夙世恩 作者:白发黄鸡bfhj 文案 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救赎。失去一切的选择复仇,善良淳朴的选择忘却,坚韧执着的选择追寻,初心不变的选择宽恕。他们的命运纵横交错,一同将素氏仇改写成夙世恩。 梦一尘:数载的恩情,能否化解夙世的仇怨?染满鲜血的双手,如何才能洗净?也许,只有冤魂的宽恕,才能将忏悔的罪人引向救赎。无数粒尘埃的悲欢离合,铺就了他寻梦的旅途。 行文道:为报杀父之仇,摧毁恩师养父,究竟是对是错?行在问道的路上,困于恩怨的网中,师尊寻梦的背影成了他苦苦求索中的救赎。 素叶/乔叶:是你取我性命,是你赠我温情。你的道义是我为人时的指引,你的坚持是我轮回中的明灯。我愿倾尽所有,助你好梦成真。 素家村:夙世仇怨,十载恩情,没有输赢,无关对错,他们是因果轮回中的凡尘烟火、众生百态。 注:女主素叶/乔叶虽在第一卷中多次出场,其感情戏从第二卷开始展开。言情并非本文主旨,文中爱情与亲情、友情交织,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但并非全部。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异世大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梦一尘,行文道,素叶,乔叶 ┃ 配角:乔桑济,吴智愚,道勇天,情夕贵,素家村,八大仙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赎之旅中的恩怨纠葛,众生百态 立意:群像故事,救赎,梦想 契子 瀚渺大陆中心地带的醉人谷中,一个庞大的阵法正在缓缓开启,深褐色的土地上,血红的线条蜿蜒交错,绘制出一个个复杂的图案,这些图案互相重叠,交相辉映,如毒蛇吐信,如烈火焚烧。一袭白衣的梦一尘站在阵法中央,望着眼前被捆缚在石柱上的十名村民,消瘦而白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血色,紧促的剑眉下一双浅色的眼眸毫无光彩,长而密的睫毛低低地垂下,两瓣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单薄的脊背虽挺得笔直,握着长剑“折翼”的右手却在不住地颤抖。 另一边,一袭黑袍的行文道哈哈大笑,漆黑如墨的眸中盛满扭曲的快意:“怎么了梦一尘,你不是想要守护苍生吗?快去啊!只要杀了这十个村民,打碎他们的魂魄,成千上万的人就能得救了!那些人一定会给你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的!你还愣着干什么?” 梦一尘并未理会他,可“折翼”的剑尖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看到梦一尘的反应,行文道笑得更欢了,阴阳怪气地挖苦道:“怎么,梦一尘,你该不会心软了吧?就因为和他们相处了几年,就舍不得下手了?你不出手也没关系,反正阵法一旦生效,这些红线就会化作岩浆,让山峦融化,使河流蒸发,在整个瀚渺大陆引发一系列□□,到时生灵涂炭,成百上千的无辜凡人葬身火海,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不要……”梦一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求的意味,然而他的示弱只让行文道更加猖狂:“不会吧梦一尘,这就认输了?你不是立志要保护弱者吗?所以你倒是去护呀!你是要护面前的十个人呢,还是要护瀚渺的千万人呢?” 梦一尘茫然地看着地上血红的阵法,无助得像个孩子:“行文道,你自己也是凡人出身,即便恨我,你找我一人报仇即可,为何要伤害这些无辜凡人呢?素家村的村民与你无冤无仇,瀚渺的万千百姓更是与你素未谋面,你放过他们吧,要我做什么都行,好吗?” “无冤无仇?笑话!柱子上这群废物因为你的庇佑,躲过了多少恶鬼的攻击?这就是仇!因为你这个蠢货想要拯救凡人,所以天下的凡人都与我有仇!”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梦一尘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喃喃地叹了一句,目光中充斥着对道义的迷惘。他缓步走向石柱上的村民。村民共十人,全部来自醉人谷中的一个小村落,因为村中大多数人姓素,因而得名素家村。 随着梦一尘的逼近,村民们越发不安起来,素博率先喝到:“梦仙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我们村儿住了四年,现在反过来要杀我们吗?”素博是个身材强健的年轻男子,破旧的外衣丝毫遮不住他眼里的傲气。 男子旁边有一位衣饰华丽的年轻女子,名叫素婉,她不停地哭求着:“梦仙士,梦仙士求求你,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了!” 女子的父母素笺、王眉也在嚎啕:“救命啊!杀人啦!谁来救救我们呀!” 年过六旬的兄弟素雷、素霆异口同声地大喊:“梦仙士你疯了吗?你真的要杀我们?!” 木匠素林面色苍白,抖得说不出话来,他身旁四十余岁的屠夫素平与身怀六甲的妻子霁雯则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与他们相比,单独被绑在一侧的女孩素叶则要平静得多,她年纪约二十上下,衣着十分简朴,单薄的外衣上打满了补丁,容貌却堪称倾城,精致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眼睛荡漾着倔强的神采,充满了对生命的向往与对未来的希冀。她紧紧盯着梦一尘,美妙而坚定的声音让梦一尘脚步一顿:“梦仙士,我不想死!我还有许多景色没有见过,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尝试,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我想活下去。” 手起剑落。随着雪白的袍袖在风中飞扬,折翼的银光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伴随着十声短促的尖叫,长剑十次穿心而过。鲜血四溅,落在梦一尘的发上,手上,白衣上。阵法随之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十具尸体静静地挂在石柱上,十个残破的魂魄缓缓从身体里飘出。这些魂魄已经受损,大多都处于昏迷中,只有素博和素叶清醒地睁着眼睛。素博恶狠狠地瞪着梦一尘,咬牙切齿道:“梦一尘!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明天就可以娶阿婉为妻了,我本来是要娶阿婉为妻的!梦一尘我恨你!” 素叶并未开口,但她的眼神里清晰地传达出责备与不甘。 行文道笑得越发开怀:“梦一尘,你不是要扬善除恶吗?你不是要守护凡人吗?你不是连路边的野狗受伤了都要施舍它一粒灵丹妙药吗?你今天怎么也杀人了?还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你和你要铲除的罪恶又有什么区别?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父亲?!” 无论是冤魂满腔愤恨的谴责,还是敌人歇斯底里的笑声,梦一尘都恍若未闻。他机械地抬起手臂,围绕石柱画起了固魂的法阵。 “没用的,他们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稳固不了他们的魂魄的,别白费力气了。”行文道的语气中满是不屑,“梦一尘,你,还有你那可笑的济世梦,跟你那把破剑一样,就是个折了翅膀的废物,彻头彻尾的蠢货!” 行文道还想再说些什么,张开嘴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他眼前,折翼缓缓离开梦一尘的手掌,稳稳悬浮在主人的身前,然后,带着比刚才更强的白光、更甚的决绝,直直刺向了梦一尘的心脏。鲜红的血绽放出凄美的花,飘落在雪白的衣襟上,一袭白衣缓缓坠落在尘埃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一个洁白的灵魂从尘埃中缓缓升起,又在半空中碎裂成十份,向十个冤魂飞去。八名昏迷的魂魄在接收到梦一尘魂魄的补给后渐渐淡去进入了轮回;清醒的素博一看到飘来的残魂碎片便如饿狼扑食般冲了过去,拼命汲取这来之不易的重生机会;而一直沉默的素叶则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被迫与残魂融合时一脸复杂地望着地上梦一尘的尸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行文道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直到有冰凉的雨滴打在他脸上,他才猛然惊醒,冲向早已被鲜血染透的白衣:“梦一尘,说你蠢你还真蠢啊?居然用你自己的魂魄为区区几个凡人补魂?你欠我父亲的还没还清呢,你还没还清呢!” 行文道似乎又回到了十余年前,又变回了那个亲眼目睹父亲惨死的孩子,他茫然无措的脸上不断有水滴划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师父……” 恩怨乍起 在这片叫做瀚渺的大陆上,有三种生灵。第一种,是法力高强、长生不老的仙人。他们由乙山派、尔山派、散山派、思山派、武山派、柳山派、奇山派和巴山派八大门派组成,分别镇守在瀚渺大陆的八个方向。八大门派间有联姻有分歧,有合作有纷争,乱象环生却又休戚与共。仙人们修为从高到低划分为四个品阶:尊仙、仁仙、平仙、仙士。仙士作为凡人修仙的初级阶段,是法力最弱的品阶;而仙人之躯孕育出来的孩子出生时便自带仙身,属于平仙级别,若后天修炼有成还可再向上飞升;反之尊仙与仁仙若不幸修为受损也会降级。 第二种生灵是仙人的宿敌:鬼。不同于仙界的多派执政,鬼界的权力分布非常简单,一位鬼侯率领众多鬼将,与仙界势力长期抗衡,双方势均力敌,虽大小摩擦不断,却谁也无法彻底压制对方。鬼侯的强大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手中存有数不胜数的奇法邪术,可以做到许多仙法做不到的事,因此虽然仙人表面上对鬼界嗤之以鼻,私下里却不得不偶尔求助于鬼侯,与之签订契约进行交易;二是鬼界占领了仙、人两界的轮回通道,由于轮回是保持瀚渺大陆生生不息的关键,而这个关键恰恰掌握在鬼侯手中,即便是八大仙派的掌门也不得不对鬼侯礼让三分。 而这第三类生灵,就是数量庞大的人类了。凡人的生命极其短暂,但只要魂魄完好,便可在死后重入轮回,再世为人。大多数情况下,经过轮回的魂魄会失去前世记忆,投胎降世后开启新的人生,但也有少数执念极强的魂魄,凭借自己超出常人的意志力,携带记忆转世轮回,如此一来,转世后的他们便会保留前世的记忆,但这份记忆会干扰他们的轮回路径,导致他们投胎在前世与自己缘分较深的人身边,是好是坏不得而知。在广阔的瀚渺大陆上,凡人是所有生灵中数量最多的,却也是能力最弱的,他们如尘埃般渺小,辛苦地劳作,拼命地生活,憧憬着未来。 仙、人、鬼三界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鬼界因为掌握着仙、人两界生灵的轮回通道,是仙人、凡人每一次转世都必须要经过的地方,正常情况下人死亡后,魂魄会先在人间逗留七日,然后进入鬼界地域等待投胎,而投生的时间与地点毫无规律,一个魂魄的转世可能会在他前世死亡一年或一百年后降生,只有鬼侯魍之戏具备追踪魂魄转世的能力。在鬼界,吞噬魂魄是恶鬼提升自身法力的最快途径,但轮回中的魂魄由于死亡时间过长,养分很低,并不能被恶鬼吸收。于是许多恶鬼悄悄潜入人间,趁夜吸食活人的精气或魂魄,轻则让人一病不起,提前离世,重则导致魂魄受损,轮回终止。面对恶鬼,凡人完全束手无策,因此只能依靠仙人的庇佑。但在仙人眼中,这些凡人的安危却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凡人虽然可以通过修炼获得仙身,却需要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努力,还需要多种珍稀草药的辅助。对于各大仙派来说,与其招纳凡人进入门派、耗时耗力地教导他们修仙,不如直接培养生来即是仙身的仙家后代,凡人能带给他们的利益实在太过微薄,回报也来得太过缓慢,因此很少有仙派愿意收留凡人。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导致凡人对仙人的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渴求仙人的庇护,向往仙家的能力,殷殷期盼着八大仙派能帮他们驱逐觅食的恶鬼,保卫人界的安宁;另一方面他们又忌惮着仙家的力量,因为每一次仙家战争都势必会给整个瀚渺大陆带来巨大的□□,导致人界朝代更迭,流民遍野,百姓呜呼哀哉。因此凡人们虽然普遍崇拜仙人,却又记恨他们带来的灾难。一句话概括就是:不管哪个仙派当老大,只求各大仙派别打架。 说起仙派打架,四年前的巴思之战让瀚渺大陆的凡人们至今仍心有余悸。位于瀚渺正西方向的思山派与位于正东方向的巴山派距离十分遥远,且思山派掌门思文楚一向沉迷于文房墨宝,对政事不甚关心,本不应与钻研刀法、野心勃勃的巴山派发生冲突,可他的独子思可期却在一次拜访巴山派掌门尚宏锋的途中被偷袭杀害。思山派在掌门继承人的尸体上发现了巴山派独有的刀法痕迹,且刀刀阴狠,伤口致命,因此认定凶手为巴山派弟子,巴山派则指责思山派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故意制造仙界纷争。两派针锋相对,互不退让,思文楚悲愤之下出兵巴山,并要求众派之首乙山派主持公道,乙山派虽口头上支持思文楚追责,却并不愿在物质或兵力上施以援手。思山派以书法绘画键长,财力与兵力上远不及其他门派,而其他门派眼看从思山派身上无利可图,纷纷选择观望。于是,巴思之战在瀚渺东部的喜来镇上空爆发,几个回合后思山派弟子便力不从心,节节败退,战火从瀚渺东部平原一直蔓延到中部的醉人谷,并在醉人谷上空决战,最终以思山派无条件投降收场。为了保住门派根基,思文楚不得不忍气吞声,将派中的仙法秘籍与各类珍宝拱手赠予尚宏锋,在痛失爱子与战争惨败的双重打击下一蹶不振,几年后便郁郁而终。而尚宏锋作为仙界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修仙奇才,年仅二十四岁便飞升尊仙,担任掌门;年纪不过半百便以一己之力将巴山派发扬光大,在巴思之战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一时风光无限,引人侧目。 其实,尚宏锋称霸瀚渺的野心在此战中已经崭露头角,可惜各大仙派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看思山瓦上霜。位于东北方向的乙山派认为自己仙派之首的位置不可动摇,因此对巴山派的迅速崛起与思山派的惨烈下场冷眼旁观。位于西北方向的散山派通过与巴山派明里暗里的合作,奠定了自己仙界第三大派的地位。而思山派西南方向的邻居武山派则对自己的处境深感不安,迫使武山派岳掌门不顾女儿意愿,强行将其嫁给柳山派柳掌门,大约十年后,岳夫人诞下一名女婴,取名柳奕,武山派从此与柳山派建立了长期的盟友关系。 仙界众派可以对巴思之战视而不见,人、鬼两界却不能。且不说一向冷静自持的鬼侯魍之戏如何在他千年驻守的轮回通道前暴跳如雷,面对满目疮痍的景象,愤恨地摔碎了自己珍藏百年的茶杯,这场战争单单在瀚渺人界就掀起了一场破坏力空前的飓风,席卷半个瀚渺大陆,从东部平原蔓延至中部醉人谷,又在谷中进一步引发洪涝灾害,摧毁农田,引发饥荒,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哀鸿遍野,四处尸骨如山。这尸骨中便有行文道的母亲与素叶的双亲。 行文道其实原名姓立,名唤立追往。在立追往蹒跚学步的时候,立家是东部平原喜来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家中拥有一个庞大的牧场,多年来靠奶制品发家致富,在奶产行业中可谓大名鼎鼎。可在立追往六岁时,巴思之战爆发,天地震荡,喜来成丧,立家的牧场毁于一旦,家主夫人亦被一棵突然倒下的大树砸中后脑,当场身亡。从此,立追往的父亲立普从事起了另一门生意。 立追往一直都知道,父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父亲虽不会仙术,没有修为,却拥有不少法器和护身符。他总是在听说谁家死人后趁夜偷偷潜入,通过一个奇怪的法器将死者魂魄捕获并拘禁,再偷偷离开。如此这般,等攒够一定数量的魂魄后,父亲便会去鬼界与鬼侯进行一场交易,拿众多死者的魂魄换来白花花的银两。立追往也问过父亲,鬼侯收集死者魂魄做什么?父亲说他也不清楚,似乎是施展某些法术需要以魂魄献祭。那鬼侯为什么不自己捉呢?毕竟轮回通道就掌握在他手中呀?这个父亲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已经流入鬼界的魂魄不能使用,必须是刚死之人还带有生气的魂魄才行。嗨,管他呢,只要咱们家有银子花不就行了? 是啊,有银子花不就行了?但当仙门弟子找上门来时,就不太行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父亲设置在房屋周围的防御阵法被强行破除,身着睡衣、睡眼惺忪的立追往被突然冲进卧房的父亲一把塞进一个特制的陶罐中。这个陶罐是个很隐蔽的法器,在外面的人眼中它就是个普通的罐子,但藏在里面的人却可以观察外界而不被人发现。于是,躲在陶罐里的立追往亲耳听到三位仙人自报家门并解释造访缘由:乙山派掌门座下弟子道勇天、情夕贵、梦一尘追查几起魂魄失踪案件,一路寻至喜来镇,今日查出此宅的主人私自拘留魂魄并与鬼侯交易,导致众多无辜凡人魂飞魄散,行为十分恶劣,特来缉拿凶手,依法惩治。凶手自然不依,双方展开较量,立普武力不敌,掷出爆炸符想要与三名仙家子弟同归于尽,三人中年龄最小的弟子梦一尘身手极为敏捷,迅速撑起护盾反弹了爆炸符的威力,两位师兄在他的保护下都得以全身而退,只有立追往的父亲立普在爆炸中丧生。 小小的立追往因为父亲在陶罐上设下的禁制还未解除,无法离开陶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敬爱有加的父亲在一连串的爆炸中凄厉惨叫,血肉横飞,最终尸骨无存。他在陶罐中尖叫、嘶吼、哭泣、求救,可没有一个人来帮他,没有一个人来救他父亲。立追往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他从此立下志向,一定要找到那三名杀父仇人,将他们以火刑处死,让他们也尸骨无存,以替父亲报仇雪恨! 从此,立追往在亲戚的接济下四处流浪,沿途打听乙山派弟子的行踪,并一路向乙山派所在的东北方向前进。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年后,立追往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遇到了下山游历,沿途驱鬼的梦一尘。 在一个夏季的午后,年仅十九岁的梦一尘沿路缓缓行来,他身材高挑挺拔,一袭白衣随风扬起,纯白的衣袍上绣着银色的竹叶暗纹,低调中尽显一派仙风道骨。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起,玉簪的尖端雕着一支竹叶,朴素端庄中透着浓浓的君子之风。而那颧骨突出的英朗面庞,熠熠生辉的浅色明眸,配上刀刻般挺拔的鼻梁与隐隐含笑的薄唇,更是给他整个人增添了一抹灵动,使他比那夏日的骄阳还要耀眼,同时又比那拂面的清风更加温柔。 就在街边众人叹服于眼前之人的仙资气质时,一个绝妙的主意已在立追往脑中成形。他故意伸手去抢旁边烧饼摊上的甜烧饼,小贩发现后自然逮住他一顿破口大骂,梦一尘闻声赶来询问缘由,十一岁的立追往便期期艾艾地哭起来,诉说自己悲惨的孤儿身世:“仙人!仙人你救救我好不好?我,我没爹没娘,在街上流浪,每天都要饿肚子,没衣服穿,还经常挨打。仙人我好饿啊!我想要娘亲!我的娘亲在哪啊?” 不得不说,立追往天生便是一位好演员,这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引起了街边一众女士的心疼,梦一尘更是二话不说便为他买来了咸、甜两种口味的烧饼,怜爱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完。 吃完烧饼后,这个街头偶遇的小鬼便缠上了乙山派的高徒,抓着梦一尘的衣角仙人长仙人短地叫个没完:“仙人,你真的不能不管我呀,我一个人可可怜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自己躲在墙角哭,哭得太大声还会被人揍。仙人,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你带我走好不好呀?” 梦一尘轻笑着捏捏小鬼头并不算太瘦的脸蛋,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出自一个修仙门派,那里没有凡人小孩,你去了那儿会很寂寞的。” “不会的!我才不要凡人小孩,我要和仙人你一起修仙!” “你想修仙?”梦一尘脸上的神色认真起来。 “嗯!我想修仙,我想变成像仙人你一样厉害的仙人!” 梦一尘又被逗笑了:“我可不厉害,我大师兄比我厉害多了,你跟我说说,你为何要修仙?” “修仙后我就可以变强,变强后就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身边的人。”说到身边的人时,立追往的眼眶不自觉地红了,这个微小的情绪波动被梦一尘看在眼里,在他悲天悯人的心中荡起了一片涟漪。 “修仙很苦,你必须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挫折,你能做到吗?” “能!绝对能做到!” “那,若你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你要答应我,你绝不会用这份力量去为恶,而是会多行善事,去帮助更多和你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你能做到吗?” “能!能做到!”立追往眼睛一眨不眨地许下诺言,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梦一尘满意地点点头,郑重地自我介绍道:“在下梦一尘,乙山派掌门乔桑济座下小弟子,你若愿意与我回山,便拜我为师,从此跟我一同修行吧。” “好!谢谢师父!”立追往一脸雀跃地围着梦一尘蹦蹦跳跳,惹得梦一尘直发笑,心中却不屑地冷哼。梦一尘?梦已沉?哼,什么破名字,看我怎么把你的梦想搞沉! 梦一尘将小小的立追往抱在怀中,向东北方向的乙山派飞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银色线条,宛如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哇!是流星!”素叶一声惊呼,望着东北的天际,眼中闪着雀跃的神采。此时的素叶只有九岁,裹着破旧的衣服,独自抱膝蜷坐在庭院中,刚刚刺绣时被扎过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她其实并不姓素,但因为被素家收养,又说不出自己原来的姓氏,便随了素姓。素叶不太记得童年的事情,只隐约记得有个女人每晚都会抱着自己轻声哼歌,没哼一会儿,一个男人便走过来将母女二人一同搂进怀中,挠她们痒痒,一家三口笑闹作一团。可在她四岁时,村子里突然发了洪水,爹娘只来得及将她抱到一块巨石上,就被卷着泥沙的洪流冲走了。她独自趴在巨石上既害怕又无助,虽然不懂好好的村落为何突然变成了大河,却也隐约明白爹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声嘶力竭地哭了两日两夜,洪水才渐渐褪去。小小的孩子双眼红肿,饥肠辘辘,几近昏迷,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时,却隐约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并有一粒丹药被塞入口中。 当素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怀中,身上穿着干净清爽的新衣,头顶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耳边近在咫尺处传来低声的交谈。 “大师兄,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我们把她带回乙山派吧?” “一尘,人各有命,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 “没有可是。一尘,你要记住,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心太善,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 素叶睁开双眼,正好看到抱着自己的白衣少年鼓起腮帮,一脸的不服气,配上他有些松动的发鬓,样子清纯又可爱。少年看到她醒来,眼睛一亮:“你醒了?饿不饿?大师兄给你准备了些包子,香菇鸡蛋馅的。” 少年口中的大师兄负手立于帐篷的另一侧,他身材魁梧壮硕,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似乎总是带着怒意,举手投足间亦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他随手将包子丢给白衣少年,边嘱咐着边走出帐篷,从始至终都懒得看素叶一眼:“我去夕贵那边看看,你今天忙了一整天了,又是搜救又是医治,就没见你歇过脚,赶紧去休息吧。这个小鬼已经没事了,不用你一直抱着她。” 少年口中应着师兄,却并没有把素叶放下,而是扶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温柔地哄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娘叫我阿叶,爹叫我丫头。”素叶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叶,饿坏了吧?吃个包子好不好?” 素叶确实饿坏了,她拿起包子便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结果被噎得喘不上气来。少年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温声嘱咐道:“别着急,慢慢吃。” 两个包子下肚,素叶便又困了,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渐渐睡去。在梦中,她又回到了那块巨石上,看到爹娘被卷入泥沙中,她惊恐地尖叫、哭泣,哀求爹爹娘亲不要抛下她,不要不要她,可爹娘始终都没有回头。她越来越害怕,哭声亦愈加歇斯底里。 “阿叶,阿叶,醒醒!做噩梦了吗?” 素叶猛地睁开双眼,少年清俊的面庞便映入眼帘,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直入她的心田,让她砰砰乱跳的心脏逐渐平静。 过了好久,素叶在少年怀中渐渐安静下来,讷讷道:“哥哥,我好怕。” “阿叶乖,不怕,已经没事了。” 少年轻轻拍哄着怀里的女孩,可小女孩似乎惊吓过度,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闭眼,少年无奈,只好唱童谣哄她:“小狗叫,小猫跳,小兔子耳朵摇摇摇,摇摇摇……”边唱边抓着女孩的小手摆出兔子耳朵的形状,轻轻摇晃,终于让素叶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孩子终归是健忘的。休息了两天后,素叶便表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好动,抱着少年的腿软软糯糯地撒娇:“哥哥哥哥,你陪我下棋好不好呀?” 少年正在生火做饭,腾出一只手来捏捏她圆圆的脸蛋,笑道:“好,你乖乖把晚饭吃了哥哥就陪你,好不好?” “一尘,你别太纵容这丫头了,这几天她白天黑夜地缠着你,弄得你白天干活累得半死晚上还休息不好,脸色都变差了。” “大师兄,我没事,阿叶还小,调皮些是好事。” “我们早晚要回乙山的,回乙山前你总要把她拜托给旁人,那些凡人可没你这么慈悲心肠。现在你对她这么好,只会害了她。” “正因为她以后要吃苦,我现在才更应该疼爱她不是吗?有段美好的记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大师兄道勇天摇了摇头,一脸的不认同。 十日后,乙山派的三名高徒完成了巴思之战后的赈灾任务,离开了醉人谷,而素叶则被梦一尘托付给了醉人谷中部素家村中最富有的素笺、王眉夫妇。由于地势特殊,素家村这次并未受到洪灾波及,梦一尘看素笺、王眉二人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又憨厚老实,便将他从巨石上救下的孩子托付给了这对夫妻。临走前,他将一袋沉沉的银两交给夫妻二人,再三嘱咐他们帮忙照料阿叶,又叮嘱阿叶要乖乖听话,不可任性。 素叶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天的事情了,她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位白衣哥哥的相貌和声音,只记得那日自己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不放,哭着求他别走。 可他还是走了,就像这天边的流星终归要陨落。 凡人拜师 梦一尘将立追往带回乙山后,立刻在自己居住的弟子宿舍中腾出一间最为敞亮的偏房,又四处为立追往搜寻合他心意的床榻被褥、桌椅茶具,甚至给他制备的家具比梦一尘自己使用的都要舒适,仿佛铁了心要让这无家可归的乞儿过上富家公子的生活。 刚回到乙山的那个晚上,年仅十一岁的立追往捧着一张满是稚气的娃娃脸,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怀着深深的恶意冲梦一尘甜甜地笑,说:“谢谢师父!” 梦一尘回以真诚的微笑,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怕他夜里风大着凉,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立追往身上。当时梦一尘站在弟子宿舍的长廊尽头,身前是陡峭的悬崖,头上是晴朗的夜空,整个人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体。他一边眺望着深渊对侧的崖壁,一边温柔地问道:“你既然已经同我回山,以后就要有个正式的称呼才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立追往掩去眼底的嘲讽,垂着头讷讷地说:“我又没有爹娘,哪来的名字?街上的人都叫我小屁孩。” 梦一尘闻言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将小男孩揽入怀中,眉眼间满是疼惜:“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你今后将随我一同修仙问道,此生也都会行在问道的路上,就取音叫行文道可好?” 小小的行文道仰起头,看到梦一尘清澈的双眸中倒映着初升的月亮,倒映着璀璨的星光,一时竟有些迷了眼。待他反应过来,立刻在心里狠狠骂道:蠢货!等我找到报仇的机会,看我怎么把你这双肮脏的爪子烧成灰! 为了泄愤,行文道再次抬起圆圆的脑袋,指着梦一尘腰间的佩剑问道:“师父,你佩一把残次的剑做什么?” “你说折翼?折翼不是残次,只是剑柄处有些毁损而已。” “折翼?”这次行文道不再掩饰自己满心的不屑,直接翻了个白眼:“一把挺漂亮的仙剑干嘛要叫这么晦气的名字?” 梦一尘对他毫不掩饰的鄙夷丝毫不介意,微微一笑道:“折翼是师父所赠。当时师父总共收服了三把名剑,要赠予我们师兄弟三人,大师兄挑的那把剑剑体纯黑,材质极其坚硬,师父便为它赐名‘软心’,提醒大师兄为人不可一味刚猛,也要适当刚柔并济;二师兄选的那把剑最为华丽,剑柄上镶嵌着整个瀚渺独一无二的海蓝色钻石,师父为它赐名‘珍情’,提醒二师兄要珍惜身边最真挚的情感;而我的这把剑柄上的竹叶浮雕有些毁损,师父便为它赐名‘折翼’,提醒我将来遇到磨难时,纵使折翼,也要不忘初心。” 听完这一大段解释,行文道更加嗤之以鼻。蠢货,别人挑完了给他剩个有瑕疵的,也就他这个笨蛋看不出来师父和两位师兄都在排挤他。不过这家伙看起来修为不低啊,为什么这么不受师父待见?看来明天得去找个扫撒弟子聊聊天,套套话,看看这家伙还干过什么坏事。 第二□□文道便发现,乙山派的扫撒弟子很爱闲言碎语,从他们口中套话简直轻而易举,他很快便了解到了乙山派掌门及其座下弟子的出身背景。乙山派掌门乔桑济,是当今公认的仙界至尊,修为最高,年岁近千,自从七百年前在一众拥护者的支持下建立乙山派,便一直稳居掌门之位,并将乙山派发展成为仙派之首,受万人敬仰、各派朝拜。乔桑济虽在修仙与政务上都成就斐然,在人情方面却十分冷淡,千岁高龄仍未婚娶,只收了三个徒弟来继承衣钵。这三个徒弟都是乙山派门生的后代,大徒弟道勇天已有几百岁,他的父母是早年乔桑济手下的得力干将,在一次仙鬼交战中双双殒命,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乔桑济收归门下,悉心教导。道勇天也的确不负众望,性格豪放又侠肝义胆,百余年前已飞升仁仙,堪称首席大弟子的楷模。二徒弟情夕贵是乙山派一位创派元老的独子,这位元老是乔桑济治理门派的左膀右臂,从乙山派建立之初便一路追随,更是在一百年前为保护乔桑济,以身挡下恶鬼的攻击,自此身死道消。怀着对兄弟的感激与愧疚,乔桑济一度对情夕贵万般宠爱,因此虽然情夕贵修为只有平仙品阶,乙山派上下都看得出他才是掌门的宠儿,对这位掌门座下二弟子均尊敬有加。三弟子梦一尘是两名乙山派新秀的孩子,两位新秀在加固乙山派护山结界时意外身亡,梦一尘又天赋异禀,是修仙界不可多得的奇才,乔桑济怜其身世,惜其才华,将其收归门下,平日里大多安排道勇天代为教导。事实证明乔桑济的确慧眼识珠,梦一尘在同辈弟子中迅速脱颖而出,成为整个瀚渺大陆飞升尊仙用时最短的仙人,十八岁便位列尊仙的他,修为一度超过了道勇天,隐隐有向师父乔桑济逼近的趋势。在乙山派有这样一个规矩:徒弟入门后,以前的姓氏便不可再用,而要由师父重新赐名。乔桑济选择道,情,梦三字作为门下弟子的姓氏,分别代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三份情怀:道义,情谊,梦想。 在了解师尊身世的同时,行文道也认识到了身世在仙界的重要性。梦一尘出身平凡却被掌门收归门下,本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妒忌,这些人眼见他的修为飞速增长,看到的不是他出众的天赋或坚韧的品格,而是仙界传奇乔桑济对他的恩惠,随着他仙力的提升,派内的闲言碎语也随之多了起来。不过也不能怪梦一尘的同门对他不喜,实在是梦一尘自己太过特立独行。师兄弟三人一起出山除鬼,帮人做事自然应该收人钱财,而只有大户人家才付得起驱鬼钱,因此各仙派弟子都喜欢去富饶的地方游历,增加实战经验的同时还能给门派带来不少收入,可梦一尘却坚持要去醉人谷一带,要知道醉人谷虽然位于瀚渺大陆中心,却是整个大陆最贫瘠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自己吃喝都成问题,哪来的钱请人驱鬼?与其担心夜里被鬼吃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白天能吃什么。而梦一尘频繁前往醉人谷游历的后果就是,他出门次数最多,与派内其他弟子的关系最冷淡,可每次回山都几乎身无分文,完全没有给门派带来任何收益,请问门派要这样一个弟子何用? 当乙山派稳居八大仙派之首时,门派用度比较宽裕,大家也都懒得计较梦一尘分文不入的游历行为。可当巴山派迅速崛起,在巴思之战中大获全胜,甚至开始和乙山派争夺魁首之位,双方无论是举办各类竞技活动展现自家门派实力,还是走访其他六个仙派建立牢固的外交关系,都需要大量的银两支持。这个时候梦一尘还总是帮穷苦人家无偿除鬼,就开始引发众怒了。而他近日竟然把行文道这个凡人累赘带回山中亲自教导,不仅要让他成为乔掌门的徒孙,还要在他身上浪费灵丹妙药无数,众人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梦一尘收徒一事便成了他与同门之间矛盾激化的□□。 在行文道来到乙山的第三天,梦一尘的两位师兄便找上了门来。道勇天一身短打,自在随意,一进门便拍着梦一尘的肩膀与他寒暄,还给他带来了有助于修炼的丹药。情夕贵则一身金色长袍,头戴黄金发簪,尖尖的脸上皮肤白净,狭长的眼睛里泛着精光,总是微扬的下巴上胡须修剪得极为精细,懒懒地坐在一旁等着二人寒暄结束。 大师兄道勇天将梦一尘一手带大,对这个小师弟颇为宠爱,虽然不认同他的很多行为,却总是不忍苛责。这次师兄弟三人相聚,道勇天难得地按耐住了自己一向火爆的脾气,对梦一尘语重心长地劝道:“一尘啊,师兄知道你一向有主见,可这收徒之事非同小可,你就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咱们师父、咱们门派考虑一下啊。师父操劳了几百年,这仙界至尊的位子哪是那么好坐的?现在巴山派虎视眈眈,咱们全派上下都在节省开支,你把这么多珍贵的药材、修为、时间都浪费在一个凡人身上,实在是太不理智了。” “大师兄,你放心,文道的一切开销我都会自行垫付,绝不动用门派银两,他修炼需要的丹药我也都会亲自配制,绝不会让我的徒弟拖门派的后腿。” 听至此处,二师兄情夕贵一掌拍在桌子上,冲道勇天怒道:“师兄,我刚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跟他说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他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傻瓜。梦一尘,师父收了你这么个不长脑子的不孝徒弟,真是倒了八百年的血霉!” “夕贵!”道勇天皱眉呵斥,阻止情夕贵继续骂下去,在首席大弟子的威压下,情夕贵虽心中不忿,却还是闭了嘴。可当他目光瞥向矮桌,一眼看到道勇天送给梦一尘的珍贵丹药时,终于再也压不下火气,一跃而起:“师兄,你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好干什么呀?你辛辛苦苦教导他修仙,毫无保留地倾囊以授,可他倒好,没几年就超过了你的修为,然后就开始耀武扬威,把你踩在脚下,什么仙界奇才、乙山新星、圆梦少年,你一定要等到他把你首席大弟子的位置也抢去,才肯醒悟吗?” “夕贵!”道勇天的脸色分外难看,两道粗眉几乎拧在一起,短短几年就被自己亲自教导的小师弟超越,无论文武都比自家师弟矮上一截,他自然面上无光,背后也没少被人嘲笑,可情夕贵如此当面挑拨同门关系,更令他心中不耻,“一尘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是我们乙山派的骄傲,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说完不等情夕贵接话,他便再次转向这个过于优秀的小师弟:“一尘啊,你既然坚持,那便去与师父好好谈谈吧,师父刚刚听闻了你的事情,心中不太高兴,你说话小心些,能退则退,切莫与师父顶嘴,咱们师父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我明白,多谢大师兄!”梦一尘心中感激,这些年大师兄对他的照拂,他几世都还不完。 虽然有了道勇天的提醒,乔桑济与梦一尘的这场师徒谈判最终还是不欢而散。梦一尘依旧一袭竹叶白衣,站在乙山大殿中央,行文道身着梦一尘为他购置的黑衣,肉嘟嘟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脸上一派天真无邪。大殿之上,乔桑济正襟危坐,一身华丽的紫色长袍为他伟岸的身躯添上了一股奢华的气息,乌黑的长发由一支象牙发簪固定在头顶,宽阔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犀利非常,直射人心,修剪整齐的络腮胡直垂至胸前,整个人仅仅坐在那里便给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乔桑济沉默地看了梦一尘许久,才冷冷开口道:“你说,你要将这个凡人收归门下?” “是的,师父,”梦一尘不卑不亢地答道,“文道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我来负责,绝不会动用门派银两。”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乔桑济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以为,你不动用门派银两,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那我问你,门派之前不惜浪费资源培育你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你日后不再动用门派资源吗?” “师父,徒儿保证,所有门派分配下来的任务,徒儿一定会按时按量完成,绝不敷衍。” “所以,你帮我完成一些无关紧要的任务,我就要莫名其妙多一个凡人徒孙?” 梦一尘有些语塞,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要那掌门弟子的光环,这蹒跚学步时被人抱在怀里拜入的师门,为他日后的一举一动都套上了枷锁,限制了他整个人生的走向。可掌门弟子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他就是再不甘,也不可能将这些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乔桑济看他无言,便继续道:“你想带孩子,那便回你宿舍带去,若实在想要个拜师礼,就自己在宿舍里办,但乙山派不会承认你们的师徒关系,为师我也不会。” “师父,”梦一尘还在挣扎,“我做不做文道的师父其实无所谓,但可不可以至少给他一个乙山派弟子的名分?不然以后……” “不可以。”乔桑济的拒绝斩钉截铁,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行文道一眼。 带行文道回到宿舍后,梦一尘始终不敢直视身边的孩子,眼神飘忽不定,踌躇良久才轻声说道:“文道,我师父和师兄对凡人有些偏见,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我替他们向你道歉。现在这样的情况,你还愿意跟随我修仙吗?” 这一切行文道自然都尽收眼底,但他随梦一尘回乙山本就是为报杀父之仇,对其他人的态度并不关心。看着梦一尘傻乎乎地为了仇敌和自己的师父、师兄翻脸,行文道心中窃喜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插嘴解围,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在心中冷嘲热讽。此时梦一尘问起,行文道更是笑得眯起了眼:“师父,徒儿当然愿意跟随你修仙啊!徒儿可是为了跟随师父才来到乙山的。” 听到此番回答,梦一尘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抬起头来,迎着行文道的目光,坚定地仿佛在宣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举行拜师礼,我梦一尘传道授业,必会做到问心无愧,不需要旁人的认可和监督。” 两日后,梦一尘便遵守诺言,不顾乙山同门鄙夷嘲讽的目光,不顾门派长老人前人后的窃窃私语,将一个凡人孩童收归门下。在梦一尘小小的弟子宿舍里,十一岁的行文道跪在十九岁的梦一尘面前,听梦一尘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郑重立下誓言:“今日我将行文道收归门下,定会认真教导,倾囊相授。若他最终与仙途无缘,我便护他一世平安,道心长存;若他得以飞升成仙,我会助他不忘初心,造福凡间。” 听着这段誓言,行文道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自己都深陷泥沼,认敌为友,还想着要造福凡间,你以为你有那个能力吗?你若真想造福凡间,又为何要杀我父亲?难道我父亲就不是凡间的一部分了吗?虚伪的蠢货,看我修为有成后怎么收拾你! 简短的拜师仪式结束后,梦一尘取出一柄仙剑,郑重地交给行文道:“文道,这把剑是为师在一次驱鬼途中收服的,剑身轻巧,剑刃极薄,很适合你。为师为它赐名‘归真’,意在提醒你,无论将来如何飞黄腾达,都不要被名利的表象所迷惑,不要忘记生命中最真实的情感。” 行文道接过归真剑,挥了两下,的确十分顺手,便没心没肺地收下了。 拜师礼结束后,行文道当天夜里又一次梦到了父亲被炸死的情景,鲜红的血液如雨般从天而降,横飞的肉块如石般向他砸来。行文道抱头逃窜,却依然被那血肉砸中,不禁连连惨叫,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便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梦一尘,吓得差点再次尖叫出声。 “没事了,孩子,别怕,没事了。”梦一尘轻轻拍着行文道的后背,温柔的声线让行文道很快平静下来。 “师父,我梦到有坏人追我,拎着棍子要打我。” “文道乖,不怕,这里很安全,没有坏人。” “师父,我睡不着,可以起来走走吗?” “既然睡不着,为师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于是,梦一尘带着小徒弟登起了山。明明飞上去只需要几秒钟,师徒二人却硬是用双脚走了半夜,爬到山顶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明月西沉,藏进了云彩中,几颗星子寥落地点缀着夜空,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黑暗吞噬。梦一尘站在山巅,眺望着东北方向的大海,缓缓开口:“文道,你怕黑吗?” “有师父在,徒儿就不怕。”也许是因为出身世家,从小便在商贾的尔虞我诈中耳濡目染,行文道完全不需要思考,这些奉承的话简直信手拈来。 “是吗?”梦一尘淡淡一笑,“可是为师怕。” “啊?”行文道做梦都没想到,修为已是尊仙的梦一尘会怕黑。 “很多人都害怕黑暗,因为我们忌惮黑暗所代表的邪恶,恐惧黑暗中潜藏的未知。你会因为曾经遇到的恶人而直至今日都噩梦连连,为师也会因为前路未卜、梦想尚未实现而心生不安。” “师父的梦想是什么呀?” “文道,你知道为师为什么答应收你为徒吗?”梦一尘不答反问。 “因为师父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看到我孤苦伶仃,不忍丢弃。”行文道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也不是。我不惜违抗师命,执意将凡人收归门下,是因为我想打破现有的仙凡格局,给苦苦挣扎的凡人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看到行文道一脸茫然的样子,梦一尘忍俊不禁:“你现在还太小,等你长大了也许就懂了。凡人是瀚渺大陆上数量最庞大的生灵,却也是最脆弱无助的生灵,他们为每日的温饱挥洒汗水,面对恶鬼的袭击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待仙派的救援。可八大仙派利欲熏心,早已忘记了身为仙人的职责,下山驱鬼不是为了护佑苍生,而是为了赚取钱财。这就导致仙人几乎只为富人除鬼,而穷人只能自求多福。我曾在大殿上指出过这个问题,可师父回答我说,仙派毕竟人手有限,不可能做到保护所有百姓,只能救助其中一部分,既然只能帮助一部分,不如选择帮助富人,既能赚得银两,又能推动凡人之间的优胜略汰。我当时反问师父,如果仙派弟子人数不够,为何不去培养新弟子?若是因为仙界婴儿出生率太低,新鲜血液太少,为何不吸收有修仙潜质的凡人进入门派?师父对此闭口不答,大师兄事后悄悄告诉我,培养一个凡人必须花费多年时间,还需要各类丹药的辅助,就算成功,修炼有成的凡人也不一定都愿意留下来为乙山派效力,很有可能会选择回到凡间。考虑到门派的银两收支,这种做法得不偿失。为了保护自己的道法机密,各派的修仙秘籍都不得外传;为了避免可能的经济损失,凡人又不得进入修仙界,这无疑是断了众多穷苦百姓的后路。这种将生命简化为数字、一切利益至上的考量,我无法接受。” “那师父想要怎么办?” “短期之内,为师会先教导你修仙,你修仙过程中需要的丹药为师全部亲手配置,不会占用任何门派资源。待你长大后,为师想要征得师尊同意,在人界创办一个乙山派的下属学堂,教导凡人修仙,培养一批有能力也有担当的弟子,专为穷苦人家驱鬼避邪,救死扶伤。” 年仅十一岁的行文道的确听不懂梦一尘的理念,他只是下意识地对梦一尘的一切嗤之以鼻,在心中诅咒这个愚蠢的尊仙永远无法实现他这个愚蠢的梦想。 这时,第一束晨光突然跳出了海面,在原本漆黑的海水上投下一抹亮色,梦一尘眼前一亮,唇角随之扬起:“文道你看,虽然黑暗很可怕,但只要我们登得足够高,等得足够久,就可以见证朝阳照亮海面的那一刻,不是吗?” 行文道也抬眼望向远方,只见太阳越升越高,逐渐露出了一整张脸,将海天都镀成了金黄色。在他前方不远处,那个矗立在山巅的白色背影,面向金色的朝阳,泛着淡淡的金光,微微昂首,迎风而立,似是在向未知的邪恶宣战。 乙山时光 一切顺利得超出了行文道的预期,梦一尘每日既要完成作为乙山派弟子的常规炼丹任务,又要培育行文道修炼所需的草药,再将成熟的草药炼成丹,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对行文道的指导从未拉下。面对梦一尘发自内心的疼爱,行文道总是表面上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乖徒弟模样,背地里却鄙夷唾弃、冷嘲热讽。随着两人相识渐久,行文道发现梦一尘的脾气简直好到没边,对于生活中的小事几乎从来不生气。 比如这一天,师徒二人在炼丹房门口与情夕贵偶遇,情夕贵连一眼都懒得施舍给行文道,却阴阳怪气地问梦一尘:“呦,你那个凡人徒弟修炼得如何啊?” 梦一尘微微一笑,平静地回答:“文道天资极佳,又肯下功夫,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又比如这一天,扫撒弟子当着梦一尘的面大声议论他:“每次游历回来,人家别的师兄弟钱袋都是满满的,还能给咱们派补点银子,就他每次钱袋都是空空的,也不知怎么就这么笨。” 梦一尘只是笑笑,装作没听见。 拜师后的第二天,行文道装模做样地来到梦一尘的书房请安,却故意在俯身下拜时拜错了方向,没有拜坐在案几前的梦一尘,而是拜了一侧的墙壁。本以为面对这样的乌龙,梦一尘哪怕不会生气也会颇为尴尬,谁知行文道还没起身便听到了一串清脆的笑声。 “对不起啊文道,为师不该笑的,是为师仪态不端,你莫要效仿。只是……只是你拜的那个方向……外面是……哈哈哈……是茅厕……哈哈哈哈。”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行文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静下来后又觉得他这个师父笑得实在是够傻气,于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渐渐地,行文道开始不再叫梦一尘师父,而是直接称呼“你”,梦一尘除了最初愣了一下之外也并没表示什么。 在拜师一年有余后,行文道自认为已经彻底摸清了梦一尘的脾气,开始越来越肆无忌惮。有一次师徒二人就何时下山游历一事争论不休,梦一尘坚持认为修仙的前五年是最关键的时期,应尽量避免一切干扰,留在山中清修,可行文道在人界长大,在乙山没有任何朋友,每日三餐又十分单调,便胡搅蛮缠起来,非要梦一尘带他下山:“修仙修的是仙法,在哪里修不是修啊?我就是在人界的集市上,也照样能给你修得仙身你信不信?” “我信,但现在正是你打造仙骨的时候,若是在外面受到恶鬼干扰,影响了仙骨的生长,便是一辈子的事,我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你是废物吗?区区恶鬼,你帮我赶走不就得了?” 二人站在宿舍门外的长廊上,边练剑边争吵,行文道心情越来越暴躁,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大,没想到恰巧被来找梦一尘练剑的道勇天听到。道勇天一挥衣袖将行文道的剑打落,瞪着眼训斥道:“不懂得尊师重道的东西,你师父力排众议收你为徒,顶了多大的压力你知道吗?他每天为了给你炼制丹药,浪费了多少自身的修为你想过没有?你可倒好,不但不知感恩,竟还无法无天起来了。一尘,这种狼心狗肺之徒,直接扔出乙山便是,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养大了他,说不定日后还要反咬你一口。” 行文道正在气头上,张口就要顶嘴,却听梦一尘主动替他解释道:“算了,师兄,我连一个像样的拜师礼都不能给文道,又只比他大八岁,他不愿叫我师父很正常。其实只要他认真修炼,我是不是他师父也没那么重要。” 道勇天听完气得拂袖而去,行文道更是在心里把梦一尘狠狠嘲笑了七八遍。可在师徒礼仪一事上谦逊随意的梦一尘,却在下山历练这件事上格外坚持,行文道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在仙骨塑造完成之前见到人界的闹市。 但梦一尘也不是毫无底线的好脾气,师徒二人多年相处中,行文道总共见他发过三次火。 第一次,一名新来的扫撒弟子在挑水时不小心把泥水溅到了行文道崭新的衣袍上,行文道那日正好修炼不顺,当即便大发雷霆,出手打了那名叫若云的扫撒弟子,导致若云左脚脚踝与右手手肘骨折,不得不卧床休息。梦一尘得知此事后,罕见地沉下了脸色,亲自前去为那名弟子疗伤,并把行文道拎到受伤弟子的床前命令他道歉。由于最近在梦一尘面前越发放肆,行文道习惯性地认为,自己只要不服软,梦一尘就会让步,于是继续梗着脖子嘴硬:“我做错什么了?他自己蠢,弄脏了我刚买的衣袍,我揍他几拳怎么了?又没把他打残。” 说完这句话,行文道就后悔了,他看到梦一尘神色越来越冷,眼中的失望毫不掩饰,开口时声音更是平静得可怕:“好,你不道歉,那我来。” 说完便转身向若云深深一礼:“若云,我教徒无方,却让你经历如此祸事,实在对不住!你养伤期间,我会每日过来为你疗伤换药。你日后修炼需要什么材料或帮助,也都可以过来找我,我一定竭尽全力。” 见到自己一向云淡风轻的师父突然如此严肃,行文道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想上前阻拦,却又不敢,只得垂首站在梦一尘身后,右脚脚尖在地板上一圈圈地画着圆。若云也被这郑重的诺言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磕磕绊绊道:“梦……梦师兄,没……没事的,我这伤也……也没多重,你不必这样。” “你无故受伤,怎能说没事!我刚已经给伤处上了药,你先休息,明日此时我再来换药。” 师徒二人从若云的住处走回自己的宿舍,一路无言。回到宿舍后,梦一尘直接走进书房,关上了门,一个字都没有对行文道说,就连训诫都没有。看着关闭的大门,行文道心里慌得要命,梦一尘虽然一路沉默,可行文道很清楚,师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惶恐不安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惊讶,原来师父也是会生气的。 一夜难眠,行文道第二日一早便乖乖等在院中。每天早晨梦一尘都会在院中传授他剑法,两年来从未缺勤。今日行文道故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院中,一边等师父一边练习剑招,一点不敢怠慢,心中希冀着自己这一丝不苟的样子可以打动师父,让他不再计较昨日之事。可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三刻钟过去了……师父还是没来。 这下行文道彻底慌了,师父不会不要他了吧?他悄悄来到梦一尘的卧房门前,侧耳倾听,没听到任何响声,于是又来到书房门前,隐约听到了翻书的声音。犹豫再三,行文道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师父,你在吗?徒儿可以进去吗?” 说完,行文道便愣住了,自己有多久没叫过梦一尘师父了?这些日子自己仗着梦一尘脾气好,行为越来越乖张跋扈,差点都忘了自己来到乙山派的初衷,若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被师父赶下山,不仅失去了修仙的机会,也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岂不是得不偿失!这样想罢,行文道更加坚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都必须得到梦一尘的原谅。衡量过得失利弊,行文道见梦一尘不回应,便直接屈膝跪在书房门前,大声道:“师父,你若一时不愿见徒儿,徒儿就一直跪在这里,等到师父愿意为止。” 于是,行文道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梦一尘则坐在书房内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他出门为若云换药,行文道看到门开时惊喜地抬头,却在看到梦一尘冰冷的表情后立即又低了下去,梦一尘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没有耍赖或求情,只静静地垂首跪着。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梦一尘终于走向自己跪了一夜的徒弟,表情虽依旧冷硬,仔细看却能看出一丝隐忍的心疼:“你可知错?” “师父,徒儿知错了。”行文道点头如捣蒜。 “知什么错?” “不该打人。”行文道边说边低下头,像个满心愧疚的罪人。 “文道,我传你仙术,是希望你能用自己过人的能力去帮助弱者,而不是欺压他们。如果你因为自己修为高深,遇到不顺心之事就随意出手打人,那你与曾经那些欺压你的强者又有什么区别?我希望你无论飞得多高都不要忘记本心,不要活成你曾经最痛恨的人的样子。” 与梦一尘相处这么久,这是行文道第一次在听完他的话后完全没有嘲讽的心情,反倒满心都是震撼。他突然有些不敢细想,自己和那些以在街头殴打孤儿为乐的恶霸究竟有多大区别。 这件事后,行文道在行为上收敛了不少,师徒相处也更加默契,于是梦一尘第二次生气时,行文道还可以暗自庆幸,还好,这次惹怒师父的人不是自己! 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从被行文道打伤的若云讲起。自从梦一尘因疗伤一事与若云结识后,两人之间便来往不断,梦一尘不仅不介意若云扫撒弟子的身份,还真心实意地关怀起了与若云一起干活的其他弟子。这些弟子都是因为出身平凡、没有机会拜师的普通仙人,清一色的平仙品阶,大多数掌门及长老弟子都不屑与之结交。在与他们相熟后的某一天,行文道突然发现梦一尘在炼制大量提升修为的丹药,不禁好奇道:“你炼这么多丹药干什么?我吃不了这么多。” “这些不是给你的,”梦一尘笑道,“这是给若兰、若云、何应他们准备的。” “啊?他们不都是扫撒弟子吗?你给他们炼丹做什么?乙山派门规规定师尊级别在长老以下的弟子不得使用丹药,以免浪费太多珍贵药材。” “我知道,所以我用的都是我自己培育的药材,投入的也是我自己的修为,没有拿门派的任何东西。”梦一尘解释道,“乙山派的掌门及长老们普遍根据出身挑选弟子,每个弟子手中的资源又与师尊的级别直接相关,这样对天资极佳却出身卑微的仙人很不公平。我自己出身也很平凡,只是侥幸得到师尊青睐,才能受到大师兄的倾囊教导,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修为。那些在饭堂干活的弟子也有天资不错的,只是没有我幸运罢了,比如何应,如若能够得到丹药辅助,定能飞升仁仙。我想帮帮他们。” 行文道撇撇嘴,你倒是好心,人家可不一定领你的情。不久之后,行文道这句腹诽便一语中的,何应成功飞升仁仙,在乙山派引起轩然大波,长老们怀疑他偷食丹药,便将他提到大殿审问。去大殿之前,若兰、若桃、若云、若霄、何应五个得到过梦一尘帮助的弟子私下里提前商量好,如被问起丹药之事就统一口径说是捡到的,如果实在蒙混不过去,就说是五人去炼丹房偷的,无论如何不能出卖恩人。然而何应进入大殿后半炷香不到,梦一尘便被叫了过去,没人知道那半炷香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梦一尘进入大殿后坦然承认了自己私自炼丹之事。 听完梦一尘的自述,乔桑济面色冰寒地说道:“身为掌门弟子,却带头违反门规,你可知错?” 梦一尘冷静地答道:“回师父,弟子知错,虽然并未使用门派财物,但违反门规是事实,弟子愿意受罚,只是希望师父及各位长老今后能够酌情考虑,让派中像何应师兄这般出身平凡但天资聪慧的弟子得到他们应得的修炼资源。” 这番言论听起来挑衅意味十足,本想大事化小的几位长老都皱起了眉。乔掌门为了维护秩序、杀鸡儆猴,即刻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徒弟拎到戒律堂,当众打了他三百仙棍,行刑期间只有首席弟子道勇天和掌管兵器的吴智愚替梦一尘求过情。面对徒弟与同僚的求情,乔桑济也并非不为所动,只要梦一尘认个错,服个软,像他二师兄经常做的那样向师尊讨个饶,乔桑济便会心软减刑,可他这个小徒弟还真是有骨气,从头至尾跪得笔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中的执拗一分不减,仿佛在无声地说:“我没错!”于是,一对儿脾气同样倔强的师徒较起劲来,刑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乔桑济第三百次将仙棍狠狠打在徒弟背上时,梦一尘终于摇晃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整个行刑过程中,何应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第二天,他被掌管戒律的英长老收归门下,成了英长老座下首席弟子,“乙山派扫撒弟子凭一己之力飞升仁仙”的丑闻也随之变成了“戒律堂英长老座下大弟子修为有成”的美谈。整场闹剧观看下来,行文道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下自己的蠢师父,便回屋幸灾乐祸去了。 梦一尘昏迷中被送回宿舍后,卧床休息了整整七天,这七天里,若兰、若桃送来了不少滋补的食物,拉着他的袖子哭了很久,每次都要梦一尘反过来安慰她们。若云、若霄甚至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人参桂皮拿了出来,被梦一尘温言软语地劝了回去。大师兄道勇天也来过两次,每次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尘啊,不是大师兄说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梦一尘闻言只是笑笑:“又让师兄操心了。”吴智愚吴长老来送药时也语重心长地劝他:“一尘呀,有时候你真该跟你二师兄学学做人,你看看人家夕贵,跟掌门、长老都搞好了关系,哪怕犯事也不会真受什么惩罚。你看看你,修为比夕贵高出一大截,可愿意帮你说话的人连进入乙山大殿的资格都没有。”梦一尘玩笑着答道:“吴长老,可我就是不会呀,您让我和上层搞好关系,还不如让我去做糖葫芦。”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梦一尘被人利用自己吃亏,却还一派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样子,行文道就心下来气。于是,他带着满满的恶意,装出心疼的样子来给梦一尘送枣糕,枣糕中的糖却被他换成了盐,梦一尘毫无戒备地一口咬下去,被咸得连连咳嗽,喝了好几杯茶才缓过劲来,结果刚顺过气就开始和徒弟开玩笑:“文道,连你也要来教训我,暗示我多管闲事,‘咸’得发慌吗?” 行文道瞪着自己这个蠢师父,好像在瞪一个八角怪物。 梦一尘虽然养伤期间见人便笑,从无怨言,伤好后再次遇到何应时却没有笑。当时何应已经换上了长老弟子的服饰,腰间佩一把金光闪闪的仙剑,站在大殿前与其他几名长老寒暄客套。之前与他熟识的几个扫撒弟子远远看到他,热情地挥手打招呼,他却恍若未闻,并未回头。路过大殿的梦一尘看到这一幕,深深蹙起了眉,面色冷峻。他悄悄等在一旁,待几位长老离开后便上前问好:“早上好,何师兄。” 何应仿佛白日见了鬼一般,猛地向后一跳,半晌才结巴道:“早……早上好。” “听闻何师兄拜入了英长老门下,恭喜!” “嗯,”何应心虚地看向别处,“谢谢梦师弟。” “何师兄既已飞升仁仙,说明师兄仙资极佳、悟性极高,还望能够多多指点曾经的同僚,好让大家共同进步。” “是是是,”何应频频点头,“那是自然。” 