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夜樱 作者:妲婴 【1】 傍晚六点钟辰光,天色还是亮。物欲横流的旧上海,大马路上行人如织,电车“当、当”地驶过,小报童老气横秋的脸在人群里一闪而没,眼前又笼罩上刚出炉的包子热气。 黄包车在凯悦大饭店门口停住,精致细巧的高跟鞋慢慢踩下地面,白皙的脚背隐隐映出青色的血管来。赵袭安下车的时候并不很稳,车夫机灵地扶住她一只手臂,却叫她挥开了。她难得地穿了旗袍,明紫色的锦缎,领子高高立起,发上搽了油,两鬓服帖,衬地下巴越发尖削了,一双眼睛乌幽幽的,面无表情地看着饭店门外的男侍应用裹在白色手套里的手缓缓推开了身后的大门。 她抿了抿细薄的红唇,挺直背脊迈了进去。 赵袭平已经陪着林秋同在包厢里等了一小会,见她进来,忙站起来介绍:“林伯伯,这是家姐,今天刚从大不列颠国回来的。” 林秋同闻声抬起头来,喊了声“大小姐”。他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了白色纺绸缎短打,胸前一条金表链,时不时的去理衣袖,动作的时候左手上的火油钻扎地人眼疼。 赵袭安蹙了眉,一股闷气从脚底猛地蹿上来,却硬生生忍住,眼圈倒一下子就红了。 “姐……”袭平悄悄拉住她的手,按了按。 袭安强自朝林秋同笑了下,也坐下来,道:“林伯伯,这个世道谁都不容易,今天能来真是难为您了。” “大小姐,老爷子的情况我已经跟小少爷都讲过了……”他顿一顿,眼睛胶着在袭安脸上,又不自在地移开了:“这次上面讲了要严办,杀鸡儆猴,老爷子怕是……” “家抄了,财散了我们也认了,只是就没有办法把我爸爸从里面弄出来?” “喏,大小姐,大不列颠国那边的意思你该比我更清楚的……” 袭安深吸了口气,看了看袭平,又看向林秋同:“先吃饭吧,我刚从外面回来,杂七杂八的收拾了好一会,怕是耽搁林伯伯的吃饭时间了。” “哪里话……哪里话。”林秋同眼神闪躲一阵,又听到袭安的声音:“我在国外的时候虽是消息不太通灵,但季先生的大名还是晓得的,听说季太太要过生日?” 林秋同一怔,面上已经变了颜色。他看向袭安,她含着笑,正殷殷地瞧着自己。 他想起来,七年前送她出国时,她也不过才十二岁而已。 “啊,是。”他拿帕子往额头擦,袭安玉般的手已经到了他眼下,碧莹莹的调羹上盛了肥美的鱼肉,送进他身前的碗里:“平平说这道菜是这里的招牌,林伯伯尝尝罢。” 林秋同哪里有吃菜的心思,草草扒了几下,就借口有事要先告辞。袭安也不强留,只是打开手袋,拿了个沉甸甸的信封按进他手里:“林伯伯,很多规矩我不懂得的,平平又还小,怕是以后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哎呦,不敢当的。大小姐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了,我是老爷子一手提拔的,现在他有难,我总不会做那落井下石背信弃义的事。”说着把信封放在桌面上。 袭安见状收回手,歪头拨拨发梢,眼睛往上勾挑了,似笑非笑道:“那就烦请林伯伯带袭安见见世面吧。” 林秋同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清醒过来,揪了眉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林秋同走的急,赵袭安心里更急。她捏紧手心,想了又想,问袭平:“最近风声那样紧,爸爸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亲自去,倒叫他们来个人赃俱获?整整一千箱!老房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存货?” 袭平也答不上来,赵老爷子一向宠他,生意上的事更是不叫他沾手的。于是喏喏的,道:“姐姐我也不晓得,可是那些天爸爸的心情一直是很好的。” 她抬眼猛地就看到袭平瓷白的脸,狭长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怯意。他自小是被捧在手心里的,连重话都没吃过一句,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打击。袭安心里舍不得,伸手揽了揽他的肩:“平平没事的,有姐姐在呢。” 袭平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细气道:“姐,我是男人,该是我保护你的!” 他的眉毛象是一拢烟,面容清俊,说这话时多少脱了些稚气,眼神也坚定了。袭安苦笑,指了那信封,说:“林秋同不收,回头给张维家的送去吧……她们也不容易。” 赵老爷子被捕那天张维一心想把他掩护出去,当场被枪毙。 袭平收起了,又说:“姐你今晚倒怎么想起要请林秋同吃饭的?还那样客气,他这个人……”袭安等他说下去,他倒又停下来,仰了脖子猛灌了口茶,一字一顿道:“吃里扒外。” 袭安垂下眼睫:“就是为的他吃里扒外。”说这话时,她的脸上一半是深浓的愁绪,另一半,竟是冷到骨子里的笑意。 【2】 季太太过生日,在上海很是刮起了一阵旋风,烫金描银的请柬不间断地往四方知名人士手里送。更有那报纸花了大篇幅来刊登各式小道,在京出名的“角儿”齐齐受邀立即南下来上海,倒好像是整个上海的大节日一样了——连段执政都发来了贺电,预祝她生辰快乐的。想着那日必定是奢华非常,袭安扔下手里的报纸,嗤笑了一声。 季太太闺名唤做杨艺媛,本家也是极有声望的,袭安记得小时曾经和她一起吃过饭,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来看,她是长了一张非常讨喜的精乖脸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那季泽宇生下来便是太子爷,不安分于金融巨擘的家世,触角频繁地往工商等多方面延伸——都是拿得上台面的生意。不过才三十出头,却俨然是上海第一人的姿态,也无怪太太办个生日都这样的一掷千金了。 赵袭安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会会他。 隔天就接到林秋同的电话。问下午是不是在家,他着人把请柬送去?袭安道了辛苦,又闲叨几句才挂上电话。袭平正进来,见她站在电话旁,问:“谁的电话?” 袭安双手抱胸走到窗前,眯眼往外面看:“平平,你今年十五了吧?” 袭平一阵莫名,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点头:“是的呀。” 袭安回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该长大啦……”她说。袭平憨憨地咧嘴笑起来,却读不懂姐姐眼里光芒的意思。 季太太生辰那一天,开往季公馆的汽车堵了整整一条街,法租界当局拨了几十个“红头阿三”来维持基本的秩序。 季公馆在华格臬路,闹中取静,两亩多的占地,做成西式两进。头进,一楼左厅堂皇宽阔,用来办舞会刚刚好;右厅办酒席,供应中西餐饮;后院里搭了戏台,不喜跳舞的人来这里,咿咿呀呀的最是打发辰光;太太们打牌自是少不得的,在头进二楼安了十几桌,全交由季太太去招待了。 袭安去的晚了,实在是路上堵的慌,她干脆下了车步行过来的。身上的洋裙是从国外带来的,是极淡极淡的水红色,裙体薄而飘,蓬松的卷发散了几缕下来,后面的高高挽起,整个人显目而张扬。远远就见到林秋同站在门房外跟几个人握手交谈。她轻蝶样的走过去,站在旁边等他应酬完客人,这才笑道:“林伯伯好大的体面呢,法租界里也转的圆。” 林秋同听了这话心里尴尬,去看袭安的脸色,倒又不象讽刺的样子,只得掩饰一般,道:“我跟季先生讲过的,让他得空跟大小姐单独见见,有些话你亲自来说更好。”袭安点头:“总是麻烦林伯伯穿线了,我们这就进去吧?” 林秋同领着袭安进了季公馆的二进。 “季先生的书房在一楼,大小姐先在里面等等,我去请季先生。” “不要先给季太太贺个寿?” 林秋同闻言神秘一笑:“不急的。”他熟门熟路地开了门,让袭安进去,又安置了茶水,这才退去头进找季泽宇——赵老爷子塌台了,他光明正大地跟了季泽宇。 屋里有些暗,许是外面的树过于荫蔽,遮了大半的日头。袭安四下打量,慢慢移到窗边,信手扯开了帘子。听说这次的堂会,“四大名旦”“四大坤旦”并着老生名派的创始人都来了,阵容是举国罕见,热闹的铜鼓被艳阳细细地筛了,只剩下清婉的腔调水一样缠进耳朵里。袭安在国外呆的久了所以并不大懂,心里想着季先生这样大手笔,倒是极疼太太的。 这么一想就收不住心思了。她想起在大不列颠时候的事情,大的小的,繁琐的简单的,一样一样都没有忘记,现在想来只觉得心慌地厉害。 后来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开门声,然后就又安静下来。她没有在意,手指时断时续地去绕那窗帘,脑袋低垂,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罩进细密的阳光里。 “赵小姐——” 她领会到的时候男人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很近的距离。她回身的弧度大了些,他手里酒杯中暗红的液体洒了她一肩。 “啊呀,是我太冒失了。”歉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袭安抬头去看眼前的男人:“冒失的是我才对——”袭安抿唇很淡地笑了下:“季先生这么忙的人,还要拨冗来见我,真是很不好意思。” “哪里话。”他戴了眼镜,斯文的也笑一下,嘴角的酒窝陷进去,竟是有些孩子气的:“赵小姐的身量跟清瑞差不多,只好委屈你先换件她的衣服穿,你看好不好?” “好的呀,真是麻烦了。” “宋妈,宋妈!”他朝外面喊了几声,“你带赵小姐去二楼换件衣裳。” 叫做宋妈的姨娘走进来,袭安也不推脱,向季泽宇笑笑,上楼去了。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回想着他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有些怔忪。 【3】 “这个辰光二太太应该在阳台看书的。”宋妈在前面带路,袭安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她倒真没在意季泽宇还有一房姨太太的。这怨不得她,季先生是很少带这位姨太太出去应酬的。 姨娘旋开了门,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袭安跟着进了屋,当头一眼就见着紫檀木打的巨大书橱依着墙壁,里面满满地摆放了各式书册。姨娘径自走到落地玻璃边,将随风舞动的纱窗撩起个小缝,朝外面瞅了眼,回头朝袭安笑着轻声道:“可不是真在这里——不过睡着了。”袭安顺着那细缝望出去,繁密的枝条遮了大半的阳台,大片的阴影下一张靠背藤椅,穿着月白色短旗袍的女人右手搭着腹,左手软软地滑在靠手上,放在腿上的书,那书页正随了凉风微微地翻动。 宋妈轻声细气地走过去,俯下身拍拍她的肩。袭安站在门边,听着她惺忪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来。 “唔……”她错过宋妈的身体看向门边的袭安,懒洋洋的样子似极慵懒的猫。见袭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人也清醒了。 “先生让赵小姐来换身二太太的衣裳。” 清瑞一下注意到袭安肩头打湿的布料,又上下看了看袭安的洋裙,面色渐渐恢复,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赵小姐,我不穿洋装的……旗袍你喜欢么?” 袭安弯了下眼睛:“麻烦二太太了。” 清瑞回应般地也笑笑,进屋开了衣柜。满柜子的各式旗袍争先恐后地跃进眼帘。纤长的手指在里面来回拨弄,她回头看袭安:“也不晓得赵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她带着笑,却并不浓,那笑意象是旧时化在丝帕上的胭脂,一点痕迹,越化开便越淡。 “二太太觉得哪件合适?”袭安走动几步,站在清瑞身后,看她的手指停在一件朱砂红的高开叉旗袍上,眼光又在袭安身上比了比,这才抽出来:“赵小姐皮肤白,气质洋派,穿素色的反倒不协调……”她的目光落在旗袍上:“只不知道合不合体,是按着我的身量做的。” 袭安接过来,当着清瑞的面开始脱衣服。被窗帘遮去日光的屋里稍显灰暗,她腴白的身体象是夜明珠,莹润而有光泽。她慢慢地褪下丝袜,桃花一般的眼睛斜乜向清瑞,正撞进她瑰泽的眼眸,清瑞快速移开了视线。 袭安闷笑着穿上旗袍,弯腰去拨下摆。她只比清瑞略高挑,一袭旖旎的朱砂裹住她曼妙的身型,倒真是合适的。 清瑞才刚想开口就被袭安截断:“二太太可以称呼我袭安。” 清瑞坐在沙发上,垂头侧脸拨弄桌上的电话线,不说话了。从袭安的方向刚好看到她弧度轻扬的唇线,良久,袭安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二太太的名字,是很好听的。”她的声音带了一点沙哑,流水一样低低传进清瑞耳里。清瑞正视她,脸皮轻微动了动,起身重新回了阳台,躺在藤椅上,不再理会袭安了。 姨娘收拾了袭安换下的裙子,拿袋子装好,在袭安下楼的时候交给了她。 林秋同正站在楼梯口,见袭安下楼来,压低了声音凑上去道:“见到了吧?” “什么?”袭安下意识的反问一句,又马上领悟过来:“你是说二太太?” 林秋同朝楼上努努嘴,点着头道:“这才是季先生心尖上的人呢——前面那个,在外面撑着场面罢了。” 袭安扫了林秋同一眼,冷笑道:“林伯伯对季先生的私事倒知道的不少。” 林秋同老实巴交地擦了擦汗,转移话题道:“季先生前面还有些事,今天怕是没机会跟大小姐好好聊了。” 袭安扬了一边眉毛,踩着高跟鞋出门,走几步又抬头,看到阳台上面那一方月白,嘴边就化开意义不明的笑来。 袭安端庄地坐在酒席上,几次都注意到季泽宇若有若无投过来的目光。她假装并不曾见,小声与身边的太太小姐们说笑,一场饭吃到九点多钟,这才散了。 林秋同要送她回去,叫她拒绝了。也没跟季先生告辞,一个人踏入弥散的夜色里。喊了黄包车,在街边看到有卖馄饨的,买了碗带回去给袭平当宵夜。 她在街角付钱下了车。酒席上喝了酒,虽然不多,但现在酒气上来,双颊酡红。她一边慢慢踱着,一边去酒气。及近了才发现街口一排外国兵,枪械齐刷刷地抵着地面,军用吉普就停在弄堂口。她吃一惊,酒就醒了。 袭平站在过街楼下,看到袭安的身影,快步过来拉住了她:“姐!” 袭安眯眼看看楼上窗户里漏出的黄光,苦笑着甩甩头,将馄饨并着脏污的裙子一起给了袭平,理了理旗袍和头发,孔雀一般走了进去。 【4】 门打开的时候袭安觉得眼睛前面有些发花。那个人正对着卧房的门坐在沙发上,右腿搭着左腿,双手交叠了放在胸前,目光从下面斜斜地觑向开门的袭安,邪挑起唇角,发了声很轻的拟声词出来。 袭安面不改色地关门走进来,重重倒在床上,拢了被子就往头上遮。 “住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嗯?”她说话了,字正腔圆的中国话里是掩饰不去的戏谑。袭安在床上挪了挪,不动了。 “不热么?”她又开口,好整以暇地换了左腿搭上右腿。 袭安在被子下剧烈地抖起来,突地掀开被子恶狠狠地瞪着那人:“你管不着!” 她曾经说她的脸上有最为协调的颜色,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珠、红艳的嘴唇、细小洁白的牙齿,本来应该是娇艳到极致的,却偏偏永远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袭安的胸快速起伏着,有些气恼地扯下发带散了一头的卷发。 “嘿、嘿,小CHERRY你穿红色最好看了。”她顿一顿,又说:“不对……什么也不穿的时候最好看。”说着张大嘴无声地笑起来。 袭安一枕头扔过去,随后指了大门:“出去!” “好了,不生气了好不好?”她站起来,走过去想拉袭安的手,被她甩开了。两个人睁大眼睛对视着,她猛地伸手捏住袭安的下巴,嘴唇重重印了上去。舌头急切地舔弄袭安紧合的双唇,袭安使力推开她,一边擦嘴一边走到门边,重复道:“出去!” “不用这样吧。”她收了笑,目光渐渐冷下来。身上直挺的黑色制服勾勒出瘦削的身型,她把腰更挺直了些:“你爸爸的事不是我不帮,你明明知道的。” 袭安冷笑一声:“早就不指望你了,只希望你以后别再打搅我。” “SHIT!”她低低咒了声,眼神凌厉地射向门边的袭安:“你到底在闹什么!” 袭安不说话了,右手固执地扶在门上,转头不看她一眼。 静默了很久,脚步声才响起来。她终究走到门边,认真地盯着袭安的脸:“那好,我先走……已经打过招呼了,明天会有人来秘密接你去监狱。”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侧过身体出了门,脚步声又在楼梯上响起来,踢踢踏踏的,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远远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袭安吁出一口气,抬头看上方的电灯,眼眶发热,她抽了抽鼻子,轻轻关上门。 “莫妮卡……”呢喃一样的,她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父亲,他入狱近四个月,整个人被磨地失去所有锐气。袭安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临走咬牙一字一顿道:“我一定救你出来!” 出来的时候阳光晒的她阵阵发晕。低着头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莫妮卡站在车旁,朝她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她上了她的车,犹豫着,慢慢开口:“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莫妮卡沉默了很久:“安,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有一点办法么?” “我送你回家。” “莫妮卡……”她哽咽了:“我现在就剩了弟弟和爸爸,我想大家都好好的……你别逼我。” “我没逼你!”莫妮卡拉住袭安的手:“CHERRY,上面的意思是一定要严办的——假使我们不这么做,又有谁能抵住社会的舆论?” 袭安擦了擦眼泪:“我知道……我知道的。”她不停点头,终了又苦笑:“鸦片,那么多鸦片……蚕食了多少同胞……”她不糊涂的,可是她想保住至亲的性命。……“但是,为什么是爸爸?” 莫妮卡怔住,转头看车窗外的街景,一边还轻轻拍着袭安的手背。 “刘志远还没那么大的胆子——除非是背后有人撑腰。”赵老爷子的话又在袭安耳边响起。从近处来看,他塌了台,英租界里的势力被刘志远顺顺当当地接手——张维死了,没人可以争地过他;从远了看,这虚浮的十里洋场,白道黑道,被季泽宇一口通吃;另大大小小各种军阀势力,甚至连那发展迅速的革命势力都无法忽视。 到底是谁…… “我只问你,那天是谁向警署报的案?” 莫妮卡叹口气:“你知道那正是戒严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的——更何况是那么大的动静?” 这条线断了,袭安知道从莫妮卡这边得不到一丝口风,也或者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想着要去拜访拜访刘志远,哪里知道她还没出发,他倒先登门了。 【5】 那天赵家正在西厢房里吃午饭,袭安、袭平并着家里一个老管家王伯围坐在饭桌上,房间还算宽敞,就是热,一动就捂出一身的汗。袭安夹了块红烧肉进袭平的碗里,袭平从饭碗里抬起头,嘴里塞地满满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边嚼边拿手当扇,一副市井白相人的样子。袭安朝他横眉,他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捧着碗,闷不吭声地吃起饭来。 一阵喧哗从外面传进来,人还没进门,洪钟一样的嗓子已经嚷开了。王伯放下饭碗,说了声是刘志远。 袭安拿帕子擦擦嘴,随着王伯一道去客堂。那刘志远不请自来,老神在在顾自坐在椅子上。家里的姨娘显然实得他,茶水都送上来了。 刘志远长了一张山林莽汉的脸,身上反倒穿了一袭素青长袍,大咧咧叉腿坐着,门外一排跟班。他见到袭安,又站起来,拱手道:“大小姐!早得你回国的消息了,只恨忙的一直抽不出空来。” 袭安看不上他假装斯文的样子,面上偏又不好显示,只笑着迎过去:“刘叔来了。”刘志远上前几步凑到袭安身旁,一股大蒜味呛地袭安躲也不是避也不是,只好掩饰一样挺了挺脊梁,道:“刘叔吃过午饭了没?不介意就在我这里随便用点吧。” “吃过了吃过了。”他凑地越发近:“大小姐,有急事要跟你商量,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袭安歪头哦了一声,朝王伯道:“你跟平平去吃饭,我跟刘叔说几句就来。”说着在前领路,往楼上的招待室去。 刘志远是个粗人,见门关了,也不拐弯,直接道:“我是为着老爷子的事来。” 袭安点头,走几步开了窗户,想想,又落了帘子。 “大小姐可能还不晓得,说是这个礼拜他们要把老爷子……”他皱着浓眉思考了一番用词,接着道:“要把老爷子弄去北平。” 袭安本没想着能从刘志远嘴里套出些什么,哪里料到他一开口就扔出这么个大惊闻。措不及防之中她下意识问道:“去北平做什么?”问完两个人都一怔,袭安醒悟过来,只觉得心脏绞地厉害,两眼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刘志远见状安慰一样拍拍她的肩:“大小姐别急,兄弟们早想好了,既然在这上海没个办法把老爷子弄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劫!” 袭安背过身去平复情绪,片刻之后止了眼泪,红着眼眶道:“怎么个劫法?” “出了上海地界咱们就动手,大小姐放心,那里面已经安排了我们的人。” “就怕没这么便宜的事……” “这四个月来,你真当我良心被狗吃了享自己的福呢?”刘志远叹口气:“当初穷地恨不得卖妻卖女的,全靠老爷子看的上,跟了他一起闯天下……” 袭安脑子里一团乱麻,抓也抓不出个头绪,又见到刘志远脸上那忠肝义胆一般的神色,心一横,问:“那之后呢?如若成功劫出来了,怎么个办法?” 刘志远面上一僵,有些尴尬道:“老爷子是最要面子的人,这次遭了大难,以后……我是说短期内又得过避人耳目的日子……” 袭安明白他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爸爸拎的清的。” “那就好……上海是待不住的,我们的意思是把老爷子偷偷弄去广州。” “广州?” “广州。”刘志远顿一顿,又道:“那里革命势力发展迅速,老爷子先前没少帮过他们,我这里意思一露,他们马上表示愿意。” 似乎一切都很顺,袭安心跳地飞快,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志远千说万说的让袭安放心一切交给他就好,她抿抿嘴,终于点了头。 她想如果真如刘志远计划的,只要能救了爸爸的命,怎么样都是好的,而现在除了这么做,还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开了门送他出去,袭平正上楼来,刘志远摸摸他的头,说了声虎父无犬子,小少爷以后肯定会有大作为。袭安强自笑笑,重重捏住袭平的手。 很快消息就铺天盖地地传出来,昔日跺跺脚上海滩也要抖上三抖的赵爷要被押解进京,这一去,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冷冰冰亮闪闪的断头刀了。民众竞相大呼,一个个恨不得扒他皮吃他肉。 袭安在家里坐立不安,想着下午的计划整个人就象被什么蛰了,一颗心悬的老高,没个宣泄的出口。莫妮卡打电话过来,她接都不接,直接让王伯挂了。 这么惶惶然的挨到了中午,季泽宇的电话过来了,他约她一起吃饭。袭安不晓得他怎么突然会有这个兴致,还是在这样的风尖浪口上。但她还是细心地换好衣服,化了妆,憔悴中倒别有一番风韵——季泽宇还是大有用处的。 等出门上了街,季泽宇倒已经坐在车上等着了,他来接她一起去饭店。他给她开了车门,朝司机道:“先去永安百货接二太太。” 袭安拿眼看他,他推了推眼镜:“上次怠慢赵小姐了,这次我做东,咱们好好聊聊。” “二太太作陪?”袭安调侃的语调让季泽宇大笑起来:“是是是,你们俩一个比一个人精——实在是我有事要拜托赵小姐的。” “哦?”袭安一挑眉:“倒要听听。” “清瑞想学外文,我想她平素的日子总是乏味的慌,这样也好——自然就想到赵小姐了。” 袭安拨拨头发,桃花一样的眼睛看向季泽宇:“季先生倒是个多情的人。”她暗指他为大太太的生日一掷千金,现在又为二太太的学习来拜托自己,季泽宇听了,斯文白净的脸竟然渐渐红了,咳嗽几声,转开和袭安对视的眼睛。 “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老师可不便宜的。”袭安说完自己也笑了,目光往车外一转,不经意就看到前方穿无袖印度绸旗袍的清瑞正打了伞站在树荫下。 【6】 一路无话到了预订的饭店,原是来吃虾的。季泽宇拥着沈清瑞的肩当前进了包间,袭安跟在他们身后,心里的滋味复杂的很,眼珠子一转眼眶倒泛红了。 才刚坐定就有侍应生端上茶叶水来,袭安照着那两人的样子净了手,看着小桌上火锅里一坛翻滚的白汤水。她没有吃过,却并不觉得新鲜,心又开始急躁地乱跳。沈清瑞连一眼都不看她,甚至连最基本的礼数也没有。袭安猜不透他们夫妻做的是哪场戏,强打了精神道:“这是什么个吃法?真是长见识了。” “叫做‘自灼虾’的,味道一绝。”季泽宇说着,已经有侍应生将一兜的带子河虾弄上来,一只只青背黄肚,约有两寸半长。袭安看着他把虾在滚汤里略窜了一窜,操网勺一撩,倒在一只大盆子里,鲜红的虾,有眼有须的。 又有沙茶酱、蚝油、葱油、酱麻油等调料依次铺排好,季泽宇低头看身边的清瑞:“我帮你剥壳吧?”清瑞红嘟嘟的嘴皮子动了动,袭安还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季泽宇倒又被惹的笑起来。宠溺一样的笑声传进袭安耳朵里,她也不知做戏几分真情几分,眼泪真就落了下来。忙又拿手去挡眼睛,侧了头掩饰一样吸了几次鼻子。 这边季泽宇已经注意到她的异样,收了笑声,沉吟片刻,道:“我有个要好的朋友,现在是《申报》的社长,对于减少社会影响激舞人心,很是有一番心得的。” 袭安仔细听他的话,心里大动,又怕是自己理解错了,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季先生……”她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这时清瑞抬起头,右手撑着桌子,左手搭在腿上,朝袭安扬唇一笑:“我们不要理他们男人的事——他们除了钱、色和自己的社会风评,还把什么放心上?” 袭安错愕地看着她,季泽宇闻言捏着她的下巴来回晃了晃:“小精怪。”看上去他心情甚好,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对于赵小姐家里的事,季某是很想帮些忙的。”说着又顽皮地朝袭安挤挤眼:“谁让赵小姐这个老师不便宜的呢?”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没开口,他却已经将自己的斤两摸的清清楚楚,还合适地做出了反应。心里稍宽,精神却又依然还紧绷,想着如若下午的事情可以顺利进行,这样是再好没有了——等等! 她猛的反应过来,季先生是肯定知道爸爸今天下午要去北平的,他现在提出帮忙,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她又惶惶然,觉得不应该,依道理,刘志远和季泽宇应该是没有交情的,而照现在这样看,反倒象是两边合作一样了……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又不能冒然开口询问,一顿饭吃的极力敷衍,右眼又跳个不停,到后来,她几乎是再没办法维持礼仪。他们也都体谅她,相互告了辞,让司机先送她回家。她也不推脱,她只想着必须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袭人。袭安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神经质一样,听到一点声响都心惊肉跳。西洋钟摆动中齿轮摩擦的声音也能听见,楼下王伯咳嗽的声音也能听见,甚至连弄堂口吱吱跑过的耗子仿佛也就在眼前活灵活现一样。 她看着时间越来越晚,一颗心直往下坠。走到楼梯口往下看,王伯也焦躁不安,见了她,却还安慰一般道:“大小姐先歇歇?消息一来我就唤你起床。” 袭安连摇头都无力,重新回了房间,中午季泽宇答允的事情在此时想来,真是讽刺一般的让人无法接受了。如果连命都没了,还要那虚假名声做什么? 她整个人迷迷瞪瞪的,脑子里的弦却绷的紧,只觉得思绪被扯远了却突然被一阵划破黑夜的脚步声惊醒,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鞋都没顾及穿好,疯了一般往楼下跑去。 果然是报信的人来了。 他说的什么怎么也进不了她的耳朵,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满头满脸的血——也不知道这个样子是怎么能进城里来的。 她又问王伯:“平平人呐?” 王伯失了主心骨一样摊在地上,连喊“作孽啊,作孽!” 她不死心,又问:“平平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王伯哆哆嗦嗦,也不再隐瞒,边哭边大声道:“这几个月他死赌啊,迷的人也不认,我哪里晓得大小姐回来了也不肯收敛,今天才从我这里把存票全抢走,大小姐我对不起你啊!” 袭安的脸霎时惨白,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晕了过去。 她一连烧了好几天,那天觉得身上舒坦些了,就叫王伯拿报纸来,她想看看。王伯见她这几天一直不清醒,连梦里也在不停流眼泪,这会难得神智清明,死也不敢把报纸拿出来。袭安见状也不勉强,掀了毯子想下床走走,才走几步又问:“平平那?我好像一直没见他?”她抖的厉害,扶了桌角才定住身型。王伯擦擦眼角,说:“一直没有回来过……” 倒好像是死了老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赌死算了的。袭安心里痛的不得了,她想爸爸没了,跟弟弟七年不见,他对她畏惧,却并不亲,也许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的,想着想着又哭起来。 门一响,端了托盘的莫妮卡走进来了。 【7】 “季公馆来了好些个电话的,指不定等会会有人过来。”王伯又说了几句,见莫妮卡越来越近了,低头叹口气,出去了。莫妮卡见他将门关好了,这才把目光转到袭安身上来。 这些天她一直病着,人清减不少,下巴越加尖,一双眼睛里又氲了雾气,楚楚可怜一般。莫妮卡脑子里难得想出一个中国的成语,想卖弄卖弄,却又知道现在绝对是不合时宜的,只得把托盘搁在桌上,人转过去,扶着袭安坐下来。 袭安看她一眼,又垂下眸,须臾便有泪落在手背上。她的肩膀在抽动,莫妮卡伸出手,想抱抱她,想想又收了回来——她怕她不高兴,免得又平白惹她生气。 于是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递到嘴边吹了吹,巴巴地朝袭安送过去:“小CHERRY,知道你现在没有胃口,但是喝点粥吧?”袭安闻声把头稍微抬了抬,先是盯着已经到嘴边的勺子,盯了许久,视线慢慢往上,冷漠地看她。她的眼睛通红,脸色惨白惨白,却蓦的惊嬴一笑。莫妮卡怔住了,她还没能做出什么反应,袭安已经将整个碗都挥翻了,瓷碗落地“啪”一声,脆生生的响动,那滚汤的热粥洒了大半,另一些全数淋在莫妮卡赤裸的手臂上,瞬间就红了一大片。 莫妮卡轻呼一声,那勺子还牢牢捏在手里呢,吃惊地看向自己的手臂,不敢置信一般。袭安朝她冷笑:“出去!” 莫妮卡沉默片刻,蹲下身收拾碎瓷,袭安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过来:“从今往后,我们互不相识了。” 她的手一滑,才刚拾起的碎瓷又摔下去。眼睛里失望是有的,只不相信地慢慢站起来,确定道:“你……说什么?” 袭安却不再看她一眼,径自走到床边,躺了上去:“不送。” 莫妮卡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握拳深呼吸几次,反倒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袭安先还如失去听觉一般,后来挨不过,坐起身,冷眼去看她。莫妮卡早没有先前假意的柔媚,一张脸狷丽至极,说不出的邪俊。 她一步步走到床边,撑着床栏圈住袭安,褚红的唇,吐字极为清晰:“你以为现在的你,还能拿什么来和我作对?你的家庭?还是我对你的爱?”她戏谑的语气让袭安浑身不自禁地抖动,她却不等她消化刚才话里的意思,接着道:“你爸爸死了,他先前的手下,现在就是我脚边的狗,我只要说一声,你就别想离开这个房间一步了,你信不信?”她讥诮地扬起眉,又仿佛施舍一样,残酷道:“哦……还有你弟弟,我当然会好好关照他的。” 袭安的脸色一变再变,呼吸急促不堪,头一偏,“哇”一声,呕出一嘴的苦水。莫妮卡收回手,面色复杂地看她。袭安倔强地仰起头:“你威胁我?” 莫妮卡耸耸肩,算是默认了。 一时都不再有人开口,房间里静悄悄的,屋外的蝉声倒热热闹闹,这午后的辰光,本是晕然倦乏了要睡觉的,但现在的袭安,脑子里空前的明白。她知道自己哭了,眼泪流的无声无息,她知道自己跟莫妮卡之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莫妮卡,莫妮卡……”她喃喃重复着:“你怎么能让我恨你呢……你怎么能……”莫妮卡面无表情地看她,最后还是渐渐俯下身,唇烙在了袭安的脸上。袭安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莫妮卡初时还能克制,但后来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道了,袭安疼,却连呻吟都不发出一声。她的手隔了睡裙摸弄她的乳珠,袭安睁眼看着天花板,声音低的让人心悸:“以前我喜欢看你笑的……” 她说的含含糊糊,莫妮卡没有听清,去吻她的唇,蓝幽幽的眼珠子闭起来,呢喃道:“什么?” 剧痛就这么铺天盖地来了。 鲜血溅进袭安眼里,她用力眨几下,混着泪一起流出来,在脸上划过一条艳红的弧线。莫妮卡捂着手臂站起来,止不住的红色从指缝里争相涌出,她用力咬咬牙,袭安坐起来:“我只伤你的手,你不走,我死。”说着把匕首比在自己脖子上。 莫妮卡知道上次事情之后,袭安已经习惯了在枕头下藏利器,杀不了别人,就用来自杀。莫妮卡手上疼,心里更疼。她这时才觉得有些后悔,她不该逼她的。 “安,忘了那次的事,我们重新开始。”她的眼眶也泛着红,袭安抱膝大哭:“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不……不要。”莫妮卡嘴唇青白,恐惧攫住她的心脏,不停摇头。袭安眼前一团模糊,恍惚着,竟然听到沈清瑞的声音。她的声音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波澜,她说:“打扰了,袭安,我来接你去季公馆。” 【8】 那之后很久,袭安都没有见过莫妮卡,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没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她也不去想,只是整个人都有些变了,原先故作的妍妩去的干干净净。季先生又装修了一次二进的三楼,袭安就住在里面,跟清瑞上下楼对应着。 说是老师,但季泽宇让袭安来和清瑞作伴更贴切一些。这是袭安来了季家才知道的,沈清瑞跟唯一的姨母去年从苏州搬来上海,年前嫁给季泽宇,一个多月前才刚流了胎,西洋的医生来检查过,说是以后再也不能生产了。她虽然待人疏离,只没料到孩子没了,竟然不哭也不闹,这就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她对季泽宇即使是淡淡的,但或多或少也是有感情,再说孩子是自己身体里的肉,很难想象一个女人能冷情到这个地步的。袭安来了季公馆半月有余,除了刚来那天清瑞安顿她住下,那之后就很少有交谈了,即使是在饭桌上面。两个人一上一下,处的那么近,却又象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似的。 清瑞绝口不提接袭安来那天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有时两个人共处一室,或者看书或者看报听曲,她间或会流露出不解的神态,袭安只假装没见着,那薄薄的嘴唇抿的紧紧的。 也是后来从报纸上看到,季先生果然是言而有信,一连几期的《申报》都登了赵爷生前匿名所做的善举,一时间整个上海滩闹的沸沸扬扬,更有传言的,说他之所以贩卖鸦片,实则是看这行来钱快,专门给革命党提供经费的,只可惜不知怎的被督军晓得了,与外国人一勾结,灭了口。这个说法可大可小,但赵爷确确实实和革命党人有交情,人也死的蹊跷。 那天本是押解他去北平公开审理,车才刚出了上海地界就遭了埋伏,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流弹,当场毙了命。按理那么多的人,不论哪一边,都该是要保他的命的,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袭安哭也哭过了,现在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弟弟袭平了。季泽宇懂得她的心思,她来季公馆没几天,差人从赌场揪出了袭平,亲自领他上了三楼。 袭平的眼圈黑的厉害,站在那里就没个人形。袭安心里难受,却又气他不争气,什么不学,偏学人赌,赌的双眼赤红输的精光。 季泽宇也没说什么,带来了袭平,人就去了二楼。袭安让袭平把门关上,那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袭平先时还战战兢兢的,季公馆他是晓得的,爸爸在的时候,最厌恶的就是季泽宇,甚至不许袭平来法兰西租界一步的。他不知道姐姐怎么跟他攀上了交情,甚至还住了进来?后来就渐渐不耐,袭安一径的不说话,他也被磨光了耐心,一会摸摸耳朵一会摸摸衣角的,没个消停。袭安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觉得心里苦,似哭非哭的抬头看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袭平被袭安的表情唬住了,规规矩矩地站着,再也不敢看她一眼。 袭安抽了抽鼻子,拿帕子捂了脸,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来,哽咽道:“平平,爸爸不在了。” 袭平在赌场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赌红了眼的人,心里伤心一阵,又凶狠地上了赌台。那时也没觉得多少难过,却不怎么的现在被袭安一提,整个心就悬了起来,眼泪几乎是涌了出来。 袭安见状朝他招手,让他过来。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矮下身来,任袭安擦了他的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袭安最终还是咬咬牙,道:“我想过了,平平,你去广州罢。” 袭平一惊,泪眼朦胧地看着姐姐:“我以后再不赌了姐姐,都是刘志远!他引我去赌……我以后再也不了,我不要离开上海!” 袭安的眼泪也“簌簌”的掉下来,只是狠了心不改口:“不算是季先生的门路,只是他提起来,早前爸爸有恩于蒋介石,他现在已经是黄埔军校的校长了。这个时代终归是要变的,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子在上海滩当个没出息的白相人。” 袭平听出她话里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猛地站起来,鼻子里“吭哧吭哧”的,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红的地方红的骇人,白的地方白的惊心。 “你自己好好想想,爸爸的仇,还要不要报了……你要不想,我……”袭安侧过头,看着桌上瓶子里今早刚插上的玫瑰花,再也说不下去。 三天后,袭平在十六铺码头上了船,粼粼的黄浦江,载了袭安的期望,送走了她唯一的亲人。 那天午后燥热,袭安眯眼睡了一个极冗长的觉。醒来之后浑身黏腻,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才刚出来就听见姨娘在外面敲门,边敲边道:“赵小姐,大太太喊你过去呢。” 袭安想着来了季公馆这么些日子,顾着自己一门心思的难过,倒还没有去向季太太告过一声打扰,于情于理都是该去会会她的。这么想着,又忙忙地敷了些玫瑰粉在脸上,换了一袭白底镶碧荷的半袖旗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没有办法,只得散着。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总还不算太失礼,这才下楼去。 一楼大厅里沈清瑞早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微微抬眼看袭安从楼梯上下来,搁下手里的水晶杯,便也站了起来。袭安一怔,道:“大太太也让你过去呐?” 清瑞点头,轻“嗯”了一声。又往墙上的西洋挂钟瞥了眼,道:“走吧。” 她在前面走,袭安落后一步距离。她也不顾她,走自己的路。穿过小花园进了头进,直接上了二楼,在主卧旁边用来会客的房间前停了脚步,顿一顿,回头对袭安道:“这个时候,她都是在这里的。” 袭安乖觉地点头,看她开了门,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她进了屋,就见当中的罗汉榻上卧了一个风姿绰然的女人,旁边一个小丫头,用自己樱桃一般的小嘴将象牙烟枪的枪嘴舔湿,双手捧着送到她口中。 【9】 当时的上海,黄、黑、白三色横行。黄与白分别指淫业和赌,而黑就是毒——鸦片。即使是兜里只有几个角子的穷鬼也躲不过要抽大烟的,就更不用说财大势大的富贵人家。杨艺媛的烟龄不短了,但却有个规矩。烟一定要是印度的陈年老货,再和以沉香与珍珠粉,就着八棱玻璃断罩的胶州灯深深吸上一口,一股清烟咽下肚去,再懒懒地啜上几口上好的碧螺春,那简直是脱胎换骨了一样的滋味。 袭安看着杨艺媛那朦胧而迷离的眼神,摇了摇头,又去看身旁的清瑞。清瑞好像很熟悉了,也不等小丫头招呼位置,径自寻了张凳子坐下来,袭安见状,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并不落座,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榻上的女人,等着她先开口。 杨艺媛过足了瘾,神采奕奕地坐起来,看面前的袭安和清瑞,坦然道:“烟是个好东西啊。” 她的面貌,在袭安记忆里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按着上海上流社会生日时“过九不过十”的惯例,她今年应该二十九了,保养的自然是好,姿色却只是中上,胜就胜在那股贵气,让人不敢直视一样。 她低低笑两声,接着道:“前几天,有人作了首叫《烟室铭》的,最后两句实在有趣。说是‘此为销魂处,赛过醉翁亭。瘾君云:何害之有?’” 袭安便也朝她笑,道:“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殷实之家,宠自家孩子宠的无法无天,自己抽烟的时候,就也让那五、六岁的孩子也抽,抽几口就让他在榻上翻跟头逗趣,时间长了,等那孩子长大,每每抽烟时,若不翻跟头就浑身不自在,那烟的好处也体会不出一样了。” 杨艺媛闻言眯眼,低头想一阵,也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再抬起时,勾着一双精利眼,含笑道:“那时候见袭安,还是个小囡囡,现在这么大了。” “是呐。”袭安应道:“我还记得席间,长辈们停不了口的夸姐姐那。” 清瑞一言不发,也不看她们两个,只是垂头玩自己旗袍侧边的盘扣,待两人说的正火热,她却突然站起来,道:“快是吃夜饭的时候,我得回了。” 杨艺媛顿顿,面上不大好看,却还是道:“我是一定要留袭安下来吃饭的,清瑞,你也一道吧。” 清瑞轻瞥了眼袭安,道:“我害暑的厉害,吃不得油腻,清粥小菜的才合胃口。” “那只好作罢。”杨艺媛无所谓的错开凝视清瑞背影的目光,掠向袭安,伸手一指:“你可一定得留下。” 袭安弯了眼睛,搭上清瑞的肩,道:“好清瑞,你哪里是害暑,分明是看我这两天肠胃一直不舒服才陪着吃素的吧?”说着又看榻上的杨艺媛:“姐姐这里是一定要来蹭的,清瑞说过好几次姐姐的厨子手艺一流,等肚子舒坦些了,跟清瑞一起来解解馋。” 杨艺媛哂然,道:“看你这张甜嘴!”说着也不再留人,随她们去了。 出了门,清瑞甩开袭安的手,面上冷冷的:“我怎么倒不知道赵小姐这几天都肠胃不舒服了。”说完,又嘲讽一般笑几声:“是了,记性都差到忘了自己几时说过她的厨子好手艺了。”她这话说的尖刺,袭安不在意地耸耸肩,也不解释什么,只是笑。两个人不再说话,闷了头下楼,在楼梯口的时候,冷不丁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撞进清瑞怀里,仰起圆乎乎的脑袋瓜,咧了小嘴一口一个“姨姨。” 清瑞见是他,面色一柔,摸着他的小脸,道:“宁儿,你跑什么?满头的汗。”那叫宁儿的孩子张开双臂,嘟着嘴道:“姨姨抱,姨姨抱。” 袭安见清瑞竟然慢慢笑起来。她从没见她这种样子的笑,整个脸部轮廓柔和到不可思议的弧度,两手抱起孩子,摇了摇:“宁儿有没有乖乖吃饭?都没有重啊?”宁儿拧着小眉毛,环住清瑞的脖子,趴在她肩头乖乖回话:“宁儿要去姨姨那里喝好喝的不得了的汤!” 清瑞拿唇碰碰孩子的脸颊,又放他下地:“那宁儿去楼上问问妈妈,妈妈允许了,让小翠送宁儿去姨姨那里好不好?” 她轻声细语,弯腰跟孩子很耐心的说话,落日的余晖从纱窗里细细地筛进来,正有一缕投在她身后,袭安看得失神,竟觉得那光象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一般。