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作者:一夏天 文案 现实主义家庭文,一个大家族中青少三代的喜怒哀乐,不是婆妈戏,没有勾心斗角和JP,描写当代中国人常见的生活问题和心理病,以及对待亲情、爱情、友情的态度,轻喜剧风,爱看家庭生活剧的小天使可试尝。 这是多年前的老文,以前水平不够没能写出理想的状态,时隔数年想把这个故事重写一遍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布衣生活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赛秀明、赛千金、赛亮、赛贵和、金景怡 ┃ 配角:郝质华、杨美帆、闻佳音、赵敏等 ┃ 其它:生活、现实、心理 第1章 撞击 父母之情,十指连心,可十根指头长短不一,多子女家庭总有那么一个被手足枝蔓遮挡,难以沐浴阳光雨露的可怜虫。 赛贵和自认能为这类人代言,他是家中老三,有两个厉害的哥哥,一个老幺的弟弟,还有一个靠上等八字加持,一出生就被父亲视为“龙女”的双胞胎妹妹。缺少光环的他身份尴尬,父母的感情和物质资源都被兄弟妹妹瓜分,可以说是小指上的指甲尖。 身为杂草自然有顽强的毅力,靠着一条贱命他还是顺利长大了,考上211,念了吃香的建筑专业,摸爬滚打七八年在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立稳脚跟,年初刚升任分所的设计总监,是有车有房的高级白领。 可受高额贷款和奢侈的消费习惯压迫,最终沦为工资中转站,“月光”甚至“半月光”,也是黄柏木作磐槌,外头体面里头苦。 初秋周末的上午晴朗无云,天空像小孩儿用蜡笔涂成的,太阳亮得张牙舞爪,宛如一颗无法切割的钻石。 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着厚重的蓝天,有种危险的倾斜感,迫使街道上的行人加快步履。深浅不一的玻璃幕墙吸收天的润泽、光的滋养,统一散发出亮晶晶的油腻感,在这些地方上班的人也是油腻的,时尚光鲜的外表遮挡不住他们内心的风尘气,混迹江湖的人都这样,比如赛贵和。 他咬了一口刚买来的奶油泡芙,瞧着身旁店铺的玻璃橱窗,衣着体面地青年正倦怠地打量他,前天还俊朗明快的脸由于连夜加班有些浮肿,营造出发胖的错觉,他下意识捏一捏肋骨上的薄皮,放下心来。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大前天中午他的影像也曾映在这扇玻璃上,感觉好像只隔了几分钟,实际上已过去三天两夜。 这三天两夜他都关在蜂巢般忙碌的办公室里,带领一帮焦头烂额的员工与甲方斗智斗勇,玻璃幕墙外天光灯光依时交替,都如流水般浑然不觉过去了。 清早收工时,几个刚出茅庐的小新人大声嚷嚷着要死,听在赛贵和耳中纯属无病呻吟,两个通宵算什么,他最长的记录是五个通宵,要死也是他先死。 干这行没有烈士的觉悟简直刚不住,难缠的甲方就是前世的债主,逼疯一个算一个,虽然赛贵和常向手下员工承诺:“他们再让改,我们就去泰国集资给他们下降头”,但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个泻火的安慰,像清凉油,治标不治本。 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钟点房洗了个澡,他的日程还得继续。 今早大嫂来电话,叮嘱他必须去父亲居住的长乐镇参加家庭聚会,以往他撒个娇,大嫂就会替他请假,今天老办法行不通,父亲下了死命令,“不回来就没你这个儿子。” 赛贵和是父亲充话费送的,可回想起来并没遭过大罪,大嫂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和哥哥妹妹们关系又亲厚,他也想尽力维持大家庭的稳定团结,强打精神出发,怕自己晕头晕脑把车开进鬼门关,于是选择坐地铁。 他踱着休假者该有的悠闲脚步穿过熙攘街道,仿佛一只淡定的乌龟在集体逃亡的兔子中游走,这种对比有助于减压。 这时衣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他酸痛的腰腹,他看着来电显示,迅速调取相应的语态。 “公主娘娘有何吩咐啊?” 来电人是他的孪生妹妹赛千金。 这小姐比他晚生一小时,利用这一小时和阎王爷讨价还价,挣得一个九九纯金的好命。从小就是鸦巢里的凤凰,享尽父兄宠爱,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刚到二十就嫁入豪门,老公德财兼备,忠心耿耿,玛丽苏小说女主角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对这种命太好的人,贵和嫉妒着嫉妒着就变成服气,并出于从众心理对妹妹进行吹捧宠溺,必要时也好沾沾光。久之完成自我洗脑,虚情转化为真心,那份不平藏在心底,自己都淡忘了。 一个娘胎里出来,赛千金对贵和的喜爱与众不同,平时亲亲热热,今天口气却很冲,仿佛被狂风摇撼的铃铛。 “贵和,我刚刚气死了!” “气死了”是她的口头禅,贵和不以为异,笑嘻嘻等待倾诉,果然不是大不了的事。 “刚才我在北古逛街,看到灿灿他爸和别的女人在一块儿喝茶,还有说有笑的,气得我一口气冲进去找他们算账,刚吵了两句,突然来了个男的,看我骂那女的,反过来说我是小三……” 贵和本着经验造就的耐心聆听,很快还原了事件原貌。 他那比他大10岁的妹夫为帮同科室的护士泄愤,假扮成该护士的男友去向前任示威,不幸被千金撞见,酿成无妄之灾。 中途那灰溜溜离场的前任为寻找遗落物品返回,引发双重误会,把愤怒咆哮的原配当成向前女友找茬的第三者。 “灿灿他爸还怕伤那护士面子,硬把我拉出去,求我到车上等他,他糊弄完那边才过来向我求饶。我掐了他好几下,听完他的解释又狠狠骂了他一顿,可现在还是好气。” “景怡哥那是助人为乐,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干嘛还那么冲动?” “就因为怀疑是误会我才没发太大的火,可他为什么老做这种讨人厌的事?帮人也该有个限度啊!” “他就是好心嘛,心像棉花一样软,你不也最喜欢他这点?他原则性很强的,对你忠贞不渝,经过这么多年检测,你该放心了。” 贵和轻描淡写安抚妹妹,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对妹夫金景怡的人品怀有充分信心。 “景怡哥是富二代里的异类,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洁清自矢,乐善好施,中文博大精深,但基本形容君子的词汇都能用在他身上。这是受过时间考验,被我们一致认可的。” “可他异性朋友太多了!那些女人里不少都对他有企图,我能不防着吗?” “我们全家帮你防了好几年了,他真的一点不轨的举动都没有,是你多心了。” “真的吗?” “景怡哥就喜欢做妇女之友,对那些异性朋友进行开导帮助,别的什么都没有啊。” “他这样也很讨厌,我要让大哥教训他。” “哈哈,你别再挑拨他们的同学关系了,还想让大哥提起菜刀追着他砍吗?太厉害就是霸道了,你再不温柔点真会被其他人趁虚而入,珍惜生活吧,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幸福的女人了。我现在正准备回长乐镇,你们也会去吧?那就待会儿见了。” 贵和挂机的瞬间,迎面扑来一片阴影,强大的冲击力逼得他倒退跌倒,自觉是撞碎在礁石上的水流。 新买的手机屏幕爬上一层蛛网,他的心在滴血。 肇事者是个留齐耳短发,身着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个子高瘦,长手长脚,垫上高跟鞋可与贵和平视,立在白花花的太阳地下像一支孤零零的旗杆,浑身散发着示威的气势。 意外惊吓只是短短的引线,烧完就炸出愤怒,贵和不等视野清明,破口大骂:“你眼睛长在后脑勺吗?会不会看路啊!” 幼时不受宠的孩子大多善于讨好逢迎,由此培养出伶俐的口舌,用来吵架也适合。 他瞪大的眼珠子里首先映出一团白色,是沾在女人衣襟上的奶油,来自他正在啃咬的泡芙。 其次清晰的是女人清秀的瓜子脸,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浮着一层愠怒的赤红,感觉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会染上那种色。 初见一个人通常习惯从外貌判断她的年龄,这是贵和的特长,这女人属于不好判断的一类。肤色光润,没有明显皱纹,皮肤也算紧致,但双眼下方各有一道浅浅的泪沟,脖子上也有几道浅痕。显老的青年,亦或保养得当的中年人,二者皆有可能。 贵和倾向后者,因为这种相遇带来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太好。 女人的心情与他一致,甚至更甚,裸色的双唇像促然张开的剑匣,吐出锋利的语句。 “你骂谁呢?明明是你先撞我!” 这么一来,亮白整齐的牙齿也显得不可爱了。 贵和眼瞅对方那身衣服价值不菲,配上那精悍的气质,八成是个背景不凡的女强人,这种女人是蝎子屁股惹不起,忍为上策。 “对不起,我赔你干洗费吧。” 他说认怂就认怂,女人却不许他当俊杰,非把那螯刺扎过来。 “不用了,我今天撞了什么邪,尽遇上讨厌鬼。” 厌恶的神态可能源于迁怒,但换不来贵和的迁就,遇上得势不饶人的主,他会更不饶人,脸上立时腾起夏季的雨云。 “你也别骂人啊,明明是你像门板一样轰地撞过来,把我手机都摔坏了。你看,新买的,屏幕碎成这样,都没法用了。” 女人看也不看。 “我赔你!” 用轻蔑的态度做赔偿,等于变相侮辱。 贵和间不容发还击:“不用了,把刚才我说的那句对不起赔我就行。” “你这人真是无理搅三分!” “无理的人是你吧,阿姨。” 女人的普遍痛处就那么几个,年龄是其中最突出的。 效果立竿见影。 “你叫我什么?” 贵和俨然久经沙场的战将般从容,完美的讥笑可加入表情包。 “这么惊讶,是不是叫年轻了?难不成应该叫奶奶?最近的整容技术已经这么先进了?” 女人情绪配合得很到位,嗔怒之情极富戏剧效果。 “你是流氓吗?我警告你别人身攻击。” 贵和大胆冒进。 “气成这样,是因为我把你的妆弄花,遮不住真实年龄了吧?哎呀,看起来还真挺年轻的,不像一般中年妇女,脸上打了多厚的粉底呀。” 他高估了女人的忍耐力,话音未落右膝盖已被对方鸭嘴钳般的鞋尖凿中,整条右腿似遭受电击,痛麻窜至上身,逼迫他弯腰,硬牛皮制做的提包跟着砸中他的后脑勺,作用不压板砖。 “流氓,无赖!” 女人似乎深谙防狼术,制服对手后扬长而去,贵和挣扎爬起,那母夜叉已像飞速游动的剑鱼钻入人群。 第2章 讨薪 长乐镇地处本市东郊以外十五公里,过去只是个宁静的小渔港,最近十几年借城市化进程的光,居民更换城市户口,田地被征收,家家盖起小洋楼,过上现代化生活,如今规模等同内地的小县城。 赛家坐落在镇南一条宁静的小街上,贵和走到街口就看到自家洋气的四层小楼,父亲曾是小包工头,为别人盖了无数新房,却在修修补补的老房子里安然居住大半生。今年初夏不知着了什么魔,突然拿出终身积蓄重建楼房,图纸由贵和亲手操刀。 贵和推测老爸的目的是将现金遗产变成不动产向大哥一家转移,大哥大嫂服侍父亲十几年,现在家里已默认这房子的产权归他们继承,建房款越多,他们今后得利也越多。 对此贵和也有不平,可他买房时也向父亲“求借”了十万,虽说这十万相较房子全款来说杯水车薪,但毕竟是父亲施与他的额外恩惠,他就没好意思再贪心。 秋阳焦躁,宁静的街道像画在干枯的画纸上,随时会皱掉,贵和前行几步,一群中青年不等的男人蠢蠢而来,不修边幅的装扮和黝黑粗粝的面庞显示,他们是来自外地的民工兄弟。 此刻这群本该斗志昂扬的人个个神色沮丧,犹如冒着生命危险抢劫成功,打开箱子却两眼空的匪徒。贵和预感这些人刚从他家出来,也大致猜到了原因,心有怯怯地偏移路线,为他们让道。 越过这些危险人物,一个身穿时髦花衬衫的富态老太太一颠一颠走来,满头卷发在发蜡支撑下如同蛋糕上的奶油裱花。见到贵和脸上的菊花纹改变走向,写出一个深深的怒字,一瞬间又转怒为惊,指指前方的民工再冲他猛打手势。 这阿姨是赛家的老邻居李淑贞。 贵和见了她太阳穴就像各钻进一只螳螂,只恨没个地洞避难。淑贞是当地有名的职业媒婆,以消灭单身男女,促进社会和谐为己任,长年积极活跃地进行牵线搭桥工作,为提高国家结婚率做出了卓越贡献。 业务量太大难免出现乱点鸳鸯谱的现象,老太太重数量不重质量的原则也令很多人受害不轻。 贵和算一个。 自从被归入剩男行列后,他就在父亲委托下成为淑贞的重点工作对象,前前后后介绍的各式女孩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十二生肖,十二星座全占齐了,无一成功。 这里贵和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也要归咎于淑贞的盲目推荐,前段时间贵和又受父亲胁迫与她介绍的女孩见面,结果仍以失败告终。 淑贞这种红卫兵出身的老太不懂反思,只恨贵和不懂事,害她失信丢人。 “贵和,你怎么搞的?就算不中意,也该顾惜一下我的情面,你工资那么高,请人家姑娘吃顿饭又怎么了?你爸年轻时也小气,可也不像你这么抠门!” 对待几十年的街坊长辈,贵和敢怒不敢言,赔笑着打哈哈,心里暗骂那姑娘恶人先告状。 那天二人约在咖啡店见面,女孩子五官整齐,身段苗条,妆扮靓丽,举止得体,外貌这关是绝对OK的,和以往历次相亲一样,坏就坏在观念上。 “听说你是建筑师,年薪多少?税前还是税后?” “房子在哪儿?多大?全款贷款?月供多少?” “你家那么多兄弟,今后不用你照顾老人吧?结婚你爸会赞助吗?如果女方家要彩礼,多少能接受?” 这些问题被巧妙糅合在漫长的闲聊中,看似委婉隐蔽,久经磨炼的贵和却洞若观火,已经默默按下红灯,等女方半开玩笑说:“你现在住的房子只有60平米,太小了,不如卖掉我们合伙买个大的,房产写两个人的名字。” 贵和对这笑话耳熟能详,假笑反问:“那你能出多少?” “五万吧,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 五万还不够本市房价的一个平方,用一把稻草赚走一头牛,算盘珠子都打飞了。 到此贵和连敷衍的欲望都没了,当对方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吃饭时,他不假思索回答:“肯德基吧,便宜实惠。” 由此得到一个白眼,省下一顿饭钱。 倘若换个大度老实的男人,女孩的意愿并不过分,有的好男人认为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从没想过:让妻子共享财富,离婚时会被分走一半。 贵和不一样,他在这方面不算好男人,父母离异的阴影像黑漆泼在脑海,让他时刻提防会算计的女人,见了就退避三舍。 “淑贞阿姨,不是我抠门,我说要请她吃饭,是她嫌肯德基档次太低,而且她一来就说让我换房子,出五万把我的婚前财产分走一半,我能不怕吗?” 淑贞理解个中利害,舍此就彼驳斥。 “就算这个姑娘不好,那以前也有心眼单纯不会算计的好姑娘,你为什么一个都相不中?” 她一针见血,贵和哑口无言。 谁让他是个月光族呢?谁让他比那些女人更物质呢?都怪小时候苦怕了,让他现在随时为钱恐慌,自己都不够花销,哪有能力负担别人的生活? 按道理他这样的该找个富婆,本身硬件软件都不差,淑贞手上也不乏资源。 可惜老赛家的遗传基因太强大,每个人血管里都流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尊,坚持男强女弱观点,吃一口“软饭”就会七窍流血。 这样的矛盾体,不单着又能怎样? “阿姨,您别管我了,快说说刚才那帮人吧?他们是不是上我们家找事儿的?” 淑贞被成功转移注意力,拍个巴掌说:“他们是去找你大哥要债的。” “大哥又欠民工工资了?” 贵和的父亲十年前退休,由大哥赛秀明继承了家里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小作坊,常驻人员不超过三个。赛秀明是个只有高中文凭的大老粗,和父亲一样耿直仗义,做事一板一眼,拙于交际应酬,经商绝不投机取巧,只是这样就很难吃得开了。更兼好充大方缺心眼,是坑蒙拐骗者的上佳目标,经常遭遇甲方恶意违约毁约,拖欠甚至拒付工程款。在父亲手里饿不死的公司,传到他手中更是风雨飘摇,父子联手经营也难有起色。 对这一现状,贵和颇感惭愧,大学毕业时父亲大哥都曾力主他回家帮忙,他一心麻雀变凤凰,只想往高枝飞,瞧不上家里那卵大的摊子,又怨父亲偏心,巴不得离家远远的。假如当初他应召加盟,以他的能力,家里的事业不说发扬光大,至少能蒸蒸日上,断不会落到青黄不接的窘境。 不过他的鬼点子和歪脑筋大概得不到父兄认同,照样会束手束脚,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 “他们要到钱了吗?没在家里打砸抢吧?” 淑贞又拍个巴掌。 “还不全靠你大嫂聪明,这些人上午就来了,赖在你家不走,又吵又骂的,非逼你大哥拿钱,你大哥哪有钱啊,偏生你爸不在家,就这么耗着。后来你大嫂买东西回来瞧见,为那些民工端茶泡水,把他们的情绪都稳住了。” “然后呢?大嫂给他们钱了?” “你大嫂也没钱,叫他们看上家里的东西就随意搬,那些人倒也懂法,说搬了就是入室抢劫,只要你大哥把工资发给他们。” “我大哥怎么又发不起工资了?” 贵和皱皱眉头,自己给出答案。 “他准是遇上不良甲方,被拖欠工程款了。” 淑贞接连拍了两个巴掌,好像空气中飞舞着隐形的蚊子。 “你还真了解你大哥,他给城里一家公司装修办公室,那老板只出了材料费,人工费全欠着,欠一欠就欠没了。” 贵和无奈摇头,想不通大哥为什么老往覆辙上走。 淑贞接着叙述:“眼看中午了,那些人让你大哥管饭,我刚好上你们家串门,你大嫂见了我一把拉住说‘淑贞阿姨,能借我点钱吗?我要出去买菜给这些师傅做饭,怕身上钱不够。’我就问她要借多少,你大嫂说,‘四五百就够了。’,那些人听说你们家连四五百块都拿不出来,当然不信了。我就帮着圆谎,说‘他们家刚翻修了房子,家底全掏空了,你们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也拿不到钱。还不如先放人一马,等他们出去借到钱再还你们’。” 贵和笑道:“不愧是淑贞阿姨,反应比年轻人还快。” 淑贞得意地笑一笑,象征性自谦:“多亏你大嫂机灵,不然我也搭不上戏,那些人看你们家那房子确实是刚建成的,又知道你大哥是老实人,就说不出话了。你大嫂又主动叫你大哥写欠条,还保证按每人工资的千分之一支付每天的欠款利息,他们这才答应缓几天,你快回去帮你大哥大嫂出出主意。这事你大哥还瞒着你爸呢,被你爸知道又不知闹成什么样了。” 贵和暂时将这救人水火的老太太从黑名单里提出来,冲她扎扎实实哈了几个腰,撒腿奔向家门。 静谧的小院内飞出沙沙的声响,一只扫帚正爱抚着地面,贵和知道那是他的大嫂闻佳音。 “大嫂,我回来了。” 推门的前一刻,沙沙声停止了,表明佳音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贵和,还没吃饭吧,快去厨房坐坐,我给你煮煎蛋面吃。” 娇小的妇人欢笑相迎,秀气的眉眼尽是温婉,找不出一丝阴霾,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无中生有的传言。 一股暖流淌过贵和心田,是母亲的感觉。佳音进门时他才10岁,对母爱还存在本能的渴望,佳音填补了母亲的空缺,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关爱,将一棵夹缝中的虚弱小苗灌溉茁壮。 没有大嫂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恩情贵和发誓记一辈子。 所以按世俗标准看相貌平平,不善修饰的佳音是他心目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与刚才在街上殴打他的女人是不同世界的生物。 “大嫂,我来时遇见淑贞阿姨,她跟我说了家里的事了。” 佳音食指贴唇做出一个嘘声,想是怕丈夫听见。 可是赛秀明已站在房门口,贵和的话也已经飞进他的耳朵,他怏怏不快走来,脸上镀了一层铅。 贵和瞧着大哥与民工无异的着装,内心五味杂陈。 赛秀明的容貌算是五兄妹中最出众的,轮廓分明,稍微收拾一下就是标准型男,自命不凡的贵和也甘拜下风,可不知是过分自信还是缺乏这方面的意识,他压根不珍惜自己的好皮囊,明明可以善加修饰靠脸吃饭,他偏要暴殄天物,去依靠捉襟见肘的才智,真教人难以评说。 “大哥,你怎么又被人骗了?” 贵和本不想用老话刺他,此刻却忍不住牢骚。瞎子也不会不停在同一位置跌倒,大哥这情况只能说成傻子。 秀明明显意识到这点,仍捧着他那破碎的面子不撒手。 “我哪儿知道会这样,也不是刚打交道的人,都合作两回了,这次突然变脸。” “他们是直接赖账,还是找了什么借口?” “他们现在就不承认装修的事,我因为信任他们,当初没签协议,现在要账都找不到凭证。” “这事你没跟爸说过?” 佳音轻声插嘴:“他连我都瞒着呢。” 细微的埋怨是吹拂伤口的风,令人易于接受。 秀明面露愧色:“我怕你们担心,想先借钱把工人工资付了,谁知道他们会跑到家里来。” 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回了,贵和懒得念叨,问:“家里就困难成这样了?连基本的周转资金都没有?” 佳音解释:“上个月千金帮我们买了一个公司的原始股,说稳赚的,我一时贪心就把家里的存款全投进去了。” 贵和帮妹妹打包票:“那是景怡哥的路子,她让我买,我没钱,她就借了我五十万,放心,绝对赚大钱,就是到那公司上市可能还要等一阵子。” 说到这儿急忙请求:“大嫂大哥,千万别说我找千金借钱的事,爸知道了不会放过我的。” 父亲疼爱女儿,怕千金被夫家看不起,严禁儿子们向她拿要好处,否则凭贵和秀明与妹妹的感情,随便把他们家的墙角扫一扫也够吃一辈子了。 秀明代替父亲对贵和表示不满。 “爸说过不能沾金家的光,你怎么不听话。” “我也是想早点还清贷款嘛,你不知道我日子过得有多苦,不比你好受。而且我也没敢多借,五十万对他们就是一根毛。” “那对我们就是巨款!谁让你成天挥霍,少买名牌节约点不行吗?用了老金的钱,他会看不起我们家的。” 秀明和景怡有矛盾,将对方的帮助一律视作嗟来之食,饿死也不受。 贵和不愿与之争执,哈哈哈打起马虎眼,再将话题掰回到公司的周转问题上。 佳音说:“家里的存款拿去理财了,他又被好几家公司拖欠工程款,钱都拿来堵窟窿了,到这儿再也堵不住,眼看着就漏风了。” 换了别的女人暴跳如雷还来不及,哪会像她这样轻描淡写,好像丈夫只犯了下雨天忘关窗户这样的小疏忽,相处十来年,贵和还没见大嫂对大哥发过脾气,看大哥的表现,私下里也没听过河东狮吼。 这么温柔的女人举着探照灯也找不到,大哥真是好福气。 现在该为好福气的大哥解决难题了,贵和建议他走法律程序,他的二哥是律师,正好能排上用场。 “他是大忙人,犯不着求他。” 贵和听出大哥言辞间流露酸意,也是,和春风得意的二哥比,大哥实在太落魄了,为保卫超强的自尊,他只好对二弟敬而远之。 “那就找其他律师,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不过律师也需要证据,你能找到凭证,证明你为他们装修过吗?” 秀明愁闷思索,佳音询问:“那是高级办公楼,你和工人进出都会在大堂签字吧?” “会啊。” “材料方送货来是你负责签收的?” “对。” “电梯和公共区域有监控吗?” “有。” 在她再三提醒下,秀明如梦初醒,照大腿狠狠一拍:“我怎么这么笨,就算没签协议,我干活的证据有啊,他们要是拿不出付款凭证,至少得赔一半人工费。” 佳音又问:“他们为什么要赔一半?” “好像法律有这种规定,双方举证,要是都拿不出充足的证据就按立案金额的一半裁决,就是凑齐那些工人工作的证据有点麻烦。” 佳音笑道:“你连这个都懂,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的赞赏有效弥合了丈夫的自尊伤口,秀明紧绷的脸洋溢笑容,贵和赞叹大嫂的苦心,又觉得大哥这样头脑简单的人活得轻松,虽说过几个小时兴许会回过味来,起码这之前是真心高兴的。 他拿出律师联系方式,秀明立马动手去施工现场搜集证据,他一走家里更安静了,古老的梧桐树靠住楼房簇新的外墙,随风伸着懒腰,褪色的树叶好似一只只温柔的手掌,不时落下来抚摸大地,贵和仰望二三四楼的窗户,强烈的反光阻隔了视线,但不看也知道那些房间都空着。秀明一家和父亲都住一楼,那些多余的楼层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难道爸想学人家当包租公? 或者想把这桩买卖留给大哥? 爸真偏心呀。 第3章 闲事 佳音去厨房为贵和煮面,贵和问起父亲的去向,佳音晴和的脸染上秋意,叹道:“正阳街开干杂店的陈叔叔上周过世了,现在他们家三个儿女为遗产的事打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天天把几个跟陈叔叔要好的老街坊叫去断公道,今天一大早又把爸请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我中午本想去送饭,你大哥说人家请爸过去能不管饭吗?我们送去陈家肯定会说我们多事。” 贵和听着来气。 “他们家才多事呢,自家的事凭什么扯上别人?爸又不是他们的亲戚长辈,干嘛趟这浑水。” “他们硬来请,爸能不去吗?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连慧欣阿姨也去了。” 贵和知道父亲重情义,稍微沾亲带故的都不吝帮助,就算陈家人不来请,看着老哥们尸骨未寒,家里就鸡争鹅斗,他也是绝然坐不住的。 “陈叔叔家有两儿一女吧?陈叔叔留了多少遗产,值得他们这么闹?” “能有多少啊,听说统共就一间家带店,本来陈叔叔攒了一些钱,生病住院全花光了,只剩两万棺材本,可能都不够买墓地。这些年都是陈叔叔的女儿在照顾他,儿子们基本不回来,爸爸住院时也很少露面,等陈叔叔一走马上出现了,准备卖了那房子,说妹妹是嫁出去的人,最多只能分五万。” 五万这个数字使贵和联想起不久前糟心的相亲,疑惑如今想拿五万钓大鱼的人怎么那么多?莫非参考了同样的教程攻略? “这两兄弟真不是东西,也怪陈叔叔生前没留遗嘱,按说女儿照顾他这么久,大部分遗产该给她。” 佳音很赞同:“可不是么,他住院期间爸去探望,也劝他立遗嘱,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没立。” 贵和略知一二:“陈叔叔和他老婆都重男轻女,小时候家务活都归女儿干,也不让她上大学,就念了个技校。那两个儿子都托关系送到城里的事业单位去上班,家里好处基本全让他俩占了。要我说这种极端偏心的父母都是畜生,陈叔叔是运气好,摊上个有良心的女儿,换成我根本不会管他。” 他对陈家女儿同病相怜,一面又庆幸父亲比陈叔叔厚道,虽说偏心,也供他上了大学,买房子还借了十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么一想就舒坦了。 可是舒坦不过三秒,他突然警觉失误,大嫂也有三个哥哥,小时候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扔到外婆家,如今几乎不与娘家来往,自己说陈叔叔的女儿以德报怨,不就在间接讽刺大嫂? 特意道歉更不合适,他偷偷观察佳音表情,见她无风无浪,静过月夜的平湖,稍稍放了心。 大嫂那么宽厚,不会敏感挑字眼,何况即便她故意与娘家疏远也是应该的,不肯抚养孩子的父母没资格要求子女尽孝。 喷香的煎蛋面上桌了,白嫩的面条上葱花如碧,鸡蛋金黄,堪比餐馆招揽顾客用的精美模型,多了可口的香味。 “大嫂真能干!” 这赞美贵和说了成千上万遍,估计永无止尽。 佳音让贵和先吃着,出去忙别的。她走后不久,过道里传出一声尖叫,好似盛夏的阳光洒满一室,张扬的明媚咄咄逼人。 贵和伸着脖子咽下差点堵塞食道的面条,那叫声紧接着谱写出刺耳的抱怨。 “妈妈。您干嘛堵在门口,差点把我鼻子撞断!” 那是秀明和佳音的长女赛珍珠,一个出生时便开启叛逆期的十六岁少女。二八姑娘一朵花,她是娇艳的玫瑰,笑傲群芳。贵和知道身为母亲大嫂更在意珍珠藏在花瓣下的硬刺,这些刺长年扎在她心底,害她难以百分之百乐观。对待女儿的骄横,总是习惯性采取打压。 “撞断活该,你这丫头成天疯疯癫癫,一点都不稳重!” 火辣辣的严厉,是她给女儿的专利。 做妈妈的都希望女儿继承发扬自身美德,珍珠偏偏反其道行之,佳音的朴实、谦和、勤俭、无私在她看来都是封建思想洗脑的产物,她从小立志活得精彩,哪怕这志向时常激怒母亲。 贵和担心母女争吵,放下碗赶到现场。 只见珍珠正指着自己挺直秀丽的鼻子理直气壮声明。 “妈妈您知道我这鼻子多贵重吗?就是拿二十万去医院整容也整不出这么完美的形状,我给您挣了二十万,二十万!” 这丫头的奇谈怪论比佳音每天淘的米还多,不擅强辩的她气懵了。 贵和想摆出三叔的架势压制侄女的气焰,前方楼道忽然响起匆促的脚步声,不消片刻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冲出来,双手插进运动裤的裤腰,好像随时准备往下拉。 是贵和的小弟赛胜利。 这小子只比珍珠大一岁,举止脱不了少年人的莽撞。珍珠徇声回头,正好与胜利打个照面,四道视线碰撞,撞出争斗的火花。 “小叔让我先上厕所!”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冲向一楼的卫生间,胜利到底抢先一步,将珍珠挡在门外。珍珠气得跳脚,门被拍得山响。 “四楼不是有卫生间吗?干嘛老抢一楼的!” 新房盖起来后胜利住在四楼,有独立的厕所,可他宁愿舍近求远来一楼解决,贵和在他随后的叫苦声中得到原因。 “四楼的厕所是蹲式的,太费劲了!” 人若习惯舒适的生活就很难再接受从前的不便利,胜利这一不满珍珠也是认同的,可她更不能忍受有人频繁与自己争夺如厕权,家里再度充斥起她尖锐的叫嚣,而胜利自有取胜法宝,下一刻厕所门后奏响屎尿屁的乐章,一举击退拍门的争夺者。 珍珠气冲冲回头躲避,目光终于落在贵和身上,表情顿时翻了一页,从豪放一步跨入婉约。 “三叔,这段时间我可想您了,您想我吗?” 就看人下菜这点来说,这侄女真得了贵和的精髓,她和赛千金一样,也是父亲的宠儿,爷爷的宝贝,随大流的贵和依样画葫芦,绝不对她吝啬温情,张开手臂接受她的拥抱,笑眯眯调侃:“是想我给的零花钱吧,越来越漂亮了,都能去参加选秀比赛了。” 随口一说正中珍珠下怀,当真撒娇撒痴让他提相关建议,无视佳音喝斥,忽略生理需求,就连胜利让出厕所,她也以“味儿还没散”为由缠磨,硬是让贵和吃了碗沱掉的冷面。 贵和猜这丫头意在拉自己做后盾,为日后进军“娱乐圈”做准备,现在就这么“作”,真不知长大以后会成什么样。 再差也差不过打人的母老虎吧。 这会儿还在想那女的,足见她有多可怕。 贵和提起刚才民工讨薪的事,问珍珠:“你在家看到那么多人来闹事,都不慌吗?怎么一点不为你爸爸妈妈担心?” 珍珠饱满的苹果肌因嬉笑呈现可爱的弧度:“我都习惯了,爸爸能解决的,用不着我操心。” 她一直躲在秀明的羽翼下,不知生活疾苦,天塌下来自有父亲顶,她尽可以没心没肺。 赛家的女儿的命好像生来就比儿子好,贵和都有些遗憾了。 填饱肚子,外面的院门咔嚓作响,屋里每个人的脸都像锅盖卫星转向同一方向。 赛家的主人赛多喜回来了。 “爷爷!”、“爸。” 恭敬亲热的迎接声簇拥出一位老人,他中等身高,肚子微微凸起,呈现老年人正常的发福状态,面皮偏黄,被岁月水洗的苍老下仍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端正英俊。式样古旧的衣裤鞋袜干净整洁,花白的头发像一顶钨丝白银编织的帽子,为他增添几分亲和力。 通常时间这只筛子能筛掉缺点留下优点,多喜在筛子上翻滚六十八年,映在贵和心目中的形象可说改头换面,如今父亲是个看起来顺眼的可爱老头儿,情绪控制能力不错,只是偶尔会在跟他相处时重拾当年的燥怒。 这时多喜的脸异常阴沉,嘴唇像上锁的箱子,旁人休想撬开那条缝隙,大步流星穿越欢迎队伍,径直走向他的房间,门一关,留下一地碎瓦似的慌惚。 院门外跟来一位穿休闲装的老太太,喘吁吁的,宛如追逐蛮牛的瘦马,面容瞧着六十多岁,却因满头银发添了岁数,听说现下的老人流行头□□白,是很时髦的妆扮。 “慧欣阿姨。” 贵和和家人们齐声问好,这老太太名叫林慧欣,曾是本市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两个儿子早年去国外发展,她退休前丈夫过世,退休后搬回长乐镇与老母同住,如今老母也已故去,剩她独居。 林家就在赛家背后,两处院墙只隔了五米宽的空地,大着嗓门一喊彼此就能听见,算是世交。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他们邻里间的关系一直和睦融洽。慧欣又是位和蔼睿智的长者,深受赛家儿女敬重。 佳音上前握住慧欣的手问:“阿姨,我爸怎么了?” 慧欣印堂间的竖纹立刻深了:“还能怎么着,都是被气的呗。” 她说陈家三兄妹一上午都在破口大骂,三方家庭加起来统共十二个人,左旋右抽,好几次要撸袖对打,她和多喜等几位老友又拉又劝,喊得嗓子冒烟,累得双腿打颤,心里像八百里火焰山,牛魔王的芭蕉扇也扇不灭。 贵和问:“他们中午没请你们吃饭吗?” 慧欣说:“请了啊,还专门去荷花饭店包了两桌,八百块钱一桌,可看过那情形谁吃得下去啊,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如同嚼蜡。你爸说幸亏如今施行火化,不然老陈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贵和气闷:“您几位就别管陈家的事了,当了几天调停人已经够尽心了,让他们上法院打官司去吧。” 慧欣的无奈浓得化不开。 “不光陈家,还有一家呢。教你爸做木匠活儿的那个马伯伯你们还记得吧?他家也出事了。” 这马家的事比陈家更离谱,马老头的小儿子二十年前为帮姐姐解决经济困难,以比市场价略高的价格购买了她在城里的一处房产,因是至亲,没急于办理产权过户。之后这姐姐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到今年竟提出要收回房屋。 众人置身事外也大为愤怒,贵和不忿:“这二十年里房价涨了何止二十倍,她就是按当年的售价退还购房款也休想买到那房子的一间厕所。” 慧欣冷笑:“真退钱还好了,她现在不仅不退,还管她弟弟要这二十年的租金,算下来还得倒补她钱。你马伯伯本来就有病,这几年一直瘫在家里,听说这事都快气死了,刚才打电话给你爸,求他过去看他。我跟你爸说他身体不好,我替他去。” 佳音闻言诧异,忙问:“阿姨,我爸身体哪不好了?” 慧欣愣了愣,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再受这些刺激身体就该出问题了。” 珍珠觉得长辈们没事找事,嘴快道:“爷爷也太爱操闲心了,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还有那马爷爷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想不开,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安心养老不就好了么。” 夏虫不可语冰,慧欣也不急于教导她,只说:“等你们当了父母,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儿女反目,做爸妈的有多痛心了。”,接着告诫佳音贵和和胜利:“你们五兄妹今后可不许这样。” 佳音代表弟弟们保证:“我们当然不会了。” “光你一人答应没用。” 慧欣吩咐他们好生照看多喜,嘀咕着转身离去,这老太太往常平和安详,难得这么皱眉苦脸训人,看来真气坏了。 贵和认为她杞人忧天,赛家人虽做不到让枣推梨,相亲相爱,也没有贪财忘义之徒,不至于为钱反目成仇。 佳音让珍珠胜利去屋里哄多喜,把为躲民工,寄放在邻居家的小儿子赛英勇接回来,让他和叔叔姐姐一道安慰爷爷。这小家伙才7岁,是妈妈的小甜饼,乖巧听话孝顺,完全合乎中国父母对孩子的喜好,拿家里人的话形容就是:“订做都找不到这么懂事的。” 可贵和觉得这侄子太憨了,比起他那智商180的外甥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走到父亲的卧室门外,见珍珠正坐在床边依偎着多喜,央求他为四楼的厕所安装马桶。 “爷爷,小叔嫌四楼的厕所蹲着费劲,您就给他换个坐式的吧。” “我那是故意的,不然他老爱坐在马桶上看书玩手机,一待就是大半个小时。” “您不给他换,他就老跟我抢厕所。” “你跑快点不就行了。” 多喜语气慈蔼,态度却是没商量,贵和知道他很疼爱弟弟,但坚决不肯娇惯儿子,不会答应珍珠的无理要求。 “爸。” 他堆笑走向父亲,在父亲跟前他永远是谄媚的,如同习惯哀怜的乞丐,多少年后仍改不掉卑躬屈膝的嘴脸,在他的概念里父爱是求来的。 一开口,樟脑丸的味道冲向喉头,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卧室里摆着自制的老家具,每一件都比贵和年长,估计要陪伴主人终老,这情况住进新房也和老屋没多大区别。 见到他,多喜面上暖意顿减,由慈父转为严父。 “你小子又给我丢脸,害我都没脸见人家李淑贞了。” 贵和嘿嘿干笑,尽量以诙谐的语态为自己辩护,多喜转而指责其他:“你这身衣服又是新买的吧,我就没看你穿过重样的。” “那是因为您见我的次数少,其实没几件。” “胡说,上次我去你公寓,家里全是衣服,柜子里都塞不下了。你一个男人买那么多衣服干嘛?还都不便宜,这么浪费怎么存得住钱?还说自己经济压力大,你节约点不就行了?” “您不知道,我们是设计行业,甲方很看重设计师的个人形象,我要是不穿点有品质的衣服,人家根本瞧不上。” 多喜身处建筑业最底层,不了解大公司的风气,这条不好指摘,便扯出父子间最大的分歧。 “把你那公寓卖了,重新到中环外去买,我看了很多售房广告,你卖房的钱除去贷款兴许就够买一套全款的,不用每个月再还那么多月供。” 贵和现在的住房在本市的黄金地段,小小60平米,售价抵得过郊区两套90平的三居室,当初买房时多喜就极力反对,无奈他心意坚决,情愿担负3万的高额月供也要入住那个远近闻名的高档小区。 “爸您不知道,如今房子车子就是人的面子,我常跟业内的大佬打交道,要是跟人家说我住在玉山青铺那种边远郊区,人家会以为我是乡下人。” 本市人排外意识强烈,不光外省人被嫌弃,郊区住户同样被划归“乡下人”行列,贵和读书就业时就因籍贯问题领教过蔑视,立志变成真正的城里人,一定要在市中区买房。 然而市民们对本地区域也做出了细致划分,长安北古新区、嵩江于山社区、清安区南部、杨甫江湾一带属于富人区。住在闽兴、茶北、林田、长松桥的一般是穷人居多。 建筑行业内因职业缘故,对各小区的档次了解更细,贵和因而拼了命挤进清安一座高级社区,哪怕那房子的实用面积不到60平米,还要背负25年巨额房贷。 珍珠很理解三叔的想法,替他向多喜解释:“爷爷,现在越是有钱人越重身份地位,他们交友是看对方拥有多少资源,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三叔不把自己包装好点,很难交到对事业有帮助的朋友。” 以利用价值来衡量朋友不符合多喜的观念,他少见地对孙女板起脸:“小小年纪就这么功利,跟谁学的?” “网上看到的啊,如今的人都这么想,爷爷的观念落伍了。” 珍珠的理直气壮搅浑了多喜的心,他不忍训斥孙女,把不满推向贵和。 “你怎么跟你二哥一样虚荣,做人不能心术不正,要朴实、善良,以诚待人!” 贵和赔笑:“您说我们虚荣我承认,可我们哪里心术不正了?现在社会人际交往都遵循互助互利原则,您要是像我们,年轻时多结交些大官大款,早发达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那套势利眼,个人靠本事吃饭,犯不着巴结谁,这点你们该学你大哥!” “嘿嘿,大哥就是太像您才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您再不劝他转换观念,家里的生意早晚得歇菜。” 贵和没激怒多喜,倒惹急刚刚还在帮他说话的珍珠,小丫头秀眉倒竖,嗔嚷:“三叔,我爸爸怎么惨兮兮了?是没给家里人饭吃,还是没给我们衣服穿?他是运气不好,加上太耿直善良,才容易招人骗!” 多喜听出端倪,忙问:“你爸爸又被谁骗了?” 小辈们不敢走漏民工讨薪一事,配合着加以搪塞,胜利埋怨贵和:“三哥你别惹爸爸生气了,爸爸是为你好,你说你工资那么高还自称月光族,外人谁信那?一个月薪四万多的光棍都喊穷,那人家一个月四千块还要养一大家子的该怎么活啊,实在太拉仇恨了。社会矛盾就是你们这帮人造成的,要不是你们制造崇尚奢华的风气,刺激人们虚荣攀比,哪会有那么多不公平现象?有句老话说‘饿鬼叫的时候饱鬼别跟着叫’,你该好好反省反省。” 胜利脾气温和,发牢骚时也温温糯糯,所说论调被贵和这个社会人视作幼稚的书生意气,即刻批判:“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等你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就知道现状是多么残酷了,做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多理想状态,大部分时间在苟且偷生!” “你没资格教训他!” 多喜声音突然低沉,产生雪崩的力度。 “胜利说得没错,社会风气是一回事,个人的思想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随波逐流,就别再抱怨生活残酷,换种简单俭朴的活法就过不下去了?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父亲发怒,贵和不敢与之叫板,急忙端出赖皮脸化解。 多喜早看见他浓黑的熊猫眼,叫他去胜利房里补瞌睡,等待晚间的家族聚会。 第4章 窃听 一觉醒来,窗户已被夕照染成金箔,家人们大部分都回来了,贵和洗了把脸下楼,只见珍珠正挽着秀明的胳膊状告胜利跟她抢厕所。 秀明是名副其实的女儿奴,心眼偏到咯吱窝,不问青红皂白训斥弟弟:“你怎么老跟珍珠抢厕所,在四楼上厕所会便秘?” 他并非不喜爱小弟,单纯是脚心不如手心,胜利明白这点,从不跟侄女争宠,随口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珍珠这丫头生物钟老和我同步,我上厕所她也上,每次我刚进去她就一个劲儿在外面催,拉个屎都不让人痛快。” 佳音当着公公的面必须拿出个体统,气哼哼训斥不懂事的女儿。 多喜笑眯眯劝解:“别跟她计较了,她和胜利一块儿长大,跟兄妹一样成天吵吵闹闹,哪里像叔叔和侄女。” 秀明马上变脸,乐呵呵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你也别拿他当弟弟,等我死了以后当成儿子养吧,对他好点,凡事别亏待他。” 秀明忙反驳:“爸您这话说得太早了点。” 贵和正想附和几句,开院门的声音插进来,妹妹赛千金和丈夫金景怡提着大包小包礼品进屋,最先奔向多喜的是他们的独生子金灿灿。 “外公,大舅,大舅妈,三舅,小舅,珍珠姐姐,小勇,你们好。” 一连串称谓,长幼顺序半点不差,该哈腰的哈腰,该点头的点头,礼数比大人还周全。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三岁看大,八岁看老,金灿灿今年正好八岁,贵和已能预见这外甥的未来有多么辉煌。 “爸爸。” 赛千金上前抱住多喜,比起礼数周道的儿子,她娇娇女的作态就有些幼稚了。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我想死您了。” 多喜满脸的皱纹绘成一朵甜蜜的花,亲热地搂着爱女。 “我不是大前天才去看过你吗?” “那也隔了七十二小时了呀,爸爸您干脆搬到我家去住吧,这样天天都能看到您了。” 旁边秀明和珍珠面露嫌弃,贵和知道他们都看不惯千金的孩子气,以前他也是,后来无所谓了,下等人没资格挑上等人的刺,他和妹妹诞生于同一个子宫,可如今所属的阶层天悬地殊,她有条件随心所欲生活,保持童心有何不可? 人若是接受“不平等”,心态就会好很多。 “贵和!” 松开父亲,千金第二个拥抱孪生哥哥,这行动表明家人在她心目中的排序,贵和仅此于多喜。 贵和热情地张开臂膀,妹妹圆润的身材比上次见面又“饱满”了些,他笑着调侃:“下次一块儿去海边度假吧,你这身材就像充了气的救生圈,掉进水里都不会沉。” “爸,您最近好吗?” 妹夫金景怡笑容可掬地上前向众人打招呼,态度非常随和亲切,尽管相貌标致,衣着考究,但不知情的人肯定不相信他来自高不可攀的上流社会。 按说赛家这种平民小户哪怕祖坟的青烟冲上天也找不到这样身价水准的女婿,月老完全是看在赛千金那奇佳的八字上才系了这根红线,前期铺垫还煞费苦心。 多喜自来将这乘龙快婿当做上宾,蔼然寒暄:“景怡,最近医院忙吗?听说你时常加班,要注意身体啊。” 景怡F大医学院毕业,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系博士,回国后在本市一家三甲医院任职,目前已是科室最年轻的主任医生,医德医术都广受好评。 贵和打量妹夫,纳闷他怎么就不见老,明明是大哥的同学,还比秀明大一岁,如今两个人并排站着倒像差了七八岁,外人压根瞧不出他和千金是年差十岁的老少配。 由于历史原因,秀明与这妹夫龃龉不浅,家里唯独他不待见景怡,见了面总不肯给好脸色,风凉地问千金:“你们吵完了?” 此言立即引起多喜关注。 “你们吵架了?” 秀明往详细了说:“刚才我开车回来,他俩也刚到,千金当着灿灿面的大呼小叫,邻居们都瞧见了。” 千金怨秀明瞎告状,向多喜申辩:“爸爸别听大哥瞎说,我没和灿灿他爸吵架,是他嫌我开车技术差,一路指手画脚念叨,都害我违章了,我一着急就忍不住说了他几句。” 景怡赶忙应和:“是啊,爸,我们没吵架,我一直不太放心让千金开车,她的驾驶太不规范了,坐在一旁都能吓出心脏病。” 没说完就被千金娴熟地掐了一把胳膊。 “又不是考驾照,哪用得着那么死板,你嫌我技术差,以后别跟我坐一辆车。” “以后你别开车,我在由我开,我不在,出门就叫车,这样才安全。” 景怡絮絮叨叨,颇有老妈子风范,字字句句都是对妻子的疼爱,但这疼爱大大超出中国丈夫的平均值,难免令周围人尴尬。 众人坐下闲聊,佳音进进出出忙活,张罗十几个人的饭菜绝非易事,秀明娶了老婆就不管柴米油盐,贵和领着胜利去打下手,再加上一个不情不愿的珍珠。 千金只管陪多喜聊天,毫无劳动意识,她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嫁人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当佳音等人忙碌时,景怡几次朝厨房张望,这些微的窘态落在贵和眼里,别人可能也发现了。 景怡哥大概对老婆的懒惰深感惭愧,要不是爸和岳父在,他可能已经过来帮忙了。 过了一会儿二嫂杨美帆来了,进门时娇滴滴嗔吟:“今天什么日子啊,好像全市车辆约好一块儿出行,出城的公路都堵成罐头了。” 她的声音宛若上等丝绸,甘甜米酒,轻柔又醉人,抬手将礼品袋递给前来迎接的佳音,很随意的动作她做起来轻盈美观,像艺术片里的静帧。 普通人可达不到这水平,她年轻时曾是响当当的越剧名角,粉丝遍布全球,还是戏曲梅花奖最年轻的获得者,可惜婚后查出不孕症,四处求医问药,试管婴儿也做了好几次,大好的光阴就这么荒废了,如今已是隐退状态。 二嫂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秾丽绰约,窈窕动人,不化妆就能上电影荧幕做文艺片女主角,但成也文艺败也文艺,贵和不大喜欢她,一多半原因正是由于她的做作。 她永远仪态万方,不接地气,好比陈列在砂锅店里的精美的瓷瓶,突兀之外还是突兀。 另一个原因是她本人不喜亲近婆家人,虽说慷慨大方,常常给家里人送这送那,但都带着例行公事的感觉,除必须露面的场合,其余时间从不现身,只和佳音有些联系,那是因为她们儿时曾是邻居,私交甚笃。 贵和相信父亲也存在类似不满,此时果听多喜不温不火戏谑美帆:“可真会掐饭点啊。” 美帆立刻听出公公的弦外之音,慌忙赔笑:“不是的,爸,我本来也想早点出门,回来帮大嫂做饭的,可是我的车刚好送去保养了,赛亮这几天都待在事务所,今早我求了好半天他才回家接我,所以就迟到了。” 贵和对她有成见,却也不怀疑这理由。 他的二哥是十足的工作狂,据说即使家里着火,也会端坐办公室,指示老婆打119。 多喜听说二儿子在停车场泊车,亲自出门等候,几个孩子里他对老二付出最多,这也是赛家的历史遗留问题所致。 天空褪尽暖色,水样的蓝一点点漫过大地,越积越深。 贵和去后院帮大嫂捞腌菜,无意中听到景怡在院子里聊手机,他脚下一顿,对方的话音已然入耳。 “你寂寞了该找你老公,干嘛找我?” 景怡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温柔和缓,很难以此判断通话者的亲疏远近,只能断定是个女人。 保护千金是赛家兄弟的共识。 贵和敏锐地躲进夜色里窃听,虽说这举动十有八九多余,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接下来景怡不再说话,全由对方发挥,偶尔不咸不淡地笑笑。贵和以男人的经验揣摩,手机那头的女人对景怡有企图,但没能对他构成吸引力。 应该是他的朋友。 贵和正想该干嘛干嘛,千金的吼叫像三叉戟刺中他的后脑,隔着数米远也有毛骨悚然之感,可想而知与她相距咫尺的景怡有多惊悚。 “你又在给谁打电话!” 面对突然杀出来的巡海夜叉,贵和不禁为景怡捏把冷汗,又相信他能靠经验应对。 景怡当真处变不惊,大概是行得正坐得端,表现一丝不乱,依旧是圣父老公的风范。 “是人家打给我的。” “谁啊!” “我大学同学,严丽莎。” 手机还没挂断,景怡顺口向对方介绍:“我老婆来了。”,接着又自然答话:“对啊,我现在在我岳父家,你以前见过我老婆吧,要不要打声招呼?” 贵和躲在暗处看不分明,景怡好像真把电话递给了千金,因为千金很快骂了句;“拿开!快到吃饭时间了还打电话,有什么可聊的。” 她明显是冲着那女人去的。 景怡仍很淡定,以玩笑口吻对同学说:“是啊,我以前跟你们说过我老婆很厉害,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所以以后没有重要事情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想聊天去找李大海、黄小平他们嘛,你知道我上学那会儿就不太能聊,人到中年就更沉默寡言了。你说什么我只能听着,又接不上嘴,跟对着墙壁说话没两样。” 贵和听得发笑,明白景怡已洞悉对方心思,有意借机拒绝。 凡事拎得清,这是景怡哥的高明之处。 挂线后千金火气未消,怒问:“这严丽莎跟你什么关系,朋友圈里也老给你留言,我都发现三次了。” 景怡轻松答道:“可能久别重逢很新鲜吧,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 “所以呢?一见面就恶狗扑食,也不管别人有没有老婆!” “哎呀,你这话太难听了,人家可能只想跟老同学套套近乎,不过我也很不爽,大学时就不太喜欢她,现在好像更矫揉造作了,要不我把她拖进黑名单吧,这样省得她再找我。” 景怡大概真这么干了,接下来千金的口气软了些。 “你只删她有什么用,肯定还会有陈丽莎、吴丽莎,你能不能别跟那些女人见面?” “这可不行,我在外面工作,总要和女人见面的啊。那同事、病人、大街上的路人不都有女的么?难道你要学中东男人把我当女人关在家里?可咱们家的保姆陆阿姨也是女人啊。” “你少诡辩,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触。里面起码有九成是狐狸精,专打歪脑筋!” “狐狸精也不敢当众做法吧,要不这样,以后我如果要跟女人单独见面,把你也带去,不过到时你得打扮丑点儿,不然会伤她们自尊。” 景怡插科打诨哄住老婆,二人走向客厅一方的入口。待他们离开,贵和走进院子,忽然在第六感牵引下回头,正对上多喜的眼睛,背脊再次一凉。 “爸,您也在啊。” 他料想父亲也听到了妹妹妹夫的对话,只见多喜的双眼在暗处幽幽泛光,比寒天里的露珠更忧郁。 仅在这一瞬,父子俩心意相通。 千金不到二十岁景怡便上门提亲了,双方家长都不乐意,奈何当事人胶漆难舍,各自指天发誓永结同心,长辈们也只得成人之美。 金家父母必然不满意媳妇,只因通情达理,看在儿子份上接纳并善待千金。 多喜很欣赏景怡,却并不看好他做女婿,他各方面条件太优秀,在这个妖精横行的社会,这种男人就是众女妖眼中的唐僧肉,就算他立身端正也挡不住狐狸精们前赴后继。 知女莫若父,凭千金的本事根本守不住丈夫,婚姻能否稳固全凭景怡的良心,而人心又最为善变…… “你在这儿做什么?” “大嫂叫我来捞点小菜。” 父亲的沉默让贵和心生怜悯,忙拉家常帮他转移郁闷,指着橘子树下打盹的公鸡问。 “爸,那只鸡什么时候养的?” “快三个月了。” “家里养了鸡,大嫂干嘛还去市场上买?直接宰了吃不行么?我看都养得挺肥了。” “那是珍珠从她们学校的生物实验室救回来的,你敢吃它,珍珠会先吃了你。” “哈哈哈,原来是当宠物养的,起名字了吗?” “叫柯南。” 多喜背着手走了,走时嘴边挂着笑,贵和望着他略显岣嵝的背影长长叹息。 爸,应该算个好父亲吧。 第5章 团圆饭 晚饭开始了,宽敞的饭厅这时才真正派上用场,家人们随意就座,贵和看各人的位置就能拿捏出他们彼此近来的关系状况,喜欢的人会挨得很近,对看不顺眼的人则会离得远远的,一个家庭里也有派系,真是有趣的现象。 佳音负责布菜,将三盘素菜放到美帆跟前,美帆长年吃素,不沾半点荤腥,保持身材的狠劲无人能及。 珍珠对此钦佩之至,千金和她意见相反。 “我看电视上说过分追求苗条都是病态心理,民以食为天,有好东西不吃,多对不起这张嘴啊。” 美帆老练拆招:“民以食为天是不错,但我认为人对美的追求比食欲更重要。假如一个女人连自己的身材都管理不好,还配谈审美吗?” 友军立即响应:“我赞同二婶的观点,只有丑女人才会用吃货这个名称来掩盖姿色上的缺陷,二婶,真希望我到了您这个岁数也能像您一样婀娜多姿。” 珍珠对千金的敌意由来已久,这可能是同类间的排斥。 千金举着筷子威胁她:“那你从现在起就学她吃素吧,待会儿敢夹肉我就用筷子抽你的手。” 疾言厉色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 秀明训斥:“你干嘛跟孩子较真,珍珠,你还在长身体,用不着减肥,想吃什么尽管吃,别像你姑姑吃成发糕就行。” 贵和忍笑忍到腮帮发酸,大哥不擅言辞,却偶有精辟比喻,一语中的。 千金的娃娃脸着火了,第一时间为找自己找援军,扭头问景怡:“我看起来像发糕吗?” 景怡的表情好像目睹自家大门被人泼油漆,语带气闷:“当然不像了。”,跟着向诽谤者提起严正抗议:“我说他大舅啊,你别乱打比方啊,灿灿他妈身材很标准,完全合乎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已经把她毁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话代表全家人的心声,赛家早不满景怡对千金无节制的娇宠,特别是多喜。他希望女儿成为内外兼修的优秀女性,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女婿的行为绝非培养,而是养废。 晴空里飘来阴云,气氛一下子尴尬了。 贵和明白大哥想做父亲的喉舌敲打妹夫,可时机选得太不恰当,他连忙挺身救场。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哥少说两句吧。” 千金质问他的立场:“贵和你说我像发糕吗?” 贵和违心哄骗:“你像德芙巧克力,入口即化。” 比肉麻他鲜逢敌手,这里却输给景怡。 “不对不对,她哪有巧克力那么黑,应该是大白兔奶糖,一口甜在心。” 夫妻俩相视而笑,空气里的甜度直追糖精。 珍珠卡主脖子做个齁死的表情,问灿灿:“你爸爸妈妈经常这么说话,你就不起鸡皮疙瘩?” 灿灿无奈耸肩,神态使人质疑他的年龄。 “我已经免疫了。” 笑声主宰的场景里,美帆不知怎地忽然发出不一样的惆怅喟叹:“看见别人秀恩爱心里真不是滋味啊,忍不住想回到从前。” 见她扭头望着默不作声的丈夫赛亮,贵和相信她确系有感而发。 每次聚会二哥赛亮都是最后一个出现,今天快摆饭桌才进屋,好像这个家是核污染区域,要尽量少待。 贵和比赛亮小七岁,记事时起二哥就是个阴郁少年,像长在阴湿苦寒之地的植物,貌似有毒。 经年笼罩在他周围的低气压隔绝了人缘,导致他长着一副出类拔萃的好皮囊,却少有人亲近,还特别容易招恨。唯一的好处是有效隔绝了烂桃花,保障他在初恋即收获了羡煞旁人的真爱。 可是目前看来真爱的待遇也不怎么样。 贵和偷瞄二哥,那气色暗沉的脸让原本英俊的面容老气横秋,狭长的镜框强化了高冷刻薄,冷漠的双眼在镜片后若隐若现,宛如功于心计的野心家。 从业多年,他已经把职业刻在脸上,举手投足都像电视剧里的反派律师。 兄弟三十年,家里贵和最不待见的就是二哥。 从小他就游离在家族以外,成人后更没家庭观念,最爱的是工作,梦想是出人头地,马不停蹄地冲向上游,没有任何风景能留住他的脚步。目前已是本市规模最大的律师事务所的一级律师,年薪上百万,开豪车住别墅,是人人羡慕的金领一族,可是仍不满足。 多喜说贵和和赛亮一样虚荣。 贵和不认同。 他虚荣是受生计所迫,二哥完全是自发性地功利,厚道一点设想,可能是娶了位明星老婆。毕竟当年追求美帆的名流大款如过江之鲫,他抱得美人归,就必须靠努力回馈这份幸运。 真是的,好好疼爱二嫂不就好了么,那臭德行换我也吃不下饭。 分到赛亮烦厌的余光,贵和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假如将来他的配偶也用这种眼神瞪视他,他铁定会当场发火。 美帆的涵养比他好太多,亦或许见惯不怪,向众人解嘲道:“我能有效控制食欲,真得感谢某些人。” 贵和一面为她的嘲讽暗暗鼓掌,一面又担心夫妻俩不看场合地起干戈,就以往的经验看,完全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情商高的人最能在危机爆发前防患于未然,景怡不着痕迹地接过话茬。 “能吃是福,可健康也很重要,二嫂气色不错,看得出对养生方面很有研究。” 美帆用意不明地问:“那你看看我们家这位的气色如何啊?” 景怡认真瞅了瞅赛亮:“他二舅气色不大好,最近工作很忙吗?” “他已经连续加班三天了,三天三夜都没回家。” 很明显,美帆在寻找宣泄不满的渠道,三天三夜独守空房,丈夫还是这种漠不关心的架势,做妻子的当然有怨言。 赛亮斜眼盯着她,镜片飞过一片寒光。 “你能不能别说这些?” 贵和大概是在座情商仅次于景怡的,敏捷阻截不利势头。 “我跟二哥同病相怜,也被无良甲方逼着加了三个通宵,待会儿还得回公司,估计到明天早上都走不了。” 说法有点骇人,吓住已在踮起脚尖眺望成人世界的赛胜利。 “建筑行业这么残酷啊?难怪设计师工资高。” “工资都是血汗换来的,比起甲方赚的,我们那点收入就是九牛一毛。” 贵和睡眠不足,思维不太缜密,犯了顾此失彼的错误,无意中给头脑简单的大哥递上攻击异类的刀子。 “这点没错,地产商本来就是靠暴利发家的,十个有九个是暴发户。” 受攻击的异类正是他的妹夫兼老同学金景怡。 景怡的父母曾是盛极一时的地产商,全中国至少有1%的楼房是他家修建的,这无疑是相当牛逼的数据,贵和也曾想投靠旗下,可惜后来一场横祸使得金氏集团江山易主,晁盖死了,这梁山伯也没什么奔头了,加上父亲不许他给妹妹添麻烦,贵和便继续自力更生。 千金不能忍受高级知识分子的丈夫被人贬低为暴发户,直接向秀明发难。 “大哥你说谁暴发户呢?我老公是医生,没插手他们家的生意。” 贵和急忙补漏,发挥消防队员本色。 “暴发户有什么不好,我做梦都羡慕景怡哥呢,我要是能继承那么大一份家业,就天天吃喝玩乐,哪儿还用得着去做电脑民工啊。” 今天运气着实不佳,这话正好被前来入座的多喜听到,立刻使他陷入左支右拙的窘境。 “你羡慕什么啊,要怪就怪自己投胎技术不好,没生在有钱人家。” 多喜口气不算严厉,那神情已写满不快,辛苦劳作数十年拉扯大的孩子居然嫌弃自己的出身,哪个父母受得了这类怨言? 贵和从没顶撞过父亲,反射性嬉笑哄慰。 “爸我就是随便开个玩笑,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生是赛家人,死是赛家鬼。” 他的搞笑功力是疏通人际关系的良药,哄堂大笑后欢乐主宰了多喜的脸,他招呼忙碌的佳音就坐,催促大家动筷子。 懂事的英勇为妈妈掺上饮料,佳音向丈夫递个眼色,秀明带头起身向父亲敬酒,余人纷纷效仿,贵和的祝词最长最风趣,得到多喜“就数你话多”的评价。 然而不和谐的情形正悄然展开,赛亮仍坐在椅子上,视觉上矮了半截的他顿时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 美帆慌张地用隐蔽动作拉扯他,可赛亮纹丝不动,好像与椅子化为一体。 二哥又和大家唱反调,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减少对爸的不满? 贵和替多喜尴尬生气,秀明已采取行动,质问赛亮:“小亮,你腿受伤了?” “没有。” “那干嘛坐着不动?” “不过是一家人聚会,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就免了吧。” “我们是在对生我们养我们的爸爸尽孝,怎么能说形式主义呢?别搞特殊化,快站起来跟我们一块儿敬酒。” 秀明的态度已经很强硬了,稍后粗声低吼:“快站起来,别让侄子侄女笑话你。” 好吃罚酒的赛亮最终在妻子的拉扯下离座,美帆将装满饮料的酒杯塞给他,演技满满地堆笑着向多喜敬酒:“爸,我们祝您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多喜展现了一家之主的度量,淡淡地一笑而过,贵和心想:“爸真是越老越慈祥了”,不成想父亲是在筹备饭后的惊人之举。 第6章 过分的要求 赛家的家庭聚会分“吃饭”、“聊天”两部分,吃饱喝足后进入下一主题,今天多喜准备的讲演似乎很重要,非得等所有人到齐坐定才发话。 “这几年生活好了,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到了每个月家庭聚会的日子就更开心了。” 程式化的开场白得到子女们热烈响应,多数人都表现出由衷的高兴。 多喜趁热打铁提出请求:“可能岁数大了,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总觉得这样开心的日子太少,所以我想趁现在还活着,尽量争取让自己多开心一点,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满足我的心愿。” 父亲是节俭独立的老人,心愿想必很简单,贵和抢在家人前头表孝心:“爸,看您说的,您干嘛跟我们客气呀,有话您吩咐,我们一一照办。” 其余人积极跟进,千金更细化推测:“爸爸,您想买什么东西吗?我买给您。” 贵和正想这回可得立个头功,给自己长长脸,却发现他们都搞错了状况。 “爸爸什么都不想买,就想往后长期保持今天的状况,一家人不是几个月才聚一次,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多喜这句话效果不压枪声,一群傻眼的呆雀中,美帆这只百灵鸟先支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她反应并不比其他人快,只是表达欲强烈。 多喜反问:“我说错了吗?一年难道不是三百六十五天?” “不是,我的意思是,爸,我们都住在城里,天天这么来回跑太不现实了。” “那你们就搬回来吧,房间我都给你们规划好了,老大一家和我住一楼,你和小亮住二楼,景怡你就带着千金灿灿住三楼,胜利住四楼,隔壁的房间刚好给贵和住。我已经联系了卫浴公司,明天他们就派人来把二楼三楼的洁具装好,你们下周就能搬过来。” 惊讶更往前递进一步,贵和急于寻找父亲的动机,与他有心电感应的千金替他发问:“爸爸您怎么突然做这种决定,是不是大哥惹您生气了?” 这似乎是最有力的猜想了。 父亲一直挨着大哥一家住,若不是受了委屈,怎会想到招回其他子女? 秀明对此反应激烈,严正抗议妹妹的无端污蔑。 千金随即将怀疑指向侄女。 “不是大哥,那肯定怪珍珠了。” 珍珠比秀明更不好惹,娇嚷着扑到多喜身边,让爷爷为自己伸冤。 多喜拍哄孙女:“是是,你最乖了,爷爷不吃饭,看着你就饱了。” 父亲否认了受害者身份,那么他的要求就显得很不合理了。 贵和腾起无名火,质问:“爸,您是不是早有预谋啊,拿出养老的积蓄改建房子,就是为了让我们搬回来住。” 他使用讥讽“阴谋”的口吻,多喜却坦然承认了。 “没错。我知道你工作辛苦,还特地让你大哥把我那张按摩椅搬到你屋里去了,以后下班可以按摩放松放松。” 您就没想过我搬回来会更辛苦? 贵和不是哥哥们,不敢直白抗议,借力打力道:“我每天早出晚归,胜利眼看要高三了,您就不怕打扰他学习?” 他想拿弟弟做挡箭牌,不料多喜反将一军。 “那你以后尽量早回家,还能替弟弟辅导功课。” 胜利狗腿地附和:“是呀,三哥的理科最棒,有他在我不用请家教了。” 贵和以眼神阻止弟弟推波助澜,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爸,这么重大的事,您是不是该先征求一下大哥大嫂的意见。” 小猫斗不过老狸,多喜将计就计问长子夫妇:“你们不想让弟弟妹妹们回来?” 秀明佳音自然摇头否认。 贵和瞧着着急:“爸,您不能这么问啊,大哥大嫂出了名的孝顺,哪儿敢反对您。” 这下露了破绽,再遭多喜质诘:“你不孝顺,所以想反对我?” “您这不是给我下套嘛。” “谁给你下套了!” “不是,我是说您多少得顾惜点儿大嫂,我们这么多人搬回来住,她哪儿吃得消啊。” “你以为你大嫂是你们的老妈子?你们回来都得帮她分担家务,谁都不许例外。” 多喜这番话明显是在宽慰佳音,又像在给二儿媳妇打预防针,她也是全职太太,合住以后必定是家事上的二把手。 贵和发现二嫂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她恍惚地捂住额头,上身弯成优美的曲线,恰似被日头晒蔫的百合。 “二婶您怎么了?” “可能是贫血,脑袋突然晕乎乎的。” 珍珠推测她晚饭没吃好,忙去厨房拿牛奶,佳音也责怪她饭量太少,贵和觉得大嫂母女太好心,二嫂这病八成是装的。 千金估计也这么想,又说了句不中听的话。 “长期吃素身子骨能好吗?瘦得跟灯芯似的,我看二哥应该拿根绳子把二嫂系在裤腰带上的,不然哪天被风刮跑了怎么办。” 她挑衅得太明显,美帆固然愠怒,赛亮也恼了,老婆是他的门面,岂能由得外人打砸? 景怡也怕有人砸上门,忙替妻子抹桌脚,连说她在开玩笑。 多喜不能坐视闹剧发展,咳嗽一声收回发言权,问佳音:“珍珠妈,你有什么意见?” 大嫂的反应很官方:“爸,您决定就好,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贵和就怕她这样,忙说:“怎么能不考虑呢,大嫂您的想法是第一位的啊。爸,我大嫂是个厚道人,为咱们家无私奉献十几年,受苦又受累,操心又劳神,您不能再让她吃亏了。” 多喜装糊涂:“谁会让她吃亏,你会让她吃亏?” “怎么会是我呢?那绝不可能!” “那是你二哥二嫂,千金景怡?” 被点名的四个人生怕遭误伤,除赛亮外都急着嚷:“爸,我们也不会啊。” “那就行了,有我盯着,谁都别想难为你们的大嫂,珍珠妈你放心好了。” 佳音不愿立足矛盾中心,笑道:“爸,您用不着这么严肃。” “该严肃的时候就得严肃,不然都把我的话当玩笑听。” 贵和看清父亲的套路,心里油煎煎的,如果父亲的决定真是玩笑,也是个自私又恐怖的玩笑。 为表示民主,多喜连两个小孙辈也没落下,问英勇和灿灿想不想和全家人一起住。 单纯的英勇点头不迭,灿灿笑着说:“我也想,可还得听从爸爸妈妈的安排。” 多喜笑了笑,正式介绍企划案:“家里每一层都有独立的卫生间,网络天线该有的我都给你们备齐了,生活绝对便利。当然,缺陷在所难免,这就要靠大家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摸索,我们全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贵和打赌没有谁真正乐意,众人无计可施时,沉默的二哥开了金口。 “爸,您老天真了吗?这主意简直荒唐透顶。” 全家只有他敢公然反抗多喜,对此多喜的反应通常很克制,此时也只是沉下脸色。 “怎么荒唐了?” “您想想我、贵和、金师兄都在市区上班,如果搬来这里每天至少多花两小时通勤。我们三人工作强度都很大,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都忙不过来,您还想给我们增加负担,是巴不得我们早点死吗?” 他的措辞太强烈了,必须杀一杀,这任务秀明来最合适。 “小亮你怎么跟爸说话的!” 景怡也不计前嫌配合大舅哥:“我还好,有时在医院还能抽空打个盹,就是贵和和他二舅工作太辛苦,最近我同事接到好几个过劳死病例,都是些三十出头的青壮年。” 他阻隔了部分火力,秀明相应调整手段,问赛亮:“你真那么忙?少接几个案子不行吗?” 赛亮毫不在意局势,口吻仍旧生硬。 “大哥当我是卖早点的?想什么时候收摊就什么时候收,我接洽的全是事务所的大客户,每件案子都干系重大。” “你们事务所人不是挺多嘛,就不能把工作分给其他人?” “真这么简单我就不会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了,我是多家公司的法务代表,其中涉及很多保密事务,怎么能随便委托别人。隔行如隔山,说了你也不懂。” 目中无人的气势连贵和都看不下去,何况多喜,只听父亲一声爆吼:“你不工作国家会灭亡吗!不管离了谁这地球都会照常转动,别自以为是!” 这话无疑道出了美帆的心声,她迫不及待申诉:“爸,您不了解您的儿子,他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会准时上班的,工作对他来说不是生命是灵魂。” “你有完没完!” 赛亮訇然站立,俯身詈斥火上浇油的妻子。 多喜彻底动怒了,也站起来教训:“她说得一点没错凭什么骂她!瞧你那张牙舞爪的德行,当着我的面都敢放肆,背地里不知什么嘴脸!儿媳妇,他平时是不是虐待过你?” 公公撑腰为美帆打开诉苦的大门,她那双楚楚动人的含露目湿润了,哀怨喟叹:“爸爸,我知道当着婆家人不该说丈夫的坏话,可您儿子有时候太不近人情了,经常借着加班整夜不回家,宁愿叫外卖也不吃我做的饭,我要是打电话关心他还嫌我烦,您也知道我父母都回嵊州养老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受了委屈也找不到人倾诉,时常以泪洗面,都快看不到希望了。” 赛亮显然不满她以绝对的受害者自居,刚露出凶相,多喜已大步逼近。 “你还想当着我们的面打老婆?” 其他人忙架住劝说,多喜情绪少见的激动,眼珠爬上若干血丝。 “混账东西!美帆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人家以前是越剧名角儿,漂亮、端庄又有才华,你这只癞□□吃到天鹅肉还不知珍惜,必须让你清醒清醒!” 倘若父亲动粗,事态就不好收拾了,兄弟们挡在火线中间以赛亮工作压力大,脑子不清醒做借口,恳求父亲息怒。 贵和叠声劝说:“爸,二哥一定加班加糊涂了,您让他道歉就行了。” 不料多喜另有看法。 “该道歉的人是我,美帆,我没好好管教儿子让你受苦了,在这儿替他给你鞠个躬,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 多喜向来不说空话,当真要给媳妇鞠躬,美帆快吓哭了,抖着衣裙叫嚷:“爸,您这是干什么啊,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在这个家说话了。” 所有人都在催赛亮求饶。 贵和猜二哥不会低头。 果然不出五秒,那傲慢的男人扔下亲手砸坏的摊子决然离去。 贵和尾随大哥追赶至停车场,秀明一把拽住赛亮,贵和猜他的拳头已经痒到作痛了。 “老二,你给我站住!你太不像话了,当着全家人耍威风,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赛亮冷静地叫秀明放手,立刻招来虎啸。 “家里究竟欠了你什么,每次回来就像奴隶进苦窑,一直拉长个脸,是不是当上大律师,瞧不起我们这些平凡人了?” “大哥,你怎么跟爸一样不可理喻。” “爸怎么不可理喻了?他对你还不够好吗?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在这个家受得优待是最多的,从小要什么给什么,上大学就给你买了汽车,结婚时大操大办又帮你买了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贵和不禁吃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认为父亲偏心,大哥也怀着同样的看法。 不愧是律师,赛亮敏捷翻译出秀明的潜台词,做出实在的回应:“大哥要是觉得我抢占了你的资源,立份账单,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这对自尊心超强的人来说比打耳光更屈辱,贵和也拦不住七窍冒烟的大哥了。 好在他很快多了几个帮手,佳音、景怡、珍珠、胜利,五个人七手八脚拽住秀明,美帆躲在丈夫身旁惊恐求劝。只有千金干站着,看样子好像认为赛亮活该挨揍。 “都住手!” 震场的人终于出现了,两个儿子拳脚相向的景象生动地映入眼帘,贵和看到父亲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想必是痛意造成的。 “家里的事关起门解决,少在外面丢人现眼。” 这一刻父亲肯定联想到了上午在陈家目睹的闹剧,正如慧欣阿姨所说,那情况将给为人父母者带来莫大的心痛。 秀明也了解事情背景,怒气及时让位给孝心,路灯下一家人的影子横七竖八重叠着,杂乱的图案托起一群纷扰的心。 贵和小心观察父亲,思量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僵局。 多喜自有主心骨,短短一趟走过来,他已心平气和了。 “你们都回家去吧,合住的事就这么定了,我不指望你们一辈子陪着我,住满一年就解散,给你们一周时间考虑,下周末回来表态。” 父亲扔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转身走了。 赛亮也扭头而去,美帆无奈地追逐他。 其余人仍默默站在那片重重叠叠的影子上,烦恼交织在一起。 第7章 压力 九点半,贵和走出公司附近的地铁站,刚才他和家人商讨半晌,终未查清父亲想法的来源,这让他十分恼火,像一锅渐渐烧开的油不断冒泡,每个泡炸开来都是怨气。 爸太贪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孝顺他还嫌不够,非要变着方儿地折腾人,别家还好,数我最惨,工作最累,经济最差,还单身一人,孤立无援。他明知我压力大,为什么还增加我的负担?是怕我不给他养老吗? 仔细回想,这几年他的确很少回家,一年顶多四五次吧,倒是父亲主动来城里看他的时候多,可能正如大嫂猜测的,父亲近来被朋友家的闹心事搞出心理阴影,怕自家也来个情景再现。 他未免太多疑了,我们家只有二哥勉强算孽子,其余都对他俯首帖耳,完全没必要集中起来调、教。 家事够烦乱,回到办公室,公事也不消停。11点总经理来电话说远大地产有个概念方案,后天下午要,让贵和安排一下。 “林总,您先让公司给我发块英雄奖章吧,我都快牺牲在工作岗位啦。” 贵和没想到他随口一声抱怨险些闹出人命。 话一出口,身后响起啪啪啪地撞击声,周围随之尖叫四起,他猛然回头,绘图员谢晓岱正中邪似的拼命用脑门撞键盘,散碎的短发扬在半空,活像弹跳的毛栗子。 “快按住她!”、“这是怎么了!”、“小谢你醒醒,别乱来啊!”、“肯定是抽风了,快打120!” 同事们方寸大乱,项目负责人赵国强抢先抱住谢晓岱肩膀,将她连人带椅拖离办公桌,沿途桌案上摆放的茶杯、手机、签字笔、烟灰缸、资料本、参考书、微型盆栽、笔记本电脑相继坠落,各种杂音混入吵杂喧嚣,构成一场暴动。 如同高强度机械流水生产线突然受阻,混乱扫荡整个办公室,插在员工身上的发条一一折断,他们骤然意识到自身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支撑干劲的毅力也垮塌了。 新来的实习生小蔡开始捂住嘴轻声啜泣,更多人目瞪口呆,现场一时间成了播放悲剧片的观影院。几个老烟枪制造的烟幕盘踞在空间缝隙里,平添荒诞诡异之感。 贵和脑袋跟随人群移动,有一两秒处于脑死亡状态,之后大脑皮层电光乍现,弹出有效信息。 听说东南设计院去年有个新人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精神失常,小谢怕是要步他后尘。 “先别打120!” 他当机立断喝止正在播电话的同事,冲到赵国强身旁,与之协力架住谢晓岱。 “国强,这事闹大小谢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赵国强叫苦:“都这会儿了,保住命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工作!” “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疯呢,先把人弄到会议室去!” 贵和一边行动一边指挥同事关闭办公室大门,以免惊动其他部门。来到会议室,谢晓岱依然昏沉恍惚,他找了包湿纸巾替她擦脸,又让人去休息室弄些冰块来,然后亲手灌了她一瓶藿香正气液,和赵国强一道用文件夹帮她扇风,接连呼唤,试图把她走丢的魂魄喊回来。 谢晓岱满脸细汗,虚胖外加失神,使她的五官略略走形,泪水和口水顺着虚张的眼角、嘴角流出,而她浑然不觉。 赵国强已经魂不附体了,催促贵和:“还是上医院吧,万一背过去怎么办?” 贵和也心如擂鼓,谢晓岱来公司三年,从助理设计师一步步咬牙晋升,上月刚评上中级设计师,吃苦受累不计其数,倘若因今天的意外丢掉工作未免太冤。 行政部那帮人为维持稳定和公司对外形象一贯心狠手辣,动静一大,他们定会找借口辞退小谢,以消除不稳定因素。 他凑近谢晓岱端详,那双昏暗的眸子忽然一闪,好似一只水黾窜过水面,他抓住这点希望的涟漪喜道:“没事没事,她好像醒了。” 二人又接力呼喊,声音轻柔,生怕吓跑她渐渐复苏的神志。 谢晓岱呼吸急促起来,脸肌抽动频率越来越高,裂开的嘴猛地迸出尖叫似的啼哭,恍若受复杂人世惊吓的新生儿。 “行了行了,缓过来了。” 贵和和赵国强不约而同抹一把脑门,再将汗湿的手心贴在衣衫裤腿上磨蹭,能释放悲痛,说明这个人的精神还不至于马上失常。 贵和将一叠纸巾塞到谢晓岱手中,以便她尽情哭泣,让赵国强出去安抚众人,主持工作。 之后长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晓岱的哭声像洪水填满会议室,汹涌的波涛撞不开坚固的玻璃幕墙,窗外灯火辉煌,气象升平,被灯光浸染的江水蜿蜒穿过城市,不知疲惫为何物。 在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的悲鸣比深秋的虫吟更微渺。 谢晓岱发泄完情绪,像燃尽的柴堆安静下来,贵和小心翼翼说:“小谢,你先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我帮你请几天假,你好好休息。” 谢晓岱无力地瞄他一眼,脑袋深深耷拉下去。 “赛总监,我快不行了。” 贵和理解她的感受,她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停重复同样的劳动,以及甲方无止尽的修改要求,很容易令人迷茫焦躁。CAD上五颜六色的繁复线条如同迷宫、刀片、蛛网,长时间注视也是对脑神经的严重侵蚀,贵和多次领教那带来头晕、恶心、暴躁的折磨,也曾冲动地甩过鼠标,砸过键盘。 谢晓岱这次的情形恐怕更复杂,她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消极、易怒,做事也不如从前认真细致了。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有烦心事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所里的同事都挺融洽团结,贵和又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底下员工很乐意与之交流,谢晓岱以前常向他诉苦,此番憋了许久,问题想来很不简单。 “我好累啊,最近特别特别累,又和男朋友闹了矛盾,可能要散伙了。” 谢晓岱有着外来年轻人的普遍特征:勤劳、上进、敢闯、敢拼,刚进公司时非常吃苦耐劳,加班熬夜从不抱怨,把二十四小时活成了四十八小时,比起那时的生机勃勃,近来的她就像快耗尽的电池,有些难以为继了。 贵和不觉得她这是懈怠懒惰,金属也会因疲劳折断,何况是人。 “我来公司三年了,工资从最开始的四千到现在税后一万五,涨了三倍。可这儿的房价涨得更快,从最低一平米一万,涨到如今的四五万,不管我怎么努力,收入都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算买到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贷。” 贵和默不做声,房子是大部分工薪族绕不开的心病,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巨额房价犹如直插云霄的珠穆朗玛峰,无数青年为翻越这座高峰折断了梦想的翅膀。 身为“房奴”,他感同身受。 可谢晓岱的情况比他更糟,她是个女人,生理构造决定她没有他那么强的抗压能力。 “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失眠、耳鸣,视力直线下降,本来胃和胆囊已经出毛病了,上个月还查出高血脂和颈椎病,我才26岁,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些健康的中老年人……让我赶紧调整生活习惯,说现在拼命挣钱,等年纪大点只好拿钱买命,我要是再这样干两年,和自杀没两样。” 贵和仍无言以对,她说的都是肺腑里掏出的苦衷,但改变生活谈何容易,在他们这行工作就得拼命,你不加班就保不住岗位,要想赚钱牺牲的何止是健康。 “上班以来我没有固定的节假日,一年到头能安稳休两个周末就不错了,没时间交新朋友,连过去的老朋友也疏远了,甚至没时间和男朋友约会。内分泌紊乱,不停地发胖,有时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看到大学时的照片就忍不住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晓岱掩面而泣,不稍作缓和她大概又会崩溃。 贵和递上纸巾,尽量表达同情心,以减少对方的无助。 “你男朋友就因为你发胖和工作忙跟你闹矛盾?” 谢晓岱摇摇头:“不止这些,以前他有怨言,我解释一下还说得通,最近他换工作,空闲时间多了,更显得我很忙。上上周我们吵了一架,我说‘你既然嫌我忙那我就辞职,可是我这个职业到任何公司情况都差不多,除非换工种或者改行,但那样收入至少降低一半,咱俩以后要买房结婚,你能补上我减少的收入?’,他说他现在还没考虑结婚,接着又说我工作这么忙,就是结了婚也没空照顾家里,更别说生孩子。我有个大学同学是本地人,毕业后家里给安排到规划局上班,工作轻松,工资虽说一般,但福利好,靠公积金就能负担大部分月供,家里给她买了车房,日子过得很潇洒。我男朋友老拿她跟我比,说为什么人家混那么好,我却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谢晓岱来自宁夏农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起点就低,哪能跟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比较。 贵和登时义愤填膺:“他这不是明摆着嫌弃你的出身吗?谁不想摊上个好父母少奋斗二十年,摊不上就只能靠自己奋斗,你这样的女孩儿已经够努力够不错了,他如果只是抱怨你太忙还情有可原,这样不尊重你还留着干嘛?跟他分!回头我给你物色个好人,保证比他强!” 谢晓岱有了支持者,孤独感稍减,继续哭着倒苦水。 “我跟他说,他要是嫌我忙没空陪他,我就干脆辞职换个清闲的工作专心照顾他,相应的,他也要多负担生活,问这样的要求他能不能做到。他很犹豫,可能没好意思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工作也很辛苦,家里条件不比我家好多少,以后拿不出多少钱帮我们结婚买房,又说如今社会男女平等,女人应该独立,不能老想着靠男人。” 这诡辩贵和听了都来气,呵呵冷笑数声。 “他还真会用自私自利的态度讲冠冕堂皇的道理啊,典型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我觉得你现在完全可以把这个人从你的世界屏蔽出去了,当务之急是调整心态,解决你个人的困境。” 谢晓岱也似乎对男友绝望,点头道:“我是准备跟他分手,可就算分手,我也挺不住了。” 贵和对她的处境略有了解,他俩情况相似,都是家里的边缘人物,不受父母重视,成年后单枪匹马讨生活,假如不能在社会立足,回家也很难得到容身之处。 “小谢,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干这行了,另找一份轻松的工作,短时间内生活状况是能获得改善,可往长远来看等于放弃了上升空间。当然你是女孩子,再干几年存一点钱回老家买个小房子,找个老实男人结婚,也算不错的归宿。但那真的符合你最初的理想吗?你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来到大城市在大公司上班,就是想靠拼搏为自己开创一片天地。我们这个职业技术含量高,越老越吃香,很多大师也是咬着牙熬出来的,你现在刚步入正轨就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他说这些话并非讲大道理,同事三年,他和谢晓岱有着战友般的情谊,全程见证她的付出,因此真心替她不舍,愿意牺牲部分利益为其提供帮助。 “我觉得你目前健康出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心态不稳,以后我会尽量安排你少加班,你抓紧时间休息、治病、锻炼,好好调整情绪,怎么样?” 谢晓岱感激他的厚道,沮丧犹未褪色。 “我就是灰心得很,看不到一点希望,每次做项目都遇到挑剔的甲方,不停改不停改,做的全是无用功,白白浪费时间精力,还换不来效益。” “所以你刚刚听说又来了新项目,就马上崩溃了?” “你接电话前我就在崩溃边缘了,头疼腰疼腿疼脖子也疼,办公室那么多人抽烟,烟味又熏得我喉咙和胸口都疼,实在受不了了。” 吸烟是设计员惯用的减压方式,一些人尤其是男性员工只图自己舒坦,不考虑非吸烟人群的感受,这现象也令贵和怨怒。 “禁烟的事我会向上面反应,大声骂一骂,他们应该会收敛,可这招对甲方行不通。就算你今天真疯在这儿,更或者受不了压力自杀了,他们也不会改变习气。因为他们只追求利益,只要自己满足,别人是死是活跟他们无关,资本家就是这么冷酷,利字当头,道义统统靠边站。你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使自己痛苦,最后的受害者也只会是你。” 道理谁都懂,谢晓岱眼泪秫秫滚落,神色茫然。 干这行的领导,心理开导员是第二身份,贵和拿出循环使用的腹稿现身说法。 “你经历的这些困难我都经历过,你也看到了,每次你加班的时候我在,你不加班的时候我也在,我去年一个完整的周末都没休啊,端午和中秋都在公司过的,我家里人还跑来给我送粽子和月饼,问我是不是打算在公司安家。我也想抱怨,可他们不了解我的职业,与其跟他们诉苦,还不如咱俩互相叫苦,还能做对难兄难弟,相互理解,你说是不是?” 他爱玩幽默,每当同事意志消沉就讲笑话逗大伙儿开心,谢晓岱被他百试百灵的手段逗笑了,皱巴巴的包子脸复原成光滑的白馒头。 完成开导的第一步,贵和进行疏导。 “我们搞建筑设计的,名声好听,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比起别的行业更容易心理失衡。你刚才说到房价,你是外地来的,感受都这么强烈,我这个本地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亲眼看着城市范围一天天扩大,从最早的七个区变成十六个区,房价从八几年的最贵一千多块,涨到如今每平米二十几万还不封顶。后来干这个了就更有感触了。许家湾那个浅水沿岸知道吧,那小区就是我设计的,里面每栋楼的位置、朝向、外部结构、甚至每面墙上有几扇窗户几块瓷砖我可以说比那里的任何一位业主都清楚。但清楚又怎样?那房子一平米二十万,最便宜的一套两千万,我买得起吗?买不起。我从业八年,设计过上千栋楼房,经手了多少豪宅,可只能买一栋60平米的小公寓,刨去公摊,实用面积还不到50平米,每个月还得还3万月供,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晓岱忍不住跟他比惨:“你至少买了好房子,我不求别的,要是能在玉山买一套30平米的单间就知足了。” 贵和笃定地安慰:“你再好好干两年就能存够首付了,可当你买到小房子,又会向往大房子,因为你将来要面临结婚、生子,小房子绝对住不下,等孩子大了又得考虑他上学读书的问题,甚至再后来到他结婚时还得让你帮忙解决住房。生活是不断向前的,人的需求也是不断增长的,你根本停不下来。而社会资源又有限,你上去了就意味着有人下来,那个人不想下来就必须再往上,这就是竞争,我们处在竞争社会,生活压力强迫我们不进则退,看过《哈姆雷特》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把问题换成选择,人要是想独立自主地生存下去就必须努力,否则等待我们的结局只有毁灭。” 他揭示的实质太残酷了,仿佛冰桶当头浇下,谢晓岱再次流涕:“我们这种没背景出身低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惨呢?” 这感叹正是贵和引导的目的,忙说:“你现在这么难受就因为想不通,我们所受的教育,以及表面的社会舆论都宣扬人人平等,所以你内心也存在这种观念,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我就过得不如其他人。这想法是错误的,你从小到大的见闻和经历足以证明,这个社会从来不公平,低层出来的人就是比社会上层的人活得辛苦,一旦形成这种思路,再遇到艰难困苦,你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了,因为那些挫折和阻力是来自低层的我们必然会遭遇的,要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接受。” 他说得口干舌燥,转身从桌上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谢晓岱,拧开另一瓶一股脑灌进嗓子眼。 谢晓岱咬着嘴唇哭起来,很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可这是疗伤的必要过程,只有刮骨疗毒去除不切实际的幻觉,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才能够振作。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建议你抵抗,一抵抗就会发生刚才的情况,以我的经验看痛苦是猛虎,不,是恐龙,你不能跟它正面作战,别听那些鸡汤文学胡说,所谓的‘战胜痛苦’就是谬论,你越想消灭痛苦,结果越被它打败。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先去适应痛苦,当痛苦来时你别想‘我多么难受,再也受不了了,快要发疯了’,你先思考一下痛苦是怎么来的,找出原因,再想办法消灭这个原因,那痛苦自然不存在了。 比如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甲方老让改方案,反复不停地改不停地改,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你就想‘你要折腾我就陪你折腾,累了我就去休息室睡觉,饿了我就到点吃饭,反正最后拍板的人是你,你爱玩多久我们就玩多久’,再或者你每次修改别那么快,他给你两天,你就算准时间刚好两天交货,免得交太快了他中途变卦又让你改。 你想啊,现在政府对囤地现象查得很严,市场行情又看好,甲方拍下土地花了大价钱,都想趁着刚需热潮赶紧敲定方案好拿去报建,等房子建好卖出去资金才能回笼,他们才能赚钱。中国房地产前景很难预测,万一像前几年一样突然来个寒潮,死的还是开发商,所以他们心里比我们急多了,硬要折腾,损失的是他们。你抱着这种心态,不急不躁跟他们周旋,就不会出现被人牵着鼻子走,着急上火恨不得上吊的想法了。” 贵和大方传授着一点一滴总结来的歪招,教后辈寻求生存之道,同时悄然感叹行业生态畸形,甲方乙方好比两个对立的阵营,相互缺乏基本的理解,到头来每个人都在划定的战壕内殊死抵抗,好像非得踩着对方的尸骨才能获胜。 世界广袤无垠,个人的生存空间却小到窒息。 他喝完第二瓶矿泉水,赵国强推门进来,公司董事长岳歆来了。 第8章 活着 岳歆是接到消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今晚公司加班的人多,也不知那嘴快的家伙是谁,所里的新人们还没跟董事长有过直接交流,见他亲自前来过问事故都感觉紧张。 贵和和另外几名老员工很镇定,他们追随岳歆多年,看着公司做大做强,挤上创业板块,早年是老岳的直属部下,与之分甘共苦,关系亲近,对他不存敬畏心。 岳歆问明谢晓岱的状况,单独安慰一番后将建筑一所的员工统统招进办公室,他很清楚谢晓岱的崩溃绝非个别现象,得对全体员工进行心理辅导,防止发生更大的意外。 “最近大家的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心,加班频繁,项目进度很难推进,我虽然不常在公司,但很清楚这些情况。我也是搞技术出身的,最看重这一块,我们是设计公司,要以业务为本,所以现在公司其他方面的事务都是别的老总在打理,只有项目上的事我仍然坚持亲自过问。” 这套开场白也是老员工烂熟的,老油条老方不耐烦了,插话反应:“岳董,最近分给我们所的项目太难搞了,全是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方案修改量大得惊人,我刚进公司那阵也没这么累。” 贵和顺势强调:“这半年过来的都是新合作的甲方,磨合过程困难,很难找准他们的口味。” 半年前他们所的所长与公司高层闹矛盾,辞职后自立门户,把原来合作的老客户拉走了一大半。公司本想将建筑一所拆分并入其他所,因利益分配不均,没能与别所负责人达成协议,导致近几个月一所成了三不管地带,接收的都是其他所消化不了的“烂尾”或“劣质”项目,害所员们成天疲于奔命。 岳歆不能提管理和资源分配不公等内部原因,拣外部因素分析。 “如今项目都难做,大环境不比从前了。以前房地产好赚钱,只要有资本谁都能来捞一笔,小地产商扎堆,项目上马快,对方案要求也不高,做起来短平快。现在政策收紧,政府对地产商的资质要求越来越高,大鱼吃小鱼已经是业内的共识,大公司强者恒强,中小地产商逐步退出,他们实行优胜劣汰,我们作为他们的下、游、行、业就要受直接影响。竞争越来越激烈,方案越来越难通过,摸着胸口说,我的压力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每天东奔西走找业务,胃病犯了还得陪客户喝酒应酬,不信你们看,我这会儿还随身带着药呢。” 他当众掏出三板药片,一板保肝,一板护胃,还有一板降血压。 贵和早料到这此会议会被他开成比惨大会,心想让新员工听听老大的苦难史没什么不好,果然跟着就听岳歆忆苦思甜。 “我看在座的基本是新同事,资历最深的大概就是老方、小赛和小赵,对不对?” 被他点名的三人依言报出工作时长,老方来了十年,贵和七年,赵国强六年。 岳歆说:“我们莱顿建设是02年成立的,中间经过三次分裂,最早跟我合伙的那批人早就分道扬镳了。08年金融危机,公司濒临倒闭,我一个人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员工搬到北古一个居民小区,租了一层楼重新干,那时情况可比现在残酷多了,熬一两个通宵都是小意思,经常是十几个项目堆在一块儿做,连着四五天泡在公司,连小区保安也说整个小区就我们一家二十四小时不熄灯。” 为了给自己找证人,他将目光投向贵和。 “小赛就是那段时间进公司的,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因为那一期的新人里数他最能吃苦最拼命,学东西又快,不论多艰苦的项目交给他都能保质按时完成,而且勇于担当,从不推卸责任。” 贵和干笑两声,那段经历就是噩梦,连他都惊讶自己怎么能熬过那种自杀式的加班生涯。 这恐怕仍得从出身上找原因,爹不疼娘不管,没靠山没退路,不抱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信念就无法活下去。 岳歆不忘提他的血泪功勋。 “有一次他加班加得晕倒了,那会儿行政部有个小张是护校毕业的,跑来一摸惊叫‘脉搏只有40多下了’,吓得我们脑袋瓜都炸了,有人打了120,我说‘不行,等不到救护车来了,我们小区对面就是医院,我背他过去’。于是我亲自背着小赛一口气冲到医院找到值班医生做急救,同事帮我掐了表,说我们公司到医院差不多500米,我只花了1分30秒,我听得傻眼,说我十多年前上大学时都没跑过那么快。” 贵和当时不省人事,获救后也没落下后遗症,缺乏痛苦体验,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强烈,苦逼感倒是实打实的。所里的员工基本都听过这段逸闻,再由老板亲自绘声绘色描述,竟当成调剂心情的笑料,一个个哈哈大笑。 这种黑色幽默性质的“血泪史”多得是,岳歆又信手拈来一个,仍与贵和有关。 “你们说现在的甲方喜欢刁难人,其实真正JP的你们还没见识过,不信问问小赛,他就遇到过。” 贵和听他提起那家公司的名字,苦笑着点头。六年前他们接受那家公司的委托设计一座综合体,对方一直觉得方案不理想,在短时间内多次密集修改。 贵和等人希望负责人来公司现场沟通,那负责人嫌莱顿办公环境差,不肯亲往,非逼他们带上设备登门服务。 在业务部和公司高层的妥协下,贵和与同事们不得不在盛夏扛起电脑机箱和显示器去对方公司办公,由脑力劳动扩展到体力劳动。 更JP的是,那公司自称环保企业,一次性水杯和纸巾都须向行政部申请,外来人员不得使用,明显挤兑这帮来干活儿的电脑民工。 贵和等人受累又受气,忍辱负重完成工作,其中两个同事气愤不过,不等项目结束就递交辞呈,还是贵和带头咬牙坚持下来,看到同行的女同事委屈得直哭,他也偷偷掉过几滴屈辱的眼泪。 那次事件对岳歆的刺激很大,他是个厚道的老板,胳膊肘习惯往里拐,得知甲方的恶劣行径后采取了一项重大举措。 “那事以后我马上召开高层会议,决定在CBD的高档写字楼买一层单位做我们的办公室,我没办法阻止甲方刁难我的员工,但至少要尽最大能力防止那些混蛋再以办公环境为借口向我们的同事提无礼要求。当时公司还没那么多流动资金,我就把我的一处私人房屋变卖了,凑够买办公室和装修的钱。你们看今天我们的这个办公环境,虽然不敢说是全市最豪华的,但肯定算得上一流,我就是要为我们的员工增加底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三流地产商不敢小瞧我们。” 言下之意是遇上他这样的老板该知足了。 贵和客观地为这句话打了勾,老岳是挺令人敬佩的,在他手下干活的这七年受益匪浅。 他悄悄看一眼谢晓岱,希望她能有机会听一听岳歆的人生经验,当下请求:“岳董,您给他们讲讲您创业的故事吧。” 岳歆笑道:“那都是老掉牙的话了,他们私下一打听就知道,今天我给你们讲个新鲜的,讲我人生最低谷的阶段。” 莱顿开业以来遭遇了几次重大挫折,甚至经历过毁灭性打击,但这都不在他本次讲述范围内,他最惨的时期是高三到大学毕业这一阶段。 “高三那年我爸妈遭车祸双双遇难,我爸去世前做买卖把名下资产拿去抵押贷款,他一走债务无法清偿,家里的财产全被没收抵债了。我学习挺好,出了那样的大变故,高考仍然发挥不错,考上哈工大建筑系,别人拿到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我却愁眉苦脸,那时大学已经自费了,但还没实行助学贷款,我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高中是在老师的资助下读完的,到哪儿去弄学费呢?那个暑假我拼命打工,到八月底还是没凑足学费,苦恼得要命,有一天真不想活了。” 据说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半夜爬起来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列出两个目录——“生存的理由”、“自杀的理由”。列完之后分别认真填写,写完发现自杀理由是生存理由的三倍。 “我把两边理由对照着看,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怜,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哭着哭着突然不想死了,心想反正我都这么惨了,不如再往前多走几步,相信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万一有转机,那就是赚来的。我抱着这个念头开始行动,第二天到我父母生前的同事朋友家借钱,凡是借到的都打了欠条,保证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他们。就这样,好歹凑够了第一学年的学费。上大学以后我坚持勤工俭学,家教、销售、送牛奶送报纸、餐馆酒吧服务员,甚至还去工地当过泥水匠,粉刷工,总之什么活儿都干过。” 大学四年他活得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东北冬天的寒冷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有一次他当搬运工没戴手套,右手严重冻伤,快恶化到截肢的地步,就这样咬着牙含着泪挺了过来。 “假如我在那时放弃了,人生可能就真到头了,后面这些成功更是做梦都梦不到。我们有的同事就像当初的我,觉得自己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再也挺不住了。既然认定自己很惨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老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困境越能绝地反击,因为情况不会再坏了,挣扎后所有的起色都可以称之为成功,我想你们目前的处境比起那时的我都好得多吧,至少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再难的项目最多拖三四个月,不像我有整整四年艰苦卓绝的战役要打。” 岳歆话音一顿,立刻有人带头鼓掌,贵和见谢晓岱反应最热烈,可能是借鼓掌为自己加油。 岳歆抬手止住掌声,神情愈发诚恳。 “我办公司的宗旨向来是主张公司上下全体同仁集体进步,共同富裕,相信你们也认识不少其他公司的同行,做过横向比较,莱顿无论是薪酬还是员工福利,都算是业内比较优厚的,工作强度也和外面差不多,你们在这里觉得累,换家公司也一样,可能待遇还不如这儿。 我不是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意思是,在我们这个行业工作辛苦是普遍状态,没有人能改变行业的规则和秩序,不仅是基层员工,就是各大公司的老总都必须遵守适者生存,强者为王的法则。前年我们公司作为东部第一家建筑设计企业上市了,股票涨势不错,我作为董事长,持股最多,完全可以满足了,只要公司保持一定的业绩,我可以像董事会建议的转入资本运作,等时间一到把股权转让出去,赚的钱都够我孙子一辈子的花销了,何苦再每天拼着命拉关系跑业务,亲自盯着搞项目? 因为我没有放弃我创业的初衷,不光自己飞黄腾达,还要让我的员工分享果实。当然,这方面我做得很不够,你们也知道公司筹备上市时外来资本入驻,公司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了,有些举措和规定我也认为不合理,但只能在我权限范围内尽量帮你们争取。我扪心自问对得起你们每一位,这里不求你们感谢,只想以前辈的身份说一句,奋斗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明天更美好,希望你们能像我当初那样坚持梦想,努力拼搏。而且我也没有光说空话,已经给你们所聘请了一位很有能力的新所长,她的履历你们都看过了吧,真是极为难得的人才,我花重金还奉献了十二分的诚意才PK掉其他公司把人拉过来,相信只要大家积极配合,她一定能带领我们建筑一所走出困境。” 老岳的“传销”课效果不错,散会后垂头丧气的小新人们都恢复了生气,只有几个老人在腹诽“菜鸟就是好哄”。 贵和悄悄将岳歆请到一旁,状告办公室的“二手烟”问题。 “岳董,公司抽烟的人太多了,我们本来就是封闭式办公室,空气流通不畅,空调一开空气质量更差了。公司有将近一半的女员工,我看最近还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要是二手烟吸多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也会给公司造成不良影响。” 岳歆头点得很有力度。 “我正想整顿这点,每次回公司都发现设计部这边乌烟瘴气,二手烟对人体危害很大,必须严格禁止在公共场所吸烟。” “行政部发布了禁烟令,可上面几个老总老是带头违规,下面的员工也就有恃无恐了。” “明天我让行政部再发一道通知,今后谁再在办公室里抽烟,逮着一次罚款三千,钱都充做员工活动经费,看他们能有多少钱来罚。” 贵和又替谢晓岱申请保障,以免管理层找她麻烦。 岳歆说:“劳总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怕她闹出什么事给公司添麻烦,想辞退她。我坚决反对,这才亲自赶来的。每个设计师都是公司的财富,小谢这种优秀员工更不能轻易放弃,我会跟劳总打招呼的,你跟小谢说让她别有压力。今晚都别加班了,我给业务部打电话,让他们跟甲方交涉,把交货时间都往后推一推。” 托他的赦免令,同事们终于能下个“早班”了。 凌晨3点半,马路上车辆渐少,城市稍微有了夜的气息,高杆路灯照得柏油路面波光粼粼的,人的影子仿若在水面上摇曳。秋天含了冰块,吹出的风也带上砭人的凉意。 贵和和赵国强都懒得开车了,站在街边等车,各自拿着一盒伊利舒化奶吮吸,他们习惯在熬夜熬得难受时喝点牛奶安抚肠胃。 见周围没别人,赵国强絮絮叨叨品评岳歆刚才那番话。 “老岳真会哄人啊,真想共同富裕怎么不在公司上市时给每个员工配点股?以前我以为多少能分到些甜头,结果味儿都没得闻。” 他和贵和是高中同学,大学学了同一专业,也是贵和引荐到莱顿的,交情非比寻常,说话无拘无束。 贵和笑道:“公司不是老岳一个人的了,有些事他也做不得主。说句公道话,他已经算很有良心的资本家了,不然今天就把小谢给开了,哪儿还会亲自跑一趟。” “他也就命比我们生得好,容易发达,换了我在他的位置,照样能夸夸其谈。” “说了半天,人家就是比我们好命啊,这点你不能不服气。我是早就服气了,知道自己烂命一条,遇到苦楚就安心受着,不跟人家命好的比。” 赵国强失笑:“你倒想得通,那你这么能吃苦,就因为认命?” 贵和眼一瞪头一点,表情极为认真。 “还真让你说到重点了,人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认命,不承认自己命苦,非跟那命好的比,只会越比越惨,越比越觉得自己没活路,还不如像老岳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失败是命中注定的,成功都是意外的收获,这么一想就有干劲了。” 赵国强长叹一声表示赞同,又提出新的不满:“老加班就算了,最头疼的是那套成本核算制度,恶意拉高我们的工时费,这个季度所里的成本超支太多,再这样下去年底兄弟们该喝西北风了。” 贵和苦无良策,只好宽慰:“明天那新所长就来上班了,老岳说她很有能力,兴许真能扭转不利局面。” “谁知道呢,但愿她能帮我们挣回几个好项目,别让我们成天跟垃圾打交道。” 本想再聊几句,约好的车出现在视野里,贵和让赵国强先走,哥俩挥手告别,相约明天的战役。 车开走了,空旷的街道上贵和并不寂寞,对街滚动着一团模糊的橙黄,上面镶嵌几道荧荧绿光,那是早起的清洁工,他们是城市的美容师,干着最脏最累且危险重重的工作,收入却与付出严重失衡,有的还拿着比本市最低工资还少的菲薄薪水,是城市贫民的典型代表。 贵和目不转睛眺望那名辛勤劳作的清洁工,似乎看到了悬挂在彼此头顶的生活的利刃。 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人和他一样为生计所逼,顽强战斗。 想到这儿就不那么孤单了。 第9章 重逢 命贱的人适应力都比较强,站在地铁公交上都能打盹,少受神经衰弱和失眠困扰。贵和回家蒙头大睡一场,次日上午11点回到公司,已像熨烫平整的衣服焕然一新。 他在走廊上遇到赵国强,这人哈欠连天地羡慕:“贵和,你真能刚啊,熬了几个通宵睡一觉又生龙活虎了。” 贵和得意地捶捶胸口:“那是,没有雄厚的革命资本怎么能干大事。” 他们都接到新所长到任的通知,碰头便谈论这事。 赵国强说:“听说咱们这新来的所长很不简单啊,T大毕业,慕尼黑工业大学博士,有AIA执照,国内一级建筑师、结构师证,这都牛逼上天了。” 这算公司目前履历最漂亮的设计师了,能考到这么多证书,足以证明此人有两把刷子。 赵国强佩服之余又有点惋惜。 “可惜是个女的。” 贵和与他意见相反。 “女的才好呢,我就喜欢女领导,又温柔又体贴,又和蔼又亲切,现在我已经能预见未来的生活有多美好了。” 赵国强反驳:“可我怎么觉得女上司最难缠呢?小气多疑,还专横霸道,以前折磨我的基本都是女上司。”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贵和狡黠一笑,搭着老同学的肩膀将他领到一旁的茶灰镜前,墙上映出二人影像,美丑胖瘦对比鲜明。 “瞧见了吧,颜值决定待遇,下辈子努力投个好胎吧。” 深厚的友情不怕风吹雨打,贵和坦诚阐明原因,拍了拍赵国强肩膀暗示他人丑就要多努力。 他来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乎,岳歆来电话让他去董事长室见新所长,贵和拿出小镜子整理发型,审视仪容,确认万无一失,屁颠屁颠赶去了。 外表决定第一印象,他有信心和这位新领导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 敲开房门,他走进董事长室,视线首先落在岳歆对面的椅子上,椅背遮住那人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半截脑袋,留着短发,下身穿西装长裤,平跟休闲鞋,仅靠这些特征已可判断对方是个欠缺女人味的强人,性格八成还很刻板。 “岳董,我来了。” 贵和微笑上前,不卑不亢的态度全是针对新上司的。 岳歆欢喜招手:“小赛,快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你们所的新所长郝工。” 这郝所也非傲慢之辈,听了老岳的话立刻起身与新同事见面,贵和走到她身旁,正值她转头,一个照面像苍蝇拍抽在贵和脸上,表情瞬间走样了。 她竟是昨天中午在街上撞坏他手机的女人。 对方的反应与他同步,惊异的眼神也刻画着“冤家路窄”,不过情绪相较昨天稳重了许多,尖尖的嘴角随即勾勒出淡淡的冷笑,从中能引申出无数不妙的联想。 “郝工,这是你们所的设计总监赛工,非常能干的小伙子。” 岳歆热情引见,这二人脸上却未出现他预期的欣喜笑容。 敌我悬殊,先得避其锐气,贵和深知此时勉强交谈必被精明的老岳看出疑点,即刻借“尿遁”掩护逃往卫生间避难。 完了完了,怎么会遇上她!这下可惨了。 他抓耳挠腮抠脑袋,认为结怨已成定局,不由得指着镜子自言自语叫苦:“看来天生丽质也有弊端啊,我要是生得平凡点,泯然众人矣,她不就认不出来了吗?” 赵国强恰好进来,见状讽刺:“还在这儿臭美呢,有你这么自恋的人吗?” 贵和觉得现状就是对他刚才嚣张的报应,上前抓住好友求助:“国强,我跟你说我倒大霉了。” 赵国强感受到他的慌乱,也紧张起来。 “怎么了?” “知道新来那郝所是谁吗?” “谁啊?” “就是昨天在街上打我那母夜叉。” 昨晚贵和曾向赵国强详细吐槽,赵国强回忆他当时的出言不逊,脸跟着绿了。 “我记得你说你当面骂人家是阿姨。” 贵和懊悔得直跺脚:“我哪儿知道她是我们的新所长啊。”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可不是嘛。” 他指望朋友想对策,不然来点安慰也是好的。 物以类聚,赵国强和他一样坦诚,握住他的手认真提议:“贵和,贵和贵和,我看我们这段时间还是先保持距离吧,免得那郝所以为咱俩是一伙的,与其被一网打尽,不如丢车保帅,不对,是保存革命火种,你先在油锅里忍忍,等风头过去我再想办法把你捞上来。” 他们的友谊小船常遇大风大浪,超载时踢一方下水不算什么。 贵和气急败坏盯着逃往其他楼层上厕所的好友,努力劝说自己“孤军奋战本是人生的常态。” 郝所全名郝质华,听名字是个办事靠谱的人,在稍后一所的“新官”见面会上,她只发表了三分钟的演说,实实在在,没一句废话。技术岗位上,一个人说话的量和自身能力成反比,郝质华的表现初步符合岳歆对她的评价,由此拔高了同事们的希望。 重视集体观念的贵和这次脱离群众,巨大的心虚感把他的希望全打到了阴山背后。 他预感郝质华会找他麻烦,不幸的是负面直觉还特别灵验。 中午去所长室送资料时,这女人便露出獠牙,以漫不经心的态度为掩护,向他发起刁难。 “赛工,请你明天换套庄重点的衣服,我们是上市公司,又是建筑企业,你这幅打扮太像秀场的模特了。” 贵和忌惮她,却也知道轻易退让会使处境更被动,赔笑辩解:“我们这行最注重创意,穿衣服用不着那么刻板吧,再说我觉得我的着装品味还不错啊。” 郝质华瓠犀微露,像听到荒诞绝伦的笑话。 “品味也分高雅和庸俗,希望你能培养厚重一点的审美。” 小学生都知道厚重的反义词是浅薄。 这是继多喜之后第二人对贵和提出这种负、面、评、价。 本能的情绪反应一时脱离了思维控制,在他眼眶里炸出几点火星,一颗不漏地落入郝质华视野。 大概是正中下怀,她不客气地质问:“你好像很不服气。” 贵和的智商不允许他说实话,裂开嘴强化笑意。 “没有啊,我觉得您批评得很中肯。” “那为什么眼睛里面有杀气。” “您误会了,我这人因为精力比较充沛,富有朝气,生机勃勃,所以目光总是神采奕奕,就是俗称的电眼。” 幽默并非灵丹妙药,不仅对郝质华无效,还顺利激发出更大的恶意。 “容易漏电的设备都是残次品,我建议你好好检修一下。” 贵和见她能行云流水地进行讽刺,看来与自己口才相当,不敢再做与针尖较劲的麦芒,将安危寄托于假笑。 郝质华想是看透他的龟缩心理,见好就收停止作战,挥手打发他出去干活儿。 走进过道,贵和鼻孔里喷出两道炙热的火气,发根微微直立起来。 果然来者不善啊,已经能预见未来的生活有多黑暗了。 好像嫌他还不够烦,赛亮来为他的郁闷提纯,把昨天多喜发布的合住指令塞进他的大脑主板。 “爸那事你就没点看法?是不是准备跟大哥一块儿低头就范?” 隔着手机贵和也能觉出二哥的烦躁,同样反对合住,可他很清楚赛亮的出发点是基于对“老家”的强烈反感,联系个中缘由不禁对其产生同情。 “二哥,我有看法又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家里的三等公民,爸历来用斜眼看我,没等吭声就叫我闭嘴。” 赛亮只在乎他的决定。 “你也想回老家去住?” “我疯了才那么想呢!” 贵和表明立场,抓住时机与之结盟,指望借助他的火力推翻父亲的决定。 “二哥,我是一万个不想回去呀,可要抵抗的话还得你打头阵。” “好,那就这么定了,到时不许叛变。” 赛亮惜字如金,拉票成功立马挂线,贵和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脑门也在发烫。前几天没日没夜加班,日子快过协和式飞机,到了这短短二十四小时,时间却变慢了,像老式绿皮火车,慢慢颠簸摇晃,让人又晕又烦。都因为期间这些五花八门的经历,仿佛吃一顿菜色繁多的饭,肠胃难以负荷,远不如单一食品消化得快。 他想到周末回家还得与父亲正面对峙,甲方的聒噪,上司的欺凌都无足轻重了,真想乞求上帝伸手抹去那一天,或者朝父亲吹一口气,驱散他不切实际的主张。 犹豫再三,他发了一条微信给佳音。 “大嫂,你们后来问过爸吗?他为什么叫我们回去住啊?” 这话昨天大伙儿问了好多遍,大哥已经火了,只有大嫂不会发脾气。 不久收到佳音回信。 “昨晚爸找我和你大哥谈话了,他说他很担心你们,一怕千金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太依赖景怡,以后会出事。二怕小亮和美帆感情出状况。三来也为你的个人问题着急,想让你在半年内结婚。” 除了自己的婚事比较勉强,父亲另外两项担忧都很切实际,可是这些问题是合住能解决的么?顶多保障父亲的监督权而已。 爸一定有别的目的,多半还是不可告人的,不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第10章 大嫂的隐秘 粥已经沸腾好一会儿了,雪白的泡沫顶开锅盖,顺着外壁汹涌淌下来,雪崩似的。 佳音赶来揭开盖子,手背沾上飞溅的泡沫,豌豆大的红点迅速膨胀透明,几分钟内形成一个正圆形的水泡。 起码十年没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做事时真不能分神哪。 她用汤勺大力搅动粥底,避免糊锅,吃了苦头仍心不在焉的,回味昨晚多喜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天听公公宣布合住的决意,她就有不好的预感,首先怀疑老人的身体出了状况,这疑心有根有据,前些天的夜里她看见多喜捏着手机匆忙出门,过了几分钟无意间听到他在院门外和人通话。 “大姐你别难过,不是还有时间吗,等你下个月回国,我们就能见面了。” 多喜随即察觉有人,仓促地挂断,佳音只听清这一句,但足以据此梳理出三条信息:一、电话是美国的大姑妈打来的;二、通话时公公情绪伤感;三、发现旁人快速挂线说明他有所隐瞒。 联系白天慧欣阿姨那句:“你爸身体不好。” 心细如发的她怎不起疑? 可是在稍后的询问中多喜坚决否认这点,不仅如此,还给出足够理由阐明自己要求合住的动机。 “我最担心你妹妹和小亮。小亮因为他妈妈,一直和我有隔阂,小时候性子孤僻,以为长大了能好点,谁知道现在更变本加厉。今天你都看见他是怎么对你弟妹的,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他们的婚姻出状况。” 佳音和美帆不比寻常妯娌,是能聊知心话的好朋友,明白她和赛亮感情遇冷,大部分原因是她由于先天免疫因素,丧失了生育能力。赛亮嘴上不明说,偶尔也会在特定情况下有感而发,孩子是维系夫妻感情的纽带,他们命中无子,外人只能陪着干着急。 幸好她们遇上了通情达理的公公,多喜从没为此埋怨过美帆,昨晚还设身处地帮她说话。 “当初美帆顶住她父母的压力和小亮结婚,后来又为生孩子的事四处求医,被迫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咱们家不能因为这点就嫌弃人家。让他们搬回来也能调解调解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嘛。” 他处处维护儿媳妇,可佳音估计美帆不会领这个情,当时就觉得公公很可怜了,再听到别的担忧,更不由得心疼他。 “你妹妹的问题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承认五个孩子里我最偏疼她,可看她如今的样子我心里真后悔呀,她现在别说生活自理,连家里的水电费都不会缴,离了景怡和保姆就活不下去,你说我能不急吗?” 千金的毛病家里人有目共睹,佳音亲手养大小姑子,算她半个妈,感情固然深厚,也觉得她那好吃懒做外加缺心眼的德行太不像话,生怕自己的女儿有样学样,故而对珍珠严格要求。 秀明和她想法迥异,本着护短心理将过错尽数推给妹夫,当着多喜的面抱怨景怡,声称千金是在嫁给他以后才变成废物的,看他平时的所作所为比那些溺爱孩子的无知父母更过分。 佳音很少和丈夫唱反调,不同意见全藏在心里。 这事怎么能全赖景怡呢,错误的根源还在赛家,是家里人先把千金宠坏的。平心而论,以小姑子的条件根本配不上景怡,她当下的情况就是个捧着翡翠碗的小孩子,稍不留神就会失手,假如失却这桩婚姻,她的人生将是倒栽葱式的坠落,别说公公,其他人瞧着也提心吊胆。 爸对儿女太无私了,恨不得帮我们把方方面面的麻烦全解决了,遇上这么好的公公,我真幸运。 知恩图报是美德,佳音的这种美德比一般人来的多,“高尚”是身世造就的,并非天生。 她母亲是70年代的“知识青年”,插队到江西山村,在“扎根农村”的红色口号下稀里糊涂嫁给当地山民,断了回城的念想。 生过三个儿子后,呱呱坠地的佳音成了累赘,按父母的意愿是不准备供养这个“赔钱货”的,若不是申州的外婆伸出援手,主动收留可怜的外孙女,在当地送养、遗弃乃至溺死女婴成风的大环境下,佳音兴许活不过襁褓期。 然而大都市不等于天堂,寄人篱下时受的气吃的苦不比在家时少,外婆膝下有两个家孙,端在手里的这碗水斜得厉害,接回外孙女,好比招来一个三四岁的丫鬟,慢慢□□着洒扫烹洗。佳音上小学前基本的家务都会做了,正式登上小保姆岗位,协助外婆服侍两个宝贝孙子,后来还担任家中的主要劳动力…… 她娴熟的家事技能和察言观色,宽容忍让的性情都发端自此。 性格的可塑性不压面团,仰人鼻息的生活里,妥协忍耐是躲避心灵扭曲的唯一手段。 好脾气往往源于无奈,对此她有绝对的发言权。 结婚后她才尝到了如意的滋味,是老天爷的恩典吧,她遇到一个不错的丈夫,虽说挣钱不多,家境平平,公公还带着三个未成年的拖油瓶,一般人眼里实在算不得好归宿,可她很满意。对她来说,摆脱压抑卑微的生活状态已算改变命运,赛家人大的正直和善,小的乖巧可爱,进门后她就掌管了家中内政,大小事务全权做主,从低贱的女奴晋升为受人尊敬的女主人,总算挺直了屈折多年的腰杆。 为此她打心底里感激多喜,她在家里的地位和对父爱的认知都是公公给予的,在她心目中,亲生父亲就是这位亲切慈祥的老人,而非江西县城里那个对她不管不顾的陌生男人。 所以多喜的境况才会使她这孝顺女儿悬悬念念,放不下心。 爸今早进城去,看来想挨家说服弟弟妹妹们,小亮那么固执,贵和也不愿意回来,要是谈不拢又和爸吵起来可怎么办? 她架好铁锅准备炒菜,流理台上的手机响起来,看来显是高中同学宋敏。 “佳音,你的《中式烹调技师证》还在吗?能不能放到我们公司挂靠一下。” 佳音中专念的是烹饪技校,毕业不久就结婚当起家庭主妇,务实的她没荒废技能,利用业余时间考取了厨师技师证,后来更名为中式烹调技师证。证书也没藏在家里压箱底,很多酒店宾馆为节省成本不愿聘请那么多高职称员工,但每年需要相应的人数做资质检测,于是会花钱买一些证书挂靠。 佳音的证书早些年给了一家酒店,对方替她支付五险一金,不久前那酒店倒闭了,宋敏以为证书又回到佳音手里,想拿过来救急,按行价一年付她三万块。 佳音笑说烹调师证已经转给别的酒店了,问:“《中式面点师高级技师证》和《西式面点师高级技师证》你要吗?” 泄气的宋敏立刻振奋:“要啊,我们酒店正缺这些呢,你连这两项证书都考到手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五年了,本来和烹调师证一起挂靠的,现在暂时没转出去。” “给我吧,现在西式面点师很抢手,技师证一年能开四万块,咱们是老同学,两本证我给你七万五。” 宋敏解决了一项工作任务,舒心地夸赞佳音:“你真能干啊,考了这么多证书,好多在职的厨师也没你勤奋。” “没办法呀,我一个家庭妇女,没工作没保障,只能靠这个赚外快了。” “你这赚钱方法最轻松了,证书挂靠出去又不用上班干活儿每年就有小十万进账,还拿净的不交税,多好啊。我是没你有毅力,注会考了七年都没过,哪像你不上班还这么有进取心……” 佳音以谦逊的笑声作答,没人听得出当中的不快。她感觉宋敏骨子里其实是瞧不起她的,认为全职太太就该不思进取,与社会完全脱节,和当初那些极力劝说她出去找工作的亲友一样,认定她没有就业能力才做了没出息的决定。 她的确没有高学历,也不会高精尖的技术,可凭烹饪手艺找一份中等收入的工作很容易,更别说后来考了三个技师证,去高档餐饮公司应聘主厨也不难。没有人强迫她呆在家里,她是靠个人喜好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 别人喜欢歌舞、绘画、健身、旅游,她喜欢烹调、缝纫、编织、刺绣,花心思做一桌美味的饭菜,绣一条漂亮的手绢就是很好的休闲娱乐。而且她早厌倦了低眉顺眼讨好逢迎,不愿涉足人际复杂的职场,没有什么比自由自在呆在家里更能从事爱好了。 最根源的一点。 她太渴望有一个幸福安定的家,一旦拥有就全力以赴去维护,掌控住家里的一切才能获得充裕的安全感。 这些年她的人生一直良性发展,自我感觉很好,犯不着对外说明。 她思筹措辞如何结束对方的啰嗦,刚回家的秀明大踏步走进厨房,老远就递出手机。 “你跟谁聊天呢,妈说打你手机老占线,都打我这儿来了,你快来听听是什么事。” 佳音借机打发掉宋敏,接过手机,下意识转身推开落地窗走进院子,反手关上门,将试图跟随的丈夫堵在屋内。 听到母亲的声音,烦厌织成的大网紧紧勒住她的心脏,此刻的她像拉开保险的□□极易走火,必须躲着家人。 “佳音,洋洋要去申州找工作,想在你家借住几个月。” 洋洋是佳音大哥的长子,是她的大侄子。 佳音无声冷笑,静默两三秒,营造出为难的氛围,随后慢条斯理拒绝。 “不行,我公公打算把两位小叔子和小姑子都招回家来住,没有空地接待外人了,你让大哥他们另想办法吧。” 她称呼大侄子为“外人”,想必惹得母亲不快,老太太嘟囔着说:“你公公发神经了?好端端的干嘛让孩子们回去住?” “大概想抓紧时间享受天伦之乐吧,我们做儿女的应该顺着他。” “你只想着做他的儿女,怎么不想想我们才是你亲生的爹娘,也不分点孝心给我们,每次让你帮忙都推三推四。” “我也没办法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工作,全靠珍珠她爸养活,在家说不上话。” “珍珠她爸就那么不近人情?老婆家的忙一点都不帮?” “你硬要他帮忙也行,就怕洋洋来了受气。” “你多护着他点不就行了?那赛家人还会当着你的面甩脸子?” “那可不好说,家庭主妇没地位,我也不可能随时跟着他。” “看看你嫁了个什么人啊,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还好意思摆臭架子!” 母亲外强中干地吼嚷,明显退缩了,孙子是她的心肝宝贝,舍不得放到别人家去受委屈。 想当年她送走女儿时可是无牵无挂的呀。 佳音心底的伤疤破了,流出怨毒的脓水,语气却更显柔弱。 “有什么办法呢,以我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反应慢了一拍,冲口道:“你的条件很差么?” “不差吗?” 轻捷的反问隔空抽了母亲一巴掌,上不起大学,无依无靠,结婚时娘家一毛不拔的女人,放到农村也是朵苦菜花。 母亲还没无耻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愤懑地打岔过去。 盲音响起,佳音卸下伪装,怨恨像一团硬鬃毛堵在喉咙口,又刺又痛的难受。 回到厨房秀明已转去卧室,佳音去还他手机,他睁着好奇的眼睛问:“家里怎么了?妈是不是有事要咱们帮忙?” “妈”字叫得很顺口,他是个传统男人,婚后把丈人和丈母娘当成自己的父母,妻子的娘家也是他的家,若有急难,义不容辞。 佳音心想丈夫要是听到自己与母亲的对话,一定会发火,假如再发现她多年来一直以他为借口回绝娘家人的求助,怕是要当场晕菜。 结婚十多年,她从不对婆家人讲述婚前的苦状,连秀明也不清楚她和父母兄弟的糟糕关系。她心思通透,很小就明白传递负能量会惹人反感,努力用阳光积极的表象包装自己,小心藏好血淋淋的伤口,不做祥林嫂式的蠢女人,满世界展览不幸。 “她说洋洋要来申州找工作,想在我们家借住一阵子。” “小事嘛,让他来就是了。” “我让他另想办法。” “为什么?孩子孤身一人大老远过来,不投奔你这姑妈还能投奔谁?你怎么能把人家赶去外面住?” 秀明语气急了,妻子办事向来妥当,这时的失误就显得很异常。 佳音微微苦笑,丈夫的慷慨仗义大部分时候都很可爱,但放在她不喜欢的事情上就有些可气了。 是个人都掏心掏肺,能不上当受骗? 她温言解释:“爸要让小亮他们搬回来,这节骨眼上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吵闹时被外人瞧见多不好。再说洋洋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独立是最要紧的,那孩子从小懒散,做事拈轻怕重,要是住在我们家,吃喝不愁没有压力,找起工作来多半不用心,就这么无所事事的混下去也说不定呢。到那时再让他搬出去反而不好向我爸妈大哥交代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自谋生路,等他真有需要时再适当帮助,才是真正为他着想。” 秀明头脑简单,基本有道理的话都能长驱直入,琢磨着妻子言之有理,只小小发了句牢骚:“你老是拒绝爸妈,二老该生气了。” “哪有啊,前几次他们来旅行,我们不都尽心接待了吗?” “那才几次啊,而且每次给老人和小孩红包你都只肯包一点钱,害我都不好意思出手。” “能代表心意就够了,他们又舍不得花,给他们钱最后还不是拿去贴补儿子们?我二哥和三哥都游手好闲,三四十岁的人了还带着老婆孩子啃老,不能再让他们觉得从我们身上能捞到好处,否则以后麻烦不断。” “你对你们家的人好苛刻啊,还不如外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佳音脸上洇了层冰雾,赶忙扭头逃避。 丈夫绝难理解她的感受,她三岁离家,至今顶多与父母见过二十次,不看照片几乎记不起他们的长相。成年后娘家人意识到当初的弃子又有了利用价值,三不五时藉着“亲情”的圣旨向她索地纳贡,一次次贪婪掠夺,自私算计扑灭了她仅有的留恋,她早发过誓,再不用宝贵的真情去填那冰冷的无底洞。 昨天贵和提起陈家重男轻女,说了句大快人心的话。 “要我说这种极端偏心的父母都是畜生,陈叔叔是运气好,摊上个有良心的女儿,换成我根本不会管他。” 她才不要做陈家女儿那样的包子,娘家人只和她存在血缘关系,她真正的亲人在赛家。 回到厨房,她想起正经事,连忙转身去找丈夫。 “昨天我问了一个同学,她答应借我们二十万应急,你先拿去结清工人们的工资吧。” 秀明惊喜,迎上前细问:“谁这么大方?” “就是让我帮忙做绣工的黄芸。” “她啊。” 秀明喜色顿减,有些不情愿了。 “她老把你当廉价劳动力使唤,这次再借了她的钱,以后更要折腾你了。” 佳音笑道:“那都是后话了,先解决眼前事要紧。” 民工们还攥着秀明的欠条,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利息,确实耽误不得,秀明无奈道:“好吧,跟你同学说,我给她两分利。” “又不是高利贷,她说照银行的利息付,后天就把钱转我账户,到时我再转给你。” “这么及时呀,她手机号多少,我得打电话谢谢她。” “不用,我跟她说是我哥哥要买房子,没说你被人赖账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人家知道不好。” 秀明连夸老婆处事周道,其实只看到了周道的表皮。 借钱是个幌子,那二十万是佳音悄悄积攒的私房钱,家里的经济大权历来由她掌管,她一开始就做了内外两套账,开源节流,精打细算地存下一笔秘密储备金,以防不测。 昨天民工们上门讨债,她假装没钱,要是当场把钱付了,人家肯定以为他们家明明有钱还故意赖账,结怨不说,传出去还坏口碑。再者,也想借此逼一逼丈夫,宁可多付些欠款利息换他一个深刻教训,这法子比耳提面命,疾言厉色追着老公责骂有效得多,还能增进对方信赖感。 六点晚饭做好了,夫妻俩等胜利和珍珠回来吃饭,儿子英勇饿了,盯着香喷喷的糖醋排骨直咽口水,佳音上菜时摸摸他的小脑袋。 “今天爷爷不在家,你可以先尝一点。” 英勇瞅了瞅默默刷手机的父亲,一个劲摇头。 “不,我等小叔和姐姐回来。” 秀明像个严厉的考核官,沉声说:“大人没上桌,小辈不许动筷子,这才叫懂规矩。” 要是换成珍珠,他的态度一准两样,佳音嘴角一撇,又怜惜地摸了摸儿子头顶。 “妈妈给你拿饼干,先吃一点垫肚子。” 她拿来饼干盒,秀明正接电话,听口风不像工作对象。 “我对家装设计也不是很在行,平时都是拿到设计师的图纸再干活儿的,你最好先请专业人士看看……” 秀明语调温和了不少,由此可见通话方是个女人。 佳音嗓眼里仿佛扎了根小刺,反射性精神紧张,表面仍是云淡风轻。没有男人喜欢疑神疑鬼的老婆,她一向沉得住气,摸查时不动声色,况且以丈夫的性格,不采取行动,他自己也会露痕迹。 果然秀明挂线后主动嘀咕:“你们班那个高晓阳好阔气啊,在阳澄湖边买了栋别墅。” 佳音恝然一笑:“她又找你帮忙看装修?” “是啊,你说她那么有钱,买了那么多房子,怎么就舍不得花钱找个专业设计师呢?我只会施工,做出来的方案满足不了高端客户要求,上次帮她看万科那套房,跑了好几趟,最后她老公还是找了专人做设计。” “她可能想多听听参考意见吧,我的老同学嘛,你只当帮忙好啦。” 佳音心里发出尖锐的嘲笑声,早看透了高晓阳的把戏。年初秀明陪她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到场就成了吸睛焦点。他生来相貌出众,又经常从事重体力劳动,保持着上佳的体型和精神面貌,比过早放弃自我管理的同龄男性年轻清爽得多,在外总被误当做青年小伙。 那些自命不凡的女同学大概想不到其貌不扬的佳音会找到这么帅气的老公,对比自家脑满肠肥,皮松秃顶的丈夫,不禁意难平。几位不甘寂寞的半老徐娘动起歪脑筋,高晓阳是最露骨的,自那以后常在微信上隐晦地撩拨秀明,还时不时找借口约见他。 这种先天条件后天发展都出色的女人似乎有着毋庸置疑的优越感,认为自己有权拥有一切目之所及的好东西,哪怕这东西已经贴上了他人的标签。 佳音悄然忍耐许久,眼下觉得是时候给高晓阳点颜色看了。 那张狂的女人自投罗网,稍后给秀明发来微信。 “她坚持让我去实地看看,问我周六有没有空。” 看得出秀明对高晓阳毫无兴趣,甚至厌烦她的罗唣,知会佳音意在商量如何拒绝。 佳音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现在阳澄湖风景正好,大闸蟹也肥了,去当地吃价钱便宜一大半,我们家好久没去旅行了,周六不如带爸和孩子们去那边玩一趟,顺便帮高晓阳看房子。” “对呀,爸近来心情不好,我正想陪他出去散散心呢。” 秀明欣然赞成提案,佳音顺势拿起他的手机,直接用他的微信账号向高晓阳发语音,说明自家的计划,邀请她和丈夫子女一道游玩。 有自知之明的人闻讯理应退却。 可高晓阳色迷心窍,纵使秀明拖着妻儿老小出行,也不肯打消邪念,回信说:“我老公周末加班,孩子也要去看他奶奶,都去不了啊,不用管他们,我们去玩好啦。” 佳音断定高晓阳在撒谎,对秀明说:“她老公要加班去不了呢。” 秀明不知道老婆在跟他耍心眼,顺嘴接话:“她说她老公经常出差加班,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她生病了也不管,和小亮是一号人。” “晓阳太可怜了,我听说她老公不是真忙,只是对她厌倦了,故意找借口冷落她。” “还有这种事?” “好几个同学都这么说,估计是真的。” “那是够惨的,她条件这么好,又会打扮,比一般中年妇女强多了,她老公真不知足啊。” “可能审美疲劳了,平时又缺乏沟通……要不我们帮他们制造点交流感情的机会?” “怎么制造?” “我有她老公的手机号,打电话劝他周六跟我们去旅行?” 一切水到渠成,佳音在秀明支持下拨通了高晓阳丈夫的电话,简短寒暄后开始对侵略者实施打击。 “刚才晓阳联系我老公,想让他帮忙装修你们在阳澄湖的别墅,叫他周六过去实地考察。我们家好久没出去玩了,想顺便带老人孩子去那边逛逛,我让晓阳把你和孩子们也叫上,两家人一起玩也热闹,可她说你周末要加班,去不了。老张啊,钱是挣不完的,你这个大忙人也得多关心关心家里人啊。” 老张反应惊奇:“我周末不加班啊。” 佳音怀着推测成功的窃喜,将惊奇反弹回去:“是吗?晓阳是这么跟我说的啊。” 男人半真半假冷嘲:“哼,她经常跟你们说我坏话吧?说我只顾工作不关心她,缺乏家庭责任感。” 佳音讪笑:“她倒没跟我说这些,我都是从我老公那儿听来的。” “她直接跟你老公说的?” “我老公搞建筑的嘛,晓阳有时会找他问一些这方面的事,上次你们装修万科那套房,我老公去现场看了好几次,可惜后来没帮上忙。” 老张语带歉意:“哦,那次我们家提前跟设计师签了合同,她都不跟我打招呼就去麻烦你爱人,我也怨她多事,重重说过她了。” 又一个诡计败露,佳音的怒意燃起明火。 这个高晓阳为求新鲜刺激把人当猴耍,实在欺人太甚。 她果断出招,逼真的一声“咦”,刺出软刀子。 “你们事先已经找好设计师了?可是晓阳当时说你们还没联系家装公司呀,我老公也说他对设计外行,建议她找专业人士,可她坚持让我老公先出方案,我老公担心你们不满意,还专门找我搞设计的小叔子仔细请教呢。” “她怎么能这样!” “也没什么,就是对家装感兴趣吧,可惜我老公不是学设计的,每次听她提问都给不出好建议,也怪不好意思的。” 老张是IT精英,智商不低,已嗅出后院腾起的烟味,向佳音赔过不是,语带双关地请求:“这人就爱没事找事,麻烦转告你爱人,以后别理她,她再纠缠,直接拉黑得了。” 佳音完成攻势,适时收兵,还笑嘻嘻宽慰几句,料想头顶泛绿的男人会采取措施,教高晓阳吃不到羊肉空惹一身骚。 秀明旁听有感:“怎么,她老公没故意冷落她?上次万科那事是逗我玩的?” “不知道,听老张的口气好像另有原因,万科那事也不是存心的吧,大概想试试其他方案,又舍不得花钱……” “她当我是免费劳动力吗?哪有这样耍人的!” “你一开始也没打算赚她的钱呀,反正是帮忙,事情过去就算了,别那么计较。” 佳音以大度煽动着丈夫的怒火,耿直人最受不了感情受损,秀明眉尾上挑,上下犬牙也顶住了。 “我最讨厌这种占小便宜的人了,照实说也没什么,干嘛撒谎糊弄人,你也是,怎么能跟这种人交朋友?” 佳音失笑:“我什么时候说她是我朋友了?就是普通的高中同学,上学那会儿也没什么来往。” “那她怎么老跟咱们套近乎?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呢。” “我哪儿知道,她那人眼光高得很,以前从不正眼看我,这次同学会不知哪里顺她眼了,那么热情我也纳闷呢。” 秀明如同识破骗局的羊牯,愤然作色:“我是看你的情面才跟她客套的,既然这样以后没必要来往了,我把她拉黑删号,她要是问你,你随便找个借口帮我搪塞吧。” 他立刻拿起手机操作,像丢掉一件恶心的垃圾,佳音调侃他孩子气,巧笑中荡漾洋洋自得。出嫁时她就明白丈夫的好皮囊容易招蜂引蝶,时刻谨小慎微地提防,方式却不同于暴躁冲动的嫉妇,从不强势敲打警告,只采用温和机智的手段,润物细无声地捍卫所有权。不知多少次像这样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击退窥伺者,大多时候还是在秀明懵然无觉的情况下。 他以为妻子是个易受欺负的老实人。 其他人想必也这么认为。 众人的误解令佳音感到安全,她喜欢“老实”这件迷彩服,打算穿一辈子。 饭后淑贞阿姨来窜门,夺下她手里的吸尘器,不由分说拉到后院,活像送情报的地下工作者。 “本来昨天中午就想跟你说这事,被那伙民工一搅和,全忘了。又怕你爸知道,只敢捡他不在的时候来。我问你,千金和金姑爷最近过得怎么样?小两口闹没闹矛盾?” 佳音谨慎微笑:“您又听说什么了?” 淑贞抓住她的手抖了抖,制造紧迫感。 “不是听说,是亲眼瞧见的,你们家金姑爷八成搞外遇了。” 第11章 专一的理由 前天淑贞和朋友在许家湾聚会,眼瞅景怡和一个二十出头的时髦美女在街头出没,那女人公然挽着景怡的胳膊,小鸟依人,优雅娇俏,景怡领着她招摇过市,一副谈笑风生的风流情态,俨然是对亲密爱侣。 “我当时血压都升高了,心想金姑爷怎么这样啊,这要是被你爸瞧见还不活活气死。你们肯定都还蒙在鼓里呢,快帮千金想想对策吧,不是我老太婆瞎起哄,那小三比千金漂亮多了,瞧着还是个有气质的文化人,真靠实力竞争,千金准会输给人家。” 淑贞急得脖子粗了一圈,哼哼唧唧喘气叫骂,佳音连连摆手阻止她,关注屋里的动静,生怕惊动秀明。 “阿姨您别急,景怡不是那种人,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但都是误会。” 淑贞怨她心大:“两个人都粘在一块儿了怎么能说成误会呢?金姑爷就是个抢手货,藏在冰箱里还招苍蝇,你们由着他和狐狸精鬼混,也不怕千金吃亏。” 佳音笑着摇头:“不会的,肯定是您弄错了,景怡真的很专一,心里只装着千金一个人。” “那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 “是他朋友吧,多半和景怡一样是海归,受国外风气影响,思想开放。您看外国的男女即使是普通朋友也相互亲来抱去的,景怡只和那女孩子挽着手,没干别的吧?” “是没干别的,他再敢干别的,我就当面上去问他了。” “那就是了,肯定是误会,您放心吧。” 佳音的把握有七成是做戏,内心的震动比淑贞高出好几个烈度,真金不怕火炼,但没到盖棺定论时,谁又能断定景怡是块真金呢?她坚持否认淑贞,为的是防止不利风声扩散,事实不被大众获悉就不能称其为真相,在千金获得保卫婚姻的能力前,只能闭目塞听稳定局势了。 平凡的一天即将结束,当天的心境却不同寻常,她那了不起的妹夫金景怡也是,这一天过得极不平静,先是在上午狠狠批评了手下的实习医生钱小鹏,他的嘴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是用来说好话的,骂人比赤道飘雪还罕见。 良言一句严冬暖,恶语一出盛夏寒。 他也不愿在极端天气里和人打交道,可钱小鹏这小子心态病得厉害,不治不行。 前天他们科来了位六十多岁的女病患,阿姨有严重的胆结石,伴随重度炎症,经诊断决定实施胆囊摘除术。钱小鹏负责安排病人就医,原定今早八点手术,可普外那边工作延迟,手术时间一推再推,临近11点病人仍滞留病房。 阿姨有低血糖症,胃也有毛病,饿一饿就疼,为了手术从昨晚六点后开始禁食,到上午已经很难受了。她的女儿多次到办公室催问情况,钱小鹏态度冷淡,每次都不耐烦地叫病人等待,终于激怒家属。 “你们医院就这样对待病人?我妈有低血糖和慢性胃炎,经不起饿,她现在头晕胃痛,而你们没有一点缓解措施,只叫我们等等等,六十多的人了出了事谁负责?我们又不是免费看病,真金白银都花出去了,凭什么让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求你们,真当自己是大爷啊!” 那女儿起初态度挺好,被医生的不作为逼得气急败坏,堵在办公室尖声痛骂。景怡赶到时钱小鹏还跟人对着撕,门外挤满围观群众,知情的都在数落医生不负责。 景怡劝住家属,马上为病患注射了抑制胃酸分泌的针剂,并说明手术前可以含一小块糖果补充血糖。了解原委后他火冒三丈,将屡教不改的学生带到无人处训斥。 “明明能轻松解决的问题,为什么敷衍塞责?我提醒过你多少次,别只看着病人的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得把他们当做人来关心尊重,这是医生起码的职业道德!你对病人漠不关心,态度还傲慢恶劣,以后不止挨骂,还会挨揍!” 钱小鹏振振有词反驳:“金老师您耐心好脾气好,受病人欢迎,但不能强迫每个人都跟您一样,我是医生,医疗不是服务行业,没义务像餐馆服务员一样对他们有求必应。” 景怡拿出手机刷开百度百科,页面显示:“第三产业即各类服务或商品”,其中的公共服务业就包括大型或公办医疗业。 “在我们国家,医生就是服务行业,你先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觉得他这个名校的医学博士,从业十多年的老医生都不敢拿乔,一个学位证还没到手的实习生更不该夜郎自大。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好比影视圈里天皇巨星通常低调敬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八线偏爱耍大牌,钱小鹏昂起下巴狡辩。 “医生的专业技能比一般服务业人员强多了,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这跟专业没关系,是素质问题!” 景怡温和的面容浮起格格不入的怒色,语调强硬了。 “医疗行业属于专业服务业,因为国内的医生长期被束缚在体制内,享受比普通人优越的“编制”待遇,加上一贯的行政化体制使很多人习惯计划经济思维,不仅缺乏服务意识,也缺乏与患者有效沟通的自觉和能力,你是新人,还没正式入行就染上老一辈的陋习,今后怎么能干好本职工作?” “我每天应付十几个病人,都让我低三下四赔笑脸,我会累死的,我是人,我也有情绪。” “没有人让你低三下四,病人和家属也不会真拿你当餐馆服务员使唤,他们是来看病的,你只要积极认真地为他们治病,他们就会心怀感激。比如刚才那个阿姨,她入院时病历上写明她有低血糖和慢性胃炎,你知道手术容易延迟,就该事先做好防治准备,即便考虑不到,在家属多次反应后也该采取措施,一再消极应对,家属怎么会不生气?亲人在受苦,医生却不理不睬,医患矛盾就是这么产生的。” 钱小鹏自我意识过剩,被景怡的教导激起逆反,忿然道:“我实习又没工资,每天又累又苦,您还强迫我向他们提供五星级服务,是想逼死我?” “你工作累没收入,心情不好压力大这些我都理解,可你就不能换位思考?病人忍受病痛折磨来求医,满心以为医生能为他们解除或缓解病痛,你却给他们看冷脸,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这会使他们承受双重的心理折磨。医生和病人都不容易,要相互包容,你不用太亲切,起码做事说话别惹人反感,否则激怒他们吃亏的还是你。” “又不是我求他们来看病的,嫌态度差去私立医院啊,一分钱一分货,又想少花钱又想服务好,哪有这么好的事。” 景怡闻声收起后续规劝,对不可理喻的学生得使用非常规的教育手段。他肃然逼视钱小鹏,直到他眼神闪躲,慢慢垂下高昂的头颅,而后平静发话。 “从现在起放下你手中的一切工作,我们科有位赵炳德教授,心外科有位黄明远教授,还有肿瘤科的张欣悦教授,这三位老专家的坐诊时间刚好是岔开的。等下我会打电话求他们帮忙,以后你上班时间都轮流去陪他们坐诊,看他们是怎么工作的,参观满一周再回来说心得体会。” 钱小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服从调度,景怡目视他负气离去的背影,深感医疗行业青黄不接,学校培育医生,正该从医德抓起。 返回工作岗位,他恢复满面和煦,领着护士白晓梅去巡房,在五楼的公共大病房,一股突如其来的恶臭掐住他的喉咙,周围人也皱眉捂鼻叫嚷,好像遭遇生化武器袭击。 “吴奶奶又失禁了。” 景怡顺着人们的目光望向躺在523床上的老太太,老人面部扭曲,每一条皱纹都在颤动,脸上糊满汗水,额头鼻唇的深沟里积起水洼。失禁不会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此刻折磨她的是无地自容的羞耻感。 景怡前两天就注意到这位呼吸科的病患,吴奶奶七十九了,肺功能衰竭,像个破风箱,吸不进空气,走路比跑马拉松还吃力。 生老病死本是常情,可她的处境比病情更揪心,身边竟没有家人照料,只有个表弟每天晚上会来瞧瞧。这表弟说吴奶奶有四个儿女,都在外地来不了,又不肯对检查、治疗负责,医生只好直接向病人交代医嘱,所有单据都由吴奶奶亲自签。 医院最怕收治这种病人,稍不留意就会落下沟通不充分,医治不得力的后患,关键时刻连个签《病危通知书》的人都没有。 还好吴奶奶是知识分子,医从性好,让签啥就签啥。看她衣着鲜亮,入院时还烫着洋气的发型,是个体面人,如今病重被迫在屎尿堆里打滚,该是何等的屈辱。 医院是悲剧集散地,景怡见多识广,看到吴奶奶的惨状仍于心不安,他骨子里存着大同思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没机会孝敬自己的父母,更不忍见老年人孤苦,一面询问旁人:“病人家属在哪儿?”,一面快步走近病床,打算替吴奶奶清理。 论理医生干这些活儿很掉价,他不在乎,有需要就上,总之不能让外界觉得医生冷漠,“烂好人”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他身后还有个白晓梅,这么做是越俎代庖了,护士们最恶替病人把屎把尿,何况这还是其他科室的病人。白晓梅见状有些急也有些气,如果景怡袖手旁观,她也能堂堂正正无视,景怡一行动,她不抢先接手就会惹来不好的风评,说不得要挨上头的训。 正不胜其烦地跟上去,一个小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抬眼领会现场情况,急声叫住景怡。 “金大夫,我来吧。” 她利落地走过来,让白晓梅帮她为其他病患换药挂水,挽起袖子为吴奶奶做清洁。 这小姑娘名叫晏菲,二十四岁,以前在利民医院上班,上周经同学白晓梅介绍跳槽到亚洲医院,被安排到景怡所在的科室,来时还在男同事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没两天全院都知道消化外科来了个顶漂亮的小护士,好似投进夏日池塘的石子,使得单身汉们像蛙群一般兴奋起来。 景怡身旁穿梭着各式美女,走马灯般见惯不奇。和晏菲打过几次照面,觉得这瓜子脸杏核眼,白皙苗条娇小秀丽的江苏女孩只算中上姿容,个人感受并不惊艳。他边界感清晰,女朋友、女同事的美丑胖瘦无关紧要,人品性情才是左右他相处态度的决定因素。 从一周的观察来看晏菲是个好女孩,工作认真,待人和善,已赢得不少同事和病人赞誉。目睹她温柔细心地为吴奶奶擦身换衣,景怡坚定了这种认知,有爱心的护士都是小天使,他有义务多加关照,把她培养成科室的得力干将。 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抖动,看到来电显示,近日埋伏在他心底的无奈再度抬头,走出病房去接听。 耳边响起清甜悦耳的娇音。 “我想见你。” “我在上班。” “我已经到你们医院了。” “那先找地方坐一坐,我巡完房才能过去。”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要不在对面酒店开个房间。” “太麻烦了,就去我们住院部楼顶吧,这个时间比酒店还清静。” “你就不怕同事们瞧见?” “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也许我会一时冲动跳下去呢。” “哈哈,你再吓唬我我真不敢跟你见面了。就这样吧,我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景怡淡定地应付不善的邀约,将对方的资质评级下调到“偏执”一类。 自私、愚蠢、任性、粗鲁只是人性缺点中的丫鬟,偏执才是女王。 公认双商俱佳的人也有这毛病,可见要看穿一个人的本质多么困难。 他心无旁骛地完成工作,11点来到约会地点,天空堆满乱絮般的浮云,染着浓淡不均的墨色,毫无章法地笼在头顶,地面的楼宇植被都暗了一个色度,气象萧条,很适合做无病呻吟者的舞台。 女儿墙的护栏旁立着一位窈窕女郎,红衣红裙还有性感的红唇都如奔放烈焰,她在这种天气里如此装扮,是存心做焦点,牢牢抓住众人的眼球。 景怡觉得相识以来,她今天的着装最差劲,彻底败坏了高雅恬静的气质,侧面表明她心理失常了。 该不会真想做一只跳楼的厉鬼吧? 保险起见还得先撒个小谎安抚。 他从容靠近,露出以往那种随和温柔的微笑:“Jennifer,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参加重要的聚会吗?” Jennifer挺起柔韧的腰肢,恍若一条昂首的蛇,艳丽的面容散发出强悍的攻击性,微翘的嘴角缀满富家女惯有的高傲。 “没别的事,就为了见你。” 景怡微微耸肩:“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用不着搞特殊化。” Jennifer摇头:“那是你认为的,对我而言你最特别。” 景怡面不改色地笑,这位大小姐是他一位亲戚的表妹,在一次生日会上相识,不咸不淡地来往了一年。他女性朋友多,处事温和圆融,别人求助诉苦,他一般都会表示出极大的耐心与善意,以诊治病人的情怀对待她们,实际不存在多少发自内心的情感。 通常他接触的女孩子都出身富贵,受过良好教育,格外自尊自爱,知道他是有妇之夫,自身行事又稳重,相处时都很有分寸,个别时候也会出现放浪不羁者,对这类人景怡会妥善地保持距离。 Jennifer伪装太好,景怡起初被她端庄矜持的淑女做派麻痹了,发现端倪已难抽身,对方是个情场老手,打着友情旗号招惹接近,他迫于礼节,故作糊涂地敷衍,不论Jennifer路数多高明,就是不照她的脚本行事。 处心积虑构思的暧昧招数均不奏效,Jennifer失去耐性,上周向他挑明心声,被景怡当场拒绝犹不死心,持续软磨硬泡,俨然不到黄河心不死。 寻常朋友可以绝交完事,她好歹算远房亲戚,景怡不能不有所顾及,静下心来与之周旋。 “Jennifer,你这么优秀,身边有无数追求者,爱上一个已婚男人太不应该,实在有悖你的身份修养。” Jennifer摆出相反论调:“我认识的男人里,你是综合条件最好的。” 理由她早已陈述过,那些夸赞听起来很舒心,可惜作用到了不恰当的地方,景怡不想再听第二遍,笑道:“谢谢你的谬赞,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因为你老婆?” “没有她答案也一样,本来不想说得这么直接,你虽然很美很有魅力,但不是我中意的类型。” 就算对方是立在悬崖边的珍贵花瓶,景怡也不准备接住她,他的内心远不似外在那么多情,决绝时近乎冷酷,不像有的糊涂男人,出于心软把自己摔得缺胳膊断腿。 这羞辱是Jennifer自找的,可她不甘心。 “你应该明白,我喜欢你,不是看上你的钱!” “我知道,你家很富有,想追你的富豪多得是,我这点家底算不上什么。” “那你为什么抗拒?除去家境,我的外貌、学历、气质、才艺、谈吐都比你老婆强十倍,为什么你爱她不爱我?” 女人的肩头焦躁颤抖,像被烟头烫伤了自尊。 景怡经过反复观察,现下大致摸清了她的症结所在,平和而认真地问:“Jennifer,你每次和我聊天,谈论最多的就是我的太太,对她的兴趣好像远远超过对我。” Jennifer酡红的脸转为赤色,衣服上的红烧到了她的脸上。 景怡单刀切入病灶,沉静的眼眸在她瞳孔里映射出刀剑的锐光。 “你说你爱我,其实只是错觉或者借口,真实的原因是对我太太产生了嫉妒和竞争心理,想通过抢夺我,来证明自己的优秀。” 他抬起手阻止Jennifer开口。 “请先听我分析,如果错了等我说完再尽情反驳。” 毕竟是有教养的女人,Jennifer咬牙忍耐。 景怡拉家常似的循循剖析:“前些时候我粗略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好像不是第一次爱上我这种人。” 从亲戚朋友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显示,Jennifer此前曾多次插足他人婚姻,借用一些不客气的评论来说就是有“小三癖”。 Jennifer没想到他会暗中调查自己,顿时跌入慌乱的旋涡,但她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依然能保持必要的镇定,以要强的口吻否认:“那都是误会,我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后才发现我并不爱他们,很快就果断地分手了。” “你跟我在一起后也会发现你并不爱我,你专注的不是我和那些有妇之夫,而是我们的妻子,认为她们个个蠢笨无能,姿色平庸,仅凭好运气拥有了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你克制不住嫉妒心,想打败她们,由此获得成就感。” “真好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完成你童年时代未能完成的情节。” 景怡今天不止想了结这朵烂桃花,还决定顺手拉一把陷入迷津的女子,因此深入挖掘她的心路。 “听说令尊年轻时很风流,长年冷落你和你母亲。” “你调查得真全面,那是我父母之间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你可能不太了解心理学,有研究证明三角关系是人类社会关系中最稳定的,人们为获得安定感和平衡感,都会本能地构建三角关系。对每个人而言,原生家庭就是最初的三角关系,即父母和孩子。女儿在这种关系中成长,如果爸爸很爱她,爸爸也爱妈妈,妈妈也爱她,那么三角关系中的三条线都均等,能极大缓解她对三角关系的情节,使她在成年后不会渴望构建这种关系。在你的童年三角关系是失衡的,令尊冷落你母亲,对你也不够爱护,让你产生强烈的三角关系情节,促使你在以后的人际交往中构建这种关系。当你开始寻找伴侣时,你会潜意识地想通过打败一个女人来得到男人,这不是爱情,只是用破坏性的竞争弥补内心没被满足的缺陷。” 景怡紧接着又做出一种假设:“假如我太太是位完美无缺的人,各方面远胜过你,你根本没有竞争的可能性,你还会对我动心,试图和她争抢我吗?” Jennifer嘴闭得死紧,嫣红的唇都缩进那条窄窄的黑缝里,仿佛照妖镜前的妖怪,恓惶无助。 空间静止了数分钟,流淌的云层投下忽深忽浅的暗影,如同女人沉浮的心事。 阵法已破,Jennifer投降似的叹息:“到底是医生,眼光比普通人狠,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有这种心理的?” 口风有一点求援的意味,景怡知道这变态的情节摧残了她许久,她能求救就还有救。 “从你过度关注我太太开始,你总是有意无意贬低她,好奇她的一切,却对我自身的情况不怎么感兴趣,嫉妒和竞争意识已经非常明显了。” “……以前那些男人都没发现,他们以为我真爱他们。” “我想你战胜他们的妻子以后并不快乐,甚至很内疚,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所以调头攻击那个负心汉,然后无情地抛弃他们。” “是,每当我得到他们,爱意就荡然无存了,反而代之以厌恶,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关系。” Jennifer幽幽注视景怡,满面愁容。 “景怡,你说我有必要去看心理医生吗?” 景怡以医者的态度肯定:“很有必要,专业人士能更有效地帮助你调整心态,像你这么出色的女孩子,修补好心理上的缺损以后,一定能拥有美满的人生。” 他向Jennifer推荐了几位专家,Jennifer记下那些人的联系方式,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满怀抛闪不下的困惑。 “你还想问什么,都说出来吧。” Jennifer腼腆一笑,低下头,换上淡定的表情。 “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她做妻子?” 景怡笑呵呵搪塞:“还能为什么,她是我的真爱。” “没这么简单。” “别把事情复杂化。” “我的直觉很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也该拿出一部分你的来交换,这样的才公平。” “你是怕我出去说你坏话?不会的。” 景怡哈哈大笑,发现打马虎眼不管用时,终于选择妥协。 “好吧,你口风紧,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不是大秘密,就是有点复杂,我懒得对人说。”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以这女人的骄傲不至于像高音喇叭到处散布他的隐私。 Jennifer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用问答方式探讨内情。 “你是看着你太太长大的,也是她的初恋,那在她之前你有没有过别的女人?” 第一个问题就很犀利,景怡笑而不答,Jennifer意会,或许是道德上的压制感减轻了,她重新焕发容光。 “刚见面时我就看出你是那种年轻时玩得特别狠,后来又彻底收心的男人,真要拈花惹草也是个老手。” “哈哈,老手不敢当,算男人的正常阅历吧。” “你看女人的眼光好像很准,总能在第一时间识破她们的企图,是受过特别训练,还是经验累积出的教训?” “哪有这么沉重,我又不蠢,看过一些见闻自然有所感悟。” 景怡道出旧事,大学毕业那年的暑假父亲用环球旅行做奖励,途中到达拉斯维加斯,主动领他去红灯区游玩。繁华的赌城夜晚处处流溢奢华颓靡的气息,那些红男绿女,珠光宝色令人目眩神迷,他以为父亲要带他开眼界,心跳比色杯里飞转的骰子还快。 谁知第一天父亲要求同行人员都做劳工装扮,进入夜总会,几个邋遢的穷鬼收获了满满的嫌弃,那些锦衣香鬓的美女全都冷眼相待,当他们是烂菜叶子,恨不得一脚踢飞。景怡在吧台干坐良久,只吸引来几个基佬和满眼色气的老富婆,吓得他拔腿就跑。 第二天一行人恢复身份,华服亮相,包下整座会场尽情狂欢。昨天冷淡的女郎们幡然转变,环绕在景怡周围,极尽媚态地恭维讨好,好像他是下凡的神仙,争着赶来沾仙气。 富可致贵,钱足通灵。景怡省悟他在那些女人眼中不过一串代表金钱的阿拉伯数字,也明白这是父亲精心设计的点拨。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观察周围的女人,通过她们的言行摸索本性,基本不会出错。” 物质的女人眼睛里有一种特别旺盛的类似肉食动物的精光,哪怕用高超的演技掩饰也会露马脚。学会甄别后他能准确躲开一些居心不良的诱惑,避免迷失动摇。 Jennifer戏谑:“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冲着钱去的,而且你怎么能断定你老婆就不物质?” 景怡笑道:“我太太是我见过最不物质的女人了,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她的成长轨迹都处在我的引导下,三观都是我培养出来的。” Jennifer眼神一闪,射出狐疑。 “我和我大舅子是小学到高中时的同学,常在他家进出,和他的家人关系亲近。我岳父结过四次婚,子女都是隔肚皮的,家中女主人的位置长期空缺,孩子经常得不到母亲照顾。” “真是个混乱的家庭啊。” “也没那么糟,我岳父人很好,很疼孩子,尤其是我太太受到了最多的宠爱,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常常帮她大哥照看她,陪她聊天玩耍,她很听我的话,不知不觉就被我的观念习惯同化,我喜欢的她都喜欢,我认为对的她也很赞同,她的审美、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式、是非观、价值观都跟我一样,做事步调也合拍,我们的默契无人能及。” 大概不知如何形容这不可思议的关系,Jennifer愕然道:“……听起来像养成游戏。” 景怡没察觉自己眼角眉梢已涂满得意的光彩,感慨道:“起初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疼爱,也没对她产生过意乱情迷的感觉,还曾认真和别的女人交往过,直到三十岁才下定决心娶她,并且确信她是我人生唯一的伴侣。” 关键点来了,Jennifer目不转睛盯着他,宛若历史学家观看重大的考古发掘。 “你把她当成女儿来爱?” “别把我说成变态,我娶她就因为她和我三观一致。” “你想找志同道合的伴侣?那有很多选择余地呀。” “不止,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始终和我保持默契,我能绝对领会了解她的心思,这点做起来很难,不经过长期共处,怎么能摸清对方的性情想法呢?比她优秀的女人很多,也有相当一部分单纯善良只重感情不重物质的,可是我不能保证那些姑娘的性格思想能和我完全融合,也许处久了,我们彼此会暴露一些令对方无法忍受的行为和想法,使感情冷却,出现裂痕,进而导致婚姻破裂。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你知道我父母是少有的恩爱夫妻,数十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我希望我的婚姻能像他们那样。” Jennifer大致明白了。 “所以你是因为怕离婚,才选了一个你能够完全掌控的女人。” “我不喜欢控制别人,违心的顺从会令我很不舒服,和我太太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俩在一起,彼此都很舒适满足。她不用揣摩我的心思就能做出让我高兴的事,我也不用费力取悦她,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愉快并且心甘情愿。比如我说穿牛仔裤去参加宴会,她会感到很有趣而不会觉得丢人。突然在半路停车说我们走路回家吧,她也会很惬意,不会骂我发神经。我有时送她很贵的礼物,有时开车去郊外摘一片树叶给她,她会更喜欢后者。她爱使性子,但从不撒隔夜气,虽然懒散贪玩,可我生病时会彻夜守在床前,徒手接我的呕吐物也不嫌脏,我在病中想吃什么东西,她会开车几小时到另一个城市去买,我难受时她比我更难受。我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女人了,也坚信我们能像爸爸妈妈那样幸福到白头。” 景怡无意中秀起恩爱,已恢复理智的Jennifer却发觉浓情背后的病态。 “景怡,你有没有发现,你是在通过掌控你老婆获得婚姻的安全感?” 景怡微微诧异,即刻笑驳:“强势的人才喜欢控制,你和我认识这么久,觉得我强势吗?” “你的确不会强迫别人接受你的观点,顺从你的意愿,可是你也固执于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虽然多数时候都站在正确的立场,但对与你向左的意见你会毫不犹豫排斥过滤,这是隐形的强势。就像你拒绝那些勾引你的女人时,首先从内心加以鄙视,由此克制生理上的诱惑。” “你过奖了,我还没完全克服男性本能,假如有绝色美女硬生生投怀送抱,在逃脱无门的情况下我也做不了柳下惠。” “别顾左右而言他,过去我以为你老婆是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依附着你过活,现在看来是你有意放任她的懒惰,加深她对你的依赖从而强化你对她的控制。” 景怡突然语拙了,Jennifer不愧是耶鲁大学的高材生,透视事物的能力不亚于他。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表达两重意思:无话可说、不想再说。 Jennifer的右手已不由自主拽住他的手臂,似乎想把袖子上的火红染到他无暇的白袍上,破解他的罩门。又像找到一个与之有相似病症的患者,方才还萦绕眉宇的孤寂感明显淡化了。 她松手转身离去,边走边笑着回头讥嗤:“我会去看心理医生,同时找出证据,证明你的观点和做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正确。” 第12章 手术 景怡惦记着那位孤苦的吴奶奶,回到五楼的公共病房看视。她是呼吸科的病人,太过关心会被人说闲话,于是他先看了看他的病人,假装随意地踱到吴奶奶床前。老人换了干净衣服和被褥,好像睡着了,呼吸很深很重,在氧气罩上吹出一层一层的白雾,像被埋在雪地里。 这个年纪肺功能衰竭基本没有好对策,发展下去还可能导致肝功能损伤、消化道出血,许多患者为延续生命到最后只能施行气管切开术,独身一人将如何应付残酷的治疗。 他琢磨老人的子女为何缺席,可这本难念的经岂是外人能参透的,隔着科室又不便打听,纯然爱莫能助。 走出房门,晏菲恰好快步走来,这时应当相互打个招呼,二人一齐停步。 “金大夫还在巡房?” “路过,顺便进来瞧瞧。” 景怡还没跟晏菲正式聊过,有了开场白,很自然地展开寒暄。 “小晏,这几天还适应吧?” “还好。” “我们这儿和利民医院那边比较忙啊?” “都差不多,现在申州的公立医院全都人满为患。” 晏菲站立时两腿并拢,姿态端正,一双浅绿色平跟皮鞋整齐地靠在一起,尖尖的鞋头状似苹果叶子。 男人看女人,目光一般先落在脚上,景怡早从晏菲廉价的皮鞋看出她来自寒门,这样的小姑娘通常自卑畏缩,或是不合时宜的张扬,晏菲却言谈大方,不卑不亢,温柔的情态里蕴含着独立、坚强、乐观等向上的能量,必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她似乎也对景怡很有好感,主动搭话问:“金大夫您在这儿工作很长时间了吧?” “是啊,差不多快十年了。” “您看起来真不像医生。” “为什么?” “我还没见过亲自动手帮病人处理脏物的主治大夫。” 前天下午景怡巡房时遇到一个呕吐的病人,那病人全身瘫痪,在仰卧状态下呕吐极易阻塞气管造成窒息,景怡抢在护士前冲上去抱起那病人,替他拍背助呕,腥臭的呕吐物喷了他一身。几位家属赶来见此情景,感动得不得了,抢着要为他洗衣服,病房里的病友也直夸他人好,仿佛他一出现春天也会跟着回来。 景怡这些举动全系职业本能,却也常招来“作秀”的非议,个人观念不同,有的医生不喜与病人亲近,认为经手护士的差事会有损大夫的权威。景怡深知背后的微词,不想误导新同事,讪笑道:“我是急性子,动作比别人快,有时缺乏冷静。” “怎么会呢,您处理得很及时得当,对待病人又很亲切,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晏菲巧妙地将恭维融入风趣中,轻松又不乏真诚,其聪明伶俐可见一斑,成功拉近彼此的感情距离。 景怡发现她的护士服比刚才宽松了许多,即刻脑内了一场推理。 “刚才帮吴奶奶清理时弄脏衣服了?” “是啊,我没准备替换的,董大姐就把她的借给我了。” 景怡下意识回头向病房内张望,晏菲领悟出这个动作的含义,说:“刚才吴奶奶的家属来过了。” 景怡惊喜:“是吗?听说她有四个儿女,来了几个?” “没,还是她那位表弟,听说吴奶奶状态不好,今天提前过来了。” “孩子们还是没来呀。” “嗯,吴奶奶真可怜,刚才呼吸科的人来给她送化验单,我顺便瞧了瞧,她随时可能呼吸衰竭。” “你有没有听说她的孩子为什么不来看她?” “说是都在外地,工作忙走不开。” “工作有母亲的安危重要吗?。” “我和她表弟聊了几句,那四个孩子都发展得很好,小日子过得挺美,就是对吴奶奶不好。吴奶奶是干部,享受国家全额医疗补助,不用他们掏钱,可他们还是不想来。好像因为去年吴奶奶的丈夫去世前老两口一起立了遗嘱,决定死后把名下财产全部捐献出去,吴奶奶的孩子们不乐意,从此和她断绝联系。” 景怡的不平上淋了勺滚油,一下子失去聊天的悠闲。 “这也太不像话了,眼里只盯着遗产,钱是他们的父母吗?对待亲生母亲这样冷酷,怎么教育自己的子女?” 晏菲脸上闪过惊鸿一瞥的尴尬,景怡自觉失态,不想被当成道德帝,忙转话题邀请她共进午餐。 医院食堂不好吃,同科室的医生护士经常结队外出就餐,景怡想让晏菲多与同事接触,以便更快融入环境。 晏菲笑道:“我同学在这儿动手术,中午我要送她回去,改天吧。” “是吗?什么手术啊?” “普通的小手术,这会儿该结束了,我去接她。” 她不肯明说,大约涉及隐私。 景怡转回办公室,临近12点接到千金的电话。 “哥哥,爸爸来看我了,我正陪他逛街,说好今晚留他在咱们家住一宿,你今天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吃饭。” 岳父偏疼女儿,父女每周总要见一两回,这次却不同往常,定是冲着合住的事来的。 昨晚多喜提出该议案,舅子们激烈抗议,景怡没说半个不字,内心却坚定地站在赛亮等人一方。他在道德方面崇尚传统,生活观念是纯西式的,认为子女成年后就该与父母划清界限,各自经营生活,互不干涉侵扰。不能接受被长辈指手画脚,几个家庭挤做一堆相互擦碰,三代人一锅粥似的炖在一起。 过那种生活等于住在没有隔音效果的公寓里,丧失隐私、降低自由,更要应付各种“远香近臭”造成的矛盾。有血缘庇护还能减少心理压力,女婿说穿了还是外人,他又没有同类支援,陷入那种复杂的关系网,得透支多少精神成本? 想法不能如实反映到做法上,他疼爱妻子,又想做个好人,公然反抗违背这一初衷,所以把希望寄托在赛亮等人身上,昨晚回家后还采取了与他们迥然相反的行动。 夜里千金照习惯躺在他怀里追剧,那部玛丽苏神剧糟点满满,看多了大脑皮层的褶皱可能会全部消失。千金没认真开发过自身智商,不像肠胃进化只能吸收精细食品的丈夫,仍能顺利消化这些文艺糟粕,看到脑残梗就大笑不停。 景怡很能包容她的小爱好,像陪孩子看动画片的家长附和着发出呵呵声,演技和屏幕里的演员半斤八两,立时招来冷嗤。 “觉得不好笑就别笑,老听你假笑我都尴尬死了。” 她无伤大雅的娇蛮最和景怡胃口,伸嘴啄了啄她丰腴的脸颊。 “我被你的笑声感染了嘛。” 嘴里跟着塞入一块椰肉角,千金追剧时爱吃零食,觉得好吃的就不停喂给丈夫。景怡和妻子口味差不多,可中年人老躺着吃东西无疑于自毁,他摸了摸逐渐消失的腹肌,在千金耳边嘟囔:“每天陪你吃零食,我都长小肚子了,得去健身房练一练。” 千金拍拍他的手背:“别练别练,就这样软软的,正好给我当靠垫。” 说着又往他身上靠了靠,真心把他的怀抱当做专用躺椅。每到这时景怡都特别温馨,搂住她就像拥抱美好的生活。 然而岳父正企图破坏这种美好,他不禁言随心动地问:“爸说那事你觉得怎么样?” 没等千金回应,追问:“想搬回去吗?” 千金语气不那么外放了,撇着小嘴说:“我当然想和爸爸住一块儿,就怕你不乐意。” “我哪儿会不乐意啊,其实今天听爸那么一说,我挺心酸的。人越老越依恋自己的子女,爸有这个念头,说明他真的老了。 “谁说的,我爸爸还很年轻呢,至少能活100岁。” “那是,爸那样的好人绝对长寿。他把你们五兄妹一个个拉扯大,又眼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家独立,心里一定舍不得,咱们要是能回家陪陪他,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景怡遵循政治正确的原则表达立场,以中年男人的狡诈试探天真烂漫的妻子。 千金率真地说:“你说得没错,可家里人太多了,住在一起会不会乱哄哄的。” “别人家可能会,你们家人不都挺好吗?你看看,爸和大嫂和蔼可亲,你二哥二嫂知书达理,贵和风趣幽默,小舅子和珍珠小勇又都活泼可爱。我这个独生子一直挺羡慕你的,相信我们灿灿也是。” “你怎么不夸我大哥?他还是你老同学呢。” 秀明历来在他们的谈话中扮演煞风景的角色,景怡自认心宽也装不下这个老冤家,提起来心窝就伸进猫爪。 “他有值得夸奖的地方?恕我眼拙,没看出来。你大哥上小学那会儿就是有名的校霸,我受了他多少年欺压啊。平时逼我帮他写作业,考试逼我帮他作弊,干了坏事还时常嫁祸我,像什么在数学老师背上贴小纸条,拔同学自行车的气门芯,在校园板报上乱涂乱画,还有……” 千金凶巴巴打断:“你又来了,怎么这么记仇啊,大哥对你再差也是我们的月老,没他我能认识你吗?” “他算哪门子月老啊,差点棒打鸳鸯的法海才对,你忘了当初我去你家求婚,他提着菜刀追了我整整三条街,110都惊动了。” “我那会儿才19岁,大哥以为你诱拐我才会生气,在家除了爸爸就他最疼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那你就眼睁睁看他刁难我?” 景怡心里又多出一只猫爪,这爪子时常挠他,可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嫉妒”。 见丈夫有些不高兴了,千金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认真说:“我也一直在罩着你啊,你现在是我的人,我当然不能看别人欺负你。” “我的人”、“别人”明确区分出亲疏,景怡应声笑了。 “笑什么?” 千金质疑他在假笑,棉花团似的拳头捶在他胸口,被他顺手握住。 他把自己粉饰成了“正派”,又探得妻子并不是太渴望满足岳父的心愿,剩下的只需静观其变了。不料岳父积极出击,这么快就登门来做工作,今晚怕是要多花一些功夫才能过关。 12点半他和几名同事下楼吃饭,距门诊大楼入口二十多米时,看见晏菲站在那里,手机贴耳正在通话,身后一两米处有两个同龄女孩,一个矮胖一个高瘦,高瘦那个正靠在矮胖妹子身上,形同架在石墩上的扁担。 景怡想这估计是她那刚动完手术的朋友。 转眼双方间隔已不足十米,景怡等人纷纷和晏菲对望,微笑着准备互相问声好,那瘦高个的女孩子冷不丁委顿倒地,事发突然,胖妹子扶不住她,尖叫着跌做一堆。 “菲菲你快看佳佳怎么了!” 晏菲转身前扑,抓住瘦女孩的胳膊,另一只手敏捷环住她的肩膀,用力撑住她。景怡凑近时正听她冲病人怒吼。 “你是傻子吗?疼得厉害干嘛忍着!” 真没想到那软糯的声线能吼出这样粗暴的厉音。景怡愣了愣,只听瘦女孩虚弱痛苦地回应:“你们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 “你这蠢货真能把人逼疯!” 晏菲想扶起她,瘦女孩藕荷色的裙底淌出血色,景怡瞬间明了,上前俯身阻止她挪动病人。 “什么情况?” 他以医生的口吻发问,晏菲本能答话:“她刚做完人流手术。” 果然! 景怡让病人躺平,伸手按压她的小腹,按住时病人喊疼,松开依然喊疼。 “下腹出现压痛和反跳痛,可能是宫腔手术造成的子宫壁损伤,马上送B超室诊断。” 超声波室一位大夫没能准时吃上午饭,又被仪器屏幕上的景象吓得食欲全无,旁边陪护的晏菲也吓坏了,病人子宫穿孔,已形成积血,创口很大必须立即手术。 瘦女孩名叫姚佳,24岁,职业是小学教师,怀孕八十二天,今早十点半在亚洲医院妇产科进行无痛人流。 执刀的是位规培医生,上岗不久,此前没有独立手术经验。按规定他要主刀,身旁必须有负责培训他的大夫监督指导,今天本市有个大型医疗讲座,妇产科一半的医生前往参加,那位规培生的导师忙着做另一台手术,觉得学生跟着她做过几十台人流手术,看也看会了,就放心大胆地撂了挑子。 谁知事故专挑疏忽做梯子,眼瞅着捅出大篓子。 病人大出血,已送进抢救室,急诊科医生打电话协调手术,普外这边却抽不出人手,院方从别的科室抽调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大夫主刀,委任状落到景怡头上,他在普外干过几年,曾是那里的顶梁柱,随时能操刀上阵。 在换手术服前他拿到了姚佳的彩超报告,宫底和峡部都有穿孔,宫腔与腹腔壁粘连,膀胱后壁损伤,腹腔积血,这些危险症状预示着可能要进行子宫摘除术。 子宫是女性最重要的器官,失去它将失去生育能力,还会对生理和心理造成重创,景怡真不想让未婚的年轻女孩遭此厄运。 晏菲在他对面,苍白着脸拼命与恍惚做战,景怡望着她额头滴落的汗珠,焦急而揪心。 “小晏,手术协议是你签的?” “是,她父母都不在这儿,只能由我出面。” “她男朋友也来不了吗?” 人命关天,那个制造灾难的男人没理由不出面。景怡猜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小青年,责任感欠缺,起码的良心总该有,不想晏菲脸色更难看了,像含着铁蒺藜,发声极为吃力。 “金大夫,我朋友被人骗了。” 成熟男人的见识和稳重使景怡保持了沉默,迅速奔赴岗位抢救那条不幸的生命。手术室里,他在助手协助下打开姚佳的腹腔,里面已成血池。 检查后发现不存在修补可能。 拉钩的小医生啧啧嘴:“金大夫,看样子得切除子宫了。” 年长的护士惋惜:“这病人才24岁,还没结婚。” “那也没办法,命要紧呀。” 医生的责任是同死神抢夺病人,他们今后的生活只能托付给上帝。 景怡冷静吩咐护士去让家属签署同意切除子宫的文件,聚精会神酝酿手术步骤,暂时将怜悯不忍抛在了脑后。 一个半小时的手术进行顺利,病人脱离危险,送入病房观察。景怡走出手术室,想见一见晏菲,好朋友蒙难,她受的打击不小,懂情理的熟人都会前去安慰几句。 可是晏菲在手术中途离场了,听那个名叫袁明美的胖妹子说她是去办一件与姚佳切身利益相关的急事,景怡推测她可能是去搜集医疗事故的证据,这事是主刀医生操作不当造成的,那规培生和他的导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个都会倒大霉,规培生的职业生涯也许就此完蛋。 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惩罚,医生玩忽职守就是在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这次失误使姚佳的人生宣告残废,不过始作俑者还是欺骗她的男人,男女交往的潜在风险这么大,并且自负盈亏,以后有了女儿可得加倍小心地呵护教导。 下班前他收到千金的微信。 “爸爸让我做饭。” 配上苦闷的表情,景怡能形象还原她目前的神态,不由自主噗嗤笑了。 笑过又觉不妙,岳父明知千金不会做家务,还强迫她做饭,分明是在行使父亲的指导权,身体力行插手干涉他们的家庭事务。 生活被入侵,心理舒适区也受到破坏,景怡很不自在,他讨厌危机感,隐约的也不行。 半小时后他开车回家,一个鬼点子不请自来,车停在了路边,他拿起手机,打开上面的视频监控软件。 豪门注重居家安全,他们家也是,屋内屋外安装数十个隐蔽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监测,一有非法入侵,院落内外会自动响起警报,安保系统将自动向他和物管处发送报警讯息。 他的手机能任意调看家中所有区域的监控画面,这功能闲置多时,现在物尽其用,看看岳父正如何“破坏”他们家的秩序。 第13章 忧患 他先调看一楼画面,在厨房找到妻儿和岳父的身影。 千金站在炉灶前毛手毛脚摆弄炊具,多喜在一旁,双手一刻不停地比划着示范烹饪动作,各种苦恼的神态在父女俩的脸上翻新变化,一个急一个烦。 景怡情知妻子不是笨,是懒,她受惯供养,没把自力更生当做必备技能,结婚初期还对烹饪意兴盎然,由于做出的饭菜太难吃,又一直有保姆伺候,修炼厨艺显得多此一举,渐渐地她觉得连续失败的尝试毫无意义,就在婆家人的劝说下放弃了。 金家的媳妇善良本分不败家就够了,用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亲力亲为。 景怡见儿子灿灿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顶着冷漠脸一动不动观看,大概在暗暗鄙视母亲,同情外公。 这小子哪会明白他外公的深意啊,岳父大人旨在用学习家务引导女儿踏出独立的第一步,等千金就范,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后招。 景怡想起多喜过往对他说过的话,知道他这回要动真格的了,这老泰山忧患意识未免太强,十年过去了,依然没把他当成女儿可靠的归宿。 油锅热了,千金开始炒菜,只见她抓起碗里的荷兰豆隔着一米远扔进锅中,以躲避热油。这做法适得其反,油珠飞溅出来,她抱头躲避,急得多喜直跺脚。 “哎呀,不能乱扔啊,油会溅出来。靠近些沿着锅沿轻轻滑进去。” “不行,油会溅到我。” “不会的,你试试,哎呀,火关小点,菜快焦了。” 多喜忙不迭去关火,千金赶着扔出最后一把豆角,油星顺势溅到多喜脸上。见父亲捂脸退开,她赶忙丢开锅铲扶住他,灿灿跳下高脚凳飞奔出画面,想是去拿药了, 千金扔锅铲时打歪了油锅,火苗窜上来,锅里顿时火舌狂舞,激起尖叫声。 “着火了着火了!灿灿快去拿灭火器!” “他哪儿拿得动啊,别急别急。” 多喜拍拍女儿手背,老练地上前用锅盖盖住油锅,火焰眨眼熄灭了。 景怡松了口气,庆幸家人没受伤。灿灿跑回来,手里举着一支药膏,千金接过来涂抹多喜脸上的烫伤。完事后烦躁地扯掉围裙,走出厨房,进入客厅的监控区域,灿灿跟在后头问:“妈妈不做饭了?” 儿子明摆着在揶揄母亲,千金怒斥:“今晚不吃饭了,饿着吧!” 景怡好笑又无奈,看吧,岳父就是多此一举,逼着千金干她不愿干的事,只会破坏家庭和睦。 既然把白纸一样的女儿交给他,就没资格再在上面规划蓝图,现在强迫千金改变习惯,无异于否定女婿给她的生活,景怡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他和妻子的感情。 多喜没察觉来自几公里外的观察视线,也不知道这宽敞华丽的别墅和一千多平米的精致庭园里隐藏着几十只“眼睛”。 每次来这儿,他都摆脱不了外人的感觉。虽然亲家夫妇和女婿对他亲和有礼,在这儿服务的保姆和小区保安也非常恭敬,但他始终不能像女儿一样把这座市值过亿的宅邸当成安乐窝。 正如刘姥姥在大观园里住不踏实,平民与富豪联姻总会患得患失,他老预感这缘分不能长久。千金懒惰任性,身无长技,各方面都不能与丈夫并驾齐驱,一直以来得到的只是景怡的垂怜而非依恋,有朝一日南柯梦醒,她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 多喜深知男人的弱点和缺点,女人的青春美色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财貌双全的女婿就像身处中东□□桶的西亚地区,很难在长期轰炸下保持完璧。女儿就快满三十岁了,韶华渐逝,没有别的手段抓牢老公,遇上强悍生猛的竞争对手将不堪一击。 现在的狐狸精个顶个的厉害,不能心存侥幸,他早想帮千金实现独立,提高她的生存能力,这样即便离开景怡的庇护她还能靠自己。 这计划多喜筹措了好些年,一直拖延着没能提上日程,最近迫于形势下定决心。昨天向孩子们提出合住要求,今天早早地来到千金家,趁着和她外出游玩时劝说,力求她回家去住。 女婿是不会用心改造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大抵是妥协和容忍,归根究底只图自己舒服,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会全心全意为她未雨绸缪,不把她接到身边督促教导,千金永远没长进。 父女俩去楚家角水乡古镇逛了半天,吃了好吃的,一起拍了很多自拍,千金意犹未尽,回程中对多喜说:“爸爸,等灿灿他爸休假了,您和我们去旅行吧,找个悠闲的小岛或者去美国看大姑妈。” 多喜叫她认真开车,别扭头看他,笑着说:“爸爸哪儿都不想去,只想一家人多聚聚。” 觉得时机到了,接着问:“合住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愿不愿意搬回来?” “我当然愿意了,可是……” “灿灿他爸不乐意?” “没有,灿灿他爸也很理解您,还说父母老了就想多看看子女,我们多陪陪您,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女婿的人品确实没什么好苛求的。 多喜点头感叹:“到底是景怡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姑爷。” 千金比自己受表扬还开心,笑到一半忽然皱眉头。 “我和灿灿他爸都没问题,就是二哥碍事。” “他怎么了?” “昨晚二哥在电话里威胁我,要我和他一块儿反对您。” 据千金说昨天她被赛亮的忤逆激怒了,离开长乐镇前打电话责备他,反被赛亮好一通谩骂,甚至扬言她敢搬回去,他就和她断绝兄妹关系。 “爸爸,我觉得二哥真不像我们家的人,您看我和大哥、贵和还有胜利,我们都很阳光开朗,只有二哥从小阴森森冷冰冰的,您对他那么好,给他提供了多少经济援助啊,大哥是长子,继承了您的公司,其实并没得到什么好处,贵和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偷偷跟我抱怨您偏心呢。胜利是老幺,虽然很受宠,待遇也比不上二哥。可是二哥不知感恩,还时常给您脸色看,太没良心了。” 得知次子对他的怨念竟比想象中还深,气愤苦楚像隐形的手捂住了多喜的嘴,如同在沼泽里挣扎的人,拼了吃奶的劲,泥浆反而漫过了胸口,说不出的无力绝望。 千金瞥见父亲晦暗的脸色,又心疼又气恼,正想狠狠骂一骂二哥,却听多喜说:“不能这么说你二哥,他妈妈去世得早,那年他才五岁。” 她一直不理解父亲对二哥的偏袒,气哼哼辩驳:“我和贵和也是啊,那女人跟您离婚时我们也只有五岁,大妈就死得更早了,大哥不满周岁她就过世了,大哥连她的模样都没印象,看照片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要比惨,我们和二哥半斤八两,为什么只有他心理变态。” 五兄妹里她和贵和同出一母,母亲是云南来的打工妹,原想靠婚姻在城市立足,可是那时多喜事业坎坷,没能满足她的期望,现实的女人选择离异,抛下年幼的儿女绝情远走,再也没回来。那是千金童年唯一的伤痛,她记恨寡情薄义的母亲,从此用“那女人”指代她。 多喜不希望女儿心里老搁着恨,又不知如何开导她,低声叹道:“别胡说,有些事你不懂。”顿了顿又说:“这些年你二哥他心里也很苦啊。” 千金用后半句覆盖了前半句,越发不认同父亲的说法。 “他有什么好苦的,要说工作辛苦,贵和不苦吗?大哥不苦吗?灿灿他爸还不图挣钱呢,上个班也累得半死,动不动就加班,半夜里接到电话不论刮风下雨都得赶去,还时常被不讲理的患者辱骂,也没像二哥那样苦大仇深啊。” “他不止是忙,有时还要为一些坏心眼的人打官司,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哼,说到这个我更讨厌他了,本来就最鄙视那些帮坏蛋辩护的律师,又没谁拿枪逼着他接这些业务,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三观不正,见钱眼开,我都不想让灿灿认这种人当二舅。”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他毕竟是你二哥啊。” 这场对话后多喜心口比脑门更疼,他最怕子女们感情失和,无事时就相互厌弃,将来一方有急难,能指望另一方出手救助?自家兄弟姊妹都靠不住,更别提外人了。 帮疏离隔阂的儿女们加深感情,这也是他决定让孩子们回家合住的主要原因。 眼下初期步骤就实施艰难,面对千金对学习家事的抵触情绪,多喜按住忧急,支开外孙坐到她身边规劝。 “女儿啊,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指着陆阿姨做饭,万一她哪天辞职了,你怎么办?” 陆阿姨是金家的保姆,这位申州阿姨认真敬业,在金家干活儿十来年,是千金日常不可或缺的保障,多喜今天提前给她放了假,让女儿尝试“自食其力”。 千金狭义理解了他的话,冲口说出解决办法。 “那再重新找个保姆就好了,花钱还怕雇不到人吗?” “那要是花钱也雇不到人呢?难不成饿着?” “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外卖,再不行让灿灿他爸做,灿灿他爸厨艺很好,什么菜都会做。” “你这样哪点像做妻子的。” 多喜担忧之外又对女婿起了愧疚,凭千金这德性,即使景怡今后做出背德的事也能找到充分理由。 他懊恼地扭身背对女儿,千金以为惹怒了父亲,忙靠近了哄。 “爸爸,您生我气了?” 多喜怎么舍得对着那张可爱的脸发火,苦闷地说:“爸爸是生自个儿的气,都怨爸爸过去没用心教导你,连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没教会就早早把你嫁出去,害你变成如今这样。” 千金仍觉得他在杞人忧天。 “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千金,你不能只顾眼前,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有谁能一辈子一帆风顺,你不说自立,总该先学会自理,否则今后肯定会吃苦头的。” 见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多喜开始掏心窝子。 “你经常送爸爸礼物,知道爸爸最喜欢什么吗?” 千金想了想:“茅台?” 她出嫁后常往娘家捎带贵重的烟酒食品,大部分被多喜拿去做人情了,偶尔会留下一瓶茅台自己享用。 见多喜摇头,她又猜:“钓鱼器具?” 和老朋友一起出海垂钓是多喜一大爱好,今年好像中断了。 多喜不再卖关子,微笑着给出答案。 “爸爸最喜欢你高中毕业那年暑假送我的不锈钢打火机。” 千金不解地笑了:“那打火机还不到三十块钱。” “爸爸知道,可那是你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爸爸当时非常欣慰,觉得我的女儿长大了,自己有能力谋生,就算哪天我不能再照顾你,你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话明白到这份上,千金多少省悟了,但仍旧与之持相反意见。 “爸爸,现在家里不需要我挣钱,有灿灿他爸在,我也没什么事可干。” 多喜愁她不开窍,又不能说破坏小两口感情的话,拐着弯地劝:“你过分依赖景怡了,夫妻间应该齐心协力,不能一味靠着谁。你看那缠树的藤蔓,长得再茂盛,一旦大树倒了,它也会跟着枯死,你想变成那样?” “灿灿他爸发誓会一辈子照顾我,您不也是因为相信他才同意我们结婚吗?” “你这丫头,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喜几乎忍不住要露口风了,玄关里传来响动,只听灿灿欢呼:“妈妈外公,爸爸回来了!” 千金像看到饲养员的小动物欢腾地跳离沙发,奔向正在换鞋的丈夫,景怡脸上早蓄满甜笑。 “你今天下班很准时嘛。” “全靠老婆吉言啊。” 他搂住千金肩膀,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姿势熟练一看就已做过千万遍,理直气壮的也不回避儿子和岳父。 多喜蔼然问好:“景怡,回来啦。” “爸,您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 “您大老远跑一趟多累啊,打个电话叫我们回去就是了。” “你哪儿有时间呀。” 二人亲切随和地寒暄,一般翁婿能处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他们都对彼此没额外的要求。 景怡环视屋内:“晚饭还没做吗?陆阿姨呢?” 千金不知他在明知故问,想起刚才在厨房的经历,露出些小情绪。 “爸爸让陆阿姨回去了。” 怕父亲错会意思,灿灿忙替外公申辩:“外公想让妈妈做饭,妈妈才干了一小会儿就罢工了。” 说完躲到多喜身后,逃避母亲抓掐。 景怡若无其事笑对岳父:“爸,我们出去吃吧,要不叫外卖。” 多喜早不满他这种无止境的纵容,笑意转为勉强。 “陆阿姨上午买了很多菜,我都收拾干净了,米饭也煮好了,随便把菜炒一炒,拌一拌就能吃,可这丫头……” 景怡搂住企图争辩的妻子。 “千金她还没入门,我来弄吧。” 他的态度自然到让多喜没法接话,趁其愕然,紧跟着声明:“总不能让您饿着啊,等她弄兴许天亮都吃不上饭。” 将动机阐述成为对方着想,就能成功化解阻力,这是他的家,掌握主动权并非难事。 他从容不迫上楼换衣,系上围裙接管了烹调差事,焦炸闷炒得心应手。 幼时父母在外经商,高中毕业前他都在长乐镇的奶奶家里居住,奶奶教养严格,注意培养他的自理能力,一般的家务他都会。后来去德国留学,数年中顺道进修了各色家政手艺,在赛家范围内考量,大概只比大嫂佳音逊色些。 今天他格外卖力,有意在多喜面前露一手,间接摆姿态——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能主外又能主内,女儿交给这么全能的女婿,做岳父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千金看不懂他的厨房外交,她算老公半个迷妹,不放过一切花痴时刻,早拿起手机对准景怡做饭的英姿一顿猛拍。 “哥哥,看这边,笑一个。” 景怡配合她的要求凹造型,清空太平洋也不够盛放他的宠溺,夫妻俩的笑声随着锅里的汤汁一块儿欢快扑腾。 “灿灿看你爸爸拿菜刀的样子比拿手术刀还帅。” “妈妈别发朋友圈了,成天秀恩爱会招人烦的。” “你懂什么。” 景怡不觉回望饭厅,正看到多喜背着双手缓缓踱开,心想:看到这幸福的场面,爱操心的岳父该放心了吧。 多喜不想瞎操心,把一个正直的人预估成不可靠,他也良心不安。每次见面,女婿的言行都无懈可击,对女儿的爱毋庸置疑,他但愿自己神经过敏,最好目前做的所有防范都是无用功。 饭后一家人出去散了会儿步。灿灿回房学习,景怡去书房写论文,多喜见千金陪自己看纪录片很无聊,叫她自个儿去玩。 最近他精力差了,容易犯困,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进不了脑子,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身上搭了条薄毯,不知是谁替他盖的。 他觉得身子很沉,赶紧起来舒展筋骨,信步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金家的花园是法式的,修建整齐的树篱密密栽种,绒毯似的草坪上排列银杏、榉树和加纳利海藻组成的V型丛林,规则点缀造型优美的刺绣花坛、喷泉和雕塑,初秋草木尚未清瘦,花园里浮动细纱质地的月光,鸟语花香谱写静雅。 多喜沿着花格墙漫行,厚厚的草地吸净脚步声,景怡的声音忽然飞进耳中。察觉自己将会打扰到女婿通话,他停在了粗大的紫衫树篱后,回避的念头却转瞬即逝。 “请不要再说这么无聊的话了,别说你我都有家室,就是男未婚女未嫁,我也对你没兴趣。” 景怡微微讥笑着,多喜还没听过他用这种傲慢不逊的腔调讲话,对方显然是个有夫之妇。 这又是哪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在勾引他? 多喜像昨天在自家后院那般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严丽莎同学,我对你的失败婚姻深表同情,但对你的感情也仅限于此。我很幸福,很爱我的太太和儿子,不允许任何伤害我家庭的因素存在,哪怕是外界的风吹草动。请你另找对象寄托你那颗多愁善感的心,硬要塞给我,别怪我把它扔进垃圾桶。毕竟同学一场,我不想为了回避你一个人拒绝今后所有的同学聚会,都是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了,我想这点自控能力你还是有的。” 多喜还记得“严丽莎”这个名字,昨天也是这女人打电话骚扰景怡,被景怡拉黑,居然还厚着脸皮粘上来。 看得出景怡很烦她,表态后便挂线了,多喜小心藏好行踪,心中的焦虑已漫天飞舞。 景怡面对的诱惑太多了,死缠烂打的妖精也太多了,他能拒绝四十岁的女人,那二十岁、十八岁的呢?就算现在能经受住考验,再过几年,难保意志不随着年龄增长变薄弱啊。 他在院子里呆了几分钟,进门时正撞见景怡出来。 “爸,您出去了?” 多喜猜女婿在找他,说:“我睡了一觉,到外面透透气。” “哦,我说呢,刚才下楼还见您在沙发上睡觉。以为您出门买东西了,这儿离超市很远,您要买什么打电话叫人送来,不用亲自去。” 景怡神色正常,但瞒不过多喜这颗老姜。 他许是怀疑我偷听他讲电话了,这孩子太聪明细心,真要悄悄干点儿什么,千金肯定没辙。 多喜和颜微笑,拍着女婿的肩膀一道进屋,悄然坚定了忧患意识。 第14章 谈判 11点半,景怡洗漱完,千金正躺在床上用ipad看剧,他瞟一眼屏幕,还是昨晚那部,第一集 亮过相的反派正在大放厥词,他顺嘴调侃:“这坏蛋还没死啊,最开始我以为他活不过三集呢。” 千金支着下巴介绍:“这剧男女主角都脑残,现在剧情全靠这个反派支撑,死掉就没戏了。” “脑残你还看得这么起劲。” “我想看看剧情究竟雷到什么程度,你管得着吗?论文写完了?” “早着呢,目前还在整理资料。” 景怡轻手轻脚钻进被窝,他在常态下行事总是慢条斯理,上等人的优雅做派在平常人看来类似拖延,千金由此联想到他的论文,也随口戏谑:“都写了两个月了,更新速度比网络小说还慢。” 景怡笑着往她背后塞了个靠垫。 “来来来,坐起来看,这么躺久了颈椎脊柱都受不了。” 千金趁机爬坐起来,关掉播放器,握住他的手说:“哥哥,爸爸今天又让咱们搬回去住。” 景怡暗呼不好,眼帘往上挑了一分。 “你答应了?” “嗯,你不也理解爸爸的想法吗?我觉得爸爸怪可怜的,而且只住一年,今天已经跟他说好下周就搬家。” 景怡不反对妻子在小事上自作主张,可这次的先斩后奏太欠考虑,把他的退路全堵死了。 看他捂住脑门躺下,自言自语嘟哝:“惨了惨了,这下大事不妙了。”,千金很莫名。 “怎么,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又改主意了?” 昨晚就在这张床上,老公抱着她说了那么多善解人意的好话,每一句她都能一字不差背出来,他是比她年长十岁,但记性也不至于差成这样吧。 景怡赶忙自圆其说:“不是,老婆,我虽然很体量爸的心情,可真要我搬到岳父家去住,邻居们该怎么看我?通常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做上门女婿,我搬过去多半会被人说闲话啊。” 千金安慰:“你也是长乐镇长大的,老邻居们都认识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谁会说闲话?” “就算没人说闲话,可你大哥在啊,当初我们结婚他差点举双脚反对,这些年对我的怨气越来越大,总是抱怨我把你养废了。我送礼物给家里人,主动帮家里的忙,他又说我炫富,自大,还骂我狗眼看人低,总之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我不顺眼。平时隔得远无所谓,要是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能受得了吗?” 利用讨厌的大舅子做挡箭牌有点卑鄙,可景怡找不出别的借口。千金不知是戏,心尖被他气闷的样子扯疼了,忙伸手替他揉胸口,娇滴滴哄劝:“别生气嘛,我大哥天生就是个大老粗,今天我跟爸爸也说了,我说大哥老针对我老公,分明是心胸狭窄,嫉妒成性,幸亏我老公有教养,一直百般忍让,换做其他人,两家早翻脸了。” 景怡吃惊:“你真跟爸这么说?” “还不止呢,我还跟爸爸说,你以前是豪门公子,出门在外多少人排队巴结呀,抛开家世不谈也是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大夫,形象多么光辉伟岸。反观我大哥,高中学历,小学文化,聊天只谈烟酒茶,骂人就背三字经。模样虽然很帅,那都是仗着爸爸的基因好,论气质、谈吐、修养比灿灿他爸差远了,简直是非洲土著和英国绅士的差别,我老公肯跟他这样的人交朋友,算他前世烧高香。” 千金想当然地撒着谎,却换来丈夫的惶急。 “等等,等等,老婆,你不能这么说你大哥。” “为什么?我就是把你平时的牢骚归纳总结一下,哪句话说错了?” “那不是一个概念嘛,我和你大哥从血缘上讲是外人,作为外人可以直抒己见,但你不同啊,你是她妹妹,俗话说长幼有序,你应该尊敬他。假如连你都对他恶评如潮,爸该作何感想?他老人家多半会认为你们兄妹感情不合,说不定还会怀疑我从中挑拨,不是平白无故害他糟心吗?” 景怡很欣慰妻子能全心维护他,可是不能不注意对外影响,他不想同岳父家太热络,也不想和他们闹僵。 “你在爸面前夸我我很高兴,可也不能夸得太过分,否则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不管客观事实如何,做人谦虚低调是第一位的,更要以平等眼光看人。比如你大哥,就算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我也从没歧视过他,一直尽心努力地想要维持好彼此的关系,这点你一定要跟爸好好说明啊。” 千金以为哄住他了,马上顺杆爬,勾住他的脖子娇笑:“知道了知道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周一开始搬家。” 景怡狠下心将头转向一边,学她平时任性的样子噘嘴。 “不行。” 洋娃娃般乖巧的老婆立刻变脸了,照他胸膛用力一推。 “为什么?你都说要和大哥好好相处,又夸我家里人友善和睦,那大家住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啊!” 景怡没奈何,强行找理由:“长乐镇离市区太远了,不管是我上班还是灿灿上学都不方便,而且我特别同情大嫂,她伺候一家老小够辛苦了,十几号人住一块儿,非把她累死不可。” “咱们把陆阿姨也带过去,让她帮家里干活儿,再给她涨一倍工资,她肯定愿意。” “你觉得爸会答应吗?老婆,你还没看出爸的用心啊,他让我们搬回去,就是想教你学做家务,把你培养成合格的家庭主妇。真要学做事你在家实习就好了,搬回去劳动强度太大,我可不想让我的老婆变成黄脸婆。” 他紧扣“为你好”的主题,严密隐瞒真实想法,要是让千金知道他不愿与她的娘家人为伍,反对岳父干涉他们的生活,不想让她分心去营造“金太太”以外的身份,夫妻间定会产生芥蒂。 为了我们的家庭幸福,绝不能搬去长乐镇。 他的心思细密如网,千金的心思顶多是网上的一根线,凭本能责备他:“你少假惺惺了,昨晚我们聊起这事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再撒谎可能要被当做虚伪了,景怡被迫小小坦白:“我以为有你二哥负隅顽抗,这事估计成不了,总要在你面前表表态,维护你跟爸的父女情,才好巩固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嘛。” 千金大怒:“原来你在糊弄我,表面上装得深明大义,背地里却心怀鬼胎!” “我这哪是心怀鬼胎,你别学那些网络写手乱用成语。” “你表里不一还不叫心怀鬼胎?” 她火大地抓起靠垫打砸情状无辜的老公,景怡照旧以示弱来应付,装出狼狈样躲避。 “金景怡,你这个佞臣,本宫要赐死你!”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他俩从床头打到床尾,景怡无路可退,猝然按倒千金,麻利地拖入被窝。 老婆大发雷霆时不用慌张,下下雨就没事了。 陆阿姨休假了,次日景怡提前一小时起床出门去买早餐,他知道岳父爱吃油条配咸豆浆,开车去了两公里外口碑很好的小店,行动迅速,希望能赶在岳父起床前回家,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进门时多喜已在厨房忙活,替他们张罗早餐。 “爸,不用忙了,我买好早餐了。” 他走到近处,见多喜已包好十来个汤团,红豆馅儿和猪油豆沙馅儿的,都是千金爱吃的,不由得为岳父的爱女之心感动了。 感动之余还有点尴尬,让作为客人的岳父干活儿,这事放在他们这种人家太不成体统。 多喜专心包着没包完的汤团,暂时没搭理他,景怡设法解嘲,晃眼看到摆在水槽旁的多喜的旧手机。 那是早已淘汰的摩托罗拉直板手机,他上大学时就见多喜在用,起码有十七八年历史,多喜一直固执地不肯换掉它,直到上个月在千金强烈说服下才接受了她赠送的新款智能手机。这会儿景怡发现旧手机又一次实现再就业,笑问多喜: “爸,前阵子千金不是给您买了部新手机吗?您怎么又用起旧的了?” “我用惯了,觉得它最好使,新手机我给你大嫂了。” “哦。” 景怡笑容和煦,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他很不理解多喜这类中国父母,他们好像非得把日子过得艰苦贫穷才能彰显父爱母爱,还不肯安然接受孩子们的物质回馈,目的是为儿女节约,殊不知自我亏待的行为反而会增添儿女们的压力和负罪感。 多喜看了看他提回来的早餐,默默将包好的汤团装盒放进冰箱,问他:“我起床前你就出去了吧,还不到七点呢。” “今天陆阿姨不在,我出门买了些早点。” “陆阿姨不在的时候都是你出去买早饭?” “有时也自己动手做,基本是为灿灿准备的,千金起床晚,一般不吃早饭。” 听到多喜的叹息,景怡后悔说了实话,他是医生,何尝不知道睡眠饮食无规律的危害性,可千金屡教不改,他有什么办法。 为躲避难堪,他请多喜去客厅稍坐,等盛好粥再叫他。多喜却说:“女婿,你先过来坐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岳父称他女婿代表谈话正式而重要,景怡跟随他来到客厅,斜对着坐下,知道多喜对他有意见,抢先献殷勤。 “爸,是不是家里有事要我帮忙?” 多喜郑重道:“确实需要你帮一个大忙啊。” 景怡装傻:“他大舅的公司出状况了?” 多喜笑了笑:“那是他自己的事,哪儿能麻烦你。我想说的是千金。” “千金怎么了?” 岳父兴许看出他在装傻,语气更见诚恳。 “景怡,爸这些话藏了很久,今天就照直说了。” “是,您尽管说。” “你娶老婆,究竟为了什么?” “爸,您这问题有点怪啊。” “你是因为爱千金才娶她的?” “那当然,我对千金绝对是真爱啊,这点您应该很清楚。” 在对方引导下,景怡也变得很认真了,谁知多喜话锋一转,说了句匪夷所思的话。 “那你为什么像养猪一样养着她?” 景怡登时懵了,多喜的不满就此开闸,忧心忡忡说:“她现在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什么都不会,不就跟养膘的猪一样?” 明知岳父无恶意,景怡仍把这句话视为人身攻击,他现在是千金的丈夫和监护人,骂千金等于在骂他。 他立刻正儿八经抗议:“爸,虽然千金是稍微懒惰了一点,但也不能用猪来形容吧。做为她的丈夫,我真的很介意别人这样贬低我太太。” 多喜义正辞严回复:“我是她爸爸,你以为我愿意说自己的女儿是猪?问题是她现在太不像话了,我活了六十多年,就没见过比她更懒的女人。这件事我跟你提了不下十次,你每次都说会帮她改,会帮她改,可改来改去她还是老样子。照样推倒油瓶不扶,砸破米缸不管,成天睡了吃,吃了玩,玩累再吃,吃完又睡,像猪一样生活。景怡,你是不是在双汇集团入了股啊?” “啊?” “你想把我的女儿养成肥猪,送给他们做火腿肠?” 多喜人际老道,严肃中肯又极富幽默感的指责打得景怡哑口无言,脸上呆愣,心里门清,明白岳父对他的不满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他赶紧大声喊冤:“爸、爸!您不能开这种玩笑啊,要是遇上饥荒,我情愿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千金吃,怎么会对她做那种事!关于她懒这一点,我也是费尽心机呀,这嘴皮子都打出血泡了,她不配合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是实话,刨开心理活动,他确实照多喜的建议行动过,有资格为自己辩护。 岳父也会挑刺,质问:“你只动嘴,就不会采取强硬手段?” “我哪儿敢啊,话稍微说重点,她就蹦起三尺高,嗓门大,火气冲,再惹急点直接动手,这腿和胳膊给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景怡挽起袖子展示胳膊上的新鲜伤痕,这是昨晚的“情趣”,用来做苦证,外人也无从核实。 多喜亲眼见过女儿任意抓挠女婿的情景,相信所言属实,摇头急怨:“你也太没用了,她再犯浑你就抽她,我批准!” “不行不行,就算您批准了,还有大哥跟贵和呢,他俩就是千金的左右护法,知道我打她还不联手撕了我。再说,看千金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我也不忍心啊。” 景怡处处真情流露,多喜总不能指责他对女儿的疼爱,陷入两难。 “你小学时就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是看着千金长大的,从小习惯让着她,任何事一旦养成习惯,再想改就难了。” 景怡也很同情这位为儿女殚精竭虑的老人,力所能及地安慰:“爸,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再向您发一回誓吧,只要我活着,保证不让千金受一点苦。” 可是多喜不吃这颗定心丸,竟然堂而皇之问:“你要是死了呢?” 景怡哭笑不得:“爸,您又开玩笑。” 多喜严肃注视他:“我很认真,景怡啊,你岳父不是乌鸦嘴,做个假设也不要紧。人生变化无常,难保没个山高水低,就像你二叔,那么了得的人物,飞来横祸说没就没,他在世时能想到自己是那种结局吗?” 景怡的父母与他的二叔早年携手打拼,建立起资本雄厚的地产王国“金氏集团”,半生享受着泼天的富贵,不料吉凶难测,四年前二叔遭歹徒绑架撕票,景怡的父母也深受打击,事后让出集团经营权,远遁深山礼佛修行去了。 多喜老成持重,从不主动提及金家的灾变,这次想是被逼急了。 景怡涵养好,不怪他口不择言,讪讪笑道:“您说得有道理,但绑架撕票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遇上了就是百分之百的悲剧。你父母不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看破红尘,丢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跑去庙里出家的嘛。” 为使岳父松口,景怡只得再立保证:“爸,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害千金失去依靠,您放心,我会提前做好安排,即便哪天我一命呜呼了,也会保障她们母子今后的生活。” 多喜不信这张空头支票,语重心长分析:“她那个样子你留再多遗产她也守不住啊,退一步讲,就算你平平安安活到老,可男人的寿命本身就比女人短,你还大了千金整整十二岁,万一将来走在她前头,留下她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老太婆,不更遭罪吗?” “我不在了,还有灿灿啊。” “你这想法就太自私了,灿灿是她妈妈的养老工具吗?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啊。子女是该赡养父母,可父母也不能心安理得拖累子女。景怡,算我求你,协助我培养千金独立生活的能力吧,和她一块儿搬到长乐镇去住,我让珍珠妈带着她学过日子,等她有了长进你们再搬回来。你看行吗?” 景怡料定岳父说的“长进”不止是“过日子”这么简单,等培养好千金的自理能力,他保准会要求她出去工作,或者让自己为她安排一份事业。 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千金不会喜欢那种辛苦忙碌的生活,我也不想让无聊琐事切分我们一家的相聚时间。为什么国内的父母总爱捆绑子女的人生,却不专注个人的生活,自己没有自我,还要让孩子也失去自我。 他恭顺微笑,试着委婉回绝:“爸,您这么替我们着想,我真的很感激,可是……” 多喜算是跟他杠上了,采用快人快语的风格。 “有什么顾虑你直说,我来解决。” 景怡迂回作战,故意曲解岳父的意思。 “我觉得吧,勤劳的确是非常可贵的美德,可我不认为妻子的职能就是干家务,千金能学会自理固然是好,但如果是像大嫂那样……” 多喜笑得很沉着:“你觉得你大嫂像我们家的保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对大嫂很好,这点我们都知道。” “你不用解释,我也对佳音深感愧疚啊,她为我们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嫁过来时千金贵和还在念小学,胜利也刚满月,多亏佳音照料他们兄妹才能平安长大。我这辈子倒大霉的时候很多,可女婿运媳妇运比任何人都好,你和佳音都很优秀,你二嫂稍微差了些,但跟其他人比也是百里挑一的,这点我很知足啊。” 景怡佩服岳父好手段,高帽子一戴过来,他更不好拒绝了。 多喜的高招还很富裕,趁他迟疑再将一军。 “你是不是在介意千金她大哥?” “啊?” “你和秀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过去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那时你住在你外婆家,离我家很近,彼此把对方家的门槛都踩断了。他后来对你产生误解也是有原因的,千金是他的唯一的妹妹,除了我,家里就数他最疼千金,你看现在他怎么宠珍珠,当初宠千金也是一样的。” 除了附和,景怡还能怎样?点着头,笑容干涩得掉渣。 “是啊,老赛,不,大哥对千金确实好得没话说,每次吵架千金都威胁说要让她大哥修理我。” “唉,他们兄妹情深,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比不上,当年你瞒着我们和千金谈恋爱,又冷不防上门提亲,连我都惊出一身冷汗,更别说秀明。他做出那种举动也情有可原。” “那种举动”是指当年景怡上门提亲时,惊怒交加的秀明提着菜刀一路追砍他,还当着全镇乡邻骂他是拐带少女的人贩子。 景怡常以他能原谅大舅子的暴行一事作为自身气度的证明,想起来便沾沾自得,可岳父明显觉得自家儿子有苦衷。 “你在我们全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宣布与千金的恋爱关系,秀明说他当时感觉像遭遇强盗打劫,而且你还是以他朋友的身份接近千金,又比千金大十二岁,他以为你一开始就居心不良,误把你当做拐骗幼女的流氓,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护短儿子很正常,景怡不与计较,淡然笑道:“是,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一直尽量躲着他,以免引起摩擦。” 多喜却不认为他这是宽宏大量,立时否定:“这可不行,你们是亲戚,早晚还得打交道,难道说你想在我活着时敷衍,等我死了就让他们兄妹断绝来往?” 景怡察觉中计,急道:“怎么可能,打死我也不会干那种没良心的事。” 岳父偷走了他的得意,笑眯眯说:“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只要彼此有心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不如趁这个机会和好,也是一举两得嘛。” 这盘棋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步步有机关,景怡心知条件对他不利,再相持下去更要被动,以退为进请求:“爸,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答应就太无情了,我们家的情况您都了解,搬个家要处理的事不少,这里的家具带到那边也不合适,还得另外置办。” 多喜忙说:“只住一年,不用买太贵的。” “我知道,可居家过日子总要住得舒适啊,还得等放假,我和千金一块儿去家具城挑选,这些都得花时间,所以您看能不能缓一两个星期,等我们准备好再搬家?” 他相信赛亮等人会在周末的表决会上抗争到底,一旦多喜的计划被推翻,他们家也能全身而退,这缓兵之计八成能起作用。 第15章 虚荣 多喜还要说服老二和老三,赛亮这座关卡最难攻克,得抓紧时间。他等不到千金起床,吃过早饭后向女婿辞行,景怡坚持开车送他,把岳父放在赛亮家的小区门口,接着去上班了。 赛亮住在北古一处别墅小区,比不上景怡家阔气,是那种独门独院的小洋楼。这房子原系美帆一位亲戚的,十年前低价转让给小两口,比当时的市价低了两成,也要三百八十万。美帆父母都是戏曲名家,家底殷实,帮补了一大半,多喜也穷心尽力资助了四十万,加上夫妻俩的全部积蓄这才凑足房款。 那时多喜本意是不大赞同买这么贵的房子的,小户人家量力而出,觉得费尽心力扯花架子不值当,然而嘴上却大力支持。 谁让儿子娶的不是一般人呢,儿媳妇本来蛮有条件嫁给大款富豪,绣球砸中自家的平民小子,不倾力供养太对不起人家。亲家夫妇一开始又反对得厉害,口口声声骂赛家癞、蛤、蟆吃天鹅肉,别说赛亮个性要强,多喜也不愿担那占便宜的坏名声。 这一步走得很吃力,如今看来盈利可观,据说这房子现在售价超过2000万,小区名字也为住户们抬高了身价。多喜认为儿子该如愿以偿了,赛亮却仍不满足,去年说打算贷款一千万去许家湾买22万一平米的江景别墅,和大人物们做邻居,听着都疯魔。 前晚多喜用孙女的电脑上网学会一个名词——“中产阶级焦虑症”,一些收入不菲的城市白领成天嚷着钱不够花,担心在激烈的职业竞争中淘汰,担心财富贬值,担心不能维持高消费的生活水准……比真正的贫困人口还恐慌。 他认定自己的老二和老三都患了这种病,老二尤其严重,拼命朝钱奔,好像不能往上晋升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多喜生怕追名逐利的狂热早晚会毁了儿子,想在有生之年点醒他们。什么活法都一样,关键看心态,到了老年会发现名利财富不足挂齿,温馨的家庭胜过一切。贵和的将来还未可知,赛亮和美帆没有子女,以后夫妻俩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化解感情危机刻不容缓。 他沿着小区道路前行,小区公摊面积很大,房屋间距超过二十米,早上9点还宁谧无人。靠近赛亮家,一阵清妙婉转的歌声荡悠悠飘来,他的儿媳妇正在练嗓子。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为妻可比月边星,月若亮来星也明,为什么月儿若现又若隐。官人你好比天上月,为妻可比月边星,月若暗来星也昏 ,为什么孤星追月独飘零。啊,天上月,月边星,只到月宇澄清时,星月同辉映,不负有情人。” 这是《盘夫索夫》选段,讲一个备受冷落的妻子在向丈夫倾诉衷肠,想是有感而发,美帆的唱腔极其哀怨,都有点背离剧中人的人设了。 多喜清楚原由,差点被她的低气压感染,立定静静听完,打起精神去按门铃。 二楼的窗户开了,美帆巧笑探头:“爸,您稍等,我这就下去给您开门。”,多喜见她还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一副春闺寂寥无心梳妆的模样。 听珍珠说二婶不穿戴整齐不愿见人,他不打招呼跑过来多半会被这讲究的儿媳妇抱怨。 “不急,你先开门我自己进去,你慢慢收拾好再下来。” “好,那您先进来坐会儿。” 院门开了,多喜装作观风望景,看看小池塘里的锦鲤,闻闻院子里的桂花,磨够十分钟推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的,美帆还没下楼。 新娘子化妆才需要这么久吧,长此以往,没耐心的男人是容易烦躁。 多喜感叹着环视屋内。赛亮家住宅面积不到景怡家的三分之一,装修也很豪华,美帆是艺术工作者,凡事精雕细琢,赛亮又特别好面子,家里的家具陈设华丽而有格调,据说沙发也是二十几万一套的进口货。 虽说是亲生儿子的家,多喜也没比在景怡家自在多少,感觉仍是客人一般,不敢随处走动,不敢随便摸碰,免得弄坏东西会惹儿媳妇不高兴。 他像浑身脏污的民工乘地铁那样,小心翼翼坐着,唯有目光是自由的,扫视视野内的物品,默默估算它们的价格,越看越揪心。 买这么贵的东西钱怎么够花呢?怎么能不焦虑,怎么不变成工作狂呢? 又过去十分钟,美帆匆匆下楼,长发高高盘起,脸面看似素净,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身穿杏色丝绸连衣裙,想是为了表现出休闲的居家感,肩上披了条花色淡雅的细羊绒披肩,多喜对比她以往亮相的装扮,知道这已经是很简约的修饰了。 “爸,您坐头一班地铁来的?” 她亭亭玉立站在几步外,双手自然扣在身前,笑容欢悦,恰似戏剧海报无可挑剔。 多喜估计80%是演技,二儿媳好清静,不喜迎来送往,公公突然造访会压迫她敏感的神经。 他的态度也像接触宾客般客气,微笑道:“昨晚我在千金家过的夜,小亮上班去了?” “他昨晚去事务所了,还没回来。” “怎么又加班了?” “……我也不知道,他硬要去的……” 美帆似乎在隐瞒什么,马上岔话:“爸,我给您泡茶。” 多喜猜小两口又闹矛盾了,要想探明究竟,得先拿别的话题套路一下,等美帆端着茶水点心回来,不着痕迹地问:“上次小亮说要换车,后来怎么样了?” 上个月多喜接到赛亮短信,问他借20万。赛亮一般不会主动向父亲求助,那次是急等着钱买车,多喜盖新房后手里只剩最后三十万存款,全在银行存了定期,提前支取会损失利息,让他再等两个月。赛亮只想短时间周转,再等十来天他手边也有钱了,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知道他换没换车。 美帆说:“他想干的事哪有放弃的,买了辆奔驰G500,车行说要从欧洲那边调货,月底才能送到。” “多少钱?” “裸车售价156万。” 多喜像一屁股坐在火炉上,险些跳起来。赛亮原先那部揽胜运动是前年买的,也花了90多万,这才开了两年不到,又花更高的价买辆新的,不是十足的浪费么? 美帆很认同他的批评,听话时不住点头。 “可不是吗,爸,我也是这么劝他的,可他说他们事务所那些大律师都开着上百万的豪车,他不跟上档次会被客户看不起。” “还有这种事?” “说起来也很无奈啊,爸,您不知道,他们这个行业比演员还爱以貌取人。客户普遍把有没有钱当做估量律师能力的标准,看你开好车,穿名牌衣服就觉得你能力很强,谈业务也不会跟你讲价。赛亮说他自从开上七八十万的车,他的朋友就不好意思给他介绍小案子了。有一次遇上一位新客户,是个集团的董事长,谈完业务亲自送他去停车场,就想看一看他开什么样的车。”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那要是草包开好车穿名牌也能伪装成好律师了?” “也不能这么说,没有真材实料只能做一锤子买卖,但在接待新客户时包装确实挺重要。谁让我们这个社会高度物质化了呢,看人下菜已经成了社会大众的价值取向,有句名言叫‘没有人有义务透过你朴实的外表去发现你卓越的能力和高尚的品格’,所以我虽然不赞同赛亮的观点,也不好阻拦他,毕竟关系到他的事业嘛。” 多喜表情不如美帆苦恼,肚子里的苦水却比她多多了,随之联想到贵和、珍珠说过的话,这个功利的社会如同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噬着他的孩子们,真不晓得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世上有钱人太多了,比是比不过来的,这次换了150万的车,难道下次要换成200万的?” “他说要想争取到上千万的年收入,就得开豪车住豪宅。爸,他工作上的事我都不插嘴了,可他如今还想把这种观念强加到我身上,真让人头痛啊。” 美帆找到诉苦的机会,主动交代了多喜希望知道的情报,昨晚她和赛亮去参加一位大客户的生日派对,正巧与会的好几位阔太太是她以前的戏迷,见到偶像欢喜兴奋,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笑。 美帆礼仪上佳,待人友善,与之愉快交流,应要求将赛亮介绍给她们,满以为能借机帮丈夫拉一些业务,谁知回去的路上赛亮情绪阴暗,一张脸似生铁浇筑的,蚊子碰上去也会撞死。 她不明所以,几番搭讪无果也恼了,质问他的无名火从何而来。逼迫数次,赛亮开口埋怨:“你平时没事时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正该打扮,为什么反倒把自己搞得小家子气?” 昨晚美帆穿着订制的旗袍和高跟鞋,拿着苏州刺绣工坊淘来的绣花坤包,明明很靓丽优雅,赛亮却横看竖看不顺眼。 “你有那么多名牌衣服、皮鞋和包,穿什么不好,非穿这种看起来像地摊货的玩意!” “地摊货?你见过这么精美的地摊货?我这件旗袍,这双鞋,这个包都是名家定制的,一点不比那些所谓的大牌逊色!” “扯淡,真是高级定制为什么那些太太们都不知道?” “那是她们孤陋寡闻,帮我做旗袍的师傅以前一直在洛杉矶生活,专为海外华人订做旗袍,晚年才到上海定居,一般不接活儿,是我姨妈介绍才答应帮我做的。我的包也是,那家刺绣店是苏州的百年老店,这个蝶恋花的坤包是店主母亲绣的,不仅美观还有极高的收藏价值,知道我是杨美帆才折价卖给我。就算把刚才那些太太们手里的爱马仕普拉达凑在一块儿跟我换,我也不答应!” 美帆委屈极了,不知不觉地丈夫竟变得这么庸俗了,眼里只盯着没有灵魂的LOGO,用无知贬低她高雅的审美。况且就算她当真打扮得廉价低端,就不配进入那个富丽堂皇的会场了吗?抛开衣饰,她的美貌、气质、谈吐、才华也足以傲视那伙庸脂俗粉,像鸡群里的仙鹤,气定神闲,根本不需要靠华丽的装饰品标榜价值。 她双手紧握,脸已煞白了,赛亮还不依不饶补刀。 “我给你买了好几套翡翠和钻石首饰,你干嘛戴这副珍珠耳环?看起来像塑料珠子,别说也是订做的。” “这是真正的咸水珍珠,是圆圆亲手做的,我觉得跟这件旗袍很配,怎么,不能戴吗?” 圆圆是美帆的表侄女,一位年轻的珠宝设计师,她看过美帆的新旗袍,特意做了这对小巧精致的耳环送她。美帆只接受这种和谐雅致的搭配,看戴着喧宾夺主笨重珠宝的贵妇们都像臃肿的圣诞树。 可丈夫居然认为圣诞树比她美。 “光着膀子也不戴个手镯。” “我不喜欢手镯,戴着像手铐,戴这根细链子足够了。” “我给你买过一条祖母绿的金手链。” “你是色盲吗?那跟我今天的服色完全不搭调。” “项链也不戴。” “旗袍前襟的花纹已经很饱满了,戴项链会破坏美感。” “那戒指又是怎么回事?说了多少次别戴这个破烂货,为什么不听!” 赛亮的声音粗厉起来,在美帆柔软的心口狠狠划了一刀。她低头看看右手无名指,指根上那细巧的白金指环原本那么可爱,此刻却像针尖刺痛她的眼睛。 “我为什么喜欢戴它,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这是你送我的定情戒指,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忘记驾驶安全,冲动地将手伸到赛亮跟前提醒他,悲伤的潮水涌出心底。她终于明白丈夫的意思了,他在责怪她不如那些阔太太,扫了他的颜面。 她从未像周围人说的那样为嫁给一个平民子弟而羞耻,没想到丈夫现在因为她没打扮成暴发户感到丢脸,还称他们的定情信物为破烂货。 赛亮大概发觉自己太过分,稍微拿出一点比金子还稀有的耐性来解释:“那些人都知道你是杨美帆,看到当年的大明星嫁人以后衣着打扮变得穷酸,他们会以为是我让你落魄的。” 美帆睁大双眼,眼眶几乎关不住泪水。 “穷酸?落魄?赛亮,你恐怕还没资格这样评价我!我管那些人怎么想,他们跟我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总是把别人的眼光摆在第一位,却丝毫不顾我的感受,幸不幸福是我们倆说了算的,而不是靠别人的认知来决定!” 她心理和感官都很脆弱,一激动就出现晕车反应,胃部翻腾欲呕,急忙解开安全带,赛亮刚一停车她打开车门冲到最近的垃圾桶边,对着从车上拿来的塑料袋猛吐。晚饭没吃什么,只吐出一些浑浊的黄水,赛亮跟来递给她漱口的矿泉水,可能很久没见她呕吐过,信口猜疑:“你是不是怀孕了?” 美帆惊怪地瞪他,没好气道:“我上周才来过例假。” 夫妻间的房事是更久远之前的事了,赛亮判断错误,偏要多一句嘴。 “我就知道不会有这种好事。”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 情绪的杯子溢出来了,美帆赌气要走,被赛亮抓住手臂,一般这种情形做老公的多少会赔个笑脸说两句软话,这男人坚持做异类,反应冷酷恼人。 “大晚上的你想被人抢吗?开车回去吧,我去公司过夜。” 说完双手插进裤兜,脚下生风地走远了。 “最近一吵架他就丢下我去公司,跟躲仇人似的,开始我还耐心跟他说理,但他一点包容心都没有,连敷衍都懒得做,我已经被他伤透心了……” 叙述中美帆几度哽咽,她天生感性,有时会夸大其词,可多喜相信她这时的忧愁难过都不掺假,知子莫若父,赛亮的德性他清楚,倔强、刻薄、冷暴力,就是他伤人的三件宝。 他替儿子羞愧,脸上的红一层重似一层,急忙安抚儿媳妇。 “美帆你别生气,这事是小亮犯浑,我这就叫他回来给你道歉。” 说完掏出手机,美帆越劝阻他越坚决,当真拨通了赛亮的手机,严厉声告:“我现在在你家,你赶紧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找你。” “我在上班。” “你们不是不坐班吗?你现在抽空回来一趟,不然我就去你们单位找你。” 多喜不想刁难孩子们,但此刻必须做点样子给儿媳妇看,免得她对丈夫和婆家失去信心。赛亮还没受过父亲威胁,这第一声“狼来了”很管用,无奈地答应马上回家。 听了多喜的通报,美帆愁容顿消,觉得公公来得真是时候,忙为他添了热茶。 “爸,这是台湾的冻顶乌龙,是我爸爸的朋友送的,昨天我妈妈寄了些过来,您尝尝,要是合口味就带些回去。” “谢谢你,有个大方的儿媳妇真是好福气啊。” 多喜笑着呷了一口茶水,有底气说正事了。 “美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吧。” 美帆也是聪明人,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问:“爸,您想说合住的事?” “呵呵,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住可能不太习惯。” 退而结网这招总是很见效,美帆连连摆手:“爸,您别取笑我,我父母只是普通的曲艺工作者,因为能力相对出众,在业界小有名气罢了,要说大户人家,姑爷才真正是出生豪门,他都能和家里人打成一片,我有什么不习惯的。” “你真想和我们打成一片?” “您怀疑我在撒谎?这可怎么办,爸,我已经很用心对待家里人了,每次回家都带了礼物,逢年过节会给长辈和小辈们包红包,也时常送他们东西,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我们都知道你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也很随和,这说明你很懂礼数,但一家人相处靠的是感情,客套是用来接待外人的,你是赛家的儿媳妇,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希望你能真心融入我们这个家庭,别老像对外人那样生疏。” 这要求在美帆听来有些苛刻,真心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哪能予取予求,面子上过得去就够不错了,公公这样的老年人怎么会说出这么不懂事的话。 她一有这想法,微笑就有些腻了,垂下眼帘说:“爸,现在的儿媳妇好像都不怎么跟婆家来往,有的还好几年不跟公婆见面呢。” 多喜水来土掩:“我知道,如今的人亲情淡薄,儿子结了婚就把父母一脚踢开,一心只顾自己的小家庭,和那些自私冷酷的儿媳相比,你已经很不错了。” 美帆听出话里的机锋,公公不愿顺应时势,只会抱住他的老观念不放。她得以柔克刚,若强行抵触就会被当成自私冷酷的儿媳妇。 因此干笑是最好的回答。 多喜趁胜追击:“可是不能因此就说这种现象是正常的,父慈子孝家庭和睦是我们国家的优良传统,好的东西就该继承发扬,你看看你大嫂,她就是十全十美的模范儿媳嘛。” 这话好似往美帆脸上吹了口寒气,她的眉毛微微挑起,犹豫着反驳:“爸,我大嫂那样的媳妇可是凤毛麟角啊,您用她的标准要求其他人,是不是太严格了?” 多喜辩解:“我不是要你做到和她一模一样。” “那您是想让我向她学习,让我们形成竞争关系?” 美帆不像佳音,她和千金一样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敢于表达真实想法,不会轻易妥协。 多喜对她也不像对大儿媳那么直率,二媳妇和女婿都是贵客般的人物,和他们沟通得注意外交辞令,不能拿大压人,也不能失却气势被他们小觑。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让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关心协助你大嫂,这点你确实做得不够好啊。举个例子吧,每次家里聚会,你和小亮都是最晚回来,小亮工作忙还说得过去,你应该早点到啊。我不强迫你帮珍珠妈干多少活儿,稍微帮她打打下手,别让她一个人忙活,她心里也会好受些。” 美帆以直觉推断:“大嫂埋怨我了?” 她和佳音是朋友,倘若对方背地里打小报告就太过分了。 多喜当然不能制造这种误会,忙说:“没有没有,你们婚前就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你大嫂的为人你该比我清楚,她什么时候在背地里怨过人啊?” 美帆寻思片刻,难为情地一笑:“那倒是。” 多喜又说:“小亮经常欺负你,你受了委屈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回到家,有我们在,小亮不敢再这么放肆,也有助于改善你们的关系。” 建设性的意见很有诱惑力,美帆若有所思地转动眼珠,暗暗权衡利弊。 老马也会失蹄,多喜太急于求成了,之前和景怡的周旋已耗光他的谨慎,到美帆这里思想一放松,不小心下了步臭棋,等不到她回应,追加一句: “还有件事我本来不想提,你没有孩子,终归不是个事,搬回去住和珍珠小勇灿灿多培养感情,往后他们就是你的孩子,等你老了也会代替子女孝敬你。” 美帆被他一举戳到痛处,笑脸几乎绷不住了,仿佛一块摇摇欲坠的封皮。 多喜自悔失言,又不能再添话以免越描越黑,顿时如坐针毡,恨不得有人给自己两巴掌。 他还没到死的时候,怎么就犯起糊涂了呢? 这时窗外响起汽车喇叭声,赛亮回来了。 第16章 冷对 “爸,赛亮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美帆起身走出客厅,假笑灰飞烟灭,烦厌愤懑几乎渗出粉底滴落在地。前天在赛家听多喜提出合住的主张她就由衷反对,去年求子计划再次失败,她彻底放弃做母亲的期望,今年积极调养身体,希望能尽快重返舞台,继续她心爱的戏曲事业。原单位申州越剧院也表示出热烈的合作意向,顺利的话明年初她就能正式登台,要是搬去长乐镇,应付那一大家人,她怎么抽得出时间去剧团工作排演? 刚才公公帮忙监督赛亮的允诺让她一瞬间有些动摇,她是感情至上的女人,当初不惜背叛父母也要勇敢地追求真爱,如今虽与丈夫有了嫌隙,仍痴心不改地深爱着他,和夫妻感情比,事业也得靠边站。 可是公公后面那句话太气人,竟然拿她不能生育这点做文章。 人的贪心真是无限的,我做得再多也不够,也不想想比起那些怂恿老公掏空婆家的媳妇,我这样的已经可以立牌坊了,说来说去还是嫌我不能生孩子,还让我把侄子侄女当亲骨肉,真可笑。 她怀着极大的被愚弄辜负的感觉气呼呼来到车库,赛亮刚下车,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头关上车门, 美帆冷冰冰说:“你爸来了。” 丈夫的冰点比她更低,压根不睬她,她不禁冲动宣告:“我可有言在先啊,休想让我跟你搬回去,你爸问起来你自己应付!” 赛亮以为她和父亲先起了争执,这会儿是来拉他站队的。从事法律工作的人习惯以中立自居,他不想倾向任何一方,单独表明立场:“用不着提醒,我的想法比你更坚决。” 他们进门时多喜正在玄关等候,美帆估计丈夫会和公公硬杠,自己在场难于处置,干脆借故躲开,礼貌笑道:“爸,我楼上的衣服还没整理完呢,您先跟赛亮聊会儿,我弄完再下来。” 多喜让她尽管去忙,她想起丈夫有不吃早餐的习惯,昨晚彻夜未归,今早只怕又饿着肚子,回头问赛亮:“你吃早饭了没?我待会儿下来给你做点吃吧。” “不用了,等中午一块儿吃。” “多少还是该吃点。” “不用了。” 赛亮不耐地加重语气,活灵活现演绎什么叫不识好歹,多喜见美帆负气上楼,也是又惊又怒,尾随赛亮来到书房。 “听说你昨晚又和她吵架了?” 赛亮脱掉西装解开领带,满不在乎地反问:“她又在您跟前表演祥林嫂了?” 他全无半分愧疚,似乎对欺负老婆习以为常,多喜更生气了。 “是你不对,女人只要不是光着身子上街,她爱穿什么男人都不该管,你为这点事刁难她,太没度量了。” “我就随口说了她几句,哪有闲工夫刁难她。” “那你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街边,自己跑去单位过夜。” “继续呆在一块儿她会没完没了拉着我吵架,不如我主动回避。” 赛亮依然认为自己的举措很明智,自己的老婆自己了解,他的做法恰恰是为了缓和矛盾。 “她爱挑事,吵架水平又低,典型的关公门前耍大刀,我随便回两句她就气哭了,倒像我主动欺负她似的,我干脆不跟她说话,免得受冤枉。” 多喜焦急:“你不想吵架,装哑巴就是了,离家出走算什么?刚才我来的时候听见她在唱《盘夫索夫》,唱得可凄惨了。” 赛亮冷笑:“她天天唱,有时还唱‘谯楼打罢二更鼓’。” 多喜脸色更差了,“谯楼打罢二更鼓”是《碧玉簪》里的选段,女主比《盘夫索夫》的更苦逼,是个饱受丈夫虐待的怨妇。 “一定是你成天给她气受,不然她怎么老唱这些苦段子。我前天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对她好点对她好点,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这些事您就别管了,我会看着办。” “看着办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啊,美帆这样的老婆不好找,你要是跟她离了,管保娶不到比她更像样的,何况人家为你付出那么多,男人得对自己女人的讲良心,做人也不能忘恩负义。” 多喜这话发自肺腑,却惹来赛亮意味不明地注视,接着一抹冷笑爬上他的嘴角,他愣了愣,突然像走进屠宰场的猪汗毛森竖。 不能再跟儿子讨论这个话题了,否则会扯出旧账。 他含糊地嘀咕一声,改口问:“那搬家的事呢?考虑得怎么样了?” 赛亮延续冷傲:“前天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们不想搬回去。” “为什么?” “太远,不方便。” “你们家两部车,从镇上开车到市区也就半小时,还有地铁和巴士。如今我们那一带多得是在城里上班的年轻人,人家都没嫌远。” “不止远,我觉得住在那个地方太压抑。” “家里又没人奴役你,怎么会压抑呢?” 赛亮的耐心像一张薄纸,两三个回合就被多喜捅破了,扭头看向别处:“每次回家都会经过那条河……” 宛如黑雾欺身,多喜眼前昏暗,脑子里闪过几个恐怖片似的画面:夜晚漆黑湍急的河流、向河面抛洒纸钱的乡邻、僵躺在长凳上,脸覆黄表纸的女尸…… 他毛骨悚然,差点打哆嗦,小心问:“那条河怎么了?” 短暂的静默犹如刑期,赛亮眺望窗外,缀满金黄的桂花枝头几只秋蝶正翩翩起舞,祥和的景物压住了他心头的戾气。 “没什么,过河的桥太窄,老堵车,实在太烦了。” 他脱下腕上的手表,回头劝告:“爸,您别折腾了行吗?把我们都叫回去,树上会结金元宝?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成年人了,别老把我们当成小孩子攥在手心里,有大哥陪您还不够吗?” “照你这么说,我只生你大哥就够了,还生你们养你们干什么?你爸已经没几天好活了,不抓紧时间,往后你再想见我就只能对着遗像烧香了。” 多喜的语气近乎乞怜了,可赛亮的理智仍未动摇。 “我们国家男性平均年龄七十八,您才六十八,至少还有十年,不用着急。” 这话太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喜油然生起悲苦。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爸,我真的很累,您先让我睡会儿吧,等我醒了再说。” 看他一副疲倦的样子,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多喜把儿子的健康放在首位,忙说:“那你快上楼去睡吧。” 赛亮却打开旁边的沙发床:“我就睡这儿。” 动作轻车熟路,多喜惊疑:“你一直睡书房?跟美帆分居了?” 老派人觉得夫妻分房而居是离异的前兆,心想这两口子该不会因为不能生育就废弃了人伦,要知道那事儿对稳固感情至关重要啊。 赛亮轻轻笑了笑:“不算分居,我经常加班,回来晚了她嫌吵,睡在这儿比较方便。先去洗澡了,您去客厅看电视吧。” 多喜怎么闲得住啊,他想着儿子还没吃早饭,跑去厨房煮了碗阳春面,赛亮不领老婆的情,老爸亲手煮的面他应该会吃吧。 当他端着面条走进书房,赛亮已经爬在床上睡着了,头发也没吹干,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枕头上。 真是累坏了呀。 多喜心疼地放下碗,上前拿起扔在一旁的毛巾替他擦头发,被赛亮迷迷糊糊躲开了。他无奈地坐在床边,替他拉好被子,目光散漫地投向四周,不经意地落在书橱第三格的小相框上。 如同被电、击、枪射中的鱼,他倏地弹跳起来,走向书橱,近距离端详相框里的老照片。 一个穿黄色洋装的年轻女人靠坐在公园长椅上,环抱着怀里幼小的男孩,大人孩子都灿烂欢笑,洒在他们身上的树荫因岁月冲刷已成陈旧的光斑,背后景物的颜色也衰败了,看不出那是在桃红柳绿的阳春。 相框上一尘不染,缝隙里也没有灰尘,显然经常擦拭。 无穷尽的愧痛包围了多喜,他仿佛瞻拜二战遇难犹太人纪念碑的前纳粹分子,不敢正视照片里的女人,眼眶转眼湿润了。 楼上美帆还在生闷气,怨念像洗衣机里掉色的衣物,逐渐侵染到别的对象身上,首当其冲的是大嫂闻佳音。 她和佳音是好朋友,真心喜欢对方,舍得送她昂贵的礼物,也不吝于帮助。可是人很难克服自我主义,她本身条件比佳音好太多,优越感天经地义,刚才公公当着她的面用佳音压制她,她怎么能服气呢? 理性告诉她不能迁怒佳音,但在她的世界里,理性是被统治阶级,她不能排解郁闷,必须向大嫂找找茬。 此时佳音正在替小叔子胜利打扫房间,一只脚已踩上梯子准备去擦吊灯顶上的灰,被迫收回来拿出围裙里的手机接听。 “爸现在在我家,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 “哦,是从千金家过去的吧?” 佳音听出美帆的声音不大高兴,以为多喜和二弟夫妇起了争执,寻思该如何调停。 美帆不想拐弯抹角,直接抱怨:“爸又说让我们搬回去住,我不想掺和这事,让赛亮一个人去应付。” 佳音和气地问:“你也不想搬回来吗?” “那当然,我跟你说过我准备复出啊,搬过去还能回剧团唱戏吗?那么一大家子要伺候,我恐怕连私人空间都没了。” 佳音连忙含笑安慰:“谁让你伺候人了,不是有我吗?你安心唱你的戏,家里不会妨碍你的。” “你就会摆高姿态,让你一个人包办家务,爸能饶得了我?都是媳妇,哪有大儿媳顶梁子,二儿媳躲清闲的,想害我被人骂死?” 美帆语气急了,这下佳音猜出眉目,公公大概借自己批评她,惹她生怨了。 她这弟妹心眼好,就是娇小姐脾气大,受不得委屈,得让着哄着。佳音跟她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熟知应对技巧,泰然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都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呢,你怎么就先急上了?爸强迫你们了?” “那倒没有,他还像平常那样客客气气的,但说话不太中听。” “他说什么了?” “反正就那些呗,我在你们家的把柄统共就那么几样。” “都是自己人,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爸中午要在你们那儿吃饭吧?” 佳音逮住时机转话题,美帆幡然惊醒:“你不说我都忘了,快中午了我得去买菜做饭。爸爱吃什么?” “你看着办就行,不用特别麻烦。” “那怎么行,平时被你这宝贝儿媳伺候得好好的,到了我这儿可不敢怠慢,你快下指令吧,大嫂。” “噗嗤,你怎么这么逗,真不用特意准备,爸不挑食,做两样家常菜就可以了。” “我只会做素菜,他吃不惯怎么办?” “爸最近正好爱吃素,要不就做你拿手的吧,他肯定喜欢。” 在家庭矛盾中率先让步的一方通常更有智慧,佳音的宽和大气使美帆像拳打棉花包,很快自觉没趣,并对其产生歉意,挂线时心情已明显好转。 佳音处理完这桩小风波,接着干扫除,擦完灯具、窗户,捡起散落在床铺地板上的书籍,顺手拉开书柜抽屉,上面几层全装满了,她拉开最末一层,放书时见抽屉竖壁上藏着惊人的发现。 她取出那几张包装完整的影碟,封面上大幅印刷着搔首弄姿的裸女,背后还有十几个截取自“成人游戏”的小静帧。 这些东西终于出现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在这时出现从某种角度讲还能证明小叔子是个身心发育正常的男孩子。 她不慌不忙拿起光碟,下楼来到卧室,秀明正在研究新的工程图纸,她走到近处,平静地将碟片放在他跟前。 “你看看这个。” 秀明漫不经心瞅了一眼,脸色陡然大变。 “我看它干嘛,这鬼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他反应慌窘,以为是妻子找来调剂情趣的,被她突如其来的开放搞得很难为情。 佳音好笑:“刚才我在胜利屋里打扫卫生,在他书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的。” 秀明知道自己想歪了,借发火转移尴尬,恶狠狠数落弟弟:“这个臭小子,不好好念书,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能考上大学吗?” “你别只说人家,你上中学那会儿没接触过这些?” “我们那会儿哪有这些资源,顶多看看画报什么的。” “男孩子都这样,胜利已经17岁了,该懂的估计都懂得差不多了。如今是网络时代,咨询发达,虽说国家监管严厉,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孩子好奇心重,真心要找总会找到一些。” “爸今天几点回来?我得趁他不在家好好骂一骂那臭小子。” “又不是大坏事,用不着那么凶。” “那总不能由着他胡来。” “明天你找个机会跟胜利沟通沟通,问他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是第一次看还是以前就看过,从哪儿弄来的,又是谁指引的,问清楚了再告诉他这些东西的危害,正确引导他。胜利是个乖孩子,会改正错误的。” 秀明心想也是,当年躲在同学家看毛片的他长大后也成了正人君子,这本是青春期的必修课,上完就没事了。一面又觉得妻子通情达理,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么温柔的长辈来帮他实现平稳过度。 胜利本来一直在学校吃午饭,今天中午匆忙回家,说忘带下午要用的物理笔记本,专程跑回来拿。 佳音赶忙去热饭菜,路过卧室时冲丈夫招呼:“胜利回来了。” 秀明丢下图纸去客厅,将弟弟召进屋,指着书桌上的罪证质问:“这些光碟是不是你的。” 胜利登时变成跌进猫笼的老鼠,半天挪不动步子。 “大哥,您在哪儿找到的?” “谁教你偷偷看这个,幸好是你大嫂先发现,被爸逮住,你小子还不得掉层皮?” 胜利为逃避惩罚,开始诡辩。 “大哥当年不也常看吗?” “谁告诉你的?” “姐夫啊。” 胜利和千金景怡关系亲近,知道景怡是秀明的老同学,常向他挖掘大哥的丑事。景怡借机向小舅子发牢骚,披露老冤家的斑斑劣迹。有个笑话最让胜利印象深刻:一次秀明和一帮校霸得到一本黄色小说,嫌字太多懒得看,聚集到一家冷饮店的小隔间,让一个小弱鸡同学读给他们听,还必须声情并茂。结果读到高潮部分,店家以为这伙不良少年在从事淫、秽活动,果断报了警,警察到来将他们一股脑带去派出所审问了半天。 秀明都快忘记这丑事,气愤景怡揭老底,矢口否认:“你听他胡说,那本书就是他带来的,他才是整件事的策划者!” “可姐夫没进派出所呀。” “他种下祸根,自己却躲开了,就是设计陷害我们,不信有机会我找几个老同学来你问问他们,老金上学那会儿出了名的奸诈,有个绰号叫白脸曹操。” “那他还怕您。” “因为我拳头硬,他胆小,怕挨揍。不说他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就是害人的玩意,看多了搞不好一辈子都得搭进去。就拿我们这条街来说吧,以前超市隔壁有户人家,儿子跟我同年,还是我们学校的三好生,门门功课考第一,大人们都认定他将来会有大出息。” 胜利喜欢听长辈讲故事,马上来了兴趣。 “那学生出了什么事?” “就是看这个。” “你们那会儿就流行光碟了?这不符合史实啊。” “不是,那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基本外国人拍的淫、秽画册,90年代初这镇上还很偏僻,人也很单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哪经得住那种刺激,一下子就陷进去,天天偷着看脑子渐渐迷糊了,终于干了件大大的错事。” 秀明学说书人停在关键时刻,胜利急忙催问,忘记自己正在挨训。 秀明点起一根烟,拇指反指身后,做深沉状。 “你知道街口周奶奶家的外孙女吧?” “您说脑子少根弦的那位?” 那周姑娘是镇上的名人,胜利小时候常常见她穿着不合身的老式大长袍蹲在街边发呆,有时一蹲大半天,后来才知道她是个疯子。 秀明介绍:“人家以前很正常,小学三年级那年,被那学生拉到菜地里强、暴了。” 胜利大力抽气:“有这种事?” “他就是被那些色情刊物毒害的,未成年人自制力不强,一时冲动犯了错,这事以后周奶奶的孙女就疯掉了,现在三十多岁了还呆在家里,既不能工作也不能嫁人,你说惨不惨。” “是够惨的,那那个强、奸、犯呢?” “死了。” “枪毙了?” “不,他作案后心虚,当晚就躲在自家厨房上吊了。” 秀明见弟弟震愕难言,貌似已达到教育目的,拍拍他的肩头告诫:“所以你要吸取教训,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别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胜利原本没把这个当回事,他们这代身心都早熟,小学三年级已经知道孩子是打哪儿来的,学校也开过几堂性教育课,虽说内容隐晦有如参禅,也表明“性”在学校里并非不可说的秘密。 上高中后班里的男生都有看片经历,谁不看谁就是“装逼”、“落伍”,他买这些光碟一半图新鲜,一半赶潮流,要是家长们谈虎色变,防贼似的防他,他说不定会逆反,但听了大哥的话,他觉得自己再看这些东西对不起那可怜遭罪的周姑娘,本着做好事的心保证:“您放心吧,大哥,以后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看了。” 想了想,兴冲冲说:“不过有机会您也得说说三哥,上次我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发现好多AV,他才是真正的惯犯。” 他前晚遭受贵和恐吓,心里很不舒服,趁机参他一本。 秀明认为那是成年人的正当娱乐,敷衍:“放心,等他回来爸会收拾他。” 胜利瘪嘴:“我看他一点不想回来,前天家里开会,爸爸让他辅导我学习,我不过接了句嘴,他就狠狠瞪我,那双眼睛就像两条翻着肚皮的死鱼,别提多恐怖了。” “哼,他再牛也拗不过我们的爸爸,爸说今天会去找他,等着瞧吧。” 秀明估摸着父亲已经去找贵和了,他也不愿弟弟妹妹们回来住,狗群壮大了容易打架,一些人难得相见还爱吵嘴,住到一块儿准没清静,可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父亲多管管贵和。赛亮和他不亲,千金又成了金家的人,胜利年纪太小,在他心目中往后能与他同舟共济的只有三弟。 贵和如今上班死忙,下班瞎玩,活得没个人样,大有向JP剩男发展的趋势,再这样混几年没准会心理变态,趁着父亲精神健旺还能拘束他,早点解决他的婚事,免得夜长梦多。 第17章 坏消息 贵和在梦里画图纸,鼠标不听使唤,他气得捶桌,引起咚咚咚咚的回音,越来越真实,将他的神志拖回卧室。 墙壁上的光斑橙黄泛金,下午了,有人在不断敲他家的门,手法粗暴酷似高利贷主。 这个小区安保严密,外来人员禁止入内,估计是某个新来的保安。 他烦躁地爬起来笼上T恤,上午才下班,本想一觉睡到明早,被这不懂规矩的家伙搅和了。 “谁啊?别敲了,门快碎了!” 听到吼叫,敲门声更大了,仿佛凶狠的宣战,他顿时疑心是不是被某个抢劫集团盯上了,蹑手蹑脚上去看猫眼,里面黑漆漆的,被人堵住了。 男人的胆子到底要大些,明知不对劲也想先亲自查看。他插上房门的金属防盗链,打开门,从门缝里向外偷张,狭窄的缝隙中突然出现一只凶狠的眼睛,他被这惊悚画面吓得大叫跌倒,拼命向后爬行。 “臭小子快开门!” 多喜的叫嚷像凉水泼向他,使他的冷静恢复到80%。 “爸,是您吗?” “连你老子都不认识了,快开门!” 贵和心脏回归原位,叫苦不迭地去开门:“爸,您来就来,别吓唬人啊,我最近加班太多心脏脆弱,万一一不小心闭过去,您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少说胡话!” “按门铃多好,敲门手不疼啊?” “我喜欢!你干嘛换门锁?不想让我进你的屋子?” “不是,我刚换了个带人脸识别器的智能锁,以后刷脸就能进来,不用带钥匙那么麻烦。您看邻居家都用这个。” “你这儿又不是金库,用得着这么多高科技?就知道乱花钱!” 多喜闷头闷脑快步入内,野猪似的来回兜一圈,将狭小的居室瞅了个遍。 “半天不开门,在搞什么鬼。” 贵和苦笑:“别找了,家里就我一个活口,现在加上您有两个。” 多喜回头瞪他,感觉复杂,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失落。刚才贵和的手机关机,他找去他上班的莱顿建设,前台说贵和通宵加班,上午回家了,他于是转道来这儿,顺便视察儿子的生活状况。 他常来,小区保安都认识他,又有大楼的门禁卡和房门钥匙,轻车熟路就上来了。到了门口发现门锁换了,以为儿子防着他,一生气就忍不住用力砸门。 贵和熟知父亲的习性,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笑问:“爸,没搜到人您很失望吧,是不是巴不得我藏个女的在家呢?” 多喜懒得听他贫嘴,见沙发上堆着几只装衣服的购物袋,立刻化身点燃的打火机,指着那些衣服质问:“你又买这么多衣服,准备改行开服装店?” “不是,买来自己穿的。” “你上班那么忙,还有时间上街买衣服?” “现在买衣服不一定得出门,各大品牌都有网店,上网逛逛就有了。” “男人有两件换洗的足够了,把钱浪费在衣服上,将来拿什么娶老婆?我先说好,别指望再从我这儿抠出一个籽儿。” 多喜不会想到,贵和如今的购物癖源自少小时的物质匮乏,从小尽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得像个小难民,压抑了多少委屈和渴望,经济独立后自然拼命弥补,怎么都不满足。 他不打算向父亲索要亏欠,也不指望他反思,可怨气多少会映射到言语上,哪怕是以说笑的口吻。 “我压根就没奢望能从铁公鸡身上拔毛,您放心吧,未来二十年内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你又胡说,那不结婚的人就是孤魂野鬼,你还想鬼混到五十岁?看看你这屋里乱得像狗窝,好好的房子被你搞得脏乱差,还不如睡桥洞呢。不能让你再这么过了,下周收拾行李跟我回去,我得看着你,直到你找到老婆!” 贵和一点不惊讶,还觉得父亲太早切入正题。 “爸,原来您在借题发挥呀,真实目的就是逼我回去。今天不是专程来的吧,二哥和千金那边也去过了?” “都去过了,你妹妹和景怡已经同意搬回去住。” 多喜绕过了赛亮,他在他们家的公关失败了,所以在老三这儿志在必得。 他不说贵和也猜得到,父亲如果搞定了二哥,八成就不会来找他了。 “我就知道您什么事都是最后一个想起我,五兄妹里就我是赠品。” 多喜最听不得他说这种话,怒斥:“那你是光着身子喝风长大的?你和千金是双胞胎,有她一半孝顺我?” 贵和笑着掰一掰左手中指:“她是您的这根手指。”又扯一扯小指头,“我是这根,虽然是双胞胎,可长短从来不一样。” “你就会犟嘴!看我不打死你!” 多喜对这儿子养得随便,没那么多温馨呵护,又嫌他油嘴滑舌,特别调皮,有必要施行棍棒教育。当下说动手就动手,追着连续猛抽,贵和一边求饶一边躲,后来藏到了床底下。 多喜关节硬了弯不下腰,才这点运动量就累得胸闷气短,坐在床边直喘粗气。贵和爬在地板上,右手支着下巴劝说:“爸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凡事也该看开了,动不动发火对身体不好。” 多喜怒道:“你这么大的人还不懂事,我死了也是被你气的!” “我就是不想结婚,这又不算什么错处。” “还不算错处?我看政府真该颁一条法律,但凡像你这样有能力结婚却拖着不结的,都该抓起来判刑!” 这话骇人听闻,贵和忍不住爬出来坐到父亲身边正色劝告:“爸,您到了外边可千万别这么说,会被当成老JP骂死的。时代不同了,古代男耕田女织布,男女凑在一块儿才能过活。如今社会这么发达,又不用女人做饭洗衣服,婚姻的实用性已经越来越低了,男人不结婚也能活得好好的。” 多喜无法认同他的观念。 “结婚又不是找保姆,有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强啊。” “这您说对了,现在结婚就得追求精神价值,要耐心去找能与自己精神匹配的人,如果我不是很爱这个人,或者这个人对我不好,那还不如单身得好。否则盲目结婚,制造出病态家庭,反而会给自己和社会带来不幸。” “那你就动身去找对象啊,别像蜗牛缩在壳里,不看到你结婚,我会死不瞑目的。” “爸您干嘛这么急,火急火燎的,该不是得绝症了吧?” 贵和只是随口一说,多喜的脸却瞬间打了石膏,他直觉异常,一把抓住父亲的手。 “不是吧,您真得绝症了?” 脑袋立马吃一记暴栗,耳朵也几乎被多喜震聋。 “你小子就盼我得绝症!” “我不是开玩笑嘛,这样吧,您再让我轻松五六年,到时我一定结婚,婚后五年内让您抱孙子。” “再等那么些年,我早进棺材了,你准备抱着孙子去给我扫墓?” “爸您又来了,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您就不许我慎重。” 多喜的嘴皮不如儿子耐磨,不久失去耐心,挥手道:“不跟你胡扯了,只说一句,要不要搬家?” 贵和怕受父亲威胁,可自由和空气、食物、水一样是生活必需品,他宁愿承受一时的惧意,换取长治久安,木然半晌,嗫嚅着吐出两个字。 “不要。” 多喜怒目相视:“你再说一遍。” “您不是只让我说一句吗?” “还钱!” 意料之外的要求扭曲了贵和的笑容,舌根也抽筋了:“什、什么钱?” “你买这房子我替你付了十万首付,说好是给你结婚用的,你不结婚又不肯搬回去住,马上把钱还给我!” 父亲的表情非常认真,有如榔头在贵和心房敲出新的裂痕,他一直把那十万块当做父亲分配给他的财产,以“借”为名不过为了向其他儿女有个交代,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误会么? 他的内心起了风浪,忍不住与父亲理论。 “爸,二哥买房也找您要了钱,您也打算让他还?” “你二哥的房子你二嫂的父母也出了钱,我哪好意思问他们要。” 多喜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贵和干笑着,其实已经愤怒了,说到底父亲还是太偏心! “看吧看吧,您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 多喜没读懂儿子的情绪,反气他说话没大没小,进一步严厉逼迫:“你是柿子吗?你是柿子我现在就把你压成柿饼,还钱!” 贵和侧身避开父亲伸过来的大手,那只手再也抓不住他的心了。 “爸,求您了,都快七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你到底还不还?” “我现在哪儿有钱啊,烂命也只剩半条,您要就拿去吧,反正也是您给的。” 父亲在他跟前就是易燃易爆物品,稍微一句负气的话就能破局。多喜火冒三丈地抽了他一下,像来时那样横冲直撞离去。贵和追着求饶也没用,差点被电梯门夹到。 他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受屈的人是他呀,为什么还要低三下四讨好伤害他的施暴者,究竟何时才能改掉这犯贱的毛病。 之后半天他都没情没绪的,晚上随便叫了个外卖充饥,当自怜的感觉逐渐消退,他又记挂起父亲,担心他回家向大哥大嫂抱怨,败坏自己的形象。 大嫂只会捡好话说,问大哥等于找骂挨,探听情报还得靠珍珠这个小丫头。 他打电话回老家,接话的是侄子赛英勇。 “三叔您吃饭了吗?” 这孩子见了大人只会问“吃了吗?”、“要吃吗?”、“好吃吗?”这类问题,典型的讨好型人格,都怪大哥管太紧,他对珍珠可不这样,重男轻女是偏心,重女轻男也是。贵和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跟大嫂谈谈这件事,以免赛家再多出一个他这号的悲剧人物。 “小勇乖,三叔吃过了,快去找你姐姐接电话。” 英勇捧着移动电话送到珍珠卧室,珍珠很欢喜:“三叔,我们有心电感应吗?我正想找您呢。我想参加这一季的中国达人秀,去表演越剧,你觉得怎么样?” 贵和没心情应付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说:“这得从长计议,下次见面细聊吧。爷爷回家了吗?” “回来了呀,吃过饭去找慧欣阿姨说事了,要我帮您去叫他吗?” “不用,爷爷情绪怎么样?没生气吧?” “三叔惹爷爷生气了?” 这丫头机灵似鬼,大嫂成天说她没脑子瞎胡闹,完全是误判。 “没,我哪儿敢啊,只有你二叔有那能耐。” “哈哈哈,说得也是。我看爷爷脸色不大好,晚饭只吃了一丁点,估计在二叔家受气了,可爸爸问他他说没有。” “哼,你二叔是爷爷的第一爱子嘛,爷爷宁肯自己受委屈也要护着他。” 贵和不顾身份地暴露酸意,竟获得珍珠支持,她也有件不痛快的秘密想跟他分享。 “三叔,上周有一天我很无聊,悄悄看了爷爷的手机,发现前不久二叔发短信问爷爷借钱,张口就是二十万呢。” 贵和惊问:“借来做什么?” “买车,二叔车换得真勤啊,看来这几年真赚大钱了。” “那爷爷借钱了吗?” “也不知道啊,我没看到爷爷的回信,估计直接在电话里说了。爷爷的私房钱爸爸都不敢打听,不过就冲对方是二叔,我想爷爷多半会借。” 这晚贵和罕见地失眠了,推测父亲逼他还钱是想借钱给二哥,越琢磨,越可信。 那十万块是爸的,他是有权要回去,可都是儿子为什么对二哥就无私奉献,对我就锱铢必较?既然这么偏心,让二哥回去陪他就够了,何苦再拉我凑数?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对外装出阖家欢乐的假象,让邻居朋友们羡慕,满足他的虚荣心,我受够他的自私了! 冲动驱使下他给佳音发了条微信:“大嫂,我真不想搬回去住,求您帮我劝劝爸吧。” 佳音看了发愁,放下快绣好的丝巾寻思怎生回复他。 公公是这个家的中心,也是她的靠山,合住又属于迟暮老人的正当诉求,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反对,最好安静地接受事态发展。 贵和求助无疑是干扰因素,她不能为了他反对多喜,但完全无作为恐怕会让贵和误会自己只顾取悦公公,不理会他的难处,十几年精心维护的叔嫂情或将受损。 三思后,她给出模棱两可的答复:“你别急,周末看情行再说吧,会有办法的。” 贵和马上回信:“我是真下定决心了,就算二哥答应回去住,我也不同意,如果爸翻脸要跟我断绝关系,您可别怨我。” 他情商额度蛮高,理解大嫂的处境,不会硬拉她站队,只想求一个心理安慰。 佳音猜他今天和公公见面时受了气,这三叔子在家不受宠,小时候活得像根狗尾巴草。丈夫的四个弟弟妹妹里属他最乖巧懂事,嘴巴甜会体贴人,她真拿他当亲弟弟看待,知道他不是被逼急了不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心里隐隐作痛。 “别瞎想,爸要是真生气了,大嫂会帮你的。早点休息吧。” 收到贵和的“晚安”信息,她静下心完成手边的活计,秀明爬在两米外的书桌上核算工程用料,对身后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处事简单粗暴,虽然是赛家的长兄,却很难有效地与家人沟通,婚后弟妹们只会找大嫂谈心,大哥就是个摆设。 11点佳音绣完牡丹花的最后一片花瓣,收拾针线盒,提醒丈夫就寝。秀明站起来伸个懒腰,多喜忽然急冲冲闯进来。 父亲很少进他们的房间,平时有事也会先敲门,这时是遇上了紧急情况。 “你马伯伯家出事了,快开车送我过去!” 佳音见公公急得穿反了拖鞋,真是少有的慌惚,忙问:“爸,马伯伯家怎么了?” 多喜抖抖双臂,那神情像在诉说百年不遇的恐怖奇闻。 “他儿子刚才去他女儿家说房子的事,一时气不过动起刀子,把一家三口全砍了,他姐姐姐夫当场死了,外甥也受了重伤,正在医院抢救呢。你马伯伯接到警察的电话当场晕过去了,他们家的保姆联系不上他儿媳妇,不知该找谁,只好给我打电话,我替她叫了救护车,听说是送去三医院,我得马上赶过去。” 秀明两口子听了也吓一跳,他们知道马家姐弟的房产纠纷,可怎么也没想到亲骨肉间也会闹出人命。 马伯伯是多喜的木匠师父,二人相交莫逆,人命关天不能不管。 佳音让丈夫先去停车场开车过来,服侍公公回房换衣,安慰他别着急,出门时慧欣阿姨来了,她也接到马家保姆的电话,要一块儿去医院。 秀明让佳音留在家里看孩子,护送两位老人前往。路上慧欣向父子俩讲述了这两天马家的变故,说那女儿当初卖房时将房产证交给弟弟,她弟弟以为手里有证,姐姐不能轻易拿回房子。 谁想姐姐早将房产证挂失补办,拿去房产中介挂牌出售,已与购房者签订协议,还去房产局办理了过户手续。新房主来收房,要把马家弟弟找的租户赶出去,弟弟万不料姐姐这么阴险歹毒,失去房子还得赔租户违约金。今晚上门问罪,对方照旧蛮横无赖,他急火攻心,就想拼个鱼死网破,从而引发血案。 前天慧欣阿姨去看望老马,已得知他女儿卖房的事,感叹她怎么能把事情做这么绝,怕多喜知道跟着糟心,想瞒着他,结果后续竟爆发如此惨剧。 多喜纳闷:“中介卖房子不都得带顾客去看现场吗?那房子一直是租出去的,租客知道有人来买房,也不通知他弟弟?” 慧欣说:“那房子售价比正常价低了三十万,中介直接就卖出去了,没带人看房。” 秀明解释:“爸,您不知道现在有的中介专门赚这种黑心钱,知道有法律纠纷的房子不好脱手,就压价收购,然后在中间吃差价,缺德得很。” 多喜又问:“那打官司能把房子要回来吗?” 慧欣叹气:“现在法律上有个说法叫做‘善意第三方’,那房子还在他女儿名下,假如买房子的人一口咬定不知道房子的产权有争议,那就属于善意第三方,利益是受法律保护的,打官司也要不回去。” 秀明惋惜:“他儿子应该赶早去法院起诉,跟他姐姐打官司,就算打不赢也能冻结房产,这样房产局那边会备案,房子就卖不出去了。” 慧欣很憋屈:“都是一家人,那弟弟做梦也没想到他姐姐会这么绝情啊,只认钱不认人,这下好了,自个儿和老公都没命了,儿子成了孤儿,弟弟多半也活不成了。” 多喜眉心上了一把锁,喃喃低语:“老马怎么摊上这种儿女,作孽啊。” 他们赶到三医院,老马已住进了太平间,急性脑梗加心梗,神仙也救不过来。保姆不敢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医生正发愁,多喜主动担下干系,这是他唯一能帮到老兄弟的地方了。 老马没有兄弟姊妹,儿媳妇要处理丈夫的命案,女儿的夫家急着跟马家算账,他本人的丧事没有着落。慧欣建议通知几个老朋友合伙料理,挨个打完电话,联系了一家认识的殡葬公司,那边答应明早7点叫上殡仪馆的车来医院接人。 多喜表现不如慧欣从容,先是在老马尸体旁呆立半晌,又被秀明扶去走廊椅子上接着发呆,恍恍惚惚,悲悲戚戚。 慧欣悄悄知会秀明:“我想和马家保姆去看看老马的儿媳和孙子,你劝劝你爸,然后送他回家睡觉,千万别让他熬夜。” 秀明慢慢走到父亲身边,挨着他坐下,长长的走廊上只有父子俩,灯光惨白,药味酸鼻,楼上的病房躺着病人,楼下的殓房躺着尸体,他发觉这里正是生与死的交界地。 父亲满面愁苦,一点比不上冰柜里的马伯伯安详,死后有地狱,可活人受的煎熬似乎比死人多,这一刻折磨父亲的仅仅是痛失好友的悲伤吗? 他口齿不如弟妹们灵光,想不出动人的语句,轻轻拉过父亲的手,双手握住。 多喜转头看看他,嘴角现出一丝丝笑意,是欣慰亦是安慰。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和小亮,还有马家姐弟去游乐园玩过。” “记得。” “那时他们姐弟俩走到哪儿都手拉着手,感情好得不得了,我让你学他们的样牵着小亮,你嫌烦,不愿意,我还生气打了你一巴掌。” “嘿嘿,我那会儿不好意思嘛,再说小亮也不乐意。” 秀明不敢说真话,他出生没多久生母就去世了,母亲和多喜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多喜丧偶后悲痛万分,将对妻子的爱倾注到儿子身上,非常宠爱秀明。三年后他再婚了,和第二任妻子生下赛亮,依然偏疼秀明。 二妈温柔贤淑,对秀明很好,没让他吃过后妈的苦,可赛亮五岁那年二妈突然身故,从此父亲的爱突然转移了,赛亮取代秀明成为他的宠儿,并且获得了比他当初更多的物质享受,甚至在以后的数十年中一直最大限度占有父亲的经济援助。 得到又失去,最易令人心理失衡,秀明宽容能忍,却无法摘除童年形成的芥蒂,始终对二弟暗含怨嫉,不愿与之来往。 多喜不能透视人心,但感觉准确,五个子女之间有矛盾有龃龉,他是他们的粘合剂,活着还能凝聚他们,死后这个家将即刻化作散沙。 他怕那一天胜过怕自己的末日。 “小时候那么亲热的姐弟,长大后为了钱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相互断送性命,这种事我以前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没想到会发生在身边人身上。这么说或许很不厚道,但老马死得真及时啊,即使抢救回来,面对这种情况也生不如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让钱的毒性这么大,能毒坏人的脑子。那些贩毒、贪污、抢劫的人不都这么凶狠毒辣吗。” “再凶狠也不能这么对自家的亲骨肉啊,当年你大伯被打成黑五类,怕家里被抄,把他岳父留给他们家的十根金条交给我和你大姑妈收藏。过了十年,他平反出狱,我们把金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十根金条是什么概念?那年头能在城里买几十间好房子,可我们日子再艰难也没起过一点贪念。” 多喜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兄一姐,哥哥已过世多年,姐姐在美国经营中餐厅,姐弟至今常来常往,彼此嘘寒问暖不断,感情极深。 秀明知道家教和经历使得父亲格外重视亲情,想把这种优良的家风一代代向下传承,这也是对子女的爱,他怎能不体量。 “爸,我们再不争气也不会像陈叔叔家那样争遗产,更不会像马伯伯的儿女那样为了钱自相残杀,顶多就……” “顶多什么?” 秀明不慎说漏嘴,经不住父亲逼问讪笑道:“我和贵和千金胜利都好说,就是小亮,您也知道他瞧不起我,往后估计不大爱同我们来往。” 担忧正步步转化为现实,多喜明白秀明对他偏私赛亮心存不满,想解释又不是时候,他得先争取到赛亮的感情,才有把握实现他的目的,现在单方面向老大说明没有意义。 秀明怕父亲再焦心,伸手让他看表。 “爸,都快一点了,我们回去吧,明天还得替马伯伯办丧事呢。” 多喜点点头,在他搀扶下起身,双腿明显不如以前有劲了,左右张望一回说:“早知道就不送老马来抢救了,还是家里好,以后我要在家等死。” 秀明责备:“爸,没事说这些干嘛?” “呵呵,人老了不说这些说什么?” “几十年后的事说了没意思。” “早点做好心理准备,等有意思的时候就不着急了。” “您真逗。” 第18章 暴露 老马生前人缘不错,三天丧事期间共收到亲友们赠送的十七万丧仪,他的儿媳妇和女儿的婆家人为这笔钱的归属问题起了争执,儿媳妇觉得丈夫杀了人多半没救了,想独吞这笔钱作为自己和儿子的赡养费。亲家叔叔又以受伤外甥的名义提起赔偿,要求她先交出丧仪做为孩子的治疗费。 多喜连续两天去老马家主持丧事,第三天身体吃不消了,慧欣让他呆在家里,晚间前来传递消息。 “老马那亲家小叔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老马女儿两口子遇害不久,他就跑去现场把他哥哥嫂子家的现金和值钱的首饰财物一股脑全搬走了,还要争做老马外孙的监护人,跟老马的儿子儿媳打官司,分割老马留下的遗产。那头又不肯付医药费,这两天医院那边的钱都是孩子的班主任垫付的。” “老马没别的子女了,他外孙也只有这一个叔叔,孩子才十三四岁,是只能由叔叔做监护人。” “老马以前就说他亲家全家都贪财,他女儿婚后被丈夫洗脑才变得越来越自私,和她弟弟的房产纠纷都是那姑爷挑唆的。我看那小叔子争当监护人也是图钱,老马的外孙落到他手里恐怕要遭殃。” “唉,这些我们做外人的想管也没资格呀,只能寄望孩子快点长大,能自主处理父母的遗产。” “就怕在这之前就被他叔叔给算计了。这人真不能干缺德事,否则不光自个儿,连儿女也要跟着遭报应。” “还是怪老马女儿眼光不好,怎么找了那种人家,我常说买猪看圈,孩子找对象,得先看看对方的父母兄弟是什么样。一家人人品都有问题,那本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多喜和慧欣在客厅聊天,佳音坐在前院摘菜,一窗之隔,听得清清楚楚,深深庆幸自身明智,没和娘家人密切来往。她的父亲是个没教养的渣男,吃喝嫖赌样样齐全。三个兄弟瓜分了父亲的缺点,都算不得正经人。母亲年轻时什么样不知道,婚后也被婆家同化,反正在佳音印象里,她愚蠢懦弱,甘被丈夫儿子吸血,还想让女儿和媳妇们接她的班。 要是当初让爸和家里人知道我娘家人的真面目,我和珍珠他爸的事兴许就黄了,即便勉强结了婚,也要活在婆家人的猜忌中,哪能获得他们的信任尊重。 菜还没摘完,慧欣起身告辞,佳音忙跑去客厅帮着多喜挽留她。 “阿姨,我马上去做饭,今晚您就在这儿吃吧。” “不了,这几天我每天帮你马伯伯念经,都吃素。” 慧欣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常跟一些佛学会的同修参与慈善活动,每遇亲友亡故,她都会帮着助念祈福,期间戒除一切荤腥。 佳音忙说:“我多做几个素菜,您就留下吧,回去还得自己开火,多麻烦呀。” 慧欣笑眯眯拉住她的手拍拍手背:“不用了,今天是六斋日,我们这些信徒过了中午就不吃东西了。阿姨知道你菜做得好,改天再来尝你的手艺。” 转头向多喜感叹:“你比老马有福气,得修几世善缘才能找到这么好的儿媳啊。我看过那么多人家,没有哪家的媳妇赶得上她。” 多喜也很自得,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我早说她是菩萨赐给我们家的,我那老大别的马马虎虎,就娶媳妇这事办得最成功。” 佳音腼腆地垂下头,腮边荡漾幸福的红晕。 多喜送慧欣出门,二人边走边说话,慧欣问他:“明早火化你去吗?” 多喜回答:“反正快见面了,就不去了吧,省得看他们家的人掐架。” 这话被风吹到佳音耳中,画出一个惊叹号。 “反正快见面了。” 爸怎么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她回想最近公公已不止一次做类似喟叹,悬而未定的疑心渐渐落实在心底。 看来我的猜测不是神经过敏,爸的身体说不定真出了问题。 这时手机提示音打断她的思路,是淘宝店的顾客。 “掌柜,前天在你家买了条‘春日富贵’的丝巾,什么时候发货啊?” 佳音忙回复:“已经绣好啦,亲,牡丹图案比较复杂,所以工时稍微长了点。这会儿快递下班了,明天一早给您发。” “好的,我很喜欢你的绣品,下次会介绍朋友来的,多出新品哦。” “谢谢,下个月会上新,丝巾、衬衫、裙子和包包都有,到时欢迎光临选购。” 佳音熟练地与顾客交流,她在淘宝网的手工刺绣店开张八年,已升级为皇冠店,由于是独立运作,劳动力有限,货品时常供不应求。 开这个店的契机也是源于乐善好施,这条街上有位姓范的老寡妇,以前是苏州的老绣工,十多年前生病截肢,回到长乐镇,后来儿子媳妇都搬去城里居住,剩她一个经常吃不好穿不暖。邻居们可怜她,时有周济,佳音最积极,有好吃好喝的都会分一些给她,每周还去帮她打扫浆洗,久之取得老人信任,主动将毕生所学的刺绣技艺倾囊相授。 佳音爱好手工,且聪明好学,过了两三年手艺已达到专业水准,闲来无事将一些作品挂到淘宝出售,竟出奇地受欢迎,她索性把这当成创收的副业认真经营,每月都能做成一二十笔订单。手工刺绣利润大,销售量不高,一个月也有五六千进项,她的私房钱大部分是这么来的。 这事和证书挂靠的事她一直瞒着家里人,都出于好心,想为家庭设置一道隐形的安全锁,增强抵御风险的能力。丈夫鲁莽冒进,如果让他知道老婆有这项收入,搞投资时把这个放到预算内,万一失败,这笔钱就起不到保险金的作用了。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放手闯荡,在遭受挫折时又能保障家小的温饱。 当然在家干活儿瞒不住人,所以她谎称受人委托,说同学黄芸开了家手工艺品店,让她帮忙出活儿,她只负责制作不管销售,每件商品领取数十元的工钱,全当挣点零花钱。秀明不知道“黄芸”只存在于佳音的通讯录中,还抱怨这人长期拿老婆做廉价劳动力呢。 佳音了结一桩买卖心情愉快,谁想挂断没多久就接到讨厌的骚扰。 “佳音,我想了几天,还是得让洋洋去你家。” 母亲的口吻变强势了,由商议变为命令,她自诩文化人,和女儿打交道总是先礼后兵,以此证明自己明事理。 “申州的房租太贵了,郊区一个条件好点的单间也要两千多,洋洋找的工作一开始顶多五千一个月,要是一半都花在房租上,还够吃够用吗?我们家在那边没别的亲戚,只能靠你了。” 她的权威得不到女儿认同,佳音的语气也相应转冷,说:“不是还有大舅二舅吗?您没找他们问问?” “问他们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势利眼,瞧不起我们家,我也懒得理他们。” 佳音比母亲更了解两位舅舅和舅妈的人品,这三兄妹放一块儿就是狗咬狗,谁也不比谁高尚。她想跟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划清界限,绝不对母亲让步。 “我这儿真不方便,劝您别管洋洋的事了,他有父母,大哥不是常常夸耀自己关系网宽吗?怎么这种事还要依靠自己的老娘?” “你别埋汰你大哥了,他最近生意亏本,心情烦着呢,都是一家人,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 “我说过我也有难处,您能体谅大哥,怎么就不体谅我呢?” “你有什么难处?你给赛家当了十几年免费保姆,难道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自己的大侄子,又不是外人,过去暂住几天就能把他们家吃穷吃垮?我不信你公公和珍珠他爸连这点道理都不讲。” “您先讲讲道理吧,我这儿离市区那么远,洋洋住过来上班很不方便,申州交通费贵,每个月的车费也不便宜,更别说赶路消耗的精力了。” “珍珠他爸不是有车吗?他每天开车送小勇上下学,也能顺便送洋洋上下班啊。” “申州那么大,您能保证洋洋今后上班的地方和小勇的学校顺路?珍珠他爸又不是专职司机,每天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接上接下。” “我不管,你不肯收留洋洋,那以后每个月补贴他两千块钱房租,总之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母亲的态度已趋于无赖,非要从女儿身上榨取点什么。 爆发迫在眉睫,佳音的怒意不可遏制地流溢出来,语气散发出燥辣。 “妈您怎么能这样呢?也不想想您女儿没工作挣不了钱,全靠丈夫养活,家里又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能力接济别人,您要是对我还有感情,就别再逼我!” 她不想从自己嘴里听到难听的话,说完就挂线,用力深呼吸,扑灭烧心的大火。情绪稍稳后弯腰去拿装菜的篮子,一回头,背上陡然滑进冰块。 多喜正站在院门口打量她,尴尬、惊讶、狐疑等情愫在他脸上调出了古怪的颜色。 刚才的通话他想必都听到了。 “爸……” 佳音手足无措,做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多喜先平静下来,温和吩咐:“珍珠妈,你到我屋里来一下。” 公公这是要审问她了,他肯定奇怪儿媳妇怎会用那样恶劣的态度对自己的母亲讲话。 是祸躲不过,佳音心理素质好,跟随多喜进屋后已淡定如初,还不忘把他放在客厅的茶杯端进来。 “爸,给您蓄点热水吧。” “先不忙,你坐下。说说,刚才跟你妈是怎么回事啊?” 佳音难堪一笑:“我大哥的儿子要来申州找工作,我妈想让他到这儿借住,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啊?” “……我觉得不方便。” 多喜眼珠上下转了转,又问:“是不是秀明反对?” 佳音当即否认:“没,他怎么会反对呢……” 多喜却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为难,认定儿子变相地给媳妇施压了,心疼下语气更显亲和。 “佳音啊,你嫁到赛家十几年,为秀明生儿育女,照顾我们一家老小,我常说你对我们家有恩,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爸,您太高看我了。” “我没高看你,反而是你太小瞧自己,你是没工作,可你付出的劳动一点不比上班的人少,甚至全靠你,我们家才能正常运转。我相信在我眼皮底下,没人敢因为这事瞧不起你,不管是秀明,还是你的弟弟妹妹,甚至于珍珠小勇,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敢对你无礼,给你脸色看,我都会狠狠教训。” “爸,家里人都对我很好,孩子们也很听话。” “他们对你好还不够,你也得对自己好,没听长辈邻居们都在夸你吗?你应该自信,不要认为自己是家庭主妇,就放弃在家中的权利,像接侄子来家里暂住这种事,你完全可以做主嘛。干嘛畏畏缩缩的,还让亲家母误会。” 佳音被多喜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公公的坦诚仿佛镜子,照见了她的虚伪,她自惭形秽,更不敢暴露阴暗的心声。 多喜见她难为情,不想再给她压力,商量着问:“要不我打电话向亲家母解释一下?” “不、不用了,爸。” “嗯,我确实不方便参言,还是你自己说吧,不过得抓紧时间,误会越早消除越好,拖久了容易伤感情。” “……爸,千金他们就快搬回来了,我怕我侄子来了,照顾不过来。” “他也是成年人了,自己会照顾自己嘛。其余的,吃饭不过多双筷子,睡觉不过多张床铺。” “可是家里的房间都分配完了,总不能让他去打扰二弟、千金他们。” “那就把小勇的房间腾出来给他,让小勇暂时跟我住,又不是长期的,对付一年半载没问题。或者把我的让给他,我搬到后面杂物间去。” “那更不行了,让您出住杂物间,家里人该怪我了。” “呵呵,这倒是,你看我都老糊涂了,想问题一点不仔细。” 多喜笑着拍脑门,忽然发现佳音眼泛泪光,跟着惊慌起来。 “珍珠妈,你怎么哭了?” 佳音来不及阻止泪意,抹着泪水强笑:“爸,您对我太好了。” 假如父母对她的爱能达到多喜的三分之一,她就不会拥有那么多痛苦的记忆,这么好的长辈,却那么晚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对他的报答还远远不够,真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孝敬他。 多喜看她这样也难过,大儿媳是赛家的宝,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那么少,他是没能力亲自回报她了,就怕今后孩子们不懂事,让她得不到应得的优待。 相对徒增伤感,他不愿暴露悲伤,轻声说:“去忙你的吧,我想躺会儿,饭好了再叫我。” 佳音为公公铺好被子,服侍他躺下,悄悄退到门外。担忧扩大领地,在她胸口形成黑洞,她寻思用什么方法能检验公公的健康状况,直接问他断不肯承认,让他去做体检估计也不会配合,如果是医生,或许能通过他的日常行为找出蛛丝马迹。 她马上想到景怡,想与之商量,跑去后院联系他。 “大嫂,这两天家里还好吗?” “好,景怡啊,我……” 话到嘴边佳音犹豫了,妹夫不在这儿,问他也没用,倘若他现在过来,公公会起疑,不让他来,又会害他悬心。明天家里聚会,不如等那时再同他说。 想罢临时改口:“爸让我提醒你们,明天早点过来。” “知道了,我明天休假,会早些出发的,就怕千金睡懒觉。” “你让她今晚早点睡呀。” “今晚我值班,明天早上才能回去,管不了她啊。” 景怡笑着与佳音道别,挂线后长呼一口气,岳父盯得真紧哪,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顺利脱身。 晚饭前他再去巡视病房,那位吴奶奶仍孤零零躺在床上,这会儿神志还清醒,他上前问好:“吴奶奶,晚饭想吃点什么啊?我给您带。” 吴奶奶冲他笑笑,隔着氧气罩,说话声音闷闷的,而且拖拖拉拉,好似奄奄一息的老牛。 “有人给我带了,金大夫,您看看我的手机充好电了没,我儿子待会儿要给我打电话。” 景怡一喜,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放到老人手中。 “吴奶奶,您儿子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呀?” “他跟他表舅说,八点下了班就打给我。” 吴奶奶眼里闪着光,眼神清澈不少,仿佛枯竭的泉眼又活了过来。景怡以为老人的儿子良心发现,要来看望母亲,也替她高兴,看看仪器上的数据都还稳定,相信她在通话时能保持较好的精神状态。 “现在已经六点半了,您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就到八点了。” 走之前吴奶奶又提出一个请求,说她怕吵,让景怡帮她把围幕拉上。景怡知道她不想有人打扰她接电话,细致地替她拉上围幕,营造出一个私密空间,希望今晚这里能装满亲情。 下楼时他遇到晏菲和白晓梅,由于排班不同,周一为姚佳做完手术后他和晏菲再没打过照面,这几天他去看过姚佳,病人术后恢复还算不错,身边有朋友照顾,就是没看见晏菲,今天相遇少不得问几句。 “小晏,你那朋友怎么样了?” “还好,多亏您救了她,谢谢您。” 晏菲明艳的笑容遮不住愁烦,白晓梅替她出头,问景怡:“金大夫,您有律师朋友吧?能不能帮菲菲一个忙啊?” 她和景怡关系熟稔,甩开晏菲的拉扯,自顾自说:“菲菲的那位朋友遇上麻烦了,想找律师咨询一下该怎么办。” 景怡有随叫随到的私人律师,他乐于助人,这点小忙算什么,忙问晏菲怎么了。 白晓梅推着晏菲劝说:“金大夫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热心肠,你就问问他吧,别不好意思。” 晏菲并非扭捏之人,迟疑片刻,请景怡去僻静处叙话。 “金大夫,这事说来很丢脸,那天我告诉过您,姚佳上了坏男人的当才会变成那样。” “她被什么人骗了?” “她的同事,那男的是有妇之夫,品行很坏,看姚佳是乡下来的,头脑又单纯,就花言巧语地勾引她。姚佳没谈过恋爱,哪知道坏男人的手段,被那男的迷得晕头转向,不仅失了身,还败掉了老家的征地赔偿款。” 渣男名叫王列熙,是个教师队伍里的伪君子,出身本地小市民家庭,凭口才演技入赘暴发户人家,在家中母老虎压迫下心理越发扭曲,靠诱拐玩弄无知少女排遣压力。姚佳是他的羔羊之一,贫穷,缺爱、涉世未深,这些弱点使她轻易落入魔爪,任由渣男摆布蹂、躏。 姓王的骗色不够,更以做生意为名搜刮钱财,姚佳在他的迷魂汤下步步深陷,竟照他指示从父母那里骗取了二十万征地补偿金,然后分文不少转交给骗子,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列熙榨干油水,一脚蹬开玩腻了的玩具,拒不承认诈骗一事,也一口否认姚佳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那天姚佳做手术,晏菲去妇产科拿到她流产后的胚胎,放在家里的冰箱内保存,又去王列熙工作的学校,在可乐泼眼的掩护下硬是从他头上拔下几根带毛囊的头发,准备和胚胎一道送去做亲子鉴定,再用鉴定书胁迫渣男还钱,然而事情并不顺利。 “我给好几家鉴定中心打过电话,他们都说不做胚胎鉴定,而且这种私人鉴定不具备法律效应,王列熙要是不承认鉴定对象是他,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景怡很厌恶玩弄女性的男人,听了这不平事,正义感熊熊燃烧,打算为可怜的女孩主持公道。 “看来只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了,你们有证明他骗钱的证据吗?借条,银行汇款凭证,或者转账记录什么的。” 晏菲很懊丧:“这些都没有,那混蛋很狡猾,当初直接让姚佳从银行取现金给他,姚佳太信任他,也没留字据。” “那确实很难办,我先帮你解决亲子鉴定的事吧,明天就去问问律师,方便的话,先把鉴定样本给我,再让姚佳写份委托授权书,我直接交给律师去办。” 明早约律师谈话,只需一番吩咐,也用不着他亲自劳神。 晏菲不了解有钱人的办事方式,怎好意思将这偌大的麻烦交给他,羞愧道:“金大夫,这太麻烦您了,您只要告诉我律师的联系方式,我自己去问。” “我经手比较快,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烦。” “可是。”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觉得这样会欠我很大的人情,要是有心理负担,我反而不敢帮忙了。” 景怡没说大话,他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助人,但求积德,不图回报。在同阶层的人看来这就是热熬翻饼,简单易行,可晏菲来自底层,好比人类拈起一颗豆子,在蚂蚁眼中就像搬动一座泰山,她对景怡感激到无以复加,连连鞠躬致谢,隐隐红了眼圈。 看见别人对自己感激涕零,能满足人至高无上的虚荣,景怡明知虚荣有害,也觉得这飘然的陶醉感确实很受用,不由自主思考: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是为着这份虚荣而行善? 晚饭后没什么事,他回办公室看前辈的学术报告,不久,走廊上的清洁工们大声嚷嚷:“不得了!五楼病房有人自杀了!” “怎么回事?” “一个老太婆在病房里割腕了!” 此事非同小可,景怡急忙出门,别的同事和病人们也正争相赶去观看,事发地点在住院部五楼公共病房,他看清人群流动的方向顿觉心惊肉跳。 病房门已被保安封锁,据说自杀者也已运去抢救,他以主治大夫的身份勉力挤进去,进门便踩到一滩血水。那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鲜血连成一串,指向吴奶奶的病床,皱巴巴的围幕上血痕斑斑,好些呈手印状,都是抢救人员留下的,附着着几多惊骇与惶恐。 景怡被噩梦般的茫然笼罩,窗外是取之不尽的黑夜,可惜盖不住病房内血腥的真实。 第19章 动容 病友说晚八点左右吴奶奶接到一通电话,老太太呼吸衰竭,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可过了一会儿突然声嘶力竭大吼:“我不会改遗嘱的,你们不来算了!” 她入院以来从未那样高声,听者无不惊讶,联系她的情况,猜测她跟儿女们吵架了。之后吴奶奶再无动静,差不多快到九点时,对面床的病人家属去打开水,发现吴奶奶的病床围幕下淌出血迹,拉开幕布,只见床前已积起血泊。 吴奶奶关掉检测仪,用水果刀割腕自杀了。 人们想不通她身体那般衰弱,动一动都困难,哪来的力气拿刀、关仪器、切手腕,据最先赶到的护士描述,吴奶奶的伤口很深,动脉整个切断了,被窝里全是血,一个健康人也下不了此等重手。以前只知道求生意志能激发潜能,而今看来求死也能使人突破极限。 院方尽了最大努力,老人还是走了,九点半宣告死亡,10点警察来了,记者也已经来过一拨,被保安挡回去。10点半吴奶奶的表弟石先生匆匆赶到,确认了表姐的遗体,但仍像以前那样不肯签署任何文件。 “我表姐有子女,我做不得主。” 不仅不签死亡通知书,也拒绝与医院负责人交涉,声称已通知死者儿女,凡事由他们出面解决。 他拒不负责,却没离开,独自坐在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景怡结束和同事们的议论,返回办公室途中看到他,夜已深了,冷清宽敞的大厅仿若一片汪洋托着这个形单影只的老人,他双臂交抱胸前,昂着鸡脖子似的干枯颈项,视线投向虚空,似在思索什么。 景怡听过护士们对石先生的非议,却并不赞同她们给出的“冷漠自私”的评价,如果石先生真是这种人,不会每天不间断地前来探望表姐,今晚也不会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出现。他抽身事外更像老知识分子的谨慎,吴奶奶有那样无情的子女,谁晓得揽事会摊上什么不良后果。 吴奶奶的死也给景怡造成不小的打击,从医多年他已能接受病人不治身亡,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自行了断,对他的心理承受力是个新考验,他忍不住追根溯源寻找悲剧的起因,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杯热乌龙茶,走到石先生身边。 “石爷爷,喝杯茶吧。” 石先生警惕地端详他,他们之前在病房里碰过面。 “你是我表姐的医生?” “不,我是消化科的,吴奶奶病房里住着我的病人,我每天会去巡房。” 景怡表明局外人的身份,大大消除了对方的戒心,石先生道谢后接过热茶,两条眉毛打了结。 人在遭遇巨变时都会产生倾诉心理,景怡相信防备减弱后,石先生是愿意与人分摊压力的,于是轻声叹惋:“吴奶奶人很好,入院以来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待人也很礼貌亲切,我们都很喜欢她。晚饭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她当时心情不错,说她儿子八点会给她打电话,还让我帮她拉好围幕,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石先生转头看看他,一声长叹好似幽深隧道里刮出的风。 “我这位表姐各方面都没话说,表姐夫也是,他们一个是少将军衔,一个是正局级干部,两个人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三四万,可从来舍不得乱花,都存着资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生病不住高级病房,想为国家省钱,也不通知单位,免得麻烦人家。” 一般国家离退休干部生病住院都选择条件优越的金卡病房,探病者也络绎不绝,早前医生护士们纳闷吴奶奶为什么住普通病房,还一直无人问津,现在谜底揭晓了。 “他们夫妻俩的存款还剩六七十万吧,名下有一套老公寓,在市中心,属于历史建筑,听说能卖两千多万。表姐夫常说他们从社会得到得太多,死后应该回馈社会,所以去世前和表姐商量好,等他们都走了,就把遗产捐给慈善机构,专门救济贫困的失学儿童。表姐很支持表姐夫的决定,可孩子们却不依,说父母的财产就算不留给子女,也该留给孙子孙女们,自从表姐夫立好遗嘱,他们就不回家了。” “他们经济困难吗?” 石先生冷嗤一声:“家家有车有房,年收入最低的一户也有五十多万,可依他们的标准来说还穷得叮当响,想供孩子出国留学,想给儿子买婚房,想换大房子,想买好车,这些都得花钱啊。这不都指着爸妈的财产改善生活,谁知如意算盘打不成,连亲爹亲妈都不认了。表姐夫走的时候他们就没回来,表姐一个人给老伴儿送的终,轮到她,却是这个下场。” 老人哽咽了,伸手去兜里掏手绢,景怡抢先递出纸巾,眼底也涌出酸涩。 石先生接过纸巾拭了拭眼,有些激动地问他:“大夫,您说我表姐两口子的做法对吗?” 景怡笃定地点头:“他们都是标准的老革命,思想觉悟高,称得上高风亮节。”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分外真诚,有的人喜欢别人为其树碑立传,有的人本身就是座丰碑。 石先生再也压抑不住情感,抽泣着老泪纷纷,急于为吴奶奶伸冤。 “我表姐很爱孩子的,我那些外甥外甥女都是蜜罐子里泡大的,我表姐自己省吃俭用,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们,他们吃剩下的,不用了的,她才捡起来自己吃自己用。每次都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没想到生平唯一一次拒绝他们的要求,就被他们狠心抛弃。都说养儿防老,她有四个孩子,不是一个,是四个啊,可全都靠不住。” 景怡扶住颤抖的老人,从愤怒的控诉里读出了恐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是迟暮之年,膝下大概也有不体贴的子女,身临其境的联想势必引发恐慌。 倏地,他想起最后见面时吴奶奶神采奕奕的眼神,继而想到他的岳父赛多喜。父母晚年最大的心愿不外乎握住儿女的手走向终点,而他们曾用双手扶持儿女度过了半生。 这要求怎么能说成过分? 他开始为自己此前的观点愧悔了。 凌晨一点过,吴奶奶的儿女们结队赶来,四对夫妇再加十几个成年的孙子孙女孙媳妇孙女婿,移动时乌压压的,气势逼人。 景怡听同事小声嘀咕:“完了,不是来医闹的吧。” 他认为干部子女不至如此,谁知转眼被打脸,这伙人到场后第一件事不是去祭拜去世的老人,而是打听好路径直扑院长办公室,声称老母在医院无故身亡,要求院方做出赔偿。 “他们说吴奶奶是高级干部,发生这种事都怪医院看护不利,要负全责,还说他们在上面有人,能把院长搞下台,估计呼吸科那边有人要背黑锅。真不要脸,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去看热闹的护士们回来后都在忿忿议论,为吴奶奶不平,为呼吸科叫屈,有的小年轻真被吓住了。 景怡一点不担心那些人使坏,警方已带走吴奶奶的手机,病房里也有好几位证人,至于“上面有人”更是唬人的屁话,上头的人又不是傻子,等他们遗弃父母的劣行传出去,谁肯为这群身败名裂的畜生撑腰。 他心情很差,有时间也睡不着觉,沿着走廊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个在过道搭床的家属可能误以为见到幽灵,吓得一咕噜爬起来盯着他,他抱歉一笑,悄悄回到办公室。同事茶杯里的胖大海膨胀得漫出了杯沿,也有什么东西漫出他的心底,是对父母的思念。 父母远行后,他还是从未像这样牵挂他们。 熬到五点半,他躲进安全通道给母亲打电话,按母亲的作息,这个时间她已经起床了。 “景怡,家里出事了?” 熟悉的声音比上次通话时苍老了一些,宛如即将融入大海的河流,有着千帆过尽的沉稳,让景怡意识到自己还远远不够成熟。 “妈妈你们还好吗?爸爸呢?” “都好,你爸爸和师兄们进山采草药了。” “我在医院值班,昨晚有个老奶奶在病房割腕,没抢救回来。” “得了绝症?” “是病得很重,但不是为这个自杀的。” “那是为儿女?” 母亲本就聪明,如今更参透世事,景怡历来爱跟她谈心,喜事苦事都不瞒她。 “她和先生立了遗嘱,把遗产都捐去做慈善,儿女们不同意,为此和她断绝关系,她临死前和儿子通电话,受了什么刺激,随后就轻生了。” “自杀罪孽很重,你把她的名字发给我,我和你爸爸念经回向给她,希望能助她消罪。” “妈妈,您觉得她的儿女像话吗?为了钱,不顾父母死活。” “那老太太有多少遗产?” “没多少,就几十万存款,外加一套市中心的老公寓,她的儿女家庭条件都不错,可是贪得无厌。” 他的愤慨没能感染母亲,母亲早已没有戾气,只剩慈悲。 “景怡啊,人的贪嗔痴就是祸根,这教训我们家得反省一辈子。你在鄙视他们前也不妨设想一下他们的感受,假如我和你爸也散尽家财,而不是把财产全部留给你,你会怨我们吗?” “我……我不会。” 如同考试时遇上生僻题目,景怡的作答不太自信,一时惶恐了。 母亲笑道:“当初你爸也想捐献,只留5%给你。” 景怡也笑:“您知道我和千金都不是奢侈的人,5%也足够了。” “我跟你爸说,你大学选择学医,有悬壶济世的志向,我们要保护这份善根,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全心全意做个好大夫。可是景怡,你也要明白,你不贪财,是因为你本身不缺钱,普通人没能享受过见识过的你都享受见识够了,我相信物质已不能迷惑你,但要你彻底舍弃丰厚的物质保障,过平民的生活,到那时你还能保持高尚的品格和清醒的头脑吗?” 景怡彻底哑然,他想母亲在借机上一堂课,提醒他时刻自省。记得父亲临走时说:“我们把财产都留给你,但你不要以为你已经成为它们的主人,支配它们时先想想自己的动机有没有意义。” 也许父母在巨额财富中留有密码,等待他来日解读。 “妈妈,再过几年我想送灿灿出国念书,然后到贫困山区建一座医院,让那里的穷人们都能看得起病。” “千金答应吗?” “她很支持我,还说跟我一块儿去。” “嗯,考虑好就照自己的想法行动吧。” 母亲反应淡淡的,听不出欣慰之情,可能因为这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计划。 “妈妈,还有一件事……岳父想让我们搬到他那儿去。” “为什么?” “他好像很担心千金,怕我亏待她。” “你做了什么让你岳父担心的事吗?” “没有啊,我对千金怎么样您还不清楚?自问没有一点过错啊。” “凡事都有因,你岳父做这种决定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可以试着和他沟通。” 景怡觉得母亲的话太轻巧,他不止一次向多喜赌咒发誓,还换不来对方的信任,难不成真得剖心析肝来告白?他不懂岳父的危机感源自何处,相信就算当面询问也得不到答案。 “妈妈……” 他很想征求母亲的意见,可马上住口了,从小父母都要求他凡事自己做主,宁愿他走错跌倒也不给他建议,以此培养他的心智和独立能力。景怡而今也延用他们的教育方式对待灿灿,孩子依靠父母做决定潜意识里是在逃避责任,把后果和可能产生的不如意归咎到父母身上。 像这种难言对错的家务事,他更该自行解决。 “妈妈,我准备搬去岳父家,陪他住满一年。” “是千金强迫你的?” “不,我是自愿的,我觉得岳父怪可怜的,人老了都希望子女在身边吧。他不像你们有那么坚定的信仰,孩子就是他的一切。” “嗯,包容是很好,可理解更重要,以后仔细弄清你岳父的想法,尽力帮他消除不安吧。” 母亲让景怡收起杂念,快些返回工作岗位,临别在即,景怡眼窝有些泛潮,动情地说:“妈妈,我爱您,如果您和爸爸想见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我们也爱你,希望你像爱我们一样去爱你的妻子、儿子、朋友、你的病人和所有需要你帮助的人。” 景怡听得出母亲很高兴。 七点同事来接班,他回到家,陆阿姨正做早餐,灿灿在花园里晨练,这小子去年开始学习跆拳道,兴趣正浓,每天清早都得练一练,持之以恒的毅力很像他。 千金照旧没起床,枕头被子全踢在地上,景怡习惯她的懒,类似吃惯臭豆腐的人,别人见了嫌弃,他看了反而踏实,尤其在疲惫的时候。他轻轻上床抱住这头小懒猪,像抱住取暖的火炉。 千金迷迷糊糊醒来,胳膊缠住他的腰。 “你下班了?” “嗯。” “辛苦了,早饭吃了吗?” “没,不想吃。” “那再睡会儿吧,在医院肯定没睡好。” 千金轻轻拍着他,哄小孩儿似的。景怡搂紧她,回家的感觉真好。 “老婆,我们下周搬到爸家去住吧。” “嗯?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我怕你忘了。” “我记性好着呢,倒是你,以后多吃点坚果补补脑,年纪大了容易得健忘症。” 景怡睡得很沉,过了好几个小时,一只在纱窗上扑腾的小鸟吵醒了他,他看看时间,已是午后了,忙爬起来洗漱换衣,下楼招呼妻儿上车。 “爸昨天让大嫂打电话叫我们早点回去,再不赶紧,他该生气了。” 千金叫他别紧张:“爸爸才不会生我的气。” 她硬往景怡嘴里塞了两块绿豆酥做午餐,让灿灿回房帮她拿包,自己甩手甩脚钻进车厢后座。 车发动时景怡接到晏菲的电话。 “金大夫,我该怎么把鉴定标本给您呢?直接送去您家可以吗?” 景怡埋怨自个儿怎么忘了这茬,他从不失信于人,但让外人来家里也绝对不行,他在医院小心隐瞒着富二代的身份,怎能让同事知道他住在本市的顶级豪宅区。 “小晏,你今天也休假吧,我刚好要出去办事,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过去取,顺便交给律师。” 通话后请示老婆:“有个同事让我帮忙,我们先去她家取东西,再和戴律师碰个头,行吗?” 千金本就不急,说:“好啊,你跟戴律师约在大商场附近见吧,我想给家里买点吃的。” 晏菲住在栅北的老弄堂,里面尽是狭窄小巷,车辆不易通行,景怡选择在临近的街边停靠,步行前往那座老旧简陋的民房。 沿路的四层矮楼们年龄都大过他的父亲,楼房之间挂满电线和天网似的晾衣绳,五颜六色的衣裤如同万国旗迎风招展,其中不乏胸罩内裤,大件衣物还在滴水,一不小心就会淋到。一处下水管道堵塞了,黄绿色的污水在地面架起屏障,恶臭招来无数苍蝇,满耳轰炸机的噪音。 景怡一面想:“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一面骂自己“何不食肉糜。”,他现在正在帮助晏菲,这恶劣的居住环境让帮助变得更有意义了。 晏菲接到他的电话飞奔下楼,穿着干净的花衬衫白裙子,塑料拖鞋里的棉袜子也一尘不染,站在这破房子前,真是废墟里的一朵鲜花。 “金大夫,您在街上给我打电话就行了,这儿的路不好找。” 她有些害羞,多半因这寒酸的境域。 景怡恝然微笑:“没事,我腿长,跑得比较快。把东西给我吧。” 晏菲忙递出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冒着寒气,装了好几个冰袋。 “现在气温还比较高,不加冰容易腐烂。” “好,我车里有移动冰箱,马上就放进去。” “谢谢,金大夫,今早晓梅跟我说了吴奶奶的事,还说您很难过。” 晏菲语气犹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安慰他。 景怡笑意淡了不少,但仍很温暖。 “我还好,你也别太难过。” 晏菲两次撞见吴奶奶失禁,每次都主动帮她清理,用爱心做着分外的事,而仁慈的人容易受伤,景怡认为她更需要安慰。 晏菲垂头轻叹:“人真是……”,刚起了头就立刻笑着改口,“不行,在您面前感慨人生太幼稚了。” 景怡好笑:“怎么,我很老吗?” “不,但您的阅历肯定比我多,听了我的感悟会觉得幼稚。” “那不一定,经历和年龄不成正比,也许你对生活的认识比我深刻得多呢。” 景怡真心这么想,贫穷的生活更能锻炼人的意志,眼前这个小姑娘有着比他更坚强的灵魂,从她对待姚佳的事上就能看出,自顾不暇时还愿为朋友雪中送炭,诚可谓侠骨柔肠。 他回到驾驶室,将塑料袋递给千金,让她放进冰箱。千金好奇地打开来,没等景怡阻止已拿出装有胚胎的塑料标本瓶,里面血糊糊的肉团登时扯动她主管恐惧的神经,尖叫着丢开。 旁边灿灿眼疾手快扑上去接住,同时接住父亲狂跳的心脏。 “这是什么啊?怪恶心的。” “是标本,妈妈真会大惊小怪。” “什么标本?” “好像是动物的身体组织,是爸爸的工作用品吧。” 景怡钻进后车厢,亲手放置好标本瓶,并且解释:“这是人流刮下来的死胎。” 他知道灿灿智商远远高于一般儿童,不避讳教他生殖学方面的科学知识,儿子泰然处之,妻子却少见多怪地责问:“你拿这个回来做什么?” 灿灿忽然插嘴:“爸爸,这个可以当做补品来吃么?” 千金作呕,随手拧他一下:“臭小子胡说什么?” 灿灿揉揉痛处:“听说女人生产时的胎盘是很高级的补品,这个也是吗?” 景怡纠正:“这个不能用来吃,是办案的证据。”,望着千金说:“我们医院有个女病人被坏男人骗了,周一来医院做人流,谁成想出了事故,子宫穿孔大出血,做手术切除了子宫。现在想做亲子鉴定,找那男人打官司。我们科室一个女护士是那女孩儿的好朋友,找不着门路,昨天求到我这儿,我约戴律师见面就是跟他谈这事。” 接着对儿子说明:“这是成人世界的纠纷,目前你还不会涉足,所以爸爸就不跟你具体解释了。” 灿灿耸耸肩,他才不稀罕大人们的解释,回头上网查查资料就全明白了。 千金揪着衣襟感叹:“那女孩子真可怜啊,家里人知道吗?” “好像还不知道。” “父母知道非气死不可。” “可不是么。” 她发表完同情,猜疑接力登场,斜眼瞟瞟丈夫:“这么热心,那女护士跟你很要好?” 这是例行的盘问,景怡毫无压力。 “不,她是新来,我们认识还不到一星期呢。” “不熟的你也帮,耳根子太软了。” “我不是耳根软,是心软,你也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嘛。而且我帮忙不只为那护士,那天普外人手不够,是我给那受骗女孩儿动的手术。” “前几天你说你动了个很伤心的手术,就是这个呀。” “对啊,那女孩儿才24岁,哗,子宫被拿掉,这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虽然错不在我,可毕竟是我亲手剥夺了她做母亲的资格,如果不尽力帮她做点什么,心里怪难受的。” 他交代完毕,凑近问千金:“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卖萌的企图很明显,不过千金就吃这套,双手捏住他的脸,像逗弄秋田犬,一个劲儿笑。 “对对对,我哥哥最善良了,所以我才这么爱你嘛,再给你记一朵小红花。” 两个人不顾儿子的白眼使劲碰了碰嘴,还发出夸张的吧唧声。 灿灿的表情很是嫌弃。 “爸爸,我还是孩子,请别老在我跟前表演成人动作。” 景怡笑道:“这不是成人动作,亲吻是亲人之间表达感情的最佳方式。” 说完使劲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让他也去亲亲妈妈。 灿灿格格格笑着摇头 “妈妈的化妆品味道不好闻。” “臭小子,我还嫌你口水脏呢。” “爸爸您让妈妈剪剪手指甲吧,她的指甲已经变成凶器了。” “我看你这张嘴才是凶器!” 景怡隔在母子间阻止打闹,感觉介于甜蜜和苦恼之间,车边忽然出现一位骑摩托车的交警,敲敲车窗娴熟地将一张罚单贴在挡风玻璃上。景怡不解地下车询问,交警指指他后方的位置,只见一树茂盛的天竺桂后,禁停标志若隐若现。 第20章 又一个周末 连日阴雨过去太阳再次露出笑脸,清晨天空净如琉璃,薄寒里的青草香裹着冰糖味。佳音在厨房做早餐,动手时想起不能放任女儿睡懒觉,进屋拽她的被子,叫她起床帮忙。 “妈妈真讨厌,为什么只叫我,小勇也没醒呢。” “你弟弟还小,电视上说小孩子睡眠不足会影响智力。” “那叫小叔也起床啊,他的智力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 “胜利每晚学习到深夜,星期天得补点瞌睡。” “那我也是学生,我就不该补瞌睡?” “你去学校就是混日子,到课堂上再补瞌睡吧,在家总得学点有用的!” 佳音不是存心刁难女儿,珍珠干了件很可气的事,昨晚她们班主任来电话,说她的数学考试只考了三分,成为全校历史之最,不仅如此她还满口歪理。 “我做每道题都很认真,假如像其他人乱蒙乱猜也能考个二三十分,我的分数是完全真实的,比他们更诚信。”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让身为七尺男儿的数学老师也流下了气愤的泪水。 佳音自认已将对女儿的要求下调至最低,不求她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秀,能像她一样踏踏实实普普通通也不错。可她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最特别的学生——特别叛逆、特别调皮、特别爱做老师眼中的砂子。 这与佳音的风格背道而驰,让她感觉特别的不安定。 珍珠和母亲就像两个不同科目的物种,神经比钢筋还粗,在床上还与佳音尖声尖气斗嘴,十分钟后现身厨房已忘得一干二净,笑嘻嘻活泼泼,仿佛向阳的花儿。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妈妈,想让我干点什么?” 佳音还在气头上,不声不响推出一盘煮好的红薯,示意她剥皮。 珍珠坐下边干活儿边问:“妈妈,今天打算怎么过呀?” 听见母亲冷冷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立马讥嗤:“不管天气好坏都千篇一律的生活,您不觉得您的人生很无趣吗?爸爸和爷爷去哪儿了?” “爷爷去散步,你爸爸帮我买菜去了。” 今天家族聚会,佳音想多做一些家人爱吃的菜,列出一大篇清单,秀明怕她一个人拿不了那么多东西,自告奋勇代劳,六点不到就去市场了。 珍珠完全不看母亲脸色,接着道出她的新构想:“妈妈,我去参加亚洲小姐大赛怎么样?昨天看了去年的冠军,还没我好看呢,我去至少能入围前五强。” 佳音的心脏瞬间化作烙铁,强忍着焦灼感维持冷静:“那种比赛不光看脸蛋更注重学识修养,你这种数学考3分又只会撒野的人,去出洋相还差不多。” 珍珠不认同母亲对她的评价,正要反驳,胜利慢吞吞走来,舍不得把腿多抬高半分,拖鞋嚓嚓磨着地板,标准的懒人行走式,嘴里还打着哈欠,可能昨晚复习得太晚。 “大嫂早饭好了吗?我快饿死了。” 佳音脸上冬去春来,笑道:“好了,先坐下吃,我再炸个薯饼。” 珍珠看不惯胜利这副夸张的劳累状,好像考大学比修长城还累,家里人都得关照他。 “一大早睁眼就喊饿,小叔的人生追求太低了。” “别张口闭口提人生,你连人生的日出都没看完呢,动不动说人生,别人只会笑你幼稚。” 秀明不在场,胜利可以无所忌惮地反击侄女,佳音当即助阵。 “说得好,这丫头连基本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珍珠不惧以少敌众,准备与两位长辈来一番尽兴辩论,前院传来铁门碰撞声,比以往来得响亮,他们判断多喜回来了,而且正发着火。 珍珠伶俐地跑去客厅迎接,只见多喜正快速往沙发垫子下塞什么东西,明显想避开她。 “爷爷您在藏什么啊?家里有传家宝,舍不得给我看?” 多喜见了她像吃下开心果,心情再坏也得给出笑脸。 “真有传家宝,爷爷第一个传给你。那不是小孩子该看的,快去吃饭吧。” 珍珠挽着多喜回厨房,佳音已为公公盛好粥,拉开椅子请他落座。胜利仔细观察父亲的脸色,问:“爸爸怎么不高兴啊?” 多喜犹豫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对孩子们做出警示,气闷闷说道:“那开超市的吴老二真不像话,偷偷卖盗版光碟不说,还夹杂色情片,刚才我去买牛奶,无意中发现了,把他狠狠臭骂一顿。” 他指的是住家这条街上的的小超市,超市老板吴老二是个残疾人,待业好多年,生活困难,几年前在镇政府帮助下开起超市,邻居们见他可怜,买东西都选他家,所以日常生意还不错,从此解决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计问题,谁成想他竟暗中搞起歪门邪道。 佳音余光瞄向胜利,见他略显慌悚,推测他收藏的色情光碟就出自这家,敲山震虎地责怨:“他怎么这样,每天多少人进出他的店,被小孩学生看见怎么得了。” 多喜气愤:“就是说嘛,不看在他父母年纪大了,又都有病,我肯定去派出所举报他。那些光碟都被我没收了,待会儿让老大拿出去销毁。”,进而警告儿子和孙女:“你们可不许沾这些东西,一旦发现我绝不轻饶。” 珍珠笑道:“爷爷您别担心我,小叔才是监控重点。” 胜利心里有鬼,一撩就炸毛,急着表清白:“你又乱拱火,爸爸您放心,我功课都做不完,哪有时间看那个。” 多喜最近没顾上关心他,趁便问他学校的情况,没说几句英勇跑进来,小家伙挨个向长辈们问好,接过佳音递给他的饭碗,还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妈妈”,胜利看了,心想这侄子真该和侄女调换性格。 珍珠等弟弟坐下就开始推卸母亲分派的任务。 “小勇,吃完饭替姐姐扫院子,再把客厅的家具擦一擦,姐姐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好,姐姐,还要我做别的吗?” “暂时没了,等太后颁了新圣旨再告诉你。” 珍珠以为母亲重男轻女,老看自己不顺眼,仗着弟弟乖巧温顺,时不时故意当着佳音的面使唤他。佳音气她耍滑头,却不便在公公跟前发火,拿别的话训斥:“你才多大?当着爷爷的面说这种话还有没有规矩?” 多喜宠爱孙女,该讲的道理也不落下,笑着打趣她:“你都算年纪大了,那爷爷就该进棺材了。” 珍珠腻着他撒了一回娇,趁机说:“爷爷,我想参加亚洲小姐大赛,您觉得我能选上吗?” 多喜知道她又冒出鬼点子,装傻问:“选上能保送大学吗?” “可以出名啊。” “你已经是我们镇上的名人了,连市场上卖鱼的大嫂都知道我有个漂亮的大孙女。” 佳音忍无可忍,转身上前推了女儿一把,嗓门变大了。 “别招人嫌了,去后院把晾干的衣服收回来!” “我还没吃早饭呢?奴隶主也不会强迫饿着肚子的人干活儿!” “饿着肚子还有力气说废话,像你这样的放在旧社会不知得挨多少打!” “如今是新社会,小白菜也有人权,妈妈是地主婆转世吗?怎么老找我麻烦。” “你去不去?” 珍珠拿了两块刚炸好的薯饼气冲冲走了,佳音也被客厅的电话铃招去,多喜小声问胜利:“珍珠又闯什么祸了?” 胜利赶紧告状:“她前天数学考试考了3分。” “3分?满分是5分?” “150分。” 多喜失笑:“那可够呛。” 胜利头点得比敲鼠标还快:“可不是吗,听说她们数学老师都气哭了。爸爸您怎么一点不生气啊,珍珠成绩这么差,今后考不上大学能干什么?” “她不是想考越剧学校吗?应该能考上吧。” “您真相信她能当越剧演员?” “为什么不能?她长得漂亮,嗓子又好,没准能像你二嫂一样一举成名。” “她怎么能和二嫂比呢?二嫂家是梨园世家,有红的资本,这年头没背景没门路,出头就是异想天开。” “你怎么也学起你二哥三哥那一套了?小小年纪就这么势利。” “切,谁让社会这么现实,谁不适应这个社会就是社会中的异类。” 小儿子的话让多喜败了胃口,他以为只有他这种历经沧桑的老人会说这种“认命”的话,那都是向生活投降后的无奈哀叹,不想如今的孩子也个个是这种声口。 他们还是初生的朝阳,还未正式向生活宣战,怎么就提前认输了呢? 他年少时曾想改变社会,残酷的现实却给予他迎头痛击,他顶不住,不得不妥协,但并未改变初衷,依然对未来满怀期望,因为还有子孙后代,星星之火总能燎原。 然而现在的孩子们也过早融化在社会的熔炉里,弃甲曳兵做了“现实”的俘虏,对梦想嗤之以鼻,对“规则”趋之若鹜,他们还有做梦的能力吗?还会尝试创造公平公正的理想社会吗? 临近八点,秀明提着大包小包回来,院门没上锁,可他腾不出手,只好用脑门顶开铁门。他不常去市场,那里的拥挤杂乱超乎想象,买菜过程如同打仗,比工地干活儿还麻烦。他耐性不好,被琐碎差事折腾得够呛,眼下进门的蠢笨姿势更激发他的火气,不禁冲家门大喊:“我回来了!” 佳音正洗碗,赶来已过去一分多钟,秀明更气了。 “你在干什么,磨磨蹭蹭的,我说回来了就是让你帮忙接东西,看我两只手都成起重机支架了,只好用头和脚开门,一大早出去买菜,在市场挤个半死,你也不会体谅体谅。” “我在洗碗。” “听到声音就该过来,人还没老,耳朵就背了。” 多喜走到前院,正好听到他的牢骚,照他的样板起脸教训:“回来就回来,喊什么,要我们摆驾迎接你?” 秀明登时蔫儿了,赔笑:“爸,我是叫她出来帮我拿东西。” “你都走进院子了,剩下这几步都提不动?好几年才去买一次菜,就像立了天大的功劳,巴不得左邻右舍都知道,珍珠妈每天忙里忙外也没像你这样邀过功,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臭德行。” 每次秀明对佳音提出不满,多喜都无差别地站在儿媳这边,佳音明白公公在平衡家中的势力,配合地保持弱势。 “爸,他没这个意思。” “别替他说话,不会领你的情的。” 多喜白了儿子一眼,背着手踱回客厅,秀明不甘心地向妻子嘀咕:“我看你才是爸亲生的,每次都为你撑腰。” 佳音只管笑不吭声,珍珠跑了来,娇滴滴地向父亲伸手。 “爸爸!我来帮您拿东西。” 她在父母跟前呈现两种截然相反的面貌,秀明只看得见她的乖巧、勤劳和体贴,偏爱她不是没道理。 “这个太沉你拿不动。” “那我拿这个。” “这个太脏,你进去吧,一会儿都交给你妈妈收拾。” 一句话使母女的地位有了高下之分,怎不激化她们之间的对立情绪?佳音看着父女俩亲热离去,心里像起球的衣物,丈夫太溺爱女儿,迟早会害了她。 长远的担忧没着落,解决眼前的担心更实际,她收拾好一部分菜蔬,回房问清理工程单据的丈夫:“你给小亮打电话了吗?他们今天会来吧。” 秀明点头:“我昨晚跟他说了,他今天要是敢不来,我就到他们事务所去揍他。” 佳音吃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都叫你委婉一点了。” “哼,那小子仗着学习好工作好,从小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次我一定要拿出大哥的威严,好好杀一杀他的气焰。” “要是小亮不回来,你真打算到他们事务所去闹事?” “你又不是第一天嫁给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秀明想问题直来直去,很少发散,活在单线条的世界里,不知道什么是“蝴蝶效应”,见佳音欲劝,还理直气壮打断:“爸也会支持我的,你就别操心了。” 佳音没法改变丈夫的定式思维,也犯不着为此白费劲,默默转身上楼,来到二楼的空房间,拨打赛亮的手机号。 赛亮向来尊敬她,接话时口气明显不一样,非常温和有礼。 “大嫂,我在办公室外面跟同事说话,刚听到手机铃声,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换了别人他可不会解释。 佳音也很亲切。 “小亮,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做了你喜欢的葱香排骨,你要回来吃啊。” “大嫂,我……” 和父亲闹僵,被大哥威胁,赛亮满心不愿回去,正寻找婉转的托词拒绝,佳音自顾自说:“是用月牙骨做的,那可是猪身上最精华的骨头,我提前好几天跟肉铺老板预定才买到的,你可不能辜负大嫂的心意啊。” 他别无选择,只能道谢,又听她说:“你大哥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天不亮就去市场买菜了,爸也是,早起就记挂你们,家里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你们不来就都浪费了。另外我还有事求你。” “什么?” “我有个朋友家里的房子产权出了问题,想找你咨询一下。就是当医生那个沈凌,你以前见过的。”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早点过去的。” “那待会儿见了。” 沈凌家的房屋产权确实出了问题,可并没向佳音求助,被她信手拈来做借口。她对赛家人的了解比他们相互间还明晰,二弟好面子,自尊心极强,轻易不肯向人低头,以求助者的身份找他帮忙,帮他竖立高姿态,才能打动他。 争取到赛亮,她又联系美帆,今天将决定合住议案是否通过,以美帆的性格定会回避这多事之秋,佳音不想让公公产生家庭分裂的感觉,无论如何要让弟妹出席聚会。 “你今天几点过来?” “赛亮不去,我去干嘛呀?” “我刚给二弟打了电话,他说他会来。” “那我也不想去,又要听爸提合住的事,我都烦死了。” “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们合住,今天也不该缺席,想想看,我们几个月才见一次面,一年顶多见五次,就算都能活到七十岁,也只能再见一百五十次了,你还不好好珍惜机会,我们即便不是妯娌,也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嘛。” 佳音婚前就是她的知心姐姐,有的是办法哄她,美帆心软,听了几句软话顿时失去主张,嗔怪:“听你说话我都哑口无言了。” 佳音继续哄:“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又不是小孩子,给点好吃的就能哄过去。” “是大人就更该懂事,别让老人家难过,我们等你一块儿吃晚饭。” “……知道了,我待会儿就过去。” 美帆放下手机,忽然察觉自己中计了,抱怨佳音擅打感情牌,把她的弱点捏得死死的。 时间还早,下午出门也来得及,可既然说了要去就得早动身,否则倒像应了公公上次的批评似的。 她化好淡妆,穿上方便行动的衣服,带上一盒西洋参,驱车来到长乐镇,下车时给丈夫发了微信。 “我已经到长乐镇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打电话更省事,她偏要用这种方式试验他对她是否上心,其实就是自讨没趣。 果然等了二十分钟才收到回信,赛亮的语气还是那么讨人厌。 “你不是说不去吗?” “是你最敬爱的大嫂,她说我们这辈子最多只能再见一百五十次了,要我珍惜机会,我能不去吗?你也要早点来,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知道了。” 真是的,一句“知道了”就完事,也不想想我做这种决定需要付出多少勇气和忍耐,倒像是我应尽的义务。不懂感恩的男人就是沙漠里的仙人掌,用什么方法才能拔掉他那伤人的尖刺? 她愤懑地抨击丈夫,恨不得一走了之,花了半个小时才调整好情绪,打起精神来到婆家,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后推门进去,好像走进危机四伏的战场。 佳音正在搬洗菜的水盆,见了她笑微微迎上来。 “来得这么早。” “来帮你干活儿啊,爸在家吗?” “在屋里睡觉。” 美帆听了伸手拉住她,戒慎地四下张望,然后将她拉进厨房,像要交代重大机密。 “爸是不是经常抱怨我?” “什么啊?” “说我躲懒,每次聚会都故意迟到,让你一个人张罗。” 佳音知道事出有因,可丝毫不想探究,在家只能灭火,不能煽风。 “没有,我从没听爸说过这种话,是你多心了。” “不是,周二爸来我们家,当着我的面这么指责我,我都羞死了。” 美帆已言之凿凿,佳音仍劝她往好处想。 “不会吧,大概只是随口说说,是你太敏感了。” “我又不是听不懂人话的傻瓜,总之得尽快扭转爸对我的看法,你快分些事情给我做吧,什么都行。” 美帆今天提前来就为洗刷公公的误解,已做好辛勤劳作的准备。 佳音有些尴尬,望着四周自言自语。 “也没什么可干的。只剩鲤鱼和小菜没收拾了。” “鲤鱼?” 美帆霎时紧张起来,娇弱地用手背掩住口鼻。 “你知道我讨厌血腥。我帮你摘菜吧。” 她主动奔向墙角堆放的蔬菜,又被菜叶菜根上的黄泥唬住。 “这些菜怎么沾了这么多泥巴。” “市场上卖的菜都这样,刚从地里收来的,很新鲜。” 美帆只去大超市买处理好的“净菜”,无关奢侈,只因忌讳的东西实在太多。 “这种没处理过的蔬菜容易有虫,上次看到一棵白菜里爬出青虫,我就吐得天翻地覆的。” 佳音对她知根知底,能体量她,笑着说:“你别管了,我来弄吧。”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挑三拣四。” 美帆十分羞愧,暗暗抱怨自己的想法和行动怎么就不能保持步调,难怪会遭受误解。 佳音体贴地找来一小篓大蒜。 “要不你剥蒜吧,剥完用茶水洗洗手就没味儿了。” 美帆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可是刀子不太趁手,佳音出去替她找小号的水果刀,美帆带着蒜篓就座,不经意地发现水槽里剖好的金鲤鱼,鱼儿美丽的鳞片已所剩无几,张着椭圆形的大嘴,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 她的心立刻像柔软的绸缎被揉成一团,联想到《追鱼》里痴情的鲤鱼精,情不自禁含泪。 真可怜,为了人类的口福之欲就被剥夺了弱小的生命,再也看不到温柔的月光和明年的桃花。 胜利写完作业,觉得热量快被脑力劳动消耗光了,下楼去厨房觅食,看到正在剥蒜的美帆。 “二嫂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 “二哥呢?” “他还在加班。” “怎么没看到大嫂。” “你大嫂在院子里洗菜。” “我吃完包子就出去帮忙。” 小叔子的话引发美帆不悦,同样是嫂子,怎么只想着帮大嫂呢?没看见她也在干活吗?这家老的偏心,小的也有样学样,真叫人不痛快。 胜利没注意二嫂的脸色阴了,开冰箱时问她:“二嫂,您喝果汁吗?” 美帆的泼烦一下子被冰箱流出的冷气吹散了,知道在吃东西时问一问她,说明小叔子对她还有敬意,于是微笑又回来了。 “我不喝含蔗糖的饮料。” “这是纯天然的,没放添加剂,还兑水稀释过,热量也不高。” “那就来点吧。” 胜利倒上饮料,端过去时,猛然看到美帆左臂上爬着一只核桃大小的长脚蜘蛛,失声惊叫:“二嫂,您胳膊上有只大蜘蛛。” 美帆吓得跳起来,叫声像从扩音器里发出的,整栋楼都在摇晃。 “快、快帮我拿掉啊!” 她向胜利求救,可胜利也怕蜘蛛,畏缩着不敢上前,她的恐惧更上一个台阶,惨叫着犹如即将被恶魔掠去灵魂。 佳音和珍珠姐弟很快赶来,都做好了面对大事故的心理准备。 “怎么了?” “有蜘蛛!有蜘蛛!” 美帆已腿软地瘫坐在地,珍珠急忙跑来:“二婶别慌,我来帮您!” 她扯了张纸巾麻利地包住那只已经流窜到美帆后背的蜘蛛,面不改色地扔到后院里,回身数落胜利。 “小叔是干什么吃的,连蜘蛛都不敢捉,还算不算男人!” “每个人都有弱点嘛,除了蜘蛛我什么都不怕。” 胜利结结巴巴的,脸红得能当印泥,有个女汉子似的侄女压力真大。 佳音扶起美帆安慰:“好了,蜘蛛是财神爷变的,亲近你说明你最近财运好。” 美帆当她在说风凉话,泪汪汪嗔斥:“要真是这样,我情愿做叫花子。” 话音刚落,多喜匆忙赶来,他被尖叫惊醒,以为家里发生重大险情,美帆认为刚才的事就是重大险情,忙不迭向公公诉苦。 “爸,刚才有只章鱼那么大的蜘蛛爬到我肩上,吓死我了。” 多喜虚惊一场,忍不住责备:“哪会有章鱼那么大的蜘蛛。” “是真的!家里有人养蛊吗?看到那么大的蜘蛛,我还以为闯进热带丛林了。” 佳音替她分辩:“爸,弟妹从小怕虫子,连苍蝇也怕。” 多喜相信大儿媳的话,好奇地问美帆:“那你在家看到蜘蛛、苍蝇、蟑螂怎么办?” 美帆怯生生说:“我会让赛亮赶走它们,要是我一个人,就会马上逃到屋子外面去。” “小亮要是不在家呢?” “以前打电话,他就会回来。” 多喜惊诧:“上班的时候也回来?” “是,不过这两年他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温柔体贴了,给他打电话就叫我出去呆着。” 美帆想起过往的委屈,情状更加哀怨,在场者一起目瞪口呆,无法评说。她不指望这些和丈夫有着同样冷酷基因的人理解自己,双手捂住胸口向公公乞求:“爸,我现在还是很怕,心很慌,好像快晕倒了。” 多喜忙指着门口说:“那你快到珍珠屋里去,见了床再晕。” 珍珠扶着美帆离开,胜利英勇也跟着去了。 二儿媳这种人设离多喜的认知太遥远,他琢磨半晌没分析出个所以然,对佳音说:“以前听亲家母说,他们家用尽毕生心血才把她养大,看来没有夸大其词。” 佳音笑道:“她是独生女,从小聪明漂亮,所以很受宠。” “要是以后小亮照顾不好她,会不会被岳父岳母杀掉啊?” “怎么会呢。” 佳音以为公公在开玩笑,对方却很认真。多喜亲身领教过亲家母的厉害,那可是只十六条腿的螃蟹,龙王爷见了也得让道。以前他觉得老二两口子闹矛盾都是赛亮的错,如今看二媳妇也是个难伺候的主,两个人的习气都得纠正,让他们搬回来住的决定是正确的。 家里的调料不够用了,珍珠奉命去买,气不过只她一人跑腿,硬拉胜利做跟班,回来的路上聊起美帆。 胜利碎碎念感叹:“我觉得二嫂真不像现实中的人。言行举止都很虚幻,像小说里的人物,比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西厢记》里的崔莺莺。” 珍珠不懂这有啥可指责的,回说:“那不挺好吗?都是公认的梦中情人。” “好什么呀。” “你觉得不好?” “说她不成熟吧,发表起长篇大论总是一套一套的,看起来很有思想,可有时行为又像低龄少女,还是玛丽苏范儿的。说她做作吧,言行举止又都像发自内心,用北方话说就是拧巴。” “那又怎么样,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活得像二婶那样清新优雅。” 胜利觉得很有必要纠正侄女的观念,以防她跟着误入歧途,严肃道:“都快四十岁的大妈了,再装少女太不像话。刚才听她说让正在上班的二哥回家捉虫子我都惊讶死了,我以后可不想找这样的老婆。” 珍珠俏脸现出虎威,龇牙咧嘴贬斥:“你这种庸俗的人当然娶不到那样的仙女,四十岁又怎么了?就是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人也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只要是自己觉得不顺眼的就随意讽刺挖苦,看到喜欢自拍的人骂人家装逼,看到年纪大的女演员打扮年轻点就骂人家装嫩,老想把自己的旗帜插到别人的地盘上去,真是自以为是。” “我说大妈又没说你,你干嘛发这么大火?” “将来我也会变成大妈,人不能因为歧视没落到自己身上就对发生在眼前的歧视视而不见!你怎么这么讨厌,我看刚才不该买盐,把你扔锅里煮一煮就能熬出一大堆,不然哪儿来这么多闲话。” 小丫头咬牙切齿的,认定小叔已染上直男癌,为了未来小婶的幸福,得尽早对他进行根治。 第21章 猜疑 郝质华专心盯着电脑屏幕,贵和专心盯着她,专心的内涵不尽相同,前者是鉴定,后者是警惕,前者稳如泰山,后者心如擂鼓。 贵和心想这女人怎么不多在外面出几天差,至少等他把方案交出去再回来,她审方案的严苛程度比甲方有过之无不及,基本没人能在她手下顺利过关,到任才一周就挑过他三次毛病,害他把正在经手的项目全部回炉重造,耗费了双倍精力。 老岳说派她来的拯救我们,我怎么觉得她是来催命的呢? 他忍不住向郝质华发送阴暗电波,希望她能受负能量干扰,放弃挑剔,可对方结界太强,他这点道行无法突破。 “赛工,你这个设计有问题啊,跟用地环境不搭配,体量感也不合适。” 她又提意见了,还是根本上的否定。 贵和忙说:“是甲方这么要求的,前期方案他们已经确认过,我是照他们的要求进行细化。” “他们没学过建筑,你不一样,你出身专业院校,又搞了七八年设计,应该有一定预测能力,看图纸就该知道建筑的体量和尺度上的关系。图纸和模型都会失真,盖出来的房子和图像显示的差别会很大,你想等那时再来修改?” 建筑主体框架搭好后再进行修改非常困难,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浪费,贵和不是不知道,可他有苦衷。 “甲方的造价预算太低,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然巧妇难为无米炊啊。他们看过效果图很满意,报建也没问题。” “所以你想用效果图蒙混过关?这是九流设计师才干的事,不该出现在我们这种大公司。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建筑师不能只图赚钱,还要承担应尽的责任。” 郝质华说话斩钉截铁,随时保持作战指挥官的架势,完全没有女性的温婉和上司该有的亲和力,别说其他人,圆滑如贵和也受不了她的刻板刻薄。 “我知道这个甲方预算不高,但是在这个预算内还能出更好的方案,你再静下心仔细研究吧。” “郝所,我手里还有其他项目……” “那要我代劳吗?” 她轻飘飘挥出一刀,砍得贵和血花四溅,到任以来她已回收了两个老大难项目,并顺利取得突破,上面知道后更认定项目棘手是员工的个人能力问题,原有的项目负责人明年估计都加不了薪。贵和可不想沦为郝质华的陪衬品,再艰难也要抓紧手里的资源。 “没事,我能应付。” 他表面笑呵呵,内心负能量已产生核爆,真想用冲击波将可恶的女上司轰到窗外。 同事小白敲门进来,笑容紧张地请示郝质华。 “郝所,泰州医院的领导上线了,现在就连线视频会议吗?” 小白是个真小白,刚刚毕业,大四在公司实习半年,毕业后转正,才参与了五六个项目,郝质华一来就让他独立承担一所医院的办公楼设计,美其名曰培养新人。 贵和觉得她在赶鸭子上架,一般新人至少要在老人手下干满一两年才能积累到足够的经验进行独立设计,小白资质平平,资历尚浅,勉强进场不知得碰多少壁。 郝质华让贵和一起去会议室旁听,小白准备的是一座异形建筑,看得出很下了一番功夫,讲演文稿也写得文采斐然,详细向对方介绍解构和非线性设计概念,很有学院派设计师的□□。 会议进行到五分钟,郝质华一直皱着眉头,忽然咳嗽一声,伸手关掉麦克风,对小白说:“小白,你跟他们说这只是概念方案之一,还没轮到主方案,再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网络不正常,要到下午才能恢复。” 她打断小白必是因为他的设计问题很大,小白赶忙谨遵指示,将会议推迟。贵和知道郝所又要训人了,想退场让小白少点难堪,谁知郝质华不仅不放人,还让他把赵国强也叫进来。 “小白,我们是服务性行业,做方案得先了解甲方的喜好和意图,像医院这种项目都是行政领导拍板决定,他们很难接受异形设计,偏好中轴对称,庄严肃穆的形象。你的方案是很前卫富有设计感,但轮廓趋近圆形,有的部位过于狭长,这在风水学上都不吉利,那些领导肯定不会采纳。” 小白像听奇谈怪论,惊道:“设计还讲究风水吗?” 郝质华说:“我个人认为风水属于迷信学说,可其他人不这么想,你别看那些领导个个学的是马克思主义,信这个的可多了,尤其是医院和高校,特别讲究。我还遇到过专门要求把教学楼设计成官帽形状的领导呢。在这种情况下搞设计只能投其所好,以达到甲方要求为目的,创作性并不是重点。你快按我说的重新做一个方案,没有效果图,直接用sketch up截屏也行。以后做方案也要记住,想要说服甲方就得先摸清对方的底细,经济实力,兴趣爱好和目的,多听他们的意见,少固执己见。我们如今从事的几乎都是资本运作为主的项目,设计师的意志基本占不了主导地位,这是行业现状,对此你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她手里握着一只签字笔,无意识地将笔尖扎在跟前的本子上,贵和知道小白想必也被扎了心。刚毕业的设计师都是理想主义者,在校集中学习如何增强创作能力,到了工作岗位发现课堂知识多半不实用,那感觉就像一个苦练体操的运动员到了赛场上却被要求参加自由搏击一样懵逼。 小白红着脸,暴露一丝内心的挣扎。 “那么,我们只是甲方的画图匠了?” 郝质华摇头,不经意地轻蔑冷笑:“那是九流设计师是给自己的定位。” 贵和真讨厌她说这个词,不由自主就会产生代入,奈何像武侠小说里的小杂碎,被高手鄙视却只敢腹诽。 “甲方要的是设计师,不是画图匠,他们不厌其烦地提要求,其实是在寻找信心。如果设计师一味当应声虫,甲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在设计上毫无建树,甲方就会怀疑设计师的能力,当他们失去信心这个项目也就黄了。所以在沟通中要运用专业知识将甲方模糊的构想用图纸表现出来,让他们觉得你的意见是有价值的,能为他们创造经济效益,等他们对你建立起信任感,合作就成功了。” “可是很多甲方根本不懂建筑,只会瞎指挥,不照他们的意见做还通不过。” “这观点太片面了,甲方的意见多数情况下很有参考价值,至少能直接体现他的意图,他的意见越多,设计师越好把握方向。你想一个食客去餐厅,说他想吃糖醋鱼,厨师就能给他做出来,要是他点菜时说‘随便’,那餐厅该怎么上菜呢?能不能沟通还得看你如何引导,你表现得专业,自然能说服他们。 这就很考验设计师的业务能力,就像我刚才举的例子,一个优秀的设计师不仅要专业过硬,还得杂学旁收,天文地理、历史人文,风水玄学都该广泛涉猎,把这些学科整理成逻辑性的知识体系,逻辑越严密,知识越丰富,越有说服力。比如你参与过的衡阳商业街设计,就明显不懂消费者的消费心理。许多消费者喜欢摩肩擦踵的商业氛围,商铺集中,人流量大,这样消费者的主体感才强。你的方案街区道路分布过于简单,商业和休闲区域搭配不当,没能很好利用周边区域环境,就因为缺乏观察和思考。” 小白没想到郝质华会去看他刚进公司时做的陪标项目,有些受宠若惊。贵和也很诧异,怀疑她是不是把所里每个人做过的东西都看了一遍,那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她哪儿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 “你们常常骂甲方,对甲方抱有敌意,这是不对的,要跟甲方做朋友,帮助他们等于帮助自己。要知道在一个项目里甲方承担的风险比设计师大得多,一个项目失败设计师顶多坏口碑,甲方却有可能要跳楼。他们和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就是把项目做好。如果设计师能在满足甲方要求和造价的基础上做出精品,甲方会是最坚决的推进者,他们没理由不让这个建筑更完美,偷工减料只会损害他们自身的利益。你们要学会理性积极地与甲方沟通,否则很难开展工作,也很难在这个行业里生存。” 郝质华估计看出小白值得栽培,传道受业时不吝口舌,反正贵和是第一次听她发表长篇大论,不可否认,里面全是干货。 她并不是让贵和和赵国强来观摩教学的,小白退场后,教育目标就对准了他们,态度还严厉了十倍。 “我看了所里最近半年的项目,设计成本严重超额,这将直接影响所员们的年终绩效和奖金,你们做为负责人有什么想法?” 公司的成本核算制度是员工最大的心病,这种变相的压榨来自高层,她向下问责,势必引发抵触。 贵和解释:“郝所,您刚来不久,可能不知道公司有两套成本核算制度,一套对外一套对内,对内这套有意拉高每个工作人员的劳动成本,其实我们拿到手里的工资并没有成本上设定的那么高。” 赵国强帮腔:“对啊,这就是公司压榨我们的手段,故意抬高成本,打压我们的利润,比如我,按真实工资计算一个工时不过240块,但按照公司制定的成本就变成了1000块。每个项目的所得,除去上交公司的部分,再减去这部分成本才是所里的利润,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剥削。” “我们抗议很多次了,管理层一直采取无视态度,说白了就为克扣我们的年终奖金。” 然而郝质华并没因此偏向他们。 “你们说的情况我也知道,可别的所也施行同样的成本核算制度,并没像我们所出现严重超额。成本过高,不仅仅是制度不合理,最重要的是我们所的项目修改次数太多,最少的也有近二十次,这种反复修改占用了所员的工时,当然会拉高成本。我觉得大家应该好好反思。” 赵国强喊冤:“我们也不想改这么多次啊,都是甲方提的意见,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根本不尊重设计师的想法,还有一些领导屁都不懂却专好指手画脚,他随便一句话,我们就得忙上两三个通宵。” “现在国内建筑业里外行指导内行是家常便饭,我们是服务行业,拿钱办事,只能把甲方的话当圣旨。” 贵和是故意的,郝质华刚刚教育小白要配合甲方,他就照她的意思说,以达到讽刺力度。 郝质华智商高,听得出他的情绪,这小子存心断章取义,砍去她话里的另一半重点,她耐心不够好,但也不介意对他进行再教育。 “你们说的是有道理,可我仔细分析了几个项目,发现你们的理念有问题。既然是服务行业,当然要把甲方的诉求摆在首位。但是你们真的用心领会过甲方的想法吗?他们是不懂建筑,找我们做设计目的就是为了赚钱,做为设计师不仅要考虑审美,更该站在甲方的立场想问题,侧重研究容积率、户型结构、空间转换、综合体的可实现性以及降低建造成本,帮助他们争取销售市场,实现利益最大化。如果甲方很外行,更需要我们帮他们建立信心,想想看随便一个项目都是几个亿的投资,谁敢打没把握的仗?你们摸不准甲方的心思,做出来的东西不能满足他们的诉求,他们就会不断提出修改意见,用试错的方式寻找理想方案,结果吃亏受累的还是你们。” 贵和只敢施行游击战,打一枪换一炮,敌进我退,赶忙认怂:“是,您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们水平不够。” 郝质华不允许他吐钩,逮住追究:“赛工,刚才视频会议上小白汇报方案时暴露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你是所里的设计总监,平时没指导新人如何应对甲方?” 贵和忙说:“每个新来的设计师我都跟他们提过这方面的问题,可是我认为一个建筑设计师还是应该保留一点学院派精神,不能一味迎合甲方,这样才不至于被磨灭灵气。” 这都是纸糊的屁话,他平时不爱给下属提建议,如今的年轻人个性强,经不起批评,给点意见就记仇。他不想背上“好为人师”的坏名头,好心多宝贵,何苦送给人当驴肝肺。 郝质华可不好糊弄,不客气地批驳:“实用主义和保持灵气并不矛盾,现在国内的建筑院校过分注重理论,忽略学生的动手能力,导致新人上岗后眼高手低,实践能力极差,连最基本的设计工作都不能胜任,不尽早改变本末倒置的观念,他们将很难适应行业需求。我想你也曾经历过这一阶段,为什么还让后辈们走弯路?” 贵和一时语塞,眨眼被扣了顶大帽子。 “听说有些前辈出于竞争观念,不愿向后辈传授经验,甚至乐于见他们吃亏上当摔跟头,以防止他们在短时间内赶上并超越自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于这种考虑。” 打压后辈是行业里最可耻的行径,哪怕是公认的小人也不肯承认,这罪名对贵和纯属莫须有,他差点激动地跳起来。 “郝所,您这说法就有点过分了,您可以出去打听,我在公司这么多年,对同事对后辈都很热心友善,从没跟谁玩过套路,这件事只是你我的观念存在些许差异,您不能仅凭主观臆断质疑我的为人。” 赵国强也觉得郝质华这是典型的疑罪从有推论,帮好友辩护:“是啊,郝所,贵和的能力人品都是全公司有目共睹的,不然高层也不会提拔他做设计总监,您真的错怪他了。” 郝质华盯着他们来回看一眼便干脆地说抱歉,这是在为发号施令拓展空间。 “我希望你们今后能及时指正后辈在工作中的不足,尽快培养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他们能独当一面,才能减轻你们肩上的担子。还有,做方案时多与甲方沟通,少做无用功,争取在未来三个月内有效实现成本控制。” 被她教训如同留级,贵和感觉自己已经直接降格到了小学生,门门功课亮红灯,前景却一片黯淡。 赵国强与他感同身受,相约下楼买咖啡。 星巴克里很热闹,有人在装逼,有人在撕逼,他们在苦逼。 贵和一口气舔光抹茶星冰乐上的奶油,嘴里仍发苦。 “自从这女人来了以后,每天都如履薄冰,件件事都被她挑毛病。” 赵国强半天才想出一个辙:“以后做事前咱俩先通个气,出了问题也好相互照应。” 贵和斜眼看待:“你不是要跟我撇清关系吗?不怕被连坐了?” “已经被连坐了,还撇得清吗?为今之计只能同仇敌忾,抵御外辱。” “算了,这段时间我运气背,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下午我要回老家吃饭,清水华庭那个项目你帮我盯一下。” “你爸又叫你搬回去住?” “最近一天一个电话,我耳朵都快被骂聋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父亲拿他凑数的决心异常坚决,贵和心想自己是根人参也罢了,明明只是根不起眼的萝卜,离了他还开不了酒席? 赵国强最喜八卦,每次还戴着分析师的假面。 “通常把散养的猪赶到一块儿就是准备集体宰杀,你爸是不是对你们有企图啊?” “胡说什么,我爸这辈子从没向儿女伸过手。” 唯一一次伸手大概就是逼他还钱。 三八男的脑回路角度都比较刁钻,紧跟着抛出第二假设。 “不一定是要钱,也有可能要宣布什么重大事件,比如给你们找了个后妈。” 贵和瞪眼:“不可能,我爸真想再婚,我们兄妹绝不会反对,他哪用得着使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 “要是那不是老太太,是个偏远山区来的中年大姐,离异,还拖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硬要塞到你们家让你爸养,你爸还敢理直气壮告诉你们?” “这个……” “再或者不仅自己带着拖油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愣说是你爸的,要带球上位,你们能答应?” “你这假设怎么这么瘆人呢?” “这世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现实永远出乎意料,劝你跟哥哥嫂嫂们商量一下,找机会试探试探你爸,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危机意识像砂砾,风一吹就上天,赵国强的猜测在贵和心里留下坐标,半天功夫他就据此建起一座城堡。 我又不常回家,对爸的近况一无所知,没准他真跟哪个老太婆好上了呢?人家八十多的人还走桃花运,我爸才六十八,还能唱几出夕阳红呢。 回家的路上,秀明来电催促,问他到哪儿了。 “我已经在路上了,遇上堵车,可能再过半小时才能到。” “你快点,爸都念你好几回了。” “好事没听他念过,不好的事念个没完。” “你小子又胡说。” 贵和眼看憋不出心事,干脆先找大哥探口风。 “大哥,我问你个事,最近爸有没有跟哪个老太太或者阿姨、大姐走得很近?”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怀疑……爸正背着我们谈恋爱。” “什么?” 秀明的声波实体化了,变做长矛插进他的耳朵。 贵和忍痛说:“爸可能有了相好,叫我们回去住,是想逼我们认那女人做后妈。真遇到不错的对象也算好事,就怕再找个胜利他妈那种不三不四的,或者又大着肚子领进门,给我们生个小弟弟小妹妹,再或者一口气生一双,连我们五人一块儿凑成七个葫芦娃,那可就热闹了。” 他的表达方式历来为大哥所诟病,正经提醒也被当成嘴贱。 秀明怒骂:“你是不是鸡下巴吃多了,胡说八道,越来越不像话!” “大哥,我很严肃,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请你也严肃对待!” “严肃个屁!亏你还瞧不起淑贞阿姨,说人家是老媒婆,我看你这张嘴比老媒婆还碎,哪儿像个男人!” 秀明才起了个头,发现多喜走进客厅,急忙熄火。 “赶紧回来,回来我再教训你。” 多喜猜出他在和谁说话,等他挂断后问:“是贵和吗?” 秀明明白父亲在问他为什么责骂弟弟,点头解释:“这小子成天说长道短,油嘴滑舌,也不知跟谁学的。” 多喜叹气:“他这样下去只能找到缺心眼的姑娘,聪明女孩都不喜欢他这号的。” 秀明听了呵呵笑:“他要是能领个缺心眼的姑娘回来您肯定照样高兴。” “那倒是。” 多喜也笑了,巴不得贵和今天就把那缺心眼的姑娘领回家。 第22章 旧恨 贵和今天心态欠佳,变色龙技能发挥失常,回到家脸青面黑的,活像长满青苔的废弃石像,头顶笼着晦气,冲淡了家人欢聚一堂的喜庆。 老年人最忌讳这个,不一会儿招致多喜数落。 “你这副表情是回来给我奔丧的?干脆披麻戴孝得了!” 贵和干笑赔罪,将脸当做搓衣板揉搓:“最近工作太累,精神不大好。” 千金是在座最关心他的,见他犯愁自己也不乐。 “多擦点防晒霜吧,看你都被电脑辐射折腾成什么样了。” 经她提醒,众人发现贵和当真面如焦土,纷纷担心起来。 贵和趁机婉转地透露烦恼,问秀明:“大哥,咱们家的施工队还招人吗?我想去混几个月。” 这下家人的眼珠都对准他。 秀明惊疑:“你脑子坏了?不是在莱顿干得好好的?你们公司可是知名的上市企业,干嘛放着东海龙宫不呆,跑回来做井底之蛙。” 贵和自嘲:“我在东海龙宫只是只任人欺凌的小虾米,还不如回家做青蛙王子呢。” 多喜质问:“你跟领导闹矛盾了?” 贵和将笑不笑的,额头浮现倒霉二字。 “上次我在回来的路上撞到一个女人,跟她吵了一架。” “然后呢?” “没成想她是我们所新来的所长。这不就跟我杠上了吗。” 众人都觉得他这个霉倒得有点大,心里被震得咯噔一响。 景怡会抓关键,忙问:“你们那所长多大年纪?” “不清楚,瞧着三十来岁,没准已经四毛多了。” 千金和丈夫的思维角度差不多,接着问:“结婚了吗?有没有小孩?” “单身,不知道生没生过孩子。” 莱顿的人事部有一点好,注意保护个人隐私,员工简历会过滤一遍再对外开放,高级主管的年龄、住址都属于隐私范畴。郝质华是从北京跳槽过来的,刚到公司不久,赵国强这个八卦先锋也还没摸清她的底细。 胜利惊呼:“三哥你完了,遇上个齐天大圣,七十二变整你没商量。” 珍珠料到他要如何凭空断言,扭头叫他闭嘴,秀明却好奇:“为什么说她是齐天大圣?” 胜利兴冲冲说明:“现在通常把超过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超级剩女称作齐天大剩,这种女人由于长年独身,性格比较扭曲,很难相处的。整起人来也是花样百出,至少有七十二种手段呢。” 该说法与贵和的遭遇不谋而合,他立马给予肯定。 “没错,你说得太形象了,她真是一天一个花样变着方的整我。我做的方案看一次否一次,否一次改十次,害我整整一周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好容易到家躺下,电话又来了,说方案没过,叫我回去继续改。饭也不许我好好吃,饿了半天出去吃碗面,筷子还没拿稳又来催,气得我好几次想把手机掰成两瓣,塞到那女人的嘴里去。” 秀明不无同情地劝解:“建筑行业不都这样,改图纸是家常便饭,不是有句行话吗?死了都要改。” “单是改也就算了,她还老贬低我,我做的东西在她眼里就是一坨屎,要求那么高直接去请贝律铭啊,她能请得动我情愿做她孙子。” 多喜看不惯他的戾气,严厉呵斥:“闭嘴,孩子们都在,少在这儿出口成脏!” 贵和装起可怜,头低得像根生长不良的豆芽,揉着胸口抱怨:“我只是发泄一下,不然心脏都快炸开了,哎哟,一提起来就难受。” 说着往沙发扶手上靠,有气无力地央求佳音:“大嫂,给我拿瓶藿香正气液吧,要不来点仁丹也行。” 佳音忙起身去找药,胜利总被贵和戏弄,乐见他的狼狈相,悄悄向珍珠耳语:“三哥最爱捉弄人,这下遇上克星了。” 也不想想贵和是侄女最大的经济援助者,胳膊上立刻留下一个指甲印,还憋着不敢叫出声。 多喜认为贵和纯属咎由自取,已经现出金刚脸。 “这都是你自找的,我给你取名叫贵和就是让你以和为贵,可你老是管不住那张臭嘴,得罪了领导,人家怎么不给你小鞋穿?” “爸,我都这么惨了,您能不能不说风凉话?” 贵和微弱挣扎,得不到支援,还被大哥狠踩。 “爸说得没错,我看你变成哑巴,人生或许会顺利一点。” 景怡是理中客,在岳父家只充当建设者,不搞抨击批判那一套,冲开岳父和大舅子的火力,向贵和提出友善建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你还是好好跟你们所长道个歉,请求原谅比较好。” 贵和不知好歹地嘴硬:“不行,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辞职也不能屈服于她的淫威。” 当即被父亲喝止:“你别意气用事,你们公司那么好,出去容易进去难,不能说辞就辞。” “怕什么,我先用半年时间休养生息,等考到一级建造师证,多得是大公司要我。” “你每月三万多房贷,不上班哪儿来的钱还?” “最近朋友找我接私活,成了能解决大半年的房贷。” “那你吃什么用什么?打算喝西北风度日?” “您不是要我搬回来吗?那就赏我一口饭吃呗。” 多喜不想变成他任性的后台,气恼拒绝:“这么大的人还想啃老,我坚决不同意!” 贵和本是开玩笑,见他这么绝情更觉心寒,冲家人们讪笑:“看看,爸对我多小气,谁都能回来白吃白住,就我不行。千金,我们要不是双胞胎,我真以为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千金也觉得父亲对三哥太严酷,急忙居中调停。 “你别胡说啊,爸爸是担心你的前途。爸爸,贵和确实挺可怜的,您就别说他了,他要是辞职了,我来养他。” 她难得懂事一回,却被侄女抓住把柄,酸溜溜讽刺:“姑姑又不能挣钱,还不是花姑父的。” 千金真恨大哥不晚一年要孩子,生出个属兔的丫头,专跟她这属龙的姑妈作对,怒叱道:“你姑父的就是我的,不信你问问他。” 维护妻子的尊严是景怡的使命感之一,马上笑着点头:“没错,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可以任意支配,我完全没意见。” 他就是有本事在任意场合不失时机的秀恩爱,本意是放糖,其实往一些人心里灌了酸醋。 多喜在这片刻空隙里来了番深思熟虑,对贵和说:“让你白吃白住可以,但不许辞职,你是个男人,别老想着依靠别人,做人总会遇到坡坡坎坎,不能动不动撒手不干。我要是像你这么没出息,哪会有你们几个。” 晃眼看看窗外,玻璃已完全成为反光镜,外面的景物都融进墨汁里。 七点半了,家里还少个人报到。 他问秀明:“天都黑了,你二弟怎么还不来?” 佳音正好回来,递药给贵和,顺便答话。 “说是开会,要晚一点,美帆出去接他了,可能快到了吧。” 多喜这才注意到美帆消失好一阵了,大概一直在外面等丈夫,她对儿子一往情深,比王宝钏还痴情,纵然再娇贵些,自家也不能亏待了她。 美帆在停车场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地面上的银灰越积越厚,像洒了一层霜,泛着幽幽的寒气。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她还没登高呢,只是站在平地就已经“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了。 赛亮总算来了,见伊人期期艾艾等待,没表现出一丝怜惜与愧疚。 美帆内心更如残月凄凉,含怨质问:“不是叫你早点来?因为你,我都难堪死了!” 大嫂和小姑子都与丈夫出双入对,只她一人孤零零的,好似飘零的柳絮,嫁与东风春不管。 诗人没法和数学家谈恋爱,一个满脑子月光蝴蝶和星子,一个只知道一二三十五六七。 赛亮的大脑结构和数学家差不多,处理不了妻子过剩的情感,索性不理她,沉默又被当成了无情。 “你的操守都是留给外人的,对我不仅冷酷傲慢,连基本的时间观念都不遵守,亏我还一再迁就,到头来只会越来越无助。” 她随时都在无助,赛亮早已爱莫能助,烦恼道:“你别动不动像苍蝇嗡嗡乱叫,有怨气的人不止你一个。” 说完躲苍蝇似的快步走开了,美帆瞠目结舌,美丽的眼睛里坠入流星,又一次认真思考,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 晚饭出奇丰盛,规格赶超年夜饭,但大伙儿知道饭后的表决会才是正餐,不少人因此食欲欠佳,一桌菜剩了一大半,还要违心地说自己吃得很好。 景怡怕佳音泄气,会议开始前再度感谢她。 “做了那么多好吃的菜,大嫂辛苦了。” 佳音笑道:“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美帆也出了不少力。” 他连忙向美帆致敬:“二嫂也辛苦了。” 男人绅士,女人也得淑女,何况美帆本就是淑女,闻言优雅地点头微笑:“不用客气。” 千金嫌她做作,恣意挤兑:“难得帮大嫂干点活儿,是不用客气。” 因此招惹上她的天魔星。 “姑姑可什么都没干呢,饭也是灿灿帮您添的。” “我使唤自己的儿子你也有意见?” “没意见,就羡慕您命好。” “大哥你真该好好管管她了。” 秀明怎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有错?明明是娇蛮的妹妹当着他的面耍横,他得护犊子。 “你别找茬,安安静静听爸讲话。爸,您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多喜早盼着这一刻,开门见山道:“盐多不咸,话多不甜,该说的我都说过了,现在举手表决,赞成合住的人举手。” 他第一个举,秀明佳音紧随其后,胜利稍慢半拍,但举了双手,小一辈自不必说。景怡千金也在交换眼神后慢慢举手,贵和内心摇摆不定,见二哥夫妇纹风不动,也以静制动。 胜利立刻问他:“三哥,爸爸都同意你回来白吃白住了,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贵和怀疑小弟今天吃了豹子胆,怎么就跟他杠上了呢,两眼一下子瞪成二筒。 “你少多嘴!” 小鬼不吭声,阎罗王却出面了。 “你为什么不举手?” 贵和躲避父亲凌厉的注视,大着胆子说:“爸,时代不同了,我就没见过哪家父母逼着孩子回家跟他们住的,如果我和哥哥们都在外地工作,您也逼我们辞职回来跟您一块儿过?” “你们真在外地就算了,明明都在一个城市,交通又便捷,让你们回来住的理由我也说得一清二楚,你为什么还不愿意?” “您让我们合住的理由也太牵强了,起码对我是这样,怕我不结婚,那我搬回来以后生活更忙碌,不是更没时间谈恋爱了?” “我已经跟淑贞说好了,她会帮你找对象。” “求您别提淑珍阿姨了,您一提她我整个头皮都发麻,前几次给我介绍的对象没一个顺眼的,事后还骂我挑剔,白受了一肚子冤枉气。” “你本来就挑剔,又不是王孙公子凭什么那么多要求?你以为那些姑娘就看得上你?我这个当爹的都嫌你碍眼,更别说人家。” “嫌我碍眼干嘛还叫我回来?” “你就是不想结婚也得回来和我们一块儿住,这样才能增进与家人的感情。” 多喜这话也是对其他人说的,贵和却不上道,觍着脸拆他的台。 “不用增进了,我和家里每个人都相亲相爱,不是有那种说法吗?“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就是不回来,也永远与大家心连心。” “几个月回来一次都嫌麻烦的人,会有亲情观?这件事你没有反对的权利!” “您自己要搞民主投票,现在又剥夺我的选择权,只有单项选择的民主等于专、制。” “我就对你专、制了怎么样?从现在起不许出声,不然我就在你嘴上贴封条!” 多喜不得已采取强硬,打压贵和后扭头盯住赛亮。 “你又为什么不表态?” 赛亮像同他势均力敌似的,一点不露怯。 “我已经表态了,您仔细瞧瞧,我和美帆都没举手。” “你们不想搬回来?” “是。” 他太有恃无恐了,俨然化外之民,不受礼教管辖。 家里哪能搞一国两制啊,他是高贵的特别行政区,那其他人岂不低了一等?千金这个“发达直辖市”第一个不答应,高声斥责道:“二哥什么意思,连我老公都举手了,你凭什么不同意?” 赛亮懒得看她:“那是金师兄个人的意见,我们家不是墙头草,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们跟着你们家的风向转?” 他和景怡是F大的校友,比景怡低了几届,一直称呼他金师兄。 千金更怒:“凭你是爸爸的亲儿子,这个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老公是爸爸的女婿,女婿顶多算半子,他姓金,你才姓赛,该你尽的孝道休想推给别人!” 赛亮是律师,抓她的漏洞轻而易举。 “你是爸的掌上明珠,受的宠爱最多,让你多承担一分做子女的义务你就心理不平衡,这也是自私的表现。” “我自私?你才自私呢!你买房子时爸爸帮你添补了四十万,我出嫁时可没带走家里一分钱!” 景怡觉得这话有损岳父颜面,忙说:“爸爸给过她二十万嫁妆,我们觉得没必要,所以退回去了。” 丈夫替她摆出高姿态,千金腰杆又硬了三分,居高临下嘲讽赛亮。 “听到了吧?我从没想过占爸爸便宜,出嫁后还一直大把大把往娘家花钱,你问问大嫂,我们哪次回来不是大包小包带东西,虫草、燕窝、人参、鹿茸,龙虾、螃蟹、海参、鲍鱼,哪样不是成堆成箱的送,连你们也没少沾光。” 美帆与老公休戚与共,怎受得这侮辱,即刻反击:“千金,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从没空手回来过啊,每次都准备了礼物,当然档次是比你们送的低一等,因为我们是工薪阶层,比不得你们阔气。可我们花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不像某些人,拿着婆家的钱充大方,还花得心安理得,真可笑。” 她要吸引火力,千金自然不会客气。 “你还不是不上班,尽花我二哥的钱!” “你搞错了吧,我直到前年还在剧团演出,我父母又在上海给我留了好几间店面,每个月的租金就足够我日常开销了,而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钱是我父母支助的,单凭这点,你就没资格教训我。” 景怡怕妻子腹背受敌,忙安抚二嫂。 “对对对,二嫂出身梨园世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靠老公呢。二嫂,千金说话有口无心,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千金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加大打击力度:“你干嘛低声下气的,她算哪门子大家闺秀,放在旧社会全家都是跑江湖的戏子。” 把个美帆气得心窝疼,摇摇晃晃,仿佛风中的芦苇草。 佳音一边扶住弟妹一边劝阻千金:“千金别说了,孩子们还在呢。” 秀明见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能纵容他们再漫天掐架,镇压反动派须各个击破,他先挑最弱的下手,指着贵和发令:“老三你先表态,答应爸回来住。” 贵和不满他拿自己堵抢眼,负气地撇过头去。 “我一说话就会被爸封口,大哥以后想和哑巴过日子?” “你!” 多喜眼看家里硝烟四起,再坐不住了,轰然起身叫停众人,走到赛亮跟前严肃诘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打算做我儿子了?” 赛亮依然报以冷漠。 “我没说过这种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瞧不上家里人,还说要跟你妹妹断绝关系,是不是想六亲不认?” 赛亮鹰一般瞥一眼妹妹,逼得她心虚扭头。 “爸,我也从没说过要跟千金断绝关系。” 多喜骂他狡辩:“上周末晚上你跟你妹妹打电话时说的,别不认账!” 美帆吃惊:“爸,这话是千金告诉您的?” “没错,她哥哥说了混账话,她当然应该告诉我。” 六月飞雪,美帆能不喊冤?推开佳音向千金靠近两步,痛心疾首质问:“千金,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你二哥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一个漂亮的转身面向多喜:“爸,您错怪赛亮了,当时我也在场,是千金打电话来骂他,大吼大叫说话别提多难听,声音大得都从手机里漏出来了,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断绝关系这个词也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赛亮一直忍着没跟她吵,因为太窝火了,事后还冲我这个无辜者发脾气,这些话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身姿语态比窦娥还教人动容,珍珠义愤不已,冒着被母亲责打的风险指责千金。 “姑姑习惯歪曲事实,我也被她倒打一耙很多回了。” 千金无言辩解,窘迫地缩到景怡身后,场面陷入僵局。 多喜见错怪了赛亮,又不忍追究女儿,就想把这页翻过去,语气稍缓道:“这件事先不提了,只说合住的事,你们必须搬回来。” 可是赛亮半点不让步,态度还更加激进。 “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合住对谁都没好处,我的耐性也耗尽了,求您别再强人所难。” 他明火执仗搞分裂,非要点着父亲的炸、药包。多喜急中生乱,忍不住上前抽他一下,脆响后手掌仍悬在半空,神情看上去比挨打者还难受。 贵和等人像看到动物饲养员猎杀熊猫,都怀疑这一幕是幻觉,只听美帆哭丧道:“爸,您不能使用暴力啊。” 她上去拦阻,被多喜粗暴推开,他想既然已经起了头,索性做一回坏人,恶狠狠逼问赛亮。 “这个家是地狱吗?回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这么不忤逆不孝,你的良心都叫狗叼走了!” 赛亮跟冰块没两样,冰块也没他冷。 “您的恩惠我会设法报答,但合住绝对不行,您别抱幻想了,再逼我,我连这个家都不敢回了。” “不回就不回,我只当没生你这不孝子!你们都听到了,这小子刚才说什么!我们谁欠了他的钱没还么?那么不想见我们,干脆断绝关系吧!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为你付出那么多心血,你竟然这样回报我!” 秀明不发挥长子的作用不行了,先劝父亲消气,再训斥二弟:“老二!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跟爸说话,快道歉!” 赛亮把他连人带声音都屏蔽掉,只跟父亲针锋相对。 “您说得对,我是不配做您儿子,我不像您那么自私霸道,只顾自己感受,从不为他人着想。” 胜利听了憋不住,急道:“二哥疯了,爸爸都气成这样了您还顶嘴。” 千金打断他:“你让他说,我倒要看看他那张狗嘴里能吐出多大的象牙!二哥你说呀,爸怎么不为你着想了?他差点连心都掏给你了,还满足不了你的胃口?我看你不止是白眼狼,还是白眼狼里的白内障!” 她的气焰刚刚下去,又被赛亮引燃,真不想认这个冷血鬼做哥哥了,狼心狗肺还是肉做的,他的心是茅坑里浸过一百年的石头,又臭又硬! 景怡不愿和岳父家深交,就为躲这些兵灾,躲不过只好劝妻子:“你冷静点,爸还没发火,你怎么就急了。” “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欺负我爸爸,谁都不行!二哥,你本来就不配做爸爸的儿子,爸爸那么善良热心,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冷心冷肺的畜生?我看你的劣等基因都是从你妈那边带过来的,根本不像我们家的人。” “别说了!” 多喜比女婿还急,又不能表现得跟女婿一样急赤白脸,低声喝止:“千金不许这样说你二妈。” “我就说了,怎么样?” 千金连他的话也不听了,继续攻击赛亮的母亲,还专捡难听的说。赛亮斗牛似的冲向她,被人墙拦阻,景怡耳根子都急红了,抓住他不住求情,赛亮狠狠推搡他,指着千金叫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吼声犹如飞箭射中多喜软肋,他预感儿子的自制力即将溃堤。 洪灾近在眼前,怒火顿时消退,他上前拉住赛亮:“小亮,我们出去说。” “为什么要出去?还想隐瞒你的罪行吗?这三十多年你为了堵住我的嘴,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成功把这些人蒙在鼓里,至今还让我妈受委屈!” 多喜成了淋水的哑炮,失去主张,秀明也觉察危机,忙助父亲一臂之力。 “老二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快跟我出去!” 他被赛亮一掌推开,发现这小子已摆出拼命的架势,看样子不来个三刀六眼不罢休。 千金是头没见识的黔驴,老虎已龇牙咧嘴,她还不停伸蹄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还是律师呢,说了半天都没重点,也不知是怎么打赢官司的。” 旁人越劝她越来劲。 “二妈不是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淹死的吗?难不成有人推她下去的?” 她终于把二哥心中的魔鬼招出来,赛亮露出了诡异的狞笑。 “问得好,她的确是自己跳进河里的,但那是有人逼她的,那个人就是我们善良热心的爸爸!” 在场的人懵了一半,贵和没想到二哥会打出这张夺命底牌,难道真想把普通的家庭矛盾升级为血海深仇? 秀明揪住赛亮,像抓一头失控的野狗。 “你小子是真疯了,珍珠快去拿胶布来,你二叔得了狂犬病,开始乱咬人了。” 美帆以为他要打人,奋不顾身保护丈夫,抱住秀明的胳膊,像与狗熊拔河的小猫。 “大哥,你太过分了,不能仗着我们人少就这么欺负人啊!” 赛亮明白秀明外强中干,其实惶恐得不得了,干脆连他一块儿问罪。 “大哥你明明知道真相,还睁眼说瞎话,大妈去世时你还没断奶,是我妈把你养大的,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怎么忍心让她蒙冤受屈。” “这人疯了,疯了!珍珠妈你快带孩子们走,弟妹老金,你们也出去!” “你怕家丑外扬吗?既然要在一起生活,不知根知底怎么行?灿灿小勇你们都过来,还有珍珠,来听我给你们讲故事,听完你们才能了解你们的爷爷外公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们茫然失措,不知是去走留,佳音还没失掉主心骨,二弟的矛头对准公公,只要公公离场就能釜底抽薪。 她扶住多喜:“爸,您进屋去吧,我们会劝二弟的。” 多喜却迈不动步子,他怕被清算旧账,可离场等于畏罪潜逃,他背了三十多年良心债,实在背不动了。 赛亮已丧失理智,断然挥下屠刀。 “爸,您恐怕忘了吧,忘了当初在我妈怀孕时染上酒瘾,忘了每天喝醉后怎么打老婆,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就天天挨您的打,我妈经常被您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可不管怎么疼都拼命护住肚子,否则我有九条命也被您结果了。 这些是我从舅舅那里听来的,胎里挨的打我不记得,但记事后那些毒打全部印象深刻。您拿皮带抽拿酒瓶砸抬掌劈伸腿踹,经常打得我满地乱爬,哭爹喊娘求饶都不管用,非得等您打累才罢手。您不打大哥,专打我和我妈,就因为算命的说我妈克夫,说我克父,您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被人坑了骗了,统统把账算到我们母子头上,对我们比对仇人还狠。 我妈先是求,哭、跪、磕头,什么都做过,不见效只好拼命忍,您骂她她不出声,打她她只护着我,哪怕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每天夜里您打完骂完呼呼大睡后,她都抱着我哭,哭到我在她怀里睡着,她又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您一点点把她逼上绝路。 她死的当天,您为一点小事操起烟灰缸砸她额角,她是缠着纱布滴着血为我们做完最后一顿饭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我说,亮亮,妈妈要是不在了,你要听爸爸哥哥的话,妈妈去庙里求过菩萨,他会长长久久保佑你。我那时只有五岁,心里也怕,睡觉时死命拽着她的衣角,半夜醒来衣服还在,床却空了。您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不说,您自己告诉嫂子她们,告诉她们我妈去了哪儿!” 石破天惊的消息震惊全场,小辈们自然不知情,千金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们由此省悟赛亮为什么会和多喜扦格难通。 兄弟里秀明是亲历者,贵和早年曾道听途说。其余景怡是赛家旧邻,佳音久居长乐镇,也都了解一些内情,知道这是赛家尘封的隐秘,装聋作哑不去碰触,怎料今天被赛亮亲手捅破了。 秀明很同情赛亮,但不能容忍他败坏父亲的形象,责骂:“小亮,这事都过去三十多年了,爸也很难过,这些年不停忏悔,不然也不会对你那么好!” 赛亮不接受他的看法。 “他对我再好能换回我妈的命吗?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妈脸上盖着纸钱躺在长凳子上的情景,到现在还常常做噩梦!” “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能想开点?” “她不是你亲妈,你当然想得开!” “那你想怎样?让爸为二妈偿命吗?家里不止你一个人没有妈,我没有,千金、贵和还有胜利,我们哪一个不是早早没了妈?可爸对你的优待比对我们任何一个都多。从小吃的穿的玩的,哪样缺过?小学时你看同学家有任天堂的游戏机,不过那么一说,爸立马买给你,结果玩了几天说没意思,才转手扔给我。上中学,有钱的学生流行随身听,爸又托人从深圳弄来一部松下原装进口的给你,我不小心摔坏了,还被他痛打一顿。再后来又给你买CD机、BP机、手机,那都是有钱人用的东西,我们家那会儿穷,爸想把你当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勒紧裤腰带供你,可从没见你感谢过他。你结婚时爸在喜来登包了六十桌酒席,亲戚朋友全请到,迎亲的车队排满整条街,还送了弟妹好几万的金首饰。我结婚时家里只出了一套枕头被褥,珍珠妈连对耳环都没拿到,对比一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秀明起初只想说两句,嘴却像上了发条啰啰嗦嗦关不住,这才发现心里竟装着这么多他不敢正视的牢骚。 佳音急得跺脚:“他爸,你也糊涂了吧,怎么计较起这些来了?” 这时一流的消防员也很难灭火了,美帆也爆炸了,她与丈夫同床共枕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藏着这么深的心伤,秘密曝光的刹那,伤口延伸到了她的心间,她绝不允许外人再伤害他。 “大哥,爸给的首饰我一次没戴过,回头就全部送来给大嫂。” “美帆,你怎么也跟着闹,我不会要的。” “你不要给珍珠,真可笑,兄弟间算账也算不到这上头呀,好像我们占了你们多大的便宜。” 赛亮不屑效仿女人家的小打小闹,要结账就结个彻底的。 “大哥,我说过,你要是觉得我侵占了你的资源,立个账单我会连本带利还你。” 秀明开弓没有回头箭,坚持硬杠。 “真要还你还得起吗?你买房那阵,家里本来遇上一个大工程,做成了不止利润上百万,还能跟那个甲方建立长期合作,以后都不用为业务发愁,可是爸为了给你买房子,把流动资金全拿走了,我凑不够本钱,工程也黄了,那是足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佳音情知劝不住丈夫,也得有所作为,给旁观者一个交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不放。 “他爸,那都是个人的运气,过去的就算了。” “我的好运气全被这小子抢光了,能不倒霉吗?他现在是大律师,年收入几百万,我却还在为几万块的工程款求爹告娘,都是一个爸的生的,这样公平吗?” 他只顾痛快发泄,没留神句句都在往多喜心坎上捅刀子。 家里的孩子果然都在怨他偏心。 赛亮只觉得秀明无理取闹,讥刺:“大哥读书不用功,考不上大学,经商又没头脑,当然混不好。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你还敢瞧不起我!” “是你没有让我瞧得起的资本!” 客厅里掀起十二级的大风暴,要把整个家连根拔起。贵和受不了二哥的狂躁了,一开始选择和他同一阵营,是想劝父亲收回不合理的成命,此刻他已把进谏扭曲为反叛,以此动摇家族根基,身为家中一份子,不能不出面阻止。 而且,他认为二哥受害者的地位并不如他自称的那么稳固。 “二哥你凭什么这么跟大哥说话,以为自己活在青藏高原,我们都得仰视你?你能混到这份上还不是仗着小时候爸把家里的资源都给了你,你上学那会儿请家教的钱都够买一辆小轿车了,就这样才考上F大。我没上过一天补习班,连参考书都没几本,照样考上交大,这是不是证明我比你有头脑,有资格鄙视你?” 胜利头变成两个大,眼巴巴瞪着他:“三哥,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大人的事你少管!二哥,得了好处别卖乖是最起码的厚道,大哥说的没错,你确实占了家里太多好处。二妈的事我早就听说过,爸当年家暴是他不对,可他已经用自己的后半生尽力悔过了。犯人刑满释放还能重新做人呢,这些年爸在外名声好,在家也尽到了应尽的责任,尤其是你,全靠他才有今天!” 赛亮这会儿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一刀砍过来:“老三当年还没你呢,不知道别乱插嘴!” 贵和毫不示弱,初次在家演示男儿豪情。 “当年的事我是不知情,可如今的事一清二楚,爸本来就对你最好,上个月你找他借钱买车,他手里没钱,还让我把他给我的十万块买房款还给他,你都成家里的皇帝了,爸的存款就是你的金库,你还喊什么冤叫什么苦?” 赛亮挨了一闷棍,怒问多喜:“借钱的事不是算了吗?你想让贵和还钱,干嘛拿我当借口?” 他想借钱的事只有父子俩知道,定是经了父亲的嘴才传到三弟耳中,卑鄙的污蔑无疑是旧恨之上添新仇。 多喜没力气为自己伸冤,他的右下肋爆发剧烈疼痛,眼前冒起金星,若非佳音珍珠及时搀扶,已一跤栽倒。 佳音见公公面如金纸,虚汗连连,一双眼眶里都嚼着老泪,不禁心疼焦急,真想不顾形象痛斥一干人等。 英勇吓坏了,拽住爷爷的衣服呜呜直哭,忽听前院里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小勇乖,快别哭了!” 众人望向门口,是慧欣阿姨来了。 第23章 隐情 慧欣怒火盈面,脸上的皱纹好似干涸的河床深了一倍,径直走到战团中央。 “在街上都能听到你们几个吵架,晚饭时都喝多了吧?” 佳音发挥外交官职能,上前向她打官腔:“阿姨,没什么,家里出了点误会,已经没事了,您放心吧。” 慧欣不肯走她铺垫的台阶,正色道:“你别哄我,刚才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这个外人本不该插手,可再由得你们这么闹下去,非把你爸气死不可。” 佳音赔笑:“阿姨,我们知错了,不会再吵了。” 她以为慧欣只是出面为争吵降降温,谁知这低调平和的老太太这回却铁了心要为多喜抱不平。 “你别在这儿粉饰太平,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可那三个小子不是,这事儿不是和稀泥能抹平的,你让开,我跟他们说。” 多喜不想难为她和孩子们,劝她别插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挣扎中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 “你都这样了我能不管吗?” 慧欣啧啧嘴,冲赛亮招手:“小亮你过来!” 赛亮不能不给这位近邻面子,上前两步木然相对。 他冷傲,慧欣也不客气,像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树,昂首挺胸与之对峙。 “听你刚才的口气,是不是觉得你爸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活该被你糟践?” “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但你的行为就有那个意思。我跟你们家做了多少年邻居,冷眼瞅着,你就没给过你爸一天好脸色。你结婚时你爸豁出家底为你操办,还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演讲稿,准备在婚礼上念,可你背地里愣是让司仪取消了这个环节,存心不让你爸说话。我问你,这是儿子干的事吗?” 她透露的信息令满堂震惊,美帆最是诧讶,忙替丈夫申辩:“阿姨,哪有这回事啊,是爸说他不会说话,我们才让司仪取消的,我爸妈事后还说呢,儿子结婚,做父亲的都不发表点感想。” 慧欣冷笑:“你公公亲口跟你说他不想去的?那都是你老公编出来糊弄你的。你公公写那篇讲演稿我帮着改了四五遍,当然,你也可以信你老公,不信我。” 美帆见赛亮未加反驳,显是默认了。她不敢相信丈夫会做出这么不近人情的事,被不解和埋怨揪红了脸颊,急着责问他:“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就是你不占理了。” 赛亮眉梢微蹙,麻木不仁的状态稍有改观,看得出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慧欣心平气和劝告他:“你因为你妈妈的死记恨你爸可以理解,如果他这些年对你不好,没让你享受家庭温暖,你不认他也没关系。但事实怎么样我们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爸尽了最大努力来爱你,把一多半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恩怨相抵,你至少得拿出个儿子的样子来,为什么还像对仇人一样对待他?” 赛亮依然油盐不进:“阿姨您说得轻松,有人害死你母亲,你会因为他后来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 “呕心沥血的付出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小恩小惠了?你照这规格给我点小恩小惠试试?” “他一开始就对我妈没真心,因为自己条件差,找不到更好的再婚对象才找了我妈,还嫌弃她是寡妇,说她的职业就是克夫,从没把她当人看,连我外婆留给我妈的金锁片也被他抢去当掉了,为这事我妈整整三天吃不下饭,差一点就哭瞎眼睛。” 旁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对陈年往事印象这么深,那会儿他应该还是稚嫩的幼童啊。 珍珠暗暗想星座这玩意儿还真有科学性,天蝎座就是这么记仇。 慧欣不懂星座,觉得赛亮报复心太重,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那阵你爸是混账,但他不是已经忏悔了吗?把对你妈的愧疚都转化成了对你的补偿,你舅舅那会儿也没逼他偿命啊,他死了谁养活你和你大哥?他多辛苦这三十几年,遭了多少罪,一点不比当初死了强。” “那也比我妈强啊,我妈又有什么错,凭什么短命早死?逼死老婆的坏蛋都能健健康康活到老,还混了个儿孙满堂,可见报应这种事都是假的!” 就算是气话也太没情义了。多喜预感他还有很多比刀子还厉害的话,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秀明正要破口大骂,慧欣的右掌已摔上了赛亮的左脸。 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从没跟谁红过眼,此时居然出手打了别人家的孩子。 熟悉她的人都惊呆了,美帆跟她不熟,觉得这老太太好不凶蛮,惊呼:“阿姨,您怎么能打人呢?” 她不敢采取行动,慧欣便不理会,盯着赛亮,目光森严。 “如今是法治社会,你是律师可以上法院告我,但要搁在古代,你这号的早被送去官府,让官老爷打板子了。我们现代人要讲法律,可祖先的传统道德也不能丢,百善孝为先,你爸对不起你妈,没对不起你,你对他不好就是忘恩负义!” 赛亮经过仔细计算,得出离场是最佳方案,刚一抬腿就被慧欣拽住。 “你给我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在法庭上法官没喊退庭你也敢走?” 凭力气她拦不住他,全靠道理做路障。 赛亮认为她的道理完全说不通,挖苦:“阿姨,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一直以为您是明事理的人,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当法官了?” 慧欣指着依偎在多喜身侧的英勇和灿灿,神情酷似严厉的审判长。 “不明事理的人是你,我看你白活了三十多年,还不如那两个小孩子懂事!” 秀明太赞同这说法了,立马从陪审团里跳出来。 “他自己没当爹,哪知道当爹的难处,就那臭德行,有了孩子也教不好。还好意思怪弟妹不能生育,我看是你自己没积德!” 头脑简单的人做不到精准打击,大半炮火落到美帆身上,不孕是美帆最大的痛脚,被人踩得鲜血淋漓怎不悲痛? 她一哭,佳音又愧又气,责备丈夫:“他爸你怎么又扯上这个了?” 这男人真是,明知自个儿嘴笨干嘛还争着说话。 秀明瞪一眼妻子:“我说错了吗?” 桀骜不驯的样子促使慧欣调转枪口。 “老大你也不对,你,还有贵和,你俩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明面上教训小亮,结果口口声声都在怨你爸偏心,是不是趁机找你爸兴师问罪啊?” 秀明已发觉刚才言语不当,这么快就遭清算,他好似进网的鱼虾慌了手脚,红着脸犟嘴:“我们也没乱说啊。” 他是赛家老大,是多喜的门面,慧欣对他的批评更像教育,火、药味少了很多。 “你爸对你的付出是不如小亮,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不是把公司交给你了吗?让你能有个安身立命的行当,你现在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儿女双全,有宽敞房子住,还不够幸福吗?” 佳音赶忙为丈夫善后:“阿姨,我们过得挺好挺知足,珍珠他爸不会说话,您别误会他。” 慧欣笑着应付这个聪明的媳妇:“你别替他擦屁股了,他就是对你公公有不满,平时积在心里不敢说,现在说出来反而好,免得憋成了心病。” 这话不止针对秀明,她怕旁人装傻或是听不懂,调头看向贵和:“贵和,你的心病也不轻,一块儿说出来吧。” 贵和这回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余震还没过去,逞着气性冷嗤:“我有啥可说的,我在家的地位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个镶边的。” 他今天的表现真像川剧里的变脸让人摸不着头脑,多喜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以前的贵和和眼前的贵和,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儿子。 慧欣旁观者清,冷静道:“你怎么镶边了?就因为你爸让你还钱你就记恨上了?我跟你说,那事他……” 钱字是伤感情的核武器,仗打得再激烈也不能轻易动用,贵和急声打断她。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就是气不过,都是儿子,凭什么我的待遇就那么差?是,我是没二哥有出息,也没死过妈,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 多喜像一脚踩进深坑,跌个发昏,又气又急问:“谁说你是多余的?” 看他难受贵和竟有些解气,于是又嚣张了几分。 “没人说,可您平时的行动已经证明了,哥哥们做的都是正经事,我做事就是荒唐、胡闹,您什么时候为我投过资?支持过我的发展啊?不仅没有,还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花自己的钱买几件衣服还得挨说。” 他说这些话经过了充分酝酿,多喜对他的怨气却没有充足准备,脑袋上斧钺相加,只好使劲用拳头敲打止痛。 慧欣愦怒了。 “贵和,你是不是也想学你二哥?你爸批评你是为你好,这几年为了你的事,他可没少操心。” 贵和关上心门,善言恶语一律挡在门外,抱紧固执不撒手。 “我谢谢您了,他那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他并非无病呻吟,个中苦楚家里人看在眼里,佳音可怜他,千金心疼他,都不忍出言批驳,最先举起鞭子的是胜利,他再也忍受不了哥哥们对父亲的责难了。 “三哥你到底向着谁?怎么和谁都作对啊!慧欣阿姨您也赏他一巴掌吧,我看他也疯了。” “臭小子,欠揍是吧?” 贵和只是装腔作势,胜利却不惧恐吓地逼近,将秀明赛亮也一网打尽。 “哥哥们今天怎么了,平时的孝顺都是装出来的?我们家不是一直很和睦吗?难道都是假象?爸爸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不高兴,都快七十的人了,你们就不能让着他点?” 四个儿子里只他还像个孝子。 慧欣向秀明等人叹气:“看看,看看,你们几个大的还不如小的懂事。” 贵和仍不服气:“我要像他那么受宠,我也懂事。” “你还说!” 赛亮不想再让外人在家里发号施令,快速插话:“阿姨您都看到了,我们家的问题不是外人能解决的,您一向识大体,怎么今天非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呢?” 这隐然有撕破脸的架势,慧欣也已做好这方面准备,毅然迎向他的锋芒。 “合着你是怨我多管闲事?” “您对我们家的事也太热心得过了头了,我斗胆猜测一下,您是不是正和我爸处对象啊?” 律师心思缜密,善于发掘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他公开施展职业技能,不管时间场合和当事者的立场,语不惊人死不休。 多喜慧欣都气得直打哆嗦,旁人惊疑不定却不敢参言,美帆怪赛亮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小声埋怨:“老公,这种话实在太失礼了。” 赛亮仍直抒胸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您是提前到我们家行使女主人的特权,协助我爸镇压不听话的子女来了?” 他的推理还真赢得了支持者,贵和来时就在怀疑父亲搞“第五春”,还猜测对象是谁。因慧欣与父亲是老相识,又一起孤寡多年,真有情愫早配成双了,所以没疑心到她头上,听了二哥的话倒觉得自己思维太狭隘。 “日久生情”比“一见钟情”多,爱苗生长发育的速度各有不同,兴许慧欣阿姨和爸“众里寻他千百度”,到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一直好奇父亲提合住的动机,此刻情绪亢奋胆气壮,直接问慧欣:“阿姨,真有这回事吗?” 慧欣被怒气噎住了,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贵和还当是羞愧,笑道:“我爸让我们搬回来住,是不是就为了宣布你俩的婚讯啊?要真是这样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您俩放心结你们的婚,我们现在就全票通过,想怎么操办您发个话,我就是去借高利贷也给您二老办得风风光光的。” 猛听珍珠一声尖叫,多喜已气倒在沙发上,家人们赶紧围上去。景怡见多喜死死按住右腹,感觉异常,又听慧欣慌急询问:“老赛,你的药呢?” 她一提药字,好几个人神经紧张。多喜不吭声,她催得更紧:“都什么时候了,快把药拿出来保住命再说!” 多喜被迫低语:“在我屋里的床头柜抽屉里。” 慧欣进屋取药,佳音已端来水杯,众人紧张地看着多喜吃药,只有景怡悄悄观察慧欣手里的药盒,只看到“尿嘧啶”三个字,他的大脑已自动补全药品全称“尿嘧啶替加氟片”。 这是治疗胃癌、肠癌、胰腺癌等癌症的常用药。 他的心陷入阴云。 佳音虽不知道公公吃的是什么药,凭直觉感应到危机,估计多喜不肯明说,迫切地想向慧欣打听,老太太跟着就揭开真相,问多喜:“你那些化验单呢?藏哪儿了?” 城门已经破了,多喜还在顽抗,苦着脸哀求:“慧欣,算了,” 慧欣已下定决心:“不能算了,你明明是好心,凭什么被他们当坏人?化验单在哪儿?你不交出来,明天我就领着他们去医院找海医生。” 孩子们的视线构成十面埋伏,多喜无路可逃,长叹一声放弃挣扎。 “在衣柜最左边的角落,夹在一本老相册里。” 慧欣不愿在别人家翻箱倒柜,吩咐佳音去取,余人都慌了神,围住多喜追问。 “爸,什么化验啊??” “爸爸您生病了?什么病啊” “爷爷您怎么了” …………… 多喜不知道该说什么,被愁苦塑造成一座石像。 景怡悄悄来到岳父的卧室,见大嫂正捧着一叠化验单,身子微微颤抖。 “大嫂。” “景怡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景怡接过化验单,那些B超和CT报告上其实已附录了文字说明——胰腺癌中晚期。 这属于他的专业范畴,看到肿瘤的大小、形状,癌细胞的扩散程度,他明白岳父已被宣判死刑,执行也为期不远。 回到客厅,十几道目光似火箭射来,景怡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但还没做好准备和自己的亲人上演医院里的生死离别。 “爸,您为什么瞒着我们呢?” 佳音本来决心镇定,见了多喜却克制不住抽泣,秀明急得发疯,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珍珠妈,爸得了什么病啊?你哭什么?” 千金也冲到丈夫跟前。 “爸爸怎么了?” 景怡无奈地充当绝望发报机,交出手里的化验单。 “爸得了胰腺癌,已经是中晚期了。” 癌症是病魔的最强马甲,人人闻之色变,客厅里一时间呈现末日来临前的寂静。 过了十几秒,贵和逃避现实似的问了句:“是不是搞错了?” 慧欣说:“你能有景怡内行吗?你爸先后去两家医院做了三次复查,结果都一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千金先崩溃了,哭着扑到父亲膝前,双手抓住他的袖子。 “爸爸,爸爸您为什么不早说啊!” 多喜惨伤难言,慧欣替他解释:“你爸怕你们担心,医生说他这病真要治也就一年左右,保守治疗兴许能拖大半年,他说做了化疗人就废了,不想拖累你们,我劝过他好多回,可他非要瞒着你们。” 佳音连日来的猜想得以证实,怨自己发现得太晚,秀明曾听她提起过这事,当时还说她多心,这会儿也懊悔不迭,又怪父亲不该隐瞒,以致众人如此被动。 “爸,您这是何苦啊!” 只有赛亮还在坚持怀疑精神,问慧欣:“阿姨,你们不会为了吓唬我们,故意造假骗人吧?” 他的经验让他产生这种侥幸,由此引发众怒。 慧欣怒问:“这种假造得出来吗?” “我见过很多文件造假的案例,阿姨,这可是违法的。” 旁人哪晓得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没良心,反应最强烈的是胜利,少年天崩地裂地咆哮:“二哥你还是人吗?爸爸都生病了你还怀疑他!姐姐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畜生!” 他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但发起火来真不是人,红脸赤睛地扑上来,要把赛亮撕成碎片。美帆抓住他的外套,拉链刺啦滑开了,衣领被扯到肩膀以下,她长长的美甲也断了三根,幸亏胶水不是很牢固,否则手指也得折断。 她一点没感觉到疼,只有怕和急:“胜利,你别激动,你二哥只是怀疑。” “自己的爸爸都要死了,他还在怀疑,做律师的都这么冷酷无情吗?回头他要是得了癌症,我也说他是骗人的!” “你怎么能这样咒你二哥?” “我没有这样的二哥!” 贵和也不知如何应付小弟的暴怒,硬碰硬地喝止:“小子你安静点,别大吼大叫!” 胜利这时就是见了血的鲨鱼,调头撕咬他:“还有你,你也是!我没有你们这种大逆不道的哥哥,你们别在这儿气爸爸了,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父亲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无法承受他不久于人世的坏消息,也无法面对失去他以后的未来。 多喜明明白白看到小儿子的恐惧,连忙大声呼唤他:“胜利!别跟你哥哥们吵,过来。” 他向他招手,那动作重复了十七年,仿佛妈妈的摇篮曲能安定孩子的心神。 胜利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一如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所有人都难过得低下头,眼泪滴滴答答坠落,时间回到了雨季。 慧欣觉得事情还不能告一段落,上前拍抚胜利背心。 “胜利,你领着珍珠小勇和灿灿陪你爸回屋休息去,其余人都跟我出来。” 现在她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人们像做错事的孩子尾随在她身后,来到院子里,她又心念一动,让佳音回屋去把多喜的手机拿来。 秀明有点怨她,抢先说:“阿姨,爸病了多久了,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慧欣也憋着怨气:“是你爸非要我瞒着你们。” “爸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真想把人急死。” “他不懂事?你爸就是懂得太多,操心太重,才把自个儿逼到这份上。你以为他叫你们回来住是为了自己啊?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我们不都过得挺好吗?哪里值得他操心了?” “过得挺好?那刚才是哪些人在屋里吵架?一个个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批、斗你爸。胜利说得太对了,你们家的和睦都是假象!” 在场每个人都是现行犯,再发不出一句狡辩。 慧欣盯着秀明说:“你爸早知道小亮和其他人关系不好,也知道你和贵和埋怨他偏心。你们怨他他不担心,就怕你们兄弟失和,等他死了这个家都散了,你们摸着心坎说,现在是不是看在你爸份上彼此间才勉强来往?” 又看向赛亮:“小亮你看不起兄弟妹妹们,根本不想回这个家,今后秀明他们要是遇上困难你肯帮忙吗?不说别的,胜利才17岁,在他独立以前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大哥家里负担重,贵和也不容易,只有你有能力帮衬他,让你抚养胜利你愿意吗?” 赛亮有些了然,怪父亲心思埋太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爸又不问我,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 慧欣抢白:“就冲你这个生分的态度他敢放这个心?到时又像陈家人马家人那样,为了钱兄弟姊妹间反目成仇,他能不怕吗?” 赛亮被抓了满满一手把柄,终于识相闭嘴。 千金委委屈屈呜咽:“爸爸不相信哥哥们,也该相信我啊,我可以养活胜利啊。” 慧欣堵心地望着她:“你也是你爸的一块心病,千金,不是阿姨说你,你都三十的人了,还活得像个小孩子。如今的社会女人也得自强自立,景怡就是再宠你,你也不能放弃独立精神,要积极向上拼搏,别把自个儿活成金丝雀。” 她今天抱着得罪人的心入场,不使银针巧剑,一律大刀阔斧,景怡要护驾也被她截了胡 “景怡你别多心,你岳父和我都没针对你,我们就是担心千金。千金,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没害过你,现在说话直接点你别觉得我在骂你,你现在的状态是配不上景怡的,这不光是我个人的看法,其他人包括你爸爸和你的哥哥嫂嫂们都这么认为。夫妻间要相互扶持,不能老是一方靠着另一方。你爸让你回家就是想培养你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他死了以后才能闭眼。这不光是为你,也是为了你丈夫和儿子。” 小两口欲辩解,佳音拿来手机,慧欣接过来向他们展示:“你们知道你爸为什么一直不肯换掉这个老手机?现在我给你们看原因。” 她打开短信箱,当着他们一条一条翻看,众人的惊讶像海面的浪花,随着短信数量增加越来越密集,到后来汇聚成汹涌的浪涛,卷走所有表情。 多喜保留着十几年来家人发给他的所有短信。 “看看吧,这十几年你们给你爸发的短信他都留着,瞧瞧你们平时都对他说过哪些话。” 秀明没找到自己的,他认为与父亲一起居住,不用短信问候,有事都打电话,从没发过短信。 佳音的内容基本是:“爸您几点回来吃饭”、“爸帮我带两斤猪肉”、“爸帮我买一条青鱼之类的日常琐事”。 赛亮的数量最少,寥寥数条全是“想买XX借我多少多少钱”,被询问原因时则回复“你别管”,得到转账通知后回复“嗯”。 贵和也不多,被多喜询问近况,只会回复“忙”、“嗯”、“知道了”。 千金的最多,大部分是“爸爸我想您了”、“爸爸过来陪我玩”之类撒娇的话。 景怡和美帆逢年过节会发问候祝词,景怡的措辞很客套,美帆更省事,直接套用短信模板,改个称呼了事。 这么一对比,几家惭愧几家悲,但底色都是感动,真没想到父亲会重视儿女到精心收集他们的只言片语。 慧欣神情肃穆地观察众人,所有心虚都无所遁形。 “胜利和孩子们没手机就算了,其余人,你们认认真真对你爸说过一句暖心的话吗?我相信千金是有的,佳音也是有的,秀明也许有,你们两个肯定没有。” 她的视线紧紧咬住赛亮和贵和,赛亮已是条放弃抵抗的死鱼,贵和还在嘴硬蹦跶。 “爸又不在乎我,说了他也不稀罕。” “你爸不在乎你会隔三差五大老远跑去城里看你?会求着淑贞帮你找对象?会为了你那个高额房贷焦心?他有病啊?” 慧欣发现自己口误,随即纠正:“是,他是有病,他病了还在担心你。” 贵和依然想不通:“那他为什么逼我还钱?二哥的车比我的房子还重要?” 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钱上,他归根究底还是个庸俗的人 赛亮不肯背这口黑锅,立刻辩白:“我是找爸借过钱,当时只想暂时周转,他说没现金,我就没借,爸只是拿我当借口而已。” 他仍在质疑父亲的人品。 慧欣问贵和:“你爸亲口跟你说他要借钱给小亮买车才让你还钱的?” 贵和撇开脸:“他什么都没说,我猜的。” 赛亮一惊:“那你怎么知道我找爸借过钱?” 一个疑案诞生,必然牵扯到第三方,珍珠忽然怯生生从门边溜出来,她躲在暗处偷听许久,眼看三叔露了口风,长辈们定要追查到底,与其等待抓捕,不如坦白从宽。 “对不起二叔,那天我偷看了爷爷的手机,看见您发短信找他借钱买车,后来跟三叔聊天就忍不住说了。” 佳音心窝里灌满辣椒油,后悔当年没多忍忍,等到吉时再生这个女儿,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打了两下。 “谁让你多嘴!你这丫头好的不学,学人家搬是弄非,真该打!” 这次秀明没好意思阻拦,无言地抓住妻子手腕,尽量控制惩罚力度。 贵和发现此事原来是他的被害妄想症作祟,不禁愧悔难当,回顾方才犯的浑,只觉无地自容。 他有了悔意,慧欣也不说重话了,恢复往常好阿姨的和蔼。 “算啦,误会解开就行了。贵和,你爸不是真心让你还钱,他一是想让你回来住,帮你调整生活习惯,尽快找到结婚对象。二是想让你换房子,你那房子那么小,月供那么高,每个月三万多块,这是多吓人的数目啊,他担心你迟早会被这笔贷款压垮。你以为他不想帮你还房贷吗?盖完这个房子以后他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而且你那房子根本不实用,卖掉到郊区买个大点的,还不用缴什么贷款,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哪点不好?你不理解他的用意,老觉得他在坑你。那小指头就不是指头了?他再偏心,也把你摆在他前面,临死前就盼着你能过得好。” 千金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听了这话哭出声来。 “爸爸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父亲没让她受过委屈,可是她有什么办法让父亲不受委屈呢? 爸爸已经活不久了啊。 慧欣打量这群熟悉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悲恸茫然都不带雕饰,他们是多喜的挚爱,也都对多喜怀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她希望在最后的时光里,这相爱的双方能够相互陪伴。 “老赛真的比很多父亲都称职了,这辈子自己没享什么福,尽在为儿女操心,他的做法不能说都正确,可对你们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们生活不如意,夫妻不和睦,兄弟闹矛盾,他看在眼里,心里就跟火烧似的,这才拼命想帮你们查缺补漏,最终想出合住这个法子。这确实会给你们造成不便,或许效果也达不到他的期许,但做为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你们能替他实现,只当是对他的安慰。” 第24章 无奈 胜利在多喜膝盖上埋头痛哭,英勇从没见小叔这么伤心,灿灿就更不用说了,两个小孩惶惑地注视父子俩,英勇的鼻涕不知不觉地流进嘴里。 多喜轻轻摩挲胜利的肩膀和脑袋,安慰:“好了孩子,别哭了。” 他就是不愿让孩子们为他悲痛伤神才隐瞒病情,尤其是小儿子,其他孩子都已独立,有家庭和事业做依托,只有胜利还是母鸡翅膀下的小鸡。 胜利哭着揪紧他的袖口:“爸爸,我还没好好孝敬您呢,您别离开我。” “别怕,爸爸现在还不会死。” 多喜满腔酸楚,只怕儿子再哭下去他也会跟着落泪。 灿灿忽然问:“外公,您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医生会帮您治病的。” 他早想提问了,知道现下不是小孩子发言的时候,努力忍了好久。 多喜心想他毕竟只有八岁啊,脑袋瓜再聪明,对世界的了解还太少,于是认真回答他:“外公这病治不好,去医院也只能拖时间,没准还死得更快。” 灿灿思索片刻,兴冲冲说:“我爸爸认识国外的大夫,听说国外医疗技术比国内发达,您去那儿看病好不好?” “外公不想出国,只想呆在家里。” 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他不想做死在外面的游魂野鬼,也不想把有用的钱财浪费在这无用之躯上。 英勇鼓起勇气哭着问:“爷爷,您要死了吗?” 他不如灿灿聪明,但很敏感,从姑姑和小叔的悲痛中解读出这一信息。 胜利此刻更敏感,觉得小侄子的疑惑也带有攻击性,扭头呵斥:“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英勇吓得后退两步,泪汪汪的,嘴瘪得像个没牙的小老头。 多喜忙劝住胜利,轻言细语地安慰孙子:“人都会死的,爷爷一点不害怕。” 英勇对死亡还没有完整的概念,得知爷爷即将走向这一未知领域,他心中充满不安与迷茫。 “爷爷死了以后会去哪儿?我能来看您吗?” “能,不过得等你活到爷爷这个岁数或者更老才行。” 英勇伤心极了,呜呜地哭起来,多喜这会儿顾不上哄他,对灿灿说:“灿灿,你和小勇到外面去,外公想跟你小舅说几句话。” 灿灿点点头,上去牵住表弟的手,英勇顺从地跟着他出门去了。胜利以为父亲要向自己交代遗言,更是泪雨滂沱。 多喜扯过枕巾为他擦脸,柔声劝解:“胜利,不要哭,人早晚要经历这一步的,给父母送终是人生的必修课,过了这个坎儿才能长大。” 这痛苦哪是言语能够抑制的?胜利无比恐惧,父亲是他人生的支点,他还无力应付天翻地覆的蜕变,怕今后找不到人倾诉生活的酸甜苦辣,怕放学后没人等他回家,怕别人有父亲谈心,而他没有,怕遇到挫折时没人给他建议和鼓励,怕孤独,怕迷茫,如果失去父亲是成长的代价,他宁愿永不长大。 “爸爸,您去医院吧,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会出现奇迹的。” 多喜不愿再伤孩子们的心,哄着他说:“好,爸爸会去医院,但是胜利啊,你必须坚强,生老病死是躲不过的,你出生时爸爸已经老了,现在走并不算早。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才十岁,比你现在还小七岁,当时也怕得要命,可有什么法子,生活还得继续,幸亏有你大伯和大姑妈,是他们合力把我拉扯大的。你也算幸运,有四个哥哥姐姐,爸爸不在了他们会照顾你。” 胜利愤恨摇头:“我不要他们,他们一个都靠不住,不是自私就是冷酷。” “不能这么说,至少你大哥大嫂对你是真心的,其他人看在爸爸的份上也不会不管你。” “可是他们都不可能像您这么爱我,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温馨告白裹着刀片,多喜和泪咽下,笑着问:“真的?你真这么认为?爸爸是个糟老头子,又没钱让你过上等生活,哪里好啊?” 胜利抬起头,真挚地仰望他,如同树苗仰望赐予他阳光雨露的天空。 “从小到大你都很关心疼爱我,没让我吃过苦受过穷,经常给我买玩具,带我去旅游,小学时就领我去旧金山看姑妈,还带我坐游艇吃大餐,我把我在金门大桥下的照片拿给同学看,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您还从不打骂我,我做了好事您会表扬我,做了错事您也会耐心跟我讲道理,我对比其他同学的父亲,他们都没您通情达理,没您疼孩子。爸爸,您对我这么好,我还没报答您,求您多给我点时间,我想让您享福啊。” 一席话让十七年的辛劳烟消云散,多喜不住笑着点头,拉他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看着这个老来子,他庆幸当初做了明智的决定。 “儿子啊,你已经报答我了,抚养你这十七年就是我的福气。你哥哥姐姐们出生时爸爸还年轻,不懂如何做父亲,我没给他们换过尿布,没喂他们吃过东西,没在半夜里抱着他们哄他们睡觉,没陪他们做过游戏,没给他们讲过故事,还做了很多错事,给他们造成了伤害,后来清醒了成熟了,他们也都长大了,没法从头弥补。你不一样,你是我亲力亲为抚养的,我亲手料理你的吃喝拉撒,从你睁眼那刻起就一直陪着你,你睡觉是什么姿势,爱吸哪根手指头,什么哭声代表尿床,什么哭声代表饿了,笑是为什么,发脾气又是为什么,我都知道得比任何人清楚。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做父亲的乐趣,弄懂了教育孩子的方式,这是很多男人一辈子都没学会的道理啊,多亏有了你才让爸爸的人生获得了圆满。” 多喜信因果,每个孩子都带着夙缘降生,有的来向父母报恩,有的来向父母讨债,能够父子情深,相互理解、爱重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善缘,他和胜利大概是其中之一。 胜利与父亲抱头痛哭,良久,在多喜哄劝下停止哭泣,并且醒悟到自己的举动很不恰当。 爸爸生着重病,我应该哄他开心,怎么反过来让他伤心呢? 他用力擦干眼泪,想说一些宽慰人的话。多喜先握住他的手问:“胜利,有件事爸爸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想妈妈吗?” 胜利愣了愣,摇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 他的母亲在他尚未满月时就跟人私奔了,走时还卷走多喜十几万工程款,秀明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齿,胜利也认为这女人不是东西。 所以当多喜问他恨不恨母亲时,他犹豫道:“说不上来,主要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她走时我还在吃奶,别人说哺乳期的女人心最软,可是她连奶都舍不得给我多吃一口就扔下我跟男人跑了,真够狠心的,让我管这样的女人叫‘妈妈’,我可不乐意。” 多喜忧愁叹气,他第四次婚姻可谓荒唐,对这位妻子没多少感情,吃亏上当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内心早已不计较。仇视母亲的孩子心理是不健全的,他的胜利那么善良、温柔、积极、阳光,他不希望这个缺陷影响到他日后的生活。 “再狠心,也是你的亲妈呀。胜利,你觉得自己的命好不好?生活幸福吗?” 胜利连续点头:“我的命很好,一直过得幸福。” 他没有半秒钟的考虑,就像别人问他“太阳从哪边出来”,他立马能答出:“东方”。 多喜笑得很欣慰,小儿子容易知足,光这点就比他二哥三哥有福气。 他双手握住胜利的手,殷殷嘱咐:“老话说命由天定,有人生来为受罪,有人生来为还债,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觉得幸福,是因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给你这条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妈妈。她虽然没亲自抚养你,但把你领到这世上,让你感受了美好的生活,也算莫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后她如果回来找你,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他的宽宏大量也让胜利感动,同样双手握紧他的手。 “爸爸您说得有道理,假如她回来认我,我会尽力对她好的,就怕她脸皮没那么厚。”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他能报答父亲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难的愿望也会努力去满足。 这时慧欣敲门进来,温和地问多喜:“老赛,你还好吧?” 多喜点点头:“慧欣,孩子们都进屋了吗?” “他们在外面商量事儿,我都跟他们说通了,他们愿意搬回来。” 虽说还没取得赛亮等人的口头同意,但看他们的表情,慧欣很有把握。 胜利猜兄嫂们在讨论如何为父亲治病,急忙赶去参加。慧欣走到多喜身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 “老赛,你别有精神负担,亲人之间要坦诚相待,重大问题不能藏着掖着,你早该跟他们说明情况,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多喜惭愧不已,好心怎么就办出了坏事呢,他千不想万不想还是给孩子们添麻烦了。 慧欣却认为这不完全是坏事。 “这样也好,没有这一闹,很多矛盾暴露不出来,这下好啦,他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了,接下来会设法解决的。你也别固执了,往后都听孩子们安排吧,他们都是有主见的大人了,有些方面比你我更专业。” 多喜没理由不听劝了,以后怎么能让子女省心就怎么过吧,否则他就不止是麻烦,还是累赘了。 慧欣进屋后四家人紧急磋商父亲的治疗方案,景怡是医生,自然被推到了最前沿,秀明张口就问他:“老金,我爸这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景怡选择说实话:“胰腺癌的死亡率很高,病发后五年生存率很低,又缺乏系统的治疗方案,一旦得了就很可能有不好的后果。” 他经手过好些个胰腺癌病人,如今手里就有一个,这癌症发病率不高,但基本弹无虚发,都奔着收命去的。好比乘飞机,失事概率极小,一出事就生机渺茫。 贵和接着问:“做手术呢?” “胰腺癌手术难度很大,看爸的CT报告,肿瘤位置紧挨大血管,癌细胞也已向胃壁转移,可能无法施行根治性手术,只能通过放射和化疗控制肿瘤生长,效果…… 恐怕也不理想。” 千金更惶悚了,忙问:“为什么?” 景怡简明扼要解释:“胰腺癌中某些细胞能分泌胰岛素样的生长因子,促进胰腺癌产生化疗抵抗,抵消化疗药物对胰腺癌的作用。胰腺的微环境特点还能使胰腺癌纤维化,血管减少,使胰腺阻止药物的有效灌注,药效就很难发挥作用。另外,胰腺癌组织中心血管分布少,导致缺氧环境,不仅加快肿瘤的生长和转移速度,还使癌细胞对放射治疗不敏感,因而降低放疗效果。” 他以前常给病人及其家属做科普,没有一次像眼下这样力不从心,因为听者的感受与他是相通的,而亲手销毁己方的希望,他承受的压力甚至超过旁人。 秀明不耐烦地打断:“你别扯这些专业知识,直接说,我爸还有没有救?” “这个不好说。” “这是什么话?你在医院也对病人这么说?” 赛亮看不下大哥的文盲行径,劝阻道:“大哥冷静点,你让金师兄怎么说啊,胰腺癌本来就是癌中之王,到了中晚期基本都没救了。” 千金于悲痛中曲解了他的好意,尖声指责:“这种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冷酷!那是我们的爸爸啊!我知道你就是盼着爸爸死,他死了你妈妈仇也报了!” 景怡按住她的双肩,防止过激行为。 “你别闹,他二舅心里也难受。” “他哪里难受了?那是难受的样子吗?” 所有人包括赛亮都理解她的心情,一致采取容让。 赛亮恳求景怡:“金师兄你拟个治疗方案吧,爸的治疗费都由我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他治。” 他想向人们证明他不是辜恩负义的畜生,可这说法丝毫不能缓解众人的情绪。 景怡心想如果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好办了。 贵和也想乔布斯就是得胰腺癌死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买不通阎王爷啊,恶性肿瘤就是他老人家亲笔书写的请柬,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拒收? 佳音的意见还比较有参考价值。 “能去国外治疗吗?” 秀明像落水者抓住了救生衣,喜道:“对啊,在国内治不了,我们可以去国外啊。老金,你有门路吗?” 他病急乱投医,暂时把自尊抛到了一边。只要景怡能救父亲的命,让他磕头也没问题。 千金也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我记得你说你读博士时的一个导师现在在美国工作,能问问他吗?” 景怡点头:“是史密斯教授,他刚好是消化科的专家,我回家就把资料传给他。” 他的内心是直线,不抱什么期望,预测其他人的心将是抛物线,在高高跃起后迎来坠落。 众人正要分头行动,胜利飞奔而来。 “大哥,你们商量出办法了吗?得赶紧送爸爸去医院啊。” 秀明说:“你姐夫正要回去联系国外的大夫,合适我们就送爸出国治病。” 景怡提醒他去多喜看病的医院找主治大夫问明情况,他拍胸脯:“这事我来办,明天一早我就带爸去医院。” 家里出了这种事,他是责无旁贷的顶梁柱,精神百倍地接下担子。 兄弟姐妹来到多喜的卧室,千金眼皮肿得快要睁不开,忍住泪水向父亲道别。 “爸爸,我和灿灿他爸回家找国外的专家咨询,那人是灿灿他爸的博士导师,在美国的大医院上班,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您安心等我们的好消息。” 景怡知道多喜最想听的不是这个,接话道:“爸,我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先去买家具,争取这两天就搬回来。” 他准备请朋友帮忙去买套合适的家具,两天内打点好搬家事宜,送妻子回家与岳父团聚。 多喜果然高兴,笑呵呵道:“好,你们别着急,爸爸没事。” 佳音去送妹妹妹夫,秀明闲不住,迫切地想为父亲做点什么,问他:“爸,您要不要再吃点东西?想吃什么我让珍珠妈给您做。” 多喜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濒危保护动物,更要保持淡定,以免打乱家人的生活。 “刚吃了饭肚子还饱着呢。” 说完吩咐老二老三:“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明天还上班呢。” 贵和不能再踌躇了,上前说:“爸,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搬家公司,明天就搬回来。” 他怕父亲还在为刚才的争吵生气,没敢正眼瞧他,多喜得到他的应允高兴还来不及,一个劲儿说“好”。 美帆也已改变想法,可丈夫不发话她就没敢表态,赛亮这会儿去除了敌意,别扭劲儿还没消下去,没提搬家的事,只跟多喜打了个招呼。 “爸,我们先回去了,有事通知我们。” 多喜相信慧欣的判断,老二已经回心转意了,但还需要一点时间。 贵和和二哥夫妇一道去停车场,小街空荡荡的,灯光比月光明亮,三道狭长的人影在地面蠕动,无以言表的复杂情绪相互辐射,夜那么静,心里的厮喊响彻云霄。 到了停车场,美帆叫住赛亮:“老公,我不想开车了,你载我回去吧。” 赛亮问:“那你的车怎么办?” “先放这儿吧,明天我再来取。” 她是在为再次探望创造机会,趁丈夫去开车,快步追上贵和。 “对不起啊贵和,你二哥他不是存心和你们吵架的,你原谅他好不好?” 赛亮今天言行多有不当,险些与家人大动干戈,美帆眼看公公身染重疾,怕将来赛家人把他的死都归咎到丈夫头上,急于替他挽回声誉。 贵和如今只想与哥哥们齐心协力救治父亲,马上接住二嫂递出的橄榄枝。 “二嫂您放心,都是一家人,吵过就算了,相信大哥也不会记仇的。” 美帆又替赛亮求情:“合住的事我会劝他,你们再给他点时间,他心里也不好受。” 话是这么说,她并无把握说动丈夫,相识十多年,她还没有过成功经验。回家的路上,交通异常顺畅,窗外疾驰的景物汇聚成五光十色的河流,悄然带走了时间,她心里也好像流淌着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手伸进去抓住的只有虚无。 当赛亮发现她在哭泣时,她已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 “突然感觉很悲伤,老公,人的一生多么短暂啊,几十年岁月也像白驹过隙,我想到上次回家爸爸妈妈老了好多,真怕他们会突然离开我。” 她这是典型的触景生情,由公公的绝症,想起远方年迈的父母。 经历不同,赛亮无法体会她与父母的深情,把她的忧伤归结为敏感。 “岳父岳母不是很硬朗吗?” 美帆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泪腺更活跃了。 “我真不敢想象失去他们会是什么感觉,小时候就怕,现在恐惧一点没减少,宁愿折寿三十年换他们跟我终身相伴,这样我就不会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老公,你知道那首唐诗吗?陈去疾的《西上辞母坟》,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叮咛嘱早归。 赛亮无言以对,妻子是在教育他吗?可他学不会她那样的热爱啊。父亲和兄弟姊妹就像每天必须经过的路牌,他习惯他们的存在,但并不认为他们不可或缺,他可能真的很冷酷,二十二岁以前都不知道羁绊为何物。 景怡在回家的路上就给史密斯教授打了电话,并将多喜的检查资料拍照上传至他的邮箱。教授所在的纽约正是中午一点左右,他和景怡约好下班后进行视频通话。 景怡和千金等到凌晨两点多,史密斯终于出现在他书房的电脑屏幕上,二人以英文交谈。 “史密斯教授,您对我岳父的病情有什么建议吗?” “景怡,你长年从事这方面的医疗,也算专家,我能想到的你应该都能想到。” 耕作技术就那么多,技巧上有高低差异,可没人能用水稻种子种出甘蔗来。 景怡料到教授也没有灵丹妙药,又问:“我想送老人去美国治疗,比如MD安德森癌症中心,您认为可行吗?” 美国的癌症治疗水平位居世界之首,有多个知名的治疗所,位于休斯顿的MD安德森癌症中心是美国肿瘤治疗领域排名第一的大型医疗机构,每年成功救治很多癌症患者,在国际上知名度很高。 送岳父去那里治疗起码能最大限度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从而更好的向妻子等人证明:他确实为此尽到了心力。 然而史密斯教授站在客观角度中肯分析:“如果你和你的家人觉得有必要又能负担治疗费用,可以试一试,但对于胰腺癌的治疗,目前国际医学界都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特别是中晚期病人,我觉得中国和美国的治疗方案不会有太大区别。而且你要考虑一点,患者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又缺少在国外生活的经验,你让他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不仅要面对痛苦的治疗过程,还会遭遇语言不通和文化差异带来的苦恼,对他的心理反而是沉重的负担。”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岳父不懂英文,如何能适应全英语的治疗环境,就算请了翻译也会产生巨大的孤独感。还有,国外的医院都不许家属亲自护理,他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生活,肯定不习惯那种住院模式。晚期癌症最考验人的意志,让他离开亲人离乡背井,恐怕对他有害无益。 海啸般的无力感冲向景怡,他惆怅地向恩师求助。 “那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站在医生的角度只能尽力为他提供现阶段可以实施的治疗。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治疗,是亲人的安慰和陪伴,这点只有你们这些家人能做到。” 千金在一旁,胸口里像关着二十五只老鼠,无一刻不百爪挠心。真后悔没好好学英文,听不懂丈夫和教授的对话,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来猜测,情况似乎不太妙。 通话结束,她扑上去抓住丈夫的手。 “教授说了什么?爸爸的病能治好吗?” 景怡不敢有所欺瞒,据实翻译了史密斯的意见,千金起初还不信邪。 “美国的医疗不是很先进吗?我们可以试试他们研制的新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行啊!” “胰腺癌主要是KRAS突变,国际上一直没研究出好的靶向抑制剂。” “那就去找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大夫。” “美国的医院不像国内,只要病人和家属愿意,不管病情多危重都能住院治疗。他们那边的医生遇到错失最佳治疗时间的病人,会以没有治疗价值为由拒绝收治,就算肯收治,对胰腺癌中晚期病患的治疗手段也和国内没多大区别。” 千金犹如高空坠落的花盆,从心底里响起粉身碎骨的惨叫。 “这么说,爸爸真的没救了?怎么可能呢,他现在还好好的啊,慧欣阿姨不说,我都看不出他有病。” “胰腺癌病情发展迅速,早期没有明显症状,等到发病通常时间就所剩不多了。” “你不是大夫吗?读了那么多书,为什么治不好我爸爸的病?爸爸不能死,我不要他死!” 千金知道丈夫曾被很多人这么指责过,以前总是开导他:“医生又不是神,怎么能起死回生,那些人就是无理取闹。” 这时她才明白“无理取闹”其实是种自卫反应,人们为逃避惨痛现实只好拿医生来做挡箭牌。 她不想伤害丈夫,可此刻除了他,她还能向谁寻求庇护呢? 景怡急忙抱住失声痛哭的妻子,风浪再大也要做她的救命稻草。 “你别急,还有希望。先安排爸到我们医院住院,按常规疗法进行手术,术后再进行放化疗,爸吉人有天相,会挺过去的。” 千金百分百信任他,以为真的还有一线光明,忙说:“那你要找你们医院技术最好的大夫为爸爸动手术。”,顿了一下急忙补充,“我不是信不过你,是怕你紧张。” “我知道,你就是让我上我也不敢啊,我们医院有位周教授是肿瘤外科的专家,成功完成过好几起胰腺癌手术,技术在国内首屈一指。明天我正好要给一个胰腺癌患者动手术,他会过来指导,到时我就请他为爸主刀。” 景怡擦干妻子的泪水,搂着她,用言语替她寻找安全感,自身却陷在忐忑里。手术风险大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目前根本不清楚岳父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也许到了手术台上打开腹腔,会发现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那么即使是比周教授高明十倍的大夫也将束手无策。 第25章 心里话 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窗户,恍若求救信号,秀明已经睡得很沉了,他是那种天塌下来也能安然入梦的人,佳音一直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这时却不能分享他的乐观,天花板像产生了吸力,牢牢黏住她的视线,让她不能闭眼。 半夜走廊里传来一声轻响,是公公卧室的开门声。 她弹簧似的跳下床,匆匆出门查看,见多喜正拿着茶杯走向厨房。 “爸,您要喝水吗?” “嗯。” “我去给您倒,您回屋吧。” 片刻后她端着热水来到多喜的房间,见她来了,多喜下意识侧过身去,不愿面对她。她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问:“爸,我惹您生气了?” 多喜忙说:“没有。” “那为什么背过身去?” “……我没脸见你啊。” 被儿媳妇知道当年的丑恶嘴脸,多喜觉得他已经失去做长辈的资格。 佳音开解道:“二妈的事我早听说了,每个人年轻时都会犯错,您已经尽力改过了。” 她小心把握分寸,既不能让公公以为她在讨好他,又不能显得是非不分。 多喜理解她的立场,儿媳妇不便公开指责公公,他却不能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过。 “唉,有些错是不能犯的啊,我当初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做生意失败,不好好自我检讨,还千方百计找理由,居然听信算命先生的话,拿无辜的人撒气,真是混蛋哪。” “过去的事就别想了,您现在保重身体要紧。” “再保重也就那样了,我只想趁自己还有一口气,把该办的事都办好。” 他想能早些跟大儿媳沟通也不错,转回身,郑重地与之面对面交谈。 “佳音啊,今天的事你都瞧见了,爸平时的担心不多余吧?” 佳音忙说:“爸,珍珠他爸只是一时情急,小亮和贵和也是,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兄弟间偶尔吵吵架不算什么。” 多喜摇头:“你别宽我的心,他们的想法我很清楚,老大是心直口快,兴许说过就算了,可老二老三不一样,他俩的气都憋了很多年,要消掉不容易啊。我是快死的人了,受些怨气不打紧,就怕我一死,他们的兄弟情就断了。” 空口无凭,目前是找不到赛家兄友弟恭的证据,佳音一时语拙了。 多喜挪了挪屁股,向她靠近几分,摆出说知心话的样子。 “佳音,我那老大人品心地都不错,就是脑子不灵光,性子也太直,靠他支撑这个家恐怕难。老二就不说了,老三也还没懂事,金姑爷虽然好,可看得出他并不想在我们家花心思,我也不好麻烦人家。家里这大小十几口人里,只有你是找不出缺点的,我对你比对老大还看重,今后就指望你替我守护这个家了。” 佳音不想接受如此高的赞誉,多喜却认为只有赞誉还不够。 “你嫁到我们家十几年,我总想着不能亏待你,可一直没拿出什么实际行动来,不说别的,你那么能干,到哪儿不是个人才啊,我们却一直把你栓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让你受委屈。最近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愿意就出去上班吧。挣了钱自个儿留着,想帮助你娘家人或是拿去享受都行。” 佳音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呢?弟弟妹妹们搬回来家里事更多了,我怎么走得开?” “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我会跟家里人说,不怕他们有意见。” 多喜很真诚,佳音却不敢领情,“家庭主妇”是她逃避娘家压榨的盾牌,要是让父母兄弟知道她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立刻会向她伸出爪牙。 她还在找借口,又听到意料之外的话。 “你要是想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我给你本钱,还能帮你找门路。我就想让你扬眉吐气,让他们不敢小瞧你,这样你在家才说得上话。再说直白点儿,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赛家能不能安定团结就全靠你了。” 公公对她掏心掏肺,俨然临终托孤的意味,推心置腹的托付瓦解了佳音的厚铠,再也织不出掩盖真情的谎言。 “爸,您对我太好了,这些年像待亲女儿一样爱护我。” 看她流泪,多喜也很感动,忙说:“你父母离得远,不能照顾你,我不对你好点也不好跟他们交代啊。” “不,您不知道。我爸妈一点不在乎我。” 佳音抬起头,两道泪瀑飞流直下,紧锁的心门张开缝隙,长满霉灰的阴暗心事接触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产生剧烈的化学效应,她的隐忍被迅速腐蚀,人类原始的倾诉欲占据上峰。 “有的事我一直没敢跟人说,我是被我父母抛弃的。” 她开始像个电力十足的话匣子,向多喜陈述童年寄人篱下的凄凉遭遇,那些景象历历在目,仍旧能带来身临其境的痛苦,讲到将她推向孤苦境地的父母时,她已泣不成声。 “我长这么大,我爸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对我都不如对他养的猫啊狗啊的亲热,我妈也是,平时从不关心我,只在有需要时才想起来。我就像一件工具,被用来讨好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她总说我的命是她给的,长大后就该报答她,自己有十块钱,起码得给她九块,否则就是不孝。 小时候他们没给过我一分钱的生活费,为这个我两个舅舅老说我家占了外公外婆的便宜,外公去世分遗产,我妈得到的最少,她也因此怨恨我,说我吃掉了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我上学的学费都是外公外婆出的,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我妈就来找我要钱,我省吃俭用,工作第一年的工资几乎都给了她,那年春节,我拿出最后五百块钱,想给家里人买些礼物带回去,打电话问我妈想要什么。您猜她怎么说?她让我把钱转给她,过年就不用回家了,免得浪费车费。我只好跟往年一样继续留在外婆家过年,舅舅家的人都嘲笑我,说我怎么跟流浪儿似的,有家不回,非赖在别人家。 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我三岁被外婆接到申州,直到工作这中间十几年都没跟父母过过一个春节,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接我回去。 工作以前我只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搭跑运输的邻居大叔家的顺风车,第一次搭车时我才七岁,到了县城还没人来接我,我边走边问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才到家,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几乎看不清路。到家时,我又冷又饿,我妈嫌麻烦,用开水泡了碗饭打发我。第二天我找不到我的毛衣和围巾,原来我二哥觉得好看,我妈就拿去给他穿戴,我说我冷,她就骂我说小孩子身上自带三把火,只有懒鬼才怕冷。 我在家呆了一星期,每天帮她洗菜洗衣,手上长满冻疮,最后全化脓了,等回到申州外婆才带我去诊所上药。她打电话埋怨我妈,说她不该那样狠狠使唤小孩子,我妈却说我太娇气,在城里住了几年就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她紧握双拳,双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心灵的疤痕却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生,她长年无视它们,自以为痛苦已经消失,谁知脓血只是被厚厚的绷带包住了,一见风照样疼得难以忍受。 多喜惊讶、愤怒、怜惜,忿忿道:“你父母怎么这样对孩子。” 他也有女儿,尽管千金懒惰任性不懂事,毛病一大堆,仍是他的心肝宝贝,假如她能有佳音一半优秀,他睡着都会笑醒,真搞不懂亲家夫妇怎么这么不惜福。 这点佳音想过无数遍,怪只怪她是女儿身。 “他们根本没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结婚以后我妈只找我要钱办事,从没关心过我的生活,在她心里儿子才是亲生的,我受够她的自私无情了,所以后来开始逃避拒绝她。上次她说让我侄子来家里借住,我不答应,她就逼我每月出两千块当做侄子的租房补贴,她明明知道我们家不富裕,还有两个孩子,全靠珍珠他爸挣钱,怎么好意思让女婿帮她养孙子呢?” 多喜这才明白她为何不常与娘家来往,那天又为何拒绝亲家母的要求,共同生活十几年,他怎么就没能早点体察到儿媳妇的苦楚呢? “你有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事老大知道吗?” “我不敢说,怕你们瞧不起我,更怕你们知道我爸妈的真面目,以为我也是那种人。” 多喜想起自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买猪看圈”的说辞,自悔想法片面,沙漠里也能长出牡丹,而开在沙漠里的牡丹又是多么的顽强可贵。 “你真是受了太多苦了,都说天下没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人渣做了父母也还是人渣,只会祸害子女。你现在结婚了,不再受他们控制,自己不愿意就别跟他们来往。这里才是你的家,家里人都会对你好的。” 如果佳音真是他的女儿,他会伸手拥抱她,抚慰她受伤的心,公公和儿媳之间毕竟有禁忌,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佳音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跪在他膝前。 “爸,结婚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母爱,嫁给秀明以后,您像父亲一样关心爱护我,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亲爹,您一定要好好治病,让我有机会多孝顺您。” 她洒泪哭求,真心祈祷神佛保佑公公,别让病魔拆散他们这个幸福的家。 晨时雨住,世界宛如剥了皮的葡萄清新湿润,天微微亮,夜色还赖着不走。 秀明听到闹钟起床,出门见父亲衣着整齐地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外出用的真空茶杯。 “爸您要去哪儿?不是说好待会儿去医院吗?” “我想先出去走走。” 佳音闻声从厨房赶来,请多喜吃了早饭再去,但多喜想回来再吃,转身朝大门走。秀明不放心 拦住他说:“您等等,我换好衣服陪您去。” 他火速回房换衣,去卫生间草草刷牙洗脸,帮父亲提着茶杯,和他一块儿出门。 父子俩绕着小镇散步,空气很好,周围很静,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栖栖遑遑戳向半空,一些红绿相间的梧桐子还挂在上面。 此时目睹自然界的新陈代谢,秀明颇感凄恻,不觉靠近父亲。 “爸,您还走得动吗?” 多喜步履平稳,看不出老态,扭头打趣道:“你看我像走不动的样子吗?” “您走慢点,散步就该悠闲不是吗?” “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嘿嘿,我一点不紧张,您会没事的。” “有事也不用太难过,果子熟透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已经是熟透的果子了,该看的风景都看遍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们脚下就躺着很多昨晚被风雨摇落的梧桐子,大部分已破碎成泥,秀明更伤感了。 “爸,您别这么说。” 现在每分每秒对多喜来说都很宝贵,得抓紧时间对孩子们说有用的话,让他们朝前看,别因悲伤裹足不前。 “你真想让我放心就多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生存空间可以说微乎其微了。以前不行贿送礼也能做成买卖,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业务做工程都得搞这套,不然就寸步难行,这是社会风气不好,跟个人能力没关系。” 一提事业秀明就羞愧,他没能振兴家业,实在有负父亲重托。 “是我太没用了,都四十的人了还没干出点名堂来。” 多喜知道他不得志不是因为懒惰,是不肯“随大流”,这点儿子是继承了他的风格,可如今看来死守老观念行不通了。池塘里的水污染了,吃垃圾的小龙虾能繁衍生息,爱洁净的鲟鱼却要绝种,要想存活不能不适应环境。 “他们说要与时俱进,我不赞同那套歪门邪道,落伍了一辈子。你估计是不行了,为了生存碰到潜规则该低头就适当低头吧,但有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处,都必须保证工程质量。昧着良心做豆腐渣工程,靠坑害别人来填补自己的腰包,赚这样的昧心钱还不如去讨饭。” 秀明和父亲一样认死理,也还没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很难违心地放弃原则。 多喜听他答应得很勉强,好像改变经商方式就等于认同现实黑暗,又鼓励他:“也不用太灰心,世上好人占多数,正直的人迟早会被同样正直的人欣赏,走正道或许会很辛苦,也或许会绕弯路,但这样得来的成功才踏实。” 秀明果然振作起来,乐呵呵说:“是,我记住了。” 多喜笑道:“你对人真诚友善这是优点,但人心叵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以后多留个心眼不能再轻信别人,遇事多跟珍珠妈商量,可以少上一些当。” “她懂什么呀。” “看看,就知道你小子狗眼看人低,珍珠妈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娶这个老婆是我们家祖上积德,你千万要珍惜啊。” 昨夜听了佳音倾诉,多喜很是心疼,因为答应了她保守秘密,只能叮嘱儿子好好待她。想想也是,这蠢儿子办不出聪明事,知道儿媳妇的隐秘后反而她添乱。 秀明觉得父亲言过其实,当初他是抱着娶个贤妻良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才以低标准凑活着找了对象,经过生活检验,这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妻子是很勤劳善良,干家务也是一把好手,可终归是个平凡妇女,学历不高,见识不多,长相也一般,并不是娶了就能光耀门楣的老婆啊。 多喜怕他捧着宝石不识货,苦口婆心教导:“你是没经历过那一步啊,当年你妈妈也是个很贤惠善良的女人,可惜嫁给我这个穷小子,没享过一天的福,为了帮我养家才会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说起来也是我害死她的。她死后我常常后悔,怨自个儿没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好点,一个男人能娶到贤内助多不容易,你一定要吸取教训,爱惜自己的家庭。” 秀明的母亲是在砖厂烧窑时遭遇爆炸事故身亡的,多喜结过四次婚,感情最真挚的还是这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可惜情深不寿,要是这位贤妻不那么早离世,他的人生想必是另一番光景,但也就没有赛亮以及后面的子女了。 想到赛亮,他继续交代:“还有小亮的事,我是对他太偏心了,这对你们很不公平。” 秀明暂时不想跟二弟计较了,满不在乎地说:“爸,我昨天说的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 他想歪了,父亲提这事不为责备。 “你们生气很正常,可我有些心里话必须跟你讲明白,我偏向小亮不光是为了向你二妈恕罪,也有别的原因。小亮从小就很聪明,又有上进心,我早看出他会是你们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不是爸小瞧你,这点你得承认啊。” “是,小亮他是很会奔事业,这点我赶不上他。” 秀明讪讪地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飞不上天,总不能怪母亲生他的时辰不对。 多喜又说:“我想他要是能出头,也会成为你们的助力,就像咱们国家的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其他人共同富裕,所以才尽力培养他。” 秀明随口回绝:“爸,我会靠自己,用不着谁帮忙。” 贫不失志,贱不失义,再说他还没贫贱到非要去抱大腿的程度。 父亲又笑他天真。 “年轻时我也像你这么倔,等遇上挫折才知道人在困境中有多孤苦无奈,就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你也知道,我做生意失败过很多次,好几次赔得一干二净,全靠你大伯和大姑妈接济,否则我们全家只怕都饿死了,那时我就认定,能不计得失帮助自己的只有兄弟姊妹。你能够顺风顺水不求人当然最好,可你现在有两个孩子要养活,挣钱的速度赶不上花钱的,胜利眼瞅着要上大学了,如果他求上进今后可能还想出国留学,你一个人能负担得起?这些都得让小亮帮忙。” 胜利的抚养问题是个重担,秀明感叹父亲虑事周全,玩笑道:“原来小亮是您为家里培养的经济后盾啊,您可真会深谋远虑。” 多喜微笑:“你别跟他说这些,不然他又以为我在算计他,其实这也是为他好啊。他和美帆没有子女,年轻时没什么,老了还需要人陪伴照顾,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万一流年不利,缝上什么灾劫,也得靠人援手,那时他会明白亲情的可贵的。” “那倒是,不是我咒他,车开得越快越容易出事,爬得越高摔得也越狠,小亮不吃亏就算了,一吃准吃大亏。” “我就怕这个,那小子太自信了,认为凡事都能靠自己解决,连跟自己的老婆都不愿意交心,这要是遇上什么重大打击,说不定会要命,所以你们兄弟间一定要搞好关系,相互团结、友爱。” 多喜说到这儿又生感触。 “你们这代亲情观已经很淡了,珍珠她们那一辈就更别提了,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不在了,兄弟姊妹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也很常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变成那样。” 秀明知道他联想到了陈家马家以及那些背弃亲情道义的悲剧,赶忙发誓:“爸,我们不会的。” 多喜看出他主要目的是安慰,并没有真心实意理解他的用心。 “你现在可能体会不到,就像我年轻时也觉得亲人们见不见面无所谓,可岁月像把冲、锋、枪,动不动就把人打成了筛子,到这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同胞手足才是父母留给儿女们最宝贵的财富。” 他不强求儿子领悟,良言的教导收效甚微,最后教会人们的永远是生活。 上午九点,秀明陪父亲去一医院复诊,与此同时亚洲医院普外的一间手术室里,景怡正主持一场胰腺癌手术。胰腺癌在国内癌症病例中所占的比例不高,发病到死亡时间短暂,很多病人等不到手术就已不治,其手术难度极大,很考验主刀医生的技艺。 景怡在亚洲医院工作十一年,完成过大大小小上千台手术,今天还是第一次独立操刀为胰腺癌患者做肿瘤切除。 这个病人的肿瘤长在胰头,最长直径3.3厘米,已压迫胆管。 手术全称“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需要切除胰头、十二指肠、胆总管远端、胆囊和胃窦。然后进行胃肠道重建术,即胃空肠吻合、胆总管空肠吻合和胰空肠吻合。 胰腺位置特殊,血管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雷区。 手术已进行了半小时,景怡看着自己手中的工具在复杂密集的血管间游走,挪动空间小到毫厘,任意一点误差都会损伤血管造成大出血,感觉像在一根摇摆不定的钢丝上行走,脚下就是刀山剑林,自己才是那个命悬一线的人。 他的额头已浮满汗水却不自知,挪开双手喘息的间隔里,站在身旁的晏菲小声提醒:“金大夫,擦擦汗吧。” 他发觉汗珠已糊住双眼,忙调头让晏菲替自己擦拭,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顺便消除心里的紧张。 对面周教授笑道:“小金啊,知道胰腺癌手术的难度了吧,这才真正是生死存亡的战斗啊。” 岂止生死存亡哪,分明是捣毁一座隐藏在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地下的,以高科技武装的敌人基地,既要一举全歼目标,还得小心不破坏周边建筑,不造成群众伤亡,不扰乱社会秩序,简直难如登天。 景怡殚精竭虑进行攻坚战,瞄准位置准备着手进行最后一步的切割,手术刀落下前,周教授忽然制止:“不能那么切,从这里开始切除” 景怡辩解:“我想切得干净点。” 肿瘤切除得越干净,越能有效避免复发,这当然伴随着风险,可外科医生本就是在刀锋上起舞的。 周教授坚持否定他:“这个病人家大业大,你没听他老婆说吗?他手底下有上千号员工靠他吃饭呢。你照我说的切,他也许能多活一年,照你的切法可能会连根拔除病灶,但更有可能马上引发事故。我们做医生的治病救人时也得权衡利弊,多为病人争取点时间处理好他该做的事,干系性命的赌局,不该由我们替他做决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阅历不仅提升医术,更能增进人情世故,为病人选一条利弊得当的路。 赌博失败的代价如此惨重,这个财大气粗的老板输不起,他那儿孙满堂的岳父也输不起啊,如果手术行不通,保守治疗就是等死,药物只能减缓身体的痛楚,可是病人和家属内心的痛苦呢? 景怡不知道他还能为岳父做点什么,又必须陪伴妻子走这段难熬的旅程,原来婚姻真不是两个人的事,但愿这场伤筋动骨的纠葛后不会再有复杂的牵绊。 手术很成功,院长来电慰问,科室说要出去聚餐庆祝,病人家属感激涕零。 景怡保持冷静,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对待此事更须谨慎。 胰腺癌术后存活率很低,能轻易把医生的成就感扭曲成挫败感,他见过不少海市蜃楼式的欢喜,不会这么快称庆。 下班前他坐在办公室发呆,担心那位还在与死神搏斗的病人和他被无常盯上的岳父。周教授已同意为多喜动手术,可也按惯例先说了丑话。 “如果情况乐观,可以做姑息手术,术后进行放化疗,但你也知道,这种病预后差,病人又上了年纪,你们还得做好全面准备。” 要是爸动不了手术,或者在手术台上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向千金和赛家人交代?他年纪这么大,能经受住放化疗的副作用吗?也许照他的意思,只进行保守治疗,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以前觉得医生在面对病人生死时做抉择很有压力,如今才知道同一情况下,既是医生又是病人家属,要做决定压力更大,其中牵扯太多长远的利害关系,一个失误就会结下仇怨,留下愧疚。 他正叹着气,钱小鹏来了,这小子这周天天去门诊大楼呆着,也不晓得有没有认真执行他布置的作业。 “金老师。我来向您汇报感想了。” 景怡先谈公事,问他:“你这周都在三位老教授的门诊观摩?” “是。” “他们的工作状况怎么样?” “三位老教授非常忙碌,每天都会接诊上百个病号,几乎忙得没空上厕所。” “那他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样的?” “态度非常好,从没跟病人发过火,背后也没抱怨过,有时那些病人啰嗦得我都烦躁了,他们仍然很和气。” 那三位教授是医院最德高望重的专家,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当得起“仁心仁术”四字,院里的医生都拿他们当楷模,遇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就祭出这三座牌坊来,再狂妄的后生也会心悦诚服。 钱小鹏似乎已洗心革面,曾经飞扬跋扈的脸涂满惭色。 “金老师,是我错了,以前我认为医生只替病人看病就够了,但实际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新发现?” “比起病痛,最折磨病人的是对疾病的恐惧,医生在治病的同时要安抚他们的情绪,为他们消除恐惧。如果态度生硬,不好好解答病人的疑惑,病人就不能对医生建立起信任,更无法通过信任获得安全感。现在我总算能理解特鲁多的名言了,给病人安慰是医生最重要的职责。” 这句名言是: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医学不仅是科学,还是人文学,“总是去安慰”的人文主义精神也不止医生适用。 景怡幡然惊醒,现在他能为岳父做的最行之有效的事就是给他安慰。 第26章 倾谈 多喜答应去住院, 但要再等几天。 “你们的大姑妈周末要回来,等我们姐弟团聚后再说看病的事。” 秀明怕耽误父亲的病情, 想让大姑妈提前回来, 被多喜制止。 “她早知道我生病的事,早想回来看我, 可是刚动完手术,还在康复期,上周刚能下床活动, 现在叫她提前来她肯定以为我情况不好,心里一急再出点事可怎么得了?今天已经星期一了,她星期天的飞机到,就五六天的功夫,不着急。” 大姐赛惜泰年初出车祸腰椎受伤, 伤情不断反复, 得知多喜患病的消息时她还在医院治病, 腰椎刚动完手术,不能乘坐远距离航班,忍到病情好转马上订了机票回国探亲, 多喜不想打乱大姐的计划,让她因为自己再出意外。 他执意如此, 家人只好由着他, 周一贵和搬回长乐镇,他一个光棍,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能对付, 千金一家稍微麻烦些,花了两天时间,周三才能正式入住,赛亮家没动静,美帆周一来探望多喜,说丈夫正处理大案子,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忙完这几天就来看您,还让我把这张卡交给大哥,里面的钱应该足够您前期的治疗费。” 美帆诚惶诚恐地将银行卡放到茶几上,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神,好像搞砸谈判的中间人。 天知道她昨晚是多么努力地劝说过丈夫,可赛亮依旧反对搬家。 “爸让我们合住是想在死之前多看看儿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病情了,接下来他要去住院,估计会长时间待在那儿,我们再搬回长乐镇也没有意义,只会给大哥大嫂添麻烦。” 这男人只用实用主义分析问题,情感价值都忽略不计,还固执得像块钢板,坦克也碾不碎。 多喜软的硬的都使遍了,再没力气主动出击,女儿和老三能回来,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贵和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务,所里刚承接了内蒙一个小县城的县委办公大楼设计,他奉命去与甲方洽谈,周二晚上他下班时父亲还没睡,他赶忙去向他当面辞行。 “爸,我明天要去内蒙出差,可能要走三四天。” 出差地很偏僻,下了飞机还得做六七个小时的车,也就是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颠簸。 多喜算了算他回家时大姐差不多也到了,正好赶得上一家团聚,叮嘱他一路当心。 贵和点点头,坐到床边。 “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啊?” 多喜从枕头上爬起来,以为儿子要向他寻求帮助,心里很是期待,却听他说: “您别让淑贞阿姨再给我找对象了行吗?我现在真不适合结婚,不是心野贪玩,是真没那个条件。本来不想跟您分析的,怕说了您也不懂。” 多喜不解:“你倒是说说看啊,爸跟你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市,又没有语言文化差异,还会听不懂你的话吗。” 贵和神色有些难堪,尬笑道:“您也知道我那房子很贵,背了很多房贷,现在婚姻法规定,婚前财产属于个人财产,离婚时配偶无权分割。” “跟这有啥关系啊?” “关系太大了,我那房子要是个全款房,找对象结婚,女方让我在房产证上加她的名,我可以心安理得拒绝。问题是我这是个贷款房,每个月还要还月供,人家姑娘嫁给我,和我共同生活,一家人能算两笔帐吗?房产证上要是不加她的名字就等于占人家便宜,我这心里过不去啊。” “这多简单,你就把对方的名字给加上不就行了?” “加上了离婚时房子就会被分走一半。” “哪有人是奔着离婚去结婚的?你这根本不是诚心跟人家过日子的想法。” 多喜果真参不透儿子的心思了,米还没下锅呢就在想怎么处理馊饭,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样的啊。 贵和不得已,再将心上的包衣揭去一层。 “我诚心对方不诚心怎么办?现在离婚率这么高,自由恋爱的都容易散伙,更别说相亲认识的。也有很多两口子结婚时感情很好,过几年就相看两厌的,不能不防着啊。您说房子要是不那么值钱也就算了,几百万的东西,半辈子的心血都压在上头,损失一半等于扒皮抽筋,我又不是景怡哥那种大款,也不像二哥已经混出头了,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哪儿经得起这打击。” 