梦一尘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两个月后,他从若兰的牢骚中获悉,何应自飞升仁仙后便再没回过饭堂,与昔日的好友也形同陌路,不闻不问。那晚,梦一尘独自站在长廊尽头,眺望着对面的山峦,沉思良久,行文道从他寂寥的背影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失望。 梦一尘第三次发怒,则是在行文道拜师的六年后,这一次,他顶撞了乙山派掌管兵器的吴智愚长老。那日行文道修炼后感觉有些疲惫,便去后山摘梅子吃,不想正好碰到吴长老。与乙山派大多数位高权重、见风使舵的长老不同,六百岁高龄的吴智愚不仅一向独来独往,还喜欢把自己的相貌定格在七十岁的模样,每日抚着白花花的胡须,披散着一头银发,握着一根龙头手杖,漫山遍野地闲逛。他极少参与派系内外的权力斗争,对出身平凡的梦一尘却颇多照拂,对梦一尘的徒弟也不失关心。这日看到行文道衣冠不整、一身泥土,便出言训斥道:“你师父一向举止温雅、仪态端庄,你怎如此不知注意形象,被旁人瞧见了,丢的都是你师父的脸。” 行文道本就对自己这个师父很是不屑,听到别人用他师父教育他就更加不忿,平时在梦一尘面前没大没小惯了,即使出言不逊也不会被斥责,这时便又不知收敛起来:“我修炼累了摘个梅子而已,你管得着吗?” 说完这句话,行文道便被拎到了梦一尘面前。听完叙述后,梦一尘当场行礼向吴智愚道歉:“吴长老请息怒,是弟子教徒无方,还请长老责罚。” 吴智愚当然不会真的责罚他,训斥了几句便离开了。可看到梦一尘冰冷的侧脸,行文道便心知不妙,果然那晚便被罚抄了五百遍道德经。第二天上交任务时,行文道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不解地问:“师父,我平时跟你说话也这个样儿,也没见你生气呀?为什么这次不是对你,你反倒发这么大火?” 梦一尘看了自家徒弟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文道,乙山派很多人对凡人抱有偏见,我当年又没能给你一个体面的拜师礼,让你总是被人说闲话,你心里有气,我都明白,所以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也好,对我冷言冷语也罢,这都没什么。但我希望你也能明白,我对你不加约束并不代表尊师重道这项美德你可以忘记,面对别的长辈、师尊,甚至同辈、晚辈时,你都应该拿出最起码的尊重来。” 这一番话让行文道喉咙有些发紧,他竟不知道,原来梦一尘一直都如此替他着想,无时无刻不照顾着他的感受。原来自己几个月前那无比幼稚的斗殴行为,梦一尘不仅不鄙视,还愿意去体谅他的处境。 说起几个月前,这大概是行文道在乙山派居住的六年间,最为风光的一段时日。苍天的确对行文道十分青睐。在梦一尘的精心教导下,行文道拜入师门后短短三年便得道飞升,成为了一名仙士,又在短短一年后升为平仙,再过两年后升为仁仙,修为远远超过了很多年龄比他大的仙门后代,在那些嘲笑他凡人出身的弟子面前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而就在行文道冲击仁仙品阶的关键时期,武山派岳掌门、柳山派柳掌门和奇山派继掌门登门拜访乔桑济,与之商讨如何应对巴山派日益频繁的挑衅,由于各大仙派长期以来的姑息绥靖,尚宏锋不仅实际控制了整个思山派地界,还将权力渗透进了尔山派、散山派内部,随着他的领土不断扩张,他对其他仙派的进犯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其称霸瀚渺之意已是昭然若揭。作为正东方向的仙派,巴山派对其北侧的乙山派和南侧的奇山派威胁最大,甚至在几派弟子间已经开始有“巴山坝水霸天下,仙人鬼魂敬东家”这样的口号流传。 这次来访,柳掌门带上了刚满一岁的女儿柳奕,继家长子继江也随同前来,小小的女婴十分怕生,却一点也不怕继江,反而十分亲昵,这让继、柳两家都十分高兴,甚至提出了定娃娃亲的想法。有客自远方来,乙山派上下自然隆重款待,举派迎接。继掌门一看到美女如云的迎宾使团便移不开眼,乐呵呵地捋着小胡子去找女弟子聊天了,留下一脸愤懑的长子继江在原地干瞪眼。几位乙山派弟子看不过去,便上前与之攀谈,闲聊中,十九岁的平仙继江得知乔掌门的小弟子竟然将一名凡人收归门下,且这个凡人还资质极佳,短短六年便逼近仁仙品阶,不由起了好胜心,坚持要与这位晚辈切磋剑法。梦一尘倒也没有阻拦,只是叮嘱行文道量力而行,特殊时期决不可鲁莽,便放他们比试去了。行文道本来也没太把这场切磋放在心上,只想随便应付一下了事,可当二人站在比武场上时,观众席上的几个声音却让他越来越不舒服: “那个就是行文道吗?那个凡人?” “是呀,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伎俩,居然拜在了掌门的门下。” “还能是什么伎俩,撒娇耍赖、讨巧卖乖呗。” “别说,那小子拍马屁的水平绝对是一流!上次他师父在剑法比赛中赢了吴长老的弟子,他欢呼得那叫个起劲儿啊,啧啧。” “切,不就是个没有实力、全靠马屁的草包吗?有什么了不起。” “人家师父喜欢就行呗,有些人自己穷得叮当响,却还要养个马屁精在身边,没办法。” 最终,行文道与继江的这场当众切磋吓坏了一群看热闹的观众,因为一向玩世不恭的行文道突然拿出了不要命的劲头,先是迅速击败了继掌门的长子,丝毫不给奇山派留颜面,又轮番挑战观众席上的多名乙山派弟子,将他们打得个个都鼻青脸肿。梦一尘闻讯赶来,看见行文道在场地中央狠揍一名长老弟子,急忙出手制止,把暴怒中的行文道拉出了比武场。几人来到场地边缘,梦一尘正要询问事情缘由,行文道却由于在特殊阶段强行透支仙力,突然吐血倒地,陷入昏迷。梦一尘发现他身体有异,顾不得向诸位长老解释,迅速带他回到住处,催动自身修为帮他疗伤。疗伤整整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行文道在昏迷中冷汗直流,辗转反侧,抓着梦一尘的衣袖喊“爹爹”。梦一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榻前,用温水帮他擦洗面部,运转仙力为他护住心脉,并在他每次呼唤时耐心回应:“文道别怕,师父在这儿。” 三天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梦一尘仙力的滋养,行文道竟然因祸得福,飞升仁仙,这个凡人修仙的故事震动了整个仙界,可惜这无限风光只持续了短短几日。 乙山派后山上有一处雪莲池,池上的白雪与池后的远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池中培育的雪莲更是千金难求的稀有药材。每年雪莲开得最盛的那天,乔桑济会邀请门中剑法最好的弟子在雪莲池上舞剑,堪称乙山派一大奇观。这一年,雪莲绽放之日继、岳、柳三位掌门还未离去,乔桑济便安排小徒弟梦一尘表演莲上舞剑,以彰显乙山派弟子的雄厚实力。这本是一份美差,可惜刚被行文道胖揍过的长老弟子并不打算让这对师徒事事顺心,趁梦一尘在莲池上表演,将一个还不会仙法的五岁小孩推入了水中,梦一尘为了救人强行收剑,带起的剑气击碎了一朵珍贵的雪莲。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一大一小两名弟子飞出雪莲池,岳掌门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满脸幸灾乐祸,柳掌门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敷着胡须,摇头不止,就连心地善良的继江也忍俊不禁。 这个意外不仅在贵宾面前大大地丢了门派的脸,还给乙山派的炼丹房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门派上下都对梦一尘颇多怨怼。为了平息此事,乔桑济罚小徒弟去炼丹房做了四个月苦工。 一次,在梦一尘从炼丹房回来后,行文道忍不住问他:“当时池边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去救那小孩的,你急着凑什么热闹?” 梦一尘摇摇头,解释道:“雪莲池的水不比别处,寒冷彻骨,孩子在水里多呆一刻都是煎熬。更何况,那群弟子想要报复的人是我,这孩子本就是无辜受累,我怎可能不救?” 行文道丝毫不为自己惹的祸感到自责,反而觉得梦一尘乱揽责任,活该受罚。 在检查过行文道五百份工工整整的道德经抄本,并确认徒弟仁仙级别的仙力已经稳定后,梦一尘终于同意带行文道下山游历。师徒二人一同飞跃至东部平原,发现乙山、巴山两派管辖的地界上百姓相对富足,并不急需帮助,便直接飞行穿过半个大陆,来到瀚渺中心的醉人谷,开始无偿帮助穷人驱鬼。 驱鬼途中,行文道发现梦一尘非常喜欢孩子。记得有一次他们路过一个村庄,村中多人姓田,因而得名田家庄。听说村中夜里经常闹鬼,导致多人生病,师徒二人便暂住下来,打算夜间出去探查。他们借住的村长家里有三个小孩,分别是九岁,七岁和三岁,梦一尘一会儿教九岁的男孩打弹弓,一会儿帮七岁的女孩给布娃娃换衣服,一会儿又抱着三岁的小女孩唱童谣,逗得孩子格格直笑。整整一天,梦一尘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淡去过,让一旁的行文道甚为不解。这有什么好玩的?又不能挣钱,又不能出名,又不能提升修为,浪费一整天时间,真是蠢死了!还有,梦一尘这年龄在仙界也就算个半大孩子,在这里装什么长辈,虚伪! 当天夜里,二人顺着气息很快寻到了作恶的鬼魂,发现这鬼魂正在隔壁村落的一家宅院中,似是正要进入卧室行凶。二人顾不得礼数,飞身跃入院中与恶鬼缠斗起来,那恶鬼虽然厉害,却也顶不住一位尊仙与一位仁仙的联手攻击,很快便败下阵来,被梦一尘擒住。 宅院中的村民听到响动,都跑出来围观,看到梦一尘擒住了恶鬼,纷纷拍手叫好:“仙人威武!仙人真厉害!快快杀了那恶鬼!仙人快杀了他!” 凡人不懂仙术,只会说“杀”,梦一尘却很清楚,鬼魂本就是死人的魂魄,再死一次便是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于是摇头道:“这恶鬼虽经常吸食凡人精气,致人生病,却从未吞噬过魂魄。此举固然可恶,但还没有到必须魂飞魄散的地步,我会将他送回鬼界,并在他的魂魄上刻上符咒,如此一来,他今后便再也不能踏入仙、人两界,只能在鬼界安心修行。” “为什么?”人群中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双眉紧蹙,一脸不满,“他做了坏事就该偿命,凭什么让他活着?” “不是让他活着,”梦一尘耐心解释道,“他在成为鬼魂之前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将他送回亡魂该待的地方,不让他再出来作恶。” “那他害死的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久病不愈死去的田家庄村民呢?他们就活该去死?反正死的不是你是吗?”男孩双手握拳,越说越激动,“你们仙人从来都是这样,自私自利,只知道考虑自己,从不在乎我们凡人的性命。” “博小子,别说了。”一个女主人打扮的妇人终于看不下去,开口制止。 可被称为博小子的男孩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激愤:“他有什么资格阻止我报仇,这恶鬼害死了我在田家庄的好哥们儿,我今儿就非要替/天/行道不可!” “素博,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一个衣着破旧、容貌倾城的女孩冷声打断了他,“两位仙人对我们大家有救命之恩,我们应当感激不尽才是。那恶鬼是仙人抓住的,该如何处置自然由仙人说了算,你想处置恶鬼,有本事自己去抓啊。” “素叶你找死是不是?”素博正要咆哮,却被身旁一个身穿华服的秀丽姑娘抓住了手腕,在女子纤细的手指触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素博顿时消了声。 “好了阿博,”女子面若桃花,喋喋地撒着娇,“别生气了好不好?” “好,”素博的脸变得比那四月的天还快,冲着女子傻傻地笑,“阿婉说什么都好。” 这对年轻情侣旁若无人的互动让梦一尘心头一暖,面上流露出一丝歆羡,行文道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不到这世上还要比师父更蠢的蠢货。站在阴影中的素叶则直直地盯着梦一尘,总觉得这人的气质似曾相识。 看到局面缓和,女主人王眉也赶忙上来打圆场:“叶丫头说得对,两位仙人救了我们全家,我们都感激得很。这大半夜的,仙人没地方去吧?要不就在我们家凑合一晚?叶丫头、博小子,你们俩快去给仙人腾出两间房来。” 素叶、素博应声离开,梦一尘礼貌地道谢,对身边恩恩怨怨的凝结与重聚浑然不觉,只欣喜地想着行文道的修为越来越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家园不复 梦一尘与行文道离开乙山时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竟然才下山三个月便又赶回了山中。他们刚刚在王眉家中的偏房里睡下,却在清晨时分收到了乙山派的紧急召回令。各大仙派虽有召回游历弟子的仙术,却都极少使用,每次使用基本都标志着战乱的开始。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匆忙告别了素家上下便向东北方向飞去,却不知即将迎接他们的是瀚渺史上最为惨烈的一次仙界战争。 行文道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他飞升仁仙的第二年,仙门争端愈演愈烈,一场史无前例的血雨腥风终于爆发。以尚宏锋向乙山派索要乙山派道法秘籍,被拒绝后直接杀死乙山派信使为开端,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两年。乔桑济带领道勇天在前线亲自指挥弟子,坚守阵地,浴血奋战;梦一尘在前线没日没夜地救死扶伤,抢救战场上负伤的众派仙人;就连一向不务正业的情夕贵也整天忙于后勤工作,负责调配军备、补充食粮。 因为师兄弟三人任务分配的问题,梦一尘还曾被乙山派众长老丢进地牢呆了七日。当时乙巴之战已经打响,其他各派却仍然选择观望,只有乙山派弟子在战场上苦苦支撑。作为十八岁便飞升尊仙、被仙界誉为天才少年的梦一尘,自然被众长老寄予厚望,派往前线,可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梦一尘居然拒绝了率军杀敌的总指挥之位,主动请命去前线做一名普通的军医:“诸位长老,弟子不才,不忍杀生,恐怕无法指挥军队,可否允许弟子去前线行医救人?弟子定会全力以赴。” “你堂堂尊仙,跑到前线去就为了救治伤员?”掌管戒律的英长老怒目圆瞪,挥袖斥道,“那堆伤兵残兵就是治好了短时间内也不能再上战场,现在战况紧急,杀敌要紧,哪有多余的资源分给他们?” “这些弟子因保卫乙山而负伤,我等怎能不救?”梦一尘也皱起了眉。 “救?你把大把的资源都浪费在他们身上,救了他们的性命却输了这场战争,待巴山派称雄,不还是会把我们杀个片甲不留?他们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你如此不顾大局,对得起乙山派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吗?” “弟子只是想贡献一己之力,既没有向门派索要资源,又没有申请调配援手,更无任何打乱现有作战方针的意思,怎就叫不顾大局、忘恩负义了呢?” “你!”英长老气得说不出话,络腮胡都翘了起来,“你这小子怎就不明白,你的尊仙修为就是我们门派最大的资源!你一个人去前线杀敌,杀敌数目会是一个平仙的十倍不止,懂了吗?” 梦一尘彻底愣住了,良久无言,最终双手合于胸前,对着大殿中的众长老俯身下拜,随后才开口,声音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我梦一尘修仙问道,只为救人,无意权势,绝不杀生。既然乙山派决定宣战,我作为乙山派弟子应当全力支持,但面对血肉筑成的鲜活生命,我亦无法违背自己毕生的信条。弟子愿去往前线,用一身修为救助伤者,护佑生命。至于挥剑御敌,恕弟子只会驱鬼,不会杀人。” 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乙山长老,大殿中的声讨之声此起彼伏: “巴山派倒行逆施,狼子野心,丧尽天良!我派出征巴山乃惩恶扬善之举,你如此抗命行事,道义何在?” “信条?尊师重派乃仙人最高信条,你如此不遵师命,罔顾门派利益,还有何颜面谈论信条?” “保卫门派是为忠;遵从师命是为孝。如此不忠不孝之徒,留他何用?” “做不到?门派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居然说你做不到?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胆小怕事之辈,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来人,将他押入地牢,不准给他送饭送水,让他自己好好反省!” 梦一尘在地牢反省的七日里,已经前往前线的道勇天帮不上忙,袖手旁观的行文道不愿帮忙,乔桑济更是在前线忙得没空帮忙,只剩吴智愚一人与众长老一个个攀谈,一个个劝解: “一尘这孩子心善,不愿杀人而已,并非什么天理不容的恶行,何必给他如此重的惩罚呢?” “咱们前线也的确需要大夫不是?若他去了,以他救死扶伤的能力,能帮咱们省出好几名医药阁弟子,再派这些弟子去前线杀敌,到头来效果差不多的。” “现在战况紧急,咱们乙山最缺的就是人手,把这么好一个人手在地牢里饿死渴死了,可就白白浪费了。非常时期,咱们可不能任性妄为啊!” 在吴智愚坚持不懈的劝解下,众长老终于消了气,再加上前线的确急需人手,医药阁弟子本就稀缺,终于在七日后松口,允许梦一尘去前线行医。饿了七日七夜的梦一尘顾不上休整,甚至来不及找到徒弟行文道告别,草草吃过若云为他准备的午饭,收下若兰为他准备的干粮,便随同医药阁弟子一起出发了。 一开始,乙山派以一己之力对抗巴山,在捉襟见肘的战局中苦苦坚守,其余门派只是谨慎地观望,但在尔山派霓掌门的侄子、散山派鲍掌门的外甥和奇山派继掌门的情人相继被巴山派弟子杀害后,各大仙派终于纷纷加入战局,逐渐扭转了局势。在最后几个月里,联盟方已占据绝对优势,但各方势力均损失惨重,各派弟子不断阵亡,继掌门更是在一场战役中膝盖中剑,被长子继江背回营地。同时,人界北部洪水滔天,南部干旱连连,东部地震频繁,西部山体滑坡,每天都有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上演。最后的战役终于打响,双方势力在瀚渺大陆中部的醉人谷上空展开厮杀,火力的轰炸在醉人谷中引发了森林火灾,而冰箭的运用则让谷中的农田惨遭冰雹洗礼。仙界烈士英勇牺牲,鲜血染红了友人与敌人的战袍;人界百姓流离失所,面对避无可避的饥荒满心绝望。 尚宏锋虽天纵奇才,却最终寡不敌众,身陨道消,巴山派从此由他低调的表侄尚悯接管。而联盟方也损失惨重,思山派参战长老全部阵亡,乙山派英长老亦壮烈牺牲,奇山派继掌门双腿瘫痪,自此将门派事务全权交给年仅22岁的长子继江打理。由于这场战事主要由乙山派乔桑济指挥,后人普遍称之为乙巴之战。 本以为这场战乱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却不想乙巴之战中强烈震荡的仙力破坏了瀚渺大陆的磁场平衡,致使地震、海啸与海底火山喷发同时发生,一时竟有灭世之象。乔桑济当机立断,催动最高级别防护阵法保护仙、凡、鬼三界家园,可法阵发动需要足够强大的法力支撑,而乔桑济作为发动者无法向阵内输入仙力。千钧一发之际,梦一尘挺身而出,贡献了自己一身修为,才使得阵法成功发动,瀚渺大陆得以获救。而救世英雄梦一尘则被阵法严重反噬,一夕之间由尊仙降为仙士品阶。 灾情缓解,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一片欢呼雀跃之声。就在众凡人忙于吊念逝者、重建家园,众仙人忙于封赏功臣、瓜分战果时,此次战役中的三大功臣却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作为乙山派首席大弟子,道勇天在前线连续七日奋勇杀敌,终于体力不支回到后方休整。他回到临时军驻地后倒头就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倒挂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手脚被捆缚,仙力被压制,声音被封住,竟毫无反抗之力。七日之后,被下了多重昏睡咒的师弟情夕贵也被带进了山洞,而带他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凡人师侄行文道。又过了七日,乙巴之战结束,联盟方以惨烈的代价获得了胜利,仙界英雄梦一尘被反噬重伤,降阶为仙士,回到驻地休息,醒来后看到的却是被倒挂在洞穴中央的两位师兄。 梦一尘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悉心教导的徒弟:“文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什么误会吗?” “误会?”行文道大笑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唯一的误会就是这么多年你都误会我了。你当真以为我来乙山派是为了做你的好徒弟?”说到这里,行文道又发出了一长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既然三位仇家都到齐了,我就来揭晓一下谜底吧。你们还记得十年前喜来镇上的魂魄失踪案吗?你们三人合力杀死了凶手,替/天/行道,扬善除恶,多么令人敬佩!可你们有考虑过我和我父亲的感受吗?我就被关在那个小小的陶罐里,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把我父亲炸成飞灰!当时我就决定了,我要报仇,我要让那三个乙山派的恶魔死得比我父亲更惨更难看!所以这些年我拼命地修炼,拼命地寻找机会。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道勇天狂怒地咆哮道:“孽畜!你父亲因为贪图小利,害得那么多无辜之人魂飞魄散,他死是罪有应得!你有什么资格找我们报仇?我若是知道你当时就藏在那口破罐子里,我当时就该把你也一起宰了!” 情夕贵则不可置信地看向梦一尘:“师弟,你当年带他回山之前都没有调查一下他的身世吗?你怎么这么蠢啊!” 梦一尘的脸色如死人一般惨白:“文道,当年你父亲掷出的那个爆炸符,是被我的仙遁反弹回去的,杀死你父亲的人只有我一个,你有什么仇怨都冲我来,放了我师兄。” “梦一尘,我最恶心的就是你这副舍己为人的虚伪模样!每次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是‘冲我来’,‘冲我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这么虚伪呢?啊?” “我是认真的。”梦一尘无力地解释道。 “认真的?你杀我父亲时怎么不说有什么都冲你来?为什么不把他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为什么不能保他平安?你要济世救人,我父亲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不救他,凭什么不救我?” “文道,这不一样。你父亲当年血债累累,必须受到惩处,但我两位师兄真的是无辜的,爆炸符是被我反弹的,你父亲是我杀的,与我师兄没有任何关系!” “闭嘴!梦一尘你给我闭嘴!”行文道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可他却是用自己最大的音量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吼完之后,不仅被倒挂着的道勇天、情夕贵与被正挂着的梦一尘愣了,连他自己都愣了,觉得这股火气来得实在莫名其妙。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我父亲有什么错?你们仙人一个个高高在上,怎会知道凡人生活的艰辛?我父亲不过是想挣点钱罢了,一个人想挣钱养家也是错吗?要知道我小时候家中并不缺钱,我父亲是一名富裕的奶商,家中养着许多健康的奶牛。结果思山派与巴山派莫名其妙打了一仗,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瀚渺东部的飓风,牧场被彻底摧毁,奶牛全部失踪,我们家一夜之间从富足安康变成一贫如洗,我母亲也命丧黄泉,从此我父亲才做起了贩卖魂魄的生意。你们要扬善除恶,好啊,你们怎么不去找巴山派算账?怎么不去问问思山派为什么平白无故打那一仗?!” 行文道深呼吸了几次,平复心绪后,从腰间缓缓掏出了一支血色的蜡烛,蜡烛上刻着牡丹图案,看起来十分精致,刻纹间不时有法力流动,显然是一个法器。行文道对三人说道:“这是我父亲当年使用过的蜡烛,这蜡烛火焰温度极高,且一旦点燃便不会熄灭,直至将猎物烧成灰烬才会罢休。今日我就用它来为我父亲夺回公道。对了,你们知道这个山洞叫什么吗?当地人管它叫‘留善洞’,是不是很好笑啊?”又是一串诡异的笑声,“梦一尘,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看看你那愚蠢的济世梦都给你身边的人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说罢,行文道高举蜡烛,森森笑着缓缓走向了倒挂在最前面的道勇天,从足部开始执行火刑。 整个焚烧过程中,行文道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亢奋,他整个人都处于恍惚中,对身边的事物感受并不真切,只知道仇敌的血一滴滴落在脚下,仇敌的肉一片片化为焦土,耳畔隐约传来梦一尘声嘶力竭的哭喊,时而痛斥,时而哀求,时而试图跟他说理,时而一遍遍地重复:“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师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一句比一句痛苦,一句比一句凄厉,一句比一句绝望,直到最后嗓音沙哑得再也发不出声响。 当火刑终于结束,地上只剩两抔焦土时,行文道转身看向梦一尘,呲牙一笑:“怎么样,师父?有什么感想吗?” 梦一尘双眼充血而呆滞,似乎并没有听懂对方的话,行文道皱皱眉,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过了许久,梦一尘才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沙哑破碎的音节:“我不是你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行文道从不知道,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竟可以在一个人心中掀起如此滔天巨浪,让他一时间甚至有些不明所以。他从未在心里承认过梦一尘这个师父,现在不过是单向嫌弃变成了双向嫌弃而已,他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没道理啊!可他就是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狂怒还是因为恐惧。 行文道一把抽出佩剑归真,缓步向梦一尘走去:“你当然不是我师父,从来都不是!我在你身边扮演了这么多年徒弟,你要怎么补偿我?嗯?”梦一尘依然只是呆呆地盯着两名师兄化作的黑土,并未对他的威胁做出任何回应,这份漠然彻底激怒了本就濒临崩溃的行文道,他举起归真对准梦一尘的心脏狠命刺去,可看到对方不闪不避,甚至不做挣扎时,却又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手。 “哼,现在就这么让你死了可真是太便宜你了。”放完狠话,行文道抬手放开了捆缚梦一尘的绳索,并解开了他的修为封印。梦一尘在乙巴之战末尾骤然失去修为,身体本就承受不住,又在留善洞中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精神酷刑,刚被放下来就昏了过去。行文道看着梦一尘因方才奋力挣扎而被绳索磨得皮开肉绽的手臂,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握着归真的手举起又放下,来来回回好几次后,他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梦一尘,你不是觉得我父亲有错吗?我倒要看看你自己又高尚到哪里去!你不是想要拯救凡人吗?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救得了谁! 自留善洞一别,行文道再次见到梦一尘时已是四年之后。此时梦一尘早已离开乙山派,身着一袭白衣,腰佩一柄长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因为自己年少无知、识人不清,害得两位师兄白白丢了身家性命和大好前程,他还有什么颜面留在山中? 离开师门后,梦一尘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些时日,听了些民间传闻和官方消息,得知乙巴之战主战场醉人谷是受灾最重的地区,便开始朝着醉人谷的方向流浪,沿途不求回报地帮助当地百姓驱逐恶鬼,开山扩土,修房耕地,所有急需人手的地方,他都会停下来帮忙。已经逝去的生命无法挽回,他只能在这些活人中寻找自己赎罪的方向。 行文道找到梦一尘时,梦一尘正在帮素家村的素雷,素霆两位老伯耕地,一身白衣沾满了泥土,却依然掩盖不了他眸中的光亮,只是这光亮不再如从前那般清澈耀眼,反而染上了一丝犹疑,一抹灰败。 “梦仙士,这块地儿可以了,剩下的我自个儿来就行,多谢了啊。”素雷感激地说道。 “不碍事,我还是把活干完吧,又没有什么急事。”梦一尘莞尔一笑。 “呦,梦仙士又帮着雷霆哥俩儿种地呢?什么时候也来我们村帮衬一下我们呀?”赶集路过的隔壁村田大爷笑着吆喝道。 “明天就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留给我吧。”梦一尘笑着冲田大爷挥挥手。 “梦仙士你别听他的,他们田家庄可有钱了,才不需要帮衬呢。”正在田边洗衣的王眉插嘴道。 “说的跟你们家没钱一样,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家闺女养得跟朵花似的呦。”田大爷不甘示弱。 “我们村儿乙巴之战中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就我们一家还有点家底儿,结果还得帮衬两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你们村儿个个家里好几头肥猪,当我们看不见啊。” “叶丫头可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素雷也插了进来,“当年那仙人把叶丫头送到你们家时,给你们留了好大一袋银子,我们可都还记着呢。拿了人家的银钱,你们不养谁养啊?” “叶丫头是带着钱来的没错,那博小子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我们不也养了他这么些年?”王眉立即反驳道。 “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们家的柴火都是那小子砍的吧?说起砍柴,听说去年博小子上山砍柴时和霁家村霁小二干了一架,砍了人家一条腿,这事儿是真的吗?”素霆好奇道。 “别提了,”王眉一脸苦相,“我们家阿婉那日送了博小子一个不知什么香囊,结果博小子上山砍柴时遇到霁家二儿子,那霁小二平日里没正形儿惯了,直笑话那香囊不好看,结果博小子一气之下,抡起砍柴的斧头就砍了人家半条腿,那血流的啊,哎。” “啧啧啧,这小子是个狠角儿,”田大爷摇着头,“你们家收留这么个主儿,小心引火上身呐。” “嗨,还好啦,博小子就是对外人狠,对我们家阿婉那叫一个好,要我说啊,这小子赶明儿娶了媳妇儿绝对是个好男人。” “哎呦呦,那你赶紧把自个儿的宝贝闺女嫁给人家呗,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几个老汉嘻嘻哈哈地笑着,王眉脸上一红,笑笑不答话。 “不过那个被砍了腿的小二咋整啊?”田老汉好奇道。 “能咋整啊?梦仙士给他在山那边儿的镇子上找了个木工活儿,挣口饭吃没问题。”王眉耸耸肩答道,“那霁小二的爹娘和大哥都在乙巴之战中死了,听说是被巨石砸死的,就留了这么个小儿子,穷得叮当响,现在能不愁吃穿,也算有福气了。” “哎,命苦的娃啊。”又是几声长吁短叹。 因为现在梦一尘的修为远低于行文道,平日里又不专注于修炼,行文道想要在梦一尘面前藏匿身形简直易如反掌,这份终于超越父亲般的自豪感让行文道心情颇佳。经过多日的暗中观察,行文道渐渐摸清了自己这位师父的作息规律:每天早晨起床后帮素雷、素霆兄弟俩干农活,等两位老伯不需要他帮忙了,他便会启程前往醉人谷其他村落,帮助其他受灾百姓重建家园,傍晚时回到素家村帮助素平、霁雯夫妇二人重建房屋农舍,入夜后则在醉人谷中四处驱鬼。因为乙巴之战中无辜丧命的醉人谷居民过多,哪怕几年过去醉人谷依然怨气冲天,吸引了大量的恶鬼,而八大仙派又不愿意操心这贫瘠之地,因此驱鬼的任务十分繁重。每夜任务结束后,梦一尘便会回到素平夫妇家后院临时搭建的小屋中休息,第二天再开始新一日的劳作。如此紧凑的时间安排不仅让梦一尘的生活十分充实,还大大减少了他追忆往昔、胡思乱想的机会,日子就在这或赎罪或逃避的忙碌中如流水般滑过。 一个秋日的傍晚,梦一尘回到素家村,看到素雷、素霆的田地今年收成不错,素林的木匠生意也逐渐步入正轨,素平、霁雯家的猪越来越多,素笺、王眉夫妇本就是富裕人家不愁吃穿,家中独女素婉更是被当作大家闺秀培养,而素博、素叶两名孤儿在素笺、王眉夫妇的家中也每日都能有活干有饭吃。这四年的劳苦奔波,总算没有白费。四年间,梦一尘忙于帮助各地百姓,根本无暇顾及自身修为,因此至今仍然只是仙士品阶,而他也在内心深处抵触着修炼这件事,毕竟若不是自己当年修为够高,他根本不会愚蠢到想要通过收徒、传道来救助凡人。 正感慨间,梦一尘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霁雯在磨盘旁向他招手:“梦仙士回来了?” “嗯,回来了,有孕在身就不要干活了,回房休息吧,面我来磨。” “不妨事儿,动动更健□□娃时省劲儿。”霁雯腼腆一笑。 “梦仙士,你找我要的婴儿衣服我做好了。”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响起,正是素叶,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叶丫头。她怀中抱着十几件大小不一的彩色小衣服,自己的衣着却十分破旧,且明显不合身,半长的黑发随意地束起,用一根树枝固定,不少碎发散落在脸前。而碎发之间,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勾魂夺魄,标准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对精致的嘴唇与一个小巧的鼻梁,那双明净的大眼更是让人忍不住陷落。 “多谢,辛苦你了。”梦一尘冲素叶温柔地笑笑,把一个鼓鼓的钱袋递给她。 素叶显然被钱袋的重量吓到了:“梦仙士,你给的太多了,几件衣服而已,不用这么多。” “无事,”梦一尘无所谓地摆摆手,“我碰巧前两日为北冰山一带的富商驱鬼,挣了些银钱,你拿去为自己添置些冬衣吧。”说着,他接过素叶怀中的衣服,又将其转递给霁雯,“我没照顾过婴儿,没什么经验,你看看还缺什么吗?”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真是太麻烦你了梦仙士,什么都替我们准备好了!”霁雯一脸感动,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衣服。 梦一尘笑笑,正要说“无妨”,却猛然定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与此同时,十根石柱拔地而起,素家村的十位村民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抛起,然后捆绑在石柱上,而深褐色的大地上开始显现出血红色的法阵,法阵纷繁复杂,似乎永无止境地向四周扩散。梦一尘作为仙士修为不够,无法感应法阵中的仙力波动,因此不能判断阵法是否有效,但凭借异常扎实的知识储备,他很快就辨识出了这个阵法图案,正是传说中可以引来无数天灾人祸的诛生阵。 就在梦一尘惊魂未定之时,耳畔响起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声音,这个声音每夜都要溜进他的噩梦,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嘲笑他是愚蠢的废物。而此时,这个声音正戏谑地问他:“梦一尘,久别重逢,我给你准备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梦一尘一生都在坚持自己不计代价捍卫生命的信条,履行自己不顾利益守护弱者的诺言,可在天崩地裂的灾难面前,这份年少轻狂的诺言可还作数? 用了整整十四年时间,行文道为梦一尘精心策划了一出最悲的悲剧,这位一向以微笑面对苦难的仙人,在一阵无耻的笑声中结束了自己昙花一现的生命。 喜来重逢 乙巴之战结束四年后,鬼侯殿里,烛火摇曳,一把由珍珠与钻石堆砌而成的躺椅上斜倚着一位灰袍男子,这位男子长着一头深紫色长发,用一条坠着黑色珍珠的银色发带松松束起,直垂至腰际,长袍的领口、袖口及下摆都镶嵌着打磨圆润的黑色玛瑙,仰头斜睨着殿中的不速之客,眼中尽是看破一切后的玩世不恭,正是瀚渺闻名四海的鬼侯殿下魍之戏。 站在魍之戏面前的男子则没有半点鬼侯的轻松惬意。他一袭紧身黑袍,低调中透着不羁,领口、袖口均绣有万马奔腾的图案,一头黑发高高束起,纯黑色的发冠上点缀着几道飞马式样的暗纹,个头不高,面庞颇有些可爱,圆圆的下巴,小小的眼睛,无不透出一股叛逆与狡黠。此时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紧紧盯着面前的鬼侯:“我来和你做一笔交易。我要让梦一尘复生,代价你随便提。” “行文道,许久不见。”魍之戏点头致意,随后幽幽道:“毁他梦想,断他前程,让他一无所有,满身罪孽,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现在你成功了,他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你为何又后悔了呢?” 行文道嗤笑一声,咬牙道:“后悔?我才没有后悔!我本来马上就要成功了的,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亲眼瞧瞧,他的道义究竟有多不公,他的梦想到底有多愚蠢!可谁能想到这蠢货竟然想以魂补魂,一走了之!他凭什么?他到死都不明白他究竟欠了我们父子什么!我要让他回来,我要按着他的脑袋,扒开他的眼皮,让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看,他错得究竟有多离谱!” 魍之戏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对于仙人还是凡人,死都不可怕,轮回不止,生命不息,死亡不过是下一段人生的开始。但魂飞魄散很可怕,因为魂魄一旦受损便无法进入轮回通道,从此彻底消失于世间。你想要让梦一尘复生,可以,方法有两种:一,你主动散魂,把散开的魂魄碎片补给他,就如他为素家村村民所做的那样,这样他立刻就能投胎转世,而你自己则会当场魂飞魄散;二,你放弃今世的肉/身,用这具仁仙之躯为他补魂,同时将自己的魂魄与他的肉/身绑定,以此作为指引,通过你魂魄与躯壳之间的连接,将他的魂魄引回肉/身中,从而使他复生。这种方法可以让转世后的你和复活后的他共同存活,但你的魂魄将与他此世的肉/身相连,从今往后你每一次转世都将携带记忆,并且因为这场夙世的缘劫,每次都会投生于与他有缘的人家。而一旦他这一世结束,肉/体消亡,他的魂魄便会将你的魂魄吞噬。从此他重入轮回,开启新生,你则会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你选哪种方法?” “自然是第二种。我会管好这个废物,绝不让他再死一次!” 鬼侯轻轻一笑:“好。作为报酬,我要你生生世世的命格。” 行文道皱起眉头:“你要我命格做什么?你要操纵我的命运?”命格是每个人生死命数的源头,若魍之戏得到了他的命格,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他在未来的每一世中何时死、何处死、因何而死都将由魍之戏决定。 魍之戏脸上笑意更深,眼中却毫无波澜:“怎么?不愿意了?鬼侯做交易,向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若不愿,就请离开吧。” 行文道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面前漫不经心的鬼侯,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良久,他恨恨道:“好,成交。” 三个时辰后,鬼侯殿的密室中,行文道的魂魄凝眉注视着魍之戏施法的双手,魍之戏则凝眉注视着前方半透明的魂魄,方才的轻松惬意消失无踪。当了上千年的鬼侯,魍之戏对自己的法力非常自信,眼前的魂魄无论如何都不肯聚形,不可能是自己念错咒语,那就只能说明魂魄自身一心求死,不愿归来。他与行文道的契约已经生效,他也拿到了行文道的命格,这笔交易明显有利可图,就这么放弃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碎发,魍之戏转换术法,开始强迫魂魄与自己沟通:“梦尊仙,机会难得,既然可以重生,何不顺其自然呢?” 过了很久,魍之戏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好耐着性子再次开口:“无论尊仙想做什么,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做到,消散的魂魄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又过了良久,梦一尘清越的声音才悠悠响起:“我自愿为素家村无辜死者补魂,鬼侯殿下何必为难。” “素家村村民生死自有命数,梦尊仙又何必如此苛责自己呢?尊仙若想实现济世之梦,必须先回归世间才行啊。” 自有命数?呵,十条鲜活独特的生命,十个戛然而止的故事,岂是一句“自有命数”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一声叹息幽幽传入魍之戏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带着无奈的自嘲,带着亡魂的万念俱灰:“我早已不是尊仙,殿下不必如此称呼。至于济世,我这种愚蠢之人,只会连累别人罢了,死了对谁都好。” 魍之戏眼前一亮,他知道该如何对付眼前这个执拗的魂魄了:“梦仙士,你如果执意不归,我也不会强求,但那几位素家村的村民生前被仙剑穿心而过,虽得到了你的魂魄补给,魂魄却仍旧不稳,此次转世后必会患有严重心疾,恐怕活不过十岁。如今凡间百废待兴,百姓生活十分艰苦,父母看到新生儿先天残疾,就算不直接丢弃恐怕也不会费心照料,死后若是无人收尸,被野鬼吞噬,怕还是会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此事因你而起,你真的打算不管不问,自求清净吗?” 梦一尘的亡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魍之戏对自己的策略开始产生怀疑时,才终于开口说道:“殿下说得对,此事因我而起,我的确不该逃避责任。只是,山高水长,我又要如何找到我剑下亡魂的转世呢?” “这个简单,我可以在你的左臂上施下十道缘咒,分别对应素家村的十个冤魂,一旦有冤魂转世,你便可以通过缘咒的指引感应到转世之人所在的具体方位,冤魂的魂魄彻底稳固后缘咒便会消失。梦仙士看这样如何?” “那便多谢鬼侯殿下了。”虽是道谢,梦一尘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激动或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魍之戏眼见自己计划达成,心中欢喜,说话时却装出商量的口□□侯做交易,向来等价交换。既然梦仙士得到的是指引方向的缘咒,那便要失去一样指引方向的东西,我看就取仙士的视物能力吧。待我用法术取走你的视力后,你便会双目失明。这种失明倒也不是无药可救,若有人愿意为你献出自己全部的鲜血,只需一个简单的赐明术,用这新鲜的血液浇灌你失明的双眼,你便可以复明。如何?” “殿下随意。”梦一尘一脸漠然。 魍之戏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魂魄转世几乎毫无规律可循,可能明年就出生,也可能几十年后才出生,梦仙士若打算守护所有冤魂转世,怕是会在这件事上白白耗费几十年的光阴。” “无妨,我现在已经只剩下时间了。” 魍之戏唇角一勾,抬手开始催动阵法。两个时辰后,行文道的魂魄进入了轮回通道,被行文道放置在留善洞中的梦一尘尸身缓缓睁开了无神的双眼,而魍之戏手中则多出了两颗光华流转的仙人目。魍之戏捧着两颗摧残的明珠,信步走向轮回通道,嘴角含笑,显然是心情大好。他刚才只向梦一尘索要了视物能力作为代价,却并未提及自己的目的。通过鬼界的秘术,仙人主动献出的视物能力可以被炼制成一种稀有法器,人称仙人目,仙人目主人的修为越高深,心思越澄明,仙人目的威力便会越大,且这种法器在炼制成功后依然会和原主人保持关联,原主人之后修为的每一次升降、双眼的每一次复明、受伤或再次失明,都会激发仙人目的潜能,促使其不断提升法力。梦一尘,没想到你如今区区仙士品阶,视物能力炼制而成的仙人目便已如此纯净耀眼、威力无穷。仙界奇才,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重获光明,并再次飞升。我等着你复明后的双眼,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当行文道再次睁开双眼,十七年已悄然流逝,那场轰动整个瀚渺大陆的乙巴之战已经成为民间传说,八大仙派继续着他们权力的博弈,黎民百姓继续着他们平凡的生活。喜来镇上,李木匠老来得子,喜不自胜,又是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庆祝,又是请算命先生为儿子卜卦,可这孩子却当真有些不同寻常,一天到晚不哭也不闹,饿了也只哼哼两声,对各类布偶都不感兴趣,无论大人如何逗他他都不会笑,简直平静得像是个要得道飞升的仙人。若说这孩子对什么表现出过兴趣,那便是李家的常客尘大夫了,每次尘大夫来到家中,这婴孩就会高兴地冲他咿咿呀呀地叫唤。 魍之戏口中的夙世缘劫没有让行文道失望,他出生后不久便见到了梦一尘,因为李木匠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先天患有心疾,体弱多病,常年卧床,沉默寡言,名唤李林。梦一尘每日午后都会准时来到李家,为李林切脉配药,并帮助李木匠干些粗活。 说实话,行文道第一次见到复生后的梦一尘时是震惊的,因为他与几年前简直判若两人。他的眉目依旧清朗俊雅,但人清减了太多,颧骨突出得更加厉害,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双唇亦几乎看不出血色,手中握着一根竹枝作为盲杖。在复生后的十余年中他显然并未努力修行,如今依然只有仙士品阶,而他也不再以“梦仙士”自居,而是自称“尘一”或“尘某”,是来自醉人谷的一介游医。一袭白衣上没有了曾经的银色竹叶暗纹,虽仍掩不住他的道骨仙风,却不免显得有些落魄,竹杖芒鞋的打扮不仅没有轻胜马匹的豪情,反而传递出一种生无可恋的绝望,而曾经从不离身的长剑折翼更是不知去向。 喜来重逢,婴儿行文道冷眼观察着梦一尘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每日准时前来为李林——也就是素林的转世——诊病喂药,所有丹药他都会事先准备好,来到李家后用开水冲泡即可服用。从前在乙山派时梦一尘在炼丹房做过不少苦工,行文道所用的丹药也都是梦一尘一手炼制,因此纵使梦一尘双目失明,照样炼得一手好药。李林性格孤僻内敛,喝药时倒也听话,很少闹腾,喝完药后便要么沉沉睡去,要么自己把玩几个木头士兵,谁也不理会,仿佛其他人根本不存在。对此梦一尘早已见怪不怪,确认李林无碍后便离开卧房,沉默地来到院中,沉默地帮李木匠劈完柴火,再沉默地离开,有时一连几日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 也许正是这份年复一年的沉默,给他身边的闲言碎语提供了新鲜的话题。有好几次,行文道都在梦一尘离开后听到李木匠与妻子低声交谈: “走了?” “走了。” “这个瞎子到底还要来多久啊?” “谁知道呢?要我猜啊,阿林活一天,他恐怕就得来一天。” “一个瞎子满大街乱跑,还总跑咱家来,真是烦死人了。” “有啥好烦的?他自个儿愿意帮咱家劈柴火修房子,这不要钱的劳工不收白不收。” “说得倒也是。这瞎子来的这些年,咱家连风寒药的钱都一并省了。” “是呀,还是托了咱家阿林的福。” 行文道一岁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李木匠照例带着小儿子在院中干活,很远便看到梦一尘迎面走来的身影,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大约两岁左右,男孩面无表情,眼神莫名有些凶狠,女孩却很爱笑,手里抓着一只狗尾草编的小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尘大夫,这是?” “是我的另外两位夙世之人,与阿林情况相似,都是被我误杀的素家村村民转世,如今已两岁有余,因患有心疾被家人遗弃。” 听到梦一尘竟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道出自己与素家村村民的旧怨,行文道倒抽一口凉气:幸好李木匠胆小怯懦又贪小便宜,若是换个狠毒些且不差钱的,听说自家孩子是被他害得患上心疾,不得扒了他的皮?多少年了,梦一尘怎么还是这么蠢! 果然,李木匠虽然早已知晓儿子阿林与梦一尘的恩怨,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心生怨怼:“不是我说呀尘大夫,你到底错杀了多少人啊?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梦一尘垂头不语,只是唇色更加惨白了几分,而他怀中的男孩却突然握紧了拳头。 李木匠深深叹了口气,又有些担心自己多嘴多舌会气走这个免费劳力,于是转移了话题:“那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叫素博,女孩叫素婉。” “倒都是好名字。” “阿林今日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尘大夫自己去看看吧。” “好,我带了新配的药。” 望着梦一尘与李木匠的背影,只有一岁大的行文道开始思索今世要如何缠上这个笨蛋师父。梦一尘以前总说想要建立一个教导凡人修仙的学堂,那自己跟他说自己想要修仙,他应该会收留自己吧?只可惜这一岁的身体还不能讲出这种话,还是得再等两年。真是麻烦! 两年时光如弹指一挥间,三天前,李木匠那个病怏怏的儿子李林终于去世了,他走得无声无息,正如他这些年无声无息的生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没有多少挣扎反抗,只是临终前回光返照时突然坐起身,一把抓住床边梦一尘的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严重的呼吸困难让他吐字不清,只能发出含混的气音。梦一尘已在他床榻前守了两天两夜,比他亲生父母呆的时间都要长,他急忙俯下身:“什么?阿林怎么了?” 然而他最终也没等到男孩的回答,李林的力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突然松开手,倒回床上,双眼瞪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这个沉默了一生的男孩想说的是:“我怕黑!” 看到李家大门上黑色的挂饰,街坊邻居都礼貌性地安慰了几句,但大家心里并不怎么伤感,毕竟这早就是预料之中的事,就连李木匠夫妇都表现得还算平静,反倒是那位神秘的尘大夫显露出了超出常人的悲痛,不仅在李林去世当晚为他施法固魂,昨日的葬礼上整个人更是憔悴异常,脸色惨白得吓人。这其中的原因便只有偷窥了整个固魂过程的行文道清楚了。 固魂在李木匠家后院中进行,梦一尘在院中画好阵法后将李林的尸身摆放至阵法中央,开始施法。随着梦一尘法力的注入,素林的魂魄逐渐现形,由于肉/身已死,魂魄在固魂过程中会恢复前世记忆,因此素林的魂魄睁开眼睛看到梦一尘后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你做什么?你又要做什么?” 梦一尘双唇微微发抖,但还是控制着声音,缓声答道:“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再伤害你了,这只是个固魂法阵。前世你因为我那穿心一剑而魂魄受损,所以这一世你落下了先天性的心疾,不过经过固魂后你的魂魄已经彻底稳固,下一世可以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了。” “真……真的?这么好?那……那你赶紧送我去轮回吧?” “好。”梦一尘手上持续施法,固魂已接近尾声,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是,素家村的事……真的……对不起。” 素林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随着银光逐渐消散,素林的魂魄进入了下一场轮回,开始了新一段旅程。而梦一尘则如冰雕一般,在早已失效的固魂法阵旁站了整整一夜。 素林离世三天后,行文道盼来了自己的三岁生辰。李木匠早早准备好了各色酒菜,打算和老婆儿子一起好好庆祝一番,用家中的人气冲一冲亡灵留下的煞气。可三岁的儿子却突然提出想要邀请每天来给哥哥诊病的尘大夫。李木匠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想太多,只以为儿子是想和那大夫家里的两个小孩玩耍,便同意了他的要求。刚刚收到邀请时,梦一尘显得兴致缺缺,但李木匠提出几个孩子可以一起玩后,思索片刻便也答应了下来。 三人一来到李木匠家,梦一尘怀里叫素婉的女孩便迫不及待地东瞧西看,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而叫素博的男孩只是一脸阴郁地跟在女孩身后,似乎全世界里他只对女孩感兴趣。而本应该热情招待两个小客人的行文道却似乎对梦一尘格外好奇,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爬,利用他眼盲看不到自己的小动作,总是出其不意地偷袭,一会儿抢来他的钱袋,翻来覆去地数着里面几块寒酸的碎银,一会儿又打开他的药箱,将里面的各类草药一一取出查看。 “这是什么呀?”行文道从药箱中掏出一株强心草,递到梦一尘手中,强心草很新鲜,草叶还有些潮湿,显然是当日刚采摘的。 梦一尘无甚表情地摸了摸药草,回答道,“强心草。” “强心草是什么?可以给我玩吗?” “强心草是一种药,不能玩。” “我不管,我就要玩!”行文道算准了梦一尘不会发火,将他辛苦采集的药草捏在手心中,揉了个稀烂。梦一尘倒也不恼,只是由着他闹,在李木匠眼里绝对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可对梦一尘十分了解的行文道则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他深知这位蠢师父以前有多喜欢和孩子们玩耍,每次都会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今天,无论行文道怎么以三岁孩子的身体撒娇卖萌,咬他袖子挠他痒痒,梦一尘都毫无反应,最多只是礼貌地翘起嘴角,空洞的眼中全无半分笑意。不知为何,看着如今木偶一般的梦一尘,行文道突然有些怀念曾经那个傻呵呵的蠢师父了。 晚饭开始后,饭桌上的梦一尘虽身为盲人却肩负起了照顾三个孩子的重任。本来他只是帮素婉把碗里的青菜弄碎,并简短地提醒她:“阿婉不要挑食,萝卜也要一起吃掉,” 结果素博突然发火,把两个人的筷子都摔在地上,吓得素婉撇撇嘴开始小声啜泣。梦一尘对于素博这种毫无征兆的发脾气行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迅速把素婉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阿婉乖,别怕,没事的。” 待素婉停止了哭泣,梦一尘向李木匠赔礼道歉:“是我疏忽了,实在抱歉。”说罢,他不顾李木匠的阻拦,起身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筷子,又摸索着去厨房清洗。 待梦一尘回到餐桌前,行文道又开始耍赖:“我也要吃青菜!” 梦一尘并未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因此并未作出回应,这让行文道更加恼火了:“尘大夫,我也要你喂我吃青菜!” “哎呀你这孩子,让娘亲喂你好不好?”李木匠显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好!我就要尘大夫喂!啊——” 于是梦一尘又开始面无表情地喂李木匠的小儿子吃饭,但在行文道的故意捣乱下,眼盲的梦一尘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饭菜喂到他口中,手中的勺子不是碰到他下巴就是直接被打翻在地。然而,在这一出出事故中,无论局面多么混乱、多么滑稽,都不见梦一尘有一丝情绪波动,不管是不耐还是好笑都不曾出现。他仿佛成了一个工具人偶,机械地完成着他应该完成的一举一动。 也许是觉得自家儿子实在太闹腾了些,李木匠终于示意妻子把儿子抱走,并开始与梦一尘闲聊:“听说尘大夫来自醉人谷,醉人谷在中部吧,大夫为何走这么远的路来我们东部的喜来镇啊?” “我本就一届游医,四处漂泊罢了。” “那大夫收留这么多流浪儿,平时住在哪里啊?” “我们住在镇子边上一间废弃的房屋中,据说主人前几年搬走了,房屋便空置了下来。” “那是老陈家的房子吧,那房子都快塌了,还能住人吗?” “的确有些简陋,修缮一下还是可以住一段时间的。” “尘大夫给我们治病从不收钱,平时收入都从哪来啊?” “我略懂一些修仙画符之道,靠画符为生。” 在一边偷听的行文道又是一惊,画符?护身符才能挣几个钱?画几百张护身符也没有除一次鬼挣得多啊!当然梦一尘之前那种无偿驱鬼不算。不过惊诧归惊诧,这是个插嘴的好机会:“我也想修仙!尘大夫你教我修仙好不好?” 梦一尘身体明显一僵,手指缩了缩:“我不会修仙,只会画些简单的护身符,恐怕教不了你。” 撒谎!明晃晃的撒谎! “我不管!我不信!你肯定会修仙,你就教教我嘛,干嘛这么小气!” “实在爱莫能助。” “那你教我画符好不好?我去你家,你画的时候我看着就行,我可聪明了,看看就会。” “我只收留夙世与我有缘的孤儿,没有能力收留更多,抱歉。” 梦一尘今天的表现一次次刷新了行文道对他的认知。在他的记忆中,梦一尘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对他人的求助几乎有求必应,哪怕面对无理取闹的指摘也极少生气,不触及原则问题时很少这么坚决地拒绝别人,尤其还是个孩子。等梦一尘带着素博、素婉离开后,行文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着梦一尘今天的反常表现,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今天这样?他为什么会拒绝自己并不过分的要求?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是孤儿,而他只愿意收留孤儿?若是这样,行文道倒是不介意“变成”孤儿,反正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了,不在乎手上再多两条性命,李木匠夫妇对他来说就是个喂饭的工具,两个人没有任何修仙或药理常识,想在他们的饭菜里动点手脚简直易如反掌,就是药材需要上山去采。或者,想办法将自己藏在留善洞中的归真剑取回来,再直接一剑了结了他们,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就在行文道已经开始筹划如何骗李木匠带他上山时,李家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黑影敏捷而迅速地跃入卧房,在行文道幼小的身体能够做出反应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并带着他从窗户中跃出,一路疾飞,直到一处山洞中才停下了脚步,低头端详起怀中的幼儿来。借着洒进山洞的月光,行文道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不由心中一沉,暗叫不好。 “行文道,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天。” 行文道嗤笑一声,挑眉道:“你投胎得挺快呀,道勇天。” 道勇天——或者说道勇天带着记忆的转世——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大声咆哮起来:“行文道你个混账东西,我小师弟好心好意收留你,带你修仙,教你法术,把你当亲儿子照顾,又当爹又当娘,可你呢?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玩意儿,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的一片善心!” “得了吧道勇天,你少在这里替梦一尘打抱不平,当初在乙山派,是谁对他那天真愚蠢的梦想嗤之以鼻的?现在倒想起来替他讨公道了,不觉得虚伪吗?” 道勇天噎了一下,紧接着骂道:“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为了今日,我足足准备了二十四年,你可给我好生享受着。” 说完,道勇天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只蜡烛,血色的蜡泛着凛凛寒光,烛身上繁密地刻着牡丹图样,正是当年行文道对他用刑的那只。 看到蜡烛,行文道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你要干什么?堂堂乙山派首席大弟子,这是要妄动私刑吗?” “乙山派?大弟子?”道勇天突然仰天大笑,直笑得眼角湿润,“二十四年前,我的确是乙山派首席大弟子,可如今,这世上还有谁记得我道勇天?还有谁记得乙巴战场上牺牲的烈士们?今生我拼命修炼,刚一有能力飞行就急不可耐地冲回师门向师父请安,结果却被拦在了山门外!我堂堂乙山派首席大弟子,居然被拦在了山门外!就因为我今世是凡人之身!即便我显而易见的能力超群,即便我前世战功赫赫,为乙山派立下过汗马功劳,可他们就因为我今世生为凡人,就连前世的家都不让我回!我千里迢迢赶去乙山派,却连师父的面都没见着!那我拼尽一切带着记忆回到世间是为了什么?我当年为了他们浴血奋战又是为了什么?啊?我是为了什么呀?既然苍天如此无情,我又何须念旧!” 咬着牙吼出最后一句话,道勇天举起了蜡烛。 疼,好疼,无尽的疼……从足部开始,逐渐向躯干蔓延,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叫嚣着疼痛。行文道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在焚烧的酷刑中保持清醒,不发出任何□□或惨叫声。随着火苗越窜越高,几粒飘落的火星飞入行文道眼里,眼部随即传来一阵剧痛,继而彻底陷入了黑暗中,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疼痛被无限放大,恐惧随之向他袭来。怕,好怕,我好怕,救命!谁来救救我?梦一尘!师父!师父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烈火焚身,双目失明,恐惧,无限的恐惧,师父不要我了……就在行文道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时,他听到了鬼侯的一声轻笑,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怎么样啊小子?我为你安排的命格,你可还满意?” 行文道愣了一下,随即便怒火滔天:“是你干的!是你帮道勇天找到我的!是你把我父亲的蜡烛给了他!” “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你的命格对我有什么价值?那么大一个补魂阵法,我当然要能从中拿到足够的报酬才行。还有,那蜡烛本就是我的,当年不过借给你父亲用一下而已。” “道勇天给了你什么?”