等反应过来,清瑞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袭安一愣,眨了眨眼,清瑞眉毛一扬,转身就走,声音还是轻轻传过来:“怪人。” 袭安看她往外面走了,便也追上去,掩饰一般的,道:“你不等那个孩子?” “大太太不会让他过去的。”她说完就抿着嘴,又奇怪地看了袭安一眼。袭安被她看的不自在,尴尬地咳嗽几声,没话找话道:“看样子,你是很喜欢孩子的啊……”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关于清瑞的只言片语,仔细一思量,觉得蹊跷。 清瑞流水的目光略有些防备,却不再说话,回了二进,吩咐宋妈晚上做粥,竟还促狭地让她送了些制肠胃不舒服的西药上三楼,袭安拿着药,真真的哭笑不得。 【10】 袭安知道他在跟着爸爸的时候,就和季先生很有些交情了。他做着三色生意,人倒也不差,甚至算是流氓里的异类了。季先生表面上都是体面生意,但三色生意来钱如流水,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他看上林秋同在赵爷这边屡受排挤,一来二去就生了招募的心思。 却只见林秋同摇头道:“季先生赏识当然是很大的原因,但根本……”他脸色凝重,看着袭安,字字斟酌道:“我不愿背叛赵爷。” 袭安在心里冷笑,他都跟了季泽宇,又哪来不背叛爸爸之说?嘴上却道:“林伯伯是听到什么了?” “那时赵爷手下,刘志远一个,我一个,再一个就是死鬼张维了。我还记得差不多是半年前,刘志远同我一道喝酒,说抢红土的事体,越来越难办。” 那时候红土紧缺,鸦片商跟军队一勾结,国内抢土的人日子就难过了。本来是无本的生意,只要豁出去干,银子是源源不断的。一箱鸦片有上千两银子的价值,他们被抢一箱,就少了几千两的进账,而往往是船进了港口,土就丢了小半的。外国军队自然不干了,就起了招安的心思。 “刘志远有些醉了,话也说的大舌头,他说:‘谁不是赤手空拳的打天下,怎么就甘心屈居人下?秋同,现在有个路子,走一遭,对谁都好。’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眯着眼睛道:‘包销,每箱鸦片给军方提供两成的规银。’我听了自然吓一跳,却也只是以为他是在讲醉话,没有搭理他。” 话说到这里袭安大底有数了。林秋同的意思是刘志远跟英国人合作,许给他们更大的利润,英国人自然是要挤掉姓赵的了。刚好又有禁烟会议,他们为了国际观瞻,拿姓赵的出来顶罪,一举两得。 袭安气的浑身发抖,看林秋同也是面容凄哀。这么一来,莫妮卡的脸在袭安脑里就扭曲的不成样子了。她越发恨她算计自己,现在连整个赵家都算计败了——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却还要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又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哪里来这么好的事? 袭安脸色难看至极,车倒已经开到了大光明门口。林秋同搀她下车来,两个人进了电影院,但是荧幕上播的什么,都不晓得。 出了电影院,林秋同说要请袭安吃了午饭再回去。袭安没有吃东西的心思,只让他把自己依然送回季公馆。 她也并不是不质疑林秋同的话,但她找不出林秋同话里有什么纰漏,且对于莫妮卡的为人早已了解,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了。莫妮卡之前做过的事,那股冷酷脾性,是怎么也不会改的,那么爸爸的事,她就很有这样作为的动机了。 她想着自己以前对莫妮卡那么信任和依赖,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下场,越想心越寒,到后来甚至觉得是自己把赵家害到这一步,只恨当初心软,怎么没有一刀捅死了莫妮卡,正好一了百了。 但是知道了黑手是谁,事情反而好办了。她想着背后有季泽宇这样一棵大树,不好好利用就太便宜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侩子手了。 有些落魄的回了季公馆,宋妈见她忙问有没吃过午饭?她敷衍一般点了头,拖了脚步往楼上去。在二楼她稍作停顿,听到有说话声从清瑞房里低低传过来,男人的声音稍高,依稀可以辨出大抵是“我是下定决心的了”之类,她想起今天是她娘家人过来看她,也许是说起家里的事情,她不便多听,转了身体往三楼去了。 她睡了一觉,噩梦不断,醒来时已经到了要点灯的辰光了。觉得肚子饿的厉害,心里却又不想吃东西,但不愿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她依然下楼去,竟看到季泽宇脸色铁青地坐在大厅里,清瑞陪在一旁,倒没什么异样。 袭安深吸口气,脚步轻快走过去,道:“季先生今天倒早,怎么没见到清瑞姨母?” 清瑞眼皮子也不抬,只道回去了,人又沉默下来。季泽宇见是袭安来了,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恨声道:“日本人恶行太过,太不把中国人当人了!” 袭安一惊,忙问:“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也是几天前的事了,只是压着不让报界刊登。”清瑞叹口气,接着道:“日本人开的内外棉纱厂,因为跟工人产生双方劳资纠纷,争的厉害了,开枪射击,当场死了人。” “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压迫官方取缔工人行动,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处弹压!” 袭安对国事没有很大的热情,只是听他们这么一讲,不免有些戚戚,道:“怎么能有这种事的?” 一时大厅里面寂静无声,只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一进里洗麻将的声音,孩童咿呀的声音,并了花园里沁人的花香,丝丝缕缕飘进来。 【11】 那之后反抗风潮越演越烈,季先生人在租界,却不可谓不爱国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他出了相当的银洋来维持反抗中的工人的基本生活。他的名声本是水涨船高的,这一次更是为人津津乐道,说起“季先生”,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但是这次“季先生”的名字之后,却又总加上了“季小姐”如何如何的评论。季泽宇心里烦闷,为了这事他已经发了几天的脾气。 这事情还是要落在清瑞的青梅竹马虞子晟头上来。他在文治念书,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组织了募捐演讲,并且声势颇大。季婉婉从来是追着他跑的,在这事情上自然也是出钱出力忙的不亦乐乎。要说那捕房也真是不长眼,不识得季家的千金,竟并了虞子晟等几个活动头目一起送进了牢房。 季小姐入了狱,季家人仰马翻。季泽宇虽然主张爱国,也颇看得上虞子晟,但是这事叫他认清了绝不能让婉婉跟了这样一个没本事的穷学生。等他们一个个从牢里出来了,他干脆不许婉婉去学堂了。她自然不听,趁着佣人不注意,收拾了衣服跑的无影无踪。 那天袭安被大太太喊去一进打麻将,四人凑了一桌,其他两人显是来这里玩惯了的,对袭安客气的笑笑,“哗啦啦”的开始洗牌。 当时的火油钻和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袭安却只见她们每人手指上都戴了枚硕大的钻戒。正自猜测她们的身份,杨艺媛指了穿锦蓝高领旗袍的女人,对她道:“这是史太太,史社长,袭安还记得伐?”袭安脑子一转,想起应该就是《申报》的史社长了,嘴边温柔一笑,道:“哪能不记得,上次的事情,多亏了史社长帮忙。” 那史太太摆摆手:“季太太这个人没劲,好好的打牌,倒说起这个。”她利索地出牌,又道:“人哪,凡事想开了好,赵小姐以后的路还长着哪。” 袭安明白她是安慰自己的意思,虽只是场面话,心里倒依然还是一暖,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几分真诚的谢意,杨艺媛的声音又响起,道:“这个呀可要隆重介绍一下,大上海的‘红玫瑰’,德才皆备的,啥人不晓得?可平白便宜了我们阿智。” 杨艺媛嘴里的阿智是季泽宇手下的银行经理曹智,相仿年纪,倒已经有了四、五房姨太太。“红玫瑰”唱红了上海滩,他动作倒快,早早抢了回去。 袭安看过去,她的脸模子自然是极好的,细细的一对眉,开了鲜红的口,嬉笑道:“哪里来的德才皆备?季太太别让赵小姐看我笑话了——说‘才’哪里比得上后面那个?这‘德’嘛,我一直以为季太太是第一的,但现在可被季小姐抢了啰。”她说的肆意,竟隐隐有了杨艺媛嫉恨清瑞和嘲笑季家的意思。杨艺媛面上一僵,颇有些不满。史太太见状忙出来圆场,拿细细的指尖去戳红玫瑰的脑门:“撕不烂你的碎嘴,不晓得季先生正为季小姐的事烦心呐?” 红玫瑰自知失言,尴尬一笑:“好了嘛,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张嘴贱。” 袭安轻笑,手指在牌面上一一扫过,目光有意无意朝杨艺媛看,终了定在一张牌上面:“这‘才’嘛,上海滩上实在是多如牛毛的,但是季小姐这次的事情,往大了说,还不是季家的人有风骨?”她说着又笑,掩嘴道:“都说季先生在房间里是极愿意听季太太的话的,季太太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帮小姑子一把?——白皮。” 杨艺媛闻言眉眼已经开了,等见袭安把牌打出来,更是欢喜。喊了声“糊”,又去拍袭安的手。袭安有些懊恼道:“我这是什么猪脑子,竟叫你清一色了!” 史太太也把牌一推:“运道来了真是什么也挡不住,伊真是嘴甜手更甜!”她似有夸袭安的意思,袭安却朝她淡淡一抿嘴:“比起这打牌,我倒更有兴趣听曹太太露露嗓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啰。” 她这前后一番话哄了季太太又甜了红玫瑰的心,她只是个五房,怎么也轮不到曹太太这个称呼的,心里欢喜,嘴里立刻便道:“这有什么难的,哪天有空就往我那坐坐去,我单给你唱!” 杨艺媛笑道:“哎呦,这么快就结成好感情的小姐妹了。”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红玫瑰面前摇了摇:“我们袭安可不外借的。”这话一说,四人都笑起来,气氛重又热闹起来。 她们打牌打到很晚才散,季太太又招呼了夜宵的,袭安囫囵吃了几口,笑吟吟地跟史太太红玫瑰相互道了晚安,出门往二进去了。 她一出来,脸上就没了先前的笑意。揉揉自己的双颊,倒吐出一口气来。小花园里夜色正好,也不热,凉风徐徐吹着,她这才觉得有些乏了。宋妈给她留了门的,她问二太太睡了没?宋妈说她今天不舒服,一吃了夜饭就回房躺着了。 “今天季先生没来?” “打过电话来,说是因为小姐的事情,今天歇在那边了。” 季家本宅是在福熙路的,前门对着公共租界,后门是法租界,地理位置很是得天独厚。 袭安了然,边理头发边往楼上去。在拐弯处看到清瑞房里依然亮着灯,心里暗笑,加紧几步往三楼去了。 【12】 第二天早上袭安下楼去吃早饭,见宋妈正拎了各式补品往外面去。她好奇,问了声这是做什么?宋妈道二太太今天要去看姨母,这些放在这里左右没人吃,不如给姨母送去。袭安嘴里赞几声,心里却又不禁想笑。到了餐厅,见清瑞正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她走过去,也不坐,只垂下花一样的脸,凑近道:“今天沾些二太太的光,省的我坐黄包车吧?” 清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声音也是淡淡,道:“赵小姐要出去?” “是了,昨晚跟曹太太约好了的。” 清瑞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眼角余光往上朝袭安的方向微微一瞥。那一瞥在袭安看来很有大不屑的意思,她却不恼,只是好心情地看清瑞喝光杯里的牛奶。她见她放下杯子,嘴边一圈白的奶汁,伸手就要去擦,清瑞往旁一躲,幅度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一阵尴尬。袭安收回手,见清瑞低头拿帕子擦了嘴,又抬起头,眼里隐然有些讥诮。 袭安笑自己莫名其妙,竟然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动作来。清瑞吃完却并不忙着走,只将背往后靠,双手抱胸上上下下的打量袭安。袭安穿了明黄底色团花初偃纹的高开叉旗袍,丝袜拉到腿弯,脚上一双跟高寸许的鞋,整个人摩登而青春。 她的目光里审视的意味很重,袭安退一步,心里忐忑,面上却镇静,眨着桃花一样的眼睛,道:“二太太吃好了?” “这会怎么不喊我清瑞?” 她没料到她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嘴唇微愕的张开,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几转,临到嘴边了却变成:“赵小姐与二太太,平分秋色不是?” 清瑞低头,袭安看到她光洁细嫩的额头,耳朵上莹润的翡翠坠子擦在脖颈上,就着光,折出一波一波的影。 静了会,清瑞站起来,走几步,回头发现袭安还是站在原地,便道:“你不吃早饭?” “也不饿,省的麻烦你等我。” “谁要等你,我去收拾带给姨母的东西。” 袭安哑然,清瑞倒已经走出去了。她拉了椅子慢慢坐下来,突然间心里空的厉害。她原本一动不动的,却蓦的站起来,推开椅子快步朝大厅去,提了电话就往外拨。 清瑞还没出厅,先是见她急火火的样子,随后一连串流利的洋文就从她嘴里吐了出来。她的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了些,那边袭安却已经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清瑞形容不出来,却觉得很有些失意。 她见清瑞正看着自己,风牛马不及地说出一句昨晚输钱输的很惨。清瑞一怔,收回看向她的目光:“今天翻本去的么。”说着也不待袭安回应,“蹬蹬蹬”的往二楼去了。 袭安嘘了声,又埋怨自己沉不住气,刚才竟直接打电话给莫妮卡,想让她亲口坦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莫妮卡却并不在上海——接电话的助理知道“CHERRY”,直接便说她一个礼拜前就已经去了香港,是突然遇刺,受了伤,本来问题不大的只是不肯用药,竟感染了。 袭安心里五味杂陈,但也知道一时半刻的,是联系不上莫妮卡了。 在车上袭安心里噎了事,于是便有些恹恹的,不愿意说话。清瑞本来话就少,现在更是没有说话的心思。路线上是先去清瑞姨母的住处,然后司机单独送袭安去曹太太处。清瑞却没有料到袭安竟然跟着她下了车。 她探究地看她,袭安深吸口气,打起精神道:“姨母前几天才刚来看过你,二太太是来看好朋友的吧?” 清瑞面色一惊,眼里的反感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你什么意思?” “不是的清瑞,我只是总在家里闷着,想跟你出来透透气。”袭安说着,垂下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绞起手指来。 清瑞却依然防备,道:“不是说约了曹太太打牌?”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样么?”她猝不及防地看进清瑞的眼里。袭安的眼睛很亮,又黑,清瑞心里猛地一窒,嘴上犹然道:“你能想到,泽宇也能想到的,什么稀奇。” 话虽是这么说,她却已经不再戒备,分了些补品给袭安拎,带头往里面走。袭安抛下心里的烦扰,紧走几步跟上她,便看到青皮石作框的石库门上倒贴着一个斗大的“福”字,青石门框的右边挂了一块铜牌,上面镌刻了两个红漆大字:张寓。 清瑞姨母的夫家是姓张的。 她敲了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穿了淡蓝长袍的青年。袭安见清瑞呆呆的喊出一声“子晟”,便晓得眼前的人的身份了。 虞子晟是知道清瑞今天要回来的,忙将门拉开,顺手提过她手里的东西,这才注意到清瑞身后的袭安。 “这位……”他询问地看向清瑞。清瑞往里迈一步,轻声道:“你且喊他赵小姐就是了,跟里面那个一样的缠人。” 袭安闻言蹙起眉,她从没见清瑞把话说的这样轻佻的,便留意打量起虞子晟来。她见虞子晟要接她手里的包,便笑着拒绝:“又不重的,我拎得来。” 虞子晟便也朝她一笑,他比季泽宇少了份儒雅,但那股清澈的书卷气,并了微微有些红的颊都印进袭安眼里。她想难怪季小姐迷他,愿意为了他离开家门。季小姐从小的教养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比起久经沙场的花花大少,她更中意这样青山一样坦然的学生便不足为奇了。 才想着就见一个穿了白裙子的女学生从屋里跑出来,扎成两股的发束本应该是松松搭在胸前的,现在却正随了跑动一上一下飘动着。她见了进门来的人兴奋地两眼发光,大声道:“清瑞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完全是一派天真烂漫。袭安在心里暗下定论。 【13】 他们一进屋,袭安就见季婉婉拿肘去撞子晟的腰:“给清瑞和赵小姐倒水去。”子晟应一声,却并不动,只是去看清瑞:“要不吃瓜吧?拿井水凉着的。”婉婉听了一拍脑袋:“都给忘了,你是买了西瓜带过来的。”说着就见里间走出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穿的净素,手里的托盘上摆了切好的西瓜,笑道:“西瓜来了。” 清瑞喊声“姨”,迎过去接了托盘放在桌上,不住拿眼去看婉婉和子晟。婉婉还好,子晟被她打量的不自在,只得咳一声,回头对袭安道:“赵小姐,自己随意一些吧。” 袭安看清瑞的神色,心里就是一动,嘴里却道:“我们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那?看季小姐跟姨母都是满手的面粉。” 姨母虽是第一次见袭安,但已经在前次去季公馆时知道有这个人的,于是微笑道:“赵小姐来的巧,婉婉说今天想吃馄饨,刚才正在里面裹呢,一会你也尝尝鲜。”说着又转向清瑞,拉了她的手:“姨给你单独准备了瘦肉粥的,怕你在这么热的天吃不下油腻的。” “我说姨母对清瑞偏心吧。”婉婉小弧度的撅撅嘴,又“噗哧”一笑,道:“馄饨哪里油腻了,对吧子晟?” “姨母偏心清瑞是天经地义。”子晟眼睛一弯,温柔道:“清瑞最容易害暑,这么热的天过来,也许只有粥能多少喝一些。” “什么呀,倒好像我说要吃馄饨是故意针对清瑞一样了。”婉婉佯怒了伸手就掐子晟的手臂,子晟吃痛,躲开一步,连声道:“没有没有,都是我喜欢吃馄饨你才这样的。” 婉婉这才满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扭身,道:“清瑞,你跟赵小姐坐了吃会西瓜说说话吧,我跟姨母进去包馄饨,马上就能吃了。” 子晟跟她们进去,临了指着西瓜叮嘱清瑞道:“吃些去去暑气,但是可别吃太多,回头又闹肚子疼。”清瑞嘴角动动,却始终没说什么。 袭安在原地默默站了会,然后清清嗓子:“二太太不带我四处转转?” “一眼能看透的屋子,哪里有什么转不转的。”清瑞坐下来,也不吃,只盯了那西瓜发呆。错眼时才发觉袭安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便垂头轻声道:“小时候,我最喜欢吃西瓜,有次吃多了,肚子痛的厉害,子晟正巧来找我玩,吓的脸惨白惨白。” 袭安静静听了,见她又停下来,便笑道:“原来你也是个贪嘴的。”她站在她身前,拿手去碰碰她的肩:“要不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清瑞仿佛倦极,摇摇头,却又站起来:“走罢。” 楼梯口一间房间,清瑞开了门,袭安就见里面箱笼橱柜、床、化妆台都是井然有序。清瑞站在门边四下看看,袭安却走进去,见化妆台上高级香水的瓶盖忘了盖上,转头道:“这里……季小姐暂时住在这里?” 清瑞倚着门轻轻“嗯”了一声,袭安就见她好看的侧脸淹没在廊上过于明亮的日光里,整个线条都模糊了。 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却突然觉得清瑞是不开心的,很不开心。她隐约能领悟一些她的心思,之前属于自己的家,现在自己倒好像是客人了,平白一个外人比自己还象主人。她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但又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午饭时袭安陪了清瑞一起喝粥,吃完了清瑞要去洗碗,叫婉婉拦下了。她快手快脚地收拾了碗筷去外面洗,姨母看着她的背影冲清瑞道:“这孩子倒不娇气的。”说着又去看子晟,惋惜一样叹气:“可惜家世太繁盛,不然倒是一段好姻——” “我们就是关系要好的同学。”子晟急忙打断她:“姨,您就别再操心啦。” 外面“乓”一声,屋里的人都是一怔,姨母苦笑着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恐怕是打了碗,可别伤着手。” 清瑞讷讷的,也随着姨母出去,却又停在了门边,转身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嘴里却道:“这样拖着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针对谁。 子晟沉默地低头坐着,袭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话到了嗓子眼,生生咽了下去。 那之后清瑞和婉婉进房间说话,袭安拉着姨母和子晟说小时候的故事,笑声一直不断。转眼间就到了傍晚,清瑞从房间里出来,姨母想留她们吃了夜饭再走,她却不肯,婉婉也鼓着脸,竟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清瑞也不要季家的司机来接,跟袭安一前一后往外面去。子晟要送送她们,婉婉突的大声哭了出来,慌的他手忙脚乱的。清瑞回头看嚎啕大哭的婉婉,眼神更加黯淡,袭安牵住她的手,柔声道:“这就回季公馆么?” 她条件反射地挣脱了,袭安却好像早料到了,云淡风轻地笑笑,却又仿佛想起好玩的事情,用兴高采烈的声音道:“带你去个地方。” 【14】 两人各自坐了一辆黄包车,慢慢朝袭安指定的地方去了。清瑞一直侧着头,袭安看不到她的脸,却见她散下的头发在晚风里不停上下漂浮,一会就乱了。她的手搭在腹部,肩膀有些小弧度的抖动。她原是穿了晴天碧色短旗袍,滚边上镶一层墨绿色丝绒,现在整个人被落日余晖笼罩,身上的衣裳也泛出柔和的黄光,袭安想和她说说话,她却不搭理她,一径封着口,也不嫌偏着头会累。 在黑猫舞厅门口下了车,袭安付给车夫几个角子,见清瑞在一旁呆呆站着,笑道:“怎么了?” “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清瑞眼圈微红,皱着眉,好像才清醒过来,恼恨一般看向袭安。袭安扬扬眉毛:“舞厅嘛,自然是跳舞来的。” 那时候的舞厅是靠舞女唱主角的,她们以伴舞为职业,客人付钱请她们跳舞,收入的大头都要交给舞厅,自己所剩就极惨淡了,更何况伴舞的过程中往往要忍受舞客的上下其手,稍有些姿色的,总是逃不脱被强迫卖身的境遇。真正跳的好,跳的出名的那几个,赚钱虽是不少的,却一个个被哄骗了抽上大烟,再多的银洋也不足以支付她们在烟上的开销,因此也就没有办法逃脱舞厅的控制,只好长久的卖下去。 舞厅在上海滩屡见不鲜,往后更有雨后春笋一样的迹象。在清瑞蔑视的目光里袭安好笑的摇头,边摇边道:“还是说二太太不会跳舞?这又没有什么的,我左右是你老师,教一样是教,教几样也是教。” 清瑞轻蔑一笑:“你激我也没有用,我只说一句——没有兴趣。” 袭安收敛了玩笑的态度,深深看进清瑞眼里:“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季家答应季小姐跟虞子晟的婚事,你信不信?” 清瑞浑身僵硬。袭安见状又痞然一笑,流光溢彩的眼睛,比霓虹还闪耀:“信的话就陪我跳跳舞,兴许我玩疯了,回头就忘了是什么办法……”她娇俏的眨眼睛:“清瑞,就当是陪我,陪我还不行?” 她软硬皆施,清瑞气的咬牙,紧绷着身体,被袭安搭了肩一起走进了舞厅。袭安见她不情不愿万分想打人的样子,心里越发高兴,逗弄猫咪一样挑了清瑞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清瑞不客气的狠狠踩她一脚:“你当真以为我怕你在他面前说这个么?” 你当然不怕。袭安心里默道,你怕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面上却龇龇牙,嘴里一个劲的喊起痛来。 舞厅里自然是没有男伴舞,她们也并不需要。袭安绅士一样弯了弯腰,牵起清瑞的手滑进舞池。四壁的灯光暗下去,镶在地角旮旯的脚灯又亮起来,头顶的宇宙灯开始旋转了。袭安就是五颜六色的灯光看到清瑞眼里有细碎的光华,一闪一闪的。她的个子只比她稍高,但脚上的鞋跟却比她高出许多,两个人抱在一起跳舞倒异样的和谐。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柔软很多,袭安是习惯了的,清瑞却始终觉得别扭的很,又觉得袭安一直看着自己,甚至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心里倒先咕哝了一句“怪人”。 袭安见她微嗔的模样,心里起了捉弄的意思。俩人本来已经只隔了两层薄薄的衣料,现在更是紧贴,清瑞不舒服,瞪圆了眼睛,袭安不退反进,倒象要掐断她的腰一样。清瑞忍无可忍,只得故技重施,又是一脚踩下去,嘴上却道:“不好意思,我很久没跳了,不大熟练。” 袭安侧头闷笑,想着清瑞平时对自己冷淡,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但自己若真惹到她,她难免也小孩脾性,是一定要睚眦必报的,就象蓄势的刺猬,弓了身体就往人身上扎。这一想,手上就松动了。踩着节奏本来是要转圈了,清瑞正要转圈,袭安这一放松,她以为是一种暗示,又收回了脚,可袭安已经转过来了,她的长旗袍后摆被踩在清瑞脚下,高跟鞋一滑,两个人抱着姿态不雅的摔在了地上。 等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清瑞一甩手,不肯再跳。袭安摸摸鼻子,想着这会清瑞可能真恼了,也不再逗她,两人一道出了舞厅。可站在灯火流闪的门外,看着新挂上的当红舞女妩媚多姿的大相片,两个人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清瑞一肚子的气,脸色倒生动起来了,再不是刚出姨母家时那种日月失色的黯淡。袭安心里得意,心思越发活络,道:“饿了罢?我们吃饭去。”清瑞哪里愿意再相信她,她的话是一句都不想听的,走几步下了台阶,伸手就去拦黄包车。袭安看着她一声不吭的上了车,车夫机灵往前拉了几步。她站在原地笑,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偏偏觉得好笑的很,弯腰也拦了辆车,嘱咐道:“追上前面那辆,超过了我付双倍的车钱。” 那车夫吆喝一声,迈开长腿奋力直追,及到了近前,清瑞就见袭安扯着让春花也失色的一张脸,冲自己得意洋洋地挥手。她转头“哼”一声,可不知怎么的,嘴角忍不住的就想往上扬。她剜了袭安一眼,见袭安变成一脸无辜的样子,又想笑,于是快速偏过头去。这回是真的笑出来了,她却小心眼的不让袭安看见。 【15】 两个人一路回到季公馆已经是九点多钟,进门就见宋妈满脸红光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清瑞说要喝银耳汤,宋妈忙应着盛了两碗端到桌上来,袭安也坐过去,喝一口,突然抬头道:“宋妈,季先生来过么?” 宋妈道:“现在回大太太那边了。” 就是说季先生来过了,只是清瑞和袭安都没在。 清瑞嘴里含了银耳,闻言眉头一皱,狠狠瞪了袭安一记。袭安晃晃头,满不在乎的擦擦嘴:“哦,那就算了。” “先生这两天都忙,但是是送了礼物给二太太的。”说着宋妈又两眼亮闪闪:“那个小家伙可好玩了。” “什么?”清瑞不解:“他给我送礼物?” “在二太太房间里。”宋妈神秘的笑笑,站在一旁看清瑞和袭安喝完了汤,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碎碎念道:“先生对二太太可真好。”两人走远了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过来,清瑞一阵尴尬,袭安斜乜着她,也学宋妈的腔调,道:“先生对二太太可真好。”清瑞不买她的帐,这次干脆连白眼都省了不给她,直接去开门。袭安好奇,便也跟了进去,两人一眼就看到大红床单上蜷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这会正支着耳朵拿碧蓝的眼珠子瞧着门边的两个人。 “啧啧。”袭安走过去抱起它:“真是漂亮的丫头。” “你又知道这是母的?” 袭安拿指腹磨蹭猫额头唯一一撮黑毛,嬉笑道:“同性相吸,我和她虽然不是同类,但那气场是差不离的。” “哪里来的歪理。”清瑞斜她一眼,却也忍不住拿手指去戳猫的下巴,见袭安有松手的意思,便接过来,抱在怀里小心的摇晃一会,仿佛是极喜欢的,不停拿脸去猫身上蹭。那猫舒服的眯起眼睛,清瑞见状就去拔它的胡须。袭安好笑的看她,隔一会,清瑞象是猛的醒悟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立刻收起孩童一样的小心思,觑袭安一眼,咳嗽一声,又皱了个眉,沉吟半晌,道:“你找他有事?” “他?二太太指季先生?” 清瑞咬咬嘴唇,撇过头,抱了猫咪坐到凉椅上。 袭安眼睛一转,见窗帘是落下来的,于是走过去拉开些,看着前面的洋房,道:“不知道季先生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我确实是有些话要和他讲的。”说着,回头看清瑞,她分明看到清瑞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便接着道:“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我得先理理。” “你?” “只是我倒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关心我的,连我在楼下无意间说的一句话都这么上心。”她“哈哈”笑两声,又过去捏小猫的耳朵:“沈清瑞啊沈清瑞,与其是揣测我想说什么,不如寻思着给这小东西起个名字来的实在。” 她见清瑞依然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只得道:“我是记挂弟弟袭平。” 清瑞听她这么说,心里先是松了口气的,但又想自己竟然因为她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就忐忑了整整一晚上,心里不甘,正见那猫睁着眼睛乖驯地任自己抚摸,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她道:“这双眼睛真是好看,我想到一个顶好的名字。” “嗯。”袭安随口应了,却听清瑞道:“莫妮卡,你觉得呢?” 袭安盯着她一本正经的脸,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好名字。”她伸指来回描着猫咪的眼睛形状:“你真好运气,有个疼孩子的主人。” 清瑞听了这话又觉得她是意有所指,刚放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故作镇定盯着袭安的脸,袭安却恍然不觉,笑的一脸温柔。清瑞暗思是自己多想,这个人才出现这么短时间,身边也并没有任何一个与自己有过接触的朋友,而且行为做事从来讨厌不惹人喜欢,也不知道在卖弄些什么。 她就是看不上袭安八面玲珑的样子,假成了这样。 袭安见她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得苦笑一声道:“罢了,再说下去怕是今晚有人心思太重,注定要失眠的,我还是回房吧。” 清瑞恼她话说一半不清不楚,哪里知道袭安本来就没什么特指,心里存着个疙瘩,两人处起来依旧不咸不淡,更甚了,清瑞对她的防备丝毫不减。 那天上午天就一直阴沉,午后刮起大风,开始时断时续的响起雷声。才到三、四点钟就不得不点起灯来。袭安看着窗外随风剧烈摇动的树枝,心想一阵暴雨是没法避免了,还好早推了史太太的约,不然这种天还要出去,可是折腾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神游着,一道闪电划破前方阴霾的天空,紧跟着惊天的雷声,炸的她耳朵要失聪一样。那雨“啪”的砸下来,似乎没有过渡一样,直接的就瓢泼如注了。袭安刚想拉上窗帘去楼下找清瑞说说话,就见花园里一前一后穿过两个身影。她依稀辨出前面穿白衬衫的那个是季泽宇,那么后面给他打伞的十有八九是季家的哪个当差的了。她倒想不出他怎么要急在这会过来,只是撇撇嘴,心道清瑞那边是不方便去了。拉严窗帘,在椅子上坐了,随手拉过一本时髦画册翻了看。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了:“赵小姐,季先生喊你这会务必下去一趟。” 他竟是为她来的。 【16】 袭安下到二楼,见清瑞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小缝,晕黄的光正从里面泻出来,在这暴雨如注气温骤降的午后带了丝丝暖意沁入心底。她呼口气,脚下一转,踩上下一级的楼梯。宋妈正在擦大厅里的福禄寿三星彩色瓷像,见她下来,便招呼道:“赵小姐,先生在书房里的,也不晓得什么事,这么大的雨也要过来。” 袭安点头示意知道了,心里却没底,寻思也并没什么大的事体发生,他这是为的什么?纳闷地敲敲门,顷刻就传来季泽宇的声音:“赵小姐进来吧。” 袭安的手在门把上一旋,脸上已经扬了笑,迈进一步道:“季先生你找我。” 季泽宇正拿干毛巾擦头发,眼镜拿了下来,微眯着眼睛朝袭安的方向看:“啊是,想第一时刻跟你分享。” “嗯?”袭安疑惑的走过去,季泽宇将毛巾随手扔在办公桌上,脑袋来回晃了几下,平时梳理上去的过长刘海此刻正搭在脸上,他抱胸一笑,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气息:“袭平这个小家伙不简单呀。” 袭安听他说了这么一句,知道是袭平来消息了,心里欢喜,忙道:“他在那里一切都好?” “很好呀。”季泽宇歪着脑袋,又道:“他年纪虽小但人机灵,阿元是有意要提拔他的。” 袭安听他嘴里提的“阿元”,知道是蒋介石没错了,袭平走的时候是拿了季泽宇的介绍信的,但她没有想到他和他的关系竟好到是直呼小名的。心里激动,却又觉得不尽真实,于是道:“平平还这么小,又才去了月余,受到这样的关照会不会惹人闲话?” 季泽宇拍拍她的肩:“你看轻自己的弟弟了。” 袭安赧然,却真真舒了口气,想着当今军阀连战情势混乱,革命军却不失为一股清明的势力。她又想爸爸的仇总有得报的一天,到时随便是留在上海还是去别处,都是可以的。想到这里,她又认真的去看眼前的男人,他平常都是戴着眼镜的,现在拿下了,她才注意到他右眼眼角下方有一颗很小的褐色泪痣,隐在散着的头发下,竟然性感的不得了。季泽宇也正在看她,却见她一直不讲话,等了会,便回头去摸桌上的眼镜,才刚想戴上就被她拦住了。他些微迷茫的看她,她却凑上来,点着脚尖在他侧脸上亲亲一吻。 外面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窗户玻璃似乎要支撑不住,在框子里“锽锽”作响。季泽宇一把揽紧她的腰贴向自己,头低下去,才要触到她的嘴唇,又被她斜里伸出的手指止住了:“那是国外的基本礼仪,季先生,别想多了呦。”她勾着眉梢笑的妩媚,声音竟比苏白还软糯几分:“这让清瑞看到象什么样子?” “你也向清瑞表演过这种基本礼仪的吧?相信她是懂得的。”他也不强求,只用额抵着她的额,诱哄般的口气。 “二太太嘛,我倒是真心实意愿意同她发生一些更深入的非礼仪动作。”她用指腹来回摩挲他的嘴唇,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季泽宇心痒的很,闻言却只能失笑道:“你呀,你呀。” 她挣开他的怀抱,妖精一样摸着他的胸口,雪白的牙齿在嘴唇上咬了咬,眼睛斜挑往上了看他的下巴:“我要什么,你知道的。” 顿一顿,她又补充道:“你一向知道。” 季泽宇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轻碰了碰:“给我时间。” 袭安娇笑着收回自己的手:“到那时,可别忘了来我这里拿赏赐。”说着,眼珠子越发深黑:“二太太如果也能在,就更完美了。” 季泽宇当她是在吃味,便故意道:“她脸皮薄,我就爱她的脸皮薄。” “我也爱她的脸皮薄。”袭安顺口接下去,眼睛里流光溢彩的,看的季泽宇几乎迷失了:“袭安……” 袭安却不再纠缠下去,踩着高跟鞋慢慢走到门边,开了门,又回头朝他富有深意一笑,这才离开了。 在门外她深深吸了口气,交叉了双手不停摩擦自己的胳膊,又有些难以忍受的重重擦拭自己的嘴唇。也许是肿了,她觉得有些刺痛感,却依然一边走一边不停的抹,到了二楼,忍不住走过去,将小缝推开一些,就见清瑞正躺在窗下的安乐椅上,浅色的窗帘密密遮住屋外的黑暗,房间里温暖而安谧。椅子一摇一晃的,被她起名叫做莫妮卡的波斯猫正团在她腿上打瞌睡,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在它的皮毛上画圈。 袭安悄悄把门合上,却依然留下那一条流泻了莹黄暖意的小缝。 她拖着脚步刚踏完上三楼的所有楼梯就听到“咔”一声,象是门被随意关上了。她抓住扶拦探身往下看,清瑞的房门已经严严关牢了。她吐着舌头耸肩,心里突然一阵轻快,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歪七歪八走到房里,平地旋转了几圈,倒在床上。 她略有些晕眩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手指在床单上爬来爬去:“平平,姐姐在等你。”她说。 【17】 生活在袭安看来变化并不大,她的起居依然是不规律,有时去前进跟大太太她们打通宵麻将,散场了就回清瑞那里跟她一道吃早饭。这时清瑞总是没有好脸色给她的,她是神清气爽,袭安是双眼通红。一个有心要制造话题,另一个永远爱理不理。那天袭安赢了钱,一边揉眼睛一边喝白花花的豆浆,清瑞突然倒了胃口,饭碗一推就要走。 “哎别呀……”袭安拉住她手腕,强打了精神道:“我请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什么好看的。”清瑞不耐烦的挥开她的手,才刚要走就听到季泽宇的声音:“说什么哪你们?” 他正走进餐厅,笑眯眯地捏捏清瑞的脸,也不捡位置,直接拉了张凳子就坐了。宋妈已经送了热汤进来,他也不急,只是看着眼前两个神韵气质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女人。 清瑞不肯说话,袭安却没料到这么早竟会见到他,想来前天夜里是在这里过夜的。她表情错愕,随后就郁郁的,但见清瑞不说话,只得道:“二太太不赏脸,我说要一起去看电影的。” 季泽宇颇有点意味深长的看向袭安,袭安正犯困,心里没有领会身体倒先反应了,脸上渐渐烧起一片红,便闷头咬了几口荷包蛋。清瑞被他拉着坐到腿上,她老大不自在,看一眼袭安,见她假意低着头,心里不快,又忙挣开了:“别……” 袭安默默抬眼,目光流过去,凭空让清瑞有些心虚的错觉。季泽宇笑出声,道:“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你整天只知道闷在房间里头,对身体也不好呀。” “知道了。”清瑞恹恹应一声:“你快吃吧,辰光不早了。”说着又低下头,不知道在心里计较些什么。 他却道:“多少天了,难得睡个好觉。”袭安手里勺子一抖,所幸没有洒出碗来,他却像是已经逗满足了小老鼠的猫,餍足道:“婉婉总算回去了,清瑞功不可没。” “没我的事。”清瑞淡淡回他,心里着恼他在袭安这个外人面前一点不知收敛。她自然是不知道他与她之间的渊源,只是对他突如其来的表现产生自心底而出的反感。 倒是袭安“唔”一声,想了半会,又笑起来。他问她笑什么,她道:“季小姐这么大人了,凡事心里自有计较的,管的太严了倒生反效果。” 季泽宇皱皱眉,却始终叹了口气,就听袭安接着道:“季先生比我聪明,这些天来背地里急的什么似的,在外头却始终波澜不惊,她觉得没劲,自然回来了。” 就听清瑞轻轻“哼”了声,把脸一扬,完全看不上的脸色。袭安看了眼季泽宇,不说话了。 季泽宇下意识去看清瑞,见她没有留意的样子,便在桌下小弧度地拍了拍袭安的胳膊。她惊的蓦的收回手,却还要勉强自己笑出来。这时清瑞道:“你是算准了的,就没料到你还算计到我头上来!” “什么话……”季泽宇掩饰样喝了口汤,道:“别闹脾气,我知道你也是为婉婉好。” “我没这么高尚的,以后的事我一概不顾。要还有下次,你只管带了人把她绑了回去,我不替你们季家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季泽宇不明白她平白怎么就起了这样大的火,只得安慰一般拉拉她的手,清瑞重重咬着牙,也许是觉得心里苦,眼圈渐渐的红起来。 早上闹了这么一出,到午后袭安睡足了下楼去找她说话。清瑞不想理她,却在听到袭安一声声的“好清瑞”之后终究软了心。 “我请你吃饭,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倒好像赢了金山银山回来了,赵小姐好阔气。” “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晚上都不打麻将了,她们约我,能推的我都推了。”清瑞闻言心里噎的慌,又见袭安一脸诚恳无辜,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讨厌她这样,却偏偏有丝很淡的喜悦心情暖了心,又暖了胃。 她对她其实是不错的,她在许多人面前带了面具一样的做戏,但在自己面前却是真真实实的,其实她能体会到。 袭安带她去新开的英国餐厅吃饭,倒是惊奇清瑞居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两个穿锦色贴身旗袍的美丽女人在哪里都是惹人目光的,现在也不例外。四处都是洋人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视线,清瑞局促的不知怎么办好,袭安拉着她的手晃一晃,朝她柔和的笑。 自从交往多了之后,她们倒是从没有哪一刻能这样平静的相处的。 傍晚时分,人渐渐多了,气氛依旧是罗曼蒂克。清瑞感兴趣地看铺了玫瑰色亚麻桌布的餐桌上吊着的蜡台式枝形吊灯,银烛台,水晶高脚杯。袭安将盛开了郁金香的薄胎瓷瓶移到自己面前,透着花瓣朝清瑞眨眼睛。她看着她突然的俏皮,正想笑,目光一远就看到门口进来的一男一女,身体瞬间就僵硬了。 袭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季婉婉穿着水绸洋裙,一头漆黑头发,正伸着赤裸手臂挽住西装笔挺的虞子晟。 她又去看清瑞,清瑞的目光呆呆追随着那两个人,半晌,低下头道:“我们走吧。” 袭安握住她的手,她却再不能顾及她是否有着探寻的目光,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要离开。袭安加重手上的力道,见清瑞坐立难安,便笑笑,道:“好吧,我们走。” 【18】 两人一出了餐厅,清瑞便闷着头不辨方向的匆匆走着。袭安追着她的步伐,又提议去水上饭店,清瑞擦擦眼睛,说自己吃不惯海鲜。袭安歪头凑到她跟前,道:“不要吃点什么?总不能直接去看电影吧?” 清瑞低着头不说话,脚下却已经停住了。袭安叹口气,四下望望,见就近了有家日本人开的果子店,便嘱清瑞等在原地,她去买些来垫饥,等晚上电影散了场再一起吃点宵夜。清瑞没说话,却显示了同意的神气。 她站在原地,寻不到可着落的事体,心里又乱,便刻意专注了去看袭安的背影。她的腰肢处的布料并不怎么服帖,她懵然觉得她似乎是瘦了许多,那脸也尖削了。那原是应该的,她家里遭了大变,身世是值得同情,只是却依然能活的这样嬉笑乖张,她渐渐的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她年龄不大的,甚至还比自己小一些,那样瘦弱的躯体在这沉重的打击下是依靠了什么才能支撑着,并且还这般的鲜活? 清瑞有些钻牛角尖了,她本来是故意了想转移自己的思绪的,却料不到这一想竟收不住,等袭安回来了,她还怔怔望着她先前背影消失在的那扇门。 袭安嘻嘻笑着,拿胳膊去撞她的胳膊,道:“我请你坐电车罢。”说着两人并排站在路边等缓缓开来的车。清瑞偏头去看她的脸,她的脸隐没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腻细光洁,还是那样的年轻。 她隐隐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两人坐车去了电影院,票是提前买好的circle票,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多。都是肩擦肩的,混乱里袭安拉牢了清瑞的手。清瑞没有拒绝,心却早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被人一路挤着上了扶梯,再往上找位置,等坐下时却早已经汗流浃背了。 清瑞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袭安却不计较,她拿了说明书的,趁着灯还亮着就津津有味的看起来。边看还边顾及到身边的清瑞,时不时的闲聊几句。 “是乌发制片公司的,我顶喜欢,总觉得比好莱坞那些强。”她撅撅嘴,把说明书移到清瑞腿上,手指了上面的字样标实示意清瑞。清瑞便象征性的点了下头,轻“唔”一声。 这时灯暗下去了。袭安本是侧着身体凑近清瑞的,这时便也坐直了,认真的去看前面的屏幕。曹太太前些天来看过的,对剧情很是夸赞了一番,所以她才想着来看,却又照顾到清瑞的情绪,看一会子,就要跟她讨论一番。 清瑞难免感激她,但次数多了又觉得她这个人实在聒噪,本来沉淀了的酸楚的心思,在她嬉笑的几句话里又淡去了踪迹。