这下多喜开悟了,问题的症结还是钱,如今的年轻人都现实,要面包不要爱情,宁愿躲在温室里高喊“空虚寂寞冷”,也不愿因为心动就光着脚丫在雪地上奔跑。 “都是房价害得,多少人为了房子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我就不懂咱们国家明明还有那么多穷人,为什么要把房价定那么高。” 贵和苦笑:“这房价高也不是一两天了,人家专家还说高房价有利于社会发展,穷人不应该奢望买房,如果穷人都可以买房,那这个城市就会变成贫民窟。” 多喜大怒:“这是什么屁话,穷人就不配有自己的家?他这是歧视,咱们国家不是无产阶级当家做主吗,怎么会养出这种嫌贫爱富的专家?” 贵和劝解:“您别老天真了,这事我们小老百姓插不上嘴。” 大声疾呼消除不掉贫富差距,位卑不配谈忧国,多喜识相地回归现实问题,对他说:“行,那只说你的事吧。你是打算还完房贷再结婚?那还得等多久啊?” “也不会太久吧,其实我买那房子的主要目的是投资,等我再上几年班,积累到足够的经验,把能拿的证书都拿到手,到时就把房子卖了做本儿,自己开家设计公司,合适的话把大哥也叫上,我们设计施工一条龙,兴许能混出点名堂来。” 儿子的计划令多喜不胜惊喜,忙凑近了问:“你真打算和你大哥一块儿干?” 贵和一改嬉皮笑脸,以成熟的姿态讲话。 “如今小企业难混,家里的公司规模、技术都不行,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设计这行技术含量高,投入小回报快,不用做大只要做强,我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接洽沟通这块也很擅长,就缺经验积累。大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技术好啊,尤其是古建方面,现在像他这样的木工、瓦工、油漆工都能干的人太少了,其实他不当包工头,去建筑公司应聘专职人员挣得都比现在多得多。” 他思路清晰,话也说得实在,看来不是哄人的。 多喜灰暗许久的心间开出一朵花,笑道:“以后你当老板,让他给你打工吧,他那个脾气不适合在外人手底下干,做事太一板一眼了。” “您不也一样吗?” 贵和握住父亲的手,脸上洋溢言和的诚意。 “爸,您放心吧,我会往好处上奔的,往后的生活我都规划好了,不是您想的那样稀里糊涂混日子。” 多喜早放下前天的不快,大树不会责怪啄掉叶片的小鸟,慈父也不会怨恨任性冲动的孩子,他只全心为儿子打算。 “爸相信你,可是关于以后结婚分房子这事爸还得说两句。结婚这种事,男人是比女人更占便宜,不说别的,光生孩子养孩子这点,女人付出的就更多,所以男人不该在钱财方面小气,该给人家的就得给,两口子要是算账算得太清楚,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您放心,我现在是没钱才小家子气,等以后有钱了就多买一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租出去,要是婚后对方跟我过不下去了,我就把那套出租房给她,算是对她的青春补偿。” “你就不会想点好的,怎么像盼着自己离婚似的。” “那就不离,那套出租房给孩子,等他结婚时就不用为房子发愁了。” 多喜想象儿子未来的美好生活,不禁悲喜交加,低头叹惋道:“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贵和被心痛猝然狙击,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爸,您别这么说。” 多喜不愿他消沉,反过来安慰:“你脑子聪明,不比你二哥差,以前是我耽误你了,现在也没能力补偿。你能把心摆正,认真清醒的生活,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又叮咛:“家里你和你妹妹最亲,将来她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得护着她。” 贵和坚定保证:“您放心我会的。” 父子执手相对,暖黄的灯光好像融化的糖,温馨裹着哀凉,窗外秋虫在做最后的吟唱,天地似乎被叫宽了, 多喜忽然有感而发。 “也不知道你们的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大概也抱上孙子了。” 他和第三任妻子算和平分手,仿佛善心人放生一只鸽子,没有怨憎和牵挂,因为儿女才会想起她。 贵和对母亲只有恨厌,本能地回避相关话题。 “她已经是别人的妈了,我和千金都不想她,您也别想了。” “……你们别再怨恨她了,其实她当年的做法也没啥大错,人家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妈妈本身家境不好,千里迢迢来申州打工,嫁给我这个结过两次婚的老男人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我没本事,反而让她越过越穷,她就是被穷字给逼走的啊。” 贵和的生活镜头还没达到父亲那么宽的广角,学不会谅解。 “再过不了穷日子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啊,就算抛下,也不该二十多年不闻不问。” “她文化低,娘家又靠不住,哪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知道你们跟着她只会遭罪,留给我,还能有最基本的保障。她后来改嫁了,不敢跟婆家说自己生过孩子,写信求我帮她保密,我想她也不容易,干脆就这么断了吧,从此就没再联系她。” 多喜还记得前妻那封信的内容,上面字字句句都是泪,他知道她不是个狠心的女人,被生活逼迫才做了狠心的决定。 贵和嗤之以鼻:“断就断吧,反正我们也不想。” 他是绝对的受害者,多喜也理解他的感受,说来说去这冤孽还是他造下的,只希望孩子们别再因此受伤。 “爸知道这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恨你妈妈,觉得女人家都嫌贫爱富,所以怕以后娶了老婆会跟你离婚,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性,你别只看到你妈妈的坏,也得想想她的难处。女人的内心都是柔弱的,男人不能给她提供安全感,就会失去她的信任和感情,你要吸取爸的教训,做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样以后的婚姻才能稳定。” 贵和认同父亲的观点,也立志做一个坚强独立的男人,可他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虚弱和恐慌,也很需要安全感,想要一个能够并肩前行的伴侣,对方最好比他更坚强更勇敢,能共同抵御风雨,也能引导他走向光明。 这样的女人只怕在梦里出现吧。 公司订的航班在次日清早五点起飞,三点不到他就起床了,下楼时残月为他照明,家里静悄悄的,冰箱里有大嫂为他准备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他吃完饭,洗好碗,蹑手蹑脚走向大门,路过父亲的卧室时忽听父亲在门内呼唤。 “贵和,要走了吗?” 他轻轻开门,门缝里流出柔光,父亲已经披衣下床了。 “我叫了辆车,他马上到街口来,您接着睡吧。” “外面的路灯坏了,我拿手电筒给你照照。” 多喜不由分说拿着手电筒跟他出门,走出院门举着灯光为他照明。贵和催他回去,他催贵和快走,贵和只好向前行,行李箱的滑轮滚动时发出很硬的摩擦声,好像在他的胸口碾压,整条街就是一道伤痕,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开裂。 已经走出了手电筒的灯光射程,回头看一点亮光仍固执地停在那里,父亲周身都被黑暗挡住了,贵和却能凭那一动不动的光点勾勒出他的神态和动作,既是依依不舍,又是翘首期盼。 他突然很难过,这样的别离还剩几次呢? 在候机大厅里他收到多喜的短信。 “以前都是爸不对,爸错了。” 他热泪盈眶,立刻打字回复,写了很长的篇幅,好几个版本,最终都删掉了,冰冷的文字不足以传递感情的热度,他想等回家以后当面向父亲倾诉,时间应该还够用吧。 下午千金带着灿灿回来了,她不忙布置新家,先拿出亲手制作的饼干孝敬父亲。 “爸爸,这是我烤的饼干,您尝尝吧。” 乳白的小饼干被模具压成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吃起来有牛奶的甜,芝麻的香,还有一点胡椒盐的咸辣,酥脆松软,入口即化。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不像连电饭锅都不用的人做出来的 多喜惊讶:“真好吃,真是你亲手做的?” 千金欢欣道:“最近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很厉害的糕点师,他能用蛋糕做出好多好多漂亮的卡通人物,我觉得很有趣,也买了些烘焙方面的书学习,昨天就试着做了这个饼干。灿灿他爸说您不能吃高脂肪油腻的东西,这饼干里没加黄油,只有牛奶和面粉。” “那为什么这么松脆。” “我用鸡蛋清打泡加在里面,口感就变松脆了。” “你第一次做?” “嗯,照着食谱做的。” “一上手做就能做这么好,我的女儿很能干嘛。” 多喜仿佛发现了宝藏,眼睛里的光芒映得千金脸蛋红扑扑的,父亲虽然很宠她,但还没用“能干”这个词夸奖过她。 “因为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以后也想尝试像那个糕点师一样做艺术蛋糕。您不知道,他跟我差不多,读书时学习成绩很糟糕,经常被老师骂没出息,结果毕业后做了厨师,现在已经是国际公认的蛋糕大师,还得了很多大奖呢。” 多喜不住点头,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女儿啊,你也试着去学学做糕点吧。” “嗯?专门去学吗?” “是啊,你既然喜欢,不如认真向专业老师求教,没准能发展成一项技能,以后靠这个干一番事业呢。你大嫂就是学这个的,还考过技师证,就让她来教你吧,学成了你们姑嫂可以合伙开家店,那多好哇。” 这是个可行的构想,多喜就像紧急迫降的飞机找到了停机坪,有了地方安置悬挂的心。 千金却犯难:“爸爸,我都三十岁了,现在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了点?” 如今吃青春饭的观念深入人心,好像不在十几岁成名,二十几岁立业,人生就报废了。 多喜反驳:“不晚不晚,爸爸以前给一户人家搞装修,那家的女主人是香格里拉的西点师,她也是从三十四岁才开始学手艺的,后来成了高级技师,还去法国的大酒店上过班,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能行,你也能行,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 千金以为父亲心血来潮,本人也不太感冒,兴趣是用来娱乐的,当成职业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可现在必须哄着父亲,先拿丈夫来抵挡。 “我得跟灿灿他爸商量商量。” 多喜两天没看见女婿了,他只和秀明等人通过电话,搬家途中也全程隐身,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原因。 “景怡这两天都在医院?” “嗯,他手里有几个危重病人,还有一个刚动完大手术,正在观察期,这两天他每天很晚才回家,还手机不离身,就怕有突发情况。” “医生真不容易啊。” “他说他今晚会争取早点回来,和我们一块儿陪您吃饭。” 多喜盼着女婿回来,盼到以后又盼他快些吃完饭,好邀他外出谈话。千金以为父亲叫丈夫出去只是散步,要跟他们一块儿去,被多喜拒绝。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年轻女人,你就不用跟来了。” 景怡还好奇岳父要带自己去哪里看眼界,那地方竟是镇东的修脚店,在此出没的都是中老年人,当真不适合年轻人。 多喜是常客,不用老板招呼,自己去里面的休息室坐下,等店员端来泡脚的药水,还让景怡也感受一下。 “这家老板的修脚技术很不错,镇上的人都爱到这儿来削鸡眼、剪灰指甲。” “我没有鸡眼和灰指甲,就不用了吧。” “坐下泡泡脚也很舒服。” 景怡不能扫了岳父的兴致,入乡随俗地坐下,忍住异样感将脚伸进那盆黑乎乎热腾腾的不明液体里。 脚盆里有按摩用的滑轮,踩上去哗哗作响,多喜熟练地来回踩踏着,看起来很惬意。 “听说这两天医院很忙。” “是,时不时就会遇到这种情况,好几个危重病患扎堆进来,主治大夫得在一旁盯着。” 翁婿就在这松弛的氛围里闲聊,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谈起多喜的病症。 “景怡,你说我动了手术真能活久一点吗?这几天我腰背有些疼,听海医生说,癌细胞可能已经向腹腔扩散了。” 景怡大惊,身体立刻脱离躺椅靠背。 “爸,那您得赶紧去医院啊。” “等你大姑妈回来我就去,这可能是我们姐弟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想在家里和她好好吃顿饭。” 岳父的态度类似破罐子破摔,景怡有劲使不上,又听他问出更刁钻的问题。 “手术还能做吗?” “爸……” “我不是我那暴脾气的老大,也不像千金那么不懂事,虽然没文化,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你实话实说别瞒着我。” “这个真不好说,有的病人到了手术台上才发现没有手术的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就……” “也就是说剖开肚子再缝上?那还不如不做。” “只是有这种可能,也有不少人成功进行了手术。” “手术风险很大,这个海医生也跟我说过。就算成功了大部分人也活不过一年。” “您别这么悲观,也有5%的人成功实现了五年存活期。” “5%,那需要多大的运气啊。景怡,不是我悲观,你以为我不怕死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生活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死呢?我是怕我赌这一把,万一失败就连赖活着的机会都没了。我问过海医生,他行医几十年,有没有见过活满三年的胰腺癌病人,他说没有,他见过活得最长的只活了七个月,一般的两三个月就不行了。听朋友说,这病越治死得越快,他认识一个人家里穷,生病以后没钱治,靠吃中药调理还活了两年多。” 谈话陷入怪圈,岳父似乎把方方面面的危险都考虑到了,因而自行否定了多种治疗措施。看得出他不是没有求生欲,是太谨慎了,生怕一口气输掉所有筹码。 景怡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信心太满的得为他们降降温,预先告知可能出现的危险,以免结果和预期相差太大。信心不足的又须鼓励安慰,让他们相信希望仍在前方,努力或可到达。 “爸,没您想的那么糟,我前天刚给一个胰腺癌患者动过手术,目前他恢复状况良好,康复的可能性很大。” 这火种立竿见影,多喜即刻表现出深切关注:“我能见见他吗?” “等您入院时就能看到了。” 这个好消息给了多喜足够多的抚慰,他约景怡谈话不为过问自己的病情,女儿的事才是重点,下面得说正题了。 “先不说我的病了,景怡啊,今天千金请我吃了她做的饼干,很好吃,卖相也挺好,我都不相信是她做的,以为是外面买来的。” “她最近对烘焙很感兴趣,还买了好些书来看。” 景怡很高兴妻子能让岳父开心,但很快发觉苗头不对。 “我觉得这孩子在这方面有天赋,想让她去学糕点师,你觉得怎么样?” 他惊讶岳父怎么根据一点小事就为妻子做起了职业规划,第一感觉是荒唐。 “爸,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不是突然,我早想让她找点正经事来做了,以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您觉得我以后会让她饿肚子?” 岳父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担忧?太可笑了。 多喜看出女婿有些恼了,急忙辩解:“当然不是,我就想她能够独立,免得一直做你的累赘。” “她是我太太,我儿子的母亲,我怎么会把她当成累赘呢?” 景怡像刚登上新大陆的欧洲探险家,急于向当地土著沟通,放下以往的顾虑诚恳询问:“爸,您能跟我说句实话吗?您究竟对我哪点不放心?还是我做了什么让您起疑的事?” 多喜讪笑道:“没有,你哪点都好,我挑不出毛病。” “那您为什么老担心千金会跟我过不好呢?”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的家庭和普通人比是有点特殊,那些嫁给有钱人的女人都很没安全感,那是因为她们的丈夫行为不检点,老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我没有啊。爸,我和千金结婚以来,从没跟任何女人有过不正当关系,我很重视自己的婚姻,也很爱千金和灿灿,甚至比爱自己更爱护他们,这点可以以我父母的名誉发誓。” 多喜面红耳赤,愧于面对女婿。 我怕你以后被狐狸精勾走,甩了我女儿。 就算他厚颜无耻,抹下一张老脸说出心里话,就算景怡此时情比金坚,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这种赤、裸、裸的质疑、无中生有的预测就是剧毒,能把双方的关系烧得肠穿肚烂,除非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智力下降到三岁,否则打死不能开这个口。 “景怡你是个好孩子,我做梦都没想过能让你当我的女婿,可是……你就当我贪心,我不想让别人说我的女儿是寄生虫,当人家问我女儿是干什么的,我也想像其他父母一样,介绍她的工作、头衔,不想说她是个无业的家庭主妇。” 景怡毫不迟疑地戳穿借口。 “大嫂也是家庭主妇,不也很受人尊敬吗?” “佳音不一样啊,她现在走出家门,马上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多半比在家里过得还舒心自在,千金什么都不会,离了你该怎么活?” “说来说去,您还是对我不放心。” 二人就像当年的美国苏联,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都不能说服对方。 听到岳父道歉,景怡知道妥协的一方注定是自己,跟一个绝症老人较劲太不人道,中国式的亲情本生就是掠夺性的,为了妻子和家庭和睦,他不介意被掠夺。 “爸,您的担心很有道理,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将来我有了女儿也会跟您一样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如果千金愿意,我也会支持她。” 多喜惊喜万分,握住女婿的手不停道谢,觉得这是他人生里谈成的最重要的一笔项目。 水凉了,景怡擦干双脚穿上鞋袜,耐心等师傅为多喜修脚,一个电话打破悠闲。 “金大夫不好了,常久富突然出现急性心衰,您快回来!” 常久富就是那位刚动过手术的胰腺癌患者,景怡下班前还去看视过他,情况一切正常,这才过了三小时就被病魔突袭了了。 “爸,医院里有紧急情况,我得马上赶回去。” “是那个胰腺癌患者吗?” 多喜的直觉凌厉无比,一下子猜准对象,景怡怎么能打破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谎称:“不,是其他人。” 他的演技还不够逼真吧,可能当场就被岳父识破了。 赶回医院,常久富已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当事医护人员都被冷水浇得透透的,奇迹固然存在,但可遇不可求啊。 又过了三小时,景怡还在办公室发呆,人死不能复生,他得考虑如何向活着的人交代。 晏菲路过门外,见状悄悄走进来。 “金大夫,这种术后病变谁都预料不到,手术本身没问题,病人家属也表示理解,您别太难过了。” 她很自然地拍拍景怡肩膀,像个体贴的小妹妹。 景怡抹了抹脸,想擦掉面上的晦气。 “我岳父也得了胰腺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向外人吐露家事,大概因为晏菲的气场太有亲和力了。 晏菲很吃惊,但什么都没说,这样的静默恰到好处。 “过几天他就会来这儿住院,我刚才还在拿常久富鼓励他,这下该怎么圆谎呢。” “……我觉得在重大疾病上应该保障患者的绝对知情权,让他们自行考虑,这样才公正合理。” “话是这么说,就怕他知道后果以后会丧失信心。” 中肯的应对后又是适时的沉默,与对方的情绪完全吻合,景怡觉得这小姑娘情商明显高于人群平均值。 “对了小晏,姚佳的事我已经托律师去办了,他说先以姚佳的名义向法院起诉,要求王列熙进行亲子鉴定,如果被告拒绝配合,到了一定期限法院就会按常理推论判定他是胎儿的父亲,并且出具裁决书。” 晏菲很欢喜:“太好了,请问期限一般是多久呢?” “那个律师有门路,说十天之内能搞定,等姚佳出院时裁决书差不多就下来了。这两天太忙,我都没顾上告诉你。” 有钱什么都好办,走后门也比一般人迅速,为行善走后门也算不得坏事吧。 晏菲连鞠两个躬,有如一盏油灯爆出了灯花。 “金大夫太感谢您了,您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景怡微笑摇头,保持优雅的谦逊 “姚佳还好吗?那件事是怎么解决的?” 他还记挂那起医疗事故,不知院方肯不肯负责。 晏菲说:“因为证据很充分,医院主动承认是事故,说要私了,已经承担了所有治疗费,还答应再支付15万作为赔偿。” “是你出面交涉的?” “是,还请了记者,但没说是我请的。” 真是一次不顾一切的冒险。 景怡惊讶而笑:“你胆子够大啊,就不怕被医院开除?” 晏菲淡定地回以微笑:“他们没理由开除我,如果院方给我小鞋穿,还有劳动局给我做主呢。” “做得对,明智的人就该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身权益。不过小晏,你对朋友确实够仗义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景怡不是恭维,他真心认为这女孩做护士屈才了。 晏菲在谦逊方面与他不谋而合,神情端庄毫无一丝得色。 “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能让自己心安的事。” “哈哈,如果上面刁难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您要做我的靠山?” “靠山不敢当,算支持者吧,像你这种一个顶俩的精兵强将,要是流失了是我们科室的重大损失。” 景怡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下班时委托值班的晏菲帮忙留神他手下的病人,在停车场,母亲忽然来电话了。 “景怡,明天是25号了,别忘记去扫墓。” “是,妈妈,我记着呢。” 那是整个金家的共孽,他怎么敢忘。 时隔五年,母亲的愧疚未曾淡化,郑重嘱咐道:“往年我和你爸爸都会亲自去,今年要参加法会走不开才让你代替,你把灿灿也领去,让他多给那些人磕磕头。” 景怡答应着,在母亲道别时叫住她。 “妈妈,我岳父得了胰腺癌” 他本不愿用这事打扰父母清修,想迟些再告诉他们,但终是忍不住。 母亲很在意,忙问:“刚刚查出来的?” “确诊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瞒着家里人,上周末聚会时我们才知道。” “难怪他会让你们回去住,是想多和儿女们聚一聚吧。病情严重吗?” “很严重,以我的经验看,保守治疗估计不会超过一年,岳父看起来很镇定,好像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操心。” “那是因为他知道慌张也没有用,而且对孩子的爱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吧,你岳父真是位很有爱心的父亲啊。” 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也只有同为父母的人吧。 这次景怡必须向母亲求助了。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岳父马上要来我们医院住院,就收治在我们科室,千金和他的哥哥们还希望我做他的主治医生。” 母亲一下子听懂他的难处。 “有好几种治疗方案吗?” “是,对普通病人我只用提供方案,让家属选择,这次我恐怕要做选择方了,我现在很苦恼,不知道哪种选择是对的,而且越到后期会越难决择。” 岳父的病到了后期会险象环生,延续生命的治疗往往也延续痛苦,那是没有出路的奋进,就像在无边暗夜里游向沼泽深处。 景怡不想做那个将岳父送入深渊的人。 母亲叹气:“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选择,看你的心朝向哪一边。” “……我想让岳父尽量少受痛苦,但又怕被千金他们埋怨。” “这才是选择的本质啊,也是对你善心的测量,只能由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想象生病的人是你的爸爸或者是我,如果得绝症的是我们,你会怎么办。” 这样的代入无法成立,也是景怡苦恼的节点。 “那不一样,妈妈,我知道您和爸爸都希望生命是有质量和尊严的,如果在非常情况下我做出外人看来不近人情的决定你们也会赞同我。可岳父不一样,我不是他的孩子,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那到时就让他的孩子们做决定吧,但你一定要对他们说实话,站在医生和儿子的角度表明你的观点,这样就能问心无愧了。” 母亲到底是智慧的,教他脱离牛角尖,保持坦诚和担当。可这任务依然艰巨,死亡是如此沉重,小小一角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第27章 补救 10月25日, 为这天景怡提前一个月请好假,早起带着妻儿前往西郊的常青公墓。不是节假日, 墓地人迹稀少, 一座座坟山连绵迤逦,成片的苍松翠柏仿佛敬业的守墓人, 鸟儿在它们肩上唱着安魂的歌谣。 太阳躺在厚厚的棉花床上,偶尔睡眼惺忪地望一望大地,微风吹拂, 纸钱香灰的气味四处弥散,和花香混合成辛辣诡异的味道。 灿灿牵着父亲的手东张西望,他第一次来这座陵园,新奇大过一切。 千金害怕面对他们将要祭拜的死者,躲在车里等待。景怡提着一大篮鲜花, 领着儿子拾阶而上, 走了足足一里路, 前方墓地升腾着袅袅轻烟,只见三个家属正在一座坟前祭拜。 灿灿跟随父亲止步,仔细打量那对老夫妻和那个十多岁的少年, 对方也很快发现他们,随即射来六道凌厉的视线, 都挟带着仇恨的火焰。 灿灿吃惊, 悄声问景怡:“爸爸,那些人好凶啊,干嘛那样盯着我们?” “别说话, 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过去。” 没等景怡说完,少年已凶神恶煞冲上来,双拳紧握,活像亢奋的角斗士。 “你们来干什么?” 景怡小心护住儿子,荡了荡手里的花篮。 “我是代表家里来祭拜的” 灿灿觉得父亲的和气带着卑微,更惊异了。 少年怒斥:“用不着你们假惺惺,马上给我滚!” 老妇人追了过来,她可能是少年的祖母辈,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生怕失去他。 “算了,别理他们,我们走吧。” 她的丈夫也来了,老爷子怒意内敛,怨恨却一点不比少年少,冷冷驱逐道:“你们以后不用来了,我儿子儿媳不想看到你们家的人。” “……请您原谅。” 灿灿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忍气吞声哀求这三人,他们装束普通,是再平凡不过的平民,哪来的高高在上的气势? 又听少年厉吼:“真想求原谅就把我爸妈的命还给我!” 老大爷拦住孙子,向他们挥手:“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待会儿还有邻居们来,被他们看见说不定会动手。” “我们献完花就走。” 景怡低着头,愧疚如同滚烫的熔岩糊在脸上,就算这家人揍他,他也无颜反抗。 老夫妇估计觉得跟他说话都是种痛苦,劝说孙子离去,少年边走边回身叫骂:“杀人犯!你们会遭报应的,全家都不得好死!” 叫声仿佛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饱含地狱般的怨毒,少年的确经历过地狱式的灾难,因此失去双亲和幸福的生活,而带给他灾难的正是金家。 五年前,金氏集团获得林田区一块土地的开发权,当地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城中村,人口数万,老屋连片,都住着城市底层居民。 为降低拆迁成本,集团按惯例将拆迁项目委托给一家拆迁公司。但凡这种公司都有些不地道,老板白道黑道都吃得开,办事金元大棒一起上,对拆迁户坑蒙骗,行不通就恐吓加暴力,通常无往不利。 不巧的是那次动迁遇上几个特别强硬的钉子户,胆色好,组织能力还强,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团结起来,一致要求开放商抬高补偿条件。 金氏集团称霸国内地产界,掌门人是景怡的二叔,他自认手眼通天,不把几个贱民放在眼里,拒绝与拆迁户协商,让拆迁公司按合约办事。 就像旧社会的资本家伙同地痞流氓欺压老百姓一样,拆迁公司干了件昧天良的勾当,一天夜里,派人去那条街的餐馆纵火,想给拆迁户们来个拔本塞源。不料火势扩大,一口气烧毁半条街,居民集体遭殃,二十八条鲜活的生命葬生火海。 罪犯企图将火灾伪造成煤气泄漏事故,但没能骗过精明的警方,拆迁公司老板锒铛入狱,因缺少确凿证据证明金氏集团与本起纵火案有关,景怡的二叔逃脱了法网。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死难者的家属里恰好有两个梁山好汉式的人物,杀母灭妻之仇不共戴天,二人决定以牙还牙,又邀约几个足智多谋的铁哥们协作,精心策划了一起绑架案。 一个月后的一天雨夜,景怡的父母和二叔夫妇同时遭绑架,绑匪向金家勒索赎金三十亿。 赎金当然不可能转账支付,三十亿钞票几十吨重,大力神才搬得动,所以绑匪志在报仇,要赎金只是为了向金家人示威。 人质被关在一座阴暗的猪圈里,满地污水粪便,形同粪尿地狱。歹徒不给他们饭吃,让他们用污水和猪食充饥,过惯上流社会生活的人到了那儿如何受得了,加上生命时刻威胁,没两天精神都崩溃了,一齐向歹徒哭跪求饶。 歹徒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对景怡的父亲和二叔说,两家人只能活一家,让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极端环境能泯灭良知,当求生欲打败道德,原本亲厚的兄弟俩为争夺生机展开搏杀,最后较为身强力壮的二叔不慎被栅栏上的铁钉贯穿后脑,景怡的父亲侥幸获胜。 二婶的心脏刚装过支架,两日来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目睹惨景也蹬腿去了。 景怡父母被押到山上,被逼挖坑活埋自己,幸被及时赶到的警方解救。 歹徒录制了景怡父亲杀死二叔的场景,被捕时将视频交给了警方。法院认为当时的情况属于紧急避险,景怡父亲的行为也可解释为正当防卫,不追究其法律责任。 景怡的父母摆脱不了良心谴责,主动对火灾遇害家庭做出巨额赔偿,而后放弃家业,远遁北方深山出家,看破红尘是其一,另一方面也是想避祸,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身和亲人们的安全。 这场劫难对金家来说是永生难忘的噩梦,景怡至今还记得他在父母遭绑架期间的恐怖经历。当时家里住满保镖,上厕所都有人贴身守护,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二十四小时关注手机,听到别人的手机铃声也会汗毛倒竖。歹徒发来的父母受折磨的照片令他心如刀绞,无时无刻不在吉凶难测和危机四伏的双重夹击下煎熬。 他很清楚那是报应。 欲望之火引发了整串悲剧,吞噬了拆迁户,也烧毁了他的家庭。 事件过去一年,警报才彻底解除,心理创伤可能会持续终生,那些死难者的家属也一样。景怡知道他必须用余生真诚忏悔,征求受害者原谅,否则没准哪天仇恨的火焰又会复燃,危及他的身家性命。 灿灿受父亲教养,待人接物很有礼貌,这次被那咄咄逼人的少年惹恼了,气愤道:“爸爸,他凭什么骂我们?” 景怡叹气:“因为我们家做了该骂的事。” 他领着儿子在前后两排十几座墓碑前各放上一束鲜花,每放一束都会向墓碑深深鞠躬。灿灿通过墓碑上的刻字知道了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个小男孩年纪比他还小。 黄泉路上无老少。 这话他知道,可这些死者的死亡日期都在五年前的10月25日,今天是他们的忌日,能在同一天夺走众多人生命的,只能是灾祸事故了。 他正开动脑筋思考,只听父亲吩咐:“灿灿,来,到这儿跪下,给这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磕头。” 磕头代表求饶和悔罪,灿灿疑惑更深。 “爸爸,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啊?” 景怡不想让他过早背负罪孽,说:“这个以后再告诉你,你只要记住我们家欠了他们很多债。” “咱们家不是很有钱吗?还给他们就是了啊。” “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有些债务是金钱不能偿还的。” 景怡望着璞玉般的儿子,这小家伙青出于蓝,资质远远超过他,用善良加以雕琢,日后必成大器。 “灿灿,你觉得钱是好东西吗?” “是啊,有钱才能买好吃的好玩儿的,才能坐好车住大房子。” “钱再好,也不能为了得到钱就去做伤害别人的事,那样即使有了钱良心也不能安稳,还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灿灿隐约摸到了门径,指着墓碑问:“爸爸,这些人是不是和二叔公二婶婆的死有关系?” 见景怡愣住,又问:“上次我听小康哥哥说,二叔公二婶婆是被几个穷鬼杀死的,这是真的吗?” 小康是景怡二叔的孙子,二叔有两个儿子,这两位堂兄接管了金氏集团。他们对父母的死没有悔只有恨,若非景怡的父母极力阻拦,他们甚至还想动用非法手段报复绑匪的家人。 有这样的父辈,后代如何能承袭正确思想? 景怡忙向儿子指正:“不许再用‘穷鬼’这个词,是二叔公二婶婆先害死了那些人的亲人。” “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呀,您现在就告诉我不行吗?” 灿灿缠着父亲刨根问底,远处忽然传来母亲遑急的呼喊。 “哥哥,哥哥不好了,我看见陵园来了好几辆车,好像是那些家属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千金跑来一手拽住儿子一手拉住丈夫,急急地朝山下赶,走了几步发现这条路会与那些人碰面,连忙调转方向。 景怡叫她稍等,急声催促儿子:“灿灿,你快给他们磕头。” 灿灿犯起倔来:“不,您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磕。” 千金慌道:“哥哥,算了吧,灿灿还太小,不适合听这些。” 灿灿质问:“我为什么不适合?” “你这个年纪应该多接触真善美的东西,等大点再了解人性阴暗面吧。” “我已经了解了啊,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也有很多坏人,我们老师天天教我们提防坏人的知识,妈妈别把我当白痴。” 时间不等人,景怡被迫改变计划,对儿子说:“灿灿,爸爸知道你很聪明,但过早接触复杂的人性会给你的成长造成负担,你不想磕头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灿灿还想争辩,父亲先提出约定:“再等两年,你满十岁了,爸爸就告诉你真相。” 一家三口绕道下山,安全回到车内,山上响起惊心动魄的鞭炮声,千金的心如同受惊的鸟儿使劲扑腾。当年火灾后死者家属们堵在他们居住的小区门口拉横幅喊口号的混乱景象还清晰刻在她的脑海,仇恨使人们变成狼群,充血的眼睛比獠牙还锋利,她再也不想与那些危险人物接触。 “吓死我了,总算躲过去了。” 景怡摸摸她苍白的小脸,擦去上面的冷汗。 “没事,我们回去吧。” 车驶出陵园,千金看到公路旁的广告牌,拍拍景怡胳膊。 “这附近有个生态种植园,产葡萄和草莓的,我们顺道买点吧,爸爸爱吃。” 景怡点头:“你打电话问问爸还想吃什么,我们一块儿买回去。” 千金掏出手机,接通后那边人声嘈杂,像在闹市区。 “爸爸,您在哪儿呢?” “我在外面,上午陪珍珠逛街,现在正要回去。” “珍珠不上学吗?怎么跑去逛街了?” “她明天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高中生田径比赛,今天下午是预赛,想买双新的运动鞋,我就陪她出来了。” 昨晚多喜路过老大夫妇的卧室,听见孙女在向她爸爸撒娇让买东西,大儿媳又向往常那样训斥她,他进去一问,得知珍珠要买比赛用的新鞋。她学习成绩不好,常被老师批评,好容易有个表现的机会,多喜决心力挺,当场拍胸脯说:“爷爷给你买。” “谢谢爷爷!我要买耐克的专用跑鞋,耐克,就是商标像个√的那种。” 多喜随她挑选,把佳音气个够呛,戳着她的脑袋数落:“你衣服鞋子上都是√,怎么考试试卷尽是×?” 千金听后比大嫂更气愤。 “这丫头就会敲您竹杠,怎么不让大哥给她买?” 多喜笑呵呵说:“是我想给她买的,孩子能参加这种比赛不容易,我得支持她啊” 父女俩通话时,珍珠正穿着新买的运动鞋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像个身轻如燕的精灵,一跺脚就能跳上树梢。她见多喜揣起手机,在远处朝他挥手欢叫。 “爷爷,这双鞋好轻啊,缓冲效果也好,您看我跑得多快!” 说完连蹦带跳,一时兴起还做了个标准的后空翻。 多喜笑道:“你别跑了,当心下午正式上场没力气。” 小丫头飞奔过来扑到他怀里。 “爷爷真疼我。” 多喜怜爱地看着她,这孩子长得真快,一转眼就从稚嫩的小苗长成含苞待放的花蕾了,漂亮得连花都失色,再过几年肯定更漂亮,可惜他看不到了。 “爷爷也疼不了你多久了,你有什么愿望爷爷都会尽量满足你。” 珍珠笑容顿逝,眼眶也红了,搂住他的脖子急嚷:“不,爷爷您会好起来的,至少能活到八十岁,参加完我和小勇的婚礼,抱上重孙子。” “爷爷也想有那么一天啊。” “会有的,肯定会有!” 她性格像父亲,比秀明更自信乐观,也多少带有一点盲目。 多喜不说让她难过的话,爷孙俩起身向广场外走去,踩着沙沙的落叶,亲热聊天。 “珍珠,你以后要听你妈妈的话,别老跟她顶嘴惹她生气。” 爷爷说的大部分话珍珠都会听,这句属于另外那一小部分。 “我够听话了,是妈妈太苛刻,非逼我当她的应声虫才甘心。” “你妈妈是为你好。” “可她根本不理解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不能用她的标准来要求我。” “她觉得你是她的女儿,应该像她。” “遗传又不是克隆,母女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啊,真想要个百依百顺的孩子,还不如干脆养条狗。” 珍珠真不明白母亲哪儿来那么强的控制欲,从头发丝管到脚指甲,当她是机器人,把每个不服从指令的行为都说成故障。 难道生孩子是订制商品?她怎么不想想我有独立的大脑,和她不是一个CPU! 多喜的岁数没白活,懂得思考也会反思,教养孩子的观念并不陈腐,有些见解与受过科学系统训练的教育家异曲同工,所以才能对小辈们处处包容。 他耐心劝谕孙女:“你的看法也没错,你们这代孩子个性强,这不是坏事,至少头脑比我们老一辈灵活,更能独立思考问题,但是有个性和处事,两者要相互协调,不能一味自我,也得想想别人的感受。比如跟你妈妈,你就算不赞同她的意见,也别硬碰硬,老话说赢在和气,败在脾气,跟其他人也一样,尽量别去计较争执。你看人老了,牙齿掉光了,舌头还在,这就好比做人,脾气好心地柔软,人生才能顺利。你妈妈就是这样的。” 珍珠嘴噘得老高:“说起这个我最气不过了,妈妈跟谁都嘤嘤嘤像个傻白甜,独独对我像母夜叉,我都怀疑我不是她亲生的。” “那是因为她对你没顾忌,你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对你就像对她自己。” “我还希望她拿我当外人呢,起码会多点客气和尊重,如果她能像您和爸爸这么信任我尊重我就好了,爷爷您不知道,妈妈老觉得我是个白痴饭桶,就因为我功课不好,动不动骂我没出息,您说我有那么废物吗?” “呵呵,爷爷知道你很聪明,有理想也会为了理想而努力,不然也不会每天晚上都跑去广场上练功。” 珍珠从小酷爱越剧,小学时曾要求父母送她去上专门的艺校。最近的艺校在南京,学校说孩子太小得有人陪读,佳音坚决不同意,秀明也无奈,只好去少年宫上每周一次的兴趣班。初中时兴趣班说她年纪太大,该毕业了,家里又请不起单独的老师,她的“求学”生涯只好暂停,不过仍然每天练功不缀,傍晚都会去镇上的广场踢腿劈叉练习身段和嗓子,立志要去戏剧学院深造。 对她这个梦想,母亲和其他家人都嘲讽为白日梦。 “爷爷,妈妈和小叔总说我异想天开,说我再练五百年也当不上越剧演员,就算当上了也不可能成为二婶那样的名角。” “别管他们,照你的计划努力吧,爷爷坚信你会成功的。” 多喜十分笃定,那神情好像已经看到她手捧奖杯站在了梅花奖的领奖台上。珍珠觉得爷爷注视她的目光就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由衷地感动感激,用力挽住他的胳膊。 “爷爷,就冲您这句话,今后我一定尽量满足妈妈的要求,她让我做小狗我就做小狗。” 为表示诚意,还嬉笑着撒娇:“您说我做什么品种的狗好呀?博美?贵宾?吉娃娃?” 说笑中她发觉行进路线不对,不是去车站的方向,多喜说想去买东西,带她来到一家金店。 “爷爷怎么突然想起逛金店啊?” “我想给你妈妈买套首饰,你帮着挑一挑吧。” 那天秀明抱怨当初结婚,佳音没从婆家得到一件礼物,他不说多喜还想不到这茬,之后就暗暗决定要补送儿媳一套像样的首饰。 珍珠看到琳琅满目的饰品很心动,央求他送自己一对耳环。 “你还是高中生,学校不是不准戴耳环吗?” “毕业以后戴啊。” “吧,那你保证毕业以后才能戴,现在不准偷偷跑去打耳洞,否则我没法儿跟你妈妈交代。你慢慢挑,我去那边等你。” 多喜有意撇开孙女,悄悄去找店员,拿出兜里的图纸,上面有一个金锁图案。 当年他做工程急需钱周转,抢走了赛亮母亲祖传的金锁,这也是他已经忘却的错误,上次吵架时赛亮当着慧欣的面提起,分明恨意犹新,多喜知道这是在提醒他还债,事后凭记忆画出金锁的形状,想订做一个还给儿子。 店员看过图纸,拒绝接单:“您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如今都绝版了。” 他们家是申州最好的老字号,手艺精湛,多喜认准了这块招牌,恳求道:“请你们帮帮忙,这金锁是我老婆留给儿子的遗物,被我弄丢了,为这事我儿子一直生我的气,我想重新做一个还给他。” 听了这个动人的理由店员勉为其难答应,但声明:“我们只能尽力帮您想办法,扬州那边的几位老工匠好像还存着几套过去的老模具,我们派人去看看,不过不能保证一模一样。” “没关系,有个八、九分相似就好,我儿子当年才四五岁,具体什么样儿估计他也没印象。” 谈妥交货期,多喜将订单收据揣进裤兜,那边珍珠也选好首饰,他让孙女装好首饰盒带回家交给儿媳,自己到柜台付帐,账户上的金额减少了,心里也轻松了。 去车站的路上珍珠想喝奶茶,让多喜在路边等她,快步跑向十几米外的奶茶店。 云层流动,太阳掀开被子,天顿时转晴了,树荫筛下水晶柱般的光芒,地面铺满金币。多喜背起手端详眼前美丽的世界,他在这里留下过许多足迹,其中不乏拖泥带水的脏印子,现在被他逐个努力擦去了,虽说做不到完全清除,但他尽力过,也就无愧了。 我还欠了谁什么东西呢?还有哪些债可以还呢? 他正思索着,跟前倏地跑过两三个脱兔似的小学生,这伙放学的孩子跑下人行道,准备横穿马路,都没把疾驰的车辆放在眼里。 多喜拔腿追赶,他这么做完全是天性使然,这一刻他眼里只有那几个孩子,再看不到别的,包括前方暴露的窨井。 噗通一声,他跌进冰冷恶臭的污水里,像一只被猝然按扁的蚂蚁,世界离他远去了。 珍珠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回头看了两三秒,发现多喜不见了,她以为爷爷去看热闹了,走向迅速扩大的人群,目击者们的吵嚷粘成浆糊,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一两句。 “你们路政施工怎么不放警示牌!” “太危险了,骑车载小孩的摔进去怎么办?” “那老头儿是走路跌进去的!” “光天化日没看路吗?” “老年人,眼花了吧。” …………………… 珍珠在人群中呼喊搜索,终于突破人墙挤进中央的空地,黑漆漆的窨井好像盲人的眼窝,她盯住看了几秒钟,心神渐渐被吸进去,陡然一个寒颤,来自尾椎骨的寒气立时化作尖叫穿透现场的喧嚣。 “爷爷!” 佳音挂断电话跑出家门,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上还挂着围裙,坚强的定力已被女儿的哭声敲得粉碎,头皮电击似的一阵阵发麻。 街头,慧欣险些被她对面撞倒,抓住她问:“佳音你跑什么啊,这么急?” “我爸出了事故,送医院了” “什么?哪家医院?严重吗?” 慧欣问话时已知不妙,赛家的长媳沉着稳重,吓成这样定是要命的大事。 佳音点头不迭:“在一医院,好像很严重。” 说着忽然警觉地握紧慧欣的手:“阿姨,我家里的炉灶忘了关,麻烦您替我关一下,门没锁。” 镇上不好叫车,乘公车地铁又太慢,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位街坊的早餐店,央求对方开车送她,邻居爽快地答应了。 上车后她打电话给丈夫,得知他也正疯狂地冲向停车场。 秀明开动汽车,出口被一辆宝马堵住,那车主正和保安就停车费讨教还价。他下车掏出一百块塞给保安,表示替对方付费,只求快点通行。 第一关这样闯过,接下来违章行驶,撞坏人行道旁的护栏,赶来拦截的交警却不是钱能够打发的,他双手合十向警方作揖求告,交警担心遇上会撒谎的演技派,开着警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景怡一家先到了半小时,珍珠哭着说爷爷还在抢救,不久医生面沉如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病人急性脑中风,导致急性肝肾功能损伤,出现肝昏迷,看病历他还是个中晚期恶性肿瘤患者,情况危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入院时多喜已神志不清,各项指标严重紊乱,医生当场下过一次病危通知,是珍珠签署的,这时来了第二道,轮到秀明签字了。 他握住笔,手有些颤抖,笔尖刚挨到纸张,千金突然冲过来抽了珍珠一巴掌。 “死丫头,明知你爷爷有病还领着他到处乱逛!” 她飙着泪,面目狰狞,此刻估计也是高血压患者。 珍珠和她一样哭成了泪人。 “我只是去买了杯奶茶,一回头爷爷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跌到窨井里去。” “都是你的错,你就是个扫把星!” 秀明又悲又怒,拽住妹妹的手腕,阻止她再拉扯女儿的头发。 “又不是她把爸推下去,你干嘛打她?” 景怡抱住妻子劝说,让灿灿陪表姐去别处避难。 珍珠哭问:“姑父,爷爷还有救吗?” 秀明紧随其后:“对啊,老金,我爸还有救吗?” 景怡被问住了,他是医生,但医生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哪能给出准确答案,依然使用保守的口风。 “不好说,医生会尽全力抢救的。” 又过了一会儿,佳音和美帆也赶到了,秀明询问二弟何时到场,美帆脸红得滴血,声音比蚊子还轻,她刚接到消息就给丈夫打了电话,可赛亮说他正准备出庭,得等庭审结束才能来。 秀明的肺叶爆炸了,要杀到法院去揍那个不孝子,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他。 数小时过去,多喜仍未脱离危险,将近六点美帆透过三楼窗户看见丈夫出现在楼下的人群中,刚跑去报讯,赛亮已现身走廊,移动速度之快称得上神出鬼没。 “爸呢?” 他脚跟未稳,被秀明逮住一顿暴揍,眼镜摔碎了,镜架也被踩变了形。 秀明恨不得把他的脊梁骨也扭成那个形状。 “你这个不孝子!天打雷劈的东西!” 赛亮被大哥揪住衣襟,鼻血流到了下巴上,愕然地扭头问妻子:“爸死了?” 美帆吓哭了,话音七零八落的。 “还在抢救室。” 秀明的吼声也五音不全。 “你就盼着爸死!刚才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来!爸都快死了,你还顾着赚钱,钱是你亲爹吗?” 赛亮这才提起精神跟他说理:“大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个案子也是人命关天,临到出庭撒手走开,搞不好会害人家家破人亡!” “我们家也快家破人亡了!爸伤得很重,就快死了!” 景怡拉开秀明,阻止他们豆萁相煎,赛亮仔细向妻子询问父亲的伤情,美帆哭着说:“医生已经下过三次病危通知了,爸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能转去大医院吗?” 他的目光移向景怡,寓意求助。 景怡叹气:“这里已经算全市最好的医院之一了,再转院估计也没用,说不定在路上就会出意外” 岳父这会儿就是猫爪下的老鼠,能不能逃出生天全看运气。 这时灿灿飞跑过来说:“爸爸,外公醒了,大舅妈让你们快过去!” 众人滚石般冲向病房,正好将医生堵在门口,秀明用力扯住医生的袖子,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粗鲁。 “大夫,我爸怎么样了?” 这医生的眉头锁了一下午,此时更紧了。 “情况还是很凶险,你们抓紧时间和老人说话,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景怡听出这是位耿直的大夫,换成他会把后面那句换成“免得留下遗憾”。 他问怔愣的大舅子:“老赛,你通知贵和了吗?他能不能赶回来?” 秀明已经给贵和打了十几个电话,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系统音一直提示“手机关机”,他急得狠狠摔过一次手机,由此验证出华为确实是国产手机的骄傲, “别管他了,我们先进去吧。” “那胜利呢?” “珍珠去找他了,马上就到。” 马上是真的马上,他们正说着,两个孩子已风似的赶来,胜利头发全翘到了天上,左边颧骨青了一块,一问是路上摔的。 多喜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脸色乌黑,好似烤焦的红薯皮肿得厉害,眼皮像两个油亮的灯泡,下面两条缝里隐隐约约含着些光,幸好还能自主呼吸,否则医生已经切开他的气管。 景怡看看仪器上的数据还不算太糟,或许还有转机,更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佳音千金一直守在床前,刚才慧欣也来了,三个女人的泪水已快聚成海洋,指望能托起生命的方舟。 “爸,听得见我说话吗?” “爸爸您看看我们啊。” “爸爸您醒醒啊!” 千呼万唤中,多喜眼缝里的亮光稍稍扩大了,喉咙里咕咕作响,脑袋微微颤动,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 第28章 离别 秀明眼眶热辣, 弯腰在父亲耳边轻唤:“爸,您还认得我吗, 我是秀明啊。” 多喜插着管子的鼻腔内传出极细微的哼响, 他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被人从窨井的臭水里捞上来时他就预感自己完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像被钻子生生钻出几个大窟窿, 喉咙里满是血腥。 要死了,要死了,人迟早得走这条路,只求走快些少受罪。 “家里人都在吗?” 他的嘴已经歪了,舌头好像只剩半截, 说出的话被狗嘴啃过, 外人根本听不清。可是这句破破烂烂的话对赛家人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 所有人都涌到了床边,十几个脑袋围成栅栏,生怕他的魂魄被鬼差掳走。 “爸, 贵和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待会儿就到。” 秀明说得跟真的似的, 从小到大他还没撒过这么顺溜的谎, 却不能免除父亲的遗憾。 “我等不到他了……老大啊……我死了你也要领着弟弟妹妹们……继续合住……住满一年。” 多喜必须完成这个执念,他要儿女们相亲相爱,在他死后仍能拧成一股绳。 秀明已充分了解父亲的用心, 含泪点头:“好,爸您放心,我们一定照办。” 多喜面部痉挛,虚张的嘴发出语焉不详的呻、吟,看来很着急。 慧欣率先领会他的意思,对秀明说:“你爸在等其他人答应。” 秀明赶紧催促众人:“你们都听到爸的话了?快答应啊!” 所有人都争着表态,只有赛亮缄默,美帆急得热油浇心,劝说丈夫:“老公,你就答应吧。” 珍珠跑来摇晃他的臂膀:“二叔,您就答应了吧,求您了!” 千金景怡也在求劝,秀明火了,太阳穴和额头爬出蚯蚓般的青筋。 “老二你非要跟爸赌气到底吗?” 佳音看看赛亮,含着泪俯身对多喜说:“爸,小亮已经答应了,您知道他的,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然后抬头问赛亮:“是吧,他二叔?” 赛亮脑子空白,他是纯正的理性者,遇到思维处理不了的数据,大脑就会放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装死。这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就像住在一座即将垮塌的危楼里,镇定只是个空壳,家人们的求告给了他救生梯,他不下也得下了。 “爸,我会回来住的。” 得到他的允诺,秀明欣喜激动地抓住父亲的手。 “爸,他答应了,我们都答应了,别说一年,让我们陪您住一辈子也行。” 老天爷,求您放过我爸吧,我爸这一生太不容易了,求您多给我们点时间孝敬他。 连近在咫尺的多喜都听不到儿子内心的呐喊,遑论日理万机的老天爷。 多喜是个实在人,死到临头更得务实。 “爸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你记住……待会儿让我走得松快点……别让……别让医生抢救……什么割喉咙……插管子的我都不要……难受……” 秀明的泪水夺眶而出,其他人早已泪若江河,千金爬在床边哭喊:“爸爸!爸爸您会好起来的!” 她舍不得多喜,多喜更舍不得她,眼珠乱转寻找托孤者。 景怡灵醒地抢进他的视野:“爸,我是景怡,我在这儿。” 多喜目光锁定他:“景怡啊,千金就拜托给你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别忘了” 哀求声中他的眼角滚出昏黄的泪珠,通常临死的老牛就是这么流泪的。 景怡鼻腔酸涩,他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急,能给岳父的最后安慰就是真挚的誓言了。 “爸,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千金。” 事到如今多喜只能选择相信,又挣扎呼唤另一块心头肉。 “胜利……好好听哥哥姐姐们的话……” 胜利早已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用力抓住父亲身上的被盖,手指像炸酥了的面线,怎么也使不上劲,听到父亲的叮咛也回不出一个字。 秀明知道父亲其实是在向他们托孤,连忙保证:“爸,胜利就交给我了,我绝不会让他受委屈。” 多喜眨眨眼睛代替点头。 “还有佳音……也别让她受委屈……回头见了你大姑妈……让她别难过……” 他尽了最大努力安排后事,其余的已力所不及,越来越猛烈的痛苦缠缚上来,视野暗了,空间在摇晃,他仿佛案板上正在被肢解的鱼,感受到任人宰割的恐惧。 于是本能地求救。 “慧欣……人死后真有灵魂吗?我不会下地狱吧?” 他知道死亡是个短暂的过程,忍一忍就过去了,怕就怕死后痛苦依然延续。 慧欣一直在默默替他念经,闻声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上:“你放心,你已经诚心忏悔,也努力补过了,罪孽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多喜濒死的脸呈现微弱的笑意:“那就好……这样我就不怕了……” 永别在即,慧欣悲痛万分,忍不住想道出耿耿于怀的心事。 “老赛,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老友临别都会尽诉衷肠,多喜却意外地拒绝:“不用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慧欣两眼噙泪:“这件事很重要,我一直瞒着你,其实……” 多喜用尽全力打断她:“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安静……” 赛家人疑惑,慧欣究竟想对多喜说什么呢?莫非她真对多喜怀有超友谊的情愫,想在最后一刻告白,若果真如此,多喜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心硬了。 十几分钟后多喜又陷入昏迷,孩子们喊破喉咙也叫不醒他,到了晚上十点,慧欣打算回家一趟。 “你爸早把他的行头置办好了,藏在我家里,我现在回去拿,以防万一。” 多喜对死亡做了充分准备,力求不给子女添麻烦。 景怡想送慧欣回去,被她拒绝。 “你们都留在这儿,兴许老赛还能醒过来,到时找不着你们可怎么办。” 不止她有这种幻想,其他人也期望多喜还能清醒,和家人们多聚一刻是一刻,而且贵和还没消息呢。 秀明又给三弟打了几个电话,直到凌晨三点多他才主动回话,在那边惊恐万状地喊:“大哥,爸怎么样了!” 秀明累积的压力和焦躁化作枪林弹雨。 “你在搞什么鬼!手机为什么关机!” “大哥,我白天一直开会,回酒店不小心睡着了,爸呢?抢救回来了吗!” 集合七大洋的海水也浇不灭贵和的悔恨,他今早去县政府开会,听说那县长最讨厌底下人在开会时看手机,就干脆关了机。政府机构办事拖沓,县长又特别好学,在会议上频频向他“不耻下问”,甚至问到了项目以外的建筑知识,会议时间一延再延。 贵和的好口才发挥良效,愣是用本科学历摆出了专家谱,让领导们相信,他有能力在多快好省的前提下将这座县委办公楼建成本地地标。 县长大喜,中午盛宴款待,内蒙人爱喝酒,谈生意多在酒桌上进行,成功率与酒量成正比,据说以前一个省委书记就是喝酒喝死的。贵和任务在身,只得入乡随俗,可惜量窄不成气候,才两轮就被灌爬下了。回到酒店倒床不起,后来被冷水浇醒,发现自己半身湿透地躺在卫生间的马桶旁,原来他酒醉时摸到卫生间呕吐,吐完就地昏睡,卫生间的蓬头漏水,躺在地上的他正好做了人体海绵。 他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头重脚轻爬回房间,又昏沉沉睡过去,刚才醒来打开手机,只见桌面跳出上百条微信和QQ消息,还有十几条短信,都是家人们发来的。 他看了两条就似铁板烧上的活烤章鱼,手忙脚乱滚下床,酒也吓醒了。 秀明骂他的话车载斗量,暂时先记在账上,催促:“爸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贵和也想说这个。 “我马上就回来!你让爸等等我!”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我现在坐车去呼和浩特,然后赶最近的航班,今天下午两点多应该能到!你让爸等等我,让他等等我啊!” 今天甲方还要开会,走之前还得妥善断后,贵和挂线后急忙给郝质华打电话,铃声响了十多次,自动挂断,他毛躁地接着播,大骂这女人怎不接电话,也不想想现在是半夜三更。 第二次铃声响到七八下,终于接通了,手机里一个老头子严肃发问。 “你是谁啊?” 贵和看看屏幕上的名字,确定没拨错号,忙说:“您好,我找郝质华。” “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公司同事,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父亲,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声音是性格的标签,贵和听这老头儿说话就知道有其女必有其父,不得已哀求:“叔叔,公司出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郝所汇报,您能让她接电话吗?” 万幸老头儿还算讲道德,听了他的话将手机送到郝质华手中,过程挺长,还伴随上楼梯的声响,可见他们家面积挺大,至少是座二层小楼。 郝质华听了贵和的话,反应很果断。 “你把装资料的电脑和硬盘都留在酒店前台,在去呼市的路上把今天会议上甲方提的要求整理好用微信传给我。” “您要亲自来?” “不然还能派谁来?” 会议安排在下午两点,郝质华要想赶上就得马上出发去乘凌晨五点的飞机。这女人一贯刁难他,本次的仗义令人称奇,不过贵和没空多想了,他也得立刻前往呼和浩特,赶上上午10点半的航班才能保证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医院。 小县城计程车少,打车软件也不普及,他通过酒店联系了一辆车,司机看他急,乘火打劫地叫价1200,他一口答应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快快快。 十月末内蒙已经入冬了,路上雪花不请自来,流萤般扑向车窗,车灯勇往直前,却怎么也射不透酽稠的黑暗。贵和的心超越灯光,奋力指向家的方向,这时的家不是清安的高级公寓,也不是长乐镇的老屋,而是父亲的身边。 天亮时多喜的病情急速恶化,9点主治医生再找秀明谈话,凶信超出了家属的承受极限。 “病人出现序惯性多器官功能衰竭,颅脑也呈缺氧性损伤,必须转去ICU才能接受深入治疗。可是我们医院现在ICU没有床位,你们只能转去别的医院。” 秀明只关注一个问题。 “大夫,我爸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咬咬牙,显然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说出下面的话。 “实话对你说吧,病人这种情况已经不可逆转了,即使拉进ICU插管,上呼吸机,也就是十几天的事。他的肾脏和肝脏都坏掉了,还需要做血液透析,你看他现在浑身肿成那样,扎针的地方都不好找啊。我母亲前不久癌症去世,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维持治疗对病人来说非常痛苦,说成活受罪也不为过。” 景怡了然了,怪不得这医生说话与众不同的坦率,原来有类似的过往,旁观和亲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只有挣扎过方能更好的分清对与错。 佳音退而求其次问:“大夫,我爸还能醒过来吗?” 医生摇头:“他的脑水肿很严重,加上毒素损伤了中枢神经,再次苏醒的可能性很小。” 秀明表情塌方:“意思是我爸进了ICU也会继续昏迷?” “多半是这样,而且ICU不许家属入内,你们只能在外面探视,建议你们认真考虑。”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秀明和妻子原先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以为那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曾想无常陡然缩短了赛程,持久战变成一锤定音,他们的心理建设犹如沙滩上的城堡,被命运的巨浪毁尸灭迹。 重大决策需要集体参与,秀明让孩子们守着多喜,将其余人叫到安全通道。 “医生说爸的情况得进重症监护室,这家医院没床位,只能转院。老金,你有门路吗?” 景怡没有门路也会创造门路,可他不愿这么做。正如母亲所说的,检测他善心的时刻来临了。 “你清楚爸现在的病情吗?” “清楚,医生说爸的内脏器官都坏掉了,救活的可能性很小,进了重症监护室多半也会持续昏迷到死。你说他的话可信吗?” “医生怎么会骗人呢,器官衰竭本身不可逆,爸还有脑水肿,中枢神经受损,估计已经接近脑死亡状态了。” 如今咨询发达,文盲也能通过多种渠道获悉医学常识,在场的人心齐刷刷落进冰湖,都知道脑死亡指代死亡。 千金的泪花和声音一起颤抖。 “脑死亡?你是说爸爸已经没救了?” 秀明还抱有一丝侥幸,再次追问:“老金,你说我们该不该转院?” “……不好说。” “你怎么只会说这三个字?怎么个不好说你倒是解释一下啊!” 景怡深吸一口气,众人的眼神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妻子的那把最锋利,这是行善的风险吧,他决心迎刃而上。 “医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非要我明说吗?通常遇到类似的病人,我都会劝家属放弃,如果我父母病到这份上,我也会放弃,继续治疗对病人来说太不人道。” 他的态度颠覆了千金的认知,她登时抓狂吼叫。 “怎么不人道了?继续治疗怎么不人道了?” 景怡冒着家庭破裂的风险坚持实言:“爸的脏器衰竭,体内将出现大量积液,需要在腹部插管不停抽取腹水,安装呼吸机后肺部会大面积感染,积水积脓,血象升高,血小板减少,皮肤渗血,也就是医学上说的恶液质状态。一切治疗手段都只能保持身体的生命体征,相当于活死人。” 美帆想象力丰富,眼前已浮现出公公未来的惨状,双手按住胸口,哆嗦道:“那不就是活活烂死吗?太可怕了。” 刚开口就被赛亮低斥:“你别多嘴!” 他是不准备发言的,所以也不准妻子发言。 现场被沉默统治,纷繁的焦虑恐慌仿佛秃鹫在头顶盘旋,打算择人而噬。气温不足十度,各人脸上背上都流淌起汗水,有些火热,有些冰凉。 无声的激战进行到两分钟,佳音先做出决定。 “算了,别治了,就这样让爸安静地走吧。” 千金像被她捅了一刀,尖叫:“大嫂,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爸对你那么好,你舍得让他就这么死吗?” 佳音脸上蒙着一层捉襟见肘的冷静,盖不住悲怆的底色,但不断滴落的泪珠阻挡不了她的话语。 “就因为爸对我好我才舍不得他活受罪,医生说爸多半已经醒不过来了,把他孤零零放到重症监护室,身体从内到外一点点烂掉,这跟受酷刑有什么两样?爸是多爱干净多要强的人啊,要是他还清醒,绝不愿意自己变成那样。”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万一还有希望呢?” 景怡从身后抱住千金,试图让她清醒。 “老婆,你面对现实吧,现在任何抢救措施都没有意义,只会损伤爸的身体,让他受多余的苦。”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失效的镇静剂克制不住千金激动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还没死,他还活着!大哥,我们要救爸爸!一定要救他!” 秀明狠心无视妹妹的哭叫,注意力投向冷漠状的赛亮。 “小亮你怎么看?” “……大家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没意见,费用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全包。” 秀明又想揍他,吼声震动了整层楼。 “你就知道钱钱钱,现在是在跟你谈钱吗?我在问你该不该送爸转院!” 赛亮落地的视线遽然射向他的脸,分明有子弹的威力。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我现在根本开不了口!”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好吧,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依我看我们就该尊重爸的想法,他说了不想抢救,医生也说没希望,我们就该放弃。可是如果我这么说,你们又会以为我不想救爸,盼着他早死,所以我的意见你们不用采纳!” 他至今仍保持理性,然而此时理性与人情相悖,他只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殊不知大哥这次竟与他不谋而合。 “我也跟你想的一样。” 秀明在现场投放了一枚炸、弹,这炸、弹已先一步将他的心炸成废墟,他在废墟上挣扎着站起来,血肉模糊地走向正确方向。 “爸已经不成人形了,再治下去,可能连个全尸都没有,我们别再让他遭罪了,就这样安静地送他走吧。” 他的倒戈令千金崩溃,一瞬间所有亲人都面目可憎。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呢!连你也不管爸爸了吗?” “不是不管,是不想让他再受罪!” “不行!不行!你们都不救爸爸,我来救!我不能没有爸爸!” 秀明想结束没完没了的争执,决定投票表决,让同意放弃治疗的人都举手,他和佳音、赛亮先后举起右手,景怡虽然没举,但已用言语表示他和他们站在同一梯队。 决定是否终结父亲的生命,这是多么惨酷的选择啊,美帆觉得这就好比在中美合作所里受刑,精神都被绞成了肉泥,她没有烈士的坚韧,立刻支持不住了,干呕着逃出门去。 千金满腔的怒火由此突破,恼怒叫骂:“她怎么动不动就吐啊,又没怀孕,她吐什么啊!” 景怡抱不住她,再使劲也许会折断她的胳膊,恨不得马上带她离开这个修罗场。 “家里人怎么成这样了,大哥大嫂你们不是最孝顺吗?为什么对爸爸见死不救?爸爸白疼你们了!” 楼梯间里回荡尖锐的哭叫,日常在此地徘徊的幽灵想必都被吓跑了。 大人们无可奈何,灿灿突然从入口处冲出来,他本想悄悄偷听,忍耐力被母亲生生碾碎了。 “妈妈冷静点行不行!发什么脾气啊,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人难过,不止您爱外公,大舅大舅妈他们都爱,这里每个人想问题都比您成熟,拜托您别再耍小孩子脾气!?” 忠言逆耳,现在的千金如何听得进去,宛如赤壁的火,越烧越旺。 “臭小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给我滚远点!” 灿灿扭头就走,景怡怕他赌气,问他去哪儿。 “妈妈太不懂事了,我要去陪着外公!” 小家伙跑回病房,握住多喜的手,这只手向来温暖厚实,手指手心积着厚实的茧子,有些磨人,可握住并不难受。眼下肿大了一倍,手背比馒头还高,手指也像棒槌,皮肤上的纹理都看不到了,鼓鼓的,一按一个坑。 灿灿伤心极了,他不是天真的英勇,还眼巴巴盼着爷爷能醒过来,他明白外公再也醒不了了,死亡已爬上他的脚踝。死的定义有好多种,他还不能分辨哪种正确,只知道那是条孤独的路,必须一个人静静地走。 他忍不住哭起来,这个心胸宽大的小男子汉,哭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可这会儿除了哭他什么都不想做,外公就要离开他了,他给过他那么多疼爱,他没能好好回赠,只好用语言代替行动。 “外公,我们都爱您,您一定要坚强。” 外甥的话提醒了秀明,他的态度更果敢了。 “灿灿说得对,现在我们最该做的是陪在爸身边,胜利,你赶快投票。” 胜利的心神是湿透的棉纸贴在地上,最轻微的动作下也会四分五裂,摇头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投,我弃权,可是大哥,三哥还没回来呢,您不问问他的意见?” 他和千金一样舍不得父亲,但理智告诉他追随姐姐是错误的,所以他搬出三哥当救兵,因为三哥和姐姐总是同心同德。 千金在他提点下找到盟友,气势再度强硬。 “对啊,贵和还没回来呢,他还没见着爸爸呢,他绝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她火速拨打手机,向孪生哥哥寻求支援。 此前二十分钟贵和到达呼市白塔机场,路上他就得知最近的航班票已售空,错过这班飞机就得等到下午才有直飞班机,转机的话也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延迟。他想到一个办法,去办理登机的柜台堵这趟航班的旅客,花高价求他们退票,自己再买票。 求了好几个人,总算得到一对小夫妻的同情,他们愿意让出机票,但贵和得同时买两个人的票。 别说两个人,二十个也成,他正和对方办手续,千金的电话揪住他的心脏,他大声冲手机里喊:“千金,爸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到机场了,再过六小时准能到!”,以为先发制人就能把噩耗吓回去。 千金听到他的声音便失声痛哭:“贵和,医生说爸爸得进重症监护室,可是大哥二哥他们准备放弃治疗,他们不想救爸爸了。” 贵和大惊:“为什么啊!” 秀明夺过千金的手机,按下免体键,以便全体人都能听到三弟的话。 “贵和,你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已经在机场了,正找人换票,只要飞机不晚点,三点之前准能赶到。大哥,你们为什么不给爸治病啊?” “你别听千金胡说,爸现在内脏全部坏掉了,大脑也严重受损,医生说多半醒不过来,进了重症监护室是能多活十几天,可跟行尸走肉差不多,身体还会流血流脓,就这么活活烂死。爸昨晚清醒时交代过,真到了那一步不让抢救,我们也想让他走得安详点,所以正在投票表决。我和你大嫂还有小亮都同意放弃,胜利弃权了,现在就看你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想送爸转院,我们五兄妹票数就是二比二,我和小亮让着你和千金,马上送爸转院。如果你也赞成放弃,我们就不转。” 贵和的坚强被一层层剥去,有如失去外壳的蛤蜊,半晌才挤出泡沫般微弱的声响。 “爸真没救了?” 秀明火冒三丈:“有救我们能不救吗?你当我们都是畜生?连老金都说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 千金怕贵和退缩,凄惨哭喊:“贵和,你可得想清楚啊,你要是支持大哥他们,等你回来我们就没有爸爸了。” 贵和万箭穿心,腰腿像融化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大哥,爸现在怎么样?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太相信大哥的话,想根据父亲的状况自行判断有救无救。 秀明腔调沉痛:“整个人都肿了,皮肤发青,脸是黑色的,一直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哥不可能撒谎,千金也没反驳。 贵和见过垂死的病人,大概知道是什么惨状,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再拖几天会怎么样,他不敢想象。 听到压抑的哭泣声,秀明心口又多了个窟窿,他没那么高的情商把压力转化成爱心,所以窟窿里流出的是愤怒的岩浆。 “你别哭啊,快做决定!” 这一刻“做决定”就像上断头台,贵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由他定夺父亲的生死,他被困在这个瞬间里,时间仿佛无穷尽,回放着父子相处的过往,昨天在家门外分别的场面更是滚动循环了无数次,父亲温情脉脉地提灯送他远行,而今他却要剥夺父亲的生命。 是的,伴随着心灵的血肉横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我、我……” 嘴唇无休止地颤抖着,那句话恰似一架遭遇强对流天气的飞机,几经颠簸才跌跌撞撞升上天空。 “我同意放弃。” 贵和说完就仓皇地挂线关机,再不敢关注后续,他已经蹲在地上,接着双手抱头低声哭泣,地面很快积起小水洼,是他积攒了许多年的眼泪。 小夫妻里的丈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态比扫雷员还小心。 “哥们儿,你还换票吗?” “换,换换换!” 贵和连说了好几个“换”,一声比一声急促有力,回程的计划不能改变,尽力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回去。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汹涌的人潮向两边散去,这过程也像在慢慢撕裂一道伤口,一个小男孩在一旁哭泣,高喊着“爸爸妈妈!”,家长飞快现身,抱住孩子拍哄。 贵和的泪眼里流露出强烈的羡慕,父母是孩子的退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此只能风雨兼程地不停前进,哪怕前路长夜漫漫,身后也不会再有为他护航的灯光了。 他俨然走失的孩子,无法忍住哭泣,扫描身份证时悲伤变形的脸使机器频频报错,安检人员只好提醒:“先生,请您表情小点,不然跟网上的信息对不上。” 他拼命控制面部肌肉,奋力与悲伤拔河,决定今生再也不来这座机场。 亲耳听到贵和说“同意放弃”,千金仍坚持反对已经生效的决议。秀明终不能忽视她的感受,极力劝说道:“贵和都同意了,少数得服从多数!”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得为爸着想啊,你忍心让爸受那种折磨吗?” “你大嫂说得没错,拖下去对爸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别固执了。” 千金挣脱丈夫的臂弯,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们说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心愿会和结果水火不容?为什么父女的离别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 长在温室的她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伤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进退两难,珍珠惊慌失措地跑来。 “爸爸不好了!爷爷的心跳停止了!” 那边医生已展开急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正骑在多喜身上,双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这种急救措施每次按压深度都必须在五厘米左右才能发挥作用,随着医生不间断的动作,多喜胸口发出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赛家人心惊肉跳,想要阻止又开不了口。 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过了阎罗第一次召唤,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 珍珠脸比石灰还白,颤声问那年轻医生:“爷爷的肋骨折断了?” 医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质疏松,实施胸外心脏按压本来就需要足够的力度,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主治医生查看后向家属发出最后通牒:“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险情,你们商量好了吗?要转院就得抓紧时间。”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边凝视父亲裸露的胸口,那里严重浮肿的皮肉在大力按压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着那深坑问她:“你看,你还想让爸再遭罪吗?”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个洞,嚎啕大哭地扑跪在主治医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么器官我都可以捐给他,求您救救他吧。” 这是所有医生都不愿面对的情景,深深的无力感剧烈消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意志,护士也跟着赛家人掉泪了。 主治医生避开千金抓扯,指着景怡说:“你丈夫也是医生,你问问他可行吗?”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没有神的力量,不能帮她抢回父亲的生命。 “千金,你冷静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秀明帮助医生摆脱妹妹纠缠,以冷静的态度对他说:“医生,我们不转院了,待会儿再出事,你们也不用过来了。” 医生愣了愣,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同病相怜者的安慰,此刻他们不是医生和病人家属,是被病魔夺去至亲的难友。 “那你们得签个放弃抢救的协议。” “行,您拿来吧,我签字。” 笔尖落下,字迹轻如鸿毛地漂浮在纸页上,而秀明心里的泰山轰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人人僵直地围坐在病床边,眼珠一转就会被其他人惨痛的视线擦伤。 多喜在氧气罩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气息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每次以为到了终点,那细线又颤巍巍接上,继续揉搓人们的心肝。 这种等待多么绝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着一堆渐渐熄灭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将赛亮拉走,几分钟后赛亮默默回来,她又进门把佳音叫出去。 “对不起啊,佳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就这样亲眼看着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对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电话叫我行吗?我都跟赛亮说了,他也叫我去别处待着。”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样每分每秒如坐针毡,死亡之路想必荆棘丛生,她不能不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点,英勇怯怯地对母亲说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厕所,催他快一点,可怜的孩子经不起母亲催促,还没拉完就提起裤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裤、裆里。佳音只好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略冲洗,脱下她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她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开裆裤对付。 忽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赶忙深提一口气,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之遥,只听门内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她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气罩的公公浮肿的脸,然后是爬上床边嘶声哭喊的千金和女儿,在她们身后抹泪流涕的胜利以及搂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着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 值班医生正抬手看表,清晰简洁地让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这个时间坐标一刀斩断阴阳,从此公公只能出现在众人的回忆中了。 眼泪成了横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没受侵略的是赛亮,他按慧欣留下的号码联系了殡葬公司,配合医生办理后续手续,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亲,不浪费所剩无几的相聚。 医护人员前脚出门,慧欣在淑贞搀扶下匆匆进来,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也肿了一圈。 “老赛已经走了吗?” 两个老太太又惊又悲,欲问详情,秀明先向慧欣询问她的伤情。 原来她昨晚回家取多喜过身的衣物,从凳子上摔下来晕死过去,额角也磕破了,幸好伤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过来,挣扎爬出门去,被路过的淑贞撞见,连忙叫人送她去镇医院。她惦记多喜,简单包扎后也不肯做细致检查,带着衣物慌忙赶来,仍然错过了最后的送别。 淑贞刚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状,走到遗体旁伤心哭喊:“老赛啊,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好歹再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个面啊。” 慧欣强忍悲痛上前劝阻:“你别哭了,别吵着他。”,又问佳音:“你爸走的时候没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泪:“一直没醒,就这么睡过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泪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会儿殡葬公司的人来了,就给他把衣服换上吧,你们别动手,要是亲人的眼泪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会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齐全,内衣裤、衬衣、长裤、袜子、绑腿都是新的,质量也不错,外套最高级,是一件羊毛绒的格子夹克。 千金看了爆发出新一轮痛不欲生的哭声。 “这外套是我给爸爸买的啊,以前爸爸从不肯穿三百块以上的衣服,我买给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个月逛街看到这件夹克,我让他试了试,然后说买给他,他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好了,真没想到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 殡仪馆今天很忙,快四点了才派车来,一具窄窄的不锈钢棺材收走了多喜,员工们轻捷矫健地完成搬运,挥挥手向家属们道别,像一伙轻松的搬家工人。这场面对他们司空见惯,但秀明等人却很难咽下新鲜的悲恸,车上装着他们尸骨未寒的至亲,怎忍心离去。 车刚开走,贵和拖着行李箱飞奔而来,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行李箱的滑轮已跑飞一个,箱子底端倾斜,一角悬空,好似一个断腿的溜冰运动员。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他已经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们不约而同指着殡仪车开走的方向叫嚷:“爸刚走!在那辆车上!” 贵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冲刺,跑得比田径选手还快,奈何殡仪车依然渐行渐远。 惶恐仿佛匕首顶住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上街,他淘气耍性子,父亲恼怒地扔下他转身就走,他也像现在这样惊恐地追在后头,高声哭喊着:“爸爸,我错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惨,父亲都不会回头。 父亲应该也记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飞机前他发短信来说以前的事是他不对,大概就包括这个,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回头给哭泣的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当下,如今父亲不可能回头了,他只能拼命追赶,后悔那天为什么不回父亲短信,他们都曾伤害过对方,父亲已经向他道歉了,他还没向父亲道歉。 “爸,我错了!” 他在奔跑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喊声惊动所有行人,却跨不过生死边界。父亲不久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他的双腿也逐渐上了铅,终于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咙被风磨得沙哑,仍在重复哭喊着。 “爸,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的重头戏是父亲离世后几个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经历,多喜虽然去世了,但他对赛家人的影响将贯穿全文 第29章 愁绪 无论身陷何种变故, 责任心都不允许人们沉溺于悲痛,很快会推着他们回归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中。多喜的遗体离开医院, 家人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置办丧事, 大事项有殡葬公司张罗,家里要做的就是通知亲友, 招待宾客。 多喜断气前美帆已在咖啡店向父母通报此事,借着和他们聊天稳定心神。 杨家父母正在新加坡的亲戚家度假,听到多喜的死讯, 本想即刻赶回来帮女儿应对,秀明怕麻烦亲家,让赛亮回绝岳父岳母的好意,赛亮也不愿让二老来,他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见了丈母娘有些发憷, 想尽可能地远离她。 几家人默契地隔绝了私人交际网, 只通知赛家的亲戚和多喜生前的好友。多喜人缘好,交道广,消息传出, 长乐镇一半的老住户都出动了,连镇长也亲自前来吊唁, 赛家门庭若市, 一层和前后院都人来人往,空着的二楼也被摆上桌椅待客,秀明等人跑前跑后应酬。家里制作不出那么多伙食, 丧礼期间的饭菜全靠镇上的餐馆供应,一顿下来空饭盒就有几十斤重。 美帆心想她没能在公公生前尽什么孝道,得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因而积极投入到这种她最不喜欢的人际事务中,对客人们彬彬有礼笑脸相迎,接待、添茶、寒暄、传饭、布菜、送客,不厌其烦做着每一件事,即便如此仍招来非议。 源头出自她的衣着。 她不喜欢黑色系的服饰,从不购买,多喜去世后一时不知该穿什么,时间仓促现买肯定来不及,家里唯一一件合适的就是去年表弟妹送她的香奈儿的黑色秋季连衣裙,只好拿出来对付。那裙子是圆领的,露出锁骨,她觉得脖子太空,便戴上一条款式简单的珍珠项链,盘了个高贵的法式发髻,照镜子看很像那么回事,就以这身装扮亮相了。 多喜的亲朋大部分是乡镇上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中间不乏乡气粗俗者,很多人还穿红着绿来吊唁。美帆同他们比较,就像一位大制作电影里的明星站在一群不合要求的龙套当中,怎么看怎么扎眼。 几个人生失败,生活无聊,内分泌失调的三姑六婆就躲在阴暗角落里议论开了。 “赛老二那媳妇长得真漂亮,打扮得跟演电影似的,她那么有钱,那身衣服肯定不便宜。” “我认识,那是个国际大牌,少说上万呢,脖子上那珍珠项链也很值钱。” “她打扮得也太夸张了,跟老大媳妇一比纯粹像个作秀的,公公死了还又化妆又戴珠宝,哪有伤心的样子。” “这媳妇跟老赛本来就不亲,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现在就是来充充样子。” “听说还有不孕症,看了十几年的病也没能生出孩子,赛老二挣那么多钱,以后留给谁啊,还不如离了重新再娶,家里摆着个空花瓶有什么意思?” 她们自认是正义路人,没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赛亮好巧不巧听到这帮红眼病的议论,爱面子的他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也不管这些差评是不是中伤,只想立刻修补破损的颜面,将妻子叫到四楼胜利的房间。 “你,马上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掉,脸洗干净,项链也摘下来。” 美帆上楼时就从丈夫的黑脸里看到找茬信号,不过没料到他会对她的着装发难。 “为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谁让你穿成这样过来的,该你长脸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迎宾小姐,这会儿却跑到我爸的丧礼上来出风头,你安的什么心啊?” 这真是三百六十度地挑毛病,美帆觉得丈夫的审美就像变化多端的月亮,一会儿一个标准,教人摸不着头脑,气恼诘问:“我怎么出风头了?我这身打扮还不够低调肃穆?” 赛亮也认为她的穿衣风格总不合情势,甚至称得上哗众取宠。 “低调?你都低调得上天了,没发现亲朋好友都盯着你看吗?你现在的身份是赛家的儿媳,不是明星,别在这儿显摆优越感!” “我什么时候显摆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黑色,从没买过一件黑色的衣服,又没准备专门的丧服,突然遇上爸的丧事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好,只有这条裙子稍微合适,难道你想让我像旧社会的妇女披麻戴孝?” “谁说一定要穿专门的丧服?素净就行了,外面不是有很多人穿着便装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亲友层次都太低,我受的教育是参加长辈的丧礼一定要穿得正式庄重,这样才能显出对死者的尊敬。何况我还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想尽量表现得大方体面一点,免得那些亲朋好友认为爸没福气,娶的媳妇都拿不出手!” “是啊,你是够体面了,都快把我爸的灵堂搞成摄影棚了,要不要再请几个记者来采访你啊?” 他俩的脑电波不在一个频率上,说着同一种语言,却不能向对方准确传达本意,当彼此恼羞成怒挑动唇枪舌剑,杀伤力倒是不差分毫地作用到了目标身上。 美帆没挨耳光,却像被打肿了脸,天旋地转,耳鸣眼花,忘形地尖叫:“你这人真不可理喻,我算明白了,挤不进的世界就别勉强自己去进入,不然为难了别人,更作践了自己。” 赛亮见窗户关得很严,也无所顾忌地露出凶相。 “你什么意思?说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是小市民?” “我以前没这么想过,现在你让我突然有了这种感受,把得体说成炫耀,把尊重说成显摆,不是小市民思想是什么?” “是你自己脑子太笨,入乡随俗你懂吗?怎么就不能跟大嫂学学?大嫂那种才叫真正的得体!” 赛亮没意识到他在频繁挑拨妻子和大嫂的关系,好在佳音够宽厚,美帆够善良,否则双方的交情早被他野蛮的拉踩毁得尸骨无存。 饶是如此,美帆也冲动地说出了气话。 “我和你的大嫂不是一个产地的,商标不同,成分也不一样,你想让我学她就先破产变成穷光蛋,那些我就能一式一样学习做穷人的老婆。每天穿着几十块的雪纺裙子提着菜篮去市场上捡便宜货,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大吵大闹,到了晚上再堵在厕所门口,昂着蜡黄的脸追着你要明天的生活费,等到那时你就能对我满意了!” “你这女人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房门忽然张开,拉踩对象出现在门外,佳音其实在外面站了有一阵了,起初犹豫该不该出面劝架,两口子的事外人最好少掺和,若不是受了池鱼之殃,她可能会悄悄走掉。 “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故作惊奇的询问立刻扑灭赛亮的气焰,脸上迅速堆起夹生的笑容。 “没什么,大嫂你去忙吧,我们马上就下去。” 他想向外界掩饰内部矛盾,美帆却不肯合作,转眼捂着脸哀哀抽泣:“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么多无谓的争斗,我们还剩多少寿命啊,其中又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要是像爸那样突然出意外,连从容的离别都做不到。为什么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样惨痛的教训,还不懂得珍惜,非要让对方伤心流泪。” 本以为丈夫遭受亡父之痛后能有所反思,改进他们的夫妻关系,怎料他麻木到了骨子里,大概非得见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棺材才肯落泪,她快被大山般的绝望压垮了。 佳音忙上去搂住她:“你别哭啊,爸才刚走,你们怎么又吵上了。” 她就像个哄孩子的幼儿园老师,被两个不省事的巨婴搞得头疼。 美帆根本不听劝,双眼已飘在泪海里,名牌化妆品很经得起考验,睫毛和眼线居然都没掉色。 “你就让我尽情哭吧,你二弟骂我不该化妆,我正好以泪洗面。” 幽怨的控诉在赛亮而言形同撒泼,他不想浪费时间与泼妇周旋,抬腿走向房门,出门前试图再做一次积极努力,回头对佳音说:“大嫂,你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借一套给她,别让她再穿成这样去见人。” 美帆一口粉碎他的企图。 “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我穿别人的衣服?” “那你就去买一块麻布,把自己罩起来!” 赛亮摔门而去,佳音也吓到了,这二弟就是头不能驯服的狼,羔羊般柔弱的弟妹注定做他的下饭菜。 美帆跺脚大哭,扬言宁死不让丈夫得逞,两个人一块儿难受总比她独自呕气强。 然而狠绝一般只能维持三分钟,三分钟后她走在了妥协的路上,准备回家换衣服。佳音陪她去停车场,到那儿还在劝她:“要不我让千金找一套给你替换,她的衣服都很高级。” 她温柔如水,可惜美帆是烧开的油,见水就炸,怒问:“我是嫌你的衣服廉价才不愿意借吗?” 佳音连忙哄劝:“不是,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想穿别人的衣服,可是你以前唱戏,有时候不也和其他演员共用一套戏服吗?今天就将就一下吧,省得来回跑,多累人啊。” “小姑子和我体型差太多,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就是个米袋子,你想让我穿着米袋子走来走去?” “要不穿珍珠的?她爸爸刚给她买了条浅蓝灰的连衣裙,还是新的,尺码也合身。” “算了,我还是回去换吧,顺便透透气,那男人周围五十米都像真空地带,再靠近他我就要窒息了。” 美帆坐上驾驶座,脸真像缺氧患者胀得通红。佳音担心她这样开车会出事,搬出公公来教训:“爸生前就担心你们,他才走了一天,你们就不能忍忍?” 美帆心理越发失衡,怨气滔滔不绝漫出来。 “这话你应该去对赛亮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忍耐,他就像一台压路机,不断压迫我,我已经是一张薄得不能再薄的薄膜,他还想把我压到泥土里去吗?我不是卑微的爬虫,不能在泥土里生活!” 她本是高傲的云雀,只因男人一次温柔顾盼就心甘情愿折断羽翼,跌进他编织的牢笼,身心都饱受冷酷无情的摧残,却还对云烟般的柔情恋恋不忘。 爱情啊,真是害人不浅。 多喜去世不久千金就病倒了,整夜高烧不退,第二天家人们都在为丧事忙碌,唯独她卧床不起。灿灿负责照顾母亲,守在床边喂药喂水,还得不时递纸巾给她擦眼泪,母亲早上睁眼就不停哭啊哭,他的耐心快被淹死了。 “妈妈别哭了,爸爸说您再哭就要脱水了。” 千金仰躺着,听不进任何劝告,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人。 “灿灿,妈妈太伤心了,你外公昨天刚走,今天我就想他想得快疯了。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小时候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有一次我生病想吃蟹粉小笼包,那几天刮台风,市场和商铺都歇业了,你外公冒雨骑车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海边,找鱼贩子买螃蟹,再带回镇上的包子店,求人家帮忙做。店主不愿意,说生炉子太麻烦,他就帮人家生火打杂,硬是缠着人家做了两笼包子给我吃,这样的事还有好多好多。” 她的感动感伤像乒乓球,被儿子理智的高墙反弹回去。灿灿对外公深表同情,替他补上迟来的批评:“妈妈您真会折腾人。” 千金呜咽几秒,刚到手的纸巾立刻拧出了水。 “妈妈知道,你是肯定不会为我做这种事的,即使是你爸爸,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也会烦。” “正常人都会烦吧,您忍忍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在那时候吃?” “所以,丈夫和儿子也不见得绝对可靠,这世上会无条件为我付出的只有爸爸,现在他走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我才做了他二十九年的女儿,我们父女的缘分实在太短暂了。” “妈妈,爷爷和奶奶都说人这辈子的福气跟存款一样都有一定额度,您就是太享外公的福,才会这么快把额度花光。” 千金被儿子的KY激怒了,不顺从父母的孩子都是逆子,她的儿子是逆子里的急先锋,专以跟她作对为能事。 “臭小子,还敢说风凉话,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享我福。” 灿灿笑道:“现在也没怎么享啊,都说儿子是妈妈的宝贝,可我觉得我在您眼里就个皮球,没事踢着玩儿,踢完还随地乱放,妈妈,您给我上了多少保险啊,怎么就这么放心呢?” 他和母亲在智商上差了几万光年,都不懂对方的幽默,千金一改病弱,骤然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掐。 “你是不是找打?想享福认别人当妈去!外人见了我都以为我还是高中生,拖着你才暴露年龄!” 灿灿见母亲恼了,换上诚恳的说辞:“我也没想过要享您的福,其实这样挺好的,起码能让我早点独立,又能让您长寿,等我的孙子出生了还能见到曾祖母。” 他对牛弹琴,牛还嫌他难听。 千金捂住脑门,捶枕哀叹:“我真后悔听你外公的话,怀孕的时候不该吃那么多补品,这是生了个什么怪胎啊。” 景怡正好来送吃的,进门先问灿灿:“灿灿,你妈妈好点了吗?” 灿灿没好气地说:“妈妈醒着,您自己问她呗。” “你又在闹什么情绪,问你不行吗?” “爸爸,您这样就像古代的大臣觐见太后,不能直接问她,还得让太监传话,对不起,我不想当太监。” 见儿子赌气离去,景怡笑问妻子:“你们又吵架了?我就没见过比你们更好玩的母子。” “什么母子啊,前世的冤家还差不多。哥哥你可千万得活久一点,你要是不在了,那小子准得欺负我。” 千金拉住丈夫衣角,让他坐在床边,爬到他身上枕着膝盖,酷似一只撒娇的小狗。景怡宠溺地搂着她,哄她起来喝粥。 “我吃不下,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哥哥,我不会长肿瘤了吧?” “你怎么变成二嫂了?你呀就是太伤心了,短时间无所谓,时间长了也会对健康造成很大危害,爸泉下有知,看你这样该多着急啊。” 他一提多喜,千金的眼泪又下来了,紧紧搂住他的腰,脑袋使劲朝他怀里钻。 “爸爸真狠心,居然真丢下我走了。” 景怡轻轻抚摸她的乱发,像在给宠物顺毛。 “爸走之前还放不下你,你好好保重,他才能瞑目啊。” 丈夫的爱稍稍唤起千金的安全感,她娇撒够了,翻身躺在他腿上问:“楼下来的人多吗?” 景怡点头:“多,爸人缘好,朋友街坊们收到消息都赶来了,已经来过好几拨了。你大哥他们招待不过来,等你喝完粥我还得下去帮忙呢。” 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长乐镇度过,这次不少老邻居来参加丧礼,他多少得客气一下才不会被人说成“忘本”。 千金并非全无心肠,咬牙爬起来说:“辛苦你了,我不能老躺着,也得下楼招待客人。” 景怡心疼她,让她先别乱动,伸手仔细摸了摸额头。 “好像还有些发烧,再拿体温计量一量。” 先前都是灿灿帮千金量体温,不知把体温计搁哪儿去了,景怡下楼去找儿子,在一楼楼梯口遇见端着茶盘走过的英勇。 “小勇,看见灿灿了吗” “他帮爸爸去餐馆订饭了。” 英勇闷闷不乐的,刚才秀明打不通餐馆电话,指使儿子去那边订餐,说了一长串菜名,英勇连念两三遍也没能记全,灿灿路过听见,来了个毛遂自荐,不用秀明重复就念顺口溜似的报出菜名,秀明欢喜夸奖,回头就把儿子数落一通。 “你看人家灿灿多聪明,哪像你就是个蠢蛋。” 英勇很难过,他很想让父亲高兴,可老是达不到他的期望,大概真是个蠢蛋。 聪明的事干不了,只好干力气活儿,帮妈妈给客人端茶倒水。 景怡看他小小一个人托着茶盘跑来跑去,像个勤快的小小二,那懂事的模样真教人怜爱,心想灿灿能像这么温柔乖巧就好了。 他和蔼亲切地问他:“小勇,你家有体温计吗?我想借来给你姑姑量体温。” “有,在妈妈房里,我去给您拿。” 英勇放下茶盘跑了两步,转身对景怡说:“姑父,您上楼吧,我找到体温计就给您送来。” 他来到父母的卧室,翻出抽屉里的体温计,书桌上佳音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来电显示是外婆打来的,于是直接接听,礼貌地向长辈问好。 外婆敷衍地哄了他两句,吩咐:“小勇,你妈呢?让她接电话。” “妈妈在外面招待客人,外婆您稍等,我把手机拿出去给她。” 外婆大约听到窗外的嘈杂,问他:“你家来了很多客人吗?出什么事了?” “外公昨天去世了。” “你外公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外公得了癌症,前天上街掉进窨井里,昨天就在医院去世了。” 小勇难过得哭了,外婆不知怎地竟然兴奋地大叫:“哦,好好好,快把手机给你妈。” 男孩还奇怪,外公的死明明是再伤心不过的事,外婆怎么会连连叫好呢? 他不敢问为什么,快速将手机送到母亲手中。 “喂,佳音,听说你公公死了?” 佳音正在人堆里,母亲一出声她就猜透她的心思,暂别宾客回到卧室,母亲肆无忌惮笑起来。 “赛老头死得真是时候啊,他一死,你不就当家做主了吗?我正愁洋洋找不到住处呢,这下可好了。” 佳音头顶嵌进一根烧红的铁签,鼻腔里瞬间盈满糊味,质问苍天为何给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妈,您这话太过分了,好歹是亲家,我公公去世您不难过就算了,怎么还高兴呢?” “我又没吃他家的米,喝他家的水,凭什么难过?他当初一分钱的彩礼都没给,就把我女儿当免费保姆使唤了十几年,我还没让他谢谢我呢。” 只知算计的人都看不到自身的丑陋嘴脸,佳音忍不住亲自为母亲竖一面镜子。 “我们家不也没给过我一分钱的嫁妆?公公从没念过半个字。” “你是谁的女儿,怎么尽向着他?” “我在跟您讲道理,人死为大,你不能这么没口德。” 母亲向来标榜自家明事理,听了这话有所收敛。 “好吧,算我说错了。现在你公公死了,他那些儿女也不会回去跟你们打挤了,洋洋下周就去申州,你赶紧给他收拾房间,他好过去住。” 这时母亲的要求已不再是简单的压榨,在佳音看来无异于经济、精神的双重侵略,若不拼死反抗,任由污泥流入神圣的家园,还将有辱公公在天之灵。 “不行,公公虽然去世了,但小叔子他们还是会和我们一块儿住,小姑子和三弟已经住进来了,二弟也会回来,您让洋洋自己解决住宿,反正住到这儿是不可能的。” “老子都死了,他们还回来干嘛?怎么?想跟你们分家产啊?” “这是公公的临终遗言,全家人必须在一起住满一年。” “你公公真是神经病,这是唱的哪一出?我跟你说人临死的时候脑子都糊涂,说的话不能当真,你赶紧让他们都搬出去,免得将来跟你们争遗产。” “行了,您别把人家想得那么不堪。我很忙,先挂了。” 佳音竭尽全力从爆发边缘全身而退,挂断电话关闭手机,虚脱感从脚底贯通到头顶,她像被抽空内芯的枕头软软靠坐在书桌前,身体爬向桌面,一张脸很快变成初春雪融的大地,泪水纵横。 世界真不公平,好人短命,早早隐去光芒,恶人却健康长寿地活着,猖狂倾倒邪恶。 她真希望她的父母代替公公去死,继而又想,有这种想法的她也是个十足的恶人。 秀明进屋找东西,看到瘫坐的妻子有些心慌。 “怎么了?累了就到床上躺会儿。” 这几天他被父亲搞得风声鹤唳,生怕来个祸不单行。 佳音马上衬起身。 “我没事。” 她的微笑很勉强,裹着十匹马也载不动的疲惫,秀明上前强行扶她上床。 “你脸色太难看了,歇会儿吧,不然等真有事儿的时候就糟糕了。” 佳音小小挣扎两下,顺势投入他的怀抱,她在夫妻生活上一向稳重内敛,很少主动索爱求欢,没像现在这样小鸟依人地投靠过丈夫。 秀明知道父亲的死使妻子的心情产生强烈波动,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脆弱,轻轻抱住拍抚她的背心。 “坚强点吧,现在这个家就靠咱俩支撑了。” 丈夫的胸膛很温暖,暖到让佳音有些失神,恍惚道:“我这心一整天都空捞捞的,好像突然少了个依靠,你说爸怎么就走得那么急呢?教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爸也不想抛下我们,可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还能跟命较劲啊。” “我还想着最后这段时间加倍孝顺他,现在没机会了。爸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我真舍不得他走。” “这个家的人都舍不得他走,我还想把我的寿命分他一半呢。好了,想哭等丧事办完再哭吧,外面那么多亲戚朋友要应酬,又不是旧社会,得特意号丧,还是该打起精神,免得慢待人家。” 丈夫说得对,她又不是她那好命的小姑子,能专心致志悲伤,她得担起公公交托的担子,维持家里的秩序。 她擦干眼泪,问贵和在哪儿,半天没见着人,是不是躲到一旁伤心去了。 秀明说:“他去公司了,准备请丧假,帮我们把家里的事料理好。你别说,这小子还真会办事,把后天去火葬场的车都联系好了,他有个朋友是搞客运的,后天一早派四辆大巴过来,足够用了。老金还说找车的事他负责,贵和这一帮忙,爸的事就不用外人插手了。” 夫妻俩百感交集,认为经过这次打击,三弟总算成熟了。 贵和下午到公司交接完工作,五点过郝质华也完成内蒙的任务返回公司,正好能为他签请假条。 这女人长途奔波后精神气半点不减,下眼眶虽染着一团青,眼里的锋芒仍能吹毛断发,签字时贵和不过被她小小盯了一眼,都有挨飞刀的错觉。 “你父亲去世了?” “是,昨天中午走的。” “赶上见老人最后一面了吗?” “没有,我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被殡仪馆的车接走了。” 郝质华抬起头,目光好歹上了鞘,将签好的假条递给他。 “我看你情绪低落,要不多休息几天,调整好状态再回来上班。” 贵和不认为这是同情,犹如被踩了一脚的刺猬,情不自禁竖起甲胄。 “能带薪休假吗?” “公司没这项制度。” “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富二代,得打工养活自个儿,不化悲痛为力量就只能挨饿了。” 他痛快地还了郝质华一刀,准头还很精确,够这心高气傲的女人糟心半天的。 郝质华面部定格一两秒,表情走向很不明朗,他也没胆量等结果,急忙扭头钻出所长室。 随你怎么打击报复,我现在是哀兵必胜,什么飞沙走石,统统能给你来个尘埃落定。 走时赵国强送他下楼,这哥们闻听多喜去世,很为那天做出的八卦分析内疚,在路边向他道歉。 “原来叔叔是得了绝症才叫你们回去的,我还那样猜疑他,真该打。” 贵和没生他的气,自己这个做儿子都漫无根据地非议父亲,有什么资格怪外人呢? 他现在只是愧痛。 “我爸活着的时候和我关系一般,我还以为他死了我不会太伤心,结果昨天看他被殡仪馆的车运走,我在大街上追着边哭边喊,当时真是悲痛欲绝啊。我都这么难过,我大哥弟弟和千金他们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天来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两边眼神一对上就想哭。” “人死不能复生,只能节哀顺变了。以后认真过日子,和兄弟姐妹们好好相处,叔叔在底下也就安心了。” 赵国强给他一个阶级兄弟的拥抱,顺手将一只白信封塞进他的衣领,看厚度大概是1500上下。 “兄弟也不富裕,这点心意你别嫌少。” 贵和赶忙掏出来塞还给他。 “不用,你刚买房把你爷爷奶奶的存款都花光了,有这钱留着孝敬他们。” “不行不行,从小我爷爷就教育我做人要知书识礼,这就是咱们中国人该守的礼,你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 他俩友情深,用不着假惺惺,贵和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那好,我先收着,以后加倍还你。” 赵国强十分不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指望家里的老人都长命百岁呢。” 贵和忙笑着纠正:“你放心,等二十年以后我再还你。” “这还像句人话。叔叔的事你们家是怎么办的?” “请了殡葬公司,我以前还不知道呢,现在殡葬公司的业务可全面了,从装殓到安葬,一条龙服务,都不用家属操半点心。我们请那家是熟人开的,灵堂搭得可气派了,不比八宝山那伙人差。” “最后一次孝心了,是得隆重点。上次我小姨父过世,他们家给请了个丧葬演出团,总共十几号人,吹拉弹唱舞蹈杂耍样样是专业水准,跟搞大型文艺演出似的,可拉风了。你要不要也请去扎扎场子,我有那个团长的手机号,也不算太贵,两天下来三万块就能搞定,估计最多把你们家收的白包匀出个20%就够了。” 这热心的提议刹那间让贵和燃起热情。 “好啊,我爸节约了一辈子,这回我得让他走得风风光光的,把那号码给我。” “你不跟你哥哥嫂嫂们商量?” “不用,他们不想出钱,我一个人也负担得起,大不了未来三个月把裤腰带勒紧点就是了。” 他联系好演出团才回家,秀明是个慷慨豪爽的主,对家人尤其大方,得知父亲生病时就筹划出一笔专项资金为他治病,结果一分钱没花着,为此心里很不落忍。贵和的这个举措正合他心意,连夸弟弟干得好。 佳音觉得这么做纯粹是浪费钱,父母在时孝顺才是真的,死后的风光都是给外人看的,何必呢?可她也理解丈夫和三弟的心情,表面很支持他们。 晚上八点,一场声光效齐全的草台文艺演出在赛家前院展开了,院子里只够做舞台,观众们都挤在屋里,四层楼和院墙上都坐满了看客,珍珠领着英勇灿灿满场发饮料瓜子,忙得不亦乐乎。 十点,美帆回来了,白天她负气出走,决心这次非得让丈夫先低头,可撑到刚才终究败下阵来。无情的暴风永远不会对被它摧折的鲜花表示歉意,她那狠心的丈夫也绝不可能承认他对她的伤害。 她怏怏走向赛家大门,刚到街口立体声音响传来的震动就让她的双腿阵阵颤麻。 一定是大哥他们请了丧葬乐队来表演,乡下人就喜欢这套,把本该庄严凝重的丧礼搞得乌烟瘴气,好以此显示自己是财大气粗的孝子贤孙。 我真傻啊,怎么选择跟这些低俗愚蠢的人做亲戚。 她的额头长出了锥角,一会儿胀痛一会儿刺痛,双手用力按住才能勉强走路,到了近处,一段熟悉的旋律和女高音极富穿透力的激情歌声铺天盖地涌来,仿佛一辆奔驰的坦克,将她的魂魄撞飞到千里之外。 院子里正在演唱的曲目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第30章 摩擦 演出团的表演如火如荼进行着, 台上歌手引吭高歌,周围观众们兴高采烈, 不知情的谁能想到这家正在办丧事呢? 美帆挤进院子, 发现秀明贵和等人正站在舞台边,泰然欣赏这首与丧礼风马牛不相及的歌曲, 没有一丝一毫愤慨不满,很明显,歌手是在取得他们允许后才开始演唱的。 她怀疑婆家人悲伤得神志失常, 才会滑天下之大稽,现下人多眼杂不便开口提醒,忍了将尽一小时,11点演出结束,宾客们也相继散去, 劳累一天的赛家人聚在厨房吃夜宵, 除千金一家, 其余人都在,她找到问责的机会,出去关好院门, 走进厨房,谢绝了佳音为她舀好的汤团, 径直问秀明:“大哥, 今天那乐团是谁请来的?” 秀明嘴里还包着食物,贵和抢话:“我请的,下午我一老同学介绍的, 说他们特别专业,我们瞧着还行,二嫂你觉得呢?” 他不知道美帆的感想,还忻忻自得,美帆也不好张口就扫他的兴,讪笑道:“以业余演员的标准来看是不错。” 得到业内人士肯定,贵和更庆幸这钱没白花,笑道:“明天他们还要来演一整天,刚才街坊们都过来观看了,听说这在咱们长乐镇还是头一家呢。” 秀明也觉得物超所值,咽下汤团说:“以前别家也请过,但质量没这么好,我看比专业演出团差不到哪儿去。” “今天开演太晚了,那个团长说明天白天还能表演杂技和魔术,对了还有唱越剧的,二嫂您到时可以指点指点。” 美帆看出贵和根本没意识到此事不妥,甚至还引以为豪,不禁严肃起来。 “贵和啊,二嫂能说几句吗?” 贵和发现她的脸似秋云下沉,莫名诧异道:“您说啊。” “你请演出团来表演,目的是想把爸的丧礼搞得隆重些,以此表达你对爸的孝心,这我能理解。可是老人去世本来是件非常悲伤的事,丧礼应该尽量肃穆庄重,才能显示出对死者的尊敬。这样大张旗鼓请乐团来演出,搞得像节日一样喜庆,导致现场看不到一点悲伤气息,还制造出大量噪音骚扰隔壁邻居,恐怕不太妥当吧?” 美帆腹稿打得很详细,演员的台词功底又赋予她流畅的表达能力,说话时别人轻易插不上,贵和嘴巴张了几次,都被迫维持着无声的尴尬口型,眼睁睁接受责问。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见那个女歌手正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当时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吓得不敢进门,爸的死让家里人多难过啊,这几天给我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悲痛,终生都难以忘却,怎么能说成是好日子,唱那么欢快的歌来庆祝呢?” “二嫂,我先给你解释一下那首歌是怎么回事啊。” 贵和靠比手势抢到发言权,脸像半熟的苹果青红不匀,笑容掺杂遑急。 “本来我们也没想到演出团会选那首歌,唱歌前他们团长特地上台向全场所有人做了说明,说只有老年人去世,他们才会唱这首歌,为什么呢?因为老人去世,意味着一个家族开始了新的历史篇章,作为儿女后代不能在悲痛中消沉,要以老人生前的坚韧坚强为榜样,振作精神,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的挑战。而且要总结过去生活中的错误,以这场丧礼为分界线,纠正缺点,确立目标,踏实生活,努力奋斗。爸的去世也代表着我们这个家的新生,所以才要唱这首歌鼓励我们,让我们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我觉得人家讲得很有道理,爸已经走了,我们总伤心也于事无补,得想办法把日子过得更好,这样才是对爸最大的安慰。” 他不忘寻求支援,转头搭住秀明胳膊:“你说是吧,大哥?” 秀明容易被正能量煽动,既然允许歌手演唱那首歌,就已经接受了对方的引导。 “对,我也觉得那团长说得没错,我们都该打起精神,这样爸才能放心。” 美帆认为该说法纯属洗脑,继续追责。 “要振奋精神也不能把丧事办成喜事啊,我还看到后院堆放了很多鞭炮,都是谁买回来的?” 二十来盘千响爆竹仿佛大蟒蛇盘踞在后院,侵占了小鸡柯南的窝巢,它只能站在爆竹堆上打盹。 贵和说:“也是我和大哥去买的,准备爸出殡那天放。” 搬运这些爆竹他可没少花力气,内裤都被汗水浸透了,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还没空更换,真切回味了二十多年前尿裤子的感觉。 美帆的樱唇围成一个完美的O型,有颜值加持,翻白眼的样子也不讨人厌。 “那么多鞭炮,足够炸平一座上甘岭了,你们考虑过这样会给周围制造多少噪音,给环境增添多大污染吗?” 她认为婆家人没常识,秀明也觉得她的话很新鲜。 “镇上都是这么办丧事的,前年青石街的周老爹去世,出殡时他们家放了整整三小时鞭炮,烟雾飘了一整天呢。” “所以说那都是乡下人的陋习,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现在我们国家那么多优良传统都被废弃了,这些文化糟粕反倒根深蒂固,家里也不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不懂科学文化的人,怎么还改不掉这些落后观念?” 弟妹的话已经很刺耳了,秀明不能跟女流之辈见识,尴笑道:“我还在跟家里人商量,出殡时再请个锣鼓队,买些纸人纸车纸房子什么的。” 乡邻们习惯在为老人举行丧礼时大操大办,谁家孩子舍不得花钱就会被人们说三道四,他还生怕自己想得不周道,遗落了什么程序。 美帆分析这都是无知和虚荣造成的愚昧。 “大哥,你们在炫富吗?在古代只有达官显贵才搞这么铺张的排场,那都是为了显示家族的财富地位,平民百姓是不会这么高调的。” 贵和眼瞅大哥面子罩不住了,手上那一筷子菜在碗和嘴之间徘徊了好几次,到底放回碗里先打圆场。 “二嫂,我们就想为爸多尽点心,跟炫富有什么关系?” “爸已经去世了,你们现在做的一切他都享受不到,只是经济上的重大浪费,爸生前那么节约,看到你们花不必要的钱,他会高兴吗?” 兄弟俩都是讲理的人,因此美帆的道理攻势收效显著,看到丈夫和三弟露出狼狈状,气氛也像干掉的汤团粘成一坨,佳音再不能装哑巴了。 “美帆,他们也是一片好心。” 美帆没明白她的用意,进一步吐槽:“为了实现自我满足就任意胡闹,成年人不该这么幼稚。本来我就觉得这个丧礼办得够不像样了,把那么多人请到家里吃吃喝喝,跟开茶话会似的,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吵得快把屋顶掀翻了,哪有一点哀伤的样子。正常的做法是去殡仪馆租个小房间搭上灵堂,再请僧人念念经,让亲友们去献献花,哀悼一下就离开,这样既清净省事,又不会给家人和客人们造成额外的负担。” 社会不断进步,观念行为也该更趋文明,为他人节省精力,为社会节约资源,她希望身边的人都能以更文明的方式生活。 以己度人,别人也会以己度你,在座的已有人误解了她的意思,其中胜利公开发难。 “照您的意思,干脆什么都别做,把爸爸扔在殡仪馆就完事了,对吗?” 美帆好似无缘无故收到警方的调查令,大惊失色:“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胜利冷笑:“我知道这两天您受累了,您是大小姐,享惯清福,嫁给二哥以后我们家一直太平无事,您只要偶尔回来露个脸就行了。这次爸爸去世您才没躲过去,当了半天女招待,真是辛苦您了。” 他早看二嫂不顺眼,别的事可以忍,父亲的事不行! 美帆一直以为他是个憨厚的孩子,此时刮目相看,积羞成怒。 “胜利,我好歹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为我的态度道歉,但我认为我刚才说的话没错,爸爸已经走了,您不用再做他的儿媳妇了,如果连最后这几天的岗都不想站,您大可以辞职,没关系,我们不会介意。” 与长辈争吵是不对的,胜利为逃避犯错跑出了厨房,像一只小老鼠逃离被它咬破的米袋。 修补的责任全在佳音身上,她按住气愤嗔斥的美帆,柔声哄她:“他这几天很难过,你就理解理解吧。”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可凭什么把别人当做垃圾桶?我做错什么了,要被一个高中生教训?” 赛亮一直没吭声,他和妻子冷战时习惯采取鸵鸟战术,这时被妻子的女高音逼得抬起头,用力顿下手中的饭碗,桌上的器皿齐齐晃动。 “我说你有完没完?跑出去瞎逛半天,一回来就胡言乱语得罪人,这么爱量别人的长短,干脆去做裁缝好了!” 美帆刚才也有意拿丈夫当空气,现在他主动挑起战火,她也不能退缩。 “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我是出去瞎逛吗?明明是你把我赶走的!” 家里人白天听佳音说美帆回家拿东西,此时方知另有内情。 秀明把赛亮当做前科累累的惯犯,听到风吹草动即刻拍响惊堂木。 “老二你又吃错药了?为什么赶弟妹走?” “大哥别听这女人胡说,她今早的打扮太不像话,客人们都在议论,我才让她回去换衣服。” “弟妹今早穿什么了?我记得她打扮得挺好看啊?难道中途变装了?” 美帆梨花带雨苦告:“大哥,我一直穿着你看见的那条黑裙子,结果被他批得一无是处。我不肯换衣他就恶狠狠地威胁,说要去买块麻布把我罩起来,那不就是要杀我的意思吗?” 赛亮气得摔筷子:“你又无中生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 “死人才会罩上麻布,你说那种话不就是在拿死威胁我?” 秀明忽略弟妹的文字狱,先抓有实证的罪行。 “老二你改行当服装设计师了?凭什么批评人家的穿着?” 珍珠拿二婶当偶像,向来不满二叔暴殄天物的行径,父亲要审案,她抢着提供舆论支持。 “二婶今天穿那条裙子多美啊,那可是去年香奈儿秋季经典款式,我看一个女明星穿过,她骨架太大,不如二婶穿着好看。” 赛亮就事论事驳斥他们:“咱们家又没开时装发布会,来的都是普通人,她打扮得太招摇,人家都说她跑到公公的丧礼上来作秀,我好心跟她讲道理,她还骂我们家的亲戚都是小市民,我看她才是真心炫富呢。” 他最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美帆指着他哭骂:“你实在太无耻了,居然歪曲事实!”,说完拉住佳音:“大嫂,当时你也在场,你快跟大哥他们解释,别让我受这种不白之冤。” 佳音和他们仿佛不在一个场景,依旧和风细雨的。 “一点小事被说得太严重了,小亮,不是大嫂说你,你对美帆确实太严厉了,怎么穿衣打扮女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男人最好别管。” 赛亮叫屈:“我平时从没管过她,只要不光着身子上街,她打扮成日本艺伎我也只当家里闹鬼了,可她每到重大场合都我行我素,穿些不合时宜的衣服,不知害我丢过多少脸。” 他的说法不为秀明所接受,招来多角度训斥。 “她怎么丢你脸了?都说老婆是丈夫的门面,弟妹这道门是镶金的,我是没钱给自己的老婆买名牌衣服,不然巴不得她打扮得珠光宝气到处炫耀。” “大哥,你根本没听懂我的话。” “你在讲外文吗?还是我耳朵出错了,没发现你说的是鸟语?你这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弟妹是多好的女人啊?又漂亮又会打扮,有这样的妻子是男人的光荣。一般的老婆有多少能像她这样,大部分结了婚就不修边幅,穿着睡衣拖鞋,头发也没梳整齐就出门买菜,脸色黄黄的,长了斑点皱纹也不知道用化妆品遮盖,衣服颜色永远灰不溜秋,不讲究款式美观,只图耐穿耐脏,身上永远只有洗衣服和肥皂的味道,再不然就是炒菜的油烟味和调料味,不懂情调,也没有高雅的爱好,比起这种乏味的女人弟妹就是个仙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实话不中听,所以实在人最好少说话,否则一张嘴就闯祸。他虽未指名道姓,但那些特征太容易在现实中找出原型,佳音像被七手八脚推着对号入座,几百根铜锤轮番敲打她的自尊,心痛也随之千变万化。 她早知道她在丈夫眼中是廉价而乏味的,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当着众人说出来呢? 男人不像女人,思维只呈直线型,精明的赛亮也没发觉大哥的愚行,一板一眼还击:“大哥你别黑仙女了,过日子又不是演聊斋!花瓶是可以拿出去炫耀,可她只在家里当花瓶,等到我想让她出去炫耀时她又变成了泡菜坛子。” 他的毒舌升级了,已经超出美帆的耐受阈值,她尖叫的波形犹如华山之巅。 “你说什么?谁是泡菜坛子!” “就是说你,德行又酸又臭,不是泡菜坛子是什么?” 女人掩面奔出,佳音和珍珠追了过去,贵和放下筷子埋怨赛亮:“二哥你真有点过分了,观念不同应该相互理解包容,男人也该着女人,你这些话换了我我也受不了。” 他的话也是秀明的意思,还得加点料。 “是不是爸走了没人治得了你了,怎么变本加厉地放肆?” 在赛亮眼中哥哥和弟弟连练级的小怪都算不上,气定神闲道:“爸在的时候我也这么说,只不过你们没听见。” 秀明着恼:“以后全家人住一块儿你也打算这么嚣张下去?” “你们不是说了吗?观念不同应该相互理解包容。” 贵和明白这是在讽刺他,二哥睚眦必报,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比针眼还小? 看在爸的份上还得对他坚持和平主义。 “二哥,语言暴力也是家庭暴力的一种,你再看不惯二嫂也不能随心所欲骂她啊。” “哼,我这是骂吗?真正难听的话还没出口呢。” 赛亮起身往门外走,好似撤离一块蛮荒之地。 秀明估计他不会老实待在家里,忙问他去哪儿。 “我在镇上的旅馆开了间房,今晚去那儿过夜。” “你不管弟妹了?” “她不是希望我别管她吗?随她的便吧。” 他边走边回话,声音扩散到家中每个角落,存心让所有人都听到。 贵和这根湿柴也冒起了浓烟,愤懑道:“大哥,还真让爸说对了,二哥就是在对二嫂施行精神法西斯。” 秀明不聋不瞎,耳闻目睹哪消他做解说,忿忿地想:“老二这块铁疙瘩就是欠打,必须千锤百炼才能成器。” 这条路道阻且长,他得做好准备。 赛亮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声像推车上掉落的砖块,又像无聊的野鬼在数拍子。天凉得都能呼出白气了,他用胸腔里的暖交换外界的冷,渐渐冷得前胸贴后背,宛如被榨干水分的枯叶。 千头万绪归结为一个烦字。 父亲的死、任性的妻子、蠢笨聒噪的家人以及即将来临的合住…… 工作扰扰胶胶,如同一个战场,现在生活又在他的人生里开辟出第二战场,他在战火中辗转奔命,早已污血狼藉却不敢喊疼。 兄弟姐妹的误解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是外人,好比电视剧中插播的广告,忍忍就过去了。妻子的无理取闹却让他心力交瘁,内心时时回荡着焦躁的呼喊: 你究竟哪儿来那么多不满?你要的我不是都已经给了吗? 美帆见丈夫一走了之,弃妇般的感觉油然而生,倒在珍珠床上哭得气滞声噎。珍珠英勇都围住她劝,灿灿路过见这儿人多,也跑来看热闹,佳音听说她这半天都没吃过东西,做了碗藕粉给她。 “你今天午饭后就没吃东西,喝点藕粉吧,不然胃会疼的。” 美帆蒙头拒绝:“我的心都千疮百孔了,哪还顾得上胃啊。赛亮太没良心了,一言不合就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我现在吃东西有什么用?养足力气再被他虐待吗?” 珍珠一边替她捶腿一边劝:“二婶,人是铁饭是钢,您平时吃素,肚子里没油水,再饿两顿就该倒下了。二叔惹您生气,您正该怨他恨他,干嘛为了他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 美帆想起要紧事,拉开被单握住她的手,美目含着无边凄凉。 “珍珠,你都看见你二叔是怎么对我的了?千万记住,今后别找冷心冷肺的男人,跟那样的男人结婚就像孤身穿越撒哈拉沙漠,是自寻死路。” “是,二婶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会记住的。” “我也是摔个跟头拾明白,吃了亏才学会总结经验教训。这找丈夫跟水里摸石头一样,千万得擦亮眼,找好了恩恩爱爱万事如意,像你姑姑,一辈子过得比公主娘娘还快活。找不好就变成二婶这样,后半生堕入冷宫,满腹辛酸唯有自知。这究竟是我命不好,还是魅力不够啊。” 珍珠深感二叔就是坨缺水的牛粪,生生把一朵鲜花作践成了干花,以二婶的条件本该众星捧月,多少言情小说的女主角都比不上她。 她狗腿地奉承:“二婶别这么悲观,像您这样的大美人,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要是穿越回古代皇宫,绝对是皇妃人选,艳冠群芳,凤仪万千,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每天不上朝,尽陪您观花赏月,游山玩水,您只要说一声儿,锦衣玉食奇珍异宝,那是应有尽有。您穿腻了绫罗绸缎,皇帝给您做霓裳羽衣;您住腻了琼楼宝殿,皇帝给您盖阿房宫、大明宫;您京城呆腻了,皇帝带您下江南游塞北;您要是吃腻了山珍海味,那皇帝准得把龙肝凤髓找来献给您……” 灿灿是来观摩人情世故的,这段对白呼应了他记忆中某个片段,不由自主脱口念出那篇诗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人们原想他只会背几句,不曾想他竟将整首《长恨歌》一字不漏念诵完毕,纷纷惊喜夸赞。 美帆愁颜暂去,笑道:“我们灿灿真聪明,这么小就会背《长恨歌》,老师教的?” 灿灿说:“去年我家去西安旅游,参观华清池时导游阿姨教我的。那次妈妈说她长胖了,不好意思泡温泉,爸爸说杨贵妃比妈妈胖了不知多少倍,还被封为四大美人之首,一般皇帝都爱体态丰满的女人。” 美帆顿时又嫉又羡:“小姑子这是什么命,嫁了知心顺意的老公,生了千伶百俐的儿子,我要是跟她一样,别说皇妃,女王也不想做。” 人间意难平无外乎丑小鸭飞上蓝天,白天鹅却被端上了餐桌。 珍珠口才堪比佞臣,赶忙进言为她消愁:“杨贵妃放现代就是一肥婆,还有狐臭。是我就情愿像二婶这样,永远保持苗条轻盈的体态,再说古代皇帝喜好不一,不是还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嘛。” “可楚灵王是亡国之君那。” “那唐玄宗不还有安史之乱嘛。” 美帆向佳音解颐:“你常说这丫头不学无术,我看她挺有学识嘛,能说会道,比好多同龄人强,你没听说,如今有的高中生连四大发明都闹不清楚。” 佳音笑道:“她只会耍点小聪明,被她爸爸惯得以为自己是只凤凰。你一夸,她尾巴更要翘上天了。好啦,说了一会儿话,气也该消了。瞧你侄子捧着碗站了大半天,凭这可怜样儿你也该吃了这碗藕粉。 美帆这才注意到英勇一直老老实实站在旁边,像个忠实的小侍从,别人说话他只是听着,憨态可掬十分可爱。她的心一下子糯了,忙接过碗,顺带摸摸孩子头顶:“小勇真是有孝心的乖孩子,你妈妈积了几辈子的功德才生出你这么个宝贝,二婶看了都眼红哦。” 佳音开玩笑:“你这么喜欢,那我再生一个这样的过给你?” 珍珠立即嗔怪:“妈妈,一把年纪的人还提生孩子,害不害臊呀。” 美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妈妈才刚满四十岁,如今四十几岁生孩子的女人一大把,我还见过六十岁当妈的呢。” “小勇出生已经交过一次罚款了,再超生不是罚得更惨吗?而且家里本来就没多少财产,再多一个人来分,我多吃亏呀。” “哎呀,家里所有人的脑袋加起来也算不过你,今后出嫁肯定不受欺负,哪家的公婆都不是你的对手。” 几个人说说笑笑,美帆的闷气渐渐排空了一大半,灿灿觉得她们说的话越来越没营养,告辞回家去睡觉,在三楼家门口听到四楼依稀传来哭声,他猫一样溜上楼,爬在小舅的房门上偷听,哭声瞬间清晰了。 “妈妈,小舅在哭呢。” 他回家向母亲通报,千金景怡同时从床上坐起,他们都知道胜利在思念父亲。 千金赶紧笼上睡袍去看望,想和弟弟说些心里话,让景怡别跟来。 胜利的房门没锁,她开门就见他爬在书桌上,肩膀抽个不停,哭声和悲伤瞬间包围了她,房间里阴雨绵绵。 “胜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哭呀。” 直到她出声胜利才发觉有人进来,转过头,脸像正在融化的蜡像,面上的泪珠成群结队。 “姐姐——” 他扑向千金,姐弟俩紧紧拥抱,身上很快沾满对方的热泪。 “姐姐,我好想爸爸啊,要是能让爸爸活过来,我情愿减寿三十年。” 父亲的死已成定局,胜利却不能接受现实,不久前他还以为父子相伴的期限还有很长很长,结果短短一周就已到期,这使得他如同一个电信诈骗受害者,瞬间倾家荡产,精神持续崩溃。 千金忍痛安慰:“寿命真能交换的话,我早把自己的命给爸爸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你总哭也不是个事儿啊。” “爸爸不在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 面对殇恸的弟弟,千金找准了自身定位,轻轻推开他,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弟弟已经拥有接近成年男人的体魄,个子高大,肌肉结实,可内心仍是未出壳的鸡仔,需要守护,现在她要代替父亲完成最后的孵化。 “别怕,哥哥姐姐们都还在呢,你还像从前那样好好读书,生活费和上大学的费用都由我们负责,不会让你受苦的。大哥和贵和都不富裕,二哥跟我们不亲,他们的钱都尽量少花,要用钱都找姐姐要。你要是肯上进,以后姐姐供你留学深造,读到博士也没问题。如果想先结婚,房子也由我来解决,你只管挑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不要有后顾之忧。” 胜利将信将疑,信的是姐姐,疑的是景怡。 “姐夫他会不会有意见?” 千金万分笃定:“不会,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你姐夫的人品?他比大哥还靠得住呢。” 她的丈夫有着天底下最柔软的爱心和最聪明的头脑,跟着他,就能做烦恼的绝缘体,一辈子顺心如意。 胜利踏实了不少,感激地望着姐姐。 “姐姐你福气真好,姐夫对你这么好,灿灿又这么聪明懂事,难怪大家都羡慕你。” “……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命好,现在看还是有缺陷,那就是我们的爸爸走得太早。” 千金沉默片刻,以苦笑开启哭泣,情愿拉低其他方面的福分,填补这块缺陷。 胜利一手擦着自己的泪,一手抹着她的泪。 “姐姐你别哭,爸爸唯一的心愿就是我们过得好,我们要振作,这样他才能安心。” 千金用力点头,把悲伤嚼碎咽下去,她是父亲的心肝宝贝,为了父亲必须保重。 “你明天要跟大哥去机场接大姑妈是吧?” “嗯,大姑妈还不知道爸爸去世的事,姐姐,你说见了面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多喜周四入院,周五去世,期间家人无暇旁顾,等想起通知赛惜泰,她已经上飞机了。千金知道大姑妈和父亲骨肉情深,这噩耗就是刚出锅的炸丸子,会把她烫得皮开肉绽。弟弟还小,应付不了这种事,随机应变全靠大哥,可他有这个能力吗? 第31章 遗嘱 丧礼期间灵堂的香火不能熄灭, 昨夜家人几乎都没睡,今晚贵和主动申请守夜, 在灵堂边支了个行军床躺下, 其余人也各自休息去了。 秀明为大姑妈的事烦恼,吃完夜宵嗓子干痒难受, 去厨房倒水喝,见佳音正在洗碗,就对她说:“还有水果吗?给我削个苹果吧。” 佳音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的活儿削好苹果, 拿盘子装了放到他跟前,全程无声无息,视线也完全没擦碰到他,似在投食打发一条流浪狗。 秀明再迟钝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快,有些莫名其妙, 试探道:“明天我多去买些一次性纸杯, 别用家里的杯子了, 省得花力气洗。” 他的话像落水的线头,水花也没溅起半星,妻子无疑在生闷气。 佳音脾气好, 可精诚合作的生意伙伴也会闹矛盾,何况是夫妻?秀明这十几年下来也不缺相关阅历, 知道事出必有因, 大脑连忙倒带搜寻,淘了半晌找到线索。 准是我说“女人乏味”那些话刺激到她了。 他当时确系有感而发,妻子固然称职, 配他绰绰有余,可人心是个无底洞,有了星星想月亮,他也是个撞见美女会多看,遇上尤物会多想的正常男人,有时望着枕边人会想象林志玲高圆圆的脑袋安在对方身上是个什么效果,下意识地就对妻子产生了一些缺憾,并在防范不足的情况下吐露心声。 这行为自然再JP不过,他是标准的钢铁直男,但还没产生癌变,不能理直气壮做嘲笑黑猪的乌鸦。眼下惹恼了妻子,直观感想就是羞愧和补过。 “贵和说今晚他守灵,你收拾好就去睡吧,不然明天收拾也行。” 他设法与佳音搭讪,仍是石沉大海,只好等她干完活儿洗完澡,再跟到房里进行第二轮和平外交。 卧室黑黢黢的,佳音蜷缩在棉被下,被子现出一个低低的弧形,看起来那么的瘦小。 秀明站在门口有些望而怯步,仿佛新到任的饲养员不敢贸然踏入饲养猎豹的笼子。妻子出了名的温顺,从不撒泼耍浑,可他有时就是情不自禁地怕她,尤其是做错事的时候,把这种畏惧精炼一下就会得出负罪感。 妻子在德操方面的完美给了他很大压力,似乎只有像供菩萨一样敬着她,别人才不会骂他混蛋。 “你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药?” 他轻轻上前拧开台灯,爬在妻子背后,那种讨好就像端着一碗满得不能再满的粥,流汤滴水的。 “我给你找点药吧。” 他支配不了妻子的嘴,只好支配自己的手脚,拿来药盒放在床上翻找,感冒药、头疼药、清热、去火、健胃、消化的每一样都拎出来请示一遍。 “你看你要吃哪种?我给你倒水。” 佳音的火气没那么大,原想冷处理消除暂时性的厌烦,可丈夫是个急性子,有事非得立刻解决,不懂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也是他运气好,遇上一个豁达明理的老婆,否则婚姻方面不见得比多喜顺利。 佳音被他纠缠不过,翻过身来按住他的手。 “没事,我这种贱命不会轻易生病的,你别担心。” 秀明以为打赢了第一仗,又展开急行军,把不该挑破的帐子挑破了。 “你怎么生气了?是不是怪我刚刚说错话?” 佳音被迫陪他周旋。 “你刚刚说了什么?” “就是我批评小亮时说的话。” “你批评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叫他珍惜弟妹,顺便举了些反例。” 丈夫在人情上蠢笨如牛,嫁牛随牛是很痛苦的,因为降低姿态容易,降低智商很难。佳音闭上眼睛忍受头痛,无声责问他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秀明仍在欠扁地追问。 “你是不是在计较那些话?” 佳音睁开眼睛,疲倦地斜视他。 “你当时在说我吗?” “不不,当然不是了。” 他一笑更气人了,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笑起来就这么傻呢?好比一包金华火腿,撕掉包装发现里面装的原来是火腿肠。 佳音再次闭眼,可眼不见,心还烦,忍不住说起气话。 “那是实话,不用否认,我本身就是个乏味的女人,只知道干活儿,省钱,没有高雅的爱好,不能给丈夫争光,这些我全知道,我也想改,可是既没精力也没钱,只好委屈你了。” 情商高的人说起气话也不气人,反而令对方汗颜。 秀明急忙申辩:“我也没怪你啊,我知道是我自己没本事,不能让老婆过好日子,等以后有了钱,一定让你过得比弟妹还风光。” “你有这个心就够了,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我挺知足的。” “你看你总是这样,凡事都深明大义的,搞得我多害臊啊。” “那你想怎么样?让我跟你吵架?我不会吵架,要不你先教教我。” 佳音腔调虚弱,对立的话语都被她柔软的嗓音打磨得失去锋芒,让人时刻感觉在跟一个弱者对话,气势稍微硬点就是以强凌弱。 秀明每次都这样败下阵来,转眼举出白旗。 “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对,你别呕气了,万一呕出毛病来,我罪过更大了。” 他转身下床,又觉悟出什么,回头问:“我说,你是不是跟弟妹一样,不喜欢我们请人来演出啊?” 如果妻子是借题发挥,他就能扳回一城,可佳音丝毫不给他翻盘的机会。 “没有,亲戚朋友们大老远赶来,说明对我们家有心,我们没别的好答谢,请他们看看演出,高兴高兴,也算对人家的回报,爸知道了也会赞同的。” 秀明没脸再跟贤妻罗唣,灰溜溜去卫生间洗澡,上床后想起正事,向他的内政部长请教。 “明天大姑妈就来了,你说我该怎么跟她开这个口啊。” 佳音这会儿没心思想这事,来了个徐庶走马荐诸葛。 “让景怡一块儿去吧,万一出点事他知道该怎么对付。” “真不想让他再管我们家的事,显得他这个女婿比我们这些儿子还能耐。” “你就别再计较这些了,未来一年还得朝夕相处呢,为了千金也该拿出大舅哥的风度来。” 秀明无力逞能,没趣地睡下了,佳音翻身背对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佛随时会挥发在夜色中。 两口子过久了总会有点感应,隔了几分钟秀明爬起来,掀开她的被缝探头张望,妻子脸上果然泪痕斑驳。 “你怎么又哭了。” “没事,你睡吧,我过会儿就好了。” 佳音重新把自己裹成蚕蛹,慢慢消化悲愤,她的心不是石头,受了那样的侮辱怎能不气呢?可侮辱她的偏偏是丈夫,害她不能利索地还击,免得把一个人的伤口变成两个人的芥蒂,顾全大局注定委曲求全,以前有公公做主,委屈还能打打折,现在公公不在了,往后她得正面迎接伤害。 再坚强的人失去一道重要屏障都会黯然神伤,情绪调整期喜怒哀乐都不稳定,但愿这几天别再出意外,否则她可能维持不了稳重的风貌了。 早上10点10分,来自旧金山的波音787飞机准时停靠在申州青铺国际机场,秀明和景怡、胜利提前半小时来到出机口等候,航班抵达半小时后,大姑妈赛惜泰现身了。 老太太穿着米黄色薄呢套装,头戴一顶时髦的蕾丝遮阳帽,标准归国华侨装扮。走路步伐有些蹒跚,精神却像米汤浆洗的布料,清爽硬朗,脸上妆容精致,七十多的人瞧着也就五十来岁。身旁一位机场工作人员用手推车推着三个大号的行李箱,看来都是她的。 她上次回国还是六年前,一别六年,见了侄子侄女婿们别提多亲热,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还使劲亲了胜利一口,看样子仍当他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秀明啊,我又不是缺手缺脚不能走路,你们干嘛来这么多人,跑一趟多累啊。” “您刚出院,腰腿还不方便,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肯定累坏了,多几个人也好照应。” “我都好利索了,是不是多喜让你们来的?他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也好,姑妈给你们买了好多礼物,这三个大箱子都装得满满的,一人拖一个就不累了。” 惜泰将行李箱分配给三人,哪只装了食物,哪只里有液体和易碎物品都做了提醒,小心谨慎的性格一点没变。 到了停车场,她看看手表,对秀明说:“都快中午了,干脆先别忙着回家,就在外面找家好一点的餐厅,姑妈请你们吃饭,把全家人都叫出来。” 她打乱了众人的既定方案,让秀明有点慌张。 “姑妈,还是回家吃吧,家里都准备好了。” “家里准备的晚上再吃也行,姑妈好几年没请你们吃饭了,这回得补上,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领着孩子们过来。” 惜泰刚拿出手机,三个人同时伸手阻拦,景怡向秀明递个眼色,示意他当机立断。 秀明预备好的台词全作废了,硬着头皮即兴发挥,问惜泰:“姑妈,我爸生病的事儿您知道吗?” 惜泰吃惊:“怎么?你爸都告诉你们了?” 见他们点头,老人露出痛心的愧色,点点头说:“告诉了就好,告诉了就好,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劝他,就算病治不好,也得让孩子们早点知道,心里才好有个准备啊,不然到时候突然爆发,你们还不得慌了手脚。”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准备充当侄子们的依靠,秀明见状不忍心打破她的心理防线,低下头嘴闭成了蚌壳。 惜泰拿出长辈的镇定安慰他:“秀明,你爸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们啊,他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没能为你们提供舒适的生活,为这点一直自责,所以不愿再在生病的事上给你们添麻烦。我估计他日子不多了,最后这段时间你们可得对他好点。” 她哪里知道最后的时间已成为过去了。 胜利憋不住当场洒泪,惜泰又急又心疼,捧住他的脸哄劝:“胜利,别哭,你爸爸最放心不下你了,你得表现得坚强点他才能放心。” 胜利在她手心吐出一串破碎的音节:“姑妈,我爸爸他……他……” “你爸爸怎么了?” 惜泰顿时变了颜色,丢下埋头痛哭胜利,扭头质问余人:“你们倒是说话啊,多喜他到底怎么了?” 景怡眼见秀明葫芦落塘,吞吞吐吐,再木下去铁定吓坏老人,只好越位代言,扶住惜泰说:“姑妈,您别慌,我们也想早点通知您,可事发太突然,没来得及。” “什么事发突然啊?怎么就事发突然了你倒是说啊!” “周四爸出门逛街,不知怎么搞得突然跌进了下水道,伤势严重,在医院抢救了一天,第二天中午已经过世了。” 惜泰眼珠子定住,几秒钟后眼白霸占了眼眶。 秀明一把抱住她,景怡麻利地打开车门拿出事先备好的氧气袋,胜利拎来医药箱,仁丹、心脑康、硫酸亚铁、速效救心丸……全都跃跃欲试,力求把危机控制在计划以内。 两小时后惜泰来到赛家,灵堂上漫天遮地的雪白吞噬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弟弟站在黑色的大相框后笑脸相迎,那薄薄的一层玻璃就是浩瀚的阴阳河界,此生缘尽,执手无期了。 悔恨、遗憾将她推向供桌,泪水比桌上的烛泪更丰沛。 “我苦命的弟弟啊,大姐回来看你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就这么走了啊。” 她引领了新一轮哀恸,抽泣声满盈了整个空间,每个人的舌尖都发苦发咸,演出团应景地用萨克斯吹奏《让我再看你一眼》。 慧欣闻讯赶来,两位老太扶抱对泣,惜泰脸上的妆全花了,障眼法失效,老态毕现,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 “慧欣啊,你说多喜怎么就这么狠心,都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 慧欣的手绢紧紧贴住面颊,不然挡不住汹涌的泪潮。 “老赛他是想等你,为了和你在家团聚,他有意推迟去住院,谁知道会发生那种事。” “他真傻啊,在哪儿团聚不都一样,早点去住院我们姐弟还能见面说上话,现在我就是把喉咙喊破他也听不到了。” “你想说什么他都知道,不信你问秀明,老赛断气前还让他们转告你,叫你别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一走,我们家到我这辈就只剩下我了,往后我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 “不是还有孩子们吗?” “孩子?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哪顾得上我们这些老的,这点你还不了解?” 惜泰越说越痛,哭得捶胸顿足,旁人劝了好一阵,哭泣仍似慢性病反复发作,到了晚间看着好些了,等客人们一走她又在灵堂前号开了。家人们守着她不敢擅离,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忆往昔。 “秀明、小亮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学校放假你爸用三轮车载着你们出去做工的事?” 赛亮母亲去世后多喜再次兼顾起爹妈的双重职能,每逢节假日,无处托付年幼的儿子们,他就只得带着他们一块儿上工地。 那辆三轮车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有时是悠闲的观光车,有时是狂飙的赛车,大晴天会支起遮阳伞,下大雨又会变成水中的小船,车上的漆掉光了,车板起了锈色,又被孩子们的鞋底脚丫蹭得光亮。 基本上每次坐车都有东西吃,一般是冰棍、蛋卷、烧饼、烧麦。吃鸡腿、冰淇淋说明父亲赚钱了,吃排骨、烤鹅、炸虾说明赚的钱还不少,什么都没有时他们就知道父亲亏本或者欠债了,这时的父亲很沉默,兄弟俩也不敢吭声,一路无言,身下的车咯吱咯吱叫着,替他们唉声叹气。 这么深刻的记忆怎会忘记呢? 秀明流泪了,手指不住用力揉眼。 惜泰又问千金:“你还记不记得你初中时受伤住院,你爸天天背你上下学,背了整整一学期?” 那次千金被摩托车撞了,右腿骨折,出院后多喜怕她再出意外,每天开车送她上下学。汽车进不了校门,下车后他会背她爬楼进教室,放学时等在教室门外背着她原路返回。 千金个子长得快,那会儿已够到多喜的下巴,被父亲背着,脚都吊到了他的膝盖处,她有些不好意思,让父亲别背了,父亲却不肯,说:“爸爸马上就老了,很快就背不动你了,趁现在有机会能背多久就背多久。” 当时她爬在父亲背上是何等幸福,如今那幸福已经一去不回头了。 千金捂住脸哇哇大哭。 惜泰还不甘心,非把每个人都弄哭,又问胜利:“你爸爸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你都记得吗?” 胜利蹲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把父亲换回来。 惜泰的哭声很快盖过所有人,强烈的悲伤已酿成海啸。 “你们的爸爸太可怜了,大半辈子都在为孩子卖命,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你们身上,自己从没好好享受过。” 慧欣不能坐视她散播无谓的悲痛,起身劝阻:“泰姐,人已经走了,你还是节哀吧,帮老赛把要紧的事办完。” 多喜是一家之主,处理他的身后事得跟他同辈的长亲做主持才能显得公平正式。 惜泰被她一语点醒,赶忙克制情绪,等她端正仪态,会议随即开幕。 秀明向她请示:“姑妈,现在主要有三件事,都是跟钱有关的。一是这次丧事,亲戚朋友们送的白包除去丧葬费,还有二十七万五千零三百,您看这些钱我们该怎么分配。” 惜泰独立经商数十年,处事老成干练,这些有成例的事都不用细想。 “办事收的礼金是揣不热乎的,往后人家家里有婚丧嫁娶,家人生病,孩子进学,你们都得还回去,说不定多的都会送出去。我看你们就按各家的亲朋送了多少来分配,把送礼的名单金额都记牢,以后各自去还礼。” 秀明又说:“爸这次出意外全怪路政局施工时没安放警示标志,小亮跟他们领导交涉过了,那边想私了,答应赔款二十万。我们想了想,这笔钱是用爸的命换来的,谁都不忍心要,您看该怎么处理?” 惜泰伸手接住新滚出的泪珠,用力颔首。 “是啊,我们家又没到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地步,怎么忍心花亲人用命换来的钱,不如捐出去做好事吧。” 这事家里人已商量过了。 “当时是一个环卫工下井把爸救上来的,听说他爱人得了尿毒症,急等钱换肾,我们通过新闻媒体确认过,是真有这么回事,您看把这笔钱捐给他家行吗?” 那天多喜落井,不等警察和救援人员赶到,附近的商家路人们自发组织营救,一位四十多岁的环卫工自告奋勇下井将老人背了上来。新闻媒体对此事进行了追踪报道,环卫工的家庭情况也被曝光,赛家人很感激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急人之困也算报恩。 该决定得到惜泰肯定,就只剩下一件事悬而未决了。 “这第三件是爸的存款,我们在他的卧室找到四张存单,总共有三十万定存。我和弟弟妹妹们商量了一下,打算把这笔钱留给胜利,您觉得合适吗?” 惜泰的反应依然迅速。 “这笔钱你爸跟我交代过,他身前立了份遗嘱,让慧欣帮忙收着,也拍照给我看了,我可以作证。” 遗嘱慧欣随身带来了,经众人过目后当着他们的面诵读,内容大致为三方面: 一、将长乐正街他们居住的这座房子的产权平分成三份,一份给秀明,一份给胜利,另一份由珍珠英勇共同继承。并说明,待胜利成人后,如打算自立门户,可向秀明出售产权,用所得款项另购新房。同样,等珍珠将来出嫁,也可将产权折价转卖给英勇作为嫁妆。 二、赛亮、贵和买房时他曾分别予以支助,当时希望他们努力奋斗,采用了借贷形势,实则并不打算索还,算是留给他们的遗产。 三、各大银行定期存款以及死后社保补助金共计三十余万,其中十五万留给胜利作为读书深造的费用,五万给灿灿,算是外公对他未来考大学的奖励,剩下十万由佳音继承,其余的当做丧葬安埋费,若还有结余仍全部留给佳音。 前面的安排合情合理,基本都在众人意料之内,最后却猛然吐出枚深水炸、弹,听得佳音悚然一惊,她倏地直起腰绷紧背,像被从颈椎插进一根钢筋,又像被乌鸦围攻的稻草人,心慌心跳却动弹不得。 只听惜泰向着她说:“你为赛家辛苦忙碌了十几年,你爸老觉得亏欠你,特地留了十万块给你,钱不多,都是他的心意,你有这样的公公也算幸运了。” 她怕旁人不服,当众放话:“多喜说,这个家有今天全靠大儿媳妇照料,你们都沾过她的光,得感谢她,现在她拿这笔钱当之无愧,你们要是不服气,就得说说自己对这个家的贡献,能胜过她的才有资格跟她争。” 她即便不说这番话,赛亮兄妹也无异议,家庭成员里自赛亮以下都由佳音一手看护长大,有的曾日日由她梳头穿衣,有的曾夜夜由她拍哄入睡;有的曾拽着她的裙角哭闹撒娇,有的曾拉着她的手上学放学。 她曾在隆冬的傍晚,骑自行车载着发烧的他们去市区看病,然后衣不解带彻夜照料,也曾在盛夏的午后摇着蒲扇为午睡的他们驱赶蚊虫,以便他们能养足精神应对考试。 她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衣,冒着烈烈寒风买菜购物,年复一年;她在蒸笼般的老厨房里炒菜煮饭,顶着炎炎夏日迎来送往,日复一日。 十七年,将一位青春少女变成终日与锅碗瓢盆作战的黄脸婆,她额头眼角若隐若现的皱纹,不再饱满剔透的肌肤,不复晶莹无暇的眼白无不令贵和等人揪心,他们是如此敬重她爱戴她依恋她,随时愿为她两肋插刀,比较起来钱简直无足轻重。 惜泰还不放心,特地向秀明声明:“你爸说了这钱是单独给佳音的,是她的私房钱,你不许找她要,这点你一定得记清楚。” 秀明忙不迭点头:“是,姑妈放心,那钱随她怎么花,我不会过问的。” 要问在座谁人不满,唯有美帆了,不为金钱只为面子,公公在遗嘱上虑到每个人,唯独漏了她,要说儿媳是外人也倒罢了,为什么对佳音珍而重之,对她就视若无物呢? 她是父母的心肝,亲友的宠儿,戏迷的女神,舞台的中心,不能忍受自尊受这样的侮辱,报复心一起,先拿佳音开刀,假笑戏谑:“爸想得可真周到,别人家的儿媳妇辛苦操劳几十年,连根针都捞不到,他却给大嫂留下一大笔慰问金,真是明事理的老人啊。大嫂,你不发表点儿感言,对爸表示一下谢意吗?” 佳音眼中泛泪,无语凝噎。 赛亮脸色比发霉的豆子还难看,低声训斥妻子:“你的嘴是不是被蚊子叮了,不闭上就痒得难受?” 美帆冷笑:“都快11月了哪儿来的蚊子啊。” 千金已经火了,快语如刀地声讨:“二嫂,大嫂的功劳我们大家都看得到,爸爸的做法很公平,你别阴阳怪气的。” 美帆常受她挤兑,早想还以颜色,冷面驳斥道:“我哪里阴阳怪气了,小姑子,我究竟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怎么处处针对我?” 二嫂的弱点太明显,千金不动脑子就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嫌你长得碍眼不行吗?” “你有什么资格贬低我的相貌?” “不用贬低,你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像根晾干了的丝瓜,脸上的粉厚得像刷墙,表情稍微大点就会裂缝。” 美帆气得离开座位,浑身抖颤。 “你、你太欺负人了!” 千金巍然不动,俨然成竹在胸的将军,丈夫等人的劝阻都是无用的疑兵,休想撼动她。 “是你先欺负大嫂,仗着她脾气好,故意刁难她,不过十万块而已,还不够你买一个包,至于眼红吗?” “谁说我眼红了,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视若粪土!” “那你干嘛阴阳怪气讲话?” “都说了我没阴阳怪气,你觉得我阴阳怪气说明你六根不净!” 没等她们吵完,佳音掩面奔出,耳边的争执根本不能深入她的脑子,她的退场源于情绪失控。想到公公这辛劳节俭的一生,她的心就像开裂了那么疼。那十万块是他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血汗钱,每一分背后都有辛酸的故事,坎坷的记忆,他在生命的末期都舍不得动用,却慷慨地赠予了她,这是她迄今为止收到的最昂贵的馈赠,恐怕也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吧。 她不能细想,一想就心碎,躲在院子里,双手紧紧捂嘴泣血捶膺,默默地喊:“爸,您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呀。” 家人们都以为这是美帆的错,千金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她有1米72的个头,体态丰满,看来比美帆高壮一倍,加上两只眼睛怒瞪如虎,好像真会一口吞了她。 “看你都把大嫂气跑了!” 美帆已对佳音萌生歉意,却不甘示弱地强辩:“她也太夸张了吧,是我害的吗?我没对她做什么啊。” 赛亮知道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斩钉截铁对妻子下令:“你马上去向大嫂道歉。” 他太像马戏团的驯兽师了,美帆怎受得这种屈辱,自然宁死不从。 “我为什么要道歉,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道歉?”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都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我凭什么低人一等?” “大嫂对我们家有突出贡献,你没资格嫉妒她!” “我不是嫉妒,是不甘心,我对这个家没贡献都是因为你,是你先疏远你家里人,应该检讨的人是你!” 美帆像考场上瞎猫蒙对死耗子的考生,无意中一语中地揪出问题根源,她赌气离去后赛亮羞惭无地,忙向惜泰道歉:“对不起姑妈,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惜泰注视他的眼神比降龙罗汉还严厉,她常听多喜诉说家事,此时发现她看到的情况比听到的还严重。她不像弟弟,因为愧疚不能放手管教这个桀骜的儿子,她在家是只手遮天的太后,不会对这些不懂事的侄子客气,直接批评他: “你没资格教训她,我看她的话很有道理,你都跟家里人不亲近,又怎么能责怪自己的老婆?你爸生前就担心你,说你凡事独来独往,缺乏家庭观念。他现在走了,再也管不了你了,可你该改的还得改,不为别人,是为你自己。” 说完向秀明传旨:“你爸让你们合住一年,这决定很正确,小亮上高中就住校,大学时就很少回家了,太早独立,跟家里人接触得少才会这样。这一年里你们相互间要好好增进感情,中途我会不定期回来查看,你们有事也不许对我藏着掖着。” 第32章 会议 多喜出殡时鞭炮响彻小镇, 上百人出动为他送行,四辆客运大巴座无虚席。夜里气温陡降十几度, 秋高气爽转为风潇雨晦, 很多人猝不及防地冻起鸡皮疙瘩,更惊见远近树木又被狠狠剥去一层翠色, 树林仿若洗旧了的军大衣,缀满黄红的补丁。 赛家人心想老天或许是借这次罕见的寒潮强化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今后每遇凄风冷雨就铭记父亲的丧礼。 火葬场外车辆塞道, 看来这几天为死神画押的人不少,火葬场内人头攒动,大批活人簇拥着死者,不绝于耳的嘶嚎声烘托着千姿百态的人事,亲友的悲痛经历数日翻山越岭后, 跟随亡人爬上高高的烟囱, 纵身一跃, 方能快刀斩乱麻。 多喜躺在冰棺里,面部经殡殓师精心修饰,色泽红润而安祥, 但无论多高明的化妆师也无法掩盖死亡的力量,他的脸浮肿变形, 一双眼眶凹陷下去, 如同贴上两块青黑膏药,这便是常言所道“眼一黑就过去了”。 主持人照本宣科念诵悼词,做不到声情并茂也没人计较, 这会儿亲属们无须煽情也能痛哭流涕。他们围绕冰棺瞻仰逝者,这最后一眼锥心刺骨,有人甚至后悔前来观看,怕破坏多喜留在他们心目中的慈容。 英勇个子太小,踮起脚尖,视线也难以越过花丛和棺材壁的格挡,正急得要哭,贵和弯腰抱起他。 “小勇,跟爷爷说再见。” 英勇看清了爷爷的脸,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他怀疑爷爷没死,又相信大人们不会撒谎。 爷爷怎么变成那样呢?他去了那个叫做阴间的地方,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他突然很想念爷爷的声音,爷爷的笑容,能变出糖果的衣兜和牵着他散步的大手。 他没有爷爷了。 小男孩调头爬在三叔肩上呜呜哭了,哭声像溪流融入周围哭的海洋里,微不足道。 悼念仪式结束遗体送入火化室,佳音不肯进去,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抱住双腿,头深深埋在膝上,犹如遭遇袭击的穿山甲。 美帆走来劝她。她前天跟佳音闹别扭,之后就和好了,天真和善良是对姐妹花,她们妯娌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敌对。 “你真不进去吗?外人都进去了,你不去兴许会被人议论。” 佳音微微摇头,身子更紧密地团缩。 美帆明白她的感受,手绢上染了新泪。 “是啊,进去就是最后一面了,谁能忍心呢,以前我也没有充分体会,到了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执手生离易,相看死别难。” 佳音肩膀抽搐起来,眼睛像两个水泵,源源不断抽走了体内的水分。 美帆返回火化室,赛亮正好夺门而出,低头阔步,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好似战争年代逃避侦查的间谍。 她急忙拦住他。 “你去哪儿?火化都快开始了” “我去抽根烟,你替我守着吧。” 赛亮走到十几米外的大树下,点燃香烟使劲吮吸,火红的烟头迅速蚕食香烟,金黄的烟丝转为黑灰,就像为火化中的父亲打造的微缩模型。 他的手抖得像疟疾病人,胸口破了大洞,呼呼的漏风,一颗心都成了被风撕扯的风筝,慌张到失重。 父亲死了,他的悲痛可能还不到其他家人的三分之一,这时却比他们都紧张,这种紧张是从刚才在告别室与父亲面对时产生的,俨然犯罪嫌疑人在法庭上与原告会面,被罪恶感压得透不过气。以前只知道父亲欠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对父亲也有亏欠,可已永远失去了还债的机会。 美帆出现在秀明的视野里,立刻受到质问。 “老二人呢?” “……他去外面抽烟了。” 她的上颚有几百斤重,拼了老命才能张嘴。 秀明奰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抽烟,我看他存心躲着不愿送爸最后一程。” 美帆不想以恶意揣度丈夫,虚弱辩解:“大概太难过了吧,说真的我也不敢亲眼目睹这场景,眼睁睁看爸化成灰,实在太残忍了,大嫂不也没进来吗?” 秀明不认为赛亮缺席的原因和妻子一致,要出去缉捕他,被惜泰叫住。 “算了,不想来就别勉强。” 感情是勉强不得的,何苦再多起争执,弟弟还看着呢。 多喜躺在铁车上,身上盖着白布,铃声一响铁车顺着轨道缓缓移向远处,有形和无形的永别同时进行,家人们哭做一团,纷纷背过脸去躲避灰飞烟灭的一刻。 惜泰靠在铁栏上,坚持目送弟弟远去,类似的场景她已经历过好几回,从父母到哥哥再到丈夫,生死线挡不住亲情,她至今仍能清晰想起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你们别太难过,人走完这一步还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们这些亲人还在,他就会活在我们心里,等到认识他的人都不在了,或者把他给忘了,到那时他才真正死了。” 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出了新的烟雾,一束白烟流向天际,渐渐被雾霾染黑。 秀明抬头仰望,好奇,哪一截是父亲呢? 他确信,不管被风吹到多远,父亲都能凭着对孩子的爱返回家园。 丧礼后惜泰在赛家逗留了三天,监督赛亮一家搬回长乐镇,送走姑妈,家人的生活迎来新章节。秀明深知合住一事意义重大,尤其是他这个长子肩上挑着父亲传递下来的责任,须时刻发挥带头人作用。 在人们准备回归正轨的前夜,他在家中召开了一次“暨搬迁协调大会”,家人们集体出席,还把慧欣请来做顾问。十几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年龄跨越中青少小,很有大家族气象。 “今天我们全体人员都到齐了,合住也正式开始了,这是爸的遗愿,所以我们还是先开个会,把重要事项都交代一下,也请慧欣阿姨做个见证。” 秀明说完带头鼓掌欢迎顾问老师,营造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和谐氛围。 第一件是多喜的安葬问题。 这条他未在遗嘱上注明,但跟惜泰提过,希望死后能暂时葬在赛家屋后那块两米见方的空地上,等英勇考上大学再迁去公墓。家人们知道老人放不下家小,想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再离开,那空地本来就是赛家的自留地,用了也没人会说啥,只是那地方正对慧欣家的大门,开门就能瞧见,怕慧欣觉得不吉利。 慧欣是佛教徒,信奉四大皆空,不介意这些,说:“都是老朋友,没啥可忌讳的,往后出门还能打个招呼。” 赛家人千恩万谢,决定选个黄道吉日为多喜造坟。 第二件事规定赛亮每周至少两天得早点回家和家人们吃饭聊天。 赛亮立马不乐意了。 “这种事还得看各人的工作安排吧,强行限制次数会和我的工作起冲突。” 秀明盯着他,眼睛里瞬间长出叉子。 “那你能说说你一周七天刨开吃饭、睡觉、开车、走路、大小便还有多少时间不工作?我不规定次数,你肯定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就说大姑妈在的这几天,你一会儿就不见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屁股上像长了倒刺,都不能安稳地坐着陪老人家聊聊天。” “我有很多事要处理,因为爸的丧事和大姑妈被迫请假,可工作不会跟着我休假,我只能见缝插针。” 秀明那叉子不是摆设,当即来了记白蛇吐信。 “你干的是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吗?没你我们国家就不能实现中国梦了?大姑妈还能跟我们聚上几回啊,就不能多陪陪人家!本以为爸去世你多少会吸取点教训,结果还是死性不改。” 美帆对丈夫不着家这点深恶痛绝,今天难得有人点名批判,她这个苦主不能不抓紧机会说两句。 “大哥,跟孤僻的人讲情理是讲不通的,我们认为孤僻是一种病态,本人却觉得孤独是一门艺术,寂寞是一种享受,就像流浪的野鬼,让他回到人群中,他会被活人的阳气给烤化的。” 她细声细气,拉家常似的,讽刺比柳叶刀还薄,断喉不见血。 赛亮的脸微微转向她,眼角余光恰似枪口。 “只要你把你的嘴闭严实,我离做鬼至少还有五十年。” “要是不闭呢?你现在就会变成鬼吗?那我倒想看看到时会有多少人来参加丧礼。” 见丈夫气得子弹卡壳,美帆从容进击:“听说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看他的丧礼就明白了,有些人生前忙忙碌碌,把所有精力都奉献给事业,自以为卓尔不群,却不明白人一生的功绩是靠后世评说的。生前高朋满座的人死后会得到亲友们的哀悼和赞誉,而那些性格乖张古怪的人生前没有一个朋友,连亲人也都鄙视唾弃他。别人的丧礼充满依依难舍的哀悼,他的丧礼充其量只会是一场欢送会,如果有熟人聊天时说起他,‘哦,你听说了吗?某某死了。’,“是吗,那种人我就知道他会短命。”,我想大概都会是这种情行吧。” 她挥洒自如地卖弄演技,活脱脱一个高配版的王熙凤,赛亮脸上起了绿绿的铜锈,珍珠憋不住要笑,秀明惊讶得坐立不安,看看其他人反应和他差不多,向美帆难堪道:“那个,弟妹啊,小亮确实毛病不少,但你也不能这么咒他啊。要是你大嫂这么跟我说话,我也会受不了的。” 美帆瞬间转型成秦香莲,柔弱凄苦,恰似水仙嫁接的黄连。 “大哥,如果你听过他对我的诅咒就不会认为我刚才的话过分了,其实哪怕是诅咒也好,他能跟我说话就是皇帝对臣民的恩赏,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本来就少,大部分时候都像戈壁滩上无人的沙漠,不是刮着凛冽的寒风,就是吹着灼人的热浪。” 赛亮的爆炸当量悄悄一提再提,一开口差点掀翻桌子。 “你有完没完?既然跟我在一起像住在沙漠,那你怎么还没变成木乃伊啊!整天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你这种女人就该生在非洲,白天放牧,晚上做工,整天干不完的活儿还填不饱肚子,那样才会老实!” 美帆唬得心脏狂跳,脸霎时白了,这生理反应可是造不了假的,千金和二嫂不对付,目睹这张狂的语言暴力,也是义愤填膺,立刻路见不平一声吼。 “二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嘴有多臭?苍蝇都被你熏死了,这是丈夫该说的话吗?仇人也不至于这么恶毒啊。” 慧欣怕他们兄妹吵架,抢先教育赛亮:“小亮,你真的过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天虐待美帆呢。老话说,雪堆不能埋死人,坏话却能说死人,你几句气话一说,就把以前的好处全抵消了。” 美帆握住已经泪湿的纸巾,如泣如诉:“阿姨,您不知道,他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言语欺辱我,我的自尊心就像他的鞋垫,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赛亮还没导入集体观念,想拂袖而去摆脱妻子的纠缠,被秀明厉声喝止。 “长辈还在呢,你使什么性子?给我坐下!” 他知道该行使“族长”的职权了,故意问贵和:“我听说咱们国家法律规定,骂人也算犯罪,是吧?” 贵和赔笑:“好像是有个什么侮辱罪,但要情节特别恶劣才算得上。” “你觉得你二哥情节还不够恶劣?我看你二嫂再被他折磨下去都快得抑郁症了。” “这个……” 贵和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所培训职业打圆场的学校,这堂实践课难度不小。 没等他想出答案,美帆又来加题。 “没错大哥,我确实快抑郁了,其实已经偷偷看过好几次心理医生,都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他也很有问题。” 秀明断然下结论:“小亮,我觉得你也有必要去看心理医生。” 赛亮真恨自己没多长点耳屎抵挡这些人的废话,心火窜起八丈高。 “你们别听她瞎扯,什么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她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无聊的东西想太多才会这么神神叨叨。” “你还骂人?我说你也是个律师,不知道什么是侮辱罪啊?成天知法犯法,还好意思从事法律工作。从今天起,把你那张臭嘴给我刷干净了,再当着我们的面欺负弟妹试试,你骂她一次,我们就每人吐你一口唾沫,看什么时候能把你淹死。” 秀明拍桌威胁,千金在一旁替他堵漏洞。 “大哥你不能只说‘当着我们的面’,背地里欺负也不行啊,二哥这种人我太了解了,阳奉阴违的勾当干得不知有多顺手呢,我看得在他们家安监控,防止他偷偷施暴。” 这是把他当成犯罪分子来防范了,赛亮觉得妹妹是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综合失败的典型,狠狠抢白她:“管好你自己吧,大小姐,你也是个没事找事的主。” “你说谁没事找事?” “千金你别闹。” 秀明不能让妹妹喧宾夺主,开始着手会议的第三个议案。 “下面该说你了,你的问题也不小。” 千金不解:“我有什么问题?” “爸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缺少独立生存的能力,成天琴棋书画不会,洗衣做饭嫌累,这么多年没挣过一分钱,赖在家里吃白饭,也不嫌丢人。” 他没说完妹妹就嚷起来:“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赖谁家里吃白饭了?我老公都不发话,你有什么资格挑毛病?” 景怡也不喜欢秀明说话的调调,温和抗议道:“他大舅,我知道你是为千金好,可话不能这么说啊,刚才慧欣阿姨都说了,讲话要和气委婉,不然好心也成了歹意,反而惹得别人不痛快。” 秀明对千金的不满多半是这个老同学造成的,对他的态度像搁多了调料的凉面,辣得呛口,咸得发齁。 “她不是别人,是我妹妹,你才是别人,我们兄妹说话你少插嘴。” 佳音光顾着劝他,千金那边已发起攻势。 “大哥,你是不是成心找茬啊?我老公对这个家的贡献还不够大吗?爸爸都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你凭什么说他是外人?这还没登上皇位呢就开始挟私报复,谁给你的权利?” 景怡不反对妻子对大舅子发火,但形势所迫,必须劝说,搂住她往自己怀里拉。 “算了,开个玩笑就行了,怎么还当真了。” 千金推开他,战斗力持续上扬。 “我没开玩笑,大哥我告诉你,虽然我老公不稀罕你的态度,可丁丁卯卯得搞清楚,我老公在这个家的名分不是你给的,你不承认那是你个人的事,要是公然说出来煽动群众,我跟你说,我会跟你斗争到底。” 慧欣上身前倾,阻止她越过三八线,笑着哄:“行了,行了,小亮刚好,你们兄妹俩怎么又吵上了。” 秀明见妹妹尽干亲痛仇快的事,鼻腔里的火都能点亮煤油灯,向慧欣诉苦。 “阿姨您都看到了吧,这丫头简直无法无天,从小仗着爸宠她就目无尊长,对谁都呼来唤去的,我已经忍她很久了。” 千金再次主动出击:“所以现在爸爸去世了,你就开始反攻倒算了?告诉你人民的政权永远是人民的,牛鬼蛇神休想挖社会主义墙角!” 她的词汇量来源于日常看的网络小说,说话声口也随着题材变化,珍珠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跳出来保家卫国。 “姑姑,您最近是不是看了不少穿越回60、70年代的小说啊?不然哪儿学那么多文、革、口、号?您是不是特别遗憾没早生几十年,在那个年代您一定是红卫兵里的先锋。” 千金随口呵斥:“大鬼不吭声,你这小鬼插什么嘴?” “明白了,您是大鬼。” “大鬼是说你爸!” “我爸是你哥,他是大鬼,你就是大鬼他妹,简称鬼魅!魑魅魍魉的魅!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就问你儿子去。” 灿灿早受不了母亲了,听了表姐的话故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写字,以此埋汰她。 千金先不理会儿子,大骂侄女:“这死丫头,嘴巴也这么臭!” 珍珠兵来将挡:“说别人的嘴都臭,那就该找找原因了,兴许是闻到了自己嘴里的恶臭呢。” “闭嘴,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吗,越来越没大没小!” 佳音站起来绕过贵和胜利,照着女儿的后背连拍两下,秀明心一抽一抽的疼,知道妻子是在杀鸡儆猴,急忙速战速决,不容反驳地对千金下令:“总之,这一年你必须改进生活习惯,要学会自理,自强,培养一份能够谋生的技术,不能再当寄生虫!” 千金不好意思说不干,反问:“谁出钱给我培养技术?你吗?” “你老公那么有钱,让他给你投点资啊,这都舍不得吗?” 秀明生怕景怡装死,挑明了跟他说:“老金,你可是答应过爸的,要帮这丫头改正,别光说不练啊。” 景怡还能说什么?只好学人大代表的神态点头:“我知道了,只要她愿意……” “她不愿意你就放弃了?你看她现在这样能自觉自愿遵照指示吗?你再不配合,爸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我会看着办的,你就别操心了。” 景怡借桌面掩护伸手按住妻子的腿,贵和也在对面劝妹妹:“忍忍吧,给你老公留点脸。” 他暗叹这闹剧看着真难受,转眼收到大哥发来的参演邀请函。 “下面轮到你的问题了。” 贵和愣了愣,挂起条件反射的笑容。 “我的问题我都清楚,就不用公开审理了吧。” “你的问题是什么,说出来,我看你理解正不正确。” “不就是我个人的问题吗?” “别模糊处理,说准确点。” 他没能绕过火坑,垂头丧气道:“就是我结婚的事。” 跟着就听大哥下达任务:“这一年之内,你必须把结婚证搞到手。” 他心头起火,用玩笑逆反。 “没问题,回头我去找个办、证、的,保管以假乱真。” 训斥多便宜,他要,秀明立马买一送三。 “你跟谁耍贫嘴,我是叫你这一年之内必须找个女人结婚,然后两口子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是爸的遗愿,他交代过我必须监督你完成。” 贵和不敢在争执上跟他礼尚往来,求饶道:“爸生前我都跟他说好了,他已经理解我了,同意我晚几年再结。” “证据呢?有谁看见了吗?你小子少给我打马虎眼,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能再拖!否则爸在下面也不能瞑目。” “那总不能为了让爸瞑目,就让我闭着眼睛到大街上胡乱拉个女人回来吧?” “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我说让你闭着眼睛找了吗?到时不光你要睁大眼睛,我们全家也会睁大眼睛帮你审核,通过质量认证再批准你们结婚。” “你以为好女人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怎么找不到?你大嫂就是我随便找的,还不够好吗?” 秀明一不留神又把妻子捎带上了,佳音见其他人没反应,只好再在心上架把刀。 贵和气大哥不懂辩证法,斗胆挖苦:“那是你运气好,我跟你没法比。” “你一次正式的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就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了?” 胜利看三哥垂死挣扎太累,干脆给他个痛快,上来补刀。 “三哥高中时就谈过恋爱,还带那女孩儿来我们家玩过。” 贵和只敢对他瞪眼,每次都是标准的四白眼。 “现在有人采访你吗?你多什么嘴?” 秀明向着众人嗤笑:“他那都是苍蝇逗蚂蚁,闹着玩儿,今后得正正经经对待。”,转头诚恳地请求慧欣:“慧欣阿姨,我已经求淑贞阿姨帮忙咨询了,您那边要是有合适的,也帮他留意一下。” 慧欣笑得像个观音:“好,我会的,就怕他眼光高,看不上。” “我们会帮他调整焦距,他再敢挑三拣四,我就不认他这个弟弟。” “你这么说就不像话了,做哥哥的为弟弟的婚事着急,也得理解弟弟的心情,毕竟是他结婚,不选个称心的怎么能安心跟人家过一辈子。” 贵和好不容易捡到个道具,当场就用上了。 “还是慧欣阿姨讲道理,大哥比爸还专、制。” 没想到慧欣是上帝视角,谁的立场她都站。 “你大哥也是为你好,你都三十了,千金早当妈了,你还单着,家里人能不急吗?我也去相亲市场上调查过,如今城市未婚青年里女多男少,条件好的姑娘多,像你这种条件的男孩子很抢手呢,耐心找一定能找到合适的。” 贵和血槽又短了几分,苦恼摊手:“阿姨,就算找着了我也没钱结婚啊,房贷还差老大一截呢。” 他再想不到妹妹会出来断他后路。 “房贷我帮你还,这事我都跟灿灿他爸说好了。” 景怡不消妻子回头看他,咬住她的话尾说:“是啊,房贷我帮你解决,省得你再当月光族。” 有钱人都怕遇上吸血鬼亲家,他正好相反,这些年岳父一丝不苟地对他执行闭关锁国政策,禁止儿子们向女婿吃拿卡要。他每次和他们打交道,都能明显感觉到彼此阶层分化严重,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真心想向他们提供些经济援助,三舅哥的房贷就是毛毛雨,打个喷嚏就有了。 谁知他这话有如鱼、雷,激起秀明贵和强烈反弹,二人异口同声高喊:“不行!” 余音绕梁,穿云裂帛。 景怡觉得他们的表现就跟革命年代我党我军严密防范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渗透一样,又红又专。 秀明说:“爸说过我们几个谁要是用了老金的钱,就不是他的儿子。” 千金想不通这事干嘛要泾渭分明,质问:“为什么啊?都是自己人,为什么不能用我们的钱?” 佳音怕起误会,忙笑道:“爸是怕给你们添麻烦,他老人家最主张独立,自己能够解决的事就不该麻烦别人,不是不把你们当自己人,景怡你也别多心。” 景怡明白她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风度维持得很好。 “嗯,我明白爸的意思,可是……” 贵和生怕他说出“可是”后面的话自己会动摇,慌忙拦截:“景怡哥,你的好意我领了,房贷的事我自己解决。” 秀明赞赏弟弟的革命纯净性,嘉奖似的说:“结婚的费用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二哥会想办法。对吧,小亮?” 他终于说了句在赛亮看来有用的话,第一次得到他的附和。 “是,贵和你找到好的对象就放心求婚,婚事我和大哥会替你操办。” 贵和不好意思,他又解释:“你是我们的弟弟,小时候家里困难,爸尽顾着关心我们几个,对你付出得最少,现在我们是该补偿你,这些我和大哥都商量过了,你就不要再有顾虑了。” 他想打消贵和的顾虑,却在妻子心里种下顾虑,美帆怕贵和仗着有免费提款机,来个猪八戒摆酒席,硬装阔佬,连忙笑微微询问。 “贵和,你想办个什么样的婚礼啊?在哪儿办,婚宴是什么规格,要去哪里度蜜月,这些都想过吗?我觉得结婚这种事应该量力而出,婚礼不一定越奢华就越好……” 赛亮抢白:“又没说要花你的钱,你啰嗦什么?” “我不是在乎钱,是想帮他参谋参谋。” “你管好自己的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秀明见大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对胜利说:“你的事我们也有安排,但现在离高考还早,就先不详说了,你还是一切照旧,生活上的事都交给哥哥嫂嫂们。” 胜利知道自己现下就是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一员,一心一意跟党走,点头鼓掌就算完,忙笑呵呵说:“好的”。 秀明想想提纲,只剩最后一段了,咳嗽一声说: “最后一件事,合住以后家务增多了,珍珠妈一个人肯定干不完,往后各家的清洁卫生自行负责,伙食开在一处,买菜做饭这些事也要适量帮她分担。” 美帆敏捷地做出反馈,笑眯眯说:“大哥你放心吧,我会尽力帮大嫂干活儿的。” 秀明笑道:“弟妹,我这话不是对你说的,是对她。”,脸跟着手指的方向转动,表情也像交通指示灯,从绿到红。 “听见了吗,以后要多帮你大嫂干活儿,别像个吃闲饭的扫帚倒了也不管” 这个嘴千金顶不了,郁闷地说:“知道了。” 贵和提醒:“我们合住得交生活费吧。” 秀明点头:“对,肯定得交。” 美帆忙问:“那交多少合适呀?” 秀明想了想:“每家交两千吧,贵和没结婚,交一千。” 佳音心如撞钟。 这个傻子,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同她商量,不做调查统计就制定经济计划,真是屁股指挥脑袋。 景怡这种脑袋长在脖子上的人登时察觉问题。 “那怎么行啊,现在物价这么高,光伙食费也不够啊。” 秀明没他们想的那么蠢,他怕多收了弟弟妹妹们的生活费,摊上敛财嫌疑,故意报低预算,情愿今后倒贴钱保清白,名正才能言顺。 “镇上物价比城里便宜,我说交这么多就交这么多。” 美帆表现出强烈不安:“大哥,生活费太少,那势必影响生活质量,你不会想让我们大家在未来的一年里都过忆苦思甜的生活吧?” “当然不会,伙食方面鸡鸭鱼肉少不了你们的,你们就放心好了。” 秀明坚定宣话,露出一个乌托邦式的灿烂笑容。 第33章 废品 景怡上班的前一天, 戴律师送来法院的判决书,判决认证王列熙是姚佳所怀胎儿的生父。景怡去医院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晏菲转交这份文件, 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晏菲说:“我先去找王列熙谈判, 他很怕老婆和岳父,要是这事捅破了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他会老实把钱吐出来的。” 景怡看她蛮有把握,让她先试试看,顺便关心起姚佳的近况。 “姚佳快出院了吧?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 明天就拆线了。” “通知她父母了吗?” “嗯,二老今天已经来医院了。” 晏菲演技不错,巧妙地用微笑遮盖住那一分不由自主的牵强,躲过了对方的观察。 景怡打算待会儿去病房探病,先对她说:“你好好劝劝他们, 事情都发生了, 凡事都想开点。” “他们情绪还算稳定, 没事的,您别担心。” 晏菲别过景怡,处理完公事后快步走向姚佳所在的住院部七楼公共病房, 想把判决书当做止疼药,涂抹她持续开裂的心伤。 那病房住了八个病人, 病友多是中年妇女, 白天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如盛夏知了,没有片刻安宁, 这会儿却好似打坐的和尚个个噤声。晏菲明白这些大妈绝非公德心复苏,还人以清静,而是怀着高度亢奋的八卦心,观看身边的狗血肥皂剧 她走进病房,姚母正扯着姚佳的衣襟哭骂:“你这丫头还算人吗?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读书上大学,十几年下来累得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本以为你有了大学文凭,在大城市上班,可以找个好人嫁出去,我和你爸下半辈子也有指望。结果你做出这种丑事,丢脸不算,还把身体搞残了,不能生孩子,将来哪个男人肯娶你?作死的东西,这是要你爸妈的命啊!” 姚母想必已反复咒骂多时,哭得声嘶力竭,姚佳平躺着,扭着脖子,脸深埋枕中,一副任杀任刮的麻木情态。 姚母气涌如山,独角戏也得唱下去,又说:“那二十万你究竟花到哪儿去了?真的一分钱不剩吗?那是家里卖地的钱啊,是我们一辈子的血汗,先前听你吹,要买什么稳赚不赔的基金,我们才咬牙交给你,你怎么忍心坑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丫头,连畜生都不如的孽障,你还要不要我们活!” 晏菲上前劝阻,反被她拉住诉苦:“晏菲,你来得正好,快帮阿姨说说这丫头,前些日子她拐走家里的征地款,说要拿去投资赚钱,三个月后就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这都快半年了,我和你叔叔一分钱没见着,问她,竟然说花掉了,我不信,那么多钱,我们一辈子还挣不来呢,哪儿能一下子全花光。” 对面一个金发大妈神采奕奕的,比听《东方夜新闻》还有味儿,不等晏菲答话先假惺惺开口:“这位大姐,申州不比乡下,挥金如土的地方可多啦。上大商场逛一圈,随便买几件衣服也得十几万。” 姚母哭丧道:“可是我也没见她买过值钱的东西啊。” “除了衣服,吃喝玩乐也花钱啊,申州烧钱的地方可多,别说十几万,几百万也能花得干干净净。不过嘛,小姑娘来城里花钱开开眼界也蛮好,总比搞歪门邪道强,我认识一个人,他亲戚的孩子从乡下来,在酒吧里学人吸毒,七八个月吸掉二三十万,家里不给钱,他就伙同一帮人打劫,后来判了十几年,那才真叫一个惨呢。” 金发大妈为强调自己是个高等生物,故意使用了特别不屑的口吻,姚母听得捶胸哀号,晏菲碍着护士的身份不能骂人,后槽牙快咬碎了,忽见姚佳爬坐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向那大放厥词的女人投掷。 “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温和内向,鲜少动怒,只因压力爆表才会化身咬人的兔子。黄发大妈岂是善哉,虽未伤到半点皮毛,也不肯在众人跟前折损威风,当即大骂:“是你妈找我搭腔我才说的,你以为谁想说你哦,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专坑父母,你要是我女儿我早跟你断绝关系了。” 骂人不算,还号召病友齐来围观,良善之辈拒不表态,那些与她臭味相投的则趁机落井下石。 “你们这女儿是不像话,败家就是算了,还不自爱,把自己搞成半残废,我看这辈子没希望了。” “没有子宫的女人还算女人吗?谁会要不下蛋的母鸡哦,你们还是趁早想办法再要一个孩子吧,不然全家跟着一块儿完蛋。” “做错事还有脸凶,没家教。” 几个老女人尖酸刻薄的扇阴风点鬼火,姚佳根本不是对手。 晏菲尽力克制情绪,劝道:“各位都有病在身,为健康着想,请别在这里吵架,这位阿姨,您本身有脂肪肝,怒气伤肝,当心病情恶化。” 金发大妈听出她话里有话,脸上横肉一抖:“护士小姐,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好伐,刚才那个水杯要是砸在我头上,我现在已经送去抢救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打110报警的,现在是文明社会,人人讲礼仪,她这个样子太破坏我们申州的市容市貌,放在国外,人家老外早把她驱逐出境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的好拍档,另一个干巴巴的申州女人前来助威:“是嘞,我们申州人的确太好欺负了,一般遇到这种情形都是本地人吃亏,这些外地人就是欠教养,动不动撒野。要说还是毛、主、席在时好,那会儿农民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不许进城捣乱的嘞。” 这些话已上升到恶毒的人身攻击,晏菲无法忍受,正待发飙,姚佳抢先还嘴:“你们本地人有那么高贵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地域歧视,以为自己是市长太太?有本事让你老公把所有外地人都赶出去啊!” 她吵架技术低端,非但杀不灭对方气焰,反而加剧战火,姚母胆小怕事,被两三挺机关枪似的利嘴围剿,吓得心慌撩乱,突然狠狠抽了女儿一耳光,痛叱:“臭不要脸的贱货,还敢骂人,要作死自己作去,别连累你妈!” 病房内顿时鸦雀无闻,晏菲惊讶地望着这对母女,感觉四周的空气灌满沥青,带来黑暗的窒息感。 姚佳长发遮面,视野里只出现母亲顿在半空剧烈颤抖的右手,这只手曾为她缝补鞋袜、浆洗衣裤、做饭洒扫、叠被铺床,无数次轻柔摩挲她的头顶拍抚她的背心,如今却毫不容情抽打她的脸,就像一只疯狂的马蜂,以同归于尽的姿态蛰下去,火辣辣的,疼到钻心,而她的心早已碎了。 景怡恰好走进病房,误打误撞看到这一幕,忙上前劝阻。 “这位阿姨,这里是病房,请您安静点。病人身体还没恢复,您不能对她动粗。” “大夫,我是她亲妈,她要是没犯错我能打她吗?实在是她捅了天大的篓子,我和她爸都快被气死了。” 姚母犹如追讨无门的债主,每个字都滴着苦涩的胆汁。景怡知道孩子犯下大错后父母表现得竭嘶底里也是人之常情,和声安慰:“任何事都会有办法解决的,可光生气没有用,要不您先出去坐会儿。” 他哄着姚母走出病房,走廊上多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鼻子微带驼峰,双眼细长,似快刀在面皮上切出的两道缝,鼻梁上有颗黑痣,景怡通过这些与姚佳外貌吻合的特征推断这是姚父,被他身上的阴郁气场辐射,感觉隆冬似乎提前到来了。 “二位放心,姚佳的康复情况不错,这几天就能出院了。” 他以为父母最担忧的无过于孩子的健康,想用这个好消息安定他们的情绪。夫妇俩诺诺道谢,却不由衷,如同刚上蒸笼的馒头,只热了表皮,心还是冷的。 晏菲也走出来,请景怡到一旁说话。 “金大夫能帮帮忙吗?给姚佳换个病房,那几个阿姨嘴太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姚佳刚才都跟她们吵起来了,我怕她情绪激动会闹出什么事来。” 景怡也认为姚佳母女在病房里闹出那样的丑态,的确不便呆下去,随后就前往普外的护士站,和护士长协调换房的事。 护士长听后调侃:“金大夫,您又来助人为乐啊,最近病房可紧张了,哪儿调得动啊。” 景怡问:“特需病房还有床位吗?” “有是有,可上面没点头我敢动吗?” “您先给她换,我去向院长汇报。” 院长和金家是世交,一直想关照景怡,景怡不愿让人知晓身世背景,一般不会麻烦他。人在一件事上投入越多越重视,他为姚佳动手术、帮她找律师,不经意地耗费了许多精力,帮忙帮到底的想法愈发牢固,不惜破例动用院长的人情。 护士长不知他与院长有私交,提醒道:“这病人的治疗费都是院里出,您就不怕人家说您拿着公家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 景怡笑道:“您看我脸皮有那么厚吗?我是去跟院长说,这多出来的床位费我替她付。” 这么一来又挑动护士长的疑心:“那病人是您什么人啊?您这么关照她?” “朋友的朋友。人家求我帮忙照应,我能不答应吗?” “这朋友交情可不一般啊,行,既然您发话了我就先给您办着,待会儿给她调到十楼特需病房去。” 上午姚佳调换了病房,特需病房是酒店式包间,舒适、安静,晏菲希望她能在这最后两天的住院期内好好休养,她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心理却处在病危状态。 早在一星期前她就向姚佳父母通报了她做手术的事,对方在一顿轰天裂地的大骂后却迟迟未至,期间只打过几次电话对姚佳进行审问,也没怎么关注她的病情。 从老家到申州不过半天车程,姚佳父母的迟到渐渐在晏菲心头笼起疑云,姚佳想必亦然。当惶恐的潮水退去,一些耐人寻味的礁石就露了出来,这种敏感一般在她们这种出生农村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假如有这样一道题目摆在她们眼前——父母都是无条件爱孩子的吗? 她们会不假思索选择否定。 为包揽家务的母亲减少负担、早早赚钱贴补家用、出嫁时向婆家索取彩礼为家里的兄弟娶媳妇、包干父母的养老解放兄弟的家小……她们大多是为这些任务降生的。 姚佳虽是独生女,比非独的女孩子少了几样职能,也因此担负更重要的使命,既是父母光宗耀祖的希望,又是他们传宗接代的指望。如果这两样盼头都落空,她会面临什么待遇呢? 出于自暴自弃的想法,姚佳在新病房里向父母坦白了被渣男骗财一事,这次换姚父上场抡拳头,大骂她是“没人要的婊、子”。 晏菲赶来,目睹姚父姚母的态度,她心里已有了数,急于帮这对夫妇挽回信心,将他们请到走廊上,出示法院的判决书,并说自己有九成把握能追回被骗款项。 “叔叔阿姨你们别急,那钱我一定帮你们要回来,姚佳目前还没康复,您二老先别责备她,好吗?” “出了这种事我们早对她死心了,这丫头没出息啊,就是个败家子,我和她妈前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姚父怒意不减,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悬针纹,晏菲一个外人看了也扎心,耐心劝说:“叔叔您别这么说,现在医学不断进步,子宫也能移植,姚佳还是有希望做妈妈的。” “你别说了,就算医学技术到了那个水平,谁给她出钱做那些手术?我们是不会再在她身上花一分钱了,以前花的钱也只当打了水漂。” 男人只差没把“赔钱货”挂嘴边了,晏菲无言以对,姚母对丈夫起了怨气,但并非心疼女儿。 “都怨你当初太老实,说自己是公职人员不能超生,要是学晏菲他们家铁了心把儿子生下来,哪儿还会有这种事?就是再生一个女儿,也多条退路啊。现在你那差事早丢了,跟前只剩这个败家子,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姚父反应嘎嘣脆:“就照那天我跟你说的办,你不是还能怀上吗?咱们现在再生一个。” 晏菲大惊:“叔叔,您和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再要孩子?” 姚父今年五十二,姚母四十九,两口子年龄加起来过百,这时要孩子图什么呢? 还是那两个盼头——光宗耀祖、传宗接代。 “我们还有生育能力,自然的怀不上就去做试管婴儿,你不是说这家医院要赔我们十五万吗?这笔钱够做试管婴儿了吧。” 姚父连预算都做好了,可见不是一时冲动。 晏菲更吃惊:“可那是医院给姚佳的赔偿金呀。” 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像残次商品,竞争能力大打折扣,得在其他方面大力提升档次,以后才可能过得不那么狼狈。她以为姚父姚母至少会让女儿自由支配这笔赔偿金,作为提升自我的资本,不说全部,起码该有一半,怎料他们压根没考虑过姚佳的将来。 姚父腰板很直:“她把我们家的征地款拿去讨好外面的野男人了,难道不该还给我们?” “那笔钱我会帮你们追回来。” “追回来也是我们的。你也不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女儿我们不打算认了,我们供养她二十二年,花了很多钱,她应该报答我们,十五万说起来还算少的。” “就算你们想再要孩子,能不能先过一段时间,等姚佳情绪好点再……” 晏菲一再让步,最后只恳求他们对姚佳施舍一点同情,这卑微的愿望也被姚母利索地掐灭了。 “我都快五十了,不抓紧时间还生得了吗?她干坏事时也没想过我们啊?凭什么还要我们为她着想?” “姚佳也不想这样啊,她是被人骗了。” “那是她的事,谁让她这么蠢,我和她妈规规矩矩一辈子,真没想出会生出这么愚蠢下贱的女儿。” “就是啊,我们也没干缺德事啊,为什么要被这丫头连累。当初算命的说她八败命,专克父母,如今看来还真是说对了。” 亲情有时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儿女等于弃子,父母还有权痛惜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 没错,如果亲子之间是一场交易,你们的做法合情合理,但所谓交易,前提是你情我愿,孩子不是自愿出生的,假如提前知道一出生就得背负沉重的债务,要在这丛林般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苦苦挣扎,我们不会愿意生而为人! 晏菲的心咆哮着,血浪撞击血管壁,疯涌着冲上脸颊,似要从每一个毛孔里喷出血柱。 然而自幼层叠的苦难、压迫、不平赋予她强大的自制力,即便在惊涛骇浪中也能掌稳舵盘。 她冷静地与姚母评理:“阿姨,您这样说对姚佳很不公平,她从小到大都很努力,这点你们应该清楚。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上点挫折啊,她现在很痛苦,特别需要家人关心,您和叔叔这种态度只会让她更绝望。” 姚母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仍然毫不压抑自身真实感受:“她爱绝望就让她绝望好了,反正我们不会再认她了。麻烦你找医院领导快点把赔偿金给我们,我们还准备靠这笔钱生二胎呢。” 姚父更绝,已经精打细算地把精力转移到有价值的项目上。 “这家医院就有妇产科,现在就问问去。” 他拉着姚母下楼,晏菲的挽留好似浅草留不住疾驰的马蹄,不甘、屈辱、愤怒、惊骇如同绞盘车裂她的心脏,而把这种痛苦扩大十倍,才会是姚佳将要承受的。 别管这对无情的父母了,往后全力保护朋友吧。 她返回病房,姚佳正站在窗户前,特需病房虽然豪华,也和普通病房一样,窗户外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不为防盗,防的是轻生的病患。 这压抑的点缀使病房变成一个笼子,可是,窗外难道就完全自由吗? 有那么多激烈的竞争和严苛的规则等着她们,找不到停靠的枝丫,也没有那么好的命格去住金丝笼,只能像无脚鸟不停地飞,拼命寻找童话中的温暖国度。 姚佳原本就瘦,大病一场更像熬干了的排骨,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和挂在衣架子上是同一效果。望着比书签还单薄的朋友,晏菲忽然泪意沛然,姚佳宛若一面放大镜,把她内心的负能量放大了。 世界很精彩,有多少是属于她们呢?她们不缺青春,不缺美貌,不缺理想,不缺毅力,可是梦想成真这个词就像虚无缥缈的预言,那种困顿中,年轻痴情的高富帅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点石成金的奇遇更是娱乐大众的笑话。 女人是水,有的盛在金杯里,芳香四溢,有的装在饭盒里,满身烟火气,穷苦卑贱的女人只能活在阴沟里,时刻忍受生活的恶臭。 她几乎要放任自己的悲伤了,姚佳缓缓转身,她的眼珠立刻像吸盘将盈眶的泪水全部吸回去,微笑着走近。 “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姚佳也笑了,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寡淡,答非所问道:“菲菲,我真对不起你啊,你当初那样劝我,叫我别相信王列熙,我却鬼迷心窍,非但不听你的,还反过来和你吵架。你那会儿骂我都骂得对,我有这种下场全是自找的。” 她这些日子虽有悔意,但未在口头表露,晏菲原想就这样尽在不言中也好,此刻真真切切听了也只是徒增感伤。 “我那都是气话,你别想了,好好养身体,你的工作不是还在吗?小学老师很吃香,你好好干还是很有前途的。” “只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随时可能下岗。” “想办法转正就行了啊。” “怎么转正?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乡下人,没关系没门路,别人会把几十万都买不到的铁饭碗白白送给你?除非去陪我们那个猪八戒校长睡觉。我当初就是不想陪那猪八戒睡才找了王列熙,以为他能帮我,结果——早知道他是骗子,我还不如答应猪八戒呢。” 晏菲不胜惊讶:“你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才和王列熙好上的吗?” 她还记得姚佳当时激情澎湃的爱情宣言,什么“真正的爱情像美丽的花朵,开放的地面越贫瘠,看起来就越悦目”、什么“我爱才华不爱财富,要学卓文君崔莺莺,找个超凡脱俗的男人做老公”。她还以为她被言情小说毒害太深,错把生活当戏剧,剑拔弩张地跟她辩论,却原来都是误会么? 姚佳脸上浮着一层惨淡的薄红,恰似走下舞台后残妆犹存的演员,自嘲道: “是啊,是为了爱情,可我当时也没有把握,想给自己鼓劲才把爱情说得那么纯真伟大,其实我没那么单纯,我的爱情里也有功利成分,想找个有本地户口,有车有房的男人,好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晏菲轻笑:“这想法又不丢人,我也一直这么想,而且不怕别人说我势利,可你真不该看上王列熙啊,他有老婆,还是个吃软饭的职业渣男,骗过多少女人?那不是块敲门砖,就是颗手、雷,沾上不死也得缺胳膊断腿。” 她觉得婚姻是她们这类人手里一幅烂牌里唯一的好牌,必须慎思明辨才能对命运出奇制胜,至于爱情这件奢侈品,她们负担不起。 姚佳羞惭地望着她:“所以我才佩服你,你想用婚姻做垫脚石,但行事光明正大,脚踏实地。我这种表面清高,实际上违背道德,抱侥幸心理走捷径的才是虚伪小人,你骂我绿茶婊真是骂对了。” 她的前半句很准确,晏菲崇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想过走不三不四的途径,除了贫穷,她具备所有优秀女孩应有的元素,因此坚持着那份骄傲,固守着做人的底线。 为答谢朋友的理解,她诚恳道歉:“那也是气话。” 姚佳摇摇头:“我干这种缺德事不光为我自己,主要还是为我父母,想在申州安家,有份稳定的工作,好接他们到城里来享福。你知道他们对我抱了很大期望,从小就不停嘱咐我:‘我们为你费尽心血,因为你连儿子也不敢生,你必须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挣大钱孝敬我们,这样才对得起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他们说得很对,我是耗费了他们很多心血,村里左邻右舍哪家没超生啊,只有我家是独生女。隔壁女人有三个儿子,走路都横着走,经常欺负我妈,我妈都不敢吭声,每次受了委屈就会气急败坏对我说:‘你一定要有出息,要比他们家的儿子更有本事,挣更多的钱,不然就对不起我。’,我也很心疼她和我爸,因为没儿子吃了很多亏,一直在想他们要是能生一个弟弟就好了。” 她没完没了的天真让晏菲又恨又怜。 “生了弟弟还轮得到你上大学?我们家经济条件还比你们家好点,我爸妈为了出8万块钱择校费供我弟上重点中学,高中愣是让我读了护校。” 我们都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生为女儿就是我们的原罪,为什么你还不清醒? 姚佳只想到自己对她的亏欠,愧疚更浓了。 “菲菲,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上初中那会儿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女生,本来能保送重点高中的,后来却把名额让给了我。”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是个顺水人情,我家没钱让我考大学,想让我早点工作赚钱。你和我的成绩差不多,我弃权,那保送名额自然是你的,算不上我让你。” “你要是能上大学,肯定比我有出息,至少不会像我这样干傻事。” “别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了,我目前是没什么出息,可不代表将来一直这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成功之前都有一个奋斗的过程,我现在正处在这个过程中。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养病,然后跟我一块儿前进吧。” 晏菲拉住朋友的手,像在同自己的内心握手,不管生活多残酷,未来多艰辛,她都决心振翅飞翔,哪怕注定做弱者,也要虽败犹荣。 姚佳接收不到她的勇气,她不似晏菲是岭上傲雪的红梅,年年岁岁。她像凤仙花,开放时竭尽全力,但一生只有一次枯荣。这次竭力的尝试已耗尽了她的元气。 “我走不动了,我爸妈都放弃我了,刚才你们在走廊上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妈是怎么骂我的,她说我一个大学生处女拿出去卖都值两三万,白白被男人睡了还倒贴钱,就是个没脑子的贱货。” 晏菲能说什么呢?只好学医生,给不治的患者投放安慰剂。 “他们只是一时生气,过段时间会想通的。” 姚佳惨笑:“你会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接到消息后一周才过来,一周之内他们把该想的全想通了,这决定也是两个人认真商量好的。我一点不怪他们,穷人家养孩子多不容易,他们把宝都押在我身上,现在输得一干二净,怎么能不尽快想办法回本儿呢?” 她果然什么都明白。 明白人不好糊弄,也就更难劝慰,晏菲选择做她的战友,替她声讨。 “养孩子又不是投资,就算他们这么想,你也不能把自己当成他们的赌注。” 姚佳漫无目的地凝望前方,忽然感慨:“菲菲,像我们这种女孩子,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你还好,父母一开始就没给你多少压力,我不一样,我爸妈为我放弃了生儿子,我销毁了他们多少希望啊,如果他们有儿子,兴许早发达了。” 晏菲不许她妄自菲薄,讥嘲道:“哪有那么容易发达?咱们村里那么多生儿子的有几家发达了?生个败家子带累全家鸡犬不宁的例子倒是不少。” 她更用力地握紧姚佳:“佳佳,你别胡思乱想了,战胜困难首先要面对困难,你不能逃避,振作起来吧,陪我走完通往罗马的路程,如果你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直到你能勇敢地站起来。” 奋斗历程是寂寞的,她不愿独自走这片荒原,想为自己找一个旅伴。 姚佳落泪了,紧紧抱住这位不离不弃的姐妹。 “谢谢你菲菲,你一定会成功的。” 晏菲习惯被她依靠,看到她这种表现,稍感安心,拍拍她的背心问:“好了,先说中午想吃什么吧,我也饿了。” 姚佳退后嫣然一笑:“我只想吃冰淇淋,哈根达斯的。” “干嘛吃那个,华而不实。” “以前没吃过,想试试,你愿意请客吗?” 上中学那会儿,学校流行的言情小说里“哈根达斯”是高频词汇,象征着浪漫、优雅、高端的小资情调,对小地方的孩子来说是个很有迷惑性的噱头。后来到了大城市工作,才知道那就是个普通的冰淇淋品牌,如今小超市里也随处可见,但她们仍舍不得买来吃,小小一杯就要二十多块,那是三天的早饭钱,太不划算了。 但二十多块对于友情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晏菲爽快答应:“行,一杯哈根达斯我还是请得起的,顺便我也开开荤,看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小资。” 她回到消化外科的护士站,见护士们和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正围着景怡说笑。白晓梅看到她便嬉笑招手:“菲菲你来得正好,金大夫要请我们吃哈根达斯呢。” 景怡为多喜的丧事请假数日,通常医生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他一走好几天,全靠同事顶班,回来必然得有所表示。刚才两个护士开玩笑说让他请吃冰淇淋,其余人听了都跑来起哄,哈根达斯也是玩笑中选定的品种。 景怡挨着记录她们指定的口味,问晏菲喜欢哪种。 晏菲诚实地说:“我没吃过,不知道哪种好吃。” 一个小护士夸张惊叹:“你连哈根达斯都没吃过啊。” 晏菲坦然微笑:“买那么贵的冰淇淋多浪费啊,够吃一顿烧烤了。” 白晓梅怕她难堪,争着说:“我来给你推荐啊,夏威夷果仁和抹茶、草莓的最好吃,巧克力曲奇也不错,你没吃过试试香草的也行,那个符合大众口味。” 晏菲想到姚佳喜欢吃草莓,就说:“那我要杯草莓的吧。”,又对景怡说:“金大夫,那么多您一个人提着怪麻烦,我和您一块儿去吧。” 景怡点头:“行啊,中午了,顺便一起出去吃个饭。” 白晓梅急忙插话:“金大夫,您对菲菲真偏心啊,为什么只请她吃饭?” 景怡失笑:“我还没说完呢,没事儿的都一块儿去。” “您就不怕被我们吃垮?” “这几天大伙儿替我站岗辛苦了,我得好好慰劳,今天对面那家牛排餐馆会员日,套餐都打七折,饮料买一赠一,满五百还送一块19寸的披萨,只要你们中间没有大胃王就吃不垮我。” 诚然他有能力请她们吃比那高级一百倍的佳肴,但他在医院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的小康男,花钱太豪迈势必崩人设,一言一行都得精细。 一行人开心地去餐厅大快朵颐,之后景怡领着女同事们去超市买冰淇淋,回医院的路上,他和晏菲不知不觉落单了,趁机问:“姚佳和她父母都好点了吗?现在谁在照顾她?” 他一上午都记挂这事,又不能事妈似的追着晏菲打听,这会儿时机正好。 晏菲装作岁月静好的样子:“她父母回去休息了,刚才我去看过她,说来也巧,我问她午餐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哈根达斯。” “那可真巧,诶,你该早说啊,早说我多买几盒。” “不用,把我这盒给她就行了。” 景怡买的冰淇淋本就比实际人数多五盒,预备回办公室撞见熟人时发放,都是同事,请客最好别请漏了。听说姚佳想吃,就想干脆再买几盒让晏菲带去给她。晏菲直说不用,追着他往大门外走。 阳光突然隐遁,浑浊的云层如厚重的青石板悬在半空,渐渐向地面下沉,分明是下雨的征兆。只见一些人群提前奔跑起来,有保安也有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行进方向朝着住院大楼。 紧接着两个勤杂工在不远处遥相呼应。 “不得了!住院部有人跳楼了!” “住院部哪儿啊?” “西侧,听说是从七楼公厕窗户上跳下去的。” 景怡姚佳停步观望,医院发生自杀事件,他们这些工作者不能等闲视之。 与此同时普外的护士长从医院外奔来,握着手机没命朝住院大楼跑,肯定接到了什么消息,路过时被景怡的目光惊动,改道直冲过来。 “金大夫!不好了!” 她叫得天塌下来一般,景怡直觉与跳楼事件有关,思路被她下面的话全面腰斩。 “你的朋友,上午换到特需病房那个,她刚刚跳楼自杀了。” 战栗的闪电扫荡景怡全身,略一失神,晏菲已狂奔冲向出事地点。 那里只剩物论沸腾的人群,以及水泥路上横流的鲜血,厚重的血浆涂满一地,乍看还以为哪个冒失鬼打翻了油漆桶,片片雨滴状的血迹向急救中心蔓延,伤者已转移至彼处。 她没有立即调头,视线被血泊中的几块小小的豆渣状灰白物质吸引,对医护人员来说那玩意一点不陌生,她迫切希望自己眼花,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红白分明绝无错谬,的的确确是人的脑组织,其中还夹杂神经、血管。 肝脑涂地的成语恐怕正源自类似情形…… 第34章 议论 不久急救中心宣布姚佳不治身亡, 据目击者称,中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她走进七楼西侧的公厕, 一个护士刚从隔间里出来就见她爬在窗台上, 没来得及呼喊,人已翻越窗框纵身而下。 医院为防止病人自杀, 病房和走廊的窗户一律安装防护网,单单漏掉厕所这一关,不过对姚佳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谨慎到一百分也防不胜防。 警察、记者,该来的都来了,唯独找不到姚佳的父母,一直以来她住院的事务都由晏菲料理,姚佳死后她静静坐在急救中心外的走廊上, 灵魂仿佛随着噩耗风化了, 剩下一具蝉蜕般的空壳。 她就像一只冰裂的杯子, 人们不敢贸然打扰,听说景怡和姚佳也有交情,又跟晏菲同一科室, 请他代为前往交涉。 景怡情绪也很低落,不遗余力地救助一个人, 这个人却在康复前夕自杀殒命, 功亏一篑的感觉令人抓狂。他明白晏菲遭受的打击远胜于她,看她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好似一吹即化的雪人, 犹豫了几秒钟才上前小心搭话:“小晏,你还好吧?警察已经来了,他们希望你帮忙联系姚佳的父母,调查报告上需要家属签字。” 晏菲的眼神宛如壶里的水,被他的声音震得微微晃动,转过头来,又恢复了平静。 “请稍等,让我把这盒冰淇淋吃完。” 她手里还拿着景怡买给她的哈根达斯草莓冰淇淋,握了这么久,打开盖子,冰淇淋已化成泥水,她用勺子舀着,有条不紊送进嘴里,口腔似乎和眼睛相通,粉红的甜浆入口,迅速转化成透明的咸泪,泄洪般涌出来。 看她流泪,景怡松了口气,哭泣是有效的减压手段,会哭的人才不致被悲痛的压强撑爆。 他坐到她身旁,与之间隔了三个空位,耐心等她吃完。窗外冷雨纷扬,狂风充当送葬乐队呼啸呜咽,没开空调的室内冷如冰箱,秋装比保鲜膜还单薄。 晏菲吃到一半,忽然喃喃自语:“记得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姚佳在小说上看到‘哈根达斯’这个牌子,都在想这冰淇淋是什么味道,可是小县城里找不到,就是有我们也吃不起。后来到了申州,到处都有得卖,我们也都工作挣钱了,但还是舍不得买来吃。今天姚佳让我请她吃冰淇淋,我就该想到的……” 景怡没受过穷,却对穷人无比怜悯,好比没当过兵的人,把上过战场的人都当成勇士,他向来认为不屈不挠与贫穷战斗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而父辈的罪孽又使得他对穷人怀着天然的负疚感,更不敢轻视他们。 他想安慰勇敢的女孩,又听她说:“我们都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到了城里也只能过下等人的生活,这种冰淇淋只有不为生计发愁的人才配吃,我们一直以不愁生计作为生活目标,可现实却给我们设置了太多障碍,姚佳大概是放弃希望了,所以到底没吃这杯冰淇淋。” 此时晏菲的外表与内心如同北极与赤道,怒火躲在冷静下熊熊燃烧,在她精细的思维里其实早预计姚佳会走这一步,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快速地将想法付诸行动。承受力脆弱的人,到寻死时却勇气倍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蠢。蠢人不需要脑子,所以死亡来临之际大脑主动弃她而去,由得她做个没脑子的糊涂鬼,好替阴间节省一碗孟婆汤。 “小晏……” 景怡一时组织不起语言,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晏菲知道身旁坐着的是与她来自不同世界的男人,尽管景怡谨小慎微地隐藏身份,有心人多少还是能通过他的言行举止猜出端倪,只是聪明地沉默而已。 早在认识之处,晏菲毒辣的眼光就将他彻底扫描,他从容、优雅、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气度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培养的。穿着没有logo但质地考究的衣服,戴着亲民的浪琴手表自在地与身家上亿的病人闲聊,开的奥迪A6在医生们的座驾里并不起眼,但从不像那些开奔驰宝马的同事有事没事抱怨国内医生收入低,听到国外同行的待遇就口水滴答。 这个时代不存在闲云野鹤的隐者,这样不计较不市侩不庸俗,折射不出社会的压力,隔绝了生存恐慌的人绝对有着常人无可比拟地深厚背景。 晏菲断定,景怡就算不是富二代,也是生在青云的官宦子弟,同事中没人清楚他的底细,反而佐证了这一推断。 这类人是她向往的目标,她像小船瞭望灯塔,憧憬着光环下的港湾,因此对景怡有着一份特殊的尊敬。但眼下,这尊敬变成了不服气,感觉他和他所在的阶层就是覆盖在头顶的浓云,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衍生出绝望。 “金大夫,你觉得这冰淇淋好吃吗?” 她语调柔软,景怡听不出内在的挑衅,态度十分怜惜。 “我味觉不是很灵,觉得跟一般冰淇淋没什么区别。” 晏菲笑了笑:“我也是,以前还以为它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呢,试过才知道这么普通,姚佳真傻,怎么会相信这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呢?” 被富人视之平常的东西,却被穷人奉若圭臬,这个社会就像一杯分层的鸡尾酒,表面荡漾艳丽甘甜,杯底淤积黯淡苦涩。 景怡只听出可怜,柔声劝慰:“小晏,节哀吧,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帮助姚佳,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晏菲深深叹息,仍吐不尽怨念。 “我不需要她的感激,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再好好看看我们这种人也是能够成功的,可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退缩了,让那些轻视我们的人看笑话,更认定,不认命的我们就会是这么凄惨的下场。” “人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姚佳也是,只可惜当时没人看住她,如果她能挺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别太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景怡很担心,悲观像流感,传染性极强,他怕晏菲感染姚佳的绝望。 他的善意消除了晏菲的敌意,理智恢复后,她重现名花解语的模样。 “对不起,金大夫,您不用担心我,我不像姚佳那么脆弱。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快会打起精神的。” 起身前,她恳求:“您能不能跟停尸房的人说一声,待会儿我想找些针线去替姚佳缝合伤口,总不能让她脑袋开花,开膛破肚地去殡仪馆,她父母是不会请殡殓师给她美容的。” 警方的调查尚未结束,他们还没能看到姚佳的遗体,听说她落地时腹部伤口炸裂,内脏暴露极为血腥,观者们描述时心有余悸,都说今晚恶梦难免,至于她脸部的伤情,更有好几个恐怖版本。人们极力堆砌各种血淋淋的语句,恨不得将《现代汉语词典》上的相关词汇依次使遍,纵然如此也不存在夸张成分,现实景象比起口头形容,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只有真心活腻的人会采用那种高台跳水的残忍姿势结束生命。 稍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不忍心让一个妙龄女孩以那种狞恶的面目上路,景怡诚恳地看着晏菲说:“我帮你吧,我的缝合技术比你好。” 这是来自上等人的垂怜,还是与生俱来的慈悲,也许二者皆有吧。 晏菲站起来,代替朋友向他鞠躬。 “谢谢你,金大夫。” 下午景怡利用空闲在太平间里为姚佳缝合了伤口,再过硬的外科技术也做不到天衣无缝,女孩的脑袋支离破碎,他用做拼图游戏的耐心和眼力,花了半个小时完成复原,也只能做到让熟人勉强认得出她。 晏菲守在一旁,像平时动手术那样为他传递工具,她一直低声抽泣,哭声闷在口罩里,也闷在景怡心里,形成块垒。 感情细腻真不是好事,太容易体察他人的情绪,也容易为他们所感,读书时导师曾说过,这个特质会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几乎所有治疗都伴随着痛苦,病人一喊疼你就狠不下心继续,如何能治愈他们呢? 他承认这是他的弱点,可他没经历过苦难,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让这颗心干燥强硬。 回到赛家,家人们正等他开饭,今天秀明、赛亮、贵和都得晚归,餐桌上只他一个成年男性,佳音盛饭时特地把他那碗米饭压得紧实些,他接碗时抱歉地笑:“大嫂,一半就够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千金已发觉丈夫不对劲,往常他下班后都会主动亲吻拥抱她,刚才面对她的拥抱却有点被动和勉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 家人们跟着关心,佳音问:“是不是医院出事了?” 美帆深入猜测:“是遇上医闹了吧?还是又有熟悉的病人去世了?” 景怡本不想传递负能量,回避不过,悻悻道:“中午有个病人跳楼自杀了。” 这可是个大新闻,够上市民版头条,餐桌上惊声四起。 千金忙问:“是谁啊?你认识吗?” 景怡要说不认识,不符合他目前的状态,如实说:“就是上次,我帮她请律师的那个女病人。” “摘除子宫那个?” “嗯。” 千金对此记忆犹新,也惦记着姚佳,放下碗正经追查:“她怎么会自杀呢?还是因为那个渣男?你不是请了戴律师帮她做什么鉴定吗,结果还是没能收拾那男的?” “好像不光是因为渣男,跟她家里也有关系。” 信息不对称的感觉很急人,珍珠忍不住插嘴:“姑姑您别一个人激动,具体什么事,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呀。” 千金正想跟众人分享,在丈夫配合下叙述了整件事的始末,经她详细报道,家人们参与讨论的热情更高了。 佳音很能理解穷人家女儿的处境和感受,心中满怀同情。 “这女孩子太可怜了,她怎么就这么傻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命还在,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忍过去,干嘛这么短视。” 美帆是鄙视居多:“她也太不自爱了,以为跪到尘埃里就能得到爱情,没有比这个更愚蠢的想法了。男人都是挑食的老虎,只喜欢追逐奔跑的猎物,不爱吃唾手可及的腐肉,女人应该高傲高贵才能调动他们的胃口,最不该做的就是为男人犯贱。” 千金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姿态,即刻揶揄:“二嫂,我觉得我二哥肯定不是老虎,是专吃腐肉的豺狼。” 美帆的黑眼仁立马消失了:“千金,我究竟对你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非要抓住一切机会讽刺我?” 景怡笑道:“二嫂别生气,她是在跟你开玩笑。” “过分的玩笑就是无礼!” 气氛眼看要僵,灿灿清脆的童音跳出来:“二舅妈,我妈妈发育迟缓,牙还没长齐呢,不磨一磨就痒得慌,您原谅她吧。” 千金像咬到了石头,猛瞪儿子:“你说谁发育迟缓?我发育迟缓能有你吗?” 灿灿面不改色地笑:“知道了,您怀孕时把双Q都献给了我,所以现在一切不合理的行为都是我害的,我应该为此负全责。二舅妈,以后妈妈再对您无礼您就批评我吧,谁让我是她的儿子呢。” 母子对面而坐,千金想站起来打他,被景怡拦住。 美帆不禁为外甥的机智鼓掌:“天哪,这孩子太聪明了吧,我听说遗传学证明,孩子的智商都随母亲,灿灿这算反例吧。” 珍珠帮衬:“灿灿是基因突变。” 灿灿诙谐配合:“没错,妈妈说过我是她体内的癌细胞发育成的,专跟她作对。” “吃里扒外的臭小子,你还敢帮着外人对付我。” 景怡又一次阻断妻子的攻势,抱住她笑哄:“你别乱说,二嫂和珍珠怎么能算外人呢?家人们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然后减去几分笑意当做严厉,责备儿子:“不过灿灿,你有点过分了,妈妈毕竟是妈妈,你跟她讲话不能太随便。” 灿灿笑嘻嘻朝母亲哈腰:“知道了,妈妈,我错了,请您拿出长辈的风度原谅我。” 佳音怕他们又闹开,借询问打岔:“那女孩子死了,医院会负责吗?” 景怡说:“人死在我们医院,多少会担干系。本来我们医院的病房窗户都安装了防护栏,就怕有病人自杀。那女孩儿是从公厕的窗户跳下去的,院长已经让人在所有类似区域追加防护栏,还说把他办公室的窗户也装上,不然他也想跳楼。一个月内连续两个病患自杀,我看他确实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人们自然追问上一起自杀事件,景怡连吴奶奶的事一块儿简要说明,又惹来一阵唏嘘。 珍珠对老年人的事不感兴趣,等大人们交流得差不多了,重新把话题带会到姚佳身上。 “那小姐姐自杀说穿了还是一个安全套引发的悲剧,要是当初上床时做好防护措施就没这回事了。” 十六岁的女儿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谈论性问题,这不为保守的佳音所接受,真想捏住她的嘴。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弟弟们还在呢?” “有什么嘛,他们又听不懂。” 珍珠顶嘴后专门问了问灿灿和英勇,灿灿笑着点头,意味不明,英勇迷茫呆望,莫名其妙。 美帆替侄女反驳佳音:“你别骂她,她说得很对,这种事本来就是女人吃亏,女孩子就得保护好自己。” “她还是学生,想这些还太早。” “早什么呀,如今的孩子都早熟,就是不进行实践也该提前储备相关知识,不止要学习避孕,还得学会如何应付性骚扰和强\奸。如今世道乱,类似案例可不少,大部分受害者都是因为家长和学校对这类事情不重视,平时对孩子疏于教导,致使孩子缺乏防范意识和技能,才使伤害有机可趁。” 景怡觉得这是个值得重视的热点问题,附和道:“二嫂说得很有道理,如今的孩子人小鬼大,我们医院的妇产科总有好多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堕胎,那阵势跟学校开联欢会差不多。” 千金狐疑:“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是姑姑太孤陋寡闻,初一那会儿我们学校就有个女生怀孕了,上体育课时跳马,肚子撞在鞍凳上,大出血,差点死掉,后来听说怀的是她爸爸的孩子。” 见家人们都唬得愣住,珍珠意识到她的表述太惊世骇俗,忙补充:“她不是她爸亲生的,她爸是个老光棍,娶不起老婆,领养了她,把她当成老婆的替代品,她八岁起就被她爸强\暴,来例假后就怀孕了,这些话都是老师们传出来的,肯定错不了。” 社会责任感强烈的姑父表示高度关切:“你们学校报警了吗?” “报了,那男的被抓去判刑了,那女生没人管,去了福利院。” 为显示自己见多识广,珍珠随即又举了个例子:“还有一个,是我们学校初二的女生,小叔叔也认识她,人长得挺俊俏,就是不学好,爱跟社会上的人混。上学期竟然怀孕了,她就背着家里去医院做手术,医生必须让家长签字。你们猜她怎么对付?” 千金猜模仿父母笔迹,美帆猜换去私人小诊所,景怡说:“她该不是花钱雇人冒充爸爸或妈妈吧?” 珍珠笑赞:“还是姑父了解钱的功能,所以说天底下没有钞票解决不了的麻烦。” 姑父是她除父亲以外最崇拜的男人,钱的光辉功不可没。 佳音不喜听她胡说八道,也受母性驱使好奇那女孩儿的动向,问:“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转去另一所中学,还像从前那么水性杨花,她爸妈早离婚了,都不管她,把她寄养在一个亲戚家里,钱倒是给得不少。” 少女谈论此事只是猎奇,成年长辈才会有深刻感触。 美帆气愤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叫水性杨花啊,这都是家庭造成的,畸形的家庭势必扭曲孩子幼小的心灵,所以做父母的人千万不能任性,得随时想着自己对孩子的责任,既然生下来就该好好抚养,否则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佳音赞同她的看法。 “动物也会把幼崽养到能独立觅食才离开,有的父母,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管,连动物都不如。” 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觉使用了不符合形象的激烈措辞,忙岔话补救。 “你们谁还要喝汤?” 只有胜利递出碗,这便引起千金注意。 “胜利别光顾着吃,你也该多学点避孕知识,凭什么这种事只让女孩子小心?你们男孩子也得负起责任。” 美帆听这话正合己意,不计前嫌地支持:“你这话太对了,我们国家在这方面的教育和舆论都是失衡的,只教育女人小心自爱,却很少教男人们别犯错误,就说避孕这件事吧,有的男人根本不具备起码的责任心,嘴上花言巧语,信誓旦旦要给女孩子安全感,结果连安全套都舍不得戴。对意外怀孕总抱着‘无痛人流能解决一切’的态度,不悲剧才怪。” 自从家人们开始合住,用餐时间也变长了,吃饭像举行圆桌会议,话题囊括国事家事天下事。胜利认为热闹固然是好,久之也没意思,尤其是女多男少的时候,婆婆妈妈的话听多了真会影响消化,于是采取闭目塞听。 此刻被姐姐点了名,只好憨笑敷衍:“你们放心吧,我绝不会出那种差错。想想看,堕一次胎好几百,一只安全套只需要一块钱,对比一下经济损失就知道何去何从。” 说完察觉气氛不对,忙补充:“我现在还没考虑这件事,你们问珍珠,我在学校从没和女生单独说过话。” 珍珠愿意为实话做证。 “没错,小叔表面看着是挺老实,都没个要好的女同学,上次三叔还劝他趁年轻抓紧时间谈恋爱,免得虚度青春。” 佳音习惯性数落:“别胡说,你三叔怎么会这样教弟弟? ” 胜利投桃报李地为侄女辩解:“大嫂,三哥就是那么对我说的,他还常常自鸣得意地跟我讲他学生时代的风流史,我看他就是当初太奔放,早早散尽真气,如今才沦为剩男。我不能跟他学,果子要自然成熟才健康,不能刻意去催肥,而且现实告诉我早恋通常是替别的男人养老婆,这么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干。” 美帆没想到一个豆蔻少年会如此精明,惊道:“你也太现实了吧,爱情是多么纯真美好的事物,特别是在你们这个年龄,爱就像长在清泉边的灵芝草一样纤尘不染,怎么能用铜臭味去污染它呢。” 珍珠协助嘲讽:“小叔的月亮星座是金牛座,纯正的金钱主义者,从小一毛不拔。上次他同学来家里玩,妈妈不在家,他还让人家自己掏钱买盒饭,铁公鸡身上都能刮出点锈来,他就是只不锈钢公鸡。” 千金也正直教训弟弟:“你不能这么抠门,不然以后谁愿意嫁给你啊。” 美帆和她很好地实践了“求同存异”,在批判吝啬上保持高度一致。 “就是啊,据我观察这个家的男人们对钱财都很大方,就是你二哥,也从不在钱上面跟我计较,你年纪这么小,更不能早早就养成小家子气,要知道最能为风度增色的就是慷慨。” 胜利辩白:“二嫂您别听珍珠胡说,我不是抠门,是理智,爸爸也说钱得花在刀刃上,不能总是浪费啊。” “你在课本上都学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同学来家里做客,请人家吃饭是常理,怎么能让人家自己花钱买盒饭呢?这多有损我们家的形象啊,你同学多半会以为是家里的长辈们把你教成这样的。” “我说煮面条和馄饨给他吃,他非要吃荷花饭店的烤鱼套餐,我跟他说那个不好吃他还不信,您说这多气人啊,我生气才让他自己掏钱的。” “不管好吃难吃,客人想吃的就该尽量满足,再说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为什么不迁就人家?你怎么跟你二哥似的,情商也太低了。你二哥也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事啊。” 美帆藉由小叔子的案例联想起一项研究课题,一本正经问众人:“我听说吃奶粉长大的孩子,大脑发育就是不如吃母乳长大的好,尤其是情商方面,总会有一定差距,你们听说过吗?” 她的言论出现泛自由化倾向,佳音试图救场,笑道:“不是吧,珍珠他爸小时候还没吃过奶粉呢,都是爸用米粉喂大的。”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美帆说完才警觉自己揭穿了皇帝的新装,幸亏皇帝本人不在现场。 她慌张地捂住嘴:“还好大哥今天不在家,不然我又闯祸了。” 胜利嫌她五十步笑百步,放下碗筷戏谑:“二嫂,您也不是吃母乳长大的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没吃过我妈几口奶,可也不会像您这样口没遮拦地贬低别人。” “我哪是贬低你呀,我是好心地帮你指正缺点,你这孩子,就这么不能接受意见?” “那真是谢谢您的好意了。我还得去写作业,先上去了。” 这是他继多喜的丧礼后第二次在大庭广众下和二嫂斗嘴,佳音想冷处理,望着他的背影问:“你不吃水果吗?” 当然得不到当事人回应。 在场只有景怡的情商能与她看齐,立刻笑着说:“水果最好等饭后一小时再吃。” 佳音心照不宣地微笑:“是,我一时没想起来。” 他俩的配合没能熄灭现场的火花,千金已开始替弟弟讨公道,抱起双手问:“二嫂,你今后说话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美帆生气:“我怎么就说话没过脑子了?” “你说什么不好?干嘛提他妈妈,不知道这样最伤他自尊吗?” 两位女士都嫌对方碍眼,争相离席而去,饭后景怡帮着佳音母女收拾厨房,又去二楼向美帆赔了不是,再回房哄老婆宽容忍让。 千金主管气愤的脑组织和金鱼是一个结构,不一会儿就想不起气愤的理由,倒是对跳楼的姚佳念念不忘。晚上景怡坐在电脑前写论文,她走过来靠住椅背,景怡一转动椅子,她就顺势坐在他的大腿上。身体做着调情的姿势,表情却很庄重。 “哥哥,那女孩子家里要是困难,你就捐点钱给她的父母吧,能帮一点是一点。” 景怡轻轻拍拍她的腿:“嗯,我明天去看看能不能见到她父母。” “你们科室那个护士怎么样了?” “谁?” “就是那女孩儿的好朋友啊。” “哦,她非常难过,我以前还以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小姑娘,结果她今天在太平间里一直哭个不停。” 景怡的情绪又被引入低潮,想换个话题,千金的同情心还在扩散。 “遇到这种事怎么能不哭呢。假如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会哭的。” 凝神两秒,忽然低头看着丈夫:“哥哥,我们来帮那女孩子念念经吧,听说自杀的罪孽很重,希望菩萨能保佑她早日超生。” 多喜过世后,慧欣送她一本《地藏王菩萨经》,说经常念经回向,能保佑亡者早生极乐。千金每天都为父亲念一遍经文,一遍一小时也不嫌累,今天想为不幸的短命女孩奉献一小时。 景怡夸这主意很棒,他的小娇妻常常能用简单有效的方法抚慰他的心情,只是这点就无人能够取代。 他们坐到茶几旁,展开经文,头碰头字正腔圆地念诵起来。 大雨如注,浸透整座城市,把人的心肝肚肠都浇凉了。距离姚佳死亡已经八小时,她的好朋友袁明美刚刚从学校归来,被猝不及防的死讯吓软双腿,哭倒在简陋的小出租屋里。 她的对面,晏菲正面向镜子仔仔细细化妆,描得又粗又黑的眼线使双眼犹如磨利的快刀,削金断玉,鲜红的双唇是千年鹤顶红,见血封喉。 袁明美没见过她化过这么妖冶的浓妆,仿佛一只闭关多年的妖精,精心勾勒好画皮,准备下山去吃人。 她很害怕又很着急,洞洞属属地对她说:“菲菲,我想去殡仪馆看佳佳。” 晏菲用棉签弹了弹睫毛尖端的灰尘:“明天再去吧,现在先陪我去办点事。” “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去办什么事?” “如果你想让姚佳瞑目,就跟我走。” 她起身打开冰箱,从冷冻库深处挖出一只塑料标本瓶,让袁明美过来拿着,瓶子里的物体状似过期的牛肉罐头,但刚刚成形的头颅手脚仍清晰可辨。 当初她把姚佳流产的胚胎一分为二,一半让景怡拿去做鉴定,一半继续保存在家里,这时该派上用场了。 袁明美捧着这恐怖的瓶子,像捧着烧红烙铁,双脚乱跳。 “你、你干嘛把这个拿到家里来!” 晏菲不说话,腾出餐桌,铺上雪白的挂历纸,将标本瓶放在上面,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摄。镜头闪过几十下方收手,她一张一张检查,让袁明美以美术专业的眼光挑选最具震撼力的照片。 袁明美寒心酸鼻,问她准备把照片发给谁,晏菲说:“还能有谁,当然是这孩子的亲爹。” “啊!你该不会、该不会想用这个要挟王列熙?” “要挟是个贬义词,我们是去伸张正义,这个胚胎和这份判决书就是武器。” 晏菲眼中闪着妖异的光,宛如黑云里腾挪的闪电。 作者有话要说:发这文时以为没什么人看,现在看到这么多读者好欣慰,这文大概挤不上榜单了,如果觉得好看请帮忙多多宣传~谢谢啦~ 第35章 复仇 她将入选照片打包发送至王列熙的电子信箱, 附带一份言简意赅的说明信,这说明她早已写就, 本打算等姚佳身体康复再行动, 此刻她自杀身亡,计划也须提前, 信件只消稍做改动,补充材料便可派上用场。 信的末尾,她这样写到: “一小时后在你家对面的肯德基见, 我讨厌不守时的人,你哪怕迟到半分钟,我也会直接登门拜访,如果你嫌出门麻烦,大可以请你太太泡壶好茶在家候客。” 威胁很奏效, 当她与袁明美不疾不徐准点到场时, 只见王列熙灰头土脸缩在楼梯下的阴暗位置。 她面无表情坐下, 掏出刚买的香烟打火机,她只在特殊情况下吸烟,这件道具有助于强化气场。当她的红唇离开烟嘴, 幽幽吐出一团白雾时,表情披霜挂雪, 眼神格外凌厉, 活像一只霸道的女王蜂。 袁明美知道她已调频至暴走波段,自觉与之相隔一个座位,而王列熙本就娄阿鼠问卦做贼心虚, 见此形状双腿抖瑟,强笑请求:“小晏,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太方便。” 晏菲说:“我又不想跟你说悄悄话,人来人往才有意思,再说这儿有吃有喝,我还没吃晚饭,小美,去帮我买份腿堡套餐,再来包大薯。” 王列熙争当跑腿,看他一副谄媚嘴脸,晏菲牙根做痒,特别吩咐他多要几包番茄酱。等餐盘送到,她慢条斯理将八包番茄酱尽数挤到装鸡块的纸盒里,盯着浓稠的红色酱汁问在座二人:“你们看,这像不像人血?” 袁明美只是陪衬,她的目标的是王列熙,这男人额头冒汗,明明心虚得目光回撤还拼命假笑:“小晏,吃饭就不要做这么可怕的比喻啦,当心倒胃口。” 晏菲学他假笑:“王老师任何时候都一副为人师表的口气,您好像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护士这行脓血烂肉断手断脚见得多,我在解剖室里也照吃不误。” 她拈起裹满茄酱的薯条塞进嘴里,边吃边对袁明美说:“明白我刚才为什么不让你看姚佳的尸体了吧?她落地时整个头像西瓜一样炸开,脑浆洒得到处都是,血浆粘在地上,就跟这番茄酱似的,擦都擦不掉。” 袁明美经不起她吓唬,马上捂脸抽泣,王列熙眼见晏菲刀锋出鞘,赶紧假做悲痛,死命揉眼眶,好歹揉出几滴鳄鱼泪,吊起哭腔说:“真不敢相信,她怎么会这么想不开,都是我不好,我太对不起她了。” 晏菲容他演戏,优柔魇饫地吃东西,白森森的牙齿撕扯鸡翅,再蠕动红唇细细咀嚼,俨然聊斋里的女妖,正精精致致品尝人肉。 王列熙没同她深交过,但从姚佳那儿听到不少关于这女人的非凡事迹,联系她现下的作态,活脱脱一个难缠极品无疑。他估摸她那口獠牙待会儿准得啃到他身上,真叫一个芒刺在背。 晏菲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方问他:“王老师,发给你的照片都看了吧?能说说感想吗?” 王列熙装糊涂:“我手机有问题,屏幕显示效果差,看不太清。” 晏菲立马掏出手机,亮出最直观的一张照片,手臂一伸,递到他眼面前。胚胎透明的粉红小手臂浮在防腐剂里,像进化中的蝌蚪,王列熙心惊胆战,脖子本能后缩,额头新添一层冷汗。 晏菲看透这孬种,量他翻不出自己手掌心,行若无事说:“我这儿有的是高清图片,你要弄不明白,我还可以从医学角度解说。这胎儿本身发育良好,如果能顺利生产会是个健康宝宝。可惜他亲爹管种不管收,只能再去阎王那里排队投一次胎。” 王列熙脸红筋涨地支吾:“我那……那都是情非得已……” 晏菲讪诮:“王老师是教语文的,古话说得好‘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你身为男人,自己的女人孩子一尸二命,总得有所表示吧。” 王列熙无法回避,哈腰点头:“明白明白,丧葬费算我的。” 晏菲鼻腔里蹦出个不屑的音节,说:“这是自然,但比丧葬费更要紧的是姚佳父母下半生的生计问题,她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那笔二十万的征地款,据我所知,这笔钱被你拿去了,今天来的目的是请你物归原主。” 这话她已在信里明确提出,王列熙自然要抵赖,他那些卑劣谎话晏菲半句懒待听,即刻打断:“那些钱是我亲眼看见姚佳从银行取出来的,至于怎么装进你的腰包,你我心知肚明。以为偷偷吃进去的就不用吐出来?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你骗姚佳买基金,拿她的钱装修你和你老婆的新房子,就不怕住进去以后闹鬼吗?” “你、你可别含血喷人啊,我什么时候拿过姚佳的钱,有证据吗?” 王列熙一耍无赖晏菲便迫不及待撕破脸,对付这家伙,她早嫌文明碍事,不趁机骂个酣畅淋漓难解心头之恨。 “王老师,你很聪明,知道转账会留把柄,所以让姚佳给现金,走法律程序我确实拿你没辙,但是,我压根不准备依法办事,法律是为人制定的,你这种畜生还不配。” 她兀自诮恨,腔调变得阴狠,猛地将餐盘一推,把手机摆在中央。 屏幕上是法院出具的亲子鉴定判决书。 “我没有你骗钱的证据,但你搞大姚佳肚子的证据要多少有多少,胚胎也能验DNA,这孩子是你的亲骨肉,任凭你巧言令色,扯谎扯出天来也推翻不了这个事实。现在法院的判决书已经出来了,刚才也传给你看过了,你今天最好老实还钱,敢说一个不字,我马上拿着判决书找你们单位领导和老婆岳父理论。嘿嘿,看你微博,最近正忙着评职称吧?堂堂人民教师干出这种苟且之事,还有什么资格在讲台上立足?我看别说职称,连工作你都休想保得住!至于你家里,听说你老婆是有名的母夜叉,我很想知道她会怎么惩罚你。” 王列熙一脚踩破马蜂窝,脸绿了,拼死嘴硬道:“少吓唬人,就凭你一个小丫头,不信你还敢乱来!” 晏菲呵呵轻笑,笑意越来越冷,妖气越来越浓。 “我想乱来的地方多了,不止通报你的家人领导,还会把整件事做成网页散布到互联网上去。最近网络水军正为业务发愁,我随便下个单,管保帖子满地开花。只消一个微博就能让你臭名远扬,网友最恨你这种黑心肝的感情骗子了,你等着被人肉引擎追杀吧。” “你、你敢……” “我当然敢,自古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一个农村来的小姑娘,没身家没地位,百无禁忌,为达目的,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你呢?你可是地地道道的申州人哟,还是吃皇粮的老师,无论哪张名片都光鲜好看,撕掉多可惜。不过呢,这只是我一己之见,或许你比较看中小利,认为名誉前途不重要,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千方百计把事情闹大,上网、找记者、去电视台,力求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不把你搞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我就誓不为人。” 她展露出货真价实的流氓气息,那玉石俱焚的狠劲,寝皮噬骨的恨意,驱雷策电,搅海翻江,吓得王列熙神丧胆落,看得出这丫头绝非虚张形势,教人不敢不信这个邪。真照她的路数使招,他非落得身败名裂,失业离婚,成为下一个跳楼者。 他不知第几次抹冷汗,直把额头上的皮擦得血红,低声下气讨降:“好吧,我想办法尽快还钱给她父母。” “还多少?” “二十万分文不少。” “不行!” 晏菲眉毛上挑,像两道拉满的弓弦。 “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逼死一个良家妇女还能一毛不拔了事吧?” 王列熙傻眼:“你的意思是还要我付赔偿金?” “别再逼我废话,那样我会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 “……你想要多少?” “放心,这种时候狮子张口没有意义,得照你的支付能力来。一星期后,准备三十万现金,少一毛都不行。” 王列熙的肩膀瞬间垮塌,混乱片刻后以相同速度坐直,脸红筋涨呵斥:“你别得寸进尺,三十万,够买我家的厕所了,开什么玩笑!” 晏菲闻言大怒:“姚佳的命在你眼里还不如厕所值钱?” 她抓起剩下的半杯可乐猛泼这混账头脸,再快马加鞭补一耳光,手掌震得发麻,但音效令人满意,店内的男女老少循声观望,七分好奇八分期待,已把这情形当做现场直播的狗血连续剧。 王列熙狼狈得头发眉毛一把抓,哆嗦恼恨地暽伺晏菲。 “你居然动手打人。” 晏菲轰地起立,居高临下又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尖喝骂:“打你怎么了?不服报警呀?要不要帮你打110?三十多岁的人还一副娘泡德行,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硬得起来,只配每天缩在家里舔老婆的臭脚,洗老婆的内裤!” 袁明美怕丢人,拉住她的手劝其冷静,晏菲使劲甩开,带翻整个餐盘,围观者中传来明显的嘘声,眼球更被这精彩剧情抓牢,连店员也忘记工作,拄着拖把看得意兴盎然。 晏菲旁若无人叫嚣:“我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能悲剧姚佳,我就能悲剧他,都是耍狠,他来阴的我来阳的,他杀人不见血,我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一面说一面又甩王列熙两耳光,打得他鼻孔飚血,斯文扫地,自己则鹰击毛挚,妖形毕露。 “姓王的,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打你的人就是我,有本事叫警察来呀!快叫呀!我巴不得去派出所,让这里的辖区民警记牢你这张猥琐的脸!还敢瞪我,等着,我这就给你老婆打电话,这场好戏正缺个特约嘉宾,你老婆最合适,她一来演出保证更叫座!” 她抓起手机,只是念出王列熙家的座机号便吓得他狼顾麕惊,慌张阻止时几乎哭出来。 “你别太过分!当初是姚佳自愿跟我的,我并没强迫她,凭什么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面对无耻之极的狡辩,晏菲不假思索啐他一脸口水。 “她是有错,可你的爪子也不干净,既然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如今她自杀死掉了,你是不是也该下去陪她?来来来,对面是人行天桥,你从那儿跳下去,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天桥下是川流不息的大马路,跳下去不摔死也会叫疾驰的车辆压扁,王列熙一个懦夫哪来这胆量。 一位旁观的小青年大致猜出纷争性质,对他这种有本事偷腥没本事负责的下流行径极端不齿,忍不住踩上两脚,故意对晏菲说:“姑娘这话不对,你让他跳天桥,万一掉下去当场摔不死,而是被车撞死,人家司机还要负责嘞。前段时间电视上刚报道过类似案例,法庭真会判司机过失致死罪哦,那样就连累好人了嘛,还不如让他自个儿抹脖子上吊干净省事。” 满堂哄笑,王列熙唯恐遭遇熟人,恨不能学乌龟缩头,七尺男儿身体佝偻,几乎钻到座位底下去。 袁明美见他们闹得太不像样,再发展下去不好收场,忍住羞耻说:“王列熙,晏菲话已说得很明白,你老实给钱我们就作罢,否则照她说的做,后果你自负。” 王列熙哭丧:“你们要我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不等于要我命么?小袁,求你行行好,我儿子还小,这个家要是毁了他怎么办?” 袁明美心软,一听这话没抓拿,晏菲可不吃他苦肉计,断然说道:“你儿子是刚结蒂的嫩黄瓜,今后日子长得很,只要自己努力,人生就是上坡路,越走越亮堂。姚佳的父母黄土埋半截,走得都是下坡路,相比之下,我们当然更同情他们!” “可是我真没办法凑出那么多钱,难道叫我去偷去抢?” “哼,量你也没那本事。你老婆家不是很有钱吗?你能骗姚佳的钱就不能骗你老婆的?” “我老婆是无辜的啊。” “没错,你老婆摊上你这个人渣老公是挺无辜,我们不能迁怒她,主意早替你想好啦,你去多办几张信用卡,教师职业信用好,透支额度高,你每张取现套现,凑三十万绰绰有余。” 这招数可谓敲骨吸髓,王列熙股战胁息全无人色:“这叫我怎么还啊,恶意套现是违法的……”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解决。” 当初王列熙抛弃怀孕的姚佳时也曾说过这句话,仇人当前,晏菲故意模仿他当时的腔调语气,力求以牙还牙。见他蜡黄个脸,如同见鬼一般,她躁乱的心终于感到一丝丝雪恨的快慰,人在做天在看,报应这东西真实不虚,尤其是对这样的人渣。 谈判告一段落,她们离开肯德基,叫了辆车回家。晏菲一进车厢便戴上墨镜,说要补会儿瞌睡,让袁明美别来打扰。 袁明美折腾半日,比她还倦,不到一分钟呼呼睡去,肥胖的身躯随汽车颠簸压上她瘦小的肩膀,压得她呼吸困难,而她任她压着,借这份重压寻回自身迅速消退的力量。从姚佳手术开始,她的神经便随时紧绷,一刻不能松懈,直到刚才在店里撒泼大闹,才将所有情绪释放宣泄。此刻她的身心仿佛挣脱风暴的小船,静静浮荡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马疲人倦,眼饧骨软,情愿化成一滩水,随波逐流,再不去抗争拼搏。 然而不可能,一劳永逸不属于她,属于姚佳,老天很公平,将永恒的安详留给死者,活着的人注定逃不开磨难考验,但即便如此她也会努力活下去,绝不做姚佳那样屈服于命运的失败者,她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第二天姚家父母在收到晏菲通知前来到工作地点找她,昨晚他们已经得知姚佳跳楼身死,将遗体领走,当时也曾情真意切抚尸大哭,可今天悲痛已雁过无痕,晏菲见到他们时,夫妇俩的双眼都闪着矍铄的光芒,女儿的死没能消磨二人的意志,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他们希望晏菲帮忙与医院交涉,向院方要求更多赔偿。 晏菲已切断与他们的瓜葛,心中再无一丝波澜,听到请求平静说道:“叔叔阿姨,我昨天去找王列熙谈判了,他承诺一周之内归还那二十万,还会多付十万赔偿金。” 姚母一愣,不满竟比惊喜更先登场。 “他害死我女儿,十万块就想了账?你就不会问他多要点?” “再多他就拿不出来了,我是以他的家庭和事业为威胁的,如果这事闹开,威胁就失效了,到时他可能连骗走的钱都不会归还,毕竟从法律上讲他没有任何责任。” 姚父的想法比姚母的更气人。 “他真的只赔十万?” 这是在质疑晏菲吃差价了,她的面色立时生冷了几分。 “你二老要是信不过我可以当面去问他,我也是让他直接把钱打进你们的账户,一分钱都不会从我手中经过。我虽然穷,起码的良心还在,不会想借死人发财。” 姚母听出讽刺,顾忌着还有求于她,忙哄道:“我们不是信不过你,是被坑怕了。” 看来姚佳舍去性命也不能消除父母的怨念,晏菲真替她不值,冷笑似霜花绽放:“放心,以后没人会坑你们了。” 姚母瞧出她的厌恶,但利益优先,仍假装糊涂地求她:“医院那边还是麻烦你帮我们去说说,我和你叔叔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谈。” “对不起,这事我不能帮忙,我在这里工作,不能处处跟院方作对,而且自杀属于个人行为,医院要负责也只会承担次要责任,你们觉得姚佳的命值多少钱就自己找医院要去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当初是你把姚佳弄来这里开刀的,说起来你也有责任。” “您如果这么认为的话可以请律师告我。” 晏菲对他们的不满已与对王列熙不相上下,王列熙昧心背德,坑的是外人,他们是姚佳的生身父母,却狠心地背弃了亲情。 她敌意尽显,姚父还试图周旋。 “小晏,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你和姚佳是朋友,难道不该帮帮她?” “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她被王列熙欺骗,意外怀孕,开刀,住院,这段时间都是我和小美跑前跑后照顾她,我们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朋友间能做到这地步够意思了吧。反而是她的家人,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抛弃她,现在她死了,倒急着出来讨公道了。就是不知道讨的是公道,还是拿她的命换来的钞票。” “你……” 姚父恼羞成怒,真实想法图穷匕见。 “你别以为我们不敢骂你,我女儿本来很老实听话,自从到了申州跟你住在一起才学坏的!” 姚母赶紧助攻:“就是,她从小就是村里出了名的野丫头,尖牙利爪的,到了外面更野得飞起来,回去我就跟村里人说,看以后谁还敢给她找婆家。” 晏菲接受他们的评语,她本来就不好对付,否则也不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姚佳没能倾吐的怨气,她来代言,也算给这出家庭悲剧化一个句点。 “您尽管去说吧,我家里也不希望我太早嫁人,我爸妈还想我多挣几年钱供我弟弟读研究生,因为我跟他们说了我只会找一线城市的土著男做老公,这种地方的人家都不时兴给女方彩礼。等你们拿到姚佳的赔偿金还有王列熙给的钱就应该足够去做试管婴儿了,请务必让医生做好筛查,必须保证生男孩儿,我在这里提前祝你们早生贵子。” 下午,景怡巡房后经过安全通道,从微张的门缝里瞥见一个小护士清瘦的背影。 “小晏,你怎么坐这儿啊?” 他推门进去,晏菲闻声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羞赧地微笑:“我觉得有点闷,过来透透气。” 嘲讽过姚佳的父母,她胸中怨气犹存,如同干涩的水泥阻塞情绪,使她不能像平常那样对同事病人保持亲切的微笑和足够的耐心,于是躲到无人处调整。 景怡以为她在考虑如何处理姚佳的丧事,却听她说:“我不会再管她的事了。昨晚我去找王列熙谈判,帮姚家把被骗的钱都要回来了,还让他多给了十万赔偿金,就当是替她偿还父母的抚养费。我已经尽到了朋友的义务,接下来的事应该由她的家人为她做。我想她父母总不能只拿钱不办事吧,就是家里养的狗死了,正常人也会帮忙掩埋的。” 为回应对方的惊奇,晏菲诉说了昨天在特需病房外与姚佳父母谈话的情形,她记性奇佳,那些冷酷残忍的话语还只字不差地刻在脑海里,能够倒背如流。 “当时我只顾着跟他们理论,没发现姚佳躲在一旁,她是听到父母的话才坚定了寻死的念头,从小被亲情严密捆绑的孩子,一旦被家庭抛弃,就像断了根的花草,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景怡做为间接听众也心底发凉,他不喜恶意揣度,尽力把人往好处想。 “她父母可能是一时的冲动,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怎么会没有感情,我还没见过真心讨厌孩子的父母呢。” 晏菲最讨厌他这种身边即世界的人,自己活得鸟语花香,就以为别人的苦难全是错觉。 “金大夫您一定没跟穷人有过密切接触,在贫困家庭里什么样的人间惨剧都可能发生,为争夺生存资源,亲生骨肉也会反目。姚家的父母把她当做理财产品,达不到预期收益就开始怨恨,在发现没有利用价值时就会无情地抛弃。” 她知道她这些话太阴郁了,不符合她给人的印象,绝对讨不来好,可就是憋不住。大约是潜意识里想试探景怡,看看他善良高洁究竟有多少纯度。 “说这些您一定会讨厌我吧,毕竟人们都热爱阳光正面的东西,刻意回避阴暗负面的信息,我平时也坚持做一个鸡汤女孩,穷人如果缺少正能量,更像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是现在我做不到。” 受出身造就,景怡的心胸比寻常人开阔,这点阴霾还装得下,坚持贯彻同情与鼓励。 “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发泄出来,这世界是有很多阴暗面,这点不能否认,可是我相信你有能力战胜它们。” 晏菲像赶蚊子似的飞快抹去眼角的泪水,笑和哭的表情水乳交融。 “是的,我和姚佳不一样,我从小就不信命,别人说我自以为是,一个专科小护士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多名牌大学出来的精英都很难在申州落脚,更别说我,过不了几年还得老老实实滚回老家。如今贫穷好像是一种罪过,就连姚佳那种211毕业的才女也觉得自己没有出头之日,为了能拿到教师编制,自甘下贱地去和有妇之夫鬼混,中了人家的圈套还怪自己命不好,只能靠这种下作的途径换取安定。” 景怡为了给她信心,语气坚定地说:“姚佳太自卑了,一个贫困乡村出生的女孩子,能在教育资源不平等的情况下竞争过大城市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还能应聘到申州的学校教书,还不够优秀吗?这已经是很值得骄傲的事了。一个人的自信不是靠别人给予的,自身价值也不需要他人来评判。贫穷更不是罪过,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风气才会滋生罪恶。” 他成功刷新了在对方心目中的印象分,晏菲端详他几秒钟,含笑赞许:“金大夫,您真的很正直,我很少见到您这样言行都奉行正义感的人。” 她的真诚为容貌镀了层金光,忽然间国色天香起来。 景怡连忙谦逊:“我只是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远远比不上你。” 相互恭维很滑稽,二人都笑了。 见她心情好转,景怡继续为她打气:“早点打起精神来吧,我想这件事以后你一定会更坚强。” 背后的门突然呼啦开了,白晓梅走进来,好似一只点碎湖面的蜻蜓。 “金大夫,菲菲,上班时间你们还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啊。” 这玩笑使励志场面顿显尴尬,晏菲忙说:“哪有啊,是我先来的,金大夫看我难过,过来安慰了几句。” 景怡更淡定,正经吩咐白晓梅:“晓梅你来得正好,我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移交给你了,好好安慰小晏,我先回办公室了。” 他走后白晓梅果然兢兢业业拿着接力棒劝解晏菲:“菲菲,事情都发生了,你别太难过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晏菲点头:“我知道,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影响工作的。” 看她无恙,白晓梅八卦心又起。 “我发现金大夫真的很关心你啊,你看你才来了多久,就和他那么亲热。” “你可别胡说啊,这种话影响多不好。” “知道知道,我就是提醒你,咱们医院有不少八婆,金大夫是已婚男人,你跟他走太近,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知道,会注意的。金大夫是个好人,我不能影响他。” 晏菲的态度郑重其事,并且表里如一,景怡本着善心帮了她不少忙,她得知恩图报。 白晓梅赞同她对景怡的评价:“那是,都说了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活菩萨,待人也很大方,经常请我们吃好吃的,我们都说能嫁给这种男人才叫有福气。” 晏菲被她撩动好奇的触须,趁机问:“你见过金大夫的太太吗?” “没有,以前有同事去金大夫家玩看到过,说他太太看起来挺小的,像个在校的大学生。” “还有人去过金大夫的家啊,他住哪儿啊?” “在清安一个挺老的电梯小区,环境还可以,房子不大,也就八十多平米的套三,不过他是本地人,买房早,享受了房价上涨的红利,当年几十万的房子,如今少说上千万了。” 景怡回国工作后为掩饰身份特地在清安一座普通公寓楼里布置了一个家,想在单位营造融洽的人际关系,不能完全对外隔离私人信息,要知道神秘感过了头就是不合群,因此每隔一两年他都会邀请同事们去“家里”做客,千金也会协助他招待客人。 晏菲没实地考察过,以为真是她判断出错,笑道:“自己住的房子再增值也没用啊,我还以为他是个富二代,住在高档的花园小区呢。” “我们这儿好多人怀疑呢,可他那人太低调了,吃穿用一点不招摇,估计就是个中产阶级出生的小康男吧,因为家教好,看起来层次很高。” “像这样的已经很难得了,真羡慕他太太啊,他对外人都那么温柔,对家里人肯定更不用说了。” 两个姑娘一道感叹,白晓梅继而想起一件事。 “菲菲、菲菲,跟你说个事。放射科的李智伟对你有意思,这两天不停缠着我要你的微信,刚才又来找我了,你说我要不要给他?” 那个李智伟晏菲见过,走路肩膀一耸一耸,说话粗声大气,还爱对病人翻白眼,不是个品行厚重的人,白晓梅一说完她就干脆拒绝:“算了吧,放射科是医院最没前途的,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公年轻轻就混吃混喝等退休。” “他是申州本地人,家里有婚房,他自己又贷款买了辆丰田,你跟他结婚就有车有房啦。” “那都是他的婚前财产,你没研究过新婚姻法?今后要是离婚他的房子车子都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怎么还没结婚就想离婚?” “这是风险评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白晓梅有些泄气:“上次介绍个外地公务员,你嫌人家穷,这次是个本地医生你也看不上,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我吃的苦够多了,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不仅有钱,还得有良心。有良心的穷男人是鸡肋,食之无味,有钱的渣男是毒、药,沾上就肠穿肚烂。只有德财兼备的男人是灵丹妙药,女人吃了能长生不老。” 晏菲解释的同时顺便教育白晓梅,虽说她是本地人,家境也不错,可条件好的女孩更容易被坏人盯上,结婚是为自己寻找幸福窝巢,被别有用心的男人骗去搞扶贫工程,那可得不偿失。 白晓梅深以为然,声言准备把婚事交给父母做主,他们打拼大半生,能拼出比较舒适的生活,眼光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都说做男人累,我觉得做女人更累啊,旧社会女人只要看家带孩子,现在不止要当家里的保姆,还得自带饭票,养家糊口,你说女人的地位是提高还是下降了?” “哈哈,就因为男女平等,才更得擦亮眼睛找对象,不然找个拖后腿的,这辈子更累了。” 第36章 不满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进入深秋,太阳站岗的时间越来越短, 早上八点还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半个多月秀明不是凌晨四五点跑去市场收建材, 就是接近天亮回家,歇到中午方起, 周日这天终于恢复正常作息,与家人们一块儿吃早饭。 今天家里的上班族凑巧都休假,早餐时人到得很齐, 只缺席了一个。 秀明问景怡:“千金还没起床吗?” 景怡说:“她昨天睡得有点晚,这会儿还没醒呢。” 他对大舅哥的判断历来万无一失,接着就听他寻晦气。 “她晚上都干什么了?去别人家偷电灯泡吗?” “她正在追一部连续剧,因为太精彩了,一口气看到凌晨三点钟。” 美帆饶有兴趣地问:“什么连续剧这么精彩, 推荐给我, 我也去看看。” 听说是新版的《流星花园》, 珍珠鄙夷道:“什么啊,那剧我都不爱看,尽是些老掉牙的梗。” 美帆笑道:“我听说拍得还是很不错的, 你姑姑可能把那女主角的经历当成个人自传,所以特别有亲切感。” 珍珠嫌二婶的讽刺力度不够, 加一把柴:“人家那女主吃苦耐劳, 从没想过当男人的寄生虫,哪儿像姑姑啊。” 点火的代价就是被母亲呵斥:“你又开始了,嘴皮子翻这么快, 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也这么敏捷?” 秀明对千金的不满早阗溢了,今天正好腾出精力来教训,吩咐众人:“都先别吃了,灿灿,去叫你妈妈起床,就说家里人都等着她吃早饭,叫她赶紧下来。” 贵和帮着佳音劝说:“大哥,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千金本来就是夜行性动物,不到太阳偏西不会起床。” 秀明毫不妥协:“我们家没出过那种动物,她是结婚后才养成这种坏习惯的,让她搬回家来住就是帮她改正。这二十多天里我还没见她在早上10点以前起过床,她以为自己过的是美国时间吗?” 扭头指示灿灿快去。 灿灿为难:“大舅,我去了妈妈也不会理我。” 孩子说得是实话,秀明不忍难为外甥,对景怡下令:“那老金你去,是你把她养成这样的,你要负责纠正。” 景怡怨他乱发人来疯,皱眉道:“今天就算了吧,总不能让大伙儿都饿着肚子等啊,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凉了拿去热就行。” 秀明说话时听到咀嚼声,只见赛亮还在不慌不忙吃饭,忙严肃喝止:“小亮,你没听到我说话吗?叫你先别吃。” 赛亮只当刮耳旁风。 “我还要出去办事,没时间等她。” “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妹妹重要?” “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一个人直率的程度与受欢迎程度往往成反比,而一些大实话说出来准会树敌。 美帆急忙补救,故意大声埋怨丈夫:“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灿灿倒不认为赛亮的话有错,礼貌询问:“二舅,您又接到新案子了?” “嗯。” “能说给我听听吗?我最近正在看一部讲法律常识的书,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贵和不齿二哥的冷漠,抢话挖苦:“别缠着你二舅了,律师都很忙碌,要匡扶正义惩治邪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琐事上。” 他的伎俩还不足以扰乱赛亮的视听,赛亮三下五除二刨光碗里的饭,起身向水槽走去,顺便跟佳音道谢:“大嫂,辛苦了,碗我自己洗吧。” 佳音忙说不用,美帆也嚷道:“你别洗了,待会儿我给你洗,真是的,自己的老婆就坐在跟前,他怎么就看不见呢。” 珍珠借机奉承:“二叔是怕您伤手吧。” 赛亮连借花献佛也不愿意,立马否认:“不是,我不想因为让她帮忙洗了个碗就好像欠了天大的恩情,所以干脆自己洗。” 美帆一听又急了:“我什么时候把洗碗当做对你的恩惠了?你这人太可笑了。” 赛亮就像扰边的匪寇,滋事后潇洒撤离。秀明捡起被他打断的话题,威逼景怡:“好了,老金别磨蹭了,去叫千金下来。” 景怡的笑脸挂不住了,低声埋怨:“你这样有点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了?难道看着自己的妹妹做猪才正确?我们家不是猪圈!” 景怡即刻严正抗议:“你说谁是猪,老赛,你也是做父亲的人,孩子们都在就不能文明点?” “你不去叫是吧?我去!” 秀明不跟他废话,即使妹妹是只暴躁的母老虎,他也要亲自深入虎穴去捉拿。 他摆脱家人们的重重阻拦直奔三楼,闯入卧房,床上横着一个圆鼓鼓的铺盖卷,里面的懒熊还在冬眠状态。 他见状就来气,合住的这二十多天里,妹妹依然故我地保持懒惰,父亲的丧事结束后她要么呆在家里混日子,要么出去和朋友吃饭逛街。秀明起初还体量她新近丧父,需要休整,现在家里人都脚踏实地开始新生活了,她还死性不改,叫他如何不急中生怒? 再这样下去爸会死不瞑目的。 “千金,起来吃饭。” 他走到床边,声如洪钟地吆喝,千金从梦境里一脚踏空跌回被窝,感觉比溺水还难受,烦躁抱怨:“吃什么呀,你们先吃,我再睡会儿。” “睡什么,都八点半了,再过一会儿就中午了!” “大哥真是文盲,八点半到中午之间能是一会儿吗?” “你起不起来!” “你出去啊!” 她好似大青虫不停蠕动,秀明的耐心也像树叶很快被啃个精光,揪住棉被狠命一扯。 千金裹在粉色丝绸睡裙里的丰满身躯暴露无遗,那白花花的大长腿看起来挺诱人,秀明的男性本能受血缘屏蔽,只觉得那两条腿是好吃懒做养成的猪蹄膀,越看越火大,抓住她的手腕往床外拖。 “给我起来,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睡,回来这半个多月干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吗?” 千金彻底惊醒了,小时候大哥也曾用这招整治过她,而今羽翼丰满,她的怒气更比当年强盛百倍,伸出爪子随手往他手背上狠挠。 “大哥发什么神经啊,干嘛跑到我屋里来闹事!” 她采取暴力抵抗,秀明也进行暴力执法,兄妹俩就在床边抓扯起来。 “你给我起来!下楼吃饭!” “我不!” 围观者手足无措,景怡则像拔了引线的地雷陡然爆炸,冲上去一把推开秀明。 “你干什么!放开她!” 好脾气不代表没脾气,赛家老大最精通如何激怒他,从小到大两个人没少起干戈,秀明作为常胜方从不把他放眼里,训他跟训孙子似的。 “老金你脑子被屎糊了吧,还想护着她!” 景怡觉得他的JP程度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光洁的印堂现出竖纹,义正辞严道:“她是我老婆我当然得护着,有你这样做事的吗?随便跑到别人的卧室,掀别人老婆的被窝,这是十足流氓的行径!” “我是她大哥,怎么会是流氓!” “是,你是她大哥,可她现在是我老婆,我的管区,我的领地,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准对她拉拉扯扯!” “你……” 景怡好几年没这么动怒了,顾家男人把家人看得重于一切,绝不能容忍妻子受辱,不惜与粗暴的老冤家正面抗衡。 “看过动物世界吧?野生动物都有自己的生活区域,外来生物都是入侵者,会受到主人的强烈抵抗,你现在就是我们家的入侵者,再敢对我老婆动手动脚,我就对你不客气。” “你不客气能怎样?要动手吗?好啊,来啊!我早看你不顺眼了,把我妹妹扭曲成这样,我早就想揍你了。” 秀明对他的怨气也越过了临界点,真心想诉诸武力,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动手。 家人们怎敢怠慢,堵的堵,扯的扯,不足三十平米的卧室挤成了蜂房。 千金不懂秀明的心思,跳脚大骂:“大哥真是疯了,大清早耍什么威风啊,在外面受了气不敢发作,到家里人面前来耍横了是吧?你敢动我老公一下试试,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秀明一片苦心逐流水,更是气急败坏:“臭丫头,你在跟谁讲话!爸生前你是怎么跟他保证的?他对你提的要求你都做到了吗?” 他祭出多喜的牌位,千金顿时失势,人要是讲理,自然蛮横不起来。 兄妹俩转为用较文明的方式争吵。 “爸要你一年内学会自理和独立,你现在还是游手好闲,哪有一点改过自新的样子?” “改正总需要时间嘛,这还没到一个月呢,你着什么急!” “起步就这么艰难,还敢指望你后期发愤图强?” “我又不用养家糊口,要那么强做什么?” 佳音挤到中间劝说:“千金,你大哥是为你好,你多体谅他一点。” 千金不领情:“再为我好也得尊重人啊,一来就骂人,还想打我老公,这两年除了美国总统特朗普,我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人!” 贵和明白大哥和妹妹的心意隔了九曲十八弯,谁都当不了他们的翻译官,不如放弃沟通,只求和平。 “千金,行了行了,大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少说两句吧。大哥也是,这丫头什么德行你也该了解,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您想一下子把一块红烧肉变成椒盐排骨,那是不可能的。” 秀明和千金同声反驳:“了解就该忍耐吗?” 面对同样的批评,兄妹俩还是很团结的。 吵了一架,秀明也饿了,待会儿还要上工地,不能再耗下去,再向千金提出警告:“总之从今天起你必须给我勤快起来,别像猪一样懒惰!” 千金音量持续走高:“我就是变成猪,你也管不着!” “你是猪,你丈夫就是饲养员,老金,年关要到了,你要是不想让你老婆被我们宰了灌香肠,就趁早帮她活出个人样来。” 众人大军过境般走个精光,灿灿也尾随大舅离去,临走时还冲母亲翻了个白眼。 千金望空追骂:“太过分了!爸爸刚走就开始欺负我!” 景怡也忘记肚量,为她助阵:“:好了别跟这种人呕气,我早说他是个地痞流氓,你还怪我诋毁他,刚才那些话是人说的吗?” “哼,地痞流氓有什么可怕的,我就不吃他那一套,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秀明出门上班,把早餐风波一并带走了,家人们各自安排周末。 景怡加了两天班,准备和妻儿在家休息,发现地板上积了灰尘,拿出吸尘器来清扫。入住赛家以后当年学习的家政技能重新派上用场,下班后总要花一个小时做清道夫,才能保证家人能有整洁的居住环境。 这样没什么不好,做家务很消耗体力,就当去健身房锻炼了。 他精细入微操作吸尘器,寻思抽空把家里的扫地机器人搬过来,这样就能节省出扫地的时间去擦洗窗户和家具,当初搬家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打扫到沙发边,吸尘器被千金的双脚挡住去路,她正津津有味玩手机游戏,听景怡轻声说:“老婆,把脚稍微抬高点。”,方才注意到辛勤劳作的丈夫 “你怎么又吸地啊,前天不是刚吸过吗?” “经常打扫才不会脏,以前在家陆阿姨可是每天吸地的。”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 千金回忆片刻,嗔道:“陆阿姨是干这个的,你又不是,平时上班够累了,在家就歇会儿吧,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说罢抢走吸尘器,生怕丈夫再操劳。 看她这么心疼自己,景怡自然很甜蜜,问她:“老婆,你要喝咖啡吗?我去煮。” 他喜欢喝咖啡,制备了一整套传统的蒸馏器具,搬家时别的家什都没带,就带了这个。 千金拿起装咖啡粉的罐子摇了摇。 “没有咖啡粉了,得现磨。” 她去磨咖啡豆,景怡去做准备工作,发现冰箱旁的桌面上有一个白色杯底印,是倒牛奶时留下的奶渍,干成这样至少得两天,也就是说他前天去医院以后千金就没擦过桌子。 他想妻子是个马大哈,估计没看到,悄悄用抹布擦干净了。 这时灿灿气鼓鼓从他的卧室冲出来,对千金叫嚷:“妈妈,请您到我房里来一下。” 千金莫名其妙跟去,见他指着乱糟糟的书柜责问:“您看了我的漫画为什么不放回原处?就这样乱七八糟地塞在柜子里,边角都起皱了。” 千金很反感儿子的张狂,反问:“书买回来看本来就会旧,又不是搞收藏,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用了人家的东西就该还原,更不能因为不是自己的就随便糟蹋!” “你这小子,别忘了这些漫画都是我出钱给你买的。” “您是出资人,但这些书的所有权在我这儿,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妈妈不仅不尊重我,还乱扔乱放,处处展示恶劣的生活习惯。” “我哪里恶劣了!” 灿灿不怕母亲逞凶,继续提出新抗议,带她走到客厅的沙发前。 “您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零食碎末都掉在上面,前些天都是我给您清理的,这两天我故意没管,看看,伸手随便一摸就能摸到渣儿,您就不怕引来蟑螂吗?” 随后又带她去看鞋柜,柜子里的横七竖八摆着几十只女鞋,形同乱葬岗,门一开就飘出难闻的汗臭。 “看看这鞋柜,我和爸爸的鞋都摆得整整齐齐,只有您随便乱扔,穿完以后也不知道放除臭剂,一开柜子全是您的脚臭。” 千金积羞成怒:“你爸爸还没嫌我呢,你凭什么叽叽歪歪!” 灿灿不像她只会撒泼,板着小脸,像个严肃的教导员。 “做人要有公德心,这不是您教我的吗?我们在同一个区域生活,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也是对他人的尊重!以前家里面积大,又有陆奶奶收拾,还能相安无事,现在房子缩小了好几倍,您再这么邋遢,我和爸爸都会受不了的!” 千金无力还击,回头问正在观察事态发展的丈夫:“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也受不了我了?” 景怡懂心理学,明白夫妻关系才是家庭关系中的第一顺位,遇事都站在妻子一方,批评儿子:“灿灿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讲话,说了多少次,对长辈不能没礼貌!” 灿灿态度稍和:“我已经很有礼貌了,爸爸,《汉语词典》上说尊敬和屈服是两个意思,我尊敬妈妈,但不能屈服于她的恶习。而且我认为妈妈变成这样爸爸也要负一定责任,您早就清楚她的坏习惯,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批评纠正,妈妈才会习以为常!” 话音未落左肩就被母亲狠推一把。 “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是不是你大舅教的?你才跟他住了几天就被他收买了!” 灿灿弹射臧否,擘肌分理:“大舅说得一点没错,我很感谢他能直接指出我们家的缺点,如果爸爸也能像他那样是非分明,妈妈就不会变成这样!以前我没有对比,还不觉得妈妈有多差劲,搬到这儿以后每天看大舅妈是怎么照顾家人的,我才发现妈妈根本不配做妈妈!” 儿子竟然为老冤家站队,景怡登时火了。 “灿灿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我是恨铁不成钢,她要是别人的妈妈,我才懒得说!爸爸看到别人的妻子那么贤惠,自己的妻子这么懒惰,心理就不会不平衡吗?” 孩子的想法很正常,傻瓜才不会区分好坏优劣,同样是人,大舅妈能做到的,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不能做到?他们家比大舅家条件好得多,为什么女主人反比人家差得多? 时事造人,都是爸爸疏于管教,才让“妈妈”徒有虚名。 千金习惯和儿子吵架,火气都在正常范围内浮动,此时听他把抨击点放到丈夫身上,燃点顿时抬高了,抓住灿灿想要抽他,碍于丈夫“不能对孩子使用暴力”的教导,转念将他推到墙上,逼到跟前凶恶喝斥: “小子,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跟你爸爸讲话,你对我放肆可以,但不许这么对他。虽然你是我生的,但有一点得搞清楚,如果没有你爸爸,就根本不可能有你,我是因为爱你爸爸才甘愿生下你,不然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生孩子,你得对他心存感激懂吗!?还有,这家里我和你爸爸才是主人,别人家的孩子是小皇帝,那跟我们家没关系,在这个家你爸爸是太阳,我是月亮,你只是颗卫星,必须服从我们!” 这下灿灿明白自己不能冲破父母的联邦阵营了,沮丧地转身离去。 “跟妈妈说话太费劲了,我真想快点独立。” 千金追着骂:“好啊,明年我们就送你去上中学,反正你们老师说你的智商已经达标了,早点给我滚出去独立,我还能清静点!” 灿灿走到卧室门边回头恳请景怡:“爸爸,您如果爱我就赶紧让妈妈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那样她才会清醒,知道谁才是家里的落后分子。” 冥顽不灵母亲,包庇纵容的父亲,这个家真不是说理的地方,他太孤独了,想尽快争取一位盟友,妈妈这厂商不靠谱,出产的产品质量还是过关的。 千金真想掐他一顿,追上去,房门啪地关闭,险些夹住她的手指。都说孩子是上帝给母亲的礼物,这个儿子八成是上帝在愚人节那天发货的。 “我早说孩子太聪明了不是好事,你看他都成精了!” 她向丈夫抱怨,气他家基因太好,过犹不及。 景怡能做的就是泥水匠,抹完妻子的西墙,回头还得去抹儿子的东墙。早知道合住会带来麻烦,这不,家庭矛盾已经开始增多了。 千金发了一通脾气,理智稍稍恢复,整顿一下思路首先弯腰曲腿抱着自己的右脚嗅了嗅,她每周都会去上一堂瑜伽课,身体柔韧性很好,做这个姿势毫不费劲。 “我的脚不臭啊,为什么鞋柜里味儿那么大?我没买过质量差的鞋子啊。” 景怡笑道:“再好的鞋都会臭脚,这鞋柜又不通风,闷久了当然会臭,放点除臭剂就好了。” 千金再去打开鞋柜,正视后才发现里面真的乱得发指,以前在家进门脱鞋后陆阿姨都会帮她摆放整齐,导致她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她无奈地取出鞋子,一双双摆好,又发现家里没有除臭剂了,得出去买,也不知道镇上的超市有没有专用的鞋柜除臭剂。 景怡说:“不是要煮咖啡吗?把咖啡渣烘干装在纸包里放进去就能代替了,总不能为了买个除臭剂特地出趟远门吧。” 千金起身拍了拍手,去为吸尘器更换吸头。 “你去煮咖啡,我用吸尘器清理一下沙发,免得那小子回头又找茬。” 景怡望着她重拾笑容,妻子是知错能改的小天使,只有他能看到她的优点。 晚上十点,秀明下班回家,家门外的路灯坏了一个月还没修好,他决定明天去镇政府投诉,进门时景怡正提着垃圾袋出来,冤家路窄,空气密度瞬间增大了。 “你在干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说老金,你大小也是个博士,又是富二代,怎么尽干这些下贱的事?” “我在为家人服务,你觉得照顾家人很下贱?老赛,我们都知道你这人良心不发达,可这么说也太对不起两位嫂子了吧。” “你少给我鬼扯,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还给我装糊涂。今天非当着爸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秀明继续早上的课题,见胜利在客厅窗户后晃悠,就冲他吼:“胜利,过来!” 胜利召之即来,奉命去召唤二哥三哥。 秀明先把景怡带到集会地点——赛家屋后多喜的坟前。 十天前良辰吉日,赛家人在阴阳师父协助下为父亲安坟,因是临时性的,只用青砖砌了个小冢存放骨灰盒。墓碑也是瘦长形的,宽一尺高三尺,只刻了多喜的名讳。家里人怕不够美观,还在周围放了一排花盆,坟后种了一颗两米高的柏树,等将来迁坟时一块儿迁走。 景怡与大舅哥相看两厌,在坟前背面而立,几分钟后贵和先来了,对秀明苦恼道:“大哥,什么事啊,还非得到这儿说。” 秀明也对他不满:“是你妹妹的事,亏你还是千金的双胞胎哥哥,她都变成那样了你还不着急。” “她现在挺好啊,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不用上班还不愁钱花,我都想像她那样。” 贵和正被一个烂项目折腾,刚刚还在屋里改图纸,郁闷下觉得被包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秀明防微杜渐,不能放过一点好逸恶劳的倾向,严肃责备:“你小子是不是想吃软饭啊?我看今天也得整顿一下你的思想。” “要整顿思想你该跟当事人说,撇下千金把我们几个叫来有什么用。” “她就像那个超级细菌,青霉素都杀不死,只能先设法改变她的生存环境,当我们一致对她施压,她才会转变态度。” 景怡转身怒斥:“你能不能别用这么恶毒的比喻?我记得你当初语文考试总不及格,现在是在哪儿学了这么多修辞手法?” “她是我妹妹,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她?都是你逼的。” 胜利匆匆出现,及时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大哥,二哥不肯来。” “为什么?” “他说不关他的事,不想浪费时间。” 秀明料到赛亮没这么自觉,马上致电传唤。 “老二你为什么不过来。” 赛亮并非好战分子,律师的耐心怎可能不好?很多时候他都尽力以理性应对周围人的无理取闹,这时也隐忍地说服大哥。 “大哥,千金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要管也该由金师兄来管,你干嘛老想插手别人家的事?” 秀明对理性和冷漠的概念一贯很混淆,凶狠威胁:“她现在污水回流了,作为她的娘家人,我们得想办法对她施行净化,你快过来,怎么?还要我亲自去请你?” 赛亮想维持和平,只得勉强前往。 秀明在父亲坟前慷慨陈词:“老金,今天当着爸和我们几兄弟的面你就给个准话吧,到底准备怎么帮千金改正。” 景怡觉得他就是个跳梁小丑,面无表情讥嘲:“我还没考虑好,麻烦你给理个头绪吧。” “这事能有你动手术复杂?连个头绪都没有!” “我太太又不是肿瘤,你总不能要求我把她一刀切除吧?” 贵和以为景怡被逼急了,登时慌张,赔笑道:“当然不能切!就算她是恶性肿瘤,也请你想办法把她恢复成良性的。” 胜利发愁:“这太难办了,姐姐可是顽固性的,得进行多少放化疗啊。” 秀明倒很乐观:“你姐姐出嫁前还没恶化到这种程度,现在回归良好的生活环境,还有康复的希望,但得下猛药。” 赛亮真替这帮人的语言能力担忧,说了半天还没切入正题,何来的正式? “大哥,麻烦你快点开处方,我还急着回去办公呢。” “我是请你来看戏的吗?你也得发表意见!” “我没意见,千金已经嫁人了,生活是靠自己经营的,即使是兄弟姐妹也不可能一辈子为她操心。” “是啊,生活是靠自己经营的,让自己的婚姻沙漠化的人,确实提不出什么好意见。” 景怡无法忍受蠢人执政,多听大舅哥说一句话就会死十万个脑细胞,催促:“老赛你就别扩大打击面了,想采取什么具体措施就快点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秀明早想好了。 “从今天起你任何家务活儿都别干,有事全让千金干,就说是我说的。” 景怡斜睨道:“我是你的下属吗?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少抬杠!” “不是抬杠,千金肯定会这么问啊,到时我该怎么回话,你教教我。” “你就说是她的兄弟们一致决定的,你如果不配合就是与我们为敌,会被我们集体制裁。她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丈夫在舅子们面前难做人,就老老实实尽到做妻子的本分。然后从下个月开始,必须学一门手艺。” “你想让她学什么?她大专都没毕业,要学也得从头开始。” “从小学开始吗?我也只有高中学历,现在照样有过硬的建筑技能。要不这样吧,她要是实在想不起该学什么就让她跟我学木匠,我们这行人力缺口很大,一个好点的古建木工一天能挣一千多,学好了这辈子都不会饿肚子。” 秀明自认为主意挺好,可其他人都觉得他在乱弹琴,贵和先质疑:“大哥,你想让千金学做木匠?是不是太夸张了?” 秀明反驳:“夸张什么?她又高又壮又不缺力气,怎么不能学?你们别瞧不起木匠,现在这些专业施工工人很吃香。一般人想学还找不到师父教呢。” 没文化就得有手艺,身怀一技走遍天下,妹妹各方面都像他,他越想越觉得她适合干这行。 景怡险些吐血,怒道:“再吃香也不能让我的老婆去干这种重体力活儿,我还没死呢!” 他就算破产,债台高筑,也舍不得妻子出去当苦力,现下经济宽裕,这种狗屁建议更像是用鞋底抽他的脸。 秀明寸步不让:“你不想让她干重活儿就得为她选一个可靠的职业方向,下个月必须付诸实践。” 景怡的忍耐到头了,不客气地亮出心理话。 “我又不是养不起她,为什么非得让她出去工作?家庭妇女就不是职业吗?你这是歧视!” 他觉得岳父家的人思维奇葩,好像看不惯女儿妹妹过舒坦日子,非逼她受累受苦。 秀明坚信妹妹再受妹夫控制准会倒霉,大声咆哮:“她不是做家庭妇女的料,所以得另谋出路。你别啰嗦了,这事可是你答应过爸的,休想反悔!” 胜利见景怡真的动怒了,忙好言劝解:“姐夫,我们都知道您很疼姐姐,可是人在太舒适的环境里呆久了都会退化,就像熊猫基地里的熊猫,习惯人工喂养就很难在野外存活了。您这么优秀的男人也需要一个贤内助啊,我们都想让姐姐成为配得上您的女人。” 贵和暗中夸赞弟弟反应快,跟着说软话:“胜利说得有道理,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现在的女人都靠胸围和脑量取胜,我们千金却只有腰围和饭量比别人强。老婆是老公的名片,景怡哥,你总不希望千金变成你的补丁吧。” 他站了半天腿麻了,不自觉地靠在父亲的墓碑上,被秀明一掌推个四脚朝天。 几个人在门外吵嚷,早惊动了慧欣,她开门询问:“大晚上的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呢?” 远亲不如近邻,秀明知道这老阿姨是大姑妈的代理,主持公道就得找她。 “阿姨,您来得正好,我们正商量怎么改造千金呢,麻烦您来做个见证。” 慧欣走过去听他细说究竟,听完并不表态。秀明以为她这是默许自己全权处理,当即命令景怡:“老金,就这么说定了,慧欣阿姨是自己人,你当着她的面赶紧表个态。” 景怡此时以脱身为目的,泄气道:“好吧,我尊重你们的意见,会积极配合的。” 他后悔心太软,给自己和妻子都戴上了镣铐,真不敢想象被这伙人折腾下去,他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是攒不住存稿的人,明天就只能一日一更啦,希望大家别嫌我写太多 第37章 奇遇 千金纳闷丈夫扔垃圾怎么扔了一个多小时, 听说他被兄弟们叫去父亲的坟前训话,表情刷然翻页。 “我大哥又来找茬了?” 景怡深呼吸置换肺叶里的恶气。 “他当着舅子们和慧欣阿姨的面把我狠狠训了一顿。” “他凭什么训你, 一个高中文化都打对折的文盲还有脸教训医学博士, 他就不怕咬断舌头。我找他去!” 千金跳起来,子弹般弹射到门口, 景怡慌忙追上去拦阻。 “算了算了,你再去找他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千金见丈夫像发霉的冬瓜脸上起了一层灰,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关切道:“他训你什么了?” 景怡不想重复那些恼人的言语,委婉表述:“老婆,你在你家里人心目中的形象好像真的很不好啊。他们都觉得你比树懒还懒,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还说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 千金惊怒:“我大哥又说这种话了?还是贵和他们也跟着说?” “……连胜利都说你像人工饲养的熊猫, 已经丧失了在野外生存的能力。” 千金中了兄弟们的暗箭, 感觉就像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登时暴跳如雷。 “原来这帮人全都笑里藏刀,他们嘴里是不是都长溃疡了,怎么口气比脚气还臭!你等着, 我现在就挨个去找他们算账!” 景怡被迫多使出一倍的力气堵住门口。 “别去别去,我好不容易忍辱负重才平息了事态, 你一去又要烽火连三月了。” “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欺负啊!” 千金小时候常和哥哥们吵嘴斗气, 单枪匹马时见惯不惊,但一涉及到景怡她就不能淡定了,她和丈夫相互爱重, 如同心尖上的肉,绝对碰不得。 景怡抱着她回到客厅中央,抓住她的肩膀哄道:“我受欺负无所谓,关键是你大哥逼我签了份协议。” “什么协议?” “他说从今天起,你得早睡早起,负责做家务,下个月还必须开始学一门能够谋生的技术,要是我不能帮你改正坏脾气,实现自力更生,就……” “就怎么样?” “就自动跟你解除婚姻关系。” 景怡比头破血流还狼狈,刚才秀明拿出那份书面协议逼他签字,两个人几乎打起来。慧欣等人怕他吃亏,努力劝阻,人都是朝前走的,可赛老大是只螃蟹,只会横着走,为了不让这只横行的螃蟹阻挡生活进程,景怡怒气退潮后再次选择忍让。 其他人也知道那一纸协议就是秀明个人的胡闹,景怡当然不会真心接受,在上面签名只当是练字。 闻听此讯,千金化身四分五裂的马蜂窝,决心去找大哥拼命。景怡使劲抱住她,她双脚离地,双手像自由泳运动员不停扑腾,尖声尖气大骂。 “这个赛老大更年期到了吧,一定是嫉妒我过得太好,拼了命破坏我的家庭,我饶不了他!” “你冷静点,你大哥就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他是老虎,我就是武松,怕什么!” “不是说怕,老虎屁股多脏啊,屎尿屁一堆,沾上多恶心。咱们就让他安静地待在笼子里吧,只当是在动物园参观,与他保持距离。” “我只听说动物被人驯服,还没听过人去适应动物的生活习性,凭什么要我听他的!” “他现在有舆论支持,你二哥、贵和、胜利还有慧欣阿姨都默认了他的行为,他们也是了解你大哥的为人,早就放弃了对他的治疗,希望我也像他们那样,以忍让换取家庭和睦。你也学我们忍一口气吧,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把脾气拿出来叫本能,把脾气压回去叫本事。” 挣扎几分钟,千金终于泄气了,夫妻俩都气喘吁吁的,比连续三场啪啪啪还累。 千金叉着腰,捶着胸,怨怒难平。 “那我真得按他说的做了?他怎么知道我在家不干家务?” 景怡懊恼:“他说他每次回家都看到我在打扫卫生,说我是你的男保姆。” 千金听了,气他平时不听劝,随手拍他一下。 “所以说谁让你那么勤快啊,我都叫你别有事没事就做清洁,连我都觉得你像保姆,更别说他!” 景怡委屈:“我是想让你和灿灿能有个舒适整洁的居家环境啊,陆阿姨不在,你又不爱做家务,只能我做了。” “灿灿能做啊,赶明儿起让他做!” 灿灿在卧室偷听,千金一提他的名儿,他立马打开房门发表公告。 “妈妈,从明天起我房里的卫生我自己打扫,客厅、卫生间等公共区域也能负责一小部分,其他地方在我的活动范围以外,请您自己安排保洁工作。” 他真是个添堵小能手,千金的脸又充血了。 “臭小子,你对父母还有没有孝心?” “那您对孩子又有没有爱心呢?” 灿灿讥讽完母亲,礼貌地向父亲道了晚安,姿态优雅地关上房门。 千金像蛋饼一样气瘫在沙发上。 “这小子太可恶了!为什么人生不能像玩游戏一样读取进度?我真想读档把这孩子重新生一遍!” 景怡坐到她身边劝慰:“好了好了,你别老跟他生气,别忘了他是你晚年的依靠啊。” “什么依靠啊,小时候就这么叛逆,以后再娶个厉害的儿媳妇,还能认我这个妈吗?” “不会的,这孩子有主见,不会轻易受女人摆布。” “你也有主见啊,也没像他那么尖酸刻薄呀,我觉得他怎么那么像我二哥呢,不夹枪带棒就不会说话。” 景怡看得开,苦笑:“外甥随娘舅嘛,像你二哥还好,像你大哥那样才糟糕呢。老婆,事到如今,你就委屈一下吧,反正只剩下十一个月了,就当是一次漫长的军训,熬过去就好了。家务活儿你别担心,我还是会悄悄帮你做的,可学技术这事……” 他真不知道妻子适合干什么,问她有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事。 千金头皮上有几千个穿钉子鞋的小人跳舞,抱着靠垫苦恼打滚,为了想这事,今晚准得失眠了。 有些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现在秀明很快乐,回到卧室拿出那份协议观看,像欣赏战利品,赏心悦目。 “这个老金,想跟我耍赖皮,我看他忘记我是什么人了。有了这份协议在手,相信千金不久就能改头换面。” 他得意地将协议递给佳音,希望能得到她的高度赞誉。 谁知佳音看后脸色大变,脱口惊呼:“你是不是疯了?” 秀明一怔:“你在跟我说话?” 佳音凑近几分,脸像失火的房屋:“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呢?爸生前就怕景怡和千金的婚姻出状况,你现在还拿离婚去威胁景怡,要是千金没能实现独立,就让他离婚,这不是主动把把柄交到别人手上去吗?” 丈夫的智商真像喜马拉雅山上的空气般稀薄,随时能让人窒息。 秀明怪她目光浅薄,领会不到他的妙招。 “老金现在还很宝贝千金,绝对舍不得离婚,我就是要利用他这股热乎劲,一鼓作气完成对千金的改造。” “你这主意是用脑子想出来的吗?” “你见过能用手和脚出主意的人吗?是不是今天吃错东西了,怎么胡言乱语的?” “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见妻子生气了,秀明急忙解释:“你不懂,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狗和骨头,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好比狗衔住骨头,如果有人去抢,越用力,狗就会咬得越紧。现在千金就是老金嘴里的骨头,我越是用过分的要求去威胁他,他就会越珍惜千金。” 异性间相互猜测永远是瞎子摸象,同性间的判断却是了若指掌,就比如女人都是鉴婊专家,男人都是臭味相投。 佳音听了这话陷入沉思,秀明最怕她沉默不语,就像被判了刑又迟迟不执行一样,又慌又窘。 “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我肯定不是鲜嫩的骨头,而是沾满泥土的化石,狗见了,看都不会看一眼。” 妻子不咸不淡地开起玩笑,秀明火把掉进泥坑里,只能冒烟。 “你是不是跟弟妹处久了,被她同化了?怎么说话都开始跟她一个腔调了?” “我说我,又没说你,干嘛着急?” 佳音噗嗤一笑,瞧着他干瞪眼的模样很可爱,问他:“明天早上想吃什么?说了,我现在好去准备。” 自从家里人多起来,必须在前夜准备一部分明天的早饭,否则时间来不及,这工作一直是她和美帆分担,珍珠会帮忙打打下手。 秀明的记忆大门被叩开,打个响指说:“明早让千金帮你们做早饭。” 佳音略惊:“她能起得来吗?” “我跟老金说了,明早鸡一叫她就得起床,不然我就拎一桶凉水去泼他们家的被窝。” 连续大规模寒潮来袭,天已经很冷了,早上的被窝就是鱼儿的水缸,离开了就会缺氧。 五点半多一点,柯南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上鸡舍屋顶,扬起鸡冠,提嗓高歌,呼唤埋伏在地平线下的太阳。 景怡通电的机器人似的咕噜坐起,伸手摇晃枕边人的肩膀。 “老婆,快起来,快起来。” 千金团缩躲避,发出梦呓般地抗议:“吵什么,让再我睡会儿。” “不能再睡了,你听,公鸡都叫了。” “公鸡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母鸡。” “再不起来你大哥就要提着冷水上来了。” “哎呀,烦死了,我还没睡醒呢!” 两口子正讨价还价,卧室门訇然大开,门框里镶着秀明铁塔般的身影。 “还没起来吗!” 震耳欲聋的咆哮唬得千金尖叫坐起,景怡无奈地向大舅哥播报:“她起来了。” “快穿好衣服,下楼帮你大嫂二嫂做早饭。” 千金只朝清醒跨出了一只脚,秀明一走,那只脚就不由自主往困意里回缩,脑袋刚刚沾到枕头,方才的情形再度重现,秀明的吼声更凌厉了。 “怎么又睡了!想让我泼冷水吗?” 他手里真提着水桶,景怡知道这傻大个敢说敢干,忙伸开双臂老母鸡似的挡在妻子跟前:“她起来了起来了,你先出去吧,人家要换衣服!” 秀明愤愤离去,千金的睡意像蛋壳被他踩得粉碎,又憋屈又苦恼,踢着棉被抱头哭嚷:“我要爸爸!” 时隔十年,她总算再一次和娘家人共进早餐,佳音很欣慰,向家人们隆重推荐了她参与制作的葱花煎饼,贵和谨慎地尝了一口,笑容满面夸奖:“做得不错嘛,味道很好。” 其他人也说好吃。 美帆不以为然:“只是帮忙和了和面,因为力气大,手劲儿好,揉出来的面团比较均匀而已。” 她音量很低,却足够令旁人听清,千金冷笑反讽:“力气大不是优点吗?总比二嫂连水壶都提不动强。” 胜利连吃了两块,真诚笑赞:“姐姐,真的很好吃,爸爸没说错,你真有做糕点师的天赋。” 弟弟的马匹拍得很精准,千金高兴道:“所以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去学烘焙。” 秀明等人忙问详情,生怕她只是随口说说。 佳音提具体建议:“我有个朋友在专业烘焙学校任教,他们学校口碑不错,老师都是专业面点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千金很乐意:“好啊,那就麻烦大嫂帮我咨询一下,他们近期还招生吗?我得从基础学起。” “他们每季度都会招收新学员,下个月好像就有基础班开课,我待会儿就帮你问。” 景怡仔细打听:“大嫂,那学校远吗?学制是怎么安排的?” “在观音区,从这儿开车去得一个小时,每周一三五上学,一天六堂课,从早上10点到下午4点半。基础班好像是三个月。” 美帆奇怪佳音怎会对那学校的情况这么清楚,原来以前对方曾想聘请佳音去教学,对她做过详细介绍。 秀明认为打铁该趁热,让妻子尽快帮妹妹报名。 景怡有点担心:“每周上那么久的课,会不会太辛苦?” 灿灿很不悦:“爸爸,我每周的课程比妈妈多一倍,您怎么就不问问我辛不辛苦?” “你这孩子,最近怎么突然放肆起来了?” 景怡觉得儿子尽来特别逆反,很可能受了不良教唆。 最大的教唆嫌疑人上赶着跳出来。 “孩子哪个字说错了?你本来就不像话,在座的谁不比她辛苦?难道我妹妹体质很差吗?上几堂课体力就跟不上了?你瞧瞧她那身板,比我还结实,就是去工地搬砖砌瓦也扛得住。” 千金真想送大哥一打、黑、人牙膏和狮王牙刷,怒问: “大哥,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去你的工地当民工啊?” 胜利犯了嘴快的毛病:“大哥说你要是找不到事情做,就去跟他学做木匠。” 贵和最气他煽风点火,在桌下踢他一脚:“你小子门牙是不是掉了,怎么嘴巴老是漏风呢?” 可惜火已经点着了,千金拍桌大骂:“赛秀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不让珍珠跟你去做木匠!?” 珍珠不容她挑战父亲的威严,马上充当外交发言人:“姑姑,爸爸是为您好,您不知道如今专业木匠有多值钱?爸爸上次帮一个富豪装房子,请人帮忙一起雕了十二扇檀木窗,光工钱就十几万呢,那是我们国家的传统工艺,如今都快绝种了。爸爸的手艺是马伯伯和爷爷传授的,马伯伯以前可是政府认证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的手艺,外人想学还学不到呢。我以后也要学,当成一门爱好,比普通画画的逼格高多了。” 有女儿支持,秀明如同掌握了千军万马,威武地挥挥手:“别跟她解释,我就知道她会这样。” 他放下空碗和筷子离开餐桌,边走边指斥千金:“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要不是你哥,我就是闲得发慌去洗煤炭也懒得管你!” 话是这么说,妹妹能规划好学习方案,还是很值得庆贺的。秀明心中欢喜,白天干活儿特别有劲,这半个月他在淮山路一个叫“富丽康城”的高档楼盘施工,楼盘快交房了,配套建筑也进入内部装修阶段,承接幼儿园装修的公司因他报价低技术好,将装修业务转包给他,目前为止进展还算顺利。 谁知下午,转包公司的老板马总突然跑来,鬼鬼祟祟地将他拉到一旁说话。 “赛老板,剩下的材料费能不能再压缩一下?甲方那边的负责人回扣要得太狠,不缩减成本我们就血本无归了。” 秀明像被铜锤灌顶,做工程最怕遇到这种情况,中间人狮子大开口,施工费就得压缩,最常用来做手脚的就是建材。 “那怎么行?这儿将来是小区业主专属的幼儿园,会招收很多小朋友,建材的环保标准要求很高,用廉价材料质检验收那块也通不过啊。” “验收的事你不用管,我们会想办法,你只要把成本控制下来。” 听马总的口气,监理单位已被他们搞定了,钱是社会关系的润滑剂,能让任何齿轮流畅运转。 可秀明不同,如果他这枚齿轮上有擦不掉的锈迹,那这些锈迹的名字就叫道德。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很精打细算了,幼儿园的装修材料必须达标,否则会威胁孩子们的健康。现在因为装修质量问题,害多少小孩儿得白血病啊,要是你的孩子,你放心让他到污染超标的地方玩?” 他态度很坚决,马总劝不动,也露出强硬的一面。 “赛老板,我这可是为你好,实话跟你说吧,预算要是超过,工程尾款你很可能就拿不到了,不缩减材料费,你还有什么利润?兴许还得垫付民工工资。” 秀明明白利害,可他自有坚持的理由。 “这公司最早是我爸在经营,他老人家经常叮嘱我不义之财不可取,我宁肯赔本也不赚黑心钱。” 父亲叮嘱过,工程质量大于一切,他不能为父亲增光,起码不能给他丢脸。 马总没见过他这么死脑筋的生意人,脸黑得像头熊。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倏尔,一阵风微微吹来,风里混着高级香水的馥郁,秀明鼻子一痒,喷嚏刚刚打出去,一个桂花糖般甜腻的女音飘到近处。 “马总,你发什么火呢?” 那是个身着深蓝色洋装的年轻女人,这女人个子高挑,足有175公分上下,身材浮凸有致,气质高雅华贵,以秀明的语文水平无法形容她的美,只觉得她一出现周围的光线瞬间提升几个亮度,宛如一幅幕后安装灯箱的精美油画,闪闪发光。 好像林志玲和高圆圆的综合体,不是名媛就是贵妇。 秀明是个正常男人,看到这样的顶级美女目光难免凝固,那马总却不那么正常,竟像耗子见猫,明显地哆嗦一下,一笑嘴角就抽筋。 “赵、赵总,您怎么来了?” 那赵总夷然自若地微笑:“陪几个朋友来看楼,顺便看看这幼儿园的装修进度。你跟这位赛老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想知道是谁找你们要的回扣。” 马总的气焰荡然无存,耸肩扛背地上前,不自觉地抱起手掌,酷似侍奉嫔妃的太监。 “赵总,这个、这个……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这种清水下杂面的事是瞒不过去的,我现在可以给你保证一点,你给出去的回扣我会一分不少地帮你要回来。同样的,也请你记住一点,我们开元地产做的都是高端项目,这个富丽康城是市内顶尖的商住楼盘,每平米售价二十万,将来的业主最小也是个金领,如果他们的孩子因为幼儿园的装修问题患病,你想想会对我们造成多恶劣的影响?” 秀明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女人就是富丽康城的开放商,也就是本次装修工程的大BOSS。开元地产的招牌在房地产界是响当当的,没想到高层领导里还有这样的年轻女性。 他仔细打量对方,带上审视的眼光看就发现这赵总果然与众不同,容貌、身段、音色都美丽绰约,整体却看不出一丝娇柔软弱的成分,目光沉稳睿智,态度镇定大方,是个遨游的商海好手。 她既是总经理一级的职务,那那个吃回扣的黑手定是她的下属。这类暗箱操作通常能瞒天过海,上头也很难追查,今天被他们总经理意外撞破,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 马总吓得汗不敢出,对方是他的衣食父母,说一句他就得应一声,几秒的功夫,腿都有点打颤了。 赵总又言简意赅地表明立场:“工程竣工后我会另请一家环评公司进行严格测评,到时出现问题,我就只能公事公办,管不了交情和颜面了。” “是是,我知道了。” 马总只顾点头,没留神赵总已向秀明走去,他急忙赶着为二人做介绍,赵总已主动向秀明伸出右手。 “您好,我是开元地产的赵敏。” 好美的手,仿若雪白娇嫩的兰花,触感定是温香软玉,柔若无骨。 秀明手上还沾着干活儿留下的油渍,怎好意思去握,窘迫地在工作服上用力擦拭。 “不好意思,我手上有油漆,怕弄脏您的手。” 赵敏自然地撤回手,打开提包拿出名片夹。 “能跟您换个名片吗?” 秀明先接过她的名片,顾不得细看,从一旁的背包里翻出自己的名片,抹了抹上面的灰尘,转身递给赵敏。 赵敏双手接过,仔细看了两三秒钟,放入名片夹里收好,笑着说:“谢谢您对职业道德和商业诚信的坚持,我刚才参观了一下,装修做得很不错。” 这么漂亮的大美人,还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子,就是个下凡的仙女,怎不教人好感爆棚。 秀明耳根有些发烫,实在人受夸奖总会腼腆,他感觉自己这次没白忙活,赚多赚少都开心。 “您、您过奖了。那个,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我们马上整改。” “应该没有,都挺好的。现场管网都开通了吗?” “开通了,娱乐室的LED也连上了,您看看吧。” 赵敏跟着他来到娱乐室观看超大屏显示器,沿途询问左右的工程状况,秀明答得还算顺溜得体,有些小意见也及时记下了,马总奴颜婢膝地跟在他们身后,完全成了陪衬。 机顶盒已安装好了,能收看广电网络里的大部分频道,秀明按下遥控器调试,屏幕上的画面快速切换,偶然停在本地的新闻频道,上面正播报一起新闻。 秀明的手指因这新闻顿住,画面上是申州当地有名的历史钢结构大桥——白居易大桥,桥侧高高的钢桁上坐着一个白头发的老人,面向江水,视死如归,画面下方的新闻导语标明:六旬老人寻子被拒,爬上大桥试图自杀。 在场者一时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静静凝神观看。 新闻报道称,这位王姓老人昨天从太原来申州寻找在此定居的儿子,被儿子儿媳拒之门外,伤心之下准备跳桥自杀,幸被119官兵及时救下,目前已被政府收容,相关部门正联系他的儿子出面解决此事。 当播出到消防人员解救老人的画面时,镜头瞬间推近几十米,老人的面目定格在屏幕中央,那是一张老泪纵横,痛不欲生的脸,每个细节都在书写父亲的悲哀。 秀明不禁恨骂:“现在的人真不像话啊,有了媳妇就忘了爹娘,谁这么坏,真该揪出来曝光!” 赵敏比他看得更仔细,并且悄悄展露关注的神情,忽然调头对他说:“赛老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这儿就拜托您了。” 她旋即转身,裙摆和长长的发丝搅起香风,惊鸿般翩然而去,马总狗腿地跟去送行,须臾都去得远了。 秀明这才摸出她给的名片,淡雅的杏黄色纸质透出一股馨香,字迹全是手写的楷书,显得清新儒雅,极好地遮蔽了大财团的俗气。 赵敏,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 他想了半天,记起这是一部著名武侠电视剧里的人物。 在他平凡的生活里,这一经历不失为奇遇,晚饭时乘兴与家人们分享。 贵和兴趣浓厚:“开元地产是如今国内地产界的大佬啊,能跟他们的老总打交道真是太难得了,那女的什么职务啊?” “我看她名片上写的是行政总裁。” 秀明边说边向他们展示名片,美帆不看也能下结论。 “那不就是CEO吗?” 贵和拿着名片猛拍脑门:“这个赵敏我知道,我们公司以前还给她做过项目,她那会儿是开元地产的开发部总监,如今都当上总经理了。” 大地产公司的老总可不是寻常职位,美帆惊讶:“她多大年纪就这么能干。” 听贵和说:“好像跟二哥差不多岁数。”,秀明产生怀疑:“有那么老吗?我瞧着好像才二十来岁。” 能骗过他的眼力劲儿,那赵总的保养功力真不是一般的强。 景怡的记忆库也做出反馈,他记得某年的社交聚会上与这个赵敏接触过,根据回忆描述。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见过这女人,是不是个子挺高,身材像模特儿,长得很漂亮,眉眼有点像韩雪?” 秀明点头:“是,是挺漂亮。” 美帆相信他这次的眼光:“听名字就是个美人,和《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同名嘛。” 千金不屑道:“我不喜欢赵敏,她是个妖女、小三,破坏别人婚姻,还拿真爱说事,金庸小说里我讨厌的男女角色排行榜,她和张无忌这对贱人名列榜首。” 贵和凑趣:“你一说《倚天屠龙记》我就想起贾静雯,所有电视剧版本里我最喜欢她那版了,她可是我小学时代的女神啊。” 秀明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接话:“那个赵总比贾静雯还漂亮些。” 这下众人都说他言过其实了,佳音嘴里像混进了砂子,她知道丈夫没杂念,但他很少夸奖某个女人漂亮,这让她不由得心生嫉妒,细嚼慢咽一两秒,到底没忍住嘴。 “真有那么漂亮?说得我都想见一见了。” 她语气很随意,也就没人在意,贵和突然一闪念,冲口问:“跟二嫂比呢?” 美帆是一致公认的大美人,无论身处哪个团体都是颜值看板,能与她相提并论的才是真正的美女。但她本人很讨厌被当做参照物,立时嗔怪:“贵和,你别拿我开玩笑,我要是有人家那种吸引力,哪会被你二哥嫌弃啊。 珍珠看不惯二叔欺负二婶,趁机帮她叫屈。 “二婶怎么没有吸引力了,您一出门,整个长乐镇的交通都得瘫痪,镇上的男女老少谈起您就跟谈论七仙女似的,荔枝美容院的老板娘上周去韩国整容,还带着您的照片做模板呢。” 美帆欣喜:“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可惜二婶不是七仙女,在某人眼中是惹人厌恶的巫婆。” 珍珠正色道:“才不是,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个英雄豪杰不爱美人呀,过得去的说明他不是英雄是小人。” 佳音岂容她讽刺二叔,调转筷子敲她一下。 赛亮只觉得这丫头滑稽,笑道:“珍珠说得好,英雄豪杰太难做,二叔更喜欢做小人。” 其他人一笑而过。 贵和正经为大哥献策:“大哥你这下走运了,赶紧抓住机会跟这赵总套套近乎,要是能贴上她,每年随便给你个小项目,你都能飞黄腾达。” 这话秀明听着不自在。 “怎么套近乎啊,只是隔了一层的合作关系,又没别的瓜葛。” “她名片上不是有微信二维码吗?你加她微信啊,没事问问好,加深一下印象。人家既然赏识你,说不定以后还会找你合作。” “那多丢脸啊,上赶着巴结人,我不干。” “大哥你真是,人家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大树都主动找来了你还不靠,怎么出得了头啊。” “抱大腿本来就够羞耻了,何况还是女人的大腿,我还是正正经经做事吧,不来那些歪门邪道。” 秀明这不上道的态度不止贵和急得拍腿,千金也看不过去。 “正常交朋友怎么就扯上抱大腿了?大哥,你这是自卑心理作祟,心底里就觉得自己比人家低一等。” 秀明瞪眼:“我当着你老公都不自卑,那赵总再有钱能比你老公有钱?” 他那正气浩然的模样比样板戏演员还做作,景怡微笑着明褒暗贬:“那是,你大哥这点还是很值得钦佩的,傲骨铮铮,称得上我们中国人的脊梁。” 千金领会不出丈夫的语言艺术,还当成由衷之言,反驳:“骨头硬有什么用?能熬几碗大骨汤啊。大哥你再不改改这假清高的臭毛病,一辈子休想出头!” 想到劝夫还靠妻,忙问佳音:“是不是啊,大嫂?” 不料大嫂竟对大哥贯彻宽容,笑容温和如春:“日子能过下去就行,像现在这样也挺好。” 美帆见秀明似乎对赵敏兴趣全无,大有君子风度,鉴于他平时给人的感官,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于是衷心称赞:“大哥真让人有安全感,看到美色也不动心。” 下意识扭头问赛亮:“你也是这样吗?” 赛亮正喝汤,头也不抬地说:“不,我看到美女经常心动得厉害,每次都后悔自己婚结得太早。” 桌上气氛直转之下,千金认为二哥就是个搅局专业户,愤懑道:“二哥,你前世是二嫂身上的跳蚤吗?我怎么觉得你专挑她不爱听的话说啊?” 有人站队,美帆自然要追究,侧着身子质问丈夫:“既然后悔,为什么不干脆离婚?” 赛亮漫不经心道:“离婚太麻烦,所以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秀明露出犬牙,要是手臂再长个两米,准会扇他几巴掌。 “你又犯病了,离婚是能随便挂在嘴边说的吗?” 赛亮瞟一眼气懵了的妻子,表情静若秋水, “你们都听到了,是她先提离婚的。” 美帆推开椅子,捂着脸小跑离去,看到那娇弱凄凉的背影,千金再次抛却前嫌,大声责骂赛亮:“二哥太过分了,又害二嫂吃不下饭!” 赛亮淡淡一笑:“她早吃饱了,你没看她老早就不动筷子了吗?放心吧,我们经常这样,只要你们不跟着起哄,过会儿就没事了。” 说完也起身要走,佳音忙不迭叫住他:“小亮,我做了玫瑰蒸乳酪,美帆爱吃的,你带一碗上去给她吧。” 她取出蒸锅里的甜品递给赛亮,赛亮接过去,丝毫没有夫妻刚吵架后的别扭,真不知是感觉不到他对妻子的伤害,还是觉得那压根就是与伤害相反的行为。 等他一走,千金率先提出猜测:“我真搞不懂,他们是把吵架当情趣吗?还有这种另类的调情方式?” 景怡扯着她的袖子小声告诫:“你别当着灿灿说这些,回头他又该去查字典了。” 其他人也不明所以,秀明心想:“老二是生的时辰不对吧,怎么做事就这么别扭呢?” 第38章 迁就 合住半个多月, 美帆稍微理清了生活的乱麻,赶着恢复固有的生活习惯, 戏曲技艺也像武术, 三天不练就手生,可不能再荒废下去。 这天清晨刚过五点, 一阵尖锐的女高音吟唱裁纸刀般划破晨曦前的宁静,睡梦中的赛家人像被闪电击中,纷纷在抽搐中惊醒。 秀明蓬头垢面地走出卧室, 问正在淘米的妻子:“弟妹在院子里干什么?” 听佳音回说美帆在练嗓子,他无奈地抠抠后脑勺:“大清早的,我还以为是鸡叫呢。” 佳音笑他耳朵不好使:“哪有这么清脆的鸡叫。” 他苦笑:“是够清脆的,跟玻璃渣似的,差点把我的耳膜给扎穿了。” 弟妹是个名角, 嗓子是她吃饭的家伙, 练功天经地义。 其他人可没他这么开通, 早餐时都憋着一肚子起床气,贵和想提意见,先委婉地说了句开场白:“二嫂, 你今天起得真早啊。” 美帆今天开局不错,神采奕奕微笑:“一日之计在于晨, 早睡早起身体才能健康。” 贵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千金直截了当发难:“二嫂,你刚才练嗓子是一时兴起,还是打算以后天天都那样?” “我在家时每天都坚持练嗓子, 这段时间因为搬家忙碌,中断了好一阵,得赶紧捡起来。” “这么说以后每天天不亮我们就会听到你那个咿咿呀呀的鬼叫声?” “什么叫鬼叫声,你说话太难听了。” 美帆气得放下筷子,准备聚精会神跟小姑子说道,景怡见势不妙,轻声责备妻子:“老婆,注意点措辞,要尊重艺术。” 千金冷刺:“没见过这么扰民的艺术。” 气氛仿佛一块绷紧的布料,胜利先出来点缀些花边。 “我看我们今天就把柯南宰了炖汤吧,以后有二嫂叫我们起床,它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 他讽刺二嫂也不该拿柯南当炮灰,这样只会先惹怒珍珠,小丫头拍案怒斥:“你胡说什么,我看先宰了你还差不多!” 贵和见针线都备齐了,便顺势绣花。 “二嫂,我们这些人不像你那么会保养,晚上基本都睡得晚,五点多那会儿瞌睡正香,你以后能不能晚点再练嗓子。” 美帆的笑容无影无踪,正色道“我习惯了在那个时间段练嗓,因为早上嗓子的状态是最好的,这习惯我都保持二十多年了,你要我现在改?” 千金出来配合贵和打双打,挑眉讥讽:“早上五点多还在睡觉,这习惯也是我们从出生起就保持的,难道你想让我们这么多人迁就你?” 美帆最恶她的女海盗德行,自持身份,仍用文明人的修辞与她辩论。 “我这可不是为了玩儿,我明年准备复出,现在已经接到新戏的演出计划了,得尽快恢复状态。成年人每天睡7小时是最健康的,晚上10点入睡,早上5点起床,这样的生活多有规律。至于孩子们,本就该在每晚9点以前上床睡觉,睡够8到9个小时也符合健康标准。我觉得家里人都睡得太晚了,熬夜很伤身体,为什么大家不趁这个机会调整以前的坏习惯?” 她只讲理论不看实际,使得胜利很不快。 “您以为我们不想早睡吗?我每天那么多作业,还得复习预习,到十二点能睡就不错了。三哥也是,才回来住了半个月,至少有十天是凌晨两三点钟才回来,他的工作就那样,您让他怎么调整啊。” 贵和听他对自己也有意见,问:“我回来吵着你了?” 胜利郁闷:“是挺吵的,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的,还能听到放屁声,当初你设计这栋房子时怎么不把四楼面积弄宽敞点,对门进进出出,我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做功课时分散注意力,晚上睡觉还老被惊醒,再这样下去都快神经衰弱了。” “我哪儿知道会搬回来和你做邻居,你在屋里放音乐,又唱又跳的时候我可没说什么。” “我那是为了放松。” 秀明担着多喜的重托,把小弟的学业看得比自己的事业还重,忙说:“要不你搬到一楼来吧,把爸的房间腾给你住。” 胜利一口回绝:“不,爸爸才刚走,留着他的房间还能怀念一下。” “那你和小勇换” 佳音觉得不妥,说:“小勇那屋太小,书柜都放不下,要换也该和珍珠换。” 珍珠登时急眼,抖着身子抗议:“先声明,我不换啊!那房间是我精心布置的,才不要让给小叔糟蹋。” “就换一年,等你小叔考上大学再换回来。” “那也不行,妈妈怎么这么偏心,只会牺牲我的利益来讨好别人。” “你又胡说八道,胜利是你长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秀明最烦妻子骂女儿,让她别嚷嚷,又对胜利说:“要不你和我们换,我和你大嫂到四楼去住,免得影响你学习。” 胜利只是单纯的抱怨,压根不想劳师动众,忙说:“不用了,我那房间住着挺好的,不用换。” 千金怪他们偏题,不耐烦地插嘴:“你们回头再商量怎么换房间吧,先说二嫂的事,二嫂你明天换个时间练嗓行吗?总不能因为你吵得我们全家人都睡不好觉,哪怕推迟一小时也行,等我们大家都起床了你再练。” 美帆讨厌她这种命令的口吻,采取低调地抵抗:“这当然是可以商量的,但我还是觉得我的行为远远没到扰民的地步,你二哥跟我生活了十几年,他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千金知道她想用丈夫挡驾,索性一箭双雕。 “那是因为二哥已经习惯了,而且他那人本身就比较耳聋,别人说他的话他全当成耳旁风,周围吵得一团乱,他还安静得像口古井,我们可没他那么死气沉沉。” 这种时刻最能判断出关系的亲疏远近,美帆嗔怒:“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哥?你说他定力好,适应性强也行,干嘛非得用‘死气沉沉’这种贬义词?” “他本来就死气沉沉,你看我们说了这么久他吭声了吗?” 千金冷笑着瞥向埋头吃饭的赛亮,目光犹如砂砾落在他的碗里,赛亮顿住筷子,视线在餐盘上停留了一秒,向妻子下令。 “你从明天开始,换个时间练嗓吧。” 自己极力维护的人反过来帮助敌方压迫她,美帆像揣着一块捂不化的冰,血肉都被冻在一起,只好用怒火来取暖。 “我不换,从明天起,我要去广场上练嗓。” “随你的便吧。” “你得护送我,时间太早,我怕有危险。” “这小镇治安很好,大部分都是老住户,早上五点广场上晨练的人已经不少了,会有什么危险。” “我不管,我害怕,必须有人陪着出门。” “我给你买条猎犬吧,以后你牵着它出去就能把坏蛋都吓跑。” 赛亮不仅不退让,还大踏步逼近,剥夺妻子最后的立锥之地。 美帆愤怒了,嗓音拔高几个音节。 “买了狗谁照看?居然把我推给狗,你连狗都不如吗?” 赛亮转头怒视:“你在跟谁说话?” 他冷酷得像座冰雕,美帆举起言语的重锤敲击。 “跟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无情无义的男人!” “既然我不如狗,这日子就别过了,你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吧,马上!” 柔弱的女人弃阵而逃,佳音和珍珠先后追出去,秀明摔了筷子。 “你们搞什么鬼,天天这样,这个家是剧场吗?” 贵和按住大哥的拳头,苦着脸责怪赛亮:“二哥,至于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闹成这样。” 赛亮冷静地站起来:“我吃饱了,去上班了。” “坐下,你摆下烂摊子又想一走了之?谁给你收拾!” “贵和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哥也别放在心上了。” 秀明的咆哮如同路旁的狗叫,对赛亮的行动产生不了半分干扰。目睹这一切的千金重拾多年来的疑问,感叹:“天啊,天啊,他真是我们家的人吗?会不会是小时候被调包了?大哥,你说我们四兄妹谁像他啊?” 景怡觉得妻子的怀疑不无道理,摇头说:“人和人本来就不同,待会儿去安慰一下二嫂吧。” “有这样的二哥,我真没脸去见二嫂。” 千金捂住脑门,有点后悔刚才和美帆争执了。 赛亮回二楼拿公文包,见美帆正在卧室里打包行李箱,佳音母女拦住她苦苦劝告,见到他都露出求助的眼神,赛亮却回以匕首。 “请个搬家公司吧,东西太多,一个人拿不动。” 他小时候什么样儿,佳音没见过,也不知他这毛病是不是自幼养成的,还真是酱缸里的秤砣,油盐不进,皱眉劝阻:“小亮,你就少说两句吧。” 珍珠脾气似父亲,已变成小型喷火龙,跺着脚埋怨赛亮:“二叔太过分了,二嫂都被您气成这样了,您还不罢休!” 美帆见她维护自己,想到有儿女的好处,更加悲痛,泣不成声道:“他就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收起他那锋利的爪牙!” 赛亮像块抛过光的花岗石,鲜血溅上去也不着痕迹,提起公文包若无其事走了。 珍珠大开眼界,当场立誓:“我以后可不要嫁给这种男人,否则用不了三天准得出人命!” 二叔能活到现在,真得感谢二婶的不杀之恩! 美帆哭倒在床上,佳音坐在一旁轻轻拍抚。她和这弟妹青梅竹马,感觉与姐妹相似,不忍看她受挫磨。 “你别哭了,身体是自个儿的,没人帮你爱惜。” “爱惜有什么用?我就像一匹布每天被他撕扯蹂、躏,已经碎成褴褛了。” “他只是嘴巴坏了点,也没把你怎么样?” 珍珠受不了母亲的圣母论调,铿锵有力批驳:“妈妈您可不能这么说,我从书上看来一句话‘凉风吹身心爽快,恶语伤人伤难愈’,挨外人的骂就够难受了,更别说自己最亲的人,二婶是真被二叔伤透心了。” 美帆抓住她的手,巴不得她是自己亲生的。 “还是珍珠了解我,你不知道,你二叔就是在报复我没给他生孩子,女人不管有再多优点,只要不能生育就是个废物。说白了男人结婚只是为了找一个生育工具,什么爱情啊,只是女人一厢情愿的幻觉,男人都是现实动物,他们才不需要爱情。” 为爱献身的女人都是傻瓜,她现在才明白,飞蛾扑火固然壮烈,本质却是找死。 珍珠替二婶难过,抱住她开导:“二婶您别哭,不能生孩子怎么了?能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像您这么出色的多难得。您别把心思都放在二叔身上,多想想自己吧,等您复出以后重新做回大明星,多的是人追捧您,那时拥有了一座宝藏,还会在乎一枚硬币吗?” 她看过不计其数的言情小说,已到了能够纸上谈兵的水准,说起来头头是道。 美帆心想自己过去正是为一枚硬币放弃了宝藏,痛心呜咽道:“你说得对,以后我要以事业为重,再也不管你二叔的想法了。” 佳音问:“剧团那边有消息吗?” “有,已经谈好合作意向,那个新剧还在编剧阶段,可能要到明年三月剧本才能完工,等到了编曲阶段就会请我参与。到时我可能会忙起来,没多少时间帮你管家了。”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忙你的,我们都盼着你重新登台呢。” 佳音还有很多事得亲手操持,把美帆交给珍珠,让她上学前好好安慰二婶。 秀明正要出门,临走时前想去慰问美帆,在走廊见到妻子便问她:“弟妹怎么样了?” 佳音替美帆抱屈,垂头叹道:“受了委屈又无处发泄,只能靠哭和绝食折磨自己,还能怎么样。” 不想丈夫竟随口丢出句评语:“她也太小气了。” 像被摇晃的可乐瓶子,佳音的语气冒出怨忿的气泡。 “小气?你们男人都觉得女人的心应该是钢化玻璃做的?怎么砸都砸不碎?” 秀明啧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弟妹虽然小气了点,可小亮实在太不像话,那德性我都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可是也没法纠正他。” “怎么没法纠正?弯掉的钢筋都能掰直,还怕改不掉他的坏毛病?” “你又想强行打压?这法子对小亮不管用,只会激起反弹。” “那我就干脆把他拍扁,看他还怎么反弹。” 秀明正想跟妻子规划如何拍扁二弟,贵和忙慌慌跑来。 “大哥,我那车发动不了,你快帮我瞧瞧去。” 别看秀明脑子笨文化低,却是个修理东西的能手,小到插座、开关、水管、电线,大到冰箱、电视、单车、汽车,一般的故障他都手到病除,这也导致家里用品大多高龄化,因他的双手延迟退休。 他去停车场查看,贵和的车火花塞被污垢堵住了,拿出来擦干净,装上就恢复正常。贵和心想回家住还是有好处的,往常遇到这情形他准会去汽修店花冤枉钱,大哥手真巧,要是心再灵点就好了。 最近上班像苦差,郝质华仍在兴风作浪。一个多月前贵和并不歧视剩女,甚至歧视着歧视剩女的猥琐男,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今天,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加入猥琐男行列,每当夜深人静独坐沉思,便发自内心数落起剩女的斑斑劣迹: 1、只顾智商,放弃情商。 2、完美主义,锱铢必较。 3、过份强势,趋近霸道。 4、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以上四点融会贯通就是他的顶头上司郝质华,这女人真是青春期尚未开始,更年期便提前来到的奇葩,治下越来越严苛,仅上周就踢走所里两名员工。 第一个挨整的是设计协理小邬,郝质华检查出她为外商编写的设计案存在严重语法错误。小邬辩称这是翻译部的工作,自己不应为他人的失误担责。 郝质华说:“翻译部失职是一回事,你没做好协调监督是另一回事,工作讲究善始善终,全情投入,那种拿多少薪水干多少事的人,我认为她不配向公司索取一分钱。” 小邬哭着跑了,当天递交辞呈,郝质华大笔一挥同意。 第二个是助理设计师小张,他因为忙别的项目耽搁了实体模型制作,最后交出的成品略显粗糙。 郝质华看完批评:“我给你一周时间让你制作一个90分的模型,而你却用两天时间交给我一件60分的作业。如果论功赏罚的话,我觉得你这个月只领一半工资就够了,因为你的出勤记录虽然完整,但有一多半时间毫无作为。这种滥竽充数的行为在私营企业是绝不被姑息的,现在该怎么做想必你心里有数。” 小张恨穷发极撒手不干,无故旷工三天后被按例开除。 所员们都惶恐猜测着下一个挨整的会是谁,今天陨石砸在了赵国强头上。 他负责设计的群楼方案刚交上去便收到郝质华的催命符。他如临大敌地从贵和办公桌前经过,无限悲苦俯望一眼,只差热泪盈眶道一声:“同志珍重!” 老友蒙难,贵和岂能作壁上观,偷溜至郝质华办公室外,那女人嚣张无忌,训人时从不关门,他假装在门外复印资料,竖起耳朵关注里厢动静。 郝质华在甩出赵国强的设计案后讲起故事,她说:“你一定知道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有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塑像。那是件举世无双的伟大艺术品,当地有个奇怪现象,经常有人在雕像下晕倒,不分昼夜屡屡出现。 人们自然关注这一怪象,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晕厥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他们前往该地,目的是观摩学习大师的作品,到那儿以后无一例外都被雕像无与伦比的巨大美感吸引,沉醉痴迷流连忘返。由于长时间观察分析,甚至忘记进食,最后体力透支而晕倒。 真正的艺术就该有这样动人心魄的魅力,真正的艺术家则是为创造这样的作品而存在的。你在大学时给你上第一堂课的老师一定讲过,建筑也是门艺术。对待艺术得以虔诚的态度,你随便这儿抄一点那儿抄一点,东挪西撮最后干脆把过去的项目胡乱改动几处就拿来交差……是盲目相信自己的能力,还是过分高估我的容忍度?” 赵国强心里擂鼓,赔笑道:“郝所,我也想好好完成任务,可时间来不及,我手里还有两个项目没弄完……” “哦?这么说你还准备做两个粗制滥造的方案,以此刷新水平下限?” “不,我的意思是……是……这次情况特殊,下次时间充裕我一定好好做。” “谁都不能保证下次情况不特殊,我们这个行业瞬息万变,分分钟都可能有新项目出现,有旧项目修改,拿‘特殊’做借口可行不通。” “……我实在无能为力,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交差已经很不容易,您可以问李所或其他所的领导,我们一直是这样的。” “那是在我来之前,我来之后你就得按我的要求工作,所里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在少数,怎么能老让心态停留在过去的模式中?” “反正我没办法,要不您换人,让时间富裕的人接手,我真的干不了。” 听赵国强采取鸵鸟战术,贵和不由得捏皱一叠A4纸,接下来的冷场更是无声胜有声,他完全可以想象郝质华正扬起高傲的头颅,暗暗发功,弹指间即可将那不知趣的下属毙于掌下。 不出所料,郝质华再开口已锋芒毕现。 “赵工,你确定要我换人?” “…………” “……你来公司六年多,一直在设计部工作,缺少实践经验,我觉得……” 贵和只听开头已猜到她准备把赵国强发配边远地区守工地。危机当前不容犹疑,他丢下复印纸箭步走进办公室,腆着笑脸说:“郝所,听说福光商业中心的裙楼设计出了状况。” 郝质华将方案向前推,他忙拿起来翻看,说句良心话,这设计值100个臭鸡蛋,不仅毫无美感,还缺乏起码的诚意,他们的大学老师看到准得掀桌子。 郝质华说:“情况如你所见,我身为质量把控者,为我们所交出这样的方案深感耻辱,不过赵工似乎理由充足,他说时间不够,还说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公司业绩评比,我们所的排名都会垫底了。” 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俨然一丝不苟的判官,使得效果更为骇人。 贵和不能坐视朋友挨刀,拿起方案册说:“这事由我处理,我负责在今天之内完成修改。” 郝质华看看他和赵国强,问他:“你打算为朋友两肋插刀?” “不是。” 贵和断然否定,神情趋近“伟光正”,又不是傻子,想脱险,当然得把戏作足。 “我是所里的设计总监,国强是我下属,按理他负责的项目我都该亲自把关,所以这次他没好好完工我也有责任。”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督促他返工,何必亲自动手,你手头好像也有正在进行的项目。” “是,菏泽cpd地块的项目下周投标,我正在做标书。可是国强比我更忙,他还有两个项目要向甲方汇报,确实抽不出时间。我保证在不耽误投标的前提下完成这个项目的修改,哪怕今晚通宵也会交出方案,这是我作为总监应尽的职责。” 他绷着个扑克脸扮正直,女魔头审视良久,终于点头作罢。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全情投入这场救火行动中。以他的经验天赋,临时凑个方案不难,难的是如何过郝质华那关。尽管恶其为人,但经数度交锋,他承认这女人的确是行家里手,她长了双猫头鹰的眼睛,任何设计,只要经她过目,大小缺陷无所遁形。她只靠目测也能快速算出建筑物的间距高差、一针见血指出方案的原型出处、甚至误差仅1°的屋顶倾斜度也逃不过她法眼。 他觉得她真该去建筑质量监督委员会任职,肯定能将所有豆腐渣工程斩草除根。 他花尽心思动足脑筋,赶在下午两点改好方案,又与制图部的同事共同奋战至下班前,好歹完工。 郝质华看了他交来的cad平面图及效果图后,当场鉴定:“灵感来源于菲律宾裕利大厦、造型模仿西班牙Cristalia商业园、细节又照搬了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典型的中国式拿来主义拼盘风格。不过你很聪明,抄袭得很有智慧,看得出在这方面驾轻就熟,某些地方也能体现独立思考的痕迹,良品谈不上,但比赵工那个好很多,我相信你有认真对待。” 她合上方案册子,然后不置可否。 贵和劳形苦心,忍耐力降至临界点,再被她半讥半讽评头论足,心里毒虫乱爬,一时难以自控,说:“郝所,能允许我说几句吗?” 没等郝质华点头便自行开始:“我承认我的方案照搬照抄国外设计,不单这次,以往很多项目也或多或少存在抄袭。但这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行为,事实上我们公司,乃至整个中国的建筑行业都存在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相信您也应该清楚。 举个简单的例子,国外的建筑师设计一栋小型别墅,普遍工作周期是3~6个月,而国内的建筑师往往要在二十天甚至更短时间内设计一套大型商住综合体,时间分配上根本不能与国外同日而语。这是中国国情决定的,每做一个项目,都有无数张嘴催促我们赶进度,从开发商到地方领导,都不是有耐心的主。他们重效率,因为高效率才能产出高收益,至于建筑本身是否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能否成为艺术品,这些反倒不在他们关心范围内。全国每天有成千上万栋高楼拔地而起,每年有无数新型城镇诞生,靠得就是这种高效率。如果事事按正规标准进行,大概再过100年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还在原地踏步。 当然,做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业内很多同行都不赞成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我们也有梦想,希望成为高迪那样伟大的建筑师,设计出经得起时代考验,长盛不衰的优秀作品。看到周围耸立着一堆平庸丑陋的钢筋水泥体,整个城市渐渐沦为失败的拼图游戏,我们也深感挫败。但这些是大环境的局限性造成的,我们即使再不甘,也无力改变现状,要在行业中生存发展,必须顺应时势,像这次正遇行业旺季,所里每个设计师都身兼数职,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哪怕再厉害的天才也不能保证设计质量,要顺利交差,我们只好抄袭拼凑,没人觉得这么做光彩,全是硬着头皮完成的,在这行几年混下来,少有人能保持建筑师的尊严,所以请您稍微理解我们的苦衷,别再揭我们的伤疤,往伤口上撒盐了。” 他说完微微欠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径直收拾东西下班。郝质华当时的表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也疲惫地懒于探究。旧怨未消又添新仇,这女人掌握全所员工的生杀大权,随便使点绊子他也扛不住,估计下个卷铺盖滚蛋的人就是他。 回到长乐镇他发现二哥的车在他前方行驶,奔驰G500车身轮角分明,好不彪悍拉风。临近住家地时,一辆老旧的捷达车梭子鱼般窜上来挡住奔驰这头鲛鲨,道路狭窄不便超车,捷达放缓速度,豪车只能跟在破车后头,活像被牵着鼻子。 那捷达车的车主是秀明。 他下班巧遇二弟,故意驱车阻挡,给他来个下马威。 赛亮知道大哥发疯不是一两天了,默默忍到停车场,下车后又被他拦住去路,贵和也三步并作两步赶来压阵。 他看着雷公脸的秀明像看卡通人物,冷淡地问:“大哥,你又想干什么?” 秀明嘴角抽搐:“你小子心理素质不错啊,干了坏事还跟没事人似的,不愧是律师。” “我要是干了坏事,警察早来抓我了,还能自由自在地在这儿跟你们讲话?” “你对弟妹干的坏事还不够多吗?大清早就害她哭成那样,早饭午饭都没吃,晚饭还不知道肯不肯吃。” 贵和纳闷大哥怎会知道二嫂的近况。 “大哥,白天你打电话问候二嫂了?” 秀明油箱加满了,自如地抒发火气。 “问你大嫂了,这个人,自己的老婆都不管,肯定连想都没想一下。整天虐待老婆,破坏家里的安定团结,我看他这种行为比起恐怖分子差不到哪儿去。” 贵和希望先礼后兵,理性批评赛亮:“二哥,大哥的说法是夸张了点,可你确实不该对二嫂那个态度,你俩倒是床头打床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多尴尬啊。” 文斗武斗对赛亮来说没区别,他照样有什么说什么。 “我是按你们的期望办事的,你得了便宜还发什么牢骚?” 贵和惊怪:“我得什么便宜了?二哥,你这话就很搞笑了,难道是我们逼你骂二嫂的?” “今天早上你们一个个都在责备她不该那么早起床练嗓,千金甚至还直接怪我不出面管老婆,我再不吭声,不知道你们还会对她说出多少难听的话。与其被外人讽刺挖苦,不如我自己来,你们挑起事端,现在又来主持正义,这便宜是不是占过头了?” 秀明原先用机关枪胁迫二弟,不慎被他的手榴弹反杀,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幸好有三弟支援。 “二哥,我们当时只是温和地向二嫂提意见,完全没有敌意,是你误会了。” “千金那种态度还叫没敌意?你和胜利也跟着推波助澜,以为我听不出来?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跟谁玩法术呢?” “嗨呀,嗨呀,这还真是脑袋不同,想法不同,东说阳山西说海啊。二哥,二嫂跟我们对话时可是很平静的,直到你开口才被激怒,如果我们惹她生气了,她一开始怎么不冲我们发火?” “你以为她不想发火吗?她是在压抑自己,因为你们是外人,她觉得对你们发火很失礼,我不一样,我是她老公,她可以无所顾忌。” 秀明知道贵和不是对手,整顿好兵马前来夹击。 “这么说你还认为自己很伟大了?把凶手说成受害者,把受害者说成凶手,你平时就是这样帮那些罪犯辩护的?” 赛亮一个回马枪挑中他:“大哥,你最好别随便评论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一张口就暴露智商。律师从来不为罪犯辩护,法官做出裁决前,所有刑事案的被告都称作犯罪嫌疑人。” “你小子别动不动拿智商说事,我的脑子就一定比你小吗?要不要挖出来比比看?” 贵和不能让大哥再丢丑,强攻不下,改用和谈迂回。 “二哥你怎么就不能用正常方式跟我们交流呢?一口一个外人,从法律上讲,我们是你的兄弟,你的家人。” 赛亮好歹显出点无奈。 “不是家人就能志同道合,我早说过住在一起没好处,牛聚集多了粪堆也会多,人聚集多了,容易起纠纷,爸当初异想天开不听劝告,想出这个馊主意,你们还全力拥护,如今弊端已经现形了。” 他这说法就像反动分子在否定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秀明怒发冲冠。 “那你怎么还同意搬回来?” 赛亮反动得明目张胆。 “我是为了还爸的债,免得亲戚朋友骂我是不孝子,在外面混名声很重要,为了名声也得回来。” “你的名声已经臭了,至少在我们这个家已经臭不可闻!” “那只好辛苦你忍一忍了。” 赛亮背向大哥的叱骂回家,后来家里人都发觉秀明贵和面色异常,他还置身事外似的。晚饭时美帆继续绝食,珍珠去求了半天最终无功而返,秀明觉得再跟二弟说话自己的肝脏会爆炸,贵和等人也懒得惹腥膻。 佳音尝试性地恳求赛亮:“小亮,你去劝劝美帆吧。” 赛亮默默感谢大嫂搭好的天梯,从容来到卧室,他那美丽的妻子虚弱地躺在床上,仿佛淋湿翅膀的蝴蝶。 “吃饭了。” 他腔调随意,用的是食堂管理员的口气。 美帆一听到他的声音,心间就长出了柠檬树,酸意无穷尽。 “不想吃,就这么饿死算了,反正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赛亮没有丝毫改变,随意地问:“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没打包行李?” 美帆伤心一整天,决定不能轻易放弃斗争,冷笑:“当初是你们家强迫我搬进来的,现在要走也得由你代表你家里人送我走。行李我是不会自己收拾的,麻烦你代劳吧。” “我没空干这些,还是委屈你暂时住下吧。” 可恶的男人说完递来一只精美的礼盒,上面印着蒂凡尼的商标。 “这是什么?” “你又不是不认识这牌子,打开看看吧?” “我没力气。” 美帆的怨气融雪般消了一半,以往的经历显示,这是丈夫送来的议和礼物。可她一点不好奇盒子里的东西,她要的是柔软的爱心,珠宝的光辉再夺目,也比不上爱人温柔的眼神。 赛亮替她打开礼盒,一对坦桑石的钻石耳坠如星辰闪烁,深紫色的水滴形坦桑石恰似贵妇的眼泪,搭配梯方形及圆形明亮式切割钻石,高雅与奢华相得益彰。 美帆潦草地看了一眼。 “这东西哪儿来的?” “当然是花钱买的。” “你还有空逛商店?”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陪一个女人逛街。” 如愿挑起妻子的怒意,赛亮狡黠一笑:“你信吗?” 他在床沿坐下,状态松弛,居家感百分百。 “是一个客户推荐的,她说蒂凡尼这一季的高级珠宝款式很漂亮,建议我买这对耳环,作为给太太的圣诞节礼物。” “圣诞节不是还早吗?” “我没把它当成圣诞礼物。” “那是什么?” “前几天不是双十一吗?就当做补送的光棍节礼品吧。” 他好似在用萝卜引逗一只兔子来咬食,美帆起身怒斥:“你这人,收了你的礼物我会折寿十年。” “那你岂不是早变成鬼了?” “你比鬼还可恶。” 女人羞恼地扑向他,没来及厮打就被饥饿造成的晕眩推倒,赛亮单手一搂,她就像羽毛落在他怀里。 “戴上试试吧,让我看看这钱花得值不值。” 他将耳环垂在她眼前,可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这男人最突出的不是智力,是颜值,稍微用温柔润色就是一剂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不然也不会令她泥足深陷。 贫血状态下她的脸仍微微红了,觉得自己没出息,扭头拒绝:“我说了我没力气,头晕眼花的,连一粒米都扛不动,更别说这对沉甸甸的耳环。” “那就先下楼吃饭,吃完饭就有力气了。” “你以为一对耳环就能抵消你对我的伤害?这套把戏早已经失效了。” “我没这么想,像你这么高傲的女人当然不是一对耳环能够收买的,我是觉得你戴上它会很合适,所以才买的。” 狠心的人甜言蜜语里也掺着砒、霜,美帆酸涩难言,泪光盈盈。 “我是你的玩偶吗?任你摆布折腾。” 赛亮撩起她一缕头发,轻盈的发丝滑过指尖,狡诈的笑也滑过他的嘴角。 “你是我老婆,我想让你打扮得好看点儿,那样我脸上才有光彩。” “你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总比傻瓜强吧。好了,我已经主动求和了,应该能满足你旺盛的虚荣心了,你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呢?我记得你昨天才说过,人应该宽大为怀,以微笑回应他人的挑衅。” 美帆顺着他的扶抱坐起,丈夫给了她台阶,她接受,但得采用优雅的姿态。 “没错,被一头发疯的野驴踢了一脚,总不能反过来还它一脚吧。可是,你家里人怎么办?明天早上他们还是会对我练嗓提出抗议的。” 赛亮考虑片刻,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 “从明天起你就推迟两小时练嗓吧,我在网上查过了,刚起床就练嗓对嗓子没好处,吃过早饭以后再练才更科学。” “那也是因人而异。” “你试试吧,或许真比你以前的习惯好呢。”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这么对我说。” “因为我还没上网查资料。” “哼,说到底还是无知导致的粗暴。” “总说别人无知的人才是双倍的无知。” “你又开始了。”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再炒菜就糊了,赛亮轻轻推开妻子,起身走向房门,回头说:“快点下来吧,知道女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美帆怨尤未退,给出讽刺的答案:“生孩子?” 丈夫笑了笑:“那是老母猪的优点,女人最大的优点是懂得进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美帆宛如被拔下一根羽毛的鸟儿,感到微微刺痛,这男人的名字浓墨重彩书写在她的命运里,力透纸背,她大概终生都得做、爱情的傀儡了。 第39章 谈话 二弟夫妇言归于好, 今天也能平安翻页了。晚上佳音整理卧室,顺便取出多喜送她的首饰盒, 将耳环、戒指、项链、手镯逐一摊在床上, 一样一样仔细观赏。 珍珠进来拿东西,见状问:“妈妈, 爷爷送您的首饰您怎么都不戴啊。” “不想戴。” 见母亲把首饰放回盒中,她噘嘴道:“首饰买来就是戴的,要收藏不如买金条。” 佳音脸上飘着层积云, 音色黯淡。 “一想到你爷爷是为了给我买首饰才遭遇事故,我就有负罪感,还怎么忍心戴这些首饰。” 她的内疚带动女儿的心虚,珍珠也后悔那天带爷爷上街,闭紧嘴, 不敢再提与之沾边的话。 门猛地开了, 秀明在门外冲佳音低吼:“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比向日葵还外放, 一看就是遇上了糟心事,佳音跟着他走出家门来到十几米外的梧桐树下。 “什么事,脸阴沉沉的?” “你是怎么办事的?” “怎么了?” “刚才妈打电话给我, 说洋洋在我们家借住那事,她跟你说了好几次, 都被你拒绝了。” 佳音像光脚踩到了图钉, 眉头一皱,面部整体上扬。 “她怎么跟你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啊,她还问我是不是我们家不同意接待外人, 语气别提多可怜,臊得我只想找个地缝钻。你说,洋洋是我们的侄子,怎么能算外人呢?妈都求了好几次你就该答应嘛,不然她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 母亲是块甩不掉的胶泥,居然粘上了女婿,她很会在外人面前装可怜,把自己塑造成受欺辱的弱者,这天赋遗传给了女儿,所以佳音不用细问也能掌握内情。 被算计的感觉如此窝火,像挨了一记闷棍还无法还击。 有单蠢的丈夫介入,她治不了本,只能先治标,辩解:“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家里人多,没处安置他,而且那孩子依赖心重,让他跟我们住对他没好处。” 秀明怪她思维狭隘。 “你的想法是没错,但我们应该把老人的感受摆在第一位,妈既然坚持你就该答应,怎么能说难听的话伤害她?” “我怎么伤害她了?” “她说每次跟你说这事你都不耐烦,还故意挤兑她,有没有这回事?” 母亲明显在诬陷,佳音若为自己辩护就会不可避免地披露母女间的真实状况,于是别无选择地沉默了。 秀明不忍苛责妻子,认为她最近太累了,所以考虑问题欠周道,正直教导:“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商量,怎么能对老人那么冷漠呢?我们家最重孝道,你这样对妈,你娘家人该怎么看我们?” 此时硬碰硬行不通,佳音暂时退让。 “好吧,你是孝子,你说该怎么办吧。” “我已经答应妈让洋洋来咱们家住了。” “你让他住哪儿啊?总不能把爸的房间腾给他吧?你没听今早胜利是怎么说的,连他都不肯住爸的房间,要留着做纪念,你让给外人住,弟弟妹妹们能高兴?” “你怎么也跟老二学了,把自己的亲戚说成外人。不住爸的房间就住小勇的,12平米是小了一点,但只用来睡觉也够了,我把走廊和客厅接壤的那块空间隔出来给他做书房,让小勇暂时跟我们住。” “凭什么他一来就要抢走我儿子的房间?让他住后院的杂物间吧。” 退让也得坚守立场,划清家人与外人的分界线。 秀明不能理解她为何这般慢待侄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杂物间盖得结结实实,有门有窗又宽敞,怎么就不能住人了?” 正当理由很快说服秀明,除了那杂物间,别的地方确实不适合招待住宿。 “那我得带人装修一下。” “装修什么,你明天去买两桶油漆,我抽空粉刷一下墙壁,再买盏吊灯装上。以前的旧家具都堆在里面,清理一下还能用,这些我都会,你不用管,专心忙你的吧。” 侄子是妻子的,她都不上心,秀明太过关心有些伤自尊,泄气道:“随你吧,赶紧给妈打个电话,跟她好好说说。” 表明立场,挽回形象,唯有这点他不能妥协。 佳音被迫回家取来手机,在他监督下联系母亲。 “妈,那事秀明都跟我说了,我明天就打扫房间,您让洋洋过来吧。” 她能伸能缩,身处被动就得做小伏低。 母亲却趾高气昂了,尖刻指责:“你怎么搞的,还说你婆家人难对付,怎么我一出面就搞定了?只会在你妈面前耍横,到外面就成了软蛋,真没用。” “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就先挂了。” “你可得好好照看洋洋,别让他受欺负。” 秀明隔着手机听不到岳母话里的刀风斧声,生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好意,凑上来大声笑吼:“妈,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洋洋的。” 岳母以为女儿开着免提,刚才的话都被女婿听到了,唬得赶紧改换腔调,那笑声仿佛十里花开,蜂蝶齐舞。 “哎哟,秀明啊,妈知道你最孝顺,洋洋跟着你,妈放一百个心。” 佳音一阵恶心,侧身背对丈夫,匆匆向母亲道过晚安,挂断手机。 夜里她像躺在火盆上,前胸后背都被烤焦了,娘家人成功将手爪伸进了她的家庭,定会以此为契机得寸进尺地扩张侵略,她想不到办法阻止,以后每天都得就着苍蝇吃饭,真是风箱做棺材,气死人。 她心里兵戈扰攘,次日面向众人仍似晴空无云。 早饭时贵和没找到侄女的身影,问:“怎么没看见珍珠啊?” 千金现在起床比他早,能更快了解家人动向,说:“她们学校今天组织去虞山森林公园郊游,6点就走了。” 想到侄女出门时那野马脱缰的兴奋样儿她就不自觉地瘪嘴,那丫头举手投足都带着股疯劲儿,真教人看不顺眼。 胜利酸溜溜地羡慕:“高一真好啊,郊游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他正陷在学习的汪洋大海里,摇桨摇得手残。 贵和以过来人的姿态教诲:“等你考上大学,之后那个暑假你玩脱一层皮都没人管你。” 秀明见人都到齐了,朗声宣话。 “我通知一件事啊,你们大嫂的侄子下周三要来申州工作,会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都是亲戚,你们算他的长辈,到时多照应着点。” 千金问:“那孩子来了住哪儿啊?” 佳音怕他们多想,忙说:“我这两天会抽空收拾杂物间,弄好了就给他住。” 美帆吃惊:“这样会不会太怠慢人家?” “不会,那杂物间很宽敞,采光也不错,收拾好了比家里住着还舒服呢。” 景怡想那房子不能直接住人,问:“大嫂准备请人来装修吗?” 他很乐意为此效力,却听佳音说:“不用,我让珍珠他爸今晚买两桶油漆回来,抽空粉刷一下,再装个吊灯就行了,家具也是现成的。” 贵和不忍她受累,举手说:“大嫂,我下班回来就帮你搞粉刷。” 佳音笑问:“你不加班吗?” 他嘻嘻一笑:“往后大概不怎么加了。” 得罪了郝质华,上班多半已进入倒计时,他决定以后尽力不加班,免得白卖命。 今天他磨蹭到9点整才走进公司大楼,同事们正在堂皇的办公区内往来奔忙,那熙来攘往的热闹氛围预示着中国建筑业的丰年盛景,俨然GDP的具象写真。 然而穿过这繁荣的表世界,呈现眼前的却是另一个残酷沉重的里世界。 在这个世界游走,能看到终年弥漫的战斗硝烟,听到回荡在办公室里的无数疲惫不堪的诅咒。方案、会议、投标、修改……这些大字报式的符号一刻不停占据人们的脑细胞,图纸、模型、标书、幻灯演示……这些繁琐复杂的工作抢光八小时不算,还最大限度吞噬人们的休息时间。 加班是永恒的主题,技术人员为工程设计加班,业务人员为招揽项目加班,财务部为对付税收加班,行政部为对付员工加班,老板们加班忙着陪酒应酬,司机们加班忙着接送领导……没人逃得出加班魔掌,能准时上下班的大概只有保安大哥。 贵和一路摸爬打滚熬过来已修炼出一套疲累时刻灵魂出窍的自救法门,再大的工作强度也很难击垮他。但是这段时间他真有点扛不住了,因为虐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虐心,摊上那么个没有s体态,内心却无比s的女上司,不停拈过拿错,拍砖吐糟,像一道万年不遇的洪峰,连他这三峡大坝般坚固的心理素质都无力招架。 发展到昨天那场短兵相接,他彻底举手投降,能在郝质华手底下安然无恙干到退休,只怕人类也能在火星上定居了。 那个女人………… 他刚在脑中植入郝质华的形象,迷走神经便自动黑屏,身为理科生早已词穷,大概只有二嫂美帆那样才情卓越的文艺青年能够细致入微描述这位女中jp。 昨晚他整夜没好睡,思前想后,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杀生成仁。反正就算他自挂东南枝,郝质华也不会随他举身赴清池,倒不如率领十万草泥马杀出绝地,三份简历之内又是一条好汉。 有了这份壮士断腕的决心,他挺直了疲软已久的脊梁,进办公室后说话嗓门特别宏亮,准备等郝质华找茬时愤然摊牌。 上午,一个搞水果批发的高中同学打电话向他推销自家果园的蜜桔,这哥们脸皮厚嘴巴甜,那推销的架势形同直接伸手去对方荷包里掏钱,别人还不好意思拒绝。 贵和被他强买强卖好几回,想着不是贵重东西,就要了两箱。快递不久送货上门,他想到正好准备走人了,干脆分给同事们做临别礼物。谢晓岱拿了几个送去郝质华的办公室,他心里骂娘,也不便说什么。 11点10分,公司每周五的例行高管会议结束,郝质华风车云马地出现在他们所的办公区,她基本不穿高跟鞋,两只套在小管西裤里的细长双腿宛如北海道特产的帝王蟹,随时彰显横行无忌的气焰,更兼步履如飞,每经一地势必划破气流,引人侧目。 贵和潜伏在书堆后观测敌军动向,他预计郝质华进办公室后十分钟内即会传唤自己,便快马加鞭筹备辞职演说,十分钟过去不见动静,又上网搜寻几篇相关文章背诵,背到滚瓜烂熟,时间似乎仍有富余,便翻字典查找几个生僻字读音,推敲语气顿挫,检查错词病句,在肚内排演数遍,直至大功告成…… 郝质华依然按兵不动! 他料想对方打算等他麻痹大意时猝然来袭,始终不敢懈怠,终见她推门出来,立刻像受惊的鹅伸长颈项,结果她走向洗手间。 等到第二次出门,她直奔这厢,他再次正襟危坐,她却绕过他的办公桌问其他同事要资料。 第三次出门,是被董事长助理叫走的。 第四次出门,是出去买咖啡。 第五次出门,依然是去洗手间。 第六次…… 整个下午,贵和从蹀躞不下到翘足引领,等得脖子酸痛,后来懒得理会什么攻防战略,翻出没干完的差事继续用功,工作有始有终,要走也得把摊子收干净。 精力一集中,时间即刻飞逝,写完设计说明最后一行,下班时间已过去半小时,同事们就餐的就餐,走人的走人,办公室空出一大半。 他整理好文档,用腾讯通给助理留言,预备拎包走人,郝质华猝然现身。 “赛工,请等一下。” 她那大理石质感的女中音仿佛催命魔音,令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吓得不轻,肾上腺激素瞬间飙升,冷汗涨潮似的浸湿背心。 “郝所,有什么事吗?” 他僵笑两声,心里大骂自己没出息。 郝质华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表情,上前一步说:“能耽误十几分钟么?我想和你谈谈,一起去楼下喝点什么吧。” “……好,喝什么呀?” “茶或者咖啡。” 听到这两个名词,贵和顿时联想起派出所和廉政公署,通常被请到这两个地方喝当地的招牌饮料就预示着不幸的开端。 “这两样我都不喜欢。” 他裂嘴憨笑露出白牙,企图施展卖萌绝技,转念想起郝质华与寻常女人的区别,便立马放弃。 郝质华见他笑容古怪,只当在闹别扭,问:“那你喜欢什么?” 他慌不择言:“随便。” “随便?”郝质华好笑,“好像没有地方卖那种饮料,我只想花点时间跟你说些工作上的问题,能否请你将就一下,不喜欢茶和咖啡,就来杯白开水,要么什么都不点,反正你又不是鱼,十几分钟不喝水死不了。” 听到这冷傲刻薄的语气,贵和战斗指数反射性上扬,拿出下午演习的架势迎接火拼,首先以独有的方式还以颜色。 “我要喝大份的蓝莓朱古力奶昔兑柠檬苏打水,加一份杏仁榛子一份奶油葡萄干再来半包奥利奥。” 去咖啡店入座后的前五分钟,他一直在倒腾这杯颇具创意的甜品,郝质华奇怪服务生为何能面不改色记下那么离奇的配方,接着再从容不迫端上生化药品般黑紫冒泡的实物。 她女王般的扑克脸被惊疑淡化了威严,凝神观察,欲言又止。 贵和自觉旗开得胜,别提多得意,大口吃着她眼中的不明物体,有滋有味。 “我是这儿的常客,经常变着方搭配甜品,他们都习惯了。” “……原来如此,那东西好吃吗?” “当然,您要不要来一口试试。” “不,我不爱吃甜食。” 郝质华端起咖啡抿一大口,贵和猜她大概快吐了。 “那个,我们开始吧。” “行,您想说什么?” 他气运丹田,下午码出的讲演稿按在牙关下,郝质华若是先开火,他就立时像□□展开扫射。 只她摆正坐姿,直视他沾有奶油泡沫的脸,平静地说了句:“对不起。” “哈?” “昨天是我不对,不该因为抄袭的事讥笑你,很抱歉。” 她堂堂正正道歉,全然没意识到对方暗藏杀机,因此更显磊落。 贵和搞不清状况,失手跌落小汤匙,赶紧趁机俯身桌下,兀自心怀鬼胎,孳孳汲汲测算她的真实目的。 这么做实属徒劳,郝质华压根没别的用意,他算来算去只是错,又听她说:“我后来客观分析了一下,你的话很有道理,现在国内大环境不好,建筑界风气糟糕,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讲行规操守注定是空中楼阁。现实社会不是乌邦托,要靠这个职业养家糊口,就不得不屈从于形势,虽然说起来会显得无奈,但生活永远比理想重要。我太傲慢了,没有切实考虑你的难处,信口说出那番无礼的话,如果伤了你的自尊,还请见谅。” 贵和穿好三层防弹衣,没想到她竟扔来一颗糖衣炮弹,怎敢掉以轻心。 “郝所……昨天我也是一时冲动,您知道有时候画图画糊涂了,人都没法自控……” 郝质华笑道:“你昨天替同事们仗义执言时不是气概十足吗?这会儿怎么又服软了?” “不是,您听我解释,我……” “你怕我公报私仇?” “怎么会!您不可能是那种人,我眼力准,一看就知道您心宽量广,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郝质华忍不住笑出声,一口整齐的贝齿,搭配自然爽朗的笑容挺受看的。 “你这人有点健忘,初次见面还说我是不讲理的老阿姨?” 贵和暗骂自己记性差,连忙告罪:“那会儿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只当是笑话吧。” 说完拈着小勺搅拌奶昔,果然成功转移郝质华注意。 “说起来,那时你也带着奶油点心,看样子很喜欢甜品。” “是,打小我就爱吃,红宝石的奶油小方我一口气能干掉三大盒。” “真稀奇,在国内,我只见过女生爱吃甜食,还没见过爱吃甜食的男人。” 贵和不愿遭曲解,主动言明:“我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糖果蛋糕,久而久之养成对甜食的饥饿情绪,后来挣到钱就开始大吃特吃,没法管住这张嘴。” “哦,没想到你也是苦出身,我还以为你们这代都是家里的小太阳。” “呵呵,我家有五大行星,我处在星际边缘,阳光雨露抢不到,流星陨石倒时常光顾。” “哈哈哈,你讲话真逗。” 郝质华笑着喝下一口咖啡,说:“昨天你替赵工修改方案,我还奇怪你那种有别于同龄人的强烈责任感是从哪儿来的,原来你家一共五个孩子,难怪跟独生子女不大一样。” 贵和留意她的口型,估摸着话还没完。 郝质华停顿片刻,再次端起咖啡杯,悬在半空注视杯中黝黑的液体,可能觉得自己的话不大会被认可,也就没看对方的脸。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看法,认为我太严刻,有人背地里讥讽,说我是老妖婆女魔王,我也略有耳闻。” 贵和大惊:“您别听人嚼舌根,我天天跟同事打成一片,从没听到过类似言论。” 郝质华笑了笑:“你打量我在你们中间安插眼线?我可没那么无聊。那些话是我在洗手间里听到的,她们当时聊得酣畅淋漓,我都没好意思出去,在马桶盖子上坐了好半天呢。” 罪证确凿无法狡辩,贵和悄悄诽怨那群八婆,要说长道短干嘛不提防隔墙有耳,段位这么低,挨批被整也活该。 事实上郝质华无心刁难那几个长舌妇,但她认为没必要解释这一层,继续刚才的话题. “人生在世不可能不受非议,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可我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做事不求完美但须尽力。公司既然花钱聘我搞管理,我就得在其位谋其政,充分发挥个人能力,做出成效,这样才对得起这份薪水。 为此我希望所里的员工能具备起码的敬业精神,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可是大部分人顶多只能做到认真,一遇到要求他们负责任的时刻就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工作中,责任心才是中心,不能被取代,更不能被颠倒,否则就会出问题。 遗憾的是很多人意识不到这点,总是抱着交差为上的原则,一出状况又挖空心思推卸责任。像小邬小张,我之所以那样批评是想让他们发现错误,哪怕不认错,及时采取补救措施,总结经验,我也会既往不咎。可惜他们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拍屁股走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干脆。我真的很失望,不敢承担责任的人固然可悲,但我们的社会如果让这种人占据多数,那将会演变成全国性的大悲剧。” 贵和深有同感,连连点头:“如今责任心是紧俏商品,当官的都缺货,您看每次出现重大事故都是上级推给下属,下属推到基层,写个事故报告也首先歌功颂德,压根不寻根究底追查责任,有的还拼命转移视线,阻拦公众调查真相。要是他们具备基本的责任心,哪儿会是这个状况。” 他联想到父亲的死,心下恼恨,满嘴奶油的甜香全化成苦涩,蛛网般粘住舌头。 郝质华无意激发他的愤青情绪,放下杯子开导:“也不用太悲观,并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你不就很有责任感吗?” “诶?” “老实说昨天你突然出面说要对赵工的失误负责,我很意外,等到你认真替他修改方案,再直言不讳发表那通见解,我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贵和当初一门心思掩护朋友,没料到会顺道为自己提升形象,对这夸奖受之有愧,渐渐脸红耳热,如此一来更显得质地纯良,真让郝质华自责当初错看了他。 “我们还是陌生人时发生过一点小误会,那种芝麻蒜皮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成见,绝不会故意找你麻烦。” 她一直采取高压政策,陡然走起温情路线,贵和不禁受宠若惊,继而生出愧疚感。 “郝所,我也向您道歉,另外还得向您道谢,上次我爸病重,您临时替我顶班,大老远跑去内蒙,受了不少累,这份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人大的毛病没有,就是嘴快,家里人也常为这个数落我。过去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您多担待,我保证以后跟您谈话一定三思而后说。” “不止是我,跟其他人讲话也得稳重,男人的外表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君子风度。” “君子风度?岳不群那样的?” “哈哈,边说边犯,你这毛病估计很难改了。” 二人一番畅谈前嫌尽释,正好到饭点,贵和提议一起用餐,听郝质华说她待会儿有约会,他又献殷勤:“那您开车了吗?没开的话我送您,这时候很难叫到车。” 郝质华想想也好,说:“我朋友在金陵东路上班,麻烦你送我到永康百货门口。” 行车途中郝质华接到三通电话,其中一通似乎是约会对象打来的,贵和听她跟对方商量去王宝和吃饭,那是本市有名的老字号螃蟹店,属于高档酒楼,一顿饭动辄上千,他由此推测此人是郝质华相好的老财,正愁找不到话题寒暄,等她挂断,便说:“郝所爱吃螃蟹?现在有点过季了,早一个月膏蟹才肥,我知道一家餐厅很会做螃蟹,虽说手艺赶不上王宝和,但价钱实惠。” 郝质华低头发微信,答道:“谈不上爱吃,我朋友喜欢,地方也是她挑的。” 贵和说:“那您朋友肯定是位成功人士,有钱人不像我们平头百姓,人家讲求的是品质。哦,不对,应该把那个们字去掉,郝所也是成功人士呀。” 郝质华笑了笑:“我跟你差不多,都是打工仔。我这位朋友倒确实有本事,比我小三岁,已经是上市公司的CEO了。说起来,跟我们是同行,有机会的话介绍给你认识。” “小三岁”、“上市公司CEO”,语气平常,但字里行间满溢骄傲之情,贵和暗自咕哝:“你的相好干嘛介绍给我,显摆你老牛吃嫩草啊。不过看你也没啥女人味,又算不上如花似玉,居然能钓到年下高富帅,莫非其他方面天赋异禀?” 车不久到站,离商场尚有二三十米,郝质华已发现目标。 “好,我看到朋友的车了,就在这儿下。” 她利索地松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贵和见她小跑着直奔一辆停在永康百货巨大招牌下的黑色慕尚6.8T EIC,瞬间像踩到电动捕鼠器的小耗子整个从驾驶座上蹦起,脑袋直撞车顶。 他太熟悉那款车了,当初只是在购车网站目睹芳容,便被它那优雅的造型、流畅的线条、高贵的气度深深倾倒,从此魂牵梦萦夜不能寐,至少流过一公升哈喇子。如今得见真身,好比夜尽红日升,水落明珠现,真实的它更比图片曼妙动人。 暮色茫茫,商店巨大的霓虹灯投射映照,将它装点成一位遗世独立的世外佳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反衬得一旁的奔驰宝马格外低劣,直如丫鬟女婢一般。 他咬牙憾恨,仿佛躲在墙头偷窥名门闺秀的落魄书生,心里爱煞那辆车,却因其超高昂的身价而注定无法一亲香泽。 第40章 朋友 贵和恍惚中, 郝质华已打开车门,猫腰钻进去, 像仙杜瑞拉跳上奇妙的南瓜马车, 须臾起程,与驾车的王子手拉手共赴螃蟹宴了。 这一幕令他五体投地, 车上的凯子少说身家过亿,她一个四十擦边的剩女居然能扭转有钱男人好色而慕少艾的千古习性,莫非那齐天大圣的表皮下竟藏着一只九尾狐仙? 他胡乱猜疑之际, 郝质华已随车驶出老远,将手机塞进提包后,开始东张西望参观车内构造,对身旁的司机说:“你够阔气啊,每次换车价格必然翻倍, 那辆幻影6.7呢?卖了?” 司机说:“卖车多麻烦, 还得过户, 我送给一位朋友了。” 郝质华诮讥:“又唬人,哪位朋友值得你这么大方。八成拿去行贿了吧,如今的贪官个个猴儿精, 一般豪车豪宅都不会登记在自己名下。” 司机含笑打断:“郝师姐,这话可不能拿出去说, 否则我小命准得葬送在你的舌根下。” 郝质华见对方委婉承认, 无奈吁叹,忽然有点口渴,拿出下属送她的橘子剥食。 司机说:“师姐, 请别吃橘子好吗?” “我不会弄脏你的车。” “不是,你可以随便在我车里吃任何东西,除了橘子,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水果。” “真搞不懂你的口味,橘子多好吃啊。” 郝质华收起橘子,注意转回车上,拍拍真皮靠垫说:“这车真不错,比你原先那辆还漂亮,这下推销员更要往你雨刮器下塞传单了。” “是啊,不止推销员,还有夜总会的小姐名片,什么谢娇娆、戴梦桃、徐美晴、孟露露,召集起来我能当妈妈桑了。” 郝质华爆笑,顺手拍对方一下,手指勾到一缕乌黑柔亮的长发,甜软清雅的幽香自发梢飘来,她深呼吸,没分辨出是哪个牌子的香水。 “你换香水了?” “是啊,上个月去迪拜度假,在那边的香料店定制了几款香型。中东的调香师真不是盖的,个个开挂,你只要报上香水的名字他们就能准确无误调配出来。” “迪拜?一个人去的?哦,中东男人无比好色,你就不怕有危险!” 郝质华绝非调侃,她真心为朋友虚惊,抬头看看后视镜,里面映出一张肌若玉雪的美丽面孔,只见春山浅淡,星眸流光,天然的瓜子脸匀称雅致,肥一分则减清秀,瘦一分则损富丽,称得上倾国倾城。 郝质华看看她,再与自我比对,她也算当得起中人之姿,但与旁边这位却有云泥之差,想当初她以凌云之姿翩翩飞入T大校园,即刻像高能核弹头炸出朵朵蘑菇云,清高傲物的T大才子们几乎集体失态,抢先恐后争做裙下臣,更有嘴贱者戏称其曰“盛开在侏罗纪时代的红蔷薇”,被一干理工科女生视若寇仇。 总之,那几年在学校她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外人若在校内打听“赵敏是谁?”,一般会依被提问者的性别得到两种答案,女生白眼一翻:“你问勾引张无忌的小贱人?抱歉,本姑娘不是中文系的。”,男生则兴高采烈:“你找建筑学院2000级的赵敏?我当然认识,校花嘛,万众瞩目,我知道她在哪儿上自习,带你去好不好……” 一晃十多年,花冠女神已过而立,依然风韵不减,丰富的阅历、开阔的眼界、辉煌的事业更为其增光添彩,她俨然一颗华美的宝石,经岁月雕琢,越发璀璨夺目。 可惜,名花尚未得遇明主,郝质华每此听说她独自旅行就悄悄捏把汗,然后婆婆妈妈叮咛:“往后参团出去吧,现在中国人出国旅行经常遇到麻烦,前几天还有两个去巴黎自由行的女游客被打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胆敢孤身周游天下,真佩服你的胆量。” 赵敏说:“跟团旅游多没劲,那些导游只会拼命怂恿你购物,一路走马观花,真正好玩的地方很少去,自从大四那年参团港澳游之后我就只把旅行社当成签证办理处啦。我出去是为了参观名胜古迹,探访风土人情,从不在红灯区和治安不佳的地域逗留,再说一个人的命生来注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时小心在意会把自己累死的。” 她说话时从提包里摸出保湿喷雾为自己娇嫩的脸补充能量,用完随手递给郝质华,被她拒绝。 “两年不见师姐还是老样子,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在用百雀灵擦脸。” 郝质华诚实相告:“百雀灵有什么不好,我在国外看到好多台湾老太太用它,你别歧视国货。我妈一直说身要娇养,脸要穷养,我天天喝红枣枸杞茶,水果蔬菜不断,时不时还弄点银耳薏仁,不擦你那些昂贵的保养品,皮肤照样水当当。真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会像疯子一样迷信大牌,整天迪奥、蓝谜不离嘴,省吃俭用买一瓶上千块的面霜涂脸,太可笑了。” 赵敏随即靠边停车,去后备箱里拎来一堆购物袋。 “正好你提起,我这儿又有几件准备送人的衣服,挑挑看有没有中意的。” 郝质华抱住她擅自放进来的袋子,里面全是奢侈品牌的衣物,拿出来一看,好些吊牌齐全,压根没上过身。 “上次你给的那些我还没穿遍,你又弄出一大堆,我看你的购物强迫症真呈现恶化趋势,得控制一下。” 郝质华翻检衣物,见赵敏仍连三并四提来袋子,惊诧渐增。 “老天爷,你把整个百货大楼搬回家了吗?有这些东西我马上能申请个专卖店。这件连肚脐都遮不住的小马甲居然标价三万八,你有这闲钱捐给希望小学不好么?我真想抽你!” 赵敏爬上车,将最后几只袋子扔进后车厢,掏出镜子梳理头发,满意后抛给郝质华一抹媚笑。 “我每年都向希望小学固定捐款,衣服也非买不可。” “你买这么多又不穿,纯粹烧钱!” “你错怪我了,这些衣服原本是为这个季度准备的,我不想和别人撞衫,全部精挑细选产出最少的限量版,可是前几天看米兰时装周的报道,这些衣服居然出现在好多明星名媛身上,所谓的限量版只是商家的谎言,有品牌的东西怎么可能仅此一件。” “……所以呢?你打算和大牌说再见?” “没错,我在杰尼亚旗舰店注册了vip,那是全球顶级的服装定制店,号称能为顾客提供最好的面料、剪裁,以及最周到的服务,时常接待国内外的大人物。今后我的衣服都准备在那里订做,店长也承诺会介绍最优秀的服装师为我量身设计,保证做到独一无二。” 郝质华无语,不想问价钱,省的从她嘴里听到一串令人头疼的数字。 并非第一次接手赵敏的废弃衣物,她不待见这些装点昂贵商标的东西,却也不反感物尽其用,因为目前的工作需要她如此穿戴。 赵敏看看郝质华穿在身上的灰色阿玛尼套装,那是她回申州上班前她硬塞给她的,不强行逼迫,这人肯定又随便穿一套几百块的杂牌西装在高档写字楼里横冲直撞,吃势利的前台小妹白眼,被华服傍身的官僚轻贱,凭空多受许多屈辱。 “师姐,容我冒昧问一句,你目前的年薪想必已接近百万,可是我从没见你购置过一件价值500块以上的私人用品,消费与收入全然成反比啊。” 郝质华说:“我从小这样,跟家里的环境有关吧,我爸一直教育我们对待钱财应该取之有度,用之有节,朴素才是永恒的美。” 赵敏摇头兴叹:“单听这话真像寒门学士风范,谁能想到你是根红苗正的官二代呢,伯父更伟大,浸润宦海多年还能保持气节,如今做官的有几个像他这样洁身自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你的个人意识被他压制得太厉害,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到你这儿却似乎说不通,名牌衣服、包包、化妆品,这些女人眼中的珍宝被你弃如敝履,你是不是把美感全部贡献给钢筋水泥瓦片砖块了?” 她至今仍记得就业第一年,随设计团队参与一个项目的竞标,郝质华时任另一家公司的设计代表,开标那天,人人西装革履光鲜体面,轮到郝质华她们公司,她竟然穿着皱巴巴的格子布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大模大样入场,引得众人嗤笑。然而等她拿起设计案展开说明,立刻震惊四座,最后征服评审团一举夺标,更狠狠扇了以貌取人者耳光,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是真材实料。 羡慕、亦或是嫉妒的情节从此在赵敏心底扎根,令她无时无刻不关注这位朴实无华却才华横溢的师姐,憧憬同时又极力想用自己的审美去染指她的价值观。可是在看到郝质华不断甩开那些印有明显logo的衣物时,她明白实现这一想法远比在沉降地带建一座五十层的高楼难度大。 “就这几件吧,其他的你另觅下家,不过我敢说其中几件稍有眼光的人都不会要,穿出去简直像活动的广告看板,满身logo,远远一看还以为水痘长在了衣服上。” 郝质华将几件式样最简洁,色调单一的衣物装进一只购物袋,余下的物归原主,接着诚恳道谢,全靠这个疯狂的品牌奴,替她省下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 来到餐厅,赵敏借等菜的功夫向她打听是否认识可靠的建筑公司,她说一位知名国画大师准备在林田建一座中式园林风格的私人美术馆,造价九千万左右,对方已聘请内地一家公司做好设计案,打算将工程委托她所在的开元地产全权负责。 “你也知道这种人情项目利润薄,三四百万的小钱,要求还要精益求精,哪个大公司肯做啊。可那位老先生是我们董事长的好朋友,这个面子不能拂,开会商讨的结果是找家有实力的建设公司,将项目转包出去,施工期间由我监工,把房子盖好为原则。” 郝质华说:“三四百万对小公司来说也是肥差,只要放出风声,大家会挤破头的。” 赵敏说:“这项目施工难度大,质量要求很高,如今古建方面的专业工人太难找了,特别是技术好的雕花木工,中式园林工程操作复杂,还得请很多传统工匠,要求承接方必须有这方面的人脉,一般的小公司搞不定。世面上那些公司又没几个是省事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有量没质,动不动返工,严重的还闹出事故,我想找家做事诚恳踏实的,小点没关系,重要的是能保质保量完工。” 郝质华略一寻思,奇道:“这事儿你正该找王立中啊,我记得你和他常有业务往来,前两年搭伙做了不少项目。” 赵敏头微微倾斜,遗憾而笑:“我不打算跟他来往了。” “为什么?你俩大学时交情不浅,他是你的铁杆粉丝,护花教坐头把交椅,替你鞍前马后立过不少功劳,你干嘛鸟尽弓藏,莫非他老婆疑心你们暗度陈仓?” “看你说的,难道只是他帮我,我就没帮过他么?我们是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王立中替我做的工程全部明码实价,从没干过免费差事。他老婆买名牌的钱起码有一半是从我这儿赚去的,她还上赶着让老公跟我套近乎呢。” “那你怎么想跟他绝交?莫非他又剃头挑子一头热,对你想入非非?” “呵呵,你听过管宁割席分坐的典故吧,我现在就要效仿古代的圣贤与小人绝交。” 郝质华对王立中了解不深,这人表面看来楚楚谡谡,家境贫寒,大学毕业后到申州白手起家,目前小有资财,也没有为非作歹的劣迹,按说坏不到哪里去。 赵敏知道不解释清楚,保不准会被扣上诬陷好人的嫌疑,便将绝交动机一五一十相告。 王立中出身山西农村,父亲在私营矿场运煤,母亲也在矿区做勤杂工,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弟弟。穷乡僻壤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何况他当年考中的是国内第一学府,父母如同得了金凤凰,拼命挣钱供他读书深造。 王立中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申州一家大型设计院,待遇优渥,不久赢取本地姑娘芳心,荣升申州女婿。女方家要求买房,当时就动辄上百万的房价对王家人来说犹如天文数字,但为顾全儿子颜面,一家人硬是砸锅卖铁四处借贷,王立中的弟弟甚至将工作几年的积蓄全搭进去,勉强凑够首付。 王立中后来找到门路独立经商,渐渐发达,还清房贷,屋子豪装,还给老婆买了辆甲壳虫,给自己买了辆凯迪拉克,过上标准的中产阶级富裕生活。可是安居乐业后却把依旧在老家受穷的亲人忘到九霄云外,先是连续几年春节不回家,进而音讯全无,彻底中断与家人的联系。 年初他弟弟去矿上运煤遭遇事故,右腿截肢,医生说要想独立行走必须安装假肢,费用至少三万以上,而王家为给儿子治病早已债台高筑,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分钱。王父想到远在申州的长子,于是前往求助。 老人图省钱,买了张站票,从太原一直站到上海,又背着行李由火车站步行至儿子家。他满怀希望,以为王立中得知弟弟有难,定会义不容辞伸手搭救,来到小区门口,保安见他破衣烂衫,便当成流浪汉对待,王父请他给儿子家打电话,王立中的老婆竟声称不认识,保安经不住王父苦苦哀求,领他直接登门,儿媳妇闭门不见,还命令保安撵人,王父只好在小区外等候。 夜里王立中开车回家,见父亲蹲在小区入口的花坛边,身旁摆着一只破旧的塑料编织袋,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形象与乞丐无异,便不问青红皂白,大骂父亲丢人,保安看不下去,上前劝解,邻居们路过也纷纷停步指责。 但王立中毫无愧色,同他老婆立场一致,坚决不准父亲进门,最后扔下两百块命他赶紧回老家。王父千里迢迢赶来吃个闭门羹,不敢相信自己千辛万苦养出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背上行李离开小区,一路上捏着那两百块边走边哭,想到自家小儿子当初为成全哥哥的大学梦,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打工,省吃俭用攒下生活费寄给哥哥买衣买书,好容易存了几万块钱,本打算结婚时用,也贡献出来给王立中付首付。如今遭难,终身残疾,想求哥哥帮忙,竟是这般下场…… 老人越想越悲,一时鬼迷心窍,爬到白居易大桥上去,幸被119救下。事件经由电视台报道,民间反响强烈,人们一致谴责王立中夫妇数典忘祖不仁不义,记者更直接跑去他家采访,赵敏正是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那起新闻才得知了老同学的劣行。 郝质华听到后面眼眶发红,骂道:“这个混蛋,亏他还是高材生,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难怪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名声就是被他这种老鼠屎败坏的!你知道他父亲后来怎样了?” 赵敏说:“我给记者打过电话,他父亲已经回老家了,电视台帮我找到地址,我以热心观众的身份寄了十万块给他们救急。” 郝质华点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说你袖手旁观,我真会把车上那些衣服撕碎了塞进你嘴里。” 她措辞激烈,举起杯子大口喝水,用拳头敲击胸膛,真个怒塞胸臆。 赵敏掏出香烟,点着后拈着吸过一口的烟笑劝:“你这脾气得改改,嫉恶如仇的人容易短命,看看鲁迅先生五十多岁就死了,挨他骂的人大多比他长寿。” 郝质华反讽:“我可没鲁迅那么伟大,他是道德标杆,我只算拥有起码的良心。凡是对他人有害的东西,对我也有害,凡是对他人有益的,对我也有益。每次听说这些恶人恶事,我都会想如果我是受害者该怎么办?恶人不受惩罚,好人随时会遇害。你把王立中的电话给我,我要骂他一顿,再联系学友会,让他臭名远扬!” 赵敏摸透她的脾气,向来敢说敢做,便拿出手机乔模乔样查找,回说已将他的联系方式和通话记录删除了。 “那名片总还有吧。” “扔了。” “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呢?” “你还准备打上山门呀?太夸张啦,何必为那种人渣失身份。” “我咽不下这口气!” 郝质华心口火烧火辣,她自幼受传统教育熏陶,家训之一是“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虽说只是平凡女流,没有雄才大略,国家大义管不了,但路见不平仍会拔刀相助。想到跟那不孝的禽兽打过交道,她深以为恨! 赵敏递上纸巾,抚着她的背说:“师姐,你的性格简直得了伯父真传,一看见你这个情形我就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升不了官。” 她没被郝质华的凌视吓住,更进一步说:“本来以伯父的资历,当初至少能升到省厅级,做个中央委员不成问题。可惜他过分正直,非要水清无鱼,至察无徒,结果青云直落,六十退休还只是个局长。崇高的道德固然可敬,但有句话说得好,‘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不想变成坏人,选中庸之道就够了,没必要为了高风亮节舍身犯险。” 郝质华眼中射出剑光:“‘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这只是上半句,那个名人接下来还说‘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是送死,走前一条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爸是没能平步青云,但他始终坚持信仰,从未失去做人的原则。我和哥哥们都以他为荣,因为值得骄傲的是人的品行,而不是身份。” 赵敏到底畏惧她所散发的锐气,笑盈盈调侃:“我猜到你会是这种反应,家庭教育真是人的先天优势,怪不得都说良好的家境更利于培养孩子的德操,就像衣食无忧的人才会追寻真理,假如乔达摩悉达多不是尊贵的王子,又怎么能成为普度众生的释迦牟尼呢。” 再讨论下去,这顿饭定会演变成辩论会,因此她巧妙转移视线,避开容易产生争议的话题。郝质华明白有些问题双方各持己见,相互间难以说服,也自觉配合。聚餐结束后赵敏送她回家,走到家门口已近10点。 郝家处在清安一座老式别墅区,是十五年前她在纽约证券公司工作的三哥孝敬给父母养老的,父亲郝辛为官廉洁,作风俭朴,认为住在这种地方有损清誉,一直不肯搬家。房子便长期闲置,近年他夫妻年事渐高,原先住的宿舍楼楼层太高,攀爬起来已觉吃力,只好服老迁居,郝质华回申州后也被招来同住。 三层高的联排三口人住宽敞有余,外部环境也整洁清幽,只是内部条件极为简陋。搬家时郝辛以节约为本,坚决不找装修公司精细装潢,随便雇几个工人粉刷墙壁,打扫干净后直接入住。 走进家门,经过老旧掉漆的鞋柜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大门厅,右拐是更开阔的客厅,水泥地面裸露着,一套组合沙发、电视柜、几把旧藤椅是此处全部陈设,头顶悬挂叶片泛黄的老式吊扇,只在三伏天里运转,郝辛觉得冷暖寒暑乃自然规律,人本该顺应自然,因而普及大众的空调至今与他们家无缘。好在郝质华不怎么怕热,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便靠电炉取暖,习惯之后也不觉难熬。 郝辛还没休息,坐在沙发上看书,他今年七十五了,黑头发没剩几根,梳大背头也遮不住顶上的头皮。曾经180的身高也缩减到了173,人说有钱难买老来瘦,他不用花钱自来就瘦,年轻时像挺拔的白杨,现在是清癯的老梅。眼睛小了些,皱纹多了些,帅字已成了断线风筝,但也不像某些老头儿丑得碍眼。一幅长方形黑框眼睛戴了二十年,只更换了老花镜片,身体里的零件也都还完好,偶尔伤风咳嗽,吃点药就能对付。 郝质华每天都会感谢上苍,父母身体健康就是对她最大的恩惠。 “爸,我回来了,妈呢?” 她走向父亲,父亲也合上书本向她招手。 “你妈去参加她们那个老年舞蹈团的活动,还没回来。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郝辛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号码。 “路厅长的爱人蒋桂仙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市生物科研所的研究员,跟你一样大。蒋桂仙帮你跟那小伙约好了,周一下午下班后先见面吃个饭,聊一聊,合适的话再继续交往。” 郝质华的心情立时溅满墨水点,精明的脸染上苦恼。 “爸,我这半年都相五次亲了,累死我了,能不能暂时搁置这个项目啊?” 郝辛鼓励道:“鞋要试着买才知道合不合脚,要成功就得有行动,你不勇于尝试,怎么能取得好的结果?” “那缘分也不能强求啊,算命的说我今年没正缘,有也是烂桃花。” “你怎么好的不学,跟你妈一样去搞封建迷信,我们是唯物主义家庭,别信那些歪理邪说。” 郝辛一坚持,郝质华便放弃抵抗,她知道父亲是为她着想,她也很尊敬父亲,尽量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郝辛叮嘱:“暂时别跟你妈说,你妈跟蒋桂仙不对付,我是背着她和蒋接头的。” 他那严肃紧张的神色令郝质华失笑:“您还搞成地下工作了,我也不喜欢蒋阿姨,那么老了还跟交际花似的,还是朵大喇叭花,您求她给我找对象,她一准到处跟人说。” “只要事情能成,说就说去吧,就当她是喜鹊,四处报喜。” “您别抱太大希望了,好事通常都不出门,坏事才传千里呢。” 她正要上楼,大门开了,清脆的脚步声送来她的母亲林惠——一位风华绝代的老太婆。 “质华,你刚回来吗?跟你说,你妈今天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林惠脸上除了一组清晰的“三八线”,没有明显的皱纹,依然茂盛的头发染得乌黑油亮,皮肤白白净净,五官也没怎么走样,而且很会穿衣化妆,虽说不能形容成养眼的花朵了,起码也是株美观的盆栽。 她换好拖鞋,将提包随手扔在沙发上,接过郝质华递来的白开水,痛饮半杯,畅快道:“今天我们团演出时跳那《白毛女》,全团三十几个人劈叉都没劈成功,就我一人成了,有的队员还比我小十来岁呢,韧带都没我年轻。” 郝质华笑道:“那当然,您是专业的嘛。” 林惠是申州舞蹈学院的民族舞老师,退休二十年仍练功不缀,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肚皮上的肉松了些,背影体态都不输年轻人,连郝质华也没她那么玲珑的曲线。 郝辛不像女儿为母亲自豪,看到老婆的嘚瑟劲儿,担心她乐极生悲,提醒:“你悠着点吧,都七十的人了,别为了出风头把自己搞成残废。” 林惠转向他,笑脸变黑脸。 “你就咒我吧,见面没点好的,只会说丧气话。” 郝质华替父亲辩解:“妈,爸是担心您。” 谁知母亲语出惊人。 “我要他担心,他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哪天走在路上吃枪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爸又怎么了?” “他听说水务局那个陈处长的儿子结婚,在半岛酒店大摆宴席,十六辆法拉利开道,红包收了几百万,就写材料向纪委实名举报。现在陈处长已经接受调查了,这两天不停有人打匿名电话到家里来骂你爸,搞的我上街买菜都提心吊胆,今天活动要不是去的人多,我还真不敢出门。” 林惠说完不停拍胸口,张大嘴巴深呼吸,佩服自己完成了一次冒险。 郝辛刚正耿直,在任时就经常因此得罪上下级,实名举报的纪录也是数不胜数,外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有人夸他是当代海瑞,有人骂他是搅屎棍。 郝质华钦佩父亲正直敢言,可考虑到老年人不适合玩蹦极,她也觉得父亲太莽撞了,微责道:“爸,您怎么又干这种事。” 林惠怕女儿担心,憋了好些天,这时打开天窗正好发泄,盯着那惹是生非的老头子,像在嫌弃难以处理的巨大废品。 “都退休十几年了,享点清福哪点不好?非干这些上房揭瓦的事,我跟你说我们家的人迟早都被你连累死。” 郝辛被妻子鄙视了几十年,早免疫了,边看书边直抒胸臆。 “我是个共、产、党、员,就算退休了,肩上的责任还在,对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中央下过好几道文件,干部子女的婚事必须低调从简,他陈有昌这么干就是违纪。” “外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别人都不说,就你积极!人家陈处长又没得罪你,跟我们家无冤无仇,你何苦去毁人家的前程。” “我这人从不报私仇,但涉及到党纪国法,绝不留情。我们的政府需要廉洁自律的官员,像陈有昌这种人就该严惩,只是个处长就这么嚣张,要是手握重权那还了得?” “你就不怕人家报复你?” “我受过的报复多了,多他一个也不压秤。” “你是快进烟囱的老头子了当然不怕,可孩子们怎么办?质华还在我们身边呢,万一人家找她麻烦怎么办?” 郝质华担心父亲的安危,但从来不愿父亲因为顾惜儿女违背原则,插话安慰母亲:“妈,没那么严重,申州是一线城市,法制健全,量那陈处长没那个胆子。” 无论民间用多么夸张的说法渲染当前国情,她都坚信邪不胜正,假如连申州这样的国际大都会都成为犯罪分子横行无忌的舞台,这个国家岂不全乱套了。 林惠不像父女俩这么乐观,来回指着他们数落:“你们还真别不信邪,出了事哭都来不及。你爸纯属脑子有坑,你要举报匿名也行啊,他还非得自报家门。” 郝辛低头掠过眼镜框瞪视妻子:“那干亏心事的都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我这举报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我相信我们的党组织是公正严明的,一定会惩治腐败分子,给民众一个交代。” “对敌斗争得讲究策略,那解放前我们党都像你这样跟反动派硬杠,革命火种早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你都知道那是解放前,如今建国都快七十周年了,人民早已经当家做主,惩恶扬善还需要偷偷摸摸吗?” 林惠清楚丈夫的脾气,只能挖苦休想说服,烦躁地挥挥手:“不跟你说了,你是可惜晚生了五十年,五十年前你可能是先进分子,现在你就是个惹祸的兜儿,我恨不得跟你划清界限!质华,往后离你爸远点,出去也别对人说他是你爸,免得被他连累。” 郝质华长这么大,在父母身边时几乎天天看他们吵架,景象虽然激烈,但破坏性微乎其微,就像重庆人和成都人打嘴仗,吵完又携手去火锅店大快朵颐,争吵只是他们相互沟通的方式。 她不慌不忙当和事佬:“妈,您又开玩笑。说了多少次,家人之间也得注意分寸。” 林惠指着专心看书的丈夫:“你只叫我注意分寸,那你爸注意了吗?自从嫁给他以后,我这心肌变得比肱二头肌还发达了,都是被他练出来的。” “那还不好,所以您身体这么健康也有我爸的功劳。” “就知道向着你爸,缺心眼的孩子,怪不得会被人骗。” 母亲无意中的责备仿佛抹布擦去郝质华的笑容,郝辛猛然抬头,目光比吵架时凌厉了十倍。 觉察到失误的林惠顿显慌乱,摸摸头上的发卷,拉住女儿的手,慈蔼微笑:“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上楼洗澡睡觉吧。” 郝辛也说:“你妈在外边疯了一天,脑子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去睡吧。” 父母语气都很小心温柔,犹如儿时生病发烧时为她擦汗的毛巾。 郝质华乖乖点头,向父母道晚安后上楼,推开卧室门时,收到一条短信,是贵和发来的。 “尊敬的郝所,今天听了您的话,心情大为好转,您是位正直负责的领导,我决定跟着您好好干,请多指教。” 她面容舒展,这条“心情好转”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 第41章 猥亵 今天的郊游珍珠玩得很尽兴, 到家才发现双脚都磨起水泡,用热水泡了好一会儿, 一瘸一拐去厨房拿冰淇淋吃, 杂物间的灯光透过两重窗户照过来,她走近看见母亲正戴着口罩头巾, 用滚刷蘸了油漆粉刷墙壁。 浓烈的油漆味逼得她不能进门,站在门口问:“妈妈您在干什么? 佳音手脚不停,也没回头。 “你说我在干什么。” “干嘛粉刷杂物间啊, 有谁想住进去?” “你大表哥要来申州找工作,得在我们家暂住一段时间。” “大表哥?您是说闻远洋?” “嗯,” “谁叫他来的?” “你外婆打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同意他来的。” 珍珠像在自家院子里踩到一条毒蛇,这毒蛇八年前咬过她, 如今只剩一张风干的蛇皮, 仍令她毛骨悚然, 跺脚尖叫:“不行!闻远洋是个变态,不能住在咱们家!” 佳音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停顿片刻, 转身走向女儿, “为什么这么说?他做过什么变态的事吗?” 珍珠满脸羞恼, 扭头面向别处。 “算了, 说了您也不会信。” 开朗的女儿很少欲言又止,佳音警觉激增,拉下口罩追问:“快说, 他到底做过什么?” 在她连番催逼下,珍珠忍羞道出八年前的恨事。那年外婆外公领大表哥来赛家做客,十七岁的大表哥很喜欢她这个漂亮的小表妹,常带她出去玩。有一次大表哥把她抱在怀里,手慢慢伸进她的裙子里上下揉摸,渐渐还摸到了私密部位。她当时年仅八岁,对男女禁忌一无所知,过了几年通过信息摄入反应过来,才明白当时所受的就是实打实的猥亵。 佳音又惊又怒,脸烧得通红,埋怨女儿:“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珍珠委屈:“我那时哪儿知道那是猥亵啊,等知道都过去好几年了,他又没再来我们家,我也不想再提这事。” 过去的很难追究了,如今那小流氓又将入住到家里,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佳音二话不说,拉着女儿的手直奔卧室。 “去跟你爸爸说,让他不许那小子来我们家。” 秀明正在看合同,见妻子拽着女儿气急败坏闯入,还以为母女俩又起了争执,忙放下文件转向她们。 佳音走到他跟前,脸硬得能砸核桃。 “他爸,不能让闻远洋住进我们家。” “怎么了?” 秀明见妻子咬牙沉默,莫名道:“我都答应妈了,总不能变卦吧。” 佳音转身将女儿推到丈夫跟前。 “快跟你爸爸说,那小子是怎么欺负你的。” 珍珠胆大外向,却并非毫无顾忌,这时面对父亲像只怯生生的小猫,无辜得令人心痛。 “爸爸,我要是说了,您可别讨厌我。” 秀明神经已经紧绷,凡是涉及到女儿的情况都能让大而化之的他变得斤斤计较。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到底怎么回事?你大表哥怎么欺负你了?” 珍珠低头重复了刚才的叙述,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秀明心里,把他的心砸出一片喀斯特地貌,地心里的熔岩喷射成一个个冲天的火柱。 “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他连骂四个混蛋,每一声都像在投掷原、子、弹。如果把他此刻的火气用于火力发电,所产生的电量足够供应全球用电一百年。 “你大哥是怎么教孩子的,居然生出这种不要脸的畜生!” 佳音也气得发抖,反问丈夫:“现在你还敢让他来家里住吗?十七岁就耍流氓,如今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 “我疯了才让他来,我告诉你往后他来了我门儿都不让进!” 秀明脑袋晃动着搜索手机,找到以后抓起来给岳母打电话,等待接通时两边咬肌剧烈抖动,仿佛两盏闪烁的警报灯,听到那边的动静,眼里的杀气陡然泛滥。 “妈,上次的事我要对不住您了,闻远洋不能来我们家住。” 岳母被他陌生的暴戾惊呆了,结巴道:“怎么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好好的怎么又改主意了?” 秀明厉声控诉:“您知道他对我们珍珠做过什么吗?那小子上次来我们家,把珍珠抱在他腿上,伸手在她身上到处乱摸,这是猥亵!我不能让那个流氓再进我们家,和我的女儿呆在一起!” 岳母起初坚决否认:“秀明,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亲眼看到了?” “珍珠刚刚告诉我的,孩子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后来才回过神来。妈,闻远洋已经对我们珍珠的心理造成严重伤害,往后我绝不能让那小子再靠近她!他来了申州您让他离我们家远点,别让我们再看到他,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看这都是珍珠编出来的,我们洋洋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珍珠从不对我撒谎,这种事她更不可能胡说!妈,您包庇孙子就算了,可不能冤枉我的女儿!” 秀明情绪激烈地表达了自身立场,他是女儿的保护神,这身份谁都休想动摇半分。 岳母像海浪拍在坚固的礁石上,狼狈退缩了,但立即组织第二轮还击。 “就算是真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小孩子懂什么,他看珍珠长得可爱,喜欢她才抱一抱摸一摸,至于当回事吗?” 她大大刺激了女婿,招来暴龙般的詈吼。 “十七岁还算小孩子?那是犯罪!您也不是没文化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那你家珍珠也没怎么样啊,伤到她一根毛了吗?” “妈,我看您是我岳母我才忍着,要是换了别人我翻脸了,那闻远洋是离得远,离得近我这会儿就过去揍那小畜生。珍珠是我们家的宝,我看她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谁要是欺负她,我能扒了那混蛋的皮!好了,就这样吧,让您动气了,真对不住,等我气消了再给您赔不是,挂了。” 秀明掐虱子似的掐断通话,余下的怒火还能烧毁整座大兴安岭,先冲妻子发狠:“因为是你妈,我才这么客气,换了其他人……” 他在心里刨根究底地追查罪犯,拔出埋藏最深的根须。 “这小畜生的爹妈是干什么吃的!” 对罪犯父母的怨恨转眼被他反向映射到自己身上,看他扭头冲出房门,佳音母女惊慌跟随,一起来到英勇的卧室。秀明冲正在练字的儿子招手:“小勇,你过来。” 他头发怒张,如同一头饥饿的狮子,小勇胆战心惊,畏缩地不敢靠近。 “爸爸,怎么了?” 秀明上前双手抓住他两条细小的胳膊,更像猛兽捕到了猎物,英勇微微颤抖,渐渐浮出泪花。 “小勇,你老实说,平时有没有掀过女孩子的裙子,乱摸女孩子的身体?”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胆小的男孩皱起小脸,脸上挂起两道泪泉,不明白父亲为何恐吓他。 佳音心疼地前来阻止,拉开丈夫抱住儿子。 “好好的你干嘛吓唬他。” 秀明的声音仍浸泡在辣椒油里,听着烧心辣耳。 “我是在教育他,男孩子从小就得教好,让他知道男女有别,懂得尊重女生,以后才不会变成闻远洋那种畜生!小勇,你给我听好了,以后要对女孩子守规矩,不可以乱摸乱碰,也不准对她们说下流的话,其他孩子这么做你也要阻止,要告诉他们这是错的,记住了吗?” 小勇吓得拼命点头,哭着说:“记住了。” “记住了,照着做才是我的好儿子。珍珠,以后有空多教教你弟弟,女生不喜欢男生做的事你都要教他记牢,我可不想以后被别人家的父母骂我是畜生他爹。” 佳音不满丈夫的教育方式,又不能在他愤怒时顶撞,捧住儿子的脸温柔哄慰:“爸爸是为你好,他说的话都记住了?” 珍珠也过来安慰弟弟,拉住他的手,为他拭泪。 “不哭了不哭了,爸爸是在教你怎么做人,不是批评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女生最不喜欢懦弱的男生,你先改改这个吧。” 秀明依然没消火,抱头来回转圈,好似一头怪兽在寻找隐形的对手,不间断地厉吼:“真是气死我了!” 他不能接受侄子的恶行,更不能原谅他,只恨不能坐上时光机穿越回八年前掐死这小流氓,有如一个牧羊人遥望偷吃羊羔的豺狼,鞭长莫及,七窍生烟。 看他再度冲出房门,直奔大门而去,佳音惊忙追问:“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我到镇上跑两圈,不然胸口要裂开了!” 丈夫眨眼冲出院门,沿路抛出一串滚雷般的嘶吼,树木惊恐地打着哆嗦,窗玻璃也跟着瑟瑟发抖。 楼上的家人们闻声出动,一窝蜂涌到一楼楼梯口。 听千金问:“大嫂,我大哥怎么了?刚才那几声咆哮是他发出来的?” 佳音忙回头安抚:“吓着你们了,没多大事儿,不用担心。” 胜利像头受惊的呆鹅,眼睛睁得老大。 “太可怕了,刚才吓得我笔都掉地上了,还以为狼人出没呢。” 景怡更关心有没有受害者,问佳音:“大嫂没事吧?小勇怎么哭成这样了?” 佳音露出稳定人心的笑容。 “没事,他和我拌了几句嘴,气得跑出去了。” 美帆纳闷:“你说了什么把大哥气成这样?” “也没什么?” 千金认定错在秀明,啧嘴冷嘲:“大哥真是越来越小气了,那么大一个子还跟个跳蚤似的,一碰就跳。” 珍珠这时对父亲的爱戴达到顶点,容不下半点辱没,上前斥责:“姑姑晚上偷吃羊肉了?怎么一张嘴就这么大股膻味?” 姑侄俩说话就排开阵势,家人们赶在火势扩大前拉开她们,屋子里恢复平静。可是短暂的安宁后,外来入侵者又把佳音的情绪拉到战争状态,母亲在手机里暴怒叱骂: “佳音,你男人是不是神经病啊,凭什么骂我们洋洋是畜生?你家珍珠也不是什么好鸟,小姑娘家家就这么多事,她小时候又不是没被别的男人抱过亲过,那些人都是流氓?我看她以后别嫁人了,已经是破鞋一个了!” 佳音鼻腔里喷出烟雾,憋气才能忍住。 “妈,您这么说您外孙女合适吗?什么叫破鞋?太过分了!” “谁让你男人先骂我孙子是畜生?” “谁骂的您找谁去,跟我闹有什么意思?” 她彻底识破母亲的伎俩了,这女人骨子里其实很懦弱,一辈子受人欺压,欺软怕硬,只敢对比她弱小的人逞凶。 母亲还不知道佳音的反骨已完全成熟,依然故我地叫嚣:“你是我生的,我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你?” “就因为您生了我,我就必须无条件做您的出气筒?您也太不讲道理了!” 佳音的批判即将展开,手机突然被女儿夺走。珍珠一开始就躲在一旁偷听,旧恨回锅,越炒越浓,她正找不到地方撒气,无理的外婆是个练拳击的好沙包。 “外婆,您骂谁破鞋呢?你们家闻远洋本来就变态!也就是你们那穷乡僻壤小地方的人法治观念落后,把这些流氓行径不当回事,他要是在大城市,早被抓去坐牢了!” 外婆对上她这始作俑者也是愤恨。 “死丫头,还敢骂人,都是你这挑事精害的!” 珍珠毫不怯场,大刀举得高砍得准。 “我看您才是老糊涂,是非不分,快去问问桃桃和青青表妹她们有没有被闻远洋祸害过吧,您知道猥亵会对小姑娘的心理造成多大伤害吗?我现在想起那事还作呕呢,就跟空手抓了大便一样。闻远洋就是坨大便,苍蝇都嫌他脏!” “你个死丫头,信不信我让你妈抽你!” 珍珠扭头冲佳音喊:“妈妈,外婆叫您抽我,您抽吗?” 佳音也扭头,叹气。 小丫头声势更壮了。 “外婆,妈妈不会听您的,她也觉得您不对,您别倚老卖老了,我是看在妈妈的份上才叫您一声外婆,拜托您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不要脸的丫头,没家教!” 外婆气得拍桌,砰砰砰地,兵败如山倒。 珍珠冷笑:“不要脸没家教的是您的流氓孙子,我不想再跟您吵了,您也别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们,我爸爸还在气头上,他冲动起来,我和妈妈都拦不住,到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您可得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从容挂线,凯旋而归,佳音觉得她骂得痛快,可小辈骂长辈总是愈礼,她象征性地批评:“你这丫头太凶了。” 珍珠借机发泄不满:“她都骂我破鞋了,还要我对她客气吗?妈妈真不会保护自己的孩子,怎么不跟爸爸学学,太让人寒心了。” 这件事再次反映出父亲对她的重视远远胜过母亲的,她以前的感觉是对的,母亲不如父亲爱她。 佳音否认她的判断:“我怎么没保护你了?我不也向你外婆抗议了吗?” “那点抗议顶什么用啊,对恶人就得以牙还牙,妈妈趁早觉悟吧,我看您娘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您要当包子,只会一直被狗惦记。” 珍珠负气回房,暗骂妈妈是傻瓜,她哪里知道母亲心里的苦,假如人能决定自己的出生,母亲绝不会选择生在那种家庭。 无风无雨的夜,宛若舒适的摇篮,在这营造好梦的环境里,秀明辗转难眠。佳音听够他的叹息,翻身问他:“怎么了?睡不着吗?” 秀明手背搭在脑门上,感觉那里一跳一跳的疼,都是自责引起的。 “女儿出了这种事,我能睡得着吗?” “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再追究也没意义啊。” “孩子记得那么清楚,说明心理阴影还在,做父母的怎么能不当回事呢?我自认为对珍珠的保护够周密了,没想到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过这种事,怎么会这样呢?” “别担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珍珠很聪明,不会轻易吃亏的。” “再聪明也是个女孩子啊,真遇上什么事,能有多大力气反抗。” 女儿越来越美丽动人,不怀好意的窥伺也必定随之增多,秀明想到那些骇人的新闻报道就不寒而栗,真想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佳音见丈夫终于因女儿发愁了,笑侃:“现在知道养女儿有多累了吧,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养孩子不是养小狗,欢乐之外更多烦心,这方面父亲比母亲迟钝得多,因为他们抚养孩子的时间和投入的精力远远不及女人。 秀明不服气:“我可没见你怎么操心过她,只会骂骂骂。” 佳音不悦:“你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我为她操的心比谁都多。哪像你只会惯着,跟养宠物似的。还老说人家景怡闲话,我看景怡惯千金,还没你惯珍珠厉害呢。” “你最近怎么了?口气越来越冲,我说一句你顶十句。” “对不起,明天我会多喝些薄荷水,压压口气。” 佳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来情绪克制力降低了,以前发现丈夫话里的漏洞都默然置之,如今却会有的放矢,好像那些话是喉咙里的痰,不咳出来就不舒服。 秀明觉得她被家里的女人带坏了,摇头道:“看来这合住确实有问题啊,成天跟弟妹、千金混在一起,也学着她们埋汰老公了。这还剩下十一个月,最后不会也修炼成了母老虎吧。” 佳音失笑:“我们家又不是景阳冈,哪儿来那么多老虎,再说你这么威武,再凶猛的老虎到你跟前也会变成病猫。” 她的情商比千金美帆高,懂得打拉结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轻松化解丈夫的埋怨。 “这话我爱听。” 秀明笑了笑,伸手替妻子压好被子,自己也缩进被窝里闭目躺好,等待睡神来把他接走。 早饭时贵和惭愧地向佳音道歉:“大嫂,对不起,昨晚我和朋友出去谈事了,今晚回来帮您刷墙。” 佳音笑道:“不用了,我侄子不会来了。” “为什么啊?” “他另外找到合适的住处了。” 她一提侄子,秀明还未恢复的情绪经历了二次余震,脸垮到了胸口上。 千金根据昨晚了解到的情况提问:“大哥,你还在跟大嫂呕气呢?昨晚鬼哭狼嚎还没发泄够啊?” “谁鬼哭狼嚎了?” “你啊,大晚上嗷嗷嗷地冲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闹鬼了呢。” 佳音怕丈夫再发火,打岔道:“没事,他已经好了?” “好什么啊,这脸色跟商周青铜器似的,大哥,大嫂的脾气我们大家都了解,这十几年我都没听她骂过半句脏话,怎么就能把你气成这样了?” 秀明听出异常:“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生你大嫂的气?” 佳音按住他的手背,夹了一块他爱吃咸鸭蛋炒年糕放到他碗里。 “算啦,一点小事别老放在心上了。” 珍珠了解父亲的心情,他是心疼自己,怨恨罪犯,顾忌到她的名誉和感受,硬把火气压在心里。她心疼父亲,决定替他出气。 “爸爸没跟妈妈吵架,是在生闻远洋的气。” 贵和问:“闻远洋是谁?” 胜利认识这人,准确指明身份:“是不是你那大表哥?之前说来我们家住的那个?” 珍珠脸绷成一块压缩饼干。 “爸爸把他赶走了,他是个流氓,小时候猥亵过我。” 佳音急忙阻止:“闭嘴,干嘛还提这事,很光荣吗?” “我不说出来让大伙儿骂骂那坏蛋,爸爸该多憋屈啊。” 珍珠已经想通了,她是受害者,凭什么心虚害怕?在座都是她的亲人,如果连他们都嘲笑蔑视她,亲情就成了一句笑话。 美帆很关心这个侄女,忙问:“那人怎么猥亵你了?” 珍珠第三次叙述内情,比前两次坦然多了,这道存在已久的伤痕在倾诉中慢慢消失,再也不能困扰她。 美帆听了,气得丧失食欲。 “天啊,居然有这种事,当时怎么不告诉你爸爸妈妈呢?” “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后来又怕说了爸爸妈妈不相信,我有个同学也是被她继父猥亵,告诉她妈妈,她妈妈还骂她胡说。” 秀明眼睛定住,像架在火上的碳心。 “这人还配做妈妈吗?以为孩子是小猫小狗,这么不负责任!珍珠,以后再遇到类似事情,马上告诉爸爸,看爸爸怎么收拾那些流氓!” 美帆替他总结教训。 “说来说去还是怪我们国家的性教育太落后,老觉得孩子天真无邪,不该知道这些,千方百计用遮羞布蒙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了解成人世界。可是孩子的眼睛能遮住,罪恶却是遮不住的,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是待宰的羔羊。你们要是从小就为珍珠提供这方面的教育,她会乖乖任那个流氓摆布吗?” 景怡在医院见过不少遭受性侵的孩子,对这一现象历来重视,接话道: “二嫂说的对,为孩子的安全成长着想就该全面提高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如果父母不教他知识,以后社会就会用伤害教导他。性侵害对孩子的伤害远比人们想的严重,不光是身体创伤,还会导致性观念错位、抑郁症、甚至自杀,有的受害儿童长大后也会沦为性犯罪者。” 不爱参与餐桌会谈的胜利也赶着发言。 “上次大哥跟我讲了周奶奶家孙女的事,那大姐不就是小时候被强、暴才发疯的吗?自从知道这事以后我就觉得小女孩很容易遇到危险,有时在僻静地方看见单身行走的小姑娘就会悄悄跟着她,保护她走过那段路。那天还真发现一个可疑男人,四十多岁,打扮像个无业游民,不停跟在一个小学生后头,见我一直在后面盯梢,到了大马路上才走开的。” 众人都夸他,只有贵和见解不同。 “你助人为乐是好的,当心别被人当成变态跟踪狂,这年头好心被狗咬的事可不少。” 佳音吃一堑长一智,眼下很不放心英勇,请教妹夫:“景怡,你知道父母该怎么教导孩子吗?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大人的事吧?那也太那个了。” 她想景怡是医生,学过心理学,应该懂得科学的方法。 景怡没让她失望,回答得很全面。 “可以跟他说隐私部位只有爸爸妈妈和特别亲近的看护和医生能看,而这些人也只能在帮他洗澡、换衣服或者生病去医院检查时才能看,其他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地点都不行。另外,不能让别人碰自己,对他人的奇怪要求要敢于说“不”。避免和陌生人说话,或者独自和陌生人在封闭环境比如电梯、楼梯间、僻静的房间里接触。不随便接受陌生人给的饮料或食物,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不要对其他人说,那么一定要告诉父母。一旦遭到侵害,在公共场所要大声呼救,对坏人撒谎保护自己,摔破东西引起他人注意,逃离并寻找安全场所。我们平时就是这样教灿灿的。” 佳音一条条记牢,叮嘱儿子:“小勇,都记住了?以后要照姑父说的做。” 美帆问英勇:“小勇,以前有没有大人对你做过奇怪的事啊?” 秀明觉得她们神经过敏。 “男孩子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现在曝光了很多起恋童癖事件,受害者都是像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 美帆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继续嘲笑大哥无知,秀明站在新世界的大门前惊诧:“现在变态怎么这么多?” 景怡也暗嘲他见识浅薄,说:“变态任何时期都有,只不过如今资讯发达,媒体报道得多,这样也好,能引起人们的重视。” 英勇见大人们七嘴八舌谈得热闹,鼓起勇气说出一件经历。 “今年暑假我去参加绘画班,在楼梯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叔叔。” 他说他当时正去学校旁的兴趣班上课,那个画室在顶楼,他爬楼梯时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和他对面走过。他上到第二层发现那男人跟来了,还边走边撩起衣服解皮带,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他很害怕,使劲往楼上跑,那男人不疾不徐跟在后头,可能以为楼上没人。他一口气冲进画室,回头只见那男人也来到这一层,如果是老师或家长,到了画室门前一定会进来,那人却没有。下课后他和老师同学一块儿下楼,之后再也没见到过那个人。 众人听得后背发凉,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孩子已与犯罪擦身而过,这世上存在多少危险啊,做家长的怎敢掉以轻心。 美帆心有余悸道:“这人明显是个变态啊,幸好没出事,小勇,以后可千万不能单独去那些僻静的地方,一定要和同学结伴。大哥佳音,小勇还小,你们不能让他单独出行,去哪儿都得有人接送。” 秀明本打算等儿子上了二年级就让他自己上学,看来得推迟两年才保险。 千金顺口抱怨:“我们国家就没出台这方面的法律吗?对性侵幼童的罪犯是怎么量刑的?” 景怡说:“这个就得问你二哥了。” 美帆连忙用手肘碰一碰哑巴似的丈夫。 “问你话呢。” 赛亮难得见家人们谈正经事,愿意捧个场。 “对未成年人的性犯罪有两项罪名可以起诉,一是强、奸罪。强、奸妇女、奸、淫幼女一人一次的,通常在3至5年有期徒刑幅度内确定量刑起点。情节恶劣的,判10到12年,情节特别严重的或致人重伤、死亡的,最高可判死刑。第二项罪名是猥亵儿童罪,不满十四周岁的男童女童都可以作为本罪的受害人或猥亵对象。不论儿童是否同意,也不论儿童是否进行反抗,只要对儿童实施了猥亵的行为就构成本罪,就应当立案侦查。一般叛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留。情节严重的会判到5年以上。” 现有刑罚显然不能抵消受害者所受的伤害,千金更愤慨了。 “强、奸才判3年,猥亵儿童拘留一下就完事,这也太轻了。我觉得这些混蛋都该判死刑!” “制定一条法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强、奸猥亵都是死刑,那些罪犯犯罪时手段将会更残忍,反正抓到都是死,不如拿受害者垫背。加强预防犯罪比惩处更重要,这不仅需要政府加大投入,还要求教育进步,家长和学校都得重视对孩子,特别是男孩子的心理教育,那些从小对女生动手动脚,有暴力倾向,不尊重女生的男生长大后都是性犯罪的潜在分子。女生的家长也要注意,别轻易让性成熟的男性接近家里年幼的女儿,要随时做好监控和防范,另外金师兄说得对,提升孩子的自我保护意识也很关键。” 赛亮看不惯妹妹的幼稚,对她进行了一次简略的普法教育,贵和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二哥愿意与他们交流,可见还是个能够争取的好同志,连忙递出友谊的彩带。 “二哥平时话不多,可每次发言都很有道理啊。以后多和我们交流,好让我们多学点法律知识。” 赛亮压根不睬他,他对外做一次咨询最少五万,哪能为这些人浪费口水。 一个念头忽然像黑色的燕子掠过秀明脑海。 “千金,你小时候有没有人对你耍过流氓?” “没有,怎么突然问起我来了?” “没有就好。” 千金看向大哥,发现他的目光锁定在景怡身上,立刻领悟出潜台词。 秀明以前总骂景怡拐带幼女,看样子是怀疑老同学在妹妹年幼无知时辣手摧花。 这侮辱太过甚了,千金真想跳起来撕他的嘴,膝盖被丈夫死死按住。 景怡如何能不气呢?迄今为止,只有大舅子连番给过他奇耻大辱,可受教养所限,他做不到像下九流的小市民那样与对方撕破脸大骂。 有智慧的人不轻易动怒,老赛那种就是蠢货的写照。 其余人也怨秀明太过JP,各自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态。 佳音灵敏地起身端起一个空盘。 “锅里还有烧麦,我再去装一盘。” “大嫂,给我弄个醋碟。” “我也要,再放点芝麻酱。” 贵和、胜利争相协助她救场,不约而同地想:大哥就是个大写的四,除了二还是二。 他们没想到,2x2的大哥下午接到一通电话,邀他周一去参加一场2的N次方的行动。 起因是这样的,去年市政改造,清浦滨江路二段改造工程由一家名叫“天河建筑”的公司中标承接。和很多大公司一样,天河建筑在中标后将项目分包给若干小公司,秀明是其中一员。工程完工后,这些小公司无一例外被拖欠尾款,最多的高达数百万,他算走运的,欠款不到三十万。 债权公司联名向青浦区法院提起诉讼,但由于各种原因,三个月过去仍迟迟未能立案。债主们等米下锅,狗急跳墙地想去政府聚众请愿。不知是谁听说周一下午市政协要举行大型会议,提议把那里做为第一会场。一家公司的负责人老汪打电话通知秀明,秀明觉得此事不妥,劝他们另想对策,反被老汪一条条晓以利害。 “现在法院拖着不立案,就算立了,官司打赢了,天河耍赖不给钱,我们照样没辙。你以为强制执行那么容易?我朋友和人打官司,胜诉好几年还没执行下来呢。天河就是个老赖,后面又有靠山,不来点硬的撬不开他们的嘴。赛老板,人多力量大,这种事不引起上面重视,没人为我们做主。我和老张他们几个都三高体虚不中用,露面也镇不住场子,只好派员工代替,大伙儿还指望你做这次行动的领导呢,为了兄弟们你也得带这个头啊。” 别看秀明暴脾气,耳根心肠跟棉花糖似的,最经不住别人哀求吹捧,明摆着被人当炮灰,还以为人家真心拥护他做中流砥柱,热血一涌,义气上头,就一头往那屎盆子里扎了。 周一下午他和几十个公司代表来到市政协大门外,拉开横幅,铺起报纸静坐,阻碍内外车辆人员出入。 今天政协里开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会议,主题是《向本市退休老干部汇报交流工作经验座谈会》,参会的都是各部门的退休干部,郝辛也在其列。 下午五点会议结束,他揣着折耗三分之一的笔记本和老同事们走走聊聊来到大门口,见去路阻塞,人群里飘荡着红彤彤的标语和蜂群般的口号。 “还我们血汗钱!还我们血汗钱!” 老干部们都是有见识的,知道有人来请愿,纷纷回撤,免得惹腥臊。 郝辛却不同,社会主义大家庭,工农阶级一家亲,党是人民的带头人,党员是党的传话筒,他的党性极强,至今没过保鲜期,所以该不该他管的事他都要过问。因而不顾同事劝说,逆流而上,来到聚众人群前,大声质问:“这是什么情况?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他身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大背头油光水滑,老式的黑框眼镜方方正正,腰背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大义凛然,比人家厅长部长还有派头。 秀明以为此人来头不小,出列说:“我们是清浦滨江路二段改造工程的分包商,总承包商天河建筑拖欠我们上千万的工程款,我们去法院起诉,那边一直拖着不立案,现在我们请求政府为我们做主。” 郝辛走到他跟前,严肃郑告:“这里是闹市区,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引发群众围观,不止阻塞交通,还对治安构成威胁。有事去找相关部门反应解决,解决不成再向上级部门投诉,如果想让政协出面监督,也该走正规程序,先去办事机构申报登记,堵在门口有什么用呢?” 秀明背负众望,不肯让步,争辩:“找领导只会东推西推,这事都拖了三个月了,一点解决的苗头都没有,今天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这些老同志都已经退休了,能给你们什么说法?你要找哪位领导,我陪你去,快叫这些人都散了。” 秀明听他说那些老头儿都是退休干部,忙问:“你是谁?” “我也是退休干部。” “哪个部门的?” “档案局。” 秀明一下子哭笑不得,平民百姓都知道档案局是个清汤寡水的小衙门,也不晓得这老头儿哪儿来的优越感,装出一副大佛架势。 他摆摆手:“我们不拦你,你走吧。” 郝辛不改威严,坚持让他们散开,说限制公民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与秀明同来的土石方老板小胡急恼了,过来大声说:“我们在要求政府还我们公道,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都官官相护,当着人说漂亮话,背地里窜通一起,专坑我们小老百姓。” 郝辛正色回应:“这位小同志,你说话可得负责任啊,我们怎么就官官相护了?” 小胡白眼伺候:“那你帮我们把管事的叫出来啊,我们都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了,除了警察,一个领导都没见着,都躲哪儿去了?” “我说了,你们想找哪位领导,我陪你们去。” 郝辛说话从来认真,他是真想管这件闲事,可当事人根本看不上。 “你找得着吗?我看你是他们推出来的炮灰吧,跑这儿和稀泥来了。” 秀明觉得说话得占理,劝说小胡:“你客气点,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小胡脸拧成了苦瓜条,他被拖欠了三百多万工程款,目前唯一目标就是要债。 “赛总,您别听他们瞎吹,什么正规程序,都是哄人的,要是正规程序走得通,谁还上这儿来啊。事情不闹大了,没人重视,我们就得守在这儿,造成社会舆论效应,越闹得大,问题解决得越快。” 这可把郝辛惹火了,怒斥:“你这是煽动闹事,要负法律责任。” “负就负,我都被害得倾家荡产了,再不把钱要回来,全家人都得去跳楼,横竖都是个死,我怕谁啊!快把管事的叫出来,不然我们就冲进去了!” 小胡扯开衣领用力一拍,胸脯上留下一抹红,打算火中取栗。 “你究竟懂不懂法律!” “别跟这老头儿废话,兄弟们跟我上!” 平地一声吼,犹如雷霆驱使着海潮,数十人组成的讨债队向政协大门发起冲锋,秀明和郝辛都被卷入浪涛,场面失控了。 严阵以待的警察和保安们火速出手制止,两股浪潮相互挤压,喊声惊天动地。 围观人群哗然,奋力往前挤,伸长颈项瞪大眼,仿佛前方掉落了金元宝,看一眼就能家财万贯。小孩被挤哭了,老人摔倒了,快递员的货车翻了,小摊贩的摊子塌了,道路阻断了一半,车队排成长龙,司机们咒骂着,纷纷按响刺耳的喇叭。 混乱景象使社会主义和谐乐章稍稍走调,然而事后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郝辛被人救出乱阵,两位老同事围着他关心,不住问:“没事吧?没事吧?”,心里却想有事都是他自找的。 郝辛这个革命志士到了晚年仍老当益壮,推挤只让他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些,他气喘吁吁多半由于气愤。 “这些人太不像话了,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怎么都不懂法呢?” 同事无奈:“瞧着都像乡下来的,估计文化水平不高,跟这种人讲理行不通。” “不,我看是我们政府的普法工作做得还不到位,群众不清楚各个机构的职能和相关的法规政策,出了问题不知道该找谁。而且这件事有关部门肯定存在懒政推诿,我得好好调查一下,调查清楚了向上级反应。” 郝辛已将说法纳入工作计划,他言出必行,行动力也很惊人,同事们怕他老毛病发作,力劝:“你就别多事了,类似的事多得是,你管得过来吗?都退休了,就消停点吧。” 谁又能劝得住这个老顽固? “不知道的就算了,知道的绝不能无视,这是党交给我的任务。” 郝辛决心已定,他可是死后要当之无愧盖着国旗入土的人,必须为党和人民鞠躬尽瘁。 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本次遭遇给了他不祥的预感,让他觉察到笼罩在周围的霉运。坐上公交车后,他给女儿打电话。 “质华,你下班了吗?和小黄的约会可不能迟到啊,第一印象很重要。” 女儿正在走路,鞋跟铿锵地敲击地面。 “爸,我知道了,我已经到约会地点了。” 忽然一声尖叫,继之以震耳的巨响,郝辛心脏断电两秒,脑门霎时爬满冷汗。 “质华,质华?你怎么了?” 他低声急呼,不顾车厢动荡,想站起来。 还好女儿及时回话了。 “没事,刚刚摔了一跤,今天真不走运,我都摔两次了。” 郝辛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运转,他和女儿感同身受,可仍坚持用唯物主义武装心神,镇定地鼓励她:“别信什么运不运的,心态放轻松,爸等你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篇现实主义向的文,不是都市童话,赛家并不完美,有很多隐患,这一年中每家都会遇到挫折和危机,到时就会发现多喜让他们合住多么明智,可以说合住帮他们平安度过了命运的拐点。在微博看到有读者说多喜自私,为赛亮抱不平,说他辛苦一辈子钱要给别人继承。 世事无常你怎么知道他有钱给人继承,而不是别人来救他?还有人怪千金命太好。没有完美的命格,老公就是不出轨,也不代表会一直无忧无虑,走背运的时候喝水都塞牙。还有一些就不说了,免得剧透。 我写文两年了以前从没抱怨过,今天忍不住说一下我介意已久的点,作为作者,被读者骂文笔烂,情节幼稚我都能虚心接受,但不接受读者只看了文的开头就来评判我的三观,事物是变化发展的,故事也是,为什么要断章取义,做摸象的瞎子?你以为大象是根粗管,其实你只摸到了象鼻子。 第42章 闹心 气温已经很低了, 阴湿的空气里绵里藏针地裹着零星雨丝,寒风像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肆意剥人的衣裳。郝质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不一会儿手脚冰凉。她早到了一刻钟, 离约会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相亲对象还未现身。 真是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第一印象很重要, 她已率先给对方减了分。 又过去十分钟,她不得不发微信催促,很快得到“我已经到了”的回复。 她抬头观望, 一个穿草灰色西装和咖啡色灯芯绒长裤的矮胖男人快步奔来,就其目的性看多半是那个相亲对象,可长得肥头大耳,目测身高最多170,估计比她还矮, 和介绍人描述的一表人才, 英俊高大不沾边。 郝质华相亲经验多, 其中80%打了虚假广告,来之前已做足心理准备,她早过了嫦娥爱少年的时段, 相信男人的品行比外貌重要,即便这位男士长得实在不敢恭维, 她也准备先认真了解一下。 男人来到近处, 脸上层叠的脂粉堆出一个油腻的笑容。 “请问是郝质华小姐吗?” “是,你是黄耀祖先生?” “是是,敝人正是黄耀祖。” 郝质华一面微笑一面起身, 她的右脚踝扭伤了,此刻还隐隐作痛,迈步时有点蹒跚。 黄耀祖见状立刻惊呼:“你是残疾人吗?” 郝质华怔住,一时迷失在对方的脑回路里。 只见男人脸上的横肉反向运动,仿佛一座塌方的土堆。 “这个蒋阿姨,怎么能瞒着人家呢?对不起,我想找个身体健全的对象,今天就先这样吧。” 郝质华连忙呼叫:“等等,我没有残疾,刚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脚扭到了。” 这人真奇葩啊,她的相亲日志里又多了一笔新奇见闻。 黄耀祖听了转怒为喜,抠着他那呈现地中海趋势的头顶讪笑:“原来是这样啊,你怎么样?摔得严重吗?” “还好,没到残疾的程度。” “哎呀,真是失礼了,我这人比较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你千万别介意。” “没事,直率的人才好相处。” 他已经道歉了,郝质华碍着介绍人的情面不便计较,心里已打起退堂鼓,仍想尽力不扫对方的颜面,免得对方回去翻嘴,惹恼介绍人,丢脸的还是她的爸爸妈妈。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只当交个朋友吧。 她笑着说:“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黄耀祖一愣:“晚饭?我已经吃过了。” 郝质华瞥一眼手表,刚过六点。 “你晚饭吃得真早啊。” “哈哈,因为要赶来和你见面,我就抓紧时间在单位食堂吃了碗面再过来,我不喜欢在饭桌上谈重要的事,那样太随意了,显得不严肃。” 黄耀祖的心思瞒不住经验丰富的郝质华,相亲是种经济负担,他想省钱可以理解。 她也觉得吃饭很别扭,轻松愉快地改换提议。 “那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这依然不合黄耀祖心意。 “就在这公园散散步吧,边走边聊。” 郝质华尬笑:“往常还行,今天我这脚……” 拖着伤腿荡马路,这男人真想害她残废吗? 黄耀祖心想她脚扭得真不是时候,指着长椅说:“那我们就在公园里坐吧,你看这儿环境多好。” “会不会太冷了?今天气温还不到7摄氏度呢,风又大,还下着雨,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呵呵,我不怕冷,你怕吗?” 郝质华的忍让到了极限,不再跟他废话,指着不远处的咖啡店说:“我看对面有家咖啡店,去那儿坐坐吧。” 黄耀祖不情不愿跟她进店,二人找了个安静的卡位,等待侍应生的过程中郝质华感觉桌面微微震动,类似五级地震造成的频率,稍稍侧身朝桌下看去,黄耀祖的双腿正像发电机一样高速抖动。 行为心理学上说抖腿的人都自私自利,是这样吗? 这时侍应生送来菜单,郝质华出于礼让请黄耀祖先点,这男人也不懂什么lady first,不客气地接过菜单从头翻到尾,嘴里念念有词。 “我听说如今这些店的饮料都是化学制剂勾兑的,会对人体造成很大危害,最好别喝。” 他是说给郝质华听的,郝质华不接话,旁边的侍应生却着急声明。 “先生,我们店里使用的都是纯天然食材,果汁是鲜榨的,茶叶和咖啡也是进口的绿色食品,请您放心。” 黄耀祖摇头:“咖啡和茶咖、啡、因含量高,对心脏不好。果汁糖分重热量高,喝了容易引发高血糖、心脑血管疾病,我看我们就喝白开水吧,白开水最健康。” “我随便。” 郝质华微笑如面具,需要时就拿出来戴上,她真的恨透这种愚蠢的应酬,当做艰巨任务来完成。 黄耀祖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侍应生却提醒:“先生,我们店里的最低消费是35元,您就是点一杯白开水也必须付35块钱。” 黄耀祖吃惊:“白开水也这么贵,你们在抢劫吗?”,冲郝质华笑笑:“我们老家的小店一杯花茶才5块钱,还送花生瓜子,到了申州,豆腐也卖成金价钱。” 郝质华戴上面具,不好意思查看侍应生的表情。 侍应生也很尴尬了,等黄耀祖点好两杯白开水,再次礼貌提醒:“先生,我们这儿规定提前付账,您看您是刷微信、支付宝,还是用卡和现金?” 黄耀祖略一迟疑,郝质华已迅速掏出钱包。 “我来吧。” 她的举动意外招致黄耀祖强烈抗议。 “我这人从不让女人请客,你掏钱就是瞧不起我。” 他用手机刷了支付宝,侍应生和郝质华都暗暗松了口气。 谈话终于可以开始了,她已对这个人全无兴趣,希望谈话内容能简短一点。 “郝小姐,你看起来真年轻啊,完全不像我的同龄人,顶多三十出头的样子。” 黄耀祖一双小眼眯成缝,就像嵌在土豆泥里的枣核,眼神竟然十分真诚甜蜜 郝质华大方还礼:“谢谢夸奖,你看起来也挺年轻的。” 黄耀祖一高兴,说话就开始出人意表了。 “起初听蒋阿姨说你已经四十岁了,我还很生气,心想她怎么能给我介绍年纪这么大的女人,因为她跟我们领导关系好,我不能拒绝,今天才勉为其难过来。你不知道,你在公园坐着的时候我一直躲在对面观察你,看你这么年轻漂亮才放心大胆出来和你见面,不然我早跑了。” 原来他早到了,躲在一旁偷看。 郝质华又惊又窘,做了鬼祟事还堂而皇之拿出来显摆,难道以为这是对对方的夸赞? 她浑身都不自在了,硬着头皮进入相亲定制的问答环节。 “郝小姐,听说你父亲以前是局长?” “哦,他已经退休十多年了。” “蒋阿姨还说你有三个哥哥,一个在北京雷达研究所,另外两个也在美国发展得很好,是不是啊?” “是,我三个哥哥都很优秀。” “他们和你关系好吗?” “挺好的。” “那肯定会照顾你了。” “我不需要他们照顾,我自己也过得挺好。” “对对对,蒋阿姨说你是搞建筑设计的,特别能干,年薪有一百多万呢。” 黄耀祖刻意强化了“一百多万”这四个字,看得出这是他最在意的信息。 郝质华微微点头,她不想炫耀薪资,但如果不肯定,兴许就会被当成骗子了。 黄耀祖神情更加喜乐,提问也越来越顺口。 “听说你在申州有房?” “有一套小公寓,不过我没去住,现在跟父母住一块儿。” “你那房子多大?” “一般,也就90多平米吧。” “在哪个位置?” “北古。” “北古!那肯定老值钱了。多少钱买的?” “我是本地人,买房早,当时没花多少钱。” “那房子租出去了?租金多少?” “我不想出租,怪麻烦的,也不利于房屋保养,就一直空着。” “那多可惜啊。” 黄耀祖两撮短眉立成了柴堆,冲口接道:“以后给我父母住吧,这样他们就不用跟我们挤一块儿了。” 他的语气无比自然,好像那房子已经是他名下的产业。 郝质华呆若木鸡,这男的真是她相亲史上的新品种,绝对能放进笼子来展示。 她暗暗抱怨介绍人蒋桂仙,这女人显然把她的根根底底都一五一十汇报给了黄耀祖,却没对她们家做过详细说明,介绍的情况还大力美化修饰,纯属不实推销。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不占理,回头被蒋桂仙逮住把柄四处败坏父母的名誉,被迫继续忍耐。 黄耀祖和她相反,已完全进入状态,自我吹嘘道: “我也有车有房,房子还比你大,有120平米,就是位置偏了些,在世博园附近。我的工资也挺高,比你差不了多少,每月还贷以后还能存下三四千,主要是我这人勤俭节约,我们家我和我爸妈,三口人每个月生活费不超过两千块。” 在申州一个三口之家每月两千块钱能过什么样的生活,郝质华通过新闻上的贫困之家报道大致想象得到。 她不无同情地说:“蒋阿姨说过,你很优秀。” 黄耀祖笑得胖脸泛光,油亮亮的鼻头如同刺眼的灯泡,下意识伸手摩挲那地中海脑袋。 “马马虎虎啦。郝小姐,你的事蒋阿姨都跟我说了,我也离过婚,有两个女儿,现在跟着她妈妈,你没有小孩,这点很不错。我想如果我们对彼此都满意,最好在半年内结婚,然后争取在明年之内生小孩,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快点要孩子就来不及了。” 居然已经单方面规划婚后了。 郝质华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想看看这男人有多jp。 “这个以后再讨论吧。黄先生,我想问问你对婚后的生活有什么要求?” “我这人最好说话了,只要你能照顾好我和我的家人,别的没什么要求。” “是这样的,由于我工作性质比较忙,经常需要加班出差,结婚以后没法像一般主妇那样精心打理家庭,这点需要对方谅解。” “你是说你不能做家务?” “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方面我希望两个人能共同分担。” “我工作比你还忙呢,更没空做了,现在我家的家务都是我妈负责,老人年纪大了已经做不动了,所以才使劲催我找媳妇。你不做就只能雇保姆了。” “那也行。” “保姆费得由你出啊,这部分劳动本该由你承担,因为你没空做家务才产生了这笔费用,所以得由你支付。” jp指数三星半。 郝质华觉得凭这些话,事后蒋桂仙也没法再指责她。 于是点头微笑:“这个好说。但我不想要孩子,我跟蒋阿姨说过,我找二婚的男人希望对方有小孩,这样就不用我再生育了。” 黄耀祖的枣核眼瞬间瞪成铜铃。 “那怎么行?孩子必须生!” 郝质华提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问题:“可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吗?” “我还想要儿子啊,当初就因为我前妻生不出儿子,我家里才让我跟她离婚的,我再婚就是想找个能给我生出儿子的女人。” 黄耀祖理所当然的样子如同在向商家要求质量三包,七天无条件退货的顾客。 郝质华又问:“这么说,如果你现在结婚,对方再生女儿,你又要离婚?” “嘿嘿,也不能这么说,现在不是有种医学技术叫性别筛查吗?在香港就能做,你这么有钱,这些费用应该负担得起嘛。” jp指数四颗星。 郝质华想试试他还有没有上升空间。 “如果我要生孩子,只能辞职,生完以后再出去应聘,大概就找不到现在这么高的薪水和职位了,到时可能需要丈夫承担大部分家庭支出,这点你能接受吗?” 黄耀祖沉默数秒钟,一副忍痛割肉的嘴脸,一本正经道:“短时期内当然没问题,但是,你也知道如今社会不同了,女人的地位提高了,享受了权利就该付出劳动嘛。我还是希望你能工作家庭一起抓,说句实话,毕竟你也不年轻了,唯一能和那些年轻姑娘竞争的也就是经济实力,如果连这点都丧失了,还有什么吸引力呢?你说是不是?” JP指数五星达成。 郝质华为这个男人的前妻庆幸,也为将来与他结婚的女人默哀。 “谢谢你的坦率,这点我也很清楚。” 她最后一次戴上微笑面具,假装看了看手机,说:“对不起,我公司让我回去加班,先告辞了。” 黄耀祖有点惋惜:“不先吃个饭再走吗?我还想请你去吃我们单位附近很有名的牛肉米粉呢。” “你不是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也可以再加一点嘛。” “不用了,我赶时间,再见。” 郝质华怒冲冲登上公交车,认定蒋桂仙在捉弄她们一家。相亲这事固然是明码标价的买卖,可到底与寻常生意不同,不存在顾客至上,含污忍垢,为什么她经历过的相亲都这么憋屈?她从没看低过那些条件不如她的男人,那些男人凭什么对她挑挑拣拣,露骨轻视? 尤其是今天这个黄耀祖,简直登峰造极了。 殊不知她的怨愤还不够分量,那登峰造极的JP不久又来凑单。 “郝小姐,我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愿意和我继续交往吗?坦白的说,我对你是不太满意的,你年纪偏大,工作又很忙,不是理想的妻子人选,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看到这条微信郝质华松了口气,这下好了,不用再费脑筋考虑拒绝的措辞了。 尽管满心厌恶,她仍然有礼有节地回复:“明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祝你能早日找到心仪的对象。” 黄耀祖接下来的回复令人震惊。 “我觉得我受到了欺骗,你根本不是诚心来相亲的,这样愚弄人有意思吗?我是国家重点科研人才,浪费我的时间就是在浪费国有资产!” 原来他前一条信息是欲擒故纵的试探,得知被pass就恼羞成怒了。 郝质华生气,仍竭力保持理性。 “我没有欺骗你,你问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怎么能说我缺乏诚意呢?” “呵呵,别装了,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今天的消费一共70块,请用微信红包如数返还给我。别说AA,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进那家土匪一样的店消费!” 这真是一辈子没受过的耻辱,郝质华头皮都着火了,唯恐不快地将红包发过去。 素质真不能和学历挂钩,科研单位也有这种比动物还不讲道理的怪胎,做为恶心的典型,他真是太成功了! 郝质华将滚烫的脑门贴在冰冷的车窗上,不想再搭理任何人。 母女连心,林惠也同时遭遇闹心事,她正在家做面膜,以前舞蹈学院的同事发来一条视频。她点开来就看见丈夫郝辛被一群人团团包围,好几只手揪扯着他的衣襟和袖子,白发乱成芦苇荡,眼镜岌岌可危地挂在下巴上,摇晃的镜头外,多人重叠喝骂:“打这个老贪官!打这个老贪官!” 她勃然大怒,表情太大,面膜敷不稳当,旧墙纸似的脱落了。 同事生怕她没及时观看,来电通报。 “林惠啊,你老公这次真的出名了,听说都上新浪微博的热搜了,老李他们全知道了,这视频还是她发给我的。” 林惠没空指责对方幸灾乐祸,搪塞:“这老头儿多半是倒霉凑巧碰上了,你让他们别乱传。” 她扯下包裹头发的毛巾,好似风火轮滚向客厅,大骂正在看书的丈夫。 “死老头子,瞧瞧你干的好事,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郝辛看了她丢过来的罪证,质问:“这视频谁拍的?谁传给你的?” 林惠捶胸捶得像擂鼓:“网上都传遍了,我们学校那帮人全知道了,你说你这记性是不是给狗吃了?陈处长那事风头还没过去呢,你又出去惹事!” 郝辛解释:“这是个突发情况,今天下午一群讨债的跑到政协门口聚众请愿,我出面劝了几句,那些人情绪激动要闯到里边闹事,都被警察控制了。” 他知道当时动静挺大,八成会吸引媒体,不知道如今自媒体更发达,神州大地俨然小看台,一方有事,八方皆知。 林惠把他的一切辩解当成狡辩,反正骂了准没错。 “今天那么多老干部去开会,大家都没事,就你一人被录进去了,人家找你要债了?好好的你干嘛管闲事? ” “他们太不像话,我当然得劝,不然事情闹大了怎么办?” “你劝住了吗?我看你不劝还好,就因为你插手事情才闹大的。外面传得乱哄哄的,都说你老年痴呆了,还有人说你患了几十年的精神病如今病情更恶化了,所以才成天提着箩筐找屎!” “别理那些人,都是茅草窝里的毒蛇,暗里伤人。” “别人全是坏蛋,就你正直,结果清高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被人骂贪官!” 这不是郝辛关心的重点,他盯着视频上激情飞扬的路人,眉心写出深深的川字。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会继续深入调查,查明原因就向有关部门反应,得从源头上解决争端,才能防止再发生类似事件。” 林惠觉得他存心要她的命,气瘫在沙发上。 “你还要反应?快省省吧,真当自己是监察御史啊!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安生过日子?名字倒起得好,老郝老郝,怎么就不能人如其名呢。” 郝辛等她躺着,抹了好一阵胸口,才继续理论。 “我是坚持按党章办事,你这个落后分子就别再给我添加阻力了。” 说完伸手从果盘里拿出一个苹果放到妻子跟前。 晚饭吃得有点油腻,他想吃个苹果助消化。 林惠的气还没生完一半,但看到丈夫的动作仍反射性地坐起来,拿起水果刀削苹果,边削边抱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外人看我是个官太太,以为活得多滋润,其实都是胡椒浸在醋里头,说不完的辛酸。亏得自己肚子还争气,老了靠着儿女们才过上舒坦日子,要不一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 说着说着,语气复又急促。 “说起这房子我就来气,既然都搬进来了,好好装修一下又怎么了?非把屋子弄得跟寒窑似的,都不好意思请朋友来家里做客。” 郝辛看着书,情绪稳静:“你就知足吧,只是这样外面已经有不少风言风语了。” “什么风言风语?” “说这房子是我买的,说我在职时伪装得好,高筑墙,广积粮,偷偷攒了小金库,等到退休后才开始享受。” “说这话的人真没良心,你以前在水务局是主管技术的,从不沾财物上的事,能有什么进项?最后五年到了档案局,那个清水衙门就更别提了,想当耗子也找不着米仓啊。” 林惠感觉她需要吃降压药了,将削好切块的苹果装在盘子里丢到丈夫跟前,果子差点蹦到桌面上。 郝辛不责怪她的动作,只批评她的言语。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什么衙门不衙门的?我们的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任何机关单位都是服务型机构,怎么能用封建时代的名称来指代呢?你这就是思想作风不端正的表现。” 林惠要还嘴,家门开了,又重重关上,这声响提示夫妻俩女儿回来了,并且正发着火。 “气死我了!爸,蒋桂仙介绍的是什么人啊!我真是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郝质华丢下提包,恨不得把地板跺穿,林惠忙上前关问,郝辛也跟着站起来。 在父母轮番询问下,郝质华讲述了与黄耀祖见面的经过,说话时头顶一直浓烟滚滚。 “那男的一坐下双腿就不停地抖,连带桌子一块抖,起初我还以为地震了呢。长相也是,虚胖浮肿,头顶比爸还秃,就像一根在地沟油里泡了三十年的油条,每个表情都滴油。只是这些都算了,说的那些话,简直叫人不能忍受。最搞笑的是我离开以后他给我发的微信,我不想再重复了,你们自己看吧。” 看完那组短信,林惠觉得自己还得再吃点速效救心丸。 “这是什么人啊,脑子明显有毛病嘛!” 再看丈夫,已埋头冲向书房,不知去干嘛了。 男人处理问题比女人直接,郝辛是去找介绍人蒋桂仙算账,电话没人接,他就改找蒋桂仙的丈夫路厅长。 路厅长以前是他的下属,后来职位超过他,依旧对他很客气,接电话时笑吟吟道:“老郝,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舍得联系老同事啦?” 郝辛可没心情跟他客套,嘴像拉开保险的手、枪,射出的都是子弹。 “老路,你们家蒋桂仙就是个搞传销的骗子!你得对她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 路厅长诧异:“怎么了?” “她给我女儿介绍了一个生物科研所的男的,夸得天花乱坠,结果我女儿今天去跟那男的见面,发现对方人品极其恶劣,还当面羞辱我女儿!” 路厅长虽然退休了,也是位弹琴遛鸟的风雅人士,听到这些婆妈事就头疼,苦笑:“老郝,女人的事我们男人怎么管得了呢?你消消气,又没什么损失,何必大动肝火。” 他的不在意令郝辛万分光火。 “什么叫没损失?我女儿的人格受到了极大侮辱,对心理造成了严重伤害,这都是蒋桂仙造成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这种人啊。” 路厅长的无奈恰好戳中郝辛的怒点。 “不知道干嘛瞎打包票?当初还信誓旦旦跟我说她可以用脑袋为对方的人品担保,结果就介绍了这种人渣!我想问问她是九头鸟吗?脑袋这么不值钱?” 他是个责任心大于一切的人,实在想不通有人能直言正色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路厅长的涵养漏水了,语气也生硬了。 “你要训人找蒋桂仙去,冲我发什么火?” “你是她丈夫,应该对她负责!老路啊,你以前也是个正厅级干部,怎么能纵容自己的老婆造谣传谣呢?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太有损干部家庭的形象!” “简直莫名其妙,老郝我看你真得去看医生了!” “你说什么?” “如果你认为我老婆造谣传谣,就去纪委举报吧,我不怕!” 盲音传来,郝辛也恼怒地摔了手机。 这一晚一家三口都在生闷气,次日林惠正做早饭,蒋桂仙打电话来问罪。 “老林,你们家老郝真有病啊,小黄是我介绍的,关我们家老路什么事,他凭什么打电话骂老路?” 林惠略惊:“老郝打电话骂老路了?” 这老头子尽干没边儿的事,她真想用马桶刷子涮涮他的脑袋。 蒋桂仙气得声调都变了,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她的吐沫星子。 “昨晚他在电话里把老路骂得狗血淋头,老路气得不行,又把我臭骂一顿。你说我该你们家怎么的?好心好意帮你们家质华介绍对象,反倒成坏人了是吧?” 林惠受不了窝囊气,也有一肚子火想对她撒。 “你不说我还不想提,你介绍的那是什么人?