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该去轮回了。” 行文道还想反抗,可刚刚经历过烈焰焚烧的魂魄异常虚弱,鬼侯随手一挥,他便飘进轮回通道,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而这边行文道刚刚离开,道勇天的魂魄便出现在了鬼侯殿中,魍之戏悄悄将一块留声石摆在身后的书柜上,摆放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整个鬼侯殿,留声石无声地开始记录殿中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没有了刚才的暴虐,道勇天刚正不阿、傲视群雄的风姿崭露无遗,昂首阔步,双目中带着天生的王者气概:“我心愿已了,再无生意,殿下请动手吧。” “你真的想好了?我给了你别的选择,只需要一本乙山派秘籍作为交换,我便可以送你重入轮回。如果你不愿被前世记忆所扰,我也可以帮你消除记忆,保证你能清清白白地再世为人。” “不必了,当初与殿下达成的交易便是以我魂飞魄散为代价,换一个复仇的机会,如今大仇得报,请殿下动手散掉我的魂魄吧。” “你这又是何必呢?乙山派对你不仁不义,不念旧情,你又何必替他们保守机密?” “哼!那些守山弟子的确忘恩负义,可我与他们不同,毕竟,我可是首席大弟子!”说出这句话时,道勇天没有方才的怨怼,没有丝毫的不甘,眼里闪着浓浓的骄傲,至死坚守着自己的道义。道勇天,道勇天,乔桑济还真是会给自己的弟子取名字。 魍之戏轻叹一声,眼里满是惋惜,却也带着一丝赞赏:“好吧,阵法已经准备就绪,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没什么遗言,就是对我那个小师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当初我总是骂他傻,怪他不合群,如今自己成了凡人,才发现他当初做的那些事,其实是对的。”顿了顿,道勇天轻轻摇了摇头,“罢了,多说无益。”说完便抬脚迈进了散魂法阵中。 西关怨愤 行文道这次降生在一个夫妻都姓贾的农户中,家中还算富裕,衣食不成问题,农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农妇则是个慈祥和蔼的急性子女人,熟人都称“贾大娘”。家中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叫贾雯,据说是一位大夫给取的名字。没错,这位大夫便是梦一尘,行文道出生后当天就看到了他,而贾雯则是霁雯的转世。行文道这一世的名字叫贾磊,根据他的观察,贾大娘对待梦一尘的态度还算和善,按照之前的规律,梦一尘应是一早就告诉了贾夫妇前世之事,贾夫妇如今还能如此热情地招待他,足见是心胸宽广之人。 贾家位于瀚渺西部的西关山脉中,地处偏僻,周围没什么邻居,梦一尘干脆便在贾家旁边徒手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屋舍,两间小卧室加一个厨房兼餐厅,对三个人来说倒也够用。家中那对双胞胎兄妹如今已经九岁有余,由于严重的心疾,几乎无法出门活动,动作快一些便会喘息很久。梦一尘在家中扮演着双亲兼仆从的角色,每天早晨帮他们打好温水送到床边,在素婉的撒娇中帮他们洗脸洗手。一日三餐做好后,有时三人一起在饭桌上吃,有时两个孩子不愿动弹便会在床上解决,这时就要梦一尘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给他们。两个孩子的所有衣物自然都是梦一尘一人洗晒,床单被褥的更换也全都要他一人负责。隔着院子低矮的围栏,行文道一面打量着梦一尘忙碌的身影,一面忍不住好奇:一个眼盲之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如此时间久了,行文道心中开始隐隐泛酸,哪怕在师徒最亲密的那段日子里,梦一尘也没有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不过转念一想,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那次行文道打架后受伤昏迷,梦一尘还真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他三日,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仙力透支的情况下依然顺利飞升仁仙。 可如今,梦一尘却将这份慈父般的关爱给了别的孩子。这些年来素博虽然长高了不少,曾经的小圆脸也长成了如今的大宽脸,可脾性却是一点没变,削薄的嘴唇整日都抿得紧紧的,一双锐利的眼睛如老鹰一般死死盯着梦一尘的一举一动。如果素婉跟梦一尘撒娇,素博一定会发怒;如果素婉安安静静地睡觉,他也有可能会发怒;总之他隔几天就要发怒一次,根本不需要原因。而素婉这几年却变了不少,苗条匀称的身段在同龄孩子中称得上修长,瓜子型的脸蛋上,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中闪着只有被精心呵护的孩子才会有的天真烂漫。她脾气比小时候大了许多,不再那么唯唯诺诺了,偶尔还会有些小任性。比如有一天,素婉吵着要梦一尘喂她喝粥,梦一尘刚无奈又宠溺地应允,素博就突然抓起床边梦一尘新为他雕刻的木头士兵,狠狠朝他砸去。眼盲的梦一尘躲闪不及,被砸中手臂,滚烫的米粥撒了他一手,皮肤瞬间通红。梦一尘自己倒是早已习以为常,起身去找冷水和抹布,素婉却不再那么忍气吞声,冲素博尖叫道:“你做什么?我喝个粥怎么惹你了?天天让尘大夫给你做这个做那个,到头来你还发脾气,你怎么这么大脸?”素博顿时气得两眼通红,呼吸急促,想要吼回去却又喘不上气,趴在床边一阵呛咳,最后还是梦一尘用仙力帮他调顺了呼吸才缓过这口气来。 这场闹剧过去才不过三天,素婉又吵闹着要上山去看夕阳:“尘大夫,你就带我去嘛!山上的夕阳可美了,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了,天天呆在这破屋子里,和那个神经病睡一个房间,我都要发霉了。” “好吧,傍晚风大,我去给你们拿披风。” “太棒了哈哈哈!” 然而,素婉雀跃的欢呼声很快被一个阴沉的声音打断:“你打算怎么带我们上山?” “我会飞,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背着你抱着她直接飞上去。” “不行!你敢抱她试试!” 梦一尘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那就背着她抱着你。” “背她也不行!” “素公子,你很恨我,不希望我碰你的心上人,我明白。”梦一尘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可现在她的健康状况根本不允许她自己爬山,你又背不动她,若要看夕阳,就只能由我来背啊。” “少在那里装清高,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对人家姑娘又搂又抱,安的是什么心?嗯?” 梦一尘明显被吓到了:“素公子,阿婉还只是个孩子,我对她绝无此意!”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你当年还说要帮我们村儿过上好日子呢,你说话算数了吗?” 和以前的无数次针锋相对一样,梦一尘沉默地离开房间,结束了又一场论战。在西关山上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渐渐学会了去习惯身边浓如实质的怨愤,同时也习惯了将他人的怨愤视作理所当然。 最终素婉还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夕阳,只不过是在三日之后。素婉与素博二人并排坐在一个临时赶工制成的三轮推车上,面前是绚烂的黄昏,被残阳染成血色的云霞幻化出各种形状,从山前一直蔓延到天边,铺开了一片火红的海洋。素婉眺望着西方的大海,不禁心潮澎湃;素博凝视着素婉俏丽的侧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梦一尘站在推车后面,霞光染红了他苍白的面颊,无神的双眼直直冲着太阳下落的方向,眼中空无一物。 在行文道八个月时,素婉、素博终于在同一天走到了此生的终点。离世前,素婉侧卧在床上,抓着梦一尘的手低声啜泣:“尘大夫,我难受,好难受,你救救我,救救我……”一旁的素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狠狠瞪着梦一尘,双目充血。梦一尘沉默地握着素婉的手,轻轻按摩着她的背。在自己剑下的亡魂面前,他无能为力,谁也救不了。 当梦一尘抱着两具尸体来到院中,开始绘制固魂法阵时,一向安静的贾磊突然哇哇大哭,无论爹娘如何哄都不肯进屋,非要在院子里观看隔壁大夫施法固魂。贾家夫妇甚是无奈,只好把木质的摇篮床抬到门外,让儿子躺在院子里慢慢看。 固魂法阵中,素婉、素博的魂魄缓缓升起,四目相对,素博的眼中燃烧着火热的情愫,素婉的眼神却凉凉的,没什么情绪。素博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被素婉一侧身躲开了。尴尬地收回手,他压低声音说道:“阿婉,你别怕,我这次能够带着记忆轮回,下次一定也能!你等着我,我决不会忘记你,我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你,然后爱你、娶你,去做我们上辈子没能做成的夫妻,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面对如此深情的告白,素婉的脸上却逐渐显出厌恶:“得了吧你,要不是你隔三岔五地发疯,我这辈子就能少受好多苦。如果你带着记忆轮回就要变成疯子的话,那你还是忘了我吧。” “阿婉,我这样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记得前世,可我记得,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被这个杀人狂害死一次!” “害死?梦仙士喂我吃饭、帮我洗脸怎么就是害死我了?” “我们这一世就是他害死的!就是因为他前世将我们一剑穿心,才导致我们今世天生患有心疾!你明白吗?若不是因为他,我们今生本可以好好的!这些都是他亲口告诉咱们这一世的娘亲的。” 素婉闻言惊诧地看向梦一尘,似乎是想向他求证,梦一尘脸色灰败地点点头,哑声道:“没错,素家村那晚,我刺碎了你们的魂魄,虽已经过补魂,但魂魄仍旧不稳,所以这一世你们都患有先天性心疾,活不过十岁。现在你们魂魄已经彻底稳定,等固魂仪式结束后再入轮回,就可以拥有健康的身体了。” “那,下一世,你不会再来杀我们了吧?”素婉怯声问道。 “不会了。”梦一尘的声音更加嘶哑了,“上一世,对不起。” 面对这份道歉,素婉选择了沉默,素博却不愿忍耐:“对不起?对不起有个屁用啊?你一句对不起,我和阿婉甜蜜的夫妻生活就能回来了吗?你一句对不起,心疾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我知道不能,对不起,”梦一尘艰难地说道,“如果你来世想找我报仇,我决不还手。” “好,这话你可别忘了,来世,我一定会找你报仇雪恨的!” 梦一尘缓缓合上无神的双眸,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固魂完成,魂魄转生。围栏另一边的婴儿行文道盯着素博魂魄离去的方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在两个烦人精终于离开后,行文道很开心地注意到,梦一尘来贾家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有时是来帮忙照顾贾雯,有时是来帮忙打扫牛棚,有时是来帮忙锄地犁地,经常一整天都呆在这里,晚饭时分才回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屋中,草草用过晚膳后边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尘大夫来了!”贾雯欣喜地唤道。只见梦一尘一身朴素白袍,缓缓穿过院落,向客厅走来。他在熟悉的区域里已经不再需要盲杖,迈着等长的步子,跨过大门槛后先向前走十步,再向左走八步,抬起右手,果然在齐腰的位置摸到了铜质的门环,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再向里走四步,抬起右腿,果然碰到了熟悉的石凳。梦一尘扶着前方的长桌,缓缓坐下。 “尘大夫,今天有什么好东西吗?”贾雯圆圆的脸上,腼腆的笑容里满是期待。梦一尘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微微颔首,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个用稻草编成的小狼狗。贾雯一声欢呼,抢过小狼狗捧在怀里左看右看,又跑回房间拿出梦一尘上个月给她雕的小木马和小木熊,兴冲冲地玩起了木马哥哥和木熊姐姐带着狼狗弟弟砍柴做饭的过家家游戏。贾雯是个十分内向的姑娘,非常怕生,喜欢独处,给她几个小玩意儿她就能自己玩上一整天,乖乖巧巧的,十分惹人疼惜。 随着双方的接触越来越多,行文道又开始找各种借口黏他这位蠢师父,而贾雯喜静的性格给了他绝好的机会。趁着姐姐独自一人在卧室中玩得开心,三岁的行文道捧着家中记载农耕节气的书向梦一尘“虚心求教”道:“尘大夫,这个字怎么念啊?” “对不起啊,我看不见,要不你问问爹爹?” 听到那声“对不起”,行文道忍不住皱了皱眉,自从素婉、素博固魂离世后,他听到梦一尘说这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 “那我写给你看。”说着他抓过梦一尘的右手,在他手心写起字来。然而,一个“春”还没写完,隔壁房间突然传来贾雯的咳嗽声,梦一尘迅速站起身,边走边对行文道嘱咐道:“对不起,我得去看一下你姐姐,你先自己玩儿一会儿,爹爹娘亲马上就回来了,乖啊。” 又是对不起!行文道看着那个离去的白色身影,抱着手臂撅了撅嘴,然后又不禁觉得这个动作好生幼稚。自己不是要通过演技再次骗取梦一尘的信任,跟在他身边继续报复他的吗?越活越幼稚可还行?不过梦一尘怎么这么爱说“对不起”啊?这个蠢货,他对不起谁了?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女孩子咯咯的笑声,一听便知是贾雯在给梦一尘编故事:“有一天,狼狗妈妈带着小狼狗去捡稻草,然后小狼狗捡着捡着,发现自己也是稻草做的,然后就把自己也拆了放进了稻草里,然后狼狗妈妈出去找吃的了,回来后怎么也找不到儿子,急得团团转……” 贾雯一向不爱说话,在梦一尘面前却经常笑个不停,虽然这位大夫自己几乎从来不笑。 这边贾雯正兀自谈笑风生,忽然外屋传来开门声,她随即又是一声欢呼:“爹娘回来了!” 跟在贾雯身后来到客厅,梦一尘按照往日习惯向右侧避让,以让开客厅通往卧室或厨房的通道,却被贾大娘一把拉住:“尘大夫小心,我和老头子刚从田里运了一车白菜回来,现在外头在下雨,就把白菜堆这边儿地上了,别绊倒了。” “多谢。”梦一尘颔首,“那我便不叨扰了,阿雯已经服过药,我明日再来。” “哎哎,尘大夫,这外面雨大着呢,要不你今晚别走了,就在我们家吃吧。” “那怎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帮我们家干了那么多活,吃个饭有啥的?今晚我包白菜鸡蛋馅的包子,正好多和了点面,尘大夫就留下一起吃吧。” “好吧,那多谢贾大娘了。” 厨房中,贾家四口人与梦一尘围坐在桌边,贾大娘一边包包子一边给梦一尘讲解和面调馅的技巧,梦一尘一面记下步骤,一面也帮忙包了一个。他此生还从未包过包子,第一次尝试,笨拙地捧着面皮,手忙脚乱地一通乱捏,总是一捏左边馅便从右边滑出,慌忙去堵右边,左边还没捏好的皮便又张开了。反复折腾了好几次,梦一尘才终于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团递给了贾大娘,面色微微泛红:“抱歉,我实在不会包包子,只能包成这样了。” 贾大娘爽朗地笑道:“没事儿,馅儿都包进去了,口儿也封住了,比我老头子强多了。” 梦一尘脸色更红了,他虽看不见,却也不难想象那个“包子”的凄惨模样:“我以后一定多多练习。” “行,那下次包包子还叫上你,让你从调馅开始一步步学。” 热腾腾的包子很快出锅,行文道趁贾大娘转身去取醋瓶,迅速伸出手,将梦一尘包的那个圆团捞进了自己碗里,也不蘸醋,就那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梦一尘消瘦的下巴上粘的一点面粉,行文道隐约间想起了儿时与父亲在喜来镇立府中一起吃包子的情景。西关山上的一点一滴,正逐渐成为师徒二人的新习惯。 那晚梦一尘离开贾家时,雨已经停了,天上明月高悬,疏星几点。贾大娘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热情地邀请他明日再来:“尘大夫,明儿我打算烙几张肉饼,你还没烙过肉饼吧?明儿早点过来跟着学学吧,以后可以做给孩子们吃。” 梦一尘刚吃过热乎乎的包子,胃中暖暖的,未及多想便点头应允:“好,那多谢贾大娘了!” 回到家中,贾大娘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絮絮叨叨地与老伴聊着:“其实吧,这尘大夫刚跟我说阿雯的病是他害的的时候,我心里是真的恨他,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能随便杀人呢?杀了人就算了还害得人家来世都有后遗症,你说缺不缺德?不过这些年相处下来呀,我觉得这尘大夫人是真好!真的,我甚至觉得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人了。你看他照顾孩子时那个细心又耐心的样子,阿雯、阿磊都特别喜欢他。就是你说这人怎么就不爱笑呢?明明那么俊的一个人,整天死气沉沉的,说难听点,他不说话的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死人。” 其实在素博重入轮回后,梦一尘精神上已经比之前放松了不少,脸上的神情也不再总是那么凝重了,但依然不见多少笑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偶尔礼貌的微笑也从不直达眼底。 “哎,”农夫叹了口气,“心中郁结呗。” “对呀,我也觉得,可是你说他心中郁结啥呢?郁结不小心杀了几个人,结果现在还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弥补?还是郁结眼睛瞎了,干活儿不方便?” “谁知道呢,别人的事儿少管。” “嗯,听你的,不管。我就是觉得吧,本来挺好一个小伙子,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惜了的。” 听着夫妻俩这番悄悄话,行文道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梦一尘重生以来和从前最大的区别在哪:曾经的梦一尘心怀梦想,少年意气,仗剑天涯时,双眸比春日的朝阳还要温暖,带着对自身道义的坚守与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的梦一尘,没有梦想,没有信念,没有希冀,更没有少年轻狂,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为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失去这一切的?乙巴之战吗?不是,他牺牲自身修为对抗天灾时,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醉人谷素家村吗?也不是,那四年里,梦一尘虽时常露出迷惘神色,眼睛却仍是有神采的。那么,难道是因为杀了十个村民?可就算他觉得对不起那些村民,不是也愚蠢至极地以魂补魂救了他们吗?如今英雄也做了,村民也救了,他还有什么不开心的?行文道觉得梦一尘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再见平仙 行文道五岁时,梦一尘突然一整天都不见踪影,第二天凌晨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肩上、发上落满了雪花,鼻尖冻得通红,却只着单薄的中衣,厚实的外套紧紧包裹着怀中一对奄奄一息的双胞胎婴儿。他冲进贾家的院子,脸上难得地露出慌乱的神情:“贾大娘,请问能借点母乳吗?这两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扔在北方的大山里,今日又下了雪,又冻又饿,已经快不行了,必须要马上进食才行。” 家中一阵鸡飞狗跳,刚刚生完第三胎的贾大娘慷慨相助,这才解了燃眉之急。等两个婴儿吃饱喝足,在暖和的被褥中睡熟后,贾大娘与梦一尘低声攀谈起来。 “尘大夫,这两个孩子,也是?” “是,也是前世被我误杀之人,他们前世便是兄弟,叫素雷和素霆。” “尘大夫,你一共误杀了多少人啊?” “十人。” “那你这是要把他们都接过来照顾一遍?” “他们因为我的过错,今生会患有心疾,我必须照顾他们直到他们平安离世,再通过固魂阵法彻底稳固他们的魂魄,以确保他们来世安康。” “哎,尘大夫,不是我说,你这样,人家也未必会感激你呀。” 梦一尘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我连原谅都不敢奢求,哪敢谈什么感激。” 缩在椅子里偷听的行文道心中再次忍不住嘲讽:本来素雷、素霆两兄弟都快死了,干脆直接让他们冻死或者饿死,然后施法固魂不就好了吗?多省时省力呀!梦一尘这个蠢货,非要把人救回来,然后照顾那么多年,最后照样要死,死后照样不原谅他,活该! 正腹诽着,行文道无意间抬起眼睛,瞥到了梦一尘袍袖下的双手,心中微微一惊,脱口问道:“你的手?” 梦一尘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无事,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那哪里是不小心碰到了?那分明是他徒手在雪地里摸索了几个时辰的结果!只见那双手无论手心还是手背都伤痕累累,有冻伤、有擦伤、有淤青,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行文道这才反应过来,梦一尘双目失明,两个弃婴在冰天雪地里已经冻僵无法哭泣,他要如何找到他们呢?就算有手臂上缘咒的指引,也只能确定大致方位。所以这一整天里,梦一尘收到感应后立即前往北部北冰山,发现缘咒指引的地点并无人家,明白婴孩已被遗弃,于是只好根据感应徒手在冰天雪地里摸索搜寻,不知被多少石子、树枝划伤,大半天后才终于找到了这对冻昏过去的兄弟。 这一次,由于是从婴儿一出生便接手,梦一尘的任务更重了,要寻找母乳的替代品,要给婴儿找合适的衣服,要频繁清洗更换尿布,这些事情他原本完全不会做,都是如今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贾大娘手把手教他的,还把一些自家孩子穿不了了的旧衣服送给了雷霆兄弟。面对热情淳朴的贾大娘,梦一尘比在喜来镇时开朗了一些,每日一早便带着雷霆兄弟来到贾家,为贾雯诊完病后,便帮忙做些家务,或陪孩子们玩耍,或与贾大娘攀谈。贾雯的身体状况比素林、素婉、素博的转世都要好,九岁有余依然可以正常活动,只要不剧烈运动便不会感到不适,这让梦一尘开始隐隐期待,说不定她可以突破鬼侯设下的十岁极限呢? 这一日,素雷、素霆与贾家第三个孩子贾石都已吃饱喝足,在襁褓中睡得香甜,贾雯窝在梦一尘怀里让稻草公主与木头国王跳舞,行文道趴在梦一尘脚边用他的袍角打结玩儿,刚磨完面的贾大娘擦着手走进屋里,闲聊道:“尘大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总不能在我们这鸟不拉屎的西关山里住一辈子吧?” “在下一个冤魂投生之前,我打算一直住在这里。等有新的冤魂降生后,如果婴儿被遗弃,我会把他们接过来,如果遇到好人家,我就必须搬到他们附近居住,以便每日诊病备药。” “你这一身医术都是和谁学的呀?” 梦一尘苦笑了一下:“家师已将我逐出师门,不必再提。” “啊?为什么啊?你这么优秀,为什么要逐你出师门?” “因为……因为我做了错事,害死了两位师兄。”坐在梦一尘脚边的行文道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因为你害死了师兄,你师父就把你也逐出师门,那你师父现在还有徒弟吗?” “我不清楚,家师应该又重新收徒了吧。” “你没再回去看过?” “没有。” 他哪还有脸回去?三十余年过去了,梦一尘至今都忘不了师父听到爱徒死讯时悲痛的神情。那日,一身修为尽废的梦一尘在留善洞中醒来,并没有看到行文道,洞口的结界也被撤了,于是他放出了乙山派的求救焰火,被赶来的同门接回了山中。当天晚上,他跪在乙山大殿前,向师父讲述了自己识人不清导致两位师兄惨死的经过,乔桑济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一滴泪水无声落下。 乔桑济让梦一尘在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在全派弟子面前宣布:“从今往后,梦一尘不再是我乔桑济的徒弟。你修为恢复后,就自行下山去吧。” 梦一尘在长老弟子中本就人缘不佳,此时自然不会有掌权者替他说话,何况他自己也并未提出异议。梦一尘不等自己修为恢复,便向乔桑济辞行下山,在师尊的殿门外重重叩首三次。但即便昔日徒弟行此大礼,乔桑济也没有出门相见,最后还是吴智愚与若兰、若云等扫撒弟子将梦一尘一路送至山门处。 告别时,吴长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一尘啊,其实你的性格不适合留在乙山,这里有太多的尔虞我诈,你融不进去,又撤不开身,离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有时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想一走了之,不再管这纷纷扰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步错,步步错。 “其实你这么厉害,没有师父也没关系啦,人活着总是要靠自己的。”贾大娘和蔼的声音唤回了梦一尘的思绪,他微微颔首,对这份安慰表示感激。 “那尘大夫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啊?” “我啊,瀚渺大陆很多地方我都去过,不过醉人谷一带去得多一些。” “你都在各个地方干过什么呀?给我们讲讲吧。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西关山,也让我长长见识呗。” “我在来西关山之前在东部的喜来镇住过几年,那边生活习俗与这边很不一样,因为人口比较密集,经常会办些集市、庆典之类的活动,一有活动街上便会人满为患,小贩吆喝着吸引人群注意,很多大人会领着孩子买糖葫芦吃。糖葫芦你们见过吗?就是在山楂外面裹上一层糖,然后串成串,小孩子很喜欢吃。另外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很受欢迎,很多人觉得看正史记载太过枯燥,就会去茶馆里买壶茶,听说书先生把历史当作趣味故事讲出来,如果觉得讲得好还可以打赏奖励。” “听起来好神奇呀,尘大夫觉得东边好还是西边好呀?” “各有各的好,东边有热闹的集市,西边有精巧的手工;东边有繁华的市镇,西边有独特的风景,不一样。” “尘大夫也觉得我们西关山风景好呀?好多来过我们这儿的人都夸我们这儿的风景,尘大夫觉得我们西关山哪儿最美呀?”问完这句话,贾大娘就后悔了,梦一尘平时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相处久了竟然忘了他眼盲,哪里能看到这些湖光山色呢? 梦一尘却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阿婉还在世时最爱在山上看夕阳,黄昏时分站在山巅眺望大海,想必一定是极美的。” “尘大夫医术这么高明,若失传了岂不是太可惜了,有想过收个徒弟吗?”贾大娘急着想转移话题,殊不知自己的新话题才是真真踩中了梦一尘的痛脚,行文道紧紧盯着梦一尘的脸,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梦一尘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顿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我照顾自己尚且捉襟见肘,哪有能力教导徒弟,贾大娘太抬举我了。” 其实早在三十余年前,就已经有人问过梦一尘这个问题了。当时行文道与继江的那场比试还在被人津津乐道,行文道飞升仁仙的奇迹又相继传出,一时间,梦一尘师徒的大名响彻整个仙界,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让子女拜入梦一尘门下,却都被梦一尘以自身能力有限、分身乏术为由,一一婉拒了。如今,他再次拒绝这个提议时,却是迥然不同的心境。 梦一尘拼命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喝了口茶以掩饰胸中激荡的情绪,主动转换了话题:“今年的庄稼长得如何?” “还不错,已经快熟了,老头子在地里盯着呢。” “等收割的时候我去帮忙。” “好啊,等咱们忙完了农活,我酿苹果酒给你们喝。” 小屋内气氛祥和,围绕着家长里短的闲聊有一种别样的温馨,制造出岁月静好的假象。因此桌边的二人都没想到,短短几日后,这茶余饭后的闲谈竟成了奢侈。梦一尘对贾雯身体的判断还是太过乐观了。贾雯是个安静的女孩,安静地玩耍,安静地吃饭,安静地活着,安静地离开。贾大娘是在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女儿已经离世的,只见小小的贾雯躺在大大的床上,圆圆的脸蛋呈现出死亡的青白,神态却极其安详,定是在熟睡中安然离去,没有感到半分痛苦。闻讯赶来的梦一尘呆呆地坐了很久,才逐渐开始接受这个噩耗,僵硬地起身布置固魂法阵。而这一次,行文道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围观固魂过程,不需要哭闹,也不会被人怀疑,弟弟想送姐姐最后一程,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阵法中心冉冉升起的魂魄与生前一样文静而平和:“梦仙士。” 梦一尘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霁雯继续道:“谢谢你这一世照顾我。” 梦一尘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猛地一缩:“不要……不要谢我,是我害得你这一世早夭,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患上心疾。” “这都没什么,梦仙士,我前世的性命,今世的性命,都没什么。我唯一怪你的,是你没有给我前世腹中的孩子一个出生的机会。” 梦一尘浑身一震。是啊,他怎么忘了?被他亲手杀死的不是十人,而是十一人啊,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儿,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看初升的太阳,就被自己残忍地杀害了。不过是因为折翼割裂魂魄的剑气尽数落在了霁雯身上,那孩子才得以保住魂魄,直接进入了轮回。 看到梦一尘灰白的脸色,霁雯似乎有些不忍,轻声叹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希望那孩子来世过得好吧。梦仙士,告辞了。” 贾雯的突然离世对梦一尘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朴素的葬礼结束后,他每日除了照顾家中的双胞胎兄弟,便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知在做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做。直到第七日清晨,惊慌失措的贾大娘拍开了梦一尘的家门。 “尘大夫,尘大夫救命啊!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出什么事了?大娘别急,慢慢说。” “刚才……刚才一个仙人突然从天而降,冲进我家把阿磊抓走了。” “仙人?什么仙人?长什么样子?” “长得,长得很好看,金色长袍,身上配着不少珠宝,应该,应该是个富贵的人。” “金色长袍?”梦一尘一怔,“你看到他的剑了吗?他的剑长什么样子?” “看到了,剑很长,很漂亮,剑柄上有一颗好大好大的钻石,是海蓝色的。” 啪!梦一尘猛地站起身,连被衣袖扫落的茶杯都顾不上捡,便向门口冲去,冲到一半被椅子绊了一下,才想起来身后的贾大娘,回身交代道:“我去找阿磊,大娘你先帮我照看一下阿雷阿霆,麻烦了。”然后不等贾大娘回答,梦一尘直接腾空而起,凭着记忆飞向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通过感知飞行中遇到的不同气流,他很快找到了留善洞所在的山系,又根据崖壁岩石的触感判断方位,摸索前行,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了留善洞洞口,而洞内的气味告诉他:行刑已经开始了。梦一尘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堵在嗓子里,最终只吐出三个字:“二师兄。” “师弟?”一个圆润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你的剑,珍情,独一无二的海蓝色钻石。” “哦,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那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是吗?怎么知道的?” “二师兄既然回来了,就一定会找行文道报仇。起初我还有几分怀疑,但在留善洞中找到你们之后,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可以呀师弟,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当年收徒时怎么不知道用用呢?” 梦一尘愧疚地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既然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是来帮我行刑呢,还是来坏我好事呢?” “二师兄,我明白你恨他,我也恨,可如果我们因为曾经受到过伤害,就用同样残暴的手段去伤害敌人,那我们和我们的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少跟我讲你那套大道理!他将我焚烧致死,我就要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每一份痛苦都系数还回去!我这叫正当复仇!你难道把我和大师兄害死还不够,如今还要来干涉我复仇吗?” “师兄,”梦一尘的脸色更白了,牙齿微微打颤,“你做完这些后,还能问心无愧地回到师父身边吗?” “师父?”情夕贵的嗓音突然尖利起来,“谁他妈是我师父?我好不容易重回世间,去乙山派探望他老人家,结果守山弟子连山门都没让我进!我压根就没有师父!” 吼完这句话,情夕贵喘息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师弟,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你若还当我是你师兄,就别阻止我。” 从梦一尘出现在洞口的那一刻起,行文道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他被倒吊在洞顶,蜡烛的火焰若即若离地燎着他的大腿,小腿处已经一片焦黑,可情夕贵却故意不给他痛快,让他在小火的烘烤中饱受痛苦地死去。因此在看到梦一尘身影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涌起各种情绪:激动,希冀,犹疑,害怕……梦一尘是来救他的吗?那个大圣人竟然真的来救他了?可他真的会出手相救吗?他还是承认自己这个徒弟的对吗? 在情夕贵的质问声中,梦一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山洞深处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久到行文道已经从见到救星的兴奋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恐慌,而最终打碎他所有希望的,是梦一尘苦涩的回答:“好,我不阻止你。” 情夕贵再次举起了手中的蜡烛,行文道却依然死死盯着梦一尘的脸,眼中的情绪已经变成了滔天的怒火。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经认为让雷霆兄弟冻死荒山是聪明之举。此时的行文道已是出离愤怒,好啊梦一尘,亏我叫你一声师父,你竟然敢不管我,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会救治,却居然不救我!我他妈就是脑子被狗吃了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你身上!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下一世,下一世我就是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黑暗,行文道在心里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念着那句“不得好死”,直至生命的最后。 随着痛感消失,魂魄离体,行文道懒懒地动了一下眼皮,他知道自己又会见到魍之戏那张邪魅的笑脸,但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个鬼侯,这个通过操纵命格第二次为他安排酷刑的混蛋。可当他真的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固魂法阵,以及站在法阵边缘的梦一尘。梦一尘周身被仙韵笼罩,竟是在一夜之间飞升平仙。 极度的震惊让行文道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师……师父?”这一声称呼让师徒二人都是一愣,梦一尘并没有应答。 行文道迅速改口道:“梦一尘,你给我固魂做什么?” “强烈的痛苦导致你魂魄不稳,我送你去轮回。”梦一尘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透着生硬的冷漠,“下一世,不要再携带记忆了。” 自己刚才居然魂魄不稳?不应该啊,上一次经历火刑,虽然的确很痛,但并没有到造成魂魄不稳的程度。这次是有哪里不一样吗?是什么加深了自己的痛苦?行文道满心疑惑地岔开了话题:“你知道我在贾家时有记忆?” “之前没发现,现在想想,是我疏忽了。” “哦?说说看,我哪里露出马脚了?” “非要观看固魂过程。” 行文道干笑两声:“的确。那你现在既然知道我是谁了,难道就不想报仇吗?你不是也很恨我吗?” “我不会向亡魂报仇。” “为什么不呢?” “当世事,当世了,不应累及后世。” “啧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该死的有原则。你就是靠这个原则突然飞升平仙的?” 梦一尘对此不置可否。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想要直接打散行文道的魂魄,一洗前耻,一了百了。可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而就在他决定收手的刹那,他的修为突然暴涨,由仙士飞升成为平仙。 “就这么放我走了,情夕贵能答应?”行文道看他不愿解释,便换了个话题。 “师兄已经走了。” “你把他赶走的?” 梦一尘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你一死他就消失了,我感受到了来自鬼侯的法力波动,师兄恐怕是与鬼侯做了交易。” “哦,堂堂情平仙原来也会与鬼侯做交易。那你呢?你就不怕我下一世再来找你报仇吗?” 闻言,梦一尘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有一事不明白,当年在这里,你为何不将我也烧成灰烬?” 这个问题行文道始料未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啊,为什么不呢?“因为我最恨你呀,我还不了解你吗?就算将你烧死千百遍,你也不会感觉多痛苦,到头来你梦一尘还是那把愚蠢至极的硬骨头。可让你亲眼目睹自己在意之人被焚烧至死就不一样了呀。” 梦一尘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都有些泛白了:“所以,你是为了报复我,才杀害了我两位师兄?” “那倒不是。我本来也是要杀他们的,毕竟我父亲的死他们也有责任,不过既然可以一箭双雕,在你面前折磨他们,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说完,行文道一脸期待地等着梦一尘的反应,不知这位蠢师父是会愤怒地咒骂他狼心狗肺,还是会痛惜地斥责他恬不知耻?然而,梦一尘什么反应也没给他,他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向洞外走去。他甚至连行文道挑衅的表情都看不到。 “喂!梦一尘,你就这么走了,是真打算放我去轮回呀?我可警告你,你今日若是放虎归山,我转世回来了还是会找你报仇的。” 洁白的背影在洞口站定,散发着属于平仙的仙气,被明媚的朝阳镀上一层金色,显得圣洁而又虚幻。梦一尘淡然开口,声音中却透着坚定,让行文道恍惚中又见到了那个乙山派中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好,我等着。” 浮萍为家 行文道一向性格冷静,做事有条不紊,应变能力极强,可近日,这逐渐加重的焦躁情绪让他感到十分陌生。这一世,他是瀚渺南部浮萍镇上沈大人的次子,父亲是镇上的高官,母亲是邻镇官员的长女,府上十分富裕,是典型的官宦人家。今日,两岁半的行文道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布偶,由于沈夫人正在房中待产,全家上下都忙前忙后地围着沈夫人转,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小公子或小小姐的降生。 行文道也心急如焚,不过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即将出生的婴儿。他已经在浮萍镇生活了两年有余,却连梦一尘的影子都没见到,起初他以为梦一尘生活在镇子的另一侧,因此总哭闹着要仆人抱他出去玩。浮萍镇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主街东侧的建筑风格华丽,雕梁画栋,各类店铺林立,是富人居住的区域;主街西侧的房屋则相对矮小紧凑,街道十分狭窄,上面还纵横交错地搭着粗细不等的晾衣杆,是穷人聚居的地方。行文道通过各种手段,撒娇耍赖,明示暗示,让仆人们带着他把浮萍镇西区转了至少三遍,却连那位白衣仙人的半片衣角都没找到。终于,行文道开始慌乱起来。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行文道躺在婴儿床上百无聊赖,只好靠回忆往事来消磨时光。他最后一次见到梦一尘时,那个朝阳下发着金光的背影让他情不自禁地记起梦一尘带他看日出时的肺腑之言。那番倾诉十一岁的行文道也许听不懂,已经轮回几世的行文道却不能继续装作不懂。他无法忘记,在烈火焚身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多么渴望师父的救赎,就像万千凡人无不渴望着仙人的救助。在留善洞中,他曾因梦一尘的袖手旁观而狂怒、愤恨、绝望,就像每一个没钱请仙人驱鬼的魂魄,在被恶鬼吞噬时无不狂怒、愤恨、绝望。可当他怀着毁天灭地的怨恨睁眼,看到的却是固魂的法阵时,他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将梦一尘以德报怨的行为称作愚蠢,将他救人救世的初心视为虚伪。他不禁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自己逼他亲手打破了不把生命当数字的原则,梦一尘是不是真的可以实现梦想?如果梦一尘实现了梦想,会有多少像自己或自己父亲这样走投无路的凡人得到救赎? 那个泛着金光的白衣背影,终于给行文道扭曲的内心带来了迟到的震撼。 “哇——”产房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沈夫人继两个儿子之后又产下了一个女儿,且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婴。沈大人乐得合不拢嘴,家仆们则开始为满月宴做准备。谁都没有料到的是,这喜气洋洋的气氛只持续了半日,便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了。 “在下尘一,精通医术,听闻贵府刚诞下一名女婴,似与在下是夙世的旧识,不知可否一见。”梦一尘手握盲杖的身影让行文道眼前一亮。 “什么夙世的旧识,穿这么寒酸,我看就是个要饭的,撑出去撑出去。”沈大人不耐烦地摆手。 “沈大人,您的女儿很可能患有心疾,需要长期用药调理,还请您允许在下为她诊病。” “我呸!我女儿好好的,你说什么晦气话!找打是不是?来人,把他揍一顿丢出去!” 几个身材壮硕的男丁手拿棍棒一拥而上,梦一尘虽双目失明,可毕竟是平仙修为,稍稍释放仙力便弹开了这些攻击。 “大大大人,这家伙,好像还真……真有两下子。”被震得摔在地上的打手头子颤巍巍地向沈大人禀报。 “废物!连个瞎子都打不过!”沈大人气急败坏地吼道,可梦一尘刚才释放的仙力他也看到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忌惮。 “沈大人,在下只是想确认一下沈姑娘的身体状况,并无冒犯之意。如若是我弄错了,我保证即刻离开,绝不逗留。”梦一尘适时地为沈大人解了围,沈大人立刻拾阶而下,冷哼一声便让仆人带这个“瞎子”进去,并紧随其后来到了婴儿房。 行文道刚在窗边看了一出好戏,这时正一脸期待地打量着梦一尘,他虽然知道每次梦一尘都会对孩子的父母据实相告,却还从未观摩过他供认罪行的过程,不知一向傲慢无礼的沈大人会对此作何反应。 梦一尘摸索着来到床前,轻轻抱起婴儿,温柔地抱在怀中拍哄。沈姑娘似乎有些怕他,躺在他怀里身体瑟瑟发抖,梦一尘不得不将声音放得更柔:“阿叶乖,不怕啊,不怕不怕。” 见孩子还是十分紧张,梦一尘只好哼起了童谣。他唱歌很好听,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平复人心的力量,连行文道都下意识地放松下来。第二首童谣唱完后,小婴儿终于不再抵触这个陌生人的怀抱,梦一尘将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的脉搏上,凝眉沉思,然后又用手背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最终面色沉重地转向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沈大人:“沈大人,很抱歉,这个孩子的确是我夙世的旧识,名叫素叶。她因前世被我错杀,今世天生患有心疾,需要每日用药护理,也许可以活到十岁。” “什,你什么意思?什么心疾?你……你杀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能活到十岁?!”沈大人的声音逐渐高亢,见到梦一尘歉意地点头,再也抑制不住怒火,抄起旁边桌子上的水果刀便向梦一尘捅去,也不管会不会伤到女儿。梦一尘看不到水果刀,只感受到一阵疾风向自己袭来,他迅速放下婴儿,背转身挡在婴儿床前。当刀片插入背部时,他听到了两声稚嫩的尖叫,却并不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来自他身前的婴儿床。鲜血顺着白袍流下,很快便染脏了鹅黄色的地毯。梦一尘并没有处理伤口,只是垂首道:“我很抱歉。” 沈大人似乎也受到了惊吓,看着地上越积越多的鲜血,若是闹出人命恐怕不好收场,仓促吼道:“滚!滚出去!” “这是沈姑娘近十日所需服用的药,我已将药碾成了粉末,可以混在母乳中让她喝下。明日此时,我会来检查药效。”梦一尘将一小包药放在桌子上后便离开了,鲜血沿着他的行迹淌了一地。 当日晚上,沈夫妇彻夜未眠,讨论女儿的去留问题。刚生产完还没休息够的沈夫人哭哭啼啼地哀求道:“夫君,她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就算活不过十岁,也不能就这么扔了呀。” “你懂什么?那个姓尘的一看就不是个善茬,我手下的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女儿留在府上一天,我们就得接待他一天,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只要他不伤害咱们,管他是谁呢,就让他来嘛。”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伤害咱们?他之前能杀咱们女儿,之后就能杀咱们!一个到处杀人的疯子,你能指望他规矩几天?” “可我舍不得女儿啊,我都还没怎么抱过她呢。把她送走了,以后我都见不到她了怎么办呜呜。” “哎呀,你可真是妇人之仁!气死我了!”沈大人烦躁地跺着步子,“要不这样,我明天跟那个疯子说,让他把女儿带走,但是必须在咱们浮萍镇住下,以后你想念女儿时随时能去看望。他人不在咱们府上,风险总归小一些。” 沈夫人又啜泣了好久,才在夫君的哄劝下勉强同意了这个安排。梦一尘听到这个提议,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并未多言,当即答应去浮萍镇找住所,找到后就来接沈姑娘离开。梦一尘所谓的找住所,其实就是在镇上打听哪里有废弃的房屋,镇上有好心人看他眼盲,便热心肠地把他带到了西区郊外一个破院子前,告诉他这座院落的主人前不久刚刚病逝,由于膝下无子,房子便空置下来。梦一尘谢过路人后,进去又是好一番摸索,直打扫到半夜才勉强完工,急急向西关山飞去。 回到贾家时,四岁的贾石与雷霆兄弟都在里屋中熟睡,鼾声四起,贾大娘独自坐在外屋缝补衣服,听到开门声后并未开口,只是起身开始烧水泡茶。梦一尘也不打破这黎明时分的静默,缓缓行至桌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听到水开的声音后才开口道:“我们得走了。” “我猜到了,昨天你一说感应到新生儿,我就知道你们快要离开了,”贾大娘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走的走,来的来,阿雯走了,阿磊也走了,如今你们也要走了。这西关山呐,是越来越冷清了。” “我走之前会在你们院子周边设下防御阵法,这些护身符你收好,以后如果遇到恶鬼骚扰可以使用,它们威力不算小,只要不是高阶恶鬼,应该能够保你们平安。我在我临时搭建的那个小房子里存了一些药材,已经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每个药袋上都有详细的服用说明,哪些是用于风寒感冒的,哪些是用于治疗外伤的,你们一看便知。还有七粒护心丹,装在一个瓷瓶中,可以救命用。” “你倒是想得周到。” “阿石已经四岁了,我这里有几本教小儿识字的画册,你拿去吧。另外这几册书是诗词歌赋,若他感兴趣可以读一读,若没兴趣就算了,你也一并收下吧。” “是啊,阿石都四岁了。尘大夫,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阿磊到底为什么被杀吗?” “都是前世的事了,何必执着于此。” “前世?执着?那你又为什么执着地要找夙世的冤魂呢?” “我……”梦一尘一时有些语塞,“我犯下大错,自然应当尽力弥补。” “尘大夫,你跟我说实话,杀死阿磊的那个人,阿磊的仇家,你是不是认识他?” 梦一尘迟疑片刻,最终点点头,承认了。 “我就说嘛,听我几句描述你就能找到他,肯定是十分熟悉的人。你和阿磊的仇家是熟识,那个仇家因为前世恩怨找阿磊报仇杀了阿磊,那你呢?你和阿磊的前世是什么关系?” 在贾大娘咄咄逼人的追问下,梦一尘彻底静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他告诉贾大娘,她疼爱的儿子前世烧死了自己的师伯吗?看到梦一尘犹豫不决的神情,贾大娘似乎并不意外:“尘大夫,咱们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我自认为对你还是有些了解的。你这个人,做了错事就一定会承认,连错杀我女儿前世、导致她今世患有心疾这种事,都在第一次见面时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没有理由隐瞒自己的其他罪行。所以你拼命瞒着我的,恐怕不是你自己的过错,而是我儿子前世的恶行,我说的对吗?” 梦一尘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贾大娘平日里看起来憨厚老实,竟也会又如此犀利的时候。见他不答,贾大娘继续道:“你既然不否认,看来就是真的了。你的朋友找阿磊报仇,而你并没有阻止朋友杀人,说明他杀人依然属于正常报仇范畴,也就是说,阿磊前世杀了你的朋友,对吗?” 虽然是个问题,贾大娘却用了陈述语气,梦一尘眼看避无可避,只得答道:“无论他前世做过什么,那都是前世的事了。这一世,他只是你儿子。” 贾大娘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了,只是今日想着你就要走了,总得问个清楚才行,好过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你忙了一天了,先去睡会儿吧。” 梦一尘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他必须赶在黄昏前抵达浮萍镇,素叶的转世还在等着他照顾。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布置阵法,收拾行囊,安慰依依不舍的双胞胎,终于在晌午时将一切安排妥当。蔚蓝的天空下,一位白衣仙人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缓缓飞起,两个孩子又是害怕又是兴奋,连连尖叫。贾夫妇抱着贾石站在西关山的半山处,不停地挥手告别。 抵达浮萍镇后,雷霆兄弟二人对新的住处很是不满,哭着闹着要回去,梦一尘怎么哄都哄不好,只得答应带他们上街去买好吃的。于是,一个盲人手中握着盲杖,怀里抱着一个男孩,背上背着一个男孩,走向浮萍镇东区。沈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梦一尘便赶忙吩咐仆人把沈姑娘抱出来,连家门都不打算让他进。梦一尘倒也不介意,蹲在门外教素雷弹石子,总算把两个孩子逗笑了。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襁褓被递到了梦一尘怀中,襁褓中的婴孩十分安静,不哭也不闹,只是浑身僵硬地躺着,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梦一尘,又转头瞧瞧他手中的盲杖,稚嫩的脸上透着一丝犹疑不定,动作间还有一些小心翼翼。 梦一尘抱着婴儿,牵着素雷,叫上素霆,走进一家糕点店:“阿雷,阿霆,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两个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吃的东西都是梦一尘或贾大娘自己做的,哪里见过这么精致的糕点,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横流。 “我要这个!” “不行不行,这个好吃,要这个!” “才不是呢,这个更好吃,听我的!” “凭什么听你的?就不听!尘大夫我就要这个!” “别吵了,两个都买就好了。”梦一尘无奈道,“伙计,麻烦把两个孩子所指的糕点装起来,谢谢。” “好嘞!”白发苍苍的掌柜被叫做“伙计”,也不纠正,包好一份桂花糕和一份绿豆糕递给梦一尘,结果梦一尘还没拿稳就被两个孩子抢了去。素雷倒还好,可素霆刚打开纸袋,还没咬上一口便手指一滑,绿豆糕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素霆看看空空如也的纸袋,再看看摔成碎屑的绿豆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梦一尘怀中的婴儿被这嘹亮的哭声震得缩了缩头,又紧张地去抓梦一尘的衣袖,似乎生怕他一时冲动做些什么。 “好了好了,乖,不哭了,我们再买一块好不好?”梦一尘再次掏出钱袋,在摸到瘪瘪的钱袋时身子一僵,改口道,“阿霆啊,今天咱们先回家吃晚饭,明日再来吃糕点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想吃呜呜。” “呃,阿雷呀,你看弟弟这么想吃糕点,你分一半给弟弟好不好呀?” “不好!”素霆毫不客气地拒绝,“我不要吃他那个,我就想吃那个绿色的!” “阿霆啊,你要是答应我今天不吃糕点,明天就让你吃两份,好不好?” “唔,真的?” “当然是真的。”梦一尘拉起终于停止哭闹的素霆,叫上素雷迅速离开了糕点店,同时心中庆幸,幸好来时贾大娘送了他不少米面和蔬菜,不然今晚就要喝西北风了,没想到浮萍镇的糕点这么贵,看来今晚要熬夜画护身符了。婴儿素叶悄悄仰起头,仔细分辨着梦一尘的每一丝表情变化,试图从中判断素霆的胡闹有没有引起他的不满。 回到家中安顿好婴儿,梦一尘开始生火做饭。由于对新环境不够熟悉,摸索中又不出所料地被烫了几次。不过这个院落比他以往住过的都要好,三间内室还算宽敞,一间厨房,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厅内摆着一个雕花橱柜,一个方形木桌,几把原型木凳,可以直接当作餐桌用。房屋明显是被精心修缮过的,屋顶不漏雨,窗户不漏风,屋外的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梧桐树,树下放着几捆稻草和几片木板。 当梦一尘终于端着煮好的饭来到客厅时,两个男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见到饭菜便如饿狼扑食般狼吞虎咽起来。被放置在内室的婴儿却依然十分安静,耐心地等梦一尘拿米糊来喂她,懂事得有些不同寻常。梦一尘舀起一勺米糊,吹了吹,待温度适中后将勺子递到素叶嘴前:“阿叶乖,吃饭了,啊——” 素叶装出懵懂的样子,并没有直接张口,而是先偷偷看了看米糊的颜色,又凑上去闻了闻米糊的气味,确认这只是一碗普通的米糊后,才张嘴喝下。一碗米糊喝到一半时,她突然瞥见了梦一尘手指上的几处烫伤,皮肤红肿,尚未结痂,显然是刚才煮饭时不小心碰到了锅沿或柴火。她心中一紧,顿时涌起一股愧疚。 吃过饭后,两个男孩折腾了一天,经历了依依惜别、高空飞行、糕点风波等从未遇过的大事件,早已经没有了玩耍的心思,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便睡下了。梦一尘则抱着素叶哼着小曲哄她睡觉:“小狗叫,小猫跳,小兔子耳朵摇摇摇,摇摇摇……” 可是素叶在他怀里根本睡不着。由于带着前世记忆转世,她仿佛几个时辰前才刚被梦一尘一剑穿心,几个时辰后便被他抱起来诊脉,两日后又被他带回家中,婴儿脆弱的身躯在这位仙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她紧张地心脏砰砰乱跳,身体越来越僵硬,甚至开始微微颤抖。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前世杀她实属情非得已,并非丧尽天良之辈,可她就算再不计前尘,再宽容体谅,也做不到在前世凶手的臂弯里安心入睡。 梦一尘不了解内情,只当她是小孩子突然来到新地方,不熟悉环境,所以夜间害怕,因此更是不肯将她一人留在屋中,抱着她不厌其烦地拍哄,将手臂叠成摇篮的形状,左右轻轻摇晃,又带她在院落中逛了一圈又一圈,童谣唱了一首又一首。几番折腾下来,素叶逐渐认识到梦一尘的固执,只得拼命调整呼吸,装出沉沉睡去的样子,直到梦一尘将她安顿在榻上,并起身离开卧室,带上房门,她才终于放松下来,疲惫不堪地闭上眼,渐渐进入了梦乡。而外屋的梦一尘则从袖中抽出一叠符纸,开始画符。 素叶搬到西郊后没几日,刚坐完月子的沈夫人便在一众丫鬟小厮的簇拥下来到了梦一尘的住处,还带来了一大堆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堆满了素叶本就不大的房间。她将这座房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开口时尖锐的声音里夹杂着十足的火气:“尘大夫是吧?你口口声声说会替我们照顾好我女儿,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我们浮萍镇地处瀚渺南端,夏季十分炎热,可我女儿房间的窗户竟然这么小,房屋也不通风,把她闷坏了怎么办?我们这里经常下雨,湿气极大,所以卧室窗户一定要朝南才行,可我女儿的窗户却朝东,早晨晒死,中午却根本进不来阳光,多难受啊?还有你这厨房,这是什么玩意?锅?你见过锈成这样的锅吗?用这玩意做出来的饭能好吃才见鬼了!” 素叶早就听不下去了,一直想用眼神制止沈夫人的牢骚,可沈夫人看都不看她,自顾自说得兴起,当然她就算看见了,大概也不会读懂婴儿眼中的含义。素叶毫无办法,一脸紧张地偷偷去瞥梦一尘的脸,暗暗乞求他不要太生气。 梦一尘自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道歉:“沈夫人,实在抱歉,在下能力有限,又初到浮萍,只找到了这座房屋,屋中不巧没有朝南的卧室。但我会每日开窗通风,并将被褥挂在院中晾晒,也会尽快购置新的厨具。” “你还好意思说?你那院中的晾衣杆是什么做的?竹子吗?怎么上面全是斑啊?看起来脏死了,万一把被子弄脏了,我女儿会起疹子的。” “抱歉,我明日便去砍些新的竹子来。” “还有你院中这棵树,这是什么?梧桐?盛夏时节,连朵花都不开,丑死了!女孩子就要娇贵着养,要花团锦簇地呵护着,让她从小就有颗爱美之心。你这破屋子破院子破叶子的,拿什么来呵护我女儿?” 一向安静乖巧的素叶忽然啼哭起来,把抱着她的丫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着,可越哄婴儿哭得越凶。 “死丫头,笨死你算了,连个孩子都不会哄,要你何用?”沈夫人懊恼地瞪了自家丫鬟一眼,从她怀中接过婴孩,亲自拍哄,“孩子乖啊,不哭哦,哭就不漂亮了。你每时每刻都要漂漂亮亮的,这样才能嫁个好夫君,知道吗?” 素月当场就翻了个白眼,被手臂挡住才没被沈夫人看到。自己只能活到十岁这女人不知道吗?还嫁个好夫君?她不肯亲自照顾女儿也就算了,却还兴师动众地跑来为难替她照顾女儿的人,良心呢?素叶一边装哭,一边从指缝间观察梦一尘的神色,看到他一脸平静,并无恼意,这才放下心来。 “阿叶是不是饿了?”梦一尘也被素叶突然的啼哭惊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孩子哭,想起自己一直忙着接待沈夫人,素叶自早饭后便未再进食,急忙说道,“是我疏忽了,米糊已经煮好,在锅里温着,我这就去取。” 梦一尘给素叶喂饭时,沈夫人坐在一旁喝茶,将他屋中的茶杯餐具又一一嫌弃了一番,直到午饭前夕才离开。素叶战战兢兢地坐在梦一尘腿上,无比乖巧地喝着米糊,心中盘算着如何才能尽快将沈夫人的嘴巴或者梦一尘的耳朵堵上。脾气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沈夫人的性子,梦仙士就算涵养极佳,表面上始终保持彬彬有礼的样子,心中恐怕也已经很是不耐烦了,她可不想被这刁蛮的母亲连累,被自己未来十年的大夫嫌弃。不过她耳边的心跳声始终沉稳而缓慢,怎么听都听不出心脏主人的半丝火气,难道世上还真有脾气这么好的人?梦仙士是早已看破红尘,所以平日万事不留心,还是心中有大业,所以无暇在意身边事?还有他如今落魄的生活,失明的双眼,苍白的面颊和满脸的郁结,都与他当年在素家村时的形象迥然不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素月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懂这位神秘的仙人。 