她想哭一哭的,这里这样黑,又闹,旁人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偏偏袭安,偏偏这个人,隔了那么一小会就要和她说说话,每每开口都是玩笑捉弄,让她到了眼前的泪珠子生生给硬逼了回去。 几个回合下来,清瑞就不乐意了。等袭安再跟她说话,她连“嗯嗯啊啊”的敷衍都省略了,只是侧着脑袋看前面。袭安讨了几次没趣便也收敛下来,只是时时的“哎”几声,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开始清瑞也觉得对她不住,心里是很有些过意不去,但时间一长竟也心安理得,沉浸在自己不为人道、不为人知的秘密里,眼睛一眨,泪水就滚了下来。她就这样默默的,在黑暗的掩护里哭起来了。 袭安从来是心细的人,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清瑞脸上那两条在黑暗里反着屏幕亮光的泪痕。她安安静静的思量了一阵子,虽然无从得知她这样的确切原因,但总是脱不离虞子晟这个人的。 她想,她跟他是青梅竹马的,怎么就嫁了季泽宇呢? 想着,又摇摇头,从来也没有哪个规定过,青梅竹马就一定要结婚姻的。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问清瑞是要吃冰淇淋还是喝汽水?清瑞一概摇头,她见问不出个答案来,就自作主张买了两个奶油冰淇淋,非得塞一个给清瑞。 清瑞被她惹烦了,身子一歪,干脆看向左边不认识的人也不肯搭理袭安一句。她是怨恨她不看人脸色的,明明知道自己没那个心情还巴巴的要来闹。袭安见她实在不乐意,只得委委屈屈的左一口右一口,把已经化开了的冰淇淋扔进了肚子里。吃完了也粘了满手的奶油,她拿两个手指去夹帕子,却没瞧见,想着是方才人挤,不知道掉在哪个地方了,只好找清瑞借。清瑞本就嫌弃她事多,她才刚说了一句“帕子不知道掉哪里了”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帕子摔在了袭安腿上。袭安笑笑,心满意足的擦起手指来。 “这里这样闷热,吃了多凉快,你偏不要。” 清瑞白她一眼,她“嘿嘿”笑两声,下半场又开始了。 即使很久之后,袭安也总会想起这个场景来。她的手里捏着的是清瑞的手帕子,她也还在她身边,虽然没有一个好脸色,却是实实在在,在她身边的。 黑暗里她压抑了声音的流着泪的脸在袭安的记忆里渐渐糊化,却是敲疼她心脏的最初旋律,那样的不可侵犯。 【19】 那天她们很晚才回季公馆,袭安也不觉得累,非得跟着清瑞回房间,开了留声机又想跳舞。清瑞却是乏了,无力的朝她摆摆手,也不嫌声音吵,闭着眼睛歪在沙发上。袭安静静看了她一会,轻手轻脚关了唱片,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清瑞坐在饭厅里面喝粥,粥喝完了,又磨磨蹭蹭吃了半个包子,眼睛不由自主往门口看去,想想,又慢条斯理的吃起苹果来。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扔下苹果,骄矜的站起身,挺着脊背迎面就看到宋妈擦着湿淋淋的手走进来。她说不清自己瞬间怎么会有了些失望的情绪,又听到西洋钟懒洋洋的敲了九下,已经是九点钟了。 她“哼”一声,也不知道是跟谁较气呢,拿了份早报就回房间去了。把躺椅移到阳台上,她展开报纸细细的看起来。远远听到小孩嬉闹的声音,抬眼就见宁儿跟丫头小翠在小花园里踢皮球。他软软嫩嫩的身体跑起来也象一个球,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玩的满脸通红。她便也看的发痴,她从来是喜欢孩子的,想着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低头默默的看报纸,翻来翻去的,半天也看不进一个字。 后来她走出树荫,闭着眼睛仰起脸来对着阳光。她能感受到跳耀在眼皮上的光线,微微有些烧灼感,却似乎沸腾了她渐渐凝固的血液,她瞬间留出泪来。她觉得寂寞,心里免不了胡思乱想,却又催眠般暗示自己,好日子在后面呢。 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一种透明的青白,别在襟上的水绿洒花湖纺手帕被风吹拂着掀起了一个小角,拍打着她胸前垂落的发丝,一下一下的,怎么也停不了。 她安静的流了一阵眼泪,终究慢慢止住了。她捡起报纸,却又仿佛惧怕阳光的温度一样了,走回房间,揉着发红的眼圈,尽力平复自己。 她的目光在副版的新闻上停顿了许久,抽抽鼻子,心里隐隐有些希望,于是开开心心将报纸叠好,见时间已经不早,便下楼去吃午饭了。 午饭的时候袭安依然没有出现。清瑞一个人坐在桌子上,看宋妈把菜一盘一盘端上来,漫不经心问道:“赵小姐不在?” 宋妈道:“还在床上躺着呢,说是肚子疼。” “肚子疼?” 宋妈点点头,清瑞便也不再多问,吃完饭就上了三楼。 她难得来一次她的房间,这会旋开厚重的房门,见房间里面落了窗帘,也没点灯,光线照在珠红的纱帘上,一房幽幽的红光。虽不十分黑暗,但色调还是让人压抑的慌。 她先是喊了声“袭安”,听床上有轻微的翻动声。她拉开窗帘开了窗,这才回到床边挂起帐子:“你不舒服?” 袭安睁开眼,她的脸白的可怖,满是沁出来的冷汗,眼圈却红的诡异,整个人跟虚脱了一般。清瑞吓一跳,胆战心惊的问她是哪里不好,怎不让人送医院去? 袭安在枕上有气无力的摇摇头,清瑞掀起被子,竟见褥子上一片潮红。 “你……?”她稍微放下心,对上袭安平素光艳的桃花眼:“没事,以前不疼的,就不知这次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又轻又柔,感觉一扯就要断掉。 清瑞道:“我去给你弄些红糖水吧。” 隔不多久她重又回来,扶着袭安喝完了,换上干净床单,给她掖好被角,嘴里碎碎道:“宋妈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能看不出,竟还敢跟我说你肚子疼。” 袭安嘴边化开一丝淡淡的笑痕:“怪你。” “什么?”她没有听清,放下手里的碗,转身问道。 “怪你。”袭安把下巴埋进被子里,就露出一双乌幽幽的眼睛,哀怨的看着清瑞。 “怪我什么?”清瑞奇怪道。 “你不肯吃冰淇淋。”袭安闷声闷气,说完又露出整个胳膊,要去扯身上的被子,她是嫌热,清瑞也随她,只是顺手拿来薄毯子,裹了冲好的汤婆子放在她肚子上。 “捂着就舒服了——哪里怪得了我不肯吃那东西。” 袭安孩子气的鼓起腮帮子:“就是怪你!” “怪我怪我。”清瑞在她床边坐下:“你睡会吧,睡醒了就好了,晚上给你煮汤喝。” 袭安的手在床单上一寸一寸的爬动,最后还是找到清瑞的手指,松松的圈进一根进手掌,见她没有挥开自己,这才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她是失了朝气的,清瑞在她面前难得的显示出了绝对的优势感。她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也不那么讨人厌了,清瑞暗想,不自禁的给她拨开了黏在脸上的头发丝。 隔几天,清瑞拉着袭安要出门,说是宋妈介绍的,那个老中医从来药到病除,袭安的这种状况是要好好调理的,不然有的苦头吃。 袭安见她这样热心,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乖乖跟着她去了。心里却跟搅了蜜一样,已经有多久,没人对她这样好了——没有任何目的的对她好。 她们去那个医生家,穿过狭长的弄堂走道就闻到一股中药味。清瑞捂着嘴小声呕了几下,袭安开始没注意,等进了那家的门,那味道更是重的让人憋气,清瑞掩不下去,当下转了身出门,拼命干呕起来。袭安见状才知道她是闻不得这种味道的,心里又为她要陪自己来的情谊感动,边给她拍背抚顺,边道:“清瑞你在外面等我罢,我很快就出来的。” 清瑞红着眼圈点头,她见她捂着嘴匆匆往外,几乎是要跑起来了。又觉得她实在是可爱的,想着,转身进了屋。 等她提着配好的中药出门,左右不见清瑞的身影。她试探着走了一阵,这才在一间咖啡店里见她站在前台的身影。她看出她是在打电话,显然的时间并不短了。她却并不做多想,推门进去,在她身后轻声道:“清瑞我好了。” 清瑞吓一跳,身体立时僵硬了,手忙脚乱挂了电话。 袭安不解的看她,她却好像惊魂未定,结结巴巴的,道:“我看要下雨的天气,让宋妈把衣服收进去。” 袭安歪头看她,她忙又补充道:“你吓着我了,好好的突然在人耳根子底下说话。” 她的脸渐渐红了,袭安笑几声,道:“你倒是会挑地方的,我们干脆喝了咖啡回去吧?” 清瑞只好随她,又仿佛在探究她听到了多少,去看她,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立刻避开了视线。坐下时袭安轻描淡写一句话:“这里气氛倒并不很好,隔了这么近都听不清晰的,你刚才说什么?” “我并没说话……”清瑞也坐下来,却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询问袭安在那老中医处的情况。 两人说了会话,吃了咖啡,又在沿街的外国店里稍微逛了几圈,便又坐车回去了。 【20】 车子稳稳的开在回季公馆的路上,袭安和清瑞一直无话,两人各自看向车窗外的沿街景致,倒是司机,也许是存着讨好的心思,时不时念叨几句。 “二太太和赵小姐出门还是带着些人吧,现在这世道可不太平。”袭安和清瑞默不作声的听了,那人又道:“前几天还见了报的,说是有人平白的要杀外国兵。啧啧,人没杀掉自己被打的去掉半条命,进了大牢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清瑞眼皮子动了动,袭安不以为然的笑一下,道:“我们可还没那么娇贵,要真带了人出来,那才招眼了。” 司机忙又打了几个哈哈,却猛的一踩刹车。后面的两人身体惯性了前冲,扶着靠背深吸口气,就听到司机道:“可对不住,前面有人滋事,差点撞上了。” 袭安往外面看,就见一群人围成半圆,不断朝地上翻滚的人拳打脚踢。那血在地上淋漓了一地,竟也没有人出来管。清瑞蹙着眉,车子发动了又行驶起来,袭安视线往上就见了不远处赌场的招牌,转了转念头,让他重新倒回去。 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伸手扶住稍稍往外探头,司机机灵的狠按了几声喇叭,那些人顿时停了动作,都转身看过来。 “干什么哪!”他吆喝一声,打手们疑惑的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车子,顿了那么一小会。就在这时,袭安开了车门,缓缓走出来,双手抱胸一步一步踱到他们跟前。她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又抬眸,冷冷扫视一圈,不露半点怯意。 “臭婊子别多管闲事!”有人按不住血性,已经上来想揪她的头发,却叫当前一人拦住了,“啪、啪”甩了两个巴掌上去,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季先生的人能动么!” 他认出了车牌,那么里面坐的左不过是他的家眷了。袭安“哼”一声,冷笑道:“眼力好的很,却不必牵出季先生,回头,你们——”她一个一个指过去,尤其顿在那个想揪自己头发的男人胸前几寸的地方:“去林秋同那里拿赏,就说是我赵袭安的话。” 那几人面色一变再变,听到这里已经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了,涎着脸陪笑道:“原来是赵大小姐,误会,误会,都是自己人的——这个人在场子里面不规矩,我们是给他点教训。” 袭安不再搭理他们,朝地上的人走过去。他虽然抱头蜷缩着,但鲜血浆着头发的脸上那一双满含恨意的眼睛却让袭安稍感意外。她俯下身轻触他的手,他一抖,躲开了,但凌厉的眼神却也消失不见,只是避开袭安的目光,有些自惭形秽的盖住腥脏的脸。 袭安扯出雪青洋绉手帕,擦了擦他手背上的血迹,低声报出了一个地址。那人闷不作声,只是疑惑的,又有些防备的看她。她朝他笑了笑,道:“你识得那个地方么?识得的罢?你找叫王伯的,他会好好照料你。” 她见他依然是有些迷茫,估计是疼痛的,又皱起眉头捂着肚子。她放下手帕,弯着桃花眼,道:“我叫袭安,赵袭安,你记住了。” 她站起身来,不再看他一眼,矜骄的迈步朝车子走去。那群人唯唯诺诺,她只当看不见,关了车门朝清瑞一扬眉毛:“耽搁你时间了。” 清瑞侧过头,耳坠子在空里晃一晃,晃出一圈翠绿的光泽。袭安暗笑,亲热的挽住她的臂弯:“好清瑞,你别不理我嘛。” “有本事你就去救了那个被关的中国人。”她挥开袭安的手,袭安没意会过来,问道:“什么被关的中国人?” “外国兵趁醉奸淫女学生,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无忌惮的糟蹋我们的同胞,可是我们呢?我们自己内斗不休,对外奴颜婢膝,想想就让人心寒!” 袭安见她脸上忿然的神色越来越浓,才要开口,司机插嘴道:“这个世道时时在变哪,自顾都来不及,哪能管那么些闲事?不过二太太是有福气的人。”说着巴结的笑了几声。清瑞厌他的奴性,甚至连蔑视也不屑于给他,只是看着外面发起呆来。 袭安在国外时间长了,也一直处在有钱有权的圈子里,并领会不出多少清瑞的情绪来,只是留心了她的话,等下车回了二进,她拉住她的手,道:“你别气,这件事情并不是你我可以解决的来的。” 清瑞回头看她,直直的看她,眼睛睁大了,里面越来越红,终了,苦笑道:“你都知道,这事不是我能解决的来的。” “什么?” 清瑞摆摆手,不想再说话了,只是身型不稳的往楼上去。袭安的心却被她方才的样子和语气惊的狂跳不止。 她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爱国的,矛头甚至直直对准了在中国大地上逞凶的洋人。即使是季泽宇,因为他跟洋人之间的依附与争斗,也是说不出这样一句话来的。袭安黯然的注视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仿佛是有很大的沟壑横埂在她们之间,难以跨越。她不能明白她,而她也不能理解她。 【21】 晚上季泽宇来二进吃夜宵,清瑞推脱身体不适,歪在床上没有陪他。袭安轻手轻脚下楼来,见他一个人坐在灯下默默吃东西,便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见是她,心里高兴,笑道:“吵醒你了?” 她看着他,也不作声,他伸手过来缠她胸前的散发:“怎么的?” 她也不避开,只是微低了头淡笑一声。他轻拍她的脸,道:“今天下午可威风了,秋同描述的活灵活现,倒象是亲眼看到的。” 袭安道:“还不是看那是他的场子,我见那人还小呢,就想起平平来了。” 平平那时整天价赌,她许是后怕了,他了然点点头:“他们的行径,原是过了的,秋同已经惩戒过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袭安明白这简单的“惩戒”二字,可包含了很大的说法。养在场子里的那些人,打人生事才是他们的本分,今天所谓的“惩戒”,与其说是之前伤人的结果,还不若说是因为冲撞了自己,想着,她朝季泽宇嫣然一笑:“他们以多欺少。” “是。”他颇有些头疼,但却很愿意顺着她的意说下去。 “他们仗势欺人。” “……是。”他哭笑不得。 袭安闻言叹口气,蹙眉道:“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是那人在场子里不规矩在先。” “袭安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袭安伸出手指到他眼下摇了一摇:“不,季先生一定得听我讲完。” “好好,你继续说。” 她收起之前嬉笑的神色,正色道:“因为今天出现的是我,我识得你,跟林伯伯就更有渊源,事情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但若我只是毫无身份背景的瘪三,季先生不妨设想一下,结果会怎样?” 他听她话里有话,不由眉头一揪:“袭安,没有这样的假设的。” “如果有呢?”她固执的看他,他犟不过她,只得道:“那恐怕你也危险了。” 袭安得了答案,好一会都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季泽宇连呼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惨然道:“可是偏偏有人,他救的是被蹂躏的国人同胞,却因为施暴者是所谓的‘国际友人’,不仅被打的丢掉半条命,更是关进大牢没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你原来是要说这个——”季泽宇莫测的盯着她,她毫不躲避,扬脸道:“这就是正义与现实!” “打住了。”他揉揉额头,丢下碗站起身道:“鬼精灵,你打什么主意呢?” 袭安面无表情的看他,他摆手:“我不想扯上这样的事,袭安你要知道,这并不比上次的对日事件。” 袭安眸色蓦的一深,他见她的样子,心里一动,道:“那个进去的人,是你识得的么?” “识得怎样?不识得怎样?” “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闹的两头不好看。”他毫不犹豫道。 “季先生好精辟的处事哲学。”她冷嗤一声,便也站起来,话题进行到这里就也没有下续的必要了,她要走,他又拉住她,笼到怀里轻哄道:“生气了?” “没有。”她扭着身体要拒绝,他当她是在耍性子,笑道:“好了好了,听我说一句——钱的方面不成问题的,但需要你出面打一个电话。” “什么……?” 季泽宇的笑带了几分神秘,声音冷冰冰飘进袭安的耳朵里,她凭空打了个哆嗦,她听到他道:“你只需给总领事的女儿打个电话,你与她,不是顶好的朋友?” 莫妮卡……莫妮卡!他在说莫妮卡!她猛的挣开他的怀抱,惊疑不定地盯视他,转身便匆匆往楼上跑。 他好整以暇站在原处,突然得逞一般笑了声。空了的怀抱已经冷下来了,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慢慢朝二楼踱去。 赵袭安固然是个尤物,心机也浅的一眼就能看穿,但却是带着刺的玫瑰,血淋淋。而二楼的,素净淡雅,才合他的胃口。胃口虽然是合,但时间长了难免乏味,可是有了玫瑰在中间的调味,乏味就变了滋味,愈发的欲罢不能了。 他笑几声,象吐着信的蛇,开了清瑞房间的门。她从床上翻起来看他一眼,又懒懒躺下去。他走过去捏捏她的脸,凑过去轻吻道:“哪里不舒服?” 手探进衣服里,揉摸她光滑的肚皮,找着地方往下按几按:“胃疼?” 她抓住他的手:“没有。” 他一下一下啄吻她的脖颈:“你记挂的报纸上外国兵那事我已经着人去办了,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的。” 她推推他,他抬起头来,温柔的看着她:“只是呀,你的心也太软了些,一次次的,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啊。” 她眼神闪烁,嘴上道:“你嫌烦了么……” “怎么会?”他封住她的口,翻身压住她:“一辈子都不厌的……” 她紧绷着身体,一侧头,眼泪就滚进了枕巾里。 【22】 莫妮卡是在一个闷气潮热的午后接到袭安的电话。她人还在香港的,手臂上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只是会在原先平滑的皮肤上留下疤痕了。她不在意这些,心情却实在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从小存在的生活环境就是征服与被征服,她是很要强的人,为了胜利从来是不择手段的。她知道自己的这种狷狂与不羁曾经是吸引袭安的本钱,而现在只会让她越逃越远。因为心里的决定还摇摆不定,她只好一退再退,反复推测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袭安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是慌乱的,却很快镇定下来,甚至调侃道:“HEY,HEY,小CHERRY,你想我了么?”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莫妮卡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心里有些发涩,道:“我很想你的安,……对不起。” 她的那声“对不起”,声音柔而软,袭安的心里“砰”一下,呼吸立刻就乱了。她不是会道歉的人,她知道,可是却在这样的场境里毫不犹豫自然而然的说出来。袭安恨透了她的做作,浑身发抖,极力克制了才忍住摔掉电话的冲动。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对着电话讥诮的笑一声:“我可当不起。” 莫妮卡张张嘴,她可以想象出袭安此刻的表情,她们以前在英国的时候也总是各站了一边相互挑鼻子挑眼的,她身上有上海女人独有的精致与挑剔,因为性格使然,她们的矛盾总是不可避免。可是后来,她是怎么敲碎她的骄傲的……她想着心里更涩,却不觉得后悔,一径温柔着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好好说话,好不好?” “收起这套伪装吧莫妮卡,这不像你,别叫我看轻了。” “我只是想对你好,安,我真的很想你。” “那么,我要你放一个人,再关一个人。” 袭安闭着眼睛,手指早蜷成了团牢牢嵌进掌心。她只是在赌,赌莫妮卡对自己到底还存在多少情分。她想起很多事,她清晰的明白自己在做的这一切为的到底是什么……那是清瑞的意愿,她并不是非做不可,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必要——但是她却一定要做。她要给自己找筹码,找留在季家并且不会失掉自己尊严的筹码。她不能让季泽宇轻易得到自己,对于男人她是从来不信的,那么只能从其他人身上入手。 “……什么?”莫妮卡模模糊糊应一声,袭安道:“一个被关的中国人,他伤了你们的人。” “嗯?你的意思是……” 袭安道:“他被关是因为他打伤了对女学生施暴的外国兵。” “你想我放了那个中国人,再审理那起强暴事件?” “对。” “那不可能。”她毫不犹豫便拒绝,袭安早料到了她的回答,心里却依然还是一凉:“你不肯?” 莫妮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语速也提快了:“你别误会,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件事施行起来很麻烦,但是放人绝对没有问题。” 袭安松了口气,顿了顿,道:“我知道如果你想,一定有办法的。” “安你听我说,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案件很有可能被送回英国审理,而且,你希望看到那个女学生,一次一次被人提起这样的遭遇,翻来覆去的询问?” 袭安眼圈渐渐红了。莫妮卡说的时候并没多想,但是脱口而出之后后悔的直扯头发,又听袭安一直不说话,急道:“CHERRY,CHERRY,对不起,我……” “你说的一点不错。”袭安打断她,又朝话筒冷冷的笑。 “我们可以找些别的办法,比如赔偿……” 袭安漠然的听着她的声音,她说了很多的话,她的记忆里,莫妮卡从来没有一次说过那么长的一段话,但是她说的什么,却怎样也进不了脑子。到最后她只听莫妮卡一声一声的唤自己的名字,她这才醒过神来,吸着鼻子道:“我赞同你说的……但是莫妮卡,有些伤害造成了,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就像你和我。” “我想对你好,安,我想对你好。” 莫妮卡安静下来,听着袭安也不再说话,电流沙沙的,“卡”一声,断了。 那之后的事,袭安是断断续续在清瑞嘴里得知的。那个被关的是虞子晟的同学,他关进去之后受了好几顿毒打,又被莫名其妙放出来,更有探目请吃了酒席,那个受伤害的女学生家属也在场,一顿饭自然是不欢而散,但也没有再听到什么风声了。 袭安看着清瑞安然的侧脸,心里微黯,莫妮卡真的做了,她原就是希望她这样做的,但现在真做了,又说不出的自厌。 清瑞自然是不懂袭安的心思,只是淡淡眯了她一眼。她坐在摇椅上,袭安靠墙站定,被她取名叫做“莫妮卡”的波斯猫乖巧的团着雪白的身体打瞌睡,袭安蹲下来,摸摸它光滑的皮毛,突然的,抬头冲清瑞笑了下:“不知道什么人知道了你的心思,暗地里帮着你呢。” 她的笑光艳灿烂,清瑞别过眼,道:“什么高兴的。” 袭安却摇摇头,把到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她本来是要来告诉她事情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己找了莫妮卡的原因,但是终究没能说出口来。 清瑞这些天来心情都很好的,虽然她也只是和以前一样安静的坐着、站着、躺着,但是袭安就是知道。 ……她开心就好。 【23】 清瑞的好情绪并没能维持几天,因为虞子晟来了。虞子晟来过之后清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上午。到中午的时候季泽宇带了宁儿过来吃饭。这已经是九月末,残热想方设法的烧灼人的神经,清瑞脸色差的很,拿出虞子晟捎来的姨母做的糯米糖藕给宁儿吃,看他吃的吧唧吧唧的很是欢快。她又抽出帕子给他擦嘴,袭安在一旁看了,道:“宁儿多大了?” 宁儿嘴里塞的满满,小脸鼓嘟嘟的,他睁着大眼睛伸出五个手指头来,摇头晃脑一阵,奶声奶气道:“五岁呐。” 袭安本来对小孩是没有很大的喜欢的,但是近来受清瑞影响,也渐渐觉得逗弄孩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宁儿生的好,半长的头发软软搭在脑袋上,她过去撸他头发,用手指圈出个小揪来,笑道:“喊姨,宁儿喊我安姨。” 他朝她扬起下巴,脸上憋的通红,小嘴一张喊的却是“安姐姐”。袭安倒是一怔,季泽宇在旁笑出声来:“清瑞可比袭安长了一辈了。” 清瑞却仿佛融合不进这样的气氛,手里捏着帕子绕来绕去,听季泽宇说了,只象征性歪起了嘴角,袭安一眼就扫出了她的神不守舍,顺手就把宁儿牵过来,让他在凳子上规规矩矩坐了,用勺子舀了饭一口口喂他。季泽宇见了道:“用不着这样惯着他,他不小了。”袭安左耳听右耳出的,跟宁儿闹腾了半天,总算把一顿饭吃完了。 清瑞没吃几口,她极力的想隐瞒自己的心不在焉,却仿佛并不成功。吃完她要上楼,宁儿见了忙从凳子上跳下来,甩着短短的小腿跑上去拉住她,仰脸道:“宁儿要跟姨姨一起睡觉觉。” 袭安正给他擦嘴,冷不丁被推开,破有些怨怼的看了眼季泽宇。季泽宇见袭安的神色,忍笑轻轻道:“你要是喜欢孩子,还不简单么?” 袭安脸上一红,瞪视道:“占这么点便宜,你就舒坦了么?”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清瑞的背影。她拉着宁儿,宁儿一蹦一跳的,两人出了餐厅,看不见了。袭安转头去看季泽宇,他的眼里闪过的分明是清楚的遗憾。 “清瑞她……”袭安咬了咬嘴唇,却不知怎么继续下去。季泽宇明白她的意思,只苦笑一声,道:“下午还有事,我先回前面换件衣服。” 袭安点头,眼见着一桌人眨眼间就散光了。她坐在餐桌上,四面的窗都开了,她只觉得自己站在唯一的光亮处,四处空旷,却是隐隐暗下来的光色,这个世上仿佛就只剩了她一个人。 宋妈来收拾碗筷,见袭安还呆呆坐着,不好打扰她,又悄悄下去了。 后来袭安往楼上去。推开清瑞的房门,床上并没有人。她看向大大的落地窗,才刚换过帘子,轻纱一样的粹白料子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走过去,靠着窗户玻璃看到宁儿睡在躺椅上,清瑞在一旁坐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背。 清瑞有很重的心事,袭安猜她应该隐瞒着很多的事情,但是她不说,她更不会去问,她并没有事事都要告知自己的义务。 她看不到她的脸,却安安静静的,在她身后站了许久许久。 中秋的时候,一家子都要去季家本宅过节。清瑞是要去的,季泽宇却是宠她,要先去她姨母那里吃个早晚饭,然后再去季宅。杨艺媛自然不开心,当着袭安的面也不加掩饰,直白道:“一个没根没底的姨太太,没个命一样的宠着,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可别这样想。”袭安拉着她的手晃一晃,道:“你也知道她是没根没底的,还计较什么?你有了宁儿,又正年轻,谁也爬不到你头上去。” 杨艺媛认真的注视了袭安一会,方道:“袭安我是真喜欢你的,我常想,你要是能这样一直住下去,也不错的,我并不是不能容人的人。” 袭安心里“咯噔”一下,有哪个女人能大方到接受自己丈夫把姨太太一房一房娶回来?杨艺媛左不过是在试探,她是存了疑的,一个年轻的小姐,天天住在别人家里,而且是跟姨太太上下楼的住着,怎么能不叫人疑心?即便不是试探,也是在拉拢了。 袭安怎么能不明白,啐了她一口,佯怒道:“季先生是好心的,见我亲人一个个都没了,唯一的弟弟还在外面打仗吃苦才收留我,姐姐这样说了,我是再住不下去了,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去。” 杨艺媛拍打她的肩:“哪会学来这样的小家子气!别叫史太太她们笑话了——”她转转眼珠子,又道:“不过做小确实是委屈了你的……往后我一定给你注意着。” “你倒说这样的便宜话!”袭安也回拍过去,又说笑一阵,杨艺媛提出让她也去季宅过节,袭安忙推的干干净净:“我可不去的,平白叫某些个人揪心了。”说着调笑一样看她。 杨艺媛扑上去就要撕她的嘴,袭安往旁一躲,两人都笑起来。 傍晚的时候人就都去了,公馆里的佣人也放假,平素热闹的季公馆在中秋这一天反倒清净的可怕。袭安从来没存了什么过节的心思,这节也只不过提醒她亲人都不在了的现实——早早吃了晚饭,她就准备回房睡觉。 门房却突然挂来了电话,说有个姓王的人来找,自称是以前的管家,今天过来拜节。袭安忙让他放行,一会时间,王伯就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袭安看着眼熟的很,又听他跟着王伯喊“大小姐”,突然想起来,道:“是你!” 他便是那天袭安在赌场外救下的人,现在收拾的干干净净倒也是一表人才。他躲开她的视线,低头道:“谢谢大小姐当初的救命之恩。” “说这些做什么?”袭安招呼他们坐下来了,宋妈见有客,上了茶,又捧来月饼跟时令鲜果,袭安让她下去休息,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的。 她又含笑询问他的情况,那年轻人介绍自己叫做戴凌,也是惯常了赌的,来上海并没多久,只是因为对掷骰子领悟了一些诀窍,平素都是克制了,稍稍赢了些就收手。上次也不知怎么的,竟不想收手,钱是越赢越多,数目大了招人眼的很,他们诬蔑他使诈,就要剁他的手。 袭安道:“诀窍?” 王伯摸出三个骰子,那戴凌捏在手里,自信的随手一扔,赫然就是三个六。 袭安吃惊不小,当下找出家里簇新的骰子,让他再试。他拿在手里熟悉了片刻,再掷,又是三个六! 她笑道:“还真是一门绝技了。” 戴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还请大小姐给我荐个差事。” 袭安看了眼王伯,王伯这时也正去看她,她见他几不察觉的点了下头,便清了清嗓子道:“这天底下好的差事极多,你中意哪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恨恨的咬了咬牙。 袭安道:“你不甘心么?” “是!”他应的斩钉截铁。 “你要知道,开赌局的,哪能眼睁睁看别人大把大把捞钱?上次的事情,你只需当个教训,从哪跌下去的,就从哪里爬起来,更要明白见机行事这个道理。” “是,我愿意给大小姐做牛做马的……” “言重了,你要是信的过我,那么就直接去找刘志远。” “刘志远?”他即使初来乍到,但是刘志远的名字却还是晓得的,上海滩上叫的响的流氓大亨,最近更是风生水起。 “刘志远。”袭安抱胸觑他一眼:“我不是让你去当个没出息的跑腿。” “大小姐的意思是……” 袭安笑了,这时王伯上前道:“取代他,成为新的大佬!” 他眼里的惧意波涛一样上涌,袭安了然,道:“人各有志,但刘志远这个人,粗的很,你破釜沉舟,看他接不接纳你?至于后面,你要是安于那样的状况,也是可以的。” 他明显的是踌躇了,袭安道:“你应该晓得,我没了父亲,弟弟也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帮不了你多大的忙的,一切还是看你自己。但是话说在前头,赵家的败落,跟刘志远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在叹气,他却瞬间双眼晶亮,被电流击到一样,呆呆看着她:“大小姐……” “我说过的,我叫袭安,赵袭安。” 他又不敢跟她对视,只是默默的握紧了拳,袭安见状,拿鞋跟在地面上重重一碾:“对于林秋同,你要是恨的话……拥有了可以与他匹敌的势力,还用惧怕么?” 理智在戴凌脑子里瞬间的分崩离析,他彻底沦落了。 【24】 王伯和戴凌走之后,袭安回房,拉开窗帘,关着灯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天光发呆。中秋夜的月光很好的,洒进来透亮莹洁,她的半床被子都被照亮了,脸部却隐在一团黑憧憧的帐帘影子里,只有那一双眼睛,在暗夜里闪着晶亮。 西洋钟敲了七下,她知道现在时间还早呢,也并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只是静悄悄的,脸颊贴着下面的枕巾,翻动时才惊觉泪水已经将它整个浸湿了。 她也不觉得热,闷进被子里一动不动,耳朵倒是灵敏的,就听到下面开门的声音,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纳闷的坐起来,胡乱的擦擦脸,就凑到窗前往下面看。 二楼已经亮了灯,映出一个黑黑长长的剪影在一楼庭院的地面上。她料不到清瑞会这么早回来,看了一阵,重新又躺回床上。 房间里面静的很,钟摆的响动仿佛就在耳朵边。她又听到了上楼的声音,然后是敲门声。 “袭安,你睡了么?” 袭安就着月色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是极苍白的,象是暗夜里的鬼,她遮掩一样捂住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开门。 “你回来倒早。”她倚着门微微侧头,清瑞是背着光的,只模糊道:“嗯,回来了。” 两个人在门外站了会,袭安把她拉进来,顺手关了门。 两人象是达成了某种共识,都不去开灯。一个坐一个站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袭安开了留声机,踢掉拖鞋,走到清瑞跟前,拿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清瑞抬头看她,却看不清,只是顺从的站起来。 “中秋节好……”袭安揽住她,轻声在她耳边呢喃:“你可以不说话,但是别不开心,开心些,清瑞,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没有。”她辩道,却难以为继,只是把手放进袭安手心,两人就着老旧的唱片,一圈一圈转起来。 她短暂的倚在她怀里,乐曲一声近一声远的,她看着这个月光里几分明亮几分黑暗的房间,眼前越来越模糊。额头磕在袭安肩头,眼泪瞬间就打湿了她的衣料。 袭安带动她,三步四步,放慢速度小幅度舞动着。清瑞无声的哭泣,手握的死紧,袭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嘴上道:“没事的,没事的。” 她不了解她,不明白她心里的事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她,却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在她身边寻求一些温暖。 袭安总是记得的,那个中秋夜的月色,照亮了半个房间,她们舞过皎皎的月色,潜进暗夜的包围,她们的身边只有彼此。她闻到清瑞身上的气味,略微冷冽,又带着馨香,是外面芬芳的月色调和着的,令人沉醉。 后来她在她的房间里睡下了,她一直在哭,袭安扣紧着她的手指,也是一夜未眠。天微亮的时候清瑞起身,赤脚走在地板上,去找不知踢在何处的拖鞋。袭安略微抬起上身:“要走了?” “嗯。”她低下身,把脚塞进鞋里:“还早,你再睡会吧,打搅你了。” 袭安没再说话,惺忪着看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门。她转了个身,手心的残热在渐渐挥发,咕哝一声,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那之后的相处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天气却一天天凉快下来。王伯来过消息,说是戴凌现在跟着刘志远了,因为那一手绝活而颇受重视。又接到过袭平一个很短的电话,说他一切都好的,至多不过一年,一定风风光光回来,到时报仇雪恨再不是问题。 袭安挂下电话,看着外面秋日灿烂的阳光,微微眯上了眼睛。 那天和以往一样,她跟清瑞一起吃午饭。近来袭安胃口不大好,吃不多,才几口便停下了,慢慢喝着汤。清瑞眼皮抬了抬,转头嘱咐宋妈道:“让厨房里菜别做的太油腻,晚上多些开胃菜,赵小姐近来都清瘦了。” “哎别忙……”袭安打断她,弯着细长的眉毛:“一向是这样的,你害暑,我害秋不行么?” 清瑞默然,只是又看她一眼,举了筷子又开始吃起来。袭安在一旁看着她,嘴角边的笑意自己都不能控制。 “前面让你下午过去呢?” “还不是牌局。”袭安随口应了:“你可别吃醋,我明儿陪你去逛百货店,前些天你不是说想买衣服?” “什么奇怪的话,我哪里来吃醋的说法。”清瑞干脆也搁下碗,正正看着袭安:“我是不懂你的,你那些奇怪的言行——”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停住了,仿佛想起些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哪些奇怪的言行?”袭安被她勾起了好奇心,追问道:“你别说一半呀。” “你自己的言行倒要问我了?”清瑞堵她一句,起身懒洋洋往外面走去:“要是晚了,我可不给你留饭。” 袭安又上去缠她,她被搅烦了却还是不肯松口。袭安隐隐意识到事情约摸跟自己的性向有关,当下便迟疑了,象征性又说了会子,换了衣服往前面去了。 牌桌上向来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几个闲来无事的女人聚在一起碎嘴是免不了的,哪怕是有钱人家的太太,旁人的玩笑话说完了就开始内部攀比,谁的头发时髦,谁的钻戒大又亮,又去了什么地方玩,零零碎碎的也打发不少辰光。 袭安从来是见人说人话,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合的来,只先前的“红玫瑰”曹姨太早被杨艺媛淘汰了,她们都嫌她太小家子气,即使满身的绫罗绸缎也掩盖不去她的风尘乡土气。 这话说的矛盾,袭安只当笑话听了,左不过是“红玫瑰”说话直了些,一句两句不打紧,次数一多,饶是好脾气的史太太也扛不住了。 这会牌局上的是季老爷的六姨太,年纪也轻的很,最近来季公馆走动比较频繁一些。几圈一打,话题转到季婉婉头上来。 “小姐年纪也不小啦,老爷子是个什么想法?”史太太打出一张牌,略有些好奇的意思。袭安却听六姨太道:“他不管她的,还就则宇管多一些。” “家里宠的什么似的,不过也该的,婉婉一年比一年水灵。”杨艺媛应一声,又道:“只这性子太倔,不改了以后要吃大亏。” 袭安看她的神色,带着几分不以为然,遂道:“然后是上次那次的事……” “谁说不是呢。”六姨太接过话头,压低声音道:“上次中秋她要把人往家里带,则宇不同意,她倒好,在家里打闹一通,完了干脆跑到人家家里头去了——一个没出嫁的小姐这么巴巴的倒贴,传出去什么样子?” “还有这样的事?”史太太惊讶的睁大眼:“可是二太太娘家那边的那位?” 杨艺媛冷哼一声,道:“可不就是。” 一时冷场,只听到骨牌拍在桌子上的声音,四人心里都各有千秋。 中秋……袭安没敢想下去,只是转了想头道:“宁儿前些天还想去学堂,季先生怎么说?” “不去,一来太小,二来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家里教更妥贴。” 袭安赞同的点头,六姨太扫了眼袭安,道:“宁儿近来长的快,几天不见就觉得大一圈儿。” “可不是?”杨艺媛说到自己的儿子便满脸洋溢的温暖:“昨晚上睡前还说以后要讨新娘子,就要安姐姐这样的,笑的则宇肚子疼了老半天。” “呀!”袭安拿手背贴了贴脸:“这叫什么话呀,亏你也拿出来说。” “真心话呀。”杨艺媛笑哈哈的伸指去戳袭安的脑门:“我说你个小精怪,早些嫁出去才是,我给你备多多的嫁妆。” “可不是过不下去了?”袭安一摊手:“整天赶我走!” 史太太也笑出来,杨艺媛干脆揽住了袭安的肩,道:“可不敢!我跟则宇合计了,宁儿还得你来教的。” “你说真的?” “哪能这样消遣你?” 袭安喜笑颜开:“好呐。” 【25】 第二天上午袭安跟清瑞一道去街上。租界里面还算安定的,只听闻外面军阀正斗的你死我活,一天一个说法。 她们沿着宽阔的马路慢慢的走,袭安在西伯利亚皮草行门前停下来。清瑞往里瞧了瞧,问道:“现在买会不会早了点?这天毕竟还暖,样式怕也不时新。” 袭安朝她笑了下,却朝街对面努嘴。清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是一个钟表行,店里亮堂堂的,外面也挂了时髦的相片。 “我们进去瞧瞧。”袭安率先走了进去,清瑞只得也跟着进去,两人看一圈,袭安拿不定主意,指了几样征询清瑞意见。 “你觉得哪样好?这款就不错,只钻太多了,闪的人眼睛受不了。” 清瑞认真的一个个看过去,老板在一旁变着法子鼓动人心,清瑞禁不住抬眼,朝袭安暗笑几声。袭安也正看着她,见她朝自己笑,也弯了下眼角:“选好了?” “……” “怎么?”袭安凑过来,指了一个小巧的,道:“这个好不好?链子也精巧,钻也不扎眼。” “你觉着好便是了,管我做什么?” “送你的呀。” “送我?”清瑞惊诧,又随即道:“哪怕是送也别送这样呀,哪有人送这个的?” “我们清瑞还有千秋万代的日子过呢,我只怕自己还没嫁人就被你给活活饿死了。”说着吃吃笑起来。 清瑞立刻恍悟她是在取笑自己。昨天里她是说过的,袭安回晚了就没有饭吃,她回来的本是不晚的,只是清瑞昨天晚饭吃的格外早了些,见她没回来,干脆让宋妈把饭都倒了。袭安还是央着宋妈又煮了碗面才打发了肚子。 清瑞推了袭安一把,刺猬一样竖着满身的刺,正要拿话去堵袭安,就见袭安目光长久定在了同一个地方。她自然的也看过去,只一眼就顿住了。 她们正对着钟表店门站着,而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列荷枪实弹的外国兵,个个高大精壮,面无表情的站着。而他们前面,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带着满头微卷的短发,眯着眼睛双手抱胸的上下打量她们。 莫妮卡。 她回来了。袭安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看到她。阳光下的她仿佛更白了些,却莫名的让她胆寒。 ——她竟然会害怕她。 清瑞也认出了她,她是在袭安的住处见过她的。她看到过她与她之间难以为人所见的过分亲密,只觉得心里怪异,怪异的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完全无法让她接受。 她们没有再说话,钟表店的老板早缩着脖子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袭安下意识去找清瑞的手,紧紧拉住了,却被清瑞挣开。她茫然的去看她,清瑞矛盾的皱着眉,想了想,重又伸手拉住了她。她们十指相扣,莫妮卡冷冷站在门外,目光在她们交缠的手指上逡巡,许久,移到袭安脸上,嘴角化开一线弧度,嘲讽的眼神肆无忌惮烙在她身上。 袭安头皮发麻,但犹撑着一口气,清瑞的手虽被她捏的生疼,却面色自若,淡淡注意着那两个人之间的暗流。 正当她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时候,莫妮卡竟然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坐进了身后的车里,扬长而去。 袭安在她走之后很久,依然直挺挺站在原处,回不过神来一样。然后整个人都软下来,清瑞好不容易才架起她,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匆匆回了季公馆。 一夜之后,袭安又跟没事人一样,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然精神抖擞的跟清瑞斗嘴。清瑞淡笑一声,昨天的事一挥而过,只是在袭安走后,把一个小小的物件装进了瘿木首饰匣的最底层。 袭安真像模像样的做起了宁儿的家庭教师,宁儿来后进也频繁了。清瑞是喜欢的,更甚于她教他更多一些。很多时候是三个人都趴在桌上,清瑞和袭安看着宁儿吃力的写写画画,然后会心一笑。 时间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冬天转眼就到了。 清瑞最是怕冷,捧着暖袋,窗户都关的严严的。宁儿穿着品蓝摹本缎锦袍,圆乎乎的脑袋上遮了一顶虎头帽,功课做完了,就央着袭安一起玩皮球。 袭安笑吟吟的应了,着小翠去拿球。宁儿又跑过去闹清瑞,趴在她腿上蹭过来又蹭过去。袭安也走过去,道:“到年关了,要置办什么东西么?” 清瑞歪头想一阵子,道:“没什么是要我们操心的……只什么时候去城隍庙给宁儿买个乌木的砚匣吧。”宁儿听说是给自己买东西,兴高采烈的蹦跳起来:“宁儿也要去!宁儿也要去!” 清瑞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温柔的搓着他的手,整个眉眼温润平和,袭安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满涨了温和,不由自主的觉得幸福。 她们捡了个好天气出去。城隍庙里熙熙攘攘的人,清瑞和袭安扎在人堆里,一处一处走过去。这里的乌木工艺是极好的,把乌木剖割成料,浸在乌汁锅内烧煮,制成成品后用乌油罩光,因此一个个乌漆裎亮,光可照人。 她们选好了准备买给宁儿的砚匣,清瑞又选了几样木筷子、果盒、茶盘之类的准备回头给姨母送过去。袭安给她提了些,清瑞道:“元宵节的时候,这里热闹的很。” “眼下也人挤人的。”袭安往旁挨,躲过一个迎面撞来的莽汉,却撞上边上一个孩子。袭安拉住他,摸摸他的脸,柔声道:“没撞疼吧?” 