村儿里来的,带着两个拖油瓶,长得寒碜就不说了,还有脸嫌弃我们质华年纪大。花70块钱买了两杯白开水,其中一杯还是他自己喝的,这都有脸问我女儿要钱,你是诚心给我们找女婿还是诚心给我们添堵呢?” 蒋桂仙怒吼之后换上冷笑:“老林,怎么连你也这么说?看来这年头做人还真是不能太热心啊。你们家质华条件本来就不咋的,如今好多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还嫁不出去呢,她一个离过婚四十岁的老姑娘还指望找个白马王子?如果用房子打比方,她已经是二手房了,能和新房子一个价?” 她有张小泉,林惠有王麻子,对砍起来吃不了亏。 “蒋桂仙你嘴巴放干净点!别做了厅长夫人还是当年的农村小保姆口气,我们家质华就算是二手房,也是汤城一品的高级公寓,你介绍的那些屌丝男想买也买不起!” 她击退强敌,跑出去找老头子算账。 “老郝,你昨晚是不是打电话骂老路了?” 郝辛正在花园里给树浇水,回头看她一眼。 “他跟你告状了?” “是蒋桂仙,她来骂我们全家,被我骂回去了。” “那你还生什么气。” “我是气你,谁让你跟蒋桂仙打交道的?” 林惠又将胸口拍得砰砰响,昨晚的安神补脑液都白喝了。 郝辛也很憋屈,他承认这次他的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砸得不轻。 “我不是看她交际宽人脉广吗?她自己又老吹嘘帮别人成功撮合了多少对,我还以为她真能给质华介绍个好对象。” “所以说你是假聪明!蒋桂仙这种人就是交际场上的投机倒把分子,拿着别人家的孩子做顺水人情,去润滑她的人际关系,获取她需要的情报和资源。你以为她真心当月老啊?她才不管对方是人是鬼呢,只管凑做一堆,不成没她的事,成了全是她的功劳。我最讨厌这种人,把别人的婚姻当儿戏,而且这次她八成是想整咱们家,故意介绍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怂货!” “无冤无仇,她干嘛整咱们?” “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其中就没有跟她相好的?估计早想教训你了,正愁没机会,你就自动送上门去。他们想看你笑话,没有就动手制造,只有你这么傻,会上她的当。” “我还不是为了质华,我们能找到的相亲资源都用上了,都不合适,只好对外求援。说来说去,还是质朴他们三兄弟太冷漠,对妹妹的事一点不上心,我就不信他们不认识好的未婚青年,每次让他们介绍就推三阻四,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林惠见丈夫丢开水管,关上水阀快步往屋里走,追着问:“你干什么?” “我打电话给那三个小子,把这件事当做任务布置给他们,看他们还敢不敢推脱。” 她气得一把拽住他,用脑袋顶住他的胸口将他推出去一米多,头顶似乎真长了角。 “你省省吧!别打扰孩子们工作休息,他们没让我们操心就不错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家要顾,你就别给人家增添负担了。” 郝辛立场很坚定。 “只顾小家就不顾大家了吗?我们两个老的他们可以不管,但质华是他们唯一的妹妹,他们不能不当回事!” 兄长理应爱护妹妹,又没让他们孔融让梨,连牵线搭桥这么简单的事都置若罔闻,这些坏小子太冷酷了! 林惠年轻时就当他是小糊涂,现在成了老糊涂,瞧着更着急。 “你这样,他们反而会把质华当成麻烦,尤其是儿媳妇们,都会有意见的。” “说起三个儿媳妇我一个都不满意,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结了婚就不放老公回家,我们家都十几年没一起吃过团圆饭了,自从儿子们结了婚,就没有向心力,只有离心力!” “他们不都轮流回来看过我们吗?人家工作都忙,质刚和质诚又在国外,回来一趟多麻烦。” “所以说我现在连几个孙子孙女的模样都记不住,统共只见过五六次,他们回来也是敷衍,看得出对我们根本没感情。” 郝辛对儿子们的不满起了连锁反应,他没想过养儿防老,只期望能享受起码的天伦之乐,儿子们不是没那个能力,是对他们老两口不上心,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失败,这桩除外。 林惠何尝不想孩子们能常回家看看,可世道不同了,亲缘的束缚力在不停减弱,她只当儿孙是离巢的鸟,不奢望他们再飞回来。 “做人不能太贪心,你别的地方都不贪,怎么唯独这块这么不知足呢?” “你别替他们诡辩了,我们家的孩子就是亲情淡薄,对父母是这样,兄弟姊妹间更是,我以前对他们的教导全白费了。” 夫妇俩各自郁闷,没留神郝质华已来到身旁。 “爸,妈,吃饭吧,饭菜我都摆好了。” 在他们争吵的空隙里,郝质华盛好了粥,煎好了蛋,她会做家务,做得还不错。林惠瞧着就惋惜,这么秀外慧中的女儿,婚姻怎么就那么不顺呢? 吃饭时悄悄观察她,笑着问:“心情好点了吗?脚还疼不疼?” “没事,不疼了。” 郝质华扭头冲母亲笑笑,昨晚她擦了母亲特制的红花油,今早右脚踝已恢复如初了。 过了一会儿,郝辛劝慰:“不开心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这人生就跟走路一样,难免会遇上绊脚石,一脚踢开就完事了。” 林惠点头:“对,这点该向你爸学习,你看他脚上茧子那么厚,全是踢石子踢出来的。” 父母的呵护让郝质华深感内疚,一把年纪了还让年过古稀的老人操心,她真是害人害己。 “都是我不好,以前不听你们的话,现在还让你们操心。” 她小声道歉,周围一切声响都中止了,片刻后林惠抚住她的肩头,怜爱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 “你”字的尾音还没过去,就听见丈夫低声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郝质华的心顿时像抛锚的船动弹不得,她知道父亲并无怪罪之意,但无法停止对自己的指责。 “我吃饱了,先去上班了。” 她端起剩下的半碗粥,匆匆离开餐桌,掩藏羞红的脸颊。 林惠愤然责怪丈夫:“你还嫌她不够瘦啊,干嘛在吃饭的时候说那种话?存心败她胃口是不是!” 郝辛叹气,他的心情不比女儿轻松,甚至更沉重,可不为刚才的话后悔。 “她主动提起就帮她强化一下印象,这样她才会牢记教训。” 如果当年不是一时心软,女儿也不会遭遇不幸,他早已下定决心,今后绝不在关系她幸福的事情上让步。 城市如蚁穴,每个人都像蚂蚁忙忙碌碌,地铁上人满为患,各种气味混合,嗅觉已经失灵,几乎每一张面孔都麻木,为家庭、为感情、为不可告人的烦恼、为无处安放的孤独。 郝质华站在车厢一角,把污浊的空气当做腐蚀剂,消融低落的心情。 一切都过去了,尸山血海都已在脑后,人是朝前看的,光明只能靠自己去寻找。 她无声地叹息,一个人忽然挤到她身旁。 “郝所,真巧啊,您也乘地铁上班?” 贵和本不想跟她打招呼,但二人离得不远,怕上司先发现他怪他怠慢,犹豫了三站地才挤过来问好。 郝质华不能让同事看到消沉,打起精神应付:“我一般不开车,你呢,今天怎么也乘地铁?” “我那车送去保养了,这两天都乘地铁。” 两个人没说几句彼此都沉默了,又不熟又不想拍马屁,有什么可聊的呢? 列车到站了,郝质华随着人流挤出去,贵和觉得不对劲。 “郝所还没到站呢。” 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记错了站台,也跟着出门,发现错的确实是郝质华。可是车门已经关闭,他被这女人带累,只能等下一班车。 汹涌的人海强有力的翻腾着,人们勇往无前,奔赴生活的沙场,那些潮气蓬勃的步伐突然鼓舞了郝质华的斗志,感觉体内一股力量在涌动,是不符合年龄的活力。 青春不会消失,它是藏在灰烬下的火星,受到召唤即会复燃。 “赛工,你说我们搞建筑设计的什么最重要?” 她回头看着年轻的下属,放任心血来潮的念头。 贵和懵然,谨慎笑言:“应该是过硬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吧,还有良好的职业道德。” “不对。最重要的,是健康的体魄。” 郝质华望向出站口,贵和在她眼里看到奥运会的圣火,更惊讶了。 “哈哈,您说得很对,身体是地基,打得牢房子才结实。” “剩下的两站路我们跑步吧,看谁先到公司,输的一方请全所人喝咖啡。” 贵和傻眼,上下打量她,疑心认错了人。 “至少还剩六七公里呢,再有半小时就迟到了。” “半小时足够了!” 郝质华将提包的背带左右分开背在背上,抬腿奔跑。贵和像被系了绳辔的马,只能跟着她。二人跑出地铁站,跑在了街道上,天气真好,阳光像丰收的稻田,巨大的金色麦穗扫过他们的脸庞,金色的汗珠在他们的额头上流淌。 郝质华越跑越快,阴郁的罗网被她撑破了,落寞的路障被她踩碎了,身体里仿佛放置了永动机,让四十岁的她好似初升的朝阳,还有无数美好的时光等着她去照耀。 贵和追不上那矫健的身影,上学时他体育成绩不差,可这几年体格都被繁重的工作掏空了,不比不知道,一比竟成了东亚病夫。他很不甘心,脑力不如女人,难不成体力也要认输?那成何体统! 他玩命地追逐,恨不能抓住郝质华的影子,渐渐忽视周围惊奇的注视,和她一道迎着旭日狂奔。 结果揭晓,他终归是输了。 “赛工,看来你得加强锻炼了,中午请大伙儿喝咖啡吧,我那杯就不用买了。” 郝质华冲他笑笑,神清气爽走出电梯。贵和扶住箱壁,走得趔趔趄趄,喘得忘记如何呼吸,继续用刀尖似的目光戳刺她的背影。 这女人,真是神经病啊! 第43章 挫折 今天公司没应酬, 郝质华回家后在书房里加班,郝辛敲开门问她:“质华, 我要出去散步, 你想吃什么,我顺便去买。” 郝质华回头说:“没有, 爸,您出门当心点儿。” 郝辛关门离去,她刚面向显示器, 门又开了,父亲的语气比之前又温和了一点。 “质华,你如果不忙,就和爸一块儿出去走走吧。” 他明显还在担心女儿的情绪,郝质华为了让他安心, 放下工作陪他出门散步。他们家靠近江边, 步行二十分钟就能看到波翻浪涌的江水和对岸流光溢彩的建筑群, 沿岸的树木被光彩工程装点成琉璃柱,将呼啸的寒风视若等闲。九点了,树下依然人来人往, 装点这座不夜的都市。 父女俩悠然漫步,聊天由日常琐事一件件串联起来, 郝辛的漫不经心里透着小心, 仿佛对着刚上胶修补的器皿轻轻吹气,这恰恰加深郝质华的内疚。 “最近工作怎么样?在新公司还适应吗?” “挺好的,一切都很顺利。” “那就好, 事业是生活的加湿器,事业顺利,生活就会滋润。” “爸,陈处长的人还在威胁您吗?”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爸这辈子斗过的妖魔鬼怪多了,还怕他吗?” “那昨天政协那事,会不会对您有影响?” “不会,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组织会出面辟谣的。” “可妈说熟人们都在议论。” “那些人就更不必理会了,我受过很多非议,早就当成毛毛雨了。你妈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共、产、党人干革命连死都不怕,还怕谣言吗?” 郝辛大无畏的样子很像镇守前线的武将,与生活化的场景不太搭调,郝质华忍不住扑哧一笑。 郝辛扭头打量她。 “笑什么?你也跟你妈一样,觉得我很滑稽?” 他习惯被当做异类,孤独地走在坚持真理的路上,可假如子女也像旁人那样笑他疯癫,他内心仍免不了失落。 郝质华忙摇头:“不,我为您自豪,爸,您从没让我失望过。” 父亲的眼睛闪出晨星般的光,含笑疑问:“我不记得满足过你什么愿望啊,小时候家里经济困难,只能粗衣陋食地供养你们四兄妹,没能让你们享受干部子女的特权,长大后也没在事业上帮衬过你们,为此你妈对我失望透顶,你怎么反倒说没我让你失望过呢?” 郝质华笑得很舒心:“别的干部子女或许能在父母的特权庇护下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可是那都不是理直气壮的,而您却能让我随时随地都骄傲地挺起胸膛,任何人问起我都能自信地说我爸是个清官。爸,妈虽然时常抱怨您,但我想她也明白,您那些被她指责的缺点,其实都是优点。” 女儿的理解真是雪中送炭,郝辛士气大振,不仅欣慰还有自豪,他以身作则传递了光明,求真的道路后继有人。 古板的老人笑了,宛如得到奖状的孩子。 江上驶过一艘艘金碧辉煌的游轮,船上的歌舞宴乐直达岸边,吸饱霓虹的天幕是紫红色的,仿若一匹华丽的天鹅绒幕布。 郝质华忽然想起七八十年前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也曾站在此处观景,当时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正在城市上空回荡,她说:“这是个乱世。”,这位作家肯定想不到仅仅过去数十年这里就呈现举世闻名的盛世景象,这盛世是几代人的努力造就的,其中包括她的父亲。 “爸,您是不是从小就立志做人民公仆啊?妈说您读书时成绩特别好,十六岁就考上大学,是水利系的高材生。” 郝辛也正眺望远处,美丽的灯光在他的眼镜片上演出走马灯,这让回忆染上梦的颜色。 “学习成绩是不错,但小时候没想入党也没想过进政府工作。你爷爷解放前是中学教务主任,知道不少官场黑幕,经常教导我说政治是世界上最黑暗的东西,官场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后千万别跟政治沾边。后来进入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了,我依然记得他的话。考上大学后,老师和同学都鼓励我入党,可是我很犹豫,迟迟不肯写入党申请诉,还一度被说成落后分子。” 郝质华惊讶:“您为什么犹豫呢?” “因为我看到周围一些人把入党当做谋取名利的捷径,说入了党毕业后能更好地分配工作,去机关单位吃皇粮,兴许还能做官,平步青云。我很看不起这些人,不屑与他们为伍,同时也担心自己被他们同化。毕业前夕,校领导找我谈话,说他们很重视我的才能,希望我考虑入党,入了党才能更好的为人民群众服务。我想了想也是,如果思想端正的人都像我这样,因为反感个别动机不纯的人而远离党组织,怎么能增进党的纯洁性呢?那次我专门请了三天假,把自己关在宿舍写入党申请书。三千字的申请,我写了三万多字的草稿,删删改改,把两本稿签纸全用光了。” “怎么会打那么多草稿?” “我要确定我在申请书里写下的保证都是我日后能够坚决执行的,所以反复考虑,没把握的就删掉,能下决心遵守的再补上,就这样整整三天才考虑周全。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在工作上我没能取得太大成就,仕途也一波三折,但当初入党申请书上,我对党和人民立下的誓言,每一条都做到了。” 任何漂亮的口号,不实践都是不值一钱的空话。担当责任,坚定信念,追求理想,这三项要求贯穿了他的大半生,他像与风车战斗的唐吉坷德,向太行王屋挑战的愚翁,从未动摇气馁,数十年尽职尽责、攻坚克难、廉洁自律、吃苦耐劳,只为实现最宝贵的事业——无愧。 郝质华眼眶泛酸,对父亲的敬意双倍递增。 “爸,您这样已经很伟大了。” 郝辛纠正:“你错了,伟大的是我们这个国家,爸是因为爱国才能有那样的决心和毅力。我们的祖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不仅有美丽辽阔的国土,还有悠久灿烂的文化,那些不爱国的人都是因为不了解中国的历史,不知道中华文明多么的辉煌,不知道中国的国民精神多么的崇高。无知是盲目和偏见的根源,那些瞧不起女性,觉得女人除了青春美貌和生育能力,再没有其他优点的人也一样,都是无知的蠢材。” 原来前面的都是铺垫,他真正想做的是解开女儿的心结。 “新时代,女人和男人平等受教,施展才华的机会就更多了。你五岁时,我在家研究大坝模型,你能把拆开的模型原封原样拼好,那时我就知道你有建筑天赋,后来你果然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我和你妈都很为你骄傲。比起做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你继续现在的工作,对社会贡献更大,所以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也不用着急,更别有压力。人要坚持理想,别因为世俗的眼光熄灭自己的光芒。不论任何时候,我和你妈都会支持你的。” 身陷绝谷,忽然有人投下救生的绳索,那种喜悦无以言表。此时父亲的理解就是救生绳,郝质华喜极而泣,动情地抱住父亲。 “爸,对不起,现在还让您和妈为我操心。” 郝辛轻柔地拍抚她,光阴催人老,但他依然是女儿坚强的后盾。 “跟自己的父母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从小到大读书工作都很顺利,在感情上遇到一点挫折不算什么,把痛苦当做成长的养料,一切就会向好的方面发展。” 力量仿佛生机勃勃的泉水涌出来,滋养了心灵的荒漠,成功没有快车道,幸福没有高速路,所有的成功都来自不倦的努力和奔跑,所有的幸福都来自平凡的奋斗和坚持,郝质华坚信自己能做到。 回家的路上,她轻松多了,挽着父亲的胳膊畅所欲言。 “爸,昨天在政协闹事那帮人都被警察抓起来了吗?他们不会坐牢吧?” “他们没伤人也没损坏财物,坐牢应该不至于,但扰乱了治安多半会被拘留。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吧,法治社会,人人都该懂法,学会用法律维护自身权益,怎么能像古代的刁民动不动就聚众闹事呢?这样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危害。” 郝辛回想起昨天与他对峙的那帮人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群众教育仍是我党和政府的重要使命,未来五十年都不能放松。 此时那些缺乏教育的闹事者大部分还呆在拘留所,他们昨天被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逮捕,因情节较轻,被分别处以1至15天拘役。 秀明的拘役期是一天,他没好意思告诉家里人,晚上佳音联系不上他,担心得四处打听,问公司的人才知道他去政协闹事了,和千金一道赶去派出所询问,那边说人已转去拘留所,因他不符合保释条件,只好蹲够24小时再释放。到次日晚间8点半才在家人陪同下回家,幸好这种普通的行政拘留不会留案底,否则他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了。 家里人得知消息,普遍说他胡闹,按理说长子一般最稳重,大哥怎么老是做反例呢。 秀明到家时家人们都聚在厨房,贵和和赛亮刚下班,正在吃饭。见了他,贵和到底没忍住嘴,揶揄:“大哥,怎么样,里面是个什么情行?” 秀明白他一眼:“怎么,想看我笑话?” “不是,我就是好奇,可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拘留所参观,又不好意思跟去过的人打听,你是我大哥,问了也不会怪我是不是?” “那边吃得好,睡得好,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千金见大哥毫无羞愧悔改的意思,想到昨晚大嫂和家人惊慌担忧的情状,气愤道:“大哥还有脸发脾气,有你这么脑残的人吗?我听说那些公司的老板都没去,就你一人冲锋陷阵,真当自己是董存瑞了。” 秀明感觉妻子正盯着他,忙朝她解释:“不止我,还有一个做土石方的小胡也去了,他比我严重,这会儿还在里边蹲着呢。” 佳音问:“他有多少钱没收回来?” “三百多万,听说家里人都快跳楼了。我比他强,只差三十万不到。” 千金更有了讽刺的理由。 “那就是了,人家是为了阻止家里人跳楼才去的,你为了什么?咱们家等你那三十万买米下锅吗?真怀疑你的脑袋是空心萝卜,长得倒是天生丽质,做人一点都不励志。” 秀明脸红了,忙用怒色遮掩。 “我是你大哥还是你是我大哥?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教训人,先管好你自己吧!” 问妻子:“今早我不在家她按时起床了吗?帮没帮你做家务?” 贵和暗嘲他拎不清,劝道:“大哥,你还是想点要紧的吧,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去要债?” 秀明答得很爽利:“当然得去,那么大一笔钱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真是野兔叼枪口自己找死,千金都想打人了。 “你们还想去闹事?拘留所的伙食很香吗?你还吃上瘾了?” “不然怎么办?法院不给立案,就算官司打赢了执行又费时费力,拖到猴年马月都拿别想拿到钱!” 千金转向赛亮使气:“二哥,你快给大哥出出主意吧。不然下次我们得去监狱看他了。” 美帆觉得大伯子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莽汉,出于对佳音的同情,也跟着恳求丈夫。 “是啊,老公,你说大哥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赛亮很不情愿地停下筷子,问秀明:“大哥,你们那个团体谁在负责和法院联系?” “有两个老板在跑这事,他们说青浦区法院一直找借口拖延,都三个月了还不立案。” “《民事诉讼法》规定,人民法院收到起诉状或者口头起诉,经审查,认为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立案,并通知当事人;认为不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裁定不予受理;原告对裁定不服的,可以提起上诉。对二审裁定不服的可以向上级人民法院或者人民检察院提起申诉。你们现在先要求区法院出具不立案裁定书,然后提出二审,七天后再不立案就去市法院和检察院申诉,申诉会影响法院的考评,区法院一定会认怂的。” 真是隔行如隔山,秀明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操作。 见他一脸懵逼状,贵和问:“大哥,你们那么多人就没想过请律师帮忙打官司?” 秀明挠挠头:“老张他们说天河赖账的事合同和转账记录显示得很清楚,打官司我们稳赢,请律师最少得给6个点的提成,官司赢了还不管执行,太不划算了。” 6%的律师费不是小数目,他都要出将近两万块,那些被欠五六百万的就得花销几十万,都是小老板,普遍视财如命,拔根毛都心疼,哪舍得花这钱,因此他也只好随大流了。 美帆感叹:“这不就是典型的丢了西瓜捡芝麻吗,要是早点咨询专业人士,还至于闹出这种笑话?” 秀明也觉得如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向二弟咨询:“小亮,你说我们要是打官司,能要回这笔钱吗?我听说执行很困难,得拖好几年。” 赛亮说:“在申州,一般简单的借贷案都是以简易程序立案,诉讼时限为3个月,加上对法官办案时效有考核,通常两个月就会结案。执行方面效率也大有提高,只要提出申请,被申请人有合法财产,申请执行人按照法官指导要求来做,很多案子都能很快执行下来的。” 秀明狐疑:“真是这样?那怎么都说让法院帮忙要钱也很难呢?” 赛亮推了推眼镜,耐心说明:“那种情况确实存在,有的地方司法力度跟不上,但申州是一线城市,状况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你们不愿尝试,对法律和司法不信任,还是法律观念淡薄造成的。那个赖账的公司现在还在正常营业吗?” “在啊,工程还是照做不误,他们不是没钱给,就是想赖账。” “那就行了,他们肯定有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说不定还在和银行洽谈新的贷款业务,这种情况下吃官司对他们很不利,你们更该走法律程序。” “我们原本也想打官司,就怕上面不重视,天河又有后台,我们斗不过他们,只好先制造点舆论效应,让政府出面替我们解决。” “你们这是投机取巧的做法,迫使行政干预司法,这本身就是对法制建设的破坏。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怎么能形成司法独立?当然,走正常程序是要多费一些时间,但每一件案子的积累都会促进法院提高效率,推动法治进步。现在的人都喜欢乘凉,却不愿先为后人栽树,有需要时又抱怨找不着树荫。所以我最佩服那些力排万难坚持走司法程序的人,有的人官司打了十多年仍没放弃,并且最终取得了胜诉,这些人都是我们国家建立法治社会的功臣,是栽树的前人。你们这起官司比人家的容易多了,为什么不试着去努力呢?” 赛亮最后一席话相当于一个小型演讲,发人警醒。 千金惊奇地注视他:“我发现二哥别的话都不中听,但一谈起自己的专业就特别有道理啊,好像歪掉的三观突然都正回去了。” 珍珠也称赞:“二叔真有大律师派头,讲话的样子太帅了。” 她顺势瞅了瞅美帆,见她支着下巴,入迷地凝望丈夫,脸上谱满崇拜与爱慕。 “哈哈哈,你们看二婶的表情,完全是迷妹状态啊。” 美帆羞涩地笑了笑,拿起汤碗去帮丈夫盛汤。 佳音听赛亮说得蛮有把握,请求:“小亮,你能帮你大哥打这场官司吗?” 秀明也正有此意。 “是啊,小亮,就由你帮我们打官司吧。” “不行。” 赛亮干脆得像没过脑子,秀明又成了火团。 “为什么,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 赛亮真羞于和他做兄弟,孩子的智商果然随母亲,虽然这么想对大妈很不敬,但她八成就是个笨女人。 “术有专攻,债权官司我不是很熟悉,你们最好请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还有,你是我大哥,我如果帮你打这场官司,你的朋友们会怀疑你在中间吃回扣,你还是避点嫌吧。” 贵和赞同二哥的见解,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最好躲远些。 “二哥说得很对,大哥,这种事你是得避嫌。上次我不是介绍了一个牛律师给你吗?他好像就特别擅长讨债啊。” 牛律师就是上次秀明搞装修时遭遇赖账公司,经贵和引荐聘请的追债代理人。 秀明云开雾散,手心搓得刷刷响,笑哈哈道:“对对对,我待会儿就联系他,顺便问问他上次那事怎么样了。” 牛律师的手机是热线,第二天早上才打通,不过打通就听到好消息。他说经过几轮协商,那家公司已同意支付剩余欠款,虽说工程利润会稍微缩水,但损失不超过10%,也就是说他在支付民工酬劳和律师费后,还能赚个七八万。 这就好比在隔年没穿的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百块,属于意外之财。秀明高兴极了,以为即将时来运转,谁知竟是临刑前的大餐。 下午会计来电话,说他们收到一笔工程竣工款,但比预计金额少了15%。 这是怎么回事呢? 秀明前段时间承接的一项改造工程借用了一家名叫“绿云”的二级建筑公司的执照资质,以行情算,须将利润的20%支付给对方做佣金。谁知这家公司老板贪心不足,最后竟要求工程价的10%,换算过来,比原先约定的多出八十几万。 这是个比煤气爆炸还严重的坏消息,秀明的神经一下子拉到极细,风一吹就会拦腰折断。 会计一筹莫展:“甲方给我们的钱都先打到绿云的账户,他们要扣钱,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弄不好一分钱都收不回来,您还是打电话跟他们的负责人谈谈吧。” 秀明赶紧给当初与他洽谈的绿云业务部高经理联系,在电话里压住火气,低声下气哀求: “高总,这工程我就赚了三十几万,你们一下子要我出工程价的10%,我就亏得裤子都没得穿了,当初说的好好的,您看是不是……” 这就像被强盗打劫还求人家少收点买路钱,憋屈得要死,尤其不符合他的脾气。可目前不能意气用事,借用资质本就违法,被工商发现罚款20%,再说当初与甲方签合同,名字公章都用的是绿云的,官司都没法打,不忍辱负重还能怎样? 高经理打得一手好太极。 “赛总,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主,如今行情涨价了,我们何董说借资质至少分红40%,我也没办法啊。” 秀明想换炷香来烧,问他要何董的联系方式,高经理马上变招。 “何董出差了,你找他结果多半也一样,这是公司规定,谁也不能违反的。最近上面查得严,以后估计不能再对外借资质了,他想出这个规定就是为了杜绝这类情况。” 秀明恼了:“那也不能拿我祭头刀吧,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你们这样是断我的生路啊。” 对方有恃无恐:“赛总你这话太严重了,我们又不是成心骗你,剩下的钱不也准备如数转给你吗?后面还有好几笔款子,你就忍气吃点亏吧,不然两家失了和气,以后的钱我也不知道你拿不拿得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次屋檐低到了脚踝处,他就是爬着也难通过了。 天空很快灰了,黄昏不见黄色,太阳被雾霾绑架,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就被扔进了海底。回家的路上风很大,秀明觉得很冷,那种冷是从心底里透出的,像坐在南极的冰川里。可他不想关上车窗,比冷更糟糕的是闷,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他的喉咙,窒息感如跗骨之蛆。 为什么他的人生这么不顺呢?仿佛走火入魔的武林人士,空有一身内力却打不通任督二脉。他本来一直很乐观,是火炉上的茶壶,被烧得冒烟还能自在的吹口哨。可这次壶底烧穿了,口哨也吹不响了,反而是他的脑袋里嗡嗡乱叫,不停回荡着“草包”两个字。 霉运也怕冷,最爱和倒霉的人扎堆,离长乐镇还有十来公里,他的车抛锚了。这辆车追随他十年,行程可绕地球一周,可谓劳苦功高,平时出点故障他都能体谅,但真不该挑这个时候,这是“杀熟”! 他将车停在路边,脑子和身体恰似新兵入伍,都听不懂指令,就那么瘫坐着,时间则随着一旁的车流毫不停顿地过去了。 景怡下班回家,见前方停靠的捷达车很眼熟,看清车牌后在捷达前几米处停车。他要不是秀明的妹夫,后者就是出了车祸他也顶多帮忙打个120,有了妻子这个中间人,不得不尽一尽亲属的义务,走到对方车窗前查看。 “老赛,你干嘛呢?在路边发什么呆?” 失意人怕见得意人,看到春风得意的老同学,秀明更冷更闷,简直像被活生生按进了深海。 逞强是唯一的救生衣 “我在这儿想问题,关你什么事?” 景怡起疑:“你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你就巴不得我遇上事儿。快回去给你老婆请安吧,这儿没你什么相干。” 他虎脸驱赶,景怡选择了自己的颜面,不然守在一旁算什么事呢? 他走后几分钟,贵和的车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也是回家时偶然注意到秀明的。 “大哥,你怎么了?” 面对弟弟,秀明坦率多了,倦怠道:“车抛锚了,你拉我一下吧。” “好,可我车上没绳子,得去买。” “我后备箱里有锁链。” 他下车找出链条,在贵和协助下将两辆车固定起来,贵和觉察出大哥不同寻常的压迫感,仿佛南下的寒潮,猛烈播撒萎靡不振的气息。 他想问,又不敢问,大哥脾气坏,搞不好会拿他做出气筒。 回到温暖的家,秀明心中的冷气没能消散,反而在暖意衬托下显得更刺骨。他坐在床上发呆,佳音进来瞧见,随口问:“回来了怎么不换衣服,脏兮兮的,把床单都弄脏了。” 秀明不吭声,他觉得他这个人就是件垃圾,换不换衣服都脏。 佳音感觉到异常,上前柔声说:“先去吃饭吧,贵和他们都过去了。” 吃饭比什么都重要,吃饱喝足才有解决困难的力气。 可是丈夫今天连这个原则都放弃了。 他跳起来大骂,像被戳爆的氢气球。 “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当我是饭桶吗?” 佳音惊愣,不自禁地伸手碰他。 “你怎么了?” 秀明躲开,继续爆炸:“是!我就是饭桶!除了吃饭什么事都干不好!一辈子没出息,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佳音大概猜出原因了,先劝阻:“别这么大声,他们该听见了!” “听见又怎样,就让他们都来嘲笑我好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娱乐别人,恶心自己!” 秀明顺着吼叫吐出部分冷气,筋骨总算舒畅一些了,佳音不反对他发泄,可今时不同往日,家里人多,闹开了有损他这个大哥的威严。 “我先出去陪他们吃饭,过会儿再来陪你。” 秀明再度躲开妻子的触碰,他是垃圾,会传染名叫“倒霉”的病菌,最好到无人的地方呆着。 “别管我,我出去凉快一会儿。” 他走后,佳音独自来到厨房,家人都到齐了,千金见秀明常坐的位置空着,奇怪:“大哥怎么不来吃饭?我明明看见他回来了啊。” 佳音一如平常地笑:“他突然有事,出去了。” 景怡和贵和一齐望向她,又很快收回视线,用沉默保卫大嫂夫妇的体面。 凌晨一点,万家灯火只剩零星,余烬般在寒夜里挣扎着。 秀明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重得好似一头负伤的恐龙,影子拖长像一根没切断的面筋,另一端忽然系在了一个女人的脚上。 “你回来了。” 佳音踩着他的影子走过来,像走过一座独门桥,步履却很稳健。 秀明有些惊讶又有些难堪,猜妻子大概等了很久,又涌起一些愧疚。 “大晚上冷飕飕的,你出来干嘛?” 妻子温柔的微笑和婚前约会见到迟到的他时一样温柔。 “我们回去吧。” 秀明仍想逃避,他还没摆脱自厌,认为自己不配回那个温馨的家。 “我还想在外面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就知道你不想回去,给你带了条围巾,系上吧,这样会暖和点。” 佳音细心地为丈夫戴好围巾,宛如给一艘小船系上到岸的缆绳,秀明胸中响起冰壳开裂的声音,紧紧抱住了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 夫妻俩去了停车场,在坏掉的捷达车里,秀明向佳音倾诉了今天收到的坏消息,自责是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我太没用了,怎么老被人坑。本来牛律师说装修的钱快要回来了,我还挺高兴,以为马上能还黄芸那二十万了,结果绿云又趁火打劫。这下至少损失五十万,今年算白干了。” 佳音却松了口气,这打击尚在接受范围内,她握住丈夫的手安慰:“事情都发生了,你跟自己呕气也没用啊。黄芸和我关系好,不会催我们还钱的。” “我太对不起爸了,他经营公司时好像也没我这么吃力,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尽捅篓子。” 这是秀明最不能自我原谅的地方,认为自己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佳音没见他这么消沉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丈夫的坚强从铁板磨成了铁丝,已濒临断裂了。 这种时候最需要她鼎力相助。 “爸也不容易,他遇事都忍着,没告诉我们而已。天无绝人之路,人生在世只要自己和家人的身体都健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白干一年不算什么,明年、后年再努力就是了。前方不会有绝路,裹足不前才会绝望。” 她越宽容体贴,秀明越无颜面对。 “我真对不起你和孩子们,让你们跟着受苦。” 妻子是个好女人,让他享了不少福,他没能做出相应的回报,真是无能。 佳音笑着摇头:“比我们苦的人多着呢,我们已经够幸福了,你放心,家里有我,不会到揭不开锅的地步的。你只要记住爸的话,做生意一定得讲诚信,不能因为别人骗了我们,我们就去骗别人,赚的每一分钱都得干净,这样花着才踏实。” 她表现出的担当真不像一个弱女子,结婚十多年,秀明很多时候都觉得她像可靠的战友、睿智的参谋,知心的姐姐,他对她缺乏迷恋和渴望,感激、依赖乃至敬畏则与日俱增,爸说得对,她是赛家的恩人,更是他的恩人,他必须用一生的时间倾力报答。 “我知道了。” 他搂住妻子肩膀,默默为自己鼓劲,他的人生并非独家专利,还维系着众多的责任,失落只可偶尔为之。即使是垃圾也是可回收垃圾,在情绪的垃圾桶里待不了多久就得循环再生使用,被生活逼到忍无可忍,那就重新再忍。 第44章 叛逆 早上千金悄悄将佳音拉到一旁问话。 “大嫂, 大哥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啊。” “还装呢,昨晚灿灿他爸说下班时看见大哥把车停在路边, 一个人坐在车里发呆, 好像遇上麻烦了。我还问了贵和,他也说昨天帮大哥拖车时, 感觉大哥的情绪很不对劲。他到底怎么了?都是一家人,你就别瞒我了,说出来我们一块儿帮他想办法。” 佳音在乎丈夫的面子, 更想帮他渡过难关,家里最有力的求助对象就是妹夫,他背景深,认识很多权贵,或许能消灾解难。 听她讲述秀明被绿云坑骗的经过, 千金安慰:“你别担心, 我去问问灿灿他爸, 看他怎么说。” 她信心十足,认为丈夫定能摆平此事。 佳音道谢时不忘叮嘱:“如果景怡有办法,也请你们保密, 你知道你大哥的脾气,他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景怡。” 十分钟后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诉到景怡耳中, 景怡冷嗤:“我就说你大哥遇上事儿了, 他还不承认,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千金拍他一下:“你别光顾着挖苦呀,快帮他想办法。大哥挣钱不容易, 被人黑掉五十万,你让他年底去喝西北风啊。” 景怡瘪瘪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问问永继永盛,看他们认不认识那个绿云公司的老总,要是有交情兴许能帮忙疏通一下。” 永继、永盛是他两位堂兄,金氏集团现任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他们在地产界能量大,中小建筑公司都赶着巴结。 果然,景怡将秀明的事委托出去,金永继抽空给绿云的何董打了个电话,五分钟不到就把问题解决了。下午绿云就将截留的款项如数归还秀明的公司,何董还亲自打电话向他道歉,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 秀明不知道是景怡的能量发挥作用,真以为对方赏识他的才能,沮丧一扫而空,自信又似千年的柏树顶天立地了。 周四这天晚上,他按捺不住得色,向家人们叙述了事件始末,与众人分享这枚先苦后甜的橄榄。 “绿云那个何董说,甲方跟他们说我工程质量好,办事效率高,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合作对象,他们以后也想找我帮忙做工程。” 佳音和景怡夫妇这三个知情人装糊涂,其他人纵有疑心也含而不露,美帆比较单纯,真心觉得秀明苦尽甘来,双手合十欢笑庆贺:“是吗?大哥真了不起呀,所以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创出金字招牌,财运就会自动找上门来。” 珍珠骄傲极了:“爸爸做生意口碑一直很好,就是运气不怎么样,不然早发达了。” 美帆连连点头:“现在不是渐渐好起来了吗?人要是走运了,就算关上门,运气也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钟爱侄女,希望他们家能越过越好。 贵和也来助兴:“大哥这就叫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爸把公司传给你是对的,换了我绝没那个恒心和毅力,光是那些木工、漆匠手艺我就学不会,只能坐着画画图,动手能力比大哥差远了。” 胜利见秀明最近倒了不少霉,也想说几句喜庆话讨个吉利。 “我也觉得大哥挺棒的,手艺多巧啊,家里的家具基本都是他亲手打的,这房子也是他带人盖起来的,不比那些好几亿的高级别墅差。” 赛家的新房子是秀明的得意之作,质量还在其次,关键是很划算。 “我们家的房子盖得便宜,材料带人工费不到六十万,所以才说房地产商黑心。” 贵和作为业内人士,不能不说点公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地价就贵,咱们家是自己的地,当然便宜。” 房价贵政府也有责任,各地土地拍卖不停上涨,房价当然跟着水涨船高。 珍珠把话题拉回对父亲的颂扬上:“不管怎么说,爸爸的技术是家里所有人中含金量最高的,假如遇上战争、金融危机,律师和建筑师都有可能失业,但是爸爸的手艺到哪里都能挣到饭钱。哦,对了,姑父也是,医生也是永不失业的职业。” 秀明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像在爱抚一条护主的小狗。 “我闺女说得对,你爷爷以前说过,与其藏一座金山,不如学一技之长,一把剪刀一把尺,走遍天下都不怕。” 说着注意力瞄准妹妹。 “千金,听到了吗?你也赶紧去学一门手艺,这个家就你什么都不会,那个烘焙学校你报名了吗?什么时候开课?” 千金看不惯他开水泡黄豆的膨胀样,没好气道:“12月8号去报到。”,她终归是个没城府的,接着冷笑:“大哥是不是得意忘形了?真以为那绿云公司是被你的人格魅力打动的?” “不是被我打动的,还能是被你打动的?” 秀明认为妹妹驳不倒他,底气足得很。 景怡在妻子争辩时悄悄踩住她的脚尖,轻声劝:“吃饭吧,别扫大家的兴。” 看千金忍怒低下头,佳音紧绷的心弦松弛了,向景怡投以感激的微笑。 大麻烦一解决,她干活儿也轻松多了,不想饭后收拾厨房时,女儿的班主任突然打电话来告状,说她不按学校规定着装,今天头上戴了一只大号的红色蝴蝶结。 “珍珠妈妈,你们家赛珍珠太不像话了,经常穿些奇装异服来学校,严重影响我们班在学校的风貌,而且还不肯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今天放学我留她谈话,她竟然私自走了,我教书十多年,还没见过她这么叛逆的学生,我想这是不是与你们的家庭教育有关系?她好像有个弟弟吧,怎么比一般的独生子女还骄纵呢?你和珍珠爸爸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班主任尤吕红不到四十岁,是友谊中学新招聘的老师,新官上任三把火,对学生管理特别严格。珍珠在学校和在家一样不服管束,是班主任的重点工作对象,开学才三个月,佳音已接到多起尤吕红打来的批评电话。她深感惭愧,每次都小心地跟老师赔笑脸。 “对不起尤老师,让您费心了,等珍珠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的。” 尤吕红认为她在敷衍,话里长满松针。 “普通的教训还不够,这孩子不受管教,现在不杀杀她的气焰,以后多半会闯大祸,请你们好自为之。” 佳音赞同班主任的意见,她近来生活忙碌,很久没整顿过女儿的作风,这丫头的坏毛病像杂草,久了不锄就会疯长。 她挂断电话,转身冲进珍珠卧室,把正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女儿从椅子上拉起来,一把扯掉还在她头顶晾翅的蝴蝶结。 “谁让你带这么大的蝴蝶结去学校?戴了这个就能飞到天上去?你们班主任刚才打电话来,说她留你谈话,你却私自走了,她气得不得了,还说我跟你爸爸不会管孩子,叫我们反省,父母辛辛苦苦养活你,你就这样丢父母的脸吗?” 珍珠不惊不诧问:“那尤吕红又来告状了?她怎么这样啊,更年期也来得太早了吧。” “你说什么?” “只是戴个发夹而已,别的班女生都这么戴,她们老师还夸她们好看,只有我们班不许戴。那个尤吕红想对我们进行独、裁管理,把我们训练成机器人,好让校方夸她有能力,就是不顾学生的感受,通过压迫我们来换取业绩,我们班的人都讨厌她,骂她是疯婆子,您还理她干嘛?” 佳音觉得女儿浑身都是嘴,骂她狡辩,珍珠继续淡定辩解:“这不是狡辩,是事实,不信您可以去我们班打听打听。换句话说,我戴蝴蝶结碍着谁了?您知道那尤吕红是怎么骂我的?她说我戴着这个就是招蜂引蝶,专为勾引男生,您说这是老师该说的话吗?” 听到这一隐情,佳音很吃惊,她不相信市重点的人民教师会说这种话,可女儿的态度也不像撒谎。疑点太难分辨,她决定暂不追究,问:“她说你经常跟她顶嘴又是怎么回事?” 珍珠嫌母亲的问题太荒唐。 “她先污蔑羞辱我,我能不为自己辩护吗?妈妈,有人骂您的女儿是妓、女您都不觉得气愤?如果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去找那女人算账。” 秀明最会护短,珍珠以前在学校受老师刁难,他知情后无一例外跑去学校找对方理论,次次都弄得不欢而散,结果父女俩都成了老师口中的问题人物。佳音指望珍珠高中以后能挥别过去的黑历史,当然不能让丈夫再掺和她的事。 “不准告诉你爸爸!尤老师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班主任,你得尊敬她。” 尊师重道是传统美德,她教育女儿以道德优先,由此加深了女儿的反感。 “她要是有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当然会尊敬她,可她比菜市场上的大妈还尖酸刻薄,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风度?我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个班主任,妈妈您应该同情我,而不是帮着她来指责自己的女儿。” “学生服从老师这是天经地义,我读书那会儿不管老师说什么我都不会顶嘴,你应该学我做个懂事的乖学生。” “妈妈那不叫懂事,叫奴性,都什么年代了,您还信奉思想压迫那一套。人与人的身份地位有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凭什么要我对侮辱我人格的人奴颜婢膝?要想赢得别人的尊敬,就得拿出相应的情操和魅力,仗势欺人算什么?就算是王思聪,说了欠揍的话,我照样骂他是丑逼,管他是不是首富的儿子。” 母亲就像一根低压电线负荷不起她的高压电流,再争论下去定会短路,珍珠以上厕所为由摔门离去,佳音时间紧张,不能老浪费在她身上,只好先作罢。 她收拾完厨房,马上取出没做完的刺绣活儿,合住以后业余时间压缩了,现在她每笔订单的工期都延长至五六天,手里这条披肩已绣了四天,只差一点就完工了。 想在今天完成需要一个助手,她再次来到女儿的卧室,叫她去厨房帮忙穿针分线。 珍珠常帮母亲做这些活儿,可这会儿她也没空。 “我要出去练功。” 每晚八点去镇广场练功是她的习惯,除非刮风下雨,一般情况下都不会中断。而且下周校庆她还要代表班级登台演出,最后这几天得好好彩排才行。 佳音无心跟她讲条件,拿出母亲的威仪下令:“一天不练也不会退步,顾客都在催了,你别成天只顾着玩,多少也得帮妈妈做点正事。” 珍珠知道妈妈今天替她挨了班主任的骂,决定把干活儿当做对她的补偿,可心里到底意难平,进厨房后噘嘴抱怨:“妈妈您知道你哪点最过分吗?” 佳音眼睛只盯着绣布:“不合你心意的地方都过分,答对了吗?你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我主义。” “自我主义的是您,您根本不尊重我,我做的事都不正经,目的都是为了玩儿,您怎么这么看不起我呢?” “有那么多人看得起你,不缺我这一个,别废话了,快点帮我做事。” 她把针线盒推到女儿跟前,指挥她劳作,顺便传授一些刺绣技巧。 “这些线的颜色渐变都得搭配好,线身稍微刮得毛躁点,这样绣出来的动物才有毛茸茸的质感。多学着点,没听你爸说吗?身有一技不会挨饿,你又不爱读书,将来找不到工作兴许还能靠这个养活自个儿,比你学唱戏靠谱多了。” 一幅喜鹊报春图正在她指尖下诞生,构图优美,色泽鲜亮,几只喜鹊自在地徜徉在玉兰桃花梢头,情态各异活灵活现。 珍珠一边分线一边欣赏,问:“妈妈,您绣一件披肩能挣多少钱啊?” “五十块。” “五十块您还这么起劲,我看淘宝上的手工刺绣,像这样的一条披肩八、九百,利润至少七百多,黄芸阿姨才给您五十块,这不明摆着坑您吗?” “别多嘴,好好干你的活儿就对了。” 佳音冷冷驱赶女儿,防止她窥破自己的秘密。 她哪里知道女儿在为她抱屈。 “妈妈您其实挺能干的,跟爸爸一样多才多艺,怎么就甘心把自己局限在家里呢?您就没梦想过施展才能,干一番大事业?” 佳音认真回答:“家庭幸福就是我最大的梦想,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在实现梦想。” 珍珠奇怪:“那算什么梦想。” 佳音白她一眼,看不惯她那眼高手低的轻狂样。 “怎么不算?梦想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妈妈的梦想就是这个,怎么,你瞧不起吗?” “没有,不过您既然知道梦想不分高低贵贱,为什么老是贬低我的梦想呢?当越剧演员总比家庭妇女高级吧?” “我不是贬低你的梦想,是笑你不切实际,那演员是谁都能当的?你又没有背景和过人的实力,少痴心妄想了。” “说来说去您还是瞧不起我。” 珍珠抱怨着,脸阴得要下雨,父母对她的爱是失衡的,她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却没见过明媚的月华。 佳音也不能理解女儿的心思,她像活在桃花源里的空想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你就不能现实一点吗?和别的孩子一样,认真读书,争取考上大学,选个受欢迎的专业,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样父母也可以少操心。” 情知是白费口舌,她仍试图扭转女儿的观念,结果女儿的反应依然像《新闻联播》的内容一样正常。 “我是我,不是别的孩子,大家都走的路不见得就适合我。是,人烟少的路是比较难走,但风景也更美,我很自信我能另辟蹊径闯出一番天地,您不支持我也就算了,干嘛老泼我冷水?” 她这些话就是磁铁,总能吸引出佳音铁屑般的毛躁。 “你别光自信,就没想过失败以后怎么办?到时时间都耽误了,青春也没有了,再想重来就难了。” 女儿的毛躁是她的十几倍,青春期的意识是冰山上的雪莲,对一切世俗的价值观存在天然的排斥,又不愿孤芳自赏,极力想让大众见识自身的美丽。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假如怕失败就不敢尝试,那社会上的成功人士将会消失一半。妈妈您思想太老套了,这或许可以说成谨慎,但谨慎就是年轻人的绊脚石,我才十六岁,就算连续失败十年也才二十六岁。女人二十六岁就很老了吗?如果您赞同这观点,和物化女人的猥琐男有什么区别?我觉得女人就算到了六十六岁,只要心态好身体好依然可以像年轻人那样生活,知道二婶为什么那么有魅力?因为她永远保持一颗少女心,永远清新自然,不像你们这些平庸的大妈恶俗势利。我也想像她那样,活到妈妈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初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为了迎合某些人和事,消灭自己的个性,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单调日子,那样跟死了没多大区别。” 在佳音看来,这些都是中二病末期的症状,她深刻体会到绝症患者家属的焦虑。 “你这孩子从哪儿学了那么多歪理?做人太特立独行不好,会被人笑话的。” 珍珠坚信错的不是她,是那些俗人,坦然笑道:“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我活在自己的感受里,而不是别人的舌尖上。” 母女俩进入冷战,表面沉静,内心都盘算着如何用自身的意识形态渗透对方。 这时英勇走进来,他想吃冰淇淋,开冰箱时问珍珠:“姐姐你吃冰淇淋吗?” “吃,给我拿一盒。” “只有一盒了。” “早上忘记让爸爸买了。” 珍珠有些郁闷,英勇已将那仅剩的一盒冰淇淋递到她手边。 “姐姐你吃吧。” “你不吃吗?” “不想吃了。” 珍珠开心地拿起冰淇淋,在她专心开盒盖时,一旁的英勇偷偷咽着唾沫,其实他很想吃冰淇淋,又怕姐姐不开心,如果让出冰淇淋,姐姐一定会高兴,他比较后选择忍让。 他的反应被母亲看在眼里,她吩咐女儿:“去拿个碗,分一半给弟弟。” 珍珠不解:“他说不想吃。” 分一半给弟弟当然没问题,可母亲若是单纯为了维护弟弟,做这种无意义的分配就很可笑了。 佳音只从她的话里听出没心没肺和自私。 “他是让着你才说不想吃的,你这丫头,比人家大那么多,还没人家一半体贴。” 珍珠惊奇地盯着弟弟,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里装满惶恐和委屈,让她在无意中成了一名掠夺者。 她登时火大,指责母亲:“妈妈,都怪您没带好头,老是为了讨好别人压抑自己的想法,小勇这么别扭都是跟您学的。” 语言不就是用来表达和交流的吗?在这种小事上都做不到坦诚,和哑巴有什么区别? 再说,我还是他亲姐姐呢。 她无视恼怒的母亲,抓住弟弟的小手,严肃教导:“小勇以后不许这样了,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就大胆表达,你这样憋着不说真话,别人知道了会讨厌你的。” 英勇使劲点头,就算珍珠的要求与之相反他也会这么做,他喜欢姐姐,也想让姐姐喜欢他,所以必须听她的话。 次日清晨浓雾弥漫,城市仿佛一锅粘稠的米汤,车辆都陷入迷魂阵,一齐龟速行进。珍珠每天上学都踩着时间线到校,今天公交车受大雾阻挡,因此她毫无悬念地迟到了。 第一堂历史课已经开始了,老师是班主任尤吕红,珍珠一进门就被她呵斥。 “站住!我批准你进教室了吗?” 尤吕红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五五,浑身圆滚滚的,像一根拦路的圆木,脸是一张半生的大饼,白里透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替细小的眼睛扩大能量,这就像给导弹装上核弹头,使她那每天勤练瞪人修炼来的凌厉眼功有了骇人的杀气,每个被她逼视的学生都是虎爪下的幼兽,情不自禁发抖。 珍珠不怕她,家庭为她提供了充足的安全感,她生来就没怕过谁,宛若一把剪刀破开教室里的紧张空气,从容不迫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我是这个班的学生,现在是上课时间,进教室有什么错?” 她又当众挑战班主任的威信,好比公开造反的逆贼,必受镇压。 尤吕红怒而捶桌,连续不停的,好像桌子是她的杀父仇人。 “你知道是上课时间还迟到,刚才在校门口被值日生拦住登记了吧?我说过我最在乎我这张脸,这学期开学以来我们班就你一人迟到,所有良好记录都被你毁掉了!” “尤老师,人都会有失误,我也不想迟到,可今早路上塞车我也没办法呀,您总不能让我为了您的面子就去投诉公交公司吧?人家也不想交通阻塞啊。” “你还顶嘴!给我滚出去!” “您凭什么让我滚?我交了学费,也没违反校规,就算是班主任也不能阻止我上课。” 尤吕红第一波强攻无效,第二波招式趋于阴狠,讽刺:“你上课有用吗?别的同学是来学知识的,你是来玩儿的,不尊重老师的劳动成果,有什么资格上课?” 她有葵花宝典,珍珠有九阴真经,挖苦力度一点不逊色。 “现在教育不是产业化了吗?一瓶矿泉水,有人买来解渴,有人买来浇花,我觉得老师教的东西合口味就会认真听讲,教得枯燥乏味就听不进去,说白了还是老师们的教学能力决定的。” “你说什么?” “不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同学们私下都在议论,既然教育产业化了,就该像别的行业一样实行质量竞争,让老师们竞争上岗,为学生提供选择权,哪个老师教得好,我们就去听他的课,教不好的就该下课。现在这种模式类似强买强卖,学生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老师们没压力,不积极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准,反到怪学生不认真,学习成绩差,这太违反市场经济规律了。” “你个小屁孩还敢胡说八道,你懂什么叫市场经济?” “政治课上教了啊,市场经济是指通过市场配置社会资源的经济形式。简单地说,市场就是商品或劳务交换的场所或接触点。李老师的政治课教得很有趣,我听得很认真。” 她真想公开点名批评一下尤吕红,把她最喜欢的历史课教的那么索然无味,只逼学生死记硬背,真不知道优秀教师的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周围的气氛拆迁房似的松动了,不少同学露出兴奋的神情,珍珠召唤出了他们压抑的叛逆之心,他们巴望她能再接再厉,瓦解班主任的专政。 尤吕红显然看出事态的严峻性,急于结束这场威胁权威的对峙,指着教室门咆哮。 “你马上给我出去!否则今天我不上课了,你想耽误全班同学学习就这么耗着吧。” 珍珠打定主意宁死不屈,正占着上风更不可能撤退,昂然反驳:“尤老师您太不讲道理了,法律都不施行连坐,您怎么能因为针对我一个人就让其他同学一块儿受罚呢?您是我们的班主任,不是奴隶主,我们都是交过学费,通过正规渠道入校的,您不能剥夺我们上课的权利。” “你算什么正规生?中考成绩那么差,不是你爸妈交择校费,你能混进我们这个市重点?” “学校既然肯收择校生,说明这个操作是合理的,您要是对学校的规定不满,可以去向校长抗议啊?交择校费的学生又不止我一个,要是您能让学校把我们都赶出去,那我真要佩服您的能力了。” 尤吕红的话犹如一个破竹篓,全是鸡蛋大的漏洞,珍珠的辩驳几不费力,很快把她逼到发指眦裂。 “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滚,要不您先示范一下?” 尤吕红像一口耗尽弹药的大炮,用烟雾熏燎战壕内侧的士兵,向台下的学生们高声训话:“你们都看到这个人有多无耻了,今天的课不上了,除非你们先把她赶出去。” 同学们的表情仿佛散装的弹珠,五颜六色混杂着,朝珍珠频频张望,不少人小声嘟囔,不知在抱怨谁。 珍珠依然不慌乱,她从不在乎外界的眼光,鱼缸外的人和鱼缸内的鱼都是对方的观众,他人的意志入侵不了她的大脑。 “尤老师,您利用班主任的职务要挟学生们欺压同学,这是滥用职权!假如在座的同学将来出社会掌握了权势地位,也向您学习,那就有可能造成犯罪,您身为老师怎么这么三观不正呢!” 尤吕红顾不得面子了,不然她会被怒火活活烧死。她战斗机般俯冲下讲台,扑向珍珠,双爪直奔她白陶瓷般的脸颊。珍珠敏捷地跳起来,她身高169CM,比尤吕红高出一个头,和千金一样继承了赛家女人力大无穷的优点,轻轻一推,尤吕红就像撞墙的皮球弹出去两三米,后腰碰在一名学生的课桌上,发出母猪般的粗吼。 “你还敢打老师!” 珍珠指指讲台上方的摄像头:“那边有监控,是您先动手的,要不要请记者来瞧瞧啊?” 刀枪不入的架势逼疯了尤吕红,她无计可施,抛下外强中干地警告冲出教室。 班长立即起身追赶,如同护法追赶负气出走的帮主,教室里的喧哗持续了一分钟,珍珠像浪涛里的礁石安然不动,不久同学们又一齐向她聚焦,学习委员先发声。 “赛珍珠,你就出去吧,不然我们大家都上不成课了。” 珍珠面无表情:“又不是我让她走的,她自己不讲道理,凭什么要我向不讲道理的人妥协?” 团支书拍桌大骂:“谁让你迟到了,本身就是你不对!” 她是班主任跟前的红人,一切以尤吕红为核心,拍桌的姿态都和她如出一辙。 珍珠很反感她狐假虎威的德行,讥笑着问:“迟到就不能进教室吗?校规里哪一条是这么写的?” “尤老师是为你好!” “人格侮辱也是为我好?你喜欢这种好,以后求她多赏你一点。”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还有没有家教了?” “别动不动给人贴标签,随便骂别人没家教的人才是真的没家教。” 团支书也要上来动手,被同学们按住。 纪律委员天生是个调解员,规劝道:“好了,都别吵了。赛珍珠,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得有点集体意识啊,为了别的同学,就忍一忍吧。” 珍珠不满他拉偏架:“你们难道不觉得尤老师的做法很不对吗?为什么不让她改正,反倒逼迫我退让?” “她是班主任啊,胳膊扭不过大腿。” “什么叫胳膊扭不过大腿?这还没出社会呢,校园里就搞起畏强凌弱那一套了?对不起,我没你这么没骨气!” 她的强势引来路人讥讽,一位不是班干部的女生鄙夷讥嘲:“成绩那么差,还有脸装正义使者,不过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拼命搏存在感。” 她音量很小,可能只是说给附近人听的悄悄话,不巧教室里骤然安静,这句悄悄话顿时人尽皆知。 珍珠知道这女生一贯说她坏话,大多都围绕她的相貌进行抨击,说她的白是粉底抹出来的,眼睛是割过的,鼻子是隆过的,下巴是垫过的,从头到脚全是人工痕迹,是典型的人造人。 珍珠早想骂一骂这个嫉火中烧的八婆,今天真赶上时候。 “成绩差就不能维护正当权益了?照你说的,这个世界穷人都没人权了。我就算长得跟你一样丑,照样这么说。” 那女生也跳起来,不出两秒就被按回去。 多数同学是和平主义者,个别好战派的男生爱看热闹,却也舍不得珍珠做挨打的一方,内心还很佩服她的勇气,敢跟凶恶的班主任作对。 学习委员安排大家上自习,课时过半,有人往珍珠桌上扔了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干得好”,周围散布着十几个同学的名字,都是本人的字迹。 这些人无疑是班上的革命党,在向反抗尤吕红白色恐怖的斗士致敬。 珍珠很得意,也很自豪,她发誓坚守到底,绝不投降。 尤吕红也刻不容缓地展开了镇压行动,回到办公室就打电话勒令佳音速来学校面谈。 佳音被她的说辞吓到了,以为女儿闯下弥天大祸,急忙借了千金的车赶来。听完尤吕红横眉怒目的控诉,她的背心好似潮湿的墙壁不停渗水,内衣黏答答贴住皮肤,像有一条死蛇爬在那里。 “实在对不起尤老师,珍珠从小胆子就特别大,想到什么说什么,跟我说话时也这样。” 道歉相较于尤吕红的盛怒只是杯水车薪,她把对珍珠的怨恨都发泄到了温顺如绵羊的佳音身上,恶狠狠厉吼:“你们就由得她这么没规矩?要是我的孩子,我早抽死她了!” 佳音笑容有些颤抖:“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孙,大人们都特别宠她,所以……” “一个女孩子,又不能继承皇位,宠成这样只会变成祸害!” “您说得是,我们会注意的。” 她不住道歉,态度极其谦卑,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不轻易向人低头,可谁让女儿犯了错?在学校错的只有学生,冒犯班主任是什么下场,她不想也知道。 来之前就在设法补救,她提包里装着刚绣好的披肩,本是顾客订制的商品,此刻只好拿来救急,趁办公室里没别人,取出来双手呈给尤吕红。 “尤老师,这披肩是我绣的,算是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这披肩在她店里售价889,在其他店会上千,实体店就更贵了,用来送礼不寒碜,也比买的东西更有心。 尤吕红接过来翻看一下,嘴角一抖:“您手真巧啊,不过我这人从不收礼,您拿回去吧。” “这是我亲手做的,又不是外面买来的,您就收下吧。” 她笑得几近谄媚了,尤吕红开恩似的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见她随手将披肩搭在椅背上,佳音有些尴尬,强笑道:“我们家珍珠很淘气,让您费了不少心,那孩子虽然性子倔了点,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请您以后多多包涵,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我当然不会跟小孩子计较,说到底还是为她好。” 见班主任露了笑,佳音得以喘息,加把劲端出更丰盛的笑容。 “是,这我们都知道,真的非常感谢您。” 她以为示弱能够平复尤吕红的怨气,不料给女儿引发了更大的灾难,中午放学前,尤吕红气势汹汹对叛贼进行反扑,在最后一节化学课下课时大步流星走进教室,两条孔武有力的小短腿铜锤般敲砸地面,高跟鞋底火花四溅。 “赛珍珠你给我站起来!” 不止学生,化学老师也愣住了。 珍珠气恼地望着她:“尤老师,您又怎么了?” “你犯了错还有理了?我请你妈妈来学校配合班主任工作,她居然妄想用送礼来收买我,让我给你胡闹的特权,怪不得你这么无法无天,原来都是被你父母惯出来的!” 她将那条喜鹊报喜的披肩用力投掷出去,月白的绸缎先化作一道长虹,接着变成断桥,颓靡地坍塌在地,上面的图案扭曲着,花木残败,喜鹊都被碎了尸,没人看得出它的精致,只觉得是一件粗劣的廉价货。 “你们都看看,这就是她妈妈刚才送我的,以为能用这破烂货收买我!太小瞧人了!赛珍珠,回去跟你妈妈说,我尤吕红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对学生公正严明,休想用贿赂让我改变原则,你们家那个不正之风只会培养出社会败类,你以后就是败类中的败类!同学们,我们要鄙视这种可耻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她接触多了,也会变成败类!” 尤吕红的神态酷似法场上的监斩官,眼镜片闪着寒光,鲨鱼般的小眼睛若隐若现,那口夹杂着浓烈口音的普通话也有了伟人的气势,眼下她跟前的一切都是渺小的,尤其是珍珠,只是颗一吹即化的冰渣。 团支书带头哄笑,那被珍珠讥为丑女的女生后来居上,教室俨然魔窟,珍珠从孙悟空沦为唐僧,只能眼睁睁被他们生吞活剥。 屈辱和愤怒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魂灵出窍般跑出教室,雾已经散了,阳光很刺眼,仿佛无数利箭射来,一瞬间就千疮百孔。 她气息奄奄回到家,恍恍惚惚的,恰似望乡台上的鬼魂回到了臆想的家园。客厅里妈妈姑姑二婶正陪慧欣聊天,气氛温暖如春,所以她带来的寒流格外明显。 “珍珠你怎么回来了?” 千金先走向她,被她一言不发绕开。 这时珍珠眼里只有母亲,害她沦为残兵败将的罪魁祸首。 “妈妈!谁让您给尤吕红送礼物了?您实在太蠢了!” 她蹦跳着嘶吼着,直如冤苦的厉鬼。 佳音惊诧不已,她刚刚才帮女儿善了后,反被她破口大骂,也很气恼。 “你怎么了,大白天的学什么鬼叫?” 珍珠眼睛更红了。 “我又没做错事,您为什么向那疯婆子低头,就这么没有骨气和自尊吗?我的脸都被您丢尽了!” “我做错什么了?我还不是为你好,想让你们老师喜欢你!” “谁稀罕被那疯婆子喜欢,您做事为什么老这么想当然,一点不顾我的感受!” 不明真相的人单听这番对话很容易做出片面的判断,千金就是,她愤然责备侄女:“这丫头是不是疯了,你妈妈怎么不顾你感受了,真是养出一条白眼狼。” 美帆相信珍珠不会无故发飙,劝道:“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你先别插嘴。”,她上前抓住珍珠,试图让她冷静。 “珍珠,到底受什么委屈了,快说给二婶听听,二婶为你做主。” 这是珍珠激战半日以来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情,冷热夹击,她的心开裂了,捂住脸失声痛哭。 慧欣从美帆手中要过抚慰权,搂着女孩儿的肩膀轻柔地哄:“珍珠,来,到慧欣奶奶家去玩会儿,有什么委屈跟奶奶说。” 珍珠来到慧欣家,哭哭啼啼讲述上半天的遭遇,倒光心里的垃圾,感觉舒服多了,可垃圾残留的臭味仍旧困扰着她,令她愁眉不展。 慧欣以前是老师,惯会开导人,拿出专业技能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珍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妈妈的错,我相信你妈妈是真心爱你的,去给老师送礼并不是要拆你的台。你们那个老师估计有严重的心理疾病,通过控制他人来满足自身的成就感和权威欲,说白了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她在学校对其他老师和校领导是个什么情形?” 珍珠冷哼:“她可会拍领导马屁了,见了主任和校长笑得跟个烂番茄似的,对其他受领导器重的老师也是,全都有说有笑,生怕别人不喜欢她。” 尤吕红变色龙似的嘴脸也是她恶其为人的重要因素,那隔着黄浦江也能闻到的恶臭下定是腐烂入骨的人品。 慧欣点头:“那就是了,她小时候一定受过很多压迫和歧视,形成了这种欺上媚下的性格,对比她弱的人就肆意凌、辱,对比她强势的人就阿谀讨好,这是个很可悲的人,你应该同情她,或者鄙视、无视她也行,别为了这种人破坏自己的情绪,更不该把气都撒到你妈妈身上。” 童年经历会扭曲一个人的心理,随着时间推移,受害者会演变成凶手,靠变本加厉的发泄来补偿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 珍珠费解:“慧欣奶奶,这种心理变态的女人怎么能当老师呢?她以前在西部小县城里教书,据说年年得先进,真不敢想象那些学生是怎么被她压迫的。” 慧欣叹气:“我们国家对教师心理素质的考核还不到位,难免会混入一些不合格的人,加上很多学校只重视学生的分数和升学率,不怎么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于是就让你们班主任这号人大行其道了。” “我觉得有那样的老师,学生一定会留下心理阴影,我这么强壮的心脏都受不了,更别说其他人。” “那是因为你个性特别强,不像别的学生容易驯服,她觉得你挑战了她的威严才着重打击你。” “那您说我这样错了吗?” 珍珠瞪大双眼,浓密的睫毛还湿漉漉的,但目光倔强有力,一点也不楚楚可怜。 慧欣笑道:“不能说错,但也不是全对。有个性是好事,可是个性太强会打破与外界的和谐,郑板桥有句话叫‘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是叫人别计较利益得失,学会适应环境,对吗?” “对,任何事情上争执都不是好事,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人生中不争就是福气,不抢就是自在,不辩就是智慧,不贪就是收获,释怀就是解脱,知足就是放下。要想快乐就得保持一颗平常心,避免争执,尤其是不和不讲理的人争执,那样只会伤害自己。” 老年人的智慧是无孔不入的水,能深入各个缝隙,可少年人的心中有一处水火不侵的真空地带,安放着他们神圣高贵的信念。 “奶奶,爷爷以前也跟我讲过类似的话,我觉得你们的话很有道理,但也不是百分百正确。如果遇到不平事都不去抗争,那不平就会一直存在。就像今天,我们班主任因为我迟到就把我赶出教室,我不出去她就用罢课来威胁。假如我妥协了,以后其他同学再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是同样的下场。人在一个坑里摔了跟头就该挖土把这个坑填好,免得其他人路过时再摔倒,而不是绕过去,只图自己安全,您说是吗?” 慧欣一惊,莞尔:“你这孩子,原来是想舍己为人啊。” “这算不上舍己为人,我二叔说,每个人坚持做对的事就能促进社会进步,个人的力量虽然微薄,积少也能成多,要是人人自危,只顾自己,那坏风气和恶势力就会更加嚣张。今天的事又不需要我抛头颅洒热血,顶多就是挨顿骂,为什么不坚持呢?” 做人不能老是独善其身,在有能力时就该兼济天下。 对她这种幼稚的英雄主义,慧欣持赞赏态度,就像观赏一朵昙花,明知花期短暂,越要珍惜花的美。 “你既然觉得自己在做好事,就更不该生气了,愤怒于事无补,伤害的是自己。唯一可取的做法是调整好心态,积极乐观地去面对困境,别因为他人的错误留下心结。” “奶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珍珠离开沙发,重现斗志昂扬的姿态,她还没有输,蓄积了新的力量就该去继续抗争。 慧欣拦住她叮咛:“要小心,保护好自己是第一位的。” 她算是默认了珍珠的行动,这样势必与她一道承担风险,可她又相信这个女孩儿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刚学飞的小鸟难免会被恶风吹落,每次下坠都是自由翱翔前的经验积累,老鸟只需要默默地注视。 第45章 演出 珍珠返回学校, 径直走进尤吕红的办公室,临近上课, 老师们基本都在, 尤吕红正当众讲演上午的战果,通过贬斥珍珠母女将自己塑造成刚正不阿的教育先锋。两三个老师投入地做她的听众, 积极与之互动,其余的各干各的。 一位年老的数学女教师坐在最角落,一个高一男生在她身旁帮她批改试卷。 这男生体型瘦小, 似一枚青涩的豆荚,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片厚如汽水瓶底,只能从侧面看清他的眼睛,双眼皮, 眼睛很大, 睫毛很长, 看剪影酷似校园漫画里的人物——陪衬男主角的男配角。 尤吕红大发感言时,男生数次露出厌恶的眼神,都被镜片掩护得很好, 手里的工作仍在高效推进,没出一点岔子, 单是这点已能表露其沉着稳重的特性了。 珍珠在班主任最忘情的时刻走进办公室, 犹如一股冰水注入沸腾的汤锅,办公室安静了,独角戏变成对台戏。 尤吕红推一推眼镜架, 虎视眈眈端详恢复神采的女生。 “你回来做什么?” “我如果不回来您又要说我无故旷课了,我们班的考勤是全校最好的,为了您的面子我也得回来啊。” 珍珠冷笑着移动步伐,盯着尤吕红绕行90°,挑衅意味明显。 尤吕红靠向椅背,摆出BOSS架势。 “你又想闹事?” 珍珠摇头:“我只想澄清误会,上午我妈妈来这儿送了您一条披肩,那确实算不上奢侈的礼物,我妈妈也压根没想靠它收买您。她只是觉得您当时为我发那么大的火,想表示一点心意让您消消气,是您过度解读她的用意了。” “谁有功夫听你狡辩,给我出去!” 珍珠快速扫视周围人,老师们脸上都挂着镇定,恰似临阵的老练军官,不过有一部分人是虚张声势,包括尤吕红。 她要让她们大跌眼镜。 “尤老师您是教历史的,应该知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典故,您要是真心不想收我妈妈的礼物,当时就该拒绝,既然收下了就不该嫌弃,这才符合礼节。为什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扔垃圾一样扔到地上,任人践踏呢?这不是一个文明人该有的行为,可以说很没有教养。您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起好示范带头作用,可是您成为我们的班主任以来不断做出很low的举动,对学生进行人身攻击,骂我们是流氓、妓、人渣、败类。听说如今监狱里的狱警都不能侮辱囚犯,记者也不能在报道中随意使用侮辱性词汇,您这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却口没遮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她一路上都在考虑作战策略,发言时夷然自若,颇具武林高手风范。 出师告捷,尤吕红中招后立时狂怒,从转椅上弹跳起来,这下更暴露出身高上的劣势,可她无暇旁顾,指着珍珠鼻子大骂。 “赛珍珠!你这人就是欠揍!” 珍珠低头看她,样子很高傲。 “您又想打我?教育部明文规定禁止教师体罚学生,申州是一线城市,比不得您以前呆过的小县城,山高皇帝远,猴子也能占山为王。您如果不改掉独断专行,随意对学生发号施令的毛病,把我们当做平等的个体来对待,很难获得我们的尊敬。” “除了你,班上还有谁不尊敬我?一个害群之马口气倒不小!就是没家教!” “您又来了,动不动辱及学生的父母,哪有一点老师的涵养。那些尊敬您的学生只是惧怕您,或者想通过讨好您换取利益,并不是出自真心,等您不再是他们的班主任,我保证他们中间任何人都不会再搭理您。或许您不在乎这点,您根本不稀罕学生的尊敬,您只要我们绝对服从,为您争光添彩,做您评选先进的筹码。您以身作则教授学生的是纯粹的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这是在歪曲下一代的三观,说严重了还是种犯罪。” 她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有理不在声高,因此句句话都扣着“理”字,打得尤吕红无力还击。 旁边一位女老师失惊:“这女生嘴皮子真利索啊,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调调?” 尤吕红啸叫:“还能是从哪儿学的?肯定是家里大人没教好!” 她认定珍珠全家都是潜在的反动分子,目无王法,枉顾尊卑,倒退几十年全家都该住到牛棚里去。 珍珠也觉得班主任是一具山村老尸,浑身散发着陈腐的浊臭,实在不配到一线城市来做老师。她只要一和学生面对,地面就会自动沉陷,不用人为挖掘,代沟便浑然天成。 “尤老师,我家的长辈从没教过我这些,我都是通过网络和书本开阔眼界的,现在咨询那么发达,未成年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多得数不清,我们早已经不像十几年前的孩子那么单纯幼稚了,所以也请老师们转换观念,试着了解我们的想法,我相信和我观点相同的学生很多,只不过他们不说。” 她和尤吕红争辩时,那批改试卷的男生一直偷偷打量她,手里的笔也时有停顿,他早已熟知珍珠,知道她是一株鲜艳的玫瑰,今天刚见识到她坚韧带刺的茎干,竟比花朵更吸引人。 尤吕红已被珍珠的尖刺扎得鲜血淋淋,斜指的手臂抬举过久,中风似地痉挛,骂声也触电般颤抖。 “你还不闭嘴!我看你脑子有毛病,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爸妈真该带你去精神病院做做检查!” 珍珠看到了她头顶飘扬的白旗,中午的耻辱一扫而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尤老师您如果只会使用人身攻击,我就当您理屈词穷了。送礼的事我解释清楚了,希望您别再歪曲事实散布谣言,当然我不能替您管住嘴,也管不住其他人的嘴,今后那些难听的话可能会传遍全校,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全校师生都孤立我,我也不会有压力,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来认同我的价值。” 她转身离去,俨然花木兰班师还朝,尤吕红似疯癫的匈奴王手舞足蹈,不停向周围人寻求支援。 “你们见过这样的学生吗?你们说她是不是神经病?” 老师们客套地安慰着,并且人人自危,祈祷自己别遇上这么难缠的学生。 还是那位教数学的邓老师见多不怪,笑道:“青春期的孩子个性强,别太在意。” 跟孩子较真的大人是最愚蠢的,成人世界是彩色的万花筒,孩子的世界却非黑即白,岁月的画笔才能帮他们着色,其余任何急切的染指都会踢到铁板。 那男生放下手中的笔,对她说:“邓老师,卷子都改好了。” 邓老师点头:“改好了你就回教室去吧,辛苦了。” “邓老师不用客气。” 男生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跨越房门的一刻又加快了步伐,几乎奔跑着追逐刚刚经这条走廊远去的少女,指望再看一看她俏竹般的身影。 十几秒钟后他如愿了,少女正蹲在前方走道的中央,身体蜷缩着,宛如受伤的猫儿。 她在哭吗? 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难过才怪,刚才在人前的坚强都耗尽了吧。 男生踮起脚尖靠近,也像小心翼翼的猫科动物,声音气息都经过了巧妙的隐藏,可惜冒失探路的影子出卖了他,珍珠警觉地跳起来。 “你干什么?” 她回头,脸上干干净净,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没有。 男生很窘:“我、我还以为你在哭呢。” “我系鞋带呢。” 珍珠斜眼一瞟,转回身,抬脚的瞬间被男生叫住。 “我叫辛向荣。” 男主心咚咚地跳,态度却很大方,还指着一旁的墙壁介绍:“那里有我的名字。” 墙壁上挂着这一季度年级考试评选出的十佳学生名单,自从教育部发批文禁止高中对学生进行考试成绩排名,那种“金榜题名”和“公开处刑”式的排行榜就消失了。为了给中游的学生树立学习榜样,学校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个新招——将每次年级考试的前十名选做优秀生,张贴名单进行表彰,用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激励学生竞争。 辛向荣的名字排在榜首,这表示他是本次测验的第一名。 千金在他和榜单间来回看了两眼,平淡回话:“你就是咱们年级的第一名啊,不错嘛,很厉害。” 她经常被男生搭讪,像享有整座花园的蝴蝶至今还没遇上怦然心动的花朵,眼前这颗豆荚更难赢得她的青眼。 这主要是因为,她不像一般学生对对学习成绩有着狂热的追求,辛向荣惹人羡慕的优势在她就是无效的药剂。 不过她好歹给出了基本的礼貌和笑容,对陌生人来说足够了。 辛向荣像得到一颗甜糖,快乐地咧嘴一笑。 “马马虎虎,你刚刚才真叫一个厉害。” 他的夸奖发自肺腑,表达却十分含蓄,他对这个美丽勇敢的少女充满好感,如同探险家正前往一座未知的遗迹,满怀新奇和幻想。 珍珠很早就知道她对同龄男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力量还在不断增强,她把这当做优势,却不轻易动用,好钢要化在刀刃,美女就该高冷,可不能随便对人假以辞色。 像这种不起眼的四眼仔就让他做癞□□好了。 她又笑了笑,宛若一颗逗弄蜻蜓的荷尖角。 “马马虎虎了。” 说完扭头走了,辛向荣做不出第二次挽留,怅然的感觉烟雾般弥散心间,看来还得经过长时间摸索才能找到通往遗迹的路径。 放学回家,大人们一齐追问学校的事,听完珍珠叙述,千金掰断了手里的莴笋。 “你们那个班主任真的当着全班同学把大嫂送她的披肩扔在地上?” “不止扔了披肩,还说那是破烂货,说我们家风不正才会教出我这个败类中的败类。”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千金叉起腰,一副找人单挑的架势。 美帆不停拍胸口,在听的过程中她脆弱的心脏好几次险些停跳。 “天啊,这是什么班主任啊,分明是个泼妇嘛。难怪你中午会那么伤心,换了我非当场气晕过去。” 贵和也很憋气。 “这女人太欠揍了,大嫂,珍珠说得没错,你确实不该搭理她,给她送礼,反而是把把柄递到她手中,让她更猖狂地欺负我们家的孩子!” 佳音正懊悔呢,剥着豌豆,不知如何评说。 “你们尤老师怎么是这种人啊。” 珍珠讥笑母亲的反射弧:“我早说她是小人了。她哪儿是不收礼啊,明明收得可欢了,她当上班主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写周记,题目叫《我的爸爸妈妈》,通过里面的信息掌握学生父母的职业,按身份区别对待。然后到那些家里当官做大生意的学生家家访,跟人家的父母套近乎,人家还能怎么办,只能争着孝敬他了。她收了好处就优待那些学生,其余家庭贫困的同学,成绩好的还行,成绩不好的她理都不理,还动不动挖苦,说人家以后只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做没用的渣滓。” 贵和问:“你在那周记里是怎么写你爸爸妈妈的?” 珍珠说:“照实写了,说爸爸是个能干的木匠,妈妈是家庭妇女,做饭很好吃。” “你这丫头怎么关键时刻犯傻,如今外面的人都嫌贫爱富,没钱的还得装阔气呢,你该写家里是开建筑公司的,你爸爸挣的钱多,所以你妈妈才不用上班。” “我不想吹牛,再说爸爸做木匠也能挣不少钱啊,只是尤吕红孤陋寡闻不知道行情,我打赌她根本看不出妈妈送她的那条披肩是正宗的苏绣工艺,她就是个乡巴佬,只认识那些带logo的东西。” 美帆有过类似遭遇,非常理解侄女的感受。 “没眼光的人当然不识货,但如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眼光呢?爱名牌的大部分是跟风而已。” 千金分析尤吕红的心理:“她不来家访,是不是看我们家在长乐镇,以为我们是贫穷的乡下人?” 贵和冷笑:“那还用说?我读书那会儿,也有老师背地里说我是乡下人。不过我老师是正宗的申州土著,嫌弃乡下人还说得过去,她们那老师自己就是乡下来的,有什么资格小瞧人。” “不管是谁都不该用歧视的眼光看别人,那样太小家子气了。” 千金咬牙切齿,把手里的葱当成尤吕红狠狠地扒。 美帆对佳音说:“她们班主任人品太差了,我看你们应该考虑给她转学,不能把孩子交给那种老师。” 珍珠先于母亲反对:“我不转学,爸爸给我交了6万块钱的择校费呢,这才刚进校三个月就转学太浪费了。而且我现在转学就等于向尤吕红认输,我才不要呢,偏跟她斗到底。” 美帆劝她别意气用事,千金另提建议:“不转学,转班也行啊,大嫂,就去找校领导交涉一下,给珍珠换个班主任吧。” 佳音一时拿不定主意,回说等丈夫一同商量。 正说着秀明拎着一只大号的购物袋跑进来,耸肩扛背,好似缩水的织物。 “冷死了冷死了,今天怎么这么冷啊,鼻子都快冻掉了。” 他的耳朵和鼻尖果然通红,出了疹子似的,像长冻疮的前兆。 千金也从街上回来,外面是很冷,可还没到天寒地冻的程度,怎么能把身强力壮的男人逼成这副窝囊样。 “大哥这么快就年老体衰了,如今到处都有空调,车里也有暖气,从停车场回来不过三分钟,怎么就冷死你了。” 秀明解释:“我车上没开暖气,还开了车窗,那风刮得像刀子,你去试试就知道有多冷了。” 众人齐惊,千金呼斥:“你有毛病吗?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误,想吹风清醒头脑?劝你放弃吧,你那脑子质地本来就稀薄,被冷风一吹会成冻豆花的。” “鬼扯什么?一天不损我你的嘴巴就痒得难受是不是?我是给珍珠买了冰淇淋,怕在车上化了不好吃才那么做的。” 他拎起购物袋,仿佛古代养家糊口的猎手在向妻儿炫耀当天的收获。 人们更惊讶了。 千金不能忍受他的逻辑:“你怕冰淇淋融化就甘愿把自己也吹成冰棍?大哥,我看你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花,是浆糊!” 佳音也轻声埋怨:“你也太过分了,冰淇淋化了再冻上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宠她吗?” “我想她马上要吃,再冻上还得等很久。” 目睹大伯子的慈父光辉,美帆触景生情,感动道:“大哥真是女儿奴啊,看你这样我都有点想我爸爸了?现在就上楼给他打电话。” 她离座,秀明正好坐到她的位置,挨近珍珠,手脚冰凉,笑如暖阳。 “珍珠,爸爸给你买了很多冰淇淋,够你吃一个礼拜了。” 珍珠满眼含泪,憋着的小嘴微微抖动,好似寒风中的小花。在父爱浸润下,她粗壮的神经变得敏感,过期的疼痛都回来了。 秀明盯着她渐渐吃惊,问妻子:“孩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怎么了?你又骂她了?” 没问完珍珠已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他冻硬了的夹克前襟很快软湿了。 十分钟后秀明箭步冲向院门,背上扛着无形的大刀,要去砍杀欺凌女儿的凶手。 家人们追赶阻拦,千金是在场身手最强悍的,抢先抱住大哥的腰,相扑选手那样死死箍住他。 “大哥别冲动,都放学了,你去了学校也找不到人啊。” 秀明邪魔附体似的狂叫:“这个班主任太不像话了,她怎么敢这么欺负我们家珍珠!就算是孤儿,也该对人家有爱心,我们珍珠又不是孤儿,凭什么受这份气!” 佳音挡在门前苦劝:“你算了吧,跟班主任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回头还得想办法和解。” “和解什么!有人欺负我女儿,我还跟她和解,当我没有脊梁骨吗?” “你现在稀里糊涂大闹一场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贵和也抓住秀明的胳膊不松手。 “大嫂说得对,大哥你这么冲动,跟野牛有什么区别?人应该开动脑筋,靠思考办事,先回去我们大家一块儿商量,看怎么能更好地帮你出这口气。” 他记得小时候有人欺负千金,大哥冲到那小子家里和三个大人火拼,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换成珍珠,杀伤力只会更大,他可不想成为犯罪分子的家属。 珍珠也拉住父亲劝说:“爸爸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您别担心。要是您为我出点事儿,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还是她的话有分量,秀明立刻清醒了,眼里的狂躁融成一汪热泪,抱住女儿哽咽:“丫头,你受委屈了,怎么不早点告诉爸爸,爸爸要是早知道,绝不会让你再到那个女人手下去上学。” 他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宝贝疙瘩,居然被外人当成流浪猫狗踢打,他怨那坏心眼的班主任,也怨自个儿没保护好女儿。 珍珠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又涌上来,父女俩抱头而哭,旁人不知道他们在感动什么劲儿,保持冷漠脸,无力吐槽。 周末尤吕红又打电话来发泄,佳音客气周旋,谈话中也感觉这老师不太正常。她总是不间断地申诉,说她工作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抱怨学生家长不懂她的苦心,指责珍珠不尊重她,践踏她的尊严,存心砸她饭碗。她的话有如一泻千里的洪水,没有停顿,对方只能附和,休想打岔。 这是个内心极度暴戾的人,任何话语都能挑动她的敌意,任何相左的意见都遭到最疯狂的攻击。她满腔仇恨如何能够为人师表?佳音不愿女儿活在战火里,决定采纳千金的意见,为珍珠转班。 这需要一定时间。 周一,珍珠仍然照常上学,在学校的集体朝会上,一个男人忽然走上主席台,从发表列行演说的学生代表手里要走了话筒。 学生们都看出这是位不速之客,珍珠睁大无精打采的双眼,那是她的父亲。 趁所有人的反应还在半梦半醒间,秀明火速发言。 “各位老师同学早上好,我是高一三班赛珍珠的父亲,我叫赛秀明。今天来想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说明一件事。上周五我女儿早上上学迟到,她的班主任尤吕红赶她出教室,我女儿没听从她的命令,尤吕红就把我妻子叫到学校,当着她的面大发脾气。 我妻子感到很愧疚,送了尤吕红一条她亲手刺绣的披肩做为道歉的礼物。尤吕红当时很客气地收下来了,可转身就对他们班的学生说,我妻子想用礼物贿赂她,不仅丢了披肩,还骂我们家家风不正,骂我女儿是败类。” 台下哗然,学生和老师们都在交头接耳,尤吕红像被逮住七寸的蛇,呆愕地伸长脖子,她没遇到过这种突发情况,完全技拙。 秀明整个周末都在酝酿这场发言,一马平川地说下去。 “我今天只说送礼这件事,尤吕红说她从不收礼,可是自从她当上班主任以来,在高一三班的家长群里,经常有家长向她发送红包,光公开的就有好几次,私底下可能就更多了。我前天翻了下群里的聊天记录,留下了三张家长发红包的截图,尤吕红还对家长回复说‘谢谢’,这难道不是收礼的证据吗? 我想她那天扔掉我妻子送她的披肩,是以为礼物很廉价,觉得我们家怠慢了她,就把气统统撒到我女儿身上,几次三番当众羞辱她。做为父亲,我对此非常气愤,在外人看来我女儿或许是有不少需要改进的缺点,可绝不是尤吕红说的那么糟糕,她身为老师,怎么能对学生使用人渣、妓、女、饭桶、流氓这样的称呼呢?” 学生们爆发哄笑,胜利垫脚朝侄女所在的位置张望,上周听说此事,他以为只是生活里的小插曲,不料此刻竟奏出了如此跌宕起伏的乐章。他不知道怎么评价大哥,觉得他的行为介于英雄和蠢材之间。有同学知道他和赛珍珠的关系,悄悄问:“那是你大哥吗?” 他干笑承认,脸上火辣辣的,并非全是羞愧,就像同学们的笑声,并非都代表嘲弄。 秀明已进入总结陈词:“这让我对学校老师的整体素质产生了怀疑,我想其他家长也是,绝不愿意让这样粗鲁的老师来教导自己的孩子,希望校领导能严肃批评尤吕红的不文明行为和粗暴的教学方式。我们是送孩子来学习知识文化的,不是交给低素质的老师折磨,给他们幼小的心灵造成严重伤害。请领导们务必重视,我的话讲完了!” 演讲完毕,没人给他献花,倒是保安来请他下台。他刚一转身,台下爆发连番喝彩,很多高年级的学生高举双手大肆鼓掌,无视班主任的怒斥。一些老师额头流淌冷汗,眼前这群逆来顺受的孩子不是沉默的羔羊,他们心底的呼声像暗流汹涌,一有缺口就会万马奔腾。 校长赶忙上台镇场,声称会彻底调查此事。 珍珠不理会其他人,穿过整齐的方队,寻找父亲,见他正被几名保安簇拥前行,忙呼喊着飞奔过去。 “爸爸!” 她抱住父亲,激动又欣喜,“爸爸是女儿的超级英雄”,她要为这句话点一万个赞。 秀明也抱住她,沉淀两天的自责消融大半。 “别怕,有爸爸在谁都别想欺负你。” 给孩子安全感,是父亲最大的责任,他要让女儿坚信,她永远不会孤独地面对伤害。 操场上的骚动传到了教学楼,辛向荣和两个同做值周生的女生在五楼观望,用他的手机清晰记录下整个过程。 他专心致志看屏幕,女生们充当评论员。 “这爸爸真厉害啊,太拉风了,我爸爸也能这么护着我就好了。” “就是啊,每次我遇到麻烦我爸妈都只会批评我,这事要是让我摊上,他们肯定会和老师一块儿折磨我。” “我听说那赛珍珠经常跟她们班主任对着干,背后有家长撑腰,怪不得这么嚣张。” “心情真复杂啊,觉得她有点过分又很羡慕。” 节目接近尾声,一个女生问辛向荣:“辛向荣,人都散场了,你要录到什么时候啊?” 她们的兴趣转到他拍摄的视频上。 “你准备发到网上去吗?兴许能出名啊。” “对啊,快给微博上的大V们投稿吧,准能成热点新闻。” 辛向荣笑道:“你们想害我被学校开除吗?看看热闹就行了。” 他揣起手机,探索遗迹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秀明的朝会演讲后珍珠被班级彻底孤立,没人敢跟她说话,小心回避她,像躲避致命的病毒。珍珠毫不在意,下周她就能转去别的班级,跟这些甘受压迫的阿Q说再见。那些讥笑她的言论也尘嚣尘上,断言她考不上大学,以后只能靠卖身糊口,更有恶毒者预测到时她那野蛮的父亲会亲自帮她拉皮条。 这些流言蜚语珍珠也当成放屁。 唯有一事很不爽——她为校庆准备的节目被取消了,尤吕红恨透了她,怎肯让她上台出风头呢? 不过她已想好计策,临走时要对那些侮辱予以还击。 校庆来临了,体育馆里张灯结彩,观众席上嘉宾云集,二十几台节目都是各个班级精挑细选的,凝聚了师生们最精华的才艺和智慧,博得领导和校友们阵阵喝彩。 第五场演出结束,珍珠趁主持人串场时提着播放音响擅自走上舞台,她身上穿着金银缕刻的华美戏服,头上的珍珠凤冠璀璨夺目,都是二婶替她向剧团借来的正式行头,脸上的妆也是二婶按正宗的演出规格替她描绘的,这么上下一打扮已有了七分越剧花旦的气派,台下人见了都当她是暖场的演员。 珍珠走向主持人,迎着他们慌乱的目光,轻声借过话筒,面向观众席后嗓音忽然日出般敞亮。 “各位领导来宾,老师同学你们好,我是高一三班的赛珍珠,今天的校庆本来安排了我的演出,后来由于一些原因节目被临时取消了。可是我为了这次表演排练了很久,在此恳请各位观众给我一个演出的机会,你们能答应吗?” 这太像编排好的节目效果,观众们鼓掌叫好,谁也没发现后台的尴尬与忙乱。 珍珠用戏曲身段仪态万方地鞠躬。 “谢谢大家,我表演的是越剧《打金枝》选段——《头戴珠冠》,这幕戏本来有个搭档和我一起演出,可她现在不能上场,我想问问在座的有没有人会唱这段。” 越剧在申州很有市场,深受中老年人喜爱,台下有众多头发花白的领导和校友,当中不少是戏迷票友,他们饶有兴趣地相互推举,一个少年异军突起,白鹭般掠过人群来到台上。 珍珠一看,是曾与她搭讪的优等生辛向荣。 辛向荣走到话筒前从容自介:“大家好,我是高一一班的辛向荣,我父母都是铁杆的越剧迷,我从小受他们影响也很喜欢越剧,赛珍珠同学说的这个选段我恰好会唱,希望能和她一块儿演出。如果唱得不好,也请赛珍珠同学和观众们多多海涵。” 他面向珍珠,也用小生的身段向她行礼,还似模似样的。 随机应变的导演跑上舞台,递给他一件汉服和一顶头巾,简单的行头稍微减少了生旦间的穿越感,台下又响起加油的掌声。 珍珠早做好万全准备,不管拍档是骡子是马,她都会稳扎稳打。 配乐响起,她默数节拍摆袖开唱:“头戴珠冠压鬓齐,身穿八宝锦绣衣,百折罗裙腰中系,轻提罗裙往前移,当今皇上是我父,我就是金枝玉叶驸马妻……” 呖呖莺声娇嫩清脆,似习习春风擦得人耳膜酥痒,她的眼神霎时成了顾盼,仿佛宝石牵动观者的视线,婀娜多姿的身段,一招一式都灵动自然。 辛向荣离得最近,恍惚间赛珍珠好像消失了,镁光灯下站着的是那位骄傲任性的公主,贵气十足,娇俏万分,让人又爱又恨。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人们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原汁原味的越剧表演。 花旦唱完该小生亮嗓了,珍珠镇静地等着辛向荣砸锅,可这小子一开唱还煞有介事的。 “我一见红灯怒火起,大胆的打碎它又怎的,纵然你不挂红灯不见我,今日也要闯进门,迈开大步进宫廷……” 听他字正腔圆,气息充足地唱起范派唱腔,珍珠着实吃了一惊,疑心是个行家,惊喜下信心更足,抖擞精神来应对。 “今日是汾阳王寿诞期,文武百官都到齐,各兄嫂成双作对来拜寿,只有我独自一人羞又急,我临行怎样的嘱咐你,你不去拜寿是何理。” “我只道怒气冲冲为何故,却原来为此区区的小事体,你道我不把公婆敬,我笑你驸马不知理。” “你还说是我不知理,分明是你把我爹娘看不起。” “并非我不敬公婆不拜寿,从来是君拜臣无此理。” “君臣名分虽有定,你嫁于郭家便是郭暧的妻,哪一个儿媳不把公婆拜,哪一个丈夫见妻要行大礼。” “我虽招你为驸马,比不得民间的夫与妻,要知道你我的身份不能比,凤凰雀鸟有高低 你是唐家的臣民子,我乃是金枝玉叶帝王的后裔。” ……………………………… 他们一唱一和仔细配合,互不相让的公主和驸马跃然台上,一些老戏迷津津有味地打着拍子和声,在传统艺术渐渐没落的当代,还能找到热爱戏曲的少年人真不失为幸事。 演出大获成功,经久不息的掌声足额赎回这些日子流淌的汗水,珍珠向观众们再三鞠躬,尤吕红等人已退出了她的意识,她只想趁此机会向大众表达感慨,再次对着话筒道白: “谢谢各位的掌声,谢谢辛向荣同学的合作。越剧是我国第二大剧种,曾经繁荣于全国,闻名于世界,在我们申州也拥有广大的戏迷。如今虽然呈现衰落趋势,可好的东西一定能不断传承。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越剧演员,继承和发扬这一戏种,让更多年轻观众能发现和欣赏它的美。虽然我学习成绩不好,不能像成绩好的同学那样考上清华北大,从事高大上的工作,但我认为我也有比他们优秀的地方,我会用这些优点去实现梦想,相信十年之后我不会比在座的大多数人过得差,甚至会比大多数人更幸福快乐。也请你们相信,学生的成绩并不代表一切,信心和坚持才能决定一切。” 她怕泪水弄花妆容,赶紧扭头退场,潮水般的掌声在身后推着她前行,她走得无比轻松顺畅,仿佛走在了云端。辛向荣默默跟随,依稀看到心里渐渐升起一盏明灯,照亮了他所寻找的遗迹,那一片梦幻般的美景,恰似圣经里的伊甸园。 少年决定开启青春期的冒险。 第46章 露馅儿 星期天绿云的何董请秀明吃饭, 高级餐厅,高档消费, 880一斤的智利龙虾就要了三斤, 上菜时只听到人民币哗哗流淌,秀明诚惶诚恐, 不知对方将委以何等重任。 何董比他还谦恭,称这一餐是赔罪宴,亲自为他执壶斟酒。 “赛老板, 以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 “何董您言重了,一点小误会别往心里去。” 秀明连连道谢,心想何董这么客气, 一定比预想的还赏识他, 真是喜不自禁。 酒过三巡, 何董见秀明酒酣耳热,趁机说:“以后生意上的事还请赛老板多关照,有机会一定要提携我们啊。” 秀明笑道:“何董您别开玩笑了, 您是大公司的老板,我只是个小作坊主, 要提携也该是您提携我才对啊。” 何董摇头:“赛老板真人不露相, 太低调啦。关系就是拿来用的,您要是早点把金氏集团搬出来,还用得着我们这种小企业吗?” “什么?” 秀明的表情像被相机抓拍一般定住了。 何董又说:“金氏集团的金董事长还让我以后多照应您呢, 我们和金氏集团合作多次了,关系很好,要早知道您是金董事长的亲戚,哪儿还会有这场误会啊。” 秀明现出纯正的惊疑:“不是,我什么时候跟金氏集团成亲戚了?” 何董拷贝了他的表情:“您跟金董事长不是亲戚?” “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基本上没打过交道啊。” “可金董事长说,您妹妹是他堂弟的妻子。” 秀明仿佛在山林里找路,突然拨到一片树枝,枝头聚集的雨水落下来,浇得他透心一凉,茅塞也开了。 “对,这是真的。” 何董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重量,只感到失而复得的欣喜——这近乎没白套。 “那就是了,您的亲家公以前是金氏集团的副董,当然算他们的亲戚了。” 秀明求证:“何董,您是听了金董事长的话才把钱还给我的?” “呵呵,那都是误会,现在知道您是自己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吃菜,吃菜。” 何董招呼服务员过来加菜,点了镇店之宝龙凤汤,蛇鳖混炖,据说八十老翁吃了也能死灰复燃。 秀明现在还需要补吗?清水喝进肚子里也变成了酒精! 他明白定是妻子把他被坑的事告诉了妹妹,老金又在妹妹求助下委托金氏集团帮他打通关节。何董哪里是被他的才能打动的,明明是看着金氏集团的面子回心转意。天真的他还信以为真,把这个笑话当成荣誉向全家人炫耀,那帮知情者当时一定像在观赏马戏团表演,把他视作愚蠢的狗熊或怜悯或嘲笑。 感觉真像被全世界背叛了,自尊在失败的绞肉机里粉身碎骨,连家里人都当他是白痴,何况外人? 在地铁上他就等不及打电话质问妻子,佳音不在家,随后在手机里说:“我和珍珠正陪千金逛街,怎么了?” “赶紧回家,我有事问你。” 秀明旁若无人地大吼,周遭的乘客警惕偷看,纷纷起了戒心,这年头拿陌生人撒气的垃圾很多,不能不防着点。 千金见大嫂挂线后脸色有恙,问来电者是谁,佳音说:“是你大哥,让我赶紧回去,好像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啊,都跟贵和说好让他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喝下午茶了。” 千金很不喜欢被人打乱既定计划,抱怨大哥扫兴。 佳音听丈夫的口气,知道麻烦不小,让小姑子和女儿接着玩儿,自己先乘车回家。千金开车载珍珠去贵和的公司,路上让珍珠打电话问他到哪儿了。 贵和接到侄女的电话时刚走出公司电梯,让她们先到附近的万达广场呆着,等他到了再找喝茶的地儿。 万达广场离他不远,步行比开车方便,他路过办公大楼外的绿化带,被一幕奇景栓住视线。在距他十几米远的空地上,郝质华正和一个矮胖土气的中年男人争吵。 和郝质华吵架的男人正是上次的相亲男黄耀祖,那次失败的相亲后,介绍人蒋桂仙被老公和林慧骂得够呛,虽然怒火主要指向郝家,却也不忘捎带上黄耀祖这个祸根,不久就向他们单位领导告状,痛斥他相亲时的种种劣行。 领导自觉丢脸,回过头就将黄耀祖数落一通,黄耀祖担心从此失宠,前程受阻,对郝质华怨恨翻倍,今天竟跑到她公司来算账。 郝质华受其威胁来到楼下,遭到这渣男大肆辱骂。 “你这个女人真不要脸,假相亲戏弄人还造谣污蔑我,现在我的名声全被你败坏了,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 黄耀祖坚称自己是受害者,提了几条荒谬绝伦的要求,戏文上的丑角都没他夸张。郝质华被逼跟JP对戏,愤然申明:“关于那天的相亲,我事后没对人说过半句假话,你如果觉得我污蔑了你,可以去请蒋阿姨过来,我们三个人当面对质。” 黄耀祖气得发抖:“你还想整我啊,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 郝质华说得每一个字都很费劲。 “你自我意识过剩了,那天相亲以后我就把你的一切信息都删除了,你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犯不着浪费精力去害你。” 黄耀祖自尊受挫,彻底暴露猥琐男的丑恶面目。 “你这女人真傲慢,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四十多岁离过婚的老女人,做鸡都没人买了,还以为自己多金贵。” “你怎么骂人啊?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还是国家重点科研人员,怎么就这点素质?” “骂你又怎么了?到大街上随便找个男人问问,像你这号的除非倒贴,否则谁肯要?跪着求人搞都没人理你!” “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 郝质华拳头快握碎了,战斗力飙升至临界点。 黄耀祖低估了她的攻击性,继续恣意喷口臭。 “我嘴巴不干净,你身上就干净了?一般离婚女人不是风骚淫、荡搞外遇,就是好吃懒做生不出孩子,我看你几样全占齐了!” 假如贵和没有及时冲出来,现场定会爆发流血事件。看他怒吼着奔到黄耀祖跟前,郝质华收住即将踹出的腿,错愕地望着他。 贵和表现出的气焰比她强多了,指着黄耀祖的酒糟鼻喝问:“你是哪儿来的流氓,敢这么冒犯我们郝所!” 他身高185cm,黄耀祖还够不着他的下巴,体积比他大,但密度肯定比不上,贵和只需伸长腿就能像踢皮球似的踹中他松软的啤酒肚。 因此黄耀祖慎重了不少,探问道:“你是谁?” “我是郝所的同事,你又是谁?” “我、我是她相过亲的对象。” “相过亲的对象?呵呵,那不就跟没买门票的游客一样吗?凭什么闯到景区里边叽叽歪歪?现在我就是保安,你马上给我滚,再敢骚扰我们郝所,我对你不客气!” 贵和戟指怒目,五官拼出具象的恶字,唬得黄耀祖倒退两步,心有戚戚,仍不甘心地申诉:“你知道这女人对我做过什么吗?她欺骗我的感情,败坏我的名誉,还坑骗了我的钱财!” 郝质华容不得他在同事跟前胡说,抢先驳斥:“黄耀祖,你别红口白牙说瞎话!我只跟你见过一次,顶多交谈了四十分钟,你问的问题我都如实进行了回答,并没有承诺你什么。见面时你只点了两杯白开水,一共70块,事后我还把我那杯的钱还你了,哪里存在欺骗你的感情和钱财?至于你说我败坏了你的名誉这就更荒谬了,事后我再没联系过你,也没对外参与过任何跟你有关的讨论,蒋阿姨对你们领导说了什么我压根不清楚,你现在来找我问罪,还骂脏话侮辱我,我看分明是你在败坏我的名誉。” 黄耀祖觉得她在强词夺理,自己的三观才笔直。 “你既然不答应跟我交往,为什么还来相亲?是你把我带进那家黑店的,一杯白开水就要35块,那是我们家两天的伙食费!” 作为一个资深相亲人士,贵和听到这种言论就想拍砖。 “相亲就一定要交往吗?那你去商店试穿一件衣服是不是也必须买呀,不然就是欺骗商家,会被售货员追着打,你小学几年级的?什么狗屁逻辑!” 他刺破了黄耀祖最大的骄傲,对方抓狂反击:“我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博士生!申州生物科研所的高级工程师!文凭不知比你高出多少倍!” 黄耀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掐架小能手,直接沦为贵和的手撕饼。 “既然是高学历人才那应该混得不错啊,怎么全家人两天的伙食费才35块?你知道我们郝所一天能挣多少钱吗?她和你聊了四十分钟,那四十分钟她的工资够你们全家吃上一个月,她没找你赔偿损失就不错了,你还有脸和她闹。去照照镜子,你妈生你的时候一定心情不好吧,随便弄坨烂肉戳五个眼儿就当人使唤了,长得比癞蛤、蟆还丑,还想吃天鹅肉,谁给你的自信?!” 黄耀祖骂不过他,转而对郝质华下手。 “她算什么天鹅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二手货!” 贵和是来帮郝质华出头的,他不喜欢这女上司,但佩服她直来直去的个性和才能,愿意为她说句公道话。更兼这猪油渣男面目可憎,人人得而诛之,他非帮郝质华挣回这口气不可。当下逼近黄耀祖,眼眶里架着两把雪亮的杀猪刀。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抽你!郝所可是我们公司的女神,想追她的人多得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蝙蝠插鸡毛,你算个什么东西!” 黄耀祖一面退后一面发狠:“哼,你少吹牛逼了,她真那么好,怎么会被老公抛弃,还嫁不出去,到处相亲!” 贵和顺手推他一掌,渣男立时来了个猪打滚,沾了一背的灰,还没爬起来又被他绊倒。 “你不懂就别乱说,离婚是郝所主动离的,不结婚是宁缺毋滥,去相亲那都是看介绍人的面子。我们郝所条件好要求高,非钻石王老五不嫁,你这号的提鞋都嫌你脏!” 贵和也是刚刚知道郝质华离过婚,离婚是女人共有的痛处,基本没例外,这也是他同情郝质华,选择维护她的原因之一。 郝质华头痛欲裂,上前拉住他。 “赛工,别跟他废话了,我们回公司吧。” 黄耀祖挣扎爬起,一个恶鹰展翅拦住去路。 “不准走!我刚才说了你必须跟我赔礼道歉,还得付我精神损失费。” 贵和拉开郝质华,与她交换站位,又把渣男逼退几步。 “你要赔礼道歉是吧?明天我就带几个人到你们单位去,站在大门口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用广播形式朗诵,再让门卫转交你损失的那35块钱,保证你风风光光赚足面子。” 黄耀祖很少遇到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不禁懵然惶恐。 “你、你敢乱来,我就告你诽谤!” “你再敢骚扰郝所,我们才要告你诽谤!我收拾过的无赖多了,你脸皮厚成城墙我也能用大炮给你轰垮,顺便曝光一下你这个JP,免得以后再有姑娘受骗上当!还不快滚!” 这句话贵和是用道地的申州口音喊出来的,凶狠毒辣,极富社会青年气魄,强龙都怕地头蛇,更不消说这头装腔作势的肥猪了。 黄耀祖自视甚高,珍惜生命,当即决定撤退,跑出老远回头叫骂:“郝质华你等着,我咒你一辈子倒霉,一辈子嫁不出去!” 贵和欲要追赶,被郝质华拉住。 “赛工,别理他了。” 女人的脸色比暴风雨前的云层还灰暗,轻轻一戳就会飙出一股龙卷风。 贵和连忙劝慰:“郝所,这种JP相亲男很多,您就当他是过街老鼠,赶跑就行了,别往心里去。” 郝质华脸已丢尽,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沉默令贵和十分局促,进一步安慰:“我也经常相亲,很理解您的感受。” 郝质华狐疑而视,贵和在公司深受女同事欢迎,能言善道,极会揣摩女性心理,她还以为他是个大众情人,身边不缺女伴呢。 贵和怕被质疑,又具体说明:“我从大学毕业以后相过亲的姑娘都能组一个加强连了,现在还时不时被家里逼着去见面。我想您相亲的次数肯定没我多吧。” “今年是第六次了。” 郝质华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接受这么羞耻的提问,可能是心里堆积的淤泥太多,本能地进行倾吐。 贵和笑道:“那不算多,我有一年总共相了四十七次,到第四十八次时,我跟我爸说四十八就是‘死吧’的谐音,再相我就要死了,我爸才开恩放我一马。” 成功概率如此低,可见这人多么的挑剔。 郝质华不禁猜测他是否也是个人见人嫌的JP,随即又想人家刚刚帮了她,恶意揣度恩人的人品很不道德,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反正只是同事,认真工作就是好伙伴,管他是陈世美还是西门庆。 贵和不知道郝质华的心理变化,努力找些轻松的话题为她分散注意。 “我每次相完亲情绪都特别恶劣,看了谁都想发火,还想打人。对了,我第一次见您时,您好像心情很差,该不会也是刚刚相完亲吧?” 郝质华点完头才后悔,骂自己干嘛又暴露隐私。 这一失误刚好减轻了贵和对她的误解,忙问“那次也遇到这种JP了?” 郝质华自暴自弃承认:“那次的相亲男已经跟我见过几次面了,后来我朋友跟我说他是个gay,我去质问他,那男的被迫承认了,又说想跟我形婚,婚后各过各的,我可以随便找情人,他不会管我。” “这比刚才那个更jp啊。” “素质还不错,分手时态度没这么龌龊。” 那天她和那男的在咖啡店摊牌,听完对方的条件,她气得操起水杯,那男的赶紧抱头躲避,水却迟迟没泼过来。她几乎握碎那只杯子,最后仰起头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一言不发走了出去,不到半分钟就撞上贵和,爆出的seed都施展在了他身上。 说起来他真的挺无辜的。 贵和这时已不计较当时的摩擦,真心替她抱恨。 “那基佬也够恶心了。如果没被拆穿,他是不是准备骗到结婚为止?真变态!” 唇枪刚刚磨亮,千金发微信催他,他正好向郝质华请假。 “郝所,我妹妹和侄女让我请她们喝下午茶,我出去一会儿,顶多两小时以后就回公司,今天的工作我会加班完成的。” 郝质华听了,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他,贵和一看,上面是一组附近茶餐厅的自助餐餐券代码,刚好供三人使用,原本是她买来招待父母的。 “你今天帮我解了围,这餐券算是谢礼,带你妹妹和侄女去吃吧。” 她这人最不愿意欠债,尤其是人情债。 贵和很无语,他帮忙纯出道义,没别的用心,郝质华这样赏罚分明,太令人尴尬。 难道我是为了几张餐券出手的吗?这女人的处事方式太生硬了。 他追着郝质华想婉拒这份谢礼,对方重现强势。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能白请人当打手。” “您没请我,是我自愿帮您出气的。” “那就当成封口费吧,我不想在公司听到相关议论。” 郝质华最后一句话很有警告的味道,贵和学雷锋后反被人抽了一巴掌,火冒三丈地瞪视她离去,拿起手机想删掉短信,犹豫几秒到底没下手。 400多的餐券呢,花钱的人可恶,但钱是无辜的啊。 千金领着珍珠玩到七点才回家,进门不久发现家里静得过分,孩子们都躲在房里,佳音的右手手指割伤了,问她怎么了,说是不小心弄伤的,眉眼里却闪着藏不住的慌张。 千金疑惑地回到客厅,美帆刚好下楼,见面便拉住她,犹如沦陷区居民,神态战战兢兢的。 “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吓死我了。” “出什么事了?” “金姑爷帮大哥要债的事曝光了,大哥下午气势汹汹跑回来,见了佳音就大吼大叫,比雷公还可怕,客厅里的烟灰缸也被他砸碎了,佳音去捡玻璃碎片,不小心把手给划伤了。” 美帆的诉苦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被赶来的佳音打断,美帆不赞同她袖里藏火的做法,抱怨:“大哥都那样了,千金迟早会知道的,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千金已是着火的草垛,头顶浮现战斗的血槽。 “我大哥在哪儿?” 佳音忙抓住她的袖子:“千金算了,没多大的事,我会劝你大哥的。” 千金拂灰一样甩开。 “什么叫没多大的事,我们做错什么了,他凭什么发火?” 再次问美帆:“我大哥在哪儿?” 美帆怯怕地指一指后院:“好像在杂物间抽烟。” 她已预见到炮灰纷飞的场景,提前捂住了耳朵。 千金打马冲向敌营,杂物间里烟雾弥漫,劣质烟草的焦油味呛得她不能前进,大哥平时不抽烟的,今天的烟尘就是他点燃的烽火。 “大哥你出来!” 她在院子里高声叫阵,几秒钟后无人应答,音量又高了几十个分贝。 “耳聋了吗?我叫你出来啊!” 高大的身影浮出黑洞洞的门框,仿佛沉睡千年的鬼怪,浑身散发阴郁气息。这个下午秀明把自己封闭在小空间里,不停纠结自身遭遇,的确有点不人不鬼了。 千金此刻怒如钟馗,罗刹来了也照打不误,抢到大哥跟前叱骂:“你刚刚凭什么冲大嫂发火?还敢砸东西,谁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秀明明火燃尽了,现在燃着阴火,沉声道:“没人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有个又蠢又怂的大哥真给你丢脸了,还要连累你向你那高贵的老公摇尾乞怜,求他对我施舍同情,我真是万分对不住你。” 千金泡在了柴油里,手指几乎捅到他脸上。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舌头又不灵活就别学人家讲话绕弯子了,我们帮你还帮错了吗?要不是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谁管你死活!” “所以我不是感谢你了吗?还想要我怎样?跪下来给你磕头?” “你这是感谢的样子吗?对着大嫂大吼大叫,砸东西,跑到杂物间抽烟生闷气,这些是做给谁看的!” “我掰开你的眼睛强迫你看了吗?这是我家,我连发泄情绪的资格都没有?” 秀明窜起一些鲜艳的小火苗,妹妹跟他同为白羊座的,两只暴躁的羊儿犄角,免不了上硬功。 千金遇强则强,炮火更加猛烈。 “你要发泄也别伤及无辜啊,凭什么要我们跟着你一块儿难受?我们做错什么了,要受这份窝囊气?” “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行了吧,我没用,我是个蠢货饭桶,被你们当猴耍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脑子还不如猪脑,猪脑还有丰富的蛋白质,我的脑子就是一泡屎,做肥料都没人要!” 秀明愤怒的根源在于,他长期以来深信不疑的自信被家人们联手扯碎了,真正有能力的人都混得如鱼得水,而他是条死鱼,得靠他人供给氧气。他的自信像海碗,能力却比米粒还小,甚至喂不饱一只蚂蚁。家人们推选他做家长,不过是出于无奈和怜悯,他就像《模拟人生》里的一个游戏人物,言行举止都只是一套供人戏耍的程序。 用可悲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佳音怕丈夫情绪崩溃以后下不来台,忙劝:“他爸,当着孩子们你就别胡说了!” 又急命珍珠领英勇灿灿到外面去玩儿,说今晚迟些开饭。见胜利七慌八乱地杵在那儿,也让他赶紧上楼写作业。 胜利担心迟疑,猛听大哥怒吼:“没听见你大嫂说什么吗?快去写作业!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你大哥这么没本事,被人欺负,到处受气!” 秀明凶恶地好似进攻前的狮子,吓得胜利调头逃窜。 千金是与他势均力敌的母狮,揪住他的衣领怒哮:“家里人欺负你了吗?现在明明是你在给我们气受!我拜托你,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为家庭做点贡献?让我们清清静静过日子!真是同情大嫂,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嫁给你这种男人,要不是看你是我大哥,鬼才理你!” 秀明眼珠几乎崩眶:“是啊,你大嫂是没你命好,你老公多能耐啊,有钱有文化,啥都有!他不就是仗着运气好,要是换个出生,照样怂逼一个!” “我老公就是生在穷人家也不会像你这么没出息!” “你懂个屁,当初上小学,全班最没出息的男生就是他,胆子比女生还小,骂他一句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受点小伤就哭爹喊娘,就是个脓包!” 美帆早就看不下去了,担心佳音的安危才冒险坚守,躲在墙角一声不吭,听到这儿,恐惧都让位给了吐槽欲。 “大哥是不是喝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学生在吵架呢。” 千金就地取材:“他本来就是小学生,智商连小学生都不如!” “你再说一句!” 兄妹俩在后院拉扯,前院景怡下班回来,今天他的神色和往常存在不小的色差,如同霉湿了一般,温柔无迹可寻。 见孩子们愁闷惊恐地立在院子里,他开口询问,灿灿讲述原由,发现父亲的双眼竟像漏电的高压线,闪过危险的光芒。 景怡快步来到后院,见妻子还在同大舅哥撕扯,大嫂二嫂徒劳地劝阻,被他们轮番推开。 这混乱场景霎时间让他的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出现短路,输送不出气度涵养。 “千金,我们上楼去吧。” 他大声呼唤,现场只有气昏头的妻子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冷,兀自回头告状:“你都听见这人怎么发疯了,我们好心好意帮他,他还骂我们!” “他一直就这德行,别理他,我们走吧。” 景怡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出奇地雷厉风行。 佳音见势不妙,搭讪道:“快开饭了。” “对不起大嫂,今天我们家想出去吃,晚上也不回来住了。” 景怡的异举又给秀明添了根雷、管,他追来质问:“你给我站住!想把我妹妹外甥带到哪儿去?” “我带我的妻子儿子上哪儿,还用得着向你汇报?” “当然得汇报,我是千金的大哥,灿灿的大舅,姓金的,你这是什么态度,狗眼又闭上了吗,赶紧给我睁大了!” “你简直是条疯狗。” 仿佛电视遥控按下了静音键,人们各异的表情蒸发了,只剩惊讶固若金汤。 千金眼睛瞪到极限,很想倒带确认丈夫是否真说了那句脏话。 秀明的灵魂乘坐火箭发射到了冥王星又返航还窍,暴怒饱含宇宙辐射的威力。 “你骂谁疯狗!?” 景怡变了个人似的,脉冲与他旗鼓相当。 “谁乱叫就骂谁,你是千金的大哥,灿灿的大舅,正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才一直忍着你,否则早把你加入黑名单了!” “你有什么了不起?以为谁愿意跟你做亲戚呢?牛鼻子上的跳蚤自高自大,不靠你爹妈你能有今天,敢跟我耍横,忘记当初被我揍得钻狗洞的事了!” “赛秀明我劝你赶紧把脑袋放到冰箱里冷静一下,给了你台阶你不下,就别怪别人把你扔下楼!” 景怡一发怒,彻底打破布满裂纹的平衡,秀明对这个老同学的怨念归结起来就是不服,要不是投胎技术不好输在了起跑线上,他不会处处低他一等,以前还能在气势上压制,此时景怡突然变脸,把他仅存的一点优势都磨灭了,他能想到的抵抗耻辱的方法就是用力挥出自己的拳头。 “凭你也扔得动我?来试试呀,你就是长出三头六臂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女人们一起组建人墙,阻止洪水泛滥。 看着张牙舞爪的老冤家,景怡忍不住唾弃:“狗改不了吃屎。” 千金早已因他的反常举动而不安,她不知所措,本能地将不安转化成愤怒,对着丈夫亮出獠牙。 “你骂谁呢?谁是狗啊,谁吃屎了?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大哥!你这么骂他太过分了!” 景怡的电脑入侵了病毒,不断发送错误指令,怒怼妻子:“我过分还是他过分?你知不知道我忍了他多久?” 千金就像突然遭遇敌国入侵,慌乱到极点,全靠怒火自卫,跳脚大骂:“所以你现在是爆发了吗?当着我的面骂我大哥是狗,那我娘家是狗窝吗?好,我也是狗窝里出来,我也是狗,那么你是和狗结的婚,和狗生的孩子?” 景怡的自控能力还未完全丧失,明白自己需要先杀毒,果断抽身离去。千金紧追不舍,拽住他的手臂使劲往回拉,她是个女力士,能轻松扛起120斤的米袋,狠命一扯竟把丈夫扯个踉跄,二人同时跌倒在地。 佳音等人吓坏了,忙跑来搀扶他们,千金先挣扎起身,指着景怡威胁:“你今天必须跟我们家的人道歉!否则我就跟你离婚!” 景怡头顶被钻了个孔,脑浆突突直跳,苦闷地捂住脑门不吭声。 佳音慌忙捂住千金的嘴让她别胡说,美帆也苦脸责备:“千金你气晕了吧,离婚这种话哪能随便说啊!” 千金推开她们,神态和发疯时的秀明一模一样。 “我不管!他敢瞧不起我娘家人就是瞧不起我,金景怡,你真以为你们金家是凤凰窝呢?真当我们赛家高攀你了?告诉你,姑奶奶不稀罕!” 灿灿挺身护住父亲,勇猛无畏地指责暴躁的母亲。 “妈妈您又发神经,没看见爸爸在生气吗!” “是你爸爸先冲我发神经的,对了,你也姓金,你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瞧不起妈妈和外公家的人?” “妈妈是大傻瓜,爸爸以前什么时候发过火?他今天回来就不高兴,肯定遇上烦心事了,您和大舅还当着他的面吵架,他能不生气吗?” “生气也不该骂你大舅是狗!” “人心情烦躁都会说气话,您平时说的气话比这狠毒一百倍,爸爸跟您计较过吗?还说要跟爸爸离婚,我先声明,你们离婚了我选择跟爸爸生活,以后管别的女人叫妈,给后妈养老送终,跟您断绝关系!” 儿子的话如同黄泥狠狠封住千金的嘴,她脸色发青,险些背过去。 美帆能体会到她那种母亲的震惊和骇怖,代表众人批评外甥:“灿灿,你也不该说这种话啊,太伤大人的心了。” 灿灿比所有人都镇定:“我这也是气话,妈妈您比对一下,爸爸的气话已经很温柔了!爸爸,我们出去吃饭吧,过会儿再回来。” 他牵住景怡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秀明说:“大舅,今晚我想跟您好好谈谈,请空出一点时间给我。” 谁都没想到这场严重动乱会由一个小孩子来平息,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挫败感。佳音送千金回房,捧着纸巾盒陪她哭鼻子,代替她那温柔的丈夫哄劝:“别担心,天都有刮风下雨的时候,菩萨还会发点金刚怒呢,景怡准是心情不好,过会儿就没事了。” 千金又气又怕:“大嫂您不知道,他从没对我发过那么大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凶的表情。” “是你大哥太过分了,你不该在那个节骨眼上冲景怡发脾气。” “我是气他瞧不起我们家,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我配不上他,我知道我条件是比他差很多,别人说我,我可以忍,但受不了拿我的家境说事。穷人家和富人家结亲就一定是高攀吗?我又不是冲着钱结婚的,爸爸也不是冲着钱嫁女儿的,凭什么受这羞辱?再说我娘家人就不优秀吗?二哥、贵和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行业精英,就是大哥,光看干活儿的技术也是一等一的,哪点比别人差了,他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她一口气道出心结,佳音才知道这小姑子并非没心没肺,这段头重脚轻的婚姻一开始就像比萨斜塔,明知目前坚固无事,站在塔下也会跼蹐不安。 她这个大嫂只好用安慰给塔身加固。 “景怡没有瞧不起我们,不然他一个女婿也不会甘愿陪你回娘家住,你别误会他。” 千金固执己见:“我才没误会,他既然说得出那种话,证明心里存在那种想法。” 佳音笑道:“你看你,总这么要强,夫妻间不能太较真,不然会伤和气的。你多想想景怡平时对你的好,别总拈着这点过错不放。你看景怡什么时候拈过你的错处了?做人要将心比心,景怡是你最亲的人,你更该体贴包容他。” 千金觉得她有资格说这种话,好奇道:“大嫂,你是怎么忍我大哥的?他那个脾气,是人都受不了,你还能死心塌地跟他过这么久,我真佩服你。” 佳音替丈夫辩解:“你只看到你大哥发脾气的样子,其实他好的一面也很多,心眼实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大方又不挑剔,没有不良嗜好,对家庭也是一心一意地付出。你回来这一个多月,看他在家闲过吗?他白天在外面干活儿,回家也在忙工程上的事,很少玩儿。丈夫能做到这份上就不错了,我怎么能不知足呢?” 她巧妙引导,借机化解了小姑子对丈夫的怨气,千金甚至同情起秀明来。 “大哥真是运气背,这么吃苦耐劳还一直受穷。” “也不算受穷,比很多人家都强了。” “他什么时候能走运啊?再这样下去,我都替他憋屈。” “会好起来的,家和万事兴嘛。” 佳音心平气和,春风化雨,每句话都贴合“真善美”,千金心悦诚服,笑赞:“大嫂真是我们家的宝,等灿灿长大了,我也要比着你的样子给他挑媳妇。” 她不知道她那“没良心”的儿子正在与她唱反调。 父子俩去了城里的法国餐厅吃饭,地方是灿灿选的,那餐厅贼贵,到了饭点人也贼少,去的人都注重个人隐私,也就顾不上偷窥别人的隐私,侍应生除了招待客人点单上菜,其余时间都是标准的聋哑睁眼瞎,方便顾客畅谈。 在那里他对父亲进行了采访,得知导致他心情恶劣的主因是:今天他手上连续死了三个住院患者,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年仅15岁。 三段死亡接踵而至,每个人景怡都抢救了四十分钟以上,像打了三场恶仗,结果一败涂地。 悲恸的家属恨恨指责他,围着他推搡辱骂,他理解他们的心情,可谁来理解他呢?他又能指责谁呢?病魔吗?死神吗? 他找不到人诉苦,默默在自责和无助中沉沦。密集的绝望是泥石流能摧垮理性的防线,于是他接二连三地失常了。 灿灿对父亲表示了深切同情,他相信父亲的自我调节能力,知道他的消沉只是暂时的,倒是为他和大舅的关系感到担忧。 “爸爸,您真的很讨厌大舅吗?” 景怡用善意的谎言回答:“谈不上讨厌,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灿灿的思想比他估计的还深刻:“知道。您和大舅的确是两种风格的人,但你们之间并不存在信仰和国籍的分歧,风格不同的人也能和平共处嘛。” “爸爸也在努力维持和平,所以一直尽力忍让。” “忍让是被动的忍受,您可以试着去发掘大舅的优点,有了欣赏就会慢慢接受他了。” “他有什么优点?” “很多啊,最大的优点是长得帅。” 景怡再次停住刀叉,动作比之前几次紧急僵硬。 “你觉得你大舅很帅?” “是啊,我还没见过比大舅更帅的型男呢,包括明星,这点很让我羡慕。” 灿灿精确地切分牛排,神态也像严谨的科学家,说出的话都经过科学论证。 景怡恍如上了个世纪大当,焦急气恼。 “你怎么会羡慕他?外表是最肤浅的东西,你应该羡慕那些有高尚思想和内涵的人。” 灿灿自有道理:“人只会羡慕自己缺少的东西,头脑和财富我已经应有尽有了,所以,最想要的是大舅那样高大英俊的外表,如果将来我能长得像他就好了,那我将是国内最完美的高富帅。听说外甥一般和舅舅很像,但愿是这样吧。” 景怡没胃口了,放下刀叉,推开餐盘,一脸受伤的表情。 “灿灿,听你说这些话,爸爸真的很难过。” “可这是事实啊,您不能逃避。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大舅就不说了,二舅三舅也算一流的帅哥,小舅稍微差点可也比妈妈好看,妈妈做为外公唯一的女儿,怎么就没遗传到一点优点呢?不止智商,颜值也在平均线以下。” 景怡可算体会到了妻子和儿子吵架时的心情,儿子的挑事功力确实一流。 “你小子存心气我是吧?你妈妈哪点不好看了?儿子居然敢挑剔妈妈的长相,‘狗不嫌家贫’上一句是什么?” “‘儿不嫌母丑’,可是爸爸,说实话也不行吗?妈妈长得是很一般啊。” “那是你不懂欣赏!长得一般我能娶她吗?我就觉得她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看一眼膝盖就会发软,你是我儿子,不能质疑我的审美!” “可您也不能为了强调您的审美,就扭曲我的审美啊。将来我的老婆必须比妈妈漂亮十倍,至少要像珍珠姐姐那个水准。” 儿子独立得好像已经举行过了开国大典,任何人都再难颠覆他的认知,景怡又被无力感攻陷,揉着睛明穴警告:“你这些话可不能拿回家去说啊,会引发世界大战的。” 灿灿嘿笑:“我知道,您以为我是妈妈吗?您真逗。” 受其调侃,景怡唯有苦笑,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聪明过人的儿子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未来。 第47章 道歉 晚饭时秀明没上桌, 理由是生气,其实是羞愧, 演了一出小孩过家家似得闹剧, 他的脸皮也磨得差不多了。 饭后珍珠去房里哄他,父亲是她的最爱, 姑父是她的偶像,她不希望二者对立。 “爸爸您别生姑父他们的气了,姑父人挺好的, 对我们没有坏心眼儿,您究竟哪点看不惯他啊?” 秀明垫着双臂躺在床上,冷笑着戳穿妹夫的伪装。 “你只看到了表面,老金那个人城府很深,对谁都笑呵呵的, 其实心里压根瞧不起我们。” 珍珠不反对父亲的判断, 但另有见解。 “表面能对付就不错了, 只要不坑我们害我们,如今貌合神离的两口子还能被评成模范夫妻呢,亲戚朋友就别要求太多了, 不然会被说成矫情的。” 秀明想了想还是夸她:“你这丫头心真大。” 珍珠笑嘻嘻凑上来趴住床沿,下巴搁在手背上, 笑脸好似一盆花:“人活着烦心事那么多, 心不大能装得下吗?爸爸,您别生气了,有句话说得好, 宽恕不是忘记也不是赦免,而是放过自己。” 秀明气性已经过去了,经女儿软话一哄决定收刀捡挂,坐起身叹道:“好吧,听我闺女的。” 珍珠欢呼着搂住他的脖子肉麻地拍了两句马屁,继续讨好:“您饿了吗?我给您热饭去。” 她开门正碰上准备进门的母亲,佳音见她兴冲冲的,随口问:“干嘛去?” 听女儿说:“给爸爸热饭。”,随口吩咐:“顺便把厨房的碗洗了,我手割伤了不能沾水。” 珍珠讨厌母亲管事嬷嬷的口吻,皱着鼻子抛出白眼。 “知道了,就会使唤我,怎么不叫小叔下来洗,真是的。” 她走得很快,佳音只能对着她的背影训斥:“让你孝顺妈妈不应该吗?” 这就招来丈夫的埋怨。 “你老说她干嘛,孩子还不够孝顺吗?真不知足啊。” 佳音回头看看这台麻烦制造机,上前忧虑问候:“你好了吗?” 秀明反应微臭:“我病了吗?” “看刚才的样儿是病得不轻。” “怎么,你也想教训我?” “我哪儿敢啊,我得小心翼翼的,免得再割了摔了,明天家里的活儿就没人干了。” “你呀,就会拿软刀子捅人。” 佳音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拿出医药箱,给自己的手指换了块创口贴,这期间向丈夫说明情况:“我劝过千金了,她好像没事了,待会儿景怡回来,你给他道个歉吧。” 秀明眉毛一挑:“凭什么让我跟他道歉?我欠他什么了?” “人家帮你要回欠款,从情理上讲你也应该感谢他,怎么能跟人家吵架呢。” “我求他了吗?还不是你自作主张去多嘴。” 丈夫还抓住那稻草般的自尊顽固挣扎,佳音干脆把他推到深水区,让他看清自身的处境。 “那要我眼睁睁看你为钱发愁,吃不香睡不好还在一旁没事人似的乐呵,那样才叫贤惠?” 理屈的男人总算消停了,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 佳音继续泼水助他清醒。 “有些没意义的闲气就不该争,就事论事不好吗?景怡他们才搬过来多久你就这样,他们怎么能住得安生?爸让我们合住的初衷是加深家人之间的感情,如果你一直是这个态度,一年之后大家的感情非但不会变好,说不定还会结下仇,到时我们怎么对得起爸?” 多喜是她的尚方宝剑,一拿出来牛鬼蛇神都得老实。 秀明闷声闷气辩解:“我没想跟谁结仇,就是一时控制不住火大。” 佳音打量他一阵,单刀直入问:“你对景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秀明心虚:“你怎么知道我对他不服气?” “这不明摆着吗?不然干嘛老跟他过意不去?” 妻子的闪击太凌厉,秀明无路可退,只好坦露心声。 “那小子上学那会儿被我们耍着玩儿,后来上了大学留了洋,一下子变威风了,成天摆着精英人士的派头,对人总是假惺惺的礼貌,看了真不顺眼。我知道他心里一定瞧不起我们家,今天不就暴露了吗?居然骂我是狗,好像自己是多高级的货色。” 嫉妒的一大诱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前当他把景怡踩在脚下戏弄时真没想到对方日后会飞升到他遥不可及的高度。 佳音早想就这点开导他:“景怡家境好,这点的确是我们比不上的,出身本生就是种优势,这你得承认。” 秀明能承认就不会这么苦恼了,哼气道:“所以我才不服气嘛,仗着出身好就耀武扬威,让他生在穷人家试试,看他还能不能装逼。” “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怎么过分了?我说你干嘛老向着他,谁是你老公啊。” “我不是向着他,是听你抱怨自己的出身,为爸感到难过。爸用尽心血养育孩子,到头来他的长子却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家境好,他要是知道了,心里该多难过啊。将来我们小勇要是这样,我也会很难过的。” 尚方宝剑出鞘,秀明立马束手就擒。 “我不是羡慕谁,好了,算我错了行不行?” 佳音坚持刚才的意见:“既然知道错了,就去向景怡道歉吧,为了今后的家庭和睦,你也该主动让步。” 她语气轻得像一张纸,纸上的公文却不容违背,秀明不敢直接拒绝,无声地抵抗着。佳音也不催他,自顾自干着别的事,宛如一个悠闲的看守。 秀明烦躁地不知如何摆放手脚,刚想躺下,贵和开门进来。 “大哥,你今天和景怡哥他们吵架了?” 他刚回家就从弟弟那里收到这一战报,心情像打翻的油漆桶乱糟糟的。 秀明指派佳音:“你去把胜利叫下来。” 佳音拒绝:“人家正忙功课呢。” “见了人就说是非,他忙的是哪门子功课,这小子嘴太碎,小小年纪就一副王婆德性,我早想教训他了。” 刚说完,赛亮也进来了。 “大哥,听说家里又起内乱了。” 他比贵和淡定得多,像查户口的片警。 秀明躁恼:“你又是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屋里那位。要把她叫下来让你一块儿教训吗?” 赛亮显然听到他前面的话,故意挤兑他。 秀明做出赶苍蝇的手势。 “我已经够烦了,你们就别给我添堵了。” 赛亮一般不掺和家里的事,这时不知怎的发表起看法。 “烦恼的根源就是合住,我早说过几家人住在一起没好处,爸的想法太天真了,你们还当成遗诏非执行不可,瞧着吧,这只是开头,更多矛盾还在后头呢。” 秀明保持斜眼:“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用不着做那么多铺垫。” “我想说的就是我们趁早解散吧,大哥,已经住满一个月,够有象征意义了,趁你还没和金师兄一家反目成仇,早点分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才能保持长期稳定的关系。” 赛亮一副预言家的姿态,秀明却觉得二弟是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敌对势力,一有风吹草动就跳出来煽动群众,意图颠覆革命政权。 他冷声呵斥:“你这话酝酿多久了?是不是准备了各种版本,就等家里吵架时搬出来?我警告你少打歪主意,合住的计划不能中止,这是我们唯一能为爸做的事了,我不想因为这点留下终生的遗憾。” 赛亮不甘地发表恐吓言论:“那你就不怕千金跟你断绝关系?” “她说了要和我断绝关系?你少在这儿挑拨,我们兄妹又不是第一次吵架,小时候吵上天的情形都有过,后来影响我们的感情了吗?” “那是小时候,现在她是别人的妻子,女儿都是外向的,你和金师兄闹矛盾,她只会维护自己的丈夫,如果反过来维护你,就会破坏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大哥宁愿看着千金的婚姻受损吗?这未免太自私了。” “从你嘴里听到自私两个字就跟听到蛇嫌鸡蛋太腥一样,我和老金的关系还没糟到那种地步,今天的事我回头会好好跟他解决,你们都不用操心。” 贵和以为大哥还想挑事,苦劝:“大哥,你就别去招惹景怡哥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做得太过分迟早会激怒他。” 大哥的眼刀嗖地插中他的脑门。 “我说要去激怒他了吗?你小子不知道就别乱插嘴!” 佳音见丈夫的黑脸太不中看,笑盈盈出面中和。 “你们放心吧,你大哥会主动跟景怡道歉的。都回去忙你们的吧,没事了。” 赛亮工作时每句话都价值不菲,浪费在大哥身上太可惜,听了大嫂的话转身就走。贵和不放心,好意提醒:“大哥,你知道该怎么道歉吧?那个……” 这下又中了秀明的音波功。 “我是傻子吗?还用得着你教,这么能干干脆你来当大哥好了!” 贵和差点心脏麻痹,倒跌着退到门外,发誓下辈子要做个幸福的独生子女。 房门在他身后撞车般关闭了,当然是他那个粗暴的大哥。 秀明气兄弟姐妹都不跟他一条心,坐在床上骂骂咧咧,这时又有人来敲门,他以为又是哪个小鬼来寻晦气,怒问:“谁啊!” 门外还真有个小鬼中的鬼王——外甥金灿灿。 “大舅,是我。” 小孩从容开门入内,有如游龙宫的哪吒,一迈步就踩碎了室内的紧张空气。 佳音笑着迎上去:“灿灿,你们回来了。” “嗯,大舅妈,我和爸爸给家里人带了点心,放在厨房了。” “谢谢,去看你妈妈了吗?” “去了,她正和爸爸说话。” 灿灿侧头望一望秀明:“大舅,您能到外面来一下吗?” 秀明遵守约定,由他领着到镇上去散步。 灿灿穿着咖啡色羊毛大衣,带着亚麻色爵士帽,双手插在衣兜里,步姿像个悠闲的英国绅士,陌生人兴许会把旁边民工打扮的秀明当成他的跟班。 灿灿出门先问:“大舅,您和爸爸小时候常去哪儿玩啊?” 小时候整个长乐镇都是他们的游乐场,如今景象都变了,还能寻到旧貌的就是镇广场东面的山坡了,已改造成休闲绿地,风景还不错。 “那领我去逛逛呗。” “会不会太晚了?” “我晚饭吃撑了,想消化消化。” 秀明满足小外甥的要求,到了绿地发现他对周边环境很熟悉,早就一个人逛遍了。甥舅俩荡了会儿秋千,灿灿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问:“大舅,我问过爸爸了,爸爸说他不讨厌您,也想跟您和睦相处,我想知道您对爸爸有什么看法?很讨厌他吗?” 秀明同样采用了善意的谎言。 “不,看在你和你妈妈的份上我也不能讨厌他啊。” 灿灿又问:“那您欢迎我们搬到外公家来住吗?” 这个问题秀明就答得很真诚了。 “那还用说,当初你外公要你们搬回来,我是极力赞同的,表决会上还先举了手,这你都看到了。” “那您和爸爸的意见一样,也想大家和睦相处对吧。” 灿灿一语双关,已替他圈定了答案。 秀明亦步亦趋点头:“是,你妈妈是我妹妹,你是我外甥,我当然希望能和你们相处得很愉快。” “既然这样,那这次吵架就不算什么了,爸爸说他已经冷静了,也请您冷静冷静好吗?” “好。” 秀明很疼这外甥,能顺着就顺着,并且不放心地哄道:“灿灿,大舅可是很喜欢你的,你千万别讨厌大舅啊。” 灿灿的笑容比水蜜桃还甜。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大舅,连带着也喜欢珍珠姐姐和小勇。大舅,您能不能像我这样爱屋及乌,也稍微喜欢一下我爸爸呢?” “啊?” “你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后来又做了亲戚,这缘分多难得啊。我爷爷以前说,朋友像古董,年代越久越值钱,您和爸爸认识三十多年,友情都算老古董了,不是元代的青花瓷,也是明朝的景泰蓝,已经很有收藏价值了。” 他领大舅故地重游,目的就是用怀旧情绪打动对方。 秀明又惊喜又佩服,看他的眼神像鉴宝:“你这孩子聪明上天了啊,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什么啊,我们小勇能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灿灿踌躇满志地笑了笑,过了片刻反问:“大舅,我一直想问您,我妈妈是不是从小就很笨啊?” 秀明叹气:“跟现在差不多,不过那会儿年纪小,这会儿年纪大了还跟以前一样。你也知道智商像存款,放在银行里再怎么说都有一定的利息,她三十岁还跟十三岁一样单纯就很不正常了。” “可能是怀我的时候把利息都给了我吧,这么一想妈妈也挺可怜的。” 小孩念念有词,像在思索什么。 秀明借机打听:“你爸爸妈妈现在感情好吗?” 他对景怡的看法和期望是一对解不开的悖论,既想永无瓜葛,又盼着他能和妹妹白头偕老。 灿灿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到我都看不下去了。” 他看书上说,人类所有亲密举动都不该在公众视线下进行,否则就有作秀嫌疑,如果该说法成立,父母就是对戏精,他请大舅出来谈话就为躲他们。 秀明听了很放心,不自禁呵呵憨笑,用力荡起了秋千。 这边“戏精”夫妇已和好如初,千金听了儿子的话才知道景怡在医院受了大委屈,满腔怨愤都化作心疼,夫妻俩默默依偎了一会儿,不安不满溶解在交汇的体温里。 千金摸着丈夫消瘦的胸膛责怪:“你医院出了事怎么不告诉我?” 景怡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是还没来得及吗?一回来就看到你和你大哥在吵架,我还以为他欺负你,都快气疯了。” 那只手挣脱他的手心,紧紧环在他的腰上。 “傻瓜,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和大哥吵架,他怎么欺负得了我?” “我看他冲你大吼大叫,对你又拉又扯,心里就来气。我的老婆,我都舍不得骂一句打一下,他凭什么那样。” 甜蜜的柔情让人心灵酥软,千金枕着他细长的锁骨,用手指刮了刮他的脸庞。 “刚才那一跤摔疼了吗?有没有磕到哪儿?” “没事,你老公是橡胶做的,摔几下更结实。” “你吼那一句真把我吓坏了,以前都不知道你还能那么凶。”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那样了。” 景怡搂着妻子轻轻拍抚,语气如同腼腆的初中生在做检讨,她是他娇纵的小猫,他是她温顺的大狗,夫妇俩一直相互宠溺着。 内部矛盾消除了,该说外部矛盾了,千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可怜巴巴求恳:“刚刚大嫂代表大哥向我道过歉了,我想大哥也不容易,他事业不如意,赚点钱就被人坑,四十岁了还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半辈子没闯出名堂来,心气当然不顺了。仔细想想真的怪可怜的,身为家里的老大却过得最窝囊,在外面不能随便发火,只好回家里撒气。我们还是多让着他点儿吧,好吗?” 景怡也目不转睛凝视她,力求注入每一滴温柔。 “嗯,我不会跟他计较的。” “明天见了他,别板着脸,免得其他人难堪。” “知道了,我的小甜饼突然懂事了,这就叫因祸得福啊。” 他捧着她的脸微笑,笑纹很甜很甜,仿佛喝不完的糖浆。 千金噘嘴:“我以前很不懂事吗?” “没有,是我太迟钝,现在才发现你这个优点。” 景怡说着就朝着那微微嘟起的嘴吻了上去。 第二天天气依然阴沉,秀明赶不走天上的浓云,但得遵守对妻子和外甥的保证把家里的阴霾扫荡干净。早上他就在寻找与景怡和解的机会,这种丢脸的事只能背着人干,所以停车场是第一个试验点。 他特意和景怡前后脚出门,停车场也很合心意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事到临头面子像不干胶粘着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发现景怡戒备地瞄了他好几眼,他心气很不顺,准备推迟计划,一头钻上汽车。 他的车停放靠前,挪动时后面的车就得等他先行,景怡小心地跟在他后头,一前一后向出入口移动。 秀明是急性子,心里存不住事,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完早了。念头一反复,脚尖跟着动,突然猛地踩下刹车。景怡与他间距不过三米,急忙狂打方向盘,右车头碰在水泥立柱上,车灯磕碎了。 他以为大舅哥成心的,怒火井喷,幸好有妻子的央求做封印,及时堵住了,伸手蒙着双眼,默念去火的《心经》。 秀明已下车走来,不住解释:“老金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的。” 景怡隔着车窗扫视他:“你还没睡醒吗?回去再睡会儿吧,疲劳驾驶会威胁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全。” 秀明现出原形,冷嘲热讽道:“因为你我昨晚确实没睡好。” “彼此彼此。” 二人间又冒出呲呲的电流声,好似两条争夺领地的电鳗。 秀明此时带了脑子,强迫自己履行使命。 “都是男人就别婆婆妈妈了,为了千金和灿灿,相互忍忍吧,我把你当成家里的客人,你也稍微尊重一下主人的感受,和平共处,互不侵犯,能做到吗?” 景怡见状,估计大嫂等人的规劝起作用了。他也想了结事态,但又不能轻易原谅对方,嗤笑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那个脾气就跟白磷似的燃点太低,吹口气都能冒烟,谁惹得起啊。” “你别吹气不就行了,你以为你就没毛病啊?你那张嘴也是醋坛里头泡枣核,尖酸得不行,还不来明的全玩暗的,从小我就觉得你这人阴气重,跟你呆一块儿三伏天都不用开空调。” “你现在说话就不刻薄了?我什么时候无缘无故损过你?每次都是你先找骂挨。” “我找骂挨?这么说你还认为你很正义是吧?我告诉你,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嘴脸,都是二锅头,装什么XO!” 景怡及时给自己注射镇定剂,不准备陪这疯狗胡闹了,正色问:“你大清早把我堵在这儿就是来吵架的?” 秀明说:“我是来道歉的。” 表情却像讨债的。 景怡随后的笑一看就是赝品。 “那你可是开了道歉的新纪元了,存心把人气死,这歉也就一劳永逸了是吧?” “我没想气你,谁让你老跟我抬杠,安安静静听我说完不就行了?” “那你说吧。” “昨晚那事是我不对,不该跟你们吵架,你帮我要债的事我也谢谢你。” “完了?” “你还想听什么?” “行,言简意赅,语文水平有进步。” “你看你又损我又损我。” “这是损吗?明显在夸你嘛,这都听不懂。” 秀明觉得跟他说话就是打架前的热身运动,为防止拳头发痒,连忙比出阻止的手势。 “打住打住,咱俩别多话,多话就要出事。反正往后你只要好好待我妹妹和外甥,我就不难为你。” 景怡要把他不中听的话都剔除就无异于观看默片,隐忍道:“你不打招呼我也会好好照顾我的妻儿,你这招呼一打好像我对他们好都成了你的功劳,感觉别扭。” “那就别扭去吧,反正不别扭你也不是金景怡了。” 秀明甩手就走,无意中踩到车灯碎片,省悟道:“这车灯怎么办?多少钱?我赔你。” 景怡巴不得他没看见,懒得跟他啰嗦。 “不用了。” “你别小瞧人啊,你这就是中档车,一个车灯我还赔得起。” “不用了。” “那回头千金发现你怎么说?” “她应该注意不到,就算注意到了我就说是我不小心碰的,不会供出你的。” 承诺赶不上形势,千金出来扔垃圾,正好撞见这一幕。见大哥和丈夫对峙,以为二人又杠上了,忙跑过来,这么一来车祸现场就无所遁形了。 “你的车灯怎么碎了?你们追尾了?” 她惊疑地来回观察两个男人,心想他们不至于这么不懂事吧? 秀明尴尬道:“我不小心踩到了刹车。” 些微的歉意解除了千金心中的警报,笑斥:“大哥也太迷糊了,老司机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放心,我会赔你们的。” “赔什么啊,以后少冲我们发点火就行了。” 妹妹没轻没重推他一把,推得他肋骨隐隐作痛也不好意思支声,粗声说:“我干活儿去了。” 他一转身,景怡将头探出车窗,招呼千金过去。 “我也去上班了,老婆,来亲一下。” 千金在他脸上吧唧一口,景怡不太满意。 “别蜻蜓点水啊,来个热烈点儿的,不然我上班没精神。” 于是那对戏精就在秀明背后火辣辣地啃起兔头,秀明知道景怡在示威,蒙住映射不雅画面的倒车镜,暗暗骂他们不害臊。 家中风波平息,贵和耳根好歹清静了几天,他在准备合肥中茂广场的投标案,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周五就开标。这项目金额小,甲方又是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他对此蛮有信心,这期间郝质华去了四川和陕西出差,为节省时间,他没向她汇报方案进度,只在最后一天发了图纸给她,只想应付一下,不打算等她审核。 这天晚上一家效果图公司的朋友找他谈业务,偶然说到别的设计公司也在他们那儿绘制中茂广场的动画和效果图。贵和知道是本次投标的竞争对手,哄着朋友将对方的图纸发给他,看一看心里也好有个底。 不料这一看竟是打开潘多拉魔盒,自己首当其冲受害,因为那方案实在太出色,无论创意还是实用性都比他的优秀,定是大师手笔,即便外行人评判也能轻易分出高下。 他内心顷刻间山崩地裂,遭受到从业以来最沉重的打击,好比一个人日夜勤修,终于练成铁布衫,自认无惧于江湖,却不幸路遇倚天剑屠龙刀,一交手便丧于马下。 怎么办?虽然公司对这个项目并非志在必得,但明天方案一公开,莱顿定会出大丑,而全部责任都将由他承担。 他决定马上赶回公司补救,刚跳上汽车就收到郝质华的电话。 “赛工,合肥中茂广场的投标方案我看了,问题很大。” “我知道,郝所,我刚刚也发现了。” 贵和惭愧得想自扇耳光,要是做方案的途中就向郝质华汇报,就能避免这一狼狈时刻,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郝质华严肃下令:“这个项目不大,可甲方是公司的老主顾,要是表现太难看,或许会损坏公司的形象,请你立刻回公司进行修改。” “我已经在往公司赶了,郝所,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平面组都下班了,他们刚刚替别的所做了几个大项目,都累得人仰马翻了,这时候恐怕叫不到人,得请外面的效果图公司做。” 所幸他还认识效果图公司的哥们,可解燃眉之急,就是不知道临阵磨枪能不能够保证质量。 谁知郝质华否定了这一做法。 “不用请人,动画和效果图我都会,只要我们两个人加班就够了。我现在从机场出发,一个小时以后到公司。” 贵和现在就是个乱阵的骑兵,只能紧随将军的马蹄,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公司。 夜色下,一个女人正拖着行李箱稳步前行,挺拔的身影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的样子。 贵和飞奔上前,气喘吁吁道:“郝所,快十点了,还来得及吗?” 郝质华伸手看表,距离投标时间还有十一个小时。 “没问题,上去吧。” 她领头先行,瘦削的肩膀在黑暗中排开一字,仿若乘风破浪的帆,每个动作都有钢筋的力度。 贵和跟在后头,似在追随叱咤江湖的女侠,能不能挺过这次危机,全靠她了。 第48章 机遇 有郝质华指导, CAD立面很快改好了,郝质华的3DMAX玩得很溜, 一小时内完成了动画模型修改, 剩下的就是渲染,这是最耗时的部分, 贵和认为不可能完成。 “郝所,我看他们每次渲染动画都很费时间,两三天都弄不完, 现在只剩七个多小时了。” 郝质华早有对策,让他去问公司网管要权限密码,把所有安装了max的电脑都打开进行联机渲染,这样速度提升了几十倍,工期成功缩短到限定时间以内。 贵和还有未完的担忧:“效果图怎么办?” 听郝质华决定直接从动画里截屏, 他觉得这样有点简单粗暴。 “那会不会显得没质感?” “再添加三幅手绘。” “手绘?您画吗?” “要不你来。” “我哪儿会啊。” “我需要一块电子绘图板。” “我去给您找。” 郝质华的绝招层出不穷, 竟然真用绘图软件画出三张美轮美奂的手绘效果图, 贵和在一旁全程观摩,目睹她那堪比专业画手的美术功底不禁彻底拜服。 七点多,他们做好了新的标书。他去装订密封册子, 回到所长室不见郝质华人影,在公司里兜了一圈, 在厕所门口撞见她。她头上搭着一条毛巾, 头发和脸都湿漉漉的,见面将手里的洗发精和洗面奶塞给他。 “去洗洗头,再把脸洗干净, 参加投标时必须有良好的精神面貌。” 她精悍的神情终于浮现倦色,旅途和加班的辛劳像小火慢炖,再硬的骨头也会酥烂。 贵和更愧疚了,服服帖帖照她的指令行事,洗完头人一下子清爽多了,回去时郝质华已换了身整洁的浅灰色西装,短发一丝不乱,脸又似擦亮的枪膛,斗志昂扬起来。 贵和惊讶于她那过人的精力,怀疑她偷吃了兴奋剂,若在战争年代,这女人定是娘子军的首领。 他们准时出席了开标会,经评选,莱顿的得分名列第一。 贵和大喜过望,一出会场就忙不迭向郝质华道谢:“郝所,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啊。” 郝质华严厉地回看他,贵和对上她的目光便噤若寒蝉。 “赛工,你不想对这次失误做出解释吗?” “啊,我、我不该图省事不向您汇报,主要是我没想到竞争对手实力那么强,我……” 迟来的批评威力不减,贵和脸皮烫得够做铁板烧,不敢看她的眼睛。 郝质华是不会跟他客气的,她从不在工作上讲人情,因为那样既害人又害己。 “每个行业都藏龙卧虎,建筑界更是高手如云,尤其是申州这种一线城市,你才工作几年,怎么能骄傲自满呢?” “对不起。” “希望你牢记这次教训,今后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还有,你上次说时间不够做不出好方案,通过这次的事,我想你在这个问题上也会有全新的认识。” “是,一切理由都是借口,其实就因为我水平不够,没用心推敲设计,今后一定多努力。” 贵和比小学生还听话,一半诚心一半卖萌。 郝质华满意他的态度,最后给出一句褒奖。 “你知错能改的风格我还是很欣赏的,这次总算是保住了我们公司的招牌,辛苦了。” 本次投标郝质华不仅还清了那天贵和驱赶渣男的人情,还让他倒负了一大笔债。他心里不踏实,又想报恩,周一上班时偷偷拿着一个小礼盒摸进所长室。 郝质华奇怪地盯着那只擅自出现在办公桌上的礼盒。 “这是什么?” “给您的谢礼。” “什么谢礼?” “这次投标多亏您力挽狂澜,不然把我那个原方案交上去不止名落孙山,莱顿的名声都会被搞臭,那我还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这点心意还不足以表达我对您十分之一的感激和敬意。” 贵和背着双手,随时准备鞠躬,和郝质华认识以来,他还是头一回真心实意表达敬谢。 郝质华不肯接受。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并不是为了帮你。” “知道,知道,就当是我们并肩奋斗的纪念,请您收下吧。” 他的态度已快从讨好过度到乞怜了,好像对方不接受就是在刁难他。 郝质华无奈之下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只爱马仕灰色蜥蜴皮双夹钱包。 “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送人?半个月工资都砸这上面了吧?” 郝质华眉心起皱,坚决将礼物推回去。 贵和买这东西是下了血本,为的是一次性还清债务,忙说:“上次在咖啡店,我看您的钱包都旧得漏线了,就想送一个新的给您。这个包是新出的限量版,国内专柜还没上架,我从法国代购的,绝对符合您的品味。” 郝质华掏出旧钱包说明:“这钱包是我在批发市场买的,标价230,打对折,我的品味就是这样,你显然太高估我了。” 贵和以为她的嗜好在别处,便另外提供选项。 “郝所,您要是不喜欢这个包,我再送您一条爱马仕丝巾。” “我不戴那玩意儿。” “那给您买套海蓝之谜的护肤品。” “我只用百雀羚。” 见贵和执意送她奢侈品,郝质华推测他大概是根根她的日常衣着进行了误判,解释道:“你别看我经常穿大牌衣服就以为我喜欢,这些衣服都是我一个朋友穿剩了送我的,我也只在工作场合穿。私底下我都穿得很经济实惠,两三百块钱一套的运动服居多。” 贵和深感意外,讪笑道:“是,我们公司的管理层个个穿成这样,为的是出去谈业务时给那些大客户留下好印象,劳总和行政部也曾明确要求,中层以上职员必须特别注意着装。” 他一提这茬就勾起郝质华的恨事。 “我第一次跟岳董出差去北京,他见我拎着一只杂牌提包上飞机,马上暗示我这样不行。到北京后,亲自挑选了一个普拉达的包,让我拿好才带我去见客户,那笔钱后来都从我工资里扣,心疼得我几天几夜没睡着。” 贵和会心一笑,公司老总个个重外表,衣着廉价的员工没机会陪上司们出去应酬,不花大价钱包装自己的人即使技术出众也只能像老牛在家里埋头干活儿,难以到外面崭露头角。 郝质华很反对这一风气,此时顺便陈述观点。 “如今的人越来越浮华,忽略实质,只对表面吹毛求疵,总以为拥有华丽的外表就能提高身价,高官富商们,抽烟要九五,喝酒要茅台,穿件便宜衣服比让他们光屁股还丢脸。连上层人士都如此肤浅,歪风邪气怎么能不大行其道。” “这是当下的潮流吧。” “我不喜欢这股潮流,从小在学校里学习艰苦朴素,出校门后满眼纸醉金迷,心理脆弱的不精分才怪。社会只该历练人的毅力,不带这么毁三观的。” 贵和身边的“白骨精”没有不拜金的,就连公司的前台小姐和秘书助理们也寅吃卯粮地穿名牌用名牌,冒充富家女以求钓得金龟婿,像郝质华这种纯天然无公害的白莲花真是太少见了,就是花期久了点…… 他略一出神,忽听她指着礼盒吩咐:“这个包拿去退掉吧,真想感谢我,中午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贵和很乐意,中午请她去了附近的高级西餐厅,吃当天的主厨推荐菜。 第一次一起吃饭,贵和有些拘束,郝质华倒是无所谓,她比贵和大十岁,当他是小弟弟,和小弟弟吃饭怎么会不适应呢?用餐时谈工作太严肃了,他们默契地选了一些生活化的话题,自然而然聊到上次的黄耀祖事件。 “那个渣男后来还去骚扰过您吗?” “没有。” “他要是再敢来,您告诉我,我替您收拾他。” 贵和已决定一心一意跟着郝质华干,真心想做她的打手。 郝质华羞于再提此事,沉默一会儿转换聊点。 “听说你住得很远,每天要开一个小时车才能到公司。” “我以前就住在衡阳路,上个月听我爸的搬回老家了,我老家在长乐镇。” “那确实够远的。” 她忽然有些奇怪:“你父亲不是去世了吗?” 家里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子女们再搬到一块儿住有什么意义呢? 贵和笑道:“我爸临终前留下遗命,要我们五兄妹回去合住一年,说是增进我们的感情。” 郝质华了然,很赞同这想法。 “听起来很不错,成年以后兄弟姊妹相聚的时间就很少了,我们家的人已经十几年没凑齐过了。” 贵和顺势问:“郝所也有兄弟姊妹?” “我有三个哥哥。” “巧了,我妹妹也排行老四,受宠得不行,郝所您一定也是家里的公主了。” “我们家没有公主和王子,父母一直平等对待每一个子女。” “那您哥哥们都是做什么的?您这么能干,他们一定也是成功人士了。” “我三个哥哥都比我优秀,大哥在北京从事雷达技术研究,二哥在美国大学任教,三哥在华尔街上班。” 郝家家风严谨,孩子们都很自强上进,不借助父母的荫庇也一个个都成了才,郝质华为此很骄傲,哥哥们都是父亲的荣耀,她本来也能跟他们一样为家族增光,可惜棋错一步。 贵和听后称羡:“真是高大上啊。您一定是名门之后了,一般家庭的子女不可能个个这么出色。” 郝质华习惯性自谦:“我爸是公务员,我妈是舞蹈老师,不是什么名门,就是很普通的人家。” 贵和识破她的低调:“您太谦虚了,看您的言谈举止就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不像我们家,我爸以前是包工头,常年跑工地,没空管我们,一般由得孩子们瞎胡闹,实在淘气不过就拎出来一顿抽。小时候我管我家后院叫法场,我当烈士的次数最多。” 他自报家门引出新话题。 “你爸是包工头?” “是,后来还开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怪不得你会干这行,以后打算继承家族生意?” “家业由我大哥继承,不是什么大生意,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小摊,都快倒闭了。” 提起大哥,贵和就像担心歉收的农民,以前分开住还没这种感觉,如今朝夕相处看着秀明为生活所苦,他就再也放不下这份牵挂。 郝质华纳闷:“你父亲搞了那么多年施工,按说早该发大财了。” “是啊,跟他同时起家的人全都飞黄腾达了,我爸就是太老实,公道实诚,从不在施工上偷工减料。您想二十年多前正是国内建设业突逢猛进的时代,项目多,审查松,豆腐渣工程遍地开花,可是我爸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优秀工程,没一个出问题。您也知道,那时候接活儿都得上下疏通,管事的个个像周扒皮,路过的风都得捞一把。我爸盖房子保质保量,又不像其他人克扣拖欠民工工资,通常打点完关系,油水全装进别人的腰包,自个儿只落下点儿薄利。有几次还不幸遇上老赖卷款出逃,赔得倾家荡产,连续几年举债度日。这样怎么可能发达,要是他学别人自私些,我现在也是个开跑车的富二代呢。” 郝质华听出他话里的沮丧,立即帮他纠正价值观。 “没什么好遗憾的,你父亲做得对,做人就该讲诚信,为金钱不择手段,这种人即便富可敌国也得不到尊敬,相反你父亲很令人钦佩。” 贵和下巴连点十几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大哥现在跟我爸当年一个风格,他很能干,是做古建的好手,可惜处处碰壁,只能接一些分包项目,不是被赖账就是被人坑,估计撑不过这一两年了。” 郝质华被其中一条信息勾起兴趣。 “你大哥会做古建?” “是啊,我大哥的古建木工、瓦工、漆工活儿都很棒,全是专业师父教出来的,朱家花园翻修和苏州旧城改造他都有参与。” “他这方面的施工人脉多吗?” “多,他认识很多专干古建的师傅和工人,随时能凑出一支专业施工队。郝所,以后您有这方面的业务还请帮忙引荐一下。” 贵和已机敏地判断出郝质华这边有利可图,果然听她道出商机。 “我大学同学的公司要为一位知名画家修建中式风格的美术馆,打算做外包,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公司推荐。” 他赶忙往下打听:“建址在哪儿?” “林田。” “工程造价是多少?” “预算九千万左右,那画家是她们董事长的好朋友,做为人情业务利润不高,转包出去的话,承包方大概能获利5%左右。” 建筑行业追求暴利,有能力承接九千万大工程的公司不会看上四五百万的小利,他们运营成本高,这点利润不够回本,可对大哥来说是一笔大买卖。 前几天为绿云的事大哥自信心严重受挫,如果能帮他拉到这项目,定能有效的鼓舞他。 贵和大胆请求:“郝所,这项目能交给我大哥做吗?他绝对能胜任。” “你确定?” “不确定我敢毛遂自荐吗?水平不过关,丢您的脸不跟丢我的饭碗差不多?” 郝质华信得过他的人品,愿意帮这个小忙。 “言重了,我只能牵线,是否能接下来得看你大哥的实力。这样吧,你给我一份你大哥公司的简介,我去找我同学问问。” “好,我明天就给您。” 贵和美滋滋吃了一口虾仁,滋味比先前更鲜了,忽然察觉遗漏,赶忙咽下食物,追问:“那个,您那同学是哪家公司的啊?” “开元地产。” “那是大公司啊,他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 “她叫赵敏,是开元的CEO,上次请我去王宝和吃螃蟹的就是她。” 贵和喜得直拍膝盖:“巧了巧了,我大哥刚给他们做过工程,就是富丽康城的幼儿园装修,当时赵总还跟我大哥见过面,特别称赞了工程质量,还对他的职业操守赞不绝口呢。这事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您问问她,她肯定还记得。” 他联想到那天大哥的经历,料定这是老天安排的机遇,那项目已是自家盘中餐,准没跑了,回家后就兴致勃勃去找大哥大嫂报喜。 “大哥,你马上要时来运转了。今天我请我们那郝所吃饭,她说她同学的公司要帮一位画家盖美术馆,正找承包商,造价九千万,毛利有四百多万,我让郝所帮忙引荐,做成了可以小赚一笔。” 秀明没他那么有自信。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成,我连资质都没有,人家怎么肯把这么大一个项目交给我。” 这些年为评资质他脑袋上碰出的包垒起来能有东方明珠那么高,不送礼不行贿,人家有的是法子刷掉你,没资质的小公司就是市场上的流动摊贩,靠谱的买卖基本沾不上。 贵和忙喂他吃定心丸。 “你知道那甲方是谁吗?” “谁啊?” “就是开元地产的赵敏啊。” 秀明惊奇地抬起头,怀疑这巧合是说书人安排的。 佳音也诧异,问贵和:“她跟你们郝所是同学?” 贵和笑得像开花馒头。 “听说是郝所的大学师妹,大哥,那赵总本就欣赏你,跟你交换名片就是想跟你继续合作的意思,再有郝所牵线,我有七成把握这事能成。” 说得秀明也欢喜起来,鸭子没吃到嘴就发起空头支票。 “成了当然好,到时我给你中介费。” “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话,我哪是图钱啊,都是为了你们家好,最主要的是为了大嫂。大嫂跟你受了多少苦,你可得努力赚钱,让她多享享福啊。” 贵和走后,他带来的欢快涟漪还久久回荡,佳音安静地坐在岸边,看着心潮荡漾地丈夫,想起那天他对赵敏的夸奖,心里不知为何起了褶皱,轻声试探:“你看这事能成吗?” “我也不知道,拍板的是那个赵总。” 秀明的话和表情是两码事,现在他比贵和更乐观。 佳音又问:“她真的很欣赏你?” “看那天的表现是这样吧,怎么?你怀疑我吹牛?” “不是,这件事能成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第二天郝质华收到贵和送来的公司简介,转手就让快递发给赵敏,并在电话里告知情况。 赵敏听说那家公司的状况后哭笑不得。 “师姐,我是对承包公司的规模没太高要求,可你也不能介绍这种连资质都没有的杂牌公司给我吧,叫我怎么向董事长汇报啊。” 郝质华正直说明:“这公司是我一个同事的大哥开办的,听说成立二十多年只能苟延残喘,就因为他们家从他父亲开始做生意就坚持诚信,宁愿亏本也要保证工程质量,所以才始终不能扩大规模。” “话都说得漂亮,真实情况谁知道呢?” “我同事说他大哥曾经帮你们做过工程,就是富丽康城的幼儿园装修,还说你当时跟他大哥见过面,夸奖过他的工程质量和人品。我已经把他们公司的简介快递给你了,你看看再做决定吧。” 师姐的话唤起赵敏的记忆,中午简介送到了,内页的企业概况上写着法人代表的名字——赛秀明。 “赛”姓很少见,同名同姓的就更难得了。 她打开抽屉,拿出名片匣,翻出了秀明的名片,两相对照不禁莞尔。 郝师姐还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呢。 秀明接到赵敏的邀约后十分紧张,上一次见面是突发状况,他的心思都放在招架上,这次有充足的时间思考,担忧也像炼猪油越熬越多。 那赵总要是个男人就好说了,偏生是个仙女般的人物,这无形中加大他的压力,男人都怕在美女跟前出丑,哪怕这美女跟他毫无关系。 早上他出发去开元地产,进入中环,街边突然窜出一条流浪狗,他本能地采取避让,车头一转撞上旁边同向行驶的车辆。 那是辆崭新的宾利,同等力道撞击下,他的捷达引擎盖严重变型,驾驶室车窗碎裂,对方除左侧车身留下两处明显划痕外,别处基本无恙,充分展现出一分钱一分货的硬道理。 秀明情知闯下大祸,暗骂自己是个倒霉蛋,生意还没谈成就要破产。 他耐住撞墙的心上前与宾利车主交涉,反光车窗已徐徐落下,他没等看清对方的脸就老实赔罪:“对不起,我一时没留神,您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接下来钻石的光芒晃花了他的眼睛,比钻石更耀眼的是女人美丽的脸。 “赛老板,真巧啊,在这儿遇上您。” “赵总!” 赵敏笑靥如花,半分钟前她可不是这副表情,新买的豪车被撞坏,她惊怒交加,铁了心让这冒失鬼分文不少地赔偿损失。但刹车后就看到一条浑身长满癞疮的肮脏流浪狗缩头夹尾从车头前小跑经过,顿时明白真正的冒失鬼是它,而后又发现肇事车主是赛秀明,于是态度180°大转弯。 和她相反,秀明慌惚翻倍,腹热肠荒地道歉:“赵总真对不住,我太冒失了,怎么能把您给撞了。您稍等,我马上联系交警。” 赵敏笑着劝阻:“人没事就好,我们别在这儿堵塞交通了,先去我办公室再说吧。” 他们继续开着破损的车上路,来到开元地产所在的商业楼,秀明在赵敏带领下前进,沿途不时有员工向赵敏问好,她点头回应,脚不停顿,俨然高贵的女公爵在视察领地。 整个十九楼都是她的办公室,秀明留心观察,楼内设有图书室、画廊、咖啡厅,甚至还有按摩室、桑拿房,中央的大露台上竟嵌着一个小型游泳池,造型仿造新加坡滨海湾金沙酒店的天际泳池,戏水同时可以俯瞰城市图景。 这些尚不为奇,当助理小姐热情地为他们打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比外间更为华丽的景象。他从业二十多年,没少为富豪搞家装,也算见多识广,这间办公室的奢华度绝对数一数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办公室中央耸立一座五米高齐顶修筑的巨型水族箱,箱内以白沙打底,安放天然礁石及珊瑚,饲养了许多五彩缤纷的热带鱼类,秀明不懂鱼市行情,想这些鱼千里迢迢来到申州,定然身价不菲,再加上专业的供氧机和二十四小时恒温装置,等不到一年半载,一辆轿车就开进去了。 设计师不会自作主张安排如此奢侈的装饰品,显然是业主授意下修造的,这位赵总品位不凡,不仅是十足的享乐主义者,更是名副其实的人上人。 赵敏请他在沙发上落座,助理很快送来茶点,秀明的窘迫有增无减,双手手指交扣摆在膝盖上,像被警察传唤的嫌疑犯。 赵敏跟在自己家中一样随和,主动寒暄:“赛老板,别客气,先喝点茶吧。” 秀明按了开关似的,急忙道歉:“赵总啊,真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那修理费……” 他决定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赔。 赵敏笑道:“不用了,我有朋友是开修车厂的,能用很便宜的价钱修好。” 她把富人的大度演绎得分外生动,秀明又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更拘束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要紧,我知道您是为了避让那条小狗才突然变道的。” “是……欸,您怎么知道?” “我都看到了,您真好心,换做其他人恐怕刹车都不会踩,就那么直接碾过去,我经常在路上看到被车撞死的小猫小狗,实在是很可怜。一般人只当它们是畜生,难得有人把它们当做平等的生命来尊重。” 赵敏用夸奖缓解他的紧张,秀明直肠子,别人跟他客套,他对别人实说。 “我女儿非常喜欢小动物,时常给她们学校附近的流浪猫狗喂食,还把她们生物实验课上用来解剖的小鸡救回家喂养。受她影响,家里人都很爱护动物。” 赵敏目光一闪:“您女儿多大了?” “刚满十六岁,在友谊中学念高中。” “巧了,我也是友谊中学毕业的。” 秀明惊喜:“是吗,那您跟我女儿是校友了。” “对,她可以叫我师姐。您看起来很年轻,真不像高中生的父亲。” “您过奖了。” 气氛融洽多了,赵敏开始谈正事。 “您听说过包岷曦吗?他是全球知名的中国画大师,今年已经七十高龄了,想在家乡申州建一座美术馆。建址在林田福山路,地是政府特批的,工程由他个人出资,预计造价九千万,中式园林风格。” 助理已取来工程图纸,秀明仔细翻阅,一看就上手了。 “这个设计对木工和瓦工的要求都很高啊,我看图纸好像有些问题?” 他随手指出几处,不自觉地展示了经验和技能。 赵敏微笑倾听,说:“设计师不懂施工,需要施工方审核图纸提出意见后再进行修改。” “木石雕刻有具体的设计图吗?” “这个也要工匠的意见做参考。” “需要的瓦件和异型砖还真不少啊,台明和墙体、屋面还有屋脊的作法也很复杂,整体好像偏宋代的建筑风格。” 一项工作做久了,就跟穿衣吃饭一样熟练,秀明没有正式的文凭和证书,水平却不亚于专业人员,不,应该说他本来就很专业。 赵敏阅人无数,听一个人的谈吐就能算出他腹中的斤两,这个赛老板确有真材实料,她的满意度又高了不少。 “包大师很喜欢宋文化,希望修一座纯正的宋代园林。” “可是他又加入了清代的油饰元素,看这叠石造景的工艺要求也很高,一般的石材可能达不到要求,现在太湖石已经禁止开采了,想尽善尽美,最好选用旧石或者湖口石,那样造价就高了。” “我知道,这个工程难度大,要求高,所以利润不是很多,只有四百万左右,您如果不满意,我们可以替您向包大师协商。” “不不,我对造价没意见,就是先把工程中的技术要求大致给您提一下。” 秀明没接过这么大的工程,他喜欢古建,能亲手建造一座精美的山水园林,赚不赚钱已不重要了。 赵敏理解他的用意。 “是,您的眼光很敏锐,意见也很专业,看得出业务水平相当不错。我想请问一下,您能组建起符合工程要求的技术团队吗?” “能请到的工人很多,可这个项目工艺要求很高,我也没太大把握,我父亲有几个师兄弟都是几十年的老工匠,他们和我家关系很好,我可以请他们做技术指导。” 他的诚实也给人踏实的感觉,赵敏认为可以拍板了。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这种老专家很稀有,不是花钱就能找到的,赛老板如果真能做到您说的那样,我们想请您担任这个项目的承包商。” 她让助理取来草拟的协议,双手递给秀明。 “这是合同,您拿回去请人看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签约。” 秀明难以置信:“您这么快就相信我了?不再考核一下?” 他以为竞争者很多,至少得过五关斩六将,哪能轻易折桂。 赵敏用笑容给予他信心。 “通过上次的交道我就觉得您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我想包大师同样会欣赏您的。” 贵和打电话探知喜讯,迫不及待通知家里人,晚上为秀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宴席,号召家人们一齐举杯为他庆贺,又带头炒热气氛。 “大哥,快跟我们说说你今天的表现,你是怎么征服赵总的。” 秀明笑呵呵开口:“今天我刚进城就撞到一辆宾利。” 漫天席地一盆冰水泼下,人人都僵住了。 美帆捂嘴惊呼:“天哪,撞得严重吗?” 听大哥说:“我那车车头基本报废了。”,千金气得拍桌:“你那破车扔了都不可惜,我们是问你那辆宾利怎么样了?” “车身擦出了两道杠,车门好像凹进去了。” 贵和头盖骨开裂,心狠狠往下沉,他仔细研究过宾利的各款售价,了解行情。 “完了,这下五十万修理费跑不了了。我说大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上路看见豪车就该躲远些,你还撞上去!” 千金见木已成舟又不当回事了。 “慌什么,有保险,自己陪不了多少吧。” “大哥又没买商业险,交强险财产赔付最多2000,其余的都得他自己承担!” “那宾利车主肯定买了商业险吧。” 赛亮忽然出面为妹妹涨知识:“这事故是大哥全责,受害车主不能通过保险公司理赔,否则就是骗保。” 千金呐喊:“二哥,你今天怎么主动插话了?真难得啊。” 胜利忧郁地望着她:“估计是大哥太倒霉了吧,我刚好相反,都难过得说不出话了。” 珍珠反对众人向父亲施加压力,挽住他的胳膊安慰:“爸爸别担心,赔就赔,要是欠了债以后我帮您还。” 人们都觉得她会哄人,美帆最感动。 “这女儿太乖了,大嫂,我真是羡慕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泪水说来就来,已在眼眶里打转。 赛亮再出异语:“大哥,修理费我替你出吧,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秀明明白他的意图,断然驳斥:“你趁早把你那要求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再拉出去,我不会答应的!” 千金问:“二哥想向大哥提什么要求啊?” 贵和已猜出来:“二哥想搬回自己家去住。” 虽然赛亮的想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直接表露出来仍令千金不齿。 “真是个不合群的孤鬼啊。” 她的讥讽被赛亮借力打力还回去。 “是鬼就必须聚在一起吗?那这里不成酆都鬼城了?” 正面攻不下,千金便拐着弯骂他:“二嫂你练过百毒不侵的神功吧?” 她冷笑着为二嫂解惑:“我二哥嘴巴那么毒,你跟他做夫妻还没被他的唾液毒死,肯定是练了避毒的神功啊,要不然就是有特殊体质。” 美帆最受不了她的迁怒,郑重声明:“千金我不反对你挖苦你二哥,但请别捎上我,我无意参与你们兄妹之间的争斗。” 秀明懒看家里狗咬狗,招手道:“好了好了说回正题吧。” 贵和也一门心思急那辆宾利车。 “对对对,我们还是先帮大哥解决困难吧,大哥,那车主是怎么说的?能协商吗?” 秀明摇头:“那车主就是赵敏,她说就这么算了,不让我赔修理费。” 这次不是冰水,是召唤奇迹的闪电,人们又愣住了。 美帆仍是反馈最快的那一个。 “天哪,大哥撞了她的车,她非但不向你索赔,还给了你项目的承包权,她究竟对你有多大好感啊。” 千金脑子里少了道筛查程序,冲口问:“她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秀明骂她胡说,景怡也帮着否认。 “那不可能,我知道那个赵总,她不可能看上你大哥这号的。” 因辩解带有浓厚的讽刺性,他连忙在众人瞪视下修改措辞:“我是说你大哥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千金难得地与丈夫产生分歧。 “你怎么知道?我大哥长得多帅啊,哪个女的看了不眼馋?” 听到美帆刻意的咳嗽,翻个白眼补充:“除了二嫂,她口味另类,喜欢我二哥那样的,一般正常审美的女人都偏好我大哥这款吧。” 美帆目不斜视地说:“千金我觉得你应该姓王。” “为什么?” “说你王婆卖瓜。” 二哥的解释让千金很愤懑。 “你们两口子对付我的时候就齐心协力了,我是你们感情的增稠剂吗?” 她太抢戏了,引起其他龙套不悦,胜利焦躁地打断:“姐姐你别老打岔,我们想听大哥说话。” 关注度又回到秀明身上,他用标准的新闻发言人语气说:“今早我是为了避让一条流浪狗才撞车的,赵总都看到了,夸我心眼好才不跟我计较。我去她办公室看了工程方案,跟她聊了聊施工的事,她可能觉得我肚子里有货,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又听说我有做古建园林的人脉,再加上上次对我印象不错,就决定把工程交给我了。” 气氛一波三折地回归欢快,真是好事多磨。 贵和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喜庆,用力鼓掌:“哈哈,说来说去,大哥还是凭真本事过关的,我早说过嘛,大哥一定会成功的,要对自己有信心,信心和实力就最强外挂,带着它们准能通关。” 人们在他带动下或由衷或敷衍地祝贺秀明,佳音有些恍惚,千金那句:“她该不会看上你了吧?”像鱼刺卡在她的喉头,吞吐不下。 这微妙的不安被美帆注意到,公然询问:“佳音,你怎么不高兴啊。” “哪有啊。” 佳音强笑,露出更多破绽。 “我看你心事重重的,笑得也很勉强。” “我是高兴得有点傻了。” 她做出欲喜还悲的神态,仿佛丈夫高中科举的村妇,惹人怜惜。 珍珠推了母亲一把:“爸爸第一次接到这么大的工程,妈妈肯定患得患失,妈妈,放轻松,以后这种情况还很多,慢慢就习惯了。” 女儿无心中替她解了围,佳音像躲过盘查的地下党暗暗松一口气,在这个大家族里随时都得藏好情绪,特别是负面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 第49章 侵扰 随着天气日渐寒冷, 患胃肠道疾病的人增多了,进入十二月景怡在医院忙得昏天黑地, 病房满员, 过道上挤满了加床的病人,科室人手不够, 实习医生也被推到一线。景怡让钱小鹏练习独立为病人拟定治疗方案,拟好由他过目后再实施。钱小鹏的专业知识很扎实,对待病人的态度也大有改进, 没出什么大问题。 这天他新收治了一名三十多岁的男病患,这病患是外地人,黒瘦土气,看打扮样貌就是个干粗活儿的。经诊断患有严重胃溃疡并伴有胃出血,钱小鹏迅速为他开好处方, 请景怡批示。 景怡正在病号间奔忙, 见他拿来的处方签基本对症, 也就没多问。那病人住院后出血止住了,病情有所好转,只等进一步的治疗。 第三天晏菲来找景怡。 “金大夫, 721那个病人是湖北山区来的,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临时工, 薪水不高也没有医保。这次住院只准备了3000块钱, 住院交了2000,我看他这三天的医药费已经超标了,剩下钱还不知道能不能还上。” 她昨天交班时发现这一情况, 当时就怀疑景怡不知道病人的经济状况,否则不会开具昂贵的治疗药剂,观察一天后,确定是钱小鹏自作主张,果断来向景怡汇报。 景怡看了病人这三天的用药清单,用的都是高端制药,疗效好,副作用小,但价格也贵,穷人很难承受。 他一时火大得不行,即刻打电话召唤钱小鹏。 “你收治病人时怎么不先问问对方的经济情况?我跟你说过医生眼睛里不能只看到病人的病,他们的心理感受、处境、背景都得考虑进去。这个病人这么困难,你还给他开这么贵的药,也不想想人家靠什么维持后续治疗,还有没有钱吃饭付房租!” 他平时是好好先生,万事好商量,在病人的问题上却寸土必争,容不下半点疏漏,脾气也不受控制地急躁。 钱小鹏很委屈:“金大夫,我事先给您看过治疗方案,是经您同意才实施的,现在怎么能怪我呢?” 景怡责人责己:“最近科室很忙,我让你独立收治病人一是想请你帮大伙儿分担工作,二是给你锻炼的机会。锻炼也是方方面面的,从这点看你还不具备当医生的素质。当然这事我也有失误,没能及时了解病人的详情,这错误是我们共同犯下的,你需要承担40%,希望你好好反省,今后别再出这样的差错。” 事后他对这病人的关注增多了,看过化验单,认为对方必须尽快动手术,否则溃疡有穿孔的危险。治疗费是个问题,为弥补过失,他决定帮忙解决,迅速联系了父母成立的慈善基金会。 这家基金会专门救助重病的贫困患者,景怡向理事长说明病人的情况,表示医药费都由他负责,只需基金会出面走个过场。 这些年他用这方法悄悄资助过不少病人,花出去的钱比挣的工资都多。他从小就有英雄情节,喜欢做别人的救世主,所以当年选择行医,林田火灾事件后更多了一分恕罪的义务,尽可能多助人救人以偿还家族孽债。 谁知下午他再去巡房,721病床空空如也,他忙到护士站询问,晏菲刚好在那儿,说那病人已经出院了。 景怡大惊:“为什么?谁给他办的出院手续?” 那病人的身体状况根本不符合出院条件,中断治疗就是找死。 晏菲蹙眉:“上午钱大夫来,跟病人说他已经欠费了,那病人听说三天就花了好几千,吓得不行,中午趁大伙儿不注意偷偷走掉了。” 又是钱小鹏,景怡肺叶臌胀,撑得胸口耿耿作痛。 “他病情严重,需要动手术,怎么能就这么出院呢?搞不好会胃穿孔危及生命,麻烦你去把他的病历拿来,我让他回来继续治疗。” “可是他接下来的治疗费怎么办?” “我已经帮他联系了一家慈善基金会,那边同意为他提供救助。” 晏菲高兴地翻出病历,看过后笑容凋谢了,景怡接过病历,见住址一栏只有街道名称,手机号码也少了一位,这个钱小鹏办事真是米汤洗头糊涂透顶。 他忍不住再次将糊涂虫召来训斥,钱小鹏的委屈如影随形。 “那天人太多,我一时听错了。” “那地址是怎么回事?他总不会只念了半截吧?” 钱小鹏还没想出借口,景怡已展开批评。 “小钱,那病人随时可能胃穿孔,发作是要死人的,你明知道他没钱看病,为什么还去吓唬他逼他出院?” “我没吓唬他,就是想让他结清欠下的医疗费,免得给医院造成损失,我以为他多少能找亲戚朋友凑一点,结果……” 钱小鹏停顿片刻,稍显懊悔又无不庆幸地说:“反正他都出院了,就是出事也赖不到咱们。” 这句话比狡辩更令景怡愤怒。 “你这是什么态度?病人不在医院出事就能置若罔闻吗?一个医生怎么能这样漠视他人的生命?这错误本来就是由你造成的,如果你当初细心点多考虑一下病人的经济情况,为他节省开支,他能在病情还没稳定的状态下出院吗?犯了错误不积极改正,还抱着推卸责任的目的继续把病人推向危险境地,你真的不配做医生。” 他最后的评价严厉过头了,钱小鹏的忍耐一溃千里。 “金大夫您太过分了,我哪点不配做医生了?就我所知全国至少一半的医生都是我这样的,您自己都说医生是服务性行业,我们像餐厅侍应生那样伺候好病人不就行了,他们想治病我就好好给他治,不想治要出院我也管不着。都像您这么要求,医生就不止是侍应生还是管家婆、老妈子,我干这行只图养家糊口,收入稳定,不想当圣人!” 景怡没想到这人会反过来指责他,认为他黑白不分。 “这么说你觉得你不负责任是应该的了?” 钱小鹏已失去弹性只剩逆反。 “我只能对病人的病情负责,其余有没有钱看病吃饭是他自己的事,金大夫,您干嘛老针对我呀,我在别的科室实习别的医生都没这样刁难过我,只有您对我这么苛刻,我究竟要怎么做您才满意?” “我不是刁难你,是想让你成为一名好医生才对你严格要求,医生不是普通职业,我们在工作上的决定随时牵扯到病人的健康和生命,不能有半点马虎。” “我觉得您对病人感情过甚了金大夫,您是难得一见的好医生,对谁都一副菩萨心肠,那是因为您没有经济压力!听说您家里很有钱,衣食住行都不愁,不用攒首付还房贷,也不用焦心孩子的学费、父母的养老,可其他人不同,很多医生都有沉重的生活负担,工作只是谋生的手段。我们没有那么多精力像您一样全身心地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你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我们!” “你认为我的观点不合情理?” “没错,您的圣父光环太过头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很招人反感。就像上流阶层的人不能要求民工和自己具备同等素质,您这样的有钱人也不能要求我这个穷人和您一样高尚。” 他两次提到“有钱”,好像已掌握确凿证据,景怡狐疑:“谁告诉你我是有钱人?” 钱小鹏露出“仇富者”的傲慢和嘲讽:“上次特需病房有个病人说的,她说您家里是大地产商,您以前是申州富人圈里有名的公子哥,还叫我别到处张扬。您放心我没告诉其他同事,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并不是您说的那么没素质。下个月我在消化科的实习就结束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您确实是位优秀的大夫,不过并没有学习的价值。” 他得胜似的扬长而去,自以为给景怡上了一堂哲理课。景怡确实受到不小的震撼,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挂钩,因为这点就能堂而皇之把经济上的劣势做为道德匮乏的理由?钱小鹏再穷也穷不过那个没钱治病的病人,同情弱者难道不是人类的生物本能吗? 行善绝非有钱人的专利,吝于怜悯的人才是真正的赤贫者,这年轻人抱着错误的想法,绝不可能成为好医生。 下午的工作中景怡悄悄抵抗郁闷,一个致郁的角色又出现了。他没空外出,请她到住院部的安全通道面谈。 “今天怎么不约我上天台了?” Jennifer穿着名贵的白色羊毛大衣,胸前的钻石吊坠足有5克拉重,妆画得很浓,表明她此刻携带着比上次更强烈的攻击性。 景怡以不变应万变,笑道:“天气太冷,怕冻坏你。” “你知道你哪点最让我放不下吗?就是怜香惜玉。” “我基本上对任何女性都很尊重。” “是啊,所以这也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景怡回避暧昧的对话模式,问她:“听说你这段时间都在国外。” Jennifer点头:“我在看心理医生。” 她的病情倒是能引起景怡一些关注,毕竟是他首先诊断的。 “有效果吗?” “有一点吧,至少现在看到你,没有强烈地想把你从你老婆身边抢走的冲动了。” 女人翘起尖尖的唇角,感觉很锋利,还带着一点恨意。 景怡使她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狩猎,她明知自己动机不纯,仍不甘心。 景怡知道好强是她这类女人的通病,不在乎她恩将仇报,对陌生人何必计较太多? “那真该恭喜你,继续努力吧,你会康复的。” 他的客气就是火上浇油,Jennifer的狠劲些许外露了。 “你不担心你自己?” “嗯?” “我觉得你也需要治疗。” “你认为我有心理疾病?” “病情还很严重。” 景怡失笑,嘲讽地抱起双臂:“何以见得啊?” 他像在看笑话,然而Jennifer有备而来,姿态仍旧典雅高贵。 “我在新加坡看病时,顺便替你咨询了那位心理专家,她听说你和你老婆的情况以后断定你是个有严重支配欲的人,并且担心你老婆在你的控制下丧失自我,或者心理畸形生长。” “你可真热心啊,咨询费一定很贵吧,我得还给你才行。” “你不想先听我分析一下你的病情?” “你可以说说看。” “先做一种假设,如果你老婆不想再过寄生生活,要出去工作,你会怎么做?” “如果她喜欢的话,我会尽力支持。” “到时她会拥有独立的社交圈,和你不认识的人打交道,这些新朋友里可能有你的敌人或是对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他们也许会教唆你老婆干一些危险的事,或者勾引她出轨,你不会感到威胁吗?” “我很信任我太太,她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人的行动有时不受主观约束,情非得已的情况也很多,总之她一旦脱离你的管辖区,事态发展就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了。” Jennifer的话仿佛滚开的水冲泡着景怡的淡定,他的笑容渐渐不那么闲适了,并且打出休止符截断对方的攻势。 “你这种假设太危言耸听了。” Jennifer初战告捷一般,笑得像一只趾高气昂的狐狸。 “你开始害怕了不是吗?对无法完全支配的问题感到恐惧,就是典型的病态心理。” “所有疾病都有个起因,通常有心理疾病的人要么童年不幸,要么遭受过重大打击,你觉得我符合哪点?” 景怡做出无懈可击的样子,Jennifer却早已彻底侦查过他的防线,准确找出其中的薄弱环节。 “没错,你家庭幸福,人生一帆风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得心理疾病的人。这点我也向那位专家提出了质疑,她说支配欲严重的人通常有两个病因。一是童年时和父母的关系错位颠倒,父母不能照顾孩子,反而要孩子照顾自己。因此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心理就趋向于成人,并且从照顾父母的过程中获得了最初的价值感,长大后渴望重复这种关系模式。二一点,他们儿时曾与母亲长期分离,没能得到足够的母爱,所以在心中塑造出了一个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爱人形象。成年后就会按照这个形象寻找伴侣,最合乎要求的人选将会获得他们的迷恋。这两点与你的情况完全吻合。” 景怡沉默了,对手这套马杆挥得还真准。 Jennifer从容地完成论述:“据我所知,你出生时你父母忙于事业,把还是婴儿的你寄养在你奶奶家,你一年中只能和父母相聚一两次。而你奶奶健康欠佳,又是位十分严厉的老人,你很小就学着独立,还要协助保姆一起照顾老人,也就是从那时起形成了喜欢被依恋又害怕分离的心理特征。再加上你父母的婚姻对你起到了范本暗示,你尊敬你的父母,也一直是他们的骄傲,要保持这种良好的形象,婚后家庭就不能出问题,所以你那任你摆布的老婆等于给你的婚姻上了双保险,这就是你一心一意对她,又严密控制她的原因。” 景怡不承认Jennifer的说辞,但又找不到科学依据推翻她的论调,顾左右而言他:“Jennifer,我觉得你很有小说家的天赋,能把一些没有关联的事拼凑得丝丝入扣,如果去搞文学创作,一定会有不小的成就。” Jennifer显示出刑警般的敏锐和法官似的严正:“别逃避了,你分明已经被我击中了要害,你和你老婆就是支配与寄生的关系,我想她完全是被动的,小小年纪就掉进你的陷阱,没机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三观习惯都被你绑架,就是一株被你囚禁在花盆里的病梅。” 她的进逼已让景怡腾挪不开,他只好采用比较无赖的方式摆脱。 “看来你对我太太的感觉从鄙视转为同情了,可不管怎么说,你都只是一个外人,没资格插手我们家的事。” “哼,我知道,但我现在真的很想看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段时间我迷上了心理学,揭穿一个隐蔽的病人对心理医生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女人宛如一瓶危险的化学制剂,飘起淡淡的烟雾,景怡的脸失却表情,内心进入战备状态。 “你想怎么样?” Jennifer的笑容充斥着黑暗的力量,似一张蠢蠢欲动的网。 “计划还在筹备中,等有了眉目会告诉你的。” 景怡返回办公室,捆绑心情的链条加粗了,Jennifer是羽翼丰满退路无数的女人,这种人最无所顾忌,玩火也会当成游戏,绝对是颗重磅的定、时、炸、弹。 他正想辙,白晓梅前来抗议。 “金大夫,那钱小鹏太不像话了,721那病人是他赶跑的,他刚刚却跑去骂菲菲,说她多嘴多舌,在您跟前挑拨离间,真是气死人了!” 景怡被钱小鹏引发出更剧烈的头疼,这小子思想顽固,急切改变不了,还是先关心受害者要紧。 “小晏呢?” “菲菲没跟他吵,就他一人堵在休息室门口大骂,跟神经病似的。” “你告诉小晏我会批评钱小鹏的,一定让他当着同事们的面向她道歉。” 白晓梅走后不久晏菲就来了,求他息事宁人,别再批评钱小鹏。 景怡起初不同意。 “小晏,真对不起,让你平白无故受气。钱小鹏态度太恶劣了,对同事也这么无礼,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晏菲劝解:“他太固执了,不会听您教训的,您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让他积怨更深。金大夫,钱大夫还很年轻,有些事还没有切身体会,您急也没用,只能依靠时间去教导他。” 她见多了这种颠覆世界也要摆正自身倒影的人,扭转他们的观念比杀死癌细胞还艰难。 景怡对她又愧疚又敬佩。 “小晏,你比钱小鹏还年轻,但比他懂事多了。” 晏菲微微一笑:“可能因为我受过的苦比他多吧,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就不觉得疼,吃过苦头的人才懂得体谅别人。” “那些苦都不会白受的,不是有句古话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苦难是人生的老师,去过地狱的人才能到达天堂。” 景怡也对她微笑,他相信这女孩是冰雪中的花蕾,早晚有一天会粲然地拥抱整个春天。 晏菲照旧很谦逊,点头感谢他的教导。 景怡说:“我可不敢教导你,说起人生经历兴许你才是我的老师。晚上我请你和晓梅吃饭吧,算是替钱小鹏赔罪。” 下班后他听白晓梅说想吃日本料理,便带两个小护士去了申州最高档的日料店,那家店位于江边一栋知名的百年大楼里,主营怀石料理,内部装修是江户时代的幕府风格,女侍应生都身着华丽的高级和服,还有纯正的艺伎演出,食材全部纯进口,一般小老百姓消费不起 。 白晓梅走进包厢再也控制不住惊叹。 “哇,我从没进过这么高级的日本料理店,原来正宗的怀石料理是这样的啊。金大夫您怎么想起请我们吃这么贵的东西。” 景怡笑道:“赔罪嘛,当然得有诚意。我可是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贡献出来了,你们一定要尽兴地吃,吃完就把今天的不愉快通通忘掉。” 他从没请同事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今天心情糟透了,极度需要快乐,而使别人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因而破了一次例。 晏菲很惶恐,菜单上的价码像火炉烤得她脑门微微冒汗。 “金大夫,这太奢侈了,我们换一家便宜的店吧,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景怡忙宽她的心:“不用不用,刚才是骗你们的,我认识这家店的老板,可以打折的。” 他真的认识老板,若是出面别人多半还会免单,但他只是说说,可不想在同事跟前暴露身份。 白晓梅说:“这儿每样菜都贵得离谱,再打折也不便宜啊。” “来都来了,你们就别客气了,不然我多难堪啊。” “您花这么多钱请我们吃饭,您太太知道了会发火吧?” “不会,她比我还大方呢。” 白晓梅听到这儿放心了,她也是个小康女,没那么重的自卑心,不觉得别人请吃一顿大餐就是欠了很重的人情,拍手喜道:“哎呀,真是的,托菲菲的福,我也大开眼界了。” 晏菲还想劝说景怡,被她用手肘轻轻一碰。 “行啦,金大夫这么热情,我们就既来之则安之,不然他会不好意思的。回医院别乱说就行了,免得其他人也像这样敲金大夫竹杠。” 景怡觉得白晓梅最讨人喜欢的就是性情,赞道:“晓梅说得没错。小晏,没关系的,放轻松,就当是实习,说不定你以后会常来这种店。” 白晓梅附和:“对呀,菲菲,我也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发达的。” 在他俩的邀请和开解下,晏菲勉强坐定,凭感觉点好菜。拘谨只是暂时的,她适应能力强,几杯清酒下肚就渐渐习惯周围的环境,自如地与同事们应酬。 “最近你们工作还顺利吗?” “还是老样子,每天累个半死,对了金大夫,有件事挺烦人的,放射科那李智伟老是骚扰菲菲。” 晏菲怪白晓梅多嘴,景怡偏要追问,白晓梅埋怨晏菲:“金大夫又不是外人,说说又怎么了。” 正经八百地向景怡告状:“金大夫,自从菲菲来我们医院上班,那李智伟就看上她了,先是找我牵线,我跟菲菲说了他的情况,菲菲不乐意。可那李智伟不死心,非要穷追不舍,成天给菲菲发微信,中午在食堂堵她,最可怕的是下班还跟踪到她住的地方去。” 最近求爱不成杀人放火的事件不少,景怡对此很在意:“这有点严重了,小晏,我看你应该向院领导汇报情况,让他们制止李智伟这种出格的行为。” 他不知道晏菲早就严肃警告过李智伟,她不是包子,但也有顾虑,李智伟是本地人,说不定跟医院哪个领导沾亲带故,得罪得太狠对她没好处。那姓李的又是个直男癌,一厢情愿把姑娘的回绝当做欲拒还迎,坚持“美女怕缠郎”的傻逼观念纠缠她,真是块加料的牛皮糖。 她要维护自身礼貌宽忍的形象,只好说:“都是同事,闹僵了多不好。” 白晓梅很担心:“他都侵犯你的私生活了,你还给他留什么情面。这种人就是偏执狂,搞不好还会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景怡也提醒晏菲警惕:“晓梅说得没错,小晏,这事你必须引起重视,要是不好意思出面,明天我去向领导反应。” 他仗义相助,白晓梅欢欣鼓掌:“那太好了,金大夫,您可真是我们的守护神啊。” “应该的,你们就跟我的小妹妹一样,我当然得照顾你们了。” 景怡笑着举杯接受白晓梅倒酒,人不光要会做好事还得会说好话,这样才能受欢迎。 十点半他由代驾送回家,已有了六分醉意,见到妻子便一个熊抱,身体倾倒在她身上。 千金力气大,不但撑得住他,还直接拖行丢到沙发上,捏住他鼻子笑嗤:“和同事玩得开心吗?看你,都成醉鬼了。” 景怡也笑着拧她的脸:“还行吧,你呢?今天过得好吗?” “就那样吧,这儿离城里太远,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每天学做家务我都烦死了。” 千金背对他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散开的长发铺在他身上,像一幅光滑的绸缎。 景怡拈起一缕丝束玩弄,若有所思问:“后天烘焙学校就开课了吧。” “是啊,说真的我还有点期待呢,最近在家里烤蛋糕烤面包,觉得烘焙蛮好玩的。” “你高兴就好,我去洗澡。” 景怡摇晃着走进浴室,千金偶然瞥见他落在沙发上的手机,拿起来翻看。她知道丈夫所有密码,能自由出入他的账号,打开微信,白晓梅正好发来一条信息,里面装着晚饭时她为景怡拍摄的照片。 千金眼里一下子落入砂子,拿着手机冲进浴室。 景怡在水幕中恍惚回头,看到她就会错了意。 “小色女,想和哥哥鸳鸯戏水吗?” 千金推开他,脸上只有怒色,举着手机质问:“这是谁给你拍的?” 景怡仔细瞧了瞧。 “同事啊,就是刚刚吃饭的时候。” “这白晓梅也是你同事。” “嗯,我们科室的护士。” “今晚你单独请她的?” “不是,还有一个。” “谁啊?” “晏菲。” “她们长什么样儿?有照片吗?” “我看看,上次端午聚餐,好像帮她们拍了合影。” 景怡从相册里翻出白晓梅的照片,她是个肉嘟嘟的五分女,欢笑的样子勉强算可爱,但对男人没什么诱惑力。 千金又索要晏菲的照片,景怡摊手:“她是新来的,我没给她拍过照。” “那你明天去拍一张回来给我瞧瞧。” 千金紧迫盯人,不放过任何疑点,她一向如此,景怡不仅不反感,还觉得她很可爱,握住她的后脑勺轻笑:“干嘛?又要调查我啊?” “你又没做亏心事,调查也不用怕啊。” “好,明天去偷拍一个。我要是被当成流氓骚扰狂,你可得负责。” 他当场耍起流氓,以“反正都淋湿了”为由硬将妻子留在了浴室里。 第二天下班后他交出一张丑女的照片,声称这就是晏菲,这李代桃僵的花招他用过好几次,简单又省事。他养了一只爱吃醋的小猫,想要安抚她,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让她以为他身边的美女都是恐龙,反正她天真单纯易糊弄,永远不会让他伤脑筋。 这么一想,Jennifer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他对千金的确存在一定程度的控制,可控制并非坏事,他们现在很幸福,结果是好的一切就都是好的。 12月8号千金开始去烹饪学校上课,阔别校园十年,重新进入集体的学习环境,感觉很新鲜,烘焙又是她的兴趣所在,头几天她每天准时上下课,学得有滋有味。 第四次去学校时班里来了两名新同学,其中一个她认识。 “Jennifer,你怎么在这儿?” 她马上主动跟Jennifer打照顾,有点他乡遇故旧的喜悦。 Jennifer看起来也很高兴,与她双手相握,两眼笑成月牙。 “最近空闲时间多,想来学学烘焙,你来了多久了?” “这儿刚开学,我也是开学才过来的。” “太好了,以后可以一块儿玩了。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就是与Jennifer一道来的新学员,千金见到这俊美的小青年有些惊讶,怀疑是Jennifer从娱乐圈拐来的小鲜肉。听她介绍是申州音乐学员钢琴系的毕业生,21岁,名叫麦克。 麦克在Jennifer引荐下彬彬有礼向她问好。 “赛小姐您好,我叫麦伟杰,您可以叫我的英文名麦克。” 他很绅士地伸出手,等千金伸手后轻轻捏住她的手指握了握,笑容腼腆,似一颗半熟的苹果。 Jennifer纠正他的称谓。 “人家比你大,你不能直呼名字,要叫姐姐。” “是,千金姐姐,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千金见麦克很顺从Jennifer,就猜他是Jennifer的新宠,悄悄问她:“是你的男朋友?” Jennifer认真否认:“不,是男性朋友。他家里不富裕,父母为供他读书欠了不少债,我觉得他钢琴弹得不错,身世也蛮可怜的,所以经常照顾他。” “他怎么跟你一块儿来这儿上课啊?” “我一个人怪无聊的,刚好他白天不用工作,就让他陪我了。” Jennifer说完搂住千金的肩膀耳语:“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什么?” “别告诉景怡我认识麦克,我妈最近管我管得可紧了,凡是我身边出现的男人她都要调查,要是知道我和麦克走得近,她又该唠叨了。” 千金有些不高兴,分辩:“灿灿他爸不会告状的。” Jennifer苦笑:“那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上次他就不小心在我妈跟前说漏嘴,害我被我妈念了好久。” “什么事啊?” “都过去了就不提了,反正这次的事别告诉他,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些麻烦。” 千金和她只是普通熟人,她硬要那么要求,答应也无妨,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Jennifer浓甜一笑,盯着一旁准备厨具的麦克说:“麦克很勤快也很善良,不是那种坏心眼的小白脸,以后你在这儿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找他,你是我嫂子,他会很听话的。” 麦克可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微微扭头向千金微笑,他正处在少年和青年的分水岭,宛如刚剥壳的荔枝清甜滋润,笑起来有融化般的甜美。千金友好地回以微笑,对Jennifer的话将信将疑,这大小姐名声风流,麦克没准就是她豢养的小狼狗。 今天晚饭时人很少,景怡又做了成年男人的党代表。 佳音一落座就问千金:“这几天你在学校还习惯吗?” 那学校是她推荐的,她必须关心小姑子的学习状况。 千金心情舒朗,笑嘻嘻道:“挺好的,大嫂,烘焙真的很好玩,我以后真想自己开家蛋糕店,到时你来帮我好不好?” 佳音顺着她助兴:“好啊,等你学成了手艺我就来帮你。” 姑嫂嬉笑一阵,千金对丈夫说起白天的见闻。 “我今天在学校遇到陶智雅了。” 陶智雅是Jennifer的本名,在座的只有景怡知道。 胜利好奇问:“陶智雅是谁?” 千金说:“你姐夫一个远房亲戚,比我小三四岁,家里是搞海运的,去年才从美国留学回来。” 她这么一介绍众人都明白是位富家千金了,美帆奇怪:“她怎么会去学烘焙啊?” “说最近闲得无聊,学着玩儿的。” 人们都没发现景怡内心的悸动。 Jennifer当真出手了,目标还朝着千金。 他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地问千金:“你们今天都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千金猛然想起与Jennifer的约定,舌头踩下急刹车,“没说什么特别,就那样吧。” 景怡已发现她的欲言又止,感觉危险好似一只猫顺着墙根偷溜进来,在暗处窥视着,随时准备对他伸出利爪。 第50章 阻拦 Jennifer去学烘焙就是个幌子, 千金也看出她两天打渔三天晒网,头两天还来露个面, 后来就整天旷课, 倒是陪读的麦克出勤很准时。这小孩对千金非常殷勤,鞍前马后地协助她, 还很爱找她聊天。千金随和开朗,桃来李答不矜不伐,渐渐把他当成了朋友。 今天学做布朗尼, 她和面时左边脸蛋沾到了可可粉,麦克从旁提醒,她忙伸手去抹,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手上有黄油,我帮你擦。” 他掏出湿纸巾替她擦脸, 擦过之后皮肤依然洁白细嫩, 纸巾上没出现油污粉底。 麦克马上夸奖:“姐姐, 你肤质真好,平时怎么保养的啊?” 千金笑道:“也没怎么保养,吃好睡好就行了。” “姐姐不化妆吗?” “太麻烦了, 我一般都懒得画。” 她的身份是贵妇,生活习惯却很糙, 和同阶层的太太小姐们没有共同语言, 一不小心就被她们鄙视,所以很烦和人谈论相关话题。 麦克这孩子很聪明,巧妙恭维:“姐姐这么漂亮根本不需要化妆, 素颜显得更清纯,刚见面时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同龄人呢。” 马屁拍得很到位,千金开心一笑:“其实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和大哥一样心眼实在,有时看来过于自信而谦逊不足,这也与上流社会的隔膜之一。 和平民阶层的麦克相处就轻松多了,男孩兴趣盎然地询问她长葆青春的秘诀。 千金呵呵笑:“也没有什么秘诀,非要说的话就是心情好吧。” 笑一笑十年少,她基本每天都能开怀大笑,当然青春常驻。 麦克羡慕:“这点最难做到,日子过得顺心,心情才会好,姐姐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 “是,我是过得很幸福。” “我最喜欢和姐姐这样阳光开朗的人相处了,能接收很多正能量,自己也会变得积极向上。” 千金也觉得和他交谈很愉快,亲近感渐渐递增,对他产生好奇。 “听说你是钢琴师,在哪儿上班?” “还没有固定工作,每晚轮流去几家酒吧夜总会弹琴,收入还行但不稳定。我们这个专业竞争太激烈了,要成为真正的演奏家很难,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学校当老师。想想挺惭愧的,父母花了很多心血栽培我,我却这么没出息,真给他们丢脸。” 麦克的情绪有如温度计上的水银柱直线下降了十几°,大概联想到生活中的寒潮。 千金拍拍他的后背安慰:“这算什么丢脸啊,万事开头难,你还这么年轻,以后一定会出头的。我要是碰到合适的机会就帮你引荐。” 她剪了一段阳光挂在对方脸上,麦克欢快道谢:“那真是太谢谢了,姐姐你人真好,又善良又热心。” 这孩子好会说话,千金决定让灿灿效仿,像这样的男生才受欢迎嘛。 中午下课时Jennifer出现了,邀请她一块儿吃午饭,麦克当然跟她们一道。用餐地点在许家湾一家高级会所,宽敞的包厢里有花草树木、水榭池塘,距餐桌不远处摆着一台白色的三脚钢琴,阳光从穹顶的玻璃天棚落下,给琴身镀上象牙的光泽。 现在饭已经吃完了,三人正就着利口酒品尝餐后甜点,Jennifer举着酒杯问千金:“麦克没给你添麻烦吧?” 千金摇头:“没有啊。” “他年纪还小,不太懂规矩,如果说错话做错事还请你多包涵。” Jennifer的微笑就像她身上穿的高级订制品,千金最讨厌这种不接地气的假礼仪,好像但凡是平民都会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步步出错。 “我不觉得他不懂规矩啊,他很有礼貌,做事说话都讨人喜欢。” 她维护麦克,其实也是间接地在为自己鸣不平。 Jennifer像把奶油涂到了脸上,笑得起腻。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她上身微微朝前倾,轻轻与千金碰了碰杯,软语吩咐麦克:“麦克,给我们弹首曲子吧。” 麦克欣然坐到钢琴前,即兴弹奏莫扎特的《小夜曲》,旋律仿佛画笔改造世界,包厢转眼成了爬满玫瑰的阳台,迷人的金盏花施施然睁开金色的眼睛。 可是Jennifer不满意,前奏刚过便拍手打断。 “这种曲子都听腻了,千金,你来点一首吧。” 千金为难:“我对钢琴曲不熟啊。” “没事,点流行歌曲也行,麦克基本都会。” “那我点一首《十七年蝉》吧。” 这歌是她刚从网上听来的,问世不久,流传不广,麦克笑了笑:“这个我也不太熟,等我听一听。” 他带上耳机听了两遍原曲,十指起伏,准确奏出歌曲的主旋律,千金惊喜:“你这么快就学会了?真是天才啊。” “这首歌旋律很简单,姐姐你会唱吗?我给你伴奏,你来唱吧。” “好主意,你千金姐姐歌唱得很棒。” 麦克的提议很自然,Jennifer则表现出浓厚的兴致,千金向来放得开,又恰好会唱这首歌,爽快地答应了,喝了一杯酒润嗓子,站起身准备演唱。 Jennifer让她坐到麦克身边去,说那样方便他掌握节奏,她也照办了。 温柔的琴声拉开舞台的幕布,千金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歌词一展歌喉。 “黑暗的地底,独自吮吸着孤寂,在这里没有阳光及任何的生机。十七年风雨,酝酿汹涌的爱意,没有你幸福将没有任何的依据,就在今夜褪去我那灰色的外衣,就在今夜寻找同样期许的你。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来临,温暖了这个世界,也让我看到了你……” 中气浑厚的女中音似溪流潺潺淌过平缓的坡地,夏日的阳光在波面上梳妆,两岸沉睡的树林和惺忪的小草带着懒洋洋的恬静和忧伤。 一曲唱罢,本该报以掌声的听众消失了,千金伸颈寻找Jennifer,目光忽然触到麦克脸上交错的泪痕,不禁兔子似的惊跳。 “你怎么哭了?” 麦克羞赧低头:“对不起,这首歌太忧伤了,听了让人很有感触。” 千金没见过这么多愁善感的男人,笑道:“想起你的心上人了?” “不,我想到自己的梦想,也像蛰伏在地底的蝉,要经过漫长的黑暗才能看到光明。这过程太艰辛了,一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他这么一解释,她的嘲笑就转为怜悯,忙递上纸巾鼓励:“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你的人生才刚起步,一开始就这么恐惧,怎么能成功呢?你钢琴弹得很好,继续努力很快会有转机的,加油。” 麦克灿然解颐:“谢谢姐姐。” 他一哭稚气更浓,真是个可怜可爱的乖宝宝。 千金把他当小孩看待,她身边的孩子是灿灿这种人小鬼大的气人精,和胜利那种多嘴多舌的鸡婆,珍珠死丫头就不说了,英勇虽然可爱又太温顺懂事,让大人的爱心无处施展。这个麦克倒能恰到好处勾起她的母性,她拿着纸巾帮他擦泪,没想到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圈套。 景怡下班回家,在停车场遇到秀明和珍珠,父女俩勾肩搭背走来,似乎正要外出。珍珠今天打扮得格外美丽,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和淡紫色大衣,头上别着一枚玫瑰花形的水钻发卡,粉妆玉琢,娇艳欲滴,真是个俏丽的花仙子,寒风也要为她让道。 看到景怡,她欢笑着迎上来。 “姑父,爸爸要带我出去吃饭。” 景怡真想摸一摸她白煮蛋般的小脸,怕她那恶霸老爸找事,就把亲热都集中在笑容上。 “打扮得这么漂亮,当心被人拐跑了。” 饶是这样也招来秀明不快。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有他护驾,谁还敢动女儿? 珍珠自豪地介绍:“衣服是爸爸帮我搭配的,头饰也是他选的,怎么样,我爸爸是不是很有眼光啊?” 景怡点头肯定,心里更酸。 你爸爸自己老土,对女性的审美却是一等一的。 他实在很羡慕老冤家的福气,瞅着侄女,越看越像价值连城的宝物,不由得调侃:“你一个人上街可不能这么美,得配两个保镖才行。” 珍珠挽住秀明凑趣:“那得像我爸爸那么帅的才行。” 父女相视而笑,秀明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让景怡品尝到仇富的滋味。从小到大,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唯独缺了这一样。 是人都免不了贪心,回家后他边脱外套边问千金:“老婆,你说好字是怎么写的?” “左边一个女,右边一个子。” “对啊,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儿子,还缺一个女儿才算真正美好的家庭。” 千金这才发现他在套话,问他想说什么。 景怡先做出丧气样:“我刚刚看到你大哥领着珍珠出去,那得意洋洋的嘴脸真叫人不爽,我要是也有一个可以带出去四处炫耀的漂亮女儿该多好。” “啊?” “说起来我就不服气,你大哥那么怂的人,怎么能生出那么俊的女儿,每次看到珍珠,我就强烈感觉到生活的缺憾。” “你也想要女儿?” “当然想,一个男人娶到美貌的妻子只能表明他有能力或者很幸运,但如果生出漂亮的女儿,那才是对自身基因的充分肯定,能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儿更至高无上的褒奖呢?我一直活得称心如意,要是能再生个小公主,人生真是完美无缺了。” 景怡充分表达了愿望,妻子却反应冷淡,他以为他的话还不够明确,抱住她说:“老婆,现在政府开放二胎了,社会又正在步入老龄化,生孩子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像我们这种条件的家庭就该响应政府号召,准备一下,再生个孩子吧。” 千金像野兽挣脱绳索一样呼地推开他,大声抗议:“不!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干嘛给自己的婚姻找个第三者呀!” “这跟第三者有什么关系?”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已经有老婆了,再要个情人,那不是第三者是什么?” 景怡被妻子的不经之谈震惊了,急待辩解,千金却不容他张口,一鼓作气阻塞言路。 “你少花言巧语,没见大嫂因为珍珠的缘故成天受委屈吗,我只是看着都来气,有时真想撕那小狐狸精的嘴。你还想生一个像她那样的丫头,不是存心害我步大嫂后尘?就你那德性还不如我大哥呢,那丫头一来,你肯定奴颜婢膝,惟命是从,还能有我的好日子过!?除非我死了你另外娶一个,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跟那小妖精再续前缘!” 景怡的基本诉求是生二胎,对他来说孩子多多益善,奈何千金唯独不肯配合这一点,上次谈判破裂已是三年前,他以为如今会有商谈的可能,悄悄筹备了好一阵,结果又被秒拒,不肯就此死心,便退而求其次。 “不要女儿,再生个儿子总可以吧?” 千金火力不减:“再生一个灿灿那号的?你真想早点气死我重新再娶啊?不干!” “不会的,这次我们好好培养二宝,让他像小勇那么温顺听话。” “我不要,你知不知生孩子有多累人?光是怀孕那十个月就像二十四小时驮着重物的搬运工,头晕、呕吐、失眠、腰酸背痛,大小便都困难,更别说最后的生产了,生灿灿我就少活了十年,你还想让我再少活二十年?你太自私了!” 她身强力壮却是孕期敏感体质,怀灿灿时堪比地狱实习生,吃尽各种苦,还曾因产后出血休克。那种死里逃生的经历太可怕了,她不想再去鬼门关旅游,如果丈夫逼她冒险,她会把他过往的种种恩爱全盘否定。 景怡理解她的感受,生孩子是女人最危险的关卡,妻子第一胎遭了不少罪,他也很心疼。可男性本能又促使他渴望拥有更多子女,听说人的体质会随着年龄改变,第二胎也会比第一胎顺利,也许这次怀孕不那么难受呢?他抱着这种侥幸,却不敢强迫妻子接受,毕竟生育权在她手中,他只能申请不能掠夺,协商不成只好妥协。 这断不愉快的谈话似河里的浮草匆匆飘走了,晚上千金和孩子们去广场上玩遥控赛车,景怡写论文时收到Jennifer发来的照片。拍摄角度隐蔽,距离很远,但妻子和年轻男人并肩而坐的情态足够刺激景怡的神经。 他目不转睛审视屏幕,想象画面外的动态景象。 Jennifer接着打来电话。 “照片都收到了吗?我的摄影技术还不错吧。” “是不错,但好像还少了份图片说明。” “这男孩儿叫麦克,是我介绍给千金的,我让她别告诉你。你不是说她对你没有秘密吗?可以试着问问,看她会不会对你坦白。” 景怡快被女人的任性激怒了,冷声质诘:“Jennifer,你这样是不是太无聊了?对我有怨气就直接针对我,为什么朝无辜的人下手?” 他的怒意犹如清风过岗,吹不动Jennifer的执念,反而助长她的气焰。 “你误会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报复你,是想替你检验一下你的婚姻是否如你所说的那么保险,你别急着生气,将来说不定还会感谢我呢。” 她准确戳中景怡的要害,并且在伤口上撒下一把辣椒面。景怡在冷静里加入冰块也消不掉火辣辣的焦躁感,临睡前看着躺在一旁专心看烘焙手册的妻子,更像在烤火,伸手探入她怀里,捏着她腰上的软肉,没精打采问:“你最近怎么不追连续剧和网文了?” “我要做学校的功课啊,明天要烤一份自主配方的蛋糕,后天带去给老师测评,得多花点时间研究。” “看来你还真的找到事业基准点了。” “还不知道呢,先学好手艺再说吧。” 千金的心思是一层透明的塑料袋,一眼就能看穿,景怡确定她的情绪尚未被异常因素干扰,接着旁敲侧击:“学校好玩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有啊。” “你下课后会和他们一块儿玩儿吗?” “嗯,会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年轻人居多,我在班上都算姐姐辈的了。” “有鲜嫩的小帅哥吗?” “有,你问这个干嘛?” 迟钝的妻子终于发觉丈夫话里藏着机锋,低头打量他。 景怡爬起来与她平行对视,眼神有些赖皮。 “好奇呗,你不也经常问我,我们医院有没有漂亮的女医生小护士吗?” 这算是示爱方式之一,千金咧嘴甜笑:“我们班有十几个男的,只有一个算帅哥,是申州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长得是挺帅,我觉得比《偶像练习生》里边那几个成员好看。” “是Jennifer介绍你们认识的?” 景怡乍然放出冷箭,千金险些失惊落马,她答应过Jennifer保守秘密,该不该对丈夫坦白呢?仔细想想坦白也没什么,可她的身体比思维运转快,嘴巴已擅自否认了。 “不、不是。” 景怡像搭上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恐慌雾气般钻进心头,妻子学会向他隐瞒了。 目睹他明显的走神,千金奇道:“你怎么想起这么问?” 景怡微笑,个中倦意如深潭。 “偶然联想到的。那学生叫什么名字?” “麦克。我说你问这么清楚干嘛啊?” “跟你一样,自己的老婆身边出现年轻标致的小鲜肉,我这个老公突然有了危机意识。” 机智的玩笑像空气清新剂遮住惹人不快的气氛,千金笑着拧他的嘴:“你少来了,我才没你这么疑神疑鬼。” 然后啄了啄他嘴角,深深地凝望他:“那麦克没你年轻时好看。” 她目光中的憧憬热恋一如往昔,景怡的心成功登陆,感到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捧着她的脸假装忧虑。 “可是微臣已经年老色衰了,就怕被娘娘打入冷宫。” “你再贫嘴我要罚你掌嘴了。” 千金哈哈大笑,丈夫趁机撩起她的睡衣,把她压在身下。 “娘娘今晚让微臣侍寝好不好?” 景怡望着她,神态竟有些楚楚可怜,其实他比千金会撒娇,每次都能让她缴械投降。 一番亲昵后,千金抓住他的手腕呻、吟:“你先把安全套拿出来。” “真的不想再给我生孩子啊?” 丈夫仍是惹人心动的可怜相,但千金明白这点绝不能让步,苦恼拒绝:“太辛苦了,我不想再受累了。” 她的神情似在教导人要知足常乐,景怡无奈一笑,扭头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贵和最近像个偷鸡贼,总在夜半时分偷偷溜进家门。早饭时佳音端详他憔悴的神情,关问:“贵和,你昨晚又是半夜才回来吧,早上不多睡一会儿吗?” 贵和巴不得立即倒下躺尸,但工作这个严酷的赶尸人不停挥舞皮鞭,他被迫继续僵尸出行。 “没时间啊,今天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 “工作再忙也不能毁了身体,别太拼了。” “我知道,待会儿看能不能找机会躲起来眯一会儿吧。” 千金是家里第二个担心他的,口气也比大嫂直白。 “你当心别过劳死了,年轻轻的,婚还没结呢。” 贵和庆幸:“光棍时累死不算什么,结了婚再死那才叫造孽。” 秀明忌讳他们在饭桌上说死,训斥:“大清早的别尽说不吉利的。” 珍珠也说:“三叔,您还有那么多财产没处理呢,哪能死啊。” 贵和笑道:“你三叔比无产阶级好不到哪儿去,就一套房子,贷款还差一大截呢,等我死了让大哥卖了,剩下的钱你和小勇平分。银行账户里也没几个钱,密码是284556,连上社保补助估计刚好够丧葬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美帆随即责备:“贵和,你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啊,银行密码是可以当众说的吗?” 贵和有些懵:“在家里说没什么吧。” 合住以后他渐渐习惯大家庭的生活,爱上了每一位成员也感到了其中的乐趣,在外面处处设防的心回到家就自动松弛了。 美帆还没有他那么高的融合度,仍保持着起码的防备,并直接说了出来。 “那也不绝对保险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循环上演。 千金即刻抢白:“我们家的人彼此都很信任,二婶觉得在座的有谁不保险?” 美帆赶忙辩解:“我没有怀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觉得贵和的做法不太妥当。” “既然不是怀疑我们,那他的做法又有哪点不妥当了?” 千金觉得美帆在使离间计,尽管景怡劝她:“二嫂也是好心。”,她仍坚持揪出奸佞。 “我早看出来了,二嫂的画风和我们全家都不一样,就像一堆甜甜的草莓里混进了一颗酸梅,又像一群蚂蚁里爬着一只黏糊糊的蚂蟥,还……” “还像乌鸦群里的白鸽。” 美帆快语截断她,气得捏皱了裙子。 千金大怒:“你骂谁乌鸦?” “是你先骂我蚂蟥的,真是的,我活了三十六年,还没被人这么侮辱过!” 美帆仗着嗓音条件暂时领先,为保持这一优势,她果决地离席而去。 景怡替妻子向赛亮道歉,赛亮语气大度,说的话却别有韵味。 “没事,我也是乌鸦群里的一员嘛,还是草莓和蚂蚁,这物种跨越得真大。” 千金正好把余下的怒气甩卖给他:“二哥你也要学二嫂阴阳怪气?” 赛亮只当在听犬吠,悠然叹气:“你怎么就不能学学金师兄呢?臭豆腐即使装在金碗里也还是臭豆腐,上不了正式的宴席。” “你骂谁臭豆腐!你们两口子才像一对臭鸡蛋,讲话都这么熏人!” 千金激动地跳起来,被景怡胜利联手按住。 有他们掩护赛亮从容回到二楼,公文包已提在妻子手中,却不是为了交给他。 “我真是受不了你那可爱的妹妹了,不仅难以相处,说话还总是那么难听,简直是一颗缠满荆棘的洋葱,再跟她住在一块儿我会疯掉的!” 赛亮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闹,应付起来不费力气。 “我从没说过她可爱,当初是你配合大哥他们积极怂恿我搬回来的,现在过得不如意也只能自食苦果,不然就去向大哥抗议,说你想搬出去。” 美帆不愿被丈夫当枪使,郑重地申明立场:“我没说想要搬出去,但是你就不能设法改变一下千金对我的态度?” 丈夫最近对她更冷淡了,经常让她独守空房,要是连她的人权都不能保护,这段婚姻真是名存实亡。 结果赛亮渎职到底:“我连她对我的态度都改变不了,这丫头就是一个谁都填不平的坑,不想摔进去就只能绕道。” “那要是绕不过去呢?” “那只能怪你自己不长眼睛,非要往坑里跳。” 他抢过公文包闯关而去,美帆追到楼道里凄厉叫骂:“我看这个家的人全是坑,你就是最大的坑王!” 家里好几个人都听到这骂声,贵和无法置身事外,上班前先去规劝妹妹。 “我说你别动不动跟二嫂吵架,你这样最难做的是大嫂。” “你以为我愿意吵架啊,谁让她说话老是带刺,还挑拨家里人关系。” “她那不是挑拨,二嫂为人很天真,有时思考问题欠成熟。” “皮都熟得快烂掉了,馅儿还是生的,那是因为生活的火力还不够猛,我看她就是被二哥惯成这样的,没真正吃过苦受过气才这么不懂事。” 千金老练地做着旁观者,殊不知句句话都在给自己下套。 贵和轻轻一点她就下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自己还不是一样不懂事。” “连你也要说我?” 千金推他一把,那手劲能放倒一头老母猪,见贵和仰面跌倒,急忙拉住他,这下龙凤胎摔成了连体婴。 贵和胳膊肘差点摔折,哪里还能朝里拐,起身呵斥:“我是为你好,忠言逆耳懂吗?爱你才骂你呢。” 千金有些难为情,对着手指犟嘴:“灿灿他爸可从来不骂我。” “他是你老公,我是你哥哥,爱情和亲情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爱情是加了很多糖的药,主要照顾你的口味,亲情是不加糖的药,只想替你治疗疾病,你自个儿掂量吧。” 来到公司,贵和发现手臂真摔肿了,苦苦思考怎么医治妹妹这块心病,屁股没坐热乎,赵国强乘坐转椅滑翔过来,说谢晓岱准备辞职。 “听说小谢父母在老家给她找了个对象,那对象家好像有点背景,答应给她在当地事业单位找份工作,小谢觉得那样比较稳定,不想在申州飘着了。” 自打那次谢晓岱在办公室“发疯”,贵和就预感她在公司待不久,心理准备做得很到位,惋惜远远多于惊讶。 “郝所批准她辞职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郝所不同意小谢辞职,今早一来就把小谢叫她办公室去了,估计想劝她改主意。” 谢晓岱在郝质华的办公室待了很久,直白地说是被扣留,郝质华拒绝为她的辞职申请签字,极力挽留她。 “小谢,你是个很有前途的设计师,再坚持几年一定会有成就,你读了那么多书,又勤奋工作了这么久,就这样半途而废不可惜吗?” 她很有伯乐眼光,善于发掘下属的潜力,谢晓岱是她相中的好苗子,她想将她培养成千里良驹。 谢晓岱苦衷满满。 “郝所,我也很喜欢这份工作,可现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我再干下去了。我家在外地,家境不富裕,申州房价太贵生活成本又高,我根本买不起自己的房子也攒不了多少钱。我长得不漂亮,在申州很难找到好的结婚对象,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再耽搁几年就成老姑娘了,到时结婚就更成问题了。” “你才26岁都不到,哪里年纪大了?我比你大了十四岁,现在也还单身,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郝所,您已经功成名就了,当单身贵族无所谓,可我不一样啊,我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您漂亮,现在回老家结婚,进事业单位工作是我最好的出路了,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你回去干什么工作?” “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 “一个名牌大学建筑系毕业的设计师回小城市做图书管理员,这是严重的资源浪费!那样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连上福利4000块有吗?就算那是旱涝保收的职业,可你甘心就这样被困在一个小地方,过那种今天就能准确预见二十年以后状况的枯燥生活?我见过和你情况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也是图稳定,选择了一分饿不死吃不饱的工作,嫁人以后生活重心全部放在了家庭上,从此再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理想,成天盼着老公发大财,儿子有出息,总是怨天尤人,又被生活禁锢丧失了自主奋斗的能力,既惹人嫌弃,自身也过得很苦闷,你难道想步她们的后尘?小谢,我是因为欣赏你的才能和潜力才找你谈话,你有条件靠自己过很好的生活,不该主动住到笼子里去。我也是靠自己走到了今天,你不比当年的我逊色,我相信我现在有的一切将来你都会有。” 郝质华断定谢晓岱的决定将会复制前人悲剧,她已经为很多人痛心过,这次要掐灭痛心的源头。 可是谢晓岱并不配合。 “谢谢您郝所,我真的很感谢您这么看得起我,可是我对自己没信心,应该说我对我们这个时代没信心。女人要靠自己奋斗上位太困难了,您比我早起步了二十年,你们那个年代社会对女人还不像现在那么苛刻,发展机遇多,房价物价也没这么高。如今对女人来说青春就是一切,再不然就得有背景和关系做后盾,这些我都没有,而且已经在青春的尾巴上了,实在很难在大城市立足。现在上班就是为老板卖命,我能有多少劳动力可供压榨呢?不如趁健康还没出大问题,接受家里安排的退路,请您理解我。” 她也是三思而行,所以格外坚决。 郝质华不由得抓狂:“你怎么这么悲观?我说过你还年轻,一点都不老,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为什么非要浪费自己的才华去随波逐流?” 谢晓岱也急了:“随大流才是正确的啊,尤其是女人,太坚持个性和原则基本没有好下场。那些事业有成的名女人不结婚还会被耻笑,一无所有的穷女人再没有婚姻做保障就更凄惨了。” 她也曾努力过,收效甚微才改变初衷。 “你真以为婚姻就是女人的保障?我告诉你,这想法大错特错。你连那个男人的性格习惯都不了解,仅凭媒妁之言就放弃眼前的一起回去结婚,这比留在申州打拼更冒险。” 郝质华忍不住想现身说法,为了这女孩子的前途,她不吝啬颜面。 谢晓岱却抢先说:“我知道男人靠不住,但结了婚在外面我总能少点压力,至少不怕人家再笑话我。”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你是为别人而活的吗?” “郝所,不是人人都像您这么强大,我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不仅外人会骂我,我父母也不会原谅我。他们都希望我像普通女儿一样到适当的年龄就结婚生孩子,有一分稳定的工作,这样才不会被周围人议论嘲笑。我不管外人,也得顾及他们的感受啊。” “你父母只想着他们的感受,就不顾你的前途和理想?” “他们就是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我现在也清醒了,理想不是说了就能实现的,生活也不是靠奋斗就能变好的,像我这种没什么资本的人不该去闯独木桥,郝所,您就批准我辞职吧。” 她们已临近争执状态,郝质华索性滥用职权,不惜手段挽救执意跳火坑的女孩。 “不行,你现在辞职将来一定会后悔,我不能让你走弯路。” “这是我的选择,我会为自己负责。” “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你太轻视自己了,未来没你想的那么黑暗,你只要克服心态就能越过越好,相信我吧,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 所里的好事分子躲在所长室外全程偷听,并对所员们进行实况转播,一些人说这郝所真奇怪,平时呆板严肃,现在却插手起员工的私生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贵和心想郝质华是个正直的理想主义者,想法和她的说法一致,但其他人肯定另有解读,必将为她招来麻烦。 接连两天二人都相持不下,郝质华一有空闲就把谢晓岱叫到办公室劝说,消息已传遍公司,各种议论像火锅里的食材底料激烈翻滚,荤素腥膻,五味俱全。 第三天贵和看不下去了,闯入所长室对谢晓岱说:“小谢你出去一下,我有事找郝所商量。” 谢晓岱含着泪心力交瘁地离开了,郝质华也神色疲倦,这是她进公司以来最棘手的项目,至今一筹莫展。 贵和知道她劝不动谢晓岱,所以来劝她:“郝所,您就批准小谢辞职吧。她的去意已经很坚决了,您拖着她对您自己也没好处。” 第一轮果然遭拒。 “她回老家就是自毁前程,她是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今后会大有作为,我不想看她的人生走下坡路。” “强扭的瓜不甜,她已经放弃理想了。” “我会让她再捡起来。” “您就不怕别人骂您?” 贵和被迫走出第二步棋——摊牌。 “外面已经有人议论了,说您自己结不了婚,就巴不得手底下的女员工都做大龄剩女。” 他只挑了比较文明的流言就把郝质华气得冒烟。 “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谁这么恶毒?” “还不是行政部那边先传出来的,您也知道他们不能直接为公司创造效益,只能靠这种方法搏存在感。不过郝所,就算他们不乱说我也建议您别再挽留谢晓岱。” “为什么?难道我做错了?” 郝质华百思不解,她所受的教育是坚持真理,自古华山一条道,不懂变通。 贵和来替她开拓思路:“我知道您是为小谢好,想法也没错。可是正确的想法不一定放诸四海皆准,小谢要面临的压力还包括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她如果照您的说法去坚持就会被家里人孤立,以她的性格绝对承受不起。” 他知道从众心理是普遍的心理现象,人对自身所处的群体都有强烈的认同感和依附感,大部分人没能力做强悍的独狼,融入羊群是获取安全感的最佳途径。 郝质华很有独狼气质,想法与众不同。 “我想跟她的父母谈谈,他们不能破坏女儿的前途。” 贵和苦笑:“郝所,您连小谢都说服不了,怎么能说服她的父母?老年人的观念就是混凝土立柱,敲碎了也不能弯曲。他们觉得当图书管理员,相夫教子就是女儿最好的出路,您硬要阻止,他们兴许还会说您在妨碍小谢的前程呢。” “为什么这些父母目光这么短浅,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我爸妈从不这样,我工作上的事他们从来都无条件支持。” “那是因为您很幸运,遇到了通情达理的父母,不是人人都像您这么好运,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占多数,您得站在小谢的立场上思考,像这样强行阻止她辞职,也等于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 贵和给了郝质华当头棒喝,他的才干果敢都不如她,却拥有她所欠缺的——贫寒的家庭、孤独的处境。正因为与谢晓岱身世相仿,他更能设身处地为她考虑。 郝质华的固执是理性的,一旦发现坐标错误就会及时纠正,她呆坐着,目光像迷途的鸟无处栖身。洗碗机是个好东西,可在边远少电地区,手洗相对来说更便利,大概真像贵和所说,谢晓岱不是不为,是不可为。 “真要放她走吗?我真为她惋惜,她说如今条件一般的女人想出头比登天还难,不想再挤独木桥,可结婚也不是阳关大道啊。” 她将一双手肘搁上桌沿,两掌合力撑住脑门,要问婚姻有多少不稳定因素,她很有发言权。 贵和明白她想到了自身的疮疤,安慰开导:“郝所,别郁闷了,这是她的选择,如果错了,她会设法回头的,您可以跟她事先约定,等她以后反悔了,再为她提供帮助。” “那不就是让她走弯路吗?” “有些弯路必须走,不然怎么知道哪儿才是正确的方向。” 靠摔打得来的经验才能成为明确的路标,贵和劝郝质华做一个大胆的医生,放任病人感染病毒,由此激发抗体。 临走时他提议:“今天不用加班,下班以后去撸串吧,大吃一顿心情就会变好。” 郝质华觉得这主意不错,母亲昨天刚好转送她两张韩国烤肉店的优惠券,得赶在过期前使用。 第51章 家暴 郝质华吃饭也是标准的女汉子, 烤羊排上桌后直接赤手撕扯,捧着肋骨大啃大嚼, 吃得满嘴油汪汪的。 上次吃西餐看不出来, 这次贵和才算开眼界,笑着打趣:“郝所您吃东西的样子真香啊。” 郝质华的节奏一点没乱:“你想说我粗鲁吗?肋排本来就是撕下来拿着啃的啊, 不然怎么吃得干净。” “不,我是真心夸您。您这样才叫吃饭,不像有些女孩子太做作了, 看她们吃东西只觉得累人。” 贵和没撒谎,和太斯文的女孩子吃饭像搞法式,被连累得一举一动都别扭。他见过一个吃披萨把馅料全刮掉,只吃一丁点饼皮,呷一小口饮料就声称“吃得好饱”的女孩子, 当时很想问她是不是麻雀的亲戚, 饭量那么小。 郝质华不喜欢他这种拉踩式的恭维。 “怎么吃是个人的习惯, 你这么挑剔难怪找不到女朋友。” 贵和忙喊冤:“我可不是因为挑剔才找不到对象的。我不仅是房奴,还是个月光族,自己都养不活, 哪有钱养老婆啊。” 郝质华替他指了条道:“你节约点不就行了。” 他却说此路不通:“每个月房贷就三万多,再节约也没用。” “听说赵国强也买了房, 房贷压力好像比你小得多。” “他贷款少, 不过买房时不但花光了他父母的钱,连他爷爷奶奶的积蓄也垫上了,这就是三代单传的好处, 我可没他那么有福,我买房我爸就给了我十万块,零头都不够。” “一对夫妻买房就要掏光三代人的腰包,我们国家的房价确实很可怕。” 二人闲聊着干掉两大盘烤串,贵和在欢快情绪推动下放肆越界,问她:“郝所,能说说您的事吗?您为什么一直单身啊?我这不是打听您的隐私,就是朋友间的正常交流,您不想说就算了。” 郝质华只是作风比较老干部,实际并不高冷,不排斥和小辈谈心。 “算不上什么隐私,我工作太忙了,相亲对象几乎都对这点有意见。” “您没想过换一份轻松的工作?” “为什么要换?这是我的事业,我投入了那么多心血,绝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我像谢晓岱那样也许早结婚,有了稳定的家庭,可那样我一定会后悔。” 贵和嘿嘿地笑,对她上一次失败的婚姻产生丰富联想,不知什么人能征服并愚弄了这个高傲的女人,嘴上还顺口奉承:“那是,您是有大志向的,套用一句古话,燕雀岂知鸿鹄之志,一般平庸女人跟您没法比。” 郝质华见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仔细说明:“我没那么了不起,就觉得从小到大那么努力地学习,考重点高中名牌大学,毕业后又不停进修,考各种证书职称,耗费这么多心血难道只为了做某人的妻子和母亲?我认为自己的付出还能发挥更大价值,为社会国家多做贡献,放弃也是对教育和人力资源的浪费。” 贵和不假思索问:“那您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呢?” 说完发现提问不妥,补充:“我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这问题也没什么特别,郝质华照实说:“我希望他能够理解并尊重我的职业,别用传统家庭妇女的标准来要求我,能公平合理地分担家庭事务,要是能和我志同道合,共同奋斗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要求看似不高,其实是水中月,近在咫尺却抓摸不着,贵和觉得这女人工作时求真务实,对待感情却倾向浪漫的虚无主义,志同道合共同奋斗,那就是所谓的“灵魂伴侣”,比楚璧隋珍还少见,她不肯屈心妥协,这辈子估计要孤独终老了。 饭后他表示要开车送她回家,郝质华却想借步行消化,贵和一问,她家离此十站地,不放心地说:“那太远了,天已经晚了,您一人步行不安全,最近单身女性遇袭的案件挺多的,还是我送您吧。” “我学过防身术,一般的歹徒害不了我。” “真的假的?” 贵和以为她只会些花拳绣腿就盲目自信,郝质华见他怀疑就想证明一下,让他模拟歹徒从身后偷袭。贵和不信邪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手腕一疼已被扭了个麻花,跟着双脚离地,天旋地转一个过肩摔,背部重重磕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坐了一轮过山车,尤其是饱涨的胃囊,险些炸开花。 看他爬起来狂吐不止,郝质华意识到下手太狠,拍着他的背助呕,焦急地道歉询问。贵和吐了个片甲不留,仍胃疼难受,眼泪鼻涕糊满一脸,半死不活抱怨:“郝所,您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郝质华不曾想玩笑也能闹出血案,忙送他去医院挂急诊,医生检查后诊断为急性胃痉挛,开了些口服药,让病人回家观察,明天还难受再来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 贵和在郝质华搀扶下走出医院,好似刚脱壳的螃蟹浑身发软,郝质华只得开着他的车送他回家。来到长乐镇已经十点半,地铁公交都收车了,贵和让她开车回家,省得花那一百多块的打车费,明天把车停到公司就行。 深夜的小镇仿佛晾晒在竹竿上的织物,白天人车辗出的褶皱都被夜色熨平了,看上去静谧舒心。 珍珠牵着英勇的手走在回家的街道上,另一只手提着装高级遥控汽车的盒子。最近她没去镇广场练功,练习场地都改在了自己的卧室,遮风避雨严寒不侵还能有钱赚。这都得益于日新月异的网络商业,使她能有机会成为一名娱乐平台的女主播。 学校早有了“先驱”,她只算跟风者,但凭借美貌才艺后来居上,每晚花两小时唱几段戏就能收到粉丝们的热情打赏。寻常人挣钱犹如针挑土,人气主播是开着挖掘机铲沙,哗哗哗的,铲之不及,短短半月她就获利七八万,粉丝数量还在激增,未来钱景不可限量。 拿到钱以后她立马给弟弟买了心仪已久的遥控汽车,不敢让快递寄到家中,用了同镇朋友家的地址,今晚领着英勇偷偷去取。 姐弟俩十分雀跃,都充满如愿以偿的欢喜。 “小勇,你很羡慕灿灿吧,他有那么多高级玩具,我们家却买不起,你会不会心里不平衡啊?” “不会。他没有姐姐,我有。” “我弟弟嘴真甜,你稀罕姐姐,姐姐也稀罕你。” 珍珠拎起弟弟的手开心地摇了摇,觉得他是世间最可爱的小天使。 她常听女同学说家里的弟弟爱和她们争宠,纳闷她们为什么会对弟弟羡慕嫉妒恨,她和英勇从没争抢过,弟弟很乖会主动谦让,她也很疼弟弟,有好东西就想跟他分享,不认为弟弟的存在会掠夺她在家中的资源。母亲是有点偏心,但父亲绝对不会,小时候有人吓唬她说:“你爸妈有了小弟弟就不爱你了。”,她哭着回去问父亲,父亲暴怒地冲到那人家里大闹一场,以后逢人就说,“我就是再生十个儿子也最爱我们珍珠!”父亲说到做到,几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对她明显比对英勇温柔慷慨,连她都感觉不太公平,于是加倍疼爱弟弟。 “小勇,现在姐姐能挣大钱了,以后还会买好多好多玩具给你。” 小勇高兴又不安:“姐姐不是还在上学吗?怎么挣钱?” “这是秘密,你不许问也不许告诉其他人,不然姐姐就不理你了。” “姐姐放心,我不会说的。” 距离家门不到300米,他们的父母行色匆匆走来,八成是出来寻他们的。珍珠忙让弟弟带着遥控车从小巷子绕回去,上前截住爸爸妈妈。 佳音生气地责问她去了哪儿,她谎称去超市买吃的,再问小勇,她说:“那小子尿急,先跑回家了。可能跟你们错过了吧。” 秀明叮嘱女儿以后出门要跟家人打招呼,由她挽着往回走。一辆黑色凯美瑞正好驶来,那是贵和的车。 珍珠首先说:“三叔又要去加班吗?” 秀明佳音出门时才看到贵和捂住胸口上楼,听说吃坏了肚子,得卧床静养,这辆开动的座驾很异常。 车行至近处,他们发现驾驶员是个短头发的女人,秀明快马加鞭迎头阻拦,逼停车辆后抓住驾驶座旁的倒车镜质问。 “你是谁,为什么开我弟弟的车?” 郝质华不过诧异了一秒,他就厉声高呼:“珍珠妈,快打110,说这儿有个偷车贼!” 佳音眼瞅那干净体面的驾驶员不像坏人,瞧着她静待事态。 郝质华粗略知晓贵和家的情况,礼貌地分解误会。 “您是赛贵和的哥哥?” 秀明怔愣:“你认识我弟弟?” “我叫郝质华,是赛工的同事。” 珍珠记性最好,笑着凑上来:“您就是郝所啊,爸爸,这是三叔公司的领导,就是那个郝所长。” 佳音见丈夫反应没跟上,连忙上前赔礼:“原来是郝所,真对不起。” 她小声提醒两遍秀明才恍然大悟,慌窘地乱了手脚,又挠头又拍腿,恨不能像演电视剧一样剪掉这段错误。 这是无伤大雅的小过,郝质华一点不介意,向他们说明:“赛工身体不舒服,让我开车送他回来,又把车借给我开回家。” 夫妇俩再三道谢,秀明在妻子提点下主动表示要做郝质华的司机,郝质华心想这样正方便还车,欣然接受好意。 秀明送她回到住家的小区,按照妻子发来的微信向她示好。 “郝所,我们家贵和年轻不懂事,还求您多多关照指点,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批评,我们会叮嘱他好好听从您的教导。” 他那如父如兄的口吻深得郝质华好感,如今很少见到这么和睦友爱的兄弟,她做为外人也感觉温暖,笑着说:“赛工聪明能干,是我们所的主力,好好干会有大发展的。” 秀明乐开怀,禁不住显摆:“他明年要考一级建筑师,说自己一定能考上,他考二级证书时也这么说,也是一次性就通过了。那小子读书时脑袋瓜就很好使,考试一考一个准。” 郝质华觉得这大哥挺逗,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父亲在远处呼唤她。 郝辛正从百米开外的地方走来,他眼睛已不太好使,但对女儿无比熟悉,仅凭一点模糊的影像也能认出她,看她和一个男人在车前聊天,心下狐疑,不想这一喊打草惊蛇。秀明不善应酬,有妻子指点才能和郝质华搭话,听说她父亲来了,生怕在人家跟前说错话影响三弟对外的形象,急忙向她道别,钻进车门驾车离去。 郝辛走来质问:“刚才那人是谁啊?怎么见我来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溜走了。” 父亲的保护欲有些可笑,郝质华挽住他的胳膊,父女俩朝小区里走去。 “那是我同事的哥哥,今天出了点小意外,回家再告诉您。” 贵和乘着药效朦胧一觉,胃疼大为缓解,半夜口渴难忍并且很想喝果汁,便下楼来到厨房。一进门,见餐桌前坐着一个长发及腰的白衣女子,这女子身段纤细得像一只寂寂摇曳的纸灯笼,带着幽幽的风,清清的冷。 他背上挂起冰棱,哆嗦着哎呀一声。 女子香肩微颤,回头说:“贵和,是我。” 他按住狂跳的心脏,只能翘起左边的嘴角。 “二嫂,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嘛呀?” “我睡不着,下来透透气,对不起,吓坏你了。” “没事,就是冷不丁看到一白影,突然联想到那个。” 贵和很想请求她以后别半夜异装出没,今晚他的心脏说不定就会落下病根。 美帆已病根深种,哀怨似三月的小雨,沾衣欲湿。 “我也希望自己是女鬼,那样就能无拘无束,来去自由,不像活人总被人世的羁绊束缚,明明度日如年却无法离开这个伤心地。” 贵和以为她在计较与千金的矛盾,替妹妹道歉:“二嫂,早上的事是千金不对,我已经骂过她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美帆虚弱地晃动头颅,好像摇头也成了吃力的动作。 “没事,当时我是说错话了,她生气可以理解。” 只有一人能使她如此愁苦,贵和下意识望望天花板:“二哥今晚又没回家?” 美帆的冷笑像掺了毒的苦酒:“回家?他的字典里没有回家两个字,他是个没有归属感的男人,家永远在他到不了的远方。” “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前几天我在停车场听他坐在车里打电话谈事,好像有个大楼要拍卖什么的,那是笔大业务,他估计正忙这个吧。” “是,我也听说了,他脑子里只想着挣钱,人生价值都是靠钱来体现的,挣到花不完的钱才有安全感。” “二哥从小就很有上进心,他也是想让你过更好的生活。” 贵和本不愿为赛亮辩护,导致言语苍白,温暖不了美帆冻僵的心。 她幽暗的眸子里已流出泪水,伤痕般划过脸颊。 “可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贵和,你觉得二嫂是不是老得不中看了?已经对男人失去吸引力了?” 贵和慌了:“二嫂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还和当年一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多照照镜子就有自信了。” “我的自信都被你二哥无情地冷落给粉碎了。” 女人捂脸呜咽,贵和老鼠拉王八找不到头,单腿跪在一旁的椅子上压低嗓门劝说,不久仍惊动了隔壁的大哥大嫂。 夫妻俩披衣走来,按开了厨房的灯,眼前都一阵刺痛,看清情况后疼痛窜到了脑门。 听说弟妹是因二弟夜不归宿伤心,秀明恼怒:“他怎么又在外面过夜?” 佳音说:“是加班吧。” 她想控制丈夫的情绪,调解人不能比被调解人激动,然而秀明天生只能做助燃剂,怒道:“我看他兴许正在从事什么非法勾当,不然怎么总在夜间活动?” 他回屋打电话大骂赛亮,发狠话要挟他立即回家。 此时赛亮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很疲累,但刚干成一笔大生意,心情奇佳。说到这买卖真是天上掉馅饼,他一位客户的合作伙伴因资不抵债,房产被连续拍卖,其中一处在许家湾的高档写字楼。整个22层,近千平米,起拍价才两千万。 这类债权拍卖是猪膘肉,油水最多,通常只有权贵们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为权贵服务多年,终于捡到他们赏赐的肉骨头,用四千万的价格拍得这项市值过亿的房产。虽说短期内找不到下家接手,租金也足以支持大部分还贷,有了这笔基业,就坐稳中产阶级的基本盘,再不必担心日后沦落。 装房产证的袋子宛如一万亩丰收的稻田让他的世界金光闪烁,他带着它回家,凯旋的骄傲使疲惫都成浮云,妻子若获知这一喜讯,当以温柔乡回报。 谁知满载而归的人竟吃了闭门羹,他敲门敲到指节发红门锁才发出不耐的咔嚓声,开门后看到的是妻子冷傲的背影。 “皇帝陛下终于回宫了,敢问这次又建立了哪些丰功伟业啊?” 赛亮像浸湿的火柴,再也点不燃圣诞夜的幻想,以冷制冷问:“你怎么不给我开门?” “我是个住冷宫的废人,哪配迎接陛下。” 美帆故意将客厅的灯光调至最亮,营造审讯室的刺眼效果。 赛亮丢下公文包解开领带,看了一眼那价值过亿的纸袋,反手扔到茶几上。 美帆没领会他这个动作的含义,她眼里只有他,哪装得下身外物。 “你今天休想躲我,必须把话说清楚!” “大半夜还不睡觉,不怕长皱纹了?” “你还在乎我长没长皱纹?真是皇恩浩荡谢主隆恩,我以为你忘记有我这个老婆,不管我的死活呢!” “小声点,别吵醒家里人。” “你还挺关心你家里人,怎么就不关心关心我?这几天干什么去了?连招呼都不打就三天两头不回家,还一再挂我电话,躲债也不是这个躲法。” 美帆的柔弱不见了,既然做娇花无人怜惜,那就做针尖刺痛这薄情的负心汉。 赛亮本来完全能靠好言解释消除对立,却被妻子的无理取闹惹恼,偏要把一手好牌打成烂牌,生冷斥责:“我在忙拍卖会的事,你别老像巡捕一样追查我,我不会在外面乱来的。” “你现在比在外面乱来还伤我的心!” 美帆尖叫着,睁大母兽般的双眼,视线如刀将他出戳无数透明窟窿。 “如果你跟别的女人乱来证明你还没丧失起码的七情六欲,连猫狗都比你强,至少人家还会遵循自然的生理周期。” 由于种种因素阻碍,他们的夫妻生活已中断近两个月,赛亮因繁重的工作精疲力竭,纵然想尽丈夫的义务却总是力不从心。美帆之前故作矜持,如今无法隐忍,终于直截了当来发难。 每个男人应对此情的方式都大同小异,赛亮心虚搪塞:“我最近很忙,没那个心情。” 美帆悍然拆穿谎言:“老是工作忙工作忙,这么痴迷工作,去和你的办公桌永结连理好啦!我是个健康正常的女人,凭什么过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有的老婆,又黑又丑,胖成猪还有男人宠着爱着,我呢?我有的只是你的冷落、虐待和无休止的空虚寂寞!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那你想怎样?” 美帆面色潮红,激怒下羞耻遁形,豁出去一吼:“你说呢?” 赛亮人赃并获的逃犯似的无处可躲,认命答应:“知道了知道了,等我洗完澡就来还债。” 他硬着头皮上床,打算拼命“舍生取义”,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终落个半途而废。美帆见他面色灰暗地爬起,满腔如火的热情全被浇灭,扯过棉被挡住前胸,质问他为何停电。亮擦去额头细密的虚汗,笼上裤子,难得地好言相商。 “今天算了吧,下次再说。” “你的下次可比你的表现持久得多。” “我今天太累了,你就放过我吧。” 他已经很可怜了,仿佛衰老的正在遭遇年轻力壮者驱赶的雄兽夹起了尾巴。但美帆的挫败感更胜于他,骄傲的女人自视甚高,而夫妻间最能体现吸引力的恰恰是这方面,她觉得以她的姿色,就算不能让老公成天垂涎欲滴,也万万不会令其食不下咽,赛亮此刻的举动比直接拒绝更伤人。 “你已经这么勉强了吗?好像是我在求着你强迫你,这种事是夫妻间最基本的义务和权利,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妻子的怨气比毒焰还猛烈,赛亮捧着熔化的自尊求饶:“我太累了,累得要死,你见过要死的人有精力办这事吗?” “别总拿这个做借口,我看你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又没毛病,检查什么?” “你确定你没问题?根据你最近的种种症状,我怀疑你ED了。” 那个名词如雷贯耳,赛亮一瞬间像被抽了无数个耳光,鼻青脸肿低吼:“你再说一次!” 就算被他撕碎美帆也不会退却,挺身怒视他:“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劝你有病早治,别讳疾忌医。还不到四十岁呢,别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把那玩意儿拖成了摆设。” 赛亮的脑袋变成接近爆炸的热气球,眼球也突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下流?亏你还自称有修养,这些话连我这个老爷们都说不出口!”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修养?过去是有作为地剥夺我做妻子的乐趣,如今又用无作为来剥夺我做女人的权利,这样变本加厉地折磨我,以为我不会反抗吗!” 美帆的攻势太凌烈,赛亮招架不住,忍不住动用大规模杀伤武器。 “你这女人眼睛只看得见别人的过失,自己脸上的疤全当成酒窝,盲目到极点。” “我怎么盲目了?” “你先说你配享受那种权利吗?白长了个子宫,连孩子都不会生,谁愿意在不长庄稼的田地里播种!” 这句话太狠,像精钢铸造毒药淬炼的匕首,比荆轲刺秦王那把还锋利致命,一下子捅进美帆心窝,她生动的表情瞬间凝固,呆怔良久,泪腺崩溃,泪水无声无息流淌下来。 “你终于说实话了,你就是在报复我,是我存心不生孩子吗?我不也绞尽脑汁,各式各样的方法都试过,五花八门的罪都遭遍了,最后还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她最不堪忍受的是,丈夫明明亲眼见证了她全部的遭遇,还能狠心刺出这致命一击。 赛亮也意识到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懊悔下回撤一步。 “我没报复你,也没怪过你,可你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来陷害我!” 美帆已不能轻易原谅他,定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冒着破嗓的风险哭骂:“我怎么陷害你了?你认为你目前的状态正常吗?我就是嫁给一条狗它也会对我摇尾巴,就是对着一面墙呼喊也能得到回音,而你呢?你就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墓穴,埋葬了我全部的青春和热情!” 赛亮收获这样的定义,自然做不出有生气的回应,兵马俑般静默着,恨这难堪的时间走得太慢,希望一转眼就地老天荒。 淤积在心底的怨念沉渣泛起。 “我真后悔。” 美帆警惕注视他咬牙切齿的模样,问他:“后悔什么?” 赛亮迟疑片刻,怨念挣脱了理智的枷锁。 “后悔当初不该不听你妈的话,我俩确实不合适。” 当年岳母当面一一例举过他和美帆不般配的所在,概括起来就是美帆是千金大小姐,只有西门庆那种潘驴邓小闲俱全,又必须像梁山伯般痴情专一的男人才配得上,他非要学乌鸦戏鸾凤,不仅美帆不幸福,自身也会坐困愁城。 岳母真是事前诸葛,所做预言无一不应验,这些年他不懈努力力求成为配得上妻子的男人,却始终逃不出顾此失彼的陷阵,千辛万苦为妻子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却被妻子嫌弃成孤寂的广寒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这个误入天台的刘郎又何尝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仿若沧海里的一粟米被倦怠吞没,本能地逃避一切,美帆岂肯放过他,穿上睡衣追去抓扯。他随手推开,力道拿捏不准,把那娇滴滴的灯芯美人推倒在地,额角磕住茶几边沿,震颤声直达他的心底。 明白失手了,他赶忙上前搀扶,妻子捂住伤处,指缝间涌出一条血丝,细细红红,仿若毒蛇的信子舔在他的胸口。 怎么会摔得这么重? 他俯身搂抱,小心地像在捡拾碎裂的文物,此刻他任一举动在美帆看来都是凶狠的攻击,她摸爬站起,跌跌撞撞逃出门外,楼道里响起怆天呼地的嚎哭。 “大哥!佳音!快开门哪!” 她扑在秀明卧室房门上嘶声呼喊求救,先吓醒院子里的柯南,小公鸡扑腾短胖的翅膀飞上窝顶义愤高鸣。眨眼功夫,雄鸡一唱天下白。 佳音惊忙开门,美帆顺势倒在她怀里,眼泪沾满衣袖。 秀明跟在后头,裤腰带还来不及系好,美帆侧身冲他嚷:“大哥,你二弟要打死我,他要打死我呀!” 她额角的鲜血已为他们亮起警灯,秀明疑心眼花,使劲揉了揉,陡然转到了三伏天,脑袋胸口攒满火气。 几秒钟内,楼道里脚步声层层叠叠,大小人员全到齐了。 景怡见二嫂受伤,忙返回房间取急救箱,千金跟到楼梯口,正遇见赛亮铁青个脸下来,她已粗略了解情况,尽管向日里不待见美帆,却不能容忍家暴的恶行,马上当面讥刺:“半夜三更鸡飞狗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家的通缉犯回来了,怪不得一出手就是惊天大案。家庭暴力也犯法,你想做自己的辩护律师吗?” 赛亮猜她只是先锋,果见大哥和两个弟弟杀到,秀明脸臭得像鲱鱼罐头,怒骂:“老二你是不是想造反?几天几夜不见人,一露面就打老婆,当我们这些人全是死的吗?” 见妻子玩起苦肉计,赛亮的歉意淡化不少,冷面辩驳:“我没动手,你别听那女人一面之辞……” 秀明跳着脚打断他:“你没动手,那弟妹脑门怎么破了?难不成是她自己打的!?” 贵和有“撞鬼”一事铺垫,此时对二嫂的同情由量变到质变,为帮她伸冤,甘愿大义灭亲,质问二哥:“不会吧,二嫂那么胆小,拍个蚊子都嫌血腥,怎么敢自残?” 只有胜利为赛亮站队:“那也不一定,也许是二嫂不小心摔倒磕着的。” 赛亮点头:“胜利说得没错,是她自己摔伤的。” 秀明地动山摇一声“呸”:“她又没得软骨病,无缘无故怎么会摔倒?起因肯定是你。你们以前吵架拌嘴就够烦人了,现在还升级为武力冲突,是不是以为爸不在了就可以为所欲为?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景怡提着急救箱赶来,与赛亮擦身时微责:“他二舅,夫妻吵架很正常,但不能动手啊,男人打女人本来就很不道德,何况还是自己的老婆,你说是吧。” 这话很客气,秀明仍嫌不中听,姓赛的还轮不到姓金的教训,粗声驱赶他去屋里为美帆治伤。 美帆伤势不重,只擦破一层皮,伤口已自行止血。景怡为她涂了消毒药水,敷上厚厚一层消炎药膏,拿纱布绷带扎紧,说不放心的话,明天再去镇上的医院打一针破伤风。 珍珠眼看二婶由莺莺小姐变成拷打红娘,心疼气愤不过,抢先询问二叔施暴的动机。 美帆从事实中精挑细选出有利于己方的控词,讲述时泪流成河。千金原想二哥夫妇一方冷酷一方量窄,纵有纠纷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听到美帆说赛亮抓住她不能生育的缺陷大肆诋毁,不禁发威动怒。 “我二哥是这么坏的人吗?又不是二嫂故意不给他生孩子的,他说话怎么能这么伤人呢?真是个人渣!” 景怡相信事情没这么简单,劝道:“他大概只是一时冲动,你说话别那么难听。” 千金已自认妇联干事一职,音量全开:“我就说就说!他凭什么作践二嫂啊,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人吗?那他当初应该娶一头老母猪啊,一口气生几十个孩子,让计生办的人满世界追杀他!二嫂这样的金贵人配他真是太可惜了!” 她故意冲着门外喊,生怕凶手听不到,佳音担心节外生枝,忙叫英勇去关门。 美帆素日与她有龃龉,这时听她为自己鸣冤,深深感愧她的仗义,泪盈盈望着她说:“千金你别为我抱不平了,我真是没脸见你们,住进来没多久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因为他对我不好,我心情总是很郁闷,脑子也不太灵光,才时常说错话惹你们生气,请你们原谅我。” 千金也很内疚,难过地蹲到床前悔过:“二嫂,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处境这么糟糕,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绝不会和你吵的。你放心,今后我再也不跟你顶嘴了,我只骂我二哥,这个没良心的渣男,活该他当一辈子孤家寡人!” 景怡见大嫂带着女人们劝慰受害者,就想去看看对施暴者的审讯情况,男人们已转移到多喜的卧室,他走进去,公审大会刚召开不久。 “你说弟妹侮辱你?就凭你平时的表现,不侮辱你都对不起观众!” “大哥您不能只骂二哥,二哥耐性一直很好,我看电视剧里的律师在法庭上经常被人劈头盖脸乱骂,大部分还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只用看的就想跟对方玩命。可是二哥帮人打了十几年官司,从没出过乱子,这次失去理智肯定是因为二嫂说了极端过分的话。二嫂嘴有多快您又不是没见识过,还会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火力全开时寻常人根本招架不住。穿越到《三国演义》里,也能气死周瑜,骂死王朗,对吧,三哥?” “对个头,你一个男人怎么比女人还记仇,你二嫂不过说了你两次你就记恨上了,动不动编排人家,再这么尖酸刻薄当心我抽你!” 贵和立刻兑现威胁,实实在在照弟弟脊背拍了一下,秀明对这清脆的声响报以鼓励:“打得好!让他长点记性,省得成天争当搅屎棍!” 胜利不敢再为二哥代言,灰溜溜当起观众。 秀明继续审问赛亮:“这半天绕来绕去头都被你绕晕了,赶紧彻底交代!弟妹那样一个文化人,我不信她还能指着鼻子点我们家祖宗十八代的名。” 赛亮像赌气的炉灶不透风,不愿把那么丢脸的原因公诸与众。 景怡结合美帆的哭诉,已心知肚明,见他们纠结不下,忍不住出手捅破窗户纸。 “小亮,要说这事儿确实是你不对,夫妻生活是婚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做丈夫的长时间消极怠工,太太当然有怨言了。” 尴尬流沙般漫散,秀明二话不说赶胜利上楼,胜利不服气:“干嘛撵我呀,又不是不懂。” 贵和推他一下:“你还没到考驾照的年龄,就是会开车也不能上路。” 未成年人离场,他捡起大哥的警棍拷问二哥。 “二哥,二嫂真是因为你偷税漏税才闹起来的?那这更是你的不对了。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二嫂如今正值虎狼之年,你动不动消极怠工,她能不暴动吗?” 赛亮暗骂他们脑子有病,无奈被他们强行传染脑病,无法彻底缄默。 “这种事也得两厢情愿,又没被国家纳入劳动保障法,必须定期强制执行。本来就没情没绪,她还软磨硬泡,撒泼打滚,我的处境也很艰难。” “软磨硬泡、撒泼打滚”八个字形象描绘出美帆当时的情状,景怡感叹:“二嫂身段都放得那么低了,你还无动于衷,这确实是对她人格的严重侮辱啊。女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漂亮女人的心尤其易碎,必须加倍珍惜对待。而且你得知道当今社会男人娶到美丽的女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也会因为没有缘分,或是妻子凶悍,一辈子不能亲近美人。你能拥有这样的福气已经羡煞旁人了,不想方设计哄她开心还等什么呢?” 贵和也不忿:“是呀,况且二嫂不是一般的漂亮,她就像一颗上等的宝石闪闪发光啊。” 他们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赛亮恼火:“对小鸡来说,米粒比宝石更有吸引力。” 他的火力远远弱于秀明,丢出去的燃、烧、弹瞬间被他的汽油桶淹没。 “你是小鸡吗?那从今天起守在院子里代替柯南打鸣好了,说出这种无稽之谈,别人会以为你的大学证书是伪造的!” 三人六眼逼视他,好像他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赛亮憋屈得舌根发苦。 “你们以为我是故意的吗?最近工作私事都忙成一团,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回家还要上缴苛捐杂税,大哥,你去工地连续干上一个月重活儿试试,包你变得比我还清心寡欲。还有金师兄和贵和,你们加班加得半死时有精力想那个吗?” 贵和懂得换位思考,态度有所转变:“这点我也能理解,男人过了二十五就明显开始走下坡路,我这才刚到三十呢,连熬几个通宵就觉得范冰冰和凤姐没什么区别了。” 景怡担心起二舅哥的身体:“小亮,你工作强度是不是太大了,气色不是一般的差,我给你把把脉吧。” 他自学过中医,会基本的望闻问切,当即让赛亮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他的手腕。 “你脉象虚浮,严重肝脾失调,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心悸耳鸣的症状?是不是厌食、失眠、多梦、盗汗,甚至舌尖麻木、四肢冰凉,手足酸软,胸闷气短?” 他每说一个词,贵和的脸上就多一层蜡黄,好像生病的人是他。 “景怡哥,二哥怎么这么多病症,听起来好像已经病入膏肓了。” 秀明认为妹夫纯属扯淡,讽刺:“别不信,人家是包治百病的金神医,给死人都能开药方。” 赛亮长期出于亚健康状态,知道景怡的诊断很准确,但不想说出来引发关注,平静地收回手说:“没事,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秀明相信赛家人的体质抗压耐磨,只担心他舍本逐末搞垮家庭,劝说:“你那工作就不能缓缓?虽说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但也不能因为事业破坏家庭,否则就是主次颠倒,最后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说,你已经有车有房,银行里存款也该不少了,干嘛还把自己整成钱奴,家都不要了,打算下半辈子搂着钞票睡觉?” 他站在平地上和楼顶的人比赛视野,无异于惹人嗤笑。 赛亮懒得跟他讲礼了,训小孩似的挖苦:“大哥吃了那么多亏还不知道如今世道有多险恶?职场上的竞争比战场还激烈,不用心维护,客户资源很容易就被别人抢走。物价上涨快,生活成本不断增加,稍有懈怠,社会地位就会滑坡。我这么拼命都是为了保住以前的奋斗成果,不想办法晋升,很快会雪崩似返贫,沦为跟你和贵和那样的城市蚁族。” 秀明忌讳被他轻藐,脖子上的青筋爬山虎似的攀到了耳根:“你说话太难听了,我和贵和怎么了?我们很丢脸吗?” “不仅丢脸,还很屈辱。我可不想像爸那样一辈子挺不直腰杆,为了钱的事毒打老婆孩子。” “可你现在对弟妹做的事就相当于家暴!” “那是因为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她从没受过穷,以前赚钱也轻松,随便唱一场堂会就能挣十几万,所以以为别人挣钱也这么容易,根本不知道钱的重要性。这种阅历肤浅的人跟她解释也行不通,我一直在忍耐,过去单独住她还能保持冷静,就因为搬回来,她觉得你们会为她撑腰才渐渐不安分了,今晚的闹剧就是作给你们看的。” “说到底你还是对合住有怨气,以前能放心大胆虐待老婆,现在有我们看着缩手缩脚不方便了是吧?” 贵和也很生气,他过去没拿二哥当二哥,一块儿居住后才有了亲切感,谁知二哥仍抱着嫌弃的心态,分明不想跟他们做一家人。 他忍怒埋怨:“二哥你这话实在太教人寒心,好像是我们害你和二嫂闹矛盾的。” 赛亮理亏,识时务地示弱:“好吧,算我口误。” 景怡想阻止他们争吵,转话道:“二嫂可能太空虚了,她明年就能回剧团演出了,等她忙起来心情或许会好转。” 贵和替二哥预见到危机:“你就不怕二嫂做回大明星,被别的男人抢走?” 赛亮眼珠微微偏转,又跟快跟随定力回归原处,大无畏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真那样我也没办法。” 他才不会告诉这些人他所有的奋斗几乎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婚姻,妻子有太多非富即贵的追求者,他必须拥有能与之抗衡的实力。 吵闹清空了人们的睡意,千金和景怡回到床上,满脑子仍装着悲惨的二嫂和可恨的二哥,听丈夫转述赛亮的道白,她的头顶飘满问号。 “我二哥太奇怪了,他挣得钱也不少了,干嘛还那么怕穷啊,我大哥还欠了一屁股债呢,也没像他那样。” 景怡倒是能理解二舅哥的心情。 “现在像他那样的人很多,中产阶级比社会底层更惧怕穷困,好不容易打拼出来的美好生活,谁都害怕失去。我们能过得无忧无虑真得感谢爸爸妈妈,他们为我们创造了足够多的财富,才让我们成功脱离生活的重压。” 两口子为父母念了段长寿经。千金躺下仍然睡不着。 “二嫂真可怜,当初二哥被二嫂的妈妈折腾得很惨,听说还写过血书,我还以为他很爱二嫂,现在却那样对他。” 说起赛亮与美帆的恋爱经历也是可歌可泣的琼瑶剧模板,千金至今还记得美帆母亲率领大军登门叫阵的骇人场面。她已算泼辣的了,但跟亲家母比就是颗甜椒,真不敢相信那鸠盘荼似的老太婆会是二嫂的亲生母亲。二哥能顶住她的狂轰滥炸坚持与二嫂结婚,已不是罗密欧胜似罗密欧了,如今怎会变心呢? 景怡比她乐观:“我相信他现在依然很爱二嫂,只是没那么多精力讨老婆欢心。二嫂那种风花雪月的女人是不好伺候,要想顺心如意只能嫁给尔康,可你二哥不是。” “还尔康呢,他现在就对二嫂冷暴力,以后不变成安嘉和就万幸了。” 千金侧身钻进丈夫怀抱,把他的锁骨当做琴弦,指尖停在上面来回拨弄。 “每次看到他我都庆幸自己找了个好老公,像你这么温柔的男人真是太少见了。” 景怡笑着搂紧她:“要是再嫩点就好了,对吗?” “讨厌,怎么老提这个。” 二人缩进被窝,既然睡不着就做些有趣的事吧。 一楼的大哥夫妇可没他们的闲情雅兴,佳音将美帆安顿在珍珠房里,回屋后一边绣花一边发愁:“我真担心小亮和贵和的身体,现在拿命换钱,以后没准就要拿钱换命。你说他们为什么过得这么累啊,好像比我们压力都大。” 秀明抢白:“还能为什么,不知足呗。成天开好车,住好房子,穿好衣服,尽跟人家有钱人比,哪比得过来。” 他还念着二弟的贬刺,回味无穷。 佳音开解:“也不能怪他们虚荣,如今的风气就那样,嫌贫爱富的人太多了,你的珍珠还不是成天羡慕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 秀明拿现实没辙,便着眼于小处,嘱咐妻子:“你可得劝劝弟妹啊,让她别跟她娘家人告状,要是惊动亲家母,我们全家都得遭殃。” “知道,爸生前也怕这个。你别看美帆那样,她很懂事的,从不跟她爸妈诉苦,不然小亮也不会安安稳稳过到今天。” “说来说去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娶媳妇就得往低处寻,一个穷小子娶了个大小姐,双方都不舒坦。” 他走路不长眼,伸脚就踢到石头,佳音轻笑:“这么看来你是家里最明智的。” 秀明琢磨了十秒钟才弄懂妻子的意思,懊恼:“你看你,我随口一说你就挑字眼,再说了,我说我俩门当户对又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至于这么小气吗?” 佳音若无其事道:“小气的人是你,说你明智是在夸你,这都听不懂。”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男人脑子笨,以后尽量用点通俗的话夸我吧。” 秀明嘴型夸张,一只飞天大蟑螂冷不防从床下扑出来,有大拇指那么粗壮,直奔他的面门而来,险些撞进他嘴里。 他本来不怕也教这突然袭击吓一大跳,急忙倒身后撤,只见佳音眼疾手快以三步上马的姿势跳上前,举起双手啪地一击,蟑螂立时毙命于掌中。 “家里放的蟑螂药过期了,得赶紧换新的,不然让美帆看到又该尖叫了。” 她用纸巾抱住蟑螂尸体急急忙忙出门去投放防虫药,秀明目瞪口呆盯着空荡荡的门框,觉得自己是个吃大锅饭的闲职人员,妻子不但无所不能还无所畏惧,她真的需要他吗? 第52章 报复 清晨赛亮为躲避家人责难起得很早, 可佳音比他更早起,非要留他吃早饭。他盛情难却, 由此遭遇妹妹的狙击。 千金来到厨房正看到坐在餐桌前吃面的二哥, 即刻像发现恐怖分子的特警果断开枪。 “二哥,你做出那么残忍的事还有脸吃东西?” 赛亮对着面碗答话:“即使是死刑犯临刑前也有吃饭的权利。” 千金冷笑:“那你就吃饱点, 待会儿出门去撞电线杆子,好做个饱死鬼。” 佳音让她别开这么恶劣的玩笑,千金一脚踹飞她架好的台阶:“我没开玩笑, 他这种死不改悔的人活在世上只会对好人造成伤害。”,义正辞严指责赛亮:“二哥,二嫂再不懂事也陪你过了十几年,大好青春都献给你了,你却因为人家不能生育就处处嫌弃虐待她。别说二嫂是因为身体有毛病才生不了孩子, 就算身体健康、生、不生也该由女方做主, 你凭什么搞得像人家欠了你一座金山似的?要是过不下去, 早几年就该离婚放二嫂一马,现在把人家的岁数拖大了,想开始新生活也没那么高的起点了, 你这种做法真的跟行凶杀人没两样。” 赛亮不想让大嫂为难,加快进餐速度, 千金觉得这场控诉只存在于他们兄妹间, 没考虑佳音的立场,推开她加力责骂:“我还没说完呢,二嫂条件那么好, 就算现在离开你照样能找到比你强十倍的男人,你不过是走了几年上坡运,挣了几个臭钱就当自己是镶金镶钻的高富帅了,怎么敢那样作践二嫂,心肠比蛇还毒,真没白戴那副眼镜,就是条不折不扣的眼镜蛇!” 她的思维误打误撞与美帆的母亲联网,有些骂辞都是她曾对赛亮说过的。 岳母气焰熏天的嘴脸是赛亮心魔最钟爱的口粮,一闻到气息就倾巢出动,他觉得此刻的妹妹就是那老太婆的替身,抬起头,眼里的仇恨烧成火墙。 “你以为你二嫂真是人见人爱的天仙?当初是有很多有钱人追求她,可那些人不过是看上她的色相,就冲她不能生育这点,没有哪个达官显贵会跟她结婚,她只能成为他们的玩物,下场比现在凄惨得多。” 千金不知道自己的驱壳被二哥套上了另一个人的灵魂,以为那泄愤的还击是他的真实想法,不是当事人也毛发尽竖,仿佛无意中窥破了人世间最丑恶的秘密。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把手放在胸口试试,看心脏还在里边吗?实在太可恨了,这种渣男怎么会是我的哥哥。大嫂请你回避一下,我要动手修理这个渣男!” 她刚撸起袖子,秀明已像武功高强的刺客疾如迅雷地自门口扑来,拽住赛亮后领,一拳轰倒。赛亮的眼镜好似受惊的燕子飞出窗外,人也被惯性拖拽倒地,连累了无辜的椅子和桌上的杯盘。 佳音敏捷地抱住丈夫腰背,阻止他再次发功。 秀明的咆哮洞穿了几重楼板:“你是哪儿来的人渣,怎么混到我们家来的!” 他和妹妹的三观基本一致,千金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他比千金攻击性强,真想立刻宰了黑心烂肺的二弟。 “弟妹哪点对不起你?是给你戴绿帽子了,还是成天骑在你头顶上撒尿?就是出去嫖妓也不能对妓、女说这么下作恶毒的话啊,你连嫖客都不如!” 赛亮明白争执有害无利,默默去院子里捡起眼镜,得大嫂断后,总算安全离去。 骚动已传开,珍珠穿着睡衣跑来,身上还带着被窝的温度。 秀明紧张地问:“你二婶醒了吗?” 女儿慌惶摇头:“她好像还在睡。” 佳音宽慰他们:“她昨晚失眠,我拿了一粒爸留下的褪黑素给她,她这会儿应该睡得正香。” 秀明放心地向墙壁泄愤,一拳砸落一层粉灰。 “老二太混账了,爸要是还活着听到他这些话非得晕过去,我们家怎么会养出这种人?” 贵和正好到场,眼前凌乱的布景让他产生不好的联想。 “大哥大嫂,怎么了?又有人了打架了?” 千金恨诉赛亮罪状:“二哥刚才说二嫂坏话,被大哥揍了。” “他打伤二嫂还有脸说人家坏话?” 贵和觉得只是这一行径就够教人发指了,听到“不能生育的二嫂只能沦为富人玩物”这一奇葩言论,感觉二哥JP得匪夷所思。 “二哥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以他的智商不该说这种话啊。” 千金认为他对赛亮的为人存在误解:“他的智商就是用来害人的,人家说快刀不削自己的柄,他是专门祸害自己人!” 佳音不愿他们兄弟阋墙,劝他们为美帆着想别再议论,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家宅不宁,恐怕和运势有关,进城的路上有座寺庙,贵和上班时顺便去拜了拜。 在公司楼下他与郝质华不期而遇,郝质华仔细在他脸上搜寻病容,她犯了错,理应负责。 “你身体好点了吗?如果不舒服可以请假,手上的工作我帮你做。” 替人卖命,病娇人设沾不得,贵和有病也得装出十分精神。 “您放心,都好了,我是糙汉,没那么娇弱。” 郝质华补上昨晚遗漏的道歉:“昨天真对不起,不过我真没想到你那么不中用,一下子就被摔倒了。” 这股歉意像夹沙的炒蛤蜊,贵和有些尴尬:“大概是缺乏锻炼吧,成天蹲在办公室人都生锈了。” “以后多做运动吧,像我每晚有时间都会在小区里慢跑一小时,长期久坐可不行。” 她善意建言,希望下属引起重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顶多不受欢迎,头脑发达四肢萎缩就离火葬场不远了。 他们闲聊着走入大堂,沿路摆放着很多大花篮,是庆贺莱顿和嘉恒置地达成并购而准备的。嘉恒是目前国内发展最快也是规模最大的地产公司,业务遍及全球,近年不断兼并有实力的中小企业,目的是成为中国地产界的龙头。 郝质华和贵和属于技术人员,不参与公司运营,并购后莱顿仍拥有自主权,他们的工作也没受多少影响,因而把这当成平常的一天。 谁想电梯门开时,里面乌压压出来一群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其中一半是莱顿的高层,另一半大概是嘉恒的大佬们。 贵和推测岳歆身旁那个白头发的阔老头儿就是嘉恒的老板,站他左手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高大白净的男人,看穿着打扮,身份很不一般。 那男人出门时正好瞟见郝质华,脚步顿时停移,郝质华也在与之对视时僵硬,有如突发故障的机器。 贵和猜他们认识,其余人也看出来了,岳歆笑问那男人:“这位郝工是我们公司的建筑一所的负责人,梅总认识她?” 男人姓梅,是嘉恒的总经理。 他微微颔首,再次看向郝质华,笑容耐人寻味。 “好久不见,前段时间听说你回申州了,原来在莱顿上班。” 郝质华也点头,想笑,脸肌却不听使唤,心情仿佛砸碎的煤油灯,弥散着刺鼻的气味。 梅总对岳歆笑言:“郝工和我是老朋友,非常有才干,能挖到她,说明贵公司在招聘方面很有眼力。” 他评头论足的样子似在评价自己的粉丝,贵和莫名地起了厌恶,撇过脸以免不小心翻出白眼,偶见郝质华面色紧张目光闪躲,与往日的沉稳大相径庭。 她和这个梅总之前好像有猫腻啊。 贵和像发现新菌种的医学家起了探究心,乘电梯时问郝质华:“那个梅总是您朋友?” 郝质华黑云压城,嘴就是紧闭的城门牢不可破,他看出她情绪恶劣不敢招惹,疑惑似兔子在怀中活蹦乱跳。 下午临近下班,那梅总突然现身一所办公区,站在入口处雍容观望,似在寻人。同事们都不认识这大人物,只有贵和起身相迎,听说他要找郝质华,胸口被兔子用力踹了一脚,礼貌地将他领到所长室。 意外像黄钟大吕罩下来,郝质华一时动弹不得,脸就是个一塌糊涂的画板,堆积着各种颜色。 贵和见她放在桌面的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断定这梅总成分有毒,也像与敌人接触的特勤人员心里七上八下,假笑着说:“梅总稍坐,我给您泡茶。” 梅总风度翩翩地下达驱逐令:“不用了,我坐一坐就走,你去忙你的吧。” 见他堂哉皇哉坐到郝质华对面的转椅上,贵和对他的反感滚雪球式增长,手已握住门把却挪不开步。 梅总没听到动静,回头问:“不放心我和你们郝所单独谈话吗?” 他笑得不怀好意,似在试探什么,贵和知道再逗留就将对己不利,打个哈哈迅速关上门,心还兀自悬在门内,牵挂着郝质华的处境,过了几秒钟才察觉自己反应过度。 那女的很强悍,梅总这号的用分、身术也斗不过她,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仓皇败退。 这次他误判了形势,这姓梅的是郝质华的天敌,郝质华人生中唯一的败仗就因他而起。 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直勾勾观察对面的女人,好像她仍是他的私有物品。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没怎么老。” 郝质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恶心他,但已不想再当着他的面失态,冷傲回复:“我本来就不算老。” 梅总笑了笑,宛若知名剑客观看小孩儿舞剑。 “为什么把联系方式都改了?想彻底清除过去?” “主要是为了清除与你有关的东西。” “你在北京干得很好,干嘛回来?” “回来陪我父母,他们年纪大了身边得有儿女照顾。” “真是个孝顺女儿,我看你是为了赎罪吧。当初不听他们的话执意跟我去北京,最终被他们说中了结局,又灰溜溜回来求他们收留。” 他故意撕裂女人的伤口,在上面放肆撒盐,用疼痛提醒她:他仍对她的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郝质华的镇定多了几分人为的克制,咬牙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收留。” 她散发出的寒气冻不住梅总流水般的从容,还使他更加春风得意。 “是啊,你是个要强的女人,宁折不屈,可惜这不是什么优点。如果能稍微圆融一点,处境会比现在好得多。” 郝质华眉梢抖动,最痛的心弦发出哀哀的颤音。 “怎么个好法?” “做大财团的总经理夫人,享受上流社会的一切。” “然后容忍丈夫三妻四妾,委曲求全地替他卖命?” 她的指甲刺入手心,假如像两年前那样老拳相向是否能减轻羞愤? 不,那样只会使耻辱人尽皆知,为这无耻的男人增添受害者的凭据。 梅总是高明的黑客,能轻易破解她头脑中的程序,料定她不会再有过激行为,放心大胆地学动物园游客恣意逗弄铁栏里的猛兽,看她张牙舞爪却无所作为,心中充满施虐的快感。 “你知道世上的事不可能两全其美,我们本来是很好的事业伙伴,假如你能包容我,我也会给你自由。” 郝质华加重语气:“我不需要那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宁愿做普通人过正常生活。” “所以你注定是泛泛之辈了,真可惜了你的才气和能力。” “用不着假惺惺,你的真面目我早已一览无遗了,说话坦率点吧。” 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会立刻踢爆这男人的狗头。 梅总还在深入侵袭。 “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 “同事。” “以前我也是你的同事,我看他一表人才,如果还是单身汉不妨试着发展一下。” “你没资格给我建议。” “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已经很难靠女性魅力征服男人了,只能利用职权和物质做资本才有可能找到中意的对象。这两样东西我都能帮你提升。” 对话如同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缓行,郝质华紧握方向盘,提防路障陷坑。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刚参股嘉恒,打算组建一个超一流的技术团队来做设计把控,想请你担任总监,年薪300万外加项目提成,嫌少可以再谈。” 这男人就是个毫无廉耻的强盗,追索受害者最后的财富,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郝质华替他感到荒唐。 “你还想压榨我?我是你没啃干净的骨头吗?” “我现在是本着公平互利的原则诚邀你合作,这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不,我现在看到你就像看到腐败的呕吐物,会产生严重的生理不适,希望你尽可能地远离我。” “你的脾气还是这么急躁,我奉劝过你无数次,女人最坚固的铠甲是温柔,你却总是赤身裸体地和敌人厮杀,怎么能不遍体鳞伤呢。” 男人的腔调带上情、色的挑逗,对自身魅力有着至高无上的自信。 郝质华觉得他比黄耀祖之流更碍眼,指着门口放声呵斥:“你给我出去!” 梅总点到为止,临走时再次重申目的:“刚才的提议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好歹夫妻一场,我不忍心看你终身做任人剥削的劳工。” 他走后贵和赶忙去所长室查看情况,郝质华面向窗外,正努力调整心情,听到他的声音转回椅子,冷诮的神色还未散场。 “有事吗?” “没,只想看看您有没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你这话真奇怪。” “您的表现才奇怪,那个梅总是什么人啊?您过去的老板还是同事?跟你有过结?” 他一口气连环三招,郝质华没耐性一一否认,索性亮出谜底。 “他叫梅晋,是我的前夫。” “啊?” “你早知道我离过婚吧,干嘛这么吃惊。” “不、不是……” 贵和又像摔了个大跟头,脑子里的零件松散了,暂时无法正常运作,学大哥的招牌动作抓挠后脑勺,用傻笑装门面。片刻后他发现郝质华的眼眸恢复平静,犹如一汪结冻的湖水,他的心也似小船抛锚,深深搁浅在这片冰湖中。 这件事在他的情绪上结起蛛网,晚饭吃得心不在焉,佳音首先关问:“贵和你胃还疼吗?” “没事,都好了。” 他的筷子好像瞎眼老鸹胡乱挑着碗里的饭菜,牙关机械开合,都不知道自己在嚼什么。 千金探测器似的扫描他:“你没发现你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走神吗?在想什么呢?” 他敷衍:“没事,别瞎打听。” 珍珠协助调查:“三叔是不是谈恋爱了?有喜讯要和我们分享啊。” 贵和讽刺一笑:“对别人是喜讯,对你不是,你三叔要是恋爱了,以前就给不起你零花钱了。” “切,未来的三婶不会那么小气吧。” 疑窦就此蔓延开,大嫂最重视,笑问:“真有眉目了?” 他苦恼回避:“没呢,有了我能不告诉你们吗?” 众人的期待触了礁,纷纷无声叹息,秀明和他们不在一个频道,正惦记另一件与三弟相关的事。 “你们那个郝所没对你怎么样吧?” 贵和纳闷:“为什么这么问?” “昨晚我看她开的你车,以后是偷车贼,拦住她吼了一声。” 大哥无疑干了件蠢事,他不忍苛责,还客套夸奖:“大哥,您可真英勇啊。” 秀明笑得比土豆泥还顺滑:“幸亏我忍了一下,没直接动手揪她,不然就闯大祸了。” “您就是动手也未必打得过她,昨晚就是她把我摔得半死不活的。” 听他讲述昨天的遭遇,家人们反应不一。 千金欢笑激赏:“你们那个郝所真帅啊,跟她在一起一定很有安全感。” 胜利与她反向行驶,摇头贬斥:“这么凶的女人只会给男人带来压力吧,难怪结不了婚。” 他的表现很败贵和胃口,受到呛白:“谁说的,人家结过婚,后来离了,今天她前夫还到我们公司来了。” 一句话噱头满满,勾起人们的八卦欲。 千金问:“来干什么?求她复合吗?” 她爱看言情小说,思路跟着套路走。 贵和冷笑:“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她前夫是嘉恒置地的总经理,今天来我们公司谈生意,在电梯口偶然遇到的。” 他对妹妹没意见,冷笑是献给梅总的。 景怡插话:“嘉恒好像是家规模很大的公司,以前跟我家也有生意往来。” 这下另一位网文爱好者珍珠也脑洞大开,追问:“那你们郝所本来嫁得不错嘛,三叔,那前夫长什么样?多大岁数?” 贵和客观描述:“看起来三十出头,长相还算斯文,身材不错,有点小白脸气质。” 侄女惊讶:“那他比郝所年纪小了?” “应该是,大概小了四五岁。” 胜利像洞悉全局的侦探发表结论:“那就难怪了,高富帅还年轻,有大把的萌妹子可以泡,凭什么守着比自己大四五岁的老女人过日子。换了我也得离。” 说完脑袋就成了木鱼,被千金的筷子连敲五六下。 “你真是深得猥琐男的精髓,大伙儿注意啊,以后胜利要是带女朋友回来,我们千万得跟人家姑娘提个醒,别被这坏小子坑了。” 珍珠难得地和姑姑联手,强烈鄙夷道:“就是,小叔太贱了,男人在你这年纪本是最纯良老实赤胆忠心的,都像你这么坏,谁还敢嫁人?你今后最好找个跟你同样jp的女人配对,负负得正!” 胜利怕站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忙申辩:“我就那么一说,男人有钱才变坏,我将来顶多能自行解决温饱,没有坏的资本。” 贵和准备为他的思想正正骨,肃然教训:“人的好坏是凭心而论的,跟钱多钱少没关系。看你姐夫,钱多得能当柴烧,不照样才德兼备,光明磊落!” 景怡不想背负模范十字架,笑道:“你太过奖了,我也没那么优秀啊。” 别人都知道他在谦虚,唯独秀明认为他这话还算实在,点头盖章道:“他本来就老牛吃嫩草,再不知足,老天爷也不能饶了他。” 池塘的水又被他搅浑了,贵和忙引入清流,关心起受辱的美帆。 “二嫂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他回家时听说美帆在睡觉,还没进屋看望。 “去医院打了破伤风,医生说没什么,就是不肯吃饭。” 大嫂的说法令他担心,忙问:“二哥呢?打电话关心过二嫂吗?” 佳音摇摇头,周围的空气沉重了。 秀明把火气撒在水煮萝卜上,狠狠咬了一大口,似在咬钉嚼铁。 “你们以后别叫他二哥二叔二舅了,就像千金说的,直接叫他眼镜蛇,那小子比蛇还狠毒。” 千金还有新招:“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上学顺便去中药店买一斤雄黄粉,以后见着二哥就洒,看能不能把他心里的毒气逼出来。” 灿灿不喜欢母亲凡事瞎掺和,拖长音调嘲谩:“妈妈,雄黄粉的主要成分是三硫化二砷,驱不了毒。” 千金随手拍他一下:“我这是在玩幽默,不用你做科普,真当自己是百科全书啊?半灌水响叮当!” 其他人比他们兄妹务实,都在思筹如何解决美帆的吃饭问题。 佳音收拾完厨房,端着温热的红豆粥去珍珠房里劝说,美帆仿若雨打桃花病恹恹的,见了人就泪流不止。 “你别费心了,我这样的人哪儿配吃东西,不能为人家传宗接代,就是块长不出庄稼的荒地,施再好的肥料也是浪费……” 佳音知道她这股气性还得持续一阵,可身为大嫂不能不有所作为,耐心地守着她尽本分。 “你别这样,小亮只是一时生气,你不能因为别人一句气话就糟蹋自己啊。自己都不珍惜自己,还指望别人心疼你吗?” 美帆自虐的初衷是虐人,最在意赛亮的近况,问她:“那黑心鬼在家吗?” “还没回来,要是回来了肯定会来看你的。” “哼,真有心绝不会这一整天连个消息都没有,我看他巴不得我自生自灭,好重新娶一个能给他生儿子的。” “你看你,总把人想得这么坏。” “他比我想象的更坏,每当我觉得对他的构想已到达极限,他就会用实际行动刷新我的认知,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男人,记仇的功力更是出类拔萃。” 她靠住枕头,眼空蓄泪泪空垂,佳音以为她的哀怨都是无端臆想,笑劝:“你又没伤害过他,他有什么仇可记的,生孩子这事他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气糊涂了才拿出来说的。” 不想美帆这回并非无病呻吟。 “我是没伤害过他,可我们恋爱结婚时我妈妈曾经给过他很多难堪,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事呢,平时就会有意无意提起一两桩,对我冷酷,就是在报复我妈妈。” 以前彼此生疏,她不便向外人透露内心深处的疾苦,如今孤苦无依,只能把大嫂当做亲人倾诉衷肠,为悲伤的藤蔓寻个宿主。 佳音吃惊,她眼里的赛亮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让无辜的妻子背黑锅。 美帆有机会笑她天真了。 “你没经历过不知道男人的复仇心多可怕,他们就像卧薪尝胆的勾践,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朝得志就是他们以牙还牙的时刻。以后你找姑爷千万得吸取教训,如果珍珠执意坚持,你心里再不满意也别当着男方的面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树敌,今后那男人会把对你的仇恨连本带利发泄到珍珠身上。” 她的话确有可信处,加剧了佳音的同情,握住她的手劝慰:“放心吧,珍珠那丫头多厉害啊,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你该学着她心大一点,别总跟自己过不去。” 美帆好似一道新鲜的伤口,一碰就疼,思念起她最渴望的止疼药。 “我真想爸爸妈妈啊,要是他们知道我的处境,不知道会有多着急。” 许是母女连心,不到一分钟她的手机响了,佳音帮她传递,看到来电显示上“妈妈”二字,登时如坠冰窟。 “美帆,你再生气也得冷静点,别吓坏老人家。” 她焦急求告,不敢贸然将手机交给弟妹。 美帆匆忙拭泪,她要告状何须等现在,她是为爱而生的女人,爱情的锦被能遮盖一切痛苦,她怎么舍得让母亲的利剪铰碎它。 可是心痛得太剧烈,母亲的呼唤犹如轻轻撕开带血的纱布,她不由自主失声痛哭。佳音揪住前襟,提心吊胆地以眼神相哀求,美帆宛如受伤的蝴蝶拼命挣扎,哭哭啼啼向母亲掩饰: “没什么妈妈,最近天太冷,我感冒了,现在头疼得厉害……有,大嫂正照顾我呢……他在上班,晚上会回来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别担心……” 她把可怜发挥到了极致,佳音凄恻心疼,决定跟二弟好好谈谈,等她结束和亲家母的通话就出去联系赛亮。 谁知亲家母行动比她更迅速,抢先占据了通话。 “赛亮,美帆生病了你知道吗?” 赛亮每次听到岳母的声音就像渣滓洞的囚犯接到刑讯逼供的传唤,心脏缩成一团,忐忑地“哦”了一声。 岳母威严传旨:“最近申州天气不好,美帆身体弱抵抗力差容易生病,你得好好照顾她。” “是,您放心我知道。” 他迫切希望结束审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刚才我给她打电话,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哇哇大哭,你是不是欺负她给她气受了?” 岳母是感官灵敏的鲨鱼,能闻到几百公里外的血腥,说话就会扑上来撕咬。 赛亮维持沉着:“没有啊,她可能太想念您二老了吧。” 他没露马脚,仍招来恐吓。 “我可警告你啊,你别仗着我们离得远就不好好待她,我们美帆老实好欺负,我和她爸爸可不一样,她现在跟你搬回长乐镇去住了,你们那一大家子人我是知道的,都是脑门儿长蒺藜的刺头儿,我们美帆绝对斗不过他们。你得小心护着她,要是敢让她受什么委屈,哪怕你们家是凌霄宝殿,我也能给它翻个个儿。” 怨恨的砝码又增加了,轻易撬动他对妻子的怜惜,接下来佳音的劝谏就成了泥牛入海。 “小亮,美帆她不肯吃饭,这样下去不行,得想想办法啊。” “她常年节食减肥,身体代谢少,一两天不吃东西没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有点过分了。” “我很忙,大嫂,家里的事就先拜托你了。” 他第一次粗暴挂断大嫂的电话,人格像西瓜被一剖为二,理性的一半只占四分之一,内容匮乏,失控的那一半镶满代表嗔怒的黑瓜子,需要很久才能被消化。 第53章 自卑 美帆绝食到了第三天, 赛家人集体慌张,为促进她的食欲, 这天景怡和贵和下班后不约而同去城里有名的素食餐厅订了豪华套餐打包带回, 二三十道菜色摆开,排场媲美太后用膳。家人们围住她赔笑脸, 上好话,一个赛一个殷勤,后来胜利也加入进来。他心疼大嫂这几天变着方儿的为二嫂做吃的, 搞得神困力乏,决定帮她一把。 “二嫂,我去沈大成买了您爱吃的头条糕和双酿团,您尝尝吧。” 他将糕点盒子摆到床头,佳音看到袋子上的地址, 问:“你专门去金陵路的总店买的?” 胜利点头:“听说那家店味道特别好, 放学后乘地铁去的。” 佳音衷心夸奖:“那得绕多远的路啊, 真是难为你了。”,又哄美帆:“你看胜利多有心,你就吃点吧, 别辜负他的心意。” 美帆和胜利处得不太融洽,被他关怀实属意外, 感动中思量:这家的男人都算得上有绅士风度, 唯独自家那位是个异端。一篮好果子她偏偏挑中长虫的那个,可见命中注定要受苦。 众人见她乍然倒头大哭,惊得哑口无言, 秀明走来瞧见,心情如同积满灰尘的地毯,真想拿棍子狠狠敲打,对众人说:“你们先出去吃饭,等她哭完再说吧。” 一家人都胃口欠佳,吃进一口饭得倒吐十句抱怨。 贵和没心思夹菜,端着碗发愁:“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人命啊?我看二嫂那脸色像面粉调的,一点血色都没了。” 千金和他感想雷同:“她本来就很瘦,没多少能量储备,我像她那样饿三天都会晕倒,何况她呢。”,一说就给预感加油添醋,忙问丈夫二嫂真晕了该怎么办。 景怡已防患于未然:“我买了葡萄糖和氨基酸注射液,要是晕倒用那个急救就不会有太大危险。” 胜利见大家像在筹备大型抢险救灾活动,郁闷得放下筷子。 “二哥真是的,自己捅了马蜂窝却害我们被马蜂蛰,今天我因为担心二嫂,上课总不能集中精神,都被老师点名批评了。” 他对美帆感情不深,只怕大嫂等人受累,大家族聚拢就是这点麻烦,牵一发动全身。 秀明把一切归咎于二弟,边扒饭边骂:“你二哥是我们家的败类,我真想把他扔出去,又怕人家骂我乱扔垃圾。” 千金想到美帆的凄惨样,深深佩服多喜有先见之明。 “以前住得远,还不知道他是这么狠心的人,爸看人真准,早瞧出他对二嫂黑心才叫他们搬回来,好让我们一起保护二嫂。就说这次的事吧,要是只有二嫂独自孤零零的,恐怕饿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中途珍珠回来了,这两天佳音怕妨碍美帆休息,让她暂时住在多喜房里,听到动静走来质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 珍珠指着一只购物袋说:“我去买布料,想做件新戏服,妈妈帮我做吧。” 佳音哪有时间给她浪费,让她自己学着做。珍珠听说二婶还在绝食,而众人束手无策,感叹人多未必力量大,声称她有回春妙方,换好衣服去房里向美帆问安。 美帆将这侄女视若己出,最好能由她给自己送终,见她来了便挣扎着坐起来。 珍珠假意说:“二婶,我肚子好饿,听说您这儿有很多好吃的,能赏我两口吗?” 美帆指着一旁的饭菜让她尽情吃,珍珠吃了几筷子,故意赞不绝口,见她不为所动又坐上床沿握住她的手。 “二婶,您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又瘦了一大圈,我看都能学赵飞燕掌上起舞了。” 美帆抚住突兀的琵琶骨哀叹:“二婶哪有力气跳舞,巴不得赶紧死掉算了,免得看见你那黑心肠的二叔。” 这三天赛亮一直没露面,手机也关机,存心躲着家里人。秀明曾想去事务所抓人,被佳音贵和劝阻,他自认办事不利,愧对弟妹,也有意躲着她。 美帆和赛亮婚后时有冷战,这次情况最为严峻,她以为丈夫的冷酷突飞猛进,恨不得一死了之,看他会不会伤心痛哭。 珍珠使劲摆手:“二婶,您可千万别提死字,您要是现在死就太不划算了。” 美帆的声音比彻底漏气的救生圈还软,载不动一丝精神。 “傻孩子,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二婶如今就是心如死灰,还计较什么划算不划算。” 珍珠拍腿:“您太天真了,您心死,别人的心眼还活泛啊。您真有个山高水低,在您是血本无归,在我二叔那叫一本万利。” “一本万利?” “现在流行一句话,说男人平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三大幸事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吗?什么时候换版本了?” 珍珠凑近几分,一本正经解释:“您这个老版本是年轻男人的,我这个版本是二叔这种中年男人的梦想。男人年轻时心地单纯还比较重情重爱,等他们到了中年,肚子里的脂肪和腹黑与日俱增,欲望和享受就成了人生主题。原配老婆早看腻了,就想换新的,所以中年丧偶正中他们下怀。” 美帆惊讶她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世故,她像这般大时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顶多悲秋伤春,做做琼瑶痴梦,哪会想到探究男性心理。 珍珠向她展示新一代少女的思想风貌:“现在咨询多发达,见识早不和年龄挂钩了,我前天才在知乎看到一个问答,题目是‘男人和女人谁更重感情’,里面的答主举了好多丧偶的例子,基本上男人一死了老婆马上会再婚,有的不等老婆咽气就找好替补,备好骨灰盒和墓地,只等老婆蹬腿好给新欢腾地方。更有的墓地都舍不得买,直接把老婆的骨灰撒了喂鱼,用省下来的钱办二婚宴呢。” 美帆震惊得仿佛初次见到洋枪洋炮的清朝人,更担心枪炮会走火。 “你经常关注这些,不怕对感情观产生不良影响?” 珍珠自鸣得意:“多长见识今后才不会吃亏,人说万丈高楼平地起,那感情观也一样,不早早做好心理建设,树立稳健务实的态度,以后只会被动挨打。” 美帆一寻思,感觉这确系高瞻远瞩之言,含恨喟叹:“你说得太对了,我当初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您不是不聪明,是太心软太痴情,在我眼里,您一直是林黛玉、崔莺莺那类奇女子,可遇不可求。但做人常常身在福中不知福,比如我二叔就是典型中的范例,不过这也是他的性格使然,听爸爸说,二叔从小孤僻内向,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您不能指望他是贾宝玉那种多情种子。” 觉得侄女批判的力度不够,她另做形象比喻:“你二叔岂止刻板,他就是只从铁围城火牢里逃出来投胎的刻毒鬼,面黑心更黑!” 珍珠趁机设局:“所以说以二叔的为人会为了爱情至死不渝吗?假如您不在了,我是说假如,您说二叔会怎么做?” “他……他现在就巴不得我死,等我死了他就快活了。” 美帆顺理成章说出答案,不甘和怨忿在心里打着绳结。 珍珠步步为营:“您也不能怨他,男人大部分都这样,有几个能像梁山伯、焦仲卿那样生死相随啊,苏东坡还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呢,可老婆死后没多久,他不照样跟自己的小姨子双宿双飞了嘛。我想二叔料理完您的丧事,肯定回头就会领一个二十出头的软妹回家,一件不落地接管您的名牌包包和首饰,落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后人还未必念您的好,多半笑话您福薄命浅,一辈子心血全为她打基础啦。” 她成功为二嫂刮骨疗毒,气得她颤颤欲倒,相信痛定思痛后就会回心转意。 怎奈枝节旁生,佳音陡然开门闯入,揪住她的头发胡乱抽打。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煽风点火!我真想用大头针把你这张嘴缝起来!” 母亲想必偷听到了她的妖言,她正要辩解,被立在门口的人影摄去魂魄。 “二叔。” 赛亮悠闲地靠住门框,冷笑好似吹面不寒杨柳风,比佳音的暴怒温和太多。 他刚回家,被大嫂催逼前来看望妻子,走到门口正听见侄女大放厥词,论调倒也新鲜,便立定静听。不久大嫂也来了,刚好听到最后一段。 珍珠干了亏心事,张皇地冲二叔赔笑:“二叔,您一直在门外?” 赛亮报以更醇厚的微笑:“珍珠啊,你真是二叔肚子里的蛔虫,二叔想什么你都知道。” “二叔,我是为了哄二婶吃饭,您别当真。” “没关系,你又没说错,不过我要纠正一点。等你二婶死了,她的衣服首饰和包都送给你,我会给你的新二嫂重新再买,辞旧迎新嘛就该做得彻底,前人的东西还留着干嘛。” 他知道侄女想以毒攻毒,这疗法很对路,可惜药效不够,于是亲自加大剂量。 美帆像坐在撞钟里,耳鸣如同爆炸。 “你说什么?辞旧迎新?你还真想逼死我,再娶个年轻的?” 赛亮耸肩:“我没逼你,不过你存心要找死,我就只能当你是主动让贤了。但是真诚建议你选个痛快点的死法,饿死太遭罪了,我瞧着都难受。” 美帆的喉咙被结扎了,雪白的脸成了两叶猪肝。 佳音推开女儿来道歉:“小亮,珍珠不懂事,你别生气,再说气话美帆真会晕过去的。” 赛亮面不改色:“饿了三天晕过去很正常,我看从明天起我该去婚介所报名了,找替补得尽早。” 美帆认定他嫌自己死得太慢,怨恨点燃了求生欲,最好的复仇就是好好活给仇人看 “你想得倒美!家里的房子还有我一半呢,你想拿着我的财产去讨新老婆,哪有这种道理!我才不会中你的奸计!你想我死,我偏要长命百岁,绝不能死在你前头!珍珠,拿碗筷来,二婶要吃饭!” 珍珠清脆的“暧”一声,先盛汤让她醒醒肠胃,再舀了半碗粥给她。美帆接过便吃,吃得比平时大口,速度也快,一半是饿,另一半是气出来的,边吃边神神叨叨咒骂丈夫以及那个虚拟的“替补”。 赛亮像练成了铁布衫,被连上几十层诅咒也纹丝不动,看她吃得很带劲,转身回撤,临走前奉劝:“你慢点吃,噎着也会死人的。” 佳音追着他赔不是,见他往大门外走,连忙阻拦。 赛亮安抚:“我要回事务所,明早得去杭州出差,大嫂,这儿有些糕点您分给孩子们吃吧。” 他拿出藏在玄关里的点心,看到沈大成的商标,佳音泥泞的心情登时干爽了,二弟买了弟妹喜欢的糕饼,显然很关心她。 秀明听说赛亮回来了,跑来算账,可是晚到一步,听说他已返回事务所,明天还要出差,不禁愤恨叫骂:“他怎么才回来就走,不管他老婆死活了?” 佳音摆手压住他的大嗓门,拎起手里的点心。 “美帆已经在吃饭了,小亮没你想得绝情,你看,这些糕点是他买的,都是美帆爱吃的。他也很关心美帆,只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表达。” 听说美帆停止绝食行动,人们像灾害过境的居民各回各家,贵和同胜利一块儿上楼,跟去他房里,从钱包中抽出五百块递给他。 “前段时间事儿多,这几天才想起来,往后我每月给你五百块钱零花,够么?” 胜利很吃惊,双手揪住衣摆,羞赧地犹豫着,贵和笑嗤:“自家人你害哪门子羞呀,爸不在了,你要花钱也没地方要,我不管你谁管?” 胜利傻笑:“三哥……大嫂上个月就开始替爸爸给我零花钱了。” 贵和忙说:“我正要跟你说呢,大哥挣钱辛苦,家里人口又多,我们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你个人的花销由我负责,三哥还在打光棍,养你几年不成问题。” “……姐夫也给我钱了。” 多喜生前严防死守杜绝儿子们与女婿的经济联系,因胜利年纪小,不受禁令管辖,被允许适当接受姐夫的馈赠,可金额大了也不行。贵和牢记父亲的规矩,仔细询问经过。 胜利支吾:“上个月,他们刚搬来不久,有一天姐夫突然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让我留着慢慢花,我吓坏了,跟他说‘我不能要您的钱,大哥知道会骂死我……’” 贵和拍他脑袋:“你傻呀,要拒绝也不能拿大哥说事,屎不揭不臭,你还嫌他俩梁子不够深?” “我是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姐夫叫我别管大哥,说我是姐姐的亲弟弟,也算他的亲弟弟,给点零花钱再正常不过,坚决让我收下,不收就是拿他当外人,他要生气的。” “……也是,人家都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们也不能辜负人家这一片心。” “对啊,所以我就硬着头皮收下了。” “卡里有多少钱?” “两万。” “两万!?” 贵和炸毛,做为普通中学生的零花钱,这个数目大得离谱,已超出溺爱范畴了。可仔细想想也不能怪景怡,一个向来把一万块看成一毛钱的人,让他送个几百块他也不好意思啊。 “姐夫还说我想买贵重物品只管告诉他,还说下学期给我换台新电脑呢。” “你真打算要?” “当然不能要,我怕大哥扒了我的皮。” “就算大哥不扒你的皮也不能要,景怡哥毕竟不是我们的亲兄弟,老花他的钱,外人会说我们家贪财,你姐姐该多没面子。换电脑的钱三哥出,自己的钱花着才安心。” “不用了,我那电脑是去年爸爸给买的,你看,还是崭新的,你挣钱也不容易,还欠着几百万房贷,能省则省吧。我一个中学生也没机会花钱,姐夫给的两万块我打算存起来,等考上大学,足够第一年的学费和开支了。” 弟弟表现得如此懂事,贵和甚感欣慰,心想难怪这小子过去受宠,说到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家里五个孩子数他最像父亲。 感动是一回事,他更怕弟弟养成吝啬的习惯,正儿八经教导他:“你也别尽想着存钱,人得交际应酬,你和同学出去玩儿,难道不吃吃喝喝?aa制也得花钱嘛。再说,男人不能太抠门,该请客时切忌小气,尤其是和女孩子约会,甭管对人家有没有意思,凡到付账的时候都得抢先机,不能让对方掏钱,更不能叫对方买单。” 胜利不太认同这一教导:“为什么?那男人就该当女人的提款机呀?” 贵和一指禅戳他的脑门:“说你木你还真木,学生的消费水准能有多高?一顿饭几十块赚个人情哪点不划算?太抠门的人在这个社会吃不开,你先对别人付出,别人才会对你付出。男子汉就该树立慷慨大方的印象才不会被人当成唯利是图的小人,在人际场上才受欢迎,这些都是做人的经验,你得学。” “那为什么只帮女人买单?难道她们高人一等。” “你傻啊,女人的宣传能力比男人强多了,获得女性群体的好感更有利于你的个人推广,不信你试试,你只要跟你们班里的女生搞好关系,保证你会变成全班最受欢迎的人。” 胜利上下打量他,看来别有用心。 “三哥以前也是这样混成交际花的?” 他使用的名词让贵和火大,但想一想也算贴切,大度道:“算是那个意思吧。” 不防弟弟稍后一针见血:“那你现在还打光棍,这收益也太低了。” 他中了冷箭,反手一记爆栗:“我是图名声,没动歪脑筋。你这小子就是得了雨衣还要伞,活该被珍珠挤兑!” 气势再足也挽不回颜面,曾几何时,“剩男”的头衔也像二嫂的不孕症成了他任人拿捏的弱点。 佳音解决了美帆设下的难题,以为未来能过几天轻松日子,可是她的精神就是洗衣店里的晾衣架,永无空闲,刚回房坐定干起针线活儿,无意中瞥一眼手机,就像玩找茬游戏发现异动。 丈夫更换了微信头像,那张柔光加45°角的美照和他以往的直男风格迥然不同。 她彷若灵敏的蜘蛛感受到了蛛丝上的震颤,不着痕迹地向丈夫探听虚实。 “这照片你自己拍的?” 和以前一样,秀明答得很坦然:“不是,昨天我去收款,甲方一个出纳帮我拍的。” 那拍照人绝对是女性,她假意称赞:“拍得真好,看颜色光线是P过的吧?” “说是用什么‘百度魔图’处理过的。” 佳音盘算着,这几天是有个女人常给秀明打电话,八成就是那位“摄影师”,她的心思缜密如铁,跳蚤也钻不进去,眼看丈夫的姿色又惹来贪腥的猎手,便及时制定起防御措施。 一般这类情况她都会采用借刀杀人法,珍珠就是她百试不爽的宝刀。 第二天晚上她趁女儿玩弄她的手机时开始布阵,拿起吸尘器到她身旁劳作,同时埋怨:“你这么爱玩自拍,怎么不帮妈妈拍张好看的相片。” 珍珠白她一眼:“妈妈不是老说自己不上相吗?以前给您拍您都不乐意。” “听说用P图软件P一下就好看了。” 女儿嬉笑:“妈妈也想加入照骗行列?” 佳音装老土:“什么照片?” “骗子的骗,亚洲四大邪术之一。” 她水到渠成地放出风声:“你看你爸的微信头像,他那张就是用一个叫百度魔图的软件处理过的,我觉得还不错。” 珍珠马上查看,有其母必有其女,一下子看出问题。 “爸爸自己拍的?” “不是,是他一个甲方公司的出纳帮他拍的。” “女的?” “好像是吧。” 珍珠爬起来正襟危坐,脸上布满疑云:“肯定是女的,男的谁会干这种事。妈妈,我看这出纳居心不良,对爸爸有企图,您要当心啊。” 佳音轻蔑地瞟她一眼:“小孩子,瞎疑心什么。” 她得守稳大本营,让女儿出去冲锋陷阵,如此方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珍珠错把孔明当鲁肃,怨母亲老实:“妈妈真是太缺乏防范意识了,一个女的主动给已婚男人拍照,动机绝不单纯,您快去提醒爸爸当心,别被这女人钻了空子。”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你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好,我可不敢招惹他。” “妈妈真没用,我替您说去。” 珍珠多次从事此类救亡图存运动,老练地跑进父母的卧室,从背后抱住正在画图纸的父亲,娇声问:“爸爸,您那个微信头像是谁给您拍的啊?” 秀明停笔,两手握住她的腕子,欣然做起陪宠物玩耍的铲屎官。 “一个朋友,怎么样,好看吗?” “什么朋友啊?” “甲方公司的出纳。” 珍珠兴冲冲截话:“您先别说,我来猜猜看啊。那女的是不是二十七八岁,单身,外地人,打扮得很风骚,整过容,妆也化得花里胡哨?” 她的千里眼令秀明诧讶,惊奇地望着她。 “好像是,但整没整过容看不出来。” 珍珠索要这女出纳的照片,她料的没错,那妖艳贱货已主动发了几张高失真的自拍给秀明,她睁大火眼金睛一瞧,露出悟空式的冷笑。 “我果然没猜错,只看这张流水线上出来的塑料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专门招蜂引蝶,勾三搭四。爸爸,您不能再理她了。” 秀明不明觉厉,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珍珠比划着传授鉴婊技艺。 “您看她穿得衣服款式俗艳,质地粗糙,一看就是地摊货,再看她这鼻子隆得鼻梁都快把印堂捅穿了,双眼皮像菜刀割出来的,下巴垫得像锥子,P图还P这么狠,单冲这审美就是个小地方来的非主流,只想钓凯子,勾汉子,但凡能给她们好处的男人,就算是马路上扫大街的她们都能投怀送抱。我同学说她哥哥大学里的女生被学校小吃街上买烤红薯、烤冷面的老大爷包养,外貌打扮都是这号的。” 秀明似懂非懂:“是吗?我只觉得她每次见了人都笑嘻嘻的很热情,又很会说话,还以为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 珍珠推着他的肩膀急嚷:“爸爸接触的女人少,不会辨别坏女人,好女人都矜持,谁会随便给男人发自拍,您看我们家哪个女人会干这种事啊?” 女儿的话最有分量,秀明很容易就接受了她的引导,越推敲越准确。 “你说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是不太对劲。” 珍珠扫平敌方的前沿阵地,进一步歼灭其有生力量,正色告诫父亲:“这种女人在他们公司名声肯定不怎么样,您别和她扯上瓜葛,不然会被人误会,在背后耻笑您的,说不定还会影响您和生意伙伴的关系。” 秀明言听计从,准备拉黑女出纳。珍珠却说这战术太莽撞。 “拉黑也不好,毕竟是甲方的出纳嘛,万一在付款时搞点小动作刁难您也挺麻烦的。您注意点别理睬她就行,没事也别跟她联系,她再发这种照片您就说您和家人在一块儿,我们会看您的手机,请她别发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消息。” 她达成目的,还收获了父亲的欢喜赞誉,大摇大摆去找母亲邀功请赏。 “妈妈,我都跟爸爸说了,他以后不会再理那个女人了。” 佳音又悄悄玩起鸟尽弓藏,数落她:“你这丫头就爱掺和大人的事。” “替您消除隐患还不感谢我。” “本来就是没影的事,我信得过你爸爸,他不会那么没分寸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想打爸爸主意的女人多得是,妈妈这么缺心眼,早晚要坏事。” “心眼都像你这么多,活得该有多累,你以后干脆去当尼姑算了,我实在不忍心把你放出去祸害人家。” 她某些时候也认为自己很阴险,幸好从小到大一直保持良知,要是把这心机拿去干坏事,兴许会比《甄嬛传》里的皇后还坏。家庭不是深宫,不用尔虞我诈,但人世是残酷的,根基薄弱的她必须动用非常手段来自保。 珍珠觉得母亲是个讨厌的厨师,总爱把她的好心腌成驴肝肺享用,羞恼道:“您怎么这么说话,当我是妖精吗?” 佳音揶揄:“镇上的女孩子不都叫你珍珠精吗?又不是我说的。” “我是珍珠精,您就是蚌壳精,谁让您是我妈妈呢。” 她独自发了一通脾气,母亲比石佛还平静,她这个小鬼掀不起风浪,识相地换上笑脸讨布施。 “妈妈,给我做戏服吧,就当是对我立功的奖赏。” 她制敌神速,佳音是打算论功行赏,故作无奈地叹气:“你把料子拿出来吧,太复杂的可不行,我没那么多闲功夫。” “谢谢妈妈,只做普通的襦裙就行了。” 珍珠回房取来布料,是一匹很精致的绸缎,冰淇淋般细软凉滑。佳音识货,知道这高档料子一两百块一米,质问她哪儿来的钱购买。 珍珠谎称是贵和给的零花钱,被母亲训斥:“以后不许再要你三叔的钱,他工作多辛苦啊,还有那么多房贷要还。” “知道了。” 她吐吐舌头,甘心领下小骂,跟着说:“周六是小勇的生日,他想去迪士尼玩,我们陪他去吧。” 佳音也想满足儿子的愿望,但得过丈夫那一关,女儿已替他们顺利通关了。 “刚才顺便跟爸爸说了,他说周六早点出发,先去新工地和甲方会面,谈完工作就去玩儿。” 周六清早一家四口准备出发,美帆早得知消息,赶来查看大嫂的衣着。佳音穿着半旧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像个去市场进货的小商贩,惹得她跺脚嗔怪。 “你就穿成这样出门?一家人出去玩就该打扮得光鲜靓丽,你这样和珍珠并肩站着就像她的保姆。” 佳音本就没什么好衣服,今天怕游乐场人多,陪孩子玩耍会弄脏衣裤,觉得穿家常的旧衣服正合适,拒绝弟妹提供的精美服装。 她也是有自尊的人,干嘛借人家的行头撑门面。 美帆见她连基本的妆都不肯化,硬是塞了一管没开封的口红给她。 “不想化妆至少涂点口红,这样脸上才有光彩。” 像这样和丈夫儿女出去游玩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倘若梦想能成真,她会把自己打扮成华冠丽服的皇后,为家人争光添彩,大嫂怎么这么不惜福呢? 秀明领着妻儿来到林田的工地,此处正是包岷曦美术馆的基址,不一会儿赵敏领着设计师抵达工地,今天她仍然锦衣登场,珠围翠绕,美艳不可方物,宛若盛夏阳光灼人眼球。 双方在刚搭好的施工棚里会面,看到传说中的“赵总”佳音像被甩了千斤重担在肩上,脖子不自觉地弯曲,这个牡丹花般艳丽的女人把她衬托成了枯枝败叶,一下子丢了容身之所。 早知道就听弟妹的话了。 她懊悔不迭,寻机躲到屋外,拿出美帆给的口红,对着自家汽车的窗玻璃笨拙涂抹,端详后发现好似给破衣服打了块鲜艳的补丁,越发不像话,只得拿出纸巾用力擦拭,埋怨丈夫事先不打招呼,害她落了下乘。 秀明也没想到赵敏会亲自来,当听她说开元的董事长很敬重包大师,指派她亲自担任项目代表,今后双方会时常就工程联络时,也感到不小的压力。 他们在工地内视察,因地面凹凸不平,多有积水泥洼,女士们不便深入,秀明就请赵敏到工棚内稍坐,独自和设计师按图索骥地勘查地形。 佳音和女儿留在工棚陪客人,珍珠不怕生,见了赵敏也有些紧张,这女人太完美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合乎她的憧憬。 赵敏待她和母亲很友善,尤其是对她,见面以来已笑盈盈端详过她好几次,夸赞的话也说了不少。 此时两相对坐,为不让彼此陷入冷场,她主动领衔寒暄,问珍珠:“你们学校有个教生物的女老师叫李育新,如今还在吗?” 珍珠脑袋晃动,做个可爱的小动作。 “在的,她是我们的教导主任。” “她是不是经常拿着尺子到走廊上检查女生的裙摆长度?” “是啊,她可古板了,不许我们穿露膝盖的裙子和鞋跟过5厘米的鞋,不许喷香水不许染头发,说那些是爱慕虚荣的表现。” “恩,她还禁止学生化妆,看见皮肤过于白皙的女生就拿纸巾擦别人的脸,检查是否涂脂抹粉,如果有,轻则写检讨,重则请家长。” 赵敏说出越来越多的细节,珍珠的脸像东升的朝阳光彩渐增,兴奋道:“对对,我也被她用带酒精味的劣质湿纸巾擦过脸,讨厌死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赵敏笑道:“我和你有过相同遭遇,我是友谊中学高2000级的学生,是你的师姐。” 珍珠惊喜地捂住嘴,激动不已。 “原来您是我的校友,太巧了。” “是啊,上次听你爸爸提起我就觉得好巧。” 珍珠扭头笑着拉母亲凑趣:“爸爸没说过呀。” 佳音强笑:“可能忘了吧。”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凉如冰块,想象丈夫和赵敏交谈的景象,心里奔腾起莫名的嫉妒,她没理由怀疑他们,硬要这么做就是丧失逻辑,但嫉妒仿佛失控的火灾,在心田呼啸延宕,烧得寸草不生,赤地千里。 她忍痛细究便明白过来,引发火灾的那一点火星叫“自卑”。 这是潜伏在她体内的无法治愈的慢性病,赵敏这样从天而降的优秀女子是最强大的发病诱因,病发后没有任何特效药,只能忍着,忍到彼此熟悉为止,那样好感会冲淡嫉妒,抑制住自卑的病毒。 赵敏应该能顺利通过免疫关,她温文尔雅地向她示好:“您福气真好,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女儿。” 佳音相信她的和气发自内心,相应地还礼:“您过奖了,她比您可差远了。” “我看她今后肯定比我过得好,生在这么幸福的家庭,有这么爱她的爸爸妈妈。” 赵敏的目光又移向珍珠,似在怀念年少的自己。 这时佳音递上代表好感的橘子,她微笑摇头:“谢谢,我不爱吃橘子。” “那吃苹果吧,我帮您削。” 佳音拿起水果刀,从容正慢慢回归,苹果皮似金缕玉衣丝丝脱离果肉,连绵不断。 不久秀明等人回来了,赵敏起身告辞,叮嘱设计师牢记秀明提出的修改意见,下周内敲定图纸。又对秀明说:“包大师希望元旦以后就动工。赛老板,还得麻烦您到我们公司来几趟,帮忙改图纸和选定雕刻图。” 秀明表示全力配合,赵敏满意地伸出右手:“祝我们彼此合作愉快。” 那只白净的手仿佛来自天界,秀明下意识将右手心贴住衣服使劲蹭了蹭才握上去,生恐玷污对方。这细节被佳音全程捕捉,丈夫的谦恭仰慕是她从未享有的,她刚刚回暖的手又失温了。 半小时后一家人行驶在去迪士尼的路上,珍珠兴致勃勃和父亲谈论赵敏。 “爸爸,那赵总真是名不虚传啊,长得太漂亮了。” “你看她像好女人吗?” “那当然,她看起来高贵优雅,绝对是上等女人,一般人够不着。对了,她有对象吗?” “不知道。” “如果有的话肯定非富即贵,如果是当官的要么本人最低级别是厅长,要么就是更高级的官二代,如果是做生意的身家至少得有十亿吧。” “反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碰不到的人,爸爸能跟这个赵总打上交道也是奇遇。” “爸爸您时来运转才会遇上贵人,我看赵总人挺好的,跟她搞好关系今后好处多得是。” 活在阳光中的父女沐浴着希望,后车厢里的女人却像阴暗的苔藓,胸膛里充满潮湿的冷气,驾驶室里坐着她至亲的丈夫和女儿,但他们永远不可能那样满怀向往地谈论她。 她不能为他们带来荣耀,这让她深感无能,不由得因导致这一切的黑暗身世作呕。 听到她的呼声秀明急忙靠边停车,佳音蹲在路边呕吐,英勇慌张地拍打她的后背,珍珠负责递水。 秀明怀疑妻子病了,想带她上医院,佳音哪能扫他们的兴,说:“有点晕车,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先开车载孩子们去游乐场,我坐公交过去。” 秀明担心:“那坐公交就不晕车吗?” “会好一点吧。” 她的说法引发丈夫自责,羞愧嘟囔:“……也是,我那破车修修补补几十回了,比公交车还颠,回头等钱到账了就去换辆新的。” 佳音笑了笑,反应迟钝了,竟说不出缓和的话。 珍珠牵着英勇说:“妈妈,我们陪您坐公交吧。” 她觉得父母都很可怜的,玩兴一下子少了许多。 佳音拒绝:“不用,干嘛浪费车票钱,你们跟着爸爸先去,我到了再去找你们。” 她别过家人,随后挤上一辆公交车。冬日的巴士密不透风,浊气熏人,车厢像个人老心不老的大妈,笨拙地挑着迪斯科。身在这比私家车里恶劣得多的环境里,她居然一点不闷一点不恶心了,四周环绕的都是与她相似的凡夫俗子,她像拥有了保护色的蜥蜴,感到安全,又像打过吗啡的患者,惧怕着下一次病痛。 有没有一种药能治愈身世造成的创伤?如果有,她愿意倾家荡产去购买。 第54章 犯错 今天景怡加班, 千金闷在家中无聊,Jennifer恰巧来约她看画展。二人离开美术馆又去喝下午茶, 中途Jennifer提起一位与她有过一面之交的阔太太。 “上次跟我们一块儿玩的许太太你还记得吗?” “记得, 她最近还好吗?” “不好,她和她先生离婚了。男人包二奶, 还生了两个儿子,逼她让位” 这许太太大学毕业就奉子成婚,老公大她十三岁, 是个汽车代理商,家底很厚。老夫少妻起初你侬我侬,恩爱无比,可惜财富斗不过时光,许太太尽力保养, 年过四十红颜仍像开到荼蘼的花朵渐趋颓败。她丈夫是位爱花之人, 不久又像当初迷恋她一样迷上一位豆蔻少女, 金屋藏娇连得两个麟儿,就把许太太逼成了下堂的糟糠。 千金义愤唾骂:“这男的真没良心,许太太结婚时也很年轻啊, 比他小十几岁吧,他现在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年龄大?” Jennifer平静地像在谈论一桩自然规律。 “男人都这样, 永远好色而慕少艾, 不管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都只喜欢鲜嫩的少女。女人一上了岁数就是过了保质期的水果,再也提不起他们的胃口。其实许太太最惨的不是离婚, 是离婚时的处境,她丈夫可狡猾了,转移了大部分婚内财产,许太太几乎是净身出户的,不过她娘家条件不错,本人也很有能力,还不太在乎这些,要是换个娘家困难,又没法养活自己的女人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千金理解力再差也能听懂言外之意,默默低头喝咖啡,希望她赶紧翻篇,可Jennifer偏要拉她讨论。 “这事真是给了我和朋友们一个很大的教训,婚后一定要掌管好家里的财政大权,至少得对夫妻共同财产有个数,免得被负心汉坑骗。说句题外话,你们家是谁管钱?你清楚家里的财政状况吗?” 千金潦草一笑:“都是灿灿他爸在管,我不太懂,也懒得费脑筋。” Jennifer好似发现屋内重大火灾隐患的消防人员,红唇围成一个圆圈:“那怎么行,你这简直是戴着头套赶路,两眼一抹黑啊,就不怕出问题?” “能出什么问题啊?” “许太太不就是前车之鉴?” “灿灿他爸又不是她老公那种人,我干嘛拿她当前车之鉴。” “景怡是很正派,可身旁的窥伺者也不少,现在的女人为了嫁入豪门,或是找个有力的靠山,什么花招都使得出来。景怡心肠软,万一被哪个狐狸精绊住,你也得有个对策啊。” 内心的恐慌像电闸,不能随便碰,千金也一样,明明心存不安也要学鸵鸟,把不幸挡在视野之外。 “不会的,他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她的语气是在下定义而非做判断,铁打铜铸牢不可破。 Jennifer笑道:“你可真有把握。” 千金在她呷水时论述依据:“我相信他,我从小就认识他,他从没让我失望过。” 没人比她更了解丈夫,也只有她有权预测他的将来。 Jennifer过滤掉她的示威,按自己的步调走。 “真羡慕你们啊,看来我不能再给你忠告了,否则倒像在挑拨你们的夫妻感情。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准备一些防范措施,比如给自己名下划拨几套房产,或者设立一个小金库存点私房钱,对未来也多一份保障。” 她似乎在间接讽刺景怡小气,千金不悦,即刻说明:“灿灿他爸从没在经济上限制过我,我花钱都很随意。” “可我很少见你买贵重物品,穿戴也很实惠,比你那两位堂嫂可差远了。别的不说,你婆婆留了不少贵重首饰给你吧,怎么不拿出来戴呢?” “我要是看到喜欢款式的衣服也会买,但不是非得认准那些大牌,一件衣服又穿不了几次,没必要买太贵的。至于我婆婆的首饰我都不太喜欢,太笨重了,存在银行以后灿灿的媳妇想要再传给她。” “听说你平时很少出席社交活动?” “没有啊,我经常和朋友们出去玩儿。” 千金话说到一半才省悟Jennifer的意思,明知对方意在取笑也得忍耐,稳重解释:“如果你说的是那种交际应酬,我是很少参加,灿灿他爸也不喜欢,以前公公婆婆在我们还会陪他们去,现在我们家都跟金家的生意圈没关系了,除非长辈世交邀请,一般不会去那种聚会。” “你们真是大隐于市,真打算融入平民阶层?” Jennifer的隐形嘲弄太过头了,千金决定还击,假笑道:“本来就是平民啊,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哪儿来的皇亲贵族。” 她常和上流阶层打交道,熟知他们的自大傲慢,刀口找得很准。 不动声色的切磋后,Jennifer气焰弱了很多,岔话让她再叫些点心,等侍应生走后着手修和。 “你真的很单纯,难怪景怡那么喜欢你。” 这夸奖也不太中听,似乎当她是任人摆布的傻白甜。 千金还招:“我俩性格很像,他其实也挺单纯的。” “你觉得景怡很单纯?” Jennifer的惊讶仿佛毕加索的画,夸张到抽象。 千金耸肩:“反正不像一般男人那么市侩庸俗,待人很真诚,也不会撒谎,他每次说假话立刻会被我拆穿,笨死了。” 她像在谈论家养的宠物,展示独家所有的吐槽权。 “你俩真般配。” Jennifer笑比糖精,甜腻但毫无营养成分,又喝了一口茶,引领新话题。 “今天朋友的酒吧开张,请我去做客,你跟我一块儿去吧,也可以请你的朋友们来。” 千金刚刚接到几个好姐妹发来的邀约,便问那家酒吧在哪儿。 “就在安康路,我朋友让我多带些人过去捧场,你有爱泡吧的朋友尽管叫来,我请客。今天是周六,一般人都想出去放松放松吧。” 千金心想去试试新店也不错,有朋友们作陪,到了店里各玩各的,不用费心思应付这位大小姐,于是向朋友们发送召集令,相约周末的狂欢。 贵和晚饭后才回家,他的快递先到,是一台电动跑步机。 他向大嫂解释说他身体太差,要避免沦为废人,必须加强锻炼,还表示以后每月多交200块钱电费。 佳音说他每天工作忙,一个月跑不了几次,不存在多耗电的说法。 贵和忙让她别客气,趁便正经表态:“我大哥算数差,又不懂生活疾苦,如今物价那么贵他只让我们一人交1000块钱生活费,哪儿够应付家里的开支啊。” 这话是抛出去的骨头,刚好被走来的秀明叼着,他气哼哼数落玩阴招的弟弟。 “你说谁不懂生活疾苦?你大哥吃的苦比你吃的米都多。” 贵和忙学卖艺的猴子躬背作揖,笑道:“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又不常去菜市场,知道如今猪肉多少钱一斤吗?苹果多少钱一个吗?家里伙食那么丰盛,还供应各种水果,1000块真的太少了,我不当家都知道柴米贵,你这是在为难大嫂啊。” 秀明隐蔽地瞄一眼佳音,粗声说:“我心里有数不用你教,真有良心把你那份补齐就行了,别到处乱说。” 这时胜利收到贵和召唤下楼,听三哥让他协助搬运跑步机,有些不情愿。 “你怎么买这么大的东西,会把楼压塌的。” “你是在质疑大哥的施工质量吗?这玩意儿还没你的床重呢。” 小弟无奈地抬起跑步机前端,才上了两级台阶便嗷嗷叫唤:“真沉啊,不会把腰弄折吧!” 秀明想搭手,被三弟拒绝,楼道太窄,三个人反而不便使劲。 贵和在后方驱赶懒牛:“力气就是用来使的,你以后也每天跑跑步,别光坐着,一个男人屁股比孕妇还大,丢不丢人?” 胜利辩解:“那是因为我的秋裤厚,其实也没多大。” “穿那么厚的秋裤说明你体虚,更该锻炼。” 兄弟俩斗着嘴,声音盘旋升高,很快听不到了。 秀明跟随妻子走进厨房,瞅准四下无人,低声问:“家里的开支是不是真的很紧张?” 佳音剥着豌豆说:“也不算紧张,就是一个月下来得往里面贴个两三千。” 装豆荚的筐子就在跟前,秀明却没有一点帮忙的意识,呵呵憨笑:“比我想象的好点,你别怪我脑子不好使,当初我是故意让他们少交钱的,贴钱还好,要是剩了钱就不好说了。” “我懂你的意思,做大哥的不能占弟弟妹妹们的便宜,反正像这样一家人合住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们多照顾他们一点也是应该的。” 妻子的回答值100分,秀明看她的眼神犹如浸软的毛笔能够书写柔情。 “你知道你哪点最好吗?” 佳音轻笑:“还有好的地方?” “看你说的,你最让我满意的地方就是懂事,很少像别的女人那样给老公添堵。” “很少?这么说还是有添堵的时候了?” “你怎么这么不经夸呢?再把抬杠这毛病改掉就好了。” 秀明脸微微发红,如同演砸爱情戏的蹩脚演员,泄气地将脸转向另一边,不想妻子还给他加戏。 “那个赵总从不跟人抬杠吧?” 他扭头望着她,不明所以,听她赞叹:“模样性情都像个仙女,真让人羡慕。”,才找准了方向,点头附和:“是啊,我是挺羡慕的。” “人家是女的,你羡慕什么?” “我羡慕她爸爸,能把女儿培养得这么好,我也要学他好好培养我们珍珠,让她成长成赵总那样优秀的女人。” “你就没想过培养小勇?他才是你的继承人呢。” “谁规定只有儿子能做继承人?再说儿子要穷养才能成材,太宠着就会形成自私自利的性格,就像老二,你看他如今那副德行,傲慢无礼,冷酷自私,谁嫁给他谁倒霉。” 提起二弟,秀明由此及彼地想到美帆,问她是否仍住在女儿房里。 佳音说:“她说想跟小亮分开过一段时间。” 二弟夫妇吵架后赛亮一直没向妻子道歉,美帆面子上过不去,决定僵持到底,佳音认为家里应该暂时顺着她,免得两口子再闹矛盾。 秀明心疼女儿房间被占,想让弟妹去住父亲的卧室。 佳音早跟美帆提过,被美帆拒绝。 “爸的窗户正对桂花树,她说晚上树影看起来像魔鬼的爪子,吓得她睡不着觉。又说爸兴许会时不时回去瞧瞧,她阳气弱,撞见了会生病。” 秀明头大:“她的忌讳可真多啊,估计家里得供十尊菩萨,门外还得再加三道岗哨才觉得安全。” “你别说风凉话了,她是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才会这样,我挺羡慕她的。” 秀明以为妻子有效颦的倾向,忙警告:“你可千万别变成她那样,我一天都受不了。” 丈夫就像个挑剔的顾客,惹起佳音的无名火,脱口冷嘲:“刚刚还在骂小亮呢,自己还不是一样,小亮都跟美帆过了十几年,你却一天都受不了,照这么看你比小亮差远了。” 像是为她救场,话音刚落贵和就在客厅呼唤她,她匆匆赶去,没给丈夫还嘴的机会。秀明好比走路摔跟头,找不到对手撒气,怨妻子嘴越来越损,决定努力修炼口才,免得日后再被逊得哑口无言。 景怡下午收到千金的晚归通知,她的朋友他全认识,都是些良家妇女,没有危险分子和奸险小人,因此他从不反对妻子和她们玩耍,提前打个招呼就好。 可今天很反常,快到十二点了也没见人影,并且音讯全无。 他忍不住打电话询问,接听者竟是Jennifer。 “千金呢?” “她喝醉了,我们正准备送她回去。” 背景出奇的静,不像娱乐场所,景怡警惕陡增。 “你们在哪儿,我去接她。” “不用,我们已经在路上了,过会儿就到。她很好,你放心吧。” Jennifer擅自挂断,做抛出吊线的渔翁,享受起等待鱼儿咬钩的乐趣。 凌晨一点,赛家的院门外响起门铃声,打水漂似的连续惊醒人们的睡梦。 佳音披衣赶去查看,见一个陌生青年背着一个女人站在门外。 “您好,我是千金姐姐的朋友,我叫麦克,她喝醉了,我开车送她回来的。” 佳音知道小姑子和朋友们聚会去了,还当她早已回来了,真没想到她会以此种情形出现,急忙开门放他们进来。 麦克背着千金来到客厅,佳音快速挪开沙发上的靠垫,意在暂时安顿醉酒的人,麦克却不配合。 “听说她住楼上,我背她回房吧,她住几楼啊?” 这好意真教人为难,佳音怕景怡看到这一幕,正想措辞婉拒,秀明跟出来,见状大惊。 “这是什么情况,你是谁啊,我妹妹怎么了?” 麦克规规矩矩问好:“您好,我叫麦克,是千金姐姐在烘焙班的同学,她刚才跟我们去酒吧玩,喝醉了,我开她的车送她回来的。她睡哪儿?我直接背她过去。” 秀明箭步挡住楼梯口:“等等等等,你放开她,我来背。” “没关系,我年轻,体力比较好。” 麦克也不知是神经大条还是不懂事,执意做雷锋,秀明都不介意被他当做衰迈的老年人了,一心只想阻止他上楼。 “这跟体力没关系,总之你先放开她。” 他打劫一般上前抢下妹妹,又拎死猪似的丢到沙发上。千金险些滚到地上,被他伸腿接住,一个钩腿,死猪又咕噜滚上沙发,胸口朝下爬着,脸被挤变了形,发出金鱼吐泡泡的咕噜声。 以秀明看来,妹妹真是一点女人的特征都没了,就是坨惹人嫌的狗屎,气得挥手大骂:“这死丫头,怎么醉成这样!” 他大声呼喊,一面用力摇晃她,佳音赶紧阻止。 “你别动她,会吐的!” 珍珠闻声出动,吃惊地望着不省人事的姑姑。 “姑姑怎么了?喝醉了吗?” 麦克见到生人再次问好,珍珠听说是他背千金回来的,忙像发现犯罪情况的朝阳区群众奔到父母的卧室,用父亲的手机向姑父举报。 佳音还不知道女儿去通风报信了,希望麦克快些离开,和气地问他:“辛苦你了,你怎么回去呢?” 麦克笑道:“我用滴滴叫辆车就行了,能麻烦您给我一杯水吗?我有点口渴。” 主人怎能拒绝客人的请求,佳音忙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秀明则在呵斥千金醒来,景怡就在他们无防备的情况下走进客厅,夫妻俩都像做错事般慌张。 麦克不等佳音开口,抢先上前向景怡行礼:“您好,您就是千金姐姐的先生吗?我叫麦克,是千金姐姐的同学。” 景怡静默得如一尊不怒自威的佛像,佳音感受到压迫感,忙上前减压。 “这孩子是和千金一块儿学烘焙的,说千金刚才跟朋友们在酒吧玩,多喝了几杯,所以开车送她回来。” 秀明不能让妹夫目睹妹妹的丑态,连忙打横抱起她。 “老金,这丫头沉,我怕你扛不动,先帮你弄上去了。” 他嘀嘀咕咕埋怨着送货上楼,景怡担心妻子,但还得应付不速之客,温和地向麦克道谢:“真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哪儿的话啊,千金姐姐平时很照顾我,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麦克的微笑像常住人口,与他照面的一分多钟里就没挪过窝。景怡仔细打量,他的确非常年轻俊美,青春激素充盈他体内每一个细胞,富含胶原蛋白的脸好似一把万、能、钥、匙,能打开每个怀春女性的心扉。 这是一头年富力强的公狗,正试图入侵他的领地。 年龄是景怡的弱势也是他的优势,他没有麦克那么鲜美的活力,却有比他多得多的智慧,通俗的说就是老谋深算,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笑着问:“你跟他们一块儿玩,没喝酒吗?” “我不太会喝酒,一般去酒吧也只喝果汁。” “是这样啊,Jennifer没和你一块儿来?” “哦,她有事先走了。” “那是千金给你指的路?” “千金姐姐在店里就已经醉糊涂了,上车后一直在睡觉。” “这儿这么偏僻,难为你能顺利找过来。” “地址是Jennifer告诉我的,有导航仪,没费什么力气。” 景怡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麦克渐渐招架不住,慌惚似蛋液从破裂的外壳下溢出来,匆忙喝完杯子里的水,将空杯递还给佳音。 “谢谢您,太晚了我就不打搅各位了,再见。” 景怡随和地说:“这里不好叫车,我送你吧。” “我住的离这儿很远,就不麻烦您了。” 麦克转身出门,行动有些仓促,这加剧了景怡的猜疑,他也飞快转身奔上楼梯,目标是楼顶天台。赛家的新房是这一带楼层最高的建筑,能一眼望到停车场。只见夜幕似重纱低垂,溶解了其余颜色,少时四点移动的光亮突出重围,缓缓游向远处的街道。 路特斯跑车的造型太特别,看车灯位置也能分辨出来,景怡认出那是Jennifer的座驾。 他胸口架起一只开水壶,壶里的水已在沸腾冒泡,但还没想好用途。 回到楼道内,正好与佳音面面相对,大嫂的脸上想必写满惊疑。 “景怡,你怎么跑到天台上去了?” “没什么。” 景怡轻快地与她错肩回到三楼的家,地板上分布着几摊清浊不一的呕吐物,灿灿烦躁不安地站在浴室门口,浴室内水声激荡,大舅子的咒骂不绝于耳。 他抢进门,见千金靠坐在墙上,外套已被扒去,贴身衣物全部湿透,仍昏睡不醒。秀明举着水力全开的蓬头对准她上下扫射,俨然屠宰场的工人正在冲洗生肉。 “你干什么!谁让你这么对她的!” 景怡怒发冲冠,先用心里的开水冲泡这野蛮的男人,一拳打中他的左脸。 秀明脑袋歪了歪,居然没有还手的动向,只是怒哮:“这丫头醉得没人形了,浑身吐得脏兮兮的,不这样怎么能弄干净!” “你当是在洗塑料玩具?给我出去!出去!” 他猛力推搡帮倒忙的家伙,锁上浴室门,防止再有人侵入。然后捡起蓬头,将千金抱进浴缸,剥下她湿透的衣裤,轻柔仔细地为她清洗。 妻子身上没有可疑痕迹,这大大安抚了他内心的躁动,紧紧抱着她,像救回一只落入陷阱的小鹿。 走出浴室,客厅里的污迹都打扫干净了,不用儿子说也知道是大嫂代劳。他安顿好千金,带着一袋生姜茶下楼,佳音也在厨房里,见了他殷切关问:“千金怎么样了?” “睡着了,我怕她着凉,想泡杯姜茶给她,大嫂,家里有红糖吗?” 妹夫笑得和平常一样,这倒更叫她不安了,要过他手里的茶叶说:“我给你弄,你上去吧。” 景怡回到卧室,继续拿起电吹风吹干妻子半湿的头发,浓密的发丝缠绕他的指尖,宛如心中烦乱的情愫。 必须采取措施了。 他这么一想,远方的敌方便收到感应,随即来电挑衅。 “你的小娇妻平安到家了,是不是该松口气了?” 景怡还是头一回这么厌恶一个人的声音,严肃警告那得意哼笑的女人。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对吧?请马上停止这种无聊的游戏!” “这么快就发火啦?我这儿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呢。” Jennifer目前的心智大概不到十岁,仗着自己未成年就恣意玩火,将下午她和千金的聊天录音发给他。他戴上耳机聆听,感觉一个小偷正在家中优哉游哉地散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得没错,她对你的信任比我预期的还高,而你在她跟前的伪装也比我想象的巧妙,我越来越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让你们产生裂痕。” “陶智雅,我看你的病根本没好,反而更严重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次很有意思的抗震测试,而且我说过,我非常想看到你惊慌失措的样子。你刚刚见过麦克了,觉得他能对你构成威胁吗?” “你简直无聊透顶!” 景怡挂断电话,胸口的水壶烧干了,浓烟正贯穿他的七窍,卧室成了火云洞,金刚不坏之身也耐不住这股三昧真火。 他没察觉客厅里站着一位窃听者,佳音进来已经有一阵了,妹夫最后那几句叱骂她听得清清楚楚,未知的内情催化疑惧,仿佛风筝被缠在了树梢。 灿灿的一声呼唤使两个大人齐遭惊吓,景怡赶忙出门,佳音也促急递上热茶。 “茶泡好了,还需要别的吗?” 景怡的表情是临时搭建的样板房,完美而空洞,接过茶杯歉意地说:“不用,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请回去休息吧。” 佳音哪里能安心休息呢,丈夫比她还紧张,见面便问:“他们睡了吗?” 她点点头,爬上床,在他对面盘腿而坐,脸是拧不干的湿毛巾。 “我看景怡有点生气的样子。” 秀明鼻孔里喷出两个滚烫的“哼”,落地能溅出火星子。 “能不生气吗?自己的老婆大晚上出去喝得醉醺醺的,让别的男人给背回来,换我也会发火。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我刚才都没脸见老金了。” 妹妹的劣行相当于他的把柄,心虚理亏才对景怡打不还手。 佳音琢磨千金这是否是初犯,他相信妹妹还不至于这么过分。 “爸以前常去他们家,如果有肯定会提的。” 妻子疑虑连生,后面的更严重。 “那个麦克看起来还是学生,怎么会和千金走得那么近?” “千金本来就是个没长大的老小孩,就爱跟这些小年轻泡在一块儿,她同龄的朋友都是普通妇女了,在家照顾老公孩子,哪像她成天鬼混。” “爸以前担心景怡靠不住,如今看来改变千金的习惯才是最紧要的,你明天好好跟她说说,让她以后别这样了。” 要是姑爷先负心,他们还能据理力争,假如小姑子先犯规,可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 夫妻俩正心烦,贵和美帆来跟他们凑麻将桌,共同码这副杂乱无章的牌。 “大哥,听说千金喝醉了,刚刚被男人背回来?” 贵和惊慌得仿若被抓包的奸夫,秀明阴云密布地瞪视他。 “你们怎么知道的?” 美帆已在椅子上坐定,整理好睡裙裙摆才说:“刚才珍珠跟我说的,我们觉得这是件大事,就打电话通知贵和了。” 佳音立时想去教训搬是弄非的女儿,被她拦住。 “你别骂她,这事多严重啊,本来就该告诉我们。” 之所以严重是因为景怡的存在,她深知这个家遭遇了名誉危机,做为儿媳必须献计献策,问贵和:“你刚才去千金家瞧过吗?情况怎么样?” 贵和下楼时见三楼客厅灭了灯,没敢去打扰,问大哥:“刚才千金被人背回来,景怡哥瞧见了吗?” 秀明声气毛躁:“没瞧见是什么背回来的,但跟那小伙子见了面,好像还说了几句话。” 佳音忙说:“也没说什么,就是打了个招呼。” 贵和最关注景怡的反应,问他是否生气。 秀明怨怼:“换你你生气吗?” “要是我当然会生气,如果没结婚,我会当场跟那女的提分手,太不自重了,这么大个人喝酒没节制,醉成烂泥还被陌生男人背回来,根本没脑子嘛,就不怕人家把她怎么样?” “她以前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啊,是被谁教坏的?” 佳音不能由着他们猜疑,先安定人心:“千金肯定不是故意的,你们别瞎想,明天问问就知道了。” 美帆认为现在是最能体现厚道的时刻,也替小姑子辩护:“是啊,我也觉得千金虽然傻乎乎的,但不会犯原则性错误,这中间说不定真有什么误会,大哥你明天可得仔细问问。” 四人议论半晌没个结果,会议在沉闷的氛围下收场。 千金黑甜一觉睡到下午,酒精发挥第二波威力,把她的头颅放在坦克轮胎上碾压。 她在枕头上打滚,哀声呼喊求救,挣扎好一阵灿灿才慢吞吞端来一杯热水。她抢过水杯一饮而尽,眼皮受眼屎粘连,如同伸不开的皮筋,也没心思观看儿子的神态。 灿灿望着披头散发脸皮浮肿的母亲,就像欧盟面对不停索要经济救助的希腊,明知对方濒临破产是因为广大好吃懒做的国民所致,还得被迫解囊去添那无底的窟窿。 唯一的泄愤方法就是抨击。 “妈妈您记得昨晚干了些什么吗?” 千金愣了半分钟,抠着头上的鸟窝搜寻记忆:“昨晚,我和朋友去酒吧喝了点酒。” “您喝的酒里加了麻醉剂吗?一点就醉成那样?” “喝了一打啤酒一瓶洋酒,这下正常了吧!” “您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想去参加酒量比赛?” “你问那么多干嘛,大人的事你少管!” 她又想用母亲的身份镇压反对声,灿灿却不肯买账,大声陈述事态:“我很生气,爸爸大概也在生气,今早出门前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和大家一块儿吃早饭。” 这下好歹引起千金警觉,她爬坐起来,揉着眼皮问:“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据说是被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背回来的。” 这故事太离奇,她脸上的惊讶狐疑能连翻几十页。 灿灿知道母亲喝断片了,气愤也够写成一本书,捂住脑门怒斥:“您真的一点不记得了?这事家里都传开了,今早大舅三舅二舅妈他们都在打听我们家的情况,您实在太丢脸了,太损害我们家的名誉了,如果不做出深刻检讨,我不会轻易原谅您!” 千金才顾不上向儿子求原谅,她身为当事人,对事件没有丝毫印象,急于采访诸位目击者,穿上睡袍趔趔趄趄赶下楼,和大哥撞个争着。 秀明犹如见到惯偷的巡警,一脸黑灰地将她带进卧室,嫌她走得太慢,狠狠朝后背推了一掌。千金还在宿醉中,下盘不稳,以蛙泳的姿势摔在床上,脑袋震得生疼。 秀明觉得她活该,叉腰讯问:“你昨晚是怎么回事?跑到哪儿去喝酒了,怎么醉成那样?” 千金毛毛虫似的蠕动着爬坐起来,气恼叫嚷:“朋友的朋友酒吧开张,请我们去捧场。” “捧场就是酗酒吗?你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抱着瓶子就不撒手?” “不是我主动喝的,一个朋友胃不舒服,求我帮她挡酒,我是为了掩护她才喝醉的。” 昨晚无数人围住Jennifer敬酒,她连连向千金求救,千金推诿不过只好帮她挡驾,当时气氛火爆,在场人等也是豪爽而不粗俗的优质男女,划拳玩游戏掷骰子,热闹又有趣,她喝到后来豪兴大发,来者不拒地牛饮,最后怎么爬下的都不记得了。 秀明气她没脑子,眼睛瞪得比嘴大,能一口吞了她。 “搞了半天你还成黄继光了,昨晚那幅德行,我们家的脸全被你败光了!” 千金在乎的不是这些,惴惴问:“灿灿他爸真生气了?” “你觉得呢?老婆在外面酗酒,还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那是男人的大忌,轻则吵架,重则离婚!” “我什么时候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了?” “昨晚背你回来的小子,你敢说他没摸过你?” 千金又被无端安插了一段惊悚记忆,难以置信地惊呼:“谁送我回来的?” 秀明找不到适当的词语骂她了,只能和她比嗓门。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 千金急得火上房:“大哥又不是没喝醉过,醉晕以后就跟死人差不多,能有什么印象?” 秀明忍怒回忆:“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好像叫麦什么?” “麦克?” “对。” 千金打开灭火器,心里踏实了,不自禁地说:“那还好。” 听大哥质问她和对方的关系,耐心辩解:“那孩子是个老实人,很懂礼貌,比我小九岁,平时都姐姐、姐姐的叫我,和胜利差不多。” 秀明骂她胡说:“他怎么能和胜利比呢?二十出头也是个成年人了,你和一个成年男人走得太近,别人都会起疑心的。” “谁会起疑啊,我又没干亏心事,干嘛防着我。” “你又不是我老婆,我防你干什么?你得想想老金的感受啊,你大嫂说他昨晚气得眼睛都绿了,今早一声不吭就出门了,都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根据家里不同人物的口供显示,景怡的确气得不轻,千金胸脯长草心里慌,回屋打电话向丈夫道歉。景怡的手机长时间处在无人接听状态,她改拨办公室电话,同事说他今天连着三台手术,早上七点钟起就没脱过身,估计到下班时间才得空。 她静不下心,发了条微信:“哥哥,我错了,昨晚真不是故意的,你早点回来听我解释好吗?” 这错误都是朋友的疏忽造成的,当时她跟一位不喝酒的朋友约定,如果她醉了就由对方送她回家,这姐们儿怎么不守约定呢? 她打电话责问,那妹子很委屈:“我是想送你来着,可后来店长送了我一杯含酒精的饮料,我没喝出来,出发时那个Jennifer说周末交警查的严,万一遇上检查就糟了,还说她会安排人送你。怎么?后来没人送你吗?那你是怎么回家的?” 原来是陶智雅的锅! 她改向Jennifer问罪,电话接通后Jennifer率先问候,用关心堵住她的火气。 千金不便发难,急声质问:“你昨晚为什么让麦克送我?” Jennifer 自有道理:“我们都喝了酒,只有麦克滴酒不沾,他刚好会开车,又和你关系不错,我就让他送你了,总不能随便把你扔给不认识的人吧,出了事可怎么办。” “那也不能让他背着我进家门啊,我家里人全看到了!” 千金的抓狂一览无遗,Jennifer还平静得像一杯水。 “你醉成那样,他不背,难道拖着你走路?你家里人应该都是讲道理的,跟他们说明一下吧。” “这种事怎么说明啊,你被陌生男人背回家你妈妈不会说你?” “你父母都不在了,哥哥嫂嫂们也不会对你太严厉吧,还是说景怡生气了?” 她一直不温不火的,千金怒火尽数扑空,握起拳头敲打脑门,靠深呼吸自主灭火。 “好像是,我正想怎么跟他解释呢。” 上次她和丈夫拌嘴,对方勃然一怒就够她心悸三个月了,俗话说蔫人出豹子,丈夫是座死火山,一爆发那就是天崩地裂,真不敢想象这次情况会可怕到什么程度。 Jennifer不当回事:“没什么,实话实说就好了,不然你就说是我和麦克一起送你回去的,他要是不信你就打电话给我,我来帮你圆谎。” 千金听得有点呆:“这样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反正他也不知道真实情况。” 下午六点半,景怡筋疲力尽地回到办公室,刚才在浴室淋了太久热水,自觉是一根泡发过度的方便面条,须有其形,一挑就断。 他躺坐在转椅上,凝神片刻,拿出抽屉里的手机,看到妻子的微信,麻木的心头泛起一丝甜意,他至始至终都没生她的气,更不会责怪她。 尽管过不了多久就会见面,他仍准备先回一条消息免除她的担忧。刚编辑了几个字,Jennifer的消息来抢道。 “你老婆好像很怕你误会,我教她撒谎,说昨晚是我和麦克一块儿送她回去的,你猜她会照我说的做吗?” 短短几行字构成一封言辞犀利的战书,景怡瞬间披上甲胄,炽烈的战火已烧到了眉尖。 第55章 出差 景怡的手在门把上覆了十几秒, 铜制的门把渐渐灼热,像被他的焦虑烤化了。 妻子会对他撒谎吗?他对她的估计真的存在失误? 他像第一次接受重要面试的大学毕业生, 自信是刚破土的嫩芽经不起风雨, 却又不能不迈出这一步。 千金正在客厅推磨瞎驴般不停转圈,听到门响赶忙相迎, 乖巧地接过丈夫手里的提包,再协助他脱下厚实的外套。 “下午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同事说你今天接连做了三台手术, 都顺利吗?” 她的近乎套得很刻意,景怡的回应也显疲惫,任由她牵着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 “哥哥,我有话对你说。” 千金双手放在合拢的膝盖上, 左手捏着右手食指, 胆怯弱小的模样恍如回到了小学时代。 “我昨晚不是故意喝醉的, 都是为了帮Jennifer挡酒才变成那样。本来和刘小慧约好让她送我回家的,可她也喝了酒,只好让别人送我了。昨天那个麦克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申州音乐学院的钢琴师, 他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也就是上课时见见面, 我看他一直姐姐姐姐的叫我, 觉得他是个懂事的小弟弟,才偶尔和他聊个天什么的,别的真没什么。” 她小心诉说, 不时观察丈夫的表情,见他认真倾听,便连续讲下去。 等她完成最后的断句,景怡微笑着捏一捏她的腮帮。 “你解释这么多干嘛?” “家里人说昨晚我喝醉酒,被陌生男人背回来,你很生气,今早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见她缩着肩膀,好似一束受害虫攻击的含羞草,景怡心口也爬了一只蜇人的虫子,先发制人地试探:“昨晚是他一个人送你回来的?Jennifer没和你们一起?” 话从口出,他的身体和心情绷成一根绳子,惧怕着谎言的利刃。 千金的视线在他脸上轻轻擦过,仿佛柔软的鞭子,不知道自身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伤痛。 她耳边回放Jennifer的教诲,可一对上丈夫的眼睛,那些话就只能是围绕灯罩飞舞的蚊蝇。 “我刚才打过电话给她,她说她昨晚也喝了酒,没跟过来。” 这句降落伞般的实话将景怡从高空惊魂中解救出来,他欣喜地伸手拥抱妻子,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努力隐藏激动。 “你这个小傻瓜,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谁利用我了?” “Jennifer啊,她让你帮她挡酒不就是在利用你?” “那是我自愿的啊。” 千金这单细胞动物难以识破歹人的套路,凝神思索其中的逻辑。 丈夫松开她,捧着她的脸问:“你跟我说实话,那个麦克是不是Jennifer介绍给你认识的?” 她不想再对他撒谎,点点头,卸下背了好些天的思想包袱。 景怡小小瘪嘴,装出一个似似而非的不悦。 “上次我问你你怎么不承认呢?” 千金慌忙辩解:“是Jennifer让我保密,她说你有一次把她的私事说给她妈妈听,害她挨了一顿臭骂,这次怕她妈妈误会她和麦克的关系,不让我跟你说。” 景怡真服了那个心理失常的女人,郑重澄清:“我没在她妈妈面前说过任何涉及她隐私的话。” 千金上下两排睫毛张得好似盛开的菊瓣:“那是她胡说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中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吧。” 景怡办事谨慎,在逮到Jennifer的把柄前不能让她有所察觉,因此按兵不动,谨防心直口快的妻子走漏风声。 千金万万想不到Jennifer会有那样险恶的用心,只是不满她冤枉丈夫的行为,好像隔天才发现误食了变质食品,虽无不良反应,心理仍是不适。 景怡估计她已对Jennifer起戒心了,索性点明:“老婆,Jennifer的社交圈很复杂,你以后最好别跟她走太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千金深以为然:“我知道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她,因为是你的亲戚才勉强应付,下次她再叫我出去玩,我也不去了。” 误会解除,她又变成轻盈的绒花,欢快地往他身上蹭。 “哥哥,你还生我气吗?” 景怡敞开胸膛欢迎,二人搂抱着躺向床铺。 “我只是担心你,什么时候生你气了?别瞎想。” “可大哥他们都这么说,还说男人最忌讳这种事,搞不好会离婚呢。” “别听你大哥瞎扯,昨晚他虐待你,才真把我气坏了。” 他借妻子询问,倾吐昨晚大舅哥的暴行,千金当时人世不知,没体会到被秀明“大刑伺候”的痛苦,气愤无处生根,但听到景怡对他动粗一事,不禁失惊打怪。 今天她看到大哥左脸上有一块青紫,还没来得及过问,竟是被丈夫打得吗? “你打了我大哥?” 这消息比中国足球队问鼎世界杯还让她震惊。 景怡的得意已是百年老窖,酱香浓郁,谈笑风生道:“看他那样折磨你,我简直七窍冒火,五脏生烟,那一瞬间就像注射了兴奋剂,肾上腺素蹭蹭直往上飚。心想,我老婆在我心目中是比熊猫还珍贵的宝物,他赛秀明算什么东西,竟敢虐我爱妻,不行,今天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拼了。于是就本着保家卫国般的大无畏抗战精神冲上去了。知道吗,老婆,这是爱的力量,也只有爱能给人这么巨大的激励和勇气,为了你,我头可断血可流,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夫人。” 千金笑得软倒在他胸口,钦佩又庆幸地拍打他的肩膀:“我大哥肯定气懵了,你运气真好,他要是还手不知把你打成什么样呢。” “我才不怕他,你老公是谁啊,怎么会乖乖任他欺负?” 景怡抬起她的下巴,看她一个劲儿吃吃地笑,嗔怪:“别光笑啊,快奖励我。” 唇上一暖,似花瓣飘落,他继续抗议。 “才这么点,太少了。” 这下花瓣停留的时间延长许多,被制成了记载甜蜜的书签。 “够了吗?” “只够利息,本金晚上付。” 他的贪得无厌令千金惊讶,捏着他微翘的下巴告诫:“这周都多少次了,你当心别过头了。” 她像一头躲闪的鹿,在景怡胸口乱撞,只有他一个人能欺负她。 “怎么?怕我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啊?哥哥我还宝刀未老呢,平时为了照顾你都有所保留,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真功夫。” 他的手不老实了,夫妇俩嬉闹着拧成热腾腾的大花卷,情味正浓,儿子在门外呼喊,叫父母下楼吃晚饭。 今天的晚餐用了节日宴席的规格,景怡一落座就成了主宾,终于在岳丈家感受到百年贵客的待遇。 佳音代表家人热情劝菜:“景怡,这个八宝鸭和腌笃鲜都是你爱吃的,我平时很少做,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谢大嫂,一看就很好吃。” 他刚举起筷子,贵和拎着一瓶红酒上桌。 “景怡哥,我买了瓶红酒,1996年的凯隆世家,一块儿来喝一杯吧。” 他知道景怡爱喝红酒,特意买了瓶上等佳酿讨其欢心。 景怡不好意思害他破费,笑道:“我家里还有好几瓶红酒,你早说你想喝我就带过来了,何必花钱去买。” 他已明白这顿饭是赛家人替千金摆的谢罪宴,既感动又有些不自在,心想务必要表现得轻松欢愉让他们放心。 小舅子挣着为他递勺递碗,屁颠颠地凑乐子。 “姐夫,听说您今天做了三台手术,都是大手术吗?” “有大有小,一个腹腔镜胆囊摘除,一个急性肠梗阻,还有一个胃切除。” 千金等丈夫介绍完手术情况,笑得越发自豪。 “你姐夫技术很好,三台手术都很成功。” 人们连声恭维,珍珠的马屁别开生面。 “听说外面的人称呼外科医生会在姓氏后面加个刀,姓张的就叫张刀,姓刘的就叫刘刀,那有人叫姑父金刀吗?” 景怡失笑,连忙吐出没啃干净的鸡骨头。 “有有有,每次听起来都怪别扭的,像个土匪。” 哄笑声中珍珠表现得老沉正经:“:哪有啊,这绰号多霸气啊,还很有武侠味儿,像什么金刀盟主,金刀大侠,一听就是行侠仗义大人物。” 她向美帆借力,美帆大方支援:“说得太对了,你姑父救死扶伤,医德医术俱佳,也称得上侠骨柔情了” 说笑时贵和拔出红酒塞,先给景怡和大哥大嫂倒酒,千金举起空杯伸向他:“给我也倒一杯。” 贵和面色迟疑,只听秀明冬熊般低吼:“你不许再喝了,昨晚洋相还没出够啊?” 他的威胁有如耗子屎掉进一锅好汤,景怡最先着恼。 “怎么了?喝杯酒碍你什么事了?” 秀明怪他记性不好:“你忘记这丫头昨晚是怎么丢脸的了?” “喝醉了不都那样吗?难道你喝醉的时候就很好看?高中毕业聚餐会上脱光了跑街上打醉拳的人是啊?我和千金结婚,在喜宴上吐成喷泉的人又是谁啊?我们说过你丢脸吗?你这人偶尔也该学学将心比心才对嘛。” 景怡的对抗性相较于往日明显激增,秀明像咬到生鲜小米椒,反应也很强烈。 “老金,我可是在帮你教育老婆,你翻这些旧账干什么?” “你还没喝酒怎么就说起胡话了?” 景怡说着顺手弯起中指食指夹一夹千金的脸蛋:“看看,多乖的老婆啊,还用得着教育?再说,即便要教育也轮不到别人,你当我瘫痪还是智障了?” “你发什么疯?早上还像坟墓里挖出来的死尸,脸比锅底还黑,饿着肚子就出门了,现在又装什么大度?” “早上我是在考虑手术的事,所以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且是因为时间紧才来不及吃早饭,你这人就爱以己度人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联想。” 他俩打擂台似的互不相让,秀明正想提升搏击等级,千金骤然当起控场的裁判,拍桌怒道:“大哥!你别闹事了好不好?巴不得我们家变菜市场,每天鸡飞狗跳才舒坦?本来大伙儿都挺高兴的,你干嘛在这儿散布不和谐的空气?” 她催促大嫂约束大哥,佳音先含笑劝解:“你大哥也是好心。”,说完伸腿轻轻踢了踢丈夫,秀明收到暗示,端起碗呼呼扒饭,合着怨怒吞咽下肚。 这顿饭吃得他胃胀气,饭后必须靠抱怨助消化,妻子就是他的垃圾桶。 “这个老金在搞什么鬼,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把人当猴耍吗?早知道他这么缺心眼,老婆酗酒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我们还紧张个屁啊!” 佳音利索地折叠刚晒好的衣物,心平气和点拨他。 “他哪里缺心眼了,你还没看出来?他是真的在生气,舍不得对千金发火,才冲着你来的。” 秀明领悟力低下,有了答案还要求详细解析。 佳音客串补习班老师:“谁让你争着做千金的责任人,既然要对妹妹负责,就得替她承受责备。他们两口子能和睦,你这个做大哥的挨几句骂也没什么,别生气了。” 秀明觉得他已然是家里的受气包,感叹当家比治国还艰难。 晚间贵和前来报备,说他后天要去甘肃出差,问大嫂有没有想买的特产,其实是拉她出去商讨机密。 “大嫂,二哥还跟二嫂冷战呢?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得替他们想想办法。” 佳音估摸他有主意了,果听他道出真知灼见。 “我打听到一个老中医,专治男性性功能早退,据说特别灵,两幅药下去保证管用,就是诊所太远,我没时间过去。” 贵和深知夫妻间的和睦得益于水乳交融的性生活,二哥两口子闹摩擦就因为两者间供需失衡,得为二哥的弹药库补给资源。 佳音听他吹得神乎其神,似乎值得一试。 “我倒是有时间,可那边不号脉就直接开药吗?” “他有个通用的方子,专治我二哥这种症候,先买来试试吧,我给您钱。” “不用不用,你把那诊所地址给我,我明天就去。” “那药很贵。” “那也不用,这点钱你大哥还出得起。” 贵和脑子踩着滑板鞋,常常超速,以为大嫂想顺便给大哥抓两副药,嘿嘿贼笑,佳音脸一红,作势拍他,还不忘维护丈夫的尊严。 “你大哥才不需要呢。” 次日她辗转数十公里来到那座门庭若市的诊所,大厅的锦旗和匾额上都显示这老中医专治男科,然而来就诊的却以女性居多,她们都志同道合,想为背后那萎靡的男人重振雄风。 佳音来时原本揣着一丝羞涩,见此情形也放松了,惊讶有难言之隐的男性为何这么多。 排号时李淑珍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像往日在菜场相遇那样大笑着抓住她的手。 “佳音你怎么在这儿?” 佳音怕见熟人,尤其是她这个高音喇叭,可又不能说进来来随便逛逛,只好讪笑搪塞:“我来抓药。阿姨,您怎么也来了?” “我是来帮我那女婿买药的,两口子想要二胎,得事先补补。” 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羞耻心就是手指甲下的倒剪皮可有可无,自家的隐私都能当易拉罐随便扔,也不认为别人的隐私有保密的必要,说完接着问:“你这药是替秀明抓的?” 佳音忙摇头,又听她问起景怡,摇头速度更快了些。 淑贞拍个巴掌:“不是他俩那只能是小亮了,怎么?小亮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佳音当起粉刷匠,遮盖丢人的斑点。 “不是不行,听弟妹说他最近工作太累,有点体虚。” 淑贞像找到了知己:“跟我女婿一样,如今的年轻人工作太拼,好像那身体是借来的,压根不懂得爱惜。好多小伙子才三十啷当岁就像打过崔黄素的香蕉,家里的老婆也跟守活寡似的,你说作不作孽。” “阿姨,您小点声。” “怕什么,来这儿的不都这毛病?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华医生的?听谁介绍的?” 佳音不想让人以为她这个大嫂操心二弟的房事,又怕这尴尬事与她和秀明沾边,便说是朋友介绍的。 淑贞的问题是井绳,不捞到她满意的水量不会回收。 “是老二媳妇打听的?她自己怎么不来,是不是害臊啊?” “不,是贵和打听到的。” 佳音被她带进沟里,一不留神口吐真言。 淑贞脸上的皱纹逆向伸展:“这么说小亮阳痿的事你们全家都知道了?” 佳音悔悟,连忙申辩:“他还没到那种程度。” 淑贞说她不懂科学:“有这种症状就差不多能确诊了,光吃补药还不行,得花大力气治,不然小毛病拖成大问题。” 她先替里间坐诊的老中医做起咨询,分星劈两介绍相关秘方,好像赛亮才是她的女婿,她所有帮扶精力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大庭广众下佳音难堪得耳垂快化掉了,苦笑着耐过应酬。后来华医生给她开了五副药,说一副吃三天,五副一个疗程,药材和甲鱼或公鸡一块儿炖,每天喝一汤碗,要是一个疗程过去没起色就带病人亲自来问诊。此外还另做说明:这药滋阴壮阳,家里有虚弱的老人也可以跟着喝。 佳音心想若直接告诉赛亮这是壮阳药,他不但不肯吃,八成还会生气,刚好这几天教她刺绣的范奶奶身子不爽快,几户善心邻居们相约轮流给她送些汤水进补。她就炖了双份鸡汤,借给范奶奶送食为名来掩盖。 晚上她煲好第一锅汤,让珍珠送去范奶奶家。珍珠忙着做直播,有些抵触这趟差事。 “妈妈真是烂好人,范奶奶的媳妇都没您孝顺。” 佳音不知道女儿在说气话,脸上镀了一层铅。 “我是在积德,现在多帮助空巢老人,等以后我和你爸爸也变成那样才会有好心的年轻人来照顾我们。” “妈妈不是有儿子吗?让小勇娶个孝顺媳妇回来伺候您不就行了。” “真自私啊,一句话就暴露本性,也不说等父母老了多尽孝道,这么早就开始推卸责任,你爸爸白疼你了。” 珍珠像个皮球,越拍弹得越高,学父亲黑脸叫嚷:“我多挣点钱给你们请保姆还不行吗?再说等你们老了中国的养老业也发达了,肯定有很多高级养老院,去那儿住比在家里舒服多了。” 佳音真的来气了。 “你已经在盘算把父母扔进养老院了?我和你爸爸可从没想过把你送去孤儿院!” “这能一样吗?您是为了给自己养老才生我和小勇的?如果是这样您也太自私了,就没考虑过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 “自私”是把百发百中的好枪,关键看谁先抢到手。佳音被女儿抢了先机,剩下的招式就是叨叨抱怨:“生孩子有什么用,辛辛苦苦还养出个仇人。” 珍珠最烦母亲用生养之恩压制她,登时磨利了刀锋。 “妈妈您别光说我,我只是说将来可能会因为事业和家庭因素不能亲自照顾您,并没说不给您养老,哪像您呀,从没想过给外公外婆养老。” 家人的攻击准而犀利,一个针眼也能血流成河。 佳音一拳捶中案台,厨房里的光线似乎晃了一下。 “那是因为我嫁得远,再说你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们照顾,根本不需要我!” 她仿佛受伤的母狼,散发出强悍的威慑力,再也容不下丁点冒犯,怒斥还欲争辩的女儿:“闭嘴,你除了会跟大人顶嘴还会什么?叫你做点事就扯出一大堆歪理,要去做亲子鉴定吗?我是你的亲妈,别老把我当成后妈对着干。” 珍珠端着汤锅负气而去,佳音的心已成瓦砾场,可生活的车间没有假期,她被迫迅速重建情绪,上楼为二弟送汤。 单独会面时赛亮难掩愧色,他这些天给大嫂添了大麻烦,正想跟她道歉。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小夫妻闹点矛盾不算什么,美帆也是一时任性,过几天就会好的。你先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药味浓郁的鸡汤惹人犯疑,赛亮听说这是冬季的滋补药膳,问:“是给我一个人做的?” 佳音拿出准备好的托词哄骗,看他顺从地喝完药汤,默默祈愿这名贵的中药能帮二弟夫妇雪洞般的家找回春的气息。 周一千金去学校,Jennifer难得地没逃课,见面便问她昨天如何跟景怡解释的,是否用了她教授的计策。 千金两眼只盯着手里的打蛋器,音色是凝固的黄油:“没有,我照实说的。” Jennifer肉眼可见的失望。 “你就不怕他生气?” “他很讲道理,实话实话不会对我有意见。” 千金放下器具转向她,她的娃娃脸严肃时会产生微妙的违和感,将怒气调配得更加鲜明。 “我也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我问过灿灿他爸了,他说他从没跟你妈妈说过你的事,你是听了谁的谣言才对他产生误会?” Jennifer船舱漏水,窘迫的羞红污染了她的妆容。 “哦,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你把我和麦克的事告诉他了?” “只说你们是普通朋友,灿灿他爸对这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会说出去的。” 她丢失一座要塞,还得佯装镇静,笑脸成了塑料花。 “那真是太好了。中午一块儿吃饭怎么样?” 她怕千金就此筑起高墙,急于软化她的防备。 千金不给她机会。 “中午我约了人,改天再说吧。” 此后再不吭声,专心听老师讲课,两耳不闻窗外事。 Jennifer含恨走出教室,麦克悄悄跟来,在她身后惶恐请示:“Jennifer,你还要捉弄千金姐姐吗?伤害你的人是她老公,何必报复她呢?” 男孩的口吻有退缩的味道,她乍然回头,眼眶射出毒针。 “你真对她动心了?很好,这样戏才能演的逼真。” 麦克心理素质比她差远了,走钢丝似的摇摇摆摆。 “这样真的好吗?” “你觉得不好?能轻轻松松赚到一百万,还能顺利跻身娱乐圈,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应该很宝贵。” “我怕出事。” 他音量抬高,宛如受雪崩威胁的灾民。 Jennifer冷艳的笑恰似雪峰之巅的极光,伸手揉捏他饱满光滑的脸庞:“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她不甘让咬伤她的猎物逃脱,非要他匍匐在脚下摇尾乞怜。 周二贵和飞往甘肃一座地级市,与他同行的还有郝质华,他们身负两项任务:以监理方的身份视察一处在建工地的工程质量;作为设计方,协助甲方勘查新项目地形。 预计逗留五天。 该市是甘肃新确立的重点经济开发区,正处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改造当中,他们下飞机时正值深夜,进入城区,好像走进一个沸腾的大工地,天上星光灿烂,地上万家灯火,交相辉映,不眠不夜。 与公司签约的是家快捷酒店,当晚只剩两间房,贵和得到的门牌号是4014,数字不吉利,且位于走廊尽头,传说中这样的房间最易闹鬼。 迷信的他因此神色异常,进入电梯后被郝质华觉察,听了他担忧,女上司嗤之以鼻。 “这明显是封建迷信,你一个大男人也会怕?” 贵和闷闷不乐:“您别不信,我有个朋友一次去贵阳出差,在酒店被鬼压床,和他同住的同事夜里梦见跟两个年轻女人开房,感受真实无比,完全不像梦境。后来他俩退房时酒店员工悄悄透露,说两个小姐做皮肉生意时被人勒死在那房间里,住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遭遇灵异现象。” 说完电梯门就开了,外面的走廊深邃昏暗,两面不见天光,一扇扇黑沉沉的房门好似幽灵夹道而立,气氛阴森压抑。 贵和来到4014房前,像入戏太深的恐怖片男主角,很想罢演。忽然一阵寒气自脚底窜出,他汗毛一竖,慌忙拖着行李凑近正准备进入隔壁4013房的郝质华,央求她先陪自己查看屋内情况。 他的年龄保护他免挨郝质华大脚,当惯三好生的上司秉承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接过门卡替他开门,他缩在她身后,借她并不强壮的身板掩护走进室内。 很普通的单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窗帘半开,镶着一扇黢黑的窗户。灯光如同肝病患者的尿液,黄得粘稠,景物都被做旧了。 他觉得这里很适合拍鬼片,紧张地问:“郝所,您有没有发现这房间阴气很重啊。” 郝质华不为所动:“你是衣服穿太少,冻着了吧。” 她快速检查房间内设施,一切正常,叫他别瞎想。 她的言行也像鬼片里的作死路人,贵和心理阴影急速扩张,极力引起她的重视:“您不知道我第六感比一般人强,小时候每次经过墓地都会生病,老人们都说是中邪,长大后阳气盛了才稍微好点,但感觉还是很敏锐。” “小孩子抵抗力差是容易生病,你们镇上迷信老人多,遇到点蹊跷事就疑神疑鬼。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还是理科生,应该用科学眼光看问题。” “灵异和科学又不冲突,国外有科学家证实说幽灵能产生一种特殊的电磁场,这种磁场发出的电波会干扰活人的脑神经,使其产生恐惧感,人怕鬼就是这个原理。” 他正经科普,还挽起袖子让她看小臂上的鸡皮疙瘩。 郝质华旅途困乏,没精力陪他玄谈,质问:“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差,以前住酒店也怕成这样?” “以前我都会挑采光好的房间,也没碰到过这么不吉利的门牌号。” 他道出症结,郝质华便对症下药,提出跟他换房。 贵和惊喜与歉意并存:“您真要和我换?真不怕鬼?” 郝质华嗤笑:“鬼只住在人的心里,我看你就是只鬼,胆小鬼。”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男人呢?以后找了对象,搞不好还要对方来保护他吧。 第二天他们开启异地工作模式,天不亮就往工地跑。西北的严冬是头吃人不吐骨的恶狼,走在室外,雪花像巴掌啪啪抽在脸上,气温陡降至零下十七度,人在室外须快速行走,与冰冻赛跑,否则就会像踩着粘鼠板的老鼠被大地禁锢。 贵和对当地的恶劣气候认识不足,以为城里到处有暖气,不用带太多防寒衣物,外罩羽绒服,里面只穿衬衫T恤,在这风雪天很快被寒气钻了空子,中午开始打喷嚏,傍晚咳嗽流鼻涕,寄望晚上洗个热水澡能好,结果洗完愈感头重脚轻,夜里发起高烧,舌干唇裂,头痛难忍,紧紧裹住棉被仍冷得发抖,到凌晨三点过实在支持不住,打电话向郝质华求救,谁知她的手机正充电,无法通讯。他踟蹰多时,披上外套踉踉跄跄去敲4014的门。 郝质华惊醒,以为他半夜敲门又源于怕鬼,预备狠狠骂他一顿。谁知门一开,那人竟像放置不稳的板材迎面扑倒,她下意识撑住他,仿佛接住一块火炭,立刻明白他生病了。 “你怎么样?哪儿难受啊?” “头痛,胸痛,呼吸困难……” 贵和挂在她身上,好像一个漏气的充气娃娃,心理年龄退化到幼儿园水平,只知道哼哼唧唧叫苦。 郝质华半扶半扛地送他回4013,房门已关闭,这小子走时又没带门卡,这门暂时进不去了。 她不忍心骂病患马虎,把人弄回4014丢到床上。贵和松鼠似的抱腿团缩,不住喊冷。她找不到多余被褥,将带来的厚衣物全搭在他身上,烧了壶热水让他喝。 “怎么会感冒呢?是不是衣服没穿够,今天外套里边穿的是什么?” 贵和颤声说:“……就一件体恤一件衬衫。” 虚荣和脑残在他头顶编织桂冠,郝质华替他的父母感到愤怒。 “你明知道这里比上海冷得多,干嘛穿这么少,这不是自找的吗?嫌工作太累,故意生病好旷工是吧,现在称心了!” 贵和此时的承受力细若游丝,头藏在被窝里,可怜兮兮辩解:“我以为这边有暖气,不用穿太多。北方人民不是一向宣称他们的冬天比南方暖和吗?我真没想到会中招。” 郝质华忍不住捶床:“你用点脑子好不好,人家的暖和指的是室内温度,咱们在工地跑来跑去,哪有功夫吹暖气,没看白天雪下那么大,湖水都结冰了,一件羽绒服够御寒的话,候鸟还用得着南飞吗!” 贵和静静缩在壳里,露在被外的一撮头发微微颤动,似在装死。 郝质华憋气呼斥:“你怎么不说话?平时做错事理由不是挺充分吗!现在该怎么办,半夜三更又没处看病买药,烧成白痴谁负责!一会儿怕鬼,一会儿感冒,早知道你这么麻烦我才不会跟你一块儿出差,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别想再给我添堵!” 所有不负责的错误当中她最反感的是对自己不负责,这种人以为周围全是圣母,正该帮他们捡烂摊子。 她训人很厉害,气势汹汹的活像闪电娘娘。贵和突然拉高棉被蒙头大哭,荒腔走板地嚷着:“对不起,对不起……” 郝质华措手不及,被他的哭声浇铸成铜像,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你哭什么呀,这么大个人几句骂都挨不起吗?” 她语气轻柔不少,贵和的哭声却越来越响。 “我、我头疼得受不了了,想我大嫂……” 他很久没这么病过了,耐力不足,回想起幼时病中佳音照顾他的情形,犹如大旱望云霓。 郝质华不解:“你生病干嘛想你大嫂?” 贵和抽泣:“我妈在我五岁时跟我爸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是大嫂把我养大的,她待我就跟亲妈一样……” 郝质华的头也疼了,忿忿道:“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奶嘴男,想你大嫂就给她打电话!” 她拔下充电器上的手机,开机后扔给他。 这举动加重贵和的狼狈。 “……不行,我怕大哥骂我……” “那你究竟想怎样?” 她的怒吼恐吓意味明显,被窝里霎时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钻出空穴来风般的低泣。那没出息的男人断断续续说:“对不起……我觉得哭出来会好受点儿……您就让我再哭一会儿吧,一小会儿就够了。” 郝质华拿这巨婴没辙,被迫充当幼儿园阿姨,跑去酒店大堂找值班人员求助。这服务员找不到4013的备用门卡,只提供了几颗感冒灵和一床厚棉被。她带回房间让贵和吃药,再用棉被把他捂成馒头。 “你躺着别动,发发汗也许能退烧,等天亮再上医院。” 贵和成了累赘,万分愧疚地说:“郝所,您把床让给我,自己睡哪儿呀?” 郝质华无奈:“你病成这样,但求自保吧,我再去大堂开间房,明天再找他们要你房间的后备门卡。” 见他不支声,多半又在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安慰:“这屋子我住了好几天,非常安全,夜里从没梦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贵和没脸再提别的要求,瓮声瓮气说:“……好的,您去睡吧,天快亮了。” 他像个受惊的蜗牛,一动不动蜷在床上,看上去孤苦伶仃。 郝质华知道他现在跟孩子没多大区别,丢下他如同抛弃无依无靠的孤儿,不由得生出罪恶感,犹豫半晌,计出无聊说:“今晚情况特殊,我睡沙发算了,你不许再胡思乱想吓唬自己,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她关了灯,在沙发上和衣躺下,睡意早已散尽,加上床上那蜗牛老是口渴,她每隔半个多小时就得爬起来给他喂水,这样直到窗帘透出蒙蒙白光也没见着周公。 八点半,她彻底打消睡觉的念头,起床做了二十分钟冥想,轻轻走到床边。贵和睡得很沉,她伸手摸他额头,热度仍在固守。 真是块烫手山芋啊。 她叉腰打量他,预计这场麻烦会倚仗惯性横扫整个出差期。 第56章 开导 九点过贵和醒来, 郝质华已买来早点和退烧药,让他起床吃, 听说他头晕起不来, 就让他披上外套坐在床上吃。 贵和仍是夜里的可怜相儿,抓抓蓬乱的头发嘟囔:“我还没刷牙。” 郝质华耐着性子取来新牙刷和玻璃杯, 用水盆接着,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脸,见他还能吃东西, 担忧略微裁剪。 “我现在去工地,争取两小时以内办完正事,你吃完药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就陪你去看病。” 敬业的她不喜因私废公,但这陌生的城市找不到人照顾贵和, 她既是他的上司又是大姐姐, 出门在外得为他的生命安全负责。从工地返回的路上, 她去商场替他买了件厚厚的毛衣,毛线取自著名的澳洲羊驼,柔软舒适, 穿上就能做一头耐寒的草泥马,唯一缺点是花色款式土气, 去专柜试衣的也都是白头发的老年人。 贵和手捧毛衣囧笑:“要是我爸还在, 我也给他买一件。” 郝质华皱眉头:“你现在没资格挑剔?有本事还穿你昨天那身,看什么时候能冻死。” “我穿,我穿。” 贵和点头如捣蒜, 生恐被嫌弃。郝质华带他去附近公立医院看病,又陪他挂了三四个小时点滴,离开医院雪停了,天空像电力不足的灯泡渐渐暗下去,暮色里的行人口鼻旁都萦绕白气,好似一根根移动的烟囱。 此间离酒店只有一站地,坐公交更方便,他们来到街边的站台等待,下班时间等车的人很多,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人群中换位游走,仿佛鬼祟的泥鳅,最后在一位正在打电话的中年妇女身后站定,左手悄悄伸进她的挎包。 周围不少人目睹此景,都未声张,直至被郝质华瞥见。 “你干什么!” 她上前喝止,那小偷已摸出大妈的钱包,郝质华一把拽住,来了个人赃并获。 “阿姨他偷您钱包!” 她大声提醒那犹在状况外的女人,大妈惊叫回头,被小偷恶狠狠瞪视,竟吓得退后几步。 那小偷开始挣扎,郝质华用擒拿术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捉贼,路人们散成一个圆圈,好像他俩是一丛燃烧的篝火,不能靠近又舍不得离去。 贵和大惊,想上去帮忙,猛见三个形貌可疑的男青年冲上来,一人抖腿踹向郝质华后腰,郝质华吃痛,愤怒地还他一脚,腿抬得很高,正中那人下巴。 人们都看出这几个盲流是小偷的同伙,内围的人散得更开,外围的人聚得更拢,像观看武术比赛兴奋地指指点点,那被盗的大妈已捡起钱包逃之夭夭。 几个毛贼见郝质华是女流,肆无忌惮地围殴立威,郝质华体能好,身上也有些功夫,暂时幸免于难。 贵和料想他直接加入火拼只是给看客们助兴,不仅救不了人自身也凶多吉少,不由得五内如焚。东张西望之际灵机一动,冲出人群来到几米外的拉面馆,端起灶上热腾腾的面汤跑回去,对准小偷们泼洒。 滚汤立刻揭了两个偷儿一层皮,剩下的全倾在地上,酷寒天气滴水成冰,地上眨眼结起一片油腻的冻层,踏上去比踩西瓜皮还见效,连郝质华在内的五人全部滑倒了。 贵和举起铁锅猛砸小偷,惊险时刻持续三分多钟,警察闻讯赶来尽数控制涉案人员,化险为夷后来自双手手指的疼痛才畅通无阻地抵达贵和的痛觉神经,那口汤锅太烫,差点把他的手指烤熟,在去派出所前他由警察陪同又去了一趟医院。 这场纠纷历时两小时,四名小偷被拘留,郝质华和贵和也收获了警察们的褒奖和敬意,离开派出所已是八点多,他们去警察推荐的饭馆吃杂碎汤。郝质华见贵和手上裹满纱布不方便拿筷子,就让他用勺子吃饭,替他盛饭夹菜。 贵和本无心做见义勇为好青年,对这飞来横祸微含怨尤,喝了几口汤,喉咙里像有东西堵着,忍不住说:“郝所,我能给您提个意见吗?” 郝质华抬眼看他,听到美化过的责备:“您性子太刚烈了,作为女人会带来弊端,就比如抓小偷这么危险的行动本来就不该女人出头,幸亏没出事,不然我们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正因抓贼时的境况憋气,听了这没道理的话正色反驳:“我也不想出头,可刚才现场那么多人都看见那小偷扒人钱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难道我也要学他们装瞎子,任那个阿姨被偷?” “那阿姨也没感谢您啊,还中途溜掉。” “我是出于公民的正义感才这么做的,本来就不图人感谢。那四个坏蛋围攻我的时候,周围有那么多男性路人围观,也没见他们出手帮我啊。与其怪我刚烈,你更该批评人心冷漠。” 口气似疾风,吹得贵和瑟瑟发抖,假笑也像落尽绒毛的蒲公英,光秃秃的。 “我就是给您提个醒,您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 郝质华已认识到反应过激,低下头继续吃饭,脸沉得就快落进碗里。 贵和并未对她起反感,受善意鼓动,冒险进谏。 “我还能再给您提个意见吗?” “你说。” 他筹备一分钟,让真诚洇满整张脸,斟酌着开口:“有的事明明可以用温和的方式解决,您却总是走极端,假如不是特别了解您的为人,发自内心体谅您,很容易造成误解。” 郝质华这回表现得很谦和,盯着饭碗叹气:“我也知道我这毛病不好,一直在改,但效果不理想。” 贵和如今对她兴趣浓厚,为她那不能自拔的现状焦虑,仗着自己既是伤员又是病号,放肆探问:“您和您前夫也是这样闹掰的?” 郝质华的眼神又变成持剑的杀手,他一阵胆怯,心里却有刺痛掠过,大概是怜悯。 “我不是存心找茬,就是想不通,您条件那么好,做老婆一定也是贤内助,除非性格不合或者对方出轨,否则没理由离婚。” 辩解勉强通过,女人杀气消弭,一刹间浮现的疲惫犹如行过万水千山。 “你猜得没错,大部分责任在我,我没有自知之明,也缺乏判断力,以为对方真会喜欢我这种脾气古怪的女人才傻乎乎结这个婚,被甩也是活该。” 见她有失神的倾向,贵和忙捧起碗请她帮忙添汤,借机安慰:“您言重了,离婚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梅总肯定也有错。” 郝质华介意外人考古她的黑历史,一句:“不提他了。”,建设起森严的边界。她明白这样会给人生硬之感,主动转场。 “你刚刚在派出所跟警察说你小时候就抓过小偷,是真的还是吹牛?” 贵和能言善道,跟谁都能套近乎,在派出所里和办事警员聊得热火朝天,声称自己从小就是惩恶扬善的先进分子。 郝质华对他的话存疑,他却保证此话经得起测谎仪检测,还详细描述了儿时的英勇壮举。 事发时间在他小学六年级,某天他也像郝质华那样,在公交车上给一名被盗女孩提了醒,那小偷由此盯上他,跟着他在长乐镇下车,并且一直尾随。贵和知道那人想报复他,故意往派出所走,正好遇上一位熟悉的警察叔叔,立刻向他举报。叔叔冲着小偷一声暴吼,小偷反射性蹲下,叔叔上前扭住他,搜出了刀片、几个钱包和管制刀具,将其扭送派出所审问。 事后叔叔送贵和回家,贵和求要他的手铐玩耍,把自己给铐了起来,快到家门口时他们见着多喜,叔叔老远便冲他喊:“老赛,你儿子今天抓到一个小偷。”,多喜听错了,以为儿子偷东西,又见他被手铐铐住,气得上前逮住他练起拳击,大骂他是该死的贼。警察叔叔急忙拦阻,说“你们贵和抓小偷还抓错了?你干嘛打他!”,多喜愣住了,看着哭嚎的儿子讪讪地笑:“我见他戴着手铐,还以为他是贼呢。” “第二天我爸给我买了个肯德基全家桶,但没说是给我的奖励,也没为打我的事道歉。后来我家的亲戚朋友都听说我抓小偷的事了,可没人知道我挨了我爸一顿揍。” 这故事听得郝质华开怀大笑。 “这可真是亲爹啊,你当时生你爸的气吗?” 贵和也笑:“我这人贱,挨了巴掌给颗糖就治好了。小时候我爸对我最凶,差不多每次见面都要骂我几句,我挺烦的,所以工作后老躲着他。可现在一回想又很后悔,他表面上凶,心里还是爱我的,我没趁他活着时多回去看他几次,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他面露遗憾,郝质华顺势成了安慰者。 “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孝敬了。” “我知道。郝所,您父母年纪也挺大了吧?身体还硬朗吗?” “都七十多了,还算健康,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让我有机会多孝敬他们,也能让他们多陪陪我。” 贵和夸她孝心可嘉,但人该为自己而活,不能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双亲身上。 “您也不能一辈子守着父母啊,总得考虑个人问题。” 郝质华烦这事就像烦每个月的例假,苦笑:“顺其自然吧,我不打算去相亲了,免得再遇上一个黄耀祖。” 贵和理解她,相亲就是瞎子摸鱼,摸到鳄鱼的几率比摸到锦鲤大得多,于是提议:“不结婚,还是该谈个恋爱,那样生活才有意思。” 他好似一个秃子在教别人保养头发,郝质华笑问:“那么有意思的事你怎么不做?” “不是跟您说过吗?谈恋爱很费钱,我没那个条件。”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爱花男人的钱,大部分女孩子都很讲道理,是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那女朋友想要贵重礼物,我又买不起,多伤自尊啊。” 郝质华觉得他言行矛盾,当场举例:“上次你送我的那个钱包就很贵吧,那不证明你有购买能力吗?” 贵和难为情:“我那是想感谢您的大恩才忍住切肤之痛买下来的,对一般人哪儿舍得啊。” 他怕对方怀疑他行贿,而郝质华心地磊落,不会恶意度人,反而因此得出真实结论。 “女朋友是一般人吗?说明你根本没打算敞开心扉接受一段恋情,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 她一语中的,剥去贵和圆滑的外衣,心灵被透视好比手无寸铁行进在莽原,让他心慌意乱,希望她是最后一个窥破秘密的人。 他在酒店休养两日,输液输到两手肿,感冒总算见好,更幸运的是他的缺席并未影响工作进度,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越是紧急时刻越能体现领导的重要性,有一位女超人式的上司,偶而掉链子也不打紧。 出差的最后一天,岳歆来到本市,莱顿和嘉恒置地在这边有大型合作项目,他和对方的高层过来看现场。因郝质华是设计部骨干,听说她人在当地,就叫她晚上过来陪客户吃饭,还让她把贵和一块儿领来。 七点,他们来到当地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与各位上司碰面后郝质华顿生悔意,代表嘉恒前来的又是她那可恶的前夫梅总。贵和已私下打听过,这男人有个丧气的名字,叫“梅晋”。 与梅晋同来的还有他的现任女友洛伊嘉,这洛小姐约摸二十四五岁,身材火辣,一张网红脸包罗万象,能和很多人对上号,可能下了血本,整得还算自然,就是笑起来面部肌肉呈大陆板块移动,估计刚填充的玻尿酸还没失效。 贵和暗嘲梅晋品味低俗,这种海天盛筵的货色也就是空窗期的玩具吧。 岳歆与他有同感,但心口不一地恭维:“洛小姐还是在校学生吧,看起来好年轻呀。” 洛伊嘉脸上又进行了一次地壳运动,眼角的粉底出现细微的裂纹。 梅晋自满介绍:“她毕业好几年了,以前在传媒公司上班,最近正备考雅思,我看她学习压力大,带她出来散散心。” 他说话时视线转向郝质华,不知是不是有意的。 郝质华目光锁牢在饭桌上,不与外界接触,但那洛伊嘉不久来敲门。 “这位就是郝质华女士吧,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她的声音太甜腻了,听得人血糖飙升,郝质华勉强还礼,贵和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她,不知为何,心情有些紧张。 岳歆开□□跃气氛,问梅晋:“梅总和郝所是朋友把,以前一起共过事?” 梅晋趁机给郝质华投毒:“是有过一段为期不短的合作,她帮了我很多忙,我还没机会报答呢。” 贵和注意到郝质华放在腿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也觉得这男人欠揍。 可气他们的岳董还在跟对方瞎亲热。 “郝所是我们公司的骨干,今后大家合作机会很多,还请梅总多关照啊。” 梅晋点点头:“郝工非常优秀,如果有适当的机会她会发挥更大的才能,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了,也很期待她能有上佳表现。” 这话暴露了他的心思,岳歆不知道他和郝质华的纠葛,却是生意场上的雷达,靠一点旁枝末节都能揪出根根底底,听梅晋有挖墙脚的意思,立马不动声色地关上防盗门。 “我也这么认为,郝所在业内有口皆碑,当初聘请她时我也是下了大力气,她来我们公司以后很快改变了建筑一所不景气的状况,最近出的好几个项目都深受甲方好评,为公司创造了可观的效益,我前几天还在跟董事会讨论,准备拿出一部分股权作为对她的奖励,这样的人才我们必须抓牢。” 梅晋知道他舍不得放人,语带双关地夸他有远见,席间不时打量郝质华,犹如踩点的盗贼。 郝质华受不了他那猫舌头般刺人的注视,起身前往卫生间,埋头洗手台,不断捧起冷水冲脸,让自己有精神挺过这难耐的应酬。 “郝工,您这么冲水不怕掉妆吗?” 那腻人的娇音来到她身后,她抬起头,正好与镜子里的洛伊嘉对视,这女人也可怜,转身就让人记不住长相,回忆里只出现别人的脸,辨识度太低。 郝质华并未迁怒她,礼貌应答:“我没化妆。” 谁知洛伊嘉存心找她麻烦,笑谑:“您天生丽质,确实不用修饰,可在大公司上班,化妆是基本礼仪呀。” “我是搞技术工作的,一般见客户才会化些淡妆。” “对,像您这样的技术人才确实不用靠外表取悦人,可我们梅总不是您的客户吗?” 郝质华看出来者不善,先稳住阵脚。 “我今天直接从工地赶过来,没时间化妆。” “那就难怪了,不过梅总不是外人,不会怪您的。” 看样子是梅晋指示她来的。 郝质华不愿和傀儡过招,绕行离去,洛伊嘉遽然退后两步,坚持做路障。难为她脚踩十四厘米的高跟鞋也能平稳瞬移,单是这本事就能看出其人不简单。 “能稍微占用您几分钟吗?我想打听一下您在莱顿的薪资待遇。” 她刻意靠近郝质华,借助高跷制造俯视效果,只让郝质华动了买高跟鞋的念头。 她才不会怕这个小丫头。 “您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这是梅总交给我的任务,他说不管莱顿给您多高的待遇,他都愿意出双倍的价格挖人,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郝质华嘲笑前夫贼心不死:“这事他上次跟我谈过,我已经回绝他了。” 洛伊嘉咬得更紧:“梅总也是为您好,希望您能得到更高的收益,过更好的生活。” 她明知郝质华是男友的前妻仍积极促成双方合作,恐非深明大义,实是老于世故,就这点看和梅晋真是天生一对。 郝质华从“物以类聚”的观点出发对她产生厌恶,腔调接通了室外的冷气。 “我现在就过得很好,不劳他费心。” 洛伊嘉瓠犀一露,现出早有预谋的微笑。 “如果您坚持拒绝,就请归还一样东西。梅总的母亲曾给过您一只玉镯,那是梅家祖上传给历代儿媳的宝物,你已经跟梅总离婚,没资格再持有这件传家宝,还请你物归原主。” 郝质华挨了电击,即刻挑明这坏主意的出处。 “这是梅晋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吧。” 无耻是恶毒的影子,两方基本同时出现,郝质华见前夫无耻到这地步,可以想像他的心已黑如煤炭。 再没有情面可讲了,他不仁我不义。 她收起惊罕愤怒,脸像一片空旷的雪地,声气是雪地上回旋的寒风。 “行,但那镯子是梅晋的母亲给我的,要还也得还给当事人,我回申州就去办这件事,你让他放心。” 轮到洛伊嘉慌张了,精修的一字眉竖成两根猪鬃。 “你想直接还给梅老太太?这种事用不着去打扰老人家吧。” 郝质华冷嘲:“我跟梅晋离婚时就想把那镯子还给他母亲,他母亲执意不肯收,我也因此感到很为难,心里总像磕着块石头,一直不舒服,谢谢你们给我提供了归还物品的机会。我现在就给他母亲发消息。” 她说到做到,当即掏出手机,洛伊嘉扑食的狗似的上前抢夺,郝质华轻捷闪避,她的高跷终于失衡,撞在洗脸台上,扭曲的脸仿佛大型车祸现场。 踉跄摇晃一阵,她忍痛直立,流露刻毒。 “郝工,你这是何必呢?女人太要强了没好处,梅总邀你合作是你飞升的大好机会,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郝质华诮问:“我的处境怎么了?” “您现在的确算成功白领,可毕竟已到了不惑之年,女人的行情随着年纪看跌不看涨,要想找到理想的伴侣,解决下半生的孤苦,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梅总知道您的喜好,四五十岁的老大叔您是看不上的,想让年轻小伙爱上您,没钱可不行。” 她自信这是郝质华的死穴,下手绝不留情,郝质华果然愠怒。 “你也是女人,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正因为都是女人我才深深同情您,青春已经不在了,财富就是您唯一的筹码,如果您不想做婚恋市场上人人嫌弃的烂菜叶?最好接受梅总的邀请。” 洛伊嘉气焰正狂,门外陡然传惊雷,只听一个男人粗声叫骂:“郑咪咪你个狗贱人,以为傍上大款了不起,成天得瑟来得瑟去,你他妈就是一只鸡,是个男人都能骑能跨,烂得像五月里的水田,都不用犁!还自诩大美人呢,你敢说你往脸上动了多少刀子?鼻子嘴巴下巴眼睛哪样是真的?不笑像面瘫,一笑像僵尸,肉毒杆菌打多了吧!还敢眨巴眼发骚,当心假睫毛倒立戳瞎你的狗眼!你们家祖宗十八代的脸全被你一人丢尽了,我要是你爸,立马自宫谢罪!” 骂人的正是悄然而至的贵和,他见郝质华离席不久,洛伊嘉也跟出去,料其意图不轨,特地赶来查看,正听到她对郝质华大放厥词。他气愤难忍,悍然使出指鸡骂狗绝技,狠狠羞辱那女人。 洛伊嘉怒冲冲走出来,他还堆笑装傻:“不好意思,洛小姐,我不知道您在里面,惊着您了。” 洛伊嘉质诘:“你骂谁呢?” “我前任女友,这娘们又骚又浪,到处勾汉子,骗了一个又一个,我也被她坑惨了,不狠狠骂她一顿,今晚睡不着觉。” 他巧妙地自圆其说,洛伊嘉挑不出漏洞,只得挖苦:“你也太没风度了,都说诋毁前女友的男人是人渣,你该引以为戒。” 贵和浓甜的假笑也需用胰岛素抵御。 “您这话太对了,男人不该说前任坏话,否则就是渣。” “渣”字拖得绕梁三日,余韵不绝,洛伊嘉听出他在损她的男朋友,只苦找不到空隙发难,脑门朝天地快步走开。 贵和正要敲卫生间的门,郝质华风驰电掣闯出来,她在羞辱的火盆子里待够了,理智灰飞烟灭,欲和仇人同归于尽。 洛伊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时郝质华已越过她,其背影散发出炽热的气场,宛如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头。 她疾步回到餐厅,逼近餐桌,一气呵成地抓起酒杯照梅晋面门泼去。 如同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所有人都惊诧难言。 她放下酒杯痛斥前夫:“你别以为如今小人得志就能在我跟前耍威风,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你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来惹我,世上不要脸的人何其多,你梅晋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警告你,我已经把你从我的世界里遣返了,今后再敢到我跟前犯贱,当心我一巴掌把你扇到地上,铲土机都抠不起来!” 她宛若失控的大型机械,危险系数极高,人们不敢贸然制止。只有岳歆小心地上前劝说,生怕她用器皿砸他的头,等她转身含恨出走,方拍着桌子装腔叫骂。 “她怎么是这种人呢?太不像话了,真是败坏我们的公司形象啊,回头一定严肃处理!” 随后遑急地拿起纸巾帮梅晋擦拭,把“对不起”当标点符号使用。 梅晋已摆脱短暂的慌乱,他与郝质华夫妻一场,熟悉她的行事风格,在大庭广众下发飙并不稀奇。放下擦脸的毛巾后对岳董说:“请您息怒,我想郝工只是对我有点小误会,撒撒火就过去了,诸位都别往心里去。” 岳歆做出绝不姑息养奸的姿态:“那怎么行,她这分明是故意伤人,应该开除!” 画蛇添足的客套唤醒了梅晋的奸诈,这小人将计就计道:“说得也是,那就请您开除她吧,这样鲁莽的下属留着也是不小的隐患。” 岳歆马失前蹄,不尴不尬搪塞:“好,等回申州我就跟董事们商量,您也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技术骨干,随便开除别的董事会有意见。” “行啊,那我等贵司的处理结果。” 梅晋优雅起身,在洛伊嘉侍奉下穿好大衣,别过岳歆一行离去。他是受害者,有权摆这种架子。 洛伊嘉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宴会厅大门后低声问:“莱顿会开除郝质华吗?” 梅晋笑道:“你觉得呢?岳董那么器重她,怎么舍得割爱。” “你正经威胁一下他们或许会丢车保帅,郝质华再能干,也比不上嘉恒这个合作伙伴重要啊。” “你懂什么,这是私怨,怎么能上升到公司层面。” “那你何必给他们脸色看?装大度卖个人情不好吗?” “哼,我不能让莱顿开除郝质华,但至少能借他们高层的手恶心恶心她,岳歆一定会逼她来跟我道歉的,她是受不得委屈的女人,逼得急了自己就会走人。” 此时梅晋的表情能与任何影视剧里的奸角无缝对接,他对这颗棋子志在必得,先要不择手段把她从别人的棋盘上剥离。 郝质华前脚跑出餐厅,贵和后脚抓起她的外套提包追赶,一直追到室外才赶上,急吼吼抖开外套裹住她。郝质华遒躁甩开,他飞快重复上一动作,没几个回合便激怒她。 “走开!别烦我!” 贵和着急:“天这么冷,您穿这点会着凉!” “我着凉管你什么事,让我安静一会儿不行吗!” “您想单独静一静可以,可先得穿衣服,我病还没好利索呢,您再病倒,咱俩交叉传染,谁都别想按时回申州。” 他锲而不舍据理力争,郝质华没辙,穿衣时泪腺忽然失控,两道滚烫的泪水冲开脸上的霜气,等顺着下巴淌进衣领,瞬间结成冰河。 贵和掏出纸巾替她擦脸,又被她躁怒避过。 “眼泪结冰脸会冻伤的,万一破相不是正中那对狗男女下怀吗?” 他递出纸巾,几秒钟后,郝质华默默接过,摊开来捂住面孔,剧烈的抽泣像不可阻挡的山风自胸腔内爆发,曾经那么用心爱过的男人居然向后任宣称她是没人要的老女人,这耻辱够她铭记一生! 伤害一个骄傲的女人,最有效的手段是摧毁她的自尊,听到洛伊嘉那番话,贵和已知郝质华身负重伤,可他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施救,只好帮她骂人出气。 “您别听那洛小姐瞎说,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她和梅总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她,整容失误,做人失态,早晚准得失败!跟这种女人交往的男人不是白内障青光眼,就是臭虫配屎壳郎,事实多次证明,真正的jp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够了,别说了!” 郝质华嘶吼着叫他住口,谩骂是最虚弱的还击,越骂得狠越证明她是弱者。 在贵和央求下他们转移到一家酒吧,成年人的发泄方式很多,比较实惠的是喝酒,酒精一浇,胸腹中的块垒就溶解成怨言,不绝口地涌出来。 “女人的青春真的只能反应在生理上吗?容貌一旦衰老就成了人人嫌弃的豆腐渣?不配再跟人谈论感情,只剩下赤、裸、裸的物质交易?” 郝质华喝了一瓶二锅头,她起初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酒吧会卖白酒,原本点了芝华士,但贵和说小酒吧的洋酒全是山寨货,翻遍菜单替她要了二锅头,这种廉价酒有她需要的高度数,质量一般也可靠。 听她声调松弛了,他开始放心开导。 “理论上不是这样,可如今社会上很多人认同这个观点,特别是婚恋方面,女人年纪越大贬值越快。” “所以我这种就只能做注身孤了?” “当然不是,您这类女人是不受市场规律限制的,你们最大的资本是才华,不是青春,就算再老十岁也会有男人因为倾慕你们的才华拜倒在你们脚下,只是这种务实的男人比较少,您暂时还没遇到。” 贵和初见上司脆弱无助的一面,好似脱离高达驾驶舱的机动战士,也不过血肉之躯。 力量一对等,他就展示出自身优势——强大的精神能量,为她梳理情绪。 “我认为,您这么在意梅晋和那个洛小姐的话还是由于您没能摆脱世俗言论的干扰。世俗认为婚姻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不结婚的人就不完整,这纯属洗脑。婚姻只是人生无数选择中的一个,并不是刚需,人没有房子住会露宿街头,但不结婚的人并不一定流离失所,一个人有能力有事业,还拥有独立自主的精神世界,独身也完全能过得好。” 郝质华赞成他的看法,但实施起来很难。 “可这个社会对大龄未婚女性的歧视太严重了,每次听到那些言论都叫人窝火。” “年龄歧视不分性别,华为会清退34岁以上的员工,公务员一般只招收35岁以下人员,40岁以上申请房贷不容易通过,这些都是男女共同面对的问题。消除歧视近期是不可能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被歧视左右,那些恶毒的非议就像阴沟里的臭气,应该快速避开,而不是留在原地拼命作呕。” 年轻的下属见地成熟,仿若未下山的修仙者在入定中历尽了沧海桑田。 她感到一丝羞愧,笑道:“你真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也很乐观。” 贵和用笑容为他的真实年龄作证:“穷人就得乐观,45°角的忧伤是留给郭敬明那种有钱人的,我这种人哪怕兜里只剩一块钱也得开心地吹着口哨,不然就是把悲伤逆流成河也换不来别人的同情。您还能消沉,说明您拥有的东西很多,觉得不快乐,是因为追求的不是幸福,是比别人更幸福。” “你真有意思,看来我该向你学习。” “我们应该相互学习,我学习您的才干,您学习我的乐观,这叫互补。” “学习前能先吃顿好的吗?” 郝质华无意中舔舔嘴唇,先前在宴席上几乎没吃东西,空胃囊里装了一瓶烧酒,这会儿烧得像火炉,急需投入别的柴薪。 他们去对面的火锅店吃涮羊肉,新鲜的肥羊加陈皮枸杞一起炖,汤汁奶白,肥而不腻,两个人毫不费力干掉一斤,贵和病后胃口大开,吃得停不住嘴。 “他们这里的羊肉就是比申州的好吃,真香。” 郝质华又往锅里倒入一盘肉:“这里靠近牧区,水土不一样,说到羊肉我上次出差在内蒙吃到的更好吃。” 她一提内蒙贵和就想起那次的惨痛经历,问她有没有陪那酒仙县长喝酒,他觉得他们那儿的人喝酒像喝水,当时若不是被灌爬下了,也不会错过与父亲最后的相见。 那次郝质华也成了县长的座上宾,她酒量不错,没步贵和后尘,听他大骂国内的酒桌文化,相应地发表见解:“他们那边本来就是酒桌文化的发源地,在酒桌上上下级关系分明,敬酒礼仪中存在明显的尊卑关系,有敬酒和罚酒之分,很像游牧民族在部落帐篷内欢宴的景象。” 贵和听了更有理由表达反感:“所以这不是中国的正统文化,应该反对和遏制。” 郝质华见他疾言厉色,很想捉弄他,指着桌上的酒瓶说:“那我们也别喝酒了,把这两瓶没开的啤酒拿去退掉吧。” 贵和连忙阻止:“别啊,我们这是朋友间交流感情,喝酒是为了助兴。” “你的病都好了?” “好了,我属蟑螂的,自愈能力很强。” “我怎么觉得你属耗子,胆小如鼠。” “那您是属豹子的,熊心豹胆。” “不是虎背熊腰就行。” “那样也不错,更有安全感。” 二人打着嘴炮哈哈大笑,贵和隔着热腾腾的汤锅看到郝质华脸上绽放起绯红的桃花,瞧着还挺美,便依次联想她三十岁、二十岁的模样,想着想着倏然醒悟,成年后他还是头一回这么自在惬意地和女人单独相处。 第57章 交易 回申州上班的第二天郝质华被岳歆叫去谈话, 贵和早防着这出,密切关注她的动向, 见她面色阴沉地返回, 赶忙跑去董事长办公室。岳歆的情绪也像砂纸般毛躁,招惹他兴许会蹭破皮, 可贵和仍仗义直言。 “岳董,您刚才找郝所谈话了?是为前天她拿酒泼梅总那事?” “是啊,梅总很生气, 让我开除她,我叫她去给人家道歉,可她非但不答应,还说我再逼她她就辞职。公司里有人说她脾气冲我还不相信,今天看来这人的性格确实有问题。” “岳董, 您别听信那些谣言, 郝所人很好, 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还拿酒泼客户?即便她和梅总有过节,也该顾忌一下场合和影响嘛,都不想想这么做对我们公司损害有多大。” 贵和听岳歆的话音里长出爪子, 忙拿出指甲剪来修整,凑近低语:“岳董, 您还不知道郝所和梅总的关系吧?” “什么关系?” “梅总是郝所的前夫。” 老板脸上的皱纹登时淡化不少, 惊疑似洪水泛滥。 贵和不慌不忙将洪水引入沟渠:“这事千真万确,郝所亲口跟我说的,她以前跟梅总在北京发展, 离婚后才回申州。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但离婚的起因肯定在梅总这边。前天我还无意中听到那洛小姐和郝所谈话,说梅总想挖郝所到他手下干活儿,郝所哪儿能答应啊,那洛小姐就以梅总的名义挖苦她,说她老了没人要,再不赶紧多赚几个钱就成了市场上的烂菜叶。您说这多气人啊,郝所当时气懵了,忘记梅总是公司的客户,只当他是不要脸的JP前夫,所以才拿酒泼他。” 岳歆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梅总对她的态度怎么怪怪的,敢情以前是一家人啊。郝所应该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前天就不让她参加饭局了。” 贵和不遗余力地替郝质华辩解:“郝所自尊心强,不肯张扬这种丢脸的事,我也是凑巧才知道的。梅总要您开除她,就是存心借您和董事会的手难为她,要是逼走郝所,可不正好遂他的意吗?” 岳歆本就看出梅总有猎头的迹象,明白他是借题发挥后迅速想好对策。 “我知道了,这是他们夫妻,不,是前两口子的私事,我们局外人最好别插手。” 贵和盛赞老板英明,恭敬地接受他的指示。 “这事就这样吧,我去跟梅总交代一下,你也替我安慰一下郝所,让她别有思想包袱,以后有梅总参与的项目她想回避就回避,有困难及时跟我说,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岳歆处事果决,转身就打电话给梅晋,曲尽其态地表露了意思——外人不便参与他和郝质华的感情纠葛,请他自个儿看着办。 梅晋机关已破,又被岳歆摆了一道,心间也长出倒刺,去电约郝质华中午吃饭,并威胁若不赴约就直接到她办公室去。 郝质华来到他订好的餐厅包间,看到坐拥山珍海味的前夫,就像一个潜入土豪劣绅府邸的侠客,除暴安良的热血犹如毒燎虐焰,能够铸成一把利剑。 觉得站着讲话像罚站,她忍住厌恶坐到他对面,面部成了冷漠的专卖店。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梅晋舀了碗汤放在她跟前,表情是道貌岸然的范本。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谈。” “看到你就像坐在厕所里吃饭,我没胃口。” “你就这么反感我?” “我对你的反感比你想象的多十倍。” 梅晋哼笑解嘲,谈天似的问:“刚才你们岳董给我打电话了,你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他了?” 郝质华的惊奇似破土而出的竹笋,霎时间漫山遍野。 梅晋一副明了的样子:“不是你告诉的?那就是他从别处打听到的。” 他奸计落空必有后招,郝质华希望能明刀明枪较量,质问:“你叫我出来就为这事?该不会真想让我给你道歉吧?” “我不会指望那种不切实际的事。” “你对我的任何指望都不切实际,我不会再满足你任何要求。” “质华,你这是何必呢?就不能现实点儿?” “正因为看透了现实我才把你驱逐出境,你别老想着偷渡,再这么纠缠,当心我击毙你。” 梅晋仿佛执意入境的墨西哥难民,特朗普的世纪高墙也拦不住他,行动受阻就先喊口号。 “虽然结果不理想,但我至今仍觉得跟你结婚是正确的选择,你不是谈情说爱的料,没有令男人着迷的魅力,可确实是妻子的上佳人选,我能开创出今天的事业你功不可没。对于这点我打从心底里感激你,也不认为离婚就是我们关系的终点,我们完全可以继续合作,甚至说如果你愿意复婚,我也会认真考虑。” 有时另一个人的思想就像美洲丛林里的黑暗洞穴,藏着未知的可怕生物,稍稍张望便惊魂荡魄。听到前夫这些话,郝质华最先想到的一句话是——他人即地狱。 梅晋把她的震惊视作正常反应,很有条理地说下去。 “这也是我妈的意思,她一直埋怨我不该放弃你这么能干的女人,还说我太傻,不会在你跟前演戏,假如我当初小心点不被你发现我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再对你温柔体贴一些,就不会闹到离婚这一步。” “你妈真这么说?” 幻灭的感觉猛烈荼毒郝质华的心,她一直敬爱的老人竟这般自私阴险。 梅晋像拉到重要选票似的,理直气壮道:“她很喜欢你这个儿媳妇,再三强调如果我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女人就坚决反对我再婚,我知道我当初失误了,没能为你编织一个美妙的梦境,可是我认为欺骗你反而更卑鄙,你有权寻找幸福,如果有一个男人真心爱你,又与你性情相投,我支持你们在一起,绝不干涉反对。” 郝质华不自觉地冷笑:“你真是个伟大的商人,以为婚姻是交易所吗?” “婚姻本来就是买卖,互利互惠才是好夫妻。” “你想让你那些私生子管我叫妈妈?” “他们和你没关系,你不喜欢可以不认。将来你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也可以带回家来抚养,事先做好遗产公证就行了。” “这么虚情假意的婚姻我不需要!” “我没有虚情假意,我一直是真心爱你的,爱你的才干和能力,直到现在仍没变心。我们离婚是双输,继续在一起才是双赢。你想想看,和我做夫妻,你有名有利,不会再被外人当做弃妇或者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嘲笑,还能自在地寻找你期望的爱情,到哪儿能找到比这更好的福利?” 前夫启蒙老师的姿态让郝质华出离愤怒,双拳同时捶打桌面,怒问他是否还有良知。 梅晋的耐心和他的无耻一样充沛。 “我这些都是明白话,糊涂人才听不懂。你现在是在装糊涂,睁大眼睛看看这世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英俊有为又痴情专一的男人只存在于韩剧中,你想当韩剧女主角可惜现实不会给你提供这样虚幻的剧本。男人的本性都是喜欢年轻貌美温柔性感的女人,如果有例外只能说明他没本事追求这样的女人,迫于现实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装出好男人的样子也只是为了迷惑为他牺牲奉献的女人。我不是那种虚伪的废物,我很诚恳,而且比他们有钱有势,还是块很不错的门面,能为你增光添彩。以你目前的条件保证找不到比我更优质的结婚对象了,与其再被别的男人利用,和我续约更安全可靠。” 他和这女人做了九年夫妻,九年中她大部分时间死心塌地地追随他,为他效尽犬马之劳,这让他如同一个手握卖身契的奴隶主,就算奴隶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有把握追回来。 郝质华早把他当成阶级敌人,尤其是这番恶毒言论,足够挑起她的战斗意志。 “梅晋,你还想挨打吗?这次我会把你揍得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离婚时梅晋吃过亏,头上伤痕犹存,若非她当时情绪异常,真有可能行凶杀人,他不会甘心放她走。时隔一年,他相信前妻已建立起新的羁绊,不会轻易丧失理智。 “你是个孝顺的女儿,想想你的父母,我知道你不会那么鲁莽。” 郝质华对他的狡诈恨入骨髓。 “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恶魔!” “你把我当成恶魔就会活在地狱,如果把我看成天使,我会带你去天堂。” “我希望你待会儿就去天堂,抱着9路公交的车轮!” 她离开餐厅回公司,将贵和叫到所长室,火冒三丈质问是不是他向岳歆泄露了她与梅晋的关系。见他承认,便不客气地责骂他多嘴,擅自张扬她的丑事。 贵和早做好防震措施,表现很泰定。 “这不是张扬,岳董已经对您产生误会,不解释清楚,情况对您很不利。” “比起误会我更怕丢脸!” “这又不是您的错,您有什么可丢脸的?处理事件就该照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目前的清况看澄清误会对您最有利,能把岳董这种中立者变成您的支持者,而不是驱赶到对立面。建议您多方面考虑问题,别死守着没用的自尊,否则只是个暴躁的包子,被狗咬了还换不来同情。” 他切中要点,深中肯綮,充分的说服力平息了郝质华的冲动,她从愤怒的山峦滚落,跌进自我厌弃的泥泽。 “我很蠢是吗?总是把自己逼入绝境。” 她双手撑住脑门,感叹人情世故是世上最艰深的课题。 贵和拿这女人很头痛,她的智商和情商好比一丈青和王矮虎,太不般配,使得本人仿佛过于锋利的宝剑,让人又爱又恨,须得设法给她套上一个剑鞘。 “郝所,您太要强了,不允许自己失败,这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争论中,您得胜的次数越多,朋友就越少,敌人也越多。生活里的矛盾和噪音是无穷尽的,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应付,有时人就得量力而行,装聋作哑,别人对您恶言相向,辱骂诋毁您,目的就是让您难受,如果您一个劲较真就中了对方的圈套,不去理睬那难受的就是对方了。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没法阻止他人的言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自己,别让他人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番话在情在理令人信服,但一想到教导她的是年轻十岁的小青年,郝质华就感到滑稽可悲。 “我想我应该聘请你做我的心情顾问,每次听你讲道理,我就觉得我的岁数白活了。” 贵和目的达成,放心地抖机灵:“那说明我心理年龄比您大,这么一综合,我俩该算平辈人。” 他嬉笑的模样很讨人喜欢,郝质华心情松绑,交代了刚才与梅晋见面的事。有这事做理由,他才不会误会她乱发脾气。 贵和惊讶:“他又想找您麻烦。” “他想让我替他卖命。” “真不要脸啊,不过也说明他这人很精明,您这么有能力,是行业内的业务标兵,我是老板也会想方设法挖人。” 郝质华一点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她的第一属性是女人,其他头衔都居于后,可人们只看重次要属性,否定她的基本魅力,说明作为一个女人她很失败。 看到她忧伤的神态,贵和像目睹落水者,想方设法施救,双手撑住办公桌,上身前倾斜,轻声问:“郝所,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 郝质华眼珠里聚起光亮,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问:“那您相信我吗?” 这次她笑着说:“嗯。”,已料到他会问什么。 “我一直很奇怪,您三观这么正,当初怎么会看上梅晋那种JP?是被他骗了吧?” 郝质华的负能量满了,急需吐黑泥,迟疑片刻开始话说从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策划,人很勤劳,办事踏实,而且对人很有礼貌。我们因为工作的缘故合作了多次,慢慢熟悉了,他是北京人,父亲经商失败自杀了,留下很多债务,他为了还债,将唯一的住房变卖,带着母亲搬到河北居住,每天乘两小时火车上下班。我觉得他能替父亲还债,肯定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对他很有好感,后来他主动提出交往,我就同意了。因为他小我五岁,我父母很反对,我还跟我爸闹僵了,擅自和他领了证,执意去北京发展。” 她远比贵和估计的天真。 “这么说您一开始跟他是异地恋?怪不得呢,那异地恋多不靠谱,都不好探查对方底细,他假话编得天花乱坠您也不知道。” “他母亲也来申州看过我,跟我介绍的情况和他本人说的差不多。” “废话,人家是母子,当然相互包庇了,郝所您就是被他们坑了。” “可能吧,也怪我太容易轻信别人,而且结婚头几年也过得很快乐,就更没防备了。” 结婚时她正好三十岁,技术和工作经验已积累到能够自立门户的高度,到北京的第二年就在梅晋提议下成立设计公司,他任总经理主管行政和财务,她负责做项目。 梅晋深谙商场官场规则,国内的经商环境就是他大展身手的舞台,再辅以郝质华出众的设计能力,公司发展迅猛,很快还清贷款,没几年就扩大为两百人的中型企业,年产值过亿。 也就是从那时起梅晋露出了本性,在外拈花惹草,绯闻不断。郝质华忙于工作,又出于对他的信任未曾察觉。后来风言风语增多,她才后知后觉了解到丈夫出轨的实情。这打击太沉重了,东窗事发的头一年她活得暗无天日,每天都沉浸在悲痛愤恨中,无人时以泪洗面,人前还要打起精神处理公事。梅晋假意向她忏悔,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背地里依然故我。 到了结婚的第七年,一个惊天秘密暴露,梅晋居然在外面有了私生子,而且不止一个。婚后郝质华也做过备孕准备,可梅晋声称事业优先,生孩子的计划暂缓,她还以为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到了彼时才明白原由。她是公司的顶梁柱,丈夫怕她怀孕后耽误赚钱,于是哄着她避孕,却在外面购置新巢,和情妇们生儿育女。 这事让她完全绝望也彻底清醒,坚决提出离婚,聘请律师开启为期两年的离婚官司。期间梅晋耍尽各种无赖,向她做了人性阴暗大展销,她羞愤欲绝,终于狠狠暴打那男人,让他在医院呆足半个月。梅晋告她家暴,法院建议他们庭外和解,假如女方不能征得男方谅解,将依据刑法判处两年以下徒刑。 郝质华的律师竭力斡旋,梅晋最终同意离婚,但家暴案的和解条件是郝质华必须放弃公司股份和夫妻共有财产净身出户。她一心只求自由身,答应了这一要求,带着满身伤痛回到申州。 九年光阴换来一场浩劫,代价诚可谓惨痛,最叫她刻骨铭心的是梅晋翻脸后说的那些恶言恶语。 “他说男人的本性就是好色,只对女人年轻的肉体和鲜嫩的美貌感兴趣,如果绕过外貌去追求一个女人的内在就是别有所图。他就是这样,当初追求我是因为我很有能力,能帮他成就事业。他当我是他的合作伙伴,从没视作女人来看待。” 郝质华拣选了比较文雅的片段来向贵和举例,其余那些彰彰在目的羞辱她不愿回想,统统锁进记忆黑匣子丢弃在海洋深处。 贵和见多了有钱男人喜新厌旧滥情绝情的事例,郝质华的遭遇最令他愤怒,拍桌骂道:“这梅晋太可恨了,说他是陈世美吧,他找的又是洛小姐那种次货,说他腹黑吧,他还敢把肚子里的坏水全倒出来给您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他以为他这辈子吃定我了吧,毕竟我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在他出轨之初还要死要活地求过他,所以说女人真不能犯贱,有过一次就会被人永远轻视。” 郝质华真后悔当初为挽救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那就是一颗颗粗长的铁钉,将她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贵和不喜她的消极,认真劝导:“您那是真情错付,能坚决离婚就算有气节,以后他再骚扰您,您别理他,岳董也说了工作上您想回避就回避,他会帮您挡驾。” 郝质华强笑点头:“谢谢你赛工,你又帮了我一次。” 突如其来的感谢像热风吹红了贵和的面颊,他连忙憨笑:“您干嘛客气啊,您帮我的次数还少吗?朋友就该礼尚往来,这样感情才深。” 他见上司形容疲倦,不方便再逗留,说罢告辞离去。郝质华打开文件夹看了一会儿方案,忽然纳闷,她怎么会把那么私密的事告诉赛贵和呢?泄露隐私是职场大忌,她这种不可思议的信任从何而来? 今天贵和迟了两小时下班,到家后家人们已吃过晚饭,他走进客厅,正听到珍珠在向秀明诉苦,说美帆老占用她的房间,已对她的生活造成极大的不便。 贵和看看周围,问她:“你二婶不在家?” 珍珠小嘴一直撅着:“二婶和妈妈去超市了,她不在我才敢跟爸爸商量。” 贵和趁机向大哥进言:“珍珠说的是件正事,二哥二嫂总这么分居不是办法,那断掉的手指不尽快结回去就会坏死,两口子长期分居,感情也会越来越淡。” 秀明很苦恼:“是啊,本来就够淡了,再淡就淡出鸟来了,我也正发愁呢,可又不能找你二嫂说。还得等小亮回来做他的工作。” 据说赛亮又是两三天不见人影,刚才佳音打电话问候,他自称十点左右回家。秀明和贵和约好等他回来进行谈判,然后待在客厅守株待兔。 十点半赛亮披星戴月返回,立刻被包公脸的大哥截住,逼迫他去多喜坟前说话。 贵和接到消息下楼,他到场前慧欣先与秀明赛亮相遇,老太太正要进家门,见他俩夜游神般铁面冷齿地走来,停步问:“你们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大冷的天就不怕感冒?” 秀明笑得比猴子上树还快:“我们三兄弟想商量点事,阿姨您回去吧。” “什么事啊,非得大晚上跑这儿商量?” “一点家务事。” 慧欣叹着气进门,打开院子里的灯,好给他们多一些光亮。 两分钟后贵和来了,秀明怨他动作慢,他说他怕会议时间长,出门时特地撒了泡尿,谨防憋着。 秀明不悦:“今天长话短说,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给他糟蹋。”,接着以黑社会老大的口吻招呼二弟:“我说你什么时候接你老婆回家?总不能让她一直住在珍珠房里吧?” 赛亮昂起铜头铁脑:“您直接赶她走就行了,干嘛跟我说?” “她是没人要的野狗吗?她是你老婆!” 秀明一开火就招来大规模反击。 “当初是你们把事情闹大的,要是那天晚上你们没有兴师动众地讨伐我,她就不会有这么高的气焰跟我长时间斗气。俗话说戴花不戴刺,传好不传恶,你们全部反着来,拼命协助她把我打造成恶毒渣男,她现在要学出走的娜拉,我能有什么办法?” 二弟是靠嘴吃饭的,秀明最笨的恰恰是嘴,招架不住忙拿出盾牌,指着身后的墓碑说:“这些话你别冲我来,去对爸说,看他会不会夸你。” 赛亮觉得他就是个做了断骨增高术的侏儒,虚有其表,随口冷刺道:“大哥就这么没自信吗?既然当家做主就该凭本事德行服人,干嘛老拿爸做令牌,离了爸的权威你就直不起腰杆?” 贵和双手抓住大哥的胳膊,像拖着一条呜呜发狠的大狼狗,苦恼地劝赛亮:“二哥,我们知道你口才好,家里没人说得过你。可你跟我们斗嘴没意义啊,夫妻不能长期分居,您和二嫂都闹了十来天了,也该想办法收场了。不然你们一家吵架,几家担心,大家都过不安生。” 赛亮不是浑人,条件允许他都愿意讲道理,允诺马上去办这件事。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家中,径直来到珍珠的卧室,一扭门把发现房门反锁,便用力敲击。 美帆胆小,习惯锁门睡觉,听这阵仗知是丈夫来了,故意尖声问:“谁啊?” “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叫声更尖锐了:“这么晚了什么事呀?” “你开门,我们当面说。” “我已经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赛亮知道妻子有意作怪,懒得同她周旋,见佳音等人围过来,就向大嫂索要房门钥匙。家人们早盼他俩和解,急忙取来钥匙。 美帆听到锁孔响动,赶紧熄灭台灯,拉起棉被蒙住头,门转眼开了,跟着灯也亮了,赛亮快步走到床前,她感到他的影子正像乌云压在她身上,心儿小鸟般飞起落下。 “起来,别装睡。” 赛亮平静下令,伸手拉扯棉被,美帆等待多日,终于盼到正面对决,自然不甘退避,丈夫不过轻轻拽动被子,她立马翻身坐起,理理鬓发,落落穆穆地问:“什么事,快说,说完走人。” “你,今晚跟我回二楼去睡。” “你来就是想说这个?以为我会乖乖从命?” “你不回去?” “哈,居然敢反问,我看你的记性出错了吧,忘记我是为什么离开的。我在那间屋子里饱受你的侮辱虐待,每一寸地板都滴落过我悲伤痛苦的泪水,我不愿重温那些惨痛经历,已经发誓不再踏足半步!” 不管她情绪如何激昂,赛亮的语气都保持稳健。 “你不想睡二楼也行,起来,我另找地方给你住,这房间是珍珠的,你鸠占鹊巢十多天,妨碍他人生活休息,也该适可而止了。” 美帆瞵眈丈夫静如止水的脸,急于设法搅浑了,她势单力薄,挡箭牌也好□□也罢,总得拉一个,料定侄女也在门外,便高声唤她。 “珍珠,是你让你二叔逼我回去的?我真的妨碍你了?” 珍珠急忙现身否认:“我没有,二婶您爱在这儿住多久都没事,可二叔一人住楼上太孤单,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瞧着怪可怜的……” 美帆假笑两声:“你觉得他很可怜?那二婶呢?我又何尝不是独守空房!况且,我跟他对孤单的定义有天壤之别,在他眼里,孤单是理想情人,伴着便黯然销魂,无比享受,在我却是风刀霜剑,杀人于无形的利器,你说究竟谁可怜?” 佳音也来劝解:“二弟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他有他的难处。” “谁没有难处啊!他不顺心就把压力转嫁到我身上,刁难、辱骂、变本加厉作践,结果吵架冷战还全赖我,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人家说反省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心灵的污垢,这面镜子他从没照过一眼,心地早如乡下茅厕,脏臭无比!” 秀明见佳音接不上话,忍不住出面。 “弟妹,你和小亮再怎么说也是夫妻,做夫妻就难免吵架,但吵完闹够,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哪儿能真搞成仇人。” 三楼的一家也闻讯下楼,听到这儿景怡在千金推搡下凑近调解:“是啊,二嫂,有句话说的好,婚姻是一架竖琴,既能奏出和谐动人的乐章,也会奏出刺耳难听的噪音,您不能因为厌恶噪音就把琴砸烂啊。还有个哲学家说过,不要以悲剧眼光看待夫妻生活中经常发生的摩擦,不要以回忆以前的争吵来加深眼前的痛苦。对待婚姻,眼睛应该半睁半闭,如果总是戴着放大镜看问题,上帝也能挑出毛病。” 美帆抬高手臂指向丈夫:“金姑爷,你最好把这些话对他说,他岂止是戴着放大镜挑剔我,那吹毛求疵的架势,恨不能找副照妖镜戴上。我在他眼里就是个碍事的累赘!” 赛亮回头指示众人:“这女人人来疯,越劝她越闹,你们别费口舌了。” 美帆气得爬坐到床尾,怒斥他:“你骂谁人来疯!我就算疯也是被你逼出来的,你这个歹毒无情的男人,再高明的医生也没法给你那颗丑陋的心整形!” “……我数三声,你自己起来。” “你数啊!数一百声也没用,有种拿棺材抬我出去!” “一、二、三。” 赛亮不紧不慢计数完毕,二话不说拿被子裹住她,美帆提防到头发丝,抵不过他用强,被他像春卷一样卷得严严实实,只剩尖叫哭骂的份儿。 赛亮打包完毕,扛起她往外走,冷静地向惊慌的人们说:“让开。” 景怡见他处事果断,心中佩服,递眼神示意佳音拉住秀明,佳音很有眼力见,已悄悄拽紧丈夫袖子,叫他别插手。千金听美帆大呼小叫喊救命,踮起脚尖冲楼梯喊:“二哥!我警告你不许再对二嫂动粗,明天我要是发现她磕了碰了,一准上妇联告你去!” 赛亮回到卧房,两手一抛,“春卷”弹性十足地落到床垫上,美帆挣得浑身冒汗方才摆脱“夹心”命运,早已恶气填膺,怒火冲天,不顾形象爬将起来,预备同冤家拼个你死我活。 一本印有国徽的红褐色的证书落到她跟前,下方两行烫金字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 她落在惊异的水池里,怒火暂时熄灭了。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房产证?” “我刚从拍卖会上竞拍回来的。” 赛亮躺倒在床上,全身放松,宛如太阳底下一头吃饱了的狼。 美帆知道他前些时候在应付一个拍卖会,以为是为客户忙碌,听说房子是自家买的,不胜疑惑,翻开证书看到房屋面积和类型,一张口吸进一大股冷气,胸口冻成冰原。 “这么大的商业楼,该多少钱啊?” “是抵债资产,比市价便宜60%,中标价四千三百万,我申请了三千万贷款,还贷时间二十年,不过这大楼的月租很高,用不了十年就能还清。到时收益都是我们的了。” 赛亮给得意套上一层装饰,外人看去很像镇定。 美帆正和他相反,由内而外的不安。 “这样保险吗?贷了那么多款,万一这房子中途租不出去,我们岂不是负债累累?” “这楼靠近城市中心,地段很好,不存在租不出去的问题。” “……可我还是不太踏实。” “你不是天生富贵命吗?这点投资就不踏实了。这只算起点,往后我们会有更多资产的。” 妻子的反应让赛亮愉悦,好似熟练掌握了一款游戏的通关技巧,以前的难关都过得游刃有余。 美帆却怨他太贪心了。 “又没孩子,挣这么多家产干什么。” 他反驳:“没孩子自己不会享受吗?钱是生活最坚实的保障,永远多多益善,你也不想今后受穷吧,那就不能放过赚钱的机会。资产越多,抗风险的能力才越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跟我吵架那天,我本想回家就告诉你,被你大闹一通,什么心情都没了。” 听起来似乎是她错怪了丈夫,他在外面奔波赚钱,她在家里无理取闹,辜负了他一片赤诚。 然而她一点不想领这个多余的情。 “钱再多也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稀罕。” “你现在有钱才说这种话,看看大嫂每天过得多辛苦,你想像她那样?” 赛亮让妻子比下有余,妻子却偏要比上不足。 “佳音虽然辛苦,但大哥对他很尊重也很体贴,每天笑呵呵的,从没像你冷成冰雕。再说,还有小姑子那种既享受丰厚金钱,丈夫又提供取之不尽温情的女人。和她们做邻居,只能映照出我的可悲。” 每个人的长短处不一样,若用田忌赛马的规则比试,赛亮的确会在某些方面输给他瞧不起的大哥,他很反感这种比法,脸色又馊了。 “那是因为你太贪婪,人要知足才能常乐,欲望不能无止境,要求也不能无限度。” 美帆辩白:“我哪里贪婪了,是你没明白我的需求,在我最渴望的情感和爱护上吝啬无比,却拿回一堆我不需要的房子、珠宝和钱,这些东西我自己也能挣回来,根本没兴趣。我宁愿你像你大哥那样做个穷困的小生产者,只要对我温柔体贴,每天给我笑脸陪我说话,那才是我理想中的幸福。” 她只求琴瑟和谐,不要金玉满堂,但这仅仅是她个人的意愿。赛亮知道他俩就像鱼缸里的一对金鱼,周围有无数观察者,他忌讳他们的目光,特别是他那蛮横的岳母。 “真要像你说的这样你爸妈能放过我?” 他的反问带着露骨的讥讽,美帆恼火:“你干嘛老提这个,我们结婚都这么久了,爸爸妈妈不会再干涉我们了。” “那是你以为,你妈的性格谁不了解啊,我真要做个窝囊废让你赚钱养家,她会把这儿夷为平地的。” “我妈妈哪有那么可怕,我长这么大她从没打过我骂过我,对我不知有多温柔呢。” “她的温柔全给了你,对敌人比日本鬼子还残酷,我可不想遭遇她的三光政策,还是老老实实替她的女儿卖命吧。” 赛亮坐起来,准备离开床铺,被妻子抓住肩膀。 “你又说这种话,我最讨厌你拿这个做借口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虚荣心强烈,非要追求荣华富贵,却说得好像是我在奴役你。” 赛亮好不容易把人弄回来,至少得清静地度过今夜,抓住她的手轻哄:“好了,别做这些无用的争论了,我去洗澡,家里没有安全套了,你去超市买一盒吧。” 美帆一怔,改头换面地羞怯了,扭捏道:“买那个做什么?” 赛亮嗤笑:“都是中年妇女了装什么纯情,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也不会怀孕,就这样吧。” “你、你能行吗?” 她不想勉强他,主要怕重复上次的挫败感。 赛亮也没太大信心能让她满意,先试探:“要是不行,你还打算像上次那样在家里广而告之?” “上、上次是你先动手打我,我也不想当众丢脸。” “所以这次就低调点吧,家丑不可外扬。” 赛亮说着手掌按住美帆头顶揉了揉,像闷骚的主人逗弄宠物,一直使劲到让她的下巴贴住胸口。 美帆久未同他亲近,得他这个亲昵举动,心里半是恼恨半是甜蜜,抱头压住乱发,再看,丈夫已走进浴室。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在门内响动,仿若一群蚕咬着她的心间的藤蔓。没多久又见他回卧室取睡衣,上身只剩衬衫,扣子解到腹部以下,袒露胸膛招摇而过。她触目惊心,竟像未经人事的少女七慌八乱背转身,猜测丈夫嘴边必定挂起嘲笑,暗地里拼命揪扯棉被,待他走后方长长透一口气。 这坏家伙,简直吃定她,始终用水一般油滑的精明头脑操控她的喜怒哀乐。而她只能做他掌心的小鱼,靠他提供的氧气存活,忍受他忽冷忽热的温差。她常常冲动地骂他无情,但种种迹象显示,他对她确实有爱,只是爱的方式自我、专断,不得要领。 一个男人在某些方面越能讨好女人,极有可能在其他方面越不能取悦对方,这大概是上帝为求公正所做的安排。 她悻悻下床走进客厅,赛亮的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上面似乎体温犹存,轻轻触碰,指尖便微微窜麻,绝非冬季常有的静电效应,是她心里的电池受到激活,悄然启动了某项程序。她接收潜意识下达的指令,抱住衣物,情不自禁埋头其中,熟悉的气息化作翻滚的潮水涌来,心跳得像笼子里的小兔,身体慢慢升温,压抑已久的激烈情绪如同火山下流动的熔岩,渴望寻求一道喷射的缝隙…… 赛亮返回卧室,推门见室内灯光昏黄,一缕熏香悠悠荡进鼻孔,明显是妻子搞的把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不还清欠债,自家的收租婆不会放他安宁。 他认命进到客厅,只见那妖娆的收租婆正耍弄水袖,翩翩起舞,长长的丝绸盘旋空中,仿佛婀娜水蛇,簇拥环绕更为婀娜的身姿。 美帆一袭白裙,青丝披肩,恍如月下花精,月光在她眼中跃动,化作柔媚水波。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轻歌曼舞飘然而至,水袖缠住男人颈项,勾他来旖旎乡中销魂一游,赛亮顺从配合,识时务者为俊杰。 夫妻搂抱移至卧室,灯光熄灭,但随即复明,赛亮去书房翻出前些天买来的壮\阳药,拆开包装,扔一粒入口,喝水时悟出个道理:人生就像马拉松,瞬间的爆发容易,真正难在途中的坚持。 第58章 双面 美帆近来心里越发装不住秘密, 次日一早就把丈夫买楼的事告诉大嫂,恰好被大哥听见了。秀明觉得二弟的举动很冒失, 早饭时直接提出来。 “小亮, 听说你贷款三千万买了一层写字楼?背那么多债务是不是太危险了?” 赛亮无奈地瞟了妻子一眼,若不解释家人们想必又会怨他傲慢, 便耐着性子说:“那房子租金很高,能抵消四分之三的年还贷金,以我的年收入负债70%也足够保证目前的生活水准。钱就得用来投资, 存在银行只会贬值,目前国内没有比房地产更稳妥的投资渠道了。” 贵和也认为这事很有大、跃、进性质,提醒:“可是也得考虑一下不可抗因素啊,万一那房子中途租不出去了怎么办?” “除非遇上地震,否则不动产就是最好的投资产品, 申州远离地震带, 不会有那种危险。” 二哥的自信是十五的月亮, 贵和却看到月亮上的黑斑,不可抗因素有很多,绝不止地震一种, 可他不想再多话,免得二哥以为他在嫉妒。 大哥心思没他细腻, 还在纠结追问。 “你拿什么做的贷款抵押?家里那套房子?” “不是, 去年我投资了一间商铺,用那个做了抵押,我的收入也主要用于偿还这间商铺的贷款。” “你都不跟弟妹商量就自作主张背这么多连还债, 万一出事怎么办?” 美帆的心里话和秀明高度吻合,但木已成舟,不能帮着外人责备丈夫,少不得要维护他。 “我倒是无所谓,既然他那么有把握,我也很信任他。” 千金看赛亮就像看一只爱屯粮食的仓鼠,生怕自个儿撑不死,挖苦:“二哥想钱想疯了吧,别人都巴不得无债一身轻,你倒好,好端端地借那么多债。” 这话别人说赛亮都能忍,唯独妹妹不行。 “你这个贵妇人就别说风凉话了,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个人资产不缩水。我又不像你婆家,早就实现阶级飞跃,有败不完的家底,我现在所处的阶层是最危险的,一旦遭遇意外和恶性事件,风险承受能力甚至比穷人还低,就是上祭朱门下祭白丁的肥羊,要保障安全舒适的生活,就得尽可能多地拥有产业和资源。” 他的言论形同地主哭穷,千金更要唱反调。 “你别在这儿杞人忧天了,别人担心失业、买不起房子,你担心什么啊?家里有大别墅住着,还干着吃香的律师专业,有什么可怕的?” 赛亮认为她这种无知想法也是其他人共有的,有必要为他们的大脑做拓展运动,停住筷子详细解说:“律师现在竞争也很激烈,专业化要求越来越高,民事、刑罚、行政只能主攻一样,这里面还有更细致的划分,像以前那种万精油吃遍业界的律师已经行不通了,这就意味着业务面在缩减,办案难度更大,赚钱的机会也在减少,所以危机感是普遍存在的。另外现在看病贵,通货膨胀快,国家延迟退休,养老制度还不完善,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威胁,必须未雨绸缪。” 他指出的隐患像路边的杂草,平时没人注意,不经意间一瞅已深可及腰。 佳音被他说得惶恐起来,强笑:“听小亮这么一说,我们好像家养的宠物,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她的丈夫心大,火没落到脚背上就不会着急,反说二弟危言耸听。 “别听他瞎扯淡,人家扫大街的清洁工还活得好好的,照他的理论那种人还不得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早就吓死了。” 赛亮早当大哥是愚民,看在兄弟份上才含蓄提点:“真正的底层人士反而顾不上焦虑了,只是生存就已拼尽全力,哪儿还有时间精力思考人生,就像昆虫一样任务只是繁殖后代,为这个社会供应劳动力,所以他们的精神负担比较小。” 千金没听出他在暗讽大哥就已经恼了,皱眉叱责:“二哥你这话真冷酷,同样都是人,凭什么说人家是昆虫?你以为你就是高等生物?也就是从臭虫进化到蝗虫的水平。” “我说的是事实,我办案接触过很多穷苦人,他们的现状比你想的还凄惨,有的老人身患绝症,家里的子女只盼她赶紧死,死了好办丧事赚礼金。有的妇女老公婚后没上过一天班,靠她打零工赚钱养家,还长年被家暴。我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活得那么屈辱真不如死了好,那些人都没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全凭本能活着。这么看来,有时知识只会带来痛苦,愚昧才能教人苟延残喘。” 赛亮的话是毒、药,断了大部分人的食欲,因为他们都知道话里的惨剧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间是个大杂院,炼狱天堂只有一墙之隔。 贵和苦恼埋怨:“二哥,孩子们还在呢,以后多讲点正能量的东西吧,这么早就让他们接触这些,对他们的心理有影响。” 赛亮看看灿灿英勇这两株幼苗,再瞅瞅胜利珍珠这两棵小树,没有半分悔意。 “早点接触社会阴暗面更有助于他们了解人生,如果以为生活都是美好的,今后遇上挫折就会钻牛角尖。” 他成功散布了凝重,独自轻盈地舞动筷子,秀明胸口跳起无名火,都是一家人,为什么阶级矛盾的氛围这么浓厚呢? 这时景怡回来了,家里人听说他今早要去门诊坐诊,匆匆吃过早饭,半小时前就出门了,此刻见他复返都很奇怪。 景怡走到餐桌前,苦笑着对询问他的妻子说:“我刚才去停车场,发现我们家的车被人砸了。” 不光他的奥迪A6,千金的奔驰E级也被砸了,两辆车车窗全碎,引擎盖变形,车身布满划痕,轮胎也被戳破了。他已经报警,警察一边勘测现场一边调取停车场的监控头,下半天就抓到罪犯。 那犯罪嫌疑人也是长乐镇居民,现年30岁,是个电脑修理工。他在警局供诉称最近投资股票遭遇熔断机制,几年积蓄化灰烬,昨晚借酒浇愁喝得烂醉,路过停车场时情绪暴躁,便捡起砖头砸车泄愤。 景怡在上班,千金去派出所办手续,回家后向家人们讲述案情,大家都很气愤。 美帆问:“他怎么拿无关的人泄愤啊,还专挑你们的车砸。” 千金瘪嘴:“他跟警察说我们家是有钱人,买车像买玩具,不砸白不砸。” “这就是典型的仇富心理啊,你们可得当心啊,现在这种人可不少,有一个带头很容易形成跟风的。” 美帆惊恐地举着双手,心跳加速,比当事人还慌张,其他人也差不多。 千金这回的镇静源于经验,自打嫁入金家,她就见识到了“仇富”这把达摩克斯剑,十年来遭遇连连,其余感受都凋零,只剩郁闷一枝独秀。 “我们家对这个问题一直很谨慎,灿灿他爸从不跟同事说家里的事,也叮嘱灿灿保密,有人问起只说爸爸是医生,别炫耀家里有钱。你也知道我们开的车只算中档,还不如二哥现在的车高级,衣服也基本是平价货,也不太用名牌的东西,就是为了提防那些仇富的人。其实我挺搞不懂他们的想法,难道有钱就是罪过?就该被仇视?” 美帆学问多,能找出历史根源。 “咱们国家自古有为富不仁和劫富济贫的观念,认为有钱人都是靠权钱交易发家的,把这当成一种原罪,还觉得仇富是正义的行为。” 佳音从人文角度出发提出新见解:“我看这些人心态失衡,只不过在逃避对现状的不满,不敢认清穷困最主要的原因在个人,把怨气撒在富人身上,才能解释自己失败的人生。” 她本人能赚钱,没有高学历高文化,凭辛勤劳动也挣得了足以养活一家老小的收益,相信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贵或许渺茫,但尽可以做到温饱无忧。 胜利说出他的联想凑热闹:“听说现在不少人都过得很艰难,物价涨房价涨,工资却在原地踏步,有的还不停倒退,所以对生活不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们班主任就是个例子,经常在我们跟前抱怨工资低,一家六口挤在50平米的小公寓里,晚上只能在厨房里改作业。想买房,又遇上二套房限购政策,首付必须交50%,家里根本出不起这笔钱,只好忍着。她才三十多岁,脾气却比更年期的老大妈还坏,有人给她提意见,她还说穷人就是气大,都是被生活逼成这样的。” 美帆做为该老师的同龄人,兔死狐悲地兴叹:“你们老师真可怜啊,我都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她那样会怎么样。” 他们在客厅谈话,贵和在厕所里隐约听到一些,出来正好接着二嫂的话发言:“像她那样还算好的,至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以前一个同学更可怜,两口子本来在珠海经营小鞋厂,后来环评不过关,厂子被关停了,只好另起炉灶搞皮鞋批发生意。请大工厂代工,结果人家店大欺客,一批次的货出了质量问题也不管,还遇上库存积压,下线代理商拖欠货款,才两年就赔得一干二净,现在连房贷都还不起,正打算卖了申州的房子搬到五线小县城去住。” 佳音头上又敲了一记警钟,问:“如今小企业处境就这么难?前几年国家不是还在积极扶持中小企业吗?” 大环境这么恶劣,她这个小企业主的老婆深感唇亡齿寒。 贵和心想女人就是很少关心时政财经,信息都滞后,向大嫂介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政策变了,国家大力提倡环保,资金少技术薄的小企业根本过不了环评关,也贷不到款,只能歇业。大企业大鱼吃小鱼,进行行业垄断,实力小的公司哪儿竞争得过啊,不能加快转型的企业全死掉了,一轮洗牌下来有人发财,有人破产。发财的这部分人比较少,基本上以前就是有钱人,破产的占多数,可不就沦为贫困人口了吗?” 说到这儿兄长的责任感因时而动,告诫胜利:“你以后选专业一定要选个就业和发展前景都好的,最好去学医学整容,那个来钱容易而且越到经济危机时期收入越高。” 胜利不解,听了三哥的话又新涨一轮知识。 “经济危机工作难找,想傍大款的人也更多,大家都注重外貌,整容业也就跟着吃香了。” 贵和关心弟弟今后的前程,更担心妹妹当下的处境,劝她以后尽量少出门,免得被人盯上,如今穷凶极恶的人多,运气不好兴许会步景怡二叔的后尘。 佳音觉得这警示不过分,入夜跟丈夫商量想让千金一家搬回去住,他们家太有钱了,树大招风,倘若出点事怎么得了。 秀明认为没必要风声鹤唳,砸车的人都抓到了,从重处罚定能杀一儆百。 佳音不放心,说景怡以前在镇上生活过,知道他家底的人不少,怕有人打歪主意。丈夫却说镇上很安全,十几年没出过恶性案件,只要妹夫家不炫富,应该没事。 长乐镇也有好几户亿万富翁,多年来安然无事,佳音想了想,丈夫的话或许有道理,意外每天都在发生,总是畏首畏尾,日子也别过了。 她捻起针线,手指恢复灵活,一瓣桃花在莹白的绢布上姗姗舒展开来,成形后她的忧虑荡起第二轮波澜。 “以前还没感觉,现在站在景怡和小亮的立场一看,有钱人也活得不安生,真是各有各的烦恼。” 穷人羡慕富人有钱,以为有钱就有安全感,而富人家财万贯却仍然活在恐慌中,欲望带来压力,压力穿针引线,织就无边无际的大网,逃到天涯海角始终身在网中央。 秀明不像妻子能思考哲理,他就是个对账先生,只看账本算账。 “老金家的事还好办,小心点就行了,我最担心小亮,三千多万的债务,要是中间出点闪失,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佳音温言宽慰彼此:“他想靠投资赚取更多产业,非得冒险才行,我看他办事一向谨慎,应该没问题。” “但愿如此吧。” 秀明伸了个睡前懒腰,盘腿坐着出了会儿神,感觉应该采取一点实际措施才能心安。 “明天我去买几个监控摄像头回来挂在院子附近,再去买一套自动报警装置,今天听人说那个防盗很管用,装上他们也能住得踏实些。” 第二天上午他去电器城买东西,半路上包岷曦美术馆的采购打电话约他吃饭。饭桌上这采购对他进行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贿赂,起因是工程的苗木采购。秀明前些天看过清单,发现上面的苗木报价都比市场价高出两三倍,有的甚至高出五倍之多,他当场向采购提出来,暗示他别玩猫腻,谁知这孙子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还想拉他一块儿走。 采购黑钱是业内常态,秀明是个外包商,只赚人工费,材料价上本可放水,但这次情况特殊。不久前他与包大师会面,听那老先生表明修建美术馆的初衷,被大师无私奉献的精神感动,决心尽力做好工程,帮他实现心愿。于是采购浑水摸鱼的做法也变得不可忍受,马上断然拒绝五十万赂金,菜没上齐就离开了。 他想这事不能掖着,得尽快告诉包大师,仔细思量又觉不妥。 工程是开元地产承建的,不跟赵敏这中间人打招呼就直接联系投资方,不符合办事规则。可那采购大胆吃回扣,背后或许有靠山,假如靠山就是赵敏,他一去岂不自投罗网? 计较半晌,他决定还是先去找赵敏,这女总裁行事正派,应该不会同流合污。 他来到开元地产,赵敏出去开会了,四点多才回办公室,见了他依旧热情有礼。秀明已筹措完毕,双手磨着膝盖,有些紧张地开口:“赵总,我想跟您汇报一件事……” 手机铃声拦路虎似的跳出来,他手上另一个在建小工程出了状况,工人急着向他求助。 他询问情况后发现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问题,向赵敏告了失陪,跑到走廊上去通话。赵敏翻看文件耐心等待,不一会儿她的助理小梁来了。 赵敏手下有两个助理,都是刚从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是她从数百应聘者中精挑细选的。专业成绩不见得最优,拔尖的是姿色,两个女孩都高挑俊俏,桃红梨白,美得天然纯净,回眸一笑就能提炼出让男人血脉偾张的春、药。 她需要的正是她们的青春美貌,打算把她们锻造成倚天剑和屠龙刀,协助她过关斩将。 然而小梁的配合度很差,入职两个月常怀忧怨,此时更甚,一露面就带着一股惨淡的气场,好像刚从刑讯室归来的女烈士。 昨晚赵敏带她们在金茂君悦大酒店招待贵宾,中途她因故离场,让小梁和另一位助理小马陪客人们转去另一家高级会所喝酒娱乐,期间可能发生了一些令小梁不快的插曲,她知道她必是为这个来的。 她和蔼地请下属就坐,亲手为她沏了一杯功夫茶,这一过程中悠然发问:“你昨晚几点回家的?” “12点。” “郭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没出什么事吧?” 小梁双手放在膝间,指关节已扭得像白色的围棋子,万般为难地开口:“赵总,我想跟您说个事。以后像这种应酬我可不可不去?” “怎么了?” “昨晚那个郭哥……郭理事长喝醉了,不停伸手在我腿上乱摸。” 女孩小心谨慎地掩饰,厌恶仍似渗透墙壁的霉斑爬了一脸,昨晚那脑满肠肥的男人犹如一只肥硕的蟑螂接连放肆地揩她的油,她回家倒尽半瓶沐浴乳也洗不掉那恶心的触感。 赵敏不动声色问:“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让他别动手动脚,后来借口上厕所,躲出去了。” “这么说昨晚我走后你就中途离场了,那小马呢?” “她一直在陪客户们喝酒。” “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吗?她是什么反应?” “她什么都没做,还笑嘻嘻跟他们开玩笑。” 小梁也难掩对同事的鄙夷,清高的神情仿佛蔑视村姑皮糙肉厚的豌豆公主。 女上司却持相反观点。 “小马的处理方式是对的,人喝酒高兴了难免会做一些出格的举动,郭哥他们都是上流阶层,不会乱来的。” 赵敏已表露倾向,那迟钝的公主还在背道而驰。 “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上次那个洪先生也是,见了人手脚不安分,眼神也色眯眯的。赵总,我是来做正经工作的,不想接待这种客人。” “你觉得我让你做的不是正经事?” “我没那个意思。” “谈生意免不了喝酒吃饭,公司大部分业务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我没那么多的时间亲自应酬,所以才让你和小马协助,不光是饭局,我还准备培训你们网球、高尔夫、茶艺和社交礼仪,方便你们应付高端客户,这对你本人的素质也将有很大提升,如果做得好,结交一些有话语权的大人物,还会获得更开阔明朗的发展前景,你不想把握这个机会?” 话已如此直白,明白人都知道下面就是决定取舍的时刻。 小梁显然没意识到,仍执意跟老板讨价还价。 “我想,可我不能出卖色相来换取前途。” 赵敏心中已做出取舍,但还想给她一次机会,端起茶杯微笑:“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我带你见的那些客户都是社会名流或者大财阀的高层,他们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比去自动贩卖机买一瓶饮料还轻松,只要你立场坚定,谁都不会强迫你。当然,偶尔开点玩笑是免不了的,这也是社交的一部分,你不用太在意。” “赵总,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很介意我跟别的男人去夜总会KTV喝酒,而且我最初应聘的是一份文秘工作,工作时间以外的接待应酬能不能免掉?” 小梁说话的神态很神圣,像站在一座华丽的贞节牌坊下,自我感觉也很高洁。 她成功惹恼了赵敏,对不识时务的人她向来没多少耐心,笑容不改,悠闲依旧,话风却遽然冷淡了。 “当初你来应聘我就说过会有这方面的要求,还特别问了你会不会喝酒,听说你酒量不错才录用你,你现在跟我说达不到工作要求,那我只好提出解聘了。你去行政部办手续吧,我会按劳务合同多给你一个月工资。” 小梁惊愣,好似被拔了翎羽的孔雀。 赵敏却认为自己不过让她显了原形,她本就是只麻雀,来自小城市,家境一般,至多是个受父母溺爱的小家碧玉。是她花大力气栽培她,用大牌衣服裹着,大牌化妆品养着,带她出入高档场合,品尝她闻所未闻的名酒美食,手把手教她待人接物、穿衣打扮,才让她有了那么一点贵气,她在她身上下了血本,她竟不识抬举地反抗,活该做回灰姑娘。 她不留情地敲响午夜的钟声,收回贵重的水晶鞋。 “你身上穿得这套香奈儿西装,还有我给你的另外两套制服都是公司的财物,必须在离职前归还,这段时间公司对你的培训和包装费也得从你的工资里扣除,这是当初协议规定的,希望你遵照执行。” 小梁基本月薪不到5000,入职以来接受了一系列高级的礼仪培训,还领到一套梦寐以求的兰蔻彩妆,这些加起来远远超过她的薪酬,离职意味着这个月分文无归,搞不好还得倒贴钱。 