这日之后,沈夫人又隔三岔五地来过很多次,每次都给素叶带来各式各样好看的衣服和好玩的玩具,但素叶似乎对这些礼物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与沈夫人亲昵,久而久之母女之间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素叶五岁起,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生母。 今日是素叶五岁生辰,梦一尘天还没亮便开始忙碌,和面、调馅、包包子、摊煎饼、干面条,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已经练习过无数遍。以往每年素叶生辰,沈夫人都会亲自送些布偶过来,于是梦一尘多准备了些饭菜,打算给沈家的仆从分一些。 “尘大夫,这么早?”素叶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尚未完全睡醒。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天还早,再睡会儿吧。” “那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今日是你生辰,我们按照这里的习俗,早饭吃煎饼,午饭吃包子,晚饭吃面条,可好?” 这的确是浮萍镇的习俗,煎饼有蛋,象征圆;包子有馅,象征满;面条很长,象征寿。合起来便是愿接下来的一年里事事圆满,喜乐安康。但由于鸡蛋和面粉在当地都不便宜,这三样面食准备起来又耗时耗力,一般只有雇得起仆从的大户人家才会如此庆祝,穷人大多直接一碗长寿面了事。可梦一尘却在三个孩子每年过生辰时都遵从习俗,认真准备,从不敷衍。 “好啊,其实也不用这么丰盛的。”素叶挠挠头,心中有点愧疚。 “算不上丰盛,今日有你爱吃的香菇鸡蛋包子。” 素叶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口味,每次梦一尘问她想吃什么,她都会说“随意”、“都行”,但在她三岁时,梦一尘包了一次香菇鸡蛋包子,她实在爱吃便多吃了一个,从此梦一尘便记住了她这个喜好。其实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只是…… “尘大夫,煎饼和包子都放鸡蛋吗?这得多少银子啊?” “没事,我前日刚卖了不少护身符,银钱够用。” 素叶咬了咬嘴唇,没再说什么,但也没有回卧室睡觉,而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端详着梦一尘干活的身影。她很好奇,这样一位谪仙般的人物,究竟是如何学会包包子、摊煎饼、下面条的?即便前世在素家村,梦一尘也只帮村民干过户外的重活,每日的饭菜都是他直接花钱买的。 黄橙橙的煎饼出锅,上面刷了一层厚厚的酱汁,还有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光闻闻就知道一定美味至极。香味飘进雷霆兄弟的卧室,成功唤醒了两只馋嘴的瞌睡虫。两个男孩一人顶着一个鸡窝头,睡眼惺忪地冲到了饭桌旁:“今天吃煎饼吗?好香好香!” “嗯,今天是阿叶生辰,不过要先洗手再吃饭。”梦一尘抬手阻止两个男孩饿狼扑食的动作,摸索着将已打满水的脸盆端到矮凳上。男孩们早已馋得不行,迅速撩起水打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就又跑回了桌边,不管不顾地大块朵颐起来。 “阿叶,你也快吃吧。”梦一尘将另一碟煎饼放在素叶面前。 “好的尘大夫,你也吃。” 前几年素叶生辰时,沈夫人都是早饭后不久便来探望,因此梦一尘早早便备好茶等候,可直至午饭时分也没见有人来。素叶心知自己前几年故意冷落沈夫人,早已让她心生不快,只盼着她能早点忘了自己这个便宜女儿,不要再来添乱了。今日眼见已到午时,沈夫人依然没有出现,素叶心情越发雀跃起来,眉开眼笑道:“尘大夫,咱们别等了,我都饿了。” “饿了吗?那我现在就去蒸包子。” “嗯嗯,快蒸包子吧!” 梦一尘本来还担心她见不到母亲会伤心,结果发现小丫头比平日里还要活泼些,便渐渐放下心来。 中午的香菇鸡蛋包和晚上的番茄紫菜面都格外美味,三个孩子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满足地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已经很晚了,把药喝了就去睡觉吧。”梦一尘一手端着一碗药汤,胳膊中间还夹着一碗,来到庭院中。 “尘大夫,我来端吧。”素叶迅速起身,接过了梦一尘夹在身前的药碗,并毫不迟疑地一口喝下。 “好苦呀,我不喝药!我不喝药!我不想喝药!”兄弟俩的哀嚎声如期而至,梦一尘无奈地摇了摇头,和这两兄弟比起来,素叶真是太让人省心了。 这五年里,梦一尘总觉得素叶有些奇怪,并不是说她性格怪异,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太乖了,乖得不合常理。一般小孩子总是吵着要大人抱,可是素叶不会,每次梦一尘抱她她都浑身僵硬;一般小孩子总是撒娇哭闹地要糖吃,可是素叶不会,她只会耐心地等梦一尘把甜点送到她面前,如果不送她就不吃;一般小孩子都很喜欢在洗澡时玩水,可是素叶不会,似乎每次洗澡对她而言都是一场酷刑,只求尽快结束。梦一尘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会不会和素博一样携带前世记忆,可她学习走路与说话的速度与正常孩子无异,完全不像个拥有两世记忆的成年人。 为了演好一个幼儿,素叶也的确是煞费苦心。她尽力模仿着普通婴孩的蹒跚学步和牙牙学语,努力不在梦一尘面前露出太过明显的破绽。她并非怨恨这位前世的杀手,也并非不感念他对自己今世的恩情,但素家村石柱上被一剑穿心的经历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乙巴之战结束时整个素家村只剩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大家用战后四年的时间辛勤耕耘,才终于建起了新的家园。可正当大家满怀希望地憧憬未来,想象着温饱富足的美好生活时,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灾祸夺去了生命,那些汗水与念想,付出与期待,都成了一个残酷的笑话。那种命运完全失控时的恐惧与不甘,让素叶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而梦一尘前世的突然出手,也让她总是下意识地提防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他上一刻还温柔地嘱咐她添置冬衣,下一刻便将冰冷的剑刃送入她的心房。 血债血偿 素叶生辰后没过几天,浮萍镇的气温突然飙升,夏末秋初的骄阳蒸烤着大地,把街上玩耍的孩童都赶回了屋里,路边的野花气息奄奄地垂着头,檐下的野猫了无生趣地打着盹。 “尘大夫回来了!今天吃什么呀?”雷霆兄弟与素叶都热得缩在屋里不愿出门,梦一尘便独自一人出去买菜。 “今天买到了苦瓜,一会儿给你们凉拌着吃。”梦一尘熟练地绕过院子里盛放脏衣服的木盆,拎着一篮子菜走进厨房。 “呕!我不吃苦瓜!我要吃甜的!” “你舌头上起了三个脓包,必须要降降火才行,听话,吃完苦瓜就给你吃甜甜的桃子。” 素霆撅了撅嘴,没再说什么。 “阿叶呢?有没有想吃的?” “尘大夫,我都行。”素叶的回答一如既往,梦一尘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问她的必要。 “阿雷,阿霆,今天该习的字学会了吗?” “学了学了。” 梦一尘挑了挑眉:“学了,还是学会了?” 雷霆兄弟吐了吐舌头,一头扎进了卧房,梦一尘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洗菜。素叶站在厨房门口,向前走一步,又往后退一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梦一尘眼盲后听力极佳,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怎么了阿叶?想要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我……那个……尘大夫,要不让我来洗苦瓜吧?看着挺好玩的。”素叶的声音越来越小。 梦一尘有些莫名其妙:“洗苦瓜有什么好玩的,你别过来,小心菜刀划到手。快去找哥哥们玩儿吧,想要什么玩具告诉我。” “哦。”素叶鼓了鼓腮帮子,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厨房,却并没有去找两位哥哥,而是静静地坐在桌边等梦一尘上菜,饭菜上桌后便自己安安静静地吃饭,将梦一尘分到她盘子中的苦瓜系数咽下,对雷霆兄弟鬼哭狼嚎的抗议声置若罔闻。 “撑死我了!”素雷躺在客厅的地上,摸着肚子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嗯,桃子真好吃。”躺在另一边的素霆懒懒地附和着。 “好吃就好。”梦一尘蹲在门口,舀起一盆水,开始洗孩子们换下的脏衣服。 “你们不要躺在地上,地上很脏的。”素叶小声嘟囔道。 “不脏不脏,地上凉快。”雷霆兄弟无所谓地答道,素叶看了一眼正在洗衣服的梦一尘,皱了皱眉。 待太阳终于下山,温度降下来后,也快到了上床时间。梦一尘坐在床边,一手端着一碗药汤,脸上是难得的坚决。 “我不想喝药!不想喝药!!不想喝药!!!”兄弟俩的哀嚎再次响彻卧室,此起彼伏。 “不喝药,明天就不给你们桃子吃。” “不要啊!为什么一定要喝药啊?” “喝了药才能有力气玩儿,不喝药会没有力气的,听话。”梦一尘耐心地哄着。 一炷香后,梦一尘终于端着两个空碗走进客厅,伸手在桌子上一摸,果然摸到另一个空碗,欣慰地感叹道:“阿叶把药都喝了?还是阿叶最乖了。” “尘大夫,我这么乖,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呀?” 素叶平日里对什么都表现得十分淡然,糕点给了就吃下,不给就算了;布偶给了就玩会儿,不给就忘了。若说这孩子有什么爱好,那便是爱听梦一尘唱歌,不是那些简单的童谣,而是真正的歌赋,有寄托乡愁的短诗,有怀才不遇的哀歌,有抒发壮志的名曲,有表达爱意的小调…… “阿叶又想听歌了?”梦一尘伸手捏了捏素叶的脸蛋,素叶大方地仰着脸让他捏,不再如最初时那般排斥了。“今晚想听什么?” “都可以,都爱听!” “都可以呀,那就唱那首《旅人》吧。走,咱们出去唱,不要吵到哥哥们休息。”说完便靠在门外的梧桐树上轻声唱起来: 新月如弓似弦 路边孤灯几盏 胸中一声轻叹 抚松盘桓,烦,烦,烦 天上疏星黯淡 眼角泪光微闪 低首把心遮掩 苦水难咽,寒,寒,寒 不觉已是夜半 月下独倚斜栏 只有素娥相伴 悲中入眠,难,难,难 从始至终,素叶明亮的双眼都认真地盯着梦一尘,似是被歌曲中的悲伤感染,眸中渐渐泛起水雾。她倒也不急着去擦,反正梦一尘看不见。随着歌声起落,一轮明月悄然升起,在庭中洒下一地清辉,照亮了一高一矮两个“独倚斜栏”的身影。 “阿叶,夜已经深了,快回去睡吧。” “好的,尘大夫也早点休息。”即使梦一尘看不见,素叶还是礼貌地欠了欠身,才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可不知为何,今晚素叶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伏天的夜晚并不会冷,她脑海中梦一尘惆怅的声音却始终挥之不去,反复地唱着那三个字:“寒,寒,寒”。 这样折腾了许久也没能入睡,素叶干脆披上衣服走出房间,推开门却看到了梦一尘消瘦的侧脸。只见他坐在木桌旁,桌上摊开摆放着数十张符纸,一支毛笔静静地躺在砚台边,砚台里盛的液体不是黑色的墨,而是红色的血。梦一尘左手握着一只匕首,匕首的尖端直直刺入右手手腕后又迅速抽出,新鲜的血液立刻喷涌而出,流入砚台中。 “梦仙士!你在干什么?快住手!”素叶稚气的童音中满是惊恐,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梦一尘猛地回头:“阿叶?你怎么出来了?你……你记得我?”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演下去了,素叶直接冲到梦一尘身边,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匕首,声音抖得厉害:“你在干什么呀?” “阿叶……素姑娘,你别害怕,我只是画几张护身符而已,没事的。”梦一尘也冷静不到哪里去,素叶那一句“梦仙士”让他忆起了素家村的四年时光,也忆起了他与同样携带记忆的素博朝夕相处的八年。他勉强勾了勾嘴角,抬手指着桌上已经画好的护身符给她看,“画护身符需要仙人血,这在仙界是很平常的事情。” “你撒谎!我见过街上卖的护身符,它们根本不是用血画的!” “的确可以不用血,但用血画效果会更好。” “你……你是为了多卖些钱吗?所以你买菜的钱都是用这些护身符换来的?” 梦一尘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素叶抖着手掀起梦一尘右边的衣袖,七八个极深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大部分已经不再流血开始愈合,新划开的那个却还在渗血。这五年来,素叶一直装傻充愣,掩饰自己有记忆的事实,可是今夜,这一道道伤口仿佛都在嘲笑她的猜忌、狭隘、小人心肠。自己五年的安稳生活,素雷、素霆两位老伯九年的无忧无虑,竟然都是这所谓的仇人用淋漓的鲜血换来的! 带着迟来的羞愧,素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梦一尘的右臂,哽咽道:“对不起。” 梦一尘被这声道歉搞得一头雾水:“素姑娘,你怎么了?为何要道歉?” 素叶摇了摇头,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会理解她的歉意,他平日里对雷霆兄弟如此宠溺纵容,显然是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无论为夙世冤魂付出多少都理所应当。素叶吸了吸鼻子,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催促道:“你赶紧包扎一下伤口吧,别感染了。” 话一出口,她又忆起梦一尘被沈大人刺在背部的那一刀,以梦一尘的修为,怎么可能被一介凡人刺中?唯一的解释是他根本就不想躲,他认为自己理应承受那一刀,所以并未释放仙力自保。想到这里,素叶鼻子又是一酸。 “没事的,我有修为护体,普通的伤口不会感染的。”梦一尘随手扯出一条白布,在伤口上缠了几圈。 “这些护身符能卖多少钱?” “大概够我们度过这个冬天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挣钱了吗?我记得你以前帮人驱鬼,不是能赚不少银两吗?” “我……我更喜欢画符。” 素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脑海中生出一个猜测,本想确认一下,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梦一尘起身去开门,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回凳子上。今夜本想多画几张护身符,好给素叶买几件漂亮的秋装,看来是有些操之过急了。素叶见状连忙扶着梦一尘在凳子上坐稳,自己跑去开门。 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男孩衣着华丽,上面绣有沈家的家徽,显然是沈家的公子。素叶愣了一下,试探道:“请问你找谁?” “找你。”小男孩倨傲地答道,“不让我进去吗?” 素叶站在门口,并未让开通道:“请问你找我有事吗?这么晚了,哥哥们已经休息了。” “哥哥?我才是你亲哥知道吗?” 果然如此!素叶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询问道:“不管你是谁,深更半夜找我有什么事?” “我与家里吵了一架,想在你这儿借住一晚,不行吗?” 素叶还想反驳,却被梦一尘打断了:“沈小公子,请进吧。” 行文道呲牙一笑,走进客厅,却在看到桌子上那几十张护身符时脚步一顿。梦一尘说自己以画符为生,居然指的是以血画符? “沈小公子,无论发生何事,不告而别总是不对的。你先去我的房间休息一晚,明日我送你回府。” “不行!”行文道与素叶异口同声。 “我不要回去!”行文道把纨绔子弟的口吻模仿得淋漓尽致。 “让他去我房间休息吧,我今晚不困。”素叶则更执着于房间的问题。 “不睡觉怎么行?你们都快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听话。”梦一尘的音调透着坚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用这个口气说话就不会再有商量的余地,而行文道与素叶恰好都是熟悉他的人,于是两人都悻悻地走向了各自的房间,留梦一尘一人独自坐在桌边,继续画符。 第二日素叶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怎么好好睡,一合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梦一尘狰狞的右臂。可睁开眼,她又听到门外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显然梦一尘画了一整夜的护声符。等外面的声音终于消失,素叶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衣服走出房间,却正好看到梦一尘挑着两桶水从溪边回来,便立刻迎了上去:“尘……那个……梦仙士,我帮你做早饭吧。” “素姑娘,怎么起这么早?早饭我来做就好,你再休息会儿吧。”梦一尘的语气中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变得礼貌而疏离。 “我不累,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好吃懒做,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的身体只有五岁,怎能说是成年人呢?不用不好意思。” 素叶干脆放弃了和他理论,直接跟进厨房开始淘米,而梦一尘终归不能动手把她扔出去,只得随她去了。 当梦一尘与素叶每人端着两碗米粥回到客厅时,雷霆兄弟与沈小公子终于起床了,就着梦一尘替他们放好的水盆洗了把脸,便坐在桌旁开始喝粥。 “沈公子,能说说你为何与家人发生争执吗?” “因为我想修仙,可我爹不让。” “为何想修仙?” “因为修成仙人后就有能力保护更多的人。”行文道不假思索地说着梦一尘最看重的理由。 “你想如何修仙?” “我想拜个会仙术的师父,跟着他学。”行文道眨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尘大夫,听爹娘说你会不少法术,我们家仆人合起来都打不过你,要不你教我?” 梦一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汤勺,一言不发地“看”着行文道的方向,良久,才冷冷开口道:“行文道,演戏很有意思吗?” 行文道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不会吧?他的表演有什么破绽吗?没有啊?“尘大夫,你叫谁?” “不用再装了,昨夜我就开始怀疑了,刚才你的回答已经证实了一切。” 谎言被揭穿,行文道也不羞恼,嘿嘿笑道:“师父果然厉害,徒儿佩服!敢问徒儿是哪里露馅的呢?” “第一,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即便与家人发生争执也不会来西区郊外,更不会来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第二,你刚才的回答明显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这倒还真是一点不错!行文道挠挠头,讪讪道:“你就不许有人与你志同道合了吗?” “当然允许,但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说不出这样的话。” “好吧,我认输,师父高明!”行文道吊儿郎当地嬉笑着,完全没有认输的样子,“不过梦一尘,你又是送我入轮回,又是放我进你卧室,真不怕我再找你报仇啊?” “待我把素家村冤魂的转世全部送入轮回,要怎么报仇随便你。” “那还要等好久呢,万一我中间心血来潮给你使绊子怎么办?所以呀师父,你既然都收养了三个孩子了,还差我一个徒弟吗?你就把我也一起收了呗,留在身边看管岂不是更放心?” “他们不是我徒弟,你也不是。”梦一尘一字一顿地说道,“把粥喝了就离开吧。” 行文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头喝粥不再说话,只有素叶看到他眼眶红了。 将一脸不情愿的行文道送回沈府后,梦一尘带着雷霆兄弟和素叶前往成衣店购置秋装。虽然近几日天气分外炎热,但他明显感觉到气压降低,恐怕天要转凉了,需要提前准备些长袖长裤,而孩子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秋装已经不合身了。 成衣店里,伙计一见到梦一尘便乐呵呵地拿出了店中料子最好的成衣。梦一尘已经是这家店的老顾客了,每次光顾,都让伙计给孩子们拿出最舒适的衣服,再问几个孩子们喜欢哪件,从不吝啬银钱。只可惜他每次都只给孩子们买,自己则一年四季都是那几件白衣,否则还能再赚一笔。今日,两个男孩子兴致缺缺地试着衣服,他们对买衣服这种事本就不怎么上心,只要衣服舒服就好。而素叶则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素姑娘,你也去试试衣服吧,只有试过才知道合不合身。” “是呀,买衣服还是要试的,”伙计也附和道,“尘大夫,你家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 “可这些衣服我都不喜欢。”素叶毫不留情地拒绝道。 “那你喜欢哪件?我眼睛看不见,不能帮你挑,你看中哪件就让伙计拿给你。” 素叶围着成衣店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标价,最后指着靠近门口的一套蓝色衣裙道:“我喜欢这个。” “尘大夫,小姑娘指的那套衣服料子不好,穿在身上不透气。”店伙计急忙解释道。 “可我就是喜欢这套,我不需要它透气!”素叶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十分倔强。 “那给你买一套你喜欢的,再买一套布料舒服的,平时可以换着穿,如何?”梦一尘提议道。 “可那堆衣服我就是不喜欢呀!颜色样式我都不喜欢!”素叶气得直接跺起脚来。 “好吧,那麻烦给她拿那套她喜欢的吧,如果回去觉得不舒服,我再带她来买。”梦一尘想着前世素叶自己就是织女,也许对衣服式样有什么洁癖,便也就不再强求。 当梦一尘抱着一叠新衣,带着三个孩子走出成衣店时,卖炸糕的小贩正在卖力吆喝:“炸糕呦!又香又脆的炸糕呦!快来吃炸糕呦!” “我要吃炸糕!”雷霆兄弟异口同声地喊着冲向了卖炸糕的摊子,素叶看了眼标价,皱起了眉。 “慢点跑,小心摔跤。”梦一尘也跟了过去。 卖炸糕的小贩认识梦一尘,知道这是个十分宠孩子的文化人,二话不说便给两个孩子一人盛了一大块新出锅的咸炸糕。 “慢点吃,小心烫。”梦一尘不厌其烦地嘱咐着,虽然知道说了也没什么用,“素姑娘,你喜欢什么味道的炸糕?甜的还是咸的?” “我不爱吃炸糕。” “那你想吃什么?这条主街两边有很多小吃摊,你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 “我早上粥喝多了,现在还很饱,不想吃东西。” “好吧,你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想玩的都可以跟我说,不用客气。” 素叶用了很大力气才把那句“我已经不客气五年了”咽回肚子里,改口道:“今天哥哥们吃到了炸糕,那由我来决定回家吃什么菜可以吗?” 见到两个男孩点头,素叶继续道:“我想午饭吃炒白菜和炒豆芽,晚饭喝青菜米粥。” “太清淡了!怎么没有肉啊?”两兄弟纷纷抗议。 “我不爱吃肉。” 素叶回答得理所当然,让梦一尘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以前总是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怎得今日突然这么强势?又听见三个孩子争执不下,只得打圆场道:“好,那今天吃白菜和豆芽,明天吃肉,好不好?” 见两兄弟勉强同意,素叶也点了头,隔一天吃一顿肉,总比顿顿有肉强,一点点来!她给自己打着气。 梦一尘对天气的判断一向很准。四人买完衣服的第二天,浮萍镇便下起了大雨,秋雨绵绵,一连下了好几日,几人除了买菜基本都呆在屋中。或许是在屋里闷得无聊,素叶开始和梦一尘抢着干家务,只可惜她干的家务经常达不到梦一尘的标准。这天上午,梦一尘吃完早饭后想泡壶茶,却意外地发现茶壶是滚烫的,里面已经注满了水:“素姑娘,这茶是你泡的?” “是呀,”素叶眉眼弯弯,一脸期待,“你尝尝好不好喝。” 梦一尘倒了一杯茶,送入口中,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呃,味道不错,就是……有些浓,下次不用放这么多茶叶。另外这种茶叶泡久了会发苦,只需用开水浸泡一炷香时间即可。” “哦,好的,下次一定注意。”素叶吐了吐舌头,暗暗记下。 “素姑娘,”梦一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瓷盆,欲言又止,“这面是你和的?” “是呀,你不是说今天吃包子吗?” “呃,我是说过没错,可是你把面和成死面,是想让我包饺子吗?” “啊!对不起,我以前见王眉夫人这么和面来着,就照着做了。”素叶尴尬地挠挠头。 午饭过后,雷霆兄弟回到卧室,用梦一尘给他们雕刻的木头士兵打仗,玩得不亦乐乎。梦一尘刷完碗回到客厅,来到他通常放置脏衣服的木盆前,蹲下身来想要去洗衣服,却摸了个空,同时耳畔响起素叶的声音:“你是在找脏衣服吗?别找了,衣服我来洗,你去歇会儿吧。” 梦一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洗衣服做什么?把衣服给我,你去休息就好。” “以后你做饭,我洗衣,我们分一下工不好吗?” “素姑娘,”梦一尘站起身,脸上表情严肃起来,“我知道你有一个成年人的魂魄,但你的身体只有五岁,各处发育还都不完善,又患有心疾,应该尽量减少运动。你完全没有必要干这些家务活。” 面对梦一尘的坚持,素叶也很头疼:“梦仙士,你既然知道我有一个成年女人的魂魄,就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别人帮我洗衣服。”她特意咬重了“女”字。 梦一尘一愣,顿时脸颊绯红,脑中响起素博怨毒的声音:“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对人家姑娘又搂又抱,安的是什么心?”苍天为证,他洗的这些衣服都是小孩子的,日常听到的也都是稚嫩的童音,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啊!一时间他又羞又宭,又尴尬又委屈,干脆直接转身回了卧室。 从那天起,梦一尘再也没踏入过素叶的房间半步,床榻由她自己收拾,衣服由她自己洗晒,就连以前常做的那些摸头、捏脸之类的宠溺之举也再没有过。而家中三个男人的衣服和厨房用过的锅碗瓢盆,则成了两人每日必争的对象。如果饭后梦一尘先去厨房洗碗,回来后一定会发现自己与雷霆兄弟的脏衣服已经干干净净地挂在晾衣杆上;而如果他先去洗衣,就会在洗完衣服后发现厨房地上多了个凳子,而素叶已经站在凳子上把碗刷完了。甚至连削土豆这种活两人都要讲个先来后到,似乎只有买菜、挣钱这种素叶完全做不来的事,还安全地属于梦一尘的管辖区域。 天上人间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梦一尘刚买菜回来就被家中的两个大活宝围攻了:“尘大夫尘大夫,我们看到东区那边的天上有个好大的鸟儿,还有一只好像是蜻蜓,可漂亮了!” “鸟儿?蜻蜓?你们说的是纸鸢吧?” “对,是纸鸢。”刚洗完衣服的素叶边擦手边回道。 “纸鸢是什么?可以飞吗?” “纸鸢是一种玩具,你用一根线牵着它跑,如果有风它就能飞起来。”梦一尘耐心解释。 “我们也想放纸鸢!” “好,吃完饭就带你们去买。”梦一尘点头应道。 “买纸鸢多没意思,咱们自己做吧,我会做。”素叶突然插嘴道。 “可以自己做纸鸢吗?”两兄弟一脸向往。 “的确可以,”梦一尘思索着,“宣纸和棉线我们都有,就是竹签需要打磨。” “院子后面不就有一片竹林吗?我来做竹签吧。”素叶提议。 “竹签你恐怕做不来,打磨竹签是个力气活,你负责剪裁宣纸就行。” 两人很快分工完毕,开始分头行动。因为两兄弟也想要一个喜鹊纸鸢和一个蜻蜓纸鸢,素叶便分别剪出了喜鹊和蜻蜓的形状,可到了上色这一步,她却为难起来。以前她的确和素婉一起做过纸鸢,但绘画的活儿都是素婉包揽的,她从小寄人篱下,以纺织和刺绣为生,根本没学过绘画,叫她如何画得出喜鹊和蜻蜓呢?踌躇许久,她硬着头皮找到了梦一尘:“那个,梦……嗯……尘大夫,我……我不会画画,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讲讲要领,我试试看?” 她这话说得格外没有底气,向一个盲人请教绘画,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挖苦人。 出乎意料的是,梦一尘却胸有成竹地答道:“不用担心,我来画吧。” 说完便提起笔来蘸上墨汁,自信满满地运笔画图,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只花纹繁复的喜鹊和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很快出现在眼前。 素叶看得双眼发直,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做到的?画得好棒!” “绘画与诗赋一样,靠得不是肉眼的观察,而是心灵的感应,只要心中有意境,就能画出好作品。” 素叶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纸鸢,心中羡慕不已,脱口问道:“可以教教我吗?” “你想学绘画?好啊,我教你。” 不知为何,素叶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迫切地想要向人吐露自己埋藏了二十余年的心声。她抓住梦一尘的衣袖,语速极快地说道:“我……我其实不止想学绘画,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都想学,还有剑法、仙法、护身符,我什么都想学!我从小就很羡慕婉姑娘,每天都有先生教导。我也很羡慕你,懂那么多,什么都会,哪里都好!可我什么也不会,别人也不让我接触这些,说我就是一个孤儿,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有时间就去多干点活,用不着学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学啊。” 没错,她不甘心,不甘心看不到醉人谷外的湖光山色,不甘心学不到博大精深的琴棋书画,不甘心就这样一事无成地离开人间,不留下一丝痕迹。正是这份不甘心,让她即便经历轮回都无法放下,即使重获新生也不曾忘却。她携带着前世的记忆,从醉人谷来到浮萍镇,试图将自己灰色的过往变成一片五彩的未来。 “你不用羡慕我,我其实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都能被我搞得很糟。”梦一尘幽幽叹道,“不过诗词歌赋棋书画我都可以教你,只要你想学。可惜琴实在太贵了,我们暂且没有条件,如果哪天能弄到琴或者箫,我也可以教你。” 素叶双眼绽放出光彩,仿佛梦一尘一句简单的承诺照亮了她两世的人生,惊艳了她二十余年的岁月:“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 “素姑娘,”梦一尘苦笑道,“不要再谢我了,你永远都不需要对我说谢谢。” 纸鸢很快便做好了,一个白衣男子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你们来举纸鸢,我来跑,你们谁先来?” “我我我!”素雷已经迫不及待了。梦一尘叮嘱完注意事项,便举着长长的线团开始奔跑,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带起他乌黑的长发,在金色的阳光与金色的落叶间,形成一道绚丽的线条。素叶呆呆地望着那个奔跑的身影,有些移不开眼。 素雷手中的蜻蜓纸鸢很快便稳稳地飘在了空中,梦一尘又开始帮素霆放喜鹊纸鸢,可这次他却没有那么好运。为了避免两个纸鸢的棉线缠在一起,梦一尘这次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可这边的路面不够平整,路中间有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本来以他的身手,几块碎石根本难不倒他,可他踉跄着护住棉线时,不小心牵动了左臂上的缘咒,缘咒处立刻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卸去了他整条左臂的力气,同时整个人不可避免地向前栽倒,左侧手肘与膝盖都重重磕在了石头上。当然,对于时不时就要刺自己几刀的梦一尘来说,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他迅速站起身,重新起跑,喜鹊纸鸢很快也飞上了天空。 两个男孩欢呼雀跃不断,素叶却一言不发。梦一尘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得胡乱猜测。他想起他们一共只做了两个纸鸢,现在两个纸鸢被两个男孩拿去放了,素叶自然无事可做,又想到还是素叶帮忙做的纸鸢,不由满心歉意:“素姑娘,对不起啊,应该做三个纸鸢的,是我疏忽了。要不我带你去天上飞一圈?”说完又想起素博曾经不让他抱着女孩子飞行,脸一红,一时更加尴尬。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突然感到有人掀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不由一惊,急忙按住袖子:“素姑娘,你做什么?” “你的左臂在流血!”素叶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左侧膝盖也有血迹。” “小伤而已,不妨事。”梦一尘无所谓地说。 “什么叫不妨事!你感觉不到痛的吗?!”素叶不再顾及梦一尘的阻拦,直接拉开了他的衣袖,下一刻她便定在了原地。在梦一尘左臂的皮肤里,浅浅地镶嵌着六根细长的银针,其中三根平行而卧,另外三根则分别指向自己与雷霆兄弟所站的位置,每根针周围的皮肤都红肿不堪,有几处还渗着丝丝的鲜血,既不溃烂也不愈合,就那么狰狞地躺在那里。 “这……这是什么?”素叶用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银针周围泛红的皮肤。 “看起来很可怕吗?”梦一尘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这是缘咒,我就是通过它们找到你们的,你们一出生我便会接到感应,银针则会指向你们所在的方向,待你们魂魄稳固后,对应的银针也会消失,如今已经消失了四根了。” 素叶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问道:“疼吗?” “不疼,习惯了。”梦一尘无所谓地耸耸肩。 素叶凝视着那六根嵌在皮肉里的银针,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她或许这辈子都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的伤口是因为我们,眼睛也是因为我们吗?你的眼睛,是因为我们失明的吗?“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双目失明是因为与鬼侯做了笔交易。” “什么交易?”素叶咬牙问道,双目死死盯着梦一尘的脸。 梦一尘一时有些语塞,他用视力换了缘咒,这么说下来,似乎还真和素家村扯上关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问这些做什么。” “什么交易?”素叶咬牙重复了一遍。 “你猜得不错。”一个戏谑的声音从林中传来,“他以他的视物能力作为代价,得到了手臂上那十根银针。” “你怎么来了?”梦一尘猛地警惕起来,转身挡在素叶身前。 “我看到西边天上有两只纸鸢,猜测肯定是你们放的,毕竟浮萍镇上有钱人家都住东边,贫民窟里也就你这么宠孩子,还给他们做纸鸢。”行文道懒懒地回道,“素叶姑娘?不错呀,能够带着记忆轮回,说明执念够深,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不管是什么样的执念,我都没必要告诉你这个杀人凶手。”素叶冷冷地回答。 “杀人凶手?你认错人了吧,素姑娘?当初杀你的可不是我呀,是站在你身边的那位。” “如果不是你以万千生灵相要挟,梦仙士会无故杀人吗?”素叶寒声质问道,“梦仙士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不辞辛劳地帮助了我们四年之久,他会无故杀人吗?” “的确不会,可杀人有动机就不算杀人了吗?”行文道饶有兴致地问道,“因为他杀你是为了救别人,所以你就心甘情愿被他杀?” “我承认,我曾经的确心有怨怼。梦仙士为了我们打散自身魂魄的时候,我就应该原谅他的。只怪我自己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了五年有余,直到最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啧啧,所以你现在一点也不恨他了?” “不恨。”素叶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旁的梦一尘面露震惊之色,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话当真。 “梦一尘,你看看人家小姑娘,杀生之仇说放下就能放下。你瞧瞧你,我不就算计了你两次吗?至于跟我计较到现在?” “计较?”梦一尘苦笑一声,“我何时与你计较过?是我识人不清害死了两位师兄,是我判断失误害死了素家村全村,我自己血债累累,有什么资格与你计较?” 直到此时,行文道才彻底明白,梦一尘一次次地放过他,并非是顾念师徒旧情,而是遵循济世救人的一贯原则;他不让自己陪在身边,也并非是记恨自己曾经的欺骗,而是出于对亡灵的愧疚。从头至尾,梦一尘恨的,一直都只有梦一尘自己罢了。 放了一下午纸鸢,雷霆兄弟玩得十分尽兴,双颊泛红,粗喘不止。梦一尘本来有些担心他们运动过量,心脏会承受不住,但听他们依然在兴奋地叽叽喳喳,便暂时放下心来。简单地备了些清粥小菜,四人一起吃过晚饭,梦一尘又照常使出浑身解数哄两兄弟喝下药汤后,便催促他们早点歇下。两个孩子也确实累了,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一尘刚一回到客厅,便被素叶拉着按到了凳子上:“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 在梦一尘的惊呼中,素叶二话不说便掀开他的衣袖和裤脚,开始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梦一尘有些哭笑不得:“素姑娘,小伤而已,我有修为在身,不会感染的。” “不会感染,但是会痛。”素叶的回答不容抗拒。梦一尘见拗不过她,便也随她去了。 处理完伤口,两人也很快休息了,也许因为疲惫,也许因为解开心结,两人都睡得很熟。第二天早上,梦一尘无论如何都叫不开雷霆兄弟的房门,焦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屋中,却只摸到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将近十岁的两个男孩身体发育很快,在同龄人中属于个头比较高的,可此时他们却佝偻着腰蜷缩在床上,身体抱成一团,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睡衣,似乎因为呼吸困难而十分痛苦。面对病魔的突然袭击,两个人明显奋力反抗过,可最终都没能逃出宿命的手掌,心有不甘地离开了人世。谁也没想到,林间空地上的纸鸢,竟成了他们今生最后的记忆。 这份打击来得实在太突然,梦一尘大半天时间都精神恍惚,甚至固魂法阵都险些画错。雷霆兄弟的魂魄在法阵中心升起后,素霆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梦仙士,这些年我们弟兄俩不懂事儿,总是给你添麻烦,让你见笑啦。” 梦一尘摇了摇头,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梦仙士,”素雷接口道,“虽然你刺杀我们时我们是挺恨你的,不过这九年多时间还真是要谢谢你呐!如果不是你,我们哥俩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们这么早离世,你们本可以长命百岁的,都是因为我你们才得了心疾……”梦一尘说不下去了。 “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素雷挥挥手,宛如当年庄稼地里的素老伯,“我们下一世,不会再有心疾了吧?” “不会了,固魂法阵会彻底稳固你们的魂魄,下一世你们就自由了。” “那就好,那就好。”素霆松了口气。 “那叶丫头就拜托梦仙士了,小丫头命苦,可心肠还是不错的。” “我会照顾好素姑娘,二老放心。” 两个淳朴的魂魄随着夕阳一起离开了人间,徒留梦一尘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梦仙士?尘大夫?来吃点晚饭吧,我熬了米粥。”素叶直接忽略了坐在墙头上看戏的行文道,上前去拉梦一尘的袖子。 “素姑娘,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明日回来。”留下这句话,梦一尘便转身出门了。 看梦一尘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素叶哪里放心得下,悄悄跟在他身后,与另一个尾巴互不揭穿,倒也默契。梦一尘一路踉跄着来到酒铺,找伙计要了最烈的酒,一下买了三坛,然后便抱着酒坛去往西郊外的那片林间空地。素叶悄悄躲在树后,行文道则懒洋洋地坐在树上,可惜眼盲的梦一尘谁也看不见。他打开第一坛酒,毫无章法地灌进口中,像喝白开水一样,一口气将整坛酒喝了下去,然后伸手去摸第二坛。这一次,他的手端起酒坛时有些不稳,倒入口中的酒有几滴顺着下颚淌下来,染脏了白衣。第二坛酒喝下去后,梦一尘的动作迟缓了许多,他颓废地靠着一棵梧桐树,慢慢滑坐在地上,闭目休息了片刻,又摸索着打开了第三坛酒。素叶犹豫着想要上前阻止,酒铺伙计说过,这是整个南方最烈的酒,一般人喝半坛就会醉,而梦一尘已经喝了两坛。但她转念想想,梦一尘平日里总是压抑情绪、束缚自我,今日既然主动买醉,何不让他好好醉上一场呢? 梦一尘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几乎端不稳酒坛,第三坛酒被他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他似乎对此很是不满,皱眉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将更多的酒泼了出去。他想将酒坛对准嘴唇,可意识迷离中怎么也对不上,最后一怒之下将酒坛狠狠掷出,摔了个粉碎。素叶本以为他喝完酒就会离开,没想到他踉跄着起身起到一半时又摔了回去,干脆抱住树干不动了。素叶担心他受伤,上前查看,走近后才发现,他正将脸埋进树干中默默地流泪。同村而居四年,朝夕相处五载,这还是素叶第一次见到梦一尘哭,一时间竟忘了动作。梦一尘哭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开始在袖中寻找什么,摸了一会儿后抽出了一把长剑,剑身通体银白,没有任何装饰,剑柄亦十分朴素,上面雕刻有竹叶图案,其中一片竹叶缺了一角,正是折翼! 看到这把剑,素叶与行文道的瞳孔都猛地一缩。这么多年不见梦一尘佩剑,原来是使用空间法术将它藏在了袖子里。抽出剑后,梦一尘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的竹叶,突然笑了,喃喃道:“折翼,折翼,师父,您可真会取名字。”语罢,他慢慢举起长剑,将剑尖再次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素叶再顾不得许多,冲上去紧紧抱住梦一尘握剑的手,拼命向外拉,“梦仙士,你可千万别干傻事!梦仙士,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梦仙士?!” “不要叫我梦仙士!”梦一尘含混地吼道。 “好,不叫,不叫,那叫什么?尘大夫?可你也不姓尘啊,叫尘哥哥?一尘哥哥?”素叶语无伦次地没话找话,试图转移梦一尘的注意力,“尘哥哥,你答应我要教我诗词歌赋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还有剑法,剑法我也要学,你舞剑那么美,一定要教给我,不能小气哦。” “不……不舞剑……不能……碰剑……” “为什么不能碰剑?” “剑……脏了……血……剑……杀人……不对……”梦一尘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但素叶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果然!梦一尘宁可以血画符都不肯驱鬼挣钱,就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曾经举剑杀人的自己。 “好,不舞剑,那我们把剑收起来,好不好?” “好。”梦一尘竟像个乖孩子一般,听话地将折翼重新收回袖中,素叶终于放下了心:“尘哥哥,你画画好棒,是谁教你的呀?” “大……师兄……他……更棒……比我……棒多了……” “哦,那是谁教你弹琴的呀?” “也是……大师兄……都是……大师兄……” 素叶想起梦一尘前一天提到的“我识人不清害死了两位师兄”,不敢再追问下去,便又换了个话题:“那尘哥哥的师父是谁呀?也这么厉害吗?” “师父……最厉害……师父……是……掌门……乙山派……顶梁柱……” “哦,那尘哥哥还回乙山派吗?” “不回了……不能回……回不去了……师父……生气……不要我了……大师兄……也不要我……回不去……”梦一尘突然将头埋进素叶怀中,呜呜地哭起来。 素叶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抚着他的长发,低声安慰道:“尘哥哥不哭,回得去的,一定回得去的,哥哥别哭。” 梦一尘则如一个思念家人的孩子、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哭了很久很久,直哭到他体力不支,才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睁开无神的双眼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素叶除了摘了几颗野果充饥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泥垢与泪水。 “素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宿醉的头痛让梦一尘大脑一片空白,掌心中温暖的小手更是让他茫然无措。 “尘哥哥,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 “尘……你叫我什么?” “尘哥哥呀,你刚刚才同意我这么叫你的,不会这么快就反悔了吧?”素叶一脸淡定地撒着谎。 “我……我有吗?刚刚……刚刚我都说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看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还没回家,就出来找你,然后就发现你一个人躺在林子里半睡半醒。你听到我叫你‘梦仙士’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死活不让我叫,所以我就改口叫你尘哥哥了。” “呃,对不起啊,不该对你发火,没吓到你吧?” “没有,我哪有那么胆小,况且尘哥哥叫起来也更顺口。” “我……我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讨论完称呼你又睡了一小会儿,然后就醒了。” “真的?没说别的?” “真的没有啊,尘哥哥还想说什么别的?” “没有,只是问问罢了。” 看到梦一尘明显放松下来的神情,素叶知道自己撒谎是对的:“那,尘哥哥,你睡也睡了,脾气也发了,可以回家了吗?” 素叶口中的“家”让梦一尘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好,让你跑这么远来找我,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我刚才路上摘的野果,尘哥哥你尝尝。” 在他们身侧,前两日放的喜鹊纸鸢正凄凄惨惨地挂在树杈上,牵着纸鸢的棉线将天上仙人的圣洁温雅与人间凡子的苦痛挣扎混在一起。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人手里抓着一颗红彤彤的野果,在金色的夕阳中并排走在铺满金色落叶的小道上,一同走向他们在浮萍上搭建的新家。 朝夕相伴 回到住处之后,两人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这微妙的变化不仅仅是那个让梦一尘每次听到都脸红的称呼,还有素叶对他更加亲昵的态度。 “尘哥哥,今天你教我画画好不好?” 梦一尘刷完碗,刚从厨房出来便被素叶扑了个满怀,急忙反手抱住她,以免她摔倒:“好,那今天就教你绘画的初级技巧。” 客厅里,平时用来吃饭的木桌被素叶擦得干干净净,中间铺着洁白的宣纸,右侧摆着粗细不等的毛笔,左侧则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茶叶的清香从杯中溢出,令人心旷神怡。梦一尘闻到气味,忍不住摸索着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一股苦涩的茶香瞬间直达心底,素叶泡茶的手艺真是突飞猛进! 放下茶杯,梦一尘开始耐心地为素叶一条条讲解绘画要领。素叶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是她前世做梦都想要了解的世界,这是她每次生辰都要祈求的宝贵机遇。经过一整个下午的讲解,素叶已经可以画出圆圆的鸡蛋了,梦一尘看不到她的画,素叶便拉着他的手抚过宣纸,跟他讲自己在哪里落笔,落笔多重,墨色多深,梦一尘听完后再一一点评纠正,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画的不错,你学得很快。”在素叶成功画出第三个圆鸡蛋后,梦一尘忍不住赞扬道,“你缝了一上午衣服,又学了一下午画画,累不累?晚上想吃什么?” 梦一尘醉酒那晚,跟随了他十年的白衣在树干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由于衣料老旧,破洞周围的棉线也都迅速分散开,导致衣服彻底无法修补。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直接去成衣店再买一件,可这次素叶却坚持要自己做,说是自己缝制的衣服更合身,梦一尘拗不过,只好依着她,只是他对这针线活一窍不通,不得不将所有的重任都交给素叶一人。素叶兴冲冲地拉着梦一尘来到裁缝店,买了一块上好的月白色布料,回家后甚至都没有拿尺子为他测量,单单凭借肉眼的观察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缝制。 “我不累,这算什么。晚上吃些清淡的就行。” “素姑娘,你肉也不吃,鸡蛋也不要,天天只吃蔬菜,该不会是在给我省钱吧?”梦一尘终于道出了心中的怀疑。 “没有啊,”素叶一脸无辜地答道,“我是真的不爱吃肉,鸡蛋经常吃会腻的,偶尔吃一次就好。” 梦一尘摇了摇头,暗自决定不管素叶说什么明天都要给她包一次香菇鸡蛋包,改天再烙几张牛肉饼,这孩子身体长这么快,只吃菜叶子可不行。 待梦一尘进厨房做饭后,素叶轻车熟路地溜进他的卧室,将他藏在柜子底层的衣物全部抱出来,开始认真清洗。梦一尘为了阻止素叶替他洗衣服,经常故意不把换下的衣服放进木盆里,或者只放一些短小的,可素叶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每日该换下多少衣服、哪些衣服都一清二楚,发现木盆中衣服数量不对后便会亲自去他卧室寻找“赃物”,让梦一尘十分无奈,也不知道这执拗的性子是跟谁学的。 “素姑娘,别洗衣服了,快来吃饭。”梦一尘听到客厅角落里哗哗的水声,便知道她肯定又搜到了自己藏匿的脏衣服,顿时一阵头痛,同时心中微暖。 “马上就来!”素叶将拧干的长裤挂在晾衣杆上,迅速跑回客厅,“哇!这是娃娃菜吗?这菜叶金黄金黄的,好漂亮!” “尝尝看,看你爱不爱吃。” 素叶夹起一片菜叶放入口中,随即由衷地赞道:“好吃!” “那你多吃些。” “尘哥哥,你这做饭的手艺和谁学的啊?” “我来浮萍镇之前住在西关山上,一位热心肠的大娘教我的。”说起贾大娘,梦一尘唇角微微上扬,不知贾大娘今年的苹果酒酿好了没有,贾石肯定又长高了。 “你去西关山也是为了我们素家村的人吗?谁在那里啊?” “霁雯出生在那里,是贾大娘的女儿,另外素博、素婉也在那里住过。” “你已经见过素博了?他那个人那么偏执,肯定也是带着记忆轮回的吧?他有没有为难你?” “还好。” “尘哥哥你不诚实。”素叶撅起嘴,故意用赌气的声调说道,引来梦一尘一声轻笑。 吃完晚饭后的闲散时光是二人的诗赋时间,梦一尘一句一句地教素叶背诗,素叶记性极好,一首诗听两遍便能熟背。当诗背得足够多的时候,梦一尘又开始教她给诗谱曲,并按照谱出的曲调哼唱,渐渐地,梦一尘曾唱给她听的那些歌赋在她脑中有了更深刻的含义。无数个月夜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廊下,梦一尘在皎洁的月光下轻声吟唱古老的歌谣,素叶则对着这比明月更美的白衣仙人痴痴地发呆。 不出几日,素叶又兴冲冲地扑到了梦一尘怀里:“尘哥哥,衣服缝好了,你快来试试。” “这么快?我试试。” 梦一尘将崭新的外衣套在身上,发现竟是出乎意料得合身,下摆的长度恰到好处,肩袖的宽度亦十分完美,甚至比他在乙山派的弟子服还要合身。他轻轻抚摸着顺滑柔软的布料,细密的针脚处传来温暖的触感,喃喃地感叹道:“真不错,很合身,素姑娘手真巧。” “我是不是很厉害?”素叶邀功似的拽着梦一尘的袖角撒娇。 “嗯,的确厉害。”梦一尘轻笑着夸奖道。 “那,尘哥哥,明天我不用再缝衣服了,你上午教我下棋好不好呀?” “好,听你的。”梦一尘宠溺地应道。 于是,两个人的生活逐渐充实起来,每天吃完早饭,梦一尘先教素叶一个时辰棋道,再买菜做饭,素叶则或洗衣或缝补。待二人吃过午饭,便开始了午后的绘画时间,屋中的墨香随着西下的残阳一起消散,晚饭后又会响起或清越或婉转的歌声,直至明月高悬方渐渐归于宁静。 “尘哥哥尘哥哥,我知道这个棋局怎么解了!” 正在喝茶的梦一尘条件反射地伸出手,熟练地接住扑过来的女孩,没让她摔到地上,无奈又宠溺地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么扑,磕到碰到怎么办。” 素叶才不管那么多:“我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黑子走8—13点位,对不对?” “丫头可以呀!现在我让你八个子都下不过你了。”梦一尘的声音里充满了赞许。 “嘿嘿,下次让六个子,再来!” 二人将院子里的一块木板刻成棋盘,又将旧衣服剪成黑白布团,当做棋子,通过报点位来下盲棋。梦一尘没想到素叶在棋艺方面的天赋远高于书画,短短几个月棋艺便突飞猛进。他心中暗暗赞叹,如果这丫头学过阵法,一定是个布阵的高手。想到这里,梦一尘不免又是一阵惋惜:没有修为,就算学会了布阵又有何用?可自己修炼的所有仙法均出自乙山派,道法仙术不得外传是每个门派最基本的规矩,自己真的可以无视门规,将乙山派的法术传给外人吗?他亏欠乙山派的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罪加一等? 梦一尘暗自纠结时,素叶也没闲着。她向梦一尘学艺当然是真心敬佩他的才华,但她还有一个小小的计划,那便是让曾仗剑天涯的梦仙人重新把剑法拾起来。于是,在梦一尘让素叶六个子与她下成平局之后,素叶提出想要学习剑法:“尘哥哥,我知道各大仙派修炼用的仙术仙法不能外传,但剑法应该不包括在内吧?” “剑法的确不包括在内,因为每个人跟随师父学完基本招式后,都会创出属于自己的剑法,哪怕同一师门下的师兄弟剑法也各不相同。这些剑法属于仙人本人,愿传则传,与门派无关。” “那,尘哥哥,你可不可以也教教我剑法呀?” 梦一尘一怔:“你想学剑法?” 她没有修为,不能布阵,剑法倒的确可以学。可是,自己教得了她吗?莫说教她,自己敢再次拿起剑吗? “嗯!我早就想学了,当年看见尘哥哥挥剑驱鬼时就觉得哥哥的剑招好美,似冰凌,似水波,似月华。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素姑娘,你……你忘记我用剑做过什么了吗?” “做过什么?驱鬼呀。” “素家村,石柱上。”梦一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虽然两人都有记忆,但正面谈论那场惨剧,在雷霆兄弟离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尘哥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纠结于素家村的事,你既然是乙山派的弟子,就肯定参加了乙巴之战,当时你上前线了吗?”不知为何,素叶总觉得梦一尘不是一个会杀生的人,哪怕身处战时,他面对仇敌恐怕也不会下杀手。 “我在前线只负责救治伤员,从未杀人。”想起自己曾在那地狱般的战场上,顶着漫天的箭雨,踏着血腥的焦土,绕过满地的残肢,寻到一个个奄奄一息的仙界弟子,再在他们痛苦的□□声中,将他们带到安全之处医治,或者埋葬,梦一尘喉咙发紧,艰难地向素叶解释道:“而且这两者不一样,乙巴之战的前线的确可怖,但战争中将士们接到命令,不得不浴血杀敌,我们医者只能尽力减少伤亡。可你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我在素家村时也并非战时。” “当时尘哥哥是迫不得已嘛,如果不杀我们,成千上万的百姓就会遇难,而且到时候大地崩裂,火山喷发,我们小小的素家村也未必能幸免。” 梦一尘双目紧闭,痛苦地摇摇头:“没有发生的事谁也说不准的,我事后一遍遍回忆行文道画的那个阵法,发现阵法图案或许并没有画全,很可能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无效法阵。我当时修为不够,无法感知阵法内的仙力波动,并不确定它是否有效。可我太害怕了,我不敢赌。如果我当时能坚守自己一贯的原则,不杀生,不以利益得失衡量生命的价值,那素家村的惨剧便根本不会发生,大家也都会安然无恙。” 素叶心中一惊,事实竟是这样吗?若真是如此,他们素家村十人的性命岂不成了一场笑话?”可是这种事,谁也不敢赌呀,万一是真的呢?况且不管阵法是真是假,都与哥哥的剑法无关啊,又不是剑法害死的我们。” 听到“死”字,梦一尘手中的茶杯没有拿稳,滑落在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沉默片刻后,他沉吟道:“你说得对,不是剑法的错,是握剑之人的错。” 不等素叶反驳,梦一尘便已做出了决定:“从明日起,每天早晨我会教你剑法。你心脏负荷不能太重,我们每天最多只能练习半个时辰,关键在于学会剑法中的诀窍,所以我们只走剑招,不必过多用力。” 对于这样的结果,素叶还算满意。她安慰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来。 第二天一早,素叶便整装待发,一脸期待地等着梦一尘召出折翼,谁知他却从地上捡起了两根相对较直的梧桐树枝:“真正的剑对你来说太重了,况且剑刃锋利,容易伤人,我们先拿树枝练习。” 素叶垮着脸,讪讪地接过树枝,暗暗感叹自己任重而道远。不过她沮丧的心情很快便在练剑过程中消散了,梦一尘虽然没有使用折翼,剑法却是认真传授,没有半分放水,身着素叶亲手为他缝制的月白色长袍,舞起木“剑”时一派仙资卓然,翩若惊鸿,震落了枝叶,暗淡了日光。被梦一尘玄妙的剑法深深吸引,素叶从一开始的别有用心渐渐变成了真心求学,从基本功开始,挥、砍、劈、刺、拨,一遍一遍地练习,一次一次地矫正,为之后学习成套的剑法打下坚实的基础。 练完剑后,二人回到屋中,梦一尘伸手想要泡茶,却又摸了个空,无奈道:“素姑娘,你刚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法,定是很累了,茶我来泡就行。” “尘哥哥,你自己也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法,你怎不说自己累?”素叶丝毫不为所动,用茶勺舀出半勺茶叶,放入茶壶中。 “我有修为在身,怎能一样?况且你心脏本就脆弱,不能太过劳累。” “泡茶而已,哪里会累。”素叶漫不经心地应着,心中精确地计算着时间,“茶好了,尘哥哥你尝尝,这次还涩不涩?” 梦一尘浅浅地抿了一口,香味与苦味完美混合,沁人心脾,让他一瞬间想起乙山上清苦的修行生活、西关山纯朴的柴米油盐、浮萍镇琐碎的人间烟火……“这次茶味非常到位,素姑娘,你真的很聪明。” “是吗?”素叶开心地笑弯了眼,纵身跳到梦一尘腿上,将脸埋进他白衣的前襟里撒娇,“因为我有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教我啊。” “胡说什么呢?”梦一尘只觉得她的话荒谬至极,不禁笑出声来,伸出双臂环住她小小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我哪里胡说了?尘哥哥下棋厉害,画画厉害,写字厉害,吟诗厉害,剑法厉害,什么都厉害,就是下次和我抢活干时不要也这么厉害就更好了。” “丫头你也太会颠倒黑白了吧!”梦一尘笑着反驳道,“明明是你总要与我抢活干。” “我那才不叫抢活儿,我那是自力更生,可是某个大坏蛋总是跟我对着干!”素叶继续狡辩,同时伸出手去挠梦一尘的腋下。 “别挠,痒!好痒!哈哈哈……”梦一尘痒得厉害,可又怕伤到小丫头,不敢用力挣扎,只得一边连连讨饶,一边笑出了泪花。 甜蜜而温馨的日子过得飞快,素叶渐渐从只是基本识字的纺织女仆长成了诗词书画样样精通的沉静少女。对她而言,每一首诗,每一幅画,每一首歌,都烙上了梦一尘的痕迹。而梦一尘,则在不知不觉中重新露出了真挚的笑颜。 折翼展翅 在过去的三年里,行文道虽未再主动找梦一尘说话,却并非没有造访过他的院落。多数情况下,他只要家中无事便会偷偷溜出来,百无聊赖地斜坐在一处矮墙的墙头上,远远地观看自家师父与一个漂亮女孩的互动。刚开始看到梦一尘对素叶倾囊相授时,行文道心中还有些吃味,但这股酸味很快便被那恬静的日常冲淡了,而他对素叶的敬佩则越来越深。当初在林间空地上,素叶一句斩钉截铁的“不恨”已让行文道自愧不如。若是有人无冤无仇杀了自己,他不敢确定自己会用什么方式复仇,但他绝对不会原谅凶手。而这三年间,不同于梦一尘身在其中的不自知,作为旁观者的行文道清楚地看到了素叶的良苦用心,也看到了在她的努力下梦一尘由内而外发生的变化。渐渐地,行文道彻底放弃了复仇的打算,反而窥视起自家师父与夙世仇人的日常相处来,也再没想过去取落在留善洞中的归真剑。 整整一个冬天,梦一尘每日早晨起来先教素叶半个时辰剑法,再出门买菜、打水、做饭,每次做好午饭后便会发现自己昨日换下的衣服被拿去洗得干干净净,正搭在屋檐下风干。他几次苦口婆心地劝阻素叶,叫她只洗她自己的衣服就行,冬天水寒,不要冻伤了手。可素叶每次都口头答应着,行动上却依旧我行我素,让梦一尘甚是无奈,也不知当初是谁提出男女有别、要求自己洗衣的。吃过午饭,便是二人下棋作画的时间,素叶的棋艺已经与梦一尘不相上下,书法绘画却还要差上一大截。晚饭后那男女合声唱出的歌赋,更是让墙头上的行文道不时想起巴思之战前喜来镇上歌舞升平的景象,不过记忆过于遥远,早已没有了恨意,只剩下淡淡的温馨。 这日清晨,梦一尘一开门便感觉到一股湿气迎面扑来,抬起手接住了一片轻盈的雪花。 “下雪了!尘哥哥,好大的雪呀!” 小姑娘雀跃的声音让梦一尘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嗯,下雪了,地滑,今日就不练剑了吧。” “好呀!那我们打雪仗吧?”不等梦一尘回答,一个松软的雪球已经砸在了他腰上。 “打中了!”素叶一边嬉笑着,一边跑过来为梦一尘拍掉身上的雪,谁知一抬头便被一个大雪球砸中了肩膀。 “敌人面前不够警惕,是剑客的大忌。”梦一尘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笑意。 “尘哥哥你……你太坏了!”说完两人便当真打起了雪仗。