那孩子象是被吓着了,身体抖的厉害,支支吾吾说不完整一句话。袭安失笑,又说了几句便让他走了。他跑的一溜烟,清瑞道:“什么时候这么疼小孩子。” 袭安但笑不语。两个人走的慢,走不多远便听后面有人一迭声的喊。 “赵小姐……赵小姐。” 袭安转过头去,就见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气喘吁吁跑过来。她停下脚步,细看一阵,恍然道:“戴凌!” 他递过来一只镯子,袭安惊叫一声,去摸自己手腕:“我倒没察觉。”现在想来,怕是方才那个孩子偷的。难怪一直发抖,也许是以为自己被发觉了。 戴凌摸摸脑袋:“这里人杂的很,大小姐以后出来小心才是。” “你怎么倒在这里?”袭安接过自己的镯子重新戴上去,笑意盈然。 “他吩咐我来管这边的秩序……”戴凌低声接着道:“也许大小姐不晓得,这里被刘志远吃下了的。” 袭安点点头,两人都觉得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寒暄了几句,各自散开了。清瑞已经想不起来,袭安道:“不记得了吧?就是上次赌场外面那个。” “他?”清瑞一下就想到,也不细究,见前面就是丹桂茶楼,道:“进去歇歇吧。” 【26】 年终的时候,季泽宇与其他几个金融业巨擘会办一场奢华的舞会,届时将邀请全上海数得上头面的人物,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今年照旧也不例外。 苏家往上几代都是洋买办,活脱脱的买办世家,家资之甚难以计量。据苏家一个姨娘讲,一张字画卖了几百万两的,而家里这样的字画还有很多。今年的舞会轮到苏家来策划,烫金描银的请柬早已经送到季公馆,杨艺媛食指中指夹了,轻飘飘往桌上一扔,重又凑到烟嘴处,深深吸了一口。四肢百骸的通泰,她蜷了蜷脚趾,拿眼去看椅子上的袭安。 袭安闻不得这满屋的异香,面上却并不表露,只道:“就是这个事了?” “嗯,礼拜六晚上我们坐车一道去。” 袭安脆声应了,又跟她闲聊几句便回后进。她想着清瑞也该去的,便要去商量穿什么好,上了二楼就听她正在讲电话。袭安往后避了避,清瑞却已经看到她了,对着话筒说了声“你好自为之”就挂断了。袭安听她语气冲的很,就着原处伸小指剔了剔眉毛:“怎么了?” 清瑞没有理会她,往里走了几步,把“莫妮卡”抱进怀里。袭安看清瑞在沙发上坐定了,这才走过去,双手抱胸在她身前停住:“这是你在季家过的第一个年吧?” “嗯。”她边摸着波斯猫光滑的皮毛,边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大太太方才把我叫过去,说苏家舞会的事呢。” 这话象是说到了清瑞的痛处,她下手猛的加重,那猫尖声呜咽一声,她忙又放松力道安抚它,脸色难看的很。 袭安见状以为清瑞受着大太太的排挤没在受邀的范围,心里正觉得尴尬,却听清瑞道:“则宇跟我讲过的,就是这个礼拜六。” 袭安点点头,再去看她的神色,却又已经恢复常态了,只是脸颊稍稍有些红。她俯下身睁大眼睛看她的脸,清瑞被她打量的不自在,侧脸道:“你看什么?” “清瑞……” 清瑞只好又转头看她,袭安眼神太认真了,她觉得浑身的怪异,把猫往她怀里一塞,人顺势站起来:“我去看看报纸。” 袭安接过“莫妮卡”,又伸手拉住清瑞的胳膊,清瑞皱皱眉,隐然有了愠色。袭安又急忙松手,笑的牵强:“我只问问你那天要穿什么衣服?” 清瑞冷然道:“留过洋的大小姐倒要问我该穿什么么?” 她拿话噎她,袭安不是不知道,只苦笑一声:“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话说话,别奇奇怪怪的。”清瑞拍拍自己的衣袖,倒要拍去什么秽物一样,袭安一窒,嗓子里哽的厉害,临了却只干巴巴一句道:“算了,左不过那些式样……” 清瑞瞥她一眼,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她不止一次说她“奇怪”了,但是奇怪在哪里?她开不了那个口。 她是看出她和莫妮卡之间那些暧昧不清的。两个女人?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她是进过学堂受过教育的,她没有唾弃已经很有修养。 她再看袭安,她长的很好,小小的脸,桃花一样的眼睛……五官精致的很,身段也好,为人处事也是可圈可点的,这一想,她的优点是很多的,这样的一个人才,怎么就…… 袭安闷头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小猫,间或抬眼看清瑞也是自嘲一般的神气。清瑞突然觉得堵的慌,就没一样顺心的事,把个帕子在手里绞来绞去,直勒的指尖都发青了。 礼拜六那天傍晚,过了五点天已黑透。外面冷的很,是要下雪的样子了。季公馆门外亮若白昼,杨艺媛往里坐了坐,车门开着,她朝袭安招手,让她上去。 袭安正站在清瑞身旁,清瑞一侧头,摆出个不屑的弧度来,袭安脚下就顿了顿。她紧了紧披在外面的狐裘,一张白皙的脸稍稍冻的有些红:“季先生是直接过去么?” 清瑞也不看她,嘴上道:“他去接婉婉。” 袭安往前迈了一小步,就见一辆车子缓缓朝门前开过来,在先前那辆之后停住了。季泽宇下车来,杨艺媛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刚想下车便被他阻止了。 “别忙,你就坐这辆吧,婉婉丫头自己过去了,我回来看看。”说着回过身来:“这辆坐不开的,谁和我坐后面那辆?” 他是看着袭安和清瑞说话的,袭安却已经注意到杨艺媛满脸的不高兴,遂道:“季先生跟姐姐一道坐了吧,我跟清瑞坐后面的好了,这天冷的厉害。” 季泽宇张了张嘴,又看一眼清瑞,点头道:“也行。”他钻进车里,朝外面的两人挥了挥手。 袭安跟清瑞上了车,看着外面流闪的灯火,袭安道:“在外面时间太久了,我都几乎忘了国内是怎么过的年。” 清瑞默默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州是怎么过年的?跟上海差不多吧?” 清瑞静静道:“我老家不在苏州的。” 听她这一说袭安倒好奇起来:“我差些忘了,苏州是你姨母家。你自小在姨母家的么?” “嗯。” “……”袭安见清瑞并不想说,也只好打住了。却不想清瑞突然道:“老家在北平,家里孩子多,姨母却一直没有孩子,就过继给了她。”她顿一顿又道:“姨母是好人。” 袭安心里一暖,弯起好看的桃花眼柔声道:“那回去看过么?” “那时候太小了,没什么感情的。” 袭安想想也是,怕是还不记事呢就离开了亲生父母。有些怜惜的情绪冒上来,她的声音越发柔和了:“现在外面不太平的,等局势稳定些,我们一道去北平看看。” 清瑞目光一闪,有些怔怔的看着袭安。 “好不好?” 她匆忙别过脑袋,不再看袭安一眼。袭安又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心里叹口气,也不再开口了。 【27】 一路无话到了苏公馆,袭安跟清瑞下车的时候,季泽宇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杨艺媛挽着他的臂弯,娇俏俏的站立着。清瑞落在袭安身后,只闷着头,低调的很。 进了门,姹紫嫣红的女人们如蝴蝶一般来回穿梭——袭安心里冷笑,目光扫一圈,倒不见刘志远的。她稍稍宽了心,耳边就听到清脆的一声“哥哥”。 清瑞身体立时僵硬了。袭安就见季婉婉挽着虞子晟朝这边走过来,季泽宇面上并不十分好看,但基本的儒雅始终在的:“子晟也来了。” 虞子晟笑一下,道:“季先生好。” 杨艺媛鼻子里“哼”一声,不知道是给婉婉难堪还是要给清瑞难堪。虞子晟并不介意,反而拨开婉婉的手朝清瑞走几步,道:“清瑞。” 清瑞往后避开他的目光,婉婉早打定主意不管家里人的看法的,她也并不把杨艺媛放在眼里,可是见她的态度竟然是不分场合就显露出来,心里老大的不满意,只随着子晟的步子亲热的过去挽住清瑞的胳膊,道:“哥哥一定要回去接你的,我跟子晟都是自己坐车过来。” 杨艺媛气的咬牙,季婉婉继续趾高气昂:“真是有钱也买不来的感情,我看的都羡慕。” 袭安都不知道要说她是太单纯还是太心机深沉,真是踩了杨艺媛又害清瑞众矢之的。几个人脸上都好看的很,季泽宇拍拍她的头:“你个小丫头!” 清瑞呆呆的,也随她挽着自己,不自禁的又去看子晟。虞子晟微低着头,嘴角淡淡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她的指甲猛的掐进了掌心。 袭安并不好说什么,不管哪种身份,她都只是外人而已。幸好苏家的人来招待,才把不愉快的气氛给冲散了。苏太太迎了杨艺媛跟其他几个太太一起说话,季泽宇也被其他几个人招呼走,袭安见他们都走了,扫一眼虞子晟和季婉婉,正要说话便被一声娇语断了念想:“袭安,真是好久不见你了。” 红玫瑰一把拉住她就往里面拖,袭安回头,见清瑞依然站在原处,孤伶伶的一个人,说不出的寂然。她觉得莫名的痛,却笑道:“曹太太,我就想着今天要遇到你的。” 红玫瑰道:“平素就不想着了?我倒常常惦记着你。” “什么话,惦记着你唱的曲子哪。”袭安嬉笑一声,眼角却不停往清瑞的方向望去。虞子晟不知在和她说些什么,季婉婉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的。 “我约你一起出去玩,你倒老是没有空。”红玫瑰抱怨着,却又“嗤”一声,道:“你看苏太太,先前还说着季太太的不是,等她来了,倒好的跟一个人一样了。” …… 等应付完红玫瑰,袭安退出人群去找清瑞,她却已经不知去向了。舞曲换了风格,袭安正找的心急,有人拉住她的手往里带,她是不愿意的,脚下却已经踩着点子舞起来了。 她有些恼,一看是季泽宇,这才放柔了身子,道:“见着清瑞没?” “嘘——专心跳舞。”他搂着她的腰,格外的紧了些。袭安惊一跳,还好杨艺媛并不在临近,依然白他一眼,道:“眼皮子底下,你胆子倒大。” “我只怕你不愿意,你要是愿意,什么问题都没有的。”他暗指纳袭安当姨太太的事,袭安却装傻:“咦,不是你说要专心跳舞,说的什么奇怪话?” 他闷笑几声,看去是心情很好的。袭安陪他跳了一支舞,推托没有气力,要去外面歇歇。他不勉强她,只嘱咐不要乱转,这里的人,很多复杂的很。 她是要去找清瑞的,却又怕她已经先回了季公馆,只好去外头看车还在不在了。到了门口却又想她回去并不一定坐季家的车的,这一想,步子就有些迈不出去了,重新又往里去。 她走的没什么精神,身上宝蓝色旗袍微被汗濡湿,并不很舒服。她矮下身去理下摆,耳边嘈杂的声音蓦的一停,就只有留声机里的音乐,水一样流出来。 她觉得奇怪,抬头见大厅里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往自己的方向看着。她忙立直了身体,这时才听到身后惊心动魄的动静。 那是整齐划一的步伐—— 她正站在大厅门内几步远,原先身边闲散的几个人也早早往旁躲了开去,就只有她,心不在焉的,才刚刚发觉不对。 心跳快的很,她慢慢转过身去,当头一眼就见到点头哈腰的刘志远,魁梧的身体前倾的厉害,不停朝身边的人示好。 袭安蹙起眉,快速转回头,匆匆往人群里扎。可是别人都不动,她的行为就更加扎眼了,只听一串低低的笑声,然后是熟悉入骨的腔调:“小CHERRY,回头看看我。” 莫妮卡…… 苏家的人最先反应过来。虽然按惯例是给总领事发了请柬的,但却没想着他会过来,又见领事唯一的女儿是带了军队过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竟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 袭安僵着身体转过去,看莫妮卡一副悠然自得随便出来逛逛的样子,心里怨恨,又惊惧,死死闭着嘴,仿佛给自己积攒勇气。 “安,过来呀。” 她睁大眼,果真一步一步走过去。及近了,妩媚一笑:“带着这么多的人,来参加舞会么?真是好大的排场。” 莫妮卡并不理会她话里的刺,道:“你说的没有错——你们去外面等着吧,我马上离开。”大家看着那些外国兵整齐划一的出去了,都舒了口气,又暗自琢磨起袭安的身份。莫妮卡上前几步,揽住她的肩:“我只是来看看你,并不想打扰到他们。”说着斜挑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圈,又扬起下巴道:“跟我走。” 她不等袭安回复,径直带着她往外面去。袭安的膝盖弯不了一样,直挺挺的被莫妮卡拥着,她回头看,满目都是陌生的脸,她狼狈的回头,这才发现外面真的下起雪来了。地上已经积了很薄的一层,映着暗黑的天色,仿佛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 身边的莫妮卡,侧脸刀刻的一样,线条英挺。 她突然想起在英国的某一天,外面也是白皑皑的一片冰天雪地,屋里热的很,她死命拉住丝绒窗帘,莫妮卡紧贴着她的背,手指不停在她下身出入。 “安,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即使在激情里的时候,她说话也依然冷静到令她战栗。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她的?还是根本没有回应?袭安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抬手去擦,才发现自己是在哭。 【28】 寒风冽冽的往脸上打,袭安冷的一瑟缩。她里面的衣服本就有些湿了,现在一浸风,那冷便象入了骨。莫妮卡把她更往怀里带,给她裹紧了外面的狐裘。 她看到她幽黑的眼珠子被一层晶莹的水纹包围,失去了焦距一样,没魂没魄的往前走。她凑上去蹭蹭她的脸颊,冰一样的温度,她皱皱眉,拿手指扣住袭安的下巴:“哭什么?” 前面那一列外国兵,踩脏满地的雪白,夜色里如魑魅魍魉一般无二,袭安心里莫名一怯,脚下就不愿再走一步了。她并不去挣脱莫妮卡的手,只是别过头,那眼神空落落的,泪水蜿蜒了一脸。 “哭什么,嗯?”莫妮卡难辨雌雄的脸越来越近,嘴角一抹笑,重重刺进袭安心里。她的声音里满涨着操纵一切的气度,哪怕刻意掩饰了,那种高人一等的狷狂还是触角一样伸出来,将袭安缠的紧紧的。 袭安摇摇头,打落了莫妮卡的手。 “别耍脾气,你以前不这样的。”莫妮卡哄孩子一样,又抱抱她,亲昵的去吻她的唇。袭安也不避,只挥手,“啪”,异样清脆的一声,莫妮卡歪过脸,眼角往上挑,斜斜注视着袭安。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她极缓慢的吐出这句话。 袭安猛的握紧拳,牙齿咬的“格格”响,看着莫妮卡脸上现出的那五个鲜明的指痕,突然疯了一样摇晃起她的胳膊来:“你还要怎样?还想要怎么样?你害我还不够,还要害我的亲人,现在他们死的死散的散,你是不是要把我逼到绝境,除了你再没有办法去依附任何人?是不是?” 莫妮卡闻言蹙起精致的眉,伸手摸摸火辣辣的那半边脸:“说什么呐……” 她的冷静更是伤到袭安,眼里通红通红的,那话就不经过大脑,倒水一样泼出来:“你这样心如蛇蝎的人,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莫妮卡听不大懂,但是明白她是在指责自己的,又见她的状态,心里一软,想抱抱她,又被她大力推开。 她这才慌乱起来,受伤一般的眼神:“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今天让你不自在了?对不起……” 袭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进雪地里。凭空里多出一双手,稳稳扶住她:“赵小姐,你没事吧?” 虞子晟面无表情的,又看了一眼莫妮卡。 袭安吸口气:“没事……”说着放开他的手,胸前剧烈起伏,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擦干净脸上的泪,苍白的一张脸,对着莫妮卡道:“要想我原谅你,没可能了。” 莫妮卡始终揪着眉,袭安的睫毛在空气里颤了颤,极慢的往下罩住眼睛,转身便走。 虞子晟追上几步:“赵小姐……” 袭安并不停顿,只道:“谢谢你了……我没事的。”她不自然的看他一眼,又见莫妮卡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几步,但终究还是停住了。 苦苦哀求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她是太过骄傲和自私的人。袭安在心里冷冷的唾弃自己,唾弃莫妮卡,脚下不停,见路边停着车,便招了招手。 虞子晟还站在她身旁,不知道在思量什么,袭安想了想,道:“清瑞呢?不见她了。”她声音里的战栗无法忽略,虞子晟闻言朝后面指了指,袭安的目光掠过莫妮卡挺立的身形,定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身上。 清瑞立在风雪里,面容模糊,只是那一缕头发,黑漆漆的,顺风勾勒起上下飘动的弧度来。 莫妮卡顺着袭安的目光也回过头去,望了一望,竟朝清瑞走过去。袭安一惊,莫妮卡却已经到了清瑞身前。她隔的远了些,等她追过去时莫妮卡已经不知说了些什么,清瑞倒还是淡淡,只是朝她冷清的笑了下,转身拉住袭安的手。 她的手上并不很暖,却依然灼到了她。袭安怔了怔,清瑞对她只是点头:“我们回家吧。” 莫妮卡看着她们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一天一地的雪都落在她肩头发梢,冷的刺骨。刘志远走上前,道:“她们……” 她的目光深了几分,嘴唇紧紧抿着,却一言不发钻进了车里。 清瑞和袭安回了季公馆,浑身上下冷的没有一丝人气。宋妈快手快脚准备了洗澡水,两人先后洗完澡,这才觉得暖回来了。 清瑞在擦头发,袭安站在房外,不进来,也不离开。 清瑞叹口气,道:“你进来。” 袭安往前走几步。她的头发湿的厉害,后背又淋潮了一大片。清瑞找了干的毛巾递过去,她接了,却不知道要擦。清瑞也不再管她,只是捧起桌上的热茶,一口一口的喝。 小猫不停在她脚边绕圈,清瑞坐下来,脱了拖鞋拿脚趾逗它。蹭了会它的肚皮,它不满起来了,现出爪子去抓她的脚。清瑞一缩,圆润的脚趾躲进长长的睡袍里,袭安走过去抱起莫妮卡移到一边,凑到清瑞身边,将脑袋磕在她腿上。 “把我衣服弄湿了。”清瑞嘴上虽这样说着,却并不动作,只是由她。 袭安闷闷的,只一会清瑞就觉着淋在睡袍上的不再是冷冷的湿水,而是温热的,一团团很快化开。 袭安在哭。 她不知所措,手在她头顶停了半晌,还是落下来,轻拍着,道:“没事的,没事的。” 仿佛是回到那个月色浓郁的中秋夜,那时候她被她抱在怀里,她就是这样说的。只是如今外面白茫茫的雪色,再不复当初的莹黄皎洁。 袭安抬起头,肿胀的眼睛红通通的,清瑞迟疑着拿手指触上她的脸,小心的擦了擦。 屋里静的很,那猫又缠过来,不停拿身体蹭两人的腿。 清瑞低下头,吻在了袭安唇上。 【29】 她的吻凉凉的,带了一股清新的茶香。袭安屏着息,茫然的眨了下眼睛。清瑞辗转着吮吸几下,气息洒在袭安脸上,痒痒的挠着心。袭安往后避了避,清瑞却又追上来,捧过她的脸,急迫地压在她的唇上。袭安拽紧她的睡袍下摆,慢慢直起身体,又曲腿跪上沙发,手贴覆上清瑞的胸口,凝视着她。 她们的距离太过靠近,清瑞急促的呼吸就响在她耳朵边。 “清瑞……” 清瑞突然扭过头,袭安看到她白皙的脖颈,上面隐隐现出青色的血管。她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张嘴轻轻摩咬上去。 清瑞的身体猛的一颤,下一秒就推开了袭安,狼狈的站起来,脚步不稳的往前躲开几米。袭安被她推的往后倒,揪紧了靠背才没有摔下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迅速,她伸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去看清瑞。 清瑞在原地蹭了蹭脚心。她没有穿鞋,过长的睡袍覆上了脚背,只留出十个小巧的脚趾来。莫妮卡摇着尾巴踱过去,吐着舌头舔起她的脚背。 “……清瑞?” 她的声音又软又柔,却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清瑞象是被什么蛰着了,后退几步,腰眼撞上紫檀木桌,生生的疼。她揉了揉,脸也涨红了:“我……我……” 袭安捡起滑在地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又咬紧嘴唇,半晌才松动了,道:“没什么。”她并不去看她,只是垂着眼睛注视地毯上大朵大朵艳丽的牡丹。 “莫妮卡说……我……”她结结巴巴的,不再是平时的淡然与尖锐,反倒如做错了事的孩子,急切间又找不到足以令人信服的借口。 袭安嗓子里哽咽一声,拿毛巾盖在脸上,声音从细细密密的棉布里筛出来:“我说了的,没什么。” “你……” 清瑞听着袭安仿佛很低的笑了一声,等扯开毛巾时,袭安脸上果然是带了笑的,她道:“支支吾吾的,哪里像你了?”眉毛挑动一下,接着道:“季先生,是很久没在这里过夜了吧?” 清瑞的脸更红了,袭安的话说的轻佻,却立即冲淡了之前两人间奇怪的氛围,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清瑞心里明白的很,却并不领情,道:“不相干。” 袭安心跳漏了半拍,认真去看清瑞的神情,好像很是艰难的,仿佛那话哽在嗓子里,就是吐不出来一样。 袭安站起来,自嘲的笑一声,道:“你不说,我来说罢。” 清瑞很淡的看她一眼,又避开。 “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大抵晓得我是喜欢女人的了吧?”她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笑的妩媚而妖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特别是对你,清瑞,我从没想过要隐瞒你。” “为什么……”清瑞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问袭安为什么要喜欢女人还是为什么不隐瞒自己,虽然已经从莫妮卡那里知道了,但袭安这样坦白的话还是让她窒息的一顿,随即又不以为然的点头:“我是晓得的。” “那么……”袭安逼近她:“你刚才——” 清瑞已经恢复过来,闻言坦然的打断她,道:“那不算什么。” 袭安也是点点头:“那确实是不算什么的。”她斜挑着眼梢不怀好意的看着清瑞:“只是二太太,你和虞子晟之间,算什么呢?” “你!”清瑞的闲散立刻被打破了,她竟然不懂得如何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脸色一白再白,僵持着,倔强的瞪视袭安。 “好了好了,大晚上的废脑子说这些东西。”袭安不在意的摆手:“我回房了,二太太早些休息吧。”说完扭着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季先生——十有八九今晚是不来这边了,你可以睡个好觉。” 清瑞手指捏的死紧,冷冷看着袭安关上门。 袭安在门外失落的揉揉眼睛,那笑再也维持不下去,只觉得脸上的神经瘫痪了一样,迫不及待的僵硬起来。 袭安躺在床上,眼前一会是莫妮卡狷然的脸,一会是清瑞冷淡的神色,交错了缠的她脑子疼的慌。 她捶了捶胸,闷的喘不过气来。又下床开了窗子吹冷风,心里的火渐渐熄了,那脑子更加沉重起来。她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心里清楚自己是要伤风了。 她们的关系瞬间倒退,甚至连初识时也不如了。袭安病着,胃口便也差的很,吃着也只是吐,人又瘦了许多。清瑞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倒是杨艺媛,时时的来瞅几眼,等这个年真正开始了,他们都忙着应酬,袭安这里越加清净,简直的连点人气都没有了。 正月初二,清瑞去看姨母,宁儿也说过的,要跟着姆妈去看外婆。袭安头重脚轻的喝了几口牛奶,又趴在洗手台上呕了半天。 她拿冷水扑了扑脸,觉得清醒很多,心里惦念起袭平来。这是第一个流离失所的年,也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 她看着外面阴霾的天,又是要下雪的前兆。天色越来越暗,宋妈上来问她晚上要吃什么,她摇头,宋妈也识相的,送了清粥小菜上来,只哄她多少吃一些。 外面隔的很远,仿佛有炮仗的声音。她想自己小时候,跟平平也是一起玩闹的,甚至有一次炸破了平平的新衣裳,他蹬着脚哭了很久。后来在英国……后来…… 她直接的跳过,鼻子又不透气,她重重叹口气,拿被子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她睡的模糊,却也知道有人进了房间。本以为是宋妈拿药来给自己吃,只没注意,但等那人在床沿坐下,一点一点摩挲起自己脸的时候她才发觉不对,强撑着睁开眼,季泽宇取下了眼镜,眼下那一粒泪痣离她越来越近了。 【30】 袭安拿手背搭在额头上,不经意侧过脑袋。她出了一身冷汗,季泽宇的指头伸到她的脖子,蚂蚁一样的触觉,上上下下的探索,惊起她一臂的疙瘩。她没有什么力气,觉得自己移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实际却只是微微动了动。季泽宇的手指慢慢往下,勾起了领口的衣料,朝两边分开。 袭安按住他的手,振作了精神道:“季先生,我一直病着,也没能给你好好拜年。”她细声细气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看在他眼里异样妖娆。 他不说话,只是激烈的吮上了她的唇,掀开厚重的绒被,欺身压上去。 “唔……”袭安不停摇着头,软绵绵的身体聚不起力量,又不甘这样被侵犯,卡住他的下巴稍稍移开了,声音碎的乱七八糟:“不行……季先生……当初不是这样讲的。” 季泽宇一笑:“那是你的一厢情愿。” 袭安心里气苦,又骇然,头昏的更加厉害了。他却已经不客气的一手揉弄起她胸前的白软来,另一手重重按着她的肩胛,她曲起腿,想踢又气不从心,却更方便了他的动作。她是急慌了的,摸到枕下的匕首,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让她乱跳的心略微平静下来,用尽全力握紧了,重重咬破嘴唇,凝起些清明来。 “赵小姐。”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际,男人的气息并不难闻,却让她反感的几欲作呕。痛苦的皱起眉,才要挥出匕首,季泽宇下一句话就让她停止了所有的反抗。 “恐怕这整个上海滩,也就我敢在那个洋女人的眼皮子底下收留你——你是不是也就打着这样的算盘?” 袭安觉得眼睛涩的厉害,憋了半天也只能道:“滚开!” “我们各取所需,这样的买卖,讲究的是一个公平。”他在绝对的优势,手指挑开她的内裤,没有任何前戏的捅了进去。 袭安的身体猛的往上颤了一下,难以名状的疼痛四面八方扑过来。 “不过对于你,我很愿意让一让的。”他的手指不停进出干涩的甬道,但炙热柔嫩的触感依然叫他舒服的吁了口气:“你不是恨刘志远,我可以把他做掉,至于那个洋女人,哼。”他不屑的啐一声:“只是个婊子而已,简单的很。”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才说这几个字,冷汗已经湿透了后心,下身却火辣辣的,难受的很。 “你乖乖的,别耍什么花样。”他扯下她仅存的裤子,抬高腰部就要进入。袭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抵着他的胸立起上身来,一字一顿道:“刘志远——不能死的这么便宜!” 她的话里有屈辱不甘的恨意,季泽宇哪里能不了解,俊朗的脸上是得逞一样的笑容。 “莫妮卡……”袭安顿了一顿,瞳色更加幽黑:“她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就要偿还什么!” 他腰上使力,一下子尽根埋入:“如你所愿!” 袭安软在床上,任由他反复几乎是没有尽头的抽动,握着匕首的手指,早已经抠成灰白。窗外散开繁华的烟火,“嘭”一声,满夜空的红绿间杂。 她仿佛陷进无底的泥沼,不断不断的往下坠去,眼前一片黑暗。季泽宇却不放过她,翻过她的身体从后面进入:“你并不是第一次。”他冷嗤一声:“难怪么,留洋的小姐。” 他在羞辱她,她把脸闷进枕巾里。鼻子不通气,呼吸都靠着嘴巴,嗓子里着了火一样的燎烧。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后悔,心里的怨恨却都落在莫妮卡头上。她咬住枕头,憋气的要窒息。眼泪几乎是迸出来的,簌簌的滴在棉枕巾上,一忽儿只剩个水答答的印子。 他正兴起,动作粗鲁而莽进:“你知道不知道,正发着烧的身体,做起来会更有感觉——嗯!”他的胯部使力朝前顶,袭安大睁着眼睛,身下的枕头,一个变做两个,天旋地转的感觉,她不受控制的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季泽宇厌弃的皱着眉,加快了抽插的速度。 外面的烟火一直没有停过,袭安半睁着眼睛,泪珠子糊了整张脸。她想起莫妮卡曾经在那个电话里面讲,她说她要对她好,她在这一刻竟然清晰的想起来。 他摩擦的要着火了,终于倒在她背上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她软的象面团一样,身上的温度烫的他一哆嗦。他拔出来之后,没有一点眷恋的下了床。 这小小的房间,他的动静她听的清清楚楚。他穿了鞋,朝门的方向走,他开了门,却又缓缓折回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 他静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拿被子蒙着头。 “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以后不做。”她没有料到他沉默之后是这样一句话,倦极了,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变态。” 他摸摸她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不如夏天时卷了。” 他得不到她的回应,钻进洗漱间放了满满一缸的冷水,重新回去把她抱起来。她早不挣扎,他要做什么都是随了摆布,只浸入冷水时止不住的颤抖,牙齿都合不上了。 他一声不吭的给她搓洗起来,她冻的脸色发青,意识先还是清醒的,最后还是渐渐厥了过去。 【31】 她穿了一袭复古深色长裙,重重叠叠的蕾丝从领口到手腕,高高束起的胸,一把香扇遮住露出的大半乳沟。她的半截面具上黏了几缕色彩极为艳丽的孔雀毛,透过盛了半分满妖红液体的酒杯看到对面那个人。 对方穿了类似于王子服一般的礼装,银白色的面具下有始终上扬的嘴角。短短的漆黑的卷曲头发,干净利落的舞姿,肆无忌惮的气息洒了半个会场。 耳边的音乐激烈而热情,她如骄矜的公主一般调整了坐姿,好整以暇的拿手指卷了卷自己散下的头发,不屑的撇撇嘴,放下了手上的酒杯。 有人过来邀舞,她拿扇子抵住那人的前胸,唇边有笑容,头却缓缓的摇了一摇。 袭安本来是不想来的,只是拗不过同学的纠缠,他们却早已经抛下她不知往哪里玩去了。这里热的很,她从来不喜欢流汗的。想着她便站了起来,问举了托盘的侍应洗手间在哪里。 这个如迷宫一般的城堡,舞场外依然有三三两两妆容怪异的人。她挺胸走的怡然,转过那个拐角,她已经看到了洗手间门前闪亮的灯牌。 她开了水,唰唰的水流从指缝间划过,带着嫩红的指尖尝到凉水的滋润,迫不及待舒展开,她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低头解下了面具,又俯着身体捧水往脸上扑。 她合着眼皮拿手指擦藏在眼缝间的水渍,极惬意的吐了口气出来,去摸洗手台上的面具,却只碰到冰凉的大理石面。 她一惊,猛的抬头就看到前面的镜子里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银白的面具,漆黑的短卷发,笔挺的王子服,手上把玩的正是自己的孔雀绿面具。 她回过身,不知道这个人的意图。 那人走近她,轻佻的勾住她的下巴往上捏,认真端详了半晌才放开,嘴角扬起的弧度好看的很,却叫她厌恶的皱起了眉。 “还给我。” “小姐,你有很好看的头发颜色。” 这竟然是一个女人! “谢谢,你的也一样。”袭安反感她的轻浮和莫名其妙的自来熟,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对方无所谓的耸了下肩,下一秒就突然上前捂住了袭安的嘴,将她的整个身体都圈进了怀里。 袭安正要挣扎,却听她“嘘”一声,她不解她的意思,却静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凝神去听,若有若无似断非断的压抑着的呻吟,不知道正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她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挣扎开对方的钳制,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过人影摇晃的过道,灯光迷离闪烁,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房间突然暗下来,却已经脱离了光怪陆离的世界,腾空的窗帘,她拉开一个小小的缝,就见到为繁密枝条遮盖的阳台,大片的阴影下一张靠背藤椅,穿着月白色短旗袍的女人右手搭着腹,左手软软地滑在靠手上,放在腿上的书,那书页正随了凉风微微地翻动。 “赵小姐皮肤白,气质洋派,穿素色的反倒不协调……” “你激我也没有用,我只说一句——没有兴趣。” “你都知道,这事不是我能解决的来的。” “让厨房里菜别做的太油腻,晚上多些开胃菜,赵小姐近来都清瘦了。” “那不算什么。” 她上前一步,又见穿无袖印度绸旗袍的清瑞正打了伞站在树荫下,原本炽烈的太阳光被茂密的枝干筛去大半,零星的几个圆斑印在伞身上,把她的脸也模糊了去。 她明明听到悠远的蝉鸣,眼前显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梅林,萦绕鼻际的是清淡的梅香。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白,充斥住整个眼球。 …… 袭安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的揪了疼,鼻子酸涩,眼睛处温温的,就是睁不开。有人轻轻抚摸在她的眼角,是谁,是谁…… “还在烧?” “温度退了。”冷清清的声音,就响在耳边,袭安的泪流的更急了,下意识的想藏起自己的身体,却偏偏动都动不了。脑袋却不再那么沉重了,只是觉得乏,倦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是黑夜,手臂上扎着针,挂瓶里的药水还有一大半。宋妈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 她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整个人处于失重的状态。 “哎呀,赵小姐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去喊医生进来。” 袭安眨眨眼睛,就觉得宋妈出去了,又有人进来,摸额头拉眼皮量温度的折腾了好一会。她隐约的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但当宋妈说她昏迷了两天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热粥一点一点喂进嘴里,烧灼着胃,袭安难受的又要吐。宋妈急忙拍抚她的背,把粥拿到另一边细心的吹温。 “今天……”她的嗓子哑的厉害,有痰卡在嗓子眼,声音发的艰难:“谁来过?” “太太来坐了好一会。” 袭安呆呆看着天花板,等宋妈再把粥送到嘴边,她却已经一口都吃不下了。 季泽宇也来看她,只是每次来都带着清瑞一起,两个人往床前一站,那样般配的容貌和身段。袭安苦的很,却一径的笑,笑的自己都觉得假了。 杨艺媛带了宁儿也常来坐,袭安不许,怕把病气过给了孩子。杨艺媛不置可否,只道:“你也不就是个孩子,能把自己折腾的病成这样。” 袭安笑笑,在床上眯眼躺着,很快又睡了过去。只有一次,极晚的一个夜,那夜的月色很好,袭安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反倒睡不着,张着眼睛数时间。 清瑞轻手轻脚开门进来,她忙闭眼假装睡着。她在她床边坐了很久,摸摸她的头发,掖掖她的被角。袭安心里对她失望,却依然还是隐隐的希望她能说些什么,可是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发呆。房间里太安静了,等袭安再有感知都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起床,死死盯着那张床旁的凳子,简直怀疑昨晚清瑞是否来过。 过了十五,袭安恢复过来,杨艺媛约了牌局,她也能去凑会子热闹,但这个年也算是过去了。她接到袭平一个电话,说是现在军阀窝里斗的很凶,他们乐见其成。 他的话里行间一股掩饰不去的自信,才只半年多,脱胎换骨了一样。袭安替他高兴,自己也是报喜不报忧的,只说在季家好的很,跟太太姨太太都很处的来,没有任何的不顺心。 【32】 天气渐渐回暖了,袭安下楼的时候就见宋妈抱着被子从清瑞房里出来,她朝她笑笑,让开地方让她下楼。 “赵小姐,回头我也给你把被子捧下去晒晒,今天太阳好。” “不用麻烦的。”袭安摆摆手:“前阵子几乎天天的晒,那棉絮都涨成原先的两倍了。”宋妈爽朗的“哈哈”笑两声,下楼去了。 袭安脚下迟疑,还是朝清瑞的房间踱过去。门被虚掩着,她一个手指顶在门上往里推,清瑞正回过身来,见是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点了一点头。 袭安收回手,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 清瑞朝柜子走去,打开了,埋头进去找东西。袭安在门外看了一阵,觉得没趣,就要走,不防清瑞在后面喊她一声“袭安”,她便定住了身型。 清瑞走路很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就更没了声息,袭安回头之际她已经到了她身前,脸上表情很不自在,别别扭扭拉过袭安的手,把一方帕子按进了她的手心。 袭安抖开了帕子看,是上好的丝绸,滑腻腻的,还带着清瑞的体温。那上面针脚很密的绣了一枝梅,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 “……给我的?” “嗯。” 袭安弯着眼睛笑起来:“清瑞自己绣的么?” 清瑞不说话了,袭安道:“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刺绣的——只为什么独独绣了枝梅?” 清瑞看她一眼,神色间略略狼狈,却镇定道:“顺手就绣了,你要不喜欢就算了。”说着仿佛就要拿回来。袭安把手往身后一背:“可不,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她退后几步才重新拿出来,朝空里挥了挥:“改天我是不是要绣个荷包给你?可惜我不会。”她笑的好看,小小的白白的牙齿从红彤彤的嘴唇里露出来,清瑞扫她一眼,“嘭”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袭安心情大好,当即别了帕子就去杨艺媛处晃荡。打了几圈牌,顺的很,或多或少赢了些,请几位太太吃点心,差小翠出去买了。那家日本店的糕点她们一向是喜欢的,她吃几口,捡了几块出来,包好了趁杨艺媛不注意凑到小翠耳边嘱咐了几句。 小翠不情不愿的接过来,嘟起了嘴。袭安撒娇一样摇摇她的胳膊,她才一扭腰,“蹬蹬蹬”的下楼去了。 袭安打完牌回后进,上了二楼去看清瑞,却见她正蹲在房间中央,脚下是雪球一样的莫妮卡。袭安走过去,就见莫妮卡正埋头吃着什么。 “呀,你怎么……”袭安又好气又好笑,清瑞干脆将整个纸包都放在地毯上,莫妮卡还真的吃这些,舌头一舔一舔的,很快吃个干净。 “你呀……”袭安也蹲下来,平视着清瑞的眼。清瑞“哼”一声,站起来不理她。 “好好的惦记着你,巴巴的让小翠送过来的,你倒好……”袭安摇头,着恼一样拍起莫妮卡的脑门。 “你们吃剩的,谁稀罕。”清瑞振振有词,袭安闻言失笑,也要站起来,只是起势猛了些,眼前一黑,人就要栽倒。 清瑞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了?” 袭安闭眼等着这股晕眩过去,道:“也许是病才刚好的缘故。” 清瑞想着是她这次病狠了,又不屑于说几句不痛不痒的慰问话,只抬脚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楼下电话突然响起来,清瑞手上一重,袭安看她,她又一片平静。 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宋妈开了房门说季先生来的电话,说晚上不过这边来吃。清瑞道了声晓得了,宋妈重又关上了门。 袭安本想找些话题来聊,只听到“季先生”三个字顿时觉得意兴索然。这一出神就听漏了清瑞的话,等回过神来只听她道:“那些洋人,真是在中国地界上横着走了。” 袭安听的摸不着头脑,见清瑞神色忿然,道:“什么?” 清瑞一顿,也不去看袭安,只道:“他们要共福戏院下的地皮,强行了逼迫共福戏院一个月内拆迁。” “共福戏院……”袭安想一想,道:“是了,你也惯常了过去听——” “不在这里。”清瑞打断她,接着道:“那地皮是共福戏院的顾老板买下的,现在工部局象征性给他几百两的迁移费,说只管地皮,上面的建筑一概不管。” “那地皮是工部局的官产?” “可不是,前头卖给了顾老板的,后头又跟戏院旁的永安百货签了合同,现在洋人要那块地盖旅馆,赶着顾老板迁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了?顾老板买了地皮,那就是他的个人财产了。” 清瑞点头,袭安又道:“这个事,打官司不一定输的,洋人有时是认理不认人。” 清瑞皱眉,声音猛的凌厉起来:“打官司?说的轻巧!上诉到北京公使,这还在中国境内,花费不算太大,根据英国法律规程,伦敦大理院的裁定才是最后的裁定——但是如果告到伦敦,那就要兑成外币付款,这期间的关关卡卡,浪费的时间和财力,上头一层层施加的压力,谁承受的起?” “……你识得顾老板?” 清瑞静一静,道:“并不是,泽宇是工部局的华董,早看不惯那些洋人的嚣张气焰。” 袭安眼神一黯:“原来你是为他不平……” 清瑞闪了闪神色:“不是这样……” 屋里一下又安静下来。袭安摸到清瑞送的帕子,捏到指尖按了按,道:“这没什么,原就是应该的。”她放松的扯扯清瑞的胳膊:“没什么不好意思。” 清瑞看袭安,她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神情,倒叫她心虚的很,听她说出这句话,道:“不是为的泽宇……只是觉得不甘,凭什么他们可以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 袭安舒口气,道:“你太较真。” “这哪里是较真了?”清瑞咬咬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也是闲的,这些事也要挂念!”袭安嬉笑着戳她脑门:“就象上次那个外国兵的——”话到这里她猛的一顿,后知后觉般牢牢注视着清瑞,清瑞却扭过头,极不自在的避开她的目光。 袭安的心不停往下坠,又仿佛不能置信,确定一般问道:“不能打官司,又不拆迁,那要怎么办?” 清瑞站起来,深吸了口气,道:“永安百货的后台是英国总领事。” “什么?”袭安怀疑自己幻听,呆呆的又问一声,清瑞倒象是豁出去了,道:“莫妮卡,她是总领事的女儿。” “莫妮卡!你让我去找莫妮卡!你明明知道我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让我去找她?”袭安声音高了几个阶,满满的是被伤害的痛:“我为什么要去找她?我为什么要帮共福戏院为什么要帮季泽宇?” 清瑞手伸道脖子处,解了一个盘扣,又解开一个:“只求你帮这一次……袭安,帮帮他。” 她不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顾老板还是季泽宇,只觉得失望,失望到无以复加。 “……若你帮这个忙,我……”她话说一半眼圈倒已经红了:“我答应你一切要求。” “你……”袭安气的全身发抖,扯着帕子往清瑞脸上砸:“这就是你对我好的意图!你竟然让我去找莫妮卡!!” “不是,袭安我……” 袭安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子炸开了一样:“沈清瑞,你好,你很好!你为的到底是什么,竟然拿自己出来当赌注!你凭的什么认为我一定要听你的!” 清瑞静静看她,眼泪先她一步流了下来。她拿手指擦了,走过去将浑身发抖的袭安圈进了怀里。 疯了……这个世界,这个疯狂的世界。 【33】 袭安很小的时候,总是趴在窗外,踮着脚尖往里面看。她的母亲极年轻,梳古典的发髻,插白玉簪子。她从来不抱她,只是跪在佛堂里诵经。她试图靠近她,仰着花骨朵一样的脸朝她笑,轻轻扯她的衣袖,可是她几乎是厌恶一般,每次都快速闪开身体。 那时候的袭安,黄黄的头发,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都小。睡觉时常被魇着,吓醒过来哭的整夜整夜睡不着,乳母抱着哄是从来没有用的。后来大了些,听佣人间的闲言碎语,暧暧昧昧说是母亲原先是有中意的人的,偏偏父亲强占了母亲,坏了人家的大好姻缘。她不信,当面问父亲,换来重重的一个巴掌。父亲打完又后悔,搂住袭安,满脸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母亲的离开,仔细想来,其实是有预兆的。酷夏的白日总是开始的特别早,袭安躺在凉席上睡的正酣,察觉到有人轻轻摸自己的脸。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只觉得那淡淡的檀香味特别好闻,那是母亲的气味。 母亲甚至拿起床畔的团扇给她扇了一小会,被风吹起的绒发挠的她的脸痒痒的,她伸手去抓,红红的两个印子。母亲冰凉的手贴上去揉了揉,袭安抓住她的手,喃喃喊了声“姆妈”。 她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只言片语。 那日正午,是袭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漆黑的水藻一样的头发飘散在碧玉色的池水里,浸透了的裙衫泅成夺人心魄的殷红。 袭安吓傻了一样,乳母不停拍着她的胸:“安安不怕,安安不怕。” 