她真成了豌豆公主,满身泥泞,耻辱愤怒胜过火刑,震愕过后冲上司怨毒咒骂:“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找的不是助理,是陪酒小姐。你也是靠这种下贱手段才混到这个位置的吧?真不要脸!” 赵敏意气自若,心里还泛起一丝怜悯,像这种面朝海□□嚣的懵懂后辈迟早会被无情的巨浪吞没。 小梁走后秀明还没回来,另一位助理小马来了。 她比小梁矮半个头,身材更加浮凸有致,老家在锡林格勒,从小吃奶制品长大,皮肤呈现吹弹即破的嫩滑光泽,真像一头活奔乱跳的小马驹,洋溢大草原的奔放气息。 “赵总,对不起,我迟到了。” 她进门就带着笑,笑意千姿百态,娇怯的、不安的、讨好的、欢喜的,每一种都媚态横生,观者应接不暇,谁还顾得上发火? 赵敏温和点头:“没事,昨晚算加班,你来得还挺早。小梁离职了,她手上的工作你帮忙接手一下,我待会儿就让行政出招聘启事,尽快找人顶替她。” 小马惊诧:“她为什么离职啊?” “她对工作环境不满意。” 上司的解释催化了小马的惊讶。 “这人心气太高了吧,又不是高材生,这么好的待遇还不满足,她到底想干什么工作啊?” 赵敏已将小梁的相关事项扔进碎纸机,含笑对她说:“刚才我打电话问了郭哥,听说你昨晚表现不错,客人们对你的评价都很高。” 小马的笑又多了一重羞涩:“还行吧,多亏您平时教导有方,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会努力改进的。” 赵敏决定做一次测试,看剩下这个胚子合不合格。 “小梁说不喜欢接待应酬,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的?” “我很喜欢啊,以我的社交圈根本不可能碰到郭哥这种大人物,跟他们接触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还能搜集到很好的人脉,我希望以后多一点这种提升自己的机会。” “有些客户喜欢跟女孩子开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他们大部分都是叔叔辈的人,我把他们当长辈,感觉他们都很亲切友善,有的还谈吐幽默,知识渊博,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女孩和回答招聘面试问题一样真诚,丝毫找不到小梁那种愤世嫉俗的孤高感,现状宛如一条裁剪合体的裙子被她穿得恰到好处。 赵敏喜欢她这种善于在生活垃圾场里寻宝的聪明态度,换了个角度提问。 “如果你男朋友介意呢?” 小马明媚的脸飞过一片雨云,不过那是夏季的骤雨,片刻之后就挂起彩虹。 “我前几天跟我男朋友分手了,就因为他反对我长时间加班应酬,我跟他吵过好几次,最后终于看清他的自私嘴脸。” “他怎么自私了?” “他呀,自己是个屌丝打工仔,没本事为女朋友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还阻止我独立奋斗,说白了就想把我变成他的私有财产,只愉悦他一个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我也有理想有抱负,不想依附男人过活,如果他拖后腿,妨碍我的事业,那就对我有害无益,我又不是圣母,凭什么放弃前途,献出自己的人生?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应该利用这最美好的时光为自己开创美好的未来,不能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是自掘坟墓。” 大概是回忆起男友的可憎嘴脸,小马流露怨愤,但仍以可爱的表情呈现。 赵敏调侃:“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想法吗?没说你背叛了你们的爱情?” “说了。” 小马不自觉地挪动座位向她靠近半米,激动正经的神情俨然在向家长告状的小女儿。 “我觉得他根本不懂爱情,爱情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尊重,我努力奋斗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可他呢,只顾他的感受,从不考虑我今后会怎么样,好像将来跟我结婚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真得感谢这份工作让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和那些目光短浅的猥琐男一样,把女人当做附属品,肆意压榨我们的青春,我不能再把最宝贵的光阴浪费给这种人,所以果断和他分手了。前天我已经搬到朋友那儿去,还把他的联系方式全拉黑了,他托人求我复合我也没搭理。” 赵敏甚感欣慰,层层塞选好歹留下一匹千里驹,这将是她重点栽培的好苗子。 她看她的眼神兑上了亲切感,更像闪闪发光的女神。 “你想问题很清醒,我没看错人。你男朋友可能还会继续纠缠你,安全起见我建议你换个住处。” “我知道,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就去找房子。” 小马说完,就见上司起身走向办公桌,打开抽屉拿出一些东西,那是一把钥匙和一叠卡片,包括水电气费卡和门卡。 “广夏路有个上河城你知道吧,那儿的五栋1006室是公司的宿舍,已经空了很久,周末你找人收拾一下搬进去吧,这两天我会安排人送些家具过去,以后你只需要缴纳水电气费,物管费和房租都由公司负担。” 小马舌桥不下,看好运连珠袭来。 “你以后是高级白领了,居住环境很重要,另外,我再让后勤部给你配一辆车,你出门办事也方便。” 惊喜是麻药,让女孩周身僵硬,挣扎几秒才猛然站起,朝赵敏深鞠躬。 “谢谢赵总,我一定认真工作,报答您的恩情。” 赵敏像给鸽子投食的游人,收获着微末恩惠换来的感恩戴德,兴致一好,又投出一把鸟食。 “你今天这身搭配很不错,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小马低头看看身上的穿戴,吃水不忘挖井人。 “全靠您指点。” “耳环不对,穿着名牌衣服怎么能带几十块钱的首饰呢。” 赵敏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取出一对耳环一条项链。 “这耳环是宝格丽的,项链是ENZO的,女人要懂得包装自己,外表和气质是社交场上最好的名片。明天我再带几个包给你,以后每天换着背,别让一个客户连续两次看你穿同样的衣服背同样的包。” “谢谢赵总!” 小马快乐晕了,决心在这家公司干到退休。 赵敏拍拍她的肩膀,似在擦拭一块璞玉。 “我这人赏罚分明,你好好干,我保证你很快会成为比那些家境优越的申州女孩更抢眼的存在,以后再谈恋爱,你前男友那种档次的男人就连你的裙角都摸不着了。” 说着只见秀明急吼吼开门进来,远看脸和国旗一个色。 “赵总真对不起,我那工地出了点技术问题,那工人经验少,我跟他讲了半天他才弄明白。” “不要紧,我也在处理事情。” 赵敏和蔼宽抚客人的羞急,小马灵醒地告退了,秀明落座后还在不停为接电话的事道歉,憨厚的模样着实滑稽。 “赛老板您不用客气,有什么话尽管说。” 看他刚才的表现,赵敏已猜出他要透露重大隐情,她的直觉向来不落空,不过秀明说的这件事不算棘手,就是工程中常见的中饱私囊。 “我那天看了采购单上的苗木清单和报价就觉得有问题,如今都知道搞工程来钱,铲车一开黄金万两,土石、基建、材料、苗木,里面的门道要多深有多深。单拿园林绿化一块来讲,一棵胸径25厘米的银杏树,在苗圃的售价是三至五千,可拿到工程上,报价往往连番三四倍,这个项目也是,如果去除差价,工程造价至少能降低四五百万。” 秀明一口气陈述始末,赵敏的反应却令他摸不着头脑。 “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收下采购给您的回扣,对您不是更有利吗?” 这是试探还是威胁? 他顿时慌窘,破釜沉舟表明态度:“您别误会我装高尚,这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如果是别的工程,我也就随行就市了。可那天听包大师说,他建这个美术馆是公益性质的,自己花钱盖好,为青年艺术家提供展区,供市民免费参观,将来还要无偿捐给国家,您说这样的好人好事,我们只该尽力相助,哪能趁火打劫呢。所以我认为在造价上就该老老实实比对市场真实价格,如果包大师愿意,可以用节省出来的钱深化设计,把景观设施修筑得更精致,以便吸引更多参观者。 ” 在见利忘义已成人之常情的时代,这种襟怀坦白的作风不仅需要正直的品性,更需要与丑恶做斗争的勇气,赵敏对这男人的好感又增加了,气质品味靠修炼,相由心生却是做不了假的。 她换了个正式的坐姿,以烘托言语的诚恳。 “您有这种想法真难得,我先替包大师感谢您,这事我会转告他的,我想到时他一定会当面向您致谢。原来的采购我会换人,材料价也请您帮忙把关。” 快到下班时间了,她顺便邀请秀明吃晚饭,秀明不好意思,听说只是便饭才腼腆答应。那餐厅在几公里外,赵敏懒得开车,问他:“不介意的话,坐您的车行吗?” 秀明荣幸之至,就怕自家的破车辱没了她,心中半喜半忧。 临走时有下属员工送文件来请赵敏签字,她请秀明先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待会儿在靠进十字路口的街边会合。 六点,华灯初上,满街霓虹仿佛盛世舞娘妖娆扭摆,赵敏漫步而走,快到约定地点时,后方倏地窜出一个中年男人,狠狠揪住她的头发。 她以为遭遇路匪,十分惊慌,当看清来人的面孔,愤怒排山倒海而出。 “王立中,你干什么,放开我!” 这衣着体面但身材发福走样的油腻男人就是她的大学师兄,那个逼得老父跳白居易大桥的不孝子王立中。 他原系赵敏的爱慕者,巴不得把她捧到天下,这会儿却对她恨之入骨,只想投入地狱。 “赵敏,你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为什么怂恿我家里人跟我打官司?” 那次新闻事件后赵敏派人去山西联系王家人,表示愿意帮助他们走法律途径,逼迫王立中归还买房时从家里拿走的借款,同时支付双亲晚年的赡养费。 她早料到王立中会来问罪,用准备好的讽刺招待他。 “欠债还钱,你借了你父母和弟弟的钱就该连本带利归还,赡养年迈的父母也是做儿子应尽的本分,我只是在督促你履行这两项义务。” “你到处说我坏话,还把我公司的客源弄跑了,为什么这么做?” 王立中的吼声压过身旁的汽车喇叭,这女人插手他的家事就算了,还四处宣扬他的家丑,已害得他身败名裂,鸡飞蛋打。 赵敏冷笑:“生意圈最讲信义,一个连父母家人都能抛弃的人有什么信义可言?我只是把你干的坏事告诉身边朋友,拒接和你合作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 “如果害怕就趁早反省,现在还来得及。” 她的淡定比烙铁还伤人,王立中用手指指她还不够,眼球也朝前突出,崩溃近在眼前,恶毒的瘴气都从地裂缝隙里钻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很高尚?不过是个高级妓、女,靠出卖肉体才换来今天的一切!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这瘴气确也厉害,让赵敏霎时变了颜色。 “王立中,你是嫌官司不够多,还想再加一条诽谤罪吗?少血口喷人!” “哼,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你这个CEO是睡出来的,开元地产的业绩就是顺着你的枕头攀升的,瞧瞧这眉眼身段,还有这弹簧床似的酥胸,那些权贵想必躺上去就起不来吧。” 赵敏一掌扇中他的左脸,拍蚊子般果断。 “臭婊、子,还敢打我。” 王立中决意还手,可惜时不我待,被跳车而出的秀明揪住,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什么人!再乱来我报警了啊!” 秀明声色俱厉喝斥爬虫般的男人,护花使者当得得心应手。 王立中坐地怒吼:“你又是谁?跑这儿耍威风!” 他气焰嚣张却不敢贸然站起来挑战,刚才那一下力量对决已让他明白了敌我实力的悬殊,保险起见最好打嘴仗。 赵敏拉住秀明:“赛老板这人就是个无赖,别理他,我们走吧。” 尊贵的人不会和垃圾纠缠,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个人渣。 可那人渣还在背后逞凶:“赵敏你给我站住!真想跟我恩断义绝吗?你敢毁了我的事业,我就把你以前的丑事全抖出来!” 她停步转身,射出的视线寒气彻骨。 “我和你本来就不存在多深厚的交情,你的所作所为更让我看清了你的为人,今后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后果自负。” 秀明坚信本次事件是苍蝇对香花的骚扰,但很想知道那苍蝇来自那间厕所。吃饭时赵敏将王立中的身份和二人的过结和盘托出,秀明还记得那则新闻,义愤再登高峰。 “原来他就是那个白眼狼儿子,您早说我刚才还不狠狠揍他一顿,这种人太可恨了!” “犯不着为他脏了自己的手,要是惹上麻烦就更不值得了。他家里人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这场官司会给他足够多的教训吧。” 赵敏已请了几家媒体的新闻记者跟踪报道王家的官司,不用动一根手指头,有的是人替她报仇。 这事没必要道与外人听。 秀明只知道她帮王家人讨公道,对她敬佩有加,端起饮料致敬。 “赵总,真没想到您这么行侠仗义,真是人美心更美。” 赵总谦逊举杯:“行侠仗义不敢当,这件事很触动我,我很敬重那些为子女倾尽心血的父母,觉得他们特别伟大,应该得到好报。” 秀明随口说:“您对父母一定特别孝顺,看您的为人就知道了。” 很平常的推测,赵敏却只是干笑,还将推测反弹。 “你呢?一定也很孝顺吧?” 秀明有问必答:“我出生没多久我妈就过世了,在砖厂上班碰上窑炉爆炸,人当场没了。我爸前不久刚去世,也是意外,走路摔进没盖的窨井,送到医院第二天就过去了。” “这么突然,当时对你们的打击很大吧?” “我们也算有准备,事发前我爸就查出了癌症,本来想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多孝顺他一点,结果他走得这么快。” 赵敏情商高,不让聊天在伤心处逗留,立刻换到开心的频道。 “上次看您和您女儿那么亲热,你们家人间的关系大概都很好。” “是,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全家目前11口人,关系都挺好。” “现在城里这种大家族很少见啊。” “我住在长乐镇,算乡下地方吧,那边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不少。赵总是独生子女?” 赵敏的笑容仿若信号不良的天线,出现些微的干扰波。 “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 秀明的感官和他的神经一样粗,没发现这微妙的变化,还乐呵呵下断言:“那您一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才被培养得这么优秀。” 赵敏笑得有些干涩,请他品尝刚上桌的红烧乳鸽,借机再为话题改换频道。 饭后秀明去停车地点取车,天下起毛毛雨,走几步就沾上满身绵白糖似的细雨珠,他怕赵敏淋雨,请她在餐厅门口等候。开车过来时见她正站在一旁的电脑专卖店前观看橱窗里的显示屏。 秀明唤了她一声,声音似乎半道夭折,没钻进女人的耳朵。 他快速下车跑过去,从而看清她所观看的画面。 屏幕上转动着一架旋转木马,镜头追逐马背上的小女孩,女孩扭转上身,扬起红苹果般的小脸,在她身后,一个青年男子正慈祥俯视,父女天伦,舐犊情深。 秀明不禁想起宝贝女儿珍珠,爷俩的影像完全能代入到这幕场景中,不过女儿小时候比影片里这小演员更可爱。 他胸口像贴了张暖宝宝,呼出的白气更浓了,不久惊动入迷观看画面的赵敏,她下意识扭头,他无意中看视,凄凉引发了惊讶。 “赵、赵总,车来了。” “好。” 赵敏眨眼间恢复常态,优雅地走向他破旧的捷达车。秀明望着她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眼花。 刚才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呢? 第59章 排斥 秀明开车回家, 驶入长乐正街时见赛亮撑伞而来,走在他身旁的是林慧欣。他减速冲他们打招呼, 慧欣说:“我去超市买菜油, 刚好遇上小亮,他也要去买电池。” 慧欣与赛亮确系巧遇, 当时见他独自冒雨前行,忙高声唤住。昨晚赛家兄弟在多喜坟前吵架,她站在院中听得清楚分明, 得知赛亮和美帆失和,想找机会劝劝他。 二人来到超市,两个镇上的老大妈也在,赛亮跟她们不熟,未曾搭理, 慧欣和她们寒暄几句也去挑选东西了。 赛亮刚才听妻子说她的红枣快吃完了, 那是她每天必须的保健食品, 来超市就顺便帮她买几袋。 他走到卖干果类的货架,慧欣也恰好逛到那儿,两人相视一笑, 各自拿走需要的商品,忽听货架背后有人小声议论。 “刚才那男的就是赛老二。” “看起来很年轻啊, 长得也不错, 怎么就不行了呢?” 赛亮惊讶对面是谁,慧欣听出是刚才在入口遇到的两个大妈,忙绕过去阻拦。那对八婆的嘴比她的腿快多了, 滚堂刀似的,啪啪啪把人剁成碎末。 “现在多的是这种银样镴枪头,外头光鲜里子虚,还不如卖猪肉的黄老二实惠。” “他这样挣再多钱也没用啊,哪个女人愿意守活寡?” “他老婆不能生育,也没多少脸缠着他闹吧。” “是这样啊,这就叫破铜配烂铁,漏锅配坏灶,真是齐了。” 赛亮宛如游进黑罐子的河豚,鼓成愤怒的圆球,在黑暗中瞎突瞎撞,不明白外界怎会知晓他家的床笫之事。 唯一的答案是家里出了内奸,那会是谁呢? 他绞尽脑汁破案,另一个不知名的大妈加入货架后的议论,问那两个老太婆。 “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 嗓音稍尖的大妈像二缺一时遇见了麻将牌友,喜滋滋拉她同乐:“在说赛多喜家的老二,他阳痿了。” “当律师那个?你们怎么知道他阳痿了?” “前些天李淑贞去城里给她女婿买壮阳药,在药店遇上赛老大的媳妇,说赛老二那事不行了,他大嫂才替他去抓药。” “这家人真有意思,小叔子萎了,大嫂给抓药,那药要是起作用了,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赛多喜以前就结过四次婚,家里的关系乱七八糟,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被敌人攻击,远不如被亲人出卖痛苦,赛亮想破头也料不到泄露他隐私的会是他最信赖敬重的大嫂,毒焰烧到了他的后脑勺,他喷气机般冲撞离去,碰倒了陈列罐头的货架。 拼拼砰砰的杂音暂时堵住大妈们的嘴,她们惊奇张望,一回头慧欣已在身后。 “慧欣姐,你也在啊。” 镇上都知道慧欣和赛家关系好,大妈们怀疑刚才的议论都被她听见了,都像灯光直射下的老鼠惊慌万状。 慧欣深知这是她们根深蒂固的顽疾,无药可救,严肃简短地告诫:“你们以后说话能不能注意点?要嚼舌根也别当着人家的面。” 大妈们醒悟刚才冲出去的人就是赛老二,三张老脸面面相觑,对好暗号后一齐尴笑。 “我们也是听淑贞说的。” 慧欣没心思追究,赶出门去追赶赛亮,她预感这孩子此去会起风波,得赶紧阻止。 赛亮一路上雷嗔电怒,他从小发奋图强,如今已是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出门在外受人尊敬,一直昂首挺胸做人。可是自打搬回长乐镇,生活中的闹剧就把他打成了丑角,成天糟不完的心,受不完的气,他再也无法忍耐了,冲动烧糊了他的主板,想跟所有人撕破脸。 佳音不幸撞在枪口上,她正在前院搬运菜坛,与赛亮短兵相接。 “小亮,汤已经热好了,你快去喝吧。” 她踩到地雷,爆炸却没发生,赛亮的理智是沉睡的雄师,一苏醒就把闹山雀似的冲动吞掉了。他不能对大嫂发火,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他管住了嘴,却管不住脸,阴森的表情让佳音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颗缺少引线的哑弹,不会伤人,但肚子里填满火、药。 “小亮你怎么了?” 她强笑询问,赛亮闷声走开,这情况在双方间前所未有,她直觉二弟在针对她,忧思半晌,慧欣喘吁吁赶来,见面就问:“小亮回来了吗?” 她猜老太太知道原因,忙上前接应。 慧欣拉住她耳语,简要叙述了超市内的经历。 佳音被泼了一身狗血,愤愤然不知所措:“这淑贞阿姨真的是,这种话怎么能到处乱说?” 慧欣和淑贞相识多年,知道她这人长短分明,要跟她和睦相处就得忽略缺点,尽量只看她好的一面,劝佳音:“她从小就那样,嘴上没个把门的,小亮估计气坏了,你回头好好哄哄他,免得他又跟二媳妇吵架。” 佳音少有的愁烦,这时景怡回家了,见她和慧欣聊得起劲,只跟她们道了声好。他中午忙工作只吃了个三明治,下班时肚子哼起了要饭歌,这个点家人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径直来到厨房,只看到泡咖啡的珍珠。小丫头很会讨好姑父,殷勤地替他热饭热菜。 炉灶上的鸡汤刚刚烧开,浓郁的香气统治厨房,刺激着景怡活跃的味蕾,问侄女那是什么汤。 “妈妈给范奶奶炖的补品,姑父要喝吗?”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妈妈炖了好多,说体虚的人才能喝,您最近加班辛苦,正好喝点补身体。我给您盛一碗。” 珍珠盛了满满一碗汤给他,那补药里都是些性味甘甜的药材,做成药膳口感不错,他没起疑,有滋有味吃起来。 不一会儿秀明进来了,珍珠见母亲炖了好些天鸡汤,早提议分一点给父亲,可母亲坚决不肯,她气不过她胳膊肘往外拐,今天正好有机会向父亲尽孝心,就建议他也来碗。 秀明见景怡吃得挺香,乐意尝个鲜,快喝完时佳音到场,见状惊诧。 “你们在吃什么?这个不能吃!” 景怡以为大嫂怪他们偷嘴,连忙道歉,秀明则很气恼,责问妻子:“不就是一碗汤吗?干什么吼那么大声?” 佳音烦上加烦,跺脚急嚷:“这是我给小亮抓的补药。” 此时珍珠已回屋去了,景怡脑筋转得快,立刻猜出答案。 “是那种药吗?” 秀明的反射弧是他的好几倍,还在追问妻子是哪种药。 气氛尴尬,景怡讪讪地笑着为三人解嘲:“看来今天我们是沾了小亮的光了,也不知道这药灵不灵,大嫂您就当我们是小白鼠好了,相信晚上老赛会向您汇报成果的。” 狂风犹如一个亢奋的摇滚歌手彻夜嘶吼,早上云层都被搅散了,天蓝汪汪的,像块上好的毛蓝布。 美帆下楼见一楼黑黢黢的,以为佳音出门了,煮好米饭,到前院一看,院门还反锁着,知她还没起床,诧异地去敲她卧室的门。 佳音匆匆露面,衣衫尚未穿整齐,头发乱如水草,和平日精神饱满的样子颇为迥异。她自称不小心睡过了头,忙着去厨房淘米做饭。 美帆跟在她身后,有条不紊说:“饭已经煮上了,千金也没起床,坚持早起了一个多月,已经到极限了吧。” “那就让她多睡会儿吧,有我们在人手足够了。” 佳音走到光亮出,脸上的酡红暴露无遗,美帆疑心她生病了,听她说晚上受了点凉,忙让她回去躺着。她正推诿,贵和来了,一改往日的萎靡,意气风发地向她们问好。 听美帆夸他今天起得早,他欢喜地原地跑了几步。 “我刚才起床在跑步机上练了二十分钟,别说还真管用,现在神清气爽,感觉特别有干劲。” 他们就生命在于运动这个话题闲扯了几分钟,贵和见大嫂出去,小声问美帆:“二嫂,最近二哥没再难为你吧?” 美帆仔细回忆,丈夫除了昨晚睡得出奇的早以外,没做令她不快的举动,给出差强人意的评语:“跟以前差不多,但损人的时候少些了。” 贵和投石问路夸奖:“我看你气色很红润,心情应该也不错。” 美帆没领会其深意,自顾自煲起心灵鸡汤。 “我已经想通了,呕气伤的是自个儿,苦中作乐总好过闲愁万种,你二嫂过完年就要回归舞台了,得用全新的精神面貌迎接观众。” “是是,二嫂您风采不减当年,复出后肯定一炮而红。” 贵和摸查无果,去找大嫂探访,问她二哥是否还在坚持吃药。 佳音给了他一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淑贞阿姨把这事捅出去了,昨天你二哥在超市听到镇上人议论,回来很生气,跟他说话也不理睬。” “什么?这淑贞阿姨怎么又这样啊,整天拿别人家的闲事去拓展人际关系,舌头长得能当上吊绳了。” “也怪我不小心说漏嘴,回头还得想法儿跟小亮道歉,但这个药他肯定不会再吃了。” 贵和不忍见大嫂内疚,拍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够费心了,不用自责。” 早饭时二哥果然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冷得掉渣,他怕他找佳音寻晦气,密切关注其动向,没发现餐桌上少了两个人——秀明和千金。 胜利先关心姐姐,问姐夫:“姐姐又睡懒觉了?” “没有,你姐姐昨晚没睡好,今早实在起不来。大嫂二嫂对不起,让你们受累了。” 景怡笑得有些暧昧,佳音的脸仿佛打了催红素的番茄,快要破皮。那补药疗效显著,能使僵蚕复生,冷的转热,热的越发烈火烧天,昨晚她亲身测评,几乎一夜不得安宁,妹夫家想必也是。 美帆蒙在鼓里,正直地跟他客套:“没事,千金最近表现得很好,已经比很多人家的媳妇都勤快了。” 胜利坐在佳音对面,发觉她那不正常的潮红,关切道:“大嫂,您看起来很憔悴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佳音和美帆同时开口,后者的语速超过她。 “你大嫂夜里着了凉,刚才我劝她回去躺着,她硬是不肯。” 胜利怀疑大哥夜里和大嫂抢被子才害她着了凉,他以前有过和大哥同床的经历,吃够那种苦头。各盖一床棉被,大哥都会踢掉自己的去抢别人的,大嫂和他大被同眠,更要遭殃了。 珍珠纳闷父亲怎么还没来,听英勇说他在卫生间洗澡。 胜利借机埋怨:“又不是夏天,早上洗什么澡啊,多浪费水电气。” 贵和听这声口俨然多喜再生,父亲过分的节俭最为他所诟病,忍不住数落:“你小子怎么跟爸一个口气?还没让你出钱呢,心疼什么劲儿?” 胜利也看不惯三哥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正好连他一块儿嘲弄:“省钱就是挣钱,一个小裂缝就能使大船沉没,节省细微的开支久了也会积累成可观的财富。我要是三哥,起码能提前十年还清贷款。” 珍珠为三叔站队:“小叔最会攒钱了,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母亲却帮着小叔子:“这没什么不好,以后媳妇不用担心受穷。” “哼,像他那么吝啬,舍不得为别人花钱,跟受穷没什么两样,反正我以后是绝对不会嫁给这种男人的,年轻时是李梅亭,老了就是葛朗台。” 灿灿好奇李梅亭是谁,珍珠回说是小说《围城》里的人物,又猥琐又吝啬,读者一看便知。 佳音和女儿的观点历来南辕北辙,定要压制她,于是摆事实讲道理。 “你小叔哪里吝啬了,前一个月我过生日他还送了我一件羊绒衫,你送我什么了?” 经她提醒,贵和大喊疏忽。 “11月13号是大嫂的生日啊,我都给忘了!” 景怡听说也很抱歉,佳音怕他们误会,忙笑道:“没事,我就是随口说说,我本来就不喜欢过生日,太麻烦了。” 贵和想起赛亮的生日也在11月,看他老虎屁股似的,不敢惊动。珍珠这机灵鬼却觉得只提母亲不提二叔,二嫂会不高兴,接话道:“我记得二叔也是11月过生日,我们也忘记为他庆祝了。” 赛亮像活在平行空间,只当周围人不存在,美帆看出他在闹情绪,替他应酬。 “是11月4号,他说不想惊动你们,我就陪他出去吃了顿饭,没什么的。” 众人一议论,发现胜利的生日也过去了,除佳音母女和千金两口子外,其余人都没送礼物和祝福。 景怡认为这是个关乎礼节的大事,提议:“以前就算了,现在大家住在一块儿,有人过生日,其他家庭成员还是应该好好为他庆祝,就从下次开始执行吧。” 众人开始排列生日表,下一个过生日的是美帆,在3月5号。而贵和、千金、秀明、珍珠的生日都集中在四月初,各自只相差几天,方便起见一致决定将庆生会集中到同一天举办。 珍珠发现新大陆似的拍手欢笑:“以前还没注意,原来我们家这么多白羊座啊。” 胜利见缝插针挤兑:“所以才闹腾嘛。白羊座是十二星座里最没脑子也是脾气最火爆的,戴着脑袋只为显高。” 被贵和拍头后赔笑改口:“三哥这种算优等品。” 珍珠想还嘴,见父亲来了,赶紧告状:“爸爸,小叔说您是次品。” 秀明懒得听小鬼们扯淡,只根据这句话还击:“人家都说虎头蛇尾,爸爸是老大,质量怎么都比他这个老幺强。” 他精神奕奕,像中了大奖,走路都带风,和佳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 胜利忍不住直接责问:“大哥,大嫂夜里着凉了您知道吗?” 秀明惊讶,忙转头问妻子:“你怎么着凉了?是不是被子没盖好?” 想到夜里的癫狂,佳音真羞于面对他,赧颜搪塞着。胜利现场推理:“大哥最会跟人抢被子了,每次跟你一起睡,我都会被冻醒,发现自己光溜溜躺在床边,被子都被你卷走了,你就不能注意点吗?大冬天那样,跟你睡一块儿的人很容易着凉的。” 秀明被堵得说不出话,担心地打量妻子,一个劲儿伸手摸她的脸和额头,次次都被她躲开。 美帆瞧着好笑:“你们可真逗,老夫老妻还害羞。” 珍珠也觉得父母怪怪的,多少猜出点由头,片刻后听见父亲冲她发问:“珍珠,昨天那鸡汤还有吗?再去给我盛一碗出来。” 没等她答话,景怡先呛声了。 “你还喝啊?” 秀明反问:“你不喝吗?” 景怡怨他不识相,悄声说:“那不是给那谁做的吗?你干嘛抢着喝?” 秀明脑子不灵光,伸头捅破天。 “又不是给外人做的,小亮能喝,我为什么不能?” 美帆听了惊怪,她知道佳音近来常常炖鸡汤,这会儿听说是给丈夫准备的,忙问她原由。佳音窘迫,伸腿踢了秀明一脚,恰巧踢中他的小腿骨。 听大哥痛呼着抱怨大嫂,贵和的心窍也开了,质问他们:“大哥,景怡哥,你们昨晚喝了大嫂炖的药膳?” 景怡嘿笑不语,秀明大言不惭点头:“是啊,味道还不错。”,继续责备妻子,“这么好的东西就该早点拿出来给大家享用嘛,我们都是男人都需要补。” 贵和放下筷子捂住脸,同时省悟到妹妹起不了床的原因。他一场心机反弄得家里旱涝不均,真是阴错阳差啊。 美帆渐渐回过神,扯着佳音袖子追问:“那是什么药啊?你给赛亮炖补品,怎么不告诉我呢?” 另一旁的丈夫猛地起身,如同当年宣布脱欧的英国代表悍然离场。 她慌忙退席跟上楼,赛亮正在卧室穿外套,西装的衬衫领口还没系好,她伈伈睍睍地从衣柜里挑出一条与他衣服颜色相配的领带,想帮忙系上,被他夺过来狠命一摔。 “你干的好事,现在全家人都在看我笑话,这下你该满意了!” 美帆抱头躲避,委屈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闹成这样,不过跟他们发了几句牢骚,谁知佳音竟然当真了。” 赛亮气得右肋发疼,颈侧和额头似有蚯蚓蠕动,咬牙咒骂:“你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全靠你那几句牢骚,如今我快成阳痿代言人了,你得把我说得多不堪,大嫂才会去抓那么烈性的壮阳药。既然这么不满意,往后大家分房睡,我给你买个进口□□,再配几节劲量电池,保证持久又耐用!” 这侮辱比一丈红还凶残,美帆急泪迸涌。 “你、你老毛病又犯啦,已经跟你道过歉了,还说这么恶心的话,我也是受害者呀!佳音不跟我商量偷偷跑去抓药,好像我这个做老婆的成天欲求不满,我还气得要死呢!” “放心,在你气死自己以前肯定先把我气死,灵隐寺那算卦老太太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寡妇命!” 赛亮困兽似的埋头急走,来到停车场,取出昨晚塞进公文包的壮阳药,恶狠狠扔进垃圾箱,那动作仿佛在砸碎心灵的枷锁,肉体的桎梏。做男人真累,脑袋要硬,困难面前不低头;牙关要硬,受伤以后不喊疼;骨头要硬,厄运来临不服输。哪怕三点都做到,腰间三寸一疲软,照样会被当废物。 此时家里能和他比火气的就是大嫂。 佳音将丈夫拉回卧室,结婚以来第一次黑面警告:“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多考虑一下后果?别想到什么说什么!” 秀明没认识到错误,反应还像个受害者。 “我说错什么了?” “我是瞒着小亮去抓药的,骗他说那是普通药膳他才肯吃。你当着全家的面挑明,这下都知道他在吃那种补药了。” 佳音以为丈夫多少能理解她的分析,谁知这试题对秀明来说太难,他领悟不到其中的逻辑关系,反怪出题人有误。 “那有什么,他提不起劲儿的事我们大家不是早知道了吗?有病就得治,再说我和老金也喝了那药,我们还不是正大光明承认了,有什么可丢脸的。” “你们和他性质一样吗?他本来就够自卑了,再加上这么多人围观,心里能好受?” “我搞不懂你们的思路,都知道的事还不让说,那不跟掩耳盗铃一样?” “你设身处地想想,换成你,你不生气?” “换成我,我吃了那药好了,有劲儿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啊。要是生气,只能说明那药不管用。” 他们就像一只伶俐和仙鹤在和一只蠢鹅对话,前者提到遥远水乡的美景,后者只联想到水乡泥塘里的鳝鱼。 秀明还做出醍醐灌顶的样子,以拳击掌说:“我明白了,多半是老二病得厉害,吃了那药膳还是提不起精神,得给他加大药量。” 佳音从未如此强烈地盼望丈夫的智商能和他的颜值综合一下,按住跳痛的太阳穴苦叫:“跟你真是没法交流,胜利说得对,你这种人就是戴着脑袋只为显高。” 秀明以为这损语是妻子新发明的,怒道:“你又冲我发火,最近都学了些什么坏德行,马上给我改正!” “我每天替你捡烂摊子都忙不过来了,要改等我有空再说吧。” 佳音不再顾及他的尊严,无情拍碎他那氢气球般虚有其表的大男子主义。以前她觉得丈夫笨笨的也很可爱,现在改变观点,双商欠费的人就是灾难,走到哪儿乱到哪儿,要想讨人喜欢,除非做隐居古墓的小龙女。 她感觉这次摩擦会终结她和赛亮长期以来的良性互动,心里十分不安,思筹如何找他道歉,晚上赛亮竟主动约她谈话,二人来到无人的停车场。 佳音的羞愧经过刻意修饰,足以令人动容,赛亮的怨气消了不少,主动赔礼:“大嫂,今天早上真对不起,怪我一时没控制好情绪,让你难堪了。” 佳音忙双倍返还歉意:“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没保护好你的隐私。” 赛亮略一摇头:“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有些话我思前想后觉得很有必要说清楚。” “你说。” 二弟的态度虽好,但多半不为修睦而来,她做好心理建设,准备接受一些不中听的信息。 赛亮做了个深呼吸,快人快语:“我认为即使是家人,彼此间也应该有一定的界限,不知你有没有看过这方面的社科研究。每个大家庭都由不同的小家庭组成的,每个小家庭又分为单独的成员个体。家庭边界就是这些个体之间的心理界限。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情感,都有选择自己感知世界的角度和权力,作为家人应该理解和尊重对方的这种独立性,插手干涉他人的生活,打破边界,必然会产生矛盾。” 他了解大嫂的为人,不想拐弯抹角,佳音也明白他的意思,可必须申明她是出于好意,想帮助他和美帆。 赛亮不认同她的理由:“善意的动机不一定促成良好的结果,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初我不答应合住,就是怕以大家庭模式生活,小家的边界得不到保障。真心希望你和大哥以后都别再管我们家的事了,当成邻居来相处最好不过。” “家人怎么能跟邻居比呢?就算是邻居,也会互相帮助吧。” “我不需要那种帮助。” 佳音感觉正对着一堵高墙说话,墙头呼啸的冷风吹得她心口冰凉,也打算直言不讳了。 “小亮,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没把我们当做你的家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我们很客气,也大方地满足各种物质要求,可我总觉得你很生分。” 赛亮心想尽早把话说透了也好,坦率地展示内心:“大嫂一向是明事理的,既然你问起了我就老实说吧,相信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就个人感受来说,我真的不愿拥有这么复杂的出身,时常在想假如家庭关系能简单些就好了。” 他当真在嫌弃自己的兄弟姐妹,佳音体会到了多喜生前的寒心,赛家虽然有很多不足,但相比很多家庭已算幸福,她不能接受他对原生家庭的厌恶,庄重表态:“我们没想过拖累你。” 赛亮尊重大嫂,可若用一般人的标准衡量,他也是不太在乎她的感受的,说话依然单刀直入。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完成爸交给我的任务,就会遭受道义谴责,这点还好说,我有能力承受。但精神上的负担是我不愿接受的,现在我只盼着这一年的期限赶快过去,恢复以前的平静生活,希望你能理解。” 佳音看清了事实,也不再强人所难,同根不同性,有的兄弟天生就不如外人亲近,强求不来。 他们准备收场,最后一幕被前来扔垃圾的千金撞见,她听说二哥今早又当众发脾气,正想教训他,赶忙跑过来。 “大嫂,二哥,你们怎么在这儿说话?” 赛亮见到她就像看到缠人的蜜蜂,声冷如冰:“我找大嫂有点事,都谈完了。大嫂,我还要忙工作,先回去了。” 他撤离迅速,没给妹妹任何挑衅的时机,千金冲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问大嫂是否受到了刁难。 佳音惯会文过饰非,怎能说实话呢?轻描淡写遮掩过去,回家途中千金说想趁周末做一个大蛋糕预祝孩子们顺利通过期末考,请她从旁指点。 她去烘焙班学习一个多月了,已掌握制作蛋糕的基本要领,第二天就在佳音协助下做了一个20英寸的双层水果蛋糕。敷上雪白的奶油,用草莓蓝莓猕猴桃和黄桃装饰,缤纷可爱,节日感浓厚。 孩子们都很高兴,看到成品后围住鼓掌。 美帆对小姑子的表现感到意外,真心夸赞:“千金你真能干啊,这么快就会做蛋糕了。” 千金笑得像打发的奶油,甜美轻盈:“还行吧,照着教程做的,就是奶油花还裱得不好。” 大家纷纷鼓励她,说她很有天赋,继续努力以后一定能成为高明的蛋糕师。 中午上班族们都不在家,开饭时千金向佳音提交了一份旅游计划。 “昨天我们老师说这个月15号巴黎会举行一个蛋糕节,我跟灿灿他爸说好了,想过去参观,到时孩子们也放寒假了,干脆组织一场家族旅行怎么样?费用我们家来出。” 她知道大哥家前年集体参加过泰国旅游团,二嫂也经常出国,家里人人都有护照。 免费出国游是做梦才有的好事,珍珠举双手欢呼。 “太好了!姑姑您真是天使!” 佳音丢不下家里,婉言谢绝,美帆13号开始要和作曲家讨论剧本谱曲,也不能出远门。千金略觉遗憾,请求能把侄子侄女和弟弟带去。 珍珠生怕她改主意,双手合十恳求:“我早就想去巴黎了,姑姑带我们去逛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吧。” 千金还有更好玩的安排:“没问题,我还能带你们去滑雪,法国东南部有个霞慕尼滑雪场,那儿特别棒,景色也很美。我还有二级滑雪教练证呢,去年在新西兰考的,教你没问题。” 美帆又是一惊:“真看不出来,你还考了那种证书。” 她以为小姑子长年不学无术,殊不知千金做了十年贵妇,有钱人常见的娱乐项目诸如潜水、网球、攀岩、骑马、高尔夫都玩得很溜,有的项目比景怡还拿手,尤其是滑雪。 “我本来就会滑雪,去年灿灿想学,我就趁他放暑假带他去新西兰皇冠峰雪场找专业教练学习,自己也跟着练。刚好8月他们那里有个教练等级考试,我顺便去凑了个热闹,没想到通过了。” 佳音是穷人,听说她有证书先想到实用价值,问她是不是能凭此证培训赚钱。 千金笑道:“差得远呢,那证书没什么含金量,我也是考着玩的。” 珍珠到此方信了爷爷的话,笑赞:“姑姑真是我们家的人,和爸爸一样,运动神经特别发达,我也是体育成绩最好了。” “身体棒比什么都强,这年头谁还喜欢病恹恹的林黛玉啊。对不起二嫂,我不是说你。” 笑声中胜利姗姗来迟,听姐姐说起去法国旅行的事,他挑肥拣瘦道:“我怕冷,滑雪就免了,有好吃的我就去。”,为此又被侄女骂饭桶。 千金确定了旅行人数,计划13号早上出发,21号晚上回来,正好在法国待一周。 美帆担心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办签证,千金却说景怡认识法国领事馆的人,今晚收齐各人的护照,明天就能办好签证。 几天后一行人去了巴黎,那蛋糕节在勒布尔歇会展中心举行,为期一周。展会上世界各地的蛋糕大师的作品荟萃一堂,琳琅满目,妙趣横生。千金边走边拍照,好似走进宝藏的探险者,真想把每一件作品都带回家。 “以后我也要来参展!” 她在喧闹的人声中对着丈夫的耳朵大喊,景怡依样回复:“先给我一个签名,以后我要拿出去拍卖!” “我要开一家店,你先帮我想一个名字!” “回头就想,想完马上去工商局注册,以后拿着这个商标,我就成富翁了!” “你现在还想做富翁?太没追求了!” 小两口打情骂俏,活像热恋中的情侣,孩子们看不下去,分散去玩了。 景怡隔了好久才发觉他们不见了,让千金原地等待,支身去寻找。千金站在一处展柜前观摩一位意大利技师现场制作翻糖蛋糕,左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们怎么来了?” Jennifer和麦克并肩出现,给了她不小的震动。 Jennifer平静得像是与她在申州街头相遇,笑言那天听了老师的介绍对这个蛋糕节很感兴趣,想来参观参观。 “你那天不是没来上课吗?” “听麦克转述的,正好他也有空,就和我一块儿来了。” 千金只跟麦克说过来巴黎看展出的事,想到他向Jennifer通风报信,心里登时疙疙瘩瘩的,怨怒地望他一眼,被他心虚地躲开了。 不久景怡领着灿灿和英勇回来了,看他走来,Jennifer大老远挥手致意。景怡也没想到这祸胎会尾随至此,表情瞬间成了凝固的果冻。 Jennifer明知自己不受欢迎,还故意挑破,笑问他和千金:“怎么,我不该出现在这儿吗?你们两个为什么都满脸不高兴啊?” 景怡礼貌地敷衍两句,教儿子侄子向她问好。 Jennifer弯下腰,笑眯眯对灿灿说:“灿灿你又长高了,脑子也一定更聪明了。” 灿灿偷懒,依样画葫芦:“还好,智雅阿姨您也越来越漂亮了。” “再漂亮也比不上你妈妈吧?” 这挑衅令景怡毛躁,幸亏双Q超群的儿子应对得体,一句“您太客气了。”,将对方的攻击消于无形。 珍珠和胜利也很快寻过来,听完景怡介绍, Jennifer观赏艺术品似的含笑打量少年少女。 “真是金童玉女啊,千金,想不到你的弟弟和侄女这么可爱,真叫人羡慕死了。” 她很会笼络人心,几句赞美赢得孩子们好感,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像混入果酱的砂砾死死黏住他们,中午还执意请他们去附近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到了哪儿就以常客的姿态掌控局面。 “这儿的主厨经常参加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开发的菜品都很好吃,建议你们每样都尝尝。” 胜利不懂法文,但菜单上代表价码的阿拉伯数字他是认得的,每道菜都像烧钱,他怕五脏庙变成人民币的焚化炉,羞赧道:“那怎么好意思啊。” Jennifer理所当然道:“我是你姐夫的亲戚,说起来也是你的亲戚,自家人干嘛这么客气。” 景怡千金默不作声,一个警惕一个反感,珍珠不知底里,还觉得这个姐姐很会说话,又对她身边那面如珠玉的美男子兴趣十足,席间大胆搭讪:“听说你是钢琴师?在哪儿工作啊?” 麦克对这问题羞于启齿,Jennifer代他回答:“他刚和一位导演谈了个项目,不久之后会参演一部大制作的网剧,今后朝娱乐圈发展。” 珍珠惊喜:“那很棒啊,以后就是明星了。” “你看他够资格当明星吗?” “当然够,明星全靠包装,好多真人的素颜还不如他好看呢。” Jennifer笑看麦克,神态像个骄傲的饲主。 “听见了吗?未来的大明星,你可得珍惜机会啊。” 麦克勉力一笑,景怡觉察出他眉间的忧虑,怀疑Jennifer和他签署了某种霸王条款,这条款或许和自家有关,因而仔细猜测着。 Jennifer将注意力指向珍珠,先夸她模样俊,不用包装也像明星,适合去娱乐圈发展,还表示自己可以牵线搭桥。 珍珠微笑摇头:“我不想进娱乐圈,我想当越剧演员,以后加入专业的越剧团。” “那发展面可就窄得多了,收入也比不上娱乐圈。” “我喜欢越剧,以后想成为王文娟那样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有名望就够了。” “小小年纪志向这么远大,真值得夸奖。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玩呢?” 最后半句问话才是她的目的,信息不对称的珍珠被巧妙地套路了。 “姑姑后天要带我们去霞慕尼滑雪。” “是吗?那个地方超级美,你们一定会玩得很痛快。” 千金觉得Jennifer全程都在假笑,越看越不顺眼,晚上终于摆脱她,回酒店后对着沙发靠垫拳打脚踢,以求散尽胸中闷气。 “这个陶智雅在搞什么鬼,干嘛跟过来?” 景怡做为中军元帅首先要稳定军心,用巧合定义这场相遇。 千金虽笨,智商还是正常人水平,本着基本的逻辑一口否定。 “绝对不是,那天麦克问我寒假有什么安排,我说我要来巴黎看蛋糕节,结果今天他和Jennifer就出现了,肯定是追着我来的。” 景怡不能让她想歪,玩笑道:“兴许那麦克真的爱上你了,求陶智雅帮忙制造机会。” 千金以为丈夫在怀疑她,生气叫嚷:“你别瞎说了,自从上次他送我回家,我就没主动跟他说过话,都是他来找我,我又不好不理他,但每次随便聊几句就走开了。” 景怡急忙搂住她,摸着她的脑袋给她顺毛。 “别管那么多了,法国海关又不是咱们家开的,他们要来我们也不能赶他们走。明天就去霞慕尼了,应该不会再遇上他们了。” 说是这么说,但今天甩掉Jennifer未免也太容易了些,这女人大老远纠缠到巴黎,绝不会甘心轻易退场,剩下的行程要多加小心。 焦虑往往成为现实,一天之后,他们来到阿尔卑斯山下的霞慕尼雪场,入住到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时间是1 月16日下午三点,天有些阴沉,世界灰白黯淡,暴风雪快来的样子,服务员奉劝他们暂时呆在酒店,等明日雪晴再出游。他们就这样被暴雪堵在房间里,去餐厅吃晚饭时,一对冒雪前来的游客剿灭了夫妇俩的胃口。 “千金景怡,真巧,又遇到你们了。” Jennifer和麦克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站在众人面前,雪花正在他们的衣服、头发上迅速融化,二人脸上都挂着明媚的笑,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笑容恰似极地的太阳,没有温度。 第60章 遇险 晚上九点雪片瘦身成细小的菱花, 撞在窗玻璃上化作雨点似的小水珠,慢慢向下坠成一道道泪痕, 不久窗户全都泪流满面了。 酒店一楼的咖啡厅里, 景怡面色如雪光般肃杀,酷似坐堂的审判官。 Jennifer中意他这种态度, 她成功剥去他的假面,让他显出本性。 “你单独找我出来,不怕你老婆起疑?” 景怡也很讨厌她那裱糊出来的雍雅, 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干我想干的事。” “这样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能让我心理平衡。” “我让你心理失衡了?真是笑话。” “你和你老婆的恩爱让我很不舒服,同样是心理有问题,凭什么你就能幸福地活在病态世界里,你老婆也让我很不服气,仅仅因为运气好就能享受幸福,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Jennifer每句话都是畸形思想的产物, 景怡好像在跟一个疯子交谈, 不愿再无谓地浪费时间,直接评价:“你已经心理变态了,不幸福是你的家庭和自身性格造成的, 想改善现状只能先改变自己,而不是把不甘转为嫉妒, 我看你的心理医生白忙活了!” Jennifer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服从心魔, 她的心伤里住着一只修炼千年的怪兽,操作着她的言行举止。 “是你们让我的嫉妒到达了顶点,等我尽情释放完, 会开始自我改进的。” 景怡放弃交涉,握住了杀手锏。 “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家庭,有些话暂时不说透,现在先警告你一次,希望你引起重视。” 他丢下这句威胁返回客房,千金正想出去找他,问他去了哪里。景怡谎称外出看天气,顺便问问附近哪儿有卖滑雪装备的商店,租的东西太脏了,他建议给珍珠等人买新的,以后可能用得着。 “你没遇到Jennifer吧?” 妻子突然抛出的疑问妨碍了他的演技,他不确定她是否追查过他的行迹,模棱两可地反问:“怎么了?” 千金的段位还做不到请君入瓮,提问只是出于不好的预感。 “我觉得她好像幽灵老缠着我们,怪吓人的。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只想凑热闹吧。” “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没有啊,我哪儿会主动得罪人啊,除了你大哥。” “我说正经的,如果不是她干嘛老在我们家附近转悠?” “别多想了,就这一两次,也不是经常能碰到。” 景怡知道Jennifer的进逼势必引发妻子诸多揣测,力求阻止猜疑蔓延,连忙抱住她哄劝,让她保持好心情,免得孩子们担心。 话是这么说,这一夜他俩都没睡安稳,千金不住翻身,像暴风雨前躁动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景怡明白这折磨是他造成的,心疼内疚也形成两道洪峰不停冲击他的心房。 不能再让Jennifer靠近千金,明天没法亲自陪伴也要让孩子们跟着她。 雪霁天晴,深海般的蓝拥抱了纯白的山林,此时的霞慕尼是女神发髻上的银钻,让人心驰神往,正是滑雪爱好者的天堂。 景怡打算全程陪护妻子,可滑雪是大范围运动,夫妻俩还要给孩子们当教练,他负责教英勇,千金教珍珠胜利,灿灿在两个团队间来回玩耍,两边渐渐拉开一两百米的距离。 珍珠学得快,十分钟内就掌握要领,大着胆子往远处滑,一团红影忽然裹着雪浪靠近她,Jennifer在她身边停驻,摘下滑雪镜,笑嘻嘻说:“珍珠,你这么快就学会啦?” “还早呢,只能勉强保持平衡。” “开始就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带你滑吧。” “好啊。” “那边有个山坡很不错,你跟我来。” Jennifer领着她前往数百米外的缓坡,千金正专心教导弟弟,没发现侄女离开了。不久麦克摇摇晃晃走来,他脚踩滑雪板,却不能顺利滑动,鸭子似的摇摆前行,别提多吃力。 “千金姐姐,你滑得真好,好像专业选手啊?” 他赞美千金自如的滑雪技巧,坦言自己只是个菜鸟,才来了二十多分钟已摔了十几跤。 千金不愿搭理他,又想从他口中探听Jennifer的虚实,便跟他寒暄。 “雪这么厚摔不疼,听说你要拍网剧了?” “目前还在磋商,不知能不能成。” “你条件这么好,我是导演一定选你,成功几率很高,你要有信心。” “谢谢姐姐。” “你又不会滑雪,干嘛来这儿?是Jennifer叫你来的?” “她说我要往娱乐圈发展得多见些世面,就带我过来了。” 麦克不露口风,还趁机央求她教他滑雪,说多学点东西,以后兴许会有帮助。 千金正在教胜利,顺便带上他,麦克的小脑比胜利发达,几分钟后掌握平衡要领,能在平缓的坡道上稳定滑行了。 他在短道上来回滑了两圈,请求千金陪他做一次长距离滑行,千金见弟弟笨手笨脚,估计这一整天都学不会,而麦克虽已学会基本技巧,单独去滑长坡道可能会有危险,就让胜利在原地练习,陪他向坡下滑去。 麦克在她陪同下往南滑了几百米,熟能生巧,动作越来越灵活,不断申请增加行程。千金知道这运动和娱乐一样,刚上手时最起劲,允许他过瘾。 二人一前一后穿林过坡,不觉已移动了三四公里,来到一座陡峭的坡道。 千金让麦克尝试体验,麦克露怯,请她先做示范,她爽快地答应了,正要出发,麦克忽然说:“姐姐你背那么重的包怪累的,我替你拿着吧,待会儿爬坡回来也轻松些。” 千金想想也是,将背包递给他,英姿飒爽地跳下坡道,一骑绝尘地冲向雪原。 麦克压根没留心她的姿势,飞快打开背包,找到她的手机,扬手扔进一旁的山谷。 十多分钟后千金扛着滑雪板攀回原地,让麦克照她刚才的示范做,麦克硬着头皮从命,刚起步就摔了个手足颠倒,滚雪球似的落到坡下,千金追上去,见他没受伤,被他的狼狈样逗得仰天大笑,想起这样会引发雪崩,急忙捂嘴。 麦克吃了这个亏,不愿再滑,解下滑雪板想步行下山。千金认为休息一下也好,陪他徒步而行。走出几百米,来到一处密林。当地积雪厚实,崖石突立,周围再见不到一个滑雪者,是雪场的灰色地带。 麦克停下歇气,口鼻头顶都在冒烟,好像蹲在蒸笼里。 “姐姐你口渴吗?来喝点东西吧。” 他打开背包取出一只保温杯,拧开杯盖,咖啡的浓香有如热带阳光般美好。 “这咖啡是出门时泡的,我还没喝过。” 千金确实渴了,接过杯子往嘴边送,麦克注视她的动作,不觉喉头滑动,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暖热的液体已触到了她的嘴唇,左上方蓦地落下几块雪渣,突突打在脸上。扭头只见大片白影正穿过林海扑向他们,似一只巨大的白布口袋。 是雪崩! 她丢掉杯子拉住麦克躲避,这是一次小规模的积雪垮塌,破坏力不大,在岩石后隐蔽即可脱险。然而俩人慌不择路乱跑一气,不慎踩到松软的雪层,拉扯着滚落山谷,行经过的痕迹也被雪崩掩埋。 这时景怡已与胜利碰头,听说千金被麦克带走,顿时惊做被扒了钱包的学生,立刻给妻子打电话,那边无人接听。他预感更坏,让小舅子领着灿灿英勇原地等候,支身前去追逐妻子,中途遇见珍珠和Jennifer。 “珍珠,你怎么在这儿?” “Jennifer姐姐在教我滑雪,姑父,您怎么一个人?” 景怡看一眼似笑非笑的Jennifer,明白这是她使的调虎离山计,问侄女可曾见过千金。 珍珠朝南一指:“姑姑刚才和麦克往那边去了。” 景怡顺着她的指示寻找,路上滑雪者众多,坡道上印迹纵横,辨不出哪一对是妻子的,问其他滑雪者也没有收获。他连续搜寻数公里,快接近山脚也没找到,又马不停蹄返回原处与孩子们会合,仍不见千金踪影。 数小时过去了,家人们渐渐惊惶,景怡领孩子们回酒店,随后向当地搜救队求救。 下午太阳渐渐被群峰遮挡,气温陡降十几度,他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汗流浃背,内心拼命呼喊妻子的名字,祈祷她能平安。 千金这会儿还很安全,她从雪坡滚落,头部受震动出现短暂昏迷,十几分钟后便恢复神智,起身抖抖手脚,转转肩颈,发现身上毫发无伤,不禁大呼侥幸。 麦克就没她那么走运了,他比她多朝前滚了十几米,磕在一块大石头上,右脚掌向后方诡异扭曲,千金清醒不久就听到他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样?” 她奔去搀扶,刚一搬动对方的身体就招来杀猪般的惨叫。 麦克疼得惨无人色,哭丧道:“我的腿好疼,动不了了。” 千金观察伤势,判断他的右小腿骨折了,此地是山阴,气温太低,不能原地逗留,她强行扶他起来,怕疼的男人死活不肯动,已经涕泪齐下。 她别无他法,将背包挂在胸口,背着他走路。伤腿悬挂依然会疼,麦克一路哼哼唧唧,活像被后妈虐待的小屁孩。 千金觉得他比灿灿还娇气,走了十几步,忽然反应过来。 “我们报警吧,让雪场的搜救队来接我们。” 她放下麦克打开背包,翻来覆去也找不到手机,再三核对确信不是她记忆出错,还火速揪出了行窃者。 “是你拿了我的手机?” 她惊疑的目光刀尖似的扎着麦克的皮肉,唬得他扭头闪躲,加重自身嫌疑。 “刚才只有你动过我的包,一定是你拿了我的手机,快还给我!” 麦克被她拽住衣领摇晃,震痛了伤腿,被迫招供。 “我把它扔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说话啊,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哪里惹到你了?” 连番逼问引导她自主推出结论。 “是Jennifer命令你这么做的?” 最后的问话等于判决,她像无缘无故被人泼了一身屎尿,恶心愤怒至极,咆哮着推开羞愧懦弱的男人。 “你们简直是神经病!” 她转身大步离去,狠心不理身后的哀求,行出十几米,一声狼嚎骤然撕破山谷,似一道轻烟盘旋而上,昏黄了日光。 阿尔卑斯山有狼群出没,来时雪场的工作人员也提醒他们注意安全,目前日已偏西,野狼渐渐活跃了。 麦克的呼叫声平添凄厉。 “千金姐姐你救救我,别扔下我啊!” 恻隐之心绳索般绊住她的双脚,她激忿满腔却不能用人命来灭火,忍怒回到他身边。 “你有手机吗?拿出来报警。” “我、我的手机被Jennifer扣下了。” 麦克抓住她的裤腿,仿佛匍匐在上帝脚下的信徒,明白依靠对方方能获救。 千金全当积德,暂弃仇怨再次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天快黑了,搜救队还没消息,景怡开始逼问和他同在雪场管理处等候的Jennifer。 “是不是你策划的?你让麦克把千金带到哪儿去了,快说!” Jennifer如同烤不化的坚冰,语气轻若雪花。 “你别紧张,他们过会儿就会回来。” 预测正确,景怡被这阴谋家逼得恼羞成怒。 “我昨天才警告过你,看来你根本没听进去。” “不,我很想知道你所谓的警告有什么实质内容,我不记得有要命的纰漏在你手上,相反待会儿我又会得到一件让你铭记一生的把柄。” 女人的得意如同猫爪子在景怡胸口抓出毛茸茸的血痕,他的眼珠有些充血了。 “你想让麦克对千金做什么?” “做男人对女人常做的事。” 一把利斧劈开他的头顶,裂出沸腾的脑浆,他忿然揪住Jennifer的胳膊,用了让她呼痛的力道。 “你不仅伤害千金,还想毁了那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我的玩偶,以前就在一堆富婆手里辗转了好些时候,是我给了他稳定舒适的生活,这是他应尽的回报。”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下作的人!” Jennifer用观看表演的戏谑眼神审视他。 “别假惺惺了,你明知这是圈子里的常态,我爸爸和家族里的叔伯兄弟,但凡有钱有势的哪一个不玩女人。男人们可以寻欢作乐,女人们当然也可以?向麦克这种乡下来的穷孩子,要想提高地位最便捷的途径就是侍奉权贵,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老婆那么好命,遇上你这个有心理缺陷又爱装清高的富二代才会一步登天。” 她是高贵的上流阶层,习惯俯视卑微的平民,就像饲养鸟类的玩家把囚禁视作对玩物的恩赐。 景怡以前就了解他们这一族群的习性,本以为她会和大多数同类一样为脓血淋漓的内心裹好文明外衣,见她袒露真我,索性兵戎相见,掏出手机郑告:“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如果千金真出事了,我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Jennifer态度坚、挺:“录音不能单独做为定案依据,你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 “你可以试试。” 景怡给了她一个比手术刀更锋利的眼神,他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妻子的人,哪怕与对方强大的后台为敌。 冰雪吸收了夜空的颜色,泛起莹亮的蓝光,千金背着一个140斤的大男人涉雪行走几公里,累得腰酸背痛,放下麦克叉腰喘气。 “累死了,休息一会儿吧。” 她掏出一块巧克力,想了想,还是掰了一半给那缺德鬼,麦克举着双手,颤巍巍说:“姐姐,我的手好像没知觉了。” 千金发现他的十指弯曲着,难以灵活伸展,急忙让他用力搓手,又抓起雪粉帮他擦拭。 “快使劲活动,不然指头会坏死的。” 手指是钢琴师的命脉,坏掉一根都能摧毁职业生涯,麦克目眐心骇,下一秒便惧泪盈眶,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千金气急训斥:“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这种时候更该坚强,要打起精神来知道吗?” 麦克的哭声揭开盖子,若在危险区域定会酿成雪崩。 “姐姐,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千金叫他别废话,他却一再重复强调,似乎言之有物,终于挑起她的警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克以为自己完蛋了,来了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Jennifer让我害你,刚才我是受她指示,故意把你引到偏僻的地方,给你的那杯咖啡里下了迷、幻、药,如果你当时喝了……” “喝了会怎样?” “……她让我迷、奸你。” 麦克的供诉好似奄奄一息的遗言,可是得不到一丝宽恕。 千金周身化作一团火,想将这对虚构人物般荒诞恶毒的男女烧成灰烬。 “她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害我?!” 更触耳惊心的供词还在后面。 “她喜欢你先生,被你先生拒绝了,怀恨在心就想报复你。当初她安排我接近你就是想让我勾引你,破坏你的家庭,上次在酒吧也是她故意让人把你灌醉,再叫我背你回家,好挑拨你和你老公的关系。” 真相大白,千金很想扇自己耳光,她太迟钝了,不仅遭遇了外人的设计,还遭受了丈夫的欺瞒,比起Jennifer这个无耻的女流氓,丈夫知情不报的行径更具伤害性。 那两个案犯都不在眼前,她先讨伐该死的炮灰。 “你那么听她的话,就不怕坐牢吗?” 麦克哭到眼泪结冰,下巴成了滴水的钟乳石,无限悔恨。 “她说她有办法保我,让我别担心。都怪我太想出人头地了,以为傍上她就能飞黄腾达,我真是太蠢了。千金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好人,真的不想伤害你啊。” 典型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金想不通这些人的良心是什么质地做的,比糯米纸还脆弱,一点利益的湿气就能使其融化。 她又想乘怒离去,身后的树丛里倏地钻出一对绿莹莹的小灯笼,那是一头成年的雄性灰狼,在一旁窥伺良久,此刻正要发动攻击。 她见这头哈士奇似的畜生迎面扑来,飞起一脚踢中它的鼻尖,野狼颠仆歪倒,就势翻滚一周,挟着雪珠发动新一轮扑袭,誓要拿他们当口粮。 生死关头恐惧通常会麻痹,防卫和求生本能则占据主导。千金瞄准“哈士奇”的脖子奋力一踹,狼和人一样颈骨脆弱,被女汉子的洪荒之力踹得粉碎,惨嚎一声呜呼哀哉。 千金惊魂甫定,乍然想起以前看过的野外求生纪录片,赶忙将狼尸拖到麦克身边,用背包里的小刀剖开狼肚子,抓起麦克的双手塞进伤口。 麦克被方才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浸入滚烫的血液内脏,犹如伸进了火堆,像待宰的家禽战栗尖叫。 千金厉声叫骂:“就这点胆量还想犯罪,手放在里面暖暖,要是冻坏截肢了,你这辈子都弹不了钢琴了!” 她仿佛凶恶的女土匪震住没出息的小男人,去一旁折了些松枝,拿出打火机焚烧,折腾两三分钟,好歹架起一堆篝火,这能帮助他们抵御其他野兽,也能引起搜救人员的注意。 麦克和她分坐火堆两旁,战战兢兢打量她,见她静得像块冰雕,眉头紧锁,愁烦之多似黄河长江东流到海。 他心中的歉疚也多如牛毛,扎得喉头鼻腔直发痒,推测这是二人最后对话的机会了,想尽可能做些挽回,踌躇许久斗胆说:“千金姐姐你真勇敢。” 现在他在千金看来比茅坑里的蛆还有碍观瞻,不配享有一点好声气。 “别拍马屁了,我不会原谅你的,等得救以后你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到你。” 麦克脖子又往后缩了缩,畏惧中掺杂不舍。 “是,就算你不说我也没脸再见你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女人,Jennifer把你贬得一无是处,可我知道她是在嫉妒,你比她好一百倍,如果我是你先生也会选你。”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老公比?你还不如我老公的头发丝!” 千金骂完更加痛苦,她此刻正连景怡一块儿记恨,论可恨程度他和麦克不相上下。 麦克又哭了,委屈地求饶。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是狡辩,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也不会干这种龌龊勾当。” 这说法并不能让千金改观。 “生活所迫就能犯罪吗?那这个世界还不乱套了,我又不是没见过比你更落魄更不得志的人,人家都在勤勤恳恳奋斗,宁愿受穷也不出卖灵魂,哪像你一心只想走捷径,连基本的道德都抛弃!” “我没那么多时间来浪费啊,青春很短暂,要是不趁这几年出头,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活在社会底层,我不甘心啊。” “那你用这种肮脏的方式上位良心就能安稳?” “我……” 对话恰似屋檐上的冰棱冻在了半空中,麦克头垂到胸口,形同绞刑架上的尸体。千金能感受到他的惧意,也姑且相信了他的悔意,打算再做一点善事。 “看你还不算丧尽天良,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人穷勿起盗心,饱暖莫思淫、欲,我爸爸说做到这句话就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你好好想想吧!” 两小时后搜救队的自升机经过这片森林发现了被困人员。救援队将麦克送去附近医院,千金乘机来到雪场接待中心。 一下飞机,等候多时的丈夫飞奔而来,不及查看先将她搂住怀中。他的双臂箍得很紧,仿佛抱着救生的浮木,颤抖的嗓音绝非寒冷所致。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有。” 千金冷淡地推开他,她已看到站在远处的Jennifer,拔腿走向这个主犯,好像奔赴决斗的侠客。 Jennifer看出她的杀气,高傲和自负却不允许她退却,昂然迎接对峙。比蛮力千金吊打她九条街,当先一个耳光抽得她倒跌数步,好似摇晃的不倒翁。千金像在测试不倒翁的质量,左右掌连环出击,打到第五下,Jennifer风中飘萍似的倒伏在地。 这是她平生未受的耻辱和身体伤害,捂住红肿的脸,被指尖上的鲜血惊呆了。 “你竟敢打我!” 千金意犹未尽地挽起袖子,步步进逼。 “我打得就是你这个女流氓,居然教唆麦克迷、奸我,我会去法院起诉你!” “你有证据吗?去起诉好了!” “我是没证据,麦克肯定也不敢为我作证,所以先抽你一顿泄泄火。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大小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不知人世艰难,就把别人的人生不当回事。你知道你轻飘飘毁掉的东西是别人多少年千辛万苦奋斗换来的吗?又不是上帝,凭什么把人当玩具?” 她真准备往死里揍Jennifer,动手前被丈夫抱住。 “千金别冲动,我们用正当途径解决这件事。” 他不愿妻子再受伤害,妻子却不领情,又一次粗野地推开他。她的眼睛里闪着狼性的光,犹如狼牙贯穿皮肉,撕咬他的心,原因不言而喻。 11点他们回到酒店,孩子们见千金安然归来,都说走丢的半条命又回来了。珍珠见姑姑面色不和,向姑父询问,景怡哄他们说千金只是吓坏了,让他们放心休息,别的事交给他处理。 要妥善平息这件事没那么轻巧。 千金对他怀着深深的敌意和厌恶,接连推开他,拒绝示好和碰触。 “你早知道陶智雅对你有企图,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听谁说的?麦克?” “你管我听谁说的,为什么对我保密?要是早知道我还会让陶智雅和她的人接近我吗?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究竟安的什么心?” 景怡以绝对的弱势应付妻子的咄咄逼人,指望以柔克刚,道歉的口吻也类似看守所里灰头土脸的嫌犯。 “我当时就明确拒绝她了,陶智雅心理有问题,喜欢当小三跟别的女人抢丈夫,我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也照做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会恶化。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千金不想再被糊弄,态度愈加激进:“你怕我担心就情愿眼睁睁看我被人当猴耍?你和陶智雅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怀疑这是丈夫出轨引发的桃色纠纷,愤怒大多由此起源。 这也是景怡最担不起的罪名,犹如受酷刑拷打的冤民,神态苦不堪言。 “我会跟她发生什么?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她为什么这么穷凶极恶地报复我,如果你跟她没什么,她怎么会把我当成眼中钉?” 假如失去妻子的信任,幸福家庭就将像亚特兰蒂斯般沉没,景怡着实慌了。 “千金,你相信你我,我真的从没做过对不起你和灿灿的事。我只爱你一个人,你要我用什么来证明,我都能做到。” 他不顾推搡拍打,坚持亲近她,千金扭头回避,又被他从身后搂抱。丈夫的呼吸错了节拍,呼唤她的嗓音也虚弱无助,宛如一条即将被主人抛弃的狗,一味凄惶地粘住她。 心痛随即取代了愤怒,她终究是爱他的,感官与之联通,他一流露痛苦就能赢得胜利。 她停止抵触,疲倦劈天盖地压上来,声音由火球萎缩成萤光。 “我很累也很冷……” 妻子的低泣如同矬子开凿着景怡的心,更不敢放手,好像力道一松懈就会破产。 “我来帮你取暖好不好?做你的被子做你的保暖内衣,做你的暖宝宝。” 他吻着她的耳垂和脖子,用一切她喜欢的方式取悦她,学情窦初开的少年说肉麻情话。千金哭着哭着就笑了,丈夫的幼稚是绝版邮票,只向她展示,她相信她仍然是他的唯一。 终于风平浪静了,温暖的床铺恍似夏日午后宁静的沙滩,他们像两只吃饱喝足的海豹,依偎着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千金发了一会儿呆,往丈夫怀里凑了凑,掰住他的脸问:“除了Jennifer还有哪些女人跟你表白过?” 这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她不能心安。 辛劳耕种后景怡的语气更弱了,眼神似倦怠的微风,向屹立的岩石乞怜。 “真的可以说实话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从宽是什么待遇?从严又是什么待遇?” “从宽就把牢底坐穿,从严就让你一个人回家过年。” “那我一定从宽,你要判我无期徒刑,别给我减刑。” 他侧身抱住妻子,脑袋直往她颈窝里钻,似一只耍赖的寄居蟹。 千金使劲掐他,催他快招。 “你让我想想。” “还需要想,很多吗?” “是有不少,最近的就是那个严丽莎,都被我拉黑了。” 他可怜巴巴望着她,逼她心软,她又爱又恨,忍不住再伸爪子。 “你真是块唐僧肉啊,谁都想来咬一口。” “所以你要把我吃干抹净,别给其他人下口的机会。” 他忍痛粘上来死皮赖脸地做推销,惹得她笑骂推打。 “都成老腊肉了,吃多了腻得慌。” “老腊肉越嚼越香。” “嚼得我牙都疼了,你想害我早点带假牙啊。” “你就是成了满口假牙的老太婆我也爱你。” 丈夫不失时机示爱,狠狠吮住她红肿的嘴唇,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推开他,身心都化成一滩水,只剩牙关还有一点刚性。 “就知道哄人。我可警告你,下次再有女人打你歪主意,必须向我汇报,不然别怪我翻脸。” “微臣领旨。” 事件还未收尾,因为Jennifer不会善罢甘休,一天后当景怡一行准备启程回巴黎,她带着律师前来问罪。景怡说服千金保持冷静,单独出面对付她。 “我已经去医院验伤了,也开具了伤情鉴定书,你们等着收我的律师函吧。” Jennifer递出威慑力满满的证据,景怡却以冷笑回应。 她青肿的脸狰狞了,好似嗜血的毒蛇。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就算是亲戚,这种程度的羞辱我家里也是不能忍受的。” 景怡面不改色:“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要是被当做诈骗犯上新闻节目,岂不是更要发疯?” “你什么意思?” “你和你母亲正在经营一个公益平台吧?以捐建希望小学为名义,多方吸纳投资,已经有数万人参与进来。但就我所知,这个平台有很多违规的暗箱操作,这段时间我抽空搜集了一些证据,这些证据对我没什么用,可我几个干媒体的朋友正缺这方面的爆料。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 如今慈善事业蒸蒸日上,同时催生了不少打着慈善幌子敛财的骗术,许多富人争着浑水摸鱼。景怡早听说Jennifer家也向慈善伸出了咸猪手,看清她的敌意后便开始暗中搜集证据,以图后发制人。 这招批郤导窾效果奇佳,Jennifer的狰狞多了几分惶恐。 “金景怡,你跟我玩阴的。” “我只是稍微借鉴了一下你的风格,你不是好奇我前晚警告的实质内容是什么吗?现在知道了,够分量吗?” 景怡变回气度闲雅的贵公子,对谁都彬彬有礼,包括敌人。 Jennifer咬咬牙,心里的毒刺又多了一根,复仇的决心也更坚定了。 “很好,这下我们旗鼓相当了,我也有一样东西想向你展示。” 她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是当初与景怡在医院天台谈话时偷录的。 “起初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疼爱,也没对她产生过意乱情迷的感觉,还曾认真和别的女人交往过,直到三十岁才下定决心娶她,并且确信她是我人生唯一的伴侣。” “你把她当成女儿来爱?” “别把我说成变态,我娶她就因为她和我三观一致。” 她成功夷平景怡的从容,这些话传到千金耳中,说不定会埋葬他们多年的感情。 言不妄发,身不妄动。知人不知面,画皮难画骨。 一时大意追悔莫及。 “原来你的报复从那时就开始了。” 他盯着阴险的对手,准备进行新一轮谈判。 Jennifer扳回一城,神态稳重了些,若非伤口作痛,定会放肆冷笑。 “不,当时我还没想过报复你,至今仍感谢你那时对我的信任。” 景怡有王牌在手并不慌乱,理性提议:“到此为止吧,以后互不侵扰。” Jennifer天人交战,既想立刻毁了他的家庭,又得顾忌自己的身家,计较半晌才以退为进说:“成交。” 第61章 难办 千金心眼实难藏事, 刚回长乐镇就在与嫂子们的闲聊中叙述了法国的遭遇。 Jennifer的恶毒令美帆叹为观止,捂嘴惊叹:“天啊, 这女人真变态,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人。她怎么能拿别人的人生当儿戏呢?” 佳音望着完好无损的小姑子连称万幸:“还好没真出事,这种人就是太有钱了, 不愁生计要什么有什么,结果精神空虚才会冒出这么多邪魔外道的心思。” 美帆否定Jennifer的行为,但多少能领会她的动机。 “她是真的很不服气吧, 身为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被平民家的女儿打败了,所以心理严重失衡。” 看到佳音递来的眼神,她急忙住口,千金却很认同她的观点。 “我猜她可能受了某些人的怂恿,她们那个贵妇圈里一直在拿我和灿灿他爸说事, 都说我不配做金家的儿媳妇, 这点我早知道。因为是事实, 也没当着我的面说,我才尽力忍着。” 这事上她好像始终理亏一头,缺少维权的底气。 美帆觉得小姑子怪可怜的, 大部分女人都梦想嫁入豪门,但享受多少荣华就得承受多少压力, 反正她是不愿意做别人的金丝雀的, 安慰千金:“门不当户不对是容易被人说闲话,别理那些风言风语,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千金明白这个理, 可她现在很不踏实,真担心再出现陶智雅那种人。 美帆说:“那种疯子其实还好对付,就怕遇上心机深重又善于伪装的女人,要是景怡上了她们的当就不好办了。” 佳音让她不要无端质疑妹夫的人品,她却坚称提防必不可少。 “如今的女人可厉害了,简直是神鬼莫测,花样百出,就算筑起一万米的高墙,她们也能飞檐走壁。” 稀缺资源必然引发争抢,觊觎景怡的女人数不胜数,如何防得过来呢? 佳音提出一条固本的建议。 “要不你们再要个孩子吧。灿灿大了,不太需要人照顾了,再要个小的,景怡的精力也会更多地放在家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不会有插足的机会了。” 孩子是维系婚姻的纽带,双股绳总比单股结实,以千金的条件生二胎正合适。 美帆深表赞同:“这是个好主意,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再要个孩子呢。” 提起生孩子千金就像扛枪上战场般忧惧。 “他是想让我生二胎,可我不是不适合怀孕吗?生灿灿的时候就差点没命。” 佳音劝她先别怕,还拿自身经历鼓励她:“我怀珍珠的时候也很辛苦,从第一个月吐到第九个月,生的时候还难产,被迫做了手术。后来生小勇就顺利多了,怀孕时也没什么感觉,从阵痛发作到顺产只用了半天,生完也恢复得很快。” 美帆附和:“你先去检查检查,医生说没问题就再生一个吧,孩子对婚姻真的很重要,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就算疼死也愿意生。” 她一脸期待,巴不得和小姑子抢生育名额。千金也对他们家的事表示疑惑:“二嫂这么想要孩子,怎么不去领养一个?” “我是想领养,可你二哥不同意,说领养的孩子不知带着什么基因,太不保险了。” 美帆一开口肚子里的苦水就波涛汹涌,早几年她就想收、养、孩、子,公家私人的渠道都打听过,被赛亮一一否决。丈夫做事太刻板,绝不涉足陌生领域,认为领、养、孩、子等于在垃圾桶里找食吃,是极端危险的举动。 千金骂二哥太会算计,这种事都要防备,说白了还是自私,不愿替别人养孩子。 三人聊了半天,在嫂子们的开导下她终于动了生孩子的念头,决定尽快去医院做体检。 10点半,她们该准备午饭了,贵和正好下楼说要去公司加班,年底是全年最忙碌的时节,全所同事都不得闲,必须赶在甲方和政府部门放假前交出手里的活儿。 今天他没开车,走出地铁站被一股妖风吹得头晕眼迷,感觉兆头不好,果然在电梯里遇上梅晋的女朋友洛伊嘉。他估计这女人是冲着郝质华来的,上去探虚实。 “洛小姐,您来找郝所吗?” 他应该住在洛伊嘉的黑名单里,受到她极为纯正的冷嘲。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得很准。” “有什么事吗?” “关你什么事?” 对方口气越来越冲,他的厚脸皮行不通了,只得干笑作罢。 郝质华见到洛伊嘉立时冷成一座冰山,问她来干什么。 洛伊嘉耐寒,身处北极也笑得春风盈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是有求与你了。” “还是上次的事?” “对。” “那件事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 “这是梅总交给我的任务,任务完成才算有结果。” 洛伊嘉脸皮比贵和厚多了,枪林弹雨里也能闲庭信步,人至贱则无敌,当今社会她这号人最吃得开。 郝质华一点不欣赏她这种特长,直接讽刺:“你真奇怪。” “能说说哪里怪吗?” “你真心喜欢梅晋?” “当然。” “那你不觉得他这种纠缠前妻的行为很过分?” 一般人恐怕都会被这句话问住,廉耻自尊总得选一样。可洛伊嘉就是有本事一边干没脸没皮的事,另一边还能堂而皇之地给自己立牌坊,泰然微笑:“我这人公私分明,只要对梅总的事业有利我都会全力支持。” 郝质华以为她是不知情的受害者,问她是否知道梅晋向她提复婚的事。 洛伊嘉令她大开眼界。 “知道。” 她轻描淡写地像在谈论中午的菜单,郝质华震愕地失去表情。 “别告诉我这点你也支持。” 洛伊嘉当场赠送她一套惊奇的底妆。 “为什么不呢?我这人很清醒也很有分寸,懂得量力而行。像梅总这么优秀的男人是不可能被一个女人独占的,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部分就够了。” “你是为了名利才跟他在一起?” “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绝对,感情和理智是可以兼容的,我崇拜梅总,能做他的女人感觉很光荣也很幸福,他能够帮助我实现人生理想,满足我对男人的各种需求,这就够了。” “你打算一辈子不明不白守着他?” “名分并不重要,梅总答应明年就跟我生孩子,然后让我当合肥分公司的负责人,女人的将来不外乎孩子和钱,有了这两样我的人生就有了足够的保障,还计较虚名干什么?” 头头是道的解析看似有理,其实全是强词夺理,郝质华觉得她利令智昏,问出一个根本性问题:“你就不怕你的孩子被人说成私生子?” 母性是女人的天性,洛伊嘉既然想做母亲,想来是爱孩子的,多少会顾惜儿女的名誉和成长。 她还没认清事情的本质,洛伊嘉和她观点不同,同样的目的也会有迥然相异的诠释。 比如这个问题上,为孩子着想正是她的出发点之一。 “我会让我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为他开创光明的前途,这些才是最实在的。你看街边那些小商贩的孩子,他们几乎都是清白的婚生子,却每天跟着父母奔波劳碌,受人冷眼,被人歧视,过着贫穷窘迫的童年,长大后也很难出头,只能和父母一样终生挣扎在贫困线上。我就是经历过那种生活,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可悲。” 缺乏物质的人更坚信物质决定一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自身和下一代的命运。 郝质华清醒过来,不愿再鸡同鸭讲浪费时间。 “我和你们三观不和,没法交流,请回去吧。” 洛伊嘉怎肯从命,假笑比铁皮还坚固。 “我知道我可能说服不了你,今天是替人来传话的,梅总的母亲今晚想请你吃饭。她说她这次一定要见你,如果你再拒绝,就让我一直守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甚至跟到你家里去,直到你接受这个邀请。” 七点,郝质华被迫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和梅晋的母亲罗玉娟会面。这位前婆婆在豪华包间里为她置办了一顿丰盛的宴席,打扮得雍容华贵,以凸显对她的重视,见了她便泪眼相望,握住她的手迟迟舍不得松开。 若没有梅晋那番寒心告白,郝质华也会为这久别重逢铭感五内,得知内情后她仿佛与骗子周旋的记者,心里只装着鄙视和厌恶,应对时冰冷无神。 “质华,你终于肯见我了,你走的这一年多里,妈天天在想你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很记挂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谢谢,我过得很好。” “你有对象了吗?” “这我的私事,您不用打听。” 罗玉娟热脸一直挨着冷屁股,也有所察觉了,试探:“质华,你怎么对我也这么冷淡呢?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就算你和梅晋做不成夫妻,我们婆媳间的情分也会一直保留,你还记得吗?” 郝质华不会虚与委蛇,现下更没那份心情,直接揭底:“当时我以为您是真心向着我的,是我太天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人对你说闲话了?那都是小人挑拨离间,你千万别信。” “您儿子也是小人吗?” 郝质华蓦地正视她,目光就是一张诉状,罗玉娟傻眼了。 “梅晋跟我说,您怪他当初不会在我面前演戏,要是虚情假意哄住我就不会离婚了。” 老太太麻雀炸窝阵脚大乱,寻思儿子是太自大还是昏了头,怎么能毛头毛脑出卖老娘。她当时说那些话主要是为了哄劝梅晋,并非真的有心欺骗郝质华,急于向她辩解。 郝质华不想听任何解释,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也早已放下了,往后大家只是陌路人,最好互不侵犯。 罗玉娟怕她即刻要走,赶紧抓住她的手求告:“质华,听我说几句行吗?在婚姻这方面梅晋确确实实是个大混蛋,我也是女人,哪个女人乐意自己的老公出轨呢?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天生自制力差,尤其是有了钱,可以说没有一个能管住自己。你别看有的夫妻恩恩爱爱,那老公背着老婆在外面偷腥的多得是,只不过行事隐蔽,没暴露而已。我的朋友,或者朋友的孩子,家里都存在这种现象,外人知道了也不说破,免得破坏人家的家庭……” 离婚时她就企图用这些言论对郝质华洗脑,郝质华愤恨打断:“这么说您认为那是正常现象?男人出轨是理所当然的?” 罗玉娟做出苦口婆心的样子,拖着椅子靠近她。 “我知道也有专一的男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但那真的是极少数。梅晋他爸在世时也是公认的模范丈夫,可他在外面也有相好的女人,我跟他吵过闹过,也差点走到离婚的地步。梅晋小学时我还以出差为名跟他爸分居过大半年,那时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离婚协议都写好了,也在悄悄物色新对象。可挑来挑去发现比条件大部分男人还不如梅晋他爸,又听长辈朋友说了很多他们身边的人和事,思前想后这才回心转意。梅晋他爸去世后,我仔细回顾了我们这段婚姻,他除了外遇,其他方面也对得起我和梅晋了,破产后为了替我们母子免除债务,不惜自杀,有几个男人能像他这么有情义呢?” 郝质华敬她是长辈才没用愚昧来讥讽她,声音刮起西北风:“您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再听你们家的事。” 罗玉娟的确满怀诚意,立刻实打实地提出丰厚条件。 “质华,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了,直到现在你还是我唯一认可的儿媳妇,其他女人都是冲着梅晋的钱来的,我看她们都像败家的妖精。梅晋能有今天不容易,只有你能帮他守住家业。妈求你,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让他去做公证,把名下的财产分你一半,等你们有了孩子,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我们梅家的嫡孙,将来遗产全归他们继承。” 她的肺腑之言荒诞绝伦,惹得郝质华怒极而笑:“嫡孙?真荒谬,建国已经七十年了,还能听到这种封建言论,您和梅晋真让我大开眼界。” 罗玉娟使劲拽住她,阻止她离开座位,似在挽留一尊起驾的财神。 “质华,你太单纯了,对夫妻的理解还不透彻。大部分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即便是那些为爱情结合的夫妻,日子久了爱情也会淡化,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你嫁给谁都是这个结果,不信回去问问你父母,看他们怎么说。既然是过日子,找个条件好的,能让自己和孩子过富裕生活的人不是更好吗?你和我相处那么久,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有数,我是真心把你当女儿看待,绝不会害你。” 郝质华隐忍地注视她,曾经的慈眉善目都成了狼身上的羊皮,她最后试探一次。 “如果您的亲生女儿碰到跟我一样的遭遇,您也会这么劝她?” “如果她婆家能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能保障她生活无忧,我会劝她回头的。人生在世就得现实,追求虚幻的东西没有意义。” 罗玉娟以为一碗水端平的说法能打动前儿媳,不想竟彻底销毁了郝质华对她的留恋和愧疚,观念相左的人终将陌路,这是气场决定的。 过去的种种令郝质华饱尝了悔恨又深感庆幸,她失足跌进火坑,又拼死逃出了谎言筑造的婚姻,今生誓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懂您所谓的现实,今天就这样吧,再见。” 道完这句诀别,她不顾罗玉娟阻拦强行起身离去,恰似逃出峡谷的溪流一口气走出餐厅,右拐急奔半条街,路过一家小龙虾店时被贵和叫住。 “郝所,您从哪儿来啊,吃饭了吗?” 他正在这家店用餐,主动向她说明:“刚才几个大学室友临时约了喝酒,非叫我出来凑数,我刚到一会儿。” 郝质华没兴趣知道这些,她像煮熟了的小龙虾脸红脖子粗,只想快点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没等抬脚,一个酒气熏天的胖青年皮球似的晃悠到他们跟前,揪住贵和袖子醉嗔:“贵和,你怎么刚坐下就出来了,想躲罚酒吗?快跟我进去!” 醉步一摇瞥见郝质华,想当然问:“这是谁啊?你女朋友?你怎么找了个老阿姨啊?” 虽说酒后之言莫当真,这露骨的侮辱仍是过分,贵和惊怒交加,再看郝质华面如冷铁,咬住的下唇发青泛白,好像中了什么剧毒。 一股义愤之气潮鸣电掣地冲破他的胸腔,带动了他的嘴和手。他一把扯住胖子衣领,摇得对方的啤酒肚不停颤动。 “你特么瞎了吧,她哪里老了,看看,细皮嫩肉,还是青春美少女呢!” 他一心为郝质华平反,变相承认了同学对他们关系的误判,郝质华不明用意,一时愣住了。 胖子依言细看她一眼,笑成一颗猪头。 “美少女她妈吧,你小子是不是又去勾搭富婆了。” 他不仅继续出口伤人,还踩了贵和隐蔽的痛脚,心慌之下恶向胆边生,伸腿狠踹胖子的罗圈腿,让他变成倒地翻滚的罐子。 另一位同学恰好来寻人,见他们起了殴斗,急忙阻拦。胖子躺在地上傻笑,指着郝质华对他说:“大鹏,你来看看贵和这女朋友是不是老阿姨。” “你还胡说!” “贵和,别!二胖喝醉了就爱乱说话,你干嘛当真啊!” 那大鹏抓住贵和胳膊劝说,又冲郝质华赔笑脸:“这位怎么称呼啊,叫嫂子行吗?” 闹剧接二连三,郝质华不堪其扰地箭步撤离,贵和见状大骂胖子:“都怪你这李二胖,你干脆喝死得了!” 大鹏却劝他别算没用的帐,先去向女朋友负荆请罪。 贵和起了头就得把戏做足,并且真情实感关心郝质华目前的心情,飞毛腿似的追出去,在地铁站入口拦住无视他呼唤的女上司。 “郝所对不起,我那朋友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满嘴喷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郝质华甩开他无意中搭上来的手,还他一片火光。 “为什么不跟他说我是你同事?还任由他们误会?” 贵和愧急,苦恼辩解:“那李二胖污蔑您,我当然得先替您澄清了。” “我看你是越描越黑,赶紧回去跟他们解释清楚!” “是是,我回头一定解释。” 贵和学汉奸的姿态点头哈腰,这副谄媚相似乎更惹恼了对方,见郝质华再度撇脸疾走,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朝她挥摆。 “郝所,您现在去哪儿啊?我看您心情不太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告诉我?” 他怀疑是洛伊嘉败坏了她的心情,牵挂地藤蔓更密实了。但郝质华抗拒关心,不由分说泼他除草剂。 “没事,你回去吧。” 贵和追着她进入检票口,在月台上又一次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郝质华触电似的甩开,回过头怒容满面,宛若一头暴躁的野兽,再遭冒犯就会发动撕咬。 他终于退却了,尴尬慌惶地望着她,郝质华慢慢冷静,明白不该如此粗暴地糟蹋对方的好意,假如再多给她一点缓冲时间,她至少会说声:“对不起。”,可惜列车已进站,上车的人流勾动她的去意,她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车门,贵和隔着车窗凝望她,然而双方的视线再无交汇。 又是一个冷藏库般湿冷的夜晚,上弦月酷似磨利的镰刀,却割不尽人间荒草连天般的忧思愁绪。郝质华步履轻浮地走向家门,装着七分酒意十分惆怅,她在附近一家酒吧自斟自饮三小时,满脑子都是罗玉娟的格言。 “大部分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即便是那些为爱情结合的夫妻,日子久了爱情也会淡化,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你嫁给谁都是这个结果。” 这句话把婚姻实化成一条短短的黑巷,一眼就能望尽那黯淡冰凉的结局,她徘徊于一条条黑巷外,要么在无边的孤寂中驻扎,要么走入既定的悲剧,两种选择都绝望。 她尚无酒醉而归的先例,父母也因经验匮乏手忙脚乱,左右架住她,从玄关拖到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郝辛有些生气,立在她跟前大声喝问:“怎么醉成这样,跟谁去喝酒了?” 林惠推开他,将抱来的棉被搭在女儿身上。 “肯定是公司应酬,这不是难免的吗?” “他们那公司真奇怪,干嘛让女员工喝酒应酬。” “如今喝酒应酬的不都是女员工吗?光是一群大老爷们喝有什么意思。” “什么鬼风气,我看中央该管管这些不正之风了。” “你当中央是保姆啊,人家管得过来吗?” 老两口吵归吵,跟着就分工协作一个去煮醒酒汤,一个端来热水毛巾为郝质华擦洗脸和手脚。 林惠慈爱地轻抚女儿脸庞,柔声问:“质华,你怎么样?想不想吐啊,想吐妈给你拿盆儿。” 郝质华抓住母亲的手半梦半醒恳求:“妈,您和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呀?” “现在你俩之间还有爱情吗?” 郝辛正好端来醒酒汤,听到这话和老伴一起陷入窘迫。对老一辈人来说爱情就是结婚时的红盖头,顶多光明正大展示一次,之后就成了压箱底的古物,若是一把年纪了还拿出来秀,自我感觉也不太正经。 林惠难为情地抽打女儿手背:“这孩子真喝醉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郝质华笑了笑,酒力摧毁顾虑,让她直言无隐。 “今天梅晋他妈来找我了。” 林惠和郝辛惊讶对视,忙细问:“她找你干嘛呀?” “她想让我跟梅晋复婚。” 林惠大怒:“这老太太糊涂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郝辛急得不耐烦:“你别插嘴,听她说。” 郝质华零碎复述罗玉娟的话,印象深刻的那句说得最清楚。 “她说两口子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时间长了都不存在爱情了,都是凑合着过,所以嫁给谁都一样。” “她放屁!嫁谁也不能嫁给她那个下三滥的流氓儿子!什么叫凑活着过?过日子图的是一个舒心,成天对这他那些龌龊事,心里能好受吗?那会减寿的!” 林惠扯嗓大骂,真想找罗玉娟打一架。 郝辛也咬牙切齿,嘱咐女儿:“你妈说得没错,以后别理那家人了,再来骚扰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郝质华眯着眼睛点头:“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让她和梅晋都死了心,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们的。可是妈,婚姻的结局真的都一样吗?最后都没有爱情可言了?” 她像个悲观的轻生者在做心理咨询,林惠心疼难当,忍住怒气给她鼓励:“你别听梅晋他妈瞎说,谁说老夫老妻就没有爱情了,我和你爸不就是现成的例子?爱情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我跟你爸结婚五十年了,共同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爬过了多少坡坡坎坎啊,我们那爱情比小年轻的更深刻更真挚,是革命战友之间最崇高最伟大的爱。” 她的婚姻也是打满补丁的围城,可此城虽破尚能遮风避雨,虽穷也供应了一生的温饱,城外的风景固然美丽,但也许只是海市蜃楼,不如城内的一砖一瓦都踏实牢靠。况且为了女儿,她也要将其粉饰成乐园,给她留一份念想。 “你说是不是啊,老头子?” 郝辛的想法和妻子大同小异,忙说:“对对,你妈这几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爱情不一定要卿卿我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才是最高层次的爱情。这种境界的婚姻才值得追求。” 郝质华感到一丝安慰,可父母的婚姻模式已不符合她的现状,只能当成憧憬,做不了范本。 “您二老结婚时才二十出头,我都已经四十岁了,还能遇到愿意跟我相濡以沫的爱人吗?” 林惠就怕她对自身年龄没信心,急忙鼓励:“怎么遇不到?人家有的到六十岁黄昏恋才遇到真爱呢,你怕什么呀。我们条件好,不着急。” 郝辛也安慰:“质华,爸跟你讲过感情的事不用强求,做好你的事业,为梦想奋斗,别的随缘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今天又有人叫我老阿姨了。” 郝质华回想那情形非常滑稽,噗嗤地笑出声来,林惠只听出悲观伤惨,气愤道:“谁这么没眼力见啊,我女儿这么年轻漂亮,你告诉妈谁嘴巴这么损,妈去教训他!” “不认识。” “陌生人就更犯不着搭理了,你看那些女明星个个苗条漂亮还被人骂成丑八怪呢,有的人就是天生心毒嘴贱,非要把好的说成坏的他才舒坦。” 郝质华不答话,发出微微的鼾声,郝辛让妻子安静地放她休息,替她掖好被子回到卧室。 这一折腾睡眠稀少的老人更难安寝了,坐在床上讨论对策。 “看来质华还是很在意她的个人问题啊。” “这不废话吗?女人谁不在意这事,说不在意那都是故作淡定,就算本人真不在意,社会压力也会逼她们在意。” “她真是被第一段婚姻给耽搁了,那个梅晋,想起来我就生气,当初要不是你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我别管他们的事,我怎么会把质华嫁给这种人。” 他俩是天生的冤家,没几句就要拌嘴,听丈夫翻旧账责怪她,林惠明明悔青了肠子也不相让。 “那能全赖我吗?谁让姓梅的太会装,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能看透他的真面目?” “说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的判断,我看人从来没有失误过,当初就断定他梅晋不可靠,配不上我的女儿。” “事情已经到这步了,你再后悔也没用,还是赶紧想办法给质华物色一个好对象吧,这样她才能早点走出来。” 有蒋桂仙的教训在前,郝辛明白求人介绍靠不住,只能亲自深入实际去调查。他听说近年市内各大公立公园内都有父母们自发为子女筹备的相亲角,便动身一处一处去探访。 这天上午来到了人民公园,那相亲角热闹非凡,成百上千的中老年人带着孩子的资料来此摆地摊挂招牌,三三两两接洽会谈,商谈内容都是男有几斤,女有几两,讨价还价,货比三家,俨然大型自由集市,若放在古代,说不定会被当成集体接头的人贩子。 郝辛走到一条挂满征婚启事的绳索前逐一观看,和别处一样,这里也是男少女多,适龄适婚男性供不应求,女性资源却呈过剩趋势。 以前他还纳闷,权威调查显示中国成年的未婚男性比女性多出三千万,相亲市场上怎会呈现相反态势呢?现在经过切实走访才省悟,结不了婚的男人基本都是农村赤贫人口,而条件较好的女性都向城市集中,人往高处走的结果就是花多盆少,加上城里的好姑娘要求高,反而不好找婆家了。 启事基本都要求女性年龄在25岁左右,最大的不超过35岁,这千篇一律的硬性规定让郝辛焦虑。好比拿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去当铺,人家却只收金银器皿。 忧愁叹息时一个穿戴时髦的老太太走过来亲切搭讪:“这位大哥,你是帮儿子找媳妇,还是帮女儿挑女婿啊?” 郝辛和气答话:“我想帮女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你女儿什么条件,我手上资源多,兴许能帮你介绍。” “我家是本地人,我女儿是个建筑设计师,在本市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本人名下有住房,无房贷,我和她妈妈都是退休人员,有养老金和医保,不会拖累她。” “她个子多高?长得俊吗?嘿嘿,女孩子外貌是最重要的。” “个子有170吧,体型偏瘦,喜欢运动身体很健康,长相也很清秀,比一般姑娘还好点。” 老太太大喜,两道毛毛虫般的粗眉飞入鬓角,拍掌欢笑:“我跟你说啊大哥,我手上正好有个小伙子,跟我是邻居,也是搞建筑设计的本地人,也在一家上市大企业上班。个头少说有185,模样不是我吹,可帅气了,我给你看照片。” 这老太太就是长乐镇的李淑贞,市内各大公园的相亲角都是她的据点,机动流窜,广泛撒网,扩充资源,开拓业务。此刻她口中的这位小伙子正是贵和,郝质华看了看她的手机屏幕,些许希望又落空了。 照片上的青年比他的长孙大不了几岁,瞧着还是个愣头青。 淑贞有如资深销售员,信心十足地夸耀:“怎么样,够帅吧?小伙子今年刚满三十,瞧着也就二十五六。” “三十岁啊。” 郝辛怅叹苦笑,没有一点兴趣。 淑贞嗔怪:“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郝辛讪笑:“不是,我是觉得他太年轻了,我女儿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想找个同龄的。” 淑贞一惊:“四十岁?怎么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啊?” 来相亲就得讲诚信,郝辛如实说明:“以前结过,去年离了,不过没孩子,不存在这方面的负担。” 淑贞啧嘴:“那这事可就难办了,二婚的本来就不好找,她年纪这么大都快丧失生产力了,人家男方多半会嫌弃。” “我女儿工作很好啊,收入也不错,怎么能说丧失生产力呢?” 郝辛大惑不解,淑贞也有一说一。 “我说的生产力是指生育能力,35岁以上就是高龄产妇了,她都四十了能生出孩子吗?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啊?除非也是离异的,以前生过了,她嫁过去就给别人当后妈。即便是这样的也难找,你说找个条件比她差的吧,这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找个比她条件好的吧,人家又看不上,可不就是难办吗?” 清高的人藐视世俗,奈何世俗是天罗地网,穿梭云霄的白鹭也逃不脱它的拘束。 郝辛沉默了,心里落了一地鸡毛。 淑贞心想自己是不是话说太重,伤了这老父亲的心,连忙赔笑宽慰:“你也别灰心,耐心多瞅瞅,说不定会瞎猫碰上死耗子呢。你女儿要是想结婚,最好放低要求,找个条件差但人品好的凑活着过,要是宁缺毋滥,我估计她这辈子打光棍的概率起码99%了。” 说话时有人在远处招呼她,淑贞看着快步奔来的男子,笑呵呵挥手。 “秀明,我在这儿。” 秀明堆笑堆出了褶子,近前说:“淑贞阿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没事,没事,刚好12点,来得正是时候。” “我先请您吃饭吧。” “不不不,先办正事要紧,那姑娘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错过,今天就见不到了。” 郝辛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眼瞅这男青年很面熟,秀明也无意中瞧见他,两个人同时记起对方。想到当日政协门外的摩擦郝辛忍不住毛躁,他把秀明当愚民,秀明也依然认定他是贪官,谁都瞧不上谁。 见郝辛阴着脸扭头走了,淑贞困惑地问秀明是不是认识他。 秀明摇头:“不认识,以前在政协门口打过一回照面,好像是什么局长。” “局长还穿那么寒碜,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儿呢。” 淑贞领着他去到不远处的国税局,让他躲在距离大门十几米的行道树后,自己到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白色羊毛大衣的妙龄女子走出来,淑贞上前握住姑娘的手,热情地与之交谈,姑娘礼貌微笑,时有回应,那神态仪表衣着气质构成一幅精致的淑女肖像,挂到哪儿都引人注目。 秀明瞪大单反相机似的双眼,全力捕捉对方影像,越看越欣喜。 几分钟后女孩别过淑贞返回国税局,淑贞大摇大摆去与秀明回合,问他刚刚是否看得清楚。 秀明竖起大拇指:“看清了,姑娘长得真漂亮。” 淑贞佩戴金牌般自豪:“你看配得上你们贵和吗?” “配得上,绝对配得行!您老眼光真好,这个他一定满意。” 秀明喜得搓手,他一直致力于三弟的婚事,怕那小子再挑剔,等淑贞提供了合适的人选就请求先进行一次甄试,感觉前两个都不太合贵和的心意,这个他想必再没话说。 淑贞觉得他还算识相,揶揄道:“再不满意就只能让他去庙里烧香,求观世音把龙女嫁给他了。不是我吹牛,这江小姐不止模样好性格好,家世也很不一般,我跟她妈妈吃过几次饭,那江太太每次都珠光宝气,出手也大方得不得了,比你们家可强太多了。” 她一吹捧女方的财力,秀明又动摇了。 “那这事可能有点难办,我们只想找门当户对的,家世太好的我们伺候不起啊。” 淑贞戳他脑门:“你傻不傻啊,如今谁不想攀高枝?有个相貌人品都好的媳妇,再加上家底厚实,那不是锦上添花吗?贵和他现在就得找这样的对象,要不然每个月几万房贷,还是个月光族,家境一般的姑娘谁愿意找他啊,那不是害别人吗?只有江小姐这种,家里有钱不在乎女婿的经济条件,非但不拖累他还能帮他解决经济负担,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啊。我为了跟江太太搞好关系也花了老大的力气,你可别让我白费功夫。” 其实她更担心江家看不上贵和,所以刚才听郝辛推荐女儿也试图帮贵和牵线,以便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样即使江家这边不成功,还能拿别的姑娘给赛家一个补偿。谁知对方竟然比贵和大了整整十岁,公主能招穷驸马,徐娘不能嫁潘安,相较而言,还是江家这边拿得出手,换了后者她铁定会被赛家人戳脊梁骨。 秀明麻烦了淑贞太多次,不好意思再给人家添堵,保证回去就跟贵和商量,让他认真考虑此事。 第62章 醉酒 贵和烦死了李淑贞, 尤其是她传递的相亲消息,全是灾难。但他更惧怕大哥的威胁, 也不愿大晚上被拉到父亲坟前去接受家人们的集体批判, 无奈答应等结束忙碌的节前工作就抽时间与那江小姐见面。 距离春节还有十天,嘉恒置地举办了一场高端年会, 公司中层以上职务的员工才有资格参加,各个子公司也依照该标准确定参会人数。贵和职位差了一等,但他是岳歆的爱将, 被破格发放邀请函。听说嘉恒邀请了许多大人物做嘉宾,这种高尚的社交活动正是拓展人脉的好时机,他决定好好利用。 夜幕将天地连接成片,地上的霓虹与空中的银河互辉互映,江岸笙歌四起, 那些别具风格的大楼仿佛香梦沉酣的美女一个接一个苏醒, 竞秀斗艳, 演出华丽剧目。 会场设在和平饭店,出席者都被要求着正式的晚礼服,男人们好办, 穿西装即可,女士们则要花一番心思了。 郝质华没有晚礼服, 不想浪费钱也不想麻烦外人, 借了母亲的旧旗袍应急。 林惠年轻时身材曼妙,郝质华比不上母亲,撑不起样式, 旗袍穿在她身上和挂在衣架上没区别,而且旧式旗袍开叉只到膝盖,旨在规范步幅,而她习惯大步流星,上身后老觉得双腿绑了绳子,稍不留神便绊倒。 她好不烦厌,懒怠走动,又因来时开了车不能饮酒,便端了一杯果汁站在角落里发呆,百无聊赖中等来一股晦气。 “你怎么躲在这儿?不打算去向老板们敬酒?” 梅晋手持香槟出现在她身后,郝质华见他打扮得衣衫楚楚,更像斯文败类,立刻反感的别过脸,预感这家伙见着她没好话,果听他说:“你今天打扮得太失败了,穿旗袍需要丰腴的身段,你这种前不凸后不翘的身材穿起来就像个灯罩,一点韵味都没有。” 类似的话他以前说过好几个版本,再接再厉否定郝质华的女性魅力,以击垮她的信心。她扭头离去,见前夫跟上来,不禁粗声威胁:“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梅晋置若罔闻,笑得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衙内。 “你打算在这里揍我?那可是轰动性新闻,明天你会成为真正的业界名人。” 郝质华知道他有恃无恐,停步恨怼:“你就这么想毁了我的工作?” “我想为你提供更好的工作。” “你只会提供让我恶心的人和事,我身上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你这只苍蝇为什么死缠着我!” 她竭力控制嗓门,仍引起邻近者的注意,贵和刚好包括在内,发现梅晋又在骚扰上司,他也起了应激反应,别过谈话对象,悄悄尾随那二人。 梅晋还在行若无事地与郝质华谈判。 “我不是逐臭的苍蝇,是长白山的采参人,发现珍贵的人参,哪怕长在高山峡谷也要挖到手。你的才华就是百年老参,能帮助企业延年益寿,这段时间我面试了很多资深设计师,他们在创意和实践能力或是责任心上都比不上你,这更让我坚定了打算,一定要跟你合作,要多少你才满意,开个价吧。” 他习惯用钱来解决问题,以为不断加价总会如愿以偿,可前妻不吃这一套。 “你就算把四大银行的存款全摆在我面前也没用,我宁愿改行也不会再替你画一张图纸。” 梅晋听了加快脚步拦住她。 “我妈说她前天跟你见过面,你连她都不认了。” 郝质华冷笑:“凡是跟你沾亲带故的人我都想远离。” 那无耻的男人还妄想以情动人,诚恳地凝视她。 “质华,我还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你为什么不肯再信任我呢?” 郝质华再也不会中他的计,一针见血还击:“因为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个品性卑劣的混蛋。” 梅晋条条路都走不通,干脆露出市侩嘴脸。 “抛开感情只谈现实不行吗?美国和俄罗斯关系那么差,不是照样有经贸往来?你把我当成生意对象,从我这儿能获取你在别处得不到的丰厚物质,这是皆大欢喜的买卖。” “我对物质不像你们那么饥渴,宁愿粗茶淡饭只求心里自在,一想到你这个老鼠屎一样的人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即便是山珍海味我也倒胃口。你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 郝质华终于甩掉了这个恶心的尾巴,怕他再纠缠,加快步伐离开,不慎撞到嘉恒董事长老柯家的大小姐。 那柯小姐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真丝礼服,三层复古蛋糕裙摆上有数千个精美的装饰褶皱,领口绣满山茶花和羽饰,想必名贵非凡。 郝质华手里端着橙汁,碰撞中橙黄的汁液一滴不剩泼到柯小姐的礼服上,现场的贵妇们齐声惊呼,柯小姐尖叫一声,恼怒地盯着她,换个教养稍差的八成已骂开了。 柯太太十分恼火,不等郝质华道完歉,将她叫到一旁质问名姓身份,听说只是莱顿设计分所的负责人,这贵妇的下巴尖又往上扬了一厘米。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女儿这件礼服是在香奈儿订制的,那真丝上沾了果汁怎么洗得干净?” 郝质华自知冒失并不辩解,直接表示会照价赔偿。 柯太太眼帘一挑,笑容中寒霜凛凛。 “你真要赔?那好,去准备两百三十万吧。” 郝质华愕然,纵然是收入丰厚的中产阶级也难以理解富豪们的消费观,两百三十万能够在边远地区盖一座希望小学,竟被一个阔小姐随随便便穿在身上。 柯太太当她疑心,主动说会提供购物时的付款凭证,这礼服是她请香奈儿的高级定制服创意工作室为女儿量身设计的,光设计费就花了七十万。 郝质华能说什么呢?只好打落牙齿合血吞。 “明白了,我会一分不少地赔给您。” 躲在一旁的贵和吓坏了,思筹着上去说些好话向柯太太求情,梅晋捷足先登。 “柯太太,出什么事了?” 他是嘉恒的高层,和柯太太熟稔,听说郝质华弄脏了柯小姐的礼服,故作惊讶道:“那可不得了,柯小姐那套礼服好像很贵重,沾了果汁就报废了。” “可不是吗,不过郝工很讲道理,说要照原价赔偿。” 柯太太轻邈地看着郝质华,眼神像掸灰的拂尘,郝质华默默忍受屈辱,前夫又用另类的方式趁火打劫。 “那她可能得连续两三年喝西北风了。柯太太,郝工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我负责替她赔偿,明天就去您府上解决这件事。” 他做出护短的架势,柯太太顿受蒙蔽,打量他们关系不一般,趁机卖个人情。 “既然有梅总出面,那就这么算了吧,要是你这位朋友刚才能端端正正跟我们赔个礼,而不是一张口就强势地说要照价赔偿,我也不会计较。” 梅晋感觉更良好了,以亲友的口气说明:“对不起,她常年钻研技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请您多多见谅。” 柯太太大方接受道歉,说她有几位朋友想认识梅晋,请他过去。梅晋请她先行,回头面向郝质华,脸上的得色满溢而出。 “看到了吧,这就是身份和地位造成的差异,如果你是我太太,她还会对你那么傲慢吗?” 郝质华比被人扒光衣服鞭打还丢脸,她出身并非富贵,但干部子女的身份无形中让她享受了高于常人的尊敬,后天的努力也极大程度地保障了她的尊严,可这些资本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在金字塔般的社会里,上层永远能轻易踩踏下层。 她再也不能呆在这耻辱的处所,不向老板打招呼便负气离去。贵和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像被牵了缰绳的牲口追随着,在酒店门口堵住她。 “郝所,您去哪儿啊?” 郝质华望着金碧辉煌的大堂,突然有种“砸碎万恶的旧世界”的冲动,这想法很危险,需用酒精来麻醉,于是说:“我想去喝酒。” 贵和不假思索说:“我陪您。”,为控制形势,带头将她领到附近的小餐馆。 二人叫了四五个菜,都是他下单的,郝质华只认准桌上的老白干,上桌就倒了二两仰头干杯。 贵和夺下酒瓶,央告:“郝所您慢点喝,酒要细细品,您这样能喝出什么滋味来?” “我心烦,你别管我。” 郝质华伸手来抢,他急忙往后躲,诚心敬意劝说:“心烦更不能借酒浇愁了,那样只会愁更愁,酒要在高兴时喝,您想上次我们在甘肃,最后那天连着喝了两台,前一台您在生气,后一台我们在火锅店,后面的明显比前面开心多了不是吗?” 他多少了解这女人的脾气,今天放任不管,她兴许能把自己喝死。 郝质华拿不到酒,暴躁蠢蠢欲动,捶桌怒斥:“我真是受不了梅晋了,现在还阴魂不散地羞辱我,真想杀了他。” 她的杀气货真价实,贵和怕看《知音》故事,更抖擞精神规劝:“别,千万别这么想,跟JP较真您就输了。我还是建议您别搭理,静静地看他表演,您一生气就等于在跟他互动,肯定越来越来劲,全程冷漠脸那梅晋才会真的没劲。” “可我忍不了,除了他还没人那样欺辱过我。” “实在受不了您就想办法收拾他,但绝不是折磨自己。这酒您真不能喝,呕气喝酒最伤肝。” 单纯劝阻还不管用,他接着拟好配套措施,主动献身救人。 “要不这样吧,您看我喝。如今不是流行那种吃播吗?想减肥的观众正节食,馋的不行就去看网上的大胃王博主吃东西,看过自己也过瘾了。今天我就给您当一回酒播,您看我喝,相当于自己也喝了,包您过瘾。不过有一条先说好,待会儿我要是醉了您得送我回家,别把我一人扔路边。” 郝质华乍听这话想说他脑子有问题,这人已屁颠屁颠喝上了。一口一杯,每喝一杯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他连喝八杯,第八杯刚喝进嘴立马吐出来,连续打脸说:“呸呸,这话不吉利,不算不算。” 红潮漫过他白净的面庞,清俊小生成了红脸关公,眼神有些飘了,语调也呈现酒醉者的亢奋。 “郝所,有首老歌您肯定会唱,歌词什么来着,‘十月里响春雷,亿万人民举金杯,舒心的酒啊浓又美,千杯万盏也不醉’,歌名叫什么?” 郝质华此时有些反过来担心他了,他少说已喝下一斤半白酒,喝的速度快,酒力还未完全发作,但看这比手画脚的架势已能预测待会儿酒精上头会有怎样的效力了。 “那首歌歌名叫什么,您知道吗?” 他又问了一遍,笑得很失控,郝质华咽下一片笋干,硬着头皮说:“《祝酒歌》,粉碎四、人、帮时创作的。” 桌面立即给他拍得山响。 “哈哈哈,对对对!郝所,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该唱这首歌。那梅晋就跟四、人、帮一样,代表腐朽邪恶的反动势力,毛、主、席说过一切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能猖狂一时,不能猖狂一世,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被正义打倒!您给我起个调,我来唱!” 男人激动地脱掉西装,撸起衬衫的袖子,以吹号的姿势灌下酒瓶里最后一层酒液,完成润嗓,准备试声。 郝质华看看附近的饭桌,低声阻拦:“算了吧,这儿还有这么多客人,别影响其他人。” “没事,大家都是来热闹的,唱出来也为他们助助兴。我看看扣扣音乐是什么唱的。” 贵和戴上耳机,边听原曲边用筷子打节拍,这首歌二十多年前脍炙人口,他儿时听得滚瓜烂熟,稍一温习便想起来,摘下耳机,放声高唱。 “来来,展未来无限美,人人胸中春风吹,美酒浇旺心头火,燃得斗志永不退,今天啊畅饮胜利酒,明日啊上阵劲百倍……” 他唱了一遍不满意,坚持重唱,唱歌加速血液循环,酒精摧枯拉朽地侵占了他所有的脑细胞,解除了顾忌,解放了人性。唱到第三遍他已经站在座位上,一会儿跳维吾尔族的扭脖子舞,一会儿跳蒙古族的马步舞,热情洋溢,激情四射,恍惚伫立于舞台中央,感受镭射灯的动感节奏。 唱罢向台下嘶吼:“大家说我唱得好不好?” 食客们被这活宝逗得前俯后仰,纷纷起哄叫好,个别人还鼓励他“再来一个。” 郝质华深刻感受到另一种丢脸,起身拉他下来,夺过他手里的酒瓶。 “行了,你醉了,别喝了。” 贵和坚持说自己还很清醒,至少还能再喝五瓶,这恰恰证明他已醉得一塌糊涂。 郝质华将他按到座位上,喝醉的人只受哄,她被迫哄他:“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再喝。” 她夹了一些菜让他吃,此刻筷子拿在他手中比金箍棒还笨重,没戳几下落地上,他醉醺醺张嘴让上司喂他,郝质华只好用勺子舀了个肉丸丢他嘴里。 他狗扑食似的一口咬住,嚼了半天安静下来,笑嘿嘿对郝质华说:“郝所,我想跟您说个事。” 现在他的嘴是没有玻璃的窗户,东南西北风畅通无阻,说话时身体还像小时候玩过的竹节蛇扭来扭曲。 “人啊,不要轻易跟别人说自己有多惨。没准听您说话的那个人比您还惨,您跟他比惨就是无病呻吟。就拿我来说吧,您知道我有多惨吗?我五岁时我妈嫌我爸穷,丢下我和妹妹跑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酒醉的人最爱诉苦,郝质华配合地点头:“我知道,上次听你说过。” “还不止呢!” 贵和急躁地挥手,那姿势很像太极拳里的野马分鬃。 “我家有五兄妹,我是最不受待见的,小时候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连书包都是哥哥们用旧了的二手货。我爸没精力管我,只有做错事才会腾出手来揍我一顿,我那个惨啊,大冬天还穿凉鞋上学您信吗?连个三毛钱的茶叶蛋都吃不起您信吗?记得小学二年级上美术课,老师让买水彩笔,我爸只给我妹妹买,我呢,就用二哥以前的旧货,结果十二只笔只有三支还能出水,我交的作业上就只有三种颜色。树叶是蓝色的,太阳是咖啡色的,河水是紫色的,我们老师问我是不是色盲,我不好意思跟她说我的水彩笔只剩三支有墨水,情愿承认自己色盲,被同学嘲笑了一学期。您说我惨不惨?” 随着讲述他的记忆退回到那个时期,嘤嘤嗡嗡哭起来,鼻涕双管齐下。 郝质华忙递纸劝慰:“很多人童年都受过苦,现在你的生活改善了,别再想过去的事了。” “谁说改善了!” 他爆吼一声又一记野马分鬃,嗓门仿佛拉开的面团迅速由粗转细,变成丝线般纤弱的哭泣。 “我现在照样在受苦,房贷欠了几百万,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工作又像在拼命,每天累个半死还不敢跟人诉苦。心里明明负能量一堆,硬要装得欣欣向荣,这样才不会被人嫌弃。我大哥天天催我找女朋友,我这种情况敢谈恋爱,敢结婚吗?我怕再遇上我妈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又怕耽误人家好姑娘,外人看我是高级白领,都不知道我活得有多苦逼,拿我二哥的话来说就是只昆虫,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郝质华无言注视酒后吐真言的青年,同情搅拌着愧疚,后悔把他卷入自己的苦恼,由此激活他的痛苦。人真是麻木愚笨的生物,非要用他人的不幸衬托才能体会到自身的幸运。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她结完账,扶抱着东倒西歪的贵和来到车上,刚才喝了二两酒,这点量对她是小意思,又已经隔了一两个小时,这会儿脸不红头不晕,脉搏心跳都正常,开车应该没事。 前不久她曾送他回家,找路不是问题,谁知贵和酒性发作,沿途无休无止折腾起来,打开车窗呼喊歌唱,甚至解开安全带将头伸出窗外,意图继续尬舞。 郝质华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抓住他的皮带,防止他翻出车窗。 贵和人瘦,皮带系到最后一扣仍是松的,她用力一扯,将西裤整个扒下来,露出黑色的内裤,别说,屁股的形状还挺饱满圆润。 她大囧,急忙靠边踩刹车,气恼地揪住醉鬼拉回驾驶室。 这一折腾交警也来了,这警察叔叔在上个路口就注意到他们,见他们的车在马路上走太空步,怀疑他们酒驾,看到醉成螃蟹的贵和更坚定了这一判断,命令司机下车接受检查。 郝质华惴惴地接过酒精测量仪,吹气测试显示她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为30mg/ml,已达到酒驾标准,按法规,会被扣除十二分,并处以500元罚款。 重考驾照太麻烦,郝质华想求情,于这方面口齿不灵光,说得交警不耐烦了,严肃地向她索要驾照。她心慌意乱地打开车门,醉鬼从驾驶座这边爬出来,浑身上下只有松掉的西裤服从地心引力挂在脚踝,腾云驾雾般来到交警跟前,笑哈哈地一头扑他怀里。对方怕他袭警,将他按在引擎盖上,他仍不知疼痛地笑个不停. “叔、叔叔,您听我说……她真的……真的没喝酒……” 交警看他这样不仅怀疑他们酒驾,还有趁酒驾玩车震的嫌疑,更该严惩,义正辞严教育:“你们这些年轻人几爱胡来,政府一再宣传醉酒驾驶的危害,电视上、报纸上相关报道从没间断,你们怎不吸取教训呢?是,快过年了,庆祝活动多,但要喝酒就别开车啊,出了事故后悔都来不及。平安是可贵的,生命是无价的,你们要为自己也为别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负责,这是最起码的社会责任感嘛。” 郝质华不住点头认错,贵和仍旧狡辩:“我、我说她没、没喝……就没喝……” 交警举起测量仪给他看上面的数据:“她没喝酒怎会检测出这个数据,科学面前,抵赖是没有用的。” “我、我告、告诉您为……什么……” 他颤悠悠爬起来,转眼被西裤绊倒,郝质华下意识扶住他,冷不防被他握住后脑勺,男人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味直透她的口鼻,同时钻进嘴里的还有他火热的舌头。 这小子居然趁醉强吻她。 头顶落下无数个霹雳,山林大火烧得她难辨方向,不知所措立在原地。 那醉鬼还潇洒地向交警解说这件无罪证据:“瞧、瞧见了吧……我、我们刚、刚才一、一直在打、打打啵儿……她、她、她……” 交警不爱听他的大舌头,点头说:“你想说她血液里的酒精是你们亲嘴时你过给她的?” “是是是,您真、真聪明……” 交警顺势质问郝质华:“真是这情况?” 这一试探惊醒郝质华,浑身血液刹那间冲向头顶,她竭嘶底里怒吼,一拳打倒贵和跑回车内,反锁车门爬在方向盘上,封锁意识,希望用休克疗法抵御这场打击。 交警大惊,扶起倒地扭动的醉鬼,喝令司机下车,期间又有过路交警前来查看,左右拍打车窗车门,催促车里的人配合处理事件。 郝质华情绪得不到安抚,反被一再刺激,暴跳如雷地打开车门,扑向贵和练起组合拳。这是当初学散打时教练教她对付流氓的招数,眼下这醉鬼就是不折不扣的小流氓,虎口拔毛揩她的油,揍成煎饼也不解恨。 幸好她穿着旗袍,使不出腿功,否则激怒下指不定会出人命。 贵和被她死命乱揍,疼得东躲西藏满地乱爬,两个交警都按不住郝质华,只好给她戴上手铐拖入警车,连那鼻血狂飙的醉鬼一块儿带回交警分局接受处罚。 郝辛和林惠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女儿会求他们去警局领人,老两口风风火火赶到,听办案警员叙述情况又囧又气。郝辛责备郝质华:“喝了酒还开什么车,你怎么能做这种知法犯法的事!” 郝质华懊悔不迭,扶额致歉:“我只喝了一杯,过了一个多小时才上路,谁知还是没通过检测。” 郝辛气得直颠:“你这就是侥幸心理,侥幸心理害死过多少人?你还不吸取教训!” “我是为了送那赛贵和,要不是他喝得烂醉,我也不会到这儿来。” 警员正在询问林惠两位当事人的关系,郝质华没好气地重申:“不是说了吗?他是我同事,一块儿吃饭喝醉了,我正送他回家!” 那盘查他们的大叔质问贵和当时为什么没穿裤子,郝质华让他自己看口供。 “这个我也解释过了,他喝醉了想跳窗,我抓住他的皮带一使劲连裤子也拽下来了。” 父母相信她没撒谎,可这场闹剧太尴尬,羞得他们无话可说,请求交警快做处理,好领女儿回家。 办完手续,交警问郝质华能不能联系到贵和的家人,他到警局后便呼呼大睡,雷都劈不醒,警察们可不想留他在此过夜。 郝质华让他们查他的手机,然而没人知道解锁密码,这点她也没辙。 林惠古道热肠,打算开车送贵和回家,让丈夫和女儿打车回去。 郝质华不放心,她笑道:“你妈驾驶技术好着呢,去年还领你爸出去自驾游,驾照也每年按时体检,年检。那英国女王七十岁了还能开车,你妈为什么不行?” 她问明地址,用郝质华的车载着贵和来到长乐镇,到了地址所说的街道却找不着门牌,停车问一位过路的老太太。 这太太是慧欣,听说她要找赛家,又看他后车厢里躺着个人,瞧着像贵和,忙说:“您找赛贵和家是吗?他怎么了?” 林惠指着后车厢说:“他是我女儿的同事,今天喝多了在路上被交警拦下了,我女儿的驾照都给废了,让我开车送他回来。” 慧欣着急,请她原地稍等,转身奔去赛家报讯。 家里的成年男人都不在,接到消息只有佳音、千金、胜利和珍珠跟着赶来,看到这幕都发慌,联手将贵和抬下车。这人身子骨像化开了,一个劲儿往地上淌,根本扶不住。千金让胜利来背,胜利背了几步便跪地栽倒,捂住膝盖哎哟不停。 千金骂他没用,发挥蛮力亲自驮起贵和,让珍珠在后面扶持,叨叨数落着运回家。 佳音见贵和将人家的车厢吐得满目狼藉,忙不迭鞠躬赔礼,想上车帮忙收拾。 林惠伸手拦住:“算了算了,我们自己会收拾,你们快请回吧。” 佳音惭愧无地,赔笑问:“请问您怎么称呼呢?” 她听慧欣说这位老太太自称是贵和女同事的母亲,想打听是哪位同事。 林惠记恨贵和酒后猥亵女儿,懒得搭理他的家人,说:“回头你问那小伙子就知道了,我赶时间,不奉陪了。” 说完关上后车门倒车离去。佳音和慧欣都看出她不高兴,心想贵和吐脏了人家的车,难免被埋怨,但愿别影响同事关系才好。 佳音将慧欣送到家门口,回家直奔四楼贵和的卧室。 千金正站在床前喘着粗气大骂醉鬼。 “又不是很能喝,干嘛出去装酒仙,你妹妹已经三十岁了,再过几年就步入骨质疏松的行列了,还被你这么折腾,要是骨折了谁来伺候我?太不像话了,以后等你有了儿子我要把你的丑事全告诉他!” 她边说边抽贵和大腿,珍珠见状鸣不平:“姑姑,上次您喝醉了模样比三叔还难看呢,三叔事后说您什么了吗?年底了到处都有应酬,他是为了工作才喝醉的,您就不能体谅体谅?” 灿灿也来帮腔:“妈妈,您嫌三舅喝醉的样子气人,也该想象得到那天我和爸爸的心情了吧?以后别再干这种丢人的事了。” 千金被小辈堵得说不出话,正好胜利捂住膝盖呻、吟着进来问她要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说他的膝盖摔肿了,她就把怒气撒在弟弟身上。 “你这个年纪的男人体力是最旺盛的,爸爸像你这么大驮两袋水泥能跑二十公里,你三哥体重还不到150斤,比两代水泥还轻,你才走几步就摔倒了,这么差劲以后还能指望你保护妻儿老小?遇到危险你肯定跑得比谁都快!” 胜利苦恼申辩:“我的体力都用在学习上了,上高二体育课就被别的科目占用了,我又没时间锻炼,身体能强壮吗?” 珍珠瞅着他的窝囊样蔑笑:“小叔连我都打不过,上次我轻轻推了他一掌,他就跌出去三四米,还怪我下黑手。长得五大三粗,却弱不禁风的,真娇气。” 胜利嗔怪:“你那还叫轻轻一掌?要是再使点劲儿,我是不是会飞出窗户,贴到院墙上去?真不知道我们家的遗传基因是怎么搞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野蛮,我看以后侄女婿得穿防弹衣过日子,一不小心就会被你打残。” 他们轮番吵嘴,直到佳音进来才安静。 见贵和人事不省,她和千金合作脱下他的外套,千金说穿着裤子睡不舒服,她对贵和不避嫌,做主扒了他的西裤,发现他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像被踢伤的。 “这是怎么弄的?他挨打了?” 千金警惕,怕三哥身上还有伤,又撩开衬衫,当真找到几处伤痕,领口还有几点血迹。 “这是谁干的?他跟谁打架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相互惊疑对视,只有等明天醉鬼醒来才能探寻答案。 林惠到家后也直奔女儿卧室,郝质华已睡下了,她进门开了灯,坐上床沿爬在她背上轻声问:“质华,那小流氓是你们公司干什么的?跟你一块儿去参加年会了?你干嘛送他回家啊?” 郝质华刚平静下来,母亲的提问好似搅浑水,她缩在被窝里烦恼敷衍:“他是我们所的设计总监,今天喝醉了,我看他可怜才送他回去的。” “他是不是平时人品就不行,怎么敢仗着酒醉欺负你呢?” “他神经病发作了吧,今天喝酒的时候就当众又跳又闹,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您别问了!” 林惠怕她激动,连忙关灯离去,回到客厅郝辛已帮她倒好洗脚水,催她去洗漱休息。林惠还在纳闷:“那姓赛的小子跟我们质华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呢。” 郝辛也琢磨了半天,已有些眉目。 “大概是上个月,有天晚上我见一男的开车送她回来,问是谁,她说是同事的哥哥。那同事跟她一块儿吃饭胃病突然发作了,她开那人的车送他回家,又被人家的哥哥给送回来。那个人好像就住在长乐镇。” 林惠明了:“肯定就是这个赛贵和,不然哪有这么巧,都住在长乐镇。你说他俩什么关系啊,我们质华向来不喜欢和同事深交,尤其是男同事,怎么会那么热心地连续两次送那小伙子回去呢?今天听交警说,那赛贵和还当众亲了质华,还说两个人一直在车上打啵儿,这难道都是真的?” 郝辛:“不可能吧,质华不是说那是赛贵和编出来蒙交警的吗?他俩要真是那种关系,质华能打他?” “那不一定,也许正往那方面发展,那赛贵和等不及了,冒进一步,质华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一生气就动手了。” 老伴儿的推理确有可信之处,郝辛神色凝重了。 “要真是这样可不好,那小伙子年纪比质华小得多,两个人根本不合适。明天我找质华谈谈,一旦发现她有思想错误就得及时纠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夫妻俩都怕女儿重蹈覆辙,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 第63章 撒谎 贵和醒来时大脑还处于待机状态, 只能执行基本的生活指令,比如小便、刷牙、洗澡, 蓬头宛如花洒浇灌着他, 记忆的枝丫渐渐舒展,当冠幅完全展开, 他的胆子霎时被那些恐怖的枝干压碎了。 昨晚我好像在路边强吻了郝质华! 身上的大小青肿也随之有了存在感,鲜活表达受害者当时的愤怒,他知道那只是海啸发生的一瞬间, 更多后续灾难还在前方。 完蛋了!我会被那女人杀掉的! 他裹上浴袍逃回房间,像没头的蚱蜢瞎蹦跶,后来想喝水冷静,神昏意慌中按下了开水开关,接好后又不知冷热地往嘴里倒, 被烫得摔杯跳脚。 今天绝对不能上班, 先请个假再说。 他打电话给赵国强, 谎称昨晚感冒,现在发烧到四十度,让他帮忙请假。 这时佳音来了, 敲门问他是否起床了。他自觉是个在逃的通缉犯,仓皇地钻回被窝, 强装镇定地请大嫂进来。 “贵和, 你不舒服吗?” “我刚刚洗完澡有点头疼。” “大概感冒了,能请假吗?” “我已经请过了。” “那今天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他还没打发走佳音,千金也来了, 站在床边嘲笑他:“我们家的醉鬼终于醒了,昨晚喝了多少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吗?” 这点贵和也很想知道,听他反问,佳音说:“是你一个女同事的妈妈开车送你回来的。” “女同事的妈妈?” 千金补充:“她还说那女同事为了送你,被交警抓住,驾照都给吊销了。” 贵和的记忆更完整了,恐惧也上升到新的高度,不止强吻还给上司造成了其他重大损失,这梁子绝不是再挨顿打能抵消的。 佳音见他抱头不语,提醒:“回头得好好跟那同事道个歉,现在考驾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贵和仿佛棍棒加身,一直躲到棉被底下,不停喊头疼,佳音真以为他病得不轻,给他泡了杯抗病毒冲剂,让他安静地卧床休养。 千金对此事疑惑多多,想和大嫂好好讨论,谁知佳音下楼不久接到友谊中学校长的来电,请她立刻前去面谈。她怀疑女儿又闯祸了,出门前审问一番,珍珠坚决否认,她换班后在校生活很平顺,不知为什么会被校长盯上,还安慰母亲兴许是好事,说不定某个节目组看上了她,想邀请她参加演出。 两三个钟头之后美帆收工回家了,见千金和珍珠在厨房摘菜,便换好衣服过来帮忙。以前她不喜欢每天经营家务,赛亮不回家就懒得开火,现在住在婆家和大嫂小姑子一起做事,渐渐重新找回了烹饪的乐趣,做饭的过程中能还和家人交流,也让她感到了生活的温馨。 珍珠很关注二婶的工作,问她新戏筹备是否顺利,曲子谱好了没。 美帆笑道:“哪有那么快,第三幕就卡住了,昨天有几句折腾了一整天呢。” 一个戏剧剧本的诞生需要很多环节,远比普通的影视剧本艰难,这是她复出后的第一个作品,更得精益求精。昨晚在那作曲家的工作室待到晚上10点,今天对方说找不着灵感,提前收工,照这样的进度看,春节也不能休息,否则赶不上原定的筹备进度。 珍珠央求她先唱一段谱好的戏文,她很期待二婶的演出,就盼能先睹为快。 美帆让她再耐心等等:“我还没琢磨好唱腔,等理清思路了再唱给你听。”,转头问千金:“贵和今天没上班吗?今早我听胜利说他昨晚喝醉了,刚才在客厅碰到小勇,说他三叔到现在还没起床,他到底喝了多少,醉得那么厉害?” 千金瘪嘴:“他好像感冒了,一直躺着起不来,午饭也没吃。” 珍珠向二婶介绍详情:“听说昨天是他一个女同事的妈妈送他回来的,我真想知道那女同事是谁。” 美帆也被吊起胃口,让她再说细致点。 “那女同事开车送他,大概因为酒驾被交警拦下了,只好让她妈妈送三叔回来。对了,姑姑,您问三叔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吗?被谁打的?” 她越说美帆越好奇,问千金:“贵和被人打了?严不严重啊?” 千金说:“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他说他记不清了,可能是不小心碰伤的。” 珍珠不像姑姑那么好糊弄,质疑道:“那怎么能是碰伤呢,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美帆分析可能是喝醉以后和谁起了摩擦,这种事很常见,当成寻常的耍酒疯就好,不必太在意。 珍珠想到昨晚贵和的狼狈情状,同情似春草满天涯。 “三叔真可怜啊,幸好是跟我们住一块儿,要是还跟以前一样单住,像昨晚那样喝醉了回家没人照应,兴许会有生命危险。我上次看新闻一个单身汉就是醉酒以后独自在家被呕吐物给呛死的。” 千金认为她的关心很切题。 “你三叔是该找个女朋友了,前天大哥不是说给他介绍了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吗?但愿能成。” “可三叔说那姑娘家太有钱了,他不乐意。” “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有钱人结婚压力大,尤其是男人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感觉就像倒插门。要是对方家通情达理还好,不然有的是气受,你看你二叔……” 发现感慨的选材不对,千金急忙捂嘴,可是美帆已像漏空的沙漏看不到半点笑容。 “千金,你就不能专心讨论一件事吗?干嘛总要发散到我们家?” 千金以前常跟二嫂争闲气,后来发现她和二哥夫妻生活失调,对其深感怜悯,再遇争端便主动退避,憨笑道歉:“不是,我说错了,其实我是想拿我自己的经历打比方,嫁给有钱人真的很不舒服,结婚头两年我真有过不下去的感觉,我公公婆婆还算明事理,灿灿他爸更不用说了,就这样我都觉得压力大得要死,更别说其他情况不如我的人了。” 说着拿珍珠分散对方注意,假做严肃地警告她:“珍珠你以后千万别嫁入豪门,只会狗刨式的人最好待在浅水区,游到深水区很可能会被淹死。” 珍珠的自信像千瓦灯泡晃得刺眼。 “放心吧姑姑,我会先把自己变成豪门再找个配得上我的男人。” 话尾被母亲促急的跫音踩住了,只见佳音怒冲冲走来,脸上煞气弥漫,似被魔神附体,揪住女儿的发辫,一个耳光打得在座三人全懵了。 珍珠尖叫着跳起来,责问母亲为何施暴。 美帆本能地起身护住她,埋怨佳音:“你这是怎么了?干嘛一回来就打孩子!” 一向拥护大嫂的千金也改变立场,惊愕地瞪着她:“大嫂,这次真是你过分了,她做错什么了?你好歹说清楚再动手啊。” 佳音脸绿得像搁了三晚的陈菜,下嘴唇微微颤抖,上面咬痕犹存,目光似铁钉牢牢钉在珍珠脸上。 “你这丫头要翻天了,瞒着大人干那种事!” 她拉开椅子坐下,随便拿起一人的茶杯滋润干燥的口舌,在美帆千金催促下忍怒细说。 “今天她们校长找我谈话,说她在网上当什么娱乐主播,长期收观众的打赏,前不久有个12岁的小男孩偷偷用父亲的银行卡连续给她打赏了10万块。现在人家家长告到电视台去了,电视台通过调查找到学校,校长让我赶紧想办法解决,要是闹大了就只能开除她。你说,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旁人听后便能理解她的心情了,如今女主播在大众心目中的印象已快与外围女之流并肩,不但难登大雅之堂,还有藏污纳垢之嫌。 千金扭头质问珍珠:“你去当主播了?就是那种在网络平台上开直播视频,卖唱耍宝的女主播?” 感受到姑姑的惊怒,珍珠咬牙不语。 美帆也焦心追问:“那种工作只有成年人能做吧,你是怎么通过平台审核的?” 事情曝光,珍珠也不再费心隐瞒,坦言用了姑姑的身份证注册。 千金瞠目结舌:“上次你说借我的身份证开通游戏账号,结果是去申请当女主播了?” “我还用您的名义办了张银行卡,直播的收益都是打到那张卡里的。” “你可真会动脑筋啊。” 佳音又气得想动手,被美帆拼命按住,便厉声怒斥:“人家都说那不是什么正经工作,我看过很多负、面、报、道,其中还涉及犯罪,真没想到我的女儿也会掺和进去,你要把我和你爸爸的脸全丢光才甘心,是不是!” 珍珠忍耐许久终于爆发了,尖嗓子登时盖住母亲的女中音。 “妈妈您别冤枉人,大部分主播都在正正经经赚钱,我们学校也有不少女生在玩,我是听她们介绍才加入的。” “你玩儿什么不好,非要出去丢人现眼?” “她们说当主播能赚钱,我想试试自己行不行,而且我从没干丢人现眼的事,每天直播都在唱戏,也算为弘扬越剧做贡献。” “弘扬越剧会搞得人家倾家荡产吗?那小男孩的父母都是外地来打工的,每天靠收废品养家糊口,你一下子骗了人家十万块,这是谋财害命!” “我哪儿知道他只有12岁啊,又不是我用枪指着他逼他打赏的,怎么能说骗呢?就是警察来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你还有理了!” 佳音有如失灵的高压锅爆炸了,推开美帆站起来,打开橱柜拿出鸡毛掸子追打珍珠。躲在门外偷看的英勇慌忙跑来抱住母亲的腿,仰头哭喊:“妈妈别打姐姐,姐姐是想给我买遥控汽车才去挣钱的!” 佳音又受一道刺激,惊讶地抓住儿子。 “你早知道她当主播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英勇哭得像发条快松掉的机械玩偶,断断续续抽泣:“我答应了姐姐要保密。妈妈,您别打姐姐,要打就打我吧。” 他是水做的乖宝宝,他的姐姐却是个铁核桃,母亲的凶蛮似榔头,越砸她越反弹得厉害,上前拽住弟弟后领拉到一边。 “你又没犯错,干嘛替人挨打,走开!” 转身与母亲正面硬杠。 “妈妈,您要打就打,打死我也不认错!” 美帆抱住她往回拖,叫苦道:“你这孩子别犯倔啊,先解决那小男孩的事,不然被学校开除了可怎么办。” 千金也让她先归还打赏费,免得大过年还害得人家家宅不宁。 珍珠愿意还钱,但得先向他们说明其中的规则。 “观众的打赏我只能得到30%,另外70%是平台收的,总不能全让我还吧。” 这道难题在场无人能解,商量后决定晚饭时向专业人士咨询。 赛亮就是这个家的法律顾问,晚饭时人们向他细述始末,指望峰回路转,他的回答却在原地踏步。 “这事没法解决,观众去平台消费完全出于自愿,平台既没强迫也没涉及诈骗,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美帆疑惑:“可那孩子才12岁,还未成年啊。” 12岁以内的未成年人杀了人也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照此看来,擅自用父母钱打赏主播也当属无效行为,理应追回钱款。 赛亮做法律咨询每句话都是真金白银,不能问家里人收费,只好当成废铜烂铁抛售。 “法律规定8周岁以上的儿童具备限制民事行为能力,可以进行与他的年龄、智力相适应的民事活动,花钱打赏主播也属于这种活动范畴。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你们说那男孩是用他父亲的手机注册账户,打赏也是通过他父亲的网银,那么平台在辩护时完全可以说这一系列操作是他父亲进行的,原告要是没有切实证据证明是孩子注册网站进行了打赏,打官司也只能输。” 胜利松了口气:“这么说珍珠也可以不还钱了?” “理论上是这样的。” 佳音可不敢要这昧心财,忙说:“怎么能不还呢?校长说这事对学校影响太坏,搞不好要开除。” 珍珠赠母亲白眼:“他那是吓唬您,当主播又不违法,他敢开除我我就去教育局告他。” “你还敢犟嘴!” 千金按住恼愤的大嫂,向众人转播她的调查报告:“我刚刚查了一下新闻,现在这样的事还不少呢,前不久也有一个12岁的小女孩偷偷用她爸爸的支付宝给一个男主播打赏了10万块。” 看来这不是一起个案,已成为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 美帆继续询问珍珠细节:“珍珠,你认识那男孩吗? ” 珍珠一脸晦气:“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呢,要知道是12岁的小屁孩,我也会阻止啊。” “他为什么给你打赏那么多钱?” “他说喜欢我跟他说谢谢的样子,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这说法令人震惊,千金将信将疑:“这孩子该有多空虚啊,一个陌生人的关注就让他幸福了。” 赛亮听后也有感而发,说他们事务所最近遇到不少这样的案子,最高的打赏了45万。 “天啊,那家长还不疯掉?钱能要回来吗?” 美帆怔愕地注视丈夫,稍微代入对方父母的心情就感到窒息,钱是小事,但做这种糊涂事那孩子的智力实在堪忧。 赛亮摇头:“多半要不回来,只能花钱买教训。孩子沉迷网络直播几乎都是因为寂寞,喜欢被人陪伴的感觉。一般网络主播都有比较固定的直播时间,每天定时和粉丝见面,看到评论区的留言评论和问题后会立即口头回复互动,收到礼物也会及时感谢。 对观众提出要求,主播们会尽量满足,从而让用户有了参与感。观众们都在做同样的事,彼此之间还能交流看法,不仅打发了无聊,消耗了多余的精力,还能得到信息、陪伴、填补空虚,这种社交形态能缓解孩子们的在家庭中的空虚感和孤独感。 现在很多父母忙于生计,没空陪孩子,很多家庭夫妻不和亲子关系差,导致家庭氛围恶劣,孩子们在家得不到关心和存在感,就会去网络世界寻找满足,而家长对自己手机和支付账号监管不力,又给孩子们制造了私自花钱的机会,说到底大部分责任都在父母。” 他边吃饭边分析,这些想法已在他心里存了好些天,说真的他现在很庆幸自己没孩子,当今社会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染缸,像他这种工作忙碌,无暇教导子女,妻子又多愁善感,缺乏成熟头脑的家庭很不利于子女心理成长,多半也会养出这种败家的祸害。 胜利见尘埃落定,向珍珠打听她的生意经,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直播的?赚了多少钱了? 珍珠嘴犟,但供词都属实。 “只做了一个多月,赚了三十来万吧。” 胜利不无羡慕地惊叹:“真够可以的啊,都快赶上印钞机了,难怪你最近都不去广场上练功了,是不是每晚都躲在房里直播啊?” 美帆也很吃惊:“原来当主播这么赚,怪不得那么多人抢着干。” “我是特别受欢迎的那种,那个网站的当红女主播都没我漂亮,节目也没我有特色,所以我的粉丝涨得快,观众也大方,那平台还想跟我签明星约呢。” 看到女儿骄傲的神情,佳音比长针眼还难受,呵斥:“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赶紧把那个账户给我注销了,再敢去搞直播我就打断你的腿。” 珍珠已决心捍卫主权,寸步不让道:“妈妈您别动不动恶狠狠威胁我,我到现在也不认为我做了错事,您不能老仗着母亲的权威打压我,那样我也会反抗的!” 以母女为中心的纠纷即将展开,秀明回来了,快步走进厨房,仿佛一只扑灭失火油锅的锅盖。 “怎么了,又在吵什么?” 珍珠躲到父亲身后,先声夺人:“爸爸,妈妈又想打我。” 秀明照既定程序运行,不加分辨地数落妻子:“你是犯了打孩子的瘾吗?一天不难为她就不舒坦?” 佳音这会儿当他是养细菌的培养皿,火把似的燎上去。 “你只会无条件惯着她,先问问她都干了什么吧。这丫头在网络平台当女主播,惹出大乱子,学校都想开除她了!” 听完七嘴八舌的供诉,秀明的脑袋还淹没在困惑里,皱眉道:“你们能不能先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女主播具体是干什么的?” 胜利口齿灵便,酷爱八卦,最喜欢担任NPC类解说员,热心地凑到大哥身边。 “如今不是有很多能与观众互动的视频网站吗?一台电脑、一个电容麦克风和一个高清摄像头就能完成操作,女主播在网站上发布视频直播秀,直播过程中与观众交流,观众如果对直播感兴趣或是很满意就会送礼物,这些礼物都能在网站兑换成现金,变成实际的收益。说白了就跟古代那些在酒楼卖艺的歌女舞女差不多。” 珍珠大怒,两根指甲在他胳膊上种下一颗红樱桃。 “小叔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是歌女舞女!” 胜利忍痛揉搓伤处,气恼反驳:“性质不都差不多吗?你别不承认,那些观众里肯定大部分是好色猥琐男,看你长得漂亮才来围观,你以为他们真喜欢听你唱戏啊,还不是来过眼瘾的,心里不知怎么意淫呢。” “你再胡说八道别怪我翻脸!” 胜利刚一躲,佳音便站出来当盾牌,昂着头指责女儿:“胜利说的没错,正经人哪有闲功夫上网看那种鬼直播,你还是个高中生,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面前抛头露脸,被亲戚朋友知道了,我和你爸爸的脸往哪儿搁?” “观众本来就包括三教九流,都像您这么忌讳,那些影视演员都别演戏了,多的是不三不四的人看电视电影,上一次荧幕他们的清白就全毁了!” “你还敢嘴硬!她爸,你不管管她?真想让人家说我们的女儿靠出卖色相换钱?” 母亲今天占着天时地利人和,铁了心不给她翻身的机会,珍珠斗不过,赌气跑回卧室。秀明火钳子修表难下手,赛亮退场时给他提了个建议。 “大哥,你最好还是别让珍珠继续当主播了,这事本身没什么,但是记者都已经调查到她的学校了,说明她的学校和家庭住址等个人信息已经泄露了,这可是个危险情况。前不久我才听一个同行说他有位委托人的老婆因为当女主播陷入纠纷,个人信息流失,最后犯罪分子潜入家中,把他老婆和儿子女儿全杀害了。你可得让珍珠当心啊。” 家里那些吃饱了撑的矛盾他不会管,这种关系人身安全的要点还得提一提。美帆明白丈夫插手的都不是小事,也向秀明强调:“是啊大哥,如今网络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要是让珍珠那些粉丝知道她的个人信息,没准会对她不利,你千万得重视。” 秀明在他们点拨下寻到路径,换好衣服来到女儿房里,珍珠正躺在床上看书,以为父亲是来当说客的,忿忿将小说盖在脸上拒不理睬。 秀明坐到床边,握住女儿的手掂了掂。 “珍珠,和爸爸谈谈好吗?” 珍珠闷声闷气道:“爸爸也想批评我?我真做了丢脸的事?” 她很少对父亲耍性子,这是怨气积累到相当程度才有的异常反应。 秀明和佳音相反,女儿产生对立情绪,他都会自觉地往内在找原因。对她当主播这件事他已认真分析过,得出的结论就是: “这事不能怪你,都怪爸爸。” 珍珠挪开书本,奇怪地望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是爸爸太无能,挣不到大钱,让你得不到物质满足才会想到去当女主播赚钱,爸爸真的很内疚。” 父亲垂头丧气地望着地板,显见得是发自内心的自责。珍珠慌忙坐起,坚固的战线松散了。 秀明深刻反省:“爸爸已经很努力了,可能力有限,运气也不好,一直不能成功,害你在最需要栽培的年纪得不到父母的辅佐,爸爸也希望自己能赶快有出息,可是这个想法要实践很不容易,你没耐心等待我可以理解。” 他的不得志被女儿衬托得最明显,镇上人人都知道他有个顶漂亮的女儿,从小长得像公主,他深爱她,却没能力为她提供公主应有的生活,总觉得太亏待她了。 珍珠最不忍见父亲消沉,心疼地坐过来搭住他的肩膀,急着哄:“不是的爸爸,我从没怨过您,您对我够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她越哄秀明越叹气:“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很没用,别的不说,要是有钱早就给你请专业的越剧老师,帮你备考戏剧学院了,爸爸真对不起你啊。” “爸爸,我靠自己也能考上戏剧学院,您别背思想包袱。我当主播也没别的心思,就想看看我能不能像别人那样赚钱,顺便给自己攒点名气,以后兴许用得上。” “真的?” “您不喜欢我以后不干就是了。” 现在父亲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了,珍珠说话打开电脑,要当着他的面卸载那个网站。秀明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那主播你先别干了,你二叔说那样容易暴露个人信息,要是被坏人盯上会有危险。我们又不能像明星雇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你,还是以安全为第一,不然爸爸会整天担心,没法专心工作了,你说好吗?” “好,那我先关闭账号,等以后再说。” “那小男孩给你的十万块也全部退给人家。” 对此珍珠仍有不甘:“爸爸,那十万块我只得了三万,还交了好多税呢,总共到手才两万多,其余都被网站拿走了,凭什么都让我还啊。” 秀明好言相商:“那孩子家里困难,父母挣钱不容易,十万相当于他们全部积蓄了。你想,要是他们家为这笔钱闹到家破人亡,你得担多大罪过?钱是身外之物,怎么都比不上良心安稳重要。你就还给他们吧,要不爸爸替你还。” “……哪儿能让您还啊,还是我自己还吧。我本来还想攒够五十万给您换辆新车,免得您老开那辆破车遭人家白眼,这下泡汤了。” 女儿不经意地道出孝心计划,比参汤更滋补,秀明感动地搂住她的肩膀,心里又酸又甜。 “我的好闺女,有你这句话,爸爸开一辈子破车也知足了。” 珍珠笑嘻嘻拍拍他的手背:“爸爸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要坚信您今后一定会发达,让我做千金小姐,嫁给姑父那样的男人。” 秀明淋了一瓢冷水,正色反对:“干嘛嫁他那样的啊,我们眼光不能那么低。” 珍珠纳闷:“姑父那样的还不行?那您眼光太高了。” “他本来就不行,心机重城府深,搁旧社会就是个卖大力丸和狗皮膏药的,嫁给他迟早被算计,不行,我不答应。” “好好好,以后等我有了男朋友一定先让您审核,等您亮了灯才通过。” 父女和谈圆满成功,秀明去厨房吃饭,佳音递碗时问他珍珠目前态度如何。 听丈夫说女儿已经关闭账号,说好明天由他陪同去学校见记者,联系那家人还钱,她表示怀疑。 “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妻子的态度让秀明很不舒服,责备:“这又什么好奇怪的,那孩子办事干脆,像我,好好跟她讲道理没有不听的,只有你才把她想那么坏,老是冤枉她。她说想攒够五十万给我换辆新车,多孝顺啊,听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佳音早知道这对父女的脑回路相似,又都与她缺乏默契,忍不住酸溜溜嘲讽:“是够孝顺的,你的贴心小棉袄嘛。” 她走到洗碗槽边,龟缩一天的贵和出现了,看上去仍旧面无人色,问她:“大嫂,您认识镇医院的人吗?能不能请那儿的医生给我开张证明,我想跟单位请几天病假。” 公司规定临时请假只能请一天,申请病假必须有医生出具的证明。 佳音以为他病得厉害,想送他去医院,他却声称自己没病,只是不想去上班。 秀明质问他是不是又和领导闹矛盾了,他支支吾吾开不了口,这加深了佳音的疑惑,走近问:“昨天到底是哪位女同事的妈妈送你回来的?” 他眼神闪避,侧着身子只让她看半边烧红的脸。 “估计是郝所她妈,昨晚我是跟她一块儿喝酒喝醉的。” 佳音大惊,忙问:“她妈妈说她的驾照被吊销了,这事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一点。” “到底出什么事了?昨天你还被人打了是吗?谁干的?” “也是那女的。” “她为什么打你啊?” 贵和如同掉进荆棘丛,扎了满身的刺,抱着头双腿乱蹦。 “大嫂您别问了,总之帮我想想办法,我得避几天风头。” 秀明让他别打歪主意:“你又没病,人家医生也不敢给你乱开证明啊,要不你脱光了出去跑两圈,把自己冻病了再去医院。” “大哥你就会出馊主意!” 贵和捧着炼丹炉般七窍冒烟的脑袋奔跑上楼,楼道里突然响起他的惨叫和重物跌落的声音,秀明和佳音赶紧前往查看,只见他断线木偶似的爬在一至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拖鞋搭在脑门上,脸不停抽搐,喊妈的力气都没了。 家人赶紧他送去城里的医院就诊,忙乱到深夜方回。 这一跤说来幸运,那么陡的楼梯上滚下来只磕裂了两根肋骨,他渴求的医生证明到手了,忙收买侄女替他向上司请假。 珍珠办事伶俐,电话拨通后镇定自若地向郝质华问好。 “郝所您好,我赛贵和的侄女,上次见过面的,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郝质华态度还算温和,问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三叔昨晚喝醉酒不知被谁打了,今天一直胸口疼,去医院检查大夫说他右肋轻微裂伤,得在家休养几天,希望您批准,等他上班时会补交医生证明的。” “……知道了,你让他好好休息吧。” 放下手机,郝质华心绪波动,今天贵和称病请假她还没放在心上,此刻听他受伤,不禁起了联想,疑心是不是她昨晚那通拳脚造成的。 郝辛恰巧敲门进来,说有事问她。 “昨晚那个赛贵和跟你什么关系啊?” 郝质华头颅胀大,闭眼按压睛明穴。 “爸,这话今早妈已经问过了,您想知道可以去问她,别再让我重复好吗?” “你们真的只是同事?” “不然呢?他比我小十岁,就是个小弟弟,有时遇到麻烦会跟我诉个苦什么的,我看他平时踏实能干,像个正经人,所以才当做朋友来往,但关系真的很普通,除了公事都不联系。” “那他昨晚还敢那样对你。” “他喝多了,听说交警要吊销我的执照,可能一时着急才想出那个鬼点子,我当时都气懵了,稀里糊涂揍了他一顿。刚才他侄女来电话,说他肋骨裂伤,要在家休养几天。” 郝质华无意中透露了额外的信息,郝辛本已稳定的心立刻起了抛物线。 “那肯定是被你打伤的,肋骨裂伤可不是小事,他要是去派出所告你,你要负刑事责任。” 这话刚好被前来送水果的林惠听到,忙来追问,得知此情比丈夫更惊慌。 “这可不得了,他要是去告你可怎么办啊?” 郝质华被他们说得没谱了,自言自语道:“没这么严重吧,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凭什么告我?” 林惠提醒她分清轻重,在外人看来,打人至肋骨骨折和比被轻微的猥亵情节严重,就算对方不追责,传到公司也会对她的工作造成不良影响。 她说话就提出解决方案:“我看要不这样,妈陪你去他们家看看,你好好跟他赔个不是,再把那医药费结了,看能不能私了。” 郝辛赞同:“你妈这主意不错,不管谁对谁错,你打伤了人就得负责,爸陪你一块儿去。” 郝质华不愿再劳烦老父母,决定明天下班后独自办理此事。 第二天晚上8点,她乘车来到长乐镇,在超市买了些营养品找到赛家。佳音开门时觉得她很眼熟,没敢马上确认,郝质华主动行礼:“您好,我是赛贵和的同事郝质华。” 佳音连忙将这位意想不到的贵客请到家中,珍珠在院子里浇花,得到这封鸡毛信,遽然飞奔至四楼向三叔报信。 贵和魂不附体,昨天他让侄女谎报军情,妄图用苦肉计抵消前晚的冒犯,万万没想到郝质华会上门探病,要是家里人走漏风声,他更要罪加一等。巨大的危机来临,他强忍伤痛,让侄女火速扶他下楼。 郝质华正坐在客厅沙发上,佳音刚泡好茶,还没来得及放到她跟前,就见他火急火燎赶来,身后似有鞭子驱赶。 “郝所,您来了。” 他笑得极不自然,像服用了违禁药物,面红耳赤。 佳音怕他伤情加重,上前搀扶:“贵和你怎么起来了,大夫不是叫你别乱动吗?” 贵和缩手避开她,把手伸向郝质华。 “大嫂您别管我,郝所,请到我屋里去吧。” 他只图抢险,不知死活地抓住郝质华的手拉她起身。郝质华余怒未消,见他放肆不由得火冒三丈,可对方有伤势护体,她不敢动粗,被动地被他拉扯着走上楼梯。 这一幕也令佳音母女失惊,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二人紧握的手,一齐心潮起伏。 贵和将郝质华领到四楼,疼痛疲累把这短短的路程延伸为崇山峻岭,他进门后脸色煞白地靠住墙壁,喘息十几秒方颤颤微笑。 “郝所,您随便坐。” 按说他该给客人搬把椅子,但眼下真的有心无力了。 郝质华见他这可怜样儿又顾不上生气了,问他:“疼得厉害吗?我看你脸上全是汗。” 贵和接过她递来的纸巾,笑比枯叶憔悴。 “还好,大夫说熬过这一周就不怎么疼了,再过两个月裂缝就能愈合。” 他的伤势比她估计的严重,郝质华顿感内疚,听他连声说“请坐”,就叫他先上床躺着。两个人相互推让几回合,贵和先从命,蹒跚地坐到床上,双手撑着身体倒退往床头挪动,没挪几公分不小心扯到伤处,疼得浑身僵直,忍不住求救:“郝所,麻烦扶我一把,我动不了了。” 他喊话时脸皱成一团,面皮水煮虾似的眨眼通红,郝质华赶忙相救。这就不可避免的要爬上床铺,她还没想好从哪个角度搀扶,贵和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手臂快速移动抱住她的颈背,像失足落崖者把她当做树藤紧紧攀附,上身完全吊在她身上。 郝质华听他低声哀嚎,明白这人慌不择法了,只好一手撑着床,一手使劲托住他的腰,模仿在狭窄井道里作业的旷工将这伤员运送至床头。 等贵和后脑勺挨着枕头,二人都累得脑门出汗。 “你没事吧?” “还、还好,谢谢。” 问候已出口,他们才发现情行不太对,郝质华爬在贵和身上,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两张脸间距不超过30公分,正是标准的床咚。 他们像被枪口瞄准,瞬间呆若木鸡。 第64章 定计 不到半秒郝质华电击似的跳下床, 衣裤上的褶皱和散乱的头发都好整理,缭乱的心情可没那么容易收拾, 责怪自己大意, 就算对方是个小弟弟也不该做出那么亲密的举动,太不成体统了。 这份慌张不能外露, 否则更难堪。她强做无事地转身坐到书桌前的转椅上,表情轻松,其实每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乒乓球碰上去也会弹回来。 贵和感受和她差不多,耗子逗猫假淡定,讪笑问:“郝所您吃饭了吗?” 听她说:“吃了。”,又继续问:“吃了什么?” 明白他在没话找话化解尴尬,郝质华配合回答这无聊提问。他也知道老是尴问不行, 变了个花样嘿嘿道:“我还没吃呢。” “你家这么晚了还没开饭?” “不是, 我没胃口, 不想吃。” “你受了伤更该补充营养,不吃饭可不行。” “我大嫂给我炖了骨头汤,待会儿喝一碗吧。” “你可以多吃些富含蛋白质、维生素及纤维素的食物, 比如瘦肉、鸡蛋、鱼和豆制品,蔬菜和水果也该多吃, 这样骨头才恢复得快。” “好, 我记住了,明天就开始吃。” 二人相互配合修复了气氛,贵和觉得尬聊能够暂告段落了, 开始说实在话。 “郝所,谢谢您来看我。” 郝质华也想赶快进入正题,听他起了头,马上说出来意:“是我把你打伤的,应该负责,你统计一下医药费,我转账给你。” 贵和赶紧摆手:“不用,我这都是活该,是我先冒犯您的,您要是觉得不解气,可以再揍我一顿。” 他不能老揣着炸、弹睡觉,冒着爆炸的危险拆弹,郝质华中了他的苦肉计,怒气被内疚抵消,平静摇头:“别再提那事了,只要你没有传染病,我就全当那是场意外。” 贵和忙赌咒发誓:“我从没得过传染病,您要是不放心,我明天就去体检,把医院的传染病试纸都试一遍,要是有问题,我、我就……我就……” 他想赌个最厉害的咒,筛选了一两秒,郝质华已先拒绝:“不用了,我相信我没那么倒霉。” 她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姑娘,人家肋骨断裂都没跟她计较,她何必惺惺作态?那样反倒像她很在乎这件事似的,想想更丢脸。 贵和顺利逃过追责,又欢喜又侥幸,歪着头冲她呵呵傻笑,转眼又被裂开的肋骨疼哭了。 此时珍珠正按他的指示替他消除隐患,拉着想上楼送茶点母亲说:“妈妈您别去打扰三叔,一会儿见了郝所也千万别说三叔是在家里摔伤的。” “为什么?” “三叔骗郝所说他是被郝所打伤的,刚才下楼时叮嘱我转告你们,还说要是你们说漏嘴他就活不成了。” 佳音狐疑地望向天花板,琢磨着贵和这番行动的含义。千金正好从楼上下来,见她端着果盘和茶水,问她家里是不是有访客。 珍珠抢着说:“三叔的上司郝质华所长来看他了。” 千金的弯眉整体上移,惊道:“贵和现在和她这么要好了?她也太关心下属了吧。” “不是,三叔骗郝所,说他的肋骨是前晚被郝所打裂的。” 千金也感染了疑惑,眼珠懵懂地转动着。 佳音透露现有情报:“他前晚是挨了郝所的打,昨天亲口承认的。” “他为什么挨打啊?” “不知道,他不肯说,但听那口气好像做了对不起郝所的事,还把人得罪得不轻。” 珍珠不像母亲口风谨慎,捕风捉影是她的强项,肚子里已编排好一套理论,神秘兮兮对长辈们说:“我怀疑三叔和郝所之间有猫腻,姑姑刚才您没在,三叔下楼见了郝所,一把抓住人家的手往楼上拽,那动作别提多暧昧了,郝所也没反抗,任他牵着上楼,怎么看都像恋爱中的男女。” 千金瞪眼:“真的假的?” “不信您问妈妈。” 佳音微笑:“是挺奇怪的,不过要问问贵和才能确认。” 她们在千金心里放了只蚂蚁,急性子的女人打算上楼查看,被珍珠拦住。 “姑姑,三叔带郝所上楼就是想和她单独相处,您别去打扰啊。等郝所走了再说吧。” 千金呆不住,不能露面就偷听,没准还能套取真实情报呢。 楼上贵和在郝质华帮助下垫高枕头,调整到比较舒服的姿势,不会再轻易牵动伤处了。上司这次待他很有耐心,他感激她的关怀,也忍不住对她表示关心。 “郝所,那梅晋这两天还在骚扰您吗?” “没有。” “等我去上班了,他再敢来我就帮您教训他。” “不用,我自己会处理。你好好在家休养吧,年前都不用来上班了。” 该说的都说清了,郝质华认为没必要再逗留,接下来便告辞。 “您不再坐会儿?” 贵和觉得客人刚来,茶都没让人喝一口就走太过意不去,欲要挽留,郝质华却说她坐地铁来的,再晚恐怕赶不上末班车,起身时还叫他好好躺着,不用起来。 “那怎么行,我得送您啊。” 他坚持爬起,又重复了刚才不能动弹的痛苦窘境,郝质华忙去扶持,搂住他的肩背帮他躺好,训斥这个不听话的麻烦伤员。 “不是叫你别起来吗?老是乱动伤势加重怎么办?” 贵和疼得睫毛都湿润了,含泪道歉的模样更像个孩子,叫人不忍苛责。 郝质华递上纸巾,心想他还好跟家人住一块儿,要是独居还得安排人照料,不然说不定会饿死病死,由此联想到有兄弟姊妹的好处,设想自家能这么团聚一回该多好。遐思间,冷不防听他轻声说:“郝所,前晚我真不是故意占您便宜的,您别生气了好吗?” 他再次郑重赔礼,郝质华很不自在,假装洒脱地自嘲:“我有什么便宜可占的,都是老阿姨了。” 对方音量立即提高:“谁说的,您一点都不老,还是青春美少女。” “美少女她妈吧?” 她不过随口说说,贵和却误以为她仍在为那天被李二胖侮辱一事耿耿于怀,慌忙补救:“您怎么还记得这事,我那同学李二胖一向嘴贱,我已经替您狠狠骂过他了,下次见面还会继续骂。” 经他提醒郝质华正经追究起来:“你跟他们解释清楚了吗?” “啊?” “我和你的关系。” 这可是个大误会,不澄清不行。 贵和延误了军机,只得谎称已经解释过了,她信以为真,然后放心告辞。他不敢再乱动,躺着叮嘱她路上小心。不料开门时跌进来一个人。 “郝所,您好,我是贵和的妹妹,我叫赛千金。” 千金笑嘻嘻向郝质华问好,用热情掩盖她扑门偷听的行迹。 郝质华只好装糊涂,微笑着还礼。 这妹妹继续套近乎:“贵和跟您提过我吗?我和他是双胞胎。” “提过,你们长得挺像的。” 贵和不满她的捣乱行径,质问她来干什么。 “路过不行吗?” 千金虎脸怼他一句,又迎春花似的对着郝质华笑:“郝所,您要回去了吗?” “是,我怕地铁收车,得抓紧时间。” “我开车送您吧。” “不用了。” “没事,反正我正想出去兜兜风呢,就让我送您吧。” 千金刚才在门外没听出个所以然,还想深入挖掘线索,执意送客人回家。郝质华推辞不过,答谢后跟她去往停车场,巧遇下班归来的景怡。千金趁便让丈夫当司机,和郝质华并排坐在后车厢,好在途中聊天套话。 “郝所,贵和平时在公司表现如何啊?工作还勤奋吗?老板喜欢他吗?” “挺好的,我们董事长很喜欢他,经常夸他。” “他很聪明,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是,看得出来。” “他还很上进的,工作特别努力,又有责任心,待家人也非常好,很重感情,上学那会儿好多女同学喜欢他,可他想专心学习工作,一直没顾上谈恋爱,所以拖到现在还没结婚。” 千金广告商似的包装贵和,多少有浮夸的嫌疑,郝质华讪讪听着,后来忍不住接话:“他跟我说他从大学毕业起一共相了几百次亲,都没成功。” 这记打脸让千金进退两难,景怡及时来救场。刚才他见到郝质华就敏锐觉察出异像,也将妻子送人的动机和目的推测得一清二楚,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他心里都有数。 “那是因为缘分没到,以前算命的说贵和会晚婚,到三十岁才能遇上正缘。” 千金得到丈夫支援,脑子复又灵光,对郝质华笑道:“是啊,那个算命的还说他会找年纪大的对象,我和他是双胞胎,我老公就比我大很多,我们结婚后一直很幸福。” 郝质华觉得这妹妹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恐怕误会了她和贵和的关系,强笑着不知如何作答。 千金意识到不能再冒进,插入其他话题缓和。 “郝所,听说您去德国留过学?我老公也是,他在海德堡大学念的博士。” “哦,我念的是慕尼黑工业大学。” 景怡明白妻子意在派他上场,他的交际能力和她不在一个档次,从无关紧要处着眼,和郝质华交流留学期间的经历感受,巧妙拉进彼此的距离,又不给对方造成任何负担,不一会儿气氛轻松融洽多了,他再设法将话题引到贵和身上。 “您真是位好领导,下属摔伤了还亲自来探病,真是太感谢了。” 人光有智慧,信息搜集不到位仍会犯错误。 郝质华听了这话登时起疑。 “摔伤?赛工是摔伤的吗?” 千金忙来堵漏:“我老公这两天加班不太清楚家里的事。”,之后大声纠正丈夫:“贵和是前晚喝醉酒被人打伤的,谁跟你说他是摔伤的?” 景怡机灵地急转弯:“哦,是这样啊。那这事可不简单,谁打的得查清楚啊,不能让贵和白受欺负。” “他不肯说,估计自己也有责任吧。” 千金和丈夫唱完双簧,故意问郝质华:“郝所,听说前晚您和贵和在一起,知道是谁打了他吗?” 郝质华局促难言,又听她说:“喝醉了发酒疯很正常,如果是同事之间闹矛盾还请您劝劝那位同事,我们贵和嘴巴是贫了点,可没有坏心眼,请她别太计较,希望大家以后还能和睦相处。拜托您了。” “是,我会转告的。” 她笑容僵硬地点点头,拿出纸巾擦拭额头的毛毛汗,千金看在眼里,以为拿住了实证,欢喜之下起身越过前排座位的缝隙在丈夫脸上啄一下,和他分享好心情。 景怡笑道:“我在开车,别玩这种危险游戏,郝所还在呢。” 千金嘿嘿傻笑,两口子心照不宣,把郝质华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家人真奇怪啊。 贵和听说妹妹送上司回家,怕她祸从口出,在家提心吊胆等消息。千金景怡到家后便去找他,他先问妹妹:“郝所回家了吗?你在路上没说漏嘴吧?” 千金故意吓唬他:“灿灿他爸差点说漏了,幸好我反应快,给支应过去了。” 贵和果然吓出一层鸡皮疙瘩,埋怨妹夫:“景怡哥,你差点害死我啊。” 景怡笑道:“又没人跟我通过气,我哪儿知道你们篡改了历史啊,不过我反应很快,千金一说我就明白了,放心,没露破绽。” 千金上前一屁股坐到床上,屈起一条腿问:“你和那郝所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打你,你又为什么骗她?” 贵和没好气地瞥过脸:“跟你没关系,别瞎打听。” “珍珠说你一见面就拉人家的手,该不会在跟人家谈恋爱吧?我看那郝所也挺喜欢你的,刚才我在车上试探她,她还不好意思呢。” 贵和瞪起牛眼:“你都跟人家胡说什么了?真想害死我啊?” “也没说什么,就夸你好呗。你才傻呢,为什么跟人家说你相过几百次亲?就不怕人家以为你是JP剩男,没人要啊?” “拜托你们别给我找麻烦了,根本没影的事,刚才珍珠那丫头撺掇大嫂来问我,我已经骂过她了。瞎想什么啊,人家比我大十岁呢,条件比我好那么多,怎么会看上我。” 他回答得很认真,是经过深入思考才得出这一结论,至于为什么要深入思考他也不知道,可能思维模式跟那些还没中五百万彩票就开始详细制定奖金分配计划的人一致吧,一句话:闲得无聊。 千金也认真反驳他:“怎么不可能,你是我的孪生哥哥,我俩的命格差不多,我都嫁了大我十岁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能娶大你十岁的老婆?” 妹妹越说越来劲,贵和脑神经一齐蹦迪,拉起棉被蒙住脑袋。 “我求求你别胡思乱想了,总之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去转告家里其他人,让他们别来问我,我头疼胸疼浑身都疼,让我好好养伤吧,否则春节只能在床上过了。” 当事人拒绝配合调查,一家人便聚到客厅里开案情讨论会,除赛亮夫妇未归,余人都到齐了。 珍珠十拿九稳地定案:“三叔绝对在撒谎,他要是和郝所没什么,我把名字倒着写。” 千金提出贵和的口供:“可他很坚决地否认了,还叫我们别瞎猜。” “事情还没确定下来,他不好意思承认呗,怕万一不成功我们会嘲笑他。” 珍珠为了让更多人支持她的论点,先拉拢父亲,一本正经对秀明说:“爸爸,您不知道,三叔这两天表现可诡异了,明明被郝所打了,却不敢见人家,摔伤了肋骨又让我打电话骗郝所,说那伤是被人家打出来的。更离奇的是今天郝所来家里探病,他生怕我们说漏嘴,忍住伤痛下楼把人家带到他屋里去,还一见面就拉人家的手,妈妈都看到了,那动作可不是普通同事做得出来的。” 秀明问妻子:“他真的拉了那郝所的手?” 这次佳音认为女儿的说法有一定依据,微微点头:“是,我当时也觉得怪怪的,男女同事之间好像不该那样。” 珍珠打个响指:“看吧,我说得没错,三叔和郝所之间肯定有故事,就算没谈恋爱,也至少是暧昧关系。” 千金重新坚定判断,问众人要不要撮合两位当事人。 秀明一口否决:“撮合什么,这事不合适,那郝所比贵和大十岁,人家家里肯定不同意。” “这有什么?灿灿他爸不是也比我大十岁吗?” “男的和女的情况不同,那郝所离过一次婚,再婚肯定只想找稳重可靠的男人,贵和还是个愣头青怎么配得上人家?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给人家增添负担,必然会被父母反对。” 胜利支持大哥的观点,还提出另一个有力意见。 “关键是那郝所年纪这么大了,要是生不出孩子该怎么办?我们家又要多一户丁克了。” 珍珠真想化作射线杀灭小叔的直男癌细胞,怒斥:“你当结婚是找母牛啊?两个人彼此喜欢,生孩子是次要的。” 胜利理性讨论:“你还是个小姑娘,你懂什么。我看新闻上说如今不孕也是导致夫妻离婚的最大因素之一,二哥二嫂关系冷淡,很大程度上就是没孩子造成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美帆几乎踩着他的话音走进来,万幸的是她耳朵上挂着耳机,没听清小叔子的发言。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聚在这儿?在聊什么呢?” 胜利惊恐地弯腰捂住额头,其余人也很慌忙,佳音敏捷接应:“在聊贵和的事,刚才他们郝所长来过了。” 美帆被这件重大新闻吸引,听完各路人马汇报,投出自己那一票。 “我赞同珍珠的分析,贵和和郝所关系肯定不简单,我看多半有戏。” 千金忙问:“你觉得他俩合适吗?” 美帆反问:“那郝所长得怎么样?” “挺清秀的,高高瘦瘦,人也很精神,看不出有四十岁。” “那就行了,都是容貌俊秀的未婚男女,加上相互有感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美帆历来认为配偶间不必讲究门户之见,甚至学识、能力、思想也可以有一定差异,但容貌必须匹配,这样才能对彼此产生吸引力,拥有和谐的性生活,这是做夫妻的基本乐趣。 假如贵和选择他的女上司做对象,她会提供支持,可并不赞成小姑子推波助澜的想法。 “恋爱这种事外人可不能插手,否则只会越帮越忙,我们最好若无其事地在一旁观察,让他们自由发展。” 家人们一致觉得这是最适宜的决定,目前真真假假还没个谱,先设置一段观察期再说。 各家鸟兽归巢,景怡洗完澡爬进被窝,一边拍松枕头一边说:“贵和要是真和他们郝所谈成了,那真是件喜事啊,说不定我们明年就能喝喜酒了。” 千金刚吹干头发,见丈夫躺下来了,爬到他身边揭开被子问:“你打算就这么睡了?” “是啊,都12点了,还不睡吗?” “先把今天的作文交了吧。” 妻子的话让景怡有点慌:“昨天不是交过了吗?” 千金正色道:“昨天是昨天的,今天是今天的,这是两码事。” 这下他不仅慌还露出苦色:“老婆,你最近收作文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自从我们从法国回来以后,这些日子好像没断过。”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难道妻子已发育成母狼,真想把他连皮带骨吞吃干净? 千金不愿被当成性、饥、渴患者,让他正视原因:“是你说想生二胎的,我都去医院检查过了,大夫说没问题,按照排卵期的规律办事就能自然受孕。最近这几天就是排卵期,错过只能等下个月了。” 景怡只好怪自己不成器:“我最近工作太忙,回家都没什么干劲了,要是生产的配件不合格,也组装不起质地优良的成品啊,先休息几天吧,让我养精蓄锐。” 千金觉得丈夫近来精力比以往有所衰退,以前都是他缠着打饥荒,一周五次还不知足厌,现在却常有弹尽粮绝的疲态,她搞不懂男人的生理周期,问他:“你真那么累吗?又没让你交长篇大论,连篇八百字的常规作文都写不出来?” 景怡疑惑:“我觉得我昨天起码写了三千字吧。” “哪有,最多八百字,还连上标点符号和空格。” 他好像一个考试失败的优等生,受挫不小,自言自语道:“这么差劲啊,那看来我也得去上次大嫂找的那个老中医那里抓些补药来吃了。” 千金当真了,说明天就去抓药,他急忙阻止。 “我开玩笑的,只有我们一家单过还行,现在全家都住在一起,被人瞧见多伤自尊啊。” 她不禁嗤笑:“你们男人真小气,自尊心就像纸糊的,动不动就破。” 丈夫真诚解释:“这就是男人的悲哀,你没听过哪个女人为这种事自卑吧,可男人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要不你二哥怎么会成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这么说以后我还得小心维护你的自尊了,那我再也不说你快了,每次都夸你神威无敌大将军、百米冲刺和42公里马拉松综合冠军好不好?” 她嬉笑着钻进被窝,猖狂地挠他痒痒,景怡躲闪还击,嘴上还不忘答话:“也别夸得太狠了,我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嬉闹完毕千金和他相互搂抱着,听着他结实的心跳声感觉非常幸福,什么时候楼上的三哥也能享受到这种幸福呢? 过了三天贵和就去上班了,看到他赵国强很惊奇,问他伤好了没。 “早着呢,现在胸带还没拆。” 贵和做任何动作都小心翼翼的,把身体当成易碎的玻璃制品。 赵国强看着都心累,埋怨:“那你还来,都快放假了,在家呆到节后再来多好。” “我不是放不下你们吗?要和兄弟们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真是爱岗敬业先进模范啊。” 事实上贵和只放不下郝质华,担心梅晋那恶霸又来找茬,想替她站岗。 他预感很灵,下午梅晋真的出现了。他起初没发现,还是赵国强提醒的。 “那梅总这周都来过两次了,听说他是郝所的前夫。” 秘密外泄,贵和十分惊讶,追问下得知消息是岳董的助理小蔡传出来的,已在公司内大范围流传。 他又问梅晋来干嘛。 赵国强摊手:“谁知道呢,每次来了过不了半小时就走人,然后郝所接下来整天脸色都阴沉沉的,我们怀疑他们离婚后还有遗留事项没解决,正在谈判呢。” 贵和随即履行卫兵职责,趁人们不注意闯进所长室,郝质华正和梅晋僵持,见到他有些吃惊。 “赛工,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梅总谈谈。” 贵和走到梅晋跟前,居高临下逼视,气势里敌意满满。 梅晋见他态度大变,料想接下来必有争端,自恃优势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倨傲质问:“你想和我谈什么?” 贵和肃然表态:“请你以后别来骚扰郝所了,她不想见你。” 他不再使用敬语,下一步还准备放狠话。 梅晋戏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郝所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人欺负她。” “你知道我在跟她谈什么吗?我可没有欺负她。” “你对她的骚扰就是欺负,郝所已经忍你很久了,我也是,请你稍微拿出点做人的自觉,被人怨恨不是好事,会给自己招来厄运的。” 他的措辞比梅晋预想的放肆多了,高傲的男人失去泰定,站起来与之对峙。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贵和打个哈哈:“跟你说话还需要资格?难道你智力低下听不懂一般人说话?还是属猿猴科目的,得让专门的动物学家做翻译?” 梅晋愠怒,对郝质华冷笑:“真有意思,质华,你养了一条好狗啊。” 郝质华不想让外人卷入这场纠纷,走过来劝阻:“赛工你先出去,别跟这人纠缠。” 贵和不肯退却:“我不想搭理他,是他非要纠缠您,我说过他再敢这么做我会帮您收拾他。” 随后展开大力实践,炮轰梅晋:“梅总,人的自我感觉不能太良好,你认为自己是黄金万两,别人可能觉得你是狗屎一堆。” 梅晋大怒,不由自主揪住他的衣领,这是个常见的胁迫动作,却使得郝质华精神紧张。贵和有伤在身,不能再受武力攻击,她也不自觉地采取措施,一把抓住梅晋揪人的右手腕,用擒拿功夫一扯一扭,将他的胳膊反剪在身后,同时踢踹他的右腿腘窝,迫使其单膝跪倒,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左肩,让他不能作动,怒叱:“梅晋,这是我的办公室,你给我老实点!” 梅晋曾被她打得重伤住院,不想吃同样的苦头,懊恼诘问:“质华,这小子跟你究竟什么关系?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贵和不给他难为郝质华的机会,抢先申斥:“我和郝所的关系还轮不到你来过问,莱顿虽然和嘉恒合并了,但仍有独立的经营权,你一再上门挖墙脚,未免太不地道,何况郝所根本不想跟你合作,你还是赶紧知难而退,别再来找不痛快。” 郝质华借势发力,把可恨的前夫推出去:“听见了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滚吧。” 梅晋晃晃悠悠起身,拍打裤腿衣袖,脸像一张燃烧的纸。他如今自诩人上人,怎甘受此大辱,临走时撕破脸威胁:“这事还没完,如果你不肯跟我合作,我也不会让其他公司得到你,别以为这小子能护住你,我们走着瞧。” 这战书教人伤脑筋,郝质华又为此郁闷了一下午,贵和不能让她孤军应敌,下班后约她去餐厅商讨作战计划。 “郝所,您不能再被动了,就因为您一再忍让梅晋才得寸进尺,您得采取行动,从根本上扑灭他的嚣张气焰。” 郝质华也想反击,但找不到可行的方法。 贵和分析敌我形势:“他现在无非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又见您依然单身,缺少后台,才把您当做无主的羔羊,想强行拖回他的羊圈。如果您能找个比他更有钱有势的男朋友,他还敢欺负您吗?” 郝质华目光低垂,久久沉默,答案和无奈的现实都明摆在那儿,她羞于提起。 贵和已有了计策。 “像梅晋这种靠钻营上位的人最欺软怕硬了,只会欺压比他弱势的人,遇上强势的对手就不敢轻举妄动,郝所,我们不妨针对他这个弱点下手,好好修理他一顿。” “怎么修理?” “操作很简单,就看您答不答应。” “你想干什么?” 郝质华应对方要求倾身递上耳朵,听到一句令她耳根着火的悄悄话。 “我想冒充您的男朋友。” “这是什么鬼主意,绝对不行!” 她惊慌失色,失态地大声反对,引来一片侧目。 贵和出这点子也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舍己为人的觉悟战胜了扭捏,郝质华的窘迫也在他意料中,他知道陪她囧这计划就会流产,努力维持正直姿态,苦口婆心说明:“只是冒充,骗过梅晋就完事了,要不他老缠着您,轰都轰不走,多烦啊。我们是朋友,您也说过您是信任我的,那就再信一回,让我帮您解决这个大麻烦,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可是……” “对付骗子就得用比他更狠的骗术,我知道这样您很尴尬,但用一时的尴尬换永远的耳根清净也很值得不是吗?只要那梅晋不能再骚扰您,您就能从容地开始新生活,而且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不说出去就万事大吉。” 他再三表示诚意,态度颇有侠者风范。郝质华冷静思筹,打算先听听究竟,向他询问具体计划。 贵和坐到郝质华身旁,细致交代构想,让她查缺补漏再着手实施。 第65章 过夜 这计划得让景怡做后台, 贵和当晚便悄悄与他商量,细述详情后恳求:“景怡哥, 你帮帮我行吗?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人求助了。” 景怡说这是举手之劳, 让他别那么客气,但也顺带试探了一下, 笑问:“你怎么对你们郝所这么上心啊,不会真的动心了吧?” 贵和依然否认:“没有,我就是觉得她人不错, 不该受她那JP前夫欺负,完全是助人为乐,没别的意思。” 景怡点到为止,调侃他思想觉悟高,逼得他面如茄色。 “你就别取笑我了, 景怡哥, 帮我安排一下, 我想明天就找那梅晋摊牌。” “行,我待会儿打个电话给陆阿姨,现在她在帮我们看家, 你直接去找她,需要什么让她找给你。” “你们小区那保安也麻烦你打个招呼, 我怕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让陆阿姨去跟他们说, 反正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用,想要什么我帮你准备。” 有他打包票,贵和再没有不放心的, 最后叮嘱他保密,别让家里人知道,景怡也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梅晋接到贵和邀约,在室内一家高级咖啡会所见面。贵和本次亮相比平时拾掇得更精致,从头到脚全是大牌,配上英俊的面相挺拔的身姿,气派盖过寻常富家子弟。 只靠这副形象还不能压制梅晋,他看他的眼神像看高级牛郎,鄙视而不屑,开口就问:“质华呢?她什么时候来?” 贵和从容地坐到他对面,姿态很放松。 “质华在我家,待会儿我会带你去见她。” “她怎么会在你家?” “这还用解释吗?一听就能想到我们的关系吧。” “你真的在和质华交往?” “反正不是假的。” 梅晋自诩料事如神,大肆释放恶意:“如今男人也流行抱大腿上位了,为出头不惜把色相献给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女人。” 贵和反唇而讥:“你才是抱大腿的鼻祖吧,另外纠正一下,质华一点都不老,只比我大十岁,科学研究表明女人比男人年长十岁最适合做配偶,王菲不也比谢霆锋大十岁吗?” “谢霆锋可不是为了名利才追求王菲的。” “我也不是,我真爱质华,是被她的人品和才华倾倒,想和她幸福地相伴到老,不像你只是在利用她。” “哼,谁信你的鬼话。” “谁在乎你信不信,走吧,跟我去见质华。” 他起身邀对方动身,梅晋不愿与贱民同行,向他询问地址。 贵和让他开车尾随,二人一道来到停车场,梅晋潇洒地按下奔驰车的钥匙,却见贵和悠然步向一辆银灰色的劳斯莱斯。 那是辆进口幻影双门轿跑,国内售价800万起步。 景怡的父亲以前有收集高级豪车的癖好,购买了好几辆顶级豪车,他出家后这些车都停在车库,每年有专人上门保养,今天贵和借了一辆当道具。这锃亮的跑车宛若神兵宝剑,一出鞘就把梅晋震住了。他那辆奔驰也瞬间黯然失色,被衬托得跟破三轮相似。 贵和假装无视他的惊愕,上车后朝妹妹的住家地出发。 梅晋还在猜测他从那儿弄来那辆豪车,更大的意外来临了,贵和将他引到了本市最高级的别墅住宅区。 作为地产界人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被誉为申州巨富之家的低密度纯独立别墅区,此地的建筑容积率不到0.17,建筑风格包含法国乡村、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加州地中海等等,每栋住宅风格都不重复,最便宜的售价也在3亿以上。 贵和与保安打了招呼,小区入口的电子闸门开启,劳斯莱斯熟练穿梭于小区绿地中,最后停在一座法式宅院前,铁门自动打开,进入美轮美奂的私家花园。 “这里是你家?” 梅晋群疑满腹,当听贵和说:“欢迎光临寒舍。”时,他的狗眼因羡慕嫉妒恨微微熏红了。 建筑界新贵又如何?以他现有的身家再奋斗几年也不一定住得起这样的豪宅。 陆阿姨已赶来迎接,她早与贵和商量好,此时把他当少爷侍奉,戏演得天衣无缝。 贵和也做足了派头,颐指气使地下令:“陆阿姨,招待一下这位客人。” 宾主走进刻意布置好的客厅,平时金家藏在储藏室里的金银古董摆设都堂皇地陈列于此,进门便觉富贵逼人,梅晋的脚步够沉重了,再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郝质华,已经垮塌的自信更呈断崖式下跌。 陆阿姨很快为客人端来咖啡,那咖啡带着果香和黑巧克力的香味,还间杂薄荷的甘味,色泽黑亮浓如糖浆,品质比高级咖啡店里贩售的更优。 贵和大方介绍:“这是正宗的猫屎咖啡,是去印尼当地采购的,在国内基本喝不到。” 梅晋冷笑:“对不起,我不太喜欢这种动物排泄物制造的饮料。” 贵和吩咐陆阿姨:“给他换杯蓝山。” 梅晋知道他在炫富,阻止:“不用了,总得来说我不喜欢咖啡。” “那就喝茶吧,陆阿姨,把那御前十八棵给梅先生沏一壶。” 御前十八棵是指西湖龙井村内由乾隆皇帝亲口御封的十八株茶树,目前这十八棵茶树年产量不到二两,其价格无法用确切数字衡量。 金家也没有这种天价茶叶,但有与其同产地的特级明前龙井茶,售价每公斤10万块,唬唬梅晋这暴发富足够了。 梅晋不想被人当土包子,再次回绝:“对不起,我不喜欢绿茶。” 这恰恰给了贵和继续炫富的机会,又报出三样贵得离谱的茶名。 “那就泡安溪铁观音,或者奇丹、金骏眉,总有一款适合你。” 梅晋的脸色已像一碗酽茶,梗着脖子说:“我不渴,开始谈正事吧。”,调头望向郝质华,问她:“质华,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想还你一样东西。” 郝质华打开提包,取出一只小小的首饰盒放到茶几上。 “这是你妈以前给我的,是你们家给儿媳妇的传家宝,我已经跟你离婚了,这东西留着没用,请你拿去物归原主。” 梅晋试图摆姿态:“这是我妈给你的纪念品,代表她对你的感情。” “我不需要了,请她收回去吧。” 郝质华毫不掩饰嫌弃,前夫的窘况让她初步尝到报复的快感,嘴边不禁泛出笑意。 贵和帮她补刀:“梅总你就别坚持了,这镯子我看了,成色一般,现在放到市场上顶多也就两三百万。我妈有很多翡翠首饰,随便挑一件都比这个好,以后都是质华的,她拿你这个鸡肋有什么用。” 他以牙还牙准确命中敌方要害,恶狗怕豺狼,豺狼怕虎豹,梅晋真以为他是豪门阔少,假意请教:“赛工,我想知道令尊是何方神圣?” “凭你还不配知道我爸妈的名字,你刚刚在店里说我是为了出头才追求质华的,现在改变想法了吧。把你的身家拿出来晒晒,看够不够给我家填门缝。” 为应付这场演出,贵和昨晚仔细研究了王思聪的微博,将他的嚣张跋扈全面拷贝,做到了七分神似,好像自己真有强到不可说的雄厚背景。 梅晋爪牙伸不开,转而攻击郝质华:“怪不得你嘴那么硬,原来傍上大款了。” 贵和誓做上司的防线,并且事先同她约好,今天一切由他出面,立马驳斥那无赖:“你嘴巴放干净点,别用傍字,太难听了。是我主动追求质华的,经过了重重考验才获得男朋友的名分。质华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只有优秀而正直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我这人条件一般,人品也马马虎虎,还时常担心被她嫌弃,不过一看到你我就格外有自信了。” 梅晋头顶隐隐冒烟:“你想娶她?” 贵和斩钉截铁:“那当然,我就是奔着结婚去的,明年就办喜事。” “你父母会同意你娶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女人?” “我爸妈很喜欢质华,巴不得我快点娶她,我还怕过不了她家里那关呢。” “你这样的富二代怎么会去给别人当打工仔?” “是我爸安排的,他白手起家深感创业艰辛,怕我变成败家子,从小对我要求特别严格。大学毕业就让我出去打工赚钱,一方面积累经验一方面磨炼意志,等锻炼到三十五岁才能堂堂正正继承家业。到那时质华就是我的贤内助,我们会携手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所以梅总,你别再打算横刀夺爱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这样骚扰我们,我会被迫采取措施。你才发达了四五年,我家已经富了两代,根基比你深,关系网也比你宽,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其中的利害,别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贵和巧妙击退质疑,还顺理成章完成了威胁,既然梅晋习惯仗势欺人,那么照着他的逻辑对其施压准能奏效。 梅晋明白若贵和的身份是真的,确实是他惹不起的主,但他又不甘受辱,想向郝质华找回票价,再次挖苦她:“你说再婚的话只会找稳重可靠的男人,这就是你精挑细选的结果?” 他自己找骂挨,贵和果断打脸:“看你说的,难道我不稳重不可靠吗?我比你有钱,可从不干骄奢淫逸的事,比你年轻帅气,却从没自我感觉爆棚以为自己是花花公子大众情人。我和质华好上以后心里只有她,绝不拈花惹草,全心全意忠于她。将来我的财产都是她的,也认定她是唯一有资格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像你这种品行不端的弃夫凭什么质疑我?” “弃夫?” “是啊,你不就是因为道德败坏坑蒙拐骗才惹恼质华被她休弃的吗?我们质华是个十全十美的大女人,看男人的眼光很挑剔,像你这种没夫德的人怎么可能守住原配的地位。更别说被抛弃以后还死皮赖脸缠上来,妄想再次登堂入室,财力和色相还没一样拿得出手,真是贻笑大方。坦白的说这段时间你的表现就像小丑,捧着一两银子到贵族家门口炫富,一个年老色衰的中年大叔却硬要冒充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对你这种拙劣的演出我只能先吐为敬。可吐多了也怪恶心的,毕竟我们质华有洁癖,不能老面对你这个令人作呕的人,所以还请你尽快识相远离我们,别再固执地自取其辱。” 贵和最了得的功夫就是口才,耍嘴皮子十个梅晋也不是他的对手,被气得咬疼了后槽牙。 贵和见他还有对抗的架势,再放一个大招,笑道:“怎么,还想留下来吃晚饭吗?陆阿姨,去跟游艇管理处的人打个电话,今晚我想在船上招待宾客,让厨师和工作人员都准备一下。梅总,在家吃饭怪没意思的,到我的私人游艇上去坐坐吧,边吃饭边欣赏江上的风景,要是你恼羞成怒了,还可以跳到江里凉快一下,多方便啊。” “不用了。” 梅晋麻溜起身,怨毒地看一眼郝质华,大步离去。贵和让陆阿姨送客,故意大声地让她叮嘱客人出去时别走错了方向,免得闯入别人家的领地启动报警器。 梅晋默默忍受羞辱,他深知大欺小,富压贫的规则,该弯腰时绝不抬头,可自尊的伤痛会牢牢铭刻,有朝一日定要加倍奉还。 敌方惨败而归,晚间郝质华和贵和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庆祝,心情愉快,美酒滋味更浓,二人接连碰杯,尽情欢笑。 “这下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肯定的,他的脸皮都被我剥得一丝不剩了,怎么好意思再来。您看到他刚才的熊样了吧,我说请他上游艇时他耷拉着脸,屁都不敢放一个,别听我嘴上叫他‘梅总’,其实心里在笑他‘没种’。” “回去替我谢谢你妹夫,他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下您可以放心了吧。”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之前纠结的坏念头都没了,我想从现在起我能够真正开始新的生活了。” “您是该从头开始了,先从感情方面着手吧,快点找个真心喜欢您的男人,相信下一次您一定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郝质华心里的垃圾一扫而空,贵和的这句提议宛若清风吹入她干净整洁的心境,再没有蛛网飘荡,灰尘乱舞的难堪景象,她容光焕发,不避讳地笑道:“我想也是,这次一定要睁大眼睛找个好人。” 贵和顺嘴开玩笑:“您中意什么类型的,我或许能帮您物色。” “恩……要诚实、善良、稳重、成熟的,最好比我大个四五岁。” “不考虑年纪小的?” “我不会再搞姐弟恋了,想当初我被梅晋蒙蔽,真心深爱他,总想照顾他,保护他,为他做一切事,哪怕筋疲力尽,快支撑不下去也拼命咬牙忍耐。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太傻了。就我本意来讲,真的一点不想变强势,也希望有个人能无条件包容理解我,这点恐怕只有年长的男人能办到。” 郝质华语气很坚决,她已经过了想与人纵情欢歌的年纪,只愿找个人陪她慢慢变老,人生路上孤单坎坷,爱情的最终目的不外乎为自己寻觅可靠的伴侣。 贵和心里一扇窗户好像漏风了,老是关不严实,为抵御这种不自在,他再度举起酒杯:“希望那个人快点出现,我提前祝福您。” 郝质华回以灿烂微笑:“谢谢,我们相互祝福吧,希望能早日喝到你的喜酒。” “那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先来干了今天这瓶酒吧,这可是2006年的法国干红,1000多一瓶呢。” “今天我请客。” “不不,我请我请。” “别跟我争,这是庆祝我重获新生的酒宴,应该我买单,你陪我痛痛快快吃喝就行了。” 看她纯然大姐姐的神态语气,贵和犹如站在娱乐场所外的未成年人,望着“18岁以下禁止入内”的照片一筹莫展,有些吃力地笑道:“那我先谢谢您了。”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替我狠狠教训了梅晋。来,我们干杯吧。” 郝质华伸长胳膊碰了碰他的酒杯,今晚她兴致史无前例的高,忘记设防,坦然地向外人敞开心扉。 这就是信任吧,贵和欣欣期许,自问他是否已跨过结界,走进她的世界了? 他们喝到12点闭店才散场,贵和又醉了,像在月球上行走,一脚深一脚浅。郝质华还大致清醒,顾虑他伤势未愈,小心地搀扶他走路。 离开餐厅,他的亢奋仍在持续,胳膊搭在她肩上,眯起眼睛笑赞:“郝所您可真能喝啊,我还没见过比您酒量更好的女人。” 郝质华也没见过比他酒量更差的男人,一再告诫他走慢点,别碰着伤口。 贵和眼皮上各压了百斤重的沙包,两眼昏黑地问:“我的脚怎么有点飘呢,是不是刚修了路,路面还没干呢,怎么踩上去软踏踏的?” “你喝醉了,先在这儿站一会儿,等我叫车。” 郝质华让他靠住路灯柱,刚掏出手机,贵和忽然门板似的仰头倒下,她急忙施救,箭射一步到他身后,指望撑住他。怎奈对方倒势太猛,她立足不稳也被压得朝后跌倒,做了他的软垫。单单这样还只是吃一点皮肉苦,糟糕的是她的手机同时脱手,不偏不斜落进下水道盖板的缝隙,再也捡不回来了。 事已至此,只好叫声倒霉了事,她扶起昏睡的醉鬼,在路边等了半天也没叫停一辆计程车。申州的计程车就是这么紧俏,尤其是夜间,不用打车软件根本叫不到。 湿冷的空气渐渐伸出皮鞭,使劲抽打人的手脚。郝质华怕再待在室外贵和会着凉,架着他另寻落脚地。这人像中了化骨绵掌,只剩一张空皮囊,没有一点力气可用。他肋骨有伤,肩扛背驮都不行,郝质华没别的招,右手搂住他的腰背,左手兜住他的双腿,来了个逆向的公主抱。 她力气够大,贵和又属于男人中的轻量级,操作颇具可行性,就这么一口气前行一百多米,来到一家快捷酒店,进门时两个前台服务员一惊而起,先后赶来帮忙。 她要了一个标间,在服务员帮助下将贵和抬到七楼的客房,安置在床上。送走服务员,她跌坐在地毯上粗声喘气,越想越觉得这情形荒唐离谱,仿佛跑错片场的演员,拿着剧本一阵阵出戏。 等她稍微缓过气,床上人的呻、吟着喊渴,她倒了一杯温水,抱住他的头小心地喂他,他喝完半杯水,神智似乎略有恢复,双眼无神地望着她,眼神忧郁迷离。 她怕他呕吐,让他躺好别动,问他:“还记得你家里人的号码吗?我通知他们来接你。” 他目光静止,似凝固的蜡油,没半点反应。 她又问了一遍,怀疑他处在半昏迷状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撩动了他眼里的烛光。 女人的脸庞被暖光渲染得温柔亲切,让他感到温馨舒适。 “郝所,您真漂亮。” 这句梦话吓得郝质华倏然坐直,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贵和漂浮在酒意里,仿佛暴风里的轻丝,处境再凶险仍能游刃有余,继续无所顾忌地直言:“是真的,我早就想说了,您真的很漂亮。” 她脸皮发紧发烫,不适感一直传染到头皮,骂他醉糊涂了。 贵和真醉糊涂了,不久又沉沉睡去。郝质华进退两难,去浴室洗了把脸,出门叉腰想对策。 几分钟后贵和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接听时不用密码,她见是他的大嫂打来的,起初还一阵高兴,可猛然联想到此刻的处境,顿感慌窘。 孤男寡女酒醉后共宿酒店,倘若他的家人知晓,如何解释得清? 她只好过滤掉这阵手机铃声,等了一会儿,用酒店的电话联系家里,谎称公司加班,以免父母担心。 接下来她靠看电视消磨时间,担心醉鬼会沉睡整夜,几次想抽身离去,终究放心不下,在苦闷和懊恼中纠结着,觉得当下的状况比屏幕里的泰剧还脑残。 凌晨两点过,贵和终于醒了,摇摇晃晃起身走向卫生间,说他想上厕所。 她以为能结束困境了,不久听门内响起淋浴的水声,便在门外大声问:“赛工你在洗澡吗?清醒一点了吗?要是清醒了就快点出来,让你家里人来接你。” “我知道了。” 听他的应答还算有精神,郝质华放了心,又说:“我先回家了,待会儿你去办下退房手续,房费我都付清了,你自己当心点。” 她拿起提包走向房门,卫生间里突然噗通一声,她胸口似被木槌击打,忙转身高呼:“赛工,赛工你怎么了!” 隔了好几秒,才听他哭丧:“我、我摔倒了。” “摔得严重吗?” 她焦急拍门,这次再听不到回应,好像对方已伤重昏迷了。 危机意识促使她放下羞耻,拧开门锁闯进去。浴室内水气弥漫,那马虎鬼一、丝、不、挂瘫在地上,背靠浴缸挣扎不起。 她瞥过脸避看他“玉体横陈”的不雅姿态,关掉喷头,抓起架子上的浴袍裹住他,将他半扶半抱弄回床上,忧急询问:“摔哪儿了?胸口的伤怎么样?” 贵和欲哭无泪:“胸口没事,可是脚扭了。” 要不是郝质华突然说要走,他也不会急匆匆跨越浴缸以致滑倒。 她怨他自找麻烦,责问:“你不是上厕所吗?干嘛跑去洗澡?” “我、我不小心尿到裤子上了。” 他羞怯惭愧俨然刚过门的小媳妇,郝质华头疼不已,问他伤了哪只脚,听说是右脚踝扭伤,便动手帮他检查。贵和很瘦,双腿修长笔直,从浴袍下伸出的姿态十分性感。她在检查完他的伤势后才发觉异样,心慌地放下他的腿脚,拉过被子盖住,背对他坐着。 “没伤到骨头,过一会儿就好了。” 贵和这时唯恐惹恼她,弱声弱气道歉:“郝所,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你快打电话回家叫人来接你。” “您要回去吗?” “都这么晚了当然得回去。” 听了这话,他心中忽然涌起来历不明的不舍,望着她的背影,用视线勾勒她的轮廓。 郝质华临走前还想嘱咐几句话,回头被他袒胸露腹的情状惊吓,又急忙扭回去。 “你先把衣服穿好。” 听她下令,贵和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忙拉好衣襟系上腰带。听他报告“穿好了。”,她的头并未转过来,盯住前方的墙壁正直吩咐:“明天最后一天上班,也没什么事了,你就不用来公司了,节后再去吧。” 他老实服从,然后问她春节期间有什么安排。 郝质华说:“在家陪爸妈,我大哥可能会回来。” 他又问:“那您节后会准时去上班吗?” “应该会吧,怎么了?” “没什么,那就节后见了,祝您新年愉快。” “你也是。” 说到这儿郝质华心跳平复了,起身出门,又被他叫住。 “您怎么回去呢?” “先走一段吧,看能不能打到车。” “您可以先在这儿叫好车再出去啊。” “我的手机落进下水道了。” “什么时候?” “刚才在路边,你突然晕倒了,我去扶你不小心弄丢了手机。” 重提这段倒霉经历,郝质华仍难掩懊丧,即便她不责怪,贵和也会自愿冠名“扫把星”,遑急保证:“我一定赔您!” “不用,本来就是个旧手机,也该换新的了。” 她已开了门,身后又响起急嚷:“您等等,我帮您叫辆车。” 她想想也好,站着等他操作,他却说车不会这么快到达,让她过来坐着等。 于是她又坐回椅子上,同时听他唠叨。 “晚上不安全,还是打计程车吧,您待会儿到家发个消息给我,不然我不放心。您不记得我的手机号吧,我马上写一个,您上车以后记得做后边,再跟那司机说我这儿有他的信息,免得遇上不安分的人打您坏主意。” 他定好一辆车,说出车牌号,司机估计三分钟后到。 她决定下楼去等,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 “嗯?” 贵和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立刻产生不安包裹的期待,目不转睛望着她,但只得到一个让他又失望又丢脸的指示。 “让你家里给你带身换洗衣服,总不能穿着尿湿的裤子回去。” 上司迈着稳健急促的步伐离去,那脚步声带走了他很多不知名的复杂情愫,他的心忽然空荡荡的,恰似冬季的打谷场,只散落着几只没精打采的鸟雀。片刻后他注意到一直被他忽略的窗户,心想或许能从那儿目送她,连忙咬牙下床蹒跚地挨到窗边。 他当真如愿看到了女人乘车离去的身影,然而这一幕加重了孤寂和伤感,他的心沉甸甸地酸胀,扭紧窗帘如同丢失了重要物品,巴望着能失而复得。 这难受的负重感持续了一分钟,那辆车竟像感受到召唤似的原路返回,车里走下他依依不舍的身影,飞快奔入酒店。 他的身心陡然轻盈,仿佛长出了翅膀,一瘸一拐地赤脚冲出客房,冲向走廊,来到电梯门前,怀着莫名的激动与欣喜,又不知以怎样的情态迎接她,微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郝质华正在窝火,电梯门开后埋头疾走,被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郝所,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把包落下来了。” 她抛下他快跑回房,拿起遗落的提包转身出门,忽然多了个心眼到窗户边张望,那没耐心的计程车已经开走了。 她憋气得直捶胸口,贵和吃力地扶着墙壁回来,见状问:“怎么?那司机走了吗?” 她长叹一声,让他再重新帮忙叫一辆车。他很是犹豫,经不住她急躁催促,慢吞吞拿起手机。那手机像了解他的心意,在开机的一瞬间断电黑屏了。 他一阵窃喜,以无辜的面目向她汇报:“我的手机没电了。” 郝质华不再指望便捷的回家方式,打算照原计划步行,贵和抢先堵住房门。 “这么晚了,您一个人走路不安全。” “那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 “我让我家里人来送您。” 他想尽可能拖延时间,提议立刻遭到否决。 “不行,被他们看到我和你来开房,而你又是这副装扮,他们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啊?” 郝质华不知道他在装傻,正色教训:“一般人肯定会误会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您怕被我家里人误会?” “你不怕吗?” “那倒是,他们肯定会胡思乱想的。” 贵和挠挠头发,借傻笑搪塞。郝质华没耐性再耗下去,动手推他让道。 “所以我得赶紧走,我走了你才能叫家里人来。” “等等,您这样走我不放心啊。”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像你这样的我一次能打两个,谁能把我怎么样?” “那我也不放心。郝所,要不今晚我们先留在这儿吧,等天亮了您再走。现在已经两点多了,再等四个小时就有早班车了,那时您再走也方便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渴望留住她,刚才她一离去,这房间就成了寒冷的冰窖和无人的深谷,他不想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独处,必须让她陪伴。 郝质华认为他说话不动脑筋:“你想让我在这儿呆坐四个小时?” “不不,您也可以躺下休息,我去椅子上坐着。” 他说话要去认领椅子,郝质华骂他胡闹,伸手握住门把。他像被掐住脖子,不自禁地喊“哎哟”,见她紧张转身,将计就计地捂住受伤的肋骨。 “我胸口疼。” 她成功受骗,抢上来扶持:“不是没事吗?怎么又疼起来了。” “可能刚才喝多了没注意吧,现在酒劲过去就开始疼了。” “是不是碰伤了,要去医院吗?” “不用,不用,您先让我躺会儿。” 他的演技已锻炼得很扎实了,柔弱无助的样子极具迷惑性。嘴硬心软的女人缴械投降,扶着他躺回床上。 “赶紧让你家里来接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 他开始暗搓搓搞小动作,试图麻痹对方。 “他们要是来了,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该怎么解释啊?” “就说同事送你来的,把你安顿下就走了。” “要是问我哪个同事呢?” “你就说赵国强或者老宋老张他们。” “可前台登记的是您的名字,万一被他们发现。” “你小心点不就行了。” 眼看招式拆解不开,他开始耍赖,捂住脑门哀唤:“不行,我头好晕,什么都不能想了,您让我歇会儿再说成吗?” 郝质华相信他是真的折腾累了,看他身上的浴袍还是濡湿的,拿了件干的让他更换。等他换好衣服老实躺好,疲惫也一点点欺向她,倦怠地问他:“胸口还疼么?” 他深入贯彻装可怜:“稍微动一动就疼,您看我的额头,都疼出汗来了。” “那你先躺着休息,看待会儿会不会好点。” “好,郝所您也坐会儿吧。” 郝质华点点头,别无选择地坐到椅子上,身体软绵绵地,意识也像一颗投入沸水的方糖,没过多久便悄然融化了。 贵和等她睡熟了,爬起来小心地靠近她,抖开毛毯轻轻盖上。女人的呼吸很轻很缓,好似一根羽毛在他心间飘浮,他的心窍全部张开了,仿若春天的蓓蕾畅爽呼吸,唤醒沉睡已久的脉动。 他错愕地陷在恍惚里,不敢相信这不可思议的感觉就是爱情。 、、、、 第66章 除夕 早上千金接到贵和的电话前去接人, 她仗着身板结实,没穿外套就出门了。胆敢挑战室外的严寒, 自然受到狠狠打击, 回家便打喷嚏流鼻涕,发起39度的高烧。景怡下班时她已经瘫倒了, 可是拒不吃药,说怀疑已经受孕,乱吃药会影响胎儿的健康。 她当妈妈的觉悟这么强, 景怡十分感动,让她多喝热水,第二天带她去医院检查。半夜她的大姨妈造访了,此前的造人计划宣告失败,次日一早安心落意地去医院看病, 大夫说她患了病毒性感冒, 开了大剂量的点滴。 近期同类型病患很多, 注射区的长椅上坐满了病人,接待她是位新来的实习护士,手法生涩, 那针头像有独立思想,老往错误的地方扎。 佳音打电话询问千金看病情况, 通话后就听她哎呀惊叫, 一问才知被护士连扎三针还没成功。 她很想发火,但听到大嫂劝解:“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要是被她们领导听到兴许会影响她的工作。”, 便稍稍按怒气,挂线后允许对方再试一次,这次仍是白受罪。 她再也忍不住了,脸上刮起阴雨,质问那慌惚的小护士:“你们学校学习扎针是用什么做练习啊?也在人身上扎来扎去?” 小护士咬着嘴唇说:“我们一般用猪皮练习。” 她笑嗤:“难怪,你是把我的手当成猪皮了?” 对方低声求告:“对不起,我试试左手吧。” “我这还没挂上水呢,手背就多了三个针眼,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点滴,地方都被你占完了,往后几天该往哪儿扎?总不能扎在脚背上吧?” “……对不起。” “你别嫌我态度不好,我已经很能忍了,要是换个脾气差点的,早去投诉你了。这算怎么回事啊,是你技术差,还是我皮糙肉厚啊?” 小护士自知理亏,对于她的责备只一味道歉,旁边一名中年女病患忍不住插刀:“这些小护士在学校不知学的什么,我也被她扎得双手流血,外面那些吸毒的都比她老练,一扎一个准。” 就在小护士快急哭时,晏菲刚好经过,门诊注射科的事不该她管,但见到实习生受刁难,她将心比心地伸出援手,上前说:“怎么了?针没扎好吗?让我来吧。” 那小护士不认识她,见是同医院的护士,又是个正式员工,便下意识让位。 千金不放心地问她:“你不是实习生吧?” “不是,我已经做了五年护士了,扎针还是比较拿手的。” 晏菲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拍下来就能当做医院的宣传招贴,很能博取病患信任。 她用免洗消毒液洗了手,戴上小护士送来的一次性手套,握住千金的左手,突然在她手背上掐了一下。 千金惊叫一声:“你干嘛掐我呀?” 晏菲笑道:“对不起,我想先试试您的耐受力,刚才那一下还受得了吗?” “……还行。” “您可以把眼睛闭上。” 千金狐疑地闭上眼睛,被掐的痛觉还未消失,就听她说:“好了。” 她睁开眼睛,针头已稳稳扎进血管,药水顺畅地输入体内,却没有针刺的感觉。 “真的一点都不疼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喜上眉梢,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晏菲的笑容一成不变:“这种事熟能生巧,做多了就顺手了。” “你技术真好,我还没见过下手这么轻巧的护士呢。以后都让你帮我扎针。” 千金真心夸赞,不料对方竟答道:“希望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您了。” 她立马又变脸,中间没一点过度:“你什么意思?嫌我烦吗?” 晏菲确实嫌她烦,做护士收入低工作累,还时常被病人叱骂,看到这些凶恶的嘴脸她就藏怒宿怨,不过不能明目张胆和他们斗争,挖苦完毕便加以掩饰。 “不是,如果您不生病哪儿用得着来见护士呢?我是希望您以后身体健康,再也不用来医院。” 暗讽不一定保险,可对付眼前这个有勇无谋的少妇卓卓有余,她不仅回嗔作喜还对她大有好感,笑道:“你真会说话。我老公也在这儿上班,他是医生。” “是吗?” 按正常的交流进程,千金接下来会介绍丈夫所在的科室和名姓,在她开口的前一刻,不远处的过道传来尖叫,一个护士大声喊:“有病人晕倒了,谁来搭把手。” “对不起我失陪了。” 晏菲在职业敏感度刺激下起身奔向出事地点,事故平息后也没回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忙,哪有心思陪一个讨厌的病人聊天呢。 她和千金都不知道,在二人接触时景怡正躲在十几米外的拐角处。他刚才来看望妻子,发现晏菲正帮她扎针,还想趁这巧遇介绍她俩认识。走出几步突然警醒,他之前用丑女的照片冒充晏菲蒙蔽千金,若西洋镜拆穿,祸事不小。因而慌忙躲避,见扎针后双方仍在交谈,内心大是惶恐,仿佛即将暴露身份的间谍,感受着没顶之灾的威胁。 幸好晏菲突然闻声离去,而妻子的神情未起变化,他又躲了一会儿,确定晏菲不再复返,藏好慌张走过去,脸上挂起双倍的甜蜜。 “老婆,你这边弄好了吗?没出问题吧?” 千金举起遭殃的右手:“开始是个实习护士给我扎的,你瞧,手背都肿了,后来换了个熟手才弄好。” 他捧住她的手作势吹了吹,笑着哄:“大家都是从实习起步的,你要多点包容心,给人家锻炼的机会嘛。” “都当了三次猪皮了还想让我怎样?” “下次我亲自给你扎,先拿自己做试验。” 他坐下陪了妻子一会儿,被她赶回工作岗位,巡视病房时遇到白晓梅,向她做了一些医嘱,顺便交代:“待会儿你见了小晏提醒她,739那个病人的消炎药暂时停一停,我准备给他换处方。” 由此得知晏菲刚刚请假离开了,据说她的弟弟突发重病,她把年假都请上了,貌似很严重。 景怡把晏菲当成朋友兼好助手,对她的关心相对较多,打听她弟弟在什么地方,生了什么病。 白晓梅只知道那弟弟在苏州上大学,其余的也不清楚,景怡让她有了消息知会一声,没过多久这件不起眼的突发状况就被紧凑的生活节奏淹没了。 春节来临,除夕夜赛家张灯结彩摆宴庆祝,把独居的慧欣也请了来,代替她远游的儿子陪她过节。 年夜饭上,秀明以家长的身份祝词,他为此筹备了好几天,语句还挺书面化。 “旧的一年已经结束了,这一年当中发生了很多事,最痛心的就是爸突然离开了我们,也因为他的去世,使我们五兄妹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合住,到目前为止的三个多月里,我个人感觉还是很开心快乐的,也真实感受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凝聚力,认识到了家人们各自的优点,这么看来爸的这个主张确实提得很成功,我希望能把它坚持贯彻到底,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大家当然表示拥戴,纵有不同意见也只在心里唱反调。 开饭后秀明建议先提各自的新年愿望,按年齿从小到大排序,先让灿灿说。 灿灿纠正:“小勇比我小,应该他先说。” 英勇很紧张也很害羞,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希望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姐姐和灿灿都能工作顺利,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大家鼓掌,美帆望着他笑得心快融化。 “小勇真乖啊,真是个贴心的小宝贝。” 千金和她反应类似,伸长手臂摸侄子的脸蛋:“就是,我早说他是家里最可爱的孩子。” 珍珠却不满意弟弟的表现,责怪:“爸爸让你提愿望,你干嘛老想别人?自己就不想干点什么?” 英勇连忙改口:“我、我想好好学习,争取每门功课得90分。” 第二个发言的是灿灿,他想了想说:“我希望明年能多经历一些有趣的事,也希望烦心事能少一点。” 千金嫌儿子的愿望太low,讥刺:“你怎么不学人家小勇学习上进?” 秀明为外甥的白眼配音:“灿灿现在已经次次考100分了,你还要他怎么上进啊,小勇能有他一半我就知足了。” 景怡立即纠错:“你别老拿别人的孩子贬低自己的孩子,这样对小勇不公平。” 美帆为他站队:“是啊,大哥,你这样很容易给孩子造成心理伤害的。要是大嫂成天拿别人的丈夫跟你比,你也会难受不是吗?” 说得秀明哑口无言,旁边佳音感激地冲二人笑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轮到珍珠了,她双手合十庄严祷告:“我希望明年依然能每天健康快乐,但千万别再长个儿。” 贵和不解:“人家宁愿去断骨增高也想长个儿,你为什么不想?” “我已经169了,这个身高以后唱戏做花旦会受很多限制,再长就只能去唱小生了,我可不想女扮男装。” 美帆最能理解她的心情:“说得是,花旦个子不能太高,她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下面是胜利,他的愿望很朴实,希望到了高三能少点压力,顺利考上大学。 千金的愿望是明年继续学烘焙,完成专业技能培训,然后再生个健康的小宝宝。 美帆惊喜:“你们决定要二胎了?” 她有些羞赧地傻笑:“已经在实施了,可不太顺利。” “为什么呀?” “因为……”她突然想起不能伤害丈夫的自尊,继续傻笑,“因为我一直没怀上。” 佳音安慰她慢慢来,别着急,还让景怡别给她压力。 之后是贵和,他的兴致比起其他人明显低落,这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看得出有心事,可谁都套不出半句话。 “我……我就那样吧。” 秀明冷脸斜睨:“就哪样啊?” “好好工作挣钱,争取早日还清房贷。” “房贷明年还解决不了,先把婚事解决了吧,趁着过年休假去跟那江小姐见面。” 一听这话贵和的气压又增重了几十个帕斯卡,将他压成猫背,软弱请求:“大哥,能不去吗?” 秀明目光也加热了几百度,呲呲烫在他脸上:“怎么?你又变卦了?又想丢你大哥的老脸?” 佳音劝丈夫大过年的别发狠,又劝三弟:“你就去见见吧,都跟人家说好了不该反悔的,这也是礼貌啊。” 其他人也支持她的意见,千金笑问贵和是不是舍不得郝质华,被他狠狠甩了一爪子:“别瞎说!你烦不烦啊!” “哼,不是就算了。” 再下面该美帆了,她也双手合十欣欣期许:“我希望能照原计划7月中旬重新登台演出,更希望演出更够成功,然后顺利回归戏曲界,取得比以前更好的成绩。” 演艺生涯很短暂,巅峰时期就那么十几年,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真怕找不回从前的状态。 珍珠信心十足地鼓励她:“二婶您一定会成功的,还能再拿几次梅花奖。” 秀明见赛亮闷着不吭声,催促道:“那么老二呢?你有什么打算?” 大家一起静候,赛亮躲不过去,长叹一声,不咸不淡自语:“别的打算不说也罢,只希望能赶快到11月,然后搬家恢复清静的生活。” 说他是耗子屎好像有点过分,就说成馊饭吧,总之听了他的话,大伙儿都没胃口了,碍于节日,一齐忍过这一章节。 秀明的年纪排行第三,倒数第三个发言。 “我的愿望是做几个优质工程,然后和你们大家愉快度过接下来的合住。” 佳音夫唱妇随:“我的愿望和珍珠她爸差不多,希望全家人都能开心幸福。” 景怡是家里的“老人”,人也老成稳重,讲究协调中庸,发言带有一定的总结性。 “我吗,我的愿望之一和千金一样,希望明年能迎来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另外也希望大家都能开心幸福,没有什么比阖家安康更重要了。” 仪式结束,秀明恭请慧欣讲话。 慧欣不能喧宾夺主,说了几句吉利讨喜的话。 “首先谢谢你们邀请我这个孤老婆子来过年,让我能吃到一顿热闹的年夜饭。同时也为多喜感到高兴,看到你们相亲相爱欢聚一堂,他想必也很幸福。祝愿你们能一直和睦团结,每年都像这样阖家团聚欢庆节日。” 掌声收尾,家人们尽情享受美酒佳肴,饭后不看春晚的人们聚集到三楼千金家里唱歌联欢,秀明和妹夫、弟弟们在一楼边打扑克边喝啤酒,玩到凌晨一点各家才相继就寝。 半夜镇上烟火不断,远处的喧闹掩映着近处的阒静,节日的欢乐也使家家户户放松戒备,这就给了某些不法分子可乘之机。 佳音睡眠浅,突然被窗外的响动惊醒,睁眼看到床头柜上的闹钟,数字显示此刻是凌晨三点四十分。 她疑心有变,悄悄爬起,感官集中到卧室之外的区域。一旁的丈夫鼾声隆隆,正和周公相谈甚欢。 奇怪的声响开始在客厅出没,仿若一只大老鼠在翻箱倒柜。她断定家里进了小偷,也像护家的猫立时生出防御本能,蹑手蹑脚下床,打开抽屉拿出一把扳手,紧紧握住开门出去。 光线昏黑视野不清,但这是她的地盘,她闭着眼睛也能来去自如。那小偷正准备潜入楼道,是个个子瘦小的男人,戴着黑头套难辨形容。 事不宜迟,她打算打他和措手不及,高举扳手冲上去,第一下正中那人头顶。小偷惨叫抱头,她毫不迟疑地连续出击,三四下打得他血溅当场。小偷吃痛不过只想逃命,调头冲向落地窗,推开窗户没命地逃。佳音追出去,顺手按下家里的报警装置,警铃大作,穿透几重楼板。 那小偷身手了得,她追到院子里,人已不见踪影。一分钟后家人们陆续赶到,赛亮率先到场,问佳音:“大嫂,家里遭小偷吗?” 他手里握着高尔夫球杆,明显是来打贼的。 佳音点头,东张西望观察,猜测:“好像翻墙进来的,刚刚溜进客厅被我打了几下。” 美帆惊讶:“你打了他?拿什么打的?” 见她举起手里的扳手,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你胆子太大了,那人身上多半带着凶器,要是伤着你可怎么办?” 景怡和千金也来了,猜到家里进了贼,问在场人等是否受伤。 人们检查前后院子,在后院鸡舍附近发现踩踏痕迹,初步判断窃贼是从此地翻墙入内的。 风波已静,秀明才大梦初醒地赶来,懵头懵脑问:“怎么了?家里的警报怎么响了?” 千金怨他麻痹迟钝,见面就骂:“大哥是死人吗?家里来了小偷都不知道,还让大嫂出来捉贼,你这个老公是干什么吃的?” 秀明大惊:“家里来小偷了?人呢?” 听贵和说:“被大嫂打跑了。” 他像恐龙化石愣了几百个世纪,吭吭哧哧问妻子:“你怎么把他打跑的?” 佳音已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难为情地说:“在房里顺手拿了把扳手。” 她脸上火辣辣的,不敢直视丈夫怔愕的眼神,怪自己定力差,一遇险情就把平时的忌讳忘到了天边。 回到卧室,丈夫果然生气了,像块石墩子坐在床边,房间似乎被他压得沉陷下去。 佳音为缓和紧张空气,柔声与之搭讪:“我看今晚不会出事了吧,也不知道丢没丢东西,去派出所报警警察会管吗?” 她刚才的壮举太鲜明,此刻装柔弱也改变不了形象,反招来冷刺:“你可真能耐啊,居然敢单枪匹马打小偷。” 她忙解释:“我那不是一时着急吗,听到动静出去查看,谁知就遇上了小偷。” “你当时不害怕吗?” “好像没想起来。” “你真是个勇士啊,不但空手抓蟑螂,还能单身击退小偷,真叫人佩服。” 她明白丈夫的感受,却得装糊涂,委屈道:“怎么了,干嘛讽刺我?” 秀明闷叹:“没什么,就觉得自己是个摆设,在家没什么用处。” “谁说你没用了?” 丈夫的嗓门立刻大了:“你刚才没听见千金怎么骂我的吗?保卫家园本来是我这个做丈夫的职责,却被你全权代理了,我就像座牌坊,立着好看,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 他觉得妻子太托大了,行动冒险,万事自专,不把他放在眼里,颇有小瞧他的嫌疑,自尊心像被踩了一脚的青虫,满地乱滚。 佳音就怕他这么想,急道:“我当时真的很着急,没顾上叫你,而且怕惊动了小偷。” “算了算了,反正你最能耐,有我没我都一样,接着睡吧,天亮了去派出所问问警察,看能不能抓到那个坏蛋。” 他也知道为这事和她吵架很没道理,拉过棉被倒头蒙好。佳音无奈地关灯躺下,心里也很委屈恼丧。丈夫喜欢温顺娇弱的女人,她一直投其所好照此自我包装,可修饰的东西不如本真耐久,偶尔不小心,本性就会像米饭里的砂石暴露出来。而人脑对这些突兀的记忆最敏感,遇上两三次就会深深牢记,想必在丈夫眼里她已形成刚强粗蛮的形象,很难改变了。 千金回房后仍在生秀明的气,抱臂靠在床头怨斥:“我大哥实在太没用了,怎么能让大嫂去捉贼,自己还呼呼大睡呢?” 平时她埋怨秀明,景怡都会煽风点火加几句料,今天一反常态地维护老冤家:“就因为呼呼大睡才没起来捉贼,明天你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对大嫂不好。” “为什么?明明是大哥错了,跟大嫂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看清你大哥家的形势?因为大嫂太能干,这么多年来你大哥一直在夫妻关系中处于劣势,处处被大嫂压制,他心里早就不平衡了。一般男人都会因为老婆过于出色感觉到压力,何况你大哥还是个极端的大男子主义者,自尊心就像放在东方明珠塔顶上的芝麻,高调却又脆弱,可事实上和大嫂比,他就是蠢笨无能。大嫂越能干,越突显他的窝囊,你觉得以他的肚量不会嫉恨吗?久而久之就会认为老婆不可爱,没有女人味,对大嫂产生反感和厌倦。” 丈夫的分析刷新千金的认识,让她更清晰地看到男女之间的鸿沟。 “还有这种事啊,夫妻间也会相互嫉妒?你们男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景怡忙为自己辩护:“这是特指你大哥这类人,别把我跟他合并同类项。” 妻子心里的过火面积扩大了,像只扑打翅膀的小母鸡激动鸣叫:“做女人真难,没能力会被嫌弃,有能力也会被嫌弃,比伺候皇帝还麻烦。” 她毛躁地爬进被窝,片刻后又愤然爬起,对着正要躺下的丈夫大骂:“觉得自己没用努力上进不就好了吗?干嘛嫉妒自己的老婆啊,是老婆让你没用的吗?一颗空心萝卜还摆人参的谱,做泡菜都嫌你柴。” 景怡不愿做大舅哥的替身,瞪眼惊怪:“你冲我吼什么,我又不是你大哥。” “我生气不行吗?!” 他的眼睛是橄榄,妻子的眼睛是手电筒,凶光一射就能唬退他。丈夫大多数时候是她钟爱的甜点,个别情况下也会成为她撒气的沙包。 “关灯!” 她威武下令,气汹汹躺下来。景怡习惯成自然,郁闷比火柴还短,转眼便心平气和遵命,然后温柔地搂住了他的小母老虎。 第67章 相亲 家中遭贼, 秀明安装的监控设备发挥作用,摄像头清晰拍下小偷的体貌和逃跑方向, 派出所只用两天便抓到那名流窜作案的窃贼。那晚他一无所获还被佳音打破脑袋, 被捕后老巢也给一锅端了,并且追查出另外几件罪行, 可见报应不爽。 赛家人遭遇小小虚惊,也算度过一个平安年,节后各自走亲访友, 生活忙碌而安稳。 贵和和江思媛约在初五上午见面,到了约定的咖啡店,来的却是她的母亲吴若曦女士,申州丈母娘出了名的厉害,经常代替或陪同女儿来相亲, 贵和经历多次已能从容应对。 这吴女士真如李淑贞描述的, 是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 手上戴着鸽子蛋大的钻戒,衣服和包也是国际大牌,财大气粗一目了然。态度很文雅, 但问问题绝不客气,像事先列好审讯条款, 思路连贯不打结, 贵和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被问得喘不过气。 “小赛,听说你是建筑设计师,在哪个公司上班啊?” “我在莱顿建设, 不知您听没听说过。” “听说过,那是家大公司,我以前也做过房地产生意,对建筑行业很熟悉。听说你父母都去世了?家里有五兄妹?” “我爸去世了,妈妈还在,不过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跟你妈妈断绝关系了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 “你是交大毕业的?是本科学历吗,不是成人自考那种吧?” “是本科。” “你个子好像蛮高的,具体有多高?” “去年体检量是1米85。” “能不能站起来让阿姨瞧瞧?刚才见面太匆忙,都没看清。” 贵和见过很多挑剔的申州阿姨,像这样直接要求检查身高的还是首例,愣了愣,敌不过对方认真地注视,尴尬起身站到桌边。 吴若曦也起身上前以自身为参照核实他的身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似在考评一件货物,最后盯上他的鞋跟。 “你这鞋不是内增高吧?” 贵和哭笑不得,心想这阿姨还挺懂门道,大概以前中过这类障眼法,防范心极强。 揶揄道:“不是,需要脱下来给您检查吗?” 吴若曦忙笑着摆手:“不用不用,小伙子个子高身材好长得也帅气,蛮好蛮好。” 二人重回座位,她看他的眼神又慈祥了几分,可接下来说话更呛人。 “对了小赛,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传染病,或者家族遗传病史?另外,有严重的生理缺陷吗?比如扁平足、狐臭之类的。方便的话,我想看看你最近的体检报告,或者请你再做一次全面体检。” 贵和难掩囧色:“阿姨,您是招兵办的吗?干嘛问这些啊?” 吴若曦情知他恼了,忙解释:“小赛你别误会,阿姨没有恶意。既然都起头了我就直说了吧,你的情况李淑贞都跟我说了,我们家的情况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你。” 贵和耐着性子客套:“她大概说了一些。” “她怎么说的?” “她说您家经济条件很好,江小姐本人也很优秀。” 吴若曦不由得露出财主神气,让她引以为傲的是比财富更贵重的独生女儿。 “我女儿今年才28岁,已经是她们单位的处长了,专管本市企业所得税的,平时工作很忙,像相亲这种事基本没时间应付。给她介绍对象的倒多,大部分还跟我们家门当户对,可她都说不合适。” 国税局的企业所得税处是个肥缺,还拥有很大的晋升空间,江小姐不到三十就爬到这个职位,今后前途未可限量。贵和暗中松了口气,准备迎接没有悬念的败绩。 “她要求这么高,我这样的肯定更看不上了,” 吴若曦否认这一判断:“不不,我女儿要求并不高,比起一般的申州姑娘,那标准是差远了,说起来只有四个条件。一是本地户口,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没有地域差异相处起来才容易;二是人品性格好,这条也是为了以后能轻松踏实的过日子;三是至少有本科学历,文化水平相当,沟通才顺当;四是相貌身体好,我女儿的照片你看过吧?觉得怎么样?” 听贵和夸“很漂亮”,她神气更足了。 “一般女孩儿相亲那照片不但化浓妆还P得变形,我女儿很实在,都给别人看原始的证件照,她本人比照片上还好看呢。” “是是,我想象得到。” “我女儿很能容让的,就是这点要求严格,一定要找跟她模样登对的,说这样以后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这条不容易找,但你绝对能达标,听李淑贞说你品行好、性格好,那这四条就全齐了。” 贵和以为她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全面,提醒:“那个,阿姨,淑贞阿姨跟您说过吗?我经济条件不怎么好,只有一套50多平米的小公寓,还欠了几百万房贷,每个月月供三万多,工资大部分都用来还贷了,基本上是个月光族,以后养家糊口可能有点困难。” 哪知吴若曦根本不在意:“她都说了,我们家不在乎这个。结婚以后婚房都是现成的,北古那个百花东苑你知道吧?我和我先生十年前就在那儿买了一栋联排,就是给孩子结婚准备的。装修费也不用你掏一分钱,都由我们家出。你要是能和我女儿谈成,等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的那个房贷我们一次性帮你全结清了,不过嘛,产权证上得加上我女儿的名字,这样才公平,你说是吧?” 优厚的条件必然要求相应的代价,贵和瞧出门道,直率发问:“我想问一下,您家其实是想招上门女婿吗?” 吴若曦试探性地笑着:“可以这么说吧。刚好你不是独生子女,你父母又不在了,你家里应该不会在乎吧?” 贵和顺便再试试水深:“那生了孩子是不是得随您家的姓啊?” “是啊,你们家不靠你传宗接代,这点应该也没问题吧。” 见他干笑不言,吴若曦主动出击:“我女儿工作忙,每次都让我替她把关,我觉得通过她才同意见面。但这次情况特殊,一是李淑贞很殷勤,去她们单位找了她好几次,她不想让人家白忙活;二是她看了你的照片又听李淑贞详细讲了你的情况,也很感兴趣。今天本想亲自来,可她们局里临时召开重大工作会议,中午才散会,说到时正好过来跟你一起吃个饭,聊一聊。” 贵和觉得这流程像皇帝选妃,不能直接表达不适,委婉地提出质疑:“江小姐为什么不看重男方的经济条件呢?这跟一般女孩子不太一样啊。” 吴若曦又自豪夸耀:“是这样的,我女儿很有上进心,读书工作都比别人强,也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她说如果照一般的婚姻模式,婚后丈夫要求她把重心转移到家庭,她的梦想就没法实现了。所以想找个事业心没那么重,但很顾家的男人,让她能安心工作,又不用为家里的事操心。我们家这方面条件不错,女婿就是不上班也能过得丰衣足食,唯一的职责就是好好照顾家庭,别的都没要求。” 情况已经很明确了,这家需要的是一头漂亮的种马和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夫,有骨气的男人都很难接受。 贵和决定撤退,磨蹭一会儿假装收到信息,满脸歉意地说:“阿姨,不好意思,我有个生意伙伴找我谈业务,今天我可能要先失陪了。” 他边说边起身,表明离去的决心。 吴若曦惊讶不悦:“可我女儿就快来了,你能不能再等等?” “这个……估计等不了了,那边催得挺紧。” 贵妇的脸打霜似的冷了,露出不识抬举的鄙夷目光,轻蔑地与他道别。 贵和自以为逃脱一劫,快速驾车离去,寻思回家如何应付大哥和李淑贞的责难。车即将离开市区时,他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 “请问是赛贵和先生吗?” 这是个声音清脆的年轻女人,一开口就能让人感受到优雅淡定的气质。 贵和纳闷这是谁,听她自我介绍:“你好,赛先生,我是江思媛,刚才跟你见面的吴若曦女士的女儿。” 他惊讶地靠边停车,小心回复:“你好你好,江小姐,我刚才突然有急事,没能跟您见上面,实在抱歉。” 江思媛态度宽和,之后大方地表明意图:“请问你今天什么时候有空呢?我还是想利用这难得的假期跟你见一面,如果方便的话晚上一起吃个饭行吗?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位置,我过去找你。” 她措辞礼貌而诚恳,贵和若拒绝未免有无礼之嫌,回去更不好交差,被迫接受了邀约。 晚上六点半,他们在淮山路一家西餐厅见面,吴若曦并非自吹自擂,秀明和淑贞也眼光精到,这江思媛端庄清丽,身材高挑,极挑剔的评委都能给她打个八、九分,是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大概受工作陶冶,她的气质也比一般女人清正大气,说话一点不怯场,没有女孩子面对陌生人时的娇羞腼腆,雍容地朝贵和微笑:“谢谢你能过来,你没失约我很高兴。” 由于迷路贵和迟到了二十分钟,预感这女处长不好打发,心里有些发虚。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我们是平辈,不用那么在意礼节。” 她看他的样子像个和蔼的领导,他以为她会打打官腔,对方却来了个快人快语。 “中午是真的急着谈生意才离开的吗?不会是被我妈妈的话吓到了吧?” “啊,不是。” “你不用慌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妈妈一年到头都在帮我考核相亲对象,耐性已经越来越差了,见面也顾不上委婉,有些话说得太直接常常把人吓跑。” “还好,还好。” 贵和尴笑喝水,突然感觉自己是个被审查对象。 审问马上开始了。 “你比照片上看起来还年轻,真的有三十岁吗?” “四月就满三十了,你看起来也很年轻,好像还是在校学生。” “谢谢,这话真叫人舒心。听说你是莱顿建设的?你们财务部的经理好像姓牛是吧?” “对,叫牛凯文。” “是,是叫这个名儿。” 她负责管理企业所得税,想必常和各大公司的财务总监打交道,贵和猜牛经理平时一定没少向她拍马屁,不禁心生敬意,感叹同人不同命,像这种出身富贵又少年得志的人上辈子都积了大德。 想着便顺口夸奖:“听说你已经是处长了,这么年轻真难得啊。” “还行吧,我读书早,19岁本科毕业,22岁研究生毕业,直接考进了国税局,到现在已经整整6年了。” 江思媛谦逊得全无造作,是个经得住大场面的能人。 他的赞美又真诚了不少:“很少见到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 “优秀的女人很多,我的女同学和女朋友们都很优秀,可是很多女人由于家庭的缘故不得不牺牲事业,所以才在职业上落后于男人,这是很令人惋惜的现象,你觉得呢?” “是,女人的工作能力不比男人差,有的还远远强过男人。” 他想到郝质华,嘴角微微露笑,让他标致的面容平添可爱,勾起了江思媛的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更高兴了,有些男人封建思想深厚,骨子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的智商才能都不如男人,只适合干家务生孩子,一辈子躲在男人身后,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人,包括有的男同事,总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啊?” “他们喜欢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怎么还不结呢?再不结就生不出孩子了。工作这么辛苦,还不如回家做全职太太,你家又不缺钱,干嘛整天熬夜加班?’,每次听到这些我都无话可说,因为跟这种人没法交流。” 贵和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高等生物的自负,距离感更强了,谄笑:“看得出你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孩子。” 江思媛泰然承认:“还好吧,从政是我从小的梦想,我考公务员是希望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并不是图这个职业稳定。” “你想有什么作为呢?” “短期来说,我想在四十岁以前升到理想的职位,拥有较高的施政权,以便施展抱负。长远来看,我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为国民大众谋福祉,引导国家迈向更光明的前景。” 她神态认真,没有夸口胡诌的意味,还很具说服力,让人相信她确实拥有这样的才干。 这已经不是阶层阶级的差异了,贵和自认这辈子都到不了这一境界,不能想象和这种需要仰视的人共同生活,双方正在相亲的现状也显得荒诞不经了。 “你真了不起。” 看出他已词穷情怯,江思媛镇静地打圆场。 “谢谢你没有嘲笑我,这些话我一般不对人说,因为你看起来特别温柔善良我才放心地说出来。” “你过奖了。” “上午我妈妈提的那些条件你认为很苛刻吗?” “啊?” “一开始就提入赘一般人都会接受不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不妨试着和我接触一段时间,也算给彼此一个机会,行吗?” “这个……” “我对你印象很好,很想深入了解,请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吧。” 贵和仿佛向火的雪人滋滋冒汗,终于找到见面以来那怪异感觉的由来。这江小姐外表看去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女,散发出来的气场却像个精明强悍的腹黑男。他知道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女人,凡是靠真才实学上位的必然被男人同化,否则怎能在激烈的竞争中PK掉男对手。以前他觉得郝质华没什么女人味,现在有了江思媛做对比,才发现她那不受阅历浸染的率真多么难得,如同一把强大的保护伞,能遮风挡雨,又不用担心被算计利用。 可惜受年差阻碍,他没有追求她的资格。 当晚他向家人汇报了相亲过程,江思媛竟赢得女人们的一致好评。 千金笑道:“我怎么觉得你遇上霸道女总裁了,这个江小姐感觉很帅气啊,换了我当场就答应了。” 珍珠也向他称贺:“是啊,要是把你们的性别互换一下就是标准的言情小说戏码。三叔,看来你真的时来运转了,想想看,你以前遇到的都是些嫌贫爱富的女人,丈母娘都要求你全款买大房子,房产证加老婆的名,每个月工资全部上交,还要替女方家养小舅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只看人不看钱的人家啊。” 贵和是杯烧不开的水,温度保持在室温以下。 “我宁愿遇到那种挑三捡四嫌贫爱富的人家,也不想见这种把我当小白脸对待的,你们不知道那吴太太多过分,就差把我剥光检查了,那样子像在挑配种的牲口,哪儿像找女婿啊。” 他回想当时情形,受辱感强烈。美帆却怨他小气:“说句公道话,男方家挑儿媳妇都是这样的,从脚指头挑到头发丝,个子矮了胖了,长得不好看,身体有缺陷,有传染病和遗传病都不行,怕会影响下一代。怎么同样的事放在女人身上都觉得正常,换成男人你们就受不了了。” 珍珠用力点头:“就是就是,如今不是男女平等吗?女人嫁到婆家天经地义,男的入赘就不行吗?感情好,孩子跟谁姓不都一样。” 秀明刚到家,走进客厅见他们凑做一堆议论,便上前询问。 贵和就等他回家告状,闷闷不乐说:“大哥,那江家找的是上门女婿,想让我入赘到他们家,以后生了孩子跟他们姓。” 这当然不符合秀明的观念,惊讶失望道:“怎么会这样呢?那哪儿成啊。” 贵和拿到尚方宝剑,一下子来了精神,向众人声明:“你们听听大哥的意思,我就说不可能,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去倒插门!” 千金企图说服秀明:“大哥,倒插门也没什么不好,你没听他说,那江小姐很能干又有志气,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贵和怕她得逞,急声驳斥:“拉倒吧,听她的口气,是想找个家庭主夫,辅佐她闯事业,我不是那块料。” “让你找个家庭主妇型的,你说养活不起,找个事业型的,你又不想伺候人家,那要怎样才顺你心啊?” 美帆罕见地支持小姑子的意见,直言责怪他:“既然条件有限就该量体裁衣啊,想要老婆独立自主不拖后腿,又要任劳任怨操持家务,哪有这么好的事。” 贵和苦恼不迭:“你们不懂,我要是和那个江小姐好上就成了吃软饭的,处处都得看她的脸色,多半还要为她牺牲事业,这点打死我也做不到。” 这话更惹恼二嫂:“很多女人都为自己的老公牺牲了事业,我也是为了替你二哥生孩子才隐退了三四年,荒废了演艺的黄金期。为什么同样的事你们男人做起来就这么难呢?你问问大嫂,她如果不是为了操持这个家,现在也会有不错的工作,说不定干得比大哥还出色呢。” 弟妹的话令秀明窘迫,也犯了佳音的忌讳,她连忙笑着否定:“干嘛拿我做比方,我不是干事业的料。” 旁人并未察觉她的苦衷,千金自从听了丈夫的解析,对大哥嫉贤妒能一事不满,一心想为大嫂正名,故意大声说:“大嫂你就别谦虚了,等我学成手艺我们一块儿开店,到时再让这些人看看你的本事。” 佳音不看也知道丈夫的反应,让她们把关注点转向贵和。 贵和怕成众矢之的,坦白自身难处:“我不是不愿为家庭牺牲,可我也有我的梦想啊,希望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奋斗。” 他说这话时有种强烈的既视感,猛然想起这是郝质华曾提过的择偶标准,以前他对另一半没概念,只觉得见过的相亲对象都不如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时脱口道出标准,自己也深感惊讶。 珍珠反应敏捷,立时接话:“这么说来,你们郝所就合适啊,找她不就行了。” 千金拍掌凑上来:“是啊,你们郝所肯定跟你志同道合,你干脆找她得了。” 贵和的脸迅速充血,慌忙调头撒气:“人家根本看不上我!” 妹妹紧咬不放:“你又没表白,怎么知道她看不上你。” 侄女也来提供要命选项:“还是说你表白过,被拒绝了?” 他的定力被压成薯片,又薄又脆,眼看快碎,咆哮一声:“你们烦死了!”,一溜烟逃回楼上。 心里被一个人填满,身边的世界就变得空旷无边,他无心干任何事,躺在床上天马行空地幻想,播放与郝质华有关的种种回忆。 思念放大了孤独,他宛如一片陨石漂浮在无垠的太空,渴望引力的羁绊,犹豫良久,拿起手机给郝质华发微信。 “郝所,春节过得愉快吗?有没有出去旅行啊?” 等待漫长而煎熬,半小时比半年还要久,几乎害他白了头发才等来两个字的回信。 “没有。” 他领会了一字千金的含义,远比捡到2000块高兴,因为这两个字能帮他顺利开启谈话。 “都在家待着吗?在干什么呢?” 郝质华的回复当真变快了。 “一个朋友托我设计一座仓库,这两天都在画图纸。” “需要帮忙吗?” “谢谢,已经搞定了。” “您明天有空吗?能不能出来陪我聊聊天。” 提出邀约,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悬起一块更大的,假如被拒绝,定会被这大石头砸得眼冒金星。 大约感觉突然,郝质华先问原因。 “怎么了?” 他考虑再三,选了最可能被接受的借口。 “我今天跟人相亲,有些不顺心。” “你不是很有经验吗?遇到打击也能轻松承受了吧。” “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总之您能出来吗?” 他帮过郝质华大忙,这点要求不难实现,第二天两人在市内一家烤肉店碰面,地方是郝质华挑的,想请他吃顿好的舒缓心情。 再好的美食也入不了贵和的眼,他看到她就舍不得移开视线,一面还得小心遮掩。 “郝所,您头发好像长长了。” “是吗?才几天不见不至于长这么快吧。” “您留长发一定很好看。” “长发打理起来太麻烦,还会多耗费很多洗头发的时间。” 郝质华帮他烤制食物,稍事闲聊后以长辈的口味进行开导。 “说吧,这次遇上了什么样的相亲对象?让你这个老江湖也吃不消了。” “您别取笑我啊,哪有我这种连战连败的老江湖。” 听他述说始末,郝质华对江小姐的评价和赛家女人们雷同。 “这江小姐很不错啊,我很欣赏这种有独立人格和远大抱负的女孩子,今后肯定是个人物。” 贵和嘴角向下撇:“她倒是人格独立,抱负远大,可要求另一半放弃抱负依附她,这就太强人所难了。” “这要看各人的想法,相亲是双向选择,你觉得不合适明确拒绝就行了,没必要苦恼。不过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因为经济压力大才不谈恋爱不结婚,如果这个江小姐你也不满意,那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呢?” “我……我觉得她这种矫枉过正了。” “又不是订做衣服,哪能找到那么合适的。其实我很理解她的想法,现代婚姻不用讲求男强女弱,或者男主外女主内,如果能遇到正直宽容又顾家的男人,我也可以接受江小姐的模式,让老公管家,我负责赚钱。” 贵和像个干校对的编辑,在喜欢的书里发现了错漏,赶紧挑出来。 “您上次不是说您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和您一块儿奋斗吗?” 郝质华一怔而笑:“那种太难找了,说成大海捞针也不过为。” 憧憬和现实是两码事,她几乎不抱期望。 贵和却想法反转,希望她能正视一下眼前的可能性,紧张暗示:“也不一定,兴许不注意就碰上了呢。” 这暗示被郝质华当成了安慰,向他莞尔致谢:“但愿吧,希望老天能给我这种好运。” 贵和十分沮丧,但并不泄气,目前这样的相处就能带来幸福,他近期的愿望就是延长相处时间,邀她下午去看电影。 郝质华奇怪:“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她认为像他这种长袖善舞的青年身边应该不缺玩伴,怎会找一个无趣的老大姐作陪。 他伶俐地找借口:“是挺多,但只有我一只单身狗,和他们待一块儿感觉别扭。” “原来是这样,跟我这个同是单身狗的人在一起不会让你产生心理落差。” “嘿嘿,您也一样啊,单身狗就该抱团取暖。” “你想看什么电影?” “恐怖片。” 贵和选这个题材纯粹出于心机,看恐怖片是男人公认的把妹利器,惊心的恐怖氛围会瓦解女人的矜持,让她们惶恐无助地倒向身边的同伴。 可这利器对郝质华不适用,影院内的女人们惊叫连连,独她麻木不仁,甚至在最紧张的桥段打起哈欠。 “郝所您不害怕吗?” “都是假的,有什么可怕的。” “您胆子真大。” “你怕吗?胆子真够小的。” 贵和不甘落空,逆向实施计划,等再出现刺激场面便故作恐悚地惊叫,侧身靠住郝质华肩头,抓住她的衣服抵御推搡。 “你干什么?” “我、我害怕!” “真是小孩子,快起来!” “您别推我,我真的很怕。” 想到他怕鬼的弱点,郝质华难辨真假,忍到镜头转换,拍拍他的脑袋说:“好了,过去了。” 贵和小弱鸡似的爬起来,晒出勾兑好的羞惭难堪,等时机再现,又原封不动重启招数,郝质华吃了责任心的亏,领了这趟差事就得勉力坚持,不知不觉被这坏小子占了便宜。 散场后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真不明白那电影有什么好怕的,你还大呼小叫,比演员反应还夸张。” 贵和沾沾自喜,继续扮猪吃老虎。 “又不止我一人那样,很多人都在尖叫啊。” “人家都是小姑娘,你一个大小伙子跟着咿里哇啦乱叫不觉得丢脸?” “您觉得丢脸吗?” “是够丢脸的。” 听到负、面、评、价,他担心弄巧成拙,忙重塑形象:“您别误会,其实我胆子没那么小,要是遇上危险肯定奋不顾身冲上去保护您。” 郝质华并没生气鄙视,笑道:“你不用着急,我以后不会在你女朋友面前揭短的。心情好点了吗?是不是该回家了?” 他还不想放手,想得陇望蜀占据她的晚饭时间,听她说答应母亲回家吃饭,失望立刻劈头盖脸而下,只能请求送她去车站。 过年期间乘客稀少,郝质华上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落座后漫不经心看向窗外,贵和伫立凝望的身影跃入眼帘,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含着不舍,蕴着怨情。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种文艺片男主角的神气看她,错觉与疑惑给视野蒙上一层雾气,再一定睛那人已跳入车厢,随着巴士启动的摇晃踉踉跄跄靠近,跌坐在她身边。 “你干什么?” “我还是很无聊,不想一个人呆着,陪您坐车回家吧。” “很远的,要坐13站地。” “没事。” 郝质华处理不了他没头没绪的任性,当做幼稚来包容,贵和守着她,心疼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强烈羡慕她身上的手表、拉链和纽扣,希望取代它们牢牢追随她。他偷瞄她的侧脸,像御膳房的厨师随时备好热腾腾的笑,可她开始专心回复微信信息,没有多余的精力给他。这让他产生被冷落的失落感,仿佛在玻璃窗外眺望鲜花的小蜜蜂,身体静止不动,心在嗡嗡地兜着圈子。 不久他的鬼机灵再度激活了,闭上眼睛假寐,借助车厢的晃动,脑袋自然地搁在她的肩头。 她不得不重新正视他的存在,轻轻托起他的头挪开,可不到半分钟,别有用心的人又靠上来,还附带上身体的重量。 黏人的麻烦令她烦躁,想强行叫醒他,扭头看到他光滑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和葱管般流畅的鼻梁,每道线条都赏心悦目,缠住她的心神。 美色好像薄荷糖,无论男女嚼着都爽口,男人们会对美女见色起意,女人也会对俊男心猿意马。郝质华比较正直,心跳幅度只在一瞬间稍稍增大,压住了反感,滋生了纵容。 算了,靠一下也无所谓,随他去吧。 车终会到站,贵和的小心机不得不收场,下车后难为情地笑着道歉:“对不起,我昨晚没睡好,在车上摇着摇着就犯困了。” 郝质华以为他对自己没防备才会有各种孩子气的表现,决定以更诚挚的友谊来回报,温和笑道:“现在睡醒了吧,快回家吧。” 见他欲言又止,便说:“你不会还想让我陪你吧,心情这么差就多找几个朋友出来玩,可我得回家了。” 贵和预感再放任依恋将会忍不住暴露心迹,忍痛与之挥别,走向街对面的站台。 郝质华目送他走过斑马线,胸中忽然飘过一缕游丝般的牵挂,恰似雨线似断似续。她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克制地转身离去,刚好错过了对方抛来的视线。 吃饭时林惠无意中发现她左肩上粘着一根十几厘米长的发丝,质地柔软,微微的自然蜷曲,还带着一点深棕色泽,和女儿的发质区别明显。 她伸手摘下来问:“质华,这头发不是你的吧。” 郝质华仔细一看,有些尴尬:“哦,大概是同事的。” “你刚刚出去见同事了?男的女的?” “男的。” “他怎么把头发沾你身上了,是哪个男同事啊?” 母亲的疑惑是她必须躲避的红线,于是撒谎:“我们所里的,您不认识。” “多大年纪?” “三十多吧。” 林惠捕到了苗头,不敢掉以轻心,正色告诫:“你有事可别瞒着妈,妈比你有眼光,能帮你出主意。” 她莫名地心虚,强笑道:“您别瞎想了,没那回事。千万别告诉爸啊,不然他又该紧张了。” 她坚信情绪只是受荷尔蒙影响出现些许异常振幅,并不是什么大事,晚上外出慢跑了一小时,回家后已自在如初,收到贵和的微信也回复得很轻松。 “郝所,今天谢谢您陪了我那么久。” “不用客气,后天就上班了,尽快打起精神吧。” 贵和却为如何再回复绞尽脑汁并以放弃告终,对话框里的字句增增删删,仿佛永远完不成的拼图游戏,缺少最关键的一块;又像注定失败的航线,无功而返,因为尽处没有接纳船队的码头。 撑到上班的当天,他早早来到办公室,见到郝质华便送上酝酿已久的特供笑容。郝质华也以微笑做答,可她的笑是餐馆里的套餐,人手一盒,没有不同。 贵和略感失望,等到中午再去争取特殊待遇,约她一块儿吃午饭,怎奈她收到岳歆的传唤,只用一句“改天”发落他。 开局不利,他甚为伤感,乘电梯时意外地与江思媛重逢。 “赛工,真巧啊。” “江小姐,你怎么来了。” 江思媛是来办事的,莱顿的财务总监牛凯文正随侍一旁,国税局的人登门说明公司的税务出了状况,贵和猜他们避税手段不严谨,被揪了小辫子,估计得费些心思打点。 牛凯文见江思媛向他问好,忙打听:“赛工认识江处长?” 贵和含糊应了一声,不太想让这个女人介入他的关系网。江思媛态度较为明朗,主动邀他共进午餐。 牛凯文忙说:“对对,我正想请江处长吃饭呢,赛工你要帮我招待客人。” 江思媛拒绝第三者加入:“牛经理您别客气,按规定我不能接受您的款待,赛工,我们随便找个餐厅吃顿便饭吧,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你大老远来,应该我办招待。” 贵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伴着这片柳荫心情更阴郁了。走出公司大楼,走到街边,岳歆的座驾正好经过,见到江思媛忙命司机踩刹车,亲自下车问候。 “江处长,真对不起,今天我恰好有急事,招呼不周还请您见谅。” 有他的谦恭做陪衬,江思媛俨然首长的气度,笑道:“岳董您别客气,我是来办公事的,不用把我当成客人。” 岳歆打个哈哈,转头问贵和:“你认识江处长?” 他的车一出现,贵和的注意力就飞向车窗内,一眼接一眼偷瞄郝质华,答话也慢了半拍。 岳歆吩咐他好好招待贵宾,回头向他汇报。 他压力倍增,笑容微苦。 “我明白,您放心。” 这细微的情绪也被江思媛觉察到了,她诙谐地对岳歆说:“岳董您别这样,赛工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因为我让他有压力。” 酷似撑腰的说法耐人寻味,车开动后岳歆向郝质华称笑:“这赛贵和人脉够广啊,居然跟国税局的处长是朋友。” 郝质华回头看看那对并肩而行的男女,微笑道:“那好像是他的相亲对象。” “是吗?” “前天听他提过,应该就是这位江处长。” “这小子行啊,我看江处长很喜欢他,八成有戏。” “有可能吧。” 郝质华附和着,又不自觉地回望一眼,心里涌起无家可归的惆怅,如同小孩子被人拿走了一件中意的玩具,虽不到忍痛割爱的程度,那份依依不舍也完整得难以回避了。 看来真的对他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幸好那江小姐及时出现,错误的情绪应该能得到有效遏制。 第68章 请假 江思媛像头灵敏的豹子, 一次短暂扫视就能动悉猎物的全部信息。吃饭时点明贵和的心事:“你在想什么呢?看起来很苦恼。” 贵和假笑敷衍:“没什么。” “我让你不自在了吗?” “怎么会呢。” 女人那掌控者的微笑令他肝颤,正不知如何伺候这尊大佛, 大佛接着提出刁钻的问题。 “刚才车上那位小姐是谁啊?我看你一直盯着她。” “哦, 那是我的顶头上司。” “不会是你的心上人吧?” “当然不是。” 他的脸好似筛子漏出浓浓的窘迫,江思媛不再进犯, 还替他铺好台阶。 “我想也不是,她看起来很成熟,应该比你年长好几岁。” 这台阶上插满玻璃碎片, 割得他鲜血淋淋,垂下眼帘隐藏忧愁。 江思媛讲求效率,相机询问:“上次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似被骨头卡住,稍做犹疑,打算当场拒绝, 却被对方及时封住嘴。 “你慢慢考虑, 不用急着答复, 有任何顾虑都可以提出来,我们协商解决。” 他想到这女人是公司的上级主管,这顿饭又是岳歆委派的招待任务, 应当避免不快,笑了笑, 让气氛在稳定安全的轨道上行驶, 私人纠纷留待以后解决。 下午的工作很不在状态,他怀疑今天日子不吉利,想回去跟家里人讨论运势, 家人们果真正面临一个共同的难题。 佳音的外婆过节期间多吃了几口荤腥,引发便秘,连日腹胀难受,如厕时太用力,造成脑出血,已入院抢救。 老人寡居多年,佳音的母亲远在江西,跟前剩她两个舅舅。外婆平日还算健朗,年过八旬生活仍靠自理,没给儿子媳妇添过事。这次病势凶险,身边少不了人服侍,舅舅舅妈们却以照看孙子孙女为由,拒绝去医院照料老母,说佳音幼时吃住都在外公外婆家,是两位老人一手养大的,外公心肌梗塞走得快,她没能尽孝,正好趁眼下的机会弥补。一番措辞冠冕堂皇,简而言之就是推卸责任,将老母亲扔给外甥女。 佳音熟知他们的人品,也没拿他们当亲戚看,可必须偿还外婆的养育之恩,放下电话去找丈夫商量。秀明只听半截话已知她接下来的打算。他这个老婆面慈心善,贤德无比,别说舅舅们撒手不管,哪怕老人不缺人伺候她也是坐不住的。 “你从小跟着外婆过,养恩更比生恩重,如今老人家有难,你是得去报恩。可她家在观音区,住院又在玉山,离长乐镇太远,我看你干脆收拾行李,白天去医院照顾外婆,夜里就住在她家,不然每天来回跑,身体吃不消。” 佳音感激他的体量,但放不下肩上的担子,问他:“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丈夫没拿她当家里的掌舵手,轻松对答:“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道弟妹和千金是吃闲饭的?” 她俩是没吃闲饭,该干的都认真干了,可那都是在佳音全力支撑的情况下,真让她们顶替主妇的苦差,也是耗子啃木头,吃不消。 在当晚的家庭会议上美帆脸色惨白,极力劝阻佳音另做安排。 “佳音,你也不用亲自照顾病人呀,医院那么多护工,花钱雇一个,每天二十四小时陪护,多省心。你外婆是教师,退休金不少,应该足够治病雇人,要是缺钱,我们可以帮你。我刚收到这季的店铺租金,先借你四五万好不好?” 佳音为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花钱是能雇到看护,但外人只能照顾病人的身体,给不了精神安慰。我外婆年纪那么大了,住院时身边没个自家人,心里该多凄凉。我去,跟她说说话,陪她解解闷,她情绪安定,病才好得快。 “那你打算去多久?” “……医生说她只是暂时脱离危险,至少还得留院观察二十天才能确定是否痊愈。” “二十天!?” 美帆真想当场晕倒,两手支在脸侧,脑袋似有万斤重。千金知道二嫂想躲懒,看不惯她那造作样儿,对众人说:“大嫂跟外婆感情深,正该去照顾,家里的事就别操心了,明天我叫保姆来。” 贵和问:“现在保姆很大牌,这么匆忙哪儿去找合适的人选?” 她麻溜儿回道:“就是在我家干活的陆阿姨啊,灿灿他爸怕我们搬回长乐镇后陆阿姨会失业,雇她继续看房子,她本人也很乐意帮我们做事,说打个电话随叫随到。” 秀明怎会批准,驳斥:“你跟着你大嫂练习这么久,还不会做饭吗?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还想把保姆叫来娘家伺候你。” “这不是情况特殊吗?二嫂身体不好,我又还没学会烹饪,请陆阿姨来帮几天忙又怎么了?” “这次破例,很快会有下次、下下次。你以为我不知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每天支使老公儿子做家务,自己像皇后娘娘,手指头懒的动一根,这下还想把你们家的保姆请来专职伺候你,门儿都没有!我看正好趁这机会锻炼你的独立能力,你二嫂身子弱,你就负责给她打下手,费力气的活儿都由你来干。” 千金觉得大哥对她毫无怜惜,同样是女人,却将她和二嫂区别对待,忿忿抗议他的不公:“你当我是奴隶吗?我也是女的啊。” 秀明像点着的煤油炉子,燃起散发刺鼻气味的明火。 “你是女的,可家里就属你膘肥体壮,看看你二嫂的胳膊,还比不上你的手腕子粗,你每天吃那么多东西,不干活儿消耗热量,全部屯着做五花肉吗?” “我能有多胖,你成天这么嫌弃我!” “胖得我的眼眶都装不下了!每次都得瞪大眼睛才能看清你的全貌,你再不减肥还会被更多人嫌弃!” 没有女人能忍受这种狂风暴雨般的羞辱,见妻子含泪跑出去,景怡也像愤怒的蚱蜢高高蹦起,指斥粗野的大舅哥。 “你太过分了,怎么能用膘肥体壮形容女孩子!知不知道男人最低俗的行为之一就是拿女性的身材说事!” 秀明拿他当错误根源来批判:“我还没骂你呢,我妹妹以前苗条可爱,自从跟了你,一天比一天胖,那腿都快赶上金华火腿了!” 他的比喻越来越凶狠,招致妹夫报复,文化人比他善于运用修辞,他进攻一尺,景怡还他一丈。 “她哪里胖?哪里胖!衣服还能穿m号,腰围还不到二尺二呢!你是王八吗?眼睛那么小,两颗绿豆就塞满了!” “你骂谁王八?” “谁眼睛小我骂谁!” 景怡急着安慰妻子,砍出三板斧后绝尘而去,灿灿也机敏地采取回避,以上厕所为名离场了。 秀明怨声载道,支持者却无几,贵和还明确指责他:“大哥别一点小事就暴躁好吗?你确实不该挖苦千金的身材,景怡哥还没抱怨呢,你多什么嘴。” 美帆见赛亮坚做植物人,事不关己无聊透顶,说不得要替他贡献一点参与度,帮助三弟劝说大哥:“千金正在备孕,胖点很正常,你怎么就那么在意她的身材呢?” 局势二比一,珍珠出来支援父亲。 “爸爸说痴肥的女人不是懒惰就是贪嘴,要是每天勤劳充实有节制的生活是不会臃肿发胖的。” 美帆觉得一个屌丝无权以高标准要求女性,含蓄讽刺:“你爸爸对女人的要求真高啊。” 这次秀明的理解能力达标了,明白弟妹在奚落他,隐忍解释:“她要不是我妹妹我也懒得管,你们女人都知道戴花挑漂亮的,做人也一样啊,俊俏整洁的人就是比油腻邋遢的受欢迎。她又不是成天忙工作没时间收拾锻炼,也不是没钱修饰打扮,还把自己搞成那幅德行,外面漂亮女人那么多,她却没有一点危机意识,我瞧着都着急。” 得知他的用意,美帆改为开导:“景怡不是没嫌弃吗,还总夸她漂亮匀称。” “他那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骗得了你们,骗不了我。那小子以前上学时迷的是邱淑贞、周慧敏这样的女明星,中意的女人也全都身材苗条脸蛋漂亮,跟千金完全是不同的类型。你要说他如今换口味迷上肥婆,打死我都不信。” “那他怎么会看上千金啊?” “这个我也纳闷,这么多年都没弄清他的想法,所以觉得他靠不住。” 佳音怕丈夫又好心办坏事,轻声规劝:“人家都老夫老妻了,你就别说这种话了,会影响他们夫妻感情的。” 贵和也担心大哥添乱,附和大嫂:“人家两口子都在计划生二胎了,千金的正宫娘娘地位已经很牢靠了,不会出问题的。” 他只看到秀明的鲁莽,没留神自身的措辞,被美帆揪住疏漏。 “贵和,你用词不当啊,什么叫正宫娘娘,难道景怡在外面还有妃子小妾什么的?” “我说错了说错了,总之我觉得景怡哥没问题,真对千金痴心一片,我们应该尽力笼络,哪儿能老是打击啊。” 局势转为三比二,珍珠更要攒劲协助父亲。 “爸爸也是为姑姑着想,想提升她的竞争力,姑父条件太好了,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姑姑现在要姿色没姿色,要才干没才干,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不求上进早晚被别的女人夺了江山。” 她一贯跟千金唱对台戏,近来日益放肆,贵和早想适当约束,闻言批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姑姑,太没大没小了。” 佳音连忙加力打压,黑脸斥责女儿:“听见了吧,连三叔都受不了你了,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往后能像你姑姑这么好命就算万幸!” 秀明见状放下纠结掩护女儿,将会议扯回做饭的议题上,客气地拜托美帆。 “弟妹,佳音不在的这段时间可能要烦劳你多受点累,千金我已经搞定了,其他人也是,往后你看谁闲着只管吩咐他干活儿,包括我。” 美帆微笑时动用了演技:“千金到目前为止只学会用电饭煲,还不会烧菜呢,她做的东西能合大伙儿胃口?” “所以才让她多锻炼嘛,人人都是先学爬再学走的,老有人拽着她,她永远不能独立,这是个好机会,我让佳音到她外婆家去住也有这一层目的。” 秀明不慎流露本意,使得美帆更不快活,认为大舅哥为栽培妹妹而拿她当苦力,如何能甘心情愿?回到二楼便似暴晒后缺水的花卉奄奄瘫倒在沙发上,向丈夫哀唤:“不行了,我快活不下去了,真照大哥说的做,三日内就是我的死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赛亮想骂她活该,假如当初和他一起坚持反对合住,就不会卷入这些麻烦。如今身在彀中,只好随遇而安,而且这次事发源于大嫂的困难,他希望妻子能配合顶班,还她以前的人情,关上窗帘后坐到她身边劝说:“居家过日子免不了突发情况,大哥不是给了你指挥权吗?你嫌累就叫人帮你干,情况不会太糟的。” 理论家的嘴脸招致怨怼,美帆斜眼发问:“让你干你肯吗?” “我哪儿有时间。” “哼,你果然只会隔岸观火,男人们整天不在家,孩子们要上学,我能指望谁啊?就你那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妹妹能当什么帮手?当帮凶倒绰绰有余,帮着你们全家折磨我!” 赛亮假装没听出妻子在指桑骂槐,做傻回应:“千金最近对你不是很和气吗,你干嘛还说她坏话?她就像只小狗,容易发脾气也容易被收买,只要你别存心刺激她,她就不会跟你作对,还有大哥为你撑腰,你怕什么?” 美帆飞快爬起,掰着手指头跟他算苦账:“你知道在你们家做饭有多累人吗?你们家每天,一、二、三、四……十一,除去佳音,每天十张嘴吃饭,各人口味还不一样,咸甜酸麻,煎炒炖炸,样样不落,我就算每顿十菜一汤吧,做一个菜至少需要二十分钟,十道菜两百分钟,早晚各一餐!难道要我每天睁眼就泡在厨房里?老公,我白天还要去剧团讨论剧本和曲谱,没那么多精力做厨娘。” “越是烦乱越要保持冷静,别动用你那夸张的想象力把未来预计的那么悲观黑暗,大嫂一个人料理大部分家务,每天安排得井然有序,也没见她累死呀。你常说自己比她聪明,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要是退缩,其他人会觉得你不如大嫂贤惠。” 事实面前丈夫仍昧着良心唱高调,她的血液渐渐沸腾了,逼近他施压。 “你想让我为博一个贤惠的虚名搭上这条命?不好意思,我没有当贤妻良母的抱负,当初是因为爱你才答应嫁给你的。” 赛亮不怕她撒泼,就怕她提情啊爱的,神态现出锈迹。 “好吧,我知道了,你就为了我多忍耐一段时间吧,我会感激你的。” “我不要感激。” “那你想要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是因为爱你才甘愿忍受一切磨难,你必须像我一样付出真爱才能让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到付出,赛亮就导入固有逻辑问她最近看上什么东西了,他明天去买。 一般女人都喜欢买买买,吃吃吃,可美帆是非一般的女人,拒绝丈夫用物质搪塞,坚持索要感情。 赛亮又想当然地会意,做出长足让步。 “是那事吧,好,我保证以后每周三次。” 他以为不过是多吃几次药就能完成的差事,妻子却反弹得更厉害。 “别把我想成饥渴的中年妇女,我需要的是感情!感情你懂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必须每天真情实感地对我说你爱我,每天至少说三遍。” 赛亮像被拽住耳朵的兔子,慌张无奈。 “你又开始那些没用的幻想了,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年轻人,怎么老把那些丢脸的话挂在嘴边?” 他不擅表达感情,所有示爱的语言都像花椒,能让他的舌头失灵,让他说“我爱你”,比自我诅咒更困难。 美帆最不满他这点,结婚以来她软磨硬泡才总共逼他说过两三回,还都是问答拼图模式,那三个字宛如密码,从没完整地凑齐过一次。 “你觉得‘我爱你’三个字很丢脸?这是我们结合的基础,否定它就是否定这段婚姻!” 赛亮的脸像浸在卤水里熬煮,红黑发烫:“我没否定,可也不能老像演戏一样高调夸张地表达吧。” “为什么不能?人家西方世界的夫妻即使到了八、九十岁也会真诚自然地说爱,这是很美好的事,为什么让你做就这么别扭?” “那是西方的习惯,我们是中国人,应该含蓄委婉。” “我最讨厌这种简单粗暴的划分,爱又不是难以启齿的丑事,为什么不能热烈直白地说出来,你如果真心爱我,就不该这么拐弯抹角,遮遮掩掩。” 美帆在情趣气质上承袭了纯正的古典美,爱情观却很西化,勇敢、直率、天然、执着,火焰般的热情总令思想传统的丈虚弱退却。 赛亮认定妻子最近筹备演出太投入,陷在角色里难以自拔,让她看清环境,眼下是在家中不在戏院。 美帆受够他枯木般的死气,努力召唤生机。 “正因为这里是家,才更需要爱情来温暖,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回答,你,还爱我吗?” 他们一个执于言辞,一个止于行动,他自认为她付出了所有,如果她还不能从中感受到爱意,这份麻木迟钝足以在他心里落下三尺厚的积雪。她猜不出他的心思,咄咄逼人寻一个证明,得到方能安心地为他赴汤蹈火。 僵持几分钟后,赛亮终于回了她三个字——“神经病”。 楼上的两口子也没能和睦共处,千金受了大刺激,晚上在健身器上嘿咻嘿咻做仰卧起坐,频率极快,用力极猛。景怡在一旁心惊胆战观望,听她计数到200,急忙制止。 “老婆,你别乱来了,剧烈运动会引发肌溶症,对骨骼和神经也有伤害!” “走开!别妨碍我!” 千金一口气做到250个,瘫在地上喘气,像块化掉的雪糕,汗水流淌一地。景怡随手拿起一本书替她扇风,满脸忠臣式的心痛表情。 当听到妻子咬牙立誓:“我要减肥!一个月至少减掉十公斤,争取春天恢复我出嫁时的体重!” 他发出社稷将倾的惊呼:“你记得你结婚时体重多少?才44公斤,像一根小小的豆芽菜,每次看到你那细如芦柴的胳膊我都忍不住心酸落泪啊。这十年我每天殚精竭虑给你增肥,好不容易让你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却要因你大哥一句狗屁不通的谬论打回原形,你认为值得吗?再说,你现在离标准体重还差整整三公斤,依然处于偏瘦状态,哪里胖了?” 他本就不在乎妻子的外表,也没想过拿她当门面。她目前的体重体形都在尚能忍受的范围,顺其自然没什么不好。当然她立志减肥他也热烈欢迎,但急功近利的方法太危险,他不愿为此生出无谓的事端。 千金不接受他的偏袒,还调转枪口发难:“你这才叫谬论呢,我就是因为长期听信你的谗言才放任自己越长越胖,把我十年前的照片拿来对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整容失败了呢!小时候大哥就常常嘲笑我是家里最丑的孩子,现在我长胖了他就更肆无忌惮了,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堵住他的臭嘴!” “可我们不是决定要生宝宝吗?你现在减肥变瘦了,宝宝会怕冷,呆不下去的。” “我还没怀孕就这么胖了,再怀上还不得胖成球?反正快到夏天了,让他盖薄些他还能舒服点。” 千金说着又往健身器上爬,景怡拦阻无效,愁得席地坐下直拍大腿。 “老婆,别人的看法是次要的,你应该首先重视我的意见。我喜欢丰满健康的女人,像二嫂那种骨瘦如柴的身材,我提不起半点兴趣。你乖一点,别理会旁人指手画脚,在我眼里你最漂亮最可爱,杨幂杨颖赵丽颖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他谄媚阿谀,见她停止动作,便上前捧住她的脸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色,左肩突然被她的大力金刚掌拍中,来了个龟背摔,耳朵也挨了狮吼。 “你只顾你的喜好,怎么不问问我的感受!还敢说自己喜欢丰满型的,也不先拿镜子照一照,那身排骨配得上这种爱好吗?一个大男人,身高一米八,体重居然只有130斤,腰腿还不如我粗呢,又没经历自然灾害,长这么瘦,怎么对得起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伟大成就!我每晚把自己贡献给你当抱枕,你却让我睡柴堆,还说要做护花使者保护我,就你这模样遇上个强盗绑匪恐怕还得指望我做你的保镖!” 这话带给他的惊诧好比孙悟空被如来佛一掌劈下五指山,目瞠口哆问:“老婆,你嫌我瘦?” 千金站起来叉腰反问:“你觉得呢?哪个正常女人不喜欢体格健壮的男人啊,我的理想情人是吴彦祖那种英俊潇洒的肌肉男,抡起胳膊,手臂上的肱二头肌一跳一跳的,要多性感有多性感。你呢?从小到大我没在你身上摸到过一块像样的肌肉!小时候以为你会长胖,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是老样子,平时吃的也不算少,热量究竟消耗到哪里去啦!” 是人都贪心,百样如意也会鸡蛋里挑骨头,平时她都能控制这些苛刻的愿望,火气一冲有毒气体也跟着喷发,大大伤害了丈夫的自尊。 灿灿恰好捧着一盘酸奶蛋糕进来,对她说:“妈妈,您今天烤的蛋糕还没吃完,大舅妈说明天就不新鲜了,我们把剩下这块分了吧。” 现在她常在家里实践手艺,每天制作研发糕点,并且自产自销,体重也由此飙升,此时后悔不已,冲儿子撒气:“吃什么吃!巴不得你妈得肥胖症么?拿走!” 灿灿不是包子,立马自卫反击:“不吃就不吃,嚷什么呀,成天拿我当出气筒,您今年到底几岁啦?” “臭小子,你妈以前吃十块蛋糕也不长肉,自从生了你这个小猴精体质变化才开始发胖!你得赔我损失!” “怎么赔啊,不然您赶紧给我生个妹妹,看体质能不能变回去。” 灿灿像个不屑与杂碎较劲的武林高手,损完就要挥袖离去,被父亲抓回去。景怡这次不打算维护妻子,目标是儿子手上的蛋糕。 “你妈妈不吃拉倒,爸爸吃,还有没有多的,拿来,我全吃了!” 他拿起叉子大块大块戳起蛋糕塞进嘴里,故意跟妻子赌气,含含糊糊叨念:“从今往后我每天喝牛油吃奶酪,一个月长他三十斤,然后天天去健身房,就不信成不了肌肉男。哼,吴彦祖算什么,我要练得铜头铁臂,一拳打死一头牛!” 他忘记健康常识,在狼吞虎咽时急语,立刻被噎住了,跪在地板上拼命咳嗽,脸红成了鸡冠。 妻儿忙来施救,千金记得丈夫以前教授的急救常识,用力拍打他的后背,成功拍出阻塞物,也让他充分领教了浑厚的掌力。 小家的闹腾没影响大家的运转,天亮后美帆走马上任接替了佳音厨师长的职务,她对烹饪挺在行,甚至比佳音更精益求精,一顿早饭做的菜色翻新,精细别致,比平时还丰盛,有心与大嫂一较长短,也如愿赢得了大众一致好评。 家人们体量她的辛苦,争着当助手,不光孩子们放学后自觉地替她干活儿,景怡到家也接替去超市采购的妻子来帮忙。 珍珠不满舅爷家偷奸躲懒,憋了一天一夜的气,这时找到听众忙抱怨开来:“大舅爷二舅爷太狡猾了,平时挖空心思从我太婆手里骗钱,遇事却推得一干二净。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用我太公旧房的拆迁补偿款买的,四百多万呢,全部独吞,没给我外婆一分钱。我外婆是家里的长女,当年知青返城,太公只能搞到两个返城名额,要不是我外婆主动退让,现在在乡下种地的人不知是谁呢。她老人家好好的上海姑娘嫁到那种穷山沟,一辈子全搭进去,牺牲这么大,怎么说都该分一半遗产吧,凭什么全让舅爷们拿走,姑父二婶,你们给评评这个理?” 景怡说:“你舅爷大概认为父母替你外婆养你妈妈十多年,已经分得好处了。” 珍珠反驳:“那算什么好处呀,姑父您不知道,太婆不止照顾外孙女,还要养我舅爷的几个儿子,一直养到他们上大学。据我所知,他们不仅白吃白住,还老讹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反观我妈妈,又懂事又听话,很早就开始干家务,上小学后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生火煮饭,还经常替那几个寄生虫表兄弟洗脏衣服臭袜子,被他们当免费童工使唤,前前后后得过什么好处啦?也就是我妈妈包子能忍,换成我,绝对跟他们没完!” 美帆慨息:“你妈妈就是这么个人,凡事以忍让为本,打小是包子,还皮薄馅多。我记得小时候同学看上她的新钢笔,说‘你这支笔看起来很不错呀,借我用两天行吗?”,或是见了她新买的发夹,说“你的发夹好漂亮,能不能送给我呀?”,一旦发生类似情况,她肯定二话不说给人家,还不好意思索还。朋友们替她生气,叫她别那么软弱,她说她不是软弱,是习惯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物品,钱也好东西也好,只要别人求要,她就没法拒绝。归根结底还是自幼寄人篱下,成天看人脸色过日子,习惯讨好别人。” 她从小就怜悯佳音的处境,觉得她投错了人家,景怡则更多看到积极的一面,由衷赞美:“大嫂心胸宽广,顾全大局,老赛能娶到这样的妻子,真是赚翻了。” 这想法是老坛陈酒,窖藏了十几年,当年秀明向亲友们宣布恋情时他就认为这么好的姑娘配他白瞎了。上天是公平的,让大舅哥背着差评过活,却给了他羡煞旁人的老婆运。 珍珠知道姑父与父亲不对付,能猜出他的心声,挪揄:“我觉得爸爸妈妈挺般配呀,谈不上谁赚谁亏,倒是姑姑,嫁给姑父才是大赚特赚,岂止飞上高枝,都直冲云霄,羽化成仙了。” 胜利赞同:“谁让姐夫这么优秀,你见过跟他登对的女人么?真有那种各方面和他不相上下的女人,两个人配成一对就叫资源浪费,天理难容。” 他一煽动,侄女更来劲了,嬉笑:“所以才有‘好汉无好妻’的说法嘛,夜明珠在黑夜里才会发光,男人的好也需要女人的坏来衬托。” 两个小孩儿仗着景怡脾气好,大胆挖苦千金,美帆碍于情面必须制止。 “你们别在背后编排姑姑姐姐,灿灿还在这儿呢,小孩子爱学嘴,传到他妈妈耳朵里,有你们好瞧的。” 二人急忙捂嘴,灿灿却无所谓:“二舅妈,我不会传话的,珍珠姐姐和小舅说得有道理,我也认为妈妈配不上爸爸。” 景怡不满旁人贬低妻子,不好教训小舅子和侄女,正好拿儿子做文章,严肃批评:“小孩子不许胡说!爸爸妈妈是真心相爱才结婚的,在家平起平坐,不存在谁配不上谁!你说她不好就是质疑爸爸的眼光,爸爸要生气了!” “我错了,爸爸别生气!” “知道错了就深刻反省,待会儿上楼来认认真真跟我道歉!” 珍珠等人能领会这杀鸡儆猴之意,等他走后再度纷纷感叹千金命好,怀疑她前世放了很多债,而景怡是负债最多的那一个。 佳音搬到外婆的出租房暂住,整天在医院看护老人,入夜外婆让她回去休息,她坚持留下陪床,听说医院的寝具太脏,打算趁回去帮老人喂猫时取了被褥再过来。 患难见真情,她的温柔体贴让外婆感动惭愧,哀伤的眼神不停在她脸上流连。 “人病到这份上才能看出谁是真孝子,我养了那么多孙子孙女,只有你才是真孝顺,还肯来照看我这没用的老婆子。” “您别这么说,是您把我养大的,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这孩子心眼好,就是命太苦,你爸妈亏待你,当初我和你外公对你也不够好,小时候老使唤你干活儿,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哪有啊,这些年我过得挺好,都是托您的福。” 她从小养成忍辱负重的性格,纵然有苦楚也会拼命隐藏,这让外婆很不放心,接过她用牙签串好的苹果片,关问具体情况。 “秀明待你还好吗?” “挺好的。” “你那些小叔子小姑子呢?” “都挺好,我们处得很融洽,从没闹过矛盾。” “那就好,不过你也别把全部精力都铺在家里,女人得多为自己打算,丈夫孩子都不见得绝对可靠,多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才是真的,外婆是过来人,说的话你得听啊。” 佳音明白外婆的意思,人人都当她是仰人鼻息的家庭妇女,将来恐会沦为榨干的油渣,遭遇丈夫的背叛和子女的厌弃。殊不知她早做好了防备,不停逼迫自己变强,培养掌控家庭的能力。现在她自信能维持安全安定的生活,如同一只健壮的蜗牛,形影不离地掌管家园。儿时的梦魇都已远去,幸福的美梦会终身延续。 她乘地铁回外婆家取被褥,中途上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青年,那人五官端正,西装革履,像个中等白领,大概刚从酒桌上下来,身上浓烈的酒气浑浊了整截车厢。看他的行动,神智还清醒,手脚却已不停使唤。晃动的车厢挤压着他饱涨的消化道,不到半分钟他就憋不住哇哇呕吐,花花绿绿的秽物飞溅一地。 乘客们反感至极,纷纷避开,他本人也万分羞惭,促忙促急地掏出纸巾擦地板,结果脚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栽进呕吐物中,糟蹋了那身不错的西装。 佳音看他半晌挣扎不起,同情心发作,上前扶起他,用报纸擦掉他身上及地上的脏东西。她在家习惯为孩子们把屎把尿,以前也常伺候醉酒呕吐的公公和丈夫,忍受度比别人强,也更有经验,不一会儿清理完现场。知道车内的人都在嫌弃,就在下一站带上垃圾,扶那青年下车,建议他别乘地铁,另外叫车回家。 那青年得她雪中送炭,像遇见活菩萨般激动,口舌受酒精麻痹,说话语无伦次,将一句“谢谢”翻来覆去念了几十上百遍,又想赔她弄脏的衣服。 “没事,一件旧衣裳,洗洗就行了。” 她始终保持活雷锋面目将他扶到出站口,青年酒意上头,渐行渐晕,一个趔趄倒地不起。她叫不醒他,招呼车站人员来帮忙,人们从他身上搜出钱包,在包内找到他的身份证。 青年名叫朱百乐,今年三十三岁,另外还有一本工作证,表明此人是申州检察院的检察员。 这朱检察官手机设了密码,无法联系亲友,众人决定通知警察,把他送去附近派出所安置,以防醉卧街头遭遇危险。 佳音好事做到尽处,安心地离开了,隔夜就将此事淡忘。两天后的夜晚她再次乘地铁从医院返回住地,时间与前晚相仿,也在同一个站台上车,车厢里乘客摩肩擦踵,陌生的面孔相互映射疲累,前面有五站长路,她向右为自己寻找宽敞一点的落脚点,忽听一个男人轻声呼唤。 “喂,那位小姐。” 声音带着迟疑造就的忐忑,她起初没发觉自己是受唤对象,同其他乘客一道下意识扭头。看清她容貌的一霎,那文雅的青年笑逐颜开,再开口嗓音仿若抛光的大理石有了亮采。 “您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前晚在这儿喝醉酒的那个……” 他的惊喜与羞涩交织着,形成憨厚的神气。 佳音脑中当即浮现那个喜庆的名字——朱百乐。 第69章 枪手 意外重逢, 佳音不免窘促,前晚此人酒醉, 是个需要帮助的弱者, 能让人忽视其性别年龄,这会儿恢复正常, 她就不太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子打交道了。 那朱百乐想必很欣喜,不然也不会主动招呼她,得到她的回应马上起身让座, 佳音推辞不过道谢坐下。周围人多,刚刚相识朱百乐不便搭讪,二人一路无话,列车抵达贞北路站,佳音起身, 想同他道别, 然而他也在这一站下车, 出门后笑称“好巧”,顺势开启一段对话。 “前天真是太谢谢您了,我还在惋惜没机会向您道谢, 没想到还能遇见您。” “您太客气了,那点小忙不算什么。” “怎么能是小忙呢, 您太热心善良了, 我还没遇见过您这样的好人。” “助人为乐嘛,应该的。” 佳音感觉这青年有心与她结交,若非在自动扶梯上接到一个紧急的公务电话, 他还会继续攀谈。分别时他似乎想询问什么,但没来得及出口她已转身。 她以为这次说过“再见”大概就再也不会见面,巧合却不停跟踪她。次日晚间她又在同一时间同一车厢遇到朱百乐,他高兴地挤过来打招呼,态度比昨晚自然多了。 “真巧啊,又见面了,您每晚都乘这趟车吗?” 佳音深有同感,笑着点头致意:“是,您也是吗?” “对,我每天下班都乘这趟车,也习惯坐这截车厢。” 朱百乐想必个性开朗,接下来很随和地通报名姓。 “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朱百乐,请问您贵姓?” 佳音看过他的工作证,料想是个正派人,认识一下也无妨,客气道:“我姓闻。” 朱百乐亲切一笑:“闻小姐,您也刚下班?” “不,我在医院照顾病人,现在准备回家喂猫。” 她无意中透露讯息,给了对方深入交流的机会。 “您也养猫啊?真巧,我也是猫奴。” “是我外婆养的。” “公的还是母的?什么品种?” “就是一般的田园猫。” “田园猫也很聪明可爱,如果长期养在室内,一定要给它打疫苗,这样对它和主人都安全。” “我家那只好像没打过。” “三联苗和狂犬疫苗一定要打,我有个朋友是开宠物医院的,就在贞北路站附近,我可以带您去,能打不少折。” 朱百乐迅速流露建交的意图,让佳音很不适应,她不是珍珠那种自来熟,也不像千金那么爱交朋友,对陌生男子防备心尤其重,哪怕对方没恶意也本能地抗拒他进入自己的领地,筑起防线搪塞:“好啊,不过得等我外婆出院以后。” 朱百乐持续挖掘信息:“您外婆今年高寿了?生了什么病啊?” “88了,前几天犯了脑溢血。” “那很严重啊,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基本稳定,正在留院观察。” “真是万幸,就您一个人照顾她?家里没别的帮手?” “是,目前只有我有空。” “您真孝顺。” “没有,这是儿孙应尽的义务。” 她谨慎周旋,将他牵制在外围地带,顺利撑到站点。 朱百乐又同她一道下车,恰到好处说:“我住在天恒科技广场那边,您住哪个方向?”,这话他昨晚大概就想说,趁今天接续计划。 佳音心思灵敏,已像雷达感知到青年的目的,他多半拿她当单身人士,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构想。 真好笑,看不出我是个已婚的中年妇女吗? 她滑稽尴尬,委婉地点拨:“我想给儿子买点点心,要去趟乐购超市。” 乐购超市与天恒科技广场在不同方向,这样既杜绝了朱百乐同行的要求,又交代了已婚女人的身份。 朱百乐愣了愣,讪笑:“那就不打扰了。”,他并未就此作别,从公文包里拿出纸笔写下那家宠物医院的地址交给她。 “您到了那儿跟老板提我的名字他会给您优惠的。” 佳音接过纸条,只见字迹整齐清隽,很符合他的身份,这样的优秀青年按理不乏追求者,怎会对在地铁上邂逅的年长女人感兴趣,如今小伙子的口味真够古怪的。 她担心此后还会相遇,第二天有意提前半小时返家,切断了这条多余的情缘。 赛家自她请假离去,饭食都由美帆一手张罗,菜色菜品无不呈现强烈的杨氏风格:色彩清新、选材细致、摆盘精美,每道菜还有别致的命名。 今晚也一样,汤菜全上桌后珍珠自动担任司仪,让大家别忙着动筷子,先听她报菜名,指着近处一盘青菜说:“这个叫‘小园香径独徘徊’。” 胜利的表情像看虚假安利:“不就是蘑菇炒娃娃菜吗?还起这么文艺的名字。” “你懂什么,看这配色多像春天的花园啊,看了就想起满园芳菲,有黛玉葬花的感觉。” 美帆欣慰夸赞:“你悟性不错,做演员就得在平凡处寻找美感。” 珍珠嘻嘻而笑,接着介绍:“这道菜叫‘小楼吹彻玉笙寒’、这道叫‘燕草碧如丝’。” 贵和的心情和弟弟差不多,面上却恭维:“想不到梅干菜炒芥蓝和凉拌三丝也能有这么风雅的叫法,我记下来,以后拿出去装逼也能唬唬人。” 景怡好奇二嫂能有多少花样,指着跟前那碗青豆炖豆腐问菜名。 千金随口抢答:“好像叫青龙卧雪,那盘香煎茄子叫‘暗香盈袖’,那边那个五香炒面线叫什么来着?名字挺复杂我没记住。” 她觉得二嫂的脑回路和骗子相似,把廉价的菜品吹得神乎其神,很讨厌这华而不实的做法。 珍珠补充正确答案:“叫‘渺空烟似远’。” 秀明一向不喜弟妹的矫情,咳嗽一声道:“这是在教我们背古诗词吗?别背了,先吃饭吧,我都饿坏了。” 他带头夹了一筷子炒面线,美帆等他吃完便征求评委的点评。 他不怎么挑嘴,评价还跟前两天一样乏味。 “不错不错,蛮好吃的。” 景怡换了个说法赞美:“二嫂的厨艺真精湛啊,不输给大嫂。” 贵和的反应就更夸张了,堆笑讨好:“那是那是,二嫂认真起来也是专业选手啊,二哥真有福气,上哪儿找您这么才貌双全的女人啊。” 珍珠也不看二叔脸色只顾巴结二婶:“二婶一定是仙女下凡,二叔上辈子积了大德才能娶到您。” 美帆心花又怒放一季,寻到了众人的可爱之处,褒奖道:“我还准备了凤尾烧麦和酸梅糕,饭后吃可以解解腻。” 人们纷纷往脸上堆砌喜色,胜利没心情做戏,只关心生计。 “都是素菜,没有肉吗?” 连续两天吃斋,他自觉成了小和尚,闭上眼睛想打坐,睁开眼睛想念佛,大有看破红尘之意。 珍珠怨他看不清形势,踩他一下。 “二婶吃素,不会弄荤腥。” “可我是肉食动物啊,一顿饭里没有肉,总感觉没吃饱。” 贵和见二嫂要变脸,赶忙出面带节奏:“你就别挑三拣四了,平时肉吃太多,胆固醇都升高了,正好清理一下肠胃。” 秀明也不想得罪外援,跟着主持风向:“对对对,平时家里顿顿大鱼大肉,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你二嫂做饭这么辛苦,不许再抱怨。” 大家得过且过地忍耐,但到了第五天,家中怨气膨胀,这怨气发端于对脂肪和蛋白质的饥渴,以胜利为例,这几日听到“肉”字便竖起双耳,眼放绿光,活像闹饥荒的狐狸。 秀明见元宵节自家餐桌也净若斋堂,终于禁不住委婉提醒美帆,建议她适当往菜谱里加些荤腥,想法未能实现,还被她当做愚民布道。 “大哥,世上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当我们在生死关头获救,那感觉胜过一切快乐,反过来,如果我们被剥夺生命,所遭受的痛苦比倾家荡产还要大无数倍。人会恋生,其他生物也会。虽然它们不能说话,但对痛苦的感知与我们没有不同。做为万物之灵,我们难道不该爱护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爱护动物的生命,让世界充满祥和与安宁?我知道你想说,市场上的猪牛鱼羊不是我们宰杀的,可你也该知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因为我们想吃肉,那些可怜的牲畜鱼类才惨遭屠宰,所犯的罪孽与屠夫、商贩相等,将来会遭报应的。” 秀明最受不了这些宗教理论,情愿嘴巴吃亏也不愿耳朵受害,被迫听之任之。 第二个出面抗议的是贵和,他发挥以柔制胜的特长,以小辈们的健康为基准点,说人是杂食动物,得靠肉类补充蛋白质,家里的孩子还在念书长身体,不能长时间吃素……等等等等,试图打动二嫂。岂料,她竟反过来为他做科普。 “科学家早已通过无数实验证明,素食比荤食更有利于人体健康。肉类食物在进入肠道后会发酵产生一种可怕的毒素,自然界里像狮子、猎狗等食肉动物消化道都很短,能及时排出毒素,而我们人类的消化道偏长,排泄速度远不如兽类,任由毒素囤积于体内,久而久之就会生病,这就是为什么爱吃肉的人比素食者更容易患癌症等重大疾病的原因。 再有,人体必需的维生素、膳食纤维、碳水化合物广泛存在于新鲜水果、谷物及蔬菜中,每天吃这些足以维持身体所需的能量,至于蛋白质,可以通过进食豆制品补充,大豆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卵磷脂,古代那些吃不起肉的穷人只靠吃豆类食品同样能达到强身健体的功效。我说的这些知识是由专家学者论证得出的,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姑爷,他是留过洋的博士,观点更权威。” 景怡能说什么?当面哈哈点头,转身再忍受秀明等人的白眼。他信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与二嫂正面冲突,改打补给战,每晚率领孩子们出外吃烤肉,这样虽可解一时之馋,但终非长久之计。 一周后,胜利捂着肿痛的腮帮回家,倒在客厅沙发上苦叹。 “天天吃烤肉,吃得我满嘴溃疡,姐夫,我们能不能换个品种?” 景怡为难:“这附近只有烤肉店夜间营业,你们白天要上学,我不能带你们跑太远啊。要不我明天下班给你们买牛排烤鸭?” 他上楼为小舅子找清火消肿的药,贵和接力想对策:“牛排烤鸭也上火,干脆我明天上中餐馆叫几份外卖,晚上咱们偷偷拿去厨房热了吃。” 珍珠强烈反对:“不行,被二婶发现该多难堪呀。再过一星期妈妈就回来了,大家先忍忍吧。” 胜利忍无可忍,拿出造反的气势抱怨:“你能忍,我不能忍,那几天没肉吃,我是眼也花来头也晕,走路两腿直哆嗦。真不知道二嫂怎么想的,还自诩文化人呢,我们语文课本上都讲‘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可见,只有吃肉的人才能成为社会精英。” 他在侄女心目中就是一口井,横竖都是二,话音未落就遭嘲谩:“得了吧,语文课本上还说‘肉食者鄙’呢,你那么想吃肉,学校食堂和周围小吃店多的是烤肉串、炸猪排,你干嘛不买?还不是抠门,舍不得花自己的零用钱。如今国际上提倡素食,二婶是看我们以前油腥吃太多,有意利用这段时间为我们清理肠胃,我就觉得这两天精神清爽多了,睡眠改善,皮肤也变好了,再让我继续吃一个月素也没问题。姑姑您认为呢?最近您瞧着也瘦了,下巴变尖,锁骨也露出来了。” 千金正减肥,戒糖禁肉,但仍对美帆的做法不满。 “我是刻意节食才瘦的,吃不吃肉我无所谓,可我老公儿子得吃呀。灿灿他爸本来就瘦,一天三顿喝猪油还不见长肉,这两天好像又掉秤了,刚给他订做的裤子都显大,晚上睡觉,那骨头磕得我浑身疼。” “谁让你们那么恩爱,别搂那么紧就是了。” 秀明本想装聋哑人,这会儿忍不住与女儿合力挖苦妹妹:“你老公历来如此,心眼多的人都不爱长肉,老鼠尾巴养不壮。” 千金护短的习惯和他同出一脉,即刻拍案叫骂:“大哥,你别逮到机会就埋汰我老公,贬低他的人品相貌还不够,连身材也稍带上了,人家不吸烟不喝酒,勤于锻炼,饮食健康,所以养成碱性体质不容易发胖,跟心眼多有什么关系!?要照你的说法,天底下的瘦子心眼都多,以你家珍珠为例,她的心该有九窍了,挖出来吃掉还能长生不老!” 她朝大哥心窝子捅刀,必然挑起战乱,秀明倏地衬起身,头上长出尖角。 “你是不是疯了!这么黑心肠的话都说得出口,珍珠是你亲侄女,你居然要挖她的心!” 千金醒悟到不妥,狡辩:“我开玩笑呢,《封神演义》里不是写了么,比干王叔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妲己说人若吃了能长生不老,珍珠那么聪明伶俐,只怕比比干的心还多两窍。” “你还有理了,哪能对亲人开这么恶毒的玩笑,为了老金你不惜丧尽天良,那小子究竟给你使了什么迷魂术?我看他才是千年的狐妖,比妲己还多长两条尾巴!” 这兄妹俩性格相近,都是不戴笼套的牛犊子由着性子来,家人们早已懒得劝,当成笑话看还能调解情绪。这时赛亮回来了,听说美帆在自家收拾屋子,想上楼帮忙,被贵和叫住。 “二哥先过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他早猜到家人们会发难,当做必要的流程来应付,向他们说明妻子在吃素一事上的坚定立场。 “你们现在知道以前我为什么不想在家吃饭了吧?你二嫂对素食的坚持就跟烈士闹革命一样矢志不渝,从认识至今,我没见她吃过一口肉。曾经有一次,我在面碗里藏了块猪油,混上麻油让她吃,等她吃到一半才告诉她,她当场冲进厕所,扣着嗓子眼一股脑吐全出来,之后一连两个月没理人,差点跟我分手。” 胜利咂舌攒眉,认为二嫂保持身材的狠劲太疯魔,赛亮却说那并非妻子的根本目的。 “她十六岁那年去四川探亲,正赶上冬至节,当地人时兴在冬至期间吃羊肉,她舅舅舅妈领她去羊肉馆吃汤锅,那家店的特色是现杀现卖,几桌客人在羊圈里挑好羊,店主当场牵出来杀掉,肉质新鲜,味道非常好。你二嫂好奇,跑去羊圈参观,店主正好拉出一头母羊准备宰杀,却老找不着杀羊的刀子,找了半天发现一只小羊纹丝不动卧在旁边,怎么赶都赶不起来,店主让伙计们抱走小羊,结果那把刀就放在小羊趴卧的地方,那待宰的母羊是它妈妈,小羊为了不让母亲被人宰杀,悄悄藏住那把刀。店主见状良心发现,当场宣布歇业,不久收了店铺,再不做杀羊的买卖。你二嫂也深受感动,为这事大哭数场,还患上角膜炎,从此就决定吃素了。她这么诚心,我也只好随着她,想吃肉时就一个人去外面买了吃,自家的厨房从没出现过荤腥。” 珍珠喜爱小动物,连电视上野兽捕食的场面都不忍见,听罢感动得眼泪汪汪,抽出纸巾边擦边说:“慧欣奶奶常说‘畜生也有母子情,犬知护儿牛舐犊’,我们人希望自己和亲友一生平安,动物也是啊?二婶太善良了,我也要向她学习,从今往后再也不吃肉。” 秀明着急:“女儿,你学你二婶心善就够了,不能像她那样只吃素啊。你还小,身体正在发育,营养不良怎么办。” 他一提发育珍珠就郁闷:“爸爸,我就怕自己越长越高呢,昨天量了量,都快170了,愁死我了。” 贵和劝她尽早另做打算:“看来你过年时的祷告没应验啊,以后考上越剧院也只能唱小生了。” 胜利幸灾乐祸:“她那性格适合反串,粗枝大叶,蛮横霸道,哪有女孩子的气质。” “你说什么,我怎么不像女孩子了?” 侄女飞爪袭到,他仍讨打讽刺:“你是女汉子,人家林黛玉扛锄头弱不禁风,你抗起来就像去山上植树造林,我是贾宝玉都被你吓跑了。” 叔侄俩追打起来,贵和呵斥他们去别处闹,回头恳求二哥说服二嫂。 公证的说赛亮是家里最讲道理的人,尊重妻子的信仰,表示以后几天请家人们外出就餐。 这提议被秀明否决:“珍珠她妈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回来,总不能天天出去吃饭吧。你去跟弟妹商量商量,明天烧几个荤菜,反正肉是我们吃的,就是有罪过也记不到她头上。” 说完还不给对方交涉的机会,赛亮刚说了一声“大哥”,他就开始粗暴地一刀切。 “别叫我大哥,我这老大当得太糟心了,家里大的小的动不动就为点破事缠着我闹,日子过得七处点火八处冒烟,你看我脑袋上,白头发一根接一根往外冒,再这下去,以后坐公交该有年轻人给我让座了!” “成年人都长白头发,我也长,比您还多。” “别跟我扯淡!我今天只交代这一件事,上楼摆平你老婆,你就是家里的功臣,摆不平,我也不多说什么,往后我叫你大哥,这个家凡事你做主,有问题让他们找你,我不管了。” 赛亮敌不过大哥的流氓主义,背负他交付的棘手差事回家与妻子摊牌。 美帆早知道家人背地里外出觅食,气这伙人不识好歹,大度地不予理会。今日丈夫也做了他们的马前卒,连第二天的菜单都事先列出来,与外人合伙来相逼,她的毛躁顿时成了难以遏制的沸水,激动抗议: “你能不能别把你大哥的话当圣旨,我吃素十几年,他一句话就想让我破戒,他以为他是谁啊?你爸在世时也没这么对过我,他刚上台,群众基础还没打牢靠就想搞白色专、制,霸道得太过头了!” 赛亮希望和平解决争端,耐心讲解局势:“这不单是大哥一个人的意见,现在全家人都受不了你那过于清淡的食谱,说你当他们是东非大草原上的羚羊,把他们的肠胃清理得那么干净是不是准备拿去祭天。人是杂食性动物,不能光吃蔬菜豆腐,你让他们吃了那么多天素,他们已经像冬眠苏醒的野熊一样饥狂了,再不给肉吃,当心对你做出过激行为。” 美帆更怒:“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像一群饥饿的野狗把我撕碎了解馋?哼,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家里这帮人的德行我比你了解,一个个嘴上无毛光说不练,真对我怨气冲天,干嘛指使你当炮灰,叫他们亲自来呀!” “你别想太多,他们只想吃肉,不是存心刁难你。” “知道我吃素还硬逼我做荤菜,这都不算刁难?他们难道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现在就是己所不欲强施于人,明知道他们想吃肉还天天逼他们吃素。总不能让全家迁就你一个人吧?” “谁让他们迁就了,平时你们吃肉我一个人吃素,我抱怨过吗?按理那炒过荤菜的锅还不能用来做我的饭菜,可我从来都默默忍耐,不像他们才短短几天就挑起事端。” 她最喜缠斗,能与他胶滞三天三夜,赛亮头脑清醒,及时止损:“不说废话了,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晚些上班,午饭我来做。” 他一转身就被拉住,妻子捂着嘴,似在观看新型生物。 “老、老公,我没听错吧?你是说你明天要在家里做午饭?” “你没听错,但我还少说了一句,不光是午饭,晚饭我也一块儿做好放进冰箱,回头他们拿微波炉热热就能吃。” “开什么玩笑,你去做饭那我做什么!” “继续坚持你的信仰啊,我会响应我党一贯尊重和保护群众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绝不妨碍或侵犯你的戒律戒规。” 丈夫剑走偏锋,将腹黑演绎到全心高度,美帆觉得未来十年的忍耐全被透支殆尽,尖叫猛如史前的大洪水。 “你、你怎么能对我使这种激将法!真是超乎我的想象!用人世间最卑劣的恶意也无法揣度你那颗漆黑的心!” 赛亮保持端方正直的仪态,仿佛屹立在滔天洪水中的峭崖。 “这不是激将,你不肯接受我的建议,我只好采取相应措施才能应付家里人,不然还能怎么办?” “那就可以公然置我的立场于不顾吗?你穿上围裙跑厨房里舞锅弄灶,家里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一定以为是我消极怠工,把你这个一万年没摸过锅铲的人逼进了厨房!” “请你先换位思考,自己的老婆掌勺以后全家老小就没肉吃,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我早说过,我们是夫妻,面对困难应该同心同德,可你老跟我唱反调,害我在人前下不来台。大哥刚才还讽讪我,说我管不住老婆,马上要步金师兄后尘。拿我跟金师兄比,我不丢脸,但是把你和千金合并同类项,你觉得光荣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亏你平日还自诩高端上档次,结果混到这么差的评价,换做我,会先抽自己几巴掌!” 跟知名律师吵架,理性和镇定是必要装备,美帆缺少这两样,故而长年无胜算,败阵后大哭一场,向这个流氓之家妥协。 第二天她怀着犹大式的罪恶感从市场买回猪排猪蹄猪肘子,依照丈夫的吩咐,午餐准备做葱烤大排、雪豆闷猪蹄、冰糖酱肘子。到家时,她听到胜利珍珠在院子里吵闹。 “你饿死鬼附身啦!连柯南也想吃!我警告你,谁敢吃我养的鸡,我废了他!” 珍珠的怒气不同以往,吼叫中的颤音宛如地震冲击波。 美帆上前询问,她立刻换了面目委屈告状:“二婶,小叔太过分了,居然跟三叔商量,要把柯南宰了吃。” 贵和急忙辩驳:“二嫂,误会啊,胜利跟我开玩笑,说柯南现在长得又肥又壮,翅膀和腿红烧了一定好吃,谁知珍珠听见竟当真了。” 他们怨珍珠小气,硬往火上泼汽油,都被烧穿耳膜。 “动物是有灵性的,你当着柯南的面说那种话,它都听得懂!二嫂您看,柯南都吓得逃回窝里不敢出来了,小叔真坏,柯南在咱们家呆了那么久,已经算家里的一份子了,他居然还想吃了它,您说他的心怎么那么黑!” “你用不用这么矫情啊?柯南至多是个宠物,怎么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你愿意做鸡自个儿做去,别拉上我们。” 胜利不小心使用了带歧义的词汇,被贵和踹了一脚,赶忙申辩:“三哥,此鸡非彼鸡,我说者无意,你这听者也太有心了!” 美帆打量他们在演戏恶心她,不阴不阳笑道:“哎哟,都是我这做嫂子不称职,没照顾好弟弟们饮食,把好端端的人生生逼成偷鸡的黄鼠狼。二位叔叔在上,奴家今日便鱼肉伺候,请稍安勿躁。” 她心浮气躁地走进厨房,终究难以正视那堆血腥犹存的肉和骨头,让千金来帮她切割。千金很配合,可下刀的手法像从孙二娘的黑店里学来的,刀光翻飞中溅起漫天肉末骨渣,美帆恶心得想吐,在卫生间休息时接到母亲的电话。 “帆帆,你大伯不行了,让我们全家快过去,我和你爸爸已经在往青铺机场赶了,你快和赛亮一块儿过来跟我们会合。” 美帆的大伯在新加坡,前段时间查出晚期血癌,她过年回嵊州探亲,父母便计划近期去新加坡探病,眼下凶信到来,行程必须提前。 她慌忙联系丈夫,猜他多半去不了,向他交代一番再向同事和婆家人打过招呼,匆匆收拾行李奔赴机场。 家里的半边天塌了一大半,家人们必须重新考虑吃饭问题,千金以为这次有充分理由请保姆了,谁知刚递交提案便招来大哥更强烈的抨击。 “你大嫂二嫂都不在,正是检验你能力的最佳时刻,从明天早上起你负责为我们做饭吧,大哥我做梦都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所谓屁话,一种是异想天开,另一种是白磨嘴皮。以目前的情况独木尚且难支,况且是根朽木呢。 贵和主张权宜让步:“大哥,我看我们还是雇保姆吧,千金从小不是干家务的料,你赶鸭子上架,架会塌的。” 秀明雷打不动:“塌就塌!塌掉一回盖一回,塌掉两回盖两回,直到把这肥鸭子赶上去为止!” 千金来气:“大哥,我已经减掉八斤肉了,见过的人都说我脸小了一圈,你怎么还嫌我肥!” 秀明瞪她:“现在没人管你肥不肥,只在乎家里谁做饭!你给句话,厨房的事到底干不干?” 贵和劝他别搞教条主义反被臭骂。 “你少多嘴!就知道袒护她,她变成现在这样你至少得负20%责任!” 珍珠隔岸观火不嫌热,故作好奇问:“那另外80%该谁负啊?” 秀明大义凛然道:“我和你爷爷认领一半,另外一半谁负责,谁心里有数!” 景怡接惯他扣上来的大帽子,以退为进苦笑:“这次讨论我弃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无条件服从。” 胜利替姐夫和三哥喊冤:“大哥,我觉得您误会三哥了。他是从感性理性两方面同时出发才不赞成由姐姐掌勺的。感性方面不必说,理性分析,您认为姐姐做的菜能让人吃得放心吗?就算我们不怕死,冒着食物中毒的风险吃到嘴里,那味道如何也可想而知啊。到时餐桌上一片作呕声,教大家情何以堪?” 千金站起来掐他:“坏小子!我哪有那么糟糕!有好处时姐姐姐姐叫得嘴甜,没好处就跟人合起伙挖苦我,拿你的话去喂蛆,蛆也嫌臭!” 她误伤了珍珠,使这两个小冤家迅速结成同盟。 “姑姑,小叔语言是很夸张,但意思没错呀。您连最简单的菜都不会做,上次那盘炒青菜至少搁了半罐盐,吃下去准会肾衰竭。” “你们两个死小鬼!一唱一和挺过瘾啊,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你给我坐下!” 秀明大力拍桌,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气概说:“我发现,最近这三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活得最累的时期,每天烦恼不断,失眠、多梦、耳鸣、心慌……” 他落入景怡的狙击射程,即刻遭挖苦:“老赛,你是不是肾虚呀,这都是肾虚的症状……” 秀明试图以眼杀人,被他巧妙回避,忍怒记下这笔账,继续被打断的发言。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相同感受,我反复思考原因,得出的结论就是家里闹心的事太多,动不动乱成一锅粥,我这个做大哥的每次都处在风暴中心,长期劳心劳神才导致目前这种身心疲惫,精力不支的状况。我想问问,在座各位有没有人希望我短命?有没有?” 众人哑然,贵和带头赔笑:“大哥,看你说的,当然没人这么想啦,我们都巴不得你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呢,是吧,二哥?” 赛亮一直神游在外,贵和拿手肘碰他,方才端正坐姿,不紧不慢说:“大哥,请你长话短说,今晚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秀明把二弟的不屑强行理解为支持,大声拍板道:“好,那我也不用给谁留面子了,往后只按原则办事,再有异议一律消音。千金,明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下厨烧饭,会什么做什么,不会的现学现卖也行,哪怕最后端出一盘生化制品,大哥也会闭着眼睛吃下去。” 千金不明白秀明是在秉承父亲的遗愿,悒悒不欢道:“大哥,你什么意思啊,非要吃我做的饭?” “没错!”秀明确固不拔地再次拍桌,“你大哥我,为了让自己的妹妹拥有合格的生存技能,甘愿用生命陪练,你尽管放手去干,别怕砸锅,哪怕最后酿成火灾烧了整栋房子,只要你能成才,我也算对得起爸在天之灵。” 贵和听着怪别捏,讪笑:“大哥言重了,烧了屋子,你一家四口和胜利住哪儿啊?” 秀明斜视他:“搬到你的公寓去啊,怎么,不乐意?” “怎么会啊,可我那儿太小,住不下。” “管那么多,你不是很疼千金吗?我也是,只要是为她好,别说房子,倾家荡产都是小意思,你呢?” 贵和见大哥暗使眼色,即刻会意,连拍胸脯说:“我当然也没问题啦。房子算什么!再贵的房子也只有七十年产权,我们的兄弟姐妹情却是一生一世的,大哥,我也表个态吧,千金要是烧了你的家,我立马把我那公寓卖了,贷款给你买套大点的新房,房贷我还!” 千金没看出他俩搭手唱戏,被二人的殷切期盼打动,害臊地挥舞双手:“行了行了你们别说了,我有那么笨吗?明天的饭我做就是了。” 景怡了解妻子,预感她这包票是空头账户,次日凌晨五点闹钟奏响,她果真爬在枕头上纹丝不动。他不忍惊动,先起床去厨房煎鸡蛋,五点半回屋,见她还在睡,不得不狠心催她起床。 “我帮你煎了十来个荷包蛋,待会儿你煮一锅面条,做煎蛋面给他们吃。晚饭要做的菜我也给你想好了,该买的食材和烹调方法都写在你手机备忘录里,记住,西红柿和黄瓜别买个头太大、形状怪异的,那是激素催出来的……你们家的人都爱吃香锅炖牛肉,那个操作简单,但是牛肉得切大块点,知道怎么切吗?得顺着肌肉纹理的走势下刀……算了,我估计说这么多你也记不住,我给你画张示意图,你照着切,记得刀背朝里,刀锋向外,千万千万别伤到手。” 他拔萝卜似的拉起妻子,为她套上毛衣,去梳妆台前画切肉的图纸,停笔回头,那萝卜又滚回坑里生根打鼾,他刚才的叮咛都成了鸡叫的伴奏。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睡着啦!” 他再次拉起她轻轻摇晃,千金抓住他的袖子迷迷糊糊嚷:“不行,醒不过来,快用你的胡子扎我一下。” “你不早说,我昨晚刚刮完胡子,等明天吧。” 他坐在床沿,双手伸到她胳膊下将其架起靠在胸前,帮她笼好裤子,再拖拽到梳妆台前替她绑头发,嘴里叼着头绳仍不忘嘱咐她买菜煮饭的注意事项。 千金半梦半醒,脑袋遵循牛顿定律直往地上坠,他只好不停扶正她的下巴,免得把花苞头扎成洋葱头。后来见她还在梦境中出入,不禁又气又笑,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再用力将其捏醒。 赛家人认为今天这顿早饭还算凑合,面条没煮过头,荷包蛋也煎得可圈可点。秀明当场给出80分以示鼓励,不知道这80分里有60分是妹夫亲力亲为,另外20分也是他全程贴身指导的结果。 早上就这么对付过去了,下午千金下课回家再无外挂可用,东西买回一大堆,还附带丈夫图文并茂的说明,耐心研究就能摸清头绪。可她毛躁惯了,加之对烹饪不感兴趣,浏览两眼就想当然执行,很快落了个新兵上战场,屁滚又尿流。 在接连砸坏几个碗碟,打翻几滩油盐酱醋后,她笨手笨脚引燃了油锅,鲜红的火苗窜起半米高,险些舔中抽油烟机。还好她记得父亲当初的教导,及时用锅盖灭火,却又顾此失彼地碰翻了一旁的汤锅,油汤腻水满地流淌,几乎无处下脚,她被困在角落里,面对自己一手制造的灾害现场又着急又心虚,眼看快到四点,再过不久家人们便会陆续返回,忙招宠臣回来救驾。 景怡今天出门诊,下班很准时,接到妻子电话飞车赶回。说实话早上他就预见了这一情形,已在脑子里模拟过数次救灾演练,到家后火速实践,先清理残骸,将侥幸存留的食材集中,重新统筹安排后开始置办晚餐。 千金已意识到自己是个障碍物,躲在远处观摩,只见丈夫动作麻利,从容有序,无论挥舞刀具或摆弄锅铲都那么收放自如,在厨房里往来奔走,速度迅捷,却始终保持优雅的姿态,丝毫没有忙中出错。 她的眼珠追逐他的身影转动,渐渐脸红心跳,再次真切体会到她赛千金是绝对意义上的人生赢家。 珍珠胜利到家时,景怡正好搞定全部工序,解下围裙系到妻子腰上,摸摸她的头发,叫她去给孩子们开门。 不一会儿家里人都回来了,看到一大桌飘香四溢的菜肴,人人狐疑。秀明问千金:“这些菜是你从饭店叫来的?” “不是,我自己做的。” “哪个菜是你做的,指给我瞧瞧。” “指什么指,这桌子上摆的菜都是我亲手做的。我还炖了你们爱吃香锅牛肉,在高压锅里,盛过来给你尝尝。” 千金转身一走,贵和凑到秀明跟前嘀咕:“大哥,你信吗?” 秀明仔细观看饭菜,睛乱眼迷。 “不太信,但既然不是外面买来的,就只能是她做的了。” “她什么时烧得这么一手好菜?看这腰果鸡丁,炒得多嫩,还有这核桃肉卷,形状也太完美了。” 贵和挨个检查,酷似严谨的法医,越是金玉其表,越质疑菜品的安全性,担心那鲜亮的成色和扑鼻的香气是妹妹用色素香精炮制的。 胜利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姐姐为了不受人耻笑,做菜时肯定无所不用其极,熟没熟,吃下去有没有害处,都是未知数。” 他们心怀鬼胎,交头接耳片刻,赛亮景怡还有小辈们也先后到场。赛亮向来处变不惊,见人已到齐便举箸夹菜,秀明伸筷格挡,装模作样吩咐女儿:“珍珠,你姑父在医院忙活一天辛苦了,把你跟前那盘鱼香排骨夹一块给他,请他先吃。” 景怡纳闷大舅子今天为何突发善心,顷刻省悟,这家伙在疑心饭菜质量,打算拿他试毒! 老赛,就算南北极冰川全部融化,也洗不尽我对你的鄙视…… 他怀着恶作剧的念头夹起珍珠放在他碗里的排骨咬了一口,立刻捂嘴低头双眉紧皱。众人惊恐,贵和拍膝跺脚冲胜利叫嚷:“快给你姐夫倒水!” 景怡举手示意小舅子别动,抬起头,微笑盈面。 “好吃。” 胜利瞧着像实话,再三向他确认后也鼓起勇气尝了尝,顿时为香酥鲜美的滋味绝倒。 “真的很好吃!” 珍珠等人接着试吃,一致给予好评,秀明贵和用舌尖检验过每一道菜,目目相瞪,群疑满腹。 等千金过来坐下,贵和迫不及待问:“千金,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怎么不说一声,害我们白担心。” 千金悄悄捏住丈夫的裤腿,装腔作势道:“我以前确实不会呀,今天全是照着菜谱做的。” “有菜谱也不一定做得好啊,要不人人都能当厨师了。” “你妹妹天资聪慧,无师自通还不行吗?怎么样?这些菜好不好吃呀?” “好吃!正因为太好吃了,我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你知道吗?我本来已经做好晚上吃泡面的准备了,结果你给我弄出这么大一个惊喜,我简直……不说了,吃完饭一定要抱着你狠狠转几圈,我妹妹实在太聪明了!赛千金是我们家的天才!大天才!” 余人跟随夸奖奉承,像一帮弄臣在讨好得势的宠妃。千金受之有愧,偷偷瞄一眼景怡,恰好他也向她转头,笑容软款地望着她,瞳仁里盛满星光。她顿时像得到了整座银河,真想搂住他狠狠亲一口。 这念头在晚上就寝前付诸实施,她小兽般飞扑到丈夫背上,伸嘴在他脸上使劲盖了几个章,脸蛋贴住他半干的发丝使劲磨蹭。 “哥哥,你太厉害了,真是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天才!” 景怡用毛巾擦她脸上沾到的水珠,笑着说:“我明天还会替你煮饭的,嘴巴不用这么甜。” 千金撒娇:“人家说的是真心话,哥哥,你还记得《聊斋志异》里有个叫翩翩的女主角吗?” “罗子浮遇仙?” “对对,就是她。那个翩翩法力无边,随便挥挥手就让家里人吃上山珍海味,穿上绫罗绸缎,简直万能!我觉得你也是这样,无论我有什么心愿,想做什么事,你都能帮我顺利实现,你就是男版的翩翩。” “哎哟,你这马屁确实拍得我飘飘欲仙了。” “真的真的!你不知道,我生平只佩服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大嫂,男的就是你了。哥哥,你如果是女的,肯定也是大嫂那样出类拔萃的贤妻,谁家娶你做媳妇,那将是家门之大幸!” “照这么说,我觉得我还是当男人比较好。” “因为能跟我结婚?” “这只是一方面,俗话说‘好女配渣男’,我要是变成大嫂那样贤淑的女人,多半会嫁给你大哥那种恶棍,那我早就服毒自尽了。” 第70章 逼迫 景怡不可能每天按时下班, 和千金商量好他回不来就偷偷叫外卖,估计能混到佳音回家。 这天早上他又替妻子站好一班岗, 然后放心地去上班, 却被一个麻烦人物盯上了。 “金大夫,能跟你谈谈吗?” 李智伟和他同在一家医院共事五六年, 历来没交集。今日黑云压顶地找上门来,瞪视他的目光有如闪电,隔空劈在他脸上。 他倒也不意外, 先和气地装傻:“有事吗?” 李智伟是来问罪的,凶狠地打出旗号。 “你是不是跑去跟胡院长说我经常骚扰晏菲?” 景怡元旦前就向院长通报了李智伟纠缠晏菲的反常举动,院长日理万机,最近才想起过问此事,他还以为他办事效率低下, 准备再去提醒呢。此时被告前来滋事, 说明院长恪尽职守, 对事件进行了处理。他对此很满意,稳坐城楼,云淡风清地晓谕狂徒: “我是反应实际情况, 这事你确实行为不当吧,听说你年前连续跟踪了小晏一个多月, 还老跑到办公室纠缠她, 给她的工作和生活造成了严重困扰。我向院长反应是希望他能适当提醒你,同事间应该相互尊重,建议你多考虑一下他人的感受。” 对方真能理喻就不会来找茬了, 李智伟顿时雷声隆隆:“少说大道理了,这事跟你有关系吗?你是晏菲什么人啊?亲戚?领导?你不是结过婚吗?我追求她碍着你什么了?” “我在尽一个同事和前辈应尽的义务,求爱也得遵守文明和礼节,小晏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你就不该一再打扰她,说直接点你的行为就是骚扰,在国外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少跟我扯犊子,直说吧,你是不是也对晏菲有企图?我经常看见你俩一块儿出去吃饭,你可是有妇之夫,和女护士勾三搭四才叫一个道德败坏!” 抵赖不过泼脏水是恶人的一贯伎俩,景怡光明磊落不怕纠察,可投鼠也得忌器。 “请你注意言辞,信口开河等于造谣,如果你真对小晏有爱意就不该说这种损害她名誉的话。” 李智伟自以为拿住把柄,更卖力地嚣张叫骂:“是你先跑到院长跟前告黑状,打量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在放射科干了那么多年,眼光比X光还强,早看透你们这些人的心理了。你不就想仗着职务之便老牛吃嫩草吗?人到中年家里的黄脸婆看腻了就想勾搭两个小护士换口味,小姑娘不懂事容易上你这种伪君子的当,明眼人可不会受骗!” 搭理流氓就是为其提供耍横的舞台,景怡摇头蔑笑:“李大夫,和你丰富的想象力相比,我的词汇实在太匮乏了,我看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优游自若地转身,比避让垃圾还镇定,同时留下警告:“请别再骚扰女同事,不然我还会向领导反应的。” 仔细回想,这是他第一次为不干己的事和同事起冲突,的确脱不了管闲事的性质,可是不后悔,晏菲是个好姑娘,值得他人保护。 中午他在住院部见遇见她,春节假后她又连续请事假,算来已消失了一个月,昨天亮相面黄肌瘦的,好像被主人遗忘的花草,枯萎而颓靡。他当时正忙着抢救病人,没顾上问候,今天定要补上。 “小晏,你回来啦,弟弟怎么样了?” “哦,还好。” 晏菲状态真的很差,疲惫是长期累积的结果,绝非一时。 景怡猜她处境不妙,关问:“你好像瘦了,过年期间也没休息吗?” “家里有点忙。” 明显的掩饰佐证了他的判断,思索着如何打探。 下午体检中心送来上周检测的医院员工体检报告,他回办公室时顺便拆看,竟看到“疑似肺癌,建议复查”的骇人字样。 这结果源自胸片,图片显示他的肺部盘踞着大片团块状阴影,确系恶性肿瘤的特征。 他像被天外陨石击中,脑电波中断几秒。白晓梅恰从身后经过,瞥见那胸片也惊呆了。 “金大夫,这是您的体检报告?” 景怡呆怔地回望她,大脑仍无法处理信息,木然地回了一声“哦”。 同事们闻风聚过来,每个人都大惊失色。 “金大夫,这是误诊吧?要不您再去复查一次。” “是啊,您最近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这肿瘤都这么大了,该有症状啊,肯定是误诊。” 人们纷纷安慰,仿若协力抬着玻璃板,生怕自己这边一松劲儿就会摔坏。 晏菲也在场,短暂惊愕后她从景怡手里抽走胸片,睁大眼睛寸寸扫描,凝重的神色突然微波荡漾。 “金大夫,您以前肋骨骨折过吗?” “没有。” 她听了指着片子释然而笑:“拍这片子的病人右边第三根肋骨有增生性疤痕,肯定是严重骨折康复后留下的,您瞧瞧。” 人们争相观看,视线到站都发出欢喜的感叹。 “还真是其他人的,放射科在搞什么鬼,这都能弄错。” 景怡只当提前过了个愚人节,心情宛如恢复供电的城市,重现流光溢彩的风光。 白晓梅拍着胸口解除余悸:“我一开始就相信金大夫没事,像您这样的好人就该健康长寿,如果年纪轻轻得癌症,那上帝也太不公了。” 景怡回味方才的惶恐,自嘲而笑:“不怕你们笑话,刚才我真有点慌,正在检讨自己过去干过哪些缺德事才招来这种报应。现在看来我这人还算厚道。” 还想来几句逗乐的话,晏菲递上胸片,正色道:“您先去放射科走一趟,这片子登错姓名,病人很可能被误诊,得尽快通知他。” 他夸她设想周道,随即去放射科向孙主任反应情况。冤家路窄,这错误登记出自李智伟,见他被主任臭骂,景怡甚是痛快,嘴上还得唱一唱、红脸。 “没事,以后工作专心点,别再犯马虎,耽误别人的病情就糟糕了。” 他这好人装得不地道,无形中摆了李智伟一道,提炼了孙主任的怒意。 “你都是老员工了还犯这种低级错误。我看胡院长批评得对,你最近就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明天好好给我写一份检查。” 李智伟的眼睛像兽牙一遍遍啃景怡的脸,被他磐石般的镇定磕回去,内心又沉淀下厚厚一层仇恨。 景怡返回办公室,白晓梅来问结果,他笑道:“没事了,他们已经去查那生病的患者是谁了,应该能找到吧。小晏呢?我得好好感谢她,不是她细心,我真要吓一跳呢。” 白晓梅说晏菲出去了,她不是擅离职守的人,因为弟弟正在申州第三人民医院治病,刚才被母亲的急电叫走了。 景怡趁便打听:“她弟弟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刚才问她,她说已经好多了。” 白晓梅叹气:“好什么啊,双肾功能坏死,等着做肾移植呢。” 晏菲的弟弟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按说不该得这种病,白晓梅和晏菲联系紧密,了解原由。 她的弟弟晏安顽劣懒惰,大学期间整日逃课,泡在网吧打游戏,抽烟喝酒连续熬夜,三餐都吃炸鸡可乐之类高盐高糖的垃圾食品。病魔收到他热情投递的请柬,于春节前夕大驾光临,直接将他拖到了死亡线。为救治他,家人陪他从苏州转院至申州,目前已花去几十万治疗费,医生回天乏术,说要想活命就得移植健康肾脏顶替他体内已报废的器官。 晏家已在中国器官捐献中心登记,可器官供不应求,漫长的等待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绳索,系着杳无踪迹的希望。晏家家境贫寒,而今已是负债累累,恐怕撑不过这场持久战。 景怡是业内人,知晓状况,对情势的分析也更清楚准确,和白晓梅一样深深同情担忧,随时准备对晏菲伸出援手。 晏菲面临的危机超出他的预计,父母急召她去三医院相见,是为了通知她一件特大喜讯——她的肾脏与弟弟配型成功,可以做他的手术供体。 这对晏菲而言无异于处刑,她压根没那种意愿,在父母逼迫下做了配型,还指望老天放她一马,却终究推不掉厄运的名额。 在医疗行业工作多年,她深知失去一只肾脏会对人体造成何种伤害,肾脏是人体重要的排泄器官,与健康休戚相关,虽然医学上说人靠一个肾也能正常生活,但生活质量和活力大大下降也是有大量实例证明的事实,而未婚女性更需要肾脏支持妊娠和分娩,一个肾脏很难负担得起。 “我不想捐肾。” 她果断回绝,斩断父母盛放的喜色,他们愣眼巴睁望着她,像听到大逆不道的话。 母亲先急了:“为什么?那是你亲弟弟啊,捐个肾他就能活,你不想救他吗?” “我想救,但不能搭上我的健康和将来。” 她的坚决在父母心里放了一把疯狂的火,二人勃然大怒,母亲上前逼问:“只是要你一个肾,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就把你的将来也搭进去了?” “妈,您没听大夫说吗?失去一个肾就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了,精力和免疫力也会大大下降,我还这么年轻,还没结婚生孩子,以后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不敢这么冒险。” 她的世界荆棘丛生,清醒是最重要的护身符,绝不能丢掉。 父亲试图哄骗,开出空头支票:“你别怕,万一今后你不能干活儿了我们养你,现在只有你能救安安,你不救他就得死。” 一目了然的谎言在她心中注入浓萃的苦涩,早已习惯忍受父母诓骗,这次忍不住戳穿骗术:“爸,您别说好听的了,我好手好脚的时候您都舍不得为我投资,要是成了废人还会养我?” “你这是什么话?” 父亲靠咆哮遮蔽羞恼,刚贴上的封条被她用力撕掉。 “当初您为了让安安读重点中学,逼我放弃升学考了护校,让我早早出去挣钱养家,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在这个家还能有立锥之地?” 母亲比较聪明,试图避重就轻。 “都这份上了,你还翻什么旧账?” “这不是翻旧账,是事实。我可以把挣来的钱都交给你们,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但你们也不能逼我用自己的下半生做交换吧,我也是人,也想好好活着,你们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她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熬过一次次春耕夏耘秋收冬运,却被主人狠心推进了屠宰场,终于发出悲惨的嘶鸣。 母亲却抢先注册了受害者的商标。 “看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好像我们存心逼死她似的。你只有这一个弟弟,他是晏家唯一的一条根,你忍心让他这么断掉?” 她按下了晏菲愤怒的开关,引发斥责:“我够对得起他了,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半都寄给他做了生活费,可他是怎么做的?逃学,打游戏,生活无节制,饮食无规律,这个病就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就算治好了,以他的习性能学好吗?还不是废人一个,要靠你们供养?” 这样的废物不值得救,更不配牺牲她的人生。 父亲显然不这么认为,狠命抽了她一巴掌,让她当场咽下一口血腥。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安安都病成那样了,你不心疼还盼着他死,怪不得村里人说你心术不正,姚佳也是被你教坏才跑去跳楼自杀的,我和你妈还不相信,如今看来都是真的,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暴行升华了她的清醒,反抗的脚步越来越有力。 “我狼心狗肺?我倒希望我真的狼心狗肺才好,那样工作以后就能逃离你们,自由自在过日子,不再受委屈受压迫!” “谁压迫你了?我们生你养你还有错了?没有我们你能变个人?” “你们是心甘情愿生下我的吗?知道我是女儿以后,您和奶奶转身就走了,我妈出院后像个罪人一样把我带回家,奶奶几次想把我送人,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又想直接带去车站扔掉,还被警察送了回去。最后还是外婆求你们,说孩子瞧着挺结实,就当成丫鬟养着吧,以后嫁人还能为家里赚一笔彩礼钱。这样我才能留下来,你们以为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吗?” 她倾倒出尘封的旧恨,铁一般的事实令父亲哑口,转而指责泄密的母亲。 “是不是你妈跟她说的?你们家的人怎么这么多事!”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谁能想到这丫头这么记仇?” 父母坚信他们是她的天与地,天地怎会有错,只怪她不摆正自身的位置,没把身而为人当做至高的恩典,还妄想争取爱与平等。 晏菲早看透他们的观念,幻想改变已是前世的事,眼下只求他们别敲骨吸髓,涸泽而渔。 “这些事我一直忍着,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提,我从小对你们百依百顺,让我放弃读高中,让我赚钱贴补家用,我都老实照做了,就是想还清你们的生养之恩,可是捐肾这条我绝不答应!” 父亲比母亲先认清形势,相应摊牌:“既然你想报恩,那好啊,把肾捐给安安,我们的债就一笔勾销,往后你爱干嘛干嘛,我们也不会再找你要一分钱。” “我说了我办不到!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必须保护好我自己!” 母亲还紧握感情的镣铐不放:“菲菲,我们也是没办法啊,安安病得这么重,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要是等器官库通知,这中间不知还会垫进去多少医疗费,等到有肾、源也没钱动手术了。” 这只会加速让晏菲死心:“你们没办法就能牺牲我吗?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只是你们儿子的提款机和器官库?一辈子被他吸血,连命也要给他?” “你就一点亲情都不念?妈跪下来求你还不成吗?” 母亲当真跪下了,儿子是她的一切,她的尊严和价值全靠他来体现。晏菲相信假如母亲能与弟弟配型成功,她会毫不犹豫献出肾脏,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活出自我,匍匐在男权世界里摇尾求食。 这是她的选择,休想绑架我! 她后退两步,准备抽身离去,弟弟晏安拖着点滴架走来,朝母亲怒喝:“妈您干嘛给她下跪,她就是自私自利的畜生,我咒她不得好死!” 他把晏菲视作剥夺生机的仇人,晏菲亦然,不能对父母宣泄的怨怒全施向他:“你有什么资格咒我?别忘了你平时花的都是我的钱!” 晏安习惯男尊女卑的概念,认为姐姐的付出是应纳的赋税,而他是名正言顺的受益人。 “你是爸妈养大的,那点钱就想抵消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想得到美!” 晏菲上前痛斥:“那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家里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却成天不学好,还把自己糟蹋出病来,你又孝顺在哪里?” “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看你的脑子已经被那些游戏烧坏了,就是个废物,不拖累死全家不甘心!” “臭婊、子你还敢猖狂!” “你才是没用的饭桶,活着都多余!” 晏安是个被宠坏的巨婴,骂战失利就施展小儿的无赖伎俩,拔掉点滴狂躁地撞墙泄愤。母亲心疼欲死,扑上去拼命阻拦,父亲的反应也和他们儿时一样,反射性殴打女儿为儿子出气。 “你这个黑心肠的臭婆娘,看我打不死你!” 他一脚踹向晏菲,仿佛在教训偷吃庄稼的牲畜。晏菲的身体远不如心理那么强悍,被巨大的冲击撞出去两三米,倒地后又迎来冰雹般的拳头和踢打。 她的口鼻一齐流血,视野染上猩红,犹如石臼里的米糕被任意改变形状,恐怖的体验并不陌生,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要承受这非人的耻辱和伤害。 医护人员和路人前来解救,在这些好心人掩护下她机警地逃离险境,不敢回出租房,躲到城中村的廉价旅馆,联系室友袁明美送来生活物品。 那旅馆所在的街区环境脏乱差,偷盗抢劫案频发,留宿的都是下九流人物,也是妓、女招揽生意,嫖客苟且做乐的窝点。 袁明美只是踏足此地便已战战兢兢,简陋的门窗摇摇欲坠,薄纸般的墙壁后淫声浪浪,好似预备的凶案现场,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到了晏菲入住的房间,开门看到她青肿带血的面孔,她毛骨悚然,抓住她的手迸出急泪。 “菲菲,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晏菲神形俱疲,虚弱请求:“小美,我想在这儿躲几天,你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被他们找到我就完了。” 袁明美惊恐倍增:“菲菲,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出主意啊。” “你帮不了我。” “那你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啊,这里环境这么差,说不定会有危险。” “现在我家里人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和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很安全。” 袁明美推敲着她间接给出的答案,脸色由红转青:“菲菲,你在说什么啊?跟你父母闹矛盾了?是不是因为你弟弟的事?他们真要逼你嫁给那个老头子,给你弟弟换医药费?” 前阵子有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向晏家提亲,那人经营废品站,家里小有资财,丧偶后想娶个年轻的小媳妇,听人介绍了晏菲的情况就生起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绮思。 当时晏安尚未生病,晏家料想女儿不肯就范便没答应。等到儿子发病,高昂的医疗费牵动他们的念想,于是想旧事重提,让晏菲以身相许为弟弟筹措救命钱。 现在晏菲已不再为此事愤怒了,她跌入更深的渊薮,唇角不避疼痛的露出苦笑。 “比那个更糟糕,他们想让我捐肾。” 袁明美哆嗦一下,像被毒虫蛰住,疼得不能支声,听她喃喃道来:“如果他们真的很关爱我,捐肾也不是不可以,可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说我敢捐吗?” “菲菲,你千万别捐肾,你爸妈拿你当奴隶,让你帮他们养儿子,你要是捐了肾,身体垮了,他们不会管你的。” 袁明美泪若滚瓜,情不自禁抱住凄惨的朋友。 晏菲下意识拍抚她:“我知道,所以我打死都不会让步,就让他们骂我好了,大不了断绝关系,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活着。” 这一刻她们不约而同想起姚佳,她的不幸有如遗产降落在她们身上,袁明美失声痛哭。 “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连父母都不把我们当人看,姚佳已经被逼死了,现在你又遇到这种事,我们真的不如儿子值钱吗?” 晏菲咬牙吞泪:“他们的思想都是愚昧的,我们不能屈服,要好好奋斗,活出个人样给他们看。” “菲菲你得挺住啊,可别像姚佳那样做傻事。” “放心,我不会的。” 晏菲重复这句安慰,也是对自身的催眠,悲剧的潮汐正呼啸涌来,她是浪尖的弄潮儿,失掉勇气必死无疑。 纵使在劫难逃她也不会认命。 秀明今天回家早,在家门口遇上淑贞,老太太是来借桂花糖的,秋天佳音腌了很多糖桂花,分了一瓶给她,用来包汤团美味无比,她想看看还能不能再蹭点甜头。 秀明大方地请她进屋,领她去厨房寻找,按理千金正在厨房劳作,他们到场时电饭煲和炉灶正在运转,油锅里的鸡块发出快乐的尖叫,可那身着围裙,站在流理台前仔仔细细切圆白菜的却另有其人。 淑贞没瞧见秀明的惊愣,笑眯眯走过去。 “这不是金姑爷吗?你在做饭?” 景怡被撞破机关,惊讶地望着老八婆和她身后的大魔王,一秒之后临危不乱地恢复淡定。 “淑贞阿姨,您来了,快请坐。” 淑贞大方谢座,习惯性拍掌奉承:“金姑爷,人人夸你能干,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哎呀呀,比我们女人家手还巧。怎么?平时家里都是你掌勺?啧啧,千金这丫头就是有福,找到这么好的老公,可把人羡慕死了!” 她不忘带动演出群,提醒秀明入戏:“秀明,你们也太会使唤人了,佳音不在也不能让姑爷为你们一大家子人做饭啊。” 景怡避看大舅哥表情,向她声明:“我大嫂去医院照顾她外婆了,家里没人做饭,我才暂时顶她的班。” “是吗?那你二嫂呢?” “二嫂出国探亲了,您看,我那两位嫂子那么贤惠能干,要是她们在哪儿轮得到我越俎代庖。” 淑贞这人最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存心让在场人下不来台,认真言道:“这话不对,就算她们都走了,还剩秀明他们哥几个呀,千金打小不会干家务,这我知道,可她大哥二哥会啊。秀明,过来阿姨问话。你说你这老大怎么当的?居然让妹夫伺候伙食,你和小亮从小没妈,那会儿每到多喜出门打工,我们几个大人帮你们置办好粮油肉菜,教你们煮饭炒菜,一件一件不都做得挺好吗?如今长大娶了媳妇,当惯甩手掌柜就把小时候吃的苦全忘光啦?就算忘了,也不该使唤妹夫啊,女婿是百年的贵客,宁肯花钱雇人也不能让他做,传出去多好笑。” 她最后一句如同节目预告,秀明想象被乡邻群嘲的情形,脑门爬起青筋。 千金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点现身,不知事已败露,一路高声走来:“哥哥,饭做好了吗?这次的连续剧太狗血,都雷得我头顶冒烟了。” 景怡已看到大舅哥头顶飘荡的黑烟,正想示警,秀明已调头猫捉耗子似的扑向妹妹。 “大哥!你干什么!好痛!放开我!” 秀明抓住她的胳膊拖进厨房,先向淑贞道歉。 “对不起,淑贞阿姨,我想教训这丫头,请您回避一下。” 淑贞见惯鸡飞狗跳,临走还不忘索要桂花糖,秀明允诺待会儿让珍珠送货上门,她才甘愿告辞,临走留下一句火上浇油的劝说:“你们也别光顾着吵架,饭都做好了,不吃太可惜了。” 千金被大哥的铁掌捏得骨头欲碎,情急下张嘴咬过去。秀明狠狠推开她,景怡挺身接应,二人重叠跌坐在椅子上。 “你们老实交代!这几天的饭究竟是谁做的!” 他装上阎王脑袋也吓不倒妹妹,被她尖声怒斥:“有几顿是我老公做的,有几顿是餐厅的外卖!又没吃坏谁的肚子,你凶什么!” 秀明不理她这个过河車,先将军骂景怡:“我让千金做饭是想培养她自理,你怎么又捣乱!爸生前跟你讲得很清楚,她这样懒下去早晚要吃亏受罪,你还跟爸保证要帮她独立,结果说话还如放屁!” 景怡苦恼:“她不是不会吗?求我帮忙我能不管?” “你管得了她一辈子?以为自己能活一百岁?呸!指不定哪天就短命死了,到时千金怎么办?” “短命”二字刺激了千金,她人间大炮似的冲上来推撞他。 “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我老公才不会短命,这儿人全死光了他也会健在,你想到了阴间有钱花,还得趁早讨好他,求他以后多烧点香烛纸钱!” 这话的凶狠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怡慌忙捂住她的嘴劝说,她乱扭乱挣:“他咒你短命还不许我骂吗?别人都夸我老公好,只有他成天说三道四,我早受够了!这饭你爱吃不吃,姑奶奶我懒得伺候!” 说完扯下丈夫腰间的围裙照大哥脑袋扔去,秀明甩开围裙,只看到二人手拉手离去的背影。 淑贞的预告比当年卓伟的“周一见”效率更快,第二天秀明就在超市听到长舌妇们的议论。 “要说这赛老大可了不得,瞧着老实,实际比谁都精,打小知道巴结有钱人,成天把金家的小少爷往家里领,再把妹妹塞给人家。那千金和金姑爷谈恋爱时还乳臭未干呢,赛老大也真豁得出胆儿,万一人家白吃不认账,自家宝贝妹妹不成了破鞋?” “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们也是老早相准金姑爷为人可靠才死不撒手,人家提前几十年插苗栽树,难怪能吃到好果子。我现在也跟我儿子说,一定要让孙子孙女上城里的贵族学校,早点跟有钱人打交道,将来才能像赛家一样攀龙附凤。”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秀明遭乡邻误解,好比被疯狗狠咬,而又不能反咬一口那般躁怒无奈。 这糟心的感觉独自吞咽不下,得由兄弟们分摊,当晚又叫三个弟弟去多喜坟前开会。 赛亮后悔回家,烦厌地请求:“大哥,这会改天开行吗?我今晚还得看两个案子的资料。” 秀明挑眉:“你想听我叫你大哥吗?想听就看你的资料去。” 他不声不响出门,贵和胜利蔫头耸脑跟去,到了坟前只觉阴风惨惨,估计这会议已让父亲犯起鬼见愁。 秀明比鬼还阴沉,脸上汪着奈何桥下的冷气。 “你们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吗?” 贵和胜利不敢搭腔,赛亮说:“镇上老人多,吃饱没事干只能说闲话打发时间,你何必计较。” 他相信和他此前遭受的非议相比,任何风言风语都不值一提。 秀明怒道:“那是一般闲话吗?是对我们家名誉的严重破坏!如今我们就是长乐镇上最大的笑话!” 赛亮冷面讽刺:“你的反应太慢了,我们家早就是笑话了,还是连续剧每日更新。” 他认为从父亲开始赛家就是远近皆知的笑料,而今家里更是愚、痴、疯、傻齐聚,不停给明白人制造麻烦增加负担,如此看来,血缘亲情真与枷锁无异。 秀明丝毫不觉得他在自寻烦恼,语调激昂地向弟弟们抱怨:“你们说,世上还有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就因为千金嫁了有钱人,我们这些娘家人全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可事实是这样吗?你们都知道当初我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不是爸爸心软松口,我宁死也不会把妹妹交给老金。这些年,我们和金家秋毫无犯,从没想过沾他的好借他的光,这脏水为什么还是泼到咱头上!?” 贵和劝道:“大哥,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也管不着,你只当他们放屁得了。” “屁臭也能熏死人!人家指名点姓说赛老大,我能不生气?” 贵和乞怜地看向二哥,指望他斡旋,赛亮直言:“现象出结论,金师兄确实生在巨富之家,我们这种寒门小户的女儿嫁过去,在一般人看来就是攀龙附凤,大哥不承认也没用。” “什么?” “你要不服气只能奋发图强,早日挣到与金师兄同等的身家,两家门当户对,外人的口风自然会变。” 秀明暴跳前进,手指二弟怒叱:“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话吗!惹别人生气就是你的特长!” 赛亮叹气:“我在劝你理性看待问题,对人对事应该恩怨分明,金师兄没有对不起咱们家,相反还给过我们很多帮助,最值得感谢的一点就是娶了千金。” “鬼扯!我最恨他这点,瞧他把千金害成什么样了,快三十的姑娘,自理能力还不如小学生,她这十年算白活了!我打个比方给你们听,如果大人把孩子送去一个补习班不间断地补习了十年,最后她依然门门功课不及格,那当家长的该有多窝火?能不砸烂那个补习班的招牌?他这是误人子弟!” 无人响应,赛亮率先嗤笑:“你这比喻真是倒打一耙。” 胜利也斗胆参言:“是啊大哥,姐姐变成这样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原因,姐夫也是受害者。你不妨反过来想想,假设你是用人单位,去大学招聘应届毕业生,结果发现招来一个饭桶,干啥不会尽捅漏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成天惹是生非,你会如何看待培养她的大学?不也得认为那是间误人子弟的垃圾学校吗?” 贵和噫嘘:“你姐姐确实被我们惯坏了,直到小学五年级还让我给她穿衣服系鞋带,洗完澡不替她备好擦脚的毛巾,她就用我的洗脸毛巾擦。吃了饭,嘴一抹就跑,你还得追着帮她梳头。用完东西随手乱扔,房间变成垃圾堆也不管。从来不会自己叠被子,我那会儿笑话她属蛇的,睡醒从被窝里跐溜钻出来,晚上睡觉再跐溜钻回去。” 胜利说:“她现在也一样,家事能力等于零。其实只是这样还好,毕竟现在倡导女权,不会做家务的女人很多,可姐姐脑子也不好使,白读了十二年书,连个大专文凭都没捞到,还拈轻怕重,嫌苦嫌累,没正式上过一天班,从来指着别人养活。这样文的不行,武得不来,好吃懒做,依赖成性的女人能顺利出嫁已经算奇迹了。再回头看姐夫,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高富帅,性格好人品佳,还是世界名校的博士生,一流医院的主治大夫。姐姐哪点配得上人家,就是韩剧的编剧也不敢写这样离谱的配对。这么优秀的姐夫肯义无反顾和姐姐结婚,把她当地主婆供养,长期忍辱负重,逆来顺受,从没嫌弃更没跟我们家抱怨过半句,说他功德盖世,舍身求法也不为过。想想看,当年要不是他鬼使神差看上姐姐,姐姐这会儿不知在干嘛呢。说不定让爸爸做主找了个倒插门的凤凰男女婿,之后离过几次婚,领着两三个拖油瓶赖在娘家等下家,早成我们的心腹大患了。” 秀明贵和疼爱妹妹,小时有人骂她欺负她,他们势必联手攻之,但此刻教胜利说中心病,都像受潮的火柴点不着,哑然半晌,贵和才无力地训斥弟弟:“你姐姐可没亏待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赛亮为小弟撑腰:“我看胜利说得有道理,大哥老三你们摸着心坎想,教你们娶千金这种女人,你们能愿意?自己的妹妹才万般包容,鹅卵石也能捧成夜明珠,换成我是金师兄,半天都跟她过不下去。我屋里那位虽说小气矫情,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不差,客观的讲也是优秀独立的新时代女性。” 贵和同样悬忧二哥的婚姻,听他夸奖美帆,喜道:“二婶是很优秀,会持家也能干事业,所以说货比三家方知好坏,二哥总算知道她的好处了。” 赛亮说:“我又不是傻子,当初就是识货才娶她的,这点跟金师兄不同,他和千金的婚结得稀里糊涂,简直像慈善机构扶贫救灾,当初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走到这条道上来。” 秀明开会本为批、斗景怡,不曾想斗争对象竟换成千金,妹夫反而成了救世主。他倒有心护短,怎奈妹妹实在不争气,他也不能指鹿为马,这时珍珠出来叫他们吃水果,会议便草草散场。 家中的冷战持续两日,景怡觉得是时候和解了,早饭时把他体检误诊的事贡献出来娱乐大众。 “前天我们科室出体检报告了。” 如此开头,家人们自要问候,他诙谐轻笑:“别的同事都没事,就我的毛病大,拿起胸片一看,两侧肺叶全是阴影,凭经验判断,跑不了是恶性肿瘤。” 一句话吓落好几双筷子,贵和代表全家怵惕道:“恶性肿瘤?那不就是……” 他笑呵呵接话:“就是肺癌,报告上也是这么写的,建议我做活检。” 他许是在赛家混太久,感染上这家人的脑残病,身体疲倦精神松懈时病毒便伺机发作,直接导致双Q骤降,言行失当。譬如眼下这起恶作剧,非但不能营造幽默滑稽的氛围,还带来了始料未及的严重后果。 只听一声脆响,千金的饭碗碎在脚边,而她本人也伴随声响栽下椅子,珍珠紧接着战栗惨叫:“姑姑噎住了!噎住了!” 全家轰然而动,乱哄哄围成小圈,景怡抱起千金,交由秀明扶持,自己用力击打她的背部,迫使其呕出堵塞喉管的饭团。 千金连续咳嗽数十声,沾了满身涕泪口水,好容易接上气,立刻抓住丈夫的袖子嚎哭,秀明见妹妹即将面临做寡妇的危险,心如火焚地揪住妹夫。 “你真得肺癌了?!” 景怡出生以来还没闯过这么大祸,惊心破胆地搂住妻子拍哄:“老婆,我没生病,不怕不怕。” 秀明大怒:“搞了半天你在撒谎糊弄人啊!” 景怡被他掐住脖子,慌张申辩:“没撒谎,体检报告确实是那么写的!” 千金闻言黑眼仁又往眼睑里藏,他急忙吃力撑住:“不过那胸片不是我的,放射科工作失误,把别人的片子登在我名下了!” 贵和忙问:“那你的片子呢?有异常吗?” “没有!我的一切正常,身体倍儿棒,精神倍儿爽,完全够格评选健康标兵……” 秀明不胜其怒,提起他狠狠一掼,跟着飞腿伺候。 贵和胜利架住大哥,让珍珠搀扶景怡。 景怡自知理亏,羞惭道:“对不起,我只想跟大伙儿开个玩笑。” 秀明厉吼:“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你死不死关我们屁事,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吓到千金和灿灿!幸亏我妹妹没事,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拿刀剁了你!” 中途瞥见坐在地上的千金,又气又怜地吼她:“瞧你嫁的什么人,卖浆糊的也没他糊涂!” 千金委屈害怕,气愤伤心,双腿乱蹬朝丈夫哭骂:“我招你惹你了,干嘛说谎吓唬人!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想吓死我给小三腾地方?我告诉你我死了变鬼天天爬你背上,叫你一辈子走衰运!” 景怡欲行安抚,被她连番暴打,手背胳膊转眼遍布抓痕。灿灿认为母亲架子拿太过,替父亲求情,也顺利享受连坐待遇。 闹到8点多,家人陆续出门,千金终于肯上楼梳洗,临走前向儿子颁布禁令,不许他再跟父亲讲话。 景怡是位明理的好爸爸,深谙儿童心理学,孩子敏感脆弱,大人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对其造成心理阴影,当伤害发生后必须及时疏导,因而主动向灿灿道歉。 灿灿耸耸肩:“我看您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是玩笑,反倒是妈妈害我吓一跳。不过你真不该对她恶作剧,像妈妈那种分辨力无限接近零,出东门往西拐的蠢女人再拙劣的骗术也会成功,以您的智商怎么会预测不到她的反应呢?” 他愧疚:“对不起灿灿,都怪爸爸一时疏忽,你是不是对爸爸很失望呀?” 灿灿诚实点头:“说失望不如说幻灭更恰当,我一直以为爸爸机智过人,石灰墙上挂灯笼,明明白白,真没想到您会在阴沟里翻船。” 儿子的话藏满大头针,他忍不下去,告诫:“你这些歇后语从哪儿学来的?以后最好别这么说话,太损了。” 灿灿嬉笑:“我不是故意的,自从搬到这儿以后我的说话风格就受了大家的影响,爸爸,我们再住两年说不定我就能去说相声了。” 他又中了一箭,脸沉下来:“你想当相声演员?那好,等年底我和你妈妈搬走,让你继续呆在这儿。” “爸爸已经住腻了?” “你智商不是有180吗?自个儿体会吧。” 谁愿意待在鸡窝一样嘈杂的地方?他巴不得进入休眠状态,一醒来就秋高气爽,带着妻儿返回宁静安闲的家园。 来到医院他听见同事议论,说晏菲出了车祸,伤得不轻还在坚持上班,忙套上白袍去护士站探望。 晏菲在为病人准备药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平时梳起的刘海也放下了,但眼角的淤青仍一览无余。 “小晏,你怎么受伤了?” “我昨天被一辆电瓶车撞倒了。” “抓住肇事者了吗?” “没有。” “那报警了吗?” “伤得不重,报警怪麻烦的,就这么算了吧。” “你这样可不行,违反交通规则的人就得受惩罚,不然他以后还会再犯。” 他的试探步步深入,晏菲招架不住哂笑着托故走开,他由此明确她的伤绝非车祸而起。 有这想法的非止他一人,晏菲走后白晓梅从暗处跑来,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去僻静处叙话。 “晓梅,你知道小晏在哪儿出的车祸吗?” “她不是出车祸,今早我看了她手臂的伤,分明是被人打的。” 晏菲今早防护严密,细心的白晓梅仍从她无意挽起的袖口下看到可疑的伤痕,从医的人能辨别各种伤势,她认定那些伤是拳打脚踢造成的,可是不管她怎么询问晏菲都守口如瓶。 景怡心想:“小晏外柔内刚,不是软弱可欺的人,她包庇伤人者,说明与对方关系不一般。昨天她请假去三医院看家人,莫非是她家里人干的?” 厚厚的云翳裹住心思,这层迷茫下必然隐藏着晏菲巨大的苦恼,他决定一探究竟。 第71章 帮忙 晏菲担心准确, 母亲当天便来到亚洲医院,缠着她游说。 “菲菲, 我们再好好说说那事吧, 妈求你了。” 她推着治疗车躲避,请她下班后再议。 母亲追问她昨日的去向, 见她缄默又说起家中困境。 “医生说安安病情很重,每两天就要做一次透析,一次600块, 这一个月下来光透析费就得9000多,而且他心脏也不大好,透析做久了容易出现心衰,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换肾。” “那就等器官库通知吧,医疗费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你爸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捐肾, 我们就去黑市买, 但得多出20多万。上次老于说你答应嫁给他的话他可以出30万彩礼钱, 你爸让你考虑两天就去回复他。” 晏菲的双腿好似灌满水银,再也迈不动了,扭头凝睇:“你们真想卖女儿, 让我嫁给一个50多岁的糟老头子?” 她的目光也沉如铅块,然而母亲并未觉出压力, 理当如此地说:“你不想捐肾, 总得帮我们出点力吧,老于人不错,勤快还能挣钱, 你嫁给他也不亏。”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你们干脆直接把我卖给人贩子好了!” 一道飓风刮过她的心田,顷刻满目疮痍,她推着车快步前行,如同躲轰炸的难民,母亲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阻拦。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吗?真的一点责任都不承担?” “这些年我供他读书已经尽到做姐姐的责任了,您不能要求我再为他出卖自己的婚姻和身体!” “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这人怎么这么狠心?” “我不是您的亲女儿吗?您又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暴躁地甩开她,又被拽紧,骨肉亲情已成空谈,此刻她只是母亲救子的工具。 “不行!你不能走!要么捐肾要么嫁给老于,必须选一样!” “我都不选,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 “你说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白养活你了!” 母亲暴跳如雷,学父亲的样凶狠抽打她,震裂她未愈合的伤口,不等她反抗,施暴者抢先坐倒,捶着地俯仰哀嚎,好像她的手被女儿的脸打痛了。 晏菲想拉她起来,手臂被她死死箍住,又听到她那比刀枪更致命的哭求。 “菲菲,妈求你救救安安吧,你就这么一个弟弟,怎么忍心看他去死啊!” 母亲故意引人注目,绳索般的哭声绊住许多路人的腿脚,有人热心询问,她马上声情并茂哭诉:“我儿子双肾坏死,医生让换肾,她是我女儿,已经配型成功了,可死活都不肯为她弟弟捐肾。不捐就不捐吧,让她想办法帮我们凑点钱她也不肯,还说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我们真的白养这个女儿了!” 表面弱势的一方最易获取陌生人同情,看客又往往缺乏分辨能力,只图快速占据道德制高点,靠批判宣扬自身的存在感。 “不捐肾还说得过去,都是一家人医药费还是该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吧,不然太没人情味了。” “还是护士呢,对自家人都这么冷漠,能指望她好好对病人?”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 无数的“自私”仿佛狂蜂乱舞,刺得晏菲体无完肤且无处避逃,孝道、亲情这两个圣神美好的词汇像两座山样的牌坊,要把她压成肉泥。 聚众喧哗太影响医院的形象,少时护士长赶来,将母子俩拉到办公室调解。 晏母到了领导跟前越发凄惨可怜,拉住护士长的手状告女儿冷血。 护士长是非分明,理智劝解:“小晏是我们这儿的先进分子,同事病人都夸她温柔善良,您可能误会她了,等下了班心平气和谈一谈,会有好结果的。”,说完又劝晏菲先送母亲回家。 晏母屁股紧帖凳子,恨不得焊在上面。 “我不走,我一走她又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晏菲已拿她当灾星,身心交瘁地望着她。 “您要寸步不离监视我?” “我还要回去照顾你弟弟,哪有功夫监视你。要我走除非把你的工资卡和身份证都交出来。” 母亲变本加厉的狠招打垮了晏菲的心志,她一贯坚强的神采碎做瓦砾。 “你们非要这么逼我吗?” 护士长也觉得晏母太无理了,劝说:“阿姨,您不用这样吧,没收了工资卡她的生活费怎么办?没有身份证她办事也不方便啊。” 晏母坚信这是在维护她的正当权益:“我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这丫头鬼得很,一不注意她就溜了。” “她在这里上班,能溜到哪儿去?您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放心吗?” “是她自己先说要跟我们断绝关系,她弟弟还在等钱救命呢,她想撇下我们一个人躲清闲,门儿都没有!” 母亲扣紧囚锁,藏起钥匙并在锁孔里灌满铜汁,晏菲像黑狱里的死囚,绝望渐渐漫过头顶,僵持片刻交出工资卡和身份证,换取临刑前的安宁。 她的遭遇不久通过白晓梅的喉舌传到景怡耳中,二人约好下班前一道去看望受害者。 晏菲已换好衣服准备下楼,景怡叫住她,上前温和问候,她不戴口罩了,斑斓的伤痕像一个个小夹子缀在脸上,也揪住了他的心。 “小晏,你还好吧?晓梅都跟我说了,需要帮忙吗?” 晏菲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谢谢金大夫,这个忙您可能帮不了。” 她不清楚景怡的真实能力,杯水车薪不如不要。 景怡尽快将帮助落到实处,说他认识一家慈善机构,也许能帮她弟弟申请经济援助。 晏菲将信将疑,用恍惚填充情绪里的真空。 白晓梅发挥女孩子的细腻,挽住她的胳膊建议:“菲菲,我请你吃饭吧,今晚你到我家去住,刚好我爸妈去旅行了,我一个人怪怕的,你去陪我好吗?” 景怡立刻打助攻:“对,正好对面那家牛排馆又到会员日了,晚上我们去那儿吃饭,我请客。” 晏菲已无家可归,跟着愿意收留她的人做一时的依附。在餐厅里她对任何菜肴都不抱胃口,请求能喝一点酒。景怡为她点了两瓶啤酒,不到五分钟就干掉了,好像那是灭火的水,全浇下去也镇不住火势。 白晓梅慌急劝说:“菲菲,你慢点喝,你脸上有伤,喝这么多啤酒留下疤可怎么办?” “留就留,我已经不在乎了。” “怎么能不在乎呢,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我要是能有你70%的颜值,早都开心死了。” “你羡慕我?我才羡慕你呢。生在大城市,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不会因为你是女儿歧视你,也不会逼你帮忙养儿子,多好,多自在。” 晏菲从人生的战场上败退,放弃抵抗自暴自弃,白晓梅说她喝多了,可她捧着晕眩的头颅,仍能清晰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我还喝得太少,还没能让自己糊涂。我现在真的很痛苦,只想大醉一场,让自己忘记眼前这些事。” 景怡明白这女孩已处在崩溃边缘,鼓励她痛痛快快说出烦恼。 晏菲的视线如同风吹乱絮在他脸上飘拂:“金大夫,如果我说出心里话,你们会讨厌我,看不起我吗?” 景怡诚恳摇头,白晓梅也凑近安慰:“我们是朋友,你有委屈尽管告诉我们。” 晏菲挣扎一阵,气若游丝坦白:“我身上的伤都是我爸打的。” 景怡早猜着了,及时递上纸巾接她的痛泪。 白晓梅惊问晏父施暴的原因,听她如泣如诉说道:“他要我为我弟弟捐肾,我不肯。你们可能认为我很自私,但我真的不能这么做,我父母重男轻女,从小把我当丫鬟看待,我活着的主要任务就是帮他们养儿子。要是捐了肾,我还能干现在的工作吗?不做护士,我又能去做什么?他们根本没为我的将来考虑,只想榨干我的剩余价值,我实在太寒心了。” 景怡先帮她卸下道德十字架:“就算你父母很爱你,捐不捐肾也完全取决于你个人的意愿,跟自私没关系。” 白晓梅也来协助:“是啊,人肯定要先顾好自己才能去顾别人,不然等你出了事谁来救你呢?菲菲,你做得没错,是你家里人太过分了。” 她对人性的残忍了解不足,被后续情况惊呆了。 “过分的还不止这点,他们见我不肯捐肾,就想让我嫁给一个做废品生意的老头子。那老头儿比我大了三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只有小学文化,还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儿子。我爸妈听说对方愿意出三十万彩礼,就逼我答应,你们说他们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你爸妈真作孽啊,你是他们亲生的吗?” “是,正因为是亲生的,我才一直忍耐。我爸最常说的话就是没有他我就做不成人,我能活着长大都是他对我的恩典,所以我必须付出所有来报答他,如果做不到就是忘恩负义。” 原生家庭是打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景怡没经历过苦难,缺乏深刻的体会,但凭借博学和包容,仍能找到正确的话来消减对方的痛苦。 “你父亲的观点是错误的,孩子不是自愿降生的,抚养子女是父母的基本义务,确切的说应该是父母欠孩子的,不能对孩子人生负责的人都不能算好父母。” “是啊,猫狗都知道养孩子,这是动物的本能,人难道还不如动物吗?菲菲,你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的健康阳光映衬出晏菲的不幸,她像冰天雪地里的乞丐望着远处的篝火瑟瑟发抖。 “你们都是幸运的,生在文明理性的家庭,我不一样,在我的老家重男轻女是普遍习俗,好多和我同时出生的女婴都没能活着长大,这么一比较,我父母确实对我开恩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接受这种恩典,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别做人,做人真是太累了,不管怎么努力,怎么给自己树立信心,都会被打击。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这个笼子就是我的家庭,每当我想飞出去,爸妈就会折断我的翅膀,他们不让我上高中考大学,拿光我的积蓄补贴儿子,现在还想让我卖身给老头子……” 哭泣吞没了所有声息,她倒在心灵的血池里,污血四溅弄脏了旁观者的心境。 一小时后,景怡送酒醉不醒的她和白晓梅回家,拜托白晓梅代为照看。 白晓梅哭得眼似红桃,恳求:“金大夫,您能帮帮菲菲吗?她妈没收了她的工资卡和身份证是存心不给她活路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太可气了。” 景怡许下承诺,义愤和她等量,回家后仍放不下包袱,见千金爬在一堆烘焙书籍间写写画画,自他进门起就没搭理,便问她在干什么。 “我在琢磨面包的配方,小时候数理化没学好,现在搞这些成分配比太伤脑筋了。” 她看来非常专心,答话时也顾不上回头,景怡还没见她对一件事这般痴迷过,确信她是在真心规划职业前景,有了事业目标对他的关注果然减少了。 落寞感让他的心情加速低落,不由得想耍点小花招重新获取她的重视。 “你最近学到哪儿了?” “基本的常见糕点都会做了,下周就能升到中级班学习了,但以后想干这行的话还得推陈出新,我打算多试验一些新品种,我们老师都夸我很有创意呢。” “真棒。你过来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我这会儿没空。” “过来嘛,有重要的事。”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像抱洋娃娃一样将她搂到腿上。千金瞧出他神色不对,摸着他的脸庞问:“你看起来心情很差啊,遇上麻烦了?” “是啊,我们要破产了你知道吗?” 景怡鬼谋魔道地开出这个玩笑,在她脸上大把大把播撒惊讶。她急忙坐直了,抓紧他的肩膀追问。 “我投资失败,现在资不抵债,所有财产都将被变卖,以后吃饭可能都会成问题。” “这么严重?我们以前住的房子也保不住了?” “嗯。” “那妈妈留给我的那些首饰呢?” “家里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没收,一件值钱的物品都不能留下。” 他实力演员上身,传神地伪装落魄,千金心里百鼓齐鸣,身心俱颤,恐慌围绕一个中心——怕丈夫承受不住打击。 他从小一帆风顺,做惯有钱人,现在落了个倾家荡产,会不会发疯崩溃? 她双手握住他的肩头,像扶着一只即将倒塌的架子,小心询问:“卖光家产就能还上债务吗?不会把你抓去坐牢吧?” “那倒不会。” “你的工作能保住吗?” “应该不会受影响。” “那就好。” 她捞到一根支架,稍稍减去不安,眼珠转向一侧久久出神,苦苦思索如何能安抚好丈夫的情绪,让他平安度过这道关卡。 景怡兴致勃勃研究她的反应,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能当上糕点师,你破产了,今后我肯定得出去工作赚钱才行啊,不然只靠你一个人怎么行。” “你都不生气吗?” 千金以为这是试探,忙绷出笑容:“干嘛生气啊,你都这么惨了,我怎么忍心骂你。” “以后让你过穷日子你也没意见?” “会有多穷?至少能和大哥他们家一样吧,我又不像二嫂那么爱打扮爱购物,一日三餐不亏待我就行了。再说,我很快就能赚钱了,算命的都说我财运好,做生意一定能发大财,以后你就靠我吧,我会让我们家东山再起的。” 她笑着笑着眼眶发酸,觉得丈夫太可怜,人到中年遭遇惨痛打击,不知还能不能恢复往日的信心与活力。心脏似被手掌攥紧,越来越疼,真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可又不敢,怕那样会粉碎他的意志。 景怡没看出她内心的激战,只对她超水准的优秀表现赞叹欣喜。 “老婆,你这种自信是打哪儿来的啊?” 她赶紧往笑里多加了两勺糖粉:“我也不知道,从小就这样,你没发现吗?爸爸当年也破产过好几回,不是照样把我们养大了?我还有你这么聪明的老公,有什么好怕的。” 景怡一把抱紧她,感到名副其实的富有。 “老婆,你真是我金景怡最大的财宝啊,感谢爸把你培养得这么乐观坚强,跟你在一起最踏实了。” “你别想这么多了,赶快处理好外面的事情重新开始吧,要请律师吗?我去跟二哥说让他帮你。” 恶作剧该收场了,他笑嘻嘻与之对视:“我没破产,刚才是逗你的。” “什么?” “想跟你开个玩笑,谁知道你这么好骗。” 话一出口,一记耳光劈面直下,将他的得意连根抽飞。 “你神经病啊!干嘛吓唬我!” 千金化身悍妇,揪住他的衣襟使劲摇撼,晃得他魂魄都快离体。 “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想谋杀亲夫吗?” “是你自找的,好端端的干嘛说鬼话!知不知道刚才我有多担心,怕你会像那些破产的富豪一样去跳楼自杀,拼命控制情绪安慰你,结果你都是骗人的!” 方才储备的眼泪奔涌而出,成分全部转成愤怒,丈夫分明在糟蹋她的感情,太可恨了! 景怡也省悟过来:“原来你刚才的镇定是装出来的,怪不得那么酷呢。” 这么一来感动更多了,本能地想拥抱她,得到的却是虎爪和熊掌。 “你还说,我打死你!” 千金不留情实施家法,从客厅追打到卧室。 “老婆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逗你的,今天确实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就来捉弄我?没听过狼来了的典故吗?下次你真破产了我不但不会安慰你,还会让你卷铺盖卷滚蛋!” 景怡拼命挥舞白旗,双手几乎断掉,妻子总算开恩收兵。 他俩习惯床头打床尾和,临睡前又如胶似漆地搂抱住,他心里的苦闷还余烟袅袅,仍需要怀里的小甜心开解。 “老婆,问你个问题,假如你大哥得了绝症必须换肾才能活命,而你的肾又刚好和他配型成功,你会答应捐肾给他吗?” 千金抬头看他一眼:“会啊。” “这么果断,你是有多喜欢你大哥啊?” “他不也很喜欢我吗,假如病的人是我,他也会主动捐器官给我的。” 妻子和大舅哥是对相亲相爱的冤家,打断骨头也会连着筋,他有点吃醋,接着问:“你就不怕捐了肾自己会生病?” 她想了想反问:“听说人靠一个肾也能活,就是以后不能干重活儿了,但有你在,你不会让我受累吧?” “当然不会,我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那我还怕什么。” 这问卷调查再次论证了一点——家庭决定性格。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感慨:“所以人的想法都是自身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啊,你生长在充满爱和安全感的环境里,乐观自信,遇事不会有那么多的恐惧和顾虑,其他人很少能像你这样。” 他的暗示十分明显,千金有限的智慧也能探到底,奇道:“其他人是谁?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丈夫讲述见闻,她惊坐而来。 “那护士是谁啊,这么惨?” “就是那个小晏。” “又是她,她怎么老摊上倒霉事,她朋友才死了没多久,她也被JP父母迫害,我都难过得说不出话了。” 景怡坐起来,面向她叹惋:“你也很同情她吧?” “那当然,谁听了都会同情吧。” 千金比他更急公好义,让他设法帮助受困者。 “你说我该怎么帮她?” “还能怎么样,只能捐钱给她弟弟治病了,虽然我觉得那种兄弟不要也罢,可不救她弟弟,她父母就会逼死她,就当治理河水,先把河里的垃圾捞上来河水才能干净。” “你这个比喻真逗。我明天联系一下周理事长吧,让他们替我出面。” “对,别告诉那小晏,做好事就该不留名。” 夫妇俩同时解开一个烦恼,开心地再次紧拥,世间有很多苦难,他们的家是苦海里的诺亚方舟,何惧舱外洪浪滔天。 景怡亲自联系父母创办的慈光爱心协会,督促他们办理对晏安的援助,相关人员高效处置,三天后晏菲就怀着惊奇与感激来到他跟前。 “金大夫,那个慈光爱心协会是您帮我们联系的吧。” 她正准备背水一战跟家人决裂,救星便从天而降,一口气击退厄运,她不用思索就知道是谁为她唤来了这场及时雨。 景怡恝然装傻:“他们去找你弟弟了吗?怎么说的?” “他们说愿意提供30万救助金。” 晏菲不像千金那么傻气单纯,已估算出策划此事所需的能量,重新对他起了怀疑,并且认定他的背景绝非众所周知的那么简单。 景怡也知道此举势必暴露自己,见她试图探问,先行打断:“那真是太好了,这下你父母不会难为你了,你妈妈还你身份证和工资卡了吗?” 这是他加意交代的事项,慈光的办事员也切实执行了,说服晏菲的父母归还了证件卡片。 “金大夫,我要怎么感谢您才好?” 晏菲珠泪盈眶,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理智也被淹没成河床。她十分仰慕这个男人,但一直皈依道德准绳,循规蹈矩地止于欣赏、尊敬,此时感情泛滥了,仰慕进化成爱慕,恣肆蛀咬她的道德。 景怡没意识到他点燃了一根危险的引线,还保持原有态度和蔼勉励:“你真想感谢我,就把那些悲观消极的情绪统统扔掉,有句话说得好,逆境是命运的试金石,我相信你一定是块经得起考验的真金,迟早会让所有人看到你的光芒。千万别气馁,再遇到困难就看看左右,我们这些朋友就在身边,不会让你绝望的。” 他的笑容仿佛糖果,让尝遍苦楚的女人失眠了。 半夜袁明美一觉醒来,对面的床上晏菲抱膝而坐,好似一尊冥想中的雕塑,髹了一层月色。 “菲菲,你怎么还不睡啊。” 轻唤似水滴点破平湖,晏菲微微惊醒,说她还不困。 袁明美很担心:“你爸妈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 “那你干嘛发愁啊?” 心事犹如可乐上的泡沫,不受控制地漫出来,晏菲忍不住向好友晾晒隐秘。 “小美,你说,如果有个男人特别优秀,还特别善良正直,你会喜欢他吗?” “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可也得人家看得上我啊。” “你别对自己那么没自信,减减肥,还是支潜力股。” “等毕业再减吧,你说的是谁啊?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当然,你以为是虚构出来的?” “我还以为你迷上哪个明星了呢。” 晏菲回想景怡的音容,脑海中的画面美如梦幻,勾起她温柔的微笑。 “他长得挺好看的,当演员也足够了吧,” 袁明美像鱼儿紧紧咬住钓钩,追问对方是谁。 “我们医院的大夫。” “是吗?那你主动出击啊,你这么漂亮,利用地利优势一定能成功拿下他。” 她的笑容登时暗下去,满是遗憾地叹息:“他已经结婚了。” 袁明美也很泄气:“那就没指望了,你总不能去当小三破坏人家家庭吧。” 这算警告,晏菲信服地点点头:“当然不能那么做,太缺德了。” 尽管思想已经脱缰,良知的皮鞭仍在挥舞,阻止她踏足禁地。她也明白贪念只会带来灾害,此前一定多得是人前赴后继挑战景怡的定力,他至今仍能洁身自好,说明自制力坚不可摧,她何苦自取其辱,断送一位贵人。 袁明美还在浮想联翩:“我真想见见那男人,能让你这样心如止水的人把持不住,他该多好啊。” 她不能在泄密,轻轻一笑而过。 “是你想象不到的好。” 非分之想改变了她的思维和感官,之后再与景怡共处便时时能感受到欲望和贪恋的夹击。这天值夜班,二人在电梯内相遇,她紧张得呼吸都快错拍,站在他身旁,如同饥鼠守着一块奶酪,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暴露邪念。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听口气是他大嫂打来的。 “景怡,我外婆的猫中毒了,你有朋友是开宠物医院的吗?我想带它去看病。” 佳音焦急难安,这猫陪了外婆三年,是老人的心肝宝贝儿,今天在外面吃了掺毒的食物,她到家就见它瘫在客厅里抽搐,惨嘶着吐出一口口白沫。 为了外婆她必须救这只猫,可宠物看病比人还贵,她知道长乐镇上的宠物医院就出了名的暴利,打个疫苗都得两三百,做一次绝育手术一两千,以穷人的消费理念来说实在舍不得,希望能找一家便宜点的。 景怡可算遇到难题,他交友宽阔,独缺宠物医生。 晏菲听了不禁询问:“家里的猫中毒了?” “是我大嫂家的,在让我介绍宠物医院。” “先做急救吧,让我跟她说。” 她以前养过猫,懂得不少相关知识,指导佳音先清洗猫咪的皮毛,以清除有毒物质,再喂食10克食盐催吐,不过这只能缓解毒性,保险起见还得送医治疗。 佳音束手无策,想起那天朱百乐介绍的宠物医院,庆幸还留着他写有地址的纸条,忙找了出来,顺着百度地图的指引来到那家名叫“大志宠物医疗中心”的医院。 不出所料,一进门医护人员便高举大棒,洗胃灌肠加抢救就花费两千,医生让她一次交三千,这笔钱还不够后续治疗,只是前一阶段的医疗费。 佳音无奈就范,缴费时朱百乐出现了,身边跟着一位同龄女子。 “闻小姐,您也在啊。” 他喜出望外走来,像采药人觅到了一株仙草,那同行的女子在不远处端详佳音,眼神比他还暧昧。 了解情况后朱百乐与院长朋友进行了简单交涉,对方爽快地将前面的报价单一笔勾销,让佳音交500,所有治疗全包干。 佳音惊喜道谢,朱百乐笑道:“我上次不是让您报我的名字吗?宠物医院对外都是这么收费,没办法,房租和器材太贵,利润少了收不回投资。我们这些好朋友来才能享受成本价。” “百乐,这是谁啊?介绍一下呗。” 他身旁的女子想是等不及了,急着要在佳音跟前露脸。 “闻小姐,我刚认识的朋友。” 朱百乐的语气里大概饱含他们才懂的暗号,女子的笑脸立刻添了殷勤。 “您好,闻小姐,我姓青,您叫我小青吧,我是百乐的……算他的妹妹吧,很高兴认识您。” 接下来朱百乐又去跟院长谈事,小青主动留下来和佳音聊天,没寒暄几句就将朱百乐定为谈话主题,滔滔不绝介绍其情况褒赞其人品,十足是婚介所员工的口吻。 佳音礼貌应酬,心里别扭极了,对这对奇怪的兄妹起了戒备,怀疑他们别有用心,否则怎会将她这个中年妇女当成示爱目标。 院长说猫咪需要留院观察,朱百乐送佳音出门,安慰她:“我问过大志了,他说今晚输完液再观察一天,明天下午估计就安全了,到时您再来接它回家。”,又问:“刚才小青没在您跟前乱说话吧?” 佳音敷衍:“没有,她一直在夸你。” 朱百乐露出羞态:“这人真多事,您别误会,她不是我什么妹妹,她是我的……我的前妻。” 佳音闻言更觉蹊跷,谨慎地闭紧双唇。 朱百乐明显紧张了,但没停止表白:“您一定很奇怪吧,我们是和平分手的,现在也是好朋友,她已经谈了新对象,准备明年结婚。今天是让我带她来请大志上她们家给狗狗动手术的。” 她讪笑:“是这样啊。” “您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对您说这些。闻小姐,我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您说。” “您现在是单身吗?” 他到底直截了当提问了,佳音正好趁机澄清:“我上次好像说过我有儿子,另外还有一个大女儿。” “没错,您是说过,这么说您还和您先生在一起?” “是啊。” 朱百乐尴笑起来,失望统治了他整张脸,是真是假难以甄辨。 “我听说您单独在医院照顾外婆,家里又没帮手,还以为您如今一个人呢,要是那样的话,我想……您千万别误会,我是诚心的,没别的企图。我在市检察院上班,是个检察官。” 佳音但愿他真是正人君子,否则可惜了憨厚的外表,点头微笑:“我知道,您喝醉那天车站的管理员翻看了您的工作证,我也看到了。” 他贯彻着坦诚的形象,难堪而惆怅地说:“我大学时父母就过世了,前年和我前妻离婚,单身了两年,去年年底才打算重新找对象。” “以您的条件应该能找到很不错的姑娘。” “不,我不想找年轻姑娘,就想找个结过婚,最好还带着孩子的。” “为什么?” 这下佳音真的好奇了,男人都爱少艾,恋老的只是极少一部分,更没听过还想同时娶进拖油瓶的。 朱百乐拒绝解答问题,抱歉地说:“这个现在没必要说了,对不起,由于我的误会给您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请您原谅。” 他看来不是骗子,佳音有些惭愧,忙衷心送祝福:“没关系,您这么优秀,一定会很快如愿的,我提前祝贺您。” “谢谢。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我也祝福您阖家幸福。” 离奇的邂逅画上休止符,隔天猫咪脱离危险,佳音的外婆也康复出院,她的任务圆满完成,次日返回长乐镇,美帆也参加完伯父的葬礼,在同一天随父母归国,赛家请亲家夫妇吃了顿饭,老两口自回嵊州。 晚上佳音耐不住疑惑,悄悄向美帆道出这件奇闻,二人探讨得出结论:那朱百乐可能患有不孕症,所以与前妻和平分手,不愿连累未婚女性,想找个有孩子的离异女人直接升级做爹。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找我这种又土又老的啊,他的眼光也太差了。” “你干嘛这么贬低自己,你是不爱打扮,收拾一下不比别人差。” “这事千万别对其他人说,被珍珠她爸知道可不好。” “怕什么,就该让他知道,这样他才有危机意识。” “你别多嘴,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开玩笑的,你也太拿大哥当回事了,什么都围着老公转,真没出息。” “你不也一样?” 妯娌俩嬉闹打趣,用这桩艳遇调剂平淡的生活,娱乐之后便当成作废的笑料束之高阁。 第72章 告白 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 贵和腾出空档清理备案,星期天约江思媛到公司附近一家老字号餐厅吃午饭, 伺机回绝她。 江思媛到场后说他约得正是时候, 再迟一天她就去出差了,至少一周才能回来。贵和含笑应酬, 被她看出端倪。 “有话对我说吗?” “想请你吃顿饭,前两顿都是你请我,我应该回请一次。” 江思媛可能猜到他的用意, 依然沉着应变,听他介绍说这家店的厨师很不错,莱顿的人都爱上这儿来,尤其是招牌菜糖醋排骨最受青睐。 她挂出外交官式的微笑:“好啊,看来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 等菜时不断有新顾客到来, 贵和东张西望回避与她接触, 目光掠过大门, 惊见郝质华和一对老夫妇进来,肯定是和父母来用餐的。 凳子霎时变成火盆,烫得他坐不稳当, 心想若被对方发现该如何处置。对面的江思媛忽然道声失陪,起身离席, 径直走向郝质华一家, 意想不到的情形把他彻底击懵了。 江思媛来到桌前,先向郝辛问好:“郝伯伯,好久不见了。” 郝辛抬头辨识, 有几分眼熟,但暂时找不到与之对应的记忆。 江思媛笑着提醒:“我是江俊威的女儿,江思媛,您还记得我吗?” 她父亲曾在申州水务局工作,是郝辛的下属,后来辞职下海,已与老领导失联多年。 林惠眼力比丈夫好,先认出来,喜道:“这不是媛媛吗?都长这么大了。” 郝辛也对上号了,和蔼问候:“你爸爸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 “还在经营公司,挺好的。” 江思媛礼仪备至地寒暄完毕,热情地向郝质华打招呼:“这位是郝姐姐吗?我们上次在莱顿建设见过面。” 她一出现郝质华就持续惊奇,她的交际能力远不如江思媛,想到这姑娘是贵和的相亲对象便不自觉的别扭,讪笑着应了一声。 林惠知道女儿认生,介绍:“这是你爸他们水务局那个江工的女儿,以前来我们家玩过,当时你不在。” 郝辛问江思媛何时与她见过面。 江思媛说:“我现在在国税局上班,前段时间去莱顿查账,正好遇上郝姐姐。” 郝质华这才想起还没通报名姓,连忙补上。 林惠客气地问江思媛:“媛媛,你和谁一起来的?要是亲戚朋友就带过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江思媛随机应变:“那位朋友郝姐姐也认识,我去问问他。” 贵和见她返回,心已被慌张猜疑胀满,活像雨打的虾蟆失张失志。 江思媛从容道:“赛工,我遇到三位熟人,其中一位你也认识,过去见个面好吗?” 他失去自主力,被动地跟随前往。江思媛向长辈介绍:“叔叔,阿姨,他叫赛贵和,是郝姐姐的同事。” 郝辛和林惠都知道贵和,上次他醉如僵尸,他们没能看清面目,但对他的荒唐行径印象深刻,想到此人曾轻薄过女儿,面上的友善便掺入杂质。 江思媛直接道出猜测:“你们也认识他?” 林惠礼节性微笑:“算是吧。” “那我们能坐下吗?” “可以可以,坐这儿吧。” 她拿出长辈的仪态和气度招呼两位年轻人到身边落座。江思媛故意忽略桌上的尴尬氛围,意兴盎然道:“这世界真小啊,到处都能碰上熟人。郝姐姐,赛工和您是一个部门的?” “是,他和我都是建筑一所的。” 郝质华控制不好脸上的肌肉,知道自己笑得很失败,不由得低下头去。 一起吃饭总得找话题,林惠先对晚辈表示关心:“媛媛,你们正在谈朋友?” 贵和本就如坐针毡,听到这一问,针毡换成刀丛,背心渗出了汗水。 江思媛应付自如:“不算吧,我俩刚认识,还在相互了解。” “是吗?那进展顺利吗?” “这就得问他了。” 贵和断定江思媛故意引火烧他,假笑时两边嘴角已无法保持平衡,生硬地搪塞几句,眼神似惊鸟四处流窜,多次从郝质华脸上掠过。 郝质华被他的视线刮疼了,烦乱像外套罩不住的毛衣,露出长长的衣摆,郝辛夫妇洞若观火,默默靠眼神交换疑虑。 熬过这顿受刑般的午饭,郝家三口做别离去,贵和忍住胃痛和江思媛转到临近的咖啡店,摊牌的时刻到了,江思媛比之前更气定神闲,一副进退如山的官场做派。 “那家店的菜味道真不错,谢谢款待。” “不客气。” “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吧?你好像很紧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看她的态度,贵和明白今天真正的考验已经过去了,放心地说出:“对不起。” 江思媛轻轻一叹,垂眼搅拌咖啡,掩饰消化不了的失落。 “果然还是因为我的条件太苛刻了吧,为丈夫放弃事业的女人很普遍,可反过来就很少,好像事业对女人不重要,而男人都不愿意把家庭当做生活的重心。” 她和以往的相亲对象比大有过人之处,贵和心存敬意,拒绝也须有礼有节。 “说真的,以前我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看这现象的确很不公平。不管男女都有追求事业的权利,不能说女人就该顾家,该为了男人牺牲前途,两个地位平等的人才能建立稳定的家庭,如果差距太大婚姻也不能稳固。” 江思媛想做做调研,让失败发挥价值,问他:“你觉得守在家里的人很没地位?所以那些家庭主妇才会被歧视?” 贵和认真配合:“不,我很尊重家庭主妇,可是很人都看不到她们的付出,觉得她们没有能力。我大嫂就是位了不起的全职太太,但如果我是她绝不会把自己的才能全部贡献给家庭,这样太不保险了。” “为什么不保险?” “说个具体的假设吧,假如你真找到一位理想中的伴侣,他甘愿为你放弃事业,全心全意照顾家庭。等到十几二十年后你功成名就,地位显赫,而他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到时你再遇上心仪的对象,移情别恋,他会怎么样?” “你这个假设好像是广大家庭主妇普遍担心的问题。” “不管男女情况都一样,单方面的付出是不公平的,夫妻应该相互扶持,共同成长进步,这样才能保持对彼此的欣赏,感情才不会变质。” “你的想法太理想化了,真的落实到婚姻中,事业和家庭必然起冲突,人的精力都有限度,总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那就需要双方都做出牺牲让步了,当然这些得建立在包容和理解的基础上,说到底就是看自身能不能尊重对方的理想,正视对方的价值。” 江思媛感觉这话似乎在讥讽她只重皮相和性格,无视他的能力和内涵,也绵里藏针笑问:“这么说你不介意未来的妻子是工作狂了?” “我不会妨碍她发展事业,也希望她支持我的事业。” “两个人都去奔事业,那你们的家庭很可能会变成不毛之地,家需要人打理,还得耗费不少精力。” “这得靠双方一起出力,不能把负担压在一个人身上,否则太自私了。”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包括你大嫂家,你觉得你大哥很自私吗?” “是,我一直觉得他这方面挺自私的,看不到我大嫂的价值,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他那样。” 贵和每句话都很真诚,化解了对方的敌意。 江思媛像在看待一件已被别人预定的绝版商品,惋惜溢于言表:“可是大部分人都认为那样很正常,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们男人,拥有的先天便利太多了,就拿择偶这点来说吧,假如我是男人,可能早就找到中意的对象了。同样的要求反过来选择面就窄了无数倍,真不公平。” 贵和理解她的心理,像她这样的女强人就像攀援瀑布的鰕虎鱼,很难在社会中找到舒适的位置。他很欣赏这种可贵的精神,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那是因为世俗观念里男女的地位还不平等吧,很多女人自己都有弱势心理,以为能找个长期饭票就很幸福,没发现自己也有能力奋发图强。就这点来看你真的很了不起,一个男人就算达到你现在的位置,能力和付出也肯定远远比不上你,相信你一定能实现理想,今后等你出现在新闻联播里,我还想跟周围人炫耀呢。” 江思媛听得失笑,迅速整理好心情,没露出半点失误。 “谢谢,那么我们的问题算解决了。我能不能多问一句,你对婚姻的构想很具体,是不是因为已经有了理想的目标呢?” 贵和措手不及,慌张中她已自行揭晓答案。 “是郝质华姐姐吗?刚才在饭桌上我就有这种感觉了,你一直在偷看她,表现还很像情窦初开的小男生。” 贵和像配图说明似的重现刚才的局促神情,又惹来调侃:“你还没表白过吧?打算什么时候行动呢?” 否认心迹未免太没男子气概,他索性默认。 “我还没有把握。” “为什么?” “她大概不会同意。” “不试试怎么知道,凡事只停留在构想阶段就是空谈,冒险也是成功的必须要素。” 江思媛的鼓励只是在为这场交道做一个友善的收尾,她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无利可图的人事上,跟着就打道回府,道别的辞令也恰如其分。 “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再见。” 郝质华没贵和好运,逃离饭桌尴尬如影随形,都是爱女心切的父母造成的。林惠等不及到家,开着车还一心两用地试探女儿,丈夫也默契地与她唱起双簧。 “那个赛贵和运气还挺好,被江家的女儿看上了,我看江思媛很喜欢他,估计能成。” “可能吧,那丫头挺有出息的,今后估计比她爸还能耐。” “质华,那赛贵和人品怎么样?靠得住吗?” 郝质华明白母亲的用意,尽量保持轻松,答话时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挺好的。” “不会是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的人吧?” “应该不是吧,您怎么这么想人家?” “我看江思媛那孩子很优秀,怕她遇到渣男,上当受骗。” 郝辛踩着妻子的节拍伴奏:“那小丫头精着呢,一般人骗不了她。” “我看也是,质华,你真该跟她学学,比人家大那么多,还不如人家精明圆滑。” 郝质华心虚调头,继续假装观景,路边的梧桐长出了嫩芽,仿佛挂了一层葱绿的雪,使人眼球发痒,她的心也很痒,可是挠不着。 林惠不容她回避,追问:“质华,妈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知道。” “光知道不行,你得照着做,认不清品种的蘑菇别随便吃,当心有毒。” 郝辛又来唱和:“走过的弯路也不能重走,那样又会回到死胡同里去。” 郝质华烦躁起来:“你们真有意思,我就那么笨吗?” 父亲不许她偷换概念:“笨不可怕,怕的是糊涂。” “我不会再走弯路了,除非遇上鬼打墙。” 母亲让她拔本塞源:“所以你就得离鬼远点,免得被迷住心窍。” 她腹背受敌,被迫采取龟缩战术,搬出交通守则让母亲专心开车。 车驶入公园区,春意更浓了,阳光像刚出炉的面包有了香气,桃李含苞待放,撩动行人的心扉。她忽然感到一丝慌乱,在这疾病容易复发的初春,早已习惯的孤独也如同潜伏的病毒陡然爆发了。 夜里贵和睡不着,去厨房拿了罐啤酒治失眠,晒着月光为感情谋划出路。喝到一半佳音来了,提着手电筒的光束,像拄着一根雪亮的拐杖。 他以为吵醒了她,连忙致歉,佳音推说她也是来找水喝的,倒了一杯开水坐到他身边,趁机调查他的情绪。 “贵和,你最近有心事啊。” “没什么。” “别瞒我,大家都看出来了,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她早盼着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不给他回避的余地,先断了他的后路。 “是谁啊?你们郝所吗?” “你怎么知道?” 贵和难堪羞惶,大嫂用平静为他减压:“那天她来家里看你,我就瞧出来了,你喜欢她多久了?” “……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 “你这孩子瞧着早熟,其实对感情的事一直没谱,现在才开窍。” 她体贴地停顿,等他傻笑缓冲,接着说:“郝所是个好人,你具体喜欢她哪些地方呢?” 贵和本着信赖坦承:“我觉得她这人很正直很真实,和她在一起很放松也很有安全感。我们工作一样,有共同的事业方向,如果能跟她结婚,我们应该能相互信任扶持。” 他的爱意出自理性,这让佳音很放心,建设性地考察:“这不是挺好吗?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或者,她也喜欢你吗?” 他立刻愁闷了:“她不可能喜欢我,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这样的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是那种看重物质条件的人吧。” “可我现在配不上她,她也会嫌弃我吧。” “你现在条件是不如她,但也别小瞧了自己,我相信你以后会成为对她有帮助的人,会被她需要的。不如试着表白一下?或许她会接受呢。” “……我正在考虑,她的第一反应肯定很生气,我怕她跟我绝交。” “我看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因为这种事和你绝交吧。不过受过伤的人戒心都比较重,你真要追求她就得有耐性,要用诚意去打动她。” 大嫂的鼓励给了贵和前进的勇气,他跃跃试欲地求助:“大嫂,你支持我吗?” 佳音态度很明智:“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当然支持,但反对的人肯定也有,就看你能不能承受压力。” “我想试试,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没为感情拼搏过,现在终于有了感觉,不想就这么放弃。” “那就努力吧,我会帮你的。” “谢谢大嫂。” 贵和得到援军,一下子信心倍增,与大嫂碰杯,预祝自己早日成功。 他计划找个郝质华心情不错的日子表白,越快越好,周一肯定不行,这天来了一个麻烦的甲方,赖在郝质华的办公室给她出难题。 这甲方是与莱顿长期合作的大客户,此番想在某地修建一座大型博物馆,但这个项目不符合国家文物保护法的规定,他们就想打政策擦边球,把保护区里的东西都迁走,做一个半地下的建筑,但这么做地上的辅助和服务设施会裸露出来,仍属违规。郝质华不肯接受委托,可对方就认准了她,一上午死缠硬磨,非要她松口。 她心头起火,让赵国强牵制客户,离开所长室,把贵和叫到安全通道内商讨对策。 “他们的要求是违规的,我们不能答应,你快想想该怎么拒绝?” “他们说会想办法通过审批。” “那更是违法操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不能违背职业道德。” “直接拒绝也行,就怕他们找董事会对我们施压。” “就是岳董来说也不行,谁爱接谁接,反正我不做。” “您就说最近查得紧,不敢担风险。岳董要是问起,您就提醒他公司上市还没多久,最近股价又不稳定,最好别搞危险动作,免得被人揪小辫子。” “那个张总挺缠人的,我怕他再啰嗦我会忍不住发火。” “千万别发火,您就跟他耍赖,一口咬定不做,他也不能强迫您。” 郝质华听从贵和建议,正凝神思索回复客户的措辞,入口的门被人推开了。自从公司颁布禁烟令,安全通道就被烟民们当做吸烟场所,长期弥漫刺鼻的烟臭,上下的楼梯转角空气质量稍好,他们也正站在上层的楼道转角处,没叫那两个刚进门的女烟民们发现,倒是先被她们迫不及待的八卦惊呆了。 “我刚刚又看到郝质华和赛贵和一起出去了。” “上班时间还勾勾搭搭,胆子越来越大了。” 贵和像无故被人扔了坨狗屎,下意识瞥一眼郝质华,她也是长竹竿进城转不过弯的呆滞模样。 三八们的嘴则像找食的啄木鸟动个不停。 “我早跟你说他们是真的你还不信,现在公司里差不多一半的人都知道了。” “你说他俩谁先主动的啊?” “那还用问,肯定是郝质华啊,赛工在公司呆了那么多年,你看他跟哪个女员工勾搭过?郝质华一来两个人就粘上了。” “听说以前公司不少小姑娘想追赛工,都没成,他怎么就能看上一个离过婚的老女人?” “还能为啥,老女人有钱有势呗。那赛工每个月工资刚够还房贷,一直不敢谈恋爱,追他的小姑娘条件也不怎么好,他当然不答应了。郝质华就不同了,年薪一百多万呢,又是申州本地人,家世肯定也不错。” “听说她是嘉恒梅总的前妻,那梅总身家少说好几亿吧,离婚肯定分了不少钱给她。” “所以说她很有钱啊,和赛贵和郎貌女财,这不就一拍即合了吗?” “她倒是挺有本事的,听说梅总也比她年纪小,现在又找了个更小的,真是人生赢家啊。” “什么人生赢家,还不是靠潜规则,跟那些包养小姑娘的猥琐大叔没两样。” “说得也是。” 贵和认得这两个后勤部的大姐,都是公司八卦先锋队的标兵,捡到题材就无差别攻击,只图嘴爽没脸没皮。单单惹到他,他还能忍耐,但绝不允许有人这样中伤他心爱的女人,脑袋一热就想冲下去找她们算账。 郝质华的胳膊栅栏似的拦住他,直到那二女离去才松手。 贵和见她下嘴唇咬出了牙印,心疼不解地问:“您为什么不让我去教训她们?” “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教训吧,现在我们两个都在这儿,被她们看到更要造谣了。” 其实她比他还光火,脑细胞们正捉对厮杀,打得肉薄骨并,肝髓流野。但同事不像客户,跟后者翻脸大不了再不合作,前者朝夕相见,还能影响本人在公司的风评,若当场成为情绪的奴隶,逞一时之气,将会酿成更难收拾的后果。她还没达到四十不惑,起码该做到不躁,避免将自己推入更深的困境。 贵和一下午都在纠结此事,流言正如食人蚁汹汹包围,他要保护郝质华就得即时挺身而出,先得争取名正言顺的身份,于是表白的计划临时提前,下班后约郝质华去吃饭。 郝质华也想跟他谈谈辟谣方略,他们来到离公司稍远的餐厅,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食客特别多,他们隔壁坐着十几个聚餐青年,狂欢豪饮,吵得沸反盈天,害他们必须提高嗓门说话。 “郝所,今天那事真对不起。” “嚼舌根的人又不是你,干嘛说对不起。” “因为我她们才嚼舌根的。” “还是我太粗心,没注意影响。” 郝质华的宽容里夹着冷淡,似乎在他们中间塞入了一整片撒哈拉沙漠,贵和很不安,又将行动提前。 “我和那江小姐……” 上菜的服务员打断了他的节奏,郝质华觉得先吃饭再谈事不会妨碍彼此的胃口,先动起筷子。今天这里的厨师太忙乱,手艺大失水准,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有的还半生不熟。贵和怕她吃不惯,建议换地方,郝质华以节约为本,主张凑合,等二人吃到半饱,她趁气氛松弛,平和提议:“以后我们尽量保持距离,免得人家说闲话。” 贵和正防着这句话,惊忙反对:“干嘛在意那些八婆啊?” “同在一家公司上班,总得注意影响,这对你也有好处。” 郝质华也有不舍,但这不舍是被限流的河水,漫不过理性的堤坝,认为避嫌是对双方都负责任的做法。 贵和急于拉住退却的人,慌忙放下筷子。 “有什么好处啊,我……我跟江小姐谈妥了,我说我们不合适,不会再继续交往。” 他先撇清与江思媛的关系,清除前行的路障。 郝质华惊讶:“江小姐条件很好,错过以后可能就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条件再好不是我中意的类型也不能接受。” “你太挑剔了,我真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让你满意。” 她微微垂头,心中竟有喜悦起舞,觉得自己更荒唐。 贵和像站在高台上的跳水运动员,紧张而勇敢地开口:“郝所,我……” 邻桌又响起暴动,人喊马嘶存心害周围人变聋子。 他皱了皱眉,大声说:“郝所,我喜欢你。” 声音没能游过噪音的海洋,郝质华侧耳喊叫:“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 “太吵了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我说我喜欢你!” 贵和竭尽丹田之力爆吼告白,旁边那群疯男女像被同时点中哑穴,背景音消退,他的吼叫好似孤峰突起,大半个餐厅的人都听见了。 人们徇声张望,酒醉的看客们乘兴起哄,一个人带头高呼:“在一起!”,其他人也被调动。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韵律整齐的口号催熟了郝质华的脸和脑子,她急着招呼服务员买单,被贵和制止,干脆弃场逃走,可室外仍是混沌,她埋头疾走竟辨不清方向,脑海雾蒙蒙的,只听到那浪涛般的声音。 “我喜欢你!” 贵和没等服务员找零便紧急追出,拦住动怒的女人。 “郝所,郝所你等等我。我是认真的!” 他去掉了敬语,进一步显示亲近意图,她怎么敢接受,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做好充分准备,把碍事的矜持羞怯都丢去了爪哇国,重新笃定告白:“当然知道,郝所,我早就喜欢你了,每天都想着你,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 郝质华的心仿佛钻入恶狼的羊圈一团混乱,挥手喝止:“够了别说了,你是单身太久产生幻觉了,需要尽快找个女朋友填补空虚。” 贵和迅猛突围:“那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不能。” “你嫌我穷?还是嫌我是房奴?” “都不是。” “那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首先年龄不合适,我比你大十岁,十岁是什么概念,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你还没出生,我参加工作时你才刚念初中。等到我五十岁,头发花白,都开始被人叫奶奶了,你还能冒充小伙子,你不觉得这样的搭配很荒唐?” “有什么荒唐,老婆比丈夫大十岁的例子又不是没有,不少人也过得很幸福啊。” “那是别人,我不想再拿我的人生当试验品,你赶快打消这种可笑的念头,要么就和我保持距离。” 她发布戒严令,指望他知难而退,这人却公然不惧。 “我做不到。” “什么?” “我说我做不到!” 贵和备好精卫填海的觉悟,初次被拒只会令他更勇猛。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之前怕被你拒绝所以一直忍着不敢说,现在也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能站在这儿跟你表白。你能听到吧,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手脚也是,从刚才就抖个不停,就连高考都没这么紧张过。” “你现在已经落榜了,不用紧张。” “你都没给我考试的机会,怎么就直接让我落榜了?” “因为你走错了考场,在我这儿你没有参考资格。” “你的顾虑我都知道,但是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能取得令你满意的成绩。” “别胡闹了,你最近是不是特别无聊啊,没人陪你玩就盯上我?我可没功夫陪你过家家。”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诚意。” “诚意不能解决一切,就像你认为江小姐不适合你,我也觉得你不适合我,这是属性问题。” 郝质华像顶着一锅滚开的粥,根本无暇思考辨别,凭定式思维极力逃避。贵和头脑却很清醒,应对得颇有余裕,上前一步凝眸询问: “那你先回答我,如果我和你同龄,我身上有能让你心动的东西吗?” “你无不无聊?”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正视自己的感情,请你也稍微认真配合。” 他伸手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拖入惊愕。 “我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吗?” “没有。” 她稍一强硬,他就面露委屈,嘴唇微微噘起来。 “这太打击人了吧。我这么喜欢你,连你的影子都觉得好看,你怎么就看不到我一个优点?” “你有优点,但不是我喜欢的。” 刚说完他的双手便加了力道,遭遇怒视,眼波反而更显柔情。 “那你看着我。好好看一看,我的眼睛好看吗?” 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宛如两潭倒映星辉的清波,诱人探寻。 她想她的脸一定红成了猪血,幸好有夜幕遮羞,还能强装冷酷。 “不错,挺好看的。” 他听了更委屈:“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你看谁都脉脉含情的,这叫桃花眼,是花花公子的特征。” “那我以后只对你脉脉含情,看别人都用死鱼眼。” 她正质疑这男人是不是经过了事前排演,又听他展开第二轮套路。 “你再看我的嘴,好看吗?” 他的唇形很精致,笑起来嘴角有弯弯的小括弧,特别甜蜜可爱。 她装腔作势地淡定:“也不错。” “那你怎么也不喜欢。” “总是油嘴滑舌,要不就甜言蜜语,感觉太不稳重。” “那我以后沉默寡言,等到你想听甜言蜜语时再一次让你听个够。” 她臊得起了鸡皮疙瘩,刚有挣扎的趋势又被他抓紧。 “你干嘛老躲着我,怕我看见你脸上的皱眉吗?你一点都不老,人的皮肤像布料,皱纹就是布料上的花纹,那些油光水滑的女人都是化学制品泡出来的,远不如自然的好看。” 他的温柔似火焰,再不躲开就要皮开肉绽,她狠狠一推,怒哮:“行了,你别想对我玩这种幼稚的花招,我不会上当的!” 他的神情转而苦恼:“你看你一开始就对我戒心这么重,我的真情实感都被你当成了花招伎俩,这样我怎么能走进你的心?” “那里本来就是你不该去的地方,我已经挂好了禁止入内的标志,你还要擅闯,我就只能强行驱逐了。” “你要怎么驱逐我?” “从明天,不从现在开始除了工作别再接近我,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只保持最基本的同事关系。” “我说了我做不到!” “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她不敢逗留,拔腿暴走,他识相地没再追逐,在身后大声呼喊:“郝所,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非常喜欢!郝质华,我爱你!” 喊声似刺客追来,她越走越快,恨不得插翅飞走,逃上地铁马上掏出手机删掉他的微信,像切除了一块有癌变风险的肿瘤,以此寻求安稳,可惜未能如愿。 回家的独行变得格外凄凉,初十的月亮如白面摊的饼,被人掰了一块,她的心也缺了一角,老是摇摆失衡,每迈出一步就想叹气,不知如何处理这矛盾的心情。 快到家门时那人来电搅扰,质问她为何删除他的微信。 她匆忙穿上盔甲,冷声回复:“为了跟你保持距离。” “你太狠心了,知道刚才我发现被你删号以后有多难过吗?你简直是在拿刀子捅我的心窝。” “真抱歉,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再好的医生也不能缝合我内心的创伤。” “那就送你一盒创可贴吧。” “你忍心让我每天揣着伤痛过活吗?我不记得你是这么残忍的人啊,郝所。” “那是因为你对我认识不足,我这人相当残忍,尤其是对待这种事。” 她持续无情地打击,一半是在发泄焦躁。他不愠不怒,菩萨似的同她周旋。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被你蹂、躏的准备,你就尽情对我狠心吧,我会挺住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赖皮?” “这不是赖皮是坚持,我等了三十年才等到怦然心动的对象,怎么能放弃呢?” “相信我吧,你心动的不是时候,更找错了对象。” “你就别误导我了,我可没那么好骗,郝所,我很确定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绝不会错过。” “你有病!” 她招架不住怒骂挂机,大口大口深呼吸,给狂跳的心输送氧气,身后突然冒出父亲的召唤,吓得她心跳骤停。 “质华,这电话是谁打来的?你在跟谁吵架?” “哦,骚扰电话,我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郝辛已暗暗观察她半分钟,情知女儿在撒谎,不便即刻拆穿,不动声色地责备:“不认识的人干嘛跟他啰嗦,直接挂断就是了。” “是,我已经把他拉黑了。” “那快进屋吧。” 郝质华不敢直视父亲,跟在他身旁,像被监视的小偷。 这晚她被装在油锅里翻炒,炒到内外焦糊仍无法入睡,睁眼闭眼都想起贵和告白时的画面。她的心不太、安分,竟然和理智打起擂台,她有意拉偏架,斗争就更激烈了,要把她的脑袋搞炸似的。她很想让大脑断电,却又无力拔掉插头,蒙住被子长吁短叹,与时钟的滴答一道丈量黑夜,渐渐地,天就亮了。 第73章 失踪 第二天业务部派发了一个项目, 郝质华为躲避贵和的热烈攻势,亲自去海口出差。贵和失了地利, 发出的短信也石沉大海, 好不空虚寂寞。当晚在家顾影自恋,镜子里的青年年轻俊朗, 怎么看都是吸引眼球的好货色,该如何将这一优势转化成求爱的助力呢? 珍珠上楼来送水果,他随口向她求自信。 “珍珠, 你说三叔帅不帅?” 珍珠反问:“有人说您不帅吗?” “没有。” “那干嘛还问这种大众公认的问题。” 侄女有心讨人欢心,能做到潜移默化,滴水不漏,说出的话比人参还滋补。 他伸手搂住她,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你这丫头就是讨人喜欢, 这个月零花钱翻倍。” 珍珠很有良心地拒绝:“不用了, 我又不像小叔那么贪财, 当主播挣的钱够我花很久了。” 贵和担心质问:“你没再当主播了吧?” “账号都注销了,不过我注册了微博,留下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粉丝, 偶尔发个视频什么的还能保持人气。” “你不进娱乐圈真可惜了。” “我还是想当越剧演员。” “不是只能反串了吗?” “那也行,唱小生红的几率更大。” 珍珠靠闲聊瓦解他的戒备, 忽然问:“三叔, 我发现您最近特别注意仪表啊,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他试图抵赖:“注意仪表就是谈恋爱?这是什么逻辑。” 小丫头多的是敲门砖,随便捡起一块:“动物世界不是演了吗, 雄性动物每到发情期就会梳理清洗自己的皮毛,好吸引雌性关注,不就是您现在的写照?跟我说说吧,是哪位幸运的小姐啊?那个江处长?” “没有,我已经拒绝她了。” “不怕淑贞阿姨找您算账?” “她要敢来我正好趁这个机会跟她结账,让她永远别再烦我。” “那会是谁?不会是你们郝所吧?” 看她的神色分明已盖章确认,就等他招供,贵和难为情地笑斥,叫她别打听。她怎肯罢休,摇着他的胳膊使出水磨工夫,不久逼他画了押。 口子一开,风声必然传遍,先得到快讯的是楼下千金两口子。她赶集似的跑来将贵和抓到她家,按在沙发上细细拷问。 “你真跟你们郝所表白了?” 贵和懊恼地责骂珍珠:“死丫头,牙齿还没掉呢,嘴怎么这么漏风?” 珍珠振振有理:“姑姑又不是外人,她比任何人都关心您呢。” 千金自愿做挡箭牌,埋怨贵和:“就是,你干嘛瞒着我啊,拿我当外人吗?” “这不是还没成功吗,我想等成了再告诉你们。” 他苦笑解释,不小心曝光现状,博得更高的关注度。 “她拒绝你了?” “嗯。” “为什么啊?” 珍珠敏捷推测:“肯定是嫌三叔年纪太小,如果有个比我小十岁的男生向我表白,就算像灿灿那么聪明有钱的小少爷我也会果断拒绝。” 千金觉得这难关不易克服,问贵和接下来做和打算,看样子很怕他就此放弃。 贵和毅然宣誓:“当然不会,我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再接再厉,越挫越勇,不成功便成仁。” 他拿出红军强渡大渡河的魄力,却遭到妹夫反对。景怡本不打算随便参与议论,听他谬误严重才放下专业书籍指点。 “贵和,你这策略大错特错啊,我跟你说,追女人就像盖房子,越想早日竣工越容易盖出豆腐渣工程,依我看你表白得太早了点,等于给人家送了颗人头,已经处于被动了,再穷追猛打很容易引起反感,让你彻底出局。” 贵和心想识图得问老马,忙请教:“景怡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教教我好吗?” 景怡慷慨地建言献策:“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获取你们郝所的信任,她需要安全稳定,你就得凸显出你的责任心和上进心,在工作上做她可靠的帮手,让她相信你值得依靠。另外言行上要注意收放得当,该正经的时候正经,该风趣的时候风趣,别轻易流露幼稚的一面,这样会提醒她你们之间的年龄差,加深她的顾虑。遇事一定要镇定,有担当的男人才能获得女人青睐。最后重中之重就是前期过程切记急躁,别让她时刻感觉你在紧迫盯人,平时关心是少不了的,但千万别当老妈子事事过问,也不要随便送礼物,这会显得你在向她施压,成熟女性最讨厌这一套了。总之一句话,文明理性,稳扎稳打,保留后路,长期观望。等她习惯你的存在,对你产生依赖感,你就有机会了。” 他年少时也曾穿花度柳,正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才能够实践出真知。平时在妻子跟前扮纯情,这些知识全烂在肚子里,这会儿只想助人,麻痹大意被人抓住马脚。 珍珠先不自禁地感叹:“姑父,您真是泡妞的天才啊,理论这么扎实。” 这便点醒了千金,她的脸像变质的馒头灰暗坚硬,眼睛里伸出爪子,阴沉沉质问:“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实践才总结出这么多理论啊?” 景怡真想抽自己,呵呵假笑:“没有,我都是从书本和电视剧里提炼总结的。” “真是这样?” “当然是真的,我跟贵和一样晚熟,二十八岁以前只知道读书学习,从没想过怎么谈恋爱,要不是有你在,说不定到现在还单身呢。” 妻子的视线飞刀似的钉在他脸上,他不敢挣扎,怕一动又露破绽。 贵和能猜出景怡当年的风流韵事,也知道他平时是如何装处装纯哄千金的,此刻马失前蹄,恐惹无妄之灾,他这个源头人物必须帮忙掩护,赶忙伸手拍哄妹妹: “景怡哥不会骗你的,他读书时学习那么紧张,八年就取得了别人十几年都拿不到的学位,这期间得付出多少艰辛啊,哪有空干别的。” 景怡慌忙踩住他搬来的梯子:“就是,我一天也不过二十四小时,留学那会儿只有实验室、图书馆和医院三个活动区域,我小学同学在柏林,从第一年就约我见面,到最后一年都没见成,你说我该有多忙?哪有功夫去泡妞啊。” 珍珠也积极营救,捏着千金僵硬的肩膀劝说:“姑姑您别计较了,姑父已经是您的裙下之臣了,过去的事还管他干嘛。” 千金认死理,目不瞬移地瞪视丈夫,眼珠微微泛红。 “是他自己说我是他的初恋的,要是让我发现他在撒谎,我不会原谅他。” 所有伤害里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谎言,尤其是拿誓言行骗,那将颠覆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毁掉她对婚姻的信念。 景怡了解她的心情,紧张得应对乏术。贵和收到他求助的目光,更卖力地转移妹妹的注意力。 “你别搞这么严肃,景怡哥脸都被你吓青了。” 景怡作势捂住胸口:“是啊,我现在真的很害怕,每次她一瞪眼睛,我的心就像老式发报机,嘟嘟嘟,跳得都快断气了。老婆,别吓唬我好吗?我年纪大了,万一吓出个好歹你也会心疼的不是吗?” 千金的疑心仍未消退,还挂着审判官的表情。 他们都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坐也坐不住了,珍珠起身强行拉扯姑姑:“您不是要给我做泡芙吗?快来吧,我还想明天带去学校当点心呢。” 在她撒娇强扭下,千金不情不愿出去了,景怡擦一把脑门的毛毛汗,忧惶地与贵和对望一眼,开始低声商讨安抚对策。 这事景怡说谎在前,可贵和认为不能怪他。男人撒谎是因为女人喜欢被哄,就像因为男人爱美,女人才发明了化妆,二者都带有欺骗性,却是爱情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通行证,具备合理性。就怕遇上较真的人,硬要看素颜,看了又嫌丑,非要听真话,听了又难受,那结果大概就是“水至清而无鱼”了。 他的妹妹恰恰是极度较真的人,妹夫不多加小心,迟早会变成淹死在水塘里的青蛙。 珍珠不爱操心家里的事,以为姑姑和姑父拌嘴是常事,一旦过去就算翻篇。她照旧没心没肺过日子,在学校也一样,喜欢的课认真听,不喜欢的认真玩,这天上自习课时戴着耳机打游戏,被班长沈丹心叫了出去。 沈丹心是典型的优等生,勤奋认真智商高,听说家里是官二代,具体多大的官不知道,看老师们对她的谄媚态度,父母至少是厅级干部,能在申州这块地皮上翻云覆雨。 同学也大多趋炎附势讨好她,身前总跟着一群拥趸,可惜公主命丫鬟身,又矮又胖相貌粗陋,脸上的青春痘烂成蜂巢,化再多钱也治不好,她只得用黑框眼镜和头发遮挡,造成了阴沉的气质,十六岁的人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手持苍蝇拍,时刻准备消灭她看不顺眼的东西。 珍珠被她教训过多次,已熟知她的风格,听她板着脸挖苦:“你每天带着耳机不怕变成聋子?”,便笑着耸肩:“你每天皱着眉头不怕长皱纹?” 沈丹心已充分领教过她的毒舌,积怨已深,引戈再战。 “你是来学校干什么的?” “学习。” “学习的内容是什么?成天听音乐,打游戏?” “现在不是没上课吗?” “这是自习课,你这样会影响其他同学。” “我一没发出声音,二没拉别人讲话,如果这样他们都能被我影响,只能说明他们本来就不专心。” 沈丹心知道珍珠歪理多多,拿出事实依据责难:“赛珍珠,我们班是全年级的尖子班级,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让校长同意你转过来,只希望你来了以后能服从班级纪律,别拖我们后腿。” “我怎么拖后腿了?” “自从上学期你转班过来,我们班的考试平均成绩就下滑了,本来数学考试及格率一直是百分百,被你弄成了98%,那2%就是你贡献的,你不觉得愧疚吗?” 珍珠自我主义严重,导致脑回路异于常人,反问:“会扣老师工资吗?” 这问题让沈丹心摸不着头脑,之后就被她的解释激怒了。 “如果不会影响老师们的收入,那我干嘛要愧疚,胜败乃兵家常事,做生意还会破产呢,考试不及格算得了什么?” 沈丹心所受的教育怎能接受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思想,怒问她还有没有集体荣誉感。 珍珠也嫌她老古董,揶揄:“集体荣誉感也不该体现在考试上吧,教育局不是规定平时不搞分数竞争吗?你怎么还像政绩考核似的这么在乎?是不是因为爸妈都是当官的,习惯搞面子工程,所以把这种习气带到学校里来了。” 抵触立刻挑起争执,双方像两头羚羊对上了角。 “赛珍珠,你真的太嚣张了,别以为长得好看,学习就可以不认真,社会上百无一能的绣花枕头已经够多了!” “我也想提醒你,别以为学习好,长得难看就没关系,今后闯社会,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脸,不是你的成绩单。” “你真是个垃圾,只配呆在垃圾箱里。” “你总是揪住我不放,难道是捡垃圾的?” 女孩子们的争吵声不断升高,引来学习委员辛向荣,沈丹心带走珍珠时他的注意力就被她们牵引,见事态恶化忙赶来制止。 “沈丹心,赛珍珠,你们别在这儿吵架,会损害班级形象。” 见他来到,珍珠皱起眉头,转班前她就看出这人对她有意思,转班后果然被他多方照顾,他总是抓住一切时机故作自然地讨好她,妄图投机取巧,小聪明像缠人的蚊子,已让她生厌了。 沈丹心也很烦他,甩出一记冷眼:“我正在给她提意见。” 辛向荣手指伸到鼻前推一推眼镜夹,神态好似和平使者。 “提意见态度就得随和点,你又不是老师,不该把同学带出教室训斥。” 他对珍珠的偏袒已不是秘密,沈丹心清楚他的心思,不加掩饰地鄙视:“辛向荣,你还想护她到什么时候?上次马老师让你监督她抄书,你就放水了,这次又想护着她?看来她真是你们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啊。” 辛向荣有高智商做保障,镇定远远超过同龄人,不否认不争辩,说话紧扣理字。 “大家的缘分就这么两三年,何必制造对立情绪呢?” 沈丹心借机嘲讽:“也是,将来出社会我是不可能和这种人为伍的。” 她没法跟珍珠比狠,立刻被她笑微微反咬一口。 “那现在就请你离我远一点,你体积太大,碳排放量太高,靠你太近我会缺氧。” “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那你就是满腹经纶的猪油,用来炒菜都能闻到油墨味儿。” 和珍珠吵架的人往往都会觉得动嘴不如动手解恨,沈丹心做出斗牛冲锋的姿态,辛向荣赶忙挺身阻挡。 “沈丹心,你不是一向说你家教很严吗?那就不该随便对人动粗。” “你没听她侮辱我?” “我听见了,是你先侮辱她的。我们这个年纪最该锻炼的是自制力,控制好情绪以后才不会轻易犯错,你脑子很聪明,情商再加强一点就更优秀了。” 他打拉结合,钝化了对方的怒气,沈丹心用眼神在珍珠脸上打了个怨恨的标记,气冲冲返回教室。珍珠也想回去,被辛向荣转身拦住。 “赛珍珠,我也想跟你谈谈学习的事。” 珍珠明白他在借机搭讪,冷淡回应:“又想说数学考试啊,我从小学起数学就差,只会加减乘除法,别的那些函数、几何我看了就头疼,拼了命也学不进去。” “数学是主要科目,要进行毕业会考,考试不及格你就毕不了业,不能参加别的升学考试。” “不是说会考很松吗?老师会事先圈题,背好答案就行了。” “那都是上几届的事了,万一到我们这届老师不圈题了呢?你学不进去是因为没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这点我可以帮你。” “怎么办?又想让我抄你的试卷?我可不想作弊。” 辛向荣和珍珠的座位就隔了一条通道,上次数学考试他将试卷垂下桌沿,有意给邻桌制造抄袭机会,珍珠却不屑一顾,此刻提出讽刺,羞红了他整张脸,形成慌张的上好容器。 不过他的心理素质很强,红脸是只空盘,中间并不见忙乱,继续完善自身意图:“你不爱弄虚作假,这点值得夸奖,数学要考好或许不容易,但想及格很简单,找人补习一段时间就能进步。” “补习老师多贵啊,我可舍不得花冤枉钱。” “我帮你补习,免费的。” 珍珠见他皮厚,索性用刀来刮,诮笑道:“全班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我比其他人好看?” 辛向荣答得正气浩然:“自信是优点,可过分自信变成自负就是缺点了。” “我要是长成沈丹心那样,你也愿意帮我补习?” “如果同学有求于我,我会尽力帮忙的。” “呵呵,我不想求人,把你的爱心贡献给有需要的人吧,免得资源浪费。” 她直接回绝纠缠,像傲慢的天鹅飞走了,知道男生的视线正黏住她的背影,故意学舞动尾巴驱赶蚊蝇的马,潇洒地甩了甩辫子。她不知道粗黑油亮的麻花辫是辛向荣向往的跑道,他的目光经常偷偷在上面驰骋,跑出许多风一般的幻想。他一直觉得他智慧充裕,如今却被这美少女出题难倒,迟迟找不到破解的方法。 珍珠放学后换下土气的校服,过膝的百褶超短裙仿佛一面醒目的彩旗吸引了众多关注,又靠彩旗下修长雪白的双腿锁定了观者的目光。她很得意,这裙子就适合这个年纪穿,好看的部位正该尽量展示,不然就是锦衣夜行,白白埋没,那些教训她不守规矩的人不是红眼病就是老古板,没必要理会。 她去超市买了一袋狗粮,来到学校附近的小公园。这里有不少流浪狗,一些好心人常来投喂,去年她就加入他们的行业,后来又得到美帆的经济援助,每隔两天就会过来喂食。公园里的流浪狗基本跟她混熟了,其中有一只白色的博美最聪明,每次吃东西都会发出一些微妙的声响,乍听像在说“好吃”,它靠这卖萌的绝技总能得到更多的食物,认识它的人都叫它“老骗子”。 今天老骗子也过来了,珍珠特地多分了几把狗粮给它,说真的她很想将这只小狗领回家,只苦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家里人尤其是母亲肯定会强烈反对。 她正逗狗玩,初中同学李鑫推着自行车走来,见面是他昨天在网上跟她约好的,原因又是求助。 “珍珠,能再借我点钱吗?我都穷得没饭吃了。” 这男生以前和她很要好,二人互称哥们,经常一块儿玩耍。初三时李鑫的父母离异,他的生活就此陷入困顿,父亲不能尽到监护人的职责,长期丢下他独自外出工作,还不付生活费。母亲也再嫁生子,无力照拂他,他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近来处境更惨,靠老师同学接济度日。 看他又黑又瘦,仿佛生锈的铁梯,珍珠难过气愤。 “你爸还没回来?你没打电话找他?” “他手机打不通,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家里已经断电了,昨天物管说我再不交水费和物管费,自来水也会被停掉,连水都没得喝了。” “太过分了,这不是存心饿死你吗?你妈妈呢,找她行吗?” “她的钱都在她现在的老公手里,说这个月发了工资才能给我一千块钱生活费,还有三天呢。” “那我再借你600应急呗,你也太惨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要不找电视台帮帮忙,让他们帮你联系街道居委会什么的。” 珍珠继承了父亲的仗义,对好朋友慷慨解囊,去街边的ATM机取了钱交给李鑫。李鑫收钱时告知她一个消息:“白老师生病住院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怎么了?” “好像是子宫肌瘤什么的,动了手术,还在医院躺着呢。” 这白老师是珍珠的初中班主任,是为数不多的能与她和睦相处的老师,毕业后珍珠还挺想念她,听说对方患病,不禁关心:“她结婚了吗?” “没,还是剩女,多了大龄两个字。” 白老师是外地人,未婚说明她在申州仍然举目无亲,珍珠问:“那她身边有人照顾吗?” 李鑫摇头:“不知道,要不我们现在去看看她。” 他的提议正合她心意,商量片刻他们准备用他的自行车做交通工具,她刚坐上后架,他忽然瞅着右后方悄声说:“那边那个男生好像一直在偷看你,你认识吗?” 她回头就看到提着超市购物袋的辛向荣,这小眼镜是住校生,放学后常去对面的沃尔玛买东西,她撞见过好几次,已把他脸上嵌着的两片玻璃光当做辨别身份的代码。 “他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她表现出露骨的轻视,李鑫放心调侃:“他一定喜欢你。” “哼,喜欢我的人多了,谁会看上那种书呆子,走吧。” 他们骑车离去,经过地铁站时被胜利瞥见。侄女搭乘陌生男孩的自行车上,做小叔的怎能视而不见,胜利急忙大声招呼,可是喧闹的车流吞噬了他的呼喊,宽阔的马路又阻断了他追赶的步伐,他好不气恼,打算回家就向大嫂告状。 家里已经在为珍珠的事焦虑了,他到家时大嫂二嫂和姐姐姐夫正坐在客厅,围着茶几上的一叠书信议论。他拿起来看了看,是学校的男生们写给珍珠的情书。 “你美貌绝世冰雪聪明,我已为你神志不清,明智的我现在已经陷入情网,一颗只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心已完全被你占据……” “你是白天鹅在天上飞呀飞,我是癞蛤、蟆在地上追呀追,你那双迷人的长腿夜夜在我梦中出现,你那雪白的皮肤好比蛋糕上的奶油,惹人口水直滴……” 拙劣的内容处处显露青春期男生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惹得他哈哈大笑:“这些小子一看就没好好念过书,求爱信哪能这么低俗露骨,文笔还不如我。” 千金戳他一下:“你别笑,珍珠抽屉里全是这种信,比这更下流的都有,大嫂正发愁呢。” 美帆看佳音没反应,接着劝:“你也别太在意,珍珠漂亮可爱,男同学喜欢她很正常,你怕她早恋,看紧点就是了。我上中学时也收到过不少情书,不是照样没出事吗。” 千金说:“二嫂的妈妈是母夜叉,跺跺脚地皮子也得抖三抖,哪个不怕死的小子敢招惹呀,我大嫂可没那么厉害。” 她和二嫂命盘相克,随便一句无心的话也能让她黑脸。 “我说千金,你对我有意见就算了,别诋毁我妈妈,什么母夜叉,难听死了。” 她忙不迭道歉,景怡也帮忙赔笑补漏:“二嫂别生气,千金的意思是亲家太太治家严谨,教女有方。” 美帆瞧不起他的补锅匠德行,冷笑:“你想清楚再开口,别只顾了我这边,又把大嫂给得罪了。” 景怡手腕高,补丁打得严丝合缝:“大嫂的教育方式当然无可挑剔,关键是珍珠她爸碍事。不过大嫂您也不用严防死守,在孩子早恋的问题上得学大禹治水,洪涝时期堵塞河道只会使洪灾泛滥,而疏通分流却能灌溉良田。” 佳音长年拿女儿当心病,如今已病入膏肓,有时真恨不得她马上出嫁,找个厉害的婆家管束她,好减轻自身责任。有时又想把她一辈子锁起来,免得她出去招灾惹祸。这两种想法都很自私,算不上合格的母亲,产生的根源是不安。家庭是她精心打理的机器,操作时得心应手,唯独女儿这颗零件常出毛病,她控制不了她,于是不由自主地嫌恶。 不久贵和到家了,进门就问:“珍珠回来了?” 听说没有,他神色紧张道:“我刚才开车经过振兴路码头,看到有个男生骑自行车载着一个女生,那女生瞧着挺像珍珠,他们和我逆向行驶,一转眼就过去了,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胜利忙说:“三哥你没看错,刚才放学她是坐着一个男生的自行车走了。” 贵和又问:“她今天穿着校服还是便装?我看那女孩儿没穿校服,穿得是超短裙,两条腿光溜溜地全露在外边,不知有多少男的盯着看呢。” 美帆早上亲眼看见侄女穿着校服出门,说他眼花认错了人。 胜利却为三哥作证:“二嫂您不知道,那丫头讨厌校服,一出校门就换了便装。她可喜欢穿超短裙了,风一吹都能瞧见屁股,她还觉得美得慌。” 贵和现在顾不得追究珍珠的着装,只想知道骑车载她的男生是谁,问小弟认不认识。 胜利没见过李鑫,看他没穿他们学校的校服,判定是外来生物。 贵和对李鑫的印象很邋遢,怀疑是小混混,倡议等珍珠回来严加审问。 可是到了八点侄女也不见踪影,倒是大哥先回来了。 美帆比佳音还急,迎上去询问:“大哥,你看到珍珠了吗?” “没有,怎么了?” “她到现在还没回家,好像跟谁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秀明脸上乌云蔽日,忙问女儿何时不见的。 听胜利说出具体时间,急怒责问:“你看见了?怎么不问一问!” 胜利委屈:“我是想叫她来着,可她没理我。” 距离事发已三个多小时,秀明像踩了钉板,根本站不住,当即领着胜利进城找人。路上胜利提供线索:“她和高二几个住校的男生关系好,他们兴许知道她跟谁在一起。” 兄弟俩直奔友谊中学的男生宿舍,进门一股复合型的恶臭迎面扑来,成分之复杂耐人寻味,有长期未洗的脏衣服臭袜子的味道,有剧烈运动后汗渍陈积的味道,有馊掉的剩饭剩菜方便面的味道,有灰尘被潮气渗透霉变的味道,有尿骚味儿,粪便味儿,体臭味儿,还有青春期雄性荷尔蒙发酵的特殊臭气…… 秀明被熏燎出一股无名火,强忍着挨个去寝室打听,不看不知道,此地对嗅觉的冲击远远不比不上视觉的震撼,那一个个拥挤的小空间无不满目狼藉,物品乱堆垃圾遍地,床上的被褥枕头堆得像一滩滩狗屎,真比民工的工棚更差劲,令人错觉,此处住的是流浪汉还是天子骄子。 他头痛胸闷,想到女儿成天和这些泥猪癞狗似的臭小子打交道,就像把一盆鲜花送进了粪池,危机感空前膨胀,不断责怪自己疏忽大意。 打探一周,粪坑里的蛆虫们都说没瞧见他家鲜花,他像救护车撞上救火车,急上加急,忙着去别处找寻。 胜利见走廊上钻出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生,拉住大哥说那是珍珠班上的班干部,兴许能问出点眉目。 这男生就是辛向荣,他刚逛完书店,手里拎着一摞沉甸甸的读物,突然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堵住,抬头时差点望掉眼镜。胜利他自然认得,旁边那高鼻深目的美男子瞧着也挺眼熟,五官与赛珍珠挂相七八分,再听对方问:“你是赛珍珠的同学吗?”,立刻灵敏地推测出其人身份。 “您是赛珍珠的爸爸吗,叔叔好,请去屋里喝杯茶吧。” 他殷勤地领客人回寝室,这房间窗明几净,陈设有序,相比其他寝室,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进门顿有耳目一新之感。 胜利先发感叹:“你这里打扫得蛮干净嘛,简直是沙漠里的绿洲,汪洋上的孤岛,不错不错。” 辛向荣谦虚:“因为人少,只住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请假回家了,另外那个常住他外婆家,基本不回来。” 他老练地拿出两只方便纸杯,泡了两袋红茶,毕恭毕敬端上来。 “没有好东西招待,请您将就将就。” 这一番接待礼貌得体,已彰显出良好的家教,秀明接过茶水问:“你今天放学后看到我们家珍珠了吗?她到现在还没回家,家里人很着急。” 辛向荣吃惊:“我看到她跟一个校外的男生走了,那男生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但头发留得挺长,看起来不像学生。” 当时见珍珠跟李鑫说说笑笑,还跳上他的自行车悠然而去,他又嫉妒又憋屈,这会儿听了秀明介绍的情况,也产生恐慌,忙替他们找线索。 “那人可能是赛珍珠以前的同学,您有她初中小学同学的联系方式吗?可以打电话问问。如果十二点前她还没到家,我就通知班主任,请学校方面帮忙找人。” 秀明照他说的通知了留守在家的妻子,让她电话寻人,然后和胜利撒开脚丫子以学校为圆心搜寻了一大圈,毫无所获,到家已接近十二点,贵和景怡已先一步返回,同样空手而归。 秀明忧心如捣,站在客厅中央团团转,犹如江心浪头兜圈子,旁人见了也头晕。 千金眼烦:“大哥别晃了行不行,先坐下,我们再想想办法。” 秀明大吼:“我能不急吗!珍珠还是小姑娘,大半夜不回家,能上哪儿去!你们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万一……” 他脑子里回荡着近来发生的几桩失踪少女遇害案,身心都像在悬崖边上荡秋千,真想魂魄离体飞到女儿身边去护持。 景怡瞧着很可怜,劝解:“你先别制造恐怖气氛,珍珠多半和朋友去玩了,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贵和觉得目前可以下结论了,一口咬定:“她肯定早恋了,今天接她那小子就是她的男朋友。” 胜利持疑:“我看不像,她眼光那么高,把姐夫定为择偶标准,不会看上那种小屌丝。” 美帆宁愿相信贵和的话,忧惶道:“不是早恋那就危险了,那男生要是对她干坏事该怎么办?我们还是报警吧。听说现在未成年人失踪后随时可以报警,警察会义务帮我们找人的。” 秀明抓住生路似的,再度驱车飞奔至友谊中学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近来类似案件频发,饱含好几例恶性命案,警方非常重视,连夜调派人手协助家人全城搜寻。在这一过程中善意安慰家属,说大部分时候孩子是偷跑出去玩,忘记通知家里,引导他们往好处想。 秀明一句也听不进去,反觉得人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此之前他只体会到养女儿的乐趣,笑别的父母瞎操心,今晚才明明白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苦恼与艰辛,开始认真反思妻子的意见:他确实该好好管管珍珠了。 第74章 招恨 深夜的街巷里, 一些餐馆饭店仍灯火通明,珍珠正在一家烧烤店款待李鑫, 他们和白老师久未相见, 方才在医院投入叙旧忘记了时间,离开时已接近11点, 地铁公交都收车了,只能叫车回家,二人都饿了, 干脆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叫了一堆吃的,生怕好友不够吃,热情地说:“还想吃什么自己点。吃完再打包带回去,冻在冰箱里应该能对付两三天。” 李鑫很感动,一再向她道谢。她笑他见外, 说:“客气什么, 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上初中那会儿你经常帮我打架,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现在请你吃顿饭只算小意思。” 二人愉快地边吃边聊,李鑫问起她当主播的事。 “谁的嘴这么快。” “以前的同学差不多都知道了, 说你赚了不少钱。” “也没赚多少,刚刚红起来就被我家里制止了, 以后估计也没戏了。” 珍珠瘪嘴惋惜, 她很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那比大把赚钱更爽快。 李鑫悄悄观察她,心里滚着一团打结的毛线, 慢慢地迟疑开口:“最近还有人跟我打听你。” “谁啊?” 被女孩清澈的眼眸注视,他那微微抬头的贪欲就叫罪恶感扑灭了,急忙搪塞:“哦,大概是你的粉丝。” 珍珠兴趣顿失:“那就不用说了,我粉丝太多,没功夫挨个认识。” 她拈起一串羊肉串大快朵颐,满脸的胶原蛋白随着咀嚼呈现可爱迷人的动态,真是朵娇艳欲滴的花蕾。 李鑫耳热心跳,讪笑问:“你长这么漂亮,怎么不谈恋爱呢?” “我还没那个心思,等后年参加完艺考再说吧。” “你们学校有多少男生喜欢你啊?” “很多,不止男生,还有女生给我写情书呢。” “怎么会这样?” “上次漫展,我和我们学校的COSPLAY社团的去参展,我反串了一下剑三里的人物,把好多小女生给迷住了。” 珍珠从小到大都靠刷脸畅行无阻,很早就知道美貌的可观威力,还觉得在这方面谦虚是虚伪。 李鑫承认她有骄傲的资本,连连夸她厉害,喜得她胃口大开,又狂吃了两大盘炸鸡翅,一笑嘴边就掉渣。 “这叫做有观众缘,瞧着吧,我一定会成为名角的,你现在赶快问我要签名,以后拍卖能发大财。” 离开烧烤店已经十二点半了,李鑫推着自行车陪她到大街上打的,委婉地警告她:“珍珠,以后如果有陌生人来找你搭话,你千万别理睬,很多都是坏人。” 她反应轻松:“这还用得着你教,我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不会让坏人靠近我。” “你一个人最好别单独外出,也别去太僻静的地方。” “知道,你干嘛这么紧张,好像我随时会被绑架一样。” 珍珠随意瞟他一下,李鑫便说不出话了,他真心喜欢这个美丽友善的女孩子,知道有人正暗暗朝她张开捕猎的大网,默默替她承受恐惧,决心永不出卖她。 他们在街边站了十多分钟,一辆警车急速驰来,车轮尖啸着咬住了他们身旁的马路。珍珠见父亲钻出车门,吃惊得怔住,而秀明意识激亢,猛地揪住李鑫,打桩似的飞出拳头。 “坏小子,敢勾引我女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狂躁得好似饿了一周的狮子,一拳见血,再拎起那干瘦的少年拳击沙袋般推来搡去,被警察拦阻,就以咆哮攻击这个偷盗者。 “没家教的臭小子!带着别人家的女儿到处跑,你爸妈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们评理!” 蚂蚁被踩疼了也会挣扎,他正好踩中李鑫的痛处,少年立时像见血的小狼推开搀扶他的珍珠扑向敌人,拼着皮肉之苦保卫受伤的自尊。 处理纠纷耗费了两个多小时,警察查明经过,证实两个孩子是去医院探望老师,没有其他不当行为,秀明赔偿伤者1000块,也为他的冲动赔礼道歉。 然而珍珠知道李鑫没消气,分别时他眼里燃着火,嘴角含着恨,隔空烧着她刺着她,他们的友谊大概完蛋了,这全怪父亲,她第一次觉得他也能这么讨厌。 没经验处理这新鲜的厌恶,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秀明看出她在闹情绪,自身的情绪也坐着蒸笼,怕一开口就会冒出责骂,费力忍耐,每次吞咽唾沫,都感觉喉咙里塞了铁块。 家人们都没安寝,聚在客厅等候,珍珠进门见这阵仗就像嫌犯踏足公堂,太阳穴如同沸水里的汤团剧烈鼓动,赌气朝卧室走。 秀明在身后呵斥:“你站住,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大晚上还跟他一块儿荡马路?” 不弄清这问题他今晚休想睡觉,珍珠的逆反心成功上位独、裁,转身尖叫:“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是好朋友,没有谈恋爱!” 她一直是父亲的小甜饼,形象陡转惊得何止秀明一人,当然打击最大的仍是他,旁人也都没见过他那种悲愤欲绝的神情,贵和上前劝阻,还未来得及张嘴就被他一掌掀开。 “没谈恋爱你跟他走那么近?还大晚上不回家。” “我不是说了吗,他爸妈离婚了,没人管他,他现在连饭都吃不起,来找我求救,今天是因为我们初中班主任生病住院,他顺便通知我,约我一起去医院探病。然后我又顺便请他吃了一顿饭,刚才正准备叫车回家,您干嘛不问青红皂白就冲出来打人,还骂他没家教,这不是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你知不知道家里人多担心你,为了找你,我们的腿都快跑断了!” 贵和了解侄女的怼人功夫,怕她再犟嘴会气死大哥,跳上去分担火力。 “是啊,你这丫头太过分了,去哪儿也不打声招呼,家里人都急坏了。” 非理性地指责使得珍珠更暴躁,指着家里的电话叫喊:“我想打招呼,可是没有手机啊,刚才借老师的打了三次电话回家,座机和爸爸妈妈的手机全部占线,我有什么办法?” 此前佳音不停给她的同学打电话,这事家里人都看见了,相信她确实不是故意玩失踪,思筹接下来该如何教育她。 秀明没辙,转而找妻子撒气:“我早说给她买个手机,你死活不答应,今天这事你也有责任!” 佳音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怎能容纳外来的压迫,烦躁地呛回去:“怎么能怪我呢,她们学校规定学生不准用手机,有几个同学带手机去学校都被班主任没收了。” 珍珠眼下看谁都不顺眼,最碍眼的就是辜负她信任的父亲,怨气腾腾责备:“爸爸您今天真让我失望。” 秀明震惊到木讷:“我怎么让你失望了?” “我没想到您是那么粗暴无礼的人,不听我解释就动手毒打我的朋友。” 她一直将父亲视作最忠诚的守护神,给予她无条件的信任,突然被他猜疑的毒剑刺伤,这一落差好比高空跳伞。 胜利怀疑侄女中邪了,上前大声训斥:“大哥打人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这么护着那小子,真的只是朋友?” “小叔你别胡说八道了!还想害我挨骂吗?” 珍珠的尖嗓子被父亲的粗嗓镇压,秀明心在滴血,忍痛追究关键问题。 “你先别吼,说实话,你真没跟那小子谈恋爱?” 女儿的眼神瞬间癫狂,跺脚厮喊:“就算谈恋爱又怎么样?您要打断我的腿吗?我都这么大了,您还想像带奶娃娃一样栓在身边?我早断奶了,干嘛硬给我塞上奶嘴,你们太讨厌了!” 青春期的叛逆通常带着六亲不认的决绝,这点在备受宠爱的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千金忘记她小时候也曾经历过这种失控,只觉得侄女大逆不道,愤然声斥:“这丫头是不是疯了,你看清楚这是谁,是最疼你宠你的爸爸,你连他的反也要造吗?” “不管是谁,不尊重我,恶意干涉我的私事,我都觉得讨厌!” 景怡知道珍珠目前的状态类似说胡话,正想劝大伙儿别认真,秀明却已经当真了,头顶一阵剧痛,像遭受高压水龙头冲击,脸庞充血,下盘虚浮,一脚迈出仿佛踩在坑里,摇晃着跌下去。 千金离得最近,赶紧架住,失声问他怎么了,景怡慌道:“该不会爆血管了吧,快扶他坐下。”,吓得满屋的人火烧蜂房乱哄哄。 秀明被搀到沙发上,挥手叫人们闪开,吩咐佳音:“给我找枚硬币来。” 他凭经验断定自己中了痧气,想用土办法解救,接过妻子递来的刮痧板,也不沾油,直接照手臂上狠刮,皮肤立刻浮出一层紫红的斑点,比画笔上色还快,再刮两下血珠涌现,一层表皮已经皴裂。 佳音瞧着心疼,连声说“轻点轻点”,想动手帮他又被推开,丈夫就认准她做出气桶,这节骨眼上她只好认命,扭头骂女儿:“看你做的好事,是不是想把你爸爸活活气死才甘心?” 珍珠先还傻愣着,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哇地哭起来。她一哭,秀明心更痛,招手唤她过去。珍珠半跪在他膝前,捧着他血青的手臂哭问:“爸爸疼不疼呀,都是不我好,惹您生气了。” 秀明见状,庆幸女儿没真的记恨他,捧着她的脸用拇指为她拭泪,柔声说:“爸爸是为你好啊,怕你出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珍珠满心痛悔地扑到他怀里:“爸爸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瞧着父女俩抱头痛哭的架势周围人一点不感动,反而像观看乏味的闹剧,想提前退场又怕演员难堪,无可奈何地忍着,任他们表现得多么情真意切,内心都毫无波澜。 凌晨三点曲终人散,赛亮还靠着枕头看资料。今晚他又全程缺席家里的风波,专心了解刚接手的案子。长时间的阅读思考几乎耗光当天分的精力,他的右下腹忽然隐隐绞痛,牵扯得胸肋也发疼。 这异状春节期间就出现了,近日有频发加剧的趋势,健康意识稍强点的人都会去医院检查,他于这类事上头一向粗放,怕麻烦也没时间,以为只是疲劳作祟,想靠休息修复。 美帆从浴室里出来,撕掉面膜,坐到床边专心拍脸,补完当天的护肤课程,顺便给嘴做做运动。 “大哥真可笑,平时不好好管教女儿,出了事就眉毛胡子一把抓,哪儿像成年人啊。佳音真辛苦,嫁给这种心智不成熟的男人,难怪会操心受累。” 赛亮没兴趣听八卦,无声地躺下,妻子却非要拉他陪聊。 “老公,下辈子我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她问得太认真,让赛亮怀疑她精神失常,睁眼正对上她娇媚的脸。那发光的兴奋感比寻到一款效力神奇的护肤品更强大。 “刚才看到大哥心急如焚的模样,我终于发现,报复一个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来世成为他的女儿。小时候让他把屎把尿伺候着,忙得晕头转向,再想多折腾他一点,就随便伤个风着个凉,让他半夜三更抱着跑医院,打针时狠狠咬他胳膊,咬到皮开肉绽,他也只顾着心疼。长大以后随意撒娇任性发脾气,也永远不用担心被他无视,更可以去外面惹是生非,摆出无数烂摊子扔给他收拾。最狠的是,拼命交一大堆不靠谱的男朋友,给他添堵让他焦愁,直到白发苍苍仍有操不完的心。那该是多么酣畅淋漓地复仇啊。” 她说话时一直陶醉在幻想中,言罢目睹丈夫僵木的神态,眼里的光芒便供电不足了,沮丧叹息:“不用赏我白眼,我很清楚这方法对你无效。你天性凉薄,不像你大哥感情丰富,就是有女儿也未必疼爱,我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赛亮翻身背对她:“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你可以尽情做梦。” 他不打算再说话,不料妻子做了个危险动作,拿起他放在床头的文件夹翻看,一眼瞄中“强、奸致死”四个字,顿时惊呼:“你最近接了凶杀案?” 赛亮触电似的爬起夺过文件夹塞进他那一方的床头柜抽屉,厉声告诫她别过问他的工作。 美帆不放心:“你又要为杀人犯辩护?” 她曾和丈夫约定,工作时必须秉持正义感,不能为犯罪者辩护,除非委托人真是被冤枉的。 赛亮没法跟单纯的妻子深入交流敏感问题,一直哄着她,这次也是,叫她别啰嗦,快躺下做她想做的梦。 美帆睡意缺缺,关灯不久忽然凑过来爬在他背上,柔弱央求:“老公,不是我说梦话,我真想要个女儿啊,我们领养一个吧。” 赛亮还拿老话打发她:“我不想领、养、孩、子。” 她有了新的打算,积极争取:“我大姨父说他能帮我在他们老家找户家世清白的人家,只需要付一笔钱就能彻底跟对方断绝关系,保证以后不会有任何麻烦。他说他们那边重男轻女,好多人家为了追生儿子都会把女儿送人,有很多聪明可爱的小女孩,送人后都在养父母家成长得很好。我们也领养一个吧,现在留意,说不定今年就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宝宝。” 赛亮只想堵住她的嘴,敷衍:“再说吧,真要领养我也不想要女儿。” “怎么,你也重男轻女?这可真不像你们家的人啊。” 婆家的家风向来是女儿比儿子受宠,她惊讶丈夫在这种地方都“反传统”,怪不得会被家里人孤立。 赛亮不想被扣封建帽子,辩解:“养女儿风险太大,我经不起折腾。” “你怕她像珍珠那么淘气?我们好好教育就行了。” “淘气还算好的,女孩子面临的危险太多,一个不留神就会发生大灾难,比如……” 他联想到正在经手的案件,一位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在教室里被同班男生奸杀,凶手家是超级富豪,希望拿钱摆平此事,找到他这个知名律师出谋划策。这事绝不能被妻子知晓,他话到半截装起哑巴,任凭她怎么催促都不再张口。 由于秀明曾去男生宿舍查访,珍珠的班主任次日也获知她失踪的消息,将她叫去盘问了好一阵子。她大费口舌解释说明,耳朵也被念出一层茧子,心浮气躁地返回教室,路上又遇上一只乱叫的知了。 “赛珍珠,昨晚你去哪儿了?你爸爸和小叔到我们宿舍找你,我看他们很着急,也很担心你。” 辛向荣这会儿就是来讨嫌的,珍珠正想知道谁对父亲进谗言导致父女闹矛盾,阴沉质问:“昨晚你跟我爸爸说了什么?” “就说找你的那个男生可能是你以前的同学,让他们打电话问问,那人是你的同学吗?” 辛向荣想确认李鑫是否是情敌,如果是,那就证明珍珠审美低下,或许能减少他对她的痴迷。 珍珠见他不是算账对象,懒得搭理,一句“管你什么事?”将他隔绝到千里之外。 下午体育课,她放在课桌里的球鞋不见了,定是有人偷拿,性质也必然是针对她的恶作剧。那双鞋是多喜临终前买给她的,她一直很爱惜,有需要时才拿出来使用,失窃后焦急气恼,心里暗暗勾选嫌疑人,打算挨个教训。 上课时她的黑皮鞋独树一帜,被体育老师一眼揪出。 “赛珍珠,今天要考八百米测试,你怎么穿皮鞋来上课?” “我的运动鞋不见了。” “那你下次补考吧。” “穿皮鞋跑不行吗?” “学校的塑胶跑道是新修的,不能穿皮鞋在上面跑步。” 同学们窃窃讥笑,沈丹心一伙很张扬,一齐扭头打量她,争相收藏她的狼狈。 珍珠深谙打脸规则,逆敌方的意向行动,麻利地脱下鞋袜,光脚站上跑道,从容自若地问老师:“我光脚跑行吗?” 老师感觉此题超纲,愕然失语,听她理直气壮分析:“这样不违反校规吧,考试守则也没要求一定要穿运动鞋不是吗?” 她已是全校知名的叛逆少女,年轻的老师想看看她能胡来到什么程度,允许她光脚上场。 珍珠另有主意,扭头招呼沈丹心:“班长,我们一块儿跑好吗?”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挑战,明目张胆宣扬轻蔑,沈丹心如何受得了,凛然接下战书,与她并肩站在起跑线上。另有六名女生一道参试,运动细胞都不如她们发达,只能做陪衬。 一声哨响,女生们飞燕般射出,沈丹心是班上的体育健将,校运会拿过赛跑冠军,脚上的亚瑟士顶级跑鞋让她如虎添翼,一开始就形成一马当先的势头。赛跑同样是珍珠的强项,还有腿长优势,光脚跑起来有些吃亏,起初落后,但在最后一圈稳稳赶上,与对手并驾齐驱。 她俩的比拼吸引了全班同学,所有人都围在终点处观战,见她们不分先后的奔来,纷纷为各自的拥护者呐喊加油。 沈丹心的后劲已老,没有加速的可能,见珍珠越过肩膀领先了半米,不禁焦急。她可不想输给这个品质恶劣的差等生,情急下伸手拽住她的发辫,不惜作弊取胜。 珍珠和她心思一致,被她超过也紧紧拽住她的T恤,高速运行中二人一齐失衡摔倒,又同时挣着爬起,朝向十米开外的终点线。唯恐对手抢先,相互拉扯衣服,如同两条打架的蛇在地上滚爬扭动。 同学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沈丹心急切一挣,圆领T恤从领口处开裂,刺啦一声前后分家,前一片掉落在地,后一片拽在珍珠手里。她上身失去遮掩,剩下一件粉红色的胸罩,惊愕地跌坐在众人的视网中。 男生们哄堂大笑,吹哨的吹哨,怪叫的怪叫,把羞辱发挥到了极致。沈丹心环抱身体无措尖叫,当场气哭了。 珍珠虽有心让她出丑,见此情形也觉得那些小流氓太过分。而沈丹心的同党们个个是饭桶,只顾狼顾麇惊,想不到找衣服给她避体,体育老师碍于性别不便靠近,在十几米外大声驱赶男生,一些识趣的散开了,仍有十几个顽劣的坚持围观。 珍珠果断做出惊人之举,脱下自己的T恤丢给沈丹心。她贴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迷你小背心,露出精瘦结实的肌肉,很像杂志上的健身女郎,一手插住光裸的纤腰,一手怒指起哄的男生。 “你们的妈妈没教过你们,女人换衣服的时候男人不能盯着看吗?都给我滚开,谁再大呼小叫,当心我揍他!” 高一男生大多刚进入快速生长期,个头普遍较矮,她170的身高还能俯视不少人,喊话时气势充足。男生们出于爱慕,不愿得罪她,哂哂地走开了。 珍珠低头看着埋头哭泣沈丹心,泰定道:“快过线吧,不然就不及格了。” 说完扬头跑过终点线,再不理会身后的恨意。 “老师,我及格了吗?” 体育老师不知如何评价她,配合地乔装平静。 “及是及格了,但分数太低,你不想重考一遍?” “那就等我找到运动鞋以后再说吧。” 她转身,被一条毛巾扑中,对面又是爱钻空子的辛向荣。撇开绯红的脸颊和耳朵,他看来比老师还镇静,稳重劝告:“快把汗水擦干去穿衣服吧,小心着凉。” 珍珠冷笑着嗅一嗅毛巾:“这毛巾这么臭,是你用来擦脚的吧?” 她略施小计就让男生慌了神,急忙辩驳:“不是,是我专用的擦脸巾,昨晚刚用肥皂洗过三遍。” “那就是你本人太臭,把这毛巾也污染了,我可受不了这恶臭,请离我远点。” 她将毛巾扔还给他,趾高气昂离开了操场。 然而得意没能持续多久,回到教室,失踪的运动鞋回来了,两只鞋子都被塞入粪便,恶臭熏天地躺在课桌里,招来一群早熟的苍蝇。 她的脑神经被愤怒席卷,拎着鞋子冲上讲台,当着全班摔在讲桌上。 “是谁干的,最好马上站出来向我道歉,被我查出来我不会放过他!” 台下鸦雀无闻,大部分人都没搞清状况,一个叫陈丽平的女生最先回应:“赛珍珠你发什么疯?干嘛把脏东西往讲台上扔?” 先出声的人最可疑,珍珠怒目相视:“是你干的吗?” 她发狠的样子威慑感很强,陈丽平立不住阵脚,一下子怂了。 “关、关我什么事?” “不是你干的就闭嘴!” 珍珠无视上课铃声闯入教师办公室,向班主任乌钱花申诉:“乌老师,今天体育课有人拿走我的运动鞋,在里面装满大便塞回到我的课桌里,我想申请调看监控,查查是谁干的。” 她和尤吕红的恩怨轰动全校,胆小的乌钱花对她又气又怕,听到状词先想着消极应对。 “真有这种事?” “鞋子现在就在教室里,您可以去看。” “好吧,那等放学以后再说。” “那双鞋是我去世的外公买给我的,对我很重要!” 珍珠怒火中烧,忘记学生的礼仪,愤怒捶打办公桌。乌钱花怕她犯浑再惹乱子,慌忙点头:“好好好,我一定帮你查,查出是哪个同学干的,就让他跟你道歉再让家长照价赔偿,行了吧?快回去上课吧。” 她没敷衍珍珠,放学后真带她去保安室调看监控,谁知要查看的时段全被删除了,连管理员也大呼邪门。珍珠意识到仇家里有高智商分子,才能不留痕迹地销毁证据,班上有能耐干这事的不多,沈丹心的嫌疑更重了。 这事在班级引起不小的骚动,同学们各有猜测,辛向荣也料定是班长一伙干的,午休时间路过教学楼后的小花园,偶然听到陈丽平和另外两个女生在聊天。 “赛珍珠真讨厌,乌老师也是,干嘛那么怕她,说查监控就查监控,她什么背景啊。” 这三人都是沈丹心的拥趸,辛向荣听她们骂珍珠,脚步及时收住,躲在叶片刚刚丰满的木槿后偷听。 陈丽平正接那女生的话:“上学期她和尤吕红撕逼,她爸爸不是跑到学校来闹事吗?尤吕红都被处分了,其他老师当然害怕了,这种浑人谁惹得起啊。” 她的语气非常怨恨,说话口型像咬人。 另一个女生泄露了实情:“幸亏沈丹心聪明,去监控室帮我们删除了视频,不然就惨了。” 陈丽平更愤恨了:“赛珍珠把丹丹欺负成那样,我们得给她点颜色瞧。下午化学课,我们假装不小心泼她硫酸怎么样?她就是因为长得漂亮才那么得意,我们毁了她的容看她还怎么拽。” 阴狠的声音犹如冷风刮得辛向荣背毛倒竖,陈丽平是个孤儿,生活艰难,性格也很自卑,沈丹心对她很不错,时常送文具零食等小礼物给她,把她收买得俯首帖耳。她站队沈丹心敌视珍珠很正常,可万万不该想出泼硫酸的毒计啊。 她的同伴们也很恐悚,一个女生怙怵道:“这能行吗?她去法院告我们,我们也会遭殃啊。” 陈丽平把握很足:“装成失误就没事了,大不了赔点钱,我们还是未成年人,只会让爸妈负责。反正我爸妈都不在了,他们也找不到人追究,这事儿我来办好了。” 少年人只知意气,头脑简单不计后果,辛向荣不能纵容这群恶毒的蠢材,断然出面呵斥:“你们在策划什么,想犯法吗?” 女生们大惊失色,质问他为何躲在暗处偷听。 辛向荣辞色俱厉:“我是无意中听到的,你们真敢把这些话付诸行动就是故意伤人,到时我会去派出所作证。” 陈丽平还想跟他对抗,叱骂:“你跟赛珍珠什么关系啊,这么维护她。” 他逼近一步,神气语调都酷似威严的成年人:“我是这个班的班干部,不能坐视你们犯罪,更不能让无辜的同学受伤害,你们清醒点儿,别为了一点嫉恨断送自己的前途。前不久北京一所中学的几个女生刚因为校园暴力被判刑,你们也想步她们的后尘吗?尤其是你,陈丽平,你已经是孤儿了,你亲戚又不大管你,再进监狱蹲几年,看你出来以后沈丹心会不会养你!你现在还拿着学校的助学补助,最好安分点,别让老师同学们失望。” 陈丽平阴谋露馅,自知无法再实施,怕他去老师跟前告状,取消她的助学补助,只好忍耐退让。 “好吧,算你狠,我们不会那么做的,你也别去跟老师打小报告。” 辛向荣不想逼她们狗急跳墙,点点头说:“去告诉沈丹心,让她把聪明用在正道上,现在政府对干部子女监管很严,是乖女儿就别给她爸妈找麻烦。” 恶意已形成锋利的威胁,他也不知道敲山震虎管不管用,下午化学实验课到来,他像重大国事活动上的中南海保镖提心吊胆,深恐陈丽平等人使坏,去实验室的路上拦住珍珠。 “赛珍珠,待会儿你和我坐一桌。” 他一反常态的强硬,珍珠狐疑:“为什么?” “叫你过来就过来,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见他出奇的郑重,她想探明究竟,便跟随行动。辛向荣挑了最角落的实验桌,让她坐到靠近后门位置,这样有变故也能及时逃离。 试验开始了,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着,他借噪音掩护,小声问她:“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听过吗?” “听过。”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小人不要脸,做事不择手段。” 珍珠知道他进行暗示,配合地对之对话,他果然言之有物。 “没错,君子讲原则,小人不讲,君子在明处,小人在暗处,还喜欢拉帮结派抱团作战,得罪她们就会对你群起攻之,而且咬死不放。” “哼,我才不怕呢。” “那是因为你还没吃到苦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现在有人假装不小心对你泼硫酸,你能躲过去吗?就算躲过去了,明天再有人故意扔东西砸你,骑车撞你,在你的食物里投毒,你都能一一躲避?” 他具体举例,不像凭空虚构的,珍珠猝然一阵恶寒。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有人要害我?” 她警惕地举目张望,发现陈丽平等人也在偷偷窥视她,直觉驱使下,心脏做起了加速运动。校园暴力层出不穷,网络上时有骇人听闻的报道,这帮小人真要暗害她,她肯定防不胜防。 辛向荣进一步警示:“你那么喜欢历史,应该知道古代的忠良是怎么被奸臣搞死的。小人做事没底线,手段凶残,朋党又多,还喜欢靠整人来刷存在感。你锋芒过露就会成为她们打击报复的对象。” 珍珠已害怕了,嘴上还不肯露怯,驳斥:“你少吓唬人了,说得我好像马上会被人干掉似的。” 辛向荣也在隐蔽地观察敌情,稳静严肃地告诫:“你已经四面楚歌了,以后低调做人吧,不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护你。” “谁要你保护,一个小萝卜头还充起大侠了,真好笑。” 她潇洒地嘲笑着,内心已兵荒马乱,仿佛身临刀山火海,渐渐魂不守舍,不能严谨规范地操作器材。 “不能那样拿试管,会烫着手的。” 辛向荣适时纠正,然后手把手教她,就像电视剧里临危不惧的特工人员,竟然有了男一号的气度。珍珠悄悄打量这个与她身高相仿的清癯男生,些许依赖感像飘落在石缝里的草籽恍然萌发,在学校里她形单影只,大敌当前急需盟友,这小子适合吗? 辛向荣情谊真挚,放学后悄悄跟踪她去地铁站,暗中执行保护行动。珍珠正寻思哪些人要害她,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被李鑫叫住。 少年伤势未愈,脸像摔伤的苹果,几块青紫的淤痕格外刺目。她很愧疚,忙向他道歉:“李鑫,你伤口还疼吗?前天我爸爸太担心我才那么毛躁,我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你别生气。” 李鑫看来很大度:“没事,珍珠,白老师病情恶化了。” 她很吃惊:“怎么会这样,前天她还说恢复得很好。” “我也是刚刚听说的,你要去看她吗?” “去啊,不过我得先跟家里打个电话。” “到医院再打吧。” “你等等,我有点口渴,先去买瓶饮料。” 珍珠折向街边的超市,李鑫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牙关摩擦露出一个狠厉的表情,这一细节落在辛向荣眼里,他主管警戒的法条骤然旋紧,预感这人会对珍珠不利。见她回来忙走过去招呼。 “赛珍珠,你不回家吗?” 放在一天之前珍珠不会睬他,这时感觉起了微妙变化,对他多了些耐心。 “我要去看我们初中班主任,待会儿再回去。” “先打个电话报备吧,不然你家里人又该到处找你了。” “现在找不到打电话的地方,到了医院再借手机吧。” “我有手机。” 他掏出手机递上去,珍珠忍不住戏谑:“学校规定不许带手机,你这个优等生还敢违纪啊。” “我平时都藏着,除了你没人知道,快打吧。” 