本来梦一尘眼盲,打雪仗并不占优势,可不知素叶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边玩边笑边叫,让梦一尘仅凭声音便可判断出她的方位。不过梦一尘也没有使用仙力,只是徒手把松松软软的雪球扔在小姑娘身上,还精准地控制着高度,没有让雪球砸到她的脸。 就这么嘻嘻闹闹了很久,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双双坐在院中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休息。素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在掌心缓缓融化,若有所思地问道:“尘哥哥,诗人都爱咏梅,赞颂梅花凌寒独放,傲骨不屈,可我们究竟应该在哪些情况下宁死不屈呢?” “在触及你原则底线、与你的梦想背道而驰的情况下。” “原则?尘哥哥的原则底线是什么?” “我……”梦一尘语塞,“我的原则,已经被我亲手打破了。” 素叶知道他指的是不计得失护佑凡人的原则,便换了个方式问道:“那,尘哥哥,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梦想了,只希望能稳固好你们的魂魄,还你们来世一个健康的身体。” “那在把我们十个人都送入轮回之后呢?尘哥哥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梦一尘摇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茫然。 “在来我们素家村之前,尘哥哥有过什么梦想吗?” “之前啊,我之前的梦想,是在人界建立一个乙山派的下属学堂,教导凡人修仙。” “这个梦想很好啊,一定有很多很多凡人愿意去你的学堂求学,为什么放弃了呢?” 梦一尘苦笑一声:“我已不是乙山派弟子,已经没有资格为乙山派建立学堂了。” “为什么一定要为乙山派建立学堂呢?自立门户不行吗?” 梦一尘苦涩地摇头:“我会的仙法道术全部都是大师兄传授的,其中包括了很多乙山派的镇派秘术,不得外传。我若自立门户,这些术法都不能用的话,又要如何教导他人修仙呢?” 素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梦一尘离开乙山派后只是在醉人谷中帮助穷人耕地干活,布阵驱鬼,却从不授人仙术。这样说来,问题还真是有些辣手,若想实现梦一尘建立学堂的梦想,就必须让他重回乙山派才行。 “那尘哥哥当初为什么离开乙山派呀?” “我……我犯下大错,害死了两位师兄,被师尊逐出了师门。” “和那个行文道有关?” 梦一尘沉痛地点点头。 “那个行文道,是你的什么人啊?” “他……他曾经是我的徒弟。”想了想,梦一尘又加了一句,“我杀了他的父亲。”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他父亲在做贩卖死人魂魄的生意,致使多人魂飞魄散。” “那尘哥哥是除恶扬善,杀他是应该的呀。” “是吗?可是他是被一场仙派纷争无辜波及,失去了所有家产,为了养家才开始贩卖魂魄的。” “这样的话,的确情有可原,可被他贩卖的魂魄难道就不无辜了吗?无冤无仇的,他要养家,人家还想轮回呢。” 梦一尘沉默了,这复杂的因果轮回,当真是是非难辨。 “那,尘哥哥,我算你的什么人啊?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我算你的徒弟吗?” “不,不是。”梦一尘答得飞快,“你自己愿意学,我便尽力教,能够学成这样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不用拜我为师。况且,这一世本就是我欠你的。” 素叶心中一阵难过,她花了三年时间,费尽了力,操碎了心,本不是个开朗的人,却故意扮演成天真活泼的孩童,努力通过撒娇耍赖来拉近两人的关系,可到头来,梦一尘还是只把自己当作夙世的债主吗?她突然觉得有些气馁,又有些怨怼,索性直接发起脾气来:“尘哥哥你好偏心呀,我生气了!” “我……我没有!我不是……”梦一尘没想到一向贴心懂事的素叶也会乱发脾气,不禁手忙脚乱起来,“你别生气,我没有偏心呀,我怎么偏心了?” “你收敌人的孩子为徒,哪怕在他背叛你之后,你还能心平气和地给他煮粥喝。你对素雷、素霆两位老伯也很亲昵,张口‘阿雷’,闭口‘阿霆’。唯独喊我的时候你就只会叫‘素姑娘’,‘素姑娘’,冷冰冰的,不是偏心是什么?” 这倒确实,自从知道了素叶携带前世记忆,梦一尘就再也没叫过她“阿叶”,被她提醒男女有别后举止更是彬彬有礼,丝毫不敢有半分逾越。每次她扑上来撒娇,梦一尘也只是纵着她,被动地享受着她的亲近,动作上并没有太多回应。 “那你想让我如何称呼你?” “嗯,素家村的人都叫我叶丫头,要不你也这么叫?或者叫我小叶也行。” “小叶?好,都依你。”这一次,梦一尘在素叶扑进怀里撒娇时不仅回抱了她,还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肩,揉了揉她的头发。洁白无暇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两人满身。 “对了小叶,明日我要出去一趟,早饭会提前给你做好,放在锅里,你记得趁热喝粥。午饭的话我今天会多烙几张牛肉饼,你把饼放在锅里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啊?银钱不是还有很多吗?尘哥哥你要去哪啊?”素叶窝在梦一尘胸前,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每日服用的草药剩的不多了,我再去西关山采一些,强心草只有西关山有,若那边也下雪了就麻烦了。” 素叶一直都很好奇一个问题:梦一尘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药材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次听梦一尘主动提起,便顺着他的话问道:“我服用的药都是你亲自采的吗?仙人都是怎么采药的啊?尘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也好,那明日你随我一起去吧,正好教你一些药理知识。” “好嘞!尘哥哥你真好!”素叶欢笑着抱住梦一尘的肩膀,脸颊在他侧颈处蹭来蹭去,鬓边的碎发痒得他直发笑。 于是,第二日天还未亮,一位白衣仙人便抱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离开浮萍镇向西北方向飞去,很快来到了西关山脚下。西关山一带并未下雪,即便是冬季依然植被茂密,青葱的松柏笔直地挺立在陡峭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 梦一尘感应着空气中的气流波动,按照以往无数次采药积累的经验,降落在一簇枝叶浓密的丛林中,一边用手触摸着枝叶,通过树木的种类和茂盛程度判断二人的方位,一面将一些有药用价值的植物介绍给素叶,让她一一辨识后,再将加工方法详细背给她听,自己背诵两次,再要求她重复两次,以加深印象。毕竟炼药是个精益求精的活儿,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否则浪费了珍贵的药材不说,还很可能给病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小叶,你看,这就是强心草,是你每日喝的药里必不可少的一味。”梦一尘蹲伏在地上,手指在灌木丛中摸索了许久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草药,“强心草的叶子尖而细长,一般四片为一簇,与三片一簇的风寒药草不同。” 素叶也俯下身来仔细辨识:“我知道了尘哥哥,你休息会儿吧,剩下的强心草我来找。” “强心草喜阴,所以多半生长在高大的灌木下或粗壮的树根旁,记住规律后会比较好找。” “好的,我又找到了两株。”素叶蹲下身开始采药,她视力极佳,寻找药材时比梦一尘快得多,“尘哥哥,以往你一个人来采药,都是按照生长规律推断出大概位置,然后用手触摸辨认的吗?” “是啊,强心草特点鲜明,不难分辨。” 素叶想象着梦一尘独自一人蹲在灌木丛中,手指耐心地抚过每一片草叶,摸很久才能找到一株草药,然后再换一处继续摸索。原来自己喝了八年多的药,都是他这样一株一株摸过来的,想到这里,素叶顿时鼻子一酸,提议道:“尘哥哥,现在我会采集草药了,我们多采一些好不好?” “现在家中就你一人,用不了多少草药,不必采很多。” “我不用,可以留着给其他村民用啊。” 素叶答得理所当然,却让梦一尘心中一凛。最近日子太过温馨,以至于他都忽略了时间的流逝,如今小叶已经八岁半了,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了。突然间,已经见过无数场生死离别的梦一尘心中生出一份惶恐:“小叶,别胡思乱想,你的身体好好的,一定还能活很多年。” 梦一尘声音中细微的颤抖让素叶心中狠狠一痛,看着身边那片单薄的白色,湿了眼眶。她真的很想一直陪伴在他身侧,陪他走过这坎坷的一生,寻到他渴望的救赎,赢回他应得的赞誉,可最近越来越吃力的心跳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她将刚摘下的药草放进袋子里封好,然后便张开双臂抱住梦一尘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尘哥哥说得对,还有很多年。” 梦一尘反手将她揉进怀里,紧紧贴在胸口,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汲取着生命的温暖。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很久,梦一尘突然道:“对了小叶,西关山上的夕阳很漂亮,我带你去看看吧。” “你来这里看过夕阳?” “我带阿婉看过,她最喜欢这里的夕阳,据说可以看到西海,很壮观。” 两人边说边继续采药,素叶负责寻找有用的药草,并将找到的草药采下来交给梦一尘,梦一尘则负责清理草药上的泥垢污渍,再将其分门别类装好。两人分工明确,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上午时间便装了整整一大箩筐,炼成丹后足够用上一年半载了。 “小叶,别忙活了,快来吃些午饭吧。” “来了!”素叶在溪边洗了洗手,接过梦一尘递给她的馒头,张嘴就狠狠咬了一大口。采药是个力气活,才忙了一上午她就已经腰酸背痛,难以想象梦一尘以前独自采药时的辛苦与孤寂。 “尘哥哥,你在馒头里放了什么?好香啊!”素叶嘴里嚼着馒头,含混不清地问道。 “好吃吗?我在蒸馒头时往里面加了些葡萄干。” “好吃!你从哪里买的葡萄干啊?” “我之前在西关山时贾大娘自己制作过葡萄干,我就也想试试,可惜试了好多年都没有成功,做出来的葡萄干要么苦涩要么干瘪,今年第一次做成了一些,就放在馒头里了。” “你都什么时候做葡萄干的?我怎么都没见过?” “你背着我出去卖刺绣的时候。” 素叶脸腾地红了,吐吐舌头,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尘哥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怎么发现的?” 素叶实在不想让梦一尘用血画符赚钱,想起自己以前跟着王眉学过一些刺绣,便在浮萍镇上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收购刺绣的裁缝。每日梦一尘买菜挑水时,她便躲在房间里绣一些手帕丝巾之类的小物件,绣好后拿到裁缝那里换一些银两,再趁梦一尘做饭时偷偷将银两塞入他的钱袋中。这点微薄的收入虽然远不够两人生活所需的费用,可毕竟能帮一点是一点,每一块碎银都能省下梦一尘的一滴鲜血。素叶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足够隐秘,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我自己的钱袋里总是凭空多出银子来,我怎会察觉不到,上次卖黄瓜的老大爷说经常看到你往裁缝店跑,我就明白了。” “尘哥哥,你要不要总是这么聪明。”素叶撅起嘴,抢过梦一尘手中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口水。 “你呀,叫你不要操心这些,你就是不听。” “不听不听就不听,小叶就是不听,说什么都不听。”素叶把赌气的句子按照童谣的旋律唱出来,还挺好听,逗得梦一尘哈哈直笑。 吃过午饭,素叶便又开始寻找药材。 “小叶,不用找了,已经够多了。”梦一尘在一旁阻止道。 “尘哥哥,趁着我看得见,采药方便,咱们把后面三位村民需要的药都采了吧,反正草药炼成丹后可以存放好几百年,肯定不会放坏。” “你这丫头,叫你不要操心,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不听不听就不听……”素叶再次唱起了童谣,边唱边向远处跑去,气得梦一尘又磨牙又好笑。 忙忙碌碌中,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梦一尘感受到太阳光方位的变化,知道快到黄昏了,急忙制止素叶继续采药的动作,抱着她飞上了山巅。 夕阳西下,梦一尘再次站在西关山的山巅,怀中抱着一个大眼睛、翘鼻子的漂亮女孩,女孩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将脸轻轻贴在他的侧脸上,滔滔不绝地为他描述眼前的景色:“现在云的颜色比刚才更深了,刚才还是金灿灿的黄色,现在已经趋近于火红了。远处的海水也被染成了红色,海天相接的地方颜色最亮,离我们较近的海水红中透着点蓝紫色。哇!那边有只海鸥,刚才有只白色的海鸥从海面上掠过,嘴里好像还叼着一条鱼……” 火红的夕阳,火红的云彩,火红的海水,将梦一尘涣散的双眸也映出了几分神采。 自这次采药后,两人又隔三岔五地来了十几次,一开始梦一尘坚决反对,不让素叶帮他采药,奈何他耐不住小丫头的软磨硬泡,终于在被身上的树袋熊挠痒痒挠到床上后妥协认输。随着素叶的手法越来越娴熟,两人采药的效率也越来越高,十余次下来,梦一尘药箱里的药已经足够三个孩子十年的用量了。他小心翼翼地清洗过每一片草叶,再将它们炼成仙丹,莫名觉得手中的丹药有些沉重。 眼见梦一尘对自己越来越宠溺,几乎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素叶觉得自己久等的时机终于来了。这天早上,两人照例在庭院中练剑,剑气划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啊!”素叶练剑过于专注,被脚下的树枝绊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 梦一尘吓了一跳,直接催动仙力飞过去抱住她:“小叶,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 “尘哥哥我没事!”素叶嘻嘻笑着,双手攀上梦一尘的脖子,像只吊在树上的猴子般不肯下地。 梦一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怎么这么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天天不让你吃饱饭呢。” “上辈子饿狠了,这辈子吃的饭都补到上辈子里了。”素叶笑嘻嘻地胡说八道,“尘哥哥,你看我前世这么可怜,饭都吃不饱,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呀?” “你又要干什么?”梦一尘对她的撒娇已经见怪不怪了。 “尘哥哥,我真的特别喜欢看你舞剑,你给我表演一次好不好?” “我不是每天早晨都给你表演吗?” “你那只是拿着树枝笔画,不是真的舞剑呀,我想看你舞真正的剑,就你那把刻着竹叶的剑。” “折翼?”梦一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至今还是没有勇气拿起折翼。 “就是你帮我们村子驱鬼时用的那把,剑身银白,剑柄刻竹,剑舞起来比月光还美!”见梦一尘还在犹豫,素叶又开始撒娇,“尘哥哥!尘——哥——哥——!” “好吧。”面对素叶的撒娇,梦一尘再一次妥协,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舞剑而已,只走剑招,不出剑伤人,不会有事的。 于是,时隔三年有余,素叶终于再次见到了折翼,而这一次,折翼的剑尖不再对准主人的心脏,而是随着主人轻盈的身姿旋转变换,幻化出各式精妙的剑招。春日的暖阳照在灵巧跳跃的白衣仙人身上,照在仙人手中纯净无暇的竹叶长剑上,照在痴痴望着仙人的俏皮女孩眼中。镀上金色的白衣与反射金光的银剑在小小的院落里上下翻飞,勾画出一道道圣洁的光影,照亮了墙边女孩欣慰的笑颜,照亮了墙上男孩漆黑的瞳仁。 仗剑天涯的梦一尘,终于回来了。 佳节放灯 事实证明,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自从梦一尘开了使用折翼舞剑的先河,就再也无法将剑藏回袖中。每日清晨,素叶不看他用折翼打一整套剑法绝不罢休,纠缠几次后梦一尘便认命了。于是,在袖中沉睡了四十余年的折翼,再次悬挂在了梦一尘的腰间。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恋人,而恋人们都爱过七夕。浮萍镇的七夕有自己独特的习俗,这一天,镇上会有大型集会,各色摊位应有尽有,吃的玩的样样不缺,而平日里约束女子的那些传统礼仪则在这日全不作数。刚刚出阁的姑娘可以结伴出行,明目张胆地观察镇上未婚的年轻男子;芳心暗许的女子则会提前缝制好精美的荷包,在七夕这日送给自己心仪的对象;两情相悦的情侣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逛街,向全镇居民公布自己的婚约;已经成婚的夫妻也会凑个热闹,带着孩子在街上吃小吃、玩套圈。而浮萍镇上最重要的七夕习俗,要数放灯这一项,节日当天,小贩们推着满车形状各异的彩灯上街吆喝,鱼形的黄灯象征年年有余,心形的红灯象征心心相印,马形的寓意马到成功,狮形的寓意官运亨通。情侣们买下自己喜欢的彩灯,提笔在灯的侧面写下对彼此的祝福,然后将彩灯底座上的捻子点燃,充气的彩灯便会飞上天空,喻指心愿达成。 今年七夕的午后,素叶突然心血来潮,缠着梦一尘要出门:“尘哥哥,听说七夕时主街可热闹了,咱们也去逛逛吧。” “七夕时互诉衷肠的年轻男女们自然热闹,我们去逛什么?”梦一尘好笑地问道。 “谁说只有他们才可以热闹了?不是有好多大人都带着孩子去吃小吃的吗?” “你又承认自己是孩子了?刚才不让你刷碗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想当孩子的时候就是孩子,不想当的时候就不是。”素叶回答得格外理直气壮,逗得梦一尘又是扑哧一笑。一炷香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出现在了浮萍镇主街。 “尘大夫,带孩子出来逛街呀?”卖炸糕的小贩搓搓手,热情地招呼道。 “是呀。”梦一尘笑答,“小叶,想吃炸糕吗?” “不想吃,中午吃多了还没消化呢。” 炸糕摊小贩暗自摇摇头,自从那两个小男孩不在了之后,这位尘大夫就再没买过他家的炸糕了。不过他家这小姑娘是越长越漂亮了,将来定是个绝世的美人。 “尘哥哥,前面有人表演杂耍,我们去看看吧!”素叶可没心情顾及炸糕摊小贩的感受,拉着梦一尘向前走去,“他们在表演叠罗汉呢,现在已经叠了三层了,最下面有九个人,围成一个三角形;第二层有六个人,踩在第一层人的肩膀上;第三层现在站了两个,第三个人正在向上爬,就快爬到了……啊!” 在人群的一片惊呼声中,站在最下方的一个年轻男孩突然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导致踩在他身上的人也都纷纷摔下,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呼痛声、叫骂声、呵斥声、嘲笑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梦一尘皱眉向前迈出一步,素叶立刻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向受伤的几人,同时简短快速地为他描述了一下情况。杂技演员见人群都哄笑着退散,梦一尘却不退反进,都有些愕然。梦一尘也不浪费时间,简单询问了几句后便开始替几位伤者检查伤势、包扎伤口,动作精准又娴熟,处理完所有伤口后,又从钱袋中拿出一些银钱交给他们,叫他们伤好前先不要表演,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在众人的千恩万谢中,梦一尘带着素叶迅速离开,素叶仰头看着阳光下梦一尘苍白而俊朗的侧颜,胸中爱意无声地翻涌。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卖彩灯的摊位前,正在出神的素叶突然灵机一动:“尘哥哥,我可以买个彩灯吗?” 这大概还是这么多年来素叶第一次主动向他讨要玩具,梦一尘自然点头应允:“你去挑个你喜欢的。” 在一堆绚烂的彩灯中,素叶左挑右捡,最后选中了一个朴素到有些寒酸的水墨灯,小灯呈很普通的椭圆形,灯面纯白,灯上用水墨画的手法画了几丛竹叶,在一众花里胡哨的彩灯中显得单调而乏味。选出这个灯后,素叶拿起毛笔,问道:“尘哥哥,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也没什么别的愿望,就祝小叶生生世世平安喜乐、健康无忧吧。” 素叶笑笑,提笔写下两行字,然后用打火石将捻子点燃,将灯送入空中,并摇着梦一尘的手臂欢呼:“尘哥哥,咱们的灯飞得可快了,已经飞过屋檐了。啊!刚才它又超过了一个彩灯,还在向上飞呢。” 只见一个朴素的椭圆小灯冉冉升起,飞向天穹,灯的侧面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愿梦一尘平安喜乐,好梦成真。 同样注视着彩灯的,还有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他站在主街东侧的一个小巷子里,静静看着这一切,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浓。只见他点点头,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然后迈着不符合年龄的坚定步伐,走向那牵着手仰着头的两人:“好久不见啊,梦平仙。” 听到熟悉的声音,梦一尘迅速转身,将素叶护在身后,警告道:“我说了,不管你想做什么,都等我稳固完他们的魂魄再说。” “你是说过,不过很可惜,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不能等那么久。”行文道嘴上对梦一尘说着话,眼睛却紧紧盯着他身后的素叶,“梦平仙,你难道不想复明吗?” “我双目没有复明的可能。”梦一尘冷冷答道,而他身后的素叶则突然睁大了眼睛。 行文道得意地一笑,看来还真有戏:“你这可就不太诚实了,当年你与鬼侯交易时我也在场,你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梦一尘突然紧张起来,拉起素叶转身就走,素叶却并不想就这么离开:“尘哥哥,你的眼睛真的可以复明吗?” “真的可以。”行文道自然不会就这么放过梦一尘,抱着手臂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赐明术,他就可以重新看见。” “行文道你给我闭嘴!”梦一尘低声吼道,由于还在热闹的街市上,他不好直接带着素叶当众飞走,可这件事他并不想让素叶知道。 “赐明术?赐明术是什么?怎么赐明?”素叶全然不顾梦一尘的阻挠,越发急切地追问道。 “很简单,你心甘情愿为他献出你全部的鲜血,用这鲜血浇灌他的双眼,他就能再次看见。”行文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梦一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要怎么施术?具体应该怎么做?”素叶松开梦一尘的手向前跨出一步,死死盯住行文道的眼睛。 “小叶,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轻信于人了?他说的办法根本行不通,别问了。” “为什么行不通?你先告诉我该如何做,我自己判断行不行得通。” “赐明术需要使用仙力催动,你没有仙力,催动不了。” “必须是鲜血的提供者催动法阵吗?找别人来施法不行吗?” 啪!啪!啪!行文道连拍了三下掌:“素姑娘,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没错,赐明术可以由别人施法,你除了提供鲜血什么都不需要做。” “你够了没有!”梦一尘终于忍无可忍,紧锁的眉头两侧隐隐显出青筋,“行文道,你明知道这个法术会让她痛苦!你看她善良,就故意用我的复明引诱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尘哥哥,我是真的想让你复明!” “赐明术过程十分痛苦,你根本承受不住。”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承受不住?”素叶脸上的倔强与梦一尘如出一辙。 梦一尘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抓住素叶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小叶,你的心脏已经十分脆弱,经不起折腾。赐明术是鬼界的秘术,通过吸食人血中的精气来获得能量,再将这些能量转化为另一个人的视力,施术过程十分漫长且异常痛苦,还要求献血者必须全程保持清醒。虽然这个法术会强行延续你的性命,不让你中途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但它却无法支撑你的心脏承受这么重的负荷,如果你的心脏在施术过程中衰竭,从而致使你猝死,一切就都会前功尽弃。而且赐明时我会昏迷不醒,甚至无法在你死后帮你固魂。” “尘哥哥,”素叶一边思索,一边缓缓说道,“我现在已经快九岁了,这一世顶多还有一年的时间,就算赐明失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我今世少活一年,提前进入轮回,而且魂魄不稳固,下一世可能还会患有先天心疾,对吗?” 见梦一尘点头,素叶继续道:“那就麻烦尘哥哥来世早点找到我,我们早些进行赐明,那时我的心脏应该还没有这么脆弱,成功的机率会更高。” “小叶你说什么傻话呢?你要我杀你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杀你第二次、第三次?”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行,绝对不行!此事不必再议!”梦一尘站起身,打算直接结束这个话题。 “尘哥哥!你照顾了我九年,就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不行吗?” “报恩?我对你有什么恩?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拜谁所赐?” “我现在哪副样子?你是说我诗赋八百首都会背的样子?还是我山水虫鱼都会画的样子?还是我剑法基本招式都会用的样子?” “这些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就是健健康康的沈姑娘,穿着漂亮衣服,一切应有尽有,不知有多少教书先生抢着来教你琴棋书画。” “你应该做的?我来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 素叶眼中渐渐升起一团水雾,声音亦带上了哭腔,“你若只是为了赎前世的罪孽,就应该在见到我第一眼时直接一剑杀了我,然后抹掉我的记忆,稳固我的魂魄,送我入轮回!多简单,只需要半天时间,夙世的恩怨就能了结。你却花了十年,十年!用自己的血画护身符挣来的钱,拿来给我买最好吃的牛肉、最新鲜的桃子、最舒适的衣服!你自己一个眼盲之人,却非要包揽所有的家务,采了几十年的药,次次全靠徒手去摸!尘哥哥,你把你自己的感受摆在什么位置?你凭什么说这都是你应该做的?!” 七夕傍晚的那一场争执,梦一尘与素叶谁也没有说服谁。自那之后,两个人的每日任务中便多了一项:每天晚上睡前,素叶都会缠着梦一尘询问赐明术的事。 “尘哥哥,我也没说我要做什么呀,你就先告诉我赐明术怎么操作好不好?就告诉我一下嘛,我又没有修为,不会乱来的。尘哥哥尘哥哥尘哥哥!” 面对素叶的胡搅蛮缠,梦一尘选择直接无视,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素叶绕回到问题本身。他面无表情地打扫房间,整理床铺,任由素叶挂在自己腰间扭来扭去,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直接回身抱起那块黏在他身上的膏药,走进素叶的卧室,将“膏药”轻轻扔在床上,无视“膏药”的大声抗议,关门,回房,睡觉。 瞪了紧闭的房门好一会儿,素叶撅着嘴地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这样的争执已经整整持续了一年,明天又是七夕,自己已经快十岁了,没有多少时间了,尘哥哥的眼睛怎么办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后,素叶终于下定决心,实施备用方案。 她一跃跳下床,故意发出很大动静,打开门向外走去,果然没走几步便听到梦一尘关切的声音:“小叶,你去哪?” “我去上茅厕,怎么了尘哥哥,你终于肯告诉我赐明术的方法了?”素叶一个转身扑向站在卧室门口的梦一尘,梦一尘迅速关上门回到床上,眼盲的他没有看见素叶得逞的笑容。 素叶当然不是去上茅厕,她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门,等距离够远后便拔腿向浮萍镇东区跑去,每日练剑时梦一尘教了她不少轻功要领,使得她跑起来既不疲惫又无声无息,没多久便来到了沈家后院。素叶一个纵跃翻上窗户,跳进了沈小公子的房间,由于提前仔细探查过路线,她这一系列动作可谓轻车熟路,一气呵成。 “呦,素姑娘终于来了,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行文道戏谑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少废话,赐明术,怎么做?” “我就是告诉了你怎么做,你自己能施术吗?” “那你想要如何?” “梦平仙的视力是鬼侯拿走的,不如你也让鬼侯替你施术?这样最是万无一失。” “代价?”素叶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那就要你自己去问鬼侯了。” “怎么见鬼侯?” “听说有人想见我?”魍之戏邪魅的声线突兀地响起,吓了素叶一跳,但她很快平静下来,端详起这位突然出现的紫发男子。 魍之戏见她并不害怕,不觉来了兴致:“小丫头胆子挺大嘛,你找我何事呀?” 素叶收回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在下素叶,想要通过赐明术帮助梦一尘平仙复明。”虽然梦一尘在素家村时自称仙士,但她听行文道喊他平仙,便也用了平仙这个称谓。 “梦平仙能够复明,也是我所希望的,不过他自己未必愿意配合。你若真想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的视力,就最好瞒着他进行赐明。” “如何瞒?” “很简单,我这里有一瓶昏睡药水,无色无味,他绝对觉察不到,你在他的茶杯中滴上几滴即可。” “我怎知这药水不会伤害到他?” “很简单,你现在用这小子试试不就知道了?”魍之戏抬手指了指行文道,后者一脸不悦地想要抗议,但想了想还是住了口。素叶倒也不客气,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滴入几滴昏睡药水后,将茶杯递到行文道面前。行文道狠狠瞪了她一眼,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喝了下去,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昏睡。 素叶在仔仔细细检查过行文道的生理特征、确保一切正常后,又转向魍之戏:“听说与鬼侯做交易需要付出代价,请问阁下想要的代价是什么?” “我做交易时的确会收取代价,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实则是我自己希望梦平仙复明,这才主动找到了行文道,也就是这位沈公子,请他帮忙。作为回报,我会将行文道下一世的命格归还给他。如此一来,自然不好再向素姑娘索要代价。” “敢问殿下为何希望梦平仙复明?” 魍之戏从袖中掏出两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拿给素叶看:“这是仙人目,由梦平仙的视力炼制而成,只可惜当时梦平仙失去修为,只达仙士品阶,致使炼制出来的仙人目也法力微弱,不能更好地为我所用。如今梦平仙修为有所提升,仙人目中蕴含的能量也已随之增强,若能再对他使用赐明术,使其双目复明,定能大幅度加强这法器中的法力。” 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后,素叶反倒放下心来。她并不介意被人利用,也不在乎行文道或魍之戏从她身上拿到多少好处,她只希望这几个人对梦一尘不是别有用心。沉思片刻后,她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我有一个关于轮回的问题,不知可否提前请教鬼侯殿下。” “哦?”魍之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挑眉问道,“什么问题?尽管问。” “若我想要下一世投生在乙山派,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魍之戏对素叶的兴趣越发浓厚了:“敢问素姑娘为何想投生在乙山派?” 素叶皱了皱眉,并不想多谈。魍之戏继续道:“如果素姑娘是为了修仙,我劝姑娘还是另寻他处吧。乙山派最近……可不□□宁。” “无妨,殿下只管提代价即可。” 魍之戏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这个小姑娘还真是够勇敢也够执着:“好,鬼侯做交易,一向是送什么福利就取什么代价。梦平仙得到了指引方向的缘咒,就要付出辨别方向的视力。素姑娘既然是要延续夙世的缘分,那我便取走你前世的特征吧,下一世,你将不再拥有绝世美貌与婉转歌喉,而会相貌平平且声音暗哑,夙世的有缘人也将无法认出你,如何?” 素叶一愣,心道这鬼侯果然毒辣,不过声音与容貌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想要续缘不错,却并不打算让故人认出她来,于是十分干脆地点头同意。 “你白白得了这倾城的美貌和美妙的嗓音,上一世还没来得及展露头角便被杀害,这一世更是短命得很,下一世终于可以施展才华了,你确定要就这么放弃?” “确定。” 这边两人刚刚完成交易,那边行文道便醒了过来,素叶再三确定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后,便告辞离开,溜回了自己的卧室。 又是一年七夕,素叶难得地认真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上最正式的白纱裙,将长发挽起后用一条洁白的发带固定好。那条发带还是她去年过生辰时,梦一尘送给她的礼物,发带式样十分简单,看起来更像是男士使用的。拿到礼物后,素叶用墨绿色的细线在发带的两头绣了几片竹叶,竹叶绣得十分精致,连叶尖细微的弧度都绣了出来,足见刺绣之人的用心。此时的素叶虽然只有十岁不到,精致的五官却已初步展露出倾城的风采。 整理好耳边的碎发,素叶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推开门便扑向了坐在桌前的白衣身影:“尘哥哥!我们今天出去玩儿好不好呀?” 梦一尘不假思索地抬起手臂,准确地接住了扑上来的女孩,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揉了揉,笑道:“好啊,想去哪玩?” “去逛街吧,今天是七夕,肯定有好多杂技表演。” “好,吃完饭就带你去。” 早饭是一如既往的清粥小菜,素叶却喝得红了眼眶。为了不让梦一尘发现异常,她迅速调整了下心态,挑起了话题:“尘哥哥,瀚渺大陆上你最喜欢哪里呀?” “哪里都很好,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好。” “那浮萍镇独特的好是什么呀?” “浮萍镇啊,好的地方太多了,既有市井的繁华,又有水乡的恬淡,民风和乐,气候宜人,很有家的感觉。”说到这里梦一尘一顿,他很少将乙山派之外的地方称为家,可这几年在浮萍镇的生活,似乎真的给了他一种游子归家之感。 “嗯,我也觉得浮萍镇特别像家,比素家村还要像。”素叶点点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今年的七夕与去年一样热闹,同样有热恋情侣在浓情蜜意地窃窃私语,同样有年轻姑娘在含羞带怯地偷偷窥视,同样有杂耍团队在热火朝天地叠着罗汉,同样有卖炸糕的小贩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尘大夫,好久不见啦,最近可好啊?” “嗯,挺好的,主要是小叶太安静了,都不怎么出来玩。小叶,要吃炸糕吗?” “好啊,来一份甜的吧。”素叶的回答让炸糕摊小贩吃了一惊,然后立刻笑盈盈地递来一份大大的甜炸糕:“好嘞,姑娘慢用啊。” “尘哥哥,你尝尝。”素叶举起手中的炸糕,递到梦一尘嘴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梦一尘每次都只给雷霆兄弟买,自己还从未吃过这里的炸糕呢。 梦一尘倒也不推拒,低头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确实好吃,难怪阿雷、阿霆那么喜欢。” 素叶笑笑,在他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吃完炸糕后,两人手牵着手再次围观了杂技表演,不过这次罗汉叠得很成功,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叫好声。素叶为梦一尘详细地描述了叠罗汉的经过,连杂耍团的衣着式样都没放过,梦一尘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待人群散开后,两人漫步离开市镇,来到了郊外的树林间,一边闲逛一边摘野果吃,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那片林间空地,素叶看着五年前雷霆兄弟放纸鸢时站过的位置,还有梦一尘酒醉时抱过的梧桐树,不禁心生感慨。五年时光飞逝,此处已是物是人非,虽是同一棵树、同一片林,可雷霆兄弟走了,自己则心跳更快,情愫更浓。 两人开始享用从家中带出来的午餐,梦一尘取出昨日包好的香菇鸡蛋包,用法力加热了一下,待温度适中后方递给素叶。素叶接过包子后直接仰面躺下,将头枕在梦一尘的大腿上,一边小口吃着包子,一边望着蔚蓝的天空。 “不要躺着吃东西,小心呛到。”梦一尘下意识地嘱咐了一句,之后也没再劝她,修长的手指滑过她散在自己腿上的发丝,帮她把被风吹散的长发拢至脑后。 “尘哥哥,你再给我唱首歌吧,唱什么都行。” 梦一尘点点头,缓缓唱起了《羁鸟》: 独坐临窗窗下寒 举头望月月光淡 可记泼墨山水间 挚友纯真笑颜 四海踏歌我们共笑同欢 五洲揽月曲声扣动心弦 阳春三月手足赏雪湖畔 新月朦胧寒舍西窗烛剪 月落乌啼千年风霜不变 涛声依旧当年夜晚不见 唯有孤雁寄居屋檐 不知愁,自呢喃 羁鸟依恋旧时林间 池鱼思忆故年水渊 我愿乘风把家还 还我曾经少年 【1】 此曲时而昂扬时而惆怅,唱到最后两句时,梦一尘的歌声在“少年”二字上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怀念之色,似是忆起了曾经师兄弟三人一同下山游历、赈灾救人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纵使与二师兄偶有不和,却都能淡然处之,不畏艰险,不知愁苦,只怀着一腔济世的豪情惩奸除恶,仗剑天涯。 看着梦一尘似是眷恋似是遗憾的神情,素叶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大半,心中暗暗发誓:尘哥哥,你等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带你重回故里,重回少年时。 太阳西斜时,两人再次回到主街,看到卖彩灯的摊位,素叶停下了脚步:“尘哥哥,我们再放一次彩灯吧?” “好啊,你去挑吧。”梦一尘将钱袋递给素叶,素叶再次买下了那个过于朴素的竹叶灯。 “尘哥哥,你想许什么愿望?” “祝小叶生生世世平安喜乐,健康无忧。” 素叶提笔写完字,再次将彩灯送上了苍穹。彩灯的侧面依旧是那两行隽秀的小楷:愿梦一尘平安喜乐,好梦成真。朴素的彩灯承载着朴素的祝福,越升越高,越飘越远,直至消失在天际,仿佛谁人放飞的梦想。 注释【1】:《羁鸟》中《枫桥夜泊》的典故化用了毛宁《涛声依旧》的歌词。 仁仙得仁 今天玩得可真尽兴,小叶也格外活泼,居然主动要求买东西吃了。回到家时梦一尘心中这样想着,嘴角、眼角都是浓浓的笑意。他抬手拿过桌上的茶杯,果然发现茶杯是满的,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温度刚刚好,茶味不浓不淡,茶香悠远绵长。这几年里,每当自己口渴时,只要一摸桌上,定能摸到一个盛满茶水的茶杯;而每当自己该换衣服时,都能在衣柜中摸到洗干净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破损之处也都用细密的针脚缝补完整。这小丫头是真的贴心,还总埋怨自己把她当孩子照顾,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照顾谁,梦一尘无奈地轻轻一笑。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察觉出不对,一阵眩晕向他袭来,让他一时没坐稳向一侧倒去,被素叶一把扶住,缓缓坐到了地上。梦一尘心叫不好,可为时已晚,在他沉沉睡去前,隐隐听到素叶对他说:“尘哥哥,对不起。” “你准备好了?”魍之戏画好阵法,回头看向素叶。 素叶平静地点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坚持到赐明结束再猝死。” 魍之戏轻笑一声,开始施法。浮萍镇西郊的一个院落里,一个银色的法阵快速旋转,阵法中央有两个圆形区域,一个圆圈中躺着一位白衣仙人,虽昏迷不醒,却仍一脸焦灼,似乎在挣扎着想反抗什么。另一个圆圈中蜷缩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面色惨白,浑身抽搐,左手死死抓着胸前的衣襟,似是呼吸极度困难,洁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红的血液从齿缝中流出。在两个圆圈中间有一条鲜血形成的线条,那线条从女孩的右手拇指处流出,沿着诡异的路线流向男子的双眼,源源不绝,似乎永无休止。 疼,手疼,头疼,心脏疼,四肢疼,哪里都疼……素叶终于开始明白梦一尘为什么说她承受不住,她是真的要承受不住了。来自手部的剧痛沿着右臂传至肩膀,又窜上额头,仿佛整个头颅下一秒就要炸裂一般,手臂和头部的刺激使她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给本就脆弱的心脏带来恐怖的负担。从心脏处传来的压迫几乎让她窒息,她张开嘴想要大口吸气,却什么也吸不进来,仿若溺死的鱼。尘哥哥,好痛啊!尘哥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喂!素叶姑娘,你这就要放弃了?梦一尘复明可还指望你呢。”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入素叶的脑海,那声音不甚清晰,仿佛隔着海水,但素叶听清了一个名字:梦一尘。尘哥哥!没有人可以救她,尘哥哥还在等着她去救!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身边的银光逐渐暗淡,素叶艰难地动动眼皮,撑开一道缝隙,她看到梦一尘安静地躺在对面,双目紧闭,还未苏醒。而魍之戏正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不错嘛小姑娘,够硬气,居然真的挺过来了。” 素叶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刚刚模糊地意识到赐明成功了,便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随着痛感的消失,她感觉到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没有了□□的重量,魂魄变得如此轻盈,如此易碎。再次睁开双目,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固魂法阵的中央,不禁想起了五年前雷霆兄弟的固魂仪式。 “多谢鬼侯殿下。” “举手之劳而已,我也是看你这人实在有意思,魂魄不稳太可惜了。” 魍之戏无所谓地挥挥手,“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梦平仙吗?” “我卧室的抽屉里有一封信,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另外请殿下告诉他,在经历完赐明术之后,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很高兴自己坚持到了最后。” 魍之戏了然地点点头:“我会告知他的,你一旦进入轮回,我与你的交易就会生效,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哦,小姑娘。” 最后望了一眼沉睡中的白衣人,素叶再次踏上了轮回的旅程。魍之戏手中握着两个比以往更加夺目的仙人目,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梦一尘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若这人能再争口气,重新飞升尊仙,说不定那轮回通道的破事儿就可以彻底解决了,自己要不要再帮他一把呢?啧啧。 梦一尘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他猛地坐起身,当一个朴素的房间映入眼帘时,他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盯着手臂上依旧在沉睡的三根平行银针,一动不动,直到行文道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来,才缓缓转过头来。 “梦平仙,饿了吗?” “小叶的魂魄呢?”梦一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鬼侯顺手帮她固了魂,你不用担心。你手臂上的缘咒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你和鬼侯做了什么交易?” “我之前不小心让鬼侯得到了我的命格,这次我答应帮他让你复明,他把我来世的命格还给我。” “你与鬼侯做交易,凭什么拿小叶当棋子?” “素姑娘完全是自愿的,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否则赐明术根本不会成功。” 没错,他的确很清楚,小叶是自愿的,那个傻丫头,心甘情愿地承受了赐明之痛,流干了一身的血,放弃了自己今生余下的岁月,就为了让他这个夙世的仇人得以复明,多么可笑! “素姑娘说给你留了一封信,放在她卧室的抽屉里。” 梦一尘麻木地点点头:“她走时,是什么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痛苦不堪,追悔莫及呗。 “如果你想问的是她有没有后悔为你赐明,没有。直到进入轮回,她都没有后悔过。” 梦一尘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向素叶的房间,拉开抽屉,颤抖着打开了信: 尘哥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轮回的路上了。对不起,是我在你的茶中滴入了昏睡药水,也是我和鬼侯达成协议,安排了这一切。我知道你醒来后一定会很生气,很伤心,不过请你一定要看完这封信,看完后也一定要原谅我。 尘哥哥,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对你说声谢谢。我要谢你的原因太多了,谢谢你给了这一世的我活下来的机会,谢谢你尽管知道我活不过十岁却依然费尽心力帮我续命,谢谢你尽管知道我死期将近却仍对我倾囊以授,谢谢你陪伴我走过这幸福美满的数载时光,谢谢你给了一个两世的孤儿家的温暖,谢谢你让我明白生命的意义,谢谢你给我背诗、为我唱歌、带我作画、陪我下棋、教我舞剑,谢谢你与我一起放纸鸢、点彩灯、包包子、看夕阳,尘哥哥,谢谢你! 我知道,你总认为是你害死了素家村所有人,你总觉得如果没有你我们都会过得更好,可是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不会。前世的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织女,我想要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做更多的事情,可前世的我无力做到,而今世的我在你的帮助下做到了。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被你杀死再被你救赎。能够与你相遇相知,是我生生世世的荣幸,前世是,今生亦是。你眼里的素氏仇,在我心中却是夙世恩。 所以,尘哥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折了翅膀的废物,彻头彻尾的蠢货”,你救赎过一个叫素叶的孤儿,也一定救赎过许许多多和她相似的人,你只是太善良,只看得到自己对别人的亏欠,却不记得自己为别人的付出。我知道,就算我劝你多为自己考虑、少为他人着想,你多半也不会听。所以我只想求你,在济世救人的路上,能否仗剑前行?你挥动折翼的样子,真的很美! 生生世世牵挂你的, 小叶 那一夜,刚刚复明的梦一尘茶饭不思,只是握着素叶的信发呆,无论行文道如何出言劝慰都毫无反应。 正在行文道百无聊赖地喝下他为梦一尘熬制的米粥时,小屋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一只恶鬼闯了进来。这只恶鬼保留了生前的容貌,长长的瓜子脸看起来只有三十不到的年纪,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股百折不挠的狠劲,本是个挺好看的人,可惜整张右脸严重烧伤,伤疤从眼角向下一直蔓延到脖颈。恶鬼目光扫过室内的两人,抬脚向行文道走去。行文道这一世并没有认真修炼,如今修为勉强算个仙士,与眼前的高级恶鬼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若打起来定是毫无胜算。他一面好奇这次找上门来的是谁,一面咒骂这该死的魍之戏,居然不放过任何戏弄他的机会,哪怕已经把来世命格交还给他,也要让他今世不得好死。 自醒来后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梦一尘终于抬起了头,他握紧折翼的剑柄,站起身道:“在下梦一尘,敢问阁下是?” 恶鬼瞥了他一眼,阴森森道:“我找立普、立追往父子二人复仇,请你让开。” 梦一尘很快反应过来立追往是行文道的真名,立普自然是他的父亲:“立普已去世多年,立追往也已转世,请问阁下与这对父子何仇何怨?” “何仇何怨?”恶鬼阴恻恻地笑笑,“他们拘我魂魄,阻我轮回,在我逃跑时放火差点烧死我,你说何仇何怨?” 行文道终于记起来了。在他八岁时,父亲曾带回家过一个书生的魂魄,封在法器里等着卖给鬼侯。可这个魂魄异常坚韧,并不像其他魂魄那样乖乖认命,而是不停地冲撞法器结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来到立宅的第三天夜里,居然真的冲破结界跑了出来,并迅速向窗外逃去。刚从茅厕回来的立追往看到这一幕,抓起旁边桌上的一张爆炸符便向魂魄扔去,魂魄被爆炸符击中,瞬间着火,冲天的火光里传来他凄厉的惨叫。惨叫声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渐渐变弱,直至消失,父子俩都以为他已经魂飞魄散,可惜了一下便没再在意。 “没想到吧,我回来了,变成恶鬼回来了!”恶鬼得意道,“那夜我拼着最后一口气从你家逃走,见到了鬼侯,鬼侯看我的魂魄足够坚强,便将我制成了恶鬼,收留我做他的下属。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寻找你们父子。六年前,我找到了你父亲的转世,用爆炸符将他折磨致死,然后吞噬了他的魂魄。啧啧,好香啊!仇人的味道,真是太美味了!”恶鬼舔了舔舌头,逼近行文道,目中的凶光宛如豺狼。 行文道觉得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恐怕没有来世了,正在可惜那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命格,却看到梦一尘抽出折翼,挡在了自己身前:“冤有头债有主,你找立普报仇我不阻拦,可当时立追往只是个孩子,拘留你的魂魄也并非他本意,你又何必对他穷追不舍。” “孩子?孩子就可以随意杀人了吗?孩子杀人就可以不承担后果了吗?” “的确不可以,但他当时恐怕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清楚爆炸符的威力。你若实在气不过,就杀了他让他去轮回,但不可以伤害他的魂魄。” “不伤害魂魄?那我杀他有何用?恶鬼是靠吞噬魂魄来提升法力的,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你如今的法力,都是靠吞噬魂魄得来的吗?”梦一尘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当然,不然怎么得来的?难不成还是修炼修来的?”恶鬼嗤笑道,“我们鬼界可不像你们仙界,把各自的修炼方法藏得严严实实。恶鬼想要快速提高法力只有一条捷径且人尽皆知:吞,噬,魂,魄。” 梦一尘的声音中有了怒意:“你憎恨立氏父子拘你魂魄,却用更狠毒的方法吞噬其他魂魄,你自己无辜,那些被你吞噬的魂魄就不无辜了吗?你又比立普高尚到哪里去?” “我不比他高尚啊,我也不想比他高尚,高尚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我想要的是复仇,是力量!”说完恶鬼不再多话,径直向梦一尘冲去,举手打出一道强劲的鬼火,暗红色的火舌又粗又长,如一条狰狞的巨蟒般直击梦一尘心脏。梦一尘反应十分迅速,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将巨蟒甩在一侧的墙壁上,墙壁上立刻出现一个大洞,泥土和灰尘从洞口扑簌簌落下,呛得梦一尘连连咳嗽。而就在他分神的瞬间,恶鬼再次掷出一条火龙,比方才那条还要粗壮,直冲梦一尘飞去,逼得他仓皇出剑,连出两招才堪堪化解火龙的攻势,再次将其反弹出去。 轰隆!这条火龙的威力太大,老旧的房屋承受不住恶鬼的连续攻击,大半面墙壁和小部分房顶都坍塌下来,一时间本就漆黑的室内灰尘弥漫,让人完全看不清方位,梦一尘只得凭借自己多年眼盲练就的直觉,见招拆招,不停挥剑替自己和行文道挡住越来越霸道的鬼火攻击。 梦一尘赐明之后身体尚未恢复,昏迷的三天里仙力流失殆尽,几乎使不出任何法术,全凭精湛的剑法与恶鬼抗衡,渐渐便落了下风。眼看恶鬼的一道鬼火袭至身前,再侧身躲避已然来不及,只得用右臂硬接下这道攻击,白皙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一大片烧伤。梦一尘举剑反击,剑尖刺入恶鬼的左肩,他自己的左肋却被另一道鬼火击中,顿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师父!”行文道想要帮忙,奈何他修为不够,又手中无剑,只得干着急。 “快走!”梦一尘一面与恶鬼周旋,一面对身后的人呵道,“我拖住他,你快离开。” “你没有仙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走了他会吞了你的。” “为师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快走!” 梦一尘忙着躲避鬼火,并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行文道却听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时隔多年,梦一尘再次以“为师”自居,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行文道无助地摇着头,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一刻,他终于后悔了,后悔找梦一尘报那所谓的杀父之仇,后悔将昔日意气风发的乙山高徒拉下神坛,后悔让曾经难逢敌手的仙界奇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连只恶鬼都斗不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梦一尘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左臂手肘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停地淌着血,胸前背后的白衣也被鲜血染红了,右腿膝盖处更是严重烧伤,几乎无法直立。梦一尘强撑着一口气,举剑勉强挡下又一道鬼火,声音已经十分急迫:“快走啊!” 连续三道鬼火袭来,直击梦一尘心脏,他挥剑化解了前两道,同时侧身闪躲,第三道鬼火正正打中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狠狠撞在墙上后,又滑落在地上,摔入一片碎瓦中,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终于没有了阻碍,恶鬼狞笑着将一道鬼火挥向行文道,紧接着便是腿部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声。行文道曾经两次经历火刑,都不曾发出过一声□□,如今却突然不想再忍了,他听到一声又一声惨叫从自己口中发出,眼前的白衣身影渐渐模糊。 又是一道鬼火打来,行文道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惨叫声变得更加凄厉,伴随着恶鬼的狂笑与咒骂,响彻夜空。 “怎么样啊小东西,当初你用爆炸符烧我时就应该想到,你自己也会有今天的下场!现在,我要为所有枉死在你和你老爹手里的魂魄报仇雪恨!”一团火球击中了行文道的腹部,行文道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师父,我该怎么办?师父,快来救救我!师父,对不起,徒儿错了,徒儿真的知错了…… 一道凌厉的剑光划过视野,恶鬼的笑声戛然而止。行文道模糊中感到自己被人抱着打了几个滚,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师父怀中,身上的鬼火已经被扑灭,恶鬼的魂魄已被打碎,正在缓缓消散。梦一尘全身上下十几处烧伤,白袍已经被烧成焦黑的一片,几缕焦黄色的头发垂在额前,显得狼狈不堪,而他手中的银色长剑却散发出圣洁柔和的光辉,那是象征仁仙品阶的剑光,比日光更暖,比月光更柔。 时隔四十余年,折翼再次所向披靡。 虽然梦一尘最终没能保住沈小公子的性命,却成功保住了行文道的魂魄。送他入轮回时,梦一尘再次劝道:“下一世,保护好自己,好好生活,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不让我找你?” “你已经长大了,我能传授给你的也都传了,你既然不打算找我报仇,又何必继续呆在我身边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报仇了的?”行文道好奇地问道。 梦一尘无奈地笑笑:“一个想要找我报仇的人,会在我昏迷不醒时为我熬粥吗?” 行文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那你呢?我害你这么惨,你就不想替自己报仇吗?” 梦一尘摇摇头:“我有今日,纯属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行文道想大声反驳,想告诉师父,素家村不是他的错,他师兄的死也不是他的错,他不是咎由自取,他完全有理由怪别人。 但还没等他开口,他的魂魄已经离开固魂法阵,再次进入了轮回。失去意识前,行文道暗暗下定决心:杀父之仇既已了结,便该偿还养育之恩了。素姑娘说的没错,师父眼中的素氏仇与夙世怨,的确可以变成夙世恩。 尊仙归来 若说近年来仙界发生的头等大事,那绝对要数乙山派掌门乔桑济的成婚庆典。乔桑济已有千岁高龄,担任乙山派掌门也有大几百年,虽在觥筹交错中一向举止得体,谈吐自然,熟悉他的人却都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漠与疏离,那是一种上位者才会有的威严与自信。因此纵然有许多仙界女子对他芳心暗许,却几乎无人敢公然追求。 可就在三十二年前,一件震惊仙、人、鬼三界的大事将这位仙界至尊拉下了神坛,那便是乙山派道法秘籍的泄露。那一年,浮萍镇的沈大人喜得次子,设宴三天三夜;那一年,西关山的贾大娘终于从长女、长子相继离世的悲痛中走出;那一年,尔山派与散山派通过与鬼侯的交易得到了乙山派的道法秘籍,并潜心研究秘籍中所记载的修炼心法。一时间,仙界震荡,天下哗然,乙山派八大仙派之首的时代彻底终结。 就在尔山、散山两大仙派携手登上仙界榜首、欢呼庆祝,思山、巴山弟子私下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时,乔桑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娶柳山派掌门之妹柳文莺为妻,并通过与柳山派的联姻,同柳山派的长期盟友奇山派、武山派分别签订盟约。从此仙界三足鼎立之势正式形成:尔山、散山强强联手,是仙界最大的两个派系;乙山、柳山、奇山、武山四派合力,与两大仙派基本势均力敌;思山与巴山多数情况下选择隔岸观火,不站队,不结盟,观察形势,见风使舵。那场空前盛大的婚礼直至百年后仍被人津津乐道,据说一千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照亮了乙山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新娘颈间和腕上佩戴着无价翡翠雕成的首饰,所有宾客使用的杯盏都由白金制成。乔桑济用极度的奢华向世人展示了乙山派强悍的实力。 出人意料的是,乔桑济的这场政治联姻居然在子嗣上也结出了硕果,结婚第二年,柳文莺便为乔掌门诞下了一位男性继承人,取名乔鼎,十二年后又诞下一对龙凤胎,女孩取名乔叶,男孩取名乔问。这三个孩子个个天资聪慧又刻苦上进,如今均已位列仁仙,人称“乔家三少”。 乔家三少中,乔鼎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举止温润,无论何时都爱充当老好人的角色,最擅长和稀泥,因此虽没什么至交,却也从不树敌,翩翩公子的风采更是获得夸赞无数。与之相反,乔问身形瘦小,漆黑如墨的双眼大大的,嵌在圆圆的脸上,看上去可爱至极,却又传递出一种不羁与狡黠。他性格十分张扬跋扈,乙山派的宴席、例会上经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骂谁就骂谁,让乔夫妇甚是头痛,不过好在他一般骂的都是自家长老,乔桑济打岔周旋一下也就圆过去了,至今没有得罪过什么外人;乔叶从小是个恬静的女孩,其貌不扬又不爱打扮,尖尖的瓜子脸略显苍白,眼、鼻、口都小小的,薄薄的唇瓣颜色浅淡,浅色的眸中却总荡漾着神采,开口说话时,沙哑的嗓音仿佛秋日的落叶,听起来毫无气势。可这个性格内向的姑娘却很热衷于结识各派弟子、探听各界消息,年纪轻轻便与几派掌门的继承人结下私交。 龙凤胎出生的第七天,乔夫妇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讨论给孩子取名之事。由于夫妻俩之前一直以为柳文莺怀的只是一个女孩而非龙凤双胎,乔桑济提出叫男孩“乔问”,寓意需问天意。襁褓中的儿子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咧嘴一笑,把夫妇俩都逗乐了,于是这个名字便定了下来。