直到现在,她每次想起她,脑海里浮现的都只是一个单薄的剪影,她记不清她的脸,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母亲能狠心成她这样。 母亲死后袭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舅舅。他有和母亲很相似的面貌,穿青色长衫,潮湿的手指点在她的鼻子上:“安安,你很像她。”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不显得十分悲伤,反倒一直是微笑着的:“安安你要记得,哀莫大于心不死。” 舅舅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袭安看着他的青色长衫被日光穿透了消失了,那话却还是依风依雨的飘过来。 哀莫大于心不死。 这一夜袭安想起很多事情。清瑞在她身旁哭肿了眼睛,她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滔天的委屈翻江倒海的泻出来,要将整个人都淹没的趋势。 她摸摸她的脸,道:“清瑞,以后你能好好对我么?不算计我,就只是纯粹的对我好?也或者你根本就不喜欢我,那你要告诉我,我把你当朋友的,你是除莫妮卡之外,第一个让我感觉温暖的人,而现在是唯一的一个了。” 清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拿手遮住脸,肩膀抖动的更厉害了。袭安哀伤的看着她,缩起腿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你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她等了等,等不到清瑞的回应,停顿了会,悠悠站起身来,她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她的手刚碰到门把,清瑞从后面追上来,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谢谢你……”她哽咽道:“谢谢你……” 袭安拍拍她的手:“清瑞你记住,我不是帮季泽宇,更不是帮共福戏院。” “要是她提过分的要求,你——”清瑞咬了咬下唇:“算了,就算了。” 袭安难过的想呕,在被这样伤害之后,她竟然还会因为这么一句话而觉得心暖。她吸吸气,转头苦笑一声:“你这个人,从来不给我好脸色,我是失心疯了才要帮你。” “什么——” “心肺都掏出来给了你了。”她本来只是想自我嘲讽一番,却不料清瑞听了这话才刚止住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袭安扯了几次,终于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弧度的微笑。清瑞搭着脑袋擦擦脸,声音含糊不清,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看不到回头的路……”她的脑子里空空的,她弄不懂是在哭袭安还是在哭自己或者是别的谁,只觉得心脏都被咸涩的泪水浸泡了。 袭安把要流出来的泪硬逼了回去,无言的拍拍清瑞的脸,出去了。她头晕的厉害,脚下也是起飘,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的极缓慢。明明是凉意侵人的夜晚,她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来她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手发呆,她的手指很好看,食指上的蔻丹脱落了一些,她干脆把整个的都剥去了。 她不怕痛,不怕流离失所,她只是怕欺骗和背叛——因为尝试过一次,所以再也不敢轻易跨出那一步。也许是清瑞的眼泪,也许是清瑞的神态,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事情的源头,身体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 她一夜没睡,打开柜子拾出几件常穿的衣服,装进行李箱里。她望了会箱子,又打开,把衣服折了又散,散了再折,一点都不觉得困乏。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倒在床上眯了会。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的,看看表,时间才过去大半个小时。她躺不下去,拎了箱子出门。 她没有再去看清瑞,却在楼下碰到宋妈。宋妈见她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心里奇怪,问道:“赵小姐要出去?” 袭安道:“去看一个老朋友,要住几天的,等太太起了,麻烦你转告一声。” 宋妈闻言点了点头,侧头看袭安走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的,平白就觉得有些心慌起来。 【34】 三月下旬,江南草长,正是群莺乱飞的季节。袭安已经陪了莫妮卡大半个月。 莫妮卡特地带她去共福戏院听戏,袭安兴趣缺缺,莫妮卡却听的很入迷。她一直喜欢中国文化的,正如她和袭安的第一次见面,特意把头发染黑了去参加的舞会。袭安坐在她身旁,手指被她握在掌心里,她挣扎着抽回手,莫妮卡眼睛望着戏台,手却追过去重新牢牢握住,甚至凑到嘴边轻轻吻了记。袭安挣扎的更加厉害,仿佛在凳子上坐不住了,莫妮卡这才扭头看她,手比在唇上无言的“嘘”了一声,眼神温柔,嘴角还是上扬着的。袭安一下子停了所有动作,木木的坐在原处,任莫妮卡扣住自己的手指。 原先热闹的戏院格外安静,只有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却唱的并不怎么顺,时常串错了词。袭安莫名的烦躁,高鼻子绿眼珠的外国兵将戏院外围裹成个粽子,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莫妮卡的右腿搭在左腿上,惬意舒适的拿空着的手在膝盖上打拍子,金黄色的头发在肩膀处打了个卷,红宝石耳钉躲在蓬松的头发里,稍微晃动就有流闪的光亮掠过,仿佛含笑的眼睛。 ——这不是袭安熟悉的莫妮卡。 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身体,但是整个人都变了。 她宠她宠的无法无天,没有一句重话,甚至有求必应。袭安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收起了十分的狷狂,拿出过去二十年不用的柔和,连说话都是软软的,自己拿话刺她,她照单全收,笑的傻兮兮的,等脾气发完,她又马上黏上来,雷厉风行的作风被她丢在上个世纪一样。 对着这样的莫妮卡,她更恨,可是一径的糟蹋过后反倒一点后劲都没有了。两人的位置变换,现在是她要做什么都随她,袭安只当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也没有任何表示。 她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冷眼看着莫妮卡独自苦恼。她只等一月期满了就走人。 两人看完戏,日正西斜,暖风细细的吹上来,莫妮卡给她开了车门。袭安又使性子,就是不愿意进去,两个人在车外僵持了一会,莫妮卡退让般笑笑,“嘭”一声合上了车门。她牵着袭安的手往外国兵的包围圈外走,到了街口,招手去拦黄包车。马上有等级较高的军官上前阻止她,莫妮卡不在意的摇头,只拉着袭安坐了一辆车,朝大使馆去。外国兵列了队,不近不远的在后面跟着。 袭安不屑的把头往一边偏去。莫妮卡把她的脸重新转回来,有些无奈道:“我说要回国的,你要留在上海,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你并不知道,已经有——” “安全安全!”袭安冷笑:“也就是你的命格外金贵一些!在英国是女王陛下最疼的侄女,随便拔根头发都能压死人;在中国是总领事的女儿,看谁不顺就收拾谁!” 莫妮卡被她打断了话头,便也不想再去说,只去拨袭安的头发:“你什么时候能象那时候一样乖?” 袭安嗤一声:“乖?你要讲的是奴性吧!” 莫妮卡从眉心到鼻翼的线条坚挺而俊美,她听袭安这样讲,撅着嘴很轻的耸了下肩:“又开始乱说话了,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我要是不知道,还不就是被你玩弄在股掌间——你就是要看我的丑态!” 莫妮卡叹口气,眼看着袭安越说越难听,又是生起气来的架势了,她明智的闭上了嘴巴。袭安是要好好吵一架的,但是莫妮卡眼下奉行的原则让两个人根本吵不起来,她的迁就都让她觉得自己罪孽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太可怕。 袭安往旁边挪了挪,哪怕是已经没有空间了。 夜里落了雨,早上起来的时候推开窗子,外面一阵泥土的涩气,却又意外的清新。袭安深深吸了几口,莫妮卡从床上抬起上半身,揉着眼睛呢喃了句什么。袭安又关上了窗户,吸着夜蓝锦缎面的拖鞋“踏踏踏”的下楼去吃早点,看也不看莫妮卡一眼。 莫妮卡在被子里钻来钻去的钻了一阵,闷在枕头上用力闻了闻。袭安的气味还在,甚至还有温度,她满足的把枕头拖进怀里,碧蓝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笑意。只一会,又黯下来,把枕头抱的更紧了些。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些事,也想通了另一些事,她只是希望袭安可以回心转意,哪怕颠覆了原来的性格。 她竟然是爱着她的。她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外面打仗正打的厉害,上海却依然还是一个不夜城。莫妮卡带着袭安参加各种高档的舞会,她总是带着她的,不管到哪里去。袭安不可避免的遇到过几次季泽宇,他朝她眨眼睛,有时也邀她跳一曲,她不拒绝,甚或会主动贴近他。他现在倒要避嫌了,刻意拉远距离,眼神往莫妮卡的方向飘。袭安在心里冷笑,这个男人也不过如此,表里不一、虚伪自私的变态。有一次他问她在外面住的怎么样,她笑,道:“季先生可别忘了,季公馆也不是我的家。” “清瑞还等着你回去跟她作伴呢,掰着手指数你回去的日期。” 他这话本是应景的场面话,无可厚非的客气。袭安却心里一动,整晚都在笑,莫妮卡见她这样高兴,心里也开心,望过去的眼神要醉了一般。 【35】 袭安待在屋里腻了几天,春困的很,瞌睡打到自己也受不住,拿手捂着嘴呵欠一声,眉眼搭拉着,一阵的没精打采。 莫妮卡处理完事情回房,见她恹恹的样子,存心想讨她欢心,道:“一起出去吃晚饭吧?”她见袭安依然爱理不理,忙补充道:“就我们两个。” 袭安眉毛一耸,怀疑的觑了她一眼。 “换换口味,我们去吃海鲜?”莫妮卡在她身旁坐下:“就是在外滩公园东北角的海鲜坊,也可以看看夜景的。” 袭安原来是不上心的,听到“海鲜坊”倒是一怔。那个水上饭店,曾经提议和清瑞一道去的,她不愿,只好空着肚子去看的电影。这么想着,半推半就的上了车,莫妮卡果真没让一个人跟着。 海鲜坊停泊在苏州河与黄浦江的汇合处,入了夜,坊上灯火辉煌,一片一片的倒影在江面上,连成粼粼的摇曳波光,一会拉长了一会折短了,奇伟瑰丽,充斥着异样的风情。袭安以前听人说起过,这是个很受赞誉的场所,只是当下面上也只是淡淡,任莫妮卡拉着自己的手上了船去。 等坐定了,她才掀了斗篷,底下穿的瓷青薄绸旗袍,只半长的袖子,露出半截雪白的胳膊。莫妮卡搓搓她的手,道:“倒是没妨你只穿这么一点,江上吃了风可容易伤风。” 袭安打开她的手,不声不响又展开斗篷,整个的披身上,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个脑袋。莫妮卡拿肘撑着桌面,纤长的手指搭上帽檐,微低着头扬了扬嘴角。 菜流水价的上来,煎牡蛎、填陷猪肚、包馅牛肉卷……袭安吃的很少,没吃几口就停了下来。莫妮卡正坐她对面,动作斯文而优雅。 袭安不想看她,只把脑袋侧转了朝江对面的浦东看。一幢幢的仓库大楼耸立在江边,夜色里阴森森的,冷厉的坚硬线条让袭安的脊背莫名覆上了一层冷汗。她不自在的用手背蹭了蹭额头,莫妮卡抬头看她,关切的问道:“不舒服?” “不……”袭安嗓子里哽了哽:“并不是。” 莫妮卡伸手过去要摸她的额头,袭安一下避开了。莫妮卡收回手,好在也已经习惯了袭安的抗拒,只幽幽看了她一眼。袭安闷头不吱声,一顿饭吃的不尴不尬的,莫妮卡噎的胃也渐渐疼起来。她想跟袭安在外面转转的,又怕不安全,眼下见袭安不咸不淡的态度,便差司机开了回去。 车在街面上开的极稳。眼下时间也早,两旁的霓虹灯已经开了,还稍冷冽的夜风里,看去总蒙着一层白惨惨的雾气。 莫妮卡规规矩矩坐着,袭安隐约的想起一件事,又抓不住头绪。往窗外扫了几眼,快速闪过的人如鬼影一般,黑僵僵的一个模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概没有脸盘子。街边的店铺远远近近的,一派富丽堂皇的光景。 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前方看去是人群集聚的样子,只一会又三三两两的散去,车子一时倒也开不过去。袭安扫到外面万昌珠宝店亮闪闪的厅堂,擦的极干净的玻璃门。 一个女人正从里面出来,头挨的低低的,四下里观望一阵,脚步匆匆的过了街,人影一晃,没了踪影。 那一袭月白的外袍裹了她曼妙的身姿,却生来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不是清瑞是谁?袭安立直身体,眼见着她没了影子,目光这才朝万昌珠宝店转去。 莫妮卡正想催司机开车,见袭安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的店铺,以为她是想下去转转,便道:“下去散散步?” 这里正是租界里顶繁华的地段,人流如梭。 袭安先是摇了摇头,待车又要开走,却道:“停住吧。” 她们一道下了车,袭安直接朝万昌珠宝店走去。莫妮卡虽奇怪,却也跟上她,拉了她的手,身体放松,眼神却警惕的四下望了望。 袭安走的快速,进了店又散下来,只是悠闲的观赏一回。莫妮卡反倒起了兴致,只管往戒指上看。 伙计先后拿了好几款出来,她只是摇头。袭安看了一圈,见莫妮卡正停下了在看戒指,便也走过去,莫妮卡正把一只粉钻对着无名指比划,就听袭安在她耳朵边冷冷的嗤了一声。那声音里含了九成的讥诮,另一成却很有些袭安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莫妮卡的皮肤是凝脂一样的白,象搽了上好的胭脂,红色一点一点的泅出来,片刻就染上了耳朵。湛蓝的眼珠,大海一样翻涌的情潮。她是很少害羞的人,现在却禁不住红起脸来,却依然挑剔的朝伙计摇了摇头。 伙计见状便把台面上的戒指往旁了一推,转身从底下拿出一个沉香色描了银边的香包来:“是刚才一位太太放在店里存卖的,您要还看不上,就请去别家吧。”说着,小心的抖开系口,拉来丝绒垫子,将里面的戒指倒了上去。 那是一颗圆型的大钻石,灼灼生光。莫妮卡把它拈进手心里,满掌的血红。她弯了弯嘴角,又将它捏在指尖指向袭安。 对着灯光,它发出的是蓝白光芒,袭安正觉得奇怪,就听莫妮卡道:“血月红宝石,十八克拉,由俄国沙皇在拿破仑战争时期赏给罗曼诺夫公爵。”说着抿了抿嘴唇,右颊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还算不错了。” 那伙计忙道:“那位太太来了几次了,我们老板一直不肯收,一来是因为太贵重怕丢失,二来也是怕没有买客。” 莫妮卡不以为然的耸了下肩。 袭安闻言却是心里一动,从莫妮卡手里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阵,道:“这样好的东西,怎么倒要拿出来卖?”她这话问的没有意义,才一出口就后悔了,原因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了。那伙计却不计较,道:“正是好东西才能卖的起价钱——许是缺钱。” 袭安想不通,放下了戒指。她觉得自己是不可理喻了,看到月白袍子的、身形仿佛的就以为是清瑞了。心里愣了愣,才想离开,莫妮卡却拉住她,只对着伙计道:“明天会有人来取货。” 伙计显然是一惊,她竟是连价格都不谈。莫妮卡象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一声,这才跟袭安一起出了店。 两人重新上了车,看着莫妮卡流光溢彩的眼睛,袭安终于捉住了脑子里的那根线。她想起来了,自己现在和莫妮卡的相处,正如先前自己与清瑞的模式,一个极力的付出,一个爱理不理。但也有区别——她承认自己对清瑞,实在是没有莫妮卡对自己上心的。 半年而已,她就将清瑞的冷淡学了个十成十,然后落实在莫妮卡身上,而莫妮卡突如其来的温顺更叫她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圈! 【36】 莫妮卡约了人来喝下午茶。圆圆的一张白色小桌子摆在院子里,阳光正好,蔚蓝的天,绿油油的草坪早上才刚修剪过,一股涩然的气味。袭安推开窗户,微风吹进来,撩起半遮的纱帘,莫妮卡正抬头,刚巧见着袭安,便歪了脑袋朝她笑。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角,阳光下更显金黄的发梢卷起小小一个圈,恍如幼儿脸际的绒毛,薄薄一层的柔软。 袭安的手指巴住窗棂,半晌才回过神。生活的节奏好像一下子放慢了,这样悠然的一个下午,暖风薰薰,倒叫她暂时遗忘了很多东西。她象偶然冒出了水面的鱼,迫不及待张了嘴呼吸。身体里有个部分涨的她眼眶发涩,她捂住脸顺着墙蹲了下去。 欧仆来叫她听电话,她撑着地面,很勉强才没有失态的倒下去。她听到窗外传来的阵阵笑声,间或夹杂了絮絮几句话,并不很真切——这样的辰光让她恍惚。 她和莫妮卡,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所谓的幸福时光,认真算来,三年还有多。她迷失在她为自己构筑的城堡里,充实而快乐。她也曾经说过我爱你之类的甜言蜜语,可是真相往往来的突然并且惨烈。 她那样的人,为了得到,真的是不择手段了吧? 袭安想的浑身发寒,刚才那片刻的旖旎马上粉碎的干干净净,她抬起听筒到耳边,喂了一声。 信号很不好,沙沙声不断,袭安疑惑对方一直的沉默,才准备搁下,一道冷飘的声音悠悠钻进了耳朵。 袭安张嘴“啊”了一声,那是清瑞。从离开季公馆,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她。她刻意没有去联络她,只是料想着清瑞的性格也不会找自己的,这样不等价的关系让袭安想逃。 “袭安……你明天要回来么?”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慢吞吞又问一声。 清瑞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前几天已经把床褥被子都换了新的,房间也打扫过……宁儿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宁儿?哦,宁儿。”袭安的心轻飘飘的浮在半空里,踩不到实地,连耳朵里听到的什么,也模糊了。 “……你过的好么?” 人与人的相处,分隔时间长了,自然就生分了。等到问出那一句“最近好不好”,便只能证明着有相当的一段时间你没将对方的好坏提上自己的日程。也许你也是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关心说出来,总是带着几分做作的矫情。 袭安为清瑞的问题困惑。她没急着回答,只是凝神去听清瑞的呼吸,细细的,暖暖的摩挲着耳朵。 “一个月,明天就满一个月了。” “清瑞……”袭安晃晃头,轻呼了一声,咯咯笑起来:“是不是想念我了?” 她本是无心的,及说出来才觉得不妥,又收不回去,讷讷的,摸了摸后颈。清瑞果然又沉默下来——这样开不起玩笑。 “清瑞——”袭安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她是琢磨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只是念出个名字,脑子里依然还是一团的空。她也是失望的,清瑞假意的敷衍也不愿意。但她假若敷衍了,也就不是清瑞了。 “嗯。” 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袭安的睫毛颤了颤。很轻很轻的一声,袭安把听筒更贴近耳朵,却只有沙沙的电流声。 “……什,什么?”她看到外面如水的暖阳,微舞的灰尘一旋,再一旋,朝光亮的地方奔去。 “嗯。”清瑞的声音,带着笑意。 袭安趴在床上,食指塞进嘴里,从鼻子里发出几声细碎的呻吟。莫妮卡压在她上方,舔了舔她的肩,指缝夹住乳珠,一紧一松的逗弄。 她的动作很温柔,节奏也慢,袭安出了一身的汗,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她咬着手指,莫妮卡凑上去,摸索着拔出了,把自己的右手指伸了进去。 她的手上沾了袭安的液体,黏黏的,一寸寸在口腔壁里肆虐。袭安摇头,嘴里发出抗议的“呜呜”声。莫妮卡低低的笑,左手又探向袭安的下身。 袭安的头摇的更剧烈,胳膊使力往前爬,牙齿在莫妮卡手指上不轻不重的咬:“不……不要了。” 她的身体软的很,莫妮卡看她娇弱的样子更想欺负了,就着前一次溢出的体液,手指毫不费力的重新刺了进去。 “够了……够了……”袭安想逃,又哪里逃的开莫妮卡的钳制,身体倒又热了起来——身体从来是诚实的。她乌幽幽的眼珠里含了泪,不多,噙在里面,怎么也落不下来。 “CHERRY……我的小樱桃。”莫妮卡把她翻转过来,吮住她的乳珠,和着底下的旋律一下一下啃咬。 袭安抱着她的脑袋,腿渐渐张开:“我明天……就走。”她仰起脖子,优雅的线条染上一层情欲的粉红。 莫妮卡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先还满是春情,只是瞬间,亮蓝的眼珠越来越暗,象被抢走了糖的小孩,撇嘴道:“走……?” 袭安不舒服的动了动腰,莫妮卡抽出埋在她体内的手指,搂着她的腰,当成玩偶一样抱进怀里。 “安,你还不明白……只有我对你是真的好。”她的声音发闷,带着受了伤害的钝重。袭安睁眼看头顶上方华丽的吊灯,黄黄白白的灯光直直照进她的眼睛:“我要走。” 莫妮卡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固执的紧紧抱住她,袭安又重复道:“我要走。” 莫妮卡捧住她的脸,失落道:“这一个月,你把我当成什么?” 袭安垂着眼睛不看她。 “利用么?”她的声音,先还是平静的,只是末了突然带出凌厉的气势,袭安肩膀一抖,莫妮卡一把推开她,下了床,裸着身体重重喘息起来。 袭安拉了被子兜头盖脸的遮住自己,听到莫妮卡极轻蔑的“哼”了一声。她的一颗心不住往下坠,下一秒袭安又凑过来,捏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你以为,你这是为了她来牺牲自己么?只可惜,她并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 “我们从来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袭安甩开她的手,身体猛的往后贴住床栏。 “她来找我谈判,而你是筹码——也只有你这么傻,被她利用了还心心念念着她对你偶尔的仁慈!” 袭安仿佛被人重重一捶敲在胸口,脑子“嗡”的一声,炸裂一样的痛。 莫妮卡翻了翻床头的柜子,拿出一个仿真的双头阳具来。袭安瑟缩一下,越发把被子裹的更紧一些。莫妮卡如戏弄老鼠的猫,扯住被角一点一点往外拉:“走?你以为季家真的敢收留你么?要不是我之前给他开了方便之门,他会把你当个贵宾一样供着?” 袭安呆呆看着她,她的嘴唇薄而软,红色妖兽吐字清晰而残忍:“也只是我宠着你,你要玩,便让你出去玩,只是宠的无法无天了!” 袭安极力克制了,才勉强发出声音来。却不敢碰触刚才谈及的话题,只嗫嚅道:“为什么要害我爸爸……” 莫妮卡眉毛一皱,道:“我没有。”她搭上袭安的腿,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就着先前流出的液体,一点一点的润滑阳具。 袭安木然的任她动作,只是遮住眼睛,泪水流进头发里,呛的鼻子酸的要腐烂一样。 阳具的插入强硬而不容拒绝。袭安浮在大海的舟上,浪头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要被淹没了。 莫妮卡从来没有哪一次象现在这样的用力,用力的要顶穿她。 要把她定住,定住了,就再也逃不了了。 【37】 她一直持续着拿手臂遮住眼睛的动作,不挣扎,不迎合,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肩膀偶尔的抖动泄露了她的心思。莫妮卡晃动中双眼全是癫然,手指摸到下面才发现不对,定眼一看,满手的红。她赶忙抽出了男形阳具,沾着血液体液的阳具淫靡不堪,她却突然被浇灭了热情,厌恶的甩手,把它往房间的角落扔去。 袭安的脸上泪迹蜿蜒,她去拨袭安的手臂,僵硬着持续的长时间的动作,她的肢体发麻,好不容易掰开才发现她的眼睛早被泪水糊住了,睫毛黏着眼皮,狼狈而弱势。莫妮卡浑身一震,懊恼的捶了几下床,放软了身段把袭安搂进怀里,一边给她擦着脸一边柔声哄道:“不哭,不哭。” 这一个月来表露的温柔全泡了汤,她的本性如此,再怎么掩饰,逮到机会就又淋漓尽致的宣泄了出来。她弥补一样碎碎吻着袭安的嘴角,打个巴掌给颗糖一样的场景。 袭安哭的要背过气去,身体蜷缩起来,手指拽住身下的被子,胡乱的就要往身上盖。莫妮卡心疼的不行,拙劣的要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她哭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身体却一直不安稳,不时颤抖一阵,眼泪也不停。莫妮卡整夜没睡,摸袭安的眉毛,摸袭安的嘴唇,摸袭安的手,不知道该把这个人怎样才好。 她眼巴巴等着袭安醒过来,有满肚子的话想倾诉,可是等袭安睁开了眼睛,她又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起了。 袭安的眼睛肿的很,双腿软的跟面条一样,却还是爬下床,把自己关进洗澡间。莫妮卡紧张的跟在她后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门,听到里面有唰唰的水声,偏一点人声都没有。 她喊袭安的名字,却又不敢贸然打开门。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屋里屋外一片静悄。 莫妮卡心脏猛的紧缩,又用力擂了几下门。袭安疲乏的拉开门,黑发软软的贴着脸,开口一句就道:“你撒谎。” 莫妮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袭安的眼里满布了湿气,河流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她避开她的视线,微微苦笑一声:“安,你要记得,我一直等你回来。” 她应该再强势一些的,哪怕没有心,留下身体也是好的。可是她还是要再赌一次,外面太多的算计和危险,她总有一天会对自己想象的美好绝望,但是那也好,那也好——绝望也好。 “安,你爸爸的事情,我发誓,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她的神态很认真,袭安怀疑她,不信任她,却又瞧不出一点端倪。 只是这条路绕了太多的弯,她赔不上也输不起,脑子乱成一团麻。 莫妮卡和她一起吃早餐。熬的很稠的粥,加了切的很碎的菜叶和肉末,味道很鲜,袭安吃了一口就呕。莫妮卡放下调羹,黯然的看着她,随后低头揉了揉眼睛。 她坚持要送她,袭安却一个电话挂去季公馆,对着那头的清瑞道:“我还要再留几天才回去。” 清瑞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应了,然后合上电话。 莫妮卡不懂她的想法,只是才刚产生卑微的侥幸,袭安下一句话就叫她从头凉到脚。她道:“我不想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要她相信,我在这里很好,非常好。” 莫妮卡咂了咂嘴,从来没有的苦涩。 “安,我多想把你关起来,哪里也去不了,你的眼里看到的只能是我……”她停顿一会,见袭安俨然是仔细聆听的样子,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愿意,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回到我的身边来。” 袭安不看她,只是摇头。 “你和她之间……”莫妮卡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袭安把玩矮几上的流苏,闻言极淡的弯了下嘴角,小小的浅浅的酒窝转瞬即逝,波澜不惊的脸,带着病态的苍白:“女人与女人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关系。” 莫妮卡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追问道:“这么简单么?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愿意为了她来我这里?” 这个问题,压在她心里很长时间,一直选择不去理会,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脱口而出。袭安抬了抬头,哑声道:“我要去睡一会,请别打搅我。” 付出和得到并达不到完全的平衡,此消彼长才是正常的状态。一径无所求的付出太多太过了,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无怪莫妮卡的疑问,连袭安自己都不懂为什么要对清瑞这么好——好的太过了些。 爱么?并不是。她爱过莫妮卡,懂得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更何况在莫妮卡之后,她还有爱人的勇气么? 要说只是单纯的友谊云云,别说是莫妮卡,就是袭安自己也不信的。 清瑞比不得莫妮卡的狷狂肆意,她只是淡,如风姿雅然的青竹,你可以远远看着,却碰触不到——即使碰触到了,也深入不了。袭安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她并不爱自己,就是提也提不到这一个“爱”字。 可是她愿意看她笑,看她开心。她本来就已经很远了,她愁起来,仿佛与人隔了千山万水一样,就是看也看不到了。 袭安回季公馆那天,天气很不好。早上起来就是阴沉沉的,要下雨的预兆。莫妮卡留她吃了午饭,下午开了车亲自送她回去。 她们一句话都没说,实在也是无话好说。莫妮卡舍不得她,眼神泄露的太多了,袭安一概漠视。清瑞到门外去迎她,略有些羞涩的笑了笑,伸手很自然的要去接她的行李。袭安拒绝了,只一手挽了清瑞的臂弯,头也不回的迈进了季公馆。 清瑞回头看车里的莫妮卡,可被袭安拽回来,不了了之。 莫妮卡坐在车里,等袭安没了身影,这才发动了车子。车子在街面上稳稳的跑着,雨丝牛毛一样飘下来,带着潮气的冷风吹进车窗,莫妮卡停了车,直直的坐着,下一刻就难过的趴在方向盘上,她的眼泪第一次给了袭安。 雨越来越大,密密麻麻敲击着车窗玻璃,遮住了她的呜咽声。窗外,黑黝黝的枪口,笔直的对准了她的头部。 【38】 袭安在莫妮卡那里的时候,被保护过度,一直的处于租界,两人的交谈也并不涉及时事,简直活的没有任何的概念性。现在回了季公馆,连个仆佣都在谈论这时代要变了,这才知晓外面的世界早已经天翻地覆一样。 先是南北两大军阀会师沪郊,张宗昌的直鲁部队,孙传芳的五省联军,杀气腾腾的,以北火车站毕庶澄的司令部为中心,在大街小巷堆沙包,拉铁丝网,布置防线。之后上海工人总同盟大罢工,工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举行武装起义,打败北洋军阀的直鲁联军,占领了除租界以外的上海市区,并建立起工人纠察队,正等着北伐军开进上海。 而关于莫妮卡的事情,她是隔了几天才从季泽宇口中知晓的。这件事情引起租界里广泛的惊恐,总领事的女儿遇刺,整个租界都戒严了。查,也查不出是谁干的——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只是军阀头上那顶办事不利毫无用处的大帽子是扣实了,洋人普遍把目光转移到已经攻占了南京的蒋介石身上,共谋以后的发展。 袭安并不晓得这许多,初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浑身都发起冷来。季泽宇玩味的斜眼瞅她,她却去看清瑞,清瑞又把目光投向季泽宇,一时间屋里一片静悄。 季泽宇喝了口茶,低眉暗自笑一回,才道:“我也只是听来的,具体并不清楚——只说警醒的意味似乎远远大于实际的伤害。” “你的意思是……”袭安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手指紧张的攥成了团。 “说是几乎没有受到伤——谁晓得。” “那天,正是她送袭安回季公馆,竟是离开之后的事情么?”清瑞轻轻一句话,惊的袭安出了一身冷汗。 “在共福戏院门口遇的刺,子弹设穿了玻璃,却失了准头,从后脑勺擦过。”季泽宇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吁一声,语调重新轻快起来:“袭平就要回来了。” 袭安双眼一亮,心里却止不住的难过。莫妮卡说过,她想把自己关起来,但是最终她还是放了自己——要是从开始她就这样该多好,该多好? 入了夜,袭安早早回了房间的,这会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起身披了件睡袍轻手轻脚下楼去,却不防清瑞还在大厅里待着,穿了家常的织锦袍子,带了一副金细边眼镜正在看报。 袭安愣了愣,还是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道:“这么晚你还没回房,倒是稀奇。” “你饿了?”清瑞放下报纸往沙发角落里一塞,就要把眼镜拿下来。 “嗳——”袭安按住她的手,迎上去仔细看了几眼,方才笑道:“真羡慕你,永远这样干干净净的。” 清瑞取下眼镜,揉着眉心道:“什么呐……凭空冒出这么一句。” 袭安扫了眼桌角的电话,裹紧身上的睡袍,无赖相的缠住清瑞的胳膊整个人腻上来,略有些撒娇道:“我饿了呀,你要给我做夜宵?” 清瑞从沙发上爬起来,就要去掀铃,袭安快她一步遮住铃,道:“别吵着宋妈了,我并不饿。” 清瑞“咦”一声,又恍悟的摇摇头:“那你下来做什么的?” 她们贴的很近,袭安甚至闻到清瑞洗澡过后带着湿味的气息。她直直看进清瑞眼里,那里有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残缺的。 “你以为,你这是为了她来牺牲自己么?只可惜,她并不爱你,也不会爱上你!” “她来找我谈判,而你是筹码——也只有你这么傻,被她利用了还心心念念着她对你偶尔的仁慈!” 袭安如被什么蛰了,猛的后退两步,惊惶的急速喘息起来。 清瑞不解的看她,见袭安的眼神直愣愣的落在自己身上,她顺着她的目光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几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袭安,你怎么了?” 袭安脸色一阵一阵的难看,她又想起受伤的莫妮卡,嗓子里哽的越发难受,自我安慰了半晌才颤声道:“没……没什么。” 粹白暗龙仿古的瓷灯罩子上覆了一只蛾子,清瑞朝上面呼气,却依然一动不动。她凑上去看,才发现那只是小小一个印章。她失笑的拿手指在上面抹了抹,触手的灼热。她的眼光飘向袭安,格外淡的又折了几折,落在她身后的花瓶上。 袭安用手遮住脸很重的揉了几下,声音都被揉变形了:“早点休息吧,一月不见,总觉着你瘦了好些。” “好。”她的回答淡淡的并不带什么热度,袭安却察觉出不同以往的那一丝差别,凝神去望,清瑞正垂着头,她所见的那一小片侧脸皮肤,就像是刚敷过一层很薄很薄的胭脂,渐渐浓了,然后又慢慢散去。 “你……” “嗯,睡了睡了。”清瑞快步往楼梯走去,匆匆上了几级,又停下来:“袭安?” “什么?” “……没什么。”清瑞抿着的嘴角微微弯了下,月白蝉翼纱袍拍打她的小腿,在空里旋一旋,消失在二楼。 袭安怔忪的又坐下来,她四下看了看——这样一个牢笼!四四方方的牢笼,还有那样多的人争破了头也要挤进来。莫妮卡的牢笼带了带着太决绝的色彩,逼仄的另她喘不过气;季家的牢笼金碧辉煌,可再金碧辉煌也只是一座坟,鬼气森然,一切都是未可知,欺骗、利用、伤害……似乎随时都会上演。 好在平平要回来了。刘志远,林秋同,莫妮卡,季泽宇……袭安掩住脸,极压抑的从嗓子里憋出几个音节,却连自己也辨不清那是什么。 【39】 杨艺媛朝袭安招招手,烟气分别从她的鼻子嘴巴里溢出来,婷婷袅袅,直的曲的不规则的,被风一吹,撕扯着越来越淡,只剩那缕缠绵的香气萦绕不休。 小翠原是在屋里伺候着打烟泡的,杨艺媛让她出去,袭安便接替了她,只才准备动手,杨艺媛斜乜她一眼,往旁了挪一挪,让出大半的席子来。 袭安爬上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捧了茶杯送到杨艺媛嘴边,伺候她抿了一小口。 “你们都当我傻的,我只是不愿去计较。”她冷不丁说出一句,似怒亦嗔瞥了袭安一眼,末了又仰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吁气:“象你,心思再活络,累着心也累着人。” 袭安低下头,又转身趴在榻上,手臂蒙着眼睛,不吭声。杨艺媛揉了揉袭安的腰,慢吞吞吸了一口,放下烟枪,脑袋蹭着移到袭安脸际,朝她耳朵徐徐的吐烟。 袭安抬头,薄薄一层的烟隔在她们之间,朦胧了各自的容颜。杨艺媛眯着眼睛笑,袭安着魔一样使劲去嗅那股异香,侧着身体追逐她的气息。 杨艺媛笑出声来,将烟嘴塞到袭安半张的嘴里:“别怕有瘾,少吸一些不妨事的。”她诱哄她,袭安果然吸下去,却呛的一阵咳嗽。 “慢慢来。”她拍她的背,袭安又尝试着吸了一口,学杨艺媛的样子放软了身体斜躺着,却并不感到多大的愉悦。 “有瘾倒不好了?”脑子里的筋放松下来,她觉得空空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跟她说话。 “谁愿意有这样的瘾——也就除了我罢。”杨艺媛丰润的嘴唇挪向袭安,脑袋相互磨蹭着,就着对方的口水又吸了一阵,这才通泰了。 “人人有人人的计较——小姐想姓虞的,史太太怕树大了招风,后面的一副冷漠心肠事事防人……你呐,心再宽一些,跟了我作伴吧。” “这个说辞奇怪——我简直要误会是给季先生当说客了。” 旗袍的摆子往上掀了好些,袭安弯着身体往下抹,白生生的腿肚子缠在朱红暗纹里,艳丽的晃眼。杨艺媛伸手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抚摸,手上戒指的冷硬让袭安微微退缩,她却仿佛不察觉,坚持着一直到了大腿根,这才语带着嫉恨道:“他就喜欢这样的,我知道,又长又直,豆腐一样的触觉。” 袭安把腿往旁了缩,从榻上坐起身来:“……我不想。” 杨艺媛点点头,并不忙着劝解,只道:“你弟弟要回来了?” “嗯。”袭安拢好散开的头发,又整了整胸前不经意松开的盘扣:“季先生讲,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杨艺媛歪着身体看袭安动作,又象是想起什么,突然道:“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子是一直穿洋装的。” 袭安手上一顿,偏头去看她,心里一片惶惶然——这个改变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一橱一橱旗袍,喜欢穿旗袍的人是清瑞。 她下了榻去推窗户,杨艺媛还是猫在榻上,没骨头一样蜷着身体,却听外面宁儿亮着脆脆的嗓子道:“清姨姨,姆妈不在屋里啊?陪宁儿玩会嘛……” 袭安侧转过身体,见房门上一条微小的缝,外头的日影在缝隙里一晃一晃。 她烦躁的皱起了眉。 门外的童声渐渐远了,杨艺媛嗤一声,道:“傻宁儿。” 袭安心里说不出的郁结,留在杨艺媛处吃了晚饭才回的后进。正见着宋妈在收拾碗筷,菜还是整碗整碗的不见人动过。 她顺口问道:“二太太吃过了?” “喝了些汤就回楼上躺着了。” 袭安茫茫然的站在饭厅里,宋妈见状以为她还没吃,要给她去盛饭,她拒绝了,拖着步子往楼上去。宋妈在后面道:“先生来了。” 袭安脚下一顿,她以为她要去二楼找清瑞么? 她走的更快了。 季泽宇在清瑞房里。 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直冲向三楼,“砰”一声甩上了门。在屋里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焦躁的恨不得把头发都扯下来了。 ——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清瑞就去了姨母家,傍晚的时候打电话回季公馆,说是歇在那边了。袭安正跟季泽宇一桌吃夜饭,听宋妈讲了,眉头又皱了起来。季泽宇也不避嫌,直接伸手过来想抚平那眉心的褶,袭安往后躲,差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宋妈目不斜视出去了,季泽宇收回手,袭安厌恶道:“季先生是聪明人,何必做糊涂事。” “一个月不见,你气色差了,脾气倒见长——还是因为袭平回来了,自以为靠山更多了一座?” “您太往我脸上贴金了。”袭安扔了筷子站起来,季泽宇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逼近道:“那个女人太宠你了罢?” 他的语气讽刺的很,袭安气的满脸通红,重重甩开他,道:“提到她你难道就不心虚么?”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袭安不可理喻的瞪视他,揉弄自己被捏发红的胳膊,道:“你为什么会让我住进季公馆,如果不是因为承她的情,还能是为的什么?” 季泽宇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双手抱胸示意袭安继续说下去。 “我把你想差了,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摸一样——只是更卑鄙而已!” 季泽宇摇摇头,唇角上翘,俊美一如往昔:“赵袭安啊赵袭安,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他的话里一半的无奈一半的傲气:“你以为,我真的把那个洋女人放在眼里么?” 袭安象是被捏在猫爪里的鼠,从一只爪子换到另一只,猫玩的得意洋洋,爪子们也玩的兴高采烈,只有她,晕头转向的没有一点出路。 莫妮卡……在说谎?那么她之前关于清瑞的所有言辞……都是骗人的? 还是季泽宇在混淆视听? 【40】 两人之间气氛正僵,今夜当差的门房一溜烟跑进屋,贴着季泽宇耳根子讲起话来。季泽宇边凝神听着,眼睛边瞅向袭安,面上一瞬的喜又一瞬的惊,末了拔脚就要往外走。袭安还愣在原地,他回头瞪她一眼:“还不跟上来,你弟弟袭平在前进等着呐。” 袭安这才知道要跟他走,只是步子在往外迈,心思却早已经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她眼看着他开了门,人在门前一闪就不见了,她却还在门跟前站着,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又弯腰拨弄拨弄旗袍的滚边,她疑心自己现在的样子顶落魄,又怕被袭平看出些什么,进又是一定要进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在她眼前被完全打开,当前一眼就见到穿黄呢军装的男人,眼生的很,朝她笔直的行了个军礼。 她挺直腰杆,眼睛不自主的往屋里寻,季泽宇也转过身来,嘴边扲着一缕笑,朝她招招手:“袭安,过来呀。” 袭安这才见到坐在季泽宇身后椅子上的袭平。两人四目相对,袭平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喊道:“姐姐。” 他穿着白色唐装,襟上一排红色扣子,漆黑的头发缀在肩头,显的一张脸小而白。袭安才注意到他的脸,就被他右眉上方那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吓一跳,赶忙过去撸起他的刘海,道:“脸怎么了?打仗伤着了?”说着又去摸他的胳膊,眼圈已经泛起红。 袭平扒了扒刘海,尽最大可能的遮住那道疤,顿一顿,道:“姐姐,没事,不小心割的——打仗那是他们的事。”他的目光往先前那个开门的人扫去,季泽宇道:“这位是阿元手下的白副官,特意送袭平过来的。” 袭安只觉得这话说的蹊跷,再看袭平,果然没有一丝拿枪打仗的样子。似乎季泽宇先前也从未提过袭平的官阶,想来他并没有什么实权,却能劳烦蒋先生手下的副官连夜送来,那么……袭安想不通,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看着袭平,袭平侧头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道:“姐姐,我回来了,也是报仇的时候了。” 他的发音很轻,嘴皮上下开阖,形状美极,却冷到骨子里。 袭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的,诡异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渗出来,她死死揪住袭平的袖子,眼里有询问、探究以及……濒临的绝望。 袭平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季泽宇开口道:“这个事,急不在一刻,我们一步一步来。” “我们……?”袭平拿他的话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又拧眉看了看袭安,她却拿手心捂住脸,肩膀小幅度的抖动起来,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样子,快速低下头,再抬起时,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道:“我们并不能确认到底是谁。” “不是——”季泽宇猛的顿住,怀疑的审视袭安,终了挑着下巴讥讽的怪笑了几声。