辛向荣出现时李鑫的神色就不太稳定,当珍珠接过手机准备联系家人时,他不禁促急发声:“珍珠,我突然想起我答应了物管今天缴水费,再不赶回去他们就下班了,我们明天再去看白老师吧。” 他不等她作答,匆忙骑上自行车飞驰遁去,珍珠十分诧异,辛向荣迈步挡住她眺望的视线,又露出下午化学实验课上的肃穆神情。 “这人很危险,你以后别再跟他来往了。” 尽管他已少少获取珍珠信任,可论交情远远比不上李鑫,此话一出就惹恼她。 “你少疑神疑鬼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刚才在背后恶狠狠盯着你,我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 “就是你去买饮料那会儿。” “你眼花了吧,我们初中时是死党,关系很铁,现在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说你是不是为了吸引我注意,故意造谣生事吓唬我啊?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有好感?” 珍珠起了疑,开始重新评估辛向荣的动机。他不做徒劳辩解,想靠实际行动找证据,先确保她今天的安全。 “你以后会分清好坏的,现在先回家吧,别到处晃悠,会有危险。” 他指着地铁入口处,示意她快进去,不怒自威的气势有别常人。珍珠感觉他体内住着一个三十岁的大叔,莫名的年龄差限制了她的发挥,突然不能像应付同龄人那般挥洒自如,不由自主服从指令,嘟嘟囔囔走向车站。 第75章 绑架 珍珠回家后打电话问候白老师, 发现情况和李鑫通报的大有出入,白老师身体恢复良好, 再过三天就能出院, 这表明李鑫刚才对她撒了谎,目的也不是带她探病。 这样辛向荣的口供就有了可信度, 她惊疑迷惘,为此久久失眠,次日上课时不停打盹, 中午精力恢复,心思又被这一疑点占据,呆坐在无人的教室里,忘记时间。 辛向荣吃完午饭回到教室,珍珠听到动静抬头一望, 二人目光交汇, 他清晰触碰到了她眼里的焦虑。 “赛珍珠, 你还不去吃饭?” “我还不饿。” “再不去食堂就关门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出去吃。” 女孩子任性时最好冷处理,辛向荣不再吭声, 坐到座位上提笔写作业。笔尖沙沙划过纸张,每一笔都像写在珍珠心上, 她烦躁难安地问:“辛向荣, 你昨天真的看到我那同学对我做恶狠狠的表情了?” 辛向荣不正面回答,指着悬挂在黑板旁的校规问她:“你看校规第十一条写的是什么?” “那么远,看不清, ” “写的是‘观看各种表演,不起哄,不乱扔东西,要当文明观众。’” “你那眼镜很好使啊,这么远都能看清。” “昨天我和你那同学的距离就跟我现在和校规的距离差不多,我怎么会看错呢。” 珍珠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心情垂直下落,沾满泥泞。 辛向荣容她消化片刻,问:“你是不是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她正缺人商量,憋不住透露:“他昨天跟我说我们初中班主任病情恶化,晚上我打电话问了老师,发现他在撒谎。” 男生推了推眼镜,早有预料地说:“也就是说他昨晚想把你拐去别的地方,幸亏没得逞,否则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他的推理让珍珠毛骨悚然,人最怕被朋友插刀,那感觉比在丛林里踩到捕兽夹还糟糕。 “他真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不通他什么要害我。” “人心是会变的,像他这种心智不成熟的年纪更不能用固有眼光来看待。” 以为他故作老成,她侧目讥刺:“你是长生不老的吸血鬼吗?说话怎么总跟老大叔似的。” 他笑了笑,嘴型挺像贵和,嘴角都带着可爱的小括弧:“可能比较早熟吧,我妈妈也这么说。总之下次看到他躲远点,更别单独接近他。对了,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个学校上学?” “他叫李鑫,他爸妈前年离婚了,他没考上高中,现在每天混日子,连饭都吃不饱。” “那他肯定时常和一些盲流人士接触,大概学了很多坏习气,也可能受坏人教唆,参与犯罪活动,你千万别再跟他来往了。” 珍珠情知这警告很中肯,却去不掉心里的疙瘩,看看手表快一点了,决定先去吃饭。听他叮嘱“小心点”,虎脸发泄闷怨:“我又没做贼,干嘛总叫我小心,烦死了。” 她离校后随便走进一家快餐店,点了一碗卤肉饭,等菜时李鑫坐到她对面。 “珍珠。” “你来干嘛?” 她戒慎地瞪视对方,瞬间撕去他一层笑意。李鑫念台词似的说完想说的话:“今天放学后能去看白老师吗?”,这下更磨利了她的目光。 “你当我是傻子吗?昨晚我打电话问过白老师,她说她都快出院了,病情根本没恶化。你昨天想把我骗去哪儿?想对我做什么坏事?” “珍珠……” “我把你当好朋友,借你钱,请你吃饭,你就这样对待我?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珍珠本该躲着他,但一见面怒火就漫天掩地,她不明白为什么会遭受朋友的背叛,急于索要答案。 李鑫正做着亏心事,神经绷得比琴弦还紧,她的话像十根有力的手指在上面弹奏《十面埋伏》,霎时将他置身刀光剑影,良知浴血苦战,不久选择逃离。 珍珠不信邪地追出来,撵着他边走边问:“你真成小流氓了?真的在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站住,今天不说清楚不许走!” 李鑫甩开她,瞋目切齿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是高贵的大小姐,我是没家教的野人,不配跟你来往行了吧!” 他们移动速度更快,转眼走过一条街,她的火也越烧越旺。 “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大小姐你是野人了?我一直对你讲义气,从没对不起你!” “谁让你爸爸那么混账,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骂我没家教?”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我爸爸当时气坏了,不是故意打骂你!你又凭什么骂他混账?” “算了吧,你迟早也会像他那样瞧不起我的,到时可能比他骂得还狠!我就是没人管的野人,连爸妈都不要我,迟早会出去讨饭!” 少年在孤独绝望里挣扎太久,伤重的心起了病变,友谊的绷带断裂后溃烂的伤口裸露出来,疼痛加速了情绪的崩溃,邪恶的一面趁机越狱。 珍珠没能准确感知情势,还坚持靠理辩解决问题。 “我不是让你去找记者吗?让他们帮你联系救助机构,他们会帮你的!” “你想让过去的老师同学都看到我的可怜相,让他们都来笑话我?我才不想当哈巴狗接受你们假惺惺的施舍!别看我现在这么穷,我也能赚大钱,以后比你们所有人都过得好!” “你现在没文化没技能,还是未成年人怎么赚大钱?去犯罪吗?” 李鑫瞬间悄无声息,面部抽搐着,宛如一只部件失灵,引擎冒烟的车,正不受控制地冲向断崖。 珍珠觉得他的模样很可怕,再看四周,已不知不觉走入了浓荫森茂的小道,一辆黑色的雅阁轿车飞快驶来,车上下来三个肥头大耳的黑衣男子,都戴着粗笨的金项链,皮鞋锃亮,发型粗犷,貌似高利贷公司的业务员。 一个手臂带刺青的男人下车便问李鑫:“李鑫,是这丫头吗?” 李鑫狠命将视线拔离珍珠的脸,低声一“嗯”。 危险降临,珍珠转身逃跑,一双粗壮的胳膊蟒蛇般缠上来,她想呼救,口鼻被紧紧捂住,歹徒的手掌间藏着一团纱布,不知涂了什么药物。她的意志枕芯似的被疾速抽离,空空的驱壳坠入魔爪。 几个人像熟练的屠夫捉住她的四肢往车上抬,一个少年狂奔赶来,飞起一脚踹中其中一人,姿势轻捷,力道迅猛,是跆拳道里的双飞踢。 “混蛋,放开她!” 少年继续使出横踢,后旋踢,腾空前踢,腾空横踢等绝招对付歹徒,打得他们猝不及防。李鑫认出这是昨天坏他好事的小子,生怕被他看清,慌忙捂脸往车厢里钻。辛向荣一心救珍珠,没功夫理会他,抓住女孩的校服外套,想把她从狼嘴里夺回来。 他是跆拳道黑带二段选手,单挑成年人不在话下,可那三个恶匪身高体重远远超过他,又都是火并的老手,偷袭还能成功,正面硬杠不免势单力薄。两个人联手牵制他,另一人抱起珍珠塞进车门,汽车发动,那两人再分头逃跑。 辛向荣先追车,奋力冲刺跳上车后盖探身车窗再次抓住珍珠的外套,车里的人立即与之抢夺,少年挂在车顶风吹布条似的摇来晃去,情形危险至极。狠毒的司机非但不停车,还故意猛打方向盘制造摇摆效果。 大力撕扯下,珍珠的外套拉链滑开外套被整个剥离,辛向荣失去着力点,被巨大的离心力甩离车顶飞向数米外的绿化带。点背的人大概当场领了盒饭,他命大福大摔进厚实的灌木丛,滚铁环般打了几十个转,碾平十几米长的草坪,吓坏正在此地锄草的绿化工。 他们赶忙跑来搀扶挣扎爬起的少年,问他伤势如何。辛向荣在打斗中遗失了眼镜,视野模糊不清,抖抖手脚,感觉并无大碍,吐出嘴里的泥土枯草急嚷:“叔叔快帮我报警!我同学被绑架了!” 今天包岷曦大师携夫人去工地视察,赵敏陪同把关,美术馆内的主建筑祥云堂已建成,园区地貌也初具规模,和设计图表现的完全吻合。 包大师很满意,给予建设方充分肯定。赵敏是内行,眼光更精准,走遍工地没挑出一个纰漏,满意度比业主更深刻,送走包岷曦夫妇向秀明嘉许:“赛老板真用心,活儿干得很精细,我看竣工以后完全够资格申报优秀工程。” 秀明憨厚道:“这工程方案好资金也充足,我不用心怎么对得起业主。” 赵敏欣赏他的实诚,和他讨论包大师刚才提出的设计意见,秀明拿纸笔勾勒简图,天气暖和了,他忙碌半天有些闷热,顺手卷起袖子,手肘上刮痧的痕迹便暴露出来。赵敏随口询问,他难为情地说:“前天晚上有点发闷,自己刮了刮痧,不小心弄破皮了。” “是不是工作太累?” “不,家里出了点事儿,烦的。” “看样子好像很严重啊。” “是关于我女儿的。” 赵敏本是客套应酬,听他提起女儿,谈话欲不觉升高,关问:“珍珠吗?她怎么了?” 这两天女儿的安全教育问题霸占秀明的思绪,越想越觉得漂亮女孩身边危机重重,想知道那些美貌出众的女性是如何平安成年的,跟前恰好有一个范例,又恰好聊到这个话题,便斗胆发问:“我也正想向人请教呢,不知您方不方便。” “是教育孩子的问题?您尽管说。” “那个,不是我自夸,我女儿很漂亮也很聪明活泼。” 赵敏觉得他自豪的表情很可爱,笑着附和:“是,这确实是大实话,我很少见到比珍珠更聪明漂亮的小姑娘。” 秀明的自豪衍生出苦楚:“她在学校太受男生欢迎,特别是上高中以后,经常收到情书,还有些男生老爱找借口往家里打电话,约她出去玩,想方设法接近她,我真担心那。” “您怕她早恋?” “这是一方面,但她说她还没那个心思,我估计她不会主动那什么,就怕别人打坏主意。您也知道如今的孩子胆大心狠,我经常看新闻上说小男生追求女生,不成功就泼人家硫酸,或者毒打,强、奸,拿刀乱捅,把女孩子从楼上扔下去,各种情况都有,手段要多凶残有多凶残。每次看到这些我都心惊胆战,就怕珍珠也遇上这种变态。” 这些担心很像杞人忧天,赵敏却表示理解:“您的担心很正常,如今社会复杂,学校里也不时发生暴力事件,漂亮女孩儿又比一般孩子更容易惹麻烦,是得多加小心。” 秀明大有知己之感,拍腿道:“对吧,还是您见多识广,我跟我老婆说起这事她都骂我瞎操心。” 他太拿珍珠当宝,对比下就显得佳音太不上心,怨她重男轻女。 赵敏公道品评:“别这么说,天底下最爱子女的莫过于母亲,您太太可能是学生时代过得太顺遂,以为其他人也像她那么单纯,才会说您反应过度。” 这话又说到秀明心里去:“对对,她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与世无争,本身也很平凡,不惹人注意也就没人跟她过不不去。珍珠可不一样,比她妈妈好看十倍,还是婴儿的时候抱她上街就有陌生人过来逗她,如今更惹眼了。我有的朋友现在就正经八百地跟我提亲,想娶她做儿媳妇,还说订婚就给彩礼钱,您说气不气人?” “那不稀奇,好女百家求嘛,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的。” 铺垫够了,他奔向主题:“赵总,我冒昧问一句,您上学那会儿您父母是怎么管教您的?您又是怎么平安长大的?我想取经学习学习。” 赵敏客气一笑:“我父母没管过我,非要说的话就凭运气吧。运气差,走在路上都会被花盆砸死,运气好生在红灯区也能安然无恙。” “听您一说我更紧张了,这运气最说不清楚,像我爸好端端走在大街上都能掉进窨井里摔死,我要是有钱,真想停工四五年,专门给珍珠当贴身保镖,直到她找到好的对象结婚为止。” 他的言辞都发自内心,如假包换的真情引来赵敏感慨:“您真的很特别,很少见过父亲像您这么疼爱女儿的。” 粗心的秀明觉察不出她的羡慕,笑道:“我老婆不怎么喜欢我女儿,所以我就多疼她一点,不然孩子该多可怜啊。您父亲也是这样吧,一定也很疼爱您。” “还好吧。” 赵敏的微笑变得虚弱,记忆的尘埃飘上心头,恍若一抹流云飞过明月,带来一瞬间的黯淡。 秀明的眼睛错过了这一情景,之后手机响了,胜利在那边惊恐呼喊:“大哥,珍珠出事了,你快到我们学校来!” 辛向荣报警后赶回学校通知胜利,警察和校方均已展开行动,闻听女儿遭绑架,秀明的顶阳骨碎成了八瓣,别过赵敏飞奔上路,谁知他的老破车磨磨唧唧半天点不着火,似乎想逼他心肌梗塞报复多年来的奴役。 他正急得猛砸方向盘,赵敏快步赶来。 “赛老板,去友谊中学的路我很熟,送您过去吧,顶多三十分钟就能到。” 她说到做到,半小时后就送他到站,胜利和辛向荣在校门外等待,后者手里还捏着从珍珠身上撕下来的外套。听他讲述女儿遭劫持的过程,秀明反复活煮甲鱼拼命甩手顿足,急着去找警方问线索。 几人坐上赵敏的车动身,出发没多久秀明收到慧欣阿姨来电。 “秀明,我是慧欣,现在在春生路,刚才在一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看到几个男人抬着珍珠进了电梯,孩子好像晕过去了,我已经报警了,你也赶紧过来吧。” 慧欣今天和几个佛友一起到春生路13号的千禧大厦办事,跟朋友去地下停车取车时,远远看到她所说的那一幕。珍珠上身的绒线衫是佳音手织的,花纹特别,制作时慧欣就见过好几次,加上她的校服裤子,一眼便认出来。那伙人行动迅速,几秒钟内进入电梯,老太太没能赶上只得报警,再通知家长前来营救。 春生路离友谊中学大约三公里,秀明等人赶到时110也来了,慧欣不知受害人去了哪里,警察让大楼物管调侃电梯监控,这大楼老旧,物管失职,仪器故障许久仍未检修,没能记录绑匪的行踪。 时间仓促,警察没有搜捕令,只能敲门询问,无法入内寻查,秀明心急如焚,大楼内那些纵横弯曲的阴暗走廊怎么看都像恐怖片里的不归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就是一个个密封的刑场,他的宝贝女儿身陷绝境,多耽误一分钟他就离发疯更近一步。 辛向荣没跟随大部队上楼查找,他去大楼大堂看楼内的企业招贴,想从中找线索。忽然隔着落地玻璃发现一只白色的博美犬一颠一颠走过,这只小狗四爪污黑,眼眶积满眼屎,体毛肮脏打结,是长久无人照料的流浪狗,辛向荣认得它,正是常在学校周边晃悠的知名流浪犬“老骗子”。 跑到这里来,活动范围还挺广。 他知道这狗异常聪明,珍珠常去喂食逗弄它,灵光一现,跑到小狗身边拿出珍珠的外套让它嗅闻,再将它抱到珍珠失踪的电梯里,点亮楼上每一层的按钮,盼望小狗能辨认气味。这碰运气的方法居然奏效了,到了第九楼,老骗子如有神助的调头跑出电梯,左嗅嗅,右闻闻,一路跑到917房,开始原地转圈吠叫。 辛向荣立马打电话通知秀明和警察上来,据物管说这是一家租住户,登记性质是私人摄影工作室。他们敲门五分钟无人应答,考虑到受害人正面临重大危险,警方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36条规定:“遇到紧急情况,不另用搜查证也可进行搜查”,叫来专业开锁人员撬锁。锁撬开后发现门被插销反栓着,这说明屋内有人,情行更为可疑。 警察不再犹豫,强行撞门闯内,屋内有两男一女,辛向荣当场指认其中一名戴金项链的壮汉:“就是他!刚才劫走赛珍珠的人就是他!” 警察入内全面搜查,在东面的小房间找到昏迷的珍珠。她被藏在一只大纸箱内,看到她一动不动蜷缩的情状秀明呼吸停止,惨叫着冲上去抱起来,摸到正常的体温和稳定的心跳,他已去阴间落户的魂魄才得以返迁,激动地抱紧女儿,克制不住当众落泪。 警方在这间工作室搜出一些摄影器材和大量淫、秽影像制品,经过审讯顺藤摸瓜查获了一个长期从事地下色情业的犯罪团伙。这些人打着摄影、拍广告、包装网红的幌子拉皮条,诱拐胁迫女性卖、淫。绑架珍珠属于定制的特殊服务,原来珍珠当主播时就被几个有钱的淫棍定为狩猎目标,他们暗中调查她的信息,找皮条客订货,李鑫恰好和这个犯罪团伙的成员认识,被威逼利诱做饵线。他起初不肯出卖朋友,前晚遭秀明毒打,愤恨中改变心肠,替坏蛋出面引诱珍珠。 案发后他也被警方逮捕,他的父母都拒绝为其保释,按照法规他会被送去少管所,在那儿接受改造,成年后或将继续牢狱之苦。 珍珠在医院待了一天,获知这些情况后非常郁闷,她的家人心情更糟糕,晚间来探病时全都面带愁容。 贵和批评她交友不慎,跟那种混混交朋友,险些羊入虎口。 她一脸困惑:“我哪儿知道他如今学这么坏,上初中那会儿还挺正直善良的,才一年多就完全变样了。” 通过此事她感觉善良的保质期比牛奶还短,想到过去与李鑫交往的快乐时光就遗憾心痛。 美帆理解她的心情,惋惜道:“这孩子身世也怪可怜的,落到这地步真作孽啊。” 景怡看得很深入:“他算城市留守儿童吧,看报道说国内目前有超过五千万他这样的孩子,长期远离父母,得不到关心照料,心理容易畸形发展。” 千金也当起正义路人:“他当了那么久的失学少年,他的邻居和社区居委会都没发现吗?怎么没人帮助他?” 珍珠说:“他去找过我们以前的老师和同学,大家会借些钱给他救急,其余没人管过。” 贵和认为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如今的邻里关系没法跟二三十年前比了,城里人都住在在单元楼里,关了门谁都不认识谁,就是隔壁死了人也很难发现。” 千金继续纠错:“那居委会也该走访调查啊,政府不是提倡关爱鳏寡孤独吗?” “居委会能有多少人手,哪有空干这事。” 景怡深挖重点:“这就说明我们的政府在这方面投入得不够,应该加大对这类弱势群体的救助力度,公民也该自觉培养爱心意识,看到身边有病老孤贫就该及时帮他们向有关部门寻求帮助。孩子是祖国的希望,像这种孩子如果教育得好本该成为有用之才为社会做贡献,漠不关心坐视他们走入歧途不仅不利于社会,也是莫大的损失啊。” “就是啊,我们国家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了,再不积极抢救青少年,以后会走下坡路的。” 美帆还想发表见解,被秀明打断。 “这么深远的问题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你们就别太认真了。” 他只关心女儿的处境,嘱咐她:“我已经跟你们班主任请假了,你最近就留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去上学。” 这可谓投其所好,珍珠欢喜:“那我能出去玩吗?” “不行,没事不许出门,要出去也得让家里人陪着。” “那我还不闷死啊。” 千金见侄女不知羞愧地和大哥讲条件,火道:“大哥是担心你,你这次差点把他吓死知道吗?都怪你去当什么主播,吸引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坏蛋,说不定还有人想花钱绑架你呢。” 贵和也帮腔:“就是,已经吃过一次亏也该长点记性了,先待在家里,等我们想好对策怎么保护你再说。” 长辈们态度坚决,珍珠被迫从命,但提了一个条件,说这次获救全靠老骗子鼻子灵,她要报恩收养这只小狗。赛家提倡知恩图报,一致支持她的想法。 事件的阴影期很长,秀明连续两晚失眠,独自扛不下这个重担,第三天晚上召集家人向他们求助。 “你们快想办法吧,现在我的心一直揪着,再发生这种事我会没命的。” 千金没见过比他更滑稽的父亲,趁便挖苦:“大哥是自作自受,要不是你太溺爱珍珠,动不动把她夸上天,让她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她怎么好意思去当主播?” 秀明气妹妹落井下石:“现在怪我有用吗?有用我把脸伸给你,你狠狠抽我几巴掌。” 贵和容忍度已算上乘,也受不了这二人的糊涂劲儿,代表众人规劝:“千金你别气大哥了,大哥也是,这两天心理负担够重了,别随便发火,不然真会得高血压的。” 大家专注议题,美帆先递交提案:“珍珠是太漂亮了才会惹祸,要不我们以后限制她着装,让她打扮得土气点儿,再用棕粉把脸涂黄,再剃光眉毛,点几颗雀斑,你们说怎么样?” 胜利先说行不通:“真这么做,她会自杀的,那丫头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一心想当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逼她扮丑等于要她的命。” 贵和也觉这样过犹不及:“她天生就漂亮,不打扮也比别人美三分,这本来是我们家的骄傲,硬把白天鹅作践成丑小鸭,太糟蹋人了。” 千金以为他盲目护短,支持二嫂反对他:“你现在可惜,等她被坏蛋糟蹋了,看你拿什么来后悔。” 美帆紧密配合:“是啊,外面坏人那么多,她一个小丫头再怎么机警也不能事事安全。” 贵和想不到好招,请景怡出主意。 景怡已有了确切的想法,先挖地基:“我也觉得约束珍珠的行为没多大作用,虽然每次发生针对女性的犯罪活动,舆论都会建议女人们注意着装,好像女人不打扮得鲜艳夺目就能防止性犯罪,这是毫无根据的谬论。不过珍珠长得美,受攻击的可能性比别人高,这倒是事实,我们不能把她圈禁在家里,也不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守着她,实在很难办啊。” 听他论述现状和困境,人们都思维就陷入瓶颈,千金反应却很快,主动说花钱给珍珠雇个保镖。 景怡否决:“那样她会不自在的,再说保镖也不能跟到学校去。” 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舍不得为侄女出资,又说:“我安排专车接送她倒是没问题。” 秀明夫妇怎可能接受,佳音替丈夫婉拒,顺便安抚众人:“其实没必要太担心,珍珠是交友不慎才遇上这种事,以后小心点就不会出问题了。” 景怡忙说:“大嫂你也不能太掉以轻心,珍珠已经被坏人盯上了,有过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我们还是得采取防范措施。” 千金急了:“你说话别拐弯抹角,有主意就直说,罗里吧嗦急死人了!” 景怡这才接过她递来的话筒,竭诚建言:“依我看,不如给他找个男朋友。” 如同电影院突然中途放错片,观众们一齐呆滞,两秒钟后秀明暴怒乍起:“这是什么馊主意?你在逗我们吗?” 贵和扑上去按住大哥,劝他听过完整版再发下结论。 景怡像下乡的政府宣传员循循善诱:“珍珠现在遇到的危险不仅来自校外,也存在于校内。他们学校的男生天天给她写情书,里面还有很多少儿不宜的内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孩子不像我们读书那会儿那么老实了,动脑能力不见长足进步,动手能力却一日千里,兴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个别极端分子出来生事。要是有个男朋友守在珍珠身边,替我们驱赶那些苍蝇蚊子,再随时留意她的动向,替她规避风险,那珍珠不就安全了吗?” 愚笨的乡民脑子仍未活络,横眉怒骂:“安全个屁,珍珠才十六岁,怎么能跟人谈恋爱?你脑子进了什么水?地沟油吗?” 千金和大哥逻辑相同,跟着质疑丈夫:“你这主意是够离谱的,我们正防着珍珠早恋,你怎么能反过来怂恿呢?” 景怡对牛弹琴就够了,不想再给牛讲五线谱,叹道:“你们的思路太死板了,能不能稍微拐个弯啊,我只说给珍珠找男朋友,又不是叫她谈恋爱。” 贵和替他们求教:“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谈恋爱是两个人卿卿我我,感情与肉体关系双向发展。男朋友就只是男朋友,友情的浓度比较大而已。” “我懂了,是男性好朋友,景怡哥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美帆也反应过来:“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挑一个品学兼优又高大强壮的男孩子做珍珠的好朋友,让他替我们保护她,是不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她笑着拍手:“我觉得这主意不错,珍珠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太差了,身边都没有正经朋友,反而跟一些境遇混乱的人来往,实在太危险了。如果能找个可靠的男朋友,对她的学习和生活都会有很大帮助,佳音,你认为呢?” 佳音思想保守,不能接受这些奇思异想,委婉否定:“想法简单,可怎么实施啊,总不能把人家男孩子叫到家里来,让他和珍珠交朋友吧?” “这有什么不可以,由我们家长出面,更能彰显诚意,规范他们的交往方式啊。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不如按照爸的规矩举手表决吧,同意给珍珠找男朋友的举手。” 在美帆带动下表决开始,半分钟的考虑期过去,只有三个人举了手:景怡、美帆和赛亮。 赛亮这一票让人们大跌眼镜,秀明惊讶:“老二,怎么连你也举手了?” 爱装死的二弟这回态度鲜明:“我觉得金师兄的意见值得尝试,不仅有助于保障珍珠的安全,也能提高她的人际交往能力。大哥你别怪我说话难听,珍珠太骄狂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外人尤其是男性相处,让她早点学会和男人打交道也有好处,否则她总以为外面的男人会跟家里的男人一样无条件溺爱她,真到了谈恋爱的时候肯定会栽跟头。” 金口一开,说出的都是金玉良言,胜利惊喜赞叹:“二哥真是深谋远虑啊,珍珠就是因为没跟哪个男生深入交往过才会过分高估自己,以为是个男的都会对她百依百顺,我平时教她谦虚一点,别耍公主脾气,别一厢情愿把男人当成自己的臣民,她根本不听,只能让她亲自试试深浅她才知道轻重。” 他马上举手补票,贵和也改变站队跟着举手:“这话说的对啊,珍珠这方面是太欠火候,应该尽快培养她在人际关系中的情商。长得那么漂亮,想法和手段却简单粗暴,今后照样要吃亏。” 千金见他们都上船了,也紧随大流,还劝秀明:“大哥,我看他们说得有道理,你就试试吧。” 秀明顾虑多多:“要是那臭小子打珍珠坏主意怎么办?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景怡烦躁:“所以一定要找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啊,他们的交往也要在我们严格管控下进行。人品好,家教好,头脑清醒的男孩子是不会干出格的事的,就比如我,我上学时也和很多女同学很要好,我犯过错误吗?” 他又不小心曝光把柄,千金还未彻底解除上次的疑心,闻言立刻质问:“你到底和多少女生好过?从高中就开始招蜂引蝶吗?” 景怡头大:“那些只是好朋友,我不该拿我举例,应该说贵和,他读书那会儿也有很多女朋友,这说明我们温柔善良有礼貌,女孩子愿意跟我们做朋友,怎么能说成招蜂引蝶呢?” 贵和及时施援:“没错,有绅士风度的男生都受女生欢迎,我上高中就和不少女同学做过好朋友,我对她们特别尊重,关心爱护她们,从没做过无礼的举动。大哥,你比着我和景怡哥这样的标准去找准没错。” 美帆也说:“男孩子不是个个都危险的,严格审查总能找到安全可靠的,大哥你别担心,到时我们会帮你一起考核的。” 秀明本不长于计议,见他们个个诚心正意,心想集体智慧总不至于出错,于是慢慢吞吞升起右手。 佳音不能唱反调,讪笑道:“这事我弃权,你们决定吧。” 就这样票选结束,余人全票赞成,就此定下为珍珠找男朋友的计划。 第76章 保护 选题确定, 家人们进入选拔环节,美帆说:“这可千万不能马虎, 标准得尽量制定得细致些。” 景怡跟着强调:“对, 咱们要用政审的标准来考核这位未来的小男朋友,人品、性格、才能、家庭环境各方面都得兼顾。” 千金嗔怪:“又不是找姑爷, 干嘛考虑家庭环境?” 她一直以为丈夫不讲究门户观念,听了这话觉得他态度矛盾,景怡解释:“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情感、行为影响深远, 在和睦温馨,充满爱和民主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也会具备这些优点,相反如果生活在冷漠、阴暗的家庭中,本人也或多或少会有性格和心理缺陷,这点在青春期展示得尤为明显。” 美帆领悟力强, 帮他补全解析:“千金, 你老公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找一个家庭健全, 父母开明,亲子关系和谐融洽的孩子,这样才能保证他有健康阳光的心理, 跟贫富没关系。” 她为别人打补丁,却给自己挖了坑, 赛家的兄弟姐妹都是单亲家庭出生, 被她的言论赶到了对立面。胜利年纪小定力差,开口辩驳:“这也不一定吧,难道单亲家庭就教育不出品行优良的子女?” 美帆窘急欲辩, 赛亮先开口:“单亲家庭也能出好苗子,但概率远不及正常家庭,还是照你姐夫的标准找比较好。” 她没想到丈夫会主动帮她解围,仿佛看到千里冰原化作锦绣花海,酿出的蜜糖一百年也吃不完,腮边挂满甜笑。 贵和专注主线,替他们划定范围:“这人首先得是珍珠的同班同学,只有这样才能随时看着她。胜利,你知道她们班上有哪些男生是人品好、学习好、长得又帅的?” 千金再度质疑:“只是做朋友,干嘛要长得帅的?” “以我对珍珠的了解,她不会和长得不顺眼的人,尤其是长相寒碜的男生交朋友的。胜利,你留意过有这样的人吗?” 胜利的表情像在听冷笑话:“三哥,我每天学习那么忙,连漂亮女生都看不过来呢,哪儿有心思去注意男的?” 还是景怡明智,知道他们凭空议论是浪费时间,让小舅子去叫侄女出来,让她提供人选。 贵和由此想出一箭双雕之计:“还可以趁机摸摸她的底,看她对哪个男生有意思,及时遏制住苗头。” 他们的决定太标新立异,新朝前卫的女孩子也唬得愣住,疑心大人们在钓鱼。 “我不想早恋,你们干嘛给我找男朋友啊?” 美帆忙说:“你误会了,不是叫你找恋爱的男朋友,是让你和一个正直可靠的男生做好朋友,请他在学习生活上帮助你照看你,通过他培养你待人接物的能力,同时在你离开家人时代替我们保护你。” 珍珠了然:“那就是免费的保镖呗。” 景怡即刻给这说法打叉:“不能这么定义,你首先要把对方当成朋友,对他尊敬友善,就像你原来对那个李鑫一样。” 一提李鑫珍珠就喊晦气,晒出没晾干的烦怨。 “我再也不交朋友了,友情比塑料还脆弱,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出卖。” 景怡多少预料到她的心理,提这建议也是为了帮她修复创伤。 “我们就是怕你受过一次伤害就对友情产生偏激的看法,一箱桃子里总有几个长虫的,你不能因为这几个坏果子就把其他好果子一块儿扔掉啊。俗话说鱼要水,人要友,朋友多,好爬坡,你在学校总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亲近的朋友怎么行?看看我和你姑姑,再看你爸爸妈妈,叔叔婶婶,我们都是爱交朋友的人,也知道朋友的重要性,看到你独自孤僻,真的很担心啊。” 珍珠并不赞同,当即指出特例:“二叔也不爱交朋友?不也过得很好?” “你二叔是反面教材,你怎么能跟他学呢?一个人长期孤僻性格也会扭曲,将来你到了剧团千万不能这样,那样会被所有人孤立的。” 美帆心急口快,有挤兑丈夫的嫌疑,正担心赛亮生气,他又罕见地体现包容,并且做了她的队友。 “你二嫂的话有道理,二叔不是不爱交朋友,是没时间也没碰到过适合做朋友的人,俗话说好友如近亲,多交几个好朋友对你没坏处。” 这真是破天荒的好事,她激动得心潮澎湃说不出话来,贵和敏捷串场:“听见没,连你二叔都这么说,你总该接纳我们的意见了吧?” 珍珠自认不是孤傲之人,见他们都误会了,烦恼辩白:“我不是不想交朋友,从小到大我就没遇到过适合做朋友的女生,要么嫉妒我长得漂亮,要么把我当坏人,其余的又跟我谈不来处不拢,没法交往。至于男生,小时候还行,现在都长大了,他们也开始动歪脑筋了,个个对我有企图,我觉得别扭,不爱搭理他们。” 听胜利挑漏洞说她跟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很谈得来,她气恼驳斥:“那是因为他们年纪比我大,我把他们当哥哥,而且也不是每天都能见面聊天,只是偶尔说说话。” 秀明深信女儿的苦衷,妹妹却相反,斜着眼睛打量她:“你怎么知道那些男生个个对你有企图啊?他们都向你表白过?我看是你自我感觉太良好吧?” 珍珠讥嗤:“这种事还用说吗?看他们的眼神和表现就知道啊,反正这种烦恼姑姑一辈子不会懂,只有二婶能理解我。” 美帆被她点了名,哂笑道:“花太鲜艳了是容易招来蜜蜂,说实话,我读书那会儿也很烦班里的男生,很难轻松自在地和他们接触。” 她怕被小姑子误会她站队侄女,说话格外小心,可千金发气脾气一点都不含糊,责骂珍珠:“花只是鲜艳没用,更重要的是要有好闻的香气,香气就是人品和性格,你脾气这么坏,顶多是朵塑料花。” 珍珠怎甘受屈,冷笑:“姑姑,我们班好多女生跟您一样,拼了命挑我毛病,颜值也跟您一样,平庸无奇,普普通通。” “这丫头太臭屁了,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赛西施吗? ” 不等千金正式发威,佳音先举起大棒,自家的狗咬了人,主人总得摆出管教的姿态,何况她也很反感女儿的傲慢,厉声训斥: “你太不像话了,哪有这样跟长辈顶嘴的,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单是听你说话就没人愿意搭理你!” 珍珠不爱看母亲凶恶的嘴脸,忿忿扭过头去。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人为什么这么不爱听真话?我只说姑姑颜值一般,又没说她性格人品不好,要让我说她的优点,我也至少能数出十几二十个,做人实事求是,就事论事还有错吗?姑姑也是,您说我臭屁自大,但漂亮本来就是我的优点,我为什么不能承认?况且除了漂亮我还有其他优点,您怎么能全部否认呢?” 她是未经打磨的原石,棱角尖锐,景怡理解她的心态,以柔克刚劝诱:“珍珠啊,我们知道你还有很多优点,也知道你是个诚实率真的女孩子,可与人交往光有坦率不行,还得讲究技巧,你在这方面确实有很多不足,所以我们才想帮你改进啊。” 珍珠觉得他这次表现失常,苦恼道:“姑父,这主意真是您出的?您怎么会这么天真呢?又不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我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之间怎么可能培养出纯洁的友谊?不,我是说,如果我是个丑八怪,或者相貌平凡,那么或许会有男生能单纯地把我当朋友对待。可我不是,就算整天装高冷,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也会想入非非,再稍微走近一点他们更要胡思乱想了,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她的话句句正中秀明心坎,不住点头肯定:“对,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些臭小子不会安分守己的,让他们接近珍珠就等于用肉包子喂狗。” 景怡不能让他们推翻计划,继续努力劝说侄女:“你这种自我防范意识值得肯定,但防范过了头就成了冷傲,很不利于你今后的社交。异性相吸是人的本能,男生对漂亮的女生有好感再正常不过,你不能把好感和恶意混为一谈。这样一竿子打死,排斥与所有男性、交往,会变得孤芳自赏,等你到了可以自由谈恋爱的年龄就会在找对象的问题上举步维艰。” 贵和是他在辩场上的好搭档,踩点准确:“对对,你姑父的话没错。你现在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但太孤僻高傲,女神也会变成女鬼。知道为什么现在外面那么多大龄剩女,交不到男朋友,交到了也总失败吗?就因为她们小时候家里管太严,本人思想太保守古板,害怕跟男生接触交往,导致对男性认识不足,长大后也不知道如何跟男人往来,才会造成那样的困境。你现在已经有这种趋势了,得赶紧纠正。” 美帆见他们教学内容太宽泛,孩子可能吸收不了,忙缩小切入口。 “你们别把话题扯远了,珍珠,我们提出这种设想最主要的还是为你目前的安全考虑。你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不好,落单了容易受欺负,女生不愿意跟你做朋友,你就得找个男生作伴,不然不止会被校外的坏人盯上,在校内也可能被算计啊。” 她的策略很正确,成功触动了珍珠的担忧。 “二婶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是个问题,我们班有一群女生看我不顺眼,前几天把我的运动鞋偷去糊屎,好像还计划泼我硫酸,扔东西砸我。” 恐怖情报震惊四座,秀明胆战魂惊,下意识将女儿拉到身边。 “谁这么坏?她们后来欺负你了吗?” 佳音见女儿摇头,也急着追问:“你是怎么知道她们计划暗害你的?听谁说的?” 珍珠本不打算提这茬,此刻引发长辈们严郑关注,不得不细说从头,因此引出辛向荣这个角色。 胜利听后指着她发表鉴定:“这个辛向荣肯定对你有意思啊,你被绑架时他也表现得很积极的,还跳车去救你,我看了那段监控,可神勇了。校长还打算表彰他见义勇为的事迹呢。” 那地下卖、淫集团的案件已吸引众多记者,珍珠被绑架一事作为案情的重要分支受到追踪调查,记者们找不到赛家的住址,都到友谊中学采访。校领导怕此事损害学校名誉,就拿辛向荣救人一事制造闪光点,转移媒体注意,这两天在学校大书特书辛向荣的英勇事迹,那段跳车救人的视频也被当做宣传资料滚动播出。 这事赛家人也知道,得知他对珍珠的保护非止这一件,都对其产生兴趣,进一步打听他的个人情况,听后不禁想起一个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贵和笑道:“我觉得这小子挺符合我们的标准啊,要不就定他吧。” 千金认同他的眼光,但有顾虑:“他不是喜欢珍珠吗?选他不等于在给人家架梯子?” “喜欢很正常,不然也不可能冒死去救人了,这小子聪明勇敢,遇事有担当,心智也很稳重,很少见到这么好的胚子,当成未来的男友人选,先让他服两年预备役,毕业后转正也不错。” 珍珠并不接受三叔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像被竹签刺中的青蛙跳得老高:“转正什么啊,我才不想要那种小矮子做我的男朋友!” 当事人愤然退场,会议被迫中止,秀明的担忧非但没减轻,反而翻倍了,想到女儿在学校八方受敌,就生出让她转学的念头。 佳音极力反对,和丈夫大吵一架,她并非如丈夫所说的吝啬,舍不得为女儿投资,是不想让珍珠产生依赖心理,一有困难就靠父母化解,今后怎么在社会立足?另一方面也认为女儿情商太低,已对其生活成长构成阻碍,得在逆境中锻炼改造,于是单独找她谈话。 然而母女间芥蒂已深,每当她进行教育,珍珠就自动建立过滤网,佳音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难以附着到她的大脑里。 一周后她重返课堂,发现流言已遍布校园,各种小黄文似的八卦如口香糖脍炙人口,流言里的她被人们的唇齿撕咬咀嚼,已经粉身碎骨,若不是有一颗金刚不坏心,只怕早已崩溃。 下午第一堂数学课,她最后一个进教室,前脚进门就像踩中机关,炸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她冷若冰霜地扫视那一张张兴奋的脸,目光如铁锹铲去他们的嚣张,笑声塌方似的弱下去,她昂然走向座位,胆敢回头张望的都被她瞪回去,唯独陈丽平不畏硬仗,学话剧里的反派,情态夸张地挑衅。 “赛珍珠,听说你被人嫖了,对象还是大你几十岁的老爷爷,有什么心得体会呀?” 珍珠来者不惧:“陈丽平,你不知道造谣传谣要负法律责任吗?这话你是听谁说的,我会让我爸爸找律师起诉他。” “哼,少装模作样了,就你这样还起诉呢,自己平时行为不检点,被人□□也活该!” “我怎么不检点了?你要骂人也得摆出点证据,泼妇骂街无中生有,我就当你是疯狗乱叫。” “你穿超短裙露大腿这还不叫不检点?” “大街上这么穿的人多了,你随便拉一个说人家不检点试试,看人家不拿大耳光糊你。我们是新时代的少年,你还用一百年前的口气说话,是大清朝穿越来的?我看看你裹小脚了吗?” 比掐架珍珠还没有败绩,陈丽平先失了仪态,要上来动手。 辛向荣起身阻拦:“陈丽平,赛珍珠是受害者,你不骂犯罪分子反而指责受害者,三观是不是太歪了?” 女生脖子气成火鸡状,凶狠地扎他一眼:“辛向荣你喜欢赛珍珠就直说,用不着假惺惺。” 辛向荣面不改色:“我在提醒你犯了错误,你不改正是你的事,别反咬一口。” “你说谁反咬一口,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能成为你颠倒黑白,造谣污蔑的理由吗?班长,你一向重视班风,眼前发生霸凌现象你就不打算管管?” 他越过喽啰向山大王发难,爱面子的沈丹心被迫迂回,命令陈丽平坐回原位。 辛向荣不能轻易撤兵,义正辞严地断后:“我希望同学们都能摆正思想,正义感是用来惩恶扬善的,如果连一起事件里的对错方都分不清楚,那只能说明本人道德观念堪忧,容易成为坏人的帮凶和舆论的毒瘤,请大家慎重。班长,你说是吧?” 沈丹心冷哼一声,含沙射影地与之过招:“以后大家别议论这件事了,不管男女同学都要小心,别跟不良分子来往,别出入危险场所,我想大家的自尊心都很宝贵,经不住那种打击,不像某些人天生脸皮厚,受了天大的侮辱也能若无其事。” 她一松狗链,陈丽平就忠勇地吠叫:“就是,我要是被人那什么了,肯定早羞耻得自杀了。” 珍珠要发飙,辛向荣抢先一步:“班长你这话欠妥,怎么能把坚强乐观说成厚脸皮呢?” 他认准了贼首进攻,沈丹心也沉不住气,立马放弃卒子,亲自上场。 “辛向荣,你最好少说话,免得越描越黑,回头我们还真以为赛珍珠被坏人强、暴了呢。” 珍珠借小眼镜的瞄准器找准攻击对象,狠狠出击:“被人强、暴很丢脸吗?你干脆去建议学校让全校女生学习《烈女传》吧,一个干部家庭的子女还满脑子封建思想,我看你父母的马列主义基础很差,每年的党员思想汇报是怎么通过的?” 她骂人以快准狠为特色,一般不失手。 沈丹心大怒:“赛珍珠你针对我可以,为什么拉上我父母?没家教!” “你骂我没家教不也拉上我父母了?这世上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双标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再说一遍?” 沈丹心差点失态地站起来,教数学的邓老师慢吞吞走进教室,问她在跟谁吵架。 “没有,我在叫他们别大声喧哗。” 她忍怒坐下,一刻不停盘算报复,珍珠无心理睬,不久在邓老师的催眠教学下打起瞌睡,两手撑着脑门遮挡睡相。邓老师因材施教,知道她不是学数学的料,从不勉强她,见她睡爬在桌上也大度地屏蔽过去。 课程过半,教导主任来找邓老师说事,临走时她吩咐沈丹心把她留下的三道试题抄到黑板上,让同学上台演算。 沈丹心手里有了枪杆子,立即讨伐敌人,让珍珠前排的同学叫醒她,叫她上台做第一题。 珍珠看都懒得看,直接说:“我不会。” “那就做第二题。” “也不会。” “一道都不会?” “没错,都不会。” “那你坐在这儿上课还有什么意义?” 沈丹心的嘲讽已混入浓浓的恶意,当众处刑的意图众目共睹。 珍珠不吃这套,心安理得表态:“要不是学校规定不能无故缺课,我也不想上数学课。” “你这样还想考大学?会考都休想过关!辛向荣,你那么关心赛珍珠同学,怎么不想办法帮她提高数理化成绩啊,现在不分文理科了,她这样的只能被淘汰,你就不担心吗?” 见她想一石二鸟,珍珠急忙撇清干系,严肃声明:“班长,别随便捆绑好吗?我可没让谁关心我。” “是吗?那就是辛向荣同学自作多情了,辛向荣,我真为你不值啊。” 在沈丹心带领下好事之徒讥声四起,如飞石乱雨砸向辛向荣,连珍珠都有些后悔,这人救过她的命,真不该让他下不来台。 辛向荣的心智绝非这群轻浮少年可比的,于笑声中稳如磐石,片刻后不疾不徐起身走上讲台,拈起粉笔不停顿地书写,一气呵成解开三道试题。 他转过身淡定地问沈丹心。 “你看看答案正确吗?” “不错,都答对了。” 沈丹心明显接收到他的压迫感,硬撑出来的高傲气势不如他那么自然。 辛向荣的示威才刚开始,笑微微道:“我做对了这三道题并不意味着我就能成为人生赢家,同理,现在数学好不等于将就来过得好,数学差也不代表今后就会被淘汰,只是一门考试科目而已,用来刁难人太幼稚了,当然,比这更幼稚的是借题发挥。” 攻击强弱不在力度在方位,他轻描淡写瓦解沈丹心的强势,下台时逼她露出丑态。 “辛向荣,你这是在坚持与赛珍珠并肩作战?真是对同命鸳鸯啊。” 他回头含笑叹惋:“这可不像你该说的话,太low了。” 一场精彩的对决,辛向荣取得完胜,邓老师的及时回归又断绝了沈丹心还击的可能,她眼里浸出怨恨的泪水,拼命咽回去,强忍羞耻回到座位上,双手握拳久久不能松开。 珍珠像观看高手出招,很佩服辛向荣四两拨千斤的打法,不禁侧头看他。他扭头回望,笑意轻浅犹如清风拂面,她脸庞陡然一热,飞快撤回视线,心想刚刚那一眼看去这小眼镜居然还蛮帅的,看来男人果然是靠气质取胜。 当天的摩擦招致后患,次日课间操,她下楼时冷不防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失去重心的身体跌下高高的台阶,亏得身手灵敏一把抓住扶手,挂在了栏杆上,但到底扭伤了右腿。 在她稳定身体的同时,一名同班女生将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劈头砸向她,千钧一发之际,被辛向荣一脚踹开。 “你们在干什么!” 他挡在珍珠跟前怒叱推人的陈丽平和丢书的女生,两个未遂犯匆匆逃走,珍珠又气又痛,想赶上去追打,右脚已失去知觉,双手手掌也擦破了。 辛向荣扶她去医务室急救,再去通知班主任乌钱花。现在珍珠是乌钱花手里的焦炭,扔不掉放不下,一节课以后来到医务室,面目憔悴,只差在额头刻上倒霉二字。 珍珠管她什么心情,见面就告状。 “乌老师,是陈丽平推我的,然后让王芳敏拿书砸我,她们绝对是故意的,就想弄残我。” 乌钱花怀着偏见偏袒凶手:“我已经问过了,她们真是不小心的,你别太敏感。” 旁边的辛向荣看出她想息事宁人,毫不犹豫地为珍珠作证:“乌老师,当时我也在场,就站在陈丽平身后,亲眼看到她故意推倒赛珍珠,然后王芳敏假装失手用书砸她,她们真是在恶意报复同学。” 乌钱花装糊涂:“真的吗?你没夸大其词?” 珍珠觉得辛向荣的话不够分量,想告发陈丽平蓄谋泼硫酸一事,话到半截被他按住肩头。 “乌老师,凡事要防患于未然,假如真发生严重事故,对学校对您都是很大的麻烦,请您尽早设法干预。” 男生含蓄的威胁已经足够效力,乌钱花思虑一阵,说:“好吧,我会跟她们好好谈谈,赛珍珠你腿受伤了,今天就回家休息吧,要是伤势严重就继续请假。” 她巴不得珍珠请长假远离学校,那样才能省心。 她一走,珍珠便埋怨辛向荣:“你干嘛不让我说泼硫酸的事?” 辛向荣劝她别冲动:“上次就跟你说过了,不能和小人结怨太深,现在我还能用这个做把柄牵制她们,要是兜出来威胁就失效了,还会刺激她们更疯狂地报复你。” 他的分析加深珍珠的恐慌,咬唇嗔怨:“这学校真是个虎狼窝啊,沈丹心就是条恶狼,领着陈丽平这群野狗闹事。” “现在知道怕了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做人要韬光养晦,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年纪,未成年人比成年人更危险。” 他拿出手机让她联系家人,珍珠不想妨碍父亲工作,只通知了母亲。佳音做饭走不开,让千金开车来学校接她。她怕待在学校还会被沈丹心一伙陷害,想到对面的甜品店等姑姑,但脚伤很疼迈不开步子。 辛向荣扶着她走了两步,看她行动艰难就提出最省事的办法——背她。 珍珠不想承认害臊,狠狠瞪视:“你背得动吗?” “你体重多少?” “92斤。” “这么轻,还没我的家米袋子重呢,上来吧。” 他弯腰献出脊背,珍珠觉得忸怩就输了,把他当坐骑,大喇喇爬上去。他背着她轻松前进,颈部以上爬满羞红,幸好她看不见。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气氛越发尴尬,珍珠难堪得头皮发麻,主动搭话:“辛向荣,你是什么星座的啊?” “8月5号是什么座?” “狮子座呀。” “你是什么星座?” “我是白羊座。” “听说星座也有相生相克的说法,狮子和白羊是什么搭配?” 理论上讲狮子座和白羊座是最速配的组合,情侣指数高达五颗星。 珍珠怎好意思说,含混过去,又拿讽刺调解情绪。 “你说话为什么总像老头子?真没虚报年龄?” “我以前真想把年龄改大几岁好提前升学,说话像老头儿这点倒没注意,可能是你太幼稚,才显得我比较成熟吧。” “我哪里幼稚了?” “意气用事就是幼稚的一大特点,你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受了欺负还忍气吞声,这样才叫成熟?那是软弱可欺好吧!” “有句老话叫‘好汉吃得眼前亏’,是说好汉眼光敏锐,更关注长远的根本利益,不会执着于眼前的吉凶祸福,你看越王勾践、刘邦、韩信不都是能忍一时之辱,然后成就大业的吗?鼠目寸光的人才会为一点损失计较,其实只要多等一段时间再回头看看,就会发现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能一笑了之。” 珍珠不爽他只批评她,拉敌人下水:“照这么说,沈丹心和陈丽平她们也是鼠目寸光了。” 辛向荣保持公正的评判:“没错,你们几个都吃不得眼前亏,你是火气大,沈丹心是气量窄,陈丽平是心眼坏。火气大的人有勇无谋,斗不过心胸狭窄阴险凶残的小人,你和她们闹矛盾,最终伤的是自己。” “我承认我火气是不小,可人活一口气,凭什么白白受欺负?” “你理解错了,人活一口气,这个气是指气量、气场,不是脾气、戾气。马云有句话说得好:‘人有多开阔的胸怀就能容纳多开阔的天地,开拓多恢弘的未来’。成大事的人都有强大的气场,能容人、容事,不会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即使有必要发作也得审时度势,见好就收,别把场面搞得一发不可收拾。太爱发火的人就像暴躁的车夫,驾驭不好生活的马车,迟早会遭遇人生滑铁卢。你现在已经被坏脾气推到危险边缘了,得立即改进啊。” 他句句在理,仿佛老练的牧民,次次精确挥出套马杆。她这头烈马没招了,只剩嘴硬:“你果然是小老头子,我爷爷以前也说过这种话。” 他笑道:“那都是他老人家的人生经验,花了一辈子总结出来的,你不受教就等于辜负了他的心血。” “你怎么这么爱教训人啊。你父母是老师吗?” “你猜得挺准啊。” “看你这么好为人师就知道了,一定是跟他们学的。” “我一般不对人说这些,别人的人生跟我没关系,我犯不着为他们费精神。” “我不是别人吗?” “你比较特殊,我感觉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少年婉转告白,又在少女脸上髹了一笔红,惹来嗤笑:“呵呵,你最好管好你的感觉,别给我添麻烦。” 她不想再承他的情,拍着他的肩膀问:“背着不累吗?累就别硬撑,你已经够矮了,我可不想害你再变成驼背。” 辛向荣舍不得放手,使劲摇头:“不累,你一点都不沉,我能一口气背到你们家门口。对了,你别总笑话我矮,我刚去做过骨龄测试,大夫说我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以我父母的身高计算我至少能找到一米八。” 珍珠好奇心起:“怎么计算啊?” 他说出公式:“女儿身高 =(父亲身高×0.923+母亲身高) ÷2。” “我数学不好,你帮我算算呗。” 听了她提供的数据,他很快报出答案:“照这么计算你成年后身高应该在175左右。” “会长这么高吗?有没有办法停止生长啊,再长我就做不成越剧演员了!” “你想唱花旦估计没戏了,只能唱小生,把靴底弄薄点就行了。不过听说越剧小生规范很严,平时不能打扮得太花哨,还不能穿裙子,你受得了吗?” 烦恼盖过了眼前的糗事,珍珠懊丧得想练缩骨功,忍不住揪紧辛向荣的头发。少年痛呼抱怨:“你揪我头发干嘛,又不是我让你长这么高的。” “别说话,你吵死了!” 他俩在麦当劳坐了四十多分钟,千金驱车赶到,见侄女的右脚肿成猪蹄,真不是谎报伤情,摘下墨镜,揪住辛向荣责问:“是你把我们珍珠弄成这样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辛向荣只管通报名姓,珍珠抢着替他辩解:“姑姑,是别人害我的,跟他没关系。” 听说眼前的少年就是辛向荣,千金注意力更集中了,盯着他从头看到脚,目光在他身上刷了厚厚一层水泥,使其从镇定转为僵硬。 珍珠也不明白姑姑在观察什么,伸手挠了挠她。 千金拿出长辈的庄严气势,戴上墨镜,冲辛向荣打个响指。 “我要领珍珠去医院检查,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77章 试探 珍珠去医院做了检查, 诊断结果为踝关节扭伤,打了石膏, 要固定三周以上。千金给她买了副拐杖, 方便她独立行走。结束诊疗已是下午四点,她对辛向荣说:“今天辛苦你了, 晚饭去我们家吃吧,算作答谢。” 珍珠知道姑姑要耍心眼,急忙反对:“姑姑干嘛叫他回家啊?” “人家跑前跑后帮你, 请一顿饭是基本的礼数。” “那随便找家餐厅就好了啊,为什么带回家去?” “在家里招待更有诚意,而且我已经通知大嫂了,这会儿她肯定已经买好菜在家精心准备,我们不能让她白忙活。” 千金拿定的主意一般不能更改, 又问辛向荣:“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吗?” 辛向荣被珍珠暽伺威胁, 不愿惹她生气, 婉拒道:“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你们了。” 这点心思瞒不过人,千金含笑暗示:“真的不想去?口是心非可是一大缺点, 最容易被扣分。” “扣分?” “再问一次,你去不去?” 如果她是有心撮合也太不合常理了, 辛向荣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 本着赌博心态赔笑点头:“那就叨扰了。” 珍珠火大,当面骂他脸皮厚,被姑姑责备。 “别人救了你, 你还恩将仇报骂人,我看你的脸皮才是世界上最厚的!” 说完还传授辛向荣对抗的方法:“这丫头被她爸爸宠坏了,高山上的毛栗子浑身是刺,你别怕她,只管狠狠怼就是了。” 说罢当场示范,在珍珠暴躁尖叫时大声吼回去:“嚷什么!我耳朵又没聋!以为只有你嗓门大吗?我这么吼你你舒服吗?” 珍珠横不过她,拄着拐杖气呼呼走了。 千金转笑鼓励辛向荣:“瞧见了吧,学我,她就不敢放肆了。” 辛向荣觉得这对姑侄性情相似,一看就是一个车间的产品,怀疑她们家的人都是这个属性。等到了赛家见到其他家庭成员,才发现这个家的人像菜市场的瓜果品种繁多。 这些性格迥异的人其乐融融围着他,美丽优雅的二婶双手扣握在胸前,以少女的姿态欢笑:“我早就想看看珍珠的救命恩人了,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太欢迎了。” 千金得意:“珍珠还拦着不许人家来,被我镇压了。” “干得好,那丫头这方面太不懂事了,好坏都分不清,好容易有了赤诚忠勇的朋友,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你叫辛向荣,我们叫你小辛好不好呀?” 贵和喷笑:“二嫂,小辛太奇怪了,听起来还以为是蜡笔小新呢,就叫向荣吧,你说怎么样?向荣?” 辛向荣暗暗叮嘱自己保持亲和力,笑着点头:“诸位都是长辈,怎么称呼都行。” 俊雅亲切的姑父搭话道:“向荣啊,你跟千金同龄吧?初中在哪儿念的?” 听说他初中念的是友谊中学的直升班,没经过中考直接升入了高中部,美帆借夸赞进一步探查:“看来从小成绩就很优秀啊。你是申州本地人吗?父母是做什么的?” “是,我是土生土长的申州人,家父在F大任教,是历史学教授。” 千金惊喜:“巧了,珍珠他姑父和二叔都是F大毕业的,兴许认识你爸爸。” 景怡接下妻子传递的任务,向辛向荣打听其父的名姓。 辛向荣说:“家父辛长泰。” 他也惊喜:“原来是辛教授啊,他是我们学校的知名人士啊,他开设的民俗课是全校最受欢迎的选修课之一,每堂课都座无虚席,我也旁听过好几回,相当引人入胜。” 千金好奇民俗课的内容,他说:“都是些有趣的古代风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专门讲到了易经和阴阳学。说到这儿,这孩子的父亲不光教书,也是申州最厉害的风水大师,好多名人富豪上门咨询,还有人用直升机载他看风水呢。” 听完介绍贵和流露敬意:“我们公司也有风水顾问,据说地形越辽阔,对风水师的能力要求越高,动用直升机,那得多大一块地,这么看来他爸爸是半仙级别的了?” 景怡颔首:“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反正我挺崇拜他的,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这里遇上他家公子,向荣,令尊如今还帮人看风水吗?” 辛向荣仍是不卑不亢的:“家父说泄露天机的事不宜久为,十年前就闭门谢客了。” 此说又获得美帆赞誉:“干这种事最损阴骘,天地万物自有定数,频频受人力干扰,那世界还不乱套么。所以古代的名术士,像袁天罡、刘伯温,没一个子孙昌盛的,你爸爸悬崖勒马才能保你健康长寿,往后他再观风水,你和你妈妈都该及时劝阻。” 他们原想插一段闲聊再继续摸底,千金不懂张驰,紧跟着就问辛向荣的母亲是做什么职业的。 辛向荣老实作答:“家母也是老师,在交大数学系任教。” 贵和就是交大建筑系毕业的,大一也修过数学课,顺势问他妈妈的名字。 “家母姓邹,叫邹若燕。” “真巧啊,邹教授就是我的任课老师,看来这孩子真跟我们家有缘,放在过去,我和二哥、景怡哥还得叫他一声‘师弟’呢。” 众人欢天喜地,这一番询问下来,家世清白、家教良好这两条硬性要求辛向荣都达到了,再加上早已确认的聪明、才智、品行、样貌,可以说完全是按赛家人为珍珠制定的择友标准定制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诡异的热情令辛向荣如坠云雾,急需冷静思索,借上厕所为由暂避片刻。 美帆悄声问大伙儿:“你们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啊?” 景怡给予肯定:“我看挺好,行为举止都很端方稳重,看得出家教严谨,谈吐也很斯文。” 千金与丈夫感受一致:“我也觉得他不错,今天在医院,所有手续都是他去办的,做事说话很有条理,脑子很聪明记性也好。” 再问贵和,他持观望态度:“我们看了不中用,得问大哥大嫂的意见。” 佳音去超市买作料,刚好回来,被美帆拉进人堆。 “我们刚才替你考查过了,这个辛向荣真不错,当成女婿都够格了。” 她没法适应家人的奇葩思路,劝他们别太露骨,免得吓着孩子,又说丈夫随后就到,凡事由他做主。 秀明得知珍珠受伤,焦急赶回,进门就问:“珍珠呢?那孩子怎么又摔伤了,伤得严重吗?” 千金迎上去:“大哥,我们把那个辛向荣叫到家里来了,待会儿你看看中不中意,要是中意就让他做珍珠的男朋友。” 秀明哪顾得上陪他们胡闹,先去看望宝贝女儿,见她躺在床上看书,右脚打了石膏,床边靠着拐杖,心脏立时被五花大绑。 “珍珠,你脚伤怎么样?严重吗?” “没事,医生说只是扭伤,休息一个礼拜就好了。” “听说有人故意把你从楼上推下去的?是谁,爸爸找他去。” “是我们班一个女生,她是个孤儿,没人教没人管,您去骂她也没用。” “上次说泼你硫酸的是不是她?这人太危险了,你不能再接近她。爸爸明天就去找学校,给你转学。” “不用,上高中就花了不少择校费,干嘛再花冤枉钱?我以后离她们远点不招惹她们就是了。” 珍珠比父亲镇定多了,反过来安抚他。秀明感觉女儿在学校孤立无援,是亟待一个贴身护卫,开始正视家人们的提案,问她:“你姑姑怎么把那个辛向荣领回来了?” 珍珠正为此事烦躁,丢下小说抱怨:“今天我摔伤的时候那女生的同伙拿书砸我,是他救了我。姑姑来学校接我去医院,让他帮忙跑腿,然后背着我悄悄联系妈妈,说要在家请他吃饭,就把他叫回来了。” 秀明摸着下巴推测:“这小子又救了你啊,看来真得很喜欢你。” 父亲的反应更令她羞恼:“他喜欢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很讨厌他吗?要是讨厌爸爸待会儿就警告他,不许他再骚扰你。” 这话一出她又哑巴了,好似站在跷跷板的中央,两条腿力道稍有不均就会失衡摔倒,半晌后闷声说:“也谈不上讨厌吧,他挺优秀的,懂得东西很多,运动也很在行,瞧着又矮又瘦,力气还挺足,今天背我下楼气都不带喘的。” “他背你了?” “哦,我脚不是扭伤了吗?走不动路,他就背我了。” “这个臭小子,已经占过我女儿的便宜了啊。” 秀明的气恼惹得女儿不快:“爸爸您也太封建了,不过背一下而已,哪有占便宜。” 她的话相当于领导指示,父亲堆笑改口:“爸爸说错了,那你姑姑他们让你跟他交朋友,你愿意吗?” 见她久久不做声,又请示:“你有什么想法就告诉爸爸,爸爸去解决。” 珍珠很信任父亲,是少有的能够推心置腹交谈的父女,向他坦白地陈述想法:“我要是同意跟他交朋友,他会不会以为我答应跟他谈恋爱啊?” 秀明慎重表示:“那当然不行,这是两码事,得跟他说清楚。” “要是他答应不对我起邪念,那我还能考虑一下。” “真的?你愿意跟他做朋友?” 她担心风险,还不能迅速下决心,先拿父亲做调研:“爸爸,要是有个美女说想跟您做朋友,您乐意吗?” “那有什么不乐意的。” “您不会把持不住,对她产生非分之想?” “肯定不会啊,朋友就是朋友,得讲义气,怎么能有别的想法。” “不是说男人对着漂亮女人都会起杂念吗?” “那得看具体情况,只要不是对方存心挑逗勾引,一般有良心讲道德的都不会胡思乱想,不知道别人什么样,反正爸爸是这样的。” “我是绝对不会轻浮地去勾引谁的,他能保证对我规规矩矩,我就同意做朋友。” 她做出假设,成立前提是辛向荣的人品与父亲相当。秀明决定做面试官替女儿考验应聘者。 此时景怡等人已向辛向荣说明赛家人的意向,少年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正在晕头转向,又糊里糊涂被秀明招去接受第二轮复试。 他满脸黑气,活像坐堂的包公,张开就是喝问:“听说你今天背过我们珍珠?” 辛向荣觉得气氛换季了,背心被寒意浸得凉飕飕的,谨慎点头:“是的。” 随即听这大叔发威动怒:“把手伸出来,我要剁了它。” 全家人都唬了一跳,千金冲上来敲打:“大哥你是不是疯了?干嘛吓唬人家?” “这坏小子找借口吃珍珠豆腐,我当然要教训他!” “叔叔我没有啊!” 景怡也看不下去,将少年拉到身后,郑告大舅哥别滥发淫威:“背一下就说成非礼,你也太武断了。” 胜利不太喜欢辛向荣对珍珠的狗腿作风,也忍不住帮他说话:“以后我们班的女生晕倒我再也不敢帮忙了,免得被她们的家长剁手。” 千金听了更来气,用眼睛在大哥身上凿洞:“大哥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忘恩负义造成的负面影响,让其他人都不敢做好事了,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 秀明只对辛向荣紧迫盯人,冒充通关游戏里的BOSS威胁他:“我就是这么个不讲理的人,谁敢打我女儿坏主意我就会狠狠修理他,甚至要了他的命,现在就问你怕不怕?” 辛向荣像在菜篮子里翻出一颗切开的洋葱,不太适应这股咄咄逼人的辛辣,反问:“叔叔,我从没对赛珍珠同学起过恶意,也从没伤害过他,为什么要怕您呢?” 见他并不畏惧,秀明咆哮:“你敢说你没对我们珍珠起邪念?难道你不喜欢她?” “喜欢和邪念不能划等号吧,夫妻之间也相互喜欢,能说成对彼此有邪念吗?” “你还想跟我们珍珠做夫妻?” “我只是打个比方,纠正您的不当用词。” 他越霸道,少年越稳静,凸显出一股敢作敢为的傲气,更博得观者好感。 贵和带头劝解:“大哥你别吓唬他了,这孩子人品真不错,我们都试过了没问题。” 好心换来大哥白眼。 “你给出质检报告吗?出了问题就砍你的狗头?” “大哥看你说的,珍珠情商低都随了您,要是随大嫂哪会有今天这场事。” 简单的对话已充分暴露出秀明的幼稚,辛向荣不由得低头一笑。 千金见了真替大哥羞愧,着急抱怨:“看吧,连他都笑了,大哥,愚蠢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当成宝贝一样动不动拿出来炫。” “你给我闭嘴,现在在讨论珍珠的事,我是她爸爸,有绝对的处置权!” “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珍珠是你一个人生下来的?大嫂也有权做主!大嫂,你也觉得这孩子不错吧,就让他和珍珠交朋友吧,珍珠在学校得罪的人太多,再没有靠得住的朋友,往后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佳音坚持把决定权推给丈夫:“那丫头是你大哥的宝贝,还是你大哥拿主意吧。” 秀明大权在握,一再渲染强横,语气粗暴地诘问辛向荣:“你是真心想跟珍珠做朋友,还是想借这个招牌做掩护背着我们干坏事?” 辛向荣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此时确定他是认真的,容忍也被磨出一个洞来。 卓尔不群的少年都有普希金精神,“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宁死不肯奴颜婢膝讨好逢迎,严肃而克制地声明:“叔叔,您这样说未免太小瞧人了,我是对赛珍珠同学有好感,但行事向来正大光明,您要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也会感到屈辱。对不起,这么伤自尊的事我不能接受,打扰了,再见。” 他向众人欠身致意,在人们懵然地注视下从容走出大门。 千金回过来身来大骂秀明:“大哥瞧你干的好事,真以为你女儿是金不换啊,这下把人家气走了,看你到哪儿找替补去?” 景怡环顾左右赞叹:“这小子可以啊,威武不能屈,把自尊摆在爱情的前面,真是有原则有底线,人格独立的好男儿啊,像这么优秀的孩子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老赛,你真不识货,断送了珍珠一条重要的人脉,让他们交往,这孩子以后一定能给她提供很大的帮助。” 其他人也对辛向荣刮目相看,贵和忙去追赶,在街口拦住他。 “向荣你别生气,珍珠他爸脾气躁,那也是因为太爱珍珠了,并不是有意为难您。” 辛向荣庄重的做派一丝未改,彬彬有礼道:“三叔,您请回吧,我知道这事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坦白地说我是很喜欢赛珍珠,也想过高中毕业后就正式追求她,可是如果她本人和家里过于傲慢无礼,任意轻视我,践踏我的尊严,就算再喜欢,我也不想跟这种女孩子来往。都是男人,相信您能理解我的感受。” 贵和赶紧顺毛:“对,我完全能理解。人无筋骨难为人,砍了脖子心还跳,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无处不青山。男人最要紧的就是自尊。可是做决定前也该多考虑一下,事态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大哥脾气是臭了点,可其他人很喜欢你啊,刚才你没感受到我们大家的热情吗?怎么能以偏概全呢?” 辛向荣叹气:“可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珍珠和赛叔叔,尤其是珍珠,我不想勉强她接受我。如果她把我迄今为她所做的事都当成觊觎她的圈套,那将是对我人格的莫大侮辱。” “那丫头是很傲慢,可也不是没心没肺,要不你等我找她谈谈,看她是什么想法。” 不等贵和转身,胜利已骑车载着珍珠追来。贵和见了就想拉客人回去,被侄女阻止:“不用回去了,就在这儿说吧。” 刚才秀明刁难辛向荣时她就躲在墙角,也意外收获了几分触动,这姓辛的小子比她设想的有骨气,不像那帮荷尔蒙上脑只知道跪舔的蠢蛋。 她决定亲自考核他,到场后冷傲发话。 “辛向荣,谢谢你前几次帮了我,但那不是我求你的,你没资格要求我感恩。” 贵和以为她乱发小姐脾气,赶忙斥责:“珍珠你怎么说话的?能不能别事事学你爸爸,跟你妈妈学学不行吗?” “妈妈对我说话也这么直接,凡事干脆点不好吗?三叔,小叔,你们先回去,我想单独跟他谈谈。” 她连续驱赶两次,表现得很有主见,两位叔叔无奈离去,心想辛向荣就是作为朋友也是出类拔萃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真怕这丫头浪费运气。 辛向荣心情憋屈,看到珍珠却发不出火,始终如一的温和。 “医生让你静养,你不该到处走动的。” 珍珠不跟他客气,冷笑:“先别装淡定了,你今天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吗?” “我怎么骗人了?” “你说做人要有气度和气量,以微笑回应他人的挑衅,我爸爸不过试探了你几句,你怎么这么快就赌气出走了?教训我的时候头头是道,落到自己身上一样毛躁,这是不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呢?” “你追出来就是为了讽刺我?” “你的行为不该被讽刺?” 她的伶牙俐齿是玫瑰花的尖刺,让人又爱又恨,少年失笑,让步同时申明立场:“好吧,是我涵养不够,可刚才在你家说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你真的很反感我,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制造困惑。” 珍珠悄悄深吸一口气,问:“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你觉得我这人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还有什么优点?答对五个我就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 她不想当花瓶,故而讨厌无脑的颜控,想试试这男生的眼光。 辛向荣听这口气似乎有转机,认真回道:“你很率真、乐观、自信、勇敢、果决、爽快,不跟风不盲从,遇事能独立思考,有独到的见解,坚持理念,不屈从于权势,我认为这些优点比外表更值得欣赏。” “让你说五个,怎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因为你的优点太明显了,就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抓一大把。” 巧妙地恭维令人很受用,她含笑吩咐:“再说五个缺点来听听。” “你不会生气吧?” “说得对我就不生气。” “人对自身缺点都没有清醒的认识,我怕我说了你不承认。” “这是不是你要说的第一个缺点?不听劝告?” “是。” 珍珠默认了,让他接着说。 辛向荣也不含糊,清楚列点:“第二个缺点是太骄傲,这应该是过于自信导致的,人有时还是应该谦虚一点,否则棱角太多容易被人啃。” “还有呢?” “说话太没分寸,偶尔有卖弄口舌的嫌疑,所有的争辩都是文字游戏,真正的智者不会以口头争论去改变他人的想法或思想,一来对自己不利,二来也伤害他人。” “我那是图痛快。” “那就是第四个缺点了,冲动莽撞,如果你能学会克制情绪,那么你的情商会有显著进步,生活也会顺利很多。我接着说第五个缺点吧,这是你最大的毛病了。” “什么啊?” “你说话带刺、和别人吵架、行事不计后果都因为你太习惯以己度人,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情绪只停留在当下,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大不记仇,再大的动静过去就算了。可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小气有的人记仇,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更是多得数不清,你这种单细胞的处事风格太容易树敌,被小人嫉恨就像踩到了口香糖甩也甩不掉,沈丹心那伙人就是教训,如果不及时改正,今后还会有更多飞来横祸。” 这番话大大超出珍珠预期,她只是索要一篇简短的说明,他却交出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深度剖析了她鲜为人知的性格特征。 一股欣喜涌上心头,如同和氏璧逢上了楚文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知遇之感。 她咳嗽一声,装腔作势问:“你怎么知道我心大不记仇?” “那天你和沈丹心赛跑,撕破她的衣服,然后立刻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还替她教训那些起哄的男生。你以为你们的摩擦只限于比赛中,比赛结束恩怨就了结了,可沈丹心不会这么想,她的心态具有普遍性,而你的想法在女生里属于小众的。” “你笑话我是男人婆吗?” “不是,你会有这种认知习惯跟你的家庭有很大关系,你父母很爱你,给了你足够多的理解和包容,把你培养得非常阳光自信,虽然任性冲动,但承受和抵御伤害的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我相信如果沈丹心她们不再找你麻烦,你是不会去仇恨报复她们的。” 他像照着她的心声翻译解读,一举击破隔阂。珍珠生疏感全消,感觉双方已是多年的好友,神态不自觉地和软了。 “说了半天,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啊?” “这就得看你怎么选择了。好了,你的问题我都回答完了,下面轮到你了,你对我是什么看法?” 辛向荣微笑注视她,期待似花蕾含而不放。 夕阳下少女的脸如暖玉生烟,盈盈笑意随光照流淌,大方地说:“还不错。” “还不错?” 她狡黠挑眉:“你不满意这种评价?我这人说话从不违心,你还没达到很好的程度,所以我只能说还不错。” 他即刻会意,内心霎时万紫千红,嘴角上挑,挑出一脸欢笑。 “这样已经很让人惊喜了。你家里人让你跟我做朋友,你是怎么想的?” “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愿意。” “我也愿意,不过仅限于朋友,要像纯净水,不能有一点杂质,你能保证?” 她的回答完全合乎他的预期,珍惜和重视都需要循序渐进的耐心,坚持底线更能证实她的聪明和他的眼光。 “我目前也只想喝纯净水,那样比较健康。” “那就行了,从现在起我们是朋友了。” “这么干脆?” “你不是说爽快是我的优点吗?难道想看我装逼?那样你的自尊心又要暴动了。” 他不再躲避她的尖刺,觉得带刺的她越发俏皮可爱,笑着调侃:“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像宝藏一样吸引人。” 她呵呵戏谑:“我现在还属于重点文物保护对象,禁止开发,更谢绝一切盗墓贼。” “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发誓绝不监守自盗。” “那好吧,今天就到这儿吧。本来家里想留你吃饭,可你刚跟我爸爸闹翻了,再回去大家都尴尬,等以后有机会再来吧。” 辛向荣想上去搀扶,被她躲开。 “不用了,我想顺便适应一下这副拐杖。” 二人相互道别,他依依目送她离去,惊喜又从天而降。少女走出几步转身折返。 “我想了想,我姑姑的话有道理,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得请你吃一顿饭才行,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让你饿着肚子走太不近人情了。那边街上有家很不错的面馆,我请你去吃面吧。” 她带他来到那家面馆,点了两碗三鲜面和几样小吃,有说有笑,毫无故作矜持的迹象。辛向荣越看越中意,他当初就是被她的天然做派吸引,和这样的女孩子交往,只要领到入场券,接下来都会轻松顺畅。 “这家店在我出生前就有了,他这儿的三鲜面最好吃,我从小吃到大的。” “你这么大力推荐味道肯定不错。” 面条盛在比脑袋还大的海碗里,汤宽料足,上桌后热腾腾的蒸汽染白了辛向荣的眼镜。他摘下擦拭,珍珠初次看清他的真面目,还真如长辈们评价的,是个眉清目秀的潜力股,每次眨眼,浓密的睫毛都像黑蝴蝶微微抖翅,吸引人去观察。 她奇怪他为什么要戴那幅拖后腿的瓶底镜,他解释:“我的眼睛容易过敏,不能戴隐形眼镜,等高考结束再去做近视眼手术。” 他顺手揉了揉左眼,一根睫毛脱落,粘在了脸颊上,经珍珠提醒伸手搓了两次,都没命中目标。急性子的女孩忍不住代劳,伸出手指拈下那根睫毛,看长度真想拔一根自己的来比较,忽然心血来潮说:“睫毛掉了可以许愿啊,你来试试。” “怎么许啊?” “就是默默许个愿,然后吹掉,我经常这样,感觉还挺灵的。” 见她兴致勃勃的,他也乐于配合,无声祝祷片刻,探身前倾,朝着她的指尖轻轻一吹,不理会睫毛的去向,视线赶去与她的会合,眼神仿佛烛光辉映,在最美好的年华留下一段注脚。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的很忙,每天赶稿掌握不好时间,请见谅~ 第78章 阴暗 珍珠受伤的第二天早上, 秀明去工地接收假山石,这批石材里有几块是采购从遥远的县城乡镇淘来的旧石, 非常贵重, 赵敏也亲自来验收,确认石头在运送过程中没有损伤,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那日她协助秀明解救女儿,很记挂珍珠的近况,在此后的闲聊中问起, 秀明忧愁道:“她最近被她们同学陷害摔伤了腿,在家休养。” “怎么会这样?” “那孩子跟我一样脾气直,容易得罪人,长得又漂亮,尽招她们班女生嫉妒, 我都想给她转学呢。” 他随口提转学, 赵敏竟上了心, 说她认识申州中学的校长,能帮忙联系,这让他很着忙。 “不用了, 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问一问又不费力气。” “……主要是我老婆不答应, 一提这事她就跟我吵。” “是觉得动不动就转学会让孩子产生依赖性?” “对, 她就是这么说的。” “您太太的想法也没错,珍珠已经快成年了,是该锻炼她的抗压能力, 对她今后的人生更有帮助。” 赵敏说话就像书法家写字,每一笔都圆融柔顺,叫人越听越顺心,好感堆土似的增高。殊不知她的热心具有选择性,因为秀明是少见的女儿奴才能调动她的兴趣,和他聊天也基本围绕这个话题。听他说起给珍珠找男朋友的事,她惊奇之后开怀而笑。 “你们真是开明的父母,这想法很好,破解同学孤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快在班上找个人做好朋友。既然那男孩子很优秀,一定会帮她改善局面的。” “但愿吧。” 秀明像打牌买马,心里没底,已再三嘱咐珍珠,但凡辛向荣有一点不轨的苗头都必须马上告诉他。 赵敏笑罢,内心好似渗水的房屋滴落几点嫉意,喃喃感叹:“珍珠这孩子真是好命啊,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在这么幸福的家庭,有这么爱她的爸爸妈妈和长辈。” 她不止一次在类似时刻显露惆怅,秀明这个马大哈终于察觉了,但不便过问。想起今早施工队上的民工送了他两筐上好的春橘,忙拿出来招待她。 赵敏直言拒绝:“我不吃橘子。” 他不会看脸色,还热情介绍:“这是赣南的特产,直接从那边运来的,没洒农药,皮薄味甜,还富含维生素c,女士吃了能美容,您尝尝吧。” 他将橘子递到她跟前,女人竟像躲避毛虫一样微微后撤,笑容明显吃力了。 “我真不爱吃橘子,您别客气,留着给家里人吧。” 她接下来还得去办点事,告辞后奔赴下一个目的地。那是个比火葬场还晦气的地方,每次前往她的心都像在水泥桶里挣扎,今天因这陡然出现的橘子,又多了一层重负,沿路的的明媚景致都变得阴郁可憎。 那是座设施先进的临终关怀医院,只收治绝症将死的病人,因收费高昂,病患非富即贵,可住在这座堪比星级酒店的医院里也只能穿病号服吃流食或者干脆靠点滴续命,在垂死挣扎中了却富贵人生, 医院的走廊静如墓穴,赵敏来到3011号病房,房门敞开着,看护大姐正刷手机,见了她,脸上蒙起黑纱。 “你爸昨晚心脏骤停,抢救两个多小时才缓过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这么晚才来,你也太心大了。” 赵敏客气地支开她,打算回头拿解雇威胁,省得她再三五不时冲她罗唣。 她关上房门,走到病床边,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秃发花白,鼻腔插着氧气管,手背扎着点滴,脸上手上的皮肤呈灰褐色,皱巴巴的形同变质鸡皮,眼窝焦枯,眼眶粘着黄白色的眼屎,中央两点瞳仁,本来茫然涣散,因她的出现微弱闪动。 她木然注视这犹如腐败枯木的男人,潜藏在魂灵深处的残忍一点点溢出来。 “我让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他说你至少还能再活两个月。” 她略微停顿,冷酷的声调结成刺人的冰渣。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老人长期受她精神虐待,面对恶言已不再悲伤,并且也没有那份力气了,看到她,更多的是欢喜。声带已废的他枯唇虚张,吃力地抬起遍布针孔的手臂,指指床头柜的抽屉。 赵敏拉开抽屉,一袋鲜艳的橘子火球般扑向她的眼睛,胸口立刻窜起一团烈焰,死死盯着橘子问:“谁买的?” 老人咧嘴笑了笑,嘴角淌下一缕口水,接着再指一指抽屉,示意她拿出来。 她忍怒取出一个橘子粗鲁地投递到他手中,病弱之人无力接取,橘子呼噜噜滚到床下,老人急得面目抽搐,用力扭动身体,慢慢朝橘子坠落的方向歪斜。她仰头回避这惨状,鼻子却不争气地酸了。 “别动,我来捡!” 她弯腰拾起橘子,犹豫片刻,剥开外皮,果冻似的橘肉露出来,接着蜜香扑鼻,记忆里的香甜刺激着她的味蕾,痛苦和耻辱也揪扯着她的神经。 她将剥好的橘子搁到老人掌心,他颤巍巍伸手,将橘子摊向她,干枯的胳膊剧烈抖嗦,这动作在行将就木者难度太高,想必已使尽全部力气。 赵敏冰窟般的内心风高浪急,转眼间理智与克制相继倾覆,抓起橘子狠狠一摔,橘瓣破裂散碎,但远不如她被伤透的心。 “我说过再也不吃橘子了!你别再来恶心我!” 一声呐喊过后,她仿佛恶毒的女巫,美丽的脸上煞气弥漫,近似狞笑地低下头。 “谁让你买这么多橘子?我的钱不是给你这么浪费的,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打算用来酿酒吗?你这个只会花钱的废物。” 老人目光封冻,稍后依次融化出悔恨、恐惧和悲哀。 这些正是缓和赵敏痛苦的解药,她要他痛,要他难受,要他一一体验自己当初所受的种种折磨。 “这话很耳熟是吧?都是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你对我做过的一切我都会还给你,现在为你花的医药费,已经比你为我出的抚养费多出几十倍了,你还想让我继续报恩吗?” 她的怨恨像一场凌迟,老人早已招架不住,求饶乞怜都行不通,绝望地闭上双眼,耳朵仍自动接收她的诅咒。 “你毁了我的人生,根本不配做父亲,而我会是称职的女儿,为你送终,墓地我都挑好了,随时欢迎入住。” 她说完便离开病房,迫切想远离这个恶心的男人,恨不能连血缘一道摆脱。 看护叫住她,劝其多抽时间陪伴来日无多的老人。她摘下墨镜,笑容里寒气逼人:“肖大姐,我花钱雇您是请您照顾病人,并不是让您对我说教,如果您觉得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就请另谋高就。还有,请别随便联系我,我精力有限,不能浪费在琐事上。这儿就拜托您了,有您在我很放心。” 她迅速走出医院,沿途遇到几名医护人员,这些人眼神复杂,明显是针对她的。送父亲来此就医已有半年,他算是这里最“长寿”的病人,因为入院时并非无药可救,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救治,或许还有痊愈的可能。她坚持让他留下,故意花大价钱送他去绝路漫步,一点一点吊得他油尽灯枯,以实现蓄谋多年的报复。 这方法很管用,那恶棍的气焰一天天熄灭,在领会到她的意图后开始了迟来的哀求和忏悔,可惜为时已晚。他病入膏肓的惨状像一把利刃剔割她灵魂上的腐肉,快意恩仇的滋味也是她盼望已久的。她才不怕被人唾骂,那些无聊的旁观者都未曾见过她暗无天日的过往,只有她清楚那一笔笔血淋淋的旧账,报仇也是为了告慰被弃尸荒野的年少纯真的自己。 周末,贵和和同事们在公司通宵做标书,早上七点郝质华来了,见他在场,一言不发走进所长室。她近来极力回避他,有些举动已显得刻意,贵和谨记景怡的教导,以平常态度与之相处,代表同事们去向她汇报工作进度。 “郝所,贵阳五号标地的方案做好了,您检查一下吧。” “辛苦了,我待会儿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星辉集团的刘总要我们后天去他们公司开会,时间是早上9点半,要带的资料我都备齐了。” “好,我知道了。” “远大房产还有个意向方案,也想面谈,我不知道您最近的日程安排,这周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好回复他们。” “我明天去宁波出差,其余时间都行。” “那就周五吧。” “行啊。” 对话中郝质华的目光一直在别处徘徊,好像贵和是易燃易爆物品,看一眼就会溅出火花。 她的慌乱有助于贵和树立信心,在乎才会紧张,假如她漠不关心等闲视之,反而说明他没希望了。 见他交代完工作还不走,她有些焦躁。 “还有事吗?” 他自然地微笑:“我刚才就想问,您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来检查方案,有问题好及时修改。” “您吃早饭了吗?” “没有。” “我也没吃,一块儿去吧。” “不用了,待会儿买个面包对付。” 她只顾逃避,犯了教条主义错误,被他小小设计了一下。 “赵国强他们也会去,大伙儿熬了一个通宵,您不请我们吃顿饭,犒劳一下?” 建筑业讲究团队协作,领导就像掌柜,不好好对待手下的伙计难以服众。郝质华在人际关系上大而化之,对下属不够亲近,被他提醒觉得是该为自己补补人情分,让他召齐在座的同事,去一家港式茶餐厅吃早茶。 其实她到任以来已凭能力赢得了大家的爱戴,再请吃饭那就是锦上添花,员工们都很高兴,想借机套套近乎,赵国强带头拍马屁,举起杯子说: “昨天听财务部说我们所这个季度的业绩全公司第一,可算扬眉吐气了,这都多亏了郝所的英明领导,郝所,我以豆浆代酒,敬您一杯。” 郝质华实在地回复:“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以后继续努力,争取把成绩保持下去。” “就是就是,我们稳扎稳打,再接再厉,年底就能喜迎丰收了。” 做为菜鸟的小白不如老前辈们圆滑,更关心自身福利,问领导们:“这下公司能把去年欠我们的活动经费补给我们了吧?” 赵国强说:“贵和已经去问过了,财务部怎么说的?” 贵和正吃虾饺,匆忙咀嚼中说:“他们让写申请表,郝所了签字就能去领钱了。” 老方问:“能领多少啊?我听隔壁三所说去年他们每人发了2000,组织去南京玩了三天。我们总不能比他们差吧。” “公司发福利肯定都按统一标准,怎么安排这笔经费还得看大伙儿的意见。” 贵和看向郝质华,对方不接茬,赵国强知道这位所长不擅长组织娱乐,积极提建议:“吃吃喝喝没意思,我们也出去玩两天吧,郝所,您说去哪儿好?” 郝质华随和道:“你们拿主意吧,我都行。” 小白说:“去杭州行吗?我还没去过呢。” 贵和赞成这个选项:“行啊,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来回车票才200块。我知道那边有几家不错的民宿,房钱便宜,三天两夜每个人的住宿费能控制在400以内,剩下的钱足够玩遍知名景点了。” 老方也没意见,让郝质华定夺。郝质华让他们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都同意就通过,但最近有几个投标项目,得等下个月才能安排旅行。 这个计划反正没跑了,大伙儿都觉有了奔头,心里美滋滋的。 老方算盘精,过了一会儿提醒众人:“我们不是还有一笔加班津贴吗?那个每人也有几百块吧,能不能一块儿领来做旅行基金啊?” 这点贵和早想到了,已征得财务总监牛凯文同意。 赵国强纳闷:“牛凯文以前不是很难说话吗?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贵和笑了笑:“我最近想卖房子,他正好想给孩子买学区房,就看上我那套了。” 人们都很惊讶,问他为什么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贵和解释:“房贷太高了,面积也太小了,我想卖了去郊区买套大点的,还能免去还贷压力。” 赵国强熟悉他的底细,笑问:“当初你爸那样逼你你都不听,现在怎么突然想通了?是不是找到对象,打算结婚成家了?” 其他人豁然开朗,都说他所料不虚。 老方马上给贵和打预防针:“你买新房可得谨慎啊,只能写你自己的名字,当做婚前财产,以后才不会被坑。” “谁会坑我啊?” “你小子还装糊涂,我不信你没听过新婚姻法,婚前财产离婚时不进入财产分割,要是加了对方的名字,就会被分走一半,那等于是给人家送人头。” “你别说了,被你老婆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看他嘻嘻哈哈的,赵国强不放心,正色强调:“你还是该听听我们这些已婚人士的意见,婚姻里面变数太多,先小人后君子,总好过分手时头破血流。” 贵和也郑重其事宣话:“我要是能和喜欢的人结婚,就会跟她过一辈子,不会有分割财产的那一天。” 他是众所周知的大龄剩男,对爱情一贯持消极态度,这一言论明显有悖常情。 老方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转性了?以前还是不婚主义者,现在又变痴情人设了,真遇上真命天子了?” 贵和视线在现场兜了个圈,见郝质华垂头僵坐,俨然全副武装的架势,忍笑回话:“是啊,遇到了对的人才会有正确的想法,我决定放弃以前那些华而不实的念头,今后就以和她幸福生活为目标,脚踏实地地努力。” 赵国强让他交代女主角是谁,好替他参谋。 他故意正经询问:“你们真想知道?” 众人的胃口都被钓起来,一个劲儿催促,郝质华生怕他信口开河,捏紧背包带子,做好随时逃亡的准备。 那坏小子虚晃一枪道:“那就祝我早日求爱成功吧。” 人们骂他使坏,用筷子敲他,纸巾掷他,郝质华像从过山车上下来,一口气没松完,小白又出声惊吓。 “郝所,您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这里太热了?” 带路党一出,大家都注意到女上司大红缎子似的脸,找不准这反常现象的原因,疑惑渐次弥漫。 郝质华慌忙找借口:“这鸡爪太辣了。” 目睹她显而易见的窘迫,赵国强伶俐地为其铺台阶:“是有点辣,您加点醋吧。” 郝质华借过他递来的装米醋的小瓷壶,冷不丁听贵和唤她一声,手一抖,壶盖落进碗里,场面更尴尬了。 “什、什么啊?” 她不说话还好,一出声就暴露了打结的舌头,人人都搞不清状况,只有贵和抓住这萌点偷偷乐呵,向她递出手里的纸巾盒。 “我正想拿纸巾给您。” “……谢谢。” 郝质华匆促接下,依然下意识逃避他的视线,无声大骂这添乱的坏小子,心想赵国强和老方都是人精,八成已觉出蹊跷,不久大概又会有新的流言诞生,到时该如何应对呢? 第79章 回归 贵和开车回家, 车行至长乐镇,见佳音提着很多食材赶路, 忙停车招呼:“大嫂, 今天什么日子?您干嘛买这么多菜?” 佳音说胜利要请同学来家里玩,得多准备些吃的招待他们。贵和让她上车, 将她送到家门口,路上抱怨小弟折腾人,换成他就给点钱让他领同学们出去吃, 何必这么麻烦。 佳音自有用意:“他难得请同学来玩,要是怠慢了朋友,他会丢脸的。” 大嫂的温柔令贵和感动感叹:“你待他真比亲儿子还亲,他亲妈要是知道了也得惭愧死。” 佳音笑道:“他现在跟孤儿差不多,我们是该多爱护他, 不然怎么对得起爸。” 中午她大秀手艺, 烧了满满一座好菜, 来做客的三个男同学都是吃货,像孙悟空赴蟠桃会,欢喜不尽, 饭后聚到胜利房间仍是赞声不绝。 外号“豆芽”的男生问:“胜利,你大嫂做的菜真好吃啊, 是专业的厨师吗?” 胜利夸耀:“我大嫂有专业的技师证, 去高级饭店应聘也没问题。” 另一个叫“钟强”的又夸千金的点心做得不错,听胜利说姐姐正在培训做糕点师,预祝她一定能成功。 第三个叫“大江”也给予赛家人整体好评:“你家里人对你真好, 上次去李强家玩,她妈妈嫌我们烦,一直爱搭不理的,别说做饭了,李强给我们吃了几块饼干她都不高兴,当着我们的面说闲话。我们都说以后再也不去他家玩了。” 这话令胜利十分自豪:“我们家的人可大方了,绝不会那样。” 豆芽揶揄:“这么看来你是你们家最小气的,平时让你请一瓶可乐你都舍不得。” 胜利反驳:“你自己也有零花钱,干嘛老让别人请客。” 话题转到零花钱上,男生们开始相互询问财政状况,轮到胜利时他也给出报表:“以前爸爸在,每月给我三百,现在我大嫂每月也给我三百,我三哥给我五百,我姐夫给得更多,平均一个月有两千多吧。” 这在班上算土豪级别了,同学们咬牙羡慕,恨不得跟他交换钱包。 胜利打趣:“这就是兄弟姐妹多的好处,赶紧让你爸妈给你们生个弟弟妹妹吧,以后你们的小孩也能领到很多零花钱。” 这玩笑遭到集体批判,大江先用没商量的口气驳斥:“我才不要呢,做独生子女,以后家里的财产全是我的,再多个弟弟妹妹今后会失去一部分遗产,说不定我爸妈还得让我帮忙养他呢。” 豆芽也现身说法:“我也不想要弟弟妹妹,我爸妈当初想生二胎,我死活不答应,威胁他们敢生下来我就把那孩子扔掉,他们一害怕就不敢生了。” 胜利立刻质疑这两个臭味相近的朋友的三观。 “你们这些人真是自私自利,只想享受不懂付出,有兄弟姐妹多好,我要是独生子女现在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哪能享受这么好的待遇。” 钟强替他们辩论:“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独生子女,这栋房子和你爸的遗产都是你的,够你花很长时间了。” 这话更惹急了胜利:“你们还说我是守财奴,我看你们才是眼里只有钱,从小见识浅薄,没体验过大家庭的温暖,我就喜欢我们家人多,没有哥哥姐姐们我会寂寞死的。” 大江劝他别用自身经历揣度他人,客观评说:“那是因为你运气好,遇上好的哥哥姐姐,我爸妈都是多子女家庭出生的,我那些叔伯舅舅姑姑姨妈一个个自私得要命,只知道欺负算计我们家,我巴不得我爸妈跟他们断绝干系呢。” 胜利当面指出症结:“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怨你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教子无方,家风不正才会这样。”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从小就认为哥哥姐姐们的正直善良都源于父亲的言传身教,这是父亲最令他崇敬的地方。 豆芽酸溜溜说:“所以说你运气好啊,谁不想生在父慈子孝的人家,可出生没得选,你投胎时是走了狗屎运了。” “那说明我和我们家的人有缘,命中注定要做一家人。” 胜利见他们都不太高兴,大概被他戳了痛处,识趣地改口问他们下午去哪儿玩。这时千金送来她刚做好的草莓乳酪,让小客人们尝鲜。 男生们空有食欲而肚量不足,苦笑:“姐姐,我们刚吃过饭,都撑死了。” 她却说:“男孩子热量消耗快,玩一会儿就饿了,我做了很多,等你们走的时候一人带一盒回去。” 胜利知道姐姐是个好动的大小孩,今天又刚好有空,恳求她领他们去城里玩,申请马上得到批准,一行人兴高采烈出发了。 景怡下午打电话约千金晚上看电影,听说她要招待小舅子和他的同学们吃晚饭,夫妻俩只能改期再约。他下班后先回家,走出停车场,一个背硕大旅行包,身材高壮膀粗腰圆的妇女近前朝他打招呼。 “小兄弟,请问长乐正街怎么走啊?” 这女人大概四十来岁,操东北口音,想是初到此地。 景怡乐于助人,蔼然道:“我就住在长乐正街,带您去吧。” 女人笑嘻嘻跟着他,积极搭讪:“俺以前也住那儿,十几年没回来,镇上全变样儿了。” “您以前住哪儿啊?” “长乐正街三弄15号。” 听她陡然报出赛家的地址,景怡惊讶停步:“大姐,您先生贵姓呀?” “姓赛。” 他怀疑幻听,懵然学舌:“姓赛?” “是啊。” 显而易见的惊讶引起女人重视,盯住他的脸细细打量,炸出鞭炮般的欢喜。 “哦哟!这不是景怡吗!老天爷,竟然在这儿遇上了!瞧俺这没眼力见的,刚才愣没认出来。哎呀,十七年不见,您更体面了,怎么样,如今继承您家的企业,当上大老板了吧?俺早说龙生龙凤生风,瞧这通身的气派,真是个标致的公子哥。您不是住在城里吗?怎么搬回长乐镇来啦?是不是为了照顾您奶奶?她老人家可真是老寿星呀,今年该八十好几了吧。” 景怡越听越惊,这女人对他的情况如此熟悉,看样子真是故人。 莫非就是那一位? “您是宋引弟宋阿姨?” 宋引弟是多喜的第四任老婆,也就是胜利的生母。 他姑且一猜,心中填满疑惑。宋引弟的模样他还记得,同眼前这位身高相仿,但体型起码缩水一半,人脸上横肉一多,五官变型,效果胜过整容。他怕错认又盼认错,这女人是地雷,一朝归来,铁定满地开花。 然而祸从天降不能趋避,灾难往往就从最坏的地方来。只见女人满脸堆欢,连呼:“是呀!是呀!俺就是宋引弟,难为您还记得!” 一股血潮涌上头部,景怡下意识朝家门的方向张望,强做镇定地向这位“岳母”问好。 “宋阿姨,多年不见,您比以前富态多了。” 宋引弟笑道:“俺是穷命,喝水也长肉,哪像您呀,天生富贵,腰缠万贯也不外露。暧,这些年俺只顾讨生活,都没时间跟老赛联系,也不知他那一家子过得如何。” “……他们都还好。” “是吗!您还跟秀明来往吗?俺走的时候他媳妇刚过门,如今孩子都老大了吧。小亮贵和呢?也都成家了吧。还有俺那苦命的胜利,哎哟十七年,俺日思夜想,想得心尖流血,伤疤一层盖一层呀。” 宋引弟揉搓眼眶做悲伤状,瞧着倒不假,接着又问:“对了,还有千金,那死丫头也快三十了,脾气还像从前那么坏吗?应该好多了吧,不然怎么嫁得出去。当年俺就看不惯老赛溺爱她,把女儿宠成公主有什么用,半点不懂事,只能当成老姑娘养着,敢娶她的男人眼睛肯定都长在脚板心!” 她当年就是个刺头,爱好是吵架,特长是骂娘,修炼多年掐架功力想必已臻化境,景怡想象她与赛家众人对决的场面,冷汗犹如黄河决口。 “阿姨……千金十年前就嫁给我了,儿子今年八岁,和她大哥的小儿子在一个学校念书。” 宋引弟也被这奇闻吓坏了:“您和千金结婚了?这么说您现在是赛家的姑爷!” “是。” “那俺该叫您金姑爷了!金姑爷,您怎么能娶千金呢?那丫头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配得上您,凭啥给您做媳妇啊,这不是猪八戒戴凤冠,糟蹋宝贝吗?您真是大慈大悲,舍己为人,俺要是早知道这事儿,准叫老赛为您立个长生牌位!” 她说着就作揖打恭,姿态虔诚,把他当成祭台上的牲礼。 景怡头疼得似遭车轮碾压,情知无力化解这一麻烦,被迫领回去移交给赛家人。 宋引弟情绪高涨,似盛夏知了嘴巴一刻不停,不像初来乍到,也不像故地重游,仿佛一直生活在长乐镇,未曾离开。 走进赛家院门,她拔腿直奔屋内,佳音和美帆正要出去散步,被她挡墙似的身躯碰撞,倒跌几步摔下去。 美帆惊忙搀扶大嫂,瞅着那魁梧的女人惶恐叫嚷:“这是谁啊,来我们家做什么?” 宋引弟盯着她眼珠上下转动:“你又是谁啊?” 她面带恶相,酷似《水浒传》里的顾大嫂,美帆发憷,挽住佳音壮胆,又想叫贵和下来保驾。 宋引弟已认出佳音,一笑脸上耸起几座肉山。 “大媳妇!你还认得俺不?” 佳音又惊又疑,这东北腔的声音掘开脑中的土堆,刨出一堆破铜烂铁。又听景怡走来介绍:“大嫂,你忘了?这是宋引弟阿姨。” 她一阵耳鸣,像被火车撞倒,拼命忍住震撼费力强笑:“四、四妈,您回来了。” 宋引弟抢过她的手,握在油腻腻的掌心搓揉:“回来啦!回来啦!离开这些年你们好像都过得不错,老赛干工程发财了吧,瞧这房子盖得多漂亮,跟别墅一样,这大申州就是有钱,乡下地界都比俺老家的城市富裕。孩子们在哪儿?赶快一起叫出来!四妈想死他们啦!” 美帆唬得肝颤,小声问佳音:“四妈?难道,她就是胜利的……” 畏缩的模样最易当靶子,立时被宋引弟喝问:“你是谁啊,在我们家干什么?” 佳音忙搂住美帆的肩膀,提供安全感。 “四妈,这是小亮的爱人,美帆。” 宋引弟收起凶相:“哦,原来是老二的媳妇啊,老二今天回来了吗?” “他在加班,可能会晚些回来。” “他现在还住这儿?怎么没出去独立,是不是混得不好啊?” “不是,是爸让他们搬回来的,贵和现在也住这儿。” “老三结婚了吗?” “还没呢。” 宋引弟大致摸了摸家里的近况,拍腿说:“咱们别杵在这儿说话啊,我赶了一天路,腿都快走折了,快进屋去吧。” 她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硬把赛家当成自己的地盘。佳音、景怡、美帆三人处事都文雅有礼,抛不下待客之道,默默达成共识——把这个包袱留给秀明处置。 要说这个宋引弟和赛家的缘分来得真够稀奇。 大约十八年前,长乐镇上来了个二十出头的流浪、女,那是个杏花欲飞的晴润早晨,她坐在长乐正街一家店铺门前低矮的石阶上,背靠一只磨损过度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她全部家当——几件旧衣服,一条旧棉絮。 无路可投的她糊里糊涂飘游到这个邻近都市的小镇,又累又饿,寸步难行,打算等店铺开门进去讨些米浆果腹。困顿中,街头走来一位头发花白,身穿蓝底白条运动服,脚踩军用胶鞋的大叔。四面静寂,乳白色的烟雾悬浮在青砖黑瓦间,宛如演出时的干冰特效,整条街都是舞台的背景,烘托着男女主角的邂逅,男的是赛多喜,女的是宋引弟。 那天多喜晨练归来,见宋引弟蓬头垢面坐在台阶上,便以老者的姿态好心询问,得知其处境后十分怜悯,领她去早点铺吃饭。三鲜馅的小馄饨她一口气吃了八十个,吃饱喝足就开始哭诉身世。 她自称老家在东北铁岭,去年死了爹,受不了继父虐待,孤身偷跑出来。一路南下吃尽苦头,走到这里已筋疲力尽,不想继续流浪,哀求好心人收留。多喜当时的年龄做她的父亲也合适,不忍让小姑娘流落街头,将她领会家安顿。 没几天,这事长脚跑遍全镇,淑贞几个老嫂子聚集议论,都说多喜打了好几年光棍,老大老二成人了,尚有一对还在念小学的双胞胎,家里正缺个管事的,既然宋姑娘无处去,不如说给多喜做老婆,这样女的有了归宿,男的也有了伴儿,岂不两全其美? 于是轮番跑到多喜跟前游说,企图强行保媒。 多喜过惯光棍日子,不愿让一朵鲜花插牛粪,说什么都不答应。谁料牛粪不愿意,鲜花先点头,宋引弟竟主动找淑贞商量,说她是穷苦农村出来的野丫头,没文化没技能,长得也不算太好看,不指望嫁贵婿。多喜年纪是大点,可心肠好讲义气,值得托付终生,只要婚后待她好,让她丰衣足食,她也没啥可图的。 淑贞见有这等好事,能不极力撺掇?每日邀一帮姐妹上门撮合,说得天上掉星星,土里长元宝。多喜耳根子被磨软了,再看千金贵和的确需要一位母亲照料,便欣然接受这桩亲事,在宋引弟催促下托关系领了结婚证,做了合法夫妻。 他们成亲那天正赶上送子娘娘过生日,说来也奇,宋引弟过门便怀孕,不到两个月肚子已明显鼓胀,五个多月后生下个大胖小子,就是胜利。 再不久,秀明也娶了媳妇,镇上人见到多喜便道喜,祝贺他双喜临门。多喜无话,先叹口气再笑一笑,像是喜忧参半。人们猜老夫少妻过日子多半不太和谐,果然,不等胜利满月,宋引弟便收拾包袱离家出逃,还卷走多喜十二万元工程款。最后见到她的人说那天早晨看见她背着包袱和一个陌生男人手拉手沿河飞奔,转眼跑没了影。 为这事淑贞好几年不敢跟多喜打照面,逢人便骂宋引弟忘恩负义,是杀千刀的贼婆娘。后来还是多喜不计前嫌主动修好,只叫她别在人前提起宋引弟,淑贞抱愧,挖空心思安慰他,便说十二万买个乖儿子,贵是贵点,却也不亏。多喜笑得见牙不见眼:“十二万太少哦,再多钱都买不到胜利这么又乖又听话的孩子,我赚大发了。” 从此,时光平静流逝,抹去宋引弟留下的痕迹,人们逐渐淡忘她的存在,虽然见到胜利还能想起他有位母亲,却不愿追忆,更无意寻访,连胜利也是这样。 谁都没料到,十七年后她会回来。 第80章 矛盾 生活是一辆永无终点的公共汽车, 当你买票上车后,很难说你会遇见什么样的乘客。 秀明此刻就懊悔上错了车, 认出宋引弟时他像跌进了粪坑, 恶心到窒息。 “你还敢回来?不怕我们报警抓你吗?” 宋引弟装傻:“你干嘛要报警?俺做错啥了?” “你偷拿了我爸的工程款跟男人跑路,差点害我们倾家荡产, 现在还有脸回来!” “这是俺跟你爸的事,哪有你插手的份儿,等见着你爸俺会跟他说清楚的。” 珍珠对这四奶奶印象恶劣, 见面后反感强化,假笑着挤兑她:“那您可能要去买包耗子药了。” 宋引弟粗眉一横:“你这丫头啥意思?” “我爷爷去年秋天就去世了,您想见他得去阴间。” “啊!” 女人七窍皆张,两腮肥肉直垂到脖子上,问明多喜的死因后催促佳音:“快领我去看看你爸的灵位!” 佳音被她挟持着来到多喜的房间, 宋引弟看到多喜的遗像, 饥民抢粮般的扑上去抱住, 干号两声,敦实的身体突然像泄气的皮球委顿下去。 人们慌忙查看,见她双目紧闭, 牙关紧咬,似乎真的晕倒了。 “快, 先抬到床上去!” 秀明没个抓拿, 照妻子的意见和贵和联手出力,抬年猪似的将这两百来斤重的壮妇抬上床,卸货的一刹那床板咯吱惨叫, 就此驼背。 他见宋引弟毫无反应,也担心出事,吩咐景怡过来诊治。 景怡翻开她的眼睑,见眼仁抖转,人分明是清醒的,不过在卖力演出苦情戏。他不好意思揭穿,打马虎眼说:“没事,洒点凉水就好了。” 佳音忙端来一碗冷水,几滴清水着面,宋引弟“哎哟”放出一口长气,装模作样苏醒,睁眼不到三秒钟便呼天抢地哀嚎。 “老赛,你这个狠心人,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也不等俺回来交代几句,亏你当初还指天发誓说要照看俺一辈子,这一撒手俺往后靠谁呀!” 她坐在床头两手不住拍腿,哭喊啼泣韵律铿锵,比专业号丧队更显水准。 秀明等人面面相觑,都被这表演惊呆了。 千金和胜利一进门就听到那滚雷般的哭嚎,她惊讶地问站在走廊里的侄女:“这是谁啊?干嘛到我们家来哭啊?” 珍珠忙将她拉到一旁咬耳嘀咕:“小叔的妈妈回来了。” 千金重现家人们之前的惊愕神态,珍珠重复两遍,刨出她呆怔下的怒火。她两腿狂摆,携风雷之势闯入父亲的卧室,冲那忘我演出的女人咆哮。 “宋引弟,还真是你啊,你还有脸回来!” 宋引弟抬眼端详,将信将疑问:“你是千金吗?怎么长这么胖了,跟发面似的,俺都认不出来了。” “你才像发面呢,快下来,别把我爸爸的床压塌了!” 千金动手拉拽,与之掀起第一场冲突,胜利心慌缭乱地躲在门外,如同自然灾害中的难民,紧张无措,问珍珠:“这是什么情况?屋里那人是谁啊?” 珍珠怜悯地望着他:“你没听姑姑叫她宋引弟吗?宋引弟是谁你该知道吧。” 胜利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如此惶恐,避祸本能应运而生,可是宋引弟先捕到了他的踪迹,甩开千金大声问:“谁在外面啊?” 他如闻虎啸,一时动弹不得,那母大虫已地动山摇奔来,一口气将他堵在墙角。 “你是胜利吗?” 她双眼暴睁,好像会咬人,直勾勾啃在他脸上。少年慌得魂灵出窍,十七年阅历太短暂,应付不了纷繁复杂的恩怨情仇,像颜料短缺的画师,在画面上空出大片留白。 宋引弟意念清晰,当场施以熊抱,哭声比之前更割耳。 “胜利,俺苦命的儿啊!” “你撒手!撒手!” 胜利拼命挣扎,似在与野兽搏斗,汗流浃背推开她,神魂已经失序。 “你、你真是宋引弟?” 宋引弟两眼化作喷泉,比刚才的假哭生动百倍,双手悬空,还想越过防线拥抱他。 “是啊,俺就是你的亲娘宋引弟啊,你不记得俺了?” 家人们已围过来,秀明愤怒指斥:“你装什么糊涂,你跑路的时候胜利还没满月,怎么可能记得你!” 他提起控诉,宋引弟急忙辩解:“胜利,妈知道错了,妈对不起你啊。这次就是专门回来和你们父子团聚的,你千万别记恨妈啊。” 胜利又被那双老虎钳子箍住,肺叶快压成纸片,拼命推开她,喘气叱骂:“你走了十七年,一点音讯都没有,现在说回来就回来,旅馆也没这么随便的,进门至少得先出示一下身份证!” “俺、俺有身份证,你看你看!” 宋引弟递上证件,上面印着她十年前的照片,脸比现在小一半,她学鱼类用力吸紧两腮让他比对,哭丧道:“孩子,俺真是你亲妈啊。你大哥他们都认得俺,可以为俺作证。” 她扭头就近拉住佳音,将她推到胜利跟前。 佳音的表情比撒谎还为难,心疼地看着慌张的小弟:“没错,她就是你妈妈。” 仿佛有一台压力泵把胜利体内的氧气都抽走了,他像落在滚筒洗衣机里,瞬间天旋地转,抓住她的手虚弱求救:“大嫂,我胸口突然堵得慌,您给我刮刮痧吧。” 话尾犹如燃尽的烟蒂熄灭,身体也像失去衣架支撑的衣服顺着墙壁滑落,家人们惊忙围上来,粗细各异的尖叫搅合成一片混沌。 几分钟后他被抬回房间,景怡检查后确诊是情绪激动造成的晕厥,休息一阵就会好。宋引弟抱住他放声大哭,秀明当她是哭耗子的猫,立在床边喝骂:“你还有脸哭,想害死胜利吗?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走!” 宋引弟哭得天愁地惨,攻击性一丝不减,眼泪反而成了她的外挂,大大增进气势。 “你凭什么让我走?俺是你爸明媒正娶的老婆,结婚证俺还留着呢,这个家也有俺一半,就是你爸活过来也不能撵我!” 贵和听她竟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也像锅灶上天气炸了,冲上去为大哥助威。 “你都跟野男人私奔了,害我爸戴了十几年绿帽子,还有什么脸赖着他?我告诉你,就是守寡你都没那个资格!” 宋引弟反驳:“俺怎么没资格了?俺是胜利的亲妈,他在哪儿俺就得在哪儿,你们谁敢拆散俺们母子,俺就上法院告你们去!” 见她扯出法律做武器,贵和转身将赛亮拉到前台。 “二哥,这婆娘还敢威胁我,你快治治她!” 法律工作者比常人理智,不肯参与他们的村骂,对秀明说:“大哥,现在吵架没意义,我们出去说吧。” 佳音也怕骚乱持续吓坏胜利,挽住丈夫的手拽离,大人们都觉待在屋里憋闷,让孩子们看家,前往多喜的坟前召开集会。 秀明愤懑道:“这婆娘回来干嘛呢?爸都不在了,她还想接着坑我们?” 贵和已有了明确的判断:“我看她是冲着分遗产来的,当初她和爸办过结婚登记,后来那结婚证取消了吗?” 赛亮科普:“结婚证怎么能取消,除非爸申请离婚,法院又做出判决,否则他们的婚姻仍具有法律效应。” 情况看来很可怖,美帆惶恐:“这么说她要是要求分割爸的遗产,法院也会支持她?” “没错,是这样的。” “那不就麻烦了吗?” 人们像被枪口瞄准,呼吸艰难了,景怡连忙安抚:“大家先别慌,她不是还没提要求吗,先观察一下吧。” 秀明烦他磨磨唧唧的作风:“观察什么?她把我们害得那么惨,难道还能允许她住下来?” “她现在守着胜利,我们也不能当着胜利的面强行赶人啊。” 千金不懂丈夫的体贴:“为什么不能?我看胜利也不打算认她,一见面就被他气晕了。” 景怡耐心分析:“孩子的心理是很微妙的,胜利口头上不认这个妈,可真的见面也会产生强烈的心理波动,否则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晕倒了。” 他的理智获得佳音赞同:“景怡说的是,我们还得顾及胜利的感受,不能让他太难堪。” 她是家里最关心小弟的人,凡事都站在他的立场考虑,此刻也把保护他当做首要任务,劝家人们三思后行。 众人烦闷沉默,少时慧欣出门倒垃圾,见状惊讶:“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秀明愁眉苦脸道:“慧欣阿姨,宋引弟回来了。” 乍听到阔别十几年的名字,慧欣有些茫然:“谁?谁回来了?” “宋引弟,就是胜利的……胜利的亲妈。” 尽管丑事重提令赛家人倍感羞耻,但慧欣像自家长辈,他们还是想听听她的意见。 慧欣支持佳音和景怡的看法:“有那样的妈胜利肯定很自卑,你们再当着他的面和宋引弟起摩擦,他更要丢脸了。我看这事先缓缓,争取用平和的手段解决。” 秀明不放心:“那女人心眼太坏,留下恐怕是个祸根。” 慧欣说:“以她的性格,你现在跟她翻脸,她可能会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左右街坊都知道了,朝胜利指指点点,对他该是多大的压力?先别那么着急,摸清宋引弟的目的再想办法对付,起码忍过今晚,让孩子有个心理准备。” 赛亮心想今晚大动干戈,自己难以脱身,要闹也得等他不在家的时候,也劝家人们暂且忍耐。 秀明听慧欣和妻子规劝,勉强按捺,贵和千金见他这个主帅鸣金收兵也被迫隐忍,众人心烦意乱散去,估计会就着牢骚入睡。 晴夜无云,月亮薄得像一颗即将化尽的糖,挣扎在咖啡般粘稠的黑夜里,微弱的甜挽救不了浓郁的苦。 宋引弟守在胜利床边,见他醒了,欣喜地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孩子,你好点了吗?刚才可把妈吓坏了。” 母亲的爱抚曾是胜利儿时的渴望,如今只让他厌烦,挥手拨开。 “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宋引弟拧水龙头似的涌出两股泪:“妈放不下你啊,就想回来看看你。” 他冷嗤:“放不下?那你早干嘛去了?你走的时候我还没断奶,你就不怕饿死我?” “妈知道错了,这些年妈也不好过啊,心里没一天不记挂你,可是不敢回来。” “那你现在怎么又敢回来了?” 宋引弟像卡壳的订书机接不上话,他不想再让智商受辱,直言揭穿:“你别假惺惺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少拿漂亮话哄我。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想回来占便宜?” “孩子,妈没那个意思啊,你就是不认妈,也别把妈当坏人。” “省省吧,说实话,不然一切免谈。” 强势审讯阻绝了宋引弟的太极拳,促使她坦白交代。 “俺……俺说了实话你会不会赶俺走啊?” “你先说,不然我现在就让大哥把你撵出去。” “……你说得没错,俺如今真过得不好,没工作没收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人,只好回来找你们父子。” 胜利心中电闪雷鸣,倏地踢开被子坐起来,目光似双剑齐出。 “你真把我爸爸当冤大头啊,他上辈子欠你的吗?你要这样压榨他!” 宋引弟遑急:“老赛是个好人,俺没想坑他。” “事实胜过狡辩,你给他戴绿帽子,偷拿他的工程款,害他濒临破产,这还不叫坑?是不是想挖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坑让他跳才算数啊?” 他俨然革命影视剧的男主角正气浩然地审判反派,宋引弟理屈词穷,拿出糙老娘们惯用的赖皮伎俩,大哭着抽自己耳光。啪啪啪几下,两个腮帮成了红烧肉,血本下得很足。 胜利大惊:“你干什么?” 她边抽边骂:“俺没良心,俺该死,俺对不起你和你爸啊。” “行了,你这是做给谁看啊,别耍苦肉计了!” 他伸手阻止就中了套路,被宋引弟扯入怀中绑架式拥抱。 “胜利啊,妈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了,你再不要妈,妈就只能去死了。” 女人哭得寻死觅活,好像儿子掌握着她的生杀权,死活全在他一念间。胜利被这巨大的压力敲砸,一寸寸陷入焦灼,头痛如锯,心乱如麻,终于投降:“好了,你先别号丧,我现在头疼得厉害,今晚先这样吧,有话明天再说!” 宋引弟确定他再难重振旗鼓,缓缓松手,哭哭啼啼问:“今晚俺住哪儿啊?” 胜利觉得多看她一秒就多一分心肌梗死的风险,有气无力问:“你真没地方住?” “你看俺都拖着行李,你要是赶俺走,俺就只能去睡马路沿子了。要不俺在这儿跟你打打挤?俺们娘俩又不犯忌讳。” “不行,我怕晚上鬼压床。” “那俺打地铺总行了吧?你给俺找副被褥。” “我需要睡个好觉明天才能有清醒的头脑,你就别给我添堵了。” 他只求解决眼前的麻烦,捧着欲碎的脑袋下楼去找大嫂帮忙,恳求她给宋引弟找个过夜的处所。佳音劝他别多虑,长辈们会替他想办法,在客厅搭了一张行军床给宋引弟留宿。这女人不知足,还想去住多喜的房间,也不怕搅扰死者,被胜利怒骂才畏缩作罢。 秀明气得没心思工作,问妻子:“这婆娘要是赖在这儿怎么办?” 佳音劝他稍安勿躁:“先看看吧,现在胜利不忍心赶她走,我们也不能表现得太绝情,不然他会伤心的。” 他一听转而抱怨小弟:“这小子糊涂了吧,明知道他妈不是东西还心软。” “那孩子本来就心软,爸都说他是家里心肠最好的,宋引弟再坏也是他亲妈,他当然不忍心看她落难。” “总之我坚决反对留下那女人,最多只能住一晚,明天必须赶她走。” “你先别毛躁,明天先问问胜利的意见吧,爸让我们好好照顾他,现在是最考验感情的时刻,为了胜利再大的火气也得忍啊。” 一楼苦大仇深,二楼也多闲言碎语。赛亮躲不开是非,上床后又被妻子缠住。 “你说那女的真要在家里住下?大哥他们会答应吗?” “现在还不好说,得看胜利的意思。” “那孩子不会这么傻吧?他妈妈做了那种缺德事,他还能忍?” “这可说不准,如果那女人装可怜,再耍点花招,他没准会心软,当初爸就是这样上当受骗的,胜利和爸脾气最像,兴许也会走他的老路。” 美帆记得丈夫以前的论调和这个有出入,当即指出来:“你以前不是一个劲儿怨爸狠心吗?我还觉得你最像他呢。” 她的抱怨都被赛亮视作诬陷,凭职业本能进行自我辩护:“我对你吝啬吗?实施过家暴吗?别提上次的事,你很清楚那是个意外。我对你的态度和我爸当年对我妈的态度有天壤之别,你该知足了。” 他会摆事实,美帆也会,质问:“那你又说胜利像你爸一样心软,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就事论事:“人是会变的,胜利出生时爸已经是个和善温柔的人了,胜利享受了我们三兄弟都没享受过的父爱,这是他的福气。” 美帆没听出他的嫉妒,但表达了自身的羡慕:“但愿你也能和爸一样,慢慢变得和善温柔,就怕我没那么长命,等不到那一天。” “说什么鬼话。” 赛亮冷笑还未脱口,右下腹又开始剧烈抽痛,似有一条尖嘴的虫子在里面钻凿,他屏息咬牙,强忍几秒钟后那虫子又潜踪隐匿了。 美帆察觉异常,忙靠上来询问,他仍以为这狙击手般神出鬼没的疼痛是过度疲劳的表现,不想小题大做惊扰旁人,推说刚才差点扭到腰,关掉台灯,静静躺下,盼望睡神还他健康。 胜利也似这般祈祷着,可贵和不让他如愿,等他回房就前来责备。 “小子,你头脑得放清醒啊,别随便喝人家的迷魂汤,把垃圾捡回来当宝贝供着,这样爸会死不瞑目的。” 三哥随和大度,从未对他苛责逼迫,在此种情况下出手,却实实在在是雪上加霜。 他抱头哀求:“三哥,现在我的脑袋像踩了西瓜皮,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了,你就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贵和生怕他中蛊,强行发力替他逼毒:“安静的时候更该仔细思考,要分清是非对错和善恶因果,那女人当初坑了我们全家,是我们的仇人,爸要是在世,绝不会准她进门。” 他不提多喜还好,一提就惊动了胜利记忆里的书签,把他带回父亲去世前那段篇幅,停在家人获悉他病情的那个页码。 “老话说命由天定,有人生来为受罪,有人生来为还债,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觉得幸福,是因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给你这条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妈妈。她虽然没亲自抚养你,但把你领到这世上,让你感受了美好的生活,也算莫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后她如果回来找你,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胜利还记得父亲说这段话时每一个情态细节,也记得他对父亲的保证,当时不过是想给他宽慰,以回报他的宽容,谁知生母真会回来。 命运存心给他出难题,捉弄凡人果然是老天爷的嗜好。 再思考他会像崩溃的机器散成一堆破碎的零件,拉起被子造出一具龟壳,深缩在内,冲贵和哀声大叫,求他放自己一马。 贵和无奈,去找大哥大嫂通气,商量如何净化小弟的思想,防止他做无脑的包子。 佳音把规劝丈夫的话搬出来再说一遍,劝他别操之过急。 贵和一向信得过她,这次却认为她混淆了理智和软弱。 “大嫂,那婆娘天生是个贼,偷钱还偷人,留在家里不是养虎为患吗?” 宋引弟私奔时佳音已嫁入赛家,与贵和感同身受,明白他的愤怒担忧,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这个人立刻消失,只因胜利的存在才身不由己。 秀明和她理性讨论一阵,已接受了冷静派的主张,对三弟说:“心慌脚自乱,人慌事必败,你就听你大嫂的,暂时先冷处理,等明天摸清宋引弟的心思再说。” 敌不动我不动,探明虚实,今后才能做到敌若动我先动,他决定枕戈待旦,为抗战做充足准备。 第81章 心软 凌晨五点, 柯南还没打鸣,太阳还在做梦, 宋引弟悄悄出门来到菜市场, 此地已是一派繁忙景象,周边的早点铺也开始营业了。 她目标明确地来到“袁记包子铺”, 这是一家三十年历史的老店,她站在店外张望,瞅准老板娘仍是从前那位, 堆笑走过去打招呼:“小娟姐,您还认得俺不?” 老板娘娟嫂世居长乐镇,人脉四通八达,她家的包子铺自来具备小道消息中转站功能,这点宋引弟当年就知道, 见她神色疑惑, 笑得更用力了。 “俺是长乐正街那个赛多喜的老婆宋引弟啊, 赛胜利是俺儿子。” 多喜也是镇上名人,他家的事娟嫂耳熟能详,一听就明白过来, 也笑道:“是你啊,多少年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小娟姐, 你一点没变,越活越年轻了。家里人都好吧?那是你儿媳妇吗?孙子今年多大了?” 宋引弟殷勤地套近乎,好像不知道她的黑历史早在镇上广为流传, 娟嫂讪笑:“你回来就住在赛家?” “是啊,那是俺家,俺不住那儿住哪儿。你们家的小笼包闻着真香,还是当年那个味儿,俺在外地都时常嘴馋。” “我给你拿一笼,你坐着慢慢吃吧。” “给我来十笼,再来一壶豆浆一壶鸡汤,我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宋引弟在店里逗留了十分钟,像个有心炒作的艺人给足狗仔曝光率,相信用不了一天她回归的消息就会传遍小镇,风声一大,赛家人便难以施展拳脚。 她提着早点回家,去厨房知会正在做早饭的女人们:“大媳妇,别忙活了,俺买了小笼包,早饭咱就吃这个吧。” 听说包子是袁记包子铺买来的,千金惊怒:“你跑去跟小娟阿姨打招呼了?” 宋引弟装傻:“都是熟人,见面当然得打招呼。” “谁跟你是熟人?镇上都知道你是偷汉子的贼婆娘,你还好意思到处抛头露脸,生怕没人戳你脊梁骨吗?” “千金你都是当妈的人了嘴巴怎么这么坏?嫁到好人家还不学好,罪犯也没你难改造。” “你还敢教训人,真把这儿当成你家了?” 千金冲上前与之对峙,她一直被定性成高大丰满型的,但跟宋引弟一比就像个芭比娃娃,佳音美帆怕她吃亏,分别挽住她左右胳膊拖回到安全距离外。 宋引弟不甘示弱,扯开嗓门喊话:“这儿本来就是俺家,你是俺的晚辈,俺爱幼不跟你计较,但你也别太不敬老,当心你儿子有样学样!” 近处的人耳朵如遭炮轰,远处的也如雷贯耳,秀明提着裤子从厕所跑来,厉声喝问:“大清早乱哄哄的是要干什么?” 千金跺脚告状:“大哥,这女人跑到袁记包子店去买包子,还跟小娟阿姨搭讪!” 小娟也是镇上八婆教的护法,推广流言的能力不亚淑贞,秀明知道后果,怒诘宋引弟:“我说你这是干嘛?想让全镇都知道你回来了?然后一齐来看我们家的笑话?” “老大你这话可不对,俺不过是跟以前的熟人打个招呼,你怎么就多心成这样?小娟姐见了俺别提多热情,结账时还给俺打了折,哪像你们说的那样。” 女人正色狡辩,轻易防住嘴笨的秀明,他空有火、药找不到弹夹,靠捶桌泄愤。 佳音忙出面调停:“行了,别吵了,既然都买回来了,早饭就吃这个吧。”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包子,丈夫像被触到逆鳞,嘶声咆哮:“谁爱吃谁吃!我不吃!” 千金助威:“我也不吃!扔出去喂狗!” 她正要动手,宋引弟抬手喝止:“你们两兄妹是好日子过太久忘记从前挨饿受穷的时候了吧?老赛生前最恨人糟蹋粮食,他活着的时候你俩敢说这种话,他非一人赏你们一巴掌信不信?” 这话有几分道理,千金停止行动,嘴巴却不服气:“你还敢拿我爸爸狐假虎威,爸爸就是被你气得太狠才会折寿!” “你别乱讲话啊,老赛死的时候俺压根不在这儿,他是被谁气成癌症的,你们几个最清楚!” 宋引弟的掐架功力更胜一筹,单是流氓逻辑这一绝招就能克敌制胜,千金气得想打人,佳音美帆怕她吃亏,牢牢抓住不敢放手。贵和胜利在同一时刻到场,壮大了混乱。 “宋引弟,你又发什么疯?我警告你老实点,当心我爸今晚来找你。” 死者为大,贵和搬出多喜助阵,被敌人将计就计。 “我正愁没人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呢,他来了最好!” 泼妇换了张脸孔,一把拉住胜利哭诉:“胜利啊,你哥哥姐姐都欺负俺,俺现在谁都靠不住,只能靠你,你得护着妈啊。” 胜利像被蟒蛇缠住,不住挣扎:“你走开走开,我现在晕乎劲儿还没下去呢,你别来催命!” “你就眼睁睁看着妈被人欺负?你是妈的儿子啊,妈辛辛苦苦怀你生你,你现在长大就不管妈了,妈的命好苦啊!” 她箩筐似的大屁股噗通落地,仰天俯地盘腿干嚎。 贵和真想大脚踹过去,瞪眼指斥:“你别在这儿演戏了,大清早嚎什么丧?再嚎我就把你叉出去!” “你叉你叉,俺生是赛家人死是赛家鬼,埋也要埋在这儿!” 宋引弟演出功力着实了得,情绪一张一弛,怒骂一了又痛苦流涕喊冤:“老赛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啊,留下我孤零零无依无靠,还要被你的儿女欺负,你是好人今晚千万记得给这些不孝子孙托梦,替俺出这口气啊!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啊,俺这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无粮草,后无救兵,想得滴流圆,剩个窟窿圈,睁眼走绝路,闭眼跳深沟啊,谁说世上没有不去的坎,俺现在就是摔死在自个儿家门口啊……” 哭腔里带着戏曲的音律,洗脑又催眠,生生磨灭了秀明等人的斗志。 佳音尝试劝说:“四妈您别哭了,先起来,吃了饭再说。” 立刻被她的虎爪推开:“你先叫你男人他们闪开,俺怕俺一起来他们就要叉俺出去。” “他们都在说气话,不会那么做的。” “你少哄俺,一大家子合伙欺负俺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 人们从没觉得“弱女子”三个字这样扎耳,对无耻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宋引弟继续引导他们挖掘精髓,手伸向胜利:“胜利啊,你扶着妈,不然妈不敢起来。” 她哀声乞怜,像一头撒娇的犀牛,胜利的功力只够僵持五秒,五秒之后无奈地上去扶起她。宋引弟紧握他的双手,泪汪汪道:“:我的儿啊,妈真舍不得你啊,不是为了你妈也不会回来,天怕浮云地怕雷,孩子最怕没有娘,你是妈的心头肉,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深情告白仿佛铁丝网困住在场所有人,胜利觉得自己就像桌上的小笼包已被这女人锁定为盘中餐,逃生实属艰难。 家里来了母大虫,秀明焦愁缠身,白天工作心神不属,险些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他认定宋引弟是夺命的灾星,必须立即铲除,下班回家却没见着人。佳音说她上午进城找朋友,还没回来。 他想这婆娘鬼鬼祟祟准没干好事,又想先找胜利谈话,遭到妻子阻拦:“我看他心情很差,先别去打扰,再让他静静吧。” “再让他静静,我先凉凉了,我白天都跟贵和商量好了,上去跟胜利打个招呼,今晚就一鼓作气把宋引弟撵出去。” 他快步来到楼梯口,前院的吵闹声打断他的意念,只见淑贞奔进客厅,慧欣正追着她劝阻,老太太拒不听从,大声向秀明闻讯:“秀明,听说宋引弟回来了?在哪儿呢?” 非常时期见到非常人物,秀明不免心惊。 “淑贞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我听小娟说那婆娘昨天回来了,你把她叫出来,我这口气憋了十七年,今天非跟她算算账。” “阿姨,这怎么好意思惊动您呢,我们会处理的,您就别操心了。” “你别把阿姨当外人,当初阿姨眼睛被眼屎糊住了,替你爸说了这门亲,害他又当王八又遭罪,这笔债是我欠他的,到他死了也没能还清,我这心里有愧,将来也死不踏实。现在宋引弟回来了,我就得替你爸教训这婆娘,今天把慧欣也请来做见证,不骂得她宋引弟跪地忏悔,我李淑贞就把名字倒着写。” 这真是就网的鱼儿又吞钩,一灾连一灾,秀明很想撞墙,无助地望着慧欣。慧欣已在帮他解围,拉住淑贞劝说:“你这是何必呢,秀明他们已经够烦了,你就别给他们添乱了。” 倾五湖之水也扑不熄淑贞的万丈豪情,甩开慧欣宣话:“我这不是添乱是除害,秀明,待会儿你们都别出声,阿姨这辈子水里来火里去,什么样的鬼没抓过?什么样的贼没拿过?管她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我都能让她乌龟驮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她立志迎来春色换人间,甘洒热血写春秋,以为旁人都是铁打的硬汉,能扛住一切打击。胜利正好下楼,见此情形心里发憷,淑贞迅速上前抓住他。 “胜利,你别怕,有淑贞阿姨在,你那个害人的妈不敢把你怎么样。” “淑贞阿姨,您要干什么啊?” “阿姨盼这一天盼了十七年,今天就替你爸爸清理门户。” 合演的反派很快登场了,宋引弟进屋后诧异地问:“家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淑贞端坐运功已毕,起身大喝:“宋引弟!你往哪里逃!” 宋引弟头一仰认出她:“你是,淑贞姐?” 换来她一声冷笑:“你狗眼没瞎狗胆也不小啊,干了那没天理的事还敢回来!” “俺干啥事了?” “啥事?你打量我们记性差,都不记得你当年勾搭野男人卷款私逃的事了?多喜好心收留你,供你吃供你穿,没他你早饿死在路边了,你心有多毒,怎么能对他恩将仇报?” 明白淑贞的意图后,宋引弟不慌不忙列阵应敌。 “俺勾搭你家男人了?偷你家钱了?无凭无据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这事当年全镇的人都知道,你还敢抵赖!” “捉奸捉双,捉贼捉赃,问你一句你抓到现行了吗?张口就来谁不会?当年你见天往俺家跑,俺还怀疑你勾引俺们家老赛呢!” “你说什么?你们都听听这人有多不要脸,宋引弟我告诉你,人心狠,天不肯,你干了昧良心的事准会遭报应!” “俺也奉劝你,拿棍子会遭狗咬,说坏话会挨人骂,俺回来找俺儿子碍着你什么了?你凭什么跑到俺家来撒野!” 淑贞常年称霸一方,久之难免夜郎自大,遇到外来的强敌,阵脚有失稳固,忙拉虎皮做大旗。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儿还是你家吗?秀明他们根本就不想见你!” 宋引弟孤身屹立阵前,有万夫莫当之勇。 “管他想不想见,这房子是俺男人留下的,他死了俺就是户主,就算把警察叫来也不能赶俺走!” “好你个宋引弟,石灰倒在煤堆上,你还想混淆黑白?” “是黑是白哪儿轮得到你说?三张纸画了个驴头,好大的脸面!” “你作恶多端,必伤自身!” “你明明无理,偏要闹事!” “你不知羞耻,无所不为!” “你撮盐入火,火上浇油!” “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你柴刀无鞘,沿山乱砍!” 两张嘴赛过十挺机关枪,将旁人的耳朵打得千疮百孔,秀明等人见识了宋引弟的厉害,都意识到掐架无胜算,个个灰头土脸。慧欣发现胜利面色紫涨,神情涣散,有失心疯的危险,忙上去抱住他,高声喝止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别闹了,看把胜利吓得,脸都发紫了。” 宋引弟把这儿子当成救命丹药,切忌有失,忙弃阵来救。 “儿子,你怎么了?你别吓唬妈呀!李淑贞!俺儿子要有个好歹,俺跟你没完!” 她搂住胜利抖身撒泼,淑贞血压升高,忘记之前夸下的海口,脸红筋涨地唤救兵:“这婆娘太霸道了,明明是她欺人太甚,秀明,你还不拿出点魄力来,任她在你们家称王称霸,你爸准得气得再死一回!” 慧欣恼了:“淑贞你别闹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插什么手啊。” “慧欣姐。多喜生前跟我们交情不错,他家出了乱子我们能不管吗?” “那也要你管得过来啊,没想好解决办法先大闹一气,你这不是帮倒忙吗?” 慧欣连向淑贞使眼神,封住她的嘴后转身找宋引弟和谈。 “小宋,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林慧欣,就住在街后边。” 宋引弟不阴不阳道:“慧欣姐看您说的,俺眼睛还没瞎呢,怎会认不出您。” 慧欣客气相迎:“那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宋引弟也跟着惺惺作态:“俺知道您是文化人,说话一定讲理,俺又不是不懂事的野人,有道理的话当然会听。” “那就好,我想先问问,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俺说了,就是回来和老公儿子团聚的,老赛苦命走了,俺只有胜利了,他要是不认俺,俺就没活路了。” “是这样啊,既然你这么爱胜利,就该多为他着想,他当了十七年没妈的孩子,你冷不丁回来他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希望你凡事多忍耐,别和其他人吵架,免得给胜利增添负担。” “慧欣姐,俺也不想吵啊,您都瞧见了,都是他们逼俺的。” 淑贞气不过横插一杠:“你做贼的还怪抓贼的,有王法吗?” 慧欣怕她坏事,沉脸喝止她,又诚意正心劝宋引弟:“小宋,当年你有些事确实做得不对,他们生气才骂你,你为胜利着想就该息事宁人,事情闹大了,难过的人还是他。” 宋引弟机敏地装可怜,抹泪道:“俺知道俺知道,为了胜利今后俺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求他认俺这个妈。” 她搂着胜利抽抽搭搭,在他心里哭出一片难于收拾的泥泞。 慧欣走过去温言安抚:“胜利,你别着急,没有人会逼你做决定的,你好好冷静,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哥哥嫂嫂们,他们会帮你想办法。” 胜利疲倦得手指头都抬不动了,无神道谢:“谢谢慧欣阿姨,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先上楼了。” 佳音忙问:“你不吃晚饭了?” “不想吃了。” 宋引弟毫无自知之明地责备:“你还在长身体,每天学习又那么累,不吃饭怎么行?” 她戳中胜利的三叉神经,听到他满是痛楚的爆吼。 “我说了不想吃!你别烦我!” 一声雷霆震出宋引弟的眼泪,她又像早上那样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呼天抢地唱苦命歌,胜利面疙瘩脾气沾水就糊,又急又烦地认怂了,拉着母亲的衣袖叫她起来,支吾道:“我、我待会儿饿了会下来吃的。” 到晚上九点他的肚子仍塞满烦闷,饥饿无处插足。珍珠进门见他躺在床上发呆,走来坐在床边拍打他。 “小叔,你不是在学习吗?干嘛躺着装死?” 他虚弱转眸:“我不是装死,是真想死,你去给我买瓶敌敌畏回来吧。” “想死办法多得是,打开窗户跳下去就能摔死,干嘛还花那冤枉钱?” “死丫头,你还嫌我死得不够快?” 知道大大咧咧的侄女不会体恤他的苦恼,他赌气翻身背对,肩膀又挨了两下。 “妈妈让我来问你想吃什么,她给你开小灶。” “我想吃忘川水,孟婆汤,你们能给我弄来吗?” “遇事就逃避,瞧你那点出息。”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珍珠一早就有建议了,主张快刀斩乱麻。 “四奶奶又没养过你,还把爷爷坑得那么惨,换成我就当她是堆狗屎,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和小叔性格迥异,思维怎能合拍,即刻被他否决。 “我也想拿她当狗屎,可她毕竟是我妈呀,爸爸生前还说她对我有生育之恩,嘱咐我一定要报恩,我不认她不就成忘恩负义了吗?” “爷爷真这么说过?” “我会撒这种谎?” “爷爷真是的,干嘛以德报怨啊,太包子心肠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让那女人在家里长期住下去?” “别问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胜利目前唯一能做的抵御就是闭关锁国,珍珠觉得他就是无能的清政府,没一点担当。 “你装死也不是办法啊,总得拿个主意,现在全家人都在担心你,怕你背思想包袱才处处忍着四奶奶。” 他被迫推包袱:“大哥才是一家之主,有事让他拿主意吧,别把我往风口浪尖上推,你知道我小脑不发达,平地上都会摔跟头,没法完成那种高难度动作。” “……好吧,那你就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吧,有事我们替你顶着。” 他主动放权,不代表彻底切割,珍珠认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家人预备采取的举措,爬在他背上小声问:“小叔,如果我们强行把你妈妈驱逐出境,你会生气吗?” 他惊讶回头:“大哥打算赶她走?” “依爸爸的意思肯定会这么办啊,他恶心死四奶奶了,刚才也气得没吃晚饭,这会儿妈妈正哄他呢。” 矛盾心理像紧箍咒勒住了胜利的头颅,他忍不住抱头打滚,珍珠起初以为是装出来的,见他撞枕头不过瘾,开始撞床头的铁栏杆止疼才慌了神,急忙下楼去请姑父。 景怡千金一道赶来,检查后说:“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引起的紧张性头疼,先吃一片阿司匹林,睡一觉可能会好点儿。” 他让胜利吃下止疼药,等他安静睡下,示意妻子侄女跟他走,回到三楼苦口婆心劝她们:“你们最近别再刺激胜利了,他生理反应很强烈,恶化下去说不定会得抑郁症。” 千金怀疑丈夫过度紧张,他立刻严肃:“你别不在意,他这个年纪本就是心理疾病的多发期,情绪低落烦躁时不注意调节就会发展成青春期抑郁症,不但严重影响生活学习,还很难治愈。” “那可不行,他马上就高三了,耽误不起啊。” “所以才让你们消停点儿。” 珍珠也被传染了烦躁,抱怨:“小叔太软弱了,明知四奶奶是祸害,还不忍心跟她断绝关系。爷爷也是,干嘛留那样的遗嘱,那不是难为人吗?” 她话里透露重大信息,千金即刻锁定:“你爷爷留什么遗嘱了?” 听完侄女转诉,小两口又惊又疑,觉得这是必须全家共享交流的情报,约上贵和美帆一起到一楼找秀明夫妇商议。 秀明也很吃惊,质疑多喜是否真的说过这种话。 佳音百分百信任胜利:“那还能有假?爸这些年一次四妈的坏话都没说过,别人当着他的面提起,他也总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分明早就原谅四妈了。” 各人观点不同,贵和认为父亲的态度不值得赞许,埋怨:“爸也太老实了吧,哪个男人受得了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啊,还偷工程款,直接导致他破产,这么大一笔帐,他居然说算就算了。” 景怡替他释怀:“爸这么想也正常,可能觉得宋引弟对他也有恩惠吧。” 千金不理解这一说法,不禁迁怒他:“什么恩惠?用他的钱和野男人私奔也叫恩惠?那往后我也照样定制一份这种恩惠给你,你要不要?” 他苦恼皱眉:“话不能这么说,爸和宋引弟的情况很特殊,得另当别论。” 美帆从旁支援:“其实我也赞同景怡的看法,四妈长得虽然一般,但嫁给爸的时候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爸娶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青春少女,还得了一个乖巧孝顺的老来子,说起来真是赚到了。我偶尔上网打听国外的代孕业务,要找四妈那种条件的,所有费用加起来至少五十万。” 贵和仍持反对意见:“当初她是无家可归才嫁给我爸的,说白了就是拿爸当冤大头,找个包吃住的旅馆顺便坑蒙拐骗,爸又不是没有子女,根本不想找人生儿子。” “说是这么说,可你们也不能否认,胜利确实是爸最宠爱的儿子,他给爸的晚年增添了多少乐趣啊,那可是再多金钱都买不到的。” 佳音鲜少在家庭辩论中站队,这次立场鲜明地支持弟妹:“美帆说得对,爸是最心疼胜利,一再叮嘱我和珍珠爸好好照顾他,为了胜利他确实什么都能忍,我相信他是真心不想再跟四妈计较了。” 其他人没她耐性好,千金只是设想今后的场景就火大。 “那我们怎么办?跟着他一块儿忍?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景怡向她输送冷气:“我们现在采取过激手段可能会直接毁了胜利的人生,为了他和爸,暂时忍忍吧,我们是成年人,承受力肯定比孩子强。” 手足亲厚是赛家世代恪守的家训,为了小弟,刀架在脖子上也得忍。 贵和郁闷道:“看来从明天起家里得常备藿香正气液了,刚才喝了一瓶,否则饭都吃不下去。” 秀明听说有此灵药,让他给自己拿一瓶,他还得上班,不吃饭可不行。 珍珠欣慰地看着长辈们:“幸亏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们搬回来住了,要是只有我们一家摊上这事儿,爸爸非气死不可。” 她真说到秀明心里去,被给予了充分肯定:“对对,珍珠这话没错,你们在我还有个商量的人,不然头都炸了。” 人多力量大,天塌下来大家扛才不至于变成肉泥。 美帆很喜欢这一夸奖,笑道:“大哥客气了,一家人本就该同舟共济,可是我屋里那位工作太忙,今晚又不在家。” 秀明叹气:“我已经不指望老二了,弟妹,说实话,我觉得你比他更像我们家的人,老二娶到你这种老婆是他几辈子的造化。你什么时候演出啊?我们全家都去捧场,多买些票,把亲戚朋友也一块儿请去。” “还早着呢,不过票已经售空了。” 珍珠还没来得及买票,听了这话很着急,幸好二婶给她留了几场票,还都是好位置。 景怡习惯赠人玫瑰,顺口赞美:“从这点就能看出二嫂的戏迷数量多么庞大,对你又是多么的痴迷了,相信到时他们一定会为你的精彩演出而疯狂。” 美帆受用完再谦逊:“说实话我也很紧张,好几年没登台,不知道能不能找回状况。” “肯定没问题,你一直都像明星,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出强大的气场。” “哈哈,你真会说话。” ……………………………… 家人们确立了以“忍”为纲的方针路线,开始将忍气吞声做为日常功课。家里当真风平浪静了两天,宋引弟每天早出晚归,动向可疑,但在家时还算老实,佳音单独为她准备饭菜,为家人免除了同桌吃饭的尴尬,其余人能躲就躲,不见不烦,倒也过得下去。 这天胜利放学后顺便到长乐正街的文具店买铅笔。这家店老板姓毛,平时都是他七十岁的老母毛老太看店,她和胜利很熟,见了他就问:“听说你妈妈回来了?” 胜利脸皮立时熟了一层:“哦,您听谁说的?” “附近的人都在议论,说你妈妈前天刚回来的,现在就住在你家。” “是。” “我跟你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太婆劝你一句,千经万典,孝顺为先,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有个妈总比没有的好,如果你妈妈这次回来没起坏心,你最好还是认下她,免得外人说你没人情味,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认。” 胜利头顶下起流星雨,砸得他大包重小包。这老太太平时就爱宣扬孝道,听说哪家有不孝子总是义愤填膺,可能与她自身处境有关。 此刻她正说得热乎,儿子毛老板从里屋出来冷声呵斥:“妈,你跟人家瞎扯什么?别人家的事要你指手画脚?真是吃饱了撑的。” 毛老太胆怯地不敢做声,等毛老板出门就开始唉声苦叹:“唉,养儿子有什么用,到老了还不得清闲,整天为他干活儿还换不来一个好脸色,水有源,树有根,不敬爹娘是畜生啊……” 胜利相信她并非指桑骂槐针对自己,却不能不引起重视,小镇舆论密度大,一家有事,百家公议,他若不认亲妈,势必逃不过不孝子的罪名。 他扛着父亲的遗嘱、流言蜚语,以及怜悯不忍这三座大山,深感前路举步维艰,想认这个妈,又无颜征求家人们同意,依然只能做一棵柔弱的墙头草,任风摆布。 回家的路上宋引弟追上来,她刚从城里回来,给他带了一包点心,见面就要打开让他尝。 胜利拒绝:“我不吃,到家就吃晚饭了。” 这几日宋引弟不嫌他态度冷,执着地用热脸来煨。 “晚饭吃什么?” “不知道,总之是好吃的呗。” “你晚饭少吃点,妈给你做吊炉饼。” “什么饼?” “吊炉饼,俺们老家的特色酥饼,可好吃了,保证你大嫂都不会做。” 女人还想挽他的胳膊,被甩开几次后终靠疲劳战术得逞。 这时邻居方妈对面走来,笑眯眯向胜利打招呼,胜利点头还礼,老太太却在跟前站住,冲宋引弟微笑:“好些年没见了。” 刺探赛家的情况才是她的目的。 胜利能理解二哥三哥成年后为什么急于搬离老家了,这镇上的人没有隐私概念,还热衷于挖掘他人隐私,加工成自己单调乏味生活的调味料。 邻人低俗的爱好恰恰为宋引弟的计划添砖加瓦,她不失时机地迎上去,向方妈大献殷勤:“您老好,您老身体还这么硬朗,这些年俺们胜利多亏您照看了,俺真的打从心底里感激您们这些老邻居……” 让全镇人都感受到她对儿子的爱,舆论的大网就会帮她实现捕捞。 人啊,每逢难处倍思亲,摊上这档子破事,胜利最想念的人是亡父多喜,晚饭后来到他的坟前。 春来,坟头长满青草,绿油油的叶片挂满亮晶晶的露珠,生机盎然。 胜利捧了两捧泥土加在冢上,看周围花繁树茂,气泽旺盛,按理说后代该有好运道,可如今鸿运未临,灾星先至,他那个妈妈刚回来便闹得鸡犬不宁,若长期居留,岂不家倾宅乱? 以前听镇上人颠唇簸舌,将母亲贬得一无是处,还以为那些八婆言过其实,现在亲眼观其言行,无不与传言吻合。那种又懒又蠢又凶又恶的女人就像盖房子剩下的建渣,只配拿去填海,当年父亲一定是本着矜贫救厄的慈悲心才不弃接纳,她不思报恩,偷人又偷钱,私奔十七年后还厚颜无耻回来认亲,这不是骑在人脖颈上撒尿吗? 就这号的,爸爸也能原谅,他老人家未免太唐僧了。 人的记忆触发模式无比灵敏,并且不受控制,眨眼调出多喜去世前那晚,父子灯下对谈的画面,强迫他观看。一遍不够还反复倒带重来,甚至以慢镜头播放他最不愿直视的地方。 “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多喜坐在他大脑中的摄影棚里,神流气鬯念诵这句对白,声音像东流的江河,一刻不停冲刷他的意识,给他洗脑。或许,老爷子认为吃一份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又或许是怕结冤容易解冤难,希望儿子宽恕接纳那个抛弃他的女人。胜利那时实难想到有朝一日母亲会黄鹤复返,答应得毫不费力,当然,他现在也可以毫不费力反悔,没人会来追究责任。 “你真能原谅她?愿意和她相认?”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会照办,爸爸,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听您的话。” 记录片演到这里定格,大脑被自己的台词刷屏,胜利感觉鼻腔涌出尖锐的酸痛,泪水喧腾。他用了半年时间将丧父之痛塞进瓶子,尽力远置,那些痛不能随时骚扰,但并未消失,瓶盖稍微松动,便挥发出教人窒息的悲伤气体,严密围困。 他口齿伶俐,却难以描绘父亲对他的疼惜、他对父亲的敬爱。他自视平庸,但始终坚信自己拥有世界上最温柔无私的爸爸。 他出生时他虽已红日西斜,依然是他童年时最有力的保护伞,少年时最可靠的主心骨。他盼他长命百岁,希望被他注视着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一辈子做他的乖儿子,好好孝顺他,让他享福,让他高兴。可惜天不遂人愿,早早令他们骨肉分离,他创钜痛仍,哀思如潮,一生的眼泪好像都聚集到了那几天,哭着许愿,期待来生重续父子情,弥补今生情太暂。 爸爸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有一丝一毫报答,要是他活着,叫我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照办。 他蹲在墓碑前抱头,看日光驱赶树影慢慢爬过父亲的名字,心里苦里都发苦。 慧欣在院子里浇花扫地,忙活半天,见他仍在那边苦思苦想,便放下扫帚走过去。 “胜利,想你爸爸了?” 小孩不吱声,她也不乱开口,仰望天幕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陀早告诫我们人生皆苦,不单生老病死,日常生活里还充满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多痛苦,追求一帆风顺,不愿面对苦难,这种期望是不现实的。” 老太太研修佛法十几年,见识不比常人,胜利从她那里受到过不少启迪教育,既视其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又拿她当半个心理医生,不久苦告。 “阿姨,我该怎么办啊?” 慧欣笑微微道:“是说你妈妈吗?先别管你家里人的想法,你自己怎么打算的?留她住下,还是撵她走?” 这正是胜利苦恼的中心,再次猛揉头发:“我也不知道,以我本人的意思,根本不想看到这种不配当妈的女人,可是爸爸生前嘱咐我,如果我妈哪天回来一定得对她好。他只给我留下这一条遗言,我能不照办吗?可是又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阿姨,您最明事理了,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见慧欣笑着摇头,他急道:“您干嘛摇头呀,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又说远亲不如近邻,您和咱们家关系不一般,关键时刻还得为我们做主!” 慧欣看看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双手,再次摇头。 “你已经做出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欸?” “你真心撵人,就不会来找你爸爸,不会犹豫苦恼这么久了。” “我……” “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孩子,你没见过你妈妈,对她没感情,可是你爸爸从小疼你,你非常爱他,想遵守他的遗命,是这样吧?” 心思被洞穿,胜利还能说什么,老实承认:“爸爸说我生来享福是因为命好,而这条命是我妈给的,人得记恩。看我妈那样,像是走投无路了,我惦记爸爸的嘱咐,想留她住下,可我在家里说话没分量,哥哥们又很讨厌我妈,万一闹起来,我不成夹心饼干了么?” 慧欣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在家说话没分量?难道秀明他们亏待过你?” “没有,家里人对我很好,可我毕竟是老幺嘛。” “不管排行第几你始终是家庭一份子,我相信你哥哥嫂嫂们都很在乎你,不然也不会容忍你妈妈在家吃饭过夜。回去跟他们好好商量,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秀明他们也很爱你爸爸,肯定会尊重他的遗愿。” 胜利到家就被大哥叫去卧室,秀明发型比平时更乱,胡须邋遢,看得出最近对生活的热情大幅度降低。 “宋引弟那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我要是把她撵出去,你会不高兴吗?” 胜利以为大哥在发放最后的通牒,吞吐着表明形势:“大哥,刚才我去买文具,文具店的毛奶奶说镇上很多人都知道宋引弟回来了,隔壁方奶奶还跟她聊了会儿天。毛奶奶还让我认下她,说再不好也是我亲妈,我们要是赶她走,邻居们会不会说闲话啊?” 秀明料到会如此,额头的青筋时隐时现。 “镇上那些八婆的习性你是知道的,闲话肯定少不了,就看我们能不能顶得住。” “……您顶得住吗?” “……估计顶不住。” “您都不行更别说我了。” “那我们就让她在这儿落地生根了?” “我不知道。” 小弟的畏缩差点点燃秀明的暴躁,他微微龇牙,屏息数秒握拳忍住,泄气地选择姑息方案:“好吧,你还是学生,学习才是第一位,这些事就交给我们解决吧。如果她不生事,就先让她住一阵子。” 胜利一阵恍惚,心中似喜非喜,他为人现实,马上着眼现实问题。 “那她的生活费怎么办?” 大哥经济负担重,他不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 秀明好面子,这种事自会逞强,拍拍他的肩头说:“这个不用你操心,爸爸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接替他老人家好好照看你。珍珠小勇是我的手心肉,你就是我的手背肉,我怎么顾惜他们,也会怎么顾惜你,你只管好好上学念书,别胡思乱想。” 胜利感入肺腑,大哥义气相待,他也要义气相报,晚上丢开书本,专心计算母亲的花销。 二哥他们每人每月交1000块生活费,我也替宋引弟交这么多的话,显然不够。她每顿比别人多吃几大碗,相当于八个二嫂的饭量,而且爱吃肉,一条三斤重的鲤鱼还不够她塞牙缝,再餐餐搭配半斤酒,就是一个大饭桶! 再者,她块头大,对水电气和日用品的消耗须成倍计算,牙膏、肥皂、洗发水这些就不用说了,连如厕的卷纸也会多扯几格,逢年过节再添置点衣物什么的,一个月怕要两三千才能对付。 还有,不能光吃饭,要想营养均衡,餐前饭后总得来点水果吧,要保持心情愉快,除了吃穿睡,也得增设休闲娱乐吧。另外,胖人体质虚,病来如山倒,还须预存一笔医药费,但愿她在老家参过医保,否则又是个大隐患…… 他不断猛戳计算器,将每笔能设想到的开支认真细致地记录在小本子上,并上网调查各项物价、cpi指数及网络理财产品的收益情况,力争用存款撑到他大学毕业。初步完成“一五规划”后,他发觉自己的确很有经济头脑,以后兴许能当个理财顾问,养活老妈,顺带开拓职业前景,一举两得,不错不错。 “儿子,你作业写完了吗?” 宋引弟忽然幽灵般推开房门,吓得他头皮窜麻,猛将计算器和小本子扫进抽屉,冷静一秒才醒悟那不是黄文□□,来人也不是哥哥嫂子,大可不必惊慌。 “你怎么随便进别人房间,不会先敲门啊。” “哦,妈没注意,重来重来。” 宋引弟怕他生气,关上门,咚咚咚敲击三下后重新推开,讨好的笑容恰似浓稠甜腻的川贝枇杷膏,手里还端着一盘黄橙橙的酥饼。 “这就是俺跟你说的吊炉饼,外焦里嫩,又香又脆,你快尝尝。” 她拈起酥饼递到他嘴边,胜利脖子往后一缩,问:“你做的?” “那当然,你妈以前就是靠这个为生的,吃过的人都叫好。” 她再往前送一送,迫使他张嘴衔住,他碍着这份厚意不好意思吐出来,咬下一小块,剩下的搁盘子边上。眼下依然不知道如何同这位母亲相处,正好借咀嚼保持沉默。 有宋引弟在就不会冷场,她厚着脸皮爬在儿子的书桌上,紧挨着他说:“今晚俺就去小勇屋里睡了,你大嫂说你大哥他们已经同意俺住在这儿,还说是你求的情,俺儿子这么孝顺,妈都高兴死了。” 她自我感觉太良好,胜利十分别扭,立刻申明:“我是想对爸爸尽孝,没你什么事。” “啊?你爸不是死了吗?” “……他去世前叮嘱过我,要我对你好。” 宋引弟半信半疑:“老赛真说过这种话?” 胜利不知用什么表情回应,学二哥面瘫:“如果没说过,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宋引弟嘿然接受讽刺,干笑着扭过胳膊挠背心,咧着大嘴,感觉颇为侥幸。 “老赛这人真厚道,居然不记恨俺。” 她瞅瞅儿子,态度更软。 “这么说,你是看在他的份上才收留俺的?” 胜利冷刺:“明摆着的事有必要使用疑问句吗?我是属海马的,从小只认识爹,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单独相遇,只会把你当成陌生人,别说留你在家吃住,一根冰棍都不会请你吃。” 宋引弟尴尬地扭纽扣,低眉顺眼瞧着他:“胜利,你恨妈吗?” “你说呢?” “没你爸的遗言,你是不是不打算认俺?” “你说呢?” “这两天俺都看出来了,你见到俺,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多半对俺没感情。” “你说呢?” 连续三个反问羞得宋引弟赧颜无地,鼻子狠吸两下,泪如泉涌,与这几天做作号丧的情形不同,看得出她此时的难过情绪自然,不含修饰成分。 胜利嫌晦气,顺手递上纸巾,不软不硬说:“快擦擦吧,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宋引弟抱住纸巾盒,仍用手背抹眼泪:“儿子,让妈说几句话行不?” 胜利瞟她一眼:“说吧,反正从这几天一直听你瞎嚷嚷,也不在乎多听几句。” “俺保证俺下面说的全是正经话。” 宋引弟摔把眼泪,手掌在裤腿上使劲摩擦,上身朝他倾斜几度,开始痛陈家史。 “胜利,你妈是个苦命人,生在穷山沟,父母运又差,从小受穷受累,在家实在呆不下去,逃难到申州谋生,一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比小白菜还可怜。” 胜利插嘴:“你是小白菜没错,可不能把我爸爸当成杨乃武,他好心好意收留你,你为什么反过来陷害他?” 宋引弟叫屈:“俺什么时候害过他呀,他性子慈善,脾气又好,我至今拿他当恩人敬重。” “敬重方式就是和野汉子私奔,还偷走他的工程款?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信,快别被窝里使眼色,自己哄自己了。” “……家里人怎么尽跟你说这些。” “哼,他们从不向我灌输仇恨思想,但你的劣行镇上人尽皆知,淑贞阿姨前天不是骂得很清楚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宋引弟脸上的泪痕转眼烧干,很愧惭,却不打算认错,舔着嘴唇申辩:“外面人只会瞧稀奇看热闹,巴不得别人家出事,好幸灾乐祸踩一脚,妈才不理她们呢。可是儿子,你不能跟她们学,你得体谅妈,谁不想端端正正做人啊,妈当年那么做是有苦衷的。你想想,俺嫁给你爸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一呢,比你大哥岁数还小,就要做他的后妈,伺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这其中的苦处谁能体会?” 胜利承认老夫少妻不太人道,但客观分析也怨不到多喜头上。 “爸爸从没逼过你,是你上赶着嫁给他的,既然选定这条路就不该怨天尤人。” “俺没怨谁,就是不甘心,俺还那么年轻,怎么能一辈子守着老头儿过?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让你娶一个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女人,每天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半夜睁眼就看到她满脸皱纹的老脸,你能乐意?” 胜利与广大男人品味一致,始终只爱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刘晓庆那种油光水滑的老太太尚且接受无能,更别提满脸皱纹的,揉了揉胸口说:“我还是未成年人,跟我讨论这些不大好吧。” 宋引弟忙赔不是:“妈忘了你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在俺们那嘎达像你这个岁数的男人生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谢谢你没把我生在你们那嘎达,让我能充分体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嘿嘿,俺儿子生来命好,不会步妈的后尘。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娶个漂亮贤惠的小媳妇。” “咳咳,还是继续交代问题吧,你当初离家出走就因为嫌我爸爸老?” “这个……人年轻时都有花花肠子,不光男人喜欢年轻漂亮的,我们女人也喜欢,要不怎么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呢?” 胜利讥嗤:“所以你一脚蹬了爸爸,和年轻小伙奔月去了,那么你那个吴刚现在在哪儿?该不会留在月宫里砍桂树吧?” 宋引弟难为情:“你妈是个苦命人么,丢了香蕉捡黄瓜,黄瓜没捡着,香蕉也丢了。” 胜利扶额,都说娘怂怂一窝,有这种胸大无脑的妈,看来他今生没希望出人头地了。 他没兴趣打听母亲和那根黄瓜的爱恨情仇,单问她为什么偷走多喜赖以为生的工程款,因年龄悬殊造成两性障碍还情有可原,盗窃财物则是刑事犯罪,强词夺理辩不过法律条文。 宋引弟依然信口雌黄:“俺们那嘎达,穷困老光棍想讨媳妇,都得出两三万彩礼,俺一个花黄大闺女,伺候你爸爸一场,还帮他生了大胖小子,论功行赏也该奖励俺一笔钱呀。虽、虽然十二万是有点多,可俺觉得俺娘俩值得起这个价。” 文盲村妇说话直白,泔水桶子,香的臭的全往里倒。好在胜利够二,接受尺度也蛮大,闻此厥词也能忍住肝火,按住太阳穴问:“这么说,你当时把自己当商品出售,拿我当买一送一的赠品?” “不!俺说错了!”宋引弟慌忙打嘴:“儿子,妈不是不知羞耻的人,真有那想法,早趁年轻去当妓、女了。俺们老家很多外出打工的姑娘都入了偏行,干个四五年,能挣上百万,回家盖新房开店铺,风光得不得了。可妈瞧不起她们,宁做花子不当婊、子,只有祖上不积德的人家才会生出千人骑万人跨的贱货。” “行啦,嗓门那么大,窗户都给你震碎了。” 胜利沉定地擦掉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儿,尝试与宋引弟换位思考,觉得她的理由并非谬论。女人无才无能,唯一的资本就是皮相,以母亲当年的处境,找个男人嫁掉确实是最佳出路。而她缺少傲人的美貌,有的无非是青春活力,以行情看,父亲算是优质买家,稳重宽厚,符合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基本条件。可是,人的欲望无止尽,得陇望蜀,东食西宿,解决完温饱,又开始追求情感肉体方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便选择背弃。 他认为,这行为固然应受道德谴责,但从人性化角度出发,也可以理解。人不风流枉少年,正如她所言,老男人想找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偏爱俏郎君。前些天他们那个好玄谈的语文老师在讲到《礼记礼运篇》时说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性、欲是人类除吃饭以外最大需求,想要鱼水和谐,必须男才女貌,朱颜绿鬓,女人若非极度缺乏父爱,谁愿意找爷爷?红杏嫁给老松树,出墙是早晚的。 她没受过正规教育,愚昧无知,又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不懂仁义礼教,做不了节妇烈女很正常。听她自诉,当年只想占点小便宜,打量爸爸良善心软,才得寸进尺卷款私奔,这就是可怜之人干可恨之事,难以评说。如今钱是别指望要回来了,爸爸也已过世,再深究又有什么意义? 思及此处,他成功绕开牛角尖,双手搓脸,神气清爽不少,抬眼看看宋引弟,拿起剩下的半块饼啃食。 “爸爸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估计知道你的难处,我也相信你不是为钱不择手段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漂到长乐镇这种偏僻地界,直接南下闯东莞了。” 宋引弟眼泪唰唰地流:“儿子,妈知道你委屈,没妈的孩子像跟草,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要是心里难受的话,就狠狠骂俺几句,解解气。” 胜利此时心如清潭,找不出怨憎生物,仇恨源头无外乎两点——深切的爱、惨痛的伤。在他记忆里,母亲雁过无痕,爱从何来?家人们疼惜庇护,又令他饱尝亲情快乐,偶因母爱缺失造成遗憾低落,也不过皮外小伤,转眼不治自愈。综上,妈妈于他就像外人,实在不值得花力气去恨,而且由于陌生,反倒容易原谅。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骂你也挽回不了损失,家里人待我很好,我没有妈妈也过得像块宝。” “……妈对不住你,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初留下你,俺疼得摘心摘肺,走出几十里地眼泪还停不住,好几次想转回去接你。可是以俺当时的条件养不了你,与其带你走,不如把你交给老赛。老赛人好,又疼你,你跟他比跟俺强。” 胜利诚心感谢:“幸亏你当初脑子没发热,我要是跟了你和黄瓜男,八成会被当做杂草对待。” “黄瓜男?” “就是和你私奔的野男人啊,算了,多余的都别说了,你真有悔意,往后就老老实实过日子,跟哥哥嫂嫂们和睦相处,别再惹是生非添麻烦。我会照爸爸吩咐的好好照顾你,不保证自己今后有大出息,供你吃饱穿暖估计不难。” 他似模似样说着老成的话,找到了男子汉的成就感。 宋引弟顺着他,听一句应一声,双手合十道:“老天有眼,让俺遇到你和老赛这对菩萨父子,本来俺之前还担心过不了你这关呢,不成想你这么通情达理,俺们那嘎达的大人都比不上。” “你们那嘎达文盲居多吧,我好歹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两年高中文化,知识决定观念,观念指导生活嘛。你有空也多读书,为提升国民素质做点贡献,知道不?” 人生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问题似乎解决了,可新开辟的路是否安宁,新搭建的桥梁是否稳固,不能靠预测推断。 第82章 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宋引弟事件是对赛家的考验,她只会在这一卷出现 宋引弟正式入住赛家, 在胜利耳提面命下,头两天相安无事, 可地里的黄蟮成不了龙, 从第三天起她渐渐显露侵略者的姿态,开始对物资进行扫荡。 这天佳音发现家里珍藏的好酒少了十几瓶, 以前千金送给多喜的人参鹿茸等贵重的中药材也不见了。紧接着贵和屋里的零食柜被人掏空,几十盒点心、糖果、巧克力不翼而飞。第三个被盗者竟然是灿灿,丢了好些衣服和漫画, 小孩很郁闷,衣服不重要,那几套漫画却是在香港买的绝版货,他还剩两三册没看完,如今不见了, 难道逼他看盗版?这小偷真缺德呀。 根据失窃物品属性, 基本能确定嫌疑人, 东西是小,恶气难咽。贵和厌恶宋引弟,更恨她手脚不干净, 明敲明打去讨伐。宋引弟倒没狡辩,但只认事实不认罪。 “东西是俺拿的, 酒啊糖啊本是用来吃喝的, 放在家里,谁消化了都一样,用得着这么心疼吗?” 贵和气极反笑:“十几瓶酒, 再加上我那堆零食,够开一个杂货铺了,你一两天就消灭完,得多大的胃口?” 宋引弟拍拍肥肚腩:“老娘食量大,坐那儿看电视,一口酒就一句台词,一集连续剧没播完,两三瓶老酒就下去了。不信过来验验,俺把手搁这儿轻轻一拍,酒就在肠子里晃悠,咕咚咕咚的,听得见不?” “拉倒吧,你满肚子猪油,随时都能冒充酒坛子。酒和零食可以裹嘴,那十几盒中药呢?你也随便嚼着吃?还有灿灿,你偷他衣服做什么?穿又穿不了,剪了当尿布啊!” 宋引弟食指在左边鼻孔里转了转,作势要弹,贵和赶忙闪避,真想拿灭害灵狠狠喷她。 “衣服也是俺拿的,俺侄儿和灿灿差不多大,家里穷,买不起新衣服,俺见灿灿衣柜太满,衣服多得穿不完,就随手拿了几件寄回老家,顺便寄了几本书,想让山沟里的孩子长见识。” 贵和恼怒:“你未经许可擅自拿别人的物品,这种行为叫偷窃,现在被盗物品价值已超过1万块,我们完全可以报警。我说你这人还真是恶习难改,有什么偷什么,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盗窃团伙派来踩点的了,老实交代,你还有同伙吧,那么多赃物不是一个人转移得了的!” 宋引弟作色道:“老三,你嘴巴这么贱你爸知道吗?俺不过拿你一点零食,你就说俺是贼,你一个爷们家吃那么多零食像话吗?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俺就是看不惯你这毛病,才帮你消灭一部分,你舍不得,不如俺吐出来还你!” 她当真抠着喉咙干呕,充分发扬泼皮精神,吊死鬼涂脂粉,死不要脸。 骚动引来许多人,宋引弟起先气焰十足,学母蜘蛛张牙舞爪,等胜利现身,立马改行唱苦角,屁股落地拍腿大哭。 “胜利,你快给妈做主!俺不过喝了几瓶酒吃了些糖果点心,你三哥就骂俺小偷,俺这么大岁数,还要被小辈污蔑,真是胸脯中箭,伤透心肺啊!” 胜利不明就里,佳音又不便直言,秀明烦乱,听说贵和丢了零食,怒道:“几盒糖果能值几个钱,吃就吃了呗,婆婆妈妈多难看!” 贵和说:“大哥,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女人把灿灿的衣服和书偷偷拿去送亲戚,这不是盗窃是什么?” 千金因丈夫敦促一直按住火气,得知此情忍不住爆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纳闷她要小孩子的东西干什么,敢情拿来做人情啦。宋引弟,我不反对你支援山区儿童,起码打声招呼呀,灿灿的个人物品,我和他爸爸都不能随便碰,你私拿私送,以为自己是灿灿的亲外婆吗?太可恨了!” 宋引弟干嚎:“你儿子穿不完用不完,分些给别的孩子有什么难?有钱人都兴做慈善,俺替你们家行善积德你反倒怨俺!金姑爷,您快给评评理,灿灿生来享福,玩具衣服全是高档货,俺那两个侄儿打小受穷,肯德基都没痛痛快快吃过一顿。俺心疼,想让他们沾沾灿灿的光,几件衣服几本书,在您眼里值个啥?至于急赤白脸糟蹋人吗?” 景怡拉住妻子,好言道:“四妈您别哭,灿灿他妈不是心疼东西,事实上我们两口子平时很注意保护灿灿的个人权益,未经他允许,不会动他的东西。您现在这么做是对孩子的不尊重,不过事情已经说清了,大家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就此打住吧。” 又弯腰问灿灿:“灿灿,宋婆婆用你的东西周济穷孩子,动机是好的,你原谅她这次行吗?” 灿灿点头:“我本来就没生气,爷爷奶奶说过,好东西应该与人分享。不过宋婆婆,等那两个小朋友有机会来旅游,我请他们吃牛排,再领他们去迪士尼玩。” 边说边走位,躲避千金揪掐。 宋引弟假惺惺赞美:“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慷慨仗义,乐善好施,不像那穷门小户出来的,吃他几块饼干和糖,跟割他心肝似的。” 贵和见众人不做声,大声问秀明:“大哥,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敢说这中间肯定有鬼,那么多酒和药材,总得有地方销赃吧?不提高警惕,下次不知道会丢什么呢!” 宋引弟嗓音拔尖:“你还要屎盆子当草帽,乱往人头上扣啊!那么害怕,牵条狼狗到你屋里养着,丢什么也丢不了你那条烂命!” 贵和被秀明架住,碍着胜利,不能爆粗口,最终被两位嫂嫂劝走了。胜利抱羞忍耻,叫宋引弟跟他回屋,关了门严厉盘问。 “说吧,你拿那些酒和药材干什么了?家里人都不傻,我也是,没人相信你刚才的鬼话,不想惹我生气最好从实招供。” 宋引弟连撒两个谎糊弄不住,赶在他翻脸前供认,说东西都被她拿到镇上的礼品回收店换钱了。 “俺看那些东西没人吃,搁家里也是摆设,你舅舅如今有困难,俺手头有些钱也好帮他们一把。” “舅舅?” “是呀,俺的亲弟弟,按辈分你得管他叫小舅。” 胜利常在网上观摩凤凰女事迹,了解她们的心态,但母亲算不上凤凰,是不折不扣的草鸡,行事只会更过分。过去在家当奴隶,嫁到婆家做卧底,千方百计贴娘家,有福同享是第一。更兼被封建思想深度催眠,宁可自己吃糠,也要让自家亲戚吃肉,榨取婆家的血,酿造娘家的奶,心中永远唱着“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还动不动摆出我是脑残我怕谁的架势,总之,谁娶谁倒霉! 肉包子被狗叼走,别指望它原封不动送回来!宋引弟又长了副铁齿钢牙,磨起歪理,他还得多生一份气,于是忍怒问:“你老家总共有多少亲戚?” 他告诫自己安忍驶得万年船,先调查母家的底细,从而思考对策。 宋引弟后背迅速挺起,又慢慢松垮下去,结结巴巴说:“你姥爷走了以后俺就跟娘家断绝往来,只和你舅联系,他……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才七岁,都很乖巧听话。” “小舅做什么工作?种地的,还是挖矿的?家里很穷么?” “……他和俺都是苦出身。” “废话,你们是姐弟,出身当然一样。” 宋引弟有些凄凉地笑:“对,俺们都是苦命人,旧社会孩子什么样,俺们就是什么样,小时候吃糠咽菜的日子过了不少,长大以后也是风吹日晒地求生计,没享过几天正经福。你舅比俺更惨,忙干活把身子整垮了,去年一整年闹头疼,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上医院一检查,查出来脑袋里长了块瘤子,得开刀。” 胜利的志向之一是从医,看过一些基础医学类书籍,听说舅舅脑子里有恶性肿瘤,又听说他未购买任何保险,便知形势严峻。 在国内,医院形同销金窟,刮钱能力强过妓院老鸨,富人医破产,穷人干等死,像脑癌这种病若无保险支持,金山银山也不够治。 “听说那种手术很贵,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吧?” “岂止贵,简直是天价,单手术费就得十几万,别说后续治疗费用。他原本搞运输攒了些钱,在医院两进两出全花光了,两个孩子跟着辍学,如今一家人连伙食费都供不上了。” 见母亲泪珠子不断滚,胜利很难受,他历来心软,不耐看苦情戏,明知她有可能骗人,还问:“这事是真的么?” 宋引弟抹泪:“老天在上,这种事还能瞎说?你妈真这么黑心,喝水都得噎死。” “那他们一家眼下在哪儿?他生病,他老婆在干嘛?” “我上个月带他来申州看病,他老婆……跑了,只好把两个孩子一块儿带过来。” 胜利呆愣片刻,叹气:“看吧,这就叫报应。当初你扔下我和爸爸跑路,如今你弟弟生病,老婆溜之大吉,说到底都是被你连累的。” “俺连累的么?” 宋引弟眼神凄惶,随即捂脸流涕:“是呀,都是俺造的孽,老天爷怎不罚俺生病,得脑癌的人是俺就好了!” 她哭得捶胸捣肚,足见对弟弟爱怜甚深。 胜利动容,却不敢轻信,让她明天领他去医院探病。 “你要去看你舅?” 宋引弟很吃惊,下意识扭动纽扣,胜利已发现这是她慌张作难的反应之一,更仔细观察找破绽,正色道:“你都说那是我小舅,大老远来治病我正该去探望。他在哪家医院?市区还是郊区?” “……一医院脑外科,儿子,你真想……” 胜利不容她找借口:“你这人信誉太低,前科太多,我得亲自确认一下真伪。一医院离我们学校不远,明天中午十二点半,你在医院大门口等我,如果你不来,我就自己上脑外科住院部去打听。快说,小舅叫什么名字?” 他想母亲叫“引弟”,按农村习俗,舅舅估计会取“有根”、“家宝”这类名儿,文雅一点,则是“建国”、“立业”之类。他只猜中后头,没猜中前头,他这舅舅叫徐德润,和他妈妈不是一个姓。 “你们不是姐弟么?怎么你姓宋,他姓徐?” 宋引弟急忙解说:“俺原本也姓徐,你外婆改嫁后俺就随后爹姓了,你舅是徐家的骨血,俺们那嘎达儿子不能乱拜祖宗,即使死了亲爹,妈妈再嫁,也很少改姓。” 这风俗各地都有,看似说得过去,究竟真假如何,且看明天分晓。 自打家里进了贼,贵和的胸口每天都窝着无名火,工作时想起宋引弟的丑恶面目就会情不自禁摔鼠标,同事们都很奇怪,方便询问的只有赵国强,今早将他叫到楼下的绿地谈心。 “贵和,你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兄弟?” 赵国强过了二十五岁便油腻发福,笑起来自带三分猥琐,贵和平时没在意,心烦时看了就觉扎眼,冷脸反问:“我瞒你什么了?该你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凭什么告诉你?” “嗨,还跟我兜圈子,男人以事业为重,但你也不能因此出卖色相呀,太丢分了。” 贵和干过亏心事,怕听“出卖色相”四字,愤愦变脸:“你脑袋被门板夹过?胡说八道当心我抽你!” 赵国强跟他随便惯了,继续招惹:“你自己干的事心里该有数。” “有数是个六!你话说清楚了,再阴阳怪气无中生有,我就当你存心找茬!” “哟呵,还挺能装的,可惜全所上下都知道了,你装一阵也白搭。” 他扔掉吸瘪的牛奶盒,表情像个刺探情报的汉奸:“你跟郝所勾搭有一阵子了吧?我说你小子过去挺机灵一人,现在怎么这么缺心眼?这种事得暗地里来,你还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别人只会认为你以色侍人,不叫你小白脸叫什么?” 相关绯闻在公司流传已久,贵和明白赵国强定是听信传言赶来警醒他,他俩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也正想找机会向他表明心迹以寻求支援,肃然道:“我郑重声明,你的说法存在两点错误,第一,我是真心喜欢郝所,正在努力追求她,还没取得她的许可,勾搭一词纯属污蔑。第二,我是奔着结婚和她组建幸福家庭去的,上次吃饭时也说了,换房子就是为了娶她,什么出卖色相,你再这么说,我就跟你绝交,再把你干的坏事统统告诉你老婆。” 赵国强两眼像被大风刮开的窗户,飞快眨巴几下:“你真的爱上郝所了?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她比你大整整十岁,你要是跟她结婚,蜜月还没度完她就更年期了,等你到了四十岁她基本就清心寡欲了,吃药都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你受得了吗?” 男人都有功利心,贵和卖身求荣他还能理解,以爱情为动机就很荒唐了。 贵和知道这哥们儿是直男癌末期患者,笑话他:“你别在这儿危言耸听,有时间多读读书,别老捧着文盲言论当宝。” 赵国强怕他犯傻,急切劝告:“我是为你好,结婚是门技术活儿,不能感情用事,除非你不怕麻烦,愿意多结几次。不过先得把算术和法律学好,离婚时好用。” 这下更见识到他坚定的信念。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辈子是好是歹都是她了,就算婚姻是座坟墓,我也绝不会迁坟,化成灰也要跟她在一起。” “你现在至少烧到了四十度吧,说的都是胡话,我听了都犯晕。” “那是因为你太冷血,像你们这种斤斤计较的人只适合去买菜,不配谈情说爱。”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比我还斤斤计较,说恋爱是烧钱,结婚是烧脑,怎么才一年不到就换骨重生了?” “人的成长需要契机,以前的我太懦弱,是郝所给了我承担责任的勇气和信心,以后我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为了我们共同的幸福。” 贵和由衷庆幸,胆小的鸟会把笼子当做安乐窝,某天笼门失守,乘风飞翔,才知道追逐白云阳光多么的快乐,不信爱情的人是因为没有自由的心,爱情之花开放的地方生命才能欣欣向荣。 赵国强没福气体验他的感受,对他的变化疑惑又好奇:“你还真是打鸡血了,怪不得最近加班都特别有干劲,看来爱情比传销还洗脑啊,搞得我都想去试试了。” “说什么鬼话,难道嫂子不是你的真爱?” “以前觉得是,但好像没你这么热血沸腾过,可能搭错车了吧。” “你都已经开上高速了,左顾右盼会翻车的,就知足吧。” 所谓好友就是求同存异,互助互利,赵国强虽不理解贵和的想法,却希望他能如愿,关心道:“你斗志这么高昂,什么时候能拿下郝所啊,我看她最近对你不理不睬,情况好想不太乐观。” 贵和叹了口气,又满怀信心地自勉:“目前确实正处在攻坚战阶段,她经历过一次感情创伤,防备心很强,我必须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相信我,反正好事不在忙上,我不能急躁。” “那就祝你好运了,兄弟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二人返回办公室,贵和想起待会儿远大房产市场部的人要来验收方案,让赵国强负责接待,被他拒绝。 “那个尤经理就认准你了,只有你才搞得定。” 尤经理是个三十七八的中年妇女,相貌一般但风骚妖娆,是个欢场老手,爱占年轻男人便宜,贵和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印象极为恶劣。 “我真烦那女的,这要是性别颠倒一下我准会告她性骚扰。” “你就忍耐一下吧,她负责概念方案的验收,伺候好她我们才能早点交差,兄弟们也能少受点折磨。” 职场性骚扰无处不在,广大女性迫于生计都会委屈求全,男人似乎更没有反抗的资格,搞不好会被骂成得了便宜还卖乖。 十点,尤经理来了,又像上次那样紧挨着贵和坐下,手肘靠住他办公椅的扶手,上身依向他,毫不掩饰倚玉偎香的目的。 贵和悄悄挪了几次椅子也没能幸免,听她故意挑刺,还得忍辱负重赔笑脸。 “赛工,我觉得这个方案还是不够细腻,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 “尤经理,概念方案不可能像正式方案那样细化,您要是不喜欢这种风格,我们可以试试别的。” “那就请赛工多提点建议啦。” 尤经理呵呵媚笑,娇嗲嗲的港台腔如同湿漉漉的蛞蝓,在贵和身上爬出一片鸡皮,还得寸进尺调戏:“赛工,你好像换香水了,上次来不是这种味道。” 贵和强笑:“我这几天没洒香水。” “那怎么这么好闻?难道是你自带的体香?” “您真会开玩笑,男人哪儿来的体香?没有体臭就很不错了。” “赛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非常干净整洁,是最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谢谢夸奖。” 可能是嫌场合碍事,不久后尤经理开始寻求地利。 “你们办公室空气质量真的很成问题,坐久了头好晕啊,出去喝杯咖啡怎么样?我请客。” 贵和不敢想象单独相处这女人会放肆成什么样儿,婉拒:“这个,会不会耽误工作啊?” “不要紧,待会儿我们抓紧时间就好了。” 是祸躲不过,他赶忙偷偷向赵国强使眼色,这兄弟总算仗义一回,以讨赏的口吻对尤经理说:“尤经理,你们要去喝咖啡吗?能不能算我一个啊?” 面子为重,尤经理勉强答应,三人来到楼下的星巴克,正巧郝质华也陪岳歆在此地同两位外商洽谈,双方点头致意,因找不到别的空位,贵和一行便在邻桌坐下,彼此间只隔了一条两米宽的通道。 尤经理当着莱顿的人不便再对贵和动手脚,嘴上却半点没闲着,笑眯眯示好:“我跟很多公司的设计师合作过,从没遇到过赛工这么认真细心的人,跟你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您过奖了,我也很少遇见您这么礼貌耐心的甲方。” “是吗?这么说我们很合拍了。” “是啊。” “那说明我们还很有缘。” 贵和快应酬不下去,赵国强出面掩护,问尤经理:“尤经理,华新街改造那个项目什么时候进入第二轮修改啊?上次的方案已经交上去很长时间了。” “那个项目的报建出了点问题,我会帮你们催的。” “真是太感谢了。” 女人狩猎的意图很强烈,敷衍完毕接着追踪目标,公然打探起猎物的私生活。 “赛工,听说你还没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啊?” 贵和横下一条心,点头说:“有。” 郝质华刚才专心与客户交流,此时插播闲聊,她的耳朵便有了接收外来信息的余力,听到邻桌人这番对话,心像皮筋似的绷紧了。 听了贵和的答复,尤经理很失望,但她以玩乐为目的,即便是别人篮子里的蛋糕,仍想钻空子咬一口,接着追问:“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贵和踏出第一步,之后地反应轻松自然,微笑道:“和我是同行。” “那工作一定也很忙,平时有空约会吗?” “我们天天见面,约不约会都一样。” “住在一起?” “算是吧。” 郝质华被他的瞎掰气懵了,注意的重心转移到他们这方,尤经理的沮丧更明显了,矫揉造作地吮着咖啡说:“真可惜啊,本来我还想介绍一个很好的姑娘给你认识呢。” 赵国强也想让这女色狼早点死心,笑道:“尤经理您别费心了,贵和对他女朋友可忠心了,人家拿棍子打他他都不走。” 尤经理夸张皱眉:“那女孩子这么凶啊,赛工岂不是很委屈?” 贵和摇头:“不,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反而很甜蜜,她要是一天不骂我,我就会不自在。” 赵国强心想这小子还真敢说,不觉瞟了瞟郝质华,见她神色慌张不禁好笑,脱口道:“他俩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尤经理已盖不住酸味了,公然讽刺:“这位小姐一定很漂亮,才能让赛工死心塌地,赵工,你见过吗?。” 赵国强不敢妄言,贵和主动接下包袱:“对,我女朋友是很漂亮,我看见她就舍不得眨眼,恨不得把眼睛变成摄像机,把她的影像统统录下来。” 他既当着郝质华做了告白,又踩灭了尤经理的歹念,一箭双雕好不快意。郝质华的脸成了大红石榴,连客户也察觉了,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岳歆听过她和贵和的传闻,耳目清明,帮她支应:“可能是犯困了,郝工,你去洗把脸再过来吧。” 郝质华逃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擦洗绯红,这时尤经理走进来,见了她顺口打招呼:“郝所,和客户谈得还顺利吗?” 郝质华还礼,也趁便过问他们的工作情况:“还行,尤经理,方案有问题吗?” 尤经理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叼着香烟摇头:“问题很严重,可能得推倒重来。” “哪里不合要求呢?”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不能让人满意,必须重做。” 郝质华还没看出她在借题发挥,诚恳道:“那就请您尽量详细地提出修改意见,我们好遵照执行。” “我的意见太多了,只怕贵司满足不了。” “为什么?” 尤经理吐出一个烟圈,厚粉遮盖的脸好似面具,正塑造着懊恼与鄙夷。 “郝所,你们那个赛工瞧着很帅气,审美真不怎么样。” 郝质华气贵和信口胡说,听到这不合理的贬斥仍果断为其辩护。 “赛工也算很有经验的设计师了,设计风格也受到很多客户的好评,可能只是不符合您的喜好吧。” “哼,也许吧,我觉得他不太聪明,不能充分理解客户的意图。” “您可以明确向他提出您的想法,他会尽心去做的。” “您觉得会吗?我不这么认为。” 尤经理这番话悬念叠出,郝质华百思不解,事后只好将贵和叫到所长室问话。贵和听完陈述满腔愤慨。 “她真这么跟您说的?” “她是不是对你有误会?我记得上次还不停夸你,怎么这次突然改口了。” “郝所,这事我都不好意思开口,那尤经理她……她就是个花痴。” “花痴?” 要不是对郝质华心怀爱慕,贵和早向她诉苦了,此时尤经理恶人先告状,他也不能吃哑巴亏,马上据实反应对方的恶行。 “她每次来都紧挨着我坐下,借看方案的间隙跟我开黄色玩笑,还故意凑近和我发生肢体接触,问我衣服和洗发水是什么牌子的,然后动手在我头上身上摸来摸去,要么就直勾勾看着我露出欲求不满的笑容,有几次晚上还发微信约我出去玩,我烦得不行,看见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郝质华愕然:“还有这种事?” “赵国强他们都知道,也说这是赤、裸裸的性骚扰。” 好花招人爱,贵和这种年轻标致的小青年就是肉铺里的上等排骨,谁都想来问问价,也是苍蝇蚊子青睐的对象。郝质华曾有过心神恍惚的经历,相信尤经理确实会对他动歪脑筋,但这么一来又生出新的疑问。 “那她的态度怎么突然变了?” 贵和苦笑:“今天在咖啡店我说我有女朋友,明确拒绝了她的暗示,她大概恼羞成怒了。” 郝质华猛然想起当时的窘况,拍桌大怒:“谁让你胡说八道!” 他丝毫不怕,嬉皮笑脸说:“您听见了?那都是我的美好幻想。” 现在他的笑就是病毒,能轻松穿越她的免疫系统,她找不到疫苗,拼命地躲避,调头看向电脑显示器,假装查文件,用领导的语气下令:“那个方案交给我吧,你不用管了。” “您不怕尤经理刁难您?” “她们老板对我印象还不错,质量过关的话她也不敢太难为我吧。” “谢谢郝所,您真是我的保护神!” “好了,你出去吧。” 她太大意了,贵和难得找到叙谈的机会怎肯乖乖撤退,拖着椅子上前,两手叠靠在桌沿上,一脸期许地凝望她。 “郝所,距我上次表白已过去了半个多月,敢问您的心意是否有些微的改变呢?我很期待事情能有所进展,今早出门前还特地在网上求了支观音灵签,卦象显示我今天会心想事成。” 郝质华壁垒森严:“世界上只有佛祖和耶稣能够心想事成,我既不信佛也不信基督,所以每当有人对我提起这个词,我都当他在妄想。” 贵和做无辜状:“您太顽固了,人应该展望未来,不该沉沦于过去。您不能因为怕井绳,从此不喝井里的水啊。” 郝质华做出一个僵硬的假笑:“如今地下水污染严重,井水喝了会生病,我还是喝自来水吧。” “自来水也不保险,您可以喝更高级的,比如我这种千年冰川矿泉水,农夫山泉有点甜。” “我觉得你的脸皮用来做防弹衣一定很坚固耐用。” 预感就快激怒她,贵和赶忙收敛顽皮,可怜兮兮撒娇:“郝所,我这几天遇到了很苦恼的事,能向您倾诉一下吗?” 郝质华调整气息,隔了片刻冷冰冰说:“现在是办公时间,公事快说,私事免谈!” “您别一刀切呀,私事最影响人的心情,我情绪低落,办公状态也会随之低迷,您身为领导,难道不该关心下属的生活状况?” “赛贵和,我再次声明,我之所以对你还算客气,是顾念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请你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忍耐力,一旦突破极限,我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她态度凶恶,羞红的面颊却肆意出卖内心,就像关在铁栏里的野兽,想狠咬拿着肉骨头戏弄她的捣蛋鬼。 捣蛋鬼加倍装可怜:“郝所,您别吓唬我呀,这几天我家里乌烟瘴气,我过得比女人来例假还烦躁,就指望您开导开导,给点安慰呢。” 他近日状态是很古怪,郝质华也发现了,牵挂真实存在,不刻意遏制就会抬头。 “怎么了?” 话出如箭,后悔也没用。贵和喜滋滋地,忙不迭倒苦水:“您也知道,我和我小弟胜利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妈妈刚生下他就跟野男人私奔,顺带洗劫了我爸的工程款,之后十七年杳无音讯。我们家认倒霉,一直当这人不存在,平时基本不提。前几天她突然卷土重来,扬言要在家里长住。我和哥哥们本来坚决反对,谁知爸生前给胜利留了话,要他原谅并接纳那个女人,镇上的人也议论纷纷,说我们不该赶走胜利的生母,不然就是狠心无情。我们怕影响胜利的情绪,又抵不过那些风言风语,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 他细致描述宋引弟入住后的情形,把她比作母蝗虫,把他们家比做遭遇日军“三光”扫荡的沦陷区,说到气愤处,咬牙切齿,捏拳透掌,恨不得变身抗日神剧里的豪侠战士,一刀劈死侵略者。 郝质华家里没有JP亲戚出没,难以想象那种七零八乱的光景,但捕捉到一个被他忽视的要点。 “你昨天当着家里人跟你四妈吵架,你弟弟是什么反应?” 贵和一怔:“这个,我没怎么留意。” 她责备:“人在失控发怒时最容易伤及无辜,你四妈再不对也是你弟弟的生母,你在人前痛斥她,其实也在羞辱你弟弟。青春期的孩子敏感、脆弱、自尊心强,听你骂他母亲偷盗,会认为自己是小偷的儿子,进而产生自卑心理,不及时疏导,还有可能对他的人格造成极大的伤害。” 以上是她自身成长路上的经验体会。用一棵树来比喻人生,五十岁笑看风云,四十岁顶天立地,三十岁枝繁叶茂,二十岁初步成材,这之前只算幼小树苗,需要呵护照料。成年人不能抱着功利心态揠苗助长,那会损坏小树的根基;不能以自我意志扭曲长势,那会种出畸形的病梅;不能冷落忽视,要勤施养分雨露;不能任意摆布,要循循教育开导;时刻注意撑开枝桠替他遮挡风雷,但切忌投射阴影,在他心底造成伤害。 贵和回想胜利昨天以来的表现确有几分难堪,悔疚道:“我真的大意了,忘记顾及胜利的感受,难怪今天早饭时他一言不发,心里边八成对我有意见。” 郝质华说:“兄弟间更需要沟通,关系越亲密的人越容易因为一点小误会闹嫌隙,你中午抽空去学校看看他吧,请他吃顿好的,真诚地交换想法,趁早解开他心里的疙瘩。” 贵和领旨谢恩,依然赖住不走,得陇望蜀央求:“郝所,您再帮我个忙行吗?我最近运气太背,明天放假想去庙里烧香,您陪我去吧。” 郝质华赶紧撇开脸:“不去。” “为什么?” “去哪儿都要人陪,你以为你是美国总统,出门就会遭枪击?” “不是,您听我说。” 他脑子转得比飞盘还快,将鬼点子现炒现卖做成颇具诱惑性的借口。 “上次出差就跟您说过,我这人灵异体质,容易招鬼,寺庙里阴气最重,我一个去会中招……” 郝质华咬牙冷笑:“寺庙是供奉神佛的地方,怎么会阴气重,你别用这种脚指头编出来的瞎话骗人。” “哎呀,我真的没胡说!” 他趁势将椅子拉近,道貌俨然说:“您知道《楞严经》吧,那上面讲,寺院、道观、军营、古井、深山、深涧、深潭、坟地、老宅、医院,这些地方连接阴阳两地,孤魂野鬼时常出没,阴气极重。我想去的那座庙主要供奉地藏王菩萨,就是专门救度地狱众生的,每天多少游魂苦鬼赶去求助啊,所以阴气更比其他寺庙重。小时候大人们都不许我去那儿玩,因为像我这种八字弱的人去了肯定受攻击。” 明知他在胡扯,她烦乱驳斥:“就算是这样吧,但你家里多的是人,随便找一个陪你不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 他苦恼地拍膝盖:“您不知道,我大哥是比您更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一在家里提烧香拜佛他就骂我搞封建迷信,头盖骨都能给我骂裂开,所以我不敢让他知道,一方面怕挨骂,另一方面,招出些诽僧谤道的话,对他对我都不利。” “……那让赵国强陪你,你们是好哥们,他一定很乐意为你挡煞。” “不行,国强是冬至节生的,命带亡神,比我更招凶。您就不同啦,您属马,又生在盛夏,八字至阳至刚,天生纯元真气护体,一切邪魔鬼道见了您都得回避,有您陪同,等于结界加身,保证出入平安。” 郝质华又气又笑:“被你一说,我好像够资格做门神了,你在家也时常这么胡说八道?我是你大哥,也会骂你神经病!” 贵和更来劲了,坚持朝成功进军:“您就当助人为乐嘛,我最近工作这么努力,您也该给我一点奖励吧。” 他软磨硬泡,真在郝质华的意志上刨出一条缝隙,她凝神几秒及时止住动摇,断然道:“不行,我说过要跟你保持距离,私底下不能再有联系。” “您就以领导的身份陪我,这总行了吧。” “哪有领导陪下属去烧香的?” “就从您这儿开先河不好吗?郝所,求您了。” 他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她一扭头就看到他扑闪的双眼,那是他最有魅力的部位,大而有神,深邃迷人,睫毛更是天赋异禀的浓长,像狙击□□的枪口,眨眼就是开枪,准确无误命中她的心脏。 都说色令智昏,男女都不例外,他连发两枪,郝质华的理性便伤重不治,慌惚地摸一摸滚烫的脑门,妥协道:“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谢谢郝所!” 得胜的坏小子兴奋地跳起来,好似领到奖状的小学生,真想顺势抱她一下。郝质华只想摆脱困窘,命令他回去工作,他聪明地见好就收,出门后喜得手舞足蹈,仿佛在甘霖中摇摆的秧苗。 之后他谨遵郝质华指示,准备中午请弟弟吃饭,向佳音要了胜利班主任的电话,请他代为通知。胜利要去一医院探病,不能接受三哥邀请,放学后买了两块面包做午餐,边走边啃,与母亲会合时,正好全部装下肚。 宋引弟见儿子皱着眉头嚼干面包,忙递上手里的冰红茶,他喝了一口,说:“这玩意糖分重,你别喝了,我去给你买瓶纯净水。” “不用,你喝就是了,妈有钱,自己会买。” 宋引弟笑得欢快,像血糖升高,脸红红的,觉得儿子的孝心比饮料甜多了。 他们来到脑外科住院部,在一间十人大病房里见到徐德润,这男人满面病容,只见骨头不见肉,酷似晒干了的板鸭,异常憔悴瘦弱。 胜利觉得舅舅长得不像母亲,但同自己有些挂像,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外甥随母舅吧。病床边还爬着个七八岁的煤球样的黑瘦小男孩,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书,想必就是他的小表弟,模样也与他有几分相像,看来宋引弟没骗人,这家人果真是他的亲戚。 他稍稍放心,礼貌地上前行礼。 徐德润自见到他的那刻起便万分激动,两眼钉在他脸上,嘴唇直哆嗦。胜利一问好,他惨白的脸变成烧红的碳,挣扎着坐起来。 宋引弟忙制止:“你快别动,瘤子会破的!” 胜利也让他躺好,初次见面很难为情,定了定神,挠着脸颊讪笑:“我就想来看看您,没别的事,您不用急。” 徐德润额头冒汗,眼眶看看犯潮,拉住他的衣角让他坐下。 “孩子,俺一直巴望能见你一面,昨天听你妈说你要来,俺欢喜得一夜没睡着。” 胜利想不通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外甥见面何至于如此欢喜,以为他刻意讨好,客气回敬道:“您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您别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这里又是全国一流的大医院,肯定能把您的病治好。” 说完这些便辞穷,名义上是舅舅,实际却是萍水相逢,如何能自在畅快地交谈?他别别扭扭笑着,身体面孔都僵硬,很想就此告辞。 徐德润同他相反,一直专注热切地端详他,好像他的七窍是藏宝穴,随便抖抖就能掉出金币。 “孩子……” 他再度伸手,颤巍巍的很吃力,胜利不得以握住,只见一大串亮闪闪的珠子从男人眼角滑出来,打在枕巾上啪嗒有声,宋引弟捂住嘴背过身子,身边的小煤球憨憨仰望他们,胜利窘迫极了。 “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徐德润开口迸出哭腔,绝非做戏,是货真价实地哭,胜利很少见老爷们哭得这么伤心,泪水像两匹跑马在他脸颊上驰骋,没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哭成这样也太夸张了。 他为了维持笑容,嘴角几乎痉挛,安慰道:“舅舅,我从小就享福,一点苦都没受过,您别难过。” 徐德润不自觉地张大嘴巴:“你叫俺什么?” 胜利骑虎难下,又轻轻叫了声“舅舅”,徐德润表情苦过黄连,正待回应,宋引弟紧急插嘴:“胜利大老远来看你这个老舅,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趁早收起哭相,免得孩子难受!” “嗳,嗳。” 徐德润服从指令,使劲抹泪擦眼,努力扯起一丝笑,这半生不熟的笑仿佛雨幕里的一点火星,很快被新一轮泪水吞没了。 “胜利,真没想到你还愿意见俺这个、这个舅舅,让你当了十七年孤儿,舅舅对不住你呀。” 胜利苦笑不迭,心想:我妈祖上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呀,姐弟俩说话做事都一塌糊涂。我虽然没有妈,还有爸爸和哥哥姐姐,哪里就成孤儿了?而且我妈抛夫弃子,跟你这个做舅舅的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教唆犯,协助她与黄瓜男通奸?这倒值得一问。 想罢装出淡然口吻:“舅舅,当年我妈和我爸爸结婚,通没通知您呀?” 徐德润重现慌乱,支支吾吾抖不出声,仍由宋引弟救场:“当年俺离家出走,家里人都不知道俺去了哪儿,和你爸的事儿也是俺自作主张决定的,这些情况过了好些年才告诉你舅。” 她坐在床尾,说完在被子上轻拍一下,徐德润随着她这一拍点头,向胜利求告:“你别怨你妈,她也是逼不得已,要不是俺……” 胜利本已打消探究的念头,听他多此一言,疑窦复还。 “这事儿跟舅舅有关?” 徐德润立刻变色易容,胜利瞥见他揪拽被面的十指,断定其中有名堂,料想母亲会抢话,索性回头面向她。 宋引弟右手捏着冷汗,只用左手转纽扣,张眉张眼说:“当、当初那男的是你舅高中同学,后来到上海打工,我们凑巧遇上,见过几次面后就那样了……” 她根本不敢看儿子的眼睛,胜利不奇怪,干出那么丢脸的事还不心虚,脸上真可以过坦克了。 照此看来妈和黄瓜男私通,舅舅算半个月老,一段奸情发端于他,怪不得他会自责。 多喜生前倡导“得理让三分”,胜利听从教化,称不上雅量高致,心眼儿还不算小,既已决定不追责宋引弟私奔的罪行,更不会拿徐德润的无心之过说事,哈哈哈三声笑,建议大家将往事留在风中。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提热水瓶的男孩子,宋引弟赶忙招呼他上前,向胜利介绍:“这是你大表弟饺子,饺子,这是你胜利哥哥。” 饺子比那小名“黑子”的煤球小表弟年纪稍长,虎头虎脑的,眉眼像极了宋引弟,从来侄子像姑姑嘛,也不算稀奇。 胜利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精致的小夹克,判断是从灿灿那里偷来的,依据有二:一、那衣服太高级,穿在土气的穷孩子身上不伦不类;二、衣服崭新,尺寸却小了一码,穿起来捉襟见肘,肯定不是家里买的。 他早知母亲偷窃,亲眼看到赃物,心情更糟,脸像用尽的牙膏挤不出笑。饺子见他神色严介,小脸也绷得死紧,宋引弟连催几次都不问好,不说敌意,戒备是显而易见的。 徐德润见宋引弟急得抽打他,劝阻:“孩子认生,慢慢来吧,中午了,先让他们吃饭。” 宋引弟无奈,推推饺子后脑勺:“你爸饶你,吃饭去吧。” 饺子转身,从床下的行李箱里挖出几盒点心糖果,看包装是进口货,不消说,准是贵和被盗的存粮了。 大人犯罪怪不到小孩头上,胜利没打算追讨物资,只说零食不能当饭吃,小孩子正长身体,应该吃饭吃菜,想带两个表弟下馆子。 宋引弟当即反对:“他们从没吃过洋饼干洋果子,这两天跟过节似的,高兴得很。你就让他们过过瘾,等吃完这阵子,往后就没得吃了。” 她把黑子藏到身后,又叫饺子过去,好像怕他们遭人拐卖。胜利怪她愚昧,缺乏基本的育儿常识,几句争论后,宋引弟着了忙,匆匆往饺子怀里塞几包零食,指使他领黑子到楼下绿化区去吃。 胜利感觉母亲有意阻止他与表弟们接触,气鼓鼓朝她瞪眼。 宋引弟低头倾首道:“你们申州人看北京人都像乡下人,那山沟里来的苦孩子还不得当成难民看待呀?所以这些天俺总教育他们看见申州人躲远点,免得招晦气,你带他们去人多的地方,万一被吓着可不大好。” 胜利哭笑不得,再跟他们一家交谈,下午数学测验时脑筋兴许会短路,便找借口道别。徐德润见他要走,执意下床相送,宋引弟只许他送到房门口,他扶着她的胳膊蹒跚挪步,最后握住胜利双手依依难舍,泪水似浩浩河流,在他心底积下一层又一层迷惑。 母子默默下楼,电梯下行几层后,门开了,一个护工推进来一具蒙白布的尸体,想必是新亡的患者,几位家属尾随其后,正依偎痛哭。 胜利发现母亲面色如土,赶紧拉她出门,宋引弟仓皇窜出几步,抱头捂脸,身体剧烈哆嗦,已是魂亡胆落。 他大概知晓她的心思,兔死狐悲,病患的家属最怕见到死人,黑白无常不时在医院里游荡,谁都有可能坐上开往殡仪馆的专车。 “舅舅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宋引弟忍泪吞声,使劲点一点头。 “医生说没说,他不动手术能挨多久?” “……顶多半年,可能还不到……” 她答话时声气完全走样,像一片被风撕裂的枯叶,徒然地挣扎抖动。失去亲人很痛,比这更痛的,是介于失去与挽救间的无助与挣扎。看到母亲摧心剖肝的惨状,胜利相信她与徐德润之间存在深厚的骨肉情。 他生长在多子女家庭,守旧的老父亲用传统观念教养孩子,使他自幼重视手足亲情,能做到与母亲感同身受。 亲人有难,自己却爱莫能助的滋味最难熬,就像爸爸临死前,看他那么痛苦,我恨不得替他受伤,叫我把命让给他我也愿意。慧欣阿姨要我多做好事,回向功德,好教爸爸早日超生,我干脆借眼前这机会,帮帮那位舅舅和他的孩子,添上这桩善缘,爸爸说不定能往生极乐。 他悄悄发愿祈祷父亲早离苦海,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面额5000的银行存单,那是他前天刚存下的,递给母亲,说:“这笔钱拿去给舅舅治病吧,可能还不够他几天的医药费,但总比没有强,多少能起点作用。” 宋引弟捧着存单发呆:“儿子,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是我慢慢积攒的零用钱,我这人节约,从不乱花钱,也讨厌别人乱花,所以这钱专款专用,只能用做舅舅的医药费,敢挪用我就一辈子不理你。” 宋引弟持续发呆,眼泪像融化的冰棱子大串大串往下掉。当胜利递出纸巾,她猛然抱住他的肩膀,哇哇大哭,他的衣服淋雨般倏然湿透,于无措中感受到了被人依赖的快慰。 第83章 扫墓 晚间贵和通过短信攻势实现目标, 次日早上九点半,郝质华准时来到长乐镇附近的长乐寺与之会合, 可是寺门紧闭, 旁边张贴修缮公告,闲人免进, 烧香更不可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庙里在施工。” “那只好改天来了,再见。” 郝质华分不清庆幸和失落, 坚信走为上策。贵和不肯罢休,急忙拦住:“您不能白来啊,正好我还想去给我爸扫扫墓,您陪我吧。” 他为了制造与心上人相处的机会,不惜用亡父做借口, 但这借口未免太单薄, 郝质华一瞪眼就能戳破。 “我记得你说你爸就葬在你家院子后面, 这么近还需要人陪?” 他慌得没招,采取拖延战术:“您等等,我尿急去上个厕所, 您千万别走啊,等我回来。” 他奔向厕所的方向, 脑筋似在火场中狂窜, 急于寻找出路。淑贞恰从一旁的店铺出来,高声叫住他。 “贵和,你怎么在这儿?” 贵和停步, 心不在焉地向她问好:“我来拜佛,可是庙门没开。” 淑贞笑道:“正殿偏殿都在翻修,端午节以后才开放呢。” 他计无所出,突然生出病急乱投医的念头,把这好事的大妈当成救兵:“阿姨!您帮我个忙行吗?” 他凑近耳语:“我正在追求一位姑娘,好容易才约她出来拜佛,她见寺庙关门就要回去,我想带她回长乐镇,您看怎么样才能成功?” 这一求助可谓投其所好,淑贞最擅长穿针引线,眼珠一转已胸有成竹。 “这还不好办,你过来我教你。” 她紧锣密鼓地筹划一通,身子一歪病恹恹靠住他,贵和大喜,假装吃力地扶住她回去找郝质华。 “郝所,这是我的邻居淑贞阿姨,刚才凑巧遇见的,她晕眩病犯了,我要送她回家。” 郝质华不知有假,催他快走,他愁眉央求:“她不能一个人坐着站着,必须找人靠着,您帮帮忙,替我扶住她行吗?” 淑贞不容她犹豫,跟着哀苦呻、吟:“姑娘你行行好,我真的难受得要死了。” 大妈的演技吓坏善良的女人,赶紧扶住她。 “这么严重,要不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吃了药躺半天就好,麻烦你们快些送我回家。” “好,赛工,你快去开车!” 贵和奸计得逞,如愿以偿地将郝质华拐到长乐镇,送淑贞回家后又开始耍赖。 “郝所,这都到家门口了,您就陪我去我爸坟前拜一拜吧。您想,路过朋友家也会登门看望长辈,这才符合礼数是不是?” 事已至此,郝质华觉得再拒绝会流于矫情,妥协道:“那好吧,陪你烧完香我就乘地铁回家,你不许再以任何理由纠缠,再敢多嘴半句,我们就绝交。” 贵和早将她的绝交威胁当成“狼来了”的假口号,面上立保证,肚子里鬼主意照旧。 今天天清气朗,多喜的墓地周围景物幽静,路边热热闹闹开着几树海棠,繁花盈枝,淡淡的花香随风贴面,宛如一个个轻轻浅浅的吻。赛家后院的桂花树浓荫如盖,苍劲健秀,风一吹,茂密的叶片沙沙做响,似在朝他们问好。 贵和在坟前点上香烛,合十祝祷:“爸,我来看您了,这些日子您在下面还舒心吧?上次给您烧了一副麻将,您没事多邀几个亲戚朋友打牌解闷,只管痛快地玩,别怕输钱。今天我又给您提来几百万。下次再给您烧辆法拉利跑车,您打牌累了就开车出去兜兜风,顺道拍几张照片,托梦给我看。” 见他神棍般自说自话,郝质华边帮忙烧纸边笑讪:“我之前以为你闹着玩的,没想到真信这一套。说的跟真的似的,你知道阴间什么样?” 贵和神色认真:“都说我是佛教徒啦,佛家将世界分成三界六道,那阴间是与我们人类社会平行存在的空间。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坚信它的存在,所以没事多烧纸,存到那边的银行,等以后过去了立马变成亿万富翁。” “花十几块人民币就能买几百万冥币,这汇率也太低了,难道阴间物价很便宜?看来生产力比我们这边发达得多啊。” “那当然,人家吃饭都用看的,走路都用飞的,不怕冷不怕热,衣服鞋子都不用买,有钱也没地儿花。” “没地儿花,那烧这纸钱是干嘛的?” “您不知道,阴间的钱主要用来贿赂阎王鬼差,争取让自己投个好胎。像郝所您这样才貌双全人品贵重的命格,不知是行过多大的贿才得来的,只不过您投胎前喝过孟婆汤,不记得了。” 郝质华大笑不止,这人一本正经贫嘴的时候就是颗开心果,可惜没去说相声。贵和在笑声中提议:“郝所,您不跟我爸聊会儿?” “神经病。” “和熟人的家长见面不都得寒暄几句?我还是头一回领女性朋友来看爸,他老人家肯定很开心,您看那烛花闪得多厉害,瞧这香燃得多快。我爸这么高兴,您怎么也得打声招呼啊。” 国人的礼节大部分属于形式主义,家教越好越重视,郝质华被他一说不好意思回绝,起身理了理衣装,硬着头皮向墓碑行礼:“伯父好,我叫郝质华,是赛贵和的同事。初次见面,本来该带点礼物孝敬您,考虑到两地水土不同,又不知道您的喜好,所以空手来了,请您见谅。” 贵和插嘴:“我爸不讲虚礼,别跟他客套。” 她白他一眼,再填补些台词,以便将礼仪表现得圆满一点:“赛贵和常跟我提起您,说您对他特别严厉,没事老打骂他。我想严厉也是父爱的一种表现,谁教他调皮捣蛋,经常干找骂的事呢。您现在到了那边估计也放不下他,不然他也不会连做梦都梦见您拿鞋底抽他。在此,我想请您放心,赛贵和虽然不太老实,但思想还算正派,人品也还过得去,轻易学不坏。我相信在家人朋友照顾管教下,他一定能在人生路上端端正正走下去,成为您那样平凡善良的好人……” 贵和起初算计着如何插科打诨,听着听着感慕缠怀,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高表扬,快乐似春风萦绕,跟随她默默祷告:“爸,这就是我给您挑的儿媳妇。人超好超级棒,像大嫂那样善良贤德,景怡哥那样聪明能干,我简直爱死她了!您也许不太满意她的年龄,但这真不是问题,她身体健康热爱运动,肯定能长寿,保证不会让我做鳏夫。您招了个比女儿大十岁的男人做女婿,一定能接受比我大十岁的儿媳妇对不对?我爸最开明大度,通情达理,绝对会热烈支持我们。” 燃烧的烛火忽然啪啪爆出几点火花,贵和当成父亲的赞许,握拳喊“YEAH”。郝质华回头看他,只见一个老太太慢悠悠踱过来。 “贵和,来看你爸呀。” 慧欣慈眉善目望着郝质华,温和的注视让她有些脸红,不自然地低头回避。 贵和大方介绍:“这是慧欣阿姨,和我家有几十年交情,待我们像亲人一样。阿姨,她叫郝质华,是我的……我的公司领导。” 他措辞含蓄,但欣喜雀跃的神情足以令慧欣明了,老太太靠近郝质华,态度加倍亲切。 “你好,是第一次来我们长乐镇吗?” 郝质华礼貌回应:“没有,以前来过几次。” 慧欣指着对面的院门说:“我家就在这儿,进去坐坐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和贵和家是老街坊,他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进去喝杯茶再走吧。” 郝质华不能拒绝白发老人的邀请,跟随她走进院门,慧欣家的客厅布置得像个佛堂,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正于佛龛上慈祥俯望,座下供奉鲜花、水果、素饼、红绸,香华缭绕,宝光熠熠,神龛两侧贴着对联:“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郝质华知道这位菩萨的来历,他素福深厚,功德无边,数十万亿劫前便可成佛,因怜地狱众生之苦,立誓度化,发愿曰“地狱不空,我不成佛”。今日再见这香赞,虽是唯物论者,也衷心赞叹这种慈悲伟大的精神。 慧欣正为他们准备茶点,淑贞突然风风火火跑了来,进门便嚷嚷:“慧欣,你在吗?我跟你说……” 她专程来找朋友讨论方才偶得的八卦,惊见八卦主人公在场,着实唬了一跳。 “贵和,你怎么在这儿?” 贵和雷击似的一惊,明知郝质华已醒悟上当,仍努力圆谎,做作地问淑贞:“阿姨,您的病好了?” 淑贞反应也快,立即做虚弱状,捂住脑门捏细嗓子说:“我吃了药,头就不晕了,但腿脚还是没什么力气。” 慧欣看出他们三人之间有尴尬,若无其事来调和,问淑贞:“你有事找我?” 淑贞在她搀扶下落座,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想跟你聊聊天。” “那就和我们一块儿喝茶吧,这位小郝是贵和的同事,小郝,这是淑贞,也是我们的老邻居。” 郝质华识破淑贞贵和联手制造的骗局,心里恼火,假笑好似面部抽筋。 那一老一小都是厚脸皮,淑贞更是经得起熬煮的老姜,很快恢复淡定,热情地向她致谢:“刚才我们已经见过了,小郝啊,谢谢你送老太婆回家哦,多亏你我才没有晕死过去。” 慧欣搭腔问:“怎么回事?” 她挤眉弄眼道:“情况有点复杂,以后再跟你讲。”,说完开始活跃气氛,知会贵和:“你不是想拜佛吗?慧欣这里就有佛,你干嘛不拜?” 贵和灵机一动,问慧欣:“阿姨,今天我本想去长乐寺拜佛,那边施工没开放,现在在您这儿拜成吗?” 慧欣点头:“只要心诚,在哪儿都一样。” 他做张做势地到佛龛前点香跪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膝盖离开蒲团就对慧欣说:“阿姨,您以前说地藏王菩萨法力无边,最不可思议,如果有善男子善女人至心恭敬念他的名字,满一万遍即可心想事成。我前些天向菩萨许了个愿,每晚念佛号三千遍,句句虔诚,可愿望至今没实现。您说菩萨是没听见我发愿,还是他老人家的法力失灵啦?” 慧欣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看看郝质华,公然指着她扬言:“我喜欢我们郝所,想娶她做老婆,可她死活不答应。” 郝质华震愕难言,地心引力也拽不住她直立的发根,碍于两位老者在场不能动武,紧握的双拳无声咆哮着。 慧欣领会贵和的用意,含笑借力:“地藏王菩萨长久以来救度罪苦众生,但凡有善念的,都会如愿。” 淑贞这个助演也格外敬业,快嘴一张就来戏:“是呀,我烧香求佛二十多年,菩萨一直很灵验,贵和,你的心愿明明已经实现了,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怎么能赖菩萨?” 贵和报以感激的眼神,这阿姨往常没少给他找麻烦,可关键时刻却为他借来了东风。 “阿姨,您没骗我?我的愿望真实现了?” “我骗你干嘛,不信你上去问问小郝,看她怎么说。” 郝质华没想到他们的套路这样深,起身羞愤抗议:“阿姨,您别开玩笑。赛贵和,我警告你不许再耍花样,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淑贞窃喜,猛推贵和一把:“听到了没?都说不会放过你了,这不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意思么?” 贵和贼笑着学啄木鸟用力点头,郝质华七窍生烟,大声否定:“阿姨,您想歪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赛贵和,这都是你安排好的吧,你就想着怎么愚弄我,大骗子,以后休想再让我相信你!” 她拔腿撤退,被淑贞拦住。 “小郝,你会去庙里烧香,肯定也是信女。贵和求过地藏王菩萨,又念了上万遍佛号,心愿肯定该实现啦。你要是害羞不承认,那不显得菩萨不灵吗?这可是大罪过,将来要下地狱的。” “阿姨,我真的对他没意思……” “没意思你干嘛来这儿,你应该住在城里吧?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不在家休息,还陪他跑到我们这小镇子上拜佛,这说明你心里有他呀。阿姨当了十多年红娘,撮合过几百对夫妻,年轻人的心思我了解得透透的,你就别难为情了。贵和这孩子小毛病不少,但为人可靠,性情又温柔,他们家就属他脾气好,怎么打怎么骂都难得红眼,嫁给他保准不吃亏。” 淑贞可怜多喜一生多舛,本着安老怀少的用心,特别关照他们家几个孩子,还没成家的贵和是关怀重点,这小子晃荡好几年,总算认准对象,她喜见这好苗头,能拉一把是一把,几句话像滚水煮虾,把郝质华的脸烫个通红。 她张皇失措,夺门逃跑,贵和猎犬似的追赶上来,高喊:“郝所!郝所!等等我!” 他追踪时不忘防御,一记漂亮的白鹤晾翅躲过郝质华的提包攻势,再一招白蛇吐信抓住她的手腕,自以为得计,却忘记他心仪的女人是个女中豪杰,双手被缚,就用铁头功还击,撞得他顶门小鸟乱转,捂住额头踉跄退后。 “你,你竟然使这招,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用脑门撞人的女人……” “撞了又怎么样!都是你逼我的!” 郝质华瞋目张胆,举起提包砸打,贵和不躲不逃,只护住脸哀求:“您打哪儿都行,就是别打脸,这玩意要对着您一辈子,打残了看着闹心。” “谁要跟你一辈子,无耻下流!” 郝质华怕听他胡言乱语,更用力挥舞提包。如此一来破绽百出,再次被他紧紧箍住双手。利用惯性按到墙上。 她后背贴住坚硬的墙壁,一睁眼,二人的鼻尖间距已不足三厘米,男人年轻帅气的脸放在特写角度里吸引力胜过磁铁,一双电眼能量强劲,凶猛的野兽也会束手就擒。她无法与其对视,扭头躲避,耳朵却逃不过他的蜜语甜言。 “下次用东西砸好了,别用头,撞起包我会心疼的。” “不要脸!快放开我!” 她抬起腿用鞋尖狠踹他的胫骨,他一动不动忍受,眉头不带皱一下,两三次后她自动收招,表情依旧凶悍,但杀气退去不少。 他凝视她绯红的脸颊,目光坠落在那被雪白兔牙咬住的红润唇瓣上,喉头有些发紧,禁不住想做一些出格的事。这当然使不得,真心喜欢一个人,必须尊重爱护她,未经允许绝不能造次。 他定一定神,略微拉开距离,将蠢动的欲望尽数化作柔情,诚心敬意说:“郝所,我没撒谎,我真的向菩萨许过愿,也念过几万遍佛号。” 她承受不住他火热的视线,头微微转向一侧,面露怯意。 “你许愿关我什么事,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你那套。” “你不信宗教,总该信自己,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非常迷人,足以令我这样小青年神魂颠倒。” “收起你的鬼话吧!我最讨厌听人花言巧语!” “这不是花言巧语,是从我肺腑里发出的真情告白,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坦然接受这一现实。” 贵和怕用力过久捏疼她,逐渐放松力道,同时继续说服:“我相过很多次亲,见过很多女人,也对感情和婚姻进行过客观冷静地分析,您是迄今为止唯一令我倾心爱慕的女人,我崇拜您的才华,敬佩您的品格,假如要找个能和我组建幸福家庭的人,那么这个人非您莫属。您也有这种感觉吧,我们做事情想问题都那么合拍,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若能走到一起,将会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志同道合才是婚姻美满的基础,您不也这么认为吗?” 郝质华思维混乱,管他说什么,一律驳斥:“谁跟你志同道合,我比你大十岁,我们之间有一个完整的代沟!” 贵和微笑:“我有充分信心在这条沟上面架设桥梁,这是我的专业。” “你那草率的动机只会造出豆腐渣工程!” “那是因为您曾经历过桥塌路毁的遭遇,不过那只是您人生中一次小小的失误,别为它失去爱的勇气,被毁灭的爱情一旦重建,会比最初的更美、更强、更壮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深情,将肉麻话语演绎得缠绵入骨,郝质华感觉全身血液涌向头部,像被抛到半空中,有力没处使,艰难质问:“你过去一定是哄女人的老手,这些不要脸的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见她已有溃败的迹象,贵和慢慢松手还她自由。 “这哪儿用得着学呀,每个陷入爱河的男人都会变成诗人,我二嫂说的。” 郝质华揉捏胀痛的手腕,竭力回避:“我没你二嫂那么诗情画意,就算你变成莎士比亚也没用。今天算我倒霉,中了你的圈套,可这并不表示你的诡计会得逞,只要精神还正常,我绝不会跟一个比我小十岁的男人恋爱结婚,绝不!” 她捡起提包走向巷口,不觉弄错了方向,贵和笑着追上来:“我送您去车站吧,免得您绕路。” “不用了。” “放心,我不会再为难您了,您讨厌我靠近,那么接下来我会小心地和您保持距离,如果越界您尽管放手打我” 他当真老实了,规矩地与她并行,中间始终保持一米宽的间距,像尺子量出来一般标准。 太阳很好,阳光宛如退休老人懒散地四处溜达,小镇沉浸在缓慢安闲的节奏里,相比之下城里的景象就像装在快进模式的播放器里。 贵和不肯当哑巴,吹着口哨将沿途那些收录他成长印记的景物一一指给郝质华看。 “您看,那是我们镇上的小学,我就是从那儿毕业的。” 听众拒绝互动,他也能独自尴聊。 “这儿以前是片空地,我小时候经常来爬树捉蛐蛐,自行车也是在这儿学会的。那会儿小脑不发达,学车的时候摔了好多跟头,脑袋都摔破了,现在头顶上还有道疤,所有这块头发有点秃,不能剔寸头。” 炫耀的口气似乎把那块疤当做军功章,郝质华忍不住挖苦:“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这么滑头,可见你的狡猾有多顽固。” 他故作天真地歪一歪头:“我很狡猾吗?” “差一点就成精了。” “什么精?” “害人精!” 她本想说狐狸精,但那样表达太暧昧,身旁这男人太擅长勾引人,笑声都像撩拨树枝的微风。 她真想把耳朵塞起来,他也没停止直播:“您看那座小区,以前那里有好大一片池塘,里面什么鱼虾水鸟都有,夏天有很多荷花,结很多的莲蓬,我和哥哥们都爱去那儿玩水,有一次有个孩子溺水了,我去救他,被他紧紧拽住拖到水底,差点就没命了。还有一次也是在池塘边,被一条毒蛇给咬了,抢救了好久才活下来。” “你能活着长大真不容易啊。” “是啊,所以我是经历过生死考验才遇到你的,这缘分真的来之不易。郝所,我知道您一时难以接受,对我存在种种怀疑和顾虑,但路遥知马力,相信您迟早会明白我的真心。” 她很想问问他的脸皮是用材料做的,不仅能抵御刻薄,还会反过来输出情话,如此强大的能量转化体系实属生平罕见。 受制的感觉令她暴躁,嗓门粗厉起来。 “把你的真心留给真命天子吧,你我之间没有可能!” “为什么?就因为我比您小十岁?” “……没错,当初我不听劝告,执意和比自己小五岁的男人结婚,已经生不如死了,要是再不知悔改找个小十岁的,那不是直接打落十八层地狱吗?我还想多活几年为社会做贡献,拜托你成全。” “十岁又怎么样,不过是地球绕太阳公转十圈,以宇宙概念衡量,只是弹指一挥间。我和梅晋不一样,看长相就知道啦,他是浮夸小白脸,我是忠厚善良人。” “忠厚善良就不该硬往别人心里钉钉子,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举动叫强人所难?” “嘿嘿,我不做钉子,我要做一颗柔软的小水滴,滴穿您石头般坚硬的心。”” 郝质华停步跺脚:“再胡说别怪我揍你。” 贵和已做好挨打的准备,上前一步摧毁了那一米宽的安全距离。 “郝所,您这样自我封闭是错误的,人不能老是对过去的伤痛念念不忘,一次崭新的恋情就是重生,现在善良的阿里巴巴正站在您的心门外,叫声芝麻开门,您就敞开心扉,我保证让您幸福。” “叫芝麻开门的不一定是阿里巴巴,很有可能是汪洋大盗!” “我不是强盗,但想做小偷,如果能偷走您的心,会用一生时间妥善珍藏。” 真情怂恿他向危险靠近,郝质华也已感知到他的用意,再犹豫片刻局面定会崩坏,她使劲推开他,低声说:“我看你真是疯了。” 她疾步前行,他紧紧跟随,都不再说话。激荡的情绪在沉默中厮杀,她的心念渐渐分裂,不切实际的愿望蠢动着,又被浓厚恐惧感包围,怕经不住诱惑,怕悲剧重演。 在即将分别时,她终于结束无作为的状态,站在检票口另一边,挣扎摆出长者架势,告诫向她挥手道别的青年。 “赛贵和,我承认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去找个跟你年龄登对的女孩子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别妄想我会给你机会。” 大好形势下贵和岂能退缩,坚定不移说:“您这样劝我才叫浪费时间,我也不指望您给我机会,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明知没希望还死不悔改,亏你自称信佛,就不懂回头是岸?” 郝质华跺脚高喊,路人责备侧目,看在贵和眼里却无一处不美,也高声回应:“您照顾好自己就行啦,我的事不用担心。这几天我二嫂教会我一首诗,想背给您听听。生活可能改变,但不会飞走;希望可能破灭,但不会死去;真理可能被遮盖,但总在燃烧;爱情可能被拒绝,但总会回来。” 送走郝质华,他散步回家。空气湿润温暖,融汇花香的清风习习吹拂,为皮肤做按摩。他乐淘淘哼起歌曲,像刚学会滑翔的小鸟那般得意,在巷口不留神与埋头急走的美帆撞个满怀。 瘦弱的二嫂娇呼跌倒,零钱包里的事物散落一地。 “对不起二嫂!您没摔坏吧!” 他赶着扶人捡东西,过了几秒才发觉美帆情绪浮躁,以为她遇上烦心事,就想逗乐哄哄。 “二嫂,您前天教我背的那首诗今天派上大用场了,就是那首‘爱情可能被拒绝,但总会回来’,哇,这诗人真牛逼,怎么能写出这么有杀伤力的句子。二嫂,您有空再教我两首类似的诗吧,我们郝所文化水平高,追她得走文艺路线。” 美帆捂耳叫嚷:“贵和,拜托你现在别跟我讲话,我快气死了!” “怎么?谁惹您生气了?” “我、我也不知道!总之实在岂有此理!” “到底什么事,您别急,慢慢说。” “我不想重复同样的话,你跟我回家,听我当着全家人说。” 今天美帆并未小题大做,她当真遭遇恼人事,憋得头上长犄角。 “刚才我在广场上遇到一位推着三轮车卖鲜花的老伯伯,见他的货架上摆着两盆半米多高的茉莉,花苞一簇重一簇,像密密麻麻的小玉豆,别提多可爱,就想买回来放在家里的阳台上。那老伯伯很热情地帮我包好花盆,用草绳子细细扎了好几圈,方便我带走,可就在我掏出零钱包,准备付账的时候,发现包里一分钱都没有!偏偏我出门忘带手机,没法结账,当时就像被人拿棍子使劲敲了一下头,整个懵住了!” 选好商品没钱付账确实很丢脸,尤其是美帆这样好面子的人,家人们完全能想象她有多抓狂。 佳音问她是不是忘记带钱出门,她坚决否认。 “我现在一般不用现金,这些钱是前天去参加老师生日宴包红包时剩下的,放在零钱包里也没管,不知道怎么会不见了。” 贵和怀疑是她出门后弄丢的,也被她矢口排除。 “我11点才走出家门,到广场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期间没和任何人接触,也没见有可疑人员靠近,被盗的可能性为零。” 珍珠说:“如果不是外贼偷的,那就只能是家里弄丢的。说到这儿,我最近也遇到过类似怪事。前晚我和辛向荣去看电影,回家随手把书包丢在客厅,结果第二天去学校,发现包里的几十块零钱不见了。” 佳音已猜出些皮毛,不想挑事,拿话压她:“你记错了吧,平时丢三落四,谁知道你在哪儿弄丢的。” 珍珠坚持己见:“我没记错,肯定是带回家以后丢的。” 贵和眉头已上了锁:“这案子还用破吗?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这位干的。” 他伸出四个手指头,喻示偷钱者是宋引弟,马上被佳音按回去。 “贵和,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不然又该闹腾了。” “大嫂,您想忍到什么时候?那女人就是个土匪!进到咱们家就像耗子掉进米缸里,连吃带搬不手软。先偷东西后偷钱,我看再过几天她该把灿灿和小勇偷出去卖掉了!不行,我今天非找她算账,最好连夜把她赶出去!” 佳音拉住他:“贵和,你赶她走我没意见,但得顾着胜利呀。我看他们母子这两天有说有笑,感情增进不少,你跑去找他妈妈问罪,教他的脸往哪儿搁?” 她嫁进赛家就接手了胜利的抚养任务,当妈该干的事全干齐了,名义是叔嫂,情分与母子无异,一有不利情况就首先想到护犊子。 贵和体谅她的心思,就他自身而言也不希望弟弟受伤害,要做到杀敌三千而不自损八百,最好先使调虎离山计。 他把自己的支付宝账号和密码告诉珍珠,再让大嫂把手机借给她,吩咐:“这几天清安国际购物广场举办台湾美食展销会,你带胜利去那儿吃小吃去,晚点再回来。” 这种好事珍珠来者不拒,笑问:“三叔,要不要给您捎几个茶叶蛋呀?” “那种珍稀物资我们老百姓消费不起,留着给国家换外汇吧。你赶紧发出,不然那婆娘该回来了。” 他不耐烦地挥手,发符遣将后上楼换衣服,预备迎战宋引弟。佳音心慌着急,发短信催秀明回家压阵。美帆也跑回二楼通知休假的丈夫看好戏。 赛亮烦透家里的纷争,也不让妻子掺和,命令她老实呆着不许下楼。 美帆刚出了大洋相,心头恼恨,专等着看人收拾宋引弟,同他申辩:“贵和口才再好也架不住四妈嘴巴歹毒不知羞耻,前天他俩吵架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不是那女人的对手。今天看起来斗志高昂,恐怕也是输多赢少。这种时刻最需要家人应援,一根竹竿容易弯,三根麻绳难扯断,多一张嘴就多一份力量。” 赛亮松开鼠标,转动椅子面向她,俨然无奈的老师教化辞穷地注视他愚顽的学生。 可气的是这学生非但不知错,更不知趣,持续翻出歪理:“宋引弟偷窃他人财物已经触犯刑法,我认为对付她,与其争吵责骂,倒不如采取指控的方式,就把家当做法庭,我们这些丢东西的人是原告,她是被告,双方对簿公堂,轰轰烈烈打一场官司。当然,打官司需要律师,所以老公,接下来就轮到你施展才能了,以你的经验和能力,赢一桩小小的民事诉讼不在话下,为了全家人往后的安宁,也为了释放大家心中的怨气,就请你出任我们的代理人吧。” 赛亮无表情地闷怼:“你觉得我会支持你的馊主意?” 他的态度就是答案,美帆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头发梢,悻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结婚这么多年,有几次是顺着我的?情愿留着你的毒舌攻击老婆和亲人,也不肯用来惩奸除恶,我真是看透你了。” 她生性单纯,又没做过母亲,身为中年妇女脾气却跟十多岁的少女相仿。赛亮早已放弃对她的改造,认命地笑了笑,摘下眼镜叫她过去。 他目似深潭,少了镜片阻挡,那粼粼波光仿佛粉碎的星辰,神秘高远惹人悸动。 夫妻十年,这眼神对美帆依有致命的魔力,一瞬间的凝眸就使其沦陷。 “做什么?” 她扭捏低头,用冰凉的发丝给火热的脸颊降温。 “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像个主宰者温柔强势地下令,等她施施然走近,又拍着腿命她坐下。 美帆攀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侧身落座,当他的手漫不经心扶住她的腰肢,她便忍不住哆嗦。 “你刚才说我的嘴很恶毒是吗?” 丈夫含着浅浅的笑,漆黑的眼瞳深不可测,仿佛一片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奇魅炙热,召唤扑火的飞蛾。 美帆早已陷进这片火海,并且被焚化过无数次,这无数次的冶炼令她变得越来越易燃,每每献出身心,做他忠诚的俘虏。 此刻她又烧着了,拼命压制躁动,发出虚弱的抗议。 “你本来就毒舌,全世界都知道。” “是吗?那究竟有多毒?像砒、霜、蝮蛇、百草枯?” “比这些加起来还厉害,致人死地,见血封……” 最后那个喉字真被封在她的喉咙里,赛亮不动声色出击,强势又突然的吻教人措手不及,结束闪电战后,还行若无事。 “不是说有剧毒吗?怎么没毒死你呀?” 他故意称奇,恣情戏弄她。 她娇羞之余生出嗔怨:“那是因为,我长期被你伤害,已经具备一定免疫力了。” “哦,看来毒性还不够,那么再来一次。” 他言行如一,猛的握住她的后脑勺,不再点到为止,直接霸气地深入。 她的思绪碎如四溅的水花,腾云驾雾,头晕脑热,只感觉到他的体温,他手掌的力度,他的气息,他的味道,转眼沉浸在一片迷茫幽暗的梦幻之中。 当他松手,她已支撑不住虚软的身体,柔若无骨伏在他胸前,如同一名虔诚的信徒倒在祭坛上,渴望神明垂青。 “你的抗体好像真的很强啊,需不需要加大剂量?” 他用指尖玩弄她水润的红唇,笑容像鸦片,危险而醉人。 美帆不甘听任摆布,张口狠咬,可惜未能得逞。 “你、你只会欺负人,没正经。” “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模式呀,如果正经起来你又会嫌我没情趣了。” 赛亮坏笑着,继续放肆吃豆腐,一点点剥夺她的自控力。在枕席间切磋十来年,每个男人都会练就一套娴熟的技巧,可美帆觉得,这世上或许只有丈夫能令她疯狂,他具备冰与火的极端属性,冷酷时是西伯利亚寒流,热情时又化身赤道风暴,将她卷入情、欲漩涡,不能自拔。 这时也一样,他几乎毫不费力的占领她的一切,游弋摩挲的双手给她的身体套上温柔枷锁,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催眠。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下楼观看无聊闹剧,二是待会儿陪我去浴室洗澡,我可以像前天那样一边给你搓背一边做些有趣的事,你选哪一个?” 他边说边使坏,挑逗她的敏感部位,逼得她娇喘连连。失态也好,中计也罢,都无暇理会,她焦躁地圈住他的脖子主动献吻,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84章 斗殴 贵和在卧室完成50个俯卧撑, 又对准拳击沙袋狂殴几分钟,全程“我打我打我打”加“哼哼哈嘿”, 试图召唤李小龙附体。演练完毕, 自认战斗状态良好,用毛巾擦把汗, 戴上黑色棒球帽,将运动服拉链拉至顶端,领口遮住下巴, 双手揣在衣兜里下楼候场。 8点正,宋引弟从城里回来,进门时满口嚷饿,呼唤佳音备饭。 贵和见她回房放东西,悄悄走到房门口, 等她出来猛地抬脚蹬住门框, 长腿一横化作路障。 他帽檐压低, 衣领蒙面,宋引弟一时没认出来,以为歹徒入室, 惊叫着挥掌出击。这一掌威力惊人,兼具降龙十八掌的刚猛、化骨绵掌的阴毒和铁砂掌的坚实, 秋风扫叶, 势不可挡,大约只有少林扫地僧那等功力方可化险为夷。 贵和既无北冥神功护体,又没有天蚕宝甲防身, 如何能招架?一个飞燕陀转,在墙上写下一个标准的大字,定型几秒钟后纸片般慢慢滑落,浑身散架一般,喊痛的力气都没了。 棒帽子滚落一旁,宋引弟看清那两眼翻白的人是他,忙拉起来。 佳音也闻声赶到,见状还以为他俩交上手,赶忙扶住贵和。见他表情痛苦,满脑门冷汗,似乎身受重伤,失色顿足喊:“四妈,有话好好说,干嘛打人呢!” 惊慌地架住他轻轻摇晃,掐人中抹胸口,连声询问伤势。 宋引弟无辜搓手:“俺不是故意的,谁教他一身怪打扮,神不知鬼不觉往门口一堵,俺还以为是强盗呢,心头一慌,随手一推,他就撂地上了。” 贵和在大嫂救助下缓过气来,他出师未捷身先伤,更是毛发森竖恶气添,撑住墙壁颤颤起身,指着那肥婆大骂:“你说谁是强盗?转过身去照照镜子,你那形象才最适合给梁山泊代言,李逵见了都自愧不如!” 宋引弟抱臂见责:“老三,敢情你又是来挑事的?还为那几袋破糖不依不饶啊?得,俺也不跟你闲扯,赶明俺们胜利工作挣钱了,俺让他加倍买来还你!” 贵和大怒:“宋引弟,你偷别人东西还理直气壮,真是贼得有出息,贱得够洋气!零食的事我懒得再提,全当扔去喂猪了。现在要追究另一件事!” “啥事?你不会又丢东西了吧?俺先声明,自从前天你闹事以后,俺就听胜利的话跟你划清界限了,你那屋子俺再没进去过,丢什么都别赖俺。” “哼!我吃一堑长一智,房门柜子全上了锁,你当然无处下手,其他人就惨了。我二嫂和珍珠包里的钱是你拿的吧?说吧。这次又有什么理由?别告诉我你在帮你山里那帮穷亲戚搞募捐!” 拿东西和拿钱性质截然不同,前者还可狡辩为贪小便宜,后者是实打实的偷盗,宋引弟不傻,自然打死不承认,嚷道:“你小子真是山羊栓在竹林里,存心胡缠!俺什么时候偷钱了,你哪只眼睛瞧见的?快去检查一下,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 贵和挣开佳音,朝前跨一大步:“别抵赖,家里只有你一个外贼,不是你会是谁?” 宋引弟假意问佳音被盗金额,家丑最令人尴尬,佳音替她羞耻,红着脸低声说: “也没多少,加起来几百块……” 宋引弟冷笑:“我还当丢了笔巨款,敢情才几百块。老三,你也太小家子气了,男人心眼小比屁、眼小更糟糕。屁、眼小不过拉屎费劲,心眼小是做人没劲!” 她连珠炮似的反咬气得贵和七孔喷火,忍不住再次扑打,随即又遭了贼妇毒手,被她当胸一掌轰出老远。 这时秀明三步两脚赶回家,寻声奔来,正好目睹贵和表演平沙落雁式,愤怒恰似聚集在火山口的岩浆一股脑冲上云霄,厉色指斥行凶的婆娘。 “你干什么!不许打人!” 宋引弟伸出罗汉般壮实的胳膊,抽开他指向自己的手指,鼓起猫头鹰样的眼睛呵斥: “谁打人了!问问你媳妇,是他先动手打俺,俺不过轻轻推他一下,他就装模作样栽跟头,俺正想问他是不是学过碰瓷呢,动作这么熟练,肯定讹过不少人!” 贵和挣扎爬起,连续两次被女人打倒,男子汉的自尊已经蒙尘,有心反击又自知不敌,只能仰仗秀明替他雪恨。 “大哥,这女人偷了家里的钱,问她还不承认,您不能再消极对待了,得想法儿治治她!” “你说什么?谁又丢钱了?” 这些天家中不断遭窃,秀明思绪混乱,只听宋引弟嚎叫:“赛贵和!你真要跟俺死磕到底是不是?还想找人治俺,俺先来治治你那张臭嘴!” 掌风袭到,秀明发丝飞扬,扭头一看,贵和像乌龟贴地扑爬,鼻血在地板上飚出一串长长的惊叹号。 “臭小子,你爸以前骂你是假丫头,嘴巴比女人还碎,这话俺如今越想越对,把你那舌头拉出来量量,保证比王婆的裹脚布还长!” 宋引弟挽袖上前,看姿势是东北妇女拿手的武松骑虎式,她那块头,一屁股下去贵和准变煎饼。秀明急忙出手搭救,抓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拽,宋引弟没怎么摇晃,他自己却几个箭步跌蹿出去,额头扑通撞在墙壁上。 “老大!连你也想动粗啊!” 女土匪被彻底激怒,一把揪住秀明衣领,竟拎得他脚跟离地。秀明霸王脾气,更不堪此辱,狠狠朝前撞,到底拱翻这头大象。 随着山摇地动一声响,宋引弟斜爬倒地,跌得够惨。秀明以为这下她能消停了,殊不知山沟里的女人习于争斗,撒泼互殴经验老道,不怕你虎胆威龙,照样钻老娘□□。没等他站稳,她已一个河马打滚翻身爬起,脑袋顶他肚子上狠狠一拱,摔他个仰面朝天。 “打人啦!赛家的男人打女人啦!” 声若洪钟震动百米,景怡一家在停车场都听见了,急忙丢下锁门的汽车飞跑回家。眼前一幕着实惊骇,只见宋引弟一边高喊救命一边骑在秀明身上掐他的脖子,旁边佳音拼命拉扯,却是蜉蚍撼大树,毫无效果。 他们慌忙赶去支援,费尽力气总算把人从虎爪下抢救出来。 秀明几乎丢掉半条命,没来及开骂,那凶悍的母老虎抢先喊冤,捶打地板做伴奏,耍起高腔:“老赛!你快睁眼看看,你儿子都是吃人不吐骨的妖怪,成心逼死俺这老寡妇!一个个歹毒成性,忤逆不孝,俺真怀疑你是不是被他们哥几个联手害死的,老赛,你显显灵,收拾收拾这帮恶人,免得俺泥鳅过沙滩,不死也落身残!” 贵和正用千金的手帕擦鼻血,听到这话,直想跟这女无赖同归于尽,跳起来去抓宋引弟头发,又被她一击即溃,这次还连累了妹夫,可怜的景怡为接住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凄惨地做了他的肉垫。 千金哪里忍得,立马替丈夫出气,两个哥哥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她,没近得身便挨了一耳光,哎哟扑地。 凭良心讲,宋引弟这巴掌已留情七分,知道她是赛家的老公主,没敢下狠手,可不管轻重缓急,总归已冒犯凤驾,那些个肝脑涂地的忠臣能不跟她拼命?贵和首先争当死士,奋勇搏击;秀明不愿打女人,但为制服这泼妇,也跟上去缠斗;景怡以劝架为本,奈何身板单薄,频频遭误伤,几个人从过道打到客厅,场面极为壮观。 英勇急得直哭,忽见灿灿正举着手机不断卡位拍照,忙追着责问。 灿灿紧盯镜头镇定地说:“我也着急,可能力有限,爱莫能助啊。倒不如拍照留影,做不了证据也能做纪念。” 千金没儿子机灵,眼看天下大乱,不说帮大嫂劝阻,还又急又气恨不得再往里添把柴,转身跑向二楼向赛亮一家求援。 二哥二嫂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不得空,她拍门拍到手心发红,门才隙开一条缝。赛亮身穿浴袍头发濡湿的站在门缝里,眼里全是反感,明显被打搅了好事。 千金不寄望冷淡的二哥维护她,却想拉二嫂去做拉拉队。 赛亮挡在门口禁止她入内,说:“你二嫂在休息,有事找我。” 千金使劲跺脚:“楼下都闹开锅了,二哥会听不见?宋引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疯,贵和大哥正跟她干架,你还不赶紧去看看!” 她擅长强迫人,硬拉着二哥的胳膊向外拖。赛亮无心蹚浑水,但被楼下的家伙吵得坏兴致,是该出手制止。 他转回房里取来一件事物,跟随妹妹下楼,站在客厅门口观战片刻,不慌不忙走到配电盒前按下总开关。室内顿失光明,抓瞎的人瞬间安静了。 “怎么回事?停电了?” “外面路灯还亮着,估计保险丝粗了。” 众人正欲摸索散开,一束白光闪现,鞭子似的挨个抽遍他们的脸。他们以手遮挡,发现那光是手电筒射出的,光源握在赛亮手中,又听千金说是他拉了电闸。 “老二,你搞什么名堂,想添乱么?” 秀明上前责骂,赛亮不客气地用手电直射他的眼睛,将其逼退后,诮责道:“大哥,你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做事不该没头没脑,一个经常把家变成鸡窝的男人就是只好斗的公鸡,迟早会被人宰了炖汤。” “你小子还敢挤兑我!” 秀明冲上去揍他,眼睛又遭光线鞭打,终成摔跤专业户。 赛亮将手电筒递给千金,让她扶大哥起来,宋引弟解气地说:“老二,这个家的人全是疯狗,看来看去就你还算明白人。你既然是律师,那俺问一句,几个男人合起伙来打一个女人,这算不算犯罪?” “算。” “那俺可以去派出所告他们了?” “可以,不过起诉需要证据,你必须先去医院开据伤情报告,证明你受到了人身伤害。” 贵和抢话:“二哥!该去医院验伤的人是我,这婆娘把我右边后槽牙打松了,这会儿我鼻孔嘴巴正冒血,胸口的旧伤也发作了,最起码够得上三级伤残!” 赛亮毫不同情,讥讽:“后槽牙掉了也好,免得经常咬牙切齿。不过根据《伤残等级鉴定标准》,口腔损伤、牙齿脱落或折断四枚以上,无法安装义齿或修补,影响咀嚼或语言功能的即构成轻伤。可提起民事及刑事诉讼,向被告索要因就医治疗支出的各项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住院伙食补助费、必要的营养费及精神损害赔偿费。” 贵和不怨二哥冷淡,还感谢他支招,当即对景怡说:“景怡哥,听说你们医院的牙科收费很贵,补颗牙得好几千吧?我这伤势少说休假一礼拜,基本工资按天计算,每天也有1800块,再加上其他费用,没个十万结不了账,您说是不是?” 景怡支吾两声,宋引弟已骂开了。 “赛贵和,你蚕豆开花黑了心!想讹老娘十万?俺先送你十瓶洁厕灵,洗洗你的脏肠烂肚!老二,他这么诬陷我,法官也能判他赢?” 赛亮不偏不倚回答:“法律讲求证据,贵和有伤可验,一旦起诉,法院会依据相关法律条文判决赔偿金额,十万不好说,但照申州的物价,四位数肯定跑不了。” “哈?就他那颗乱吃零食蛀坏了的虫牙也值四位数?太坑人了!” “别着急,法律规定人人拥有诉讼权,您也可以去验伤,然后照程序提起赔偿,只要比他伤得重,肯定能得到更多赔偿金,两项抵消还能赚一点。” 宋引弟过五关斩六将的身手,大战一百回合毫发无损,哪里有伤可验?生怕贵和真去起诉,有佳音景怡出面做和事老,赶忙蹦下台阶,声称看在胜利份上,放他们一马。 她拿儿子打马虎眼,贵和却真的顾念兄弟情分,不打算上法院,可一场大闹下来,偷钱的事总不能不了了之,便对赛亮说:“二哥,宋引弟偷了二嫂的钱,你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赛亮不愿随他车轱辘,上楼前说:“指控偷盗也得讲凭据,等你人赃并获后再说吧。” “可是二嫂很生气,是她支持我找这女人算账的!” “你二嫂没保管好私人财物,应该承担主观责任,那些钱就当做善事捐掉了,希望那小偷迷途知返,好自为之。” 今天这顿闹规模不小,佳音花了将近一小时打扫战场。宋引弟冲完凉,估计气消了,肚子开始咕咕响,可饭菜已经凉透,她也不高兴吃赛家人剩下的,打算煮碗面条对付,自己去厨房做了一斤手擀面,用番茄鸡蛋丝打卤,又烙了两张香喷喷的黄油烙饼,见冰箱里有甘蔗粗的山东大葱便拿了两根,先将饼子铺开,洒上厚厚一层肉松,大葱放上去裹成儿臂那么粗的卷子。一口面一口饼,吃得呼而嗨哟,酣畅淋漓,不到五分钟风卷残云干精光,汤汁也不剩一滴,拍着胀鼓鼓的圆肚皮,像饱餐过后的母蛤、蟆,痛快地连打两个大饱嗝,接着吩咐佳音:“大媳妇,你收拾完到俺屋里来,四妈有事商量。” 佳音料她不肯善罢,大概想借刚才的纠纷谋事,不想惊动其他人,晾完衣服洗完澡,一个人悄悄去了。 宋引弟正端着个水烟袋美滋滋吸着,烟筒哼出咕嘟嘟的歌谣,配合她不住吧嗒的大嘴喷着团团白雾,令人联想到重污染企业的排污烟囱。 佳音觉得自己可能吸入过量pm2.5,坐下不久便胸闷气短,宋引弟不体谅她小脸发白,更公然说出一些吓唬人的话。 “大媳妇,今天你男人和三弟跑我这儿撒野,是不是你和老二媳妇撺掇的?” 佳音咳嗽几声,摆手否认,顺便扇开烟雾。 “四妈,这事都过去了,您也别再多心……” “恩,你的人品自然靠得住,肯定是老二媳妇干的,她身无四两肉,心有千斤重,调三斡四一等一,老三也亲口说是受她教唆才来当炮灰的,这娘们就是只狐狸精,等哪天老二不在,俺非好好整治她一顿。” “弟妹不是那样的人,您大度些,别跟晚辈计较。” “他们都踩到我头上来了,不计较行吗?你都看见了,老大老三联手打我,那阵势,比过年杀猪还齐心,我看他们就想弄死我!” “珍珠他爸从不打女人,真要动粗,您会安然无恙吗?反倒是贵和,被您打得鼻青脸肿,据说大牙都松了好几颗,他还没结婚,万一破相怎么办?” “他一个男人破相咋的?你们都把他当丫头惯,怪不得他会养成这副臭德行!” 宋引弟烟枪暴躁的敲在床沿,放话不再跟佳音争论此事,佳音预感不祥,挺怕她换话题,果不其然听她说:“老三和老二媳妇欺负我是穷人,什么屎盆子都敢往我头上扣,也是,如今这年头有钱才是大爷,俺没钱,所以被当成吃闲饭的,成天挨白眼吃刀子。嗳,他们想没想明白啊,这房子是我老头子留下的,照道理我才是这里的户主,土地公走了,还有土地婆,轮不到小鬼耍横!” 佳音猜她打算制造事端反客为主,不由得牵筋缩脉,心弦紧绷。宋引弟当她是老实人,准备当做传话筒使用,喷出一个烟圈后,用竹片蘸水熄灭烟筒,装出很和蔼的神气。 “大媳妇,四妈没文化,可行走江湖半辈子,多少还有点见识。书没看几本,法律法规却知道得不老少。俺是你公公的老,他死了,俺是遗产第一继承人,这房子至少有俺一半。” 佳音脸色由白转青,忍怒道:“四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引弟不容她说话,立刻拿大嗓门镇压:“这是国法规定的,你不信可以去问老二。俺本来想只要大家伙和和气气过日子也犯不着争房产,可是秀明他们太过分了,一个个腰里别扁担,横行霸道,俺再不出手,这气得受到哪年哪月去啊?所以俺准备利用国家的好政策,好好维护俺的正当权利。回屋去告诉你男人,让他明天备好材料,跟我去房管局走一趟,俺得要回属于俺的那一半产权。” 善良之士永远推测不出无耻之徒的想法,因为前者站在天使的视角,后者使用魔鬼的思维。 佳音为宋引弟蒙面丧心的要求而震惊。身为妻子,她背叛丈夫私奔在逃,身为母亲,她抛弃儿子不闻不问,从未为家庭付出,还留下深深的伤害。然而十七年后,她不但厚起脸皮回来,还嚣张无忌索要房产,如此歹毒,还有什么颜面可讲? 她当即放弃斡旋者的立场,站到恶人的对立面声斥: “四妈,您真这么做就太过分了,这房子是赛家传承百年的祖业,您才和爸爸做了几个月夫妻就想分走一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怎么说不过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管终生,老赛拍胸脯保证要照看俺一辈子,你欺负他死人不会说话,想替他反悔么?就算他本人反悔,他临死前还一直和俺保持婚姻关系,从法律上讲,俺就是能继承他一半的财产。” “您要这房子做什么呢?” “哼,等俺拿到一半产权,不光俺可以名正言顺住下去,俺们胜利腰板也能挺直些。你打量俺不知道呢?他那四个哥姐脾气一个比一个臭,动不动吆五喝六甩脸子,还有你家珍珠,仗着她老子撑腰,也一贯没大没小撒泼整人。俺们胜利老实,跟家里人说话低眉顺眼,嗓子都没打开过,分明把受压迫当成了习惯。俺心疼,不能再让儿子窝囊过活,俺坐正以后,这里就是俺们娘俩的地盘,看谁还敢欺负人。” 佳音心急:“您这话更没道理,家里人对小叔子掏心掏肺,我和珍珠他爸更是拿他当儿子照看,珍珠小勇有什么他就有什么,只多不少,哪儿存在欺负一说?而且爸爸生前留下遗嘱,已分了一份房产给胜利,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用不着您替他争。” 宋引弟惊喜:“真是这样?那更好,这房子俺占一半,另一半俺儿子又占一份,俺们娘俩就成大股东啦。今后谁不老实,想让谁滚就让谁滚,那才痛快哩。” “四妈!” “你别跟俺急,吵架打架你都不是对手,乖乖回去跟你男人汇报,就说这房产四妈要定了。他舍不得房子也行,准备五十万来交换,一周内凑到钱,俺就放弃遗产继承权,不然咱们法庭见。” 佳音明白撕逼无济于事,忍住撕裂胸口的怒气告辞,刚起身,又听她补充:“你是懂事的人,要想家里风平浪静,不该说的就别乱说。这事你和老大商量着办,少到胜利面前嚼舌根,俺不想让他为难。” 佳音扭头讽刺:“你还顾及胜利的感受?” 宋引弟理直气壮道:“那当然,他是俺亲儿子,俺不顾他顾谁?” 佳音不计形象地冷笑:“你真为他好就不该这么做,以前我还挺同情你,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值得原谅,有你这种母亲是胜利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她认为“打人三日忧,骂人三日羞”,原则以内的矛盾一概谦让解决。但明智之人绝不能宽容恶徒的无礼行为,这对双方都有害,损伤前者的尊严,助长后者的气焰。她善良却不愚昧,眼下宋引弟企图敲诈勒索,从任何角度考虑都不能接受她的条件,务必好好同丈夫商议应对之策。 不过,如何将此事告知秀明也需要一定技巧。 她在客厅思筹一阵,胜利和珍珠嘻嘻哈哈开门进来,各自提着几大包吃食,满身油烟味证明他们今天在小吃会上大饱口福。 “大嫂,这是给家里人买的,有大哥喜欢的肉粽和烤鱿鱼、三哥喜欢的蚵仔煎、彰化肉圆、这个蜜汁烧烤和麻油鸡是姐姐的,另外还买了些苹果酥、萝卜糕、生煎包、炸鸡排和大肠包小肠,麻烦您放冰箱里,明天分给大家吃。” 胜利将小吃交给佳音,留出一袋往英勇屋里拎,估计是相敬宋引弟的。佳音心里不是滋味,又听珍珠打小报告。 “妈妈,小叔可在乎他亲妈了,我们逛会展时,他看见一样好吃的就说‘这个我妈肯定没吃过,买点给她尝尝’、‘那个看起来不错,也带些回去给她’,表现得像个大孝子,连辛向荣都看不下去,悄悄跟我说,‘你小叔才跟他妈妈相处几天就不计前嫌,舐犊情深啦,他的心是金刚石造的吧,这分明是圣母和二货的综合体呀。’,听得我连连点头,再看小叔叔都觉得他脸上刻满了傻字。” 说话途中景怡下楼取东西,知道这些话会让大嫂气闷,便插嘴转移视线。 “你把辛向荣也叫去啦。” “是啊,会展上好吃的太多,多个人分着吃才能多尝几种,不然肚子哪儿装得下。” 珍珠不懂姑父的用意,又将话题扭回去,向母亲抱怨:“您说小叔又没喝过宋引弟几口奶,长这么大也没见上一次面,怎么宋引弟一回来他就坦然接受啦?真奇怪。” 佳音叹气:“他是听你爷爷的话才对四妈好的,其实是在孝顺你爷爷。” “这也太牵强了,反正我不能理解。” 景怡怕她们母子对胜利生怨,替他分辩:“你心智还不成熟,对你小叔了解不够,履行你爷爷的遗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做为家里的老幺,在家一直处于从属地位,被动接受家人们的爱护关照,小时候或许会感到幸福,但随着年龄增长,必然产生被控制的压抑感。男孩子多少都有英雄情结,少年时代总盼望快快独立,早日成为男子汉,为他人遮风挡雨,可是家里由强势的兄长们掌控,他的意愿难以实现。这个时候四妈的出现刚好为他制造了机会。我们觉得她缺点多多,百无一用,但对胜利来说却是理想的保护对象。他能从她那里感受到强烈的优越感,又能通过关照她体会到相当的成就感,进而实现自我满足。这感觉很容易上瘾,别说未成熟的孩子,就是成年人,没有高深的智慧护航也会沦陷,所以社会上才有那么多假借慈善名义诈骗的案例。” 佳音与景怡不谋而合,点头道:“你姑父说得没错,如今胜利就是上瘾的症状,他内心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四妈的儿子,而是她的保护者。那孩子太善良了,比一般人更容易上当。” 珍珠冷嘲:“我看他只是蠢而已。” 人心气不顺就想借故发火,佳音把子女当私有物品,不像对旁人那般尊重,看不惯她做脸做色的模样,立刻大声数落:“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小叔?人家起码懂孝道,自己吃好吃的,也不忘给妈妈带一口。你呢?经常出去大吃大喝,却连一片饼干都没给我带回来过,蜘蛛精投胎,满肚子都是丝!” 珍珠又冤又气:“妈妈不讲理,我常给家里人带吃的,哪里自私啦!之所以没给您带,也是因为您对吃不感兴趣。您看您平时除了一天三顿饭还吃过别的东西么?就是带回来您也让给其他人吃,我还落个费力不讨好!” “我吃不吃跟你带没带是两码事,真正孝顺的人心里时刻装着妈妈,无论怎样都会有所表示,就算受了委屈也会因为体谅妈妈默默迁就,而不是绞尽脑汁强词夺理。” “妈妈!” “夜深人静的别学鬼叫唤!我一听到你尖声尖气嚷嚷就起鸡皮疙瘩,快洗澡去,浑身酱油味儿,臭死了!” 珍珠拖着重步气鼓鼓走开,走到浴室,发现秀明正在里面洗澡,便想出个报复母亲的恶作剧,跑回厨房对佳音说:“妈妈,爸爸让您给他拿毛巾。” 佳音信以为真,去卧室找毛巾,珍珠又溜到浴室门口敲门说:“爸爸快开门,妈妈说她想跟您一块儿洗澡!” 等秀明裹着浴巾开门,小丫头早逃回自己屋里去了,他见了妻子奇道:“你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怎么还洗?” 佳音也奇怪:“你不是让我给你拿毛巾吗?” “没有,我拿了毛巾啊。” “又是这死丫头。” 她冲女儿的卧室瞪眼,见丈夫“坦诚相对”,忽然想起刚才正在思考的问题,机敏地将他推进浴室,关了门问他:“你今晚精神还好吗?” “你说啥?” 秀明正拿蓬头冲洗头发上的泡沫,怕水珠溅到她,特意退后些,没听清她的话。佳音靠近一步,重新问:“又打又闹折腾半天,你累吗?” 提起刚才的事秀明便憋不住火,甩掉湿毛巾,用手胡乱拢了拢头发,脸绿得如同吃了十只苍蝇,低声咒骂:“累什么呀,我现在就像吞了块烧红的煤炭在肚子里,火大着呢。要是能穿越到一九三几年,立马参军上战场,杀几百个小鬼子泄愤!” 文盲屌丝男大多热爱抗日神剧,他每年少说要看十来部,对手撕鬼子,单枪扫碉堡,钢刀劈断小钢炮等脑残情节极为痴迷,每到暴躁时分就拿这些桥段意淫。 今天怒气尤甚,洗完澡,穿衣服时仍在詈骂:“我们家最近是不是撞邪了,怎么摊上这号煞星,看那娘们凶神恶煞的嘴脸,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顿,就她那样还配做女人?要说年纪也不算大,居然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幸亏爸不在了,否则见她这么闹,全身血管都会爆裂!” 他激忿填膺,佳音更不敢直言,于是依计行事,低着脑袋掰着手指说:“你精神既然那么好,那待会儿帮我暖暖被吧。” “暖被”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指代床笫之事。 秀明不料妻子会在此时提要求,颇感滑稽:“你还有心情干那事啊,真会苦中作乐。” “你不愿意?” “不是,这都快到夏天了,你还说暖被,有点奇怪。” “那说降火行了吧。” 秀明听她语气变生硬,明显生气了,忙为他的磨叽道歉,又问:“你有什么火气呀?也是为宋引弟的事儿?” 佳音点头:“刚才宋引弟把我叫去谈话,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像油炸似的,难受得要命。她实在太不讲理了,我长这么大没遇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现在胸口闷头发晕,血管八成已经塞住了,气浪一阵接一阵从脚底涌上来,脑门也钻心的疼,再不做点什么泻火,今晚也许会吐血。” 她一手撑住墙壁,一手猛捶心坎,敲得胸腔悾悾作响。 秀明吓得不轻,忙一手抓住她捶胸的腕子,一手搂住她的肩膀:“珍珠妈,你可得挺住呀,别为那起小人把自个儿呕坏了。咱们提得起,放得下,算得到,做得完,看得破,撇得开,心平气和,五体安康。你听我劝,别生气啊。” 佳音皱起眉头:“别废话,刚才说那事你做不做?” “做,肯定做!” 秀明一把脱掉T恤,小心握住老婆肩膀安慰:“老公是老婆的依靠,你有怨气别憋着,全冲我撒,我一定使出浑身解数帮你降火。” 夫妻回到卧室,你来我往缠到深夜,佳音估摸着是时候了,便在丈夫臂弯里讲明情形。 秀明闻言惊怒,掀开被子要找宋引弟算账。佳音好容易哄得他脱光躺下,怎能放他穿起衣服上战场,使劲拉住劝:“他爸,你先还叫我冷静,怎么自己又冲动了呢?家里才消停不久,你再去点火,今晚全家都别想睡觉啦。我们年纪大的扛得住闹,孩子们却经不起吓唬,宋引弟有一点还算明白,知道这事得瞒着胜利。他正处在升学的关键时期,事情闹大影响到他的精神状态,明年就考不上好大学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依了她吧,这女人就是头母狼,不及早消灭,会啃光我们全家人的骨头!” 秀明捶床大骂,无奈床垫软,拳头使不上劲。佳音善以绕指柔克制百炼钢,拍着他的背脊安抚:“你急也不在这一时,等明天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大伙儿一块儿出主意,总能想到对策。” “唉,我这心里跟瓦斯爆炸似的,再等一夜都烧成灰了。” “那我再帮你降降火?” 佳音羞涩低眉,主动倒向丈夫胸膛,软玉在怀,秀明不便动怒,搂着她,有点害臊。 “珍珠妈,你今天接电源了?劲头这么足?” 佳音轻轻捶他一下:“你呢?电量耗尽,不敢接招了?” “嗨,你男人是武松,哪怕你如狼似虎,走,咱们再上景阳冈溜溜去。” “哈哈,这俏皮话从哪儿学来的?不会是贵和教得了吧。” “网上看到的,这是开场白,还有谢幕致辞,待会儿一起说给你听。” 一楼被浪翻滚,二楼三楼也在上演激情燃烧的岁月,要说这禁果不光销魂,药用价值还极高,高兴时能拿它助兴,生气、窝火、郁闷、恐惧、忧伤时也能拿它调解,随便做一做,烦恼跑光光。只一点不好,果子得两个人吃,一个人没得吃怎么办?那该郁闷还怎么郁闷,该憋屈还怎么憋屈,譬如赛家的苦逼光棍男贵和。 今天他的运气像条抛物线,刚上涨停板就直奔跌停板,被宋引弟一顿暴打,眼睛一只肿一只青,嘴角一边开裂一边血红,脸上更似盖章一样布满淤痕。他怕毁容,没敢照着镜子上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抓住当天剩余的十几分钟给郝质华打电话。 “郝所……” 听到他哭丧的声气,郝质华很后悔,她刚为解除烦躁到小区内狂奔十五圈,结果那些热汗都因赛贵和这通电话白流了。 “你干嘛?” 她摔掉毛巾,态度凶悍。 贵和持续哀怜的音频:“郝所,我挨打了。” 这话唤起她的紧张:“你怎么了?” 听他泣诉原委,紧张感顿时转化成十倍的暴躁。 “你活该!谁让你跟女人吵嘴打架,身为大男人,没一点胸襟度量,挨顿揍还哭鼻子,快滚回你妈怀里吃奶去吧!” “您别只顾着骂人呀,我又不是为挨揍难过的。” “那为什么?” “……宋引弟下手毒辣,拳头专往我脸上招呼,打得我脸肿眼青牙齿松,都能跟猪八戒称兄道弟了。您不知道,这张脸是我自信的来源,也是我追求您的最大底气之一,要是破相了,起码损失一半竞争力。” “你别胡说了,快洗洗睡吧。” “我是认真的,假如我长得难看,丑到赵国强那种水准,哪怕比您小二十岁也没勇气追求您,只敢躲在阴暗角落里偷偷张望,生怕您看我不顺眼。万一这假设成真,您还会要我吗?” “…………” “人家说世界上最遗憾的事是没在最好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我已经错过美好时光了,如今又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献给您。唉,将来我们交往您也会为我残破的容颜懊悔吧,后悔没在我毁容前接受这段情,就像一首唐诗所描述的那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郝所,您怎么不说话呀?该不会睡着了吧?” 郝质华被他那些雷人语录轰炸,怎么可能睡得着?沉默是由于怒气阻塞喉管,捶胸顿足也难克化。她拉开运动服拉链狠狠扇风,控制右手力度,以防捏碎手机,满溢杀气地问:“你有你四妈的银行账号吗?” “什么?” “我想发笔奖金奖励她这顿打,再发笔佣金,请她直接杀了你!” “郝所!我对您的绝情表示震惊!” “我也对你的愚蠢表示震惊,不用洗洗睡了,打开窗户跳下去吧,注意头朝下!” 第85章 败露 贵和恨透宋引弟, 但没影响他对胜利的感情,怕弟弟知道昨晚的殴斗后为难, 今早天不亮便出门了, 以免他看到脸上的伤势。 早饭时胜利见少了一个人,奇道:“三哥怎么不来吃早饭, 还没起床吗?” 佳音掩饰:“他今天工作多,六点就出门了。” 知情者们心情不佳,阴郁的气氛似潮气笼罩着餐桌, 珍珠直觉大人们有事隐瞒,笑着试探:“气氛好像怪怪的,大家怎么都不说话啊。” 佳音让她安静吃饭别多嘴,灿灿觉得这么做是欲盖弥彰,替长辈们解围:“可能三舅不在吧, 他是家里的活性元素, 少了他就没人调解气氛了。” 他需要一个人打配合, 美帆自动身任:“灿灿真聪明,都知道什么叫活性元素了。” “看书学来的。” “你都开始看中学生的书籍了?” “随便翻了翻,只是一知半解。” “乖孩子, 这么聪明还懂得谦虚,我真羡慕你妈妈啊。” 压抑感太明显了, 他们的演出顶多像帽子, 只遮得住矛盾的脑袋。胜利断定昨晚有事发生,而且多半是因母亲而起,去问大嫂却套不出话, 心想:“我妈在家白吃白住是很讨人厌,我不能光说不练,得用实际行动为家人们分担。” 想罢拿出存折去找佳音。 “大嫂,这是我的存款,您拿着贴补家用吧。” 佳音翻看存折,结尾款额竟有十万,惊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胜利挠头憨笑:“我从小到大都没断过零花钱,平时不怎么花,攒到一定数额就存银行,每年的压岁钱也分文不动存起来。加上这几个月您和三哥、姐夫给了我不少钱,累计起来就这么多了。” 他的节俭令人欣慰,佳音微笑着将存折塞回他手中:“这是你的钱,自个儿存着读书用吧,家里有你大哥和我,不用担心。” 胜利忙推手:“宋引弟不是回来了吗?她是我妈,她的开销该我负责,不能再给您和大哥添负担。” 听了这话佳音又喜又悲,喜的是他善良体贴,悲的是老天竟然给他配上那样黑心的妈,真是没眼。 她慈爱地凝视他,心似莲子,甘中带苦。 “你这孩子心肠太好了。” 他傻笑:“大嫂不也一样吗?我也是受您影响。” “这钱你先收着,以后我缺钱了再找你要。” “不,您拿着花吧。” “现在还用不上,听话。” 佳音执意退回存折,让胜利安心上学别操心家里的事,白天打电话向赛亮说明情况,求他帮忙想办法。 为此赛亮特地推掉应酬准时回家,正好美帆也在,夫妇俩与大哥两口子想避开其他人,一道来到多喜坟前议事,听了宋引弟的无赖企图,美帆惊呆了。 赛亮却说:“那女人人品糟糕,她一回来我就有这种预感,憋到现在才提出来,耐性已经比我预计的好很多了。” 佳音问他宋引弟此举是否合法,他点头:“她和爸的婚姻关系依然有效,按法律讲是能分到一半的遗产。” 美帆更恼火了:“她私奔十几年,回来还能继承爸一半的遗产,哪有这种好事?这法律也制定得太盲目了。” “这只能怪爸没有及时申请解除婚姻,关法律什么事。” 佳音不喜欢二弟任意蔑视公公的态度,辩解:“爸当初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也没有再婚的打算,就把这事儿扔一边了。” 赛亮淡淡冷笑:“爸没读过什么书,法律意识淡薄,说到底还是没文化害的。” 秀明见了这副嘴脸更来气,冲口斥责:“你有文化你了不起!那你干嘛不早点提醒爸?自己就是律师,替别人机关算尽,却对自己家里的隐患不闻不问,之所以会发生今天这种情况,都是你这个冷酷自私的不孝子造成的!” “大哥你有气也别冲我撒,又不是我教唆宋引弟来敲诈的。” 他一瞪眼,秀明跟着眼球暴突,拳头也鼓胀了。 “你还狡辩,这些年你关心过爸吗?现在住在这儿才勉强过来应付几句,要是离得远肯定理都不理!” 佳音按住他的手臂急嚷:“你别乱发火,小亮要是不关心我们,今天就不会提前下班回来帮我们想办法了。” 美帆跟着求和:“大哥你别着急,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死也没用啊。”,又劝丈夫:“你快想想办法,要怎么做才能斗败宋引弟的阴谋。” 赛亮要给大嫂留情面,扭头回避大哥的铜铃眼,冷静分析:“只能设法找出她的把柄了,《婚姻法》第四十六条规定,一方犯有重婚或者婚内与他人同居的,无过错方有权请求赔偿。这十七年她不可能一直独身吧,如果能查出她和别的男人有长期同居关系,我们就能用法律自卫,再打官司她也没多少胜算了。” 佳音叹气:“看来只能这么做了,我们倒是不怕打官司,就是苦了胜利。这孩子太懂事了,今早还想把他存的十万块交给我,用来养活他妈妈。” 美帆好奇:“他哪儿来的十万块?” “都是家里人给的零花钱,他很节约,从小到大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这话又给了秀明把柄,立马捡起来责怪二弟:“你从没给过胜利一分钱吧,爸生前还指望你提携他,结果你对他一毛不拔。” “她爸,你怎么又说上了!” 佳音真想捂住这糊涂男人的嘴,要强的赛亮已认了真,吩咐妻子:“你待会儿从生活费里取5000块给胜利,算这半年的零花钱。” 美帆吃惊:“5000块?用得着给这么多?” “让你给就给,别废话!” “可是5000块实在太多了,按半年计算,每个月800多,加上姑爷他们给的,胜利每月收入比普通工薪族还高,这不正常,对他的成长没好处!” “你管那么多干嘛!” 佳音抬起双手恳求他们:“小亮,你大哥随口说说的,你们别为这个吵架,胜利从没说过什么,你现在就是给他钱他肯定也不会要。还是先解决宋引弟的事吧。” 她努力维持平衡,赛亮的想法却已定型,认为大哥就是来讨债的,必须付出精力和金钱了结积怨才能换取轻松,于是说:“这事我来办好了,我认识几个不错的私人侦探,可以雇他们搜集情报。这事先不忙跟胜利说,等我搜集到证据再摊牌,然后速战速决,让他少受点心理折磨。” 佳音问需要花多少钱,私人侦探收费高昂,查个案子少说几万,她得好好规划一下未来的开支。 赛亮摇摇头:“费用的事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吧。” “那怎么行呢?” “大嫂干嘛说这种见外的话,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能眼睁睁看你和大哥遭殃。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这点钱还负担得起。” 佳音感激他的仗义,又怕美帆不高兴,紧张地瞄她一眼。美帆确实很不高兴,不便抗议,正好逮住她的眼神撒气。 “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意见。” “……那就多谢你们了。” 佳音赔笑道谢,悄悄拧一拧丈夫的手背,示意他跟随。那鲁直的男人居然恼怒嗔怪:“你揪我干嘛?这是他该做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不懂事”三个字咽下去,照旧说服自己:“从小没妈的男人情商就是低”,尽量以怜悯的眼光看待丈夫,否则心脏病已发作了好几回。 他们说话都没压低音量,全被院墙后的人听了去。刚才珍珠见四位长辈结队出门,像去搞秘密集会,悄悄地跟了出来,见他们聚集到爷爷坟前,便转移到后院窃听,中途暴怒地抓破几块树皮,身体变成炼钢炉,炉内孽火轰轰烈烈,张口就能喷出长串毒焰,拔腿往屋里跑,准备大骂不要脸的强盗婆子。 同样是赛家的女儿,她的智商不见得比千金优秀,情商却高出不少,心想自己辈分低,纵然敞开了闹也没多大威慑力,弄不好还会遭人反踩。再说宋引弟无耻惯了,那层猪皮菜刀尚且砍不透,岂会在乎几句骂?收拾她必须小叔亲自出马,而要抽醒吃错孝子药的人,还得仰仗她泼辣野蛮的姑姑。 她拿好主意,咬牙忍过这一夜,次日上午借辛向荣的手机联系千金,央求她中午请客。 千金和她的关系就同跟秀明的差不多,表面吵吵闹闹不含糊,其实血浓于水,关爱至深。中午在学校附近挑了家高级餐厅,让她叫上胜利和辛向荣一块儿来。 珍珠独自去了,千金见她臭着个脸,让她点菜,她却拿“随便”应付,不禁恼火责备。 “你那是什么表情,是我求着请你吃饭吗?” 珍珠憋着小嘴装可怜:“姑姑,我眼看要无家可归了,这种时候您说我哪儿来的胃口,就是把皇帝的御膳房搬来,我也照样吃不下。” 说罢吸吸鼻子,用力将眼睛揉红。见她受委屈,千金必然挺身撑腰,忙问对手是谁。 “姑姑,昨晚我偷听到我爸妈和二叔二嫂谈话,他们说宋引弟想分割爷爷的遗产,长乐镇的房子她想拿走一半,不然就让我家给她五十万。” 千金差点被怒火烧死,猛灌一杯冰水,顿下空杯大骂:“这女人是不是疯了,让她住在家里已经格外开恩了,她有什么资格分遗产?” “二叔说她和爷爷还是合法夫妻,按照法律是有权利分走爷爷一半的遗产。” “哪有这种道理,你爸他们同意了?” “他们准备打官司,但不知道能不能赢。” “这女人太可恶了,今天我非跟她拼了不可!” 千金说话要去降魔,珍珠不能让她做无用功,起身阻拦。 “姑姑,昨天灿灿悄悄跟我说,宋引弟前晚上在家闹事,我爸爸和三叔、姐夫,三个男人联手都打她不过,连您也挨了打。这女恶霸谁都不怕,只对小叔还有忌惮三分,那是她的亲儿子,她不敢打也不敢骂,小叔叫她不准做什么,她多少还会听话。所以您别直接找她,说理说不通,吵架打架又没胜算,白白制造血腥场面。不如先跟小叔说明情况,他要是有良心,绝不会允许宋引弟乱来的。” 她们草草吃完饭,然后杀奔学校,胜利不在教室,平时出没的图书馆、足球场、小吃店也找不着人。姑侄俩转悠好几圈,再回到校门口,远远看见他正从对面街口走来,身边是他目标巨大的母亲。 母子俩边走边说笑,直到红绿灯前才作别,宋引弟大声提醒儿子小心车辆,胜利扭身挥手道一声“知道啦”,回头后表情还暖洋洋的,看得千金心里直起冰凌,若非珍珠死命拽住,铁定当场上去狂扇耳光。 珍珠见宋引弟离去才撒手,千金迎面冲向弟弟,揪住他的耳朵狠狠拽到路边。 胜利莫名其妙挨打挨骂,闪躲着讨说法,千金火太大,让珍珠代言。 珍珠早不满胜利近来的做法,趁机挤兑:“小叔,你亲爱的妈妈想霸占我们家的房子,赶走所有人,只留下你这乖儿子给她养老。” 胜利起初懵然,等她细说原委,他立刻瞪眼变傻眼,背心一阵凉。 “不会吧,她真想这么做?” 千金冷哼:“瞧你这神气,又想袒护那女人呀,她都起这种坏心了,你还帮她说话,真是母子连心,情深似海。” “姐姐,我没有!” “少给我狡辩,姑奶奶没空听!你要是还想认我这个姐姐,今天放学回家马上跟你妈摊牌,长乐镇的老房子是爸爸传给儿子们的,她一个偷汉子的贼婆娘一个平方都沾不着,叫她趁早绝了这个歹念,否则我叫她天天吃烂果子!” 她实在错怪了弟弟,胜利不缺良心,理归理,情归情,是非黑白要分明,宋引弟真敢逼索房产,他第一个不答应。 下午苦心焦思挨到放学,逃掉晚自习跑回家,将书包随手扔玄关里,汹汹急急闯进英勇的房间。 宋引弟正叠衣服,面前搁着一碟剥了皮的柚子,见着儿子便欢喜地叫他坐下吃水果。 胜利将水果盘用力拨向一旁,气得直喘。 “我问你,知道脸字怎么写吗?” 宋引弟会观风,大概猜得到由头,装傻笑道:“你妈没念过书,斗大的字只认识一箩筐,脸字正好在筐里边儿。” 说完还拿纸笔写出来给他瞧。 胜利捏着那张纸,拳头直哆嗦。 “脸字左边一个月,右边一个佥,是说真正体面的人就像十五的满月那样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平时的不管是下弦月还是上弦月都被天狗咬过一口,意思是不要脸的人,心都被狗啃了,比如你这号的!” “儿、儿子,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妈?” “你先说你为什么要干那么龌龊的事!” 胜利破嗓大吼,揉烂纸团朝宋引弟身上狠摔,假如这人不是他的生母,管她壮如牛凶似虎,他当场豁出命去干一架。 “爸爸过去常说,人靠好心,树靠好根,他老人家日日积德行善,怎么会遇上你这种黑心女人?生前坑他不算,生后还要算计他的儿子们,我们家又没欠你害你,你有什么资格分遗产?当我们全家人是软蛋,随便捏着玩?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你滚蛋!” 宋引弟诺大一人,被他骂得直往墙角钻,山里的女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老公鞋底抽,儿子口水喷,捂住脑袋转眼哭起来。 “胜利,你听妈解释,俺不是算计谁,只想凑笔钱给你舅治病。今天中午你也瞧见了,你舅都虚成啥样了?再不动手术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俺们穷得叮当响,上哪儿弄那几十万医药费?总不能真的去偷去抢吧。要是抢得成功俺倒愿意买把玩具手\枪去冒险,就怕给人逮着,或者被警察当场击毙了,叫你舅和饺子黑子靠谁去呀?” 胜利依然激怒不息:“你为了救娘家人就拿婆家人做文章,难道我们不算你的亲人?亏你还有脸开口!怪不得网上人人都骂扶弟魔,就冲你这样的,打死我也不讨穷乡僻壤出来的女人做老婆!” 宋引弟放声大哭:“你这孩子咋这么轴呢?你哥哥姐姐有的是钱,凑个几十万轻轻松松,伤不了元气。你舅病情凶险,没钱做手术只有死路一条,谁的难处大,两边一比较不就清楚了?你哥哥的钱重要还是你舅的命重要,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这话还真把胜利震住了,钞票有数,生命无价,几十万若能同人命等值,他们早把多喜的命买回来了。 满腹怨愤无法再转化为指责,他丧气坐下,像一颗拔掉引线的炸\弹,空装了一肚子火\药。 宋引弟等了半晌,确认他不会爆炸,凑上去小心央求:“儿子,妈只有你舅一个亲人,饺子黑子年纪小,不能没有爹,你只当可怜俺们,去跟你大哥商量商量。” 胜利扭头瞋喝:“商量什么?要我大哥给钱或者把房子让给你?我不像你那么缺德,让我说这些恶心话,我情愿喝农药!” “那你就能见死不救么?那是你亲……亲舅舅呀!” 宋引弟涕泪交流,呜呜的声气仿佛一阵阴风,刮得胜利头疼。他生为赛家男儿,长期受父兄们的作风熏陶,永不放弃责任心,既然主动捡回这包袱,就想尽可能照顾周全。徐德润这事凭人情讲跟他没多大关系,但以道义而论,能力所及的话是该搭把手,这么做也可避免母亲无理取闹,保护他与家人之间的感情,但是太有冤大头嫌疑。 他正举措不定,又听那老娘们在旁边哭号:“俺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偏赶上你爸去世。老赛是个大好人,最爱行侠仗义,要是求他救命,保管一求一个准。他几个儿子模样倒像他,可没一个有他那样的善心。老赛,你咋那么短命呢,俺情愿把自个儿的寿命分几年给你,哪怕十年换一年,让你活到这时候,俺也有救星了。” 她拿多喜胁迫,胜利便招架不住,捶捶跳痛的后脑,烦声打断:“行了行了,别哭了,我替你想办法就是了。” “你能想什么办法?” “……我手头有十万存款,再去借一部分,凑够二十万,先把舅舅的手术动了再说。” 宋引弟抓住他胳膊,由于太激动,掐得他哎哟惨叫。 “对不起,对不起!” 她慌忙揉他的痛处,追问他找谁借钱。 胜利说:“这不是小数目,只能向姐夫这个大财主求助了。” “姑爷会借给你?” “姐夫很大方,心肠好人也和气,我仔仔细细说明情况,应该没问题,只是别让姐姐知道才好。” 他望一望天花板,出门打探一阵,转回来说:“姐姐带孩子们出去散步了,我趁这空隙去找姐夫借钱,你老实呆着等消息,不管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许离开这个房间。” 得到母亲保证,他躲开在客厅打扫卫生的大嫂,偷偷摸到三楼。 “姐夫,我想求您个事儿。” 景怡正在写学术论文,为他这句话,要紧的工作也搁一旁,先替小舅子排忧解难。 胜利憋红脸面掐青手背,透支未来十年的厚脸皮后方才艰难启口:“姐夫,您能借我点钱吗?” 景怡笑道:“你零花钱用完了?等着,我再转两万给你。” 胜利咕咙着说:“两万不够。” “是想买贵重物品?要多少?” “……十万。” 十万块对景怡只算大兴安岭一树叶,若是佳音贵和求借,他半个字都不会问,但借钱人是胜利就得打听清楚,这是对未成年人负责的表现。 “你想买东西还是发展兴趣爱好?说出来我或许能给点建议。” “我什么都不买……姐夫,我舅舅得了脑癌,急需二十万做手术,我自己有十万,还差十万。” 景怡得知他口中的舅舅是宋引弟的弟弟后狐疑道:“这事属实么?是不是先确认一下比较好,你也知道你妈妈她……她说实话的频率实在不高。” 胜利说:“我去医院看过,他住在一医院脑外科,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老婆已经跑路了,平时全靠宋引弟前去照料。” “哦,怪不得她每天都往城里跑呢,听起来还蛮揪心的。” “是很揪心,我亲眼所见,那姓徐的舅舅病得奄奄一息,很有朝不保夕的感觉。他两个儿子年纪都小,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穿上灿灿的衣服也遮不住流浪儿气质,等到了没爹没妈的光景,还不知道有多可怜呢。姐夫,您常做慈善,像他们这种情况够得上救助标准吗?我瞧着不忍心,想尽我所能帮帮他们,拜托您看在爸爸份上,当一回黄世仁好么?” 景怡摸摸他的脑袋瓜:“别说这么严重,我俩谁跟谁呀,难为你有这份善心,姐夫支持你。” 他掏出手机,准备点开网银界面转账,千金突然踢门进来,抢过手机用力砸向茶几,水杯开花,花瓶倒地,好一阵惊心碎响。 她一向马大哈,没有隔壁窃听的爱好,刚才带灿灿英勇散步,路遇一群戴着怪兽面具嬉戏的小孩子。灿灿英勇想加入,她也玩心乍起,在附近的玩具店买了面具戴上陪他们玩,尽情归来还领着儿子侄子吓唬家里人。等佳音珍珠相继中招后,又准备偷偷潜入三楼捉弄景怡,蹑手蹑脚摸进门,正好听到丈夫与小弟的对话,只能说胜利运气太背,合该这一场纠纷。 “你干嘛给他转账?他问你要多少钱?要来干什么?” 景怡受到妻子逼问,赶忙笑微微哄人,趁她不注意,递眼色示意胜利撤退。 胜利悄悄往门边移动,比做贼还慌,千金此刻警觉性胜过黑猫警长,转身揪住这狼狈的一只耳。 “你见鬼了?跑什么!” 她将弟弟推回客厅中央,厉色审问:“说,为什么找你姐夫借钱?是不是拿去孝敬宋引弟?好哇,这真是外贼易躲,家贼难防,受外人祸害还不算,连自家人都开始当内奸了!” 她轮圆胳膊甩开景怡,更大声地痛斥胜利:“我中午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警告宋引弟,叫她别打歪主意,你也跟我保证说一定摆平这件事。我还想你会使什么招,搞了半天是拿着你姐夫的家当去填宋引弟的狮子口,还好意思请他看在爸爸份上,当爸爸是东郭先生,当他是傻逼蠢蛋?!宋引弟给了你多大好处,你这么向着她?基本的对错都搞不清,鲜鱼烂虾一锅煮,好坏不分!” “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没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弟弟!真是瞎了眼,还让你姐夫给你零花钱,结果到头来都进了宋引弟腰包。你!马上把那些钱吐出来,一分都不许少,我宁愿拿去打水漂,也不能让姓宋的贼婆娘占半点便宜!” 景怡习惯忍受千金疯吼,可这次着实太过分,胜利是小辈,纵有错处也该耐心讲道理,跟未成年的弟弟放刁撒泼,不止贻笑大方,简直狂悖无道了。 他握住她乱扭的肩膀急切劝说:“你别激动,先听我们解释,胜利没做对不起家里人的事,你冤枉好人了。” 千金扭头骂丈夫:“谁是好人?我看你也是睁眼打呼噜,昏了头!那贼婆娘教唆胜利来要钱,你不教训反而支持,觉得我们家钱太多,随便扔是吧?那好,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几亿现金,放把火点燃了,我们开个篝火晚会玩儿!” 单纯的女人不在乎利益受损,却不允许感情受骗,一直疼爱有加的弟弟阵前倒戈,和对头合起伙来欺诈自家人,她若不爆发就不是赛千金。 胜利了解姐姐的脾气,她当惯“乱世佳人”,性情像六月的天气,阵风阵雨,来去迅猛,最好的对策是咬紧牙根,等她放完大招,耗尽能量。 灿灿见母亲狂骂小舅舅,嘴脸凶恶,好似毒魔狠怪,喷出的话刀刀割肉。而小舅舅低头垂肩,只字全无,如同旧社会的受压迫阶级,委屈得不行,此情此景引人义愤。小孩看不过去,下楼禀报大舅夫妇,牵着佳音的围裙说:“大舅妈,妈妈不知为了什么事拼命骂小舅,你们快去看看吧。” 秀明佳音忙跑上楼,珍珠也跟了去,路过二楼不忘叫上二嫂,这下三楼立时热闹起来。 景怡眼瞅大批人涌入,脑门灼痛不已,狠狠瞪一眼躲在人墙后的儿子,怪他通风报信。在国人的众多陋习中,他最鄙视打堆围观这条,那是火灾时的狂风,暴雨中的冰雹,多少祸事因之而起。比方说眼下,千金的舌头已明显疲软,顶多再过两三分钟就会熄火,秀明他们这会儿上来,等于给闹剧增加看客,那收视率一上去,演员能不卖力表演? 不出所料,千金在受到大哥责备后火力升级,指着胜利泼喊:“他跑到我们家帮宋引弟要钱,张口就是几十万,这还不该骂?” 景怡忙替胜利澄清:“哪有几十万,他只问我借十万,我都还没来得及给他。” 千金转向他扫射:“什么叫来不及?你还感到遗憾啊!当自己是善财童子吗?!” 佳音为她前面那句话惊诧,顾不上掩护姑爷,上前诘问胜利:“胜利,你真替你妈妈要钱了?” 她制止力再好,离专业演员也差一截,失望感像浮在水面的油珠,叫人一目了然。胜利被大嫂的眼神刺痛,又羞又愧,又怕又急,微微背过身,无颜面对。 秀明见他好似踩到老鼠夹的小耗子,惊恐不已,心下甚为不忍,大声喝令千金:“你别嚷了,想把楼震塌吗?”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相当于观众喊“安可”,将演出推向新高潮。 只见千金挽起袖口,双手插在腰间,运气后发动声波功,霎时间千万胡蜂同时振翅,心脏脆弱的人根本承受不起。 “大哥,朝廷出了反贼,你姑息纵容是想当亡国之君吗?这个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你不管事,姑奶奶就替你垂帘听政,势必把这些个奸党连根拔除!” 佳音拉住丈夫,一面劝说千金:“千金,都是自家人,说话还是温和点儿好。胜利再不对也是你亲弟弟,稍微骂两句消消气就算了,有话我们回头再商量。” 千金这次连大嫂的面子也不给,一味恼怒詈恨:“大嫂,你别怪我不懂事,我赛千金但凡是个肚量小的也不会允许宋引弟进我们家的门。实在是这婆娘太贪心,偷抢打人,得寸进尺,这要是在外面碰上,我非抽了她的歪筋,纯粹是看在胜利份上才一忍再忍。谁想到这小子这么不争气,才几天功夫就和宋引弟结成同盟,协助她算计来我们。喂,赛胜利,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大家十七年的养育之情还比不上宋引弟几句挑拨?我看你的脑子不是短路,已经完全烧坏了!” 佳音听着,像骂自己儿子一般难受,皱眉苦脸说:“他年纪小,难免犯糊涂,你比他大那么多,应该多体谅他,自古姐弟间的感情最深厚,你骂他难道自己不心疼?” 她不知道白羊座有两大特性,一是冲动,二是鲁莽,情商向来在人群中垫底,一激动大脑就和嘴巴脱节,自我刷负是分分钟的事。 千金呵呵冷笑:“我没干过缺德事,怎么会摊上这种忘恩负义的弟弟,大嫂,你问问大哥,我们四兄妹谁像他这么蠢?把那脑袋按到猪身上,猪都会得智障。我现在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模样不像不说,脾气也两样,搞不好是宋引弟跟外面男人搅出来的野种!” 以往她的蛮横泼辣都被家人理解为不懂事,胡说八道总能得到原谅,但凡事皆有底线,太无礼就会越过红线进入雷区,踩到地雷,自己粉身碎骨,还得拉一群人陪葬。 她骂出那个血淋淋的词汇后,一幅寒冷、惊悚的背景乌压压降落,现场充斥黑暗气流,使人艰于呼吸视听。 景怡比秀明先一步抓出妻子胳膊,使劲扯到跟前,他温和的脸不适合承载严厉表情,形如一只竖起背毛的猫,竭力表现威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不是小孩子,就不能懂点分寸?快向胜利道歉!” 丈夫的愤怒惊醒千金,她自觉失言,心里已起了懊悔,但仍死要面子地犟嘴:“我又没帮着外人挖自家墙角,凭什么道歉!” “你还说!” 景怡凶她其实为了掩护,正想装个可怕的表情吓唬她,一不留神,人已叫秀明拉过去。 见丈夫轮起胳膊打算抽人,佳音抢上来抓住他的手腕,秀明发不了狠,使劲推开妹妹,对已经挡到她身前的景怡说:“老金,我收回过去那些骂你的话。你确实是我们家的恩人,娶这丫头就是在为我们家除害。老赛家祖上造孽,生出这么个拧不干泡不烂的泼妇,我真后悔小时候没把她带出去扔掉。” 千金一直认为大哥是家里最没口才的人,嫌骂人太累,因此苦练拳脚,谁知今日竟用平实质朴的语言给予她会心一击,把她前半生挨过的所有骂累积起来也赶不上他这短小的几句致命。 她嘴巴不住抿紧抿紧,嘴唇全藏进缝隙里,像个没牙的小老太婆鼓鼓颤颤,没多久便哇地哭了,眼泪洒水车似的往外喷,顷刻间淋湿衣襟。 景怡很心疼,忙拿纸巾替她擦脸,千金顺势藏到他怀里,揪住衣服狠狠抽泣,他除了搂住她拍哄,不知还能做什么。 佳音也觉丈夫说话太毒,悄声埋怨他,秀明心里凤狂龙躁,谁招谁倒霉,逮着她怒责:“你还好意思说我!家里这几个小的全是你惯坏的!千金没妈,你做嫂子正该教她怎么守规矩,活了三十年还做人没品德,说话没口德,纯粹一个大废物!” 他这是典型的信口雌黄,佳音气得说不上话,一颗心直接坠入北冰洋。 美帆上前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愤愤不平责备秀明:“大哥,您这些话可真没良心,佳音嫁给你十七年,任劳任怨里外操持,为这个家做了多大贡献。爸生前都说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比较起来,连你都得靠边站,即使有不足的地方,也轮不到你教训!” 千金正盼有人替她出气,见二嫂举起义旗,一把推开景怡,哭叫声援:“就是!大哥只会充老大耍威风,其他屁本事没有!家里鸡飞狗跳能怪谁?还不是怪你没起好带头作用!没本事当初投胎时干嘛跑那么快,就你那熊样当什么长子?比头脑比不过二哥,比人品比不过贵和,唯一的强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占着茅坑不拉屎! 秀明咀嚼肌刚一咬紧,胜利快速镶进他和姐姐之间的空隙,他一双眼珠上覆盖亮晶晶的水膜,随着睫毛颤动,结出豆大的泪珠,等不及开口便被地心引力接了去。 “大哥,您别生气,也别冲其他人发火,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怨不着谁。” 说完用袖口擦擦脸,转身面向千金。 千金刁蛮暴躁,但像气球,不戳不爆,从不心血来潮欺负人。眼瞅小弟被自己逼哭了,不禁羞愧难堪,微微侧着脸,逃避他的视线。 胜利望着她,内心并不愤恨,他做出借钱这个决定时也十分心虚,长期混论坛泡贴吧,他相当了解公众评判是非的标准,将此事写成咨询帖发送至大流量的网站,一百楼里起码会收获七十层“楼主吃屎、“玛丽隔壁”、“药不能停”、“围观脑残”之类的板砖。 人类不管如何进化,有一点始终与动物保持一致:动物必须遵守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人也不能违背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可以对仇人既往不咎,但绝不能对恩人恩将仇报。他偷偷为宋引弟借钱,势必对养育疼爱他的亲人们造成心灵伤害,纵有千万苦衷,也推不掉jp的罪名。 佳音见他哭得伤心,哪儿还在乎自己的委屈,赶忙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塞他手里,温和安慰:“胜利,你姐姐一向疼你,气极了才说出那种无心的话。俗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散的邻,你们相互体谅,都别往心里去。” 胜利哽咽:“大嫂,您不用劝,我自己干了欠揍的事,就该脱了裤子任人打,哪儿配记仇呀。姐姐要是没骂够尽管继续,只是别难为了姐夫。” 千金被他的悲伤传染,眼泪再次喷泉般涌出,抽泣责怨:“你少在那儿装窦娥,凭良心说,我亏待过你么?你要买东西要出去玩,再多钱我都舍得给你,谁让你拿去孝敬宋引弟?她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到了泰山想黄山,当了皇帝想成仙,纯粹爱钱如命,贪得无厌。你满足她一次就会有下次,下下次,她见你好欺好骗,把你当摇钱树吊着不放,你一辈子都完了!” 姐弟俩一个说一个听,彼此越发哭得厉害,佳音抹把泪说:“我相信胜利没那么傻,这次肯定事出有因。胜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难处只管说,大哥大嫂给你做主。” 美帆帮她劝,拈住胜利袖子轻轻晃一晃:“是呀,胜利,有事说清楚就好了,你别哑巴挨冤枉,致死不开口,这样我们大家都替你着急。” 珍珠也问他是不是受人胁迫,僵持一阵,景怡出面协调,对胜利说:“胜利,我看你还是跟大伙儿明说了吧,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姐夫说句难听的话,你妈妈在这个家的形象已成定式,不管多JP的事安到她身上,大家也不会奇怪。” 秀明等不到胜利开口,命令妹夫当复读机,景怡粗略叙述原委,佳音听罢,与丈夫相顾诧异,急忙问胜利:“你亲眼见过那姓徐的舅舅?” 胜利点头:“我去医院看过他好几次,还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也说他病得很重,必须尽快手术。” 佳音再次看向丈夫,秀明脸上刷满铁灰,切齿咒骂:“这个臭娘们,撒谎成精了,连亲生儿子都忍心糊弄!” 他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中向胜利招手,等他来到跟前,搭住他的肩膀郑重声明:“胜利,你被宋引弟耍了。” 胜利泪痕未干,同表情一道凝固,听他接着说:“她当初到我们家来的时候介绍过家里的情况,她是有一个弟弟,那是她妈妈改嫁后跟后爹生的,比她小整整二十岁,要是活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岁,怎么可能生出十岁的儿子?边远山村再早婚,那男人没个十二三岁也当不了爹呀!” 胜利大脑像二战中的柏林,没剩一座完整的建筑。 见他发呆,珍珠愤懑提醒:“小叔,你也上过生理课,基本的常识该懂吧,再不清醒就别去考大学了,把名额让给其他人,也是对社会做贡献!” 这声训斥好像清早的鸡啼,赶跑惑人心智的鬼魅,胜利一朝醒悟,心中的火山也同时苏醒,炼狱式的岩浆祭出狂暴的炎魔,魔鬼挥舞沾满毒焰的铁鞭,抽碎他全部理智,并蛊惑他进行一系列疯狂举动。 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冲下楼,踢开英勇的房门,脸上的火光映红了整个房间。 宋引弟不在房里,她刚去上厕所,比秀明等人晚登场两三分钟。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干啥都跑到俺屋里来?哎哟,胜利你怎么成这样了?是不是受欺负啦?这可了不得,他们是骂你还是打你了,瞧这一脸的泪,疼死人了!” 她以为胜利借钱失败,使得赛家人聚众前来问罪,还寻思如何维护儿子,先端上装柚子的盘子,让他吃点水果消消气。 两三分钟的间隙难以安抚心魔,胜利夺过盘子,这次不丢一旁,直接狠命摔砸,将这些碎片当做终结他们母子情义的证书。 “儿、儿子,你干啥呀?” 宋引弟被他逼得不断后退,嵌在墙角,周身肥肉挤变形,最扭曲的是那张脸,仿佛在神仙法力下现形的妖怪,魂惊魄落。 胜利踩过地面的残骸,饱满多汁的果肉在脚底爆裂,汁水飞溅,他预感自己的心脏也会像这柚子炸出一堆脓血来。 “你这个大骗子,谎话精,坑得我好惨。赛家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害我们!” 宋引弟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狡辩,苍白无力地装傻:“胜利,你在说什么,俺啥时候害你啦?” 胜利一脚踢飞碎盘子,尚未破裂的部分在撞上墙壁的瞬间粉碎,他满眼的杀气惊呆众人,宋引弟更吓得双手抱头。 “徐德润根本不是你弟弟!也压根不是我舅舅!怪不得你让我瞒着家里人,怕谎言拆穿是吧,纸包不住火,这么低级的骗局蒙得过几时?!” 是呀,如此拙劣的骗术竟能成功,那受骗者的愚蠢岂不比骗子的卑劣更明显? 一股炽烈的气流在他胸腔肆虐,心肝、肺叶、胃囊,无一处不痉挛。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确是个非常温柔平和的人,至此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愤怒。 这愤怒是毒\药和兴奋剂的混合物,腐蚀判断力自制力,为破坏和犯罪酝酿条件。 他体内的药性还未完全发作,头脑尚有一丝清醒,但这丝清醒并不是留给冷静的,他想,要摧毁以母亲为首的诈骗集团先得确立动机,否则师出无名,不足以使人信服,于是进一步逼问。 “说,你跟徐德润什么关系?他是你的相好对不对?饺子黑子也是你生的?你果然跟他们是亲人!” “你、你听俺说……” “该说的我已经替你说完了!让你肚子里那些鬼话和屁呆着去吧!” “不,你得听俺解释,那个……那个……” 宋引弟找不到灭火器,被儿子喷射的浓烟烈火烧烤得异常狼狈,胜利见她努力寻找辩解机会,脑子又开一窍,这下脑浆直冲云霄。 “我明白了,你对徐德润这么好,肯定跟了他很长时间,难不成他就是当年勾搭你私奔的家伙,那个黄瓜男就是他!?” 黑眼仁暂时从宋引弟眼眶里消失,她大嘴一张,大脸一抽,肉山倾塌难再扶。 赛家人在等待半分多钟后才确信她没装死,佳音拉着秀明上前查看,试图将人救醒,其余人的注意力也集中到这方。 一时疏忽,胜利已狂奔出户,大人们追赶不及,只有珍珠像只敏捷的小兔子翻越窗户,抄捷径追着他的身影去了。 第86章 震惊 “小叔, 小叔,你别走那么快, 等等我啊!” 珍珠在车站人潮中费力追踪胜利身影, 她脚伤未愈,不能长时间做高强度运动, 尾随赶路便有些吃力,跟着他乘地铁来到人民广场,出了地铁站人更多, 稍微拉长距离就会被比肩继踵的人流冲散。她怕这种情形发生,急忙赶上去拉住胜利袖子。 “叫你别跟着我,烦不烦啊!” 胜利照旧甩手,无奈这回她拽得太紧,连甩两次甩不掉, 再一吼, 终于惹火这位大小姐。 “一遇到麻烦就逃避, 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没逃避,只想一个人静静!” “你想静静就不该跑到市中心来,家里可比这儿清静多了!” “我闹中取静行了吧, 你烦死了,别当跟屁虫!” 争吵未果, 他又企图推开她, 珍珠艴然大怒,掐着他的手臂威胁:“你再推一个试试!我让你今晚上派出所待着去!” 胆大妄为也是她的常态,当胜利不信邪再次甩手时, 她敞开得天独厚的尖嗓子叫嚷:“来人啊!人贩子抢人啦!快来救命啊!” 不仅喊,还蹲下身做挣扎状,立刻引得不少路人驻足,他呆若木鸡,嘴巴大开大合,始终骂不出声。 此地是城市要冲,遍布特警、变衣,珍珠多叫唤几声,已有警察过来盘问,他跺脚苦笑,指着她说:“警察叔叔,这是我侄女,正跟我赌气发疯呢,您别理她。” 警察不肯轻信,盯住他打量:“看你不过十七八岁,侄女就这么大啦?” 他哭笑不得:“我是家里的老小,她是我大哥的女儿,只比我小一岁。” “是吗?” “真的,我在友谊中学读书,家住长乐镇,刚才急着出门,没带身份证。您瞧我这样也是老实巴交的学生啊,世上哪有十七八岁的人贩子。” 马上有围观的热心市民出言提醒:“那不一定,现在小孩子也被人贩子教唆协助拐卖儿童,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就是乘火车时叫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婆抢走的。她在火车上假装跟我朋友套近乎,探到一些情况后,下了火车就在车站里当众抢孩子,硬说那是她外孙女,她身边的小男孩不过七八岁,也嚷着叫妹妹。周围谁能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会撒谎,还以为我朋友是人贩子,最后愣让真正的坏蛋得手了。我朋友气得精神失常,这会儿还住在医院呢。” 此类案件近年频发,公安部门时有通报,警察见珍珠鲜眉亮眼,白皙俊俏,受害可能性极高,务必认真对待,便招呼二人跟他到附近派出所走一趟。胜利猫抓糍粑脱不了爪,抓狂地命令珍珠中止胡闹。 珍珠蹲在地上气呼呼地扬起下巴:“你还让不让我跟着你?” 胜利猛抠后脑勺,彻底泄气:“让,让,让,你跟我去死,我也不拦你!” 珍珠微微一笑,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向警察恭敬鞠躬:“警察叔叔对不起,这人真是我小叔,他赌气出走,还拼命甩开我,我没办法只好出此下策,求您原谅我们。” 换做其他人,少不了挨顿臭骂,小丫头长相美,嘴巴甜,撒撒娇卖卖萌,人民卫士立马心软,只依法进行了一番教育,未再追究责任。 叔侄俩一前一后离开广场,叔叔垂头丧气,侄女蹦蹦跳跳,珍珠又问胜利打算去哪里,威胁他不说实话就再演一次刚才的闹剧。胜利知道她敢说敢做,气得要命,却又恨不起来,只好坦白交代:“我要去一医院找黄瓜男算账。” 珍珠瞪眼:“啊?是宋引弟的姘头么?你为什么叫他黄瓜男?” “因为黄瓜比香蕉略硬,其余的你自己脑补吧。我待会儿可能会骂很多脏话,女孩子最好回避一下。” “切,就凭你的水平能收藏多少脏话,我这儿倒有好几车,要不借你用用?” “姑奶奶,我没跟你开玩笑,拜托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才渡过短短十七年人生就遭遇这么丢脸的事件,我的处境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裸奔,前胸写着一个‘傻逼’,后背刻着一个“蠢货”,尊严名誉已经丧失殆尽。就这样你还忍心加入看热闹的队伍,举起望眼镜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围观?做人不能这么无情,有时关注的目光就像盐,别用来涂抹他人伤口。” 他以近似哀求的语气谈判,收效甚佳,珍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寻思片刻说:“你身材又不见得好,裸奔也没什么看点,医院那边我就不去了。跑了那么久,我得补充点热量,先去吃点好吃的,吃完以后再去医院找你,到时你也该结束战斗了,这样总行了吧?” 胜利目送珍珠走进一家餐厅,确定她不会偷偷跟来,便朝人民医院行进。冲动好似放烟花,刚升空时势不可挡,火、药燃尽后一切便消弭于无形。被珍珠沿路搅扰,他的三板斧也已耍尽,狂躁大闹的念头淡褪不少,走到医院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终究是麻薯般柔软的心肠,还有礼有仪叫了那个奸夫好多声舅舅,要他陡然翻脸很有难度。 要不先放他们一马,等秋后算账? 什么时候算秋后,他不知道,但此刻闯入惹一身骚,似乎不太明智,徐德润重病将死,辱骂危重病号,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叹气吐郁,准备鸣金收兵,两辆车突然争先恐后停到跟前,一辆是他大哥的破捷达,一辆是姐夫的奔驰,车里总共钻出六个人:秀明、佳音、景怡、千金、美帆,还他一个顶仨的母亲。 “胜利,你不能进去呀,你徐叔叔病成那样经不起折腾,你放过他吧!” 宋引弟仿佛出洞狗熊吃力爬出相对狭窄的车门,惶恐地拉住他,手心粘糊糊的,想来是眼泪汗水鼻涕的混合物。胜利恶心得直跳,喝令她撒手。 她反而握得更紧,痛哭求饶:“儿子,都是妈不好,妈不该骗你。你有气全冲俺来,千万别找你徐叔叔,妈求你!” 常言道屎不揭不臭,胜利的怒气生生被她挑得死灰复燃,吼叫:“中午还是舅舅,晚上就变徐叔叔啦,你当我是傻帽二百五,教一句学一句?正经的老公儿子你不要,捧着个野男人当心肝,骂你贱还可惜了那个贝字旁!” 宋引弟拽住他的手臂任他骂,又动手抽自己耳光,她落得这下场纯属自找,佳音也不同情她,可眼下是公共场合,人来人往瞧了去,自家人也陪着丢脸,便上去劝胜利。 “胜利冷静点,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我们先回家去吧,你明早还得上学呢。” 胜利眼看家里人都到场,十几只眼睛盯着他,再夹起尾巴退缩真成了窝囊废。反正丢掉的脸皮捡不回来,不蒸馒头,气总要争一口吧! 他重新点燃一筒烟火,乘着爆发力推开宋引弟,化身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以迎击暴风雨的勇猛姿态冲向脑外科住院部,一口气窜上楼梯闯进病房。 踢门的巨响惊动病床上的人们,还险些害护士大姐扎歪针头,他硬着头皮扛下她和病人们的训斥责骂,不敢道歉,怕因此减损气势,黑沉着脸径直走到徐德润床前。 徐德润刚吃过药,意识有些晕沉,床边只有黑子,饺子不知去哪儿了。黑子看到胜利,轻轻拍打被褥唤醒父亲,徐德润微微睁眼,瞧见那愤怒逼视的脸后,立刻清醒。 “胜利,你来啦。” 他挣扎起身,没能成功,黑子正准备帮他摇起床位,胜利忽然用力抓住他细小的胳膊。见面以来,宋引弟老借故阻止他同两个小孩子交流,理由是山里孩子胆小,易受惊吓。现在看来分明是怕童言无忌说漏嘴,暴露她与父子三人的真实关系。胜利此刻暴躁得很,找徐德润逼供太麻烦,不如审问他的儿子省事。 “黑子,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小黑子就像只听话的小狗,比英勇还老实,见他声色骇人,脚趾头紧紧扣住鞋底,下巴微微打颤。 胜利捏他捏得更紧:“你以前管宋引弟叫什么?姑姑还是妈妈?” 他这一问,徐德润登时汗出沾背,合紧牙槽拼命爬起,黑子转头看他,小脑袋立刻被胜利扶正。 “快说黑子,宋引弟是不是你妈?再不老实交代哥哥就叫警察来,把你当做小盲流关进收容所!” 以恐吓手段对付小孩子太过卑劣,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谁教这对狗男女多行不义,这就叫活眼现报。 黑子遭他猛摇几下,缩头耸肩,憋着小嘴要哭,战兢兢呜咽:“妈妈不让俺说……” 答案虽不太规范也等同于招供,胜利松开证人,开始声讨被告。 “听见你儿子的话了吧,你和宋引弟合作真默契呀,她除了演你姐姐另外还演过啥?嫂子?婶子?是不是还演过你妈啊!” 徐德润对这场骗局本无周全准备,事情败露后,短时间内应对乏术,狼狈周章地僵住,吊瓶里的药液和着灯光印在他脸上,惨绿惨绿的,也印得胜利眼珠绿油油的,仿佛受伤的小狼。 他暽伺那病弱的男人,无法忍受的憎恶雪崩般排山倒海压迫席卷,无意识地拎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死命砸向墙角。 宋引弟等人闯入的凌乱脚步声盖住水瓶破碎时的刺耳声响,众人耳朵未受震骇,视觉仍遭受胜利少年杀人犯式的疯狂表情冲击。 佳音生怕他闯大祸,惊叫着抱住他,护士已呼叫保安,质问她是否是肇事男孩的母亲,宋引弟抢上来说:“俺才是他妈妈,这位大姐您看他年纪小,原谅他一回,不要叫保安,俺们马上带他走!” 没等护士开口,胜利厉声怒骂:“不要脸的臭女人!你不是我妈!” 病房里的人都见过胜利,也知道他和宋引弟是母子,见此变故不禁哗然,尽都选择闭嘴,有的是不管他人瓦上霜,有的是站在高岗好看戏。 宋引弟眼瞅徐德润惊心褫魄,再受点刺激八成会发病,噙着泪作着揖,低声下气求胜利:“孩子,你消消气,要闹也别在这儿闹,出了这扇门,妈任你打任你踢,你就是找把斧头劈了俺,俺也没有半句怨言。” 秀明也说:“胜利,这里是病房,别妨碍其他人休息,有话去外面说。” 胜利张开胳膊甩开佳音,再退后两步躲避大哥拉扯,愈发毛躁地叫嚷:“我来这儿就是找这个野男人算账的,为什么要出去?这年头事事颠倒,黄世仁怕杨白劳还不算,连武大郎也要怕西门庆了吗?邪的都把正的压下去,那好人还有什么活头!” 美帆知他气昏头了,讲话全是笑柄,忙低声劝:“胜利快别说了,武大郎和西门庆是同辈,要算账也得爸出面,轮不到你。” 千金就站在她身旁,心疼老父被坑戴绿帽,又和贵和一起挨过宋引弟打骂,刚才更因为她跟弟弟手足相残,早就切齿愤盈,怒气冲霄,恨不得饥餐淫、妇肉,渴饮奸夫血。 她脑筋配置欠佳,骂起人却很会急转弯,依着二嫂的话发挥,先使劲啐一口:“人家西门庆和潘金莲好歹一个英俊一个貌美,就这对贱男女还真的比不上。女的肥得像猪,男的病得像鬼,拉出去游街还有损市容!” 景怡捂嘴不成功,只好拽她出去,美帆见她使性子乱挣乱扭,急着说:“千金你趁早闭嘴吧,胜利都气成那样了,你还尽说怂恿他的话。通奸就是通奸,无论美丑都该打。” 她枉矫过激,又何尝不是一种怂恿? 胜利面红过耳,攘臂嗔目咆哮:“你们都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这对奸夫淫、妇不得好死,看我宰了这不要脸的野男人,送去阴间交给爸爸发落!” 他扑过去掐徐德润脖子,若非秀明动作快,真会酿成惨事。 秀明胳膊肘勒住他颈项用力往后拽,命景怡过来帮忙按住,自己空出手来狠狠抽他。 谁知胜利这回疯魔得厉害,连挨几巴掌仍不消停,突目横眉,乱嚷乱骂:“徐德润你他妈狗熊喝墨汁,黑了心肠,勾引别人老婆,拆散别人家庭,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别以为生的儿子有屁、眼就不怕报应,你现在得脑癌就是现世报!出来混迟早要还,别指望你的病能好啦,趁早拜拜阎王爷,请他提前给你挂个号,免得下地狱时还排队!” 宋引弟挡在徐德润跟前拍膝哀嚎:“胜利,你不能说这种话啊!会遭雷劈的呀!” 胜利伸腿踹床沿:“你还有脸说我!你跟姓徐的蟑螂陪灶鸡,一对下三滥!有种拉上你的奸夫跟我到楼顶立着去,看雷公先劈死谁!” 他不加筛选抖出所有具有攻击性的词汇语句,在病房内造出一片腥风醎雨。骂的那些话,秀明等人好些听都没听过,不知该如何插嘴阻止,美帆唬得心口疼,想转身喘息,忽见一个小小的人影闪进来,如同弹射的台球猛地撞向胜利。 胜利只觉左边屁股骤然钝麻,并其他感觉,而周围的女人们已一齐尖叫,他低头查看,发现一支签字笔端端插在屁股上,笔头戳破牛仔裤陷入皮肉,殷红的血正顺着笔杆往下滴。 他情绪亢奋,肾上腺素激增,导致痛感钝化,伤处暂时毫无知觉,但这支笔却像麻醉针,有效克制住躁怒激动,冷汗一出,思维便清省多了,凝神观察,行凶者居然是饺子。 “再敢骂俺爹俺娘!俺就捅死你!” 男孩呲牙咧嘴,满眼的仇恨分外摄人,酷似胜利发疯时的缩小版,不止旁人,连原版都给唬住了。 宋引弟心胆俱裂,抓住饺子哭骂:“你这孩子也叫鬼迷住啦!咋能这样呢,那是你哥呀!” 饺子小脸紫红,模仿举钳的螃蟹胡乱挥舞手臂,哇哇大叫:“他不是俺哥,是欺负俺爹的坏蛋!俺要捅死他!”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与杀气是标准的混搭,可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得益于贫贱这位设计师,在它的长期压抑下,幼小的心灵扭曲病变,为捍卫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自尊和绝无仅有的至亲,随时可以煞气附体,提前变身成穷凶极恶的歹徒。 胜利呆望饺子,觉得他怒视自己的眼神比屠夫更狰狞,俨然操刀在手,开膛破肚的架势。幸亏凶器只是支签字笔,换成匕首菜刀,他已经横躺着拖去急救室了。 “饺子你给我过来!” 一直龟缩着的徐德润忽然出声了,他的表情正与虚弱的状态相反,非常凶恶。 饺子顺从地走到父亲跟前,又被一记耳光扇倒在两米开外的地上,啪得吐出一口血唾沫,里面含着半截断牙。 虎毒不伤子,这狠辣的体罚再度引发震惊。宋引弟哭着搂住饺子,扭头埋怨:“孩子还小,你打他做啥,打坏了俺们以后靠谁去!” 徐德润浑身发抖,喘吁吁说:“谁让他捅他哥,俺一碗水得端平……” 声音含糊难辨,而他已没有力气重复,随即翻着白眼栽下床去。 经过一场飞沙走石的瞎闹,赛家人在等待医生宣布徐德润脱离危险后才揪着一颗心离开医院。 胜利屁股上贴了块补丁样的纱布,这会儿站着走着坐着躺着都刺痛难受,可愤怒并未因此停止。回到家,他无视佳音劝阻,将宋引弟的行李一股脑丢出院门,连她用过的碗筷一并砸烂,不准家人让她进门。 然而宋引弟没等大门关闭就回来了,既然网兜装猪娃露了蹄脚,索性直接撕掉遮羞布,女人为拯救心爱的男人,命且不要,何惜颜面?她对赛家干的坏事也不止一两件,不如再多干几件,让报应来得彻底些。 所以当胜利凶神恶煞撵人时,她恢复无赖本色,淡定地说:“你认不认俺这个妈不要紧,俺也只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但是你爸跟俺扯过证,俺是老赛家的媳妇,这里就是俺的家。你爸留下的房子钞票都有俺一半,不拿走这一半,打死俺都不出这个门!” 胜利瘸腿跳过来行凶,秀明命贵和景怡牢牢按住,单枪挑战宋引弟。 激烈的吵闹直达二楼,美帆慌忙敲打卫生间的门。 “老公,老公你好了没?快下去吧,他们越闹越凶了!” 她回家时赛亮已睡下,今天腹痛再次发作,比前些时候更严重,他吃了两片芬必得,蜷缩在床,希望睡眠能够止痛。可是妻子突然归来,急匆匆推醒他,通报这半日来的见闻。赛亮始终背对她,以便隐藏疼痛,过分要强以及极度强大的自尊心养成他死硬派的作风,天大的痛苦默默扛,绝不以软弱姿态示人。 美帆叙述完大概,楼下便翻江搅海,她打开窗户收听,见宋引弟已采取赤体上阵,悍然不顾的战斗模式,靠那些个糊涂莽夫,懦弱书生绝难抗衡,非得自家沉机观变的聪明老公出马方能摆平。 赛亮在她强烈催促下勉力爬起,悄悄拭掉脑门上的冷汗,展现出与往常相同的燮定神态。 “等我先去洗把脸。” 他硬撑着走进卫生间,翻出藏在壁柜最里面的止疼片,该药药性强,止疼效果立竿见影,但通常这种见效快的药副作用也大,说明书上也建议尽量控制使用。遇上目前的情况,他便管不了那么多,剥出两粒就着自来水吞下,撑住墙壁等待起效。 “老公快点,你洗个脸怎么那么久呀!” “来了,来了。” 赛亮被迫开门,根本来不及洗脸,美帆看到他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惊讶地伸出手:“老公,你怎么了,流那么多汗。” “不是汗,是水,我忘记擦脸了。” 他格开她的手,转回去用毛巾胡乱一抹,下楼去捡烂摊子。 千金见到他,赶上几步快速拉到阵地中央,指着宋引弟说:“二哥,这女人要跟我们家打官司,你说该怎么治她!” 赛亮环顾在场众人,最后看向宋引弟,心平气和说:“你在没和我爸离婚的情况下跟别的男人组建家庭,已犯了重婚罪,按照法律,重婚过错方无权向受害方要求财产分割及继承权,房子和钱,你哪样都得不到,劝你趁早收手,别再闹下去了。” 听了他的话赛家人都松口气,宋引弟却有恃无恐。 “俺有没有重婚得法官说了算,你现在拿得出俺重婚的证据么?拿得出来老娘认栽!” “如果你冥顽不灵我自然有办法取证,这只是早晚的事。” “哼,那你去啊,随你深挖细查,掘了俺家祖坟也没意见!” 赛亮见她如此张狂,寻思是不是预先做了防备,旁边贵和冲冠大怒:“宋引弟你少嘴硬,重婚罪是要坐牢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痴肥,想进去吃几个月牢饭减膘?我们可以成全你!” “哼,你说大话也不怕磕着牙,老娘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去,等着你请俺吃牢饭!” “臭婆娘,你凭什么这么拽!” “就凭我给你们赛家添了丁口,老娘的肚子不是白使唤的,想赖账,把你弟弟变成小蝌蚪塞回你老子的卵里去啊!你有这本事么!” “大哥,您听这娘们说什么了吗?我们联手做了她吧!景怡哥,您给想个毁尸灭迹的法子,警察法院那边交给二哥对付!” 佳音受够暴、乱,苦声劝阻:“贵和你冷静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屋子里乌烟瘴气,她被迫观战,从家里闹到医院,又从医院转战家里,早已马困人乏,说完推开落地窗吹风透气。 慧欣恰好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邻居,四人一齐质问秀明:“你们在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整条巷子的人都被你们吵醒了。” 秀明赶忙赔不是,对慧欣说:“阿姨,家里出了点事,这不正想办法解决呢。” 慧欣上前拍拍他的背心,好言相劝:“都大夜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不然会吵到邻居的。”,又劝宋引弟:“你也消停一下吧,公道自在人心,做人太绝害的是自己。” 邻居们跟着抗议,声明赛家人再制造噪音就去镇委会告他们的状。 秀明向他们陪好道歉,送走客人回来呵斥众人:“天太晚了,不能打扰邻居们,各自回房睡觉,事情留到明天处理。” 慧欣则将佳音叫出门去问话,获悉原委后安慰:“宋引弟过分到这份上就没有再忍她的道理,缓几天会有办法让她知难而退,你别着急,也叫家里人沉住气。” 佳音好奇老太太会使什么绝招,慧欣让她先别打听,最多一星期就能见分晓。 大闹之后,赛家的丑事不胫而走,镇上开始流传闲言碎语,家人出门也遭遇异样的眼光,各种迹象显示,他们又一次成为长乐镇新闻史上的头条,继续明刀明枪斗下去,准会吸引更多瞧稀奇看热闹的人群,而宋引弟又铁了心死赖不走,秀明等人只好闭门塞窦,打防守牌,先忍着这根肉中刺,盼望赛亮那边的调查尽快有眉目。 赛亮办事高效,四天后带回消息,准确,但不符合众人期待,还有令事态复杂化的可能。 十七年前宋引弟在离开赛家后与徐德润一道返回铁岭,并举行婚礼,蹊跷的是她没用自己的身份和徐领取结婚证,而是以一个叫范秀英的女人的名义与之过活。更离奇的是这个范秀英不是她伪造出来的假身份,竟确有其人。 原来徐德润和宋引弟是老乡,早在宋引弟初次南下时二人已确立了男女关系,在此之前徐德润曾结过一次婚,对象正是范秀英。 据当地乡亲反应,范秀英患有先天性精神病,二十五岁时由父母做主招郎上门,和年方二十,出身赤贫的徐德润成亲。 婚后不久范家父母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双双身亡,半年后范秀英在乡间游荡时被野狗咬死。事后范家的亲戚霸占范家遗产,赶跑徐德润,却忘记向相关部门申报范秀英的死亡情况,所以她的户籍、身份证、与徐德润的婚姻一直未失效。 此后宋引弟便乌鸦占了麻雀巢,接管了范秀英全部证件,亲戚朋友知道她叫宋引弟,法律身份却是范秀英,要起诉她重婚比预计的困难得多。 赛亮安慰家人:“要证明她冒用范秀英的身份并不难,但会增加调查的繁琐度,取证时间也会延长。” 贵和问:“要是宋引弟在调查结果出来前先起诉我们怎么办?她申请法律援助很容易,又不用出钱出力,只要递一纸诉状,太方便了。” 美帆疑虑:“你们说,她是不是早算计好了要来夺财产才特意留这一手?想想都可怕,什么样的女人心机会这样深。” 赛亮不认同此推测:“你太高估宋引弟了,她如果能深谋远虑到这份上,现在也不会这么潦倒。何况她即使有那份野心也没耐心蛰伏十七年,多半还是误打误撞的结果。对付这种角色,你们的担心大部分是多余的,各自安心学习工作,这件事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他岳镇渊渟,通身的大将气派,贵和堆笑恭维:“到底是二哥,永远沉着冷静,有你坐镇南天门,相信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进犯。我上楼给胜利捎个信,这小子这两天烦得不行,每晚捶墙壁撒气,害我也睡不着觉。” 佳音说:“胜利和珍珠去镇上的医院换药了,过会儿才回来。” 说话间,门铃响了,贵和已站起身,顺便去开门,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姑妈!您怎么来了!” 惜泰拉着行李箱支身造访,面色难看心情恶劣,进门后冲谁都没笑脸,秀明本想寒暄几句,她先行打断:“秀明,你这孩子太托大了,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也不通知我。” 听口气,对家中变故知之甚详。众人狐疑,猜测是谁走漏风声,竟是慧欣打电话通报的。 惜泰继续批评秀明:“你别怨慧欣多嘴,上一辈的恩怨哪儿是你们小辈能解决的,那姓宋的女人早年跟我们家结下梁子,姑妈一直想找她算账呢,都只为你爸爸过世,这怨恨才淡了些。没想到她又找上门来寻绊子,这不是耗子啃神龛,欺神无主么?姑妈再放过她,也不配活到这岁数。” 她大口喝掉半杯茶,放下杯子吩咐贵和:“宋引弟这会儿在家不?叫她出来见我。” 人确实在,可贵和不敢去,数次领教那老娘们的剽悍,他生怕姑妈触霉头。 秀明也劝:“姑妈,您年纪大了,犯不着跟泼妇一般见识,这事交给我们处理,您只当回来旅游,我让千金和弟妹好好陪您逛一逛。” 景怡帮衬:“是呀,姑妈,您久居国外,上次回国也是浮光掠影,如今申州变化可大了,不比巴黎纽约差,您真该四处走走瞧瞧。家里最近够乱的,怕您呆着闹心,要不我送您去市区,找家五星级酒店,先在那儿安顿几天怎么样?” 惜泰果断拒绝:“景怡,谢谢你的好意,姑妈这次回来不为观光,就为处理家里这堆破事。你们也别怕我受不了,那宋引弟再狂,她能长出三头六臂呀?姑妈这辈子什么样的浑人没见过,不信老猎手会降不住山猪。贵和,快去叫人,有姑妈在,小小的鳝鱼它兴不起风浪。”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穆桂英五十挂帅,佘太君百岁出征,都是有名的典故。贵和见姑妈威风凛凛,也大受鼓舞,领了斥候的令箭,去唤宋引弟出战。 宋引弟没见过惜泰,摸清底细前不敢太放肆,假惺惺道声好,坐下等发牌。 惜泰盯着她上下一睃:“你就是宋引弟啊,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看来,我们家阿喜当年真是老眼昏花了,比照他前三房媳妇,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娶你做老婆。” 老太太虽说七老八十,毕竟学历阅历都摆在那儿,气度气质不同俗流,更兼精神矍铄,穿戴打扮精致讲究,综合起来十足是大家风范。 宋引弟从外表上挑不出毛病,只好另寻糟点,怪腔怪调说:“您弟弟娶俺时已经是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岂止眼睛不好使,别的地方也不中用了。” 惜泰冷笑:“你说这话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我弟弟人老不中用,那胜利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当然是俺和老赛生出来的。” “真是这样?你敢对天发誓?” “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引弟感受到惜泰释放出不同寻常的压迫感,背心有些发毛,小心观察颜色,老人的眼神似鹰隼般锐利,那是老于江湖的人特有的敏锐洞察力,能剖开世上最严密的伪装。她早前听多喜提到过这位姐姐,胆敢孤身闯天涯的女人比男人更难缠,甫一交手就看得出,比她弟弟精明多了。 惜泰轻松打乱对手阵脚,傲视道:“我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听说你自恃为我们赛家生了儿子,专程跑回来邀功领赏,身为女人,我本来很理解这种做法。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孕期辛苦,生产时更痛得死去活来,男方家理应给予相当份量的补偿。如果胜利真是赛家的种,我替阿喜帮补你二三十万也没问题,可惜啊……这可惜后面是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她向着宋引弟说话,可受惊的岂止这女人。 “姑妈,您、您在说什么呀?” 惜泰比手势叫秀明别插话,打开提包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赛亮。 “八年前你爸带胜利去美国旅行,我安排他和孩子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这是鉴定报告。小亮,你英文不错,把结果念给大家听听。” 赛亮成为律师以后替人申请过无数份亲子鉴定,熟知这类报告的解读方法,在单亲亲子鉴定里,根据国际权威鉴定机构的数据表示,如果在鉴定过程中发现有突变出现,即假设父(母)、子(女)鉴定的基因为点里有3个或3个以上不吻合则100%排除亲权关系。 胜利和多喜的亲权率仅为99.5%,是父子的可能性为0。 他是家里心理素质最过硬的人,突然惊诧变色,足见事态严峻。秀明猴急地抢过报告,无奈上学时英语课不是在睡就是在混,与那24个字母相见不相识,只得转手塞给景怡。 “老金,你快瞧瞧,这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景怡是医生,懂得相关知识,看后直冒冷汗,千金推他好几把,才为难之极都说:“鉴定结果显示,胜利不是爸的亲生儿子。” 大半人惊跳起来,佳音煞白脸问他:“景怡,这报告可靠吗?” 景怡仔细翻看:“这家医学鉴定中心获得过美国血库学会AABB认证,应该是比较权威的鉴定机构,通常鉴定得出的亲权率在99.97%以上才支持为亲子关系,爸爸和胜利的亲权率只有99.5%,基本能肯定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 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东方社会,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粉碎家庭平静,瓦解家庭成员心理防线的大杀器。秀明见女人们眼眶里闪出泪花,自己也勒不住缰绳,颤声问惜泰:“姑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惜泰看着吓瘫了的宋引弟,从容宣话:“当年我听说这女人的事后总觉得不对劲,进门就怀孕,不到八个月就生产,孩子出生时却跟足月的婴儿一模一样,一个疑点不奇怪,几个疑点加起来问题就大了。所以我一早叫阿喜去验DNA,可他不听劝,一直拖到胜利八九岁。那年他们爷俩来洛杉矶看我,我硬是逼着他去医院做鉴定,结果果然跟我预料的一样,你爸不止戴绿帽,还被这女人哄骗当了便宜老爹,冤冤枉枉替别的男人养儿子。可是阿喜太傻,把胜利当心肝宠了□□年,明知不是亲生的也痴心不悔,还叫我替他保密,说到死都不想让胜利知道真相。我见胜利那孩子乖巧孝顺,又跟阿喜投缘,心里边虽然有疙瘩,也把他当成亲侄子待看,如果不是他妈妈不争气,非要挑事,我还真打算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这下好,全揭穿了。” 又对宋引弟说:“姓宋的,你摸摸自己的心坎,世上有你这么无耻的人吗?怀着野种来骗婚,生完孩子撒手开溜,玩了十七年人间蒸发。阿喜刚过世没多久你又回来讹诈,也不想想,种麻得麻,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的福气都是积善积来的,你这样作恶,怎么会有好下场?昨天我上飞机前慧欣还打电话跟我说你那姘头病得快死了。我想那人八成就是胜利的亲爹,听说胜利前些天跟他大吵了一架,还被你们的小儿子刺伤了。看看,就因为你们两口子当初一念不仁,搞到如今父子成仇,兄弟相残,报应来得这么快,再下去只怕就轮到鬼差收命了,到了这地步你还执迷不悟?听老人家一句劝,赶紧收手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宋引弟汗流接踵,犹如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雪糕,逃不掉融化的宿命。十七年前她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当时只图解决眼前危机,能骗一时是一时。十七年后见骗局完好无损,又以为谎言搁久了也会成真,殊不知自作聪明的人最愚蠢,自私自利的人最糊涂,因为他们往往会忽视他人的宽容、安忍、慈悲、爱心,而这些才是促成侥幸局面的决定因素。 此时赛家人已无力追究她的自私愚昧,小弟的身世遭披露,赛家这座房屋的基座随即塌掉一角,剧烈的倾斜摇晃令家人们张慌失措,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震荡后的废墟。 现场冻结十多秒之久,珍珠怯生生走进客厅,唤了声:“爸爸。” 她小脸发青,双目含泪,大概已偷听到大人们谈话。 “哦,你回来啦。” 秀明恍惚回应,紧接着悚然大惊,珍珠陪胜利去医院,两个人同去同返,她既然知晓家中情况,那么胜利也…… 佳音抓住女儿胳膊促急发问:“你小叔呢?” 珍珠说不出话,泪汪汪指向大门。 秀明飞奔开门,胜利站在门框后,形同钉在墙上的木偶,眼神空泛呆滞,没有表情、没有神采、没有生气。 第87章 出走 “胜利……” 秀明慌张地呼唤弟弟, 第一次为他感到心痛,面对这否定不了又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别无念想唯有麻木。 在他发愣时, 佳音忍住眼泪上前迎接胜利,想抱他一下以缓和彼此的心痛。胜利突然拨开她刚刚搭在肩头的双手, 冲进客厅,抓起那份鉴定报告。 看不懂,看不懂, 看不懂! 他焦躁地翻过那一页页写满生僻单词的纸张,眨眼怒满胸膛,这些陌生的字符竟能一口气推翻他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荒谬、荒唐、荒诞绝伦! “姑妈。” 他哆嗦着转向惜泰,惊恐万状地问:“这不是当年我和爸爸在美国做的体检报告吗?怎么变成亲子鉴定了?” 此前言谈自如的老人终因这绝望的提问面露悲戚, 她没想到小侄子会在门外偷听, 更没想过伤害他, 也对这紧张局势束手无策,上去含泪安慰: “孩子别慌,你爸爸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一点都不怪你,还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疼爱。你也是, 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 你照样是我们赛家的根苗,照样是我们的亲人。” 假如事事都像口头表达这般简单,世间何来诸多不幸? 假如痛苦都能用安慰抚平, 人间早成极乐净土。 假如……假如…… 假如引导的全是废话,虚构一个美好的假设,反衬得现实加倍残酷。 伴随几道惊心的哗哗声,鉴定报告被胜利愤恨撕碎,然而,他能粉碎有形的证据,却不能否定既成事实,在场人人知道他体内流淌着异样的血液,他在这个家的身份、地位还有他依附在这些条件之上的生活将不复存在,十七年的人生变成令他悼心失图的笑话。 他仓皇地逃进多喜房间,反锁房门后胡乱转圈,疯狂踢打挡了道或够得着的东西,砸碎花瓶、水瓶、玻璃杯后,抓起下一件物品,猛然发现那是多喜的遗像。 父亲慈爱的微笑撕开他裂缝的心,他听到鲜血落地的滴答声,泪水打湿相框。 “爸爸,他们都在胡说对不对,我是您的亲儿子,我是您的亲儿子!” 他捶地哭喊,哭声钢锥般刺进门外每个人的心房。 佳音爬在门板上不住呼唤,生怕他干傻事,秀明贵和也齐声叫他开门,都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这样催逼适得其反。 “都给我滚蛋!我不想听你们说话!都给我滚!” 胜利随手捡起个茶杯盖砸向房门,紧跟着又扔出一个。 珍珠又急又怕,大声哭叫:“小叔别这样,就算你不是爷爷的亲儿子,也永远是我小叔……” 她无意中说出这些刺激人的话,唬得美帆连忙伸手捂嘴,可惜威力已经作用到胜利身上,他捧着多喜的遗像,心脏痛苦抽搐,大脑触了电,失去综合思考的能力,只记得他不是赛家的孩子,是宋引弟和徐德润苟合的野种。 憎恨、耻辱不断拉扯横在他肺腑上的大锯,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多活一秒都摧肝断肠。他终于克制不住沸腾的冲动抓住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切割左手腕,血液在伤口上筑起喷泉,但完全不痛,跟被饺子捅伤时的情形一致,他的身体已被错乱的情绪麻醉了。 沾血的碎玻璃从他瘫软的手指间滑落,坠地发出的叮当细响却招来巨大回音,只见赛亮砸破窗户跳进来,众人堵在门口干着急时,唯有他绕到窗前瞧动静,发现小弟自残,及时破窗抢救。 此时的胜利如同受惊过度的动物,本能反抗所有靠近他的人,赛亮不跟他啰嗦,遇到挣扎,立马给他一拳,将其俯身按倒,右膝顶住他的背心,左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右手紧紧握住他腕上的伤口。 “大哥!快进来!” 听到室内的响动,再收到二弟求援,家人们明白出事了,秀明随即撞开房门,触目惊心的血迹吓坏所有人。 景怡忙去客厅打120,边跑边回头高喊:“快找布条扎紧手臂!别让他乱动!” 赛亮已让贵和扯下床单撕成条状为胜利裹伤,胜利仍不要命地乱挣,秀明和赛亮一起按住他,发现他嘴唇咬破,估计还会咬舌头,忙乱中竟以手指塞堵。 胜利当真死死咬住他,瞬间皮开肉绽,一股鲜血透出他的牙缝嘴角。 珍珠惊叫哭喊,想掰开他的嘴,秀明忍痛制止:“别管他,先把血止住要紧!” 佳音正同贵和手忙脚乱包扎伤口,眼看血流满地,她疼得好似剜心掏肺,忍不住抚膺痛哭。 十分钟后镇医院的救护车赶到,这出天翻地覆的悲剧转换场地,秀明佳音景怡贵和陪同胜利前往医院,留在家中候场的人另起炉灶,改演武打剧。主演:千金,道具:高尔夫球杆。 “臭婆娘,都是你害的!胜利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高举球杆要砸宋引弟脑袋,美帆护着两个小男孩,珍珠则拦腰抱住她哭求:“姑姑您杀了人会坐牢的,还不如让姑父花钱雇个杀手,总之别亲自动手!” 惜泰也不顾老迈抢夺球杆,泪流满面央告:“千金,是姑妈不好,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惹祸,胜利已经上医院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小亮,快过来拦住你妹妹,快啊!” 不是赛亮反应慢,方才那场忙乱激得他腹痛发作,这会儿抬抬腿都吃力。他悄悄按住痛处,咬牙走到宋引弟跟前,对呆坐在地板上淌泪的女人说:“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吧,出门左转永远别回来。” 赛家往左走到车站,往右走是河沟,叫她左转真算客气了。 宋引弟很听话,爬起来就走,良心发现?穷途末路?或者兼而有之? 她也不知道,心已经疼得麻痹了,脑子糊涂得很,别人让干嘛干嘛,走了老远的路才感觉面皮上眼睛上火烧火辣的。她脸上肉多,叫泪水一泡,全肿了,砍下来一挂就是腊月的酱猪头,可是她这么坏,估计没人肯吃她的肉,谁吃谁中毒啊。 “胜利啊,妈妈对不起你。” 她边走边哭,边哭边念,像个疯婆子找不到方向,认不清路径,七弯八拐转到多喜坟前,突然一个激灵清醒,瞅着墓碑,仿佛多喜就站在跟前威严地逼视她,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慧欣正在院子里扫地,闻声出来,走到她跟前问:“宋引弟,你来这儿做什么?” 宋引弟木讷回头,暂时没能认出她,慧欣瞧她这模样便推知出一二,平静地问:“惜泰大姐回来了吧?她是不是把胜利的身世告诉秀明他们了?” 宋引弟吃惊:“你知道?” “是,多喜早就跟我说过了。你别坐在这儿,到我家去慢慢说吧。” 慧欣将宋引弟领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萨的塑像慈祥亲切,抿嘴微笑的神情传递着宇宙间最无私伟大的爱,在这强大的爱意庇护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赎,前提是先生出一颗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红的心显然还需净化,菩萨将这仪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壶菊花茶,装了碟点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温和,落座后对苦得滴水的女人说:“你不能继续呆在赛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儿呢?” 宋引弟捧着茶杯,眼泪连三牵四落进去,很快抽泣起来。 “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了结了。” 慧欣摇头:“你以为自杀能了结痛苦,大错特错,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自杀者不但不能解脱,还不能轮回,必须寻找替身,否则每隔七天就会重复一次死亡时的经历,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比坠入无间地狱还痛苦。” 农村妇女多少都信这个,宋引弟听完脸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没钱治病只能等死,俺的胜利又被俺气得割腕子,俺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没法儿活。想死,您又说死了比活着更遭罪,那究竟该怎么办?慧欣姐,求您给俺指条路吧。” 慧欣听说胜利自残也很着急,叹气责备:“这都是你一念不仁连累了孩子,恶业多,遭遇也多,你现在的种种不幸都是报应。” 宋引弟垂头:“俺明白,打小俺就懂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辈子造过太多孽,要想下辈子过得好,这辈子就得多积德。可是俺知错犯错,又干了不少坏事,落得今天这地步,多半没救了。” 她说着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润终究是胜利的生身父母,下场太惨,会给孩子带来终生阴影,这也是多喜不愿看到的。她欠了赛家的债,眼下就是还债的好机会,于是安慰:“你这么想也不对,有的人累世造恶,今生贫贱病残,凄惨无比,菩萨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无法脱离沉沦之苦。你现在如果能真心忏悔就还有救。” 宋引弟连忙用袖子抹把脸,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错了,现在就跟菩萨忏悔。俺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坑了老赛一家,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老赛,他要是还建在,俺一定给他磕几百个响头谢罪……” 她哭得更厉害,跪在神龛前,一边悔过一边讲述当年那段纠葛的始末。 她在长乐镇说过不少假话,但关于身世确实没掺水。 她爹死得早,从小和寡妇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气饭长大。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找到再婚对象,领着她搬到隔壁山头的村落居住。继父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姑娘早成人,年满十六后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贫,又无长辈帮忙张罗,过了十八岁仍没着落,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发她去庄上割麦子,忙一天能挣七八块钱,但这活儿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通常只有男人们干,当时整个收割队就她一个年轻姑娘。端午前的日头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烧烤架上,吱吱地冒油,两三天下来,肩膀后背布满晒伤后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后不停流黄水,又疼又痒。 她坚持了一周,干活儿时咬牙挣命,夜里偷偷躲在晒场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穷困潦倒没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时到头。 想是姻缘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晒场,哭到半截时遇上了徐德润。 他俩在一个收割队,那几天也常打照面,她早听说庄上有这么个外乡来的倒霉蛋,家里穷得打鬼,一条裤子十几个人轮换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时间拿萝卜红薯果腹,打出来的屁都一股子臭萝卜味儿。 他是家里的老幺,长得挺俊,可也是多余货色,刚到二十岁就被爹妈急吼吼撵出门,安排到范家当上门女婿。他在范家干农活养牲口伺候疯子老婆,相当于长工,但生活条件总比家里好些,起码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用为没裤子穿发愁。可惜不到一年,岳父岳母和老婆全翘辫子,他也叫范家的亲戚赶出来,自家父母不愿收留,一个劲催他进城打工,他自知留下只会讨嫌,准备割完麦子挣到路费就动身。 同病相怜本是滋生爱情的温床,一次偶然相遇,几场倾心交谈,这对苦命男女便心心相映,私定终生。收割结束,徐德润整装出发,宋引弟也和家里翻脸大闹,跟随他私奔了。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大山沟,脱离家人束缚,远离乡邻鄙视,更兼爱人相偎相伴,心中填满巨大的幸福感,好似春天破土的小树苗,迎着太阳欣欣然挥舞嫩芽。 可是欢喜没持续多久就被现实冲淡,人不是树,得吃饭睡觉,在乡下一切自给自足,花钱机会不多,到了城里突然发现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连上个厕所都得缴上一毛两毛。他们没技能,只能干最下贱的体力活儿,徐德润在工地搬砖,她在菜市场帮人卸货,那年头劳动力过剩,农民工工资奇低,还时常被黑心老板拖欠。两个人每月只挣几百块,住简陋工棚,吃寒酸食物,仗着年轻,顽强地与生活搏斗。 再后来他们随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来到申州。这里是中国的金融心脏,最早实现经济腾飞的地区,现代化的城市建设,繁盛的物质景象超乎他们想象,身处其中,自觉比蚂蚁渺小。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城市中的蚁族,锦绣世界为富人们享有,留给他们的是比别处更狭窄的生存空间。工作难找,物价奇高,还有贫富悬殊、地域歧视造成的压抑感,随时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们的积蓄花光了,不久被房东赶到大街上。时值春节,又是澳门回归年,节庆气氛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们走过迷金醉纸的大街,广场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娇,国泰民安乐,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龙抬头,新世纪开门红,喜盈盈的岁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国,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声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春风无踪影,青春无价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从何来。 她丧气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润默默领受,等到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忽然塞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厅炒鱿鱼后领班给他的,这么高级的糖果他舍不得吃,特地留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她永远铭记他搂着她的肩膀,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说的这句话,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动人,为这一句她愿意为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说到动情处,哭个不住,慧欣递上手帕,询问:“你和那小伙子那么恩爱,他怎么会在你怀孕时撇下你们母子不管呢?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故?”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几口气说:“春节俺们一直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流浪汉聚居点,白天捡破烂换几个钱暂时支撑,准备节后再去人力市场碰运气。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后再没回来,俺在市区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没个踪影,以为他扔下俺跑了。那时俺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只觉得伤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单独跟那些流浪汉呆在一处,就随便捡个方向乱走,糊里糊涂来到了长乐镇。 后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赛家住了一阵,发现身子不对劲,偷了他的钱去城里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俺登时懵了,回来以后哭了好几天,想俺孤零零一个人哪有能力养孩子?可俺们那嘎达有个说法是头胎不能打,不然以后都不能怀孕,俺心里害怕就想干脆生下来。” 慧欣感叹:“幸好你没堕胎,不然也就没有胜利了,这说明他和赛家的缘分确实很深啊。” 宋引弟又说:“俺打算生下孩子,可一个人实在养活不了。偏巧镇上的老阿姨们想撮合俺和老赛,俺见老赛和气慈善,嫁给他俺和孩子都有了依靠……俺、俺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啊……” 她原先真不想害多喜,婚后也打算踏踏实实跟他过,八个月后胜利出生,多喜完全没起疑,还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天到晚抱着儿子不放手,吃喝拉撒睡几乎全是他亲手照应。 她月子里害了场风寒,到市里的医院住院,谁成想徐德润在那家医院当烧垃圾的临时工,夫妻俩意外重逢,喜怨各半。她指责他始乱终弃,他痛哭辩解,说他那天正捡破烂,突然遇到几个警察,二话不说把他塞上警车载到一座盲流收容所关押,原来那阵子申州整顿市容,碰上流浪汉一律收容遣返。 他在收容所呆了几天,工作人员给他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强行送往火车站。他中途跳车出逃,返回以前的聚居地,而她已不知所踪。他急得发疯,满城乱找,两三个月下来音讯全无仍不甘心,继续留在城里一边讨生活一边探寻,日思夜想,终于盼得破镜重圆。 “俺跟他感情深,本就舍不得他,听他解释完原因,又见他为找俺吃了那么多苦,哪儿还忍心责怪,当时就商量好一块儿出逃。俺们尝尽了没钱的苦,不愿再过那种讨饭样的生活,于是鬼迷心窍偷走了老赛放在家里的工程款,想等以后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他。” 慧欣严肃指责:“你能为自己的生活打算,就不会为别人的将来考虑?因为那笔钱,多喜吃了不少苦头。再有,你拿走钱却把胜利留下,一个小婴儿能比十几万钞票重多少?还是你们的亲骨肉。” 宋引弟捂脸啼哭:“都是俺的错,俺当时糊涂,觉得带着孩子是拖累。胜利那么小,俺和德润总得腾出一方照顾他,少一个人挣钱,多一张嘴吃饭,哪年哪月才能还老赛钱啊。见老赛那么疼他,干脆让他留在赛家。慧欣姐,俺做了很多错事,但说实话只有这一件俺到现在都不后悔,胜利跟了老赛才能享福,要是跟着俺们,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哪像现在的样子。老赛啊,你是俺们一家三口的大恩人,这十七年俺一直想报答你。俺男人也拼命挣钱,好早日还你的债。俺们两口子省吃俭用,攒钱买车搞运输,好容易有了点希望,谁知道他会中途得病呀。俺为了救他倾家荡产,如今啥都没了。眼看着死路一条,实在没抓拿才跑回长乐镇,俺也不想作孽呀……” 她头撞佛龛,悲痛愧悔到极点,再不含做戏成分。 慧欣任她尽情洒泪,哭到声暗音哑方慢慢扶起,正色道:“你既然已看清了自己的罪过,那么我来问你,你丈夫眼下需要钱治病,假如去赛家搅闹能弄到这笔钱,你会干吗?” 宋引弟摇头:“俺一开始是那么打算的,可现在后悔得要命。俺对不起老赛,他待俺好,又替俺养儿子,把俺们胜利培养得那么优秀……胜利……他真的又孝顺又善良,不记恨俺这没良心的妈,收留俺,给俺们买好吃的好喝的,对他爹和两个弟弟也好,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他爹治病。俺哪儿配有这么好的儿子呀,老天爷给俺福气俺不珍惜,一味昧心算计,刚才差一点就把他活活逼死。您说俺这样的妈该不该杀?当几辈子猪狗也偿不清这一世造的孽!” 她想到儿子发疯割腕的情景,心疼欲裂,锤击胸口狠狠自抽,慧欣看她真心悔过,便拦住,回卧室取出一张银行卡,连同密码一齐奉上。 “这里有十万块,是我们佛学会筹集的善款,专门用来做善事的。我想这世上能有什么比救人性命更大的功德呢?你拿这笔钱去给你丈夫治病,别再纠缠赛家了。” 宋引弟自惊自怪,后退摆手不敢收,手腕被老太太轻轻按住,她根本没使什么力气,也感觉不到强迫,却令她不由自主顺从,摊开手心接下她放置的物品。 慧欣笑容慈祥,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一层光彩,再年轻美貌的面孔也不能散发这种光彩,那是最无私的爱、最博大的智慧、最无上的慈悲所汇聚而成的光芒,温暖人心,照亮灵魂。 她合什说:“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不管什么人,有了悔过向善的心,好运就会一点点向他靠拢。你今后要牢记,福报之树永远扎根在善良的泥土中,求名利、求平安都必须依托于善行,善久必扬,恶久必亡啊。” 秀明一行陪胜利在医院折腾到深夜12点,由于止血及时,他大约损失了400毫升血液,全当进行两次义务献血,缝上十几针,再吊上几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又能做回好汉。 因他入院时情绪太狂躁,医生在点滴里加入了少量镇静剂,让他在输液过程中昏睡,醒来时人便安静了,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给他喝水吃东西,跟他说话打招呼,都没反应。 非常时期,家人们不敢造次,佯装淡定地带他回家。家里的留守者一直翘首等待,见他平安归来,放心的同时又涌起新的担忧,尤其是千金珍珠,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不敢说,只好眼巴巴泪汪汪望着他。佳音看姑侄俩神情糟心,对她们说:“医生让他多休息,你们别吵他了。” 千金不放心,让贵和今晚陪胜利睡,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贵和怕胜利听了这话受刺激,忙使眼色打哈哈:“你别疑神疑鬼的,能出什么事呀,一个人睡比较舒服,两个人拳打脚踢的,夜里尽顾着捡被子,别想睡安稳,你说是吧,胜利。” 胜利本性开朗积极,受极端条件逼迫才鬼上身似的干傻事。头脑冷却后自控能力得以恢复,又在医院被兄嫂们好劝歹劝老半天,此时已不存短见,并且为这场由他的冲动制造出来的恐慌深感内疚。听了三哥的话马上点头:“恩,我没事,你们放心好了。” 佳音看他菴塌塌的,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早些睡吧,明早大嫂给你包三鲜馅的小馄饨。” 胜利听话地回到卧室,贵和照顾他上床躺好,嘱咐几句安好的话,替他关灯关门。 家人们都睡不着,聚在秀明屋里发愁。 千金又忍不住哭了,问众人:“现在该怎么办啊,胜利能挺过这一关吗?” 惜泰满心自责:“但愿你爸爸在天有灵多保佑他,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阿喜啊。” 秀明劝慰:“姑妈,您别自责了,我们会好好安慰胜利的,从明天起谁都不许提这件事了,全当没发生过。” 以他的智商只能想到这种办法,景怡认为行不通。 “这不是鸵鸟战术能对付过去的,就算我们都装没事人,胜利的心结也解不开。” 可具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也没谱,血缘的纽带已经断裂,疏离感就是眼里的砂子难以揉出。 贵和回想过去,找不到一丝疑点,十分佩服父亲的忍耐力:“这事爸怎么就能一瞒八、九年呢?大嫂,他以前就没透过什么风?” 佳音摇摇头,了然地说:“这下我总算明白爸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们不好好照顾胜利了,还硬要你们搬回来合住和他增进感情,应该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的身世以后嫌弃他。 惜泰垂泪哀叹:“是啊,阿喜怕你们知道胜利不是他亲生的以后就不认这个弟弟了,你和秀明还好,其他人跟他相处时间短,感情不深,再没血缘关系就更有理由不管他了。” 千金越想越伤心:“爸爸真可怜,对宋引弟以德报怨,还被她算计,真是好心没好报。” 景怡开导她:“宋引弟是有罪,可跟胜利没关系,我们应该遵照爸的意愿,继续把他当亲人看待。” “那是当然,不管他跟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我的亲弟弟。” 千金不仅自己表态,还拉上贵和。 贵和说:“当了十七年兄弟,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反正我对他的看法没变,往后还像从前那样待他。” 美帆连忙随大流:“我们也一样,胜利永远是我们的亲人,这是谁都不能改变。对吧,老公。” 赛亮点点头,设想父亲的感受也觉得他不容易。他在乎血缘才迟迟不肯□□,父亲却真情实感把别人的儿子当亲骨肉宠爱了十七年,这份胸襟确令他自愧弗如。 惜泰见他们都没变心,欣慰道:“你们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就看该怎么安抚胜利。佳音,那孩子现在最听你的话,你得多分点心思照顾他。” 佳音正想这么做,诚挚保证::“姑妈您放心吧,我会的。” 大家商量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根据胜利的反应想对策。当晚惜泰住在多喜房里,不久后赛家各层的灯光相继熄灭,黑暗笼罩,遮盖焦虑慌乱,一旦停止活动好事坏事都会中场休息,让人以为至少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夜。 但是身体静止,不代表思维中断,胜利没法入睡,镇定剂失效后,他活跃的脑细胞重新忙碌起来,整理分析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分、深化、发散,以及各种神展开构成一出八点档连续剧,剧情之狗血,最牛逼的编剧都得靠边站。 他自觉像一只小布谷鸟,被无良的老鸟放进喜鹊窝,以伪谤真骗取喂养。做为赛家老幺的这十七年,他在家里的地位仅次于姐姐千金,而千金出嫁后,他几乎占据了多喜全部宠爱。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从小过着小皇帝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父亲给他的优待远比哥哥们多,无论亲情滋养还是物质享受,从没出现过短缺。 有道是“百姓爱幺儿”,以前他认为自己命好,恰好生成家里最小的孩子,享受偏爱也算合理。今天身世揭穿,固有心态随之瓦解,刚才回家面对哥哥姐姐们,他说不出的心虚愧疚,好像偷了他们的财物,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 试想,假如不是他占据名额,多喜会把更多的爱分给四个亲生孩子,尤其是贵和,这个受气包三哥一向抱怨父亲偏心,也确实总被多喜冷落忽视,假如没有弟弟,父亲可能会多在意他一些,减少他少年时期的缺陷。 都怪贼婆娘和黄瓜男,不负责的狗男女,干出的事也禽兽不如! 他们不该生下他!不该抛弃他!不该来找他! 尼玛,办事不戴套,只顾自己爽!母猪下崽,生了就跑!臭不要脸的,还敢回来行骗!三件事连着错,却要我们这些无辜人士代为买单,太没天理!阎王爷也不地道,地狱要是超员,您再多盖几层啊,又没神仙收您土地承包费,像这种恶棍就该在铁围城里蹲到天荒地老,放他们投生为人,不是存心为祸人间吗?您监管不利,失察失职,我要去玉帝庙告你的状! 他气恨难平,心里充斥诅咒、怨毒等负能量,怨一阵亲生父母,接着再怨自个儿,越想越没脸见赛家人,无颜再在这个家待下去。 交战到凌晨4点多,他打定主意出走,离开赛家,离开长乐镇,躲得远远的,免得替奸夫淫、妇背黑锅扛骂名。 射手座行动力强,他起床找出一只旅行包,随便装些衣物日用品,只带少量现金,将存单存折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旁边附上一张字条。 “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姑妈还有其他人:我走了,放心,不是去寻死,是离开这里到别处生活。我在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年,花了你们很多钱,以后一定设法偿还。你们都是好人,能和你们共同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走之后,请和睦相处,少吵架多沟通,爸爸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的。Ps: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勿记挂。” 沉甸甸的情感令他提笔困难,万千情愫凝于笔尖难以化成文字。写字时眼泪不停滴在信笺上,害他不得不重写好几次,最后的成稿仍留下团团泪渍。人总在失去时才懂得珍惜,他也是,在即将离别的时分才觉察到对亲人深厚的爱。 坚强可靠的大哥,外冷内热的二哥,亲切体贴的三哥,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完美无缺的姐夫,善良天真的二嫂,活泼可爱的珍珠,聪敏的灿灿,乖巧的小勇,还有他最敬最爱,始终像母亲那样照顾他保护他的大嫂。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家人,赛家也是世界上最美满快乐的家庭,没有之一。 对不起,我留在这里只会伤害你们,看到我,你们就会联想起宋引弟徐德润,就会烦恼难受。我舍不得你们,但更舍不得你们受苦,如果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我一定会回来报恩,在那之前我必须走,带上那对狗男女造成的厄运和阴影远远离开,保护你们,保护这个家…… 黎明前的天空淡白微青,几颗白芝麻似的小星星还在站岗,东边的天际线上镶嵌一条米黄色的光晕,久视,会发现光晕的底边慢慢浸出酒醉的绯红,太阳就快出来了。 他背着旅行包,一瘸一拐走进院子,用最小心轻微的力度拔开门锁,含泪回望片刻,最终挥别了养育他十七年的家。 他不知该去何处栖身,只定好下一个目的地,所有人中他最难割舍的是多喜,走之前务必再去祭拜一次。 他来到父亲坟前,手边没有香蜡纸钱,便学小说里写的拈一小撮土洒在坟头代替祭物。 “爸爸,我要走了……” 他张口便哭,使劲捂嘴犹堵不住呜咽,比多喜去世时更伤心。小时候遇到委屈,只要向父亲哭诉,总能得到抚慰,犯了错,父亲会耐心教导,受欺负,父亲会坚决撑腰,他从不知道无依无靠的滋味,如今初次品尝,好比没有免疫力的人感染超强病毒,一击即溃,虚弱不堪。 之前他时常幻想父亲还活着,这妄想此刻倍加强烈,倘若父亲在世一定有办法对付宋引弟,不会任由她闹事,也不会允许姑妈揭穿真相,他可以继续活在乌邦托,做快乐的傻小子。 这些虚无的假设凸现出他的懦弱自私,他为此羞愧、自责,真想把那个没出息的自我从躯壳里揪出来暴打,当即用力抽自己两耳光,而后哭得跪不住,双手着地,有如战败的狗那样趴伏在地。 慧欣出门晨练,见一个少年爬在墓碑前,知是胜利,慢慢走过去招呼,问他大清早背着行囊来这儿干嘛。 胜利本想悄悄来悄悄去,行踪暴露,慌忙搪塞:“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我出门时忽然很想爸爸,顺便来这儿看他老人家。” 慧欣莞尔:“随便撒谎可不好,你当我老糊涂了,看不出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架势?” 她是有德望的长者,素得乡邻敬重,镇上的地痞无赖也不敢轻易冒犯,既已当面拆穿谎言,胜利不得不低头承认。 她不问他出走的原因,先领他去屋里,泡了一大碗桂花红糖水,拿了一碟蜂蜜山药糕一碟椒盐黑米粽,说这些食物补血补气,叫他赶紧吃下去,看样子连他割腕自杀的事都知道了。 胜利这时真的又饥又渴,道谢后埋头吃喝。老太太坐在一旁数念珠,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说:“昨天你妈妈也到这里来过,你们家的事我都清楚,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胜利停止咀嚼,怔怔看她片刻,问:“您都知道了?” “你爸爸早就跟我说过了。” 少年心慌失语,沉默片刻目露恨意:“……那婆娘来这儿做什么?” 慧欣纠正:“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不能用脏话辱骂,会得业报的。” 胜利难掩忌愤:“遭报应我也要骂,她根本不配做母亲,就是头老母猪,生完了事!还害我爸爸当冤大头戴绿帽子,搁旧社会,这种女人一准浸猪笼!” 骂完狠啐几口。 慧欣见他嗔恨极深,先不忙劝解,改问他离家以后准备去哪儿。 胜利支吾难言,他长这么大尚未独自远行,一个高中肄业生,无亲无靠又没技能谋生,真不知道明天在何方。 慧欣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在我这儿落脚,我的退休工资多养活一个人不成问题,也不会让你家里人来找你,你只要不出去乱晃就没人知道。” 她历来心口如一,这么说绝非客气玩笑,胜利大吃一惊,急忙推辞。 慧欣问:“你嫌我吃素吗?我平时是不吃肉,但你来了,我可以单独做给你吃。” “不,我对伙食没意见,可是……可是……” 胜利臊得直咬舌头,羞红脸说:“我挨着您住了十几年,从没孝敬过您,怎么好意思来打扰?” 少年人脸皮薄死要强,落到无家可归的田地仍不好意思接受施舍。慧欣理会他的心思,说:“我去年发愿抄1000部《地藏王菩萨经》,可人老了速度跟不上,整整一年才抄了二十部。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抄佛经,这功德非常大,圆满以后对你爸爸也很有益处。你愿意吗?” 胜利当然愿意,先不说这事可信度有多高,哪怕仅仅是心理安慰他也义不容辞,但接受这项任务就等于接受挽留,把慧欣家当做救济站,他不成流浪汉了…… 唉,我这个样子走出长乐镇,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犀利哥二代,根本没资本拽来拽去。慧欣阿姨慈悲为怀,念在爸爸的情面上收留我,已是我的造化,我的确不该盲目出走,需要静下来心好好计划,不如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每天帮她浇花扫地做清洁,抵消伙食费住宿费。 想通以后,慧欣便收拾客房让他居住。他一宿没睡,吃饱喝足,瞌睡虫上身,在枕头上靠了不到一分钟便打起呼噜,慧欣轻轻拉起被子替他盖住背心,出门来到赛家大门前。 时间已是早上6点,几十分钟前佳音起床去四楼看望胜利,发现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盖叠放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跟着又看到他放在书桌上的字条和存折,登时眼黑发晕,拼了老命咬牙挺住去敲贵和的门。 坏消息不到五分钟惊动全家,此时秀明贵和景怡已外出寻找,美帆千金珍珠也要动身,出门正撞见慧欣。 慧欣见她们慌里慌张的,想是去找胜利,老人家心有成算,故意不点破,等三人跑远方走进院子朝屋里呼唤:“佳音,佳音,你在家吗?” 佳音已丢魂失魄,念着惜泰还在家中,不能不做早饭,待会儿家人们回来也好吃喝,因此揣着火炭般的心坚守厨房,听慧欣叫她,忙关掉炉火跑来迎接,惜泰也慌忙出来,拉住慧欣的手叫苦:“慧欣,不好了胜利离家出走了!” 慧欣见她们睫毛湿润,眼角通红,先安抚:“泰姐,佳音,你们别急,胜利没走远,这会儿正在我那儿休息呢。” 惜泰正要惊呼,见她食指按唇发出嘘声,赶忙捂嘴,音量压低了,语调仍急切:“他怎么跑你那儿去了?” 慧欣说:“他临走时去看他爸爸,被我留住了。佳音,你们家最近发生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也老早听你公公讲过胜利的身世,如今东窗事发,一场风波在所难免,大家沉住气,都别慌。” 比邻多年,她如同赛家的至亲长辈,多方关怀关照,佳音得她一句话,如同得了定心丸,精神一松懈,眼泪涌出来:“阿姨,不瞒您说,如今家里人都懵了,我更是半点主意都没有,您说接下来怎么得了?” 慧欣沉吟片刻,先反问:“你们知道胜利是别人的孩子后心里有没有疙瘩?会不会嫌弃排斥他?” 佳音不等她说完便一个劲摇头:“怎么可能呢,阿姨,您看着胜利长大,不会不知道我们全家是怎么待他的。做了十七年骨肉亲,谁还在乎有没有血缘,他这一走,家里人都急死了,您带我去见他,再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 惜泰也说:“家里人都对他没二心,他要是真走了就是要我这个老太婆的命,我怎么跟阿喜交代啊。” 她俩都想去慧欣家接人,遭到坚决阻拦。 “胜利正处在最烦恼的时刻,现在去找他不合适。” “那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边吧,得有人照顾他呀。” “不是有我么,我虽然老了点也能烧水煮饭,就让他跟我吃几天斋,最多掉几斤肉,没别的坏处。” 幽默对佳音无效,她愁眉苦脸说:“您这把岁数顾好自个儿已不容易,胜利再去添麻烦不是更……要不这样,他不愿回家就先让他住在您那儿,我每天送饭过去,他有什么要洗要换的也好照应。” 慧欣摇头:“他出走就是怕见你们,你一去,他又得逃跑啦,那样更麻烦。听话,这事先装不知道,除了秀明也别跟其他人说。我会找合适的时间劝胜利,等机缘到了再通知你们去接他。” “慧欣……” 惜泰下意识抓住慧欣的手,被她反手紧握。 “泰姐,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保证帮你们看好胜利,你们听我的话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她正要转身,佳音猛地牵住她的衣脚,满目悲戚,未语泪先流,像是快被心里的担子压垮了。 十七年尽心抚养,小叔子早与儿子无异,她站在母亲的立场迎接这场变故,能不惄焉如捣? “阿姨,胜利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经历这种挫折,他要是想不开,以后不认我们该怎么办?我答应爸好好照顾他,弄到这副田地,我哪儿还有脸见他老人家。” 慧欣怜悯长叹:“你这么疼胜利,他也不忍心辜负你的,做事问心无愧就好,其余的别想那么多。”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响动,原来赛亮正走到二楼阳台晾晒昨晚放进洗衣机里的衣服,低头瞧见他们,礼貌地向慧欣问好。 慧欣同他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佳音请赛亮下楼吃饭,并打电话唤回外出的人们。 秀明以为胜利找着了,进门先挽起袖口大声嚷嚷:“那小子人呢?玩了一出又一出,想吓死我们啊!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佳音将他拉进卧室,反锁房门,用力推着他来到墙角。 “你吼什么,不知道解决问题只会吓唬人,胜利就是怕你这种态度才出走的,我警告你赶紧纠正,否则他不会回家的!” 秀明惊怪:“胜利没回来吗?那你叫我们回来干嘛呀,再不抓紧时间找,他该跑远了!” 佳音拉住急性子的男人,向他转述慧欣的话,顺便表态:“我赞成先让胜利在慧欣阿姨家住一段时间,那边压力小,有利于他冷静思考,慧欣阿姨也比我们有见识,又会开导人,说一句顶我们几百句,人交给她照看肯定稳当。这事只有我和姑妈知道,你别告诉其他人,免得添乱。” 秀明拙于动脑,似这种没抓拿的事,正巴不得有人出主意,嘟囔两声依了妻子。 两口子出门召集家人吃早饭,贵和等人挂念胜利,根本无心饮食,促忙促急聚到餐桌前,像开紧急会议。 佳音脚尖悄悄碰一碰丈夫,示意他发话,秀明清清喉咙,故作镇定说:“大家不要慌,我已经知道胜利在哪儿了,他目前想一个人呆着,不希望有人去打扰,我想我们应该尊重他的想法,让他在外面住几天,只当他出去短期旅游,家里的日常生活照旧。” 家人们两两相怔,千金先追问胜利下落,秀明第一个要瞒的就是她,说:“这事暂时保密,你们几个爱咋呼的趁早别打听,我不能让你们去烦他。” 千金气恼:“大哥说话没一句中听,胜利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出了事我比谁都难过,昨天那动静就够我后怕的了,谁想他今早竟然出走了,刚才我在外面急得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你现在还不告诉我他去了什么地方,不是存心急死人吗?我今晚要是失眠,也不会让你睡好觉,不信等着瞧!” 美帆也按耐不住好奇,为千金助阵:“大哥,千金没夸张,她刚才是差点摔跟头,鞋都崴掉好几次。不光她,我们也很担心,胜利想冷静,这点我们配合,但你总得给我们交个底,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啊。” 秀明一迟疑,佳音再次悄悄踩他鞋尖,他连忙挠了挠喉头,将贴在嗓子眼的话挠下去,保持官方口吻。 “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已经答应替胜利保密,不能搞得人尽皆知。而且,就算你们知道了,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说不定还会因为某些人的冲动冒失横生事端。为了他的安全,此事暂时搁置,假如一周以后没动静,那么到时再议。好吧,就这样了,大伙快吃饭,完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惜泰也说:“秀明是老大,你们就听他的吧,非常时期服从指挥家里才不会乱套。” 他们举起筷子拔饭,故意垂低眼皮回避其余人的不满,一家人在沉闷气氛中吃完早饭,回到各自屋里为出发做准备。 美帆一边替赛亮系领带一边抱怨秀明独断专行,赛亮提防她去佳音跟前聒噪,先行疏导:“大哥这么决定没什么不妥,家里那几个小的都浮躁,以千金为首,知道胜利在哪儿,肯定转身跑去找人,要是逼得他再次出走,事情就更难办了。你要学会理性分析问题,别用你那小女人的见识冒失犯错。” 说完拨开她的手,自己系好领带后去收捡床头柜上的文件。 美帆在他转身之际啧嘴作色,讽刺:“你有功夫教训我,不如先向家里人解释一下刚才的做为,全家人集体出动去找胜利,姑妈人老了走不动路,佳音不去是要做饭,你为什么也留下?为这事千金边走边骂,害我当了半天替罪羊。喂,怎么不吭声呀,每到理亏时就装聋作哑,不想道歉,编个借口搪塞也行呀,人总要学会缓和矛盾,难道你喜欢被人怨恨的滋味?” 赛亮为了终结她的唠叨,被迫反讥:“你总嘲笑千金愚蠢,其实和她水准相当。我不去自然有我的道理,这道理很明显,我以为不解释你也明白,结果高估了你的智商。” “哼,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喜欢把智商当做战略优势使用,可是在人际关系中起主导作用的是情商,在情商同样为负的条件下,智商高的人比智商低的人更难获得原谅。” 她冷笑的模样非常美,假如不是用来跟他作对,他会乐于欣赏。 “我判断失误,你不是低智商,是根本没智商。” 赛亮认为在妻子傲慢自大时适当打击有助于她改造人格,十几年下来,泼冷水的功夫练就得分外娴熟。当然,这之后还得开启防御模式,预备收砖。 不出所料,美帆两三步抢到他跟前,说实话,她发火的样子更漂亮,有时会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了观赏这种情态故意激怒她,总之看到她蹙眉瞪眼桃花上脸,他的主宰欲就愈发强烈。 “你别把我的文雅当成软弱可欺,一个男人肆无忌惮贬低老婆的智商,等于在说自己眼睛瞎!” “呵呵,嫁给一个瞎眼的老公,你这是在印证我之前给予的评价?” “赛亮,你简直无耻!” “好吧,我这个无耻的男人现在要出去为老婆挣钱了,你仔细听好,我刚才没出去找胜利,是因为你们已经倾巢出动,家里不能只留大嫂和姑妈,万一有状况,还能让她俩唱《空城计》吗?” 他理由充分,美帆顿感惭愧,退后小半步,难堪地卷着头发丝。 “你一早说清楚不就得了,非要害人误会,舌头又没毛病,让你多说两句话比登天还难。唉,都怪胜利太任性,家里人那么宝贝他,他却主动闹生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自寻烦恼,真让人揪心。” 赛亮觉得应该跟妻子透露情报,免得她去烦大嫂,冷静地说:“他这会儿正在慧欣阿姨家,用不着担心。” 美帆忙问:“你怎么知道?” “慧欣阿姨刚才来过,我见她和姑妈大嫂在院子里说话,之后大嫂就通知你们回来,大哥又宣布获知胜利的下落,综上分析人肯定在她那儿。” 美帆惊喜赞叹:“老公,你果然很聪明,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准确推理,当初真不该学法律,应该去当刑警或侦探,肯定比奥吉斯特.杜宾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更迷人。” 她欣慕地依偎上前,表现出由衷的崇拜。赛亮接受妻子示好,见她主动靠拢,便搂住她的腰,正欲亲吻,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让你给胜利零花钱,你最后给没给?” 美帆微微抖颤,屈起食指关节抵住他的嘴唇,发慌发虚地说:“我忘了。” “什么?” 赛亮立刻推开她,火道:“这点事你都能忘,记性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别急嘛,这几天家里接连出事,我提心吊胆还来不及,难免大意了,再说你也没提醒我呀,估计也忘了吧。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做检讨。” 这话纯属狡辩,赛亮要求并不苛刻,结婚十几年,他一直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妻子管理,一切开销全凭其支配,像礼尚往来,人情交际这类支出本该由她打理,先前没给胜利零花钱已是不妥,经他提醒后仍未弥补,实属重大失职。 “你说你像话吗?家里的兄弟姊妹都给胜利零花钱,就我们没给,左右一对比,怎么不招人骂!” 美帆被他吼得耳蜗疼,塞住耳孔还嘴:“别人骂我可以,唯独你没有资格,自己都忽略的事凭什么不许人家马虎,要知道你才是胜利的亲哥哥!” 赛亮最厌她强词夺理,滞怒道:“这种事属于你们女人的业务范畴,我一个大老爷们哪有空闲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少狡辩,贵和和姑爷也是男人,你想不到的东西,他们都能想到,只能说你这人天性自私,不会为他人考虑!” “你!” “哼,这下反驳不了了吧,姑爷是外姓人,还能理解为基因优势,但你跟贵和是亲兄弟,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有些时候甚至连你大哥都比不上!” 情绪波动时,最亲密的爱人会变成最凶残的敌人,美帆熟知丈夫的弱点,插起刀来百发百中。赛亮挨她一记穿膛白刃,心口登时气血翻涌,右下腹窜起措手不及的剧痛。 见他忽然显出痛苦神色,美帆终于有所惊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赛亮侧身拒绝扶持,他太要强了,平生最威胁安全感的事就是在他人眼前暴露病弱,因而必须时刻展示强大壁垒,将所有流血的伤口隐于暗处。于是牙关紧咬,一面拼命抵挡痛楚,一面控制表情。 “没事,被你气得肝儿疼。” 见他做出万分不耐烦的样子,美帆恼火啐道:“恶语伤人,祸及本身,谁让你仗着口才好,动不动骂人,这下尝到报应了吧,活该!” 赛亮忍痛已花掉九分力气,剩下的一分仅够维持身体活动,没法跟妻子过招,无声领受讥讽,提起公文包去上班。狼狈逃离,看在美帆眼里又成了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罪状。她怨忿不平,默默的以咒骂为其送行,选择性遗忘了她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 第88章 冒充 胜利被饺子刺伤后向学校请了一周的病假, 在慧欣家住了一天,假期结束, 他听从老人劝告回学校上课, 这就不可避免地与珍珠碰了头。珍珠十分惊喜,第一次下课铃声响起就赶赴他的班级寻人。胜利不愿见她, 从后门溜走逃进了男厕所。 珍珠知道小叔故意躲他,叫辛向荣代她传唤,可是辛向荣交涉未果, 她很气恼,堵在厕所门口不肯走,上课铃一响,学生们都跑回教室,胜利的防线也垮塌了, 侄女大踏步闯进来, 逼得他险些跌进小便器。 “小叔, 你干嘛离家出走啊,家里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她还像从前那样刁蛮恣睢,完全不见生疏, 给了胜利一分安定感。 他撇过脸隐藏羞愧,低声说:“我没脸见你们, 你别理我, 就当没看见我,回去也别跟家里人说。” “那怎么行?这么重大的事,我不可能知情不报。” “我求你别多嘴了行吗?早知道就不来上学了, 烦死个人了。” 辛向荣不知道赛家的变故,以为胜利做了错事,帮忙开导:“赛师兄,麻烦总要解决的,你光躲着也不是办法啊,这就跟讳疾忌医一样,越消极烦恼越多。” 胜利以为他已知晓内情,惊慌地问珍珠:“你都告诉他了?” 珍珠暴躁:“我嘴巴没那么大,他就是习惯性给你喝鸡汤,你嫌馊吐掉就是了。” 辛向荣不接受讥讽,辩解:“我是想开导赛师兄,你多少辅助一下啊。” 又被她狠狠一刺:“这事你没法开导。” 他不服气,迎难直上地对胜利说:“赛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出来,我兴许能帮上忙。” 谁知胜利也挖苦他:“上帝是你亲戚吗?” “哈?” “不是亲戚就帮不上,你靠边站吧,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呆着,身边多个人就缺氧。” 刚说到这儿校长来了,进门时皮带已解开一半,见厕所里站着个女生,吓得倒退两步。确定自己没走错门儿后又认出那不像话的女生是校内名人赛珍珠,登时发火斥责:“赛珍珠,你怎么跑到男厕所来了?” 珍珠淡定解释:“对不起校长,我小叔跟我闹别扭,我找他谈话他就跑厕所来躲着,我等到没别人才进来的。”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赶紧回教室去,有话放学再说!” 三人被校长赶到走廊上,胜利要回去上课,珍珠拉住他肃然郑告:“小叔,你想一个人冷静我理解,换成我我也烦,可你再烦也别忘了,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还说以后等我有了孩子,上学的费用你全包呢,我可都记着,你不许赖账。” 她坚持惯有的恶劣态度,就是对胜利最大的安慰,让他相信她对的他的感情一如往昔。 无力组织语言,他轻轻 “嗯”了一声。 她怕他抗拒,又警告:“下次不许再躲我,否则我不管男厕所里有没有人都会进去找你,被那些男生骂成女流氓你得负责!” 他不禁一笑,反射性伸手戳了戳她的脑门:“知道了。” 珍珠回家后就向长辈们通报了这一重大发现,所有人都围拢到她身边打听情况。 佳音最着急:“你小叔还好吗?你看他精神怎么样?瘦了吗?” 珍珠说:“精神还不错,至于胖瘦,才一天没见不大看得出来。” 美帆安慰佳音:“他没逃课证明心态还算平稳,这真是万幸啊。” 珍珠继续具体描述:“他说他现在想一个人冷静,你们先别去找他,免得他说我不守信用,下次又躲着不见我了。” 千金很担心弟弟的心理状况:“他是不是怕家里不认他才老躲着我们啊,珍珠,你跟他说过我们的想法吗?” 珍珠很无奈:“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一家人,可他还是别别扭扭的,瞧着真让人着急。” 景怡安抚众人:“这点可以理解,突然间发生那么大的变故,大人都会措手不及,何况未成年人呢,现在强制的关心对他就像酷刑,给他时间慢慢消化吧。” 他的意见得到一致认同,秀明让女儿负责和胜利联系,禁止其余人前去打扰,等他自己回心转意。 星期四,胜利出走整整三天,家里冷不丁少个人,大伙儿都不自在,贵和每天打他房门前经过都忍不住推门进去瞧一瞧,想他这个弟弟怕冷清怕寂寞,孤零零飘在外头也不知过不过得惯。 他心绪烦乱,工作状态随之低迷,前天画图纸标错尺寸,直接导致三维、平面等部门连环出错,一个设计总监犯这种低级错误真不可原谅,当天就被郝质华叫去训话。 “赛贵和,你是不是不想混了?这是公司的大客户,他们老总出了名的严格挑剔,幸亏我事先瞄了两眼,要是图纸就这么发出去,对方肯定直接到岳董那里投诉你!” 郝质华将错误图纸重重摔到他跟前,一半气恼一半后怕,公司最近正准备提拔一批中层骨干,贵和是热门候选人之一。撇开感情纠葛不谈,她内心真的很器重他,希望他能把握这次机会为事业打开新局面,见他在关键时期掉链子,心情如同教练看待在大赛上状态失常的运动员一般焦躁。 贵和明白好歹,忙赔礼道歉表谢意,心里没拿她当外人,等挨完骂便分星擘两交代近日家里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 郝质华听得愣住,她不上八卦论坛,不看狗血剧集,自身家庭状况也很正常,赛家混乱的家事在她看来犹如虚构,仅仅表示同情还太单薄。 “你弟弟真不是你爸亲生的?” 她并不想确认此事,只因惊讶辞穷才拿一句疑问来填空。 贵和微微点头,替父亲尴尬。 “我爸老早就知道了,因为太疼胜利,情愿将王八一当到底,至死都不肯摘下这顶绿帽子。” 郝质华沉声责怪:“你不能这么说你爸,他接受你弟弟是他胸襟博大,如今像他这样有度量有爱心的男人很少见,用卫星雷达都不一定找得到。” 贵和思维敏捷,马上顺着话茬试探:“郝所,您跟梅晋生过孩子嘛?” “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说如果您之前有孩子我也不介意,真心愿意做他的父亲,把他当成自己的亲骨肉疼爱。这点我随我爸,年纪不大,但胸怀像银河般宽广。” 郝质华双眼皮垂成单眼皮,用力咬住下嘴唇:“赛贵和,你脸上的伤疤还没掉,皮又发痒了?信不信我打得你连整形医院都不敢收?” 贵和怕她拿茶杯里的开水泼自己,急忙闪边,嘴上仍不退缩。 “郝所,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真的愿意接受您的全部,不论好坏!” 郝质华捂住额头,喝令他出去,贵和数次争取,得到的全是黑脸冷语,也有些气闷。 “你真是个吝啬鬼,我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套用文艺的说法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你却死死捂住钱包,连一颗铜子都舍不得施舍。” 郝质华驳斥:“感情不是做慈善,不能随便慷慨。你能低下去也能站起来,把灰尘拍干净,照样可以去别的女人面前充大爷。” “不会的,我发誓不变心,一辈子都爱你,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股力量,站起身来跟你走。” “得了吧,我干嘛找个丧尸当对象啊,怪吓人的。” 她起身,欲脱离窘境,岳歆的助理刚好来电传她上楼开会,她拿起笔记本匆忙离去,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贵和连续被拒,再说不沮丧也太虚伪,经过数次失利,斗志虽未减退,却发现这场求爱的难度系数远超预算,郝质华不愧是一流建筑师,感情工事修筑得固若金汤,他想不出好的战术觅不到好的武器,撞个头破血流也没用。 正面进攻行不通,最好改从侧面,可是他不认识她的朋友家人,没处下手啊。 他心念一转,趁郝质华不在,偷偷查看她电脑上的聊天软件,发现她的qq处于登陆状态,最近的联系人正好是她高中同学,点开消息盒子,两个女人的聊天记录是这样的: “F女:质华,今晚同学会你可得来啊,毛毛从美国回来了,特别想见你们。 郝:去年不是见过了吗? F女:去年她一个人回来,这次带了老公,她老公藤校毕业的,曾和我老公在一个研究所供职,交情还不错,所以今晚我们两口子都会去。 郝:你们全都拖家带口,跟搞家庭聚会似的,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像上次那样傻乎乎看你们聊家常又插不进话。 F女:你也可以带家属呀,又过去大半年了,该有对象了吧? 郝:哈哈哈 F女:别告诉我你还是单身,抓紧时间呀小姐,年中就四十一了,再不努力庄稼都得烂在地里了。 郝:哈哈哈 F女: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说你条件也不差,就算是二婚也不难找,老单着算什么事? 郝:哈哈哈 F女:我去做饭了,待会儿还要去趟婆家,说好晚上7点芙蓉阁见,不准缺席哟,88。” 那三个“哈哈哈”形象表达了郝质华的狼狈,贵和能想象她接到邀请时的郁闷心情,却憋不住大笑,一边笑还一边使劲捶桌。 天助我也,今晚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了! 舆论是人类社会的大气层,除了隐居的野人其余的都逃不开它的影响。男女平等的口号已流传上百年,当今社会仍信奉“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一个人勤恳耐劳,踏实上进,很容易在工作方面取得成就,而事业成功并不意味着生活幸福,的确,它可以算做辛勤付出的一种回报,也能带来相当程度的喜悦感,但对女人的作用远远小于男人。 有本书写道:“男人是野生动物,女人是筑巢动物。” 相较于男人与生俱来的竞争意识,女人更倾向安定,一段稳定的婚姻比一份优越的工作更能满足女性的心理需求,是以“好老公>好工作”是女人世界中的衡定律,假如有女性现身说法,力证工作比男人重要,那只能说明她的丈夫不够好罢了。 可理想与现实总是一码归一码。正如数学公式人人会背,考试时却不见得个个拿高分,女人要嫁好老公也是非常困难的。 首先,只有少部分男人具备做好老公的潜质,尤其是现今这个男女性别界限模糊,男人越来越缺乏担当的社会,大浪淘沙,剩下的真金没几个。 相对应的,想收获这些真金的女性队伍太过庞大,僧多粥少,供不应求,而女人要成为人生赢家,自身优秀还起不了多大作用,关键得看缘分运气。有缘有运,麻雀能够配凤凰,命里无缘,女神倒贴也不济事,再遇上孤辰寡宿等衰星,不是遇渣男就是打光棍。 郝质华在亲身实现“干得好”,失败尝试“嫁得好”这两项后,就被社交圈当成事业得意,婚姻倒闭的典型,动不动沦为反面教材,其凄惨案例已在亲友间广为流传,每参加一次同学会,就等于为自己的悲剧做注脚。像今晚,走进聚餐地点,她便感受到强烈的负能量,预感又会成为接收同情和他人优越感的容器。 这次与会的有二十几个同学,其中八位女同学,除了她,余下的都有丈夫陪同,这几位男士分别是机关干部、大学教授、商界大款、500强高管、外籍科学家,全是名利双收的精英分子,有社会地位、经济实力做支撑,肥胖、秃顶就成了富泰、智慧的象征,连那长相实在抱歉的也被夸成有气质,无一例外都是太太们的骄傲,比玻尿酸肉毒素更令她们容光焕发。 郝质华熟知同学会流程,到场后默默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大伙儿眉飞色舞交谈,她静静喝水吃菜,极力避免触发话题。 可惜她曾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常年笼罩在学霸、三好生的光环下,无形中拉过不少仇恨。在场的“七仙女”里就有害过红眼病的,时过境迁,仍残留些许阴暗情绪,抓住她目前在个人问题上的短板,有意无意踩一脚。 饭局进行到三分之一时,已晋升为“局长太太”的女同学先出手,直接问她:“质华,你的感情生活最近有进展吗?听老范说你还是一个人,我们都不大相信。” 另一位教授夫人接嘴:“质华那么优秀,多得是追求者,肯定是眼光太高没挑到合适的。质华,找老公不是选秀,要求放低点,人好可靠就行啦。” 郝质华照旧以微笑解嘲,她人实诚,说话不会绕弯子,拙于应付此种情形。那给她发通知的范姓女同学倒真心爱护她,趁机号召同学们提供资源。 “你们别光说不练,周围有没有合适的赶紧给她介绍一个。” 男同学们都已老于江湖,不干费力不讨好的事,全部嬉笑打哈哈,女同学大多习惯交际应酬,客套敷衍是必须的。那教授夫人便问她先生:“你们系上不是有位新近丧偶的陈教授吗?他今年刚满四十七吧,你去问问他有没有再婚的打算。” 她老公学究性格,说话不拐弯:“他最近是在托人找对象,不过要求女方年龄30岁以下。” 闻言,场面顿时窘促,教授夫人讪笑:“这人真可笑,居然想找比自己小十多二十岁的姑娘,想吃嫩草,也得看看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还齐全呀。” 范同学怕郝质华难堪,急着打圆场:“好多男人都这臭德行,老缩水了还喜欢年轻漂亮的,受教程度再高也摆脱不了动物习气,真原始。而且我看他条件也不怎么好,人到中年死老婆,多半八字硬会克妻。你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人选?” 另一位女同学的大款老公发挥古道热肠,主动推荐他的小叔,这可气坏他太太,手肘撞他一下:“你喝醉啦,你小叔今年63了,比质华大二十多岁,哪里般配!” 大款见现场更冷,担心众人见责,忙解释:“我小叔年纪是大了点,但其他条件很优秀。他是华侨,在瑞士长大,年轻时在东南亚开工厂,如今少说有十几亿美元的身家。人也长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很会保养,一点不显老,瞧着也就五十出头,好多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上赶着追求呢。可是我小叔看不上,想找个有修养内涵的,像质华这种正合适。” 说着还问郝质华是否有意向,又被老婆暗中揪掐。 “别管多富贵,不般配就是不般配,质华既不爱钱也不缺钱,干嘛跑去伺候老头子。你呀,专会助纣为虐,看见好姑娘就想进贡给你小叔,缺不缺德。” 局长太太一直悄悄打量郝质华,看她憋屈羞闷,开心地实施进一步打击。 “质华确实不在乎对方的经济条件,她以前那位,我们都看好是支潜力股,可质华跟他合不来,果断离了,如今那人已经是嘉恒地产的总经理,身家早过亿了吧。” 用心之恶劣昭然若揭,了解实情的同学听她提这茬,都替郝质华抱不平,有人想出言制止,无奈还有个别不知情又缺心眼的出来推波助澜,那携夫还乡的海归女就是代表,当下惊奇发问:“真的吗?质华你太傻了,两口子哪有样样般配的,性格不合过了磨合期就好了,你应该多忍忍,干嘛离婚呢?白白放跑一个金龟婿,便宜了其他女人。” 郝质华不愿在同学跟前当诉苦怨妇,继续缄默,局长太太无视范同学眼神警告,再使阴招:“她前夫比她小五岁呢,当初追她的时候可热烈了,还当着我们的面下跪求婚,场面浪漫得不得了。” 海归女更惋惜:“小五岁又有钱,还追得用心,说明真心爱质华。唉,质华,你前夫是个标准的青年才俊啊,这种上好的缘分别人求还求不来,你真不该犯糊涂。他现在再婚了吗?要是还单身不如试着复合,夫妻和家电一样,还是原装的好,你曾是他的真爱,放下身段努点力,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 不知者不罪,郝质华不怪她胡说,只好挡风玻璃做锅盖,明受气。其余人要么同情义愤,要么作壁上观,有少数好心人醒悟过来——往后这类聚会还是不请她参加为好。 此刻暂时离场才能缓和气氛,郝质华借口去洗手间,落荒而逃。 她走后不到半分钟,贵和来到这座包间,敲敲门扉,落落大方地询问在场人等:“请问这里是松山中学96级一班的同学会吗?” 人们纷纷聚焦这挺拔俊朗衣着不凡的青年,反问来者是谁。 贵和微笑行礼:“初次见面,鄙人赛贵和,是郝质华的男朋友,跟她约好七点钟来这儿,路上塞车迟到了,真抱歉。” 刚刚还接受大众怜悯的大龄女光棍突然冒出个年轻帅气的男朋友,惊疑之色仿佛滴在清水里的墨汁,在人们脸上迅速蔓延,几乎所有人都愕然发愣,观看虚构的反转剧也需要时间缓冲,更别说发生在身边的实况。 贵和提醒兼请示道:“质华她到了吗?我可不可以先进来?” 范同学做为主持人赶忙微笑相迎,指着身旁的座位说:“可以可以,快请进吧,质华去洗手间了,这是她的座位,你挨着她坐好了。” 她吩咐服务生添加座椅食具,安顿好客人后,众人也打量得差不多了,性情外向的直接问贵和:“你真是质华的男朋友?她都没跟我们提起过。” 立马被含蓄机灵的人埋怨:“你说什么呢,这事还假得了?不过小赛……哈哈,我看你比我们年纪小很多,叫你小赛没问题吧?你和质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贵和回答:“我是她的公司同事,交往大半年,前不久刚确定关系。她比较害羞,说在决定结婚以前,暂不对外公开。” “哦!她带你来参加同学会就是对外公开啊,这么说你们打算结婚了?” 贵和含笑不语,旁人看来等同默认。范同学带头叫好,这下换那局长太太不痛快了,别有用心打探起他的个人情况。贵和本是优质青年,无须自我粉饰,加上怀揣一百分的诚意前来,说话毫不掺假。 听他将工作、学历、户籍一一坦诚相告,人们好感大增,他每样条件单独看一般,但凑在一起综合分数绝对算中上。而且人到中年不管男女都对青春俊美的肉体更有好感,朝气蓬勃的小鲜肉像鲜甜的馅儿饼开胃养生,那些发际线渐行渐远,五官塌方,满肚子腹黑和脂肪的油腻老男人根本没法跟人家比较。 连海归女也改变看法,对郝质华重新定位:“我刚才错怪质华了,她一点都不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又找到更好更合适的对象了么?还是歌里唱得好,挥别错的才能与对的相逢。” 大款太太也说:“质华一直是我们班最聪明的女生,当然不可能干傻事啦。她是相信自身魅力才敢潇洒放手,换成我们肯定没这气魄。” 再次奚落她先生:“看看,人家这才叫人才,你那人老心花的小叔哪有法儿比?质华是涵养好才不搭理你,要是我,刚才听你讲那些话,肯定当场翻脸。” 郝质华返回时听包间里笑语喧阗,以为众人的尴尬劲儿已经过去,稍稍松了口气,不料进门的瞬间就与贵和四目相对,惊得她倒吸凉气。 “你回来啦。” 贵和言笑自如地起身,为她拉开身旁的椅子,郝质华盯住他猛看两眼,大脑依然断网,只听见范同学招呼她。 “你怎么去那么久,你男朋友等你老半天了,快过来。” 她闻言清醒,断定那坏小子窃取了她的网上聊天记录,跑来冒充男友,遇上这号死皮赖脸胆大妄为的冤家,火气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撒起。 然而不能在这里失态,否则一辈子没脸见同学。 她用力屏息,僵直地踱回座位,贵和待她坐下方落座,绅士派头十足。女同学眼羡:“质华,瞧你男朋友多细心,把你当贵妇服侍,我可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她老公受她白眼,调侃:“人家命好呗,有本事你也找个比你年纪小的伺候你。” 贵和笑道:“我们家质华心理年龄小,在生活细节上很迷糊,需要人照顾。” 郝质华头皮发麻,一不小心吼出来:“你叫我什么?” 众人受到惊吓,范同学嗔怪:“质华,你这是干嘛呀,怎么跟个母老虎似的。你和小赛都快结婚了,他那么叫没错呀。” 郝质华大致能猜出贵和编造的瞎话,握紧拳头,狠狠踩住他的脚趾,向同学们申辩:“你们别听他胡说,我根本没打算和他结婚!” 她看起来太像害羞使性子,别人照旧误会,范同学见贵和可怜兮兮干笑,生怕郝质华因任性错失这桩好姻缘,连忙教训:“你脾气还这么躁,别仗着年纪大随便欺负人,在外头总得给人家留几分面子。小赛,质华就这么个人,气性大脸皮薄,别生气,我替你收拾她。” 贵和摇摇头,含情脉脉望着身边的女人:“她在我跟前一向保持女王架势,我早习惯了。” 他并非做戏,自然而然流露的柔情真挚动人,所有人都相信这位优秀的年轻人正深爱郝质华,这令局长太太更为不快,偏要讽刺几句。 “女强人就是好啊,人到中年还能吸引小男生,质华,你们这算办公室恋情吧,领导没找你们麻烦?同事们呢?也没说你们闲话?” 贵和到场不久已敏锐分辨出各人成分,闻到这位太太身上很有几分jp气息,听她言下之意似乎在讥讽郝质华利用职权泡小白脸,立刻采取正当防御,从容说明:“这点您不用担心,我们公私分明,在公司里就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严格按章程办事,工作处理得好,领导同事自然没意见,因为也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关注他人的私生活。” 局长太太吃了冷箭,恼怒之下失去分寸,竟然说:“那可不一定,我先生他们单位就有一对忘年恋,男的比女的大二十岁,关系公开后局里整天议论纷纷,去食堂打个饭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没多久就顶不住压力分手了。” 这些话暴露的双商太失身份,不用旁人取笑,局长先生自己面子先挂不住,责备妻子:“你不能以偏概全,我们单位那对谈恋爱影响了工作精神和办事能力才会被批评。质华和小赛公私分明,怎么能跟他们比。” 范同学也很嫌弃局长太太,说:“机关里强调上下级制度和作风问题,谈恋爱会妨碍公平公正,私营企业就宽松多了,尤其是质华他们这种技术型的岗位,只要干好分内事,没人会在意人家的感情问题。” 贵和笑道:“质华在公司是非常严厉的上司,对我的要求比对其他人更严格,在她督促下我的工作能力也得到了显著提高。” 众人揶揄:“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啊。” 局长太太受到老公暗中警告,接下来老实许多,没人挑事,谈话氛围也显得轻松愉快,男女各自贡献有趣话题,顺便借交谈展现学识才艺。 贵和年纪最轻,但聪明机智,聊天时言辞得体,进退得当,更兼仪表出众,与油面发福、肾亏干瘪的大叔们一对比,真像枯草丛中一朵花。几位女同学越看越羡慕,后来都有点心理不平衡,不停打趣郝质华,一个劲夸她有福气。 世人总抛不开虚荣心,贵和来之前,郝质华被嘲弄得无地自容,眼下借着他翻身增光,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渐渐的也不计较他擅自搞出的恶作剧了。 由于兴致高,席间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饭局散场后,各自打车离去。郝质华选择乘地铁,贵和跟做贴身护卫,二人步行前往附近地铁站。路上她瞅着他那身崭新的行头问:“你白天不是这身打扮,专程跑回家换衣服了?” “我家住那么远,要是回去时间肯定来不及,这衣服是我下班后去最近的商店买的。” 那牌子不是他热爱的爱马仕,但也不便宜,郝质华一问,衬衫5500,裤子3700,鞋子7000,她敲着脑门批评:“你不是说要勤俭节约吗?一眨眼又烧掉一万多,我看你这败家的毛病没治了。” 贵和最近力行勤俭节约,今天破例事出有因,忙解释:“我是为了让您脸上有光,您的同学都是些成功人士,生活档次高,世面见得多,我如果穿白天那种廉价衣服出场,他们肯定会把我当成屌丝。我丢脸无所谓,但不能让别人嘲笑您。” 他这么一说,郝质华只好改换角度斥责:“靠穿戴挣来的面子根本没意义,你以为穿上华丽的衣服就能提高身份?那是自欺欺人!” 他笑嘻嘻点头:“对啊,所以我一直在朝高富帅努力,只有这样才能与您匹配。” 郝质华面红耳赤,立马扭头疾走,他如影随行,在她耳边调侃:“郝所,我今天才发现,您外表强势,内在却相反,尤其是在被熟人欺负的时候,像温顺的小白兔连自卫反击都做不到,这样跟人交往很吃亏的。” 他详细判析她那些同学说话时的动机心理,谁老实谁滑头谁热心谁伪善,揣摩得头头是道,更对几位女同学的性情洞若观火,郝质华听他句句言中,有些惊讶地问:“想不到你观察力这么敏锐,学过心理学?” 贵和得意:“这本事是我大学打工练出来的,别看我大而化之的,其实察言观色最在行。” “哦?那是什么工作啊,有时间我也去修炼一下。” “就是在酒吧里……” 贵和急刹车,他的二与聪明是对连体婴,通常同时出现,刚才若多说一个字,他准会跌进郝质华的黑名单。 正直的郝质华当然想不到他曾经从事的工作性质,追问:“你在酒吧里干什么?” 他心虚掩饰:“就是在酒吧里当侍应生啊,给这位大爷倒酒,给那位太太端水,跟店小二的差事差不多。” 郝质华轻信不疑:“恩,酒吧顾客形形色色,接触多了,交际能力也就上去了。唉,早知道我大学也去酒吧当侍应生,说不定能改善人际关系。” 她检讨情商上的缺陷,自认往常待人接物的方式过于粗暴,决定以后处事少带几分情绪,多留几分宽容,不妨先拿眼前这件事开头。于是咳嗽两声,平和地说:“你今天未经允许偷看我的私人信息,还贸贸然跑到我同学面前胡言乱语,这种做法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接受,请你回家以后深刻反省,严禁再犯。” 不等他解释又调转话锋:“刚才我第一眼见到你时非常愤怒,很想把你拖出去痛打一顿。可你接下来的表现并没出格,而且正如你分析的那样,当同学试图讥笑嘲弄我时,你恰到好处地为我挡驾,帮助我摆脱了哑巴吃黄连的窘迫局面。我也承认,你刚才确实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看到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我心里很快活,对此向你致以诚挚的谢意。” 贵和笑个不停:“郝所,知道我最喜欢您什么吗?就是这份能够诚实面对自我的坦率,这个绿茶婊横行的时代,没几个女人肯承认自己有虚荣心。” 郝质华皱眉:“不许放肆,我的话还没完呢。虽然我感谢你为我演了一场好戏,可是真心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因为这种任意妄为的举动实在太令我恼火和困扰。功过抵消,我不追究问责,你也别邀功请赏。我俩的关系还跟下班以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明白吗?” “明白。” 贵和答得无比干脆,追求郝质华的这段时间他认真研究过星座,高傲的狮子座坚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他们打交道,务必扮猪吃老虎,处处服帖事事遵从,久之他们便狠不下心来驱赶。 以柔克刚的招数对郝质华很管用,看他像个听话的乖宝宝,她便不好意思严酷对待,允许他陪同自己去车站,半道上还请他喝咖啡。 贵和照她指示站在咖啡店门前等候,四月中旬,都市已呈现初夏的意境,街道上夜游人群明显增多,到处是喧闹的喊声笑声。流水般的车辆串起一条条大红、亮黄的光带,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簇拥无数教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各家店铺拥挤不堪。 他朝玻璃门里张望,郝质华正在柜台前排队,估计得等几分钟,他趁此空隙转到人少的地方去刷手机,方位变动就目睹了新情况。只见垃圾桶旁坐着两名幼童,大的看起来八九岁,愣头愣脑,小的六七岁,黑黑瘦瘦衣着还算整齐,跟前铺着一张写满黑字的大纸,纸上压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毛到百元不等的钞票。 这种要钱的小叫花子在大城市里随处可见,多数是利用路人同情心的骗子,有些演技扎实的还拖着老弱病残当道具,唱歌弹琴秀书法,千方百计坑蒙骗。贵和上过几次当,戒心严重,认定这两个孩子也是受人教唆来此行骗,远远站着,不拿正眼瞧他们。 不一会儿郝质华捧着两杯咖啡找来,看到乞讨的孩子,走上前观看他们的“求助信”。贵和怕她受骗,过去阻拦,她却非要看完那封信再做判断,他只好陪太子攻书。 那信上的字迹歪斜,远不及丐帮书法协会的平均水准,他暗自吐糟这伙骗子不敬业,耐着性子从头看起,信上写的是: “尊敬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叫徐旺财,今年十岁,来自辽宁省铁岭市西丰县西风镇疙瘩庄。我爸爸徐德润脑部长了恶性肿瘤,现在申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治疗。医生说三个月内不做手术爸爸就会死,但是我们家很穷,拿不出几十万的治疗费,我妈妈为照顾爸爸已经丢了工作,我和弟弟徐有根年纪还小,不能打工挣钱。眼看爸爸病情越来越重,我们很着急,听说申州好人多,求你们帮帮我们一家四口,让我们能尽快凑到钱给爸爸动手术。献出一点爱心,我们将永远感激你们。” 文笔粗浅,的确像贫困边缘山区穷孩子的手笔,并且内容含糊,可信度不高,一般人看了可能会打问号,但贵和看完,脑子里闪出的是一串惊叹号。 铁岭来的,姓徐,爸爸叫徐德润,两个小孩的年纪也对得上号。 他一着急,忘记郝质华在身旁,逮住那叫徐旺财的小哥哥问:“你爸叫徐德润,那你妈妈是不是姓宋?” 徐旺财惊奇的瞪大眼睛,他黑不溜秋的弟弟先点头:“是,叔叔,您咋知道俺妈妈的姓?” 这孩子奶声奶气,音腔却跟宋引弟一个味儿,贵和欲再问,徐旺财已有所警觉,迅速收拾物品拉起弟弟飞跑离去,贵和追出两步后停下,双手叉腰深深叹气。 郝质华莫名其妙,问他是否认识那两兄弟,贵和指着小孩逃跑的方向说:“他们的妈妈就是我爸的第四任老婆。” 郝质华手一松,咖啡洒地上。 “那他们的爸爸妈妈就是你小弟的亲生父母了?” “是……” 贵和慢慢蹲下掏出纸巾清理地面,心情变得极其复杂,他恨透宋引弟,这娘们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几乎逼他挥刀砍人。他以为看到她们一家倒霉,他会拍手称快,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得知俩小子是胜利的亲兄弟,他竟有点难过,同情只占30%,另外70%是为胜利。假如让他看到这一幕,他会做何感想?多半更痛苦更矛盾,心理负担也更重。 唉,中国落后的教育造就太多不负责任的父母,他们麻木愚昧,明明没把握给孩子幸福,偏要轻率地接他们来人间受苦,让不幸任意扭曲孩子的人格和人生。 他恨这些狠心的父母,因为他的童年就很不幸,关爱的缺失、物质的饥渴致使他后来犯了许多荒唐错误。尽管如今已学会接受父母带来的伤害,可痛苦仍存留心底。他想胜利出走后,家里最能理解这一举动的人大概是他和二哥,因为他们都尝过父母给予的苦,都曾是无辜可怜的孩子。 第89章 宽恕 贵和的情绪断电般黯淡下去, 一声不吭走着,郝质华猜他在思考弟弟的事, 问:“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摇摇头:“还不知道。” 情况比微积分复杂, 他一时解不开这道难题。 郝质华作为旁观者比较容易提建议:“大人的错误不该殃及孩子,我想捐点钱给他们, 你不会不乐意吧?” 贵和欣慕地看她一眼:“不会,我也很可怜那两个孩子,要是胜利知道他们跑大街上要钱, 心里肯定更不是滋味。” 他苦恼的模样很招人怜爱,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招来惊奇的注视。 她暗骂自己多事,强辩道:“看什么,我只是安慰你一下, 没别的意思。” 他会心一笑:“知道, 你的安慰治愈力最强了, 现在我已经满血复活了,谢谢你!” 他的欢欣烤红了她的脸,月台入口就在前方, 她赶忙撤退。 “我回家了,再见。” 听她道别, 他笑而不语, 她像被钓钩钩住的鱼悬在半空,只好自己挣脱这难堪境地,转身走出几步听见他在身后呼唤。 “郝所。” 她匆促停步, 回头瞪他:“还有事吗?” 他依旧笑微微的,宛如峰回路转处的一盏灯,话音也似柔和的灯光:“明天见。” 她若无其事地离去,上车后又若有所失,有些不自禁地期待明天了。 这晚回到家,贵和将咖啡店外的见闻告知家人,众人听后尽都哑然,心里千头万绪却没精神发表见解,各自闷闷散去。灿灿人生经历尚短,不像成年人易生惆怅,只当成一桩奇事,很想立刻告知小舅。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他见天气好,无心去上兴趣班,跳到千金枕头上央求她带自己去爬山。千金好动,在家困了数日也想出去透气,同意洗完澡后就出发。灿灿知道母亲洗澡最磨蹭,至少得在浴缸里泡一个小时,在家等太无聊,先出门玩会儿,逗逗小蚂蚁,嗅嗅蔷薇花,不久追着蝴蝶跑到多喜坟前。 慧欣家的院门敞开着,他晃眼瞧见正在里面扫地的胜利。 “小舅!” 小孩兴奋地跑上去抓住舅舅裤腿,胜利又囧又惊,捂住他欢笑的小嘴,着急求告:“小祖宗,别叫那么大声,家里人会听见的!” 灿灿点着下巴,待他松手后小声说:“小舅,您离家以后一直住在这里么?大人们都很担心您,我和小勇也很想您,您跟我回去好不好?” 胜利揉揉他的头毛:“灿灿乖,小舅现在还不能回去,你答应我,别告诉其他人我在这儿,不然我会呆不下去的,你就再也见不到小舅了。” 灿灿犹豫一阵,还是跟他勾了手指。 “我不跟他们说您在这儿,可是有件事想告诉您。” “什么事?” “昨晚三舅说,他看到您那两个东北来的小弟弟在街边乞讨。” “什么!?” 胜利忙拉他进屋细细盘问,灿灿一字不差复述完贵和的原话,陪着他发了半天的呆。胜利的心情果真如贵和预测的那般错综复杂,恨再多怨再深,血总是热的,心总是软的,饺子黑子是他的亲弟弟,年纪又还那么小,跑大街上当叫花子,怎不令他怵惕恻隐。 灿灿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咬牙,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小舅,您想去看他们吗?我可以带路。” 胜利惊醒,低头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珠。 “你这小子也学会八卦了,那么想去瞧稀奇,姐夫知道肯定骂死你。” 灿灿贼笑:“我知道您不会向爸爸告状的,我老早就想认识那两个小朋友,今天正好有时间。我们一起去嘛,三舅没说具体地址,但我大概能推测出方位,我们现在乘地铁过去,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没撺掇几下胜利便动摇了,吩咐他先回家跟千金打个招呼再动身。 灿灿回去时千金还泡在浴缸里,他隔着房门编好借口,从她的钱包内抽出一张信用卡,撒腿跑向地铁站与胜利会合。 “三叔是在一家咖啡店门口遇到他们的,他昨晚在芙蓉阁吃饭,从那个餐厅到地铁站的路上有好几家咖啡店,我想他们肯定在正数第二家。” “你又没亲眼瞧见,凭什么肯定?” “因为第二家店相对廉价,消费群体是中学生,现在都流行手机付账,只有中学生还常用现金,手边有可以施舍的钞票。而且成年人防备心重,不太相信乞丐的话,还是学生的同情心比较丰富,不然碰瓷党们也不会瞄准他们行骗。” “……真不愧是大资本家的后代,这么精明。看来经济基础不止决定上层建筑,还能左右脑细胞,灿灿你照此发展,今后不仅是富二代的儿子,还能成为富四代的爸爸,富五代的爷爷,小舅以后跟你混得了。” 灿灿的推理很正确,饺子黑子今天也在他说的那家店门口要钱,他们不像他那么聪明,能通过分析寻找最佳地点,是经过数日摸索后才认准这块风水宝地,不幸的是刚过一天就给城管盯上了。 胜利到达时,两个孩子正被数名穿城管制服的男人团团包围,脚边堆着撕碎的求助信,装钱的盒子打翻了,硬币散落一地。饺子一只手紧紧拽住面额较大的钞票,另一只手搂住黑子,低着头咬着唇承受城管呵斥,脸上写满怨恨。 看情形城管并没太难为他们,只想当成小盲流骂跑了事,可是饺子性野,有那不耐烦的城管出手推他,他就张口咬住对方手指,疯狗般狠狠地啃,直咬得那人皮开肉绽,鲜血滴答。 “哪儿来的小混蛋,狂犬病犯啦!不挨打不老实!” 小孩转眼倒地,受伤的男人抢先揪住他的后脑勺,更有人扬言打掉他的牙。胜利不出手不行了,冲上去护住饺子高喊住手。 城管问他干什么的,他抱起饺子,拉住黑子,嘴巴几开几合,到底横下一条心说:“我是他们的哥哥。” 饺子猛地抬头,胜利感觉他的小手在掌心里挣扎,急忙用力捏紧。 他和弟弟们成长的地区、环境迥然不同,凭外表即可区分,城管毕竟是执法者,得提防潜在的犯罪分子,出于怀疑,要求他说出两个幼童的姓名。 胜利看看饺子说:“他叫徐旺财,今年十岁。”又瞅瞅黑子:“他叫徐有根,今年七岁,是从辽宁铁岭来的。” 一名城管拼起碎纸看了看:“没错,这两个小子都姓徐,大的这个叫旺财,我靠,他爹妈怎么想的,给儿子起这名,能不乱咬人吗?” 领头的城管疑虑未消,索要胜利的身份证,检查后问饺子黑子:“这人真是你们的哥哥?知道他叫什么吗?” 黑子胆小,拼命朝胜利身后躲,城管连问两遍,饺子总算吱声了。 “他姓赛,叫赛胜利。” 名字和身份证上的一致,但一个是说海派普通话的申州少年,一个是操本山口音的东北男孩,说成兄弟关系仍然奇怪。 城管队长又问胜利:“你和你弟弟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吧?” 他同事接嘴:“估计是离异家庭出生的,我看他们三个长得挺像,应该是亲兄弟。喂,这位小兄弟,你弟弟咬伤人,得赔医药费,你是他哥就该替他负责。” 胜利慌忙掏钱包,里面只有三十几块,压根不够。城管们又逼他联系家长,一手赔钱一手放人。 灿灿听胜利的话,一直安静旁观,这时认为该轮到他上场了,大大方方靠近,仰头对城管队长说:“叔叔,我是他们的亲戚,你们需要多少赔偿金,我来出。” 城管们一齐低头打量,瞧他的衣着神气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下更纳闷了。 城管队长弯腰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灿灿出示学生证:“我叫金灿灿,今年八岁,在松江小学读二年级,户籍申州清安区,目前的居住地在长乐镇。这位赛胜利是我妈妈的弟弟,我叫他小舅。叔叔,我们都是听话的好学生,认真接受学校教育,知道城管叔叔们为维护市容市貌付出了很多辛劳。你们用忙碌的身影描绘城市美丽的背景,用汗水浇出片片绿意。清除一切陋习,净化人类心灵,因为你们的无私奉献,申州的天更蓝,水更清,花更红,草更绿,你们既是忠诚的卫士又是可爱的园丁,请让我代表2400万申州市民向你们献上最真诚的感激。” 老练的口气,麻利的谈吐令人称奇,城管们纷纷说:“这一定是个小少爷,寻常老百姓的孩子哪有这么伶俐。” 城管队长好笑:“小少爷居然和小叫花子是亲戚,真是奇了怪了。小朋友,你们家挺有钱的吧,亲戚有难,干嘛不资助他们,害人家跑到大街上来丢丑现眼。” 灿灿稳重应答:“对不起叔叔,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方便对外透露。您快说赔偿金是多少,早点解决问题,大家也好散场,不然老堵在这儿影响市容市貌。” 周围已聚集不少看客,见城管们与一个小男孩办交涉,都觉有趣。城管队长让同事阻止路人拍照,半真半假问灿灿:“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我同事伤得挺重,我怕你那点零花钱不够赔,还是叫你家大人来处理吧。” 灿灿走到伤者跟前,伸长脖子瞧他的伤口,而后说:“这位叔叔没伤筋动骨,去三甲医院消毒上药,再打打预防针,治疗费不会超过200块,再算上化验费、换药费、误工费,几项汇总500块顶天了,就是请警察来仲裁,也会这样判决。” 众人听得直瞪眼,对这小鬼头的来历万般好奇,灿灿打开钱袋,数出五张毛爷爷递给城管队长,附赠天使般的笑容:“这是500块,叔叔拿好。按正规程序,您得提供各项发、票,我想那样太麻烦,还是算了吧,大家各让一步,和气生财嘛。” 城管队长懵住了:“小朋友,你真的只有八岁?” 灿灿保持微笑:“生理年龄只有这么多,叔叔,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的言行举动精奇古怪,有人看着新奇,有人觉得邪乎,都不愿再与之纠缠,城管队长收了钱,对徐氏兄弟进行一通公式化的教育后率队撤离,胜利也领着侄子外甥挤出围观人群,一口气跑出几条街,直到腿软腰疼,呼哧喘气方停步歇息。 他回望一阵,捶着胸膛放心道:“好了,这下没人认得我们了,不用再跑啦。” 说完点点灿灿汗津津的脑门:“你小子真能耐,反应比我还快,我真怀疑你不是姐姐的孩子。” 灿灿笑嘿嘿道:“您以为儿子的智商都随妈妈?这理论其实站不住脚,我前些天才看过更权威的科学研究,上面说人类智力发育50%靠遗传,50%靠成长环境的刺激和教育,家庭的教育方式和经济状况对孩子的智力发育影响非常大。不过我刚才和城管说的那些话全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没什么了不起。” 他掏出手帕擦汗,姿态酷似景怡,不知是遗传还是模仿。 胜利正要说话,腹内忽然发出空荡的呐喊,尾音犹存,饺子黑子的肚子便咕咕响应,快到中午,他们都饿了。 胜利握着骨干的钱包犯愁,他很想请弟弟们吃顿丰盛大餐,可三十块只够给每人买一块烧饼,多半吃不饱…… 要不去肯德基买两个汉堡,饺子黑子一人一个。 他如此考虑,将灿灿拉到一旁小声嘀咕:“灿灿,你饿不饿?” 灿灿摸摸肚皮:“有一点。” 胜利更抱歉:“对不起灿灿,小舅没带够钱,只能买两个汉堡包。我想让给饺子黑子吃,他们从小受穷,没吃过好东西,不像我们想吃什么随时都吃得到。你就当帮小舅一个忙,先忍一会儿好吗?” 灿灿眼睛眨巴两下:“小舅,我觉得您迷糊的程度跟妈妈有一比啊。你没钱不表示我也没钱,我出门时特地拿了家里的信用卡,就为请您和两个小朋友吃饭,您问问他们想吃什么,只要申州有的卖的,除了珍稀野生动物和猫肉狗肉,其余的都没问题。” 胜利惊得脸僵:“我看我以后真得跟你混了,你年纪小小做事就这么有条理,长大以后绝对是栋梁之才。” 灿灿按住他竖起的大拇指,小嘴瘪了瘪:“可能因为我是处女座吧,细致周到,计划性强,不过有的星座书上把这种特质说成龟毛。我们班的女同学也很讨厌处女男,有个女生明明很喜欢我,知道我是处女座后就把写给我的情书收回去了,还嚷嚷什么‘处女男滚出地球’,小舅,处女男真这么不受欢迎吗?大人们也这么认为?还是小女生不懂事瞎胡说呀?” 现在的成年人总担心孩子早熟,胜利小时候也常听家长们唠叨,殊不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雷,人类照此速度进化,也许过不了几年,相亲类节目就会去幼儿园请嘉宾了。 他们商量一阵,选在附近的东北菜馆解决午餐。 灿灿点了小鸡炖蘑菇、锅包肉、猪肉炖粉条、熘腰花、酱牛肉、地三鲜、软炸里脊、葱烧木耳、得莫利炖鱼,还不忘添上一盘酸菜馅儿的饺子,又说徐家哥俩食量小,做成小份可以多尝几道菜,向餐厅要求每道菜只做正常份量的三分之一,照原价买单。 他性格里既有景怡的体贴又有千金的豪爽,天生擅长跟人打交道,一向自来熟,饺子这样重的戒心也架不住他三磨两泡套近乎,再辅以美食攻势,渐渐地敌意消减,但仍不肯和胜利说话,还把他夹给自己的菜挑出来放一边。 胜利知道小孩子记仇,不同他一般见识,等灿灿陪黑子去厕所时,挪座到他身旁。 饺子警惕地瞟一眼,身子偏向远处,胜利尽力示好,问他:“你们在街上晃荡了几天呀?有一个礼拜么?” 饺子嘴闭得死死的,双手紧揪裤腿,胜利又问是谁指使他们出来要钱的,见他仍不理睬,便自问自答:“是不是你妈教你们这么做的?” 饺子扬眉怒叱:“你管不着!” 瞧着又要“凶神”上身。 胜利忙申辩:“你别激动,我不想吵架也没说你爸妈坏话,只是关心你们……” “俺们用不着你关心!” 更凌厉的叫嚣伴随几点唾沫星溅到胜利脸上,他忍耐着寻求沟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反倒是你,上次用笔捅我屁股,害我疼了好多天,那是犯法知道不?幸亏我是你哥,换个外人试试,看谁饶得了你。” 饺子立眉竖眼,像个愤怒的葫芦娃,含恨否认:“你不是俺哥。” “怎么不是?我和你是一个爸妈生的,就是你亲哥。” “那你刚才还说你爸妈?你不认他们,也休想让俺认你!” 弄清他的怨念,胜利首尾狼狈,试图教育弟弟:“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饺子白眼:“你才比俺大几岁,摆个屁的臭架子!” “嘿,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还骂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不认他们是因为他俩坑蒙拐骗,尽干缺德事,不仅害了我还害了我们全家,前几天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坐这儿陪你吃饭都算再世为人,这期间受了多少苦你根本想不到!” “俺又不是你,你受什么苦统统跟俺不相干!骂俺爸妈,你们全家都是大坏蛋!吃饭噎死,走路摔死,坐车撞死!” “你这小子!” 胜利脸红筋涨伸手抓他,饺子先下手为强,举筷直戳,还好他人小力怯,姿势别扭使不上劲,筷子头贴着胜利脸颊滑开,力道再大些,角度再偏点,极有可能把他戳成独眼龙。 饺子筷子脱手,立刻跳离座位,见灿灿黑子正往这边来,飞奔上前拉起弟弟躲空难似的逃走了。 灿灿看到沾在胜利脸上的汤汁,哀叹:“小舅,您跟饺子吵架了?真是的,您比他大那么多,多让着他点儿不行么?我还答应带黑子去游乐场玩呢,搞得不欢而散,我多没面子啊。” 胜利擦着脸气哼哼说:“这不能赖我,是那小子脾气太暴躁,又骂人又行凶,尼玛,上次险些爆我的菊,这次又差点灭我的灯,不用说,以后绝对是青海西宁监狱的生力军。” 灿灿不招惹他,递上几张纸巾,静坐待他头脑降温。过了一会儿,酸菜饺子上桌了,他望而兴叹:“我看他小名叫饺子,猜他一定喜欢吃饺子,这盘饺子就是专门为他点的,这下他吃不上了,怎么办呢?” 他抱臂想了想,眉毛一挑:“小舅,您知道他们住哪儿吧,我们打包给他们送过去好不好。” 胜利不假思索拒绝,不肯拿好心去喂白眼狼。 灿灿耸耸肩,自言自语:“这份饺子买68块钱,黑子说他们乞讨五天只挣到两百三十七块八毛钱,也就是说在街上守一天连一盘饺子都吃不上,多可怜呀。我记得电视和新闻上都说职业讨饭挺来钱,运气好一个月比高级白领还挣得多,他们的业绩怎么就这么差呢?是技术不到位,还是经验不足?回头帮他们研究研究。” 常人不理解天才看世界的眼光,胜利听了很郁闷:“我刚刚才夸你聪明,结果转眼打脸,还研究呢,要钱是光荣的事吗?让你上街要钱,你干不干?” 灿灿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傻子:“小舅,我家又不缺钱,干嘛还问别人要啊?” 今天以来,他说过的话里就属这句尚显孩子气,而天真往往最能披露现实,比如《皇帝新装》里那名诚实的儿童率直揭穿浮夸谎言,令皇帝丑态毕现,令世人尴尬不已。 “人人平等”、“工农无产阶级万万岁”不过口号,和其他国家一样,等待无产者的无非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社会资源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这些人操刀切割国民经济蛋糕,大块的留给自己,小块的分给附庸,零星的赏给平民,最底层人士甚至分不到几粒渣。 物质财富的巨大差异,造成地位、处境、思想、观念种种悬殊,就像灿灿和饺子,做为同龄人,一个锦衣玉食,小小年纪坐享荣华,一个温饱堪忧,流落街头卑微行乞。如无意外,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的差距会越拉越大,灿灿能借助雄厚的资本爬向金字塔最顶端,成为所谓的“社会指导层”,饺子则必须在赤贫线上摸爬滚打,除非贵人提携,否则出人头地的机会微乎其微,搞不好一辈子都得同贫困作战。 这就是赤、裸裸的命运,残酷、直白、不公,唯一平等的只有死亡,可是谁又甘愿把死当做生活目标,浑噩地虚度光阴?因而常常由不甘产生希望,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引发愤世嫉俗,制造出无数扭曲的心灵。 胜利被刺中哑穴,凝神许久,丧气地问外甥:“灿灿,你和饺子黑子年岁相当,你生来就是小少爷,他们却要做小叫花子,对比一下各自的人生,你觉得公平吗?” 灿灿也不大开心,低头加摇头:“是不公平,可这种现象太多了,我看书看电视,从古至今全世界都这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世界会有贫富贵贱之分?” “……释迦牟尼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要是知道答案,我也成佛了。” 胜利笑着按住他的小脑袋:“我是凡夫俗子,不配思考这么高深的理论,你也许行哦。你看你智商高福气大,心肠又这么好,说不定是哪位菩萨转世,前来普度众生的,将来做个慈善家,专门救助穷苦孤残。” 灿灿也笑:“我目前还没那么大志向,也不是对谁都热情大方。” “哦?我看你刚跟饺子黑子认识就对他们挺好的呀。” “那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们很可怜,二是感动。” “感动?” “是呀,为救爸爸去乞讨,他们肯定很爱自己的爸爸,我也爱我的爸爸,所以很感动。小舅,您和外公感情那么好,看看他们,对照自己,感受应该和我相同吧?” 胜利手顿在他头顶,想起他心目中的慈父——多喜。 家里三个哥哥对父亲各有怨言,赛亮不必说,秀明贵和也心怀不满,唯独他把多喜当成完美无缺的好爸爸。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反之亦然。徐德润在他眼里是渣男,不妨碍他和另外两个儿子的骨肉情,他在他们面前极有可能也是位温柔慈祥的好父亲,否则饺子不会为捍卫他的名誉出手伤人,上街行乞。 将心比心想一想,那小子恨我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我当着他的面骂徐德润人渣来着,维护父亲的名誉是儿子的本能,假如有人当着我的面骂爸爸,我兴许比他还激动。唉,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一层,当初也不会那么莽撞,闹个人仰马翻,到头来谁都没落着好,太傻气了。 他内心阴雨绵绵,脸上愁云密布,灿灿担心,伸手戳他膝盖:“小舅,黑子说他爸爸不动手术就会死,您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见他无奈地望过来,接着说:“其实那笔医药费数额不大,我回去求求爸爸准没问题,就怕帮了他们您会生气。” 胜利嘴角勉强一弯:“我为什么会生气?” “妈妈说黑子的爸爸其实是您的亲爸爸……”灿灿说完半句哑了,到底年幼,理不清过于复杂的感情恩怨,使劲挠一挠头,最终放弃思考。 “我也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生气,只是有那种感觉,我想这种感觉大概不对,小舅很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胜利莫名心酸,再次摸着他的脑袋问:“灿灿,假如姑父得了重病,没钱治疗,你愿不愿意为他去当乞丐?” 灿灿又笑了:“人不能连续犯相同的错误哦,我都说我家不缺钱啦。” 胜利噙泪微笑:“对啊,小舅笨死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灿灿双手拉住他的手腕,嬉笑摇晃:“不怕,您不是要跟我混吗?我有出息就够啦。” 下午胜利返回长乐寺,慧欣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他也不问这半天去了哪里,只说:“城里很热吧,厨房里有绿豆沙,渴了就去盛一碗,消暑解腻。” 隔了片刻,见他没反应,又叫他别在日头下立着,到阴凉的地方歇息去。 胜利上前接过她怀里的衣物,再取下剩余的,抱回客厅叠放。慧欣随后端来一碗绿豆沙搁在茶几上,转身去给佛龛上的长明灯添香油。 “阿姨。” 他憋不住出声,“您怎么不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慧欣笑道:“你不想说,问你也多余,真想说,哪儿用得着人问。” 他齿尖压住下唇,按出一个白印,恳请老太太坐下谈话。 “阿姨,您给我讲讲我出生时的情形吧,以前没听家里人提过,我自己也没想着问,如今想了解情况,也只敢请教您了。” 慧欣乐于相告,问他打算先听什么。 他没底气地问:“我出生时,爸爸真的很高兴?” 她失笑:“那还用说,他高兴得像一夜回到解放前。” “哈?” “解放前他们家是大地主,要是不垮台他就是吃穿不尽的小少爷,风光得很。” 少年被老太太的幽默逗笑,情绪舒展不少。 “那我妈出走以后呢?他是不是很生气?” “恩,简直气坏了,天天发火骂人,普天下的脏话基本上教他骂遍了,他也知道这样造口孽不好,后来一冒火就跑到我这儿发泄。” “为什么?在您这儿骂人就不算造口孽?” “我这儿供了菩萨,骂人总会招人怨,到菩萨跟前骂就不会,菩萨大度,不管众生如何犯错都能包容。” “哦,爸爸是怎么骂的呢?” 慧欣细致复原历史,将场景推回十七年前的冬天,当时离元旦节仅剩三天,秀明刚讨老婆,连上胜利,赛家算新添了两口人,正是祥云笼罩,双喜临门,谁想宋引弟竟在节前出走,偷去家里全部现金,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直将多喜从福地打入冻窟。 他和宋引弟做了八个多月夫妻,虽无几多感情,却有确凿名分,想那前三位媳妇都是秉节持重的好女人,因此他习惯性以为这第四房太太也是同一类型,尽管她平时脾气暴躁,好吃懒做,但有怀孕做掩护,一切还说得过去,反正再给他几个心眼也料不到她会如此缺德。 旧式中国男人吃苦耐劳,受得了压迫,经得住挫折,扛得下苦难,守得住贫寒,唯有两件事绝难容忍:一、祖坟被盗;二、老婆偷人。宋引弟非但偷人,还跟人私奔,不止私奔,还给他挖了个大坑,工程款丢失,他拿什么买材料,雇工人?不能按时开工,工期延误还得被客户索赔,不是存心逼他破产么? 这事若是前三位妻子所犯,他不会愤怒,因为他亏欠她们太多,可以接受报复。可宋引弟不同呀,他救过她帮过她,结婚以来处处关心呵护,没干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如此绝情。 “那娘们就是个骗子!” 得出结论后,他不胜其怒,每天天一亮就跑慧欣家长篇累牍发牢骚,胜利娇气,需要人时刻抱着摇哄,而佳音那时对育儿还不大上手,照料贵和千金已够呛,多喜不想给大儿媳妇添麻烦,总是抱着老幺出门,一边拍哄他一边向慧欣倾诉怨愤。 “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亏,那婆娘太可恶了,休想我放过她。等胜利再大点,会吃饭了,我就上东北逮人去,不把他们家闹个天翻地覆,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在气头上,劝说不顶用,慧欣便沏好茶,备好点心,由得他骂,等他骂累回家,第二天照旧。 几个月过去,胜利能吃粥了,多喜仍三不五时抱他过来,口风已有所改变,不准备上门滋事,打算改走法律途径。 “大人的恩怨不该连累小孩子,胜利已经有个不要脸的妈了,我不能让他再有个不要脸的爹。等他大一点,会走路了,我就上法院告宋引弟骗婚,让法官判她个三五年,到监狱里吃牢饭去。” 一年以后胜利不仅能够跌跌撞撞走路,还开始咿呀学语,多喜牵着他来到慧欣家,把他放在蒲团上,教他给菩萨磕头。 慧欣递给他一块奶糕,看他乖乖地坐在父亲膝盖上磨牙,问多喜:“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法院起诉呀?” 多喜正替胜利擦口水,略微抬头,嘴唇紧抿,而后吐出一串深长的叹息。 “我不准备打官司了,就这么了结吧,全当没有这回事。” 被问及原因,他弯下脖子凝视怀里棉花团般的小儿子,手掌爱怜轻抚他又软又细的头发。 “我这都是为了胜利,你想想,我要是跟宋引弟打官司,万一她真被送去蹲大牢,胜利不就成了劳改犯的儿子?长大了听别人议论起来该多丢人?这孩子乖得很,最听我的话,我能不好好待他?能让他将来抬不起头吗?看在他的份上,我认栽了。今后不提这事,也不会在他跟前说他妈妈坏话,他能快快乐乐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慧欣转述完多喜这番话,胜利早滚落几串泪珠子,拉起袖口抹了抹,哽咽追问后事。 她说:“从那以后你爸真没再提这件事,自己不说,也求别人不要说,怕传到你耳朵里,害你难过。当然,人的嘴巴有松有紧,不可能滴水不漏,你还是听到过一些风声对吧?为这个你爸很烦恼,没法堵住外人的嘴,只好加倍疼你。你记得的不用我说了,只说你不记得的,你四五岁以前只要自己不想走路,家里人都会背着抱着,起初是你爸,从早到晚抱上抱下,上工地也舍不得撒手。后来他岁数到了,腰腿不好,换你大嫂接班。佳音日常用一根绳子把你系在背上,整日背着你买菜做饭洗衣扫除,倒把珍珠撂在一边。你大哥没少抱怨,但也经常抱一个背一个,领你们去城里逛,每次都买一堆好吃好玩的。有一次遇上下大雨,他用雨衣裹着你们跑回来,自己淋成落汤鸡,得了好大一场风寒,就这样还被你爸使藤条狂抽了一顿……” 胜利没听完便呜呜大哭,擦着脸说:“我知道家里人都对我好,不光爸爸和大哥大嫂,三哥也是,我记得他上大学时领我去游乐场,我想坐过山车,当天人很多很挤,他排队都排吐了,可还是买了两张票坚持陪我玩。还有姐姐,每年生日她都给我订做蛋糕,把我当年的照片拿给糕点师傅,让他按那个样子做成小人摆在蛋糕上,有几年她人在国外,也没忘记给我送礼物……” 他又想起初中时被社会青年勒索,秀明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教训了那伙人,每天提着棍子接送他上下学。 想起中考那阵子,佳音怕他营养跟不上,天天熬好鸡汤赶在晚自习前天送去学校。 想起前年车祸伤了腿,秀明在外地施工回不来,贵和主动请假接送他看医换药,用自己的背代替轮椅拐杖。 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晚上,他和千金抱头痛哭,她不停拍着他肩膀说:‘放心,爸爸不在了,还有姐姐,姐姐疼你’…… 尚有许多相同的感动未及出口,他已泣不可仰,他是在爱中蓬勃成长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家是他的百花园、艳阳天、安乐窝,供应亲情的蜜糖、充沛的阳光、安稳休憩的枕头。每一位亲人都是他的守护神,理解、思念、奉献、呵护,疼爱、眷顾、支持、包容,点滴爱心洒满十七个春夏秋冬,无限恩惠照耀他生命里的每一天。他感恩于自身的幸运,但又深深遗憾,血缘是连接家庭最紧密的纽带,他的这一根已经断裂了。 “阿姨,那年我和爸爸去美国旅游,他带我做了亲子鉴定,这件事您知道吗?” 他尽情呜咽半晌,淌着泪如是问。 慧欣点头:“知道,你们回国的当天晚上你爸就来找我,把整件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胜利怯懦地咬住下唇,几乎破皮时才鼓足勇气追问。 “他是不是气坏了?” 慧欣笑道:“你当时已经不小了,他有没有生气你应该很清楚呀,你爸那人性子直来直去,心里从来藏不住事,一有情绪旁人总能感觉到。” 胜利仔细回想,那段时间家里波澜不兴,以至于记忆模模糊糊。 “当时爸爸表现很正常,没发现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慧欣再点头:“是呀,你爸拿到鉴定报告后心情很平静,他说以前经你姑妈提醒,也曾有过怀疑,但仅仅是一时的纠结,转身看到你乖巧可爱的模样就什么都不在意了。还说他年轻时不懂事,缺乏为人父的觉悟,在秀明他们出生时没尽到父亲的义务,为此一直后悔,多亏你的降生替他弥补了这个缺憾。五个子女里你是唯一一个由他亲手抚养的孩子,他通过照顾你真正体会到了做爸爸的责任和乐趣,加上你听话孝顺,比你三个哥哥更亲近他,他怎么能不把你当成心头肉疼爱呢?虽然得出这样的结果他心里很不好受,对你却没有一丁点嫌弃怪罪,根本没想过改变对你的态度。哦,对了,他还打了个比方。说感情像钞票,不是银行的存款利息,开了户头把钱存进去就会自动生成。感情得靠日积月累慢慢积攒,你们父子八、九年,建立的感情价值已超过一座金库,他舍不得放手也不能放啊。” 胜利洒完第二轮泪雨,醒把鼻涕说:“爸爸对我太好了,可是心太软,以前我纳闷他为什么让我原谅宋引弟,现在更加想不通。那女人其貌不扬,人品差劲,跟他相处时间又短,按理说爸爸对她的感情应该没多深才对。” 慧欣说:“他跟你妈妈感情是不深,教你原谅她都是为你着想。” 胜利迷惘地看着他,老人无意用说教的方式开导,转而开启另一个话题,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去医院看你父母了?你生父病况凶险,据说再拖延治疗就挨不到下半年,你心里不会没有想法吧?打算怎么做,说出来听听。” 她深知本性善良的少年内心是一方净土,即使被怒火熏红双眼,被荆棘般的仇恨壅塞了肺腑,一场春雨一把快铲仍能灭火除稗,唤得绿意盎然,由此悄然将甘露洒向他的心间。 胜利尚未发觉,垂头丧气,手指在地上画出烦恼的图案。 “我没去医院,早上灿灿来了,说我那两个东北弟弟在大街上乞讨,为徐德润凑医药费,我心里很不舒服,跑过去瞧了瞧,当时他们正被城管欺负,我那大弟脾气躁,一言不和张口乱咬,幸亏我在场,不然俩小子一准被人家抓去收容所。” 他自来话唠,叙述经过不厌其烦,场景、人物表情、动作、对话,一一细致描摹。慧欣耐心好,静静地听他讲到唇舌发干额头冒汗,递上绿豆沙,一面替他打扇子一面说:“听口气你还是很同情那两个孩子嘛,看他们遭罪心里估计不好受。” 胜利含着绿豆沙摇头:“那又怎么样?人家根本不领情,照旧又毒又狠地骂我,还诅咒我全家死绝。我就知道宋引弟和徐德润两个坏蛋孵不出好鸟,饺子没教养他们得负全责!” 慧欣说:“子不教父子过,这点没错,可是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哪句?” “他说他又不是你,不管你受多大苦统统跟他不相干。你想想,刀子割在别人身上你会感觉到疼么?他正因为不能体会你的痛苦才无所顾忌地伤害你,而你又是否体量过他和他父母的痛苦呢?” 胜利说:“他的苦处我多少知道些,那么小的孩子被父母拖累得流离失所当街要饭,是怪可怜。我同情他,但不同情他爸妈,那对狗男女造孽不浅,落到如今的田步叫恶有恶报!” 慧欣随着他的唾弃声轻轻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除非是天生的魔鬼,一般人干坏事时没有不心虚害怕的,你父母当年确实做错了,可是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悔恨内疚。” “哼,真内疚就不会回来坑蒙拐骗了,阿姨,您别信宋引弟忏悔,她撒谎成性,就算换上满口金牙,也说不出半句真话。我都能想象她是怎么骗您的,肯定跟当年骗爸爸时一样,利用别人的善良装腔做戏。” 老人不反驳:“你说的也有道理,撒谎是一种顽疾,很难根治,我不能确定她没有骗我,可是我知道她犯错的原因,仍然像你大弟说的那样,她心里只装着自己,没为他人设想,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给他人造成多大伤害。从前的读书人都学《论语》,书里有个叫子贡的学生问孔子:‘一生中若奉行一个法,该是什么?’,孔子便传授一个‘恕’字,告诉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久前才教过你换位思考,你现在不妨以你父母和弟弟们的身份设想一下他们目前的处境和感受,假如你是宋引弟,丈夫身患重病无钱就医,你会不会铤而走险撒谎行骗?假如你是徐德润,为延续生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会纵容妻子的犯罪举动?假如你是你大弟,亲爱的父母受人辱骂,会不会愤怒,会不会反击?” 胜利疑虑连绵地打量他:“阿姨,您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原谅他们?” 慧欣感觉到他的抗拒,巧妙周旋:“我不是你,不能准确感知你所受的伤害,所以无权要求你原谅。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正在痛苦中挣扎,想帮助你两个小弟弟,又无法消除对你父母的仇恨。” 胜利不住嗯声:“您真了解我,我现在矛盾极了,您快教教我,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慧欣微笑不答,撑住膝盖慢慢起身,胜利急忙跟随,却被她按住肩膀。佛门中人似乎习惯弄玄机,不肯给予明确指示,他缠着央求,反而得到一个使人费解的回答,老太太说:“该怎么做你其实已经有数,只不过没下决心实施,好好审视自我,多去那边跟你爸爸说说话,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 胜利不会玩文字游戏,为参悟慧欣的“谜语”,睡梦里也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这也难怪,面对自我本生是项极艰巨的行动,医学院的新生在解剖尸体时都会心惊胆战不忍直视,何况解剖对象是本人?那需要极大的勇气,极深的定力,将五脏六腑掏出来理一遍,接受并承认隐藏在其中的肮脏污秽的体、液、粪便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真正的勇士不止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更要直面内心的丑陋,他还没这种境界,扔下手术刀,将脏器脏物一股脑塞回腹腔,仓皇退遁。 一日光阴如此蹉跎而过,第三天傍晚他坐在多喜坟前沉思,灿灿偷偷跑来,这小鬼是来替景怡办交涉的,首先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小舅,我把您住在这里的事告诉爸爸了,不是有意出卖你哦,昨晚我求爸爸帮饺子黑子的爸爸治病,爸爸看出我隐瞒了一些事,说求人帮忙必须诚实,要我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我逼不得已只好把您供出来了。不过我都是咬着爸爸的耳朵悄悄说的,爸爸也答应保密,您通情达理,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胜利顾不得责怪他先斩后奏,拉住问:“你求姐夫帮忙姐夫就答应啦?他怎么说来着?” 灿灿自豪:“我早说爸爸乐于助人,这种事没有不支持的,但是妈妈和其他人实在太讨厌饺子一家,救人也得背着他们。” “这个自然,被姐姐知道姐夫还有好日子过么?不能让好人既流血又流泪呀。” “不光是妈妈,爸爸还让我先征求您的意见,说您点了头他才能放心救人,否则就是惹是生非。” “为什么要我点头?” “因为您是饺子黑子的亲哥哥,他们的爸爸是您的亲爸爸呀。” 胜利被堵了嘴,他相信景怡在为他着想,体恤他的感受,怕他生气恼怒,可是这又像在提醒他,那个躺在医院里的男人才是他的血亲,同意景怡救人,等于认可这种关系。他立刻犹豫了,也因为这一时的犹豫,发现前一刻自己竟欢喜无比,不止为两个弟弟高兴,而是为了他们全家。 他不希望徐德润死,不希望宋引弟变成寡妇,不希望目睹他们家庭破碎 这年头头顶圣母光环十分丢人,又傻又贱还坑全家,他接受无能,要求时间考虑,叫灿灿明天再来。而所谓的考虑实质就是纠结,仿佛蚕吐出一寸寸细丝,紧紧束缚自己,等待着被扔进沸腾的开水。 不知愣了多久,客厅的电话铃声揪住他的注意力,慧欣在电话里求助,她在五荷路地铁站附近的超市遇到点麻烦,急等他前去解围。 胜利赶到,得知老太太与超市售货员起了纷争,起因竟是使用假、币。 “我真不知道那张50元是伪、钞,人老眼花,不戴眼镜看不仔细,这钱也是别人兑给我的,伪造得这么逼真,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 售货员可不相信这是误会,她声称近期连续收到过好几张类似的假、币,害她赔了不少冤枉钱,那些用□□的人都是团伙作案,其中老年人居多,因此认定慧欣是同党。 “别倚老卖老了,看你年纪一大把还出来行骗,想钱想疯啦!” 胜利看对方挑眉细眼像刻薄之人,不愿争执,劝慧欣走人。慧欣委屈摊手,说她的钱包被店方扣下了。 原来售货员之前指认老人是骗子,怀疑她身上还携有假、币,叫来同事强行搜身。慧欣主动交出钱包供其检查,售货员见里面有几张百元大钞票,竟不由分说全部拿走,还咬定这些钱都是假的,要替银行没收。慧欣戒嗔戒躁,与之好言辩解,却如何说得通?反招来阵阵谩骂,真是岂有此理。 胜利猜到售货员的小心思,八成是为前几次赔款心疼,见慧欣年老可欺,正好拿她垫背。 路见不平通常看看就走,亲人受辱还须挺身做主,他为人和气,但也不是软壳鸡蛋,常年聊八卦练得一副好口才,理论、吵架都不输人,不消两三句就与那蛮横的女售货员杠上,对方骂他是骗子,协助老人用伪、钞,他便骂这里是黑店,明火执仗抢人钱;对方要打人,他指着脑袋往上凑;对方扬言要报警,他抢先拨打110。一阵申州话一阵普通话,间或夹杂几句英日文,越吵越大声,越接越顺口,倒像两个相声演员,引来不少观众。 他心里一直堵得慌,遇上这发泄的缺口再不管颜面声誉,迎着唾沫涨红脸,尽性地与泼妇窃啮斗暴。 慧欣几番劝阻无效,直到警察前来调解才将两方拉开。这起纠纷性质简单,民警大致询问后要求超市方调取监控视频,证实售货员在没有凭证的情况下抢夺私人财物,理应及时归还并道歉。 干戈作罢,胜利与慧欣离开超市,走出不远,慧欣忽然说:“胜利,我想知道刚才那位姑娘的名姓,你帮我回去瞧瞧。” 她一提醒,胜利也想向超市管理方投诉那名售货员,立刻调头跑回去。女售货员仍在与同事叽咕咒骂,见他去而复返,警惕地问他要干嘛。 胜利指指她胸前的工作牌:“把你的姓名工号交出来,我要投诉你。” 这一来免不了多出几句口角,女售货员抵赖不过,赌气甩出工作牌。 “随你怎么投诉,老娘大不了辞职不干!那老婊、子被狗日了,生出你这不要脸的小杂种!” 胜利若不念着慧欣的叮嘱,准得再打一场口水仗,这时已决意终生抵制这家超市,并号召身边人一道黑他一万年。 回到家,慧欣去荷花饭店叫了几道好菜犒劳他,胜利没胃口,胡乱吃了一碗饭,继续卧倒生闷气。夜已深,窗外草虫低鸣树摇沙沙,弯月斜挂云端,头顶偶尔掠过一阵咝咝声,是正在起飞和降落的红眼航班。 他坐起身,窗玻璃上浮着一团水样的橙黄晕光,隔会儿,老太太岣嵝的身影像黑色小船在光波间缓缓划过,手捧一个木盒子,上面摆着几碟瓜果点心,她今天守八关斋戒,午后便禁食,那些想必是敬佛用的供品。 他跳下床来到佛堂,她已在供奉长生禄位的佛龛前设好供品香烛,龛上贴满黄表纸,上面书写亲朋好友的名字,以求福寿。 老人焚香礼拜,端端正正贴上一张新纸,胜利探头张望,吃惊:“阿姨,您怎么把超市泼妇的名字贴上去啦!” 他到这会儿还记恨那女售货员,认为这符纸只该贴在坟地或整蛊小人身上,替她立长生禄位不是有病吗? 慧欣仔细抹平符纸,确保贴得牢靠整齐,说:“你忘记因果报应啦,前世结的冤家,后世必会来讨债,这姑娘刁难我们是因为和我们没善缘,我给她写个长生禄位,往后诵经放生回向功德给她,希望能与她解除冤结,重修善缘,今后再相遇就不会发生争斗了。” 一股气流顿时堵在胜利胸口,心脏像被夹子夹住,扑扑挣扎,赶到老人身边诘问:“她那样侮辱谩骂您,连我都恶心坏了,想跳起来狠狠扇她几十个大嘴巴,世人都反感这种没教养没德行的人吧,您难道一点不生气不恨她?” 慧欣转过身,一脸静态的慈祥。 “她是很过分,嗔恨那么深,戾气那么重,造下恶业,伤害他人的心灵,也损害自己的身心,更糟糕的是造下恶业种下恶因,最后受苦的仍是自己。我一想到她这么可怜,不忍心再记恨,也犯不着学她怒气伤身呀。” “……您为她立牌位她也不知道,下次见面照样恨您骂您。” “我为她化怨祈福,等到恶缘消除,我们再不是冤家,这样彼此都会受益,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佛教只讲报恩,不讲报怨,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胜利双眼怔怔地积满泪水,顾不上眨一眨,当他低下头,喉咙便释放出痛快的哭泣,哭声中有感动也有感悟,有无地自容的惭愧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阿姨,我终于想通了。”他拉住老太太的衣袖,因心灵解脱深表激动,“我恨宋引弟和徐德润,不全因为他们骗婚骗钱,主要原因是他们伤害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想报复他们,我满脑子只装着自己的感受,一味仇恨,自己痛苦,也让周围人跟着痛苦,这样拖下去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现在我决定停止怨恨,采取一些有益的行动,尽可能将这件事的危害降到最小。” 仇恨是自我惩罚,一个念念不忘仇恨的人,本来可以痊愈的伤口将永远难以愈合。仇恨也是腐蚀精神的毒剂,使人们远离快乐。相反一个人放弃复仇的念头,敢于宽恕伤害,宽容仇人,其灵魂就会显得无比坚强。而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大地,赐福于所有人。 慧欣含笑轻拍他的手背:“我早说你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只有真正聪明勇敢的人才懂得宽恕,谁能放下仇恨,谁就能拯救他人。先说说你打算怎么救你生父吧,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胜利推辞,接着说:“今天灿灿说姐夫已经同意资助医药费,但我不想再麻烦他,以前我太懦弱,老是依赖家人保护,遇事缺少担当,不像男子汉。这件事我是主要当事人,做出决定就得担责,徐德润是我的亲生父亲,墙那边是我真正的家,我两边都得顾,既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连累家人,明天一早先回家,可是阿姨,我接下来的做法可能会让大嫂他们很难过,爸爸知道了会埋怨我吗?” 慧欣反问:“往后你还愿意做你爸的儿子吗?” “当然!我才不管血缘不血缘,在我心目中只有赛多喜一个父亲!” “那就行了,你爸把子女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理解。” 慧欣握住胜利的手,如同托起一朵圣洁的莲花,慈悲之光点亮了这少年的智慧,也会继续普照他今后的人生。 第90章 过关 凌晨5点, 夜色浸在温润的露水里,似透明糖衣寂然溶化。胜利敲开自家院门, 看到他佳音惊喜得难以自持, 上前拥抱时差点踩到在脚边摇尾撒欢的“老骗子”,柯南跟着引颈打鸣, 全家老小相继醒了。 胜利坐在熟悉的客厅里,望着熟悉的家人,态度却带着陌生人的拘谨。这几日秀明等人为他焦心劳思, 各自消瘦,好容易盼其归来,生怕他再任性跑掉,由此纷纷克制情绪,只敢做一些无关痛痒的询问。 简短对答后, 他对秀明说:“大哥, 我离家的这些天想了很多, 想法都理顺了。” 秀明以为他心情平复,甚感欣慰:“理顺就好,往后别胡思乱想, 在家安心过日子,大家还跟从前一样。” 高兴劲刚冒头马上被他按到地底。 只听他略带心虚又毫不犹豫地目视地板说:“对不起, 我还不准备回家住。” 众人愕然, 景怡不等几个毛躁鬼动嘴,抢先发言控制事态。 “你是想换个住处多冷静一段时间对吧?这好办,我给你找个公寓, 离你们学校近的,再配个专职保姆。” 胜利感激又局促地笑了笑:“不是的姐夫,也许我以后都不能回来了。” 这下景怡也无能为力,他娇蛮的妻子已经起身跳脚,威胁小弟再胡说就撕烂他的嘴。 胜利万分抱歉:“姐姐,您现在就可以撕烂我的嘴,我知道自己不是东西,不配做赛家的子孙。” 秀明拉住冲锋状态的妹妹,预感事情不妙,灰沉沉的脸色像敷了一层厚重的泥浆。 “说吧,你今天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胜利鼓起彻夜酝酿的勇气,抬头直视他:“大哥,爸爸遗嘱上写明留给我十五万,您现在能不能把这笔钱给我。” 家里人都知道那笔遗产是多喜留给小儿子读书深造的,目前由秀明代为保管,老大夫妻对待他人财物一丝不苟,时候到了自会移交,胜利也从没惦记过,这时索要不禁引人生疑。 秀明问:“……你要那些钱做什么?” 他回答:“我打算离开这儿以后用那笔钱生活。” 几乎没人设想到这一步,佳音做过的最坏假设也只是让他在慧欣家住上一两个月,见他要钱,分明是不和自家一起过的意思,不禁痛心忧急,坐到他身边含泪问:“胜利,你这是怎么了?真舍得和我们分开?” 胜利心疼地撇过脸,正对上千金圆睁的怒目。 “臭小子,你真想跟我们了断呀!失踪这么久,家里每一个人都提心吊胆,从早到晚没见谁露过笑脸,我和大嫂哭来哭去都快成近视眼啦!我们都当你是宝,盼凤凰一样盼你回来,你怎么能把我们当成草鞋,说踹就踹!” 胜利眼眶发红,却不肯收回前言。 于是珍珠也出面悲愤指责:“姑姑您别丢分了,人家本来就是深山出来的凤凰男,凤凰男的特色还用多说么?根性摆在那儿,怎么都不会变!再上赶着哀求也不顶用。” 美帆竭力调停,挡住珍珠再回头哄胜利:“胜利啊,你是不是怕和我们有隔阂,心里没安全感才想要那笔钱呀?你太多心了,我们对你的感情从未改变,还指望你回来以后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你怎么能随便说出去外面生活这种伤人心的话呢?如果实在不踏实,让大哥把那15万交给你也行,不止钱,这栋房子还有你三分之一的产权,这些都是爸遗嘱上交代清楚的,我们一切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办,不会有人跟你抢财产。” 她提出折中方案,劝秀明同意。 “大哥,胜利勤俭节约,理财能力培养得不错,您放心把那15万交给他,我保证他不会乱花。” 胜利打断她:“二嫂,您别费口舌了,实话实说吧,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拿钱的,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钱……” 贵和听得火冒三丈,冲上前揪住衣领:“你小子还犯浑,再说一句看我不揍扁你!” 还想吓唬,秀明发话了。 “放开她。” 他动用长兄的威严,示意所有人退后,胜利畏罪低头,做好挨打的准备,他暴躁易怒的大哥这次却一反常态,表情、语气、肢体动作都显露出深思熟虑的冷静。 “你真的想好了?” 胜利明白这是在给他最后一次选择的余地,现在改变决定还能保住在这个家的位置,于他的前途十分有利,但目前的僵局也将持续,谁都无法获救。他已决意了结这桩围绕自身展开的风波,必须抛弃自保心理,勇敢面对决不退缩。 “大哥,我真的想好了。” 他一点头,全家都心碎,秀明勒令众人噤声,吩咐佳音去卧室取钱。佳音捂着嘴,一路哭着取来交到丈夫手中,秀明见一共两张存单,一张十万,一张十五万问:“怎么有二十五万?” 她哽咽道:“那十万是他自己存的私房钱”。 他又问:“这十五万的密码呢?” “……是他的生日。” 听到大嫂走样的音调,胜利眼泪捉对下坠,从牙根到太阳穴的位置都酸痛不已。 秀明什么都没说,直接递上存折,他做贼似的慌忙接过,用力弯腰鞠躬。 “谢谢大哥。” 得到一句低沉的回应:“谢我做什么,这些钱是爸给你的,往后念着他的好,我也谢谢你。” 每个字都包含太多无奈与痛心,胜利心想大哥一定认为他已经忘了父亲的恩情,变成家族的背叛者。 “大哥,走之前我想跟大家伙说几句,您看行吗?” 他含着泪怯生生请示,见秀明颔首,赶紧用右手食指蹭过酸涩的鼻尖,说:“那就先从你开始吧,大哥,我周围的同学朋友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很少有人像我有这么多哥哥姐姐,都说家里的老小最受宠,我觉得这话对极了,因为我最有发言权。小时候看电视新闻,见里边有人和家人闹矛盾,甚至咒骂自己的父母兄弟,我觉得很奇怪,后来才明白,他们打小缺少关爱,长期忍受家庭伤害才产生怨恨。当初不理解他们是因为我从来不缺爱,不但不缺,还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别的孩子最多拥有爸爸妈妈的爱,而我不仅能享受父爱,还有四个疼我哥哥姐姐……兄弟里我跟你相处的时间最长,你很宠珍珠,别人都说你重女轻男,对女儿比对儿子好,可是在我这儿你从不偏心,小时候给珍珠买玩具零食,都会多买一份给我,不管价钱有多贵。记得有一次你带我们去逛商场,我看上一套遥控车模,售价1000多,你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那时你当木工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挣3000多,还得养家糊口,却舍得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给我买玩具……” 秀明见他哽咽难禁,眼眶也跟着发热,忙挥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记不清了,你现在提出来是想害我挨骂吗?待会儿你大嫂又该说我头脑发热,胡乱惯孩子了,我这人大老粗,脑子不灵光,脾气也坏,没给你当好榜样,你多见谅。” 胜利哭着摇头:“你是位好大哥,又豪爽又仗义,能跟你结交就是种幸运,更别说做你的家人……” 秀明拙于应付温情告白,难过外加难为情,连说“行了”,转身避向一边,让他去催别人的泪。 胜利侧身走向贵和,后者前一秒正偷偷拭泪,后一秒便强装冷漠,撇着脸说:“要走就干脆点,别婆婆妈妈招人烦。” 胜利不能从命,非得在离别前吐尽肺腑。 “三哥,三个哥哥里你脾气最好,最爱跟我聊心里话,大我十二岁,却像平辈的朋友,完全没代沟。尤其是你搬回来这半年多,指点我好多为人处事的技巧,教我如何与人沟通,怎样做一个受欢迎的人,我照你说的做,在学校里的人缘果然改善不少。遇到不开心不顺利的事我也愿意找你倾诉,因为你有耐心又细心,我一直觉得有两位姐姐,你是大姐,姐姐是二姐。” “臭小子!到最后还找抽是吧!我看你成天唧唧歪歪的才像个丫头片子!” “你别生气,我可能比喻不恰当,但真心觉得您温柔体贴,处处在细节上关心我,我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您都能替我想到,不仅想到还尽心尽力帮我解决问题,大哥是我的带头大哥,你就是我的知心姐姐,都是我最有力的依靠……” “谁要做你的姐姐,滚一边去吧!” 贵和怒叱着抽他脑袋,胜利滴泪而笑,三哥愿意抽他说明还拿他当兄弟。 他左移两步到千金跟前,千金不容他开口,厉声哭骂:“我也不要做你的姐姐,给我滚蛋!” 说完扭头,咬定牙关不理睬。 景怡扶住妻子肩膀劝慰,忽听胜利叫了声“姐夫“,他连忙答应,打算替千金做话筒。 他与千金结婚十年,之前还做了二十年预备姑爷,为赛家贡献突出,在胜利看来,足以立座功德碑,著书做传来颂扬,真用口头致谢,反而说不出什么。 “姐夫,您是个好人。” 他想来想去冒出这句废话,自抽一记后追加修饰:“不是一般的好,是世间难得,闻所未闻的大好人,爸爸在世时常说我们家能招到您这种女婿是鸡落白米仓,肥猪拱庙门,恐怕把几百年的运气都用光了。” 景怡赔笑:“爸太过奖了,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真有那么好早成仙了。原本是毫无瓜葛的两家人,能结为姻亲本身就是极大的缘分,赛家人个个正直优秀,成为这个家的一员,我也深感荣幸啊。” 说到“个个”时他下意识瞄一眼秀明,显然很勉强才将其纳入此列。 胜利诺诺点头,说:“您给过我很多关照,我短时期内没法报恩,也知道您不稀罕我报答。现在还想厚起脸皮再提个要求,希望您答应。” “没问题,你说吧,姐夫一定照办。” 胜利眼望千金,泪花闪闪:“姐姐从小是我们家的公主,被爸爸宠坏了,整个小孩子脾气,但同时又是家里最单纯天真的人,她心地善良,为人热诚,没有半点势力眼功利心,您有钱没钱她都是那个样儿。但她这种人在社会上容易吃亏,稍不留神就会遭人陷害,爸爸最放心不下她,我和哥哥们也一样,只是想象她受委屈受欺负都会心疼,也只有交给姐夫才保险。往后还请您继续照顾她保护她,她要是无理取闹、撒泼耍性子,也请您多多包容,要实在错得离谱,您批评教育改造甚至骂几句打几下都行,只求别翻脸,别动离婚的念头,那样您就是赛家一世的恩人,我这儿提前给您鞠躬了……” 一席话道出全家人心声,千金边哭边听,抽泣不断加剧,很快哇的嚎开了。 美帆在哭声中掏出手帕,眼泪没擦干,胜利已来到他们夫妻跟前。 “二哥。” “欸。” 赛亮简短应声,态度明显比以往和蔼许多。 胜利对这位哥哥敬重大过亲近,说不出太贴心的话,首先感谢那日的救命大恩,再叮嘱他保重身体。到美帆这儿,表达反而流畅了,不仅真诚反省平日的不敬,夸扬二嫂的优点,肯定她于这个家的功劳,还对她常受丈夫忽视,空虚寂寞的处境表示理解,并代替赛亮致以歉意。 美帆没料到小叔子这般体恤她,感心动耳,珠泪连串,往日的陈见一时间悉数购销,还迫切地想弥补他,促急促忙说:“小叔子,你知道二嫂是个情绪化的人,做事时常分神,你二哥让我给你零花钱我也忘记了,你等着,二嫂这就上楼拿钱去,你二哥说给你5000,我给你拿1万,另一半算二嫂给的。” 胜利急忙拦住:“二嫂,我有爸爸给的就足够了,再不能多拿你们一分钱,你们对我好我感觉得到,真心能抵万两金,钱一点都不重要。” 佳音一直盼与胜利说话,看他理会过其他人才轮到自己,不禁疑惑失望,觉得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该这么靠后。 胜利很快为她释疑,正因看她最重,才放在压轴,也因为感情太深恩德太厚,他垂泪半晌竟张不开嘴,生怕轻慢对方。 佳音与他泪眼相望,这是她十七年一手一脚拉拨大的孩子,她母爱的第一个释放对象,他们名为叔嫂,情分早同于母子,儿行千里母担忧,他这一走,她的心肝肚肠都牵扯出去,又担心这感情只是一厢情愿,于是愈加悲痛。 胜利见大嫂伤情也心碎,怕说多余的话刺激她,全部心声精简成一句。 “大嫂,您养育我十七年,我从小就把您当成我的亲妈,说什么都太肤浅,我给您磕个头吧。” 说一个,实际上连磕三个,铿锵做声,俨然电视剧里满心忏悔的不孝子,佳音茹泣吞悲,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稳当,恨自己不是亲娘,不能坚决留下他。 胜利爬起,接着嘱咐三位小辈。 “珍珠,你要听大嫂的话,她教育你是为你好,我见过那么多女孩子,你脾气真算坏的,不改不行。现在受男生欢迎,全仗着你年轻漂亮,再过十几年,风头被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抢走,你还能享受优待么?你运气没姐姐好,做人做事得收敛点,免得糟蹋了一手好牌。” 珍珠哭得睫毛扎眼,边揉边央求:“小叔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往后就再没人陪你跑步陪你上学了。” 她悄悄推一把英勇,示意他协助挽留,无奈英勇内向,只知道一个劲儿哭,胜利摸摸他的头顶:“小勇是好孩子,小叔最喜欢你了,以后勇敢一点,要学会保护自己,为自己争取权益,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 手掌移动,转到灿灿头上,他哭得比英勇还惨。 “小舅不是说以后跟我混吗?为什么要走?您说话不算数!” 胜利被他逗笑:“你也是啊,平时老说爱哭的男人是懦夫,这会儿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灿灿呜呜地搓脸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胜利又笑了,但立刻配合他抽泣的节奏掉眼泪,再逗留片刻大概会学他的样子失声痛哭,屏住呼吸咬紧牙,拒绝众人挽留,挣开珍珠拖拽,像叛逃者夺门而去。 