而这个女儿却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乔桑济本想为她取名“乔盼”,因为她是夫妻二人期盼已久的女儿,可一听到这个名字,七日来一直安静乖巧的小姑娘突然开始啼哭,边哭边用小手在乔桑济掌心笔画。婴儿的手小小的,甚至手指都还伸展不开,却在父亲的大手上写出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叶”字。乔桑济缓缓低下头,凝视着女儿清澈的双眼,良久,才点头道:“好,那便叫乔叶吧。”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有前世记忆的事实,素叶的转世乔叶也就不再掩饰自己成熟的魂魄,一岁时便开始翻看父亲书房的修仙典籍,小小的手臂连书都举不起来,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要强一点,再强一点。她本以为父母会追问她夙世过往,却不想乔桑济在为她取名后对此只字不提,柳文莺几次旁敲侧击地询问,也都被乔桑济打断:“前世事,前世了,夫人不必纠结。” 在她十六岁那年,八大门派一年一度的仙门宴在乙山派举办,乔叶当众与尔山派掌门之女霓燕、散山派掌门之子鲍海切磋剑法。比武中,她被鲍海逼至墙角,被迫使出了一招梦一尘自创的“白鹤过海”,当时场下观众纷纷称赞乔姑娘身法灵活、剑招巧妙,乔桑济却眼神微闪、不置一词。一年后,乔叶与乔问双双飞升仁仙,乔桑济将一把佩剑送给女儿作为礼物,这把仙剑通体银色,朴素至极,剑身、剑柄没有任何雕花,乔桑济为它赐名“忘尘”。乔叶接过剑时迟疑了一瞬,随即抿唇一笑,行礼道谢。 今日是乔叶与乔问的十九岁生辰,按照孩子们的意愿,乔桑济并未公开庆祝,只是办了个朴素的家宴,请了些相熟的朋友。应邀前来的年轻人大多是乔叶的好友,分别有奇山派掌门长子继江、柳山派掌门长女柳奕、巴山派掌门次子尚贺;参加宴席的长辈则主要是柳文莺的家眷以及乙山派的长老。乔问进门后,扫了一眼坐在外厅寒暄的柳山亲眷,便理也不理地进了内厅,将矛头对准了掌管兵器的吴智愚:“吴长老,我听说那个最近刚飞升仁仙的弟子拿驱鬼得来的银两找你换宝剑,你不肯给他?” “乔仁仙有所不知,”吴智愚额头直冒冷汗,“这个弟子的师父不够长老级别,所以没资格佩剑。” “何长老,乙山派门规第541条是什么?” “是……是……”何应支支吾吾地看向吴智愚。 “你结巴了?”乔问一边眉毛向上挑起。 何应一个激灵,迅速答道:“弟子可以用出山游历时驱鬼所得的报酬换取兵器。” “吴长老?” 吴智愚狠狠瞪了何应一眼,这是掌门吩咐他俩办的事,这个何应直接把他卖了,叫他怎么办? 乔叶与她的三位好友聊得正开心,发现这边气氛不对,便过来解围:“臭小子,你又为难吴长老呢?” “姐,你这可就不对了,我不过是跟何长老讨论一下门规,怎么就是为难了呢?”乔问一见乔叶,立刻换上一副乖巧委屈的模样。 乔叶撇撇嘴,对吴智愚点头致意:“这小子从小脾气就倔,谁的话都不听,吴长老别跟他一般见识。至于何应长老,”乔叶的声音冷了下来,“掌管戒律嘛,自然人红是非多。” 吴智愚顺坡下驴,赶紧开溜,何应低头不语,第无数次纳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两个祖宗。那边的继江看得哈哈大笑:“我说乔叶呀,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听起来不像人家姐姐,倒像人家娘亲呢?” 温文尔雅的柳奕也随声附和道:“是呀,叶儿妹妹和问儿弟弟站在一起总让人感觉像母子。” 尚贺嘿嘿笑着补充:“别说,我也这么觉得。” 乔问听了也不恼,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娘亲,你看你都成我娘亲了,今年得给压岁钱呀!” 厅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几个年轻人正互相调侃着,忽然听到外厅的交谈声越来越大,只听柳奕的母亲岳夫人提高声音道:“乔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无可奉告?他是你的小徒弟,他支持哪个门派你怎会不知道?” “梦一尘早已不是我徒弟,”乔桑济冷冷答道,“他今后如何打算我确实不知。” 内厅里,乔叶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茶水洒了一地,乔问也直接僵在了原地。 “乔掌门,”岳夫人的夫君柳掌门开口接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梦一尘突然再次飞升尊仙,修为不容小觑,我们打听他的门派归属,也是想早做打算。” “诸位,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乔桑济听起来有些无奈,“梦一尘约七十年前就离开了乙山派,我对他离山后的经历一无所知。” “对他离山后的经历一无所知,”岳掌门缓缓开口,“那对他离山前的脾□□好、道法路数总该了解吧?还请乔掌门多多与我们分享经验,我们也好做到知己知彼。” “乙山派弟子众多,梦一尘不过是其中一员,”乔桑济的声音更冷了,“我作为掌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研究每一个弟子的优势和劣势。” “乔掌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岳掌门咄咄逼人道,“乙山派的确弟子众多,但掌门弟子一共只有三名,乔掌门作为师尊,理应对自己徒弟的仙法套路十分熟悉。乔掌门今日多番回避我们的问题,是在担心我们得到情报后,为难梦尊仙吗?这护犊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吧。” “你们说的是那位自毁修为、拯救苍生的梦尊仙吗?”乔叶突然出现在外厅,把众人吓了一跳,乔桑济更是直接皱起了眉,“两个月后的仙门宴正好在柳山派举办,舅舅邀请他参加宴席,当面问问不就知道了?” 两个月后,柳山派内,仙门宴上,各派贵客纷纷落座,相互嘘寒问暖,有一个人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此人一袭白衣,长袍的袖口与下摆处都绣有竹叶暗纹,腰间配一把银色长剑,飘逸的黑发上束着一条白色发带,若仔细看会发现发带末端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几片竹叶,做工十分精巧。此人面容俊朗,气质非凡,双目明亮深邃,修为极其深厚,却独自坐在宾客席的一角,无人上前搭讪。但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目光越过柳山大殿上的各位宾客,望向远处的山峦,眼神淡然温和,清澈非常。 坐在小辈位置上的乔问似乎有些按耐不住,几次想要起身,被身边的双胞胎姐姐按住,又悻悻地坐了回去,另一边的乔鼎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时,柳掌门终于开始了他万众期待却无人会听的开幕词:“各位掌门,各位贵宾,各位仙家好友,欢迎来到第783届仙门宴。八大门派自创派以来,便立下了一年一度召开仙门宴的传统,旨在切磋交流,增进友谊。仙门宴每年都会由不同的门派举办,今年轮到柳山派享此殊荣,我柳某万分荣幸!仙门宴分为两个环节,为期两日,第一日为论法日,众仙友汇聚大殿,各抒己见,阐明道法;第二日为试剑日,诸位将会在比武场上比试切磋,提高剑术……” 听着这冗长无味的开幕词,众位宾客纷纷目光放空、大脑放松、思绪飘散,当听到最后一句“请大家品尝美味,欣赏歌舞,畅所欲言,千万不要见外”时,瞬间回神,纷纷鼓掌喝彩。 终于等到柳掌门的开场白结束,尔山派掌门之女霓燕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柳掌门,今日这仙门宴上有一位生面孔,不知可否请柳掌门介绍一二啊?” 霓燕本就颇有几分姿色,今日又穿得极为隆重,头戴金钗,体态丰满,又黑又大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暗含秋波,艳红的双唇微微翘起,凝成一个妩媚的笑容。 柳掌门自然不会推拒:“诸位,坐在宾客席西侧的这位仙人,便是近七十年前退隐,近日才重归仙界的梦一尘梦尊仙。梦尊仙肯来到柳山派做客,真是令本派蓬荜生辉啊。” “柳掌门过奖了,能够收到柳山派的邀请是在下的荣幸。”梦一尘淡淡答道,举止不卑不亢。 “梦尊仙当年的风姿,霓某至今仍记忆犹新。”尔山派霓掌门接过话头,“可惜当年梦尊仙离开仙界得实在突然,我等都始料未及,不胜惋惜。” “当年确有要事发生,迫不得已。”梦一尘避开了霓掌门暗示的问题。 “那如今梦尊仙重归仙界,可是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岳掌门继续发问。 “姑且算是吧。” “这么说,梦尊仙是要重回乙山派了?”这句话是散山派鲍掌门问的。 梦一尘顿了一下,看向乔桑济,乔桑济替他回答了:“我已将梦一尘逐出师门,他不再是我乙山派弟子。”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乔掌门,这是为何啊?” “私人恩怨,不足挂齿。”乔桑济显然不愿多谈,众人也只好收起好奇,继续套话。 “话说当年梦尊仙年仅十八岁便飞升尊仙,创下的记录至今无人打破,真真是乙山派的翘楚啊。”霓掌门意有所指地说道,说完满意地看到乔鼎红了脸,毕竟身为乙山派掌门继承人,年过三十的乔鼎还只是仁仙品阶。 “梦尊仙的贡献可不仅是修炼记录啊,霓掌门,”在盛大典礼上很少发言的乔叶突然开口道,“梦尊仙最值得你我铭记的,难道不应该是灭世之灾面前用一身修为化解危机,为你我守护了瀚渺这片家园吗?”乔叶的指责足够隐晦,可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含义:没有梦尊仙的牺牲,如今你们谁都不会坐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资格挑拨离间,冷嘲热讽? 霓燕本就不甚瞧得起乔叶,私底下没少叫她“丑八怪”,见到她让父亲吃瘪,便不忿道:“是啊,当年乙巴之战,梦尊仙功不可没。话说自乙巴之战以来,某些后辈的修为真是越来越比不上前辈了呢。”严格来说,霓燕、乔叶与梦一尘都是同一辈,但霓燕仗着自己已经九十余岁,还亲身经历过乙巴之战,经常把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 “是呀,”岳夫人接口道,“如今几个掌门子女,一个尊仙都没有,仁仙倒也罢了,居然还有平仙。奕儿,你可要好好用功了,知道吗?”这句话看似是在教育女儿,实则也讽刺了霓燕、尚贺两位平仙,霓燕咬着下唇,一脸委屈。尚贺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地耸耸肩。 一场所谓的“论法”下来,众人都略感疲惫,纷纷回房休息。在回房的路上,梦一尘先后被尔山派、散山派、思山派、武山派的长老拦下,均有招揽之意,梦一尘心中好笑,一一婉拒道:“我犯下大错,乔掌门将我逐出师门是为了让我痛思己过,哪怕乔掌门永远不再承认我这个弟子,我却终究是乙山派教导出来的人。” 几位长老眼看招揽无望,也没有了结交的想法,便告辞离去了。 另一边,行文道的转世乔问在乔叶的房间里抱着枕头发牢骚,一脸愤懑:“我等了十九年哎,好不容易有了师父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你消停点,以前你去找他时他理过你吗?”对于这个更像是她儿子的弟弟,乔叶一脸无奈,一句话直戳他痛脚,让行文道更委屈了。 “我……我知道错了嘛,你就不要总是提醒我了好不好?” 乔叶瞥了他一眼,心中感叹,如今的乔问与浮萍镇时期的行文道差别可真大:“你知道错了就应该想办法弥补,而不是继续添乱。你没看鲍海今天一句话都没说吗?以那家伙的小肚鸡肠,今天看到仙门宴的贵宾席位上多了个人,修为还比他高,他怎么可能不出言讥讽?唯一的解释是,他卯着劲要明天好好找茬。你现在暴露了和你师父的关系,明天这关系就能成为把柄,明白了吗?” “好好好,乔姑娘,乔娘亲,都听你的。”说完直接抱着枕头回自己房间了。 “喂!那是我的枕头!” 第二日,各派的中层弟子在比武场上较量过几轮之后,鲍海不出所料开始找茬了。他来到梦一尘面前,行礼道:“梦尊仙,早就听闻你剑术了得,是乙山派的精英,不知我作为散山派掌门继承人能否与梦尊仙一较高下?” 这个挑战让梦一尘骑虎难下,拒绝吧,显得自己吝啬;接受吧,比武时很难做,若是输了丢的是乙山派的颜面,若是赢了便折了散山派的脸面,甚至会落下仗着资历欺负新人的话柄。 正在梦一尘打算直接推掉,背个吝啬学识、不愿分享的骂名时,一个沙哑的女声自身后传来:“鲍仁仙,上次你找我比试时我不巧有事脱不开身,今日正好大家都在,不如你先和我把那场错过的比试补回来?” “乔……乔姑娘?” 鲍海做梦都没想到,在仙门宴上从不爱出风头的乔叶会突然插手此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而乔叶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举剑行礼道:“请吧。” 这下鲍海是不上也得上了,他硬着头皮举剑还礼,想着乔叶应该不会在仙门宴上不给自己面子,便尽量坦然地走上了比武场。乔叶平时虽然爱和继江私下切磋,却不爱在公众面前炫耀武艺,因此她今日突然改变作风,众人都来了兴致,纷纷围观。 继江诧异地问柳奕:“柳姑娘,你堂妹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平时不这样啊?” “不知道呀。”柳奕也是一头雾水。 “她想保护别人时就会这样。”一旁的尚贺插嘴道,看到其余两人都用疑问的目光看向他,便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每次乔叶保护我时都会特别强势,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哦,所以她现在这是要保护谁呀?” “刚才鲍海在干什么来着?”柳奕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头绪,“难道她是不想让梦尊仙为难?” 比武场上,双方行过礼后,柳掌门宣布比试开始。乔叶与旁人切磋剑法时,剑招一向温和有礼,稳扎稳打。今日她却一改往日的平和,上来便直接强攻。听起来这么做似乎有些傻气,容易暴露弱点,可鲍海却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出乔叶的任何弱点!以至于三招之后,他的佩剑便脱手飞出,落在了场地外。全场整整寂静了三秒钟,然后便炸开了,毕竟就算实力悬殊,乔叶这种打法也太不给散山派面子了些,乔桑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边众人还没缓过劲儿来,乔叶已经来到梦一尘面前,再次行礼:“梦尊仙,在下乔叶,久仰大名,不知可否向梦尊仙请教乙山派剑法?” “她她她……她居然真的是在帮梦一尘?”继江震惊地瞪着乔叶。 事到如今,乔叶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先打败鲍海,再与梦一尘比试,这样只要梦一尘赢了她,鲍海便再无理由去找梦一尘比武。她三招之内打败散山派继承人,自己得罪了散山派,与梦一尘比试时却说成是请教乙山派剑法,一句话将两人的比武变成了派内长辈与晚辈的切磋。这样从始至终,梦一尘都不会得罪任何人,即便获胜也是理所当然。 梦一尘自然不傻,感激地应下邀请,两人很快开始比试。这一次乔叶很明显尽了全力,两个人打得相当漂亮,剑光交错间晃了许多人的眼,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叫好声。在过了百余招后,梦一尘终于轻轻使力,打落了乔叶手中的长剑,乔叶微微一笑,再次行礼:“梦尊仙果然剑法高超,在下真心佩服!”两人又当众客气了几句,便离开了场地。 乔叶刚一回到座位就被几个好友围攻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和梦尊仙认识?” “你干嘛这么帮他?” “认识啊,昨天大殿上不是见过了吗?”乔叶避重就轻地答道,“我觉得他人很好,想结交一下。” “想结交一下?你这个结交的意图还真够明显!这下彻底得罪了鲍海,你等着回去挨你爹训吧。” “训就训吧,又不是没训过。” 话虽这么说,当晚回到客房后,乔桑济冰冷的脸出现在自己门外时,乔叶还是忍不住心慌。她低着头将乔桑济让进屋中,转身开始泡茶,乔桑济看着女儿泡茶的动作,突然冒出一句:“你的茶艺是他教的?” 乔叶怔了一下,十分干脆地点头承认了。 “有件事我很久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他的口味偏淡,而我喜欢浓茶。” 乔叶的手僵了一下,又向茶壶中添了半勺茶叶。待茶泡好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转身直视乔桑济,缓缓说道:“父亲,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我听说,梦尊仙曾经想要在人界创办学堂,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想要支持他。” “你是要以你前世的身份支持他,还是以你今世的身份?” 乔桑济的问题毫不留情,乔叶的回答却也干脆利落:“今世。” “他似乎并未认出你。” “我的容貌与前世不同,他自然认不出。” “你们前世是什么关系?” “他对我有再造之恩。” “哼!”乔桑济冷笑一声,“再造之恩?就像他对他凡人徒弟那样?” 乔叶对此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你接受我送你的佩剑时,我以为你已经决定放下执念了。” “父亲送我忘尘,意欲提醒我应忘记前尘,女儿的确做到了,我并未向梦尊仙坦白前世身份,亦不打算重续前世情缘,只想已今世的身份站在他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你打算怎么帮他?” “我想以乔家后代的身份,助他创办一个学堂。” “你倒是打算得挺好,他若自己建立学堂,不方便传授乙山派仙法,但如果你参与了,就相当于乙山派的掌门默许了,是吧?” “乙山派的核心仙法已经泄露,您再限制仙法外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今乙山派早已失去仙派之首的地位,仙人在凡人面前的绝对优势所带来的利益也主要都被尔山派与散山派瓜分,凡人大规模修仙对乙山派的打击不会如几十年前那般大,相反还有可能提高乙山派在人界的威望。” “乙山派秘籍是你搞得鬼?”乔桑济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如果她敢点头,他会立刻让她灰飞烟灭。 “怎么可能?”乔叶苦笑道,“我当时还没出生,哪有那个本事。” 乔桑济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谈下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父亲,”乔叶站起身,对着乔桑济郑重一礼,“我有一个请求,请父亲提前将我的嫁妆给我。” 就连一向冷漠的乔桑济也被这个请求吓了一跳:“提前给你嫁妆?乔姑娘,你以为你现在跟我谈提前,几年后嫁人时再跟我哭一场,我就会给你双份嫁妆吗?” “我从未如此想过,且不说我根本不打算嫁人,就算嫁人我也不会再向乔家索要嫁妆,我只是想把我唯一的一份嫁妆挪作他用而已。” 乔桑济看着女儿倔强的神色,良久无言。 重回故里 “梦尊仙!” 仙门宴结束后,众位宾客陆续离场,梦一尘正打算飞行离开,便被一个沙哑的女声叫住了。 “我在修道上有不少困惑,想要向梦尊仙请教,不知尊仙可有时间,来乙山派做客几日?” 这明晃晃就是个托词,掌门之女修道有惑,长老们必定抢着帮忙解答,哪用得着求助外人?梦一尘点头应允:“多谢乔姑娘邀请,不胜荣幸。从瀚渺南部飞往东北部需要些时间,在下将在今日傍晚抵达乙山。” “不必这么麻烦,如今乙山派与柳山派是盟友,两派之间建立了传送通道,尊仙请随我来。”说罢,乔叶带着梦一尘向柳山派后山走去。 乔叶今日身穿一条绣有乙山派标志的天蓝色长裙,头上束着一根绣有藏蓝色叶片图案的天蓝色发带,清新脱俗的气质为她平凡的相貌增添了一抹亮色,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正是前日刚被乔桑济亲口逐出师门的乙山派前弟子。如今两人谈吐随意、相处融洽,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探寻的目光。 当两人出现在柳山派后山时,乔桑济只是看了女儿一眼,便转身继续与柳掌门客套,仿佛梦一尘根本不存在一般。继江与柳奕则凑上前来问好,梦一尘一一回礼。继江依然穿着昨日的衣服,一身酒红色短打,左侧腰间配一把短剑,右侧则配一把匕首,举止间掌门长子的威严与江湖游侠的豪放相得益彰。柳奕则是一如往日的大家闺秀模样,浅粉色的长裙,浅粉色的发带,颈上的珍珠项链莹润饱满,细细的眼与弯弯的眉间一派温婉端庄,樱桃似的唇边永远挂着得体的微笑。 “尚贺呢?已经回巴山了?”乔叶环顾四周后问道。 “尚贺被你弟弟骗走喽。”继江哈哈一笑。 “问儿突然说要带尚平仙去看乙山派新移植的雪莲,可柳山派的传送通道巴山派弟子不能用。”柳奕解释道,“所以他们直接飞回去了。” 乔叶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行文道的用意,不禁心中感激:有客人在场,柳文莺就是再生气也不好当众发火,顶多就是摆摆脸色,这样她和梦一尘会轻松许多。臭小子真是好样的! “继江,表姐,我请梦尊仙去乙山派做客,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好呀,正好最近派内没什么事儿。”继江爽快答应。 “那个,我问问我娘亲哈。”柳奕显得有些犹豫,“娘,我能去乙山派玩几天吗?” “玩玩玩,就知道玩,瞧瞧你那可怜的修为,还不快去练功。” “哎呀岳夫人,柳姑娘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高修为做什么?以后有我护着她,她只管天天玩儿。”继江拍着胸脯保证道。 岳夫人扑哧一笑,继江与柳奕儿时便被定做娃娃亲,两个孩子感情颇好,柳山、奇山又是多年的盟友,在两家人心中这场婚事只是时间问题:“好,那你们去吧,你也别总想着玩,有空多教奕儿几套剑法。” “没问题,岳夫人放心!” 数落完小辈,岳夫人转向梦一尘:“听说这两日有不少门派招揽梦尊仙,都被尊仙推拒了,敢问尊仙今后有何打算?” 这两日听多了旁敲侧击的寒暄,突然听到如此直白的问题,梦一尘竟然有些感动:“我已习惯人界生活,离开乙山派后便会回到人界,不会在仙界逗留太久。” “叶儿带梦尊仙来这里,是要带他走传送通道去乙山?”也不怪岳夫人好奇,传送通道是各派掌门及其家人的私用通道,一般不会带外人进入,就连与乔叶交好的尚贺都不得不自己飞过去。 “我有些修炼上的问题想要请教梦尊仙,自然不好让尊仙在路上耽搁。” 岳夫人与柳掌门交换了个眼神,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但见乔桑济没有反对,便也不再多言。几人道过别后,一起进入了传送通道,半炷香时间后,众人眼前的场景已经由小桥流水的南部风情变成了气势磅礴的东北风光。 “梦尊仙,近几年乙山派新建了不少屋舍,街道布置也与以前不同,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吧。”乔叶提议道,“继江,表姐,你们一起吗?” “你们那堆破房子我早看腻了,我带柳姑娘去瞧瞧你们的雪莲。” “今年雪莲开得格外好,你们去看吧。”说罢几人便分头行动起来。 “梦尊仙,我们从乙山大殿开始吧?听吴长老说,从前乙山大殿两侧摆放着常年不熄的蜡烛,但三十年前我父母大婚时把蜡烛换成了夜明珠,婚宴后也没有再换回来,至今都是夜明珠在殿内照明。” 梦一尘走进乙山大殿,大殿正前方是玉石雕成的掌门宝座,侧前方摆着三把雕刻繁复的檀木椅,正是每次例会中他与两位师兄落座之处,一眼望去,恍如隔世。“那三把檀木椅,可是乔家三少的座位?” “正是,”乔叶点头确认,“梦尊仙以前也是坐在这里听会吗?” “是啊,三把中最小的那把是我的。” “那把啊,现在一般是我弟弟坐在那儿。梦尊仙要坐下来歇歇吗?” 梦一尘摇了摇头,物是人非,家具虽在,人却已空。乔叶看出他情绪低落,便岔开了话题:“大殿东侧的那排房屋原本是各位长老为弟子授课之地,三年前我哥飞升仁仙时法力没控制好,掀起一阵龙卷风把房顶掀翻了,几位长老本来就对这个位置不满意,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殿堂搬到后面去了,所以现在东侧被改造成了花圃,我们去看看吧。” 梦一尘想起长老们曾因那一排房屋光线不好而颇多怨念,想不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不由忍俊不禁:“我早就听闻,乔家三少个个天资过人,小小年纪便已是仁仙品阶。”这句话并非恭维,要知道继江与鲍海都是六十岁上下才飞升仁仙,霓燕更是百余岁却依然只是平仙。 “再天资过人也比不过梦尊仙啊,”乔叶笑道,“众人都说仁仙易至,尊仙难达,梦尊仙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是尊仙品阶了,我和弟弟两年前才刚飞升仁仙。” 两人穿过新建的花园,很快来到了后山的弟子宿舍。乔叶状似无意地漫步至房屋末端的一间院落,推开大门,走到长廊的尽头,望着下面的悬崖,轻声道:“我和弟弟都很喜欢这里的风景。” 梦一尘望着熟悉的景色,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曾经的住处,书房、卧室里的摆设与当年一模一样,就连架上的书籍都没有更换。他轻声问道:“如今是谁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弟子入住,只有若云、若兰几位弟子常来打扫,我很喜欢这间书房,常来这里看书作画,我弟弟时不时会在隔壁房间休息。”说着乔叶指了指西侧的小房间,那是行文道学徒时期的宿房。 梦一尘在长廊上徘徊了许久后,两人又来到了学堂。学堂是乙山派最热闹的地方,没有拜师的弟子每日齐聚于此,多位长老轮流授课,讲解各类基础仙法。像乔鼎、乔问这样的掌门之子都由长老一对一指点,因此并未来过此处;梦一尘因为早早拜入师门,自小由大师兄教导,也不用参加学堂教学。乔叶却不一样,她坚持要与普通弟子一起,每日来学堂听讲,哪怕修为早已远超其他弟子也没有停下。因此学堂的长老及弟子们都对她很熟悉,一见到她便纷纷上来打招呼。 “乔姑娘,这是刚从柳山派回来?”何应笑呵呵地问道,在看到她身后的梦一尘时面色一僵。 “乔姑娘,这位是谁呀?乙山派的新客人吗?”一个正在练剑的弟子问道。 “长这么帅,不会是你相好吧?”一个与乔叶比较相熟的昔日同窗调侃道。 “胡说什么!”何应皱眉呵斥。 乔叶却不在意地笑笑:“这位就是梦一尘梦尊仙。” “哦!他就是你最佩服的那位尊仙?乙巴之战里帮掌门催动阵法的那个?” 见乔叶点头承认,梦一尘一愣,自己在乙山派风评这么好吗?不应该呀! “你就是十八岁飞升尊仙的那位纪录保持者?幸会幸会,尊仙给我题个字吧?” “不题字画个符也行呀,让我留作纪念呗。” “画什么符呀,画也得画个山水图,那多有艺术价值!” 面对七嘴八舌的众人,乔叶哭笑不得:“你们够了没有?我好不容易才把梦尊仙请来做客,你们别把他吓走了。我们先去参观一下药园,明天再找你们玩儿。梦尊仙,不用理他们,咱们去药园。” 梦一尘带着满满的疑惑来到药园,听乔叶为他解释道:“药园很大,中间是公共区域,有专门的弟子负责打理,培植出的药草归门派所有。这扇门后面是我家的私人区域,划分成三片,分别是我、我哥和我弟的个人药园,那里的药都是我们自己种的。” 这种私人区域在仙派中很常见,梦一尘是掌门弟子时也曾在药园中享有一片私人区域。他仔细看过药园中培植的药草,基本都是提升修为或治疗外伤的药材,直到看到后面的小区域时,他突然眼睛一亮:“改命草?” “对,改命草,我和我弟弟种的,大概后天就可以采摘了。”改命草对生长环境要求很高,培植起来十分麻烦,而它只有一个功用,那便是改变凡人的体质,使凡人也可修炼仙法。 “乙山派如今有凡人弟子吗?”梦一尘眼里划过一丝希冀。 “可惜,还没有。”乔叶摇摇头,“不过我听长辈们说,梦尊仙曾有过教导凡人修仙的打算,可是真的?” “年少时的确有过这类想法。” “实不相瞒,我也有。”乔叶盯着梦一尘的眼睛,认真地问,“不知梦尊仙的梦想可有变化?” 机会来得太突然,梦一尘有些不敢相信,他不太确定地说:“梦想未曾变过,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实现。” “如今机会来了,梦尊仙可愿与我合作,放手一搏?” “乔掌门……能同意吗?” “父亲昨日已经同意了。” 这一刻,梦一尘等了七十余年。在他已经放弃希望、决定妥协之时,前路终于柳暗花明,云破日出,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晚饭时分,乔叶将创办学堂的打算公之于众,餐桌上好一阵鸡飞狗跳。 柳文莺一身大红色衣裙,头戴银钗,颈佩珍珠,长相与侄女柳奕颇有几分相似,岁月的消逝既未给她平添皱纹,亦未使她仪态沉稳,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一番少女风流:“叶儿,你这是怎么想的呀?你是我乔家的女儿,是乙山派掌门的后代,放着这么显赫的地位你不要,跑去人界建立什么学堂呀?况且你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富贵人家的生活,哪里受得了人界的穷苦日子?掌门夫君,你倒是说句话呀!” 乔桑济冷着一张脸,不置一词。乔鼎出言安慰道:“娘,您也别太担心了,叶儿一向有主见,相信她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什么深思熟虑,她这就是好日子过得太舒服,惯出来的。梦尊仙啊,叶儿从小养尊处优,娇气惯了,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她哪里知道外面的险恶呢,你也替我们劝劝她吧。” 梦一尘心中也不是没有顾虑,创办学堂事关重大,定会引起多方注意,前路未知,阻碍重重,他也担心乔叶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空有一腔热血,却不了解世间险恶,最后白白赔了青春,丢了前程。于是开口规劝道:“乔姑娘,柳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从小在乙山派长大,对人界知之甚少,突然决定同我下山,未免有些鲁莽。” “梦尊仙,我不是突然决定的,创办学堂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也早就开始为下山做打算了。” “这个我倒可以作证,”继江突然插口道,“乔叶早就跟我提过出山传道的想法,她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否则剑法不会这么出色。” “叶儿啊,你平时和尚贺走得近,和鲍海撕破脸,我们都可以纵着你。只要你在乔家,无论你闯什么祸爹娘都可以帮你兜着。可你离开乙山派后,我们可就再也护不住你了。” 乔叶鼻子微微一酸:“娘,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况且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呀,以后每年我都会回来看您的。” “那也不行呀。梦尊仙,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妥吧,你与叶儿孤男寡女的,两个人在人界折腾,叫其他人说了闲话怎么办?” 这话可就不太好听了,乔叶皱起了眉,刚要开口,却被门口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了。 “没事儿,还有我呢。” “臭小子,你终于回来了!”乔叶长吁一口气,这下有帮手了。 “我可是飞了大半天,你都不心疼一下我吗?” “我心疼你?心疼也是心疼人家尚贺才对吧。”乔叶翻了个白眼,邀请尚贺落座。尚贺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一身低调的褐色长袍将他本就平淡无奇的五官衬托得更加平淡,微微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结巴的牙齿,显得青涩而真诚。 自从行文道出现,梦一尘就定在了原地。仙门宴上乔问坐的位置很靠后,又没有开口说话,因此梦一尘一直没注意到他。昔日的徒弟变成师父的后人,师父对自己害死师兄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却将杀人凶手当作儿子抚养长大,这个戏剧性的转折让梦一尘感到一阵惊悚。不过乔桑济平日里事务繁多,本就未见过行文道几次,又过去了将近七十年,显然并没有认出自己小儿子的前世。 “你们不是说孤男寡女独处不合适吗?那我和我姐一起去怎么样?” “不行!”柳文莺终于发怒了,“你们把这个家当成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叶儿胡闹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胡来?” “我怎么胡来了?我姐想创办学堂,我就帮帮她呗。” “你!你这小子,从小没一天让我省心的!”柳文莺已经快要哭了。 乔叶眼看事态要失控,急忙周旋道:“尚贺啊,飞了一天累不累?快坐下来吃点饭吧,明天再带你去看我们今年新移植的雪莲。” 柳奕立刻附和道:“对对,快来吃饭吧,这玉米烙可香了。” 继江一向喜欢附和柳姑娘:“嗯嗯!特别香!还有他们家的雪莲,开得可漂亮了,明天带你去看。” 在几个人的努力下,这一顿晚饭总算有惊无险地结束了。继江、柳奕、尚贺都回房休息后,乔叶带着梦一尘走向梦一尘之前的弟子宿舍:“梦尊仙,这个院落你可还满意?” 梦一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乔姑娘,今日许多事情发生得突然,你可愿意进屋坐坐?” “自然愿意。”乔叶含笑走进书房,毫不意外地看到行文道坐在一个亚麻色的蒲团上,悠哉游哉地等着他们。 梦一尘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吧,你又和鬼侯做了什么交易?” “师父你这可就冤枉我了!”行文道撅起嘴,“这回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一出生就在这里了。” “你跟乔姑娘讲了我的事?” “嗯,讲了不少你做掌门弟子时的嗅事。”行文道仰头做思考状,“我跟我姐说了,你为了给你大师兄留面子,比剑时总是故意输掉,乔掌门因为你失误过多罚你挑了几个月的水,就这你也不知悔改。你还违反门规帮扫撒弟子炼制丹药,结果何应飞升后把你供了出去,气得乔掌门又打了你三百仙棍,害你卧床休息了整整七天,何应反倒混得风生水起,成了掌管门规戒律的何长老。哦对了,还有那个倚老卖老的吴长老,总是指使你给他跑腿干活,有一次居然让你给他做糖葫芦,说是从没吃过,想尝尝味道……” “停!”梦一尘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今晚是来问罪的,不是来叙旧的,“所以是你调唆乔姑娘同我出山创办学堂的?” “师父你怎么什么坏事都怀疑我呀!我绝对没调唆过她,是她自己愿意的!” “我在乙山派人缘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你在她面前胡诌,她会这么信任我吗?” “梦尊仙,这你还真是冤枉他了,”乔叶忍不住笑了,“他的确跟我讲了很多你的旧事,不过吴长老也讲过不少,创办学堂之事还真不是他告诉我的。” “乔姑娘,”梦一尘摆正了神色,严肃地说道,“创办学堂之事非同小可,我曾经也一腔热血,想要改变仙凡格局,可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害苦了其他人。如今各大仙派都虎视眈眈,鬼界也不一定会袖手旁观,另外我还有个仇家,随时都有可能来找我报仇。我还是希望你在踏出这一步之前能想清楚利弊,因为计划一旦开始,恐怕就很难回头了。” 乔叶叹了口气道:“梦尊仙,我是真的想要为了这个梦想竭尽全力,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你若不信,可以随我来。”说完她便带着梦一尘走向书房后面的储物间。 弟子宿舍的储物间一般都不大,梦一尘年少时主要在这里存放药材,因此在墙上横向钉了不少木板,以供摆放丹药。而现在,这个储物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左侧的架子上立着一瓶瓶由改命草加工而成的改命丹,右侧的架子上摆着一柄柄风格迥异、长短不一的仙剑,显然是多年收集的结果。梦一尘看着这一切,怔愣了很久。他终于明白,乔叶与行文道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年的准备。 “怎么样?师父,这份礼物你喜欢吗?”行文道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梦一尘嗓子堵得厉害,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和这两个孩子相比,自己还真是碌碌无为与坐享其成的典范。 “师父,你的缘咒?”在乔叶的眼神示意下,行文道转移了话题。 “已经消失了。”梦一尘任由行文道掀起他的左臂衣袖,露出光洁的皮肤,之前红肿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行文道与乔叶都暗自松了口气。 “师父,你是如何再次飞升尊仙的?和缘咒消失有关吗?” “算是吧,”梦一尘颔首道,“最后一道缘咒消失后,我就飞升了。” 乔叶欣慰地点点头,看来梦一尘终于放下了那段素氏恩怨,也放过了那个误杀凡人的自己,不再执着于过去了。 “梦尊仙,天色不早了,先回房休息吧。等采摘完今年的改命草,我们就可以下山了。”乔叶带梦一尘回到他曾经的卧房,又催行文道回他在西侧的小屋睡觉,最后才回到自己的住处,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行文道却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不断重现着过去的十九年时光。在为梦一尘补魂时,行文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夙世的缘劫竟会将他带回乙山派。也许是因为梦一尘与乔桑济之间的师徒缘分尚未完全中断,也许是因为与梦一尘羁绊颇深的素叶转世投生在乔家,行文道这一世醒来后不无讥讽地发现,自己居然成了前世师祖的亲儿子。由于乔叶在出生七天后便写出“叶”字,对竹叶纹饰有着特殊的青睐,还对某些往事表现出极强的好奇,行文道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就是浮萍镇素姑娘的转世。他又惊又喜,并未在乔叶面前隐藏身份,很早便告知了她真相。姐弟二人互相打掩护,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只是无论他们如何打听,都打听不到一星半点关于梦一尘的消息。 自五岁起,行文道便带着乔叶走遍了乙山派的每个角落,并把自己与梦一尘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讲给她听,他迫切需要倾诉,需要将自己或罪恶、或迷惘、或温馨的过往与旁人分享。乔叶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在听到行文道的复仇计划时,她虽眉头紧蹙却并未开口责备;在听到留善洞中的火刑惨剧时,她面色苍白,双拳紧握,满脸不赞同;在听到两位受害者重返世间烧死了加害人时,她摇头叹息,眸中透着怜悯;在听到那些师徒相处的温馨日常时,她眉眼含笑,仿佛身临其境。 行文道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对师父十分在意,也猜到她费尽心思投生到乙山派,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修仙,更是为了帮梦一尘圆梦。而乔叶也的确不负所望,不仅与乙山派上下弟子打成一片,还与其他几派的掌门子女私交甚深。在人前,她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梦尊仙,称颂他在乙巴之战中的救世功勋,强调他至今保持的修仙记录,让这位早已被人淡忘的英雄重新为人所熟知。在人后,她和行文道时常聚在梦一尘曾经的宿舍里,用改命草炼制改命丹。十七岁飞升仁仙后,乔桑济允许他们姐弟二人下山游历,两人更是在游历过程中寻到不少天然珍珠、玛瑙、翡翠等物,用这些珠宝玉石与其他门派的弟子换取仙剑,总共换到了数十把之多。 行文道不得不承认,乔叶的确有些手段。她每日坚持去学堂听学,下课后也不摆大小姐架子,和其他弟子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听行文道说梦一尘曾与扫撒弟子交情不浅后,甚至还三番五次去饭堂帮忙,并与若兰、若桃、若霄、若云等扫撒弟子成了好友。若兰百岁生辰时,乔叶找负责乔家伙食的弟子要来梨花糕、玫瑰糕、桂花酿等食物,与大家一起分享。当天晚上,一群普通弟子边吃糕点边跳舞,甚至办了场篝火晚会。乔叶当众唱了那首《旅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算不上好听,但精准的旋律把握还是为她博得了一片掌声。 面对何应长老时,乔叶的风格却迥然不同。她听了何应的升官之路后,第二天便在学堂上找到这位新晋长老,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开口道:“何长老,弟子有一疑问,还请长老解惑。” “乔姑娘请讲,请讲。”何长老笑呵呵地答道。 “乙山派门规第673条称,师尊级别在长老之下的弟子不得使用丹药辅助修炼,敢问为何?” 何长老一僵,敷衍地答道:“药材培植不易,丹药炼制更需要时间,师尊级别过低的弟子基本没有机会飞升仁仙,把丹药分给他们实在得不偿失。” “那若有弟子本身天赋极佳,但因出身平凡无法拜入掌门或长老门下,该如何是好?”乔叶此话一出,学堂上好几名弟子都竖起了耳朵。 “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出身不好说明父母修为低微,可若父母修为低微,子女又怎会天赋极佳呢。” “倘若真的有呢?” “若当真是修仙奇才,自会有奇缘相随,乔姑娘不必太担心。” “嗯,那倒确实,”乔叶点点头,仿佛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就像何长老,虽出身平凡,却有幸得到贵人相助,只是不知何长老是如何报答这位贵人的呢?” 这番言论的反响可不小,一时间何长老脸色通红,学堂上的弟子纷纷揣测,在外面偷听的行文道差点笑岔了气。下课后,自然有与乔叶相熟的弟子前来询问,乔叶倒也不隐瞒,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几名弟子义愤填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何长老的升官历史便在弟子间传开了。面上无光的何长老有口难言,想向乔掌门诉苦,却又不想提醒对方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世,只得在众人面前佯装无事。 再说乔叶与其他仙派的交情。行文道劝她不要在其他门派上浪费时间,毕竟乙山派前弟子要在人界创办仙人学堂,其他仙派不可能支持,现在结下的交情到时都得完蛋。乔叶也觉得有道理,但在他们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她的社交圈。那年的仙门宴在乙山派举行,八大仙派的代表齐聚乙山,巴山派掌门尚悯带着二十余岁的次子尚贺前来赴宴,再次遭到各大门派的合力排挤。自乙巴之战以来,巴山派作为战败方,在仙界一直都是过街老鼠般的存在。面对冷嘲热讽,尚悯早已看淡,尚贺却有些招架不住。他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却在后花园中碰上了出来透气的霓燕和鲍海,二人劈头盖脸一顿羞辱,让本就心里有气的尚贺彻底爆发,三人大打出手。当时鲍海已经在冲击仁仙品阶,天资平平的尚贺根本不是对手,一旁的霓燕又不时用法器偷袭,逼得尚贺狼狈逃窜。而这一幕,正好被走在回房路上的乔叶等人看到。 当时,柳奕瞥了一眼战况便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行文道嗤笑一声不予置评,继江皱了皱眉,迈出一步后又收了回来,只有乔叶凝眉上前,抽出发间的银簪轻轻一掷,不偏不倚正好打落了鲍海手中的短剑。几个斗得正酣的人回头望过来,正看到乔叶随手将长发挽成一个男子发式,并提着剑上前道:“鲍平仙好身法,不知可愿与在下切磋一二?” 鲍海手中短剑被打落,本就窝火,又接到挑战,二话不说便捡起剑迎了上来。乔叶年纪虽比鲍海小,修为却一点不低,且剑法十分巧妙,身形极其灵活,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化解鲍海的攻击,再在他回身撤招时精准地击中他的要害。两人过了几十招后,鲍海的剑再次脱手,比试结束。 就在众人忙于赞叹乔姑娘的剑法时,乔叶又向霓燕发出了挑战,霓燕自然不想答应,鲍海都打不过的人,修为低微的她更打不过,可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又显得很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对战,以惨败告终。比试结束后,乔叶再次行礼道:“两位承让了,今日比试,我是以尚平仙好友的身份参加的,还望二位日后好自为之。” 这下不仅观众愣了,尚贺自己也愣了,不知自己何时竟多出这么个好友来,二十余年的生命里,他因为巴山派前辈的恶行受尽排挤,饱经欺凌,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呵护的感觉。 仙门宴结束后,尚贺找到乔叶道谢:“乔姑娘,谢谢你在后花园为我解难,我很感激。” “垂首相助而已,尚平仙不必客气。”乔叶不以为意道。 “乔姑娘,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本已转身离开的乔叶顿住了脚步:“什么问题?” “那天你说你是我好友,是真的吗?” 乔叶挑眉看着他,不置可否,两人是不是好友,他自己心里没数吗?自己不过临场解围,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是说……我是想问,”尚贺也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急得直挠头,“我其实是想问,我们能做朋友吗?” 这下乔叶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尚贺赶忙解释道:“因为巴山派历史的关系,我从小就没有朋友,派内的弟子觉得我身分高,都不与我亲近,外面……就更没人跟我亲近了。” 看着这个大男孩局促的模样,乔叶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便答道:“好啊,那我们就做朋友吧,正好我约了奇山派的继江继平仙比剑切磋,你要不要一起来?” “啊?继平仙……应该不欢迎我去吧。” “你不来,怎么知道人家不欢迎你?”乔叶笑道,然后便连哄带劝地带他去了比武场。 事实证明,乔叶的决定是正确的,继江见到尚贺后,不仅没有抗议,反而颇为友好,一旁的柳奕也举止十分得体。几人混熟后,有一次共同游历时,尚贺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别人都对巴山派的人避之不及,你们总是和我在一起,真的没关系吗?” 乔叶听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尚贺,乙巴之战时你还没有出生,不管你的先祖做过什么,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不要总是自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继江点头赞同:“就是,别想太多。说实话,当初我就是因为看到乔叶出手帮你,觉得她这人够义气,才决定和她结交的。” 柳奕点头笑笑,就连素来出言不逊的行文道也表示同意:“况且那些揪着乙巴之战说事儿的老古董们本来就居心不良,想标榜自己而已,你别理他们。” “尚贺,那你呢?”乔叶突然问道,“因为当年的乙巴之战,巴山派直至今日都备受非议,从实力强劲的东方霸主一夜沦为受尽嘲讽的战败仙派,你不恨乙山派吗?” “不不不恨!”尚贺连连摆手,“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是一名乙山派弟子救的,我感激还来不及。” “啊?哪位乙山派弟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乙巴之战接近尾声的时候。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和母亲都是派内的反战势力,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战争还没打响就被掌门扔进了地牢,后来巴山派已是强弩之末,掌门便逼着他们参战,说是不上战场就要杀头。可他们二人本就修为不高,又不愿出手杀人,上战场没多久就被敌方的箭雨戳成了筛子。我父亲说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客死他乡时,突然看到一个乙山派弟子顶着箭雨向他们行来,二话不说为他们撑起仙盾,还冒着生命危险把他和母亲拖到了安全地带。” “这个乙山派弟子把他们当成战友了?”继江好奇地猜测道。 “我父亲当时也这么以为,所以他一直担心对方看清他们的巴山派弟子服后就会立即翻脸,可没想到对方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不仅帮他们包扎伤口,还给他们指了一条逃跑的路线,可以避开敌对双方的势力。我父亲当时走投无路,就死马当活马医地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想到还真带着我母亲成功离开了战场,来到了相对安全的人界,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后来战争结束,他才重新回到巴山,当了掌门,又有了我。” “哇!叶儿妹妹,你们派哪个弟子这么特立独行?”柳奕满脸震惊地问道,“叛派通敌,这在当年可是要被凌迟的重罪。” “尚贺,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这名弟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父亲说当时战场上火焰漫天,灰尘遍地,那人脸上全是泥土,又被火熏得焦黑,根本看不出模样,但他腰间配了一把长剑,依稀可以看出剑柄上刻着竹叶图案。我父母回到巴山后,一直想要答谢恩人,与派内其他生还弟子交流后才知道,这人不仅救了他们,还帮助了很多根本无意参战却被逼去往前线的弟子,并将他们送出了战场。这人能日日穿梭于前线战场长达两年之久,想必定是修为不低,而且还会一套妙手回春的医术,很多弟子都以为自己生还无望,却都被他救了回来。乔叶,你能查出这人是谁吗?” “也许吧。”乔叶与行文道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答道,“我试试。” 这次之后,尚贺总算彻底解开了心结,而乔叶也由于一次义举与奇山、巴山两派的掌门之子结下了友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终于,姐弟二人等来了梦一尘飞升尊仙的消息。 昔日再现 梦一尘在自己曾经的卧室中醒来时,觉得自己仍在做梦。 “师父,徒儿给你请安!”梦一尘一打开门,就看到行文道笑嘻嘻地候在长廊上,向自己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拜师礼,他蹙了下眉,刚要开口制止却被打断了。 “师父,我姐马上就来,咱们一起用早膳。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矮几上用餐可以吗?” 梦一尘一开始觉得这个安排没什么,可当他看到乔叶亲自一手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笑盈盈地走来,身后一群乙山派弟子窃窃私语时,就不这么认为了:“乔姑娘,怎可麻烦你亲自送饭,我自己去取即可。” “梦尊仙客气什么,以后在人界,有的是干粗活的时候,哪能这么矫情。”乔叶今日一身藏蓝色装扮,黑发简单束起,由一根天蓝色发带固定,显得十分干练,“我听这个臭小子说,你在乙山派时最爱吃这里的水煎包,就叫饭堂弟子准备了几个,梦尊仙尝尝看。” 梦一尘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他在乙山派做掌门弟子时都没有随便点菜的待遇。拿起水煎包咬了一口,还是过去那个味道,又喝了一口托盘中的雾凇茶,茶味不浓不淡,入口不冷不热,竟让他忆起了浮萍镇的美好时光,忍不住赞道:“这位弟子好茶艺!” 乔叶哈哈笑道:“是吗?这位弟子就在你面前,茶是我泡的。梦尊仙若是喜欢,下山时可以多带一些。” 吃过水煎包,喝完雾凇茶,乔叶又端上来一盘枣糕,正是梦一尘曾经最喜欢的糕点,他一面吃着枣糕,一面心中惊讶,原来当年行文道跟随自己修仙时,除了提升修为、伺机报仇,还记下了自己的口味和喜好。乔姑娘也真是热情好客,他们二人才初次相识,自己又是乙山派的弃徒,她实在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这么多心思。 三人用餐完毕,便叫上尚贺等人一起去看雪莲。一路上继江赞不绝口:“你们山的雪莲开得真好,我小时候最爱来你们这儿看雪莲,可惜我们南方根本种不了这玩意儿。” 乔叶答道:“以后我不在山上,你若需要,来找我哥拿就是了。” “你们打算在哪建学堂啊?”柳奕好奇道。 “这就要问梦尊仙了。” 梦一尘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开口道:“如果乔姑娘不反对,我想将学堂建在醉人谷中部,那里百姓最为穷苦,恶鬼作祟也最为频繁。” 乔叶点头道:“有道理,都听梦尊仙的。” 几人很快来到了乙山派后山中央的雪莲池,雪莲池在仙法的保护下常年零下,池中水却不结冰,水面上雪花簌簌落下,反射着阳光,美得像童话世界。而在莲池中央,十几朵洁白的雪莲竞相绽放,像舞女的衣裙,像天使的羽翼,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哇!好漂亮!”尚贺由衷感叹道。 “很漂亮吧?”继江两眼放着光,“他们乙山派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个雪莲池了。” “比我们柳山的荷花池美多了。”柳奕双手交叠,十分羡慕。 “那不一样。”继江立刻安慰女友。 “乙山派有一个传统。”一向不爱废话的行文道突然开口,“每年雪莲开得最盛的那天,会请门派中剑法最好的弟子在雪莲池上舞剑。” “这个我知道!”继江立刻接过话茬,“我还看过一次表演呢,可惜中途发生了点意外。” “梦尊仙,”乔叶蹲在池边,将手伸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看着手背的皮肤迅速变红,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剑法闻名四海,能请你为我们舞一次剑吗?” 梦一尘略微责备地看了行文道一眼,推辞道:“我一个外人,在乙山派的重点保护地带舞剑,怕是不太好吧。” “不会,我们以乔家后人和乙山弟子的身份邀请你。”乔叶的回答丝毫不容拒绝。 梦一尘见乔叶如此坚决,料想她定是知道自己曾经舞剑失误被罚之事,想要亲眼目睹一次莲上表演,便也不再多言,拔出折翼,一跃来到雪莲池上空,开始了他曾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一挥,一转,一提,再一刺,又一挥……为了表演这套剑法,他曾日夜练习,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完美,可上一次,他最终没能完成全套表演。梦一尘闭上眼睛,全凭直觉,脚步轻灵地在池上纵跃,银白色的剑身带起白蒙蒙的雾气,卷起白茫茫的飞雪,萦绕在洁白的长袍四周,盘桓在洁白的莲花之上。风动,人动,心动。 不知何时,一群乙山派弟子已经齐聚在雪莲池旁,他们听乔叶说今天上午莲池有活动,便赶来凑热闹,不想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绝美的画面,空中挥剑的白衣仙人与水中摇曳的白色雪莲,说不清哪一个更圣洁,哪一个更耀眼。整套剑法打完,表演结束,梦一尘缓缓落回地面,人群在寂静了几秒钟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看着一众乙山派弟子真挚地叫好、卖力地鼓掌,梦一尘恍然明白,这是乔家姐弟为他安排的道歉,一场针对曾经不公处置的、迟来的道歉。他向姐弟俩感激地颔首,向众人礼貌地行礼,向远远观望的乔桑济歉意地笑笑,向人群中一个格外拘谨的扫撒弟子投去安慰的目光。七十余年后他才发现,对于曾经受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对待,他虽不愿过多计较,却也会因一场道歉而倍感欣慰。 离开雪莲池后,梦一尘被乙山派的年轻弟子团团围住,在他们的要求下一遍遍地演示剑法,过后又指导他们练习,耐心地点出错误并加以引导,一时间仿佛成了乙山派的全民师父。尚贺也加入其中,向梦一尘虚心讨教,过后还对乔叶感慨:梦尊仙果然名不虚传! 在这样喧闹而和睦的气氛中,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普通弟子用过晚膳,乔叶起身送梦一尘和行文道回房,却被吴智愚拦住了:“一尘,你还认得我吗?” “吴长老,弟子怎会不认得您。” “一尘啊,你走了这么多年,剑法又精进了不少呀。”吴长老感慨道,“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乙山派完全没有你的消息。” 梦一尘笑笑:“我一直在人界生活,未参与仙门中事。” “人界,呵,”吴智愚突然有些激动,“你倒是爽快,一走了之,杳无音讯。在你眼里,我们这些老东西就这么不值得你留恋吗?” 梦一尘有些语塞,当年那种情况,他有不杳无音讯的选择吗?见他不答,吴长老继续道:“你师父当年逐你出师门,是在气头上,后来他也不是没后悔过,只不过嘛,位高权重久了,不习惯向人低头。你师父派弟子下山找过你几次,可派出去的弟子都寻不到你的下落。” 吴智愚的一番话让梦一尘想起了二师兄的怨言,不禁问道:“吴长老,你们见过我二师兄吗?” “夕贵?”吴智愚皱起眉,“没有,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带着记忆投生为人了,我三十三年前见过他一次,他说他曾来过乙山派,可守山弟子不让他进山。” 吴智愚重重叹了口气:“若他是以凡人之身前来,那这还真有可能。你也知道,乙山派的规矩,凡人不得进山。” “可二师兄在乙山派人缘极好,守山弟子应该认识他才对。” “一尘呐,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鬼,是人心。你二师兄在乙山派仗着掌门的宠爱飞扬跋扈惯了,得罪过不少人。守山弟子就算认识他,也完全可以装作不认识。就算被发现,他们也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拦住了个凡人罢了,并不会受什么惩罚。” 梦一尘沉默地点点头,这其中的微妙,他又何尝不明白:“罢了,希望二师兄来世安好吧。吴长老,您近来过得如何?” “我啊,一把老骨头在北方呆腻了,其实挺想换个地方的。话说你们的学堂建起来后,招不招长老呀?” 梦一尘一噎,吴长老这是想跳槽?可自己若从乙山派挖人,乔掌门能同意吗?正当他措辞婉拒时,乔叶替他开口了:“当然要招!梦尊仙打算把学堂建在醉人谷,醉人谷在瀚渺中部,气候绝对比乙山温暖很多。” “醉人谷啊?那里的确气候不错。”吴长老点头应着,随即岔开了话题。 回到住处后,梦一尘不无担忧地问道:“乔姑娘,我们就算再缺长老,也不该从乙山派抢人吧?” “我从我父亲手里借点人来,有什么问题吗?”乔叶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何况近些年乙山派内部勾心斗角越来越严重,吴长老去意已久,不来醉人谷,也会去别处。” “师父,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和我姐去和乔老头交涉。”行文道故意把“老头”二字咬得极重,见乔叶要伸手扯他耳朵,一溜烟窜回了自己房中。 “文道平日里这么不尊重长辈吗?”梦一尘看着他逃跑的身影,忍不住摇头。 “他与父亲前世的过节,梦尊仙应该也知道一些吧,虽然嘴上不说,这小子还是很记恨那些曾经瞧不起他出身的人的,这一世有幸生在了掌门家中,自然是要好好仗势欺人一番。那些曾嘲笑他凡人身份的长老及长老弟子们,这些年没少被他折腾。” “可乔掌门毕竟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当年虽对他颇为不屑,却也并未真正伤害到他。” “在这小子眼中,不允许他拜师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乔叶扬眉笑道,“况且他内心深处并没有承认今世这个家,想要被他视为父亲,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都是如何仗势欺人的?” “他呀,平日里死死盯着那些长老处理公务时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不符合门规之处就要当众揭穿,连父亲私下传达给长老们的指示都不放过,谁的面子也不给,定要把每场乙山派的例会都闹得鸡飞狗跳才罢休,每次例会结束,父亲都不得不花大把的时间去安抚那些被他骂惨了的长老。” 梦一尘暗暗松了口气,这种程度的报复倒是无伤大雅,甚至还能有些积极意义:“如今乙山派长老经常违反门规办事吗?” “是啊,越来越频繁了。门派管理太过僵化,上层人员几十年都无甚变动,内部的小动作倒是越来越多。” “如今乙山派丢了仙派之首的位置,内部若再不团结一心,乔掌门的担子恐怕会很重。” “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了,谁也不服谁,哪里是说团结就团结得了的。”乔叶无奈地耸了耸肩。 待乔叶离开后,梦一尘躺在床上回想着乔桑济在饭桌上的模样,似乎比自己离山时又苍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已经与眉心的“川”字纹一般明显,咀嚼时嘴角的皮肤也会出现细密的纹路,这些衰老的迹象反而给他添了一些人情味,不像以往那般拒人千里了。师尊想必还是挂念着师兄们的吧,不知有没有去凡间悄悄看望他们?大师兄应该已经转世了,也不知他这一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梦一尘在一番胡思乱想中睡去,又在一片晨光中醒来,刚出门便再次看到了向自己行礼请安的行文道,不禁蹙眉阻止道:“你这是做什么?以前当我徒弟时都未向我请过安,何时这么恪守礼节了?” “师父,你这么说徒儿可就要伤心了,什么叫以前当你徒弟时呀?我一直都是师父的徒弟好不好!” 梦一尘简直拿他没办法:“你现在是乔家的儿子、掌门的后代,若让旁人看到堂堂乔公子向我这个弃徒请安,别人会怎么想?” “能怎么想?想这乔家小儿子想要拜梦尊仙为师呗。” “你呀,还是这么不知收敛。”梦一尘有些懊恼,可对着行文道灿烂的笑脸又发不出脾气。 “梦尊仙,醒了?今日我带了煎饼、糯米糕和云雪茶,你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乔叶轻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梦一尘顾不得再与徒弟争执,急忙上前接过托盘,帮忙布置餐桌。 “姐,今天什么安排?”行文道满嘴都是糯米糕,含混不清地问道。 “改命草已经成熟了,咱们去药园采下这最后一批草药、再炼成丹后就可以动身去醉人谷了。” 三人来到药园,乔叶直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改命草羸弱的叶片,反手递给身后的梦一尘,整个动作不假思索,一气呵成。梦一尘愣愣地接过那片带着泥土的草叶,正要蹲下身一起采摘,却看到乔叶又递来一片草叶,只得再次伸手接住。几番来回后,他终于明白乔叶是要与他合作,她自己负责采摘,而他则负责后续的清理和加工。这无比熟悉的分工模式让他立即想起了与素叶在西关山采药的日子,记忆翻涌,恍如隔世。他张了张嘴,想叫乔叶让开通道,换他来采摘,毕竟采药的活要比后续清理辛苦得多,可看着两人配合默契的双手,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心中无比沉醉,总想任性一次,把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延续下去。 