袭安哪里能不懂他的心思?林秋同能和她说,自然也会告诉他。他的意思无外乎是跟刚才大同小异——在莫妮卡那里待了一个月,连带着也把脑筋给洗了个干净,莫妮卡以前饶是再不好,现在也是千好万好了,自然是不会做这种事情。 袭平的目光变的阴鸷,几乎是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注了,一字一顿道:“做掉刘志远,这是当前头一步。” 袭安很大的程度上是赞同他的话的,单从父亲被押解那日的意外身亡,刘志远就脱不了干系,但是他身后的黑手——果真是莫妮卡么?袭安动摇了,袭平道:“姐姐,不用你担心的。” 季泽宇玩味的来回打量这对姐弟,袭安这会又迟疑起来:“对于刘志远,也并没有十足的肯定……” 袭平摇摇头,只抿着嘴不说话。白副官掏出表来看时间,道:“该回去了。” 袭安哀哀的看着他,他却听话的背过身,朝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道:“姐姐,对于刘志远,即使他不是,也该死!” 袭安眼睁睁看着他出去,心里的惶然被无限制扩大,她抚住胸,用力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神来,嘴里喃喃喊了几声“平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旁的任何一句话能说出口。 “他本该怨你送他出去,但是现在这股恨被转嫁到刘志远身上——你们这对姐弟,真的很有意思。”季泽宇阴森森的说完这句就径自出去了,袭安身体软的发虚,还算反应快的扣住了桌角,这才没有跌下去。 他话里有话,袭安就是再傻也听出来了。平平过的似乎并不好,她心里涩的难受,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正是谁也怨不得,要怨也没处去怨——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哪怕再难,也得咬着牙闷头走下去。 袭安辗转反侧,四月的夜晚带着湿气的凉,她只觉得被子粘答答的,用力抓下去便如陷进了一堆湿的棉花,重的仿佛要拖死人。她把被子全都蹬到床下,又冷的慌。那冷没有削肤裁骨,它只是一点一点的透进身体里,再从胸腔蔓延至全身,不知不觉就僵硬了,动都不能动。 她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直挺挺躺在床上,那么谁会来哭一哭……想着想着,浓浓的绝望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隔天上午的时候便接到袭平打来的电话,他让她过去吃饭,报了地址,又说季先生也去的,袭安可以坐他的顺风车。袭安仔细确认了地址,言辞间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袭平没再说什么,只嘱咐路上小心就挂了电话。 袭安换了衣服,明媚的晴天碧,染了大朵嫣红的牡丹,整个人如一枝出水的莲,妩媚中又带着丝丝的清。她才过了门房,就有伙计追出来,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 “赵小姐,才有人送来的,我还想着给您送过去。” 信封里有东西在滚动,硬硬的呈环状。她来回看了看,就地撕了口子,小心的往下倒。血红的光幽幽映红了她的掌心。 那是血月红宝石。 薄薄一页纸,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甚好,勿念。” 袭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听到近处传来车子的声音,抬头便见清瑞正开车门,露出一截雪般的小腿。 她忙把戒指连带着信纸信封混乱的塞进手袋里,朝清瑞的方向迎过去。清瑞下了车,看到她,只是淡淡点了下头,便越过她,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袭安僵直着背,很缓慢的,才迈出了朝前的第一步。莫妮卡的戒指隔着手袋,重重灼在她心尖,刺痛感来的这样真实和无奈。 【41】 季泽宇和蒋先生有事没能来,餐桌上只有袭安和袭平两个,袭安让白副官也坐下一起吃,他坚决的拒绝。袭平倒是安之若素,只是吃不多,袭安见他没动几口就停下了,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嘴里的菜如同蜡一般难嚼。两人很少交谈,到后来袭平给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酒,稍碰了碰杯就一饮而尽。他还想再倒,被白副官挡下了:“少喝些。” 袭安手指颤抖,拿起杯子紧抿几口把酒喝了个精光。 等吃完出了饭店,已经有车在外面候着。袭平拉着袭安上了车,车子一路往前行,到了蒋先生临时的寓所。他亲自出来迎,笑道:“两人吃的还好?我跟则宇怕在了反倒叨扰你们联络感情,不若给你们一个自由的空间。” 有白副官全程跟着算哪门子的“自由空间”?保护不像保护监视不像监视的,袭平皮笑肉不笑,袭安道:“谢谢蒋先生。” 他很清瘦,背手直着腰杆,望着袭安勾唇笑一笑,眼光瞥向袭平,袭平只管闷着头往屋里走。 季泽宇坐在桌旁喝茶,见他们进来,这才不急不慢的放下茶碗,支着身体站起来,似笑非笑的样子:“阿元,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嗯?” 袭安看了看袭平,袭平一直低头,额发厚重的遮了额头,顾自拣了张凳子坐下来。 季泽宇含笑道:“所谓一箭双雕——既解决了你的心头患,又除了刘志远。” “哦?”蒋介石的眼睛惯性的眯起,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季泽宇道:“派人直接去围攻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的工人纠察队。” “你是想嫁祸?可是刘志远没这样做的动机。” “动机?”季泽宇捏捏眉心,低笑道:“要动机做什么?只要事实是铁板钉钉,他能赖么?” 蒋介石闻声点点头,又听季泽宇接着道:“他们成功了最好,但是不成功也没有关系,我们这只是第一步,除掉刘志远,赢得共产党的信任,叫他们放松戒备,然后再来个釜底抽薪,彻底缴掉他们的武装!” “说起来是简单,但是实行起来……首要一个,是这次事体着实到谁的头上才能扳倒刘志远?” 季泽宇挑起一边眉毛,抬手虚空了指向袭安。袭安正听着出神,冷不丁被指到,惊诧的比了比自己:“我?” “当然不是你。”季泽宇拍了拍蒋介石的肩,歪头注视袭安:“只是有一个你相识的人,现在俨然已经是刘志远的座下第一人。” 袭安目光凌厉的扫向他:“你监视我!” “袭安呐,你哪!”季泽宇边笑边摇头:“你从秋同手上救下他,他去季公馆拜访你,一件一件,哪见不是我眼皮子底下的?” 袭平略微抬起头,冷嘲般睃了季泽宇一眼。 袭安重重叹出一口气:“……戴凌那边,我去试一试。” “除掉刘志远,他就是新一代的大佬!只管叫他放心了的去干,他的人头安全着呢。” 话已经说的这样明面了,袭安却深深察出被愚弄的滋味,但是这真的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共产党?那是离她太遥远的东西。 “刘志远的背后是英国人。”一直沉默的袭平突然开口,季泽宇道:“那又怎样?” “怎样?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他直视他接着道:“万一惹恼了洋人,而我们还没有站稳脚跟,得不偿失怎么办!” 蒋介石的神色变的柔和,他朝袭平走几步,伸手了想碰触,想想还是收回来,沉吟道:“这是中国内政,他们没有干预的资格,只要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没了刘志远,却可以得到更多。但是如果我不强硬,势必得不到他们的认可——平平,你不用担心我。” 袭平的喉结上下滚动,望他一眼,攥紧手心侧过了身体。 袭安和戴凌的交涉极为成功。她甚至只说出大半,他已经流露出义不容辞的意思来。临走前信誓旦旦向她保证道:“大小姐,我的命是你救的,努力的往上爬也是期盼着哪一天能真正帮到你。” 袭安从他的神色间分明看到了野心,却还是为他的这句话动容,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什么,他能有这份心,在这样一个人心隔肚皮的年代都不失为一种珍贵。人与人之间,利益才是最牢靠的关系。所谓各取所需,谁说不是呢? 袭安回了季公馆,只觉得精神极度疲乏,扶着栏杆往楼上去,在拐弯处听到一连串的哭声,她抬起的腿终究还是放下,扭头看向清瑞的房间。那不是清瑞的哭声她可以确信,那么是……她咬咬嘴唇,半晌才醒悟过来那是季婉婉的声音。 她朝清瑞的房间走去,门没有全部合上,她的手才刚触到门板就听季婉婉道:“我真的不懂……以前虽然也阻止,但那都是不痛不痒的……呜呜……可是这次哥哥是铁了心的不肯……他……他……” 她哭的说不下去,袭安迟疑着,还是转身走了。 那不关她的事,沈清瑞,虞子晟,季婉婉,她想都不愿去想,想了就觉得荒谬,荒谬到极点。 她回房开了手袋,拿出莫妮卡的信,摸黑找出洋火烧了个干净。火光照亮她的脸,只是速度太快了,她的脸色瞬间隐没在一室的黑暗里。 只是那枚戒指,泛着血红的光。她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一样的四处转,最后把它塞进了行李箱的最底层。 【42】 季泽宇这些天忙的很,袭安乐的见不到他,倒是季婉婉,她干脆搬来和清瑞住,三个女人坐在一处,季小姐是愁眉不展,沈清瑞是沉默无言,袭安本来心事很重,见她们这样竟然觉得舒心,真有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惬意——虽然毫无幸福可言。 她都怀疑自己的灵魂被扭曲的不成样子了。 季小姐为个男人哭哭啼啼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更别说那个男人还从未表露过非她不可的意思。沈清瑞永远是那副爱理不理,清高无尘的样子,袭安觉得累,太多的笑脸贴上去换来的终归只是冷漠,她也是女人,她实在没有那个义务哄着宠着她。她打定了心思冷落清瑞,想着也许这样清瑞还乐得自在,心里越发忿然,付出那样多,即便是一只猫一只狗也养熟了的,却偏偏沈清瑞,真的担的上一个喜怒无常,脾气太坏! 季婉婉道:“袭安,你真不知道这有多痛苦。” 袭安心里冷笑,她是瞧不上她的这股子幽怨的,要么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抛弃荣华一路追随,都好过现在不死不活的样子,她嘴上却道:“你别急,这事急也急不来的。” 清瑞搁下手上的报纸,赶走团在她腿上的波斯猫:“婉婉,你消停些吧,季家为你这事已经够烦心的了。” 季婉婉正忧伤,听她这样说,眉毛一横,声音立刻尖了几个阶:“清瑞!你总是讲这样的话,我简直要怀疑你的用心!” “你怀疑我?”清瑞望她一眼:“你倒是知些礼义吧,也好过这样的搬弄是非。” 她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季婉婉着恼,伸指比着她道:“你……你好!你干脆说我不知廉耻不是更痛快!你看不惯我和子晟的事,我一早知道,只是碍着子晟和我哥从来没有和你办过交涉!” 她撕破了脸,当着袭安的面便歇斯底里,毫不顾及形象了,揪住清瑞的话不放,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清瑞急忙看了眼袭安,失惊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们的事,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季婉婉拉住袭安的胳膊道:“我才不怕家丑外扬,她分明对子晟余情未了!她是巴不得我跟他不得善终呐……” “你……”清瑞气的眼前发黑,缓了好一阵气才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袭安安抚的拍拍婉婉的背:“你明明知道清瑞没这意思的。” “是子晟亲口告诉我的!他亲口讲的,还有假的么?”她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说完这话便扬起下巴,一派胜利者的姿态挑衅的看着清瑞。清瑞白了一张脸,全身抖的厉害,袭安没料到话能说到这份上,因此也闭了口,不劝不言,只引着季婉婉坐下来,随她们去。 清瑞捏着手心,手臂神经质的在身侧小幅度的挥了挥,又突然扭头哀哀的望向袭安。袭安避过眼睛,轻轻拍了拍婉婉的手。 季婉婉胸口起伏的厉害,突的又站起来,笔直的朝清瑞走去,扬着手,似乎是要甩下去,忍了忍,重重“哼”一声,往楼上跑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清瑞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袭安见宋妈在墙边探出个脑袋却不敢过来,只好自己过去接了起来。 是季泽宇来的电话。他说戴凌已经被抓去了师部,就等着收刘志远了,叫袭安放心。袭安一边听电话,眼角余光往清瑞扫去,她背光,看不见脸,素色的旗袍涤成皎皎的月色,周边一圈黑色阴影。 挂上电话,季婉婉提着行李正从楼上跑下来,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就往外走。袭安算是见识了她的小姐脾气,被她一连串的动静搅的脑子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也不知该和清瑞说些什么。隔一会,杨艺媛踏进门,倚着门框闲闲道:“这是演的哪一出?” 她是从来不过来后进的,这会来多半是为了季婉婉的事,果不其然,她伸着十指观察了一番刚涂上的蔻丹,轻蔑的扫了清瑞一眼道:“婉婉在我那呢,你要赶人,仆人老妈子也就算了,她可是季家的小姐,从小被则宇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金贵的很。” 清瑞看也不看她一眼。宋妈这会赶出来给杨艺媛倒茶,却听她道:“我可没这个福分喝她的茶,指不定哪天也被赶出了门去!” 清瑞象是自动关闭了听觉,一言不发往楼上去。她才踏上第一阶,袭安的声音猛然划破先前的混沌,炸的她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袭安道:“姐姐心里明白的很呢,倒要来说这些惹人笑的话。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去前头陪婉婉说说话去,这里……闷的很。” 袭安在前进消磨了一下午,吃了夜饭才回来。季婉婉这会已经安静了,不哭不闹的,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袭安琢磨她中午说的话,清瑞跟虞子晟之间的猫腻她是早有所察觉了的,只是不知道他会亲口告诉季婉婉,她瞧不起这样的男人,清瑞哀哀望她的那一眼浮上心头,她按了按隐隐闹腾的胸口,朝楼上走去。 辰光并不晚,宋妈说二太太一直没下过楼,喊她,也不理会。袭安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她开了灯,见清瑞正侧躺在床上,被子盖的好好的,睡着了一样。她走过去,清瑞的呼吸很均匀。 袭安轻轻拉了张凳子在她床旁坐下来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许久许久,叹出一口气来。她小心的去摸她的侧脸,触手却是一片湿凉。她忙扳正她的身体,清瑞分明睁着眼睛,泪水流的无声无息。 袭安张张嘴,心里噎的慌,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半晌才知道去擦清瑞的泪渍,她的指尖上凉凉的,贴着清瑞的颊,轻柔的拿指腹去抹缓缓往下流的液体。清瑞开始还随她动作,不久后便开始挣扎,打开袭安的手,重新侧过身体,拽了被子往上盖。 “清瑞……” 清瑞在床边摸索,扯出帕子擦眼泪。擦一会,又坐直上身,对袭安道:“劳烦赵小姐出去吧。” 清瑞对袭安虽然是忽冷忽热,从来没有几句好话,但是袭安看她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尖心里又隐隐不忍,她下了逐客令,她却充耳不闻,道:“你别哭了。” 清瑞呆呆看了袭安几眼,嘴边化出一丝极淡的笑,随后笑容越来越大,讥讽的意味愈浓:“我这里闷的很,赵小姐想必待的不舒畅吧?大太太那里空着呢,我绝不拦一句——这个逐客的名声我愿意把它落实了。” “死脑筋……”袭安伸手要去戳清瑞的脸,清瑞狠狠瞪着她,她只得缩回手,道:“你呀……你是嫌在季家的日子过的太太平了,不掀起浪来不罢休还是怎的?” “你什么意思?” “等季婉婉在大太太面前嚷嚷你跟虞子晟怎么怎么的,看你怎么死!” 清瑞一顿,直直盯着袭安的眼睛,喃喃道:“你跟她关系不是亲密的很,何必要帮我。” “她?大太太?”袭安蹙眉:“我跟谁更亲,你难道不清楚?何必说这种话来伤我。” 清瑞来回扯了几下帕子,眼睫上还是湿的,她拿帕子印上去,嘴里含糊道:“我看到了,那天。” 袭安幽幽凝视她,黯然道:“你以为我是那样没有节操的人……四处和人胡混去么?我喜欢女人,就要喜欢身边所有的女人?清瑞,你答应要好好对我,可是你就是这样疑心我。” “……” “大太太,让我当小——让我给季先生当小。” 清瑞吃惊的望着她,袭安摇头道:“我不愿意。” “那则宇……” “我不愿意,没有人能逼我。” 清瑞脸色变了几变,到后来都不敢直视袭安,她掩饰般想重新躺下去,袭安抓住她的肩,贴近了戏谑道:“你这几天之所以对我这样冷淡,就是因为这个事么?” 清瑞不回答,袭安当她默认,孩子气的摇头晃脑道:“你要再不理我,我就……” “你要怎样?” “哎……”袭安松开手,一板一眼道:“我能怎样呀?我只好走一走黄泉路,采一采彼岸花,过一过奈何桥,喝一喝孟婆汤了。” 清瑞又好气又好笑,袭安得逞的捏住她的鼻子晃了晃:“清瑞,别不开心,我说真的,别不开心。” 清瑞低下头,细瘦的脖子完全露出来,她极轻的应了一声“嗯”,聊胜于无。 【43】 袭安没有问关于虞子晟的事,清瑞的情绪平复下来,更是没有提。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一阵的话,季泽宇突然推门走进来。 袭安和清瑞正说到天气快要热起来,听到声音相视着就是一顿,齐齐往门口望去。季泽宇见袭安也在,于是道:“我刚从阿元那来,他还提到你,说没事就去陪袭平说说话。” 袭安站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清瑞掀了被子想下床,被季泽宇快走几步拦住了道:“你就是心眼窄,是不是被婉婉气着了?” 清瑞看了眼袭安,没作声,就听季泽宇继续道:“长兄如父,你怎么也算得上她半个娘,羞不羞。”他曲了手指刮清瑞的鼻子,清瑞没躲过,垂下头皱起了眉。 刚才袭安才说过,他要讨她当姨太太,现在当着袭安的面故意着表现出这份亲昵叫清瑞浑身不自在——她压根就没自在过。 季泽宇道:“婉婉丫头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候,家里都太惯着她了,活该被你泼冷水。” 也不知道袭安是怎么劝哄季婉婉的,让季泽宇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心里想着,清瑞就拿眼去看袭安,袭安朝她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 波斯猫悄无声息的踱过来,蹬着后腿往上一纵就到了床单上。清瑞揪住它后颈想往怀里揽,袭安抢过来,道:“囡囡,上我那儿遛遛吧。” 季泽宇低低笑了几声,在床上坐下。袭安看到顺着他动作上滑的裤管下露出的那一小截腿,白皙,寥寥的体毛,恶心感铺天盖地的卷来。 清瑞在被子下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磕在隆起的被面上。那是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袭安把猫抱的死紧,眼睛甚至不敢往床上望,匆匆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把猫放下地随它四处溜达,自己就着黑暗走到窗边。黑漆漆的幕布,看不到一颗星星。凉风吹在她脸上,她抬手擦了擦,看到二楼的灯熄了。 刘志远被抓,过不多久便执行了枪决。戴凌轻轻巧巧放了出来,为了堵共产党的眼睛,他得了大笔的钱暂时离开上海去外面避风头,袭安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 那之后袭平给袭安挂了电话,挂断之后袭安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宋妈正从外头回来,见袭安呆怔怔的,给她泡了杯茶放在身前的几子上。 袭安看着袅袅上升的热气,慢吞吞的伸手笼了过去。气消失了,化了一手的湿。瓷杯壁上烫的很,袭安缩回手,听到楼梯上有响动。 清瑞下楼,姜汁黄的旗袍,娉婷的靠近她。 清瑞朝她微微一笑,袭安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她见袭安手里还捏着听筒,便道:“怎么了?” 袭安如梦初醒般“哦”一声,搁上了电话。 “平平给我来的电话,刘志远死前留了几句话。” 清瑞领悟,体贴的轻拍了拍袭安的手背。袭安抓住她的手,又呆怔起来,半晌才道:“我怎么突然之间觉得这样空,脑子空了,心也空了,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仇就这样简单的报了么?” “你是说刘志远果真是……” 袭安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一切都太不真实,这大半年来,一直支撑我的事就这样结束了,这样的轻而易举没有一点点后患……” 刘志远坦诚当初举报赵家老宅有土的是他,以救人为名施杀人之实的是他,归根到底都是想抢赵爷的地盘。英国人只是不作为的任他行动,因为他们的利益不会受到一分的损害。 清瑞道:“那要恭喜你。” 袭安愣了一愣:“清瑞,我要走了。” 清瑞才漾起的丝丝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哦……要去哪里?” “总不能待在季公馆,你知道的……” 清瑞没说话。 “哪天就搬出去了,平平让我过去,我不想。” 清瑞问为什么,她憋了半天,淡淡道:“不方便。” 晚饭之后林秋同上门,跟袭安聊了几句,言辞间唏嘘不已。袭安不很耐烦,听在心里却难免觉得伤感。 那时候,他,刘志远,张维,三个人一起帮着赵爷闯天下,现在活着的就剩了他一个。 他又问起袭安之后的打算,袭安摇摇头:“该面对的面对,想逃避的,也迟早要面对。” 几天之后,为了加强北伐军和工人纠察队之间的情谊,北伐军发起了联欢活动。在北火车站广场上北伐军第二师出其不意的缴了纠察队的武装,与此同时,作为总部的东方图书馆也被北伐军占领了。 从此,搜捕共产党已经完全明面化。 袭安安安静静在房里收拾行李,清瑞上楼来看她,门没关,她就倚在门边看着袭安动作。 “地方找好了么?” 袭安道:“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好在一切都方便,王伯也还在。” 袭安背对着清瑞,一只脚上踩了拖鞋,另一只拖鞋被猫压在身下当褥子睡觉,她也不在意,直接裸着踩在地板上。清瑞看着她,看着看着,便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她去接袭安,上了楼开了门,就看到她衣衫不整的在床上,手里握着匕首,满脸的泪。那个外国女人手臂上都是血,混乱的场景。 那时候她走进了自己的生活,现在她收拾着,又要离开了。 袭安从橱子里拉出一件朱砂红的高开叉旗袍,拿在手里叠了几叠,又重新展开:“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你给我挑的,一直忘了还。” 清瑞望着那一团红,仿佛眼圈也被映红了:“不介意的话你留着吧,反正我也穿不着。” 袭安轻笑一声,点着头把它叠好放进了行李箱里,末了,小心的正了正领子,抚平上面的褶。 袭安重新转回身,朝清瑞又笑了下。清瑞飞快的说了声“我先下去”就要走,袭安追上去拽住她的胳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朝清瑞眨了眨:“胆小鬼。” 她说着,就很慢很慢的抱住了清瑞。 她以为清瑞会拒绝,是以放慢了速度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可是清瑞一动不动的,甚至后来还主动把手环在她腰上拍了拍:“呐,以后自己注意身体。” 袭安心里觉得暖,眼泪一瞬就滚了下来:“你要是早些这样对我,该多好。” 清瑞望着被风吹开的窗帘,头往上仰,逼回了要流下来的泪。 “我会常来找你玩。”袭安松开怀抱,晃着脑袋朝清瑞扮了个鬼脸:“一起看看电影跳跳舞什么的,你请!” 清瑞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44】 收拾了大半,天已经擦黑,宋妈上来喊吃夜饭。清瑞原先是一直坐看着袭安收拾的,这会站起来,袭安放下手里的衣服,挽着她的臂弯,笑吟吟的一起往楼下去。宋妈纳闷的摸摸后脑勺,她不懂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 小翠正在大厅里候着,见袭安下楼了便道:“赵小姐,太太请你过前面去。” 袭安还不待回答,就听清瑞道:“那我不留你,去吧。” 她的表情很自然,倒叫袭安一怔,仔仔细细要去探究,清瑞淡笑一声搪塞了过去。 袭安跟着小翠出门,想了会,这才抿着嘴角化开好看的弧度来。 清瑞一向是很不喜她去大太太那边的,每当这时她也从来没个好脸色给袭安,但是现在她开始相信她,也就不会再计较这些——她知道袭安总是向着她的。 袭安却并没有看到杨艺媛,等着她的是季泽宇。 季泽宇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眼角余光睃向袭安。袭安挺直腰杆,细细的,却意外的韧。他惬意的坐在靠椅上,右腿搭上左腿,又支着下颌来回扫视了她一圈。 袭安不卑不亢道:“季先生。” 季泽宇冷笑,“啪”一声站起来,踱到袭安身前,绕着她颊边的头发道:“桥,不是这样拆的。” “季先生只是嘴皮子动了几动,连只蚂蚁都不用你亲手捏死,面面都在做好人——您需要我怎么报答您?” “那个外国女人和你老子的死没有关系,你便有恃无恐了?还是说你弟弟凭着床上功夫给你谋了另一条生路?” 赤裸裸的讽刺,袭安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劳烦季先生为我操心这样那样的,只是也管的太宽了些。” 他倒是意外她的冷静,哼声道:“婉婉跑了!” “令妹真是有节气,为情私奔。” 季泽宇一把卡住她的脖子,逼迫了扬起她的脑袋:“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跟姓虞的去哪了?” 袭安痛苦的扒住他的手,眉头蹙起来,嘴边却漾出冷诮的笑意。 季泽宇阴狠的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却始终听不到一声呻吟。他的眼睛眯的细细的,盯着猎物的蛇一样朝她吐出丝丝的信子。袭安闭上眼睛,内心的畅快完全掩盖住身体的痛苦,她干脆松开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被季泽宇提捏的脖子上。 季泽宇狠狠的把她甩在地上,一脚踩在她的手心:“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把她们掘出来!” 袭安吃痛,自由的那只手抚着脖子拼命的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道:“悉听……尊便。” 鞋跟碾过掌心,他没有用十分的力,袭安的胳膊却已经折起断裂一样的形状。 他缓缓移开脚,蹲下身冷冷瞅着她:“你要走么?走便是,不然我迟早弄死你!” 袭安猛的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在他脸上,一字一顿道:“不让我走,我迟早也弄死你!” “好!哈哈……好的很!”季泽宇一下一下拍着袭安的脸,最后起身扬长而去。 袭安扭着手腕,她的手指几乎合不拢。从地上爬起来,停顿了好一会,才顺着气打开房门出去。杨艺媛脸色苍白的正站在门外,见着袭安就是一哆嗦,又强打着精神道:“袭……袭安……” 袭安见她的目光着落在自己的颈项,把立领更竖了竖,多少遮了些,才道:“不关你的事。” “袭安,对不住……” 袭安无意和她多做交谈,边走边道:“自己多保重吧,大烟……不要抽太多了,多少给自己留些后路。” 杨艺媛听了这话,脚下再迈不出一步。袭安回头,她拿帕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袭安吁了口气,离开了这间逼仄的牢笼。 她回了后进,宋妈正在收拾餐桌。袭安看着不对,地上一滩碎瓷,几张凳子也是乱七八糟。 “赵小姐,我去给你重新热点菜?” 袭安边摇头边道:“这是怎么了?” 宋妈拿手比在嘴上“嘘”了声,想想又指了指二楼:“先生来了……” 袭安的怒气从脚底一路升到头,转身就往楼上跑。清瑞的房门关的死紧,她用力的擂上去。回应她的是季泽宇戏弄的笑声以及清瑞时断时续的呻吟。 袭安拿脚踹:“姓季的!你开门!开门开门!!” 这下再听不到清瑞的声音,只剩下季泽宇不稳的气息。袭安心底的绝望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在原处捧着脑袋大声尖叫起来。 宋妈跟着追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好小姐,可别这样,可别这样,这样太太更要受罪!” 袭安两眼发直,头发散了,鞋子掉了,被宋妈一路揪着送上了三楼。 第二天一早,蒋先生处来了人,给袭安搬行李。袭安最后望了眼空空的房间,重重关上了门。清瑞一直没有出来过,袭安站在门外,想想还是作罢。 宋妈跟在后头要送她出门,花园里,袭安走几步,停下来往二楼的窗户看。窗户关的好好的,暗色的窗帘纹丝不动……只是那撩起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月白色填充了虚无。她的嘴唇翕合一会,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季公馆。 如果可以,我想带你一起走。 【45】 如此过了一个月,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袭安正和王伯在家吃饭,就听得外面越来越热闹的喇叭声。王伯放下饭碗要出去,袭安止住他的动作,自己起身出去了。 果不其然,又是她。 莫妮卡站在阳光下,脱了帽子,扬着下巴朝她挥手。挥一阵,转身朝车内的司机吩咐了几句,车子缓缓开走了,一列列的外国兵也朝外圈挪去。 袭安把着门,莫妮卡绅士的弯腰和她打招呼,袭安“砰”的甩上门。 蒋先生正送袭平过来,车子开不进,两人步行着走进过街楼,莫妮卡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吃了闭门羹的,反倒神气活现的向他们打招呼。 袭平硬着头皮去敲门:“姐,是我,开门。” 蒋介石望一望莫妮卡,笑一阵,朝袭平摆摆手,先走了。 莫妮卡跟着袭平闪进屋,先巴巴的跑去泡了茶送到袭平手边:“弟弟,喝茶。” 袭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袭安冷哼一声:“真是天大的面子,能使唤这么个人端茶倒水的,折寿!” 莫妮卡把杯子放在桌上,身子挤到袭安旁边:“CHERRY,有好玩的,你要不要去?” 袭安冲袭平做了个苦脸,袭平只能万分尴尬的笑了笑。 到了莫妮卡推荐的场所,袭安又气的不轻。袭平没憋住,笑声就溢了出来。莫妮卡本来还洋洋得意,见袭安的样子,又垮了个脸,道:“要不喜欢……我们别处去转转吧?” 那时候时新了选美,这正是上海小姐的选举,一个个美人如古画上的仕女,婷婷立在舞台上,下面的人,花数量不等的钞票买玫瑰,投给中意的小姐。 可是看在袭安眼里,这就好比菜场买肉。 这些参赛的选手,多是长三书寓的姑娘,蕙质兰心那是肯定的,却永远脱不了一个“卖”字。袭安反感这些以色为媒介最后达到性与利的活动,当下就板了脸。 莫妮卡是看这个比赛有趣,想惹袭安开心的,见竟然起了反效果,心下惶然,拉了两人出来,坐在车里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 袭平突然道:“姐,我要离开上海了,你和我一起走吧。” “你要去哪里?” “南京。” 袭安沉默。莫妮卡坐在前头,闻声回头看他们。袭安的目光掠过莫妮卡中性俊美的脸,她见她张口道:“安,我是要回国的……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袭平略略讶异的望了眼莫妮卡,袭安却撇头朝窗外看。 谁都要离开。到最后,谁都要离开。 “我哪里都不想去。”过了许久,她轻喃出声。 晚饭在外面吃,袭平请。席间多喝了几盅酒,袭安有些醉意。莫妮卡扶着她往外面走,夜色弥漫的街道,袭安就是不肯上车,晃着胳膊走的歪歪扭扭,到后来干脆脱了鞋抱在怀里,赤着脚在地上跑。莫妮卡没防备,她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了。 她觉得自己飘起来了,脚下象踩着一只蠕动的大虫,就是有些刺。她皱皱眉,抬腿拍拍脚心,见隔着丝袜,当街就要脱。 莫妮卡几乎是扑过去,抓着她的手把她圈进自己怀里,嘴上道:“以后可不敢让你喝酒……” 车子已经开过来,袭平开了车门帮忙把袭安拽进去。她倒在他身上,揪着襟口不停喊热。莫妮卡拍下她的手,关了车门才要让司机开车,一个人扶住打开的车窗玻璃,略略往里探头道:“袭安?” 袭安醉眼朦胧的望过去,傻兮兮的笑了,晃着手指蹭到莫妮卡身上,扬着明媚的笑脸冲车外的人道:“我最喜欢你了。” 莫妮卡拍着她的背:“知道了,知道你最喜欢我。”顿一顿,目不斜视道:“开车吧。” 车窗摇了上去,车开走了。 袭安一觉睡醒,头疼的很。莫妮卡趴在她床边,也没敢上床。短短的卷盖在眉毛上,睫毛很长。袭安揉着脑袋坐起来,见床柜子上有水,拿起来喝了几口。 莫妮卡抬头,迷迷糊糊说了声“你醒了。” 袭安嗯一声,道:“你上来睡吧。” 莫妮卡乖乖爬上床,抱着被子趴着睡。袭安怕她把口水流在被子上,使劲给她翻了个身,这才穿了鞋下床。 莫妮卡睡了没多久就下来找袭安。见袭安端端正正坐在桌上喝粥,道:“酒品真差,看以后还敢喝酒。” 袭安白她一眼。 莫妮卡拖了条凳子凑到袭安旁边,神秘兮兮道:“你可是当街脱衣服了。” 袭安一惊,满脸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脚底痛不痛?那是你脱了鞋也脱了丝袜。” 袭安眉毛鼻子都揪到了一块,莫妮卡哈哈大笑,边笑边揉袭安的头发。 “我都不记得了……总不会这么失仪吧?” 莫妮卡确定道:“都不记得了?” “你在撒谎?” “脱了,没脱成,就抱着鞋子在街上疯跑。” 袭安低下头,又喝一口粥,扫一眼莫妮卡,半晌道:“那时候,你骗我的吧,清瑞并没有和你做交易。” 莫妮卡的笑僵在脸上,咬咬嘴唇,讷讷道:“我想留住你,安,我害怕……” “以后不要再骗我了,我们,正常一些的当朋友吧。” 莫妮卡霍的站起来,又慢腾腾的坐下:“我等你,我说过的,我一直等你。” 【46】 袭安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醒来之后又什么都想不起了,只是舅舅的脸从来没有如这刻一样的清晰。从小到大,母亲那边的亲戚她就没怎么见过,唯一一次见舅舅,还是在母亲死后。她一眨不眨的望着床幔,有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后来她下楼去找王伯问母亲家的事,他在赵家几十年了,只依稀记得是叫萧安平的,除此之外,模模糊糊的也说不清楚了。 袭安也是心血来潮,问了就丢,正要离开,突然瞥见角落里有一辆崭新的银色自行车。王伯见她盯着瞧,便道:“刚才那个……那个莫妮卡来过,见你在睡觉就没吵你,放下车子走的。” 袭安过去摸了摸车兜,又摸了摸把手,笑一声,重新上楼去了。窗户上已经安了纱帘,印着淡淡的竹,她把窗帘全部拉开,眼角余光掠过西洋钟,已经是傍晚四点半过了。 弄堂外来往的人不少,拎着菜蔬的,夹着报纸的,还有吸拉着拖鞋乱跑的小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一些,落日染红了半边的天,一道道晕黄投射在过街楼下,照出灰白的墙面上那几个零星的煤炭涂迹。 节奏一下子被拉长,明明是不安静的,飘进袭安耳朵里的却只是一派的静谧。她莫名的心跳加快。她盯着弄堂口,疑心有人要来,只是过了许久依然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她暗笑自己的痴,摇着头转回身,拉着棉毯才要叠,又鬼使神差的扭过头,一辆半新的黄包车,一张黝黑的男人的脸,精壮的手臂后露出一双乳白的高跟皮鞋,过膝的姜汁黄旗袍摆子迎风拍打着小腿。 她一下子顿住了,半晌才知道推开纱窗探身出去。清瑞已经付了车钱,正仰起脸来,朝窗边的袭安浅浅一笑。 她来看她。 袭安冲她用力挥了挥手,嘴里喊着“清瑞”,转身往楼下跑去。清瑞站在原处等她,歪着脑袋看袭安出来,伸手掠了掠鬓边的散发:“我从姨母那里来,想着还早就来看看你。” 袭安拉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几圈:“你怎么瘦了那样多!” “厚衣服换了薄的,可能看上去没那么肿了吧?”清瑞也顺着她的目光打量自己,末了说出这样一句。 袭安嘴边带笑:“傻子,我还想着你准备老死不跟我往来呢,也不找我!” “话都说馊了,你呀……” 袭安把她往屋里推:“在这里吃饭。” 清瑞迟疑一下:“不了……还是回去吧。”话这样说着,脚还是迈了进去。 她也见着那辆自行车,走过去看了几眼,又回头朝袭安笑。袭安见她很有喜欢的意思,便道:“你喜欢么?喜欢就送你。” 清瑞道:“我要来做什么?我又不会骑——也用不着。” 王伯见有客来,忙要去泡茶,袭安见状止住他,要亲自去。 清瑞也不坐,跟在袭安后面看她忙乎。她捡了几朵晒干的玫瑰放进杯子里,又舀了些蜂蜜进去,想着要冲热水,又怕水太沸失了原先的功效,正拿水凉着,就听清瑞在她背后笑起来。她越过她按住杯子往旁边推,只取了那杯热水,凑到嘴边吹了吹:“就这样吧,没那么多讲究的。” 袭安看她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水,瘦削的脸,细淡的眉,挺秀的鼻子,摩挲着颈项的翡翠耳坠子……她猛的掰开清瑞的衣领,尖声道:“怎么回事!” 清瑞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热水洒下来,隔着布料烫在身体上。她闷哼一声,摸着脖子往后连退了几步。 “他现在……对你很不好么?” 清瑞轻轻放下杯子,本来是垂着头的,现在望向袭安,目光淡然而平和:“我没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甚至是带着微笑的。 袭安只看到她颈间青紫的淤痕,再不敢去想她身上的样子,清瑞却一径很淡的微笑,袭安难受的几乎要掉下泪来。 “你知道,婉婉和子晟不知所踪,他也是急的,最近生意上也不是很顺……”她不知道是在说服袭安还是说服自己,袭安却听不下去:“这样的一个姨太太当下去有什么稀罕!有什么稀罕的!” “是啊……什么稀罕的……”清瑞压低声音继续道:“你以为我不后悔么……我也羡慕你,要走,就走了……” 西洋钟“铛铛”的敲了五下,屋里一片寂静。 清瑞抚着弄湿的地方,拎空了来回抖了几抖,见袭安一直没说话,便道:“袭安,我回去了,不早了。” 袭安依旧闷着头,手却伸出去拉住了清瑞的胳膊:“……你……” 清瑞停一停,抹下了袭安的手:“有空我会来看你……”目光着落在自行车上,顺口道:“我还不会骑呢,你会不会?你会的话可以教我的。” 袭安点头,一直点,清瑞却已经走远了。 那日后,又过了很多天袭安才第二次见到清瑞。 那之前她也给她挂电话,都是选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挑季泽宇不在的时候。 电话里两人话都说不多,大段时间的沉默,到最后很有些惨淡收场的意思,却依旧还是要打,克制不住自己。有一次接近凌晨的时候,袭安正睡的模模糊糊,就听电话一直在响。她从床上爬下去接了,打着呵欠含糊的说了声“喂”,就听到听筒里传来呜咽的哭声,她寒毛都立了起来,问是谁,对方又挂断了。 袭安睡醒以后疑心是清瑞来的电话,打过去,清瑞又是很平常的态度,不见一丝端倪,到后来她想着也许是做梦,冷汗又淋了一身。 清瑞依然是傍晚四点多来的,给袭安带了些时令的水果。袭安转回房换了衣裤,头发整个的高高挽上去,把自行车推出来,载着清瑞沿街慢慢的骑。骑一阵,就要回头看看。清瑞拿手肘顶顶她的腰,问道:“你怎么总往后看?” 袭安道:“你太轻了,我总是觉得后面好像没有坐人。” 清瑞拍了几下她的背,之后手就一直抓着她的衣服下摆。 两人在外面随便吃了些东西,清瑞说今天不急着回去,袭安没有多问,带着她在街面上来来回回的转圈。霓虹灯渐渐亮了,一路的繁华。 后来袭安还是送她回去,她在街口就下了车,袭安以脚支地朝她摆手,清瑞便也挥挥手,转身走了。不远处季公馆的门灯惨白惨白,刺的眼睛要淌泪。 【47】 她的脸被黑暗遮没,身影也渐渐被吞噬了。袭安骑着车慢腾腾的回家,身上腻出一层的汗。 她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难过,只是惆怅,说不出的惆怅。 她把车停在屋外,落了锁,推门走进去。给自己倒了些水,又没有想喝的心思。看时间已经接近八点,扯散了头发准备洗个澡。 回房开了衣柜取睡袍,关柜门时被那上面的镜子里映出的人像吓一跳。莫妮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睁着细细长长的眼睛,说不出的落寞相。 袭安拍了拍胸,走过去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一声不吭的吓我一跳。” 莫妮卡倔强的抿着嘴,一下打落她手里捧着的衣服。 袭安扫她一眼,默默的俯身拾起来,莫妮卡又扯过来往地上扔。 袭安再扫她一眼,依旧把衣服拾了起来,只是眉心拧起,把衣服往椅子上随意一搭:“做什么?” 莫妮卡盯着她,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袭安的身体立刻就僵硬了,她推了推她,莫妮卡耍赖一样晃了晃身体,就是不愿松开。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莫妮卡把脑袋埋进袭安的颈窝,声音也是闷闷的:“我来的时候,你正出去……但是至少你喜欢那辆车,我很高兴……” 袭安一下子语塞。 莫妮卡的身上热热的,带着浓烈的香气。她闻着有些晕,又推了推她:“我喘不来气,你先放开我。” 莫妮卡又抱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委屈的望着袭安,袭安觉得心里发虚,躲着目光不敢和她直视。 “你先坐着等一会,我身上都是汗,先去洗个澡。” 这话说的太暧昧了,袭安自己也是一愣,尴尬的去望莫妮卡。莫妮卡一扫刚才的阴郁,笑的眉眼弯弯,还特别孩子气的嗅了嗅鼻子。 袭安抱着睡袍逃一样闪进去了洗澡间。 洗完出来,莫妮卡正趴在床上翻画报,袭安故作大方的也跳上床,陪着她看一会,就坐正了身体道:“你该回去了,很晚了已经。” 莫妮卡从画报上抬起头看她一眼,嘴里“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看。袭安无聊的东摸摸西捏捏,隔了几分钟又道:“你真该回去了,我要休息了。” 莫妮卡听完很干脆的合上画报往地上一扔,揪住袭安的手慢慢往她身上爬。袭安略略往后躲,莫妮卡的唇已经落了下来。 她轻轻的在她嘴唇上辗转,袭安被她推倒在床上,睡袍口敞开了些,她的手直接伸了进去。 袭安舔了舔唇,望着上方的莫妮卡,有些困惑道:“咦,你这是要做什么?” 莫妮卡捏住她的乳,时轻时重的挤按,吻落在她的颈子上。袭安侧头就看到衣柜镜子上照出的影像,她朝虚空里伸出手,又被莫妮卡抓回来,咬着手指一点一点的亲吻。 “我不想做,莫妮卡,我不想。” “可是宝贝,我想。” 莫妮卡解开她的睡袍,沿着纹路慢慢往下抚摸。袭安想动,又动不了。她蹬腿踢了踢莫妮卡:“我不爱你了,我不想跟你做!” “可是宝贝我爱你,我想跟你做。” 她的手指终于来到目的地,来来回回的开始画圈。袭安很快就湿了,莫妮卡颇有些得意道:“你也想要的,不是么?” “没有爱的性,你想要么?” 莫妮卡有些粗鲁的堵住她的口,袭安推推她的头:“我说真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关系了——你其实很清楚的。” 莫妮卡挫败的从她身上翻下来,袭安重重吸了口气道:“假使身体接纳了你,也只是一种欺骗。” “你爱上她了么?” “说谁?清瑞么?别开玩笑了……” 两人相对着坐在床上,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这个话题。袭安低头合拢自己的衣服,莫妮卡也伸手过去给她系好带子,又忍不住吻了她一下:“我保持风度,宝贝我爱你。” 袭安点点头,莫妮卡翻身下床,边穿鞋边朝袭安笑。袭安揉了揉眼睛,莫妮卡又凑过来吻她的眼睛:“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保证以后会好好对你,你要相信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一直等你。” 袭安没有表态,她也并不等她的答案,走到门边又回身道:“CHERRY,晚安。” 袭安挠挠头发,歪着脑袋朝她笑一下,她满意的关好门出去了。 袭安往床上重重一倒,把毯子蒙在脸上胡乱蹬了蹬腿,又裹着毯子在床上滚了几滚。 隔几天杨艺媛找袭安搓麻将。