劳动节将至,医生病人都在安排假期,徐德润的主治大夫建议要做手术最好赶在这周内,再拖几天,受节日影响会产生诸多不利因素,增加手术风险。 宋引弟离开赛家后,临时找不到住处,晚上饺子黑子仍睡在好心护工家,她则在病房外的走廊挨了两夜。一位家住当地的病友可怜她,安排她去自家歇宿,总算有了落脚点。 此时他们家的困境已在医院传开,热心人士发起一场捐款,共募得2万一千元,连着慧欣给的十万块,距离手术费还差七万多。4月17号这天晚上一位女士匿名上门,留下五万善款后离去。这些资助让宋引弟看到一丝希望,打算托老乡介绍工作,签份长效劳动协议,做个现代包身工,预支一年工资便可凑齐手术费。 这样的雇主太难找,奔波数日没碰着运气,这日走在路上,忽然接到医院电话,通知她到脑外科签手术协议。宋引弟奇怪,他们还差着医院医药费,怎么就要安排手术了呢? 院方说:“你儿子刚才过来补齐欠款,并切预交了手术费,但不肯在协议书上签字,非要等你回来。” “儿子?” 宋引弟心惊肉跳,像搭上高速升降机,在日头底下呲呲冒冷汗。 除了胜利,还能有谁!? 她拖着百十斤赘肉赶回医院,病友们在病房里自在聊天,徐德润的病床前静悄悄的,父子四人躺的躺,坐的坐,站的站,有羞愧,有镇定,有慌张,有戒备,仿佛群体雕塑,神态各异。 宋引弟不敢跟胜利搭腔,惴惴地问丈夫:“他怎么来了?” 徐德润心酸难过:“孩子有话跟俺们说,到外面去吧。” 他由妻子搀扶坐上轮椅,宋引弟命饺子黑子呆在原地,推着他往楼下走。胜利沉默跟随,步子缓慢,气垫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宋引弟随着咯吱声打颤,时不时回头偷瞄,少年平静对视,吓得她躲闪不及,一个个问号敲在天灵,打在膻中,坏事干多了安全感必然缺失,纵有好事上门也怀疑是裹蜜的□□。 他们选定医院绿化区里偏僻的一角做为谈话地点,胜利指着石凳让宋引弟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徐德润的轮椅居中,三人正好围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胜利见夫妻俩恭默守静,量他们不敢先出声,主动说:“医生说手术排在星期一上午八点,手术费我已经付过了,手头还剩六万多,不知道够不够接下来的化疗费和其他治疗费。你们手头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吗?能不能再问亲戚朋友借点。” 宋引弟忙不迭应话:“慧欣姐给了俺十万块,说是居士捐助的善款,叫俺拿来给饺子他爸治病,医院里的好心人又给俺们捐了七万多,应该够了。” 略一迟疑,小心打听:“胜利,你今天总共花了十多万吧,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哥哥姐姐给的?” “不是,爸爸留了十五万给我,我提出来用了,加上我的存款,一共二十五万。” 宋徐二人相视惊诧,徐德润尤为慌乱,连拍膝盖哀叹:“傻孩子,有这钱留着以后读书不好么,干嘛花在俺身上!” 他自谓已是废人,对胜利既不能补偿往日的亏欠,也无法为来日提供支助,如今浪费他的钱更觉有罪。 胜利并不安慰,如实说:“我不是为你,是为饺子黑子,他们才是最大受害者,跟着你们这对不成器的父母吃尽苦头,太可怜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哥哥,能帮一点是一点。” 宋引弟不敢妄想他会额外开恩,惊喜下一抽一抽哭起来:“儿子,你愿意认俺们了?” 胜利摇头:“不,我只认饺子黑子,至于你们,还是那句话,像你们这种渣不配为人父母,对我也没有养育之恩,我完全有理由不认你们。”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好教他们明白自己没说气话:“本来我一直很矛盾,一边同情两个弟弟一边怨恨你们,不知道该不该替你们出这笔钱。烦恼了很久,最后终于在慧欣阿姨点拨下想通了。” 他正视宋引弟:“你以前肯定没料到,爸爸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是他始终保密,甚至还要我原谅你。这点最令我困惑,你干的事缺德至极,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换成我不杀人也要拆几根骨头。爸爸却没有,非但不跟你计较,还在我跟前为你求情,叮嘱我对你好。” 宋引弟涕泗交颐:“老赛心善,俺早知道他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胜利噙泪点头:“对,爸爸很善良,但不是圣母,那样做并不代表原谅你,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知道仇恨会伤害自己,怕我陷在恨意里难以自拔。现在我亲身体会过仇恨的煎熬,也领悟出爸爸的用心,更能感受他对我的爱。没有人比他对我好,也没有人比他更爱我,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父亲,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爸爸。这里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瞒天过海,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儿子,也算是你无心插柳成就的好事。所以我不打算再恨你们了,那样只会令我难受,于事无补,还会伤及无辜,比如饺子黑子,整件事中他们没有一丁点过错,却被我们双方牵连遭受仇恨伤害。我再执迷,就会变得跟你们一样自私愚昧,只有抛开仇恨,拯救弱小,才配做爸爸的儿子,赛家的子孙。” 宋引弟无地自容,旁边徐德润同样赧颜汗下,眼前的好男儿是他的亲骨肉,他本该有足够理由为其骄傲,可是十七年前他自动放弃了这种权利,当夫妻俩在成捆钞票和襁褓中的小婴儿间做出取舍时他便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如今胜利做任何决定他都没资格左右。 “胜利。” 他抹了抹脸,濡湿袖口,结结巴巴说:“你句句话都对,俺们对不起你和赛家,不配做你爹妈。你这次不计前嫌拿钱出来给俺治病,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恩德,但这大恩按受不起也不配受,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反正按这病不治是死,治也是死,都没多少日子可活。” 说到这儿抬手阻止宋引弟插话,接着对他说:“俺只求你一个事,饺子黑子年纪小,往后的路还很长,没爹的孩子就像失巢的鸟,俺不在了他们八成会受欺负。今后还麻烦你多照看,有你这个好哥哥管教他们,俺死也死得瞑目。” 胜利仍摇头,坚持说真话:“十七年前你懦弱地放弃担当,十七年后还想当孬种吗?饺子黑子是你的儿子,你有绝对的义务教育抚养他们,不努力活下去,老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很可耻?我有言在先,医药费可以替你出,别的一概不多管,你要是有点良心,看看两个孩子那么可怜,就打起精神去治病,千千万万得脑瘤的人难道都死光了?也有很多人顽强抗争,最后成功战胜病魔,况且你还有老婆儿子全力支持。后天的手术就是第一场战役,医院说脑外科的主任会亲自执刀,免费给你用新型的特效药,大家都希望你挺过来,我也是。” 该说得都已说完,他让宋引弟送徐德润回去休息,自己去食堂帮他们打饭。饺子立在路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在他经过时闪身堵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胜利微笑不答,往前一步又被拦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小孩固执,不问明白不罢休。 胜利弯弯嘴角,掏出一只新钢笔递给他。 “以后写字用钢笔,签字笔写多了会坏手。” 饺子几经犹豫接下钢笔,依然仰起头目不转睛望他,看着看着,随时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眼眶结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肩膀微微抖瑟,像受尽欺负的小狗,终于解除战备,现出孩子该有的柔软。 胜利牵起他的手,他温顺低下头,兄弟俩安静地朝食堂走去,太阳光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印在地上,紧密相连。 今年五一赛家过得愁云惨淡,谁都没兴致出游,象征性吃了顿过节饭,除个别人强颜欢笑,余人连装得心思都没有,特别是佳音,承受这场打击后整个人意志消沉,整日没精打采,寡言少语,做事效率直线下降,这天晚饭直接罢工,去超市买了几袋现成的馄饨水饺对付。家人们心疼惶恐,都不敢提异议,一个个老老实实吃着。 中途有人按响门铃,珍珠跑去开门,“老骗子”照例忠心耿耿做跟班,几秒钟后家人听到小狗兴奋欢叫,紧接着见她欢呼跑来。 “爸爸妈妈!小叔回来了!小叔回来了!” 众人齐齐丢下筷子赶到客厅,胜利站在沙发前,看上去又黑又瘦,活像饱受风吹雨打的小民工。 人们猜他离家的这十来天一定吃了不少苦,佳音当即心疼得掉眼泪,使劲拉他坐下,拽紧衣袖,生怕他再走。 “胜利,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瘦成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胜利抽出纸巾塞给大嫂,见家人围坐下来,略显紧张地说:“上个月21号徐德润动了手术,我在医院帮忙看护,熬了几个通宵,饮食也不太规矩,几天下来掉了十斤,不过没生病。” 大伙儿惊讶之后了然于心,贵和明知故问:“徐家哪儿来的钱动手术,难不成你给的?” 胜利愧疚默认,双方无言静默,过了一阵子,他吞吞吐吐说:“徐德润那两个儿子为了给他凑医药费,跑到大街上乞讨,成天被城管赶来赶去,受欺负又不安全。小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迟早会废掉,那不是给社会增加负担,给人间制造悲剧么。假如是没有瓜葛的人,袖手旁观也不会背道德包袱,毕竟是血缘上的兄弟,要我像陌生人那样置身事外,我实在办不到,爸爸生前也不是这样教育我的。” 景怡声援:“对对,你的想法很正确,过路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还要送医救治呢,更别说两个活生生的幼童。孩子是春天的嫩芽,初生的蓓蕾,最该好好爱护,况且大人们的过错原本与他们无关,不能因为一对不道德的父母断送两个无辜幼儿的人生,应该献出爱心帮助他们,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他说完讨好地打量妻子,千金正为弟弟归来高兴,破例放宽政策,只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美帆好奇心起,见余人不表态,和气地问胜利:“你把钱全给他们了?脑瘤不光靠手术,术后化疗和恢复也很重要,二十五万恐怕不够用吧。” 胜利说:“我那二十五万动完手术只剩六万多,慧欣阿姨之前给了宋引弟十万块,医院里的好心人又捐了七万,够付术后化疗费了。徐德润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坚持做完化疗,熬过两年生存期就有希望痊愈,宋引弟说等他伤口愈合,生活能够自理了就去打工,边挣钱边给他治病。慧欣阿姨正托人帮他们买医保,将来能报销一部分费用,后续治疗大概不会太吃力了。” 赛家人良善正派,没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徒,听说徐德润绝处逢生都喜形于色。珍珠多嘴,说胜利不该把钱全花在病人身上,应该拿出一部分为饺子黑子买东西,带他们吃好的玩好的,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胜利不赞同她的意见:“他们受惯了穷,要是现在领他们去高级场所吃喝玩乐,让他们感受贫富差距,心理肯定更不平衡。我让宋引弟尽快送他们回老家上学,好好读书以后有了出息靠自己争取好的生活,那样对他们更好。” 周围人连连称是,贵和虽然有些气不过,但也认为他此举无误,埋怨他不早做说明,搞出一场苦情戏害得全家伤心。 胜利说:“那两口子害苦我们家,我怕说拿钱给徐德润治病,你们不准,又怕给了钱,你们就不认我了。” “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说再也不回家的啊。” 佳音拍他一下,总算安心落意。 “傻孩子,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说那些钱本生是你的,就是再让我们帮补一些,我们也会给,没有什么比你平安幸福更重要。” 大嫂的话只代表她个人,胜利更需要大哥谅解,蹀躞不下地观察他。 秀明明显松了一口气,笃定地表扬他:“做得好,爸以前常说但得行方便,何处不为人,人生在世就该多做好事,姓徐的终归是你亲生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单冲他给你一条命,这人就得救,只当还债。” 一家之主发话,余人尽皆宽心,珍珠千金立刻上前,簇拥着胜利安慰称喜。 “小叔真傻,人回来就好,钱没了还能再赚,管那么多干嘛!” “就是,区区二十万根本不算什么,你早说明白,姐姐早给你了,用得着搞告别仪式,连累全家老小陪你哭鼻子?你小子真没出息,见识只有蚂蚁大,一粒米就把你撑死了。” 她俩拍头揪脸,热乎劲一点没少,胜利傻笑问:“你们真不怪我?” 众人一齐摇头:“不怪。” “我能不能继续做赛家的孩子?” “废话,你本来就是赛家人,哪儿存在什么继续不继续。” “那我还能住这儿吗?”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不住这儿还住哪儿?这小子尽说傻话,出去几天人都糊涂了。” “他大概饿坏了,快让他吃饭去。” “厨房里只有速度冻水饺,等我先去弄几个菜。” “哈哈,大嫂真偏心眼,胜利回来才有好吃的。” ……………………………… 随着小弟安然回归,一场横祸得以化解,尘封的隐秘被揭发却带不走彼此多年沉淀的感情。血缘划分家族,但有家不一定有爱,亲人不一定亲近,唯有爱是铸就亲情的原料,经历过变故,经受住考验还能相亲相爱的人们,心灵如同大树交错的根须密不可分,风雨过后必将在家庭乐园中茁壮成长。 不过他们还得处理一些未竞事宜,主要是归还慧欣捐助的十万块钱。 秀明认为慧欣是看在父亲情面上资助宋引弟,十万块数额不小,别管是不是善心居士捐赠的,自家都受之有愧,兄弟三人商量后决定他和赛亮一人出四万,贵和出两万,凑成十万块送去归还。。 慧欣不肯收,说那十万块里有三万是惜泰历年捐赠的香火钱,要是她不乐意,他们大可将钱还给她,如此一来各方都无争议。 秀明便领着贵和去城里的酒店找姑妈,惜泰听完始末,感叹因缘奇妙,说:“我当初捐这些钱是想做功德,既然是做功德就不能有私心,任凭对象是谁,有难就该相救,要是这里头存了好恶,对讨厌的人见死不救,还谈什么功德呢。我怨恨宋引弟他们两口子,直接让我拿钱给他们治病我多半不肯,这是我修为不够心量太小,缺乏宽容的人也没资格求福报。慧欣一定体察到这点才替我做了决定,我该谢谢她。但是我觉得你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宋引弟一家,姑妈不想邀功,可得让那家人长点良心,我们家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他们懂点事往后就不该再来纠缠,尤其是对胜利,那是我们老赛家的骨血,外人休想抢走。” 秀明忙给姑妈吃定心丸:“胜利昨天就向那边传话了,宋引弟知道那钱是您出的,感激得直念阿弥陀佛,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呢。” 惜泰冷哼一声:“这些空话听听罢了,只求她别再打我们的歪主意。” 秀明说:“您放一百个心,胜利都跟她结账了,她还主动写了血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去我们家。” 贵和知道大哥嘴笨,争着解说:“是呀,胜利早跟他们说清楚了,不管他是不是他们两口子亲生的,他只认我爸这一个爹。帮他们度过这道难关,双方就互不相欠,今后徐家再有困难,找他帮忙还可以商量,但不能提让他认祖归宗的话,他生是赛家的人死是赛家的鬼。” 此情差慰人意,惜泰喜叹:“要说胜利这孩子也算忠孝双全了,心胸宽广又有担当,这点还真像阿喜,看来冥冥中注定他与我们家有缘,阿喜没白疼他。秀明你带话回去,就说姑妈下的令,家里一定要拿胜利当同胞兄弟照看,不许亏待他,更不许跟外人提他的身世,谁走漏风声谁就是存心跟姑妈过不去,姑妈绕不了他。” 秀明从令入流,贵和却失惊打怪,受盘问后老实坦白:“怎么办,我已经把这事儿说出去了。” 他被大哥姑妈联手抽打,急忙辩白:“对方是我正在追求的女人,我是铁了心要跟她结婚的,婚后她就是自家人,知道家里的秘密也不要紧,您说是不是?” 惜泰得知他爱上年长十岁的女上司,不由得胸口挂爪篱,多担几分心,一怕侄子太嫩被人耍;二怕女方太老不能生;三怕年差太大成不了;四怕代沟太深会离婚。数落一通,吩咐秀明领回去好生管教。 秀明也是初知此事,火大得不行,返程途中不停劝说贵和慎重行事,怎耐他主意已定,长虫吃扁担直杠一条,宁挨千句骂,不肯低下头。 秀明气急败坏,回家召集众人开□□大会,当众大骂:“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昏头了,居然找了个比我还老的女人,大三四岁还行,十岁是什么概念?你想到了四十岁就手拉手陪她去装假牙?” 贵和怨责:“大哥别贬低人啊,现在我还在单相思阶段,我想找人家,人家还不肯要我呢。” “这么说你就更不像话了,找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人家还爱答不理,你是剩饭吗?这么掉价!” 秀明说话又不经大脑,惹恼的何止贵和,千金嚷道:“大哥你嘴巴干净点,四十岁就是老女人?你把大嫂放在什么地方?” 她不点明还好,这么一说全家发窘,秀明慌张地瞅瞅妻子,见她面色冷凝,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狡辩:“我是相对于贵和的年纪才说她老,找比自己小太多的那良心也过不去啊,换成我是光棍也不好意思找比我小十岁的老婆。” 千金更冒火:“你的意思是我老公没良心了?差十岁怎么了?只要双方有爱,差二十岁也能结婚,又不是你找对象要你指手画脚!” 秀明被妹妹隔空打脸,黑面不语,美帆趁机劝说:“大哥,差十岁确实不是问题,杜拉斯六七十岁还和小男朋友打得火热呢,如今生活条件好,四十岁的女人只要保养得担,看着跟三十岁差不多。” 千金接话:“他们那郝所长我见过,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一般人还比不上呢。对吧,大嫂。” 佳音先不跟丈夫算账,微笑道:“那位郝所长端庄稳重,人也显年轻,贵和眼光很不错,你就相信他吧。” 贵和忙说:“是啊大哥,我的眼光和你如出一辙,我们郝所和大嫂一样优秀,她要是答应嫁给我,也是我们家祖上积德。” 秀明觉得三弟脑子进水,怎奈家人们都站在他那边,他寡不敌众,很难扳回局面,便问妻子:“那郝所长什么样儿?” 佳音嗔怪:“你不是见过吗?还送人家回家来着,这才几个月就忘了。” “那天天黑,我又没怎么注意看她,这会儿全忘光了。” 他若聪明些,说到这份上就够了,偏要画蛇添足补充:“要真是个大美人,我不会这么没印象,说明相貌只能算一般水准。” 这么说等于向贵和宣战,他态度陡转,气愤地冲大哥瞪眼:“大哥你太过分了,自己眼瞎还挑剔别人,我们郝所长得别提有多美,大嫂珍珠千金景怡哥都可以作证!” 景怡也觉秀明欠抽,极力向着贵和:“客观评价,郝所的姿色绝对在七分以上,个子高高瘦瘦,白净清秀,我很少见到留短发还那么有气质的女人,而且完全看不出有四十岁。” 胜利闻言想起一件事,举手说:“宋引弟说,徐德润动手术前有位女士匿名捐助他们五万块,听她说那女士的长相好像就跟郝所长差不多。” 贵和拍腿:“那肯定是我们郝所,上次她看到饺子黑子在街边要钱就想帮他们。” 千金惊喜:“郝所这么大方?她人太好了吧。” “她向来这么好,见义勇为,乐善好施,除了大嫂我没见过比她更善良的女人。” 贵和只顾陶醉,数秒后方察觉疏漏,觍着脸讨好美帆:“我说漏了,二嫂也是与她们不相上下的善良的女人。” 美帆已放弃跟佳音争夺拥护,假笑一下,决定不再帮他说话。 她的丈夫像存心同她对着干似的,规劝秀明:“大哥,你就别插手贵和的感情生活了,既然盼他早点结婚,他有了对象你该高兴才对,干嘛还反对?” 贵和立刻挺胸抬头:“大哥,你看二哥都支持我了,你反对我和郝所,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秀明呲一呲牙,忍怒道:“那也要你能追到手啊,人家会答应跟你结婚吗?剃头挑子一头热,别瞎忙一场还被人甩了!” “不会的,我有信心,最近她对我的态度好多了,再努把力准行。” 千金等人忙问详情,听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秀明像坐在罐子上放屁想不开,当晚躺下后仍在叹气,沮丧地对佳音说:“看来在胜利结婚前我们别想再有侄子侄女了。” 佳音疑惑地望着他,听他自以为是地放厥词:“那郝所都四十岁了,估计没什么生育能力了,贵和要是跟她结婚,还能有孩子吗?我们家已经有一个不能生的弟妹了,没想到还要再来一个,胜利又不是爸亲生的,这么一来小勇不就成了香火独苗?那小子瞧着没什么出息,我们老赛家难道要就此没落下去?” 他一句话黑遍全家,一般的蠢材还没这水准。佳音宰相肚里能撑船,却过不了他这艘航空母舰,双眼像擦亮的弹壳放出精光。 “你不是说不在意血缘吗?怎么背地里又说胜利坏话?” “我哪儿说他坏话了,就事论事提一下,你少来挑拨离间。” “哼,我挑拨离间,话是你说的,我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加。还有,美帆不能生孩子关你什么事?爸生前都没意见,你凭什么拿来说嘴?还有那郝所长,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人家没有生育能力了?还有……” 见妻子咄咄发问,秀明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急忙捂她的嘴,佳音憋了许久的怨气,想趁此刻新旧一并算,甩开他怒问:“我们小勇怎么就没出息了?动不动贬低他,伤他自尊,爸以前这么伤害过你吗?一个做父亲做大哥的,不想着怎么令家庭和睦,只会东打一棒,西敲一棍,你是生怕爸在下面过得太、安生,非要搅事害他着急才甘心是吧?我真是受够你了!” 她一发怒就是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震得秀明懵然无措,起初压低嗓门求劝,见她没有消停的意思,情急下使劲握住她的头,用嘴堵住她的怒叱,再仗着力量优势压倒,想用原始的办法替她泻火。 佳音用力踹开他,下床打开橱柜抱出一条被子,上床后又用枕头在二人之间筑起圩埂。 秀明诧异:“你这是干什么?” 佳音瞪视他,眼瞳是黑色的枪口,眼白是雪亮的匕首。 “我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不能再为赛家传宗接代,以后别把你宝贵的力气花在我身上,我受不起。” 说完背对他躺下。 秀明像米团被扔进石臼里,然后不停接受棒槌打砸,脑门上青筋乱爬,捶着被褥嗔嚷:“你越来越能耐了啊!快起来洗把脸清醒清醒,看看自己在跟谁讲话!” 佳音利索爬起,更凛冽地鄙视他,淡淡一抹冷笑就唬得他肝颤。 “对谁讲话?上帝,伟人,还是山大王?我嫁给你十八年了,从没在饮食上怠慢过你,补心补脑的东西没少做给你吃,为什么你的头脑还是一成不变的简单?” 说着含恨捶打胸口,委屈憋怒在其中搅成旋涡,苦叹:“世界上没有比我更能忍的人了吧,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就像个刀架,都被你插得没有缝隙了。明知道你做的事该挨骂,还绞尽脑汁掩护你,事后又要忍受你的责怪怨恨,我这是何苦啊。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话真是太对了,我真想给说这句话的人颁奖章,他真是我的知己,太了解我的心情了。” 秀明从没听她发过这么多牢骚,一句句夹枪带棒全对准他招呼,如同遭遇盟友背弃般瞠目结舌,觉得妻子是一面撒谎的镜子,往常对他极尽美化,这会儿突然如实反映出他的真面目,竟是如此粗劣丑陋。 “你闭嘴!想气死我吗?!” 他震怒辞穷,又很心慌,只能以恐吓为武器。佳音对他的习性了若指掌,不怕他虚张声势,冷沉道:“别发狠了,不然我就到客厅去睡。” 她关了灯,再次背向他躺好,心情好似乱草丛生的荒原与他的相接壤。一直怕被丈夫嫌弃,忍辱负屈地隐忍着,不堪重负地心终于产生逆反,推翻他施加给她的压力。 秀明闷坐良久才徐徐躺下,扭头看看妻子的后脑勺,非常陌生和茫然。妻子不是温顺的兔子,倒像蛰伏的蝎子,突然狠狠刺中他,叫他半晌回不过神。 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她?还是什么后盾让她有勇气现出本性? 他百思不解,只感觉自己的婚姻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美满,这一夜先经历了同床异梦的摧折。 第91章 密谋 宋引弟的到来搅乱了赛家人的生活, 灾害过去,秩序得以重建, 一些被耽误的活动提上日程, 主要是为美帆、珍珠、秀明、贵和、千金这五位寿星补办生日庆祝会。 千金已升到了烘焙学校的高级班,承包了做生日蛋糕的差事, 庆祝会当晚,一个直径60厘米的大蛋糕光彩亮相,蛋糕上坐落一座用翻糖和巧克力、奶酪、饼干搭建的中式园林, 青瓦白墙的亭台楼阁穿插小桥流水,假山旁还立着一名紫衫粉红裙的古装美女,五官逼真,身上的服饰和云鬓上的钗笄都很精巧华丽。 家人们围着这件“艺术品”啧啧称奇,都对千金刮目相看。 贵和仔细观察, 发现建筑的尺寸比例都接近完美, 惊喜地问她:“这蛋糕真漂亮, 千金,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啊。” 千金觉得这还不是她最满意的作品,笑道:“我本来想做个更有难度的, 没把握成功,后来就改做这个了。” 景怡不许她谦虚, 停止拍摄夸奖:“这个已经很有难度了, 就是一座精美的微缩景观嘛,你怎么想到做这样的蛋糕啊?” “因为大哥和贵和都是搞建筑的,二嫂是唱越剧的, 我就想做个中式园林造型,再放个古装仕女进去,预祝大哥美术馆的工程圆满竣工,贵和今年能考上一级建造师证,二嫂七月的公演取得成功。” 美帆分外感动:“你真是太有心了,我见过那么多生日蛋糕,这是最精美也是最有意义的一个。” 珍珠看到蛋糕上的美人就想起美帆的新戏,问她:“二婶,您的定妆照拍好了吗?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美帆已拍过定妆照,宣传部门还在处理,她手机里存了几张原始样片,拿出来向众人展示。 照片上的她锦衣云鬓,国色天香,好似翩翩仙子下凡尘。 大家交口称赞,珍珠欣赏过二婶的美貌,目光又投向那美轮美奂的服饰,眼羡道:“这戏服好华丽啊,一定很贵重。” 美帆透露一套戏服做下来得六位数,她在戏里一共换了七套行头,单是她的服装费就两百多万。 贵和纳闷:“听说如今越剧不景气,剧团还舍得花这么多钱做服装?” “不止服装,布景道具和特效也很贵,我以前也没遇到过这么烧钱的戏。” 佳音问他们是不是拉到了大赞助,美帆笑言:“有个IT界的大老板独家投资了这部戏,服化道方面就耗资上千万呢。” 贵和更费解了:“他能回本吗?一个剧院1200个座位,平均门票300块,一共演出十场,也才3600万,再把场地、特效、演职酬劳、宣发成本算进去,基本赚不了什么钱啊。” 这年头大老板热衷投资影视剧,那是因为剧集发行渠道多,利润丰厚。舞台剧都是小成本运作,搞这么大的手笔不亏本才怪,谁会甘愿将大把钞票往水里扔? 不过美帆一说,他就了然了。 “那位雷老板十几年前是我的戏迷,听说这是我的复出戏目,主动找到剧团说要投资,其实没想过赚钱,主要是为了捧我的场。” 脑残粉追星不计代价,烧钱很正常。 珍珠更羡慕了:“二婶真厉害,有这么阔气的铁杆粉丝。” 美帆就喜欢听人吹捧,摸摸她的头欢笑:“等你成了角儿,保证比我更受欢迎。” 全家和乐融融,只有赛亮像百花园里的一截枯木,脸色死沉死沉的。 那雷老板他也认识,当年还是他的情敌,公开高调地追求过美帆,十多年过去卷土重来,肯定为圆当年的蛤、蟆梦。为此他很忌惮,却不能在妻子跟前表露嫉意,以防惹笑话。 千金嫌他有碍观瞻,奚落:“二哥干嘛臭着个脸,二嫂马上要荣归舞台了,你不为她高兴吗?” 赛亮反讽:“你眼花了吧,我这是不高兴的样子吗?” “你这种表情难道代表高兴?那你真适合去参加仇人的追悼会,就算高兴得不得了也会被人当成默哀。” 景怡小声埋怨妻子:“大喜的日子提什么追悼会啊,真不吉利。” 美帆也代表丈夫让步:“你二哥历来面瘫,喜怒哀乐都是一种表情,一起住了这么久,你该习惯了。” 千金气不顺,还嘴倒很顺溜:“哼,颈窝里夹着一块冰,谁习惯得了啊。” 景怡只好再批评:“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哥呢。” “我说错了吗?他不止是冰,还是千年的玄冰,丢进岩浆里也化不开。” 妻子冥顽不灵,他赶紧岔话对佳音说:“大嫂,我们家明晚要去参加一个聚会,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珍珠问是什么聚会,听说是他的大堂兄金永继过生日,惊呼:“就是金氏集团的董事长吗?那一定是特大型的豪华派对,会邀请很多社会名流对吧?” 贵和明白眼界的重要,立时提建议:“让你姑父领你去见见世面,以后拿出去吹牛也能唬唬人。” 珍珠眼巴巴望着景怡:“姑父会带我去吗?” 景怡笑道:“看你说的,只要你想姑父就带你去。” 她赶紧向父亲提申请,秀明不愿与金家沾边,但女儿的意愿远远高于他的感受,怎么忍心反对? 珍珠很兴奋,随即又发愁:“可是我没有像样的衣服,出席那种场合得穿得很高级才行。” 佳音知道她的小九九,警告:“别打算盘了,家里不可能花几千上万给你买衣服,那种有钱人的聚会不适合平民,我看你还是别去给你姑父丢脸了。” 珍珠的喜色立即过期,美帆先替她抗议:“佳音,你干嘛总是贬低孩子啊,珍珠哪点不如人了?稍微打扮一下比好多千金小姐还强,做母亲的应该为女儿树立信心,怎么能动不动打击她呢。听你说这种话我都受不了,别说她了。” 佳音很不反感美帆干预她对子女的教育,忍了很多次,这次还得继续忍,辩解:“谁让她那么不听话,要是有她弟弟一半懂事我会说她吗?” “你不能要求子女都是一种性格,就算是行道树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小勇有小勇的优点,珍珠有珍珠的优点,两个孩子都很可爱。” 有二婶撑腰,珍珠大发感慨:“从小妈妈就瞧不起我,还老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好像人家个个比我强,就我最没出息。” “你本来就没出息,考试成绩老是倒数,在班上的风评又差,我都不好意思去参加家长会。” “成绩又不能决定一切,妈妈见识太浅薄了。” 千金是佳音那一派的,帮她训斥侄女:“有你这么跟妈妈讲话的吗?你这丫头才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大嫂,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将来我的女儿要是这样,看我不狠狠抽她。” 贵和不想理会这常见情况,却被她的话吸引注意。 “你说什么?你的女儿,你是不是怀孕了?” 千金愣了愣,难为情地摇头:“没有。” 美帆也想起这茬:“你备孕都两三个月了,还没成功?” “嗯。” 这是近来困扰千金的大难题,她和景怡的身体指标都合格,每晚辛勤耕耘,种子却迟迟不发芽,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景怡听她念叨好几次,不想她再有新的压力,忙说:“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我们一点都不急,顺其自然就好了。” 美帆以己为鉴,劝他们:“抽空再去检查检查吧,别是出了什么毛病。” 她不意将夫妻俩推向难堪,千金又怀疑又郁闷,垂下肩膀不吭声,景怡也不知如何作答,现场犹如静置的米粥浮起一层硬壳。 赛亮粗嗓抱怨妻子:“你在胡说什么,人家会有什么毛病?以为……” 他嫌弃老婆没情商,自己也差点说出没情商的话,好在他反应够快,将“以为”后面“人人都跟你一样”这几个字咬了回去。 “以为什么?” 美帆追问,已靠直觉捕到丈夫的恶毒。 赛亮道貌岸然:“没什么,总之别人家的事你少插嘴。” “我是关心千金和景怡,他们是你的妹妹和妹夫,你一点不在意?” 美帆的质问成功转移千金的怨气,开始针对赛亮:“二哥只在意怎么赚钱,别的什么能入他的眼啊。又没有孩子,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你怎么又胡说。” 景怡暗中抓住她的手,向赛亮赔笑:“她说错了,你们别介意。” 珍珠惦记明天的服装,不能让众人忽视这个议题,大声哀叹:“我的衣服怎么办?明天该穿什么去啊。” 景怡不希望再有争吵,忙说“别担心,姑父给你买。” 佳音正要阻拦,秀明跳了出来,他这几天和妻子闹别扭,故意在公开场合装聋做哑,这时到底没忍住。 “你是她爸爸吗?我女儿的衣服我来买,用不着你多事。” 佳音便改口教训他:“你想彻底把她惯坏吗?家里可还欠着债呢,没有多余的钱给她浪费!” 她不打算再纵容丈夫的脑残和任性,该作对时绝不手软,秀明听她连欠债的丑事都抖落出来,气得面青面黑,差点捏断筷子。 说者无心,听者都急了,千金先问:“大嫂,你们欠了什么债啊?欠多少?” 佳音无意引发担忧,忙含笑搪塞:“就是正常的资金周转,没事,很快就能还上了。” 美帆见大哥雷公上身一般,怕他动怒,出面替大嫂和侄女解围。 “不用浪费钱,珍珠,二婶有很多好看的晚礼服,好几件适合小姑娘穿,待会儿你跟我回家我找出来给你,保证比买的还漂亮。” 她所言不虚,晚间就回原先的住处取来一套优雅别致的蓝色礼服,还替珍珠设计了发型和配饰。 珍珠装备精良,次日踌躇满志地跟随姑姑姑父来到金永继的家,尽管做好大开眼界的准备,仍被那金碧辉煌的豪宅震撼,纯欧的房屋复制了欧洲古堡样式,前后花园比足球场还大,据说负责栽培养护的园丁就有四名之多,其他常驻服务人员不下二十人。与其阔绰程度相比,景怡的住宅只能算中等人家。 景怡一家到场后先去见主人,珍珠留心观看环境,只见铺满进口大理石的豪阔餐厅里帷幕华丽,陈设气派,各类金银玻璃器皿闪闪发光,冰琼彩玉般的巨型水晶流苏吊灯从七米高的穹顶垂落下来,再为餐桌上林立铺陈的金齑玉鲙镀一层奢华庆辉。现场男男女女们华衣炫服,姿势极尽高贵之能事,看情状更像一场表演。 金永继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方口阔脸膀粗腰圆,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隙,肉乎乎的大鼻子像油亮的香肠挂在面门中央,的确很有富贵气象。 他的弟弟金永盛也在场,听说只比景怡大一岁,长相遗传得没那么失败,大致继承了金家男人清俊干净的容貌,不过与景怡的明朗不同,眉眼里总溢出一股子邪性,仿佛躲在森山老林里觅食的豺狼,两相比较,金永继还多点亲和力。 这人见了珍珠两眼泛光,不介绍站在身边的妻子,直接朝她示好:“想不到景怡的侄女这么漂亮,眉眼好像张柏芝啊。珍珠,你多大了?在哪儿上学?” 珍珠礼貌回答:“我刚满十七岁,在友谊中学读高二。” “十八姑娘一朵花,你还含苞待放就这么美,等到了花开的时候不知会迷死多少男人。” 男人的眼神散发出雄性生物的恶臭,珍珠强笑一下,悄悄扫视他美丽端庄的太太,女人淡定地应酬其他人,似乎习以为常。 她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有钱人的夫妻状况吧,貌合神离,连虚情假意都谈不上了。 景怡熟知堂兄的恶癖,上前一步隔开他和珍珠。 “永盛,你是长辈,说话庄重一点吧。” 金永盛仍不知羞耻地笑:“我是在夸奖小辈,珍珠,你觉得叔叔说话中不中听啊?” 珍珠一阵恶心,勉力敷衍:“谢谢金叔叔。” 大概是她容貌太美又出身寒微,容易给财大气粗者便于征服的印象,金永盛这种百战百胜的老玩家动了小试牛刀的念想,先进行诱拐:“来,叔叔带你去那边玩,今天来了好几个明星,你一定都认识,我让他们陪你聊天。” 他刚伸出爪子就被千金拨开。 “你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她还是小孩子。” 金永盛好像没瞧见她森严的神情,嬉笑:“弟妹,你也太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侄女就是我的侄女,交给我照料你还不放心吗?” “谁会让黄鼠狼看鸡。” 千金说话一点不留情,这男人恶名昭著,她恨不得老公跟他断绝关系。 金永盛一直拿她当贱民,也不想对她客气,威胁质问:“你说什么?” 景怡知道这二堂兄是败家的烂泥,家族中人人鄙视,得罪了也不要紧,无视他,对金永继说:“永继哥,我们去那边跟几位熟人打个招呼,待会儿再聊。” 金永继脸上一团和气,也对眼前的小摩擦视而不见,携夫人接待贵宾去了。 珍珠随长辈行动,千金郑重警示:“那金永盛是个大色狼,专门包养嫩模和十八线小艺人,看见漂亮女孩子骨头就发软,你千万别理他。” 她正要跟侄女讲述坏蛋的恶行,一位穿银色礼服的美女走来问好。 “珍珠。” “赵总!” 珍珠惊喜地注视赵敏,这女人算是她的偶像,每次现身都给她提供新范本,今天的复古造型也带来不一样的美感,她真想送她一副相框。 赵敏先向景怡夫妇问好:“金先生,我们以前见过,您还有印象吗?” 通过秀明的叙述,她留在景怡记忆里的信息得到提纯,知道她是大舅哥的甲方,他又多付出了一分友善:“我哪儿能不记得呢,见到您真高兴。” 接着介绍妻子和儿子,千金打量赵敏,果然名不虚传地漂亮,气质也温柔和煦,估计真是大哥的贵人。 等长辈们行完礼,珍珠脱口问:“赵总,您也和金氏集团有交情?” 她以为房地产商之间都是竞争对手,平时少有往来,殊不知他们盘根错节,时敌时友,为了利益随时能从死对头转为亲密战友。 赵敏微笑:“金董事长是我的好朋友,我过生日也会邀请他。你今天真漂亮,真像个小公主。” 她的夸奖如同鉴定证书,珍珠开心极了,由衷赞美:“谢谢,您更漂亮,像个高贵的女王。” “你这孩子嘴真甜。” 景怡见侄女与赵敏投缘,让她陪客人说话,携家人去应酬其他亲友。 赵敏问珍珠:“你爸爸呢?没和你们一块儿来?” “爸爸不喜欢这种聚会,是三叔建议我跟姑父过来见世面的。” “参加这种高级社交活动是能增长见识,听说筱桂芬待会儿也会来,到时我领你去见她。” 筱桂芬是越剧界的名流,袁派唱腔的扛鼎之人,珍珠也主攻袁派和王派,非常崇拜她,听说能见到本人,不禁激动。 “太好了,您跟她很熟吗?” “我们公司曾邀请她做过楼盘推广,她和我还算谈得来,你不是喜欢越剧吗?我让她指点指点你。”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珍珠心驰神往,乐得想原地起舞。 一个中年人过来跟赵敏打招呼,珍珠看他一眼便愣住,这是个油腻老男人,不过常在电视新闻上露脸,是福布斯财富榜上的常客,身家几百亿。 亲眼看到现实中遥不可及的人物,她好似初次飞上云端观光的小鸟兴奋忐忑,赵敏向那人介绍她,说是朋友的女儿,对方与之亲切交谈,珍珠大着胆子和他聊天,竟一点不怯场。赵敏暗暗称奇,这小姑娘生在平民家,面对权贵却不卑不亢,毫无小家子气,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可远远比不上她。 那人不久辞去,珍珠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能见到本人啊,比我想象的和蔼多了。” 赵敏笑问:“你刚才一点不紧张吗?” 她坦诚相告:“开始时有一点,但聊上以后就不觉得了,刚才我没出丑吧?” “没有,你表现得跟好,非常阳光自信,他一定以为你是哪个财团的大小姐。” “真的吗?” 见她沾沾自喜,像是为信心多加了一个砝码,赵敏感叹:“怪不得都说父爱充足的女儿乐观自信,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珍珠觉得这话很在理:“爸爸最疼我了,从来都夸我是最棒的,听见别人贬低我就会生气,搞不好还会当场跟人打起来。” “你很幸运,大部分女孩子都遇不到像你爸爸这么疼爱女儿的父亲。” “这个我也知道,爸爸平时常来学校给我送吃送喝,我被老师同学欺负了他也会立刻跑来保护我,我们班的女生都很嫉妒。” “好好孝敬你爸爸,你的福气都是他给的。” 赵敏望着女孩明媚的脸庞,向往和嫉妒如同涨潮,这时她的助理小马走来对她耳语,她听后对珍珠说:“我要和朋友谈点事,待会儿回来找你。” 她在小马带领下来到三楼一间会客厅,金永继正坐在铺满红丝绒垫子的古董沙发上陪客人聊天,那客人也是她的目标之一——嘉恒之地的总经理梅晋。 她一进门金永继便起身堆笑相应,她上前大方地与之拥抱,笑容里添了娇媚,端详着他臃肿的脸夸赞:“金董,生日快乐,您越来越年轻了,刚才我的助理还问我‘金董事长真的四十五了吗?我看他的面相身材顶多三十出头,像个帅小伙呢。’,您看漂亮姑娘的芳心都被您赚走了,其他人可怎么活啊。” 金永继不理真假,照单全收,大笑:“赵总担心什么啊,漂亮小伙的心还都攥在你手里呢,包括我和梅总。” 他搂着赵敏的肩头请她落座,挥手让助理和佣人们出去,亲自为客人倒咖啡。 “今天二位能来赏光我真的非常高兴,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梅总,赵总前些天跟我说她很仰慕你,想跟你做朋友,不知你愿不愿意。” 梅晋正襟危坐,向赵敏恭敬致意:“赵总太看得起我了,能和您这样才貌双全的大美人交朋友,那是求之不得的荣幸啊。” 赵敏端着咖啡自嘲:“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又才疏学浅,想和您二位这样的杰出才俊建交,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情义了。” 金永继和她是老朋友,场面话不用太繁琐,简洁地承上启下:“有情水也甜,无情糖也淡,交朋友最重要的就是情义二字,赵总既然这么说肯定拿我们当真朋友,要帮忙还是要合作,我们都会尽力支持。” 赵敏意味深长地看一看梅晋,再笑对金永继:“朋友间应该相互支持,有好处大家分享,这样友谊才能长久。” 金永继笑眯眯盯着她美丽的脸,似在探宝。 “赵总想给我们什么好处?” “我发现一块好饼。” “在哪儿?” “清泉市月底要拍卖城东七块规划用地,敝公司志在必得。” “那您说的好处是……” “希望二位协助我竞拍,尽量推高中标价,越高越好。” 土地国有,开放商要取得土地开发,必须参与当地国土局举办的竞拍,一些商家为谋利,常常勾结围标,这种不法勾当屡禁不止,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 短暂沉默如同田径赛上枪响的前一刻,三方各怀算计。 金永继先开口问:“您的心理上限是多少?” 见赵敏比出含义为“六”的手势,梅晋惊讶:“这是不是太夸张了?据我所知,清泉市城东的房屋均价不到6000,那七块标地是全市最脏乱差的棚户区和城中村,六十亿也未免……” 他这个暴发户不如富二代的金永继老辣,被天狗吞月的计划吓住了。 赵敏的胃口远不止这点,恝然道:“六十亿是我的下限目标,如果能达到七十亿就更好了。” 她优雅地吹着咖啡上的白气,那斯文的外表很难与贪婪挂钩。 梅晋还未从诧讶中缓过气,金永继已在拨弄心里的计算器。 “要是那几块地能拍到六十亿,城东和周边的房价至少能涨到一万。” 赵敏点头:“没错,这还是保守估计,去年长隆集团在黄州以三十亿标价拍下城南2号地,成了地王,之后半年周边房价涨了3~6千。参照这个案例,清泉市城东的房价肯定会在一个月内飙升一倍。金氏和嘉恒在那边少说有四十个盘吧,房价上涨会带动投资热,而那七块标地上的拆迁户又会转化成刚需购买力,还愁清不了库存吗?” 金永继从容给予肯定:“赵总的想法很不错,清泉以前的老书记喜欢远大和长隆,把城南城西最好的区域拿给他们开发,我们三家入驻晚,好瓜都被人家抢光了,这几年城东城北的房价一直干不过城西城南,加上清泉经济不景气,亏了好多钱,正好趁这个机会捞回来。” 他们讨论着颠覆国计民生的凶险阴谋,却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梅晋暗叹自己见识短,真正的顶级富豪就是能站在金字塔顶呼风唤雨,玩弄世界如一颗芥子,这是他的目标,他必须勇敢地朝这一族群奋进。 于是佯装镇定,问赵敏:“这件事风险会不会太大?现在国家对土地拍卖管控很严,要是出了问题可不好收拾。” 赵敏摆出运筹帷幄的姿态:“我已经做好清泉财政局和国土局的工作了,该打点的都打点了,不会有问题。” “清泉市的书记呢?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过问吧,最好也做做他的工作。” “那位常书记是有名的清官,很难对付。” “那不是更危险?” 他又不慎露怯,金永继笑着安抚:“你别着急,赵总既然来找我们肯定已经把路子铺好了,先听她怎么说。” 赵敏温和注视梅晋,宛如耐心的老师,娓娓教导:“在官场混,名利总要占一半,那常书记确实是秋毫不犯的廉吏,但是好大喜功,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他的前任给他摆了不少烂摊子,最大的债务就地铁和西部高新区开发,据我所知清泉市的财政已经岌岌可危,单是填这些大窟窿就够他焦头烂额了。清泉经济基础薄弱,只有卖地能创造大笔财政收入。等房价上涨,房产交易又会拉动税收和各项消费,有效刺激当地经济,这是他求之不得好事。就算我们不做工作,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听完她的战略部署,金永继已贪念大动,但仍不放弃谨慎,打听:“赵总这主意太好了,但是贵司真用七十亿拿下那几块地,那开发后准备怎么定价呢?一个平方少说得两三万吧,这价位是不是太高了?而且先期就做这么大的投资,能保证回报率?” 赵敏嫣然一笑:“敝公司当然不会冒这个险。” 梅晋看不透她的棋路,疑惑:“您的意思是,打算到时候违约?” “梅总真是聪明过人,一说就透。” “那起码得付七亿违约金,而且至少两年不能参与当地的土地竞买。” “敝公司在清泉的产品积压过剩,目前的任务就是清库存,计划成功,少说能盈利上百亿,区区七亿罚款算什么。” 这是典型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有民脂民膏为粮草,不怕羊毛不出在羊身上。 金永继拍腿叫好:“没错,开元在清泉的在建盘是最多的,全部脱手赚个三百亿都不成问题。清泉只是三线城市,常住人口才六百万,人均工资还不到5000,又没有支柱产业,以后也没什么开发价值了,我也打算干完手上这几单就撤退,那烂场子留给其他人玩去吧。” 赵敏不慌不忙替梅晋倒咖啡,含情脉脉问:“梅总,您认为呢?愿意和我们一起吃这块饼吗?” 金永继帮腔:“这可是一块香喷喷热烘烘的大肉饼啊,不吃是傻子。” 财库大门向梅晋敞开,满室金光晃花他的眼睛,良知早就是脱落的乳牙,在成为金钱的奴隶后,铤而走险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为了能人如其名不断晋升,他毫不迟疑接下二人递来的橄榄枝,脸像燃烧的炉灶,充盈振奋的火光。。 “赵总,金董,我们先来喝杯酒庆祝吧。” 金永继愉快地接受提议,亲手开了一瓶1787年的拉菲,这价值15万美元的名酒色泽殷红,仿佛千千万万房奴的鲜血在杯中荡漾,辉映出资本家的笑颜。 金永继慷慨举杯,向两位盟友祝词:“来,祝我们马到成功。” “干杯。” 三只酒杯轻轻碰撞,回音将是无数人惨痛的哭泣。 他们很快离开会议厅下楼参与交际,人声消隐后,厚厚的落地织锦大窗帘簌簌抖动,灿灿手忙脚乱爬出来,畅快地大口吸气。 刚才他被几个小孩子硬拉去玩捉迷藏,不想被人找到,才跑来这里躲清静,无意中听到了大伯和两位客人的谈话。 “土地竞拍”、“去库存”是媒体上的高频词汇,他热爱阅读,博闻强识,理解力洞察力比同龄人强得多,已明白三人在密谋一出哄抬房价的诡计。虽不能领悟具体内容,预见实施后果,也知非同小可,必须尽快告诉父亲,让他帮忙分析。 第92章 被动 珍珠站在香槟塔前等赵敏, 好几个“熟面孔”经过,其中有她一直喜欢的男艺人, 她很想上去求合影, 盘算如何开口,金永盛过来了。 这大叔喝了不少酒, 掣襟肘见的羊皮更遮不住本性,见了珍珠好像苍蝇见血,两眼直冒绿光。 “珍珠, 你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儿?走,叔叔带你去花园里看孔雀。” 他二话不说抓住她的手腕,珍珠窘急:“金叔叔,我在等人。” “等谁啊?” “开元地产的赵总。” “哈哈,那骚娘们, 我跟你说你可别和她混, 她就是个老鸨, 当心把你卖了。” 金永盛嫌恶的语气似在评论一条肮脏的抹布,珍珠震愕难言,又被他拖拽着走出两步。 “来, 跟我走,叔叔带你去玩好玩儿的。” “叔叔, 您放手。” “嘿嘿, 我以前看你姑姑长那么丑,还以为她娘家人都像她,没想到她有这么漂亮的侄女。叔叔也投资娱乐圈, 捧红过好多明星,你要是喜欢唱歌跳舞拍戏,叔叔保证让你红。” “叔叔,您别这样!” 就在珍珠被渣男淫猥的态度逼得恼羞成怒时,景怡赶来推开金永盛。 “永盛,你喝醉了,别在孩子面前丢丑。” 他怒气盈面,费力才能压低嗓门。 金永盛心情和他相仿,仗着酒意怒斥:“又是你,你干嘛老是扫我的兴!” “这是我侄女,我得替她父母好好照看她,你别让我为难。” “哼,就你老婆家那帮穷亲戚,屁都算不上。” 景怡在想象中痛殴他,珍珠已付诸实践,举起一杯香槟准确无误泼向他的口鼻,像在冲洗一只马桶。 “你骂谁是屁啊,你才是一坨掺了脓血的狗屎!” 她胆大妄为,情绪摆在第一位,不考虑行动的后果。 金永继这种横行无忌的人像河豚,一点点反抗都能激起暴怒,一边咆哮一边伸手抓她。 “你这小丫头,吃了豹子胆了!” 景怡挡住珍珠,眼看要与他起干戈,周围人纷纷侧目,金永继快步赶了来,质问他们为何吵闹。 金永盛指着珍珠喝骂:“这丫头拿酒泼我!” 景怡稳重奉告:“永继哥,永盛的德行你了解,就不用我解释吧。” 金永继明白得很,打着马虎眼说:“都是一家人,这点小玩笑都开不起吗?珍珠,你永盛叔叔只是想逗逗你,你别跟他急,女孩子要优雅,你看今天来了这么多淑女,你跟她们学,往后才不会吃亏。” 金永盛欲抗辩,被他狠狠一瞪,接着一道轻微而凶狠的命令传入耳中。 “今天你哥过生日,给我留点儿脸。” 他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寄生虫,对兄长唯命是从,悻悻地走开了。 这时赵敏也来了,对珍珠说:“珍珠,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筱桂芬来了,我带你去见她。” 珍珠还在回味金永盛那句“老鸨”的评语,名利场藏污纳垢,无风不起浪,她认定赵敏不是白莲花。小姑娘看重名节,不能忍受污秽之人,再看到赵敏就觉厌恶,冷冷拒绝:“不用了,我想回家。” 赵敏作风稳健,明知其中有缘故也故作不晓,照旧和蔼微笑:“那好吧,下次有机会我再帮你们引见。失陪了。” 她给自己搭了个梯子,从容告辞。千金与她擦身而过,彼此点头露笑,而后来到丈夫和侄女跟前,见珍珠脸髤黑漆,问她:“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 珍珠烦闷地说:“姑姑,我想回家。” “谁惹你了?” 景怡怕妻子去找金永盛算账,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带家人向金永继道别,说他明天上早班,得回家了。 金永继客套挽留:“你可真是救死扶伤大忙人啊,哥哥过生日你也不说多玩会儿。” “不好意思,改天再来看你。” 景怡向千金递眼色,让她也告辞,却听她说:“你看到灿灿了吗?我问了好些人都说没见着他。” 景怡猜他大概和小侄子小侄女们玩儿去了,得到的口供却是灿灿刚才跟他们捉迷藏,后来不知躲去了哪里。 金永继立刻拿出主人的态度安抚:“别急,我让保安去花园里找找。” 还未下令灿灿已小跑而来,千金责问:“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大人多着急?” 看到金永继,灿灿心发慌,强装镇静道:“就在花园里随便逛了逛。” 他的右臂忽然被金永继拉住,差点叫出声,金永继笑眯眯说:“灿灿,你不能走,我刚才还跟几个朋友说我侄儿是个过目不忘的小天才,你得跟大伯去展示一下你的才能。” 灿灿比普通孩子定力好,仍能巧妙搪塞:“大伯,我今天头有点晕,记忆力也下降了,改天行吗?” 珍珠顺手摸摸他的脸,指尖被他的紧张烧了一下,惊呼:“姑父,灿灿脸好烫,好像发烧了。” 景怡和千金伸手探了探,都很吃惊,金永继忙说:“赶紧带孩子去看病,千万别耽搁。” 灿灿蒙混过关,走出大门便拉着父亲说悄悄话:“爸爸,我没发烧,我们快回家吧,我有话跟您说。” 到家后他借口要和景怡一块儿洗澡,在淋浴器掩护下进行密谈,听完陈述,景怡手脚涌现热水也冲不暖的凉意,忙问当时都有哪些人在场。 “连上大伯只有三个人,女的叫赵总,是开元地产的,男的叫梅总,是嘉恒置地的。” 梅晋就算了,他没想到赵敏也这么贪利忘义,真是人心难测。 灿灿担心地戳一戳他的腿:“爸爸,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啊,我听说现在好多老百姓买不起房,要是清泉市的房价暴涨一倍,那儿的人就更买不起房子了。” “是很严重,他们的操作是犯法的,而且罪大恶极。” “会出人命吗?” “这计划要是成功,首先害无数人倾家荡产,肯定会酿成家破人亡的悲剧。” “那怎么办?我们要大义灭亲吗?” 灿灿只有八岁,思维体系还不完善,决定跟着好恶走:“我本来就很讨厌大伯,他要是害人我就去举报他……可我还是小孩子,不能出庭作证吧。” 听父亲说此事缺乏有效的证据,不具备举报条件,小孩低头反省自己的单纯。 景怡摸摸儿子的脑袋,又在他脸上抹了一朵泡沫,微笑:“这事谁都别说,交给爸爸处理。” 他的沉着多半是装出来的,风平浪静的人生没给他锻炼决断力的机会。外人还好办,金永继是他的堂兄,金氏集团是父母的心血,这桩错综复杂的大案就像一颗长在大血管上的肿瘤,基本无从动刀。 焦虑了一夜,次日上班前金永继竟主动联系他们,电话是千金接的,听说他要找灿灿,狐疑地将丈夫的手机递给儿子。 灿灿忐忑地接过来,那头笑面虎亲切发问:“灿灿,你没事吧,昨晚爸爸妈妈带你去看医生了吗?” “我很好,谢谢大伯。” “大伯有些话想跟你说,待会儿就去你们学校找你。” 灿灿心脏猛一哆嗦,深呼吸后说:“但是我要上课啊。” “你那么聪明,偶尔逃一两节课有什么关系,听大伯的话,大伯会给你很多奖励的。” “好吧。” 他挂断电话,像在魔窟里走了一遭,脑门直冒冷汗。 千金问金永继找他干嘛,他和父亲商量好瞒着母亲,敷衍:“没事,就想来看看我。” “奇怪,他不是很忙吗?而且昨天刚见过面,怎么又想来看你?” 灿灿扭头望着父亲,景怡拿起车钥匙上前牵住他的手,对妻子说:“我们先走了,不然遇上堵车就该迟到了。” 上车后灿灿忧心道:“爸爸,大伯家有很多监控头,我可能暴露了。” 景怡也料想如此,摸摸他的头输送安定:“别怕,爸爸来应付,不会让他找你的。” 说完掏出手机联系金永继,说待会儿想去他的公司找他。 金永继心知肚明,见到他先按兵不动,热情地拉住他,请到沙发上落座。 “景怡,昨天客人太多都没时间招呼你,今天我们哥俩得好好谈谈心。” 景怡轻轻甩开他,像抖落肮脏的灰尘,淡淡问:“你想跟我谈什么?” 金永继轻笑:“景怡啊,你还记得大伯大伯母和我爸妈创业的情形吗?” “记得。” “金家祖辈都是平民百姓,既没有后台也没有资本,我们的父母白手起家,历经千难万险才把一家小公司发展成国内一流的房企,要不是他们辛苦创业,我们这会儿也跟穷小子一样天天为生计奔波,勒紧裤腰带,毫无尊严地憋屈过日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荣华富贵是什么滋味。” 他在暗示景怡: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景怡也不客气地给他敲警钟。 “你想提醒我感恩是吗?那我也提醒提醒你,你还记不记得二叔和二婶是怎么死的?” “血海深仇哪儿忘得了啊?现在我手下养了几十个保镖,二十四小时轮班保护我和家里人,就怕再被穷凶极恶的歹徒盯上。” 景怡又问:“那些歹徒为什么行凶?” 金永继顾左右而言他:“你别为凶手找借口,杀人犯法,这是常识。” “说得好,那么为了逼走拆迁户制造火灾,烧死二十多口人,这算不算杀人犯法?有因就有果,我们全家都在忏悔,你和永盛却拒不认错。” 景怡对他不满已久,首次当面声讨可谓义正辞严。 金永继和他观念相左,反而觉得他强词夺理,冷脸怨责:“你别教育我,那火灾是拆迁公司干的,关我爸妈什么事?说起来他们也是无辜受害者!大伯和大伯母当时受了刺激才落下心病,我理解他们后来的自保心理,但不接受他们用什么因果报应来美化杀人犯的罪行,你是纯正的知识分子,学历比我还高呢,怎么也这么愚昧?” “愚昧?你断章取义的水平真高啊,我们家从头到尾都没为那几个绑匪辩护,但在这出悲剧上,金氏集团本身负有很大责任,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害人终害己。而你现在还想重复长辈们当年的错误,这种行为就是大错特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给景怡的怒气施化肥,将其逼向急躁,索性开门见山说:“别装傻了,灿灿都告诉我了。” 切入正题金永继反倒从容了,冷笑:“灿灿这孩子太调皮了,虽说是自己大伯的家,也不能未经许可到处乱跑啊。” 景怡还当他是亲人,不想玩弄文字游戏,诚恳劝说:“收手吧,别和开元嘉恒同流合污。你们是在把无数人推向深渊,这罪孽太大了,你们承受不起。” 金永继脸上的横肉轻快耸动,像一群捕食的鸭子,头颈伸入水中,撅起肥硕的屁股。 “真好笑,景怡,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天真呢?这种事就是普通的商业策略,不是从我们这里起源,也不会从我们这里结束,就算我不参与,别人也会接手,你还能一个个都揪出来说教?” “我是为你好,赵敏和那个梅晋不过是资本的傀儡,出了事他们就是替死鬼,你想和他们共沉沦?” “这还用你教,我早就找好代理了,专门替我背锅,出事也查不到我头上。” 堂兄一再朝他的诚意泼冷水,景怡心冷得像死了三天的尸体,不得不正视往常搅扰耳目的枭蛇鬼怪。 “你果然是惯犯,新闻上说这几年金氏集团的业务一直处于高周转状态,一个月出设计方案,两个月建房,第三个月就开售,质量问题和施工事故层出不穷,欺骗消费者,罔顾人命,看来你这个董事长就是幕后推手。” 近年金氏集团的负、面、报、道越来越多,他眼看父母创下的好口碑沦为买房者口诛笔伐的业界毒瘤,痛惜怨怒已像高利贷越滚越多,今天定要当事人给个说法。 金永继也趁机宣泄对他的不满:“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好命,能当富贵闲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政策一天一个变,经济环境又不稳定,不高周转怎么能保障资金快速回笼?你知道集团如今的负债额有多少?5000个亿,我每天脑袋上都悬着一把剑,还有那些积压的库存,就像揣在怀里的定、时、炸、弹,换了是你能不想办法脱手?” “既然负债率这么高,又有那么多库存,为什么你还到处抢地,开发新楼盘?” “你当医生是明智的,你小子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做买卖,现在死,以后死,你选哪个?我拿了地才能从银行贷款,盘活公司,要是断贷集团还有什么活路?” 景怡一口戳穿他文过饰非的伎俩。 “金氏的财务都这么困难了,你和永盛还花天酒地,去年你不是才在法国拍下一栋价值一亿美元的庄园吗?因为长时间闲置又不请人维修,还被当地文物保护部门起诉了。永盛也是,到处吹嘘他给他包养的那个女明星砸了好几千万营销费,还花钱买角色让她做大导演的女主角,你们有这么多闲钱浪费,转过身却在叫穷,这像话吗?” “我们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公司的。” “利润中饱私囊,亏空都推给公家,怪不得银行那么多死帐,国家就是被你们这些人蛀空的!” 道义是酣畅淋漓的剑舞,但是作用到海洋般深不可测的现实里,往往了无痕迹。因为道义是单一的,现实是复杂的,正如耶稣所说只有绝对无罪之人能审判他人,景怡身上带着原罪,挥起道义之剑便破绽百出。 金永继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招反杀。 “我真替大伯和大伯母难过,怎么把独生子养成了傻子,长辈们说的没错,你真是我们家的异类,我没见过哪个成年人像你这么不识时务。也不想想你那些所谓的高尚情操是靠什么维系的,你做慈善用的是谁的钱?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要是生在穷人家,你现在正在小公司做牛做马,时刻计算着家里的房贷,老人的养老和孩子的学费,还能夸夸其谈跟人讲大道理?别的不说,前阵子你大舅子的生意出问题,是谁帮你摆平的?单靠你人家会买账?话都到这儿了,我就直说了吧,我一直挺瞧不起你,拿着家里的钱给自己的人品镀金,站在纸牌坊上拿道德压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景怡的脸像被赤潮污染的水域,底气开始缺氧,忙搬出公理的盾牌还击:“你是有资格指责我,但这不是你犯罪的理由,清泉市的老百姓有什么错?你们哄抬房价,洗劫他们的血汗钱,就没想过这么做会扭曲多少人的人生?毁掉多少家庭?同样是人,难道没有一点同理心吗?” 公理相当于联合国的宪章,在豪强眼中如同废纸,金永继鄙夷地挥挥手,似在驱赶败军之将。 “我不想跟你这个书呆子深说,我不是上帝,只能维护自己人的利益,谁跟着我干,我就得让他们有肉吃有酒喝,这是我这个带头人的责任和目标。至于外人怎么样,统统跟我没关系。举个例子,当年布什派兵打伊拉克,他管过中东平民死活吗?但是他保障了美国的利益,就照样是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好总统。人类社会是由利益集团组成的,什么天下大同,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骗骗底层的蠢货给他们幻想,让他们听话。你好歹是上流阶级出身,怎么跟他们一样傻逼?” 景怡怒极失语,三观不合,再多话就是浪费彼此的口舌,他起身快步离去,刚走到电梯口,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追来,将他强行拖拽至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七手八脚脱衣搜查。 景怡秀才遇狂匪,打不过,说不通,反抗中金永继优哉游哉开门进来,景怡见了他两眼如针扎,怒吼:“金永继,你想干什么?还不叫他们住手!” 金永继笑道:“别紧张,我就想图个心安,看你身上有没有不该带的东西。” 生意场上常有窃听泄密事件,他早已养成猎犬般的谨慎,昨晚被灿灿钻了空子,今天更要高度戒备。老板现场监督,爪牙不敢松懈,硬是扒光景怡的衣裤,连内裤袜子也翻过来查了个遍,没找到可疑装置才将衣服还给他。 奇辱加身,景怡拢上长裤扑过去揍那匪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鹰犬死死按住。 “你太过分了!简直是恶棍!” 他恨不得吐血喷他,金永继却笑得神清气爽:“我还没做过分的事呢,你就急了。”,他伸手拍拍景怡愤怒抽搐的脸庞,看他的眼神和看那不成器的亲弟弟没两样,全是轻蔑不屑。 “胆子这么小,那就老实点,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过分。” 景怡顶着晦气回医院上班,思索如何对付那伙恶棍,下午一份匿名快递送达他手中,里面竟是千金和灿灿当日的偷拍照,近距离的写真上画满血红的大叉,有如一把把刀架在了他的心房。 货真价实的杀气实出预料,他又急又怒地联系胁迫者,金永继的手机无人接听,过了片刻他的助理来电,声称董事长近期会议频繁,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先预约,他会安排时间见面。 这老奸巨猾的混蛋明显竖起了警戒线,景怡不敢再贸然行动,遇上这一特殊险情,他能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父母,赶忙打电话向母亲汇报了整件事。 母亲也很焦急,责备:“你太大意了,怎么能直接跟他摊牌呢,还没想好对策就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这是很愚蠢的做法。” 景怡心知困局源于他对堂兄的误判,歉疚道:“对不起妈妈,我没想到金永继这么坏,我以为二叔二婶的死多少会让他反省,可他没有一点愧疚,还比二叔当年更过分。” 母亲叹气:“你看他接手集团以后的所作所为就能想到了,你这孩子还是没经历过风浪,不知道人心险恶,想做好人必须比坏人更狡猾,不然怎么能对付他们?” “那现在该怎么办?您和爸爸有办法阻止他吗?” “如果今天你教灿灿去稳住他,然后自己假装不知情,再去清泉散布他们围标的消息,他们的阴谋就能不攻自破。现在你打草惊蛇,已经被他锁定了,一举一动都在他监视下,很难采取有效措施,还会被他报复。” “他今天用千金和灿灿威胁我,您说他会那么丧心病狂,连亲戚都加害吗?” “那可是几百亿的暴利啊孩子,你觉得像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会收手吗?挡他的财路他会六亲不认的。” 母亲的结论是准确的,让他想起《资本论》里的一句话:“资本逐利性是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得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 贪欲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良心、感情不过是包裹鸡蛋的壳。 母亲一个人拿不定主意,要与父亲商议,让他耐心等消息。景怡束手,只好拿同样的话安抚灿灿,父子心照不宣地忍受煎熬,两天后父亲发来一条信息。 “景怡,这件事你先别管了,永继已经没救了,他自掘坟墓,报应已在眼前,最多不过一年就会应验。你好好保护家人,千万别再和金氏集团有任何关联。” 他的愚蠢妨碍了父母,现在没人能力挽狂澜,除非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于是一个比愤怒更糟心的感觉降临了,景怡看清了自身的自私和软弱,他设想过阻止金永继等人的代价,那结果令他畏惧,到头来和坏人一样,都败给了人性。 灰心丧气好似疯狗追着他狂咬数日,周末金永继差人来请,这几个保镖比上次那伙文明多了,没扒他衣服,用仪器扫描了一番,开车载他来到海边,再用小船送到海上的游艇。 金永继正在船舷上垂钓,阳光充足,挤掉了空气里的湿度,平整的海面仿佛空旷的晒场,海腥味很浓,那油腻的胖子活像一条悠闲的大乌贼,欢快地朝他眨着狡诈的小眼睛。 “景怡,快来快来。今天天气真不错,可惜这海里太脏,全是垃圾,钓了半天都没钓着一条鱼,看来以后不能来这边钓鱼了。” 景怡的表情和他正相反,比钢铁铸造的船身还坚硬,强烈的日照也无法为其升温。 “你找我干什么?” “你别板着个脸嘛,过来坐下说话。” 金永继命人抬来软椅,招呼他过去,等他坐下后和颜悦色说:“景怡啊,金氏在清泉市东郊有一个高档楼盘,刚开售不久,目前一平米售价6700,我给你打个特殊折,按一平米4000的成本价算,那楼盘还有800多套未售房,你随便挑楼层和朝向,买他个一两百套。最多三个月,那儿的房价肯定翻一翻,你算算这一单你能赚多少?” 他窃笑数声,如同得意的偷鸡贼,伸手搭住堂弟肩膀:“清泉是三线城市,不像一线限购那么紧,这种好事以后做梦都找不到了。家里的亲戚我都没说,只给你开小灶,够意思了吧?” 景怡真想将他揣到海里去,声音更森寒了:“你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吃人血馒头?” 金永继有备而来,耐性比上次好了许多,和气劝谏:“景怡,别钻牛角尖了,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你身在食物链顶端,为什么老想把自己伪装成素食者呢?是,当圣人的感觉是很好,尤其是你这种享尽荣华富贵的人,也只有做圣人才能满足虚荣心了。家里也没人拦着你不是吗?等你在清泉赚了钱,只管尽情地拿去做慈善,我也会大力支持你的,到时以集团的名义给大伯的慈善基金会捐款,我们去边远山区建希望小学,给读不起书,看不起病的穷人提供学费医疗费,让你做这些活动的代言人,保证把你打造成社会楷模,慈善先锋,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景怡的理智告诫他发火无用,无处安置的愤慨化作笑声酸涩了他的鼻腔。 “你们哄抬房价,会让多少人读不起书,看不起病?杀了人,用人肉做干料救济饥民,再拿慈善做罪恶的遮羞布,我真没见过比你们更无耻的人。” 金永继啧嘴,将吊钩使劲摔向海面:“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就没想过我是在保护你?你真拆了我们的台,开元和嘉恒能放过你?我们好歹是亲戚,吓唬吓唬你就完事了,外人可不一样,你是没见识过资本家的手段,没摸过蛇就不信蛇是冷的。” “用毒蛇还不足以形容你们的凶狠卑鄙,你们就是一群以人血为生的跳蚤,压榨平民,到处散播贪腐的病菌,国家反腐不该只把目光停在官场,你们这些拼命逐利的奸商才是腐败的根源。” “哼,别忘了你也是跳蚤的同类,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把财产都捐出去?我们拼死拼活才能吸到血,你呢?不劳而获,凭空就继承了上百亿的资产,那可是一座血库啊,你干嘛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圣人?” 这人精明地死抠景怡的弱点,让他做吞钩的鱼,好欣赏他徒劳的挣扎,见他不吭声,继续嘲讽:“难怪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有我们这些奸商大力贡献GDP,国家怎么能实现富强繁荣?要靠你们这种思想狭隘,光说不练的人,早就乱套了。” 景怡只想结束这屈辱和自责并存的心理折磨,质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给我补课?” 金永继笑了笑,收起刻毒,在脸上抹了一把温情的脂粉。 “我希望你清醒一点,别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你是金家的人,总不能数典忘宗破坏父辈的基业吧?听话,别轻举妄动,这事牵扯的人太多,往近了说有开元、嘉恒和清泉市的官员,往远了说,还有地产界的大佬们和各地求政绩的地方官。中央如今盯得很严,要是因为你瞎闹事,搞出什么新政策断了大伙儿的财路,我可保不住你。” 这话很实在,像灌了水银的铁锤,威胁性满满。资本是台无坚不摧的绞肉机,任你铜头铁脑也逃不开它的绞杀。景怡被莫大的无力感支配,默默起身走向系在船尾的小汽艇,保镖们一动不动堵住通道,看到金永继的手势才麻利让开。 景怡坐着小汽艇返回陆地,海面被船身剖开,雪白的浪花犹如人体内的油脂,泡沫水珠不断溅掉他的脸上,带着血一般的腥臭。然而海没有痛觉,那条十几米长的伤口眨眼间愈合,然后无迹可寻。 麻木的人心亦如此吧,再多血泪教训惨痛报应都撕不开他们的天良,如蝇逐臭,习惯于血腥为伍,亘古不变地繁衍罪孽。 可他又比他们好多少呢?此刻就是个知情不报的共犯,清白近在咫尺,他却寸步难行。 第93章 烦躁 包岷曦美术馆的工程到了新的验收期, 赵敏来视察,趁便问秀明:“赛老板, 听说正兴律师事务所的赛亮律师是您二弟?” “是。” “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您说。” “您还记得我帮王立中的父母打官司吧?现在那事又出了意外。” 这事说来诡异, 王父将儿子告上法庭,开庭当日王立中的岳父母前来为女婿助阵。双方在庭外发生冲突, 王立中的老丈人大骂王父,和老婆一起动手厮打对方。谁知情绪过于激动,拉扯过程中倒地昏迷, 最终送医救治无效死亡。 经法医鉴定,死因系打斗、情绪激动诱发心脏病导致的急性心力衰竭。 王立中和妻子便反过来以杀人罪将王父告上法庭。 秀明听得直瞪眼:“还有这种事,他自己心脏病发作关人家什么事?何况还是他先动手打人的。” 赵敏苦笑:“我们常人看是这样,可法官认为王立中父亲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依法判处他一年有期徒刑, 还要赔款50万。王家不服判决已经提起上诉了, 我想给他们换个更好的律师。有人给我介绍了您二弟, 说他曾经打赢过两起类似的官司,可是他最近很忙,这案子再过半个月就二审了, 时间确实有些仓促,所以他拒绝了我们的委托, 能不能请您帮忙说说?” 她是秀明的大贵人, 说话很有分量,他以为这是小事,拍胸脯保证一定办到。晚饭时在饭桌上向赛亮说起, 却被他一口回绝。 “时间太紧了,我协调不过来,这案子又不复杂,还有不少参考案例,候选律师也很多,干嘛非得找我。” 秀明当着家人便下不来台,急道:“人家就认准你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接一下又怎么了?” 赛亮根本不配合,甚至懒得变换语气,仍像在跟超市收银员结账:“我要是有条件接,不用你出面也会接。” “你小子能不能别这么狂妄,我现在是在替人家求你,你多少得给我点情面啊。” 贵和为防止大哥滋事,帮他游说:“二哥,人家指名要你,说明你在业内名气大口碑好,那赵总是个大人物,您帮她打赢官司,无形中又给自己开辟了一条推广渠道啊。” 赛亮的脚尖被美帆踩了好几下,被迫说出拒绝的真实理由:“你们不知道,帮他们一审的律师是我们律所合伙人的儿子,输了这官司圈内都在笑话他,我出去接盘不是得罪人吗?” 这么一来便得到众人理解,胜利替他分辩:“那倒是,这种寻晦气的事最好别干,遇上心胸狭窄的肯定会迁怒你,要是在别的地方使绊子,那就惨了。” 赛亮点头:“他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所以我才不得不防着。” 秀明不能强人所难,苦闷道:“那怎么办?我还给赵总打了包票,现在怎么回复人家?” 美帆提出折中建议,对丈夫说:“你前两起官司是怎么打赢的,给人家支支招吧,大哥也好向那边交代。” 这主意秀明接受,忙让珍珠拿纸笔来做记录。 贵和嫌大哥脑子笨,笑道:“哪儿用得着记啊,直接拿手机录下来放给他们听不就完事了吗?” 赛亮等秀明按下录音键,耐心说:“没什么可支招的,这案子案情很简单,死者的死亡原因是自身疾病造成的,死者作为成年人对于自身是否患病,患有何种疾病应该清楚,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多加注意。但在与被告发生纠纷时,不能心平气和冷静协商,而是与被告争执拉扯,导致情绪激动诱发了心脏病,应当对死亡的后果承担主要责任。而被告在与死者发生冲突时,未能冷静对待,与死者发生争吵,诱发了死者的心脏病,最终导致其死亡,应对后果承担次要责任。但被告事先不知道死者患病,并且无法预知他会发作,顶多负10%的民事责任,刑事上完全有理由做无罪辩护。我记得我上一个类似的案子,法院只裁定被告赔偿了1000块的精神抚慰金。你可以让被告方向法庭提供这个案子做参考,总的来说只要聘请有经验的律师失手的可能性很小。” 这教程做得很好,外行也能听懂,胜利替他打圆场:“听起来不难啊,大哥,你把这段音频拿去给赵总,应该能交差了。” 秀明心想这事也只能凑合了,保存好录音,暂时松了口气。 千金对这案子有点好奇,问他:“那被告是赵总的亲戚吗?她怎么这么热心?” “不是亲戚,是她同学的父亲,那死者是他同学的岳父,两边正在打官司,又牵扯出这桩案中案。” 他详细介绍了王立中这个不孝子的劣迹与赵敏救助王家人的经过,从而引发众人评论。 千金充分肯定了赵敏的行为:“这赵总真仗义啊,长得漂亮,有能力,三观还这么正,真是名副其实的女神。” 贵和知道赵敏是郝质华要好的学妹,也爱屋及乌地颂扬:“是啊,现在为富不仁的人太多,像她这样侠肝义胆的真少见。” 秀明欢笑点头:“她真的很不错,我还没见过她这么优秀的女人呢,希望以后我们珍珠也能跟她一样。” 他与有荣焉的神情令佳音莫名不爽,珍珠想到金永盛的话也很不屑,可是公然发起反对呼声的竟是一向走中庸之道的景怡。 他近日作风沉闷,很少当众说话,此刻语气仿佛冻库里取出来的,冷得冒烟:“你还是少帮人家艹人设吧,当心哪天被打脸。” 秀明对他本生有敌意,被这不中听的话一刺,当即亮出爪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景怡没有一点回撤的势头,冷眼盯着他,像在看阴沟里的烂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跟人认识多久,怎么就能断定她是大好人了?” “怎么断定?我又不瞎又不聋,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人家做好事,还能有假?” “你看到的又不是全貌,如今多的是白天念佛,夜里做贼的人,这种人心机城府最深,千方百计给自己艹白莲花人设,可惜世上蠢材太多,就爱把假神当真神,把妖魔当观音,替坏蛋造势立牌坊,方便他们坑蒙拐骗,就是助纣为虐。” 秀明感觉这并非普通挑衅,换上官方语气质问:“老金,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你是在抨击这种现象,还是专门针对赵总啊?尖酸刻薄一大堆,不会只想冲我们发牢骚吧?” “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又不瞎不聋,自己不会判断?” 景怡对赵敏等人深恶痛绝,比革命党人仇视反动派更坚决,连带怨恨起善恶不分的大舅哥,情商休眠,任意气信马由缰乱奔,丢下这句讥诮话离席上楼去了。 他行为反常,全家都失惊打怪,美帆捂住胸口诧异:“天哪,景怡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他发火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来第二次。” 上次秀明千金疯泼大闹,景怡受激失控还能理解,今天无人招惹,他哪来的晴天霹雳? 贵和不信他会神智失常,分析:“景怡哥不会乱发脾气,是不是赵总得罪他了?” 千金否认:“上周金永继过生日,赵总也去了,还跟我们说过话,当时灿灿他爸心情挺好的啊。” 胜利更纳闷了:“那姐夫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还能为什么,他就是跟我作对,我说谁好他就要骂谁坏,唱反调拆我的台他心里就舒坦了。” 听丈夫又武断下结论,任意发布不利于团结的言论,佳音果断打压:“景怡不是那种人,这事一定有原因。” 秀明近来对妻子怨气多,见她又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不由得恼火。 “什么原因?赵总的人品我清楚,老金分明是血口喷人污蔑人家,根本目的是想损我!” 灿灿觉得大舅是盒包装精美的五仁月饼,难怪销路不畅,又可怜又可气,平静地问:“大舅,您知道我昨天在学校吃了什么东西,喝了什么饮料吗?” “不知道,干嘛问这个?” 他料想蠢人解不开自己的谜语,耸肩一笑:“没什么,随便问问,我吃饱了,能先上楼写作业吗?” 得到大舅妈和母亲许可,离开了厨房。 千金回想景怡这几天的异常表现心里直犯嘀咕,也放下碗筷上楼问究竟。贵和从灿灿的问话里听出蹊跷,疑惑:“灿灿的口气也怪怪,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珍珠憋了半晌,自制力破裂了,停下筷子说:“我也觉得赵敏不是好人,那天生日宴上,姑父的二堂兄骂她‘骚娘们’,还说她是个老鸨。” 秀明惊诧,立即埋怨她:“你这孩子,怎么把脏话带回家来说。” “又不是我说的,那金永盛也是个淫棍,他们那个富豪圈子看起来可乱了,什么龌龊事都有。我事后认真分析了一下,赵敏一个女人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没点手腕谁信啊,女演员想上位还得接受潜规则呢,就不信她做买卖不会被潜,长那么漂亮,是个男人估计都想啃一口,谁还信她冰清玉洁啊。姑父一定识破了她的真面目才这么厌恶她。”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赵总多喜欢你啊,经常在我面前夸你,你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说人家?这种不地道的事不是我女儿该干的。” 秀明对赵敏的印象已经固化,认为这些不利言论都是诽谤,女儿信谣传谣的习惯和八婆无异,必须纠正。 珍珠鲜少被父亲训责,还是这种黑白分明的事件,不禁委屈气愤。 “爸爸您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我说她一句就不是您女儿了?再说我又没胡说,都是有凭有据的,您信赵敏还是信我?” 她知道直男都吃绿茶婊人设,却不能简单地把父亲当成普通脑残对待,左右为难,由此引发毛躁。 秀明也难得被女儿拍砖,舍不得骂她又咽不下这口气,跋前疐后地看向妻子。 佳音视而不见,平淡如水地讥讽:“看我做什么,这都是你惯出来的。” 珍珠以为母亲顾及到父亲才对她留情,逆反激将:“妈妈想骂就骂,爸爸都给您发许可证了,您还不抓紧机会教训我?” 殊不知她的刁蛮正是替母亲出气,佳音面不改色瞟她一眼:“你妈是那种以骂人为乐趣的人吗?我干嘛为这种小事费精神,吃饭,菜都凉了。” 她说着夹了两块红烧猪蹄放到女儿碗里,这可是罕见现象,旁人都看出她意在嘉奖,矛头直指秀明,各自慌窘疑怯,埋头吃饭再不做声了。 三楼千金逼问良久仍没从丈夫口中套出有效信息,耐心呈现赤字,语气渐渐峻急,大力推着他问:“你到底怎么了?干嘛突然发火,连饭都赌气不吃了。” 景怡挥手格开她,往沙发另一端挪了挪,心里泥沙俱下,很难维持平和。 “我没赌气,本来就没胃口,看到你大哥就更犯恶心了。” “我大哥做错什么了,好端端的你干嘛恶心他?” “哼,屁都不懂,整天瞎吹浮夸,猪都比他有脑子。”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究竟谁惹到你了?是大哥还是赵敏啊?” “我现在很烦,你别跟我说话。” 他想逃回卧室,妻子死活不放行,并且加紧逼迫。 “你在烦什么啊?前几天开始就时不时唉声叹气,半夜也爬起来发呆,你是遇到了烦心事,还是内分泌失调啊?” “你让我安静一下行吗?知不知你的声音穿透力多强,老在我耳边吼,我的耳膜都快穿孔了。” 一贯柔声细语的丈夫说话分贝突然超标,千金好似挨了鞭子的倔驴暴怒了,叉腰摆开掐架的阵势,加倍还他噪音。 “什么?这么说是我让你烦了?我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景怡可算体会到“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都有100次想离婚的念头和50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这话的含义了,此刻他觉得妻子就是只咬人的蚱蜢,真想狠狠拍她一掌。燥怒增稠,也跟着暴露丑态,大声怒吼: “我让你安静,安静!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是不是还得请个翻译啊?” “你还敢冲我发火!我最近对你太好了吧,你觉得不自在,非要作一作才开心?我大哥真没说错,你就是矫情的作逼!” “既然你和你大哥那么有共用语言就去找他说话,别来理我!” “你当我稀罕你啊,别人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就真以为自己美得跟花儿似的?对着镜子笑一笑,眼角的褶子倒像菊花瓣!” “嫌我老你就去找年轻的,我看你能找个比我强多少的!” “你以为我不敢?我明天就去给你做四顶绿帽子,春夏秋冬各一顶!” 夫妻熟知对方的禁忌,亲密时百般呵护,一翻脸就变成最狠辣的刀客,招招致人死地。 美帆刚才上楼时在楼道口听见他们两口子争吵,忙下楼去叫佳音,二人躲在门外偷听一阵,发现事态失控,赶忙进门阻止。 “千金,景怡,你们在吵什么啊?” 佳音将小姑子拉到红线外,以便妹夫调整情绪。 千金脸红似火,浑身散发辣椒油的气味,指着景怡向嫂子们告状:“大嫂二嫂,这人可能吃错药了,我又没惹他,他尽冲我发脾气!” 佳音以为秀明是导、火、索,上前向景怡赔不是:“景怡,珍珠他爸说话没分寸,你别跟他计较啊。” 她和美帆像两盆冷水浇醒景怡的理智,他难堪懊悔地致歉:“大嫂您误会了,我没生谁的气。” 他已打算跳下擂台,不懂事的妻子却硬拽着不放,嗔斥:“没生气你干嘛乱咬人?要我陪你去查狂犬病吗?” 美帆急得轻轻拍她:“千金你别胡说了,你那嘴巴跟剪刀似的,说话咔嚓咔嚓的,我的心都被你剪碎了,何况景怡呢。” “二嫂,我开始是好好跟他说来着,要不是他一直阴阳怪气怼我,我能发火吗?” “发火也不该口不择言啊,你先别出声了,让景怡好好静一静吧。” 这时灿灿走出卧室,替她节约了剩下的口舌,对父亲说:“爸爸,我胸口闷得慌,您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景怡再次庆幸有个聪明机智的好儿子,立马点头跟他走,灿灿冷漠地望一望母亲:“妈妈就不用来了,有您在我更闷。” 父子来到镇广场的绿地,灿灿领着景怡坐到上次和秀明坐过的秋千上,五月中旬,蓊郁地绿荫围成迎接夏天的仪仗,夜风宛如柔顺的宫女为他们打着扇子,红蜻蜓和燕子在空中表演画圈穿梭翻跟头等杂技,除了死皮赖脸的蚊子,再看不到令人烦闷的事物。 灿灿等父亲的脸恢复了温润的光泽,才问起困扰他们数日的案件。 “爸爸,那事是不是失败了?” 父亲一声叹息阐明所有情形,小孩跟着叹气,又问:“大伯是怎么威胁您的?” 景怡惊奇:“你怎么知道他威胁过我?” “看您这几天的反应自己分析的。” 儿子的聪慧令他相形见绌,自责更深了。 “爸爸太蠢了,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把事情搞砸。” “不,这只能说明大伯太凶狠,对自己的亲人也不留底线,我现在更讨厌他了,他迟早会像二叔公那样完蛋。” 景怡又是一惊:“你知道你二叔公的事了?” 灿灿怕父亲责怪,装出憨笑:“上次跟您去常青公墓给那些陌生人扫墓,我问您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您不肯说,后来我自己上网调查,知道他们都是林田城中村的拆迁户,被二叔公派人放火烧死的。二叔公二婶婆的死和爷爷奶奶为什么会出家,我也全明白了,怪不得那天您要我给那些死人磕头,我们家确实做了缺德事,子孙后代都该忏悔。” 景怡摸摸他的头,儿子比他预期的更成熟,且是非明确,给他灰暗数日的心添了一笔亮色。 他心情好转,灿灿方敢提出担忧。 “爸爸,大伯现在干的事是不是比二叔公还缺德啊?会连累我们家吗?” “不知道。” “看他和二伯家的状况应该比我们家更有钱吧,都那么富有了,为什么还不知足啊。老鼠太贪吃都会撑死,他比老鼠还蠢吗?” “等你再大一点就会知道,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 “可就算买下整个地球也不能把它时刻攥在手里。” “这话你从哪儿学来的?” “自己琢磨的。” 儿子的智力似乎开拓出了新空间,景怡判断这必有诱因,问:“你怎么想到琢磨这些?” 灿灿正经道:“我以前没接触过穷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上次看到小舅家那两个小朋友才发现世上竟然有那么贫穷的人,可是小舅说他们还不算最惨的,最底层穷人的惨状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想不到。他还说我一生下来就是有钱人,而他两个弟弟从出生起注定受穷,虽然是同龄人,差距却那么大,问我公不公平,我说这问题只有佛祖能参透,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 “但是你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对吗?” “嗯,我没法解决这种不公平的现状,这不是我的错。但如果把这种不公平当成荣誉到处炫耀就很招人恨了。所以我决定以后绝不像大伯二伯家那样炫富,不以享乐为目的赚钱,这样大概就能戒除贪欲了。” 他自幼种下慧根,来日定成大器,景怡虔心称幸,伸手摩挲他的头顶。 “你现在就有这种觉悟比爸爸强多了,爷爷奶奶一定也会为你自豪的。” 灿灿的心智确实成长到了独立思考的高度,开始发现父亲的不足,对他某些做法持保留意见,眼下伺机发疑:“爸爸,您当初为什么不学经商呢?要是家里的公司归您管,大伯他们就不敢乱来了。” “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料,而且对行医救人更感兴趣。” “您最多同时给十个病人治病,工作一辈子也顶多医治上万人,可是经商成功能帮助更多人,只是做到守诚信讲质量就会为广大消费者免除损失,贡献度比做医生大多了。” 景怡被他说得有些怯场,他的人生一直走在捷径上,如同尽情氪金的土豪玩家,不费脑筋地过关升级,没经历过泥泽坎坷和十字架的酷刑,却向往救世主的光环,说白了只是好龙的叶公。 他清楚自身弱点,却不想改变,这是成年人的普遍惰性,另外还具备一条天下父母普遍存在的缺点——将重生意愿寄托给儿女。 “你说得对,等你长大了,爸爸投资给你开公司,让你替我实现这个梦想。” 灿灿毫不犹豫拒绝:“不用您投资,我想靠自己。” “你这么有自信?” “这就跟打游戏一样,别人都喜欢改程序开外挂和金手指,我觉得那样没意思,靠自己的脑力通关才有成就感,这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 “你还自诩天才了,就不能谦虚低调点儿?” “珍珠姐姐说对事实过分谦虚等于虚伪,我在外面很低调,在您面前还是坦率一点吧。” 灿灿像一簇火苗,身下蕴藏着丰富的气田,驱散父亲心里的阴霾,景怡回家时已抖擞精神,筹划如何修复刚才因烦躁引起的纷争。 他们在家门口遇到慧欣,老太太是来找秀明的。 景怡还不想和大舅哥见面,借口写论文向老人道失陪,灿灿有心充当亲善大使,牵着慧欣的手来到秀明的卧室。 “大舅大舅妈,慧欣奶奶来了。” “秀明,还在忙呢,我能不能耽误你五分钟。” 秀明忙请老人坐下,佳音去厨房泡茶,灿灿蹦跳到书桌前,挽住他的胳膊问:“大舅您在干什么?” “大舅在对账单。” 两个工程的账目堆在一处,货物单据琐碎,人工计算方式繁琐,他这个学渣排开三个计算器也玩不转,脑袋都糊起一层锅巴。 灿灿看看账本,毅然请缨:“我来帮您。” “你会吗?” “就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嘛,我都会。” “好吧,那就交给你了。” 秀明要接待客人,只当让他玩玩,慧欣含笑为灿灿担保:“这孩子聪明着呢,比大人还伶俐。” “嘿嘿,我们家的小神童嘛。慧欣阿姨,您有什么事啊。” “下周四是你妈的忌日,你还记得吗?” 秀明猛拍脑门:“哎呀,我都忘了。” 佳音正好进来接下他的抱怨:“你怎么不提醒我?” 这的确是她的疏漏,不由得慌愧:“以前爸总是提前一个月就说起,我也习惯偷懒了。幸亏慧欣阿姨提醒,不然我们都忘了。” 秀明好歹抓住她的小辫子,迫不及待发挥:“你看你就是不用心。” 慧欣戏谑:“你别说人家,那还是你亲妈呢,你就用心了吗?” 还好有她在,轻描淡写阻断秀明的反扑,佳音看看不甘傻笑的丈夫,想念起逝去的公公,家里有个明事理的老人比定海神针还管用,可惜啊…… 慧欣接过她递来的水果,说:“今年是你妈四十周年冥寿,我想找人给她和多喜办个诵经会超度,费用你别管,都由我们佛学会的师兄弟们义务参与,不收一分钱。” 秀明怕麻烦她,面露难色。 佳音说:“阿姨,就算不收钱,我们也不好意思让您费这个心啊。” 慧欣却很坚持:“是我自己想做的,你们就当成全我吧。我来就为说这事,说完就该回去了。” 她说走就走,佳音跟去送客。灿灿回头问秀明:“大舅,慧欣奶奶对我们家真好啊,听妈妈说她每年清明都会去给大外婆扫墓,她们以前是好朋友吗?” “对,她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 “大外婆是怎么死的?” “她在砖厂打工,遇上炉窑爆炸,当时慧欣阿姨也在场,运气好,只受了轻伤。” 秀明对母亲没印象,提起这段悲惨往事也心如止水,反观灿灿,由于初次耳闻还颇感惊心:“那她亲眼看见大外婆被炸死的?” “是。” “难怪一直放不下,那是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秀明记挂自己的差事,上去问他:“你帐算到哪儿了?” 灿灿翻翻资料:“还剩二分之一。” “这么快,我算了一个小时才算了三页,你这才几分钟就搞定一半了?” 秀明对人与人之间的智商差距认识不足,外甥超高的办事效率在他石器时代的认知里划下了飞船般的轨迹。 灿灿淡定道:“都很简单的数据嘛,有的不用计算器靠心算都能解决。” “你小子行啊,那剩下的都帮我算了,这账目很重要,可不能出错啊。” “放心吧,我的数学从来都是100分,还没出现过失误呢。” “你真乖,怎么不是我儿子呢。” “名分不重要,感情到位就行了。” “哈哈哈,对对对!” 他欢喜地搓着外甥的脸,觉得妹夫再讨厌十倍也能忍受了。 二人都没察觉躲在门缝后的英勇,小男孩手里捏着一张96分的数学试卷,刚才兴冲冲走来,目睹房内的情形又怏怏地溜走了。 贵和下楼拿饮料,正好见他蔫头耷脑走过,招呼:“小勇你干嘛呢?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 英勇忙停步转向他,迟疑请求:“三叔,您能帮我签个字吗?” “考试试卷吗?拿过来看看。” 贵和接下卷子,看到分数先是一喜:“行啊,考得不错。怎么不找你爸爸签?让他表扬你啊。” “我没考到100分,爸爸会生气的。” 他一下子明白了侄子刚才的委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声数落大哥:“他自己过去都是鸭蛋专业户,有什么资格生气,来,三叔给你签。” 他大笔一挥写下一行字:“孩子考试成绩大有进步,家长很满意,多谢老师教导。” 又向英勇许诺:“三叔大后天要去杭州,你不是爱吃西湖藕粉吗,三叔一定买一大堆回来给你吃个够。” “是去出差吗?” “不,是公司组织旅游。” “那郝所长也会去?” 童言无忌,说中贵和心中的喜事,他笑嘻嘻点着小孩的鼻尖,假意责备:“学什么不好跟着家里人学八卦。”,又握住他的双肩转变话锋:“你说,三叔能追到郝所吗?” 英勇老实答:“我不知道。” 贵和啧嘴:“不能说不知道,人家说小孩子的话是最灵的,你要说三叔一定能成功,给我点好彩头。” 他轻轻摇晃侄子,摇出一个明媚的笑脸:“是,三叔一定能成功追到郝所长,让她做我未来的三婶。” “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好侄儿,将来三叔办婚礼就让你做花童。” 第94章 用计 五月的苏堤恰似翠绿的缎带为碧蓝的西湖打上一条腰封, 堤上垂柳似孔雀开屏,浓荫如盖, 六桥遥映, 串起一片蝶意莺情。沿堤漫步,两岸湖光山色仿佛画册徐徐翻页, 叫人流连忘返。 郝质华和同事们从这里开启了三天两夜的旅程,职业使然,她外出旅行都会随身携带专业的单反相机, 沿途拍摄好的建筑和景观作为日后寻找灵感的素材。取景中贵和凑上来请她为自己拍几张照,她不好拒绝这点微末请求,默默当他的摄像师。 贵和有意引导她甩开众人,走到东浦桥边时开始搭讪。 “这苏堤春天最美,现在花都开过了, 我们应该早点来的。” “早点也没时间啊, 就这样已经很美了, 杭州真是个好地方,山灵水秀,城市绿化也做得很好, 可以多拍些照片做参考。” “待会儿我们去余杭区,那边好几栋楼都是我设计的, 您给现场提点意见。” 他像个迫切向老师展示才艺的考生, 郝质华忍俊不禁:“我知道是哪几栋,设计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所以才想听您指教啊, 您要是早点当上我的领导,我的设计水平一定比现在高多了。” 贵和现在跟她说话,恨不得把标点符号都放到蜜糖里沾一沾,她难耐肉麻,冷嗤:“你就别嘴甜了,老听你说话会得糖尿病的。” “放心吧,我是天然木糖醇,有益健康。” 她防不住他的糖衣炮弹,就想跟他聊点严肃话题,问:“今年的一级建造师考试你报名了吗?” “报了,教材都买到了,看了下模拟题很简单,我考试运向来不错,前年二级考试就过得很轻松,要不是去年工作太忙,没时间考,这会儿早拿到一级证书了。” “这么自信啊,那就祝你顺利通过了。” 他顺杆爬的能力极强,厚起脸皮问:“我拿到证您有什么奖励吗?” 她好笑:“为什么要我给你奖励,我又不是你的家长或老师。” “您是我领导啊,我考到一级证,我们所的软实力又能大幅提升,以后争取项目更有优势。不瞒您说,我还报名参考了一级结构师,打算两样一起过。” 这野心可一般,一级建造师和一级结构师都是业内最高级别的注册考试,通过率不到7%,郝质华当年也是分两次备考才通过,怀疑他有托大之嫌。 “那难度很大啊,我还没听过有人能同时取得这两个证。” “那我就来创造记录吧,为了成为配得上您的男人,我会全力以赴。” 他言笑自若,好像那两本证书已是囊中物,还趁机在她脸上涂了一层丹砂,立时惹恼她。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踹到湖里去。” “别呀,我不会游泳,掉下去肯定淹死!” “那你就老实点别来惹我。” 她忿忿回归团队,以人群为屏障防御他的偷袭,一小时后全体同事转移到一艘大龙船上,进行湖上观光。明秀风景妖娆山水,目不暇接看之不尽,人们爬在船舷上不住闪动快门,还轮流去甲板上留影。 赵国强充当公共摄影师,一一为女同事们拍照,觉得不能漏了领导,对郝质华说:“郝所,您也来拍张照吧。” 郝质华接受好意,走到船尾的甲板上微笑着面对镜头。 赵国强试了试焦距,让她再往后退一点,这样才能照全身。 她依言退出半步,站在了船舷边,湖面波浪不稳,时有颠簸,恰在此刻一个浪头急扑过来,船身被撞个踉跄,郝质华重心摇晃,腿别在船舷上,噗通掉进湖里。 众人惊声尖叫,尚未回过神,一个身影飞箭般窜出船舱,直接射入郝质华落水的位置。赵国强听身后人呼喊才知那是贵和,明白他是去救人的,纳闷他几时学会了游泳。 再一定睛,郝质华已浮出水面,抹把脸不慌不忙游向龙船。她运动全能,游泳也是一员健将,在这种平缓的水域里往来自如。 船上的人猴跳舞跳惶急着,赵国强指着她身后冲她大喊:“郝所!贵和也掉下去了!” 郝质华扭头一看,那人正在七八米外的水面上扑腾,眼下只露出一双水草般疯狂摆动的双手。西湖水位低,最深处不到三米,但这点深度足够溺死不识水性的人,她急忙调头游过去,将那旱鸭子拽出水面,按救生指南的方法从背后抱住他,以免被他用求生本能拽入水底。 贵和不住咳嗽,脚底悬空乱蹬,听见郝质华在耳边大骂,混乱的思维才挤出一点头绪,顺从地停止挣扎,由她拖拽移动。 龙船和附近游船上的船工也下水救人,数人协力将他们捞起,贵和神志清醒,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郝质华厉声喝问他:“你不是在舱里吗?怎么会落水?” 她没发觉愤怒源自后怕,只怪他太多事,尽给人添麻烦。 贵和好似雷惊的孩子开不了口,赵国强替他讨情:“他见您落水了,一着急就跟着跳下去救您了。” 这反而激化矛盾,郝质华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抽在贵和肩上。 “你明明不会游泳还跳水,这是救人还是找死啊?!” 他怯愞嗫嚅:“对不起,我太着急了,忘了自己不会游泳。” 刚才见郝质华落水,他心脏险些停跳,眼里只有她的安危,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生死。郝质华内心五味杂陈,意识里蜷缩着一只暴躁的猫,抓出满墙满墙的刨花。 同事们见此光景群疑满腹,赵国强怕事态对两位当事人不利,急忙打掩护。 “郝所,你俩还是快回酒店换衣服吧,今天风大,会着凉的。” 郝质华也想逃离这尴尬境地,让他领着大伙儿继续玩,和惹事精一道上岸返回酒店。 浑身湿透了,没有司机愿意载两只水鬼,只能步行几百米去坐公交。 贵和踧蹐地跟着她,她走得那么快,像一把尖刀剖开空气,热辣辣的气流快把他的脸割出血来,到了车站,他鼓起勇气说:“郝所,您冷不冷?要不我们就在这边的商店买套衣服替换吧,老穿湿衣服会感冒的。” 她的腔调先冷成了冰。 “别跟我说话,你这个蠢货。” “我怎么蠢了?” “蠢到我都没脸说!” “我不知道您水性好,就怕您有危险。” “你下水就能让我脱险?纯粹添乱。” “我听说西湖平均水深只有1米五,以为淹不着。” “那我身高还不到1米五吗?目测能力这么差,也配当建筑师?我看你应该先去看看眼科!” 她每句话的声气都比前一句恶劣,贵和觉得他们的对话似在为争吵砌砖,忙另起炉灶,烹饪歉意。 “对不起,您是不是觉得我很靠不住啊?” “岂止靠不住,三条腿的凳子,一碰就倒。” 疯猫在郝质华心里上天入地狂窜,看到贵和可怜兮兮的模样,她真想按住暴打一顿,捏紧拳头却狠不下心,这心态就像人爱抚柔弱可爱的小动物,想狠狠揉捏又不忍下手。 她认为她一定出问题了,禁止自己理睬这个人,当天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贵和苦恼至极,闷在房里反思,入夜又遭赵国强取笑。 “你小子今天在演《泰坦尼克号》吗?人家郝所落水,你也跟着跳水,这下全所的人都看出你喜欢人家了,今天都在问我。” 所里的八婆不是一两个,他和郝质华的绯闻也传了非止一日,贵和落寞中竟忘记这茬,忙问赵国强有没有发挥好公关职能。 赵国强打着蒜味的饱嗝说:“我只能拼命替你隐瞒呗,这事不能先说破,要是产生舆论压力,郝所会更排斥你,你就更没戏了。” “算你还有良心。” 贵和松了口气,闭气忍住他的口臭虚心求教:“现在郝所嫌弃我是蠢蛋,你快给我出出主意吧。” 想拜师就得先挨板子,又被他挖苦一通。 “你是够蠢的,那种时刻正该展现男人的沉稳机智,你倒好,直接来了个秤砣入水,还要人家女方去救你,这种拖后腿的人换成谁都得嫌弃。” “我当时只想和她同生共死,没顾上思考就跳下去了。” “你这就是纯情少男的思维,归其原因是恋爱经历太少。上学那会儿你那么受女生欢迎,人人都以为你是风流公子,谁能想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个愣头青。” “那是,通常受欢迎的帅哥都纯情憨厚,像你们这种表面老实的丑男一个个风流韵事比谁都多。” “逮着机会就损人,就这样还指望我帮你,我帮你多点几次蜡吧。” 赵国强过分摆谱招来一记抽,贵和横眉竖眼恐吓:“少说这些屁话,你损我的时候只多不少,快说,我现在该怎么挽回局面。” 他这才言之有物了。 “你在郝所心目中的印象已经固定了,现在改头换面只会给她反复无常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她就吃你这种人设。”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郝所是个大女人,才智主见样样不缺,作风还很强势,根本不需要男人依靠扶持。她要的就是一个理解支持她的对象,要是跟她三观一致,兴趣合拍那就更OK了。” “这几点我都符合啊,那她怎么不肯接受我?” “你们岁数差太大,她有她的顾虑嘛,你也知道她上过一次当,肯定害怕再进同样的坑。” “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贵和火气上头,气冲冲到阳台上吹风,赵国强怕他真恼了,笑呵呵过来巴结:“没废话呀,我不是说了吗,郝所就吃你这种人设,你保持本色,多跟她撒撒娇,买卖萌,肯定有起色。” 说着献出一条妙计:“我教你啊,明早你装病起不来,我去跟郝所说,让她留下来照顾你,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俩孤男寡女,接下来就靠你自由发挥了。” 贵和回嗔作喜:“这是个好主意啊,我正愁找不到机会跟她单独相处呢。到底是奸诈的已婚男人,就是比我们这些愣头青诡计多。” “这是见机行事,怎么又跟奸诈扯上关系了。” 赵国强一变脸,他俩的角色颠倒过来,换成贵和讨好卖乖:“是是,强哥足智多谋,小弟甘拜下风,这事就全仰仗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报答。” 第二天他们依计行事,早上赵国强去向郝质华汇报:“郝所,贵和昨晚发烧,今早头疼起不来床,不能跟我们去玩了。” 郝质华很吃惊:“他怎么会发烧呢?” 赵国强的愁容货真价实:“应该是昨天跳水,上岸后吹风感冒了。” 好不容易赶走的疯猫去而复返,她嘴唇虚张两下,气汹汹吐出一句:“真是自找的!” 赵国强犹如大内总管般恭顺:“我也是这么骂他的,可他现在病得厉害,让他一个人呆在酒店不太好。但要是留下一人照顾他,大伙儿一年难得出来玩一次,留谁好像都不太合适,您看这……” 他等于递上稿纸逼她宣读,郝质华沉默数秒,泄气道:“你们照计划去玩,我留下照顾他。” “到底是领导有担当,那就交给您了,万一有什么情况您给我打电话,我保证第一时间赶回来。” 这办事利落的狗友随后就将受骗者领回房,对那躲在被窝里呻、吟的骗子说:“贵和,郝所说要留下照顾你,你快别哼哼了,多丢人啊。” 贵和演技拿捏得刚刚好,气咽声丝的,俨然男版林黛玉。 “郝所,真对不起,我头疼了一夜,难受得快死了。” 郝质华伸手摸摸他的脑门,着手滚烫,让她的心猝然一紧。绝没想到骗子事前吞了大把的姜末,靠化学办法催升体温,造出发烧的假象。 “烧还没退,快去医院吧。” “不用,国强给我买过药了,我现在起不来,只想躺着。” 赵国强已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粉红气泡,忙识趣告退:“郝所,其他同事都在楼下等着呢,我先走了,这儿就拜托您了。贵和,好好听郝所的话,不许淘气啊。” 电灯泡一走,贵和开始无所顾惮地撒娇。 “郝所,我难受~” 郝质华蹲在床边忧心地打量他:“除了头疼其他地方难受吗?” “不止头,现在浑身都疼,尤其是肩膀和脖子这块儿,您帮我捏一捏行吗?” 她没奈何,接下护理任务,让他翻身爬着替他按摩肌肉。 贵和喜不自禁,脸埋在枕头里偷笑,依旧哼哼唧唧地装病。 郝质华为了能让他舒服一点,卖力地伺候,不久累出满头大汗,停下来边擦边抖着衣襟。 “你等我凉快一会儿,这房间太闷热了,冷气都不管用。” “房钱便宜嘛,郝所您受累了,我帮您扇扇风。” 贵和爬起来抓起床头的杂志使劲为她扇风,看她的刘海柳叶似的飘上飘下,心里又喜又爱,笑成了一朵花。 “凉快吗?风力再大点好不好?” 闷热散去,郝质华的智商也回来了,狐疑地审视他:“你怎么突然有力气了,身上不疼了?” 他急忙藏好狐狸尾巴,再次装出纤纤弱质,丢下杂志缩回被窝:“疼,我是为了您才咬紧牙关振作的,您一提醒我又受不了,哎哟~哎哟~” 郝质华收起质疑,继续关心:“再难受也得吃饭,我去给你买碗粥,你吃完了睡一会儿,看会不会好些。” 她下楼买了碗白粥,等他喝下又剥了几颗枇杷给他吃,然后吩咐他躺下。 “你闭上眼睛试不试能不能睡着,要是难受得厉害就叫我。” 她回房取来笔记本电脑,坐到阳台边的小茶几前,贵和老实了十分钟便睁开眼睛打扰。 “郝所您在干什么?” “画桃源乡的CAD。” “出来旅行还办公啊。” “反正不能出去玩,时间白白浪费了多可惜。” “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 “知错就好,下次再这样可没人会管你了。” “这次怪我太莽撞,以后一定用成熟稳重的方式处理问题,您得多多鞭策我。” “别往我身上扔套绳,这次是公司旅行我才不得不履行上司的职责,换做平时不会管你的。” “明白,做您的下属真幸福,希望能永远身在您的领导下。” 他的语气好似活泼的趵突泉,听不出一丝病态,郝质华再度起疑,目光脱离屏幕烙向他。 “你是不是在装病啊,我看你精神很足嘛。” 贵和赶紧捡起伪装,活泉转入枯水期,眨眼气若游丝:“没,我真的在生病,怕您担心才强打起精神。” 郝质华不肯轻信,上前探他的体温,过了半日姜末失效,他的额头不冷不热,温度很正常。 “烧已经退了,看来你已经好了。” 他的花招还充裕,蜷紧身子哀唤:“烧是退了,可胃又开始疼了,昨天喝了一肚子脏水,肯定细菌感染了。” “你拉肚子吗?” “昨晚都拉脱水了,今天肚子里空荡荡的,想拉也拉不出来了。” 他尽量将情况描绘得严重,成功引起她的紧张。 “你怎么不早说,这种病不能拖,得赶紧去医院,走!” 说完一把掀开被子架他起床,贵和想耍赖,立即挨了通臭骂,只好假戏真做,乖乖就范,跟她去到附近医院。 坐诊的医生于百忙中抽出两分钟接待他们,略问一问病情就赐他一针抗生素。贵和自作自受,右边屁股上被凿了一个孔,疼得龇牙咧嘴。 “那护士以前是做木匠的吧,打个针跟钉钉子似的,疼死我了。” 郝质华搀着一瘸一拐的“病人”,心情有如郁闷的家长,黑脸埋怨这不争气的家伙。 “排你前边的小孩子都没喊疼,就你嚷得最厉害,害我也跟着丢人。” 他嬉皮笑脸应对:“可是您还是没舍得抛下我,郝所,您对我真好。” “我是在尽义务尽义务!怎么会有你这么麻烦的人,真想打死你。” 她离暴跳如雷只差几步,他却不知死活犯险,再走几步就要死要活叫苦:“不行,我走不动了。” “坚持一下,出了医院就打车走。” “我整条右腿都像灌了老陈醋,坐着更难受。郝所,能让我扶着您的肩膀吗?这样可以省点力气。” 他戏演得逼真,郝质华已被套牢,步步深入陷阱,被迫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贵和顺势靠住她,为维持平衡,她只得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充当他的拐杖。 贵和如愿以偿,就算屁股被扎成莲蓬也值得,鼻尖凑近她的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好像一小孩坐拥了一座糖厂。 郝质华承受着他将尽一半的体重,觉得这人和没腿的残废差不多,恼恨地瞪他:“我干脆背你回去吧。” 他傻笑:“不用不用,那多难为情啊。” “你还知道难为情,我以为你的脸皮是铁做的呢。” “铁也会发烫啊,您瞧我都羞得满脸通红了。” 他分明在指东说西调侃她,郝质华知道自己的脸比他还要红热,但坚决不肯露破绽,死死咬住上下两排牙,明面上与他对峙,内心里同猫搏斗。 走出医院,天空换了幕布,灰云仿佛千万只老鼠集体迁徙,几分钟后织起密集的雨线,街上的行人变戏法似的少了一半,剩下的都躲在五颜六色的伞盖下,没伞的二人到无人的公交站台避雨,不足一米的金属顶棚形同虚设,雨豆不费力气地砸向他们,落汤鸡的下场免不了,只是小火慢炖而已。 贵和心疼郝质华淋雨,抬头怨老天:“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啊。” “五月天娃娃脸,本来就是半天太阳半天雨。” 郝质华也担心淋雨会让他病情复发,掏出手机叫车,忽听他问:“在西湖边上遇到大雨,真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情节啊,郝所,您看过那部剧吗?” “这么经典的剧谁没看过,小时候我还看了好几遍呢。” “我也是,可喜欢那首《渡情》了,小时候天天唱。” “那你现在还会唱吗?” 她漫不经心问着,拇指即将按向联系司机的按钮,手机倏地被他抢走了。 “会啊,这就唱给您听。” 他喜悦的神情恍如少年,最多十六岁,雀跃地亮嗓开唱:“西湖美景,三月天呐~春雨如酒,柳如烟勒~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般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温柔的歌声哄住急雨,雨势转入缠绵,烟波浩渺的西湖贴心地为他打着拍子,似乎回忆起千百年来见证的浪漫邂逅。水汽、雨幕、烟岚将天地合并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她的心渐渐空了,仿佛留声机记录着他的浅吟低唱,视线停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最后毫无防备地被他俘获。 “郝所,我想和你白首同心,你说我有这个造化吗?” 他凝望她的双眼,眼神如同这缱绻画卷里的点睛之笔,勾住了她的魂魄。 她心神一震,像法力高强的术士察觉妖精的摄魂术,果断推开他,转身奔走,他做法失败,急嚷追赶。 “郝所,我错了,您别走啊!” 惨叫和噗通声相互碰撞着滚进郝质华耳孔,回头见他严丝合缝地爬在水洼里,她到底没战胜该死的怜悯,上去扶起他,重新回到站台下。 “郝所,我再也不胡说了,您别生气。” 他拱手求饶,急于去掉她脸上凝固的水泥。一辆轿车惊风驰电地驰来,车轮掠过积水,溅起高高的喷泉。 他赶忙扑向她,双手撑在她两侧,用身体挡下“洒水车”的袭击。 郝质华惊愣,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广告窗,跟前是他温暖的怀抱,冷热夹击,脑子里腾满蒸汽,思绪都被那肇事车辆带走了。 “我还是有点用处吧,刚才就算是子弹也会替您挡住的。” 他得了免死金牌般放肆告白,犹如一本题为《如何温柔说情话》的教科书,她的紧张达到高点外表反而沉定下来,平静推开他,用浸满冷水的袖子给脸颊降温,而后凝神观察雨势,宛如碉堡上的哨兵。 形势不明,贵和不敢再造次,不一会儿公交车开到,他们乘车回到酒店。郝质华让他赶快换衣吃药,接着问:“你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没发火也没有冷战的意思,贵和喜出望外,大胆地延续撒娇计划:“我想吃南宋胡记的点心。” “那是什么?” “杭州有名的传统点心铺,后边街上就有一家。” 郝质华看看大众点评网,查看导航后发现那家店距此不过五百米,步行就能达到。 “我去给你买,你要吃哪种?” 他想试探她的耐心,故意说了很多种:“我想吃桂花味的绿豆糕,龙井虾仁味的东坡酥,木莲心味的宋嫂羹,蔓越莓味的白娘子饼,还有杭白菊味的定胜糕。” 她竟然冷静接受了,他开心得想做旺旺商标,等她出门时叫住:“郝所,口味您都记住了吗?” 她淡定回头:“绿豆糕要桂花的,东坡酥要龙井虾仁的,宋嫂羹是木莲心味的,还有蔓越莓味的白娘子饼和杭白菊味道的定胜糕。” “不愧是郝所,记性真好。” 确定她是真心宠自己,门一关,他就抱着枕头满床打滚,没滚两下摔在了地上,一边喊疼一边不停地笑。 郝质华买回点心,快到他房门时又一步一步倒退回去,这一路上她总感觉不对劲,像中了迷、幻、药似的被人耍得团团转,瞅瞅手里的点心袋,再看看前方的房门,猛然醒悟。 我什么要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啊,凭什么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些都是女朋友该做的事,我再有求必应就真中了他的圈套! 她懒得再管心里的疯猫,畅所欲为地回到自己的客房,那包点心成了联系她和贵和的结点,必须尽快处理,扔掉太可惜,只能吃掉了。 贵和等了半天不见郝质华回来,打手机也无人接听,不由得担心,立刻出门寻找。路过她的房间顺便敲了敲门,呼喊:“郝所,您在吗?” 郝质华一口气连吞七八块点心,正喝水强咽,被他的叫声一惊,呛得直咳嗽,第一个念头是藏东西,飞快去开床头柜抽屉。那劣质家具经不起猛力拉扯,直接脱口而出,哐当砸中地板。 贵和听到动静,试着转动门把,房门畅通无阻地打开了,他冲进去,与郝质华面面相觑。 “郝所,您在这儿啊,我看您半天不回来又不接电话,都担心死了。” 走近一步,他看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点心,对应女人慌窘的神态,不禁疑惑。 “那些点心不是买给我的吗?您怎么躲起来偷吃啊。” 郝质华心一横,试图靠威严吓退他,粗声说:“我改主意了,想自己吃,你要吃自个儿去买!” 贵和想笑不敢笑,又靠近两步:“郝所您怎么了,干嘛突然耍小孩子脾气?” “谁是小孩子,你给我出去!” 郝质华没沉住气,一下子暴露了心思,发觉她在害羞,贵和大喜,随机应变缠斗:“不要,我要吃点心,您必须分我一半。” “不行,我一口都不给你吃!” “您一人吃这么多会发胖的。” “关你什么事!” 见他抢夺点心,郝质华坚决阻止,两个人像争玩具的小朋友抓来推去。她将点心袋一股脑搂在左手,再出右手从他手里抢回一块剥掉包装的绿豆糕。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腕,双方僵持,互不相让。她急中生智,伸头去咬糕点,吃到肚子里看他还怎么抢。 贵和已彻底回到童年,见状也张嘴去咬,由此酿成尴尬的一幕。 郝质华咬中绿豆糕时,嘴唇也碰到了他的嘴唇,大脑顿时黑屏。 贵和的脑子也断电了两三秒,紧接着狂喜的电流涌出来,足够他待机五十年,被她用力推开时顺利叼走了胜利果实。 “这真是我吃过最棒的点心。” 他津津有味夸赞,见她失魂落魄滑坐在地,笑嘻嘻上去示威:“郝所,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调皮,还会跟人抢东西吃。” 郝质华输得片甲不留,不知以什么方式重启,怔愣中青年的脸慢慢凑近,雨后的晴光映上来,勾勒出一片诗情画意,他真好看,证实了那些流芳百世的词句。 这好看的男人双眼瞄准她唇角的馅料,笑容宛若甜美的麻药。 “嘴都糊成花猫了,多浪费啊。” 说罢歪着头轻轻舔去。 “又香又甜,真好吃。” 郝质华头上落下个轰雷,魂魄冲出七窍,绕着驱壳飞舞,一股热流涌出鼻腔里,蜿蜒过她的嘴唇和下巴。 接下来她被他的惊叫唤醒了。 “郝所,郝所,您怎么了!” 他蟹慌蟹乱地扯来纸巾为她擦拭鼻血,不慎挨了一记冷拳。 郝质华站起来,彷如一座缓缓崛起的冰山,影子回山倒海地压向他。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郝所,您干嘛打我呀?想让我也流鼻血吗?” “我叫你滚!不然杀了你!” 她吃了兴奋剂般瞬间爆发,揪住他推到门口,一脚踹出去,用尽力气关上门,像在封印凶猛的妖怪。 贵和呆望门板出了会儿神,心田里冒出许多酥酥痒痒的喜悦,人情绪激动时血流会加快,使血压增高进而造成鼻腔毛细血管破裂,引发鼻血。有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见了美女会留鼻血,郝质华目前的情况和他们一致吗? 她真是被我的美貌刺激的? 这女人怎么这么可爱啊,实在太萌了! 他兴奋地原地转圈高抬腿,心快融化了。 门的那边,郝质华正在卫生间使劲擦脸,狠命扔掉一个个带血的纸团,看着镜子里那狼狈的女人,恨不能抓出来抽耳光,愤恨责骂:“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许仙似的轻易就被美色迷惑?真想找个法海来让你清醒一下!” 说完扬起捧起一捧水泼向对方。 可是哪怕倾尽整个西湖的水也堵不住她的悸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大姨妈疼得躺了大半天,下午才挣扎爬起来~更晚了对不起 第95章 夜谈 旅行的最后一天郝质华再没理睬贵和, 他想昨天擅自“舌吻”对她刺激很大,不能急于求成, 老实呆在她的结界外相机观变。当晚回家放下行李, 佳音焦急地跑来说:“贵和,你大哥出事了, 叫我送五万块钱过去,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提款机也只能取两万, 你能借一万给我们应急吗?我明天就去银行取了还你。” 二哥和妹妹家都没人,家里只剩他能救急,他忙和大嫂出门,问她大哥出了什么事。 “他和人追尾了,被逼着赔钱。” “找交警了吗?” “没有。” “交警还没仲裁, 干嘛先赔钱?” “他开车时喝了酒, 找交警会被判酒驾。” 贵和埋怨大哥晕了头, 平时常提醒别人酒后莫开车,今天自己倒犯了错。 事故地点就在镇口,他和佳音步行赶到, 与秀明追尾的是一辆雅阁,售价18万左右, 车头撞到他的捷达车车尾, 保险杠变形,损坏并不严重,索赔5万实属狮子大开口。 贵和与那两个车主辩理, 让他们降低赔偿,对方咬死不肯,扬言不赔钱就报警,分明以秀明酒驾做威胁,施行敲诈。 秀明工作离不开车,必须保住驾照,不然以他的脾气早炸了,让贵和别费口舌,忍气将钱赔给对方。 那二人得钱后走得干脆,贵和替大嫂心疼,责问大哥为何酒驾。 秀明正为这事窝火,说他刚才陪客户在酒楼喝酒,饭局结束正想让老板帮忙找代驾,一个代驾员主动上前接单。他也没多想,领着那人上车,谁知到了长乐镇边上,那代驾司机突然停车,说他刚收到老婆的信息,家里老人疾病发作得立刻赶回去。剩下不到五百米路程,建议他自己开回去。 秀明喝了半斤白酒但头脑还清醒,觉得不成问题,就慢悠悠开车出发。只行驶了不到半分钟,那辆雅阁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和他追尾。单看事故,对方应负全责,可他喝了酒,对上交警不止吊销驾照,还可能判刑,就提出私了,打算赔几千块钱完事。对方不依,张口就要五万,还掏出手机作势要报警,形势所迫,谁都得认栽。 贵和听完叙述惊道:“大哥,你肯定遇上酒驾仙人跳了。” 秀明和佳音都闹不明白,同时诧讶地望着他。 贵和细问:“那代驾跟开车撞你的人肯定是一伙儿的,故意把车停在离目的地近的地方,然后找借口离开让你自己开车。普通人一想反正快到家了,开一小截没问题,麻痹大意就中了他们的诡计。你不该不问清楚就随便找人代驾啊。” 秀明辩解:“我一出去他就过来问我要不要代驾,说他是那儿的常驻,我看他穿着斑马代驾公司的制服,就没多问,直接让他上车了。” 斑马是申州最大的代驾公司,口碑一向不错,品牌做担保,客户的防备心也就减弱了。 贵和说伪造制服很轻松,那代驾八成是冒名的,问:“他路上跟你聊天了吗?有没有问你喝了多少酒,干什么工作?” 秀明瞪大眼睛,像碰上了未卜先知的半仙,连说几个“有”。 “我跟他说我是搞工程的,他还问我最近行情怎么样,工程额多大。” 贵和笃定一指:“那就没跑了,他先套取你的信息,计算能从你身上讹多少钱,再悄悄通知同伙搞埋伏。这事我在网上看到过,没想到还真教你碰上了。” “那怎么办?能报警吗?” “报警有什么用,又没证据,而且你确实存在酒驾行为,报警还不得连自己一块儿搭进去?这帮人就是拿住这一点才敢明目张胆敲诈,你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当今骗术花样百出,只有常人想不到,没有骗子做不到,佳音越想越可恨,怨怒:“现在的坏人真离谱,这么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叮嘱丈夫:“你可得提醒一下身边的熟人,免得人家也上当。” 秀明也恨得牙痒,摩拳擦掌说:“知道了,下次逮到那几个瘪三,我非打死他们!” 次日家人们得知此事都很气愤,纷纷转发消息警示亲友,下午包岷曦大师去美术馆视察,对景观提出新的修建意见,秀明和工匠们研究了半天,晚上制定出方案,打电话向赵敏请示。 “对不起赛老板,我现在脑子有点晕,这事明天再说好吗?” 赵敏的声音没了脚,软绵绵地飘在空中,醉意明显。 “您喝酒了?” “刚才有个应酬,现在正准备回家。” “有人送您吗?” “我自己开车。” 听说她喝醉了还开车,秀明不禁劝阻。她却说自己离家很近,最多两分钟车程。 “那也违反道法啊,您干嘛不请个代驾?” “请了,他把车开到这儿突然说有急事,剩下这一小段路我只能自己开了。” 这情况和他昨晚的遭遇何其相似,秀明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惊叫吓坏一旁的工人。 “赵总,您千万别开车!我昨晚刚碰上类似情况,被人狠狠宰了一刀。” “什么?” “说来话长,您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您!” 突如其来的请求令赵敏为难,觉得他热心得过了头,委婉拒绝:“我们大概离得很远,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秀明只想抓骗子,坚持道:“不会,您快说地址,我马上过来!” 问明路径后他打车奔赴现场,赵敏的宾利停在街对面,远远就瞧见了。他特地让司机在数十米外停车,下车后借夜色掩护快速溜到车前,敲敲副驾的车窗,车门一开即刻钻进去。 赵敏见他犹如接头的间谍神神秘秘,好奇他究竟揣了什么机要信息。秀明拦住她开灯的手,严肃相告:“赵总,我跟您说,您很可能遇上酒驾仙人跳了。” 听说他昨晚遭勒索,赵敏很惊奇。 “还有这种事,可这个代驾是我用代驾软件找的啊,还穿着斑马代驾的制服。” 秀明又对上一个特征,语气更急促:“昨晚讹我的代驾也是斑马的,兴许还是同一伙儿人,他半道上和您聊天了吗?有没有套取您的信息?” 赵敏慢慢摇头,快被他的滑稽相逗笑了:“没有,通常这种情况下我都不会和陌生人交流。” 他听了随手自抽一下:“我糊涂了,他见您开这么好的车,不用问也知道您是有钱人。您要是亲自开车上路,肯定会中他们的埋伏,这样,我们换个座位,我来帮您开车。” 不管他判断是否正确,防患未然总是好的。赵敏正要开门,又被阻止。 “您别下车,那伙人可能正在周围盯梢,要是看见开车的不是您就不敢行动了,我们就在车里换吧,我先到后面去。” 他通过椅缝钻进后车厢,等她坐到副驾座上,再原路钻到驾驶座上。然后发动汽车缓缓上路,驶出200米来到一个小十字路口,刚行过斑马线,一辆宝马从右边笔直地冲过来,端端正正撞在宾利车的车头上。 秀明一个急刹车,还没解开安全带,宝马车上已下来两个青年,穿花衬衫的是司机,另一个穿黑背心,和昨晚那两个骗子装束相近。 他转头安慰赵敏:“别怕,我来解决。”,赵敏有些紧张,他的沉稳来得恰到好处。 那司机已走到车窗前,敲着玻璃凶巴巴催促:“你怎么开车的,快下来解决!” 秀明开门下去,刚强地指责他:“我是正常行驶,是你闯红灯违章了,你该负全责!” “黑背心”也上前为同伙助阵,夸张地吸一吸鼻子,尖刻威胁:“这么大股酒味,你们酒驾了吧,叫交警来,看不吊销你驾照,抓你去拘留!” 秀明只当复习的剧本,台词接得很顺溜。 “你别说,我还正准备报警呢,你等着。” 说着先于他们掏出手机拨打,那司机顿时慌了。 “你醉酒驾驶还敢找交警,你们在交管局有人吗?” “没人。” “那你还敢报警!” 秀明当惯了老虎,岂容两只猴子张牙舞爪,陡然目如金刚地咆哮:“我又没犯错为什么不敢报警?你仔细闻闻我身上有酒味吗?我说你这人是算卦的还是算命的,怎么就知道我车上有人喝了酒,断定我们是酒驾呢?” 两个鼠辈舌桥不下,你看我,我看你,与认罪不过隔了一个形式。 秀明指一指宾利破损的部位:“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车,撞成这样你该赔多少。” 眼看偷鸡不成蚀把米,骗子转身逃跑。 “两个瘪三,还想讹人,我送你们吃牢饭去!” 秀明追上去一拳撂倒一个,拔了宝马车的钥匙,让赵敏报警。 赵敏已通知了交警,还用手机录下骗子勒索的全过程。交警赶到拘捕了诈骗嫌疑人,说他们最近接到多起类似报案,正在努力追查。肇事宝马是嫌疑人从车行租来的,通过租车人大概能揪出这个犯罪团伙。秀明二人警惕性高,没中骗子的圈套,还为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获得了感谢与称赞。 离开派出所,赵敏对他肃然起敬,笑着感叹:“今天多亏有您,不然我也要做那帮骗子的受害者了。” 秀明出了一口恶气,又添了几分光彩,也喜上眉梢,挠头憨笑:“昨晚我上当以后就把这事发朋友圈了,提醒亲朋好友们注意,这还得感谢包大师,要不是他提出改方案,我也不会联系您,时间点也掐得刚刚好。” “那就是老天保佑,派了您这个福星来帮我躲这一劫。” “您太客气了。” 赵敏的酒劲儿尚未过去,秀明继续当她的司机,来到她居住的高级公寓,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 “不急的话上去坐坐吧。” 以为她只是客套,秀明识相回绝:“太晚了,就不打扰了。” “您帮我了大忙,都到家门口了,我总该请您喝杯茶吧。” 秀明听了才知她是诚心的,一时像接到神仙洞府的请帖般受宠若惊。 “方便吗?” “我一个人住,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打扰了。” 赵敏之前只将他视作优质的合作伙伴,另外再加几分个人喜好带来的好感。今晚他热心救助表现神勇,极好展示了人品与能力,大大拉高自身分值,令她刮目相看,于是产生笼络的念头,破例请他到家中做客。 她的居所是一套400平米的豪华江景房,市值少说过亿,北欧风格的装修典雅气派,不同俗流,每件家具陈设都符合她精致高贵的气质。 她请客人坐下,想去吧台为他泡茶,没走几步就力不从心了。刚才乘电梯时酒精的后坐力便显现出来,此刻胃突然跳起踢踏舞,将内部的物体一股脑托举上来。她捂嘴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干呕,喉咙像栓了死结,不肯放行,从腹部到脑门的所有血管神经立刻出现异常,恰似早晨七八点钟城市瘫痪的交通,活活憋死人。 秀明听她痛苦地呕了半天,忍不住前去关心,站在门口说:“您不妨用手指抠一下,很快能吐出来。” 赵敏怎肯接受这肮脏丢脸的建议,但再呕下去,眼泪鼻涕一齐出动,也没文雅到哪儿去。 见她这么难受,他想起珍珠往日吃错东西的情形,实在看不下去,在洗手台洗了洗手,先道一声“失礼”,掏出捆文件用的橡皮筋帮她挽起长发。 赵敏不知他要干什么,没等回头,他已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心,胃囊受到震动,她如同开窍般哇哇狂吐,酒液残渣排空后,要命的呕吐感立刻减轻,心神也清明不少。 她接过他端来的清水漱口,又用漱口水清洗数次,如获新生地坐倒在地板上,脑门头顶浮满汗水,仍有汗珠牵五挂四地自脸庞滑落,再强悍的妆容也不可能做到绝对防御,她不能让人瞧见这颓相,忙用纸巾掩住面孔,垂头低语:“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听她道谢秀明也有些害臊,笑呵呵说:“这点小事算什么,我女儿也常闹肠胃病,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最难受了,尽快吐出来才能舒服。” 每次见面他都会提起女儿,没有丝毫刻意,那份深情融入骨血,在言行举止间自然流露,如同心跳和呼吸。赵敏身为外人,未曾亲眼看到他们父女相处的情形,也能感受他对女儿浓厚的爱怜。 从未享有过父爱的女人面对疼爱女儿的男人,好比徘徊于沙漠地带的牲畜隔着漫漫黄沙遥望碧绿草原,总是莫名的亲近向往。此前数次见秀明表现出对女儿的种种喜爱关怀,她已清晰意识到自己产生了羡慕甚至嫉妒的情愫,难以抑制的自行代入到珍珠的角色里,幻想被父亲宠爱呵护的滋味。这是她打小染上的顽疾,周围的人,凡是家庭幸福,父女亲厚的女性都被她偷偷嫉妒个遍,仿佛生长在暗处的植物以妄想做养料,连香味都苦涩,对父亲的仇恨也被这香味熏染得越发刻骨。 “对不起,您先去客厅坐会儿,我洗把脸就出来。” 秀明赶忙退出去,老实呆在客厅,过了二十分钟赵敏穿着整洁的家居服现身,妆容已经卸净,宛若清水芙蓉纤尘不染。他第一次目睹她的素颜,莫名地欣喜,感叹她是个真材实料的大美人。 赵敏为他倒好茶水,坐在对面用微笑款待他,她的精神仍显委顿,眼眉打着劳累的阴影,牵起他的担忧,不禁唐突发问:“赵总,您父母不在申州?” 她微微诧异,不明白他怎会突然问这个。 这女人的目光有电流,少有男人能抵挡她的凝眸顾盼。秀明急忙低头闪躲,陪着笑脸说:“您工作那么辛苦,父母知道了一定很心疼。” 赵敏以为这是客气话,也客气还礼:“凡是工作就没有轻松的,您不也很辛苦吗?” 他正色道:“我是男人,苦点正常,再说我干活虽然劳心劳力但不至于伤身,跟您的工作还不一样。如今生意场上应酬就是比谁能喝酒,那些个领导老板灌起黄汤都跟注水猪似的,女人怎么吃得消。” 感受到真诚的关怀,她莞尔:“所以有人说我们这些民营企业的高管是‘三陪’嘛,陪吃、陪喝、陪玩,都是拿命在拼。” 她轻轻揉弄太阳穴,眼帘低垂满含自嘲,华丽优雅是做给别人看的,内在的她也不过是个讨生活的江湖女子,负垢忍尤委曲求全,甚至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一件都少不了。这个社会比小说里的世情复杂千倍,平庸无能和恃才傲物都出不了头,成功也不属于白莲花,只青睐能屈能伸的忍者。 秀明默默注视她,感觉十分不忍,假如是聪明人,想想人家的身家,再对比一下自己存折上的数目就会清醒,可他本身不怎么聪明,还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情节,见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劳累伤神,便自动化身虬髯客,妄图救人于水火。怀着圣父心理对她说:“有句话说了您别嫌矫情。” “您说。” “您事业很成功,身份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尊贵,可我觉得您父母并不希望您过这种生活,比起赚很多的钱,他们一定更希望您健康快乐。” “……您怎么会这么想?” “做父母的不都这样吗?” 赵敏暗暗笑他天真,以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殊不知祸害终究是祸害,不会因生儿育女改变。 她不能取笑或直接辩论,踢皮球似的问:“如果珍珠今后的工作状况和我类似,您会接受吗?” 秀明断然否定:“肯定不行啦,就算她肯我也不答应,我只求她平安长大,找个诚实可靠又对她好的男人结婚,之后她爱干嘛干嘛,我半点要求都没有。” “万一家里需要她挣钱呢?” “不会,有我在,哪轮得到她养家,如果她未来的老公要靠她挣钱贴补家用,我立马让那小子滚蛋,自古男主外女主内,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男人没资格成家。” “哈哈,那要是她自己想干一番事业呢?” “……那我行动上虽然会支持,但内心也不愿意她那样。事业心是激励人去拼去闯的玩意儿,女人天性柔和,要是事业心太重,变得跟男人一样争强好斗,只会给她的生活造成不利影响。将来珍珠如果从事某项工作,我会劝她量力而行,超出承受范围的就别强求了。” “您这些观念太传统了,被女权主义者听见可不得了。” “嗨,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女权主义纯属自找没趣。” 他乍然逆潮流提出直男癌言论,赵敏转睛注目,怀疑她是不是看走了眼,不动声色问:“为什么?女性不愿做男人的附属品,要求独立解放不好吗?” 秀明没组织好措辞,扣着脑袋边想边说:“没说不好,我也觉得女人这辈子不容易,应该给她们平等待遇,但她们拼死拼活出来挣钱就算真解放吗?不照样是顺应男人的需求。要说从古至今都有这种傻女人,男人喜欢瘦子,她们就不吃饭,男人以胖为美,她们又拼命增肥,男人喜欢小脚,她们就去缠足,男人喜欢细腰,她们就去抽脂,到了现代更过分,男人爱漂亮,女人就整容,男人爱年轻,女人就拉皮,总之处处投男人喜好。等到男人越变越懒,不愿承担责任,只需要轻飘飘来一句‘女人要独立’,女人们又兴冲冲搞起女权运动,一步步全被男人算计着,还自以为很聪明,我真替她们悲哀。” 这倒算得上一家之言,赵敏饶有兴趣地探究:“那您认为女人不该有自己的事业了?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真聪明?” “我没说女人不该有事业,如果不想结婚,喜欢一个人过日子,那么做女强人也无所谓,自由自在,赚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也没有多余的牵绊。可女人结了婚有了家庭还一心想挣钱就不对了。” “不挣钱拿什么养家呢?现在的普遍情况是只靠丈夫的收入负担不起整个家庭的开支,需要妻子工作挣钱啊。” 秀明的逻辑原本有头没尾,在她引导下形成体系,高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以前我爸一人挣钱都能养活全家,现在我家也只有我一个人挣钱,也没说不够开销啊。我和我爸都不算成功人士,但我们吃苦耐劳,不错过任何工作机会,自己也勤俭节约,始终保持做家庭顶梁柱的信念,努力给给老婆孩子安全感,我觉得这样才算我们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 现在很多男人都被女人惯出毛病了,好吃懒做还没一点担当,我们镇上就有很多这样的渣男,整天不求上进安于现状,有的拿着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上班磨洋工,对工作毫无热情和积极性,回家打游戏看电视,从来不学习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家里的事也一概没谱,要么扔给老婆要么扔给老妈,只求自己吃饱喝足,再不为家里人着想。 这都还算好的,更有不学无术的,一辈子当吸血鬼啃老,啃死了父母接着啃老婆。我邻居家的儿子就是这样,高中毕业后东游西荡,没干过一份正式工作,结了婚还靠老婆养活,他爸妈在我们镇上的菜市场顶了一个摊位给他卖菜,结果都是他老婆打理。有一次大冬天的我看那嫂子挺着大肚子坐在摊位前洗藕,大儿子只有两三岁,用一根麻绳系在一边,狗一样在泥地里爬来爬去,看得真叫人心酸,我当时就没忍住,把他们家的藕全买了,拿回家去半个月都没吃完。” 他的论据还没起到说服作用,先惹得赵敏掩口畅笑:“您太太没抱怨你?” 这男人傻得可爱,一般女人估计欣赏不了。 秀明也寻思这行为是不是太傻,哂笑:“没有,我老婆心肠比我好,也觉得那嫂子可怜。常跟我说女人嫁错汉就像投错了胎,听口气对我还比较满意。” 赵敏点头:“我想也是,像您这么有责任心的丈夫相当难得了。” 得到肯定,他重新振奋,接着阐述观点:“责任心也需要培养,年轻时我也挺贪玩,后来结了婚,我老婆什么都不会,家里只能靠我,我总不能眼睁睁让她和孩子受苦受穷吧,只好拼了命去干活儿挣钱。要是我老婆也像那些女权主义者那么要强,婚后跑出去工作,我压力一小,说不定也会变成懒骨头。” 她笑问:“那您太太这样的算聪明女人吗” 秀明对佳音缺乏足够的认识,想当然评价:“她不算聪明,就是傻人有傻福,真正聪明的女人会主动培养男人的责任心,让他们成为勤劳勇敢有担当的人,然后享受他们创造的财富。” “那也得找到可造之材才行,大部分男人婚前就定性了,就像畸形的树木,很难再矫正。” “这种全怪他们的父母,多半是从小被当妈的惯坏了,样样事都替他做,把儿子养成了废物。说穿了也是蠢女人留下的祸害,所以我才说女权主义者搞错了方向,女人该重点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改造好丈夫培养好儿子,日子自然好过了。我经常听女人哭诉老公多渣多不可救药,心想她们都是自找的,谁让她们当初嫁给这种货色,知道他不可救药离婚不就完事了?女人一起抵制渣男,就能倒逼男人改进,男人里的败类一减少,男女之间哪儿还会有那么多矛盾啊。像我们家小勇,我现在就对他严格要求,自己的事必须自己完成,别想着依赖谁,我小时候我爸就是这么教育我的,我想他今后长大了就算没大的出息,至少不会比我差。”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初次深入谈话,赵敏想试探一下他这个女儿奴是正版还是赝品,道出一个世俗的看法:“一般父亲都比较宠女儿,对儿子要求很高,因为儿子会继承家业,女儿不会。” 秀明马上反驳:“我不是这样的,将来我打算把大部分财产留给珍珠,小勇要是有出息我就什么都不给,没出息才会留一些帮补他。” “为什么?儿子才是继承人啊。” “我不赞同这观点,儿子应该靠自己奋斗,做父母的最多帮他打个基础,要是他以后发达了也不在乎家里这点遗产。女儿更需要钱,有钱腰板才硬,以后不用看婆家人脸色。” “您这么偏爱女儿,有原因吗?” “没有啊,我就觉得女儿比儿子可爱。我们珍珠您是知道的,那小模样举着望远镜出门逛一天也不见得能找出第二个,从小到大谁见了不夸几句?她出生那晚我人在外地,夜里做梦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大花园,花园里百花盛开,中央一朵粉红色的花最大最漂亮,形状像牡丹,体积足有我们家的饭桌那么大,花瓣层层叠叠数不清,香味像蜜糖酿的酒,闻一闻就心醉。我走近那朵花,见花蕊里托着一颗雪白的珠子,只比福建蜜柚稍微小一点,像东海龙宫的夜明珠,一闪一闪亮着萤光。我正看得起劲,那珠子忽然咕噜一声滚下来,我急忙双手去接,刚一接住就醒了。没多久家里就来电话,说我老婆生了个女儿,我那个欢喜,比捡到宝贝还开心,连夜买车票赶回去,在路上就决定给孩子取名叫珍珠。” 他诉说往事,宛若探险家回顾毕生难忘的寻宝经历,神气里的欢喜自豪车载斗量。 赵敏鉴定完毕,嫉妒突飞猛进,强笑道:“您的梦还真灵验,珍珠那孩子就是一颗夜明珠啊,找人给她看过八字吗?” 秀明挥挥手:“八字什么的不重要,反正在我眼里她就是小仙女,得到这么漂亮的女儿,说明老天爷看得起我。下面的话您听了可别笑话我,以前生活困难时只要看到珍珠我就充满信心,坚信自己迟早会出人头地。因为我们珍珠的模样一看就是来这世上享福的,那还不得靠我这个老爸啊,我不发达谁发达?所以家里人常怨我宠她,怕我惯坏她,我都懒得解释,我宠她是顺应天意,不然老天不白给我这个漂亮女儿。” 他越说越忘乎所以,好像今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成为赛珍珠的父亲。语毕数秒才察觉赵敏不同寻常的沉静,好似秋天的夜露,慢慢凝成冰霜。 “赵总,您怎么了?” 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屁股下的软垫长出了针刺。 赵敏抬起头勉力一笑:“总是听您夸女儿,我真的好嫉妒,如果我爸有一半像您,我想我会比现在幸福一百倍。” 她终于正式坦白不幸,秀明急张拘诸,骤然丧失语言功能。 赵敏也失去聊天的兴致,像即将闭合的昙花,向赏花人致退幕词:“不好意思,我有点困了。” “哦,那您快点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他赶忙告辞,麻利地离开了主人家,返家途中不停琢磨赵敏的身世,想象她受过的苦难。他头脑简单,不爱思考与己无关的事,这时竟如同狂热的读者,渴望探寻角色隐藏在文字外的经历,渐渐沉迷那些虚构的情节里。 在院门口下车时,他遇上了外出归来的妹妹,看着她手里的药店购物袋问:“你去买药了?哪儿不舒服?” 听她说不是药就顺手勾住袋口探头查看。 “你少管!” 千金挥手哗地挪开,已被他瞧见袋子里的验孕棒,秀明也在关心她家的造人计划,问:“你还没怀上呢?” “怀上了还用得着买这个?” 他接过妹妹的失望,随即就为失望找了个背锅侠。 “我看八成是老金不行了。” 千金砰地捶他一下:“你别胡说八道,他去医院检查过,一切正常!”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怀不上,不是他的问题,难道是你的?” “也不是,我前天才去过医院,没查出毛病。” “那可就奇怪了,是不是老金办事不利啊。” 他执意往妹夫身上扣屎盆子,千金忍受不了大哥的蛮横愚蠢,羞怒地接连捶打他:“大哥你烦不烦啊,这是你该管的事吗?说起来也不怕丢人!” 她拳拳到肉,仗着秀明不忍还手,将他从家门口打到巷子另一边,蚊尸般贴在墙壁上,而后愤愤一哼,转身冲进院门。 佳音在院子里晾衣服,听见兄妹俩打闹,出去要出来查看,拦住她问: “千金,怎么了?我听见你和珍珠她爸在吵架。” 千金胸脯大起大落,盱衡厉色叫嚷:“大嫂,从明天起让大哥每天喝十瓶养元核桃乳吧,他得补补脑子,一天六个核桃不够,得六十个!” 第96章 决心 夏夜是一首抒情小调, 淡蓝色的旋律飘过赛家三楼主卧的窗户,染上几笔暧昧的粉色。景怡大汗淋漓地爬起来, 将床边的毛巾递给同样汗流浃背的妻子, 等她擦完汗,再送上解渴的饮料。 “我今天这作文写得还可以吧, 节奏连贯,文笔婉约又不失激昂,是不是能当范本了?” 他沾沾自喜, 如同超常发挥的考生,期望得到考官赞许。 千金另有追求,没捧他的场,喘气说:“文笔好有什么用,得扣题才行啊。” “我就是紧紧围绕主题啊, 还大力升华了, 等宝宝生下来就能成为经典名著。” “别盲目自信了, 前几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可都成了废稿。” 久未如愿,千金已习惯失望, 结束尝试就开始迎接失败。 精神紧张的模样让景怡心疼,忙搂着她鼓励:“我有预感, 这次准行。” 夫妻俩同去洗澡, 他打扫完浴室,回房见妻子正靠在墙边,双手支撑做倒立姿势。他吓了一跳, 上前问:“老婆,你在干嘛啊。” “听说完事后做做倒立能提高受孕几率。” 景怡是专业人士,对这些片方土法嗤之以鼻,连忙制止。 “那都是谣传,没有科学依据的,快起来,当心摔着。” 千金在他扶抱下翻身坐起,靠住墙壁哀叹:“为什么有的夫妻几个月见一次,一次就能中标,我们两个奋战了几个月还颗粒无收,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啊。” 以前她以为怀孕很容易,小心翼翼避孕,谁知这事比淘金还难,以往消耗的安全套貌似成了浪费。 景怡也存着沮丧,但得保持从容不迫的主帅风范,坚持给妻子打气。 “你别急,我们慢工出细活,成果绝对比那些粗制滥造的厂家强多了。相信我这次一定行,一周以后你用验孕棒测试一下,保证有惊喜。” “这话你都重复好几遍了,没一次应验。” “前几次都是彩排,这次绝对是真的,别发愁了,受孕时母亲的心情会直接影响胚胎的质量,你再郁闷下去以后宝宝生下来就是个苦瓜脸,多难看啊。” 他连哄带劝扶起她,搂着她回到床上,真情实感地为她画饼。 “快睡觉吧,今晚兴许会做个胎梦呢,梦见玫瑰花或者樱桃凤凰什么的,就能生出一个漂亮的女儿了。” 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漂亮女儿能顺利找到他们。 一楼秀明夫妇也准备就寝,秀明看到胳膊上大块大块的靑印紫痕,咬牙恨骂:“千金这丫头真不知好歹,我好心关心她,她竟敢打我,把我胳膊都打青了,你看,真是标准的黑心掌啊。” 佳音看得分明,居然一点不心疼,不咸不淡回应:“你那是关心吗?动不动说人家的老公有问题,谁听了不生气。” “我那是客观推测,老金都四十了,是有可能不行了嘛。” “你也四十了,也不行了吗?” “他能跟我比吗?我是国防体质,又不像他花花肠子那么多,这辈子只尝过一个女人的味道,国库储备还很充足。” 听他卖弄稀薄的智商,佳音本来很来气,但当他说出“这辈子只尝过一个女人的味道”这句表达忠贞的话,欣慰就取代了怨责,和声规劝:“你可别乱给人家安罪名,景怡不是那种乱来的人。” 秀明不屑:“你又不是他的跟屁虫,怎么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那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猜的,不过八九不离十,他那样的人没有不乱来的,我平时见得多了。但是没有办法,千金还被他攥在手里呢,他披着画皮,我也不好喊捉鬼,只能忍着了。” 他疑罪从有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佳音怕他挑事,正色告诫:“这话你可别去跟千金说,无凭无据就是存心破坏人家两口子的感情。” 这口气像在拿他当傻子,秀明很不快:“我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吗?这事还用得着你教。” 那愚蠢的自负令人失语,佳音闭嘴不睬,他犹在自说自话。 “以后珍珠绝不能嫁给这种人,太不保险了,害娘家人跟着提心吊胆。” 她觉得他这话就像叫花子嫌肉腻,传出去又是笑料,叹气:“她要是自己有能力不用靠老公,遇上不保险的人也不怕,大不了换掉就是了。” 这点秀明同意,表示要好好奋斗,做女儿的靠山。 他哪怕把对珍珠的偏爱分一点在妻儿身上,佳音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多不满,不爱听他念女儿经,岔话道:“你昨天发了那条朋友圈,今天好多人来问我,有个当交警的朋友说他们最近成立了专案组调查这类诈骗案,建议我们去报案。” 经她提醒秀明说出刚才替赵敏挡灾一事,这是一段引以为傲的英雄事迹,他当然要在妻子跟前炫耀。佳音听了没能同喜,还无端引出疑思。 “你刚才去她家了?” “是啊,我送她回家,她就顺便请我上楼坐了坐,这赵总真可怜啊,一个女人孤身打拼,身边都没个亲近的人,瞧着叫人怪难受的。” 秀明自认光明磊落,话说得坦坦荡荡,无心中在妻子心里倒了一大瓶醋。 佳音的怒气啤酒沫似的涌上来,冷淡奚落:“人家有钱有势又长得漂亮,有什么可怜的?” 秀明感觉迟钝,还正儿八经为她解析:“我觉得她很孤单,有时又显得很无助,今天她跟我聊起珍珠,说如果她爸爸能有我一半,她会过得比现在幸福一百倍,我早看出来她和父母关系不好,跟她爸的矛盾估计还不小。” “所以呢?被人家那样夸奖,你是不是特别荣幸啊,恨不得马上当人家的爸爸。” 这呆子被刺到皮肉才知道疼,佳音明枪一上,他登时火了。 “你最近怎么突然不会说人话了?逮着点机会就讽刺我,我欠你什么了?” “我哪儿敢讽刺啊,稍微气不顺就摆出吃人的架势,我战战兢兢还来不及呢。” 佳音语气慢条斯理,一点不像吵架,但威力比破口大骂更强,气得男人一咕噜坐起,浓眉拱耸,额头冒出三道杠。 “你这种桀骜不逊的样子还叫战战兢兢?整天好的不学,把弟妹和千金的缺点都学全了,她们对老公态度差还情有可原,但你凭什么跟我作对?我既没有老二的臭脾气,也不像老金那么油滑欠揍,放眼全镇,还找得到比我更憨厚诚恳的男人吗?连赵总都说我这样的很难得,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对我越来越恶劣,要是哪家公司的员工敢这样,早被解雇了。” 恶意贬损加剧佳音的报复心,也轻快爬起,与之冷静理论:“你把我当成你的员工?那好啊,我们就先来把工资算一算吧?” “什么?” “我每天帮你煮饭干家务,就当是保姆吧,现在申州请一个全职保姆月薪至少5000块,一年就是6万,我帮你干了十八年,工资按每年5%的涨幅算,薪酬也至少在70万以上。一个欠薪十八年的老板还想享受员工的尊敬,你不觉得很可笑?” 秀明踩中自己埋下的雷,气急败坏叫喊:“你、你太不像话了,爸在的时候你敢说这种话吗?老人生前装贤惠,现在就露出真面目了。” 提到多喜,佳音不由自主显露悲愤:“我比你更希望爸还健在,那样就不用每天忍受你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 “我怎么不可理喻了?” “哼,跟一个连自己犯错都意识不到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说了,我要睡觉了。” 她关掉台灯闭目仰躺,丈夫不罢休,动手拉扯。 “我看你是没理可讲了吧,起来,把话说清楚!” 她眼皮陡睁,放出两道剑芒,唬得秀明乍然一懵。 “你想让我明天罢工吗?” 顿了顿,沉然警告:“再逼我,我就发动全家帮我讨薪,你看着办吧。” 秀明望着她的背影,像残兵败将面对固若金汤的城池,三十六计都行不通,在黑暗里演着愤懑的独角戏,还是一出不敢发声的哑剧。 早上珍珠在厨房里看到母亲孤单忙碌的身影,问她:“妈妈,怎么就您一个人啊,二婶和姑姑呢?” 佳音说美帆今天约了顾问老师说戏,五点半就出门了,千金和景怡去观音庙求子,也已出发。 珍珠想到千金近来为生孩子发出的长吁短叹,讥嗤:“姑姑想怀孕都想得疯魔了,现在临时抱佛脚,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她过去帮母亲打鸡蛋,问昨晚父亲几点回家的,听说他11点半才到家,心疼唏嘘:“那么晚,爸爸真辛苦啊。” 佳音怨气未消,深觉丈夫昨晚的举动配不上家人的疼惜,装作不经意地透风:“他去赵敏家做客了。” “啊?” “昨晚赵敏也遇上酒驾仙人跳,你爸爸帮人家抓住了骗子,被请去家里喝茶了。” “就只请了爸爸一个人?” “嗯,还跟你爸爸聊了很多你的事,你爸爸可高兴了。” 珍珠对赵敏成见已深,听了这事十分恼火,转身去找父亲。 秀明正在卫生间洗脸,见女儿进来递上毛巾,心里甜丝丝的,谁知睁眼就见她一脸晦暗地质问:“爸爸,昨晚您去赵敏家了?” 这问题来得突然,秀明以为妻子不是爱嚼舌的人,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向家人传话,感到略微惊异。 见他承认,珍珠嘴角又往下压了压:“您还跟她聊了我的事?” “就随便聊一聊,怎么了?” “那女的真搞笑。” 小丫头像一把点燃的树枝,哔哔啵啵炸响开来。 “爸爸您以后还是少跟她来往吧,那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随随便便把男人请到家里去,还谈论人家的孩子,这近乎套得真恶心。” 秀明被她的火星炙到,嗔怪:“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啊,大人们正常交朋友,聊个天你也能想歪,思想怎么这么复杂!” “不是我复杂,是您太单纯!有的女人勾引男人就喜欢先向对方的孩子示好,这样才方便拉拢!” “人家赵总是什么人,犯的着勾引我吗?” 珍珠岁数不大,见地比父亲这种痴长年岁的老实男人深,端肃警醒:“她这种交际花就喜欢广泛撒网,巴不得把所有男人都变成手里的牌,您不信就看着吧,迟早会被她利用!” “越说越离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秀明气女儿无礼,怨怼都撒向妻子,怒汹汹到厨房问罪:“你这人怎么这么坏,跑到孩子跟前挑拨离间!” 佳音装傻:“我怎么了?” “谁让你跟珍珠说我昨晚上赵总家去了?” “她先问我,我就随口说了。怎么,这事是机密吗?你也没警告过我不准说啊。” 秀明和妻子段位差太多,一上场就吃瘪,想以声威夺人,贵和赶来了。 “怎么了,大哥,大清早您又在嚷什么啊?” 他以为大哥脑筋短路,随时准备做大嫂的保镖。佳音若无其事微笑:“你昨晚回来得很晚吧,这么早就起来了?” “没办法,公司事儿还多。” 贵和笑嘻嘻答话,悄悄上去问她:“大嫂,我大哥怎么了?” 佳音和婉地撒谎:“他昨晚说今早想吃小笼包,我嫌麻烦没做,他就生气了。” 这话是在替秀明遮丑,既堵了他的嘴,又做了好人,一矢双穿无懈可击。 贵和回头埋怨他:“大哥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没吃着东西就发脾气。大嫂每天够辛苦了,你还不帮她省点事,这么大个人了,真不懂事。” 胜利也到场了,他争当和事佬,忙对秀明说:“大哥想吃小笼包吗?我去给你买。” 秀明吃了辣椒面混合的哑药,心里火辣辣,嘴里静悄悄,顶着张飞脸扭头冲出家门。胜利慌忙追赶,被大嫂清扬的呼声唤回,她笑容温和,看不出一丝火气。 “你大哥发火的时候别理他,让他清静一会儿就好了。” 珍珠的表情与她是两个极端,脸上刮着暴风雪,开口就吐出冰棱子。 “爸爸是不是被那姓赵的女人迷住了,为了她都骂过我两次了。” 贵和胜利大吃一惊。 “姓赵的女人,是赵敏吗?” 佳音避开小弟询问,训斥女儿:“你别乱说话,想让家里人都误会吗?” 珍珠也负气离场,贵和感觉事态不简单,又向大嫂打听。佳音的阵脚纹丝不动,温柔地安抚他们:“什么情况都没有,珍珠跟他爸爸闹情绪,胡乱扯出些瞎话,你们别担心,真的没事。” 上班途中贵和不住为兄嫂担忧,到了公司思绪又被郝质华承包,没见到本人,便不时往她的办公室张望。 赵国强路过戏谑:“别偷瞄了,郝所出去了。” “去哪儿了?” “被岳董叫去谈话了。” 今天岳歆约谈的目的很不一般,一开口就让郝质华愣住了。 “郝工,最近我在公司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想向你求证一下。” “什么传闻?” “你和赛贵和正在交往吗?” 绯闻传了一两个月,飘到老板耳里不稀奇,郝质华想知道是谁背后捅刀子,反问:“您听谁说的?” “好几个人都这么跟我说。” “这是无中生有,您千万别信。” “可她们说得有凭有据,最近的就是你们所前几天出去旅行,说你不小心掉进西湖,赛贵和马上拼了命去救你,还差点淹死。第二天他生病,你又主动留在酒店照顾他,这些情况很难不让人想歪啊。” 得知一所也有内鬼,郝质华的烦厌收了汁,浓到无法下咽,愤愤辩白:“这些情况的确属实,但我们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关系。” 岳歆拿她当御林军,找她来是商讨如何压制舆论,语重心长劝告:“郝工,公司不反对员工之间谈恋爱,但也得注意影响,这次公司想给一部分优秀员工提薪,赛贵和是热门人选,很多人都想打压他,正想方设法找茬呢。如果你俩之间只是单纯的同事和朋友,最好还是保持点界线,免得别人误会。要是有那种倾向,也请低调一点,别给人抓把柄。” 郝质华心底弹开一个按钮,启动应急程序。她也很重视贵和的前途,又对他狂轰滥炸的求爱困惑不已,眼下情势由不得她再迁延顾望,于是提出潜伏多时的保留方案。 “谢谢您的提醒,坦白地说这些流言我早有耳闻,也感到很困扰。现在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甚至影响到赛工的前途,我觉得我有必要采取措施了。” “你想采取什么措施?” “我准备申请辞职。” 岳歆惊愕,未及开口就被她抢先。 “这是最有效的清除谣言的办法,我离开公司,那些人就没有借口再指摘我和赛工。请您稍等,我这就回去写辞职报告。” 固执的女人决然辞去,他追劝到办公室门口也没能拦住她,火冒三丈地回到办工桌前,打电话召见贵和。 “郝所要辞职?” 这消息仿佛乒乓球手的扣杀,惊得贵和弹跳起来。 岳歆恼怒责怪:“是啊,这都是因为你,我说公司的人正在传你俩的花边,让她注意点,没想到她一下子急了,当场说要辞职,我拦都拦不住。” 贵和被海啸拍扁,怔愣中岳歆的助理敲门进来,慌惚地送上一份文件。 “岳董,这是郝所递交的辞职信。” 岳歆没好气地吩咐她放下,挥手撵她出去,将辞职报告推给贵和。 “你说这可怎么办?她是我好不容易挖到的人,我一直在董事会面前夸她,要是为这点事辞职,不是打我的脸吗?” 贵和浏览报告内容,瞬间烧成火炬。 “是我把她逼到这一步的,都怪我没早点堵住那帮八婆的嘴。” 自责愤怒令他迅速膨胀,尖锐的气场充溢了整个空间。 岳歆没见识过他这种状态,谨慎地克制火气,耐心询问:“你和郝质华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俩清清白白,那为什么全公司都在议论你们?” 贵和音调铿锵:“是我单方面追求郝所,有问题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真是这样?” “岳董,这事交给我吧,我一定留住郝所,同时让那些造谣生事的人闭嘴。” 他当着岳歆的面撕碎辞职信,起身时扛起了保家卫国的钢枪。 郝质华一整天都在烦恼里蒸桑拿,辞职的决心稳若磐石,不舍却似鸟群环绕盘旋,她承认她已对贵和产生非比寻常的情绪,像一个患蛀牙的小孩子,明知巧克力会加重病情仍情不自禁向往。也许这时辞职是好事,尽早掐断供需关系才能防止错误生长。 走出电梯,公司门口人头耸动,这非常现象令她惊讶,而在场众人在发现她以后也还以等量的诧色,并且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通向骚动中心的通道。 她被无形的吸力拽过去,只见一张一米见方的大字报贴在自动玻璃门上,随着字迹的渐渐清晰,她的眼睛不断睁大,那些方块黑字犹如密密麻麻的陨石砸向头顶。 “告公司全体同仁: 我是建筑一所的赛贵和,近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大肆散布不实言论,诋毁我所所长郝质华。本人在此郑重提出声明,那些说郝质华所长滥用职权“潜规则”下属的人纯属造谣,事实是本人深深爱慕郝所,积极主动实施追求,但一直未能打动她的芳心。郝所曾多次明确拒绝过我,为了令我死心,严格地与我保持距离,但我不肯放弃,仍然越挫越勇地爱着她。这是因为她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人,无论才华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我早已决心今生非她不娶,并誓死捍卫她!特别严郑警告那些搬弄是非的人都尽早闭上你们的臭嘴,也请不明真相的同事不要听信和传播谣言。我已提出辞职,以减少当事人和公司管理层的困扰,这之后再发现有人信口雌黄含血喷人,我将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加以制裁! 赛贵和” 万万没料到那小子会如此胆大妄为,她的震惊、羞耻、慌乱、惶恐、紧张、窘迫、迷惘、愤怒汇成一道八宝粥,围观者争相品尝,似要将她吃干抹净。 她仓皇逃离公司,在楼下呼叫肇事者,等他一出现就用提包劈头盖脸乱砸。 贵和抱头躲避求嚷:“郝所您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蠢货,疯子,神经病!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是在保护您,不做出澄清,那些人还会继续污蔑您,您就是辞职也会被歪曲成心虚!” “嘴长在人家身上,你管得了吗,以为贴那张告示他们就不会污蔑了?” 她没照镜子不知道脸有多红,但凭那蒸发般的热度也推断得出,这小子把她变成水煮鱼,她也要让他脱层皮。 贵和伸手架住她的拳头,挨打不要紧,但有句话必须问明白。 “至少其他吃瓜群众能知道真相,不会再跟风诽谤您,这就是我的目的。您觉得被我喜欢很丢脸吗?所以怕别人知道。” 郝质华登时语塞,气到极点也不忍伤他的自尊,说明她确实很重视这个人。 一旦直视自己的心意,她便握不稳武器,退后两步泄气质问:“你真打算辞职?” 他镇定道:“您回办公室看看吧,辞职信已经放在您的办公桌上了。” 她不堪其苦地捂住额头“你真是疯了,疯了!” 得到的是他更沉稳的回复:“我很冷静也很理智,工作可以再找,以我的能力和资历不愁找不到同等待遇的工作,可我心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她的名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这句表态形成排山倒海的攻势,她差一点就要就范,急忙转身逃脱。来到所长室,他的辞职信又像宣战书堂而皇之摆在座位前,她心乱如麻,挥手扫开,兵败如山倒地爬在了桌上。 贵和的壮举惊动整个公司,成为同事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但摄于他随后生人勿近的气势,没人敢当面开他玩笑,赵国强以为他意气用事,午间将他叫到僻静处谈话。 “贵和,你真要辞职。” “嗯,我不走怎么能堂堂正正打击那些八婆。” “这牺牲也太大了,再忍一个月你就晋升了,现在辞职多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我昨天扔了份简历出去,已经有好几家猎头公司找我了,待遇都不错。” “那你就舍得离开郝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多好的地理优势啊。” “我不能为了方便接近她就赖在她身边给她找麻烦,只要心意诚,哪怕相隔万水千山,我也会矢志不渝。” 他吃了秤砣铁了心,赵国强无奈之余又颇有几分激识,用力拍他一下。 “我真羡慕你啊,三十岁的人谈起恋爱还跟高中生似的。兄弟一场,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贵和正想求他帮忙,学搏击选手掰着手指热身。 “你去跟小白、小蔡这几个好同志说,这两天发现公司里有人嚼舌根马上来通知我,走之前我得立个威,杀一杀这些小人的气焰。” 当天郝质华精神恍惚,站在厕所里也发呆,对着马桶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还没脱裤子,手刚按住皮带,厕所的门开了,几只坚硬的鞋跟钉锤似的敲砸地面,砸出一串张扬的嬉笑。郝质华听声辨人,这三个女人一个是后勤部的杨娜,一个是行政部的卢俊宏,一个是建筑二所的张琴琴。 三人像是专门进来聊八卦的,那杨娜进门就笑:“赛贵和也太夸张了,我还没见过有人在公司贴大字报求爱的,他可真会作秀啊。” 郝质华一口气哽在喉头,这女人上次曾在楼梯间里非议她和贵和,被他们听了现场,这么快就发生第二次“巧合”,可见她说坏话的频率有多高。 这可能是因为志趣相投的太多,她一说完卢俊宏便接嘴:“听说他真辞职了,岳董都知道了。郝质华可真有本事,年纪一大把还能把小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太叫人佩服了。” 这女人是行政部的经理助理,平日的形象是人淡如菊的文艺女青年,没想到温恭直谅的面具后是不折不扣的白莲婊。 “他不是要加薪了吗?年薪一涨二三十万呢,怎么舍得走?” 问话的是张琴琴,三个八婆凑一堆,好饥饿的野狗分食他人隐私。 杨娜下口最狠:“这段时间不少人去上面反映他跟郝质华的事,公司多半把他给刷下来了,他知道没戏干脆闹这么一出,还能在郝质华面前表忠心,心机深着呢。” 张琴琴说:“他大字报写得慷慨激昂,好像真的很喜欢郝质华。” “管他真的假的,反正我们戏看足了,而且他走不走郝质华的名声都一样臭。” 卢俊宏与杨娜半斤八两:“这对忘年恋戏真多,要是两个人能一块儿走就好了。” 张琴琴学历是三人中最高的,头脑还算清醒:“岳董不会放人的,郝质华工作能力还是有的,进公司这半年给他们所创造了不少效益,公司不会跟钱过不去。” 卢俊宏酸道:“这下她和赛贵和可以正大光明交往了,说不定真会结婚呢。” 杨娜冷笑:“哼,真结了也长不了,老妻少夫没有不散伙的,不信等着瞧。 ” 郝质华努力屏息忍气,生怕失去自控踢破那层薄薄的门板,她从未招惹过这些人,也不曾对她们构成威胁,损害她们的利益,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恶意。 也许她们纯粹出于好玩,喜欢用别人的骨头磨牙,排遣无处安放的无聊,如果是这样,又凭什么让她单方面忍耐?她应该大大方方站出去,当面叱责这些阴暗低俗的鼠辈。 行动将要展开,外面的门轰然而动,有谁闯了进来。 “赛工,这里是女厕所,你怎么进来了!” 女人们的尖叫惊呆了郝质华,她的手像被强力粘胶粘在门把上,身体僵成了盆栽。 第97章 认可 贵和像稽查大队的警员冲入犯罪窝点, 吓坏蚊蝇鼠蟑,三人都知他来势不善, 紧张盘算应对之策。 杨娜定神质问:“赛工, 你走错门了吗?” 贵和露出恐怖片式的冰冷微笑:“没有,我专门进来听你们聊八卦的, 听众来了你们怎么反倒哑巴了?接着说啊。” 三人惊怒地交换眼色,杨娜厉斥:“你快出去,不然喊流氓了啊。” 贵和是撕逼老手, 能征惯战兵精粮足,这三个外厉内荏的宵小不足挂齿,当下利落出击。 “就凭你们三个的丑样,流氓也看不上!还算你们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嘴臭, 躲到厕所里来喷粪, 我看公司该给你们一人发一把马桶刷, 没事就拿出来刷刷牙,免得熏死周围人。” 杨娜倒吸一口气,疯吼:“赛贵和, 你有病是不是?好端端的凭什么骂人!” “有病的是你们,成天正事不干专爱嚼蛆, 当面客客气气, 背后叽叽歪歪,还脸不红心不虚,一个个舌头长得跟蜥蜴投胎似的, 做畜生也别做这么低级的啊,回头猪都得鄙视你们!” “你骂谁畜生?你才是畜生生的杂种!” 卢俊宏见杨娜单挑不利,忙来夹击:“赛工你太过分了,我们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能用这么肮脏的话侮辱我们。” 三个人里贵和最厌恶她这朵假白莲,火力即刻升级:“你当我耳聋了吗?刚才你们说了什么我现在都能背出来,我和郝所又招你们惹你们了?无冤无仇污蔑人,你才肮脏呢!” 跟泼妇对战须得以快打快,他不等对方还手,嘴像自动打印机发送一篇陵劲淬砺的檄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动机,杨娜,娜姐,听说你老公长期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你家庭生活不幸福,找不到地方发泄,看谁都一团负能量,巴不得所有人跟你一样倒霉,贬低了别人才能心理平衡。我同情你,但不能原谅你拿我和郝所当垫背,陷在污泥里应该想办法爬起来,而不是拼命把其他人拉下去,你就是个自私恶毒的蠢人,不幸还在召唤你,再不悔改就只能等着变态。” 杨娜肚内草莽,逻辑混乱,组织不起他那样的高质量进攻,气得满嘴直冒唾沫星,指着他跳脚。 “你个赤佬,你才变态,你们全家都变态!” 贵和不理会这种过时的废招,开始讨伐下一个。 “至于卢俊宏卢助理,你比娜姐还恶毒,我早知道你是公司八卦先锋队的骨干,自我感觉良好,渴望其他人认同,可是又不具备相应的才干,只能仗着所处的位置信息量大,到处散播小道,拿别人的隐私开拓人脉搏关注,你以为这样很出风头吗?错,别人只会把你当成长舌妇,鄙视你可怜你,因为你除了说三道四再没有别的本事吸引他人注意。还有,别再装云淡风轻的文艺青年了,公司里比你有文化的人太多了,你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别人一看就清楚,在明眼人面前艹人设跟跳脱衣舞没区别。” 卢俊宏也像充气轮胎一样鼓起来,叱骂他欺人太甚。 张琴琴见势不利,改头换面假装和平使者:“赛工,都是同事,你别把话说太绝,今后大家还怎么相处啊。” 贵和不受糊弄,坚决逐一击破。 “是你们先把事情做绝的,到处煽风点火诬陷我和郝所,拼了命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碍着你们什么了?张琴琴,我知道你和其他几个设计师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比你们年轻,升职加薪却比你们都快,你们当然不服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能争取到这种待遇?因为我比你们都努力!你与其把精力花在说坏话上,不如拿来钻研业务,自己回头看看你进公司六年了,设计水平有进步吗?上次那个水乡丽都的方案烂成一坨屎,把客户都气跑了,害得岳董亲自出马帮你擦屁股,你就不觉得羞愧吗?我今天辞职了马上能找到好工作,你呢?只能仗着资历赖在莱顿吃大锅饭,不信到外面试试看哪家大公司会要你!” 张琴琴立刻掉马,尖叫声化作漫天飞刀,郝质华隔着门板也两耳刺痛。 “赛贵和,你有多了不起啊,不就仗着郝质华给你撑腰吗?傍上个富婆就耀武扬威,你不过是个吃软饭的!” “对,这年头吃软饭还吃出优越感了,赛贵和你是第一个!” “我们都是小人,就你和郝质华是正人君子,知不知道你们早把全公司的人都得罪光了,你再护着郝质华也没用,上面都发话了,她迟早也会滚蛋!” 泼妇们的围攻没撼动贵和,先激怒了郝质华,砰地推开隔间门走出去。三个亢奋中的女人像遭遇强力制冷机袭击,瞬间动弹不得,目瞪口呆注视她生铁般的脸。 郝质华瞄准最后说话的卢俊宏,问她:“卢助理,我想问问哪位高层想让我滚蛋?” 音量不高,但包含的能量不可估量,卢俊宏预感稍有异动就会被她的辐射烧焦,胆怯地转身逃走,被她一把拽住胳膊。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要是不说清楚,就跟我去见岳董。” 白莲婊更惊慌:“你还想仗势欺人?仗着岳董是你的后台就横行霸道!” “我没欺压你,话是你起头的,只说半截是什么意思?不交代清楚别怪我说你造谣。” “我、我什么都没说,你问问她们,我说什么了吗?” 她以为能靠抵赖转危为安,贵和立马动手砸碎她的如意算盘,转身拉开厕所的门,两个如饥似渴的窃听者跌进来,身后还有大群好事者正如受惊鱼群慌张散去,被他一声断喝震住。 “卢俊宏刚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 他大声质问,收获浸满尴尬的寂静,他笑了笑,掏出衣兜里的手机。 “没听到不要紧,我录了音,卢助理,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这段音频里,要不要我拿去公司广播站放一放?” 他抱着打歼灭战的决心,行动前做了万全准备,用阴险手段对付卑鄙之人方能行之有效。 卢俊宏怛然失色,拿出最后的防身术——哭,捂着脸遁逃而去。剩下两个同伙也栗栗危惧,预感贵和要拿她们祭旗。 贵和不追穷寇,一丝不乱地走到门外,反倒是看客们七上八下望着他,个别心虚地心如撞鹿,生怕被他点杀。 同居一个山头多年,贵和多少能猜出是哪些家伙在搅浑水,刚才已用卢俊宏三人杀鸡儆猴,下面的招数须留分寸,当众严肃宣告:“热闹都看够了吧,我在这儿奉劝诸位几句,俗话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真正牛逼的人不会把时间花在扯犊子上,爱说是非的人本生就是是非,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也迟早会被别人知道,聪明人谁会干这种缺德招恨的事啊?希望那些管不住舌头的人认真三思,不要只图一时嘴快,有什么意见想法就光明正大提出来,别过问与己无关的事,尤其是他人的私生活。有时间好好学习,充实自己,当你足够优秀时就没那么多心思对别人指指点点了。我就要辞职了,同事一场,但求好聚好散,祝大家工作顺利,今后能拥有清正良好的工作氛围,再没有人受流言攻击。” 这番话切中时弊,也替一些饱受办公室流言中伤的人出了口恶气,人群中掌声雷动,不少人踊跃叫好,佩服他的胆识魄力。 贵和喜见成效,很是快慰,忽见众人错愕顿手,一齐朝他身后观望,回头一看郝质华出来了。 女人满面绯红,怕烫似的躲避他的视线,匆匆挤开人群离去。贵和四平八稳的心起了蹎蹶,他有战胜恶人的信心,却没把握取得郝质华的赞同,要是她怪他多事,岂不弄巧成拙? 然而郝质华没空责怪他,她的心乱成狗窝,请十个钟点工都整理不好。这一天浑浑噩噩度过,第二天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才打起精神去上班。昨天的厕所纠纷已惊动岳歆,上午打电话召她过去谈话,贵和先到了一步,看表情似乎没受责骂。 郝质华受到董事长殷勤招待,仍觉浑身不自在,双眼端正地朝向他,不留一点余光给身旁的人。 “岳董,我的辞职报告您什么时候能签字呢?我想尽快离职。” 在没做好决定前,逃避仍是上选,离开火炉至少能终止沸腾。 岳歆故作惊忙:“辞职报告?哦,那个昨天就被赛工撕掉了。” 郝质华陡一张嘴,又慢慢合拢,仍保持目不斜视的姿态。 贵和见她耳朵红成枫叶,也很不安,诚恳道:“这事你是受害者,该离职的人是我。” 岳歆已承诺掩护他,当即付诸行动:“二位都是受害者,该离职的是那几个造谣生事的小人,我已经让行政部去劝退了,赛工提供的那段音频就是证据,危害公司的安定团结,这样的害群之马怎么能留呢?我早想整顿公司风气,正好借这个机会清除坏分子,同时警告那些不安分的人,相信这次以后公司的风气会焕然一新,这还得感谢你们啊。” 见郝质华欲言又止,便深入劝解。 “郝工,你是我最看重的人,我希望能与你长期共事,我们于公于私都没矛盾,这次的事件也错不在你,你何苦辞职,让亲者痛仇者快呢?至于赛工,也没有错啊。男子汉大大方方追求爱情,保护心爱的女人,这份勇气和担当很值得嘉奖嘛,又替我出面教训了那帮小人,让我有机会修理整治风气,也算为公司立了个大功。考虑到影响,我就不公开表扬了,但辞职是绝对不行的,我还希望你能继续留在一所,协助郝工的工作,再接再厉干出一番好业绩,这才不枉费我们之间的友谊啊。” 贵和见老板这么会做人,又佩服又感激,眼睛笑成了弯月牙:“岳董您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岳歆马上拿出江湖大哥的派头:“我是真心的,以前就说过,凡是跟我打江山的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当年加班加到晕死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说起来咱俩还是过命的交情呢,我怎么能让你吃亏呢。” 他知道要收买贵和必须先安抚郝质华,让青年先出去,以中立者的口吻游说女方。 “郝所,赛工真是位好小伙,有能力,人品好,危急关头还很有大丈夫气概,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我也不想当月老,但是你如果也有那么一点意向,只是心里拿不定主意,那么我可以为赛工担保,他绝对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男人,你就多考虑一下吧。” 不用他出面郝质华的脑子也停不下来,矛盾以她的七窍做箫,吹奏颠倒错乱的乐曲,她中规中矩的心湖已然泛滥,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上东、突西撞,要去吉凶未卜的戈壁上开荒。 岳董说得对,贵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青年,但真的适合她吗? 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的生理差距,犹如红军长征时的草地,远看平淡无奇,走进去才知艰险重重,他们能克服这些困难,会师于白首吗? 她需要找人当参谋,不停筛选着值得信赖的对象。到家时父母又在吵架,起因仍是鸡毛蒜皮:郝辛想看科教纪录片,林惠要看狗血连续剧,遥控器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在二人手中辗转。 郝质华不爱看连续剧,无意识地偏向父亲,劝母亲:“妈,那电视剧多无聊啊,您要是想看,回头看重播就是了,干嘛为这点事跟爸急啊。” 林惠骂她白眼狼:“你就知道向着你爸,那纪录片也能重播,怎么就不叫他让着我?” 郝质华一贯在父母间充当墙头草,见母亲难缠,就去动员父亲:“爸,您就让妈先看吧,她买菜做饭很辛苦,是该让她放松一下。” 女儿做说客,郝辛让步让得很干脆,林惠如愿取得收视权,一边削莴笋一边有滋有味看剧。剧情正演到一个老师借职务之便向家长索贿,形象极其猥琐丑恶,郝质华顺嘴点评:“这老师怎么这样啊,太没师德了。” 郝辛说:“现在这样的人多了,爱慕虚荣,追求富贵,比如你妈,就是长期潜伏在教师队伍里的不良分子。” 他习惯针砭时弊,也习惯稍待上妻子,林惠光火:“你跟我多大的仇啊,看个电视剧都能含沙射影污蔑我,我当了四十年老师,什么时候收过礼?占过学生家长便宜?” 郝质华忙出来洒水,假意埋怨父亲:“爸,您确实不对,妈的职业生涯清清白白,跟您一样没有任何污点。” 郝辛也觉得自己措辞不当,重申意见,却仍带着批判性质。 “她行为是没出过错,可思想都错得老远了,总怨自己命不好,嫌贫爱富,瞧不起工农阶级,至今还在做庸俗荒淫的富贵梦。” 林惠凶怒呛白:“我是怨自个儿命不好怎么了?”,愤愤然向郝质华诉苦:“年轻时人人都说你妈面相好,今后要嫁个大官,我也信了,还幻想以后能沾丈夫的光,坐转机出国访问,会见一下外国领导人什么的,结果就找了你爸这样的,非但没沾光,还沾了一鼻子的灰。” 郝质华忍笑道:“我爸也不差啊,做清官的太太多光荣啊,那是再多钱也换不来的骄傲。” “还骄傲呢,我这辈子就没尝过痛痛快快花钱的滋味,烧烤摊的老板娘都比我强。” 林惠立场错误,随便一句话都能给丈夫做靶子,被他正直教育:“你就是因为精神贫瘠才老向往金钱,说白了还是缺少内涵。” “哼,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谁还没点物质追求啊,以为人人都像你思想泡过漂白、粉?就不信有人当着你的面吃鸡腿,你会不流口水。” “我会把头转过去,不看就是了。” 郝辛似乎马急失蹄,被妻子反将一军:“那说明你也有贪欲的啊,还装什么道德模范?” 他严肃起来,拿出开思想学习会的态度认真强调:“道德本来就是人与原始贪欲做斗争的产物,我有贪欲,但能成功遏制,并且能抵挡任何外因的诱惑。” 林惠不服气:“那我也能抵挡诱惑啊,凭什么被你说成落后分子?” “你没犯错全靠我从旁监管,就凭你那自制力……算了,不说这些了。” 郝辛已放弃改造妻子,懒得老生常谈,从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让她削皮,林惠没好气地瞪他:“你一个人吃得完两个吗?回头又眼大肚皮小,我告诉你没人会吃你剩下的。” “我只吃一个,另一个是给质华的。” “那我呢?你只会把我当老妈子使唤,有好处再想不到我!” 郝质华忙说:“我来削,我们三个一人一个。” 她找出茶几隔板上的水果刀,这时物管来敲门,郝辛出去接待,她一直忍着笑,等父亲离开屋子立刻噗嗤出声,林惠嗔问:“傻笑什么?” 她乐呵呵说:“妈,您和爸真有意思,我最喜欢听你们吵架了,跟看相声似的,什么时候你俩要是不吵了,我一定会很无聊。” 老夫老妻就怕相对无言,晚年时用小打小闹调剂,日子才不会失去生趣。 林惠可不像她乐在其中,闷叹道:“你爸就是我的冤家,这辈子没干过一件让我顺心的事。” 郝质华打趣:“可我觉得您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挺满意的,就拿我爸对工作的态度来说吧,他要真干了贪赃枉法的事,您一定最先反对。” 母亲的一大特点就是口是心非,她早将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这点林惠也知道,认命自嘲:“也许是吧。其实我知道你爸的做法没错,可有时日子过得太苦,心里的气没处撒,只好冲他来。你爸估计也理解我的想法,所以吵架时都没跟我动真格的,吵过也就过去了。” “我敢肯定爸也很感激您,您嘴上和他吵,却一直用实际行动支持他,像你们这种能相互理解的夫妻太少了。” “算你抓住重点了,两口子能长久,感情深不深还在其次,关键是理解。就跟做买卖一样,找到理解认同又能充分信任自己的人才不会散伙。你就是没遇上理解你的人,当初梅晋追求你,一开始那个热情劲儿把你蒙昏了头,可后来证明他并不认同你的思想和作风,只是在利用你。你以后找对象一定得吸取教训,像我和你爸这样天天磨嘴皮子的都算不上好的,那真正志同道合的才是天作之合,能不能找到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运气了。” 郝质华听着母亲的话,笑容渐渐淡薄,颊上晕开羞臊的红。她苦苦思索的参谋就在身边,母亲已言传身教地为她提供了建议。 她和赛贵和,应该算得上志同道合吧。 内心已在跃跃欲试,还需要一个契机促成质变,谨慎的人等待机会,勇敢的人却会动手创造,次日晚间贵和来电话约她到申州美术学院附近的公园见面,她预感到有非一般的情况来临,揣着躁动的心前去赴约,在他引导下来到公园腹地的小树林。 熏风催人醉,虫鸟正举办热闹的交响乐会,桃李樱兰静静聆听,微微摇晃枝丫,迎接新的听众。 郝质华四下观望,问他“你叫我来这儿做什么?” “想请您赏花。” “赏花?” “上次去西湖花期都过了,我想现在补上。” 贵和走到一株桃树下,启动了藏在树下的设备,枝头上千盏小灯同时亮起,每一盏都剔透着一朵彩色的小纸花,仿佛精灵降临,林间霎时姹紫嫣红。 她目呆口咂,被缤纷的花影锁入迷局,那精灵般标致的男人在不远处微笑伫立,世界恍如一则童话,由上帝亲手执笔。 “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个同学在美院教书,帮我找了几个学生,我一人给了他们300块,请他们帮我搭了这片百花林,怎么样,漂亮吗?” 她无暇赞美梦幻般的场景,结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最近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想让你开心开心,同时还想让你知道,就算春天都过去了,就算是在冰天雪地的寒冬,我也会让你的世界春暖花开。” 深情款款的声音宛若温泉流过,让她的耳朵热了一阵又一阵,身不由己接受他的咒语。 “别再疑惑了,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你,也是我一直等待的人。” 他慢慢靠近,借助不可思议的魔力涉过重洋高地,走进了她心灵深处的秘境。她呆呆望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黎明时分的星辰,光亮正漫过地平线,为她托起全新的天地。 他已准备伸出双臂拥抱她,几个匪谍般的黑影突然半道截杀,打断罗曼蒂克的戏码。 “你们是干什么的?谁让你们在这儿扎花挂灯,这是毁坏公共绿化知道吗?” 来人是公园管理处的,今天晚间发现有人在此擅自布景,没抓到那些受雇的大学生,就在附近巡逻埋伏,果然成功擒获主谋。 贵和和郝质华被带到管理处接受了好一通批评教育,管理方见他们认错态度较好,同意免去罚款,勒令他们清理垃圾,将树林恢复原貌才许离开。 二人扛着扫帚簸箕返回树林,诗意的求爱仪式半途而废,还连累心上人挨骂受累,贵和悄悄抽自己耳光,见郝质华闷声干活儿,不知喜怒,惴惴近前道歉:“郝所,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郝质华没生气,还感到一些儿庆幸,刚才那情调太浓郁了,她根本吃不消,现在反而能找回些主动权,先冷笑挖苦他:“以后少点华而不实的点子吧,那管理员说得对,人不能只顾自己,还得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也没说不善后啊,都跟那些学生约好了,待会儿就叫他们过来清理,谁知道那些管理员会提前冒出来。郝所您别干了,我叫人来弄好了。” “算了,自己的事不能老是打扰别人,就我们两个负责吧。” “那……您不会怪我吧?” 他重操柔弱可怜相,郝质华冷不防举起扫帚作势打他,他赶忙猴跳躲开,焦急求告:“我刚刚说的都是心里话,虽然气氛被破坏了,可心意还完好无缺,您还不肯相信我吗?” 郝质华深吸一口气,向意愿迈进一步。 “路遥知马力,下一句是什么?” 他冲口应答:“日久见人心。” 之后的沉默令他紧张茫然,斗胆观察她的脸,那将笑未笑的表情如同醍醐冲开茅塞,让他的魂灵刹那间飞向云端。 “郝所,您同意给我试用期了?” 他狂喜奔近,双手剧烈颤抖,慌忙拽紧了衣摆。 郝质华很难为情,努力维持成熟女人的魄力,平静反问:“可能会很长,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受得了!哪怕十年二十年也行!郝所,我、我实在太激动了,都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您等我先跑两圈。” 无可比拟的喜悦解放了贵和的天性,他像重获自由的猴子绕着她跳跃舞蹈,仰天欢呼:“我终于领到入场券了,终于能做郝所的男朋友了,感谢佛祖,感谢玉皇大帝,感谢观世音菩萨,万岁!万岁!” 郝质华又囧又羞,转身拒看他的幼稚行为,扫帚刚刚挥动两下,那人突然奔上来从背后拥住她。 “你干什么,放手!” 她还没做好亲热的准备,顿时惊忙失措,他拒不松手,双臂扣得比铁环还紧,可是没有其他非分之举,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激动低语:“郝所,你放心,我一定能过关的,绝不让你失望,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颤抖,郝质华的心潮随之起伏,这选择是一次赌博,输赢全看命,可是他的深情给她提供了勇气,让她愿意相信自己的运气。 完成清理工作后贵和陪她乘公交回家,这趟巴士乘客很多,他们有幸在上车时捡到两个挨着的座位,下一站身侧就挤满了人。贵和尊重郝质华,不在人前做非礼之举,可又不甘浪费来之不易的相守,于是像上次那样装睡,脑袋靠在她肩头,紧紧倚向她。 郝质华猜到他在假寐,一动不动默许了这份狡猾。贵和双眼悄悄隙开两条缝,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她迟疑片刻,轻轻转动手腕,与他手心相叠,十指相扣。喜悦和羞涩碰撞,她的脸溢出笑容,怕被人瞧见,连忙扭向窗外。 亮丽的夏夜,街市彷若闪光的花海,高高的路灯像捧花的歌者婉转吟唱。 暴风雨已经过去,有人在天边架起一道彩虹,迎她过桥。 第98章 纠结 爱情传捷报, 贵和急着同家人分享喜悦,次日早饭全家聚齐, 他落座后念出一句感慨。 “迟来的爱情就像六月的山花般美丽。”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 美帆最富诗意, 笑赞:“哎呀,大清早听到这样优美的句子, 连豆浆都变得香甜了。” 珍珠已会意,忙问:“三叔求爱成功了?郝所答应跟您交往了?” 贵和像凯旋的英雄般骄傲:“有志者事竟成,你三叔这次又成功完成了一次正能量的测试。” 家里的剩男脱单, 确系一大喜讯,他立刻收获了满仓祝贺,持续成为关注焦点。 千金等不及要参加他的婚礼,扭头吩咐丈夫:“哥哥,你快打电话问问, 看下半年还能不能定到好一点的场地办喜事。” 景怡表示待会儿就去打听, 珍珠忙声明:“姑父别找太豪华的地方, 三叔的婚事是爸爸和二叔承包,太贵了我们家负担不起。” 在座的只有千金会跟她较真,数落:“你这丫头太叫人寒心了, 你三叔平时给你零花钱时多大方,你再小气起码也该装装样子才对吧?” 珍珠辩解:“我是实诚人, 跟亲人更该坦率, 这点三叔能理解,是吧,三叔?” 贵和也怕麻烦家人, 不住点头说是,趁便对两位兄长说:“那个,大哥二哥,婚礼的事我自己能搞定,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佳音忙说:“那怎么行呢,办婚礼可不是小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郝所条件那么好,我们要是不出力,也太怠慢人家了。” 这事是多喜的遗愿,也是她和丈夫不可推卸的责任。 景怡跟着劝说:“大嫂说得很对,这事我们必须出力,你就别推辞了。话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贵和笑得很羞赧:“我刚领到门票,还想多看看恋爱途中的风景,不想那么快直奔主题,这也是郝所的意思。” 美帆调侃:“你还叫人家郝所,不改称呼吗?” “这不昨天刚上岗,还没步入正轨嘛。” 有欢笑佐餐,全家人的胃口都开了,佳音问起贵和换房子的事,得知尚无进展。 “我们公司那财务总监本来说要买,可他老丈人最近生病,家里的资金出了漏洞,买卖也搁置了。再等等看吧,我那房子地段好,不愁卖不出去。” 美帆为他担心:“就怕再等郊区的房子也涨价了,如今房价一天一变,比豆芽还长得快呢。” 这点他心里有数:“申州还好吧,调控挺严的,那些二三线城市才可怕,有的地方半年内房价就翻了一翻,本来能买三居室的只能买两居室了,本来能买两居室的连一居室都买不到了。有的年轻人好容易存够首付,一看房价又跑老远,不吃不喝也追不上。” 胜利对未来的恐惧有一半源于居高不下的房价,听了三哥的话胆寒道:“那不成夸父追日了,看来以后普通人都得当房奴,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还债。” 美帆安慰:“你不用担心,爸留了房子给你,除非去外地发展,否则不需要买房。” 可这话消除不了他的忧郁。 “我是为那些需要买房的人难过,我们班有个同学一家七口挤在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她一个女孩子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冬天还得去借亲戚家的浴室洗澡,她爸爸说申州房价太贵,家里是绝对买不起新房的,她只能嫁出去才能改变命运,实在太可怜了。” 赛亮不想小弟变成烂好人,说:“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至少不用交房租,现在房租也跟着房价涨,好多外地来的打工仔工资不高,还得租房子住,每个月都为房东打工了。” 他的本意是让胜利看清现实,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同情不过来,不意引起大嫂感叹。 “我们国家的房价怎么那么高啊,大大超出普通老百姓的收入水准了。” 贵和身处相关行业,有一定发言权。 “这问题说起来可就复杂了,总的来说房价坑苦了老百姓也养肥了一帮人,我们天天盼着房子降价,可有的人还巴不得房价使劲涨,说白了就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拔河,谁输谁赢还得看裁判怎么吹哨。” 美帆说:“现在国家不是正严厉管控房价吗?出台了好多限购政策。”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吃惯油荤的人不会轻易撒口的,有些地方政府为了创收还勾结地产商炒地皮,推动房价上涨,对中央的调控阳奉阴违,去年国内不是出了好几个‘地王’吗?那就是典型的坐地起价,带动周边房价上涨。” 话题发散到这儿触动了景怡的心病,嘴里的食物似乎全成了砂子,嚼不动咽不下,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变了。 幸亏大舅哥出来发言,变相掩护了他。 “这事我也知道,住建部不是发了批文说要重拳整治吗?这些人以后不敢乱来了吧?” 贵和冷哼:“你太小看他们的胆量了,富贵险中求,为了暴利这帮人什么都敢干。国家想彻底清理整顿还任重道远呢。” 他说得没错,遥远的清泉市就正上演着此类阴谋,景怡近期关注了当地多家媒体的微博,怀着等待刑讯的心情等待金永继等人的围猎。 五月的最后一天,几个账号相继刷出重磅消息,开元地产以72.35亿的天价拿下城东七宗土地,此事不止轰动清泉市,也令举国震惊,研究人士分析未来一年将有大量热钱涌入该市,促成清泉房价飙涨。 奸商贪官们发动了收割机,老百姓像韭菜被一茬茬收割,景怡见证了悲剧的诞生,对内不能发挥任何主观能动性,压力全凝结到内部,破坏他的健康。 当晚他勉强吃了半碗饭,放下碗就闹起胃疼,悄悄躺在床上忍痛,不久被千金发现了。 摸到他额头上的冷汗她着急心疼,急着拉他起来去看病,景怡不忍连累她,让她帮忙去药店买些助消化的胃药。千金匆忙出门,在药店遇上正在买药的赛亮。 “二哥你也在啊,买什么药呢?” 她一走近赛亮就拿起柜台上的药盒放进公文包,千金不好打发,抢了他的收银条,上面写着“中美史克必理通”一盒。 这是种常见的处方药,功效是止疼。 她盯着二哥问:“你哪儿疼啊,止疼药吃多了可不好,有毛病得去医院检查。” 赛亮腹痛时有发作,想去看病又总是腾不出时间,好在吃止疼药能对付过去,以为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日复一日拖着。他连美帆都隐瞒,自然不会跟妹妹说真话,敷衍:“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牙疼。” 千金信以为真,幸灾乐祸地损他:“我看你平时损人的话说太多牙齿才会疼,还不赶快改改这臭毛病。” 赛亮懒得理会这只噪山麻雀,冷着脸走了。 景怡吃了药胃疼好转,夜里又遭失眠围困,找不到对症的方剂,下楼去喝闷酒。秀明出来小便,正好听到他的叹气声,完事后跑来查看,见他坐在餐桌前出神,跟前只有酒瓶和半杯啤酒。 他觉得反常,上去过问:“你怎么了,半夜三更跑下来喝酒,还唉声叹气的。” 景怡无精打采瞟他一眼:“没什么,睡不着想喝点酒。” “出什么事了?不会是快要破产了吧?” 这话貌似关心,说者眼中却隐然闪着期许的光芒,景怡不吝用恶意揣度冤家,冷嘲:“你就巴不得我破产是吗?” “切,关我什么事。” 秀明见人喝酒跟着嘴馋,拿来杯子让他给自己倒一杯。 景怡不情不愿照办,看他喝得美滋滋的,心里更不是滋味,禁不住想传播苦恼,问他:“老赛啊,你平时干过什么坏事吗?” 秀明警惕地打量他:“干嘛?想给我下套啊?我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坑过人害过人,这点肯定比你强。” 景怡勉强露个笑,又问:“那让你干好事,你乐意吗?” “干好事是积德行善,我当然乐意。” “如果行善会让你付出惨痛代价,你也乐意?” “什么行善需要付出惨痛代价?” “比如见义勇为,救了别人,自己家破人亡了,你肯吗?” 秀明开动脑筋想了想,回答:“那得分情况,假如牺牲我一家,能保卫千万家,我就愿意。” 他在景怡心目中的形象历来有勇无谋,考虑问题的方式和草履虫差不多,于是提醒:“真的假的?你就不觉得这么做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孩子?” 岂知秀明有一套逻辑:“是对不起,但也拯救了更多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啊,人还是得有点牺牲精神,要是凡事都首先想着自保,哪儿来那么多烈士啊,社会也不可能进步啊,你说是不是?” 景怡陷入被动,试图否认他这种政治正确的观点,再次设问:“站在集体的利益考虑,你这种想法是没错,可对于个体来说就太不公平了,每个人的权利是平等的,谁都没资格强迫他人接受牺牲,不是吗?” 他潜意识里其实是在为自身辩护,以逃避令他痛苦的内疚。 秀明向来不能靠言语取胜,这回如有神助地流畅反驳:“你这不是说废话吗?牺牲本来就是自愿的,那不愿意的就拉倒,这本身没什么,但是拉倒之后还要叽叽歪歪给自己找理由的就活该挨骂了。打个比方说吧,你看见有人掉水里边了,但自己不会游泳或者怕死没下水去救,事后闭嘴就完事了。如果说怕受良心谴责,或者怕被别人谴责,而找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脱,那就纯粹矫情又欠抽。为什么?因为这是在妄图否认牺牲是一种美德,把懦弱自私推到和牺牲同等的位置,偷换概念,拉低道德水平线。对这种人我坚决鄙视。” 一席话尽情尽理,威力胜过一百个耳光。景怡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大舅哥讲经论道,竟有些佩服他那朴素的道德观,怪道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简单耿直的人每每凭热血行仁义之事,而越是心思细腻见识深远的人越容易思前想后裹挟私心。 他哂哂道:“你说得有道理,思想觉悟很高嘛,不错不错。”,又开了一瓶酒,主动为对方满上。 秀明并非真傻子,对他狐疑多多。 “你绕了这么大圈子究竟想说什么?你对什么人见死不救了吗?是不是把交不起医药费的病人赶出医院了?” “我只是个大夫,那种事也轮不到我做啊。” “你小子心里肯定有鬼,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只要别对千金起坏心就行。” 二人干了一杯,贵和来了,他刚干完工作,下楼来找吃的,纳闷他俩为何半夜喝酒。 秀明得心应手地抹黑妹夫:“这人干了坏事,在这儿忏悔呢。” 景怡轻描淡写否认:“你别瞎说。”,又招呼贵和过去一块儿喝酒。 贵和欣然应邀,不久佳音出来查看,景怡笑称他们恰巧都睡不着,随便喝两杯。秀明二话不说给妻子派任务:“给准备点下酒菜吧。” 景怡不愿劳动大嫂,埋怨他:“这么晚了,别麻烦人家了。” “反正都醒了,做几个菜又怎么了。” “你自己没手啊,就知道使唤别人。” “我使唤你老婆了吗?叽歪个屁啊。” 他越反对,秀明越要显摆一家之主的风范,口气强梁地喝令妻子:“快,赶紧做去。” 佳音心里扣燃了打火机,碍于妹夫三弟在场不便发作。 贵和已灵醒地站起来。 “大嫂你回去睡吧,我来弄。” 佳音不能失了道理,连忙笑止:“没事,我弄比较快,你们都坐下吧。” 她言谈举动洒满温情,给足了丈夫面子。看到秀明理所当然的态度,景怡贵和暗暗交换不屑的眼色,一致认定他是不识好歹的蠢货,早晚会有后悔的一天。 干亏心事的惩罚很持久,此后清泉市房价暴涨的消息不断凌迟景怡的心,像是嫌他想象力不够丰富,不能形象联想房奴们的苦痛,这天科室送来一位自杀的急诊病人。这位42岁的男病患因失业偿还不了高额房贷,房子即将面临查封,困顿下生出断见,一瓶盐酸灌下去烧毁整个消化道,徘徊在死亡边缘。 守护他的是悲痛欲绝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惨况锥心,景怡的良知再受拷打,食欲消失了,整个中午都坐在办公室沉思。 期间晏菲从门口经过,见状进来问候。 “金大夫,您不去吃饭?” 景怡忙藏起忧虑,可变脸的速度快不过她的眼力。 “您好像心情不太好,遇上不开心的事了吗?” “没有。” 他本想一笔带过,又不愿她多心猜疑,索性淡淡交代:“我在想早上那位自杀的病人,觉得他和他的家人很可怜。” 晏菲放了心,笑道:“您心地太善良了,老是把别人的苦难转化成自己的压力,这样会很辛苦的。” “我只是感慨一下,谈不上受苦。” 见她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礼貌地拖过旁边的转椅请她坐下。 晏菲并不推辞,她正思慕着这个男人,渴望与之交流,就坐后微笑搭话:“我也很同情那位病人,但是这辈子大概都体会不到他的痛苦吧,因为根本买不起自己的房子。” 景怡笑道:“你是女孩子,将来嫁了人,你老公会给你买的。” “那也是他的房子不是我的。” 她语气很认真,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话外音,又笑了。 “因为是他的婚前财产吗?我常听人谈论这个话题,如今的人一说起结婚就要算经济账,好像婚姻是项投资,风险系数还很大。” 他话里隐含批判,她应答也有理有据:“因为现在婚姻的稳定性越来越低了吧,去年全国各大城市的最高离婚率不是都升到39%了吗?全国的单身人口也达到了两亿,结婚率却在逐年下降。” “这我倒没怎么关注,形势都这么严峻了?” “您这种家庭美满的人是没必要关注这些负、面、信、息。” 景怡真有点好奇了:“是什么导致离婚率这么高?有人研究过吗?” “有啊,排名前六位的离婚原因是出轨、家庭暴力、性格不合、婆媳问题、不良嗜好和房子,其中出轨排在第一位。” 话题顺流而下来到这里,她隐蔽地小施引导,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他不枝不蔓地发表见解:“如果是为这个原因离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维系婚姻最重要的是责任心,一个缺乏道德感和自律性的人不配拥有幸福稳定的婚姻。” “可是很多已婚人士都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失去激情,整天面对的都是柴米油盐的琐事,生活越来越枯燥乏味,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另一半产生厌倦,在遇到外来诱惑时很难把持住自己。” “这涉及到价值观的问题,单靠爱情的确无法维系婚姻,不是有科学研究证明吗?爱情是由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巴胺、苯、乙、胺和催产素构成的,类似一种“化学鸡尾酒”,时间长了,人体就会对这种物质产生抗体,两年左右就彻底失效了。” “夫妻间如果没有爱情,那还剩什么?” “真正能使婚姻长久的是夫妻间的情分,老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两口子在一起时间越长,共同的经历越多,情分也就越深。懂得感恩并且重情义的人会把二人之间的情分当做资产来珍惜。每个人婚后都有可能会遇上比配偶更优秀更具吸引力的人,但已有的夫妻情分是新人无法取代的。假如夫妻双方都持这种观点,婚姻就能长久。换句话说,在婚姻中追求激情和新鲜感的人,就像掰玉米的猴子,最终只会落得两手空空。” 男人的言辞光明磊落,仿佛一堵高墙挡住晏菲窥探的视线,她暗自失落,面上仍风清云白,含笑夸赞:“您说得很对,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的婚姻了。” “哈哈,你不如夸我运气好,刚好找到跟我观念相和的人。” “看您就知道了,您太太一定也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这句同样是试探,换了其他人景怡该警觉了,可惜他已被自身的主观意识麻痹,将晏菲列在安全名单里,只感觉她这个误判很幽默,噗嗤失笑:“算是吧。” 假如妻子的心眼像他一样多,他就不会那么喜欢她了。 心有所念,回应立现。不到半分钟千金便来电向他报喜:“哥哥,我考试通过了,拿到资格证了。” 她上周报名参加了西式面点师国家职业资格中级考试,目的是试试水平,结果竟顺利合格了。 这在景怡眼里不是个事,为讨好她装出欣喜:“是吗?真是太好了!” “刚刚才公布成绩,我考得很好,理论得了满分呢。” “太棒了,不愧是我老婆,真厉害啊。今晚一定要好好庆祝,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班买给你。” “礼物以后再买吧,大嫂给我准备了庆功宴,你下班以后赶紧回来。” “好好,我下了班就回去。” 景怡挂断电话,有如下场的演员情绪迅速平淡,却因演技逼真,已经把身边的观众骗住了。 晏菲笑问:“您家有喜事?” 这话像镜头射过来,他本能地重新入戏:“哦,我太太前段时间参加西式面点师资格考试,取得了中级职业证。” “那真是恭喜了,她想从事烘焙行业?” “她学着玩儿的,就是一般的兴趣爱好。” 他至今还以为妻子只是一时新鲜,多学一项娱乐技能而已,到了晚间才发现事态正在脱离掌控。 庆祝会刚开始时气氛欢乐融洽,家人们挨个向千金贺喜,轮到胜利时他表达了强烈的羡慕:“姐姐你真棒,一下子就过关了,我的高考要是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贵和让他拿出行动来:“你得认真向你姐姐学习,人家多勤奋刻苦啊,每天读书练习,这么努力付出当然会有回报。” “那是因为姐姐热爱做糕点,我对读书可没那么大兴趣,都是被逼的。” 千金用鼓励替小弟打消惆怅:“兴趣是可以培养的,我是想到以后要开蛋糕店才有这么大的干劲,你把工作赚钱定为学习目标也会有干劲的。” 听了她的话,惊讶满座开花。 珍珠抢先采访:“姑姑还真打算开店啊?” “那当然,等明年考上技师证我就开店。” 她事前未与丈夫做过沟通,景听她自作主张景怡心里不禁发慌,二嫂部分感受与他相通,当即替他发问:“你不是打算生二胎吗?有了老二还去开店?” 千金不以为然:“那有什么不可以?找人帮忙看孩子就行了,我已经决定大干一场,在业内做出一个优秀品牌。” “做品牌得有大的投资吧,姑父,您打算给姑姑提供多少创业资金啊?” 景怡被珍珠推到前台,忙端起官方式的笑容:“那要看她的意思了,我会尽全力支持的。” 千金不知丈夫言不由衷,欢喜地搂了搂他的脖子:“我会给你高回报的,让你做排名第一的大股东。大嫂,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到时你得帮我啊。” 佳音乐于助兴,笑着点头:“放心,我都记着呢。” 灿灿认为母亲异想天开,忍不住泼冷水:“妈妈,开公司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没有从业和销售管理的知识经验,盲目行动肯定会失败。” “我知道,在创业前我会先进行工作实践的。” 为堵儿子的嘴,千金斗志更高,向景怡下派指示:“我打算下半年学习工商管理,你帮我找找有没有速成的学习班,要不找家单位让我去实习。” 景怡这会儿不能当众扫她的兴,只得点头打哈哈。 幸好有二嫂自觉自愿替他代言,问千金:“你把行程安排得这么满,要是怀孕了身体吃得消吗?” “放心,我能行,我有个同学怀孕九个月了还在工作,生完孩子的第二个月就开始上班了。” “你不是孕期敏感体质吗?” “医生说我第一次怀孕时太瘦了,气血不足才会那么难受,现在我身体状况很好,一定没问题的。” “可是刚出生的小孩儿还是该由妈妈亲自带,这样对孩子的成长更有利,你既然打算生二胎,未来几年还是该把精力多放在家庭上。你们家又不用你挣钱,何必急着创业呢?” “我都三十岁了,再拖几年精力就跟不上了,这半年我在外面学习交了很多新朋友,观念也更新了,人活着还得有追求,事业对女人来说也很重要,有了事业才有安全感,我希望能成为独立自主的人。” 千金一五一十抒发感想,再没想到这些话会刺伤丈夫,景怡心情顿时糟糕得像遭受子女反叛的父母,脸上呈现干扰波,表情不那么稳定了。 好几个人都发现这点,只有珍珠直言不讳指责千金:“姑姑,您这话说得太过了吧,难道姑父没给过您安全感?您现在一口一个要独立,多让他难堪啊。” 佳音忙呵斥:“就你多嘴,好好的挑什么事?” “姑姑本来就说错了,好像姑父一直在压迫她似的,太伤人家的心了。” 千金后知后觉地着了急,不敢承认错误,先拿侄女当替罪羊:“死丫头,我没那个意思,你少挑拨我和你姑父的感情!” 景怡再不表态现场就会失控,忙当和事佬。 “你别怪珍珠,她是为我们好。” 劝住妻子又冲珍珠和其他人打马虎眼:“不过珍珠你也别担心,姑父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你姑姑能有自己的理想,我衷心地替她高兴,夫妻间本该相互扶持,凡是她的需要我都会尽量满足。” 贵和明白他的用意,默契地拍马屁:“景怡哥真是心胸开阔的男子汉,千金,还不快表示一下。” 千金赶紧使劲亲了丈夫一口,刚刚冒头的尴尬在热烈的掌声中消融了。 景怡的生活出现危机,对秀明来说情势却一片大好,上床时他舒心地打着扇子,比做成一笔大买卖还欢喜。 “谢天谢地,千金终于开窍了,等她实现经济独立,我也能安心了。” 佳音一晚上没主动提这事,听了他的话才表露担忧:“我觉得景怡不太高兴,这事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 “管他高不高兴,老牛吃嫩草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我早就希望千金能名正言顺拥有自己的事业了,这样她付出的青春才有价值,就算将来老金变心,跟别的女人跑了,也不会危害到她今后的生活。爸生前就是这么考虑的,才让他们搬回来住,现在看来他老人家真明智啊,没有我们在一旁督促,千金这会儿还被老金绑在家里稀里糊涂过日子呢。” 秀明能说出这番见解,说明他是明事理的,这就招致敏感者的怨气。 不知者不罪,反之,知错犯错则是要罪加一等的。佳音认为丈夫对她和小姑子实施双重标准,分明是漠视她的利益,不顾她的感受,联系他平日种种颐指气使的傲慢举动,实在叫人寒心。 秀明迟钝,没察觉妻子正在结冰,过了几分钟叫她帮忙递东西,连喊几次都没回应,这才引起注意。 “我叫你帮我把指甲剪递过来,你发什么愣呢?” 佳音慢腾腾起身递上指甲剪,不温不火道:“我在想我的青春付出得是不是有价值。” 她随便一招就得手,秀明还没做出防御,又被快剑连续刺中。 “你为自己的妹妹设想得这么周到,有考虑过我的将来吗?” “你的将来怎么了?有我在还会饿着你冻着你?” “你觉得我只配给你打工是吗?就没想过我没准也能干一番事业呢。明年千金要是真的创业,我就去跟她干。” “你去帮她,家里怎么办?” “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你就不能出点力?” “我要挣钱,哪有功夫管家?” “以后我也挣钱,这样你的压力减少,就有精力操持家务了。”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难不成也想闹独立?” “你不是很支持千金独立吗?为什么不能支持支持我?就那么小瞧我?” 妻子擅长以最小的火力造成他最大的伤亡,哪怕他陈兵百万也挡不住她轻快的单骑,唯有靠逞凶虚张声势。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最近刮的是什么风,都把你的脑子吹得不正常了。” 佳音捂了捂耳朵,终于微微皱起眉头,却仍旧风平浪静,衬托得秀明像个无端发病的狂躁症患者。 “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价值,有了价值才能换取他人的尊重。” “谁不尊重你了?” “谁不尊重我谁知道,还需要我点名吗?” 丈夫已气得发抖,她还像没看见似的恝然自语:“有的人看不起我,认为我只配做家庭妇女,靠着老公赏饭吃,我再不争口气,还会有看不完的脸色,那样活着该有多憋屈啊。” 说完到底扭头正视高压锅般呼呼喷气的男人,略带诧异地问:“怎么这样看着我?脸红脖子粗的,中暑了吗?要不要给你拿瓶藿香正气液?” 关心的语气居然挑不出毛病,秀明师出无名,被迫干咽怒火,咆哮一声:“不用了!”,躺倒的动作活像打架。 佳音轻裘缓带地爬上床,拿起刺绣绷子在灯下作业,秀明自己不好过,也不肯让她安生,翻身大骂:“我说你明天再绣不行吗?老开着灯,叫人怎么睡得着!” 佳音不吃挑衅,聪敏地回以贤惠状。 “是,我到外面去绣,你好好休息吧。” 大概是得道多助,她出门时正好遇上去厨房拿饮料的贵和。 “大嫂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我想把这点活儿干完,你大哥嫌我开灯晃眼睛,我到厨房去绣。” 她的宽和大度立马为她赢得支援,贵和愤懑嘲弄:“哎呀,他可真娇气啊,也只有你能忍受他了。”,接着还推开门往里张了张,公然向大哥抛出一声冷嗤。 秀明被妻子的软刀子捅成蜂窝煤,暴躁地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恨恨埋怨她变了心肠。 第99章 行骗 进步要思退步, 着手先思放手。景怡处事精明,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 千金现在雄心勃勃, 没准过阵子就犯懒了,而且他们还在努力生二胎, 等她怀了孩子生理负担加重,多半会打退堂鼓,他何必操之过急去阻止, 让夫妻间伤和气?因此情绪行动上保持常态,照旧做招人喜欢的好好先生。 反倒是千金为晚饭时的失言内愧,忙着讨好他,夜里吹干头发跳上床,扑到他胸口上搂住颈项, 甜甜地问:“哥哥, 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景怡正看书, 腾出右手搂住她,漫不经心说:“还行。” 她又问:“论文写完了吗?” “写完了,已经投给《中华手外科杂志》了, 总编说下个季度就能发表,今年的学术任务算完成了。” “太好了, 哥哥真棒。” 她吧唧亲他一口, 笑成了眯眯眼,提出刚才在浴室里想出的献媚计策。 “哥哥,你差不多快三年没请同事来家里的玩了, 最近要不要请一次?” 景怡在单位隐瞒身份,为维持人际关系,又在清安的普通公寓布置了一个“家”,隔个一年两载就请同事们前去做客,去年计划年底请客,后来因搬到长乐镇合住没能实施。科室里几位带头人已轮流请过一次客,按道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他合上书页点头:“你不说我都忘了,好像是该联络一下感情了。” 千金兴致勃勃说:“我现在不是学会做烘焙了吗?正好派上用场。到时你负责做菜,点心我来做,你说好不好?” 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是想让大家鉴赏你的手艺吧,我看看什么时候有空约一约吧。” 这乖巧的点子很合景怡心意,医院里好人缘和业务能力同等重要,以前请客科室的人都不落下,今年有个问题人物——晏菲。 这问题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以次充好用假照片糊弄千金,使得晏菲从此不能见光,这次也是,为加固谎言,他特地挑了她加班的周六请客,心中抱愧,还当面承诺改天专门请她。 他和千金头天晚上去公寓收拾屋子,营造出家具气氛。第二天客人们陆续登门,千金大显身手,用心制作了十几种精美可口的糕饼招待他们,一场茶话会办得很成功。 下午景怡去厨房准备晚饭,先制作一批油炸小吃当开胃菜,白晓梅跑来打下手,顺便在他跟前恭维千金:“金大夫,您太太真能干啊,会做那么多好吃又好看的点心。” 景怡笑道:“她刚学会,兴趣正浓呢,拜托你们多夸夸她,让她高兴高兴。” 这句话混着成吨狗粮,白晓梅揶揄:“您真是宠妻狂魔啊,事业家庭双丰收,颜值还这么高,让其他男人怎么活啊。” 景怡也顺着戏谑:“你是女孩子,干嘛为男人们操心。” “我这不是羡慕您太太吗?您不能表现得太好,这样会使广大女性心理失衡的。” “就你话多,先拿点东西去塞嘴吧。” 他说完捞了两个黄澄澄的炸鸡翅装在盘子里递给她。 白晓梅拿着筷子站在一旁边吃边说:“对了金大夫,菲菲说她跟小红调了半天假,我让她待会儿过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 景怡心头一惊,镇定应对:“哦,是吗?” “难得有机会能来您家玩,她也不想错过呀,我就给她出主意让她跟小红调班,小红本来值夜班的,帮菲菲顶三小时白班,晚上就不用来了,她也巴不得呢。这法子两全其美,您说是不是?” “是,她能来最好不过了。” 景怡的脑子进入高速运作,思索如何打补丁,千金刚好进来拿小吃,白晓梅怕女主人怪她以帮厨的名义里偷吃,忙拍马屁:“嫂子,您做的点心真好吃,我起初还以为是商店买来的呢。” 千金欢喜:“喜欢就多吃点,走的时候再打包带回去。” 闲聊两句她忽然想起晏菲,问:“你们科室那个晏菲呢?她怎么没来?” 白晓梅有些惊奇:“她待会儿会来的,嫂子您认识她?” “听我老公说起过,她最近还好吗?家里没再找她麻烦了吧?” “没有,她弟弟前两个月动完换肾手术,和父母回老家休养去了,她现在过得挺清静的。” 千金富有同情心,印象里晏菲特别倒霉,因而博得了她的关注,听说她情况好转,真心很高兴,下意识望向丈夫。 景怡接住她的视线,听她喜道:“那我们也能放心了。” 他更慌张了,幸好心理素质过硬,沉着地问白晓梅:“小晏什么时候来呀?” “估计快了吧,她说六点钟应该能到。” 景怡心里挂起时钟,快到六点时将千金叫到卧室,捂住胃部蹙眉道:“老婆,我胃又开始疼了。” 千金惊急忙扶住他:“怎么又疼起来了,我去给你买药。” 他摇头:“不,一般的药吃了没多大作用,家里有特效药,效果好又没副作用,你帮我回去拿一下吧。” 前几天一位在美国搞保健品研发的同学想拉他入伙,赠送了一套公司产品,他随手扔进书桌,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妻子不懂英文,绝对识不破。 千金眼下只顾着心疼,忙说:“行,我这就去,但今天周末路上堵车,可能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回来,你撑得住吗?” “没事,我喝点热水能缓和一下,你快去吧,开车小心点。” “要跟客人们打声招呼吗?” “你就说你有急事回家一趟,别说我胃疼,免得他们担心。” 景怡把谎话编排得滴水不漏,成功实现了调虎离山。千金驾车返回长乐镇,离开小区两分钟驶到一个小路口,一名年轻女子突然从街边的绿篱后钻出来,人车险些相撞。 千金被急刹车狠狠一颠,焦急中擦出火花,探头吼斥那女子:“你怎么走路的,当心点啊!” 无巧不成书,这姑娘正是晏菲,她跟随手机导航指示踏上这条斑马线,被千金严重惊吓。按交通法规,车辆见到斑马线不管当时是不是红灯都该减速,这辆奔驰显然没做到,车主应负责任。 然而她兴高采烈去景怡家做客,不愿横生事端,忍气道歉:“对不起,我正在找路,没注意。” 千金仔细一看,怒容烟消云散。 “你是亚洲医院的护士对不对?” 她对上次帮她打点滴的漂亮小护士记忆犹新,一眼就认出她。 晏菲也想起她,迟疑地点一点头, 千金笑逐颜开:“我们以前见过,你给我打过点滴,还记得吗?” 见对方没敌意,晏菲也拿出亲切的笑容:“您好,真巧啊,又见面了。” 千金对她有好感,真诚示好:“是挺巧的,你在逛街吗?” “我正要去朋友家。” “离这儿远吗?” “好像还有一段距离。” “我现在有急事,不然就送你一程了。” “您太客气了。” “我赶时间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去医院找你。” “好啊。” 千金开车上路,过了片刻才想起她没问那护士姓名,去了医院也没法找,埋怨自己太粗心,想交朋友却连对方的基本信息都忘记打听,真是迷糊到家了。 晏菲来到景怡家受到主人热情接待,自从得到景怡救助,她就不再相信他对外公布的人设,见他家装潢陈设都很大众化,不免狐疑,和同事们在客厅聊了会儿天,借上厕所的功夫四处张望。 各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她走进卧室,目光先飞向墙壁上的结婚照。那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金太太姿色一般,与景怡并不匹配,神气瞧着似曾相识。她走近端详片刻,忽然大惊,认定这就是刚才那个开奔驰的女司机。 记得上次在医院她说她丈夫是那儿的医生,没想到就是金大夫。 强大的冲击将晏菲的理智撞出一条大口子,她原先设想景怡的太太应该与他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就算容貌稍逊,才气内在也该登对。谁知竟是那样一个粗俗无礼的浅薄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值得她钦佩仰视的闪光点,甚至还比不上她…… 这种平庸的女人竟能找到那样出色的丈夫,运气真是世上最没天理的玩意儿。 嫉妒最爱的养料的就是不甘心,她一时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命运正带着愚弄的嘲笑狠狠抽她耳光,她紧紧握住双拳,恨不能捏碎点什么,手心里全是汗水。 景怡路过门口,晃眼瞧见她,倒退一步招呼:“小晏,马上吃饭了。” 她惊醒,连忙微笑:“对不起,我想进来参观一下。” 他走进来,一脸和气道:“没事,随便看,不用这么拘谨。” 她找了句最合适的客套话:“您太太真漂亮。” 一向谦虚的他却突然不客气了:“我也这么觉得。” 那一脸的甜笑仿佛开水烫着她的心,嫉妒的根须深入血脉,面上还稳重地继续套近乎。 “我刚刚在路上遇见她了。” 景怡不免紧张:“是吗?在哪儿?” “就在老君路路口,我走路不小心差点撞到她的车。” “这丫头,我还叮嘱她小心呢。” 明知他皱眉是因为担心,她也要抓住机会为自己加分,忙说:“不关她的事,是我没好好看路,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说要赶时间。” 景怡搪塞:“家里出了点事,她回去处理一下,大概8点过回来。” “那我等不到她了,我跟小红说好,7点半就回去交班。” “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是,我也觉得我和您太太蛮有缘的,上次她去我们医院看病,我正好路过帮她打了点滴。” “哦,是这样啊,那真的挺巧的。” 晏菲没看出男人在装糊涂,小心打探:“您太太看起来很年轻,和我年纪差不多吧?” “不,她比你大几岁,是面相嫩,我们结婚都十一年了,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今天怎么没看到您儿子呢?” “他到他大舅家去了,今晚在哪儿过夜。” 景怡谨防言多必失,叫她出去吃饭。晚饭是他一手料理的,十几个菜荤素搭配得当,卖相口味上佳,赢得同事们交口赞誉。 白晓梅时刻发挥讨喜技能,嘴塞得满满的也不忘夸奖:“金大夫您手艺真好,做厨师也很有前途。” 另一个女同事附和:“是啊,金大夫不止手术刀使得好,菜刀也玩得溜溜转,这萝卜丝切得比我妈还细呢。” 白晓梅吐出骨头大笑:“我下午还跟金大夫说,他又能干又宠老婆,长得还这么帅,简直没给其他男同胞留活路,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男医生凑趣:“没错,这些年我们一直处在金大夫的阴影下,我从来不敢跟我老婆提起他,一提我老婆准跟我吵架。” 景怡笑着反驳,被旁边的伙计打断:“老金你以后还是低调点儿吧,别表现得太优秀了,给我们这些屌丝糙汉留点活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就是,我们科室一堆歪瓜裂枣,就你一个高富帅,光芒全被你占据了,我们只能灰头土脸。” 人缺什么炫什么,反过来一样,越是富贵有内涵的越不爱凸显自己,并且深知树大招风,惧怕成为人群中的焦点。景怡就是后者,受同事们真情实感吹捧,他一点不受用,只想尽快撇清,苦笑道:“你们别取笑我了,看我这老脸都被你们臊红了,大家都知根知底,你们看我这样也就过得普普通通马马虎虎,只能指望以后当高富帅他爹了。这么捧杀我,要是被不明真相的人误会,不是给我惹祸吗?” 众人还要接着调侃,晏菲站出来以玩笑口吻替他解围。 “谁让您脾气太好,都知道您不会发火才爱开您的玩笑。” 他灵敏地抓住这一支援,笑着表态:“玩笑可以随便开,别当真就行了。” 将舆论定性成玩笑,快嘴们再出去传话也没有说服力了,他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与客人们打成一片,这个东道做得皆大欢喜。 酒酣饭足时,千金来电话了,他躲到厨房接听,耳朵里全是她急促的粗喘。 “哥哥,路上太堵了,我改乘地铁了,你还疼得厉害吗?再忍一会儿,我最多半小时就到了。” 情势突变,他表情一僵,忙用正确态度回应:“好,你别急,注意安全。” 晏菲半小时内还不会离开,不马上支走她等千金回来西洋镜就要穿帮,可单独叫她走,不论以什么借口都不合适,他左思右想决定一刀切,装出愁苦相回到客厅。 众人见状纳闷,白晓梅代表大家问:“金大夫您怎么了?” 他惭愧讪笑,吞吐道:“我……实在不好意思,家里遇上点突发情况。” “什么情况?” “我有一亲戚,正跟我们家闹矛盾,刚才打电话来说叫了其他几个亲戚过来说事。” 同事们都懂人情世故,一听暗示全明白了,忙说:“那我们赶紧回避吧。” “真不好意思,大伙儿大老远跑来,都没好好招待你们。” “没事没事,我们已经玩得很开心了,这不饭也刚好吃完了,你处理正事要紧,我们就不打扰了。” 景怡演技流畅,轻松骗过一干人等,送客出门时晏菲担忧地驻足关问:“金大夫,您不要紧吧?” 他含笑点头:“不要紧,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你们放心吧。” “那,有什么需要您记得告诉我们。” “好,我知道了。” “再见,今天辛苦您了。” “客气什么,下次有空再来玩。” 景怡扔掉炸、药、包,情绪松快,幸好这样的聚会两三年才有一次,今后很长时间不用担惊受怕了。 千金果然在她预估的时间内返回了,进门就将药瓶塞给他。 “哥哥,药拿回来了,你看是这个吗?” “是。” “那赶紧吃。” 她快速倒来热水,催他吃药。 景怡只留神看她,妻子像刚参加完马拉松长跑,满脸潮红,发梢不断滴汗,这一路想必不曾停歇。 “你跑得是有多急啊,瞧这满脸的汗,衣服都湿透了。” “我担心你嘛,怕你老是疼,快吃。” 景怡依言吞下一粒胶囊,他现在真的很疼,位置在心脏,可是没药可治,为当初撒谎的行为深深懊悔。 千金了结一桩大心事,这才发觉家里静悄悄的,客厅里杯盘狼藉,客人都消失了。 “家里怎么没人了?他们全都走了?” “医院来了几个急诊病人,他们都回去加班了。” “那你不用去吗?” “他们说替我顶着,忙不过来再叫我。” 谎言像病菌,会无限制分裂,根本停不下来。 千金庆幸丈夫不用带病上班,笑道:“你这些同事还蛮仗义嘛。” 心理一放松,她便感受到生理上的不适,手掌用力给脸颊扇风:“不行,热死了我要去冲个澡,你帮我找找看这边有换洗衣服吗?” 她走出两步,被景怡从身后用力抱紧,黏糊糊的拥抱很不舒服,她烦躁反抗:“放手,我浑身都是臭汗,你不嫌脏啊。” 抱怨到一半就被他的嘴紧紧堵住,接吻后他抱得更用力了,亲昵地表现迷恋。 “老婆香得不得了,哪里臭了。” “别闹,我要去洗澡。” “我帮你洗啊。” 听到这暧昧的邀约,千金惊怪:“你胃不疼了?” “吃了药好多了。” “这么见效,真是神药啊。” 她将信将疑地转身看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赶紧握住她的肩膀,谄媚道:“老婆,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你说该怎么办呢?” “都老夫老妻了,别动不动献殷勤,肉麻死了。” “我的感受全都发自肺腑,老婆,谢谢你这么心疼我,我一定会用加倍的爱来回报你。”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女人往往难挡甜言蜜语,假的都会中计,何况出自真心,景怡笼络住妻子,立刻兑现承诺,麻利地脱掉衬衫。 “我现在就积极表现,走吧,帮老婆大人洗澡。” 他急于立功,千金还没进入状态,看看周围说:“要不要先收拾屋子,都这么晚了就别让陆阿姨过来了,我们自己收拾吧。” “待会儿我来收拾,你什么都别管。” 他哄着催着和她走进浴室,听说换个地方办事容易怀孕,今晚他们的造人计划没准会有突破性进展。 6月清泉市东部房价进入五年以来最迅猛的增长期,半个月内涨幅3000~6000不等。房价暴涨已催生出很多乱象,一些开放商公然撕毁合约,消费者反应强烈,引发几起群体事件。二手房市场也违约纠纷频出,还导致了恶性犯罪案。这些事态威胁到清泉市的社会稳定,造成广泛的恶劣影响,严重违背中央政、治、局“坚决遏制房价上涨”的政令。清泉市市委书记作为反面典型被住建部约谈,给了推动清泉房价上涨的幕后黑手们不小的震慑。。 周一赵敏去清泉市出差,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秘密约见了市国土局邱局长,正是这位局长在前次的土地拍卖中大开绿灯协助成全了开元的“地王”计划。这计划效果惊人,目前清泉市的房产交易已成了热钱的狩猎场,举国瞩目,心怀鬼胎的人们也压力倍增。 关于政府与地产商合谋抬高地价的传言已甚嚣尘上,邱局长认为开元在这风口上放弃拿地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高风险理应要求高回报,于是来找赵敏谈判。 “赵总,这次的事很棘手啊,常书记已经被中央叫去谈话了,你们这个时候违约,更要惹人怀疑啊。” 豪华客房里,这硕鼠般肥胖丑陋的中年男人紧挨着赵敏诉苦,索贿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赵敏温存抚慰:“我做事您还不放心吗?别人抓不到漏洞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最近提心吊胆,血压都升高了。” “那您可得当心身体,我们还得仰仗您呢。” 她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他,在他喝酒的间隙里取出一份合约。 “邱局长,您最近写的那本书实在太精彩了,我朋友的出版社想买下您的版权,合约我都带来了,请您过过目。” 邱局长翻开一看,税后金额八百万,上次他也靠买书赚取七百万合法收入,这次“稿费”才增加了一百万,还不够令他满意。 “拙作文笔低劣,出版以后销路可能不太好吧。” 赵敏会意,笑道:“您太谦虚了,您的大作我都拜读过,无论是文笔还是思想性都算得上国内一流,我也觉得这家出版社开价太低,这个价位还不配购买您的大作,起码得再加五成。” 她内心充斥鄙视,这人破抹布似的烂笔头不值一文,用这招套钱,算盘之精,脸皮之厚都不同寻常。 邱局长立刻眉花眼笑:“赵总这么欣赏本人的笔墨,真是我的知己啊。” 他得意忘形,一把捉住她的素手,小眼睛精光曝射,将肥厚的眼皮映成电灯泡。 “赵总,我也不瞒你了,我之所以冒这么大风险,都是看在你的份上,你可不能辜负我。” 酸腐的口臭直喷在赵敏脸上,她十分厌恶,却仍似精致蜡像般妩媚微笑:“您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会牢牢记住,绝不让您白忙活,美国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您儿子下个月就能过去,到了纽约有专人照顾他,先在语言学校读半年书,明年初就能转到霍瑞斯曼高中,那是全美最好的私立中学,名牌大学的升学率也是最高的。” “赵总这么周道仔细,别的我一概不担心,就愁眼前这事,你说这要是出点差错,我这辈子就完了,纯粹是在用生命为你们担风险。你们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我又能得到几个好处?不过是捡几根你们啃剩下的骨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邱局长,我们的交情又不止这一朝一夕,您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们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话不好商量?” “你别哄我了,我能不能过这道坎还不好说呢,是真心的现在就该给我点儿心理安慰,缓解一下我的焦虑啊。” 男人坚持讨价还价,填满了腰包,还想充实色、欲。 赵敏马上提供配套服务:“这好办,我已经把楼上的总统套房包下来了,今晚让小马陪您去唱唱歌跳跳舞,帮您好好放松放松。” 谁知邱局长很不屑:“那小丫头太嫩了,没什么意思。” 她知道他在故意找茬,已预感不妙,却必须接着做戏。 “看您说的,嫩的还不好,难道老的才有意思?” “她太年轻还不解风情,哪及得上赵总这样的成熟女性有魅力,你心里真有我,今晚就陪我多说说话,我一看到你就踏实了。” 邱局长色眯眯腻上来,咸猪手攀上她的腰际放肆揉捏,淫\笑时露出满嘴东倒西歪的黄牙,一般女人打他也会嫌脏了手。 赵敏平时是人上人,但此刻毫无自卫权,她背负着千钧重任,一切以利益优先,况且这种龌龊勾当并非新鲜事,卒子们不堪用,她这个主帅就得亲自出马。 就照往常的方式,放弃对肉身的主宰,只当是驯服禽兽的食粮,填饱肚子,才能让它们乖乖效命。 “您这么看得起我,我哪儿敢怠慢呀。” 她依顺地倒向男人,媚眼里游走着一丝挑逗,宛如暗夜里的花卉,在腐烂的根系上妖娆绽放。 周二下午她回到申州,仍在一阵阵作呕,无心做任何事,却不得不去公司露个脸。见她来了,助理小马忙来汇报工作。 “赵总,合肥花水岸的开盘典礼定在后天,苏董让您替他出席。” 她打不起精神,懒懒说:“知道了。” “昨天镇江的楼盘施工出了事故,有七个工人重伤,网上传得很厉害,公关部正做紧急处理,到时可能需要开新闻发布会。” “知道了。” 小马已看出她心情差,可事出紧急,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有成都分公司那边的报建……” 上司的怒吼似利剑劈落,吓得她脖子一缩。 “行了!你放下我自己看,让我安静一会儿!” 赵敏柳眉踢竖,露出她从没见过的恶相。小助理大致知道上司的愤怒源于昨天那个好色的局长,她对业务上的事很看得开,但那男人实在丑恶过甚,上次她奉命“接待”也直犯恶心。上司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要不是形势所迫,绝不会给那癞蛤、蟆占便宜,好白菜被猪拱了,怨恨在所难免。 她同情又畏惧地说:“赵总,剩下这几件事也很重要。” 又被她如刀的眼色刺中:“没听见我说话吗?我现在需要安静,出去,别妨碍我。” 小马惶恐告退,赵敏疲倦瘫坐。豪华的办公室里剩下她,如同一座华丽的墓穴。她还算不上墓主,只是被摆放在此间的行尸走肉,不能有自己思想和好恶,受人驱使,周旋在无数邪恶的欲望之间,浑身沾满恶臭。 这是一条不归路,她一开始就明白,却依旧大踏步行进。想到这些就对一个人深恶痛恨——父亲。 自她降生起他便无限度折磨虐待她,把她浸泡在痛苦溶液里,一次次制造灾祸,硬是将她推进深渊。她性格里所有的阴暗、扭曲、残缺全是他一手造成,桩桩几乎灭身的劫难留下沦肌浃髓的后遗症,害她至今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为逃离他的压迫,她才被迫放弃良知自暴自弃。假如说现在的她罪该万死,那么他更是罪无可恕。 星期五,王立中父子的债务官司进入二审,赵敏邀请数家媒体到场,之前电视台曾报道过王父被逼跳江的新闻,反响热烈。这次父子对簿公堂噱头更足,记者们都乐意追踪。 王立中费尽心机混到出头,闹出这种丑闻,只恨不能改名换姓藏到天边去,庭审后暴躁地拒绝记者提问,逃回汽车内躲避。 “王总,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另一侧车门被打开,赵敏不请自来坐上副驾的位置,王立中印象里,她一直是高傲的冷美人,以前得她一个微笑便如获至宝,这时她喜笑盈腮,却看得他想打人,怒恨:“赵敏,你还有脸来见我。” 赵敏樱唇半绽:“这话应该由我说吧,遗弃亲生父母,对同胞兄弟见死不救,换成我,干出这种人人喊打的坏事,早钻下水道里去了。” 官司已经输了,王立中还在嘴硬:“哼,你们赢了又怎样,我大不了把当初家里借我的钱还回去,再加上赡养费也不过几十万,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点钱对我来说只是一点渣。” “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自欺欺人?人在江湖走,声誉最要紧,赔了钱还能再赚,名声败光了可就补不回来了。你现在已经臭不可闻,以后削尖脑袋也不好混了。” 赵敏毫不掩饰看笑话的意图,巴不得王立中再抓狂一点。 王立中至今没弄懂她的动机,再次质问。 她慢悠悠说:“我只是在打抱不平。” “世上不平事太多了,你干嘛只盯着我?我爸妈和弟弟就是穷疯了,一门心思想敲诈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苦衷!现在我老丈人也死了,我老婆要跟我离婚,我已经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了!” “你老丈人的死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培养出你老婆那种自私自利的女儿,还恶人先行凶。你就更活该了,你父母千辛万苦养育你,你弟弟省吃俭用资助你,你不思回报还和他们断绝来往,干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不遭报应才是怪事。” “我怎么忘恩负义了?养育子女是做父母的义务,不该求回报!” 无耻言论激怒赵敏,她看向王立中,眼神已不止鄙夷那么简单。 “父母是该养育子女,那给口饭吃也算养活,何必辛苦赚钱送你上大学?更不用借钱给你买房子娶媳妇。把你比做禽兽,乌鸦还会反哺,羊羔还会跪乳,你连禽兽都不如,就是条忘恩负义的毒蛇,应该丢到雪地里冻死。” 她说完开门下车,最后扔下一句:“法院的判决你最好照办,你不是夸口钱对你来说只是渣吗?要是少给一分钱,我就让你变成渣。” 教训完王立中,她又接见了原告。王父数次得她救助,感激涕零地拉住她道谢,老人没文化,只能反复使用朴素的词语。赵敏见他老泪滴答也觉心酸,安慰他:“叔叔,天道好还,您是位好父亲,应该得善报,要谢只谢老天有眼,是他安排我来帮您的。” 她本想请老人吃顿饭,走出法院,临终关怀医院忽然来电,说她父亲病危,要求家属立刻到场。 同样性质的电话她已接到过四五次,今天医生语气激愤,声称她再不出现就请新闻媒体介入,明显将她当成王立中之流。她心情参差错落,困闷半晌,终究还是去了。 第100章 哭诉 父亲的情况确实糟糕, 身体破败得接近尸体,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赵敏听看护说他意识清醒, 能用写字板与外界交流, 不由得冷笑。让他清楚地感知病痛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合她的目的。 这个表情让看护大姐不寒而栗,舍不得花钱而宁愿放弃亲人的家属她见过不少,像赵敏这种不计较开销, 却对父亲病痛的沾沾做喜的人还闻所未闻,若说这对父女之前有深仇大恨,按常人的理解至多见死不救,花钱让人活受罪,其心理纯属变态了。 主治医生请家属前去沟通, 说:“患者已经失去治疗价值了, 本人也非常痛苦, 这种情况下应该加大止疼药剂量,为他减轻疼痛,同时建议您签署一份放弃抢救协议书, 再出现危急情况,也能让他走得安详些, 这也是他本人的意思。” 赵敏看了看大夫, 眼里的浮冰瞬间让空调显得多余。 “不行,你们必须用尽一切手段延长他的生命,如果让我发现院方未做积极抢救, 我会坚决追究你们的责任。” 医生与她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好吧,我们尊重家属的决定,但关于止疼药……” “那种药用多了有害,不能加量。” 这说法残忍得露骨了,医生语气转急:“癌症末期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这一阶段主要的治疗任务就是为患者减轻痛苦,这是他基本的尊严和权利。” 他像湍急的海浪撞向礁石,不能使对方动摇分毫。 “是我花钱给他治病,我说了算。” 赵敏的冷酷激起怒众,旁边一名年轻医生愤然声斥:“你心肠太硬了,谁不是父母生养的,你爸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对他,还有点人味儿吗?” 周围人也用无声的义愤鄙视压迫她,可她一点不慌乱,仿佛沉冤得雪的受害者,了无愧色地走出办公室。 来到病床前,父亲立刻察觉她的到来,颈部被仪器固定住,不能扭转,只好拼命撑开视野盼望迎接女儿身影,干裂的眼角渗出血丝。 赵敏不愿面对他,站在他的视线外,憎恶发问:“是你让医院催我来的吧,找我做什么?” 父亲喉管颤动,呼呼的抽气声像从破风箱里传出的,非常激动。只见他右臂抖索着伸出被盖,手握手机,微微举起一按,几秒钟后她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 “对不起小敏,原谅爸爸。” 屏幕上的这行字如同尖锐铁片刺中她的心,血柱喷涌,血腥满喉。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求我原谅,是怕死后下地狱吗?” 她愤怒剧痛却兀自带笑,声音不觉跃动恐怖色彩。 曾听说,如果人能原谅他人的过错,证明其心灵已经超越对方带来的伤害。 她办不到,父亲给她的伤害罄竹难书,创巨痛深,直接扭曲了她的人生。 “你对我做过的坏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区区一声‘对不起’就想一笔勾销,那让我也来说句对不起吧,我没你想象的伟大,别说你死到临头,就算将来下到阴曹地府,亲眼目睹你在地狱里受刑,我也不会向阎王爷求情!” 她仰头大笑,陡然化身厉鬼,面目狰狞地摔掉手机。 “现在知道害怕了吧,我早说过你会遭报应的!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不知道多开心,像你这种畜生就该是这个下场。不,还不够,比起我所受的苦,你得到的惩罚还太轻了,多少次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你,跟你同归于尽!知道我大三那年为什么割腕吗?我想放光你遗传在我身上的脏血,做你的女儿是我今生最大的耻辱!” 父亲在她泣血的诅咒中恓惶颤动,眼眶不断涌出昏黄的泪水,插入导管的口腔里很快涌出浓痰白沫。 医护人员听到仪器警报匆忙赶来,见赵敏一边竭斯底里尖叫,一边疯狂踩踏手机,病患已被她刺激得晕厥。 “快出去!再胡来我们叫保安了!” 护士们齐手拉拽她,她来到走廊仍不能控制情绪,捂住脸痛声哀哭。隔壁病房的病友及家属前来围观,人们时常听赵父的看护抱怨他的女儿冷酷不孝,见此情状颇为怨怒,相互私议数落,更有老人出言指责。 “我要是生出这种黑心肠的东西,肯定一出娘胎就掐死她。” 赵敏听了带泪惨笑,她何尝不希望如此,假如在出生时夭折就不会受苦受伤,不会用毕生时间铭记仇恨。如今她看似华丽的生活只是一块包装精美的腐肉,无时无刻不忍受蛆虫蚕食,哪怕日夜纸醉金迷也遮盖不住狼狈苦痛,这万般不幸皆由父亲所赐,她绝不宽恕。 今天包大师又给美术馆的施工提了不少意见,艺术家思维活跃,一个心血来潮就冒出新点子,秀明只得配合,联系赵敏商量方案的修改事宜。赵敏好像又喝醉了,请他到家中谈话,秀明来到她的公寓,大门已事先开了,敲门后听到一声慵懒悠长的“请进”,恭谨地推门进去。 “赛老板,你来啦。” 赵敏此刻状态异常,手持酒杯歪靠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两瓶酒,一瓶白兰地一瓶伏特加,都已半空。烈酒染红她的两颊,让她的眼神散做烟雾,宛若雨幕中的海棠。 秀明很吃惊,猜她必有烦心事,否则不会失去庄重在人前卖醉,难为情地打个招呼:“赵总,我来得不是时候吧,要不明天再联系,我先回去了。” “赛老板来得正好,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您陪陪我。” 女人摇晃着起身去找酒杯,秀明怕她跌倒,忙抢先一步找来酒杯。 赵敏在两只酒杯里注满白兰地,举杯道一声:“干。”,咕咚咕咚灌进喉咙。 秀明尴尬得直发愣,被她催促才窘促地喝了一口酒,她很不满意:“我都干杯了,您怎么只喝一口?” 他很惶囧,急忙一口气全干了,心想赵敏一向坚强豁达,照这喝酒的架势分析肯定吃了大亏,趁她斟酒时问:“赵总,您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她愣了愣,放下酒瓶倒坐下去,毛躁地拢着刺向脸庞的长发说:“今天我去医院,医生说我爸快死了。” 对常人来说这是个沉重打击。 秀明虽对她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但照常理分析以为她的失常皆因悲痛所致,再联想到多喜,也不禁触情伤怀,低声劝慰:“生死由命,如果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坚强面对了,您想开点,别太难过。” 赵敏嘿嘿发笑:“难过?不,我一点都不难过,反而高兴得很,盼了多少年,那老祸害总算要死了。” 听她称呼父亲为“老祸害”,秀明舌挢不下,不明白心目中的大善人为何突然大逆不道。 她迎着他困惑的眼神发问:“赛老板,珍珠最近好吗?” 他局促点头:“哦,她很好。” “有日子没见了,她一定出落得更漂亮了,长得好看,还有您这么疼女儿的父亲,她真幸福。” 她像调换频道,前言不搭后语,秀明不知如何接应,咧着嘴唯唯尴笑。 赵敏已被酒精迷倒,言行脱离理性,放下酒杯走来,就地落膝,俯身爬在他腿上。 秀明脑子嗡的炸响,有如被十几把手、枪同时瞄准,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 她仰起头,神情专注认真:“赛老板,您仔细瞧瞧,我和珍珠谁更漂亮?” 此系醉话无疑,配上那风情艳丽的容貌却是惊心动魄。秀明掉进乱麻堆,慌张赔笑:“赵总,人人夸您国色天香,我们家珍珠也羡慕得不得了,想以您为学习目标呢。” 赵敏的笑容一下子经了风霜:“她想以我为榜样?哼,那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悲惨,她才是我一心向往的对象呢,假如能像她那样拥有一位全心全意疼爱自己的好父亲,我宁可放弃眼前的一切。” 她秋波含泪,苦楚渗出心房,仗着翻涌的醉意袒露心声:“赛老板,您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心理极端阴暗的女人,从小到大,最嫉妒那些家庭幸福的女孩子。看见她们受父亲宠爱,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火烧被针扎,曾经幻想着自己会法术,和她们灵魂对调,把她们的幸福统统抢过来。” 秀明长久以来的猜疑得到肯定,在好奇驱使下用心听她倾诉,从而获悉了一个残酷的故事。 “我一出生就不受我爸待见,他说女儿是赔钱货,嫌弃我妈没给他生儿子,他再奋斗也没什么用了。于是婚前的恶习全暴露出来,吃喝嫖赌还经常家暴我们母女。我妈不堪忍受,在我三岁时抛弃我远走高飞,我爸带我寄住在奶奶家里,照旧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我记事以来就没享受过父爱。那男人冷酷自私到极点,说我拖累他,骂我是妓、女养出来的丧门星,每天打骂不断,只要我在他眼前出现,他就有一百种理由虐待我,用烟头烧我手心,或者拿滚烫的茶水泼我的脸,根本不把我当成女儿看待……” 童年时的遭遇刻骨铭心,依次讲来似在昨天。由于贫穷,她很小就学会理事,六七岁便包揽全部家务,父亲拿她当佣人使唤,还嫌她吃白饭,金钱方面锱铢必较,哪怕买菜时多花一分钱也会招来毒打。有一年冬天橘子烂市,上好的蜜橘两毛一斤,她想到家里人很少畅快地吃到水果,欢喜地买了五斤回家。父亲见了不由分说一耳光,打得她鼻血横飞眼花耳鸣,然后怒骂:“败家货,买这么多橘子,吃不完酿酒吗!” 从此她对橘子生理性厌恶,一滴果汁都不能再沾。 “长这么大,听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后悔生下我’,他真的很嫌弃我,小时候想让他抱一抱都办不到。有一次,别人送他一只小狗,我看他抱着那只狗很开心地逗弄,也想让他像摸小狗那样摸摸我的头,可当我靠近,抓住他的裤腿,立刻被他一脚蹬开。他骂我脏,说我是小杂种,那种厌恶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知道,我在那个家的地位比狗还低贱。” 她抽抽涕涕哭诉着,每说一句话就在秀明心里插上一根针。他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高贵美丽的女人会有那样惨淡晦暗的童年,并且完全不能理解赵父的心态,像她这种女儿应该是标准的掌上明珠,做父亲的别说虐待,说句重话也舍不得啊。 虽是义愤填膺,但身为外人还得往好了劝,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说:“令尊当年还不成熟吧,很多男人年轻时都不懂事,我爸也经历过四次失败的婚姻,我和弟弟们小时候经常挨打,也对他有不满,跟他闹过矛盾,可后来都能体会到,他心里始终是很爱我们的。” 赵敏嘶声打断:“你根本不知道,我爸就是个畜生,根本不配做父亲!” 她爆发式的痛哭,揪扯着发根叫嚷:“他终年沉迷赌博,欠了很多债,我上学读书的钱全是亲戚朋友资助的。大学时我课余打三份工,每个月省吃俭用存钱寄给他做生活费,挣到的每一分钱几乎都给了他,自己只留几十块做伙食费,顿顿吃馒头小菜,连个肉包子都舍不得买,即使是这样,他仍旧三天两头打电话找我要钱,稍不称心就破口大骂。有时我不在寝室,他就冲接电话的室友造谣,说我在校外做小姐,是破鞋,贱货……大三时,他赌钱欠下十几万高利贷,债主说再不还钱就要他的命。他凑不出钱,坏主意打到我身上,趁我暑假回家,在菜汤里下了安眠药,等我昏迷后,引来几个色鬼,就那样把我……把我……” 刺骨的冷汗滑过秀明脊背,恰似一条冰冷的毒蛇,语言已不足以描摹他所受的震撼,只觉得用畜生形容赵父还太文雅,虎毒不食子,他竟将女儿的贞操出卖给一帮嫖客,与魔鬼何异!? 之后的情形他不敢听,赵敏也无法再陈述,十数年前的肮脏情景浮现眼前,她身临其境,眼睁睁看纯洁无辜的自己受狼虫争食,血污满地臭秽遍身。她心中涌出血海,埋头大声嚎啕,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的手背。 善良的男人见此情状难免怜香惜玉,秀明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心,反复上下摩挲,不带一点私心杂念。此时的赵敏在他看来只是个凄苦失助,受尽委屈的小姑娘,他出于父亲的本能给予安慰保护。 感觉他的手指在发丝间轻柔抚弄,赵敏心底升起渴望已久的暖意,童年时,她多盼望能像现在这样爬俯在父亲膝上接受爱抚,听父亲爱怜呼唤她的小名。对女儿而言,父爱如同哺育花朵的阳光,饱尝父爱的女儿是健康开朗的天使,信手拈来皆是光明,照不到阳光的花则会畸形,纵然披荆斩棘也到不了天堂。她久困荒原冰川间,终见光芒掠过,自然紧紧追逐那缕温暖,当秀明抚摸她的头发,她更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宛如一片柔弱的云朵,轻轻投靠到他的怀抱中…… 这晚秀明陪伴她直到深夜,满含耐心与爱心地当她的听众,帮她疏通堵塞胸臆的陈年淤泥。 赵敏说了好多与形象不符的话,比如小时候因为嫉妒别人穿新衣服就故意往对方身上洒墨水,眼红女同学受父母宠爱,悄悄跑去人家家里撒谎告状…… 大学以前她只能捡亲戚的旧衣服穿,那些老掉牙的服装穿在身上,比赤身裸体还丢脸,周围的人讥笑更令她羞耻,路过有镜子的地方就加快脚步,不敢看自己寒酸狼狈的模样。每天做梦都盼望能穿漂亮衣服,像其他女孩子衣着鲜亮,昂首挺胸地去学校。 物质的极度匮乏,导致她后来对服装的需求异常饥渴,有钱以后便疯狂买衣服,家里衣服堆积如山,常常连价签都未剪掉就送人,朋友们说她浪费,却没人猜得到原因,她赚再多钱穿再贵的衣服,打扮成金碧辉煌的女王,内心依旧贫穷自卑…… 倾心相告必定已放下防备,秀明接受这份信赖,在她无言啜泣时真诚安慰:“别多想了,你爸不喜欢你不代表你不好。你这么善良乖巧,聪明漂亮,假如生在正常家庭,肯定会占尽父母宠爱。” 他慈蔼地伸手替她拭泪,宛如呵护花朵的温柔园丁,她再度荡落露珠般的泪水,柔弱询问。 “假如我是你的女儿,你会喜欢我吗?” 他想了想,和煦笑意照耀她的双眸:“假如你是我女儿,我会给你买无数漂亮衣服,把你打扮成最美丽的小公主,让所有人都羡慕你。” 做神父必须有强大的精神力,否则很容易被对方的负能量反噬。秀明努力开导赵敏,自己也落得乌云遮月无端添愁,回家路上暗自发了好几通感叹。原想回到家就能安定下来,谁知家里也是灶王跳舞,胡闹锅台,进门先听见老婆女儿拼着喉咙争吵,弟媳妇和妹妹乱嚷乱劝,赶紧几个箭步奔进客厅。 “爸爸!” 看到他,珍珠一瘸一拐跳扑过来,发丝被泪水粘在腮边,哀哀惨惨哭个没完。 秀明惊见她一双小腿上浮着大片血红的水泡,忙抱到沙发上,捧着伤处问来历。 珍珠指着佳音哭嚷:“我不想说,您问妈妈吧。” 秀明受她误导,怒责妻子:“怎么回事!是你把孩子弄成这样的?!” 佳音早已恶气填胸,扭头不理睬,美帆出面解释:“刚才珍珠想给老骗子洗澡,先往盆里倒开水,不留神打翻水盆,把自己给烫了。佳音说了她两句,娘俩就吵起来了,其实也没多大事。” 珍珠不满二婶避重就轻的说法,哭号控诉:“这事全怪妈妈,我本来想去浴室用蓬头给老骗子洗澡,妈妈霸住浴室洗衣服,把我赶到院子里去,不然我也不会烧开水。而且事后她才不止说两句那么简单呢,看我伤成这样了她还瞪着眼睛骂人。明明是不小心的,她非说我作,听我嚷疼,居然还说‘可惜那盆子里只是开水,要是换了滚油,烫死我都活该’,爸爸,您说我能不伤心吗?” 秀明刚听完赵敏的悲惨身世,怕见女儿哭泣,闻言心下痛极,立时金刚附体,冲佳音虎啸。 “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谁让你使唤孩子给狗洗澡的?自己怎不动手!” 佳音揪住围裙忍耐:“是她太性急,一刻都等不得,还非要争着逞能。我以前教过她,给狗洗澡跟给小婴儿洗澡一样,盆子里先放凉水再加开水,她只图省事,手脚又笨,受了伤本来就该怨自个儿!” 珍珠哭辩:“我看那盆水淋下来,一心护着老骗子,不然也不会烫着。” 佳音冷斥:“你以为你那叫见义勇为呀,你护着它是应该的,它要是因为你的粗心受了伤,那叫造孽!” “你给我住口!” 秀明愤怒逼近,不料半路杀出个赛千金,这姑奶奶一向立场鲜明,凡是大嫂的言论都是正确的,凡是大嫂的主张都要坚决拥护,大嫂是光是电,是一轮红日金山上,与之敌对的全是妄图颠覆革命政权,蓄意制造动乱的牛鬼蛇神,大哥也不例外。 “大哥,你别学秃尾巴狗又歪又横行不行?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今天这事你不在场,而我都亲眼看到了,大嫂没有半点过错,只怪珍珠小偷击鼓进大堂,恶人乱告状。你心里要是还有半分清醒,就收起你那破嗓门,别在这儿胡乱冤枉人。” 珍珠方才便遭姑姑大段数落,靠山出现,怎不反攻倒算,嚷道:“姑姑才是恶人先告状呢,说我小偷进大堂,你就是水鬼找城隍!我哪里招惹你了,想趁火打劫到什么时候啊?怪不得古代女儿出嫁后就不许随便回门,那姑奶奶就是家里的搅屎棍,只会踩着门槛说话,里外挑拨!” 秀明千金的攻守地位立刻调换,右手胳膊被大哥拽住,就用左手抓起纸巾盒掷打侄女。 “这丫头下巴上长的不是嘴,是马蜂的屁股,说话太毒了!我是搅屎棍,你就是丧门星!” 她实在不该使用“丧门星”这个词汇,放在往常秀明听见顶多耐火,今天因赵敏诉苦在前,令他对女儿的保护意识倍增,对这个三字特别敏感,登时七窍生烟,用力一拽将妹妹掼向沙发另一侧。 佳音瞧着苗头不对,上前拖住丈夫,千金不等美帆搀扶先跳起来,乱发蒙面叫骂。 秀明眼下的神气,涂上黑墨能扮张飞,抹上青灰能演钟馗,厉色警告:“再敢当着我的面骂我女儿丧门星,我就把你扔出去!” 千金大怒:“我就骂怎么了,丧门星丧门星!有本事你扔一个试试!” 秀明当真迈出大步,佳音美帆忙左右拦阻,哀声苦调求他息火,奈何小姑子脾气太烈,主动迎上去,气壮胆盛挑衅:“你们别拦着,让他放马过来!赛秀明,姑奶奶今天陪你玩到底,你要是不动手,往后就别在这个家充老大!” 楼下螃蟹打架,横来横去,贵和胜利身在四楼也被惊动,一齐赶来劝止。 正乱做一堆,景怡回来了,一进门就疾步上楼,竟像与众人隔了一个维度,对眼前的混乱景象熟视无睹。 离奇表现惹人惊疑,千金自动停战追上楼,使劲踹开丈夫刚刚扣上的房门,景怡如梦初觉,向夜叉老婆发问:“老婆,你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我才要问你怎么了!看见我和大哥吵架还装没事人,任由我受欺负,你是不是想变节叛国啊!” 景怡刚才确实在走神,无辜辩白:“对不起,我真的没注意……” “胡说!你两只眼睛灯泡似的,比我还大,难道灯丝粗掉变睁眼瞎啦!” 千金说着飞出铁砂掌,将没能朝秀明发泄的蛮劲撒向丈夫。景怡胸口中掌,踉跄倒向沙发,若配上吐血画面,真不失为一出精彩的武戏桥段。 要说他今天放空也有缘故,白天医院发生一起令人发指的jp事件,温厚宽容如他也不禁切齿,至今未能从怒气中超脱,再蒙冤挨打,耐性能不破裂?捂住痛处奉劝妻子:“我警告你,我这会儿气不顺,别来招惹!” 相比秀明的咆哮,他的语气温柔如棉,但气头上的千金就是一团火,无理也要搅三分,镇压内乱的手段还比抵御外辱时血腥得多,操起杂志没头没脑乱砸,一边狂骂一边满屋子追打。 灿灿最终没能通过闹中取静的磨炼,开门声讨母亲,千金揪着景怡头发说:“你不知道,你爸爸威胁要打我,我这是在进行自卫反击战!” 景怡不想让儿子目睹父母争斗,忍痛哄他:“灿灿乖,回屋睡觉去,爸爸妈妈没打架,我们是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灿灿觉得装乖宝宝有辱智商,冷眉冷眼对千金说:“爸爸只是发表一句小小的抗议,妈妈就猛扔原、子、弹,这是典型的法西斯帝国主义,我作为这个家安理会的常驻委员,有权对您进行强烈谴责。请您悬崖勒马,立即停止这种侵害对方人权的错误行径。” 千金推开老公去掐儿子,灿灿逃奔下楼,扑到大舅怀里求救。 秀明见千金暴虎冯河般横冲而来,忙将外甥藏身后,正欲迎战,刚才还与他势不两立的妹妹却学灿灿的样,一个熊抱扑入怀中。 “大哥!灿灿他爸欺负我,你快帮我!” 这次她是名副其实的恶人先告状,家人们见景怡蓬头下楼,都知孰是孰非,可秀明极端护短,不管黑白对错,先对妹夫发动人生攻击,发指的蛮横连珍珠也害了臊,与佳音等人一道规劝。 景怡这会儿真是只包子,因为心已经碎成了包子馅,实在无力再同这对雌雄双煞周旋,捂着额头向妻子哀求:“我看我们都得静一静,今晚你一个人睡,我去灿灿屋里睡。” 佳音正待说话,千金大声喊叫:“不用!你还睡原来的地方,我上四楼和贵和一块儿睡!” 众人替她汗颜,珍珠笑劝:“姑姑是成年人了,还和三叔睡一块儿不大好吧。” 千金扬眉:“我和你三叔是双胞胎,嫁人的头天夜里还和他一起睡呢,有什么好避嫌的?” 胜利试图说服:“三哥上班起得早,姐姐挤过去会妨碍他休息的。” 千金白眼:“行啊,那我不妨碍他,妨碍你好吧,今晚去你屋里睡。” “我、我也要上学啊,再说我习惯在被窝里放屁,怕熏着你。” 胜利吓得不敢开口,秀明也觉得妹妹的想法太不像话,说:“贵和胜利都要做正经事,你别去打扰他们。” 千金躲开他的拉拽,贯彻执行赛家不外传的流氓作风。 “大哥少管,再啰嗦我就让你陪我睡!” 秀明说不出话,糟心得直捶心坎。佳音扶住小姑肩膀,温言商量:“要不今晚让你大哥和小勇睡,你去我屋里睡。” 千金用力摇头,盯着景怡冷笑:“我这人宁吃砒、霜不吃亏,谁都别想整治我!你们打量他为什么要和灿灿睡?不就想让我独守空床嘛?我偏不让他如愿!今天就让他知道,除了他,还多得是男人陪我睡觉!我让他守空床去!” 美帆是文雅人,面对泼妇觉胆寒,正好赛亮吃完宵夜从厨房出来,她急忙拉住他,让他出面调解。赛亮只是看一看,笑一笑,漠不关情说:“我犯不着劝她,反正她是不会想和我一起睡的。” 说罢潇洒上楼,不管妻子如何难堪。美帆愧对众人,追到楼道假意指责:“人如果被与大众区别对待,就该自觉地检查原因,同样是哥哥,为什么只有你不被妹妹亲近,好好反省一下吧。” 贵和担心妹妹继续胡闹会被家里人当做“公害”对待,本着息事宁人的目的将她领回房去。景怡冤冤枉枉当了受气大王,黄连下肚苦在心,灿灿上去摇晃他的手臂,小脸写满乐观:“爸爸别理妈妈了,她就是个人来疯,明天就好了。” 父子俩班师回营,余人也都散了,秀明伺候女儿洗脸洗脚,等她睡下已是凌晨一点整。微雨斜送,夜像一条浸湿的毛巾,散发着泥土芬芳。 他晃眼见窗外有片片白色飘落,出门查看,见台阶上积满白兰花瓣。雪白的香屑坠入污泥,这惹人恻隐的景致令他想起不久前伏在怀中哀泣的女人,悲其身世,再度感叹红颜命薄。 “她那么聪明漂亮,做父亲的怎么会不喜欢呢?” 佳音过来唤丈夫休息,听他喃喃自语,还当他在心疼女儿,不禁业火复燃,含怨讽讪:“你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二十四孝老爸了,还想怎么宠女儿呀?干脆找根绳子,成天背在背上得了。” 秀明扭头叫苦:“这才刚消停,你又找茬,要吵架等家里没人再吵,免得惊动楼上那几个冤家。” 他脾气来去都快,已放下刚才的争执,佳音却还在气头上,想起他对女儿偏听偏信,对她无理取闹就窝火,趁机冷笑:“我哪儿敢跟你吵啊,人家说你昏君不纳谏,专门杀忠臣,我看这话一点没错!” 秀明大怒:“哪个混蛋说的?是不是老金!?这没出息的东西连自己老婆都降不住,还好意思对别人说长道短!” “你别乱冤枉人了,景怡是心疼千金才让着她,以为人人都像你,只会拿老婆撒气!” “我怎么拿你撒气了?!” “吼这么大声不是撒气是什么?你一直是这样只会挑别人毛病,从不想想自己说话有多难听,我不是口香糖,别动不动就嚼,我治不了你的口臭。” 佳音气哑丈夫仍不解恨,走出几步回头补枪:“大半夜的别挑事了,知道你烦,今晚让你一个人清静,我去和小勇睡。” 秀明愣眼巴睁地目送妻子离去,怀疑她被哪个怨妇的亡灵附了体,近来不遗余力地针对他,却再不从自身找原因。 十几年都这么太平无事地过来了,他一成不变,妻子更弦改辙,不就说明问题在她身上吗? 第101章 倒霉 贵和洗完澡回到房间, 见妹妹正坐在床上拍枕头,以安居乐业的口气对他说:“你这床太窄了, 我们还是一人睡一头吧, 免得挤下去。” 他洗澡时还在思索如何规劝,听了这话发根都立起来, 质问:“你还真要在我这儿睡啊?” 千金扯扯衣襟:“没看我都换上睡衣了,不睡觉还通宵聊天吗?” “你太不像话了!” 他一屁股坐她对面,态度少有的严厉。 “我以男人的立场告诉你, 你目前的行为已经突破普通男人的底线,一般人能当场跟你提离婚你信不信?” 千金犹不悔悟:“我怎么突破底线了,我又没有跟外面的野男人睡,和自己的亲哥哥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跟谁睡的问题,你太任性了知道吗?人太任性就跟那毁圈的猪一样, 是要被拖出去宰的。” “灿灿他爸敢宰我?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 “你就仗着景怡哥太宠你才无法无天。我跟你说, 你这是自毁长城, 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女人眼睁睁盯着景怡哥?其中温柔聪明会使美人计的不计其数,景怡哥是凭着多大的定力才能抵挡诱惑啊,你不好好维护你们的感情, 跟小孩子似的随便发脾气,不是主动把他朝外面推吗?” 这话起了警铃效应, 千金有所醒悟, 仍要面子嘴硬:“我经常这样,他不会记仇的,保证明天就好了。” 贵和不知如何批评她的幼稚, 苦道:“那你现在这么气他有什么意义呢?看他难过你很开心吗?” “我当时在生大哥的气,他正好在那个点回来,看我被大哥欺负还不理我,我才忍不住发火的。只是说几句气话发泄一下,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动嘴永远比动脑快,这心浮气躁的毛病早晚害死你。爱逞口舌之快的人都是蠢材,你的焦虑倒是发泄了,也不想想挨你骂的人是什么感受。多少人因为一句气话得罪朋友失去爱人,有的还招来杀身之祸。你就是被家里人宠坏了,常年圈子狭窄,社会阅历严重不足,才像小孩子似的随心所欲不知轻重。我看真该找机会出去上上班,体验一下职场上的社交才能学会正确地处事方法。” 千金没法狡辩,只好拖别人挡刀。 “家里又不止我一人这样,大哥和珍珠不也一样吗?你怎么不教训他们?” 提起那两个惹事精,贵和眉头加了一把锁:“大哥是老牛皮泡不开,根本认识不到自身错误,至于珍珠以后社会会替我们教训她。最关键的是他俩有大嫂当护身符,只要大嫂愿意守护他们,他们往后的日子就糟不到哪儿去。” “那我老公也愿意守护我啊,他可比大嫂能耐多了。” “你太天真了,听我给你分析啊,大嫂本人非常优秀,但她面对的诱惑少,也没有景怡哥那么雄厚的身家,而且女人比男人恋家,尤其是大嫂这种贤良淑德的女人,看在儿女的份上,哪怕丈夫是头猪也会忍耐。景怡哥不一样啊,他那么有钱,选择面太多了,狐狸精七仙女各种款式都有。你凭心掂量一下,你和那些女人比有竞争力吗?长相、学历、家境、才能哪样比人家强?” 他分析得鞭辟入里,击中千金耿耿于心的弱点,惹来嗔怨。 “你干嘛说这种话,瞧不起我吗?” “忠言逆耳,为你着想才这么说,哄人是难事吗?你要是外人,我天天拍你马屁能把你拍晕过去。你好好想想吧,家里就我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我对你能有坏心吗?爸生前还叮嘱我护着你,他也说你脾气坏不懂事,到死都放不下你。你就不能长进点儿,让死人活人都宽宽心?” 贵和越说越激动,看样子恨不得跟她灵魂对调,帮她规范生活。 千金又羞又愧,没脸再犟嘴,垂头卷着凉被边嘟囔:“好了,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见她认错,他姑且再纵容一次,没逼她回家,兄妹俩刚躺下,有人来敲门。他爬去开门,妹夫的讪笑看得他很不好意思,忙请他进来。 “我想和千金说几句话。” “好,我正想下楼喝杯啤酒,你们慢慢聊。” 得到觐见机会,景怡赔笑走近妻子,千金已回心转意,见丈夫这样反而替他委屈,别扭地转头回避。 “老婆,还在生气呢?” “……已经好多了,也不是很气了。” “那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啊?”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事,没注意家里的情况。” “想什么这么专注?” “今天医院出了个事故,可把我气坏了。” 事情经过并不复杂,昨天上午120送来一位喝农药自杀的的男青年,经急救中心紧急处理后转入消化外科,由景怡接诊。那青年求死心切,抢救过程中做出拔针管、打砸仪器等一系列过激行为,晏菲是在场的医护人员之一,协助按压中被他一口咬中右手背,留下一个渗血的牙印,下午那青年的血检报告出来,证实他是一名艾滋病毒携带者,晏菲被咬伤,有可能会感染病毒。 千金听后惊叹:“这姑娘是传说中的八败命吗?倒霉事一出接一出的。现在怎么办?她感染艾滋的可能性大吗?” 景怡重现沮丧:“我当时就让她联系疾控中心,服用了抗病毒、药物,艾滋病毒在唾液里含量较少,加上人体口腔中有大量溶菌酶,感染几率较小,但以前也有过被咬伤后感染的病例,能不能平安就看她的运气了。” 医生护士是感染传染病的高危行业,类似情况时有发生,可晏菲的遭遇太密集,好比难以治愈的绝症患者,一次次转危为安后仍滑向毁灭,让他这个医生扼腕叹息。 千金跟他感同身受,揉着胸口说:“真惨啊,我这心里也堵上了,要是真感染了她这辈子不就完了?那咬人的是疯子吗?这事肯定不能这么算了,应该报警告他啊。” 听说警察已来调查过,那病人是个大学生,正跟一个男的谈恋爱,被传染上艾滋,查出以后才绝望自杀,她惊讶:“等等,那病人不是男的吗?怎么跟男的谈恋爱?” “就是同性恋,性取向和一般人不一样。” “……这事可真复杂啊,听得我头都大了。” “所以你该知道我有多烦了吧,小晏是多好的姑娘啊,际遇却这么不顺,真教人揪心。” 丈夫苦恼的样子令她十分愧疚,握住他的手哀叹:“我理解你,毕竟我们也帮助过她,都希望她能过得好,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夫妻俩相对惆怅,闷了一会儿千金先打起精神,拍拍景怡肩膀:“算了,先别想了,回去睡吧,明天再去医院看看情况。” 景怡适时装可怜:“你不生我的气了?” 马上赢得她怜惜的拥抱:“都说清楚了,还气什么啊,我有那么蛮不讲理吗?” 他回以感激的亲吻:“老婆真乖,看到你我心里就踏实了。” 星座这玩意确有一定科学性,赛家火象星座云集,表面看是个炸、药桶,但也有一则好处,无论爆发何种等级的战争,人们握手言和永远神速,看会儿书,上会儿网,干点别的事,甚至撒泡尿的功夫也能忘却前嫌。 早上家人照旧围桌吃饭,见景怡两口子没到场,秀明问贵和:“昨晚千金真在你屋里睡的?” 贵和苦笑:“没有,半夜景怡哥上门求饶,跪床沿说了一堆好话,哄得她起驾回宫了。” 珍珠信口讥刺:“我早知道会这样,姑父深受封建思想毒害,坚持对姑姑从一而终,只怕姑姑要他死,他也不得不死哦。” 胜利看不惯她的尖酸样,挖苦:“你腿不疼了?昨晚鬼哭神嚎的,现在走路都艰难吧?先说,我这几天复习功课腰酸背痛,没力气背你上学。” 珍珠不屑:“谁要你背,我都通知辛向荣啦,他这会儿正乘地铁过来呢。” 佳音本欲骂她,不愿在大清早聒噪,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美帆瞧见会意,替她责怪女儿:“你也太不见外了吧,朋友之间也该有个界限,不能太麻烦人家。” 珍珠申辩:“又不是我叫他来的,是他上赶着献殷勤,我拒绝他还说我不把他当朋友呢。” 贵和跟着提醒:“他献殷勤是有目的的,你得小心别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要坚守底线,绝不能干出格的事。” 却听胜利说:“三哥放心吧,这丫头精着呢,别说小恩小惠,就算人家为她抛头颅洒热血她也不见得会动心。” 珍珠不满小叔丑化她,拍着桌子反驳:“我这是自爱,女孩子本就该把自己摆在尊贵的位置,随随便便一点恩惠就被感动,那是得了情感饥渴症吧。” 她的理论总会得到父亲支持。 “说得对,那样太掉价了,女孩子就是得骄傲一点,否则会被男人瞧不起。” 秀明的容貌和他的脑子太不配套,宛如一只金漆马桶,一揭盖就惹人嫌,尤其跟妻子犯冲,不经意的一句话都能挑起她的不适。 佳音憋屈得如同滚钉板,奇怪过去怎么没发现丈夫这么讨厌,想了想才明白以前相安无事全靠公公,是他老人家日日敲打,丈夫才不敢太放肆。公公走后,他失去监管,所有的傲慢无理自大轻藐都暴露无遗,直接把她的生活变做了垃圾场。 必须设法改造他,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秀明话音刚落,千金来了,老远就吊着嗓子戏谑:“大清早是谁在这儿放厥词呀?” 和小辈们打过招呼后又问他:“大哥怎么改头换面了,要去谈业务?” 秀明穿着一件黑色华伦天奴polo衫,与往常的民工扮相迥异。 珍珠代父说明:“这衣服是星期天我陪妈妈去百盛购物中心买的,打折以后1500,是爸爸有史以来最贵的一件衣服。” 秀明在个人吃穿方面奉行节俭,对此事很介怀,扯起衣襟说:“1500,我瞧着跟几十块的地摊货没区别,说了好几次别买别买,你妈偏不听,就会花冤枉钱。” 他得了好处发牢骚,美帆忍不住替佳音抱不平:“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佳音为了给你买件像样点的衣服,自己省吃俭用,你可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啊。” 他没来得及辩解,先听妻子自嘲:“干嘛跟他说这些,是我自作多情了,狗给老虎挠痒痒,好心没好报很正常。” 她一招惹,秀明昨晚守空房的怨怒复发了,闷声说:“你这比喻不错,我是老虎,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 佳音抬眼的速度像拔刀,差点按捺不住。 贵和忙朝珍珠递眼色,小丫头机灵地上前搂住父亲脖子,以撒娇缓和气氛:“爸爸,我懂您的心情,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依我看这话只配给那些相貌平平的人做参考。我爸爸又高又帅,龙眉凤目英姿飒爽,在您的颜值烘托下,不管什么样的破烂衣服都出彩,穿着打扮对您来说特别多余。” 胜利听得背上起鸡皮,讥刺:“你可真能干,骑马不带鞭子,猛拍马屁。” 珍珠还他一个鬼脸:“我哪里拍马屁啦,爸爸本来就帅,镇上的老人家都这么夸他,说一个人上辈子不知做过多少好事才能托生成他这种长相,要我说,爸爸不是人……” 被众人惊怪瞪视,她黠笑着完成套路:“是天神下凡,所以才长着一张神颜。” 景怡走入笑声的花园,笑问:“你们说什么这么开心?” 灿灿报告:“爸爸,珍珠姐姐说大舅是神。” 他假笑迎合:“说得好,说得好。”,暗暗给画面配音:“那瘟神也是神嘛。” 美帆爱死侄女的巧嘴,笑眯眯问她:“照这么说,凡是相貌出众的人都是神仙转世了?” 珍珠不负抬爱,用力点头:“对呀对呀,不止爸爸,我们家还有好几位呢。二婶是散花仙,二叔是文曲星,三叔是智多星,姑父是金童,姑姑是玉女。” 美帆如饮蜜糖,催她夸夸佳音。 景怡敏捷接话:“不用她说我们也知道,大嫂是观音菩萨在世,珍珠就是她驾前的奉香龙女。” 风趣赢得广泛好评,只有秀明怨他抢戏,嘲讽:“他这人就是煮熟的鸭子,只剩嘴巴好使。” 不管怎么说,昨晚的不愉快已得到彻底修复,千金拍拍手招呼:“大家都听我说,我要为灿灿他爸平反。昨晚他不是故意无视我的,而是因为医院里出了大事故,导致他整个人不在状态。” 珍珠等人暗笑她自以为是,但都好奇景怡昨日的遭遇,纷纷认真倾听,讨论欲都被这一离奇意外激活了。 美帆先指责那咬人的病患:“这人怎么这样啊,就算自己遭遇不幸,也不能拿无辜者撒气吧。他这不是存心拉那位护士小姐陪葬吗?” 珍珠称赞景怡警惕性高,问他如何看出那青年有艾滋。 景怡说:“现在的住院病人都得做血液检查,什么肝炎梅毒艾滋狂犬病总共有八项。这个病人是从急诊转过来的,检测报告还没来得及出。我是看他和陪护他的那个老男人关系暧昧才想到的。他们这个群体是艾滋病的高发区,医院里经常遇到。对了,据说那老男人还是有妇之夫,我估计他老婆八成也被感染了,搞不好还蒙在鼓里。” 美帆更气愤了:“天哪,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什么还和女人结婚,这太荒唐了。” “岂止荒唐,就是谋财害命。” 景怡当真气得不轻,顺势扯起八卦:“我们科室以前有位女大夫,人品一流,医术也好,因为早年学习工作太忙耽误了个人问题,到三十三岁才经人介绍嫁给一个音乐老师。谁知那男的是个同性恋,为了向父母交差,隐瞒自身性取向和我那同事结婚,婚前装得多情体贴,婚后马上撕破伪装,对妻子无比冷漠,并且时常谩骂侮辱。我同事生性单纯,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和折磨,不久精神失常,工作丢了,人也毁了。” 饭桌上骂声连片,贵和接着加料:“如今骗婚的基佬可多了,我同学也遇到过,那经历真是恶心到不行,听得我们想雇凶杀人。” 佳音也说:“前几年四川不是有位女博士因为遭遇同性恋丈夫骗婚,扛不住悲愤跳楼自杀了吗?那男的逼死一条人命还逍遥法外,实在太可恨了。” 秀明的三观跟她还是基本一致的,疾言恨骂:“就这些畜生还好意思抱怨自己受歧视,我要是女方家属,非把他们千刀万剐活剥皮!” 景怡补充客观评论:“歧视是很不可取,可不管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罢,首先都得遵守人类社会基本的道德观是非观。人生在世谁还没有苦衷难处呀,坚强面对才是唯一选择,假如为逃避自身痛苦,嫁祸他人,不仅得不到救赎,还会因为作恶加重罪孽。” 美帆点头:“你说得太对了,一切不幸都是业力造成的,因果报应最灵验了。那么,那位倒霉的护士小姐后来怎样了?” 千金比丈夫还在意这事,抢着说:“别提了,那护士叫晏菲,去年刚到他们医院,今年也就二十……二十四岁,对吧?” 向景怡核实后又说:她是苏北过来的,一个人在申州讨生活。为人老实本分,工作也勤快,是个相当不错的小姑娘。可惜运气太背,年初被她家里逼着给弟弟换肾,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现在又被jp祸害了,整个一屋漏偏逢连夜雨。” 美帆很是怜悯:“这么一听真的很不幸啊。景怡,艾滋病通过血液传染,她被那病人咬出了血,是不是已经感染了?” 景怡正努力往好的方向考虑,做出乐观预计:“理论上讲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她已经去疾控中心做了紧急处理,最近加强营养锻炼,提高免疫力,一个月后再去检查,结果呈阴性基本就安全了。” 珍珠却为受害者做着坏的打算:“那她岂不是要担惊受怕一个月?听说艾滋病潜伏期很久,有的长达十几年,这往后要是遇上多心的人,恋爱结婚都成问题。姑姑,您见过那小姐吗,长相如何呀?” 千金不忍心评说,含糊道:“看过照片,长得……挺憨厚的。” 形容女人外表时,憨厚就是丑陋的近义词。 胜利同情叹息:“如果是大美人,还有好色之徒甘愿与蛇共舞,长得丑,就只能当变质猪肉处理了,单凭这点她就有足够理由砍死那没天良的基佬。” 千金公开这件事另有目的,问赛亮:“二哥,她能告那个病人吗?” 赛亮沉默寡言,可每当众人议论事件,思维都跟随运转,熟练回复道:“艾滋病对人体伤害很大,从目前的医学水平来看,属于不治之症。明知自己携带艾滋病毒,还故意咬伤他人,应该定性为故意伤害罪,可以按照刑法规定的相关条款追究刑事责任。” 美帆心想罪犯坐牢并不能抵消受害者的损失,只关心原告打官司能提出多少索赔。 “那要计算后才知道,赔偿通常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住宿和精神赔偿金,但判决以后能不能执行还得看被告的经济状况。” 景怡听得直摇头:“那估计悬了,那病人是农村出来的,父母都去世了,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读大学的费用还是那老男人提供的。” 这就是一出连环悲剧,属于弱势群体间的相互伤害,旁人只得无奈唏嘘。 上午景怡走进住院部1021号病房,晏菲也推着医疗车进来给病人打点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此时整个消化外科的病人都已听说她的遭遇,由于舆论对艾滋病畏若猛虎,产生的恐惧感远远压倒了同情。 这会儿她正拿出棉签药水,准备给一位阿姨手背消毒,那阿姨犹豫片刻用力缩手,强笑:“小妹妹,今天就你当班呀,有没有别的护士啊?” 晏菲领悟话意,她正担着感染艾滋病的风险,已惹得病房里人人自危,看其他病人反应同这阿姨相似,大概都把她当成了病毒携带者。 景怡忙上前解围,问那病人:“阿姨,有什么问题吗?” 阿姨面色为难:“金大夫,能不能换个人给我输液呀,我年纪大了,抵抗力差,小感冒都经不起的……” 景怡怕她说出不好的话来,忙点头:“您怕疼呀,那好,我来给您扎针,小晏,你去照顾其他患者。” 晏菲静静转身替邻床的病患抽血,那是位戴金耳环的卷发少妇,吊稍眉,薄嘴唇,生就一副刻薄相,比不得老阿姨委婉和气。晏菲一靠近,她便尖叫:“你走开!我怕传染!” 病房一时寂静,晏菲悄悄捏紧拳头,含笑问:“这位小姐,您什么意思啊?” 少妇朝床边挪了挪,厌恶道:“装什么糊涂,自己倒霉染上艾滋,还跑来打针输液,想拉几个垫背吗?” 晏菲不做声了,景怡转过来笑着向那少妇解释:“覃太太您误会了,小晏还没确诊感染,而且,艾滋病的传播方式只有血液、遗传、性方式三种,平常接触都很安全。” 覃太太以为他袒护同事,更火大。 “你都说艾滋病会通过血液传播,昨天她的手背被隔壁的基佬咬出血,能不染上吗?我说你们医院也太不像话了,护士感染艾滋病就该马上辞退,怎么还让她继续照顾病人?艾滋病是绝症啊,健康人染上都死路一条,何况我们这些体质虚弱的病患,出了事你们拿什么赔?!” 她态度张狂,却切中旁人心病,因此得到病友一致支持,有位陪孩子住院的大妈也忍不住说:“金大夫,我们知道晏护士脾气好手艺精,可她现在的状况确实不适合留在医院工作,麻烦您跟院领导反应反应,先让她回家歇一阵子吧。” 景怡欲澄清,被晏菲拦住。 “金大夫别说了,我理解大家的感受,这就去找人顶班。” 她看上去很冷静,说完还向病人们鞠躬致歉。景怡追出门,见她沿着走廊不紧不慢走向远处,孤零零的身影正背负如山的高压。 本是无辜受害者,却要受舆论压迫,这姑娘真是多灾多难。 他信奉为善应善报,为恶则恶报,最不忍见好人受屈,心想晏菲出身苦寒,一朵娇滴滴的鲜花总被雨打风吹,老天没有怜香之意,却有碎玉之刑啊。 晏菲一上午都躲在办公室,靠替同事们写工作日志打发时间,到了中午独自去食堂吃饭。 亚洲医院的食堂规模很大,也对外开放,相当于大型的公共餐厅。她买了两份素菜,随便找个空位坐下,刚吃了两口,一位小病患跑过来。 “菲菲姐姐!” 小男孩肠胃炎住院十来天,都由她看护,很喜欢这位漂亮温柔的护士小姐,见面就“姐姐”、“姐姐”不离口。晏菲也很喜爱这个乖巧的小弟弟,往常在食堂相遇,都会亲亲热热一块儿吃饭。 这时小男孩欢欣地跑到她身边,正要坐下,被他妈妈赶来扯住。 “小晓,跟妈妈到那边去,别打扰人家。” 小晓妈语调急促,那惊恐的神情仿佛儿子在逗弄毒蛇。晏菲知道她和1021的病人们一样,都把她当成了传播艾滋病的危险分子。 小晓不乐意,吵着要留下,伸出小手抓住晏菲袖子,惹出母亲杀猪般的惊呼:“你找死啊!快撒手!” 可能意识到自己太失礼,女人将儿子护到体侧后,忙向晏菲赔不是。 晏菲笑着摇头,完美地演绎了镇定。然后夹起一片木耳放嘴里,厨师少加了盐,口味偏淡,但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挺带劲。 小晓妈领着儿子离去,低声教训:“快跟妈妈去洗手,染上艾滋你就死定了!” 这句话爬进晏菲耳孔,酸液般的悲哀立刻令她的牙根脱力,再也嚼不动了。 仔细观察,周围人满为患,只有她这张餐桌空荡,有人跑来坐下,很快被知情者叫走,托艾滋病的福,她红了,被没打过交道的人好奇偷窥,而那些平日里表现亲切的人都刻意远离,包括前不久还在热烈追求她的李智伟。 这男人明知被她瞟到,仍睁眼瞎似的与同事有说有笑从旁走过,疏离中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酸葡萄成了毒葡萄,更能抵消他求而不得的怨恨。 旺时朋友多,落魄无一人。世态炎凉就是苦难的必备颜料,细致刻画人生的孤独。 晏菲木然出神,天地似乎在剧烈旋转,周围所有声响消匿在凝重的空气里,她胸闷头晕,恐慌情绪渐渐席卷大脑,挡不住,还须挡,坚强是最后的防线,绝不能流泪。 对面的座位又来人了,看那身白袍,是位医生。她抬起藏在手掌后的脸,见景怡笑盈盈注视她。 “小晏,我可以坐这儿吗?” “哦……。” 她虚弱地应一声,憔悴得像一朵落在火炉边的雪花。 景怡将安慰尽数咽下去,动听的言语不是良药,此时更连减轻痛苦的麻药也算不上,为满足自身当好人的愿望喋喋不休,只会深化对方的惨况。 她这么难受,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他如同旱鸭子见到落水者,焦虑地自责。不久发现消化外科一些病人坐在不远处,有的还悄悄朝这边张望。他阻止不了旁人非议,但能用行动反击愚昧,于是瞅着晏菲餐盘里的菜问:“这个山药炒木耳好像很好吃,能给我尝尝吗?” 边说边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山药,毫不犹豫吃下去。 “恩,味道真不错。” 晏菲很惊异,像他这样有教养的人绝不会随意动别人碗里的食物。 等看清附近景况她顿时醒悟过来,雪中一点温暖,胜过满园春色,和自私势利的人情相比,这男人的德操有如瑰宝,值得一世珍藏。 一股潮热冲进她的眼眶,赶忙瞪大眼睛阻止泪水涌漫。 “金大夫……” 她哽咽着,防线快要崩溃。景怡知道她在大庭广众下流泪会让好事者更兴奋,含笑鼓励:“打起精神来,别理那些无知人士,你还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 她轻快地擦抹双眼,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低头的一瞬,眼泪到底流出来,她忙将头埋更低,那些泪水顺势滴进餐盘。她偷偷地擦,大口地吃,添上咸泪,也不觉得炒木耳味淡了。 第102章 破禁 昨晚赵敏酒醉, 无心说正事,与秀明约好今天上午在她的办公室会谈。讨论施工的过程中, 祥宁安临终关怀院打来电话, 再次催她去医院。 赵敏胸口滚着一串刺梨,不耐烦地回绝:“你们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该去的时候我会去的。好好做你的医生,别管人家的家务事。” 听对方扬言要找媒体,她不禁怒斥:“随你们的便!”, 挂线后将手机信手一扔,呼吸沉过西北风。 秀明迟疑地问:“是叫您去医院吗?” 得知她的身世后,他对她的印象幡然改变,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只能远瞻仰视, 而今是楚楚可怜的孤女, 宛如倒伏在泥泞里的鲜花, 需要扶持。她的不幸正牵引他的善心,鼓动着保护弱小的天性,不由自主关注她。 赵敏双唇紧闭好似拉链, 为昨晚的失态后悔,厚实的防备心令她抗拒深交, 吐露秘密等于被人抓住了把柄, 惶恐徘徊不去。 秀明能感觉到她在回避,可男子汉的保护欲作祟,让他不能袖手, 又说:“赵总,有句话我说可能不太合适。外人不知道您的苦衷,见你这样只会骂您不孝,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敏细致端详,他那真诚的表情通得过国家质监局最高认证,注水稀世十倍也足以打动人心。 相信他没起歹意,她心下稍安,幽幽吐气:“我不想见他。” 与仇人相见,有如火刑加身,她受不了那种炙烤般的狂躁与疼痛。 秀明跟着她沉默,内心仍未放弃努力,积极改变她的消极,过了片刻提议:“我替您去成吗?” 她的目光骤然成锥,他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这事得有人出面应付,如果您能找到合适的代理就更好了。” “……我的熟人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秀明没听出她的无奈懊悔,一时怦然感动,觉得自己是她唯一信赖的人,更要用行动来回馈,请求:“如果您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替您去。” 赵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最终接受了他的帮助。下午秀明来到祥宁安,赵父濒死的惨状触目惊心,可怕的是他意识清醒,眼睁睁看死神零刀碎剐切割他的身体,看到谁都露出求救乞怜的眼神。 秀明将鲜花水果交给看护,走到病床前向病人问好。赵父深深凝视他,浑浊的眼球好像蒙尘的镜子,映不出来人的形容。 “你是小敏的男朋友?” 他用写字板发问,字迹扭曲残缺,但勉强能辨认。 秀明连忙澄清:“不,我是赵总的同事,她工作忙走不开,叫我过来看看您。” 赵父又写出一个问句。 “她现在还单身?” 秀明讪笑:“这个我不太清楚,看起来好像是。” 赵父闭目喘息,胸口大幅伸缩,随时会炸开来似的。他太虚弱了,写几行字就像行万里路,歇息许久再续这繁重的劳动。 “我对不起她。” 目睹他滚落老泪,秀明默默感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俯身低问:“您想见她吗?” 赵父呆望他一阵,用力眨眨眼。 此时看护不在,他放心陈述:“赵总跟我说过一些你们的事,她真的受了很多伤害……” 老人的眼珠渗出更多泪水,仿若破裂的液体胶囊,应该都是愧痛的产物。 秀明又问:“下次再见面,您能向她道歉吗?” 他等了几秒钟,见对方的惊疑久久不退,郑重说明:“如果您诚心想争取她的原谅,我可以试着帮您说服她,让她来见您。” 呆怔一瞬,赵父像惊蛰后的虫蛹激动颤抖,眼皮不停地眨,强烈渴望女儿的赦免。 秀明临走前去拜访了主治大夫,医生联系不上赵敏,指望他当传话筒,严肃道:“病人情况很糟糕,赵小姐不同意我们加大止疼药剂量,他这两天都因过度疼痛导致失禁,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看了也很难受。” 这些情况看护已向他反映过,他也不赞同赵敏的做法,让医生给病人用药,说赵敏若是追究,都由他来承担。 医生没他的莽夫气概,狐疑道:“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朋友,您放心,我说过的话都会负责,签字担保也行。” “……希望您能劝说赵小姐放弃抢救,病人实在太痛苦了,他恳求过我们多次,不愿再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他们父女间还有些误会没解决,您等我去跟赵总沟通沟通,就这两天让她再来见见她爸。” 秀明认为和解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途径,可当他向赵敏告知想法时,她浑身霎时长满尖刺,冲他恶狠狠叫嚣:“那畜生死到临头才求饶,我绝不原谅他!” “我问过他了,他是真心忏悔的,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他努力说服,效果却是火上浇油。 “他以前害我的时候给过我机会吗?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就该是这个下场!” “他是罪有应得,可您这样恨下去,伤害的是自己啊。医院的人都在误会您,您的名誉已经受损了,报复他也得不到好处不是吗?” “怎么没好处,看他受罪我痛快得不得了。” “可我觉得您现在非常痛苦,跟您父亲一样正在活受罪,您听我一句劝,放下吧。” 秀明很迟钝,但只要上了心,仍能做出正确判断。 赵敏的强势像薄薄的糖衣被撕开,暴露出流血的伤口,其丑陋形状教人看见已是耻辱,更不允许碰触。 她挥挥手,用冷漠修补防线。 “别说了,这件事跟您没关系,谢谢您的好意,请回去吧。” 她提起背包,先一步走出办公室,将秀明抛在困窘中。羞愧好似追咬的野狗令她加快逃离,有如病毒入侵的电脑陷入瘫痪,需用以非常手段清洗。 第二天早上,烈日烤干了她潮湿的意识,一睁眼万箭攒目,赶紧用力闭上。摸索着踩下地,光溜溜的酒瓶立刻害她摔了一跤,柔韧的木地板比金属还烫,等她徇着呼叫铃声摸到日照下的手机,就像握住了一块烙铁,助理小马的声音则是附着在烙铁上火苗。 “赵总,您终于接电话了,昨晚祥宁安临终关怀医院来电话,说您父亲过世了。” 赵敏的脑子停电似的一暗,四周的强光剥夺了她的方向感。 小马生怕她再失联,急叫:“赵总赵总,您在吗?” 茫然赋予她冷静,听来很不近人情。 “我在,接着说。” “您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刚才祥宁安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您的工作背景,还联系了电视台,现在记者已经到了,您再不去他们就要把公司地址告诉记者,让他们直接来公司采访。” “……你跟他们说我马上过去,这是我个人的事,如果因此损害公司名誉,我会去法院起诉他们。” “好的,那我跟他们说您两小时内到场,您看合适吗?” “嗯。” 断线后她的手臂脱臼般滑到身侧,烫人的手机滚向地板,她像蓄电池静止良久才积攒到支撑行动的力量,来到衣帽间,打开琳琅满目的衣柜。 她请了专人整理服装,按不同色系归类。受常识指引,手先伸向黑色系的衣物,往来游走数秒,仇恨苏醒了,领着她转向色彩鲜艳的区域,挑出一件张扬的红裙。 平时也只在特定场合穿这种喜庆的颜色,她告诉自己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欢呼庆贺也不为过。 穿戴整齐后她坐在梳妆镜前细细化妆,精致的妆容是御敌的铠甲,她选了一只大红色的口红,增强攻击性。涂完照照镜子,似乎过犹不及,又用纸巾轻轻抹去了。 来到父亲的病房,此间已入住了新病患,她转身折向医生的办公室,遇上嗷嗷待哺的记者和摄像师。 “请问您是赵敏吗?我们是申州《新闻速递》栏目组的记者,想采访您。” 年轻的男记者急不可耐地将话筒伸向她,活像冬天作业的渔夫,一叉子戳在厚实冰层上。 “对不起,我不接受任何采访。” “赵小姐,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得到您父亲去世的消息的?为什么没能及时赶来?听这儿的工作人员说您长期对重病的父亲不闻不问,在病人危重期间也多次拒绝探视,请问该情况是否属实?听说您是一家大型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您的领导及下属知道相关情况吗?” 两个新闻工作者犹如印头鱼形影不离地追逐赵敏,跟随她来到办公室。照顾父亲的看护大姐正和医生聊天,愤愤抱怨她的恶行。她像顿号陡然穿插进来,截断了室内的人声。 “我是赵栋的家属,来办手续的,该签字的文件都拿出来吧。” 她的冷傲刺痛了所有人,主治医生正对摄像机发表鄙夷:“你来这儿就为签字?不先看看你爸爸?” 看护也来抢镜:“你这人太没良心了,就是家里死个猫啊狗啊的也得掉几滴泪啊,都像你这么无情,往后大家干脆都别生孩子了,反正生了也不会为自己送终。” 记者趁机搭白:“赵小姐,据我所知按规定您要先确认遗体才能签字认领,目前您父亲的遗体已转到医院太平间,您应该先去那边。” 赵敏持续无视他们,向大夫问明太平间的方位,从容地移步彼处。 工作人员拉开冰柜的大抽屉,父亲惨绿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身体被药物腐蚀得厉害,表情被痛苦朔封,实在惨不忍睹。 她悄然凝视,眼里一片真空,身旁老练的摄像师正纤毫不遗地拍摄,镜头在她和尸体间切换,不靠旁白就能谱写一段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 看护声情并茂地加入旁白,义愤道:“你爸从昨天下午就不好了,浑身疼喘不过气,想动又动不了,喉咙里插着管子又喊不出声,挣扎到晚上,大小便都失禁了,我看他眼珠子都发黑了,可那口气怎么也落不下去,都是为了等你呀。他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把孩子拉扯大,临死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哪怕来露给面,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将来等你生了孩子,你敢告诉他这些事吗?” 赵敏厌恶地看一眼这拼命搏存在感的无知人士:“你说够了吗?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剩下的工资会结给你的,你可以走了。” “你这人怎么……” 看护词穷,记者又向当事人递上话筒,进行□□味十足的提问。 “赵小姐,请问您现在是什么心情?看样子您好像不太难过。您平时和父亲感情如何?是否存在矛盾?听说您曾在父亲病床前大吼大叫,有疑似虐待老人的行为,您对此作何解释?” 赵敏冷诘:“你们听谁说的?” 看护得到火力支援,耀武扬威道:“我说的,怎么了?我照顾你爸大半年,你们家的事多少知道一点,你小时候父母离婚,你爸当时工作不顺,忙着养家糊口对你照顾不够,所以你一直和他不亲近,这些都情有可原。可是你也该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一个男人带着女儿,又当爹又当妈,难免有不周道的地方,但再不周道也尽心尽力把你养到这么大,给你吃给你穿,还供你念了名牌大学,没有他哪有你的今天?你只怨他,怎么不怨你妈?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丢下你,这些年始终不联系,你要恨也该恨她!” 好事的工作人员唱和:“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有的儿女,父母越对她好,她越不知足,还反过来怨这怨那。” 赵敏只承认看护有发言权,问她:“这些话都是赵栋跟你说的?” “是,你把你爸孤零零扔这儿,他一个病人心里委屈当然得找人诉苦?幸亏有我们这些证人,否则你干的那些缺德事都没人知道!” 追求政治正确的人哪有心思探寻真伪,见赵敏神经质地发笑,众人一道怔愣。 “他说尽心尽力抚养过我?还供我念书?真像他说的那样就好了。” “怎么?你还不承认吗?” “承认承认,我承认他是养过我,就像给家里的牲口撒一把草料,然后随时随地挥起鞭子。” 见赵敏情绪混乱,记者乘虚打捞信息:“赵小姐,您的意思是您小时候父亲时常虐待您?能不能讲讲具体情况。” 他触到了她的警备按钮,立刻遭到猛烈攻击。 “关你们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像见血的蚂蟥贴上来,不择手段套取他人隐私,用来赚钱牟利,也不管当事人会不会发疯!” “请您注意言辞,我们是正规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发现事实报道事实是我们的责任。如果您不做出说明,我们就会认为眼前的情况是事实。” “那你们尽管去认为好了!我就是个自私、无情、冷酷、狠毒的不孝女,把亲生父亲丢弃在医院,不管他的死活,随便你们怎么报道!” 她如同急着切除癌瘤的患者,不想再与父亲有任何纠葛,转身问医生:“死亡通知书在哪儿?还有死亡证明,医疗费清单,需要签字的东西通通拿出来!” 医生已单方面判定她心理不正常,也想尽早结束关系,让她回办公室办手续。 看护还想多出些风头,拦住她问:“你就把你爸丢在这儿不管了?” “我会通知殡仪馆的。” 赵敏昂然离开停尸房,不理会脑后的谴责,记者和摄像师继续追踪她的一举一动,沿途不时有看热闹的人加入用手机采撷八卦。闪光灯恍如棍棒四面八方敲打过来,伴随着尖刻的点评和非议。她浑然不觉,箭头般径直朝前,用步伐抹去父女间最后的缘分。 半小时后她驾车飞驰,没空选择目的地,脑海都被回忆占据,负屈受虐的画面快速闪回,无比清晰且不带重复,怨恨不甘也永不落幕。 乱絮扰心,她不久犯下低级错误,撞上绿化带边的护栏,强大的冲击力恰似甩干机抽掉了部分烦躁,她喘息着逐渐镇静,掏出手机找人来帮忙善后,鬼使神差地先点开了微信,看到父亲的未读留言。 “小敏,我要死了,这下你该解恨了,我们父女就是冤孽,但愿下辈子别再见了。” 她的头盖骨好像被斧头狠狠劈开,血雾染红了天地。这男人果然没有真心忏悔,到死还在颠倒黑白,理直气壮地仇视她。不等她讨还公道就躲到了死亡的羽翼下,一劳永逸地享受太平,让她继续承受刺骨的折磨。 她毫无知觉地嚎啕惨哭,被无药可救的痛楚牢牢拽住,车外已围满了人,交警敲窗催问无果,向目击者查问情况。人们懵疑地张望车里那崩溃的美丽女子,各自虚构故事,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狗血,不亲身体验,永远理解不了对方的痛。 赵敏被带到交警分局处理事故,她关闭手机拒绝做任何沟通,呆呆坐在哪里,浑然一尊摆设。 交警遵循办案原则,不能强迫,一分一秒磨到天黑,怕她在这儿过夜,愁眉劝告:“赵女士,您能说句话吗?要不联系亲友也行。您这就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只要配合,几分钟就处理完了,一声不吭耗在这儿也耽误您时间不是吗?” 见她的嘴唇仍无开启迹象,拿出一盒方便面哄道:“您不饿吗?吃点东西吧,您都在这儿坐了一天了,水都没沾一口,要是出点儿事,我们也难办啊。” 赵敏错乱中将此地当成了避难所,这会儿已给人家添了麻烦,哪能再厚着脸皮逗留,微微衬起身子请求:“谢谢,麻烦你们尽快处理吧,我想回家了。” 交警利索地指导她走完程序,她离开分局,掏出停工整日的手机,准备回归角色。开机后第一个来电的竟是秀明。 “赵总,您还好吗?我从早上起给您打了十几通电话,您一直关机,您公司也说联系不上您,我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今早秀明打电话去祥宁安询问赵父的情况,获知死讯后开始联系赵敏,中断的信号招致很多不好的妄想,在打这通电话前他已急得团团转了。 赵敏身如大海浮舟,看到可靠的港湾就起了投靠的念头,低声说:“我没事,现在正准备回家,可是我走不动了。” 秀明不负期望地回复:“您在哪儿?我过去接您。” 他飞速赶到,在超市外的椅子上看到她流浪儿般孤凄的身影,就像找到难民的救援队,责任感再次大大提升,上前关问:“赵总。您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赵敏虚弱得眼皮都懒得抬:“我开车撞了绿化带,被带去交警分局了。” “您没受伤吧?” 他忧心观察,见她轻轻摇头才松了口气,然后伸手搀扶。 “我先送您回家。” 走出两步,感觉她步履无力,建议她先吃点东西、 “您想吃什么?” 她半晌不吭声,他估计她不想走动,说:“要不我在附近买些吃的,带回家去吃,免得您多走路。” 回程中赵敏靠住车门不说话,死气沉沉接近枯萎,他不敢惊动她,寄望饱餐和休息能帮她恢复能量。可是到家后赵敏对他购买的各种熟食都不感兴趣,唯独青睐自己储藏的烈酒,含着瓶口狂饮的姿态酷似呐喊,一口气喝掉半瓶白兰地。 秀明惊慌劝阻:“赵总,您慢点喝,先吃点菜垫垫底,不然伤胃。” 言语不奏效,他急忙抢过酒瓶,赔笑哄劝:“您先歇会儿吧,歇会儿再喝。” 赵敏粗鲁地抹了抹嘴角,曲腿滑坐到地板上,悲愤令她仪态尽失,好似一只泄露的煤气罐,极其不稳定。 “你前天跟我说我爸真心想忏悔是吗?” “是,我这么问他他还拼命眨眼来着。” “这畜生到死还在骗人!” 秀明愣在信息滞后带来的惊惶中,见她毛躁地摆弄手机。 “他死之前给我发了消息,你看看吧。” 他不知所措接住她掷来的手机,那条微信撕掉他此前整理好的逻辑,真切见识到不可捉摸的人性。 赵敏疯狂狞笑:“我就知道他不会悔过,他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把我害成这样,还觉得我是他的冤孽,歪曲事实跟外人说他很疼我,诬陷我不孝顺,还说什么下辈子别再见面,他以为我想看到他吗?我巴不得这辈子就不认识他,巴不得一出生就死掉!” 秀明后悔昨日误判,愧疚安抚:“赵总,您别想太多了,人都死了,再多恩恩怨怨都跟着过去了。您看您现在事业有成,生活幸福,就别老念着从前的事了。” 然而这又是句误判,成倍扩大了伤害。 赵敏猛力扫倒跟前的事物,酒瓶里的酒吐血般喷到了地板上。 “谁告诉你我现在生活很幸福?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自从他把我卖给那帮嫖客以后,我的人生就毁了,一直陷在淤泥里难以自拔,随时都可能厄运降临!这都是他造成的,他毁了我的一切,我还没有报复够,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秀明忙去捡拾,心成了苦瓜瓤儿。 “您冷静点儿,别这样,先洗把脸吧,我去给您拿毛巾。” 等他回来,事态的恶化已超出想象,赵敏爬上阳台,红裙在夜风里胀起风帆,本人也受到深邃夜空召唤,痴痴遥望云层缝隙间的幽蓝。 秀明魂飞魄散地冲上去:“赵总,您干什么?快下来!” 赵敏微微侧身,阻停他的施救动作,他对着两三米的距离叫苦,而她与毁灭几乎亲密无间了。 “赛老板,你恐高吗?” 女人很平静,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他觉得这状态才真正恐怖,哀求:“赵总,您先下来,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不,我从小就喜欢站在高处,这样离天很近,好像一垫脚尖就能飞起来。”,她满怀向往地仰头,释放出压抑的渴望,“我一直希望人是有来世的,哪怕下一世只能托生成蝴蝶蜻蜓,起码能免除烦恼,快快乐乐度过一生。” 秀明否定这吓人的念头:“您别瞎想了,就算真有下辈子,做人也比做虫子好得多啊。” “做人哪里好?这世界就是个炼狱,到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出卖良心背叛自我,像地狱里的饿鬼相互撕咬,不断造孽犯罪,究竟哪里好了?” 她俯瞰脚下的灯海,那徒有其表的光彩下隐藏着许多蝇营狗苟,比如那些曾经玷污她,被她憎恨,又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恶臭男人们。活着就意味着在他们的爪牙下求生,投身天宇,才能让云海星河清洗满身的污秽。 秀明听她一副寻短见的口气,慌得跺脚:“您太极端了,人有好坏之分,您只看到坏的一面,也该看看那些好人啊。” 她失笑:“好人?你这样的算吗?” “我、我就是一般人吧,算不上多好,但也没干过坏事。总之,您先下来吧,看您站那么高,我犯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你不用怕,这屋子里有监控头,会记录下所有事,即使我从这儿跳下去,也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 她越说越真,他情急中走向恼怒,乍然爆吼:“你太不像话了!给我下来!” 新奇促使她转身,空洞的表情仿如白纸。 他感觉对面站着的是个幼稚叛逆的孩子,更严厉地训斥:“喝点酒就发酒疯,你要赌气也找准对象啊,你爸都死了,跟个死人斗气你傻不傻啊?女人天生任性,这我懂,特别是漂亮女人,更有资格任性,但任性不是犯傻,你这样作践自己,拿自个儿的命不当回事,就是个傻妞,只会被人瞧不起!” 他凭冲动发表第一波即兴演说,见她脸上浮现错愕彷徨,又认真思索了一句劝导的话。 “你上次不是问我,如果你是我女儿,我会怎么样吗?我告诉你,假如我养出这么傻气的丫头,我非抽她不可。” 他不懂心理学,但知道她缺父爱,隐约觉得以父亲的口吻教导能使其听话。这是他所有形象里最完美的一个,对她而言也最具吸引力。 她噗嗤一笑,涌出两行委屈的泪水,真像犯错的女儿。 他谨慎靠近两步,手慢慢伸向她。 “听话,下来!” 这次她很顺从,微微弯腰去握他的手。酒意破坏了她的平衡感,这一动危险袭来,幸好他够敏捷,一把抱住她后倾的身体,将她从鬼差的铁链下抢回来。 二人一起跌倒,他本能爬起,颈项突然被女人的手臂缠住,她主动献吻,灌了他满满一杯烈酒。 天崩地裂的刺激仿佛持续一百年,秀明蓦然惊醒,遑急地挣扎躲闪。 “赵总,您喝醉了,我通知您的助理来陪您吧。” 赵敏紧紧追逐,似一团迷雾裹着他,蛊惑人心地请求:“不要拒绝,我现在非常需要你。” “我、我是有家室的人……” “我知道,求你分一点时间给我,一点点就好。” 这男人是汪洋里唯一的浮木,她只能从他身上采集到所需的温暖,绝望掐断了她与世界的联系,求生欲迫使她自我放逐,同时邀请对方随波逐流。 她的美色好比景阳冈前的美酒,任谁都“三碗不过岗”,秀明到底栽倒在这场美丽的横祸中,所幸没栽彻底,守住了藏在底裤下的底线。 半夜他仓皇地逃回家,洗完澡,促急促忙冲进卧室,掀开被单扑到佳音身上,发泄膨胀的生理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以这种方式净化刚刚诞生的污点。 佳音被他摇醒,烦厌地推拒:“你干什么,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今天大扫除很是劳累,她没有一点兴致,怎奈丈夫一意孤行,非要不死不休折腾。她怀疑他受了什么刺激,中途连番质问。 “工地的民工给我看了两部毛片,想试试。” “你没事看那个干嘛?” “看都看了,你就让我尽尽兴吧。” 男人自带谎话天赋,哪怕往常老实巴交,一到出轨就自然激发,算得上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 早上秀明在浴室冲凉,反省着夜间的所作所为,心虚得没脸见人,只得自欺欺人。 我没把这玩意儿给别的女人使,就不算出轨对不对?我还是清白的,要沉住气,不能想太多。 他难得干亏心事,面上易露痕迹,早饭时千金都看出他不对劲,问他:“大哥今天怎么蔫了?昨晚没睡好?” “嗯,有点失眠。” 佳音瞟他一眼,估计他昨天不止干了看毛片这一桩勾当。工地男女关系复杂,单身民工又常用些歪路子排解欲望,因而时有流莺造访。她怀疑丈夫受人引诱,沾了些歪门邪道,可看夜里的表现,似乎还没踹出那临门一脚,得尽快警告。 总之再没往出轨的方面设想。 珍珠问:“爸爸昨天半夜才回来吧,工地又加班吗?” 秀明小心撒谎:“是啊,最近很忙,老加班。” “您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要紧。” 女儿的关怀令他无地自容,真想脱下鞋子狠狠抽自己的脸。 贵和夸奖侄女:“你这张嘴长得真好啊,以后记得也这么哄老公,他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珍珠辩解:“我是真的关心爸爸,不是哄他。” “那就更好了,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 “我才不会对别的男人真情实感呢,男人都是骗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珍珠不知道她无心中又刺了父亲一刀,注意力都在三叔那里,听他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才接触了多少男人,凭什么这么武断地下定义?” 她一本正经阐述:“我接触的少,听的多啊。如今三心二意的男人绝对占主流,远的就不说了,只说我们班上,好多同学的爸爸都出轨,有的还是外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呢。” 美帆吃惊:“你们同学之间还聊这些?” “是啊,有的人是诉苦,有的挺看得开的,特别是几个富二代,收了爸爸的好处还帮忙打掩护呢。”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从小思想就受到扭曲,长大以后还能相信爱情?胜利,你们班也这样?” 胜利憨笑:“差不多,我也听说有的同学父母关系不好,家里遇小三什么的。” 他朝侄女飞了记白眼,怨她散布负能量。珍珠仍直抒己见:“现在越来越多单亲家庭了,有的就算父母没离,婚姻也名存实亡,所以我们这些小一辈也要尽早转换观念。女人不能太把男人当回事,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经不起诱惑的。” 景怡听着很扎耳,笑道:“珍珠啊,你还是分门别类评价男人吧,不然把你爸爸也稍带进去了。” 小丫头欢笑:“我知道,不光爸爸,姑父和叔叔们也都是专一正直的好男人,这点妈妈和姑姑二婶都赞同,是不是?” 秀明脸红成血橙,急忙猛灌凉水。除了佳音没人留心他的举动,美帆还在替他吸引视线,假笑道:“算是吧,你二叔的爱好不在女人身上,他只对赚钱感兴趣。” 赛亮看她的眼神好像苍蝇拍,珍珠忙替她打掩护:“二叔拼命赚钱也是为了您啊。对了,二叔,前天我去许家湾玩,路过吉祥大厦了,您买的楼在第几层啊?” “二十六层。” 他买楼有一阵子了,家人们平时没过问,既然提起还得表表关心,贵和问:“现在租出去了吗?” “早就租出去了。” 千金接着问:“租给谁了?” “一家网店,做日化生意的。” 贵和又问:“租金给的准时吗?” “一年一付,今年的已经收到了。” “还贷真的没压力?” “没问题,一切都符合我当初的预算。” 看他那么自信,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佳音务实,问贵和:“你和郝所处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贵和甜蜜一笑:“好着呢。” “什么时候请她来家里玩吧。” 千金的眼神立时被大嫂点亮:“是啊,我们都想见见她,你快请她来啊。” 早日接触家属,有助于稳固恋爱关系,还能加快成婚进程。合住还剩五个月,赛家人都希望能在期限内办成这桩喜事,让贵和争取这周末带郝质华过来。 饭后秀明接到赵敏的微信。 “昨天的事真对不起。” 他鼠首两端熬煎半晌,提心吊胆回复:“没什么,您好点了吗?” 回信来得很快。 “好多了,谢谢。” 在他拼命思索如何应付时,又追加一条:“我想见你。” 他像初尝甜头的小偷,明明怕得要死,仍止不住动摇,连敲脑门痛骂自己,清醒后明确断交:“还是不要了吧,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赵敏自尊心很强,不会死缠烂打,看到她:“明白了,你多保重。”的回信,他五味杂陈,这一塌糊涂的情绪不知何时才能收拾干净。 第103章 火灾 秀明删除了与赵敏的微信通讯记录, 以为这样就不会留下罪证,在卧室换衣时佳音忽然拿着吸尘器进来, 见他回头时动作慌张, 一边打扫一边慢悠悠质问:“你昨天究竟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 “真的?” “不都跟你说了吗,就看了两部毛片。” 丈夫拔高音量, 更像翘起尾巴的猴子露出了红彤彤的屁股,她轻飘飘一个斜睨就让他紧张地咽起唾沫。 她由此更明确之前的推断,忍怒道:“树怕剥皮, 人怕丢脸,你不顾及自己,总得为孩子们想想,珍珠那么信任你,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乱来, 她会是什么反应?” 秀明像即将被投入油锅的虾, 拼命挥动钳子:“我什么时候乱来了?经常有客户请我去洗脚按摩, 我一次都没去过!” 佳音没拿住确凿的罪证,不便撕破脸,稳静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不想疑神疑鬼过日子,你就算干了坏事也别露破绽, 否则后果自负。” “我不会的, 要真干了坏事被你发现,就随你处置行了吧?” 秀明下意识里给自己立军令状,妻子却轻轻一笑:“真有那么一天, 我是不会处置你的。” 他很诧异:“你这么大度?” 得到的答案异常恐怖。 “我会马上跟你离婚,带着孩子们从你面前消失。” 说这话时佳音镇静得如同提着菜刀的大厨,秀明自觉是被她捏住脖子的鹅,毛骨悚然叫嚷:“好端端的干嘛吓唬人!”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这么心虚,是不是已经干过亏心事了?” 她随意瞟来的视线也像菜市上给牲畜禽类褪毛的火焰枪,激起他的剧烈反抗。 “我没有!我、我水清见底,明镜照心,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你少给我扣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她觉得这男人蠢透了,蹩脚的演技还不配跑龙套,念其初犯决定放他一马,提醒:“衣服穿反了。” 秀明低头发现T恤的里子穿在了外面,鲜明展示了刚才对话中的慌乱,找不到法子掩饰,掩耳盗铃地狡辩:“我就爱反着穿,耐脏!” 他怒冲冲开门,撞上躲闪不及的美帆也顾不得寻思别的,脱兔似的逃走了。 美帆在门外偷听已久,忙进来拉住佳音打探:“你刚才在和大哥吵什么?他在外面乱来了?” 佳音讥谑:“你什么时候学会听墙根了?” “刚才路过无意中听到的,怎么了,他出轨了?” “看起来不像。” “那是什么?” “大概被人引诱,去过不三不四的地方,但是心里害怕,没敢来真的。” 佳音情绪还算稳定,她不是神,管不住老公的坏念头,就像吃东西不能保证把食物里的细菌都消灭,只要对方不犯实质性错误就还能忍耐。 这话题是女人共同的心病,美帆听了也来气。 “我跟你说,男人几乎都这样,就喜欢尝新鲜,尤其是搞工程的,太爱搞这些鬼名堂了,我好几个朋友的丈夫都有这种前科,有的瞒了十几年才曝光呢。” “我知道,我也经常听说这种事,这些人真是天生的下流坯子。” “大哥最后能挡住诱惑还是不错的,你别用高压政策,逼得太紧他反而会做出冲动的行为。” 佳音笑了笑:“我估计他有贼心没贼胆,爸以前管他管得紧,他也知道那种事丢脸,不好意思乱来的。” 美帆知道秀明好面子,不至于自污,放心之余感叹:“做女人真惨啊,不防小三也要防阿猫阿狗,男人怎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呢?” 佳音劝她知足:“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小亮不就挺好吗?” 美帆冷嗤:“谁知道呢,对着我倒是冷冷淡淡的,看他的状态也没力气出去乱搞吧。” 佳音想起赛亮最近总是面色蜡黄,健康状况堪忧,叮嘱:“他最近脸色很难看,你得提醒他注意身体。” 美帆更无奈了:“那也要他肯听啊,自从买了那层楼他就更忙了,做梦都想着怎么赚钱,前不久还帮一个强、奸犯打官司,气得我差点跟他离婚。” 那强、奸犯是名高中生,在补习班教室里奸杀了他暗恋的女同学,情节令人发指,引起社会大众广泛关注。赛亮承接委托后瞒着美帆,后被熟人点破,为此夫妻俩狠狠吵了几架。美帆认为丈夫受金钱腐蚀,三观崩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光明磊落的正直青年,激愤下提出离婚。赛亮怕家里人看出来,带她外出谈判,两口子在嘉兴住了几天,美帆情绪渐渐平复,二人才言归于好。 佳音得知他们上次旅行竟是这样的背景,怕矛盾未消,忙劝导:“那是他的工作,坏人也有权请辩护律师,这是法律规定的。” 美帆果然还在计较,嗔怪:“那也不能丧失起码的是非观啊,他明明可以拒绝,就是图那凶手家给的委托费高才助纣为虐,再有下次我绝不原谅他。” 她的通稿还剩大段篇幅,被手机铃声截断了,佳音从她接电话的口气里听出来电者是她本次公演的投资商雷老板,等她挂线后问:“这雷老板经常给你打电话?” 类似情况近来时有发生,她就目睹过两三次。 美帆点头:“他在跟我商量工作上的事,上周请我去他朋友的店剪彩,下周他妈妈过七十大寿,还想请我去唱堂会。” 佳音和她关系好,直截了当问:“他当年追求过你吧?是不是对你余情未了啊?” 她连忙否认:“当年是当年,人家现在有老婆,都生了三个孩子了,幸福得不得了呢。” “我听说很多大老板给演员搞赞助都会趁机揩油,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我知道,雷老板跟那些暴发户不一样,他很有学识也很绅士,见面总称呼我杨老师,可有礼貌了。” 佳音不放心,连她都忍不住多想,赛亮那种敏感擅疑的个性只怕更难接受妻子和别的男人频繁接触,正经告诫:“你少在小亮跟前提这个人,当心他吃醋。” 美帆啧啧嘴:“你还能比我更了解他?有他在,我连电话都不敢接呢。” 婚姻里雷区太多,不想在相互伤害中摸索,就得有一颗细腻谨慎的心。 周六下午郝质华造访赛家,她的到来标志着贵和三十年的光棍生涯正式结束,其划时代意义不亚于尼克松访华。 千金等人将贵宾迎至客厅,众星捧月地围绕她,不眨眼地注视,仿佛接受卫星信号的雷达,构建欢喜的磁场。 郝质华有些犯囧,好在贵和及时训斥:“你们别老盯着人家看,多没礼貌啊。” 千金辩解:“喜欢才看嘛。” “你以前去婆家,那儿的人也这么看你?” “那会儿他们家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乐意给他们看。” 她没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还责怪旁人哄笑。贵和对郝质华打趣:“我就跟你说她很傻气吧,脑子全跑我这儿来了,她只剩空壳。” 说完挨了千金一记掐,嬉闹中佳音送来水果,热情地用小叉子戳起一块哈密瓜递给郝质华,借此开始亲热的寒暄。 “郝所,最近工作忙吗?” “还是那样。” “我们贵和工作有长进吗?” “他很用功,进步很快。” 郝质华与贵和对视而笑,分别露出些许羞赧。 珍珠埋怨母亲无趣:“妈妈,您干嘛问这些,郝所是三叔的女朋友,又不是来家访的老师。” 笑声令气氛越发轻松融洽,千金趁机问:“郝所,你觉得我们贵和什么地方最讨人喜欢?”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真不好说,郝质华看一看贵和,被他期盼的目光照得怪难为情的,吞吐道:“他……很可爱。” 家人们哈哈大笑,珍珠得意地推一推千金:“姑姑,我说得没错吧,三叔就是靠卖萌上位的。” 贵和大声抗议:“你们别胡说,我是用诚意打动她的,质华,你说是不是?” 郝质华烤火似的脸红,憨厚点头:“算是吧。” 她年纪不小了,气质还很天然淳朴,千金起初是爱屋及乌,如今发自内心地喜欢,亲热劲儿上来说话也没了分寸。 “郝所,贵和为你可吃了不少苦啊,去年冬天你被吊销驾照,事后他怕你骂他,紧张得从楼梯上摔下来,肋骨都摔断了……” 贵和不料这大嘴巴妹妹会揭穿他的秘密,急忙使眼色。 千金赶紧闭嘴,可是郝质华已疑惑追问:“他的肋骨是自己摔断的?” 紧急时刻,珍珠这个鬼机灵跳出来圆谎:“他本来就在外面受了伤,摔倒以后伤势更加重了。”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贵和点头如弹簧,妄想糊弄过去,郝质华眼里伸出刀刃,刮得他脸皮生疼,忙傻笑讨饶,又冲千金吼嚷:“你不是要做点心吗?怎么还不去?” 千金自知闯祸,猫腰溜进厨房,众人怕郝质华见怪,都转为拘谨,竭力说漂亮话讨好她。郝质华生性豁达,不计较无伤大雅的小过,更不会在别人家里做颜色,接下来的表现泰然自若。众人情绪放松,默默夸赞她心胸宽,确信贵和遇到了良配,未来值得期待。 不久美帆和景怡、秀明工作归来,三人都买了好吃的食物待客,对待郝质华非常礼貌热诚。七点饭菜就绪,珍珠来客厅请长辈们去厨房吃饭,人们动身时赛亮回来了,脚下生风地直接冲向楼道,脸硬得像雕塑,没分一点视线给客厅里的人,好像他们只是长在路边的庄稼。 贵和怕郝质华尴尬,大声招呼:“二哥,你回来了。” 赛亮充耳不闻,美帆忙赶去拉住丈夫:“人家在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轻柔问候换来赛亮铁锤般的瞪视,她一时胆寒,接连倒退了两三步。 佳音敏捷卡位,上前提醒:“小亮,郝所长来了,就是贵和的女朋友。” 赛亮这才察觉情势,被迫退回来见客,但只是点了点头,问了声好便告辞走人,显而易见的敷衍。 郝质华不明白这二哥为何这种态度,感到困惑难安,其余人脸上也挂不住,贵和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冲上楼找赛亮大吵一架。 到了饭桌上,家人们合围坐定,珍珠见还少了一个人,问美帆:“二叔不来吃饭吗?” 美帆的脸从刚才起就没退烧,见丈夫迟迟不来更烫了,忙跑去二楼。赛亮在书房里呆坐,提包手机胡乱扔在一旁,状态很是萎靡。 “你怎么还坐着,家里人都在等你吃饭呢。” “我不想吃。” 他的语气也很倦怠,立刻引起猜疑,她靠近两步说:“不想吃也得下去露个脸啊,郝所还在呢。” 她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绝不会造成任何不适感,竟又被他吃人的眼神咬了一口。 “你觉得我现在的脸色好看吗?不怕我下去招人烦?” 丈夫性子不算温柔,但这样骇人的狂躁也是少见,她缩手惊怪:“你怎么了,为什么无缘无故发脾气?” 赛亮拒绝回答,用力挥手驱赶:“走吧,别理我。” 贵客临门,美帆不能与之争执,吞声饮恨回到厨房,听千金询问还得帮那坏蛋文过饰非。 “他说他没胃口,不想吃。” “没胃口就连面都不露吗?他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子的不满很具代表性,美帆替丈夫羞愧,苦闷支应:“我跟他说了,可他说他真的吃不下。” 千金气得要上楼拿人,被景怡阻止。 “他肯定有他的原因,你就别去打扰了,有我们在还不够热闹吗?” 秀明也知道不能当着客人起内讧,说:“是啊,反正他也不爱说话,来不来无所谓。郝所,你别见怪,多吃点菜。” 郝质华识大体,不会为此动怒,贵和却很生气,他从没给二哥添过麻烦,也没欠他什么情,女朋友初次上门,他却甩别人冷脸,就算不是存心滋事,也是目中无人的铁证,非找他说个公道。 饭后,郝质华适时向主人们辞行,贵和送她去地铁站,路上牵着她的手歉意道:“今天真对不起,我二哥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他总是这么自我,没一点集体观念,家里人都骂他是怪胎。” 郝质华笑微微晃了晃他们交握的手:“不要紧,这是小事,我不会介意的。” 他登时喜眉笑眼:“就知道你宽宏大量,我真是爱死你了。” 她听了却一下子板起脸来:“我只说不介意你二哥的事,不包括其他的。” 他装傻:“其他什么啊?” “上次你的肋骨究竟是怎么弄断的?” “这、这个……嘿嘿,过去的事就不用计较了吧。” 她含笑咬牙:“你那么早就开始耍我了,究竟还对我使过哪些诡计?” 唬得他停步求饶:“绝对没有,那时我是迫不得已,怕你打死我才用苦肉计求生的。” “你胆子这么小?我怎么觉得你皮糙肉厚,刀枪不入呢?” “那是因为后来我爱上你了,求爱的最高境界就是胆大心细脸皮厚,我心中有爱,枪林弹雨也不怕。” 贵和挨了她一记棉花拳,怯意顿消,握住她的双手认真求问:“质华,家里想让我尽快办婚事,你什么时候带我上你家拜访你父母啊?” 郝质华微露愧色:“我还没跟他们说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啊?” 他的期待令她犯难,上次失败的婚姻在她是一步失足,伤筋动骨,父母也是一朝落水,十年心寒,若知道她找了个比前夫更年轻的对象必然极力反对。 贵和也明白有去年那次醉酒和与江思媛相亲这两件事在,他给郝家二老的印象估计不太好,很体量郝质华的苦恼,安慰:“没事,你别急,我知道你有顾虑,会耐心等待的。” 这份体贴令郝质华心疼,于是更愧疚了。 “谢谢你,我是怕我爸妈接受不了,不知道怎么跟他们开口。” 他忙为她打气:“你放心,任何事我都担得起,一定会让你爸妈明白我对你的真心。” 她觉得这小男友越瞧越可爱,赠他一抹欣喜的笑容。 他无比欢喜:“你笑起来真好看,亲一个行吗?” 得她点头应允,又不知足地竖起手指:“一个不够,亲两个?三个?” 她笑他调皮,轻轻推他一下:“别讨价还价,我反悔了啊。” “那亲一个够分量的。” 他嬉笑着抱紧她,月光将双影粘成了一个。 美帆代替丈夫承受了家人的压力,回房后愤懑斥责那仍在转椅上长霉的男人。 “你今天真过分,贵和第一次领女朋友来,全家都表现热情,只有你见了人家爱答不理,吃饭都不肯露个脸,知道这样我有多尴尬吗?” 赛亮正在旋涡中挣扎,再经不起一丁点阻力,按着脑门请求:“你能不能别说话,听到你的声音我脑仁都开锅了。” 美帆当然不肯从命,正要倾倒编排好的牢骚,外面的房门咚咚响了两下。 她开门见到贵和,翻书似的露笑。 “贵和,郝所回去了?” “嗯,二嫂,今天谢谢你了。” “一家人谢什么,看你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我真替你高兴。” “二嫂,我有事想跟二哥说。” “他在书房。” 贵和是来找赛亮理论的,见面就说:“二哥,能请你出去一下吗?” 赛亮此时看谁都烦,话音涂满反感。 “干什么?” “有些话想对你说。” “那就说吧,” “当着二嫂的面说不太好,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已猜到三弟的来意,但实在不想动弹,吩咐妻子:“你先回避一下。” 再三蛮横不止气懵美帆,也激怒了贵和,逼使他提前出手:“二哥,你总对二嫂呼来唤去,不觉得这样很过分?” 赛亮死性不改地反问:“你来就想说这个?” “不是,总之我们先到外面去。” “我现在不想动,有话你就说,不说就走。” 美帆不愿成为干戈的起源,忙不迭劝嚷:“我出去,我出去,你们两兄弟好好说,千万别吵架。” 她匆匆下楼来到大嫂房里,听她高呼:“不好了”,秀明也放下手中的图纸。 “大哥,贵和气汹汹跑我们家去找他二哥谈话,还不肯当着我的面说,赛亮一发火就把我撵出来了。” “老三找老二干什么?” “大概是为今天的事,贵和觉得赛亮没给他面子,怠慢了郝所,看样子很生气呢。” 秀明不仅不着急,还狠狠啐了一口:“活该,老二今天是很不像话,没有哪家是这样待客的,换成我我也气。” 美帆叫苦:“他们要是吵起来该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维护家中安宁是他这个大家长的职责,他决定前去查看,被妻子阻拦。 “你先别去,贵和小亮都很稳重,不会把事情闹大的,我们先瞧瞧动静吧。” 佳音深知丈夫是纠纷催化剂,硬是将他推回椅子上,让美帆过会儿再回去。 她判断正确,贵和虽是千金的孪生哥哥,因时辰误差躲过了脑残天赋,处事轻重拿捏到位,即便争吵也能控制在理性范围内,正向赛亮据理力争。 “二哥,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质华头一天来我们家,你不说多热情,总该有起码的礼节吧。打招呼时傲慢无礼就算了,还故意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你这样人家多难堪啊。我一直跟质华说我们家几兄弟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关系很亲密和睦,你这样打我的脸合适吗?” 赛亮平时比他有条理,今天心烦意乱水平失常,说话一味欠揍。 “谁让你跟人家夸大其词,你不美化得那么过分,别人也不会有心理落差。”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家不和睦吗?就算是,那也只能追究你一个人的过错,你就是破坏家庭团结的有害因素!” “好吧,算我说错了,你放心,你的婚事我会负责的,你想什么时候办都行。” 他想当然的让步更深地刺伤了三弟,由此点燃他的冲动。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来的吗?当初你说你和大哥要帮我办婚事,把我感动得,以为你真把我当成亲弟弟爱护。可是感动归感动,我从没想过花你们的钱,我又不是没能力,给不起老婆像样的婚礼,根本不需要你资助。你现在说这种话,就像拿钱打发债主,我是你的债主吗?只想让你付出一点兄弟间应有的温情,你却这么冷漠,大哥真没说错,你就是个没有家庭观念,自私自利的冷血鬼!” 赛亮耳边千发爆竹齐鸣,几乎震碎他的脑子,愤而呵斥:“你说够了吧,说够就出去,反正合住只剩五个月了,到时你就再也不用看到我这个冷血鬼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二哥,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贵和含恨离去,用通往四楼的阶梯记录对二哥的怒骂,真想断绝关系一拍两散。走到房门前,对面的门呼地开了,胜利毛手毛脚跑出来,像受到严重惊吓,恐惧感即刻传染了他。 “三哥,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 “你过来看看吧。” 他拉着贵和回屋,将他按到椅子上,贵和抬眼看到一则新闻,醒目的大标题写着《申州市中心一大楼起火,损失惨重!》 起火的大楼是许家湾的吉祥大厦,火势蔓延迅速,经消防队员全力抢救仍烧毁了五个楼层,据悉灾祸发端于二十六楼,正是赛亮的物业。 怪不得二哥今天气不顺呢,我错怪他了! 贵和的怨愤霎时被惊骇冲走,内疚拔地而起,飞快冲到二楼,进门不住呼喊:“二哥!二哥!” 赛亮烦闷地看着他:“你又来做什么?刚才还没骂够?” “二哥,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呢?” 见他急得拍腿,赛亮无言以对,比起火灾,如何向家人隐瞒此事更令他头疼,苦思半晌计划流产,他真盼着能闭眼死过去。 贵和兀自焦急:“这种事你一回家就该告诉我们啊,干嘛一个人扛着!” 美帆恰好回来,听了这话如中冷箭,忙问:“怎么了,贵和,你说你二哥出什么事了?” 这下贵和也哑口了,怕脆弱的二嫂经不起打击,正设法委婉告之,秀明冒冒失失闯进来,对着赛亮惊天动地吼问:“小亮,听说你的楼被人烧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美帆转身拉住他:“大哥你说什么,什么楼被烧了?” “刚才胜利来跟我们说,小亮在吉祥大厦买的楼起火了,房子都被烧成空架子,还烧死三个人,新闻都登出来了。” 秀明急得口沫乱绽,没发觉弟妹的眼珠正往上翻转,一眨眼,人已滑到了地上。身后佳音抢上来搂住她,和贵和一道将人抬去卧室。随后家人们陆续赶到,开记者会似的围住赛亮。 消息已传开,赛亮被迫答记者问,介绍了一系列可悲可恨的情况。 “那家网店的员工把电瓶车推到楼上充电,因线路故障引发了火灾,事故还在调查中,具体损失也还没核算出来。死的那三个是楼下公司的员工,起火时误入电梯,被困死在那里了。” 又是一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教训,责怪那肇事者已是枉然,家人们更关注赛亮的处境。 景怡问他:“你会受牵连吗?” “应该不会,当初签订了租赁合同,事故都该由承租方负责。” 赛亮答得干脆,心里其实没谱,事件走向还得看警方的调查结果。 千金为人乐观,遇事只看好的方面,说:“还好你已经收了今年的租金,尽快修缮好,一年之内租出去,还是能保证还贷的对吧?” 见二哥无力答话,贵和猜事态严重,忙问:“那店主烧了房东的房子,肯定得找他索赔啊,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在提醒赛亮正视最大的麻烦,令其舌根发苦。 “不知道,火灾之后他就失踪了。” 珍珠惊急:“会不会跑路了?这可不妙,受害者找不到对手索赔,会不会来找您啊?” 胜利怕二哥糟心,忙说好话:“他跑不掉吧,开网店也得登记注册,警方应该能找到他。” 侄女不解他的用意,非要摆出残酷事实:“现在好多老赖欠钱跑路,连着几年下落不明,这样二叔的损失该由谁承担啊。” 秀明没对二弟发表关心,一直怨气蒸熏地盯着他,此刻方忿忿责难:“要不是新闻报道了,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们?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你有没有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 赛亮郁闷地回望他:“说了有用吗?你们还能穿越回去阻止火灾发生?” “我们至少能帮你做点什么啊。” “不需要,这事我自己能解决,你们真想帮我就别再关注我,让我少点压力,这样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至今依然沟壑分明,坚持做大洋深处的孤岛,家人们都沉默了,扣不开他的关卡,再多援助也无济于事啊。 目前最需要帮助的是美帆,她像被人打了一顿,虚弱地瘫在床上,只有眼泪还能动弹。 佳音跪在枕边为她拭泪,不住柔声安慰:“你别担心,小亮那么镇定,说明他有把握处理好这件事。” 美帆听着像反话,呜呜抽泣:“:他镇定什么啊,今天一回来就乱发脾气,心里肯定也乱着呢。我一直告诫他做人别太贪心,他偏不听,非要背着我买那层楼。还以为捡到了大便宜,谁知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事情都发生了,你就别再责怪他了,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啊。” “钱没了无所谓,可是闹出三条人命,万一吃官司可怎么办?” “火灾又不是小亮引起的,官司应该打不到他头上,你别把事情想太坏,即便真出了事,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做后盾,没事的。” 佳音尽力让她放松,将烦忧都留给自己,她不是千金那样的乐天派,这样震惊全国的大事故哪有那么容易脱身,二弟怕是遇到了灾劫,搞不好会元气大伤。 妯娌聊了一会儿,赛亮推门进来。佳音听说人们都散去了,也下床道别,嘱咐他好好抚慰美帆。 赛亮犹豫一阵,轻轻坐到床沿,背对妻子久久无言。 美帆盼不到他出声,爬起来问:“你就没话跟我说。” 他疲倦得如同退潮时的沙滩,寄居蟹窸窸窣窣爬动的微响就是他的语音。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求你原谅,还是向你忏悔?” 她嚼泪悲怨:“你就是这样死不认错,有事也不跟我商量,独断专行,才会惹出这种祸。” 就怕听到这样的抱怨,他带着求恳交涉:“我会处理好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保证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这就是你对我的交代?自己的老公摊上这么大的麻烦,我怎么能装做不知道?” “知道了你也帮不上忙不是吗?那又何必自寻烦恼?” 美帆心痛难当,她最受不了丈夫的孤傲,夫妻本应同心同德,他却总是留了一个心眼,好像拼图里缺少的碎片,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故意不给她圆满。 她的低泣虫子似的啮咬他,渐渐忍不下去了,转身抓住她的胳膊拉入怀中。 “我不告诉你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如果想帮我就别跟你爸妈说。” 她疼痛稍减,贴住他的胸膛紧紧依靠。 “我知道,不会说的。可是你真有把握解决?那些受害者会找我们索赔吗?房子谁出钱修复?修好以后还能租出去吗?” “你放心,我都会处理妥当的。” 他努力隐藏焦虑,重压下腹痛发作,忙松开妻子,借口洗澡躲进了浴室。 快11点了,家人们都无睡意,聚在客厅讨论吉祥大厦的火灾。 贵和说:“我觉得这次火灾不像二哥说的那么轻巧。以前也有过房客引发火灾,房东负连带责任的案例,他这个还闹出了人命,只会更麻烦。” 景怡正用手机搜索相关资料:“看报道和现场照片,上下两层都被烧毁了,入驻的还都是大公司,损失至少上亿吧,肇事员工只是个普通人,肯定无力赔偿啊。” “那网店店主还跑路了,说明他身上有问题,不然一辆小小的电瓶车怎么会引发那么大的火灾。” 听三弟提出疑点,佳音也分析:“不是说起火原因是线路问题吗?会不会是那家店主私自改造了楼里的电路设施,才酿成火灾。” 秀明和她想到了一块儿:“估计有这个原因,我搞商业装修时经常有业主不顾主体线网设置,随意提出改造,这样会埋下极大的安全隐患,我一向是坚决拒绝的,但有的装修公司只要有钱赚,什么都敢干,反正出了事也不用他们负责。” “如果那店主私自改造了线路,小亮就麻烦了,法律规定房东对租赁房屋有监管义务,监管不利引发事故就必须负连带责任。” 千金被丈夫的话吓到了,忙说:“那二哥怎么打着包票说没事?他是律师,应该比我们懂法啊。” 贵和焦躁道:“他那是打肿脸硬扛,要不是胜利上网看到新闻,他还想继续瞒下去。” “他这性子到底随谁啊,对家里人都这么见外。” 秀明为妹妹做解答:“他从小就那样,你们不知道,小学四年级时他跟同学踢足球,被球砸中脑袋,头上的包都肿成鸡蛋大了他也忍着不说,晚上还在被窝里吐了,早上才被爸发现,送去医院一检查,说脑震荡,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珍珠一直以为赛亮是强者,听了这些不为人知的凄凉经历,怜悯道:“二叔为什么这样啊?感觉他从不对外示弱,任何时候都表现得很强大,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弱点。” 这问题景怡用心理学来看待:“还是防备心太重吧,就跟自然界里的动物一样,受了伤就偷偷躲起来疗伤,以防被天敌发现。” 佳音叹气:“还是小时候的遭遇留下的后遗症吧,对人缺乏信任感,在家人面前也感到生疏,所以有了难处也不告诉我们,想想真可怜啊。” 同情感慨都没用,贵和做事讲求实际,向秀明请示:“大哥,我们该怎么帮助二哥啊?” 他不指望大哥提建设性意见,但需要他做带头人。 秀明这回倒有几分主意,说:“他都不说困难是什么,我们怎么帮啊,先看看情形吧。珍珠妈,你多跟弟妹沟通,让她有事别瞒我们。其他人也多留意新闻,看看这事怎么发展。” 人生是由各种变故凑成的,活着就是突出重围的战役,不断在鸡飞狗跳中磨炼,在水深火热中飞升,他坚信有家人们支援,二弟能顺利迈过这道坎。。 第104章 越线 横祸扰人, 奈何生活不给人喘息之隙,6月25日这天美帆受雷老板邀请去为雷老夫人唱戏贺寿。雷家家运正隆, 筵席上高朋满座, 戏台也搭得有模有样,请了当年的越胡名家伴奏, 美帆演了三出折子戏,惊艳全场,本人也痛痛快快过了把戏瘾。 雷老夫人是她的铁杆粉丝, 她来献礼助兴,彩头压倒众人,喜得老太太似秋天的棉桃合不拢嘴,退场后请她到主席就坐,拉着她的手聊个没完。 今天赛亮会去警察局处理火灾事宜, 美帆惦记结果, 打电话询问丈夫却道回家再说, 害她胸口插麦芒,不得心安。九点终于应酬完老寿星,想叫车回家, 雷老板坚持亲自护送,她盛情难却, 千恩万谢地坐上了他的豪车。 雷老板今年刚满四十, 正走上坡运,人也跟着添精神,虽说发福微胖, 但不邋遢,整日笑呵呵活像弥勒佛,认识的人都觉和善可亲。 他对美帆今晚的表演赞不绝口,开车时犹在回味。 “杨老师,您今天那出《观灯》唱得真好,风采更胜从前啊。” 美帆学的是袁派,《追鱼.观灯》是王派的代表作,并非她的强项,为迎合雷老夫人的口味才选了这出。刚才自我感觉也不是太满意,谦逊道:“您过奖了,好几年没登台,我很紧张,有几个地方唱腔和身段配合得不是很到位。” 雷老板忙说:“您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在我们这些戏迷看来已经十全十美了。” “这我真不敢当,希望公演时能有个好状态,说实话我真怕辜负观众对我的期待。” “您从没让我们失望过,每次登台都给我们新惊喜。我还记得十五年前第一次看您演出的情景,本来我对戏曲不感兴趣,是您让我成为了忠实的越剧迷,真的很感谢您让我认识了这门伟大的艺术。” 平实的话听起来很肉麻,由他这种大人物说来更令人受之有愧,受惯吹捧的美帆也不好意思了,羞赧地客套着。 二人聊了一些戏曲话题,雷老板像是酝酿好了,瞅准空档问:“杨老师,您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美帆接不住这突兀的问题,愣了愣,搪塞:“挺好的。” “我听说您先生是位很优秀的律师,他平时业务忙吗?” “是很忙,经常需要加班。” “那岂不是很少有时间陪您?” “是,他的工作性质就那样,忙起来私人时间就不剩多少了。” “您一定很寂寞吧。” 雷老板的问话持续向私生活推进,已有越位嫌疑,美帆仿佛从日头下忽然步入阴影,感到冷热交替的不适,听他自言自语:“不能登台演出,丈夫又忙于工作,对您这样习惯了鲜花和掌声的名人来说实在太委屈了。” 这明显是句试探,她戒慎微笑:“也还好。” 男人深情款款道:“这些年我一直很记挂您,听说您复出的消息,高兴得觉都睡不着了,一心想让您光芒四射地重回舞台,不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愿意。”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佳音的话还真应验了,这男人八成还在惦记她,戏子自古是有钱人的玩物,即使社会进步被冠以人民艺术家的美誉,照样被一些财主大款戴着色眼镜看待。她是过来人,不乏遭遇经验,再天真也能看出陷阱,开始思虑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车开到家门口,她远远看到丈夫踽踽的身影,心更乱了,停车后又与他碰个正着,忙下车为他和雷老板做介绍。 赛亮看看那富态的男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比雪花还轻,转眼不见,剩下满目彤云,还不如不笑。 雷老板的礼貌合乎规格,但质量也不牢靠。他是身家十亿的富豪,犯不着对一个小律师纡尊降贵。 最要命的是这二人都心知肚明当初对方是情敌,多年后也没打算握手言欢。 美帆很惶窘,雷老板走后忙向丈夫解释:“我刚唱完堂会,本来想叫车的,他非要送我,还坚持亲自开车,我也很无奈。” 赛亮心思不外露,冷淡道:“又没谁审问你,说这么多嘛?” “我怕你误会嘛。” “你干了让我误会的事?” “你这人就不能像我一样,稍微体恤一下别人的感受?真气人。” 她知道他生气了,但讨厌他这种拐外抹角地发火方式,始终想不通一个大男子主义情节严重的人行事为何这般别扭。 别扭的人不喜主动争论,赛亮独自走进院子,美帆快步追上。 “火灾的事怎么样了?今天警察怎么说的?” “就那样吧。” “就哪样啊?” “网店老板负全责,跟我们没关系。” 赛亮淡定地撒着慌,他习惯了那套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坚持报喜不报忧。 美帆这几天每日祈祷,也听了很多宽慰的话,选择相信这一喜讯,抚着胸口舒气:“真的?谢天谢地。那找到那人了吗?他会赔我们房子的修缮费?” “警方还在调查,有消息会通知我们。” 他和家人住在一起,被要求及时向全家反馈情况,次日早饭时秀明听了他的话,半信半疑道:“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人家不会追究你责任?” “我只是房东,租客干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胜利也在质疑,说:“可我看网上爆料,那家老板擅自改装了大楼里的水电线路,还在楼内储存易燃易爆物品,这两样是导致火灾的重要原因。受害方没说你监管不利吗?” 他担心二哥合血吞牙,希望他能坦明困难。 赛亮只觉得小弟坏事,害他不得不多撒几句谎。 “我跟承租方签订的合同里写明了,租赁期间内租客在房屋内的行为都与我无关,他们凭什么追究我?” 情形恰恰相反,他与承租方虽签订了协议,但根据消防部门出台的《火灾事故认定书》,房东对出租房屋的安全负有监管义务。那网店老板私改线路,大量储藏香水、发胶、指甲油、花露水等易燃物品,他这个房东却没担负起监管责任,法院审理时难逃干系。据初步统计,本次火灾的财产损失已超过一亿两千万,还不包括人员伤亡赔偿金,网店老板负主要责任,他至少会被追究20%的连带责任,两三千万的赔偿金都算乐观估计。 这打击极有可能使多年的奋斗前功尽弃,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必须隐瞒。由于说辞和神态都挑不出破绽,成功将事实与众人隔离,取得了暂时的安宁。 景怡希望家里保持安定氛围,引导众人往好处想:“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等找到那个租客让他赔偿房屋损失费,一年内应该能修好。” 贵和放不下担心:“要是那人没钱赔怎么办?” 听赛亮说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自己花钱修葺,佳音忧心地打听预算。 对此秀明最有发言权。 “我看了下图片,恢复外立面和内部结构,没个四五百万搞不定。” 美帆吃惊得捂嘴:“要这么多吗?” “这还只是成本费,拿出去找人修起码要七八百万。” 千金听出大哥的意思:“拿出去?这么说大哥想帮二哥修房子?” 秀明斜眼盯着垂头丧气的二弟,似在看一只从树上摔下来的猴子。 “除了我还有人肯免费帮他吗?贵和,到时你负责出施工图。” 贵和比他厚道,笑着说:“大楼物管肯定保留了以前的施工图,外立面必须照那个复原,到时我看看有没有办法节省内部造价,争取把成本降到最低。” 不论态度好坏都是救人于水火,美帆感动落泪,拈起纸巾道谢:“大哥,贵和,你们太好了,我都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叫危难关头见真情啊。” 贵和忙说:“二嫂太客气了,现在本来就是家人发挥作用的时刻,二哥是我们的亲兄弟,我们不帮他帮谁啊?” 千金见哥哥们这么仗义,也不落人后地表态:“二哥修房子的钱我们家来出。”,说完热切询问身边的钱柜:“行吗?” 景怡从不在关键场合失态,不住点头:“当然没问题,这是应该的。” 家人的好意如同灼烧蒸锅的大火,赛亮困在锅里分秒难捱,本能地排斥他人逾越他设立的安全距离。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 听者中美帆最气愤,扭头斥责:“你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不想麻烦大家,至少也该说声谢谢啊,你实在太傲慢了!” 赛亮埋头躲避家人的目光,不满的、怜惜的、困惑的、厌恶的都叫他刺痛难忍,心中也惭愧着、内疚着、自责着,缓和几秒钟,直起腰身说:“谢谢你们,这事我还能应付,等需要帮助时会求助的。” 他这么固执,其他人也不好上赶着帮忙,有的心想让他大大地吃一个苦头或许有助于改善他的性格。 饭后珍珠在客厅看电视,无意中转到本地电视台,新闻栏目里正播报一则老人惨遭独生女遗弃医院的快讯,主角正是赵敏。她忙招呼在一旁擦拭家具的母亲同来观看,母女俩确定没认错人。 “这女的果然不是好东西,这么对待自己的爸爸,简直猪狗不如嘛。” 珍珠找到赵敏的罪证,赶紧跑去父亲的卧室,拉他出来看新闻。等秀明到场,快讯已播完了,她不甘心,用母亲的手机查找本日的新闻网页,不久找到相关报道,白纸黑字剥去妖精画皮,她畅快道:“爸爸,我就说赵敏有问题吧,装得人模人样,其实是个坏蛋,您看,这不现原形了。” 谁知父亲看后愤慨:“这新闻乱写一气,事实不是这样的!” “您为什么这么说?难不成知道内情?” “知道一点,反正不是新闻里写的这样。” “那是怎样啊?” “这是人家的隐私我不好乱讲,总之她没你们想的那么坏。” 秀明烦闷离去,扔给珍珠一个谜团,她狐疑地转向母亲:“妈妈,爸爸怎么老是帮赵敏说话啊,是不是被她收买了?” 她的疑惑只在腠理,佳音的已深入肠胃,她一开始就对赵敏怀着天然的隔阂,丈夫的天平稍有倾斜就会令她浮想联翩。 这些秘密不能示人,她肯公布的都是大方得体的内容,教育女儿:“别瞎想,你爸爸那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秀明心中有鬼,不敢明目张胆担心赵敏,一晚上都装模作样看图纸,其实连上面的东西南北都没搞清楚,凝神时脑子里都盘踞着赵敏的影像,回放最多的是她梨花带雨的哀容,像春雨一遍又一遍濡湿他的心。 被人那样冤枉她肯定很伤心,知道她苦衷的人只有我,可我又不能去安慰,这时沉默是不是很无情呢…… 他在雷池边徘徊,越轨的念头逐渐成形,第三天有了切实的理由——让赵敏签收工程进度表。有了这个借口,他就能麻醉自己:“我并不是想见她,是为公事才去的。”,从而减轻负罪感,好比小偷捂着鼻子去盗香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这天上午赵敏来到公司的地下停车场,下车不久就被王立中截住,男人一脸奸笑,配上两只发青的眼窝,真像古早港台片里的变态。 她厌恶质问:“你来干什么?” “你不让我进你的办公室,我就只好在这儿等你了。” 他竟敢放肆地伸手撩她下巴,当场被抽红手背,恶形毕露道:“昨天的新闻我都看到了,想不到行侠仗义的赵总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啊,令尊的下场真凄惨,要是知道不愿为他送终的女儿在外面帮别人的老爸伸冤做主,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父亲去世后赵敏心乱如麻,忘了理会采访一事,昨晚得知消息,连夜动用关系下架了所有网上报道,可新闻终是流散开了,此刻定是物议四起,不知需要耗费她多少精力去补救, 她内心烟熏火燎,忿然怒叱这寻晦气的男人:“你没资格挖苦我,给我滚远点的!” 她已无道德傍身,被王立中强悍反斥:“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无非是想为自己赚取好名声,用来掩盖你那些卖身求荣的污点!” “你马上滚,否则我叫保安了!” “你叫啊,反正我的名声都被你毁尽了,咱们臭虾对烂鱼,看谁更招人嫌!” 恶人里最坏的一类就是自己身在泥潭,不思脱困,还极力想将旁人拉下来,遇上这种人是赵敏罪有应得,叫骂无效,又被他强行扯拽,提包落地,发髻也松散了。 正是狼狈,秀明猛冲过来揪住王立中,砰砰两拳把他打成了滚地绣球。王立中捂住血淋淋的口鼻打量行凶者,惊愕指责:“怎么又是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秀明两眼安装了喷火器,一瞪大就烧得他滚爬后退,耳朵也被他的咆哮震得半聋。 “你报啊!警察来之前我先打死你!” 他一拳砸在身旁的立柱上,墙面龟裂蜕皮,簌簌直掉粉,王立中唬直了眼,心脏上凭空多了十个起搏器,跳得像擂鼓。 秀明也没料到自己会发这么大的火,上次这泼皮也曾当着他的面欺辱赵敏,当时他只是普通义愤,这回竟像家中财宝遭抢劫,腾起不共戴天的怒意,单是骂不解恨,大步逼近,拳脚蓄势待发。 赵敏急忙拉住:“赛老板,这流氓就想拖人下水,你别理他!” 他也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喝骂:“还不滚是不是?我拆了你的骨头!” 王立中怎敢鸡蛋碰石头,咒骂着踉跄逃窜而去。秀明心火渐弱,拍了拍手背上的灰,敛神静气地转身问赵敏:“赵总,您没事吧?” “……谢谢你。” 赵敏感激和委屈各占一半,分别后她对他的思念有增无减,那日微信中被他拒绝,也曾黯然怀怨,见了他心中便涌起千般滋味。 她幽情脉脉的眼神令秀明望而却步,视线无措,结巴道:“我是来找您签字的,方便的话请您在这儿签,我就不上去打扰了。” 赵敏点点头,轻声问:“你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不、不是的……” 他的脸就快滴出血来,露出生平最懦弱的神情。 “我是觉得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二人之间的界线已岌岌可危,全靠彼此的良知苦撑。他不敢,她不忍,对话中出现大段留白,任想象去描摹。 中途她接了一通电话,他旁听得知她下午要去北京出差,明晚七点飞回申州,九点半抵达。 赵敏发现附近有公司同事出没,瞧见他们的暧昧场景定会疑心,挂机后利用最后的时间表露心迹。 “赛老板,我从没想过伤害你和你的家人,可是那晚的事我不后悔,谢谢你帮我熬过那一关。” 秀明心房挨了一记重锤,他对这女人的感情多半源于怜悯,听了这话怜惜更甚,立场遭受地动山摇的威胁,只怕再多逗留一分钟就会犯错,慌忙支吾:“您没事就好,我回去干活儿了,再见。” 他逃命似的撤退,随即开始难耐的戒断疗程,感觉比当年戒烟更困难,那揪心扒肝的渴望须要动用全幅精力来抵抗,终日茶饭不思,更无心做别的事,连手机都不敢碰。因为手会不听使唤地点开通讯录,自动摸索到赵敏的名字上,好几次险些将他推入火坑。 尽管开头艰难,他仍有洗心革面的信心,立志为家庭鞠躬尽瘁的人绝不允许外遇发生,他心旌摇动时就拿妻儿和弟弟妹妹的形象来定神,强行挣出幻境。 第二天晚上他觉得心已经定下来了,起码有了饥饿感,能吞下两碗米饭,估计离清醒已不遥远。吃完饭开始刷朋友圈调解情绪,一则消息惊蛇出草般窜入眼眶。 “申州航空JS289航班起落架失灵,无法降落,恐致重大空难” 消息半小时前发布,转发已超三十万,这趟航班从北京起飞,原定今晚九点半飞抵申州青铺机场,到港前十分钟机组成员发现不能放下起落架,立刻向地面站求救。应急部门的成员违反规定,在网络上走漏风声,形成一桩热门新闻。 目前该航班已在申州上空盘旋两小时,仍未能成功降落,许多乘客家属都已赶往机场。 秀明想起赵敏昨天接电话时说过她今晚会乘机从北京回来,抵达时间正是九点半,难道就是这一班? 他躲到家门外致电机场查询情况,对方的答复似子弹穿透他的大脑,赵敏就在那架飞机上。 结束混乱时他已驾车奔驰在前往机场的公路上,对错似风声呼啸着退向脑后,目的清晰犹如前方飞聚的焦点——去迎接赵敏,亲眼看到她平安归来。 数千米的高空上,云层织起密网,渺小的飞机仿若无头苍蝇恓惶地兜着圈子,乘务员已向乘客汇报了机体故障,随着时间推移,安慰越来越单薄无力。有见识的乘客都知道起落架失灵的恶果,死寂的机舱渐渐被哭声钻出大大小小的窟窿,有人与亲友抱头痛哭,有人埋头祷告,一些心理素质强大的开始向空乘要纸笔写遗书。 赵敏身处头等舱,帘子后的哭声越来越响,同舱的乘客都在奋笔疾书,末日氛围令她产生从众心理,可是一动手就笔尖生滞,遗书得有个委托人,她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工作只为糊口,死人不需要饭碗,因而没什么好交代的。至于生活,她一个孤家寡人,既无必须赡养的长亲,也没有需要扶持的手足,真正的无牵无挂。 窗外黑沉,如在海底,间或能看到云缝下的城市灯光,似一群流窜的发光水母,可能在不久之后那里的某一处将成为她的葬身地。世间并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事,她不太贪生也就不怎么怕死,平静注视夜空,竟然如释重负。苦难使人洒脱,生活的眷恋都被剥夺,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机长最后尝试一次空中大机动甩放,依然无法放下起落架,与应急部门商议后决定在机场执行紧急迫降。这是玩命的赌博,收到通知,乘客们内外交攻,各自系好安全带,诚惶诚恐地将自己交给了命运。 飞机继续盘旋一小时,尽量耗光燃油减少着陆摩擦时的爆炸风险。机场已关闭,所有航班延迟起飞,原定着陆的飞机也改在附近机场降落。跑道上,数百名消防官兵正紧急喷洒特殊的阻燃泡沫,全力挽救遇险航班。 1点半飞机平稳降落,乘客们没感觉到预想中的剧烈颠簸,还以为起落架放下了,然而几秒钟后窗外窜起火花和浓烟,他们才明白这是非正常的着陆,许多人捂住耳朵,以为爆炸将至。机身滑行的速度很快减缓,老练的机长凭高超的技术经验控制住了飞机。飞机底部摩擦起火,但火势较小,被消防队及时扑灭。 飞机终于停稳了,乘务员即刻组织乘客撤离,赵敏是第三个走出舱门的人,脚踏实地的感觉恍如隔世,她浑浑噩噩被人流推动前行,死里逃生的哭声此起彼伏,幻觉般毫无真实感。迎面接连走来机场工作人员,每个人都在鼓掌祝贺他们生还,然后一对一地引导他们走向接机口,保证稍后会归还行李,如有财产损失也会照价赔偿。 接机口挤得水泄不通,JS289的乘客们一出现立时人声鼎沸,赵敏看到一个个激动的男女越过她的肩膀扑向人群,与焦灼等待的亲友相拥哭泣,失而复得的狂喜瓦解了他们的泪腺,劫后团圆比生离死别更催人泪下。 她默默凝视那些动人的景象,直到被媒体的闪光灯晃花了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揉。 “赵总!” 秀明的声音似从天边来,她怔愕抬头,他已挤出人群,慌促地来到跟前,衣服皱成盐菜,发型不如蓬草整齐,激动的神色宛如怒涛,迅猛地拍向她,使得她在飞机迫降时也不曾失序的心跳断崖般崩塌了。 第105章 争取 见赵敏安然无恙, 秀明恐慌退散,乱七八糟的情愫像暗礁接连裸露, 窘得挠头抓脑。 “我看见朋友圈里的消息, 很担心您……没人来接您吗?” 视野好似电影镜头抖动一下,赵敏骤然勾住他的脖子, 不顾一切吻了上去。 犹如剧情急转直下,戏中人都身不由己地脱轨,乱线交织再难理清了。 午夜古井无波, 秀明躺在赵敏家宽敞柔软的大床上,患了失忆症般茫然。赵敏宛如一只温顺娇媚的猫依偎在他身旁,柔滑的长发覆盖住二人,似一幅好被。这情形俨然用狂热烧出来的春梦,火焰熄灭, 心中便生起凉意, 像倒挂在半空中的蹦迪者, 没了肾上腺素支撑,只感到不上不下的悚惧。 见他起身找衣服,赵敏也跟着坐起。 “你要回去了吗?” “都三点多了, 再不回去天就亮了。” “是,是该回去了……” 她的心被落寞缠住, 借来的东西终归要还, 她没资格挽留他,但又害怕失去,怯弱地问:“你不会又想躲着我吧?” 秀明一面由衷地懊悔, 一面又深深鄙视这一心态,拈花惹草还想当正人君子,真是个贱人。 他不想显得太贱,羞愧检讨:“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觉得我这样很混账,对不起老婆和孩子……” 赵敏也惭怍地垂下头:“我明白,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真是顾家好男人就不会干这种事了。” “都怪我,是我先逼你犯错的。” “你不用为我找借口了,我没管住自己,成了下流坯子。” 听他的口气,似乎把这段纠葛当成了灾害事故,她心间刺痛,忍不住问:“你觉得我也很下流吗?” “不,不是的。” 他急忙否认,埋怨自己人蠢嘴笨,右手不自觉地抽中右脸。 她一把抓住他,眼里的云雾又溢了出来。 “你认为你干了坏事,可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拯救,我从没像现在这么幸福过。” 秀明心神尚未完全归位,保不住还会失控,扭头回避时那团暖玉又贴上来紧紧吸附,他不敢动弹,乖乖聆听蛊惑。 “刚才飞机没法降落,身边的旅客都在写遗书,我拿着纸和笔,却不知道该向谁交代后事。我是孤儿,没有关系密切的亲友,日常交往的人都只存在利益关系,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符号或者工具,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的处境和感受,就算死了,估计也收不到几滴真心的眼泪。飞机迫降成功时周围人都说是奇迹,可直到看见你,我才真正感觉奇迹降临了,真没想到你会来接我,也只有你在意我的安危。” “我……我只是放心不下。” “这就够了,我知道你是出于怜悯才关心我的,不像其他人讨好我都别有企图,我需要的就是你这种发自内心的温情。求你再多给我一些好吗?我不会贪心的,只要能时常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就满足了。” 女人美目如水,深邃处却燃烧着不可熄灭的烈焰,他坠入熔炉,理智再被焚毁,五官六感朝着原始的方向退化,恰似一缕烟卷入旋飞的天地中。 放纵过后心理负担水涨船高,哪怕家人会接受通宵加班的说法,他也不敢留在赵敏家中过夜,觉得偷鸡的罪过总好过偷牛。 凌晨四点半,妻子沉睡正酣,秀明蹑手蹑脚爬上床,坐在她身旁。好久没有这么仔细端详她,感觉竟像久别重逢。可能从没用心记忆吧,他已忘了她年轻时的模样,但能看出她真的老了,十八年陪伴,毫无保留地奉献了青春岁月,说成恩山义海也不为过,他怎么就能背叛她呢? 罪恶感如同没有门窗的监狱让他窒息,估计今后再也没法在她跟前抬头做人。 佳音被叹气声惊醒,看清后埋怨:“你想吓死我啊。” 愧悔磨尽了秀明的强势,心虚又促使他讨好,柔声说:“把我当成小偷啦?要不要递个扳手给你。” 佳音被逗得发笑,抬头看看闹钟,揉着眼皮问:“你刚才出去干什么了?怎么才回来?” “和几个朋友谈事,忘了时间。” 这借口是他一早想好的,排练无数遍,正式说起仍七上八下。 佳音不怀疑这一常见理由,提醒他当心点儿,免得又被人坑骗。 夫妻俩双双躺下,秀明伸手搂住她,被用力推开。 “别挨这么紧,热死了。” “那把空调打开。” “才6月份,开什么空调啊,浪费电。你离我远点就好了,睡吧。” 佳音说完挪向床边,白天还有好多事忙活,每一分钟的睡眠都很宝贵。她很快安然入梦,这种心地光明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秀明自然是配不上了。 本周五是林惠七十一岁生日,郝质华请父母去餐厅吃饭庆祝,席间点燃蜡烛让母亲许愿。 林惠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自己还图什么呢,就希望你能赶紧找个好对象,后半辈子有人作伴。” 郝质华不失时机问:“我要是说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您和爸会不会很高兴啊?” 两位老人连忙追问,得知她正和贵和交往,不胜惊诧。 郝辛随即发怒:“你怎么会看上那小子呢?这简直胡闹嘛。” 林惠展开调查:“质华,那赛贵和不是在和江思媛交往吗?怎么又跟你好上了?” 听说他没跟江小姐正式交往,相亲见了几次,因不合适告吹,而且是男方先提出来,林惠有了新见解,对丈夫说:“照这么看,这人还算本分,江思媛比质华年轻十几岁,家境也比我们家好得多,他不要那有钱的小姑娘,说明不贪财好色。” 郝辛观点巍然,坚声道:“那也不行,他比质华小十岁,根本不般配,在一起肯定会出问题!” 郝质华求恳:“爸,这点我们考虑了很久,您说的那些问题都已经想好办法解决了。” 到底是母亲更细心,听了这话又深入挖掘情况:“这么说你俩已经交往有一段时间了?谁先主动的?” 郝质华含羞一笑:“他先。” “他什么时候对你有意思的?是不是去年你们公司开年会,他喝醉酒当着交警的面亲你那次?” “是那之后。” 郝辛揪住了罪证,指责:“对你没意思就亲你,那不是耍流氓是什么?我看这人品行不正,不能要!” “爸,他真是好人,这点我有把握。” “有把握?你跟梅晋交往时也是这么说的,这才过了多久又想重来。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越碰钉子越缺心眼?” “贵和跟梅晋不一样,他很真诚也很正直,我也是经过慎重考虑才接纳他的。” “做出这种决定证明你还不够慎重,马上跟他分手,不准再有任何往来!” 此事违背郝辛的原则,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生日宴还没吃便不欢而散。郝质华试探出父亲的顽固,忧愁更重,事后与贵和商议,还担心他会不会介意。 贵和反应豁达,安慰她:“没事,这不都在预料之中吗?叔叔没那么容易接受我,我们要有足够的耐性。” 郝质华叹气:“我爸很固执,做出的决定从不更改,上次我执意和梅晋结婚,他也是一连好几年不理我,直到我离婚后我们的关系才得以修复。” 他闻言产生担忧,忙问:“如果叔叔一直不同意,你会跟我分手吗?” 她反问:“这事要是一直耽搁,你会放弃吗?” “不会,我说过这辈子就认准你了,死都不放弃。” 吃了他给的定心丸,郝质华放心笑道:“我再努力看看吧,我爸年纪大了,也许不像当年那么固执了。” 贵和握住她的手鼓劲:“别着急,他态度再强硬你也别跟他吵架,不然他对我的印象就更坏了。” 幸福要靠争取,争取须二人齐心协力,之后他也展开了积极行动。周一郝辛收到他寄出的快递箱子,里面装满他自小学以来收获的奖状和证书,另外还有十几本周记和时任班主老师的评语,翻阅这些记载光荣的文书,一个优等生的形象呼之欲出。 下午郝辛接到他的电话。 “郝叔叔您好,我是赛贵和。” “你干嘛给我打电话?” “早上寄了个包裹给您,看快递反馈您已经签收了,里面的内容您看了吗?” “你寄那些东西给我做什么?” “我听质华说您对我的为人存在疑虑,我从小到大的履历都在那包裹里,您就是去派出所调查也不可能比那更全面了。我希望能通过那些东西证明我的品行,争取您的信赖。” 这诚意用来求职多半能奏效,求偶就还差些分量。郝辛从根子上否定他,管他有才无才,有心无心,总之不松口。念他态度恭敬,就用客气的口吻回复。 “你的意思我懂,但我对你的人品不感兴趣。你和我们质华不合适,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请你知难而退,别搞得我们家不和睦。” 贵和不肯退缩,勇敢地询问:“我想知道,您觉得我和质华哪点不合适呢?如果是年龄,这真的不成问题,如今医疗和养生都很发达,年龄在人体上的作用里已经大大减少了,质华很健康,从外表看最多比我大两三岁,去体检医生也说她的身体机能和三十左右的青年差不多。相信您也看得出她很有青春活力,干嘛老是强调她的年龄呢?” 郝辛对他有成见,听了这话更认为他巧舌如簧并非善类,一口拒绝:“别说漂亮话了,总之这事就是不行,你不用再做徒劳的事,我也不会再接你的电话。” 治病得断根,消灭病毒还不够,需要改善病人体质,增强免疫力。接下来的日子里郝辛更频繁地奔走于本市各大婚姻介绍所,为女儿寻找合适对象。婚介所里,女人的年龄就是价签,四十一岁的离异女子如同隔夜饭,条件稍好的男性都不屑一顾。郝辛不断铩羽,就像最初找到和氏璧的楚人卞和,怀抱美玉却无人识货,一天比一天沮丧。 这日和老伴儿在家吃晚饭,不由得沉重哀叹:“我这几天去了几家婚介所,形势很严峻啊。” “是不是都说我们质华岁数太大,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听她说得像亲眼所见,郝辛奇道:“你怎么知道?” 林惠冷哼:“我早去过了。” “那你怎么不说一声,害我白跑。” “这么丧气的话说出来有意思吗?要说这事还得怪你。”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 郝辛以为妻子无理取闹,没成想还真让她有条有理数落一通。 “你看看你那些老同事,哪家的女儿愁嫁了?那模样能力再不济的都能找到好对象,还不全靠当爹的给物色。人家做官的都讲究封妻荫子,你大小也是个局长,虽说这职位含金量不高,但人脉也不至于差到这份上吧,还不是怪你做人清高孤傲,没交过一个有用的朋友,遇到困难谁都指望不上。” 他大怒,拍筷子教训:“什么封妻荫子含金量,满嘴封建官僚主义,思想严重腐朽落后。要不是我意志坚强立场坚定,对你监管严密,换个人你早去监狱里蹲着了。” 林惠酸眉酸眼挖苦:“是,你是清官,谁都比不上你思想先进,别人都是落后分子,都不配跟你交朋友行了吧。” “我怎么不爱交朋友了?我朋友多得是,每天去广场上下象棋,棋友都一大群了。” “你就会跟一些平头老百姓打交道,再不说交些有用的朋友,以前在单位也不合群,没有一个要好的同事。” “我那是故意的,官场上就是不能拉帮结派,那结党必然谋私,与同事保持距离才能保证自身的纯洁性。交朋友也一样,凡是生意人和官员套近乎都是有目的的,不小心提防就会被他们拉下水。” 丈夫的大道理连篇累牍,林惠不爱听,一律讽刺,一招胜万招。 “总之都是你有理,你这人天生孤僻,就跟那歌里唱的一样,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成天走在无垠的旷野上,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 郝辛提这事的本意是想向妻子讨几句开解的话,结果这老太婆坚持不给他惊喜,他一来气也失了格调,叱骂:“我是公狼,你就是母狼,不管饥饱都爱咬人。” “我咬谁也不咬你,老疙瘩又臭又硬,咬你还脏了我的牙口。” 老两口吵了几十年,郝辛习以为常,事毕也没往心里去。可林惠不久就出现反常举动,要么躲在书房上网,要么没事拼命刷手机,有时还悄悄躲到屋子外讲电话。郝辛撞见几次就犯了疑,妻子天天去跳广场舞,还参加了老年艺术演出团,听说那种地方是黄昏恋的舞台,搅散一家是一家,妻子年轻时是朵扎眼的鲜花,馋嘴蜂蝶成群结队往上扑。老了也还风韵犹存,打动些糟老头子不成问题,难不成跟谁有了猫腻? 他正直古板,醋劲其实不小,心里犯嘀咕就想查个水落石出。周末林惠又打扮得油头粉面出门,他悄悄跟踪,尾随她乘地铁来到世纪公园附近。远远见她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了头,并肩说笑着走进一家餐厅。 这老太婆还想老草勾嫩牛? 郝辛更生气了,当场决定去“捉奸”,走到餐厅门外又见那男人独自走出来,大概是去上厕所,与一名年轻的女服务员错肩时赫然伸手捏了捏对方的屁股。女服务员非但不恼,还嘻嘻笑骂,显是狐朋狗友之流。 郝辛登时起疑,心想这男的不是正经人,又跟这里的服务员要好,肯定是熟客,林惠怎会结交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跟他来这儿干嘛呢? 他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处身端正,却能洞悉旁门左道,当下用心观察这家餐厅,只见门可落雀,大厅内食客寥寥无几,服务员倒是不少,多数还是五大三粗的男青年,与网上介绍的宰客黑店特征吻合。 质华她妈可能中了什么圈套,先进去摸摸底再说。 他看看四周,走向街对面一个拉二胡的老乞丐,用100块租借了他的破二胡,带着它走进餐厅。本市中低档餐厅常有弹唱乞讨者出入,服务员一般不会理睬阻挠,郝辛来到二楼,在其中一间包厢内找到林惠和那名男子,二人已点了一桌酒菜,正欢快畅聊。 丈夫突然现身,林惠瞠目结舌,下一个动作就要站起来。郝辛装作不认识她,笑问那男人:“客人,要点歌吗?” 男人质问:“你是干什么的?谁让你进来的?” 他淡定回答:“我是这儿的常驻艺人,客人请点首歌吧。” “我们不需要。” “点一首助助兴吧,我收费不贵,你看着给就行。” 男人面子挂不住,勉强应允:“那你就随便来一个吧。” “那我给二位唱段《智取威虎山》吧。” 郝辛学过二胡,多年不练技艺未见生疏,煞有介事地边拉边唱:“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番号是“保安五旅第三团”。昨夜晚黑龙沟又遭劫难,座山雕心狠手辣罪恶滔天。行凶后纷纷向夹皮沟流窜,据判断这惯匪逃回威虎山。” 林惠不知道丈夫在搞什么名堂,但猜出他是误会了。她今天款待这男人是有重要目的的,不能被他搅黄了。等他唱完,捂着头对客人说:“不好意思,小田,我突然有点头晕,想回去休息。” 男人客气地问候两句,叫服务员来买单,先姿态阔绰地抽出五块钱的纸币递给郝辛:“拿去吧,多的可没有了。” 郝辛不动声色地接过,见妻子慌得脸红筋涨,不禁暗中嗤笑。他探寻的真相很快浮出水面,服务员前来送上账单,2980元的天价惊呆林惠。 “这也没点什么菜啊,怎么这么贵?” “我们店里的食品都是明码标价的,您看看账单就知道了。” “这大虾不是58块一斤吗?我们点了两斤,总共116块,账单上怎么变成2300了?” “您再仔细看看我们这个菜单,是58块一只,不是一斤。” 林惠仔细查找,在菜单最后一页极不明显的地方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以上海鲜单个计价”。 这无疑是设计好的骗术,气得她拍桌叫骂:“你们这不是讹人吗?去把老板叫来!” 服务员不惊不诧笑:“我们这儿从来都是这么收费的,您不满意可以报警。” 门外已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男服务员,个个死皮赖脸,看情形都已积累了丰富的相关经验。 那同来的小田劝说:“阿姨算了吧,我们AA,一人付一半,您看怎么样?” 林惠不肯吃亏:“他们明摆着敲诈勒索,哪有算了的道理!” 可是她胸中只有火气没有对策,情急下冲装傻的丈夫叫嚷:“你倒是说句话啊,哑巴了?” 众人吃了一惊,疑惑地来回打量他俩,郝辛不紧不慢道:“价格纠纷找警察没用,得找物价局。” 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心平气和坐下来等待,餐厅的人起了戒心,主动要跟他们和解。郝辛不理会,朝小田伸了伸下巴,问林惠:“这位怎么称呼啊?” 林惠看看小田,没好气地说:“他叫小田,是我刚认识的朋友。”,说罢连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别牵连此人。 郝辛笑道:“既然是朋友就请陪我们坐会儿吧。” 小田得知他俩是夫妻,窘促赔笑,找理由告辞却被郝辛阻留。老头儿搬起椅子堵到门口,自娱自乐地拉起二胡,不时瞟一眼气哼哼的妻子,好似钓鱼台上的姜太公。 半小时后店里来了几个物价局的工作人员,领头的是局长的秘书。申州物价局局长是郝辛长子郝质朴的发小,对郝辛很是尊敬,收到他的举报立刻派人来查看。据工作人员说这家店已因乱收费问题被投诉了多次,屡教不改,本次将被停业整顿,按规定处以罚款。 郝辛质问那老板:“你们这家黑店开了很久了吧?还找了饭托联合下套。” 老板矢口否认,被他现场打脸。 “我都看见了,这人和你这儿的女服务员打情骂俏,明显是熟人,把客人领过来挨宰,还假惺惺说各付一半,这是诈骗。” 说完回头吩咐傻眼的妻子:“这下该报警了,快打110吧。” 真相大白,林惠最近在征婚网站注册,以为上面流量大资源多,总能为女儿找到可心人,那小田就是她相中的,资料光鲜动人,谁知是个精心伪装的饭托。 郝辛解除了对妻子的误会,又责怪她愚笨,离开派出所后训斥:“你都这把年纪了警惕性还这么差,身上那点小聪明全用来对付我了。” 林惠被骗子耍了,一肚子气正好朝他撒,嗔怨:“我警惕性当然没你高了,你是受过国家重点培养的干部,我怎么能跟你比啊。” 郝辛赢了一头,看她生气心里还挺美,笑侃:“你不是一向瞧不起我吗?现在又给我戴高帽子。” “少说屁话,我问你,你今天干嘛跟踪我?” “我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的,想看看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能干什么?” 林惠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转怒为笑道:“你是怕我找个老相好,给你戴绿帽子?” 丈夫嘴硬对峙:“哼,以你的魅力找老的多掉价啊,至少得找个四十岁的小伙子才登对。” 她不顾仪态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老不正经的,就会挤兑我!” 郝辛觉得老两口在大街上打闹太不像样,挥手制止:“言归正传,这女婿真不好找啊,婚介所、公园相亲角、征婚网站全试遍了,都找不到如意的,大海捞针,几时是个头啊?” 林惠也泄气:“现在相亲市场太功利了,比做买卖还现实,以质华的脾气走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那怎么办?她交际圈那么窄,不靠人介绍怎么找得到对象?” 愁闷酿出静默,林惠心中峰回路转,留意起被她摒弃的驿站,小心问他:“你说她跟那赛贵和有可能吗?” 找不到理想的就退而求其次,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但丈夫的雷点不变,还一触即怒:“别提这个人,我警告你,这次你可得保持清醒,不能再像梅晋那时那样心软顺着她,否则她还会吃大亏。” 摊上这个老顽固她也没辙,在家听见女儿唉声叹气便跟着惆怅,只好更勤快地参与老年活动,借此宣泄忧闷。 星期天她所在的东方红老年艺术团照例在人民公园举行业余歌舞表演,热身时队员招呼她说有人来找,她转身,贵和已到了跟前,小伙子打扮得清新时尚,背着一把木吉他,仿佛一片鲜嫩的薄荷叶。 “阿姨,您好,我是赛贵和,您还记得我吗?” 他笑出八颗整齐的白牙,模样相当讨喜。 林惠狐疑,问他来干什么。 “我听质华说您今天要在这儿演出,乐队少了个吉他手,刚好我也会弹吉他,来看看能不能当你们的替补。” 贵和故意响亮答话,周围的老阿姨们听见都欣喜地围上来。 “好啊,我们正愁找不到人呢,小伙子,你是老林的侄子?” 贵和自然大方地答道:“我是她女儿的男朋友。” “哎呀,原来是未来的女婿啊,老林,你可真有福气,瞧这小伙子多帅气利落啊。” 人群欢快骚动,逼迫林惠默认他的说法。热心的大妈们七嘴八舌摸底,贵和从最基本的答起:“阿姨们好,我叫赛贵和,是搞建筑设计的,和女朋友在同一家公司。” 他的外型配上这样的条件便足够体面,老阿姨纷纷恭喜林惠。 “老林,你家质华有了对象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想等到办婚礼那天才通知?” 有人直接问贵和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爽快道:“我和质华都想早点结,能赶在年内就好了。” 听口气似乎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林惠更是哑口,几个多嘴的伙伴还一个劲儿催促:“老林,那你们得早点准备了,如今婚礼场地不好找,得提前半年预定呢。” 贵和适可而止,替未来的岳母转移尴尬,笑着请示:“各位阿姨,你们今天要表演那些曲子啊?能不能给我看看乐谱,我先练练手。” 他已在家属团争得席位,轻易打入乐队,在当日的演出中发挥出色,赢得了观众和队员们的广泛好评。 林惠中途细致审视,小伙儿的模样的确没得挑,说实话比女儿颜值高多了,带出去绝对增光添彩,就比如今天,着实让她这个因光棍女儿时常遭人嘲笑的老妈出了一回风头。言行举止也还稳重大气,瞅见同伴站久了会让凳子,看到演员下场会递水递扇子,还不忘维持观众群的秩序,说明本人体贴心细。这优点对男人来说可太少见了,福气上好的女人才遇得到。 她当然希望女儿有这个福气,想法正急遽变化。 活动结束,贵和开车送她回家,上车后先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打招呼就来了,您别生气。” 她讪讪道:“我生什么气啊,该谢谢你才是。” 他抓紧时机求告:“阿姨,质华说您最理解她,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什么事您都支持,我和质华真心相爱,希望您成全我们。” 老太太深深看他一眼:“质华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我也见过梅晋,前段时间他骚扰质华,是我出主意把他赶跑的。” “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们质华吃过多少苦,连我和她爸都落下了心病,不想看她再上当。” “我真心诚意爱质华,没有半点歪念,您和叔叔可以用任何方式考验我,我都接受。” 他主动献上话语权,林惠也不客气,就此展开谈判。 “都接受?那我先问你,你家里人是什么态度?就没人嫌弃我们质华岁数大?” “我已经带质华回家见过家人了,他们都很喜欢她,巴不得我们早点结婚。” “那要是婚后我们质华不想生孩子,你会怎么办?” “这我完全尊重她,说实话,如果生育会危害她的健康,我也不想她冒险。” “那你要是变心了,或者在外面勾三搭四又该怎么办?” “现在我名下有一套公寓,在市中心,我打算卖了,到中环外换一套大点的,到时买了房直接写质华的名字,算她的婚前财产,如果将来我们分手,那房子就归她。婚后我会把全部收入都交给她管理,要是我犯了错,她随时能让我净身出户,这样您该放心了?” 这条件够狠,等于断了自身退路,真像认定目标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林惠谨慎地分辨真伪,过了数秒方问:“这些你都能说到做到?” 他挺胸抬头,犹如一诺千金地志士:“请您监督我执行。” “这事我一人做不了主,得回去跟她爸商量一下。” “那我等您的好消息。” 林惠已心如活水,可一流到丈夫那儿就被淤泥堵住了,听了她的话郝辛大发雷霆,杂志摔得四分五裂。 “我不是叫你保持清醒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他说动了!” 林惠决心冷静商量,好言道:“我很清醒,所以仔仔细细问过了,他表现得很有诚意,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试什么?他比质华小十岁,又是个小白脸,就是梅晋的加强版!” “他和梅晋不一样,梅晋一看就是精明人,那孩子很实诚,说的话都很坦率。” 郝辛认定妻子被蒙蔽了,不愿搭理她,气冲冲去花园里浇花,水管喷了不到五秒就像阳痿患者萎靡干涸,回头一看水龙头被林惠拧上了。 “质华都四十一了,靠相亲找不到满意的对象,能试的法子我们都试过了,没一样中用不是吗?既然质华这么喜欢他,又考察了很长时间才答应和他交往,我们不妨给他们一次机会,总不能怕噎死就不吃饭啊。” 她硬逼他妥协,使得他气恼不已。 “你可得想清楚,质华上次离婚受得伤害够大了,要是再来一次,别说她,我先没命。” 夫妻俩一贯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他火气不断攀升,妻子也不遑多让,幡然怒叱:“你以为只有你心疼女儿?我也不比你好受,正因为她上次被人骗得太惨,我更希望她能遇到真心爱她珍惜她的好男人。那梅晋我是看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赛贵和,前两次印象是不太好,但这次长时间接触下来觉得他人还不错。你就试试吧,不行马上喊停,那政府推行新政策还要冒风险呢,这种时候你应该拿出点老干部的魄力来才对啊。” “你眼光历来差劲,我信不过。” “是,我眼光是差劲,要不怎么会看上你?平心而论,我觉得赛贵和各方面都比你强多了!” 比刻薄,女人终是胜一头,他被她拔掉雷、管,一下子成了哑炮,心想质华性子倔,她妈妈又被赛贵和灌了迷魂汤,我强行反对她们母子必然结成联盟,反而会坏事。不如以退为进,先探探那小子的底细。 郁闷半晌让步道:“你给他做担保,出了事你负全责。” 林惠讨厌他这推诿的语气,讥嗤:“我负我负,行了吧,平时装得顶天立地,紧要关头畏首畏尾。油炸带鱼,嘴硬骨头酥。” 商议后决定让郝质华周二晚上带贵和来家里吃饭,算是对他的正式考查。 第106章 面试 贵和收到邀请欣喜激动, 提前去理了发,周二那天打扮得庄重整洁, 下班后跟随郝质华回家。路上听她介绍才知道她家的真实情况。 “你爸是局长?” “不用这么惊讶吧。” “你以前说他是公务员。” “局长也是公务员啊。” 他原先就猜她出身好, 了解详情后觉得求婚难度系数升高,玩笑道:“原来你是干部子女啊, 这下我压力更大了。” 郝质华为他减压:“我爸早退休了,现在就是个很普通的老爷子,和你们镇上那些老人没两样。” “看你这样, 叔叔一定是个清官。” 一句讨巧的话得到她认真答复:“这个真的一点不掺假,我爸做事很讲原则,在岗时兢兢业业,从没存过半点私心,因为处事太刚直, 仕途一直很不顺。以前在水务局就起起落落好多次, 还被下放到大坝呆过几年, 回来以后人们都以为他会改改脾气,结果他还是老样子,铁板一块, 谁都踢不动。” “听起来好像海瑞啊。” “有点那个意思吧,总之他是我唯一见过一生都洁身自好没有什么污点的人, 要说有什么短处, 可能就是我这个女儿吧。” “你怎么会变成你爸的短处呢?” “我三个哥哥事业家庭都很美满,只有我不听他的话,在婚姻上一意孤行, 自己摔得头破血流,还连累他被人笑话。” 郝质华怅然兴叹,她的自责令贵和心疼,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不是有我吗?我会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婿,让人人都羡慕你。” 她扭头调侃:“这么有自信?” 他神采奕奕挑了挑眉:“有你在我就有自信。” 说完搂住她的肩膀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郝家给的待遇比他预想的好,林惠态度和蔼热情,郝辛虽不苟言笑,也没给他坏脸色,饭前宾主四人在客厅聊天,郝辛等妻子询问过对方的工作和家庭状况,出其不意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们质华的?” 贵和明白真正的考验来了,更端正坐姿,郑重答道:“应该是真正认识她以后。” “什么叫真正认识?” “我和质华第一次见面时闹过一点小矛盾,刚跟她打交道也觉得她是个很霸道的上司,后来接触久了发现她优点很多,无论哪方面都很优秀,就不自觉地喜欢上了。” “你只说她有很多优点,她的缺点你知道吗?” “在我看来她没有缺点。” “一味恭维就是虚伪,毫无诚意。” 老头儿举着棍棒说话,郝质华和林惠甚是焦虑,贵和有备而来,像博学宏才的学霸,百样难题也不怕,游刃有余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喜欢质华,所以能忽略她的缺点,但如果从客观角度来看她是有一些值得改进的地方。比如个性太强硬,容易被人误解,如果能稍微柔和些,她的人际关系会有很大改善。不过没关系,她欠缺的这部分正是我所擅长的,有我帮她弥补,她大可保持现状。” 他回答中肯还巧妙地表了一把深情,不光郝质华甜蜜,林惠也喜上眉梢夸奖:“你这孩子心真细,把我们质华了解得透透的,她就这毛病,跟她爸爸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被丈夫斜眼瞪视,马上变脸还击:“你还不服气啊,这些年不是我给你捡烂摊子,认识的人全被你得罪光了。” 郝辛不容贵和抢势头,即刻严肃放话:“你和质华的事我不同意。” 蛮横激起妻女不满,林惠恼怒斥责:“你这人有病啊,不同意你让人家来干嘛?” “是你让他来的,我是被你强迫才妥协的。” “那你就不能再妥协得彻底点儿?总得给人说话的权利啊。” 林惠已把丈夫当成绊脚石,催促贵和:“小赛,你把前天跟我提的那些保证再当着质华她爸说一遍。” 郝辛也嫌她拖后腿,抬手阻止贵和开口:“不用了,我不想听那些没用的保证。” 气得妻子直嚷:“死老头子,你还讲不讲道理!” 郝质华觉得父亲的行为太伤自尊,低声下气恳求:“爸,我真的认真考虑了很久才和贵和交往的,您就相信我一次吧,这次绝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贵和已决定凡事他出头,不教心爱的女人苦恼受气,果断进言:“叔叔,上次我已经跟您表过态了,我和质华真心相爱,年龄差距不是问题,如果您在意的是我的家境和能力,那我确实配不上她,可我会努力提升自己,成为能让她倚靠的人。” 郝辛也想以理服人,顺势表明看法:“我从不嫌贫爱富,你的家境和能力都挺好,这些没得挑。但恰恰是你说的不是问题的年龄差距才最成问题。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像你这种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怎么会看上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这点太值得怀疑了。” 尖锐的质疑将气氛悬在刀尖,贵和满腔诚意信念坚决,故而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从容申辩:“叔叔,请恕我无礼,难道您觉得女人除了青春美貌就没有别的优势了吗?我认为女人的魅力是多方面的,只有漂亮脸蛋和年轻的身体,但脑袋空空缺乏真才实学的女人顶多是花瓶,只能支撑一时的审美。像质华这种有卓越才干,品格又十分高尚的女人则是明珠,就算被深埋在砂砾下也挡不住她的光芒。这才是最持久的魅力,也是她让我倾心爱慕的原因。您作为质华的父亲,最了解女儿的价值,想必会赞同我的说法。” 林惠真想为这年轻人鼓掌,当年若是遇上这样真诚睿智的追求者,她立马就嫁了,喜滋滋道:“就是,我们质华一点不比别人差,外面那些小姑娘有几个比得上她,你真有眼光。” 郝辛来不及向她抛白眼,先做出强有力的回应:“我当然知道我女儿的长处是什么,而这些长处正是她容易被人利用的地方,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 贵和早打好草稿,不慌不忙说:“您是指梅晋吗?我和那坏蛋不一样,口说无凭,如果您能给我机会和时间,我会用实际行动向您证明。前天我已经向阿姨保证过了,等我卖掉公寓,换了大点儿的房子,会直接把产权登记在质华名下,然后再准备结婚的事。” 郝质华刚得知他这一决定,忙要反对,贵和伸手按住她的膝盖,继续对郝辛说:“这件事您和阿姨可以全程监督,我一定说到做到。” 他的表现无隙可寻,郝辛处境被动了,不得不再次选择以守代攻,悠然道:“那就等你卖了房子再说吧,事关重大,你呢也别操之过急,找到合适的卖家谈好价钱再出手,我们也不想让你吃亏。” 说完搁置议题,让对方无功而返。 饭后郝质华送贵和去车站,出门后气恼埋怨:“我爸真过分,怎么能接受这种不平等条件。” 父亲视钱财如粪土,正因如此用这招拖时间才显得可气,为阻拦她的恋情,他竟然连名声都不顾了。 贵和却很高兴:“是我主动的,他能接受就谢天谢地了。” 她严郑申明立场:“我不会要你的房子。” 她历来不认可用财产捆绑婚姻,假如双方没有相守的信念,要靠金钱相要挟,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 这态度令贵和欣喜,更无悔地献出所有。 “那是我们的房子,登在谁名下不都一样。” “你对我就那么放心?” “不放心能喜欢你吗?我呀,是真的做好了和你共度一生的打算,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 郝质华沉默几秒,声调转弱了:“坦白的说,我是对自己没信心,不相信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倒霉蛋捡到金子不免疑心成黄铜,最近生活幸福得很不真实,她不免忐忑。 贵和失笑:“你怎么老抢我的台词啊,遇上你我才真走运呢。” 他停步握住她的双肩,她映在他瞳仁里的形容渐渐羞涩起来。 “多好的女人啊,越看越珍贵,我都想用罩子把你罩起来了,免得别的男人发现,跑来跟我抢。” “得了吧你。” 她笑着推他一把,手机同时冒出一声短信音。 见她查看消息后脸色沉降,他关心地问:“谁啊?” 她迟疑片刻,难堪道:“梅晋的妈妈,说提前祝我生日快乐。” 他立时皱眉:“梅家人还在骚扰你?” “也只有她还时不时给我发短信,我都没回。” “真是赶不走的苍蝇,把她拉黑吧。” “拉黑了她也会用新号联系我,我想换手机号,又觉得太麻烦。” 她的手机号关联了大批亲友和客户,换号后还得逐个通知,别人也不一定会留意。贵和觉得是没必要为躲避一个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只要郝质华坚持不理就行。 他也正惦记着下周三如何为她庆生,计划去海边开篝火晚会,请同事同学过来好好热闹一下。 她一切随她,不过母亲已说过要为她庆祝,生日当天她得和父母一起过。贵和便把庆生会推到了下周末,这样更方便客人们安排行程。 郝质华想约上赵敏,过了两天给她打电话,巧得是赵敏也要在下周末办生日派对,她在电话里歉意道:“我过生日都是为了拉关系,这次也请了你那个前夫,知道你不想见他所以没邀请你。” 郝质华表示理解,两边撞期,赵敏不能参加她的庆生会,二人相互送祝福,约好改天单独聚会。 秀明也接到了赵敏的邀请,他想她身份尊贵,得送份像样的礼物,经贵和建议去奢侈品店买了个售价1万五的提包。心里有愧,一口气买了三个,红色的给赵敏,白色的给妻子,粉色的给女儿。 当晚临睡前他去车上取来购物袋,回房递给正在涂驱蚊水的妻子。 “珍珠妈,送你个礼物。” 婚后家里的财政一直由佳音掌管,他挣的钱只留部分用于周转,余下的全部上交,因此认为妻子是家里的财主婆,爱啥买啥,用不着他操心,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送她东西。 佳音莫名惊异,脸色全无喜色,还疑惑地盯了他半晌。 “有谁说你了吗?” “什么” “怎么突然想起送我礼物,这可是十八年来头一遭啊。” 他抠着脑袋辩解:“我以前粗心,以后会经常送礼物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佳音拆开包装,见是一只精美的白色羊皮单肩包,logo是“miumiu”。她在高级商场见过这个牌子的广告,不用了解也知道与她的消费水准差老远。 秀明在一旁笑呵呵介绍:“这牌子和那个顶有名的,叫什么来着?普、普、拉达,对,和那个普拉达是同一家公司的,在国际上特别受欢迎,设计的产品既有丰富的流行元素又能增加女性的优雅气质,尤其擅长各式提包手袋……” 这些广告词他背得很辛苦,却被妻子急声打断:“谁推荐你买的?” “贵和。” “多少钱?” “你怎么一来就问价钱。” “当然要问了,多少钱?” 他料想妻子知道价格会絮叨,扫兴道:“你别管!” 佳音拿着提包里外检查,感到一阵阵肉痛,不禁皱眉瘪嘴。 “肯定很贵。” 他听了头疼,埋怨:“你能不能别这么俗气,一般这种情况首先应该表示感谢,只有你遇事就关心钱钱钱!” “家里又不富裕,这才刚把黄芸的钱还上,你外面的工程还需要周转,胜利明年上大学还要用钱,还有……” “买都买了总不能退吧,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老公好心好意买礼物给你,你说声谢谢高高兴兴收下,那不皆大欢喜?非摆出一副穷酸相,害得人糟心又窝火!” “我不是想惹你生气,是觉得买这么贵的东西实在太浪费了,拿着这些钱能买多少好吃的,存起来估计都够交孩子们下学期的学费了。” 几盆冷水接连浇下,秀明的热心肠都冷成了冰坨子,他感觉没错,在妻子眼里他就是不中用的人,不能让家人有放心大胆花钱的底气,估计也不相信他会有发达的一天。 “什么叫浪费?那些成天挤公交车的单身小姑娘还人手一个名牌包呢,她们背得起,我老婆就背不起?你男人是没本事,比不得老金投胎技术好,但跟自己的兄弟还是存在可比性吧。看看弟妹的穿戴,再看看你的,我和小亮是一个爹生的,老婆却过得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周围人天天瞧着,你叫我脸往哪儿搁?” 佳音被他的吼叫一震,意识到他自尊受挫,赶忙住口。忍过尴尬后,含笑道:“好吧,那谢谢你了。” 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锥子般扎着他,一时激动上前握住她的双臂,恳切道:“你以后别老想着节约了,穿的戴的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别管价钱,最好赶紧把你柜子里那些破烂货统统换掉。缺钱我给你挣,我挣钱就是想让老婆孩子吃香喝辣,你要使劲花我才有动力挣,听明白了吗?” 空前强烈的负疚感鞭打着他的良心,让他甘愿俯身为奴,弥补亏欠。 这反常举动又使她变了脸,目光似伽马射线在他脸上滚来滚去。 “你这几天怎么了?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本来就这样,以前是你太不自觉,老把自己过得苦哈哈的,害我被人骂。我看你到现在都没觉悟才主动提醒你,以后你的生活水准就向千金和弟妹看齐,我会努力挣钱跟上你花钱的速度,你也努力学做贵妇,安心享受,放心奢侈,任意压榨我吧。” 越掩饰越可疑,她一针见血质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 秀明像掉进狼圈,镇定被十几头恶狼瓜分,尸骨无存,赶紧佯怒遮慌。 “胡扯什么?诚心对你好,你还冤枉人!” 佳音不肯放弃攻势,继续紧迫盯人:“听说有外遇的男人会卖力讨好老婆来消除嫌疑,就很像你现在的状态。” 她的心慌不压于他,生怕扯开幕布,看到令人崩溃的情节。 “你……你就是不会享福!横切莲藕心眼多,对你好点还不自在!” 他怕被表情出卖,以赌气的姿态背对她躺下。她用力推摇他,逼问:“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突然对我献殷勤?” “说了你也不信,我还废话什么!” “你说说看,我听听像不像真话。” “刚才不是说了吗?看你过得苦,我觉得没面子。” “我都苦了十八年了,你现在才发觉丢面子?” “我是忍无可忍才说的,我从没逼你受苦,是你非把自己搞那么可怜,好像我欠你很多似的,我受不了了!” 他遑急中道出心声,因真实可信,恰到好处地帮他解了围。 佳音思索一阵,语气缓和不少:“是不是被你那些朋友笑话了?还是景怡又说你了?” 秀明仍以大嗓门坚守:“都有,行了吧!” 她信以为真,微微冷笑,这男人哪儿是良心发现啊,都是为了他那张脸才被迫对她好,真没劲。 她一气恼就想报复,开始吓唬他:“那好吧,从明天起我也尝尝购物达人的滋味,先去买条钻石项链,再买几套高档化妆品和名牌衣服,这样才配得上你送我的这个包。” 丈夫竟大声叫好:“买买买,喜欢的全买,钱不够就刷信用卡,我负责还。” 她悄悄探头观察他的表情:“会花很多钱的,人家说购物会上瘾,我要是开了戒没准你今年的工程都白干了。” 他极不耐烦:“没事儿,钱本来就是用来花的,我的钱更是专门给你花的,你千万别手软,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说得好听,到时指不定又反悔骂人呢。” 秀明一咕噜坐起来,大义凛然地拍胸脯:“谁反悔谁是小狗,我给你立字据,到时要是说半个不字,你就拿出来打我的脸。” 铁打的真诚倒唬了她一跳,以为自己错怪了他,歉意和温馨仿佛两道暖流交汇涌出,抿着嘴会心而笑。 “行了,有你这些话我就知足了。” 她拉起他的手合在掌心,摩挲上面的粗茧,似在数幸福的砝码。 “我们是夫妻,夫妻间应该相互扶持,你为这个家累死累活,我也得量体裁衣过日子,要是成天胡乱花钱不成吸血鬼了。你真想对我好,往后多体量我就够了。” 深情温柔的告白比任何一种武器坚利,秀明像被敲碎壳的鸡蛋,软弱流散一地,慌忙抱紧她,在她视线外暴露愧痛怯沮,畏罪忏悔式的发誓:“你放心,往后我一定对你好,你是我老婆,我孩子的妈,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赵敏的生日宴会在一艘豪华游轮上举行,秀明提前二十分钟来到码头,她早已盛装等候,一席海蓝色的晚礼服宛若盛开的鸢尾花,她是玉立花间的仙子,下凡来圆人们的幻想。 “谢谢你昨天帮我挑的衣服,他们都说我今天特别漂亮。” 她欢悦地走到他跟前,碍于旁人不能有过分亲密的举动,但一颗心已投入他的怀抱。 他上下欣赏,也充满赞慕:“你本来就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其他人这么说我都没感觉,听你说才高兴。” 她挽住他的胳膊,领他去那灯红酒绿的世界。今晚众多豪商大贾驾临,一艘船载着国内小半个商界,在浩荡的江面乘风破浪。赵敏向好些地产大亨引见秀明,为他开拓人脉,秀明没参加过这么高级的聚会,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停发懵。赵敏也不能一直陪伴他,需要用大部分时间接待应酬。 见她蝴蝶穿花般往来于人群中,与那些大佬阔太交谈嬉笑,秀明再次感受到二人之间的距离远比江水宽阔,再快的游轮也难横渡,不切实际的杂念像酒杯里的香槟气泡,只能在舌根留下一缕酸涩。 他来到甲板上吹风,一个身形胖大的阔佬正在那里抽烟,回头打个照面,竟然认识。 “赛大哥,你也来啦。” 金永继抢先笑眯眯问候,友好地与他握了握手。秀明想他是大地产商,出席宴会不奇怪,对方却有些惊奇。 “想不到你是赵总的朋友啊,这世界真小。” “我正在帮她做工程。” “看来最近生意很红火嘛,上次绿云那事解决了吗?我跟他们的何董打过招呼,他没再为难你了吧?” “那事真得感谢您,多亏您出面他们才把钱还给我。” “都是亲戚,这点小事哪儿用得着道谢啊。我们景怡现在住在你府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愁找不机会答谢你呢,往后有需要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金永继并非平易近人,景怡为清泉市围标一事与之决裂,他想伺机修和才加意笼络秀明。这时梅晋过来找他,也被他拿来做过路人情。 “梅总,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位赛大哥是我堂弟的大舅子,专搞土建的,以后要做工程就找他,质量效率保证顶呱呱。赛大哥,这位梅总是嘉恒置地的总经理,跟我关系很铁,需要帮忙找他也行。” 秀明和梅晋礼节性寒暄一番,金永继又说:“赛大哥家是建筑世家,还有个弟弟是搞设计的,你不是正缺这方面的人才吗?改天有机会认识认识。赛大哥,贵和现在在哪儿上班啊?” 秀明不知道梅晋和贵和有仇,无意中做了猪队友,老实奉告:“他在莱顿建设。” “巧了,莱顿去年刚被嘉恒收购,现在算一家公司。梅总,你都听见了,可得想法照应一下自己人啊。” 梅晋听金永继叫出“贵和”的名字已是惊讶,再听了秀明的话,神色便认真起来,问他:“令弟是叫赛贵和吗?” “是,他是我三弟,是莱顿的设计总监。” “好的,我记住了。” 梅晋借故领金永继去往别处,打听道:“这赛大哥公司规模如何?好像不怎么有名啊。” 金永继脱掉面具,轻藐道:“就是个小作坊,只能干些小零小碎的活儿,也不知怎么突然搭上赵敏了。” “他家背景是不是很强?” “你瞧着像吗?就是普通的寒门小户,当初我堂弟脑子进水非要娶他妹妹,差点把我大伯气死。” “我见过他三弟,他住在富丽华庭,自称富二代,看起来很阔气。” 金永继面露疑色:“你去过他家?” 见梅晋点头,又问:“我表弟就住在富丽华庭,你去的那房子是不是法式建筑?” 梅晋再次点头,心里已有了答案,金永继替他陈述出来:“那是我表弟的家,这个赛老三借人家的屋子摆阔,估计想搞诈骗,你得留神啊。” 梅晋嘴角绽放出缓慢悠深的笑容,风度翩翩地举起酒杯。 “我是差一点就上当了,幸亏今天识破了他的骗术,金董,真得多谢您啊。” 一口醇酒下肚,溶解梗在胸腹的块垒,报复的念头也随之成形了。 第107章 心乱 作者有话要说:不剧透,做坏事的人必然会受惩罚 凌晨1点游轮靠岸, 一些宾客告辞登陆,秀明也跟着辞行。赵敏让他在停车场稍等, 过了二十多分钟, 她穿着一袭白纱裙飘然而至,轻盈地钻进驾驶室。 认识以来她的装束都雍容华美, 此刻素颜白裙,好似雨后森林清新靓丽,也让观者耳目一新。 “你换衣服了。” 听他语带赞赏, 她笑嘻嘻捋一捋胸前垂直的长发。 “我十几年没穿过白裙子了,好看吗?” “好看。” “我只穿给你一个人看,待会儿回去就换掉。” 白裙象征着纯洁,那是她早已失去的特质,现在他能帮她找回来, 让她从一滴陈酒变回葡萄藤上的鲜果。 她怀着感激爱慕凑上来吻了吻他的面颊, 笑容满是孩子气。 他温柔的眼神浮着一层忧郁, 宛如被水雾锁住的江面,让她像怕被家长责罚的小女孩慌张起来,小心问:“你不高兴吗?” “没有。” 他感觉坐在铺满玻璃渣的华丽垫子上, 一刻不得安宁,忧郁半晌坦言:“我现在真的很痛恨自己, 不仅伤害了老婆孩子, 也伤害了你。” 她急忙反驳:“你没有伤害我,是我伤害了你和你的家人。” 说话时已被男人眉间的愁恼激起痛楚,紧张注视, 如同聆听判决。 “你应该明白,我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我要的不是结果,是陪伴。” “这样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你快乐吗?” “我让你很难受,对吗?” 她眼里隐约闪烁的泪光像滚烫的蜡油滴在他心上,不忍卒读地低头忏悔:“以前我很鄙视那些背着家人偷鸡摸狗的男人,认为他们都是下流无耻没有责任心的败类,现在我也成了败类中的一员,每次面对家里人都感到无地自容。如果被发现,他们肯定不会原谅我,到时我的家就毁了。” 他承认被她吸引,但不敢纵容蠢动的欲望,追求非分之想将使自己一无所有。 她明白他的处境,渴望救赎的心却不断推动私欲,染指不属于她的地界,握住他的手哀求:“我知道你很重视家庭,也很爱你的家人,请你相信我绝没有企图破坏你的家庭,只想偶尔见见你,为自己求一点安慰。” 他无比困惑地望着她:“我能给你什么安慰呢?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跟你就不是一个阶层的,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她无法说出荒唐自私的想法,以眼泪博取同情。 “你不需要明白这些,只要记住一点,我真的非常需要你。” 说着伸手依依不舍抚摸他的脸庞,指尖停在唇角处,强忍住了亲吻的冲动,含泪微笑:“我回去了,你开车当心。” 回程中雷声阵阵,闪电已遛了好几次弯,雨水却仍在整队集合。秀明心里已提前下起密密绵绵的雨,长出一层又一层霉斑。 景怡也刚下班,二人在停车场碰头,见大舅哥埋头朝反方向走,他不禁招呼:“你不回家吗?” 秀明索然回头:“我想去喝点小酒。” “精神真好啊。” 景怡转身回家,被他叫住:“老金,一块儿去吧。” “你有事?” “不去算了。” 秀明鄙弃而走,景怡没兴趣陪他喝酒,看在礼数份上快步追了上去,跟他来到车站附近的烧烤店,坐在屋檐下喝酒吃肉。 上次在街边撸串还是上大学时,他感觉很新鲜,烤串味道也不赖,想起千金也爱吃,就想打电话叫她来。 秀明有事咨询,不能让家里人听到,急忙阻止:“叫她干嘛,你还嫌她不够胖啊,想把她喂成肥猪,好找理由包二奶?” “听你说话真倒胃口,能把一个坏毛病坚持几十年,你也算奇葩了。” 景怡扫兴地放下手机,有这老冤家在是不该让妻子到场,容易惹战乱。 秀明耐着性子喝完一瓶啤酒,假装随意地捡起话头:“刚才我去参加赵总的生日宴,遇上你大堂兄了。” 景怡已决定与堂兄断交,漠不关心地敷衍了一下。 秀明又说:“我看他领着个漂亮妞儿,模样很嫩,最多二十出头,不是你堂嫂吧?” 见他冷笑,讥讽:“你们这些有钱人,个个风流滥情,看你这么镇定,肯定习以为常了。” 景怡对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保持戒心,严肃道:“扯我干嘛,我和他们不一样。” 秀明笑谑:“你瞧见漂亮女人就不动心?” 他反问:“你瞧见了会动心吗?” “我跟你不一样啊,我是个屌丝大老粗,既没钱又没情趣,年轻漂亮的女人都看不上我,你是大富翁,缩在壳里也有一大帮美女上赶着巴结。” “你不是长得帅吗?如今重色轻财,情愿倒贴帅哥的女人也不少,没准你明天就能碰上。” “你能不能不挤兑我?” “是你先挤兑我的。” 秀明每次跟妹夫说不到两句就冒火,今天必须忍,这会儿话题总算预热好,可以往里面加料了。 “说起这个找女人,我突然想起个事。我有个朋友,也是个屌丝,最近走了桃花运,也不知怎的被一个女大款看上了,非要跟他好,我们都觉得奇怪,不知那女的究竟看上他哪点。” 景怡老成一笑:“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统共就那么五点:潘、驴、邓、小、闲,看他占了几样。” “他没钱,长得还行但岁数也不小了,肯定比不上二十多岁的帅小伙,嘴巴笨不会说漂亮话,每天忙工作,没什么闲工夫。” 在精明人眼皮底下弄鬼很难,秀明刚扬起风帆就遇到风险。 “听着怎么那么像你呢?” 景怡此时的质疑还是浅表性的,秀明准备工作做得好,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要不怎么是我朋友呢,物以类聚懂吗?” 躲过当头浪,后续就顺利了,景怡这些年妇女之友没白当,这点小案例他不动脑子都能分析。 “那女大款可能有什么心理缺憾吧,能在那男的身上找到补偿。” “心理缺憾?” “可能那男的长得像她的梦中情人,或者觉得那男的的老婆很差劲,想把他抢过来,以证明自身魅力。” 他突然想起陶智雅,顿时没了食欲,放下吃剩的半串鸡胗,用纸巾擦手。 大舅哥的问题远没结束。 “听说那女的没逼他离婚,也不怎么缠他,就想偶尔跟他见见面,说要寻求安慰什么的。” 他想了想推测:“那女的小时候是不是受过父母虐待?”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那朋友为人如何?从外表看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顾家好男人,还特别宠孩子。” “是那么回事。” “那女的八成有恋父或恋母情节,见这男人是个好爸爸,就把自己代入到孩子的角色里,想从他身上寻找缺失的亲情。” “听我朋友说,那女的是单亲家庭出身的,从小被她爸虐待,父女关系很糟糕,她恨死她爸了,到死都没原谅他。” “这就好理解了,心理学上把这叫做创伤体验,像这种过早失去父爱的女孩子,通常会把对父亲的感情转移到现实中的某个人身上,当做父亲的替代品。你那朋友本身是个好爸爸,这个身份就相当于光环效应,哪怕是穷屌丝,看在那女的眼里都很高大伟岸,更对她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产生迷恋也不奇怪了。” 知识分子就是有拨云见雾的能力,秀明醍醐灌顶,但病因是找着了,还缺药方,仍得向大夫求要。 “那该怎么办啊?我那朋友家里有老婆孩子,这样纠缠下去还不得完蛋?” 景怡喝了半杯酒,问:“他本人什么想法?变心了吗?” 秀明斩钉截铁答道:“没有,他很苦恼,唯恐伤害到他的家庭。” “这还不好办,既然没变心,直接拒绝就是了。” “拒、拒绝?” “是啊,这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了,直接跟那女大款说不想搞外遇,切断联系就OK了。” 秀明听了这话登时急躁,傻子都知道喝毒、药能一了百了,问题是他不想把跟赵敏的关系做成死局,希望得到活血化瘀的良药。 “我们也是这样劝他,可他……他又狠不下那个心。” 景怡笑嗤:“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猫腻吧,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不吃白不吃。” 秀明忍不了挖苦,顺口顶回去:“换了你你吃吗?” “我从不捡便宜,怕吃了拉肚子。” 他怕二次反击露陷,忍气道:“那除了拒绝,还有没有其他温和点儿的法子?能不让那女的太伤心。” 景怡笑道:“你操心的真多啊,看来是个铁哥们。” “是,我一向对朋友仗义,见他们有困难就想为他们分忧。” “可惜自己脑子不好使,想不出好主意是吧?” “所以才向你这脑子好使的请教啊,怎么,是我高估你了?” 景怡打够嘴炮见好就收,认真回复道:“两个事项,第一,带那女的去看心理医生;第二,保持界线别做越轨的事,本着善意正直地开导她,帮她修复心态。” 秀明心里响起门铃,总算找到了一条可行之路。他盼望这事涉及的所有人都能有好的结局,假如能在不危机自身和家庭的前提下治好赵敏的痼疾就再好不过了。 “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就能继续来往是吧,我知道了。” 他无意中嘿嘿笑了两声,把自己扔到了照妖镜下。 景怡凝神后盯着他质诘:“老赛,你该不是在说你自己吧?” “什么?” “你被哪个女大款看上了?” 聪明人反应神速,寻思两秒就找准目标。 “是赵敏吗?” 秀明像被一群刽子手按住砍头,背毛都竖起来,惶恐地查看四周,生怕店家和顾客听见,压低嗓门斥责:“瞎说什么!你别给我惹乱子,想害死我啊!” 景怡也像坐在国际会议谈判桌上,语气又冷又硬:“你先把态度放老实,这可是原则性问题,别打马虎眼。” “不是我,你别瞎猜!” “真不是你?” “真的不是!” 看他一副跳起来咬人的架势,景怡也觉得不能空口鉴定,放松口吻警告:“那好吧,希望是这样,你好自为之。” 他叫店员买单,遭到秀明驱赶:“谁要你请客,赶紧走!” “你不回去?” “我还想再坐会儿。” 秀明心虚加心烦,暂时不敢跟熟人共处,支开他独坐理情绪。 景怡到家时天空已落起雨点,在客厅遇上起夜的佳音,打招呼时她闻到他身上的油烟味儿,笑问:“你去吃烧烤了?” 景怡扯起衣襟嗅了嗅,笑道:“闻到味儿了吗?我刚才在停车场遇上老赛,他说想喝酒,我们就去车站那边的烧烤店喝了几杯。” 佳音向院门张望,没见着丈夫,问:“他还在那儿?” “是,还剩两瓶啤酒,他怕浪费,说喝光了再走,我明天还上班,就不陪他了。” “他今晚去参加赵总的生日会,要开车,不能喝酒,大概嘴馋了。” “估计是。” 一声响雷滚过,大雨出关了,雨滴似子弹乱飞,天地间密密地挂起水帘。佳音记挂丈夫,忙出门去送伞。看到她秀明很吃惊。 “你怎么来了?” “我听景怡说你在这儿,过来给你送伞。” “干嘛专门跑一趟,离得又不远,淋回去就是了。” “天气变化大,淋雨容易生病,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还是得注意点。” 她笑着坐下,衣衫半湿,额发正滴着水,秀明的心又被蜡油烫了一回,忙递菜单给她。 “吃点东西吧。” “不用,把那剩下的半瓶酒倒一杯给我吧。” 秀明为她倒酒,酒液细细注入杯中,没起太多泡沫,比以前耐心多了。 店主过来收桌子,向佳音问好,顺便调侃秀明:“赛大哥你福气真好,瞧嫂子多心疼你啊,还特地跑来给你送伞。” 秀明抱愧,拈起一支烤串递给妻子。 “吃串排骨,味道还不错。” 佳音开心地吃起来,秀明见那模样自责便水漫金山,这女人对他要求那么低,一点点温存就欢喜,他有什么理由去出轨呢? 这场雨量能填满一个定山湖,他们等不到雨势转小,撑着伞冒雨回家。街道上积水过踝,雨线梭子般密不透风扫来,没走多远浑身都湿透了。 秀明一手撑伞一手搂住妻子的肩膀,瘦小的女人紧紧依偎他,仿佛倚靠骆驼的瘦羊。 “这街上的下水道该疏通了,一下大雨就积水。你的皮鞋会浸坏吧。” 她低头看他的脚,突然踩到一团滑腻的物体,险些跌倒。 他惊忙抓紧她,埋怨:“你担心鞋干嘛,小心点走路,别摔着。” 前方大水遮道,似乎更难行走,他让她拿伞,执意背起她,做她的舟楫。 佳音惊羞欣喜,局促地问:“沉吗?” 他轻轻笑了笑:“比草席还轻。” 鞭子似的雨失去凌厉,伞缘垂下珠帘,冰凉的雨水夺不走丈夫温暖的体温,她像爬在暖炕上,被风雨浸凉的脸跟着暖热,这么温馨的情形年轻时也不曾有过。 “你还是第一次背我呢。” 她娇羞的低语听在他耳中也是簇新的,带来微微的窘迫和害臊,含糊应道:“那是因为以前都没机会。” “……这下我不担心了。” “担心什么?” “以前我老是想,要是哪天我生了重病,瘫痪了,你肯定会嫌弃我,不愿意花精力照顾我。” “你就会瞎想,我是那种人吗?” “你心眼好,出于道义也不会不管我,可是……” “可是什么” 她克制了好一阵,沉稳终是融化在牵情的雨幕里。 “我一直感觉你不喜欢我。” 这定是压抑多年的疑问,给他的心勒上一圈橡皮筋,忙驳斥:“不喜欢你干嘛娶你?” “真是因为喜欢才娶的?” “你爱信不信。” 他水牛似的扩大步幅,在心里狠狠抽自己,妻子默默无语,好似一盏探照灯追踪着逃犯,让他莫名仓皇。过了一会儿她搂住他颈项,发出欣慰的叹息。 “我信。” 秀明遵照景怡的见教,再与赵敏相见便严守君子风范,严禁自己再越火线,并劝说她去看心理医生。这法子赵敏早已试过,根本无效,仍把他当做救命丹药。英雄难过美人关,秀明犯了优柔寡断的大忌,答应以好友的身份陪伴她,艰难维系这段稍不留意就会走火的危险关系。 7月中旬胜利该期末考试了,正进行紧张的考前复习,这天晚上他遇上一道极为复杂的物理题,请贵和前去指导。贵和看了也烧脑,奋战许久也找不到思路。 胜利心急,想去找赛亮求助,贵和不甘制止:“二哥是文科生,你觉得我都做不出来的物理题,他会做吗?” “那去找姐夫,他一定行。” “你想让他知道我们家的人连一道高中物理题都做不出来,让人家笑话我们脑子笨?” “那你倒是赶紧做啊,都半个小时了,难道要为这道题熬通宵吗?” “你别吵,让我再想想。” 他重新翻开一页草稿纸,挤干最后一滴脑汁,掘地三尺找到了答案。兄弟俩击掌相庆,高兴得忘乎所以,可当听他感叹:“现在高中物理怎么这么难啊,我读书那儿很少遇到这么深的题目。”,胜利的苦恼瞬间翻倍。 “这下你能理解我的痛苦了吧,高考真像龙门,我这条笨泥鳅不知能不能跃过去。” 他鼓励:“要有信心,考不上一本,二本总行吧。” 胜利悻悻道:“不是说高考不是唯一出路吗?那考砸了也不代表人生就一定失败,是这样吗?” 贵和不能让弟弟抱逃避心理,正经教导:“理论上是这样的,可理论都有局限性。你也知道如今社会不平等,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出生各方面都比有钱人家的子女差了一大截。可是高考能让穷人富人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可以说是现阶段我们国家最公平、公正、公开的制度。对缺少背景和资本的人来说学历是最有力的竞争武器,上大学比不上大学强,上重点大学比上普通大学强,这点你要相信我这个过来人的见解,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拼搏。以后你再想和有钱人公平竞争,大概也找不到那样的机会了。” 国人这一生估计就这一次较量不用拼爹,抱着赌博的心态也得试试。 辅导完弟弟的功课,他下楼拿饮料,打开冰箱时手机响了,号码很陌生,听声音却很耳熟。 “贵和,我是蒋先,还记得我吗?” 油腻的笑声像滚油泼在贵和耳朵里,脑海中钻出一个戴黄金狗链,手臂上滚着一圈蓝色刺青的矮胖中年人。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犹如走路突逢厉鬼,他紧张得头皮发麻。 那蒋先还极力表达友好:“是别人告诉我的,贵和,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啊,到底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上岸以后前途大好。我跟你说,‘夜色’还在营业,有空回来玩啊,好多老顾客都还惦记你呢。” “夜色”这个名词似地狱,收走贵和的魂魄,惊悚地挂断电话,唯恐迟漏地将此人拉黑。心脏起了离意,疯狂撞击胸腔,身体好似浸水的面粉袋子,止不住地下坠,赶紧扶住冰箱门,把炙热的脑袋伸进冷冻室。 是谁向蒋先泄露了他的近况?莫非身边已有人知晓了当年那段不可告人的丑行? 他胆颤心惊,零下18°的低温也锁不住额上的汗珠,不久被身后一声召唤激出惊叫。 转身只见景怡惊讶地望着他,稍后讪笑:“贵和,你还没睡呢?” 他的脸已僵硬,假笑都做不到,擦着汗问好:“景怡哥,你刚下班啊。” “是,帮我拿瓶矿泉水,刚才在路上都渴死了。” 景怡猜他有心事,见他遮遮掩掩也不便询问,回家后千金催他去洗澡,随后又跟到浴室一边看他脱衣服一边问:“那个晏菲最近怎么样了?好像有一个月了吧,复查结果出来了吗?” “还得等两天,医院让她休带薪假,她已经半个月没来上班了。” “那她在家里干什么?” “不知道。” 景怡近来工作强度大,忙起来就顾不上操心旁的,今天若非妻子提醒这事还在思绪外排队。 千金很挂念那倒霉的小护士,今天正好想起来过问。 “你们科室没派人去问候?” “有几个同事去过。” “你为什么不去?” “我走不开,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她挺好。可是听白晓梅说她精神状态很差,瘦得快脱型了,这两天还持续发低烧,来医院开了药,自己在家打点滴。” 她一听着急:“她该不会真感染了吧?” “没那么倒霉吧,可能就是心理压力太大,饮食作息不规律,免疫力下降导致的。” “她一个人住?” “好像有个室友,是她老乡,听说还在念研究生,大概没什么时间照顾她。” “真可怜啊,家里靠不住,身边又没个亲近的人,换成我肯定难过死了。(顿)哥哥,你明天休假,我们去看看她吧,顺便做些点心带过去。” 景怡手已放在出水开关上,听了这话没按下去。 “你想去看她?” “嗯,心里一直放不下,可能瞧上一眼才能踏实。” “你真是小天使。” 他过来搂住她,用力揉她的后脑勺,利用这点间隙想出对策。 “可是我们两个一块儿去可能会给她造成很大的压力啊。” “为什么?” “她现在草木皆兵,就怀疑自己被感染了,这种时候不宜对她过分关心。之前去探望的同事都没带家属,你要是去了,好像我们把她当成重病患者,她就不安了。” 千金是他手里的硬币,怎么翻来覆去哄骗都行,轻易信了他的说法,让他明天独自去探病,替她好好安慰晏菲。 景怡见惯奇形怪状的危重病人,看到晏菲也对她暴瘦的形容目瞪口呆。本就清瘦的女孩已是皮包骨头,面部特征未变,美丽的轮廓已消失无影,体重起码减少了二十斤。 “小晏,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最近胃口不好吗?” 晏菲精神不振,但面对他时未见忧伤,笑着说:“我吃得可多了,除了一天三顿,晓梅他们送来的水果零食都被我吃光了,可就是不长肉。” “是吗?” “您看我正要洗碗呢?早上炖了一锅白果鸡也全吃完了。”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向洗碗槽,里面堆叠着厚厚一摞碗碟,看得出她的午餐十分丰盛。 可能是压力大吸收不好才会消瘦,他不忍心细看她,还得装着平常样跟她交流。 “白果有毒性,不能吃太多。” “我知道,就吃一顿应该没事。” “我给你带了点心,是我老婆做的,尝尝看。” “好啊,谢谢金大夫。” 晏菲接过礼品袋,急不可耐地打开,一口气吃了四五块点心,吃相倒很香甜。 景怡心想她能有食欲就还不错,慢慢调养会恢复健康,听同事说她最近都窝在家里,就想带她出去走动走动,小坐片刻后问:“你一个人在家?” 晏菲还抱着点心盒子不停嘴地吃,看样子很喜欢这份礼物。 “我朋友去上课了。金大夫,您今天整天都休假吗?” “是啊,前段时间太忙,今天才有空来看你,身体怎么样?体温正常了吗?” “今天好像正常了。” “那就好,我就说你没事嘛,估计都是心理作用造成的。” “但愿吧。” 她心态似乎很正常,景怡以为大家过分担心了,于是多了几分乐观,提议出去散散心。晏菲欣然接受,主动说想去看电影,他马上订了票,进放映厅前她点了两大桶爆米花,两大包薯条,一大瓶可乐,一个半小时的观影过程,除去上洗手间的十分钟,其余时间都一刻不停地吃东西,零食饮料一点没浪费。 景怡和大胃王老婆呆久了,见到食量大的女人也不稀奇,只是纳闷过去没发现晏菲这么能吃,大概是休假后每天以吃为乐,导致食欲大增,可一面暴食一面暴瘦,真不是好现象,有必要去医院做细致检查。 电影结束到了晚饭时间,他问她想吃什么。 她不再有过去的矜持,期待地望着他:“您请客?” “约你出来当然该我请。” “能吃很贵的东西吗?” “你想吃什么都行。” 晏菲一反常态,点名要去新天地五楼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到了那家高级餐厅虽有些紧张,可并不怯场,恣意环顾张望,像要把眼前的情景统统印在脑中。 “刚来申州时我就觉得这栋楼特别漂亮,总在想这家餐厅的菜是什么味儿的。” 景怡觉得她这种态度也挺可爱,笑着帮她拉开椅子。 “待会儿尝尝看就知道了。” “点什么都可以?” “嗯,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别客气。” 晏菲真没跟他客气,点了满满一桌菜,吃得狼吞虎咽,完成光盘行动后又点了一轮。景怡笑容渐渐凝固,看她吞咽都成问题还在硬塞,忙劝:“小晏,吃不完别勉强。” “没事,我还能吃。金大夫,这儿的菜真好吃。” 女孩像一条满足的狗,欢笑着舔舐指尖的酱汁。景怡无措尴笑,这时朋友来电话,他离席接听,回来时晏菲不见了。他想她大约去了洗手间,十多分钟后人回来了,步履轻捷全无饱餐后的疲态,那十几斤的食物不知填充到了哪里。 她的战斗力也恢复到初始状态,又点了七八道菜,大嚼特嚼,活像不知饱足的饿鬼。 景怡感到了恐惧。 “小晏,你这么吃不太正常啊。” 她抬头看他,双眼闪着病态的光。 “你至少吃了十五个人的饭量。” “哦,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胃口特别好。” 她埋头狂吃一阵,再次去洗手间。景怡狐疑,中途前往查看,在廊道上听见两个女侍应生议论。 “那女的是不是有病啊,狂吃一通又跑到厕所里狂吐。” “可能是暴食症,胡吃海塞一顿再吐掉,我见过这种人。” 他料定她们说的是晏菲,赶忙来到洗手间外,门内远远传来呕吐声,他立刻不寒而栗地洞悉了她暴瘦的原因。 十分钟后门开了,晏菲面红耳赤,一脸水湿,眼珠也遍布血丝,噙满生理性的泪水。 看到景怡她陡然一惊,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又被他抓住一双手腕。 她的两根食指上刻着好几个深浅不一的新旧牙印,无疑是催吐时抠挠嗓眼留下的,景怡接触过很多厌食症患者,他们都有催吐的习惯,而食指上的牙印就是此类人的特征。 他少有地震怒,结账后带她离开餐厅,在大街上便急迫责问:“你在干什么?暴饮暴食然后催吐,你是护士还在消化科工作,难道不知道这样等于慢性自杀?” 晏菲肩背岣嵝着,恰似一副坏掉的衣架,几不可闻地回答:“知道。” “知道还这样!是,吃东西是能减轻压力,可也不能以牺牲健康为代价啊!” “我不是为了减压。” “那是为什么?” “我怕现在不吃,以后就再没机会吃好吃的了。” 她慢慢转头,两行泪水赛跑似的冲过面颊,景怡站在路灯下,只觉她一对眼窝如深井幽黑,散发着垂危的凉意。 第108章 告发 “你这是什么想法, 你还这么年轻,来日方才, 多得是时间享受, 怎么会再也没机会了呢?” 景怡以严厉的语气教训,投出大石头却激不起什么水花。晏菲的意识已经跨了, 精神好似废墟上的烟尘。 “您也知道不是吗?我很可能已经感染了艾滋。” “你还没去复查,准确结果出来以前别胡思乱想,遇事最重要的是心态, 整天琢磨坏事,健康人也会吓出毛病。” “我前不久去算过命,那算命先生说得很准,我的命格主贫贱,一生坎坷艰辛, 今年是命中的大凶年, 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推测这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连忙批判:“那都是无稽之谈,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听信迷信呢?” 迷信之所以能蛊惑人心, 是因其能或多或少地对应现实,晏菲这种饱经坎坷的人, 随便一句坏判词也能对上号, 然后自行衍生出无尽的猜想。 “我以前也不信命,觉得幸福和成功都能通过努力去争取,遇到挫折也咬牙忍耐, 活到这么大都像在逆风里行船,几乎没有轻松顺利的时候。今年先是因为弟弟的事和父母闹僵,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这次又被艾滋病人咬了……这就是命里注定要我越活越悲惨,再挣扎也不过多吃一些苦。” 景怡叹息:“原来你是被自己打败了,当初姚佳自杀,你还批评她懦弱,怎么如今也步了她的后尘?” 她木然望向前方,目光散乱如絮,声音微弱地随时会解体。 “我那时还没真正见识到命运的残酷,金大夫,您没体会过我们的处境,不会明白的。” “是,没有体会就没有发言权,我不能否认你所受的痛苦,也不能轻描淡写让你振作。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不幸的可怕在于它会带给人绝望,一个人若是绝望,也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他上前两步,右手握住她的左肩,微微用力迫使其面对自己。 “你既然信命,就该相信命格和运气是不可分割的,有句老话叫‘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运气好生活就如意,运气坏事事都不顺,你现在处境艰难,可以说成运气不好,做人不会永远走好运,也不会一辈子遭厄运,坚持下去总有否极泰来的一天。” 她低下头,尖细的下巴成了落雨的屋檐。 “我都已经坚持二十四年了,如果有好运早该来了,有的人一生都在受苦,我就是那种人。” “是有那种人,但他们都是死后才被定性的,你还活着,生命没到头就像演出还没结束,后面还会有转折和高潮。也有很多人早年穷困潦倒,中年以后才发迹,‘覆水难收’的典故你知道吧,那姜子牙不也是一事无成大半生,直到七十岁才遇上周文王吗?你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多等一等呢?” “他无病无痛身体健康,当然等得起,我要是感染艾滋就成了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都说了你还没被确诊,不能妄下结论。退一万步讲,就算感染了也不等于宣判死刑。你是医护工作者,应该比寻常人更能理性看待这种疾病,如今抗病□□物发展很快,艾滋病已经是一种可以管理的慢性病,和高血压、糖尿病性质相似,在机体免疫系统弱化之前开始治疗就能防止病情恶化,患者寿命可延长30年以上,生存时间几乎与常人相等。” “可是成了艾滋病人就免不了受歧视,医院的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将来也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生育后代。” 她越来越投入地沉浸在悲痛中,任何鼓励都难以起效。对付医从性差的患者必须强硬,景怡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两下,严肃下达指令:“还有三天就满6周的窗口期了,你没接触那病人的血液,单纯的咬伤感染几率很小,到时去复查,拿到结果再说。这之前先恢复规律的饮食,不准再暴饮暴食和催吐,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真的感染了,我会为你提供一切帮助,让你今后的人生得到保障。” 他态度镇定,其实也很担忧,加上没能完成妻子交代的任务,心情很沉重。回家上楼时美帆听到他的脚步声,开门叫住他。 “景怡,你快回去安慰一下千金吧,她今天可伤心了。” 景怡忙问缘故,今早美帆的朋友约她去拜访一位很有名的妇科老中医,她想着千金备孕失利,就叫她一块儿去看病。那医生诊断后说千金宫寒,想怀孕须经过长时间调养,千金受了打击,难过得在房里窝了一整天。 家里静悄悄的,景怡在卧室找到妻子,她背对他蜷缩着,听到开门声也一动不动。他爬到这只受伤的宠物身旁,柔声问:“老婆,听二嫂说你今天去看中医了?” 她默默翻身看他一眼,神色委屈地钻到他怀里。他搂着她拍哄:“没事,很多女性都有宫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几副中药调理就好了。” 她闷声道:“那医生说我的情况吃药加食疗也至少要等半年才恢复,今年内可能都怀不上了。” “半年多短啊,就算现在怀孕,孩子照样要到明年才出生,那不都一样吗?” “要是半年以后还怀不上呢?我有不好的预感,这辈子大概生不了孩子了。” “生不了就生不了,反正我们已经有灿灿了,像他这样的儿子一个顶十个呢,也该知足了。” 他是医生,知道她患得是小毛病,不用花大力气治疗,只管使劲宽慰。 单纯的妻子却当了真,抬头问:“你真不介意?你不是很想要个女儿吗?” 他信口开河:“这还不好办,以后领养就是了,听说有的地方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儿就送人,多领养几个都没问题。别担心了,你是我的开心果,我全靠你帮我减压,你要是不开心了,那我岂不是更郁闷。” 千金很快被逗笑了,精神恢复,问起晏菲的近况,听了丈夫的描述,深受惊吓地爬坐起来,沉思一会儿兴叹:“你说得对,我真该知足啊,和她比起来我这点苦恼算什么。” 景怡跟着坐起,惆怅道:“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我没想到她会崩溃成这样。” “她已经够坚强了,遇上这么多坏事,谁都会崩溃。哥哥,你说命数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啊?人的吉凶祸福难道真是生来就注定的?” “当然不是,所谓命运就像一张地图,具体怎么走还得靠自己的意志和努力来决定。” 这次他喂的鸡汤被妻子原封不动吐出来,并且提出质疑。 “可是人和人的起点就不一样啊,比如你和晏菲,你俩要是对调一下,你能活得比她更好?” 他一怔而笑:“这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是啊,如果换成我是她也不见得比她过得好,但我不会放弃希望,临死之前最后一刻也会咬牙坚持下去。” 她仍不能苟同:“你这种想法还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有她那样的身世多半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相处三十年,她头一回发表独立见解,还与他的观点形成差异,他笑着伸手勾挠她的下巴:“老婆,我好像第一次听你用这么成熟的语气说话啊,终于成年了吗?”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认真发表感言:“搬回来这半年生活变化挺大的,回想一下过去我好像一直活得稀里糊涂,今后不能再这样了,我得努力学习,学成以后再努力工作,免得将来遇上挫折一点防御能力都没有。” 她的独立意识渐趋明显,有如不断壮大的树开始嫌弃他给的空间太小,意味着他必须花精力去应对未知的变化,追求稳定感的人自然不喜,本能地安抚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受挫的。” 这保证也失去效用,被她轻易推翻:“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只有靠自己是最稳当的。明天我还得一早去医院抓药呢,睡觉吧。” 她捧着他的脸,轻快地行过晚安吻,掀开被单躺下了。他无可奈何地望了她一会儿,叹着气走向浴室。 周一晏菲去医院复查,下楼时遇见景怡。听说她已做了血检,他说:“明天你不用来了,我去帮你拿结果,拿到以后再通知你。” 又是彻夜难眠的一晚,狭小的卧室闷得似蒸笼,凉席像铁板,烤得她辗转反侧,几度焦躁得想爬起来跳窗自杀,每当短见升起,景怡那晚的承诺就在耳边回荡,宛如保命符吊着她的生机。她对他的信任压倒了对命运的臣服,艰难地熬过一分一秒。 到了次日下午,决定生死的电话响起,她战战兢兢接通,只听他欢欣通报:“小晏,结果出来了,是阴性的,你安全了。” 声音仿佛隔了个次元,她恍惚道:“真的吗?真是阴性的?” “我还会骗你吗?我和晓梅约好了,下班了去看你,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庆祝一下吧。” 六点半二人真的来了,晏菲开门,一大簇鲜花拥到她胸前,浓烈的花香让她连连打喷嚏。白晓梅不等她擦净口鼻便用力抱住她,迎接亲人般欢呼:“菲菲,恭喜你!” 景怡也在后方笑望,晏菲顾不上行待客之礼,促急问:“金大夫,化验单带来了吗?我想看看。” 耳听的消息还不足以消除危机,直到手捧那张重于千钧的单据,她悬空已久的心才缓缓落地,随之落下的还有大难不死的泪水。 白晓梅掏出纸巾为她擦脸,安慰:“你这本来就不属于高危情况,那唾液里的HIV达不到传染的量,6周后检测呈阴性基本就能排除风险了,要是不放心等12周再去测一次,不过那都是多余的,肯定没问题。” 景怡伸手拍拍她肩膀,像在为逃难的人拂去满身尘埃。 “小晏,没事了。” “谢谢您,金大夫。” 晏菲泣不成声,转眼用光了白晓梅的纸巾,景怡不知道自己已被她视作救命恩人,轻松笑道:“别动不动谢我,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去吃饭吧,今天还是我请客。” 这次他带她们去吃粤菜,粤菜清淡,以海产鱼类为主,好消化易吸收,有助于晏菲恢复肠胃,点菜时说:“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可是得量力而行,不许暴饮暴食。” 晏菲明白这叮嘱是针对她的,羞愧地红了脸。白晓梅俏皮道:“金大夫怕我们把您的钱包吃空吗?我为了吃您这顿,从昨天晚上起就饿着腾肚子呢。” 景怡也喜欢跟她开玩笑,回道:“那你就尽量吃,别把肚子撑破就行。” “有您在撑破了也能帮我缝上。” “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油嘴滑舌,学人家小晏文静点。” 听到这不经意的夸赞晏菲一阵窃喜,她对他的爱意更深了,已经不可自拔。 “菲菲是淑女,我是女汉子。” “女孩子别老自称汉子,会降低魅力的。” 幸好白晓梅在场,这妹子无意识地做了她的盾牌,牵制景怡的注意,让她有时间收拾情绪,饭后她调整好状态,回家的路上与他独处,也能做到含而不露了。 白天下过两场阵雨,暑气节节败退,风也通透了,像凉爽的湿毛巾来为疲惫的人洗尘。她观风望景,多日来的压力溃不成军,不知不觉中笑意盈腮。 景怡偶然瞥见也跟着微笑:“真好啊,又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她连忙娇羞低头,手指拈起一缕裙摆轻轻揉弄,喜悦似弹珠起跳。 车驶过植被茂盛的街道,气温越发怡人,他赞许:“今天天气不错,挺凉快的。” “是,不像前几天那么闷热了。” “去江边吹吹风怎么样?” 他想尽可能帮她疏散烦忧,把这当做治疗的一个环节。 她不胜惊喜,紧张道:“不耽误您时间吗?” “不是还早吗?才八点。” “那去前面的滨江公园散散步吧。” 这公园是近年新建成的,以绿地景观为主,长林丰草,花光柳影,是散步的绝交场所。 此刻夜空像一条热闹的河流,数不清的星群是河面闪烁的波光,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雪亮路灯陪伴下为安睡的城市站岗,墨绿的影子一圈圈投射在地上,仿佛撑开的薄纱舞裙,当夜风沙沙吹拂,树儿们的舞会便开始了。 二人在舞池边漫步,晏菲听景怡感慨:“这城市变化真快,才六七年没来,完全变样了。”,便问这里以前是什么样的。 “是座棚户区,到处是破房子,治安也很差。” “那原来的居民现在应该已经搬进新家了吧” “应该是吧,搬迁赔偿挺高的,按说每家都能置换到一套宽敞的楼房。” “这就是所谓的天赐机遇吧,不是人人都遇得到。” 她的羡慕伴随消沉,还未完全恢复自信,景怡开始替她做重建工作。 “机遇并不是只能靠等待,也能自行创造。小晏,你对未来有什么梦想吗?职业规划又是什么?” 晏菲低头,难为情地说:“上初中时我想过以后要做建筑师。” “我老婆的三哥就是学建筑的,发展前景很不错,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学建筑专业?” 见她沉默,他明白自己又犯了晋惠帝的毛病,忙道歉:“对不起,我又想当然了。” 她强笑摇头:“像我这种人能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目前只能尽量做好本职,争取进步,其余的还不敢考虑太多。” “你想过复读吗?参加高考,学一个理想的专业?” “想过,可那需要经济基础,我的积蓄都给了家里,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攒够读书的钱,到时岁数也大了,念完大学再找工作也没有竞争力了。” 实践梦想是富人的特长,穷人只能安于现状,望梅可解渴,画饼却难充饥,她走不了脱胎换骨的险路,稳扎稳打能走多远就多远吧。 殊不知景怡已和千金商量过,这回要救人救到底,借一股东风送这只乳燕南飞,鼓励她:“很多人四十岁改行也能取得好成绩,你现在才24岁,明年参加高考,毕业时也还不到30岁,不算晚。” “明年参考,最迟今年下半年就得复习,哪儿有那个条件啊。” “先看看吧,说不定到时又有条件了呢。” 她听出这又是一个许诺,心似锦瑟,五十弦齐响,一弦一柱谱写遐思,不由得心荡神驰,急忙悄悄深呼吸,再不敢做声。 他们走到了江边,对岸楼群巍峨,那些彩色的玻璃盒子里装着无数若明若暗的灯光,远远瞧着也像星星,不停呼唤天上的同伴,希望飞到它们中间去。 江风拂面,景怡深感惬意,愉快道:“你看对面的景色多美,一点不比纽约东京这些国际大都市逊色呀。” 答话的只有沙沙的树摇,哗哗的江涛,他转头见她泪流满面,忙问怎么了。 晏菲并非故意造作,是被灯火璀璨的远景勾起了旧伤。 “我想起姚佳住院的一天夜里,我在医院陪她,走在楼道里看到外面的夜景也像这么美。那时心想这城市这么繁华,可是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我们连边儿都沾不上。没过多久姚佳就死了,她做梦都想在这里立足,最后梦想依然只能是梦想。” 历经大难,再回首看崎岖来路,感伤就似山间小雨不请自来。以前习惯在人前保持坚强,而今面对这神一般的保护者,软弱也不再与危险挂钩,让她放心流露真实情绪。 景怡理解她的感受,拯救的意愿更牢固了,真诚勉励:“你能替她完成梦想,总有一天你会在这儿找到一席之地。” “会吗?” 见他坚定点头,晏菲破涕为笑,对岸的灯光不再是海市蜃楼。 休整两天她重回岗位,同事们都知她检查无碍,就装作无事地将先前的隔阂一笔勾销了。 那变了心的李智伟也回心转意,当天送来一大捧玫瑰花,妄图继续追求她。 “小晏,祝贺你恢复健康。” “谢谢,我本来就很健康。”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周末有空吗?我请你去听音乐会。” “周末我有事,你另外约人吧。” 她鄙恨这见风使舵的家伙,下班后就把那束花扔进医院外的垃圾箱,谁知李智伟正悄悄跟踪,见状立马冲上来责骂:“晏菲!你太过分了,知道这花多贵吗?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扔了。” 她反应轻蔑:“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有权随意处置不是吗?” “你、你就会糟蹋别人的心意!” “把你的心意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 她冷笑着,像把他的自尊踩在地上来回践踏。男人暴跳如雷地追着她叫骂:“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想攀高枝勾搭金景怡,别忘了他是有妇之夫,你当小三就是缺德!” 她停步甩他一记眼刀:“我和金大夫只是正常的同事关系,你别污蔑人!” “哼,正常?你经常跟他出双入对,医院的人都知道,早就在议论了!” “那是无中生有,我警告你李智伟,你报复我可以,敢伤害金大夫,我绝不放过你!” “那我们就走着瞧!” 李智伟的诅咒在晏菲心间埋了颗雷,生怕这偏执又狭隘的小人威胁景怡及自身安危,提心吊胆过了两天。这日去给病人送药,一根睫毛钻进眼里,赖在眼皮底下死活不出去,刺得她直流泪。景怡露过瞧见,顺手从医疗车上拿了根棉签帮她沾了出来,这动作前后不过几秒钟,期间走廊上无人经过,他们彼此也都没在意。 晚上景怡回家告知千金已为晏菲打听好复读的学校,暑假后就能入读,千金高兴极了,催他尽快告诉晏菲,好让她早做准备。 晚餐时家人们聊天,秀明说起工地有个民工昨天去治口腔溃疡,查出艾滋病,今天已辞职回家了。患病原因可能是嫖妓,他怕其他民工也被感染,安排他们明天去医院检查。众人议论一阵,美帆想起晏菲来,问景怡:“你们医院那个被艾滋病人咬伤的小护士怎么样了?真被感染了吗?” 得知她一切正常,喜道:“真是万幸啊,躲过这一劫,她往后该交好运了吧。” 千金顺嘴接道:“我跟灿灿他爸商量了,准备资助她复读,那姑娘挺聪明的,又能吃苦,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哎呀,你们夫妻俩真是活菩萨啊,这样的话那姑娘的命运就会改变了。” “所以说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没准就遇上贵人了。” 二婶三叔的感言都很正面,唯独珍珠剑走偏锋。 “照这么看女人长得丑也不是没好处。” 胜利不解,听她解析:“那晏护士要是长得漂亮,姑姑能同情她吗?多半还会把她当成狐狸精戒备,哪儿会允许姑父接近她。” 说得千金骤然火大,怒斥:“别把你姑姑形容成嫉妇,我没你说得那么小心眼儿!” “姑姑干嘛这么大声,过分否认就是变相承认,回头那晏护士要是整了容变成小美女,看您还是不是这种态度。” 景怡忙维护妻子,对侄女说:“珍珠,姑父要申明一点啊,我喜欢天然的东西,整容打造出来的美女就像加了很多人工添加剂的食品,是很不健康的,我拒绝食用。” 珍珠听了直笑:“知道了,姑父真是秀恩爱的行家,一有机会就撒狗粮。” 这对夫妇太腻歪,连灿灿都早有意见,忍不住说:“我最近上网学了一句话。” 千金马上上勾,问他是什么。 小孩白她一眼,慢条斯理道:“秀恩爱死得快。” 哄笑和千金的叫骂声使家中平添生趣,这些琐碎的磕磕绊绊也算天伦之乐嘛。 第二天早上大家吃罢早饭分头行动,千金去一楼卫生间解了个小便,回厨房帮大嫂洗碗,动手前习惯性看了看手机,发现一条微信好友验证。 “你老公外遇了。” 她像被竹签贯顶的烤田鸡僵在原地,定了定神,以为是诈骗骚扰,毫不犹豫地点了拒绝。过了半分钟,那申请又来了,还多出三个关键字:“赛小姐,你老公外遇了。” 她瞬间不淡定了,飞快通过验证,将这个名为“Jim”的神秘人物添加为好友,紧跟着质问:“你是谁?” Jim回得也快:“你老公医院的同事。” “找我做什么?” 这次两张照片代替文字出现在对话框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镜头,跟前站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护士,头脸都被男人的肩膀遮挡,两个人靠得很近,男人微微欠身,低着头,似在与护士接吻。 千金心田落下陨石,火浪横扫八千里。 Jim的消息又来了:“看得出来吧,照片上的男人是你老公。” 她的手指已在发抖,狠狠按着打字键:“那女的是谁?” “同科室的护士,叫晏菲。” 第二颗陨石坠落,直接砸穿她的思维,她差点狂叫起来,暴躁地发信:“你到底是谁!” Jim的回复比之前慢半拍,存心磨炼她:“我好心通知你,你就别问我是谁了,我得保护自己的安全。” 她急泪喷涌,迫切发问:“他们这样多久了?” “至少半年了,晏菲刚来医院不久就和你老公勾搭上了,他俩经常一块儿外出,我这儿也有几张照片。” 又是三张远距离偷拍照,男女形象都很模糊,千金辨不出女方是否是晏菲,但确定男的是景怡,她与他耳鬓厮磨,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化成灰都认得。 剧烈的眩晕中乾坤颠倒,Jim最后的来信倒还端端正正。 “医院已经传遍了,你还蒙在鼓里吧,再不采取措施你老公就被抢走了。” 第109章 大闹 千金台风般冲进客厅, 撞上正在搬运花瓶的珍珠,清脆的破裂声调动在场人等的注意, 景怡刚好下楼, 见状扶住妻子询问,脸上倏地挨了一记熊掌, 目击者和当事人都惊呆了。 “千金,你这是干什么?” 他以为妻子中邪了,愕然中佳音也跑出来, 正好赶上千金的审判。只见她举起手机展示那张疑似接吻照,表情与疯癫只隔着一层薄膜。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家人们看了照片和告密文字都唬得说不出话,惊疑注视怔愣失神的嫌疑人,接着被千金的咆哮吓出寒颤。 “你和那个晏菲居然是这种关系!亏你还敢跟我说她的事,骗我同情她, 让我支持你们来往, 金景怡, 你太无耻了!” 眼看小姑子要失控,佳音忙搂住她:“千金这事还没弄清楚,你别冲动。” 幸亏家里大部分人都去上班了, 只有孩子们在,否则局面真不好收拾。 千金气得跳脚:“我没冲动, 有这么多照片做证, 我跟他生活了那么多年,还会认错吗!” 胜利赶忙替姐夫辩解:“照片也可能是合成的,这种程度我都会弄。” 他相信景怡的为人, 佳音也是,急着问他:“景怡,这究竟怎么搞的?你是不是在医院得罪了什么人,有谁要害你吗?” 景怡回过神来,紧张得像揉成一团的锡箔纸,没有一条缝隙容纳镇定,慌道:“大嫂,我发誓我绝没干过对不起千金的事,这、这些照片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盯着“吻照”用力看了两眼,找到出处:“这张是昨天拍的,当时那姑娘眼里进了睫毛,我用棉花签帮她沾出来,这偷拍的人也会选角度,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情知遭了暗算,还猜不到是谁作恶,设下这条毒计,那人想必对他恨之入骨。 千金是只汽油桶,着了大火很难抢救,根本不信丈夫的解释,再次指着他唾骂:“人家说你们勾搭半年了,我说呢,去年你就时常晏菲晏菲地挂嘴边,原来跟她有一腿!” 胜利按下她的手劝解:“姐姐,姐姐你别急,那小护士不是长得丑吗?那么多美女姐夫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她呢?” 珍珠也觉得姑姑太冲动,情况尚不明朗,当务之急是调查,问她:“那晏菲到底长什么样,姑姑有照片吗?” “他手机里有,拿出来!” 景怡不敢再提交假证据,一犹豫嫌疑更重,千金硬是抢过他的提包搜出手机,找到那张还未被删除的照片。 “就是她!” 几颗脑袋凑上来,两秒钟后胜利故意大声嘲笑:“这也长得太次了,我都瞧不上,更别说姐夫了!” 珍珠积极配合:“是啊,姑姑,姑父口味没那么重,您别疑心了,肯定是有人诬陷他。” 千金不肯再做羊牯,拉着丈夫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找那晏菲问清楚!” 佳音劝她冷静,被她使劲甩开。 “他俩要是没事就不怕人问,走啊!” 景怡再求饶只是徒惹狮吼,唯有拿儿子挡驾:“灿灿还要去上书法课呢,总得先送他去学校吧!” 妻子发了邪火,非要独断专行,撇下父子,无视家人劝阻,埋头冲出家门。 景怡追到停车场也没能拦住她,忙打电话联系晏菲,拜托她今天请假。 “金大夫,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你今天千万别去医院,至于原因,我过后会跟你解释的。” 得到晏菲应允他以为能逃脱一劫,见灿灿背着书包跟来,沉着小脸问:“爸爸,我还能去上书法课吗?” 明白夫妻间的吵闹已伤害了儿子,景怡深感歉疚,不想扰乱他的生活,开车送他去学校。 父子一路无言,进城下了高架桥灿灿做好谈判准备,扭头叫了声:“爸爸。” 景怡苦恼道:“别跟我说话好吗?爸爸现在需要安静。” 他脑子里塞不进东西,灿灿却想从中套取信息,执拗地问:“您不会真有外遇了吧?” 父亲陡然发火:“胡说什么!你妈妈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他并不害怕,直言进谏道:“我希望您能说真话,那样我还能帮您出主意。” “这是大人的事,你帮不上忙。” “妈妈都气疯了,如果是真的,我也会很生气。” 儿子亮出红线,景怡慌忙减速停车,他已失去了妻子的信任,不能再失去儿子的。 “灿灿,你相信爸爸吗?” 灿灿望着父亲深深点一点头。 景怡很欣慰,以平等诚恳的口吻保证:“爸爸发誓,绝没做出过破坏家庭的行为。” 他相信父子间的关系也相信儿子的判断力,灿灿没让他失望,思索片刻解下安全带。 “爸爸,我自己坐车去学校,您快去医院阻止妈妈吧,别让她闯祸。” 没走几步又跑回来爬在车窗上叮嘱:“您跟她说,如果她执意闹事,我就再也不理她了。妈妈还是有点怕我的,兴许能唬住她。” 为人父母还要靠幼子分忧,景怡惭愧不已,祈望好运回到身边,助他挺过这场危机。 然而幸运之神少见地背离了他,晏菲打电话向护士长请假,被告知由于今早有几台大手术,导致住院部人手不足,要请假也得撑过上半天。 前段时间因故长期休假,她不想给人懒散的观感,本欲将消息反馈给景怡,见手机电量不足,就想到了医院再打电话。就这样好巧不巧地在住院部楼下遇见匆匆而来的千金,还主动跟她打招呼。 “金太太。” 千金闻声止步,脑子乱糟糟的,反应跟不上来,见到熟面孔反射性点头:“是你啊。” 晏菲暗恋景怡,就想跟他的妻子示好,笑眯眯迎上去:“您来找金大夫?” 千金脑筋正常运转,随即抛出疑问:“你怎么知道我丈夫姓金?” “我也是消化外科的,和金大夫是同事,上次金大夫请客,我还去过您家。” “你去过我家” 她想起上次在街上偶遇的情景,更奇怪了:“原来那时你是准备去我家?” “是啊,我在您家里看到您和金大夫的结婚照,才知道您是他太太,说来真巧啊。” 千金的智商还不够突破最后一层推理,把她当成向导询问:“你们科室有个叫晏菲的护士,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晏菲惊奇:“您找她做什么?” “有事。” 小护士转了转眼珠,微笑变得小心:“我就是。” “你是晏菲?” 千金的目光瓦数暴增,乱箭般射向她。晏菲笑容消失,谨慎地点一点头,目睹她的表情渐趋可怕,仿佛一眨眼就要张开血盆大口。 她娟秀的容貌也像妖精的画皮震慑着对方,千金用尽想象力也不能把这张脸和景怡手机里的丑照相对应,丈夫的谎言似痘泡破灭,在她心上留下一个脓疮。 他怎么敢这样骗我呢? 她挖掘答案,很快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搜到另一个疑点。上次请客景怡突然胃疼,让她回家拿药,使她错过了与晏菲相见。现在看来那可能是他故意为之,他当时压根没病,为了支走她才装腔演戏。 骗子使用了道具,就是那瓶“胃病特效药”,她得立刻赶回去取证。 见她转身时身体摇晃,似乎突发晕眩,晏菲急忙抢上搀扶。千金像碰到火炭,挥手狠命一推,扭头遗落凶狠的眼神。 她疑惧交加,心慌感久久持续。 景怡打不通千金的手机,赶到医院查看,见到晏菲顿时惊悚。 “小晏,不是让你请假吗?怎么又来了?” 晏菲群疑满腹,窘迫道:“对不起金大夫,护士长说今天人手不够,我必须来。刚才本想打电话联系您,可是……” 景怡焦急打断:“刚才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您太太来过。”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们刚一见面她就走了,金大夫,您家出什么事了吗?” 晏菲的怀疑已力透纸背,只差景怡认可,景怡哪有心思解释呢?大错铸成,东窗事发,找到妻子乞求原谅才是重中之重。 千金的手机依然无人接听,他忙向大嫂寻访消息。佳音以为千金失踪了,急得胸脯长草心发慌,正捶头想办法,小姑子回来了。 三尸乍魂的女人看不见任何人,横冲直撞来到三楼,打开所有抽屉翻找证物,佳音、珍珠、胜利、英勇心慌意乱立在一旁,时不时因她粗暴的动作打哆嗦。 终于,她找了到那只绿色的小瓶,包装上的英文字母是仅剩的伪装,她过来抓住胜利衣袖,吩咐他翻译这些文字。 胜利不敢接这烫手货,推搪道:“这上面好多单词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你不会查词典啊?读了那么多年书都是用来干什么的!” 愤怒的姐姐比狮子还可怕,将他押解回房,盯着他完成翻译。 “这是一种食用纤维素,能调理肠胃,帮助消化。” “能治胃疼吗?” “上面没说,但是注明了,只是保健品,不能代替药物。” 胜利胆怯地与余人交换眼色,千金冷不丁失声痛哭,着魔似的捶打书桌:“这个骗子!骗子!” 真相带来崩溃,丈夫在她心目中安定可靠的形象似长堤决口,再难修复了。 她不理会家人关问,又一次飞奔出走。佳音忙打电话向妹夫报知此情,景怡的心中也山火漫烧。谎话叠加越多,造成的危害和损失也越大,他自作聪明,玩火自焚,还能用什么法子补救? 晏菲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她已放弃请假的打算,想坐等疑团开释,景怡夫妇怪异的举动在脑中挥之不去,宛如一长串方程式,逐个解开就得到令她心惊肉跳的答案。 本该逃避才对,心底却涌现抑制不住的兴奋,恰似望见宝库的贫者,不由自主起了侥幸的盗跖之念。 这些念头还困在潜意识里,直接的感受是神烦心燥,随手拿起同事的《胎教手札》阅读,强行给心思换岗。 颠三倒四看了两页,一阵脚步疾雨般袭来,看到千金,她惊讶地站起来,忘记放下手里的书籍。 千金毫发不漏地扫射她,读取全部信息,包括那本封皮印着《胎教手札》的书。 “金太太,您来了。” 这小三还敢对她假惺惺,真该死。 她捏紧拳头,阻止武力提前释放,冷冷下令:“你跟我出去一趟。” 晏菲看看壁钟,为难道:“快到上班时间了,您有事吗?” “我不想在这里跟人吵架,你最好赶紧跟我来。” 千金犹如点燃的爆竹随时会炸,晏菲明白这是一次约架,猜疑尘埃落定,迎战势在必行,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这会儿景怡正像断线风筝满世界乱转,全心牵挂千金,希望把线头重新交到她手中,快到两点时妻子终于来电话了。 “老婆你在哪儿?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他惊喜问候,竟被曲解成歹意。 “你是巴不得我有事,好娶新的是吧?” “老婆,你听我解释。” “那你现在马上来见我,我在你们医院对面的左岸咖啡。” 千金当着晏菲的面传令,晏菲与景怡是一条心的,见她敌意深刻,忙借口上厕所向他通风报信。 “金大夫,您太太约我见面,我们正在医院对面的左岸咖啡。” 景怡一个急刹车,像手无寸铁的平民被逼上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以妻子的性格绝不会轻纵轻放,情绪激动就不管时间场合,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脸,用大众点评网的APP查到那家店的电话,联系负责人:“我想包下你们店下午所有剩余的座位,你告诉我定金是多少,我马上付账,从现在起你们不能再接待新客人。” 之后的一个半小时他尽力拖延,想耗到那里的客人走光。千金打了两个电话催促,最后一次暴躁威胁:“你以为这事能拖过去吗?再不来我就去你的办公室等你!” 他接下最后通牒,赴死般驱车前往,拖着压路机似的脚步进店,所幸店里只剩两桌客人,都离得较远,不会被近距离围观。 千金看到晏菲变化的眼神就知道丈夫来了,怨怒下不做回顾,等他自己来领罪。 景怡缓步靠近,见晏菲起身行礼也不过仓促点了点头,视线都集中在妻子黑沉的脸上。 “老婆。” “坐下。” 他服从调度,拉开椅子占据了桌子的第三边,危险的三角形加剧了紧张气氛,千金面朝晏菲,右手斜伸向他:“手机交出来。” 他别无选择,慢慢递出手机,千金再度找到那张冒名的丑照,举到晏菲跟前。 “晏小姐,你看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晏菲大致参透玄机,目光投向景怡却得不到接应,只好被动作答:“不是。” 千金冷笑:“我就说嘛,就算去整容也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自然。” 取得口供,她扭头拿丈夫开刀:“你还有什么话说?” 景怡能做的就是努力争取宽大,慌促认错:“千金,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 “你骗我的事岂止这一件!” 千金动作狂躁地掏出药瓶拍在桌上:“告诉我,这是什么药?” 景怡悔恨地闭上双眼,定神两秒继续求饶:“对不起,我为了圆上一个谎,只好……” 他的招数都失灵了,无论表现得多可怜凄惶,妻子的愤怒仍有增无减。 “你怕我看到她的真面目,就编出这么恶劣的谎话,亏我那么担心你,怕你疼,赶着回家给你拿药,跑得都快断气了,结果被你当猴耍!” “千金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下来!我现在就想杀了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 晏菲总算找到反击理由,连忙申辩:“金太太,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金大夫没做过出格的事。” 千金刀锋一转劈向她:“少狡辩,你要是跟他没什么,他会那样骗我吗?你这种农村来的小姑娘仗着有点姿色就勾引别人的老公,要不是我太傻,怎么会被你们瞒到现在!” “千金,这事是我失误,你别牵连外人。” “失误?金景怡,你可真会美化自己啊,包二奶说成失误,因为没能继续骗我才说成失误,是不是这样啊!?” “我求你冷静,我们回家再说行吗?” 景怡下意识去握她的手,被她当成了爬虫的触手。 “别碰我!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你装得人模人样,其实也是条到处发情的公狗,虚伪狡诈,下流无耻!” 像油锅沸腾着溅出来,她猛地抓起水杯泼向他。冰水淋头,他的心也骤然一凉,他们的关系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最怕裂痕侵害,这次是否是毁灭性的打击? 心上人受辱,晏菲也愤怒了,她本就瞧不上千金,冲着景怡才再三忍让,此刻忍无可忍,露出刚强内在,严声斥责:“金太太,您太过分了,金大夫什么都没做,您不能这样冤枉他!” 千金恶气覆面,指着手机和药瓶怒道:“证据就在眼前,你少帮他狡辩!你们这对偷鸡摸狗的贱人,真叫人恶心!” 污言秽语绞碎了景怡的心,猝然起身抓住她。 “够了!你先跟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她一遇冒犯,攻击性倍增,挣扎大骂:“:我又没干坏事,丢什么人?