行文道看着相处融洽的二人,撇了撇嘴,很识趣地换了一片区域开始独自采药。就这样,三人一直忙碌到傍晚,才终于将所有改命草都炼丹装瓶。装瓶期间不断有弟子来催他们去餐厅,说是柳夫人一整天都没见到儿女,很是不悦。三人顾不上回房更衣,直接去见了柳文莺。 柳文莺看着女儿裙摆上蹭的泥土,皱起了眉:“叶儿,你怎么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乔叶无所谓地笑笑,将裙摆尽可能地藏到腿后,不料自己淡漠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母亲:“叶儿,我就说你不能下山,你非不听,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这还没下山呢,就已经仪态尽失、蓬头垢面了,下山后岂不是要直接变成凡间村妇?” “凡间怎么了?村妇怎么了?”行文道不悦地打断道,“母亲做什么这么瞧不起村妇?”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们是我乔家的儿女,是乙山派掌门的后人,你们在家里就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出了门就是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你们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应当对得起你们尊贵的姓氏,而不是到处给你们父亲丢人现眼!” “切——”行文道直接将不屑挂在了脸上,看到梦一尘警告的眼神后扁了扁嘴,稍稍收敛了些。 “你切什么?你什么意思?真是长大了,开始对你娘摆脸色了是吧?”柳文莺气得浑身发抖,“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们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是为了什么啊?传承家业靠不上你们,养老送终更靠不上你们,那要你们有什么用?吃十几年闲饭吗?!” 行文道斜睨了柳文莺一眼,戏谑道:“所以你养我们就是为了给你养老送终是吧?早说不就好了,之前打什么亲情牌。” 柳文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道:“我的重点是传承家业!你们两个逆子,不想着替养育你们的父母光耀门楣,倒想着办什么破学堂,这世上到底谁对你们最好啊?丢下疼爱你们的父母不管,跑去帮助一群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娘,”乔叶缓缓开口道,“您这么说可就有失公允了,我和弟弟何曾不想为乙山派出力?可这么多年,我们关于更换人手和改革制度的提议父亲接纳过吗?每每弟弟在例会上提出质疑,哪次父亲不是向着长老们?既然不接受我们的想法,又何苦强留我们在身边呢?” “你父亲活了多少年?你们才活了多少年?你父亲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提议不被采纳,说明你们的思想还不够成熟,需要跟在父亲身边好好学习,而不是跑下山去发疯!” 乔叶无奈地摊手:“您看,只要我们意见不同,您就指责我们不够成熟。弟弟性子是跋扈了些,有时会得罪人,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维系与众长老的关系,尽管我对他们十分反感,我也从未违反过父亲定下的门规,尽管有些规定我并不赞同,这点您不否认吧?我一直都很尊重您和父亲的观念,也在试图理解你们的思维,可我和弟弟对凡人与普通弟子的关注,你们可曾尊重过?这种单方面的忍让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您与其将我们强留在身边,最终闹得不欢而散,还不如放我们离开,以后见面至少还是家人。” “叶儿啊,”听完女儿一席话,柳文莺已经冷静了些许,“你们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你们的很多想法本身很美好,但实践中会遇到很多问题,你父亲作为过来人,对这些问题看得必定比你们透彻许多,我们禁止你们乱来,也是想让你们少走些弯路,少摔些跤。” “可是娘,我们活在不同的时代,会面临不同的困境,在不同的地方摔跤。就算是同一个困境,你们也没法替我们摔跤,就像你们没法替我们生活一样。” 柳文莺正欲回答,却见乔桑济推门而入,当着众人的面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到乔叶手中,并意有所指地说道:“只此一次。” 乔叶郑重点头,收下钱袋,晚宴开始。 晚宴期间,柳夫人再一次哭哭啼啼地劝阻,劝完女儿劝儿子,并指责梦一尘“骗走了”她的一双宝贝儿女。乔鼎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母亲,乔叶保证自己每年都会回来看看,行文道旁若无人地看戏,不发一言。尚贺则忙着向梦一尘请教剑法,完全无视了柳文莺恼怒的神色。继江与柳奕二人谁也不理,闷头吃饭。 饭后,梦一尘与乔叶将储物间内所有丹药与仙剑统统收进用仙法扩展过的储物袋中,行文道缠着梦一尘问个不停:“师父,你不是最反对歧视凡人的吗?柳文莺那样说话你不反驳她,怎么反倒阻止我呀?” “我的确不赞成柳夫人的言论,但你那种不敬长辈的行为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加深你母亲的怨念,以后遇事好好沟通,他们毕竟是你这一世的家人,生你养你这么多年。” “师父,我最讨厌有人用养育之恩来逼我就范,当年那些臭老头儿用乙山派对你的养育之恩逼你上战场杀人,你难道不反感吗?” “确实反感,所以我拒绝了,恩情的确要还,但做人也要有底线。你不也是如此吗?先找我报杀父之仇,报完仇却又放不下师徒情分。其实你不用总想着补救,你本就不欠我什么。” “我……”被戳中心事,行文道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我和师父能一样吗?师父当年只是拒绝杀人,但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前线救死扶伤,我当年是真的做了错事嘛,怎能不去补救呢?” 梦一尘微微挑眉,他从未想过,有一□□文道会承认自己当年的行为是错的,正想劝慰几句,却听徒弟开口调侃道:“不过师父,你当年在前线可真是勇敢啊,战争期间居然敢叛派通敌,也不怕被凌迟处死。” “我何时……”梦一尘的反驳刚开了个头便消了音,自己好像确实救助过不少巴山派的弟子,只要在战场上看到不攻击敌人、只拼力自保的弟子,无论出自哪派他都会施以援手,再送他们离开。反对战争的人很多,被迫上战场的也不少,但哪怕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依然坚持不杀人的,却是极少数,这样的人他由衷地敬佩。 见梦一尘默认了自己“通敌”的行为,行文道也不再纠缠,转移了话题,问乔叶道:“糟老头给了你多少钱?” “臭小子,他是你父亲。”乔叶第无数次纠正,“反正足够建立一个上千人的学堂了。” “上千人?”梦一尘一惊,如果他没记错,乔桑济以前并不支持他建立学堂的想法,“乔掌门愿意资助我们建立学堂?” “不算资助,”乔叶的眼神有些躲闪,“我作为乔家的女儿,在乔家拥有一笔资产,父亲把这笔资产给我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梦一尘也不好细问乔家的家事。于是,三人辞别了乙山的家人和好友,告别了昔日的辉煌与落魄,一同走向山下的未来。 休戚与共 创办学堂是一项艰苦的工程。梦一尘带乔家姐弟来到醉人谷素家村遗址,望着前方的断壁残垣,心绪翻涌。 “梦尊仙,我们是要在这里建学堂吗?”乔叶见梦一尘情绪低落,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个主意不错,仙界各派都在山上,地位越高的人房屋建得也越高,咱们把学堂建在谷底,象征众生平等的处事原则。” 梦一尘点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此地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当真是罪人之谷,素氏之缘。” 行文道立刻听懂了梦一尘一语双关的感慨,抗议道:“师父你又来了,你怎么就成了罪人了?”面对行文道的抗议,梦一尘只是摇头不语。 很快,三个人开始分头行动。白天,梦一尘负责勘察地形、设计房屋、绘制草图,乔叶负责出门寻找建筑工人,行文道负责给师父添乱;晚上,几人汇聚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梦一尘负责做饭,乔叶负责洗衣,行文道……继续负责给师父添乱。一开始梦一尘还担心乔叶出身高贵,过不惯穷苦日子,没想到她直接换上男子服装,挽起头发干起粗活来,全无大家小姐的娇气。临时的帐篷十分简陋,所谓的厨房不过是帐篷门口的一块空地和一口大锅,帐篷里面一条长长的布帘子挂在顶部的木梁上,并沿着横梁垂落下来,直垂至地面,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分成三个小卧室,隔视不隔音。 “梦尊仙,我回来了!”乔叶左手拎着一大篮子菜、右手扛着一捆柴火从天而降,“我今天去了附近的田家庄、霁家村、刘王庄和桃树村,现在不是农忙时节,几个村子都有大把的闲汉愿意来咱们这儿干活,要的价钱也不算高。” “那太好了,我的图纸也快设计好了,明日你们来提提意见。”梦一尘接过乔叶手中的菜篮子,开始生火做饭。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乔叶对这一带的村落分布有些过分熟悉了。 “好!梦尊仙你换下来的衣服放哪了?我去洗。” “你洗你和你弟弟的就行,不用管我。” “哪能不管你,要洗就一起洗了。”乔叶边说边在屋内翻找,“找到了!” 看着乔叶抱着衣服走向河边的背影,梦一尘略感无奈,这名中带“叶”字的姑娘怎得都和他的衣服干上了?以前小叶还是个孩子,倒也罢了,如今让一个年轻姑娘为自己一个男子洗衣,他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当他把饭盛到碗里时,乔叶已经抱着洗好的衣物回来了,进到屋里把正在打盹的行文道叫醒,顺便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小懒猪,你师父做饭你都不知道去帮忙?嗯?” “可别!”梦一尘立即举手制止,“他不来帮忙都这么危险,他若来帮忙,咱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乔叶起初并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当她咽下第一口菜时,立刻反应了过来:“今天白菜怎么这么淡?臭小子,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没干什么呀。”行文道一脸无辜。 “的确没干什么,”梦一尘斜了他一眼,“不过是把刚买的盐罐打翻了而已。” “师父那怎么能怪我呢?我只是想看看罐子里有什么而已,要怪只怪你们买回来的罐子太不稳当。” “好哇!”乔叶用筷子末端敲了一下行文道的额头,“罚你明天去买菜!” “啊!姐你怎么打人呀!” 被一个第一世就比自己大、还比自己多活了很多年的人叫姐姐,乔叶也不纠正:“买菜时多买几根豆芽,我想吃炒豆芽了。” “切!”行文道撇撇嘴,“你这么爱吃,怎么不自己做?就知道指使我们师徒。” “我做饭没你师父做的好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本来就不知道,师父以前从来没给我做过饭,过分!” 听着姐弟俩拌嘴,梦一尘只觉好笑:“乔姑娘又没吃过我炒的豆芽,怎知我做的就一定好吃?” 乔叶身子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梦尊仙炒的白菜这么美味,豆芽肯定也不差。” “师父她就是懒!”行文道插嘴道,并在乔叶伸手敲他脑袋时迅速躲到梦一尘身后,惹得梦一尘直发笑。 吃过饭后,行文道很自觉地去刷碗,乔叶回到帐篷中,整理好地上铺的稻草,又将卷起来的帘子放下,自己躺在最靠里的一间。很快,梦一尘也进来了,躺在中间的位置,将最宽敞的外铺留给了行文道。三人挤在小小的帐篷里和衣而卧,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竟有种别样的温馨。 行文道以前从未住过这样的简易帐篷,一时有些睡不着,便起了玩闹的心思:“师父,我冷。” “冷吗?”梦一尘坐起身,“那把我的外袍给你盖上?” “师父,以前咱们一起游历的时候,有小孩子喊冷你都是直接把人家抱在怀里哄的。” 梦一尘知道自己被骗了,抱着双臂躺了回去,不打算再理他。 “师——父——”行文道抓着他与梦一尘之间的帘子摇来摇去,梦一尘直接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臭小子,你小心点,别把帐篷拽塌……” 夹在中间的梦一尘注意不到,躺在里侧的乔叶却明显感觉到帐篷在摇晃,赶忙出言提醒。可话音未落,便有一堆木棍和帆布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将躺在内侧的她埋了个严严实实。 “乔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当梦一尘终于掀开盖在乔叶身上的帆布时,乔叶已经气得只有磨牙的力气了,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伤,但也躺在原地没有动,任由梦一尘帮她清理身上的木屑,再将她从废墟中抱出来。谁让他徒弟这么能惹祸呢! 梦一尘的确十分愧疚,将乔叶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旁边松软的草地上,按照以往照顾人的习惯,抬手用袖子帮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再拍去她衣袍上的泥土,正想抬手帮她整理下发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逾越,便悻悻地收回手,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就是要被你徒弟气死了。”乔叶没好气地回道。 梦一尘见她并未介意自己方才的行为,松了口气,嘴上调笑道:“是我徒弟不也是你弟弟吗?怎得还怪我了?” 乔叶剜了他一眼,缓缓爬起来,指着行文道骂道:“限你一炷香的时间,给我把帐篷重新搭起来。” 行文道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这帐篷他是真的不会搭,昨天师父和乔叶搭帐篷时他光顾着捣乱了,只得撒娇道:“姐——我错了!” 乔叶翻了个白眼,也不真指望他,自己走向废墟,和梦一尘一起重新搭起了帐篷。由于这次有现成的材料,不需要再去寻木棍、帆布和绳索,帐篷很快便又立了起来,可二人也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刚才帐篷倒塌时,他们唯一的帘子被木梁的尖端划烂了,没有了布帘的分隔,他们三个人要如何睡? 乔叶无奈地瞪了行文道一眼,自己走进帐篷躺在了里侧:“别愣着了,趁着帐篷还在,快进来睡吧。” “乔姑娘,我不睡帐篷也可以的。”梦一尘站在帐篷旁边,有些犹豫。乔叶与行文道此生是亲姐弟,挤在一个帐篷里没什么大问题,可自己一个陌生男子和人家姑娘睡在一处,就有些不妥了。之前有帘子遮挡,总归感觉好些,可如今这情形,让他不禁想起柳夫人的话来:“你与叶儿孤男寡女的,两个人在人界折腾,叫其他人说了闲话怎么办?” “梦尊仙,咱们如今条件艰苦,你就别这么看重礼节了成吗?”乔叶见梦一尘真打算在帐篷外过夜,便又爬出帐篷,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拖了进去,又催促行文道快点进来,把门系上。 三个人再次并排躺在了帐篷里,行文道这次再不敢胡闹,乖乖地靠在门边,很快便睡着了。梦一尘直挺挺地躺在中间,连呼吸都有些僵硬。乔叶也好不到哪去,两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梦一尘“同床共枕”。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敢乱动,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第二日醒来时,行文道发现自己的床铺非常宽敞,旁边的两人则挤在了一起,相对而卧,乔叶的左脚轻轻地搭在梦一尘的小腿上,梦一尘的右手松松地握着乔叶的一缕青丝,两人的膝盖顶在一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的,一睁开双眼便四目相对,两人都僵了一下,然后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沉默地起床洗漱,准备早餐。 早餐桌上,行文道将功补过,帮忙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师父,你草图画好了吗?” “画好了,吃完饭后你们一起来看看吧。” 收起碗筷,三人围坐在木桌旁,梦一尘展开了他亲手绘制的设计图:“大殿位于峡谷正中央的平原上,坐北朝南,大殿两侧是师尊为弟子授课的地点,分成七个院落,方便将弟子根据修为高低分班教学。大殿后方是比武场地,直至平原尽头,观众席正好可以设在斜坡上,这样省钱也省力。沿着山道向上,东侧有一大片平坦区域,可以建造各位师尊的私人院落,如果有人喜欢僻静,也可自行在远处建房。沿西北方向向上走,绕过山丘后有一片平地,这里适合建造弟子宿舍,不仅位置隐蔽还有山石分隔,十分隐秘。” 见乔叶与行文道均无异议,梦一尘继续道,“我们既然要广收弟子,就必须要有自己的收入,我个人最擅长炼丹制药,因此在西南面的山坡上设计了一个大型药园,那里采光最好,旁边又有条河,很适合种植药材。山下的低地处可以设立炼丹房,阴凉处比较适合保存丹药。再向南走,这里的土壤很适合种庄稼,可以建成大型梯田,只要经营得当,足够养活一千名弟子。你们看如何?” 乔叶点头同意,行文道若有所思道:“师父,丹药的确可以作为一个收入来源,但我觉得护身符和法器的利益也不应该放弃,人界的那些大户人家挤破头都想购买上好的护身符和法器,我可以做些这类玩意儿,然后拿去卖。” 听到护身符,乔叶的脸色顿时一沉,见梦一尘点头应允,便开口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事先说好,不管画护身符还是做法器,谁都不准用血。” 梦一尘有些诧异乔叶竟会知道自己用血画符的过往,又想起行文道和她说过不少自己的糗事,便瞪了这个嘴碎的徒弟一眼,行文道吐吐舌头,没有纠正他的猜测。三人看过了图纸,制定了详细的施工方案和采药计划,又去隔壁镇上购买了新的布匹和食材,等闲下来时已经日落西山。乔叶随手揪下一簇狗尾草,三两下缠成了一只小兔子,梦一尘看着她的动作,神情有些恍惚,这是他常给孩子们编的玩具。 他们三个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第二日便请来了建筑工人,开始施工。施工过程中梦一尘和乔叶又是监督又是帮忙,醉人谷中不时闪过他们忙碌的身影。行文道每日都要把一大车新鲜蔬菜从外面运回谷底,再由雇来的厨子做成大锅饭,分给大家吃。 瞪着眼前一片荒芜的景象,行文道擦着汗发牢骚:“师父,咱们的梯田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呀?跑腿跑得累死了。” “你还是珍惜现在吧,等梯田建起来农活只会更多。” “师父,房子什么时候能建好啊?” “快好了,再坚持几天。” “师父,我想吃你做的羊肉包子。” “好,等施工结束了就给你包。” “师父你真是太偏心了,给那么多人包过包子,就是没专门为我这个徒弟包过。” 梦一尘看了他一眼,行文道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这时,乔叶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梦尊仙,大殿下面有大型石块。” 梦一尘急忙赶过去,询问后得知大殿选址之处地下有一半是泥土,另一半则是石头,且石块十分巨大,材质坚硬,无法移动,这给打桩的任务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梦一尘与乔叶商量后,决定两人一起用仙术击碎石块,再一起帮忙打桩,一忙便是几个时辰。待这边任务完成,两个人都是一身泥土,十分狼狈。 等工人们完工歇下后,他们二人才终于有空收拾一下自己。乔叶看着挂在梦一尘发间的树枝,随着他走路的动作甩来甩去,忍不住叫住他:“梦尊仙,你等一下。”说罢走上前,抬手帮他将细碎的枝叶一一抽出。梦一尘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心中莫名一阵悸动。这张脸绝对算不上漂亮,可单单那双神采奕奕的明眸便足以弥补所有的不足;这张脸也许有些过于苍白,但再惨淡的白色也会在那双唇瓣真挚的笑意中找到温度。她是名门闺秀,却愿意放弃安逸生活与自己一起摸爬滚打;她是掌门之女,却选择背弃锦绣前程与自己一同圆一个梦。独自飘零近七十年,梦一尘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你的发间也有。”梦一尘抬起手,也帮乔叶清理起头发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有多温柔,让乔叶只看一眼便沉溺其中。 在众人的携手努力下,醉人谷仅仅半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宏伟的殿堂上,大理石地板被擦得干干净净,两侧的分殿白墙灰瓦,木制的房梁上雕刻着精美而大气的图案,整个建筑群显得庄严素雅,低调之中不失恢弘,让人心情舒畅的同时又不自觉地仰慕。建筑西南侧的药园里,一株株由梦一尘与乔叶从瀚渺各地移植来的药草正在茁壮成长,一派欣欣向荣。北侧的比武场后方,一大片空地中央矗立着一个硕大的熔炉,行文道每日都会在这里炼制法器,绘制护身符。 学堂建成的那日,梦一尘专门从隔壁市镇买来各类食材,在崭新的厨房中为乔家姐弟包了一次包子。他不了解乔叶的口味,于是包了各种各样的馅:羊肉包、茴香包、韭菜包、萝卜大葱包、香菇鸡蛋包。在包最后一种馅时,他回想起小叶每次都劝他不要买鸡蛋,可每次吃到包子时又赞不绝口,不禁嘴角上扬,手中便多包了两个。 饭桌上,乔家姐弟看着热腾腾的包子,一阵欢呼雀跃。 “师父你太好了!” “闻起来好香,谢谢梦尊仙!” “师父,这些包子都是什么馅的呀?” “左边这盘是你要的羊肉包,中间这两盘是茴香和韭菜包,右边这个是萝卜大葱包,包子上捏花的是香菇鸡蛋包。” 听到香菇鸡蛋,乔叶眼睛顿时一亮,伸手拿起一个捏成花刑的包子,小小地咬下一口,一股熟悉至极的味道便盈满了口腔,让她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怎么样?好吃吗?”不知为何,梦一尘竟然有些紧张。 “好吃!”乔叶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张开嘴又咬了一口包子,脸上的神情堪称迷醉,就连嘴角粘了一片香菇都没发觉。 梦一尘笑了,掏出手帕帮她将香菇擦掉,就像他眼盲时无数次帮小叶擦嘴那样:“怎么像个孩子一样,都吃到外面去了。” 乔叶脸上腾地一红,拿起旁边一个韭菜馅的包子直接塞进梦一尘口中,瞪着他恶声恶气地命令:“闭嘴,吃饭!”然后听着韭菜包子后面闷闷的笑声,旁若无人地举起另一个香菇鸡蛋包,大口咬了下去。 一顿饭吃下来,梦一尘本以为香菇鸡蛋包会剩下几个,没想到竟全被乔叶吃光了,难道与叶子有关的姑娘都爱吃香菇?小叶还很爱吃牛肉饼和甜炸糕,回头也做几份给乔姑娘尝尝。 午餐过后,行文道主动跑去清理厨房,乔叶泡好一壶翠柏茶摆在书房,又将亲手剪裁的盆景摆在长廊上的各处,并把几幅梦一尘的字画挂在室内的墙壁上。梦一尘本不赞成她这么做,可乔叶再三劝说,抱怨白白的墙壁太过单调,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装饰。梦一尘被她磨得没办法,勉强为她题了几幅字,结果乔叶得寸进尺,又说只有字没有画不好看,总感觉少点什么。在她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中,梦一尘最终溃败,又画了几幅山水图。 梦一尘拿起桌上的茶杯,浅嘬一口,又意犹未尽地抿了一下,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乔姑娘,你的茶艺是谁教的?” “怎么了?茶不好喝吗?” “恰恰相反,是太好喝了。我喝茶口味一向偏淡,很少能碰到合心意的茶水,可乔姑娘每次泡茶都甚合我意,就连这一向味道浓烈的翠柏茶竟都能发出清淡的幽香。” “是吗?父亲也说我喝茶口味偏淡,给他泡茶时我还要专门多加些茶叶。”乔叶眼中的得意掩都掩不住,“梦尊仙,咱们学堂还没名字呢,你来给题个匾吧?” “怎么又要我来题?这醉人谷都快被我的字画覆盖了。” “那又怎样?学堂里挂几幅师尊的字画不是很正常吗?” 梦一尘摇摇头:“我们学堂应以弟子为重,而不是到处强调师尊的威信,更何况,就算挂字画也应该是挂你的字画才对。” “啊?”乔叶诧异道,“为什么要挂我的?” “你是学堂弟子的师父,挂你的字画不是很正常吗?” “啊?”乔叶差点惊掉下巴,“梦尊仙,这个玩笑可不好笑,这是你的学堂,我怎么成了弟子们的师父了?” “我没有开玩笑,”梦一尘认真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学堂,是我们大家一起建立的,我对师尊之位并无执念,而你作为乙山派乔掌门的亲女儿,无疑是更合适的人选。” 乔叶终于明白了梦一尘的思路,他想让自己担任名义上的师尊,这样他们的学堂便会名正言顺地隶属于乙山派,乔桑济也会更有颜面,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梦尊仙,我离开乙山,是为了和你一起建立一个致力于造福凡人的新学堂,打破现有的仙、凡两界格局,而不是弄一个事事听命于乙山派的子门派,一个乔掌门送给女儿的后花园。” “我明白,可是乔姑娘,你终究是乔家的人,需要考虑你父母的感受。至今为止,你都还有退路,只要将我们的学堂标记成乔掌门的囊中之物,由你这个乔家后代担任师尊,你就还可以享受乙山派的庇护,还可以与你父亲礼尚往来。而如果你投身另一个仙门组织,甚至追随一个外人,还是一个与乙山派有过节的外人,你就与你父亲彻底分道扬镳了,以后遇到危险,你父亲恐怕也无法出手帮你。”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帮我,”听着梦一尘句句都为自己考虑,甚至愿意为了自己与家人的关系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乔叶心下感动,绕过木桌蹲在梦一尘身边,抬头仰视着他,“我既然离开乙山派,就没打算再以乔桑济女儿的身份回去。梦尊仙,无论前路有多艰难,我都愿意追随你。” 梦一尘深深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多年前,那个人也曾如此坚定地看着他,对他说:“我不想死!” 良久,他轻轻叹口气,妥协道:“好吧,如果你坚持……既然要破旧立新,不妨做得彻底一些,把师尊的名头一并摒弃,改称先生如何?” “好啊,”乔叶欣然答应,“那就请梦老先生题个匾吧?” 梦一尘笑笑,提笔落下三个字:夙恩阁。 “夙恩阁?”乔叶轻声念着匾额上端庄大气的字迹。 “嗯,”梦一尘郑重点头,“我能有今日,多亏一位夙世之人的帮助,此人姓素,正好与夙字同音。” 乔叶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阁主所说的夙世之人,可是送你发带之人?” “你怎知道?”梦一尘惊诧地抬头。 “我见阁主每日都佩戴同一条发带,几乎从不离身,且发带上还施加了保护性的法术,使其不会磨损褪色,便猜想这条发带原来的主人定与阁主关系匪浅。” “的确如此。”梦一尘点头承认。 “那阁主想去找这位夙世之人的转世吗?” “不想,”梦一尘不假思索地拒绝,“创办学堂风险太大,前路未知,她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只希望她这一世能平安喜乐,不要再被牵扯进无关的纷争中。” 乔叶沉默半晌,突然轻松一笑,借着半蹲的姿势,将一枚雕工精美的玉佩挂在梦一尘腰间。这枚玉佩是块上好的翡翠,乳白色的底面上,星星点点的翠色正好绘成一节竹枝,尖细的竹叶微微凸起,堪称巧夺天工。 “这是?”梦一尘被这纯净的美玉迷得一时移不开眼。 “阁主配饰。”乔叶微微一笑,“放心,这不是乔家的收藏,是我自己游历途中寻到的。” 说罢,她在梦一尘感动的目光中拉住他宽大的衣袖,轻声道:“以后,就让我来陪阁主探探这未知的前路吧。” 一切准备事项均已完毕,在乔叶的多方宣传下,醉人谷附近的人家开始陆续将孩子送到夙恩阁学艺,开始是几个,后来是几十个,人数翻倍地增长。因为醉人谷附近多是穷苦人家,平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夙恩阁又允许孩子们回家探亲,频繁被恶鬼侵扰的黎民百姓听说孩子去了那里不仅白吃白喝还可以学习武功,都纷纷期盼自家孩子有朝一日也能修成仙身,保卫家园。 由于来到夙恩阁求学的孩子年龄相差很大,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梦一尘与乔叶不得不将他们分开教学。每日上午,他们会先在大殿两侧的学堂上学习理论知识,再分批练习剑法,为了避免误伤,他们并没有使用乔家姐弟收集到的仙剑,而是统一使用木剑。午饭后,梦一尘会带孩子们前往药园,一边教他们辨认药材,一边教他们护理药草。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众弟子都喜欢跑到比武场地后方的熔炉旁观摩行文道炼制法器,法器炼烧时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看得孩子们连连赞叹。为了解决众弟子的一天三餐,乔叶专门聘请了几位凡人当厨师,而宿舍、学堂及场地的每日清扫则由弟子们轮流完成。平日教学中,梦阁主为人十分温柔可亲,但课业要求却十分严格,孩子们都很尊敬他,在得知门上的匾额与墙上的字画都是梦阁主亲笔后,更是对他敬佩不已。与梦一尘的娓娓道来不同,乔叶的教学风格十分干练,说话不多却常常一语中的,她平日里多是男子装扮,藏蓝色的长袍配上朴素大方的天蓝发带,腰间佩剑银光闪闪,行为举止中一派女侠风范,是众多女弟子心中的偶像,大家都叫她“乔先生”。 “乔先生,你看我这样挥剑对不对?” “乔先生,这卷经书怎么这么难背啊?” “乔先生,这个字怎么念啊?我不认识。” 乔叶穿梭于一众弟子中间,指点一下这个,提点几句那个,看到偷懒的弟子便抬手敲一下额头。两天前有个八岁弟子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他家中再无亲人,以往都是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听到噩耗时整个人都懵了,梦一尘心下怜悯,便主动陪着那个孩子回家办理丧事,将夙恩阁丢给了乔叶与行文道二人。 趁着弟子们练习新学的剑招,乔叶走到长廊下休息,拿起茶杯猛灌了几口水,行文道看着她那不羁的模样,嗤笑道:“乔先生教学轻车熟路呀,老实交代,你以前在乙山派时非要去学堂听学,就是在为今日做准备吧?” “你说呢?”乔叶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自己会修炼不代表能传道,我可是把那群长老的教学方法观摩了个遍。” “那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佩服佩服。”行文道拖着长腔附和着,突然正了正神色,问道,“你这么煞费苦心接近我师父,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前世的身份呢?师父对你的前世感情很深,他若知道你就是素叶,肯定立马对你另眼相看,哪还用你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走进他心里?” “前世他的确对我很好,事实上是太好了,他总觉得自己对我有所亏欠,一定要把最好的都给我,却不肯让我吃一点苦。可创办学堂是个又苦又累还有危险的活儿,他若知道我就是素叶,绝不会允许我陪他一起冒险。更何况,我也想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作为一个女子站在他身边,而不是一个孩子。” “然而你却扮了男装。”行文道的目光上下扫过乔叶的藏蓝色长袍,补充道,“虽然这男装的确挺适合你。” “没办法,我天生就不是小家碧玉的性子,”乔叶摊摊手,“况且男装干活确实方便,若阁主喜欢温婉的女子,我只能说我们无缘。” “如果师父喜欢上别人,你打算怎么办?带着银子离开?” “不会的,”乔叶摇摇头,“我与他两世牵绊,今生重逢,这其中的情谊早已不是单纯的爱恋,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他。” 行文道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评论道:“我觉得师父挺喜欢你的,每次看你的眼神都特别温柔。” 乔叶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你师父对谁不温柔?” “不一样,他对别人是出于本性的关心,对你是发自内心的温柔。而且师父虽然脾气和善,却一向特立独行,若不是真心实意地欣赏你,他绝不会与你合作。” 乔叶对此不置可否,拾起旁边的剪刀,修剪起面前的盆景来。 看着在乔叶手中逐渐变得奇秀的盆景,行文道不由感叹:“你的审美和师父真像。” “那当然,我的一切都是他教的。” “包括把狗尾草编成小动物?” 乔叶笑了,眼中满是怀念:“我见尘哥哥给素雷、素霆两位老伯编过很多小玩意儿,可惜我没他手巧。” “尘哥哥,啧啧,你上辈子那么会撒娇,这辈子怎么这么凶?”行文道一脸戏谑,结果被剪刀柄敲了一下脑袋。 这边两人正笑闹间,突然听到院中弟子们一阵欢呼: “阁主回来了!” “阁主,我今天又学会了新招式!” “阁主,这段经文我会背了!” “阁主,您什么时候也教我剑法呀?” 梦一尘微笑着与众弟子打过招呼,将身边面色苍白的孩子交给一个年纪较大的弟子照顾,快速向乔叶走来:“乔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阁主才辛苦。那边的事料理好了吗?” “嗯,我和霁蒙将他母亲葬在了他家的后院里,以后每年忌日他都可以回去祭拜。” “师父,你吃午饭了吗?”行文道可怜巴巴地插嘴道。 “尚未,你们呢?” “我们也没有!”行文道的表情更可怜了,“师父,我们都在这里陪这帮小屁孩练了一上午剑了,中午可不可以吃点好的呀?” 梦一尘直接笑出声来:“你怎的天天想着吃?说吧,想吃什么?” “牛肉饼!” “阁主,我也有点想吃了,我和你一起做吧。” 乔叶乍一听到牛肉饼,竟也有些嘴馋,便主动提出帮忙,结果两人在厨房忙活一番后发现,乔叶是真的不擅长厨艺,原本前世凭借在素家村的记忆,还勉强知道如何和面,现在时隔多年,又疏于练习,早已忘了个彻底。 “阁主,这面为什么一直往我手上粘啊?” “你和面的方法不对,手应该这样。” 梦一尘伸手为她示范,可示范了几次乔叶还是一头雾水,粘在手上的面甚至不比躺在盆里的少多少,梦一尘无奈,只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揉面,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收拢,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两个人离得很近,梦一尘的几缕发丝扫过乔叶的脸颊,让她心中痒痒的,只好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面粉上,可看着刚才还四处飞散的面粉现在乖巧地凝成一团,又有些赌气地撅起了嘴:“这面粉怎么这么偏心啊?专听你的话,就会欺负我。” 梦一尘简直要被气笑了,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你怎么什么都怪我?不说自己和不好面,倒说我让面粉欺负你。” “就是你们欺负我!”乔叶恼羞成怒地狠狠撞了一下梦一尘的肩膀。 梦一尘既要手把手教她和面,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她的身体,整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很别扭的半蹲姿势,被她这样一撞,一个重心不稳就向侧面摔去,乔叶赶忙伸手想要拉住他,结果却打翻了桌上盛面粉的瓷盆,一整盆面粉都扣在了梦一尘身上。 “阁主,对不起,你没事吧?”乔叶慌乱地起身,又想扶梦一尘起来,又想拿抹布清理他身上的面粉,手足无措间竟定在了原地,如受惊的幼鹿般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梦一尘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仰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说呢?” “我……我……”乔叶这下更慌了,连抹布都忘了找,直接徒手帮他拍打身上的面粉,可越拍越乱,扬起的面粉粘了她满脸。 看着面前花猫般的女孩,梦一尘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故意吓唬我!”乔叶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抹了一把脸,愤恨地瞪着眼前的人。 面对这张比刚才更花了的花猫脸,梦一尘直接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了腰,一边捂着肚子一边仍笑个不停。 瞪着这张灿烂的笑脸,乔叶竟也没了脾气,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抱着手臂看着他笑,待他终于停下来,才悠悠问道:“笑够了?” 然后不等梦一尘反应过来,直接抬起粘满面粉的双手抹上了他的脸:“还笑不笑?” “不笑了,不笑了。”梦一尘笑得几乎说不成句,一边躲避面前的爪子一边三心二意地讨饶。 等二人将脸上身上的面粉全部清理完,早已过了午饭的时辰,只得与行文道一起去弟子饭堂用餐,并在行文道怨念的目光中一再保证晚上一定有肉饼吃。为了实现这个诺言,梦一尘直接将乔叶赶出了厨房,没过一会儿便端着几张香香脆脆的牛肉饼来到了三个人的小饭厅。 “嗯,肉饼真好吃!”行文道塞得满嘴食物,嘴角挂着面饼的碎屑,却还忍不住连连称赞。 “确实好吃!”乔叶品尝着口中熟悉的味道,点头附和。 梦一尘仔细观察着乔叶一脸满足的神情,再一次怀疑是不是名字相似的姑娘口味也会相似。有一刹那,他甚至猜测乔叶会不会是小叶的转世,可他在素家村时看到过素叶的长相,与乔叶完全不同,两人的声音更是天差地别,就连这性格,乔叶似乎也比他认识的小叶要干练不少,不会扑进自己怀里欢快地撒娇卖乖,而会穿着男装自信满满地指挥弟子。梦一尘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 旧怨新仇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夙恩阁的弟子人数逐渐增长至近百人,招聘仙人教师已是迫在眉睫。就在三人为此愁眉不展时,夙恩阁收到了奇山派仙门宴的邀请函。捏着那张薄薄的邀请函,梦一尘十分头痛:“我们还没什么动作呢,各大仙派这么快就要兴师问罪了吗?” “继江说尔山派与散山派不断向他施压,”乔叶读着与邀请函一起抵达夙恩阁的信件,“散山派的鲍掌门对我们建阁之事十分不满,前几日专程赶到奇山派,逼继江给我们发邀请函,坚持一定要在此次仙门宴上讨个说法。” 行文道冷哼一声:“老不死的东西。” “文道。”梦一尘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我去赴宴,你们留下来照顾孩子们?” “当然是我们三个一起去!”乔叶斩钉截铁地拒绝,“给孩子们放十几天假,让他们回家探探亲吧。” “仙门宴上有你们的家人和朋友,你们去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师父你就放心吧。”行文道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不过师父,咱们赴宴总得有个身份吧,你是梦阁主,我和我姐怎么称呼啊?” “叫我乔姑娘、乔仁仙、乔先生都行。”乔叶无所谓地答道,“我在夙恩阁传道授业,就是个教书先生。” “那我呢?我又不授课,总不能也叫先生吧?” “所以你想怎么样?”不知为何,乔叶总觉得这小子今天话中有话。 “师父,你再收我为徒好不好呀?” “你想以乔问的身份拜我为师?你是想气死我师尊吗?”梦一尘觉得这个徒弟简直不可理喻。 “他都逐你出师门了,你怎么还张口师尊闭口师尊的?”行文道不满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你我怎么算都是同辈,没有拜师的道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就是你徒弟,你甩不掉的!而且乔老头既然不认你这个徒弟,就没理由阻止他儿子拜你为师啊。” “不行。且不说你父亲,你让你姐姐怎么办?乔姑娘与我平起平坐,她弟弟怎能是我的晚辈?” “这我倒不介意,”乔叶深知行文道对这份师徒关系的执念,“仙门中人活得久了,一向只讲地位不讲辈分,否则何应见了吴长老的徒孙都得行晚辈礼,不是要尴尬死?” “师父你看,我姐都不介意!” “那也不行。” “师父……” 最终,夙恩阁三人还是以梦阁主、乔先生、乔客卿的身份走进了奇山大殿。梦一尘依旧一身竹叶暗纹白衣,只在腰间多了块莹润欲滴的翡翠,玉佩上的竹叶与发带上的十分匹配,好似一对。乔叶则一身海蓝色男装,平凡的眉宇间透着清傲的气质,行文道一身紧身黑袍,尽显叛逆与不羁。刚一进殿,乔叶就看到尚贺拼命冲她招手,他坐在大殿东侧靠前的位置,身前站着东道主继江,旁边留出的空缺正好够三个人落座,继掌门一如既往地缺席。乔叶感激地一笑,带着师徒二人走上前去。 “梦阁主。”继江彬彬有礼地与梦一尘打过招呼,便开始嘲讽好友,“行啊乔先生,整整一年都不来找我,看来日子过得挺快活嘛。”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闲?我快忙死了,阁里一大群孩子,又找不到帮手,根本脱不开身。” “你们阁里有多少弟子?”尚贺好奇地问道。 “将近一百个了。尚贺啊,你们派里有没有闲着没事喜欢四处当客卿的仙人啊?我们现在急需人手。” “呃,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客卿?对修为有要求吗?” “没要求,不讨厌小孩子就行,我们的弟子都在修仙的初级阶段,理论课还没上完呢。” “那……那我问问我爹,看我能不能离开家一段时间?” “好啊!你小子够义气!”乔叶笑着拍拍尚贺的肩膀。 “尚贺,我劝你先别把话说绝,”继江凉凉道,“先看看他们能不能活过仙门宴吧,我看那霓掌门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一样。” 几人偷偷扫了一眼尔山派的方向,果然看到霓掌门一脸嫌弃地瞪着这里。 “继江,”乔叶陪笑道,“好哥们儿可要讲义气啊,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们不管。” “切!现在知道求我啦?你就庆幸吧,这次仙门宴我家是东道主,要是在尔山派或者散山派举办,保证你们现在连把椅子都没有。” “是是是,继大仙厉害,继大仙威武。”乔叶继续陪笑。 继江瞪了她一眼,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一会儿见机行事,千万别莽撞。”说完便忙着招呼其他宾客去了。 继江绝不是夸大其词,论法刚刚开始,霓燕便再次发难:“听闻梦尊仙在人界创立了一个新仙派?” “并非仙派,而是学堂。”梦一尘不卑不亢地答道,“夙恩阁致力于教导凡人修仙,成功飞升的夙恩阁弟子将回到人界驱鬼救人,不会过多参与仙门中事。” “那敢问梦阁主,夙恩阁传授的是哪派仙法?” “承蒙乙山派教诲,在下只会乙山派仙法,自然也只能传授乙山派仙法。” “这么说,乔掌门是同意他的前徒弟代替他传道授业了?”霓燕特意加重了“前”字,转向上宾席中的乔桑济。 乔桑济冷冷答道:“我一年前就已说过,梦一尘已被我逐出师门,他的所作所为均与我无关。” “与乔掌门无关,可乔掌门也不打算讨伐,是吗?”鲍掌门插嘴道。 “我乙山派上下弟子数万人,每年都有弟子被逐出师门,若个个孽徒都要讨伐,不免太占用我处理要务的时间。” “乔掌门是个聪明人,”霓燕笑道,“自己事务繁多,没精力讨伐,就将两位子女派去监管,也算是间接将夙恩阁收归门下了不是?” “我们下山的确得到了家父的允许,”乔叶冷冷开口,“但我们加入夙恩阁并非为了监管任何人,我作为夙恩阁内的一名教书先生也没有资格监管任何人。” “那请问乔姑娘如此大张旗鼓、背井离乡是为了什么啊?”霓燕边问边摆出一个妩媚的姿势。 “为了追随梦阁主,传道授业,造福凡间。”乔叶的回答铿锵有力,毫不迟疑。一句“追随梦阁主”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乔掌门的女儿居然公开宣布要追随别人,而这个别人还刚刚被他父亲称为“孽徒”。究竟是乙山派想借梦一尘之手,暗地里扩张势力,还是乔桑济一双儿女叛变,投入敌方阵营?众人心中纷纷揣测。 这时,鲍掌门再次开口了:“乔掌门还真是名师出高徒啊,鲍某佩服,佩服。” 鲍掌门明显话里有话,乔家几人都皱起了眉,岳掌门问道:“敢问鲍掌门所指何意?” “何意?乔掌门一生总共收徒三次,大弟子为了复仇不惜与鬼侯交易,最终魂飞魄散;二弟子也不惜与鬼侯交易,用自家门派的道法秘籍为自己换取前途;三弟子更是直接背叛师门,单独立派,公然传播门派仙法。可不是名师出高徒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鲍掌门这一番话句句都是重磅炸弹,听到最后,梦一尘已经无心纠结自己“背叛师门”的罪名,直接起身问道:“鲍掌门说我大师兄魂飞魄散是何意?有何证据?” “证据?这就是证据。”鲍掌门从袖中掏出一个留声石,扔在桌子上,留声石中记载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正是道勇天临终前与鬼侯的对话。奇山大殿内,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留声石,不可置信地听着道勇天吐出遗言: “我心愿已了,再无生意。” “当初与殿下达成的交易便是以我魂飞魄散为代价,换一个复仇的机会。” “那些守山弟子的确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没什么遗言,就是对我那个小师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当看到道勇天义无反顾地进入散魂阵时,梦一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踉跄着想要上前阻拦,被旁边的乔叶一把扶住。乔叶紧紧握住梦一尘的手,低声劝慰:“阁主,你冷静一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改变不了的。” 梦一尘当然明白留声石的功效,他眼睁睁看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大师兄在阵中慢慢魂飞魄散,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大师兄早已转世,正在人界的某处行侠仗义、快意江湖,或者红袖添香、花前月下。他以为自己不去打扰师兄的转世,师兄便会过得更好,却没想到,自己当年的过错竟害得师兄魂飞魄散,早已彻底离开了世间,而自己,连最后的送行都没能做到,满胸的歉意亦未曾道出。 站在他另一侧的行文道也愣了,他很清楚道勇天口中的“复仇”是何意,在道勇天眼中,被自己的师侄算计至死绝对算得上奇耻大辱,所以他不惜以散魂为代价,也要将仇人处以火刑,以挽回自己前世的尊严。行文道没有想到,自己少时的泄愤之举,竟让大师伯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良久,大殿内鸦雀无声。鲍掌门这枚重磅消息无疑狠狠打了乙山派的脸。身为当年的仙派之首,派中的首席大弟子居然背弃仙途,与鬼侯做交易,成何体统!要知道在后来的三足鼎立时期,乙山派一直以尔山派、散山派与鬼界交易不断为由对这两派横加嘲讽,这回自家弟子相似的恶行被揭发,自然面上无光。 当众人还陷于震惊中时,乔桑济开口了:“鲍掌门方才说夕贵用秘籍换取前途,又是指的何事?” 鲍掌门一笑,掷出第二枚留声石,留声石再次展示出鬼侯殿的景象,不过这次出现在殿中的是魍之戏与情夕贵。 “情平仙是个明白人。”魍之戏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情夕贵递过来的乙山派道法秘籍,“在下帮助情平仙复仇,情平仙将这本秘籍赠给在下作为谢礼。如今交易完成,情平仙可以去轮回了。” “等等!”情夕贵叫住了转身欲走的鬼侯,“乙山派一共有两本秘籍,一本讲运气,一本讲运力,只有两本合用,才能修成正果。” “所以呢?”魍之戏挑眉笑问。 “我可以把第二本也送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一世,让我投生在一个德高望重的仙人家庭,拥有极高的修仙资质。” 魍之戏打量着面前的金袍男子,眼中满是戏谑:“好,成交。” 放映结束,全场哗然,万万没想到,三十余年前那场震惊仙界的秘籍泄露事件,居然是乙山派掌门弟子所为。柳掌门与岳掌门看向乔桑济的视线都暗含谴责之意,岳夫人更是直接将不屑写在了脸上,继江亦是一脸怒容。乔桑济却已顾不上这些,他最疼爱的徒弟,小磕小碰都会让他心疼得不行、更是从未舍得惩罚过的徒弟,居然是差点毁掉他门派的罪魁祸首! 挣扎了许久,他才艰难地问道:“所以,夕贵现在在哪?” 鲍掌门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鬼侯按照他的要求,让他于三个月前降生在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仙界人家,他的父亲正是在下的胞弟。我念着他前世与乔掌门渊源颇深,看在乔掌门的面子上,已经将他收归门下,并赐名鲍夕贵。乔掌门意下如何啊?” 乔桑济双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后,终于缓缓站起身,脸色灰败地向殿外走去。乔鼎、乔叶与柳奕都想追上去,却被他远远喝止不让靠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众人已经无心论道,尔山派与散山派因终于力挫对手而欢欣雀跃,柳山派、奇山派与武山派因己方盟友的惨重损失而唉声叹气,思山派与巴山派继续远离纷争,不置一词。眼看场面越来越失控,继江又客套了几句便让大家散去了。 散会后,乔家三少与梦一尘四处寻找乔桑济无果,只得放弃,乔叶见梦一尘脸色十分难看,便让兄弟二人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带着梦一尘来到奇山派后山湖畔,寻了一个幽静的角落,轻声开解道:“阁主,斯人已逝,生者要放宽心啊。” 梦一尘席地而坐,盯着死气沉沉的湖面,喃喃道:“你不明白,师兄是因为我才遇害的,他那么刚烈的性格,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想方设法报仇雪恨,哪怕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我早该料到的,我早该知道以师兄的性子一定会去复仇,可我……可我什么也没做……”他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那个臭小子都告诉我了。”乔叶跪坐在他身侧,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他消瘦的左臂,那只她前世从不敢触碰的左臂,“阁主,这世上自有因果轮回,人各有命,不是你的错。你师兄不是也说了吗?自己做了凡人,才明白当年你的坚持都是对的。” 梦一尘苦笑一声。他自己年少轻狂,坚持济世救人,结果误将仇人的孩子带回乙山,不仅毁了自己的前程,还毁了两位师兄的一切,害得他们沦为凡人,流落世间。兜兜转转,师兄因为身为凡人时经历了太多挫折困苦,看透了仙派的冷酷无情,反而在临终前理解了自己曾经的坚持,何其讽刺! 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湖泊,梦一尘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他没有师父,没有师兄,没有师门,只有一身罪孽,和一群需要他保护的孩子。一阵风吹过,他感到有些冷,情不自禁地靠向身侧温暖的躯体。乔叶觉察到他的动作,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将脸颊贴上他单薄的衣料,用身体的热度为他送去无声的支持。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坐着,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坐到明月高悬,又坐到黎明破晓。直到梦一尘终于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缓缓起身,乔叶才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站了起来。 “乔姑娘,真是抱歉,因为我的脆弱,倒害得你一夜未眠。” “阁主,你一点都不脆弱,”乔叶看着梦一尘黯淡的双眼,声音无比认真,“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人。” “坚韧?坚韧到受了打击第二日还能上场比武吗?”梦一尘本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却发现自己疲惫的声音完全没有诙谐的效果,只得作罢。 乔叶握住梦一尘冰冷的手,轻声道:“阁主,今日比武,你只需拿出真实实力来,不用顾及太多。” 梦一尘点点头,自嘲地一笑:“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了你,若没有你的面子,我怕是早就被扔出大殿了。” “阁主,咱们都是为了夙恩阁,就不要分这么清楚了。” 二人来到比武场,梦一尘果然接到了众多比试邀请。他并非执着于输赢的人,比武过程中不过临场应对,一切随缘,可奈何他的实力远远超过向他挑战的几位掌门,在尔山、散山、武山三派掌门相继败北后,霓掌门终于耐不住了。他悄悄给女儿使了个眼色,霓燕立刻会意,溜下场地准备去了。 一个时辰后,梦一尘正与柳山派的一位长老切磋剑法,两人都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又对剑法十分痴迷,因此招招点到即止,甚至还不时分享一下经验心得,比试得非常愉快。突然,场地边缘传来一声惨叫,梦一尘当即回头,正好看见一个身穿奇山派服饰的十岁男孩摔在地上,左脚被继江用剑狠狠钉在石缝里,尖利的哭声从男孩口中发出。 梦一尘顾不上多想,飞身上前夺过继江手中的剑,将其拔出,迅速为男孩止血包扎。待伤势处理完后,他才回身看向继江,不解地问道:“继仁仙,你为何如此伤害一个孩子?” “梦阁主,这事儿你别管。”继江虽失去了宝剑,却仍气势不减,梗着脖子怒道。 “发生什么事了?”乔叶与柳奕双双闻声赶来。 “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偷我娘送我的玉佩,简直是找死!”继江指着男孩怒道。 “我没有!”小男孩哭得声嘶力竭,“江哥哥,我没有偷!” “没有偷?”继江怒极反笑,“没有偷,那玉佩是怎么跑到你口袋里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江哥哥,我真的没有偷!”这时,听到呼声前来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继江,到底怎么回事?你把事情好好解释一下。”乔叶劝导道。 “我刚才正和师弟切磋,结果突然发现口袋里的玉佩不见了,那玉佩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物,后来我娘传给了我。我立刻派弟子去寻,结果在这小子的口袋里找到了。”继江气得双眼通红。 乔叶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继掌门本就风流成性,众人皆知,曾经为了情人不惜举派参加乙巴之战,战后他不再料理门派事务,□□上却变本加厉。继江是他早早离世的正妻所生,而眼前这个男孩显然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位产下的。继江一直不满父亲对母亲的不忠,因此对几位同父异母的弟妹也十分怨恨。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继江,你冷静一点,私事我们私下解决,别让外人看了笑话。”乔叶一边安抚继江,一边给梦一尘使眼色,梦一尘立刻会意,抱起地上的男孩率先向后山行去。 正在气头上的继江可管不了这么多,他本就性子豪爽,敢爱敢恨,此时直接拾起剑来向梦一尘刺去,同时吼道:“你干什么!把那兔崽子放下,我今日就要让大家看看,那些贱人生下的都是些什么贱种!” 乔叶眼疾手快地拦下他的攻击:“继江,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继江直接吼了回去,“那块玉佩是我娘临终前送我的,是我爹给她的定情物,你懂不懂!” “我懂,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闹,只会给别人增加笑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好不好?” “不好!这是我家的家事,你们凭什么插手?”继江冲梦一尘咆哮道,”谁让你给他疗伤的?谁让你碰老子的剑的?谁给你这么大脸?!” “继仁仙,请先息怒,”梦一尘试图安抚他的情绪,“插手继家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那你把那兔崽子放下呀!你还抱着他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小男孩害怕地大哭起来,死死抓着梦一尘的衣袍不肯松手,梦一尘也心中不忍,继续劝道:“就算他偷了你的玉佩,你也已经刺了他一剑,他脚腕关节粉碎性骨折,很可能落下终身残疾。咱们先去后山,慢慢商议,好吗?” “我说了不好!不好!你聋了吗?”继江气得语无伦次起来,“梦一尘,你当你是什么人?一个乙山派的孽徒,仙界的败类,折了翅膀的废物,彻头彻尾的蠢货,你当你是谁?!” 乔叶突然抽出忘尘,直指继江胸口,冷冷道:“收回去。” 她突然拔剑,梦一尘和继江都愣了,柳奕见状也拔出了剑,继江在短暂的错愕后更加怒不可遏:“我为什么要收回去?我就不收!我说的有错吗?他不是废物吗?被自己的师父逐出师门,七十年杳无音讯,在人界混吃等死,也就你把他当神供着!” 乔叶的脸色越发冷峻,梦一尘见事不妙,立刻上前拉住她:“乔姑娘,你别冲动,他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罢了,你先把剑放下。” 乔叶深呼吸了几次,缓缓放下剑,对继江冷冷道:“事有蹊跷,你既然乐意被人当枪使,那就请便吧,我们先走一步。”说完便拉起梦一尘迅速离开比武场,与行文道会合后,三人直接带着受伤的男孩飞回了夙恩阁。 这一路上梦一尘都胆战心惊,他与乔叶朝夕相处一年之久,从未见过她发火,即便面对最调皮的学生,她也只是平静地斥责,从不动气。前半年他们施工立殿,移植药草,辛苦非常,但每日也只听干活最少的行文道抗议连连,干活最多的乔叶却从不抱怨。可今日,她居然就因为继江的一句辱骂而与昔日好友拔剑相向,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所谓的阁主?自己在她心中这么重要吗?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让梦一尘觉得既陌生又甜蜜,仿佛回到了小叶牵着他的手带他穿过繁华市镇的那段日子。 “小家伙,玉佩到底是不是你偷的?”乔叶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孩子别哭,来,先喝点水。”梦一尘将桌上的茶杯递给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继……继恩。”男孩抽抽嗒嗒地回答。 “继恩?记恩,你父母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记住谁的恩情吗?” “娘亲说,我要记住所有人对我的恩情,这样才是好孩子。”继恩一脸认真地答道。 梦一尘笑了,摸摸孩子的头,道:“你娘亲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记住所有人对我们的恩情。孩子,你江哥哥现在在气头上,可能一时不想见到你,你愿不愿意在我们阁内住几天,等爹爹或娘亲来接你?” 男孩闻言却哭得更凶了:“娘亲……娘亲不会来接我了,娘亲……娘亲已经走了。” 三个大人对视一眼,梦一尘直接将继恩抱在怀中轻轻拍抚,哭累了的小男孩终于困极睡去了。待他睡熟后,乔叶给梦一尘讲解了继家的纠纷,无奈叹道:“继掌门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对女人和孩子太不负责,私生子一个又一个,却也不见他照顾,平时这些孩子就在奇山派里乱跑,日子过得还不如扫撒弟子。” “那我们私自将继恩带回来,继掌门会来接他吗?” “八成不会。”乔叶摇头叹息道,梦一尘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乔姑娘,真是抱歉啊,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与好友决裂。” “阁主你说什么呢?看到一个孩子被欺负,我们都会去救的,”乔叶斜靠在梦一尘的椅背上,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侧,翻着白眼嘲讽道,“继江那个呆瓜自己不开窍,怎么能说是你的缘故呢?” 梦一尘疲惫地笑笑,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依稀能听到乔叶沉稳的呼吸声,这声音让他格外安心,安心得几乎想要就此睡去。可他明白,自己现在还不能休息,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去处理,于是他很快睁开眼,抱着继江去了弟子宿舍,打算先将他安顿下来,治好脚伤后再做打算。 待梦一尘离开后,乔叶便挑眉看着行文道,这家伙今日比武时就不见踪影,一路回来更是一言不发,十分不同寻常:“你小子怎么回事?” “我……”一向飞扬跋扈的行文道今日竟然结巴起来,“师父是不是很恨我啊?” 乔叶立刻明白了他是在纠结道勇天的事:“你还不知道你师父吗?出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肩上,何时怨过别人?” “那……”行文道头垂得更低了,“那师父是不是很难过啊?” “你说呢?对自己亦师亦父的大师兄魂飞魄散,能不难过吗?” “我……我真的知错了……” 看着行文道快哭出来的样子,乔叶有些不忍,开口劝道:“知道错了就以后好好弥补,你师父没生你气,放心吧。” “就是因为他没生我气,我才更难过,”行文道的眼圈都有些红了,“师父为什么就不能打我一顿呢?这样我也能好过一点。” “他自己心里难过,打徒弟一顿就能不难过了?你把你师父当成什么人了?” “可是真的是我做错了啊……” “好了,”乔叶抬手拍拍行文道的头,像哄孩子一样哄道,“来日方长,你若觉得有所亏欠,以后慢慢偿还就是了。乖,不哭了,好不好?” “谁哭了!”行文道打掉乔叶的手,在眼泪流出眼眶之前迅速逃离了书房,一路跑回自己的卧室,狠狠关上了房门。他现在不敢面对乔叶,不敢面对师父,但最不敢面对的,是他自己。 人散人聚 三人还未从各自的悲伤中走出来,夙恩阁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吴长老?”梦一尘一脸惊诧地将吴智愚迎进阁中,“吴长老突然到访,可是有何要事?” 这次仙门宴吴智愚也参加了,此时比武才刚刚结束,吴长老应该在奇山派的客房中休息才是。 “你在奇山派闹出那么大动静,竟然还问我有何要事?”吴智愚一脸恼怒地摇着头,雪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摆来摆去,“我说一尘啊一尘,人家继家的家事,你插手什么呀?这下可好,乔姑娘好不容易结下一个盟友,又被你赶跑了。” “所以吴长老今日来是?”