袭安原想拒绝,只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方向,杨艺媛也是体贴,特意把地点定在了外面,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她做东。 袭安去的最晚,也都是相熟的牌友,彼此打了几个哈哈也就蒙混了过去。 “宁儿这些天还好?”袭安摸了几张牌,顺口问道。 “好,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大了,就是一句话——难养。” 其他太太又笑言了几句,话题转到天气上来。 “这天热的不得了,往下还不知道怎么过。” “我想着今年出去避暑,你们晓得啥地方比较好?” 杨艺媛道:“还不就是那几个地方,我懒的跑,在家里不出来,也热不到哪里去。” 袭安心不在焉的听她们说话,已经有人端了冰上来。众人暂时掐断了话头吃起来,袭安只嚼了一口就扔下了:“现在吃这些还早了些,我牙酸。” 杨艺媛笑嗔道:“小小年纪的,说牙酸!” 另一位太太闻声也笑道:“不小啦,该找婆家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艺媛脸色立时变了,袭安却安慰一般拍拍她的手:“烦你们给我留心着呐,哈哈。” 一个道:“你这个七窍玲珑心的,不知道谁能消受的起!” 另一个道:“这大上海能配的上袭安的也就那几个了,又有季先生的关系,总不会被人讨去当小委屈了。” 这话出来又是一阵冷场,杨艺媛却已经暗下心思再不约这两个人成牌局了。 玩了好一阵才散了场,两位太太各自回家,杨艺媛陪着袭安慢慢走。 袭安道:“我走那会说的话,姐姐往心里去了没?” 杨艺媛道:“我以前不吃的,也是进了季家才开始。”走一会,又道:“也就是对着你我才愿意讲,则宇的脾气越来越坏,我熬不过,吃几口心里才舒坦。” 袭安挽住她的臂弯:“往好了想,你还有宁儿。” 杨艺媛看住袭安道:“清瑞……近来也不好过。” “……怎么讲?” 杨艺媛摇摇头,叹气一样道:“开始的时候宠的什么似的,重话都没有一句,现在却跟吃了火药没差别,成天找她晦气。” 袭安忙道:“季先生……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杨艺媛立刻闭了嘴,又禁不住袭安的眼神,支吾道:“他在人前越儒雅多礼,人后便越……最近也许是压力大了,他一直把婉婉当宝贝。” 袭安咬着嘴唇,眼神定在路边的一只废弃的纸袋子上,杨艺媛捅她,她才回过神来跟她告别。 【48】 她目送着杨艺媛上车,自己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踱。走不动了,就上了电车,却又不防坐过了站。她从车上下来,重重吁口气,隐约觉得这里的建筑眼熟的很。 她也不急着招黄包车回去,深深走几步,愈发觉得眼熟。直到看到倒贴在青皮石作框的石库门上的那一个斗大的已经落色的“福”字以及青石门框右边挂的镌刻了“张寓”两个红漆大字的铜牌才赫然醒悟,这里是清瑞的姨母家。 她几乎是没有迟疑的敲了门,虽然只见过一回但姨母还记得她,急忙请进了屋,说不几句话,便留袭安下来吃夜饭。 袭安前所未有的乖巧,和姨母的话题虽多,但最后还是落在清瑞身上。袭安道:“近来清瑞时常来看您的吧?” 这本是一句无须多问的话,姨母却换上了愁容道:“久没来看我了,电话过去也只说忙,没有空过来……赵小姐,你知道清儿在忙些什么?” 袭安听这话说的蹊跷,清瑞前不久才说来看姨母,然后顺道去看自己的,难不成她是在说谎?袭安心中一动,是了,清瑞从来是脸皮薄的人,这样说也不奇怪——在排除了她出来做别的事的情况下,但这又似乎并没有说谎的必要。 “她总有她的事,我是个大闲人,姨母要是想找人说话,我以后常来。” 她哄了她一会,姨母才又高兴起来,说些清瑞小时候的趣事,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虞子晟。袭安听她话里的意思,清瑞和他的关系是好的很的,她心里存着疑惑,没有忍住,还是问出口道:“清瑞和子晟那么要好,您没想过把他们凑一块么?” 她是边说边笑的,很平常的开玩笑的口吻,姨母叹口气:“怎么不想?清瑞去季家我是不同意的,只是她铁了心要去,我拗不过她。那会她跟子晟又在闹脾气,更是没人能劝住她了。” 袭安垂头道:“她倔起来,旁人是没有办法的。” 姨母道:“是吧……哎,子晟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谁想他能带着婉婉跑了呢……” 袭安呼口气,岔开了话题道:“您说清瑞喜欢吃糯米豆沙馅的汤圆?” “可不是……”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夜的话,姨母见外面天色早黑透了,便要留她住夜,袭安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转了:“那可实在太叨扰姨母了,您呀可别嫌我烦。” 姨母重新给她铺了床单,又问她会不会嫌热,还是铺席子?袭安让她不要忙,怎样都是好的。 她睡在清瑞先前的屋里,熄了灯,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清瑞的气息来。 她睡在她的床上,用着她的床单,极目所见的都是她的东西,满胸腔膨胀的触动平复了先前杨艺媛带来的消息,她失眠了。及到外面蒙蒙亮的时候才渐渐眯了过去,又仿佛清瑞正坐在她身边,轻声细语的,不知道在和自己说些什么。 是那样真实的感觉。她的冷清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耳朵边是她的声音,整个人都被清瑞包裹着了,从头到脚,袭安弯着嘴角,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好梦,早上离开姨母家的时候心情很愉悦,一扫昨天的阴郁。回了家,站不住也坐不安的好不容易挨到九、十点钟,她急忙给清瑞打电话。 是宋妈接的电话,她问太太在哪,她迟疑道:“太太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就是昨天晚上,突然晕过去……” 袭安想起来了,梦都是反的。她往外面走几步,突然捧着脸压抑的哭起来。她记得了,梦的最后,清瑞含着笑对她说,我喜欢你。 袭安开门进去的时候季泽宇正趴在清瑞床边睡觉。清瑞朝窗侧躺着,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袭安在门边停了会,还是走进去,绕到床的另一边,清瑞微张的眼眸刚好跟她对上。 她的气色很不好,袭安捏着拳,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个笑,柔声道:“我来看看你,你觉得还好么?哪里不舒服?” 清瑞也朝她笑了下,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袭安握住了。她借着袭安的力坐起身,道:“没事的,这几天胃口不好,东西吃不多,天也闷,起势猛了些才晕的。” 袭安冷冷的扫了眼另一边的季泽宇,明显的不相信。 清瑞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是说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连医生也说我心思太重了。” 季泽宇这时正醒过来,乍抬头就见着袭安,一时愣神,半晌才道:“哦,袭安……” 袭安不搭理他,只是朝清瑞道:“心思重也是被逼出来的,有谁能闲的没事把自己给弄病的?” 季泽宇站起来,并不驳袭安的话,只是扒了扒头发,转身出去了。 清瑞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袭安,苦笑了一声。 袭安这会想起昨天下午牌局上的话,脱口道:“清瑞,不如我们一道出去避暑吧?这里空气也不好,你身体太差了。” 清瑞闻声只是一径沉默,袭安等不到她的回复,明白是拒绝的意思了,心里难受,嗓子便也像打了结,说不出话来了。 季泽宇端着托盘走进来,温热的粥,还冒着一丝丝的热气。他慢慢的喂清瑞吃,袭安在一旁看着,默默的,带着怅然,离开了季公馆。 【49】 莫妮卡的生辰是在六月,袭安虽然记着可是面上却并不表露分毫。越是到日子,她越是沉得住气,莫妮卡也不提点,只是日日来她这里报到,时不时在她眼皮子底下转悠,开口闭口了就那一句话:“六月了呀!” 袭安倦倦道:“六月又怎的?” 莫妮卡看着她出会神,摇头道:“没怎的。” 清瑞那边她又暂且放下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摆正不了心态。 红玫瑰来约袭安一块去逛百货店买夏装,袭安想着要给莫妮卡准备些什么,因此很爽快的答应了。天气也是热,没走几步就已经汗湿了后背。红玫瑰嚷着要先去吃冰,袭安应好,目光却定在路旁那家钟表行里。她让红玫瑰先过去,自己等等就来。 上次来这里,还是和清瑞一起。只因了前一日清瑞使性子把饭都倒了个精光,她故意引她进来捉弄她。她想起自己曾经说的那句“我们清瑞还有千秋万代的日子过呢,我只怕自己还没嫁人就被你给活活饿死了”,嘴边不觉渗出一抹笑。 当时她看中的那只表早不在了,西方也没有这样顾忌的,因此她挑了一款简约的,包好了要送给莫妮卡。 和红玫瑰说说笑笑的逛了一下午,日落时两人各自归家。袭安在弄堂口下了车,踩着高跟鞋“嗒、嗒、嗒”的往家里去。这时起了风,虽小却多少冲散了一些的热意,袭安停了步子翕着眼睛朝上空看,那一方天,红彤彤的,火烧的云彩悬挂在上面,假的一样。 袭安收回视线,又重新提了步子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有感应一般突然停下来朝身后望去。 清瑞正站在她先前站过的地方,仰着头,目光胶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穿的是初时见面的那件月白短旗袍,较之去年略有空荡,笼罩在余晖里面,整个身体都发出明月一样的光芒。 袭安惊喜的“咦”了一声,清瑞慢慢把目光投到她身上:“袭安,我来邀你一道去莫干山避暑,你还有空么?” 两人第二天就起身坐了火车去杭州。袭安给莫妮卡打了电话,说要出去一阵子,至于去哪里,和谁一起,去做什么,她都没有告诉她。 莫妮卡似乎都懂,又似乎什么都不懂,挂断前问道:“是不是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袭安不语,莫妮卡轻声挂了电话。 一路随行的是几个靠得住的季家家佣,等把她们送上了莫干山就回上海。 袭安大口大口的呼气,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去的欣喜。清瑞虽依旧还是淡淡的,却始终带了若有似无的笑意,支着下颌往外面瞧,袭安要闹她,她也不恼。两人傍晚时分下了火车,沿着清泰街往西行至湖滨路,在天然饭店住了下来。这都是季泽宇事先安排好的,连带着莫干山上的房子,也都是季家的。 袭安本来就盼着清瑞能够出来透透气,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也是好的,却不想竟然能有整个的夏天,开心之余心里又起疑,之前是高兴过了头的,是以一直没有问,等到在饭店里住下了,两人各自洗完澡聚在一处吃夜饭,她这才提及。 清瑞道:“他……嗯,放我出来。” “良心发现了么?” 袭安现在是处处针对季泽宇,要恨出一个洞的架势,清瑞只当她是为了自己,便道:“很多事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等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袭安这才不再追究,两人本来都乏了的,于是早早都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起了床,袭安站在阳台上就能见到那倾泻眼底的一湖绿水,映着还算温和的日头,铺天盖地的一脉潋滟旖旎。眺望湖心,平湖秋月,连亭台都是历历在目的。她心情大好,和清瑞商量着要在杭州玩几天才上山,清瑞也有这个意思,第一个便说要去灵隐寺。袭安自然顺着她,两人携手进去上了香,午饭留下来吃了斋菜,饭后又由小沙弥领着在寺里参观了一番,才意犹未尽的要离开。 清瑞正往外头走,袭安却偏着脑袋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只管望了一个师傅的背影发呆。清瑞见她没跟上来,才要去催她,就见她往前跑着追上了那个师傅。 她远远望着他们交谈,后见袭安一步三回头的走回来,遂问道:“怎么了?你认识这位师傅?” 袭安摇头:“也许是认错人了吧,我也不大记得了,毕竟那会还小……” 两人离开灵隐寺,那事也就被扔在了一边,袭安和她痛快的玩了两天,第三天上才去了季家在莫干山的宅子。 季家难得有人过去的,宅子里的佣人却早就得到了太太要过来的消息,收拾出了屋子,又添了几个丫头进来伺候。 袭安住进去的第一天就发现了那个叫童童的孩子,他是厨房林嫂的儿子,比宁儿稍大,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 他先是躲在门后偷偷的看清瑞和袭安,等到被发现了,又捧着脸跑走了。过不多久又溜回来,轻手轻脚趴在窗户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水灵灵的让袭安控制不住的想欺负他。 她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带到身前来,捏着他的肥嘟嘟的胳膊道:“你偷看什么呐?” 他的小脸挤的通红通红,憋了半天突然大声道:“来看漂亮姐姐!” 袭安笑弯了眼睛,清瑞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那孩子煞有介事的对着袭安晃了晃手指:“不是说你哦——”又指着清瑞道:“是说她。” 袭安道:“为什么不说我?我不是姐姐么?” 那孩子不说话了,蹭着鞋尖在原地晃来晃去,清瑞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童。”他双眼放光的看着清瑞,想往她身边去,偏偏袭安死命拉住他:“我比她还小呢,你为什么不喊我姐姐?” “你明明是太太,我哪里能喊你姐姐……”他委委屈屈的说出实情,袭安和清瑞面面相觑。 她穿的明媚,耳朵上带的是金色缅甸佛顶珠环,艳丽不可方物。而清瑞从来是素色的衣衫,冷清清的,哪里有一点富家太太的样子了? 【50】 袭安睡了一个好觉,也没人来扰她,等她醒的时候都过了吃午饭时间。她去找清瑞,清瑞正在房里对着窗看书,上面是瓷青色的短袍,下面系一条白色纱裙,头发才刚洗过,半湿不干的披在背上。 袭安抽过她手里的书随手一扔:“天天做学问,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清瑞笑道:“舍得起了。” 袭安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道:“难得一次。” “我去看你两次,次次你都是抱着毯子睡的正酣,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有多累!” 袭安脸上微微一红:“你该叫我起来,故意误了我的吃饭时间!” 清瑞掀了掀铃,走进来一个伶俐的丫头,清瑞对她道:“现在开饭吧。” 袭安鼓着腮帮子做了个鬼脸,清瑞暗笑着往外走。 吃过饭清瑞要睡午觉,袭安却是才刚睡醒的,自己跑出去玩。宅子后面有一个腰子形的池子,一池清水几株莲花,还有一只肥鸭子和一只大白鹅。袭安发现池子的时候,童童正全身精湿的抱着鸭子往岸上爬,她凑过去睁大眼睛瞅着他:“小孩,你在做什么?” 鸭子在他怀里痛苦的叫唤,他“嘿嘿”笑两声:“我要拔光它的毛毛!你让开一些,我要上去啦!” 袭安就是不让,反而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一戳,他站不稳,又一下掉进池子里。他划拉着水,那鸭子逃命一样游走了。 袭安在岸上笑的前仰后合,他舀了水就往她身上泼:“坏人!” 袭安急忙躲,还是被弄湿了一片衣角。她朝他比着手指笑道:“小孩啊小孩,你完了,我一定折磨死你。” 他奋力游上岸,粉嫩嫩的小身体从上往下的滴水,他朝袭安特别气势的横了一眼,转身“踢踏踢踏”的跑走了。 袭安看着地上一个个清晰的水印子,怎样也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等清瑞睡醒了,两人沿着山路慢慢散了一会步。遮天蔽日的树,筛了所有的日头,只稀落的在山道上撒了几个斑驳的光斑。袭安踩着斑走,清瑞道:“很清新的气味。” 袭安“嗯”了一声,清瑞又道:“别处正热呢,这里倒真的很凉爽。” 袭安笑道:“可不是。” 大片大片的竹子,碧海一样,翻涌着阵阵的浪。两人又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刚进后院就见童童正满院子的疯跑,边跑还边哇哇大叫,那只大白鹅不依不饶的伸长了脖子在后面追着要啄他。袭安一看就乐了,抱着胳膊看好戏一样的神情。 清瑞却不忍心看童童这样的折腾,才要往前就被袭安一把拽住了:“小孩,你又是怎么惹了那鹅的,也要拔毛毛么?” 童童听到声音分心去看她,一不留神就被鹅啄到了脚后跟,正疼的龇牙咧嘴的,突然灵机一动,抱着树干一溜烟的就往上面爬。 他坐在枝桠上,那鹅不停的叫,不远处的池子里那鸭子也是不停的扑腾翅膀,袭安笑眯眯道:“看他和宁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比宁儿灵活多了。” “生活环境不一样,宁儿再怎么,也没机会给鹅追着跑吧?” 袭安指着树上晃着脚丫子的童童对清瑞道:“这个孩子很好玩。” 两人正说着,林嫂从前面跑出来,扯着嗓子就嚷道:“童童你又死疯什么东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正粗着脖子冲树上的孩子吼,冷不丁见不远处的清瑞和袭安正看着自己,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换了腔调道:“太太,赵小姐……让你们见笑了……我这就把他揪下来!” 说着又扭过头冲童童瞪着眼睛道:“还不滚下来!” 经过这一阵,那鹅早大摇大摆的走了,童童抱着树干滑下来,脚才踩着实地就被他娘一把揪住了耳朵:“整天上房揭瓦的,也不嫌丢人!” 童童点着脚尖“哎呦、哎呦”的叫唤,袭安这才上前道:“可别这样,让他有空就陪我们解闷去。” 林嫂松了手,憨厚道:“小孩子不懂事,赵小姐可别见怪。” “怎么会?”袭安冲林嫂笑的格外灿烂,一低头,对着童童狞声道:“他可可爱的很!” 林嫂也“呵呵呵”的笑,那小孩愁眉苦脸的搭拉着眉毛,揉着被她娘揪红的耳朵,偷瞥一眼清瑞,张口道:“我饿!” 他理直气壮中气十足,林嫂脸上又一阵尴尬,干笑道:“我……我先带他下去。” 袭安一直在闷笑,清瑞看向她,目光有些深。 袭安道:“看什么?”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清瑞转开视线:“没什么。” 晚饭之后,林嫂让童童抱着一只瓜给清瑞送过来。 他来之前肯定被林嫂灌输过很大一番的道理,因此见了袭安规规矩矩喊道:“赵小姐晚上好,这是给太太送来的瓜,你也尝尝吧。” 袭安道:“特意给太太送来的么?” 他答:“是。” 袭安故意道:“那我不要了。” 他挠挠脑袋,又抓了抓额头,那上面一个大大的蚊子包,他还没有学会大人的那一套,略有些苦恼道:“为什么不要?你不爱吃瓜?你不爱吃我可爱吃。” 说着没忍住,流着口水舔了舔瓜皮。 袭安和清瑞直把他当成了一个活宝,当下切了瓜,给他一把勺子,让他抱着大半个吃去了。他坐在门口地上,弓着小身板吃的正香,清瑞目光定在他的背影上,袭安先还在笑,慢慢的敛了笑容道:“清瑞,你很喜欢孩子的吧?” 清瑞应了她一声,就听她继续道:“那为什么……我是说你之前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没了孩子,还不哭不闹的没一点反应么?”清瑞的目光很淡,却直接,很直接的和袭安四目相对。 袭安点头,清瑞道:“因为那是季泽宇的孩子——我不想要。” 袭安那瞬间有很有问题想要问,却乱的找不出个头,清瑞道:“那时候我还在做着梦,等着哪一天,子晟能带我走。” 【51】 屋外传来不知名的虫子叫声,夜色渐深。 童童一边吃瓜,一边和自己说话,嘻嘻哈哈的,很自得其乐。 电流不够,电灯一会亮一会暗。 袭安沉默了很久,清瑞也不说话,到后来还是袭安先开口,她问道:“既然你并不喜欢季泽宇,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你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我有多极端——我一直以为,这是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袭安干笑道:“我认识的沈清瑞一直是很冷清的人,要想象你的疯狂和极端,很有些难度。” 清瑞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袭安望去黑乎乎的一片笼在眉毛下方,连带着整张脸都变的深沉了。 这不是适合清瑞的表情,袭安突然很想摸摸她的脸,等醒过神来,她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 清瑞的体温略低,袭安却觉得手心下的皮肤热的烫手:“你很苦。” 这个是肯定句,袭安又把手搭上清瑞的肩,稍稍用了些力。 “若说不苦你也许要说我故作轻松,但是,起码之前,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笑了下,很寂寥的笑,袭安却只觉得悲伤。 “我知道子晟这个人,很多时候都是心血来潮,喜欢、讨厌、抱负、理想……都是三分钟的热度,今天还执着的观念,一觉睡醒也许就天翻地覆了。他总是这样的,我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才会一直错下去。他不敢承担责任,我逼着他有担当,但是你看……全盘皆输。” “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瑞仿佛安慰一般的拍了拍袭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之所以一直不告诉你,是因为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再提及的必要。” 袭安激动道:“可是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的事!” 清瑞的嘴角撇出一个下垂的弧,目光也黯了几分:“我……”她没能立即说下去,深吸了几口气才道:“这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袭安。” 袭安嗓子里哽了下,就听清瑞道:“我让季泽宇去做子晟让我做的事,我用身体回报他……可是对于你,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像要哭出来,平静了好一会才道:“共福戏院,是他们的总据点。自从那次新年舞会,子晟在外面看到你和莫妮卡似乎是关系匪浅的样子,一直就留了心的。” 袭安一下收回手,不可置信的望着清瑞:“你就这么爱他么?爱到愿意为了他,用身体伺候自己不爱的人?爱到轻易把我推到莫妮卡身边去?你明明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惧恨她!” 清瑞红着眼眶道:“季泽宇,他有多强势你不是不知道……他虽然对我有求必应,却也要求我绝对的服从……可是对于你,我……” “怎么,你现在准备着逆来顺受了么?虞子晟不要你了,你就准备着和季泽宇这么过了么?”袭安控制不住的用话去刺她,气的双手发抖。 清瑞的眼珠转了转,偏过身体露出孤伶伶的一个侧影:“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恨子晟把我推进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我恨季泽宇施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可是我能怎么办?死么?” 她说到那个“死”字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神奇之色:“你以为我没有死过么?没有的话,依照季泽宇的性情,他怎么可能放我出来?” “你说什么!”袭安拽回她的身体:“难道上次你……” 清瑞迷蒙着双眼道:“不然你以为呢?” 袭安身上发冷,又惊又怕又恨,她死死钳住清瑞的胳膊,胡乱摸着她的头发,终于用力抱住了她。 “可惜药剂不够,又被宋妈发现了,我真没用,呵。” 袭安后怕的厉害,怀里这具单薄的身体,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气到极致失望到极致也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可是她竟然这么不爱护自己,这么不爱护自己! 童童背转过身,嘴里叼着勺子,西瓜剩了大半放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望着屋里的两个人。 袭安放开清瑞,今天的谈话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象征性的想告别,一张口,声音涩的厉害。 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在瞬间蒸腾掉了。 清瑞眼皮动了动:“袭安,我很幸运,还能遇到你。” “是么?”袭安努力咽了几口唾沫:“如果我说我知道季婉婉和虞子晟在哪里,甚至一开始就是我在帮助他们这次的潜逃,我就是坏心眼的想让他离你远远的——你还会觉得遇到我是一种幸运么?” 清瑞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只是眼圈红红的望着袭安。袭安见不得她这种样子,低头接着道:“季泽宇折磨你,是不是和虞子晟有关?” “也许是,也许不是。” 袭安走到门边,突然醍醐灌顶一样快速扭过头:“你刚才说共福戏院是总据点,那么虞子晟,他是……” 清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袭安脚下一个趔趄,浑身冰凉。 “沈清瑞!你又算计我,你又算计我!”她怒极反笑,清瑞的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她默认了,甚至没有一句解释。 袭安的指甲深深的抠进门板:“你……你们……” 虞子晟是共产党,袭安早知道蒋介石要搜捕共产党,季婉婉被限制行动,袭安帮着她和虞子晟私奔,就是相当于救了虞子晟的命。清瑞不可能不知道,只有自己被蒙在了鼓里给人当笑话看! “算什么?这算什么!?” 袭安觉得手臂上一重,童童仰着脑袋看她,晃着手指道:“赵小姐,你怎么哭了?” 袭安狠狠的擦掉眼泪,俯身对童童道:“没事,你喊我姐姐,我就不难受了。” 童童腼腆的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姐姐,漂亮姐姐。” 袭安应了一声,泪掉的更凶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活的是这样的失败。 她委屈的说不出话来。 【52】 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生过一句对话。一间屋子里生活,一张桌子上吃饭,和同一个孩子玩笑,但是彼此之间却没有一句的交谈,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清瑞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是默默的看着袭安的背影。袭安绝大多数时候是在房间里面不出来的,出来,也只是在院子里面坐一坐。她是生气了的大孩子,神经再怎么粗,也还是会受到伤害。 但是不知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因为竹声的悦耳,也许是因为空气的怡人,也许是因为孩子的纯真,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时间长了,她又淡忘了,总之,袭安渐渐不再拒绝清瑞流露的关怀。比如她会接清瑞递过来的勺子,再比如她不会介意清瑞给她叠洗好的衣裳……但是她依旧还是不和她说话。 她噎着这样一口气,她不允许自己先认输,心里却又清楚的很——假使真的气到绝处了,没一丝盼望了,完全绝望了,又怎么还会留在这里和她作伴? 因此她的气,一半是气清瑞,一半是气自己。 她感觉自己在清瑞的心里,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付出与回报相差的太远了,这是她一直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转折是在突然停电的那个夜晚。 袭安下午吃了些瓜,到了傍晚也不察觉饿。后来停了电,她更是懒的出去吃了。她推开窗户朝外面望,黑黝黝的一片,从繁密的枝条间很艰难的泄露出了一丝丝的天光——也还是暗的。 有脚步声在她门边停住了,然后是敲门声,敲一会,才传来清瑞的声音:“袭安,我进来了。” 她旋开了门,另一只手里托着一盏烛台。摇曳的烛火在她身前燃出了小簇的黄色光圈,她往前走,烛火便也跟着朝前移。 她把烛台放在了桌子上,人站在桌旁,并不急着走,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袭安把窗户开到最大,夜风打在脸上,她张开手指,风从她指缝间溜走,缱绻的舞向房间里那微小的烛火。 只来得及听到烛花轻微的“剥”的一声,屋里重新又陷入了黑暗。 袭安闻到蜡的味道,恍惚着,似乎还有那缕烟,在清瑞周身绕了绕,不见了。 清瑞也许是想走,或是别的什么,她碰到了凳子,木脚凳子跟地面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身影又是一顿,隔了会才道:“我出去找洋火,或者你也出去坐一坐,你还没吃饭呢……这里太暗了。” 袭安没有说话,却叹气出声。不轻,不重,清瑞听着,有些心惊。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隐隐的听到童童的笑声,可才刚寻着个头,却又掐了尾。 袭安关上窗,屋里一下安静了,空气也变的闷人。 袭安觉得不适,清瑞轻声道:“我先出去了。” 她开了房门,脚就要踏出去。 “我并不是自来就喜欢女人。”袭安重新又开了窗,大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清瑞看到她的轮廓,那头发仿佛是某种生物的触须,悄无声息的,却又意志坚定的要扩散开来。 “莫妮卡刚认识我的时候,就说过,我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年轻,有钱,有貌,有最挑剔的目光。我不去奉承谁,也不需要谁的奉承,活的相当的自我。” “你没有问过我和莫妮卡之间的事,想来你是没有兴趣的,但是今天我却一定要讲给你听。”袭安背过身去,对着外面席卷而来的潮湿空气道:“她接近我,被我拒绝。拒绝过几次,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我接受她,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办法接受男人了——如果你试过被那些男人轮奸。不,不是,我怎么会做这样的假设……抱歉。” 她的语气很淡,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波澜,清瑞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那是被风送进来的谎言,她无法相信。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还是对未来很憧憬的年纪,却好像天都塌了一样,是莫妮卡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跟了她三年,却是在三年后才看清她的真面目——为了得到我,她放任那些人对我凌辱,她就在门外,甚至,是她纵容他们。她要折断我的骄傲,让我死心塌地的被她征服,你看,这就是她对我的爱。” 清瑞听的心惊肉跳,她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她也动不了,站在门边,身体僵硬。 “我还疑心她为了得到我,故意毁了我的家,好让我不得不回到她的身边去。虽然她并没有做过,我也试图让自己原谅她之前的作为,但是,我和她是永远回不到过去了,我已经不敢再爱她,也不能承受她的爱。” “所以,清瑞,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妥协,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直到老死。” 清瑞转过身,先是缓慢的跨出了第一步,到后来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疯了一样的跑起来,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失态。 丑陋的真相,以爱情为名,行伤害之实。 她不知道,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在她嬉笑圆滑的背后,隐藏过这样一段往事。 后来清瑞又进了袭安的房间,给她带来了晚饭,点亮烛火,坐在一旁招呼她过来。 袭安坐过去,拿起筷子。 清瑞明显哭过,但是袭安不去点破,就好像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只顾闷着头,把饭菜胡乱的往嘴里塞。 清瑞伸手去碰触她,先是摸到头发,再是脸颊。她用指尖小心的触上袭安的皮肤,那种呵护珍惜的感觉让袭安抬起头来。 两个人眼里都有迷茫,又有彼此疼惜的默契。 “我一定……不会再伤害你,不骗你,不算计你,不利用你……袭安,你相信我。” 誓言很轻,情义很重。 袭安早不相信别人嘴皮子上的功夫,却还是执着清瑞的手微微一笑。好看的桃花眼里,泛着柔和的光。 有些晚了,却不是很晚。非得等到伤疤都揭了个精光才会学会如何去在意,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53】 袭安午睡的时候做了乱七八糟的梦,醒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又睡不着了,只得起床。 她悄悄把清瑞的房门推开一条小缝,她还在睡,她轻声关上门,晃到了后院。 童童正坐在树下捡豆子,旁边放了一个竹制的小篮子。袭安见他捡一会,玩一会石头,便凑近了他。他咧着嘴朝袭安笑,袭安摸摸他的头,他继续傻呵呵的笑。 那只鸭子和鹅正在不远处休憩,竟然也相处格外融洽。 袭安踢了踢童童手边的石头:“这些有什么好玩的,我告诉你哦,等下雨了,泥里会挖出雨花石来呦。” 童童问:“什么叫雨花石?” “就是非常好看的石头,嗯,比宝石还好看。” 童童明显的心动了,抬头望望天,扯着自己的小裤子道:“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呀……” 袭安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了。” “雨花石可以换个小风车么?我想要个小风车。”童童歪着脑袋看袭安,扔了肉嘟嘟的手心里的石子,顺便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心。 袭安弯着眼睛点了点童童的鼻尖,又胡乱撸他的头发,他的小身子在她手里来回晃了几晃,她心满意足的捏上他的脸。 童童摇摇摆摆的离开她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拉着嘴唇露出舌头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来,比完了还不忘挎上小篮子,一溜烟跑了。他的声音隔了好远还能传过来,那种孩童特有的顽皮:“哦,下雨喽,下雨了挖雨花石哦。” “又疯玩什么东西你看豆子都被你……”下面的话听不清了,左不过是林嫂又在拎他耳朵拍他脑袋的,袭安羡慕他的童年,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过。 如果可以,她情愿得到象他这样的人生。 但是现在说人生似乎又早了些,因为她的一生还没有过完,现在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将发生的事。 晚上袭安洗完了澡,披着头发去找清瑞说话。 清瑞比她先洗的,对着风口吹了很久,头发差不多干了。袭安到她身后握住他的头发,手指来回穿了几次,笑道:“你的头发真好。” 清瑞也笑了,拉袭安在自己旁边坐好,又见她头发正湿,拿出毛巾要帮她擦。袭安侧过头,让头发往一边泻下来:“头发长就是麻烦,什么时候我也学那些女学生,把头发全铰了。” 袭安用毛巾裹住最上端,轻轻的往下抹擦:“图一时的舒爽,冬天可不暖和了。” “头发总是盘上去,也感觉不出很大的区别。” 袭安把玩藤椅上突出的一个小小的竹节,清瑞擦了几回,又不愿再给她擦了,把毛巾往袭安手里一塞,意思是自力更生。 袭安懊恼的“嗳呦”一声,就是不肯自己擦。她拼命往清瑞身边腻了几腻,又在清瑞发作前弹跳起来,“嘿嘿”笑了几声道:“清儿,去我那儿跳舞吧?我可找到几张不错的唱片。” 她特殊的称呼让清瑞敏感的扬起了眉毛,她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叹出一口气,只是不知怎么的,带了些宠溺的意味。 两人移到袭安的房间,袭安把窗户开的大大的,开了留声机,关了灯,却又嫌屋里太暗,完全没有那丝罗曼蒂克的味道。黑漆漆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差点就连影子都看不见,怎么浪漫的起来? 清瑞道:“上次的蜡烛呢?你收哪里了?” 袭安“啊”一声,摸黑打开桌肚子,伸手揪出了那个烛台。洋火是清瑞收的,她熟门熟路的找了出来,“哗”的一声,划亮了。 静静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她们点了蜡烛放在桌中央,怕被风吹熄了,又加了罩在上面,就着那微弱而摇曳的烛光牵起了对方的手。 “我想想……这是我们第三次一起跳舞了罢?” 清瑞低笑了一声:“第一次是洋相百出,第二次正是中秋,我……只有这一次,算是个跳舞的样子。” “是啊……我们一起做过的事,统共起来,真的很少。” “记不记得那次去看电影,你买了冰淇淋,吃了第二天肚子疼?” “哪能不记得,还是你照顾的我……第一次对我这样好。” “你知道那会在看电影的时候,我想的什么?” “什么?” “想,赵袭安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聒噪,不让人耳根子清净那么一会半会的?” “好呀你!”袭安去挠清瑞的痒痒,清瑞一躲,舞步就乱了。袭安用力揽住她的腰,她在她怀里笑的肚子疼。 “清儿,清儿清儿。” “嗯”。清瑞安静下来,两人调顺了步子转了几圈,袭安把下巴枕在清瑞肩上,音乐越来越激荡,两人的动作却越来越迟缓。 她们拥抱在了一起。 袭安喃声道:“我们明早去看日出吧。” 清瑞没有出声,但是袭安知道她是答应了的。 “那今晚早点休息。”袭安松开手吹熄了蜡烛,开了灯把清瑞往门外送。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人一时都无法适应。清瑞拿手背往眼睛上遮,马上感觉到一个柔软带着略微湿意的碰到了自己的手背。 她睁开眼,袭安却已经把她推了出去:“晚安!” 她呆呆也说了声“晚安”,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门内的袭安摸了摸自己的唇,有些慌乱。 她对她有欲望。 【54】 屋脊头位于莫干山顶的北端,三面峭壁,一面临东海,是观日出的好去处。 袭安和清瑞自然是起了个大早,山里树多,本来就暗,她们几乎是摸着黑上的山巅的旭光亭。等站在亭子里,看着蒙蒙的天光,两人各自吁了口气出来。 袭安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等爬山的这股子累劲过去了,困意就泛了上来。她靠着亭柱子,脑袋歪斜着瞅天边。 她明明是见着那个红红的圆弧出现的,脑子却一直反应不过来。等太阳悬在了半空里她才猛的清醒过来,拍着身旁的清瑞,喜声道:“呀!太阳!太阳!……只是太阳怎么已经这么高了?明明刚才也才见它露了个小缝呀……” 她沮丧的把话说完,清瑞笑道:“你站着也能睡着,起不来早偏又要看日出,你呀……” 袭安揉了揉眼睛,阳光普照,云朵由红色渐渐恢复成白色,团团片片,各种的样子。她才刚有感触,就听清瑞道:“世事变化,白云苍狗。” 袭安低头想了片刻,把手放在嘴边朝山谷大声喊道:“沈清瑞!” 她喊了一遍,山谷连着回音了好几次,她再喊一次,听着回音笑嘻嘻的望着清瑞。清瑞笑她傻,却又学她的样子,聚着声音大声喊道:“虞子晟……虞子晟!” 袭安的笑凝固在了嘴边,清瑞闭着眼睛道:“我恨你!我恨你!” 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用劲的去喊他的名字,却终于给她的这段只尝得到苦涩的感情划上了休止符。 她重重喘了几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袭安先是很认真的看着她,然后毫无预兆的就侧过头吻在了她的唇角。 她们都没有动,这样静止了好几秒,袭安上扬起眼睛去看清瑞。她们太近了,她只在清瑞的眼睛里看到身后大片的夏色。 天上有云在飘,身边有风在流,脚下是蝼蚁般的世事,她觉得即使这样永恒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清瑞的眼睛很快的眨了下,她的眼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天下。袭安嘴角往上弯,清瑞离开了她的唇。 她转过了身体,袭安从后面晃了晃她的肩,她不理睬她。 袭安便也转过身体,清瑞的脸分明红了,连带着耳朵,阳光照着是透明的,却染上绯红的色泽。 袭安笑了几声,清瑞瞪了她一眼。 袭安拉住清瑞的手,清瑞甩,却没有料到袭安根本就没有用力,一下子就甩开了。两人相互看对方,袭安又朝她伸出手:“清儿,咱们下去吧。” 清瑞应一声“嗯”,走几步,回头见袭安的手还笔直的伸着,她只得走回去把手放在她手里:“走呀。” 袭安手上略用劲,慢慢勾了清瑞一眼,似笑非笑的,清瑞双眼望天,只当没有看到。 她们一起去看剑池,三叠泉瀑布飞流直下三十丈,泉边有干将和莫邪在造剑的塑像。袭安指着塑像道:“真恩爱。” 清瑞道:“古往今来,多少可歌可泣的爱情。” 说着,两人都有些惆怅。 她们都没有得到过让人眷恋的爱情,哪怕平淡一些。她们更没有听说过历来受人赞颂的女子间的爱情,谈起来,这只会让人觉得荒谬吧? 只是看着周围的苍翠的景色,两人心情又渐渐转好,一路说着话,回了宅子。 午后天色转阴,是要下暴雨的征兆。清瑞一向是睡午觉的,睁眼就看到外面已经完全变暗了。她洗了脸,梳好了头发去屋外透气。 经过袭安的房间时她稍作停顿。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只是窗户没有关,风从外面猖獗的肆意进来,吹的桌上的纸张“哗啦啦”的响。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和一条毯子,袭安并不在。 清瑞想着她也许是又跑出去找童童玩了,顺手给她关好了窗,才走到门边袭安正巧回来,见了清瑞,嘴上忙道:“嗳呀,你已经起了,你等等我。” 说着,拎着裙子就往外面跑。 清瑞莫名其妙,走到大厅,晦暗的很。小丫头见她站在暗处,忙拉亮了灯。她跨过门槛,仰头朝上空看。 凉气扫在她脸上,她深吸了一口,转身对那丫头道:“把窗户关关好吧,恐怕雨会打进来。” 那丫头道:“都已经关了太太。” 清瑞点点头,站在院子里吹了会风,又重新回了屋子里。 才刚在凳子上坐定,就见袭安端着个白瓷碗急匆匆跑了进来,把碗往桌子上一搁,就朝手指吹气。 清瑞道:“也不拿个盘子托着?” “走的急,给忘了。”袭安边吹手边朝桌上的碗使眼色,清瑞便也看过去:“……汤圆?” “是糯米豆沙馅的汤圆。”袭安另找了张凳子坐下,笑嘻嘻的望着清瑞道:“姨母亲口告诉我的,你喜欢吃这个。” “你没睡午觉,就是去做的这个?” 袭安道:“我哪里能行,都是林嫂做的,我就在旁看着,好在糯米粉和红豆沙都是现成的。” 清瑞眉目不动,只是说一句:“要真是你做的,我怕是还不敢吃。” 她说话从来是规规矩矩,正经的跟吃斋念佛的师太一样,竟然也说起这样的玩笑话,袭安拿指尖敲着桌面道:“你倒是先尝尝呀,看能不能吃坏了你。” 清瑞舀了一个,送到嘴里吃了,看一眼袭安,又吃了一个。 袭安得意的朝清瑞扬了扬下巴。 暴雨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下了好一会。清瑞吃完了汤圆,袭安说累,回房补眠去了。清瑞踱到后窗,望着大雨里的池子发呆。 雨是下不久的,淅淅沥沥的,逐渐要停下来。 清瑞推开窗户,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窗下闪过,也不等雨停了就往外面冲去。 童童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一根细细短短的小棍子,跑到树下,蹲下就开始撅土。 清瑞看着有趣,见雨又停下来了,便也走进后院,到童童身边,俯身问道:“童童,你做什么呐?” 童童头也不抬道:“挖雨花石!” “什么雨花石?” 他这时才抬起头,一板一眼道:“姐姐说了呦,下雨之后,泥里会挖出雨花石来。” 清瑞“噗哧”一声笑出来,童童纳闷的看着她:“怎么了呀?你喜欢不喜欢?喜欢我挖到了送你一块呦,再多就没有啦!” 清瑞道:“童童吃了什么?嘴边都是呐?” 童童后知后觉的擦了擦嘴,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咂了咂,眉开眼笑道:“是豆沙!” “脏不脏呀,可不能把手指往嘴里塞。”