你一个结了婚的医生勾搭小护士,想尽办法骗老婆,还指望别人给你脸?放开我!放开我!” 扭扯中抓起陶瓷烟灰缸砸向他,手臂被晏菲抓住了。 “金太太你不能打人!” “管你什么事,滚开!” “金大夫是无辜的,你要撒气打我好了!” “他是我老公,你凭什么护着他!” “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能让你伤害他!” 晏菲情急中与千金针锋相对,倒像坐实了她的猜疑,千金失去理智,烟灰缸狠狠砸中小护士的左额角,酿成血光。 单薄的身躯软绵绵倒下,千金握着开裂的凶器直喘粗气,麻木地望着她。景怡惊心骇神,忙去扶抱伤者,见晏菲头破血流,扭头怒斥妻子:“你是不是疯了!” 千金激动得浑身发抖,受其刺激又像上紧了发条似的扑上来抓扯。 “你还敢跟她搂搂抱抱,撒手!快给我撒手!” 景怡不能再纵容她,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推向座位,扶拽着晏菲快速出店,上车后对她说:“小晏,现在不方便回医院,我送你去别的地方治伤。” 晏菲的晕开始全真,此时一半是装的,潜藏的野心已经萌芽了,要让那不知好歹的泼妇付出代价。 千金追出门,见车已离去,立马开车追赶。她现在全无理性可言,就是被愤怒支配的战斗机器,一心只想着报复,什么登峰造极的事都敢干。 景怡行驶数公里来到市二医院,为赶时间就在医院对面的街边停车,发动机熄灭不到三秒,一股海啸般的冲击力撞向车尾,颠得他头晕眼花,且喜还未解开安全带,否则最少也要捞个轻伤。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撞他们的竟是妻子的座驾。 他眼睁睁看她疯狗般跳下车,冲上来打开车门将他拖出车厢厮打,感受和战乱中遇袭的难民相似。妻子浑身燃放黑色火焰,仿佛来自地狱,脸也被烧得面目全非,在他恐惧无措的眼瞳里扭曲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心似地表龟裂,冲出红色熔岩,奋力抽了她一耳光。 附在千金身上的恶鬼逃走了,她错愕地瞪着他,好似刚刚落到这个世界的穿越者。 丈夫竟然打了她,倘若昨天有人做这个预测,她宁愿相信今天是地球末日。 “你想去坐牢吗!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景怡发出有生以来最猛烈的咆哮,他以为妻子疯了,也悚急欲疯,好比一个动物饲养员看到心爱的老虎撒野行凶,唯恐它被击毙,于是慌不择法地以棍棒加以镇压。 晏菲摇晃着爬出车门,刚才的撞击替她省了演技,晕倒前愤恨注视肇事者,勉力问他:“金大夫,我能报警吗?” 景怡惊惧交集,赶紧抱起昏死的女孩奔向医院,生怕闹出伤残人命。 千金以为他心疼小三,抛弃了自己,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丈夫那一巴掌打掉了她的锐气,她降格成柔软无助的小孩子,急需援军,哭不多时便打电话给她的第一任保镖。 听到妹妹的哭声,秀明即刻放下手中的电锯。 “你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大哥,灿灿他爸在外面包二奶,和他们医院的小护士搅在一块儿了。我刚才去医院找他们算账,他拼命护着那小三,还动手打我……” “什么,这狗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秀明如同接到紧急军情的战士,问明地址后火速奔赴保家卫国的战场。 景怡送晏菲去急救中心,做完CT检查,结果无大碍,留她在病房休息,转回事故现场。一辆奔驰撞宝马,还有正室斗小三情节,这出好戏甫一发生就吸引了众多路人。他回去时人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交警也到场了。 千金坐在车里不肯出来,景怡上去交涉,她关了车窗绝不理睬,咬牙切齿凝神,眼泪在脸上滚豆子。 他心痛懊恼,劝不动她就先向交警说明情况,交警主张拖走受损车辆,疏散交通,可车上有人,拖车不便执法,还是得让千金先下车。 景怡无奈再去求劝,几分钟后人墙裂缝,怒发冲冠的大舅子山魈般钻出来。他一闪神,紧闭的车门开了,千金号哭着扑进大哥怀里。秀明捧起她的小脸,见左边三道青紫的杠像肉虫高高隆起,从嘴角爬到了耳根。 传家宝被砸碎,他霎时化身暴龙,一声怒吼震动半条街。 “金景怡,我艹你姥姥!” 第110章 紊乱 景怡清楚老同学的战斗力, 明智的做法是撤退,可现状令他进退不得, 接着就被秀明揪住暴打。秀明的拳头不任认人, 两拳下去就开起染坊,边打边骂:“混账东西, 你包二奶就包二奶,凭什么打我妹妹!以为我们家的人那么好欺负?看我不打死你!” 千金见大哥出手太凶残,顿时舍不得了, 正要劝阻,晏菲先冲出来奋不顾身护住景怡,厉声叱骂秀明:“你们太欺负人了,疯子才乱打人呢,你们都疯了吗!” 她头缠纱布, 越发显得娇弱可怜, 所作所为又往痴情小白莲人设上无限靠拢, 气得千金雷霆复发,瞪眼大骂:“你这个贱三还敢耍威风!” 即刻扑上去厮打,两男两女相互胡乱纠扯, 精彩场面让看客们饱足眼福。 几分钟后110出场了,将四名当事人带往派出所处理, 得知是感情家庭纠纷, 民警们按例让他们通知家属前来协助调解。 一时后佳音和美帆赶来,见此情形都烦天恼地。晏菲是受害人,按理有权控告千金秀明, 佳音忙替家人赔礼道歉,请她看在景怡份上通融。晏菲不能与景怡对立,只好忍气接受调解。 办完相关手续,众人离开派出所。 晏菲全程不敢同景怡说话,临走时忧心地看了看他,景怡不知如何面对,选择沉默。千金见她依依不舍,又大声痛骂,硬是把她赶跑了。 景怡没法跟狂躁的妻子共处,请求佳音:“大嫂,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麻烦你帮我去学校接灿灿。” 佳音说胜利已经过去了,让他放心,再要问别的,小姑子先跳上去质问:“你要去哪儿?还想去找那个小三?” 景怡听到她的声音就脑充血,无言转身又被秀明揪住。 “不准走!先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这样对我妹妹!” 秀明早认定妹夫风流滥情,平日里鸡脚神戴眼镜,假充正神,因此怒点不在他包二奶这事上。恼的是他维护二奶殴打妹妹,直接侵害了赛家的权益,必须跟他斗争到底。 景怡同样不想理睬他,死沉沉犹如僵尸。佳音拉住丈夫阻止他添乱,再哄千金:“你先跟美帆回家,我和你大哥留下来跟景怡谈谈。” 千金又气又委屈,哭嚷:“大嫂,你不知道这人把我骗得有多惨,我不会原谅他的!” 佳音抱着她拍哄:“事情到底怎样还不清楚,你先回去,灿灿还在家呢,大人之间再闹矛盾也不能吓着孩子啊。” 美帆也劝:“你好歹是当妈的,得先顾着孩子。跟我回去吧。” 送走这个危险物体,佳音关心起景怡伤势,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真是生平未有的惨状。 “景怡,你要不要先去医院瞧瞧?” 景怡摇了摇头:“没事,一点皮外伤,擦点消毒、药水就好了。” 佳音忙去药店买药,帮他处理好伤势,然后三人就近找了家餐厅,在包厢里景怡详细陈述始末,他用丑照、假药蒙骗千金的事原原本本都交代了。 佳音想和缓和事态,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说都是误会了。” 马上被丈夫抢白:“你听他瞎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刚才的情形你没瞧见,他跟那小护士绝对有一腿!” 景怡烦透他这根搅屎棍,火道:“老赛你别唯恐天下不乱行不行?真想把我的家搅散啊?” “你真在乎家庭就不该在外面乱来!” 秀明骂完这句猛然想起自己跟赵敏的事,心一下子虚了,气势戛然而止。 景怡紧急否认:“我没乱来,你指控人也得讲证据!” 秀明凶狠稍减,但口气仍很恶劣:“千金的话不是证据吗?你拿丑女的照片糊弄她,怕她见到那女的,又装病支开她,真没干坏事怎么会搞这些小动作!” “我承认我不该撒谎,但我撒谎的动机真不是你们理解的那样!” “你还装!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货色,对你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把狐狸尾巴夹紧了别被千金发现,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现在你把那小三牵到明处来,还为了她殴打千金,当我们家的人都死光了?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没人敢治你,再伤千金的心,我就废了你!” 佳音让他们都别激动,责备丈夫:“你无凭无据别乱起哄。” 秀明比她还急:“我怎么起哄了?我亲眼见那女的要死要活地护着他,瞎子都能看出有问题!” “人家是同事,景怡又帮过那姑娘大忙,她当然要帮景怡说话。” 佳音掐着丈夫的腿暗示他消停,温言问景怡:“景怡,我一向敬重你的人品,今天请你务必跟我说实话,你和那护士真的没什么?” 景怡真想当着他们掏心掏肺,苦闷道:“大嫂,我以我父母的名誉发誓,我和小晏清清白白,没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 “那你现在还爱千金,还想继续跟她生活吗?” “您这话问得太荒唐了,我怎么可能不爱千金呢?今天她在店里街上当众发疯,拿烟灰缸砸人,故意开车追尾,这都是刑事犯罪行为,我被她吓得脑血管都快爆炸了,为了让她冷静才不得已打了她一下,出了这种事,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吗?这就是飞来横祸,我现在措手不及,谁能帮我解决问题,我都肯跪下来叫他大爷。” 他体腔里烈焰滚滚,猛灌凉水灭火。 佳音不敢确信他的话,这姑爷的条件涵盖了花花公子的所有要素,小姑子又是个无才无貌的老小孩,要说他对着这样平庸的妻子还能守身如玉,世人都会打个问号。可她身为大嫂,不得不做周全考虑,真相未明,还应以劝和为主,于是安抚他:“你别急,我们回去帮你劝劝千金,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冲动消下去会听劝的。” 景怡目前也只想到这个办法,说他这几天先不回去了,拜托他们照看妻儿。 听说他准备回富丽华庭的家,秀明反对:“不行,你要是躲起来,千金会以为你是去找那个护士,更要生气了。” 景怡不耐:“我现在不能跟千金见面,必须冷处理。” “冷处理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秀明不跟他协商,自作主张地打电话回家,吩咐胜利收拾行李赶紧过来。 “胜利放暑假了,让他先去陪你住着,就跟千金说是去监视你的,这样她才能放心。” 佳音也快受不了丈夫的呆霸王作风了,强烈反对:“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景怡又不是犯人,我们有什么权力监视他?” “那能怎么办?单独放他走,千金在家坐得住吗?” 秀明说话要暴躁,对立时刻往往是聪明人先让步,景怡叹了口气,对佳音说:“算了大嫂,就听老赛安排吧。” 佳音万分歉意口不能言,丈夫还在一旁得寸进尺:“医院那边你也暂时请假吧,总之杜绝一切和那护士接触的可能,确保自身清白。” 这要求景怡也接受了,他依然以保护家庭为要务,甘愿忍辱负重,傻里傻气的老婆却跟他想法两样,回家后只管向家人告状诉苦,倒在床上呜呜痛哭。 贵和听说这事加班都不安生,回家后见她还这样,耐心都被磨穿了,翻脸批评:“你也太冲动了,捉奸捉双,又没拿到确凿证据,就这么急匆匆跑去闹事,万一景怡哥是冤枉的,这么一闹也被你搞寒心了。” 千金气恼:“他还寒心?真正寒心的人是我!我那么信任他,他说什么我都信,结果一直被他耍着玩。” “那不是善意的谎言吗?怕你多心才撒个小谎骗你,后来为了圆谎又被迫继续撒谎,你要是大度点,不那么计较,他能骗你吗?” “这么说还是我不对了?你们男人全都一个臭德行,撒谎比放屁还容易!” 美帆这次当了回足金的好人,一直陪着小姑子,见她又要和贵和吵架,忙插话劝解:“这都是怕麻烦,抱着投机取巧的心理才会犯这种荒唐的错误。千金,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你一味生气没有用,不管景怡是真外遇还是假外遇,你们之间都已经产生了矛盾,得想办法化解才是。” 千金根本听不进去,她一直住在景怡为她搭建的童话世界里,对他的为人深信不疑。这次景怡演戏演砸了,让她发现童话世界其实是搭建在复杂世俗里的摄影棚,她如何接受得了? “错的是他,凭什么要我想办法化解?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被人欺骗,他肯定不是第一次骗我了,以前不知还藏了多少下流勾当呢?这笔账不算清楚,我跟他没完!” 贵和的心智比这孪生妹妹成熟了一个辈份,极力反对她的愚行:“你就是没事找事,非把局面闹崩了才甘心!” “那你要我忍吗?像有的女人那样,明知老公在外面乱搞还忍气吞声巴结他,求他回心转意?我才没那么贱,大不了离了就是!” 千金是认真的,她一辈子没感受过生活压力和窝囊气,学不会委曲求全,坚持出轨的丈夫就是被虫蛀了的苹果,情愿扔掉。 她重感受,贵和重现实,严厉警告:“离婚对你有好处吗?你这是主动给别的女人腾地方,不知多少人排队等着呢!”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去琢磨!” 他不能跟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人讲道理,捂住胀痛的脑门恳求美帆:“二嫂,我要被这丫头气晕了,你先帮我劝劝她,我去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美帆也觉得小姑子蠢得像头猪,又不忍心撂挑子,苦口婆心劝她:“千金,你不能动离婚的念头啊。离婚对你是重创,却伤不了景怡皮毛,他那么有钱有势,离了婚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组个后宫都没问题。但你再想找他那样的就办不到了,往后日子可怎么办?” 千金渐渐认清自己在家中的形象,又急又不服气:“你们都以为我必须靠他才能过活?我有那么没用吗?” 美帆不想费力争论,准确引导她抓主要矛盾:“你先别想太多,目前矛盾的焦点是那个护士,景怡是不是清白的还不好确定,但以女人的本能看,那护士绝对对他有邪念,你这样不计后果地和景怡大闹,更会给她制造机会趁虚而入,最终余利的人也将会是她,你甘心让她得逞吗?” 千金想起晏菲的嘴脸就杀气腾腾:“我死都不能让她如愿,今天我算看清了,那女的就是个绿茶婊,假到不行!” “不虚伪怎么能赚取男人同情呢,不是我说你,你段数比她差太多了,今天的表现已经严重失分,只会让景怡对她产生更多愧疚,给她更多取胜的筹码。” 这一提醒,她脑子里瞬间倒出一条线索。 “二嫂,我想起件事,今天我去找那女的,发现她正在看《胎教手札》。” 美帆惊奇:“《胎教手札》?她一个未婚小姑娘怎么会看那种书?难道……” 她心脏狂跳,慌骇得说不下去,小姑子这会儿倒伶俐,自行补全了猜疑:“灿灿他爸一直想要孩子,我又怀不上,他一着急就去找那个女人了。” 美帆跟她想法一致,但只能反驳不得附和。 “这种事可不能瞎猜,得先找到证据。” 千金已完全进入自己编写的脚本,咬牙含恨:“怪不得我跟他说我生不了孩子他会那么淡定,肯定找了那女人当替补,我能不能生当然无所谓了。” “你别胡思乱想,这样会把情况越弄越糟的。” 蠢人最忌讳想象力丰富,脑袋空空顶多是块废料,用废料去做顶梁柱,结果就很可怕了。 美帆见她揪着被单烦躁哭泣,生怕她暴走,正在忙乱,灿灿开门进来。今天长辈们都在担心他的心理状况,他却是家里最淡定的人,在门外偷听到母亲那些低龄谬论也能保持镇静,对美帆说: “二舅妈,我想和妈妈谈一谈,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美帆担心他们母子争吵,哄他:“灿灿,你妈妈现在很伤心,你可不能再惹她生气了。” 灿灿用微笑为自己担保:“您放心,我想跟她商量事儿,不是吵架。” 送走美帆,他爬上床,盘腿坐在伏枕哭泣的母亲身边,拍拍她的背心说:“妈妈别哭了,您真是个大笨蛋,做事没一点章法,砸锅倒是能手。” 千金扭头哭骂:“臭小子,知道你向着你爸爸,是不是想气死我找后妈啊?” 灿灿是来给她当参谋的,预料到她会是这种糊涂态度,哀叹:“正因为您是我亲妈我才管您,您要是隔壁小军他妈,看我理不理您。” 这儿子是千金的克星,经常让她无力还击,她当他是小冤家,却也清楚他的才智,早就将其视为除老公以外的第二大依靠,正经发话,在她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翻身问他:“你想说什么?” “我今天问过爸爸了,他向我保证没有外遇。” “他说你就信?他还跟我指天赌咒发过誓,说一辈子对我忠诚,结果撒的谎比谁都多。” “那还不是因为您爱听谎话他才说的。” “胡扯!” 胳膊被母亲掐了一下,灿灿有点恼火了,粗声责备:“您都把外部关系搞得一团糟了,还想把我这个唯一最可靠的盟友也赶跑吗?我那些父母离婚的同学都说,最受不了爸爸妈妈吵架,一家人跟仇人似的,巴不得赶紧散伙,您现在也想跟爸爸散伙?” 千金还没下那种决心,辩解:“是你爸爸先有二心的,想拿别的女人顶替我。” “爸爸没那意思,至少还没产生那种倾向,敌人现身前您就自乱阵脚,太愚蠢了。” “怎么没现身,我今天都亲眼见过那小三了,人家跟你爸爸黏糊着呢,为了她你爸爸还动手打我,瞧,这会儿巴掌印都没消呢。” 灿灿懒得看母亲秀伤痕,理性阐述见解:“我都听二舅妈说了,是您先打人撞人,发疯似的胡闹,爸爸打您是想让您清醒。妈妈,我是您儿子,是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您别跟我不好意思,我早看出来了,您爱吃醋,老防着爸爸跟别的女人接触,都是自卑造成的。您觉得您家境不好,自身条件也差,配不上爸爸,跟外面的女人比也没有竞争力,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害怕。” 这孩子竟能准确挖掘大人的隐衷,估计投胎时没喝孟婆汤,九岁的身体里住着二十九岁的灵魂。千金吃惊到害怕,呆愕道:“你是外星人还是妖怪,真是我儿子?” 灿灿叹气:“妈妈要是稍微成熟理智点,我也不会被迫说这些超越生理年龄的话,知不知道装幼稚也是很辛苦的,您就不能为我创造一个让我保持天真烂漫的家庭环境吗?” 他已明白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在学校收敛才能,在家也尽量守儿童本分,可天才与凡人为伍总要被迫分摊后者造成的麻烦,更倒霉的是麻烦制造者还是生身父母。 千金对儿子的信任值又提高了,凑近他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你爸爸在外面包二奶,我还得忍着吗?” 灿灿先约束她的疑心再调查情况,说:“这事还没弄明白呢,您别急着给爸爸定罪。您今天见过那晏护士,她本人怎么样?很漂亮吗?” “……还行,反正比你妈强。” “您不用加后边半句,想也想得到。她漂亮到什么程度?有珍珠姐姐好看吗?” “比珍珠矮,也没她那么洋气,还是能看出是从乡下来的。” “脾气呢?很温柔吗?” “当着你爸爸的面估计很会装。” 灿灿心情更松弛了,不屑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对手嘛,妈妈太沉不住气了,杀鸡用牛刀,鸡没杀到,还割了自己的手。我敢打赌,爸爸不会看上那种低水准的女人,因为她还没有让爸爸心动的魅力。爸爸除了对您有点审美异常,在别的地方眼光都不错,陶智雅那样的他都看不上。” 千金又是一惊:“你知道陶智雅勾引你爸爸的事?你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是陶智雅自己在我面前露了口风。” 去年灿灿随父母去参加族中一位长者的寿宴,Jennifer也去了,席间单独找灿灿聊天,说家里同辈的孩子,母亲都是高学历的白富美,问他羡不羡慕,想不想换个那样的新妈妈。把他当小孩调戏,由此暴露歹意。 千金责怪他不早点通报此事,他苦笑:“我跟爸爸说过,跟您说不是挑事吗?” 大人的恩怨不该牵连小孩,千金吃过Jennifer大亏,仍听从丈夫劝告瞒着儿子。此时见他心中有数,也没必要保密了,坦白道:“我们去法国旅行那次,陶智雅找人害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发狠揍了她一顿,她还想找律师告我呢。” 听她叙述经过,灿灿又多了埋怨:“您都上过一次当了还不吸取教训,这些女人个个比您精明,您就只会给人家送人头。” “你够聪明,那倒是想办法护着你妈啊。” “这还不简单,您什么都别想,这件事就过去了。” “怎么能不想呢?难不成你让我默许你爸爸和那小三勾搭?” “那个晏菲当不了我们家的小三,您对自己没信心,对我总该有啊。爸爸跟任何女人勾搭都不可能再生出我这么聪明的儿子,他可不像您那么笨,会牢牢抓住重要的东西。” 他的表现大有中流砥柱风范,支撑住了母亲崩溃的精神。见她安定下来,再好言规劝:“您耐心等几天,我想办法调查爸爸跟那护士的关系,可你得答应我别再闹事,行吗?” 千金想不出更好的招,只得点头依从,听他的话去洗澡睡觉。美帆还在客厅守候,见母子俩出来,小姑子的情绪也似乎平复了,放心地回到二楼。 晚间赛亮下班回家,听了她的汇报,摇头嘅叹:“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美帆嗔怪:“你怎么最会预见这些不幸的事?负能量是有多强啊。” “你不也常说千金配不上金师兄,迟早会出问题吗?现在应验了,我是不是也能说你是乌鸦嘴?” “那你说这事会怎么收场呢?千金咄咄逼人的,景怡也像被伤透了心,他们能和好吗?” 赛亮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看悬,千金一贯得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往死里作。金师兄当初娶她就是看她单纯好哄,不用花心思伺候,她要是把这唯一的优势作没了,还有别的地方能让老公留恋?” 秀明寻思十年的疑问,他轻轻松松就能看透,美帆也豁然明了,惊叹道:“你眼光真毒啊,别人想不通的事你一眼就看透了。” 赛亮礼节性地一笑:“我就是吃这行饭的。你最好去跟大嫂通通气,让她劝劝千金,再拦着大哥,别让他在一旁煽风点火,兴许还有救。” 美帆急忙征求意见:“那要是景怡真的外遇了,千金也得忍着吗?” 赛亮耸耸肩:“这就看她自己了,金师兄那种身份地位,不包二奶才叫不正常,能把家庭摆在首位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完这句已脱下衣服要去洗澡,忽然看到妻子嫌弃的表情。 “在感情方面真的找不到一个三观正直的男人,都把滥情说成天经地义,婚姻的基础是忠诚,早三暮四还结什么婚?” 美帆站在女人的立场与小姑子同仇敌忾,丈夫不肯取悦妥协,冷嗤:“两个人条件平等才配谈忠诚,千金那种全靠丈夫养活的寄生虫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绝对专一?” “哎呀呀,可见独立自强对女人来说有多重要,至少感情破裂时能随时叫老公滚蛋。” 她的白眼快翻到头顶上去,赛亮无心理会挑衅,似笑非笑道:“知道你是独立自强的女人,我随时都准备着听你说滚蛋。快睡觉吧。” 这玩笑有一半是真的,火灾后摊上巨债,也不知能否解决,他的自信已然冰裂,待人的态度也不似从前那般傲慢。妻子过惯有钱人的生活,假如知晓这个家濒临破产,他们的婚姻或将难以为继。他提前做好心理建设,真到了那一天姿态也能从容些。 晏菲到家不久接到白晓梅电话,在她同千金正面搏杀时,医院也出现险情,将她和景怡推上舆论前沿。 “菲菲,你今天下午翘班了?医院出大事了你知道吗?” “我遇到点急事,来不及请假,出什么事了?” “今天有人在医院的职工群里匿名发布你和金大夫的暧昧照,说你们关系不正常。” 晏菲重历挨打时的晕眩,扶住桌沿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那个群里有三四百号人,基本上全院职工都在里边儿,那人用了匿名,谁知道他是谁啊。我估计消息都传开了,我也是从护士长那儿听来的。” 久久得不到应答,白晓梅急躁:“菲菲,你和金大夫真的没什么吗?” 好友的质疑令她暴怒:“怎么连你也怀疑我,我和金大夫的事你还不清楚?” 白晓梅忙道歉:“我不是怀疑你们,我就说你们是冤枉的,可现在该怎么办啊?听说金大夫今天也请假了,不知道他听了这事是什么反应。” 回想景怡方才难堪凄苦的形容,晏菲头痛欲裂,称病挂断电话,扶着墙壁躺到床上,焦灼地推敲着。看过白晓梅发来的图片后,造谣者的名字浮出水面。 肯定是李智伟,这人扬言报复我和金大夫,还时常跟踪我,也只有他会干出这么龌龊的事。 她怒气勃发,恨不得立刻去找那小人算账,另一方面又牵挂景怡,心想他回家不知被那夜叉老婆如何搓磨。 那女人又蠢又毒,根本配不上金大夫,她娘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她蛇鼠一窝。金大夫和她在一起只会受屈辱,太不值得了。 毒、药般的情绪煎熬着她,眼泪流过面颊,恍惚能听到呲呲的细想,她像块干柴在欲望愤恨中燃烧,将黑屋子映成了火窑。 10点,袁明美回来了,到家慌慌张张撞进来,满口急嚷:“菲菲,菲菲,出大事了!” 晏菲爬起来,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烦躁问:“你又怎么了?” 看到她头上的纱布,袁明美惊愣:“你的头怎么了?” “不小心被人撞了。” 她随口撒谎,谁知对方已掌握实情。 “原来今天二医院门口那场车祸你真在现场啊。” “你怎么知道?” “有人拍了视频上传到微博,都上了热搜了,好几个同学来问我那受伤的护士是不是你,你、你怎么当起人家的小三了?” 袁明美递上事先备好的材料,看到手机屏幕上“豪车激情相撞,泼辣妻子勇斗小三”的话题字样,晏菲六神失位,朝后方脱力坐倒。 “这男的就是你们医院那个金大夫吧?他在各大论坛被人扒皮扒得可惨了,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是不是看他太有钱才把持不住的?” 晏菲急忙刷看扒皮帖子,人肉引擎已搜索出景怡的真实身份,比她原先估计的还惊人。 袁明美兴冲冲道:“金氏集团可是国内一流的地产公司,这个金大夫是金家的嫡系,就是富二代中的富二代啊。菲菲,你运气也太好了吧。” 晏菲觉得她不该是这个反应,懵然望着她:“你在说什么啊?” 袁明美笑得真实不做作:“上次你说你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就是说他吧?你什么时候采取行动的,又是怎么得手的?” “你不是一向反对别人当小三吗?怎么现在这么兴奋?” “为普通人做小三当然不值得,毁了名声得到的好处也有限。可是这种超级富二代就不同了,稍微让他给点儿扶持,人生就会有天翻地覆地变化。像我们这种穷人一般情况下哪能接触到他们这种阶层的人啊,这就是老天给的机遇,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 这姐们儿的胖脸红润泛光,令人联想到祭台上的腊猪头,预示着年丰时稔。 晏菲慌惚地咽了口唾沫:“你不觉得靠这种机遇上位很不道德?” 袁明美罢了笑:“你想取代他老婆?” “我没这么想过。” 晏菲不敢承认野心,保持正直立场,袁明美没她城府深,推心置腹开导:“那还好,他这么有钱,随便挥霍几次就够寻常人吃一辈子,你只是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改变自身命运,算不上不道德。那些有钱人不都这样吗?我们学校的女生为了谋到好的推荐,还甘愿陪老教授睡觉呢,如今底层人士不走点捷径休想翻身。我是没你和姚佳的姿色,这辈子再努力也就这样了,你有资本,如今又有了机会,干嘛不试试?” 晏菲了然,前段时间袁明美和一个女同学竞争实习名额,她的学习成绩和综合考评都比对方优秀,按理该名正言顺拿到推荐。不料那女同学以美色作本,与导师进行了肮脏的肉体交易,制造了一出劣币驱逐良币的案例,也致使袁明美心态崩坏。 脚踏实地抵不过投机钻营,这社会在老实人看来壁垒森严,聪明人眼里却漏洞多多,既然活用潜规则能够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卧薪尝胆,筚路蓝缕? 又一个纯洁的灵魂堕落了,晏菲心情复杂,惋惜的同时又明白,这次觉醒能让朋友今后的路顺畅一些。 自我保护意识促使下,她仍旧掩藏真心,维持清白面貌。 “我和金大夫真没什么,他老婆不知受谁教唆硬说我们有染,医院里也有人散布流言污蔑我们,我估计我在那儿干不下去了。” 袁明美问:“是谁造的谣,你有数吗?” “有个人嫌疑很大,可还不能确定。” “那金大夫怎么说?他真的对你没那意思?” “我也不知道,感觉他很关心我,也可能只是同情。” 晏菲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景怡和善温柔,但不能用分析普通人的眼光来揣度,他那样身份的人温柔很可能只是教养,对着猫猫狗狗都能播撒爱心。 袁明美给她鼓劲:“世上值得同情的人那么多,他怎么独独关心你呢,我觉得他对你也有那么点意思,你可以试探试探。” “……现在还不是时候,出了这么多事他肯定很烦躁。” 她谨慎地流露意向,营造被人诱导的表象,这样能说服良心,保护她对外的形象。 单纯的人变坏了也学不会高深心眼,袁明美以为她脸皮薄,卖力提醒:“那你也是因为他才卷进这场是非的,他总该对你负责吧?” “……应该会吧。我头很痛,先睡了。” 她吃力地爬向枕头,袁明美忙去搀扶,服侍她躺好,又问:“你明天去上班吗?” “我不能白白担骂名,不去就显得心虚了。” “金大夫会去吗?” “不知道,明天再说吧。” 她不耐烦地催她关灯,在黑暗中发酵邪念。换个角度看,如今的状况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她完全有条件放手一搏,一旦赢了,爱情财富皆能丰收。 也许改变命运的机会真的来临了。 第111章 中计 医院和网络上的传闻带给景怡不小的麻烦, 他先是托关系删除了那些爆料的帖子,又联系医院院长澄清绯闻, 院长自然会给他面子, 保证肃清流言还他清白,可身份曝光他也不便再从事这份工作, 先请了长假,打算过些时候再办离职。 震动波及到了亲属圈,二堂兄金永盛率先发难, 在电话里臭骂他。 “景怡,网上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你娶的是什么老婆,搞出这么丢人的事,害家里人脸都没处放了!” 景怡厌恶两位堂兄, 但不能推卸责任, 问他是否被人滋扰。 金永盛怒极:“你觉得会没有吗?我们可不是一般人家, 出了这种市井泼妇,外人还不笑掉大牙?当初我就说你小子眼瞎,竟然娶那种没文化没教养的野丫头做老婆, 被长辈们骂离经叛道还死不回头,这下吃到苦头了吧!要是还顾念金家的名誉, 就马上跟那泼妇离婚, 否则以后别再说你是金家人!” 景怡知道高贵的亲友们历来将他的婚姻当做污点诟病,过去幸福美满不在意这些非议,如今遭遇风雷, 心态也出现波动,轻易被他激怒了,厉声反斥:“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要说丢脸,你干的丑事比我多多了,先管好你那群小老婆吧,少对我指手画脚!” 他挂断电话生闷气,有如沸水里的丸子持续忍痛翻滚,担忧妻儿又鼓不起勇气面对他们。 第二天上午晏菲打来电话,他事后一直无颜联系她,于理有亏,通话后先问候:“小晏,你伤势怎么样?好些了吗?我这两天忙着处理事情,没来得及问候你。” 晏菲温柔如故:“我没事,金大夫,您还来医院上班吗?” “这个还不好说,你现在在医院?” “是,我没请假。” 明白她怕失去生活保障,被迫忍辱工作的境况,他愈感内疚,忙说:“小晏,真对不起,都怪我连累你,你放心,我会对你做出补偿的。” 晏菲默了两三秒才答话:“金大夫,您中午有空吗?我想见见您,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您帮我出出主意。” 景怡也有事同她商量,约她中午一块儿吃饭。 见面后晏菲不住忧虑地打量他,难掩心疼地问:“金大夫,您看起来很憔悴,没休息好吗?” “还好,不用担心我。小晏,你的气色才真是不大好,是不是医院里有人为难你?” “……当面为难倒是没有,只是走在路上会被人指指点点,感觉很不好受。我想我是干不下去了,但是又不知道辞职以后能不能找到好工作。” “对不起,这都怪我。” “您也是受害者,要怪就怪那个造谣的人,也不知是谁这么缺德。” 晏菲没透露李智伟的事,这小人的行径虽可恶,却无形中帮了她大忙,如果景怡知道幕后黑手是他,定会设法揪查,澄清谣言她就没有争夺他的舆论优势了。 景怡也不想追究旁枝末节,随即说出打算:“是谁造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处境。小晏,你辞职吧。” 晏菲谨慎地闭口不答,接着听他说:“别担心,我会承担你辞职以后的生活费用,其实我之前就帮你制定了一个复读计划,还替你联系好了学校,暑假一过你就能去上课。复读期间和考上大学以后的学费也由我提供。” 还真教她猜准了,这男人真想超拔她脱离苦海。 她感动得红了眼圈:“金大夫,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景怡没说煽情的话,倒请她吃了一枚酸果。 “这原本是我太太的主意,别看她前天那样对你,在误会发生前她一直很关心你,我也是在她督促下才屡次帮你,希望你别记恨她。” 听他为千金求情,她心情直落,问:“您太太为什么会误会我?” “这也怪我,是我弄巧成拙,才导致了这场纠纷。” 景怡不厌其烦地叙述原委,又在晏菲的恨意上插了面旗。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是丑八怪,您太太就不会疑心了。” 见她脸上乌云密布,他十分尴尬,暗责自己脑筋失灵,没能完善地运用语言艺术,以致加深矛盾。 晏菲有了巧取豪夺的心,却不想表现得太卑贱,她多少知道有钱人的心理,他们习惯追捧顺从,会格外青睐有傲骨的人,她得表现出这种风貌,顺带还能发泄对情敌的怨气。 “金大夫,我知道我没资格生气,但我还是想说您太太的想法和做法都太无礼了。她对我的同情都建立在优越感上,向一个一无是处的可怜虫施舍高高在上的慈悲,满足做好人的欲望,就像在同情一条流浪狗。一旦发现我可能会对她造成威胁,态度又幡然改变,恶狠狠地诬陷打击我,我觉得接受她的同情是对自己的羞辱。” 景怡试图扭转她的看法:“小晏你别激动,我太太脾气很像小孩子,她没考虑那么多,做事全凭本能,如果刺伤了你的自尊,那也是我处置不当。” “金大夫您不用解释了,我是从穷苦农村出来的,没受过高等教育,生活贫穷身份低微,可我至少懂得尊重体量他人,从没想过踩着别人获取满足,挨了耳光还要接受对方的施舍,这我做不到。”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入戏不难,眼泪义勇军似的前赴后继滚落,悲愤耻辱都呈现得极具感染力。 景怡愧疚灼急,忙递纸巾给她:“小晏你别哭,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跟你说这件事是希望你别怨恨我太太,她真不是你想得那么坏。” 晏菲拭泪抽泣:“金大夫,您帮过我那么多忙,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曾发过誓愿意做任何事来报答您的恩惠,要不是心里太难受也不会当着您的面指责金太太。” “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委屈,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们,但我会尽力弥补的,你因为我们的过错而损失的一切,我都会加倍补偿你。” “我没怨过您,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再说这件事您是无辜的。” “我是做丈夫的,老婆的错也是我的错,怎么能心安理得说自己无辜呢。” 他坚持与妻子捆绑,彰显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主体,晏菲占据了道理优势却没有实际作用,心中百般嫉恨,低声说:“金太太真是好福气,很少有女人能找到您这样的老公。” 她把讥讽藏得很深,仍被灵敏的男人嗅到了,不过他认为她有这种想法很正常,默默打开手机给她发了15万微信红包。 看到消息晏菲失惊:“金大夫,您这是……”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想资助你复读考大学,这15万算下半年的生活学习费,你现在住的地方环境太差也不安全,我会另外帮你安排住处,如果一个人住寂寞,可以把你那室友老乡请过去陪你。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处理,大概没时间去看望你了,你自己多保重。” 多说没有意义,景怡跟着便买单告辞。晏菲不舍地叫住他,却不敢造次,哀伤地望着他,哽咽道:“您也多保重。” 千金听从家人劝告维持生活规律,这天去烘焙学校上完课,走出学校先给胜利打电话。她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丈夫,拉不下脸联系,只好盘问弟弟。 “你姐夫在家吗?” “他在楼上,可能在书房写东西。” 胜利哪好意思真的监视景怡,景怡刚才出去办事,他还主动说要帮忙打掩护,就怕姐姐再生事。 撒谎仍不能使千金满意,训斥:“你不去监视他?他多半在和那女的上网聊天。” “姐姐你疑心病太重了,盯这么紧别说姐夫,我都受不了。姐夫真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安心吧。” 她信了弟弟的话,强忍猜疑挂线,没走几步,一辆红色路斯特跑车从后方追上来,车窗里露出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啊。” Jennifer眉飞色舞,笑容也像金子打造的闪闪发光,八成是在故意反衬她。 千金见了她就牙根做痒:“我不是警告你别再靠近我?又想干什么?” 女人冷刺:“你以为我就乐意看到你?我对你的厌恶比起你的只多不少。” “你马上滚蛋,别挨这儿找不自在。” “你又想当街撒泼?那我可真的奉陪不起。” 听出她话里的指代,千金顿时失语,网上的事已经传遍了,她情知闯下大祸,被人挖苦也无力还击。 Jennifer的讥嘲远不止这点,拢了拢华丽的卷发,刻意强调贵族小姐的气度,以便更有气势地教训她。 “前天你在二医院闹出的动静可不小,我也是上网看到的,你可真能耐,能让景怡那么狼狈的人估计也只有你了。” 千金简单粗暴地发狠:“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来看笑话。” “我来不止是想看笑话,还想请你看一出好戏。” “什么戏?” “跟我走吧,抓紧时间或许还能看上直播。” Jennifer扭了扭脖子示意她上车,千金不想再入陷阱,迟疑伫立,拿不定主意。 Jennifer也不勉强,笑道:“戒心那么重啊?那我给你地址,你自己打车过来。” 千金依据她给出的地址来到那家餐厅,Jennifer已先到了,让服务员去请她过来。 “你来得太晚了,实况看不成,只能看重播了。” 她递出一只pad,桌面上有一段视频,内容正是景怡和晏菲在这家餐厅吃饭时的场景。 千金脑袋被拍扁成了曲奇,惊愕似扭曲的花纹盘踞其上。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才,你要是早到半小时就能跟他们碰头了。” Jennifer的报复心从未停止,怎肯放过这天赐良机,趁景怡后院起火,派人跟踪监视他,在关键时刻添把柴扇扇风,烧他个片瓦无存。 千金没有白雪姬的美貌却原汁原味承袭她的愚昧,不假思索吃下皇后的毒苹果,催问丈夫和小三都说了些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不能直接安装窃听器,那是违法的。不过景怡好像给了那女人一笔钱,但不清楚数额。” Jennifer得意观察千金中毒的脸色,追加药剂:“你知道景怡常用的银行账号吧?看看转账记录就知道了。” 千金如法炮制,手机里信息不全就赶回家找出景怡平时使用过的几个账号,登录银行界面查看,果然见他在Jennifer所说的时间点支付了15万微信红包,那陌生的收款人定是晏菲了。 轰雷灌顶,她克制不住激愤狠狠砸碎笔记本电脑,美帆前来送水果,开门时正好目击现场,惊呼:“千金,你这干什么?再生气也不能乱砸东西啊。” 千金嗓眼喷火,抓住她吼嚷:“二嫂,灿灿他爸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还给了她15万!” 美帆更惊:“不是有胜利看着吗?他怎么还跑出去跟那女的见面?” “胜利这坏小子一定被收买了,我打电话找他算账!” “等等,等等,且不说胜利有没有被收买,你这是打草惊蛇啊,先冷静想一想,也许景怡只是想赔偿那女的,毕竟她受了伤,名誉也遭到了破坏,景怡替你赔钱和解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美帆用力抱住她,惶恐得好似在竹叶上避雨的蜻蜓。千金受其阻拦,动力转移到脑部,胡思乱想又上一个台阶:“二嫂,我怀疑那女的真怀孕了,不然灿灿他爸不可能这么护着她。” 这猜测前天刚打好地基,此刻平地起高楼,在她心里投下数百米的阴影。 美帆当然得按既定方针开导:“不会吧,这种事得讲证据啊。” 她自己先信了一半,说服力便微乎其微,千金的思考没有停顿,然而都是往错误的方向,很快咬牙定计:“我想自己去找证据。” 她去卧室找出两盒验孕棒,冲出家门直奔亚洲医院,在消化外科住院部找到晏菲。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晏菲不想理睬她,昂首绕行,被她拽住胳膊。 “你还想打人吗?这次我不会再客气了,敢动手我立刻报警。” 她认为没必要惧怕这恶毒的蠢妇,剑拔弩张开展防御。 千金也恨不得撕了她的脸,可此时不宜斗殴,忍怒冷斥:“别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我知道你今天中午收了我老公15万。” 晏菲纳闷她怎会这么快得知消息,听口气又不像是景怡转告的。 保险起见选了最正直的说明:“那是金大夫给我的赔偿金。” “你还好意思要赔偿金,刚颁布了新法知道吗?当第三者是要被追究责任的。” “哼,那你去告我呀,让法律来审判我。” “你到底承认了,你真和我老公有苟且!” 预感这泼妇要发作,晏菲甩开她离去,千金怎肯罢手,迅速堵住去路。 “你想干什么?”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怀了金景怡的孩子?” “什么?” 晏菲诧异愣神,想听听她这荒唐判断源自何处。 千金交代得很快:“那天我见你在看《胎教手札》,你又没结婚干吗看那种书?除非被男人搞大了肚子!” 晏菲正要辩解,脑中滚过一道泥石流。这女人是金大夫的心头肉,至今没失宠,要从她口中夺食,最好给矛盾加温,让情敌变本加厉作死,自己才好乱中取胜。 聪明人若是干坏事往往能突破常规,她立下歹意,模棱两可地气嚷:“你别欺人太甚,我根本不需要对你解释!” 千金急怒:“你就算解释我也信不过,我带了验孕棒,是真是假验一验就清楚了。” 她掏出验孕棒在她眼前晃了晃,越看她的表情越觉有鬼。 “不敢吗?我看你是心虚了吧?” “……你非要这么过分?” “一句话,你敢不敢验?” 她自投罗网,晏菲没费一点力气就掌握了主动,冷笑:“可以,但现在不行,我还在工作中,你六点以后再来吧。” 她急旋离去,见千金没追来,计策已经成功一半。之后趁无人注意去化验科偷拿了一杯孕妇的尿样,用吸管转了一小半在塑料小药瓶里,藏入衣兜。 下班后千金来了,二人来到厕所,晏菲在她注视下走入隔间,关了门小解,将药瓶里的尿液滴在验孕棒的吸尿孔上,冲水后开门出去,气定神闲地将验孕棒递还给她。 三分钟后试纸同时出现两条紫红色钱,且测试区明显清晰,测验结果呈阳性,表明已怀孕。 见千金如遭炮击,晏菲也伪装惊诧:“不对,这结果一定出错了,我再试一次。” 她快速抓取一只新的验孕棒,回到隔间重复刚才的操作,结果自然与第一次相同。 “怎么会这么样,你买的验孕棒质量有问题,我没怀孕!” 她靠做戏加重自身嫌疑,千金的愤怒发酵完全,纵声哮吼:“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我还没蠢到那份上!” 她就像地震后的海潮,去留都不由自主,扭头狂奔出去,撞得厕所门咿呀摇晃。晏菲计算精确,料定她会去找景怡大闹,隔了十分钟打电话向他预警。 “金大夫,我知道现在不该打扰您,可是,可是您太太她……” “她又去找你了?” 景怡立时忙乱,听到下一句又骤然怔住了。 “她怀疑我怀了您的孩子,逼我验孕。” 妻子的猜疑漫过水位警戒线,他不敢相信单纯的她会多心到凭空虚构。 “……你别理她。” “她逼得太紧我没办法,只好答应用验孕棒测试。她带来的验孕棒可能有问题,我连测两次都显示怀孕。” “什么?” 又听到匪夷所思的情况,他真的懵了。 “我没跟哪个男人有过那种接触,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拜托您千万跟金太太解释清楚,明天我会去别的医院检查,拿到结果就向她澄清。” 晏菲天衣无缝地演绎委屈慌张,想将此事定性成无法解释的意外。可惜眼界限制了她的智慧,这点小心机怎么能瞒住景怡呢?他已起了疑心,但没证据不愿随便冤枉人,隐忍着结束通话,下楼去找胜利。 “胜利,你姐姐可能马上要过来,你先跟我出去避避。” 胜利大惊:“出什么事了?姐姐又发疯了?” 景怡无奈叹气:“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总之先避开她。” 他吩咐陆阿姨:“一会儿千金回来,你就跟她说我和胜利出去看电影了,让她在家等等。”,再联系佳音:“大嫂,能麻烦你到我家来一趟吗?千金又误会我了,拜托你帮我劝劝她。” 指望用退避三舍的办法缓和千金的冲动,领着小舅子出门避风头。 佳音已听美帆通报情况,担心千金闯祸,接到景怡通知连忙借美帆的车赶去他家,可是终究来迟一步。景怡家像台风过境,遍布打砸痕迹,陆阿姨正唉声叹气清理,见了她如见救星,忙拉住诉苦,说千金回来找不到景怡就怒气冲天地砸东西泄愤,疯狂行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景怡父母留下的贵重收藏品被砸碎若干,门窗也没能幸免。这会儿想是累了,在楼上卧室里哭鼻子。 佳音来到二楼,这里也是满目疮痍,她踩着碎片跌跌绊绊来到卧室,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安静得让她产生不祥感,急忙呼唤:“千金,你怎么了?” “大嫂。” 千金翻身坐起,消除了她的恐惧,又气又急地走过去,被她陡然抱紧。 “大嫂,那女的真是小三,她都怀孕了。” 听到哭诉,佳音惊骇失色,忙捧着她的脸问:“你怎么知道?” 千金怨愤啼哭:“我刚去他们医院让她用验孕棒验过,你看,证据我还留着呢。”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验孕棒塞到大嫂手中,佳音不知该信谁,说话仍从大局出发。 “就算她怀孕了也不见得是景怡的啊,你这结论下得太武断了。” “那女的又没跟别的男人交往,不是他的还会是谁的?” “你跟她又不熟,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别的男人?再生气也得给人解释的机会啊,你看你把家里毁成这样,别说景怡,我看了都生气。” 佳音怕景怡看到这狼藉景象,赶紧替她收拾残骸,千金反应过来,问她:“大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佳音不停歇地答话:“是景怡让我来的。” 冷不丁被小姑子的爆吼吓出个趔趄。 “这混蛋果然存心躲着我,一定是晏菲跟他通风报信的,他们私底下一直有联系,今天中午还一块儿吃饭,他还给了那小三15万。”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通知我的。” “谁啊?” 千金怕说出Jennifer是揭发人会被大嫂责骂,不愿承认风声是从她那儿出来的,搪塞道:“您不认识。” 佳音认定这传信的不是好东西,上去抓住她的手告诫:“千金,这种时候你得保持清醒,不能受人挑拨啊。你现在的做法都是在伤景怡的心,夫妻不像亲骨肉,无论什么过错都能原谅,你再过分下去他会讨厌你的。” “谁稀罕他啊,我现在也很讨厌他!” 千金沉浸在对丈夫的误解里,讳疾忌医地拒绝听从劝告。佳音以前只知道她任性,没想到她会任性到这个地步,深悔小时候对她管教不严,如今再来改造谈何容易? 景怡原想晾一晾妻子的怒气,也不敢耽搁太久,没一会儿就和胜利一起回来了。见到家中的残破光景,他明白他又对妻子进行了误判,这女人并非他评估的那么安全,潜藏着太多危险元素,一旦爆发就不可控制。 胜利愧怕惊怒,听说姐姐在楼上,拔腿奔去,当着大嫂的面跳脚大骂:“姐姐,你真疯了吗?为什么跑来乱砸东西?” 千金现在就是只饥不择食的凶兽,正好拿他塞牙缝,嗓门比他高出十倍。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你太过分了,再生气也不能这样啊,这是典型的败家娘们作风,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串通你姐夫骗我,我问你,今天中午他明明出去了,你为什么还骗我他在家里!” 胜利失了道理,一时辞穷,急得七窍冒烟。 佳音使出浑身力气按住躁动的小姑子:“千金你冷静点,别吵架。” “我冷静得下来吗?自己的老公跟别的女人鬼混,还搞大了对方的肚子,这种事搁你身上你能冷静?” “这事不是还没定论吗?你怎么尽会瞎胡闹。” “我亲自去调查的,检查结果就在这儿,还要怎样才算下定论?” 景怡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灰意冷地走入战场。屋子里登时安静了,仿佛两军开战前的窥伺过程。看到妻子凶狠的表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你对我的信任已经完全破灭了吗?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了,是吗?” 千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痛苦,还迫切地想让他痛。 “少装出一副受冤枉的样子,这验孕棒看到了吗?你要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没法跟你解释。” “我看你是无话可说,你不就急着要孩子吗?嫌弃我生不出来就跑出去乱搞,就凭那女的能生出什么好玩意儿?你找陶智雅也别找她啊!” 佳音发现景怡的神态已蜡炬成灰般虚弱,明白这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征兆,遑急地怒斥千金:“千金别闹了,你实在太不像话了!” 不知死活的小姑子仍在无知觉地寻衅:“不像话的人是他,你今天为什么给那女的15万?你背地里给过她多少钱?给我说清楚!” 景怡的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那是补偿金,她被你打伤,又因为跟我的绯闻在医院呆不下去了,我难道不该赔偿?” “什么补偿金,那明明是你给她的包养费,你还不承认!” 胜利都想动手打人了,捶床喝喊:“姐姐你别乱冤枉人了,姐夫真去包养女人会只给15万那么小气吗?你想问题怎么一点不过脑子!” “你以为那女的多金贵?她就只值得那么多!” “我求你闭嘴行吗?真想毁掉自己的家庭?” 少年五内如焚地赶到姐夫跟前拱手求告:“姐夫,你别生气,姐姐不是故意的,我们会好好劝她,你再原谅她一次,求你了。” 千金觉得他在丢自己的脸,扑上来推搡:“你干嘛求他?我还用得着这个骗子原谅?你们凭什么这么小瞧我?凭什么?” 亲眼看到最珍爱的东西支离破碎,这种痛真的难描难述,景怡承受不住崩坏的痛楚,转身逃离。千金追上来拉扯:“你要去哪儿?又想去见那个女人?不许走!” 他疲惫哀求:“我想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彼此都冷静冷静。” “冷静什么啊?我现在就想跟你一刀两断!” 幸好有佳音胜利在场,能将毁灭勒停在悬崖上,景怡道完简短地嘱托,决绝地抽身而去。 门外的夜色混沌,眼睛形同虚设,他踩着高低不匀的步子流窜在逃亡之路上,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陷入了黑暗。 第112章 揭露 千金怒不可遏, 回家就着手报复,在各大奢侈品官网大肆扫货, 一夜间消费两千多万。次日这些商品陆陆续续送抵赛家, 有的用大货车运输,两个搬运工上下忙碌好一阵才完成卸货, 不知情的邻人还以为赛家预备投资开商店。 堆积如山的纸箱和大牌LOGO吓坏佳音,抓住签收的小姑子结巴:“千金,这些东西都是你买的?” 千金满心泄愤的快意, 镇定点头:“是啊,大嫂,你们有喜欢的随便挑,剩下的帮我拿去送人。” 她逼得大嫂变色惊叫,还得意洋洋宣布:“我刚才又下了一批订单, 把几个大牌在申州的存货都买空了。” 珍珠听了终于甘拜下风, 慌张责备无法无天的姑姑:“您真是疯了, 干嘛胡乱烧钱?” “哼,你姑父钱太多才出去包二奶,我得把他的钱全花光, 这只是小意思,明天我还要出去买游艇买豪车, 都跟商家预约好了。” 千金以为教训奸夫淫夫切记手软, 拒绝听从劝告。见她捂住耳朵上楼去了,珍珠急忙拉住母亲进言:“妈妈,姑姑脑子出问题了, 不,她脑子一直有问题,现在彻底病变了。谁受得了这样的女人啊,姑父一定会跟她离婚的!” 佳音岂会不晓,即刻领她去三楼,母女联手抢走千金的钱包手机,命珍珠看住她,再打电话催丈夫回家。 秀明也对妹妹的行为傻眼,坐在床边直发愣。 “这丫头有没有脑子,她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佳音心神不宁地揪着围裙:“不知道景怡收没收到消息,那么大一笔资金流动,银行肯定会通知他的。” 秀明问那些货物在哪儿,听说堆在储藏室,多喜的屋里也堆满了,后面还有好几波没运到,他双手捂住脑门,恨不得把十指插进头盖骨。 “能退货吗?” “应该能吧,不过肯定很麻烦。” “我先租个仓库把东西存起来,明天你和珍珠胜利去办理退货。” 佳音催他抓重点:“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个,我看景怡真被千金搞心碎了,还能原谅她吗?” 秀明把景怡当祸首,提起他就咬牙切齿。 “谁让他先包二奶,千金这样都是被他刺激的!” 灿灿的敲门声中止他的咒骂,小孩子快步奔进,倥急询问佳音:“大舅妈,能告诉我这两天我爸爸妈妈出了什么事吗?” 佳音含笑哄慰:“没事啊,有问题我们会解决的,你别担心。” 灿灿不接受她的好意,严郑声明:“大舅妈,大舅,你们别当我是小孩子,真正的小孩是我妈妈,她根本就是个糊涂虫,家里的事我必须知道,请你们告诉我。” 他向来轻视母亲,却还不曾出言侮辱,秀明老幼尊卑观念重,不免批评:“灿灿,你不能这样说你妈妈啊,再怎么说她都是你长辈,你得给她起码的尊敬。” 谁知灿灿当场发火:“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尊敬?大舅,您先给我列举两条。妈妈就是个没长大的老小孩,没有一点成年人的自觉性!” 他惊呆长辈仍余怒不熄,索性披露隐藏已久的想法:“说到这儿,请恕我无礼,我早就想批评您、大舅妈和三舅了,还有外公,我也想批评他。妈妈变成这样,你们几位要负很大责任,都说过分溺爱孩子会把孩子养成废物甚至罪犯,要不是你们从小纵容,妈妈怎么会养成这种极端任性的性格?” 这一问责令秀明出丑狼藉,只得发怒保颜面:“你小子也想造反?你妈妈变成这样,主要责任在你爸爸,她出嫁前还没这么过分,是你爸爸把她养废的!” 灿灿昂首顶撞:“对,所以爸爸现在是咎由自取,可我们家今后该怎么办?妈妈这个样子,教我和爸爸还怎么跟她过日子?” 他毕竟年幼,承受力有限,眼看局面似崩塌的积木难以护持,他没等说完便涕泪交流。 佳音心疼得一把搂住他,伸手替他擦脸:“灿灿你别着急,我们会想办法让你爸爸妈妈和好的,大舅妈跟你保证。” 聪明的小孩不信空头支票,推开她跑回三楼,板着脸质问正被贵和、胜利、珍珠围住规劝的母亲。 “妈妈,您还想要我这个儿子吗?” 千金油盐不进,但对儿子深感愧疚,她没能遵守与他的约定,不好意思同他说话。 灿灿也没耐心等她,抹着泪宣布:“我不想再跟您废话了,您再敢乱来,我就搬回家去住,从此再也不理您!” 他跑回卧室悲声大作,珍珠忙去劝慰。胜利心疼外甥,对姐姐责怨更深,高声怒斥:“姐姐看你干的好事,灿灿平时是多坚强懂事的孩子啊,不是被你伤透了心怎么会哭成这样。” 千金心如刀割,愤恨也相应增长,与他对吼:“我就不伤心吗?要怪就怪他爸爸和那个贱女人,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 贵和真怀疑她中蛊了,嗓门也开了重低音。 “你还这么糊涂,世上再也找不到像景怡哥这么爱你的男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值得他娶你啊?长相、内涵、家世没有一样拿得出手,景怡哥不是真爱你,为什么挑你结婚?这些年他对你还不够好吗?哪里亏待你了?你能有今天,我们全家都对他感恩戴德,只有你身在福中不知福,非把好好的家作散了才甘心!” 家人的不理解与丈夫的背叛效力同等,千金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当初是他先追求我的,我又没求着他娶我!我是不漂亮,读书也不行,家里也不富裕,可我没想过傍大款嫁豪门,只要求老公一心一意对我,这点要求很过分吗?我宁愿他是个穷光蛋,也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破坏我们的家庭!” 胜利心比黄连,用力拍腿叫嚷:“姐姐,你怎么始终都不明白重点呢?现在还没证据证明姐夫出轨,你就这么胡天胡地地闹腾,没事也会被你搞出事来。” “怎么没证据?是他不肯承认而已。你们也都向着他,一点不考虑我的心情!” 贵和眼下的鼻孔能直接当打火机使,按捺了好几次,强咬着牙忠告:“你这个样子,将来出了任何问题都是自找的,谁都帮不了你。” 妹妹像个陀螺,越抽转得越狠。 “还能出什么问题?不就是离婚吗?我不怕!” “离了婚姐夫就是别人的了,以后谁还会像他那样千依百顺地疼爱照顾你啊,你会后悔的!” 这话总算起了点缓冲作用,千金虽怒到极处,也还没否定与景怡的感情,目前的出格举动都是在宣示她所受的伤害,一想到事态激化的后果也不胜惶恐。可是娇纵成性的人不懂分寸,也不肯退让,内心矛盾无着,行为愈发粗暴,蛮横地赶走兄弟,把自己关在卧室哭骂赌气。 家居毁坏,景怡搬到别墅暂住,连日的烦恼似脱轨的高铁呼啸着碾过身心,他的医术还不足以缝合这堆碎块,焦愁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夜间坐在泳池边发呆,银色的水波在脸上灵动晃荡,表情却死水一潭,真想把池子里的臭氧杀菌设备安装到脑子里去。 手机铃声打断了沉闷,是晏菲。 “金大夫,我去医院做过检查了,昨天把化验单拍照传给您了,您收到了吗?” 她兢兢切切的,每个字想必都斟酌了很多遍,但景怡早已洞若观火。他又犯了错误,过分关心培养了对方的贪欲,由此惹祸上身,自食其果。 埋怨是必然的,只因心力交瘁,无意问责,平静回答:“收到了。” 晏菲还在冒进,小心试探:“我想把原件也快递给您,方便给个地址吗?” “不用了,小晏,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不用再费心了。” 大概感觉到他的排斥,她沉默了。 景怡认为大部分责任在自身,也不想背弃已经做出的承诺,问她:“你辞职了吗?” “今天上午去交了辞职信。” “明天我会找人带你去看房子,你收拾一下,过两天就搬过去吧。” “金大,金太太还在误会您吗?需不需要我当面向她解释?” “不用,我们家的事我会解决。你保重自己就行了。” 他很干脆地挂线,只当还了笔孽债,希望这样能功过相抵,换取平安。 现实却并不如人意,第二天厄运的洪峰到来,中午千金进城找朋友,又被Jennifer半途拦截,她像个追剧的死忠粉,急于知道这场闹剧的后续,对待讨厌的演员态度也格外地好。 “你的精神又萎靡了不少,是不是已经被景怡抛弃了?” “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作为一个知情者,我老是忍不住想向你提供线索。” “他又跟那女的见面了?” “这次的线索是个老料,但绝对颠覆你的想象。” 千金警惕地审视她,这女人就像潘多拉魔盒,藏着无穷的灾难又不断蛊惑人去开启。 Jennifer 的笑的确有几分巫婆味道,恶毒中混合煽动性。 “你和景怡认识三十年,又做了十一年夫妻,觉得你对他的了解足够充分吗?”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真是因为爱你才跟你结婚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儿有段他本人的录音,先来听听看吧。” 二人去了邻近的茶社,在安静的包厢里,Jennifer开启录音笔,她和景怡的对话将千金带到半年前亚洲医院住院大楼的天台。 “刚见面时我就看出你是那种年轻时玩得特别狠,后来又彻底收心的男人,真要拈花惹草也是个老手。” “哈哈,老手不敢当,算男人的正常阅历吧。” …………………………………… “起初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疼爱,也没对她产生过意乱情迷的感觉,还曾认真和别的女人交往过,直到三十岁才下定决心娶她,并且确信她是我人生唯一的伴侣。” ……………………………………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始终和我保持默契,我能绝对领会了解她的心思,这点做起来很难,不经过长期共处,怎么能摸清对方的性情想法呢?比她优秀的女人很多,也有相当一部分单纯善良只重感情不重物质的,可是我不能保证那些姑娘的性格思想能和我完全融合,也许处久了,我们彼此会暴露一些令对方无法忍受的行为和想法,使感情冷却,出现裂痕,进而导致婚姻破裂。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你知道我父母是少有的恩爱夫妻,数十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我希望我的婚姻能像他们那样。” …………………………………… 丈夫的心声似魔笛僵硬了她的身躯,录音结束的刹那万籁俱灭,她清晰听到胸腔里传来的破碎声,仿佛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整体垮塌,雪崩般惨烈。 Jennifer如愿欣赏她怆惶的泪水,复仇的快美使她状若妖桃,凑近她调笑:“听明白了吧?景怡婚前是个花花公子,风流韵事不少呢。娶你只是看重你单纯好操纵,既能给他最大限度的安全感,又能满足他的控制欲。他在感情方面就是个懒人,舍不得付出,对外戒心又重,才选了你这个经过安全认证的玩具。说白了,从没拿你当妻子看待,你充其量只是他的附庸,乖乖被他玩弄于掌心。” 千金回光返照般冷静,抹去泪水质问:“他在婚前有过多少女人?” “这个你就要问他了,不过我想他依然会跟你抵赖,你给他的感觉就是容易欺骗,随便编几句谎话也能糊弄过去。” “……这录音你早就弄到手了吧?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因为景怡和我做了一笔交易,用我的把柄相要挟,那把柄如今已经作废了,所以我才在这个适当的时机向你展示真相,希望你能清醒。相信稍微有点自尊的人也不会甘愿做别人的玩偶,你说是吧。” Jennifer的父母利用慈善平台非法集资的事已引起相关部门注意,景怡掌握的证据也失去威胁效力,她生活不顺,更要拉他陪葬。 千金不愿再多看她一秒,盯着桌上的录音笔问:“这录音笔我能拿走吗?” Jennifer 甜笑点头:“当然可以,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 室外光线昏黄,时间仿佛一跤跌到了晚上七八点,败絮般厚重的浓云翻涌着漫过天际,几分钟后大雨倾盆而至,将万物装在水缸。 千金木然行走在雨地里,她的感官已与身体分离,只觉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摸索中突然踩中现实的刀锋,尖锐的疼痛穿心而过,记忆过起走马灯,无巨细地复习与丈夫相处的点滴,发现他在录音里的说辞都有根有据,甚至能挖掘出谎言更幽深的基脚。 他用十余年时间撒了一出弥天大谎,玩了一场养成游戏,她则是他游戏的程序编码、被困在剧本里的傀儡。 意志倾覆,她如同脆弱的蒲草被雨幕压垮了,蹲在水洼里抱头痛哭,十年婚姻恰似一篇错题的文章,被大雨淋成废稿。 美帆即将公演,演出前须得心情平稳,可是小姑子不间断地折腾让她无法静心,必须花精力去表示关心,这就是大家庭的苦恼处了。 下午她冒雨下班,到家先去三楼看望,只见到戴着耳机背单词的灿灿,问他母亲去了哪儿,小孩只说不知道,看样子很心烦。 她又下楼去找佳音,得知小姑子去城里访友了。 “她闷在家里就会胡思乱想,出去散散心也好。对了,后天你正式公演,我买了两个花篮,直接送去剧院可以吗?” “难为你还记得我的事,这几天家里乱糟糟的,我都不敢提这个。” 美帆得到家人重视,开心得帮大嫂理丝线。佳音微笑应酬,却藏不住愁容。 “这次千金摊上了大麻烦,家里人都为她发愁,珍珠她爸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半夜还爬起来叹气。” 说到发愁她比丈夫更厉害,近日绣花常常扎到手指,这样的烦躁以前可从没有过。 美帆不知应该先同情谁,埋怨道:“千金真是太不懂事了,对付男人得讲究策略,不说七窍玲珑,最起码不能随便发疯啊,像她那样胡闹,哪个男人不被吓跑啊。” 说得佳音罢手自责:“现在我是真后悔,当初看爸那么宠她,明知她淘气任性也没说她,就是太过纵容才养成她这种脾气。” 美帆劝她别给自己揽包袱:“这怎么能怪你呢,哪有大嫂没事教训小姑子的,那不是给自己惹嫌话吗?只能怪爸和大哥他们太溺爱她,所以说光靠男人是养不好女儿的,不是打压冷落就是一味娇宠,千金如果有妈妈绝不会变成这样。” 佳音沉思片刻,怅叹:“说得也是,贵和跟她一样的情况,性格却完全不同,可见太爱孩子也不是好事。” 美帆忧急问:“你看景怡还会回头吗?赛亮说他当初娶千金就是看中她单纯好哄,不用花心思伺候,千金如今成了这样,他会不会变心啊?” 佳音跟她心情相仿却得装沉稳:“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看在儿子份上也会忍着吧。我们得好好劝千金,不能再让她干傻事,要是景怡离开她,她往后的日子就艰难了。” “以景怡的脾气就算离婚也会给她一大笔钱吧?生活应该是不愁的。” “她才三十岁,往后总不能一个人过活吧?还有哪个男人能像景怡那样对她?再说离了婚,灿灿肯定跟他爸爸,千金心里能好受吗?” 妯娌关起门密谈,哪晓得小姑子就在门外,她丢魂失魄地淋着雨回家,本想向最亲爱的大嫂诉苦,不料竟听到她和二嫂的怨责,又多吃了一顿棍棒。 家里人观点错落不齐,能在这问题上达成共识,证明她真的很蠢,丈夫的眼光确实准,像她这么愚蠢好骗的人世间恐怕没有第二个。 她孤魂般晃到客厅,在空地里呆立,衣服上头发上仍有水珠滴落,不一会儿又站在了水洼里。 贵和进门就看见她,上前责怪:“你淋雨了?湿成这样还不赶快上楼换衣服,在这儿发什么愣?” 伸出的手被妹妹用力打开,他饱受蹂、躏的耐性立刻被这一抵触撞裂了。 “你怎么了,我叫你回去换衣服!” 刚一拉扯就遭到强烈反抗,千金胡乱挥爪,登时抓破他的手臂。 “你别管我,别管我!” “你又在发什么疯!每天变着方儿地折腾,是不是想气死几个才甘心?” “我发疯关你什么事,谁让你们管我了!当我不存在不就行了!” 两位嫂嫂闻声赶来,佳音出门时踩到了地上的积水,见千金浑身湿淋淋的,已明白她刚才在门外偷听,想是被她们的话刺激才燥恼发作,慌忙前去安抚。 “千金,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换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我不换,让我生病死掉好了!” 千金张牙舞爪尖叫,美帆唬得肝颤,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襟问:“千金,又出什么事了吗?还是有人又刺激你了?” 千金瞪着圆眼逞凶:“管你什么事?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的事你们少管!” 珍珠也走出房门,她遵照父母指示忍让多时,此刻极限已破,冲上前叉腰怒责:“姑姑您能不能消停点!您早就是我们家无可争议的女一号了,主角光环能不能别这么强烈,这样给您搭戏的配角真的很累啊!” “谁要你们当配角了,你们就让我一个人演独角戏,为什么非要守在这儿看我发疯!” 这时秀明也回来了,听见动静奔跑到场,被妹妹落汤疯狗的模样气得头爆筋眼发红,厉声指斥:“你怎么动不动就发病,是不是想让我们送你去疯人院?” 妹妹像是真疯了,一蹦三尺高:“你直接把我送去火葬场吧,反正我这种废物活着也没用!” 贵和听出点端倪,忙抱住她好言探问:“千金,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你快说,是谁欺负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千金没命地推打他:“没人欺负我,我是恨我自己,贵和,你知道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蠢,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人人都可以骗我!” 她这番话颇费思量,众人相视惊疑,胸中无数。秀明先顾眼前,威严下令:“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湿哒哒站在这儿像个水鬼,成什么样子!” 千金像剥了鳞的鱼,经不起任何碰触,不住疯狂反抗:“别碰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都别来管我!” 佳音试着拉住她柔声哄劝,被她狠狠一掌推倒,重重摔了一跤。珍珠美帆忙去搀扶,齐声责怪千金,秀明两眼冒黑烟,下手再不留情,紧紧拽住她按到沙发靠背上。 “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住你,珍珠,过来帮我把她的湿衣服扒下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兄妹扭做一堆,场面犹如杀猪。美帆惶悚惊叫:“大哥,男女有别,你不能这样啊!” 秀明眼睛都气成了倒三角:“你看她这个样子像女人吗?她比三岁小孩子都不如!当初就因为家里人没好好管教她才让她扭曲成这样,我现在是在纠正错误,让她学学做人的规矩!贵和,你别干站着,快过来按住她!” 贵和反而拼命揪扯他,焦急阻止:“大哥你不能这样对她,太过分了!” “今天谁也别想护着她,我倒要看看她这歪筋有多硬,究竟服不服管教!” “他爸,你别逼她了,会出事的!” “爸爸您消消气,消消气!” 佳音等人拖的拖,拽得拽,费尽力气将他们兄妹隔离开。千金跌在地上抱膝大哭,哭声打水漂似的飞出老远,胜利在院门口就听见了,扔掉雨伞跑进来,彰徨不定地观望眼前情形。 “出什么事了?姐姐喝醉了?” 家人们犹如刚从战场归来的败兵,呈现各式各样的沮丧疲惫。 他见千金情状凄惨,内心非常疼痛,泪珠已贴着睫毛根打转,先上前扶抱。 “姐姐,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样了?” 千金猛地抓住他,惨声哭问:“胜利,胜利!你想爸爸吗?” 胜利被悲痛狠狠砸中心房,哽咽着不能开口,泪眼迷离地听她哭诉:“我现在真的很想念爸爸,只有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爸爸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渴思水,饿思粮,人在孤苦无助时最怀念心中的依靠,她竭力号啕,比多喜过世时更悲痛,逼弟弟伤心陪哭。 “姐姐你别哭了,你这样爸爸也会难过的。” 姐弟俩似极地里走失的小企鹅相拥哭泣,周围人也被困在暴风雪中,屋外风雨已渐渐停息,而家里的恶劣天气何时能好转呢? 第113章 决定 千金在苦海里浸泡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被浪涛冲上岸,打电话命令景怡立刻回家。 景怡以为她又想吵架, 恳求:“我们先别急着见面好吗?再冷静一段时间。” “我现在很冷静, 有重要的事找你,快过来。” 这句话出口, 她的胸膛到咽喉都弥漫着寒气,相信丈夫感觉得到。 晚饭时她最后一个上桌,面无表情地向家人们宣布:“大哥, 金景怡待会儿要过来,我有很重要的话问他,到时请你们都到场做个见证。” 听她直呼景怡的名字,众人都预感非常情况即将来临,饭菜因此剩了一大半。 8点过景怡来了, 佳音让珍珠领灿灿小勇出去散步, 灿灿不肯。 “大舅妈, 这是我们家的事,我有权知道。” 千金也反对佳音哄劝他,当着景怡的面森严道:“让他留下吧, 不然他又会以为是我这个当妈的无理取闹。” 景怡已察觉苗头,犹疑恐慌如同来到了断头台, 僵立着不敢妄动。 千金叫他坐下, 看到她冰雕般的面孔,他不自觉地低下头。 “有话就说吧。” “还是先听你说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惹你生气。” “你不用开口,有样东西能替你坦白。” 她掏出录音笔, 这玩意儿防水,刚才试了试功能正常,播放起来音质清晰如新。 录音使现场进入地震期,人人坐立不安。贵和早想插嘴询问,忍到录音播完已急得两眼发干,失声问:“千金,这录音是从哪儿来的?里面这女的是谁啊?” 千金的表情和他们有几百度温差,冷声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们知道这男人的真实想法了。” 她刚才一直在观察丈夫,见他的神光一点点熄灭,仿佛被开水焯蔫的白菜叶子,反应与被告席上的罪犯相仿。 说明他已经供认不讳了。 秀明气急败坏叫骂:“老金,你脑子是不是长虫了,怎么能跟外面的女人编排自己的老婆?” 景怡开不了口,他做过多种坏预想,都被现实超越了。Jennifer的报复心太可怕,不但杀人还要诛心。 千金牢牢盯着他,好似咬住蛇颈的猫鼬。 “你以前交往过很多女人吧?听说是标准的花花公子,经验这么丰富还信誓旦旦说我是你的唯一,我竟然相信了,你看人真准,我实在太好骗了。” 贵和见妹夫失神,忙替他辩解:“千金,人活了二三十岁,怎么可能还是白纸呢,婚前的事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婚后一心一意对你才是真的。” “他是一心一意吗?他这么精明的人对付我一个蠢蛋还不容易?到底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有天知道。” “你不能胡乱怀疑,我们都看得出景怡哥是真心爱你的。” “真心爱我?你耳朵聋了吗?听了这段录音还帮着他睁眼说瞎话,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哥哥?” 她怒吼着封堵一切劝说,向目标发起猛攻。 “金景怡,我配不上你,这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我从没想过攀附有钱人,更不想做谁的玩具和宠物!你扪心自问把我当做平等的个体来尊重过吗?你怕别的女人不好对付,怕被她们算计,懒得花功夫和她们周旋才选我做老婆,就因为我比她们都蠢,最缺心眼最信任你,最好欺骗!我做任何事都在你的计算范围内,像个提线木偶被你拽在手里,还傻乎乎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看你多了不起啊,多会玩弄人心啊!” 美帆见姓赛的都难发声,她这个外姓人大概还有点发言权,柔婉建言:“千金,你看问题别太偏激,景怡明显是为了拒绝那女的才这么说的,他不是还说你和他三观最合最有默契吗?你不能只看坏的,也得看看好的方面啊。” 这是在给小姑子的怨气添加燃料,招来三丈赤焰。 “他明明说我的三观都受他培养,我是他的养成游戏!没错,我从小就喜欢他,把他当成亲人,对他没有丝毫戒心。上初中时就开始暗恋他,可我知道我跟他差距太大,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再喜欢也只是个人的想法。我从没招惹过他,一直都是他主动接近我,去德国留学还常常给我写信打电话,以哥哥的身份关心我。等我考上大专的第二年,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开始使劲追求我,说要跟我结婚,我以为梦想成真,那段时间喝白开水都是甜的。现在才明白,他在我小的时候就照他的喜好把我养成备胎,背地里纵情声色,当他的花花大少爷,等到三十岁玩够了再跟我结婚,然后装起模范好丈夫,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在千金看来她所受的绝非一般性质的欺骗,丈夫谋划之久,心机之深都非常类可比,好像她出生以后就掉进了他的套路,似一株病梅被他扭曲着生长。若是自卑的女人,得到物质情感上的满足就会逆来顺受,安之若素。她是骄养的公主,自尊心比寻常女人强得多,不能接受这种马戏团的驯养待遇。 秀明理解妹妹的感受,但不愿看着她与老公决裂,催喝景怡:“老金,你就没有话说吗?觉得冤屈就赶紧解释啊!” 景怡对妻子的了解也沦浃肌髓,能预见到骗局崩坏后的情形不是道歉求饶可以挽回的,锐挫望绝地低语:“都是真的,我无话可说。” 秀明大怒:“你真的一开始就在算计千金!我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拐骗幼女的人贩子!” 景怡像困在兽笼里的兔子只想逃走,起身说:“我先告辞了。” “事情还没解决你就敢走!” “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慌迫地走向大门,妻子在背后放了一枚冷箭。 “我不想再跟你这种骗子过日子。” 又是一波大震荡,家人们慌忙劝阻,景怡惝恍回头,被她锋利的怨意刺了个对穿。 “我不想再被人耍着玩。” 她大力强化语气,誓与过去愚钝的自己划清界限。 景怡走后,秀明让弟弟和孩子们陪千金上楼休息,出了这么大的波折,议论必不可少。 美帆对景怡的为人有了全新认识,心有余悸地发起牢骚:“人真的不可貌相啊,我一直以为景怡是正人君子,没想到居然对千金耍这种心机。要是我少不更事时有男人企图骗取我的感情把我养成备胎以便日后取用,我绝不会原谅他。” 赛亮阻止她继续破坏众人心情:“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金师兄的出发点是不对,但他从没亏待过千金,还让她过上了高于自身条件的优渥生活,即便是谎言也能定义成善意的。” 这便又令她产生对立情绪。 “你们男人怎么这样啊,总是粉饰对女人的玩弄与欺骗,一点不尊重我们做为人类的自尊和感受。大哥、贵和,你们不会也抱着这种想法吧?” 性别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两个男人都闭口不答,转而发表己见。 秀明懊恼不已:“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他们结婚,可是爸先松了口,我也没办法。” 贵和很无奈:“嫁都嫁了,我们也只能盼着千金过得好,谁知道会出这种事。” 美帆受他们引导,思维跳跃到另一边,满怀同情地叹惋:“想想千金真可怜啊,周围人都心知肚明,只有她一个人活在骗局里,女人真不能太单纯,否则只会稀里糊涂沦为男人的玩物。” 赛亮被她聒噪得想温和都不行,责怪:“求你闭嘴行吗?说这些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 “我不能发表感想?” “有感想一会儿上楼再说,有我当你的听众就够了,别骚扰其他人的耳朵。” 明知两口子有可能吵闹佳音也无心劝阻了,只顾着为千金焦虑:“千金一直活得很顺利,这大概是她遭遇过的最沉重的打击,怪不得昨天会那样,没当场疯掉真是万幸。” 秀明也心似针扎,捶桌恨骂:“老金这混蛋真该死,我当初真不该引狼入室,把事情搞成这样,谁来负责?” 贵和安慰大家:“景怡哥会负责吧,他不是那种不讲道义的人。” 赛亮点头:“贵和说得对,人无完人,金师兄是撒过谎,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彻底否定他的人品。合住的这大半年我留心观察过,他真的很重视家庭,不会放弃老婆孩子的。” 他们都寄希望于过错方,默默祈祷自己别看走了眼。 五星级酒店的夜总会是富豪们的温柔乡,有足够的钞票就能获得男人能想象到的全部满足,十几年前景怡的想象力就在这种地方耗尽了,好比吃腻肥肉,产生条件性味觉厌恶,从此再不踏足声色场。 今天他又来了,戴上丢弃多年的豪门阔少标签,占领了这座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十几个最美丽妖娆的女招待簇拥着他,使出浑身解数陪他醉生梦死。这些小姐个个是尤物,组建成兵团或许能征服全天下的男性,可是景怡看不出她们之间的区别,每个人脸上都谱写着一式一样的媚笑,眼睛里都燃烧着一式一样的欲望,像一群围着肥羊打转的母狼。 他尝试从她们身上寻找快乐,但只收获了无趣烦躁,酒精又开始搅拌他的胃囊,刚一起身就吐了一地。女人们惊叫着散开,又争先恐后围拢服侍,抓紧机会施展种种殷勤手段。 景怡醉醺醺大笑,爬上沙发打开身旁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两百万崭新的现金,箱盖打开的瞬间,厅堂里宛如燃起篝火,每个人的脸都红亮发光。 他抓起一沓纸币随手洒出,半空落下粉红的雪,引爆满室兴奋尖叫,人们扑向雪花拼命争抢,挤得东倒西歪。 他不停地洒钱,仿若慷慨的雪神,后来干脆举起箱子将余下的钱一股脑泼出去。所有人都毫无形象地滚爬着,没有衣兜就往领口里塞,不论男女都做了隆胸手术,实在塞不下了再脱掉鞋子当口袋。 地板上很拥挤,他身边却空荡荡的,再不是众人迷恋的焦点。 心底掠过惨凄的冷风,他终不能对骄奢淫逸这盘菜恢复胃口,踉踉跄跄离去,走出浮华走进孤寂。夫妻之情破裂,曾经充实身心的幸福也散失了,回味往昔的美满生活,疼痛便锥心刺骨。所有伤害都源于他的自私和自以为是,他还有能力补救吗? 母亲接到亲戚告状,在他最颓废的时刻来电询问。他放下刚握住的剃须刀,摸着扎手的胡须向她认错悔过。 母亲早有意料,平和地接受事态:“当初我就说你和千金不合适,并不是因为条件悬殊太大,而是我早看出你的心态有问题。你小时候,我和你爸爸忙着赚钱,没给你正常的童年,让你缺乏安全感,后来身在这个圈子里,看多了尔虞我诈,又养成很重的防备心,才会对感情患得患失,最后选了你认为最可靠的人结婚。本来这也没什么,千金是个好姑娘,如果你能好好引导,完全可以把她培养成你的贤内助。可是你太想保持现状了,有意溺爱她,让她的心智停留在少女时期,至今不能成熟,才会造成今天这种失控的局面。” 他难过地声音哽住了:“妈妈,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千金,没资格做她的丈夫。” “你们闹成这样了,她对你已经失去信任,继续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不如试着分开,等伤害随着时间淡化再想办法复合。” 母亲的建议最正确,可他不敢冒险。 “离异夫妻复合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现在分手,这个家就可能永远破裂了。” 见他还窝藏着私心,母亲果断驱赶:“我知道你舍不得千金,可是你阻碍了她的成长,纠缠下去只会害了她。真心喜欢她就该帮助她独立,让她在失去扶助的情况下也能顽强生活,哪怕是以失去她为代价,否则就不叫爱,只是你个人的占有欲。” “她什么都不会,我怕没人保护她,她会受苦。” “你看看,你其实就是从心底里瞧不起她,把她当成一无是处的小孩子。千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她是不如别的女孩子伶俐,可脑子并不笨,被你和家人溺爱形成懒惰思想才习惯依赖人。相信受环境所迫,她会改变风貌的,当然想学走路就难免摔跟头,不吃苦怎么能成才呢?” 母子俩彻夜谈心,他的自我意识终于退居次要,去试着实践真正的爱。澄思渺虑几天后他叫灿灿出来吃饭,儿子是他们夫妻矛盾的受害者,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好拍档,他得向其恳求谅解,寻求协助。 “对不起,灿灿,这段时间爸爸妈妈给你添了很多烦恼,你能原谅我们吗?” 灿灿停住刀叉,注视他两秒后,认真问:“爸爸,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究竟爱不爱妈妈?” 他像头病弱的老牛,快被这质疑压断气,萎疲道:“爸爸怎么对妈妈的你都知道,爸爸不是演员,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谈情说爱。” “可妈妈说您不爱她,是看她好糊弄才娶她的。” “爱的配方很复杂,可能爸爸给的爱不是妈妈想要的。” “我现在还搞不懂大人的感情问题,只知道妈妈不会再相信您,您再想回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儿子的观察力很准,替他省去分析说明的步骤,能够直入主题。 “爸爸知道,我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你妈妈了,那会害了她。” 父子俩在沉闷里对峙几分钟,他艰涩地起头:“灿灿,这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灿灿反应淡定:“您说吧,我有心理准备,您是不是要跟妈妈离婚?” 小孩已提前几天度过了心理挣扎期,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他刚上小学时就明白了,后来又学了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父母变仇人,不如散伙得好。 景怡怕他误会,忙说:“我离婚的目的不是想抛弃你妈妈。” 灿灿弹起眼帘:“那是为什么?” “……你觉得妈妈像个成年人吗?” “……不像,我有的女同学都比她懂事。” “这都是爸爸造成的,爸爸毁了妈妈的成长之路,现在必须设法修复。” “离婚以后她就能成熟?” “没有人可以依赖,她会学着独立,人一旦独立就能逐渐成熟。” “可是离了您,她还有大舅大舅妈和三舅做靠山啊。” “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和生活,不可能像我这样全方位照顾她。” 灿灿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也希望改造母亲,这办法未为不可,但得有条件限制。 “您和妈妈离了婚,会跟别的女人结婚吗?先声明,我不要后妈。” 妈妈再不像话也是他的忠诚盟军,猪队友总好过狼队友,他才不想花精力应付电视剧里那种油滑奸诈的后妈。 景怡即刻许诺:“爸爸不会那样的,只要你妈妈不给你找后爹,等她成熟以后,爸爸会想办法跟她复合。” “那大概得等多久?” “这就不好说了,为了让你妈妈尽快成长,爸爸想拜托你一件事。离婚以后你能不能跟着她,替爸爸守护她?爸爸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了。” 小男孩做深沉状,片刻后叹息:“目前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您打算什么时候跟妈妈摊牌?” “我得安排一下,就这两天吧。” 赛家人不知金家父亲正密谋筹划,以为事件还处在焦灼中,心情也都不上不下。这种状态最磨人,各人的苦恼又与智商成正比,秀明连着几晚失眠,这夜又是凌晨一两点还不能合眼,坐起来发闷。 佳音的作息都受其影响,跟着爬起。秀明让她给弄点宵夜,她煮了一碗香喷喷的雪菜肉丝面,筷子递到他手上,却半晌不见动静。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啊?” “感觉像是饿,可又吃不下,胸口像长了蚯蚓到处乱窜,真烦人啊。” 他勉强吃了一口,嘴里尝不出味儿,沮丧地放下筷子。 佳音这几日感受最多的就是心疼,不是为这个就是为那个。 “是够烦的,千金今天也是,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估计明天还会这样。” 秀明无计可施,怀念起父亲,父亲在时家中有条不紊,他一离世主心骨也跟着倒了。 “爸走得真不是时候啊,他要是多活几年,我们也不用这么心烦了。” 依赖心理受到妻子责备:“你这是推卸责任的想法,现在千金没人能依靠了,我们这些哥哥嫂嫂得帮她出主意。” “这丫头被伤透心了,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老金也是,这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该不会是不想管这盘烂棋了吧?” 他思维不宽,还是佳音想得明白,认为不能再干等,让他主动联系景怡,千金这边说不通就只能指望他主动了。 “你要我去求他?我才不想搭理那死骗子。” “为了自己的妹妹,自尊算得了什么?你就拉下脸求求他吧,爸如果在世,也会求他的。” 世间的女人里,秀明最爱珍珠,其次是妹妹,愿意为她牺牲尊严,次日联系景怡谈话,景怡也正想找他,二人约定明天下午在家会面。 这次谈话必须避开千金,午后秀明吩咐女儿游说她去看电影,晚饭前再回来。 珍珠软磨硬泡哄得千金出门,她也很担心姑姑的未来,去电影院的路上问她:“姑姑,姑父到底有多少财产,您知道吗?” “干嘛问这个?” “您和姑父闹崩了,总得先掌握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好以防万一嘛。你们家有多少存款?动产和不动产又有多少?哪些是婚前的,哪些是婚后的,您心里有数吗?” 千金怕说真话被人笑,闷了几秒才回答:“不知道。” 侄女果然惊诧:“那您个人署名的财产有多少?这总该知道吧。”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您嫁给姑父十年,名下就没一点私产?” “我嫌麻烦,平时消费都用他的卡和账号,车子房子也都是以他的名义登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珍珠真想为姑姑的智商补税,不可思议地感叹:“姑姑心真大,一般女人可做不到您这样,怎么都得为自己捞点资产的。” 千金冷面自嘲:“要不他怎么会看中我呢,别的女人有我这么蠢吗?” 珍珠过去以为姑父眼瞎,此时看法反转:姑父真是少有的精明人,有钱人娶老婆都得先考虑维护财权,免得离婚时刮骨割肉。姑姑这种缺心眼的老婆压根不会利用婚姻致富,比二奶还好打发。 她觉得她这样太不值了,忙问:“您真想好了?真要跟姑父离婚?” 千金还没做出最终决定,见她不做声,珍珠又说:“您就一点不留恋过去的感情?姑父虽然骗了您,可确实很宠您啊,多少女人做梦都盼不来这样的好日子呢,您何必这么较真。” 她怎么可能不留念呢?爱的感觉真实存在过,可她不能再在圈套里饮鸩止渴。 “你愿意被人当宠物养着过日子吗?我这十年过得像白痴饭桶,没有事业也没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只能依附他,像寄生虫一样过日子,以前我被他洗脑,觉得这就是幸福,现在看来不是。” “……也是,虽然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女人也该有自己的抱负和梦想,换成我也不想当别人的金丝雀,一点保障都没有。” “没错,我现在的生活完全基于你姑父的感觉,等他厌倦了,还能找到人替代我,而我的青春时间却一去不复还,到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珍珠看到了姑姑对新生的渴望,但又认为姑父这个金龟婿弃之可惜,试探:“我还是觉得姑父不会轻易放弃您,肯定会再来求您的,如果他诚心悔过,您会原谅他吗?” “哼,他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只是看我傻,好控制。” 千金语气坚决,心中却始终有一丝侥幸,希望丈夫对她的感情存在部分真实。 珍珠揪住这丝侥幸劝说:“也许您理解有误呢,一夜夫妻百夜恩,您跟姑父做了十年恩爱夫妻,就算演戏也早就假戏真做了。我跟姑父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还是能分辨好坏的,他没您想的那么卑鄙。” 一个药品被鉴定成假冒伪劣,再要旁人相信它的功效就难了,千金正是这样看待景怡的。 “他这人是不坏,但跟我原先理解的差太远,以前我被他忽悠傻了,以为他很专一正直,现在滤镜碎了一地才发现他所谓的深情都是花言巧语,忠心都是哄哄骗骗。我才不信他只有晏菲一个小三,外面不知还藏了多少相好,欺负我马虎看不出来,如今被我拆穿了把戏,他接下来的态度肯定会起变化。” 景怡四点来到赛家,秀明夫妇和贵和胜利都在。佳音亲切地端上茶点,落座时关问:“景怡,你好像瘦了不少,这几天饮食不规律吗?” 他勉力微笑:“天气热,没什么胃口。” 马上听大嫂忧告:“千金也是,老吃不下东西,最近都瘦了好几圈了。” 他听着心痛,转话瞅着贵和问:“你今天休假吗?” 贵和卖力地笑:“我知道你今天要来,特意请了半天假。” 景怡过意不去,嘴巴便张不开了。 彼此熟的不能再熟,秀明不想客套,直接说:“我让珍珠陪千金去看电影了,趁她不在好说说你们的事。” 佳音怕他说话不中听,抢先说:“景怡,我们不是想追究你的责任,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可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丈夫偏要坏事,盯着妹夫质问:“你先老实交代你在外面还有多少女人。” “他爸。” “这点必须问清楚,不然往后又冒出个李菲陈菲,千金怎么受得了?” 贵和屁股离座伸长手臂按住秀明的胳膊:“大哥你别随便怀疑人,这种时候还说伤和气的话,能好好商量吗?” 随即被大哥剥夺和事佬资格。 “你不也这么怀疑吗?对待这种关键性问题,还用得着委婉?” 景怡挨批、斗一般灰心丧气道:“如果我说我是清白的,你和千金也不会相信吧。” 秀明向来喜见他吃瘪,这会儿却没了快感,烦闷道:“要说一头野狼吃不到羔羊还有可能,一只耗子守着个米仓还不偷食,是没人肯信。关键是老金,你年轻时有太多前科,当年我为什么那么反对千金嫁给你,就因为我听过你那些破事,还亲眼撞见过,那会儿每次遇见你,你身边都带着不同的女人,一个疯狂玩家突然就收心守起清规戒律,那怎么可能呢?” 又挥开妻子拉扯的手燥恼:“你别拽我,我又没诬陷他,我跟他认识三十五年了,他的黑历史我全知道,只不过我为人厚道没跟人编排过他,就是他后来追求千金,拿初恋什么的哄人,我劝千金时也没想过找人去调查他,只说他这人心思复杂靠不住,现在看来没他冤枉吧?” 气得妻子和弟弟们直叹气,找不出法子替他收摊。 景怡没功夫同他计较,平心静气道:“老赛,我知道你对我印象不好,年轻时我也确实有过轻浮的时期,加上我所处的环境,导致你对我的看法一直无法改观。现在我也不想再解释了,只想跟你谈谈千金的事。” “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事,你心里要是还有千金,就赶紧征求她原谅,我不想我妹妹整天愁眉苦脸过日子。” 其余人怕了他那张嘴,都急着插话,佳音先说:“景怡,我看你和千金心里都装着彼此,何苦这样相互折磨呢?任何矛盾都可以解决,彼此各让一步就能想开了,你比千金年长,又向来明事理,再想办法哄哄她吧。” 贵和胜利跟着劝。 “是啊,景怡哥,你们还有灿灿呢,为了孩子也得尽快和好啊。” “姐夫,您那么疼姐姐,忍心看她受苦吗?她现在整天茶饭不思,饿得面黄肌瘦,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她这么难受过。” 他们这般疼爱千金,让景怡倍感压力,犹豫良久方才照计划行事。 “千金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我欺骗了她,对她的心理造成了严重伤害,并且由于我的自私,让她这十一年来都处于荒废状态,没能取得应有的成长,也给她的人生带来了极大损失,这些责任都该由我承担。” 秀明觉得这段检讨还有点诚意,问他准备怎么补过。 “这几天经过反复思考,我已经做好决定。” “什么决定?” “……我想跟千金离婚。” 第114章 痛别 众人怦然一震, 秀明冲天炮似的弹起来,脸上五个孔都放大了一倍, 凶戾逼问:“是你口误, 还是我幻听了?有种你再说一遍!” 景怡目视茶几,沉然道:“我决定跟千金离婚。” “混蛋!” 秀明刚一作动就被贵和胜利死命按住, 八爪鱼般乱挣狂骂:“你这混蛋想找死,居然敢跟我们家提离婚!” 佳音没空制止他,急声问景怡:“景怡, 你是在说气话对吧?你那么喜欢千金,怎么舍得跟她离婚呢?” 弟弟们也同时发声。 “景怡哥你千万别冲动,这事不能这么办啊!” “是啊,姐夫,您不能跟姐姐离婚啊!” 景怡状态不变, 语气一发坚决:“我真是深思熟虑后才下定决心的, 去年刚搬来时, 老赛曾让我签字保证,如果我不能帮助千金改正脾气,实现自力更生, 就自动和她解除婚姻关系。现在看那保证书上的约定我都没做到,千金依然是小孩儿脾气, 根本无法在社会中立足, 是婚姻限制了她的成长,要改变现状只能离婚。” 秀明没想到会被他当枪使,吼声已硬似砖头, 劈头盖脸砸过来:“你还想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分明是你被千金看破真面目,对她厌烦了,想抬别的女人上位才找这些不要脸的借口!” “随你怎么说吧,总之我已经决定了,就算千金不愿意,我也会通过起诉的方式离婚。” 贵和觉得自己识人不明,惊怒质问:“景怡哥你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当初是你死活要娶千金的,现在又突然不要她了,你让她今后怎么办?” “我已经拟好财产分配协议书,离婚后她在经济方面会有保障的,草案带来了,你们看看吧。” 景怡从包里取出文件递给佳音,佳音刚接住就被丈夫抢去撕个粉碎。 秀明动用了全部自制力,吞火食焰地与妹夫交涉:“老金,做人不能这样啊,我妹妹20岁就嫁给你,因为跟你结婚她连书都没念完,这十年跟着你一事无成,如今已经30岁了,你说离就离,不是害她白白浪费十年青春?那可是女人的黄金时期,你这是存心毁人啊!” 示弱并不能挽回什么,景怡雷打不动地说:“就因为知道自己犯了错,我才想改正,继续跟着我千金还会浪费更多光阴,她必须离开我才能独立。” 佳音认为他在找借口,气愤地拔高音量:“你想帮她独立有的是办法,不一定非得离婚啊!” 这便触动了景怡的悔恨,假如他能早一点醒悟是可以的,但现在千金已经不信任他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她当做别有用心,心中充满猜疑怨恨,她哪有心思干别的? 他愧疚地垂头哀求:“大嫂你别说了,我不会改主意的。” 胜利像是今天才认清他,愤然跺脚指责:“姐夫,您的理由太缺乏说服力了,您要是真心喜欢姐姐,怎么舍得抛弃她?” 秀明觉得家人的悔悟还不够,破口大骂:“你们还没看明白?他就是变心了,肯定已经找好替补,才逼着千金给别的女人让位置!” 贵和意识到妹夫不可靠,也不能就这么轻易遂他的愿,至少争取一段缓冲期帮妹妹维护权益,严声与之谈判:“景怡哥,俗话说贫贱之友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这么做太没道义了!” 景怡顶着误会与羞辱坚持:“那你们就当我是不讲道义的小人吧,我真的不能再跟千金一起生活了。” 看出他铁了心要抛弃妹妹,秀明拔腿冲进厨房,找到刀架,抽出那一把把尺寸功能不一的刀具,选择最趁手的一样。 这一幕被尾随而来的胜利窥见,他的记忆立时倒退到十一年前景怡来家中求婚的时段,唬得逃回客厅向大嫂三哥报讯。 “不好了,大哥他在找菜刀!” 众人大惊,佳音忙让贵和护送景怡离去,二人刚走到大门口秀明已提刀杀出,一掌推开挡道的妻子,咆哮追来,贵和留下断后也被他摔得满地打滚。 他像野性大发的猛兽鬃毛倒竖地追赶景怡,二人一前一后跑出远门穿过巷弄来到大街上。安静的街道被他的吼声震裂,路人见到他手里亮晃晃的利刃都吓得抱头躲避,一些老居民见状纷纷生出既视感:十一年前金家大少爷到赛家求婚,也遭赛老大提刀追砍,此事曾轰动全镇,后来金赛两家结了秦晋之好,这幕闹剧便成了喜事的欠揍,谁能想到今日居然出了续集。 电影太难看,千金提前退场,珍珠硬拉她闲逛,被她拒绝便不慎说了漏了嘴。得知丈夫要来家中协商,她火速往回赶,心里惴惴不安,预感这将会是她人生的大转折。 快到家时发现长乐正街街口挤满了人,显然正上演街头情景剧,姑侄俩正寻思这剧情一定比刚才的垃圾片精彩,只见淑贞从人堆里钻出来,直奔她们。 “千金,你去哪儿了?你家出大事了!景怡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你大哥,被他提着菜刀追杀,都闹到大街上来了。” 千金的心凉了半截,赶忙往人缝中挤,大哥的叫骂声、家人的劝阻声潮水般拍向她,当她看到包围圈中的情景,另外半截心也跟着凉了。 秀明仿若杀鸡屠夫将景怡按在墙壁上,菜刀顶住咽喉。景怡跌了无数跟头,又被他拖拽而行,长裤的膝盖处各破了一个洞,白净的脸沾满灰尘汗水和鲜血,比十一年前还惨。当年他二人一个死活不许婚,一个坚决要娶亲,而今意愿颠倒,只能说造化弄人。 大舅哥又像那时那般揪紧他,青筋暴鼓地喝问:“说,你还敢不敢跟我妹妹离婚!” 他也照搬原貌喘着气不妥协:“你就算砍死我,这个婚也得离。” “你以为我不敢?” 秀明高高举起菜刀作势劈砍,贵和胜利又扑上来抓手抱腿,佳音嗓子都喊哑了,支援她的是以慧欣为首的几位老邻居,各自拍膝抖肩地求他别乱来。他如何肯听?兀自疯吼乱骂:“杀千刀的混蛋,欺骗我妹妹感情,如今又始乱终弃,你他妈就不是人!” “大哥,住手!” 妹妹宏亮的喝止声总算冲进他的耳朵,现场像投入大量冰块安静下来,刚到场的民警也把优先发言权让给了千金。 她快步走到冲突中心,看看丈夫,再面向大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临危不乱。 “大哥,有话回家说,别给爸爸丢脸。” 一家人再落座,空间似乎转换到南极,除了疲倦的景怡和惊恐的珍珠、英勇,人人脸上都能刮下二两青霜。 千金抬眼打量丈夫,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令她的情绪持续降温,冷淡地问:“你要离婚是吗?” 景怡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凝神稳了稳气息,狠心点一点头:“是。” 妻子的冷笑代替大舅哥砍了他无数刀,那是早有准备的沉稳,他早被她当成了负心人,如今还身体力行地加以证实。 “正好,我也想离。那就离吧,明天就去民政局换证。” 说出这句话千金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在侥幸上走钢丝了,一了百了才符合她的个性。 佳音劝她别负气行事,她镇定辩解:“大嫂,你们放心,我很冷静。那天公布录音我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我已经不再受他摆布,也就不再符合他的要求,他当然得换人了。” 景怡抱屈衔冤却不能有所作为,痛心得忘记呼吸,沉默十余秒,又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 “我拟了财产分配协议,你看看吧。” 这协议他打印了很多份,赛家人人撕个遍也还有多余的。 佳音等人看了,明白他心意已决,希望似一个个水泡相继破灭了。 千金纹丝不动地拒绝:“不需要,我嫁给你以后没挣过一分钱,你的钱都是你的,跟我没关系。” 以为她在赌气,景怡劝说:“你和我结婚十一年,有权分割财产。” 她又露出令他心疼胆寒的冷笑:“是青春损失费吗?金景怡,我告诉你,我赛千金的青春不是钱能买到的,你虽然骗了我,但我付出的感情是真的,不能当做商品来交换。现在我收回我的感情,钱你就自己留着吧。” 他的胸膛即刻破了个大洞,血都流光了,感到彻骨寒凉。她经受住所有考验,证明了自身敢爱敢恨,不慕荣华的品格,这样的女人众里难寻,现在他自动放弃,今后真有把握破镜重圆? 这也是对他的考验,他天人交战制服私心,咬牙完成放手。 “你别意气用事,生活总是要用钱的。” “我自己会挣,离了你我照样能活。” 听到妹妹义正言辞的宣言,秀明大受鼓舞,奋发激昂地为她助阵:“没错,你以为我们家是要饭的?我的妹妹我能养活,用不着你的臭钱!你马上给我滚!” “大哥,等等,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千金拦住秀明,吩咐珍珠:“灿灿在楼上吗?你去叫他下来。” 灿灿就躲在楼道里,闻声走出来,按她指示坐到父母中间的位置。 千金挺直脊梁,庄重询问:“灿灿,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你自己选愿意跟谁。” 见他低头咬唇似在犹豫,主动说:“妈妈没钱,不能让你当小少爷,你跟着我肯定会吃苦,所以……” 丈夫与儿子更亲厚,又拥有她望尘莫及的物质基础,她判定灿灿会选择他,灿灿却陡然打断:“我跟您。” 众人整齐划一的惊愕,灿灿望着呆滞的母亲问:“您不想要我吗?” 千金惊忙:“你是真心的?” 灿灿知道自己是众目之的,一本正经道:“老话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如果您不急着给我找后爹,我就跟您过。” 说完看向父亲。 景怡回以嘉许的眼神,儿子表现得很好,每一步都优于他的标准,这样他多少能放心了,柔声叮嘱:“灿灿,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灿灿微微点头:“知道了,爸爸,这里大概没人欢迎您了,您快走吧。” 景怡撑住沙发扶手站起来,肿痛的膝盖让他行动不便,走出两步,妻子乍然开口:“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见。” 她说完起身上楼,美帆和孩子们连忙跟随。看不到她的身影,景怡才向佳音等人欠身道别,一瘸一拐离开赛家。 千金回到三楼就想把自己关进卧室,美帆抵住门板,想进去陪护,她平静请求:“二嫂,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美帆担心得话都说不利索:“是,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安静,可是千金,你不会做傻事吧?” “傻事我都干完了,以后该做正事了,你放心吧。” 房门关闭,她和珍珠相对叹气,接着关心灿灿。 “灿灿,你不是一向更喜欢爸爸吗?怎么这次选择跟你妈妈啊?” 灿灿小大人的气质更明显了,神情无奈地说明:“妈妈不肯分财产,我跟着她,爸爸会付抚养费,这样她才不会受穷。” 美帆欣慰喜赞:“你这孩子真懂事啊,有你在,你妈妈这辈子绝不会受苦的。” 尽管这时嫉妒小姑子太不厚道,她还是没能忍住,真想折寿二十年换一个孩子,有这外甥一半聪明就够了。 珍珠却替表弟担心:“灿灿,你就不怕你爸爸给你找个后妈,再生几个弟弟妹妹,到时你的地位会受威胁,没准就做不成金家的继承人了。” 灿灿淡定耸肩:“真是那样大不了玩宅斗啰,我在电视剧里看过一点这种类别的把戏,都很小儿科,难不倒我的。” 说完也学母亲的样去卧室躲清静,剩二婶表姐惊叹议论了好些时候。 美帆担心千金,要留下守候,珍珠让英勇作陪,下楼时听到父亲和三叔正激烈吵闹。 “这事全怪大哥,谁让你当初逼景怡哥立那种保证,现在千金真的离了婚,你心里舒坦了!” “那都是老金找的借口,关我什么事!” “你不搞事,他哪儿来的借口!大哥,你总是这样无事生非,挑起争端,这次也是,要不是你那天当街殴打景怡哥,把事情闹这么大,他的仇家也不会找上千金,把局面搞僵!都说四十不惑,女儿都上高中了,你还活得像个二愣子,不觉得羞耻吗” 千金离婚,贵和受的打击比她还重,妹妹没领教过的人世疾苦他都懂,想到她今后将会面对的艰辛困难,他就忍不住捶胸顿足,将堆积过剩又不能消化的压力抛向大哥。 秀明明火比他旺,经不起他再添油加柴,推开妻子要揍人。 “你说谁二愣子?妹妹被人坑了,你不跟我们一致对外,还反过来缠着我闹,是我逼着他们俩离婚的吗?你是不是怕千金以后拖累你?我跟你说,往后她的开销我负责,不用你们几个掏一分钱!” “我求你别闹了,真想家里都乱套吗?” 佳音用后背挡住丈夫,面向贵和苦劝:“贵和,你消消气,你大哥心里也不好受,你别跟他吵了行吗?” 贵和这回连她的面子都不愿给了,指着大哥开怀詈责:“大嫂,大哥这性子也只有你能忍受,他就是跟爸住的时间太长了,凡事都依靠爸做主,自己从不动脑子,思想一点都不成熟。亏他还好意思说千金是小孩子,我看他跟千金就是半斤八两!” 他似一枚熊熊的燃、烧、弹冲上楼去,吓得珍珠慌忙让道,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赶到客厅,父亲已被母亲拖进了卧室。 秀明被迫坐下,拍着床沿叫嚷:“老三太混账了,有种去教训姓金的啊,冲我撒什么气。” 佳音也快跟他吵起来:“你是他大哥,他心里难受不冲你发火还能冲着外人?” “我还一肚子火呢,凭什么做他的出气筒?” “一家人不就是这样吗?因为是亲人,被伤害也能原谅,所以才时常相互发泄情绪,你连这个都不懂?” “那你怎么不让我发泄一下情绪?还粗声大气教训我?” “我平时忍得还不够多吗?那好,你现在再拿我撒气吧,我忍着。” 佳音背对他坐下,任人宰割的姿态下是一触即发的威胁,秀明很快怂了,抱头滚到床上。 “我真的要疯了,疯了!爸耶,您真不该走得那么早啊!” 此刻想必全家人都在怀念父亲,也都体会到:要当好一个家的领头羊是多么的艰难。 贵和夜里两三点还睡不着,早上不到六点就醒了,起床第一件事是去三楼看妹妹。推开卧室门,见床铺齐整,了无人踪,忙转到外甥的房间,灿灿还在熟睡,八成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他登时心慌,跑下楼去问两位正在做饭的嫂嫂,她们都以为她还没起床。 “我刚去她屋里,她床上没人。” “灿灿呢?” “灿灿还在睡觉。” 秀明父女也正好走来,听到这骇人的消息,齐刷刷往门外跑,你推我挤地出了院门,见身着运动服的千金步姿矫健地从巷口小跑而来,对他们奇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秀明严厉反问:“大清早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晨练,待会儿要去跟金景怡离婚,锻炼一下人会精神点。” 贵和认为妹妹的反应不太正常,忧心问候:“千金你不要紧吧?” 美帆也表示担忧:“你别硬撑着啊,伤心的时候逞强会更难受的。” 叔嫂俩一齐被千金嗔怪:“你们干嘛这么担心?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我马上要开始新生活了,哪有多余的时间伤心。” 趁她扯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珍珠问:“姑姑,您待会儿真要去民政局?” “都约好了能不去吗?” 千金轻松地像是去逛街,进门的姿势也很潇洒,倒衬托得旁人小题大做了。佳音等人怀疑她的坚强掺了假,证据是这顿早餐她吃得很少,只喝了小半碗米粥。 “你就吃这点儿?待会儿要去办事,多吃点吧,免得路上饿肚子。” “大嫂真搞笑,现在哪儿还有人饿肚子,饿了在路上随便买点就是了。” 她笑嘻嘻上楼,再现身已换上光鲜靓丽的服装,脸上还精描细勾地化了妆,是只在节日时才推出的形象。 “我出发了。” 她精神饱满地冲家人挥手,秀明贵和异口同声道:“我送你。” 她的笑容像烟花淡去,剩下一点微弱的星火。 “结婚时是你们送我的,离婚时就不用了。” 今天并非值得庆祝的纪念日,留给旁人的印象越少越好。 她提前十分钟来到市民政局,景怡比她先到了二十分钟。他想早点看到她,她以为他迫不及待离婚,一边小心翼翼,一边落落穆穆,静静来到办事员的柜台前。 听说他们要离婚,办事员例行劝解,先问离婚原因。 千金来时已决定今天要全面占据主动,朗声回答:“感情破裂。” “是因为什么导致感情破裂呢?” “很复杂,直接原因是外遇。” “是丈夫外遇?” 办事员目光扫向景怡,见他黯淡无光地垂丧着,便了然地转问千金:“妻子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千金像三好学生在课堂上做问答,语气流畅:“是他提出离婚的,我和他意见一致。” 办事员向景怡求证,得到他沉闷地肯定。 “那孩子的抚养和财产分配都谈好了吗?” “谈好了,孩子跟我。”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很多夫妻一时冲动提出离婚,过后又反悔了,还得到我们这儿来一趟,多麻烦啊。” “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如果下次再来我会带着别人,他也是。” 景怡被她的果决鞭挞得体无完肤,捏紧双拳回答办事员最后的问话:“对,我们是商量好才来的,请给我们办手续吧。” 办事员尽到本职,拿出表格让他们填写。不到二十分钟红本换绿本,为申州市的离婚率添加了一个系数。 走出民政局,景怡请求前妻去银行开个账户,以便接收儿子的抚养费。她却说:“我回头跟大嫂说一声,你直接转给她,我不想收你的钱。” “你的车修好了,我叫人开到你家去。” “那是你的车,我不会再开了。” “家里还有你的衣服用品……” “都不要了,扔掉吧。” 她把他折磨得万念俱灰后又给了一个念想。 “你再请我吃顿饭,行吗?” 他们来到她指名的法餐厅,她不加考虑地点了雪花牛排、烤龙虾、奶油焗螃蟹、鹅肝慕斯、罗勒松子意面、金枪鱼沙拉和芝士蛋糕,还点了一瓶白葡萄酒。 等菜都上桌了,她对心神不宁的前夫说:“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时,你就领我来了这家餐厅,点的也是这几道菜。十二年了,你应该都不记得了吧?” 景怡的确没有印象了,因此震动来得尤为强烈,望着她心脏即将破胸而出。 “爸爸说做人做事都得有始有终,今天这顿饭就算我们关系的终点吧。” 她不再看他,拿起刀叉有滋有味开吃,早饭吃得少就为容纳这一顿,以此为仪式封印曾经的美好。 不知是味觉出了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菜肴很难下咽,她直言不讳道:“厨师好像换了,味道比以前差远了。” 景怡像坐在漏水的船上,哪有心思吃饭,生无可恋地望着她,挣扎许久斗胆轻声呼唤:“千金……” “别说话。” 她不愿再听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严肃阻止:“我怕听你说话会更讨厌你。” 一鼓作气吃饱喝足,她感觉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扔下擦嘴的纸巾,向东道主致谢:“我吃饱了,谢谢款待,我该回去了。” 前夫已失魂落魄,看到他憔悴无助的神情,她终究没能维系冷酷,眼眶泛起红热,道出原本打算保留的心声。 “十二年前那次饭后我就该马上回家的,居然到现在才明白两个平等的人之间才配拥有真正的爱情,我太幼稚了。” 她抓起提包快步离去,景怡本能地追赶,被侍应生拦住,结账后追出店门,见千金已登上公交车。他来不及去停车场,急忙拦下一辆计程车。 计程车娴熟地靠近巴士,他发现千金就坐在窗边,正垂着头旁若无人地掩面哭泣,以前她也有过伤心崩溃的时候,每次都倚靠在他的怀抱,此时他已失去守护她的资格,如同收看悲剧的观众,在荧幕外独自撕心裂肺。 巴士利用一个红灯甩开了计程车,景怡承受不了生离的创痛,在路边下车,回家的过程被记忆省略了,等神志恢复他已站在了自家花园里。大树撑起巨型遮阳伞,无知的知了们嘶声嚎叫,把夏天撕扯得支离破碎,地上斑驳的阴影形同尸块。 他如痴如梦地晃荡到秋千架前,依稀看到妻子站在秋千上,活泼地冲他欢叫:“哥哥,快来推我啊!” 他匆忙眨眼,只看到斑斑点点的阳光,那些幸福的光阴已然随着白云流逝,蓬山万里,再会遥遥。 胸口阵阵抽痛,为他验证爱情,他决定耐心等待,直到妻子获得创造幸福的能力,哪怕到那时她不再需要他。 第115章 威胁 贵和深受妹妹离婚事件影响, 次日上班没情没绪。中午同事们都去吃饭,赵国强见他还没动身, 问他要项目的造价表, 在他翻找文件时自言自语骂咧:“我们这行真惨啊,工作就是卖身为奴, 每天不分昼夜地干活儿,还要被品味低俗的甲方绑架审美。那句话说真好,‘金钱强、奸了艺术, 生下一个孽种叫设计’,我们就是这个孽种的奶妈,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 贵和找出造价表走到他办公桌前,顺带通知工作安排:“远大地产在催金玉城的方案, 劳总说明天必须给人家, 今晚熬通宵都得干完。” 赵国强登时火了:“这些领导全特么地不把我们当人看, 成天只知道干干干,我干你妹啊!” 建筑行业压力巨大,员工承受高强度劳作时难免火气上冲, 骂脏话爆粗口已是习惯,贵和平日习以为常, 也会踊跃参与, 此时听了他的话却怒火攻心,使劲摔下文件,吓了对方一大跳。 “你干嘛?” “我宁愿你说干我!也不想听你加那个妹字!” 他吼骂完毕, 气鼓鼓回到座位上,赵国强赶忙跟来。他俩十几年的老交情,相互知根知底,毫不费力地推测出他的心事。 “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是不是千金出事了?” 贵和不答话,他就更确定了。 “她不是嫁入豪门了吗?会出什么问题?难不成你那妹夫在外面搞小三?让她丢脸了?” 贵和需要人诉苦,实言相告:“他们昨天离婚了。” “离婚?”赵国强顾不上回味惊讶,先直奔要点,“那你妹妹分了多少财产?她嫁给那男的十年,起码得分十个亿吧。” “……她性子倔,一分钱都没要,只要了儿子。” “怎么会呢?离婚怎么能不要钱呢?” “她说她的青春和感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拿钱就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赵国强不敢当着贵和骂千金傻逼,是是而非地褒奖:“我老婆要像这样就好了,那我离十次婚都不怕了。” 贵和明白他的真实感受,内心也很赞同,嘴上还得维护妹妹。 “当初她出嫁时,周围人都说她攀高枝,她是咽不下这口气吧。” “人不能靠意气活着啊,她又没学历没技能,岁数也不小了,离了婚往后吃什么?” “你别吵了,我心里烦得很!” 郝质华来找他吃饭,正好听到这些话,感到万分惊讶,午饭时询问:“刚才听到你和赵国强谈话了,千金和她老公感情不是很好吗?上次去你家还看他俩亲亲热热,怎么会突然离婚呢?” 家里出了这等变故,贵和颇觉羞惭,郁懊道:“说来话长,简单的说就是景怡哥疑似外遇,牵扯出一堆黑历史,把千金的心给伤透了。” 郝质华更吃惊了:“我看你妹夫为人很正直,怎么也来这套?” “他以前是豪门公子,有过一些花边,这次这个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千金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他可能也没脸再见老婆,所以干脆提出离婚,我们全家都气得够呛,我大哥前天发疯差点砍死他。” 看他叙事时表情烦乱,她明白他受了大打击,温和安慰:“离都离了,凡事向前看吧。” 正因为向前看才会烦恼,他踌躇一阵,难为情地请示:“质华,要是以后我出钱照顾千金,你不会有意见吧?” 她笑道:“你要是说出钱照顾别的女人,我肯定有意见,千金是你妹妹,你们还是双胞胎,你就是让我帮你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真的?你真这么想?” “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过假话?” 得到担保,他忧虑顿减,握住她的手欢笑:“你真是太好了,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 他迅速找回状态,心情也好转了,下午前台的人来电说有人找他。他来到前厅,一个穿花衬衫的胖男人庞然出现在他跟前,此人下巴上的肥肉堆叠三层,镶嵌一道粗金链的滚边,双臂覆满蓝汪汪的刺青,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牛鬼蛇神,正是近日常在他噩梦里出现的蒋先。 “贵和,终于又见面了!比以前更精神了啊,在这么高档的写字楼里上班,混得真不错!” 这故人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擅自握住他的手,贵和似被蟒蛇缠住,只剩脖子还能慌张转动,紧张打量着四周,唯恐被同事们瞧见。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重要的是咱哥俩又碰头了,怎么样,先找个地方坐坐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蒋先知道自己对外形象不佳,“体贴”地将谈话地点转移到了附近的茶室,还亲自为他冲泡功夫茶。贵和觉得自己就像茶叶在沸水里挣扎,冷气机呜呜喷着白气,他的额头背脊仍在哗哗淌汗。 蒋先的耐心还和从前一样稀少,不多久就开门见山道:“贵和,做人不能忘本,你现在发达了,是不是该接济一下老朋友?” 贵和强笑:“你这样的大老板还会缺钱?” “什么大老板,你是在笑话我呢。我不过是个看场子的,每天迎来送往赚点劳务费,说难听点就是个皮条客,哪比得上你大建筑师体面。” “我也只是个不入流的打工仔,如今还是房奴,比你惨多了。” 蒋先呵呵一笑,为他转台到惊悚频道:“又骗我,你不是交了个年薪一两百万的女朋友?怎么会缺钱呢?” 贵和不寒而栗:“你到底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情报?” “嘿嘿,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这些情报很可靠。我这儿有些见面礼,请你笑纳。” 胖子递来一只文件袋,当贵和取出装在里面的一叠照片,双手抖得更厉害了。照片的主角是大学时期的他,配角是形形色色的中年富婆,最老的足够做他奶奶。他像一棵嫩笋依傍着这些纵情声色的老女人,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被她们肆意调戏揩油,充气娃娃般揉来捏去…… 这些放浪的情景早被他封在了记忆的故纸堆里,重温之下比印象中更不堪入目,真想扑到照片里去掐死那个自甘堕落的自己。 蒋先观察着他的表情,得意道:“年代久远,搜集这些东西我可费了不少功夫。不过有几位富婆对你印象深刻,还想找我牵线约你出来喝茶呢。” 情知他意在威胁,贵和寒心酸鼻问:“你想干什么?” 蒋先老练地做了个数钱的手势:“我最近手头紧,想问你借点周转资金。” “要多少?” “先凑合着给个十万吧,现在就要。” “有借就有还,你准备什么时候还钱?” “这个嘛,要看我什么时候有钱了。” “你这是敲诈勒索。” “我是在为你着想,这些东西由我保管才不会流传出去,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要是传出绯闻,不说别的,你那女朋友首先就得跟你说拜拜,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掂量不出轻重?” 贵和很想说:“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但又知道蒋先这流氓就是靠坑蒙拐骗为生的,能把那么多纯洁的少男少女逼良为娼,又怎会对到嘴的肥羊心软?因此节约口舌进行务实的谈判。 “我给你十万块就能买断这些东西?” “哼,你太低估这些东西的价值了,十万只是订金,具体值多少钱我还得认真评估,一下子找你要你也拿不出来不是吗?” 仿佛看到鳄鱼凶狠地长开大嘴,贵和像落水的羚羊般惶馁,信了那句恶有恶报,当初一念之差走上歪路,总归要接受这迟来的报应。 他在蒋先催促下进行了十万转账,数月来的积蓄落入他人腰包,未来还将有无尽的竹杠,人生急转直下落入寒冬,莫大的悔恨使人窒息。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进院子时有人冲上来拍了他一下,他本身胆怯,吓得惊跳起来。 “是我。” 千金笑眯眯做着鬼脸,对他的反应很自得。 他没好气地斥责这出恶作剧,问她去了哪里,为何这般高兴。千金兴冲冲道出令她满血复活的原因:“我找到工作了!” 她离婚后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自力更生,今早上网查看招聘启事,见本市一家“面包新语”正在招募糕点师,当机立断前去应聘。负责考核的师傅见她基本功还不错,决定留下试用三个月,三个月内表现良好就转正。 晚饭时她兴高采烈通报喜讯,听说试用期月薪只有3500,还不带五险一金,美帆同情道:“3500,还不够你买一件衣服吧。” 由奢入俭难,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滋味可谓生不如死,这次千金性情里的乐观大条又发挥积极作用,安之若素道:“那是从前,现在我要学会勤俭节约,不过一想到自己能挣钱,还是挺快活的。” 佳音也替她难过,但只展现正能量的一面,笑着为她打气:“这么快就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错了,面包新语是个大品牌,在那儿打工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千金回以更灿烂的笑容:“我没有工作经验只能从最基础的店员做起,但是我有信心,先学好技术,明年就去考技师证。大嫂,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你千万别忘了。” “好,我记着呢。” 珍珠忍不住给这些天真的大人们泼冷水,问千金:“姑姑,创业需要资金,您现在到哪儿去拉赞助啊?” 灿灿牢记职责,接话替母亲挡下难堪:“可以贷款。” “贷款也需要资产抵押,姑姑名下有资产吗?” “妈妈没有,我有啊,她是我的监护人,我可以把财产借给她抵押。” 千金如今很忌讳前夫,一口否定儿子的方案:“那是你爸爸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气氛仿佛搁多了盐的汤变得涩口了,家人们都在怜惜她,大部分人觉得她的自尊不切实际,秀明却很欣赏妹妹的骨气,慷慨表态:“有的创业贷款不需要抵押,只要有担保人就行,你用心学习,到时我给你担保。” 珍珠一听急了:“爸爸就不怕姑姑赔本?” “做生意都是先从赔本开始的,千金你想做什么就勇敢去做,只要有大哥在就不会让你挨饿受冻,输了都可以重来。” 千金昨天抽空了泪腺,发誓今后再不轻易哭泣,可是大哥的鼓励太动人,她心里酸甜,双眼又成了两口泪井。 坐在一旁的美帆忙递纸巾给她。 “你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了?” “我是感动,爸爸去世时我还以为从此家里再没人管我了,搬回来以后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爱我的家人,有你们我才有底气离婚,不然受了委屈还得忍着。” 以前家人带给她的感受以热闹居多,回家就像开派对,有欢乐也有磕碰。现在才发现这里还是避风港,永远对她开放,且牢不可破。 看她呜咽,大伙儿都不好受,佳音柔声开导:“傻丫头,你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当然会照顾你。” 秀明跟着说:“别哭了,不就是离了一次婚吗?以后再结就是了,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回头我给你挑个好的。” 珍珠认为父亲不该把话说太满,小声嘀咕:“再好能好过姑父吗?” 当即惹来秀明喝斥:“他都跟你姑姑离婚了,以后别叫他姑父!” 多嘴的丫头终于乖乖管住了嘴,其余人也都沉默了,佳音见贵和一直心不在焉地,筷子也没动几下,问他饭菜是不是不合口味。 “不,不是的,大嫂,我胃有点难受,吃不下去。” “是不是太累了?赶紧上楼歇着吧。我待会儿给你拿药。” “不用,我躺会儿就好了。” 他回房倒床将脸埋入枕头,希望把不能见人的丑事一并埋入黑暗,可惜现实不是噩梦,还将持续发展,无底的危机向他敞开,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逃生方法,成了真正的瓮中鳖网中鱼。 凌晨两点,赛亮下班回家,腹痛令他呼吸困难,脑袋像安了震动器,晕眩感一圈圈扩散。他咬牙爬上楼梯,来到自家客厅,就着茶几上的凉水吞服止疼药,然后疲惫不堪地瘫在沙发上。 他已察觉这持续加剧的腹痛很古怪,前段时间本想去看病,又被吉祥大厦的火灾绊住了手脚,越发昏天黑地地忙碌。近来更添了厌食、腹胀、晕眩等症状,越拖越凶险,非得抽时间去医院不可了。 这时妻子走出卧室,按开壁灯抱怨:“你最近都是半夜三更才回来,就不能少接点业务?” 他用手肘挡住刺眼的光线,无奈道:“忙完手上这两个就能轻松些了。” 美帆等候多日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他商讨家事,心想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趁现在聊一聊。坐在他身旁询问:“吉祥大厦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工修复啊?” 赛亮不能让她知道几家业主已联名起诉他和肇事者,家里或将面临数千万的赔款,仍旧撒谎蒙混:“几家业主还在协商,最近正值高温天气,不好找工人,估计得等到入秋以后了。” “那个网店老板能赔偿我们损失吗?” “一切都在解决中,你别太心急。” “能不急吗?一年转眼就过去了,那房子每个月要还20万贷款,不赶紧租出去拿什么还贷?” “你操心这么多干嘛,总之外面的事有我,一切都会处理妥当的。” 他眼下状态不佳,经不起追问,赶紧岔话道:“这几天家里怎么样?千金情绪还稳定吗?” 美帆叹气:“表面看着挺稳定的,缺心眼还是有好处,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还能正常过日子。对了,她今天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 “在面包新语当店员,一个越工资才3500。人哪真是说不清,半个月前还是亿万富婆,如今却沦落到打杂度日,她过惯了有钱人的生活,以后能适应吗?” 过去赛亮一帆风顺,对人缺乏同理心,如今人生受挫,困顿迷惘,也能同情别人的遭遇,但并不赞同妹妹的做法。 “她真的太傻了,金师兄都愿意分财产了,她硬是逞强不要,这臭脾气跟爸一模一样。” 美帆也是个重情轻财的人,与他意见相反:“这点我倒是挺佩服她的,婚姻失败也不肯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景怡以后怕是再也找不到她这样不贪财的女人了。” “她是仗着有大哥贵和做靠山,不用为生计发愁。” “你不想做她的靠山?她也是你妹妹啊。” 她随口一问无心中增大丈夫的压力,对家里人赛亮一直抱着还债的想法,不吝经济援助,但如今自身难保,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那个能力了。 小姑子的离异已成定局,佳音号召家人接受现实,安稳踏实地过日子。然而幕布并未落下,几天后景怡打电话约她见面,她想着他多半有事交代,瞒着众人去了,见面后发现他精神不振,神情沮丧,状态比千金差得多,完全看不出重获自由的迹象。 “大嫂,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求你的,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 “是关于千金的吧?你都跟她离婚了,还想让我怎么帮你?” 她现在也很不待见这人,出于礼貌,仍用客气的态度对待他。 景怡递出一只信封,里面装着银行卡和密码。 “这笔钱是给千金的,拜托你帮忙保管,等她将来要用钱时交给她,但别说是我给的,否则她不会要。” 佳音不能擅作主张,回拒道:“她说了不要你的钱,我怎么能替她接受呢?她大哥知道了也会怪我的。” “大嫂,正因为是这种情况我才来求你,千金要独立生活必然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她大哥挣钱少,家里负担重,帮不了她太多。这些是我该补偿她的,如果不为她做点什么,我心里真的不能安宁。” 对面人的苦闷真实无伪,她审度半晌没挑出破绽,决定再诚心诚意和他谈一次。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和千金离婚,难道那个晏菲真怀了你的孩子?” 他斩钉截铁否认:“没有,她根本没怀孕,上次的事就是个误会。” 她再不隐晦质疑:“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误会,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他要寻求帮助就得做到坦率,于是透露实情:“……那不是巧合,估计是她故意的。” “故意?这么说那姑娘真对你有企图?” “我还没确认,也不想确认,我只是同情她,想帮助她摆脱困境,现在该做的都做了,以后不会再跟她来往了。” “要是她继续纠缠你呢?” “我向医院请了长假,准备过段时间辞职,她联系不上也找不到我,再说我没有把柄在她手上,她即便有那个心也办不到吧。” 佳音姑且相信这一说辞,进行深一步探查:“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但我还是想替千金问明白,这些年你对她是一心一意的吗?” 景怡像争取宽大的嫌犯,面对问题无不老实回答:“我当初娶她就是为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婚前那些荒唐事我没法否认,但婚后我确实守住了做丈夫的节操,在这一点上问心无愧。” “那我就更不懂你为什么要抛弃千金了。” “大嫂,连你都这么认为,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如果只是为了让千金独立,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 “你觉得以千金目前对我的看法,我呆在她身边,她会有心思学习独立吗?只是防备我就会耗去她大部分精力,而猜疑心会扭曲人的心智,让她越来越痛苦。你也知道,她的不安和不自信都源于欠缺独立的生存能力,又因为长期依赖家人,思想性格都停留在幼稚阶段。学会谋生手段,靠自己也能生存,这样她才会全方位进步,获得真正的安全感。爸在世时就曾经这么对我说过,那时我没能听从他老人家的劝告,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不愿尝试改变。就是这种盲目自信和自私导致今天的局面,就算没有晏菲,我和千金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事情出问题,我现在真的非常后悔。” 这番话洞见肺腑,绝无捏造可能,但在人们一贯的认知里,婚姻里向来是女人吞声忍泪辅佐男人,少有男人会为了成就妻子甘做苦情角色的。佳音深深惊异于他的“另类”做法,不知如何回应。 景怡不求理解,只希望她能协助,再次恳求:“大嫂,你是家里最明事理的人,所以我才来麻烦你,这些话你千万别对其他人说,不然又会横生枝节,妨碍千金成长。” 她忙说:“我知道,难为你这么为千金着想,但你隐瞒苦衷就不怕她和家里人怨恨你吗?” “是我把她耽误成这样的,只要能弥补过错,让她找到真正的幸福,我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如果千金能像你说的实现独立,思想性格也得到改观,你会跟她复合吗?” “我会一直等到那个时候。” 感受到他的真情,佳音心头的铅块悄然溶解,舒心地笑赞:“明白了,景怡,我替爸和家里人谢谢你,你真是爸的好女婿,千金的好丈夫。” 景怡愧对这一称赞,赧颜笑了笑,双方都默默祷告,将来还能再做回一家人。 第116章 体检 晚上千金洗完澡发现保湿乳液用光了, 前段时间偷懒没去补货,后来婚变更没心情料理琐事, 临到用时才方恨迟。她习惯了每晚睡前的护肤步骤, 夏天闷热涂面霜不太舒服,便下楼向大嫂求借, 谁知佳音说她没有那东西。 “你平时都不用护肤品?” “是啊,冬天太干燥时才会用珍珠的对付一下,你等着, 我让她拿给你。” 佳音带她去找珍珠,珍珠的家什倒是一应俱全,但出借时颇有微词。 “姑姑,我用的是最平价的国货,而且我们的肤龄和肤质不一样, 你用这种廉价的护肤品肯定会很不习惯的。” 受到母亲目光威胁更要争辩:“我说的是实话, 用惯高档护肤品再用低端的本来就不适应, 不如去借二婶的吧。” 千金不想麻烦二嫂,拿了她一瓶没开封的自然堂润白保湿乳,说发了工资就买新的还她。 离婚后景怡并未废弃以前夫妻共用的账户, 她完全能任意消费,但要强地自行销毁卡片删除账户, 坚决不再花前夫一分钱。珍珠不知道姑姑的志气, 还以为她彻底断绝了生活来源,稍后在厨房里向煮粥的母亲发牢骚。 “姑姑就会瞎逞强,离婚时装潇洒不要钱, 现在生活水准直线下降,我看她很快会后悔的。” 佳音斥责:“这种话轮不到你说,少多嘴!” “我是担心姑姑,她现在心理落差该多大啊,就是从天堂坠入地狱。” 佳音默默叹气,过了片刻问:“你姑姑平时常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 “她爱用莱珀妮和资生堂旗下几个顶级品牌,都死贵死贵的,光一瓶乳液就好几千呢,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申州有专柜吗?” “国金中心有家旗舰店。” 佳音替景怡保管千金的赡养费,觉得自己有义务保障她的生活水准,珍珠听出她的用意,顿时急了。 “妈妈,您不会想要买给她吧?” 她忙否认:“随便问问。” “您要是敢买那么贵的护肤品给姑姑,我会造反的。” 珍珠严肃郑告,被母亲授意白眼,心情更坏:“您平时对我抠门得要死,凭什么对姑姑就那么大方?要当好嫂子也得顾及一下女儿的感受啊!” “我只是问问没说要买!你这丫头事儿真多!” 佳音注意力被女儿拴住,没察觉赛亮在门外,他从二人的对话里得知妹妹的处境,心下怜悯,第二天抽空去商场买了三套莱珀妮的蓝鱼子护肤套装,晚上下班回家带了两套去三楼,连同一张信用卡一并交给千金,说是给她的零花钱。 “钱不多,你省着点花吧,以后要用钱来找我,尽量别给大哥添麻烦。” 他想趁自己还有能力时多付出一点,免得日后受人责怪。这份温情令千金预料不及,百感交集中热泪盈眶,木了半晌才泪汪汪叫了声:“二哥……” 赛亮像在看落难的公主,说不出安慰的话,好言教导:“你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该懂事了,以前的生活就当成教训吧,往后认真勤快地过日子,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千金抹着泪用力点头,换成秀明贵和,她早就一头扎对方怀里,与二哥感情生疏,被他温柔对待竟不知所措。 赛亮也一样,不好意思做亲昵举动,吩咐:“我还给大嫂买了一套,回头拿去给她吧,别让你二嫂知道。” 他一走千金就下楼找大嫂,佳音听说此事也很惊奇,猜测赛亮昨晚听到了她和珍珠的谈话。姑嫂对他的印象全面翻新,一起感慨议论。 “想不到小亮这么有心。” “我也吓一跳呢,二哥待人向来冷冰冰的,我还时常说他坏话,真没想到他这么关心我。” “小亮很有责任心的,上次还主动跟我说以后胜利的学费都由他出,他能关心弟弟,当然也会关心你这个妹妹。” “这就叫日久见人心啊,平时冷淡的人,关键时刻却能雪中送炭,以前我真错怪他了。” 佳音喜见千金态度转变,笑着摸摸她的头:“知道错了以后就对他好点,这个你留着用吧,我用不着。” 千金忙推开她递过来的礼盒:“不行,这是二哥特意买给你的,你一定得收下。” 她替大嫂将护肤品放到书桌上,又急匆匆坐回她身边:“对了,二哥特意叮嘱我,说这事千万别让二嫂知道。”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看二嫂太小气,知道他给我们买礼物会怨他乱花钱。” “美帆不是那种人。” “你哪有二哥了解她呀,反正别告诉她就是了。” 千金做事不仔细,刚才她提着东西鬼鬼祟祟下楼摸到佳音房里,刚好被在前院晒衣服的美帆瞧见了。美帆好奇心重,悄悄跑到大嫂卧室窗下偷听,不听不要紧,一听气炸肺,丢下还没晾晒的衣物回房找丈夫对质,风风火火闯进书房勒令伏案忙碌的男人:“跟我谈谈。” “你又怎么了?” “不想离婚你就马上出来!” 赛亮以为她已查知火灾的后续情况,心脏一阵发紧,强充淡定地来到客厅。 妻子苦大仇深盯着他,如同在公审大会上当苦主的白毛女,忿忿质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干嘛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小气、吝啬、蛮不讲理,就是你对我的印象,是这样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给千金和大嫂买护肤品,还给了千金信用卡?” 一听是这事,赛亮悄悄松气,坦然道:“是,这么做有问题吗?” 他越平静美帆越急躁:“这事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你为什么跟千金说千万别让我知道,怕我知道了要生气。认识十多年,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她不反对丈夫向婆家馈赠金钱,以前他许诺为贵和办婚事,帮秀明请侦探,为胜利出学费,她即便不快也未曾阻拦。这次假如丈夫事前跟她说明,她也不会说什么,只恨他事后多嘴,引起小姑子误会,害她平白无故受冤屈。 赛亮怨她消息太灵通,也对这不白之祸苦恼,无奈开解:“你别这么敏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会是怎样?你不光误解我,还在婆家人面前败坏我的名誉,天知道我为了讨好你们家的人费了多大劲,就被你三言两语给毁了!” “你能不能别挑事,我现在真的很烦!” 他不是单纯抱怨,刚才坐在书桌前那要命的腹痛又发作了,全神贯注才能抵抗疼痛和头晕,被她这一闹,病痛加剧,防线濒临崩溃。 美帆不知道他的处境,只忙着发泄愤怒,嗓子不知不觉尖锐了。 “被你诋毁,遭受伤害的人是我,你有什么资格烦躁?用扭曲的眼光评价老婆,对外破坏老婆的名声,你比网上的职业水军还坏,人家是拿钱黑人,你为什么?想让我被家里人孤立,然后乖乖顺从你的摆布?你太卑鄙了!” 赛亮如遭乱箭穿射,眼前笼起黑雾,美帆还没看出他的痛苦,加紧逼迫:“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哑巴了?知道自己太过分,被我说得无言以对了是吧!?” 话音未落丈夫像失去重心的架子噗通倒地,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她呆若木鸡,愣了两秒蹲下去摸他额头,立刻被冰冷的汗水濡湿手指,再看他脸色青灰,犹如蒙上绿绣的铜人,几乎没了生气。 “老公!老公!” 她魂耗神丧地呼喊摇晃他,不见反应愈加悚惧,赶紧惊叫着下楼求救。佳音千金领着孩子们赶到时,赛脸已渐渐苏醒,被众人扶回床上。 佳音老早就在担心他的身体,一面焦急查看病容一面劝说:“小亮,你怎么搞的?是不是病了?快去医院吧!” 赛亮不愿劳师动众,推说休息一会儿就会好。 千金询问美帆他晕倒的原因,美帆心虚愧痛难以成说,赛亮倒不计前嫌地替她遮掩:“大概是太累了,没什么,你们不用紧张,都回去吧。” 人们再三劝不动他,忧心忡忡地离去。美帆爬在床边,丈夫罕见的虚弱令她心慌心疼,这男人惯会逞强,她也习惯了他的强势,不防他会突然倒下。 “你好点了吗?” 她用湿毛巾小心细致地为他擦洗身体,发现他不光脸,身上的衣物也被冷汗浸透了,显然经受了莫大的痛楚。 赛亮见她哀哀啜泣也十分不忍,连说自己没事了。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瞧瞧吧,你最近脸色太差了,得好好检查检查。” “明天我要去检察院看卷宗,忙完了这周,下周就去。” 他不会更改定下的日程,她也不再强劝,握住他的手沉默一阵,羞愧道:“谢谢你没在她们面前告发我。” 他微微苦笑:“你啊,就是想太多,非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说着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捏下连串酸甜的泪珠,她还有很多话倾诉,可他没力气应付,很快劣倦罢极地睡着了。 佳音放心不下二弟,次日托同学买了一份体检套餐,晚饭时交给赛亮,让他周五去陆军总医院体检。 赛亮过意不去:“大嫂,你干嘛破费啊,我们单位的定期体检我都没去。” “所以这次就去仔细检查一下吧,这套餐是我同学帮我买的,就是上次跟你咨询房产官司的沈凌,她就在陆军总院上班。” 千金也忧心催劝:“二哥,大嫂特意帮你买的,你就去嘛,昨晚都晕倒了,好好检查一下我们才能放心。” 秀明听说他昨晚昏厥也很担心:“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去做做体检,有病赶紧治,拖成晚期就不好办了。” 他只图晓以利害也不管话吉不吉利,被妻子责备还瞪大眼睛耿直强调:“本来就是嘛!” 美帆趁势柔声劝说:“你就去吧,半天假还是能挤出来吧?” 赛亮感激大嫂心意,周五抽空去医院做了体检,超声波检查时医生用探头在他肚子上画了又画,耗时比前面几人都多,随后严肃提示:“先生,您的问题很严重啊,最好马上去消化内科挂号检查。” 赛亮本就疑心自己患了重病,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像被披枷带锁投入死牢,忙问:“怎么了?” “您的肝脏左右两叶大小不均,肝表面不平,肝实质有结节,门静脉和脾静脉增宽,还伴随脾肿大,是肝硬化的特征,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他再不敢怠慢,麻溜地去做了详细检查,诊断结果为:失代偿期肝硬化。 拿着诊断书他像一审过后的死囚懵然失神,回门诊部询问接诊医生:“大夫,我这个病会不会存在误诊的可能?” 医生看了检验单说:“目前已做了血清检测和超声、CT检查,诊断准确率已经在90%以上,如果您不放心可以再做做穿刺或者腹腔动脉造影,不过误差可能很小。” “那我还有救吗?” “你不用恐慌,目前治疗肝硬化的方法很多,通过口服药物和手术都能缓解病情,你的病情已发展到中期,常规的内外科治疗可能难以逆转病情,最彻底的办法是进行肝移植手术,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 世界仿佛砸坏的钢化玻璃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赛亮站在上面,轻轻挪动一步就会震碎玻板跌入深渊。他的人生本来蒸蒸日上,朝着既定目标顺利攀爬,今年一场火灾烧光了他辛苦搭建好的脚手架,如今病魔又扯断了他的保险绳。自母亲自杀以来他还没经历过这样严重的打击,心像挤满淤泥的破船,不断沉没。智慧陡然枯竭,应辩能力也跌破底盘,怕被家人们询问,拖到午夜才回家。 美帆白天打不通他的电话,揪心了整日,听到响动连忙起床出去。 “不是说今天能早点下班吗?怎么又忙到这么晚。” 赛亮背对她放包,脱衣,谨慎地找着借口:“有个客户找我谈事,耽搁了。” 她跟着他问出最关切的问题:“去体检了吗?” “去了。” “结果怎样?有问题吗?” “没什么大问题,体检报告要等下周才出,我去洗澡,你进屋接着睡吧。” 赛亮还不打算坦白病情,他上网查过肝硬化的相关资料,这个病会让人丧失大半的劳动力,持续恶化还将威胁生命,他目前债务缠身,信心已大幅削减,怕说出病情会被当成废人看待,那是自尊心不能承受的。因此打起精神照常工作上班,不让人看出异常。 两天后的下午他接待了一位预约客户,这位许女士丈夫罹患肝癌已经有三年,最近她因房产问题和丈夫发生严重分歧,决意与之离婚,想让他帮忙打官司。 赛亮听完诉求后直言:“您这个官司有一定难度,我国《婚姻法》规定夫妻有相互扶养的义务,如果一方患重病并且已经没有其他法定扶养义务人可供依靠,法院是不会支持另一方的离婚自由权的。” 许女士更为焦虑,脸上大小皱纹立时挤到了一处:“那有没有办法让法院判离呢?我必须离婚,否则会被他活活拖垮。” “如果能提供双方感情破裂的证据,胜诉的几率还是有的。” 他详细介绍了法律认定夫妻感情破裂具体情况:一是婚前缺乏了解,草率结婚,婚后未建立起夫妻感情,难以共同生活;二是一方患有法定禁止结婚的疾病,或一方有生理缺陷及其他原因不能发生性行为,且难以治愈;三、婚前隐瞒了精神病,婚后经治不愈,或者婚前知道对方患有精神病而与其结婚,或一方在夫妻共同生活期间患精神病,久治不愈;四、一方欺骗对方,或者在结婚登记时弄虚作假,骗取《结婚证》;五、双方办理结婚登记后,未同居生活,无和好可能;六、包办、买卖婚姻,婚后一方随即提出离婚,或者虽共同生活多年,但确未建立起夫妻感情。 问她和丈夫能对应其中哪一条。 女人的额头皱成了破渔网:“好像一条都对不上,我们结婚七年,感情一直挺好的,要不是他得了这个要命的病,把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还硬要卖掉房子治病,我也不会提离婚。” 他又问:“他的病情怎么样?存在治愈可能吗?” “去年动过一次手术,这次是复发,医生也说没希望了,他偏不信,还想卖掉房子去做肝移植。如今房价有多高您是知道的,这是我家唯一的房产,要是卖掉今后我们住哪儿?离了婚,我至少能分到一半卖房款,还能买个小房子栖身,要是把钱都用来给他治病,今后我就基本没能力再买房了。跟他解释他完全听不进去,也不想想到时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我的生活还得继续啊。这两年为了照顾他我把工作都辞了,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好工作。家里父母年纪都大了,还得顾着其他子女,也不能指望他们扶持我,如今我就是孤立无援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醒着鼻涕哀叹:“说到年纪,您看我像三十多岁的人吗?走在外面都有小孩子叫我奶奶了,我老公生病三年,我起早贪黑地照顾他,起码老了十岁,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再拖下去我的人生就毁了,总不能给他送了终,也陪着他去死吧?” 这些话在如今的赛亮听来可谓动魄惊心,像猪八戒看到珍珠杉,不由自主就往自己身上套,问话不断深入。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他生病的第一年我曾经怀过孕,第六个月去做了引产。” 他代入对方老公的心情,脸部僵得无法动弹。 许女士自有苦衷,含泪倾诉道:“您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打掉孩子,这事我当初也犹豫了很久,不然也不会拖到六个月才去引产。我仔细分析过:第一、肝癌有一定的遗传几率,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后活在癌症阴影下;第二,我老公生病,我要全力照顾他,没精力生产带孩子;第三、我不知道我老公的病能不能治好,假如他不在了我是没能力单独抚养孩子的,也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成为孤儿。就是从打掉这个孩子起他就开始怨恨我,怪我心狠,不给他留后,从此看病非要用最贵的药,也不管医保能不能报销,花光了积蓄还向亲戚朋友们借了几十万的债,现在又吵着要卖房,其实就是想败光所有财产,一个子儿都不留给我。您说是他狠还是我狠?我不跟他离婚还能有活路吗?”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她的想法无可厚非,赛亮点点头:“明白了,我会尽力帮您的。” 女人急不可耐地求告:“求您一定要帮我尽快离婚,我现在只想尽快跳出这个火坑,一天都等不了了。” 他觉得她这副样子令人心寒,仍本着职业道德提醒:“这需要时间。您可以先去法院申请冻结您和您老公名下的共同财产,万一您老公单方面将房产拿去抵押,而法律又是保护善意第三人的,到时您再想维护自身利益就困难了。” “多亏您提醒,那就请您立刻帮我申请房产冻结吧,拜托了。” 这一天他的脑子为这桩离婚官司开设专题,理智梳理过复杂的道德道理后他认为许女士的做法很正确,国人讲究“死者为大”,对要死的人往往更宽容,却忽略了生者的感受。许女士只求自保,与那些对伴侣至死不渝的人相比固然无情,但人和人本就存在差异,不能用统一标准判定。然而另一方面,她的言行又切切实实加剧了他的恐慌,假如妻子也是这种想法,许女士老公的今天估计就是他的明天。 与最信赖的人反目成仇,在对方的怨恨厌恶中死去是多么可悲可耻的事啊,他怕身临其境,只是想象就已痛不欲生。 今晚美帆凌晨1点才到家,欢欣欣地走进卧室,见丈夫还靠在床头看资料。 “你怎么又熬夜?” 她打开吊灯,埋怨他不守约定,赛亮反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脸色蜡烛似的点亮了,坐到梳妆台上解开发髻,用化妆棉沾了卸妆油仔细清理脸上的脂粉,喜滋滋说道:“散场以后和团里的人出去聚餐了。今晚演出很成功,剧院里全场爆满,我连着谢了五次幕呢。团长说今年要用这个戏帮我申报梅花奖,同年的竞争者少,获奖可能性蛮大的。” “那真要恭喜你了,成功实现了事业的二次腾飞。” 她惬意感叹:“每次站在舞台上,我都觉得自己是为越剧而生的,一旦进入角色所有杂念都消失了,好像我就是戏中人,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美好。” 赛亮无法分享她的喜悦,还从中吸取了负担,妻子前程似锦,他身染沉珂,以后注定是她的绊脚石。 美帆见他不说话,又拎起一件不满。 “公演还剩五场了,你就不到现场来支持支持自己的太太?亏我还每场都给你留了票,结果都送给别人了。” “之前太忙了,后天就去。” “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再让我空欢喜了。” 她愉快地去浴室洗完澡,上床时催促他休息。 “你还要看多久啊?眼睛不累吗?” “看完这段就睡了。” “什么案子?” “离婚案。” “你怎么老接这种丧气的案子。” 他正想借机试探她,笑道:“打官司哪有不丧气的,不过这个案子确实很发人深思啊。” 她果然感兴趣:“能跟我分享一下吗?” 赛亮尽诉案情,说完便问:“你觉得这许太太的做法如何?支持她吗?” 美帆已在同情里沉浸多时,怅然兴叹:“要是她的话都是真的,那我挺理解她的。” 他心中一沉,仔细注视她的脸,搜寻蛛丝马迹:“你不是一向爱情至上吗?我还以为你会说她狠心呢,丈夫得了绝症还执意打掉孩子,一个念想都不肯给他,又在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刻强行离婚,争夺财产,你不觉得她的做法侮辱了爱情?” 她振振有词反驳:“这么想就太不讲理了,我们做为外人是可以把话说得很动听,但生活是她自己的,外人不能替她分担任何压力与艰辛,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呢?善良不是慷他人之慨,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别人选择我们心目中的善良,强行把他人束缚在舆论设置的道德框架内,不过是满足看客的浅薄和刻毒。” “那你认为她做得对了?” “这点我不发表看法,只能说她站对自己和孩子负责的角度做了理性的选择。至于她老公也很可怜,陷入那种绝境难免暴露人性弱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顾及别人。说到底,这对夫妻还是感情不够深吧,都缺乏为对方牺牲的觉悟,走到这一步是必然的。” 她的见解摧毁了他的希望,但留下一丝侥幸,看她长年来的表现好像视他为挚爱,或许愿意给他更多的包容。 他作为理性主义者并不执着于侥幸,开始为坏结果做打算,问她:“你觉得那老公要怎么做才算牺牲?” “不说别的,起码得体量妻子的难处,治疗时有计划地节省一点医药费,如果医生说希望渺茫自己就该懂得放弃,这样无意义地挣扎不过是恶意消耗他人,也难怪这位太太会认为他是在报复。” 他咀嚼着这些咖啡渣般苦涩的话,忽而一笑:“看来老话说得真没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飞不动的也别拖累对方,否则就是自私无耻。” 她嗔怪:“听着怎么那么像讽刺呢?你觉得我说错了?” “没有,如果这事反过来,是妻子生了重病,丈夫要求离婚呢?你会站哪边?” “要是情况和这案子一致,我仍然站离婚的那一方,但说句实话,男人在这社会求生存还是比女人容易得多,单是求职机会就比女人多得多,所以我更同情这位许太太了,继续这种无望的婚姻,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你一定要帮她打赢这场官司,这是做好事。” “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旁人靠不住,唯有自救一途,隔天赛亮又去了陆军总院,向医生咨询治疗方案。 “大夫,我如果做保守治疗,病情会继续恶化吗?” 医生为他科普:“肝硬化是日积月累的肝损伤造成的,肝细胞在自愈过程中会产生瘢痕组织。肝细胞不断受损,不断自愈,造成肝脏内的瘢痕组织越来越多。这些瘢痕组织会严重阻碍正常的肝细胞得到营养和血液,慢慢造成肝坏死,最后还可能癌变。治疗方面药物和保健都很关键,一定要禁烟酒和垃圾食品,安排足够多的休息时间,切记太过劳累,睡眠不足和工作强度太大都会导致病情加重,” 接着就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经常熬夜加班,喝酒应酬?” “是。” “那可不行,你得马上改善生活习惯,最好换份轻松的工作,好多病人进了医院才明白健康的重要性。有句话说得好,不怕工资低,就怕命归西。不怕挣钱少,就怕死得早。为了家人也得保重啊。” 不保持高强度的工作,拿什么偿还巨债?无力还债结果就是倾家荡产,拖着这副病残之躯还靠什么东山再起? 赛亮惨然若迷,脚下的玻璃现出了更多裂纹。 第117章 噩梦 美帆8月上旬的公演大获成功, 下一阶段三场演出订在9月中旬。演出结束后她收到来自各界的祝贺,雷老板替她在万豪酒店大排筵席, 宴请戏曲界和广大媒体, 庆祝她公演成功,顺带为接下来的活动造势。 她对这位“伯乐”感激至深, 自然不会拂他面子,周末接到他的私人邀请,也欣赏去他位于余山的别墅赴约, 陪他打完高尔夫球,又在别墅内共进晚餐。此时几位作陪的客人都借故离去了,只剩孤男寡女对面而坐,她有些不自在,但相识以来雷老板都以礼相待, 表现得雅量高致, 因此她也不曾多心。 吃饭时雷老板又倾心竭力地夸赞她:“杨老师, 您最后一场唱得太棒了,把袁派唱腔的‘韵味醇厚,婉转缠绵’发挥到了极致, 我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真希望演出永不散场, 和您一起活在戏里。” 美帆笑谦:“您太过奖了, 我很久没登台,还不能很自如地发挥,到第二场才逐渐找到感觉, 希望剩下的三场能有所突破。” “您能复出是我们广大戏迷的福分,只有您能带给我们这么大的惊喜和享受。” “您别这么夸我了,我实在受之有愧。这次多亏您大力支持我才能这么快登台演出新戏,说起来您真帮了我大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呢。” “杨老师别说客气话,我永远是您的忠实戏迷,为了您赴汤蹈火都愿意。” 雷老板胖脸生辉,俨然擦亮的金元宝,眼睛里的光芒能点燃一捆枯草。美帆开始忐忑,她知道这男人对她心存爱慕,前面六场演出场场必到,每次站在台上都被他这种火热的眼神烘烤,像被剥去衣衫逼视般别扭。 这个圈子里财色交易屡见不鲜,她年少成名又有一定的家底人脉,不用做卖笑搏名的营生,这次复出欠了雷老板一个大人情才放下身段作陪,只求能够相安无事,听他不断道出肉麻恭维便本能地回避,强笑道:“越说越离谱了,我哪有这么大魅力。” 雷老板露出在红旗下宣誓式的真诚:“您魅力无穷呢,我学识浅薄,都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稍后又提议:“杨老师,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美帆为难:“演出席间我都禁酒的。” “喝点红酒应该没事吧,就喝一杯。” 他热情相邀,她只得客随主便。雷老板离开餐桌去吧台倒酒,悄悄取出一颗胶囊,将里面的药粉倒在其中一只杯子里,再将这杯酒递给她。 美帆喝下这杯酒,稍后便堕入噩梦,梦里她被一头恶狼尽情撕咬,吃干抹净到骨渣都没剩半点,一缕幽魂糊里糊涂飘荡半天,袅袅还入七窍,睁开眼看到满室金色晨辉,鸟雀衔来了新的一天。 她挣了好几次才勉力爬起,脑袋重愈千钧,曾被汗水濡湿的青丝藤蔓似的缠绕身体,浑身衣物都不翼而飞。 惊讶、疑惑、惶恐如同连珠炮轰去她的魂魄,花容失色间身着浴袍的雷老板端着咖啡悠闲走来,笑眯眯的好像谈成一本万利的大买卖。 “杨老师,你醒了。” 他的态度比之前更肉麻了,全无顾忌礼数,一靠近就想摸她的脸。 她恐悚地拉住被单往后退,颤声质问:“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怕,我没有伤害你,我就是太爱你了,一时没忍住才……” 她已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脑子里顿时血肉横飞,失声惊叫:“你在酒里下了药……你□□了我!” 雷老板是斫轮老手,但看到她这副与众不同的反应也有些发慌,忙柔声安抚:“杨老师别激动,我对你真没恶意,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你,尤其是最近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只要你肯跟我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他递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无限黑卡,仿佛一个用骨头诱骗动物的猎手:“这些钱你拿去随便花,等这次演出结束后我会继续出钱给你量身定做戏目,保证把你捧成越剧界首屈一指的名角,让你去全国巡演,出尽风头。” 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猎物该屈服了,美帆却促成了他的失误,极度的悲愤牵动她朝着他谄媚的笑脸狠狠甩出耳光,而后挣扎着下床逃走。 “我的衣服呢?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杨老师你冷静点,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们再谈谈好吗?” 美帆如临大敌,不敢做片刻停留,找不衣物就用床单蔽体,踉跄逃往室外。雷老板起初甜言蜜语哄她,见势不对就露出征服者的强横嘴脸,动手拉拽扭抱。她拼命反抗,抓伤了他的脸和手臂。 反抗激发男人的凶性,为了制服她,他竟用双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她呼吸困难,惊恐万状地乱抓乱掐,手指恰好戳到他的右眼珠。 雷老板惨叫一声,松手捂住伤眼,她脑子里只剩一个逃字,裹着床单赤脚飞奔,逃出别墅撞见一对晨跑的男女,急忙拉住那妹子哭喊求救。对方立刻帮她报了警,并带她去物管处暂避。 赛亮半夜下班回家不见妻子,发现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忙报警求助。早上9点接到余山派出所电话,说妻子遭人迷、奸,让他尽快到派出所接人。 他的大脑也遭受了狂轰滥炸,云里雾里地来到派出所。美帆穿着女警提供的衣服,披头散发缩在一间办公室的椅子上,脸已被泪水浸泡浮肿,仿佛一颗湿漉漉的胭脂萝卜,脖子上还有一圈血红的掐痕,透露受害时的惨况。 他的心瞬间被剁成肉泥,真希望这是场噩梦。 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她讲述了昨晚以来的遭遇。她已接受了各项取证检查,指控雷老板下药强、奸,目前警方已立案侦查,后续进展还得等候通知。 她无颜面对其他人,不愿回家。他体恤她的心情,找了家酒店暂住。她受了严重惊吓,不敢一人独处,他只好请大嫂帮他们收拾运送行李。 佳音在电话里听了个一知半解,急急忙忙赶到酒店,赛亮在套房客厅里接待她。他本是病人,一夜无眠,身心都受到极大摧残,凭着顽强的毅力咬牙支撑,见到大嫂时剩下的力气仅够说话。 得知美帆遭迷、奸,佳音又惊又怒。 “那雷老板太混账了,警察把他抓起来了吗” “派出所已立案并且上交检察院,这会儿应该已经批捕了。警方正在收集证据,侦查结束后会移送检察院起诉。” “官司能打赢是吧,这种人不让他坐牢就太没天理了!” 罪犯是能量巨大的商界强人,手段多多,赛亮也不能预见案情走向,只说要等警方调查。佳音见美帆睡着了,不忍惊动,细心安慰二弟一番后告辞了。晚上将情况告知丈夫,秀明正解皮带,气得差点从长裤里蹦出来。 “这人太混账了!必须抓起来坐牢!弟妹现在在哪儿?我去看看她。” 他笼上刚脱下的T恤要出门,被佳音拦住。 “她不想见人,小亮陪她去住酒店了,我还没跟家里人说,你也暂时别提,免得他们担心。” 他被迫忍耐,心里火烧火燎,睡觉时气掉一小撮头毛,躺在床上不住捶胸口。 “这当女演员风险真不小啊,动不动就被有钱的禽兽盯上,弟妹之前就没看出点苗头?没发现那姓雷的对她有企图?” 佳音怕他误会美帆,忙说:“雷天力是追求过她,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已经各自有了家庭,谁能想到那禽兽会起这份歹心。” 此话引出他的长叹:“有的男人就是这样,永远惦记吃不到嘴的肥肉,那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打官司吗?” “警方已经立案了,大概明天就会抓人,可姓雷的财大势大,这官司恐怕没那么好打。” “再难打也得打,我就不信他还能买通公检法?哪怕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们也不能退缩,绝不能让家里人白白受欺负。” 赛亮在治疗肝病的药物以外多加了一粒安眠药,吃下后方获得了数小时黑沉沉的睡眠。早上口干舌燥醒来,去浴室接了一杯自来水灌下,清醒后发现床上没人,心脏像脱缰野马狂跳了几秒钟,冲出卧室看到沙发上哭泣的妻子方才渐渐止蹄,接着又被抽搐的疼痛控制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别哭了,再上床睡会儿吧。” 他走过去轻轻搂住她,本不擅于哄人,在这六神无主的时刻口舌更成了摆设,不知如何为她减轻伤痛。 美帆蒲柳般倒伏在他的臂弯里,悲伤深沉似海。 “我心里难过,睡不着。” “别想那么多了,警方已经立案了,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 他用力抱紧她,想给她安全感,却催落更多眼泪。 “我真恨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明知道他有多余的企图还接受邀请去他家吃饭,真是自找的。”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那混蛋明摆着是个惯犯,你不肯妥协他才在阴沟里翻了船。” “你不会怪我吧?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你嫌弃。” 愧惶地问句似锥子在他胸口钻孔,他比她更悔恨,责备自己没能力保护妻子,乃至让她承受这样的屈辱。 “别胡思乱想了,根本没那种事。” 他拍抚着她的背心,目前能为她做的仅仅是陪伴,美帆揪着他的衣襟,悲到极处恨意勃发。 “我绝不原谅雷天力,非让他坐牢不可。” 她生平没受过这样的伤害,誓要让那衣冠禽兽付出代价。赛亮坚定点头,然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太了解雷天力这个阶层的能力,他们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深入各个领域的上层,为所欲为绝非虚言,接下来必将动用各种花招逃避法律制裁,很可能还会把主意直接打到自家头上。 他料的没错,次日晚间雷天力的律师就领着一名助手来找他调解,这齐律师年约五旬,言行老练,算是他的江湖前辈,讲话十分言简意赅。双方在茶室坐定,就彬彬有礼地对他说道:“赛先生,我是受雷天力先生委托来找您商量的,雷天力先生说昨天的事其实是一场误会,他并没有强迫您太太,一切都是在您太太自愿的情况下发生的,并不存在犯罪行为。” 赛亮冷言回应:“警方已经采集了我太太的血样和其他证据,这种话你去跟检察官说吧。” 齐律师笑道:“赛先生,您太太也是位名人,这种事闹开了对她的名誉损害极大,希望您冷静处理。” 这句威胁让赛亮心间霎时爬满毒虫,攥着拳头说:“我如果不冷静就不会答应跟你见面了。” 齐律师若无其事地介绍助手:“这位是雷先生的私人理财顾问张先生,来协助我处理问题的。” “你们想怎样?” 那张先生接到齐律师眼色,麻利地打开笔记本电脑,一番操作后将电脑转向推给他,只见屏幕上是银行的转账页面。 “雷先生为了向您和您太太表示歉意,愿意支付一笔慰问金,您输入您的账号和想要的金额,马上就能得到这笔钱,条件是收回对雷先生的指控。” 赛亮也曾用这招替雇主摆平原告,易地而处才体味到此法的下作,不禁发出一声懊悔的叹息,再以眼神鞭打对方。 “你应该知道强、奸这种公诉案件即使受害方接受赔偿,控方也不会停止对被告的追责。” “所以我们希望您太太能去派出所撤案,后续事宜都交给我们处理。” 齐律师恬不知耻的笑容也是他曾经惯熟的,报应二字无声无息钻进他的意识,似穿心莲遍地开花。 他们这个行业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一个弱点马上被摆盘上桌。 “就我所知您在吉祥大厦的一处物业刚刚遭遇了火灾,即将面临高额赔偿,雷先生愿意替您化解这场危机,请您也做出相应的让步,这样就能得到两全其美的结果,您意下如何?” 精准的招数着实在赛亮心底搅起混乱,这样的攻心计他驾轻就熟,使用时从没考虑过对象的感受。心理弱点被击中,就像即将渴死的人看到毒酒,明知喝下去会终身残疾,也耐不住要用它解要命的焦灼。 然而用妻子的清白清还债务,把她的耻辱变作谋利的交易,这么做了和那些胁迫老婆□□的龟公有什么两样?她不曾背叛过他,他又怎能狠心出卖?前途、钱财是很重要,若与她比较,天平终将向后者倾斜。 他合上电脑,确乎不拔地发话:“回去转告雷天力,让他等着坐牢吧。” 刚一起身,齐律师就亮出软刀子。 “赛先生,我们已经跟事发地点的保安和邻居交涉过了,他们不会出面作证的,警方没提取到精、液,单靠现有的证据顶多算未遂,你也是律师,大概能预测法院会如何量刑。到时再申请保释,根本不存在坐牢一说。您现在意气用事,既破坏您太太的名誉也得不到实质的好处,不是得不偿失吗??再考虑一下吧。” 这说法很可能成立,强、奸未遂判刑多在三年上下,以雷天力的本事弄一个保外就医或者假释并不难。赛亮知道惩奸除恶八成是句空话,以往出于对原告方的同情也会劝他们避害取利,但这次他放弃理智选择了感情,就算再考虑一百次都会做出相同的答复。 佳音对内谎称赛亮夫妇外出旅游,过了三天,胜利有些想念他们,晚饭时念叨:“二哥二嫂什么时候回来?这次看来玩得很开心啊。” 秀明和佳音悄悄对视一眼,千金先替他们应答:“二哥平时那么忙,难得有空陪二嫂出去旅行,当然要玩尽兴了才回来。” 她见侄女从上桌起就在不停看手机,这会儿碗里的饭还原封不动,忍不住训斥:“珍珠, 你能不能别刷手机了,好好吃饭不行吗?” 珍珠充耳不闻,心思都铺在手机屏幕上。胜利也在一旁责怪:“她这几天追剧追上瘾了,连微博上的评论也不放过,整天拿着手机不停刷,也不怕视力下降。” 佳音早想教训她了,伸手喝令:“把手机还给我,不准再看了。” 下一秒女儿倏地蹦跳起来,嘴里咋咋呼呼尖嚷:“哎呀!哎呀哎呀!” 千金被吓落筷子,惊道:“怎么了?这丫头中邪了?” 珍珠已窜到父亲身旁,焦急地向他展示手机上的内容。 “爸爸妈妈,二嫂上热搜了!” 秀明不常玩微博,看不懂页面,围上来的弟弟妹妹已先看清了。雷天力迷、奸女性被捕的消息被多家媒体曝光,美帆也做为新闻当事人连带亮相。 惊诧像胶水粘在每个人脸上,千金左顾右盼慌张:“这是怎么回事啊?二嫂被人强、奸了?” 佳音忙让灿灿小勇夹些菜到客厅去吃,小孩们离场胜利才敢出声,瞪着乌鱼眼说:“这个雷天力好像是赞助二嫂演出的大老板,二嫂还去他家唱过堂会。” “这么说是真的了?二嫂真被他那个了?” 姐弟吃惊时珍珠又看了几条信息:“是8月16号出的事,二婶就是从那天起离家的,她和二叔没去旅行吧,肯定还留在市里协助警方调查。” 千金察觉秀明夫妇的异色,质问他们:“大哥大嫂,你们怎么这么镇定?难不成早知道了?” 秀明心里正开展造山运动,还必须装出四平八稳的家主姿态。 “你们别慌,这事正在处理,那强、奸犯会受惩罚的。” “我们家怎么会摊上这种事呢?真是流年不利啊!” 他们让珍珠快看看新闻底下的评论,呈现出来的舆论倾向令人震愤。 “雷总这是被仙人跳了吧,像他这样的富豪什么样的女人睡不到,根本没必要强、奸。” “多半是价钱没谈好,睡完以后女方翻脸了。” “这女的只是个唱越剧的,人家雷总以前和真正的女明星谈过恋爱,各种小花大花都睡过,还差这一口?” “戏曲界属于文艺圈,比娱乐圈逼格高啊,不过这女主都三十多岁了,保养再好也比不上二十出头的嫩模吧。还是倾向大众的推测,雷天力中了仙人跳了。” “这女的正在演出,雷天力还是赞助商,说两个人之前没猫腻鬼都不信。” “可能雷总只想419,这女的想做长线,双方没谈拢才闹了这出。” “单身一人去男人家,还一起吃饭喝酒,本身就有问题啊,雷天力就是久走夜路必遇鬼,被这女人套路了。” ……………………………………………………………… 这样混淆黑白的言论几乎占据了评论的主流,千金不常刷社会新闻,当场气懵了。 “这些人太坏了,不追究罪犯,却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他们还有没有是非观啊!” 珍珠见得多了,憎恶的感觉历经弥新:“现在这种人多得是,每次一有强、奸案就有一群猥琐男出来说是女方先不检点,活该被强、奸,大清都亡了上百年了,为什么还有这种恶臭的封建言论!” 胜利这种轻度直男癌也看不下去了,义愤批判:“不止强、奸案,这种受害者有罪论到处都是,一出事舆论都先挑受害者的错处,揪住黑点使劲嘲,反而不在意犯罪的一方。我看书上说这是一种心理缺陷,好像只要自己不做类似的事就不会遭遇这种不幸。大多数人都靠这心态保持乐观,相信这样就能掌控好自己的人生,而不会被某些意外打击致死。” “这是什么变态心理,像这件事根本就是对女性的歧视!二嫂太可怜了!不行我要上网骂这些混蛋,替她出口气。” 千金要去拿手机,被佳音扯住衣服。 “这么多人你骂得过来吗?别给自己找气受了。” “那总要为二嫂做点什么啊,难不成就这么干等着?”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法院开庭判决。” 珍珠已看到最新动态:“这个姓雷的都被取保候审了,他这么有钱,我看打官司也奈何不了他。” 佳音惊忙注视丈夫,泥石流连贯着冲过二人的心田。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他们真能靠公理取胜吗? 她劝住想去探望美帆的家人们,让他们先别去打扰受伤的人。晚上贵和一进家门就冲到他们房里叫嚷:“大哥大嫂,二嫂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秀明一脸晦气地瞅着他:“早就知道了。” “怎么不告诉我们?” “你大嫂不让说。” 佳音再次解释:“美帆现在心情很差,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事情还没有结果,告诉你们也只是多几个人难受。” 贵和抖着衣襟,热汗淋漓地叉腰大骂:“这雷天力也算IT界的大佬了,居然明目张胆干这种事,真是无法无天。二哥什么态度?他现在陪着二嫂吗?” 他近日因蒋先的威胁持续头疼,今天个人烦恼给美帆的遭遇让了位,听说二哥正守着二嫂,忙说:“二哥这次可不能认怂啊,必须跟他斗到底,我们得支持他!” 秀明不耐道:“那还用说,自己的老婆出了这种事还忍气吞声就真成活王八了。” 佳音忧虑:“可是我听他们说真告赢了对那畜生的伤害也不大,他有钱,判刑也能保释。” “怎么不大?”贵和甩出一支强心针,“这两天他们公司的股价暴跌了16%,至少损失了上百亿。” “真的?” “你们看新闻就知道了,他们公司去年刚在美国上市,雷天力是最大的持股人,公司股价走势跟他的个人情况有很大关系,出了这种负、面、新、闻投资者当然会谨慎。” 这大快人心的消息刷新了秀明的表情,捶掌大声叫好:“那真是太好了,这禽兽就是该遭报应,希望股票再跌狠点,最好跌得他倾家荡产!” 贵和也很关心美帆的近况,问她何时回家。 佳音摇头:“不知道,她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平静下来,这期间你们都别去打扰,不然会给她压力的。” 她只能管控好家里人,对辖区以外的人事无能为力。美帆的父母已闻讯赶来申州,母亲蔡良娣见面就抱着她哭嚎咒骂,又让她也泪流不止。父亲杨建业陪着心酸一阵,将赛亮叫到客厅问话。 “小赛,警察那边怎么说?” “案件已经移交检察院了,下周就向法院起诉。” “有把握赢吗?” “……嫌犯很狡猾,作案时使用了安全套,事后又清理了现场,警方没能采集到精、液和监控视频,只在美帆的手指甲里提取了他的DNA样本,再结合美帆的血检,能证实他有下药迷、奸的企图。” “企图?坏事已经干成了,怎么只能证明企图呢?” “法院判决讲求证据,如果证据不足,最后可能会按强、奸未遂量刑。”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样的畜生就该枪毙!” 儒雅的岳父登时恶鬼上身,一双调弄丝竹的手蜷曲成鸡爪状,恨不能当场撕碎什么。 赛亮刚劝他消消气就挨了一记霹雳。 “我能不气吗?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当宝贝疙瘩养着,出了这种事我连杀人的心都有!” 他本不打算冲女婿撒气,妻子却出门就地取材,捡起他的话辱骂赛亮:“就是!赛亮,你是怎么保护帆帆的?怎么能让她出这种事?狗也会护好自己碗里的食物,你连狗都不如吗?” 赛亮和美帆相识以来就被这位岳母任意欺凌,这泼妇就是老虎头上的虱子谁都惹不起,因此吞声忍让是他的不二法门。 杨建业知道女儿和女婿一条心,为难赛亮就等于为难她,忙劝阻妻子:“你不能怪小赛,他又不是帆帆的贴身保镖,总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她。” 蔡良娣不发火也爱随口挤兑人,如今气迷了心更任意发挥,指着赛亮鼻子问责:“他是帆帆的老公,怎么能放心老婆一个人出去应酬?中途也不打电话问问,幸亏帆帆逃运气好,从魔窟里逃出来,再晚一点说不定连小命都没了!赛亮,你当初怎么跟我立的保证?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好帆帆,结果让她遭遇这种事,要是你稍微有点能耐,能在事业上支持帆帆,她还用得着跟那些土豪打交道吗?就算打交道,对方知道她有个厉害的老公也不敢把她怎么样!说来说去都怪你没用!” 赛亮马蜂窝般的心脏七零八碎,岳母粗暴蛮横,说的话却句句在理,他是很没用,奋斗十几年也没能成为配得上妻子的男人。 杨建业看妻子伸长爪子,怕她趁怒动手,使劲拽着后退:“好了好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小赛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别再给他们小两口添堵了。小赛,你去陪着帆帆,我和你妈出去透透气。” 赛亮听从吩咐,黯然走进卧室,美帆正捂嘴偷泣,见他来了急忙爬到床沿拉住他的手,心疼溢于言表:“对不起,妈妈又骂你了吧?她刚才也骂我了,我不敢出去劝她,怕越劝她越生气。” 他被挫败感碾成粉末,已疲于应对。 “没事,你别担心我,好好休息吧。” 扶妻子躺下,记者的电话又来了。这几天各路新闻工作者挖空心思地查找他们的联系方式,争抢一手咨询,这次这个小记者运气不好,正撞在赛亮的火山口上。 “我们不接受任何采访,再打骚扰电话我就报警!” 美帆连日来听惯他温言细语,这声爆炸般的咆哮似火雷震碎了她的肝胆,丈夫一直在压抑怒气,不仅仅对外人,也有可能是针对她的。 第118章 内忧外困 性侵的伤害再佐以舆论压力, 美帆精神状态几近崩溃,短期内无法登台演出。她不想再与雷天力扯上关系却必须遵守演员的职业操守, 还得完成剩下的三场公演。剧团和筹备方尽了最大努力协调, 将公演往后延期了三个月,指望到时舆情能冷却下来。 美帆的父母留在申州陪护, 赛亮雇人收拾房子,准备接待二老。这天妻子和岳父母到律所附近的餐厅吃午饭,打电话让他过去, 他来到包厢门口,又听到美帆和蔡良娣争吵,冲突点仍是他。 “不听父母言吃亏在眼前,你当初要是听我的嫁给有能力的丈夫还会遇到这种事吗?人要是活得不现实就会被现实教做人,你如今受的苦都是当初自找的。” “妈妈, 求您别唠叨了好吗?我说了我不后悔, 这些年也没受过苦, 赛亮对我很好,我们过得很幸福!” “幸福会出这种事?他根本没能力保护你,也不能为你提供人脉和资源, 从他身上你得不到任何好处,只会单方面付出!” “我一开始就没想过从他那里捞好处, 我爱他, 愿意为他付出,他也爱我,这些年对我一心一意, 从没拈花惹草和别的女人传过绯闻。我要是嫁给有钱人绝不是现在这样,很可能早就因为男人外遇或者生不了孩子离婚了。” “你就会找这些歪理,我真要被你气死了!” “是您先胡乱挑刺的,您一直瞧不起赛亮,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我非常讨厌您这点。” “你以为我就爱看你昏头昏脑的样子?你都被赛亮的迷魂汤灌傻了,瞧着吧,不是我说,后面还有你受的。” “我们以后依然会过得很幸福,不奢望您祝福,只求您别诅咒我们。” “不争气的丫头,回头遭了罪,别来找你妈诉苦!” 岳母本就嫌弃他,这些年碍着女儿压抑不满,因此次的强、奸案积怨来了个总爆发,当面冷语冰人,背后咒天骂地,认定他是美帆不幸的祸首。 赛亮的心在她厌恶的神情和恶毒的言辞里渐渐冰凉,过去他还有信心能在飞黄腾达后获取她的认可,而今前进的路都被堵死,不止打回原形还深陷泥泽,估计这辈子都做不了她心目中的好女婿了。 不愿踏入那令人窒息的场合,他正准确悄悄离去,偏巧遇上从洗手间回来的岳父。 “小赛,你怎么不进去呢?” “哦,我刚来。” 杨建业从他的脸上看出蹊跷,故意大声说:“快进去吧,都在等你呢。”,听到报信,门里的争吵停止了,赛亮走进去先看到妻子眼里的泪花,心又被撕成褴褛。 美帆见母亲不肯给他好脸色,还冷冰冰的没一句客套话,胸口针扎似的,忙拿过菜单让他再点些爱吃的。赛亮推说:“这些就够了,我还不饿,吃不了多少。” 蔡良娣这个释放尴尬的人反而一点不尴尬,大喇喇质问他:“赛亮,法院那边有消息了吗?什么时候开庭?” 赛亮顾及妻子感受,努力维系恭敬:“这要看警方的侦查速度,一般逮捕嫌犯后侦查期限不超过两个月,案情复杂的案件可经上级人民检察院批准延长一个月,最迟开庭时间在12月。” “那不是跟美帆的公演撞期了吗?这可真够受的。” 杨建业见妻子做脸做色,及时插嘴调和:“这事都见报了,影响这么大,司法部门会秉公办理的,我们就相信法律耐心等待吧。” 蔡良娣生了一会儿闷气,问美帆:“你还打算回婆家去住?” 美帆下意识看看丈夫,赛亮忙说:“我跟家里打过招呼了,直接搬回家去,不回长乐镇了。” 岳母气恼的点太多,跟着就问他吉祥大厦的事,他更不敢说实话,还唯恐撒谎撒得不逼真:“业主和商家们正在协商,没什么大问题。” 岳父关切道:“不会让你赔钱吧?” “不会。” 蔡良娣没那么好糊弄,深入探查道:“不赔钱,损失肯定是有的,亏了多少?” “这个还没来得及计算。” “事情都发生多久了,你连损失都没个数,这么糊涂还能干什么大事?” 母亲语气越来越强横,美帆忍不住大声抗议,杨建业也正色劝说:“你别太粗暴了,就是亲妈也不会这样教训人。” 蔡良娣认为自己够客气了,挑眉嗔怪:“不看在帆帆的份上,我还懒得理他呢!” 美帆不忍看丈夫的反应,双手一齐拍击桌面,悲急叫嚷:“妈妈,您不高兴就冲我发火,别老针对赛亮。他是您的女婿,不是眼中钉!” 蔡良娣也压不住火了,瞪着圆眼小试虎威:“我是在维护你,他拿着家里的钱乱投资,招呼都不跟你打一声,出了事也不汇报损失,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看过《婚姻法》没?夫妻债务是由双方共同承担的,要是他瞒着你在外面借了巨债,你也得被迫还一半。” “他不是还没借债吗?您别危言耸听!” “什么危言耸听,我这都是大实话!” 母女的争执像在赛亮头顶拉锯,将他一寸寸锯裂,不敢想象吉祥大厦的债务暴露后岳母将如何对待他,他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妻子。 吵闹太激烈,岳父不得不站起来配合动作制止妻女:“好了好了,你们娘俩别吵了,这几天尽听你们闹腾,求你们消停一下行不?” 美帆泪如雨下:“爸爸您都看到了,妈妈太不讲理了,这几天疯了似的缠着我们闹,我已经没法跟她相处了。赛亮,我们走,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 她拉住赛亮起身退场,蔡良娣被丈夫按住不能动弹,就用骂声做追兵。 “你这丫头!好坏都分不清,怪不得会吃亏!” 赛亮跟随妻子出门,尽量让心情麻木,走到大堂时对她说:“等等,我先结账。” 美帆悲愤更甚:“结什么帐啊?人家那样贬低你,你还要请她吃什么饭?走啊!” 返回酒店,她足足哭了一个小时,赛亮不能丢下她不管,搁置工作留下陪伴。隔十几分钟便劝一次,等她眼泪流干了,劝说终于奏效。 “别哭了,这几天眼睛一直没消肿,再哭会影响视力的。” 美帆捏着他递来的纸巾抽噎:“我妈妈那么过分,你一点不生气吗?” “……我都习惯了。” 淡淡一句话比刀斧还伤人,美帆抱住他泪腺复苏:“我好心疼你啊,她要不是我妈妈,我早跟她翻脸了。” 他握住她揪扯在他衣衫上的手,无奈低语:“就因为是你妈才得忍着啊,不然还能怎么办?” “妈妈太过分了,你都这么努力这么优秀了,她还不知足,做人不该这么贪心的,至少不该以我的名义贪心。” “她也是为你好,怕你受苦。” “我没受苦啊,我从没后悔嫁给你,我的婚姻是纯洁的,没有丝毫功利成分,这点我会永远引以为傲。” 她的信任令赛亮无言以对,羞愧惶恐似赤潮污染了整个心湖。 美帆知道他已为她承受了太多,柔弱的心在爱怜武装下变得坚强,埋头在他胸膛为彼此鼓劲:“你别担心,我会挺过去的,不管外界压力有多大我都能撑住,一定要把雷天力绳之以法,为自己出这口恶气。” 前路迷茫,赛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次日白天回长乐镇收拾行李,孩子们都来帮忙,中途胶带绳子和纸箱都用光了,他带珍珠去超市,让她顺便挑些零食回去犒劳大家。 叔侄分开选购商品,赛亮在一处货架后听到三个老太婆窃窃私语。 “好些天没见赛老二的媳妇了,回来了吗?” 他脚底生根,第二句议论侵入脑中。 “没呢,出了这种事她还有脸回来吗?” 说这话的老太一个姓陈一个姓何,都深得王婆真髓,与她们共舞的还有一个钱老太。 “你们说她跟那个土豪是不是真有一腿啊?” 何老太接嘴:“肯定有,不然人家怎么舍得出钱给她搞演出?这些演员戏子背后都有金主,不陪人睡觉哪能拉到赞助?” 言之凿凿,好像她就是为这些演员金主牵线的皮条客。 陈老太问:“那她怎么告那人强、奸呢?” “还能为什么,价钱没谈好呗,大概是她狮子大开口人家没答应,就翻脸把人给告了。” 钱老太听着热闹,赶忙贡献一条新料:“我听说她是被赛老二捉奸在床,怕赛老二修理她才说被人强、奸了。赛老二是律师,不像一般老公那么好对付。” 何老太啧嘴:“真这样就搞笑了,赛老二不是早就不行了吗?怎么好意思让老婆守活寡?我是他肯定屁都不会放一个。” 陈老太跟着奚落:“这两口子也配得齐,一个阳痿一个不孕症,如今又闹了这出好戏,电视剧也没这么精彩。”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得知自己和妻子已成为小镇上升级版的笑柄,赛亮恨不得天能立刻塌下来砸死所有人。 以他的性格难与泼妇对峙,他那性烈如火的侄女在另一方位听到流言,即刻暴怒地替他冲锋陷阵。 “你们几个死老太婆在这儿编排谁呢?活得太无聊了就去上吊啊,成天东家长西家短,自家的屁股擦干净了吗?” 她像一梭子弹扫荡过来,围堆的老太婆们惊退成一线。陈老太反应最快,怒斥:“我们又没站在你家门口说,你个小丫头管得着吗?” 珍珠的脸仿佛燃烧的红灯笼,声音震动全场:“你们说我家里人坏话还不许我管,是有多霸道啊?陈婆婆,劝你先回家管管你那嫖、娼的儿子,和在地铁上摸小姑娘屁股被群殴的老头子吧,免得他们再往你脸上糊屎!” 气呆陈老太,又闪电袭击下一个目标:“还有你何奶奶,你儿媳妇偷人的事有下文了吗?你儿子头上的绿帽子是不是又换了新款式?你孙子从少管所回来了吗?有空说别人家的闲话不如多去看看他,他就是因为从小缺少家庭温暖才心智扭曲成了少年犯!” 钱老太见何老太犯懵,披挂代其上阵,指着珍珠大骂:“赛珍珠,你太没家教了,小小年纪敢这样跟长辈说话!” 珍珠使劲呸了一声,吓得她触电似的缩手。 “你们就有家教吗?我看你们就是仗着爹妈全死光了才敢肆无忌惮干没家教的事!我说你们的都是真人真事,不像你们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白豆腐也能说出血来!一个个年纪都一大把了,也不怕折寿!” “这死丫头太欠揍了,今天我非替你爸妈收拾你不可!” 钱老太说打就打,跳起来抽了珍珠一巴掌。珍珠故意不躲,挨打后顺势撞翻货架,倒地放声哭喊:“救命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赛亮以为她真受伤了,忙出来救护,他一现身老太婆们都被淋了胶水,面上愣愣瞌瞌,心里坑坑坎坎。 珍珠见二叔亮相,演出随即升级,一面假装呕吐一面哭嚷:“二叔,这些老太婆打我,我现在头疼想吐,快帮我报警!” 周围已多了几名围观者,见状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位过路的民警被店员叫了进来,珍珠认识他,哭着告状:“周叔叔,我被钱婆婆打了,这会儿头晕得起不来,您快救救我!” 周警官知道钱老太凶悍,不疑有他,委婉地责备:“您说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跟小姑娘一般见识?” 钱老太一个劲跺脚喊冤,珍珠不给她留活路,指着店员说:“店里有监控,周叔叔您让老板调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慧欣来买酱油也撞见这一幕,连忙过来询问,珍珠再度控诉:“钱婆婆和陈奶奶他们跟我吵架,合起伙来打我。” 慧欣深知这伙老太的品行,都是些害死人看出殡的恶婆娘,面对面忿忿教训:“你们跟小孩子吵什么嘴?越活越回去了?” 三个八婆竭力狡辩,奈何人证物证俱全,休想躲开这段公案。有人打了120,将珍珠送去镇医院检查,再由家里的大人出面到派出所与打人的一方交涉,最后在钱老太赔偿医药费,并与陈老太何老太认错道歉后达成和解。 珍珠计成,回家便向父母坦白经过,痛快道:“那伙八婆说二叔二婶坏话,我气不过,非给她们点颜色瞧。” 佳音不赞同她耍阴谋诡计,微责:“那你也不该假装受伤啊,这不是讹人吗?” 珍珠不以为然:“那些老太婆平时专爱占小便宜,在菜市场买个白菜都要把叶子掐掉一半,在公车上强迫年轻人让座,不然就倚老卖老打人骂人,您以为她们平时就没干过碰瓷讹人的事?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席话说得母亲没了声儿。 秀明没心思夸奖女儿,担忧道:“镇上的闲言闲语都传遍了,以后小亮和弟妹该怎么做人啊。” 珍珠一听这话就觉得报复得不够过瘾,拍着桌子说:“对啊,二叔二婶明明是受害者还要被她们泼脏水。小地方就这点不好,中老年人太多,没别的嗜好就爱聚一起嚼舌根,一出点事谣言就满天飞,烦死人了。” 佳音怕她再生事,严肃警告:“知道烦就别在你二叔跟前提这事了,他比你烦十倍呢。” 她的烦闷也比女儿多五倍,不愿出去惹人指点,这半日都呆在家里。晚上慧欣来了,询问赛亮夫妇近况,诚恳道:“我本来不想问的,怕你误会我多事,可实在放心不下。” 佳音对她另眼相待,从不避讳什么,实言相告:“慧欣阿姨您和其他人不一样,这我们都知道。小亮和美帆现在情绪都还稳定,警方那边也在查案,据说最迟12月法院就会开庭审理。” 官司的事慧欣也给不出好建议,聊了一阵,临走时说:“但愿这次法律能还好人一个公道,我回去多念念经,你也多给你公公上上香,求他保佑他们小两口子。” 佳音以前对鬼神之说将信将疑,到了无助境地惟愿公公真的在天有灵,备了香蜡供品去坟前祝祷。 三九天,空气比泥浆粘稠,烛火也跳不动了,香烟匍匐前行,描绘出焦躁的云图。 她双手合十,望着墓碑虔心求告:“爸,家里的事您都看见了吧,小亮和美帆遇上了困难,这种事我们都不知道该去求谁,您可一定要保佑他们平安度过这个难关啊,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为美帆洗脱污名。” 公公爱子女胜过一切,假如收到讯息,必会倾力为之。 赛亮不像她还有感情和宗教为寄托,这一晚他躺在床上如遭炮烙,精神重压引发了肝痛,卷起一本书死死抵住,汗水浸透枕席。 预感自己的人生已无望,再让妻子跟随,将会传递耻辱与苦难,进而带给自身更多的痛苦。未来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就没必要再做挣扎,眼下到了该放手的时刻,用牺牲去成全身为丈夫的职责与尊严。 第119章 打击 要避免债务殃及妻子, 仅有的办法是尽快离婚。赛亮托人找了张流浪汉的身份证,想先和美帆离婚, 再用倒卖的方式将自家的住房转移到她名下, 这样婚内财产就成了她个人的私产,能够逃避债主们的追索。他想竭尽全力保证她的利益, 即使这么做会触犯法律。 分别在即,他十分难舍,为了再给自己一个美好回忆, 他在周二这天约美帆去森林公园游玩,美帆很惊喜,见面后露出了阔别多日的欢笑。 “最近工作不忙吗?怎么有空陪我出来玩?” “很久没正正经经出来散心了,今天天气还算凉快,出来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 他温柔的态度也已久违了, 带着她爬山游湖, 细心的照料, 温存的闲聊都是往常难得一见的。晚上回到市区又在一家高级餐厅的包厢准备了烛光晚餐,进门就献上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 娇艳的花朵映红了美帆的脸,心中盈满甜蜜的香气, 含羞问:“你做了多久功课,安排得这么有心。” 赛亮握住她的手微笑:“喜欢吗?” “感觉像回到了恋爱时期, 那时你都没这么浪漫过。” 她以为丈夫这么做是为了治愈她所受的伤害, 竟产生因祸得福之感,回忆往昔,他们也曾经历过梦幻般的恋爱季节, 那是她终生的珍宝,不知他的心意是否亦然。 “你还记得那会儿的情形吗?” 她的期盼替他翻开记忆篇章,每一页都像揭开一层血淋淋的皮肉,人就是这样,临到失去时才开始悔恨。 “我记得第一次去剧院看你唱戏,你演的是《白蛇传》里的白素贞。” “记性不错嘛。” 见她欣慰娇笑,他快被依恋炖化了,动情恳求:“再给我唱一段吧。” “现在?” “嗯。” “你如今不是不喜欢听我唱戏吗?” “不是不喜欢,是没时间和心情欣赏,现在两样都有,给我唱一段吧。” “还唱《白蛇传》?” “是。” 美帆觉得丈夫给她的惊喜好似三月春花开不断,喜滋滋起身走到空地做起身段婉转亮嗓:“想当初,三月西湖花似锦,断桥遇雨我初逢君。风雨同舟我见君德,蒙君隔日到寒门。我见君品好人忠厚,情投意合结成婚。我总以为百年好合同到老,妻敬夫爱乐平生。我为你开药铺苦心经营,保和堂施诊煎药广布善行。太平岁月你偏作梗,你竟将谗言来轻信。端阳惊变你命危急,我哪顾得九死一生为取灵芝到昆仑。休提那千山万水跋涉苦,为妻险些丧了命。一番恩情你全不念,为妻之言你不听。你私上金山把香烧,把法海离间之言当了真。你一去金山无踪影,我是左盼右等急死人。我三上金山把夫寻,我没奈何与法海动了刀兵。幸得青儿多照看,主婢才得脱险境。你不见我身带伤快临盆,腹内疼痛步艰辛。腹中是你亲骨肉,你哪有半点夫妻情。我以为今生不再见薄幸,想不到冤家又相逢在断桥亭。” 十三年前她站在聚光灯下吟唱这段戏文,把痴情哀婉的白娘子演得出神入化,深深打动了台下的观众,使其对那负心薄幸的许仙切齿痛恨。赛亮是观众中的一员,当时动容动心发誓要永远守护她,谁知今日也为命运所迫,眼看就要走许仙的老路,心脏像被一把利刀切割着,划然开裂,成为一道不能修补的创痕。 美帆唱罢摇头:“今天这么高兴,真不该唱这种悲伤的唱段,我再唱个别的吧。” 她连想了几个拿手的剧目,《梁祝》、《香妃》、《一缕麻》都是悲剧,《西厢记》和《紫玉钗》也算不得喜剧,选了半天也找不着合适的,不禁苦笑:“仔细一想我就没唱过喜剧,真成悲剧女王了。” 赛亮笑道:“没什么,现实中能幸福就好了。” 得到他的开导,她立时释然:“对,舞台上的悲剧都是演出,真实的生活才最重要。”,上前含情脉脉致谢,“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他像喝了一杯苦胆酿的酒,笑容几乎沉底:“我也没帮你什么,听你这么说真是惭愧。” “你是我的心灵支柱,只要陪着我,我就踏实了。” 她握住他的手笑靥如花,宛如吹走夏天,吹黄绿叶的秋风使他意绪凄凉,再过不久这样的神情只得在梦中寻觅了。 走出餐厅,街市上浮华正好,美帆却只想快些和丈夫携手回归爱巢,问他:“今天回家吗?” 赛亮摇头:“不,我还是回长乐镇。” 他已将行李送回去了,自己却还呆在老家,她以为他放不下公公的遗命,问:“大哥不许你搬走?” “不是。”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凝聚勇气准备摊牌,岳母的电话给他做了个铺垫,结束通话后美帆问他:“妈妈说行李都整理好了,但没看到你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狐疑,却没想得那么透彻,因而受了懵然一击。 “我不打算回去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们离婚吧。” 他吐出了一座大山,铺天盖地砸向她,把她活埋在地狱深处。 “你说什么?” 她瑟瑟发抖,灵魂也在崩裂,迫切想抹去这段记忆。 他用决绝的话将她钉在残酷的现实里,不给她一丝活路。 “我已经决定了,要跟你离婚。” “……为什么?” “我受不了继续和你过日子了,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到窒息。” 他看似平静地背诵谎言,心痛到无法呼吸,因为知道她此刻的痛苦更为剧烈。 她的眼泪已大滴大滴滚出来,如同兽爪下失神的羚羊。 “是不是因为雷天力,因为我被他玷污了,你就嫌弃我了?” “……这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你明明说过不在意的?怎么又变卦了?” “当时是为了安慰你,我也有尊严,自己的老婆出了这种事,到处被人指指点点,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难道你也相信网上的谣言?以为我和姓雷的有不正当交易?那都是无中生有!” “是不是无中生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再接受这段婚姻,离婚后财产全归你,明天我就把离婚协议书发给你,我们好聚好散吧。” 他的内心已溃散,外面的架子也快倒塌,交代完毕赶紧逃走。 她追上来紧紧拉扯,哭着抗争:“等等,你要用随随便便的几句话来否定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吗?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他就快挣扎不动,不得已用绝情断后:“你不用解释什么,我对你已经没感情了!” 这一刀血溅三尺,她的力气被一丝不剩地抽干,呆呆地松开手指。他不敢回头看视,心乱魂销地嘱咐:“快回家吧,明天等我消息。” 佳音接到美帆的电话,听她语无伦次地哆嗦求助,禁不住汗毛倒竖,将家务丢给珍珠,飞奔着赶去救援。 美帆像无主孤魂坐在路边的花台上,双腿早已融化了,挪不动分毫,见到佳音便投怀大哭,把她的心搅得加倍凌乱。 “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佳音已在电话里听她说了赛亮要离婚,急于弄清原由。 美帆泣不成声道:“他今天带我出去玩,一整天都好好的,刚才从餐厅出来突然说要跟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被雷天力强、暴了,外面又传得乱糟糟的,他嫌弃我,跟我过不下去了。” 这下佳音能体会她的惶恐和委屈了,急忙安慰:“小亮多半是一时冲动,我这就回去和家里人一块儿劝劝他。” “他说明天就给我发离婚协议书,好像考虑了很久,我怕他不会改主意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别怕,别怕。” 劝说都从乐观角度出发,佳音何尝不清楚二弟的脾气,送美帆回家后,她立即联系丈夫,想发动全家的力量阻止赛亮。 今天包大师来工地视察,他对工程质量和进度很满意,晚上非要请秀明和赵敏吃饭。秀明和赵敏多日未见,饭后答应陪她聊天散步,顺便倾吐近来的烦心事,途中接到妻子的电话。 “你在哪儿?” 听到她峻急的声调,他一阵心慌,险些结巴起来。 “在和客户谈事,过会儿就回去。” “你尽快回来吧,出大事了,小亮要跟美帆离婚。” 这消息和房子着火差不了多远,他的嗓子顿时炸开了。 “这小子发疯了吗?我这就回去,你打电话给老二,让他马上回家!” 当晚赛亮遭遇全家人围剿,这也是意料中的事,被他们七言八语拷问后他镇定申辩:“这是我的个人问题,你们别插手。” 秀明怒极:“什么叫个人问题?你把婚姻当儿戏,想离就离?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跟你说,棍子我都备好了,待会儿就替爸打断你的腿!” 他不自觉地脱下拖鞋捏在手中,说话就要抽上去。佳音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劝告赛亮:“小亮,雷天力的事美帆也是受害者,你身为丈夫应该体谅保护她,怎么能在她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抛弃她呢?这太缺乏男子汉的担当了。” 贵和近来自顾不暇,家里再接连出事,脑袋已成发面,对赛亮的做法充满不解不满,高声责备:“是啊二哥,二嫂是被人陷害的,又不是存心给你戴绿帽子,你这样对她,不是跟外面那些造谣生事的混蛋合起伙来迫害她吗?” 千金跟着斥责:“二哥,你是男人就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的离婚,太不仗义了!” 胜利不敢教训兄长,只说二嫂太可怜,劝他慎重考虑。 赛亮比他们任何一个都难受,还要硬着头皮周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只是导、火、索,离婚的念头我揣了很久了,我和美帆本身不是同一阶层的人,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都不一致,这些年相看两厌你们不是不知道,可以说维持婚姻的感情基础已经消失了。” 秀明听了更火大:“这情况婚前就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当时你拼死拼活要娶人家,闹出多少大动静?连累家里人也陪你遭了不少罪。你俩明明发誓要一生一世做夫妻,这才过了十年就反悔,以前的轰轰烈烈不都成笑话了?” “我承认当初这个决定下得很盲目,所以现在要终结错误。” 赛亮状态低迷,发挥不出基本的职业技能,连迟钝的妹妹都能逮住他话里的漏洞,尖锐讽刺:“当初盲目?那你现在是瞎子复明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啊?” 贵和知道量变到质变得有个诱因,分析后质问:“二哥,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新思路惊动众人,赛亮接收到更猛烈的压迫感,索性破罐子破摔。 “目前没有,正准备找。” 家人们齐嚷:“什么?”,惊讶、震怒不一而足。 他引颈就戮:“我都这把年纪了,早想要孩子了,美帆生不了,这是我想离婚的另一个原因。” 若非佳音和胜利阻拦,秀明的鞋底板已发挥作用,他被二人按住,骑马似的上颠下坐,破口大骂道:“美帆查出不孕症都多少年了?你介意这个,早干什么去了?” 赛亮装起死猪:“我努力尝试过不去介意,但没用,我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千金作为女人,更不能接受这一理由,站起来替大哥逼问:“二哥,你这样可就太坑人了,耽误了二嫂的青春和事业,拿什么补偿人家?” “我都跟她说好了,放弃所有财产净身出户,算是对她的补偿。” “你把人家的人生都改写了,这点补偿怎么够啊?” “她跟着我损失会更惨重,我现在是帮她及时止损,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呢?” 家人们不知其苦衷,何谈理解?贵和怒气更甚:“二哥你这话实在强词夺理,现在是你嫌弃二嫂想跟她离婚,还做出一副好人的姿态,我听了都觉得羞愧!” 秀明气得不想多话,摆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厉声下令:“不准离婚!爸虽然走了,但这个家的体统还在,你是赛家的儿子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他这个家主就像联合国秘书长,安乐祥和时大伙儿还能给点面子,一遇大动乱便有名无实,赛亮向来是家中最大的离心力,我行我素从不打报告,公然反斥:“没有感情的婚姻等于名存实亡,就是爸还在,我也一定会离。你们管好自己吧,别把人家的私事当成公开课题讨论,更无权加以干涉!” 说完甩手上楼,白眼都不屑留下一个。 问题没解决不能散会,忧愁堆积成山,压着每一个人。 千金见秀明久不做声,催促:“大哥,你不能放任二哥,得想想办法。要离也不能是现在啊,二嫂刚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再离婚这打击可就太大了。” 秀明烦得脑筋都打结了,焦躁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那小子的态度你们都看到了,爸在世时都拿他没辙,如今还有谁镇得住他?” 这答案自然无解,贵和还在挖掘他的新思路,稍后肯定:“大哥,我怀疑二哥已经在外面有女人了。他这两年对二嫂一直冷冷淡淡的,兴许早就在外面有了第三者,刚好雷天力的案子闹出来,二哥承受不住流言压力,再被那小三吹吹枕头风,这才坚定了离婚的念头。” 没有其他选项,千金马上投了赞成票:“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大哥,贵和的推测准没错。” 佳音历来不主张发散,劝他们冷静:“没证据还是别乱猜疑,小亮这一年身体都不大好,哪有精力去搞外遇?” 秀明认为妻子的话有理:“这倒是,他去年不是那啥了吗?你大嫂还去给他买补药,这事你们都知道啊。” 贵和思维活跃,疑点手到擒来:“不见得非要那啥厉害才能搞外遇啊,金钱、感情都可能造成男女间擦枪走火,再说二哥也不是一直都那啥,具体状况我们又不清楚。” “没错,我也断定二哥在外面有了相好。他刚才不是说了吗?想找人给他生孩子,说不定那女的都怀上了,急着上位才逼他离婚。大哥,我看我们得仔细调查。” “怎么调查?” “请个私家侦探跟踪他。” 贵和支持妹妹的提议:“对对,大哥,我们集资找个侦探查一查吧,哪怕查出来真是这么回事起码能给二嫂一个交代。” 采取行动总好过束手无策,众人商议后让佳音联系美帆,叫她先向赛亮申请一周的考虑期,己方在本周内展开调查。 秀明不知该去哪里找可靠的侦探,还得托人打听。赵敏见他遇急事告别,很替他担忧,次日来电问候。得知情况后主动帮他聘请了业务精良的私家侦探,这一查还真揪出点眉目来。三天后侦探回复秀明,说赛亮这两天都和一位年轻贵妇见面,每次都在高级茶楼的包厢里密谈许久,不知是否存在暧昧关系。 秀明拿着侦探拍摄的照片回家,贵和等人认为这就坐实了赛亮出轨的猜想,佳音却不认同,说照片只拍到他和那女的说话走路,并没干出格的事,也许是同事客户也说不一定。 秀明也觉不该过早打草惊蛇,又忍耐了两天,周一下午两点,那侦探发来即时信息,说赛亮又跟那贵妇在北古一家咖啡店见面,若想当场质问,可抓紧时间赶过去。 他立刻飞车前往与侦探会合,在对方指点下埋伏到咖啡店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果见赛亮与那女人出来。贵妇看样子很生气,走路风快,赛亮追着她不停劝阻,还着急地抓住她的手臂。 贵妇毛躁甩开,指着他的鼻子愠怒训斥,而后快步走向路边的座驾。赛亮未再追赶,无奈地望着她,慢慢返回咖啡店,可能是去收拾落在店里的物品。 秀明认定他和那贵妇之间有文章,心想二弟狡猾,死不认账,便欲趁怒先去质问小三,由侦探带领开车跟踪对方,尾随来到一座临街的商住两用的公寓。贵妇在车里打了一通电话,下车走进公寓大堂。 秀明连忙追踪,和侦探一道来到电梯口,见一部上行的电梯停在了15楼,想必那女的就住在这一层。二人来到15楼,电梯门一开,女人惊悚的尖叫穿脑而过,与凶杀案里的音效一模一样。 他们猛冲进走廊,只见三个男人正按住一名穿睡衣的年轻女子拳打脚踢,那贵妇站在一旁督战,满口“婊、子”、“贱货”的臭骂。 秀明蒙然坐雾,见他们以众暴寡欺凌弱女子,本能地以救人为优先,冲上去喝令歹徒们住手。侦探敏捷地溜到一旁躲藏,果见他被那些人当成了睡衣女的亲友,一场声嘶力竭地打斗蓬勃展开。 邻居们报了警,少时保安和110赶来制止殴斗,将数名当事人一齐带去派出所。那挨打的女子突然腹痛难忍,被120接走了,上车时贵妇还在凶神恶煞追骂:“烂婊、子!臭不要脸的贱三,你不得好死!” 秀明盯着这悍妇,已料到自己判断有误,到了派出所,警方要录口供,他不知从何说起。那贵和倒是处变不惊,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只说:“我的律师待会儿就到,让他先跟你们谈。” 秀明心眼总算亮堂了,尴尬地问她:“你的律师是叫赛亮吗?” 贵妇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比挨打还难受,懊悔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向警方大声喊冤:“警官,都是误会,这不干我的事啊!” 警察严肃道:“你参与打架是事实,监控都拍下来了,怎么能说不干你的事?” “我是去救人。” “这个从视频上看得出来,但你为什么会去现场?” “我、我……” 秀明羞于启齿,口吃半天无奈道:“算了,还是等她的律师来了再说吧。” 赛亮来得很快,看到他大吃一惊。一番复杂的问答后,事情脉络得以清晰,原来那贵妇是赛亮的委托人,正和丈夫打离婚官司,今天不顾其劝阻带了一帮人去痛打怀孕的小三,抢走了丈夫送给小三的贵重物品,还强行向她灌服堕胎药。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人也被秀明误会成赛亮的小三,是以牵扯出闹剧之外的闹剧。 第120章 讨伐 赛亮替委托人办理了保释, 和秀明一块儿回到家中。家人们听说原委都很难堪,贵和为缓和气氛, 先拿原配撕小三这个话题迂回, 问赛亮那打人的杜太太会被如何处罚。 赛亮无意追究他们,顺着他的台阶进行普法:“她带人趁小三开门时强行闯入, 涉嫌非法入侵,砸坏了小三家的电器设备,损失明显超过5000块, 算破坏公私财物罪,又拿走了她老公买给小三的首饰和名牌包,很容易被定性成入室抢劫罪,最高量刑可达十年。相比之下灌堕胎药还算轻的,如果那小三只是流产就达不到轻伤, 不用负刑事责任, 最多行政拘留15天。可是他们灌完堕胎药又打了人, 就是故意伤人罪了。” “听起来很严重啊,会判刑吗?” “在多人参与并归案的情况下,想摆脱以上指控可能性很小。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帮她辩护, 能从轻处罚就算最好的结果了。” 珍珠大大涨了知识,投入评论:“原来打小三风险这么大, 这么看来她老公是最大的赢家了, 这一折腾离婚时肯定占便宜啊。” “没错,她老公现在正操纵那小三指控她,本来她老公出轨是过错方, 签离婚协议时对她很有利,现在她不仅不能为自己争取权益,多半连原有的利益也保不住了。所以说妻子发现老公有了小三千万别正面硬杠,除非掌握了老公的经济命脉或者犯罪证据,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赛亮说着说着视线指向大哥,秀明心气不顺,看什么都带刺,质问:“你这是在威胁我们吗?” “我威胁什么了?到现在你们还怀疑我是因为外遇才坚持离婚的?” “如果你在外面没女人就更该冷静地想一想,这么绝情是不是合适。看看今天那杜太太嘴脸多狰狞,完全像个疯子,女人被男人抛弃后九成九都会心理扭曲,你忍心看弟妹变成那样?” “杜太太靠老公养活,离婚后就做不成贵妇了,当然会发疯。美帆和她不一样,离了我她会过得更好。” 珍珠料想父亲辩不过二叔,插嘴助攻道:“二叔您不能这么想,二婶的确和那女的不同,不爱钱也不靠人养活,她是视爱情为信仰的人,您就是她一直追随的信仰,要是背叛她,她会崩溃的。” 千金早想发言了,紧随其后说:“就是,二嫂要是想当贵妇当初还会嫁给你吗?做人得讲情分,你这样会把她变成苦情连续剧里的女主角的。” 赛亮的心被她们搅成了药缸,转眼浮起沸腾的泡沫,语气急促了:“正因为她跟着我像演苦情戏,我才想赶快剧终,这样她换个男主角就能演喜剧了。” 秀明斥责:“是谁让她苦情的?还不是因为你的剧本太烂,你重新写个喜剧不就行了?” “我也知道我的剧本很烂,但没办法,老天爷才是编剧,我只能跟着他的套路走,要罢演除非马上去死,你们希望我现在就死吗?” 佳音见二弟已披坚执锐跃跃欲战,忙来止戈:“小亮,我们也不想逼迫你,是担心你和美帆才……” 赛亮多听人说一个字就像多挨一颗子弹,毛躁打断:“对不起,大嫂,我也不想动不动就情绪激动,但这段婚姻真的让我太厌倦了,拜托你帮我劝劝美帆,馊了的饭只能倒掉,硬吃下去对谁都不好。” 他耗子钻竹筒死不回头,全家人只得干瞪眼。他们与赛亮角力的这一周里,美帆苦苦切切度日如年,免不得在父母跟前露了行迹,这天晚饭时她又卧床不起,杨建业望着满桌子特意为她烹制的佳肴,愁对无功而返的妻子:“美帆又不吃饭?” 蔡良娣忧恼叹气:“她说她没胃口。” “这几天总这样,小赛也一直不回来,他们两口子是不是闹别扭了?” “准是赛亮那小子欺负美帆了,我待会儿就去找他算账。” 妻子现出倒八字眉,杨建业胸口也起了浓烟,着急抱怨:“我求求你赶紧打住吧,没看出来他俩闹矛盾都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你一见小赛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非当着人家的面甩脸色,又不是亲生的,这种态度谁受得了?” “那是他自己没本事,配不上我的好脸色,要换个有能耐的,你看我不把他捧到天上去。” 蔡良娣也怨丈夫不懂她的苦楚,她辛辛苦苦把女儿培养成才貌双全的名角,就是希望她飞升成凤,为家族争取荣光。谁曾想被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折枝,血亏的买卖够她糟心一辈子。 杨建业和女儿性情相仿,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书生气,向来对妻子的功利思想颇有微词,但做了几十年夫妻,早已放弃对她的教育,这时被逼得重提分歧:“你这人就这点不好,嫌贫爱富,真跟那《珍珠塔》里的方朵花一样势利无情。那戏文上都说“砖瓦尚有翻身日,困龙也能上天庭”,亏你还唱了几十年,半点没领会其中的道理。等有朝一日小赛发达了,我看你拿什么脸去见人家。” 蔡良娣也烦丈夫这点,立刻拿出当家人的威风来镇压:“他什么时候能发达啊?当初跟我保证十年内一定出人头地,这期限早都过去了,也没看他有什么大出息啊。我也不怕拿戏文里的唱词来下结论,他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要想飞黄腾达,除非‘扫帚柄上出冬笋,六月黄河水成冰,黄狗出角变麒麟,月落东山日西升’!” “你这人太不可理喻,迟早会害了帆帆!” “拉倒吧,我明明是全心全意护着帆帆的人,就怕我死了,她这辈子迟早要毁在赛亮手上。” 老两口在这一问题上各执一词,私下里较着劲。女儿和女婿之间的暗流已潮汐化,周三晚上赛亮来电通知美帆:“离婚协议你看了吗?没意见的话我们就去民政局换证吧。” 美帆通过佳音的反馈了解了形势,已是九月里的茭白灰了心,怨恨随之而起,冷冷回道:“我不知道怎么向我爸爸妈妈开口,你自己过来跟他们说吧。” 赛亮情知逃不掉这场审判,随即前往,杨建业总算盼到女婿回家,连忙当成贵客招待。女儿的态度和他差了180°,比对陌生人还冷淡,请求他:“爸爸,赛亮有话跟您和妈妈说,请您去叫妈妈出来吧。” 杨建业闻到了对立气息,探问赛亮:“小赛,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行吗?” 赛亮愧见岳父,口齿艰涩难开,妻子替他应答:“您还是叫妈妈出来一块儿听吧。” 蔡良娣故意躲在屋里冷落女婿,被丈夫硬拉着露面,脸色仍似经年的臭豆腐,开口就是抱怨:“什么要紧事,这么劳师动众的,连觉都不让人睡安稳。” 杨建业气她作死,正色训斥:“你能不能稍微拿出点耐性,这样哪还像长辈!”,说完贴上笑脸安抚赛亮:“小赛,有话你就说吧,一家人,凡事都好商量。” 赛亮已筹措完毕,双肘撑在双膝,手掌交握,沉定道:“爸,岳母。我已经跟美帆谈过了,我们打算离婚。” 老两口的神情霎时同步,惊讶得难以置信。 美帆不胜哀怨,含恨驳斥:“这是你个人的意思,我是完全被动的一方。” 得知是女婿要求离婚,杨建业急道:“小赛,你不是开玩笑吧?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这事我都跟美帆说清楚了。” “我不想当你的传话筒,你自己解释吧。” 赛亮被妻子推到阵前,顶着千军万马的压力往前冲:“原因有三个:第一,我想要孩子,美帆给不了我;第二,我和她感情不和,已经不爱她了;第三,我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和岳母对我的态度,这点真的不能再忍受了。” 这三条每一条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蔡良娣双眼发青,獠牙伸得比海狮还长,食指一突,一道凌厉的怨气就贯穿了他的脑门。 “好你个赛亮,你自己要当陈世美还敢拿我当幌子!我就说我没看错吧,这人到底现原形了!” 杨建业怕她再砸锅,喝令住口,遑急地央求女婿:“小赛,你妈对你的态度是不好,这点我时常都在批评她,你是讲道理的孩子,干嘛跟不讲道理的人一般见识呢?再说她又不能代表帆帆,你不高兴看到她,我明天就带她回嵊州,以后再不来打扰你们,行不?” 没说完就被妻子狠狠推了一把:“你干嘛服软?没听他说他嫌弃帆帆不能生孩子,已经变心了?其余都是找借口!” “孩子都快被你害离婚了,你还闹!赶紧给我闭嘴!” 赛亮反过来劝说二老:“爸,您别跟岳母吵架了,我的心意非常坚决,不论情况如何都会跟美帆离婚,还请您理解。” 他越平静越显得有力量,杨建业意识到妻子已不是矛盾的症结所在,惊诧道:“你真要跟帆帆离婚?真是因为嫌弃她才想抛弃她?” “是。” 宝贝女儿受辱,蔡良娣比被人揭了脸皮还难熬,跳起来大骂:“你去照照镜子,就你那面无三两肉的穷酸样还敢嫌弃我女儿,鸡落白米仓,刚走了几年好运就忘了本,真该挨顿打,醒醒你那狗记性!” 她的老公也顾不得责备他了,严厉又惶恐地告诫赛亮:“小赛,帆帆可没有对不住你啊,男人不能无情无义,你这样会伤透她的心啊!” 赛亮做好了牺牲的打算,第一步就是放弃名誉,心甘情愿地装起小人。 “我也不想伤她的心,可我对她已经没感情了,她跟着我不是更委屈吗?” “你当初口口声声说爱她,会一辈子照顾她,我就是相信你的诚意才把她嫁给你,你自己发过的誓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对不起,感情的事我无法控制,结婚就像赌博,本来就存在变数,你们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绝对。” 无耻言论即刻招来武力攻击,杨建业暴扇他一耳光,在妻女的惊叫声中抓起茶杯做势要砸。 “混账东西,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要跟帆帆离婚?” “是。” “不后悔?” “不后悔。” 明知岳父颤抖的声音蕴藏杀机,赛亮仍干脆作答,杨建业目睹女儿哀泣的惨状顿时五内俱崩,行凶的动作赫然转向自己,茶杯啪地碎在他的额头上,美帆母女魂飞魄散,左右扶住呼喊痛哭。 赛亮触目惊心,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岳父倒在沙发上,望着女儿痛不欲生道:“帆帆,爸爸对不住你啊,当初不该同意你们结婚,是爸爸害了你啊。” 言出,不止美帆失声嚎啕,赛亮的心窝也渗出血来,他一向拿岳父当恩人敬重,真不愿辜负他的信任。 岳母大受刺激,犹如深度感染的丧尸暴跳着袭击他,先揪住他的头发厮打怒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害了我们全家,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徒手不解恨,她转身去找凶器,赛亮慌忙逃离,出门前下意识回望妻子,美帆也正注视着他,眼神复杂似一本厚厚的书籍,写在扉页上的仍是哀求与依恋。 然而败军之将岂敢恋战,他最终仓皇离去,用绝望给这本书做了批注。 蔡良娣虽是一代名伶却不曾脱去旧式艺人的江湖气,长年专攻老生老旦,还演过全武行,不光在台上霸气十足,台下也是威风凛凛的豪强。被赛亮撕了逆鳞岂肯善罢,次日晚间演了一出宋公明夜打曾头市,直奔长乐镇,买不到猪血狗血,就将一桶红油漆泼向多喜坟头。 慧欣出门撞见,惊忙阻止,被她一把扯住逼喝:“你跟赛家关系好是吧?去把他们家的人都给我叫出来!我要找他们算账!” 转身指着墓碑恶狠狠开骂:“不要脸的老畜生,生了一窝小畜生,教不出个人样,当初还不如甩到墙上喂苍蝇!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 秀明等人闻讯赶来,见了这母大虫心肝先抖三抖,强笑道:“蔡阿姨,这是怎么回事啊?” 蔡良娣冲上来抡圆胳膊一巴掌打得他脸发木耳发聋,嘴巴也不听使唤了。 “赛亮那狗东西在哪儿?快叫他出来,老娘要废了他!” 佳音心惊胆战劝说:“蔡阿姨,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啊。” “赛亮那狗杂种都把事情做绝了,你还跟我谈和气,跟你们说人话你们听得懂吗?” “小亮去找美帆说离婚的事了?” “好哇,你们果然事先都知道,专等着袒护他是不是?当我们帆帆是孤儿,那么好欺负?!” 家里人当年都吃过蔡良娣的亏,连千金也怯于对阵,鼓足勇气才得以开口申斥:“阿姨,我二哥做了错事你该找他算账,干嘛跑到我们家来撒邪火?我爸爸招你惹你了?你把他的墓地弄成这样,连死人都不放过,你也太缺德了!” 蔡良娣张开血盆大口:“你少甩包袱,赛亮是不是你们家的人?子债父偿,你爸教不好儿子就该挨骂,我没把他拖出来鞭尸已经够客气了!” 见她对着多喜的墓碑连吐三口唾沫,千金跳脚警告:“你再乱来我就报警!” “先把赛亮叫出来,等我杀了他你再报警!” 佳音挺身护住小姑子,承受着老太婆的唾骂,勉力求和:“阿姨,您是长辈,遇事不该这么冲动啊,小亮是做得不对,可您这样打打杀杀的对您自己也不利啊。” “怎么不利了?老娘今年六十七了,饶上他一个三十七岁的不算亏!” 慧欣不能让赛家人吃亏,冒险拉住那凶威彪悍的婆子:“亲家母您快别这么说,就算赛亮的命不值钱,您也该保重自己,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美帆和亲家公还不伤心死。” 蔡良娣扭头对着她喷火:“我女儿已经伤心得要死了,老头子也被赛亮气得只剩半条命了,他想害死我们一家三口,休想我给他活路!” “儿女的感情问题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您和亲家公犯不着多操心啊,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享清福才是正道。”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似的养到这么大,当初多少达官贵人追求她啊?她随便挑一个也能一步登天,就这样被一个穷酸祸害了,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他们结婚时赛老头还拍着胸脯跟我担保,说假如他儿子对不住我女儿,他就打断他的狗腿,现在他死了,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赛老大,你马上给我把赛亮找来,我要当着他爸的面打死他!” 秀明回忆父亲当年对着这老娘们委屈求全的卑微姿态,头皮就裂成了甲骨文,他年轻气盛,做不到多喜的能屈能伸,心想干脆一起疯掉同归于尽算了,粗声挑衅:“他去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我给您搭个帐篷,您在这儿等他?” 蔡良娣当真要拿他祭头刀,这一顿大闹落土飞岩,雷虐风号,直到半夜才收场。可是老泼妇的节目还没完,隔天竟带领几个年轻学生到赛家门口圈地唱戏,剧目是申州家喻户晓的传统剧目《情探》。剧情是落第举人王魁得名妓敫桂英救助,二人结为夫妻。王魁在妻子资助下高中状元,之后忘恩负义写信休弃敫桂英。桂英接到休书后到海神庙哭诉王魁罪状,自缢而死,判官派小鬼活捉王魁,这个负心汉还没来得及享受荣华富贵便呜呼哀哉了。 免费演出从不缺观众,这一天连轴演下来,全镇都知道赛老二成了背信弃义的王魁,赛家人代其受过,指责耻笑收了几箩筐,出门都得戴口罩,走路只能低着头,个个苦不堪言。 第三天赛亮出差回来,进门就被大哥殴打痛骂,嘴角鲜血滴答地倒在地上。秀明被贵和胜利拦腰拽开,依然骂不绝口:“你自己闯的祸干嘛连累全家?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只因为跟你生在一个家庭,就要替你背黑锅,你简直是个灾星!” 赛亮明白道歉无用,提出解决办法:“大哥你不用急,我的事我自己担着,明天就搬出去,绝不连累你们。” “你想畏罪潜逃?甩了弟妹,出去置办个安乐窝,接着祸害别的女人?告诉你,没门儿!” “别搞你那套大宗族主义了,我的人生我做主,今后怎么样都跟你们没关系!” 贵和知道靠大哥再吵几个小时也说不明白,忙插话:“二哥,这事恐怕由不得你了。二嫂的妈妈跟我们谈判,说二嫂再婚以前不许你跟别的女人交往,还让我们监管你,否则她还会来闹事。” 赛亮比他们都清楚岳母的作风,登时哑然。 贵和怕他不肯从命,再劝:“这几天因为你,家里人都成表情包了,你还是体量体量我们吧,那蔡老太婆太凶残了,我们根本惹不起。” 家人们疲惫忧愤的神情似铁块垒砌在赛亮头顶,榨出一声叹息:“知道了。” 他拖着行李想上楼,又被大哥阻挡。 “你丈母娘往爸的坟上泼油漆,我让你大嫂他们都别管,留着等你收拾,你现在先去弄干净,顺便向爸赔罪!” 赛亮打开汽车油箱接了小半桶汽油,提到多喜坟前擦洗墓碑和地面上的油漆,这两天降温了,知了的鸣叫平添了壮士断腕的惨烈,他感觉被无数冤魂包围,不敬鬼神的心产生一丝丝胆怯。人间自有公道,善恶总有回报,目下他塌方似的遭遇是否正应了人们常说的因果? 周围所有声响都像在指责他,安静的只有父亲的墓碑,他好像正被他凝视着,悲痛中无处倾诉的酸楚冲口而出:“爸,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帮坏人办事脱罪,对您不孝顺,才会遭遇这一连串的厄运?如果真是这样,现在我已经失去一切,报应是不是可以停止了?要是还没结束,接下来的厄运就由我一人承担吧,别再让美帆受伤害,她是无辜的。。” 第121章 良心 经过两轮摧眉折腰的面商, 赛亮与岳母达成了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先将家里的住房转到美帆名下,剩下一套商铺和吉祥大厦的写字间因牵扯贷款和火灾赔偿, 先签署协议承诺将这两处房屋的产权全部让给妻子, 等处理完修缮等后续事宜再办理过户。 双方约定9月11号去民政局换证,10号深夜, 赛亮接到美帆电话,说她在赛家附近的停车场,希望能同他见面。 天太晚了, 他不放心她支身在外,怀揣煎熬前去赴约。数日不见,美帆形销骨立,宛如脱水的干花,一碰就会碎掉。他心痛不已, 再乔装冷酷, 所受的折磨也就翻倍了。 “你来干什么?” “……我想见你。” 她怯生生望着他, 柔弱的神情在他看来是必须躲避的尖刀。 “明天不是还要去民政局吗?” “到时就是永别了,我不想那样。” 多重的痛苦令他焦躁,快刀不能断乱麻, 就多斩几刀,“你觉得你受的羞辱还不够多?我已经再三明确地说分手了, 你还不死心, 还想让自尊再粉碎多少次?” 美帆柔肠寸断,难耐地哭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再执着了, 可是没办法停止,就算把所有尊严都踩在地底,就算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要放手,我也不能停止想你。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自我,你要是离开,我就只剩一具空壳了。” “你太迷信爱情才会产生这种错觉,相信我,离开我这世界不会天崩地裂,也不会缺氧窒息,你会找回自我的,到时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人生里的一段过度。” “你不是我的归宿吗?这是我们曾经一起立下的誓言,为什么现在又成了过度?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 她抓住他的手臂,迫使他面对。他清晰感受着千刀万剐的疼痛,险些克制不住抱紧她一道沉沦的冲动,双拳紧握强忍着死守冷酷。 “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我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你放弃吧,不然的话,即使你之后受再多伤害,我也不会有感觉的。如果你非要把自己搞得那么低贱,那就随你吧。” 他决绝地抛下她离去,她绝望地失声哭号,哭声刀锋似的铺在他脚下,每迈出一步心就多一道伤痕。走出她的视野后他飞奔回家,不及多想先敲开大哥的房门,对刚坐起身的大嫂说:“大嫂,美帆来了。” 佳音忙问人在哪儿。 “她在停车场哭,麻烦你去劝劝她,最好能请送她回家,明天要去民政局了,我不想出岔子。” 秀明也醒了,听了他的话忙起身穿衣服,恼怒骂斥:“你这混蛋,黑心!冷血!早晚要遭报应!” 大哥大嫂肯帮忙护送妻子,赛亮挨骂也很感激。第二天上午他来到民政局,美帆也在母亲陪同下到场。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申请离婚的人很多,工作人员没精力逐个劝说调解,见他们订好离婚协议就高效地协助办理手续。 美帆不时惊慌无助地望着赛亮,期望他能心软,赛亮统统无视,将冷漠延续到了终场,就连她走出民政局不支晕倒时也没留下救护。蔡良娣搂着女儿边喊救命边指着他的背影大骂“不得好死!”,路人们纷纷侧目,道德重锤挥舞得密不透风,而他已痛到麻木无力旁顾了。 胡乱徘徊了一整天,他累得瘫坐在河边,入秋雨水也衰老得拖拖拉拉,像蚂蚁的啮咬一点点浸透万物。他感觉自己是一片衰败的落叶,多年的奋斗皆成空,追名逐利的结果是毁了家庭毁了健康,细水长流淡泊明志的道理那么浅显,为什么直到末路才能醒悟? 他从衣领里拉出一条项链,上面缀着摘下多日的婚戒,顶端的钻石象征天长地久,此刻只是颗普通的石头了。他低头深深吻住戒指,伤痛的泪水稀释在雨里,万幸还能在最后时刻给予爱人力所能及的保护,祈盼之后的岁月里那温柔善良的女人能得到命运的眷顾。 贵和近来也活在水深火热里,万恶的蒋发又找他勒索了20万,他东搜西罗,向赵国强借了15万才对付过去。明白歹人欲望无边,被动接受压榨是在走绝路,他焦心如焚,想向郝质华坦白,这天吃饭时试探她。 “质华,你干过坏事吗?” 郝质华抬头疑惑地看他,清澈的眼神令他加倍心虚。 “是人或多或少都有黑历史吧,你年轻时有没有犯过糊涂,做过丢脸或者不光彩的事?” 她想了想说:“硬要找的话,也有。” “什么?” “初中时和同学骑自行车撞翻了别人的水果摊,怕赔钱逃跑了,后来过意不去想去赔偿时那小贩已经搬走了,为这事我内疚了很久,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悔。” “你这是小过,不算什么。” “勿以恶小而为之嘛,不对就是不对,必须反省。你呢,做过坏事吗?看你这副捣蛋鬼德性,黑历史一定不少,快说来听听。” 她全然找乐子的心态,他却如芒刺在背,淡笑道:“我怕你听了会讨厌我。” “这么严重啊,都是什么坏事?打架?偷窃?还是对女同学耍流氓?” “这些你都能原谅?” “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改过自新就好了,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每一朵莲花都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把过去的错误提炼成教训,也能转化为成长的养分。” 见她神态轻松,他吊起胆子认真问:“你真这么想?” 她仔细端详他一眼:“为什么用这么严肃的表情?难道真隐瞒了重大历史问题?” 立刻把他的胆子吓回去:“没有,就想试试你的度量,我没看错,你真是个胸怀宽广的女人。” 嬉笑恭维被她当成了调皮,笑着警告:“我有言在先啊,你别仗着我的宽容放心大胆干坏事,被我逮到你就死定了。” 他到底没能说出口,预感以她的脾气接受不了那样的污点,他怕失去她的信任,更怕失去来之不易的爱情,像鱼儿咬钩,吐不出咽不下,挣扎度过每分每秒。 蒋先的胁迫电话很快又来了,这次价码飞涨到了50万。 贵和恨到吐血,咬着牙怒吼:“我真没钱了,你就那么想逼死我吗?” 那胖子仍旧悠闲得像钓鱼:“你没钱,你女朋友有啊,去找她借点不就行了?” 他动不动就拿郝质华做把柄,这点着实可疑,贵和恨道:“蒋先,我和你无冤无仇,过去还帮你赚过不少钱,你就不能留点情面?人不是活这一时三刻,凡事还得给别人留点余地!” “我给你留了很多余地啊,不然早把这事捅到你周围人那儿去了。都是老熟人了,你知道我最讨厌听废话,下周五之前备好钱,过时不候。” 纵然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五十万给他,贵和活像温水煮青蛙,成天精神涣散,下班后也不想干别的,坐在客厅望着开启的电视机发呆。 珍珠写完作业出来问他能不能换台,接管遥控器后调到正在追的连续剧。贵和有一眼没一眼地跟着看,不久那剧里出现了一段与他心情相对应的情节:一个反派向男配敲诈巨款,男配恼羞成怒举枪杀之。 “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男演员愤怒的呐喊夺走他的心神,仿佛照镜子一般,觉得屏幕里那面目狰狞的男人就是自己。 珍珠解恨发评:“这人活该啊,贪心就是没有好下场!” 千金从厨房出来也正好看到这一段,停步看完后问:“这杀人的会坐牢吧?” 珍珠说:“电视剧里肯定会坐牢,现实生活中就不一定了,手脚干净点毁尸灭迹,起码有一半的安全几率。” “你这丫头思想很危险啊,一遇到威胁就想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那是犯法的。” “随口说说嘛,而且那人是自作自受,谁让他贪得无厌把人逼急了,做事不能太绝,不然自己的绝情就会换来别人的无情。” 妹妹和侄女的对话就是在为贵和的心理斗争做直播,蒋先逼人太甚,和反派一样该死。 千金不知道三哥正在孕育魔鬼,笑着调侃珍珠:“这道理不像你能总结的啊,是辛向荣告诉你的吧?那小子最近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了?” 珍珠郁闷:“家里出了这么多事,爸爸妈妈都气昏头了,哪有心思招待他。” 她没针对谁,千金自行抱愧,正要走又听她问:“姑姑,您工作还顺利吗?” “还行吧。” “有同事欺负您吗?” 这话问得切题,千金工作的面包店有一伙抱团的外地小青年,见她年纪大反应慢,工作经验又不足,很瞧不起她,东挑毛病西挑刺,见她穿名牌衣服背名牌包也当面说成山寨货。千金听大嫂劝告,尽力不与同事争执,已受了不少窝囊气。她不愿说出来让家人担心,还若无其事遮掩:“没有,我是谁啊,怎么会被人欺负呢?” 她上楼以后电视剧开始播集间广告,珍珠肚子有点饿,想做两面黄吃,顺便问贵和要不要吃。贵和随口应了,侄女一走,他的心理斗争加剧,越想越觉得除掉蒋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此鬼使神差地开始研究制定杀人计划。先去医院开了一瓶麻醉剂,周六晚上将目标约到江边僻静处,想将人迷晕以后带到野外杀死。 蒋先没看出他已动了杀念,大模大样来了。 “钱准备好了吗?” “我还在筹钱,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说了过时不候,你自己动作快点吧。” 这混蛋一心找死,贵和说服自己不能再留情,动手前想查明幕后的对头,套话道:“我想知道是谁出卖我,你告诉我,我多给你十万。” 蒋先一口拒绝:“那不行,我答应了人家要保密,做人不能不讲信用。” 贵和断定他和对方勾结,冷笑:“你真懂如何做人就不会干这种黑心勾当了。” 蒋先不屑道:“得了,都叫你别废话了,我今天去收债跑了一天,腿都麻了,没功夫陪你耽搁。” 贵和抢步拦住他:“等等,我朋友说今晚会转一笔钱给我,我去上个厕所,顺便查查钱到账了没。” “行,那你快去吧。” 贵和来到公厕,将麻药倒在手帕上,准备先把蒋发诱骗至车里,再实施麻醉。今夜之事,你死我亡,他不断自我激励,为蒋先找了一百个死有余辜的理由,以免行凶时手软。 回到原地,蒋先正蹲在江堤上抽烟,贵和屏住呼吸靠近,心跳声似乎盖住江水的轰鸣,血液也似江涛迅猛拍击血管。 “蒋先。” 他站在四五米外唤了一声,胖子闻声而起,他蹲得太久,脑部突然供血不足,头剧烈晕眩,踉跄歪步一脚踩空,下半身登时落下堤岸,双手本能地爬住岸沿,下一秒惊惶呼救。 突发情况使人震愕,贵和呆看数秒,蒋先的呼救声渐渐清晰,天使魔鬼开始在他心里拔河,现在只要站着不动那混蛋自会掉进湍急的江水里淹死,那样他的麻烦就解除了,还不用担负罪名,可谓天助。 “贵和,救、救救我!救救我啊!” 蒋先体胖,不能对抗万有引力,几秒后又往下滑了几寸,顶多再撑十秒就会嗝屁。越发凄厉的嚎叫有如猎狗叼出了贵和的良心,他还是缺少作恶的天赋,在紧要关头选择了道义。 “别乱动,我拖你上来!” 他奔去抓住胖子的手,脚使劲蹬住岸沿石砖的缝隙,生拉活扯地将人拽了上来。二人同时累瘫在地,江风呜呜吹着,似在骂他心软,丢失了绝无仅有的自救机会。 蒋先摸出怀里的小钢酒壶,喝了一口酒压惊,咳喘着向他道谢:“贵和,你真是好样的,我还以为你会趁机踹我下去呢,真得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贵和尚不知此举主何吉凶,无言地注视他。 蒋先抹把汗水,表情转为和善:“我蒋发不是狼心狗肺的人,你救了我的命,我也得报答你,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回头我就把你给的钱都还给你。” 恶人也能被感化,贵和想不到一念之善能为他解围,呆愣半晌,激动地抓住他:“你快告诉我,到底是谁要害我?” 蒋先惭愧:“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他不肯透露身份,但对你的情况相当了解,八成是熟人。” “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光头,方脸,身板挺结实的,瞧着好像还会点功夫,估计是吃这行饭的。” 贵和穷心竭虑也找不到能对得上号的人,迷惑道:“我不认识这人啊。” 蒋先帮他分析:“他可能也是受人指使,实话对你说吧,他给了我二十万,雇我敲诈你,讹来的钱他也分文不要,我看不是谋财,就想治死你,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要被他往死里整。” “他手上有我从前的照片吗?” “有,兄弟,我以前不知道你是大仁大义的好汉,猪油蒙心和坏人合伙坑你。今后我一定跟他们划清界线,再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我就被车撞死!” 蒋先这混混也讲江湖规则,次日果真如数退还了敲诈来的三十万。可是贵和的危机感还在持续,蒋发只是颗棋子,背后的主谋才是真正劲敌,他做梦都想揪出这个人,生怕哪天被他投掷的毒镖射中。 9月中旬他的公寓找到了买家,对方出价比预期的还高一点,还完房贷,再贷款几十万就能在郊区购置一套大户型,以后每月还贷金额不超过四千,对他来说很轻松了。 他向郝质华通报好消息,催她回家让郝辛兑现约定。郝辛的缓兵之计推行不下去了,又被妻女左右夹击,僵持没两天无奈妥协,但声明要先见家长,郑重商议两家儿女的婚事。 多喜死了,秀明这个长兄就得代行父职,周末应约和郝家人在餐厅会谈,去年他和郝辛曾在政协门口冲突,照面就同时认出对方,共享惊诧后,一方气愤,一方慌窘,旁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林惠问丈夫:“你怎么这么样看人家?以前见过?” 郝辛笑皮不笑肉:“是啊,是见过,印象还很深刻。” 贵和紧张尴笑:“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问问你大哥吧,他应该也有印象。” 秀明知道对方还在计较当日的龃龉,硬着头皮求饶:“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您要怪就怪我,跟我弟弟没关系。” 郝辛不置可否,戏谑:“上次在看守所呆了多久啊?” “……也没多久,就一天一夜。” 贵和听他们说起看守所,立时了然:“大哥,是你们去政协聚众示威那次?郝叔叔,当时您也在场?” 林惠也问:“就是你被人骂贪官,录了视频传到网上那次?” 郝辛不睬他们,继续奚落秀明:“托你的福,那是我从政以来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被人骂成贪官。” 秀明只恨没有地缝钻,面红耳赤哈腰:“我、我真是对不住您,那都是误会,误会。” 气氛尴尬至极,郝质华和贵和面面相觑,都被这意外的插曲搞懵了。 饭局不欢而散,贵和比走路淋鸟粪还窝火,回家后向家人控诉秀明,这离奇的偶遇令所有人咋舌,千金分不清大哥是可气还是滑稽,哭笑不得道:“这么说郝所的爸爸就是上次跟大哥在政协门口吵架的老干部?” 贵和烦躁大吼:“是啊!” 胜利也忍俊不禁:“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凑巧的事?说明我们家和郝所家很有缘啊。” 他的笑已是小鸡破壳,又被贵和的怒骂吓退。 “这叫孽缘!那老爷子本来就不喜欢我,再摊上这事,他更有理由反对我和质华在一起了!大哥,这都怪你,当初你要是稍微有点脑子,不被人当枪使,就不会得罪质华她爸!” 秀明被人当衰神也是一肚子气:“我哪儿知道会这样,申州两千多万人口,天晓得怎么会偏偏撞上他!” “对,你是不知道,你就像东非草原上的角马,只会埋着头往前乱冲,人家的脑袋是日用品,你的只是装饰品!” “你这是弟弟对大哥说话的态度吗?我就不该管你,任由别人把你当成孤儿!” “现在这状况我还不如当孤儿呢!像你这样双商比股价还不稳定的人,我就没见过第二个!” 若非打不过大哥,贵和真想跟他狠狠干一架,众人好容易将其劝上楼,接着劝另一个怒气连天的当事人。 “他是太着急才说气话的,你别跟他争了。” 秀明挥开妻子的手:“他急我就不急?我巴不得他马上结婚好了结一桩心事,他说那种话倒好像我存心拆他的台一样,我能不气吗?” 千金上班后懂事许多,耐心跟他讲道理:“大哥,贵和追郝所追得多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就成功了,被你捅个娄子,万一功亏一篑他还不疯掉?” 也被他一顿吼:“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事我吃的亏比那郝老头儿大多了,我说什么了吗?” 胜利一面用杂志给他扇风一面辩理:“大哥,你是吃了亏,但你有错在先,被抓去拘留也不干郝所她爸的事,人家却因为你们闹事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还遭遇网络暴力攻击,名誉人格都受到了伤害,说起来人家是有资格怪你啊。” “胜利的话没错,大哥,你应该尽快去向郝所的爸爸道歉,征求他的原谅,这样才能确保贵和和郝所的婚事不受影响。” 秀明感到了孤立,更要做困兽斗:“今天在饭桌上我已经道过歉了,凭什么还去啊,既然两家要结亲就该平起平坐,我现在低头,将来他会永远看不起我们家!” 佳音劝他别耍小孩脾气:“论辈分你也比人家矮一辈,晚辈向长辈道歉不算丢脸,为了贵和你也该放下面子。” “他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啊,谁爱道歉谁去,反正我不去!” 倔强的男人拒绝大局观,也学三弟赌气回房去了,家人们糟心头痛,珍珠要帮父亲推责,安慰他们说:“你们别急,那边不是有郝所吗?她会劝好她爸爸的。” 她预测准确,郝质华回家就开始做父亲的思想工作,郝辛坚持一个人的人品和修养跟家庭密不可分,据他亲身考证,秀明就是个蛮横愚昧的暴徒,赛贵和有这样的大哥本身的人品也好不到哪儿去。 “爸,您的考评太片面了,我也和赛大哥接触过,他文化水平是相对欠缺,可为人正直豪爽,您不能因为一次误会就彻底否定他,更不该连带着否定贵和啊。” “你才是被表面现象蒙蔽了,他为了欺骗你肯定拼命伪装,我看到的才是他的本性!” “就算您说得没错,可我要嫁的人是贵和,他大哥是什么本性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女俩争辩多时,林惠都没吭声,这会儿才适时参言:“对啊,龙生九子还条条不同呢,你不能因为一个坏蛋就把整篮子鸡蛋全扔了吧?” 这两个月贵和一有空就来参加老年演出团的活动,把她当岳母伺候,她也早就认下这个乖女婿,不想被老头子搅局,坚定地站在女儿这边。 郝质华不懂母亲的策略,埋怨:“妈,怎么连您也说人家是坏蛋?” “我这是顺着你爸的意思,他这人死不认错,不给他个台阶下他怎么肯让步?” 郝辛受不了妻子的贬低,怒道:“我这人判断力是最准确的,你自己说我哪次看人失误过?” 林惠眉头比他皱得还高:“你搞清楚,现在是女儿找对象,你不能按照你的喜好来,得尊重她的意见。” “正因为是她找对象我才谨慎,我个人的事从来都凑合了事,哪会拿出来讨论?” 郝辛一发火便口不择言,火力误伤了妻子,林惠骤然翻脸,吩咐女儿:“质华,先回去睡觉,让你爸一个人降降温。” 郝质华不愿见父母起摩擦,忙要劝说,被母亲硬拉起来走人。 “快去,听妈的话,别跟他磨蹭了,这死老头纸糊的房子容不得人,就不该给他脸!” 郝辛不意惹恼妻子也自觉没趣,之后家里再无人跟他说话,冷战气氛令其落寞。他闷坐到十点,洗漱后上床好言与早已躺下的妻子交涉:“我知道你已经被赛贵和收买了,可事关女儿的终身,不能这么凑合。” 他刚因“凑合”二字触雷,重犯后效果可想而知,林惠倏地翻身坐起,扯开嗓门詈责:“怎么就不能凑合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能凑合着过一辈子的就是上等婚配,你跟我凑合了几十年你委屈过吗?” 他理亏,抖着被子嘟哝:“跟你讨论正事,你别老发散好不好?” 她按住棉被叱责:“那你干嘛用贵和他大哥的事发散他?亏你还是老干部老党员,学封建官僚搞连坐,马克思唯物主义全白学了!” “我不是连坐,就算没有他大哥,我也觉得他不适合做我们的女婿。” “你觉得不合适,我觉得合适,怎么着,想跟我搞对立啊?女儿是我生的,我比你有发言权!” 他吵不过妻子,只好翻旧账。 “你忘了梅晋的事了?当初也是你先松口才害质华掉进火坑。” “当初我是看走了眼,事后早就吸取了教训擦亮了双眼,贵和这孩子我也观察有一阵儿了,跟梅晋完全是两码事,我相信质华嫁给他一定会幸福。” “那要是不幸福怎么办?谁来对质华的损失负责?” “如果因为你反对,让质华错失了一桩好姻缘,你给负责吗?” 林惠生生把丈夫训成了哑巴,继续据理力争:“找不到对子了吧?你现在反对质华和贵和,无非是怕将来有变故会承担责任,好父母哪个不为子女担惊受怕,我们的爹妈也为我们担惊受怕过,要是图安宁省心,当初干脆别生孩子。你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工作中千斤重担都敢一肩挑,就不能为女儿承担一些风险?” “我不怕担风险,是怕她再受苦。” “不管她遇到多少失败,我们都是她的后盾,只要你我咬紧牙关替她支撑,她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妻子豪气干云,衬托得他小渺起来,老头儿输了觉悟,没奈何地小声讽刺:“你倒是有气概有担当。” “没气概没担当还能跟你过这几十年?早被你闯的那些祸打爬下来。” 林惠牢牢掌握了主导权,郝辛寻思再坚持下去会变成妻女的公敌,做出战略性撤退。 “好吧,那就听夫人的指示吧,对这件事我不再发表看法了。” “真能这样你就算帮忙了。” 老两口熄灯躺下,一起用心盘算女儿的将来,一方向好一方保守,其实都是在还儿女债。 第122章 发泄 贵和晚间收到郝质华的安慰电话也没能心安, 料定郝辛会设大障碍,次日听她说婚事已获父母批准, 不禁大喜过望, 在大街上就狠狠抱了她一下。 “我昨晚担心得一夜没睡好,结果叔叔竟然同意了, 哈哈哈,这先抑后扬的情节一定是喜剧。” 郝质华笑着推开他:“都跟你说我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还急得跟你大哥吵架, 今后两家人再见面该多尴尬啊。” “放心放心,我大哥属金鱼的,这点事他转身就忘了。那我们抽空去看房子吧,我都相中几套了,抢的人多得赶快下手。” 她另有意见, 这时名正言顺提出来:“我早想跟你说这事了, 我在北古有房子, 虽说旧了点但地段好,90平米也够我们住了。你不用再买住房了,不如拿去投资一套小商铺吧。” 他不太乐意:“那我以后不是要住你的房子?那多丢人啊。” “结了婚还分你的我的吗, 有什么可丢人的?” “自然界的动物交、配都是雄性负责筑巢,结婚我连房子都提供不了, 还像个男人吗?” 这比方很逗, 她轻轻拍他一下,揶揄:“你还挺大男子主义啊,这点倒跟你大哥很像。” 他正经申明:“这不是大男子主义, 是责任心。” 这答案她可以给九分,扣一分是怕他太骄傲。 “责任心可以表现在其他方面,不用为了求形式做重复建设,将来我们要一起生活,经济上也得合理规划,不是吗?” 她的理由也令人欣慰,他当即服从:“有道理,那我就去找找近期有没有合适的商铺。” “不用急,公寓卖出去先存个短期理财,然后再慢慢挑吧,商铺的涨价速度比住房慢,多等两三个月也行。” “那我们就开始准备结婚的事吧,先去订场地和酒席。” “我最不会处理这些事了,可能得让你多费点心。”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就等着做新娘吧。” 贵和在家人协助下筹备婚礼,想赶在元旦节举办,赛家运势低迷许久,总算有喜事临门,人人都很振奋期许。 九月末郝质华的二哥郝志刚跳槽担任某跨国企业驻华负责人,工作地点在申州,先支身赴任,住在父母家。这位二哥性格风趣开朗,爱说俏皮话,回家后家里的欢乐指数翻了一番,得他相助,郝质华说服了牛脾气的父亲,此后贵和出入郝家再没受过郝辛白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顺遂时,郝辛收到一个神秘快递,他漫不经心拆看,里面出现了一叠不堪入目的男女暧昧照片,领衔的男模特竟是他未来的女婿赛贵和。随付的还有一封揭发信,信中言道:“郝局长,令嫒的现任男友赛贵和大学期间曾在台州路一家名为‘夜色’的酒吧打工,工作内容是给有钱的女顾客做‘三陪’,这些照片都是他与顾客玩乐时拍下的,还算是能上台面的‘雅照’,背后的淫、秽活动请您自行想象,不过以您的德操恐怕很难想到他会做出哪些淫、乱勾当。这样爱慕虚荣,不惜卖身求取富贵的败类即便是普通人家也会唾弃,怎么配做您的女婿呢?我实在不忍看令嫒受骗,也不想让您的名誉因此受损,奉上这些证据,请您慎重裁夺。” 读信时郝辛的怒火烧红了九重天,但他的定力非比常人,在明确事件前不会妄动,思筹后决定先调查证据真伪。又怕郝质华受打击或是再中赛贵和的奸计,想先支开她再行事。 刚好大儿子郝质朴的妻子前日入院切除子宫肌瘤,这日晚饭时他吩咐妻子带女儿去北京探病,照顾大儿媳妇几天再回来。 林惠和大儿媳关系冷淡,不满丈夫的提议。 “她有娘家人照顾,我们犯不着大老远跑过去。” “她两次生孩子你都没去照顾,这次住院开刀你这做婆婆的好歹去露个脸,免得人家说我们没人情味。” “她对我们就有人情味吗?这么多年霸着老公,过年也不放他回家。” “感情也要礼尚往来,你先去亲近她,她自然会转过来亲近你。” “那我去就够了,干嘛让质华也去?这不是影响人家工作吗?” “她和她大嫂统共只见过几次面,多接触接触,以后我们死了才不会断绝关系,另一方面也让大儿媳妇知道我们对她的重视。” 郝辛工作时不爱打官腔,其实深谙此道,说得林惠没了脾气,含笑嘲弄他:“老大媳妇真有福气啊,遇上你这么热冷知热的好公公。” 他看着女儿意味深长道:“嫁到好的人家才能享受好的待遇,质华,这点你得记牢啊。” 郝质华听不出他话里的玄机,只知道近来得多讨父亲欢心,顺从接受他的委派,次日请假和母亲去北京探病。 母女离家,郝辛立即找人帮忙鉴定神秘人寄来的照片,经过专业技术分析证实,那些照片都真实无伪,是可信的证据。 他及时发现了骗子的真面目,既愤怒又庆幸。收到反馈的当天下午就来到莱顿建设附近的咖啡店,打电话叫贵和出来相见。 贵和屁颠屁颠赶来,见面后赔笑:“叔叔,对不起,公司有事来晚了。” 察觉郝辛脸色铁青,他像撞到了墙壁,态度更为恭谨。 “您有什么吩咐吗?” 郝辛将跟前的文件袋推给他:“你看看这个。” 深埋在心的危机感爆炸了,他预见到文件袋里的东西,迟疑十余秒才慌惶地打开来。厄运没放过他,那一张张照片刀枪剑戟般刺来,霎时间腥风血雨。 “这、这是谁给您的?” “我也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我已经找人鉴定过了,这些照片都是真的,你大学期间在一家酒吧打工,专门伺候有钱女人,用色相换取金钱,就是人们所说的男妓。” 郝辛仿佛镇定的判官,说出的话抵得过满清十大酷刑。 “叔叔!” 贵和焦急前倾,像坠崖者做着下意识地挣扎。郝辛凛然喝止:“我不是来听你解释的,我们家家风清白,我女儿的品行也很清白,你这种行迹污秽的人根本配不上她。” 末日的丧钟敲响,贵和魂魄顿失,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他最后的判决:“我代表质华宣布和你终止恋爱关系,你要是还有羞耻心就别再接近她。” 犹如被一群妖魔拖入地底,贵和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应,蓦然回神,窗外日光陈旧,绿树尽数颓黄,如同他的心,生机已尽了。 正似迷路小孩般彷徨无措,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坐到了郝辛之前坐过的位置,风雅微笑:“赛工,这儿的咖啡很好喝吗?让你一坐就是一下午。” 梅晋。 贵和的迷茫尚未褪去,困惑地望着这个冤家。梅晋垂眼看向散在桌面上的照片,悠闲地拈起一张。 “照片拍得不错,赛工当年真是青春貌美一枝独秀啊,可是豪门阔少怎么会去当牛郎呢?难道这也是令尊给你布置的任务,让你去体验生活?” 疑案揭晓,贵和的双眼火炉似的燃烧起来:“是你干的。” 调查他的过往,教唆蒋先勒索,又向郝辛告发,有这种财力又有报复动机的只有此人,他居然到现在才察觉! 自身都含恨,梅晋更要猖狂讥笑:“现在才发现,你的反应太迟钝了。” 贵和起身扑上去狠狠揪住他的衣领,真想当场杀了这个置他于死地的凶手。 梅晋保持着胜利者的淡定,得意地往他伤口上浇注剧毒。 “你已经输了,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呢?质华有严重的道德洁癖,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一句话就剥夺了他所有力气,让他像浸水的棉花疲软滑坐。 “跟我作对就是这个下场,你保重吧。” 黄昏大雨来袭,裹挟冬日的寒冷和夏雨的匪气,秀明开车回家,快到长乐镇时看到在巴士站台躲雨的慧欣,忙停车招呼她上来。再前行一小段,路边忽然窜出一个颠颠倒倒的人影,他紧急刹车,车头由于惯性作用前冲半米将那人撞倒,不过看情形不严重。 他立刻下车查看,慧欣也跟去替他撑伞,看清倒地的人后二人齐声惊呼。 “贵和!” 贵和已自行爬起,见他无碍,秀明忍不住骂他走路不长眼,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脸上覆盖着扭曲的悲伤,滤掉雨声就能听到他凄怆的呜咽。 “贵和,你怎么了?” 秀明和慧欣围着他连番发问,他忽然像发动了引擎,大叫一声埋头冲进雨幕。秀明高呼追赶,不慎摔了一跤,爬起来便落后了十几米。 贵和丧失意识,只知道亡命逃窜,用尽解数也摆脱不了绝望追杀,他慌不择路地投奔了万能的终结者——死亡。 兄弟俩追逐着横穿街道来到河岸边,眼看三弟不停步地跳入河水,秀明亡魂失魄,也惊叫着跳下去救人。那条河经过常年整治,在这个季节水深不足两米,今遇大雨,水流稍显湍急,也不算太凶险。他水性好,入水不久抓住贵和,一些路人见状呼喊求救,引来几名见义勇为者,合力将人救起送往医院。 贵和身体无恙,精神却遭遇重创,从医院回来就如失魂僵尸卧床不起,任家人们如何询问都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众人莫名忧恐,聚在楼道里惶急磋商。 千金问秀明:“大哥,你真看清楚了?他真是故意跳河的?” 秀明一提这事就燥恼:“不光我,慧欣阿姨也瞧见了,从见面起他就神神叨叨的,跟鬼附体一样。” 珍珠不由自主引申:“说到鬼,二叔的妈妈不就是跳河死的吗?三叔会不会被她找上了?” 说完就被母亲抽打。 “别胡说,就是真有鬼也找不到你三叔头上。” 千金又怀疑是工作出了问题,胜利说:“三哥工作一向挺顺利,再说他一个打工仔能碰上什么大问题,最严重就是被解雇,他又不怕这个。我看是和郝所吵架了,感情受挫一时想不开才去寻短见。” “对,我也这么想,肯定是郝所那边出事了,姑姑您再去问问三叔吧。” “我问了,他不理我呀。” 佳音让他们别去刺激贵和,吩咐胜利今晚别睡太死,万一有什么动静马上叫人。 当晚胜利睡在贵和房里的沙发上,夜里贵和的手机铃声响了两次他都没接,第三次时他小心提醒:“三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贵和死沉沉没有应答,那些电话都是郝质华打来的,他现在就是怕见光的鬼,只能躲在黑暗里,一回想她的声音形容就痛彻心扉。 郝质华打不通电话,稍后发来微信。 “今天工作很忙吗?注意休息,饭一定要按时吃。” 这条消息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等同于车裂,他正疯狂地想念她,却不敢再与她有任何联系,悲戚欲绝地抱着枕头压抑低泣,胜利过来慰问仍不得理会,彻夜焦心,天亮后将情况告知家人。 秀明问他们谁有郝质华的手机号,想打电话找她问询。千金只有赵国强的联系方式,向他打听,得知郝质华前天请假去北京探望生病的亲戚了。赛家人想:照道理讲,郝质华这两天不在申州,似乎没条件把贵和伤得这么惨,计议半晌仍决定联系她。 千金照家人指示与她通话,委婉地告知她贵和现下情绪有些不对劲,没提跳河绝食这些极端情况。郝质华也听得很纳闷,回说:“我昨天打电话,他一直没接,又没回我微信,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千金受珍珠提示,请求把手机转交贵和,让郝质华直接问他。 她上楼来到贵和身边,对虚弱愣神地人说:“贵和,我打电话给郝所了,你遇上烦心事就跟她商量商量。”又对郝质华说:“郝所,我把电话给贵和,您跟他说吧。” 手机凑近,贵和立时惊慌,只听郝质华在那边柔声问:“贵和,你在听吗?我昨天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他像受到最恐怖的胁迫,遽然夺过手机挂线关机,冲众人咆哮:“谁让你们联系她的!我的事不用你们管!都给我出去!” 近似疯癫的举动吓坏一干人,千金惊急安抚:“你究竟出什么事了?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这样是存心想要急死人吗?” “解决个屁!现在谁也帮不了我,你们赶紧走,别逼我发疯!快走!” 家人无奈撤离,只佳音留下陪护。秀明心想不是郝质华的问题那一定与郝辛有关,肯定是那老头子又耍花招拆散这门亲,自己有必要出面与之交涉。 他曾送郝质华回家,知道地址,到了郝家的小区大门外,让保安联系郝辛。 老头儿没躲他,十分钟后拿着一只文件袋健步走来,那神情似在会见政敌。 “是赛贵和让你来的?” 秀明觉得他料准了,隐忍着说明:“郝局长,我们贵和昨天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绪很失控,还跑到我们镇上的河边去跳河,幸亏我当时在场马上下去把他捞上来,否则他很可能没命了。” 郝辛认为赛家人是一丘之貉,判定这是他们的苦肉计,报以鄙夷的冷笑。 秀明又问:“我们家原以为他和郝所吵架了,打电话问了郝所,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想不明白才来问您,是不是您对贵和说了什么?” 老头儿再摆架子他也准备发怒了,暴躁增值时郝辛递来手里的文件袋。 “我不想花时间跟你讨论赛贵和的事,这些东西你自己拿回去看吧。” 照片他都扫描存档了,告发信也复印了好几份,专用于各类对质。 秀明茫然地接过文件袋,再领下一句露骨的讥刺:“我不知道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听说你也有儿女,好好从中吸取教训吧,不然以后干出伤风败俗的事,你也会跟着丢脸。” 老头扬长而去,他恼怒地回到车上,打开文件袋后,先时的怒气立刻微不足道了。 家人们正准备吃午饭,珍珠见父亲回来,欢欣欣跑去迎接,秀明粗暴地拨开她直奔楼上。察觉异常,她赶忙去厨房通报母亲和姑姑,三人追奔上楼,在楼道里听到门板破裂的轰响和胜利的惊叫声,抵达现场,贵和的房间满是酒气,本人已被秀明暴揍倒地,死蛇般盘曲蜷缩着。 书桌和床头柜上各摆着一个空掉的白酒瓶,定是他方才悄悄下楼偷来的。 秀明显然没过足瘾,还要揪起他动手,女人们匆忙制止,都已惨无人色。, “他爸,你这是干什么?” “大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打人!受什么刺激了?” “受刺激,我他妈都被刺激疯了!” 秀明凶悍地摔出文件袋,“你们自己看吧,赛家的脸全被这混小子丢尽了!” 照片首先直观地映入众人视野,千金捡起几张,心惊肉跳地问贵和:“贵和,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你干嘛跟这些老女人拍这种照?” 佳音已被告发信的内容惊呆,胜利从她手中抽走纸张,与珍珠头碰头阅读,也一齐化为木石。千金夺过来,信件的威力一毫不减地击中了她,她的腿都快软得站不住了。 “贵和,这信是谁写的?这人跟你有什么仇啊,为什么这样诬陷你?” 秀明没耐心等犯人的反应,厉声怒斥:“你看他这是受诬陷的样子吗?不是这封信,我还不知道他干过这种事,别人上大学都是学知识文化和做人的道理,他倒好,跑去卖身伺候老女人。赛家祖上还没出过下三滥的人物,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败类!爸要是知道了,在底下做鬼都不安生!” 千金的眼泪被他震下来,跺脚催逼:“贵和,你干嘛去做这种事啊?是不是被谁骗了,或者受了坏人的威胁?你倒是说话啊!” 珍珠拦住她:“姑姑您别问了,三叔喝了这么多酒,还能回话吗?” 贵和不接受她的袒护,挣扎着坐起来,口齿不清,意识还很明晰:“不,我就是为了应付你们的审问才喝酒的,有些话清醒时不敢说,只能用酒壮胆。” 刚才他听大嫂说大哥去找郝辛谈话,知道劣迹必然败露,免不了一场翻天大闹,正好借这机会一吐为快,因而下楼盗酒。 死不认错的态度气煞秀明:“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不知羞耻的畜生,我今天就替爸清理门户!” 说罢举起门后的衣帽架要砸他,佳音拼命拦截,回头劝三弟:“贵和,我们知道你有苦衷,有什么委屈尽管说。” “都这样了你还护着他,有委屈就能卖身吗?那全天下的人都去做鸡做鸭了!告状信上都写明了,他就是贪慕虚荣,想靠这个挣钱吃好的穿好的,把礼义廉耻全忘光了!” 佳音被丈夫的冲动撕去仅存的镇定,急怒中爆发震耳的嘶吼:“你别闹了!非让家里出人命才甘心吗?!” 她一动怒,秀明的气焰就下去了,扔下凶器恨道:“好,那你问,我倒要看看他能扯出什么歪理!” 千金伸手去扶贵和,流泪急嚷:“我们不是逼你,是想帮你,有话你就快说啊!” 贵和推开她,露出隐藏多年的第一把匕首。 “你还想听我说什么?理由大哥都替我说明白了,我就是贪慕虚荣,为了钱才去做那些下三滥的事。” “你、你有那么缺钱吗?稍微有点自尊的人也不会干这种事啊!” 此时他觉得她那单纯的面孔说不出的恶心,眼眶里游走着仇恨的血丝:“像你这种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的人当然不明白我的感受,同在一个家庭,我跟你的待遇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多余的人,爸亲口说的,说我生出来是搭你的顺风车,他养我就跟养猫狗一样随便。” 众人都不做声了,轮到他逼问,目标先指向之前咄咄逼人的秀明。 “大哥,你仔细回忆一下,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上大学以前穿的衣服全是哥哥和亲戚们不要了的,连内衣都没件新的,穿那些不合身的老掉牙的衣服去学校,被老师同学集体嘲笑,那种羞耻你们谁感受过?上体育课跑步,跑着跑着鞋子就张嘴了,连家境最穷的同学也说没见过比我更寒酸的人,这种窘境你们谁体会过?” 不容反驳的控诉为他筑起受害者的壁垒,高墙外的人似乎都是帮凶或冷漠的观众。千金感到刺骨的恶寒,惶恐地扭头躲避,被他抓住捧着脸质问:“你还记得吗?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爸带我们进城,你吵着要吃肯德基,爸就去买了个汉堡套餐,单给你吃,我只能看着,最后你吃不下了,他才把剩下的一只炸鸡翅和半包薯条扔给我。过儿童节他给你买漂亮的公主裙,芭比娃娃和进口零食,带你去吃西餐逛游乐园,却连半块糖都没给我买过,一场电影都没带我去看过。你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他亲生的,像寄人篱下的孤儿!” 他亲自揭掉心灵上的疮疤,将脓血泼向所有人。秀明已失去声讨的立场,为维护家中一贯的秩序,勉强辩驳:“就因为小时候吃了点苦,你就自甘堕落?我小时候就没吃苦吗?不照样穿过破衣裳,挨过爸的打骂,我也没跟你一样变坏啊!” 虚软的理由似沙团瞬间融化在贵和的苦海里,他愤怒狂叫:“大哥你受苦是因为当时家里本来就穷,可是爸尽了最大努力抚养你,没有故意亏待你。五兄妹里只有我最清楚爸的偏心,他从来舍不得为我付出,对我不止是物质上吝啬,也没又多少关心爱护。初中我和千金分班以后,他就再没去学校给我开过家长会,都是大嫂替他去的。初三我想争取考个好高中,让他帮我报个补习班,一学期的补习费也就三百块,他都舍不得出,还当着全家人骂我,说我学习不用功只想浪费大人的钱。可他转身就给千金买了辆两千块的山地自行车,让她参加去海南的夏令营。那会儿胜利吃的奶粉都是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的,两三百块钱一罐。爸不是没钱,只是舍不得给我花,冷落我,还要当着我的面把弟弟妹妹宠上天,他们每天都像公主王子一样幸福,我却像个小叫花子,你们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多怨恨?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名牌大学,不想再在学校里受人白眼,我要改头换面,穿好看的衣服,用名牌手机,有自己的电脑,出去旅游见世面,这些都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所以我选了最轻松快速的方式挣钱,我知道那是堕落,知道那很可耻,但在我而言贫穷带来的耻辱更大更不能忍受!这都是爸造成的,他的偏心让我心理扭曲,你们要追究就该从他开始!” 他迷失在痛苦里,唯有仇恨能够止痛,药效很短暂,不久之后他对家人的爱就会复原,但这一刻他真真正正恨他们每一个人,包括去世的父亲。亲缘是错误百出的羁绊,至今无人为他的遭遇负责,原谅也就仅仅停留在表面,一受触发伤痛就会刨根问底。 除秀明意志坚强,旁观者都流泪了,佳音痛惜地抱住他:“贵和,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别全怪爸,我和你大哥也有责任,我们没有照看好你。” 她真心愧悔,当初为讨好公公,一味顺从他的意见,没能给予三弟足够的疼爱,理应为他的失足承担罪责。 贵和倒在她怀里,像受伤的孩子向母亲求救哭诉:“大嫂,我知道错了,我早已经改过自新了,可是没用,质华她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完了,大嫂,已经完了……” “不会的,大嫂帮你去求她,郝所那么通情达理,一定会原谅你的。” 众人的泪雨接续了室外的阴雨,秀明劳形苦心地瘫在客厅,见妻子下楼问她贵和怎么样了? “酒劲上来了,刚刚睡着。” “其他人呢?” “都各自回屋了,千金很伤心,一直在哭,说贵和变成这样她也有错。” “她是觉得爸太偏爱她才冷落贵和吧。” 佳音当即为小姑子辩护,并以此警示丈夫:“这怎么能怪她呢,说起来还是爸的责任,父母的偏心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让孩子找不到自我价值,活在屈辱和怨恨中,往往会造成他们一生的阴影。” 秀明心虚嗫嚅:“有这么严重吗?” “看看贵和,还不够严重?你以后对小勇好点吧,你跟爸差不多,都太偏心了,没发现你和珍珠亲热时小勇是什么表情吗?他这样会毁了他的。” “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但现在贵和怎么办?你真能劝郝所原谅他?” 比天还高的难关横在眼前,佳音义无反顾说:“能不能总要试试,尽我们最大努力帮助贵和,他实在太可怜了。” 见她哽咽他也心酸:“家里这是怎么了,先发现胜利不是爸亲生的,接着千金离婚,老二家又跟着离,现在老三也出事了。人家说老人去世子女会倒霉三年,看来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我们两个更要坚强,替爸撑好这个家。” 想到公公生前的嘱托,佳音迅速擦干泪水,这个家的舵盘在她手中,无论如何都得坚守岗位。 第123章 知情 郝质华担心贵和, 和母亲提前返回申州,下午一到家郝辛就叫她们谈话, 拿出装有证据的文件袋和一瓶速效救心丸, 先将药丸递给妻子。 “你先把这药吃了,待会儿看了这些东西气晕也别怕, 我们家离医院近,抢救得过来。” 林惠不安地吐槽:“死老头子,你在制造什么恐怖气氛啊?难不成闹出人命了?” “那倒没有。” “没出人命就不算大事, 你快说,别吓唬人。” 郝辛凝重地注视女儿:“质华,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郝质华也被搞得心里直发毛,笑道:“爸,有事您就快说, 这样神神秘秘的我反而紧张。” 郝辛叹气:“我是怕你太受打击, 会从此消沉, 要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人这一生总会遇到几个坏人,就像吃饭总会嚼到几粒砂子, 吐掉就没事了。” 他很不忍心让女儿面对耻辱,在妻子连声催逼下打开了文件袋。目睹图文, 母女俩的思绪都被飓风刮成空白, 林惠头顶血管抽筋似的疼,颤声问:“这、这是真的吗?” “我拿照片去做过鉴定,也当面问过赛贵和, 他都承认了。” 郝辛目光始终系在郝质华身上,尽管早有准备仍为她那丢魂失魄的模样心痛不止,慈祥开导:“质华,你要坚强,幸好你们交往时间不长,还没走到结婚那一步,只算上了回小当。休息一阵子,调整一下心情就会好的。” 林惠悔青了肠子,拍着茶几气嚷:“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赛贵和他也太能装了,我真是有眼无珠啊!”,又抓住女儿的手安慰:“质华,你别难过,就像你爸说的只当吃饭嚼到了砂子,吐掉就好了。” 感情的事怎么能轻拿轻放呢?郝质华在混乱里摸索突围,一个念头拨云见日清晰起来,猛地起身收起照片和信走向大门。林惠急忙追赶阻拦,郝辛在身后喊:“她想去找赛贵和对质,让她亲自去弄个明白也好。” “我怕她出事啊,万一又像梅晋那时那样吃官司可怎么得了!” 当日梅晋耍赖不肯离婚,郝质华盛怒中实施毒打因此触犯了法律,林惠生怕她再度失控惹上牢狱之灾。 郝辛了解女儿的性子,这时不让她出门定会憋出病来,走上前叮嘱:“质华,我和你妈岁数都大了,你做事前得先想想我们,不许再像上次那样冲动。” 郝质华向父母立下保证,出门直奔地铁站,她推定贵和没去上班,下一站目标长乐镇,即将达到车站时街边的呼唤把她拉住了。 梅晋在车里探头招手,而后下车走来。 “质华,你要去长乐镇吗?要不要我送你啊?” 郝质华内心本是火海,被他这句话浇出一条道,通向理性的思维,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长乐镇?” 男人暧昧地笑:“我这么关心你,当然会仔细了解你的动向。” 她不耐喝问:“你都干了些什么?” “哼,你能猜到吧,是我向你爸揭发赛贵和的,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阻止你跳入火坑?” 她登时又陷落千头万绪中,接受梅晋“先找个清静地方聊一聊”的邀请,跟随他来到附近的公园。 四周静得出奇,秋虫垂危了,鸟儿也懒得叫,没有旁观者梅晋肆无忌惮上映丑恶的表演。 “都说男人容易色迷心窍,女人也一样啊,看见年轻俊俏的小白脸就春心萌动,再听几句甜言蜜语就更加忘乎所以,未免太好骗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既不是青春美少女,又没有迷人的风韵,能吸引年轻男人的唯一资本就是物质条件,愿意追求你的小青年都是冲着钱来的,你和他们在一起只会被吸血,等到价值被榨干再沦为弃妇。你把我的忠告当做耳旁风,险些着了赛贵和的道,要不是我挺身而出,你将来会是什么下场?” “有过这次教训,你该学会现实了,别迷信什么相知相许的爱情,喜欢小白脸不是不可以,把他们当做玩具或者宠物,千万别投入真感情。赛贵和那种只算一般货色,只要有足够的钱,你想玩什么样的帅哥都行。回来跟我合作吧,我会提供给你丰厚的酬劳,让你尽情地寻欢作乐。” …………………………………………………… 郝质华为了寻找有效线索尽力忍受他的嘲谩羞辱,这小人的动机和目的不言自明,她只想探查这件事是否是他设计的陷阱。 “赛贵和打工的酒吧在哪儿,你知道吗?” 梅晋打量她片刻:“你以为这些都是我编造的,想亲自去查证?” “别啰嗦,快把地址给我!” 她脸上渗出杀气,再戏弄就是逗蛇玩火,他识相地给了她“夜色”的地址,心想让她再去撞一撞南墙也好。 八点,夜场开始营业,各式各样的都市淘金者前来释放阴暗的欲望,郝质华涉足这片陌生领域,闪乱的灯光射晕了她的脑袋,嘈杂的喧哗又使人恍如身处乱军之中。她看不清那些嬉闹摇摆的红男绿女,用建筑师的本能记录酒吧内的构造,这里的装潢属波西米亚风格,大厅里一个大型的彩绘异形雕塑十分惹眼,雕塑从不同角度看去会呈现纠缠的蛇和女阴、男、根等形状,充斥强烈的性暗示。 她一入场就受到年轻男侍应生的热情接待,对方涂脂抹粉装束妖娆,明显有别于普通酒吧。想到贵和也曾在这里搔首弄姿卖笑,她激忿填膺,直言要找老板。小坐几分钟,一个披金挂银,穿衣风格酷似黑社会的胖子现身,自称是酒吧的法人蒋先。 蒋先奉命勒索贵和时也了解过郝质华的信息,见面就认出她,心下直犯嘀咕,装作无事地向她行礼。 郝质华劈头就问:“你是这儿的老板?” “是。” “一直都是?” “这家店是我开的,已经十多年了。” “你认识一个叫赛贵和的人吗?” 蒋先暗道“果然”,淡定地装糊涂:“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这儿打过工。” “没有,我不认识这个人。” 这混混知恩图报,想为贵和隐瞒,郝质华却拿出了凭证,从贵和的艳照里挑了一张递给他看,照片的背景正是那座别具一格的彩色雕塑。 “这些照片是不是在这儿拍的?” 蒋先否认不了,尴笑着点头承认。郝质华打量他可能没直接同贵和打过交道,或是已经忘记了,问店里还有没有其他负责人。 蒋先稍事计较,说:“您稍等,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吧。” 来到楼上相对安静的办公室,郝质华思路清晰,断定这胖子就是知情者,并且准备向她坦白。 蒋先为她泡了杯茶,堆笑问:“您是郝质华女士吧?” “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您的姓名,还知道您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连您父母的联系方式我这儿都有。” 见她满脸戒备,胖子忙说:“您别紧张,我不会对您不利,这些信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郝质华心里有谱,问那人是不是叫梅晋。 蒋先小眼一亮:“梅晋?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您的对头,还是贵和的对头?” 郝质华敏锐揪住他的漏洞:“你刚刚不是说你不认识赛贵和吗?” 蒋先又是尴笑:“我那是为了帮他打掩护。” “他真在这儿做过牛郎?” “您先别急,贵和大学时确实在我这儿干过,小孩子不懂事,图这个来钱快,被人一哄就下水了。可他只干了两年多,到大四就辞职了,以后再没来过。” 郝质华是来为贵和找寻清白的,结果竟找到了他的罪证,希望破灭,怒火冲天燃烧,蒋先被她的表情吓住,连忙解说详情:“我知道您和他正谈恋爱,这事是个人都受不了,可贵和这次也是被人坑了,前段时间有人来我店里,花钱雇我拿下海的把柄去敲诈贵和,前后讹了30万,接着又让我继续敲诈50万,存心把他逼疯。” 看她露出惊色,他自忖贵和还有救,不惜用自黑替他辩护:“我当时也是见钱眼看,帮着坏人为非作歹,第三次去讹钱时我头晕脚滑,差点跌进江里淹死,是贵和救了我。您想我当时要是死了,他可不就解脱了吗?还不用担任何干系,换成我多半见死不救。可贵和就是这么仁义,冒着危险不计前嫌把我拉上来,我当时就良心发现,跟他坦白了真相,讹来的钱也全部还给她了。” “……真有这种事?” “我这是第一次见您,事先也不知道您会找上我,干嘛骗您呀。贵和当初下海是很掉节操,可他早都上岸了,要不是有人存心害他也不会挖出这些黑历史。依我看真正的坏人是那个幕后的主使者,也不知道跟贵和有什么仇,硬是不给他活路。” 蒋先忽然想到一个洗白的关键点,忙问:“贵和被勒索的那段时间没找您要过钱吧?” 郝质华慢慢摇头,谨慎地审视他。 蒋先兴冲冲道:“那指使我的人一再强调要我教唆他找您要钱,我每次威胁他都说了这种话,他一个字都不跟您提说明对您是真心的,不想把您卷进这场是非。人非草木孰能无过,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我希望您能给他一次机会,如今好心眼的男人不多见,您原谅他这回,往后他更会好好待您的。” 郝质华只专心分析他前半截话。不用说,那又是梅晋的毒计,为毁掉她的恋情不择手段。可是贵和真是顾惜她才独自隐忍吗?他真实的人品究竟如何?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旁人的评价不足为凭,欲辨真伪还得当面验证。 她离开“夜色”去了长乐镇,到达时已是深夜,赛家人都休息了,听到门铃声,秀明出外查看,见了她顿时手忙脚乱。 “郝所您来了,快请进!” 郝质华拒绝邀请,礼貌道:“麻烦你叫贵和出来,我想跟他在外面谈。” 秀明飞奔回屋,自知应付不了事态,忙让妻子出来主持大局。佳音上楼报讯,听说郝质华来了,贵和像见了公鸡的蝎子吓得不敢动弹,龌龊的老底被揭穿,他哪有面目去见她。 佳音觉得这是挽回的良机,是好是歹全看他的表现,替他找出更换的衣服,正色鼓励道:“郝所专程来找你,你不能再逃避了,去跟她好好道歉,征求她的谅解,成不成总得试试。” 贵和怀着赴死的心情来到院门口,还没瞧见人影就止不住周身发颤,等见到郝质华,接受她严肃的凝视,数不清的悲伤、恐惧、委屈像瘟疫在心底蔓延开,眼眶里泪意弥漫,只敢微弱呼吸,怕一用力就要崩溃。 郝质华来时已调试好情绪,平静储备充裕,吩咐他:“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二人静静走入夜色,佳音秀明在院门外张望,感情问题只合一对一沟通,眼下贵和唯有用真诚换取谅解,其他人的求告无济于事,可是他们终不能放心。 “这小子能行吗?万一谈崩了又跑去自杀怎么办?” “你回屋把手电筒拿来,我们跟去瞧瞧,快。” 佳音先悄悄跟踪上去,秀明随后赶到,两口子好似盯梢的特务偷偷摸摸吊在二三十米外,一路来到了镇广场。 第124章 愤怒 夜色下贵和憔悴得犹如游魂野鬼, 这两天显然饱受煎熬,郝质华看不出伪饰的痕迹, 沉声问:“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来的吧?” 他小心点头, 惊恐到了极点。 她不想使用逼供的方式,又问:“你就没有话想说对我吗?” 他觉得说什么都是狡辩, 惶惑张望,发现远处正在搭建大型广告牌,施工现场堆放许多搭脚手架的钢管, 便过去捡了一根回来递给她。 “你用这个狠狠打我吧,是我骗了你。” 她接过扔掉,腔调多了几分严厉:“欺骗的内容有哪些?你当我是有钱的老女人,想从我身上榨取好处?” 他心神剧震,猛烈喊冤:“没有!我从没那么想过。” 澄清要靠解释, 她向他提供这一权利。 “你现在是在坦白认错吗?是的话就老实交代, 究竟骗过我什么。” 他急促又胆怯地回答:“我以前对你耍的那些小心机全都坦白过了, 唯一没招供的就是这件事。过去快十年了,我自己都不再想了,谁知竟会被梅晋挖出来……” “你知道是梅晋干的, 他也来找过你?” “他买通了‘夜色’酒吧的老板蒋先,教唆他勒索我, 后来蒋先差点失足落水, 我救了他,他才良心发现告诉我背后的隐情,可我仍没想到梅晋就是主谋, 直到那天你爸来找我,让我跟你分手,事后他才出现。” “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 尖锐的提问仿佛刺刀戳心,他涕泪直下,经她催问方如实供认:“为、为了赚钱……” “赚钱的目的是什么?你家里当时很缺钱吗?交不起学费,还是有人生病?” “都不是,是我贪慕虚荣,想像有钱的同学那样吃好穿好玩好,干正经兼职赚不到那么多钱,所以鬼迷心窍走了邪路。” 她被这份诚实激怒,咬紧了后槽牙:“你上次问我有没有黑历史,就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对吗?你觉得我能原谅这种事?” 他明白自辩的时刻所剩无几,擦着泪急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一直小心隐瞒。质华,你能再听我说几句话吗?我不是天生的下流坯子,当时那么做是有原因的。” “你说吧。” “我以前跟你说过,小时候我爸偏心,对我很不好,我从小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自尊心受了很大伤害,一直被人歧视,自卑抬不起头来。上大学以后我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其他同学有的我也想要,希望能获得他人的尊重,阳光开朗地过日子。那时我爸一个月只给我500块钱生活费,还不到别人的一半,我只能自己想办法赚钱,试过发传单当促销还去快餐店里打过工,那些工作钱少费时,专心打工就会耽误学习,我不能舍本逐末啊。有一天,我经过台州路,被几个人拦住,他们问我想不想做兼职,一周只要抽出两三个晚上去酒吧卖酒就能得到高额报酬。我起初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工作,想去试试。第一周只是陪那些女顾客喝酒,去了三晚就领到5000块分红和几千块钱的小费,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以为这真是生财的路子,后来就…就……” “后来就越陷越深,干起肮脏下流的皮肉勾当,是吗?你真可耻!” 愠怒的训斥令他肝胆俱碎,悲惶叫嚷:“我早就知错了,大四实习以后再没去过,决定洗心革面,靠正当途径赚钱。毕业后我工作很努力,每天熬夜加班累到晕倒也从没叫过苦,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夜色’的经历真的只是一时的过失。” “世上穷学生那么多,人家都能清清白白生活,你为什么自甘堕落?” “质华,你没经历过那种痛苦,体会不到我的感受。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贫穷带来的歧视。只举一个例子吧,小学体检时老师让我们脱衣服,全班只有我的内衣裤是破破烂烂的,两个老师当着所有人议论说我是没有父母管的孩子,同学们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那种冲击我现在回忆起来都有阴影。你看现在的我根本想象不到小时候的我有多孤僻自卑,不敢交朋友,不敢在公开场合讲话,活得像个爬虫。更可悲的是,我的贫穷是我爸刻意造成的,我的哥哥妹妹弟弟都得到了应有的关爱,个个过得比我幸福,我不止在外面受歧视,回到家歧视也无处不在,毫不夸张地讲,那感觉时刻让人窒息。那会儿我经常觉得活着没意思,有时故意不走人行道,故意闯红灯,就想被汽车撞死。” 坚强全部粉碎,他回到了孤苦的童年时代,垂着头泣不成声,昨天向家人哭诉时还有愤恨为依傍,此刻虚弱到了骨子里,宛如一块即将被丢弃的抹布。 郝质华不能对这刻骨的悲恸无动于衷,愿意相信他的话,并试着理解他的感受,只是不懂当年的他为何那样懦弱。 “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向你爸抗议?不跟家里人沟通?” “我不敢啊,我在家是多余的人,我爸说我是搭千金的顺风车出生的,就是个不值钱的赠品,谁都不拿我当回事。我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不敢反抗我爸,还得想方设法讨好他们,让他们喜欢我。你说我油嘴滑舌,会讨好奉承人,其实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只有把自己变成拍马屁的小丑,我才能在家找到容身之地。” 逆来顺受也是求生途径之一,她想象那个在冰冷逆境中徘徊的小男孩,心痛破空而来。 “下面这个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回答,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问题她本待日后慢慢求索,如今却非得即刻追查透彻,这将决定他们关系的走向。 他畏葸忐忑:“我怕我说了你会讨厌我。” “你不说我会更讨厌你。” “……我上小学以前我爸很穷,我妈过不了苦日子,和他离婚了。从那时起我就认为女人都是嫌贫爱富的,男人经济能力差就会被嫌弃,结了婚也不能有长期稳定的生活。我出生低,家里帮不了我什么,凡事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很没有安全感,怕万一有一天落难了,也会被对象给抛弃,为这个不敢谈恋爱,不敢想结婚的事,直到遇上你。你不像别人的女人那么现实,正直善良富有责任心,自身又很强大,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你想找女强人,还有很多选择啊,江思媛就比我能干也比我有前途,你为什么不选择她?” “她们是很强大,可都没把我当做平等的个体看待,希望我依附屈从她们,那种模式也不符合我的期望。我想和另一半一起奋斗,创造我们共同的事业,在家庭中承担平等的义务,相互理解尊重,这应该也是你的想法吧,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对象太不容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他这些话和以往的言论连贯一致,说明他们选择彼此的基础坚实可信,他渴望安定,她需要理解,能相互获取和给予。 这一点牢靠,下面的路就还走得通。 贵和判断不出郝质华的沉默代表什么,自救驱使他上前乞求:“质华,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已经彻底悔改了,请别回头看我的过去,只检验我的现在和将来,行吗?” 郝质华进入了理性分析状态,平静道:“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他看到一丝希望,急忙噙泪点头:“好,我等你,多久都行。” “明天打起精神回公司上班,别让我再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样子。” “是。” 她准备回家,并拒绝他相送,佳音和秀明见状现身,秀明讨好地说:“郝所,您要回去了吗?我送您!” 妻子在身后扯住他的衣衫,对客人说:“郝所,天太晚了,您打车不安全,我开车送您。” 以丈夫的口才只会浪费劝解良机,她得亲自出马。 郝质华推辞不过接受了,佳音开着贵和的车送她返回,路上察言观色,确定她情绪平稳,在小区外停车后才恳求谈话。 “以前的事贵和是有错,可他不是因为道德败坏才去干那种事的。” “他都跟我说了,他小时候过得不好,父亲又偏心,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才想通过满足虚荣来换取心理平衡。” 佳音忙替三弟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贵和出生前我公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又不是太好,他的精力都分散给其他子女,因此疏忽了贵和。加上贵和小时候长相秀气,性格又有些懦弱,我公公老说他像个丫头,怕他长大以后也这样,对他特别严厉,坚持用艰苦朴素来要求他。后来我嫁进门,觉得这样很不妥,可是出于私心不敢冒犯公公,对贵和的关爱也很不够,说起来真的很愧疚。前天他和令尊见面后受了很大打击,回到镇上就去跳河自杀,幸亏刚好被我丈夫撞见,及时下河救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郝质华吃惊不小,心情又加了秤砣:“难怪他那天不接我电话也不回信息,原来去自杀了。” 看出她依然心疼贵和,佳音进一步解读后者的心意:“我说这些不是想增加您的心理负担,贵和真的很爱您,他单身这么多年相过无数次亲都没成,就是在等理想中的对象。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要失去,他承受不住才会崩溃。这孩子平时遇到困难都很坚强,这次真是被碰到死穴了,就连刚才跟您见面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比起身败名裂,他更怕被您怨恨。您和他交往了这么久,对他的为人有一定了解,我向您保证,您看到的都是真实的,现在的贵和确实是个诚实上进的好青年,温柔体贴又不缺责任心,他是真心想给您幸福,也会尽全力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希望您能包容他以前的错误,再相信他一次,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我们可以用任何方式为他担保。” 郝质华明白她用心良苦,替贵和感到欣慰。 “你们这样关心自己的兄弟,很令人感动。我已经跟贵和说好了,考虑几天再答复他。”不等对方再开口,又说:“当初我也是抱着诚恳认真的态度和他交往的,发生这种事,不光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碍,还牵扯到我的父母家人,以及其他人事,我不能贸然做决定,这点请您理解。” 她能做这种表态已属不易,佳音知道目前耐心也很关键,诚恳致谢:“是,我能理解。谢谢您到现在还能理智地对待贵和。” 郝辛和林慧还在焦心地等待女儿,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表情也很正常,都长舒一口气。郝质华异常疲倦,对急切询问的母亲说:“妈,我很累,拜托你们什么都别问,等我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她干了半辈子技术活,习惯理科生的思维模式,只要自制力不突破极限,做重大决定前必须详细规划,权衡各方轻重,分析自身的承受范围,一旦决定就永不反悔。目前面对的选择比以前任何时刻都艰巨,她得好好评测自身的抗压能力,迎接选择之后的事态。 贵和听从郝质华指挥,第二天恢复上班,郝质华也销假回岗,在公司见面时对他不理不睬,一连三天跟没他说过一句话。他愁肠百结,患得患失,又掉了好几斤肉,还得假充无事地应付赵国强的质疑,不仅度日如年,这个“年”还像“银河年”。 周六全所集体加班,晚上七八点项目才收尾。他下楼,瞥见郝质华和梅晋在大楼门口说话,不久一同离去,他不能坐视,悄悄跟踪他们来到附近的小路。 梅晋这厮俨然狩猎的豺狗,长期监视不放,听说郝质华和贵和的动向又跑来指手画脚。 “质华,你怎么还去莱顿上班?继续跟那个男妓打交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郝质华这几天一直记挂着他这个大障碍,绞尽脑汁想要铲除他,这会儿他自动跑来碰火线,没发觉她已暗暗举枪。 “你都快把他逼死了,还不甘心?” “哼,我哪有逼他,是他自己干了见不得人丑事,还怪别人笑话?” “你究竟要怎样才罢休?” “你在维护他?知道他是男妓还不放手,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说过赛贵和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再缺男人也不该看上他。只要你现在答应我的条件,我马上替你找个干干净净的小男生,不论是长相还是那方面的能力都远远强过他。” 梅晋过久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忘记曾经遭受过的危险,在他恣意戏辱下,冷若冰霜的女人好似火山訇然冲破了顶层的雪盖,将他丢进火地狱。 “你混蛋!” 她猛地揪住他,像当年决裂时一般挥拳痛揍,铁脚铜膝狠狠踹向他四肢和身体各处要害,打得他只能招架无力还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做这种事!我忍了这么久,都恶心得没法呼吸了你还来骚扰!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吗?!” 梅晋本质是文弱书生,历来打不过受过正规武术培训的前妻,被她暴怒殴打便回顾起旧时几乎丧命的惨况,毛发森竖,却悔之晚矣。 郝质华魔性狂发地打倒梅晋,骑在他身上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你想逼疯我想找死,那好,我马上成全你,你这就去死吧!” 她想清楚了,对付梅晋这种无赖就得以暴制暴,非得彻底胆寒一次,他才能学会畏惧。躲在远处的贵和不知她下手留有分寸,以为她真要冲动杀人,慌忙赶来阻止。 “质华!你别这样,住手!住手啊!” 郝质华不料他会插手,暴躁推开:“这混蛋不肯放过我,我杀了他一了百了!” “他就是个人渣,你何苦给人渣陪葬,快放手!” 他拼命拉拽,她适时放手,退后前还狠狠踢了梅晋几脚。那男人似遭雷击,神光消去一半,蜷屈咳喘半晌也未能爬起。 贵和不愿郝质华受牵连,但看他这副惨相完全不解恨,指着鼻子警告:“梅晋,你要报复全冲我来,不准再陷害质华!” 梅晋也视他为肉中刺,切齿恨骂:“你这个下三滥的男婊、子还敢威胁我,陷害质华的人分明是你,跟你在一起她就休想摆脱污名和耻辱!我会把你干的那些下贱事公诸于众,到时你们两个就一起臭名远扬吧!” 贵和脑子如撞钟般轰鸣,这坏蛋作恶没下线,绝不仅限于威胁,他舍不得郝质华,却不能害了她,急需做取舍。 天人交战一瞬,他先断绝自身感受,选择了保护,问梅晋:“如果我离开质华,你是不是就会放过她?” 梅晋刚闪出一丝诧异,又听他说:“自己的罪名我自己承担,你不能再用这件事来要挟她!” 豪迈只维持了一秒,转向郝质华时贵和心如刀绞,忍痛说道:“质华,我不能连累你,我们分手吧。” 郝质华面沉如水,忽然抬手抽了他一耳光,他误当做怨恨,随即泪下。 梅晋以为奸计得逞,气焰复炽,大笑道:“质华,看看,你爱上的就是个窝囊废,靠他你能过什么好日子!” 郝质华默默举起街边的垃圾桶利落地扣向他的头顶,又请他吃了一顿拳脚。 “垃圾,给我闭嘴!” 梅晋受痛不过,总算老实了。郝质华踩住他的后背禁止他逃跑,隔空质问呆愕的贵和:“你不是说爱我一生一世,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吗?现在为什么说分手?” 他像被将军训话的小卒,慌乱地抹着眼泪:“这混蛋不肯放过我们,继续在一起,他还会害你。” “他是因为你才纠缠我吗?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针对我,你不过是个工具。” “我……我……” “想不到办法就什么别做,交给我处置。” 郝质华揪起梅晋带走,出现反抗就再补一顿打,押着他来到邻近的跨江大桥上。梅晋又疼又累,再没力气挣扎,被她推上护栏,头下脚下地悬空倒挂,吓得惨叫连连。 她按住他挂在护栏上的膝盖厉声叫骂:“你认识我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我的脾气吧,真被逼疯了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你钻营这么久,不就图荣华富贵?丢了性命拿什么去享受?你的钱,情妇还有一堆私生子都会落到别人手里,你愿意做这种好事?” 死字当头,梅晋再嚣张不起来,拼命惊叫呼救,贵和也面如土色,在一旁不住劝说,又紧张地打量周围。天色已暗,他们站在光照不足的地方,没被桥上疾驰的车辆发现,若是白天早已酿成大新闻。 郝质华是经过计算才走这步棋的,专为吓唬梅晋,见他屁滚尿流仍不住口地恫吓:“你那么想当富豪,知道富豪最怕什么?最怕有人跟他拼命。你想把我逼成亡命之徒就尽管去作死,到时再多保镖都保不住你!” 梅晋早已魂飞魄散,哭爹喊娘求饶,郝质华等他赌咒发誓再不骚扰以后才动手拖他上来,贵和赶紧帮忙,梅晋上岸后腿脚发软,跪在地上半天挣不起身。通过这次苦头他已深刻认识前妻的凶狠,像她这种高智商的人一旦丧心病狂比魔鬼更可怕,亲自作对的胆量是没了,但心下仍有不甘,扶住栏杆威胁:“质华,我可以不再管你的事,但是你继续和这小子交往是绝对过不了你爸那一关的,我劝你趁早分手,除非你想马上参加你爸的追悼会。” 郝质华又恶悍地瞪一瞪眼:“再敢废话,我就让你先开追悼会,快滚!” 那渣男一瘸一拐逃走了,桥上车来车往,反而凸显了寂静,看热闹的只有江风和云朵后的月亮。贵和心有余悸地望着她,猜测自己将被如何发落。 听到他微弱的呼唤,郝质华转身面向他,神态似身旁的钢筋水泥般坚固。 “那天我说了会给你答复,现在就答复你。” 他立时紧张,心跳统治了听觉,忘记呼吸和吞咽。 “我不会计较你的过去,如果你能保持现在的心意,和我共进退,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他却依然信不得真,激动到恍惚。 “你能做到吗?” 又收到一次肯定,他喜极而泣,颤抖着不住点头,一个“能”字答得微乎其微。 她感受得到他的大喜大悲,伸手替他拭泪,道出滞留数日的安慰。 “小时候的苦难的确会影响一个人的成长,可是把所有不幸都归咎于以前的苦难就是在推卸责任,我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原谅你父亲和家人对你的伤害,不再自怨自艾,从今往后堂堂正正生活。我会在一旁支持你的。” 心底黑暗的冰原被照亮了,他难忍痛哭,亲近的愿望如饥似渴,却捏着双手不敢作动,直到她主动搂住他,才急切地抱紧,他找到了人生的支点,今后再也不会恐惧。 第125章 翻脸 郝质华回家就请父母谈话, 二哥郝志刚也来陪坐,等着安慰她。 “爸, 妈, 这几天我认真考虑过了,想向你们汇报结果。” 郝辛提前开导:“这事算不上什么, 我以前跟你说过,人生就像走路,遇到绊脚石一脚踢开, 然后继续前进,你不过踩到一块绊脚石,别往心里去。” 林惠跟着哄:“对对,你想开点,男人多得是, 我们再找就是了。” 郝质华怕父母受惊吓, 准备渐进地表态, 认真说道:“可是我不想再前进了。” 林惠以为她受不了打击对爱情死了心,急道:“那不成啊,有了金钥匙, 不愁锁不开,你条件这么好, 多等等会遇上好的, 干嘛灰心呢?” 郝志刚连忙协助母亲:“对对,妈说得在理,常言道东方不亮西方亮, 哪有四方黑沉沉。质华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耐心寻找准能找到合乎理想的对象。” 郝质华说:“妈,二哥,我没灰心,相反我现在很有信心,以后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林惠又错会了意思:“那你是打算一辈子单身,不想再婚了?” 郝志刚见她灼急发抖,搂住她开解:“妈,单身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无拘无束多自由啊,有条件的话我都想单身。” 林惠乘怒抽他一下:“你给我住口,除了贡献一张嘴你还能干什么!” “我这不是怕您二老着急,怕质华生气嘛,她现在受了打击,你们就先顺着她的意思来吧。” 郝辛赞成儿子的意见,温和地向女儿做出批准:“你不想再找对象也行,先恢复恢复,过一两年再看吧。” 郝质华站稳阵脚宣布:“爸,你们都误会了,我想马上结婚。” 家人们齐齐惊愣,林惠凑近问:“你有替补对象?谁啊?” “没有替补,还是原来那个。” “原来那个,你不是在说赛贵和吧?” 郝质华眼看父亲颜色翻转,坚毅发话:“爸,贵和不是绊脚石,他是我人生感情线上的终点,我决定嫁给他。” 郝辛的脸变成猪肝色,声音如同闷雷:“你是疯了还是失忆了?那天给你看的证据你全忘光了?” 郝质华镇静应对:“我没忘,还去过那家酒吧核实,也当面问过贵和,他确实干过那些事。”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想嫁给这种道德败坏的人渣?” “贵和是因为小时候生活不幸,导致心理发育不健全才会在年少时误入歧途,他早已经改过了,人皆有错,改之则善,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他,不想纠结过去,只想展望未来。” “荒谬!你才跟他相处多久,怎么知道他改过了?被几句蜜语甜言蛊惑,你还是不是我女儿?太让我失望了!” 郝辛怒吼着要站起,郝质刚手快拦住,两头劝说:“爸,您别激动,先让质华把话说完。质华,你怎么能确定那赛贵和真心悔改了呢?” 郝质华给出有理有据的解释。 “贵和工作一直很拼命,这点公司的人都知道,以前还曾因过度劳累晕倒,差点就没命了,是我们董事长亲自背他去的医院。而且他工作九年还没能还清房贷,也没有多余的积蓄。要是不改过,他完全能继续从事那种轻松来钱的门路,收入比正经上班高得多,不会像现在这样背着大笔房贷整日劳碌。” 郝质刚觉得妹妹的理由站得住脚,帮她打圆场:“那倒是,我见过傍富婆的小白脸,日子过得可滋润了,有的比我收入都高。” 郝质华接着论证:“贵和很受异性欢迎,江思媛喜欢他你们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有甲方的女高管中意他,挑明了想和他发展关系。这些都是有钱女人,条件都比我好,如果目的是求财,他就该选择她们而不是我。” “这么一听,这人还真不贪财啊。爸,我看质华分析得挺对,要不我们再瞧瞧。那失足未必千古恨,回头便是四季春,磨掉了锈的刀依然是好刀。” 墙头草不好当,郝质刚话没说完就被父亲詈骂:“你妈让你闭嘴你没听见?越搅和越乱!” 郝辛唬住儿子,紧跟着警告女儿:“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现在对赛贵和是什么看法,总之必须立刻跟他分手,这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郝质华迎难直上:“爸,结婚是我个人的事,请您尊重我的决定。” “你的决定是错误的,我坚决反对!” “您再反对也没用,我不会改主意的。” 女儿重新钻起牛角尖,郝辛的焦急比过去更甚,体内刮着火热的旋风,抬起的手臂剧烈颤抖:“你又来了,当年你也是这样死活要嫁给梅晋,吃了那么大的亏还不吸取教训,还想再来一次?” “贵和不是梅晋,我相信他。” “我看你是彻底昏头了!” 郝辛再度起身,这次妻儿联手才按住他。 林惠心里乱如鸡窝,焦头烂额地告诫女儿:“质华,你可得想清楚啊,一步踏错,百步难回,上次失误浪费了你十年光阴,人生有几个十年啊?你不能一错再错啊!” 郝质华摒弃杂念,铁心铁意申诉:“妈,我非常清醒,贵和能给我其他男人给不了的理解和包容,和他在一起我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件事我会坚持到底,谁阻拦都没用。” 这晚郝辛的心情比当年被人陷害,降职下放还糟糕,深恨贵和勾引女儿,次日便去长乐镇收拾他。到了镇上不知具体地址,向当地人打听,问了几位老年人,遇到一个知情的老太太,巧的是这老太太正是与他有过萍水之交的李淑贞。 “我好像在那儿见过您呀。” 淑贞盯着他打量半晌,拍手大笑:“想起来了,去年在人民公园,您给您姑娘找对象,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呢,您还记得不?” 郝辛也记起那尴尬的一幕,有些后悔找上她。 淑贞贯彻她的自来熟,领他来到赛家,星期天赛家人都在,秀明看到郝辛大吃一惊,急忙悄悄告诉妻子。佳音不能让淑贞这个高音喇叭围观,借故带她离开。二人走后秀明才敢招呼郝辛。 “您有事吗?” 郝辛铁面包公似的放话:“赛贵和在不在家?我要见他。” 秀明让珍珠上楼叫贵和,她一去连千金和胜利也一块儿叫下来了,家人们感染了贵和的踞促,纷纷紧张观察不速之客。 贵和恭敬地请郝辛落座,郝辛傲睨拒绝:“不用了,我嫌你们的地方不干净。” 他顶住压力搭话:“郝叔叔,质华昨晚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郝辛的目光火箭般射到:“那你准备怎么应付我?” 他决定与郝质华一条心,勇敢回答:“质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们绝不会分手,就算您反对,我们也要结婚。” 郝辛大怒:“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干过那种肮脏勾当,还有脸玷污好人家的女儿,你就是个职业流氓!” 他当即找秀明理论:“你对你弟弟这种卑劣的行径有什么看法?不替你父母阻止他?还是说你们家的家风就是这么下流,全家人都支持他坑蒙拐骗?” 感受到对方的憎恶,秀明为三弟捏一把汗,问他:“贵和你想清楚了?你真和郝所结婚不仅得不到长辈的祝福,还会被他们一辈子戳脊梁骨,这样的婚姻你也想要?” 贵和毅然道:“我爱质华,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别的我都不在乎。” 秀明又气又怜又无奈,帮不上忙,索性装死狗:“郝局长,您都听到了,我三弟被您家郝所迷得死活都不知道了,情愿终生忍辱负重也要跟她在一起,我这做大哥的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郝辛气急咆哮:“你们少在这儿唱双簧,我不会把女儿送给骗子糟蹋,赛贵和你给我听好,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打质华的主意!” 千金本不打算多嘴,这时忍不住求情:“郝局长,我三哥真心爱郝所,郝所也真心爱他,他以前是犯过错,但早就改正了,您就不能像郝所一样原谅他吗?” 胜利灵机一动,拿政治课上新学的理论为贵和辩护:“是啊,您是老干部,马列主义一定学得很好,唯物主义辩证法说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能用一成不变的观点看待人和事,就是罪犯刑满释放后社会都会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也请您给我三哥一次机会吧。” 郝辛怒火又往上窜了三丈:“看来你们这家人都不知羞耻,跟他合起伙儿来坑人!” 千金辩驳:“郝局长,我们是在恳求您,请您别随便侮辱人!” “我懒得跟你们纠缠,赛贵和,你要还有点良心,不想破坏我们的父女关系,就马上和质华分手!” 贵和犹豫一下,仍然遵从本意:“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这个要求。” “你想看着质华被逐出家门?” 珍珠看不管外人在自家屋里跳脚,不顾父亲再三打断,出言讥讽:“老爷爷您也太狠了吧,婚姻自由是公民的合法权利,任何人不得干涉,就算是父母强行阻拦也是违法的。再说了,您以为把郝所逐出家门,她就没地方住了吗?我们家这么大,她和我三叔结婚后多生几个孩子也住得下。” 郝辛头发都快燃起来,指着他们怒斥:“你们这家人都听不懂人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往后不准再来骚扰我们家!” 贵和遵守及时沟通的约定,郝辛一走就向郝质华通报此事。郝质华被父亲不近情理的做法惹恼,等他到家便发表抗议。 “爸,您去长乐镇了?” “哼,赛贵和又来恶人先告状了?” 父亲鄙薄的冷笑令她无法冷静,板起脸责怪:“爸,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了?我真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和贵和结婚的,您就不能相信我?” 郝辛现在见了她就火大,叱骂:“你就是个糊涂虫,我平时对你的教导全白费了!” 林惠的心从昨晚起就没放下过,拉上儿子来劝解,郝质刚顶着钢盔上场,苦劝父亲妹妹:“爸,您和质华也顾着点妈吧,她心脏不好,被你们急出毛病可怎么办?” 郝辛又开始打雷:“我就是为了不让你妈以后犯心脏病才要阻止她!不然将来看她遭罪,我们老两口都得气死!” 郝质华反驳:“我不会遭罪的,我会过得很幸福,您为什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那您就别看,把眼睛闭起来好了!” 她陡然嘶吼怔住父亲,被他愤怒的目光烧得皮开肉绽,曾经的自责一时间化作了怨气,克制不住吐露芥蒂:“我知道我前一次婚姻失败让您很丢脸,您挺胸抬头了一辈子,是我让您蒙上了污点。我是曾经糊涂过,被人骗了,后来又嫁不出守在家里当您的累赘,四个孩子里就我最给你添堵,这些我全知道也觉得对不起您。可是我现在已经找到幸福了,您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阻止我,这样太蛮横太自私了!” 郝辛生平未受过这样的大刺激,脑子一空,巴掌已扇了出去,吓得妻儿大声惊叫。 郝质刚拦住父亲,替他责骂挨打的妹妹:“质华你真不像话,怎么能这样跟爸说话?四兄妹里爸最疼你,你不顾他的感受执意要嫁给他看不上的人,这才叫自私呢!爸,您别气,质华就是被惯坏了,脾气倔,任性,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郝辛打了女儿一巴掌,心却被她踩了无数脚,寒心透骨质问:“你为了赛贵和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跟你做了四十一年父女,你宁肯相信一个认识还不到一年的男人也不肯信我?” 看他那么痛苦,悔恨愧疚一波一波涌上郝质华心头,却终究跃不过她牢固的堤坝。她含泪对父亲说:“对不起,爸,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也知道反抗您会让您伤心,可我必须这么做,贵和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能错过他。您这么反对,我只好暂时离开这个家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林惠跟着女儿回房,见她当真动手收拾行李,慌忙劝说:“质华,你别跟你爸赌气啊,你搬走家里不就彻底乱了吗?” 郝质华平和地向她说明:“妈,我现在说什么都会激怒爸,搬走是为了让他冷静,您别担心。” “你爸这人软硬都不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冷静得下来啊?” “妈,我们是亲骨肉,矛盾再大也不会真的断绝关系,我先和贵和结婚,然后再设法修复跟爸的关系,您先原谅我吧。” 形势所迫,她不得不耍起无赖,林惠管不住她,回去向丈夫反应情况。这父女俩脾气最像,你出榔头我出锤,尽是硬碰硬的招数,见女儿执迷不悟,郝辛连夜采取行动。次日清晨郝质华被窗外巨大的杂音惊醒,起床一看惊见父亲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架长竹梯,正站在她的窗户前摆弄电钻和钉子,用一根根木条封堵,母亲和二哥正在楼下苦苦劝阻,一面担心她一面怕老头儿不慎跌落。 “爸,您这是做什么?” 她赶忙转身去开门,门锁巍然不动,郝辛在身后高喊:“别费力气了,门我已经反锁了,锁孔都堵死了,你的手机我拿走了,网线也拔掉了。待会儿就去你公司帮你请长假,从今天起你在屋里反省,一日三餐和日用品会从窗户送进来,你敢强行逃脱我就去死,说到做到。” 她的卧室附带卫生间,能当封闭式监狱使用,他打算关她禁闭,直至她回心转意。 父亲的无理超越了郝质华的底线,她怒形于色声斥:“爸,您太过分了,这是封建家长才干的事,您怎么能效仿?”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如果硬要我的命就试试吧,看我是不是在吓唬你。” 郝辛以死相逼,郝质华也依样画葫芦,从此拒绝进食,郝质刚和钟点工来送饭都敲不开窗户,过了一天,林惠心痛欲死,在家哭个不停。郝辛找不到对策,便召开家庭会议,命令另外两个儿子连线参与。 长子郝质朴听说原委,埋怨父亲:“爸,您这做法太极端了,再反对也不能直接监、禁啊,这真是违法的。” 郝辛泼烦:“那你就替你妹妹报警抓我,我去蹲大牢就不用看她受骗上当了。” “您就不怕质华恨您?” “我宁愿被她恨也不能让她遭罪!” 三子郝质诚认为父亲操心太多:“爸,要我说您还真是太武断了,质华年纪也不小了,对待个人问题应该有起码的判断力,您何必把她当成不会走路的小孩子步步扶着走,不如随她去吧。” 他准确拉动了父亲的雷、管,郝辛额头青筋一暴就此开火。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啊?” “当初她吵着闹着要嫁给梅晋,你和质朴,质刚你们三个也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劝我,现在连汤水都不带换的!你们根本就没把质华的人生当回事,管她受苦还是遭难,永远不闻不问,躲不过去才说几句冠冕堂皇的鬼话应付,比外人还不如!” 郝质朴急忙带头安抚:“爸,您别发火啊,我们不都响应您的号召,放下工作来和您连线开会了吗?您得体量我们,不能太苛刻啊。” 越劝郝辛的火越旺,借机倾倒对儿子们的积怨:“连个线对你来说就是大功了?你自己说你结婚以后一年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平时管过我和你妈的死活吗?你是翅膀长硬了,离了巢就不想再回来,连我们两个老的都不管,更别说弟弟妹妹!” “爸您这话真是冤枉我了,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们了?” “那你是怎么管的?质刚,质诚,你们大哥平时联系过你们吗?逢年过节问候过你们吗?” 郝质刚不能袖手看大哥挨骂,尝试调解:“大哥他工作忙,再说我们也没问候他啊。” 他顺利地把自己捎带上了,跟着挨父亲臭骂。 “没错,你们跟他一样都对家人漠不关心,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再不想想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说,你们记得侄子侄女的生日吗?知道他们现在上小学还是中学?有没有打电话跟他们聊过天?答不上话了吧,我知道你们什么都没做,互不理睬互不来往,当着我和你妈的面装亲热,背后就是陌路人!俗话说姊妹连肝胆,兄弟同手足,这些美德你们统统没有,一个个都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博士硕士,尽学了些精英主义者的冷漠,根本不懂骨肉亲情!” 郝辛仿佛开水里的体温计就快炸掉,他一生严于律己,追求情操,对家庭伦理也极为看重,然而终没能教会儿女们亲厚团结,实为此生最大憾恨。 老三郝质诚性情耿直,觉得他不该陪哥哥们挨骂,生硬辩解:“爸,您这话太过分了,我为家里贡献的还不够多吗?不说别的,您现在住的别墅还是我出钱孝敬您的。” 郝辛听了恨不得喷他一口老血:“你以为我稀罕你这些孝敬!老林,快去收拾行李,我这就给搬家公司打电话,我们马上搬走!” 他气冲冲起身去拿手机,郝质刚急得脑袋冒烟,一边抱住他求饶,一边大骂三弟:“郝质诚你是不是洋奶酪吃多了,说话一股子馊臭,买这房子你出了多少钱?我替爸妈还给你!” 另一个视频框里,大哥也在愤怒斥责:“老三你真不是东西,爸妈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买个房子就居功自傲,我和质刚马上把钱还给你,你小子以后别在爸妈跟前充孝子!” 郝质诚不服气:“我这是一时冲动,谁让爸先跟我们算账。” 郝质刚气三弟不上道,接连开火:“爸那是教育我们,你搞金融搞出职业病了,什么都用钱来衡量才动不动提算账!” 这下把郝质诚惹怒了,一不做二不休进行揭发检举。 “二哥你装什么好人啊,你为家里干过实事吗?我回去看爸妈的次数比你多多了,不像你离了婚都不跟他们说!” 林惠大惊,泪汪汪问郝质刚:“质刚,你离婚了?” 郝质诚看不到二哥窘迫的表情,乘兴举报:“妈,二哥去年搞外遇,被二嫂起诉重婚,这事在芝加哥华人圈闹得很大,报纸上都登了。离婚后两个侄儿都跟二嫂走了,他在芝加哥呆不下去才跳槽到现在的公司,还让我帮忙瞒着您和爸。” 林惠心绞痛真的发作了,焯水的豆芽似的瘫软下去,郝质刚抱住母亲惊叫,郝辛赶忙取来急救药品灌服,视频里的老大老三听说母亲病发也大呼小叫直往屏幕上碰,恨不得能钻出电脑来救人。 林惠吃了药稍微好转,想去床上躺着,郝质刚扶她回房,临走时痛骂郝质诚:“老三,我跟你说妈要是出点事,我饶不了你!” 郝辛经过这场闹腾也是断了骨架的伞撑不起来,坐在沙发上抱头苦恼。郝质朴和郝质诚在屏幕里扇风的扇风,递水的递水,把能想到的求饶的好话全说尽了,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将原生家庭当成了负累。 早上郝质刚登上长梯去给三楼的妹妹送饭,同她严郑谈判。 “爸说了,你不吃饭他也不吃,你想饿死,他就陪你。” “……爸真是太顽固了。” “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 “你知道爸岁数大了,身子骨比不上你,所以故意逼他绝食,饿死他你就能随心所欲了。” 郝质华知道二哥爱开玩笑,但这样的戏谑谁都经不起,严肃质诘:“二哥,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郝质刚反斥:“你做了这种行为就不能怪别人猜疑你。” 趁她开不了口,急促教训:“我说你这丫头脑子怎么突然不好使了?心慌吃不了热粥,快马射不得步箭。攻克这种重大难关就得保存有生力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哪能一上来就孤注一掷,搞个两败俱伤?” “那就让我干等吗?爸不妥协,我就得一辈子呆在这儿?” “爸怎么可能关你一辈子?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越是跟他针锋相对他越固执,不如以逸待劳,等他气性下去了再想办法说服。” 郝质华听他的口气似乎愿意向着她,思索片刻问:“那得等多久?” “你是建筑师,应该有耐性,修一栋楼房至少三个月,三个星期你总等得了吧?” “……好吧,我等,但是我现在不能和外界联系,贵和一定很担心,你把手机借给我,我要跟他通话。” “不行,爸在这窗户外头按了监控头,借你手机我还要不要活了?” “那你帮我去跟贵和说一声,免得他着急。” 郝质刚听父亲的训、诫对妹妹提供帮助,帮助的方向却与他的意愿相反,当天就约贵和见面告知郝质华被拘禁一事。贵和惊诧忧急,央求郝质刚带他去郝家向郝辛求情。郝质刚不敢行这个方便,让他自个儿想办法,还警告他不许供出他这个告密者。 贵和行思坐想半日,找到一条妙计。联系一位在物流公司上班的同学,托他找到负责郝家所在片区快递运送的快递员,经过一番沟通协商,对方同意暂借车辆和工作牌。第二天上午他化妆成快递员混入小区,来到了郝家的大门前。 第126章 求情 贵和运气不错, 郝辛有事外出了,林惠见到他七孔冒烟, 堵在门口训斥:“你还有脸来我们家?” 他歉疚请求:“对不起阿姨, 我是来找质华的。” 她不想搭理他,直接说郝质华不在家。 贵和不能出卖郝质刚, 卑微求恳“她没去公司,手机又一直关机,我很担心。求您让我见一见她吧。” 老太太火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做了那种丑事还对我女儿痴心妄想, 你扪心自问配得上她吗?” “我以前就配不上她,现在更是自惭形秽,可我不能没有她,如果失去她,我将会抱憾终生。您现在很难再相信我, 我也不想做无用的解释, 只求您信任质华, 信任她的判断力,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你别给我洗脑了,因为你质华都和她爸闹翻了, 你再纠缠他们父女就会反目成仇,你忍心这样吗?” 贵和来时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毅然扛下所有责怨, 立场绝不动摇。 “我现在只能做一个选择,那就是质华,阿姨, 我知道她在家,您就让我们见一面吧,我保证什么都不做,只和她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她,所有的问题都由我来解决。” 林惠因丈夫和女儿的对立愁烦欲死,听他这么一说倒想看看究竟,领他去院子里爬梯子。见他来到,郝质华又惊又喜,推开窗户四只手紧紧交握,双方百感交集。 “贵和,谁放你进来的?我爸不在家吗?” 贵和点点头,心疼地端详她:“质华,你瘦了,你二哥说你整天绝食,你不能再这样了。” 她略显忧虑地说:“我爸不放我出去,还说擅自逃走他就去死,贵和,我可能要和他僵持很久,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三年五年也跟他耗下去,你会等我吗?” 她担心他会顶不住压力,不知这小男友已脱胎换骨地坚强起来,沉定道:“质华,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别反抗你爸了,每天一定要按时吃饭,他说什么你都别顶嘴。我会想尽办法征求他和你妈妈的谅解,你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你打算怎么做?我爸现在恨透了你,你去求他只会自取其辱。” “为了我们的将来,再多屈辱我都能承受。我不能让你跟家人决裂,不能让你背负不孝的骂名,结婚时收不到父母的祝福,不被他们承认,如果让你受这种委屈,我还配做你的丈夫吗?” 他把这一阻挠当做对自身的检验,成功过关才有资格获得她的爱。 “质华,交给我吧,你好好保重,等着我堂堂正正来娶你。” 这时郝辛回来了,见他站在梯子上与女儿说话,炸雷似的跺脚大骂,喝令他下来。贵和用力握了握郝质华的手,深深叮嘱:“质华,我走了,记住我的话,保重。” 他回到地面向郝辛深鞠躬,说出自己的打算:“叔叔,阿姨,现在仅靠语言来表达诚意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准备付诸行动。从今天起,除了上班时间,我都会来求你们原谅,不管白天黑夜都守在这儿,直到你们接受我。” 郝辛怒詈:“你少给我演戏,我回头就跟保安打招呼,以后你休想再踏进我家半步!” “不进门也没关系,我会在小区门口守候。” 贵和回家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谎称近日工作繁忙无暇归家,在公司附近酒店定了房间,抽空过去休息。他白天上班,下班后来到郝家小区大门正对的绿地,坐在长椅上等待。林惠晚上散步时瞧见了,回去告知丈夫,郝辛蔑嗤:“他那都是作秀,鬼才信他会一直坐在那儿。” 林惠初时也这么认为,第二天晚上又见到贵和,便有心试验。将一台DV交给门卫,请他安放在窗户边,镜头正对贵和。第二天早上回收检查,发现他当真彻夜呆在那长椅上,中途短暂离开数次,估计是去上厕所,直到清晨七点才走。 郝辛听说后仍不为所动,断言贵和在耍苦肉计,坚持不了几天。 第四天夜间风雨大作,林惠被雨声吵得睡不着,忍不住起床撑了伞外出查看,见贵和如搁浅的河虾蜷躺在长椅上,身边没个遮盖之物,情状万分凄惨。 她顿觉惊慌,上去推醒他,好言劝说:“你还是回家吧,天这么冷,淋雨会生病的。” 贵和骨髓都被冷雨浇凉,仍抱着双臂颤声坚持:“阿姨,我说过在您和叔叔原谅我之前,我会一直呆在这儿,您不用劝我,回去休息吧。” “你明天不是还上班吗?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 “等到七点我就回酒店换衣服,您放心,我要做值得质华依靠的男人,不会耽误工作的。” 林惠无奈,留下雨伞返回,到家后不等换下湿衣先去卧室推醒郝辛。 “赛贵和还在外头呢。” “你出去看过了?” “是啊,下这么大雨,他就睡在露天里,比叫花子还可怜。” 郝辛看看黑洞洞的窗户,听风雨似奔驰的火车往来呼啸,气温大概骤降了十几度,寒冷程度赶得上冬天,半夜在外淋雨,其苦状与受刑无异。 然而他并不心软,冷声奚落:“那都是他自找的。” 林惠忧恐:“都四天四夜了,万一闹出人命来怎么得了?” “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愿意耗着我们就陪他耗,看他的把戏怎么收场。” 贵和凭毅力打破郝辛的预言,在恶劣的环境下挺过了一星期。赛家人见他长期未归都很担心,就算得到他报平安的消息也不踏实。千金想了解他们公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天早上打电话向赵国强抱怨:“你们公司是血汗工厂吗?整整一周加班不让人回家,太过分了吧。” 把个赵国强训糊涂了,他说贵和这周基本准时上下班,偶有加班也不超过晚上九点。千金狐疑,再问郝质华,得知她请了病假,已经十天没去公司了。 她忙向家人们通报,大家都觉事有蹊跷,料想贵和不会据实相告,商量出一个办法。让千金先跟赵国强打招呼,暂时别去惊动贵和。中午她约贵和吃饭,兄妹在餐厅见面,此时的贵和已面带菜色,憔悴不堪,问他怎么回事,仍推说工作太忙失于调养。她谨记家人嘱托,忍住焦虑,趁他去洗手间时在他的手机上设置了定位追踪。 晚上打开地图,找到他所在的方位,并且认出地址。 “这不是郝所家的小区吗?” 她曾送郝质华回家,那个小区是本市比较知名的老牌高级物业,看名字就知道。 珍珠仔细观察坐标位置,奇道:“三叔没进小区,待在门口了。” 众人等了半晌见坐标未曾移动,胜利惊讶:“他这几天该不会都在那里吧?” 秀明即刻决定前往查看,吩咐小辈们留下看家,领着妻子和弟弟妹妹赶赴现场,在绿地长椅上找到了萎靡枯坐的三弟。 “你们怎么来了?” 贵和没有太多力气表达诧异,恍惚地望着他们。 千金心疼灼急,大声埋怨:“你为什么骗我们?我打电话问过赵国强,他说你这周根本没加班,郝所也一连十天没去上班,你们究竟怎么回事?你这几天晚上都去哪儿了?” 贵和木然不语,凄苦的模样惹恼了秀明,质问:“你是不是每晚都在这儿?” “……是。” 胜利急得抢话:“在这儿干什么啊?” “……质华被她爸关了禁闭,我跟郝家人说,每天下班后都会守在这儿,直到他们同意质华嫁给我。” 家人们面面相觑,秀明高血压快要发作,口沫横飞骂斥:“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想出这种荒唐的主意,人家不理你,你就在这儿等死吗?” “我要堂堂正正做质华的丈夫,让她获得父母家人认同后再出嫁,这是我做为男人起码的担当。” 尽管疲态尽显,他的心意仍一成不变。 佳音心酸不已,再看此地四面通风,上无寸瓦,寒露后夜间天气湿冷,他一待就是一星期,纵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挫磨,忙坐到他身边搂肩劝告:“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也得量力而行啊,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惊道:“还在发烧,前两天夜里下大雨,你也通宵在这儿淋着?” 胜利前晚起来上厕所,从楼道的窗户前经过被濡湿的风刮得直哆嗦,想象贵和当时的处境,心急如焚道:“三哥你不能再胡来了,先跟我们回家,然后另外想办法。” 贵和挥手躲开他的拉扯:“不行,我现在退缩,质华的爸妈就更不信任我了,你们别管我,我还撑得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住劝解,都像油爆青口肚里痛。林惠出来查看,刚好瞧见这一幕,远远站着观望。贵和一眼瞥见,不由得凝神瞩目,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千金张望着问:“那是郝所的妈妈?” 见他点头就想过去说话,被他一把拽住。 “这是我的事,你们谁都别插手,求你们了。” 他唯恐家人冒犯对方,林惠也心慌惭愧,回到家坐立不宁,不住在郝辛跟前叹气,被询问便哀声说:“我在想,幸好赛贵和他爸死了,否则看他这样该多心疼啊。” 郝辛心知妻子动了恻隐,扭头不理睬。 林惠委婉规劝:“我们也是做父母的,这样虐待人家的孩子,能安心吗?” 郝辛俩眼盯着杂志,漠然道:“我现在只能顾我的孩子,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 “赛贵和要是有个好歹,质华会恨我们一辈子。” “只要她不吃亏上当,我被她恨到死也无所谓。” 丈夫的冷硬太气人,她恼怒回房,临走时责斥:“又不是阶级敌人,至于这样对人家吗?”,心中气愤难平,走出几步又回头吼叫:“至于吗?!” 郝辛并非寡情之人,眼下的情形就像打仗,我退则敌进,为了女儿的安全他必须寸步不让。 秀明等人终究没能劝退贵和,回家后进行紧急磋商。珍珠听了他们的见闻后直嚷:“三叔现在就是飞蛾扑火啊,他哪儿耗得过人家,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没命了,爸爸,我们得阻止他!” 胜利的脸皱成了小老头儿:“刚才我们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三哥不听,还赶我们走,大哥也拿他没办法。” 灿灿问他:“小舅,三舅目前状况怎么样?生病了吗?” 他叫苦不迭:“都瘦成光骨头了,大嫂摸他额头正发着烧,精神也很差,我估计血槽差不多要空了。” 佳音眼泪又下来了:“这孩子没谈过恋爱,一谈就全力以赴,连命都不要了,我真怕他有个闪失。” 秀明在路上被她和千金哭得烦躁,这会儿再见泪容,心都煎成了锅巴,猛捶沙发抱怨:“这都是冤孽,冤孽!” 大伙儿苦恼沉默一阵,大门开了,赛亮步履沉重地走进来,听到侄女问好也懒得回应,疲倦地点了点头就要上楼。 秀明怒问:“你看我们这么多人聚着开会,问都不问一声吗?” 赛亮整日忙着赚钱还债,疲病交加,已是快熬尽的灯盏,顺着他的厉吼茫然回头,听到他说:“贵和快死了。”,眼神倏地死灰复燃,快步走近问:“出什么事了?” 珍珠说:“三叔去向郝家求情,这几天都在人家小区门口守夜,每天日晒雨淋,都快不行了。” “他为什么去求情?” 秀明光火:“你成天在外面忙活,回来也不跟我们打照面,家里闹翻天你都一概不知,真当自己是孤鬼,当这里是公墓?” 佳音劝阻:“你别乱发火,小亮是在忙工作。” 丈夫怒加一等:“婚都离了,那么拼命工作有什么用?攒钱娶二奶吗?” 她没心思安抚这蠢笨的暴君,劝二弟上楼歇着。干系家人性命,赛亮不能置身事外,焦虑发问:“大嫂,贵和真像珍珠说的那样,每晚露宿街头?” 佳音沉痛点头,眼眶里浮出新的泪水。千金问:“二哥,你有办法吗?” 赛亮让她先说说贵和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听完陈述不甚唏嘘。 “想不到这小子成天嘻嘻哈哈的,心里竟藏着这么多的委屈。爸真的做了太多错事,把他害惨了。” 千金一回忆贵和前日酒后哭诉的场景就泪如雨下,又问他该怎么办。 赛亮建言:“郝所知道情况吗?让她加紧给她父母施压才会有转机。” 听胜利说:“三哥说郝所被她爸关了禁闭,他就是不想让她和父母决裂才坚持去求情的。”,他的无奈和怜悯同时增加,另外献策道:“那就只能帮他一块儿求情了,大哥,你再去找郝所的父亲谈谈吧。” 秀明黑脸拒绝:“我不去。” “这种时刻就别管面子了。” “和面子没关系,那天那郝老头到家里来过,你们也都看见他的态度了,那老头就是千年的蜈蚣里外都狠,看贵和在外面受了一星期罪还不心软,我们再去求他也没用。” 佳音不无怨尤问:“那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 他想了想,丧气道:“准备一笔医药费吧,等老三支撑不住倒下了就赶紧送他去医院抢救。” 胜利当场反对:“这算什么办法啊?船到江心补漏迟,万一三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无意中引爆大哥的怨怒,被他狞厉哮吼:“那你说该怎么办?我脑子不好使,你教教我!” 佳音受不了他滥发淫威,怒斥:“叫你别乱发火,这里难受的不止你一个,大家都不好过!” 还欲再骂,胜利突然起身往门外走,她慌忙追上阻拦。 “胜利你要去哪儿?” 胜利眼含热泪:“我去陪着三哥,他不走我也不走,他不睡觉我也不睡,他要是死在那儿,我就陪他死。” “傻孩子,你三哥犯糊涂你怎么也跟着学。” “那该怎么办?大嫂,我真的好难过,我不能眼睁睁看三哥受苦啊。” 少年呜呜大哭,将一家人带入冰川时代,是夜几乎都辗转反侧,陪着远处的贵和受煎熬。 第二天千金请假去了郝家,在门卫处连线通报,林惠同意她造访,还进行了客气地招待。 千金正襟危坐,局促道:“冒昧来打扰,真对不起。” 林惠淡笑着端上茶果:“没事,我家老头子不在,不然也不敢放你进来。” 她昨天就预感赛家人会来,千金接下来的请求也在她意料中。 “阿姨,我是代表家里来求你们的,我三哥已经在您家小区外面守了八天了,这八天他像乞丐一样风餐露宿,白天还要去公司上班,人都快垮掉了。” “我知道,我也都看见了。昨天你们家的人来,没劝他回去吗?” “我们劝了,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他不听。” 林惠垂首长叹,经过这些折腾,她也心力交瘁,明知事态会脱轨却无能为力。 千金见老太太似乎做不得主,请求与郝质华见面。 林惠无心掩饰苦恼:“这恐怕不行,她被关在三楼,她爸把梯子收进车库了,钥匙都在他手里。三楼的楼梯口也被他装了铁门,连我都上不去。” 千金只好再央求:“阿姨,我三哥真是好人,不是因为是兄妹我才夸他,他性格温柔体贴,待人真诚善良,从小学习优秀,工作也很踏实努力。我一直认为他能找到非常优秀的对象,知道他和郝所谈恋爱,我们全家都很高兴,真心希望郝所能成为家里的一份子,她如果嫁过来,我们都会对她好的。” 老人只是惋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三哥看起来是不错,可千不该万不该,当初怎么就走了那条路?那是多严重的污点啊,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他不是有意学坏的,小时候受了太多苦才会那样,我和他一块儿长大,从没听他抱怨过,直到那天他喝醉了酒才向我们袒露心声。他有压力有苦楚都一个人扛着,为的是不跟家里人伤和气,不让我们内疚,您说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他这么善良又这么爱郝所,绝不会辜负她的,求求您相信他吧。” “光我相信没用啊,质华她爸出了名的固执,谁的话他也不听啊。” “您帮我们求求情,让他高抬贵手饶我三哥一回,再这样下去我三哥真会死的,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您能忍得下这个心吗?” 千金说着说着痛哭流涕,可怜的模样给林惠的心加上一圈锁链。她平时貌似与郝辛势均力敌,但在重大问题上没有一次扳得过他,这老头儿说一不二,又是她相依为命的老伴,她哪敢为外人冒险去与他作对呢? 当晚贵和回家取换洗衣物,顺便吃晚饭。低烧疲倦烧红他的双眼,皮肤呈现瓦灰色,干燥的嘴唇灰白起壳,活像行将就木者。 胜利看了断绝胃口,拍着桌面急嚷:“三哥,我求求你今晚别去了,郝所她爸那么狠心,你真死在那儿他也不会松口的。不如,我们偷偷去把郝所救出来,她不是一个人单独一本户口吗?等她出来你俩就去领证,生米煮成熟饭,她家里再反对也没辙了。” 贵和执拗摇头:“结这种私奔一样的婚太委屈她了,我不能这么做。” “那你现在这样比她还委屈一百倍,她知道情况吗?忍心看你受苦?” “她不知道,我让她什么都别做,一切都交给我。” “三哥,你太逞强了,女人也能顶半边天,郝所那样有能力的女人比您厉害多了,您不和她并肩作战,非要一个人独立承担,说难听点就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后果多半事与愿违!” “你别说了,我会坚持到底的,哪怕死也不能辜负对质华的承诺。” 珍珠错会了贵和的意思,自作聪明道:“三叔,您想以死相逼让郝家人让步,那何必用这种慢动作呢?直接去买瓶农药,喝了往他们家门口一躺,包管吓死他们,不过千万别买百草枯,那个喝了必死,神仙都救不回来。” 贵和没力气跟她计较,放下碗上楼拿衣服。佳音正巧走来听到女儿的厥词,伸手就是一巴掌:“你不胡说会死吗?我迟早得把你这张嘴缝起来!快回屋写作业去!” 珍珠自知惹祸,灰溜溜跑了,灿灿也对表姐深感气愤,诙谐道:“珍珠姐姐真该生在山东。”,听小舅疑问,冷笑解释:“听说那儿有的地方吃饭不让女人上桌。” 贵和打包好行李要出门,佳音胜利一人拖住一只胳膊苦劝,秀明回家看到这僵持局面,发酵了一天的毛躁立时产生催化反应,疾言厉色质问三弟:“你又要去给人家当看门狗?” 贵和疲累羞愧,默默埋头出发,被他揪住衣领往地上狠狠一掼。 “你存心找死就干脆死在外头别回来!去把你的东西都收拾了,赶紧给我打包滚蛋!不然看见你就烦!” 秀明在家人的尖叫中大打出手,拖着贵和又踢又骂。 “不就是个女人嘛?离了郝质华你就活不了?要死要活的哪里像个男人!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他像个蹩脚的江湖郎中,遇上顽症就乱下虎狼药,想靠打骂让三弟清醒。贵和虚弱得连挣扎都做不到,生生变成他脚下的皮球。佳音胜利匆忙阻止,胜利负责拦截,她挺身去做贵和的掩体。秀明盛怒下错手误伤,最狠的两脚都踹在妻子身上,见她碍事就伸手去抓人。佳音死死护住三弟,哭声着求他住手,又向卧室里的女儿求救:“珍珠快来!把你爸爸拉到屋里去!” 珍珠闻声跑出来,和小叔一道抱住父亲。 胜利拖住秀明的腿大哭:“大哥你别打三哥,要打就打我吧!”,被他揪扯头发也不撒手。 珍珠用脑袋顶住父亲心窝,一边求告一边死命将他推进卧室,关了门,和胜利肩并肩堵在门口。秀明比十八级的超强台风还狂暴,来回冲撞着,发出一声声醒聩震聋的嚎叫。两个孩子鹌鹑崽儿般瑟瑟发抖,紧紧含泪,不敢使泪珠落下。 危险过去,佳音扶起贵和,摸着他的头脸询问伤势。贵和知道大哥为什么揍他,无颜面对伤心的家人,哑巴似的起身就走。佳音抓住他挽留,她满手汗湿转眼打滑脱手,看他跌跌撞撞离去,心间血痕纵横,伏地痛哭不止。 过了一个多小时,秀明的气消了,反思方才颇感愧疚。回房见妻子正拿着红花油涂抹伤处,就想上去帮忙。佳音恼恨未消,无言地躲到屋子另一角。他没脸跟她说话,垂头丧气坐在床边发呆。 房门乍然炮击般洞开,千金满面怒容地冲进来,身后跟着惊恐的胜利。 “大哥,你刚才打贵和了?” 她下班回家撞见两眼红肿的弟弟,逼问后知晓大哥的暴行,立即前来问罪。 秀明正抱愧,难堪地点了点头,不意被她猛地揪住头发厮打,原汁原味品尝了之前佳音等人受过的惊吓。 千金被大嫂弟弟架住,瞪着他嘶声泼骂:“你凭什么打他,他都那么惨了你凭什么还要虐待他!” 秀明又气又慌:“谁让他先作死?我是想打醒他,免得他再去犯贱!” “你明知道他有多难过,非但不同情还用那么凶狠的话骂他,比网上的键盘侠还坏!贵和有什么错?发生这种事他是最大的受害者,不光爸爸亏欠他,我们几个也都对不起他!” 干戈临头,佳音放下私怨维护和平,苦劝小姑子:“千金你别生气,你大哥是在担心贵和,他也很难过啊。” 千金不买账:“难过就能冲受伤的人撒气?他太自私了!” 她哭着挣着要打人,力气不比秀明小多少,佳音和胜利快累断了气,加上珍珠这个后援才按住她。 “千金,你饶了他吧,他知道错了!” 千金动弹不得,向着佳音大哭:“大嫂,我好难过啊。那天听贵和说那些话,我心都快碎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世界上最相亲相爱的兄妹,不知道我曾经带给他那么大的痛苦。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该做什么才能补偿他,他实在太可怜了。” 佳音抹着泪安慰:“别想太多了,这不是你的错,贵和那天说的全是气话,他不会真心怪你的。” “可他现在快被折磨死了,大嫂,我们得救他啊,我们得救她啊,大嫂。” “是,我们一定要救他,绝不能让他有事。” 这晚全家人又过了一个愁云惨淡的雨季,佳音冥思苦想到深夜,推了推丈夫,向他表明决意:“我准备明天去找郝所的父亲。” 秀明根本没睡着,翻身面对她。 “说了没用,你干嘛自讨苦吃。” “如果他不肯答应贵和和郝所的婚事,我就跪下来求他。” “你……” “总不能看着贵和去死吧,能救他,让我磕头也行。” 佳音心意已决,她受公公重托,就得守护家里每一个人,不考虑个人代价。 秀明受到妻子感召,思虑一阵后说:“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去。我是贵和的大哥,要下跪也该由我先出面,就当是替爸赎罪吧。” 次日一早夫妻俩来到郝家,门卫收到郝辛叮嘱,禁止他们入内。二人无功而返,心情糟到无以复加,望着贵和驻留的长椅,焦心他还能撑多久。 其时贵和已经油尽灯枯,从昨晚起体温便居高不下,再受一夜风寒摧残,早上刚到公司没多久就不支晕倒,同事们用掐人中灌热水等土办法急救都不能唤回他的意识,赶紧叫来救护车。赵国强陪同去往医院,路上贵和呼吸微弱,心跳也减慢了,吓得他仓皇呼叫:“贵和,贵和,你可得挺住啊,你要是死了我起码得出5000块钱白包啊!” 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必须住院治疗,家人们赶来为他办理住院手续,他却执意不肯,晚上仍要去郝家门口守望。后来发现自己走路都摇摇欲坠,才在众人求劝下放弃,但仍拒绝留院治疗,想回家休息一晚,明早就去补上夜间的岗。 晚上赵国强来电慰问,说:“上面知道你晕倒的事了,让你好好养病,这几天别来上班了。” 贵和好笑:“平时我要请个假千难万难,怎么这次这么爽快就批准了?” “嗨,还不是怕你死在公司算工伤吗?” 赵国强幽默一句,道出真正的关怀:“贵和,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一切随缘吧,你还年轻,后面还有大把的光阴,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他已猜到贵和和郝质华之间出了问题,只是不清楚内情。 贵和沉默数秒,说:“我和质华感情很好,现在兵分两路战斗,等翻过这座大山就能胜利会师了。” 赵国强忙加以鼓励:“那就好,你放心,我会为你们摇旗呐喊的,公司里有人叽歪我也会替你们辟谣,但事后你得好好谢我。” “没问题,等结婚时少收你一半礼金就是了。” 挂断电话,贵和跌回病痛的旋涡,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头如斧凿,胸口如撕,身体山似沉重,好像真的只剩下嘴硬了。绝境漫无边际,他困在正中央,找不到突破口,躺在哪儿都是针毡,夜深还睡不着。 家人们轮流来看过他好几次,最后千金抱着枕头来了,站在床边怯生生问:“贵和,今晚我能挨着你睡吗?” 她有十分不好的预感,怕他半夜做傻事,想呆在身边守护。 贵和婉拒:“我得了肺炎,会传染你。” “我抵抗力强,没事的。” “那我背对着你。” 他不忍再伤她的心,挣扎着翻身让出空位,千金在他身后躺下,抱着他眼泪悄悄流淌,渐渐浸湿了他的背心。 “你怎么哭了?” 轻声询问引出她一记惊颤,过了一会儿呜咽道:“贵和,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要不是我,爸爸也不会那样对你。” 得知他的想法后她的自责与日俱增,今天才找到道歉的机会,希望能求得原谅。 贵和也在懊悔当日的冲动,他是怨过她,但相较于爱,怨恨只是大海里的一串泡沫。 “傻丫头,这怎么能怪你呢,那天我喝醉了,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他气息虚弱,说话也像奄奄一息,令她痛贯心膂,更用力地抱紧他。 “你讨厌过我吗?” “没有,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得到亲密的肯定,她的欣喜和难过一齐涌起潮头,急声哭泣:“我也是,兄弟里面我最喜欢你。现在爸爸不在了,灿灿他爸又变心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啊?” 他明白她的担忧恐惧,自身难保仍要做她的靠山,握住她的手安慰:“别怕,我比谁都想好好活着,和质华结婚,过幸福的生活,再坚持一下就能成功了,你要为我加油,好吗?” 兄妹俩的手指紧紧相扣,相拥的姿势一如当年身在母体时,脐带可以剪断,感应始终互通,在生命中为对方留下不可或缺的席位,甘愿为彼此做任何付出。 坏事总是成双成对,半夜佳音接到舅妈的报丧电话,外婆刚才在大舅家的厕所摔倒,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悲痛震惊,连忙动身奔丧,秀明自然要陪同,临行前叫醒珍珠,让她天亮后向家人说明情况。 早上千金听说此事,决定今早不做饭,带灿灿上街去为家人们买早点。她离开不久,贵和咬牙起床,艰难地走出家门来到多喜坟前。 晨风料峭,吹在病人身上仿佛坦克碾压,他双腿失去筋骨般踉跄跪倒,靠住墓碑,就像扑在父亲膝前。 “爸,我真快撑不住了,您帮帮我吧。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质华,您替我想想办法,让质华的爸妈原谅我,我求了菩萨神仙都不管用,只能求您了。” 夜里他就生出这个念头,父亲生前曾向他致歉,既然心怀愧疚定会设法补偿,如今现实的力量帮不了他,他只好求助于鬼神,以此支撑信念。这一番“跋涉”耗尽他的力气,祝祷未完便倒地失去知觉,一股旋风围着他打转,裹着狂蝶似的枯叶,恍如幽灵在仓急蹦跳,周围树枝也像警铃摇个不停。 李淑贞来找慧欣说事,见多喜坟前瘫着个人,近前一看是贵和,登时手忙脚乱惊叫。慧欣听到门铃和她的喊声迅速奔出。两个老太太搂住病者,打过120后齐声向赛家后院呐喊,两三分钟后胜利从墙上探出头,见此情形毛骨悚然,赶紧翻墙出来抢救三哥。 千金母子提着几大包粥水早点回家,走到街口见淑贞呼喊着跑来。 “千金,不好了,贵和出事了!” “怎么了?” “他在你爸坟前晕倒了,慧欣已经叫了救护车,让我过来通知你。” 老太太形容夸张,将危险放大了好几倍,千金魂不附体,拔腿直奔,被一辆过路的摩托车撞个正着,倒地连打几个滚,沾了一身豆浆粥汤,脑门摔破,右脚的帆布鞋也摔落了,一时间头晕目眩爬不起来。 淑贞忙和肇事者扶起她,被她头破血流的惨相吓个半死,惶乱惊叫:“千金,你可不能再出事啊!” 灿灿以为母亲伤重,很快急哭了,呼喊数声后催大人们叫救护车。千金清醒过来,抓住淑贞说没事,灿灿捡起她的鞋忍泪为她穿上再绑好鞋带,发现智慧并非战无不胜,当横祸袭来,领先的都是恐惧。 此刻千金心里只有贵和,不顾伤痛站起来奔去查看,救护车刚刚开走,她扑了个空,手足无措地立在父亲坟前。灿灿哭着追来拉住她,催她快去医院治伤。她心念转动找到了行动方向,甩开儿子朝地铁站飞奔,挤进了开往城内的列车。 狼狈带伤的模样引得乘客们惊奇打量,她低头紧盯脚尖隐藏慌张,抓住车内的扶手蓄积勇气,准备为贵和拼死一搏。 一小时后她来到郝家的小区门外,深呼吸调整状态,接着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入口,一个漂亮的撑手跳跃越过门口的栅栏,直扑郝家。 门卫忙来追赶这个可疑的入侵者,沿途呼唤同伴围堵。千金优秀的运动神经派上大用场,左钻右绕避开保安们的围追堵截,一口气抵达目的地。 郝辛正在院子里浇花,林惠在一旁扫地,都被喧嚷惊动,到院门外查看。 千金披头散发冲到林惠跟前,抓住她双膝着地。 “阿姨,求求您快放郝所出来吧,我三哥快死了!” 她额头的伤口已自行止血,被汗水浸泡冲刷,满面流淌,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活像逃命的灾民。 林惠大惊失色,让她起来说话,千金不肯,只管嘶声哭嚷:“我三哥真的要死了,求求你们救救他吧,我给您磕头了!” 说完俯身脑门咚咚朝地上碰,留下一个个血印子。 郝辛大怒,斥责跟来的保安:“你们怎么能放她进来呢?赶紧把人带走!” 林惠六神俱乱,一边阻止千金一边抱怨丈夫:“老头子你不能这样啊,太没人情味了!” “你少在这儿妇人之仁。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她走!” 千金被保安拖拽,竭尽全力不断高喊:“郝所!郝所!你在哪儿啊?贵和就快死了!” 郝质华已听到楼下的骚乱,透过窗户望见此景后大为震惊,料想贵和出事了,不能再忍耐,用练书法的铜镇纸砸坏门锁,逃出去又遭楼道口的铁门封堵,不禁加倍怒怨父亲的顽固。 千金的尖叫声渐渐远去,她像接警的消防队员心中只存救灾一念,回房举起椅子狠砸窗户上的木条,刺耳的破坏声聚焦楼下人的注意。人们同时举头呆望,继木片玻璃零碎掉落,三楼的窗口跳出一个人影,飞身坠向楼下的树丛。 林惠惨呼一声,双手朝前抓取,想要接住女儿。郝辛已拔腿狂奔而去,身后观者目瞪口哆,都不相信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奔跑时会那样迅猛。这点郝辛也没想到,他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凭着超越潜能的力量站稳向前,好像楼上落下的是他的生命。 距离树丛还有七八米距离,郝质华奋力钻了出来,行走时左脚不便,脸上挂着几处擦伤,表情里找不到伤痛,只有铁一般的坚毅。看她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来,郝辛愣住了,目不瞬移地盯住她的脸,挤压出更多慌乱惊诧。 郝质华的目光似和他平行的直线未与之产生丝毫交集,擦肩而过的刹那郝辛感到了清晰的绝望,女儿已做出了选择,他是被放弃的一方,从此再没能力阻止她。 保安们忘记行动,千金也忘记挣扎,泪汪汪见郝质华走近,风雨飘摇的希望立刻稳住了根基。 郝质华一把将她从保安手里抢回来,急促而沉稳地下令:“贵和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第127章 跌宕 贵和从昏迷中醒来, 郝质华的微笑和窗外的阳光一起照亮了视野,光灿耀眼俨若梦境, 他痴望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怔怔地流下眼泪,痛苦霎时无影无踪。 郝质华用纸巾替他擦拭, 柔声安抚:“放心,你不是在做梦。” 他清醒地忆起前情,忙问:“你爸放你出来了?” 听说她是自己逃出来的, 他更着急。 “你怎么这么傻,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什么都别做吗?” 她心疼薄责:“你才傻,胡乱逞强,差点把自己害死。” 他看看周围的环境和头上的吊瓶,笑道:“我没事, 还没陪你白头到老, 我绝对不会死的。”, 仔细一瞧看清她脸上的擦伤,忙问怎么回事。 “逃跑时摔伤了,左边这道有点严重, 也许会留疤。” 她有些担心,马上得到他的宽慰:“不要紧, 以前太漂亮了我觉得不保险, 现在刚刚好。” “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力气贫嘴。” 他们紧握对方的手,温存相望, 都希望这一刻能天荒地老。理智一想,贵和认为应该接续未完的战役,劝她回去向父亲认错,等他好一点就接着去求他们,取得认可再和她结婚。 郝质华对比和梅晋结婚时的情形,真心假意更是分明,感动地摇摇头:“不用勉强了,我爸只是暂时接受不了,等我们平平安安生活几年,他看我们过得幸福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可是我想让你在出嫁时得到他们的祝福。” “没有岳父母参加的婚礼是很丢脸,你介意这个吗?” “只要能和你结婚,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也是,只要感情是真的,形式并不重要。” 她越宽容他越内疚,放在心尖上的爱人,献上全世界犹嫌不够,她受一点委屈他就会扯心扯肺。 “我不想再让你留下遗憾,其他女人有的,我都想给你。” 他伸出指尖轻抚她的脸庞,真觉得世间最好的幸福才配得上她。 她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他温润的掌心:“如果你一直保持这个想法,我就比所有女人都幸福了。别逞强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吧,你要时刻记住现在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你的身边有我。” 女儿跟着千金出走,郝辛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即去赛家打探她的下落,见到替他们看家的慧欣,拿到医院地址后跑来找人。 秀明也刚从佳音外婆的丧礼上赶来,和弟弟妹妹在住院部的楼下与他相遇,郝辛红着眼逼问郝质华在哪儿,秀明听说贵和患病休克差点没命,决定放弃一切顾虑力挺他,不惜向讨厌的老头儿乞怜。 “郝局长,您非要拆散郝所和贵和吗?能不能通融一次?就一次,如果后续结果您不满意,到时再反对我们也无话可说。” 郝辛还没放下固执,厉声威喝:“我不能拿女儿的人生做试验,你们快把人交出来!” 秀明收起戾气,尽力求告:“我们家是普通小市民,没有达官显贵也没有大知识分子,可祖祖辈辈都勤劳踏实,没干过卑鄙下作的勾当。贵和小时候不懂事,犯了错误,这是我爸的责任。现在我爸已经去世了,这责任该由我这个做大哥的承担。我愿意用这条命为他担保,请您相信我们吧。” 言罢做出惊人之举——在郝辛跟前屈膝跪下了。 千金胜利见状也箭步来到他左右,跪地后齐声哀求:“郝局长,我们也愿意用命担保,请您相信我们!” 都是争强好胜的人,为了兄弟甘愿舍弃自尊,只因爱重于山,血浓于水。 这场景正和郝家关系冷淡的兄妹们形成鲜明对照,比任何劝说更能触动郝辛,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他气势瓦解,斗志飞快散失,呆愣两分钟,寂然地转身离去。秀明等人叫不住他,一同分享失望,下一秒千金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贵和,忙跑过去。 “你不在床上躺着,到处乱跑什么?快回去!” 刚才郝质华出去买东西,贵和下床伸懒腰,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向郝辛下跪的画面,大惊赶来。家人们的情义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尤其是大哥,他完全想不到心高气傲的他会下跪为他求情,见面后眼泪夺眶而出,颤声低呼:“千金,大哥,你们……” 秀明不知他为何流泪,听他问:“刚才我都看到了,你们干嘛跟质华她爸下跪啊?”,遗憾地说明:“我们求他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他还是没同意。” 千金怕贵和担心,忙说:“你别担心,我们还会去求他的,一定让他把郝所嫁给你。” 贵和痛心惭愧:“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你们何苦陪着我丢人。” 他希望大哥能狠狠骂他一顿,秀明满足了他的意愿,数落:“是啊,你自己跳进粪坑,还往我们身上溅了一堆屎尿,是够气人的。” 千金刚一责备就听他话锋翻转:“可是谁让你是赛家的一份子呢?你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我们也得挽救你,要不怎么能算一家人?” 贵和潸然泣下,刚才输进的药液都转化成了眼泪。 秀明换上温和的语气开导:“以后别搞个人英雄主义了,有困难大家一块儿解决,爸让我们合住就是想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得理解他的苦心啊。” 他上前抱住三弟,再展臂搂住流泪的妹妹和小弟,四兄妹聚成一顶小帐篷,共同呵护亲情的火苗,每个人都是家的脊梁,齐心协力何惧狂风风雨。 在距离十几米远的墙角,景怡低头对身边的灿灿说:“好了,妈妈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吧。” 父子携手去往停车场,他取笑兔子眼的儿子:“灿灿,你平时不是很勇敢吗?怎么今天哭成鼻涕虫了” 早上他接到儿子的求救电话后飞奔而来,这半天都在暗中陪护妻子。 灿灿余悸未平道:“我以为妈妈受了重伤,后来又见她疯了似的跑出去,真被吓坏了。” “哈哈,看到你表现出孩子该有的模样,爸爸也稍微放心了。” 景怡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儿郁闷地躲开。 “爸爸,最近外公家出了好多事,妈妈每天都很不开心。” 父亲和他联系密切,对赛家的变故一一悉知,无奈道:“你妈妈和娘家人感情好,看他们有麻烦,心情当然差。她最近工作顺利吗?” “好像不太顺利。” “怎么了?” “她几乎每天加班,回家店长还经常打电话来骂她,估计和同事们处得也不好,可是每次问她她都不说。” “妈妈没有工作经验,初次上班难免会这样。” “爸爸您想让妈妈锻炼多久啊?” 儿子似乎对父母分居两地的现状不耐烦了,景怡露出愁容:“这还不到两个月呢,爸爸比你还急,可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得有耐心。” 回家的公车上郝辛不断思索着,怀疑此前判断有误,赛家兄弟姐妹的相处模式是他欣欣向往的,那种亲密爱重的家庭应该能培养出有情有义的孩子,他该放任女儿用真情去赌一赌明天吗? 两天后郝质华回家取行李,他态度平静,让她坐下说话。 “你真的决定好了?” “是。” 她百折不回,没留一点回旋余地,郝辛看清形势,拿出考虑两天的方案。 “那我也不再拦你了,但是……你离开这个家就别再回来。” 他语气不紧不慢,不躁不怒,仍轰掉林惠的肝胆,郝质刚也帮着母亲求情,郝辛向女儿解释:“我不是赶你走,也不是和你断绝父女关系,我老了,不想再看到儿女受苦受难的情形,那样我的心脏会负担不起的,所以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是好是歹都一个人担着,别再让我和你妈为你痛心。” 他放不下担忧又不能绑住她的手脚,各自立场不同,分道扬镳才能避免相互伤害。 郝质华明白父亲的意思,她辜负了他的爱,痛疚在心底起舞,含泪点头:“我知道,谢谢您。” 收拾好行李,她义无反顾迈出家门,林惠追到门外痛哭挽留。 “质华,你要去哪儿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此去吉凶未卜,做娘的心肝肚肠都快掏出来。 郝质华深情地抱住母亲:“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和爸也要多保重。” “我怎么能放心呢,你不会真的一去不回了吧?” “不会,妈,等我安顿好了就联系您。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幸福的。” 她叮嘱二哥照顾双亲,对母亲留以坚定从容的微笑,拖着行李箱健步离开了。 郝辛听到妻子悲痛的呼唤终究不能镇定,起身快步跑上二楼,从面向院门的窗户打望郝质华,看她走远又赶忙跑上三楼借高度开拓视野,最后直至阁楼。 雏鸟终会离巢,展翅高飞时不曾留意过身后老鸟依恋的视线。郝辛似被割去了心头一块肉,疼痛像警报彻天彻地,默默摘去老花镜,为奔涌的老泪放行。 贵和住院数日康复回家,赛家人的生活回归正轨。千金不愿再给三哥添麻烦,每天勤奋工作,这日在店里添加货品,遇上了前来购物的景怡的三姨。 老太太吃惊得猛眨眼,假睫毛扇子似的呼呼扑腾。 “这不是千金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千金也很窘迫,强笑着向她问好:“三姨,好久不见了。” “是啊,过年以后就没见过你们,景怡和灿灿还好吗?” 她微微点头,又遭追问:“你在这儿打工?” “是。” 三姨满腹疑惑,将她拉到店外问话。 “你怎么能做这种工作呢?景怡知道吗?” “他不知道。” “你是瞒着他出来的?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太太在面包店当小工。你怎么想的啊,再闲得无聊想找工作也得找个像样点的。在这儿打工,被亲戚朋友撞见脸可就丢大了。” 千金猜景怡还没将离婚的消息通报亲友,不能平白受责,大方说明:“三姨,我和灿灿他爸离婚了。” 三姨深深倒吸气:“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上个月。” “那他怎么不通知我们?”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三姨,我要回去上班,不能陪您了,再见。” 她自认和金家再无瓜葛,不用配合他们。三姨跟她想法两样,回家就致电景怡询问究竟。 “景怡,你和千金离婚了?” 景怡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 “我今天在一家面包店遇到她,她在那儿当小工,我和她聊了几句,她说你们前不久离婚了。” 他还指望同千金重归于好,不想让亲戚朋友知道此事,现下瞒不过去,只得哂哂承认。 三姨又问离婚原因,他推诿:“说来话长,下次见面再告诉您吧。” 老人暂不追究,只说要紧的:“好吧,可是你们离婚时你没给她钱吗?她怎么会沦落到去那种地方打工啊?” “我给了她不要。” “这孩子可真有骨气啊。但是景怡,这样不妥啊,你是金家的人,跟普通人家不一样,前妻落魄成那样,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的,你还是赶紧给她找份像样的工作吧,别让她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景怡道谢打发了姨妈,困惑节节高升,妻子正徒手攀岩,艰难险阻太多,他希望为其提供装备和地图,帮助她快速成长。然而该怎么做还不得其法。 前段时间家里频频出事,千金工作状态欠佳,后来又因贵和密集请假,店长和师傅受小人挑拨已对她生了嫌隙,再看她如此,印象更恶劣了,故意挑刺刁难她。这天她替收营员顶了一会儿班,不慎收到三张百元假、钞,店长很不高兴,趁她实习期未满请她吃了炒鱿鱼。 千金被浪头打到水底,沮丧犹如丧家之犬,躲在地铁站的公厕里大哭一场,回家后仍抬不起头。 佳音已做好晚饭,端着一大盘香喷喷的炸猪排对她说:“千金,我做了很多香辣炸猪排,你明天上班时带着,午餐好用来下饭。” 她难过更甚,羞愧道:“不用了,我明天不上班。” “休假吗?” “……我被解雇了。” 听说她被辞退的原因,家人们不忍评说,贵和搂住她哄慰:“不去就不去,那种工作哪儿都找得到,休息一阵子再说。” 佳音也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是啊,你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太辛苦了,下次找个轻松点儿的。” 关怀体贴不能减轻她的痛楚,她没吃晚饭就躲到了楼上,佳音煮了荷包蛋送去三楼,余人在客厅犯愁。 胜利说:“我看姐姐受了不小的打击,比离婚时还沮丧。” 秀明乐观大于担心:“她长这么大没出过社会,这次总算认识到生活的残酷了,总得来说是好事。” 贵和最不是滋味:“没受过挫折的人,第一次受挫是最难熬的,看她那样真叫人心疼啊。” 珍珠和父亲感想差不多,劝他:“三叔别担心了,姑姑是自带玛丽苏女主光环的人,有一点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 说得胜利也傻呵呵笑了:“那倒是,以前爸爸找大师给姐姐算过命,说姐姐是几百年一遇的富贵命,身边的男人不论老幼都会心甘情愿做她的奴隶。” 她不服气地冷嘲:“几百年出一个,听着怎么那么像妖怪呢。” 正说着佳音下楼了,秀明忙问千金的状况。 “说没事,让我们别担心。” “这丫头总算有点懂事的样子了。” “先让她放个长假吧,过几天我去问问酒店上班的同学,看能不能在糕点部给她找个岗位。” 家人们把千金当小孩照顾,她自己正怨恨这点,大晚上还在床上抱膝发闷,灿灿拿着一盒酸奶进来,插上吸管递给她。 她接过来,瞅着歪头打量她的儿子问:“灿灿,你说实话,妈妈是不是很没用啊?” 灿灿最不乐意用违心的话哄她,实在劝说:“废品都能回收再利用,您干嘛灰心。” 她懊丧嘟囔:“妈妈真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好好奋斗,把大把的光阴花在吃喝玩乐上,现在上了年纪才知道那是在浪费生命。” “没关系,知耻而后勇嘛,您今年才三十岁,还属于青年阶段,失败几次爬起来就是了。” 灿灿拍了拍的她肩膀,俨然仗义的铁哥们。她失笑:“幸好你不像我这么蠢。” 他风趣一笑:“这一点我也很庆幸。” 她拧了拧他的耳朵,问:“你除了周末跟你爸爸见面,平时常和他联系吗?” 灿灿点头,说一周会跟父亲通四五次电话。 她正经吩咐:“别跟他说我的事。” “为什么?” “叫你别说就别说。” “您不想让爸爸看到您丢脸的样子,对吗?” “知道还问,心眼儿真坏。” “好吧,我不说。您好好加油吧。” 振作绝非口头说的那么轻松,千金一帆风顺的人生首次出现逆风天气,面对密密麻麻的旋涡惊涛,乐观精神派不上用场,她开始怀疑自我,为自己的弱小而恐慌。丈夫背叛了她,兄弟们又都不堪重负,在这孤立无助的心情里她爆发了对父亲的思念,半夜来到多喜坟前哭泣诉苦。 “爸爸,您为什么走得那么早啊。我现在特别特别孤单,特别特别想您,以前做梦还能梦见您,最近都梦不到了,您很忙吗?都不回来看看我。” 父亲是她的避风港,能提供她牢靠的安全底线,她还没能实现独立,仍渴望着他的扶持,明白这是绝望的想法,悲痛也就越深。 慧欣被风刮醒,起床去佛堂添香油,怀疑院门没关好,走出去查看,正好听到她的哭声,忙开门询问。千金心虚羞耻,听她招呼也不应声,飞奔逃走了。慧欣洞悉赛家的风波,能猜到她在因什么缘故伤心,打算帮多喜看护这个宝贝女儿,次日找佳音要来景怡的手机号,背着赛家人约他见面。 景怡很敬重这位老者,应邀来到指定的茶屋,双方先客气地寒暄。 “真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你不会见怪吧?” “看您说的,您是我的老邻居又是长辈,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我倒是没什么事,是为千金来的。前天夜里,我见她在多喜坟前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景怡愕然失语,慧欣用白描方法叙述,感情色彩并不浓烈,带给他的心痛却远胜一场浓墨重彩的悲剧。 他不由得低下头去:“大概是因为工作不顺,灿灿说她被人解雇了。” 忽听她问:“你也很心痛是不是?” 见他惊讶,慧欣慈蔼微笑:“我知道你对千金还有感情,看她受苦自个儿也不好受。” 她的人品有口皆碑,他愿意信赖,放心地吐露心迹:“我希望能帮助她,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现在对我很抗拒,还让灿灿别告诉我她的事。” “千金这孩子很要强,轻易不向人示弱,我相信她有足够的毅力去克服困难,但如果得到旁人的正确引导,会少走很多弯路。你要是怕她拒绝,我这儿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还肯不肯为她付出。” 这一试探送来一丝惊喜,他急忙表态:“阿姨,我真的很想帮助千金,您有什么好办法就快告诉我,不管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慧欣听了也很欣喜:“这个办法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也不需要投入太多,大概把你财产分出一丁点就足够了。” 她给的主意着实巧妙——为千金创造一个培训职业技能的好环境。 受其启发,景怡触类旁通,经过几天搜寻找到一家刚歇业的蛋糕店,盘下后略加改装,出高薪招聘了一位能力出众的糕点师傅,另招了几名助手和一批店员,随即开展营业,店名就叫“点金蛋糕坊”,寓意“点石成金”,助前妻修炼成材。 等他安排就绪,慧欣找到千金,建议她去那家店应聘。千金也想尽快找到新工作,打起精神去了,结果当然顺利上岗。景怡跟店长打了招呼,要她对这位女员工多加关照,但不能让她看出来,在工作上还得高标准严要求,尽快培养她的职业能力。 入职那天师傅对千金和助手、实习生们说:“老板聘请我的目的是让我培养几个得力的徒弟,传承我的手艺,你们谁有这方面的志向可以报名试试,但是我教徒很严格,不能吃苦的人最好放弃,有恒心能吃苦耐劳才学得到真本事。” 千金见识到师傅的高超技艺,欢喜遇上了名师,从此奋发昂扬,每天都卖力工作,跟着师傅勤学苦练。空闲时别人摸鱼玩手机,她在操作间里练习,下班后别人准时离店,她留下来试验制作新产品,回家后还要看书研究到深夜。 在这些独自奋斗的时刻,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常常凝视着她。景怡在蛋糕店里安装了多个监控头,用手机就能观看店内的情景,这是为千金准备的。每一天他都会不时留意她的动向,看她失误挨骂会陪着她难过,看她努力工作会为她加油。也许这算是另一次养成游戏,上一次他只想把这个小姑娘培养成合乎心意的伴侣,这次完全剔除私心,如同照顾一株刚从温室里搬出的花苗,帮助她茁壮生长,使其能抵御自然界的风霜雨雪,畅快享受四季的阳光。 千金不负众望地进步着,有高人指点,她在烘焙方面的天赋迅速展现,工作不到一个月研发出一款用南瓜和奶酪制作的蛋挞。新品推出后广受好评,很快晋升成店里的招牌畅销货,她领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薪水也增加了不少。初尝成功喜悦,她的自信心痊愈了,当晚高高兴兴回家与家人庆祝,还专门邀请了慧欣。 宴席上大伙儿都在夸她能干,佳音希望她保持好心态,提醒道:“你们老板真不错,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善待员工了,肯让师傅教你技术,又给你发挥的平台,你得好好珍惜这份工作啊。” 千金也很感激老板,可她至今没见过对方。 贵和问:“他没到店里去过?” 她纳闷道:“都是交给店长管理,据说他很忙,这家店是他开着玩的,商品售价也比同行便宜很多,好像不打算赚钱的样子。” 胜利不奇怪:“这就是所谓的情怀商人了,可能只是单纯想开家这样的店,有钱人常常这样。” 珍珠感叹:“姑姑就是命好啊,到哪儿都能遇到有钱的贵人,要是那老板是个英俊多金的钻石王老五说不定还会看上您呢,小说里很多这种套路。” “你别胡说了,现实里哪有那么多套路,就算有我也没兴趣。” 母亲当场驳斥了表姐的谬论,灿灿仍不解气,问珍珠:“珍珠姐姐,你想要再要一个爸爸吗?” 珍珠嗔怪:“你在说什么啊,当我疯了吗,谁能比得过我爸爸啊?” 即刻吃了小表弟白眼:“那就对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只有一个爸爸,拜托你别怂恿妈妈给我找后爹。” “你这小子嘴巴越来越厉害了。” 她来不及还嘴就被母亲叱骂:“是你不对!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女孩子像你这么嘴欠?家里人都受不了更别说外人!” 千金近来学会了大度,以长辈的姿态劝解:“算了,大嫂,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哪儿有那么容易改正啊,随她去吧。” 胜利趁机奚落:“没错,等她以后遇上彪悍的人,吃了苦头才能长记性。” 秀明不忍女儿受围攻,即刻转移视线向慧欣敬酒:“慧欣阿姨,多亏您千金才能找到好工作,我们全家都得谢谢您。” 慧欣笑道:“你们太客气了,我不过带了一句话,千金能取得成绩是她自己勤奋努力的结果,继续保持,以后会有更多成就的。千金,吃水不忘打井人,是你们老板给了你发展空间,你得记住人家的好才是啊。” 千金虚心受教,表示一定会努力工作报答老板。 10月末倏忽来临,合住期已满,家人们却还不想散场。赛亮、千金无家可归是其一,贵和和郝质华正在装修新房,最快也得等元旦节举行完婚礼才能入住。郝质华另外租了房子过度,觉得婚前同居不大好,仍建议他住在老家。贵和也放心不下家人,想尽可能地多陪陪他们,合住因此延期了。 赵敏多日不见秀明,听说他家事已毕,就在11月1号这天提出约会邀请。暧昧关系保持了数月,难免生情,秀明也很想她,当天欣然赴约。赵敏选择的约会地点与往日不同,是孩子和小青年们中意的欢乐谷,她说她一直想去,现在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作伴,扬言玩遍园区内所有项目。 秀明乐于作陪,以为她爱玩刺激的,但到了那儿才知她最喜欢的竟是旋转木马,还一定要他陪着乘坐。二人一口气买了十几张票,把所有座位坐了个遍,越到后来赵敏越起劲,像小女孩嘻嘻哈哈。转盘启动时她跟着周围的孩子们大声欢呼,扬起的丝巾飞到他脸上,听见他鼻痒打喷嚏,她笑得更欢快了。 他想起第一次一起吃饭时,曾看到她在店外的电视屏幕前凝神观看旋转木马的影像,对那悲戚的神情记忆犹新。被父亲搂抱着乘坐旋转木马上想必是她童年的心愿,今天借他来实现。 赵敏的确在利用他寻找缺失的父爱,一整天都表现得天真烂漫,拉着他的手东跑西跑。那神态真实自然,是除去伪装戒备后的本性,他越发怜惜她,满足她任何要求。她想吃彩色的棉花糖,他就把所有颜色都买下来。想吃糖炒栗子,他就一颗颗剥好了喂她。她想让他背一下,他爽快答应,背着她在长阶冲上冲下,惹得她大笑惊叫。以前他常这么哄珍珠,做起来一点不生疏,他同情她怜爱她,愿意把她当女儿宠爱,修补她的心灵创伤,这么想也能减轻出轨的罪恶感,欺骗自己是在行善事。 他们玩到傍晚方还,回城后到市中心吃晚饭,路过威海路的咖啡馆,被正在店内和朋友谈生意的景怡瞧见了。他惊讶注视玻璃窗外勾肩搭背行走的男女,没留神将端在手里的咖啡倾在了腿上,被烫得跳起来。巨大的冲击盖过了洋相造成的窘促,当晚愣是失眠了。 老冤家果真出轨了,他替妻子和相关人等愤怒恼恨,目前虽然暂时失去了赛家女婿的头衔,但为将来计,这事必须过问。为此第二天一早就给秀明打电话,叫他出来面谈。 第128章 捉奸 秀明本不想去, 收到“你不出来会后悔”的威胁,好奇到场。 “你还有脸找我。” “天知道谁有脸谁没脸。” 前妹夫是个胆小鬼, 对他们家干了那种缺德事, 再见面理应夹着尾巴,秀明想知道他哪来的胆量挑衅, 质问:“你什么意思?” 景怡反问:“昨天下午你去哪儿了?” 秀明刚露诧色,他就直接揭底:“我在威海路和朋友谈事,看见你和赵敏勾肩搭背从外面走过。” 秀明像被倾泻的水泥罐车活埋了, 下巴就快落到桌子上。 “别说我眼花,我两只眼睛视力都是5.0,又是打过三十多年交道的老熟人,怎么可能看错?” 其实景怡大可不用咄咄进逼,对面的人已经七慌八乱, 惶恐求辩:“老金, 你听我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你上次说你有个朋友被富婆看上了,其实就是你的自传对吧?你背着佳音干这种事,良心都被狗吃了?” 秀明无言以对, 强词夺理道:“那你还背着千金搞小护士呢,良心不仅喂了狗, 还变成狗屎了。” 景怡愤慨激增:“我是冤枉的, 至今没罪证,你是被我抓了现形,还有脸狡辩!” “我、我不是故意的!” “哪个搞外遇的人肯主动认错?那赵敏又不是妖精, 你不愿意她还能强迫你?” “我没想跟她怎么着,没有乱来!” “你是不是想说你们谈的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你觉得我会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只有那么一次,以后再没越过界。上次都跟你说了,赵敏身世很可怜,她缺爱,想从我这儿找点心理安慰,我就是帮助她,没别的想法。” 秀明不吭声还好,一辩解就是在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景怡气极反笑:“瞧你把自己说得多伟大啊,真以为赵敏是小白菜似的弱女子?你了解她的为人吗?知道她干过哪些事吗?我警告你最好马上和她断交,否则有你受的!” 秀明吃了信息不对称的亏,听他贬低赵敏还不自觉地生气:“你又了解她多少?干嘛这么说她?” 他俩的交情还不足言心腹事,景怡的目的只是警醒,只管迅猛敲打:“反正了解得比你多,我是看在千金的份上才提醒你,别为了这种危险的女人毁掉自己和家庭。想想佳音、珍珠、小勇,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们吗?” 他威胁到了点子上,秀明胆寒求饶:“我知道对不起家里,不会再干出格的事。你真念旧情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千万别出卖我,否则珍珠妈会跟我拼命的。” “你明白就好,我也不想看你家庭破裂,还是上次那句话,好自为之吧。” 人在做天在看,景怡愿意放偷鸡贼一马,老天爷却看不过去了,安排一场巧合来惩治不忠的男人。秀明和赵敏去欢乐谷游玩时,申州日报的记者也在那里取景,拍了几组游人的照片,其中两张将他俩圈在了框里。两天后日报的微博账号发布了这些照片,被佳音的同学高晓阳看了去。 这不安分的女人曾对秀明动过心思,后来被佳音暗中摆了一道,差点和老公离婚,为此对两口子藏怒宿怨。而今见秀明和一个大美女当众搂抱亲热,显然是出轨的阵势,迫不及待要看佳音笑话,立马打电话假惺惺问:“佳音,你跟你老公离婚了吗?” 佳音久不与她来往,一复联就吃了枪棒,莫名道:“没有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谣言了?” “不是,我今天刷微博,在申州日报那儿看到几张欢乐谷的宣传照,你老公也被拍下来了,还和一个女的搂搂抱抱,看起来像情侣。我想他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和别的女人亲热呢,就以为你们离婚了。” 这一榔头瞬间将佳音敲扁,匆忙打发了高晓阳,拿起手机查看,不费力地找到了记录丈夫丑行的照片,同时辨认出与他亲昵的女人。 赵敏! 突然间天崩地裂,她控制不住重心,摇晃着跌倒在地…… 心思内敛的女人很少冒失,发现丈夫爬墙的痕迹也按兵不动,她这辈子没做过不讲理的事,这时仍在坚守原则,想弄出确凿的诉状再动手。 秀明这个马大哈没察觉妻子细微的情绪变化,半夜醒来发现身畔空着,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便起床出去查找,在后院看到她孤立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像发呆又像梦游。 他忙上去招呼:“大半夜你出来干嘛呢?” 佳音正在脑中拷打他,见了面险些藏不住怨恨,屏息忍耐片刻低声说:“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那你好歹披个衣裳,不怕着凉啊。” 他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带她回屋,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也没往心里去。 佳音躺下,心还在厮斗,扭头看看身边人,忍不住试探:“我有个初中同学最近离婚了。” 秀明的瞌睡虫动作减缓,迷糊着问:“谁啊?” “你不认识。” “为什么离的?” “老公外遇了。” “又是这种事,我都听腻了。” 病人怕听生病二字,他翻身躲这个话题,佳音岂肯放过,追问:“你对男人外遇有什么看法?” 他选了最安全的答案:“这种事不是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吗?” “你觉得出轨的男人是老鼠?” “是人不都那么认为吗?做人得有始有终,不到万不得已不该始乱终弃啊。要是实在过不下去,那就先离了婚再找,别脚踏两条船。” “很多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先把锅里的炒热乎了,再扔掉碗里的,这么做也是图个保险不是吗?” “我又不是那种人,哪儿知道那么多。” 他答得越干脆佳音恨越多,统统记在帐上,冷笑:“哼,但愿吧。” 诡异的语气引得秀明陡然一颤,睡意都吓跑了。 “你干嘛冷笑啊?半夜三更怪瘆人的。” 他翻身心虚试探,妻子已背对他躺下,淡淡说:“没什么,睡吧。” 夫妇俩开启了同床异梦模式,之后佳音伺机查看秀明的手机,没发现他和赵敏的聊天、通话记录,这反而加重了嫌疑,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调查方法不难找,她上网学会了恢复微信聊天记录的方法,轻易找到一页聊天记录,上面的内容令她五内如焚。 赵敏:我想你了。 秀明:最近家里忙,你还好吗? 赵敏:就那样吧,你弟弟好些了吗? 秀明:没事了,我忙完这阵就去看你。 赵敏:美术馆的土建快完工了吧? 秀明:是,只剩园林景观和木雕装饰,元旦前保证能竣工。 赵敏:这一年辛苦你了,等竣工时我们好好庆祝。 秀明:那肯定的,包大师那天说要请我们去老正兴吃饭。 赵敏:我说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庆祝(爱心)。 秀明:好啊。 ………………………………………… 一般女人拿着这些记录就可以翻脸了,佳音觉得还不够,家庭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灵支柱,毁掉婚姻就等于推翻过去十九年的生活,如此重大的决定需要更充分的理由,她每天都在与情绪做斗争,纷繁复杂的念头在方寸间展开百团大战,夜里失眠,白日浮躁,澄清的心境全然浑浊了。周六上午切菜时走神,一菜刀下去差点剁掉食指,侥幸收手,砧板也沾了人肉味。 她又痛又恼,找急救药品时打翻了一堆物品,珍珠听到响动跑过来,见状大惊,忙拉她坐下为她上药包扎。 “妈妈这种老厨娘也会切到手,看来鸭子也会淹死在水池里啊。” 她见母亲伤势无大碍,又犯了嘴碎的毛病。 佳音刚才没留意她在家里,随口问:“你今天不出去玩?” “我在打游戏,不想出去。” “你除了玩还会干什么?” “玩也是获取知识的途径之一。妈妈就是太没情趣了,现在任劳任怨的女人不吃香了,会被当成老古板,被人嫌弃的。” 女儿无意碰到她心里的刺,她胸膛一窒,脱口问道:“你觉得你爸爸嫌弃我吗?” 珍珠伶俐道:“爸爸是有责任心的男人,不会嫌弃您的。” “哼,其实就是不喜欢,对吗?” 她自嘲冷笑,珍珠惊讶地瞪着她,不由自主跟她掏心窝子:“妈妈,原来您能意识到这点啊?我觉得爸爸不是不喜欢您,是您身上没有吸引力男人的魅力点。你看您结婚这么多年,又不爱打扮又没什么兴趣爱好,整天就是干活儿节约,节约干活儿,跟老妈子似的,我是男人也不喜欢这样的老婆。” 佳音心里万马奔腾,女儿句句说在点子上,男人只爱寻欢作乐,她为他鞠躬尽瘁十几年,不过是看家护院的老妈子。 挫败感令她默然消沉,珍珠仔细观察,小心道:“妈妈,您今天有点奇怪啊。” 收到母亲疑问的眼神,她厚颜嬉笑:“往常我说这种话,您早该抽我掐我了,今天脾气好像格外好啊。” 佳音也凄凉微笑:“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正在自我反省。” 珍珠以为母亲只是单纯地觉醒,还很欢喜,兴冲冲进谏:“妈妈,您做了太久的贤妻良母,是时候转型了,换种风格让爸爸有新鲜感,保准他会对您热情起来。” 佳音像吞了十枚蛇胆,喉咙深处都是苦的:“我为你爸爸付出那么多,还要变着方儿的取悦才能获得他的感情?” “您太死板了,看那些宫斗宅斗的古装剧,女人都得花心思才能固宠的,您不求上进怎么能获得老公宠爱?” “那是古装剧,演得全是封建糟粕。你不是一向主张男女平等?怎么推崇这些贬低女人人格的理论?” “我是主张男女平等啊,可男人和女人本身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要驾驭他们就得了解他们的习性。男人就是感官胜过一切,又不像女人有那么多丰富的情感,说白了就是下半身动物,要用训练野兽的方式才能让他们为我所用。” “你才十七岁,在哪儿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书上网就知道了,您别看我考试成绩不怎么样,我也是博览群书呢,在成年以前先了解成人世界,今后才会有备无患。” 佳音找不到商议对象,听她卖弄学识,索性试问:“你懂得这么多,那我问你,如果一个男人出轨了,要怎么做才能抓到证据?” 珍珠眨眨眼,心跳加快,惊奇地问:“谁出轨了?” 佳音还不能跟她摊牌,谎称是一个同学的丈夫。 小丫头放松心情笑道:“最容易搞到的证据就是聊天记录,查查手机和社交账户准能找出蛛丝马迹。” “聊天记录是有,但不直接。” “那就只能跟踪了,趁他们约会时抓现行。” “没那么多精力啊,又不知道他们哪一天约会,在哪儿约会。” “可以入侵他的手机啊。” “怎么入侵?” “那男的很精明吗?” “脑子不太好使。” “那就好办了,最近有个新款的手、机、监、控、软、件,操作很简便。我教您,您回头再去教那位阿姨。” 科技改变生活,偷情也得跟上时代,否则败露渠道防不胜防。老土的秀明做梦都想不到会被心爱的女儿釜底抽薪,得珍珠教授,佳音在他的手机里植入木马程序,可随时监控他的手机内容,通话、通讯工具都能全方位无死角扫描。 做了几天姜太公,鱼儿上钩了。 这天下午她看到了赵敏发给丈夫的信息。 赵敏:今晚天气不错,我们出去看星星吧。 秀明:去哪儿看? 赵敏:他们说玉山清江公园不错,9点半见可以吗? 秀明:好。 晚上秀明回家,见千金一人在厨房忙活,说佳音生病了,没人做晚饭,她刚下班,准备煮面给大家伙儿凑合一顿。 他忙进屋看望,佳音缩在被子里,听到他的呼唤也不动弹。 “你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哪儿不舒服啊?” “头疼,不想动。” “赶紧去医院瞧瞧吧。” 她扭头避开他探向额头的手掌,虚弱道:“不用,你去吃饭吧,别管我。”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什么都不想吃,你出去吧。” 她实在不愿看到这个两面派,撵走他又悬心不下,恐惧像野猪在心田横冲直撞,要是丈夫今晚去赴那女人的约会,他们之间就无可挽回了。 秀明不知自己正蒙着眼睛在悬崖边奔跑,雄性、欲望令他不能安分,8点就坐不住了。回房见妻子仍躺着,好像没什么大毛病,没必要取消与赵敏的约会。 “好点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佳音看他捏着车钥匙,体内涌起寒潮,隐忍着问:“不用。你要出去吗?” “我想去城里的大超市给家里买点吃的,省得你明天再起来做饭。” 明显的借口狠狠揉搓着她的心,真想跳起来揪住他痛骂。 “别去了,明天我就好了。”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机会,蠢人却端着傻乎乎的笑脸找死:“还是买点吧,你别尽顾着家里的事,多休息两天。想吃什么?我记下来,都给你买回来。” “……你看着办吧。” 她翻身蒙头,遮住心碎的声响,待他走后十分钟迅速起身穿好衣服,去四楼找贵和借车,按计划进行追踪。 那监控软件能定位手机方位,她看着丈夫的坐标一点点向清江公园靠近,希望也一点点磨灭,身体害疟疾似的阵阵颤抖,在方向盘上留下数个深深的甲印。 秀明与赵敏会合,手拉手漫步林间,地上的景物幽静清朗,天公却不作美,蒙了一块黢黑的厚布,星星都被挡住了。 赵敏仰头惋惜:“天气预报不准啊,说了今晚少云适合观星的。” 说完脑袋一歪,俏皮地靠在他肩头,他顺手搂住她,闻了闻她头发上的馨香:“老天爷变脸多快,人哪儿预测得到啊,白跑一趟,让你失望了吧?” 她转头含笑凝视:“没有,我已经看到星星了。” “在哪儿?” “在你的眼睛里。” 良辰美景,珠玉在侧,谁能抵得住诱惑?心猿意马间,女人柔软的双唇已擒住他的嘴唇,气氛太好,他舍不得躲,放任彼此违反禁制。 醉人的一吻结束,二人都意犹未尽,赵敏正想借机冒进,一个人影缓缓逼近,她以为是过路的游人,那瘦影却径直停在他们对面,仿佛一个凄寂的幽灵。 看到妻子,秀明震愕地跳起来,也成了照妖镜下的鬼。 “你、你怎么来了?” 佳音心头的血都被奸夫淫夫的不堪苟行榨干了,神态比霜雪更冷。 “你说去买吃的,买了吗?” “买、买了,在车上。” “戏演得真足啊,难为你了。” 秀明只恨不能凭空消失,呆如木鸡,噤若寒蝉。 赵敏定力够用,试图掩护他,进前一步对佳音说:“闻太太,您别急,我们……” 这个曾带给佳音压迫感的女人已成了她的死敌,比起抢走丈夫,她更恨她一手摧毁了她的信念。 千金、珍珠等烈性女子发起脾气怒火是红色的,声势浩大,温度并不制霸。佳音不同,她的怒火是蓝色的,看似平静的状态下藏着25000摄氏度铄石流金的高温,而且一经燃烧就不会熄灭。 “我一点都不急,你们继续吧。” 她冷淡地转身离去,秀明慌忙追赶,几次拉拽都被她狠命挣脱,她回到车上不顾他的阻挡发动油门,他躲闪不及险被撞倒,车辆半点没减速,载着绝情的女人疾驰而去。 独处时伤痛产生核爆,佳音泪如奔泉,不停拼命克制,泪腺的决口却在不断扩大。这场打击是毁灭式的,不管事前做了多少准备都承受不住那万劫不复的疼痛。回到家她彻底崩溃,躲进浴室拧开淋浴器阀门,在水声掩盖下放声啼哭,哭号声比洪水更难控制,她接连拧开浴室内所有水龙头加以封锁,哭倒在冰冷的水泊里。 秀明与赵敏仓促分别,赶回家见妻子不在卧室,匆匆找过几个常驻地点,来到女儿房里询问。珍珠不知母亲外出过,见父亲神色慌乱也跟着紧张。父女俩在走廊高声对话,英勇被吵醒了,起床开门说:“爸爸,妈妈在我房里,她说今晚想跟我睡。” 秀明喘了半口气,上前问:“她睡着了吗?” 小勇点点头,和他一道看向床铺。佳音背对门口静静躺卧,那份沉寂似刑场上刽子手手起刀落的一瞬,让秀明脚底生寒,不仅不敢开口,还生怕弄出声响,向儿子女儿做个嘘声,翼翼地退开。 候审犯人似的熬了一夜,天不亮他就爬起来,想代替妻子干家务,争取一点立功表现。谁知佳音起得比他还早,正穿着围裙在炉灶前忙活。 他忐忑惊疑,洞洞属属上去问好:“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像座带核辐射的冰山,一靠近就溢出死光。 “别跟我说话。” 他汗毛又竖起来,嗫嚅:“昨天我……” “别跟我说话,我觉得恶心。” 从没听过她这么阴冷的腔调,他不寒而栗,手脚都放不自然。这时千金来了,惊讶地问佳音:“大嫂,你不是不舒服吗?干嘛起这么早啊?” 佳音换频道似的变了态度,笑逐颜开道:“已经没事了。” 姑嫂合作做早餐,不时亲热聊天。目睹妻子人格分裂,秀明平添惶骇,心里恍如乱世,没记住早饭吃了什么。饭后家人各自外出,他很不踏实,车开到半道上又折回去。到家后忙着寻找佳音,走进卧室,浓重的酒气攒头攒脑,佳音正坐在地板上,一手握着白酒瓶,一手举杯痛饮。 她平时滴酒不沾,偶尔喝一杯也只喝低度的果酒啤酒,此时想必难受欲死才借烈酒撒气。 他愧疚怯怕,谄媚着过去搭讪:“珍珠妈,你在喝酒啊?” 声音落空,又怂头求劝:“你喝得太多了吧,少喝点。” 她甩开他,好似一块不能碰的融铁,又伸颈灌下一大杯。他急了,直接去抢:“别喝了,再多就伤身了!” “别碰我!” 暴戾的吼声强似高空轰炸,他朝后跌坐,傻愣着听她喝问:“你跟那女人勾搭多久了?” 审讯开始,他急忙全神贯注应对。 “你先听我解释行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明明已经知道真相,你还撒谎,太无耻了!” “我没撒谎,我没想过要跟她怎么样。” “你明知我已经知道真相了,还在狡辩,不止无耻,你还无赖!” “我真的真的不是存心的,我就没想过要出轨!” “呵呵,你明知道谎言已经不起作用了,还坚持说谎,不止无耻无赖,你还没有良心!” 妻子怒如山崩,他筹措一夜的辩词全部作废,呆笨地接受碾压。而经过这些日子的长痛短痛,佳音心已死透,觉得跟他争吵都像是笑话,蓦地惨然发笑:“不说实话也不要紧,反正我也没兴趣听了,就当是花了十九年认清一个人,我认栽。” 她直接举着瓶子灌酒,像要醉死自己,秀明情急抢夺,耳朵再受剧震。 “滚开!” 她砸碎酒瓶,向他展示不为人知的恶相:“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还有资格充一家之主?曾经我把你当成香饽饽,谁知咬过了才发现里面的夹心全是狗屎!” 他被她陌生的嘴脸搞懵了,呆怔道:“你骂我狗屎?” “是!没错!你就是狗屎,一塌糊涂,臭不可闻!” “你、你敢这样骂我!” 不等他衬起身,她已抢先跳起,狠厉地俯视他,姿势表情都是标准的悍妇。 “怎么,想动手吗?你敢碰我一下我就杀了你,不信试试!” 他以为妻子精神失常,不敢再刺激她,摊开手苦恼叫嚷:“我说你喝点酒也别乱发酒疯啊,这样还能好好说话吗?” “你还想说什么?闭上你那个连舌头都转不利索的粪窟窿吧,再听你说话,我就像在吃满满一勺苍蝇,恶心得要命!你赶紧出去,出去!” “这儿是我家,我凭什么出去?” “你不出去是吧?那好,我赶你出去。” 她转身拿起墙角的灭害灵,对准他没头没脸猛喷,把他当成害虫驱赶。他忙乱躲避,感觉到她货真价实的杀气,不禁产生亡国破家的恐惧,呼喝求饶皆不起作用,仓皇地逃走了。 第129章 离家 秀明怕跟妻子打照面, 躲到深夜才回家,佳音已去儿子房里睡下, 他回屋坐监, 早上等众人都走了才起床去找她求和,结果仍只求得谩骂驱逐。就这样循环往复四五天, 他像通缉犯有家难归,看什么都晦气,吃什么都涩口。赵敏打电话问候, 他也不敢多话,商量这段时间尽量别联系,过阵子再说。 脆弱的关系经不起风吹草动,赵敏忧伤失落,心情也很复杂, 她对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 又不愿他离婚, 因为家庭美满正是他对她最大的吸引力,婚姻失败对他伤害太大,也许会从此性情大变, 失去原有的魅力。 他二人的苦处加起来也不及佳音,连日来她如在地狱, 一颗心无时不刻不浸在毒、药里, 做任何事都会随时痛哭流泪。反常情绪大肆折磨她的身体,彻夜难寐,不知饥渴, 身上忽冷忽热,胸肋和肝区不时疼痛,口干舌燥,头发大把脱落,乳、房长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疖子……以前上网看到许多癌症都发端于情绪恶劣,她预感这状况持续下去,自己不久就将身染重疾。 受到罪大恶极的伤害,原谅是不可能了,只剩退出这一条路能够脱离苦海。 这晚她来到多喜坟前,向他道歉兼辞行。 “爸,对不起,我挣扎了很久还是不能原谅秀明,他太伤我的心了,我这十九年的付出都像个笑话,拼命守护的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爸,您能理解我的感受吗?我现在的心情已经不是痛苦二字足以形容的了。” 点燃香烛的一刻她已泪下沾襟,回想身世不幸,尝尽飘零孤苦,结婚后以为找到了好归宿,却原来大梦一场,剥夺她幸福的人就是丈夫,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之共处。 “我现在恨他恨得心理扭曲了,再呆在他身边一定会变成凶狠恶毒的女人,我不想做怨妇被世人厌恶,不想因为怨恨伤残自己的身心。您原谅我吧,我不能遵守对您的承诺了,没有力量支撑这个家了。” 祭拜完毕,她打电话联系美帆,前些日子听说杨家二老已回嵊州,她想去借住几天。 美帆很惊讶:“你怎么了?为什么出来住啊?离家出走吗?” “算是吧。” “天哪,你跟谁闹矛盾了?珍珠她爸怎么惹你了?” 佳音不想在电话里讨论,问她能不能允许她前去借宿,美帆当然愿意,立马就想过去接她。佳音尚有余事未了,让她明早八点开车来。 她先去三楼找千金,将家里的生活费和记账本连同水电气费卡全交给她,千金纳闷她为何给自己这些东西,佳音笑道:“你该学会管家了,这些都是基本的生活杂务,得学着料理才行。” 千金难为情地笑:“是,我是得好好补补这方面的课,你放心,我会学着弄的,有不对的地方你再教我。” 她近来成熟多了,家务和工作都很上手,已有能力挑起治家的重担。佳音伸手摸摸摸她的脸,很舍不得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柔声勉励:“千金啊,爸生前最放心不下你,怕你没了依靠会受苦。现在看你工作这么努力,进步这么快,不像他当初担心的那样,我真的很欣慰。” 千金惭愧:“大嫂,我以前太懒太不懂事了,往后得多跟你学习,你看着吧,我会独当一面的。” 姑嫂聊了几句温馨家常,佳音去到四楼,将景怡托她保管的赡养费转交给贵和。听她说明景怡的苦衷,贵和惊喜不尽:“景怡哥是为了让千金独立才假装跟她离婚的?太好了,这下我终于放心了,大嫂你该早点告诉我啊,我能少掉好多头发呢。” 佳音嘱咐:“景怡让我保密,你也是,知道了也别说出去。” 他笑嘿嘿点头:“我懂我懂,可这钱是景怡哥托你保管的,你干嘛给我啊?” “你和千金最亲,由你保管最合适。郝所也是个好人,相信她今后会善待千金的。” “质华说了,以后会帮我照顾千金,我们不会让她受苦的。” “那就好。” 贵和观察力强,佳音在人前尽力隐藏仍被他瞧出一些痕迹,趁机问:“大嫂,这两天你心情好像不大好,是不是大哥又惹你生气了?” 佳音将情绪都融在笑容里,他凭直觉领会,连忙当起和事佬:“我大哥就是个粗人,说实话这些年你跟着他真受委屈了,我也替你不值。可他那人心肠还是好的,起码对你忠心,不会在外面乱来,你看在爸和我们四兄妹份上多担待点,他要是犯浑你就跟他闹,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她笑着摇头:“我没事,很快就好了。” 明天抛弃那个负心汉,离开这个伤心地,一切苦痛都会终结,她不是菟丝和凌霄要靠寄生才能存活,摆脱腐烂变质的婚姻,将会重获新生。 家里最不放下的是她一手带大的小叔子,她敲开胜利的房门,少年还在认真背单词,她上去递出一张银行卡。 “这十万是给你读书用的。” 胜利吃惊:“大嫂,这是爸爸留给你的遗产吧?干嘛给我呀。” “你把钱都拿去给徐德润治病了,明年考上大学得用钱啊。这笔钱我早就替你预留了,本想等你上大学再交给你,现在一想你马上就成年了,又比大人还懂节约,交给你收着也是一样的。” 她放下银行卡,他即刻拿起塞还。 “你好不容易有点私房钱,我不能要啊。” “爸对我有恩,我替他供你读书也算报恩了。你就成全我吧。” 她自觉有负公公恩惠,想将情分还给他宠爱的小儿子,不容分说地将卡放进他的抽屉,按住不让他打开。 “听话,拿着吧,你收下了我才能放心。” 胜利感动得两眼泛酸,哽咽道:“大嫂你对我真好,比亲妈还好。” 佳音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最后一个温情的拥抱。 父母离异最受伤的是孩子,一双儿女里儿子明显更柔弱,就寝时她搂着英勇亲了又亲,问他:“小勇,你爱妈妈吗?” 英勇应声点头:“爱。” 再问他:“爱爸爸吗?”,也是相同的反应。 她心下酸楚,又问:“妈妈和爸爸,你更爱谁?” “两个都爱。” “只能选一个呢?” 儿子认真想了想,用力摇晃小脑袋:“选不出来。” 她重新搂紧他,摩挲着他的后背允诺:“好孩子,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滚烫的泪水滴进英勇颈窝,他惊怕地询问缘故,她忍泪拍哄,告诉他明天一切都会变好。 早上秀明仍旧装睡不出来,佳音布置好饭菜,对家人们说:“吃了饭珍珠带弟弟们去上学,你们三兄妹稍微留一下,我有事跟你们说。” 千金奇怪,让她现在就说,佳音笑了笑:“得先跟你们大哥说。” 贵和瞅瞅门外:“大哥今早又睡懒觉?他这几晚都加班吗?” 他已感知到大哥夫妇的对立状态,暗暗担着心。佳音不答话,走进卧室向蒙在被子里的人下令:“你起来,我有话说。” 终于听到她冷静的语气,秀明一咕噜坐起,戒慎疑惧地问:“什么?” 他以为她要谈判,却见她从床下抽出昨天打包装箱的行李,泰然声明:“我要离婚。” 天花板瞬间塌了,他被砸成煎饼,满脑袋面糊支持不了思考。 决意发表,她更镇定了,看他的眼神再无感情色彩:“以前就说过,你要是外遇,我就离婚带着孩子们从你面前消失,你跟我处了十九年,应该清楚我向来说到做到。” “不、不是,珍珠妈……” 他慌悚地跳下床,两条光腿很明显地打着颤。 她逻辑清晰地继续:“离婚需要时间,我先带小勇搬出去,珍珠已经算成年人了,跟谁过由她自己做主,我先把行李送走,下午再去学校接孩子。” 秀明尝到了新开封的恐怖,浓度和等级空前绝后,猴跳着拦住妻子,露出十足的窝囊相。 “珍珠妈,你这是做什么啊?你要教训我有的是办法,干嘛一来就出这种狠招!” 她微微冷笑:“你以为我在吓唬你?我才没那么无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饶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省省吧,你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只想尽快扔掉。” “我们做了十九年夫妻,你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啊,这不是成心逼死我吗?你、你就不该是这么绝情的人啊!我求你还不行吗?我给你作揖给你鞠躬,往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弯腰驼背拱手作揖,绞尽脑汁构思讨饶的话,她突然仰头对准他的脸狠狠一啐,唾沫正中他的面堂,形象诠释“唾弃”一词。 这无法描摹的厌恶令他心神麻痹,怔怔地不能动了。 佳音拖着行李走出房门来到客厅,贵和三兄妹见状惊诧,赶忙围上来询问。 她强咽歉意,温言道:“你们大哥一直嫌弃我,觉得我不是理想的妻子人选,最近矛盾越来越激烈,我不想再受这份气,决定离婚放他自由。” 她不愿儿女因丈夫的卑劣行止蒙羞,替他隐瞒外遇一事,改用家里人尽皆知的情况做为离婚理由。 这理由也够秀明喝一大壶了。 三兄妹整齐划一的惊骇中,千金首先大怒:“大哥是好日子过腻了吗?他就是个神经病,大嫂,你干嘛理他啊!” 贵和堵住佳音的去路劝说:“是啊,大嫂,大哥发神经不是一两天了,我们都没拿他当回事,你就当他是个屁,别理他!” 她淡笑:“拿丈夫当屁,自己也不好过啊,我仔细想了想,我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不符合他的喜好,他忍我忍了十几年,如今孩子都大了,再忍下去确实是在浪费他的时间,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人,一直活在老公的歧视下,太屈辱了。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她是家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谁舍得放她走?千金的马尾辫都快翘起来,破口大骂:“大哥真是个混蛋,居然敢说这种婊里婊气的话,他的脑袋被蟑螂啃过了吗?” 说着冲到秀明的卧室推门大吼:“赛秀明,你还不快点滚出来!知道自己没脸见人了吗,躲在屋里干什么呢?” 秀明已认清妻子的报复,震惊慌乱中裹挟着愤怒,正坐在床边怨念,抬头回斥妹妹:“吵什么吵?你们谁都别来烦我!” 千金双睛暴突:“你要逼大嫂离婚吗?你哪儿来的底气敢这么做?是不是泻药吃多了,把脑浆都拉空了!” 贵和已来到她身后开展火力支援:“大哥,我不管你是内分泌失调还是更年期提前,你赶紧出来给大嫂道歉,求她原谅,不然我们几个都跟你没完!” 胜利随后加入,遑急质问:“大哥,你为什么要跟大嫂离婚啊,大嫂哪点不好?你凭什么嫌弃她?” 秀明又怨又冤:“你们搞清楚,不是我要跟她离,是她非闹着跟我离!你们不乐意都找她说去!” “你还有脸推卸责任,不是你平时对大嫂太过分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一直不把大嫂当回事,成天大爷似的对她呼来喝去,从不温柔体贴,当我们都是瞎子,都没看见吗?” “对,大哥你对大嫂一直很过分!我早就提醒你对她好点,你一次都没听进去,现在把大嫂的心伤透了还不认错,我看你的脸皮比《新华字典》就薄那么两三页!” “都是我的错,我混账,我不要脸行了吧!?” 秀明敌不过千金贵和夹击,怨愤爆表,跳起身冲门外吼嚷:“闻佳音,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恶毒的女人,给我挖了这么个深坑,是不是要治死我才甘心!” 妻子算到闹离婚会使他腹背受敌,这招借刀杀人实在太狠。 他对佳音妄加非议,而实际效果确是如此,听他口出狂言,千金挽起袖子往前冲。 “赛秀明!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跟你拼命?” 贵和拉住妹妹,口头上却在支持她:“大哥你再胡说我们就打120,把你送去疯人院,让那杨什么医生用电,击,枪治一治你的脑子!” 胜利赶回佳音身边求情:“大嫂,大哥已经疯了,我敢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佳音按下愠怒,坦然道:“你们别为难他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心里话,像我这么恶毒的女人哪儿配做他的妻子呢,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他了。” 三兄妹见她去意已决,都围住苦劝。 佳音和丈夫恩断义绝,对他们的感情并未变质,当此情行不禁心酸,含泪问:“我嫁到赛家十九年,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吧?” 三人猛力摆头,全都又急又怕。 “大嫂,你对我们恩重如山,包括爸,我们全家人到死都感激你。” “是啊大嫂,你看在我们的份上,千万别走啊!” “大嫂,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妈,你要是走了,我就真成孤儿了,求你别扔下我!” 佳音怕多听几句挽留会动摇,捂嘴堵住哭泣,之后狠心道:“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再跟你们大哥一起生活了,请你们原谅我。” 她拖着行李快步出门,贵和忙让秀明出面阻拦,那可恨的大哥却坐着不动。兄妹三人追出院门,美帆已开车来到。佳音不顾求劝,将行李放进后背箱,然后开门坐进副驾驶座。 美帆莫名惊讶,听她催着开车,懵然地发动引擎。车开动了,胜利紧追不放,看到倒车镜里他奔跑呼喊的身影,美帆于心不忍,扭头问:“怎么回事啊?真要走吗?” 佳音掩面哭泣,硬着声气吩咐:“别停,开快点!” 两条腿跑不过四只轮胎,胜利追到街口,汽车飞速远去,他如丧考妣,停下来跺脚大哭,悲痛的前奏后全是对大哥的愤恨。 家里千金正暴怒地打骂秀明。 “你这个败家子,就看不得家里安宁,爸爸白养你了!” 一旁的贵和气极沉默,认为大哥活该挨揍,并不阻止妹妹,直到秀明发怒跳起才出手护着她。 “大哥你有什么资格生气?这就是你一个人的错,大嫂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把她气跑这个家就垮了!” 秀明此时也对佳音生恨,暴躁反驳:“她又没挣过一分钱,算什么顶梁柱,你们这群白眼狼全都胳膊肘往外拐!” “最大的白眼狼明明是你!” 千金气得喘不过气,拉住贵和问:“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他还是人吗?” 贵和露骨鄙夷:“我看和猪差不多了,还是被猪流感烧坏脑子的那种!” 秀明根本还不上嘴,呲牙几秒钟,胜利跑回来,流着泪怒诘:“大哥,大嫂真走了!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赶走她!” 能发疯的话秀明真想疯,抱头嘶吼:“说了几十遍了,不是我赶她,是她自己硬要走的!” “大嫂那么宽宏大量,要不是被你伤透心,怎么会走出这一步?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说啊!” 秀明哑口无言,自知其罪难恕,就算把他丢去坐老虎凳也不敢招供。 佳音到了美帆家向她交代查获丈夫外遇的经过,美帆想不到憨厚的秀明有这花花肠子,变色变貌道:“珍珠她爸竟然干了这种事,天哪,他怎么想的,良心坏掉了吗?” 佳音余恨绵绵:“他根本就没有良心,不然也不会这么做了。” “你就没跟他算算帐?这十几年你为他们家做牛做马,付出那么多,这些他全都忘了?” “他哪怕有一丁点记性也不会这样伤我的心,对这种没心肝的人,我何必跟他说这些,只会白白浪费感情。” 美帆知道她不是会叫苦的人,听这两句道白就能感受到她的绝望痛苦,顿时同情泛滥,关问:“贵和他们知道吗?” 听说她隐瞒真相,大为不解。 佳音解释:“这种事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不想像怨妇一样诉苦。而且,我不希望孩子们知道,那样对他们伤害太大了。” “那你就不怕他们误会你?” “反正以后不会一起生活了,误会就误会吧。” “……你真打算离婚?” “嗯。” “孩子你带走?” “对。” “那财产呢?你替他管了十几年家,总该拿走应得的那一份吧。” “除了那栋房子他没别的财产,我拿走自己的积蓄就够了,其余的都不要。” 美帆见她立意坚决,替她担心起将来。 “你想过离婚以后干什么吗?带着孩子租房子住?那开销可不小,你负担得起?” 她想佳音长年居家没有工作经验,日后独自抚养儿女必然吃力,申州生活成本高,单是房租就能让人蜕层皮。 不料佳音成竹在胸:“我有现成的地方住,在你这儿中转半个月,收拾好就搬过去,找工作也不难。” 美帆惊奇:“什么地方?你自己有房子?” 这秘密佳音守了十年,小小卖个关子道:“过几天就带你去看,我先把行李放好,下午还得去接珍珠小勇呢。” 美帆带她去客房帮忙安顿,此后越想越气,觉得不能便宜了陈世美,中午电话联系千金,千金也正想找她。 “二嫂,大嫂在你那儿吗?她还好吗?” “千金,我已经不是你二嫂了,叫我杨女士吧。” “好、好吧,杨女士,我大嫂她……” 美帆开门见山打断:“你知道佳音为什么跟你大哥离婚吗?” “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大哥平时对她不好,她忍了很久,现在忍无可忍了。” “哼,佳音是多么宽容的人啊,寻常委屈怎么可能忍不下去,事实是你大哥在外面搞外遇,被她抓了现形,伤透了她的心,才走到这一步。” 千金的脸仿佛挨了记回旋踢,晕头转向惊叫:“什么?我大哥外遇了?” 听她的口气似乎难以置信,美帆怨他们把秀明想得太好,尖刻指责:“佳音觉得太丢脸,又不想让珍珠小勇知道,才忍气吞声替你大哥保密,她对你大哥仁至义尽了,可你大哥有一点悔改的意思吗?他要是还记得佳音的好处,怎么会一声不吭让她走?我看他早就动了离婚的念头,佳音这一走正遂了他的心愿,他很快就会把那个情妇领进门,做你们的新大嫂了。” 假如秀明此刻出现,千金会用擀面杖打爆他的头,怒急询问:“那小三是谁你知道吗?” “就是给他工程做的那个女总裁,赵敏,你大哥已经被那女妖精勾去了魂魄,你想知道具体情况就去问他吧。” 得知这种情报千金自然沉不住气,转身向店长请了假,又向贵和说明情况,兄妹俩都气急败坏,打电话催秀明见面,声称不来就断绝关系。 下午两点,秀明按照他们发来的地址找到市中心一间茶屋,走进包间,三弟和妹妹像青铜铸的哼哈二将,朝他虎视眈眈。 他心里嘀咕着,刚一坐下就被千金泼了满脸茶水,幸亏那茶晾了一阵子,若是开水真会让他就此没脸没皮。 “死丫头,你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被你气疯的!” “我又怎么你了?” “你还装蒜!我干脆再往你头上插几把刀,让你装得更像点儿!” 贵和见大哥恶人逞凶也想杀人,拍桌怒斥:“大哥,你太可耻了,我现在要憋着气才能跟你说话,不然会被你的人品活活臭死!” 秀明自觉龙困浅滩遭虾戏,恼愤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这么恨我?” “做了什么?看来不当面拆穿,你会瞒我们瞒到死,让大嫂帮你背黑锅!” 贵和已差不多把话点明了,秀明脑神经顿时休克,一锥子下去都扎不出血来。 千金已经气哭了:“当初金景怡和他们医院的小护士乱搞,你还说出轨的男人全是混账,当时装得正气浩然,结果也是个背着老婆搞小三的混账东西!” “你、你们从哪儿听来的?” “你还想为自己喊冤?就不怕天打雷劈?!” 秀明以为又遭了妻子暗算,咬牙恨道:“这女人当面不说,背后告黑状,她跟我多大的仇啊。” 贵和也想泼他茶水,按住右手詈责:“你以为是大嫂说的吗?大嫂比你正直善良一万倍,自己伤心得要命还替你遮掩,你这样恶意揣度人家,换成是我也没法跟你这种人过下去!” 千金死盯着震愕的男人磨牙切齿:“是二嫂打电话告诉我的,二哥离婚你也动不动就骂他在外面包二奶,再不撒泼尿照照自己,我们家最不要脸的人就是你!” 秀明觉得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反复火化了上千次,气场只剩一小撮灰。 贵和锁起同情心,痛打落水狗。 “大哥,那赵敏是长得漂亮,有钱,可你有家有室,老婆还是百里挑一的贤妻良母,就是遇上九根尾巴的狐狸精也得先摸摸良心啊,这是好人能干的事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种事又不是车祸,还分有意无意?你自制力差,管不住自己的身体,犯了错还不知悔改,到现在还好端端活着,真该感谢大嫂的不杀之恩!” 贵和这会儿和妹妹互相煽动,听了他的话千金真想替大嫂杀了大哥,两只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瞪着秀明:“大嫂哪里配不上你?性格、才干、人品、头脑都比你强得多,人家牛粪还能滋养鲜花呢,你就是坨水泥!这些年大嫂跟着你吃了多少苦?给你生儿育女,让你过舒坦日子,你不思回报还往她胸口上捅刀子,爸爸要是活着,你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秀明眼见自己做不得人了,手舞足蹈苦叫:“你们骂我什么我都认了,可就算把我的脑袋骂开花也不管用啊!我又不是没求过她,什么法子都使过,只差下跪磕头了!” “那你就去下跪磕头啊,只要大嫂能回心转意,你就是剁掉自己一根手指也不过分!” “什、什么?” 贵和见大哥还无耻地捧着面子,抢话教训:“大哥你以为自己很金贵吗?在这种错误面前你的尊严根本不值一钱,如果打残你能让大嫂消气,我们早动手了。” 秀明惊恐气愤:“你、你们还是我的弟弟妹妹吗?为什么只帮珍珠妈说话?” “你还不明白?和你相比,我们都情愿要大嫂!” 妹妹的怒吼粉碎了秀明的意志,仿若舞台上的演员一直面朝观众,接受台下的欢呼喝彩,蓦然回首才发现人们捧的不是他的场,鲜花掌声都只献给站在幕后的策划。 他一跤跌下高台,从头到脚一齐瘫痪了。 贵和见他呆滞,暂停责骂,出谋划策道:“大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留住大嫂,她下午要去学校接珍珠小勇,我们得赶在这之前带孩子们回家。” 他先前不知大哥出轨,只当大嫂赌气出走,如今明白事态严峻,大嫂离婚的决心真实坚定,不设法挽留家就真的散了。 秀明迷茫地看着他,大脑仍供电不足。千金燥恼:“这种时候你还走神,大嫂要把珍珠小勇带走,你不要老婆,连儿子女儿都不要了?” 电力接上了,还是1500V以上的高压电,秀明一下子跳起来转身冲出包厢,赶去抢夺他最重要的财产。 第130章 隐瞒 秀明惧怕儿女知道此事, 将姐弟俩带到郊区的度假酒店藏匿。珍珠疑惑,路上询问缘故, 他说:“家里出了点事, 你们先在酒店住两天。” “什么事?民工又上门讨债了?” “比那个还严重,总之这两天你们先别回家, 也别跟家里人联系,我怕坏人找到你们。” “那您和妈妈怎么办?坏人不会对你们下手吗?” “我们会小心的,你领着弟弟好好玩, 有事给我打电话,别给你妈妈打,她的手机也被坏人监控了。” 珍珠越听越玄乎,问母亲为何不与他们一道外出避难。秀明一辈子的撒谎技能全用上了,骗她说佳音要协助他处理事情, 让他们放心。离开时将信用卡交给女儿, 再三叮嘱她别跟家人联系, 珍珠对父亲的信赖度历来满格,想不到中间有猫腻,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佳音去学校扑了空, 无奈回长乐镇找人。赛家人见她回来又喜又忧,分外殷勤地迎接。 佳音再入家门已觉违和, 问他们珍珠小勇在哪里。 千金说:“大哥下午去学校接他们了, 这会儿还没回来,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佳音料想丈夫想作梗,不禁面露不忿之意, 贵和忙安抚:“大嫂你别担心,孩子们跟着大哥还是安全的,大哥可能带他们去吃饭,过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秀明回来了,佳音劈头就问:“孩子们呢?” 他绷起面皮逞能:“我没带他们回来。” 千金见大哥还敢犯浑,怒道:“没带回来?那你把他们送去哪儿了?” “我暂时把他们寄放在安全的地方了。” 佳音再不跟他客气,厉色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把孩子藏起来,不让我带走他们?” 秀明心里畏惧,嘴上强硬:“那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让你带走!” “儿子女儿都是我生的,我是他们的亲妈,离婚后我最有资格取得他们的监护权!” “谁批准你离婚了?我不答应,这个婚你休想离!” “你还想耍无赖吗?” 佳音又调低了对他的评估值,后悔没早点看透他的愚蠢低能。贵和劝她别激动,指着秀明威胁:“大哥,我和千金中午怎么跟你说的,你想征求大嫂原谅就赶紧诚心忏悔,再死不认错我们全家都不认你!” 秀明脸绿成海藻,愁苦地瞪着妻子:“我已经认错认得舌头都发麻了,你说吧,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佳音烦躁:“无所谓原不原谅,我对你已经死心了。” “那要怎么做你的心才能活过来呀?砍我几刀可以吗?胜利,你去厨房把菜刀拿来交给你大嫂,让她随便砍,你们作证,砍残砍死都不用她负责。” “够了!你休想用这种流氓手段绊住我,这个婚我离定了,你不同意我就去法院起诉,先把孩子还给我!” 见她要发飙,秀明一个劲朝弟弟妹妹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先回避。贵和和胜利拖着千金上楼,惴惴地将主场留给大哥。 没了旁观者,秀明似腐烂的海鲜软成稀泥,上前向佳音合十求拜:“珍珠妈,我真的求你了,你只要不是恨得想杀了我,就该给我留条活路啊。离了婚我还怎么做人,怎么面对孩子们?你行行好,放我一马吧。这些年我是亏待了你,可就算千日不好总还有一日好,你能不能想想我的好处,留一分情面给我。” 他以为妻子心软,多少会对他余情未了。佳音注视他的衰相,苦痛记忆榨汁似的流出来。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想了很多很多,可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些凄惨的往事。生珍珠时你和爸都不在家,半夜我阵痛发作,一个人起床走路去镇医院,路上好几次疼得跌倒,怕孩子生在大马路上,又咬着牙爬起来继续走,疼得把袖子都咬破了。03年你做工程欠了钱,家里穷得连下半年的生活费都吃紧,我想尽办法节约,看到城里超市大减价的新闻,大清早去抢购,买了上百斤的东西,为节省车费,又走了几公里去坐公车,双脚磨出十几个血泡,一脱袜子就撕掉几块皮,后来连续一个礼拜走路都瘸瘸拐拐,还得坚持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我省钱给你们买新衣服,自己穿得破破烂烂,至今仍戴着10块钱一件的胸罩,冬天的毛衣秋裤都是陈年旧货,有的打了好几个补丁,和朋友去逛街,别人让我试衣服我都不好意思脱外套,就怕被人瞧见里面的破烂货。现在还有几个女人过得像我这么寒碜?赵敏肯定不是吧,和她那种贵妇相比,我连老乞婆都不如,难怪你会对她动心。” 决心不做怨妇潇洒决裂,奈何过往的辛酸痛楚都像树的年轮深入心底,若不是积累了那么多的不值得,她也不会悔恨交加,生出离异的执念。 秀明被她字字泣血的控诉抽软了脊梁,也是悔不当初,真心愧疚道:“我没逼你吃苦啊,你生珍珠时我在外地干活儿,来不及赶回来。你要去城里采购,使唤我不就行了,我也从没拦着你花钱,你想吃香喝辣买新衣服只管去买,让我吃粗茶淡饭穿破衣烂衫,我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干嘛非要委屈自己呢?” 她含泪冷笑:“是啊,都是我自找的,以为全心全意奉献就能赢得你的尊重喜爱,会有这种想法,我就是个大傻瓜。现在我清醒了,所以坚决跟你离婚,离开你,我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你不离开也能开始新生活啊,我保证以后一定对你好,一切事情都听你指挥,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想想爸,他总对得起你吧,你看在他的份上饶我一命行吗?” 他搬出多喜也没用,佳音已断了后顾之忧:“爸要是还在,我或许会有顾虑,可他已经走了,我也不用怕离婚会伤他的心了。把孩子还给我,我不能让你这种品质龌龊的人做他们的父亲!” 秀明无招可使,抓狂乱叫:“你要带走孩子就是逼我去死,我、我……你干脆拿刀杀了我得了!” 他冲进厨房拿来菜刀,强行逼她握住,满口急嚷:“你砍死我吧,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你既然想了断,就断得彻底点!” 佳音怒不可遏,狠狠摔了刀,痛骂:“你省省吧,别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了!”,不愿持凶悍态度,定神调整气息再严厉批判那傻眼的孬种:“你还是个大人吗?爸都已经不在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做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 秀明觉得现在的妻子犹如翻不过的大山,融不化的铁块,即将压碎他的人生,砸烂他的未来,细思极恐中男人的坚强豪气一溃千里,不知不觉跪倒,红着眼哀求:“佳音我求求你,求求你别离婚,我真的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 他没出息地落下眼泪,佳音嫌辣眼,扭头发出通牒:“给你三天时间,交出孩子,到民政局跟我办离婚。” 她走后十分钟赛亮回来了,见大哥跪地饮泣唬得不轻,询问未果后上楼找其他人,从而得知前情。他比其他人冷静,没像千金贵和那样死命吐槽,但口才斐然,几句简洁的讽刺也让秀明良心发颤。自愿领受了新一轮的围攻,他沮丧道:“我照你们的意思向珍珠妈下跪求饶,可她还是不肯原谅我,看来这个婚她是离定了。” 赛亮听他说话就想补刀,冷眼讥斥:“大哥,你真是我见过最不知好歹的人,有了大嫂那么贤惠的老婆还出去乱搞,我认为大嫂的决定没错,换成我也得跟你离。” 秀明疲累哀求:“你们能不能不说风凉话了?我都快被逼死了,你们多少也帮我出出主意啊!” 贵和含恨叹气:“现在除了哀求没别的办法,你继续去求大嫂吧。” 千金骂人的话都用尽了,懒得再重复,质问:“你把珍珠小勇藏到哪儿去了?两个孩子住在外面你也放心?” 听秀明说:“我找了家四星酒店,环境不错也很安全,待会儿就过去陪他们。” 胜利不满:“你不想让他们上学了?总不能一直请假吧?” 贵和明白大哥的用意:“你是不是还没跟他们说离婚的事?外遇的事更是提都不敢提吧?” 妹妹不留间隙地刻薄:“他哪儿敢提啊,小勇还好,要是被珍珠知道了,还肯认他这个爸爸吗?” 小弟也来加一味药:“珍珠最讨厌花心男人了,看个古装剧都骂里面三妻四妾的男人是渣,在这方面就是标准的三观党,逮住一个骂一个。” “哼,要是知道自己的爸爸也是个渣男,她该疯掉吧。” 秀明像被迫观看R级恐怖片的小学生,寒毛卓竖,跺着脚吼嚷:“你们别冷嘲热讽了!想要我的命就直说!我又没杀人放火,这种事告到法院也不至于判死刑吧!” 赛亮连同情的味儿都不想给他闻,再次尖锐苛责:“有些伤风败俗的行为法律是制裁不了,但不妨碍人们唾骂,大哥,你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这句话让秀明落荒而逃,来到酒店英勇已睡下了,珍珠坐立不安老半天,拉他去室外询问。 “爸爸,家里究竟怎么了,您告诉我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没准能帮您出主意。” 秀明看着她就像古代接受抄家的官员守着即将被抄没的珍稀财宝,气温不冷,声音却直打颤。 “珍珠啊,爸爸可能要失去一切了。” 珍珠也慌:“这么严重?您欠人钱了,还是被骗了?” “爸爸干了件坏事,也许会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女孩心目中父亲是胆色过人的豪杰,能让他如此怯懦,必是天大的罪行,紧张猜测:“您杀人了?” 见他发懵,误会成默认,遑急追问:“您把谁给杀了?” 秀明没想到她联想力这么丰富,面对真情实感一时哑口,珍珠进一步确信:“不是吧,您真杀人了?” “珍、珍珠啊……你听我说,爸爸不是故意的……” 他想跟她说明情况,惶恐导致语无伦次,因而越描越黑。珍珠一把抓住他:“爸爸,有人去报案吗?警察知道这事了?” 她语速太快,他想接话已被她抢了先:“您快去自首吧,现在自首还能从轻发落,如今科技这么发达,杀了人是逃不掉的,您不自首被警察抓住说不定会判死刑啊!我陪您去吧,现在就去!” 她拉着他往外走,他挣开来想解释,接连招致误会。珍珠以为他畏罪怕死,重新抓紧他的双手安慰:“爸爸,不管您为什么杀人,我都相信您是有苦衷的,您放心,我和妈妈会想尽办法帮您,一定给您请最好的律师。只要能保住命,判个几十年也不怕,等我有了出息会救您出来的……” 话虽如此,心已大乱,她刚说到一半就痛哭流涕,像与父亲生离死别一般。秀明感动心疼,急忙搂住安慰:“我的乖女儿,是爸爸说错话吓着你了,爸爸没杀人,没干犯法的事。” 珍珠反复质问,见他不停点头,知是虚惊一场,拭泪嗔怪:“那您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连家都不敢回啊?” 秀明的勇气像入冬的蚊子都死绝了,懊丧道:“我怕说了连你也不会原谅我。” 女儿的大脑很活跃,得不到答复又擅自揣测。 “您去赌博,欠了高利贷?把家里的房子也搭进去了?” 在秀明的概念里,这犯错情节比出轨严重多了,试探:“如果是这种事,你能原谅吗?” 珍珠态度干脆:“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吧,我再去当主播,三年之内就能赚回来。赌博是不好,你可能也是被人引诱好奇心发作才去玩那个,好多政府官员就是这么下水的,好在不是吸毒,不会上瘾,以后戒掉就没事了。” 看他又发懵,以为这次准了,慌骇道:“真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您不敢回家,那房子小叔还有一半,现在二叔和姑姑也没地方住,您把房子输出去他们没了落脚的地方,当然不会原谅你。妈妈肯定也很生气吧?她是不是要跟您离婚啊?” 秀明常常逻辑死,这会儿心乱,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点头,连前面的错判一并认领。 珍珠胸闷气短,可相比刚才的冲击已算轻量级,她对父亲的爱等同性命,听说他犯了这种错也恨不起来,小小埋怨混入大量宽慰:“您是太过分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以后我老公要是这样,我也会二话不说跟他离。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躲起来也没用,回去跟他们好好认错吧。就说我不上学了,以后专职做主播,顶多三年一定帮您把债还上。那高利贷公司现在也是走法律途径收债的,我们家只有那一套住房,法院不会强制执行,不信你让他们问二叔。” 秀明的胸口似被冲、锋、枪扫射,痛泪急涌,女儿连这样败家毁业的过错都能原谅,可见是天底下最信任爱戴他的人,他却猪油蒙心做出没行止的坏事,让她失去完整的家庭,真不配再做她的父亲。 珍珠见他乍然痛哭也跟着哭了,双手不住为他抹眼泪,着急安慰:“爸爸您别难过,是人都会犯错,有句名言叫‘不走点弯路很快就到了人生的终点’,有我陪着您,不用怕。” “珍珠,爸爸对不起你啊。” 他愧悔惧怖地抱住她,害怕明天来临。纸包不住火,时间每过去一分钟,真相就褪去一层遮盖,妻离子散的结局比死还可怕,假如世上有后悔药,他倾家荡产也会去买。 赵敏跟他一样心神不宁,稳重都报废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他。 “对不起,说好不联系的,可我放心不下。” 秀明不能责备她,只好说:“没事。” “家里还好吗?” “……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这情形令她意外,质疑佳音在说气话。 秀明萎靡道:“她态度非常坚决,我怎么求她都没用。” “珍珠和小勇呢?他们该吓坏了吧。” “我把他们安置在度假村,还没敢告诉他们。” 赵敏心中有愧,想尽快做一些事来补偿,问:“那度假村在哪儿?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明知他为难仍积极争求:“你白天忙工作,走不开,我去给他们送点吃的,不会跟他们多说什么的。” 秀明耳根子软,想她也是一番好意,说出了酒店地址。赵敏买了很多高级糕点和零食,中午来到酒店,英勇去园区玩耍了,珍珠独自在客房,通过猫眼看到来客,开门摆出一张黑脸招待她。 “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们在这儿,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 “不用,你快拿回去吧。” 见她神情厌恶,赵敏的笑容失却灿烂,和颜问:“珍珠,我不记得得罪过你,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我?” 珍珠尽情傲慢:“你得没得罪我,跟我讨不讨厌你没有必然联系,我就是不想见到你,请你马上离开。” 赵敏不愿同她对立,见情势不利主动退让,走之前想让她收下带来的礼物。 珍珠一口回绝:“全部带走,否则我还得去一趟垃圾房,太麻烦了。” “……那你好好照看小勇。” “小勇是我弟弟,我当然会照顾好他,用不着你提醒。” 小丫头霸道地送她一记闭门羹,让她清楚认识到她想占有秀明的意愿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她烦乱失落地走出酒店大堂,见佳音迎面走来,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惊讶互视。 上午佳音联系珍珠英勇的班主任,听说两个孩子都没去学校,结合丈夫的行事风格,上网查他最近一天的信用卡消费记录,顺利找到了这家酒店。 看到赵敏,她立刻将其当做秀明的同谋,愠怒诘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敏端庄微笑:“来看珍珠和小勇。” “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她那优雅的姿态令佳音作呕,鄙弃地绕道前进,赵敏移步拦截:“我们谈谈吧。”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做做沟通。” “沟通的目的是什么?让我接受你们的婚外恋?” 佳音知道她是厉害角色,大概想刁难自己,不愿对这贱人示弱,骂斥已在嘴边,忽听儿子在身后呼唤。一回头英勇已扑到她怀里,她欢喜地抱住这宝贝疙瘩,决心再不让任何人抢走他。 英勇望着她,小脸涂满忧虑:“妈妈,听说家里出事了,我好担心您啊。” 她用欢笑抚慰:“妈妈没事,现在就是来接你和姐姐的。” 小男孩看看四周:“爸爸怎么没来?” 她不答话,指着远处的电梯口吩咐:“你先去那边等妈妈一会儿。” 等英勇走远,她披上更坚硬的战甲向敌人宣话:“我只跟你说一次,我很快就会和赛秀明离婚,你想跟他怎么发展都请随意,我不会再过问了。” 话不在多,点题足够,她转身离去,右臂突然被赵敏抓住。 “你干什么,放手!” 彻骨的厌恶感登时激怒了她,再回首锋芒毕露。 赵敏这个老江湖淡定自若,嗓音依旧软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根本没打算拆散你们,秀明很在乎家庭,离婚对他是致命的打击,你不能这么做。” 佳音嗤笑:“我是不是听错了,世上还有这样大义凛然的第三者?真是长见识。” 听她认真声明:“我和秀明不是你想象中那种苟且的关系。”,恶心引发了恶气,大声叱骂:“我不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相处的,哪怕听一个字都觉得反胃!” “你可以厌恶我,但不能离婚,这不是明智的决定。” “这点用不着你来教我。” “秀明是我见过最善良正直的男人,为了让你和孩子们过好日子,他一直拼命工作,对家人从没半点私心,你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他嫌弃过你吗?没逼你出去上班挣钱吧?他一个人把生活的压力全担下来了,让你活得自由自在,你就不能稍微谅解他无心的过失吗?” 赵敏对秀明戴了魔幻滤镜,方方面面都高大上,脑残粉式的言论只会带给佳音荒诞不经的反感。 “真可笑,荒唐得我都没法接话了。我们家的生活状况你了解多少,凭什么乱加议论?一个插足别人家庭的人还企图占据道德制高点,这么会颠倒黑白,也难怪会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 “你怎么骂我都无所谓,这件事上秀明没有错,是我先勾引他的。” “所以呢,我就该原谅那个色迷心窍又毫无自制力的蠢货?” “你和他生活了十几年,怎么能这么绝情?就是养一条狗,时间长了也不能说扔就扔吧?” “被一个朝夕相处十几年,全心信任的人背叛,你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跟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佳音情真理确,肺腑里的苦和恨岂是伶牙俐齿能战胜的,赵敏已落入下风,她本可趁势贬斥,但看到儿子正在怙惙地张望,母性便压倒感性,向敌方释放最后的凌厉一击:“往别人的饭碗里吐了唾沫,还强迫别人吃下去,你未免欺人太甚!我不想让我儿子看到我凶狠的样子,你赶紧走吧,以后别再来骚扰我们母子。” 她扭头走向儿子,表情恢复温柔,英勇看着赵敏不安地问:“妈妈,那阿姨是谁啊?” 佳音不回头地笑语:“你不用知道她是谁。”,也不承认刚才在同对方吵架,牵着他的手上楼找珍珠。 见到她,女儿很慌张。 “妈妈,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爸爸联系您了?” “我查了他的信用卡消费记录,照着酒店地址找来的。” 珍珠正思筹如何帮父亲应付母亲,让弟弟呆在客房,拉着她的手来到安全通道。 “妈妈,爸爸都跟我说了,这事他是很糊涂,但不是存心的,您就原谅他一回吧。” 佳音不料秀明有据实招认的胆量,又对女儿的态度惊奇,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开始也不好意思承认,后来被我追问半天才交代了。男人嘛,都有这方面的嗜好,尤其是没玩过的,总想试试感觉,结果运气不好,一不小心就完蛋了。他现在已经很害怕很惨了,我们再责怪他也不能挽回损失,就先忍一忍,等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佳音真没想到女儿这般双标,心寒透伤透,恼怒吼叫:“忍什么?出了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忍?” 珍珠岂知牛头不对马嘴,拼命厚起脸皮劝说:“您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最多穷几年,等我当主播挣了钱,替他把债都还上,那一切不就复原了吗?” 佳音怒气踩了急刹车,狐疑探究:“你爸爸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借了高利贷去赌钱,输得精光连房子也抵押了,叔叔和姑姑们都在怨他,您也要跟他离婚,他吓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珍珠尽量描摹父亲的凄惨模样,却见母亲的眉头越皱越紧,豆大的泪珠成串下坠,每一滴都包着恨。 “这人真是厚颜无耻!” 小丫头吓坏了,急忙伸手替她抹胸口:“妈妈,您别生气,钱没了我们再赚,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什么难关都不怕。以后我负责供小勇读书,您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赚钱能力,大不了我不学越剧了,以后去娱乐圈发展。我长这么漂亮,就凭这张脸也能当个十八线小艺人吧,那也足够养家了。您守着我这棵摇钱树,还怕今后翻不了身吗?” “他竟然连你也骗!” 佳音跺脚发抖,觉得丈夫彻底昧了良心,捂住额头泫然泣下。 珍珠惊疑:“妈妈,您哭什么啊?爸爸怎么骗我了?”,被母亲反问:“刚才赵敏是不是来过?” “是啊。” “是你爸爸让她来的?” “不知道。” “只有你爸爸知道你们住在这儿,不是他说的,那女人怎么会找过来。” 佳音句句愤慨,加深了女儿的疑问。 “妈妈,您怎么也突然讨厌起那个女人了?她对您做了什么吗?” 此刻的愤恨似铁核桃再难囫囵吞咽,佳音凄苦地向女儿宣泄委屈:“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可你爸爸太混账了,到现在还推卸责任!” “您快说,爸爸怎么了?” “他和赵敏早就勾搭上了,上周五两个人在清江公园偷情被我当场逮到,我就是为这件事才提离婚的。” 珍珠魂飞魄散,愕然数秒犹不能释疑。 “爸爸和赵敏搞婚外情……您真是亲眼瞧见的?” “他们月初去欢乐谷幽会被申州日报的记者拍下来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照片就在微博上,拍得清清楚楚。上次我说我有个同学的老公出轨,其实就是在说他,后来用你教我的监控软件偷看他手机里的信息,先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又看到他们约好去清江公园看星星,当晚就借你三叔的车悄悄跟去。在小竹林里看到……看到他们正抱在一起亲嘴……” 回放丑恶的一幕就如同在鞭打佳音的心肝,她捶着胸口哭到难以自持。 “爸爸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他怎么做这种事呢!” 珍珠勃然尖叫,头顶的火焰直冲南天门,拉住母亲的手飞步朝前。 “妈妈,快跟我回家,我要亲口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怒到疯狂,佳音后悔给这炸、药、包解禁,再想劝说已不可能。珍珠见母亲不肯跟随,便弃了她和英勇支身疾奔而去,跳上酒店门外待客的计程车赶往长乐镇。 第131章 失信 珍珠到家时家里没人, 她没带钥匙,到慧欣家借座机给秀明打电话。 “爸爸, 我回家了, 您现在马上回来,我有话问您!” 女儿暴躁的语气放大了秀明的惊慌, 以为赵敏露了口风,忙向其询问。赵敏说她没跟珍珠深入交谈,但离开酒店时遇到了佳音, 八成是她向女儿告发了他们的事。 秀明听说妻子找到酒店去了,心口立时冰凉,哪里还敢迈出回家的步伐。 佳音带着英勇赶到长乐镇,在家门口找到女儿,劝她安静跟她走, 别再闹事。珍珠的倔强源于遗传因子, 拒不听从母亲劝告, 母子三人在镇上的快餐店等待时她用母亲的手机联系父亲,却再也打不通了。 傍晚千金和灿灿回来了,贵和胜利也陆续到家, 见着娘仨都很窘促,预感待会儿家中将有大动荡。 珍珠把自己关在卧室, 给父亲发了最后一条短信:“您再不回家我就离家出走, 永远不见您!” 这威胁立竿见影,随即收到秀明:“马上回来。”的回复。 一小时后心惊胆慑的男人走进家门,千金第一个瞧见他, 狠辣训斥:“你自己摆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吧,这回谁也帮不你了。” 秀明推开珍珠卧室的门,看到女儿的背影,不由得屏住呼吸,急张拘诸道:“珍珠,我回来了。” 珍珠轰然起身,快速走到他跟前肃然逼问:“爸爸,您怎么和赵敏勾搭上的?怎么会看上那种贱女人?” 他怯于面对,低着头逃避:“珍珠,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理解不了。” 珍珠已给愤怒加上几重盖子,仍然富有威慑力:“在您眼里我还是孩子,也许是理解不了成人之间那种乌七八糟的关系,但您是有妇之夫,基于道德也不该和别的女人乱搞。这么做是在背叛家庭,您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秀明唯有悔罪:“对不起,珍珠,爸爸知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们。” “您在犯错之前就没考虑过后果?以前我看到同学的爸爸花心乱搞,还很自豪地认为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正直可靠的男人,绝不会做出伤害妻子儿女的坏事,结果您也是那些恶臭中年男的同类,看到有姿色的女人不管她多肮脏下贱也把持不住,您太让我失望了!” “珍珠,你原谅我吧,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也很后悔。” “妈妈要跟您离婚,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这事您怎么看?” “我不想离,我求过你妈妈,可她不听。” “如果妈妈真走了,我们这个家就散了,这都是那贱女人造成的。我先去劝妈妈,回头再找那小三算账!” 珍珠暂且放过战战兢兢的父亲,来到三楼,将母亲拉到后院储藏室说话。 “妈妈,您非离婚不可吗?” 佳音也准备跟她谈论此事,坚定点头说是。 女儿登时急了:“您这样太傻气了,现在退出,爸爸就会被赵敏抢走,十几年辛苦经营的家庭凭什么拱手送给别人?您看电视剧里哪个正室是被小三斗垮的?您应该反击,而不是急着逃走。” 她好斗好胜,遇到争抢定会比狠,佳音没她那么幼稚偏执,平和教育:“你这孩子就是假聪明,被那些狗血电视剧毒害了。赵敏是第三者,可没你爸爸配合两个人会勾搭成奸吗?站在我的角度看,主要过错方是你爸爸,他明知我为这个家辛苦付出十几年,还狠心背叛我,这种品行不端的男人哪点值得留恋?为什么还要我把他当宝贝和别的女人抢夺他?你觉得妈妈就那么下贱那么没有尊严?” 珍珠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哽咽道:“爸爸是有错,可他好歹是我和小勇的亲爹,您就不能看在我们的份上忍一忍吗?” 佳音也很痛苦:“我尝试过忍耐,可做不到,一想到你爸爸和那个女人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炸,随时都想发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心理都快变态了。我是你们的妈妈,只想让你们看到我理性的一面,有个疯子一样的变态母亲,你们的心理也跟着会扭曲。离婚是为你们好。” “如果您和爸爸离婚,我和小勇就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您就不怕我们受歧视?” 珍珠道出反对的主要原因,她不希望父母离异影响她的人生。 佳音理解但不赞同她的想法,开导:“受到正确的教育,单亲家庭的孩子也会成长得很好,相反在父母关系恶劣的环境下生活,对孩子的身心更不利。妈妈有信心抚养好你们,小勇我是一定会带走的,你已经是大人了,去留由你自己做主,不管你想跟着谁,我都会像从前那样照顾你。” “我谁都不跟,你要是离婚我就离家出走!” 女儿的胁迫令她气恼,也相应地急躁:“你怎么跟你爸爸一样自私,从来只顾自己的感受,再不为别人着想。” “我不想当单亲子女,想有完整的家,这有什么错?” “那就去找你爸爸算账好了,这也不是我的错。” 佳音不期望寻求女儿的理解了,抛下她去楼上接儿子。英勇已听叔叔姑姑们告知当前情况,对父母离异一事深感恐慌。大人们嘱咐他千万留下,他留下妈妈才有可能改变决定,若跟她走了,家庭就彻底破裂了。小孩谨记在心,见到母亲就往角落里躲。 佳音上前哄他跟自己走,小男孩拼命摇头,含泪道:“不,妈妈,我不走,您也别走。” “小勇,乖,听话。” “我不走!我不走!” 英勇胆子小,很快抱住桌腿哭道:“妈妈,您不是一直教我做人要宽宏大量吗?爸爸犯了错,您也宽宏大量原谅他行吗?” 佳音心脏抽搐,忍泪道:“小勇,你还小,有些事以后妈妈会跟你解释,现在先跟妈妈走好吗?” “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 佳音不得已动手强行拉扯儿子,贵和等人不便插手,围着他们干着急。秀明忽然冲进来一把抱走英勇,对妻子吼叫:“他是我儿子,你休想带走!” 佳音化悲痛为愤怒,高声斥责:“你扪心自问配做他的父亲吗?我绝不能把儿子交给你这种人!” 秀明狗急跳墙,再不顾及形象,还试图用嗓门压制她:“你想干什么我管不了,但珍珠小勇都是我们赛家的根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们离开这个家!” 夫妻俩开始争抢儿子,英勇哇哇大哭,弟弟妹妹们齐来劝阻。 “大嫂,大哥,你们别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会吓着小勇的!” “大嫂你消消气,我大哥是混蛋,你犯不着跟混蛋较劲啊!” 千金抱住佳音,促迫求告:“今天就先让小勇留下吧,孩子不愿走,你硬带他走他会更伤心的,先别强迫他好吗?” 英勇哭着喊出灿灿教授的话:“妈妈,您别走,我还小,不能没有爸爸妈妈!” 佳音不忍卒睹,她幼时缺少家庭温暖,曾发誓要让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成长,如今事与愿违,真是痛入心脾,再不走必将放声大哭。她不停抹着泪叮嘱儿子:“小勇,你乖乖听叔叔姑姑的话,妈妈过两天再来接你。” 说罢不理会众人挽留,含恨离去。 秀明放下儿子,去储藏室找女儿,见她蹲在地上哀哭,心像老树皮布满裂缝,上前轻声哄劝,同时伸手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起来。 珍珠燃气灶似的腾起火焰,甩开他冲进室内,在他卧室里四处翻找,见他追来又扑上去搜身,掏出他的手机给赵敏打电话。 “你这个贱女人,破坏别人的家庭,你不得好死!” 她发疯叫骂,恨不得把对方揪出来撕烂。秀明赶忙夺回手机,他至今认为这事是他糊涂,不能怪赵敏,于是为女儿的无礼道歉。 “喂,家里有点乱,你别介意,我改天再联系你。” 珍珠闻言更怒,再度扑来争抢,嘶声泼骂:“那贱货就该死,您凭什么给她道歉,真的那么喜欢她吗?” 秀明躲避制止,女儿的狂态将他的神经拉成细丝,声音不自觉严厉了:“你别闹了,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该管!” 此刻他袒护第三者的劣行颠覆了珍珠的认知,不能接受这样的过错,恨意油然而生: “我为什么不能管,我的家都被她破坏了,她就是个婊、子,好男人怎么会看上婊、子?您的眼睛是不是全瞎了!” “你上哪儿学了这么多脏话,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子没有!” “我说了要找她算账,您别拦着!” “再不听话别怪爸爸打你!” 他的威胁让女儿理智尽失,誓要与他对抗到底,蹦跳着逼近:“你打你打,为个贱三打女儿,你就是只疯狗,赵敏是婊、子,跟你正好是一对,我祝你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耳光声响起,慌手慌脚的旁观者全成了木头,珍珠是最结实的一根,手指都不会动了,怔怔地流出眼泪。 秀明姿势僵硬,感觉闯了弥天大祸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猛听千金尖声叫骂:“大哥,你还真打啊,珍珠说得没错,你就是只疯狗!” 她跳上来抡拳痛揍,贵和压根拦不住她,而秀明也无颜抵抗。 “珍珠你别伤心,看姑姑帮你教训这个狗爹!赛秀明你真不是东西!” 揪打中她抬头向半空叫喊:“爸爸,您都看见了吗?这畜生为了小三打您的宝贝大孙女,您还不快显灵治治他!” 秀明听了更是认罪伏法,抱头蹲在地上任她踢踹。 胜利手足无措,忽见珍珠跑出门,急忙跟随,千金正打得酣畅,小弟在走廊里惊叫起来:“三哥,姐姐,你们快来,珍珠去厨房拿了大剪刀,回房把门反锁了,不知在里面干什么!” 众人慌忙赶去珍珠卧室,秀明不等他们敲门,狠命撞开门扉,珍珠站在屋中央,右手握剪刀,左手拽着长辫子,已来了个一刀两断。 “珍珠,你干嘛拿头发撒气啊!” 千金上前夺下剪刀,看着她凌乱的碎发目瞪口呆。家里人都知她爱美,热衷研究美容方法,对一头秀发百般呵护,眼下暴怒断发,明摆着受了天大刺激。 秀明已是打了卷的枯叶,风吹即碎,眼看着女儿走近,恶狠狠将剪断的辫子抽向他。 “去维护你的赵敏吧,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爸爸!” 珍珠飞跑出门,千金前去追赶,贵和责问傻掉的男人:“大哥,珍珠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吗?你怎么伸得出手打她?” 胜利以前常怨侄女淘气,希望大哥能采取强制手段教育,但目睹这情形也是深恶痛绝,愤而喝问:“你就那么爱那个赵敏吗?爱到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秀明灰心槁形,做不得声,弟弟们也不愿再搭理他。 贵和走时声明:“我先说我只认闻佳音做我的大嫂,不管你以后找了谁,我统统不认!” 胜利接话:“我也是,我也不认!”走出几步回头咆哮,“连你也不认!” 晚上赛亮回来,见秀明僵卧在客厅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远方,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好似即将咽气的伤者。 贵和正好下楼来,听二哥问家里又怎么了,没好气地瞅着沙发上的活死人说:“珍珠打电话骂小三,大哥一气之下打了她,那丫头气跑了,刚才她姑姑打电话,说她不想回来,准备陪她在酒店住一晚。” 赛亮听得啧嘴:“大哥你可真行啊。”,又问三弟:“你说爸会为了外面的女人打千金吗?” 贵和冷嗤:“那怎么可能,在爸心目中任何女人都比不上千金。” “看来大哥以前是在东施效颦啊,疼女儿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一遇到冲突就显原形了。” “也不知道是多香的野花,估计迷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野花再香也不能为了她推掉自家的花田啊,这怎么看都是愚蠢的行为。” “也难怪,通常工厂第一批次的货物次品都特别多,我们家算遇上了。” “长子不用特别聪明,可像这么荒唐的也少见。”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家门不幸吧。” 弟弟们明讥暗讽,抒发对失德之人的怨愤。秀明已被悲痛泡软了,再经不起鞭挞,用手肘挡住脸流涕恸哭,身陷绝境的滋味有多苦,他可算有了切身体会。 第二天上午珍珠来到开元地产,混进办公区专找那年轻的男员工打听赵敏的下落。她刚在理发店剪了个男孩子似的短发,依然是明媚鲜妍的小美女,加之目标选择正确,没多久就靠刷脸获取情报,闯入一间大会议室。 赵敏正和二三十个公司高层开会讨论最后一季度的业绩,见她陡然现身,形象还幡然大变,不禁惊愕。 珍珠大模大样冷笑前进:“赵敏,你还真沉得住气啊,刚刚毁了别人的家庭还跟没事人似的,一定早就做惯这种勾当,都习以为常了!” 赵敏深知其来意,临危不乱道:“我不认识她,让保安来把人带走。” 珍珠大怒,当众揭发批判:“你还敢装蒜!大家听着,这女人就是个贱货,勾引有妇之夫,明知人家有老婆儿女还上赶着往上凑,逼得人家两口子离婚,害得人家父女反目成仇,就是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在场人等莫名其妙,惊疑惶惑地左右张望。 只赵敏一人保持镇定,冷冽呵斥:“你是哪儿来的,再胡说我就报警了。” “你报啊!警察来之前我先打死你!” 女孩敏捷地跳上大会议桌,小猎豹般对敌人进行扑杀。员工们急忙制止,七手八脚按住行凶者,按赵敏的指示播打报警电话。 珍珠被带离会议室,赵敏理直气壮斥责:“前台是摆设吗?怎么能随便放陌生人进来!通知行政部,今天前台哪些人在岗,一律开除!” 而后重回座位,若无其事吩咐:“会议继续,请大家都坐下吧。” 她完美维持了女总裁的仪态,会议结束后匆匆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向秀明说明此事。 “对不起,当时那种情况我只能那么做,她现在应该在派出所,你快去接她吧。” 秀明赶到派出所,女儿已被贵和接走,珍珠回家后拒不见人,不吃不喝闷在房里。晚饭时她仍在赌气,英勇前去劝说,姐弟俩泪眼相望,仿佛被山火烧毁巢穴的兔子。 珍珠拉住弟弟的手,晓以利害:“小勇,爸爸妈妈离了婚我们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了,以后恋爱结婚也会被对方家里嫌弃,找不到好对象了。” “为什么?” “很多家长不愿意儿女和单亲家庭的孩子结婚,觉得单亲家庭出来的人性格都有缺陷,越是正经人家越看重这个。你找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了,我也嫁不到好家人的儿子了,就算结了婚也会受歧视,搞不好还要被人欺负。” 英勇听了不住抽泣,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姐姐,你别那么早结婚,等我长大了再嫁人。” “你怕没人陪你,想拖着我啊?” “不是,等我长大就有能力保护你,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珍珠心酸欲化,姐弟俩抱头痛哭,哭声传到门外,飞进长辈们耳中,激起忧伤的共鸣。秀明躲在卧室用头撞墙,恨自己愚不可及,亲手毁掉幸福美满的生活,失去家人,未来也不存在意义了。 早晨千金在厨房做饭,听到走廊里的动静忙赶去查看,秀明也开门出来,见珍珠背着旅行包往外走,忙追赶阻拦。 “珍珠,你要去哪儿?” 珍珠瞄了姑姑一眼便转头不睬:“我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从今天起搬出去住。” 千金与大哥吃惊对视,忙问她:“你打算去哪儿住啊?” “辛向荣的表姐跟我很要好,她在申州电影学院读书,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我已经问过她了,她同意我过去住。” “关系好你也不能这么麻烦人家啊,出去住哪有在家方便?” “我不想看到某人,跟他相处太恶心了!” 珍珠语气憎恶地朝秀明心窝扎了几把刀,他绝望地不能动弹,刀子还在不停刺入。 “既然他觉得小三比较重要,我和妈妈就给那个贱货让位置,我们都走他就自由了。” 女儿硬要出门,妹妹一个人拦不住,燥恼呼喊:“大哥你还不快过来拦着!” 秀明从剧痛中惊醒,跑来拉住珍珠:“珍珠,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你还小,不能出去住啊。” 珍珠厌恶挥手:“从今天起我的事都不用你管!” “你生我的气,随便干什么发泄都行,别离家出走啊。” 见父亲哀苦求劝,珍珠不住冷笑:“随便干什么都行?得了吧,我最想做的发泄方式就是痛打那个贱三,可是那样的话你又该揍我了,我可不想被你打死。” 秀明悔恨莫及:“爸爸错了,爸爸不该打你,你要是生气现在就打回来吧。” “我嫌脏了我的手!” 珍珠倔牛犊子似的往院门外挤,他情急下抓住她威喝:“不行,你不许走!哪有高中生一个人出去住的,遇到危险怎么办?” 她立刻回以爆吼:“你少管我!我以后再也不听你的话了。都是因为你,我彻底讨厌男人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个都信不过!” 趁他语塞,恨恨表露感想:“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你和赵敏这么作践我和妈妈小勇,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你们,不让我们好过,你们也别指望安生!” 秀明心知将她伤得太深,不求原谅,只想保障她的安全,进行强势阻拦:“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总之,不许出这个家门!” 珍珠使劲推开他,尖叫:“你走开!再敢拦我,我就马上去找个有钱的白胡子老头子结婚,让他管你叫岳父!” 秀明肝胆皆碎,生怕她犯糊涂,跳脚怒喝:“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珍珠唬软他的筋骨,倚仗鱼死网破的态度效仿母亲抛弃可恨的男人,毅然走出家门。 