乔叶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 “我看你们这什么阁快要倒闭了,过来帮帮忙。”吴智愚梗着脖子昂首道,“顺便给你们捎个信,乔掌门请你们这两天去乙山派坐坐。” “您见到乔掌门了?”梦一尘急忙问道,“乔掌门现在还好吗?” “昨天在湖边吹了一夜冷风,今早给我留了话就自己回乙山了。” 梦一尘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明日就回乙山。” “好。”乔叶点头答应。几人草草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带上继恩向东北方向飞去。 来到乙山山门处时天色尚早,几人并未见到乔桑济,只有柳文莺一人前来迎接。 “娘,父亲呢?”乔叶疑惑道。 “你父亲事务缠身,让我来接你们上山。” 行文道闻言心中忍不住冷笑。之前一直憋着气不肯松口,如今两个大徒弟给他丢人了,才想起来找小徒弟叙旧,就算叙旧也要摆足了架子,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吴长老带继恩回了自己的住处,柳文莺则将其余三人带到了乙山大殿。乔桑济正襟危坐于大殿中央,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十足的掌门架势,只可惜墨还没研好,纸上却已经写满了字。梦一尘心中有些好笑,也不说破,上前行礼道:“拜见乔掌门。” “父亲。”乔叶在梦一尘斜后方站定,恭敬地行礼。行文道才不管那么多,吊儿郎当地站在一旁。 “乔叶,一年前你下山之时是如何向你母亲保证的?” 乔叶羞愧地低下头:“建阁初期,事务有些多,一忙就忘了时间。” “还有你,乔问,这一年你出山在外,修为可有半点提升?” 行文道不屑地撇撇嘴:“我都已经是仁仙了,提升不提升很重要吗?” 梦一尘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行文道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那个,我一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梦阁主果然厉害,”乔桑济目光扫过梦一尘腰间的玉佩,酸溜溜地说道,“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没有这样的威望。” “父亲,既然梦阁主这么厉害,干脆就让我拜他为师怎么样?这样你们也不用天天督促我修行了。” 听到这话,梦一尘简直不敢看乔桑济的脸色,这小子火上浇油的本事越来越大了! 乔桑济冷冷地看着下方,一言不发,乔叶一脸尴尬,最后还是柳文莺替大家解了围:“傻小子,你说什么傻话呢?拜师这么重要的事情哪能如此儿戏?掌门夫君,客厅里茶水糕点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处理完公务后我们就去后山吧?” 几人来到乔家在后山的私人宅院,梦一尘忍不住环顾四周,上次他来乙山做客时,住的是自己曾经的弟子宿舍,用膳则是在乙山派掌门接待外宾时专用的餐厅,因此还从未拜访过乔家的私宅。他做弟子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却已充满了生活气息,宽阔的长廊两侧挂着许多只鸟笼,笼中鸟语啁啾,院里花香四溢,人工开凿出来的小型湖泊秀美别致,湖的两岸由几座拱桥相连,拱桥的围栏上雕刻着梅兰竹菊等图案,看得出院落主人的高雅品味。进入客厅后,房顶上悬挂的夜明珠更是璀璨夺目,墙边摆放的玉雕无不价值连城,桌椅均由檀木制成,系在椅背上的缎带也都明显是质量上乘的丝绸。梦一尘虽然一直知道乔家女儿定会从小养尊处优,却是今日才亲身体验到两人家庭背景上的差距,这近在咫尺的奢华,比一个虚浮的“掌门之女”称号给人的冲击要大得多。自相识以来,梦一尘第一次开始思考他与乔叶究竟可以并肩奋斗多久,这位富家女孩会不会有朝一日对夙恩阁贫苦的生活产生厌倦,一走了之?毕竟他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客厅落座后,负责服侍的弟子端上几碟做工精美的甜点,转身时悄悄同乔叶打招呼,乔叶也回以微笑,调皮地眨眨眼。几人与刚刚到家的乔鼎一同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乔叶见梦一尘迟迟不吃糕点,便将糕点推到他手边,悄声道:“这是山楂糕,挺好吃的,阁主你尝尝。”梦一尘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确实酸甜可口,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等几人寒暄得差不多了,乔桑济终于转向梦一尘,开口问道:“我见你前日虽对勇天之死很是悲痛,却对夕贵的消息不甚惊讶,你是不是在人界见过他?” “的确见过,”梦一尘点头承认,“他找行文道的转世报仇时,我认出了他的珍情剑。” “他……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曾回到乙山派,想来看望您,可惜因是凡人之身被守山弟子拦在了山外,没能进山。” “这样吗?”乔桑济仿佛几日内又苍老了十岁,眼中满是疲惫和落寞,“想不到我乔桑济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却个个落得如此下场。” “父亲,人各有命,您也别太难过了。”乔鼎温声安慰道。 乔桑济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自见面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了夙恩阁:“夙恩阁建设可还顺利?” 梦一尘有些受宠若惊,急忙答道:“还算顺利,目前有近百名弟子,只是凡人修炼需要时间,短期内还看不到成效。” “听尚掌门说你们急需帮手?” “夙恩阁目前只有我与乔姑娘两人授课,确实需要懂得仙法的客卿。” “吴长老同我说,他和若兰、若云等几位扫撒弟子想去帮忙。” 梦一尘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乔桑济究竟是在传达他的不满还是许可,是在对手下的背叛表示愤慨,还是在被手下抛弃后努力挽回颜面,并顺水推舟,将属下的叛逃装饰成自己主动送出的人情。乔桑济也没给他回答的机会,称自己派内还有要事,便起身离开了。 等柳文莺与乔鼎母子也相继离开后,行文道不由分说地将梦一尘与乔叶拉到了乙山大殿,丝毫不理会二人的劝阻,又将吴智愚和继恩请来作见证人,当场开始拜师。他也不管拜师仪式的具体流程,直接正对着梦一尘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郑重宣誓道:“今日我拜梦一尘阁主为师,日后定将追随师尊脚步,不忘初心,造福凡间。” 仪式结束后,行文道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着下跪的姿势,从袖中抽出一把轻巧的仙剑,递给梦一尘:“可否请师父再为徒儿赐一次剑?” 梦一尘看着许久不见的归真剑,神情亦有些恍惚,终于褪去了满脸的不赞同,之前一直紧蹙的双眉亦舒展了一些。他走上前去,认真而庄重地将归真剑佩在行文道腰间,不无感慨地重复道:“此剑名为归真,意在提醒你,无论将来如何飞黄腾达,都不要被名利的表象所迷惑,不要忘记生命中最真实的情感。” 一旁的吴智愚盯着行文道腰间的佩剑,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什么,突然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震惊地看向行文道,又看向梦一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场拜师仪式,跨越了轮回,超脱了恩怨,从八十年前来到今日,终于在乙山大殿中圆满落幕。 一年前,梦一尘与乔家姐弟离开乙山时,山门处只有几位乔家亲友相送,三人的前路也并不被人看好。一年后,当梦一尘再次站在乙山派山门处时,身边已经多出了几位充满希冀的追随者。 “梦尊仙,我们就是几个扫撒弟子,也没什么能耐,”若桃腼腆地说道,“但我们不怕吃苦,可以帮你们料理饭堂。”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帮忙照顾孩子,修剪药草!”若兰补充道。 “对呀梦尊仙,我们虽然修为不高,但药园的活儿还是干得了的。”若云附和着。 “哎呀我说你们,都要加入夙恩阁了还叫什么梦尊仙啊,该改口叫梦阁主啦!”若霄笑着纠正。 听着几名弟子七嘴八舌的讨论,吴智愚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点头。在夙恩阁建立初期,这几人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不仅能省去乔叶频繁寻找凡人厨师的苦差,还可以大大减少梦一尘每日在药园干活的时间。只要夙恩阁能挺过最初的艰难,一旦那些凡人弟子成长起来,师资和劳工的问题便都会迎刃而解。 一行人来到夙恩阁后,乔叶亲自带他们参观峡谷,熟悉环境,又为他们安排住处,收拾房间。梦一尘虽一人包揽了生火做饭的所有任务,但看着乔叶劳碌的身影,还是几次欲言又止。待几位新人终于歇下后,两人回到书房,都已有些疲惫。 “阁主,你今天想喝什么茶?”乔叶一边擦去书桌上累积的灰尘,一边随意地问道。 “乔姑娘,不必麻烦。”梦一尘今日显得格外拘谨,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初见的那天,“我自己泡茶就好,怎好再劳烦你?” “不是一直都由我泡茶吗?这怎叫劳烦?”乔叶一脸莫名其妙。 “是吗?”梦一尘想起乔家宅院里奢华的布置与服侍的弟子,不由更愧疚了,“之前是我疏忽了,委屈你干了这么多杂活。” “阁主,你怎么了?干活不是应该的吗?”乔叶起身来到梦一尘身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乔姑娘,你本可以在家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这一年来却一直与我颠簸劳累……” “阁主!”乔叶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说了多少次了,加入夙恩阁是我自愿的,为夙恩阁出力是我应该的,你不用愧疚。快说,想喝什么茶?” 梦一尘迟疑了一下,终于笑了,心中升起一份感动:“雾凇茶吧。” 乔叶无比熟练地泡好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梦一尘,开口道:“阁主,我既然已经来到夙恩阁,就应该抛弃掌门之女的身份,以后你不要再叫我乔姑娘了。”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 “呃,阁主看着叫就好。”乔叶自己一时也没有什么主意。 “看着叫?叫你假小子也行吗?”梦一尘挑眉笑道。 “阁主!”乔叶佯装恼怒地嗔了他一眼,“这世上这么多假小子,谁知道你在叫谁呀?” “那就叫乔假小子?”梦一尘笑着打趣道,“或者叶假小子?叶小子?叶子?” “叶子听起来不错哎,”乔叶灵机一动,拍板决定道,“要不就叫这个吧!” “这么随意啊?”梦一尘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叶子先生?叶子姑娘?叶子仁仙?” “一尘阁主?一尘公子?一尘尊仙?” 很难想象,两个几十岁的成年人面对着面互相起起了绰号,还玩得不亦乐乎。两人各自手中端着茶杯,临窗而坐,梦一尘看着月光洒在乔叶白皙的面颊上,虽算不上秀气,却气质出尘,渐渐感到一丝醉意,仿佛迷醉在这月光编制的图景中。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拂去落在乔叶肩上的一片树叶,乔叶转过头来,握住他正欲抽回的手,冲他嫣然一笑。 几日后,就在大家休整完毕,准备迎接归来的弟子时,却在夙恩阁入口处看到了一个局促的身影。 “尚贺?你怎么在这儿?”乔叶惊喜地问道,“尚掌门允许你来找我们了?” “是呀,”尚贺羞涩地挠挠头,“我见你们提前离开了奇山派,经过我爹同意后就直接来找你们了。” 在与继江决裂后还能再见到这位好友,乔叶自然十分欣喜,拉着尚贺来到厨房,亲自为他煮了一大碗牛肉面,又拿出夙恩阁最好的茶叶沏茶给他喝:“你要是不累,我带你逛逛我们夙恩阁吧?” “好啊!”尚贺欣然答应,乔叶便带他参观起来,将几日前刚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里是大殿,开集体会议或者有重要事件时都会在这里集合。这里是弟子们的学堂,现在弟子们大致分成七组,每组实力相差很大,所以需要分开指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急需帮手,我和阁主两个人实在看顾不过来这么多孩子。这里是练武场,孩子们晚上喜欢在这里玩耍。这里是我弟制作法器的地方,那个熔炉是他自己搭的。这里是药园,以前都是阁主带弟子们打理,现在终于来了帮手。再往远处是田地,我们夙恩阁的弟子都还太小,干不了农活,现在田地都是外包出去的,只求能供应上孩子们的伙食。那边是饭堂,今后阁主的几位好友会每天帮忙挑水做饭……” 乔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路,尚贺津津有味地听了一路。整个夙恩阁参观下来,太阳早就落山了。两人来到饭堂时,若云他们已经去休息了,梦一尘做好晚饭正在等他们,乔叶欣喜地迎上去:“谢谢阁主!好几天没吃到阁主亲手做的饭了。尚贺,你可真有口福,我们阁主可会做饭了,做出来的饭菜比专门请的厨子做的还好吃。” “这个我信,”坐在一旁喝茶的吴智愚呵呵笑道,“一尘自小就心灵手巧,做出来的糖葫芦特别好吃。” 吃完晚饭后,尚贺已经累得不行,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吴长老跑去熔炉旁看行文道炼制法器,饭厅中便只剩下梦一尘与乔叶两个人。 乔叶绕到梦一尘身后,俯身靠在他椅背上,照例问道:“阁主,你今晚想喝什么茶?” “我想吃牛肉面。”梦一尘靠在椅背上,反手抓住乔叶的手腕,答非所问道。 “啊?现在?你不是刚吃过晚饭吗?” “我还没尝过叶子姑娘的手艺呢。” 乔叶看着梦一尘认真的侧脸,愣了好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肩:“好好好,阁主别生气,明天我就做饭给你吃。我知道自己做饭没你厉害,所以平时才偷懒不做饭的。” “你已经偷懒一年了,该怎么补偿我?” “嗯,我想想,”乔叶假装冥思苦想,“阁主,要不我给你编个辫子,当作补偿?”说着便伸手抽走了梦一尘的发带,黑发失去了发带的固定,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好啊,你敢耍我!”梦一尘笑着也转身去抓乔叶的发带,两个人笑闹着打作一团。经过几次真真假假的过招,梦一尘抢走了乔叶的发带,并成功将她一头柔顺的墨发扎成了一个冲天辫,辫子末梢还打着一个蝴蝶结,乔叶伸手摸摸自己头发结成的蝴蝶结,还挺对称,笑得靠在梦一尘身上直抽气。梦一尘伸手揽住她,不让她摔在地上,也笑得前仰后合。 “乔家对子女的婚姻嫁娶有要求吗?”梦一尘突然不笑了,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 乔叶正在擦笑出来的眼泪,突然听到一个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闪烁其词道:“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嫁了人,恐怕就没这么多时间打理夙恩阁了。” “我不会嫁人的。”乔叶斩钉截铁地答道,“阁主放心,不管乔家对子女的婚姻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为了一段父母安排的婚事而放弃夙恩阁,就算有一天嫁人,也只会嫁给夙恩阁的人。” 梦一尘没接话,脸上的表情却透着怀疑。乔叶不肯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就说明乔家对子女的婚姻对象要求不低,想想也是,仙界首屈一指的富豪家庭,手握重权的乙山掌门,怎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入普通人家?就算不嫁给在位掌门,恐怕也要嫁给在位掌门的继承人。而自己这个出身平凡、身无分文的夙恩阁阁主,就连创办学堂都是用的乔姑娘带出来的银两,又怎么可能高攀上乔家这样的顶级权贵? 正胡思乱想间,梦一尘感觉到乔叶就着自己揽着她的双臂依偎在了自己怀中,发尾那个大大的蝴蝶结在自己手臂上扫来扫去,颇有些痒,同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入鼻腔,那是乔叶身上独有的味道。罢了,世事无常,与其担忧将来,不如珍惜当下。他逐渐收紧双臂,让怀中的佳人靠在自己胸口,从她看不到的角度微微低下头,在她浓密的青丝上轻轻印下一吻。 二十年后,再次坐在饭厅里回想那个夜晚,梦一尘不禁觉得当年疑虑重重的自己十分可笑。这二十年时间里,乔叶完美地履行了当初的诺言,兢兢业业地陪他料理内务,教导弟子,招揽人手,炼制丹药,开发市场。渐渐地,当年的孩子长成了大人,修仙失败的弟子很多选择去田地里干活,帮忙照顾夙恩阁新进弟子的衣食起居;修为有成的弟子一部分离开夙恩阁,回到家乡驱鬼救人,一部分走向更远的世界,凭借一身技艺谋取钱财,还有一小部分留在阁内,成了和尚贺、吴智愚一样的传道者。由于夙恩阁的高质量药材在整个瀚渺大陆名声越来越响,行文道制作的护身法器也称得上远近闻名,夙恩阁的生意不可避免地挤占了其他仙派在人界的市场,尤其引起了尔山派与散山派的不满,导致竞争越来越激烈,恶性打压的事件越来越频繁。 各大仙派对夙恩阁的态度也各有特色,思山、奇山、武山基本上不闻不问,假装夙恩阁根本不存在;柳山、巴山交好意愿明显,彼此之间往来密切;尔山、散山强力抵制,双方大小摩擦不断;乙山则态度不明,明面上冷嘲热讽,暗中却时常出手相助。为了料理这些纷繁复杂的外交事项,乔叶不得不放弃了教书传道的任务,将位置传给了当时年仅二十岁却已经飞升仁仙的继恩,平日里尚贺与两名夙恩阁培养出的仙士共同负责讲解理论知识,继恩与另外三名仙士、两名平仙、一名仁仙负责指导实力较低的弟子们练剑,梦一尘和吴智愚则负责修为较高弟子的课业。在众人的努力下,夙恩阁常驻弟子已有数千人,并还在稳步上升。 “继先生,我这里是不是打错了?” “没有打错,动作是对的,只是握剑的手再稍微灵活一些就更好了。” “继先生,你看我这样对不对?” “手脚动作要同步,你的脚比手慢了半拍。” “继先生,我好饿呀,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再练剑啊?” “你不是刚吃过早饭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饿了?” “哈哈哈继先生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想偷懒。” 梦一尘与乔叶并肩走来,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由一笑。乔叶看着继恩为孩子们展示剑法,由衷赞道:“阁主的医术当真了得,当年继恩脚踝的伤势那么重,大家都说他肯定会落下残疾,你却还坚持日复一日为他养筋正骨,如今已经基本看不出跛脚了。” 梦一尘笑笑:“我也是试试看,毕竟只要不放弃就会有希望。” 两人正交谈间,一个小弟子向他们跑来:“乔先生,你的信。” 乔叶道过谢,打开信后却是一怔:“是柳奕表姐寄来的,她和继江下个月成亲。” 梦一尘点点头:“那是好事,你去参加婚礼吧,把财务账本交给我就行。” “不用了,”乔叶有些失望地说道,“请柬上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还是不去了。” “叶子,”梦一尘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我和好友闹别扭,继仁仙性情豪爽又侠义心肠,是个难得的朋友。” 乔叶摇了摇头,叹道:“夙恩阁是我的家,他若不接受夙恩阁,也就没必要见我了。” 这十年间,她与继江私下里再没见过面,柳奕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柳奕曾向她暗示过继江有与她和好的意向,作为回应,乔叶盛情邀请继江与柳奕前来醉人谷做客,可继江因为不想向梦一尘低头,始终不肯造访夙恩阁,也不肯邀请他们去奇山。乔叶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两人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关系至今都没有缓和。 “其实继仁仙未必不能接受夙恩阁,当初你要创办学堂时他不是很支持吗?他只是不愿见我罢了,你又何必为难他。” “夙恩阁是我的家,阁主就是我的家人,他当众侮辱我的家人后,不仅不道歉,甚至连做客都不愿意,这算什么诚意?罢了,不说他了。” “师父!快看我炼的新法器,好不好看?”一个雀跃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这是什么?斗篷?”梦一尘看着眼前破布一样的东西问道。 “对呀,斗篷!凡人只要披上这件斗篷,恶鬼就触碰不到他们,师父,徒儿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梦一尘笑着抬手敲了徒弟的额头一下。 “那师父要怎么奖励我呢?” “你又想要什么?” “我要的不多,师父给我包一次茴香包子就行。师父你看我多孝顺,这么会心疼你。” “你要是孝顺,天底下还有不孝顺的徒弟吗?”梦一尘笑着摇头,向厨房走去,“乔姑娘,你想吃什么馅的包子?” “茴香就挺好!”乔叶随手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扔向行文道,然后无视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笑着跟上了梦一尘。 两人一同走进厨房,乔叶一如既往地为梦一尘泡好茶,梦一尘一如既往地在乔叶的包子馅中少放半勺盐,蒸包子时乔叶垂头看向锅内,一缕碎发从鬓角滑落,梦一尘抬手帮她别好,又将她拉到离滚烫的蒸汽较远的位置,两人同时抬头,相视一笑。 吃过包子,收好碗碟,等所有弟子都睡下后,两人照例手牵着手来到夙恩阁西侧的山峰上,并肩眺望着那轮初升的圆月。梦一尘展开手臂,将乔叶揽入怀中,乔叶回抱住他的腰,侧头靠在他肩上。“一尘,你再给我唱首歌吧?” 梦一尘点点头,轻声哼唱起《羁鸟》: 四海踏歌我们共笑同欢 五洲揽月曲声扣动心弦 阳春三月手足赏雪湖畔 新月朦胧寒舍西窗烛剪 …… 羁鸟依恋旧时林间 池鱼思忆故年水渊 我欲乘风把家还 还我曾经少年 相比起四十年前浮萍镇上那个七夕的午后,梦一尘的声音里多了一份从容淡然,少了一丝惆怅彷徨,历经风雨后,他仿佛终于做回了那个心怀梦想的少年仙人。 百年鬼戏 乔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与梦一尘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参加继江与柳奕的婚礼。 那是一个平凡的早晨,所有人都重复着平凡的动作,吃饭、上课、练剑、处理财务,而这平凡的一切却被一名尔山派的信使打断了。小信使年纪并不大,颤颤巍巍地把一枚留声石递给梦一尘后就一溜烟跑掉了,梦一尘打开留声石,奇山派的大殿立刻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柳家与继家的亲眷被大量散山派弟子团团包围,鲍掌门与其子鲍海更是直接控制了继江与柳奕两人,霓掌门站在指挥的位置,看起来对现场十分满意,大声道:“如若想要保证新郎新娘的安全,就请梦一尘在今日之内赶到奇山派。” “这是怎么回事?”吴智愚震惊道。 乔叶凝眉分析:“恐怕是奇山派为了举办婚礼降低了防御阵法的强度,致使敌人趁虚而入。” “夙恩阁暂时由乔先生管理,我这就去奇山派。”梦一尘毫不迟疑地做出决定。 “别推给我,我也要去。”乔叶毫不客气地反驳,转身看向行文道。 “别看我,我也去。”行文道举起双手阻止她说下去。 “阁主,奇山派有难,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继恩突然开口。 最终,吴智愚答应暂时照看阁内事务,四人迅速出发,临行前,吴智愚叮嘱道:“你们此行千万小心,尔山派与散山派一向野心勃勃,试图称霸瀚渺,二十年前就已经对三足鼎立的仙界格局不满,这二十年间我们又迅速崛起,抢了他们不少药材生意,且与乙山派关系暧昧。他们这次出手,定是做足了准备,打算将所有敌人一网打尽了,如若不能阻止,恐怕又将是一场乙巴之战。” 四人神色凝重地来到奇山派大殿前,惊讶地发现指挥散山派弟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情夕贵的转世鲍夕贵,乔桑济收到盟友奇山派发出的求救信号,已经闻讯赶来,如今正神色悲痛地望着曾经的爱徒。 一见到梦一尘等人,身着嫁衣的柳奕便抽泣道:“梦阁主,梦阁主快救救我们!”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岳夫人此时也焦急万分:“梦阁主,这群强盗趁着我女儿大婚,混进奇山挟持了我们,你快来帮我们把这帮混蛋绳之以法!” 身穿喜服的新郎继江看了梦一尘及其身后的继恩一眼,没有出声。 鲍夕贵如今修为已是仁仙,气势更是不小,冷笑道:“梦阁主果然来了,当真是济世救人的模范仙人。” 梦一尘寒声道:“我已按照要求赴约,你们可以放过奇山派与柳山派的无辜之人了。” “无辜?”鲍夕贵大笑,“梦阁主你怎么这么天真呐,今日就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参与了仙派纷争,就谁都算不上无辜。” “我天真?你当真以为凭你们这些弟子,就可以对抗我与乔掌门联手吗?”梦一尘的自信不无道理,仙人打架从来都不是靠人多取胜的,在场的人中梦一尘与乔桑济的修为远超其他人,乔叶、行文道虽仍只是仁仙品阶,实力却也不低,尔山、散山两派确实不占优势。 然而,敌人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这个准备他们足足做了二十年。鲍夕贵一挥手,吩咐道:“把他们带上来。”话音刚落,九个凡人便被带到了奇山大殿中央,这九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素家村无辜枉死的村民。 打头的素博一看到梦一尘,便如恶狼寻到食物般眼冒凶光,恨不得扑上去将敌人撕碎。他身旁的素婉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嘴唇被咬破了几处,往外渗着血,雪白的脖颈上清晰地挂着牙齿咬过的痕迹,手腕上青紫斑驳,步伐亦有些不稳,此刻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走在两人身后的是素婉的父母素笺和王眉,二人神色焦灼,双目含泪,紧张地盯着女儿的背影。素雷、素霆兄弟二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满脸的不情愿。在他们身边,素平、霁雯夫妇也是一脸不甘,磨磨蹭蹭地不愿前进。性格怯懦的木匠素林则坠在队伍最后,谁也不看,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梦一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鲍夕贵看到他的反应,满意地解释道:“我们听闻梦阁主曾在醉人谷的素家村做过一件天大的事儿,为了求证真相,便与鬼侯做了笔小小的交易,找到了当事人的转世,并通过鬼侯赠予的记忆药水,帮助他们恢复了前世记忆。” 看着梦一尘越来越白的脸色,鲍夕贵的笑容愈发灿烂:“诸位,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梦阁主心肠慈悲,善良正义,以救济凡人为己任啊?我告诉你们,你们都被他的表象给骗了!就在八十余年前,你们瞻仰爱戴的梦一尘梦阁主曾手持利剑,亲手杀死了十名无辜村民,不仅杀了他们,还破坏了他们的魂魄,导致他们来世患有严重心疾,活不过十岁。梦阁主,我说的对不对呀?” 梦一尘面如死灰,沉默良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在全场沸腾的讨论声中,他缓缓开口问道:“小叶呢?” “什么?”鲍夕贵显然没听明白。 梦一尘的声音干涩得像死去的树皮:“我一共错杀了十个人,这里只有九个,小叶在哪?” 鲍夕贵警惕道:“鬼侯说他搜寻魂魄的方法只能作用于凡人,如果第十个人已经修成仙身,就不会被探查到,你别想用这个借口抵赖。” 梦一尘却突然笑了,笑得很真挚:“小叶修成仙身了吗?太好了,太好了。” “好个屁!”素博终于按耐不住了,“梦一尘,你可是答应过我,我若找你报仇,你不会还手,如今可要说话算话啊。” “好,”梦一尘点点头,“只要你们放其他人离开,我决不还手。”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真没想到啊,梦阁主居然是如此道貌岸然之人。” “是啊,平日里装得多么品行高洁,却原来做过此等龌龊事。” “要我说啊,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咱们就别掺和啦,快走吧。” “是呀是呀,你们报你们的仇,放我们走吧,我们保证不阻拦。” 行文道冷笑一声,拔出了归真剑:“哼,真是一群贪生怕死的小人。” “文道。”梦一尘制止了他,解下腰间佩戴了二十年的玉佩,转身交给乔叶:“乔姑娘,这块玉佩还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夙恩阁的阁主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素博,重复道,“你们让其他人安全离开,我决不还手。” “阁主,”乔叶淡淡开口,眼睛却看着九位素家村村民,“你恐怕给错人了。” 说完,她走上前去,对众人朗声说道:“没错,第十位村民如今已经修成仙身,她就站在你们面前。” 在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她转身面向昔日的村民:“素雷、素霆两位老伯腿部关节变形严重,梦仙士在素家村的四年间每天早上都帮他们干农活。梦仙士平日里住在素平与霁雯夫妇的隔壁,在霁雯怀有身孕时曾请我为未出生的婴儿做过好几套衣服。素林是位木匠,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不与旁人接触。素博曾因素婉赠送的香囊与霁家村霁小二发生争执,并用劈柴的斧头砍断了他的左腿,最后还是梦仙士替霁小二在邻镇安排的生计。而我儿时名唤阿叶,在巴思之战中失去双亲,被一位白衣仙人托付给素笺、王眉夫妇,仙人临走时还留下了不少银两。我说的对吗?” 村民们纷纷点头,素雷更是惊喜地叫道:“叶丫头,真的是你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伙都认不出你了。” 素霆接口道:“我们在家里生活的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抓到这里来了,你快帮帮大伙,把我们送回家吧?” 腼腆的霁雯突然道:“叶丫头,我们不恨梦仙士,不想报仇,只想回家,你帮我们跟这些仙人解释一下行吗?”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众人始料未及:“啊?你们不是被他杀了吗?怎的都不想复仇?” “因为梦阁主当年对我们出手实属情非得已,后来,他先是主动牺牲自己为我们补魄,后又逐一寻到我们的转世,亲自照料我们十年之久,用最好的药材为我们延续生命,并在我们死后为我们固魂,保证我们来世安康。”乔叶一字一顿地说道,“阁主从仙界消失的这些年,都在忙于照料我们,为了准确找到我们的下落,他用自己的视物能力与鬼侯做交易,因此失明多年。他因害死我们心生愧疚,不愿再使用仙剑,所以我们吃穿用度所需的全部银两,都是阁主用血画符换来的。” “那些年梦仙士对我们可好了,”素雷应和道,“我和我弟一出生就被人遗弃,梦仙士把我们从小养大,给我们吃最好的,穿最暖的,还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多木头士兵。” 霁雯小声补充道:“梦仙士还给我做娃娃,帮我爹娘干农活,对我家人特别好。” “你们骗谁呢?”鲍夕贵打断道,“他眼睛好好的,哪来的双目失明?” “那是我通过赐明术帮他复明的。”乔叶平静地解释道。 “乔叶,”继江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杀了你,你不恨他也就罢了,居然还为了他使用赐明术,流干自己一身的血?” “因为他甘愿为了一个病弱的孩子浪费自己十年光阴,虽然自己双目失明,却教会我书法、绘画、下棋、诗赋、剑法。”乔叶感慨道,“我的人生,我的坚持,我轮回的意义,都是他给我的。他总说自己一无是处,可正是他对道义的坚守将曾经无知困顿的素叶变成了如今追逐梦想的乔叶,我就是他一手雕出的作品。” 自乔叶暴露身份后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梦一尘浑身一震,红了眼眶。 “你少废话!”素博实在听不下去了,“狗屁的梦想!我不想要什么梦想,我只想要和阿婉成婚,我只想要娶阿婉为妻而已!可就因为这个人,我的一切都被毁了!我今天就要找他报仇,你们谁都别拦我!” 素婉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素博已经抽出鲍夕贵递给他的仙剑,向梦一尘冲去。 “慢着!”一道仙术击中了他的左脚,拖住了他的步伐,乔叶举起手中的忘尘,抵在素婉的喉间,寒声道,“素博,你要报仇,我没资格拦你,但你有资格报你的碎魂之仇,我也有资格报我的失爱之恨,你若敢伤他一分,我就把你杀我挚爱之仇还在你的挚爱身上,你自己权衡。” 素博愣在原地,看看被乔叶挟持的素婉,看看暗自蹙眉的梦一尘,一时有些犹豫:“你凭什么伤害阿婉?她与你无冤无仇,你不准伤她!” 乔叶冷笑一声:“霁小二与你难道不是无冤无仇吗?那你当年又为何要断他左腿?凭什么伤害阿婉?你敢伤害我的心上人,我自然敢把这份伤害原封不动地还到你的心上人身上,你若只是杀了阁主,我就杀了素婉送她去轮回,你若敢破坏阁主的魂魄,我就让素婉也在你面前魂飞魄散。” “你!”素博气得双目赤红,“你居然敢威胁我!好啊,我倒要看看各大仙派会不会放任你伤及无辜!”说完他便向梦一尘冲去,乔叶手中的剑也作势要刺向素婉的喉咙。 “小叶不要!”梦一尘叫道,“快住手!” “素博你给我住手!”一直隐忍不发的素婉终于崩溃,嘶声尖叫起来,“混蛋!流氓!你凭什么拿我的性命冒险?还说想娶我?你就是这么想娶我的?你给我滚!滚!” “阿婉,我也是在为你报仇啊!”素博停下了脚步,一脸委屈地说道。 “报仇?我要你为我报仇了吗?这一世我与秋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你过来横插一脚,杀了秋郎还不够,还把我害成这样,你究竟还要如何?我最最最后悔的就是曾经喜欢过你!你这个恶心的老鼠屎,害人精!” 自出现以来就表现得有些精神失常的素博情绪彻底失控,冲过来一把抓住素婉的脖颈,大声咆哮道:“我是老鼠屎?我是害人精?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之前在素家村,我追求了你多少年?!最后你因为素笺那个老东西干不动活了才答应嫁给我,你看上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钱啊?!这一世,这一世我拼命地对你好,可你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天天跟在那个秋衡身后,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他对你有我对你好吗?啊?!” 素婉似乎被吓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口中喃喃道:“你杀了秋郎,你这个流氓……” 素博越发暴怒起来:“秋郎,秋郎,就知道秋郎!我送你去见他可好?”他举起手中本欲刺向梦一尘的仙剑,冲着素婉的心口狠狠刺去。乔叶一声惊呼,想出手阻止却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茶杯“当”的一声打在素博手腕上,击落了他手中的剑,几乎同时,素笺、王眉夫妇扑上去抱住女儿,大声嚎啕着“救命”。梦一尘顾不上擦干手上的茶水,走上前去制服了已经发狂的素博,素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这里可真热闹啊。”一个戏谑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鬼侯魍之戏缓步走进殿里,“好了,前戏结束了,霓掌门,我来收取代价。” “鬼侯殿下,”霓掌门惊魂未定地看着魍之戏,“代价我自然会付,殿下在鬼侯殿中等候便是,何须亲自前来?” “这么大一份谢礼,我自然是要亲自领取的。” 魍之戏傲慢地扬了扬下巴,“六百个仙人魂魄,霓掌门准备好了吗?” “鬼侯殿下放心,都已经准备好了。”霓掌门显得有些心虚,“殿下在鬼侯殿中等待即可,谢礼很快就会送到。” 魍之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嗤笑:“你派心腹秘密抓了六百名凡人,抽取出他们的魂魄,想要以假乱真,让他们替你门下弟子送命,你当我不知道吗?敢欺瞒鬼侯,霓掌门胆子不小啊。既然你敢搞鬼,那就让你尝尝违背契约的滋味吧。”说着,魍之戏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翻手点燃了它,霓掌门随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在场的仙门弟子这下彻底炸开了: “怎么回事?什么交易?什么六百个魂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杀人啦!谁来救救霓掌门啊?鬼侯杀人啦!” “鬼侯都来了,咱们快跑吧?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等死吗?” 梦一尘眼看局面失控,直接打出一道静音术,瞬间奇山大殿前一片寂静。他侧身挡在魍之戏与仙派弟子之间,礼貌地问道:“鬼侯殿下,请问霓掌门与你做了何种交易,为何需要六百魂魄?” 魍之戏瞥了倒在地上挣扎不止的霓掌门一眼,答道:“我与霓掌门达成协议,我帮助霓掌门找到夙恩阁梦阁主的弱点,作为回报,他给我六百名仙人的魂魄。可如今,梦阁主的弱点我帮他找来了,这六百个仙人魂魄他却想要赖账。梦阁主,我难道没有资格处置他吗?” 梦一尘无言以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人的弱点,居然值得六百名仙人的魂魄。也难怪霓掌门想作假,尔山派总共只有三万名弟子,一下葬送六百人,尔山派必定实力减弱。 “敢问鬼侯殿下要这六百名仙人的魂魄是有何用?” “自然是让他们魂飞魄散啊。” 魍之戏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下,所有跟随霓掌门前来的尔山派弟子都慌了: “掌门,你不会真的拿我们去交换吧?” “掌门,我们不想死啊!” 魍之戏闻言笑道:“你们以为这还是你们掌门说了算的吗?”说完他再次举起契约卷轴开始施法,随着一道道暗红色的光束进入卷轴,尔山派弟子的魂魄开始纷纷离体,惨叫声、哭号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殿下请慢!”梦一尘实在看不下去了,“殿下,在下愿与你进行交易,换回这六百名无辜魂魄。” 魍之戏满意地收回手,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梦阁主果真是慈悲心肠。你手中的确有一样东西敌得过这六百个魂魄,就看阁主舍不舍得了。” “敢问何物?” “仙人目。” “我的视物能力不是已经给过殿下了吗?” “梦阁主有所不知,”魍之戏手指把玩着胸前的一缕紫发,缓缓解释道,“作为非常稀有的法器,仙人目在炼成之后依然与双目主人的修为及视力相关联,阁主用视力换取我手中的缘咒时只有仙士修为,因此我得到的只是最低阶的仙人目。后来阁主飞升平仙,又通过赐明术复明,激发了仙人目的潜能,增强了法器中的能量。再后来梦阁主又飞升仁仙、尊仙,仙人目中的法力再次得到提升,因而一直沿用至今,但也只能沿用至今。” “所以,殿下想要再次提升仙人目中的法力?可尊仙已是最高品阶……” “没错,所以这次我只能用相反的方法来达到同样的目的。仙人目主人修为提升或双目复明时,仙人目中的法力会得到提升;同理,仙人目主人修为被废或双目失明时,仙人目一样会被激发出潜能。梦阁主,你应该明白,由于很少有仙人愿意主动放弃视力,仙人目又必须仙人自愿才能炼成,且对仙人的心境要求极高,心思不够澄明者即便自愿也会炼制失败,所以这一直是极其难得的法器,整个瀚渺大陆还未曾出现过超越尊仙品阶的仙人目。如果我们交易达成,这将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对。” “殿下为何一定要梦阁主的仙人目?仙人目虽然稀缺,用处却并不大。”乔叶不解地问道。 “平日里的确用处不大,近百年来却是用处大得很,因为仙人目是修补轮回通道的最佳材料。” “修补轮回通道?”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魍之戏。 “没错,拜你们仙界所赐,轮回通道坏了。”魍之戏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愤懑,“不然你们以为我四处收集刚死之人的魂魄是在做什么?修炼吗?” 魍之戏一反往日游戏三界的态度,越说越气,索性一吐为快:“还记得吗?大约百年以前,你们仙界的思山派与巴山派打过一场仗。你们打得倒是酣畅淋漓,还使出了连环爆炸术这样的大型杀招,却不知道这术法带来的强烈法力震荡破坏了轮回通道,在魂魄轮回的必经之路上打出了两个缺口。这两个缺口若不堵上,瀚渺的轮回秩序会被彻底打乱,到时候魂魄失散,轮回中断,仙、人两界不再有新生儿诞生,死去的亡魂在世间徘徊游荡,那可就不是几次乙巴之战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所以,”行文道震惊地问道,“所以你从我父亲手中购买刚死之人的魂魄,是为了填补轮回缺口?” “没错,刚死之人的魂魄由于还带有人界的生气,可以用于炼制一种特殊的法器,这种法器能够暂时填补轮回通道的缺口。魂魄主人生前修为越高,炼制的法器威力就越强。但这种法器会在轮回通道的磁场波动中慢慢失去效力,因此我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魂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轮回的稳定。” 魍之戏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可我也明白,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我查阅了大量关于轮回的古籍记载,终于发现仙人目是修复轮回通道的完美材料,于是我开始了这场近百年的策划。我发现立普的儿子脾气倔强又偏执,绝对是有仇必报的性子,便故意将立普的行踪透露给当年追查魂魄失踪案的乙山派掌门弟子,三名弟子果然不负所望,在打斗中杀害了立普,而他的儿子立追往也的确走上了复仇之路。我主动向这小子抛出橄榄枝,提出帮他擒拿他的三个杀父仇人,作为回报他要帮我说服他师父,自愿将双目赠予我。谁知这小子不仅拒绝了我的帮助,还自己动手杀了他两位师伯,梦阁主又在乙巴之战中自毁修为,将我的计划毁于一旦。眼看计划泡汤,我只得与道勇天和情夕贵做交易,以帮他们复仇为由得到了道勇天的魂魄和乙山派的秘籍。道勇天的魂魄炼制成的法器威力极强,在轮回缺口上坚持了多年,而我又用乙山派的秘籍与散山派做交易,换来了三千名仙门弟子的魂魄。这些年,轮回通道靠着那些魂魄支撑了一段年月。期间,立追往这小子在素家村演了一出大戏,用一个无效阵法骗得自己师父魂飞魄散,结果又后悔了,主动跑来和我做交易。这交易不做白不做,我便顺手取了梦阁主的仙人目,结果惊喜地发现他的仙人目虽然品阶不高却十分纯净,能够支撑不短的时间。这段日子里,我苦心钻研仙人目的材质,终于确定若能让这对本就十分纯净的仙人目再次大幅度升级,超越尊仙品阶,便可化作轮回通道的一部分,彻底修复轮回缺口。这也是为什么我今日对梦阁主的修为与视力势在必得,不惜用六百个魂魄相要挟,若梦阁主能够自愿废掉修为,再献出视力,困扰我百年之久的轮回缺口问题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一席话下来,在场众人仿佛被惊雷劈中,被这一连串的爆炸性新闻震得头皮发麻,耳边轰鸣不止。鬼侯购买魂魄是为了守护世间?轮回通道是被他们仙人破坏的?散山派为了得到乙山派秘籍牺牲了三千名弟子的魂魄?乙山派掌门大弟子是被自己师侄所杀?而这个师侄就是今日的掌门之子乔问?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一向为人冷漠、不动真情的乔桑济此时面色比鬼还要惨白,紧紧盯着行文道,声音中是不可抑制的颤抖:“你……你是行文道?杀我徒儿的行文道?难怪……难怪你非要拜他为师!我竟然没有发现,我真是太蠢了,我怎么会没有发现?” 行文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死死瞪着魍之戏:“原来我的整个人生,都是你设计好的?第一世你设计我陷害师父,第二世、第三世你又拿我当作筹码谋取利益,第四世你看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用我和我父亲的魂魄慰劳手下,你……” “我什么我?”魍之戏嗤笑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替你们守护轮回,我若撒手不管,你们在座的各位早就都成孤魂散魄了。轮回都没有,还哪来的师父徒弟?” “可是……可是我们也不想死啊!我们也想活啊!”尔山派一个小弟子突然抽泣起来。 “那就要看梦阁主愿不愿意牺牲自己了。”魍之戏挑衅地看向梦一尘,随着他的话,众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梦一尘身上,有期盼,有乞求,有怀疑,有犹豫,有不忍。 “好,”梦一尘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愿意自毁修为,放弃视力,作为交换,你要发誓,以后不会再随便使用他人魂魄炼制法器。” 乔叶猛地抓住梦一尘的手,像是要抓住一缕随风而逝的青烟,喉咙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梦一尘伸手揽住她,轻声安慰:“小叶别怕,没事的,我早已习惯了失明的生活,没什么大不了。” 乔叶拼命摇着头,将脸埋进他胸前的衣襟里,泣不成声。 奇山派大殿前,一个银白色的阵法在魍之戏的手下缓缓开启,银色的线条相互交错,绘制出繁复的图案,释放出夺目的光芒,但这所有线条加起来亦没有阵法中央的白衣人耀眼。那人一袭白衣,静静地躺在汉白玉地面上,属于尊仙的强大仙力从他身上缓缓溢出,流入银色的阵法中,再汇聚于两颗璀璨的仙人目里。他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间亦有银色的灵力不断流出,与其余仙力相汇,再一同离开。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条绣着竹叶纹饰的白色发带,只有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大浪淘尽 当梦一尘再次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黑暗时,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留善洞中那个充满绝望的复生时刻,但一只温热的手掌很快附上了他冰冷的手背,紧接着他便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耳畔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尘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尘哥哥?这时空错乱的称呼让梦一尘愣了一瞬,紧接着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原来自己从留善洞到喜来镇,经历了西关山、浮萍镇、北冰山与夙恩阁,最终又做回了这个双目失明的尘大夫,梦仙士。这一场宿命般的轮回,真真如一次上天的玩笑。梦一尘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忍不住将脸埋进小叶的肩窝,贪恋着她这份包容的爱恋,难得地坦露出自己心底的脆弱。 继江与柳奕的婚礼草草结束,没有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有心情庆祝。乔叶搀扶着再度失明的梦一尘走进大殿,众人一一上前道别。 素雷、素霆两位老伯上前握住梦一尘的手,嘱咐道:“梦仙士,呃,不,梦尊仙,梦阁主,你以后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眼睛不方便就让叶丫头多干点活,别太苛求自己了。” 霁雯腼腆地笑道:“梦阁主,我今生得以和夫君重逢,两个月前刚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们现在打算给他取名叫素念尘,你不会介意吧?” 素平揽过自己的妻子,感慨道:“我和阿雯可真幸运,今生能续上前世的缘分,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素笺、王眉犹犹豫豫地上前问道:“梦阁主啊,那个素博,他应该不会再去找阿婉麻烦了吧?” “素博不是阁主处置的,得去问奇山派弟子。”乔叶解释道,“我听说继江以故意杀人为由将他拘禁起来了,你们可以去确认一下。” 素林、素婉和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沉默不语。 素家村的村民们散去后,继江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看着梦一尘无神的双眼,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讷讷道:“梦阁主,昨日婚礼,多谢你前来相救。” 梦一尘笑笑,“垂手相助罢了,继仁仙不必言谢。这些年小叶一直惦记着你,时常与我聊起你们一同游历时的故事。” “是吗?”继江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其实,我也挺想念从前那些日子的。” “继仁仙若是有时间,随时欢迎来夙恩阁做客。” “好啊,那我改日就去拜访。”继江转身想要告辞,眼角却瞥见了站在一侧的继恩,疑惑道,“继恩,你昨日怎么过来的?” “江哥哥,”继恩平静地答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夙恩阁修行,昨日听说奇山派有难,就跟着过来看看。” “你一直在夙恩阁修行?”继江无比震惊。 “继恩现在已经是夙恩阁的继先生了,”乔叶不无自豪地说道,“他二十岁时就飞升仁仙,主要负责指导弟子们练剑。” “江哥哥,”继恩走到继江面前,郑重行礼,“我明白你很讨厌我,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二十年前仙门宴上,那块玉佩真的不是我偷的。” “我知道,”继江极不情愿地说道,“我已经查清楚了,当时是霓燕做的手脚。” “误会解除了就好,”继恩松了口气,笑道,“欢迎江哥哥来我们夙恩阁玩儿啊。” 和继江、柳奕道过别后,梦一尘便想要离开了,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行文道,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在那个后山的湖畔寻到了正在针锋相对的乔家父子。 “我说了我没有故意操控轮回,投生在你家纯属巧合。” “所以你将计就计,骗取我和夫人的信任。” “你倒是说清楚,我骗你们什么了?改命草是我和我姐亲自移植、亲手培育的,仙剑是我们游历时靠自己的本事赢来的,就连那笔银两也是我姐的嫁妆,是本来就该属于她的。” 梦一尘猛地顿住脚步,一脸震惊地转向乔叶,乔叶尴尬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敷衍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这臭小子也是的,提这些做什么。” 乔桑济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嘲讽道,“梦阁主,先是收了我儿子做徒弟,如今又要娶我女儿做妻子,学了我的绝活,还抢了我的长老,真是好手段啊。” “父亲,”乔叶皱起眉,“当初是您心结难解,容不下他,吴长老也是厌倦了您手下的尔虞我诈才决定离开,怎能都怪阁主呢?” 梦一尘抬手阻止乔叶继续说下去,郑重开口道,“乔掌门,我知道您一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我还是乙山派弟子时,您作为当权者虽然不喜欢我叛逆的性格,却也不曾强迫我做出改变。这些年,您看似对我嗤之以鼻,却从未真正打压夙恩阁的发展,反而暗中出手相助。您当我是徒弟也好,对手也罢,为了助我一臂之力也好,为了扩展乙山派的势力也罢,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您将我收归门下,给我修炼成才的机会,也谢谢您对我再三纵容,放任我打破您极力维护的仙界格局。文道和小叶的出现,给您的家庭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很抱歉。” 说完,梦一尘俯下身,规规矩矩地对着曾经的师父施了一礼。 乔桑济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转身看了看日头,才回过身道,“行了,想向我提亲就直说,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虚情假意起来了?” “我……”梦一尘面露犹豫之色。 乔桑济扬起眉毛,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把嫁妆、名声、模样、声音都赔给你了,你现在又不想娶她了?” 乔叶慌乱地阻止道,“父亲您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 “什么模样、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梦一尘更加震惊了,转身面向乔叶,“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这一世相貌与声音都与前两世不同?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可能轮回过程中出了点差错吧。”乔叶急忙岔开话题,“时间不早了,咱们也快点回去吧,吴长老要等急了。” 梦一尘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猜不出来,“乔掌门,这是鬼侯告诉您的?” 乔桑济哼了一声,“我两个孩子都与你有关,我难道不该去找鬼侯讨个说法吗?行文道那小子是鬼侯觉得好玩儿硬塞给我的,这丫头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当然鬼侯也推波助澜了一把。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 “乔掌门,我承认,我曾经的确打算近期向您提亲,”梦一尘犹豫着开口道,“可我如今已是眼盲之人,又只有仙士修为,也不知还有没有再重新飞升的机缘,您真的要将女儿嫁给我,让她被我拖累一辈子吗?” “尘哥哥,你说什么呢?什么拖累?”乔叶不悦地皱起眉。 乔桑济听到这个暧昧的称呼,浑身抖了一下,背着手转身大步离开:“你们慢慢商量吧,派内还有要务需要我处理,先走一步。” 就在乔桑济即将离去之时,鲍夕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讷讷地问他:“乔掌门,我听鲍掌门说,您是我前世的师父?如今散山派大乱,各位长老都在为那曾经说是意外身亡的三千名弟子申冤,掌门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我,不知……不知您可还愿意收留弟子?” 乔桑济深深地看了眼前的青年一眼,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说道:“夕贵,前世事,前世了,你还是去找你今世的师父吧。” 奇山派离醉人谷并不算远,没过多久,之前还站在奇山湖畔的三人已经降落在了夙恩阁南侧的河岸边,梦一尘率先打破了沉默:“文道,昨日得知了当年你父亲贩卖魂魄的真相,这其中的复杂曲折,我当年都没弄明白就妄下断论,该向你道歉才是。” “师父,你别总是忙着检讨自己行吗?思山、巴山两派打仗不对,鬼侯故意出卖我父亲不对,可我父亲贩卖魂魄也不对。同样的,两位师伯找我报仇没错,冤魂找我报仇也没错,师父为了更多的冤魂阻止我父亲的恶行就更没错了。以前,我遇事总要问问‘为什么’、‘凭什么’,可这么多恩怨是非,哪里又算得清楚?现在我只想像师父教导我的那样,尽量不要活成我最痛恨的人的样子。” 梦一尘感到一阵浓浓的欣慰:“文道终于长大了。” “师父,那你呢?”行文道转过头问道,“我骗取你的信任,害你被逐出师门,独自在外漂泊,还逼迫你亲手杀死无辜凡人,导致你很多年都无法摆脱心魔,如今又间接连累你再次失明。你,怨我吗?” 梦一尘摇摇头,释然一笑,“如你所说,这些循环往复的是非恩怨,哪里算得清楚?就让它们随着这滚滚东逝的河水一起去吧。” 行文道也笑了,郑重一礼道:“谢谢师父!” 梦一尘虽然从未对他加以苛责,更未试图报复,这一世甚至对他疼爱有加,一如从前,可在行文道内心深处,师父被折翼穿心而过、倒在尘埃里的情景一直都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这句原谅,他等了太多年。 “师父、师娘,我先回阁里给大家报个平安,你们慢慢聊。”终于心结得解,行文道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乔叶被这句“师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梦一尘缓缓道:“小叶,你看这奔涌不息的河水,就如时间一般,大浪淘尽,最终什么都留不下。你受尽折磨为我复明,可不属于我的光明,到头来还是不会属于我。” “也不是什么都留不下。”乔叶淡淡道,“就算我当时知道赐明术只会让你复明四十年,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毕竟在这四十年间,你可以看很多的风景,圆很多个梦想。夙恩阁,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以后我会陪你一起处理事务、指导弟子,如果实在忙不过来,我们还可以再聘用几个先生。但是失明也好,仙士也罢,你永远不会是任何人的拖累,你永远都是我的尘哥哥、梦阁主!” “小叶,”梦一尘深深吸了口气,“你明明可以有更光明的前途,更轻松的人生,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我放弃这一切呢?” “我在奇山大殿上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的道义是我为人时的指引,你的坚持是我轮回中的明灯。我愿倾尽所有,助你好梦成真。” “那这些年,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谁?”梦一尘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你说过你不想找到我,不想让我吃苦,而我也不想让你心疼,我只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一瞬间,梦一尘所有的疑虑尽数崩塌,他将身边的女孩紧紧抱在怀中,俯身吻上了她的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自己最彷徨时的温暖,最艰难时的依靠,原来都来自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他说,愿意一直陪着他。 当两个人携手回到夙恩阁时,继恩与尚贺正带着一众弟子向他们迎来,若兰、若云等人也在其中,吴智愚沧桑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响亮:“阁主,你可终于回来了!” 紧紧握着小叶的手,梦一尘突然觉得,大浪淘尽,也许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可留下的,却都是真正的黄金。他仰起脸,向着素氏仇怨的遗址、夙世恩情的延续,微微一笑。 后记 救赎是我一直喜欢探讨的一个主题,盗火之后的普罗米修斯是我一直想要刻画的一个人物。 《哈利波特》曾伴随我走过少年时代,也正是罗琳笔下的斯内普教授让我开始思考救赎的意义。一方面,我被斯内普长达半生的赎罪生涯所感动,希望他能得到全世界的原谅,成为魔法界的英雄;可另一方面,一个小小的声音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果凶手被原谅,曾死在他手中的亡魂又要何去何从? Fate/Zero里的亚瑟王阿尔托莉雅也是一个在愧疚中痛苦煎熬的角色,她为了不列颠的子民拔出石中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不断在村民与国民的存亡中权衡得失,却在生命的终点见证了不列颠的覆灭。她不恨命运不够公平,只恨自己不够强大,拼尽一切抢夺圣杯,只为能亲手抹掉自己创下的辉煌。这位敢于担当、追求正义、为了王国独自承担了太多的女孩,给我带来深深的震撼。 麦克尤恩的《赎罪》中,小说结尾处老人一句“not quite, not yet”让我终于能对小女孩无知的恶行释怀,可我不禁又想,难道罪犯只有痛悔终生才能求得世人的原谅吗?忏悔的罪人应如何寻到内心的安宁?也许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让我们无法轻易放过彼此,那永生之人呢?当生命足够长久,当恩怨足够复杂,迷途知返的生灵可否寻到属于自己的救赎? 在这些作品的启发下,我写下了这个故事,故事中的每个人都走在寻找救赎的路上,他们有爱也有恨,报仇也报恩,在前世今生的亏欠与赐予中,他们的寻觅之旅交错汇合,将整个故事变成一次对救赎的探索。在我心中,梦一尘是凡人的普罗米修斯,是乔叶的皮格马利翁,是乔桑济的考狄利娅(李尔王);在行文道这个角色中,我则注入了自己平日里或多或少的愤世嫉俗,也算是一种自我反省;素氏村民面对死亡时表现出了迥异的态度:素林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合上双眼(怕黑),素婉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堪重负;霁雯淡然处之,一切随缘,雷霆兄弟奋力拼搏,与天争命;素博对前尘旧怨执着不放,素叶为救他人放弃余生。浮萍为家,喜来成丧,醉人谷其实是罪人谷,素氏村凝结着夙世仇,西关山中家长里短成为习惯,乔桑济不济桑田记门规,尚贺尚且值得庆贺,继恩始终记得恩情,魍之戏将百年悲欢汇成一场鬼的游戏,而梦一尘,究竟是梦已沉,还是梦已成? 每一场反抗都要有伤亡,每一次坚持都会有后果。在改变仙凡秩序的努力中,梦一尘面对过世人的嘲讽,品尝过天道的不公,却也感化了叛逆的徒弟,收获了忠诚的爱侣。他的三次飞升记录了他心境的微妙变化:第一次,他放过仇人,飞升平仙;第二次,他救赎仇人,飞升仁仙;第三次,他放过自己,飞升尊仙。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而《夙世恩》不是童话,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必须日日承受被啄食肝脏的酷刑,将仙界的光明洒向人界的梦一尘也必须承受失去光明和修为的代价。不过,我想,他们都不后悔。 平生第一次写小说,明显感觉自己经验不足,先自我检讨一下: 1. 全文节奏把握不当,不够引人入胜; 2. 想要表达的思想太多,故事时间跨度太长,导致各类主题相互干扰,每个主题单独刻画得不够细致; 3. 人物塑造不够鲜活,细节处明显笔力不足。 最后,新人一枚,非常感谢大家的耐心阅读,也恳请大家在晋江平台多多留言、多多批评、多多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