她离家出走时佳音正领着美帆看房子,走进这套林田区东篱路的高层公寓房,美帆不胜惊讶。 “这房子是你的?什么时候买的?” 佳音笑着提醒:“你还记得08年我找你借过20万吗?” “记得,当时你说你大哥家出了事,需要20万救急。” “那是骗你的,我借那20万就为买这房子。” 08年全球金融危机,岁末申州房价暴跌,做房产中介的朋友向佳音推荐了这套80多平米的公寓。当时这里地段偏僻,加上经济不景气,打击了投资者的热情,这房子也被原房主当成鸡肋,情愿以比正常价低10%的低价出售,算起来总价不过70万。 佳音听说国内城市化进程才刚起步,申州是一线中心城市,相信房价还会继续涨,认为这是不错的理财项目,就建议多喜和丈夫买下,以后当做胜利或英勇的婚房也不错。多喜秀明都缺少经济头脑,投资买涨不买跌,说什么都不肯买这房子。 佳音不愿错过机会,向美帆借钱付了首付,这房子月供3000,当时租出去租金就有2000,她再悄悄赚点省点就够了。后来房价果然持续猛涨,地铁线也恰巧经过此地,楼下就是地铁站。房租借势提升,到如今月租金5500,房屋市值也涨到了400多万。佳音早几年便还清借款房贷,担心丈夫知道以后会拿去败掉,一直对其保密,上个月租客退租,家里事多,她还没空去中介处挂牌招租,而今正好拿来落户。 美帆听罢来历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可真有眼光魄力啊,怪不得都说娶个好媳妇家里能旺三代,珍珠她爸实在太没福了。” 佳音不屑再提丈夫:“我已经跟他没关系了,以后带着孩子们好好过,这房子够我们三个人住了。” 她俩仔细查看室内,美帆说:“以前的租客不爱惜屋子,你看都搞得太破旧了,得好好装修一下。这之前就在我家落脚吧,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也怪寂寞的,你们正好过来给我做伴。对了,珍珠她爸要是知道有这房子,会不会跟你抢啊?” 佳音客观预测:“不会,他在这方面三观还算正常,不会跟我争的。” “那要是他死活不同意离婚,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找律师起诉,我有他出轨的证据,法院会判离的。” “赛亮以前常帮人打这种官司,有的会拖上一两年呢。” “最后能离就行,反正拖再久我也不会反悔,这个婚我离定了。” 佳音做事稳扎稳打,离婚的第一步骤是去找工作。她在招聘网上查到北古一家名叫“百味鲜”的中档家常菜馆在招聘主厨,立刻前去应聘。老板是个60多岁的时髦老太太,面相和善,但招聘标准半点不含糊,看过她的职业证书后问她以前在哪些餐馆上过班。 佳音诚实相告:“我毕业后就结婚了,没有工作经验。” 老板娘诧异:“那你是怎么考上高级技师的?” “我是正规烹饪学校毕业的,可以直接参加高等级考试,考上以后在朋友的餐厅挂靠了几年,用那个做工作年限参加了技师考试。” 对方显然不满意,委婉回绝:“我们虽然是小餐厅,可对厨师的技术要求很高,尤其是主厨,以前在我这儿上班的那位是香格里拉退下来的,干了四年,最近回老家帮他儿子开餐馆了。我想找个跟他水平差不多的,你恐怕不太合适。” 佳音有备而来,不卑不亢请求:“厨师的手艺都能当面验证,您能给我一次考核的机会吗?” 试一试也无妨,老板娘让她当场做一个拿手菜。 佳音笑道:“我的拿手菜还不少,但需要时间准备,后天来行吗?” 她征得老板娘同意,隔天晚上9点带着准备好的秘制调料和新鲜食材来到百味鲜,用麻利流畅的烹饪技法炮制了一桌自创的特色菜,包括毛蟹炒年糕、孜然蒙古羊排、外婆红烧肉、蒜香小龙虾、蜜豆拌花螺、响油鳝丝、酒香草头、香煎鹅肝、酥皮银鳕鱼、鲍鱼辣子鸡、三鲜鸡汤、田园菜苗饺、酥皮叉烧包、菌菇鲜鱼饺,硬菜精肴面点汤品共计14道。 这些菜式都是申州当地人餐桌上的常客,但经她别具匠心地改造,口味层次更丰富,每一道都与众不同,令人惊艳,摆盘和卖相也十分亮眼。 老板娘与两名厨师品尝后惊喜叹服,每个有实力的餐厅都致力于研发新菜品,开发一套优秀的新菜谱投入巨大,盈利更是惊人,要是把这套菜式拿去大饭店推销,少说也能赚取上百万的专利费。 老板娘当场动了这方面的心思,决定聘用佳音,出价三十万买她这套菜谱。 佳音毕竟没上过班,不太清楚行情,听到报价惊异呢喃:“三十万?” 对方以为她嫌少,爽快加价:“三十万是少了点,五十万怎么样?我们想把这批菜打造成店里的招牌,以后每月给你分红。工资就按以前那位主厨的标准,月薪一万五,再加五险一金,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佳音回去和美帆分享这一喜讯,美帆由衷高兴,赞叹:“你真厉害啊,很少有家庭主妇一离家就能找到高薪职位,你这都算稀罕事了。不过也不奇怪,一般的家庭妇女做饭基本凑活,你却像上班一样花心思,不停研究这个研究那个,专业知识一点没落下,还处处精益求精,可见任何事只要抱着从业精神都能有收获。” 佳音舒心落意道:“现在我心里更踏实了,这样的收入足够养活孩子们了。” 此前她还没正式检测过自身能力,虽有自信,但不充分,此时完全安心了。 美帆为她浪费的时光惋惜:“你就是被家庭耽误了,要是早点出来上班现在多半已经取得大成就了。” 她深以为然:“所以女人太重视家庭也不是好事,更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男人身上。” “没错,以前我把爱情当做包治百病的灵药,如今回头一看,当时真是太傻了,以为自己是爱情电影的女主角,结果却票房惨淡,十几年的付出全打水漂了。” 美帆与她同病相怜,不经意联想到自身遭遇,佳音对赛亮仍有好感,少少维护道:“其实小亮还好,至少没在外面乱搞,婚姻期间对你还是忠诚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我们别提他们了,不然总像怨妇,今后打起精神过好自己的生活,让他们都去见鬼吧。” 为庆祝她找到工作,美帆开了瓶红酒庆祝,佳音解决一桩要务,分出心神关心她的近况。 “雷天力那事怎么样了?最近还派人来骚扰你吗?” 雷天力被起诉后几次三番找人联系美帆谈判,又对她构成了骚扰。前些时候美帆报了两次警,他便不敢再造次了。 “12月底就要开庭,我绝不会松口,非让他判刑不可。” “对付这种坏蛋是不能手软,可是会不会影响你的事业?” 影响自然是巨大的,面对纷飞的流言美帆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勇气再坚持曲艺工作,但她现在不想考虑这个,先报了仇再说。 “别说这些烦心事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我跟老板娘说后天去,明天你陪我去学校接孩子吧,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来。” 佳音铁了心抢回儿女,为此不惜与丈夫大动干戈。 第132章 重逢 次日中午佳音去学校找孩子, 珍珠不理她,英勇哭着央求她回家。看她白流了两场伤心泪, 美帆劝道:“他们以为留在家里你就会回去, 都是会跑会跳的大孩子了,你也强留不住, 等离了婚再去说服他们吧,到那时他们会答应的。” 佳音无奈,照她的建议行事。也许运势被压抑得太久, 终于迎来了上升期,之后诸事顺利,百味鲜的工作她干得得心应手,老板娘龙姐很喜欢她,经常趁人少时到后厨跟她拉家常, 这日闲谈中问起:“你孩子多大了?” 听她说有两个孩子, 女儿上高二, 儿子在读小学,今年八岁了。龙姐笑眯眯夸赞:“儿女双全,真好福气啊, 你老公是做什么的?” 佳音尴尬,犹豫片刻说:“我正在跟他办离婚, 不想提他。” 龙姐也不怎么吃惊, 拍拍她的肩膀勉励:“没事没事,去商店买了东西还能退货呢,男人不中用留着也没意思。我也是四十几岁就离了婚, 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又问离婚后孩子是否归她。 佳音点点头,她又笑言:“孩子跟着妈妈好,可你工作这么忙,怎么照顾他们啊?” 佳音以为这是在质疑她未来的工作状态,忙保证:“我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不用我操什么心,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工作的。” 龙姐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真的关心你,都是女人,我又是过来人,能理解你的难处。往后有事你就说一声,我帮你出主意。” 佳音看得出这位老板热心真诚,心下很感激,决定踏踏实实在店里上班。 秀明还没放弃挽救措施,找不到外援就向姑妈惜泰求助,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骂后得到老太太怜悯,晚上去佳音的住地求见,播通惜泰的电话,将手机递给她。 佳音跟惜泰讲话时温柔客气,但立场始终坚定不移,后来干脆地终止对话,将手机还给丈夫,冷斥道:“你以为搬出姑妈我就会改主意?哼,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谁给我二十块,我立马跟他换!” 秀明深受打击,暂时停止纠缠。 佳音在百味鲜干了半个月,表现出色,创制的新菜品也大受欢迎,为店里提升了不少业绩,龙姐非常器重她,尽可能地给予特权,让员工们都听其指挥。 周六下午休息时分,她兴致勃勃找到佳音,将她领到办公室,堆着笑连声说:“佳音啊,好消息好消息。” 佳音好奇:“有什么好消息啊?” 龙姐悄声笑问:“我问你,你离婚以后还打算再婚吗?” 看她惊怔,又说:“一个人单身是无所谓,可遇上好男人还是该考虑考虑,就当给自己多找一条退路。” 佳音估计要给她介绍对象,果听她说:“我有个外甥,是我姐姐的儿子,在检察院上班,今年才三十四岁,跟你一样离过一次婚,但是没小孩。小伙子人品好,性格好,模样也端正,是个难得的好对象。” 她忙不迭苦笑:“龙姐,这恐怕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啊?” “我虽然正和我老公办离婚,可还没离成,现在说这个不就成了婚内出轨吗?” 不想龙姐这老年人竟比她开通,正色劝解:“那不一样,你俩现在感情破裂,都分居了。要是你老公拖着不离,你白白为他耽误一两年多不划算啊,本来好时光就剩得不多了,干嘛拿来喂狗?有好的就先谈着,等拿到离婚证马上和新人结婚,无缝对接,两边都省时省事。” “……还是算了吧,这样对男方也不好啊。” “他不介意,就是他托我做媒的。” 佳音又是一惊,龙姐忙说:“我外甥说他认识你,你也认识他。” “您外甥叫什么名字?” “他叫朱百乐。” “朱百乐?” 佳音重复这个名字,渐渐回忆起数月前的萍水之缘,那个斯文温和的青年跃然脑海。 “哦,想起来了,是朱检察官吧,他是您外甥?” 巧合客观存在,却有平常离奇之分,像这样的缘分可谓离奇了。 得到她的证实,龙姐甚喜:“对啊,昨天他来店里找我,偶然瞥见你了,马上拉住我细问。说他年初刚认识你时就想追求你,但当时你跟你老公还没闹翻,他也就知难而退了。现在知道你要离婚,他可高兴了,一个劲求我牵线。不是我自夸,这孩子真不错,上次离婚也不是因为感情性格问题,现在跟他前妻关系还挺好,跟好朋友似的,他前妻也常帮他找对象,可他都瞧不上,至今还念着你呢。” 佳音害臊不已,窘促间被她握住双手:“你就当给龙姐一个面子,今晚跟他见个面,谈不拢自然另说,要是谈得拢错过就可惜了。” 老板的面子非给不可,晚上下班后佳音来到隔壁的咖啡店,朱百乐等候已久,见到她连忙起身迎接,满脸喜悦能将一吨黑咖啡变成焦糖玛奇朵。 “闻小姐,又见面了,我真高兴啊。” 他的笑止不住,让佳音莫名羞赧,声调更细软了。 “没想到您是龙姐的外甥,这世界真小啊。” “是啊,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还能在茫茫人海里相遇。您喝点东西吧,看看喜欢什么。” 他热情地送上菜单,佳音难为情地说:“我随便。” 他彬彬有礼替她决定:“已经晚上了喝咖啡会失眠,来壶花果茶吧,美容又养颜。” 为她点了一壶百香花果茶和一份滋阴润肺的桃胶银耳羹,只从这一个举动就能看出是细心之人。 寒暄一阵,朱百乐率直发问:“我姨妈跟您说了那事吗?” 佳音局促地轻声说:“哦。” 他立刻拿出男子汉的风度气魄表态:“虽然说这种话很不厚道,但听到您离婚的消息我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啊。闻小姐,初遇时我就对您一见钟情,我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像您这样温柔善良,愿意无私帮助他人的好女人,到现在我还记得您在地铁上照顾我的情形。” “那不算什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当时车厢里人那么多,只有您对我伸出援手,可见您的品格是百里挑一的。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和您先生离婚呢?他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您的事?” 这问题有点直接,因此他马上补充说明:“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不通,像您这么好的女人不该被男人嫌弃,所以离婚原因一定在您先生那边,对吗?” 佳音相信他是正人君子,本着诚意而来,便如实回话:“他……有外遇了。” 朱百乐为她抱不平,含蓄批评:“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您先生真不知足啊。” 她难堪一笑,委婉回应主题:“不提这个了。朱检察官,龙姐的话我考虑过了,但我现在受条件限制,不能有别的计划。” “我知道,她都跟我说了,您还在和您先生协商。” “在婚姻存续期内和别的异性发展关系都算出轨,我不想因为这点被我老公倒打一耙。” 她仔细留心他的反应,没看到一丝负面情绪,只见不变的礼貌真诚。 “我百分之百理解您的想法,并不想要求您现在就和我交往。就像去人多的餐厅吃饭需要提前预约,只希望您能让我先排上号,我会耐心等您办好离婚手续,再说下一步。” 他一坚持,她只好另找理由:“……我老公很顽固,现在死命拖着,也许会拖很久,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朱百乐再次温和提问:“您是坚决要跟他离婚吗?” “是,婚我是一定会离的,这点无论如何不会改变。” 他像吃了定心丸,开怀而笑:“那就没问题了,如果协商不成就走法律途径,至多一两年绝对能离,我会等您的。” 这下佳音真的词穷了,除此以外,她没有被男人追求的经历,不知如何处理这从天而降的情缘。 看她一脸为难,朱百乐试探:“您对我本人不满意吗?” 她忙否认:“不,您这么优秀,又很年轻,完全能找到二十多岁没结过婚的小姑娘。我已经四十一了,离婚后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实在跟您不般配。” “配不配是看个人的感觉,我觉得您是最理想的伴侣,我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我也很喜欢孩子,将来会把您的儿女当做亲骨肉疼爱的,这点还请您相信我。” “您应该也想要自己的孩子吧,我都这个岁数了,又要挣钱养孩子,今后恐怕不会考虑生育问题了。” 被问及核心,他迟疑数秒,毅然放下颜面:“我知道这种时候真诚最重要,可有的话说了怕您嫌弃。” “没事,您说。” “我上一次婚姻失败,原因就是我有不孕症。” 尽管以前受美帆启发做过这种推断,佳音仍很吃惊,听他细细坦白心迹: “是先天性的无精子症,治疗了几年都无效。我前妻是家里的独女,又很爱孩子,不能接受我这种状况,所以我们最后和平分手了。我想过再婚的话一定要找有孩子的女性,把对方的孩子当做自己的来抚养,这样就能拥有完整的家庭了。” “原来是这样。” 怕她质疑他的身体状况,他急忙强调:“我只是有不孕症,其他方面还是很正常的。” 惹得她噗嗤发笑,连连点头:“我知道。” 他也羞窘地笑了,但态度依然沉稳:“听了这些话您还有顾虑吗?我们双方的条件真的很合适,如果能在一起一定可以组建幸福的家庭,这点我很有信心。” 佳音回不上话,意意似似地沉默。 他体贴地请求:“拜托您考虑一下好吗?不用急,考虑好再答复我。” 风华正茂的检察官倒追年过不惑外带两个拖油瓶的离异女,这奇事谁听了都惊奇,美帆当着佳音的面调侃:“天哪,你可真是老来俏啊,刚和珍珠她爸分居就走起桃花运了。” 佳音烦恼:“你别取笑我,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什么不好办的,那朱百乐人好吗?” “瞧着是挺不错,斯斯文文的,也很稳重憨厚。” “那就行了,答应他准没错。” “这种时候怎么能答应他呢,我还没离婚呢。” “你对珍珠她爸都死心了,婚姻也名存实亡了,现在那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你干嘛跟他耗着啊。你们老板说得没错,你都四十一了,属于女人的好时光已经所剩无几,时间就是生命,你得珍惜才行。” “要是传出去熟人该怎么看我?一定会骂我是不守妇道的坏女人。” 美帆演惯古代佳人,观念却很先进,最反对封建遗毒,立刻教导她:“你是大清朝穿越来的吗?妇道就是男人压迫女人的借口,女人永远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既然想为自己赢得解放,就不该再守那些封建社会的条条款款,都跟老公恩断义绝了,凭什么不能再找?难道拿不到那个绿本子就永远不能再有新感情?”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 佳音性格保守,心伤还未复原,不能这么快接受新的感情。 美帆替她出主意:“你又不反感朱百乐,先别存恋爱的想法,当做朋友交往,慢慢就会有感情了。” “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就更没问题了,听我的,先试着交往,顺便探查一下对方的真实品行,确定适不适合在一起。另一方面抓紧时间离婚,我给你找了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你明天联系一下吧。” 两天后秀明收到了佳音律师的来电,妻子雷厉风行,他却束手无措,真是豆渣撒在灰堆上不可收拾。鬼火连天时,老冤家金景怡找上门来,一见面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怎么搞的?不是让你收手吗?你偏要作死!现在把佳音气跑,你安心了!” 景怡刚从灿灿那里听说佳音伤心出走,别人的家事他不屑过问,但该情况将直接影响千金的生活状况,他快被愚蠢的男人气吐血了。 秀明宁受千夫指,不愿挨他骂,蛮横叫嚣:“我已经够倒霉了,你就别来插刀了,这不干你的事!” 景怡怒吼:“怎么不干我的事?现在千金跟着你们住,大嫂要是走了,家务的担子就全落在她肩上,你想累死她啊!” “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这么关心千金,当初为什么跟她离婚?” 这指责他无法辩白,峻急指示:“总之你快去找佳音忏悔,把她请回来,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秀明一提这茬心就成了长刺的海胆,狷躁道:“请得回来我能不请吗?她现在把我当仇人,还是不共戴天的那种,我让姑妈帮我说情都没用,她还变本加厉讽刺我,说有二十块就把我卖给收破烂的,我的尊严都被她踩碎了!” 景怡流利讽刺:“她说错了吗?二十块都算高价了,要是我,宁肯倒出十块让人把你收走!”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句!” “再说十句也不怕,你就是个渣,滤纸都滤不起来的渣!” “你找死!” 秀明顺手掀他一掌,景怡气恼不过,一改往日的稳重抡拳上阵。 “你真以为我怕你啊?今天就跟你拼了!” 时隔二十多年,两人再度武力较量,秀明虽轻松胜出,脸上也贴了块沥青色的淤痕,晚上回家时冷雨纷纷,他身心疲惫懒得跑,从停车场慢慢走回家,浑身淋个半湿。 一楼静悄悄的,再没有人为他点灯守候,以往随叫随到的热菜热饭更是想都别想,他像鬼魂回到冰冷的墓穴,追忆生前的温馨,心痛得死去活来。 往茶几上扔车钥匙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英勇,小孩儿急忙奔出,见到一身水气的父亲,怯生生问好:“爸爸,您回来了。” 秀明倦怠地应了一声,叫他快去睡觉,然后怂头耷脑地到楼梯口坐下,分明也将自己当成了垃圾。 英勇快跑回屋抱来毯子,人太小,毯子太长,有一半拖在地上,他不小心踩到跌了一跤,忍痛爬起奔到父亲身边,将毯子披在他肩上。 突如其来的温情令秀明惊讶,家里人一直夸这个儿子乖巧懂事,他到今天才真正感受,证明平时的确太忽略他的存在。 感动、愧疚、怜爱、悲伤仿佛冰雨在他心底落下一个个圈,伸手将儿子搂到身边,和声问:“小勇,最近在学校和老师同学处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英勇摇摇头,泫然欲泣问:“爸爸,妈妈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秀明愧痛难言,隔了好一阵问:“你想她们吗?” 见儿子点着头呜呜哭了,他的心蒜瓣似的片片开裂,紧抱住他立下承诺:“爸爸一定会把她们找回来的。” 第二天早上5点多他就起床了,出门时英勇跑了出来。家中多变故,大人们一点反常举动都让小孩风声鹤唳。 “爸爸,您要去哪儿?” “去给大家买早点,你姑姑昨晚加班,很晚才回家,早上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我能跟您一块去吗?” 提心吊胆的模样太可怜,秀明点头应允。雨还没停,像个马拉松高手不见疲软。秀明一手牵着儿子一手举伞。他个子高大,雨借风势能轻易袭击英勇,小男孩一点不吭声,还是他先发现了,停步说:“爸爸背你,你来撑伞,这样两个人都不会淋雨。” 英勇受宠若惊,愞弱地爬到他背上,父亲的背很宽很暖,宛如一艘稳健的船,他惶恐多日的小心灵终于获得一丝安全,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努力举起雨伞,可是雨丝直接落入秀明心里,灵魂也被幸福的碎片割得鲜血淋淋。 早饭前贵和过问他脸上的瘀伤,秀明见千金不在场,小声说:“昨天老金那个神经病跑来骂我,我跟他打了一架。” 贵和惊怒:“你怎么能打景怡哥呢?” 秀明这些日子尽遭家人打压,已经逆来顺受,听了这话仍禁不住气愤。 “是他先打我的,你小子帮你大嫂作践我就算了,怎么连老金也帮?那混蛋搞小护士,抛妻弃子,怎么看都比我坏得多吧?” “不是那样的,景怡哥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 贵和心想还是该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他再去得罪景怡,将他拖进楼道复述佳音当日透露的情报。秀明按耐不住惊喜,违背他的警告,过了一会儿送孩子们上学,等他们下车时叫住灿灿单独问话。 “灿灿,你爸爸是不是跟你妈妈假离婚的?” 灿灿看大舅贼头贼脑的,推测他已得知内情,模棱两可答道:“无可奉告。” “他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暂时保密。” “那等你妈妈独立了,他们还会复婚对吗?” “敬请期待。” 秀明意会,抓住他的肩膀眉花眼笑摇晃:“好好好,大舅明白了,去上学吧。” 他的智商死而未僵,知道今后得给景怡礼遇,一高兴回家又跟赛亮和胜利说了,决定明晚四兄弟一块儿请景怡吃饭。 贵和最后得知消息,气他嘴巴不关风,转念又觉未为不可,便代表兄弟们向景怡发出邀请。 他们特地选了家著名的老字号高档餐厅,景怡到场就被推为上宾,他前日挨揍的伤还在作痛,身当此境不知吉凶,惶惑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贵和亲切安抚:“景怡哥你放心,这顿不是鸿门宴,是我们四兄弟代表爸请你的感谢宴。” “谢我什么啊?” 秀明急性子,直截了当说:“你就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跟千金假离婚的。” 贵和忙补上敬谢辞:“你为了让她独立自强,甘愿背负骂名,这种情义胸襟实在太令人钦佩了。” 胜利雀跃配合:“姐夫,我就知道爸爸没看错人,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赛亮也难得地表现出真情:“金师兄,难为你了。” 景怡自觉像个驴打滚,浑身沾满甩不掉的粉末,慌张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贵和说:“大嫂离家前告诉我的,前天大哥冒犯了你,我批评他时顺口说了,昨天他又告诉了二哥和胜利,商量着集体请你吃顿饭,一来向你赔罪,二来感谢你对千金的良苦用心。你放心,这事我们一定瞒着千金,绝不让你的苦心白费。” 景怡又惭又囧:“你们这样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也没那么伟大,就觉得对不起千金和爸的在天之灵,想尽力弥补。” “不不不,在我们心目中你就是那含辛茹苦的园丁,拨乱反正的先锋,杀身成仁的义士,要是搁古代,我们一定为你请表节烈。” 秀明看不惯三弟的阿谀,驳斥:“你这马屁拍得太过了吧?还要我们给他修座牌坊,每天上供吗?” 胜利同样看不惯他,挖苦:“大哥,姐夫就是做得好啊,反正比你强多了。” 秀明恼怒:“你小子最近老跟着趁火打劫,不管犯了什么事,我总是你大哥,你不能这么没大没小地放肆!” 小弟毫不畏惧:“要想获得他人的尊敬,首先得立身端正,你搞外遇气跑大嫂,还想限制家里人的不满,让我们道路以目吗?”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其他人随即声援,集中火力对秀明进行批、斗。 景怡不用亲自出马,畅快地隔岸观火,不经意往大门瞅了瞅,见一个女人走进来,脸面很像佳音。 他和佳音相处日久,按理能一眼认出对方,只因此刻来人衣着打扮迥异往常,穿着时髦的白色羊毛短大衣,衣摆下露出穿丝袜的光腿,踩着细跟高跟鞋。发型是时下流行的低发髻,经过精心修饰,高雅又富丽,妆容也细致干净,暖豆沙色的口红将肤色衬托得白皙细腻,眼妆靓丽有神,顾盼间流露成熟女人特有的动人风韵。 景怡眼力好,也紧盯着看了几秒才确定,忙招呼其他人,只见佳音走到临窗一张桌子前,一个穿正装的男青年起身相迎。佳音和对方见礼后脱下大衣,露出裁剪得体的驼色毛呢连衣裙。青年很自然地接过大衣搭在椅背上,又替她拉出椅子,伺候她坐下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态度十分周道体贴。 这青年正是朱百乐,今天是佳音农历生日,他提前几天就说要为她庆生。佳音盛情难却,赴约前美帆叮嘱她务必好好打扮,替她选购了这套行头,又亲手为她施粉黛,使之形象焕然。 朱百乐看着精雕细琢的女人,由衷赞美:“你今天真漂亮。” 佳音含笑致谢,心情也很欢悦。 朱百乐说:“菜我都点好了,想试试我们有没有默契,你看看菜单吧。” 她接过他双手奉上的菜单,礼节性扫视一遍,点头莞尔:“很好,都是我爱吃的。” 朱百乐更喜:“太好了,我们先喝杯红酒吧。” 他为她斟酒,举杯邀祝:“来为我的幸运干杯。” 二人喜滋滋碰杯饮酒,秀明气得一蹦而起,想冲上去撒泼。贵和景怡手快按住,赛亮抓起大哥的外套蒙住他的头,防止他吼叫,吩咐胜利拿着他的手机去买单。 四人押着张牙舞爪的蠢汉火速撤退,贵和一路向惊异的食客们道歉:“对不起,喝醉了,见笑见笑。” 吵闹惊动佳音,扭头认出一干人,心中不胜慌乱,见他们离去方稳住姿态,怀着心事与朱百乐酬和。 秀明受弟弟们劝阻警告,放弃回餐厅闹事的念头,众人转战远处的路边摊,他快被怒火烧死,坐下猛灌啤酒,狠狠痛骂:“这女人太不像话了,还没离婚就跟野男人乱搞,真不守妇道!” 赛亮奚落:“只是吃个饭而已,大哥你别随意诽谤。” 他一拍桌子,杯盘碗盏都跳起摇摆舞:“你没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跟我在一起时从没那样过!” 贵和想不损他都难:“你给大嫂打扮的机会了吗?成天不是去菜市场就是守在厨房,你什么时候带她去过高级餐厅,给她买过漂亮衣服和化妆品?” 粗劣的大哥仍不甘休:“那她就能理所当然找野男人吗?这就是红杏出墙,你们刚才为什么拦我,我这个正牌老公连捉奸的权利都没有了?” 景怡遵守外人的客气,教育:“你讲点道理,佳音都跟你分居了,而且坚持离婚,从事实角度看你们的关系已经终止,你无权再用妻子的职责来约束她。” 胜利比他严厉多了,直接开骂:“大哥,是你先背叛大嫂的,大嫂已经把你甩了,你还不许人家更新换代,也太脸厚霸道了。” “你们就知道合起伙来对付我,看我戴绿帽还幸灾乐祸!” 大哥冥顽不灵,沉默寡言的二弟也不吝口舌地训斥:“是你自毁家园,怨不得别人。而且我看你脑子还是不清醒,至今还看不清大嫂的价值。像她那种品貌端庄又能干聪颖的女人对正经男人来说太有魅力了,凡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男人都想找这种老婆,你当初运气好捡到宝贝却不知珍惜,这不,大嫂刚离开你就被识货的男人相中了。” 景怡机敏帮腔:“刚才那男的看起来像个体面人,还很有绅士风度,这种人才配得上佳音。” 贵和听得拳头做痒:“大哥你就是有眼无珠,我一直觉得大嫂是完美无缺的女人,我要不是有了质华,看你跟她离婚,我都想娶她!” 胜利已气出眼泪:“大嫂有了新对象更不会回头了,我们家真要垮了。大哥,这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出轨,为什么要伤大嫂的心?” 秀明八面受敌,无力狡辩,开启疯狗乱咬模式,猛然指着景怡凶吼:“这全都怪你!” 景怡惊怪:“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不你先跟千金闹离婚坏了我们家的风水,怎么会惹出这么多事?小亮也跟着离了,贵和前段时间差点没命,现在我的家也保不住了,金景怡,你真是个丧门星!” 这人离谱到不用他生气,嗤笑:“我就是往头顶按十根避雷针也躲不掉你这颗雷啊,你们说他这算什么?” “典型的无理取闹,景怡哥别理他,别人放个屁都比他说话香。” 贵和带头乱枪扫射,让大哥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骂战正酣,赛亮无声退场,他的腹痛剧烈发作,躲到人们看不见的墙角,虚软地跪倒下去。 秀明恨气难平,半夜打电话给佳音,对方不接,他又直接跑去美帆家,致电让户主转接。佳音让美帆别理他,过了不久保安来电,说那牛皮糖竟然大闹门卫室,吵着要进来找老婆。佳音气冲冲前往,质问他要干什么,反遭他凶狠喝问。 “今天和你一起吃饭的男人是谁?”“”“” “你管得着吗?” “我们还没离婚,我是你老公,自己的老婆和野男人勾勾搭搭,我当然有权管!” 佳音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在粪坑里泡过,冷刺道:“你哪只眼睛看我们勾勾搭搭了?不过是和朋友一起吃个饭,照这标准你和赵敏是不是已经犯了重婚罪?我可以去法院告你吗?” 秀明绕过指责接着耍横:“你认识他多久了?不会是老早就相中的备胎吧?所以才急着跟我离婚,好跟他作伴!” “卑劣的人总爱以己度人,随你怎么想,反正跟你没关系。” 看到丈夫恼羞成怒的模样佳音很痛快,却不愿与他多话,一转身,被他抓住左手臂。 “你给我站住!你就非要让这个家四分五裂吗?小勇天天盼着你回家,你真舍得伤儿子的心?” 她使劲挣开,恨极吼叫:“伤害家庭和孩子的人是你,你要是还有良心就赶紧离婚,把孩子还给我!” “如果我坚持不离呢?” “收到律师信了吧?我已经向法院起诉了,你再坚持也没用!” 又被抓住,她竖眉大怒,指面警告道:“别再纠缠我了,我现在对你只有十足的厌恶,你最好离我远点,别自讨没趣!” 秀明碰了一鼻子灰,眼看妻子拂袖离去,海底打拳有劲难使。弟弟妹妹们还在可怜他,次日替他约美帆出来询问佳音和朱百乐的事。 美帆酸溜溜质问:“那是佳音现在的老板给她介绍的对象,双方先做朋友,等她离了婚再谈恋爱。怎么,你们以为佳音跟你们大哥是一路货?会干下流无德的勾当?” 贵和急忙赔笑:“当然不是,你说的和我们推测的差不多,我们也觉得大嫂这样没错。可是……” “既然没错还可是什么?” “二嫂、不,杨女士,我大哥是有错是可恨,但珍珠小勇是无辜的啊,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可怜,这种苦我们几兄妹都尝过,真不想让孩子们再重蹈覆辙。你能不能帮我们劝劝大嫂,让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再给大哥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珍珠小勇是很可怜,但佳音就不可怜吗?她和你们大哥在一起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都看在眼里,即便男人不出轨,她也活得很屈辱,你们明明知道这点还打算让她继续受委屈?” 见美帆坚决拥护佳音的主张,千金猴急:“我们会严格管教大哥的,绝不让他再欺负大嫂。” 美帆不费力地否定:“婚姻不是驯兽的马戏团,佳音过了半辈子苦日子,如今终于能摆脱束缚重新开始,你们就放过她吧。像你们大哥那种人只适合找一个厉害的老婆,处处压迫他,佳音这样的跟着他太可惜了。” 胜利越听越绝望,带着哭腔求告:“二……杨女士,你说的句句都对,可我们家真的不能没有大嫂啊,如果爸爸还在,也会千方百计求她的。拜托你帮帮我们,只要大嫂肯回来,要我们做什么都行,求你了。” 他一起头,贵和千金也不惜身段卑微求情,哭的哭,苦的苦,缠磨半天泡软了美帆的心肠,勉为其难地回家帮他们捎话。 佳音今天情绪很烦躁,代理律师说秀明也请了律师,以子女抚养权归属问题未解决,向法院提出抗辩,离婚诉讼耗程序多,如果对方有意借故阻挠,或许会拖很长时间。 这种状况下听了美帆的转述,她的七窍喷出烈焰。 “下次谁再来游说,你就替我问问他们,‘站在女人的角度想,让你用别人用过的卫生巾,你愿意吗?’” 唬得美帆傻愣了两分钟,急忙安抚:“天哪,我做梦都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么粗鲁的话。你别气别气,现在我是彻底了解你有多恶心珍珠她爸了,他们再来我一定帮你拒绝。” 同床共枕的夫妻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实在不堪,她不免有些庆幸当初没跟赛亮翻脸对峙,干干脆脆地了断总好过拖泥带水缠斗,怨偶的婚姻就像乱世流民,有个体面的死法已算圆满。 第133章 巨债 佳音的决绝令赛家人绝望, 不能自控地将压力转嫁到罪魁祸首身上,秀明在家的待遇每况愈下, 这天晚饭时坐上饭桌, 千金给每个人都盛了饭,唯独没他的。英勇将自己的饭让给父亲, 千金见了起身拿回来,在饭碗上堆满菜肴,让灿灿领他出去吃。 其余人熟视无睹, 似乎支持她的做法。 孩子们离场,秀明咬牙质问:“怎么,连饭都不给我吃了?那怕是阿猫阿狗在门外晃也会撒把粮,你们就对我这么狠心?” 千金脸撇向一边:“你的所作所为太让人厌恶了,我们越想越不能原谅你。” “我就算被法院宣判死刑也有上诉的权利吧?你们凭什么这样一竿子打死?” 他以为争辩恰当, 立刻被赛亮打脸:“如果犯罪情节恶劣, 即使上诉, 法院也会维持原判。” 贵和也边吃饭边数落,还不拿眼睛瞧他:“你伤害了大嫂也伤害了珍珠小勇,有没有想过孩子今后怎么办?这么小就要承受这种苦难, 还都是自己的父亲造成的。” 秀明失智强辩:“很多伟人小时候都吃过苦遭过罪,这更有助于锻炼他们的坚强。” 这话更激发公愤, 千金尖刻讥刺:“所以你是想让孩子们成为伟人才故意制造事端?我们是不是该夸你好爸爸啊?” 听胜利挖苦:“大哥, 你去参加感动中国十大人物评选吧,说不定能入围。”,愤然纠正:“我看他去参加恶心中国十大人物还差不多, 肯定能得冠军!” 秀明觉得自己像路边小草任人踩,气苦抱怨:“你们只会骂我,这婚是我闹着要离的吗?抛弃家庭的人是珍珠妈,你们怎么搞不懂主次关系?这样欺凌我这个大哥,你们还是我的弟弟妹妹吗?” 赛亮停下筷子教他摆正思想:“大哥,你是不是对你的形象有什么误解?真以为我们是因为敬佩你的才能和品德才对你以礼相待的?那是因为大嫂在这个家劳苦功高,我们都是看在她的情分才对你客气。长久以来你都依附着大嫂在家里占据制高点,还不知感恩地背叛她,怎么能不沦为众矢之的呢?” “什么,我依附她?” 秀明初听该言论,感觉直追天方夜谭。 不料余人纷纷附议。 “二哥说的没错,大哥你一直在沾大嫂的光,没有大嫂你现在不知是个什么落魄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作证,类似的话爸爸说过好多次,顾及你的自尊才没当着你的面说,他真不该那么爱护你,要是早点让你认清自己的斤两,看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狂妄!” 家人们矛头一致,挑破了皇帝的新装,秀明脸青面白,震惊于自己三等公民的真实身份。 胜利想到佳音就伤心,红着眼圈放下碗筷离座。千金忙问:“你怎么了?不吃饭了?” “我不想吃。” “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学习,你不想考大学了?” “家里乱成这样哪儿还有心思准备高考啊,我也想离家出走去跟着大嫂过,不想看到某个讨厌的人。” 他赌气走了,千金追到门口没叫住他,转身大骂秀明:“都看到了吧,你一个人犯错全家跟着受苦,还有脸坐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还不快滚!” 她用围裙啪啪抽打他的脑袋,赛亮贵和也报以冷漠鄙弃的眼神,秀明感到了流放者的孤立,心惊胆寒地离开饭桌溜出家门。 天气湿冷,黑夜恰似漆黑的抹布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馊臭。秀明两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瑟瑟溜达,心里涌动着对妻子的怨气,走到一株大树前停步,对着树干怨责:“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凶狠的女人!我不过打了个转弯灯,还没转方向盘呢,你就要吊销我的驾照。天底下搞外遇的男人那么多,也没见几对离婚啊?你为什么不学人家的老婆宽容点,非要对我赶尽杀绝!我为这个家拼死拼活工作挣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倒好,逮着机会就给我来个卸磨杀驴,去找年轻小伙子风流,干脆把我锯掉半截当武大郎得了!” 他骂得投入,未防有人经过,冷不丁被淑贞呼喊:“秀明,你一个人在这儿嘀咕啥呢?” 他惊退几步,结巴敷衍:“没什么淑贞阿姨,我先回去了。” 淑贞摊手拦住:“慢着!你当老太婆耳聋了?没听见你在说啥?我听得一清二楚,你是不是在外面搞女人,跟佳音闹翻了?这一个多月都没见着她,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这老太太知道情况还了得?立马拉上慧欣到赛家细细盘问,这事迟早要曝光,慧欣又与他们亲如家人,以千金为首的冲动分子当下一五一十状告大哥的种种劣迹。 淑贞嘴碎,品性无大过,听说秀明出轨义愤责骂:“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能干这种事?佳音是多好的媳妇啊,方圆百里都挑不出一个,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你爸虽说结过几次婚,可没有一次是因为在外面乱搞离的,你那么听你爸的话,就该学学他的优点啊。” 又催促贵和:“你们去求你大嫂了吗?这个家少了她可不行,你们得把她求回来。” 贵和气馁:“我们已经想尽办法哀求了,可大嫂被伤透了心,死活不肯回来,我们再求也要挨骂了。” 淑贞想了想,觉得很符合情理,接着怨秀明:“佳音是个有气性的孩子,瞧着斯文,骨子里却很刚强,受了这种委屈当然不肯原谅你。秀明啊,你真是糊涂到家了,你爸生前因为离婚这档子事被人看了多少笑话?镇上的人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四喜临门’,连远地方的人都知道长乐镇有个结过四次婚的老头子,没事就拿来嚼舌根。现在倒好,你和小亮还子承父业,发扬这种坏传统,传出去人家该怎么看你们家?贵和马上要结婚,他老婆家愿意认这样的亲家吗?胜利以后估计也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了,你这是害人害己啊!” 家里人都觉得秀明活该挨骂,集体沉默,当事人自然更加无话可说。 淑贞不爱唱独角戏,推了推一旁的慧欣:“慧欣姐,你别闷着啊,多喜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不在了,我们得帮他管管这些孩子们,秀明做了这种错事,你怎么不教育他?” 慧欣都被气懵了,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瞪那中年愣头青:“他爸生前教育得还少吗?他真能听进去还会犯错?” 说罢起身离去,走到家门口看到多喜的坟墓,想上去祝祷几句,又不想拿这糟心事打扰死者,叹着气转身回家。 她在客厅闷坐半晌,去卧室打开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饼干盒子,里面装着一些发黄的老照片,小心翻看,找出一张带锯齿花边的黑白照,照片上有一对豆蔻年华的长辫子姑娘,是十七岁的她和十八岁的秀明生母甄巧兰。 望着阴阳两隔的好姐妹,她眼眶发潮,动情地与亡灵交流:“巧兰姐,秀明把你的好儿媳妇气跑了,这孩子怎么这么浑呢?估计是从小没妈,这方面没受过足够的教育,你要是活着,他不会变成这样。” 泪珠滚出来,被一条条皱纹分流,仿佛湿漉漉的蛛网铺在脸上,愧疚也在伤痛加温下雾气升腾,转眼弥漫了整间屋子。回忆起四十一年那死里逃生的一幕,忏悔如约而至: “你当初救我干啥呀,你把命给了我,让秀明成了孤儿,多喜这一生也变得多难坎坷,你说这值得吗?” 福祸相依,经过漫长的凄风苦雨,一块金制的馅儿饼乍然掉落在赛家。去年秀明贵和依靠景怡牵线购买了一家名为瑞丰的科技公司的原始股,历经一年审批,那公司成功上市了,一开盘股票发行价涨到39块,净赚39倍暴利,二人分别获利上千万,实现一夜暴富。 天大的喜讯使家人暂时冰释前嫌,秀明认为有了这笔横财就能挽回妻子的心,连夜赶去找她谈判。 “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跟我回家,钱全部归你,你爱怎么花怎么花,我一分都不要。” 谁知佳音不为所动,反过来跟他提条件:“我是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我还没见钱眼开到为了这笔钱搭上自己的后半生。这算夫妻共同财产,你答应离婚,我也分文不要。” 她富贵不能淫,他也只能“老大”徒悲伤,灰溜溜回去另想办法。 贵和和郝质华商量去买套环境好的大房子住,再去度个环游世界的豪华蜜月。人财运旺,挡都挡不住,这天赵国强联系了一个室内装潢的私单,想拉他帮忙,利润对半分。 那是个大型商业写字间,前不久遭遇火灾损毁严重,需要全面修复。 “这个业主很倒霉,楼上失火,他在楼下也烧个精光,现在还没拿到赔款。” “打官司啊,谁烧的找谁赔。” “说起来他楼上那房东更惨,租客放的火,他也要付连带责任,听说要赔四五千万,估计得倾家荡产了。” 贵和听这情况很耳熟,问是哪个楼盘,听到吉祥大厦四字,瞪眼成了大眼怪。 “哪个吉祥大厦?” “许家湾那个啊,当时火灾新闻闹得挺大,你应该知道啊。” “那着火的房东真要跟着赔钱?” “法院判决书都下了,还能有假?” 他狠狠一捶桌子,欢腾劲儿消声灭迹,回家向家人通报此事,秀明等人都如遭雷击,晚上集体待在客厅等候赛亮。 凌晨1点,赛亮回来了,见兄弟妹妹们都在客厅静坐,奇道:“你们怎么都没睡啊?” 秀明指着身旁的沙发沉声吩咐:“你坐下,我们有话问你。” 赛亮狐疑顺从,屁股刚挨着座位就听他问:“吉祥大厦的事了结了?” 他骤然一愣:“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秀明严肃逼问:“你先说了没了结?” 明白露陷了,赛亮采取回避:“不管你们的事。” 见他起身,秀明恼怒:“你给我坐下!什么叫不管我们的事,你不姓赛吗?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什么事都藏着掖着,真当自己是孤儿啊!” 千金难过埋怨:“二哥你别瞒我们了。今天贵和的同事找他接室内装修的私活儿,那业主就是吉祥大厦的火灾受害者,说那场火灾你要负连带责任,被法院判赔了四五千万。” 赛亮像掉进陷阱的野兽,龟缩无声。贵和问他具体金额是多少,他也拒不答话。 胜利另行发问:“你就是为这事才和二嫂离婚的,对吗?” 他顿时焦躁:“你们别乱猜,我没那么伟大。” 贵和又怜又气:“倒现在还硬撑,你不想让二嫂受债务牵连,逼着她离婚。这种保护她的想法我们都能理解,可是不该不对我们讲真话啊!” 听他说:“告诉你们有用吗?不过是多几个人看笑话。”,秀明像爆炒的蚕豆炸开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再缺德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落井下石!” 千金声音都哽咽了:“是啊二哥,你把我们当外人,有了痛苦都瞒着,知不知道这让我们多难过?爸爸常说一家人应该同甘共苦,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不信任?” 贵和紧随其后:“二哥,你岂止不信任我们,连二嫂也信不过,宁愿让她误会难过也不说出苦衷,你以为这么做很深情,其实是最大的无情。” 责难围剿下,赛亮身体的病痛加剧了,强忍着站起来,虚弱哀求:“你们别说了,我现在很累,明天一早还要去苏州出差,先让我回去休息吧。” 目睹他不堪一击的情态,众人不忍苛责,放他上楼休息,跟着都散了。 秀明难以入睡,在被窝里当了一阵碾砣,爬起来去厨房找酒喝。半瓶啤酒下肚,贵和也来了。 “你也睡不着啊?” “出了这种事哪里还能安稳睡大觉。” 贵和拿了个空杯坐下,伸手让他倒酒,望着渐满的酒液说:“大哥,现在家里有经济能力的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得帮帮二哥啊。” “你想怎么帮?” “我准备把卖股票的钱都借给他还债。” 考虑从下午就开始了,在亲情感召下金钱欲节节败退,有善良压阵,道义永远是常胜将军。 秀明欣慰道:“跟我想得一样。” 贵和惊喜:“那现在就去跟他说?”,欲起身,被他拉住。 “我还得先去跟你大嫂打声招呼,你也跟郝所说一声吧。” 第二天晚上秀明去找佳音,佳音听说家里出了大事,破例再去赴约。丈夫前日的风光犹如昙花一现,此刻又是灰头土脸。 “卖股票的钱不能给你了,吉祥大厦的事小亮撒了谎,法院判他负连带责任,他欠了四五千万的赔款,为这事才跟美帆离婚的。” 她异常惊诧,用目光加以催问。 秀明先说打算:“靠他自己不可能还清债务,我和贵和商量了,用卖股票的钱替他还。这笔钱是夫妻共有财产,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只拿我那一半去还,另一半给你。” 佳音耐不住开口追问:“小亮为什么一点风都不透给我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胳膊折了也要往袖子里藏,不是贵和偶然得知消息,我们这会儿都还蒙在鼓里,多半得等到将来给他收尸时才能了解真相。” “他太倔了,瞒谁也不该瞒美帆啊。” 秀明觉得二弟已经惨到极处,不忍其再受批评,辩护道:“他是怕连累美帆,不想让她跟着背债。” 佳音比他更了解赛亮,分析:“也有他岳母的缘故吧,小亮自尊心强,要是这事被他岳母知道,肯定会狠狠糟践他,他为了逃避危险,情愿承担更大的压力,实在太可怜了。” 哀叹带来冷场,秀明嗫嚅:“那笔钱……” 她毫不犹豫说:“我不要,都拿去帮小亮还债吧,能还清吗?” “我和贵和的加起来有3120万,能还一大半吧,剩下的再另外想办法。” “嗯,一定要尽量帮助他,他没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这事你先别跟美帆说,不然小亮知道了会怪我们。” “我有数,不会告诉她的。” 夫妻决裂后第一次在和平氛围下结束谈话,相互怨念再多也始终承认对方在某些关键处确有过人的美德。 赛亮从苏州回来,被秀明贵和叫去谈话,秀明心平息和问:“你到底欠了多少钱?说个准确数字吧。” 他仍然抗拒:“说了这不关你们的事。” 兄弟俩不废话,各自掏出银行卡放到他跟前,立刻令他幡然变色。 “这是我们卖股票的钱,一共3123万,你先拿去还债吧。” 大哥的话比那场火灾更令他震惊,他打了很多财产官司,见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头破血流骨肉反目的案例不胜枚举,故而将眼前的情形视作虚构。 贵和给出真实的提示:“二哥,这是我和大哥自愿做出的决定,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债务压死,反正这笔钱也是意外的横财,能用来救你的急,也算老天爷帮忙。” 他心慌意乱,反射性拒绝:“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秀明灼急:“为什么不能?这是正当收益,又不是骗来抢来的赃款。” “你们好不容易才有发财的机会,靠这笔钱做资本就能实现人生飞跃,我不能破坏你们的前途!” “发财是我们的梦想,但我们更不能对自家兄弟见死不救。” “我也没帮过你们什么,小时候还占用了家里的资源,妨碍过你们,你们这么帮我不值得!” 心虚愧疚翻江倒海般涌现,听他自责,贵和更不在乎从前的委屈,诚恳道:“二哥,如果这事发生在去年年初,我或许会有这种想法。可经过这一年多来的合住,我真真切切感到你是我的亲人,爸都不在了,我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要是连亲人的死活都不顾,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秀明不住点头:“贵和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们是一家人,不管哪一个有困难,其他人都得尽力帮助,这也是爸生前一再嘱咐的。” “二哥,你就收下这笔钱吧,我知道拖欠赔款也得付利息,那么大一笔金额,每天的利息都很惊人,你不能逞强啊。” 贵和将卡片再往前推进几分,赛亮哀思如潮,红眼望向秀明:“这钱大嫂也有份,你不能单方面替她做主。” 他意图阻止,却听大哥说:“我问过她了,她让我全部用来给你还债。” 贵和也跟着交代:“我也跟质华说过了,她很支持我。” 无私的援助车裂着赛亮的良心,痛悔从前的冷酷傲慢,他已快病入膏肓,将来再无能力偿还亲人们,绝不可让他们的财富打水漂。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笔钱我绝不能要。” 他快速退场,秀明以为他一意孤行,和贵和一道抓耳挠撒地怨怼,殊不知二弟在离开他们视线的瞬间已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秀明正在工地干活儿,辛向荣来电说珍珠出事了,让他快去表姐邹子萌家。秀明丢下活计飞车赶到。邹子萌家的小区不让外面车的入内,他只好在街边停靠,下车时见辛向荣也追风逐日地跑来,敞开的校服都被吹成了披风。 “珍珠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表姐说她肚子疼!” 二人来到邹子萌家,珍珠正疼得满床打滚,秀明魂不附体,一叠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邹子萌无措道:“她早上来月经了,这会儿正痛经。”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冷东西吃多了就爱犯。” “她也这么说,可这次特别严重!” 辛向荣追思病源:“她最近心情差,昨晚赌气吃了二十个可爱多冰淇淋。” 秀明大怒,顺手拍他脑袋:“谁让她吃这么多?你怎么不拦着她?” 辛向荣又冤又急:“我拦了,可是拦不住啊!” 秀明暂压计较,赶紧抱起女儿出门:“珍珠,坚持一下,爸爸带你去医院。” 他带珍珠去附近医院打了止疼针,疼痛很快缓解,大夫说这是少女的常见病,回家注意饮食,休养两天就会好。秀明心下稍安,在医院陪护半日。不料珍珠挣扎时出汗太多,着凉染上风寒,躺到下午发起高烧,诊断竟是轻度肺炎。 她生来体壮,又得母亲饮食照料,体质一直很好。想是近日在外寄宿,饭食作息不规律导致免疫力下降才会生病。看着她面黄肌瘦的模样,秀明心痛自责,放下工作专心照料她,出院后又在家为她熬制粥水补品。 他久不做家事,被一些看似简单的活儿难住,煮出的粥稀稠不均,熬的猪脚鱿鱼莲藕汤也腥得难以入口,只好倒掉重来。自佳音走后,家里的卫生无人负责,弟弟妹妹们工作学习忙,千金能为家人准备早晚餐已是难得,一楼和楼道的公共区域无人清理,灰尘满布,随处可见大小蛛网,成了脏乱差的三不管地带。 他趁在家时着手扫除,忙活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至此方知妻子不易。 珍珠将养数日,渐渐康复,早上秀明端了鱼片粥来让她吃,摸摸她的额头和脖子,烧已彻底褪了,又问她:“肚子还疼吗?” 女儿摇摇头。 他又说:“以后别吃冰淇淋了,医生说要多吃热的东西,不然还会犯病。” 珍珠得他悉心照料,气慢慢消了,这几天仍不肯和他说话,今天扭捏开口:“爸爸,您没尝试过,不知道痛经真的好疼啊。” 他连着点头:“看得出来,你不是怕疼的孩子,疼成那样一定很严重。” “……听说女人生孩子比痛经还痛几十倍,妈妈生我的时候身边没人,半夜一个人咬着牙去医院,我痛经时根本走不动路,她还走了那么远,该多难受啊。” 她说着说着呜呜咽咽哭了,认真反省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以前对妈妈的态度真的很不好,她那么辛苦把我生下来,我却没有好好孝敬她,实在太不应该了。” 秀明心脏绞痛,也想跟着哭,酸涩道:“不光是你一个人不对,爸爸的错比你多多了,这几天照顾你,买菜做饭洗衣服,才知道操持家务有多累。你妈妈走了,家里也变得又脏又乱,以前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种情形呢?你妈妈一直默默为我们付出,我竟然瞧不起她,觉得她一个家庭主妇没什么了不起,现在发现是自己大错特错了。” 珍珠抽泣一会儿,悲噎问:“妈妈真不肯原谅您?” 他愧怍无地,木讷良久艰难地告知她不利情况:“她都有了新对象了。” 这消息在珍珠亦是暴击,次日晚间去美帆家找佳音。看她瘦了一大圈,佳音不停心疼打量着:“最近没好好吃饭吗?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据实说:“我前段时间跟爸爸闹别扭,去朋友哪儿住了一阵子,前几天刚回家。” 佳音熟知女儿的任性冲动,看她吃了苦头,不忍再教训,反遭她质询。 “妈妈,听说您有男朋友了?” “你爸爸跟你说的?” “嗯。” 她顿时来气:“别听他瞎说,那不是什么男朋友。” 珍珠不肯信:“是您找的预备军吗?” 佳音不知拿什么话来对付,干脆不答,等她再问:“您真要跟爸爸离婚?”时,才决然给予肯定。 美帆见珍珠沉默,怕她闹情绪,温柔规劝:“珍珠,你是大孩子了,应该理解你妈妈,整件事里她都是受害者,是你爸爸太过分,逼她这么做的。” “我知道。” “你明白就好,既然这样就该祝福你妈妈,她能开始新的生活,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珍珠很清楚母亲的固执,料她不会转念,无奈心中冤苦盘踞不去,便负气声明:“妈妈,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爸爸再找其他女人的,您要是想再婚,我不阻拦,但别指望我认那个男人当后爹,以后我工作结婚生孩子,一切重大活动都禁止他参加。您和他生的孩子我也不会认,我不能接受陌生人污染我的亲情。” 家庭破裂,她掉进仇山恨海,病愈后当先找仇人算账,约赵敏在一家餐厅见面。赵敏知她敌意深,看在秀明份上不能不睬,当天准时赴约。 珍珠出门前精心打扮,仪表上与她旗鼓相当,态度也镇定自若,从大闹会议室的野丫头变身成高贵的大小姐。 赵敏依然给她长辈的和蔼,让她先点菜。 珍珠从容吩咐服务员:“菜单上有的全端上来的。” 服务员惊愣,疑惑地望着赵敏,见她不慌不忙说:“听她的。”,才下了单,暗暗纳罕着离去。 珍珠马上展开高效率地讨伐,悠然冷诘:“你还在纠缠我爸爸?” 赵敏对她的歉意已在那次大闹中大幅消融,她习惯弱肉强食的法则,想给这狂妄的小丫头一点颜色,堂皇嘲弄:“大人的事小孩子最好别插手。” 较量拉开序幕,两边起初势均力敌。 “你再勾引也没用,他不会再接受你了。” “你父母要离婚了是吗?” “你想趁机上位?哼,休想。” “你还能干涉你爸爸的生活?” 珍珠冷笑着举起杀手锏:“说对了,我不仅能干涉,还能让他全部都听我的。只跟你说一件事吧,小学时班里的女孩子流行穿那种裙摆很大的长裙子,大家聚在一起轮流从台阶上往下蹦,谁的裙子撑得最开谁最拉风。爸爸听说以后为了让我能赢别的孩子,跑遍全城的服装店给我买裙子,没买到合适的就去选了两匹上好的布料,专门请高级裁缝用整整一匹布给我订做了超大号的裙摆,从此全校都没人能赢我了。” 她刺中了赵敏的短处,根基深厚的树苗有资格嘲笑无根的花卉,成功在她眼中刨出丑陋的嫉恨。 今日对峙先失态就是输家,女孩得意冷笑:“你知道这件事说明什么吗?在爸爸眼里我是最重要的,你是能迷住他一时,但真要比较他最终选择的肯定是我。只要我坚决反对,他就不可能和你一起。” 赵敏艰难地维持笑容:“你还想发疯泼闹,寻死觅活地威胁他?” “上次是一时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已经想清楚了,你这种到处勾引男人的贱女人不过是个婊\子,而我从小是家里的公主,公主怎么能和婊\子大打出手呢?那太失身份了。” 看似漫不经心的讥讽为珍珠赢得胜利,这时服务员来上菜,她起身拎起提包,对他说:“全部分送给在场的顾客吧,这位女士会买单的。” 小丫头踔厉而去,赵敏耻辱当难,立刻打电话给秀明要求他相见,百依百顺的男人却退缩了。 “对不起,我最近不能见你。” “为什么?” “我答应了珍珠不能再跟你来往。” “可我们不是还有工作上的合作吗?” “我会找人替我交接的,我真的不能再对家里人失信了,求你谅解。” 他的逃避比一顿狂风骤雨式的耳光更伤人,赵敏手脚冰凉,身处温暖如春的室内,却像躺在茫茫雪原,流浪感千丝万缕渗入灵魂,仿佛回到黑暗的童年,重温被父爱抛弃的痛苦。 珍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背后也是丢盔弃甲的败兵颓态,和辛向荣走在放学路上,郁怅诉苦:“我爸爸妈妈大概真要离婚了,家里人都没辙了。” 辛向荣安慰过她无数次,博学秀才也已辞穷,试图幽默一把:“那你就多往好的方面想,等你爸妈离了婚,以后逢年过节就能收到双份的红包了。” 没取得逗乐效果,胳膊上反挨了一记掐。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太难听了!” 他气恼:“你别动不动掐我啊,我又不是月老,能把断掉的红线重新接上,让你保持乐观还有错吗?” 珍珠也知不该拿无辜者撒气,烦躁地抱住头颅乱晃:“我现在脑子好乱,像泡了立白洗衣粉,不对!立白还配方温和不伤手呢,我脑子里泡的就是浓硫酸,脑袋都被烧出窟窿了!” 辛向荣舍不得她苦恼,拍拍肩鼓励:“我看你现在需要化悲痛为食欲,走吧,我请你去吃好吃的。” 他拉着她的手去觅食,珍珠晃眼看到巴士站台上的广告牌,被上面代言糖果广告的年轻男人吸引,连忙叫停他。 “这人好眼熟啊。” 她紧盯着广告端详,不知娱乐圈几时又出了个“艳压”众星的新人。 辛向荣问:“你最近没追星吗?” “家里乱子接连不断,我哪有心思追星啊。” “那就难怪了,他是星动力选秀比赛的冠军,最近可火了。” 她断定自己曾见过此人,看向广告右下角的名字——麦鸿曦。 “麦鸿曦,姓麦……” 她一拍脑门翻开准确的记忆档案,这青年就是年初跟他们在法国同游的麦克,不过当时他的真名是麦伟杰,现在这个定是艺名了。 她将此事当做奇闻,回家报知姑姑。千金都快忘了有这号人,想他大概借了陶智雅的势如愿以偿,鄙夷之余并未当回事,谁成想没过几天就在“点金蛋糕坊”见到本人。 麦克所在的剧组来店里取景,他做为主演到场,看到千金大吃一惊,千金也很惊讶,立刻扭头回避。麦克也假装不识,次日下午乔装前来,硬要请她去店外说话。 “千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上班?”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上班?” “你不是……你老公呢?” “我离婚了,现在没老公。” 千金不愿搭理他,趁他怔愕返回店内。深夜下班时,那戴墨镜口罩的男人又从阴暗处蹿出拦截。 “千金姐姐,我一直在等你。” 千金当场表露反感:“你想干什么?” 麦克依旧卑微小心,昨天的大明星架势无影无踪,还是从前那个毕恭毕敬的小毛头。 “下午我打电话问了陶智雅,听她说了你跟你老公离婚的事。” 听到死对头的名字,千金火冒三丈:“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 麦克诺诺道:“我也早和她断交了,现在一切靠自己。” “哼,是找到新金主了吧。终于出人头地,应该恭喜你。” “姐姐,你别挖苦我了,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永远是个罪人。” 麦克垂首认错,取出一张银行卡双手奉上:“这些钱请你收下。” 千金惊疑:“你给我钱做什么?” “你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想报答你,现在我有能力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请让我来照顾你,行吗?” “真搞笑。” “千金姐姐,我是认真的!我现在身份特殊,不能亲自照顾你,但有能力负担你今后的生活,你别在那家店打工了,我不忍心看你受那种苦啊。” 墨镜口罩遮住麦克的眼神表情,仅能依靠声音表达诚恳,他忘不掉这个可亲可爱又不记前仇奋勇搭救他的女人,她像沼泽边的小白花,让他在看遍人性丑恶后仍相信真善美的存在。 千金凌厉地审视他:“你已经是明星了,就不怕传出绯闻?” “那也没关系,我本来就真心喜欢你,只怕你嫌弃我。” “哼,我确实非常嫌弃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口头拒绝没用,麦克一心搭救落难的恩人,次日起每天连续让人送来鲜花,还在花束中附赠温馨的示爱卡片。店员们纷纷打趣,认为千金有了追求者。千金厌烦,警告送花人后,对方仍照送不误。她没有麦克的联系方式,想骂人却找不到对手,每天接到花就随手扔进垃圾桶。 不久景怡收到消息,也以为情敌出现,恐忧因此诞生。 稍后更多偶遇纷至沓来,这次出场的是晏菲,她正在复读学校学习,还报名参加了周末补习班,上课地点就在“点金蛋糕坊”附近,中午过来买吃的,在店里撞见正往货架上补货的千金。 昔日的贵妇变成蛋糕店伙计,她骇怪难信,一时忘记前仇,脱口问道:“你在这儿打工?” 千金视而不见,她不甘心,又问:“金大夫他……你们不在一起了吗?” “他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吗?” 千金怨憎回斥,不由自主盯住她的肚子奚落:“孩子都六七个月了吧?什么时候生啊?” 冬天\衣服厚,晏菲的着装又很宽松,说成怀孕也哄得住人。她判断景怡已和千金分手,机智地不予否认,快速离开了这家店。 下午的课她全程走神,这几个月无论她怎么探求,景怡都回避见面,察觉到疏离冷淡,她不敢贸然行动,希望也一点点消失。今天与千金重逢,获得他们分居的重大情报,她的欲望死灰复燃,认为趁着景怡的真空期放手一搏,或许能达成愿望。她要的本就不多,先做他的情妇也行,她样样都比千金强,日子久了定能赢得景怡真心,到那时再另做图谋。 作者有话要说:原始股的事在第二章 提过,还有人记得这个伏笔吗 第134章 剖白 晏菲打电话向景怡诉苦, 谎称自己复读很吃力,明年可能考不上大学, 压力大得无所适从, 灰心得打算放弃了。婉转暗示景怡对其提供安慰,并在适当时机提出见面请求。 景怡阅人无数, 对女人的小心思洞若观火,听了这番话就知她另有企图,也想找机会挑明, 让她彻底死心,答应晚上请她吃饭。 二人在餐厅相见,晏菲讲述了一些学习生活中的烦恼,着重强调她正上补习班,铺垫充分后说:“前天我去补习班, 在附近的蛋糕店看到您太太了, 她说你们分手了。” 景怡心头一震, 面上反应平淡,轻轻“哦”了一声。 晏菲情态惶恐地问:“是我造成的吗?” 他知道对方的攻势开始了,淡定应付:“不是, 跟你没关系。” “我觉得很抱歉,这段时间您一直不理我, 我感觉您在生我的气。” “你太敏感了, 我准备从医院辞职,正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最近一直在和人接洽这方面的事, 对你关心不够,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呢,您对我的关心已经够多了,我就怕辜负您的期望,以后没能力报答您。” “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书本丢开好几年,再捡起来是很困难,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总会成功的。我也没想过让你回报,单纯认为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才帮助你,你别有思想包袱,不然我也会有压力的。” 无论晏菲如何楚楚可怜旁敲侧击,都牵不住景怡的鼻子,她有些急了,冒险问:“您和您太太……” 如果能套出二人分手一情就能找到突破口,景怡却干脆而温和地打断:“不谈这个话题好吗?今天这顿饭的目的是让你放松心情,说点轻松愉快的事吧。” 他防堵森严,晏菲无从取得进展,只寄望提包里的秘密武器能发挥作用。焦躁地等待半晌,景怡终于去了洗手间,起身前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残酒。 看他走远,她迅速取出昨天在黑市购买的致幻剂,掰开胶囊将药粉洒入他的杯中,再倒上半杯红酒,细细摇匀,摆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忐忑坐守猎物落网。 景怡回来,目光立时落在酒杯上,笑道:“你又给我满上了,想灌醉我吗?” 她镇静微笑:“不是,我觉得这酒很贵,不喝完浪费了。” “喝不完可以存起来啊。” “是我没见识了。” “说哪儿去了。” 他主动开启闲聊,晏菲装出兴致应和,急等他喝那杯酒。终于见他举起酒杯,却在将喝时顿住,向她提出请求:“小晏,你能帮我下楼买包烟吗?” “您不是不抽烟吗?” “最近无聊,抽着玩。” 晏菲当然顺从他,问明香烟牌子后去了。见她走出餐厅,景怡举起酒杯对着光线观察,酒液里飘着一些细微的杂质,依靠做手术锻炼出的敏锐眼力方能捕捉。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轻声笑叹,让服务员撤走杯子和剩余的酒,另点了一瓶红酒,换了只干净杯子。晏菲归来时他正自斟自饮,看酒瓶换了,她暗暗吃惊,问:“您又点了一瓶酒,刚刚那瓶喝完了?” 他佯装不知地笑道:“刚才喝了半杯,有点发苦,我就重新点了一瓶。” 女人心虚道:“那么好的酒,怎么会发苦呢?” “这红酒是手工产品,同个批次生产出来的也难免会有一两瓶品质差的。” 他替她遮掩漏洞,之后放量痛饮,喝了个酩酊大醉。晏菲扶他出门,见他摇晃欲倒,按住窃喜问:“金大夫,您还走得动吗?” “有点晕乎,小晏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打车走。” “不行,万一出事怎么办?您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我住的地方太远,你送我以后再回家就太晚了。” “那先去我那儿行吗?” 她已提前支走同住的袁明美,铺好陷阱等他。奈何男人不肯叨扰,另寻了一个权宜之策:“那多不好意思啊,这样吧,我去那边的酒店开间房,对付一夜。” 这与她的计划稍有出入,但地利更优,她以为其计必成,扶着他去酒店开房。到了套房他一头扎在沙发上不动了,她连着呼唤几声,又伸手摇晃,确定人已失去知觉,可任由她摆布。 万事俱备,镇定的旗帜却遭遇狂风,舞得她内心纷乱,不停后退直到背心抵住墙壁。这事就是铤而走险,见利忘义,她真要蒙面丧心地去打破平衡? 心理剧斗只是良心在做垂死挣扎,欲念不久占据上风,她咬牙脱下内外衣裤,将自己剥成光溜溜滑腻腻的虾仁,宛如捕食的猫科动物,一步步小心靠近。 近到咫尺时,床上的人陡然发声:“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吗?” 音色带着酒醉的缓慢低沉,却清晰平稳,表明他仍然清醒。 她惊骇到不可名状,仓皇退至墙角,捡起衣服挡在身前。 景怡缓慢爬起坐在床边,神态显示他喝醉了,目光有些涣散,但情绪很平静,似乎对她这反常的装扮早有准备,像看石头树木似的冰冷无情,转眼令她毛骨悚然。 见他忽而微微嗤笑,她才斗胆问:“您怎么……” “怎么没被你的迷药麻倒是吗?” 过于轻松的语气让她五雷轰顶,像渡劫失败的妖精面临灭顶之灾。 看到她的惊恐,他保持着一贯的和气,耐心解释:“你把药粉晃得很匀,可还是有沉淀物,我们点的是过滤后的新酒,按说应该很清澈,即使有沉淀也不是那样的。” 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去洗手间前为什么喝光杯子里的酒吗?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除非有绝对可靠的人在场,否则不能吃离开过视线的饮料和食物,那样或许会遭人暗算,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习惯。回桌时看到你给我倒的酒我就起疑了,有意支开你,观察后确定你在酒里下了药,就让服务员换掉了杯子。” 发觉她的小心机是在班门弄斧,晏菲懊悔不迭,她心念坚定,明白赌博的必要前提之一是服输,既然输了赌局就不能再输掉最后的体面,很快恢复定力,问他:“所以你后来是故意喝醉,让我自行暴露是吗?” 景怡叹气责备:“小晏,你真让我失望,曾经我以为你品行高洁,不会为利益不择手段,结果看错了,你也被物质蒙蔽双眼,想靠不光彩的手段走捷径。上次验孕那事也是你做的手脚吧,我太太单纯好骗,我可不一样。你是不是在医院偷拿了产检孕妇的尿样,用假的检测结果糊弄她?唉,看你把聪明用在邪路上,我真的很惋惜啊。” 明知她设计离间他和千金,他仍愿意给她机会,可她贼心不死,自作聪明,硬要将彼此逼到难堪的境地。 晏菲倍感羞耻,心有不甘地辩驳:“对不起,我本来就不是您想的那么美好,莲花开在水面供人观赏,根还深深扎在塘底,为了生存只能从泥沙里吸取养分,哪儿来的出淤泥而不染呢?人人都知道清白是个好东西,可您这种没尝过世间疾苦的人大概很难明白,对一些身不由己的人来说,清白就相当于穷人眼中的奢侈品。” 见他不表态,似在思考,又见机做出挽救:“我还想说一点,我这么做绝不仅仅是贪图钱财,最大的原因是爱慕您的品格,您是我见过的有钱人里最正直善良也是最乐于助人的,良禽择木,我会被您吸引也是人之常情啊。” 男人最难抵挡女子的真情,她认为以景怡的良善必会动容,不想他竟呵呵冷笑。 “你对自己的判断就那么有信心?真以为我是正直的大好人?” “难道不是吗?” “你知道男人为什么花心?” 她的反应跟不上这突兀提问,犹疑片刻,他已自问自答:“有人说男人花心是出于性需求,其实说直白点吧,男人和任何女人上床的感觉都大同小异,花心男人之所以喜欢和不同女人上床一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不同女人的反应,另一点就是征服欲,觉得睡到的女人越多越能彰显自身能力,这两点都很幼稚,但也是每个男人必然经历的心理过程。贫穷的男人没办法睡到那么多女人,有钱男人可以,于是花心汉里有钱人就占了多数。” 她屏住呼吸,面部又一次成为惊恐的沦陷区:“您想说,您以前也是这样?” 他坦然点头:“如果从寻欢作乐的角度讲,毫不夸张地说,女人我已经玩腻了,再漂亮的女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件玩具,能玩的花样年轻时我也都试遍了,再也提不兴趣。” “那您太太为什么例外?” “我一开始喜欢的就不是她的外表和学识才能,只中意她的善良单纯。而且她爱的,千真万确是我这个人,我就算一贫如洗,她也会死心塌地跟着我,绝不会有其他多余的心思。我和她确实已经离婚了,离婚时我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这点不止你,恐怕任何女人都做不到吧。” 晏菲愕然,似乎不相信他所说的情况,钱财是人所必须的生存资料,那一无是处的女人怎么可能分文不取呢? 景怡默默做着对比,勾起对妻子的依恋,想到眼前这女人曾对他的婚姻施以破坏,就想对其小施惩戒,笑问:“假设今天你的计划成功了,结果将会怎样呢?你觉得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对你负责?还是慷慨解囊弥补你的损失?都不会,遇上这样情况我会首先去医院做血检,再让律师去餐厅调取监控,拿到你下药的证据,倘若你威胁我,我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女人陡然打个寒颤,看来威胁是奏效的,他继续说:“以前有过类似例子,你算后后辈了,应该为自己的失败庆幸。如果你现在非要投怀送抱也未尝不可,我也是正常健康的男人,美女赤身裸体来勾引,多少会有点生理反应,可是只会把你当做发泄工具,就像炮友一样,完事后一拍两散。你想威胁、敲诈都办不到,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想见识我的人性阴暗面,让自己幻灭,就试试看吧。” 情况已经很明晰了,她已无法从这男人身上捞取任何好处,能全身而退即是幸运。 她慌张地穿好衣服,头发也顾不得整理,狼狈逃向大门,开门时听他不疾不徐发言:“有始有终是我的原则,我不会中断对你援助,这点你放心。” 如同一场人品比赛,她一败涂地,心瞬间破了无数个窟窿,羞愧地掩面哭奔。这一夜她把自己放在道德审判席上批判斗争,鼻青脸肿的同时获得了减刑方法——忏悔。 再看到晏菲,千金很烦躁,到了店外粗声叱问:“你又来干什么?” 嫉妒仍在晏菲耳边吹风,虽不能再蛊惑她的心智,却能吹冷她的面色。 “想向你说明一件事。” “哼,你和金景怡的事我不想再听。” 千金正要转身,只见她解开大衣纽扣敞开衣襟,看她纤细的腰肢和扁平的腹部,她顿时怔愣。 晏菲深呼吸,坦白:“我没怀孕,上次你拿验孕棒来逼我测试,我趁中间的间隙偷了医院孕妇的尿样,在厕所里背着你做了手脚,故意让你看到假结果,误会我和金大夫。” 千金的惊讶开足马力,下意识上前两步。 “我和金大夫之间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单方面喜欢他。” “你……” “这没什么可惊讶的吧,金大夫那么出色,一般女人都会动心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坏心思,后来你的蛮横和愚蠢让我产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觉得自己样样比你强,金大夫既然能喜欢你,也有可能爱上我。” “你、你真不要脸!” 受骗的女人将懊悔转为愤怒,说出真话的女人则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没错,我是很不要脸,昨晚还试图设局勾引他,可被他识破了,还被狠狠泼了盆冷水。” “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点就没必要告诉你了,反正他让我认清了现实,不管我用什么方法,做多少努力,都无法取代你,因为只有你拥有他需要的东西。” 情敌的美德将是晏菲难以停止的嫉羡,那是自幼幸福生活和良好教育造就的福祉,今后她或许会脱胎换骨地飞升,却永远不能改变过往的不幸身世。 千金不信骗子会良心发现,严厉质疑:“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晏菲如释重负地笑了:“为了报恩,金大夫对我有恩,好人该有好报,他那么喜欢你,我希望你们能重新在一起。话已经说完了,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再见。” 犹如一阵台风,千金的心境乱了,回家向贵和倾诉,贵和早想设法助二人复合,趁势说出景怡向家人“托庇”的秘密,将存有赡养费的银行卡交付她。 至此千金方信错怪了景怡,想到他为促成她的蜕变用心良苦用情至深,不由得珠泪涟涟,世上除了生身父亲,会有哪个男人无私地成就女人呢?以前怀疑他只以玩弄之心对她,把她当做囚在金屋的玩偶。如今看来他已虔心悔改,她对他的怨恨也就淡退了。可当贵和劝她去找景怡修好时,她依旧坚决摇头。 “我还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他对你这么好,你还不肯原谅他?” “我现在还没资格和他重新开始,我要努力成为有用的人,有自己的事业,这样才能获得跟他平等的地位,双方平等才配谈论爱情。如果不能成功,我绝不会再回到他身边,那样只会向从前一样被外人嘲笑,自己也没有安全感。” 她是认准目标就矢志不渝前进的勇者,不扬眉吐气绝不见江东父老,从此发奋更成为生活动力,这晚在操作间里试验新产品,不知不觉呆到了凌晨一点,公车都收班了,就用打车软件叫了辆顺风车。 今夜景怡乘着思念来到店外,在对面的街边用手机监控陪她加班,看着单调的视频一点不觉乏味,晃眼就到了她下班的时候。看她关了店门,钻进一辆陌生小车的后车厢,他知道那是打车软件叫来的。近日该公司频出安全事故,已有几起单身女性乘车遇害的案件,让他见之生疑。 也许是多心,但事关妻子,任何小心都不多余。他开车尾随那辆车,出城后见对方朝小路行驶,立刻紧张了。 千金也觉察异常,质问司机:“师傅,方向不对啊,你怎么往小路上开啊?” 那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光头青年,上车时和蔼热情,这会儿已转为沉冷,不耐烦道:“这是近道,你别急嘛,保证把你送到要去的地方。” 再往前行驶一段,道路两边都是僻静的田畦,看不见路灯以外的光亮,远处黑色的树林似鬼影耸立,招来阵阵阴风。 千金大骇:“不对,这不是去我家的方向,你在打什么主意?想干坏事吗?” 司机不理,还猛踩油门加速。她拿出手机威胁:“快停车!不然我报警了!”,话音刚落,歹人猛地一个急刹车,她在后排没系安全带,身体随惯性前突,脑门撞在车椅靠背上,霎时剧烈晕眩。 司机探身抢走她的手机随手扔出车窗,她恢复行动后伸手抓扯他的头颈,想迫使他停车,歹徒打开储物箱,掏出一把弹、簧、刀虚晃两下逼退她。 “老实点,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豺狼露出爪牙,唬得毫无准备的人七慌八乱,打开车窗大呼救命。 景怡跟在数十米外,几分钟前就报了警,见车上摔出手机,急忙飞车跟上,对那小车围追堵截,经过几轮擦碰,他破釜沉舟地猛打方向盘,生生将小车推下路沿,熄火停止。 “千金!千金你还好吗?” 他下车赶去打开后车门,一心营救爱妻,对近处的危险疏于提防。那司机冷不丁持刀杀出,对着他乱挥白刃。 景怡不善格斗,左支右绌地闪避着,到底被他化破右臂,眼看要遭毒手。千金突然高举一件圆柱形物体从一侧杀出,用那东西狠砸凶徒脑袋,电光火石地连砸两下,击倒对手后拎着圆柱体对准他,一股白色的气柱喷出,那司机捂住眼睛打滚惨叫,战斗力急速清零。 景怡这才认出那物品是车载灭火器,是她急中生智从他车上取来的。 凶犯刚倒下,警车呼啸而至,警察们将伤者送去医院救治,随后又带他们返回派出所。 千金正坐在办公室录口供,见到景怡便站了起来,盯着他遮在外套里的右手臂,想伸手撩开查看,又忍住了。 “伤得重吗?” “没事,缝了几针,这种皮外伤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他笑呵呵的,许久没这样近距离看她,得她温柔关怀,温馨也就掩盖了伤痛。 “你怎么会追上来?” 她百思不解,那么偏僻的地方又是半夜,怎么看也不能说成偶遇。 他半真半假解释:“我听说你在那家蛋糕店打工,想去看看你,又怕惹你生气,在店门外犹豫了很久,后来见你上了那人的车,放心不下就跟上去了。” 得知他在暗处守护,她心里又酸又甜,忍住泪意道谢:“多亏你跟上来,不然我可能凶多吉少。” 他很想就这么搂住她,也悄悄忍住了,柔声叮咛:“以后别老加班了,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稍后贵和赶来,见景怡在场很是惊异,景怡还要录口供,时间太晚了,千金不能妨碍三哥休息,藏好不舍与前夫道别。 家里人都不知情,早上才听她和贵和说起,不禁纷纷后怕,一面称赞景怡有情有义,一面骂那打车公司监管不力。千金已向该公司投诉,贵和回头就向当记者的同学爆料此事,景怡与之不谋而合地找了记者,事件登入网络,又让那管理不善的打车公司站了回风口浪尖。 快到12月中旬了,赵敏许久不见秀明,思之如狂,心田已化焦土,心曲也乱不成调,周末忍不住驱车来到长乐镇,不管人在不在家,看看他居住的地方也可聊以自、慰。 她怕惹人注意,只敢去赛家后院外,拜祭过多喜的坟墓,顺着不远处的桃树往上爬,轻松攀住了墙头。 眼前是一座宽敞的平民院落,杂物堆放整齐,地扫得干干净净,一只小公鸡正闲庭信步地啄食,间或抖抖翅羽享受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能看到厨房的内景,陈设简朴,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一日三餐家人们围桌而聚,大快朵颐,谈笑风生,这才是家的感觉啊。 她想象秀明与妻子儿女的日常,就像卖火柴的小姑娘隔着橱窗偷看富人家的圣诞大餐,心中盛满苦酒。 接着再看院中外景,只见墙根栽着一圈低矮的植物,东墙边有几株高树,其中一棵橘树硕果累累,结满小红灯笼似的橘子。 橘子,她被这伤心物牵引,未留神已被屋子的小主人发现。 “您找谁啊?” 英勇走进院子,狐疑注视墙上的女人,他去年随家人在父亲的工地见过赵敏,但记性不佳,已不记得对方。 赵敏却一眼认出他,温柔微笑:“我在看那棵橘子树,结的果子真漂亮啊。” 她很美,笑起来尤其迷人,英勇戒心减半,好客地问:“您想吃吗?” “你愿意请我吃吗?” “等着,我给您摘几个。” 小男孩果断爬上橘子树,奋力往高处攀援,他不如姐姐身手敏捷,颤巍巍地动作令人揪心扒肝,赵敏忙劝阻:“摘下面的就可以了,别爬太高,危险。” “妈妈说光照多的树枝结的果子才好吃。” 十分钟后英勇终于摘到满意的果实,下树来到赵敏所在的墙根下,将橘子一个个抛给她。 赵敏还没来得及道谢,珍珠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出来,见到她惊怒喝喊:“小勇,谁让你跟陌生人说话的!记住,爬在别人墙头上的都是小偷!快回屋去!” 她拉着弟弟进屋,随后返回院子,那找骂的贱人已逃之夭夭,追到院外也没瞧见影儿。 赵敏开车逃出长乐镇,在路边停车喘息,居然做了这么可笑的事,秀明会如何看她呢?她迷乱地转着头,瞥见副驾座上刚刚停止翻滚的橘子。她对英勇说的不过戏言,压根没打算吃这水果,方才上车时随手扔进来,此时该尽快丢掉才是。 然而手指碰到橘子,指尖也随心念顿住,这幸福家园里长出的橘子是什么滋味呢? 抑制不住的好奇战胜厌恶,她拿起一个剥开,取出一瓣犹犹豫豫放入口中,牙尖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液喷泉般溢满口腔,味蕾的刺激瞬间扩散到泪腺,眼睛也似爆浆的橘瓣渗出丰沛的泪水。 甜美的滋味仍和记忆中一样,一如儿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宁静的小院,温暖的家居,安定的生活,漂亮可爱的儿女,这些她正在伤害破坏的,正是她毕生梦寐以求的渴望。抢占只会迎来多方面的残破局面,她走的歧路已够多,这一条总还有回头的余地吧。 星期天珍珠去电影学院找邹子萌玩,快到校门口时,一个男人从豪车里探头招呼她,她认出是景怡的二堂兄金永盛,急忙加快步伐离开。那男人已恬不知耻地追上拦截,笑嘻嘻打量她:“珍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你把头发剪了?不错,这样更漂亮了。” 看样子这色狼已不在意前次被她辱骂的矛盾,珍珠对他的反感却有增无减,正要呵斥,忽然想起此人知道赵敏的黑历史,何不向其探听情报?于是转念改笑道:“金二叔您好啊。在这儿等人吗?” 她一笑,金永盛更高兴,指着座驾潇洒说明:“我在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珍珠见车头摆着一瓶矿泉水,疑惑询问。 “那是给兔子的诱饵。你今天休假吧,我开车带你去兜风怎么样?” 男人的圈套太明显,她巧妙地进行安全应对:“我最近身体不好,老晕车,您请我去那边的店里喝杯饮料行吗?” 二人来到店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几分钟,双手捧起下巴笑问:“金二叔,上次您说那个赵敏是老鸨,我一直很好奇,能不能跟我讲讲她的事啊?” “你干嘛好奇这个?” “我对她挺感兴趣的。” “是她老来纠缠你吧?我跟你说这女人没安好心,看到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想拖下水,你再搭理她当心被她拿来当肉弹。” 见阀门开启,她赶忙加紧催问:“什么是肉弹啊?” “顾名思义就是美女皮肉做成的炮弹,专门用来征服达官显贵。” “居然有这种事,她就是靠这个上位的?” “她以前自己也做肉弹,后来爬上去了就开始爱惜羽毛,轻易不卖身了,都让别人替她干。” “你们那个圈子的人是不是都知道?” “差不多吧,反正背地里都笑她是老鸨、破鞋,真正出身好的贵妇名媛从不跟她来往,怕掉价。” 金永盛轻蔑地似在谈论垃圾,珍珠心想这样都浪荡子都对其嗤之以鼻,可见那女人有多淫、贱,更不能原谅她对自家犯下的罪行。 见她突然板起脸不吭声,金永盛像饿了一冬的蛇耐不住馋,笑着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小手。 “肚子饿了吗?我请你去中山路吃两千块一客的牛排,你不能坐车,我就陪你坐地铁。” 珍珠厌恶地摔开,愤然起身离去。 金永盛追出来抓扯:“你这丫头好好的怎么又翻脸?上次那事我还没跟你计较呢,你哪儿来这么大气性?” 她大怒指斥:“我警告你再缠着我我就报警!” “哟呵,原来你是来找我套话的?敢算计我,你吃了豹子胆了!” 恶少文得不成就来武的,伸手扭住她的胳膊,有财气壮胆,光天化日下也敢强抢民女。 珍珠是头小豹子,岂是他一个脓包能制服的,低头朝他手腕狠咬一口,如飞地逃走了。 她直接来到工地寻找父亲,将他拉进刚竣工的假山洞。 “爸爸,我有话跟您说。” 秀明看女儿神色峻急,心下怙惴:“怎么了?” 听她愤恨道:“赵敏真是个老鸨。”,不由得烦恼:“你怎么又说这个,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别动不动骂脏话。” 珍珠急道:“不是的,您听我说,今天我遇上金永盛了,就是姑父的二堂兄,上次在他大堂兄的生日派对上骚扰我的那个。” 秀明跟着她着急上火:“他又去骚扰你了?” “先不说这个,我找金永盛套话,他说赵敏以前是靠卖身给达官显贵上位的,后来有了地位自己就不下场了,专门诱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代替她当肉弹,去跟那些权贵进行权钱交易。她以前装作对我友善,接近我,说不定也在打我的主意,您真被她骗了!” 这消息仿若一颗铅弹砸碎了整栋大楼的玻璃幕墙,秀明的心顿成空架,被寒风恣意贯穿。 他和女儿一样性子急,压不住愤怒惊疑,当晚约赵敏面谈。 赵敏已立定退出的念头,接到邀约依然惊喜,精心梳妆后以最好的面貌来茶室相见。 “真没想到你还肯跟我见面。”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她以为他会问昨天她去长乐镇偷窥家宅一事,已是羞惭,不防被他揭穿了最大的耻辱。 “珍珠说,金氏集团的二公子告诉她,你是靠卖身上位的,现在还干着拉皮条的营生,利用美色和那些权贵进行权钱交易。” 仿佛日月同时坠落,她陷入震耳欲聋的黑暗。 他密切关注她的反应,失望的车轮滚滚而来。 “你为什么不反驳,难道这都是真的?” 看到他的表情,她就算准了结局,死不了,就得认命。 “你是来找我问罪的?” 她不合常理的镇定令他抓狂:“当初你表现得对珍珠很有好感,主动向她示好,是不是也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收编到你的卖身队伍里去?” “……真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我。” “不是我多心,我现在不知道怎么看待你了,总觉得过去认识的你都是假的。你怎么能做这种……” 秀明重情义,怒到极点仍不忍用恶毒的话辱骂她。赵敏惨然一笑,替他补全问句,并做出回复:“怎么能做这种下贱无耻的勾当是吗?答案很简单,为了生存。” “生存的途径很多,我们这个社会还没黑暗到穷人都吃不起饭吧?很多安分守己的人不都过得很好吗?” “我跟你说过我受够了贫穷寒酸的生活,渴望出人头地,这样才能反抗我爸的压迫。” “反抗压迫你可以远走高飞,你又不是没学历,一流学府毕业,长得还这么漂亮,到哪儿找不到好工作?” 不同生活轨迹的人几乎不可能相互理解,诀别在即,她不惧让他看到自己全部的丑陋,这样能使她的心死得更干净。 “就因为我长得漂亮才不得不走这条路。知道职场潜规则吗?没背景的丑女孩顶多被老板当成牛马压榨,没背景又生就一副好皮囊,那就是祸根。刚开始工作我就受到威逼利诱,不妥协就会失去饭碗,并且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出现相同的情况,想站稳脚跟就不得不顺从。后来慢慢发现,同样是逆来顺受,事后主动提起交易会给我带来更多好处,于是我想通了,开始向那些占有过我的男人索要回报,我的财力和生活水准也从那时起有了质的飞跃。” 秀明震愕,嘴笨的他不知该批判还是规劝,哑然选择了弃权。 赵敏笑容不改:“你曾经问我工作这么累,一个女人吃不吃得消。在生意场上,女人光靠辛勤操劳还远远不够,有那么多的权力机构要疏通,那么多的关系网要联络,想成功总要付出色相的代价,自己没有就找人代替,我两者都占,所以骂我婊、子,老鸨都行。” “……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知道,可是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越深的水域风浪就越大,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以求得你的谅解。我知道以你的道德感接受不了这些污秽的人和事,认识到我的真面目后我们之间就算完了。” 他又说不上话,下意识默认了。 她笑出了眼泪,微微欠身道歉:“害你家庭破裂是我的错,可我想不到办法补偿了,希望你能原谅我。认识以来你给过我很多安慰,帮我度过了人生最痛苦的时期,这些我至死都不会忘记,谢谢你,多保重。” 她走时泪珠成串,恍如都砸在了他的心间,一颗颗落地有声。不是没有追赶的想法,身体却像被混凝土掩埋,牢牢僵住了。 周一珍珠到学校向“男朋友”状告昨日受辱的情形,“女朋友”被老男人揩油,辛向荣也怒发冲冠。 “我早发现这号人了,专门把车停在大学校门外,在车头摆上饮料,等那些卖身的女大学生来议价。” 珍珠没听过这档子新鲜事,忙问详情。 “放农夫山泉500,放一瓶绿茶700,放一瓶脉动800,放一瓶红牛1000,如果上车不满意就说在等人,对方就会自动下车。也有一种是女方先拿了饮料隔着车窗跟嫖客谈价钱,谈拢就上车,谈不拢就放下饮料走人。” “这么恶心!这金永盛太坏了,他那么有钱还愁找不着小姐?跑到大学门口来招妓。” “八成是图新鲜,这种有钱人就喜欢胡乱尝试,都是人渣!” “那你有没有办法教训这个人渣?” 珍珠恶气难消,非得惩治那臭流氓方能解心头之恨。 辛向荣足智多谋,眨眼计上心头,豪迈放话:“这好办,明天放学我们就去电影学院,要是他又来了,我出面收拾他。” 第135章 报应 辛向荣这孩子智勇双全, 颇具少侠气概,虽无乖张狂态, 但也不拘小节。当晚去表姐家借了一套合身的衣裙、一顶长假发, 并化妆品若干,第二天放学后, 和珍珠来到电影学院。 那金永盛想是昨晚没猎到兔子不甘心,又把他的布加迪横在了校门外。辛向荣连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上女装,让珍珠帮他上妆。他容貌清秀, 发育迟,在女友高超的化妆技术下脱胎成娇美鲜嫩的日系美少女,174厘米的身高,骨架还比较纤细,穿上大衣长裙, 几能以假乱真。 珍珠绕着他检查两圈, 拍手大笑:“真好看真好看, 像这样的那色狼准会上钩。” 辛向荣让她别再修饰,否则被真妓、女抢了先,今天就白忙活了。 他用十指顺了顺假发, 拽着淑女的优雅步姿来到蓝色布加迪前,不慌不忙拿起车头的矿泉水,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车窗落下, 金永盛伸头端详他几秒,老练出价:“2000。” 做戏得逼真,辛向荣扭捏地竖起三根手指跟他还价, 示意要三千。金永盛爽快点头,打手势让他上车。 珍珠眼瞅车开走了,不禁为男友捏把汗,前往约好的合会地点等候。 路上金永盛不时转头品评身旁的猎物,问坐姿端庄的“女孩”:“你是申影的?” 辛向荣怕多话会暴露真身,尽量用动作代替语言,佯羞点了点头,等他追问专业才捏着嗓子说:“影视艺术系。” “大几了?” “大一。” “怪不得面相这么嫩,小姑娘不该化浓妆啊,一会儿到了酒店赶紧把脸洗干净了。” 金永盛很中意这种娇羞文静的款式,嘿嘿淫、笑让辛向荣止不住火大,还得强忍着装小白兔。 金永盛越看越喜欢,以老大哥的语气问:“够腼腆的啊,第一次出来做这个?” 看他点头,又问:“还是雏?” 辛向荣悄悄捏紧拳头,微微颔首,并附上娇羞的微笑。 金永盛大喜:“那我可真是赚到了,放心,哥哥是厚道人,一会儿开、苞要真是雏,我给你加价到两万。不过你可别懵我,那膜是不是后来补上的,我一试就知道。” 他愉快地吹起口哨,像普通人拧开可乐瓶看到瓶盖内“再来一瓶”的字样,兴致勃勃撩拨那清纯的“小美人”。 “别不吭声呀,说两句。” “……我嗓子不太舒服。” “是有点哑,先去买盒金嗓子喉宝,待会儿会让你更哑。” 辛向荣受不了他的淫邪,仔细察看沿路情景,寻找举事地点。车开到十字路口,红灯亮了,金永盛停车后等不及开始尝鲜,右手肆无忌惮搭在他大腿上揉捏。 辛向荣三尸乍魂,想当场打死他。见不远处一个交警正朝这边走来,认为时机成熟,猛地抽开恶棍的咸猪手,破嗓大骂:“你个变态!把脏手拿开!” 他一亮真嗓就露了馅儿,金永盛惊呼:“你、你是男的?” “没错,男女都分不清,瞎了你的狗眼!” “你说,你是来干嘛的?!” “干嘛?小爷专程来让你好看的!” 辛向荣骂完,探出车窗大喊救命,路人驻足观望,那交警则飞奔赶来,少年用力朝他挥手:“警察叔叔,这变态非礼人!您快救救我!” 金永盛以为中了仙人跳,火冒三丈揪住他:“好你个臭小子,居然敢讹我!” 他挥出老拳,挑起战幕,二人先是在车内厮打,辛向荣练过跆拳道,动武绝不吃亏,怕这混蛋开车逃跑,揪斗中推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将金永盛一拳一脚揍下去。金永盛一辈子没吃过亏,盛怒下也不管被警察逮住会有麻烦,坚持与这坏小子对殴,自愿做了他练功的靶子。 交警叫来附近站岗的同事,将他俩分别制服,再由110巡警扭送派出所。 到了那里首先做笔录,办案民警是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面相刚正,一脸严肃地质问他们:“你们是什么情况。” 金永盛右脸肿成馒头,像挨了野蜂针,后槽牙也冒血松动,指着辛向荣恨骂:“这兔崽子男扮女装来讹我!” “他怎么讹你了?” “他……” 金永盛不能向警察坦白召妓行为,如同点不燃的哑炮,空冒浓烟。 辛向荣算准他的心理才使这招,从容不迫道:“警察叔叔,我是友谊中学的学生,名叫辛向荣。” 民警瞧他的装束观感也不佳,不客气地问:“你一个男孩子干嘛打扮成这样?” “我是本市伪娘爱好者协会的成员,这是我的兴趣爱好。” “什么是伪娘?” “就是喜欢穿女装,打扮成女孩子参加各种漫展和cosplay的男性动漫爱好者。” 民警也算年轻人,对动漫和cosplay等常见词汇不陌生,知道是正经爱好,态度和蔼了一些:“哦哦,这个我懂。” 辛向荣气呼呼说:“今天我本来想和朋友一起去参加同好会,路过申州电影学院见这人的车头摆着一瓶矿泉水,一时贪小便宜,拿起来喝了一口。这人就主动跟我搭讪,问我要去哪儿,说可以开车送我去。” 金永盛吹涨的气球一下子炸了,跳起来指骂:“你撒谎!” 辛向荣理直气壮诘问:“那你说我为什么上你的车?” 这问题比胶带管用,瞬间封死了恶霸的大嘴。 民警干了十几年公安,经验丰富,心里明镜似的,断定金永盛是去大学门外招妓,至于为什么和这“小伪娘”起冲突,还需进一步调查,催促告状者:“接着说。” 辛向荣胆气十足地瞪着咬牙切齿的色狼,沉着指控:“路上这人就不老实了,先是说一些下流话骚扰我,在刚才那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他忽然伸手在我身上乱摸,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流氓,很生气又很害怕,见交警叔叔过来就大声喊救命了。” 民警记录完他的供词,转问金永盛,请他先出示身份证。 金永盛傲慢道:“我的律师马上就来了,有话你跟他说去。” 民警见惯横人,饶是有钱的大款也不买账,不卑不亢道:“不管谁来你都得先出示证件,这是规定。” 土豪冷笑:“我怕我亮出身份会吓死你们。” 民警礼节性微笑:“那我更要看看你是什么厉害人物了。” “你这种态度,兴许明天就下岗了,可别后悔。” “我拭目以待。” 碰上硬骨头,金永盛也不屑跟小虾米过分较劲,掏出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对方,姿态很像大佬在打赏下人。 民警上电脑登记,按惯例在公安系统网上核对信息,看到市局刚对该人员发布的即时拘捕令和禁止出入境通告,也就是说此人已是警方的追捕对象。 他面不改色起身,对他们说:“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出门直奔所长办公室,去向领导指示。 金永盛不知大祸临头,还寻思如何整治辛向荣,盯着这该死的小鬼威胁:“小兔崽子,敢耍老子,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辛向荣初生牛犊不怕虎,家里也有点背景根基,不信这恶少能把他怎么样,效仿那民警凛然冷笑:“我也拭目以待。” 十分钟后律师先来了,金永盛不等民警回来,吩咐律师留下善后,大模大样往外走。将出大门时刚才的办案民警和两名同事追上来拦住他。 “对不起金先生,您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金永盛见其中一人拿着手铐,惊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刻怪:“怎么,你们还敢拘留我?”,回头见律师也跟出来了,跋扈下令:“给他们马局长打电话,立刻撤了这小警察的职。” 不料遭那民警笑谑:“您就算给厅长打电话也没用,我们刚接到通知,对您实施拘捕,还请您配合。” “什么?你们凭什么拘捕我?” 金永盛像恶狗吃了一记打狗棍,骨头立时酥软,他是常走夜路的人,心中有鬼,风吹即慌,情知是往常犯的那些罪行事发了,忙按手机联系金永继。 大哥是靠山,他不倒,自己就还有救。 金永继手机关机,那“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女性机器提示音好似催命符帖在他脑门,遑急吩咐踧踖的律师:“知道我大哥在哪儿吗?快联系他啊!” 民警说:“如果您想找金永继先生,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他了,警方下午在杭州萧山机场对他实施了抓捕,你们兄弟或许能在看守所碰面。” 警方的行动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对主要嫌疑人采取了闪电缉捕。巢倾卵覆,土豪魂慑色沮,被左右架住带走时还仓惶高喊:“等等,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没资格抓我!” 辛向荣目睹他被警察押上警车带走,吃惊地汗湿了手心,那民警送走同事回来知会他:“小同学你的口供录完了,可以回去了,我们后续会联系你过来处理这件事的。” 他试着打听:“叔叔,这人为什么被抓啊?” 民警正色道:“这是机密,不能外泄,你出去以后也别对人说,否则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不良影响。” 这迹象显示金氏集团犯了大事,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见报。他又喜又忧地去与珍珠回合,珍珠等得心焦火燎,不能吃冰淇淋就用三杯奶茶代替,远远地见他来了,连忙飞也似跑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吗?” “事半功倍。” “真的?快说说。!” 她接到事成的消息就很欢喜,听说金永盛兄弟被捕更是兴高采烈,巴掌拍得极响亮。 “他和他大哥都被抓起来了,肯定犯了大案子,否则警方不会随便动他们。” 辛向荣推测:“可能是经济犯罪,也有可能和贪污腐败案有关。” 珍珠觉得只要能除害,刀砍枪打都无所谓。 “总之这伙人要倒大霉了,我一直很讨厌金家人,除了我姑父没一个好东西,希望法院判他们重刑,看他们还怎么嚣张,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啊。” 辛向荣提醒:“你姑父会受牵连吗?他也是金氏集团的一份子啊,金永盛他们犯的事会不会跟他有关?” 她自信满满摆手:“不会不会,我姑父从不管金氏集团的事,他父母出家以后他更是和金家的生意不沾边了,不会有事的。” 听她这么说,少年忧思顿去,笑着打趣:“那就好,我今天帮你出了这么大一口气,你是不是得感谢我?” 珍珠也正想犒劳他,豪爽道:“请你吃饭,去伊势丹吃你最喜欢的厚切三文鱼。” 说话就催他动身,辛向荣让她别急。 “我先卸妆换衣服。” 她瞧了瞧他的脸,妆面还很坚、挺,调侃:“不用了,就这样挺好。” “被人看出我是男的该多丢脸啊。” “没事,有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什么?赛珍珠,你的性取向不会有问题吧?” “暂时还没有。” 她搭住他的肩膀带路,两个人身高相仿,她剪了短发,穿着机车服牛仔裤,他戴着长发,穿着女式大衣和长裙,走在夜幕下,乍看真是雌雄颠倒,男女易位。这种荒唐又刺激的快乐也只在青春期才能享有了。 珍珠嘴快,回家就把金永盛被捕的情报当做大新闻宣布,家人们都很担心景怡,催灿灿打电话问候,灿灿打了几次老占线,后来还是秀明先打通了,听到老同学的声音,他称幸道:“你没事啊,我们还以为你被抓起来了呢。” 景怡接到大堂嫂打来的求救电话,得知大堂兄突然被捕,正忙着逐个接听亲戚的电话,听他这么说又吃一惊:“你知道了?” “刚才珍珠说,她同学今天在派出所亲眼看到你那二堂兄金永盛被警察拘留了,还说你大堂兄也在杭州机场被抓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 秀明原想八卦几句,见妹妹在一旁焦急瞪视,忙说正话:“不会连累你吧?灿灿怕你去坐牢,都快吓哭了。” 快吓哭的其实是千金,他答应她不告诉景怡,才来了出张冠李戴。 景怡忙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你们放心,告诉灿灿,等我处理好手边的事,明天晚上就去看他。” 他匆匆挂线,秀明替他安慰千金:“老金说他没事,他现在还是自由身,估计这笔账算不到他头上。” 千金但愿自己是杞人忧天,领着儿子上楼睡觉。灿灿见她愁眉不展,摇摇她的胳膊说:“妈妈您别自己吓自己了,警察办案讲究实事求是,爸爸又没犯法,不会有事的。” 她瘪嘴:“你爸爸是没参与过金家的生意,但你爷爷奶奶有啊,要是被人算旧账,没准也会跟着进去。” “不会的,爷爷的智商比我差不了多少,做事又严谨,老说他现在无事一身轻,那就肯定没事。倒是大伯二伯,估计要完蛋。” 听他口气笃定,千金疑惑:“你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你爸爸告诉过你什么?” 她再想不到当初是儿子亲自窃听了金永继等人的犯罪机密,灿灿不想让母亲担惊受怕,拿假话糊弄过去。 千金失眠到半夜,老感觉不踏实,下楼摇醒沉睡的大哥。 秀明正做噩梦,梦见佳音和朱百乐结了婚,还发喜帖请他去吃喜酒。婚礼上妻子打扮得如花似玉,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胖小子,说是她和朱百乐生的,教孩子叫他叔叔。他气炸心肺,嘶吼着打砸礼堂…… 千金刚好进来,见他双手抓空乱舞,以为发了梦颠,惊叫着将他摇醒。秀明诈尸般直挺挺坐起,双眼圆瞪,热汗狂流,魂魄不知飞哪儿去了。 千金喊了好几声,急得音量全开,惊雷似的一吼将他震醒。 “大哥,你怎么了?是晚饭吃多了,还是白天在外面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秀明抹着汗摇头:“我做了个怪梦……” “什么怪梦?” “……梦见穿越到了1939年,背着机关枪在南京城下杀鬼子。” “你神经病啊。” 千金狠推他一下,觉得大哥傻得没治了。 秀明遮过丑,问她来干嘛。 妹妹扭捏地摆弄衣角,腼腆道:“大哥,你明天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灿灿他爸?” 他随口反问:“你自己怎么不去?” 被她变脸狠瞪,他立马妥协:“行行,我去我去。” 千金又火速变脸,笑嘻嘻抱他一下:“谢谢大哥。” 他不耐烦地数落:“你到底什么时候跟老金复合啊?听贵和说你都原谅他了,现在又这么关心他,还分着算什么意思?是不是等他先来求你?” 她忙否认:“贵和只跟你说了半截话吗?我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学习、创业,等有了经济基础再说别的。” 他对前景不太看好:“靠做糕点真能发大财?那满大街的糕饼店也没见哪家大发特发啊。” 落后观念立刻被嘲笑:“你不懂,每个行业要做到上游都得有创新意识,多研制受消费者欢迎的新产品,再申请配方制作专利,久而久之就能累积出自己的品牌,到时再大面积推广营销,创出知名度,接着设法打入高端市场,那样就成功了。” 她近来不止钻研业务,还抽空自学了一些网络远程市场营销课,已慢慢规划出创业方案的雏形。在“点金蛋糕坊”上班以来研发出的“南瓜蛋挞”、“椰奶西米雪媚娘”、“巧克力火腿蛋卷”销路都很不错,为自己赢得了充分的信心。 秀明听她说得煞有介事,乐于提供鼓励,祝她“早日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兄妹俩欢快击掌,后半夜都睡得很甜。 千金的担心不无道理,景怡没和金永继等人同流合污,也受到了波及,次日一早市检察院的人就上门了,一共来了两个办事员,年纪稍长的名叫朱百乐。 他觉得这文雅的检察官有些眼熟,没能想起就是那位和佳音一块儿吃饭,后来被秀明骂成“男小三”的青年,当此情形也顾不上思索旁的,友好接待了他们。 朱百乐坐下便说:“金先生,很冒昧地打扰您,近日我们查证金氏集团涉嫌多起财税、投标方面的严重违规操作,另外还涉嫌几桩重大贪腐案,已对您的两位堂兄金永盛和金永继先生实施拘捕,目前二人正在秘密地点接受调查。不知您是否已经得到消息。” 景怡实言道:“昨晚我大堂嫂打电话通知我,后来我再想联系她就联系不上了。” 听说大堂嫂已被检察院的人请去配合调查,他暗自心惊,预感金氏集团会被连锅端,拽住镇定说:“你们不会连我也想抓起来吧,我从没插手过金氏集团的经营管理,根本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朱百乐言行很规范,有礼有据说明:“您别紧张,没证据我们不会随意侵犯他人的公民权。是这样的,我们对金氏集团的秘密调查已开展一年多了,今年四月中旬,金氏集团在清泉市东区一座刚开售的楼盘,一天之内同时售出了93套住房,当时房屋市值8100万,首先登记的购买人是您。” 景怡被人照后背捅了一刀,失惊:“我没在清泉市买房啊。” “这个我们已经核实了,这些住房后来确实未登入您的名下,只是金氏集团的这个操作让我们觉得很可疑,想向您求证,您是否同意他们以您的名义囤积房产?” “绝对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你们直接去问我大堂兄吧,这事应该是他授意的。” “那么金永继是否跟您做过这方面的交涉?” 景怡正在思索,年初他在劝阻金永继参与清泉市土地围标时,对方曾鼓动他抢先收购房屋,以待获取暴利,莫不是大堂兄以为他铁定会动心,先自作主张预留了房子,造成这莫须有的嫌疑? 他谨慎试探朱百乐:“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他们都犯了什么事?” 朱百乐笑道:“很抱歉,在案情查清前我们不能泄露有关信息。如果您知道他们有哪些触犯法律的行为,还请尽早告诉我们,千万别隐瞒,否则等将来案件查明就属于知情不报了。虽然和犯罪分子的犯罪行为无关的知情不报并不构成犯罪,但假如嫌犯对您进行栽赃,情况将对您很不利。” 景怡比他更了解堂兄一家的人品,只要能脱罪,他们会六亲不认。 “你让我好好想想。” 听了这请求,朱百乐断定能在他这儿取得收获,和气点头:“好的,您慢慢想,我们先不打扰了,过会儿再来。” 送走客人,景怡赶忙打电话向母亲求助,母亲处变不惊:“你爸早就料到会有这天,所以让你和永继他们断绝关系,幸亏他有先见之明,不然你或许也会受连累。” “妈妈,检察院的人让我提供线索,我该不该交代清泉市投标那件事啊?” 母亲让他稍等,去同父亲商量,几分钟后父亲亲自回话:“景怡啊,永继这坏小子用你的名义去囤楼,兴许真会乱咬你一口,让你帮他背黑锅,你没参与他们的计划就配合警方的要求吧,尽力和他们撇清关系。” 老人的声音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但沉稳有力,宛如岗上老松,风雨莫摧,将一股力量注入景怡心田,帮助他恢复镇静。 “爸爸,金氏集团会不会真毁在那两个混蛋手里?” 他不稀罕巨额财产仍然深感惋惜,父辈们殚精竭虑创下的基业就要被不肖儿孙们断送了。 父亲比他坦然:“要真那样也是天意,你做好准备吧,也许真正的考验马上就会来了。” “什么考验?” “你别急,过阵子就知道了。” 父母学佛后说话都喜欢打禅机,景怡知道问不出什么,想去金氏集团的办公地点查看,董事长和副董双双遭刑拘,公司怕不是已经乱套? 他开车出发,在小区门口被朱百乐和同事拦下,这两人一直守在这儿,定是怕他逃跑。 “金先生,您要去哪儿啊?” “哦,我想去金氏集团,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集团还在正常办公,毕竟是这么大的企业,又是我市的纳税大户,谁都不希望出现混乱。” 朱百乐言辞依然谦和,没让他瞧巡捕的警戒样儿。景怡猜目前是集团的股东在主持大局,这样话能暂时避免倒闭的风险。 他不想再做让办案人员起疑的事,将他们请回家中谈话。 “关于金氏集团的案子,您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有一件事,我只是知道,但现在拿不出证据指认。” “您只要告诉我们详细情况就够了。” 景怡心一横,对着录音笔说出当初劝阻金永继,反遭他胁迫的经过,朱百乐听罢点头:“您反应的情况和我们掌握的证据差不多,很感谢您的配合。” 景怡小心探问:“嘉恒和开元也会被追查吧?” 这类大案通常瓜连蔓引,赵敏和梅晋是金永继的同党,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朱百乐诚心告诫:“这点我无可奉告,但请您切记别透露风声,否则扰乱司法秩序,就真的触犯刑法了。” 景怡忙说:“您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通风报信的。” 他怀疑自己已被警方监控,恨死堂兄等祸害,可是血脉相连,不能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再向对方打听:“请问我堂兄他们最后会判多重呢?” 朱百乐严谨道:“这个还不好说,法院会依据最终的调查结果进行判决。今天打扰您了,再次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配合。” 景怡礼貌地握住他伸过来的说,连说:“应该的。” 麻烦走了,他的心持续慌张,需要担心的人太多,还包括大舅哥秀明。那蠢货被赵敏的裙子兜了去,天知道有没有被人下套,万一成了人家的垫背,那才真是不白之冤。 他准备叫秀明出来问问,秀明也正有此意,上午在工地干完活,想约妹夫吃饭,景怡的电话先到了。 二人在餐厅见面,他劈头就问:“你堂兄犯了什么法?肯定是大案子吧?” 都说男人不爱八卦,实是谬论,他们只不好谈家长里短,对时政很感兴趣,尤其是哪个大佬遭殃倒台,广大草根男势必奔走相告,众说纷纭中多少都怀着快意,这大约是雄性竞争意识造就的。 景怡警告他小点声,郁闷道:“小案子动作能这么大吗?” “那你到底有没有事?你也是金家人,没跟着他们犯法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没在金氏集团上过一天班,我爸妈出家以后我跟他们就再没有经济上的往来了。” “那就好,不然你进去了,我们还得想办法捞你。” 大舅哥的特技是:即使表达善意的话也能说得分外刺耳。景怡露出冷漠脸,警示道:“你先担心自己吧。”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秀明拈起花生米不听往嘴里扔,吃得贼香,听他说:“这种案子涉及面广,政府既然动了手就不会只查一家,金氏集团和开元地产合作密切,我估计赵敏也脱不了干系。”,花生霎时成了铁豆子。 景怡见他怔愣,紧张道:“你没帮她做过违法勾当吧?” 秀明急忙摇头,景怡信不过他的智商,让他好好想想。秀明想了又想,说他确实啥也没干,平时签字的文书单据也认真核对过,出不了纰漏。 景怡暂且信他,接着敲打:“等那个美术馆盖好了,赶紧跟她切断联系,她向你提任何要求都别答应。这种女人我太了解了,外表美艳如花,内心毒如蛇蝎,男人就是她手中的棋子,没准会拿你当替罪羊,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秀明已知道赵敏部分黑历史,却仍不愿把她归入十恶不赦那一类,尴尬道:“她不会做这种缺德事吧。” 景怡怒发:“她做的缺德事多了……”,死命咬关稳了稳气息,焦躁申饬:“算了,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总之你千万听我劝告,把自己搭进去还无所谓,珍珠小勇就太可怜了,你已经伤害过他们一次,以后得对家庭负责。还有,别傻乎乎去找赵敏打听,打草惊蛇没你好果子吃。” 秀明此后久久恍惚,刚走进一座未知的富丽宫殿,又匆匆退出,那殿堂也跟着崩溃了。倒塌的轰鸣震得他耳鸣身颤,碎石乱砖七零八落压在他身上,掩埋了他的思维。 赵敏久在名利场打滚,污泥沾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下场呢? 他已断绝了对她的欲念,却还残留着几许情分,不忍见她遭报应,可这趟浑水太深,他一粒草芥难做渡船,搞不好救人不成反受其害。 老金说得对,我得为孩子们着想,不该管的事别管,她犯了法,遭难也罪有应得。 如此昼夜自我劝说,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就此闭目塞听。 第136章 住院 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星期, 赛亮的身体已扛不住病魔摧残,出现双下肢水肿、尿少、齿龈出血等症状, 四肢瘦得皮包骨头, 肚子却像怀胎五六个月的孕妇圆圆鼓起,拍一拍能感觉到腹腔里有液体晃动。 周二, 他挣扎着去医院复查,一直接诊他的大夫被检查结果震惊,他诊治过数千例肝硬化患者, 很少见到病情进展如此迅猛的。 “你没遵从医嘱好好休息调养吗?病情恶化得这么快,肝脏已接近坏死,你这是在找死知道吗?” 赛亮早跟死神签好卖身契,唯愿死前尽量偿还债务,因此只关心自己还能活多久, 医生看出这是个一心就死的人, 严肃指示:“马上住院, 否则很可能出现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会危及生命的。” 赛亮走出诊断室,扶着墙壁慢慢行进, 双腿像煮软的面条,不靠意志支撑就会瘫倒。一名中年女医生经过, 见到他停步打招呼:“赛律师。” 赛亮转头看她, 他最近视力下降很快,相距三四米就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了。 女医生笑着走近:“我是佳音的同学,以前找你做过咨询。” 他想起这位帮她购买体检套餐的医生, 点头行李:“……哦,您好。” “一个人来的?没人陪你?” “没什么大病,我先去缴费了。” 他遮遮掩掩离去,那副脸色青黑泛紫,眼珠昏黄的严重病态,寻常人都能看出异常,怎么瞒得过行医多年的大夫?沈凌和佳音关系不错,估计他是从肝病科出来的,顺路拐进诊断室向坐诊的同事打听。 那医生听说他们认识,无奈叹气:“肝硬化晚期,医从性差,不肯积极治疗,估计凶多吉少。” 沈凌未料家属还不知情,心想赛亮曾帮过她的忙,这种事该向佳音表示问候才符合人情,下班后打电话联系她。 “佳音,我今天在我们医院遇到你老公的二弟了,当律师那个。” 佳音以为是平常事,恝然道:“哦,他去看病吗?” “是啊,年纪轻轻又这么能干,得了这种病真可惜啊。” 同学惋惜的语气引起她的警觉,忙问:“他得什么病了?” 沈凌吃惊:“你还不知道啊?他得了肝硬化,都晚期了。我问过大夫,说他再不入院治疗随时会食道大出血,你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我今天见他那样,真是病得很严重,走路都困难了。” 佳音不经意间吃记炸雷,腿筋闪了数下,忙别过她,急匆匆向秀明报讯。秀明车已开进长乐镇,见妻子主动来电,心头迸出欢喜的预测,停下来接听。 “小亮生病了你知道吗?” 急促的询问使他莫名其妙:“他生什么病啊?” “你跟他住在一起,就没看出他身体不正常?” “他的作息和全家都不一样,最近我连他的人影子都见不着,他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知道他病了?” 佳音顾不得多加怨责,跺脚道:“他去陆军总院看病,我的同学沈凌在那儿上班,遇见他了,悄悄问了他的大夫。大夫说他得了末期肝硬化,不尽快住院会有生命危险。我给他打电话他关机了,你现在快去找他,这事耽误不得!” 晴天霹雳险些将秀明劈成两半,赶紧照她吩咐行事。赛亮的手机仍然关机,他改打千金的,想问问二弟是否回家了。 赛亮是刚到家,口渴难忍,嘴里还胶滞着浓重的铁锈味儿,先去厨房倒水喝。千金正在炸带鱼,新手上阵,双眼不能离开油锅,只是回头晃了一眼几天没碰面的二哥,随口道声:“你回来啦?” 二哥沉默寡言,不答话她也不在意,一旁的手机突然响起,她被迫关掉炉火去接电话,只听大哥在那边急吼:“千金,你二哥在家吗?” “在啊,刚回来。” “赶紧看住他,别让他走!” 她很纳闷,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转身一看,三魂登时离体。 赛亮正撑住洗碗槽大口大口吐血,旁边的流理台上放着他刚才倒水的玻璃杯,杯里盛着半杯血水,想是他喝水时吐进去的。 听到妹妹撕裂魂灵的尖叫,秀明头皮全面缩水,呼喊几声未得回应,急忙发动油门朝家赶。 千金扶住赛亮时他已失去意识,血仍不绝地自口鼻流出,她也跟着成了血人,乱中失智,忘记应该先打120,哭喊着冲上楼向兄弟们求救。珍珠小勇在一楼玩耍,被她的惨叫引来,看了赛亮的惨状跟着大呼小叫,贵和胜利连滚带爬赶到,见状同样胆颤心惊。 “姐姐,快叫救护车!” “哦哦!灿灿把手机扔给我!” “来不及了,直接送医院!” 贵和让妹妹弟弟撑住二哥,想背起他,只见秀明东风卡车似的冲进来,身后伴随物品接连落地的噪音。 “我来背!我来背!” 他嫌贵和手脚不利索,背起赛亮拔腿往门外跑,180几的人轻得像空掉的麻布口袋,真是病入沉疴的症状。 他的车就停在院门外,将病人塞入后车厢,让三弟进去看护,吩咐其余人:“我和贵和去就够了,你们呆在家里等消息!”说完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 贵和抱着昏迷的二哥急问:“大哥,去镇医院吗?” “镇医院有屁用,直接去附近的大医院!” 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家人们回家坐针毡,谁都没心思吃饭。千金给秀明贵和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想必正在忙碌,8点过贵和发来短信:“在区医院做了急救,现在转到亚洲医院了,待会儿联系。” 人们围坐客厅,盯着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好像守着一颗定、时、炸、弹,类似的恐慌只出现在上次多喜伤重垂死之际。 快到10点,贵和终于来信儿。 千金去厕所了,胜利抢先接听:“三哥,二哥怎么样了,他得了什么病啊?” “肝硬化导致的食道出血,命暂时保住了,但是……” “但是什么啊?” “医生说他的病已经到了终末期,想活命就得换肝。” “换肝?是要做肝移植吗?” 千金听到手机铃声忙提着裤子冲出来,坐到胜利身边旁听。弟弟的问话像狙击手的子弹射穿了她的胆子,哇地大哭起来,支持不住爬在了他的腿上。 胜利心似摔碎的西瓜裂成几瓣,一面伸手抚摸她的脑袋进行安慰,一面对着手机惊声追问:“二哥怎么会得这种病?他病了多久,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呢?” “你别瞎嚷嚷了,想吓死你姐姐吗?” 贵和在那头毛躁训斥,眼睛也禁不住泛湿,出门时他没穿外套,拖鞋也跑掉一只,毛衣上沾满赛亮的血,站在医院走廊上总能粘住过路人等的视线,可这些他都没发现,心被这个骇人的噩耗撑满了。 “我和大哥去办住院手续,回头联系。” 通话结束,胜利向家人们转述情况:“二哥得了终末期肝硬化,想活命必须进行肝移植。” 珍珠惊怕:“听说这种病死亡率很高啊,比癌症差不了多少,换了肝也不一定能活命。” “这病从发病到末期得很长时间吧,二哥究竟病了多久啊?” “二叔从去年年底开始脸色就不正常,一直黄黄的,上次看到他都泛青了,一定病了很长时间。他是故意瞒着我们的。” “二舅妈在的时候从没提起过,她肯定也不知道吧。” 小辈们的议论中,千金渐渐止住啼哭,呜咽:“这一定也是二哥非跟二嫂离婚的原因,他欠了那么多债,又生了重病,不想拖累二嫂才硬要跟她分手。” 她这个在座智商最低的人都能轻易进行正确推理,余人不言自明。珍珠一直对二叔印象欠佳,认为他冷酷傲慢不近人情,对待二嫂更是标准负心汉,而今剧情反转,王魁竟是梁山伯,观众岂能不震撼? “二叔太可怜了,现在哪还有这种为老婆忍辱负重牺牲的男人啊,估计只有书上才找得到。” 她鼻子一抽一抽地哭了,与千金的哭声唱和,其他人受其煽动也都泪意阑珊。 秀明贵和一夜未归,清晨,千金胜利五点半起床,让珍珠替灿灿英勇做早饭,他二人乘第一班地铁来到亚洲医院与哥哥们回合。昨晚的抢救中赛亮总共输血1000毫升,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她们到达时他仍在昏睡。众人不放心,各自向单位学校请假,呆在病房守护。 中午赛亮终于苏醒,四人围住病床静候,怕冒然出声会惊吓他。 他首先看清近处的三弟,虚弱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贵和轻声说:“二哥,这里是亚洲医院的加护病房,我们给你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你必须住院治疗。” 明白病情暴露,他直言打算:“别麻烦了,回家吧。” 秀明对他责怪极深,闻言即怒:“回什么家?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知道。” “那为什么瞒我们?” “我不想麻烦你们,再说你们也不帮不了我。” 不看他病成这样,秀明真想暴跳打人,胜利拽住他的胳膊无声求劝,千金捏着泪湿的纸巾问:“二哥,现在我们都知道你是因为生病欠债才和二嫂离婚的,你太傻了,这种事怎么能一个人扛着呢?” 贵和也搞不懂他的想法:“你的债务是婚内欠下的,离了婚,讨债方仍有权追索你和二嫂婚姻存续期内的财产,她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保不住啊。” 赛亮坦言:“这个我已经处理好了。” “怎么处理的?” “我找了一张流浪汉的身份证,把那房子的产权倒卖了一次,离婚后再转到美帆名下,这样就不在追讨范围内了。” “你这是恶意转移财产,是犯法的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些债务也是,我尽最大努力还了一部分,剩下的还不了了,等我死了,债务也一笔勾销了,不会连累任何人。” 他自认为做了最大努力补过,却被秀明骂个狗血淋头。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赖账也是在连累那些被欠债的人!爸一直教育我们不能亏欠人家,你就是死了,这笔债我们也得替你还!” 大哥腹内草莽,江湖习气重,这些都曾为赛亮不屑一顾,但此时却自愧不如,惭恻道:“大哥,你别给自己找事了,这么多年我也没为家里做什么贡献,你们何苦为义气牺牲自己的利益?我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三十万现金,那是我悄悄取回来存着的,免得有一天被法院冻结账户,就真的一个子都没有了。那笔钱二十万留给胜利读书用,另外十万给贵和办婚礼。胜利,爸以前想让我供你出国留学,我现在没那个能力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 胜利一直忍着泪,听了这话崩溃大哭:“二哥,我怎么能用你拿命换回来的钱呢?真这样我宁肯不上大学!” 贵和也心酸流泪:“是啊二哥,你说这种话不是在扎我们的心窝子吗?你现在病得很重,这些钱得拿来救命啊。” 赛亮微微摇头:“杯水车薪,救不了的,还不如拿来做有用的事。”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做事重回报,如今看来治病就是没回报的投资,最后人完钱完,毫无意义。 秀明厉声驳斥:“现在对我们来说,给你治病就是最有用的事!钱不够我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治!” 弟弟妹妹们跟着坚决表态。 “对,二哥,我和大哥先帮你把债还了,然后再凑钱给你治病。” “二哥,我有灿灿他爸给的赡养费,我给你还债治病,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 家人们众志成城要挽救他的生命,丝毫不计较他过去的种种不是。此情此景下,负疚感比疾病更残酷地惩处着赛亮,坚硬被吞噬殆尽,在人们的安慰声中愧痛而泣。 景怡得知赛亮患病,当晚便不避嫌隙地来到医院,与赛家四兄妹在病房外商讨对策。 贵和想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有主意,问他:“景怡哥,你看我二哥的病该怎么治啊?” 景怡认为赛亮病情虽重,但并非无药可救,安慰众人:“他这种情况是只能进行肝移植手术了,我看了下检查报告,万幸还没转成癌症,手术成功后存活率能达到75%,目前存活时间最长的肝移植患者已经活了42年,希望还是蛮大的。” 秀明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也蛮高的,据临床数据统计显示,肝移植手术成功率已达到95%,亚洲医院的消化外科是全国最强的,成功完成过数千例肝移植手术,技术方面可以信赖。我还没办理辞职,这段时间先回来上班,方便照顾小亮。” 他被人诬陷和晏菲有染,身份又遭网民起底,再回医院上班必然承受极大压力,肯这么做足见对赛家情深义重。贵和见千金不吭声,替她道谢:“景怡哥,真是太感谢你了,有你照应我们心里多少也有点谱了。” 下面该谈手术事宜了,景怡问他们由谁去配型。 贵和说:“二哥是AB型,能接受任何血型的捐赠,我和大哥去就够了。” 秀明首肯:“对,我和贵和去就行了,两个总能选中一个。千金胜利就免了。” 景怡心还没放下,妻子就嚷着抗议:“我也符合捐赠条件啊,为什么不让我做配型?” 胜利也不满:“大哥,我和二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血型是一样的,比你们更有可能配上!” 秀明劝阻:“你明年要高考,不能出差错,你姐姐是女人,体质不如男人结实,都不合适。” 姐弟俩更急了。 “谁说我体质不结实?我身体比你好多了,你过去不也常说我身强力壮吗?我看我比贵和合适!” “高考年年都能参加,二哥的命只有一条,当然是救命更重要,我一定要去配型!” “对,我也一定要去!” 秀明说不过他们,还是贵和劝法得当:“你们先别急,等我和大哥先来,不行你们再上。” 他满以为都是一家人,配型几率应该很大,谁知四兄妹轮完都不合适,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景怡、郝质华、佳音、珍珠也加入进来,结果全体配型失败。 当景怡来电通知他们最后的结果,阖家陷入深深的沮挫。 千金怀疑此前的化验有误:“我看医院搞错了吧,我们是一家人啊,怎么会找不出一个能跟二哥匹配的肝、源?” 贵和劝她别抱幻想:“大医院的检查不会有错的,景怡哥还特别关照过,就是一个都没配上,只能去器官网登记,等待捐赠了。” 途径是有,但看起来是条死胡同。 胜利忧怖:“听说排队得等很久,二哥的身体撑得住吗?” 人人都知道赛亮已滑到死亡边缘,经不起大海捞针的等待,犹如艳阳照耀下的薄冰。 配型失败后秀明就被一个念头反复折磨着,此刻不由自主当众道出:“我还是第一次怨恨,我和他同父异母这件事。要都是一个妈生的,兴许就能配上了。” 这半年他遭遇了太多意外和打击,闹离婚的事虽前前后后扒了他几层皮,也尚未垮掉精神,眼下二弟性命垂危,而他和家人们都束手无策,神经也像狂风中的竹子奄奄欲折。夜里被寒风吹得魂不守舍,爬起来呆坐,想着还能向谁求援,后受绝望恐慌驱使来到多喜坟前。 “爸,对不起,我这个大儿子让您失望了。没管好这个家,把珍珠妈气跑了,现在小亮生病,我也救不了他,真是没用啊。” 仅仅忏悔就让他泪流满面,父亲在世时日子再清苦,他也没体验过走投无路的感觉,还以为那些说生活残酷的人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现在明白了,父亲替他承担了大部分压力,在他引导下他活成了快乐的缺心眼,离开父亲庇护方知人生的磨难竟这般难熬。 “爸,家里的事您都知道吗?您是不是已经去投胎了,怎么都不保佑我们了呢?您快显灵救救小亮吧,或者跟阎王爷求求情,让他把我的寿命分一些给小亮,爸,您儿子脑子笨,实在没辙只能求您了。” 他从不信鬼神,人到绝处,本能地为希冀寻找依托,跪在墓碑前呜呜哭着,哭声与风声一道撞击着家里的窗户,不知不觉地,身旁多了三条长短参差的人影。 “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弟弟妹妹们,他惊讶羞窘,一双袖子朝脸上使劲乱抹,想擦去狼狈相。三人都泪汪汪的,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千金说:“我们也想爸爸。”,走到坟前学他的姿势跪下哭告。 “爸爸,二哥病得很重,再不换肝就要死了,我们全家都去配了型,连大嫂珍珠和郝所都去了,灿灿他爸也去了,没一个合适的,您快帮我们想想办法,救救二哥吧。” 贵和胜利也一齐效法,向父亲哭泣祝祷。 “爸,都说您心善,下去了会做官,快帮我们走走后门,跟阎王爷通融一下让二哥多活几年吧。” “爸爸,您知道哪儿有适合二哥的肝、源吗?快托个梦告诉我们吧,不能让二哥死啊。” 四兄妹痛哭不止,早惊醒对门的慧欣,老人躲在院门后悲伤怜惜地偷看一阵,来到佛堂跪在蒲团上诵经祷告。虚无的神佛从不现身施救,信仰只能拯救人们的意志,而意志就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佳音担心赛亮病情,总摆脱不掉不祥的预感,心想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误解,理应得到补偿。为此早想向美帆坦白,在赛亮恳求下默默忍耐,冬至这天早上,她下楼见美帆正穿着睡裙收拾行李,貌似要出远门。 看见她,美帆主动说:“有个事通知你,我要出趟远门,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你要哪儿?” “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我都睡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有个朋友在悉尼办戏剧展,找了老师去给参展的越剧演员做指导,那老师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她前晚打电话请我去救急,关系挺好的我也不能拒绝,就答应了。” 佳音惊问:“你要去多久?” “可能二十多天吧,雷天力那混蛋作梗,公演又推迟了,最早也得等到春节前才能开演了。” 医生说赛亮病情不稳定,不测随时可能发生,佳音不能存侥幸心理,日后让朋友抱恨终天,拉住她说:“我也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是关于小亮的。” 美帆明媚的脸顿时阴云翻滚,以手势制止:“打住,那个人的事我一概不想听。” 佳音再次抓住她:“你不听会后悔的!” 听到严肃的语气和诡异的话意,美帆瞩目凝神,佳音问:“你知道小亮为什么跟你离婚吗?” 她不禁诮恨:“知道,他亲口、交代过,对我厌倦嫌弃了,想换个能给他生孩子的老婆。” “不是那样的。吉祥大厦的火灾他没跟你说实话,法院判他负连带责任,要赔款四五千万,刚好那段时间他又查出肝硬化,不想拖累你才编瞎话逼你离婚。” 美帆感觉头盖骨被瞬间揭开,冷空气长驱直入,脑浆冻成了冰块。 “你说什么?这是在编故事吗?他欠了四五千万,还得了肝硬化?” 她的声音迅速发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比前一个更重。 佳音同情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么重要的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双臂立刻被她抓紧。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病情已经发展到终末期,目前在亚洲医院住院治疗,等待……等待肝移植。” “肝移植?” “医生说他的病必须进行肝移植才有可能存活,可是家里人都去试过配型,我、景怡还有郝所也去了,都没成功。” 见她失魂落魄,佳音扶住她的肩膀诚恳请求:“美帆,小亮真的很爱你,为了保护你他算是拼尽全力了。现在他病得很重,也许会有生命危险,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刻陪在他身边。” 冷不防被她陡然锋利的目光刺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女人怨愤吼叫,拔腿冲出家门,冲进车库,开车直奔亚洲医院。早上周边干道交通状况极差,每一辆车都像千年老龟,每一个司机都焦急难耐,然而谁都不能与她相比。她急得快疯了,眼看前方车队绵长无尽,干脆跳下车徒步上路。 她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裙,光腿赤脚跑在隆冬的街道上,脚下的路面冰层般冰冷坚硬,刺骨的寒风似乱刀袭来,狠狠纠扯她飞舞的发丝,贪婪吸取她的体温。她浑然不觉,拼命奋力前奔,仿佛受到命运召唤,去赴至死不渝的约会。 来到亚洲医院住院部,她慌乱的身影闯入景怡视野,迎上去惊问:“二嫂,你来了。” 她不让他改口叫杨女士了,气喘吁吁急道:“赛亮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 景怡又惊:“大嫂都告诉你了?” “是,快带我去!” 病房里赛亮正在昏睡,病魔改变了他的面貌,此时的他干瘦、枯憔,肤色发青,已是死神的俘虏。 美帆心痛欲裂,按住胸口悲恸抽泣,千金提着开水瓶进来,见到她惊呼:“二嫂,你怎么来了?怎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还光着脚?” 二嫂重视仪表,居家也要打扮成贵妇,她真想不到她会以这种疯婆子的装束外出。 这时景怡取来自己的大衣为美帆披上,吩咐千金去帮忙买套衣服鞋袜,千金赶忙应声去了。 为防止吵醒病人,他请美帆去走廊说话。美帆含泪询问:“景怡啊,赛亮现在病情究竟怎样?佳音说他要换肝才能活。” “……是这样的。” “没有合适的肝、源吗?” 景怡遗憾摇头,来不及安抚她就被护士叫去了。美帆回到病房,泪如泉涌地凝睇丈夫,轻轻替他拉上滑到胸前的被盖,见他脖子上戴着一条以前没有的银链,好奇地轻轻勾出来查看。 项链低端挂着一枚钻戒,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属于她的那枚已被她扔进大河。鸾凤失俦,锦瑟断弦的坏预兆竟然都是从她而起的。 她的心顿时被捣成肉泥,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放声嚎哭,无尽的自责痛惜有如山洪爆发,冲来新的怨恨的泥沙。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细碎的哭声淋碎赛亮的浅梦,睁眼看到病床前岣嵝哭泣的背影,他骤然惊诧,纵然眼花也认得出那是他相伴十数载的发妻。 她终究还是知晓实情了。 苦心白费,他颓丧伤怀,眼角滚出泪珠,默默望着她,像往常回味相思的幽梦。 良久,美帆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再度崩溃流涕,急促凑近握住他的手,哽咽难尽。 他温和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摇摇头,哀声埋怨:“你为什么瞒我?我不是你老婆吗?只是在你家借宿的房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还逼我离婚,你太狠心了。” 他悲酸默对,半晌方缓缓道:“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我好?你想一个人静悄悄去死,然后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不想拖累你,这种情况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小时候看我爸怎么对我妈的,我就明白了。你没过过苦日子,真到了那种地步会受不了的。与其拖到互相厌恶,还不如趁早分开。” 她不能接受这一说法,质问:“如果欠债生病的人是我,你也会提离婚?” 这回他答得很利索:“不会。” “为什么?” “那样太没情义,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你认为我是没情义没良心的人了?见自己的丈夫破产,生了重病就会嫌弃他抛弃他。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 一针见血的指责使他惭愧失语,脸撇向另一边。 她不许他再逃避,追问:“离婚前你说你接了一件案子,那个妻子要跟得癌症的老公离婚,你当时问我什么想法,其实是在试探我,对吗?” “对,你不也很理解她的做法吗?被穷途末路的男人拖累,过着一步步走向绝望的生活,你也不想像她那样吧。” “我是理解她的处境,可我们的情况和他们能一样吗?我有能力挣钱代替你支撑家庭,你也不像她的丈夫那么残忍自私,硬要拉着老婆一块儿走绝路。我们完全能够同甘共苦,相互扶持啊。你跟我认识十几年,居然还不信任我的人品,要用刚认识的外人做参照物来揣度我,实在太敏感小气了!” “就算你没怨言,你妈也饶不了我,她本来就瞧不起我,老说你下嫁委屈了。要是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受逼不过,吐露怨言,然后换她哑口了。为了让她放弃,他不惜破解内心的阴暗,接着说:“其实她也没错,你本来就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当年追你的富豪那么多,轻而易举就能嫁入豪门。现在不怕说一句让你失望的实话,我这人从小憋屈惯了,看我爸虐待我妈,把贫穷和不顺都怪到我们母子头上,我非常怨恨,发誓今后要出人头地,做人上人。因此拼命奋斗,学习、工作都要力争上游,娶老婆也想娶个有身份地位的,所以那时才那么努力的追求你。你妈越是反对,越是贬低我,我就越不服气,决心一定要跟你结婚,等发达以后打她的脸。这些年,为了这个目标,我越来越浮躁,越来越急功近利,才导致今天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与意料相反,美帆毫无惊讶愤怒之色,又靠近几分,望着他的脸平静微笑:“你说的这些我早看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也知道你恨我妈妈,以前总找借口跟你吵架,找你的麻烦,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心爱我。现在不用了。” 温柔的神态恰似宁静山林里的暮色,吸引着他心底的哀愁,不自禁地泪意婆娑。 “你如果不爱我,怎么会为了保全我,独自背负这么多的痛苦?我说过我当初嫁的是爱情,面包和牛奶我自己会买,只要你真心爱我,我的初衷就不会变。所以,现在放心地依靠我吧,我们一起共度难关。” 美帆向景怡提出要为丈夫做捐赠配型,这是目前最直接的救人的方法。 景怡很为难:“二嫂,你身体太瘦弱了,不适合做捐赠。” “胖瘦又不是固定的,我可以增肥,先让我试试吧,要是能配型成功就有希望了,总好过盲目等待。” 她一再坚持,院方不能拒绝,化验前除她以外谁都没抱期望,不想最小的赌注偏偏翻盘大胜,她和赛亮配型成功了。 赛亮可没把这当喜事,闻讯坚决反对:“简直是胡闹,你的身体这么弱,怎么能捐肝给我,这是在陪葬!” 美帆比他更坚决,极力说服:“不会的,我们血型一样,各项配型指标都吻合,由我捐赠能减少术后排异现象,更有助于手术成功。大夫说我只要在半个月内增肥十公斤就能达到捐赠条件了,这总比干等着没音讯强吧,你就让我试试!如果增肥不成功我再放弃。” 他俩的心情佳音都理解,见他们僵持不下,权宜劝告:“小亮,你就让美帆试试吧,否则她会急出病来的。” 美帆能不能成功增肥还难说,先缓和她的情绪,没准在这期间就能找到肝、源了。 赛亮不肯拿她的安危做赌,苦道:“大嫂,我不能让她拿命冒险啊。” 景怡配合佳音安抚:“你别担心,如果二嫂达不到捐赠条件,医院是不会给你们动手术的,如果达到了,这种手术对捐赠者来说安全性还是很高的,失败率只占0.2%。” “那也不是百分百安全,我不同意。” 美帆急哭了,抓住他的手摇晃:“景怡都说了,如果达不到标准医生不会给我们开刀,你先让我试试吧。” “是啊,成不成到时候再说。” “你就让她试试吧,没看她都快急死了?” 赛亮无奈,暂时同意她去尝试。要快速增重必须放弃多年食素的习惯,为此美帆特地去寺庙烧香,跪在佛像前忏悔。 “菩萨,我曾在您跟前发过誓一辈子吃素,可现在我必须快点长胖才能救我丈夫的命,只好破戒了。您大慈大悲,能渡一切苦厄,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这道关卡。我立誓终生行善,尽我所能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心诚则灵,菩萨定会听到她的祷告,降下救苦的甘霖。 弟妹回到二弟身边,秀明心中的伤口稍稍愈合,再往干劲里加把柴,这天回家后见贵和在客厅,便同他商议当下的要务。 “美帆和小亮配型成功,总算有点希望了,动手术前我们先把他的债还了吧,贵和你去打听一下有哪些步骤,法院那边我去跑。” 哥俩说了没几句,千金从厨房跑来。 “大哥,二哥的债我来还吧,灿灿他爸给了我很多赡养费,拿出一小部分就能帮二哥还债治病了。你们好不容易发财,左手进右手出,也太委屈了。” 她原本立定决心不用丈夫的钱,为救家人也顾不得自尊了。 秀明一票否决:“不行,你是老金的老婆,用他的钱天经地义,但我们家的人不能沾金家一分一文。” “为什么?爸爸以前是有这种规定,当时我就不太理解他,女婿也算半个儿,他为什么那么忌讳?” 贵和替亡父解答:“爸这都是为了你,你嫁给景怡哥,外人都说我们家攀龙附凤,爸这么做是避免你在金家受气,受人诋毁时能够理直气壮说赛家人没花过金家一分钱,假如你和景怡哥闹矛盾,他也不能拿这点来压你。” 多喜的偏心众所周知,对女儿爱护到了方方面面,最细微的危害也提前杜绝。千金觉得父亲的爱似海洋,远比她体会到的广袤,幸福感动思念悲伤宛若琵琶的四条弦,奏响哀婉的乐曲。 秀明认为父亲的用心不止这点:“爸不光是为了千金,也是为我们好。外人拿这事说嘴,我们也能理直气壮反驳。做人就该自创自立,自有自便,尤其是男人,路要靠自己走,关要靠自己闯。爸这一生就是这么过来的,要是他有依赖思想就不可能把我们养大了。以后我们要把这点当做家风来传扬,让儿孙都学会自立自强。” 千金拭泪道:“我也是赛家人,就不能让我为家里做点什么吗?” 大哥三哥一齐笑了。 “能啊,等你今后靠自己的本事挣了大钱,再拿来给我们花,我们一定乐意。” “对,你好好努力吧,我还等着沾你的光呢。” 晚上佳音下班回到美帆家,进门闻到满屋子烤奶酪的香味儿,又见餐桌上凌乱摆满黄油、火腿、蛋糕、炸鸡、鸡蛋、巧克力等高热量食品,一部分已经吃过了,其分量大大超出一个成年人的正常食量。 她不禁蹙眉,这两日美帆全力增肥,每天窝在家里不停吃东西,一张嘴几乎没停过,她真怕大量食物会撑破她那娇小的身躯。 卫生间传来阵阵呕吐声,她惊忙赶去,见美帆正爬在马桶前用力呕吐,她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早说你吃太多会坏事,你太乱来了!” 佳音照顾她漱口洗脸,扶她回客厅坐下,忧心惙惙劝告:“哪有人一吃就胖的,你瘦了这么多年,脾胃又弱,比一般人更难增肥,暴饮暴食只会搞坏身体。” 美帆无力回答,休息一会儿首先想做的是称体重,看到仪表盘上的数字气急败坏道:“我一天吃十个鸡蛋,还吃了那么多高热量的食物,为什么三天才长了1斤,这么慢的速度怎么来得及!” 佳音搂住拍哄:“这速度是正常的,是你太心急了。” 美帆推开她,拼命跺脚:“我能不急吗?赛亮还等着我的肝救命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严格节食啊,身材保持得再苗条又怎样,真到了紧要关头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别激动,听说情绪焦虑更容易消瘦,你放宽心慢慢来,不然小亮的病没好,你的精神先失常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行,我得接着吃东西。” 她神经质地回到餐桌前,抓起油腻食品大口嚼食,仿佛被饿鬼诅咒,不知死活地胡吃海塞。奈何肠胃不争气,饮食失序铁定造反,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第二天不仅没增重,还减了一公斤。 这促使她开始不计后果的行动,悄悄去医院找关系开了一些糖皮质激素药物,这些药能使人在短时间能急速发胖,副作用是引发高血脂、向心性肥胖、紫纹、痤疮、糖尿病倾向、高血压、骨质疏松。 连续服药一周,配合高糖高盐但不过量的饮食,她吹气球似的胖了,同时付出了健康和毁容的代价。清秀的瓜子脸成了浮肿的满月脸,白嫩的肤色转为粗糙潮红,双颊长满红斑,看上去老了十几岁。爱美如命的人能把自己糟蹋到这地步,可见丈夫在她心目中胜过一切。 她如期增重了17斤,但检查显示增加的大部分是皮下脂肪,肝脏并没长大多少,医生说她增肥期间吃的都是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增重的脂肪都堆积到了皮下层,这样的条件不适合捐肝。 她当场落泪,缠着对方哀求:“大夫,您帮我想想办法,我必须救我丈夫啊。” “这种事急也没用,强行捐赠会危及你的生命,这样的手术医院绝不能做。” “您试试吧,我能挺住!” “肝脏的重量至少要达到人体重量的1%才具备代偿功能,你丈夫至少需要移植650克肝脏,如果捐给他,剩下的你自己就不够用了,会没命的。”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这位老专家事务繁忙,很快失去耐心,对一旁的景怡说:“小金,你跟家属解释一下吧,我没法跟她沟通了。” 景怡好言相劝:“二嫂,医生要按实际情况操作,你再耐心等等吧。” 美帆拒不听从,好比一个登山者,即将攀上悬崖最顶端,岩石突然滑落,眼看要坠入粉身碎骨的深渊,自然会不惜一切挣扎,抓住老专家的袖子,泪雨狂飙。 “大夫,我能等,您也能等,其他人都能等,可我丈夫等不了了,再不做手术他会死的,求你们救救他吧。” 旧时最高规格的哀求方式是下跪磕头,她演惯古装戏,下意识动用了这套大礼。老专家和景怡促迫阻拦,行医最怕遇到这情形,在医院,最希望病人能活下来的就是医护人员,假如跪求能解决问题,他们情愿反过来向病人和家属下跪。 赛亮被护工推出来透气,在走廊另一端目睹这纠缠的场景。视力模糊也能看清妻子跪地磕头的姿态,何况凄厉的哭求声不绝于耳,刀刃似的切割空气。 他的心也被切碎了,忙让护工推他回去,思绪仿佛受伤的鸟儿,只在同一个地方扑腾。 不能犹豫了,以前的做法还不够坚强,故而牵扯出这么多缠缠绵绵的伤痛,他必须再决绝些,尽快终结这出悲剧。 美帆终被景怡哄劝住,洗了个冷水脸佯装无事地回到病房。窗帘敞开,光线充足,丈夫躺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病容被光遮住了,表情很动人,像他的名字。 她的泪水又差点涌上来,努力用欢笑回应。 他伸手摸摸她湿润的脸:“你刚才哭了吗?眼睛都肿了。” 她巧笑掩饰:“我生来就爱哭,看见树叶儿黄了会哭,看见花儿落了也会哭,这些你早就知道啊。” “是啊,女人是水做的,你是眼泪做的。” 温柔调侃勾起她一阵暖心的酸楚,握住他的手娇嗔:“别取笑我了,明天周一,我们去民政局办复婚好吗?只有亲属之间能进行器官捐赠,得先复婚,我才能取得捐赠资格。明天去吧。” 他静静端详她几秒,点头:“好。” 她总算有了几分欣喜,摸出他挂在项链上的戒指说:“你还留着结婚戒指,我的已经扔到河里了,等你好了我们再去买对新的。” 他贴心回道:“还是旧的好,再照原来的样式订做一个吧。” “这样更好。我回家给你拿午饭,一会儿就回来。” 她觉得医院的饭菜不好吃,餐厅的食物又不安全,每天在家用电汤煲烹制适合肝硬化患者吃的汤水,一天来回送三次。中午带着饭盒返回,病房内空无一人,她忙转身寻找,见护工提着几袋水果走来,惊慌更甚,跑上去询问丈夫去向。 护工见房里没人也很茫然,说刚才赛亮让她出去买水果,她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美帆心跳之快犹如狂蜂振翅,去厕所走廊找遍,再回房查找线索,在被窝里搜出一张纸条,上面的文字碎肝裂胆。 “过好你们的日子吧,别来找我。” 第137章 呼唤 美帆通知了赛家人, 全家紧急出动分头搜索,只珍珠还不知情。她和朋友约好下周末去参加汉服游园会, 想戴多喜买给她的珍珠耳环。那耳环的挂钩是针式的, 她没穿耳洞,想带去当初购买的金店换个夹式的挂钩, 上午出门来到那家店,接待他的老店员对她有点印象,问:“小姑娘, 你来买这耳环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位老爷爷跟你同行?” 她点头:“是,您记性真好,那是我爷爷。” 店员忙说:“老人家上次在我们这儿订做了一只金锁,说好两个月后来取, 可到现在还没来, 你回去问问他是不是忘了。” 上次多喜是背着她下单的, 她乍一听来十分惊奇:“我爷爷去世一年多了,他订做了什么金锁啊?” 店员取来让她观看。那是一只宽6厘米,长5厘米的云式锁片, 正面刻着喜鹊闹春图,背后是“吉祥如意”四字, 古色古香, 精致可爱。 “图纸小样还是他亲手画的,说是他太太留给儿子的遗物,原件被他弄丢了, 特意来我们这儿订做。” 珍珠记得以前曾听赛亮抱怨多喜抢走他母亲留下的金锁片,秀明也在闲聊中提到过,心想这定是爷爷临终前为了却心事专门为二叔订制的。忙付了剩下的余款,带着锁片去医院找赛亮,想让他快点知道爷爷的心意。 彼时赛亮已坐上计程车,他衣兜里只有从美帆零钱包里拿走的一百多块,没带手机证件,身体又很虚弱,去不了远地方,让司机将他送到十几公里外一家大型麦当劳分店,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这里24小时营业,还有暖气,是等死的好地方,等奄奄一息时人们会通知有关部门来处理,他特意不带证件,人们无法及时知晓他的身份,这样就能如愿了账了。 医生说目前他的身体全靠药物和血浆维持,因此他预感剧终的一幕不久就会到来,安心地瞑目静候着…… 家人们已被他害成无头苍蝇,四处奔走半日,贵和、千金、美帆在一家大商场外碰头,他问她们都找了哪些地方,千金说:“家里和医院附近,还有二哥的事务所都找过了,都没人,你们呢?” “我和质华去了他常去谈业务的几家茶楼餐厅,还联系了他几个老同学和同事,也都没下落。” 美帆慌恐欲绝,适逢秀明来电,她期盼地盯住接话的贵和,指望那边能发来好消息,可惜又是一盆冷水。 千金急得直甩手:“二哥这是唱哪出啊,存心急死我们吗?” 贵和认为他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出走,问有没有人说过他。 “没有啊,我们现在在他跟前只说好话,谁还敢刺激他?” 小姑子摸不着头脑,倒提醒了美帆,回想中午赛亮的言辞,她颤声道:“他一定是怕我捐肝给他,想躲起来自生自灭。” 贵和扶住啼哭的女人安慰:“二嫂你先别着急,我们再找找,二哥没带证件和手机,身体又不好,走不远的。” 这时郝质华赶来与他会合,说她刚才去派出所报案了,警察将在网上发布全城搜索。 他更卖力哄劝:“二嫂,我们再等等吧,会有消息的。” 美帆摇头:“他真要躲起来谁都找不到,他身体那么差,不吃药输血,顶多两三天就不行了,我得马上找到他,一定要马上找到他!” 她目光散乱,肢体动作失去协调,千金怕她失心疯,忙抓住她的胳膊:“二嫂你急也没用啊,现在除了尽力找,没别的办法。” 美帆乱转的眼珠突然定住,激动地喃喃自语:“有,有的有的,我有办法!” 她甩开千金奔跑而去,郝质华让贵和追去看看,贵和追上问她要去哪儿,她急切驱赶:“你们别跟来,这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贵和一时大意,放她支身离去。她乘地铁来到市中心,爬上一座18层的办公大楼顶层,拨打本市一个知名的全天候新闻直播电台的热线电话。 连续拨打了十几分钟,热线接通了,手机里传来女主持人明媚甜美的问候:“喂,这位听众朋友您好,这里是《申州之友》直播电台,欢迎打进我们的热线。我是主持人清宵。” 美帆礼貌回应:“您好,我是越剧演员杨美帆。” 主持人将信将疑:“哦,是申州越剧团的杨美帆杨老师吗?” “是的。” 美帆的嗓音很有辨识度,主持人确认后惊喜道:“您好您好,我和我父母都是您的戏迷,很荣幸与您连线,请问您今天打进我们直播间,是想跟广大听众分享什么话题呢?” “我想求你们帮我个忙,救救我和我的丈夫。” 这要求很离奇,做节目需要噱头,主持人想起前段时间她和IT巨头雷天力之间的刑案纠纷,以为与此有关,按住兴奋问:“能说具体点吗?” 实际情况与她预判的有出入,但同样劲爆。 “我丈夫赛亮患了末期肝硬化,大夫说不尽快做肝移植手术就会死,目前找不到合适的□□,家里只有我和他配型一致,可他怕我捐肝有危险,今天中午悄悄离开医院,目前、目前下落不明……” 美帆不敢猜测赛亮的现状,说到后半句已泣不成声。 主持人忙安慰:“杨老师您别着急,您是要我们帮忙找您先生吗?” 她急促抽泣几声,忍哭相告:“我们已经报了警,警方说会帮我们发布网上搜索,可我了解我丈夫的性格,他一定会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他。我想借你们的电台帮我扩散消息,让他能听到我的声音,告诉他,我在中山路渤海大厦顶层的天台等他,要是他今晚10点前不出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漫无目的的寻找最后只会等来噩耗,丈夫把她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她就用极端方法唤回他。 主持人大惊:“杨老师您这是何必呢,千万别想不开啊,您先生是为您的安全着想才离开的,您这么做他会很伤心的。” “我跟他说过要和他同甘共苦共渡难关,如果他去寻死,我也不要活了,他要是不想看着我死就赶紧回来……” 美帆做完交涉,向对方发送几张赛亮的照片,她是深受广大越剧迷喜爱的名旦,算当地比较知名的公众人物,主持人敬业地帮忙宣传,消息涟漪似的扩散开,不久通过网络媒体能通讯工具广泛铺展,引来记者、警察以及大量围观群众。 赛家人陆续赶到时,大厦下的人群已扩大好几倍,家人们跑到楼顶,在警方带领下看到坐在远处围栏外双脚悬空的女人。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啊,快下来!” “二嫂,我们不是正在想办法吗?你别想不开啊!” 美帆微微回头对他们说:“我没想不开,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逼他回来。” 景怡苦脸提醒:“二嫂,小亮没带手机,又没有其他通讯工具,很可能收不到消息!万一来不及赶来,你还真要寻短见吗?” “他身上最多只有一两百块钱现金,走不远的,我把他的照片发给电台了,有人看到会告诉他的。” “要是他呆在没网络没电视又没人的地方怎么办?” “要真是那样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就跟他一起死!” 美帆说着悲从中来,捂住脸嚎啕大哭,长发被风粗暴拉扯着,整个人似柔弱的水草。可当救援人员试图悄悄靠近时,她又警觉地撑起身,爆栗般警告他们别靠近。 她所处的位置极为刁钻,很不利于救援工作开展,警方商议了几套方案都失败了。时间分分秒秒流逝,楼下围观的看客们不耐烦了,纷纷吼叫起哄。 “等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跳啊!” “这么久都不跳肯定是炒作!” “臭女人,雷天力没给嫖资你管他要去,跑这儿来卖什么惨,不要脸!” “杨美帆,你老公已经死透了,尸体都送去火化啦,我亲眼看到的!” 这些冷血麻木的败类和鲁迅笔下好吃人血馒头的愚民一脉相承,喜欢用他人的鲜血涂抹自己黯淡的人生。一个梳机车头的社会青年表现最为突出,鼓着脑门上的青筋振臂高呼:“有本事就快跳!老子在这儿等了半天,脚都冻僵了,你不跳你们全家都是婊、子!” 其激越愤慨好像他为观看这场悲剧付了十万块钱的门票。 胜利刚到现场,正好听到这句炸腰子的话,棕熊般狂吼着冲上去揪住他拼命捶打。 “那是我二嫂,你特么再骂一句我就杀了你!” 警察来了,见他穿着中学生的校服,制止时只对那青年使用蛮力,对他还算客气。胜利扯住他催嚷:“警察,这些人渣在这儿起哄,煽动我二嫂跳楼,你们就不管管吗?真出了事怎么办?快点叫他们闭嘴啊!” 几位警察就是来维持秩序的,立即拿起大喇叭驱散围观群众,恢复道路秩序。 楼顶佳音正在几米外苦劝呆坐的美帆:“美帆你一直坐那儿会冻坏的,下来吃点东西吧。” 美帆仿若冰箱里的冻鱼,皮肤表层的毛细血管活性降低,体表失去知觉,可是心比身体还冷,似一把嵌在胸口的冰刀。 “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出事了?” “小亮不会有事的,你先下来吧,想想你的父母,这么做对他们太不负责任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失去赛亮,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是死是活我都要陪着他!” 悲痛的嘶吼截断佳音的思路,不知如何劝说了。 美帆看看手机,距离十点还是最后3分钟,绝望扼住她的咽喉,她失声恸哭:“时间已经到了,他真的不会来了……” 见她颤巍巍站起来,身后的人们一齐惊叫劝阻,领队的警官急中生智高喊:“杨老师!您先生找到了!正朝这边赶来!” 美帆猛地回头,泪水在脸上映出一片反光:“你们没骗我?” “绝对没有!” “那他什么时候来?!” “最多一小时就到。” 警官知道赛亮走不远,时长太久美帆会起疑,只能以“一小时”为限拖延时间。 “您再等等,我们已经派人去接了,保证人会准时到!” 美帆信以为真,情绪暂时稳定,看她重新坐下,人们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她的生命最多只能再延长一小时,又比刚才还焦灼。佳音、珍珠、景怡这几个与她关系亲近友好的人再次轮番上去劝说,遭遇之前比更彻底的失败,美帆体力消耗过度,没力气搭理他们,宛如黑洞,投进去的物体全都有去无回。 赛亮在麦当劳了浑浑噩噩睡了几觉,店员早察觉他的状态异样,快到10点半时走来叫醒他。 “先生,已经很晚了,您不回家吗?” 他揉揉眼睛,低声道:“我在等人。” “那打电话催一催。” “不用,他很快就来了。” 店员不知道他指代的是死神,不便强行驱逐,嘀嘀咕咕走开了。赛亮转头观看,店内人少了很多,不远处的悬挂式电视正播放当天的晚间新闻,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分钟,美帆寻夫事件的报道出现了。 主持人的解说和现场画面扑面而来,他像飞蝇被一口纱网罩住,思维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冲撞,甚至听不见邻桌食客们的议论。 “这杨美帆还挺痴情啊,前段时间不是传她是雷天力的情妇吗?原来跟她老公感情这么好。” “可能是炒作,现在哪有这么痴情的女人,还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是有这种可能,现在的明星为出名什么炒作手段都用上了,真没下线。” “你们留点口德吧,哪有人用自杀炒作的,没看人都坐到围栏外边去了,天这么冷风这么大,呆上几个小时冻也冻死了。” “这都10点半了还不跳,肯定是假的。” “这种浪费公共资源,危害社会秩序的炒作太可恶了。活该被雷天力白嫖。” 新闻正播放美帆坐在天台护栏外的镜头,她披头散发,坐姿委顿,双腿岌岌可危地挂在大楼边缘,身体被探照灯地强光圈定,好似中了巫术的傀儡已丧失知觉。画外音是她和电台连线时录下的哭告。 “老公,我们不是说好共患难吗?你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明天我们还要去民政局办复婚,你还要买戒指给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求求你快点回来,这儿真的好冷,我手脚都冻僵了,你忍心看我受折磨吗?快回来啊……” 赛亮死灰复燃地迅猛站起,眨眼功夫扑倒下去,见他挣扎不起,店员忙过来查看,他揪住一人的袖子粗喘着遑急央求:“麻烦哪位好心人送我去中山路,我就是杨美帆的丈夫!” 时间来到10点55分,救援工作仍无进展,美帆意识到刚才接收的都是谎言,愤怒指责撒谎的警官:“时间到了,他怎么还没来,你在骗我!” 警官竭力拖延:“路上堵车,我再催催,马上就到了!” 演技多逼真都不奏效了。 美帆像一只疲累的海鸥,正虚弱滑翔着扑向峻波,悲哀恍惚地自语:“你们别骗我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美帆你别冲动啊!” 佳音一起头,其余人跟着嘶声呼喊,啪的一声,一个小物体摔落在他们跟前,是她的手机。 死念已决的女人低头望着脚下浓淡相嵌的黑暗,上身慢慢前倾,准备将生命交还给大地。人们栗栗危惧,都拿出挣脱娘胎时的劲头玩命呼喊,警官的叫声最宏亮。 “杨老师!您先生真的来了!不信您听听!”,他刚接到同事打来的电话,对着手大嚷:“赛先生,杨老师情绪激动,您快跟她说几句话!” 在场人等赶紧相互提醒,将寂静还给黑夜,赛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乘风飞来。 “美帆,美帆我正赶过来,你等等我!” 吼声低沉、促迫,是一位孱弱的病人所能发出的最强音量。 美帆徇声转头,不能置信。 千金疾呼:“二嫂,这是二哥的声音,您快听听啊!” 赛亮仍在重复呼唤:“美帆,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赛亮!” 佳音得救般喜道:“美帆,小亮就快到了,你快下来啊!” 人们正欲靠近,美帆警惕喝止:“不,我要见到他本人才信!” 她怕再上当,一定要眼见为实,珍珠跑到警官跟前,冲着手机叫嚷:“二叔,二婶要见到您本人才肯下来,您快过来!” 二十多分钟后赛亮被担架抬到。 “美帆,美帆我来了,你快下来!” 无数灯光照向他,替美帆验明正身,希望失而复得,她欣喜若狂,欲要行动,冷木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了,像即将坠落的果实,僵在命悬一线的境地里。救援人员们火速上前拽住她,小心翼翼拉回安全地带,由两名警员架住朝前拖行,家人们紧随簇拥,狂跳的心尚未复原。 赛亮老远便伸出手,付出了所有力气。美帆也一样,伸出唯一能动弹的右手,十几米的距离仿佛迢迢河汉,几秒钟的间隔比几个世纪还难捱,终于两边人群围成一个圆圈,鹊桥合拢,一双冰凉的手握在了一起,两颗枯木般的心窜出求生的火苗。 赛亮看着饱受摧残的妻子,痛心责怨:“你真的太不像话了,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女人。” 他无心考验她的忠贞,却被她一次又一次震撼,感动难以言喻。 美帆爬在他胸口痛哭,恨不能一口气诉尽所有委屈:“你也是,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男人,只肯一个人吃苦,什么事都非要自己扛,再不想想这样我会有多痛苦。以后不准你再干傻事,不然我就去死,让你做杀人凶手。” 生离死别终被化解,旁观者唏嘘感叹,祈盼老天开恩,让有情眷侣能在人间相看白头。 赛亮被送回亚洲医院,一切安定后,珍珠向他展示金锁。 “二叔,今天我去龙凤金店换耳环,爷爷去世前曾带我去过那家店,他在店里悄悄给您订做了一只金锁,说是二奶奶的遗物。后来他突然去世,家里人都不知道,今天听店员说起我才知道有这事,替您把那只金锁领回来了,您看看吧。” 儿时的记忆已模糊,仍不妨碍赛亮释放出最大的惊讶,摸索着锁片,无语凝噎。 秀明说:“这一定是爸做来补偿你的,不管你再怎么恨他,他也始终把你当成他的儿子。” 贵和借机求劝:“二哥,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啊,不光二嫂离不开你,我们家也不能没有你。” 其他人纷纷如此,希望父爱能给他战胜疾病的勇气。 美帆轻轻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自己却含着泪恳求:“你不能辜负爸的心意啊,跟我一起努力,好吗?” 家人们不愿打扰这对破镜重圆的夫妇,随后一道退出病房。赛亮放不下美帆,望着她舍不得闭眼,美帆精疲力竭,心思同他一样,二人手指相扣,依偎着交换临睡前的悄悄话。 “你知道我今天坐在天台上,想的最多的情景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一直反复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有啊,我记得你第一次上我家是去看大嫂,那天我刚好在家,在客厅看电视,演的是《新白娘子传奇》,正唱到‘漫天风雨遇佳人’,你就来了,我出去给你开门,外面也正下着雨,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撑着淡紫色的雨伞,那一瞬间我还以为白素贞出现了。” 过去古板的他从不跟她说这些“肉麻”的言语,此时敞开心扉,绵绵情思有如流水潺潺,能永无止境地绵延。 迟来的惊喜让美帆为之一振:“这么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的?” 看他轻轻点头,她娇嗔:“那为什么后来还让我主动表白?” “我没想到你会看上我,被你拒绝就太丢脸了。” “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以后不会了。” 她红肿的双眼又湿润了:“听你说‘以后’,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听。” 这些年让她无辜受冷,这些天又害她担惊受怕,他怜惜懊悔,搂住她的肩膀发誓:“我会努力活下去的,但是如果……如果将来我不在了,你也要坚强地活着,能答应我吗?” 她温柔又坚定地摇头:“现在不能,等你的病治好了,我再答应你。” 亡羊补牢,秀明留在医院守夜,早上贵和来接班,见美帆醒了,和大哥结伴外出买早点,顺便议论。 “大哥,你说真要换肝,二嫂的身体吃得消吗?” “医生不会给她换的,那种砸饭碗的事谁敢做啊。” “我真怕这样拖下去他俩都得完蛋,二嫂是祝英台式的女人,二哥要有个三长两短,她肯定会跟着他去化蝶。” “大清早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晦不晦气。” 秀明几天没睡好,再熬个通宵,肝火上冲就想骂娘。医院大门口忽然闪出一对人影,略一踟蹰,看到他兄弟二人就像相准猎物的野狗气势汹汹逼近。他和贵和一齐惨然失色,如同看到黑白无常。 “蔡阿姨,杨叔叔,您二老来了……” 贵和企图趁大哥接待对方时开溜,被蔡良娣捉贼似的一把扯住,老太太眉若开弓,目若喷火,用唱老生的粗厚嗓门喝骂:“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奸贼,快把女儿还给我!” 第138章 恶报 蔡良娣看了美帆跳楼寻夫的新闻, 一条命气死七成,剩下三成留着阻止女儿, 当着赛亮的面强烈反对她为他捐肝。 “赛亮, 你不能要帆帆的肝啊,那样会害死她的!” 赛亮觉得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点头请求:“我知道,我不会同意动手术的,您也替我劝劝她。” 美帆见他退却, 急得跺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蔡良娣使劲将她拽到一边:“帆帆我看你已经疯了,你好好想想我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又不是从小受苦受难的小白菜,怎么能把自己看得这么轻贱,随随便便为个男人要死要活, 你还有没有骨气!” 美帆再也不肯屈从母亲的权威, 坚决维护赛亮:“他是我丈夫, 是我决心相伴到老的人,我为他付出有什么错?爸爸要是有事,您会不管吗?” “他怎么能跟你爸相比?!” “怎么不能?只许您稀罕丈夫, 就不许我爱自己的老公吗?” “你这丫头真没良心!要是你爸生病,你会捐肝给他?” “我会!对我来说赛亮和爸爸一样重要, 这么说您就能明白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死丫头!你要气死我!” 蔡良娣暴怒地扯住她的头发执行家法, 被丈夫拦住。杨建业同样爱女心切,苦苦劝说女儿:“帆帆,医生说你的身体不适合捐肝, 你不能胡来啊。” 美帆毫不动摇:“如果再等不到合适的肝、源,我只能自己捐赠了,我会跟医院签生死状,出了问题不用他们负责。” 蔡良娣一口老血涌到嗓子眼,脸像打了催红素。 “你、你是要逼死你爹妈啊!这小子坑了你半辈子,你的人生前途都毁他手里边了,你还想把命搭进去,究竟中了什么邪!” “妈妈,事到如今您怎么还说这种话?要不是您欺人太甚,处处逼迫赛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救他也是在替您赎罪!真正害苦我的人是您!” 美帆忍无可忍吐露多年宿怨,蔡良娣爱女如命,怎经得起这一刀,抱头哭叫:“我、我没法活了,没法活了!” 她冲出病房在走廊上边跑边搜索,姚佳跳楼后亚洲医院的大楼窗户基本都装了铁栏,她跑到楼上才在一间无人的小办公室找到没安铁栏的窗户。老太练功不缀,身手比年轻人还矫健,几个箭步窜上窗台,骑在窗框上。美帆等人追来,个个竖毛惊叫。 “妈妈,您这是干嘛啊!” “老太婆别乱来!” 蔡良娣瞪着女儿含恨吼骂:“你以为只有你会跳楼吗?我也会!你敢给赛亮捐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美帆早知母亲泼名在外,亲身领教依然亡魂丧胆,气急哭喊:“妈妈,您太不讲道理了!爸爸,您快劝劝她啊!” 杨建业也被妻子气个够呛,指着她警告:“你这老太婆是不是疯了,还想把事情越闹越大?赶紧下来!” 蔡良娣的火势能轻松吞并父女俩,鼓着刀子眼疯吼:“我不下来!除非她答应跟那小子一刀两断,再不管他的事!” 美帆见母亲无赖透顶,伤心失望中跟着失去理智,还她一声尖叫:“不可能!我要跟赛亮同生共死!” “那你就不要你爸妈了?我们白养你了!” 秀明真心畏惧这老太婆,见状已成避猫鼠,求饶似的哀劝:“蔡阿姨您冷静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出点意外我们谁也担待不起啊!” 蔡良娣随手抓起窗台上的多肉小盆栽砸他个连蹦带跳:“滚开,你们赛家都是群害人精,老娘真后悔上次没一把火烧死你们!” 好些个医护人员赶来了,杨建业生平没丢过这样大的脸,愤怒上前拉扯撒泼的老太太:“你这个疯子!再不下来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我死都不怕还怕别的?!” 蔡良娣急火攻心,连丈夫一块打,抽飞了他的老花镜。 美帆忍住冲动,再试着跟她说理:“妈妈,我知道您对我很失望,我没照您的愿望嫁入豪门,没给您脸上添光彩,可您养我只是为了虚荣心吗?如果真心爱我,看我过得幸福就该满足了呀。这些年来您不断给赛脸施加压力,逼他拼命赚钱,好做您的金龟婿,现在他被逼成这样,您难道没有一丝愧疚?您是很疼我,把所有心血都花在我身上,可您的爱是错误的,您根本不了解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蔡良娣捶着心窝子喊:“是啊,我是不了解,我就后悔,小时候该对你狠点儿,让你多尝尝生活的苦你才不会这么不懂事!” 她应该教会女儿把生存和享乐放在第一位,这样就不会傻乎乎被人利用,轻易为他人牺牲。 美帆诚挚回应:“这点我很感谢您和爸爸,你们悉心爱护让我能健康成长,懂得追求人生中真正美好的事物。妈妈,我不稀罕荣华富贵,真想过那种日子我自己会动手创造,又不是没那种能力。我憧憬平淡安详的生活,过充实的小日子,和心爱的人相濡以沫,那才是我追求的幸福。” “你现在是在追求幸福吗?你尽想着怎么给赛亮陪葬,捐了肝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妈妈,您别太悲观,多往好处想想,我有信心我和赛亮都会没事的!” “你这个小疯子,别再跟我说话!” 蔡良娣改变不了女儿的决定,恼愤惊惧,脑门狠狠撞击窗棂,杨建业拦不住,用手心给她垫着,没几下骨头都快磕碎。美帆上去拦阻,被她一掌掀开几米,跪在地上破桑哭喊:“妈妈,我求您了!” 言罢俯身拜倒,额头顶住地面痛泪如雨,秀明再三搀扶她也不肯起来。 蔡良娣万箭穿心,当场气晕过去,被杨建业和医护人员抬下来送去急救。 中午千金来送饭,听说此事,惴惴不安地与秀明贵和议论。 “二嫂的妈妈最可怕了,她这样闹是在催二哥的命啊,我们得管管她。” 贵和无奈地清空表情:“怎么管?她一个极品泼妇还倚老卖老,谁治得住她?” “至少不能让她再接近二哥二嫂,我们轮流站岗,她来了就挡回去。” 秀明认为没用:“这也不现实,你又不是没看过她那阵势,挡得住吗?” “那怎么办啊?” 千金眉头皱成了毛线球,贵和搂住她的肩膀安抚:“杨叔叔看起来还是个明事理的,我刚才跟他谈了一会儿,他说他会劝他老婆的。” 蔡良娣蛮横成那样,没个知书达理的丈夫教养不出文雅的女儿。杨建业疼女儿,懂得设身处地为其考虑,思筹半晌去找景怡,客客气气问他: “听说你和赛家的姑奶奶离婚了,我现在不能叫你金姑爷了吧?” 景怡毕恭毕敬应酬:“不,您随便怎么称呼都行。” 老杨快人快语:“那好,金姑爷,我想求你个事。” “您说。” “我想和赛亮做配型,看能不能把我的肝捐给他。” 景怡舌桥不下,疑心这是戏言,可是看到老人坚毅的目光,怀疑顷刻间消失了。 晚上杨建业陪蔡良娣回家,出门买了些吃的,回去叫她起床吃东西。蔡良娣背对他侧躺着,哀声幽幽咒骂:“我不吃,等我饿死,非得让那没良心的不孝女跪在灵前哭上七天七夜。” 杨建业让了她一辈子,为女儿才直言批评:“你这当妈的就是假疼孩子,其实比谁都狠毒。” 妻子的音量飙高三尺:“是她先伤透我的心,你说她要是真给赛亮捐了肝还能有活路吗?那是在活生生剜我们的心啊!” 杨建业坐在床边感叹:“她真心爱赛亮,愿意为他冒险,这孩子从小就善良执着,无论是对越剧还是感情都从一而终,既是戏痴,也是情痴啊。” 夫妻俩一样心疼,蔡良娣揪紧被单哭骂:“不管什么痴,我不能让她给赛亮垫背,死也要拦着她!” 丈夫沉默一分钟,伸手拍拍她:“我想到一个办法,能救赛亮,也能保护帆帆。” “什么办法?” “我来为他捐肝。” 蔡良娣瞬间爬起,匪夷所思盯住他:“老杨,你也疯了吧,你都多大岁数了?哪儿经得起这折腾!” 丈夫脸上看不到一丝赌气成分,平心静气声明:“我有信心才这么说的,我身体好,年年体检结果都是优良,每年冬泳比赛,好多小伙子还游不过我呢,刚才让金姑爷给我安排做了个检查,先等结果吧。” 次日结果出来,二人配型成功,下午老两口再次来到赛亮的病房。 美帆已将母亲视为煞星,警惕地站起来:“妈妈,您还想吵架吗?我们出去,别打扰赛亮休息。” 杨建业出面调停:“帆帆你放心,我已经作通你妈的思想工作了。昨天我让金姑爷帮我安排做了个配型检查,检查结果和赛亮匹配。昨晚跟你妈商量了一宿,决定由我代替你捐肝给他。” 室内划过闪电,美帆与赛亮相视而惊,赛亮抢先拒绝:“爸,这怎么行呢?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冒这种险啊。” 杨建业沉稳道:“我岁数是大了点,但身体机能也就50多岁,还很健壮,扛得住这种手术,比让帆帆捐安全多了。” 美帆不识心中所想,只觉胸口疼痛难当,走到父亲跟前泣不可仰。 杨建业慈爱地望着她,还当她是三十多年前那个离不开他保护扶持的小婴儿:“帆帆,爸爸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过得幸福,赛亮这种情况,以后过日子你得替他分担更多压力,必须珍惜自己啊。” 美帆痛哭着抱住父亲,能拥有这样无私的父爱,她可能用尽了三生三世的幸运。杨建业也紧紧抱住爱女,转头嘱咐赛亮:“赛亮,帆帆是我跟她妈妈的命根子,我是看在她的份上才救你,往后你得好好待她,让她幸福,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赛亮不知如何答谢这再造之恩,流泪承诺:“谢谢您,爸,这次我一定做到。” 杨建业身体指标健康,但已经是65岁高龄,谁也不能担保中途不会有变数,爱惜羽毛的医生都不愿主刀,一阵你谦我辞地推诿后,景怡主动找主任接下这台手术。明哲保身曾是他的生活宗旨,然而这一年来在赛家耳濡目染,赛家人深厚的手足情感染了他,他还没与千金复婚,也自觉是家中一份子,义不容辞伸出援手。 手术前两天,他在办公室与家属们做术前沟通,详细阐述术中术后可能发生的不良后果,不厌其烦地讲解了两个小时。 “手术风险你们都清楚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都被那大量的假设吓成哑巴,秀明硬着头皮说:“没有了,老金,这回可全拜托你了。” 景怡以医生的身份回答:“风险是客观存在的,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散会后千金悄悄追上他,紧张地问:“手术能成功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事先难以预测结果,上了手术台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像这种大手术,运气也很关键。” 他答得镇静,内心也十分紧张,忍不住问:“如果手术失败了,你会怪我吗?” 看她迟疑片刻,然后坚定地摇摇头,他莞尔:“那我就放心了。” 走时习惯性拍了拍她的肩头,千金望着他的背影忧思不断,贵和走来劝说:“你别给景怡哥压力了,他为了帮我们才主动接下这个大包袱,只是做这个决定就承受了莫大的压力,最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都得感谢他。” 当天美帆和赛亮去民政局办理复婚,杨建业以旁系血亲的身份取得捐赠资格,手术在星期三早上7点进行,家人们在手术室下一层的家属休息区等待。一个多小时后杨建业被推了下来,他的意识已稍稍恢复,对凑近关问的女儿说:“孩子,爸没事,有你妈陪着就够了,你安心在这儿等赛亮吧,他也会没事的。” 美帆哭泣道谢,吻了吻父亲的额角,嘱托母亲好好照看。 又过去四个多小时,手术完成,景怡下楼向他们报喜:“手术很顺利,病人已送入重症监护室,你们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他经受住了考验,替家人们打赢了最艰难的战役,获得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美帆问赛亮需要在ICU呆多久,他说:“这个很难确定,一般十天到一个月不等,时间长短取决于病人的意志力和免疫力,还有异体移植的排斥程度。放心吧二嫂,小亮会挺过去的。” 众人也都积极安慰她,她又问:“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我能去看他吗?” “麻药还得过会儿才失效,你不能进ICU,等他醒了,在玻璃窗外看看吧。” “好,辛苦你了景怡。” 美帆握住景怡的手用力鞠躬,秀明等人也连声道谢。景怡心晴紧张,几乎一夜未睡,现在精神放松,疲劳成堆成捆压下来,随便闭眼一倒就能睡着,大家也都理解他的辛劳,催他快去休息。他临走时下意识瞥向千金,二人视线交汇,匆匆一瞬蕴含千言万语。 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千金悄悄来到景怡的办公室,他正在屏风后的行军床上打盹,面朝墙背朝外,睡得很熟。她蹑手蹑脚靠近,探头张望,丈夫睡颜安详,睫毛好似蝴蝶的触须微微翘起,替轻柔的鼾声数节拍。 久别的画面在她心里注入杨梅汁般的酸甜,轻轻为他盖好被子,依依不舍注视,当听到外间人为的响动,惊羞地溜走了。 美帆在ICU外等候,下午听说赛亮醒了,欢喜地来到探视窗外。赛亮就躺在正对窗户的地方,已睁开双眼。她欣喜挥手,大声喊:“老公,老公我在这儿,你看得见我吗?” 赛亮看见了,微微点了点头。他戴着氧气面罩,可是她能看出他在微笑,喜极而泣呼喊:“老公,景怡说你的手术很顺利,先在这里观察几天。爸爸也很好,他在普通病房,一周后就能出院,叫你别为他担心。你要好好听医生护士的话,我会一直守在外面的,你放心!” 这鼓励很有用,赛亮担忧大为减轻,吃力地抬起右手,朝她比了个胜利的V字。 这段时间千金常去医院替美帆照顾病人,家务活儿更没人料理,珍珠面对猪窝般杂乱的家无从下手,这晚打电话向母亲求救。佳音心疼孩子们,听说秀明不在家,赶来替他们做饭收拾,将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脏被单一股脑全洗了,忙到11点多,孩子们都睡了,她还在后院晾衣服。 秀明到家了,听后院有动静,过来查看。佳音听到他的声气,躲在悬挂的被单后不愿相见。他起初以为是珍珠,呼喊两声没人应,不禁起疑。 “谁在那儿!” 厉声喝喊后大步上前掀开被单,与妻子打了个照面,忙不迭收起凶相,换上浓萃的讨好。 “你、你来啦。” 佳音只给他看冷脸:“珍珠说家里太乱她一个人搞不定,我才回来收拾。还剩几件你自己晾吧,我回去了。” 她说走就走,傻大个只能眼巴巴跟随,半路珍珠跑出来拦截。 “妈妈,都12点了您怎么走啊?让爸爸送您吧。” “不用,我打车回去。” “夜里打车不安全,上次姑姑半夜打车就差点被坏人给害了。” 小丫头连朝父亲使眼色,秀明蹩脚地献殷勤:“对,我送你吧。” “妈妈,安全第一,你别固执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陪您回去,看您平安到达了再回来。” 佳音败给执拗的女儿,妥协道:“那快点,我明早还要上班。” 珍珠又使计,问父亲:“爸爸您吃晚饭了吗?” 秀明回说吃了一个烧饼,她马上心疼道:“那哪儿够啊,现在一定饿坏了吧,我给您热饭,妈妈给我们做了很多好菜,您吃饱了再走。” 又哄母亲:“妈妈,爸爸最近为二叔的事忙上忙下,饭都没吃好,要是生病了家里又该乱套了,您让他吃饱了再送您吧。很快的,最多半小时。” 佳音去客厅等候,秀明被千金的菜鸟厨艺和外卖折磨许久,尝到妻子烹饪的菜肴,感觉胜过世间一切珍馐,想来御膳房的掌勺也不过如此,真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享受了十几年皇帝待遇,为过去不惜福的作为深深懊悔。 吃饭时珍珠一个劲儿叮咛:“爸爸,您待会儿再跟妈妈谈谈,好好求求她,妈妈心里还装着这个家,不然也不会回来照顾我们。您多求求她,她会心软的。” 想法很好,实践却难,回去的路上秀明用尽已知的搭讪技巧,佳音始终不应,脸一直朝向窗外,不肯与他呼吸同一方空气。 他泄气了,自暴自弃问:“要开窗户吗?你这样好像跟一坨恶臭的狗屎呆在一块儿,快被熏死似的。我就那么惹你厌恶?” 她毫无怜悯地给他的狼狈砌砖:“没错。” 他忍辱哀求:“你都看到了,家里不能没有你,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可惜不能在她的决绝上撬开一条缝。 “孩子是很重要,但我的心态更重要,压抑对你的厌恶我会心理变态,对孩子们更不好。” “我和赵敏已经断了,再也不见她了。” “那是你的事,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你不就是恨我跟她那啥吗?我都已经改正了,你还不肯原谅我,究竟还在气什么?” “哼,那女人只是诱因,真正让我寒心的是你对我的看法。” 横行的舰船不承认每日安全返航是受岸边的灯塔指引,反而嘲笑它简陋矮小,所以在一场暴风雨肆虐的黑夜里,她熄灭了灯光,让他的傲慢去与颠簸作伴。 可笑蠢男人连这点都醒悟不到,还委屈询问:“我什么看法惹你生气了?” 成功令她再寒一次心。 “一个连自身错误都认识不到的人还指望别人原谅?死心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 车到达目的地,佳音头也不回地走了,秀明无颜见女儿,磨蹭到半夜才回家。家里已焕然一新,恢复妻子在时的整洁气象,也许是过度劳累伤感,他突然产生幻觉,好像满屋子都是她的身影。 在客厅走廊会看到她在扫地擦家具,在厨房看到她在洗菜做饭,在后院看到她在浇花、种菜,给柯蓝喂食……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每个角落都融入她的气息,让他无处躲藏。 他慌乱地逃进浴室,坐在浴缸边沿发呆,一眨眼,又见她提着水桶进来洗衣服,回过头朝他微笑,宛如早春的白梅,清丽动人。 为什么以前从没发现她的好她的美呢? 他双手捂住脑门,怆然泪下,痛悔与思念相辅相成,勾兑绝望的酒,明白,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邹子萌在申州电影学院学导演专业,在同学中组建了一个小型制作团队,想拍摄一部以传统美食为主的纪录片。珍珠听说后给她出点子,说干脆加点古装武侠元素,弄成小电影形式,还帮她编了一出剧本。 邹子萌和同伴们觉得这创意很好,邀请她当主演,珍珠想起母亲厨艺精湛,同他们商议增设一名“女掌柜”,身份是江湖有名的厨神,精通各种菜系,把烹饪过程都融汇到剧中。 她前往游说母亲,佳音听说女儿离家时寄住在邹子萌家,受了主人很多关照,理应还这份人情。见这不是太难的请求,便答应下来,用四个休息日完成了取景拍摄。邹子萌办事一板一眼,付不出酬劳就跟母女俩签定协议,承诺电影制作完毕,上网发布后,将所得的观众打赏分她们30%当做分红。佳音以为小孩子闹着玩的东西,并没在意。 这期间赛亮恢复状况良好,雷天力的强、暴案也进行了一审判决,收到“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的判决结果,家人们群情激愤。赛亮在病床上替妻子写申请书,要求检方提起抗诉,无论如何要为她讨回公道。案件被递交到上级人民法院,二审将于春节后进行。 临近春节的一天,麦克又来到点金蛋糕坊,他的鲜花攻势停止了一个多月,千金以为他已知难而退,见面脸色一沉,冷嗤:“你怎么又来了。” 麦克摘下口寨,苍白的脸泡在倦意里,恰似一张即将溶解的宣纸。 “千金姐姐,我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看你的,中午能陪我吃顿饭吗?” “我没空。” “求你了,我可能要离开很长时间,今天不行,以后就没机会见面了。” “你要出国拍戏?” “不是,总之请你接受我的邀请,我保证这次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他诚恳力邀,似乎请不动她就不走人。千金听他最后给出的条件还不错,勉强答应:“好吧,既然你立了这种保证我就答应你,不过你可得说话算话。” 午休时她跟着他去附近的餐厅,景怡开车前来,一眼瞧见他俩并肩而行,他对这缠人的情敌戒心重重,却不便上去干涉,默默忍受郁闷。 麦克带千金来到一家高级餐厅,坐在显眼的位置,摘下帽子口罩,堂而皇之暴露真容。很多人都认出他,粉丝们激动地交头接耳,举起手机不停拍照,还有人上前索要签名。 他礼貌回绝:“对不起,我正跟这位女士谈很重要的事,请别打扰我们好吗?” 千金不喜欢受关注,责问:“这里人太多了,你就不怕被狗仔们拍到?” 他坦然微笑:“拍到也无所谓,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 “神经病。” 她翻个白眼,看看手机,催促:“还有二十五分钟我得回去上班了,有什么话快说吧。” 他怔怔端详她,像要将她刻进脑子里,陡然轻叹:“姐姐,我杀了人。” “什么?” 以为他在开玩笑,她的先期感想是冒火,不料他认真强调:“我昨天在北京杀了一个人,那人已经死了。” 她的脸被吸尘器扫过,为惊恐腾好了地方。 几分钟前,景怡接到三姨的电话,老太太一开口就道出噩耗:“景怡,你听说了吗?你二舅那个侄女陶智雅被人杀死了。” 三姨的习性与长乐镇的李淑贞相近,最喜传播扩散,家族内有点大新闻必在亲朋中广而告之,他和千金离婚的消息也是这大嘴长辈传开的。 景怡平时不愿想那个害他家庭破裂的坏女人,也曾真情实感诅咒过她,可收到她的死讯依然震愕:“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在她的公寓被人乱刀捅死了。”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但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好像是个小明星,叫麦什么。那人行凶后潜逃了,警察正在缉捕呢。因为是明星暂时不便公开,听说凶手已经逃回老家,大概很快就能抓到了。” 得知妻子正和杀人凶手共处,他半身冰凉,急忙挂断三姨的电话呼叫妻子。 千金在失神的当口接到丈夫电话,听他疾呼:“千金,赶紧离开麦克,他是杀人犯!” 她痴木地问:“他杀了谁?” “他杀了jennifer,现在正被警方通缉,你赶紧离开他,否则会有危险!” 她胆子再大也没大到能和杀人犯从容相对,望着平静微笑的青年,微微哆嗦着却抖不出一个字。 麦克主动问:“有人告诉你了吗?”,她激灵灵打个寒颤,反问:“你为什么要杀jennifer?” “是她逼我的。她让我签卖身契给她控股的经纪人公司,未来35年都当她的赚钱工具,只给我5%的收益,还要配合她进行各种性贿赂,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 “你不答应她就行了,干嘛杀人呢?” “我被她包养了三年,很多把柄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毁了我。我受够她的威胁了,与其被她剥削玩弄,一辈子忍受屈辱,不如同归于尽。昨天她叫我去她家签协议时,我就用匕首狠狠捅了她几十刀。姐姐,当时我一点都不怕,反而很高兴,看那女人拼命惨叫,我真的痛快极了。这三年她像变态的奴隶主疯狂折磨我,我恨她恨到骨子里,终于在有生之年出了这口恶气。” 他的陈述不带一丝罪恶感,满含奴隶成功反抗后的痛快。千金想象那鲜血横飞的虐杀场面,挣起身想要逃走,他急忙制止。 “姐姐!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吓得定住,接着被他抓住右手腕。 青年不带任何恶意地央求:“我杀人后从北京逃回申州,把我攒的钱都给了父母,本想留一部分给你,但我猜你肯定不会要。我真的只想好好看看你跟你说说话,我们在阿尔卑斯滑雪场遇险那次,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没抛下我,这次也请陪我最后一程,好吗?” 他的精神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丧心病狂的预兆,她姑且信了这番话,怜悯由此生发,忐忑劝说:“你逃不掉的,必须马上自首。” “放心,我会的,但在这之前,让我再为你弹一首曲子吧,就在这里。” 她跟随他偏移的目光望向中央舞台上正在弹奏的钢琴师,点点头:“那你快弹吧。” 他欣慰地笑了笑,轻快地走上舞台,与钢琴师简短交涉后取得了钢琴的使用权。弹奏前先向顾客们礼貌致意:“大家中午好,我是麦鸿曦,在座很多朋友可能都认识我,很高兴今天能与你们共进午餐。” 场内欢声雷动,粉丝路人们迅速包围舞台,餐厅顿时成了追星现场。 麦克举起双手示意他们安静,大声宣布:“今天与我同来的是我倾慕已久的一位女士,她曾给我很多帮助,还在我遭遇生命危险时奋不顾身保护营救,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善良、正直、乐观、开朗的女人,可以说她是我今生最大的憧憬。” 千金被惊讶的视线聚焦,相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多角度记录她慌窘的面容。 她内心混乱,理不清思路,揣测不出麦克的用意。 麦克深情凝望东张西望的女人,做出宿命的告白:“现在我想为她演唱一首歌,这首歌是她教我的,第一次听我就非常喜欢,现在更觉得其中的歌词就是我一生的写照,正适合在此刻演唱,希望大家仔细收听,歌曲的名字叫做《十七年蝉》” 他坐下熟练抚琴,娓娓唱出那初听时便感入肺腑的歌词。 “独自吮吸着孤寂,在这里没有阳光及任何的生机,十七年风雨,酝酿汹涌的爱意,没有你幸福将没有任何的依据。就在今夜褪去我那灰色的外衣,就在今夜寻找同样期许的你,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来临,温暖了这个世界,也让我看到了你,一片叶子上亭亭玉立。把所有的情感唱出来一首歌曲,打动你害羞的心,了结了一种宿命,然后我们消逝在天际……” 粉丝们如痴如醉,身体跟随他的歌声摇摆,但没有一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沉睡十七年的蝉破土而出,在鲜花着锦的盛夏倾力呐喊,短短数日热闹就燃尽一生光阴,甚至来不及品味声嘶力竭后的遗憾。 他被名利熏坏理智,投身黑暗做了短命的蝉,一身的污垢只能用血清洗,曲终人散,人生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刻。 近乎完美的收尾后,他离座站到舞台边缘,接受属于他的掌声,并回馈人们最真实的一面。 “谢谢,谢谢大家。我是作为偶像出道的,偶像的职责是为粉丝传递正确的能量和价值观,所以我每次公开亮相,带给大家的都是健康向上的形象。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这大半年来,我按照公司给我制定的人设行事,对外说的每一句话事先都经过精心的编排设计,并不能代表我的真实想法,有的还是虚构出来的谎话,目的是营造好人设,争取粉丝喜爱。现在,我不想再做被人提在手中的木偶,想向大家说几句真心话。我知道喜欢我的粉丝普遍很年轻,有的才刚刚踏上成长之路。我想对你们说,成长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困难,阻碍你们追寻梦想,但脚踏实地是唯一安全的途径。假如心急怕苦去走捷径,靠不正当的方法取胜,短期能或许会取得成功,但必将为自己留下难以清洗的污点,这些污点比以前那些困难破坏性更大,而且没有挽救的余地,终将毁掉你们的人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请大家引以为鉴。” 台下的喧哗在他的话语中一点点寂灭,望着他脸上蜿蜒的泪痕,粉丝们面面相觑。这时几名便衣警察进入餐厅,领队的中年男人径直走到麦克跟前,朝他出示证件。 “麦伟杰先生,您涉嫌一桩刑事案,请跟我们回去调查。” 麦克异常淡定:“好的,请允许我向朋友道别。” 他走向千金,警员们警惕跟随,不停挥手驱散近处的群众,当二人相距三四米时拦住他。 “麦先生,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麦克并无一言,冲千金粲然微笑,深深鞠了一躬。看他被警察带走,千金尚未回过神来,继续被闪光灯轰炸,一名警员上前相请:“女士,麻烦您跟我们去警局配合调查。” 她懵懂地望着对方,耳旁惊叫乍起,只见大门附近起了骚动,她惊异地前往观看,晃动的人群缝隙中,麦克扑倒在地,乱七八糟的呼喊声响彻四周。 “他病了吗!” “快叫救护车!” “浑身抽筋,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 她大惊,使劲挤过去,人们见到“事件女主角”也主动让道,几秒钟后她顺利来到麦克身边。分别不到一分钟,他面目全非,浑身剧烈抽搐,脸孔狰狞,单薄的毛衣下突起嶙峋的骨头,手指狂乱地抓挠,仿佛即将变身的怪兽。 警员冒险从他嘴里抠出一片胶囊碎片。 “是高纯度海、洛、因,看样子大大超出致死量,估计没救了。” 不大的声音被众多耳朵捕捉,新晋人气明星在公共场所服毒自杀,不仅震撼了人们的眼界,也震碎了粉丝的心。尖叫哭喊占据了整个空间,大批早已在外候命的防爆队员冲进来围住现场,阻止无关人等靠近。 除警方以外,千金是在场唯一的知情者,警员也没赶她走,她站在距离麦克两米远的地方俯身看视,惶恐呼喊他的名字。 这一声开启回光返照,麦克失焦的黑眼珠用力向眼角挤压,把最后的视觉留给她,并朝她伸出指甲脱落血淋淋的右手,似乎想抓住渐渐抛弃肉体的生命。 千金明白他的意图,却不敢去握那鸡爪般痉挛的血手,稍一犹豫,那只手断电般落下,重重摔在地上,震颤了她的脚底,所有挣扎也随之平息了。 第139章 欺诈 千金对麦克和jennifer的冤仇了解不深, 在警局交代了所知情报后被家人接走。这事对她的冲击很大,连续几天做噩梦, 怕家里担心不敢表露。景怡挂心不下, 给她发了条安慰信息。 “心情怎么样了?还在难过吗?别太伤心了,这不是你的错。” 过了半天, 千金只回他一个简短的:“嗯”,明白她在逞强,他心疼无奈。再看待这条轰动全国的新闻, 不免为死者生感叹。 jennifer此人毫无疑问的恶毒,做尽坏事,是以恶贯满盈。然而寻根就底,是病态的家庭造就了她病态的性格和三观,自以为身在金字塔顶端, 能随意操控他人的人生, 导致最后引火自焚, 同理的还有他两位堂兄。为富不仁,必受其害,简单的道理却起不到多少警示作用, 足可证明愚昧无知是世间最难战胜的弱点。 赛亮在医院养病,佳音出走, 赛家现在又没有一个善于过日子的人, 大家只好凑活着过了一个春节,去餐厅吃了顿年夜饭,秀明、贵和、千金、胜利、珍珠、英勇、灿灿, 再加一个郝质华,现场气氛还算热闹。大家说笑逗乐,插科打诨,但都不敢提去年过年时的情形,怕伤感会破坏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和谐。 节后邹子萌团队的美食电影《武林山珍》发布了,这部制作精良,独具创意的业余作品竟异军突起获得广大网友热烈追捧,十天内点击率破两亿,各大媒体相继报道,网站打赏过百万,珍珠母女凭有趣的人设和精湛的美食技艺一跃成为近期话题度极高的网红,珍珠的微博粉丝数轻松突破两百万,一些商家慕名前来请母女俩做商品推广,还有知名食品商想请她们拍广告,声称愿出七位数的高价。 佳音还不太清楚这些变化会为她带来多大的效益,一些贪婪的眼睛却早早盯上她,元宵节刚过,她的母亲谷秀淑拖着行李箱来到赛家,看到丈母娘,秀明很惊讶。 “妈,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我女儿,怎么,你不欢迎吗?” 前年为侄子闻家洋猥亵珍珠一事,秀明曾对谷秀淑发过脾气,他记性不好,这会儿早忘却摩擦,对方却还记得,故意拿大架子压他,以求先发制人。 傻女婿果然忙赔不是,难为情道:“不是,那个,佳音现在不在家。”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现在不住这儿。” 谷秀淑一听口风不对,忙问:“那她住哪儿?” “在我弟妹家。” “你们吵架了?” “是。” 谷秀淑本人就常和丈夫吵架闹出走,对这档子事不甚在意,吩咐:“赶紧把她叫回来,就说我要见她。” 秀明碰够钉子,羞怯道:“还是您自己联系吧,她现在不肯接我电话。” “你俩什么矛盾啊?都闹到这份上了?” “……您自己问她吧。” 谷秀淑估摸女婿做了对不起女儿的事,趁其理亏,更易达成目的,当下给佳音打了电话。佳音料想母亲突然袭击没好事,让她到赛亮家来相见。谷秀淑舍不得车费又懒得走动,让秀明当司机,秀明屁颠屁颠照办了。 “妈,您怎么来了?” 见到母亲,佳音态度有些生冷,谷秀淑察觉得到,看她穿着打扮比以前体面多了,真像发达的光景,还须趁早收割,马上严厉敲打:“你怎么也这么问,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不是。” “你跟珍珠她爸分居了?” “嗯。” “他怎么惹你了,你们要离婚吗?” “他出轨了,我正跟他打离婚官司。” 谷秀淑火道:“好一个赛秀明,看着老实,结果也是个被窝里头眨眼睛的!”,她的气愤仅此而已,立刻把这当做另一个生财门道,关注:“这婚你打算怎么离?” “孩子归我。” “财产呢?” “没什么财产可分的,都留给他吧。” “那怎么行?不是还有房子和公司吗?再便宜也值三四百万吧,你怎么能一分钱都不要呢?” “他的公司赚不了什么钱,房子的产权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没必要争。” “怎么没必要?我跟你说……算了,先不提这个。听说你和珍珠给人家拍电影成了网红,赚了很多钱。” 她一提这茬佳音的推测便明确了,厌恶也迎来了迅猛生长期,隐忍道:“您听谁说的?” 母亲如数家珍:“网上不都传开了吗?洋洋告诉我的,还给我看了那电影,点击都破亿了,打赏也有好几百万,还有商家花钱找你拍广告,这些新闻上都写着呢。” “都是没谱的事,您不会是为这个来的吧?”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跟你说,你哥哥们想跟人合伙做买卖,现在正缺本钱,你赚了这么多钱,借他们一两百万吧。” 谷秀淑对女儿的态度里从来没有“客气”二字,认为女儿的钱就是她的钱,可随时任意支取。 佳音的脸结冻了,冷笑像岩石上的冰花:“您看我现在像是能一口气拿出一两百万的样子?” “那电影的打赏你有份啊,还有拍广告的收入,一两百万轻轻松松就有了。” “就是有我也不会借。” 佳音胸口怨愤上涌,一口气托出拒绝,当谷秀淑惊怪质问,她继续犀利表态:“只有傻子才拿肉包子打狗。” 儿孙就是谷秀淑的脸面和立身之本,登时跳脚维护:“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你亲哥哥,你连这点情分都没有?” 佳音不用再维持端庄文弱的形象,也就不再压抑愤怒,无畏地顶撞母亲:“那他们又对我尽到过做哥哥的情分吗?什么时候关心照顾过我,给过我一点帮助?比外人都不如,还厚起脸皮找我借钱,一开口就是一两百万,真是笑话。” 谷秀淑也觉得她气性不复从前,惊奇斥责:“你、你这丫头怎么变得六亲不认了?” “我已经彻底清醒了,以前就对他们没好感,放不下情面才敷衍着,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太好说话就会被任意欺诈,我得有自己的原则,不想做的事谁都不能强迫我。”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不对的话我当然可以无视。” “我是你妈!没我就没你,你就是活到一百岁也不能忘记这条命是谁给你的!” 佳音最烦母亲搬出“生恩大于一切”的霸王条款压迫她,索性趁机泄愤:“您是生了我,可您认真抚养过我吗?不到三岁就把我扔给外婆,十多年不管不问,我记得这条命是您给的,但更记得是谁害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磨难。” 谷秀淑理屈,咬牙切齿恨骂:“你、你竟然跟我算起账来了,翅膀真长硬了啊。” 佳音理直气壮点头:“没错,我早就是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了,从没依靠过您和家里,所以您也没资格找我要回报!天晚了,您别妨碍主人家休息,回去吧。” “你还敢撵我走,别以为我治不了你!” 老太婆扑上来揪打,抓散了她的发髻,佳音不客气地使劲一推,正色警告:“这是别人家,请您自重!” 美帆母女早听见吵闹声,怕她们打起来,忙闯进来劝架。 “佳音,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美帆挽住佳音胳膊,佳音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恢复冷静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妈,您走吧。杨叔叔还在养伤,您大吵大闹会打扰他的。” 蔡良娣在一旁委婉地下逐客令:“是啊,大姐,我家老头子刚动完手术经不起闹腾,你先请回吧,有事明天再说。” 谷秀淑也是来借宿的,忿忿道:“那我今晚住哪儿啊?你总不能把我赶到大街上去睡吧!” 佳音让她去大舅二舅家,她却说:“你外婆过世我正伺候你二嫂做月子,没回来奔丧,他们都在怨我,不会理我的。” 听她叫苦,佳音再添一层反感:“那您就更该反省一下了,自己的亲娘死了都不回来料理丧事,凭什么还让自己的女儿孝顺你?这叫一报还一报!” 挖苦招来母亲残忍地诅咒:“好,你等着瞧,今后你老了,珍珠小勇肯定也不会管你,你的下场比我惨十倍!缩在桥洞底下饿死了都没人收尸!” 旁观者不明就里,听了这恶毒话比当事人更心惊,美帆脸青懵神,蔡良娣失声训斥:“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咒自己的女儿,怪不得佳音不肯搭理你,你哪儿像个当妈的啊?我看了都心烦,赶紧走,赶紧走!” 谷秀淑咒骂着离去,美帆见佳音脸庞慢慢滑落泪水,不知如何安慰她,拿纸巾为她拭泪。佳音冲她勉力一笑,擦干眼泪接着折叠刚才没叠完的衣服。她已足够坚强,仍难完全抵挡来自至亲的伤害,还没做到彻彻底底的麻木。 谷秀淑出门打电话让女婿来接人,秀明都快到家了又调头赶回来,见她拖着原封不动的行李箱站在街边,奇道:“妈,您怎么又提着行李出来了?” 岳母先发号施令:“今晚我住你家,给我腾个地方。” “佳音没留您?” “这都怪你,谁让你在外面搞女人,佳音都恨死你了,我帮你说好话,她连我也恨上了,这不,非要撵我走。你弟妹的妈也不是东西,跟着说风凉话,我活了这把岁数还没受过这档子气呢!” 谷秀淑是向生活投降的弱者,为生存学会了一整套油滑狡诈的处事技巧,把碰壁责任推卸给他人。秀明老实人吃老实亏,当即信以为真,赶忙歉疚地哈腰赔礼:“是是,都是我的错,您快上车吧,先回家再说。” 当晚他让英勇挨着他睡,将谷秀淑安顿在儿子卧室,家里人都睡了或是回来得迟,均未察觉来了客人。早上千金珍珠正做早饭,谷秀淑大摇大摆出来问:“珍珠,早饭吃什么啊?” 千金没见过谷秀淑,疑惑此人是谁。珍珠讨厌这个重男轻女又是非不分的长辈,压根不愿见她,不冷不热问:“外婆您怎么来了?” 千金听了知是大嫂的母亲,爱屋及乌礼貌问好:“您好,欢迎来我们家做客。” 谷秀淑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堆笑道:“你好你好,我来看珍珠她妈,昨天就到了。” 珍珠纳闷:“昨晚没见着您啊?” “我先去找你妈了,夜里才回来。” 小丫头觉得外婆不是善茬,来意多半不简单,立马去问父亲。 “爸爸,外婆怎么来了?” 秀明刚起,正领着儿子叠被子,随口说:“她来看你妈妈。” “妈妈没留她在那边住?” “……出了点事,一时说不清,小孩子就别问了。” 珍珠心里不痛快,早饭没了食欲,话也懒得说了。谷秀淑和她吵过架,也不喜欢这不好惹的外孙女,只和千金套近乎,上桌后见再没人过来,问她:“千金啊,怎么没看见你老公呢?” 千金坦言:“我们离婚了。” 谷秀淑吃惊:“什么时候离的?” “去年夏天。” “那他离婚时给了你多少钱啊?不说分一半,十分之一总该有吧。” “我一分钱都没拿。” 千金直线思维,顺着她的问话回答,没说后来补拿赡养费的事。 老太婆一下子急了,拍下筷子嚷:“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傻子,哪有离婚不要钱的,自己不要分给兄弟们也好啊。” 现场顿时尴尬,贵和解嘲道:“阿姨,她就是给,我们也不会要。” 谷秀淑夸张瞪眼:“为什么啊?” 珍珠明白她的想法,半讥半讽解说:“外婆您不知道,我们家的家规是做兄弟的不能用姐妹老公的钱,这是爷爷生前定下的规矩。” 谷秀淑对多喜印象不好,顺嘴冷嗤:“你爷爷脑子真有病。” 被众人一齐惊视,她慌忙讪讪改口:“哦,我是说亲家公太老实了,人啊,有时候还得精明点,不然会吃亏的。” 她扣光了自己的形象分,赛家人辜念她是佳音的母亲,不跟她计较,但再没人主动搭理她。 饭后谷秀淑将秀明叫到房里问话。 “秀明,我问你,你还想跟佳音和好吗?” “想啊,妈,我做梦都想珍珠妈能赶快回来。” “是不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的,比金子还真!” “那你得拿真金白银出来换。” 秀明一时没闹明白岳母的意思,傻愣着恭候她接下来的指示。 谷秀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我问过佳音了,她说你只是口头认错,没一点实质上的表示,根本看不出诚意。真心挽回,怎么说都得出点血吧。” 秀明狐疑:“可我说了给她钱,她不要啊。” 谷秀淑接过疑窦,反问:“是吗?” “我们家的钱一直归她管,具体有多少她比我还有数,我向来随便她花,从没克扣过她。这次也是,我跟她说了只要她肯原谅我,家产全部归她,我一分钱都不要。” 秀明无意中揭穿佳音往常回绝娘家敲诈时所使用的借口,谷秀淑又添新怨,狠厉嘀咕:“这死丫头,一直在骗我。” 秀明没听清:“您说什么?” 她变脸笑道:“我说你要是一直这么大方,佳音怎么会次次都跟我哭穷呢?说她没工作全靠你养活,家里的事都做不得主。” 蠢材不知她在验谎,继续泄密:“她太节约了,舍不得花钱,以前我爸在她什么都听我爸的,可我爸也没亏待过她啊,去世后还留了十万块钱给她。” “这么说她该有不少私房钱了?” “这我不清楚,我从不管帐,不清楚家里的财务状况,不过这些年我也没挣什么钱,家里开销大,估计她也存不了几个钱吧。” 谷秀淑心里有数了,收起寻宝图,先挖眼前的宝藏。 “先不说这个,你真想跟佳音和好,现在马上拿出一百万,由我亲手交到她手里,管保她原谅你。” 女儿是撬不开壳的河蚌,女婿倒傻里傻气好拿捏,管他猪牛羊驴,能练出油的就是好膘。 秀明苦恼:“没用,她不爱钱,给她再多她也不搭理。” 她狠狠戳他一下:“你傻子啊,谁肯承认自己爱钱啊,你当面问她她当然不好意思要,我直接拿去硬塞给她,就说这是你为感谢她这些年为家里的辛苦付出,特意给她的补贴,她见你这么有诚意,能不心软?” 秀明直觉这话有问题,但由于丈母娘自带权威性,他并未过多思考,将信将疑问:“这样真的有用?” 谷秀淑十拿九稳道:“我是你丈母娘,现在唯一能帮你的人就是我。怎么,连我你都不信?那你就等着离婚吧。” “别别,我信我信,妈,我这就想办法凑钱去,您说什么时候给合适?” “当然越快越好,我家里事儿还多,待不了两三天就得回去了,你抓紧时间吧。” 秀明的钱都用来给赛亮还债了,近日手头很紧,不知该上哪儿打饥荒,想到女儿还有些积蓄,先去找她救急。 “珍珠,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珍珠正练劈叉,见父亲进来也没收功,边压腿边问什么事。 秀明蹲在垫子旁问:“你当主播挣的钱还剩多少?” “还有二十多万,您要用钱吗?” “是啊。” “工程又周转不开了?” “……不是,是你妈妈。” “妈妈怎么了?” 听说与母亲有关,珍珠停下动作紧张对待。秀明觉得跟女儿说这些很丢脸,但又不得不讲实话,惭愧道:“你外婆说你妈妈嫌我没诚意,我当面给她钱她又不好意思要,让我拿出一百万,由你外婆亲手转交给她,这样她就能原谅我了。我现在手头没那么多现金,先把你的钱借我,等我收到工程尾款就还你。” 珍珠瞠目结舌,为父亲的愚蠢。 “爸爸,这么明显的谎话您怎么能信呢?!” “谎话?” “妈妈是真白莲花,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假白莲,您给她一千万她都不要,怎么会让外婆问您要一百万?” “你外婆说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爱钱啊。” “爸爸,您跟妈妈做了十几年夫妻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妈妈是很古板土气,有些地方我也看不惯,可是她真的真的从来没有爱过钱,这点家里人都知道,只有您信不过!” 珍珠说着说着起火了,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执意要跟父亲离婚,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丈夫连自己基本的人品都搞不清,还能指望得到他推心置腹的理解? 秀明忙喊冤:“我不是信不过她,可这是你外婆亲口说的啊。” 打死他都想不到丈母娘会算计老婆。 珍珠仍能为他的蠢找出依据:“外婆就不会撒谎吗?您忘记她是怎么袒护闻家洋那个流氓的?我跟她交道打得不多也知道她是个见钱眼开的老太婆,对妈妈向来不好,要不妈妈怎么会跟她那么疏远,平时提都不提?” “……听你一说好像是有点可疑。” “不是可疑,这就是赤裸裸的骗局!这老太婆太可恶了,我要去教训她!” 燥辣的女孩不懂忍气吞声,不顾父亲劝阻冲进弟弟的卧室,劈头问跪在床上念佛的老太婆:“外婆,您刚才让我爸爸拿一百万是吗?” 谷秀淑慢条斯理下地,矫揉造作哄骗:“是啊,为了帮你爸向你妈说情,我可苦费了脑子,这也是不想让你和小勇变成没妈的孩子,除了我谁会为你们操这份心。” 珍珠一把撕烂骗术:“我看您是为了闻家洋和我那三个废物舅舅吧。” 谷秀淑筷子般站直了,钳子似的尖嘴突出来:“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说什么您心里清楚!我妈妈是不是让您管我爸爸要钱,这一百万您是为谁要的,不止您明白,我也明白!” 秀明赶来捂嘴,毁了女儿一气呵成的攻势,父女俩先拉扯上了。 “珍珠,别跟外婆吵架。” “她是我外婆吗?照顾过我一天吗?给我买过一颗糖吗?一上门就要钱,当您是提款机,当我们赛家是她们闻家的银行啊!?还敢拿我妈妈当借口,幸好妈妈是跟着太公太婆长大的,要长在她们家估计也是个没脑子专坑婆家的伏弟魔!” 谷秀淑没把外孙女当回事,高举巴掌扑过来,想杀鸡儆猴。 “死丫头,反了你了!” 珍珠故技重施有意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哇地哭了。 这巴掌仿佛抽在秀明脸上,激得他暴跳如雷,瞬间抛弃女婿的礼仪。 “你干什么!谁准你打我女儿!?” 谷秀淑慌了,强撑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打就打了,有什么了不起?” “她是我的心肝,比我的命还重要!你打她就是打我!不看在你是佳音的妈,我现在就把你轰出去!” “居然敢这么说话,信不信我让佳音跟你离婚!” “佳音要是在这儿也不会准你打珍珠!” 珍珠趁父亲替她讨公道时跑去他房里拿来手机,当着谷秀淑的面向母亲哭喊告状。 “妈妈,外婆问爸爸要一百万,还说是您指使的,我跟她吵了几句她就拿大耳光扇我,您赶紧回来啊!” 一个多小时后佳音赶到,家里人都坐在客厅生闷气,见她来了方露出笑容,唯独珍珠哭着扑到她怀里,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佳音怒火满腔。女儿是顽劣淘气,可还轮不到母亲来管。 听说老太正在小勇屋里,她径直前往,进门指责那歪在床上装头疼的人:“妈,您为了帮儿子孙子们吸血,连诈骗的事都敢干了?我什么时候找你问珍珠爸要过一百万?您也太做得出来了!” 谷秀淑扯掉头带飞快坐起还嘴:“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不想让你离婚。” 佳音脑门中了烙铁,气极反笑:“骗了珍珠爸一百万,然后让我还债,这样我就离不成婚了是吗?您这借口真是无耻得让我没办法评价!” “你敢骂自己的亲妈无耻,哪有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女儿!” 谷秀淑又想动手,被年轻力强的女儿推回床铺。 “别用孝道压人了,您又何尝把我当做亲骨肉看待过?那么小就把我扔给外婆,您管过我的死活吗?在您眼里只有儿子是亲生的,我不过是个碍事的累赘!现在累赘有了利用价值,您又拼命想回收榨取利益,您还配做母亲吗?” 直击灵魂的拷问也唤不回母亲的良知。 谷秀淑豁出破败的老脸撒泼:“你别跟我扯旧账,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就是打过你,虐待过你,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穿,我也是你亲妈!按照法律,你就得赡养我!” 佳音也不惜鱼死网破,断然道:“那您去法院告我吧,然后拿着法院的判决书来找我要钱,到时我会分文不少地给您。” “你!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这就去!” 老太婆地老鼠一样钻出门去,佳音跟着出去,见家人们都在门外。她避看手足无措的丈夫,面朝贵和等人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别理她,让她走吧。” 说完走向大门,珍珠追了一阵没拦住她,气冲冲回来将谷秀淑的行李打包拖到院子里,而后郑告家人:“待会儿那老太婆来了我就赶她走,你们谁都别拦着!” 矛盾揭示出丑陋可悲的内幕,赛家的兄弟姐妹们一筹莫展,拿惆怅的议论磨时间。 “想不到大嫂身世这么可怜,以前只知道她从小离开父母寄住在外公外婆家,还以为她们家孩子多养不过来,原来是重男轻女,嫌弃大嫂才把她送走的。”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嫂和娘家人一点儿不亲,只孝顺外公外婆,因为只有他们对她有养育之恩。” “难怪大嫂那么孝顺爸爸,她一定把爸爸当做亲生父亲,她自己的爸爸从没管过她,更别说爱护她了。” 弟弟妹妹们都对佳音表示深切同情,唯独秀明木着不吭声,千金怨死他的不作为,呵斥:“大哥,你和大嫂在一起那么久,就没看出她这些伤心事吗?” 秀明也在后知后觉地难过,受到刁难很委屈:“她从没跟我提起过,我只纳闷她和娘家人关系冷,还以为她嫁到我们家尽忙着家里的事,顾不过来呢。” “你就是木鱼疙瘩,一点不会体贴人!” 贵和知道大哥不是木头人,怜惜肯定会有,但并不能抵消他的过错,反而有增进之效。 “大嫂小时候没体会过家庭温暖,肯定比一般人更重视家庭,看她在我们家的表现就知道,她是把我们当成她的亲人,把这里当成她唯一的家。” 别人的话意千金常常不能领会,但孪生哥哥说话的意图她总是能懂,即刻顺势责骂负心汉:“所以大哥出轨才会给她致命打击,她视家庭为信念,却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如果我是大嫂,肯定会当场杀了摧毁自己信念的人。” 这么浅显的错误秀明再认识不到就是纯傻蛋了,他无比悔恨,无比愧疚,要是佳音这会儿塞把老鼠药过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吞下,以求赎罪。 傍晚谷秀淑去而复返,在院门外用力按铃,珍珠抢先跑出去质问:“你不是上法院告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谷秀淑脸皱得跟沙皮狗似的,厉声怒喝:“死丫头,快开门!” 珍珠转身拖来她的行李,隙开门缝扔出去。 “你赶紧走吧,我们家没你这号诈骗犯亲戚。” 谷秀淑惊怒:“你凭什么撵我走?叫你爸出来!” “爸爸不想见你,我们家的人对你都很厌恶,只好由我忍住恶心出来送客了。” 珍珠留下白眼,趾高气昂进屋了,向家人谎称谷秀淑是自己走的,也没人起疑。 谷秀淑老脸下不来,不甘又恼恨,手舞足蹈冲院内叫嚷:“好哇,你们敢这样对我,我饶不了你们!” 山村老泼妇宁剥一层皮,不输一口气,坐在赛家墙根下大哭大喊唱起莲花落。 “各位街坊邻居,乡里乡亲,都快过来瞧瞧吧。赛家太欺负人了,我一个老婆子大老远来看女儿,他们连门都不让进,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过路人都被这蓬乱草绊住脚,慧欣和淑贞结伴经过,也凑上来看视,淑贞问拼命揉眼皮的谷秀淑:“这位大姐,你是佳音的妈妈?” 谷秀淑刚才使口水点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用力擤着鼻子说:“是啊,赛家老大在外面乱搞女人把我女儿气跑了,我来找他评理,被他和家里人联手赶出来了。” 淑贞惊疑:“不会吧,赛家的孩子我都熟,一个个都挺讲道德,干不出这种事啊。” 慧欣看出有鬼,劝道:“你在这儿坐着闹也不是办法,先起来吧,不然人家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 谷秀淑翻脸怒吼:“是赛家人先不讲理,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他们敢给我吃闭门羹,我也要让他们好看!” 再接再厉哭号:“大伙儿快来瞧瞧吧,赛家六亲不认,赶跑儿媳妇又欺负亲家,比恶霸还嚣张啊,你们这些老街坊可得给我们外乡人断断公道,不能让恶霸横行乡里啊!” 外间人声嘈杂,赛家人接二连三跑出来,千金莫名其妙问乡亲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围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对头们到场,谷秀淑干嚎更卖力,好似战斗机轰炸了整条巷子。 淑贞扯住贵和问:“贵和,这老太太是你大嫂的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她进屋呢?跑到这墙根底下坐着,大冬天冻出病来又是一桩大麻烦啊。” 贵和又气又笑:“我们没不让她进屋啊,她昨晚还在家里住了一宿呢。” “那她怎么到外边来了?” 珍珠身上能冒火的地方都没消停,挤到最前方申斥:“淑贞奶奶,是我赶她出来的。这老太婆以我妈妈做借口诈骗我爸爸一百万,被我和妈妈联手识破了,妈妈已经跟她断绝关系,她还说要去法院告妈妈,您说说是谁不讲理?我脸上这伤就是她打的,这号胡搅蛮缠的骗子谁敢留她在家里住啊?” 淑贞也呼啦一下火了:“这么一听就是第二个宋引弟啊。你这老太婆也太坏了,凭什么讹人家一百万?” 谷秀淑捶腿狡辩:“我没有,你别听他们胡说,我是来替女儿讨公道的,结果被他们合起伙来欺负!” 珍珠不惧凶威,针锋相对道:“你给我妈妈讨什么公道了?我的叔叔姑姑婶婶姑父对我妈妈从来都很尊重,像敬亲姐姐一样敬爱她,我妈妈在我家的地位比我爸爸还高,这些邻居们都知道!” 谷秀淑狠毒叫骂:“你个小白眼狼,你爸在外面搞女人,把你妈逼走了,你这些叔叔姑姑们没一个帮你妈说话,你还跟他们一块儿护着你那没良心的爸,对得起你妈吗?” 千金见她诬陷到自己头上,不能保持稳静,上前驳斥:“你这是睁眼说瞎话!慧欣阿姨,淑贞阿姨,您二老是证人,我们家的人向没向着我大嫂,你们都清楚,快给评评理!” 淑贞毅然作证:“千金你别急,这事的根根底底我都知道,秀明出轨是他不对,你们也都批评他了,立场绝对是端正的,是吧,慧欣姐?” 慧欣点头清晰地说“是”,再正色劝告含血喷人的老太婆:“珍珠不让你进门是她无礼,但你也不该骗人撒泼啊,身为长辈,还得讲点体统。” 谷秀淑一张嘴说不过几张嘴,干脆再耍横:“你们和赛家就是一伙儿的!少在这儿瞎掺和!” 珍珠出门时通知了母亲,丑剧正上演到高潮,佳音转来了,见状怒极,黑脸斥责:“妈,您究竟想干什么?我不是说了有问题我们走法律途径解决?这样当众闹事算什么?” 谷秀淑见了她比见仇人还怨戾,高声叫嚣:“我已经上你们镇委会告状了,你还没跟赛老大离婚,还是长乐镇的人,他们说了会找你谈话!” 佳音不理会四周人的注视窃议,凛然道:“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您赶紧走,别在这儿妨碍人家!” “你们都听听,这是当女儿的吗?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嫁了人就不认娘家的父母兄弟,良心都长在脚背上去了!” 谷秀淑哭天抢地耍泼皮,妄图混淆视听搏同情。 珍珠一心保护母亲,扯嗓大骂:“你少胡说!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哥哥姐姐,我妈妈在这镇上生活了十几年,她什么人品你们大伙儿心里该有数。这个人自称是我外婆,其实根本没对我妈妈尽到抚养的责任。妈妈不到三岁就被送去我太婆家,直到结婚都没回过家。那十几年他们没向太婆给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害妈妈被舅爷们嫌弃,把她当丫鬟使唤,受了很多罪,而她的亲爸亲妈根本没关心过她!现在这老太婆见妈妈出去工作挣钱了,就来跑来搜刮,妈妈不给她钱,她还编瞎话想讹我爸爸一百万,骗局落空又跑这儿撒泼,你们说这样的JP亲戚谁家摊上了不糟心?” 此举得到姑姑声援,千金也拿出赛家大小姐的气概向乡里声明:“对,各位都是明白人,我爸爸的为人如何你们都清楚,他生前对我大嫂赞不绝口,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媳妇,像我大嫂这么好的人品,要不是她娘家人太冷酷无情,她怎么会不想跟他们来往呢?从小就把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就该知道有个词叫覆水难收!还有什么脸跑来耍赖讹钱!?再敢胡说八道败坏我家的名誉,我就找律师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大一小两只母老虎竞相咆哮,唬得老母狗做不了声。 贵和出面收场:“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谷阿姨,都闹成这样了您还想住在我们家吗?不管您要上法院还是想怎么着,总得先找个地方歇脚,快去找住的地儿吧,再不走天都黑了。” “你、你们……” 谷秀淑无处可去,无赖神功全开:“我偏不走!我女儿还是赛家的媳妇,这房子她也有一份,我就不信我这个当妈的不能住自家女儿的屋子!” 旁人哄笑不止,佳音忍辱道:“我跟珍珠她爸就快离婚了,连我都不想再进这间屋子,您就别再耍赖了。您舍不得住宿费,要留着钱贴补儿子孙子也别找这种借口。走吧,我去给您找家旅馆,替您付房钱。” 她带母亲离开长乐镇,乘公车来到几站外的郊区,找到一间经济酒店,为她办理入住。谷秀淑嫌此地不够档次,抱怨:“你就让我住这破地方?” 佳音面无表情地办理登记,生硬回道:“这里也要130一晚呢,您为我花过130块吗?” 谷秀淑很会为自己找理由:“你自己住大别墅,起码也得给我安排家星级宾馆的标间吧。” “大哥他们请您住过标间吗?别欺软怕硬了,我对您的忍耐只能到这个限度,再挑三拣四就怪不得我了。” 佳音恼愤欲走,被她拖住。 “行行行,那就先凑合几天吧。” 老太婆虽妥协了,但终不甘心,老想从女儿腰包里刮点油水,办好入住手续大喇喇伸手:“你再留点生活费给我。我又没地儿吃饭,你安心让我喝西北风啊?” 佳音铁了心不让步,冷酷拒绝:“我只管住宿,饭钱您找爸和哥哥们报销吧,反正您也是来为他们当跑腿的。” 说完快步离去,仿佛撤离不毛之地。谷秀淑追不上,跺脚大骂:“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以前女儿虽不好摆布,起码态度温顺,如今竟由内而外变了个人,像成熟的辣椒由青转红,再随便采摘就要辣手了。 赶走祸害,赛家兄妹一致对外的矛头转为一致对内,聚众批判秀明。 “大哥,刚才谷老太婆在我们家门口闹事,怎么没见你出去?你平时不挺横吗?怎么关键时刻当起缩头乌龟了?” 秀明刚才出去了,躲在院墙后没露面,不是没胆,是没脸。焦头烂额向妹妹辩解:“你叫我出去说什么好呢?那是你大嫂的亲妈,我还能当着街坊们的面跟她骂街?” 胜利不认同这一理由:“她都当众欺负大嫂了,你也不出来为大嫂撑腰,多好的立功机会,生生被你浪费了!” “我是想出去帮她啊,可在场人都知道你大嫂要跟我离婚,我跳出去不是当众出丑?” “你就只顾自己的面子,再不想想大嫂那时有多伤心气愤,多需要保护!幸好还有珍珠肯替她妈妈出头,不是我损你,你就是个窝囊废,还不带短斤少两的!” 贵和伸手按住千金,劝她别激动。 “行了,你们也别太怨大哥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珍珠能为大嫂出头是因为她是大嫂的女儿,大哥已经被剥夺了做丈夫的资格,还有什么立场去帮妻子说话呢?” 秀明感激地望着三弟:“对,到底是上过大学的,不像你们这些没文化的小鬼,成天尽知道无理取闹!” 谢意尚未发送完毕,那边话锋180°反转:“不过大哥,你的错误远比今天不替大嫂说话严重得多。身为丈夫,对妻子的疾苦一无所知,还变本加厉在她的弱点上插刀,我对你的鄙视迅速激增,已经快到涨停板了。” 弟弟妹妹们异口同声支持:“就是!” 秀明在家找不到生存空间,逃到室外避难,妻子的遭遇令他痛心难耐,想帮她抵御娘家人的劫掠,可惜脑量不足,想不出好对策,联系美帆让她别再放谷秀淑进门,先用坚壁清野的战术对抗强盗。 第140章 买断 由于谷秀淑告黑状, 镇委会的办事员来到赛家做调解工作,让秀明劝说佳音向父母支付赡养费。 秀明替妻子憋屈, 郑重解释:“我那丈母娘就是个蛮不讲理的老赖婆, 一心帮我那些舅子敲诈我老婆,我老婆3岁就被他们扔到外婆家, 从没享受过父母关爱和兄弟们的照顾,他们现在凭什么找我老婆要钱?” 办事员凭经验知道此类调解工作无甚大用处,目的不外乎交差, 走过场式的地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我们都懂,可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现在您爱人的父母都老了,她的确应该支付他们一部分赡养费啊。” 秀明更气:“父母可以不养孩子, 孩子却必须养父母, 那那些无赖父母都可以生了孩子扔给别人, 等老了再找孩子要钱,这公平吗” 办事员怕惹恼他,赔笑:“这话题说起来就深奥了, 我们也是根据群众反应的情况做工作,尽量帮你们调解, 调解不过那就只好请当事人走法律途径了。但站在客观角度看, 一家人还是尽量别走到打官司那一步,太伤感情不说,传出去彼此脸上也无光。” 秀明也看出他们的心思了, 极力为佳音正名:“给钱的事我们可以考虑,但有一点我必须声明,我老婆绝不是她妈说的那种六亲不认的人,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在这一带提起我老婆,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我爸在的时候,她对我爸更是好得没话说,评个孝心模范奖都没问题。之所以讨厌她娘家人,千真万确是因为他们太自私太无情,换了谁都不想跟那种人来往!” 对方表示都能理解,如果有人恶意中伤佳音,他们会积极协助辟谣。 反正事事都凭一张嘴,说什么都给人添堵。 秀明打电话给佳音:“你妈真去镇委会告状了,他们的人今天来家里调解,让我转告你能和解就和解,最好别打官司。” “知道了。” 妻子的镇定里透着疲惫,他体会得到这心累的感觉,跟着她难受。 “我帮你骂了你娘家人,说这不是你的错,怪他们太自私无情,不抚养孩子的父母没资格让孩子养老,可那办事员说法律规定子女必须赡养老人。” “这我也知道。” “你别怕,你妈再欺负你,我帮你对付她,看她能搞出什么名堂。” “不用,我的事我会解决,你管好自己吧。” 秀明估计妻子对他的厌恶不比娘家人少,不会接受他的援助,仿佛砂锅里的甲鱼被焦急的慢火烹煮,一刻不得安宁。 傍晚出去散步遇到慧欣,慧欣正好有话说,把他带去家里。 “你和佳音怎么样了?” “……还那样,她想离婚,我不想,暂时拖着。” 老太太着急:“拖能解决问题的吗?” 他苦相多了几分:“我知道不能解决问题,可没别的办法啊,阿姨,您给我支个招吧。” 慧欣叹气:“佳音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她为家里付出那么多,却被你狠心伤害,有气性的女人都忍不下这种耻辱,你真的太对不起她了。” 秀明现在已不再对指责埋怨进行辩解,摆出端正的认错态度:“阿姨,我都知错了,我以前有眼无珠,没发现佳音的好处,现在后悔死了,如果她肯回头,我一定竭尽全力对她好,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光说没用,你得有实际行动。” “我想行动,她不给我机会啊。” “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你真想对她好,眼前不就摆着现成的途径?” 慧欣苦笑提醒这根朽木,让他长出一颗嫩芽。 “您是说她娘家这事?” 秀明两眼放光,额头吃了一指。 “傻小子,还不开窍,你爸当年脑筋可比你活络多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过,慧欣来到“百味鲜”餐馆找佳音,受到她亲切热情地招待。 “听珍珠说你在这儿上班,想来看看你,这个点不会打扰你工作吧?” “不会,现在是休息时间。” 慧欣放心地喝了一口茶,小声问:“你妈这两天还来找你吗?” 佳音难堪点头:“后天我哥哥们也会来,估计想以多欺少逼我就范。” 老太忙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了想,真打官司法院肯定会判我付赡养费的,我想拖着太烦人,干脆一次性给他们二十五万亲情买断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 “那你是希望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佳音咬唇不语,心思已被聪明的老人原原本本读取。 “这其实是对他们的考验是吧?假如他们不答应,不再狠狠逼迫你,说明对你还有点感情,如果答应,甚至讨价还价,就表示他们只认钱不认人,你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尴尬一笑:“是这样的。” 慧欣说这么做也好,省得拖泥带水多出乱子,并说到时想陪她去,关键时刻还能帮忙说几句公道话。 佳音不好意思麻烦她,她立马说:“都认识多久了你还跟我客套,就这么定了,地方我帮你找,提前说个时间就成。” 慧欣找了家朋友经营的主推禅修的茶道馆,预定了一个大包厢,到了谈判日,先让秀明悄悄过去,藏在包厢一角的屏风后,要是待会儿情况紧急,她就发信号叫他出来援手,在此之前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秀明听话藏好,过了不久事件人物一一到场。佳音素恶哥哥们好逸恶劳,贪婪自私,见面后异常冷淡,只跟谷秀淑打了招呼。 闻家兄弟以为妹妹傲慢瞧不起人,也很生气,闻老大先斥责:“真是在大城市混出头了,见了家里人连招呼都不打。” 佳音犯不着忍让,马上顶撞:“大哥,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快点解决正事吧,免得耽误大家时间。” 闻老二质问:“你想怎么解决?” “爸妈的赡养费我会给,我咨询过律师,以我的情况,每月最多支付二老600块,一年七千二,从六十岁算起,就当爸妈都活到九十岁,三十年共计二十一万六千块……” 佳音话未说完就遭到三哥强烈反对:“等等,等等,帐不能这么算,你得把每年的通货膨胀率算进去,还有爸妈要是生病,医药费你也得出啊。” 她冷笑:“我知道,所以我决定一次性支付二十五万给爸妈,前提条件是这二十五万就是我们的亲情买断费,以后家里任何情况都与我无关。” 这远远满足不了娘家人的胃口,闻老大拍桌吼叫:“你想得到美!要买断,起码拿出一百万!” 她峻色回应:“大哥,现在是我和妈对话,你没资格插嘴。” “我怎么没资格?那是我爸妈,我必须维护他们的正当权益!” 闻老二闻老三也忙为大哥壮声势:“就是,我们是爸妈的儿子,不能让他们被你这个不孝女算计!” 佳音觉得和他们交涉就是在观看人性丑态大展览,尖锐讽刺:“你们也好意思提算计,一直在算计爸妈的不是你们吗?三哥,你在家啃老二十多年,交过一分钱生活费吗?大哥二哥也是,你们给过爸妈一分钱,孝敬过他们什么东西吗?自己一毛不拔,还想方设法从父母口袋里刮钱,在指责别人不孝前先摸着良心问问自个儿配不配!” 三兄弟怕理亏,急忙否认:“谁说我啃老了?你又不常在家,凭什么胡说?” “是妈告诉我的,以前她经常向我诉苦,说你们今天这个问她要钱做买卖,明天那个找她帮忙给孩子交学费,她和爸种地打工挣的钱全被你们搜刮干净了。” 闻老大扭头训斥母亲:“妈,您跟她多什么嘴啊。” 另外两个跟着骂:“她都是别人家的人了,您干嘛跟她说这些!” 那态度像在教训家里的保姆,丝毫看不出儿子对母亲基本的礼节。 谷秀淑对他们爱而生畏,也急着否认:“我、我没说啊,都是这丫头编出来的,你们别信!” 闻老三得意地喝斥佳音:“听见了吧,妈说你撒谎,你自己忤逆不孝,少在这儿倒打一耙!” 佳音对母亲仅有的同情都蒸发了,冷冰冰道:“妈,您为了袒护儿子们,自己红口白牙说过的话都可以不认,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二十五万您要不要,给句话吧。” 谷秀淑看着儿子们的脸色行事:“我要,但二十五万太少!” “您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你养我花了有三百块吗?我给您二十万已经算还高利贷了!” “我们没养你,那你是怎么长大的?” “是外公外婆抚养我成人的。” “那就是了,我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儿,他们养你就等于我养你,他们死了我就有权替他们要求你报恩。” “您真是强盗逻辑!” “你才强盗呢,当初要不是你去你外公家占了份子,你外公去世时你大舅二舅会挤兑我,不让我分遗产?你三个哥哥都没享过你外公外婆的福,全让你一人享尽了,你说你该不该对他们做出补偿?” 谷秀淑只想向儿子们表功,天理良心都喂了狗,当妈的都能昧天良,闻家兄弟更肆无忌惮行流氓之事,异口同声逼迫佳音:“没错,外公外婆只疼你,从没给过我们什么好处,这是你欠我们的!” 佳音分不清心痛和愤怒,表情比岩石坚硬,狠狠瞪视这帮黑心人。 “好,我告诉你们我在外公家占了什么好处。四岁起每天扫地擦屋,替全家人叠被子。五岁起学做饭,蹲在炉灶前点蜂窝煤,站在板凳上煮稀饭,那锅大得能把我整个人装进去。六岁起家里的家务基本全归我,每天5点半起床,上街为表哥表弟们买牛奶,下午放学马上回家做饭,迟到五分钟以上就会被外公用鸡毛掸子抽腿。像这样打杂丫鬟似的待到初中毕业,考上技校后每周仍要回家做大扫除,洗全家堆了一星期的脏衣服,这样的福气你们谁愿意享?” 尽管发誓坚强,悲酸的往事仍掘出她的泪水,童年是记忆的基础,她到死都忘不掉那些刻骨铭心的冤苦。 然而母亲的心也是石头做的,竟随口将悲剧美化成历练。 “那是你命不好,小时候就该受苦,不吃苦怎么成材?你现在出息了,还得感谢我们这些让你吃苦的人!” 佳音无言以对,静静旁观的慧欣拍案而起:“谷大姐,你这话太无耻了,由于你们夫妻的不负责任和重男轻女思想,让佳音在童年时代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你不愧疚自责,还冠冕堂皇为自己找借口。是,苦难有时是能成就一个人,但更多情况下童年的苦难会扭曲人的心理,带来一生的痛苦和阴影。佳音是凭着多坚强的毅力才养成并保持了善良正直的品格啊,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鸡窝里飞出来的仙鹤,如果不是你们当年给的摧残太多,她会比现在更自信更优秀,你们就是她成长的绊脚石,只该悔过,无权责怪她半句!” 她是念佛的人,很少疾言厉色,此时被这群魔鬼激怒,坚决抨击,以正视听。 闻老大一开始就嫌她碍眼,拿鼻孔对着她问:“这位大妈你是她什么人啊?我们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我是她的老邻居,她嫁到长乐镇就跟我认识了,我和赛家关系好,算她的长辈,她被人欺负,我就得管!” “你管得着吗?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你一个人外人趁早闭嘴吧。” 不等慧欣开口,屏风后窜出一股黑旋风,秀明只恨手里没对板斧,好当场劈死这干人。 “慧欣阿姨管不着,我总有权利管吧!” 一声狂喝,门窗震颤,众人都大吃一惊。 慧欣急道:“还没招呼你呢,怎么提前出来了?” “我受不了了,这帮龟孙太欺负人了!” 秀明额头的血管都突起来,一双眼有如两口火窑,恶狠狠盯着谷秀淑和闻家兄弟。 见这吃人的阵势,对面的人都暗暗发怯,闻老大站起来充门面,指鼻啸斥:“赛秀明你嘴巴放干净点,骂谁龟孙呢?” 秀明吐出一串霹雳:“骂得就是你们姓闻的全家,除了佳音,你们全都是龟孙,壳上长霉,头顶长毛,拿去喂鸡,鸡都嫌腥臭的死龟孙!” “你找打是不是!” 闻老大上来推他,先发制人却受制于人,一掌过去如触铁壁,秀明没动,他自己倒了。 “想打架?老子就是站这儿不动都能把你们这帮孙子统统撂倒!” 秀明已准备甩开膀子开战,慧欣忙拦住:“你别冲动,别被人抓了把柄。” 他粗声说:“阿姨我知道,我就是想让这帮孙子看清楚,佳音是我赛家的媳妇,我们赛家人都不是好惹的,谁要是不知好歹,我能让他捧着苦果吃一辈子!”,低头呵斥坐在地上揉腿的男人:“闻老大,你那个流氓儿子以前非礼我女儿,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这当老子的今天又欺负我老婆,信不信我把你们这对瘪三父子捆一块儿活埋了?!” 闻老大丢了面子不服气,鼓眼爆睛道:“你多大口气,吓唬谁呢!老二老三,上!让他尝尝闻家人的厉害!” 农村人打架往往倾巢出动,三兄弟年轻时都是这方面的行家,听到号令一齐冲锋。秀明果真不动,一招一个把这三只外强中干的夯货全揍趴下了。 谷秀淑见势不妙,本能尖叫:“打人啦打人啦!” 闻老大忍痛提醒她行关键步骤:“妈,快报警,让这小子陪我们医药费!” 慧欣箭步上去按住谷秀淑,指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说:“慢着慢着,这包厢里可有监控呢,还有我这个人证在,是你们三兄弟先动手打人,秀明推开你们属于正当防卫,警察来了吃亏的可是你们。” 无赖们都被唬住了,谷秀淑改换伎俩,发狠讥刺:“赛秀明,佳音都要跟你离婚了,你已经不是她老公了,还嚣张什么劲儿?” 秀明刚才在屏风后气炸好几次,露面就决意为妻子战斗到底,梗着火鸡脖子怒吼:“我俩还没正式离呢,只要结婚证还有效我就是她丈夫,她受欺负我就得为她做主,不怕你是我丈母娘,惹急我照抽不误!” “你少说大话了,量你也不敢!” “那你再说她一句试试,看我敢不敢!” “说就说,她就是个没良心的不孝女,命中注定当寡妇,嫁一个离一个!” 谷秀淑不信邪,立时招来恶鬼。秀明上前揪住她的衣襟,抓小鸡似的拎起来,使双臂高高托举,一边飞快转圈一边咆哮:“我他妈摔死你!” 这可比坐勇敢者转盘还刺激,室内惨叫连连,佳音也忙来阻止。秀明转了十几圈,料这老泼妇快尿裤子了,放下来扔到椅子上,谷秀淑瘫成面皮,闻家兄弟们围住大呼小叫。 “妈,您是不是心脏病犯了?别急着说话,先缓缓!” “妈晕过去了,快叫救护车!” “姓赛的你害死我妈,我要找你偿命!” 有这三个专业碰瓷好助手,谷秀淑装死装得逼真,誓让秀明滚水锅里洗澡,有进无出。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慧欣不慌不忙道:“谷大姐晕过去了?别急,我先来帮你们做做急救。” 她眼明手快往老太婆人中上使劲一掐,谷秀淑惨叫一声破了功,捂住痛处两眼绿油油瞪着她。 闻老大恨她坏事,大骂:“死老太婆,谁让你掐我妈!” 慧欣笑道:“我是在救人啊,这不,你妈醒了,没事了。” 谷秀淑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双手拍着双腿哭喊:“赛秀明要杀人啊,他真想杀死我这个老太婆啊,太欺负人了啊……” 拼了命也要恶人先告状。 慧欣欲发话,被秀明制止。 “没事阿姨,您让她哭。谷秀淑我告诉你,我知道你们乡下有个习俗,谁家儿子多谁家就威风,你以为有三个儿子就能横着走?你这三个儿子全是脓包,再来十个我也不怕!不看在佳音份上,我让他们全都有来无回!” 闻老大吃了亏,不敢妄动,嘴却闲不下来,苍白挑衅:“赛秀明你就会说大话,有本事来打我们啊,你敢动手我们就报警!” “我不动手,就拿大话压死你们这帮龟孙!” 慧欣见再吵下去和泼妇骂街没两样了,大声劝阻:“好了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谷大姐,佳音说一次性付你赡养费是为你行方便,不然你去打官司得费时间,打赢了也只能一月一月的领,每月多那么六七百也不符合你的期望。这二十五万你要,就坐下跟她签个协议,拿了这二十五万以后她就彻彻底底不再是你们家的人了,你们有任何事都跟她没关系,无权再麻烦她。怎么样?这协议你打算签还是不签?” 谷秀淑还是那意思:“协议可以签,但二十五万太少,至少加到五十万。” 佳音对他们彻底死了心,愤恨道:“您死心吧,五毛钱我也不会多出。” 秀明旋即撑腰:“别说五毛,五分都没有!不签拉到!” 闻家人强攻无效,聚拢窸窸窣窣商议一阵。谷秀淑领会诡计,装腔作势道:“那好,那就签吧。” 佳音拿出请律师写好的协议,一式两份,签好后双方各执一份。 闻老大看了抱怨:“这协议这么复杂,简单两句话不就完了吗?” 慧欣笑呵呵说:“协议是专业律师写的,写详细了才没有后顾之忧,现在图简单,以后恐怕就后患无穷了。” 佳音催促母亲动笔,谷秀淑让她先给钱。 “这协议上写得很清楚,您先在账户栏写下您的银行账户,等签了字我就转账给您。” “那我要是签了你耍赖皮不给怎么办?” “我要是赖账,您可以拿这份协议去告我,这上面还规定了违约金的条款,您仔细看看吧。” “……好吧,那我就签吧。” 谷秀淑在两份文件上都签了字,佳音用手机将二十五万转到她的账户。不成想刚按下确认键,哥哥们野狗般扑过来抢协议,想当场撕毁然后死不认账。 佳音被他们的举动惊呆了,反应慢了半拍,好在秀明侍立在侧,他身体的反应比脑袋瓜子灵光了多,大熊似的挥掌掀开扑在最前面的闻老三,夺回协议塞进衣襟,再甩开前来拼抢的闻老大和闻老二。 “我弄死你们这些龟孙!” 他生平见过的无赖里,以这三个舅子为最,当下怒不可遏,一手揪住闻老大,一手拽住闻老二,拖起来扔向刚爬起来的闻老三,摔出一个三层煎饼。 龟孙们吃痛不过,再不敢动弹。 “你们这帮无赖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啊!” 秀明怒气未减,问慧欣:“阿姨,我能毁这屋子里一件东西吗?您跟店主说回头我原价赔偿。” 慧欣支持他威慑宵小,点头道:“你去吧,别伤着人就行。” 他环视四周,相中一只一尺来高的长柄青铜铸的莲花烛台,过去操起来,先将协议交还佳音,再对闻家人呼喝:“你们给我听好,再敢打我老婆的鬼主意,这玩意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双手握住烛台两端,抬起右膝狠狠往下一劈,儿臂粗细的铜柄弯成对折,配合他骇人的红眼珠,现场再无衅声。 事端平息,佳音心里刮起耻辱的风暴,哪个有血有肉的人愿意用这种恶俗残酷又滑稽的方式同原生家庭决裂?她放下了有形的包袱,无形的伤疤却终生难愈了。 她顾不上与慧欣道别,埋头冲出门去,室外阴雨绵绵,滋养霉烂的心情,她拼命奔跑,想甩掉丑恶的记忆,雨水飞进口鼻,冻得她内外冰凉。 她最终蹲在了雨地里,脸埋在膝盖间放声痛哭,像飞向天际的蒲公英,获得自由,也永远失去了由来。 垂坠的雨丝忽然消失了,她慢慢抬头,见秀明正撑着外套替她挡雨。他恢复憨厚的神态,在她注视下歉疚忏悔:“对不起,没早点发现你的委屈,这么迟才出来保护你,我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你恨我是应该的。” 佳音内心毫无波澜,他刚刚大义凛然维护她,她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感激。 也许这就是死心的最高境界。 “珍珠妈……”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想开始新的生活,放我走吧。” “可、可我我舍不得你呀。” 秀明瑟瑟缩缩看着她,非常怯懦,他能勇猛果敢地冲入敌营杀个血肉横飞,却经不起她一个冷眼。 佳音微微冷笑,依旧心如止水,毫无留恋地走进了雨幕。 麦克畏罪自杀前的戏剧化行为使千金成为新闻人物,事后她的工作地点和住址被曝光,不间断地遭受各种骚扰。家里还好,大门紧闭外人进不来。在蛋糕店就不一样了,麦克的死忠粉们为追悼偶像,每天来“点金”购物,借机窥看千金,有的还找她签名合影。 千金不堪其扰,更觉得这是在发死人财,不久萌生了辞职的念头。这工作是慧欣介绍的,她想先跟她打声招呼,是夜来到老人家里说明情况。 “阿姨,当初是您给我介绍了这份好工作,我也很珍惜,可最近因为麦克的事有太多粉丝和记者来骚扰我,我没法再在那里呆下去了。” 慧欣知道她的难处,体贴地抚摸她的后背:“我知道,那就辞职吧。” “真对不起。” “这有啥好道歉的,真正帮你的又不是我,是景怡啊。” 慧欣听赛家人说千金已原谅景怡,认为是时候公开秘密了。 千金愣眼巴睁,猜不透谜底。 “那家店是他专门为你开的,让你能有个良好的环境学习进步。主意是我给他出的,你要怪就怪我。我们不是欺骗你,是想让你少走弯路,听说这几个月你不仅技术大大提高了,还学了不少经营销售方面的知识,我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听完解密,她总算明白店里为什么给她那样多的优待了,心境像傍晚的夜市嘈杂起来。 “这么说点金的老板就是他。” “是啊,要不怎么会取那样的店名呢。” “点石成金吗?” “在他心里你一直是金子,以前被他收藏得太严密,蒙了灰尘,现在要让你恢复光彩,充分发挥自身价值。你不会怪他吧?” 千金慢慢摇头,她并非矫情之人,获得那么多好处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只是对丈夫的做法惊讶,他宛如圣诞老人,口袋里有取之不尽的礼物,慷慨得异乎寻常。真搞不懂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思索一夜,早上切菜时她还在为此走神,不小心切破手指,剧烈的疼痛唤起古早时的记忆。刚和景怡恋爱那阵,有一次她也在削水果时失误,左手食指严重割伤。受伤后立刻又蹦又嚷去找景怡,他握住她受伤的手指急得不行,竟用哄小孩的方式对着伤口喊:“痛痛、痛痛飞!痛痛、痛痛飞!” 她和记忆里的自己同时笑出声,然后品尝独有的心酸,记事前他就走进了她的生活,像大哥哥一样爱护她,大概至今仍把她当做孩子吧。 胜利忽然跑来将她拽出思念,说有人来找她和贵和。 这客人是位衣着体面的青年,相貌端正,瞧着很年轻,却富有社会人的稳重老练。 “你们好,我叫郭奇峰,是丁桂琴的儿子。” 久违的名字震动了在场数颗心,贵和与千金相视而惊,向郭奇峰诧讶:“你说的丁桂琴是……” 郭奇峰稳健道:“我说直接点儿吧,我是你们同母异父的弟弟,这次是替妈妈来邀请你们去云南见面的。” 他拿出一叠丁桂琴从青年到老年的照片做为旁证,贵和和千金对母亲印象不深,瞧着好像和家里老照片上的是同一个人,秀明也拿不准,请慧欣过来帮着辨认。 郭奇峰又播放了段来之前为母亲录制的视频。视频里的妇女头发花白,两只泪眼不知怎的看不出焦距,一开场就老泪纵横,画面外的郭奇峰靠声音指引她面向镜头,说了“开始”后,她激动地抽泣一阵,呜咽道:“贵和,千金,我的儿,你们过得还好吗?二十五年了,妈妈好想你们啊,你们还恨妈妈吗?妈妈的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估计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临死前就想见见你们,你们能答应妈妈吗?” 慧欣凑近细看,最终笃定判断:“没错,这是小丁。” 验明正身,贵和狐疑:“她和我们失联二十五年,现在怎么又突然想见我们了?” 郭奇峰说:“我知道你们会误会,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妈妈嫁给我爸爸时没说她生过孩子,我爸爸以前是腾冲县稻场乡的乡长,在当地有点名望,如果妈妈坦白自己跟前夫有过子女,我爷爷奶奶肯定不许她过门,所以她一直隐瞒,直到前年爸爸去世才告诉我真相。另外补充一点,我十四岁就上了大学,二十岁研究生毕业,今年二十三岁,在昆明开了家建筑设计公司,年收入都在千万以上。可以说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在当地是比较好的,绝不是为了利益来找你们,这点还请你们放心。” 他的言行举止确实像少年得志的能人,慧欣见赛家人都很尴尬,替他们打圆场。 “没事儿,孩子你接着说吧。” 郭奇峰继续有条不紊陈述:“妈妈当年迫于形势和哥哥姐姐中断联系,但心里一直很记挂你们,这些年经常悄悄背着家里打听你们的近况,知道你们过得很好她也就放心了。爸爸去世后,她告诉我实情,我劝她来找你们相认,但她很愧疚,怕你们以为她有不良企图才回来认亲,对这事始终犹豫不决。去年年中她的糖尿病恶化,双目失明,不愿再在城里呆着,我就把她送回乡下老家,雇了亲戚当保姆照看她。那边环境好,空气质量和饮食都比较健康,有利于她养病。可她失明以后更想你们了,老说自己时日无多,有些心愿不尽快实现就再也没机会了。这次过年我回家,她哭着说想见你们。我想她眼睛看不见,腿脚也不方便,不适合出远门,这才替她过来求你们,希望你们能去见见她,她看到你们心情好转,或许对病情有帮助。” 这算不情之请,赛家人需要时间考虑。 郭奇峰一走,珍珠就等不及地问两位当事人:“三叔,姑姑,你们会去云南吗?” 千金瞅瞅贵和:“你去吗?” 听他说:“你想去我就陪你去。”,马上不乐意了:“我不想见那个女人。” “我也不想见。” 他俩都记着丁桂琴抛夫弃子的仇,分别二十五年也没什么亲情可言了。 秀明劝他们:“还是去吧,毕竟是你们的亲妈。” 这话千金不爱听:“她当初嫌爸爸穷,抛弃我们,凭什么还让我们认她当妈?” “她也有苦衷,没听你那弟弟说吗?她改嫁到有名望地位的人家,不敢承认自己有孩子。” “既然选择跟我们断绝关系,就该一断到底,现在反悔做什么?” “爸都没怪她,你就别计较了,只当做好事积德。你看宋引弟那么坏,胜利都没报复她,还反过来救了他们全家。胜利,那徐德润现在怎么样了?” 胜利羞提生父生母,无奈大哥要拿他做榜样,只好窘促说明:“哦,前天通了次电话,说恢复得不错,已经开始重新跑运输了。” “宋引弟和你那两个弟弟呢?” “宋引弟在开烧饼铺,黑子饺子回学校了,听说学习都挺用功的。她还祝我们全家春节快乐,说给我们寄了些东北土产,过两天大概就到了。” 秀明转向妹妹:“你看看,胜利当初心善做好事,不仅救了一家老小,还得到对方感恩,这就是最明智的做法啊。你这做姐姐的还不该跟人家学学?只是去见个面,说两句好听的,这你都做不到?” 千金眉头解不开:“我要是原谅她,对爸爸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这些年爸从没说过三妈一句不是,早就原谅她了。” “你怎么知道爸爸已经原谅她了?” 贵和不喜生母,却得有一说一:“这点大哥没说错,爸是不怪丁桂琴,他去世前两天晚上跟我聊天,说他理解丁桂琴当年的做法和处境,离婚是他自己没本事,不想耽误丁桂琴才放她走的,还让我们别再记恨她。” 他还记得那晚与父亲促膝长谈的情景,很佩服他对生母的宽容。 千金愤愤不平道:“爸爸太宽宏大量了,是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秀明劝她别赌气:“你们还是去吧,爸这么有肚量,你们也该为他争口气,让三妈看看爸的胸襟和人品,不然她兴许会以为爸向你们灌输仇恨思想,暗地里怨爸呢。” 胜利认为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帮着劝:“大哥说得有道理,三哥姐姐,你们就去看看三妈吧,耽误不了几天。” 随后郝质华、赛亮等人也收到消息,都劝兄妹俩答应,他们遵从家人的劝说,通知郭奇峰来商量行程。 郭奇峰又带来新请求:“昨天我联系妈妈了,她说贵和哥哥要是有了结婚对象,希望能一块儿过去,还特意叮嘱我邀请金景怡先生,说她要当面感谢金先生,最好能把灿灿也带上。” 千金觉得母亲得寸进尺,毛躁道:“她以为自己是太后啊,一次召见那么多人?凭什么让谁去谁就得去?” 郭奇峰有礼有节回应:“我只是转答妈妈的意愿,还请问问金先生,愿不愿意去都由他决定。” 秀明纳闷:“三妈跟老金有什么话好说的?” 慧欣分析:“她在的时候景怡常到你家来玩,也许当初帮过小丁大忙,不然她怎么想当面道谢呢。” “那就跟老金说一声吧,看他去不去。” 景怡也不清楚丁桂琴要谢他什么,但很想陪千金去看她的生母,一行人次日出发,乘飞机到昆明再由郭奇峰派车送至腾冲县稻场乡。。。。。 第141章 坦陈 腾冲乡间风光秀丽, 二月末已春色怡人。郭家老宅坐落在青山水田间,是座宽敞的传统老式院落。郭奇峰领先几分钟到家, 当贵和等人抵达, 他已和保姆协力搀扶母亲出门迎接。 丁桂琴听说孩子们就在跟前,挣开扶持蹒跚前进两步, 伸长双手,睁着空洞的眼睛急呼:“贵和、千金,你们来了吗?快到妈妈这儿来。” 兄妹俩见了这瞎眼老妇只觉陌生, 并无一丝亲切感,在家人劝说下靠近,一人握住她一只手。丁桂琴溺水者抓浮木似的紧紧握住,头先转向右边骨骼较细的一方:“你是千金?” “是。” 她激动点头,又转向左边发问:“你是贵和?” 听到贵和“嗯”声, 她立刻为流泪的表情配上凄厉的哭声, 紧紧抱住一双儿女。 “我的儿啊, 可算见到你们了。” 看她哭得身体坍塌,像要把自己的灵魂震碎,贵和千金都很不好受, 但只是可怜她,要解冻冰封二十五年的亲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郭奇峰拎得清, 扶住母亲劝说:“妈妈, 您别哭了,哥哥姐姐们都来了,您该高兴啊, 先让大伙儿进屋吧。” 丁桂琴很听他的话,却不愿松开贵和千金,兄妹只好左右扶着她,带领一行人挪进堂屋。 落座后丁桂琴仍哭个没完,众人尴尬,郭奇峰又劝:“妈妈,您干嘛总哭啊。人没来的时候您天天盼,说有好多话想跟他们讲,现在人来了您怎么一句话都没了。” 丁桂琴愧痛道:“妈妈对你哥哥姐姐做了没脸的事,开不了口啊。” 她眼睛看不见,却能觉察到儿女的冷漠,料他们仍在记恨,不禁心痛如绞。 郭奇峰不能坐看气氛僵持,让她先见见其他人,先请郝质华过去,向母亲介绍:“妈妈,这是贵和哥哥的未婚妻郝质华姐姐。” 郝质华礼貌问好,握住丁桂琴伸出双手,老太转悲为喜,忙不迭点头示好。 “你好你好。你看我一个瞎老婆子,连自己的儿媳妇长什么样都看不到。小郝啊,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得到郝质华允许,她仔细摸索她的头颈面庞,堆笑称赞:“真是个俊俏孩子,听说你也是搞建筑设计的?” “是,我和贵和在一个公司上班。” “我们奇峰也是搞这个的,今后一家人还能互相帮助,他在云南这边关系多,你们以后过来办事跟他说一声,总能帮上点忙。” 说完让保姆把她事前备好的红包拿过来,一共五只,来客人人有份,每只都很厚实,取了一只塞到郝质华手里:“小郝你头一天上门,我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点小意思你先拿着。” 郝质华慌忙谦辞,郭奇峰帮衬道:“郝姐姐,您就快跟贵和哥哥结婚了,我妈妈就是您的准婆婆,这是基本的礼节,您收下吧。” 郝质华看看贵和,贵和处事活泛,让她收下,犹豫一下勉强说:“谢谢妈。” 郝质华跟着道谢,把丁桂琴乐得合不拢嘴,叮嘱:“你们今后一定要互敬互爱,和和美美过日子。”,没说完又哭上了。 郭奇峰忙把灿灿叫去:“妈妈,见见您的外孙吧。” “是灿灿吧?快让他过来。” 丁桂琴急匆匆擦把泪,抓住孩子的小手,听他向自己问好,摸着他的脸蛋一个劲笑着应声:“欸欸,乖孩子,你今年是不是满九岁了?” “是,去年9月满的。” “听说你特别聪明,是个小神童。” “还行吧。” “外婆也给你备了红包,快拿着。” “谢谢外婆。” 景怡也已走到她跟前,等儿子跟她道完谢,主动问好:“丁阿姨,好久不见了,我是景怡。” “景怡,你来了。” 丁桂琴又面露急色,双手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语不成调哭道:“景怡,阿姨真是愧对你啊。我这当妈的还不如你一个外人有良心,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才罚我生病瞎眼,你当年说的报应都应验了。” 众人听得糊涂,只景怡明白她的意思,忙说:“阿姨,我当初年纪小,胡说八道,您别计较。” 丁桂琴摇头:“我是惭愧,这些年越想越觉得当初自己太自私太狠心,就像你说的,哪个当妈的忍心抛弃亲生孩子?我只顾自己,扔下千金贵和,害他们那么小就没了妈,真是罪过啊。” 她转向千金,问她还记不记那年母女最后见面的情景。 千金别扭道:“都二十五年了,我早忘光了。” 丁桂琴又问景怡:“你就没跟她说起过?” 景怡也很别扭:“过去的伤心事不提也罢。” 丁桂琴更羞愧了,下巴像钟乳岩不停吧嗒吧嗒滴水:“你这孩子心善,没揭我的丑,可我一刻都没忘记那天的情形,想起来就忍不住抽自己耳光。” 景怡与她一道回忆起二十五年前那个飘雨的黄昏,那天多喜去打工,秀明送生病的贵和上医院,让他帮忙去镇上的幼儿园接千金。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撑着伞牵手回家,没走多远,发现站在对街口的丁桂琴。 当时她已和多喜离婚,准备离开申州回云南,临走前想见儿女最后一面。 千金哭喊着奔向分别数日的母亲,丁桂琴抱住她涕泗交流,可当女儿央求她留下时,她仍狠心挣开她拽住衣角的小手,扭头离去,任凭千金嚎哭呼喊也绝不回头。 景怡气愤难忍,背起千金追上她,大声指责:“阿姨您真要走吗?千金还这么小,不能离开妈妈啊!” 女人含泪辩解:“景怡,我们家的情况你不知道,我这也是没法子啊。” “秀明跟我说过,赛叔叔太穷,您嫌他养活不了您才跟他离婚。可穷只是一时的,赛叔叔很勤劳,肯干活儿的人总会有出路的,您再坚持一阵子情况就会好转了!” 他的劝说很单薄,和其他人的一样都不奏效,丁桂琴去意已决,为逃避自责还拼命给自己找借口。 “从我嫁给他那天起我就在坚持,日子不但没好转反而越过越差,我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我跟他八字不合,会妨克他,离婚反而对他有好处。” “那您就不管千金贵和了?他们是您的亲骨肉,又都这么小,您走了谁来照顾他们?” “我但凡有点能力能养活他们,怎么舍得不要他们?景怡,阿姨没出息,遇事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实在顾不了别人。” 当时景怡才十五岁,对人世疾苦了解太浅,做不到换位思考,当场恨上这狠心的母亲,愤慨警告:“抛弃子女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您就不怕遭报应?” 听到这话丁桂琴内心发憷,逃避引起逆反,赌气似的回答:“那就让她恨吧,我这种母亲本来就不值得她留恋。” 丢下这句话,她就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远去,这段回忆后来演变成根深蒂固的噩梦,即使双目失明仍历历在目。 和自身罪孽同样沉重的是对景怡一诺千金的感佩。 “我以为你最多能照看她一两年,没想到一直守护到现在,景怡,阿姨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到死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人们不知道丁桂琴和景怡竟有这样的约定,无不惊诧,犹以千金为最。 景怡自觉这是谬赞,难堪道:“阿姨,您别这么说,我当时也没想到后来的事,这都是缘分吧。” 丁桂琴还不知道他已与千金离异,听了这话十分欢喜。 “对,千金生来就和你有缘,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又做了夫妻,还生了这么聪明可爱的儿子,这就是天造地设的姻缘,她爸爸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郭奇峰见母亲情绪好转,怕她说起别的再发伤感,忙插话:“快中午了,先去吃饭吧,这儿景色不错,好吃的也多,各位多住两天,我招待你们四处转转。” 他是个周道好客的主人,将众人安顿在当地有名的度假村,陪他们游山玩水。 得知景怡那些默默无闻的付出,千金有满腹心事想同他倾诉,夜里失眠,第二天上午就起得迟,洗漱后饭也懒得吃,听说儿子在酒店外的小河沟玩耍,不放心他单独外出,跑到河边寻找,景怡也跟来了。 见到他,千金不自禁地羞红脸,略显慌窘地问:“灿灿呢?” “跟附近的小孩去玩儿了。” “听说云南人贩子多,当心被人拐跑了。” 景怡笑道:“放心吧,他比我们还机灵呢,还有郭小舅子的秘书看着,不会出事的。” 他递了一盒吃的给她,是当地的名小吃炸洋芋,香喷喷黄酥酥的,看看都馋人。 她难为情地接过来,他让她坐下吃,二人并肩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天气不知怎地竟产生夏季的闷热,他掰了片芭蕉叶替彼此扇风,奇怪林子里怎么听不到鸟叫。 千金没观察环境,认为这是谈话的好机会,嗫嚅着说:“最近很多记者和麦克的粉丝到‘点金’来找我,实在太烦人了,我决定不去那边上班了。” “哦,你是说你工作的那家店?” “别隐瞒了,慧欣阿姨都告诉我了,‘点金’是你专门为我开的。” 秘密被挑破,景怡顿觉慌张,千金占据了镇静,自言自语道:“我就奇怪,哪有那么好的老板,还以为自己人缘好,走到哪儿都会被关照。” “千金,我……” “我知道你是在帮我,也跟感激你,完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庆幸没被误解,马上鼓励她:“我只是为你提供了比较理想的环境,你的手艺是自己用心学来的,那些畅销点心也是你亲手研发的,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身的能力。看你那么努力,我也为你骄傲。” 千金深深看他一眼,低头盯着盒子里金黄的土豆,用牙签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小孔。 “你悄悄为我做过的那些事,我基本上都知道了,有个问题,很早以前就问过你,可你给我的答案好像都不太充分。”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这问题很有难度,他像被难倒了,一时失语。 她替他排除缺乏说服力的答案:“别再说因为爱了,我不是否认你这点,但爱总要有原因吧。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情商、教养、气质都比你身边常见的女孩子差很多。家境学历跟是没法和你相比,你怎么会爱上我呢?” 看了无数玛丽苏小说和影视剧,她的思想还是清醒的,没价值的事物不会被喜爱,人也如此。 景怡明白要消除她心中的芥蒂必然绕不开这件事,鼓起勇气坦白:“jennifer跟你揭过我的老底,不是对你说了吗,我爱的是你的单纯善良。” “单纯善良,方便控制是吗?” “不是。我一直不敢坦白,怕被你厌恶,在和你恋爱以前,我的私生活不太检点,虽然不像永继永盛那么没下限,也够荒唐了。长期浸泡在那种充满各式欲望的环境里,人心难免变质,曾经我也一度认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肯花钱就能砸倒她,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摆布。一旦形成这种思想就不再相信真心真情,只剩下征服和占有,心安理得地在欲海里沉沦。我离那个糜烂的群体只差一步之遥,是你拯救了我。” 千金对他的黑历史有一定概念,已不怎么吃惊,只对他最后的话费解:“我……拯救你?” 景怡用力点头:“是的,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唯一不受物质诱惑,不为利益媚俗,不违心取悦他人的。只要不符合你喜好的,任是什么金银财宝你都不动心,起初我跟妈妈说她还不信,特意试探了你几次。” 她不记得婆婆曾试探过什么,他提醒:“还记得你十九岁生日时她送了你一条很贵重的钻石项链吗?隔了一周家里办酒宴,她叫我带你过去,满以为你会戴那条项链,不说炫耀,本着讨好她的动机也会戴上,结果你什么首饰都没戴。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戴她送的项链,你说太重戴着难受,还想退还让她转送别人。” 这事她还有印象,赧颜道:“我当时太小,很不懂事,说话经常得罪人。” 他宠溺地笑着说:“是很不懂事,但非常诚实,更证明你没有虚荣心,不贪图钱财。后来妈妈把她收藏的珠宝首饰都交给你保管,你也从来不碰,这么多年下来连只戒指都没短少。圈里的人家娶了媳妇,对方总要设法为自己争取财产,我们结婚十年你什么都没要过,连银行账户都懒得办,你娘家也是,与我家秋毫无犯,坚决不肯沾一点好处。我爸妈都说这事放在别人身上绝不可能,看到你们家的人才知道世上真有不慕权势不恋富贵的正直人家。” “爸爸是不想我被你们家的人看不起才禁止家里人用金家的钱,哥哥们有骨气又很疼我,所以很听他的话。”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做到就很了不起。你也是,也许你认为自己很傻很笨,但你确确实实遵守了其他人不能遵守的美德,让我相信世上还有纯粹的真爱。如果没有你给的这点信念,我大概会变得和永继永盛、jennifer他们一样,很可能落到和他们同样凄惨的下场。我想那个麦克也是因为这点才那么喜欢你,对见惯黑暗的人来说,你是可遇不可求的光亮,我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地爱你呢。以前把你栓在身边是想让你保持单纯,结果限制了你的成长,真对不起。” 疑惑解除,千金感慨万千,说不清是正直的品行促成了她被丈夫青睐的幸运,还是幸运让她通过出生获得了正直的品行,心中生出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酒店的工作人员来叫他们回去吃午饭,景怡未吐尽肺腑,不舍地叫住她。她和他心情一致,但羞于缠绵,说:“先去吃饭吧,待会儿再接着聊。” 反常天气是有原因的,午后在人人缺乏防范的休闲时刻,强震来袭。 腾冲处于地震带,地震频发,这次烈度在5级以上,该度假村建在土质松软的地区,园区内多处建筑发生坍塌,数人被垮塌的客房埋压,千金不幸在列。 经过紧急挖掘,人们在断墙下找到她,她吸入一些粉尘,受了几处擦伤,最重的伤势可能在右小腿,已疼得失去知觉。这些伤势本不严重,要命的是她的下半身被一块预制板压住,人们无法施救。 贵和等人赶去请救援队帮忙,景怡留在废墟上陪伴。大雨忽至,似波涛从天上奔流而下,震后土石松散,当地发布了泥石流防患警报,让居民尽快撤离到安全地带。千金又疼又怕,听到警报声抖做一团,忍不住拽着景怡的袖子说:“我有预感我出不去了。” 景怡撑伞挡着来势汹汹的雨箭,半跪着,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抱着她的头安慰:“别说傻话,救援队去取设备了,很快就过来。” 她仍不由自主恐惧:“算命的都说我八字里福禄太厚,越是富贵命的人,寿元越比一般人少,我享了那么多福,现在大概遇上劫数了。” “是人都有三灾九难,躲过去就好了。” “万一躲不过呢?” “不会的,我不是还在这儿吗?我也算富贵命吧,以前有大师说我还特别长寿,有我护着你会没事的。” 他竭力为她遮风挡雨,不停擦拭她被泥水弄花的脸,忽听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不明白她怎么还有心情说这种题外话,他愣住了。殊不知这问题对她很重要,有生之日必须弄清。 “你浪子回头时我已经长大了,小时候你又为什么那么照顾我?” 他忽然被不祥笼罩,心跳加快,泪意漫了上来,捧着她的脸说:“你忘了?我们当初有过约定啊。” 她的确忘了,很多人会丧失六岁以前的大部分记忆,她也是。不记得母亲离开后她天天哭闹,家里人变着方哄她,景怡这个外援也每天带着不同的礼物来看望她。一次她摔掉他送的布偶,哭着要妈妈,他跪下来,抓住她的肩膀哄:“千金,别哭了,你还有爸爸和哥哥们,还有我,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她反而哭得更厉害,奶声奶气嚷:“妈妈以前也说会永远陪着我,结果还是走了,大人都是骗子,说话都不算数!” 他赶忙辩解:“我不会的,我从没骗过你不是吗?” 她觉得这话挑不出毛病,抽噎着抓住他:“景怡哥哥,你会一直陪我吗?” 他毫不犹豫笑着点头:“会,我保证一直陪着你。” “那我们来拉钩。” 景怡没能想到,那一刻双方小指勾在一起,竟勾出了绵延至今的红线,凝视着他守护半生的女人含泪告白:“那时你整天粘着我,什么都听我的,连奶奶也说你是我的小尾巴。我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弟弟妹妹,照顾你被你信任依赖让我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有担当的大人了,责任心和自信也更强了,并且体会到关爱他人是件很快乐的事。这段经历对我的成长益处很大,称得上是我人生中第一笔财富。” 他恳求上苍停下书写悲剧的笔,保留这页无价的美好。 千金感觉自己是乘风破浪的归舟,突然冲破了惧意封锁,紧紧抱住陪伴她半生的男人,喜极而泣:“我决定等成功以后再堂堂正正和你重新开始,你相信会有那一天吗?” “当然会,你这么优秀又这么努力,一定能成功。” “你会等我吗?”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绝不离开。” 救援队赶到,依靠专业机械进行挖掘,救援工作进展顺利,不料胜利在望之际余震陡然来袭,脆弱的断墙仿佛吸食摇、头、丸的舞娘疯狂摆动,人们四散躲避,唯独景怡逆行奔向妻子,俯身一抱,用身体做她的防护罩。 墙体垮塌,滚滚烟尘和周围人的尖叫声吞没了紧紧依偎的二人…… 两天后秀明赶到腾冲县,县医院里躺满地震伤员,他在楼道里看到提着快餐盒的灿灿,甥舅俩欢呼着朝彼此奔跑,秀明抱着他举了举高,问他父母在哪儿。 “爸爸妈妈在病房里休息,您进去吧。” 秀明悄悄走进安静的病房,靠窗的病床前拉着帷幕,探头一看,妹妹夫妻俩头碰头躺在一处,脑袋上都裹着纱布,脸上也都留着淤青,不过表情安适,好像一对在荷叶下休憩的鸳鸯。 他会心一笑,又悄悄地退开了。 郭家的老宅也在地震中受损,郭奇峰将母亲和众人都接到昆明家中安顿,贵和和郝质华没受伤,因工作缘故先同秀明一道返回申州。与母亲相处数日,感觉到她由衷的悔意,和在灾难中焦急寻找他们的感人举动,他已不再记恨,可仍未能产生亲切感。郝质华说这是人之常情,感情是靠日积月累培养的,反正丁桂琴与他们相认后获得很大心理安慰,病情得到有效控制,来日方长,以后总能重拾母子情。。。 半个月后千金伤势稍愈,景怡也已无恙,带着灿灿向母亲弟弟辞行。夫妇俩重归于好,比以前更相知相爱,养伤期间千金向丈夫讲述晏菲悔过一事,他俩都不再怨恨此人,认为她只是暂时迷失,究其各方面的品质,仍算可造之材。 经过商议,回到申州的第二周,景怡约晏菲面谈。晏菲惶恐,以为景怡终于下决心和她划清界限,见面后拘谨请示:“金大夫,您有什么吩咐吗?” 景怡的开场白是:“我和千金和好了。” 她不算吃惊,只是心口挨了一记重锤,产生剧烈的失重感,接着听他说:“我不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千金跟我说了,你去找她认过错,澄清了验孕棒的误会。” “……那是我应该做的,算补过吧。” 她不能说她那么做是不甘不愿的,目的是让自己不那么丢脸。 景怡能猜出七八分,微笑启迪:“小晏,我以前告诉过你,人不能向命运低头,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 “……什么?” “你说出身贫苦的人就像长在淤泥里的莲花,不可能不受污染,这句话我并不赞同。认为自己出身低,不搞歪门邪道就出不了头,那就是在向命运低头,结果是沦为被命运征服的弱者。成功需要付出和耐性,过程越艰难,越考验人的意志。你可能想象不到,当年的我战胜骄奢淫逸花了多大力气,就像一头狼放着嘴边的羊肉不吃,偏要吃草把自己训练成羊,难度不比穷人战胜贫困来得小啊。” 她无措地承受批评,惭愧道:“我很佩服您能战胜贪欲的诱惑。” 他心知她还不能完全吸收这一告诫,循循善诱道:“贪欲是堕落的根源,人一旦成为贪欲的奴隶就终身无法解脱了。你迷失过,但能迷途知返,说明你没有丧失与贪欲做斗争的勇气和力量,假如今后不再动摇,一定能摆脱淤泥重获新生。” 说罢取出一只信封推到她跟前。 “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帮助,可能达不到你的预期,但足够你完成学业了。你的户口问题我也帮你解决了,明天让律师联系你办手续,今后你家里人再也不能给你设置障碍。好好加油吧。” 晏菲克制不住惊奇,景怡一走,她便打开那信封,里面装着一张面额100万的现金支票。 她魂灵震动,飞奔出去追上他。 “金大夫,我曾经害过您,您为什么还这样帮我?” 100万对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令人惊异的是他以德报怨的态度。 景怡温和如初:“我说过你有资格拥有更美好的人生,这笔钱也是对你知错能改的奖励,以后坚持走正道吧,那样才有光明的未来。” 他的背影很快从她眼中消失了,激起的涟漪经久不散,悲喜的泪水融汇着,为彼此的关系画下还算完美的句点。不管动机如何,她都真心爱过这个贤良仁义男人,这份爱意在她心里划分出特殊区域,必将成为虔守终生的圣地。 回家途中,她偶遇以前照顾过的病人,那女孩患有重度厌食症,住院时已丧失消化吸收功能,医生断言她活不过一个月,让她回家休养,分别一年多,她不敢相信她还活着,人依然很瘦弱,但比较当初的活体骷髅,面貌已接近正常。 女孩的妈妈对晏菲印象很深很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拉着她欢快交谈,让她看轮椅上正在痊愈中女儿。 晏菲也还记得母女与死神搏斗的惨状,见女孩死里逃生,衷心替她们高兴,握住病人的手笑慰:“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啊,气色也正常了。” 那母亲兴冲冲道:“当初在医院医生都说没救了,我偏不信那个邪,回家后又带她去看了中医,靠吃药调理,结果慢慢地就好起来了。” “说明您的路子走对了,再坚持治疗一阵子一定能康复。” “所以说人不能轻言放弃,认准的事就该坚持到底,那样总会出现奇迹。” 晏菲心有所感,瞬间明白了景怡最后的劝戒,眼里逐渐闪现出泪花,望着前方晴朗的春景感叹:“是啊,坚持正确的方向,总会遇上改变命运的奇迹。” 悔过带来的福报远不止100万现金,景怡为她挂靠了一个北京户口,方便她报考本地的重点院校,还为她提供了免费住房。出发前一天,母亲突然急匆匆来到,目的又是讨债。 弟弟晏安做完换肾手术后复学,在校期间固态萌发,每天去网吧打游戏,把家里给他买抗排斥药的钱一并投进去。失去药物保护,移植的肾脏很快出了问题,现在又病发入院,需要进行第二次肾移植。晏家吃过一次甜头,还指望再靠慈善会的救济过关,这两天又听说女儿傍上大款,现在是一位富二代的情妇,更当成美事,理所当然把晏菲当成了提款机。 听母亲陈述原委,晏菲波澜不兴道:“妈,您放心,我会救安安的,您先回去吧,明天中午来这儿取钱,我先给您100万。” 母亲见她言辞温柔诚恳,喜滋滋回去了。次日中午来时,房门紧闭,死活敲不开,晏菲的手机也关机了。 她焦急疑惑,通知丈夫前来,老两口等到傍晚,与晏菲合住的袁明美回来了,被他们抓住询问,她故作惊讶道:“菲菲没告诉你们吗?她已经搬走了。” 二老大惊,晏母急道:“搬走了?她昨天还在这儿啊。” “她到外地去找工作了,昨天晚上就走了。” “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她没说她弟弟生病的事?” “没说,叔叔阿姨我明早还有课,得早点休息,你们请回吧。” 袁明美干脆地发布逐客令,甚至没让二人进门。 晏菲的父母起初不信,连续株守数日,始终不见晏菲人影,而袁明美也在几天后搬离此地不知去向。他们在绝望中清醒,明白女儿真的抛弃不可救药的弟弟和吸血的家庭,远走高飞了。 此时晏菲正在北京一所复读学校的自习室里聚精会神复习功课,窗外天空湛蓝无云,干净得如同画片,明亮的鸽哨宛如天使的自在吟唱掠过头顶,捎来阵阵清风。她抬头远眺,依稀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晏菲的故事完结了~ 第142章 婚礼 三月初美帆在申州大剧院举行了最后三场公演, 戏迷们以为她经受大难状态会出现下滑,到场却收获了满满的惊喜, 台上的主角感情饱满, 唱做俱佳,某些细节比前面几场处理得更圆融细腻, 真正做到了人戏合一。 这是美帆对戏迷的倾力回馈,也是对自身戏剧艺术生涯所做的优秀汇报。 最后一场演出落幕,她带妆上台做谢幕致辞, 面对上千观众侃侃而谈。 “谢谢大家能来观看我的演出,三场公演很短暂,大家的支持却将永远鼓舞我。去年下半年我的生活出现了好几起重大波折,其中一些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近来外界流言纷纷, 有些直接危害到我的名誉, 使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对我产生了误解。坦白地说, 我承受的压力真的很大,也无法预测自己今后是否还能站在这个舞台上。那次强、暴案发生后,很多朋友和友好人士都劝我放弃起诉犯罪人, 他们为我分析利弊,想让我明白这么做对我造成的伤害也许比强、暴本身严重得多。可我依然坚持, 情况果然如朋友们所说, 招致各种非议和中伤,但我至今不后悔,并且坚决要把这场官司进行下去, 今天趁与大家见面的机会,我想说一说固执的理由。” 在场戏迷都对她深表同情,一些圈外记者也是奔着这个噱头来的,全都侧着耳朵静听。 美帆知道台下坐着不少好事之徒,准备拿她的话大做文章,这些都不妨碍她的气势,不慌不忙说道:“以前看过一则新闻报道,在中国90%以上的强、奸受害者选择不报案,这些受害者里不仅有农村妇女,还包括北京等一线城市的广大女性。不报案的原因很多,最具代表性的一点是:由于我国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和道德观,假如一个女人遭受强、暴,不管她此前多么清白无辜,都会被当做破鞋看待,甚至被扣上不检点不自爱咎由自取的罪名。舆论在看待强、奸案时,往往不指责罪犯,反而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把被害原因归咎到受害女性身上,对她们进行二次伤害。不止外人,某些受害者的家人也会把她们视作耻辱,怕丢脸,因而极力阻止她们报警。这些压力迫使许多受害女性忍辱吞声,沦为沉默的羔羊,长期承受精神折磨。也使许多强、奸犯逍遥法外,有恃无恐地继续犯罪,甚至把犯罪经历当做荣耀四处炫耀,煽动、教唆、培训出更多强、奸犯,对广大女性的人身安全构成严重威胁。当自己也成为强、暴受害者后,我深深体会到了那则报道的真实性,当初看到新闻时的愤慨促使我坚定选择了现在的道路。作为一个公民,就应当守护自己的权利、守护国家法制的尊严,绝不放纵犯罪行为。作为一名女性,我更有义务拿起法律武器讨伐罪犯,让他受到应有的严惩,这样既能警示那些潜在的犯罪者,也能激励更多受害女性勇敢地站出来报警,从而有效阻止同类案件发生。” 说到这儿她情不自禁望向观众席前排,那里坐着父母和她大病初愈的丈夫。他们正凝神注视她,收到那些鼓励的眼神,她勇气倍增,微笑道:“这里特别感谢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丈夫,案发后他是第一个支持我起诉的人,一审判决后也是他坚决支持我提起抗诉,他没有顾忌自身颜面,只把我的感受和权益摆在首位,一定要为我讨还公道,从这点来看我比那些因家人阻挠放弃维权的受害者幸运得多。我们都知道这条路很艰难,结果也许并不像我们预期的理想,但我会尽最大努力抗争到底。莎士比亚曾说过一句名言:‘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我认为女人绝不是弱者,我们有勇气有信念还有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任何时候都能正大光明争取、捍卫自身正当权益,与凌、辱伤害我们的恶势力作战……” 她身着戏装,形同弱质纤纤的古代仕女,说出的话却代表着新时代女性坚强不屈的心声,宛若黎明的晨曦,微微一缕即可与黑暗抗衡。剧院里响起如潮的掌声,人们纷纷起身向这位勇敢的女性致敬。 当晚美帆的这则演讲被发布到网络上,经过各大媒体转载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反响,全国妇联和各大妇女儿童权益保护组织公开对强、奸受害女性发起声援,衍生出多则公益广告,成为当前人们热议的话题。 一周后该案在申州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二审,组成合议庭的七名成员都是女性,这是雷天力一方没能料到的。这七位审判员和人民陪审员逐一到场,仿佛七只火把烤得雷天力额头冒汗,自言自语嘀咕:“怎么全是女的啊。” 主审的女法官冷峻一笑:“都是男成员的合议庭很常见,都是女成员的就很奇怪吗?”,随即敲响开庭的法槌。 性别有壁垒,女性司法工作者在受理强、奸案时对被害者更具同理心。二审做出了与一审全然不同的判决,判定被告强、奸罪名成立,依法判处其四年有期徒刑。二审后判决即刻生效,雷天力再想翻盘,也只能先进监狱再由亲属代为上诉了。 这案子举国瞩目,判决结果一出,广大群众拍手称快,多家权威媒体纷纷发布评论员文章,标题都透着相同的观点。 《雷天力强、暴案二审判决结果再次证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金钱非万能,更非犯罪分子的护身符》 《从IT业之光到IT业之耻,雷天力究竟经历了什么?》 《任何人都休想做中国法治建设的拦路石》 《顶级富豪为所欲为终成法治咖》 ………………………………………… 美帆跳楼救夫时,很多网民被她对爱情的忠贞所感动,自发为她辩白,说这样深爱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做富豪的情妇。雷天力罪名成立,污蔑她的流言更是不攻自破,正义得到了声张,无辜者也恢复了声誉。 这时赛家另一桩喜事也临近了,贵和为了能让二哥参加自己的婚礼,将婚期推迟到了3月18号,算算看还剩十天。郝质华约母亲见面,希望到时她和哥哥们能出席。 林惠见她不提郝辛,问:“你就不想让你爸去?” 郝质华这几个月都没收到父亲的让步信号,春节也没回家过,闷闷不乐道:“爸不会去的。他说了不再管我的事。” 林惠辩解:“他那都是气话,你是他的亲女儿,他怎么舍得不管你?” 郝质华一阵心酸,问父亲最近是否提到过她。 林惠叹气:“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嘴上不好意思提,心里可是一直都惦记你的,时不时就跑你屋里坐着发呆,我都发现好几回了。” 她跟着叹气:“爸太固执了,老觉得我和贵和结婚是丢他的脸,不肯承认我们。” 孩子们和丈夫闹别扭,林惠一向帮儿女站队,此时却转换立场为老头儿说话:“你爸是固执,但说这话真是冤枉他了。他是怕丢脸的人吗?过去他在单位被整得那么惨,连降三级还被下放到水坝去看机房,人人都笑话他,他做事说话不还跟从前一样,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议论了?他是真的太疼你,怕你再吃亏上当才这么紧张。你难道没感觉到?家里四个孩子,你爸最喜欢的就是你。” 郝质华嘟囔:“我知道爸喜欢我,但和哥哥们差不多吧。” 林惠心急不过,决定招认一桩亏心事。 “我跟你说件事吧,你刚出生那会儿,你爸被降了职,工资少了一大截,福利也被使坏的小人搞没了。我工资一直都低,他收入一少养家就吃力了,实在负担不起你这多出来的一张嘴,就跟你二舅商量,想把你送去老家抱给别人养。你爸不同意,我就背着他做主让你二舅把你抱走了。你爸知道了,愣是追到火车站,跑到月台上隔着车窗逼你二舅把你还给他,回家让我把你奶奶留下的古董花瓶拿去卖了一百块贴补家用。那可是他们郝家传了好几代的宝贝,正宗的明代官窑白瓷,现在少说值好几千万,我都觉得可惜,可你爸从没后悔过,在他心目中你比那传家宝贵重多了。” 郝质华吃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会儿还在吃奶能有记性?就是质朴质刚他们估计也不记得了。我怕你怪我心狠,想把你送人,一直没敢告诉你。总之全靠你爸你才有今天,你可以怨他不理解你,但不能怀疑他对你的爱啊。” 母女俩作别时都心事重重,林惠回家趁吃饭的功夫向丈夫通报消息:“质华的婚礼定在3月18号,地点在半岛酒店。” 郝辛愣了愣,低头扒饭:“别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 林惠无奈地瞄他一眼:“不想听我也得告诉你,女儿要结婚了,你这当爸的心里总该有个数。” 郝辛不吭声,吃饭速度明显慢了,冷场几分钟,忽然问:“她跟那赛贵和怎么样了?” “挺好的,新房都装修好了,是赛家大哥给装的,我去看了,装得不错,家具电器也都是赛贵和置办的,质华说她没出钱也没操什么心。” “那婚礼呢?” “也基本是男方在操办,质华这方面是马大哈,赛贵和心细,正好跟她互补。” 老头儿又不说话了,林惠等不及,正色问:“你真不去?” “去哪儿?” “女儿的婚礼啊,你想让她当没爹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走花道?” 她本想借机说服郝辛,倔脾气的老头儿却放下碗筷离开了,此后一遇到这个问题他就默默回避,像一台设置程序的机器,拒绝接受有关信号。 不过这都是假象,女儿要出嫁,郝辛的心情比妻子紧张多了,当年工作时即将做重大决策前的焦虑状态又缠上他,让他昼夜不宁。他耐不住困扰,在3月15号傍晚来到莱顿建设的办公大楼下,想见一见女儿。 天正飘着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他撑着伞躲在远处,似一颗不起眼的雨滴。 6点过一刻,郝质华和贵和一道走出大楼,共撑一把伞走向大街,像是去餐厅吃饭。 郝辛悄悄跟踪,见贵和撑伞的手环过郝质华肩膀,尽可能遮住她,自己一半身子淋在雨里。郝质华将伞向他倾斜,又很快被他正回来,露过水洼还会带她绕行,表现得非常细致体贴。 郝辛跟随他们走了几百米,目送他们走进一家餐厅后还在原地伫立许久,是夜又迟迟不能入睡。 到了婚礼当天早上,郝家的长子郝质朴从北京赶来,一下飞机便直奔家里与母亲二弟会合,准备同去参加妹妹的婚礼。 三人正要出门,郝辛从卧室出来,站在客厅目不转睛盯着他们。 儿子们以为老爸要反对,大气不敢出,林惠怨他死犟,白眼训斥:“你盯着我们干嘛?自己不去还不许我们去?质华又不是孤儿,凭什么结婚时没有家人在场?” 郝质朴和郝质刚连忙劝说。 “爸,您不是让我们四兄妹互帮互爱吗?质华结婚,我们做哥哥的得去啊。” “是啊爸,您不去,就只能由大哥陪质华走花道了。大哥去,我就得去,质诚在美国回不来,也托我们送了礼金和花篮,这不都是我们的分内事吗?” 郝辛铜墙般的眼神开裂了,背着手低头坐到沙发上,吩咐妻子:“去把我的西装拿出来。” 家人们没明白他的用意,齐齐愣住。 他冲林惠皱眉:“你不会想让我穿成这样去礼堂吧?” 铁树开了花,妻儿欢喜连天,争相过来献殷勤,拼命夸奖恭维,差点把他捧成有道明君。 见父亲到来,郝质华倍感惊疑,问好时充满戒备。 郝辛知道她很不安,温和安抚:“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 旁边贵和更对这岳父忌惮到十分,起着鸡皮疙瘩讪笑:“叔叔好。我家的亲戚朋友们都来了,您快里面请。” 说着忙吩咐伴郎招待郝家人。 郝辛进入会场,找到负责主持婚礼的司仪,要求在婚礼开场时致辞。司仪满口答应,以为他和新郎新娘通过气,也没再找郝质华和贵和确认。 这一疏忽让很多人虚惊一场,见父亲上台拿起话筒,郝质华的心犹如被拉成满月的弯弓,贵和也担心岳父要砸场子,脑袋顿时炸成爆米花。 郝辛面色沉定,彬彬有礼向来宾们鞠躬,这动作稍稍减轻几位当事人的紧迫感,开始好奇他接下来的话。 “在场的各位来宾,大家好。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参加小女郝质华和小婿赛贵和的婚礼,我谨代表全家送上最热烈的欢迎。值此喜庆时刻,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情非常复杂,可以说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郝辛当过领导,在大场合讲话中气足气势强,一下子调动了全场的注意力。人们以为这位老父亲要向新人寄祝福语,听到的发言和他们的想象有些出入。 “我一共有四个子女,前面三个都是儿子,我给他们取名‘郝质朴’、‘郝质刚’、‘郝质诚’,含义都很朴素,唯独给女儿取名‘质华’,取‘华色含光、芳华常驻’之意,希望她能有个华丽绚烂的人生。我的女儿质华也的确非常优秀,从小品学兼优,顺利考上国内的最高学府,后来又到国外名校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归国后成为一名才干出众的建筑设计师,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她主持设计的建筑,其中不少还被评为当地地标,在业内颇受肯定。能有这么出色的女儿,我非常骄傲、荣幸,一直坚信她配得上最美好的人生。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世上绝大多数父母都希望能终生守护孩子,陪伴他们度过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今年已经77了,按说不该再贪心,可为了我的质华,我希望自己活得越久越好,能在她遇到困难挫折时继续保护她,做她最坚实的后盾。我的话完了,谢谢各位。” 老人动情演说,每个字都情真意切,饱含着浓浓的父爱。不少人感动落泪,郝质华的泪水最汹涌,在场的只有家里人知道父亲生性古板,不喜甜言蜜语,母亲都说这辈子没听他说过一句情话。这样拙于表达感情的父亲,今天在她的婚礼上倾情道白,其中深爱又岂是这短小篇幅能够阐述完整的?她愧悔无地,为误解父亲的想法而自责,又被心痛的幸福感萦绕。父情比山高,母恩比海深,她庆幸能成为他们的孩子,享受丰沛的亲情。 司仪请郝辛带新娘入场,郝辛器宇轩昂地走到郝质华跟前,望着泪如雨下的女儿,深情祝福:“祝贺你啊,郝质华同志,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郝质华哽咽难言,低头向他鞠躬:“爸,谢谢您。” 她挽着父亲的手穿过鲜花簇拥的通道走向礼堂中央,十几米的路程象征着数十年的人生,这一路有过许多崎岖坎坷,每次挫折后都少不了父亲的扶持。郝辛也回忆着女儿的成长之路,现在他即将退出她的生活重心,将她交付他人,他不确定这人是否能顶替他照顾她,郑重地对那欣喜忐忑的青年说:“赛贵和,我把质华交给你了,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好好待她。” 贵和也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郝辛转头慈爱地注视女儿,轻声说:“去吧。” 父女俩互赠最温暖的笑容,然后女儿的视线从父亲脸上移向生命中的另一半,迈出坚定的步伐。 郝辛注视她的背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送行。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司仪宣布礼成,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胜利、珍珠、辛向荣等小嘉宾们载歌载舞走上舞台,唱起著名的婚礼金曲《给你们》。 “他将是你的新郎,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一生的伴他的一切都将和你紧密相关,福和祸都要同当。她将是你的新娘,她是别人用心托付在你手上你要用你一生加倍照顾对待,苦或喜都要同享。一定是特别的缘份,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他多爱你几分,你多还他几分,找辛福的可能。从此不再是一个人,要处处时时想着念着的都是我们,你付出了几分,爱就圆满了几分。” 这首老歌婚庆必唱,早不新奇,赛家人听来却别有感触,经历了那么多悲欢离合,矛盾与磨难,五兄妹学会了同甘共苦,赛亮千金贵和这三对小夫妻也破镜重圆终成眷属,正如歌词说所的:爱要靠付出才能圆满。 别人心里甜,秀明心里却苦,如今家家团圆,只他的小家支离破碎。佳音今天也来观礼,仍对他视若无睹,婚礼后摄影师为新人拍全家福,她也躲着不肯入镜。 贵和拖着她竭力央求:“大嫂,今天我和质华结婚,拍全家福怎么能少了你呢。你只看跟我的情分,来吧。” 她不忍坏了新人的心情,勉强答应,站在人群边缘,离秀明远远的,拍完就立刻走开了。 喜宴上她也带着英勇坐在别桌,忙了半天感觉很饿,端上来的每道菜都吃得很香,不知不觉吃了很多。美帆过来陪她,见她面前的盘子里堆满各种骨头,惊问:“你现在怎么这么能吃啊。” 上个月佳音已搬到装修好的公寓居住,临走前那几天美帆就发现她食量增加,今天看已算得上大胃王水平。 佳音也奇怪:“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胃口特别好。” “怪不得胖了这么多。” “胖了很多吗?” “目测起码胖了十几斤吧。你可得注意点,过了四十岁很容易发福,你这样大吃大喝,稍不留神就会吃成肥婆,到时形象可就毁了。” 佳音认为是季节变化引起的,不甚在意,过了两天休息日在家独自吃晚饭,忽然惊觉已添了两碗饭,强忍住添第三碗的念头。到了夜里饿得不行,胃像接通了太平洋,总想往里面填东西。她起床打开冰箱取出饭菜加热,又莫名地很想吃奶酪炸鸡和烤猪蹄,以前从不好这口,这会儿想想就流口水,可真是怪事。 她发微信询问当医生的朋友,对方回复:“有可能是甲状腺出了问题,快去查查,要是甲亢就糟糕了。” 她也意识到问题不简单,第二天下午去医院检查,门诊医生看了血检和尿检的化验单,笑道:“你怀孕了。” 她瞠目结舌,质疑结果有误。 医生却肯定地说:“血检和尿检报告都显示怀孕了。” “这不可能吧。” “那就再去做个B超,确认一下。” B超更直观的显示出结论:她已怀孕19周。 她像坐着云霄飞车往下坠,回到门诊室仍在恍惚,医生笑话她:“你以前生过孩子吧,怎么会连怀孕了都不知道?” “……我没想到会这样。” “连续4个月没来例假也没起疑?” “我例假一直不准,以前连着几个月不来也是常有的。” “没有妊娠反应?” “前两次怀孕反应很强烈,这次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觉得自己比以前能吃了,长胖了很多,还以为是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疾病,才来医院做检查。” “你很健康,食欲旺盛是怀孕引起的,目前看胎儿一切正常,回家好好调养吧,记得每月定期来做产检。” 现在国内生育率持续走低,政府大力鼓励生育,已在讨论研究不限制生育的提案,兴许这孕妇运气好,到生产时就能赶上政策下达了。 佳音殊无喜色,忧虑道:“医生,现在还能做人流吗?” 医生停住打字的双手:“你不想要吗?已经19周了,不适合做人流了,只能多等两周做引产。” “引产……” “引产对身体伤害也很大,相当于坐小月子了,你考虑一下吧。” 佳音的苦恼仿佛震荡的可乐气泡迅速漫涌,人流的想法一闪即逝,想到第三胎有可能是英勇那样乖巧听话的小宝贝,她就舍不得杀死ta,但让她因此跟丈夫和好,依然办不到,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她独立抚养这孩子,那就不便考虑再婚问题了。 当晚朱百乐恰好约她吃饭,看她心神不定,细心的男人连忙关问:“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啊。” 她企图掩饰,他却执意追问。 “有烦恼就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她想了想,这事是不该瞒着他,早点坦白也好让对方早做打算,羞惭道:“我大概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了。” 朱百乐失惊:“为什么?” “今天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我怀孕了,孩子已经19周了,是和我丈夫闹离婚前怀上的。” 男人的震惊在她意料中,加倍愧疚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这次没一点怀孕的征兆,要不是最近太贪吃,以为生了什么病,我也不会去医院。” 朱百乐定了定神,问:“你打算和你丈夫和好吗?” “不。” “那孩子呢?打掉?” “……我还在考虑,我丈夫现在不肯把孩子交给我,我也不敢肯定珍珠小勇是否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如果他们选择留在爸爸身边,那我就只剩肚子里这个了,还是想把Ta生下来。” 朱百乐闻言笑得嘴角抽搐:“你的想法没错。” 她窘若囚拘,忙抢先表态:“如果是那样对你就更不公平了,我不能让你太吃亏,所以我们……” “对不起,我去厕所抽支烟。” 这是朱百乐头一回打断她的话,离座时他身体明显颤抖,走路姿势近乎逃奔。她预测他是去想了结的措辞,不愿再领受难堪,买单后离开了。 走出不远,朱百乐高喊着追来,焦急埋怨:“佳音,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佳音无地自容:“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也不用解释什么了,我都能理解。” “你误会了,我刚才激动是因为太高兴了。” “高兴?” 仔细一看,朱百乐当真喜形于色,语速很急,手脚都放不自然了。 “我说过想要健全的家庭,可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生不了。你现在就对外说这孩子是我的,等我们结了婚,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外人绝不会起疑。” “这……” “你就听我的吧,我真感谢老天给我这次机会啊,能收到从天而降的宝贝。你记住,有人问起一定要说是我的孩子,怀孕19周什么的都保密,就说宝宝才两个月大,是我们交往以后才有的,知道吗?” “但是……” “别担心,听我的准没错,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终于能有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就给ta起个名字吧,叫朱家珍,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们朱家的珍宝!哈哈哈。” 朱百乐如获至宝,第二天就给佳音送来一大堆孕期保健品,还提前定了胎教班,叮嘱她好好养胎,最好连百味鲜的工作也暂时停掉,以免过于操劳影响身体。 佳音看他这么尽心,相信他是真的很想认领这个孩子,内心的矛盾没消除反而更强烈了。 休息日的晚上,珍珠领着英勇来看她,她在厨房为孩子们做饭,保安来电催交物管费。她让女儿去跑腿,说缴费单据在茶几抽屉里。过了半分钟,突然想起孕检报告也在里面,赶紧跑出去。 珍珠正捧着那份报告观看,刚看到怀孕两个字就被母亲劈手夺走,她像被弹弓射中的小兽惊惶质问:“妈妈,您怀孕了?” 佳音心知此事瞒不住,早说晚说都一样,横下心点点头。 “是爸爸的?” “不是。” “那是谁的!?” “……你先别问。” 珍珠瞬间暴跳如雷:“自己的妈妈怀了别人的孩子,我怎么能不问呢?是不是那个姓朱的,您已经跟他……” 佳音不得不采纳朱百乐的意见,闷声道:“没错,是你朱叔叔的孩子。” “您才跟他认识多久,就怀了他的孩子!” “我刚和你爸爸分居就认识他了,现在孩子才两个多月,你爸爸要是和赵敏生孩子,这会儿说不定都能满地爬了。” “您太过分了!” 珍珠承受不住打击,去卧室抱起正在打盹的弟弟跑出家门。路上她哭个不停,小勇问不出什么,跟着她哭哭啼啼回到家。 赛亮回家了,贵和结婚前一周也搬走了,千金和景怡和好后本来也打算搬回去,考虑到佳音出走,秀明管不了家,剩下三个孩子没人照料太可怜,就跟景怡商量仍住长乐镇。她的腿伤也还没好,把保姆陆阿姨请过来帮忙,安排她住在贵和的房间。 珍珠到家后仍没完没了地哭,谁都问不出一句话,千金只好打电话通知秀明。 “大哥,珍珠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家一直哭,你快回来看看吧。” 秀明飞快赶回,见女儿哭成泪人,急忙拍哄询问。 珍珠抱住他惨嚎:“爸爸,妈妈她……妈妈她……” 秀明的心又被揪起一个角:“她怎么了?” 其余人也心惊催问。 珍珠含恨道:“我今天在妈妈家看到她的体检报告,妈妈怀孕了,孩子是那个朱百乐的,已经两个多月了。” 惊天轰雷震傻一干人,没等他们回过神,秀明已连滚带爬冲出家门。他觉得自己被扒掉面皮抽去脊梁,人生被泼上了擦不掉的黑漆,胸口彷如炼钢厂的熔炉,刚降临的夜幕都被他的呼吸烧成赤红。 佳音早有防范,收到他的电话,从容地到公园与之摊牌,不但不慌乱,还期盼早点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丈夫比她先到,和她想象的差不多,快气疯了,见面就学泼妇跳脚。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反唇相讥:“不要脸的人是你,背着老婆孩子和女人私通。” “那你现在背着我怀了野男人的野种又算什么?!” “我跟朱百乐交往时已经和你决裂了,是你先背叛我,凭什么还要求我对你忠诚?” “你、你……” 秀明头脑发胀,像刚遭受了几十个人的暴打,吊在晕厥边缘。 佳音怀着报复的畅快说:“现在更没什么可纠结的了,离婚吧,这样对双方都好。” 他本能拒绝好聚好散的提议,发狠咆哮:“我要去告那姓朱的,他搞大别人老婆的肚子,就是犯法!看他还怎么再做检察官!” 佳音顿时杀气腾腾:“你敢毁了他的工作,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就这么护着他?十几年的夫妻情分都不要了?” “从你背叛我的那天起我就跟你恩断义绝了,你识相离婚,我还可以跟你和平共处,要是乱来,后果自负!”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恨他,就想看他难受痛苦,把他的自尊踏在地上蹂、躏,这样就会获得无穷的快感。而秀明现在就是她案板上的鱼,无论言语威胁还是姿态恐吓都是垂死挣扎,进一步体会到妻子的可怕。过去他居然无所顾忌地使唤、抱怨、呼斥她,拍烂了老虎屁股,怪不得要葬身虎口。 数不清的绝望厉鬼般围困他,他扑向一旁的大树,脑门狠狠撞上去,一下两下三下……伴随凄厉的惨叫,好像那棵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佳音受够这幼稚疯癫的男人,丢下他忿忿走开了。 赛家牵一发动全身,“坏消息”传开,人人不得清静。景怡坐在客厅,忧烦打量专心与贵和通话的妻子,听她懊恼道:“是啊,谁说不是呢,我们也吓坏了。大嫂是铁了心要跟大哥离婚,没打算给他留一丁点出路,我估计大哥这回真的完蛋了。好,我们会看住他的,你和质华姐好好玩,有事我再通知你,再见。” 刚挂断,还没来得及换坐姿,赛亮的电话来了,想是听了美帆的转告,来过问情况。 “二哥,是啊,大嫂怀孕了,孩子是那个朱检察官的。大哥当然受不了啊,刚才疯子似的跑出去,肯定是去找大嫂了,两个人不知吵成什么样呢。什么?不会的,大哥没那胆子,估计被大嫂训一顿就灰溜溜回来了。打官司?他有那个脸吗?当初是他先跟赵敏乱搞把大嫂气跑的,现在再打官司毁了人家男朋友的事业,那就跟大嫂结下死仇了,为了珍珠小勇也不能这样啊。” 千金还没说到重点,大门开了,秀明僵尸似的踱进来,她见了忙知会赛亮:“大哥回来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联系。” 挂线回头细看,发现秀明额头上全是干透的血痂,不禁惊声尖叫。 珍珠、胜利从里屋跑出来,惊恐万状围住秀明。 “爸爸,您怎么受伤了?” “老赛,你没事吧?” “大哥,你怎么了?大哥?” “啊!!!!!!!!!!!!!!!!” 秀明乍然仰天怒吼,吼声似一条条狂躁地飞龙自口中钻出来,释放刚才剩余的能量。众人捂耳后退,恐惧指数直线上升。景怡以为他精神失常,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那声嘶力竭的男人轰然倒向沙发,抱着垫子哀声痛号。 家人们明白他受了大刺激,兴许从此一蹶不振,或哀伤或无奈地望着他。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这个系铃人的双手都被砍断,赛家期待的大团圆多半遥遥无期了。 第143章 重整 “百味鲜”离地铁站两公里, 说短不短说近不近,佳音早上上班时间紧就再乘一站公交, 不紧就走路, 当做锻炼。今天走出地铁站不久,在长虹路口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从她身边经过。交通拥挤, 车行速度很慢,她发现那车的右前车门上有一道深深的刮痕,瞧着很扎眼。 前方绿灯亮起, 奔驰车很快开走了,她朝前走了五分钟来到另一条街上,见路边围了好些人,刚才那辆奔驰车停在人群中,一名珠光宝气的少妇正拉住一个骑共享单车, 衣着寒酸的中年男人大骂。 “你刮花别人的车就得赔, 休想抵赖!” 听口气是奔驰车主。 那男人遑急喊冤:“俺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 绝不可能弄出这么大一道口子。” 他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旁人基本都能听出来,那女车主态度更凶暴:“不是你刮的是鬼刮的?你是不是河南人?你们河南人最会撒谎抵赖, 到处搞破坏!” 男人大窘:“你这位太太别搞地域歧视啊,俺们河南也有好人!” “反正你不是好人, 刮花人家的车还不认账!” “确实不是俺刮花的啊!” 交警已到场, 让他们去警队处理。佳音停步观察一阵,确认女车主指认的刮伤是刚才就有的,看不惯她欺负那老实巴交的男人, 出列向交警说明:“交警同志,我刚才在长虹路见过这辆奔驰车,当时右车门上就有这道刮痕,不是这位大哥弄花的。” 车主见有人拆穿碰瓷把戏,怒斥:“诶,这位大姐你可别胡说啊,我的车就是被这个河南佬刮坏的!” 佳音不惧道:“当时你从我身边经过,车速并不快,我看得很清楚。” “你清楚个屁,我看你跟这河南佬是一伙的,交警同志你别信她!” 佳音无视对方威胁,淡定地强调:“交警同志,你们可以去看看监控,看这辆车是不是从长虹路开来的,有没有从我身旁经过,看了就能证明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交警问她是否愿意同去警队协助调查,她爽快答应。在警队录完证词,那河南人感激地向她搓手道谢:“谢谢大姐,要不是您俺今天真说不清了。” 她认为澄清黑白帮助无辜是最基本的德行,离开警队就将此事抛开了。 两天后的下午,灿灿和英勇放学回家,这阵子家里大人忙碌,有时没空接送他们,灿灿就领着英勇坐地铁上下学。在去地铁的路上,他以兄长的口吻教导英勇:“回家我教你做炒饭和炒面吧,学会了以后肚子饿了自己也能动手做。” 英勇吃过表哥做的蛋炒饭、炸猪排和罗宋汤,他人矮,烹饪时需要站在板凳上操作,成品却很美味,比姑姑姐姐做的好吃多了。佩服他无所不能,羡慕道:“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没看谁教你啊。” “我是自己看着学的,小孩子也得多学点技能,尤其是家务方面,这样才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这是灿灿的心得体会,他觉得表弟太笨太幼稚,不尽快成长以后会吃苦。 英勇难过:“以前都是妈妈帮我们做,她走了,家里就乱套了。” “你们都太依赖大舅妈了,这样不好,今后多学学吧,我们家也不可能一直挨着你们住,你早点学会自理,等我们搬走了,你才能自己照顾自己。” 听他说搬家,英勇很不舍,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啊?” “可能等妈妈腿伤好利索以后吧,妈妈说小舅马上要高考,不能没人照顾,想把陆奶奶留在你们家帮忙。但她年纪大了,干不了太多重活,也照顾不到那么精细,你还得想办法多自学点家务技能才行。” “我怕我学不会。” “我妈妈那么笨都能学会,你比她还笨吗?不会就问,我教你。” 快过马路了,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忽然径直走向他们,神色慌张地对他们说:“小朋友,有坏人跟踪我,你们能不能陪我去找警察?” 英勇正要说好,被灿灿掐了一把,刚才只顾说话没留神周围,发现附近行人稀少,顿时紧张起来,戒慎地对孕妇说:“我们是小孩子,帮不了你,你去找大人吧。” 说完拉着英勇疾步快走,那孕妇追上来哀求:“小朋友,你们帮帮我吧,我知道那边巷子里就有个派出所,你们陪我过去就好。” 英勇心软劝说表哥:“她是个孕妇,我们帮帮她吧。” 灿灿悄声训斥:“你傻啊,哪有大人找小孩子帮忙的,她不是好人,快走!” 跑出十几米,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追上来,车上跳下两个大人,恶鹰扑小鸡似的扑向他们,其中一个一把拽住英勇,另一个直奔灿灿。 灿灿瞥见那孕妇就在车厢里,情知是一伙的,急忙就地一滚躲过擒拿,爬起来朝人多的地方飞奔,一边跑一边高喊“救命!” 歹徒紧追不舍,也沿路狠骂:“臭小子,我今天不收拾你就不是你老子!” 路人以为家长教训小孩子,都没在意。 眼看要落入虎口,灿灿机敏地拐进一家超市,胡乱砸摔货架上的货物,打坏很多玻璃容器盛放的调料酒水。超市店主以为追来的歹徒是他的父亲,激怒地拽住索赔,另一名店员抓住灿灿,生怕他逃走。 那歹徒事败,不敢久留,强行挣脱后逃跑了。店主只好拿住灿灿问责,灿灿气急跺脚:“你还没看出来?那人根本不是我家长,他就是个人贩子!快帮我报警啊!” 他领着赶来的警察返回遇袭地点,面包车早已逃离,英勇的小书包躺在马路中央,书本文具撒了一地。 家人们得知消息急得炸窝,警方查看监控,发现那辆面包车的牌照是假的。当晚在城南一条偏僻的小弄堂里找到该车,又查出是早已报废的车辆,原车主称将废车买给了一家修车厂,修车厂老板再以几百块转卖,不知道卖家的身份信息。 两天过去英勇下落不明,家里人快急疯了,都请了假满大街发传单找孩子,可是警方和网上都没消息。第三天早上,市公安局来电说半夜在江边发现一具小男孩的尸体,通知他们去辨认。 接到消息佳音眼前蒙上黑纱,双腿像泡了化骨粉,软得站不起来,在椅子上坐了半晌,心都被惊怖炸成响皮,挣扎着前往市局。 秀明也到了,和她不同,脸上蒙的是白纸,仿佛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你去看了吗?” 佳音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样,像个哆哆嗦嗦的冻死鬼。 秀明摇头:“还没有,让我先等会儿。” 他来时心虚欲死,见到妻子更像被屠夫拎着耳朵的兔子,腿抖得抽筋。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只能以死谢罪。 夫妻俩浑似两只被神道拘来的亡灵,瑟缩对立,听到当事警官召唤,又都骇然一震。 “你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佳音到底不敢亲手揭开那层可怕的假设,蹒跚地走到墙边伸手撑住身体。秀明没有退缩的可能,心如撞鹿地跟着警官走向停尸房,仿佛去造访地狱。 解剖台上摆着一具泡得惨白肿胀的小儿尸体,浓烈的尸臭猛狮般扑来,少说死了两三天。 秀明无论如何不能把一具浮尸和儿子对上号,略过失去人形的面目寻找差异特征,还真让他找着了——尸体胸口正中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胎记。 “我儿子胸口上没胎记,他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 他欣喜若狂,好似死刑犯得到了赦免,接连大笑数声抱头蹲在地上,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泪水。 警官知道他情绪激动,劝他出去冷静。他缓步走向室外,疲惫得像绕着赤道跑了一圈。佳音密切关注停尸房地动向,见丈夫神态萎靡地返回,眼眶发红,表情迷茫,以为是来传递噩耗的,思维登时像画纸被哗啦撕掉一页,剩下的全是空白,怔怔滚出泪珠。 秀明走到近处才惊醒,忙上前向她报平安:“我看了,那绝对不是小勇。” 佳音没来得及高兴,被剧烈的晕厥击倒,从长椅上滑了下去,是情绪骤然松懈的结果。 秀敏赶忙扶起,搂着她摇晃呼喊,她很快苏醒,听到男人仓皇的叫喊,一股排山倒海的怒火炸裂她的心房。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小勇!” 她开始疯狂地抽他耳光,恨不得拍蚊子似的把他拍扁,一向温和的面容全然扭曲,浸透惊心动魄的恶意,狞厉嚎叫着:“你为什么要去搞外遇!为什么要毁了这个家!你就是混蛋!混蛋!混蛋!把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 这该死的男人放纵欲望,毁掉了她苦心经营的幸福家庭,她的恨有多深,心就有多痛,真想将世界付之一炬。 秀明甘愿领罚,流着泪跪地求饶:“佳音你别激动,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把小勇找回来。” “你怎么找!你找得回来吗?你除了说嘴还会些什么?废物!混蛋!骗子!凶手!” “……你打死我吧,打死就解恨了。” “小勇啊!你在哪儿啊!小勇……” 二人癫狂悲痛地纠扯着,一群人从外面匆匆奔来,是另一拨认亲的家属。见他们情绪崩溃成这样,还以为里面的童尸已有了主,一人小声庆幸:“没事,那小孩肯定是他们家的,不是我们家星星。” 人群潮水般涌进停尸房,不到一分钟惨叫迭起,好像那里变成了古代的刑房。佳音和秀明都愣住了,只见那些人又潮水般涌出来,个个似丧家之犬。一个少妇中毒般满地打滚嚎哭,一位老太太已哭到晕厥,被人们架住抢救,一名年轻男子抱头跪在地上,一个老头子不顾旁人阻拦拼命撞墙,估计是那小男孩的妈妈、奶奶、爸爸、爷爷。 耸人听闻的惨景震住一旁丢失孩子的父母,秀明下意识搂住妻子肩膀,佳音也失神地忘记推开他,心怀兔死狐悲之感,相互倚靠着抖成一团。 三天过去,仍没找到孩子,佳音开始绝食,美帆撇下丈夫来照顾她,做了好吃的粥点劝说。 “你吃点吧,都一天一夜了,你不饿,肚子里这个也该饿坏了。” 佳音靠在枕头上不住流泪:“小勇现在在坏人手里,肯定怕得吃不好睡不着,我怎么吃得下东西。” “小勇会没事的,警方不是正在找吗。” “都两天了,还没消息,他会不会已经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或者已经……” “不会的,现在还没收到敲诈勒索的信息,说明不是绑架,就是人贩子干的。市公安局都出动了,一定能找回来。” 他们何曾知道英勇离他们不远,就在南郊一座名叫月亮村的棚户区,和几个被拐儿童一起被关在一座小破院。近日警方封锁严密,人贩子不能马上转移“货物”,先关起来看押,等找到买家再一个个送走。这帮丧心病狂的人渣为防止孩子哭喊,用胶布封嘴,小刀恐吓,捂晕了,或者吃饭时才撕下胶布,谁敢哭喊就是一顿毒打。 这天中午,门外响起一阵吆喝声:“磨剪子磨菜刀咯!有人要磨茧子磨菜刀吗?”,听口音是个河南籍的磨刀匠。 人贩子们起初没理会,那吆喝声来回徘徊两趟,停在了院门口。警觉的歹徒透过门缝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外张望,便陡然开门呵斥:“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那河南人陪着笑和气询问:“大哥,您家有剪子菜刀要磨吗?俺手艺好得很,磨出的剪子菜刀比新的还好使,您要不要试试?” “没有没有,你快走吧。” 河南人诺诺离去,已认准了那歹徒的脸面,转身直奔附近派出所报案,说月亮村里住着一伙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警方紧急出动,所长亲自带队封锁小院,闯入解救被拐儿童。人贩子们狡兔三窟,实难料到会有此祸,男女八人无一落网。警员们撞开院内的房门搜查,在其中一间大屋的床上找到五个并排躺卧的幼童,全都昏睡不醒,质问人贩子,嫌犯们交代他们怕孩子吵闹,给他们灌服了安眠药。 佳音见到英勇时他还迷迷糊糊,躺在母亲怀里,被她的泪水和哭声唤醒了。 “妈妈,我想您。” 小孩以为是做梦,哭着抓紧她的衣衫。 佳音痛哭不止,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身体:“妈妈也想你,好孩子,你吓死妈妈了。” 轻微的疼痛为英勇带来劫后的安稳,哭着哀求:“妈妈您能回家吗?” 他现在只想立刻回家,家里必须有妈妈。 佳音不理会秀明期盼的注视,擦着泪问儿子:“小勇,你跟妈妈回妈妈的家好不好?让妈妈好好照顾你。” 英勇摇头:“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家,有爸爸还有妈妈。” 他哇哇大哭,家人们的喜悦都被忧愁冲淡了。 孩子们获救得益于破案线索及时准确,警队负责人向几家家长说明:“本次解救行动能取得成功,多亏了一位群众提供线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他领着那名河南磨刀匠现身,佳音吃惊不小,此人竟是前几天那位被奔驰车主碰瓷的河南人。 “这位方大宇大哥是著名的民间义务打拐人,从事义务打拐工作近十年,已协助警方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儿童,是打拐战线上的英雄。” 方大宇也一眼认出佳音,惊喜上前:“大姐,是您啊。” 佳音激动地与他握手:“是您救了我儿子?” “是啊,真巧啊!” 为表敬谢,当晚赛家人盛情宴请了方大宇,席间听他讲述了打拐的动机。 “俺儿子也是十年前被拐走的,俺老婆伤心得跳河了,俺爸妈也气死了,俺们家跟人贩子结下了血海深仇,俺这辈子的目标就是打垮他们,帮那些被拐儿童的父母寻回孩子。这些年都是打几个月工,挣到钱就出来四处打拐。月亮村那帮人贩子俺盯了他们半个月了,可狡猾了,半个月就换了三四个地方。那天俺正跟踪其中一人,被那奔驰车主讹上了,幸亏闻大姐帮俺作证,要是俺被那案子绊住就把那伙人跟丢了,哪儿还能找到月亮村去啊。” 又是一桩因果报应的实例,美帆笑着感叹:“这就是善有善报啊,佳音你爱做好事,帮助别人归根结底是帮了自己。” 佳音也庆幸那天的做为,向恩人举杯道谢:“是啊,方大哥,您为了帮助那些被拐儿童付出那么多辛劳,实在太让人敬佩了,我们敬您一杯。” 全家人一齐向这位了不起的英雄敬酒,方大宇实诚自谦:“俺其实没啥了不起,这做人哪,最重要的就是将心比心,俺丢了儿子家破人亡,就不能再让别的家庭像俺们这么痛苦。俺打拐的同时也在找俺儿子,十年了,也不知道俺们父子还能不能有相见的一天,但俺想,只要坚持找就还有希望,俺帮了很多人,那些人也都感激俺,说要帮俺留意俺儿子的消息,俺也相信好人有好报,总有一天能找着俺儿子。” 八尺硬汉,说到伤心处涕泪俱下,旁人也陪着感伤,一同为他祈祷,希望好心人终有好报。 佳音来到赛家,守着儿子入睡,等他睡熟后悄悄离去。珍珠追着挽留:“妈妈,您又要走?就不能留下来?” 她已经不把这儿当做家了,平静吩咐:“照顾好弟弟,我明晚再来。” 走出院门,秀明追出来,他再也不能让这个家残缺下去,苦苦哀求:“珍珠妈,你再考虑考虑吧,你都看到了,小勇需要完整的家庭,你那么爱他,忍心让他难过吗?” 佳音对他恨意未减:“我是爱他,可是又很厌恶你,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厌恶?” 焦急求问换不来一点温度,妻子的言辞越来越残忍:“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怀了朱百乐的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能回头?” 他脑袋里又核爆一次,把尊严顾虑全炸没了,诚心正意说:“你回来,这孩子我认了。” “什么?” “只要你肯回来,我情愿戴这顶绿帽子,这孩子生下来算我的,我当ta的爸爸,我养活ta,这总可以了吧?” 佳音知道这人喜欢意气用事,以为他又在蒙着眼睛胡来,怒道:“我看你脑子真有病。” 秀明意急心忙道:“是啊,我脑子是有病,不然怎么会闯出这么多祸。可我现在真心改过了,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有公司会重新雇佣被解雇的员工,不仅因为有劣迹,不保险,更重要的是本人并不是无可取代。我也一样,并不是非你不可。” “难道你以前就没真心爱过我?” 他一着急,抓狂的肢体动作又出现了,佳音觉得他不配问这问题,冷笑:“爱过,可是后来发现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一开始就是凑合着在一起,从来都瞧不起我,轻视我,去跟别的女人谈情说爱,对我只有欺瞒哄骗!这样的男人我要来做什么?” 她昂首前行,不做无谓恋战,丈夫却不肯放弃地追赶。 “以前是我眼瞎,分不清好歹,现在我清醒了,珍珠妈,你再试试吧,就当我现在是在重新追求你,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你还没明白?我已经厌倦了。” 她不愿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感情洁癖也妨碍她回收被污染的伴侣,反过来恳求他:“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你放弃吧。” 他亡国者般悲哀,默默扭头返回,不肯面对已定的败局。 金永继兄弟被捕,金氏集团的犯罪案件被一点点公布,四月初公众已大概了解了全貌。金氏集团涉嫌偷漏税数十亿,合并罚金高达两百亿。集团负债数千亿,绝大多数是银行贷款,被金永继和金永盛两兄弟中饱私囊,利用情妇向国外转移资产数百亿,其中大部分无法追回。兄弟俩极其同伙还涉嫌行贿国家重要公职人员,利用多个知名女星进行洗钱和性贿赂,打击威胁举报人,并涉及多宗谋杀案…… 这些严重的负、面、新闻导致金氏集团股价暴跌,数月来已沦为垃圾股,股东纷纷撤资,集团资不抵债面临倒闭,全国数十个在建楼盘沦为烂尾楼,三十多个拍卖失败,无法恢复施工,各地业主相继举行维权集会,引发多起群体事件。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景怡这局外人也遭受牵连。申州周边地区几个烂尾楼盘的受害业主误听传言,以为他也是金氏集团一份子,通过人肉搜索找上他,跟踪、纠缠、哀求、威胁,使出各种手段逼他对烂尾楼负责。景怡为躲避骚扰,带着妻儿不断搬家,最后逃到苏州的别墅暂住。 业主们找不到他,政府的召见却难以回绝。金氏集团规模庞大,是影响力深远的巨型企业,倒闭势必引发恶劣的社会影响,对这样的企业政府定会积极挽救,督促其破产重整。景怡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一些官员动员他向集团注资,盘活企业。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跳火坑的事景怡怎么敢干?但每天看新闻,目睹那些一家老小寻死觅活的业主和因股票血本无归而自杀的股民,他寝食难安,想起这些朝不保夕的人,吃饭呼吸都成了罪过。 这晚他又夜不能寐,到花园里透气,望着富丽堂皇的豪宅,罪恶感滔滔不穷,做好人行善积德是他素来的愿望,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却退缩了,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关心他的妻子,千金跟出来,忧虑的神色好似朦胧月光。 “你又睡不着吗?” “是啊。” “我也睡不着,想到金氏集团倒闭会害苦那么多人就很难过。” 他自觉连累了她,摸摸她的头,再次咒骂祸首:“一个大企业的生存发展与数以万计员工和客户的生活息息相关,可恨永继永盛这对败家子,毁了那么多人的心血,还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真是死有余辜。” 千金握住他的手问:“他们不管落到什么下场都罪有应得,可是你打算怎么办?有主意了吗?” “……我想挽救集团,可惜能力不够。” 她知道这是他烦恼的根源,不能让他徒劳纠结,今天定要理出个头绪。 “他们说的破产重整,是要你接管金氏集团?需要做些什么” “现在找不到人接盘这个烂摊子,因为需要一大笔资金,往近了看只有我们家有能力,爸妈留下的钱至少能解决那些烂尾楼,可是窟窿太大,我们就是把家底都填进去也很难盘活。” “也就是说,接手的话我们也很有可能会破产?” “嗯,要是破产,也许会身无分文,还会背负一身巨债,没有偿还能力的话,今后会被限制消费,连高铁都坐不了。” “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也不能这么说,政府愿意给出优惠政策,把永继等人和集团割裂开,接管重整不用负担他们犯事的后果,集团欠下的外债也能延迟偿还并减少一定的利息,另外还会提供一些扶持举措,如果能有好的重整计划,灵活采用追加投资、租赁经营、并购重组等多种方式来挽救,或许能实现复苏。” 千金低头沉思,再抬头表情豁然明朗,笃定道:“那就试试吧。” 他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先听她说出理由:“爸爸妈妈留下这么多财产,我们光守着什么用处都没有,你以前说想建医院帮助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现在那些金氏集团的受害者和看不起病的人一样可怜,帮助他们也是救人,我们试试吧。” “……这事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很复杂,我也没能力完成。” “那就找有能力的人来协助,你负责领导协调。” “我、我对自己没信心。” 景怡习惯生活在安全地带,用安全的方式生活,靠安全的方针做事,要他赤手空拳去探索未知的危险领域好比与狼群共舞。 他感到恐惧。 然而妻子勇气无穷,经过磨难,她性格里的坚韧更加熠熠生辉,即刻为他提供支援。 “想想林田火灾的受害者,爸爸妈妈这些年一直想赎罪,你也想替他们赎罪,金氏集团害过很多人,但现在救活它又能拯救很多人,这不是最好的赎罪方式吗?救人本就需要承担风险,那种给点小恩小惠就想被人当做恩公歌功颂德的不过是虚荣心强烈的伪君子,我最近看到一句话,要想成为真正的救世主,就得先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我们没那么伟大,但至少应该尝试一下,即使最后破产了,只要命还在,总能再想办法东山再起啊。” 他以前做梦难料会从她口中听到令人拜服的道理,她不仅正直善良,还有真正悲天悯人的觉悟,真是座取之不竭的宝藏。 “老婆,你这些话真让我无地自容啊。” 他双手反握,抓紧她的手,由衷认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微微笑道:“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肯不肯还得由你下决定。” 下决定需要排除顾虑,他最大的顾虑之一是儿子。 “我可以冒险,就怕输了对不起灿灿。灿灿还小,我不想让他过早经历坎坷。” 夫妇俩尊重儿子的想法,难替他定夺,灿灿忽然从花篱后钻出来,泰然自若道:“没关系,我可以的。” 千金吃惊:“你怎么也没睡啊?” 灿灿小大人似的走到他们跟前:“刚才起来上厕所,看你们都出来了,想来听听你们在聊什么。” “你都听到了?” 灿灿点点头,仰望焦虑的父亲:“爸爸,您别顾忌我,我不怕什么坎坷。老实说我现在活得挺无聊的,觉得做人很没劲。” 景怡疑惑不解。 小孩叹气:“课本上的东西我一看就会,觉得老师上课讲得都是废话。现在自学大学的数学教材,也都不难,以后上学可能也就是混日子了。平时想要什么马上就有,再贵的东西家里也买得起,一点盼头都没有。老是想:家里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以后也用不着奋斗了,干脆当混世魔王算了,再不然就去变着方地作,追求新鲜刺激,把一般人不敢干的事全干了。比如做、炸、弹,养鲸鱼,给自己盖个白宫住着,或者去世贸大厦楼顶玩跳伞,带人去非洲打仗,让当地国王封我一个酋长当当……” 凡人理解不了天才的苦衷,景怡很聪明却对儿子的智商望尘莫及,因此也不能理解他这些古怪想法,责问:“你就不能有点正常爱好?” 灿灿苦恼:“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正常爱好还能吸引我吗?爸爸,我听一个富豪说,赚钱的乐趣比花钱多得多,我也想尝尝那种乐趣,请您给我留点赚钱的动力吧。” 千金笑着拉过儿子,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没吹牛,他打游戏最讨厌用外挂和修改器,说那样太无聊了。” 景怡想正式跟灿灿谈一谈可能面临的风险,蹲下身正色询问:“灿灿,如果爸爸将来什么都不能留给你,也不能为你提供任何帮助,你会怨爸爸吗?” 灿灿从容否定:“不会,大舅说外公家的家训之一是‘自成自立’,我虽然姓金,也想遵循这条,那样未来才有意思。” 这聪颖超群的儿子也是座大宝藏,储存了无尽的希望,景怡立马踏实了,半真半假戏谑:“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伟人的,爸爸先向你致敬了。” 灿灿顽皮道:“我要是做了伟人,您就是伟人的父亲,我先代表我将来的崇拜者向您致敬。” 千金笑着弹他暴栗,他又冲她调侃:“伟人之母,也向您致敬。” “这小子连贫嘴都学会了,以后更讨厌了。” 一家三口齐声欢笑,笑声驱散了围困明月的乌云。 景怡决定放手一搏,事关重大绝计不能草率,他需要很多助力,最不可获取的是他的双亲。 经过长途飞行,辗转跋涉,他来到父母隐居的深山,拜见前先去朝拜了山脚下的佛寺,在佛前虔诚祈福许愿。 见到他,父母无悲无喜,好像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孩儿似的接受两位老人的安慰。 他来之前就在电话里向母亲表达了参与集团重组的决定,这会儿再当着他们的面详细说明,父亲金瀚飞听罢,长眉一抖,莞尔道:“景怡,我和你妈妈等你很久了,你能来找我们,我很高兴。” 景怡也知道父亲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爸爸,您上次说的考验就是指这件事吧?” “对,大厦将倾,伤的不光是蛀虫,这种时候独善其身并非善举,你有承担使命的觉悟,证明你已经悟出善的真谛了。” 他见父母在这人迹罕至的小山村寒耕暑耘,斋居蔬食,外表已与寻常农夫农妇无异,但言谈更清明睿智,想必已修成了大智慧,自己便有了些底气。 “爸爸,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我是想承担起挽救集团的责任,可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需要您和妈妈指导。我带了一些集团目前的经营资料,请你们先过目。” 他打开行囊取出厚厚一叠文件,被母亲彤思涵拒绝。 “不用了,这些年我和你爸爸身在山野,但对集团内的情况大致上都了解,永继永盛胡作非为,我们也都看见了,他们不听劝告,非要与歹人狼狈为奸,真是无可救药。你还不知道吧,他们会这么快伏法,你爸爸也出了一分力。” “您是说爸爸举报了他们?” 他惊愕失色,随即明白父亲的用意,他老人家定是为了阻止集团破败才毅然做出大义灭亲的决定。 金瀚飞为不肖子孙们叹息:“我没亲自动手,委托其他人把他们一部分犯罪资料交给了警方,这些混蛋太无法无天,再不阻止集团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那现在……” “先从那批烂尾楼下手吧,我这阵子仔细看了那些楼盘的资料,有一部分是很好的地段,有很大的升值潜力。永继那帮人执行高周转,根本没用心筹划开发,有的方案真是垃圾,浪费了土地的价值。重新组建好的团队设计,不仅能解决原业主的住房,还能实现盈利。走好这一步,保住集团的品牌价值,以后的经营就有希望了。” 他以前是地产界的老狐狸,眼光最毒,一块别人看来没前途的地,他却能窥见其未来的价值,金氏集团能迅速崛起,正得益于他点石成金的经营技巧。 景怡听他似乎很有把握,跟着信心陡增,急忙求恳:“爸爸妈妈,你们能跟我回申州吗?如果你们能亲自领导,董事会的老股东们或许会重新考虑注资,也能为集团留住一批人才。” 老夫妻相视而笑,眼里掠过沧海桑田,看透彼此的前世今生,记忆同时定格在被绑匪推落土坑,绝望等待活埋的惊魂时刻。 经过漫长的忏悔禅修,他们早已不受恐惧侵扰,将那遭遇视作脱离苦海的返航。 金瀚飞对妻子笑道:“我们修行数年,一直在思考消孽的方法,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彤思涵微笑回应:“那次绑架中我们大难不死就是在等今天,能回到原点,纠正以前的错误。” 半个月后各大财经媒体登载了金氏集团原副董金瀚飞夫妇重掌集团,注资一百亿进行重整的新闻。二老是集团创始人,曾领导集团开创了辉煌的业绩,如今老舵手回归使得老股东和员工们重获信心,初步稳定了集团内的经营秩序。。。。。 金瀚飞指导景怡重新开发烂尾楼,景怡希望找到最好的设计公司,但那样设计成本又将剧增,使开发增加难度。他想聘请优秀设计师,组建自己的设计团队,首先想到贵和夫妇,向他们发出邀请。 贵和碍着多喜的禁令,颇有顾虑,景怡在拜访时诚恳请求:“我知道爸以前不许赛家人沾金家的好处,但这次这个真不是好处,我和我的家族遇到了很严峻困境,急需你们帮助,还请你们看在千金份上支援我……” 听他坦诚道明形势,贵和和郝质华爽快依允,双双辞职转投金氏集团,郝质华担任了设计部经理,贵和任设计总监,夫妻俩领着团队夙夜匪懈设计调整新的开发方案,尽力加大土地利用率,提升楼盘商业价值。 设计这块有郝质华担纲,能保证质量,但要实现优质的施工建设,需要好的施工图,出图量大、质量要求高,还想控制成本,似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千金想到异母弟弟郭奇峰也在经营建筑设计公司,向他打听,郭奇峰的公司规模不小,强项恰恰是绘制施工图,乐于帮助姐姐姐夫,以极优惠的价格承接了所属项目的施工图绘制,为景怡解决了一大难题。 这天郝质华在忙碌中接到谢晓岱的电话,久未联系,忽然收到这位前下属的音讯,她很惊喜,答应中午和她一块儿吃饭。 谢晓岱比以前瘦了,过去她总是形容疲惫,但仍保留少女涉世不深的单纯,如今精神饱满,眼里却染上风霜,像个饱经世事的妇女。 郝质华听说她半个月前就来申州了,问她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 谢晓岱惭愧道:“我回老家结了婚,但半年后又离了,图书馆的工作也辞掉了。” 郝质华有些意外,回想当年二人在办公室各执一词争论的场景,好奇她为何会改变想法。 谢晓岱给出的原因都是她那时曾预言过的。 “我跟那个人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喜欢图书馆单调乏味的工作,和他一起生活很难受,久了更发现他和他的家人只把我当成保姆和生育工具。您以前说做人不能没追求,我还不以为然,真正体会过才知道那种一眼望到底的日子有多可怕。我还年轻,不能当行尸走肉,所以坚决离婚辞职,还跟家里闹翻了。” 她没有破罐破摔,醒悟得还算及时,值得称幸。 郝质华问:“你现在想重新开始是吗?” 她眼里霎时放出期盼的光芒:“对,我想再靠自己的努力试试看,工作再辛苦,起码身心是自由的,能给自己创造选择的机会。郝所,您能帮帮我吗?听说您现在是金氏集团设计部的经理,我能去您哪儿上班吗?” “当然可以,我以前就说过你很有潜力,现在公司正缺有才华又能吃苦耐劳的设计师,欢迎你加入我们。” 郝质华欣喜地与谢晓岱握手,提议找家好餐厅,庆贺她得到一位好助手和志同道合的伙伴。 第144章 退出 景怡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生活, 抽空回亚洲医院办离职手续,不然老占着指标人家也不好进新人。去时遇上同事聊了几句, 得知医院又出了凶案, 放射科的李智伟被一个病人家属挥刀砍死,他曾经带过的实习生钱小鹏身负重伤, 至今没脱离危险。 要说这李智伟死得真冤枉,那病人家属的报复目标是钱小鹏。病人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因先天心肌畸形, 在心内科住院,一天夜里病人突然难受,家属急忙去找医生。当晚钱小鹏值班,草草去看了看,让继续观察, 没采取任何处置措施。没过多久, 小女孩病情恶化, 抢救无效死亡。主治医生也承认是值班医生应对不当错过了抢救时间,那小女孩的父亲愤恨难平,女儿死后的第三天揣着凶器来找钱小鹏。刚好李智伟在钱小鹏的办公室和他聊天, 就这样做了他的替死鬼。 钱小鹏虽捡回一条命,胰腺却中了三刀, 导致胰腺液大量渗出, 腹腔和内脏器官都遭到严重腐蚀,能不能活下来还没个定准。 他家境不太好,负担不起巨额治疗费, 院方组织员工为其捐款,景怡想到同事一场,自己跟他还有师生之谊,也捐了十万块。 没过多久钱小鹏的母亲来找他,说钱小鹏想见他,求他去看一看时日不多的儿子。 景怡不忍拒绝这微末的请求,腾出空档去医院探望。钱小鹏住在加护病房,浑身插满管子,五颜六色的液体在他身体里输进抽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见了他眼泪就下来了,气息奄奄道:“金大夫,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呢。” 景怡都快认不出他了,想着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眼看要一命归西,心下惋惜,格外温和地同他交谈。 “你妈妈说你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说,是什么呢?” 钱小鹏迟疑良久,结出更大的泪珠。 “我想向您道歉。” 景怡笑道:“这未免言重了吧,你并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啊。” “不,我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您不知道,您和晏菲的绯闻是我和李智伟联手散布到医院群里的,也是我帮李智伟搞到了您太太的微信,给她发告密信,破坏您的家庭。” 景怡的笑容凝固了,事发时他就将李智伟列为怀疑对象,但着实没想到帮凶里有钱小鹏。 “……你为什么这么做?” 钱小鹏悲怯悔罪:“您以前经常批评我,我气不过,认为您仗着有钱装圣人,李智伟说您和晏菲有染,我也没怀疑,听信他的鬼话跟他合伙陷害您,想把您逼走。” 嫉妒酿成偏执,偏执引发仇恨,仇恨催生罪恶。时过境迁,他已受到惨重的惩罚,景怡不想再责怪什么了。 钱小鹏的悔恨却是无尽的:“金大夫,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卑鄙的事,现在很后悔,这次受伤让我彻底清醒了,您以前的批评都很中肯,我对病人缺乏尊重,没把他们的生命健康放在心上,傲慢无礼还玩忽职守,终于惹出大事故,也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真是活该啊。如果能早点听从您的劝告,严格规范自己的从业态度,就不会有今天了……” 景怡不明白人为什么非得到穷途末路才知错,心中怜悯怨责各占一半,勉强安慰:“你现在认清错误还来得及,先专心养伤吧,伤好以后再重新开始。” 钱小鹏明白自身伤情,摇头哀泣:“太迟了,您是知道我这伤势的,多半好不了了,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终身伴有后遗症,没法正常工作,就是个废人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培养我的老师和前辈们,也对不起您,现在能做的只有忏悔,金大夫,您能原谅我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景怡留下他想听的话,带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了这个可悲的青年,后来再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包岷曦年初心血来潮,在美术馆园内一处空地增修了一座观景高塔。这座塔纯木质结构,采用古法修筑,全用榫头拼接,工程繁复讲究,使得工期一推再推,到5月末美术馆终于整体竣工。秀明松了一口气,等待迎接竣工验收,谁知就在这大功即将告成的档口,被飞来横祸撞了个360°大转体。 美术馆附近有座城中村,居民多是外地打工者,不少人拖家带口,因此村中生活着很多外来儿童。这些孩子的父母忙于生计,对他们疏于管教,基本呈散养状态,男孩子个个是没安嚼子的牲口,野到不行。这日傍晚五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拿砖头、树干垫脚,偷偷翻墙溜进园区,到池塘里捞锦鲤,不知怎的五人竟集体淹死在池子里,闹出沸反盈天的大新闻。 夏季小儿溺水事件频发,秀明以前常看到类似报道,没料到这口大黑锅会砸到自己头上。他从开工之日起就在工地门外竖上“此地正施工,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池塘边也安放了“此处水深,禁止戏水”的安全提示,门口还安排保安24小时看守,谁曾想百密一疏,闹出五条人命。 那些孩子的家长们自然不肯甘休,在工地门外大哭大闹,拉横幅摆花圈,烧香蜡钱纸,硬要每人索赔120万,还将消息散布到了网上。 包大师气愤至极,狠狠骂了秀明一顿,说他为了压住新闻和撤销网上的信息已花了好几百万公关费,剩下的八百万工程尾款绝不会再付,还让秀明自行摆平那些家属。 秀明去找赛亮商量,赛亮说这属于民事纠纷,他作为工地负责人事先已尽到了安全警示义务,按法规即使负责也只负一小部分。那些孩子的死,更多责任在监护人,如果协商不成,就由得他们去起诉,法院会秉公判决。 美帆听说家长们闹事的情形很气愤:“这些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看不好,出了事只会赖别人。现在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太多了,老太太去公园偷杨梅,爬树摔伤了找公园赔钱。小伙子逃票进动物园,误入虎山被老虎咬死了也要找园方赔钱。还有那些逃火车票被火车压死的,偷吃人家花园里的荷兰水仙中毒的,偷吃隔壁的腌排骨被骨头卡住的,都要找人家车站和失主赔钱。这种‘我死我有理’、‘我弱我有理’、‘我老我有理’的无赖行径就得严加抵制,否则我们国家的社会道德真要崩盘了!” 派出所的办案民警主张双方协商解决,秀明挨家拜访那五户,在前面四户家中无一例外遭到了家属的谩骂厮打,对方还扬言不给钱就让他全家鸡犬不宁。 他憋屈窝火,也态度强硬地叫他们去法院打官司,让法律裁定青红皂白。 最后还剩一户张姓人家,他思虑一阵还是去了。到了那家人的住地,只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蹲在虫鼠出没的阴沟边洗菜,见到他,不声不响盯了几秒钟,平静道:“我爸妈出去摆摊了,还没回来。” 那五个孩子毕竟死在他的工地上,秀明见了死者家属仍有些心虚,冲女孩点点头就想告辞。 女孩忽然问:“你是赛珍珠的爸爸吧?” 他惊讶:“你认识我女儿?” 女孩用抹布擦干手站起来,拉扯着皱巴巴的T恤说:“我也是友谊中学的,比赛珍珠高一级。她在我们学校很有名,全校学生差不多都认识她。” “哦。那个,张成伟是你弟弟?” “嗯,我叫张燕燕。” 秀明不知该说什么,抠着后脑勺致哀:“你父母一定很难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不好受。” 他以为张燕燕会骂他,谁知女孩冷不丁说:“我爸妈在商量生孩子的事。我的伯伯叔叔们都有好几个儿子,我爸只有我弟弟一根独苗,现在死了,必须再生一个,不然家里的香火就断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尴尬地点点头。 张燕燕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道白:“我本来想考中南财大,今后学财会好找工作,老师也说我能考上,可现在家里不让我参加高考了,说他们再生一个儿子得花很多钱,没钱供我念书,除非你肯多赔点钱。” 藏在事件后的复杂矛盾超出秀明的想象,舌头不听使唤了。 张燕燕捏着衣摆,眼眶慢慢红了,看他的眼神没有恨意,全是恐惧与哀求。 “我问过同学的父亲,他是法官,说这种情况工地方只会负一小部分责任,最多每人赔几万甚至不用赔,我爸说这点钱绝对不够生养孩子,要我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贴补家用……你能不能多赔我们家一点钱,不考大学我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只能待在这种贫民窟过贫贱的生活。我没你女儿那么漂亮,也没有别的才艺,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求求你做做好事吧!” 她说到激动处痛哭着朝他跪倒,似在向他讨要前途。秀明肠慌腹热,胡乱安慰几句,狼狈地逃走了。回去后反复回忆,另外那四家好像也都有未成年的女儿,父母长辈嘶吼泼骂时,这些小身影都静静躲在角落里,外人无从采集信息。 她们各自的心情如何呢?都和张燕燕一样是兄弟们的陪衬吗?等待她们的也将是相同的命运吗? 秀明理解不了重男轻女的父母,但明确他们的做法,张燕燕的那通惨哭把他的心震软了,怒气下去理智相应回升,冷静分析:这事拖得越久,影响越大,对美术馆和包大师的声誉都不利,搞不好还会让包大师损失更多公关费,不如由我舍财消灾便当。 想明白后他去派出所请警官帮忙调解,表示愿意赔偿每户人家50万,谈判达成,约定一周内付钱。他去二弟家告知处理结果,二弟夫妇都说他太傻。 他认命道:“养个孩子不容易,养到八九岁要花很多心血,感情就更不用说了,设身处地想想我也为那些父母难过,就当给自己买个心理安慰吧,否则会内疚一辈子。还有包大师,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建公益美术馆,被我搞出这么大的黑点,传出去多难听啊,不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怎么对得起他。” 美帆知他仁义,也知他打肿脸充胖子,忧心问:“大哥你也太好心了,就没想过这么多钱你拿得出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这事你们别告诉千金贵和,老金现在接管了金氏集团的烂摊子,自身都难保,贵和刚结婚,跟质华家的关系还没建设好,不能给他添麻烦。” 赛亮不能袖手,马上说:“大哥,我正准备把吉祥大厦的房子和工人路的商铺卖掉还债,等房子脱手了你先拿一部分去救急吧,不过可能还得再等一两个月。” 秀明断然拒绝:“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本来有钱,为我还债才搞得两手空空,现在甲方不给你工程尾款,你不但赚不了钱还得赔本,到哪儿去找那250万?” “我去找朋友帮帮忙。” 赛亮犹豫试探:“你不会想去找那个赵敏吧?” 秀明已收到过赵敏的问候信息,对方直接提出帮忙的意愿,被他拒绝了。见二弟怀疑他跟小三藕断丝连,怒道:“怎么可能,我跟她早断了,就是不断也绝不会找她借钱!” 美帆欠了秀明偌大的人情,不能不为他的处境担忧,转身就找机会将此事告知佳音。佳音早知衰神对丈夫一往情深,过去没少触霉头,这次又收了一份大礼,真怀疑他上辈子做了太多缺德事,担心儿女们跟着他受罪,心中烦思不绝。 休息日下午她去接儿子吃晚饭,见他抱着一个新的高达玩具玩耍,问他谁买的。 英勇笑眯眯说:“爸爸买的。他最近给我买了好多新玩具,还常带我去吃好吃的。” 佳音出走后秀明对英勇的态度大为改观,经过人贩子事件更宝贝起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对他和珍珠已基本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了。 佳音担心儿子和丈夫感情太深,会离不开他,握住他的肩膀柔声问:“小勇,妈妈今天想正式跟你谈一谈。” 英勇马上放下玩具认真注视她:“谈什么?” 她很难启齿,忍住窘迫笑问:“妈妈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了,以后你必须在我们中间选一个陪你生活,你想要妈妈还是爸爸?” 英勇惊惧立现:“妈妈非要跟爸爸离婚吗?就不能不离?”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 “妈妈不要我了?” “妈妈当然要你,你愿意跟着妈妈吗?” 小孩儿站在跷跷板中央,摇晃得快要摔倒,又急又怕哭嚷:“我要是跟着您就不能跟爸爸住一起了,我不要!” “小勇。” “我不要去别的地方,就想待在原来的家!” 英勇一改温顺,缠着她哭闹不休,佳音伤心无奈,预感儿子最后不会跟她走,把他留在赛家,她就不能不管他那蠢爹的死活,至少得帮他解决眼下这桩难事。 秀明以为妻子约见又为催他离婚,灰头土脸去了,试图借霉运拖延。 “我最近遇到点麻烦,离婚的事先缓缓吧。” 佳音看他落魄,替死去的公公和儿女们难过,恝然道:“我知道,美帆都告诉我了。” 她取出银行卡推过去:“这里有130万,是我的积蓄。” 他吃惊:“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大部分是上次帮辛向荣的表姐拍电影分到的打赏,有一些是我自己存的。以前我没对你讲实话,好几年前我就在网上开了手工刺绣店,平时做的那些刺绣就是出售的商品,不是帮黄芸代工的。靠这个和挂靠证书挣了不少钱,不然也不能应付你生意上那些窟窿。” 秀明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这么说,上次你说你找黄芸借了20万,也是你的?” “对,都是我的私房钱,怕你知道我能挣钱思想会懈怠,也怕我娘家人借机敲诈,我才一直假装没收入,其实每个月赚的不比一般工薪族少。” 佳音坦白长年隐秘,懒得应付丈夫没头没脑的震惊,自顾自说出计划。 “你现在肯定拿不出钱来赔偿那些家长,工程尾款收不到,也不能给工人结算工资,少说还得再凑两百万。我在林田有套公寓,现在大概能卖个450万,算起来那房子也有你一半,先把它卖了,分你一百万,另外一百万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男人感情上不忠,倒没在钱上面克扣过她,这些年让她掌管经济大权,各种表现都还厚道。她是非分明,这点也要有来有往,把公寓属于他的部分给他,剩下的钱还能买个小一点房子供自己居住。 秀明已经傻了,问她房子哪儿来的。 “就是08年我让你和爸买的那套减价房,当时你们都不想要,我就背着你们找美帆借钱付了首付,一个人悄悄还贷,前年就全部还清了。” 她让他去跟家长们商量延期付款,争取把房子卖个好价钱,他突然聋哑,将世界排斥在了感官外,动作机械地起身走了。 夜里慧欣访友归来,见秀明怂头搭脑坐在多喜坟前,活像倾家荡产的光棍,举着酒瓶咕噜咕噜灌酒。她知道赛家的大人都走光了,不能放任他的异常,拖着他去屋里询问。 “秀明,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又出事了?” “没有。” “那你怎么跑到你爸坟前去喝闷酒?怕他最近太自在,故意去给他添堵啊?” “我心里难受。” 她来之前秀明已哭过两场,还没晾干的睫毛又湿成了苍蝇腿。 慧欣和蔼地拍抚他的背心,哄着问:“怎么个难受法,说出来让阿姨听听。” “……阿姨,我真是个大傻子,有眼无珠,还没有自知之明。整天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是个跳梁小丑。” “你得把话说清楚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秀明用力抹了两把泪,把心揉得更皱了,比小时候数学考零分被多喜痛打时还哭得伤心。 “我从前以为珍珠妈又笨又老实,干不了大事,只能靠我养活。谁知人家本事大了,既能挣钱又有眼光会投资,嫁给我这些年真是耽误了。” 慧欣耐心问出原委,叹服道:“我早知道佳音能干,原来她比我想的还要能干得多。” “是啊,怪不得她说她忍我很久了,您说我这么个蠢货,给个棒槌当针使,拿着香油果子蘸屎吃,她那么聪明的女人每天守着我这样男人,该糟了多少心啊。我还一点不知道,以后就是把脸蒙上都不好意思再见她。” 秀明现下已没资格谈自尊了,认清累赘的身份,他好像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若干年的寄生虫,再也抬不起头。 慧欣苦笑数落:“后悔不珍惜她了吧,这么好的媳妇不是谁都能遇上的。” “我早就后悔了,现在后悔没早点答应跟她离。” “为什么?” “我没脸啊,我配不上她,还死赖着人家,这不就是无赖吗?现在看她跟那朱百乐才是一对,姓朱的是个文化人,工作还有前途,以后升了官,佳音就是官太太,多好啊。况且,况且人家两个人都有孩子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活像三岁小孩没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慧欣也知道他和佳音已无转还可能,搂着他的肩膀心疼惆怅:“你这个傻小子,醒悟得太迟了。” “我知道,阿姨,我没听我爸的话,他叫我好好待佳音,可我没当回事,现在这结果就是自作自受。我真对不起他老人家,更对不起孩子们,我……我……” 秀明哭倒在老太怀里,感觉普天下的不幸都压在他身上,如同开着一辆刹车失灵的破车笔直地冲下山崖,只等最后那声轰隆巨响。 赛亮考虑再三,终将秀明赔款的事告知贵和,想跟他商量救助大哥。贵和知道景怡正打算找秀明合作,就怕牛心怪骨的大舅哥不肯,干脆将这做为契机告诉他。 景怡次日便约秀明面谈。 “你工地的事我都听说了,这500万拿去救急吧。” 秀明看一眼他递来的支票,惊怪:“我不会要你的钱!” 景怡按住支票不让他推回:“你听我说,这钱不是白给你的。我正重新开发那些烂尾楼,等方案过审就要开始施工。以前金永继在的时候执行高周转,工期短,工程质量粗糙,加上底下人收取施工方贿赂,默认他们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搞出很多质量问题,现在我接管集团,不能再出这种事,需要一个可靠又有业务能力的人帮忙监管。看来看去你最合适,我想聘请你当工程部经理,你要是不想在我手下做事也行,以后直接当金氏集团的承建方,总之帮我把施工质量这块管控好。这500万就当是预付的酬劳,你接受就等于帮了我们家大忙,千金和灿灿也会感谢你的。” 这的确是美妙动人的建议,也不违背多喜的禁令,可秀明的自信已大大缩水,不自觉地在老冤家面前露怯:“你就不怕我把事情给你办砸了?” 景怡喜欢他这罕见的坦率,笑道:“你干活儿还是挺可靠的,就是其他方面不灵光,容易被坑。以后我当你的甲方,绝不会坑你,你也能放心了。” “现在贵和和质华已经去你那儿上班了,我再接你的活儿,你那些亲戚不会说闲话?” “他们凭什么说闲话?现在是我和我父母在领导经营,赛家人凭本事办事,实力又不能作假,即便有人眼红几句也没人当回事。老赛,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三十多年来都看对方不顺眼,如今终于有了平等互利的机会,这是好事啊。听我的,一起干吧,爸要是在世也会支持这个提议的。” 秀明接受景怡的合作计划,处理好公事,带着剩下的钱去找佳音,犹如接受劳动改造的刑满释放人员,想实现真正的改过自新。 “老金让我去帮他做工程,预支了500万酬劳,我拿了三百万赔钱、付工资,还剩200万,都给你。” 佳音戒烦地瞄住他:“为什么给我?” “你嫁给我这么年,我都没能让你过好日子,这些钱算是对你补偿。” “你又想用钱收买我?” “不是,我已经想通了,癞蛤\蟆不能死缠着白天鹅,我答应跟你离婚,今天民政局已经下班了,得等下周一才上班,到时我们去办手续吧。珍珠说她谁也不跟,高中毕业就出去单过,你要把小勇带走我也不拦着,只别让他改姓,他是我爸的长孙,你就当是在给爸留面子吧。” 听到意外的说辞,佳音露出惊异之色,没想到她前些天那些揭秘彻底颠覆了丈夫的认知,让他自惭形秽,再也鼓不起勇气挽留。 秀明现在面对她,中气都不足,低声道:“听说半路夫妻,经济账得算仔细了,你手里多些钱以后在家也说得上话,这200万,当成我送你的嫁妆也行。” 见他丧气成这样,佳音也无所适从,局促地望着他,目睹他的眼泪一颗颗滚下来。 “让你跟我这样没出息又愚蠢自大的人过了这么多年,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你可能也不需要,今后好好生活吧,别再委屈自个儿,祝你幸福。” 他说不下去了,丢下100块,朝服务员高喊一声:“买单!”,逃霸王餐似的溜走了。 佳音一动不动坐着,内心很茫然,不相信此前费力抗争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压力蓦地消失,人像失去地心引力不太踏实,暂时迷失了方向感。 结束一段将尽二十年的婚姻到底不似去商场退货,而是截去腐烂的肢体,再精密的手术也会留下持久的创痛。 星期天贵和和郝质华应邀参加赵国强表哥的婚宴,中午在会场,他偶然瞥见朱百乐,为了帮大哥,他认真调查过这个“男小三”,专门去市检察院的官网上查证过对方的资料信息,还偷偷去蹲点核对,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见他和新郎新娘亲密交谈,貌似交情颇深,忙逮住赵国强盘问:“那人是你表哥表嫂的朋友?” 赵国强看看他手指的对象,不费力地说:“是我表嫂的前夫,我还跟他一块儿吃过饭,姓朱,是个检察官。” 贵和惊奇:“他都跟你表嫂离婚了关系还这么好?还来参加她的婚礼?” “人家是和平分手的,现在还是好朋友。” “和平分手也有原因吧,为什么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得问我表哥。” 贵和关心佳音,就算她注定和大哥缘尽,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怕朱百乐有什么怪癖污点,急于帮她验明,催促赵国强去问。 赵国强狐疑:“你干嘛对这感兴趣啊。” “你先别问,快去帮我打听,快去啊!” “行行行。” 赵国强的表哥很精明,故意卖关子谈条件,要求贵和协助他和伴郎挡酒,事成后再告诉他。贵和愿为佳音鞠躬尽瘁,舍出命去当酒缸,没走完全场就醉倒了。 无独有偶,胜利今天去城里找同学玩,下午作别还家,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发现一个跟踪小女孩的青年猥琐男。他早已是“祖国幼苗保护协会”的荣誉会员,见到被色狼盯梢的小姑娘就会自发守卫,悄悄跟在那男人身后,见他尾随小女孩进入一个小区,便加快步伐,当小姑娘走进一栋单元楼,跨入电梯时,他也紧跟猥琐男的步伐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闪了进去。 猥琐男满以为进了包间就能享用大餐,见来了个碍事的,不免恼火。那小女孩不知身临险境,按按钮时乖巧地回头问二人:“叔叔,大哥哥,你们要去几楼啊?” 猥琐男见电梯总共二十一层,就报了:“21。” 小女孩等不到胜利回应,仰着小脑袋看他,胜利瞧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像在注视狼牙边的小绵羊,心暗暗揪着,蔼然道:“你别管我去几楼,大哥哥不住这儿,是专门护送你回家的。” 接着顾不上是否会惊吓她,严肃警告:“以后走路要小心身后,发现有陌生人跟踪就马上往人多的地方逃或者去找警察。乘电梯时更要注意,千万别和陌生男人单独进一个电梯,知道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看看他再看看那目瞪口呆的猥琐男,小脸被恐惧涨红了,到了住家的楼层便慌忙逃出。 胜利见猥琐男有蠢动的倾向,冷声提醒:“你还想跟去啊?真想让我报警抓你?” 猥琐男装糊涂:“你这小兄弟真奇怪啊,我招你惹你了?” 胜利哼笑:“你是没招惹我,可你对那小姑娘有不良企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心里有鬼。你是住这儿吗?住几楼啊?进来这么久怎么不按电梯?” “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你住哪儿,管得着你耍流氓!我跟你说我就住这附近,再让我看见你跟踪小姑娘,我就报警抓你!” 强弓硬弩的对峙中,电梯回到一楼,胜利鄙夷地瞪一瞪那面皮紫涨的色狼,昂然走出单元楼。不防坏蛋发狠,操起墙角的扫帚偷袭,朝他头顶狠狠砸了两下,扔下凶器拔腿开跑。 胜利追赶两步不慎跌倒,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女的竟是佳音。 “胜利!” 佳音惊忙扶起小叔子,见他额角淌下血丝,急得脸青,让朱百乐帮忙搀扶,带他去医院治疗。检查途中胜利讲述了遇袭经过,也得知朱百乐就住在那个小区,今晚约了佳音去玩,刚才两个人去菜市场买完菜,回来就与他遇个正着。 朱百乐带胜利去派出所报案,又跟随警察去调看小区里的监控,向他保证很快就能抓住嫌犯。 佳音放心不下胜利,先将他带到朱百乐家,让他坐着休息一阵,再有不适好立刻去医院复查。 胜利已听秀明交代了离婚的打算,见大嫂都跟朱百乐交往到登堂入室的程度,不免心酸道:“大嫂,大哥前晚跟我们说了,他准备和你离婚。” 佳音手里连绵的桃子皮突然削断了,尴尬地笑了笑。 胜利嗫嚅:“其实我们早料到会这样,教科书上说一切反动势力终将退出历史舞台,对你来说大哥就是落后的反动势力,老拖你后腿让你伤心,离开他你会过得更好。” “……对不起,我让你们伤心了。” “不,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大嫂,我们就是舍不得你,以后你还会把我们当成家人吗?” 她望着小心翼翼的少年,水蜜桃的甜香变得辛辣,忍泪笑慰:“会的,我永远是你的大嫂,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胜利没出息地哭了,她急忙坐过去拍哄,而后说:“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大嫂给你做好吃的。” 她去做饭,胜利呆坐无聊,又不便随意走动,这儿瞧瞧,那儿瞅瞅,无意中看到茶几下的病历本。他也担心大嫂,心想那朱百乐要是有什么疑难杂症就不好了,忍不住偷偷拿出病历翻看,很快看到了“无精子症”的字样。 他的志向是学医,自学过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知道这是什么病。脑袋又像挨打时那般哐当剧颤一下,赶紧将病历放归原处,弹簧般跳起来,冲厨房里的人叫嚷:“大嫂,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先回去了,” 佳音忙出来挽留:“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赶时间,再见。” 他已猴急无比,等不及好好道别便开门飞奔出去,又在楼下撞见朱百乐,被这好客的男人拦住。 “胜利,你要回去了?” “是。” “快到饭点了,吃了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 胜利再不像战败国来使面见战胜国国王般谦卑,满怀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赶赴大本营,相信萎靡的大哥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定能重振旗鼓,堂堂正正迎回大嫂。 傍晚六点贵和在酒店客房醒来,郝质华再往他额头敷上一块冷毛巾,笑着抱怨:“你怎么喝了这么多,自己结婚也没醉成这样。” 他拨开毛巾坐起来,开口就问:“国强呢?他还没回我话呢,快把他找来!” 听说人已走了,赶忙打电话。 赵国强不辱使命:“我帮你问我表哥了,他说那朱检察官有不孕症,我表嫂想要孩子,又不愿意领养,也不愿意借精,就跟他好聚好散了。” “什么?不孕症?” 贵和大声惊叫,好像他就是患者,害郝质华懵了一下。 赵国强好笑:“是啊,又不是只有女的不孕,男的也有啊,你不会才知道吧?” “不是,我是说,你确定那姓朱的不能让女人怀孕?” “那肯定啊,要不我表嫂干嘛跟他离婚啊。不过听说这病可以治,现在他好没好就不清楚了。我说你问这个到底要干嘛?朱检察官跟你有什么过节,你打听人家隐私做什么?” 贵和没功夫应酬,挂断电话催郝质华快回长乐镇报讯。 郝质华开车载他,又将受酒精麻痹一步三叩首的人扶进家门。 贵和老远便满口嚷嚷:“大哥,大哥!” 仿佛大哥已经死了,他正急着唤回他的魂魄。 秀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没好气地训斥:“你怎么醉成这样,干什么去了?” 郝质华替丈夫赔礼:“今天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喝多了。” 秀明听着冒火,捂住鼻子推搡那一个劲凑上来的醉鬼:“你八辈子没喝过酒啊?瞧这德行丢不丢人?” 贵和越急口齿越含糊,说的话都像煮烂的大杂烩,听着吃力:“大哥,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啊。” “我……” 他猛一张嘴,胃里的东西涌上来,忙说:“我先去吐会儿。” 跌跌撞撞奔向卫生间,郝质华也追去照顾了。 秀明正骂娘,胜利逃空袭似的奔进来,也是远远地就喊魂:“大哥!大哥!” “你小子又怎么了?” 秀明正要骂,被他头上的纱布吓一跳。 “脑袋怎么回事?跟同学打架了?” 胜利只当没听见,扯住他急告:“大哥,我要跟你说件事!” “要先去吐会儿吗?” “啊?” “不想吐就快说吧。” “我今天去了那个朱百乐的家!” 秀明怀疑弟弟们今天都中邪了,尽干没名堂的事,质问:“你去他家干什么?” “是大嫂带我去的。” “她为什么带你去他家?你不会真想去投奔你大嫂吧?” “不是!你听我说!我在朱百乐家看到他的病历,他……” 胜利喉咙里卡了火炭,恨不得把前面的字全截掉,正要到关键处,贵和冲出来抢话:“大哥我跟你说!那姓朱的,朱百乐,他有不孕症!” 秀明木了三秒,迟钝的思维总算建立起正确的逻辑关系,但这么一来反而更傻眼了。 胜利见贵和醉得像糟蟹,奇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朱百乐有不孕症?” 贵和靠住沙发背说:“今天我去喝喜酒,那新郎官是赵国强的表哥,娶的新娘就是朱百乐的前妻,赵国强的表哥亲口说,朱百乐有不孕症,不能让女人怀孕,所以那前妻才跟他和平分手。大哥,大嫂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你的,不然她不可能凭空怀孕啊。” 秀明的脸好似闪光灯箱,每半秒变个颜色:“可、可你大嫂说孩子是朱百乐的,再说她怀孕的日子也对不上啊。” “日子可以乱说,你又没看到正式的孕检报告,怎么知道具体日期?” 郝质华半信半疑,劝他们别轻率:“也许那朱百乐现在好了呢,不孕症也是可以治愈的。” 秀明也不敢轻信:“是啊,兴许他是好了以后才跟珍珠妈那啥的。” 胜利急忙抢着抛出重要证词:“不对不对!我刚才在朱百乐家看到他的病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有无精子症,检查日期就在上个月,他没有小蝌蚪,怎么能让大嫂怀孕呢?大哥,大嫂怀的孩子肯定是你的,你现在跟大嫂离婚,等她嫁给朱百乐,那孩子就得姓朱了!” 贵和靠住弟弟向大哥晓以利害:“是啊大哥,你不能把我们赛家的后代交给别的男人养啊,爸知道会死不瞑目的!” 秀明贫瘠地文学记忆库里忽然钻出一幅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空掉的血槽光速满格,还多了好几样必胜外挂,大吼一声,仿佛升级的战车开足马力奔出家门。 第145章 救护 饭后, 佳音正和朱百乐看电视,手机响了。见是秀明打来的, 她不愿理睬, 直接挂断,那边却锲而不舍地呼叫, 把她的手机打成了闹钟,她气恼接通,只听丈夫火烧屁股似的叫喊:“珍珠妈, 你在哪儿?赶紧出来,我要见你!” “我在朋友家,没空。” “是不是跟那朱百乐在一起?他住哪儿,我现在去找你!” “明天就去民政局了,有话到时候再说吧。” “不, 就得现在说!你快说你在哪儿!” 她疑惑:“出什么事了, 有这么急吗?” “十万火急的大事, 你再不来我就要得心脏病了!” “好吧,我出来,待会儿发见面地址给你。” 她推测这人又发神经了, 没人治病就得靠她出马,歉意地向朱百乐告辞:“对不起, 我得先回去了。” 朱百乐已猜出是谁:“珍珠她爸又来找你了?” “嗯, 可能家里又出事了,我去看看。” 二人在公园见面,佳音到场时秀明正在广场上窜来窜去写着“之”字, 她的耐心比柜台服务的公务员好不了多少了,冷冰冰问他:“有什么事,说吧。” “你!” 秀明见了她就想当钻天猴,但视线猛地扎中她高高突起地肚子,又把怒气强咽下去,拉着她走向一旁的长凳。 “你先坐下。” “干什么,别碰我!” 她厌恶呵斥,他不敢坐她身边,站在跟前急嚷:“闻佳音,你信佛,佛家说撒谎会遭报应,我今天问你话,你必须老实坦白。” “你要我坦白什么?” “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她心下一颤,嘴硬道:“不是说了吗,是朱检察官的。” 受骗的男人大声嚎叫:“你撒谎!贵和胜利今天刚找到确凿线索,姓朱的有不孕症,他就是半个太监,根本不能让女人怀孕!” 那声量好像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已识破骗局。 她怒视他的粗鲁,他还挺直腰板申诉:“贵和认识朱百乐前妻的现任老公,人家亲口交代的。胜利刚才在朱百乐家看过他最新的病历,上面写明了他有无精子症,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想狡辩?老实说吧,这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这孩子是我们分居以后怀上的,怎么可能是你的。” “你还撒谎,敢不敢把孕检报告拿出来,看看上面的怀孕时间是多久!别以为我是傻子就能随便糊弄我,我傻可我家里人不傻,你为什么骗我说孩子是别人的?想把我们赛家的种交给别人养?让ta跟着别人姓?你太狠了!” 谎言维持不下去了,可她毫无愧色,用比他更严酷的语气指责:“我狠也是你逼出来的,你跟赵敏乱搞,毁了我们的家庭,我凭什么还让这孩子认你?” “我跟赵敏早断了,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以后也不会再见。你要是没怀孕,要甩了我我也认了,但都有孩子了怎么还硬着心肠闹离婚,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让ta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我会给ta找个好爸爸,朱检察官说他愿意认这孩子,以后会把ta当成亲骨肉抚养,跟你没一点关系。” 秀明认为天下酷刑以此为最,像个鸡毛毽子被委屈、愤怒、恐慌踢来踢去,连蹦带跳求嚷:“你真想让这孩子姓朱?佳音,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能用这种法子报复我啊!你、你行行好,现在跟我回家,以后你就是家里的女王,我是你的奴隶,你想怎么使唤我都行,我绝对俯首帖耳,比哈巴狗还听话,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 她加意冷笑:“哼,就你这号的即使当了哈巴狗也是有狂犬病的,一发作就乱咬人,我都受够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嫌我乱咬人,我就把牙齿全拔光,戴上嘴嚼子,不听话你就拿鞭子抽,拿棍子打,再犯浑就把我送去防疫站安乐死,我真的求你了!” 见他矮得快要跪下来,她恶意加刑道:“我跟朱百乐上过床,你也不介意?” 他像淋了液氮冻住了,可随即被求生欲解封,飞快摇头:“不介意不介意,我先绿了你,你再绿回来,这才公平。不不,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再绿我几次,以后你再找陈百乐,张百乐我也心甘情愿当王八,这总行了吧?佳音,我对不起你,可我们赛家整体上还是对得起你的,尤其是我爸,你得让他的孙子孙女认祖归宗啊,求求你饶了我吧……” 求神拜佛般讨饶半晌,佳音长长叹了口气,他以为有转机了,却听她淡定吩咐:“明天早上九点半去民政局办手续。我下定的决心不会改,你说什么都没用。” 他的怒意类似小孩子精心搭建的积木半道上全塌了,竖起头毛挥手呐喊:“我不去!不去不去不去!这孩子是我的,你休想给别人!你这辈子都是我老婆,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离!” 与妻子争吵无果,次日他汹汹赫赫去检察院找朱百乐,朱百乐明白他的来意,跟他来到对面的咖啡店,礼貌应酬。 “赛先生,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秀明按住练散打的冲动,脱口冒出威胁:“你赶紧离开我老婆,不然我就去找你们领导,告你破坏别人家庭。” 朱百乐反应泰定:“佳音都和你分居了,还在打离婚官司,照常理说你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 秀明眉毛似柴堆燃起火光:“按法律讲我现在还是她合法的老公,你也是搞法律工作的,连这点都不懂?” “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是已经同意离婚了吗?怎么又反悔了?” “佳音怀了我的孩子,我不反悔,还把孩子送给你这个假太监,让你当便宜老爸?想得倒美!” 他恶语伤人,朱百乐不客气地警告:“赛先生,请你说话尊重点。” 秀明恼恨:“我没法尊重一个小三,除非你马上跟我老婆断交!” 朱百乐毫不示弱:“不可能,佳音是我认定的女人,我会克服一切困难和她在一起。” “她是我老婆,你硬抢就是西门庆,绝对没有好下场!” “你以前并不珍惜佳音不是吗?还出轨,让她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为了孩子又死活不肯离婚,难道只把她当成生育工具?” “你放屁!佳音是我们赛家的宝贝媳妇,我们全家还指着她过活呢。我也是!你抢她就是动摇我们家的根基,我得跟你拼命!” “你这人真是太蛮横可笑了,我真同情佳音,怎么能跟这样的粗人生活十几年。” “你说谁是粗人?好啊,老子现在就让你看看粗人的厉害!” 秀明的原则是说不过就打,已扯开衬衫扣子,朱百乐不慌不忙,打算等他动手后报警,手机忽然响了。 “等等!” 朱百乐抬手止住秀明,专心接听同事来电。 “小田,怎么了?” “朱哥,梅晋跑了。” 随着金永继等人的犯罪事实逐渐明朗化,梅晋等嫌疑人也浮出水面,警方和检方已对一干人实施抓捕或监控。梅晋还够不上抓捕条件,目前在监视居住中,他狡猾地与外界切断联系,龟缩于本地一所住宅。朱百乐受上级指示想等他引蛇出洞,结果竟被他先来了个金蝉脱壳。 听了这紧急消息,他大惊失色:“不是让你们全程监控吗?他怎么跑的?” “我们一直在他住的地方蹲守,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出门了,今早兄弟们觉得情况不对,跟警方通了气上门查看,发现家里没人,他把手机留下了,估计想扰乱我们的注意。” “这三天都有什么人去过他家?” “只有两个保洁员和几个送外卖的。” “把他家附近的监控都调出来,再找到那些保洁员和外卖小哥,对了,密切监视他的情妇和母亲的动向,我马上过来。” 朱百乐不能耽搁,收线后对秀明说:“对不起赛先生,我有紧急公务,私事改天再谈吧。不过谈不谈结果都一样,我不会放弃佳音的,除非她先放弃我。” 梅晋已被限制出入境,也没有神通广大的同党能够接应他,警方很快找到线索,加紧捕捞这条漏网之鱼。 傍晚郝质华独自下班,贵和去嘉兴工地看现场了,这两天她都一个人在家,去超市买了些菜,在公寓楼下被久候于此的梅晋的母亲罗玉娟拦住。 “质华,我等你很久了。” 老太太神色慌张,酷似顶风作案的特务,见面就挽住她的胳膊不放。 郝质华奇怪她来做什么,听是梅晋让来的,当场厌烦驱赶:“我跟你们家已经没关系了,也不想再有任何来往,您请回吧。” 罗玉娟叫苦求救:“质华,梅晋出事了。” “什么?” “具体情况不知道,可他那天跟我说有人要害他,他在国内呆不下去了,准备出国躲一阵子。” 嘉恒置地卷入金氏集团犯罪事件的丑闻已甚嚣尘上,郝质华预感梅晋难逃牵连,听她一说,知事已发,忙问:“他走了吗?” “没有,刚才他突然用陌生的手机号联系我,让我赶快到这儿来找你,说只有你能帮我们母子。” 罗玉娟执意纠缠,郝质华想摸清梅晋的企图,将她带到家里。八点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室内僵硬沉闷的空气,猫眼里出现一个带棒球帽的男子,是乔装后的梅晋。 门刚隙开一条缝,他就张皇地拼命往里挤:“质华,快让我进去!” 看到悬心牵挂的儿子,罗玉娟激动得跳起来,母子相拥而泣,都预感这是最后的团聚。 “小晋,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金永继进去后供出一大堆人,我也被他出卖了,现在警方禁止我出境,还派人监视我,昨晚我好不容易化妆成保洁员逃出来,这会儿他们估计正到处搜捕我。” “那该怎么办?” “我准备去青岛,从那儿偷渡走,我转到您账户里的那些钱也是保不住的,专门给您留了些现金,够您养老了。” 郝质华听他计划逃跑,决心阻止,正在想对策,梅晋当着她打开他带来的大号行李箱,里面满满当当塞着百元大钞,足有数百万之多。 他走到郝质华跟前哀求:“质华,这些钱藏哪儿都不保险,只能委托你帮我妈保管了,我妈身体不好,不能再过苦日子,你可怜可怜她,帮帮我们吧。” 他自知交游虽广,却都是酒色利益之辈,人走茶凉,利尽情断,唯有这前妻知义多情,能救人于水火,末路之际仍来投奔。 郝质华怎肯包庇罪犯,怒道:“这简直岂有此理,我不会掺和你的事,你们赶紧带上钱给我走人!” 听他辩解:“这些不是不义之财,都是我的合法收入!”,她又想狠狠揍他,指着大门驱逐:“那金永继干了那么多坏事,你跟他狼狈为奸估计也半斤八两,口袋里哪还有干净钱?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梅晋别无他法,俘虏般乞怜:“质华,我有很多人可以托付,但只有你的品行值得信赖,我这次走了大概再也回不来了,你就当做好事,可怜可怜我妈吧!” 郝质华不为所动:“我不会为犯罪分子做掩护,你真为阿姨着想就马上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自首就是找死,还没到审判庭我就会被灭口!” “你赶紧招供,把同党和指使人都供出来,他们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妈和孩子们还在外边,我敢乱说话他们都会没命!” 郝质华不知道梅晋背后的恶势力有多庞大凶险,他们像栖息在海底深处的巨型章鱼,是顶级的猎食者,梅晋只是他们身上小小一条触须,失去价值就会被无情斩断。这些他都来不及向他说明了,铁门又被敲响,他犹如惊弓之鸟,哀求郝质华别泄露他的行踪,急速拖上钱箱,牵着母亲躲进书房。 郝质华到门边询问,听一个年轻女孩通报:“您好,我是抄气表的。” 她开门让那女孩进屋,女孩去厨房抄表,完事后即告辞,前后不到两分钟。 谁知她前脚出门,后脚就来了一拨人,举着检察官证和警员证要求郝质华开门。原来警方早已暗中监视罗玉娟,跟踪她来到郝质华的住处,随后发现梅晋也来了。那抄表女孩是探路的女警,摸清室内的情况后再由同事们上阵。 朱百乐参与了本次抓捕行动,门开后询问屋主:“对不起,请问是郝质华女士吗?” 郝质华紧张地点点头,他又问:“请问您见过您的前夫梅晋吗?” 她小小迟疑一下,指着书房说:“他在里面。” 众人迅疾进屋打开房门,只见梅晋正将罗玉娟架在身前,用一把匕首抵住她的咽喉,凶神恶煞威胁:“你们都别过来!” 郝质华不敢相信他会坏到这地步,冲到前方怒斥:“梅晋你是不是疯了,那是你妈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被他们抓起来!你让他们都走开,放我出去!” 梅晋与母亲商量好故意做戏吓唬人,罗玉娟也甘愿当儿子的人质,默不作声听任其摆布。 警员们掏枪指向嫌犯,朱百乐厉色警告:“梅晋你最好把刀放下,跟我们回去配和调查,不要一错再错!” 郝质华恨透前夫,但不愿他在自己家中凶死,严郑劝阻:“梅晋,你已经没别的路可走了,配合警方是你唯一的出路,赶紧放了阿姨,你已经是罪人了,还想当不孝子吗?” 梅晋也有满腔怨恨,先向近处的她发泄。 “你别教训我!看我失败你终于称心如意了,我告诉你我梅晋就是失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绝不会去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任人宰割!” 他生出英雄末路的悲壮情感,向母亲低泣:“妈,您最理解我,我只想完成爸没完成的事业,光宗耀祖,让您享福,我不是不孝子!” 罗玉娟眼看警方人多势众,外面想必已布下天罗地网,不由得万念俱灰,流泪劝说:“小晋,你真的走不掉了,听警察的话,跟他们回去吧。” 梅晋拼命摇头:“不,妈,我不能被他们抓走,您再忍忍,帮我逃出去,逃出去我才能活命。”,再次咆哮胁迫众人:“你们都让开,快!” 郝质华明白要活捉梅晋须先解救人质,他未必真心伤害自己的母亲,只要说动罗玉娟,便可阻止他,于是诚恳地与前婆婆交涉:“阿姨,您还要看着梅晋继续犯错吗?他变成这样您也有责任,是您的纵容包庇让他越来越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选择都是正确的,被利益和欲望蒙蔽了双眼,终于走上犯罪道路。他现在离万丈深渊只差一步了,您还想再推他一把?” 刀子般锋利的言辞把罗玉娟的心病连筋带骨剔下来,老太太痛悔不及,转眼哀声大作。 梅晋也被前妻戳破脓疮,又恨又痛大骂:“郝质华你住口!你这个狂妄的女人,少假正经!自古成王败寇,我不过是运气不好才失败,并不代表我有错!” 郝质华迎面怒吼:“你如果觉得自己没错,就一个人站出来承担后果,别拿自己的老母亲做挡箭牌!” 趁他呆愣,一边沉稳逼近一边继续叱骂:“你就是个孬种!一辈子只会依靠女人的胆小鬼!” 梅晋丧失理智,推开母亲挥刀刺向她。郝质华抓住刀刃与之搏斗,其余人也扑上来,一鼓作气制住嫌犯。 朱百乐吩咐同事叫救护车,找了些布料为郝质华包扎伤口。罗玉娟见儿子被人宰猪似的按在地上,跪在一旁放声大哭,梅晋扭头望着她,悲痛愧疚地叫喊:“妈,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 “小晋,我的孩子!” 罗玉娟追着他出门,两道哭声交缠着渐行渐远。 贵和接到消息连夜赶回申州,在警局见到受伤的妻子,急忙惊魂未定地抱住她。 “质华,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没事,只是点儿轻伤。” “包得这么严实,还轻伤呢。” 他捧着她的手,心疼得想杀人,咬牙大骂:“梅晋这王八蛋太坏了,真希望他进去就把牢底坐穿,一辈子别出来!” 郝质华料想那就是前夫的结局了,不无怜悯地叹息:“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还连累了母亲和儿女。” “那有什么办法,都是一根藤上的瓜,要烂一起烂。” 贵和扶她坐下,顺势说起此事的影响:“这回地产界真遇上大地震了,金氏集团和嘉恒置地都被查了,我听开元地产的人说,赵敏也失踪好几天了,估计跟梅晋性质差不多,畏罪潜逃了。” 郝质华和赵敏关系不错,贵和当初怕她尴尬,婚后才告诉她赵敏与秀明偷情一事,饶是如此,她现在见了赛家人也觉羞愧。这时闻听此讯极度震惊,这师妹才华横溢貌美出众,为何偏偏不肯做正经人?干了些道德败坏的事不说,还参与重大违法活动沦为逃犯,明珠暗投,令人扼腕。 赵敏失踪一周后,秀明也听说消息,感情不是切奶酪,一刀下去就是个横断面,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又确实心动欣悦过的女人逃亡在外,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网上关于此事的小道不少,有说赵敏已偷渡出国,有说被大佬保护起来,还有说人间蒸发,秘密枪决的,他每天在这些谣言里溺水,淹得七晕八素。 6月6号早上,景怡召集工程部负责人商讨下半年的施工计划,把他也叫去了,会议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两小时,景怡本着从医的习惯,穿插二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让大伙儿都出去活动活动。 秀明到走廊上透气,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听后竟传出赵敏的声音。 “秀明,是我。” 他全身血液直透脑门,失声问:“你在哪儿?” 赵敏的哀伤游丝般爬进他的耳朵:“秀明,我马上要离开申州,可能会去国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能来见我一面吗?我真的很想再看看你。” 他提心吊胆看看四周,捂着嘴小声说:“听说警方正到处找你。” “……是,你会报警吗?” 女人忐忑的探问令他慌窘,忙说:“不会,你就是犯了事,我也不能出卖你啊。” 赵敏欣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秀明,我要走了,也许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了,你以前说无论我有什么愿望都会尽力帮我实现,这是我对你许的最后一个愿望,请你答应我。” 明白她即将亡命天涯,此后生死未卜,他痛心难过,不忍拒绝,不及思筹便应允了。 “好,我去见你,给我地址吧。” 赵敏说出地址,叮嘱他务必在两小时内赶到。 秀明转身去向景怡申请早退,景怡见他心慌神乱,疑心道:“会还没开完呢,你要去哪儿?” “我有急事。” “什么急事?” “很急很急,必须马上去。” 景怡一把捏住七寸,陡然质问:“赵敏找你了?” 秀明呆若木鸡,被他拽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严鞫。 “那女人联系你了?” 他呆愕点头。 “让你去见她?” 他再次呆愕点头。 “说了在哪儿见面吗?” 等他第三次点头,景怡的怒火已能托举飞船升空,揪住他逼索:“地址交出来,马上报警,赶快!” 秀明惊慌:“老金,不能报警啊!” 景怡真想顺手操起旁边的玻璃烟灰缸砸他几下:“你知不知她现在是警方的通缉对象!身上背着多少大案子,你知情不报会坐牢的!” “我知道她犯了大事,该判刑,可不能由我来出卖她啊!老金,老金我求你,你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看看她,只见一面就回来!” “她要是要求你协助她逃跑呢?” “我不会答应她任何要求的,你相信我,我没那么傻,我还有老婆孩子呢,怎么会去帮她犯罪。” “不行,我信不过你,地址交出来,快点交出来!” 秀明求饶不过,狠命推开景怡拔腿飞逃,景怡追不上他,即刻报警又恐警方将他纳为逃犯的同党,只好不断打电话叫他回来,可恨那蠢材拒不接听,他思前想后不能坐待,提前散会,亲自前往警局向该案的专案组负责人反映情况。 中午两点过,朱百乐去“百味鲜”吃饭,营业高峰期已过,佳音有时间亲自招待他,问他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疲倦微笑:“我昨晚在市局法医鉴定中心呆了一夜,现在才下班,离这儿近就过来了。” “又熬通宵了?怪不得看起来这么疲惫,喝点老火汤补一补吧。” 她端来靓汤,随口问:“你是去验尸吗?” 朱百乐不止疲倦还很郁闷,点头道:“等验尸报告。昨天有个嫌犯在看守所里暴毙了。” 她好奇:“怎么死的?” “非正常死亡” 嫌犯死因是氰、化、物中毒,显然是故意谋杀,警方正追查凶手,已提前推断出杀人动机——灭口。 佳音不知详情,猜道:“人为的?” 朱百乐想了想说:“说起来那人你可能认识,是你弟妹郝质华的前夫梅晋。” 她吃惊:“我是听说过这个人,看新闻,好像卷进犯罪案了。” “是,是很严重的经济案,他是重要的污点证人,死了对我们的调查工作破坏很大。” “……听说那案子还涉及到开元地产,开元的CEO赵敏已经潜逃了。” “你怎么知道?” “网上传的。” 佳音和秀明断情,却没停止对赵敏的怨恨,总会不自觉地关注她的动向,朱百乐受职业敏感度影响,无意识地问:“你很关注这事啊,认识赵敏?” 她犹豫数秒,受怨恨驱使,诉说情敌鲜为人知的罪状:“她就是赛秀明出轨的第三者。” 朱百乐大惊,警方对赵敏的情况调查透彻,却不知道她与秀明有染,直觉这有可能是条重要线索,忙让佳音联系当事人。 妻子的电话秀明无论如何是要接的,听她劈头问:“你最近跟赵敏有联系吗?” 他的心险些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干嘛突然问这个?” “有没有?” “我、我说了早跟她断了。” “你可别撒谎,知道什么线索马上告诉警方,隐瞒情况多半会害了她。” “为什么这么说?” “朱检察官说梅晋在看守所里被灭口了,赵敏和他都是重要的污点证人,可能也会被灭口。你要是知道她的下落就赶紧上报,或许还能救她一命。” 秀明的心不止飞出去,还在半空转了几圈,吹得冰凉坚硬,铅块般坠在胸口。 “……那朱百乐电话是多少?我想找他聊聊。” “他就在我旁边。” 佳音情知丈夫有情报,恨他撒谎欺瞒,忿忿地将手机递给朱百乐,起身走开了。 朱百乐一心铺在工作上,凝神与证人沟通:“喂,赛先生,我是朱百乐。” 秀明急问:“朱百乐,你说赵敏会被灭口,是真的吗?” 朱百乐也很急:“我是公职人员,涉及大案要案的话怎么可能乱说?你如果知道什么情况最好马上坦白,现在每分每秒都很宝贵,迟一点兴许就来不及了。” 秀明冷汗滴落,结巴道:“她刚才来电话约我见面。” “在哪儿?” 他说出地址和赵敏来电的手机号,并说自己即将抵达。 朱百乐果断指示:“你见到她立刻带她去最近的派出所,我们的人会去接应,手机开静音,谁的电话也别接,我们会对你的信号进行追踪。” 秀明挂断电话,已行驶至申州西面的荒郊小路,火辣辣的阳光好似打家劫舍的强盗,把每寸地面都烧成不毛,然而遭到路边的野草的顽强抗击。这些饱吸夏日生机的植物个个都有顶天立地的志向,有的长到了一人高,与附近的玉米地旗鼓相当。 他已连续几分钟没见车辆经过,这就使得停靠在前往百米路边的一辆黑色越野车分外抢眼,驶近看,与越野车相聚十几米的草丛里还停着一辆灰色小轿车,想是失控滑进去的,陷在深草里出不来了。 几个男人正从那辆轿车的驾驶室里拖出一女人,架着她走向越野车,女人正是赵敏。 秀明断定朱百乐说的情况出现了,登时心如火灼,不假思索地加速撞向那伙人,将两个走在赵敏前面的男人送上了天,再接着撞上吉普车车头。趁那些人惊忙,他跳出车门拔下吉普车的邮箱盖,将点燃的打火机扔了进去,汽车着火,歹徒们也扑上来袭击,还剩四人,都是练过功夫的硬汉,手里握着杀伤力极强的猎刀。 秀明不敢恋战,用汽车的方向盘锁做武器,砸倒抓住赵敏的歹徒,抓着她的手逃进荒地里的草荡。 吉普车爆炸的巨响帮他们拖延了时间,歹徒抱头躲避的几秒钟二人已跑出二三十米,秀明嫌弃赵敏跑得太慢,一把背起来,正确无误地逃进玉米地。 歹徒紧追不放,在农舍附近失去目标踪迹,匆忙分头追赶。 秀明带着赵敏躲在新收割的麦草垛子里,见歹徒从眼面前经过,任凭虫蚁满身乱爬也不敢动弹出声,等了十多分钟,确定人走远了才钻出来,急急忙忙朝相反方向逃奔。 逃出一二公里,又到了公路上,过路车辆也增多了。他以为安全了,问赵敏如何逃出来的。 赵敏余悸未平道:“有个阿辉跟我关系好,悄悄告诉我有人想除掉我,我趁他们不注意偷了车逃出来,幸好你来了,不然……” 那阿辉是开元董事长的保镖,算是她安插的眼线,长期跟她保持肉体关系,十分迷恋她,不惜背叛老板帮她偷跑,刚才为掩护她已死在杀手刀下。 秀明又问:“梅晋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她讶然无声,摇头时浑身哆嗦,明显唇亡齿寒。 “你现在只有自首才有可能活下来,我已经联系负责这案子的检察官了,他让我带你去附近派出所,说会派人来接应。” 秀明想打电话给朱百乐,赵敏忽然转身逃跑,他赶忙追上抓住她。 “你想去哪儿!” 女人惊恐挣扎:“我不要自首,那样会一辈子坐牢的,我不要!” “不自首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那帮人急着杀你灭口,你在外面只是等死!” “我情愿死也不去坐牢!” “好好坦白争取宽大,判个无期也能减刑,最多再过十几年就能出来了。” “再过十几年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出来了一样走投无路!” “只要好手好脚就能挣钱养活自己,你又不是文盲,有学历懂技术,一定能重新开始!” “不,那样我就完了,我不要再过贫穷下贱的苦日子!” 她好不容易才从社会底层爬上高峰,享惯锦衣玉食再难习惯泥猪癞狗的活法,而她所有的辉煌都是美貌风情换来的,牢狱之灾会把鲜花揉搓成败絮,失去姿色她将无所凭借。 一个响亮的巴掌不留情地拍中她白嫩的脸颊,向来温柔的男人揪住她横眉怒目詈斥:“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你就是贪慕虚荣,怕苦怕累才自甘堕落!” 她的心立刻被屈辱不平咬出几个带血的牙印子,疯狂地甩着乱发吼叫:“是,我是自甘堕落,可这能怨我吗?摊上那样的身世,谁又能清白正直?这不是我的错,错的是不公平的命运!” “不是这样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大力摇晃,迫使其安静,严厉而恳切地教导:“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不知道,我老婆身世和你一样惨,她父母也跟你爸似的重男轻女,从小把她扔到外婆家。她从三岁起就给她外公外婆和表哥们当丫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可日子再艰难她也没抱怨过,一直勤奋踏实的生活,从没干过违背道德良知的事。” 她兀自悲怨:“那是因为她遇到了你,有人可以依靠!” 他摇头澄清这自己也曾深信的误会:“错了,她没依靠我,相反是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在依靠她。她不仅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还不停考职业证书,悄悄开网店挣钱,我和我爸没经济头脑错过的投资机会,她也悄悄帮我们抓住了,用自己的私房钱贴补家用,帮我堵生意上的窟窿。这些我到最近才知道,没我老婆我不可能过得这么安逸,她没你那么高的学历,也不如你漂亮,但她靠勤劳让一家老小过上了幸福生活,始终积极健康的面对人生,相比之下,你还有什么理由堕落?” 意识到那平庸的女人是全方位的胜利者,赵敏终于无言以对,弱者总为错误找借口,梦想成为强者,却不知道真正的强者最先战胜的是自己。 秀明既然决定奋勇搭救她,就不能任其毁灭,坚定地凝视她说:“路是自己选的,你已经错过太多次了,这次不能再错,就算你想逃避,我也要带你走回正道!” 他给朱百乐打了电话,得知警方正朝他们赶来,握住赵敏的手走向他们来的方位。赵敏表情单薄如纸,好似风吹就破,双脚却落了地,心莫名地踏实了,仿佛每迈出一步都有他的心跳指引。她的人生就缺一个能替她做主的人,像悬浮的飘萍随波逐流,今天总算有他代替父职摆正了她的位置。 安全渐渐近了,岂料危险捷足先登,两辆汽车倏地在他们身旁急停,跳下一群持械壮汉,刚才追杀他们的歹徒一马当先举刀砍杀。 秀明拉着赵敏且战且逃,奈何寡不敌众,被一人从背后箍住,另一名歹徒对准他当胸连刺两刀,他的胸口喷出一道血幕,呲呲有声,雪白的日光顿成红雨。赵敏骇然惨叫,奋不顾身扑上来抱住他,全不管身后一人已高举屠刀。 秀明竭力转动脚步,用后背替她挡下这一刀,剧痛使力气瞬间挥发,之后便无能为力了。 几乎在中刀的同一时刻,数声枪响击碎长空,两名正待行凶的歹徒被击毙,其余魂惊胆破,在警员们地呼喝中缴械投降…… 救护车载着伤员赶往医院,赵敏右肩挨了一刀,救护员正替她包扎,她紧紧注视担架上的秀明,恐惧得忘记呼吸。 医生抢救时,朱百乐按他的要求在担架旁大声呼喊伤者:“赛先生,赛先生!保持清醒,马上就到医院了!” 秀明血如泉涌,脸上像涂了层白灰,抖着青紫的嘴唇挣命般吐字:“告诉我老婆,看好孩子们……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到她……如果下辈子还有福气,我还想跟她做夫妻……” 他完全忘记身旁为他心碎的女人,眼睛被拉上了拉链,舌头浇了石膏,耳朵堵上泥浆,沉入无底的黑暗中。 第146章 生死 佳音赶到医院时赵敏正被警方押解出急诊大楼, 双方迎头相遇,看到赵敏衣服上的血迹, 她止不住战栗, 急问:“他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 赵敏双眼红肿,心还留在急救中心, 剩下的空壳被警察们带走了。 佳音赶到手术室外,赛亮贵和夫妇都在,一起上前迎接她。 她询问情况, 贵和面色沉重地说明:“不太好,医生说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心脏脉搏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现在还在抢救。” 几分钟后, 一名医生出来通报:“伤者心脏主动脉受损严重, 目前正用人造血管修复, 情况危急,请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众人大惊,贵和不顾男女有别, 抓住那女医生的双手求告:“大夫,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大哥啊!” 医生稳重道:“我们会尽力, 但伤者的伤实在太重了, 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谁来签字?” 家人们不约而同看向佳音,引导医生向她发问:“您是伤者的太太?” 佳音木讷点头,对方立刻递上纸笔。 “请您签字吧。” 她被迫拿起那支千斤重的笔, 潦草地写下签名,感觉像在生死文书上画押,霎时被寒气俘虏了身体。 不久景怡千金赶到,千金加速奔跑上前抓住贵和,问他大哥的情况。 贵和脸色比刚才更阴沉:“还在手术室,医生让我们有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可能不好。” “怎么会这样!?” 景怡搂住急哭的妻子咒骂:“这个老赛,我让他别去他偏不听……”,察觉失控立即改口:“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先祈祷他平安吧。” 美帆没见着孩子们,问千金:“不是让你去接珍珠小勇吗?怎么没见着他们?” 景怡说:“胜利明天高考,我怕影响他发挥,要是当着他的面把珍珠小勇带走,他会起疑的,明天去学校接他们吧。” 赛亮赞成他的想法,说:“明天我让胜利去我家住,就说离考场近,方便他休息。” 美帆提醒他们:“大哥现在这么危险,要是孩子们今晚不来,说不定……” 马上被丈夫轻声训斥:“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哥会没事的。” 数小时后手术完成,秀明被送入加护病房,朱百乐惦记佳音,硬挤出一点时间前来探望,陪失神的女人说了一会儿话。 “他怎么样了?” “手术做完了,还没脱离危险期。” 佳音如在梦游,质疑眼前场景的真实性,挣扎中被百种情绪缠缚,神经高度紧张,表情看来却很涣散。 朱百乐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放心,会没事的。” 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过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他在来医院的路上还有意识吗?” “有。” “说过什么吗?” “他让你看好孩子们,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要是下辈子还有福气,还想跟你做夫妻。” 她的胸口似乎被捅了个对穿,剧痛中渗出怨恨。 “他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女人?” “赵敏说是她恳求赛先生去的,想在逃亡前再见他一面。我觉得这事不能怪赛先生,换了我大概也会去。” “为了救赵敏,他连命都不要了。” “那是出于本能吧,说真的我挺佩服他的,要是他当时丢下赵敏逃走,反而不像个男人了,多亏他我们才保住重要的人证,上级指示医院全力救治,医药费都由政府承担,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让他活下来,相信凭他的意志力能挺过这一关吧。” 朱百乐走后佳音开始无所顾忌地哭泣,哭声在夜幕中张开,像一朵朵愁云,一片片惨雾,她说不清那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人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感到惶恐与心痛,不敢预测未来,好比怕鬼的人不敢去想像天黑以后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来了,珍珠眼泪纷纷地抓住她:“妈妈,爸爸怎么样了?” 佳音哭累了,恢复母亲的坚强,搂住她和弟弟。 “还在危险期。” “他伤哪儿了?伤得多重啊?” “胸主动脉多处穿透伤,大出血,引起急性心脏压塞……大夫说会尽力的,你们先别担心。” 仿佛是对她这句“别担心”的嘲弄,病房里骤然响起仪器报警声,护士惊叫:“病人心脏又停跳了!汪大夫您快过来!” 恪守岗位主治医生火速赶到,秀明胸外伤严重,不能使用心脏按压和电除颤抢救,医护人员在他的头部敷上冰袋降温,避免大脑缺血水肿,引发脑神经受损,并且进行皮下强心针注射,监控器上的心电图仍是直线。 佳音知道人体心脏停跳五分钟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脑死亡,看看手机,已经过去了一分半钟。只听大夫和护士在焦急对话。 “心跳还没恢复吗?” “还没有。” “再进行一次心内注射,剂量加到1毫克。” 佳音眼看三分钟已过去,定力在儿女的嚎哭中崩溃,冲进病房来到病床边对着尸体般的丈夫嘶声狂吼:“赛秀明!你给我醒醒!你死了珍珠小勇怎么办,扔下这么多烂摊子就不管了吗?给我活过来!别让我恨你一辈子,快给我活过来!” 一面喊一面用力抽打他的脸,几乎打掉呼吸机,受到医生护士们拖拽,仍抬腿狠命踢打床沿,人们都以为她精神失常,惊忙阻止,杂乱呼喊,场景犹如暴动。 那条僵死已近四分钟的绿色直线也似乎受到惊吓,突突地跳起一个个尖角,护士欢叫:“有了有了!心跳回来了!” 佳音打了镇静剂似的陡然安静,望着那条越来越活跃的绿线,周身汗如潮涌,腮边的发丝湿线般粘在脸上,格勒出恍惚。 护士让珍珠来将她扶走,佳音被痛哭的儿女夹坐倚靠,宛如狂风巨浪里的瘦小礁石系着两叶轻舟,头上悬着灭顶之灾。 中午家人们来了,郝质华领珍珠英勇去吃饭,千金美帆陪着佳音,主治大夫来找她谈话,说:“您丈夫的伤情很严重,经过我们全院会诊,一致认为使用ECMO是患者唯一的希望。” “什么是ECMO?” “ECMO全名叫做体外膜肺氧合技术,是将静脉血从体内引流到体外,再经氧合器氧合后,由驱动泵将血液泵入体内的中短期心肺支持技术,能使心脏和肺脏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息,同时避免因心肺衰竭引发其他脏器的衰竭,从而为心肺功能的恢复争取时间。” 美帆略知一二:“是人工心肺吗?我在新闻上看到过。” “对,就是人工心肺。” 千金期盼道:“装上那个我大哥就有救了是吗?” 大夫的回答很谨慎:“目前还不好说,这只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救治方案。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还得看运气。” 有碰运气的机会也是好的,佳音签了字,开始另一场赌博。 美帆劝她去休息,养好精神才能应付之后的事,她接受劝说,起身时腹部忽然一阵绞痛,脱力地坐了下去,肚子里的胎儿像在抗议了。 人们赶紧将她送去妇产科,经检查发现她已出现规律宫缩,宫颈管缩短,是先兆早产的迹象。 听说佳音要早产,美帆惊疑:“这孩子才七个多月啊。” 医生说七个多月早产的情况很常见,孕妇近期可能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加上过度疲劳引发了早产,需要立刻住院。 接到消息,所有人都赶来了,下午佳音阵痛渐渐密集,胎儿拳打脚踢发泄着对母亲的不满,她忍痛问守在床边的女儿:“你爸爸怎么样了?” 珍珠这半天眼泪没干过,睁着红彤彤的金鱼眼说:“医生给装了人工心肺,还在观察。” 胎儿突然蹬了蹬腿,佳音像被踹中心窝,眼前发黑。母子连心,她认为孩子在找爸爸,又悲又急吩咐珍珠:“去跟你爸爸说,他要是死了,你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就要当孤儿了,他不想造孽就必须努力活下来。你要守着他不停说,一定要让他听见。” 珍珠好似同时遭遇天崩和地裂,回到父亲病床前哀哀哭诉:“爸爸,妈妈快生了,我马上就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您一定要活下来,那样我们一家五口才能团圆,要不然我们三姐弟就都成孤儿了。爸爸,您还没看我当上越剧演员呢,我也还没来得及孝敬您,您千万别丢下我们……” 晚9点,佳音被推进产房,分娩过程中她突然呼吸困难,像被掐住了脖子,全身皮肤发红,疑似过敏症状,接生的大夫经验丰富,看到这一现象,镇静被踢个七零八落,急忙采用面罩给氧,让护士去通知儿科和麻醉科医生,迅速施行抢救…… 10点,等在产房外的家属受到严重惊吓,一名医生拿着手术协议和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的病危通知走来说:“产妇出现羊水栓塞,我们正做全力抢救,现在需要进行紧急的剖腹产,请家属先签字。” 贵和傻眼:“什么是羊水栓塞啊?会有生命危险吗?” 赛亮果断签了字,恳求:“大夫,拜托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大嫂,我大哥也在你们医院胸外科,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我大嫂不能再有事啊!” 医生刚走,美帆景怡从胸外科过来,问他们孩子生了没。 贵和煞白着脸说:“大夫说大嫂羊水栓塞,刚刚让签了病危通知书。” 美帆脚下一软,靠在赛亮身上:“天、天哪,怎么会这样!” 贵和向景怡求解,景怡也直冒冷汗:“就是子宫里的羊水进入了母体血液循环引起的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严重的会引发血管内凝血功能丧失,肾衰竭和猝死,死亡率超过80%。” “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坏事突然全冒出来了!” 郝质华按住跳脚的丈夫:“你别急,大嫂会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产房里响起微弱的啼哭,人们精神振奋,争相涌到门口,等护士抱着襁褓现身,立刻围上去。 “是个女儿,重4斤半。” 美帆激动地接过抱住,欢笑中泪水夺眶:“哎呀我的小宝贝你终于出来了!” 景怡说孩子长得像秀明,其他人都附议,随后急着问产妇的安危。 护士说:“大出血,还在抢救。孩子有点虚弱,得进保温箱,先交给我吧。” 美帆依依不舍地交还婴儿,含泪不住叮咛:“宝贝儿你要保佑你的爸爸妈妈,让他们都平安无事啊。” 家人们分成两拨轮班值守,终日为秀明佳音的生死牵肠挂肚。胜利考试完毕,得知消息后也焦急赶来,全天候待在医院站岗陪床。 佳音经医生全力抢救,输血3000多毫升,终于脱离危险。一天后秀明也在医护人员昼夜不休地严防死守下,各项生命指标逆转上行,受伤的心脏重新恢复了活力,两天后人工心肺安全移除。 秀明恢复意识已是6月17号中午,经过一段半梦半醒的挣扎,下午才真正苏醒,问爬在床边的女儿:“我这是在哪儿啊?” 珍珠泪珠吧嗒直落:“爸爸,您在医院,您已经昏迷十天了。” 他依稀想起前情,忙问:“你妈呢?我好像听到过她在叫我。” “妈妈早产了,剖腹生了个妹妹。” 他眼睛又亮了几分:“她这会儿人呢?” 千金见侄女呜呜咽咽的,替她答话:“大嫂分娩时得了羊水栓塞,大出血,差点没命了,输了3200毫升血,把全身血都换了一遍,总算捡回一条命。” 秀明遑急欲起,被景怡按住:“老赛你别慌,大嫂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急得脑门出汗:“她在这家医院吗?我想去看看她。” 珍珠连忙给他擦汗,安慰道:“您现在不能动,妈妈没事了,您别担心。” 他眼睛已经红了:“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她为我受了多少罪啊,我还没好好补偿她呢。” 为稳定他的情绪,过了一会儿美帆用轮椅推着佳音来到,夫妻俩险些人鬼殊途,又差点共赴黄泉,再在阳间相见,都恍如隔世。 众人们悄悄退出去,佳音望着瘦成皮包骨头的男人轻声感叹:“你终于醒了。” 秀明不知道他垂危时家人们经受的忧怖,但能从妻子憔悴的形容上感知她遭遇的苦痛,握住她的手哽咽:“你受苦了。” 佳音没甩开他,平静道:“是个女孩儿。” 他喜悦颤抖,拼命点头说:“我听说了,真好,你做什么都如我的意。” “可惜早产,还在保温箱里,我看了跟小猴子似的,以后估计会很丑。” “不会的,谁敢说我女儿丑我就揍他。” “……赵敏在看守所,朱百乐说派了专人保护她,不会有危险。” 她估计他很想知道这件事,让其他人说也行,可到底自行透露,借此代替责备。 他一下子畏缩了,愧疚问:“你怨我吗?” 她用冷淡的愤怒刺他:“怨。你明知自己有家庭,身上还担负那么重的责任,却不顾性命地保护她,有没有考虑过家里人?” 他焦急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她太可怜了,想让她有机会改过自新。后来我被那伙人捅了,以为自己死定了,那会儿满脑子想的全是你和孩子,我还托朱百乐给你带话,他带了吗?” “带了。” “我那都是真心话。” 她相信他没撒谎,面对他热切地眼神,淡淡回应:“我知道。” 秀明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佳音出月子后也常来照顾他,秀明不断卖力但笨拙地讨好,奈何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这日她让他换衣服,他穿上她递来的干净衣服,斗胆打破僵局,从身后抱住她。 “珍珠妈,你还不理我啊?我俩都算再世为人了,你能不能当成刚认识,和我重新开始?” 佳音默默推开他,尴尬的气氛还来不及蔓延,珍珠抱着妹妹,领着弟弟来了。 佳音责备:“你怎么又抱着妹妹到处跑,她身子弱,病了怎么办?” “爸爸说想她了嘛。” 秀明早笑呵呵迎上去:“快快,拿过来让我抱抱。” 他接过襁褓,瞧着粉团般的小女儿很想用力亲她,之前被妻子警告过,说大人的呼吸多细菌,婴儿免疫力低容易感染,因此小心在意,只敢抱住摇晃拍哄,越看越爱,脸像刚出山的太阳红光满面。 珍珠瞅着妹妹说:“爸爸,妹妹长得很快,今早秤了一下,都九斤多了,见过的都说一点不像早产儿。” 秀明傻笑:“随我,底子壮,养一养就复原了。” “我小时候也像这样?” “对,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儿。” 珍珠借机奉承:“爸爸的基因真好。” 秀明如数转给妻子:“全靠你妈妈会生。” 父女俩默契地打配合,英勇也来支援,拿了一个桃子递给母亲,让她帮忙削皮。佳音坐下,听他们爷仨说说笑笑,不能否认这感觉十分温馨。 珍珠忽然对秀明说:“爸爸,您后天就出院了,妹妹也满月了,该给她起名字了吧?” 秀明胸有成竹:“名字我早想好了。” “什么?” “叫赛天骄,天之骄子,你说好不好?” “太招摇了吧,不过我喜欢。” 秀明又问儿子,英勇自然也喜欢,他顺势问妻子:“孩子她妈,你觉得呢?” 佳音笑了笑:“还行吧。” 她估计小女儿她也带不走了,焦虑像水蜜桃的绒毛附着在心口。 又听秀明吩咐珍珠:“快拿手机给我们全家拍张合影。” “现在?” “对,就现在,爸爸觉得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一定要拍照留念。” 佳音将桃子递给儿子:“你们拍吧,我先回去了。” 秀明连忙下床扯住她:“不行,少了你幸福就不完整了!” 珍珠也抢走她的提包:“对,妈妈,我们家的幸福怎么离得开您呢?快坐好,我去找张护士借自拍杆。” 她借来自拍杆,快门一闪,记录下一家五口簇拥的景象,秀明和孩子们都笑容灿烂,只有佳音僵着一张脸,别扭得似来凑数的。 三天后秀明出院了,佳音不肯住在赛家,要带着天骄回公寓,秀明不肯放人,珍珠英勇也撒娇撒痴挽留,她无奈在多喜房里歇了一宿。夜里天骄哭个不停,秀明起来抱着哄,让她安心休息。她一觉醒来刚过5点,见丈夫带着天骄睡得正熟,先不打扰,悄悄用电饭锅煮了粥,出门去买早点,在巷口与慧欣相遇 “佳音,这么早就起来啦?” “阿姨,您也起得很早啊。” “我一向都起这么早,老年人,睡眠少,我们去河边走走吧,那儿空气好。” 盛夏的清晨玲珑剔透,带露的呼吸使人身心轻盈,佳音原想永远离开这伤心地,此刻发现她依然喜欢这个宁静舒适的小镇。 慧欣本来跟她聊着漫无边际的家常,忽然踩中一串掉落的紫藤花,话锋随之一转:“佳音啊,你还不打算原谅秀明吗?” 佳音愣了愣,沉吟:“我不知道。” “你还恨他?” 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和他一起生活。” 经过这么多摩擦纠纷,她没法再做回以前那个处处隐忍的闻佳音,要怎样再在那个家找准定位? 慧欣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委婉批评:“秀明以前太不了解你了,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的不了解,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 佳音急忙转头,却无法反驳。 老太太洞若观火道:“你太聪明要强了,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短处,父母亲戚对你不好,早年生活不幸,还有你的自卑、担忧和苦楚,你全都瞒得死死的,连你公公都没看出来。明明很能干,却非要装得不能干,让秀明把你当成平庸的家庭妇女,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我知道他有大男子主义,怕他知道我的本性后不喜欢我。” “人都喜欢伪装自己讨好对方,可那样对方就看不到真实的你,必然产生隔阂、误解。秀明活到四十岁还没离开过他爸,多喜这人既会教育子女又不懂得教育子女,总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孩子们,反而妨碍了他们的成长,这点秀明受害最深。那么大的人了,头脑却比小孩儿还单纯,分析判断力差,更缺少处理矛盾的能力,在外面有防备心还会吃亏上当,更别说在家里了。他对你绝对的信任,以为看到的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才会想当然对你表现出轻视,也不能理解你的弱点和对家庭的重视程度,在面对诱惑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抵御。如果你能早点告诉他你婚前生活很不幸,和娘家关系很糟糕,让他明白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想凭他的性格是不会辜负你的。” 都是大实话,佳音承认过去生活中自己不够坦诚,自卑限制了她的行动,换种活法结果也许会不同,可是时过境迁,假设都是惘然。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慧欣停步,握住她的手,似要注入自信。 “不晚,你们都还健健康康活着,怎么能说晚呢?我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你信我就去试试,回到你们刚认识的时候,用真实的自己去相互沟通。” 周末,秀明听从老太太、安排,穿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牛仔裤T恤衫来到长风公园,十九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他已记不清那天的着装,照过去的风格穿戴,去赴穿越时光的约会。 见到穿绿色连衣裙,梳着两条长辫子的佳音,他的记忆复苏了,那天的对白也大致浮现出来。二人各自扮演着年轻时的自己,照搬当日的行动轨迹,见面不久登上游湖的小舟。 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夫妻,这时却都怀着陌生人相处的窘迫,秀明不用演也能自然流露当年的憨傻紧张,荡着双桨自介:“我、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佳音也很囧,忍住局促应答:“我也是二十二,听说比你大半岁。” “半岁不算啥,我住长乐镇,是淑贞阿姨的邻居。” “她都跟我说了。” “你别笑话我,我文化程度只到高中,小时候读书不行,考不上大学,毕业后跟我爸跑工地,现在每个月能赚三四千,养家绝对没问题。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在读大学,三弟和妹妹是双胞胎,还在念小学。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三个哥哥,我是家里的老小……” 佳音的台词背不下去了,按照慧欣指示,接下来她不能使用原先那套遮遮掩掩的说辞,登时出现胶滞。 秀明停下船桨耐心等待,明亮的水面倒映着前尘往事,微风牵绪,对面的女人终于鼓起勇气道白:“我父母……我父母重男轻女,不想要我,我三岁时就被送到了外公家。” 如同吐出一块巨石,她的呼吸顺畅不少。 他忙问:“他们对你好吗?” “……不好。” “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我爸妈从没给过抚养费,我外公外婆拿我当丫鬟养,我三岁就开始干家务,什么活儿都干,不仅要伺候两位老人,还要伺候我的表哥们。” 他的声气先于她哽噎了,深深疼惜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她的嗓子也抖瑟了,眼角迅速酸涩:“是,我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心里一直很孤单难过,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特别羡慕那些家庭幸福的人。” 他递上纸巾,洞洞属属问:“你、你对婚姻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问题解除了她心上的枷锁,压抑已久的委屈破牢而出。 “我希望能拥有幸福健全的家庭,让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希望丈夫能勤劳顾家,还希望他能关心体贴我,永远不要背叛我……” 悲伤倾盆直下,眼泪比暴雨来得还快,她捂住嘴弯腰哭倒,紧跟着被他拉入怀中,小船微微摇晃,他的心跳得很快,好似担负起无与伦比的重责,使出所有力气许诺。 “这些我都能做到,我会让你幸福的。” 几天后,佳音约朱百乐见面,朱百乐忙着办案,已二十多天没见她,歉意道:“对不起,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去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她含蓄道谢:“谢谢,都好了。” 之后难堪得久久开不了口。 朱百乐主动问:“你来找我,是说分手的事吗?” 他能这么敏锐,让她松了口气,内疚地低下头。 “……你都知道了?” “在医院看到你们一家相处的情形,我就预感你会跟你丈夫复合。十几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何况你丈夫并非无情无义的人,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孩子们,你会回头我完全能理解。”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男人大度一笑:“不用说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没正式谈恋爱,当初说好了先做朋友,你随时有权终止交往。只是我很失望也很遗憾,可能要过一两年才能恢复心情,如果这期间你和你丈夫又出现裂痕,请一定来找我。” 能和前妻和平分手的人必然不缺理性,理性的爱是克制冷静的,总会做出对彼此都有利的选择。 8月初,包岷曦付清了美术馆的工程尾款,诚邀秀明去大酒楼吃饭。秀明很敬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见面便羞愧赔礼:“包大师,上次的事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您还请我吃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包岷曦和颜悦色道:“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上次责任并不在你,是我太性急随便迁怒无辜,事后想想很惭愧啊。早就想来找你,听说你前阵子住院了,现在康复了吗?” “好了好了,都好了。” 宾主客客气气边吃边聊,气氛和谐融洽,酒过三巡,包岷曦夸赞:“美术馆盖得很好,不光是我那些朋友们赞不绝口,业内的专家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成中式园林建筑中的杰作也不为过啊。” 秀明憨笑谦虚,不知真正的赞美还在后头。 “最让我佩服的还不是工程质量,而是你的态度。我的太太财会出身,对待经济问题很仔细,她帮我前前后后调查核对了工程的材料和人工费支出,结果发现,没有一笔款项的价格是不合理的,有的还远远低于市场价,替我节省了很大一笔钱。我把这事说给搞建筑的朋友们听,他们都说闻所未闻,还说做工程没有不捞油水的,像你这样的承建方简直称得上活雷锋。” “言重了言重了,做买卖讲求诚信,不该赚的钱绝不能贪。” “这话说得太好了,现在很多人就缺乏诚信,当大多数人都见利忘义,那些坚持道德的人就显得更可贵了。对这部分人,一定要给予支持和鼓励。” 他原以为大师只是在说漂亮话,冷不防迎来大惊喜。 包岷曦递出一张名片介绍:“我这个朋友是慈善家,他的基金会计划每年在国内老少边穷地区建一座学校、一座医院、一座图书馆。这些公益工程都是用善款修建的,绝不能让民众的善心被腐败分子染指,所以听了你的事迹,他准备和你合作,由你当他的专用承建方,你愿意接受吗?” 一年一个这种规格的配套工程足以养活一家中型建筑公司,秀明几乎坐不稳当,吭吭哧哧道:“愿、愿意,我、我当然愿意……” 狂喜似风暴来袭,所有情绪都卷上了天,包括苦尽甘来的酸楚。 “包大师,您不知道,我以前做工程经常被坑,人家都说我太老实,不是做生意的料。我爸叫我别灰心,说世上好人占多数,正直的人迟早会被同样正直的人欣赏,走正道或许会很辛苦,也会比别人多绕弯路,但最后总能踏踏实实成功。我还以为这话只是安慰人的,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看他如同中大奖的贫民喜极而泣,包岷曦点头赞许:“令尊是位很有智慧的老人,你遵循他的教导也是一种很高的智慧,希望你能始终坚守下去。” 轰动全国“金氏集团”犯罪案即将在9月举行庭审,这宗连环大案不仅牵涉地产界多家大型企业,还令全国各省市数十名重要官员被免职查办,涉案人数多达数百人,是改革开放以来罕见的特大犯罪案。 开庭前佳音收到看守所传来的消息——赵敏恳求与她面谈。 赵敏被捕后有检举揭发等立功表现,但存在严重犯罪行为,必将受到法律严惩,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刑期。大概想在入狱前了却一些心事才单单对佳音发出邀请。 佳音已不想再怨恨身陷囹圄的人,她和秀明虽然和好,却没能完全去除心里那层阴影,老疑心他在外遇的问题上有所隐瞒,为消除这种疑惑,几番纠结后接受了赵敏的请求。 第147章 聚合 赵敏过了几个月拘禁生活, 好似洁白的细绢受潮发黄,深刻的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在她美丽的脸上画下不和谐的笔锋, 浓密的长发剪短了, 夹杂着历历可辨的白发,因长期运动匮乏, 饮食和内分泌失调,苗条的身段也臃肿变形,人老色衰的变化在她身上体现得格外惊心骇目, 佳音也不忍直视了。 她本人还挺坦然,安详地坐在铁栏那一边,温文尔雅道:“谢谢你能来见我。” 佳音很难堪,提供不了多少耐性,生硬催促:“我小女儿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喂奶, 不能待太久,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赵敏惊讶:“你又生了个女儿吗?” 见她点头, 随即微笑称赞:“那孩子真有福气。” 之后十几秒钟的冷场使气氛如绳索微微绷紧,赵敏克服心理障碍,轻声问:“秀明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 “没有, 他没说过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知道。” 佳音的冷漠盖不住紧张, 既想知道真相, 又怕对方再说出不堪的事实粉碎她和秀明的复合。 赵敏幽幽叹息:“我从小就被母亲抛弃,父亲品行极度卑劣,一直肆意虐待我, 我的童年直至青少年时期都过得非常悲惨,就是把新闻上那些家暴案例全放到我身上也都很贴切……” 她详细道出曾向秀明倾诉过的苦痛经历,佳音的不安渐渐转为震惊,神情越来越专注,听她说完,已将裙摆揉出了几个深深的折痕。 “我从没享受过父爱,很羡慕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女孩子,也很向往那些宠爱女儿的父亲。秀明是我见过最好的爸爸,我把对父爱的憧憬都映射到了他身上,才会对他心生爱慕。他没对我动过邪念,在我主动献身而他一时失守以后,他也努力克制自己,始终对我谨守礼节。上次在公园被你看到的那一幕是我们第二次越界,也是我主动的。我知道不能破坏你们的家庭,只想在他那里找寻一些温暖,结果对你和他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真的非常抱歉。” 赵敏的眼泪已流尽了,言语中干涩的悲痛似在揉弄眼里的砂砾,佳音接不住这么沉重的道歉,垂眼保持静默。 时间有限,赵敏只好抓紧表白。 “那天他来救我,劝我自首,我起初很逃避,还拿身世为自己的堕落辩护。他告诉我,你的身世也很悲惨,和我一样从小缺乏父母关爱,过着屈辱贫贱的生活。可是你很坚强,时刻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为他撑起了幸福的家……” 她平缓的声音终于变调了,似乎重回当日的震撼,缓和一阵后哀伤低语:“事后,我一直在反省,已经清醒认识到是我自己主动走向了黑暗。同样是苦难,被你改造成了促进成长的财富,却被我变成了命运的深渊,这大概就是强者和弱者的区别吧。曾经我很不甘心,我明明拥有比你多得多的优势,想不通秀明为什么不肯离开你和我在一起,现在却输得心服口服。秀明他,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总会全力以赴。那天他拼命救我,只是出于道义,在救护车上听他不停念着你和孩子们,我就知道我在他只是责任,而你们才是他的真爱。今天请你来,是想替他向你澄清,他并不是你想象的见色起意喜新厌旧,你和他之间的裂痕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觉得他这样的好人不该承受太多责难,更不该失去原有的美好生活。希望你能原谅他,相信经过这次波折他会更珍惜你和你们的家庭,也衷心希望你们能幸福。” 已超出规定的探视时间,在她说完这席话后警员插话提醒。她站起来向佳音深鞠躬,尽最大诚意表达了歉疚。 佳音忘记猜疑,心思都被怜悯包裹,忍不住在她转身时呼喊:“赵敏!” 赵敏应声回头,被她同情的目光包围。 “好好改造吧,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善良的女人慷慨地施以宽恕,希望能为这不幸者解除一个心结。 几个月后案件宣判,各嫌犯所涉数十项犯罪事实成立,当中最受民众广议的是金永继等几名大型房企负责人勾结串通政府官员围标、恶意炒作哄抬地价,致使房价飞涨的案情,从而明了了房价屡限屡涨的原因。涉案人员都得到了严惩,金永继金永盛分别被判处死刑和无期徒刑,追缴个人全部财产,收受他们贿赂与之勾结的地方官员也都得到相应的处罚,那位追求政绩,枉顾住建部限价政策的清泉市市委书记也因玩忽职守罪被开除党籍免除公职。政府对此案进行了大力宣传,警示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和腐败分子,同时彰显管控房价,维护社会稳定的决心。 赵敏因有立功表现,被从轻判处15年有期徒刑,追缴个人全部财产,押往申州女子监狱服刑。 商界政界的风云变幻没影响到赛家人,他们都在风平浪静地生活,胜利如愿考上F大医学院,成了景怡和赛亮的校友。赛亮卖掉两处商业楼,还完了大半欠款,秀明说他的身体不适合再从事以前的工作,让他跟着自己干。赛亮精通法律条文,大学时还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证,能帮他管理法务和财务问题。贵和和郝质华继续帮景怡设计烂尾楼的再开发方案,第一批三个楼盘的方案已通过报建,准备投入施工建设。千金考上了高级西式面点师资格证,准备去巴黎游学深造,景怡很支持她的计划,承诺等她学成归来就投资助她创业…… 国庆节刚过,接二连三的好消息里传来一个坏消息——慧欣病危了。 老太太8月底去美国探亲,中途身体不舒服,口鼻老是无缘无故流血,去医院检查竟是急性白血病,已到了末期。她不肯留在异国他乡,执意落叶归根,被儿子们护送回申州。秀明佳音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她已住进特护病房,脸上布满皮下出血的淤痕,谁都看得出已病入膏亡。 “秀明,你来了。” 她笑着招呼二人,鼻子里插了管子,声音很闷,听得人心脏发沉。 秀明难过地眼酸,怕她受感染,只能戴着口罩站在几米外说话,声音也像从罐子里发出的。 “阿姨,您还好吗?才两三个月不见您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这就叫人有旦夕祸福啊,阿姨都快活到七十岁了,现在才迎来这一天,已经多赚了四十一年,这都是你妈妈的恩惠。” 慧欣挣扎着想坐起来,护士忙上前摇起床头,她这一动就累得够呛,喘着气问:“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秀明不懂她为何突然提这茬,憨直道:“听长辈们说,她在砖厂打工,工人烧窑时出了纰漏,窑炉爆炸,把她给……给炸没了。” 慧欣闻言做悲:“是,当时我也在,窑炉冒火时你妈妈本来已经逃出去了,回来救我才遇难的。” 她吃力讲述前情,那天她见窑炉窜起几米高的大火,轰轰轰地响声好似飞机轰炸,吓得软坐在地。秀明的母亲甄巧兰本已随众人逃到室外,见状回来拉她,刚出门爆炸就发生了,她奋力推了慧欣一把,让她及时扑倒,自己却被火舌和气浪震飞十几米。 秀明和佳音悚然而惊,奇怪此前为何从未听人说起这事。 慧欣流泪道:“事后我跟我爸妈交代情况,像你妈妈这种应该有资格评见义勇为,可我爸怕你们家赖上我们,坚决不准我对外说实话。我那时年轻,胆子也小,听他老人家的话,什么都没说,后来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敢说了,怕说出来会被你爸他们怪罪,这一憋就是四十一年。这件事就像根钉子扎在我心里,我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呀。现在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不怕你们怨恨了,临死前一定要让你知道,你妈妈是个舍己为人的好人,她早就应该享受烈士的赞誉,你也早就应该享受烈士子女的待遇,都被我和我家人的自私耽误了,我得向你忏悔啊。” 说出深埋的秘密,她的心灵获得了解脱,秀明却感到沉重的负担,既同情惨死的母亲,又不忍责怪这亲人般的老者,慌窘道:“阿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爸也不在了,您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忙,像亲人一样照顾我们五兄妹,就是有亏欠也早已经抵消了。” 佳音以前觉得慧欣对婆婆那般上心,年年记挂给她上忌,只是出于情义,如今知晓原由,想她被罪恶感折磨了四十多年,实在可怜,跟着丈夫急声安慰:“是啊,阿姨您好好养病,过去的事都别提了。” 慧欣固执摇头:“不,我一定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秀明啊,帮我给你姑妈打电话,她是你爸的大姐,你爸不在了,我向她悔罪也是一样的。” 经她一再要求,秀明只得拨通惜泰的手机,先向她简短说明慧欣的病情,将手机按了免提,放到慧欣的病床边。 只听惜泰焦急问候:“慧欣,你怎么样了?你可得挺住啊,我下次回国还想好好跟你聚一聚呢。” 慧欣伤感道:“泰姐,我们恐怕没机会再见了,有件事我本来该对多喜说的,可没来得及出口他就死了,现在你替他听一听吧。秀明的妈妈,巧兰姐,当年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怕担责,一直隐瞒不报,让她失去了应得的烈士资格,没让多喜和秀明享受烈士家属的待遇,我有愧啊……” 她在纵情倾诉中涕泪交加,却迟迟没收到惜泰回应,秀明夫妇以为姑妈愤怒失语,慧欣等了良久,怯生生催问:“泰姐,你在听吗?” 扬声器里传来惜泰的低泣:“你不用说了,这事我二十年前知道了。” 在场皆惊,慧欣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多喜告诉我的,你不知道,你妈死前找过多喜,都跟他坦白了。多喜不想让两家人伤感情,让你妈别告诉你,他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对彼此都好。” 慧欣想起多喜弥留时的情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临终前我想跟他坦白,他硬不让我说,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勇敢的人才懂得宽容,放弃作废的纠葛,为双方开拓有益的明天。惜泰赞赏弟弟的做法,相仿他开导:“慧欣啊,是人都会犯错,世上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坚持行善少做恶事就是好人,这些年你对我们赛家的好我和多喜都清楚,我们不会只揪住一点错处就把你定性成坏人,相信秀明他妈在天有灵也不会怨你,你也别再纠结了,好好养病,老姐姐舍不得你走啊。” 慧欣旁若无人地痛哭着,饱受病痛的身体渐渐轻松了。 一周后的半夜,老人因颅内出血溘然长逝,据说是在睡梦中走的,没受任何痛苦,出殡之日赛家人集体前往送行,那是入秋后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和慧欣的性格一样清清爽爽。 过了几天又逢多喜忌日,千金准备出国,秀明也要赶赴西宁的工地,一家人在长乐镇的家中聚餐,老少都到齐了。 饭桌上,秀明对着这久违的团聚景象感慨:“本来上次胜利考上大学就该一起庆祝,各家都忙才拖到了现在,这顿是我们全家今年吃的第一顿团圆饭,今天也是爸去世两周年的忌日,意义特殊啊。大伙儿都别闷着,这么有意义的日子总该说点什么吧。” 人人点头称是,又都心绪起伏,有口难言。 秀明明白这事该由他起头,端正坐姿诚恳说道:“都不开口,那就我先说吧。我最想向大家说的话有两句,一句是对不起,一句是谢谢。以前我人笨还没自知之明,仗着自己是大哥就耀武扬威,在家胡乱发号施令,对你们尤其是珍珠妈很不尊重,老是浪费她的苦心,还鬼迷心窍伤害了她,现在想起来真的无比惭愧。像我这么不知好歹的人,还能在危急关头得到你们的关心照顾,这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啊,真感谢老天爷能让我生在这个家,有这么好的弟弟妹妹,这么贤惠的老婆,这么乖巧的儿女,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奋斗,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这样才能报答你们。” 他说话时哽住好几次,没说完就忙用拇指接住眼角滑出的泪水。 赛亮被他说红了眼,低头愧悔:“大哥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以前我太傲慢了,对爸没尽到过做儿子的孝心,对大哥和弟弟妹妹们也没尽过做兄弟的责任,对美帆也缺少丈夫应有的体贴和关爱。像我这么自私冷酷的人,遭遇厄运按理说应该孤立无援,是你们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还帮我度过了破产危机,可以说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大家。” 千金哭泣接话:“我也是,过去我太不懂事了,好吃懒做不求上进,是你们帮我改正了坏习惯,我以后也会刻苦奋斗,绝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她接过景怡递来的纸巾擦泪,周围全是她的呜咽声,片刻后胜利斗胆发言:“我也借大哥一句话吧,能生在这个家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像我这样的野种……” 秀明立刻喝止:“你在胡说什么啊?什么野种?你就是我们赛家的人,是我们的亲弟弟,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其他人也叫他别说这种生分的话。 胜利哭得揉红了鼻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只能保证以后认真学习,争取早日有出息,不辜负爸爸和你们的教养。” 贵和伸手搂住他,对众人说:“我的想法和大哥二哥还有胜利差不多,在我最困难的阶段,家里人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帮助我重新振作,我能和质华结婚也多亏了你们。在座的,我想特别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景怡哥,他不仅对千金百般付出,对我们全家都仗义相助,还亲自主持手术救了二哥的命,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敬他一杯。” 秀明对景怡的观感已大为不同,真心赞同三弟的说法,抢先向老同学举杯致敬。 “对对,老金,爸当年说得没错,你就我们赛家的恩人,我以前对你很无礼,还请你多海涵。” 景怡罕见地腼腆起来,笑道:“大家都太客气了,老实说我也很幸运,能和你们这样正直善良的人成为亲戚,这对做为独生子的我来说真是莫大的福分,希望你们别把我当成恩人,而是当做家人一样对待,这样我会更高兴的。” 人们干杯后,贵和接着说:“另一位要重点感谢的人是大嫂,她的好处就不必细说了,在座的可以说都受过她的恩惠,我们也一起敬她一杯吧。” 秀明再次抢先:“我要敬两杯,你们谁受的恩惠都没我多。”,他站起来举着酒杯向佳音诚挚致谢:“老婆,我不但想给你敬酒,还想给你鞠躬,谢谢你对我和我们家的奉献。” 佳音难为情地笑道:“我觉得今天大家真正该感谢的人是爸,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家,要不是他坚持让我们合住,我们也不能在彼此困难时及时地相互帮忙。” 这话着实提醒众人,赛亮忙不迭点头:“对,大嫂说得太对了,现在看来爸当初的决定太明智了,没有这一年多的合住,我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千金附议:“我也是,幸亏和家里人住在一起,我和灿灿他爸才能度过感情危机,真正相互理解。” 在众口一词地感恩声里,秀明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动情回忆:“爸生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同胞手足才是父母留给儿女最宝贵的财富’,现在仔细体会,这句话真的太对了,我人生最大的财富就是你们这些家人,只要我们今后一直齐心协力,赛家就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家族。” 美帆擦了擦眼泪,笑着站起来:“我们大家一起干一杯吧,不止为了浓厚的亲情与爱情,也为了永恒的友情,你说是吧,佳音?” 佳音忙举杯回敬:“对,我们既是亲人又是朋友,干杯。” 秀明和景怡也附和她们相互敬酒。 “老金,我们也来为友情干杯。” “哈哈哈,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啊。” 随后大家愉快进餐,席间美帆悄悄催促丈夫实施计划,赛亮便对秀明说:“大哥,我想求你件事。” “说啊。” “你和大嫂能把天骄过继给我们吗?” 现场顿时调换到默片状态,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赛亮的嘴,他恳切道:“我和美帆生不了,又不想去领养,你已经有珍珠小勇了,就把天骄给我们吧,我们会把她当亲骨肉抚养的,求你了。” 秀明的惊讶没持续多久,转头看向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的妻子。 “还真让你说中了。” 佳音笑对二弟夫妇:“我早料到你们会提这事,已经劝了他很久了。” 她很爱小女儿,但想到赛亮的身体不如常人,将来如何还难以预料,美帆对他情深,若有万一兴许又会干傻事,跟前有个子女做羁绊,或许能保他们夫妻长久,因此也想将天骄过继给他们。 赛亮美帆喜出望外,美帆赶忙大着胆子央求:“大哥,就把天骄给我吧,我真的很想要孩子,没有比过继天骄更合适的了,求求你答应我们吧。” 秀明犹豫不决,见妻子冲他点头,只好依她之前的建议不甘不愿抱起身旁摇篮里的小女儿,万分不舍哄道:“娇娇,不是爸爸心狠不要你,你二叔二婶没孩子,今后得有人养老送终啊,你就去给他们当女儿吧,要听他们的话,知道吗?” 见他站起来,美帆性急地伸手去抱孩子,秀明躲开,严肃声明:“先说好,你们得好好待她,要像我这么宠她爱她,不许骂,更不许打。” 夫妇俩堆笑保证。 “你要是觉得我们没照顾好她,随时可以接她回来。” “大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她当宝贝疙瘩疼爱的。” 秀明在他们热切求恳下交出女儿,美帆抱住天骄如获至宝,与赛亮一道目不转睛端详可爱的女儿,同时收获了生命的完整。 第148章 尾声 光阴荏苒, 日月如梭,五年过去了, 赛天骄已长成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端午这天跟随父母回长乐镇参加家族聚会,大伯秀明专门到停车场来迎接, 见面就抱住她狠狠亲了一口。 “娇娇,我的宝贝儿,看你妈妈把你打扮得多漂亮啊, 最近又学了什么歌?待会儿唱给大伯听。” 她奶声奶气哼了首走调的儿歌,到家后一直和大人们待在一楼书房,坐在大伯腿上,听他和父亲谈论公司的事。秀明的建筑公司已有一定规模,工地遍布南北, 能妥善运转, 多亏二弟运筹帷幄。 美帆端来切好的果盘让他们吃, 秀明顺口说:“弟妹,听说你又要得梅花奖了,恭喜啊。” 她笑着致歉:“正式的颁奖结果还没出呢, 现在说还太早了,我这次出国演出给你们带了些礼物, 太多了, 待会儿让孩子们去拿。” 这时院门的门铃响了,她想去开门,秀明让她坐着别动, 说贵和会去。 贵和夫妇先于他们到家,带着孩子在二楼看电视,听到门铃声他跑步下楼,原来是妹妹妹夫回来了。 他和郝质华跟着景怡披荆斩棘,这两年总算让岌岌可危的公司重回正轨,经营方针趋于稳健,不再盲目扩张,坚持保质量创品牌,争取更长远稳定的发展前景。 千金五年前去法国游学,在多家高级餐厅任职,积累了足够的眼界和经验,两年后回国与佳音一起合伙创办了高端的糕点品牌“点金烘焙”,网络各路精英,专门承接高档宴会的糕点供应,前不久通过激烈竞标争取到了G20峰会国宴上的糕点制作,在媒体上大出风头,真真是一鸣惊人。 这几天佳音去新加坡出差,她在公司主持大局,今天从百忙中抽出时间与丈夫一道回家团聚,进门时先过门槛的是西瓜般高耸的肚子。 贵和连忙扶住,问她预产期是多久。 她郁闷瘪嘴:“8月底,又要给处女座当妈了,真烦人。” 马上被三哥打趣:“说明你和处女座有缘,灿灿呢?” “那小子上大学以后就不想跟我们一起行动了,说晚饭再过来。” 灿灿去年跳级参加了高考,轻松考取全校第一,父母不放心他远行,仍让他报考了F大。 贵和对这事持保留意见,见到妹妹就不禁念叨:“他这大学上得也太早了,才15岁,一般人初中还没毕业呢。” 千金一向放养儿子,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办法,他说中学的课程太无聊,在学校待不下去了。” 贵和又笑问景怡:“景怡哥,灿灿去上大学了,家里该冷清了吧。” 景怡捧着老婆的肚子欢笑:“没事,这不马上又要来两个生力军吗?我已经等不及想见到他们了。” 千金怀了一对双胞胎,对这人人称贺的喜事贵和也另有看法。 “双胞胎带起来可不容易,我家那两个整天淘气,都快把我们两口子烦死了。” 正说着就听郝质华在屋里大声武气喊:“赛贵和,快来看好你儿子,又打架了!” 她一手捞着一个哇哇大闹的胖小子下楼,这两个刚会跑的孪生兄弟都是一等一的淘气包,像是老天派来压榨她的,每天从早到晚不停找麻烦。她没好气地扔了一个给赶来帮忙的丈夫:“太气人了,只要带着他们就没法干别的,早知道生女儿该多好啊!” 贵和按住大儿子象征性拍了几下屁股,用玩笑为妻子解乏:“听说老婆的智商比老公高才能生儿子,谁让你比我聪明那么多呢?只能生儿子了。” 千金听了反驳:“这话不对,难道灿灿他爸的智商还没我高吗?” “景怡哥那是故意让着你的。” 笑闹中珍珠也下楼了,连声抱怨两个噪音机似的小堂弟。千金见她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裤,奇道:“大热的天你怎么不穿裙子啊?” 立刻被她白了一眼。 “姑姑怀孕以后记性也变差了,我说过我们老师不让我穿裙子。” 美帆正好出来,听了替她解释:“她现在是团里的小生,她老师要求严,一般演小生的女演员都不许穿裙子。” 千金称快:“这么说你以后只能当男人婆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辛向荣那小子留学回来还会要你吗。” 珍珠不屑一笑:“哼,谁稀罕他啊,我现在追求者多得数不清,追我得摇号,比买房子抢手多了。” 她成年后真是三月桃花,一天更比一天娇艳,现在申州越剧团里受重点栽培,已能担纲主角,从知名网红转型成越剧明星了。 千金知道她有骄傲的资本,调侃:“那你打算给你爸妈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啊?” “当然得找个配得上我的,综合条件不能比我爸爸差。” 珍珠伸手去取茶几下的杂志,手慢了半拍,被小堂弟抓住书页,哗啦撕成两半,气得想揪住他的衣领扔出去。 景怡忙转移视线,问她:“怎么没看见小勇,去哪儿了?” “跟同学去踢足球了,说晚饭前回来。” “这孩子好像比以前开朗多了。” “上初中以后就越来越外向了,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性格不会差太多的。” 她实在看不下去两个打滚闹腾的臭小子,问郝质华:“三婶,我能揍他们吗?”,郝质华不等贵和发话,爽快道:“随便揍,最好揍得他们害怕了,省得我动手。” 珍珠挽起衬衫袖子,追着两个伊里哇啦的捣蛋鬼跑进院子,出门时将刚到家的胜利撞个踉跄。千金埋怨他回来晚了,他无奈地用拈起衣襟扇风:“医院里病号太多,我帮人家顶了半天班。” 景怡问他实习是否还习惯,他苦笑:“还行,能学到很多东西,当医生还得靠实践,这半年实习我感触挺大的,要当个好医生实在太辛苦了,真佩服姐夫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姐夫拍着他的肩膀鼓励:“别担心,你也一定能行,好好加油吧。” 美帆问他毕业后是直接工作还是准备考研,他说:“当然得考,医生对学历要求可高了,起码得挣个硕士学位。我正在复习雅思,明年想去国外留学。” 千金拍个巴掌:“终于决定去留学了?去年就让你去,你偏不听,白白耽搁一年。” 他解释:“我想申请奖学金,这样就不用家里贴钱了。”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又不是供不起你。” “我得自食其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两个弟弟也上中学了,我得给他们做好表率,让他们知道靠自己才是最好的出路,免得他们成天想着依赖谁。” 他和宋引弟时有联系,那家人如今过得不错,就是黑子有点淘气,上高中后就不大爱念书了,宋引弟经常央求他以大哥的身份加以管束,他也觉得这是他推卸不掉的职责。 众人聊了一会儿,秀明和赛亮领着天骄出来,郝质华问秀明大嫂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刚才给她打了电话,已经下飞机了,马上就到家。” 贵和责怪他没亲自去接,他辩解:“她说她自己回来,让我在家招待你们。” 话音出口没多久,门铃又响了,举家出动迎接,簇拥佳音进屋。全家就她一人穿着精致的职业装,像个干练的女强人。 千金挽住大嫂的胳膊兴高采烈道:“我向大家隆重宣布,我们‘点金烘焙’的副总经理闻佳音女士又为我们公司谈成了一笔价值一千万的订单,请大家鼓掌庆贺。” 佳音纠正:“不是一千万,是一千七百万,甲方对我们的升级产品很感兴趣,决定追加订量了。” 掌声和欢呼声撼动天花板,秀明立马去厨房取来一瓶香槟,说要提前庆祝。美帆提醒他灿灿英勇还没回来,他兴冲冲道:“先不等他们了,反正他们也不能喝酒。” 砰的一声,室内开了记礼炮,又激起欢声阵阵。秀明让人多拿了支酒杯,倒上酒放在茶几正中。 “这杯是给爸的。” 家人们让他带头致辞,他现在世面见多了,口才渐长,信口祝酒:“今天是端午节,我们来庆贺上半年大家事业学习上的成功,也预祝下半年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各自的生活都继续蒸蒸日上,不光我们男人买卖兴隆,太太们的事业也能越来越红火。” 众人碰杯欢饮,贵和对美帆说:“二嫂,有没有应景的戏文,给我们唱一段吧。” 美帆有些羞赧,家人都说她这个两获梅花奖的名家不该怯场,非要她助兴,赛亮也温和相请:“你就随便唱一段拿手的吧。” 美帆笑道:“我拿手的都是苦情戏,不适合今天唱,要不就献丑自编自唱一段吧。” 热烈的掌声后,现场阒静,新莺啼树般的甜美歌声翩然而起。 “端午佳节庆团圆,十里榴花艳阳天。万里无云阖家乐,欢声笑语开盛宴。亲友一齐高举杯,神采飞扬佳气满,儿女绕膝夫妇和,年年岁岁有余欢。” 窗外晴空如洗,火红的石榴花在枝头颤巍巍笑着,那么的繁盛、昌隆。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的构思长达八年,经过5个月的写作终于完成,相聚即是缘,多看好处少看坏处,能看到最后的想必也认为这个故事有可取之处,请别为一点不喜就全盘否定,我写文的目的是娱人娱己,片面和偏执换不来快乐,谢谢各位支持陪伴,希望下个故事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