清瑞笑看着他,心里又一动,道:“你妈妈做汤圆,你就在一旁吃豆沙了么?” 童童不在乎的撸了撸小褂子:“我妈妈才插不上手,都是姐姐做的哇,我吃豆沙,她还凶我,说不够了!”他停一下,小声嘀咕道:“真小气……” 清瑞摸了摸他的头,他又开始挖起泥来。清瑞童心大起的陪着他挖了好一会,他送给她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石头。 “太太,这个就是雨花石了么?” 清瑞顾左右而言他:“呃……好看么?” “好看!”他傻呵呵的龇着牙齿笑,清瑞站起身道:“好啦,都该吃晚饭了,谢谢童童的礼物呦。” 【55】 清瑞手里捏着石头,嘴角带笑的拐进了屋。小丫头见着她,问道:“太太,什么时候开饭?” 清瑞道:“你们先吃着吧,赵小姐还在睡,我等她醒了再吃。” 丫头脆生生的应了,清瑞继续往里走。袭安的房门关着,她怕把她吵醒,只是小心的慢慢推开。 轴里发出很轻的“吱嘎”声。 袭安站在床边,很慌乱的回过头来。 清瑞的脸“腾”的红了。 袭安显然的才刚洗了澡,只穿上一条白绸的长裤,腰里很低,纤细的腰身,隐约现出股沟来。她拿上衣抵着胸,湿头发披了满背,见是清瑞进来,眼里先是一松,又尴尬道:“你稍等下,我把衣服穿好。” 她背对着她,把黑香云纱衫胡乱往身上套,又不得章法,只得重新解了扣子,穿上了,再慢慢把扣子系上去。 她脸上微红,转过身道:“你来找我,是吃夜饭么?” 清瑞咳一声,眼神往下:“从童童那来,你骗他下了雨泥里能挖出雨花石,他真个去挖了。” 袭安不好意思道:“你连这也知道了……小孩好玩么。” 清瑞摊开手心:“这个是他送我的。” 袭安走过去瞅了几眼,拨着头发道:“嗳,挺好看的呐。” 她取了石头又走到亮处举到空里看,小小的牙齿露出来:“不知道还有没好看的,下次去管他要,要不着就骗,再不成就只好抢了,嘿嘿。” 她笑的很童趣,还一只手撑腰,清瑞在后面看着,嘴角也不自觉的弯起来。袭安把石头还给她,见屋里有些暗,便要去开灯。 清瑞退了几步捂住开关,袭安收回手,两人贴的近了,清瑞见她被头发濡湿的襟口,印出了乳的轮廓,忙又避开视线,道:“不用开了,出去吃饭吧。” 袭安慢慢又抬起手,覆上清瑞的手背,抓着她的手带到唇边,轻碰起她的指尖来。清瑞瑟缩了下,却并没有拒绝。 袭安大着胆子把指尖塞到嘴里咬了咬,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清瑞的表情,见她只是窘,并没有厌烦的神色。 她笑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清瑞的手心,尝到微涩的泥土腥味。 清瑞又往后退,背已经抵上了墙面。袭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有些挑衅有些捉弄又有些迷乱的望着她。 清瑞的手,僵硬的厉害。 袭安手上略用力,清瑞的手就挤上了她胸前的绵软。袭安上身往前斜,逼近了清瑞道:“清儿不乖,学童童玩泥。” 清瑞觉得脸上烫的厉害,却还没有张口,就已经被袭安用唇堵住了。 象是干渴了很久的鱼,先是不敢置信一样的小口呼吸几下,再后面便是疯狂的汲取。袭安吻的入神,她移开了自己的手,搂住清瑞的背。 清瑞的手慢慢的,有了自主意识般的弯起一个小弧,又象是怕把袭安弄疼,一下一下挤按着,袭安贴着她的脸,闭着眼睛深吸起气来。从她的嘴里,发出很低很低的吟哦。 刚穿上的衣服很快又脱了下来,袭安和清瑞抱着在床上翻滚,袭安咯咯的笑:“又要重新洗澡……” 清瑞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末了主动吻住袭安的眼皮。 湿湿热热的舌头贴在眼皮上,底下的眼珠动的厉害,两人都觉得有趣,玩了好一会才歇,袭安翻在清瑞身上,头发小帘子一样遮住了外界的烦扰,只余下相视的双眸。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多话。”清瑞歪过头,袭安扑上去咬住她的脖子,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呜”声。清瑞摸着她的脊梁骨,一节一节的摸上去,然后用胳膊环住了她的背。 屋里完全暗下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袭安把一条腿挤进清瑞两腿间,手指才碰过去,清瑞就喊停。 袭安停住动作,看着清瑞坐起来。她让袭安躺下去,掰开她的腿,低头下去细细密密的吻,袭安的手指在底下的席子上抠了好几下,清瑞抬起头:“我不懂怎么和女人……只是以前他……” 她猛的收了话头,袭安曲起腿,蜷着脚趾在清瑞的下面蹭了蹭。她让自己一直面带笑容,只是太暗了,她怕清瑞看不到,于是抓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上:“你的心里压了太多事,要把自己憋坏的,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清瑞不停的点头,袭安叹着气又把她背过来,凑到她耳边诱惑而色情道:“还是我来伺候你……我的女王陛下。” 她舔湿了自己的食指,小心的先插入了一个指节。在里面轻刺了几回,又开始转着圈的前进。唇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背,另一只手安抚一样在她臀部揉动。 清瑞的脸侧在凉枕上,那上面充斥着袭安的发香,她整个人都被她包围了。 身体里着了火,越烧越旺,她觉得自己要缺水了,它们争先恐后的从她身体里流失出去,象关不住的阀门。又有一阵,仿佛被水完全覆没,餍足的徜徉在海洋里,每个细胞都喧叫着平和静好。 袭安往上吻清瑞的脸,双腿跪在她身体两侧,只有臀略有些挨着她的腹。清瑞回吻她,察觉到腹部湿漉漉的,伸手过去摸,袭安的下面早湿透了。 她学着她的样子进入,湿滑的壁道,紧窒而炙热。 袭安很有节制的小幅度摆动腰肢,好一会,趴在清瑞身上道:“你要喊我做师傅么?我教你外文,教你跳舞……嗯……唔……还要交你怎么和女人做爱……” 清瑞道:“前两个……你哪里有教过我哪怕一次……” 袭安道:“哦……没有么?CHERRY,CHERRY……” 清瑞怀疑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但是发音虽然象,但是明显的又是并不一样的。 袭安又道:“CHERRY,你喊呀……” “那是什么?外文么?跟我名字发音倒是很象的……” “樱桃……樱桃。”袭安含住清瑞的乳首,孩子一样扯了扯,清瑞吃痛,皱着眉脖子往上仰,袭安立刻松了劲,讨好一样吸吮起来。 “嗯……” “那是我的名字……清瑞。” 第一次从季泽宇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我就想,或许我们是很有缘的,至少,我们有发音神似的名字,清瑞。 【56】 清瑞就在袭安这边洗澡。两人一起泡在大大的浴缸里,袭安躺在她怀里道:“这里,置办起来很费力吧?” 清瑞的眼睛渐渐阖上:“唔,总是的吧……” 袭安精神足的很,转过身神采奕奕的望着清瑞道:“气死季泽宇!叫他那么嚣张……” 清瑞宠溺的拍了拍袭安的脑袋,没有说话。 两人洗完澡,袭安随意披了件睡袍,清瑞没有换洗的衣服,只好开了袭安的箱子去挑件合眼的先穿上。 袭安的衣服里,极少有素净的颜色,清瑞一直翻到最下面也没有找到一件,正准备随便捡一件,正巧看到箱子角落里有一抹红幽幽的光。 她好奇的伸手进去抠,圈进手心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袭安见她一直不站起来,正奇怪,见她裸露的背影,又在后面坏笑。 清瑞慢慢回过头,把指尖的东西给袭安看。 袭安的笑容一顿,随口道:“我忘了,原来塞箱子里了,难怪找不着……你先把衣服穿上吧。” 清瑞讷讷的站起来,穿上衣服遮住身体,走到袭安身旁道:“那时候,你还在莫妮卡那里,是我把这个拿出去卖的,换了钱给子晟当经费……” “真的是你?” “你看到我了么?” “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没料到那就是你。” “是你买的这个?” 袭安道:“我哪里有钱买这些……她送的。” 清瑞目光闪了闪:“我早该想到是她的……这个,珠宝店的老板给了我十万,扣除了他所得的寄卖费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后。” 袭安没有说话。 清瑞道:“还是美金的计量……” “这么多?”袭安看着她手间的盈红,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她知道这个名贵,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名贵。 “……她对你很好。” 袭安收起戒指道:“等下了山,我还给她。原就是要还的,一直忘了放在哪里。” 清瑞“嗯”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次提到了莫妮卡,袭安才惊觉她的生辰早过了。心里又歉疚又复杂,第二天上给她拨了电话过去。 信号很不好,话也没有说上几句,就一直断。 后来莫妮卡道:“挂了吧,我挺好的,你早些回来。” 袭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得郁郁的挂上了电话。 她又叹口气,最近,叹息实在太多了些。 她去院子里吹吹风,蝉鸣正烈,童童坐在树下,怀里抱着那只鸭子,手往上举起,一只红色的风车在他手上不停的随风转动。 袭安道:“你得偿所愿了呀。” 童童没听懂,只是很宝贝的把风车给袭安看了几眼。 袭安盯着转动的叶子发了好久的呆,道:“童童,你把这个送给我吧?” 童童警惕的看着她,把风车往怀里藏。那鸭子“嘎嘎”的叫出声,他忙又把风车往背后藏。 “小男孩玩红色的风车,羞不羞?以后可讨不到媳妇的。” “真……真的么?”童童赶走鸭子,拍着小褂子半信半疑的问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下雨之后,果然挖到很好看的雨花石了吧?” 童童立刻眉开眼笑:“对对,好看的雨花石。” “所以,玩红色风车以后讨不到媳妇的。” 童童立刻愁眉苦脸:“可是我很喜欢这个风车……” 袭安道:“你说把这个送给我了,让妈妈给你再买一个,不就好了?” 童童想了半天,小脑袋里剧烈的斗争一番,还是依依不舍的把风车给了袭安。袭安朝风车吹了一口气,童童一蹦一跳的回屋去找林嫂了。 袭安拿着风车,一路走到清瑞房里。 清瑞在睡觉,她盘腿在她床尾坐下,正对着窗,看缓缓转动的扇叶。 那晕出的一片红,远远的仿佛是个血点。 半旧式的钟,藏在长方的红皮匣子里。极细长的长短针不知疲倦的咝咝唆唆的走着。屋里很安静。 清瑞半朦胧的睁开眼睛,咕哝一句道:“袭安,你来了。” 袭安没有说话,只是把风车贴在脸上朝清瑞无声的笑。她的鲜活的脸如怒放的花朵,盛到极致了,是触目惊心的美艳。 清瑞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袭安把风车卡在床尾的杠子里,爬到清瑞身边,轻柔的吻了吻她的鼻子,然后侧躺着抱住了她。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 她轻声问,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沉默。 清瑞睡的正香,且安心。 晚上的时候,她们裸着身体在房间里面接吻。正对着窗,两人的头发都乱七八糟的缠在一起。袭安上上下下的摸着清瑞的背部,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 “我们这样,省了好些的电。” 她们总是在黑暗里交缠,摸索对方的身体。 清瑞也轻笑一声,袭安踏着凳子坐在窗台上,清瑞把她的腿往两边掰,试探着伸指在腿根处磨圈。 袭安搭在她的肩上,头往后仰,望到天上一轮明亮的月。 皎皎的月色,只是被树挡去了大半,象是抱着琵琶遮住面容的姑娘。 袭安突然道:“清儿,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清瑞手指进入,碎碎的吻着袭安的下巴。袭安喘了喘,继续道:“要比童童聪明一些……他太笨了……不要宁儿这样,豢养的宠物似的……不要动,轻一些……嗯……嗯……慢慢的……” 清瑞又退出来,再温柔的进入,不自觉的,也开始说起痴话来:“那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唔……好问题……”袭安往前挺了挺腰,咬着嘴唇道:“叫袭清?袭瑞……或者安清……还是安瑞?” “为什么不是倒过来?” 袭安笑道:“那可不行喏……” 清瑞弯着眉梢道:“女的叫……袭清,嗯,男的叫瑞安。” 袭安低头寻到清瑞的唇瓣,连声音都是带着笑意的:“不管,小名都要叫樱桃……” 【57】 袭安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帐帘还没有挂上去,清瑞只是松松的拢起来,从袭安的角度看出去,留有一条清晰的小缝。 清瑞坐在床前对窗的摇椅上,袭安的脑袋在凉席上挪了几挪,惺忪的望着摇椅上露出的清瑞黑黑的后脑勺。 两旁的物什都被白色的帐子糊化了,只有那个缝隙里,酱黄的半个摇椅,很缓慢,很缓慢的摇着,用着即将停止的频率,又始终不停。摇椅下的光影也是一会亮一会暗,袭安仿佛看到一只小虫子,眨眼间又没了踪影。 她揉揉眼睛,伸出一只手把帐子往一边赶,胳膊搭在床栏上,轻轻的一声。清瑞却回过头来,支起上半身望着袭安,淡笑道:“你醒了么?” 袭安蜷着身体在床上滚了几滚:“没呐。” 清瑞道:“哦。” 屋里又安静下来,外面的蝉鸣却正热闹着,袭安趴在床上听了会,细声道:“好吵。” 清瑞站起来关了窗。 袭安把自己埋进毯子里,捂的严严实实,嘴里喊道:“窗户关了热呐……你没良心!” 清瑞失笑,放下书,捡了扇子走到床旁,挂起帐子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给袭安扇风:“赵小姐,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您这会饿了没?” 袭安把毯子盖到鼻子,露出一双乌幽幽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圈。清瑞要掀开,她偏不让,使着小孩性子的撒娇。 清瑞放下扇子,慢慢站起身,顺了顺旗袍的后摆,然后取下眼镜,仔细的叠好镜架放在床边的几子上。 袭安如蚕宝宝似的,在床上蠕了蠕。 清瑞面色如水,弯着眉眼往床上爬。袭安嘴里已经开始笑,清瑞撩开裹住袭安脚趾的毯子一角,手指抓住脚踝,然后沿着小腿慢慢的往上攀。 她走的很慢,袭安痒痒的厉害,自动把毯子褪到下巴,呼着气道:“好大的一条虫子!” 清瑞道:“哦?虫子在哪里?” 袭安寻思着道:“虫子……通常哪里都会去的……外面,里面,都喜欢!” 她说完就捂嘴笑起来,脸颊上红红的,眼睛里的波光映着外面的光线,流闪的厉害。清瑞的脸也红了,一把拧在她腿上:“没个正经的,起来吃饭了!” 袭安蹬掉毯子,曲着身体抱住清瑞的腰,小无赖一样:“姆妈,我饿。” 清瑞捏了捏袭安的耳垂:“好啦,起了,别闹。” 袭安笑眯眯的直起身体在清瑞脸上吻了记:“早安吻,要再多……唔,等我刷了牙。”她坏笑着去穿鞋,清瑞手伸到她腰际,只才轻挠一下,袭安蹦的老高:“痒呐,坏东西!”她穿着拖鞋“吧嗒吧嗒”的往外面跑,清瑞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一直是往上扬的,只是笑一阵,又垂下了头。 傍晚的时候,袭安把清瑞的摇椅搬到了后院里的香樟下,又在那旁边按了张矮脚凳。夕阳正往下落,树前不远处就是落日的灿烂余光。几个小丫头站在后窗前,望着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 童童上面穿一件脏的发灰的小褂子,下面光溜溜的,正拿着根棍子在赶鸭和鹅上岸,他在池子这一头,鸭子便往另一头游,那鹅始终就在池中央,闷头进池里汲水,拍着雪白的翅膀扑打旁边红色的莲,就没把童童放进眼里。 童童一棍子敲在池面上,水花“哗啦啦”,那鸭子怡然的往另一边游,晃着肥胖的屁股“嘎嘎”叫几声。 童童被自己敲出的水花溅了一头一脸,他本来是张大了嘴冲鸭子狞笑的,不可避免的吃了一嘴的水,落汤鸡一样闭着眼睛抹脸上的水,甩甩手就见赵小姐正趴在太太腿上笑的身体发颤。那笑声在童童听来,可怕的很。他有些不开心,嘟着嘴巴把棍子一扔,就坐在池边生气。 清瑞摸了摸袭安的头,袭安抬头看她,清瑞捏着她的鼻子把她往旁边移,站起来朝童童走去。袭安也跟过去,抢先道:“小孩,你干脆跳进去抓好了呀,我给你拿你的小褂。” 清瑞瞪她一眼,袭安别过头去笑,童童委屈的闪着眼睛看着清瑞,清瑞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童童,晚了它们自己会上来的,不要急。” 童童嘴一撇,不说话。 清瑞道:“那让姐姐帮你赶,好不好?”她这句话是指着袭安说的,童童明显的不相信,末了竟然还是很鄙夷的目光望着袭安。袭安拍了清瑞一记,目光也是一挑:“你当谁不会么?” 说着,捡起了童童刚才扔下的棍子。 她穿的旗袍,叉开到腿弯上,她干脆把前后摆胡乱缠在一起打了个结,又往上撸了撸,露出整个的白生生的大腿。 她走几步,又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 她指挥童童在一边驻守,自己去另外一边赶,赶不走,就拿石子砸。 “傻童童,你别一动不动的呀,它要上来,你堵在那儿它就不敢上了!” “让你砸那水面,你逮着鹅砸干嘛啊,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呐!” “哇啊啊……童童快跑,那鹅又要欺负你了……” 清瑞的嘴角持续的上扬。 而那一池子开的正好的莲花,早被他们两个折腾的不成样子。 饭后清瑞和袭安依旧在树下纳凉,童童跑过去缠着清瑞给她讲故事,袭安也在一旁听,时不时捉弄他几句。看着很晚了,童童还是精神头十足,袭安道:“小孩,你每下一次雨就挖一次雨花石,攒了不少了吧?” “哪有……” 袭安却不依不饶道:“还没有?你看这满院子的坑!估计外面的山道上也全是坑了吧?” 童童窘的满脸通红,黑暗里大眼睛扑闪扑闪,袭安咳嗽一声继续道:“让我看看你的收藏,我保证不抢你一颗呦。” 童童拔腿就跑。 清瑞道:“你要不说后一句,他兴许还让你看看,你呀,不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袭安道:“他能有这么聪明就好了,保不准是以为我已经找到他的宝藏了,现在忙着去清点呢。” 两人回房去睡觉,黑暗里袭安看着清瑞的侧脸轮廓,突然兴致大起的盯着她的睫毛发呆,她拿胳膊支着脑袋,清瑞问她不好好睡觉又干什么呢,她风牛马不及的回道:“把手放到我肚子上。”说着,又安稳的躺好了,还刻意的撩起衣服露出肚皮来。 “怎么?”清瑞依她,温热的手心盖在袭安软绵绵的肚皮上,拍了拍,笑道:“这个瓜熟了,赵老板,怎么卖?” 袭安也笑起来,清瑞很清楚的感受到了她肚皮的振颤。她抚慰一样又轻拍了拍,袭安道:“我知道呀,你小时候睡觉,如果不摸着姨的肚皮,就睡不着哦。” “也是姨告诉你的?” “嗯。” “很小的时候了……后来姨母不让摸,我也就戒掉了。” “为什么要摸着才能睡着?” “不知道,也许是觉得那样能安心一些?” 她们低低的交谈,袭安摸着清瑞的头发,然后把她的头圈进了自己怀里:“清儿睡吧,姆妈在这里。” 【58】 袭安吃早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几个丫头裹的和香肠一样的手指。只是她们遮遮掩掩的,一发觉袭安的目光落在她们手上,就立刻把手往背后藏。 清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吃好了要回房看书。袭安嫌闷,说是要找童童玩去。她先是拉着童童天南海北的乱扯了一通,然后又扔下他找那几个丫头聊天去。 她们本来正躲在廊柱子后面说贴己话,袭安猛的出现吓了她们一跳,硬着头皮才要散开,袭安就拉着其中一个,道:“尘尘,你最乖了,告诉我手指是怎么了?” 叫做尘尘的丫头脸上挣的通红,极力要把手往背后躲,袭安也不难为她,只是弯着桃花眼讨好的冲她笑,尘尘觉得难为情,好半天才道:“赵小姐肯定是不稀罕的……我们没钱买可以染指甲的,就采了些凤仙花,碾碎了敷在指甲上,用布裹着染颜色……” 袭安恍然大悟,让尘尘拆下一个给她瞧,橙红的颜色果然已经映在指甲盖上了,她用指腹摸了摸,道:“比买的那些好看多了,颜色也自然,维持时间可长么?” 尘尘道:“我们都是用的这个法子,等颜色落了,就再染,很方便的。” 袭安赞同的点头,又给尘尘重新裹上去。她来回看自己水葱似的手指,垂头笑起来。 午饭的时候她特意去观察清瑞的手指。清瑞的手指很好看,却并不蓄指甲,只是莹润的盖在指尖上,粉粉的,倒象是染过一层珍珠粉。 吃过午饭袭安就去集凤仙花。屋前种了好几株,也不知道是谁随手撒的种子。她采了好些颜色艳丽的,洗干净了,又去向尘尘讨缠手指的布和线。 尘尘估摸着袭安上午的神情,早给她准备好了干净的纱布和绑的细线,袭安连夸她贴心,拿着东西就喜滋滋的往清瑞屋里跑去。 清瑞正要睡下,见袭安进来,便道:“你也睡么?倒是难得这么早。” 袭安也不急着应她,只是把东西都移到床上,谄媚一样大张着眼睛瞅着清瑞笑:“好清儿,我给你染指甲吧。” 清瑞看看她宝贝一样捧进来的东西,道:“凤仙花?你还知道这个?” 袭安不停点头。 清瑞把手伸到袭安眼前:“还在苏州的时候,姨也会用这个给我染,只是现在想不到这样打理自己了。” 袭安把凤仙花挤扁,把花瓣敷在清瑞指甲上,又把纱布缠上去,用线绑牢实了。 她闷着头一个一个的染,两人间或的相视着笑笑,等十个手指都弄好了,清瑞端详着道:“象上过夹板似的。” 袭安扑过去抱住她的脖子:“就是要给你上刑,看你往哪里跑!”说着拿腿缠住清瑞的腰,清瑞把她往床上一推,她又伸手勾住清瑞的脖子,清瑞侧头笑,袭安狗狗一样的用舌头舔清瑞的手心。 清瑞俯下身,袭安的嘴唇红红的,被自己的唾液滚的精湿。她稍微碰了碰她的唇,袭安趁着她抬头换姿势的瞬间用手指抵住了她的嘴。 清瑞尝到一股凤仙花汁的味道。袭安的指腹尖红红的,清瑞抓住她的小爪子吻了吻:“别人是染指甲,你是染指腹么?” 袭安缩回手,放进嘴里咬着手指要勾引一样的看着清瑞。清瑞淡淡的耸了耸眉,下一刻就捧住袭安的脑袋激烈的吻起来。 袭安翻过身,手伸进清瑞衣服里,沿着肌理纹路慢慢在她背上游走。清瑞咬住她的嘴唇,袭安“啊”了一声,坐在清瑞肚子上,慢慢厮磨起来。旗袍的前摆团在腰腹间,清瑞的手指溜进去,故意在上面打着圈的划动。 她的手指上包裹着的纱布软而糙,研的袭安的皮肤发红。又痒又舒服,她一下泄了气,身体软在清瑞身上,就是不肯动。清瑞抱住她,手指撤出来,从背部往下,到她的下身,隔着裤子,勾勒着形状。 袭安含住清瑞的头发,仰着头“呜呜”的呻吟。清瑞又收回手,袭安脱了下面的裤子,仰面躺在床上,清瑞钻进她的旗袍下摆,袭安把腿岔的更开了些,她的舌头触到了她的禁区。 袭安战栗的抓住清瑞的肩,腰肢不停往上抵,清瑞扣住她的胯,她再动不了,嘴里“啊啊”的,脚趾整个的蜷了起来。 清瑞手上的细线移了位,纱布松了,凤仙花瓣纷纷的落下来。红红的,碎碎的,在袭安的腿上,在袭安的腹上,在袭安的身下,她拈了一点放进嘴里咀嚼,涩却又甜,那种味道直冲脑门。那是她和清瑞在一起的味道,她找到清瑞的手指,和她十指相扣。 外面的天太远了,只有这个人是近的。 袭安闭上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吸着鼻子在枕头上蹭了蹭,清瑞听声音不对,抬起头来看她。 她擦了擦嘴角亮晶晶的液体,袭安的眼睛里面,漆黑的瞳仁,微红的眼眶,要把人吸进去。 她亲了亲她的眉心,袭安抱住她:“清儿,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们重新找个地方……” 她没有把话说完,清瑞一直沉默。 上一次,她是睡着了,而这一次,她依然没有答案。 袭安听着钟的声音,听的眼前发花。她头晕的厉害,蒙着眼睛弯嘴一笑:“我开玩笑呐,你别当真……我可养不活你。” 她听到清瑞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表示。 她又笑道:“凤仙花都掉下来了,指甲上有颜色了么?” 清瑞没有动,袭安擦擦眼睛,拿着清瑞的手指凑到眼前,只是她怎么看,都带着一层膜,她看不清楚。 “颜色……上去了么?” 清瑞摸了摸袭安的脸,淡声道:“袭安,你哭了。” 那之后她们的感情也还是好。没掺杂杂质的好,睡一起,吃一起,逗弄童童,日子象是燃在炉里的香,缓慢无声,却真的已经越来越少,以为还能地久天长,回头一吹,全是烟灰,那个小小的红点,已经烧到了最下面。 那一日,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袭安依旧赖床,清瑞哄她起来,之后她去找童童打发时间,清瑞留在房里看书,她总是有看不完的书,袭安还玩笑一样说她可以去学堂里当讲课老师了。 她和童童死磕了一个上午。期间两人吵了好几次,又很快言归于好。分开去吃午饭的时候,童童给了她一个腌的咸鸭蛋当礼物,袭安摸了摸身上,很干脆的拿下了耳朵上的坠子:“喏,送给以后的媳妇儿去。” 童童笑的眼睛也瞅不见了,和袭安在门边挥手告别,约好傍晚的时候一起赶鸭子和鹅上岸。 袭安握着咸鸭蛋好心情的进了屋。屋里安静的很,那几个丫头大气都没有出一声。袭安奇怪的很,平素她们嘻嘻哈哈的惯了,早没有什么顾忌了。 她捏了捏尘尘的脸:“又滑了,你搽的什么?” 尘尘低着头,小声道:“赵小姐,先生来了。” 袭安嘴边还带着笑,不假思索道:“什么先生?”话音刚落她的笑容就凝固了,追问道:“先生?季泽宇?” 尘尘点了点头,袭安死死握住手里的蛋,一言不发的回了房间。 【59】 午饭的时候,三个人坐在一桌。季泽宇给清瑞夹菜,眼睛却看着袭安道:“袭安,你在这里还住的惯?” 袭安没搭理他,季泽宇又道:“袭平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你的情况,等这几天下了山,联系他一下。” 袭安胡乱应了一声,清瑞道:“袭安,我估摸着明天就下山了,你要是不想,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 袭安抬头盯着她,清瑞又道:“姨病了,她就剩我一个亲人,我得去照顾她。” 袭安的目光直直放在她的脸上,清瑞不自在,低下头吃饭,袭安转了视线看向季泽宇,笑一下,道:“季先生这么忙,怎么有空亲自来?” 季泽宇道:“我刚巧来杭州办事,接到姨的电话,想着接清瑞一起回去。” 袭安静了好一会,丢下碗道:“你们慢慢吃,我回房躺躺。” “袭安……”清瑞要站起来,袭安转身瞥她一眼,弯着眉眼微微一笑:“你们先走一步吧,我过几天再下山。” 她在自己房里闷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尘尘来找她,说童童在外头等着她一起去赶鸭。袭安摆摆手,说不去了。尘尘快手快脚又闪了出去,袭安搬了凳子对着窗户坐,双手抱胸,望着窗外的树枝发呆。 晚饭时,她没有一丝异样的出去吃,虽然吃不多,但是面色平和,还喝了一小碗的汤。清瑞欲言又止的望着她,袭安冲她露出个放心的笑容来。 她一直还算是平静的,只是等到月上树梢,她开始沉不住气了。她在床上躺不住,凳子上又坐不来,走路,又烦闷的慌。 季泽宇理所当然的歇在了清瑞的房间里。 袭安疑惑自己听到了清瑞的声音,细细的,压抑的情欲时候的声音。她往自己脸上扑水,冷水冲进眼睛里,她红着眼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能体谅莫妮卡想独占自己时候的心情。 后来她试图用床单绑住自己的腿,却没有办法连着自己的手也一并绑了。她不断的绑上又松了,如此几次,她把床单踢到了床底下,头也不回的拉开门朝清瑞的房间走去。 她走的不快,也不急,反倒是气定神闲的。门一旋就开了,她低着头,在旋开的门上敲了敲。 屋里的两人都是一顿。清瑞扯着毯子把自己的身体遮住,却遮不住和季泽宇相连的下身。季泽宇漫不经心的看了袭安一眼,故意用力往前顶动胯部:“赵小姐,这么晚来找我们,有事么?” 清瑞闷哼一声,嘴里喊着“别”,袭安抬头直直看着季泽宇,嘴边挑衅一笑:“季先生,门不锁可不行的,还是你是故意的?” 清瑞从毯子里露出眼睛,她朝袭安不住摇头,袭安视若无睹,朝床铺走去,毫不避嫌的伸手搭上季泽宇的前胸:“季先生,你很卑鄙。” 季泽宇笑道:“谢谢夸奖。” 他从清瑞身体里拔出来,搂着袭安滚在一起。清瑞裹着毯子呆若木鸡的看着他们,袭安快速脱掉了衣服,倔强的眼神和清瑞的撞在一起,她朝清瑞压过去,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吻上了她的唇。 季泽宇在她身后,没有任何润滑的刺了进去。 袭安不停亲吻清瑞,从脸到脖子,然后朝胸移去。清瑞看着袭安上方季泽宇那张充满欲望的脸,屈辱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手捧住袭安的头,“啪”一声掴了上去。 袭安动作一顿,上方的季泽宇却没有丝毫停顿的掐住袭安的腰使力往里顶。袭安疼的厉害,皱着眉头,看着清瑞的眼泪和气的发红的脸,居然笑起来:“清儿,不要哭。” 清瑞拼命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个人,胃里翻江倒海,季泽宇扯过袭安的头发,把她拉到边上,面对着重新插了进去。 清瑞的脚才刚落地,季泽宇又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浑身发抖的望着床上的人,袭安分开腿,咬着嘴唇望着清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里也全是泪水。 “啊……啊啊!!”清瑞尖叫起来,季泽宇得意的笑了几声:“赵小姐,清瑞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他的语气,仿佛坐在茶馆里谈论一个唱曲的小伶。 袭安的手在席子上朝清瑞的方向张开,咬牙切齿道:“闭——嘴!” “你们叫我恶心……叫我恶心!”她重复了好多遍,说到后来,她的嗓子哑了一样,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有液体顺着她的大腿,慢慢往下流。 季泽宇使力把她往床上带,她剧烈的反抗,她要往外跑,袭安细弱的呻吟又让她停住了脚步。袭安坐在季泽宇的身体上方,他抓着她的腰,提起,又放下。 袭安察觉自己站在刀尖上,哪怕再小心翼翼,也总是鲜血淋淋。 她觉得很痛,四肢百骸的痛,直到有人扣住了她的手指,带着咸味的唇擦在她的唇角:“袭安,我恨你。” 袭安很恍惚的笑了下,季泽宇射在了她的身体里。 第二天季泽宇就下了山,清瑞却并没有和他一起走。她不和袭安说话,袭安也不和她说话,两个人各自收拾来时带的东西,第三天,离开了莫干山。 她们走的和来时一样的路,晚上住在天然饭店。是第二天下午的火车票,袭安很早就睡下了,早上起了床便往外面去。 一路上人并不多,天也还是热,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去呢。 她走的累了,停下来招黄包车。手才刚挥起就被人捂着嘴带进了一个暗巷,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急速转换的场景,眼前又一阵发花,直到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道:“大小姐,得罪了……实在迫不得已。” 袭安猛的转过身去,男人蓬头垢面,落魄不堪,却分分明明是戴凌。 “你怎么弄成这样?不是说——” “说给了一笔钱让我暂避风头,时机成熟了就重回上海滩?”他如困兽一样的神情让袭安害怕,他看着她的样子,一口恶气上涌,想了想,又道:“我不怪你,你比我可怜,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也只是回复原样,只是你,把仇人当恩人,活生生被人玩弄在股掌里。” “你什么意思?”袭安的脸一片惨白,手指禁不住的颤抖,戴凌恶狠狠道:“季泽宇那个斯文败类,比禽兽还不如!” “刘志远被关进去,开始还是有恃无恐,说有人会来救他,他是怎么也死不了的,后来看着枪决的日子都定了,他才急了,红着眼的说要见季先生,我说就是季先生出的这个主意,他差点掐死了我!” “他只是季泽宇的一颗棋,倒豆子一样全告诉了我,姓蒋的也才知道这个真相,为了替季泽宇隐瞒,要杀我灭口!要不是我激灵,逃的快,恐怕连个替我收尸的也没有!” 袭安扶着墙壁,怔怔盯着他看,戴凌道:“你好自为之吧,你斗不过他,走的远远的才是上策……杭州我也待不下了,前几天已经有人摸过来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袭安不知道。她醒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在灵隐寺外了。 【60】 虞子晟和季婉婉回了上海,季婉婉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他们两个都吃不了苦,又有了孩子,只得重新回来。 赵袭安也回了上海。她和沈清瑞之间,无话好说。 她知道清瑞恨她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她委身给季泽宇,已经够委屈,可是她踩过了她的道德底线。 赵袭安在她心里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放荡,却假装贞洁;我坏,却假装纯真。”袭安自嘲的讲,莫妮卡转头看她,黑乎乎的,只有一个依稀的轮廓:“安,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理由?” “理由?”她歪着脑袋,想一阵,道:“理由太拙劣了,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 莫妮卡转正了身体开车。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在路面上,袭安说想看日出,她带她去。 “你和她……结束了么?” 袭安从包里摸出一支烟,划亮了洋火点燃了。黑暗里一闪而过的光,照出她漠然淡薄的脸。 “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么?”她吸一口,仰着脖子朝上空吐气,后背整个偎进座垫里:“因为你是最后一个,在我身边的人了。” “瞎讲,只要你愿意,你身边可以有很多人。” 袭安笑起来:“哈哈,莫妮卡,你也变了,你不想独占我了么?” 她无所谓的猛吸了几口烟,打开了车窗,把头探出去尖叫。 莫妮卡嘴边一抹笑,声音软软的,道:“我带你回英国,带你回家。” 袭安扔了手里的烟,正正经经的重新摇上车窗:“嗯,好。” 莫妮卡知道,袭安哭了。 她们很久都没有说话,莫妮卡慢慢停下车,转头道:“安,我找了袭平,在我们离开之前,我想你应该见见他。” “谢谢你。”袭安打开车门,空旷的夜风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她的海藻一样的头发散的到处都是,天还完全没有亮起来的趋势,袭安回过头来,对车上的莫妮卡道:“好像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做些什么事?” 莫妮卡道:“什么事?” “嘿嘿,不要装傻。”袭安肆无忌惮的笑,走到窗边,探头进去和莫妮卡接吻。 她和袭平约在外面吃饭。袭平没有很多的时间,来去都是匆匆。袭安道:“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袭平歪着嘴朝她笑:“你看看自己的黑眼圈,先照顾好自己吧。” “哦,是么?”袭安摸了摸自己的脸,袭平又道:“我不知道哪个时候会平静下来,等安定了,我会去看你,或者你来看我?” 袭安看着袭平年轻的脸,笑一下,风姿卓越:“你去看我,我怕那时候,我已经不认得回来的路了。” “好。”袭平伸出手,他本来想抱抱她,袭安却握住了他的手:“姐姐说真的,对自己好一些……平平,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么?” 袭平摇头:“那会我还没记事呢。” 袭安道:“那么多看看我的脸,舅舅说,我有一张和妈妈一样的脸。” “舅舅?” 袭安垂着头,包住袭平的手,小心的抚了抚:“姐姐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她穿了黑色的高领旗袍,记忆里,她唯一一次的穿黑色。袭平送她回去,看着她消失在巷子里。 那是他的亲生姐姐,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通往季公馆的路,笔直、宽阔。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袭安和季泽宇约在季公馆见。 袭安穿的一如既往的明艳,嫣红的嘴唇紧紧抿起,手袋捏在手心里,黄包车夫脚力很好,只是转眼间,季公馆已经近在眼前。 黑色的车子和黄包车交错而过。 袭安歪着脑袋支起手臂,车内的清瑞眼睛朝前,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瞬间的事情,袭安弯着嘴角淡淡的笑。 门房见是她来,招呼道:“赵小姐,先生在前进的书房等着你。” 袭安冲他礼貌的点了下头,不卑不亢的往里面走。 进屋之前她遇到很多人。抱着球的宁儿,拿着鸡毛掸子的小翠,喝茶的杨艺媛,眼生的眼熟的很多家仆。她朝他们笑,或者停下来交谈几句,然后在书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她一边旋门一边不经心的转头,眼角余光里有杨艺媛朝她走过来的身影。她把手比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微笑着进了书房。 季泽宇在等她,他好整以暇望着她,她坦坦荡荡的让他看,末了道:“季先生,是不是以为我来和你谈婚嫁的事?” 季泽宇耸了下肩。 “不错的。”袭安捡了张椅子坐下来:“残花败柳,哪里有谈判的资格?” “不不。”季泽宇靠近她:“你是很好的,不要这么贬低了自己。” 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她垂着头,睫毛覆在脸上,隐约是在笑。 “我很讨厌沈清瑞,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这可做不到的呦。”季泽宇摆了摆手:“你要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了她。” 袭安道:“那我呢?”她仰起脸来,冲季泽宇笑的灿烂。季泽宇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脸,指腹慢慢摩挲一阵,道:“你嘛……腻的时候换着口味的玩一玩,也是很不错的。” 袭安的眼睛很深,黑的象一个漩涡,她稍微弯着眼睛,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季泽宇也冲她笑,眼底闪过一条白色的光,他惯性的眨了下眼,手往光处掩去。 手袋悄悄开了,本来要插进他腹部的匕首现在却落在他的左手心,袭安猛的用力,季泽宇惨叫一声,小指和无名指应声落地,血水糊了袭安的脸,她握住匕首,要往他的胸腔刺去。 季泽宇痛极,捂着手在地上滚开一圈,充血的眼毒蛇一样定在袭安脸上:“臭婊子,你真是找死!” 袭安一句话都不说,追上来就要往下刺,季泽宇伸腿一脚踢在她腹部,她退开好远,凳子“乓”一声倒在地上,她才来得及爬起来,季泽宇已经抡了桌上的砚台砸过来。 袭安往旁边躲,季泽宇一砸没中,抬脚几步迈到她身前,没有受伤的手死死钳住袭安握匕首的手腕,巴不得要掐死她的力道,袭安拼命要再刺下去,却始终力气不济,她眼睁睁望着匕首掉在地上,季泽宇捏着老鼠一样把她往角落里甩去,她一头撞在墙壁上,眼前一片发黑。 季泽宇捡起了匕首,朝袭安冷笑道:“哦,看来你是知道了。”他逼近她:“我本来想留着你,现在看来,你也只好去死了。” 袭安毫无惧意的瞪着他,也不躲开,冷冰冰的看着他的动作。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匕首已经抵到了她的脖子上。季泽宇疼的蹙起眉,不想再废话,直接提起匕首就要刺下去。 身后的动静发生的很突然,杨艺媛尖叫着扑上来,抱着季泽宇的背把他转过去:“袭安,袭安你快跑,快跑!” 后面,如妖似魔。隔了很久似乎还能听到杨艺媛的哭叫,袭安狠狠心,提着下摆往前跑。他不会杀杨艺媛,她却是冒着必死的心来的。 她当然杀不了他。她没有告诉莫妮卡,没有告诉袭平,她一个都不会说。她不要连累任何一个,就在她身上终止。 可是她还活着。 她答应莫妮卡和她回英国,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最后哄她一次。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找她了。 【61】 清瑞从医院陪完姨母回来,才知道季泽宇受伤的消息。杨艺媛在一旁哭,嘴边有血,一边的脸高高的肿起来。 季泽宇在挂水,手被缠的很可怖。清瑞坐过去,安静的看着他。他抬起安好的那只右手,轻摸了几下清瑞的脸,然后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道:“该死!” 清瑞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只是眉目不动,仿佛也没了痛觉,任由季泽宇用力的捏。他倒又松了手,目光落在杨艺媛身上:“你胆子大了,她要是躲进英国大使馆一辈子不出来,我怎么解气!” 清瑞这才觉得事情不对,睫毛颤了几颤,季泽宇道:“你的好姐妹,赵袭安,骨气了,敢杀我!” 清瑞一惊,脸“唰”的就白了。 那之后过了很多天,季泽宇一直在找赵袭安,她果然是进了英国大使馆。他恨恨的砸烂了书房里一切能砸的,把个林秋同劈头盖脸的打了一顿,自然不解气,又想去找清瑞晦气,只是人都走到门边了,看到清瑞在里面安安静静的背影,他还是扭头走了。 清瑞饭照常了吃,觉也是照常了睡,以前话不多,现在的话反倒异常了的多。波斯猫缠在她脚边“喵喵”的叫,她把它抱在怀里,也能没头没脑说出一句:“这么缠我,同性相吸,你是母的对不对?” 她想起,很久前,有个人也这样说过。她被她带坏了,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宋妈在外头敲门,她不搭理她。宋妈直接道:“太太,电话。” 清瑞不想动,宋妈压低了声音又道:“是赵小姐的电话。” 清瑞如被电击,猛的从沙发上弹起来。她蹭到门边,手掌开合,定睛看着把手,然后快速拉开门往楼下去。 任何的不愉快,在性命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抓住话筒,小心的凑到耳边:“你……你怎么还能打电话过来,他会杀了你的!” 袭安的声音听上去很平常,还安慰清瑞道:“清儿,你别怕,我没事的。” “你别出来,千万别出来……”清瑞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边戒备的望了望四周。 “清儿,我要走了,去英国。”她顿一顿,继续道:“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清瑞长久的沉默,袭安在那头急忙道:“清儿,你说话,和我一起走,明天下午就走,十六铺码头,两点钟的荷兰船,我们先去香港再转去英国。” 清瑞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先是低声重复了好几遍的“英国”,到后来,她捏着话筒,声音沉稳的传进袭安耳里,她道:“好,我和你一起走。” 袭安那边一阵杂乱的电流声,随后是她惊喜的声音:“就这么说定了!你出来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季泽宇盯上了。我在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清瑞挂了电话,梦游一样上了二楼。她打开衣柜,手指在衣服上来回拨弄,静一阵,牢牢关上了柜门。 她对着柜子坐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的时候,季泽宇一脚踹开了她的房门。 她惊的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季泽宇走过去,脸先还是板着的,又突然放软了,劝引一样道:“我知道她给你打了电话,你要和她一起走到哪里去?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走!” 清瑞摇头,季泽宇搂住她的肩:“我不会怪你的,我早答应过了,上次的时候,不记得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你乖乖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 清瑞强撑起一抹淡笑:“没,什么都没说的……” “宋妈都听到了,你说你要和她一起去英国。”清瑞脸上又是一白,她除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季泽宇耐着性子继续道:“你好好想想,她是怎么说的?她什么时候动身?” 清瑞咬紧牙关,硬是不开口。 沉默要把季泽宇逼疯,他猛的掏出手枪,对着天花板就是一下:“说!快说!” 清瑞唇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她害怕,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开口。她极力让自己恢复往常的淡然,季泽宇却不管她的心思,又“嘭”的开了一枪。 “啊!”清瑞往床上缩,子弹直接打进了波斯猫的脑门,它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僵死在了地毯上。 “好清瑞,不要怕,子弹不会朝你的脑袋开。”季泽宇拉着她的手,流露出诱哄一样的笑:“你知道的吧,婉婉和子晟要结婚了。” 清瑞的手上猛的用力,不可置信一样看着他。 “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和他之间的猫腻,我早看的一清二楚,要不是明白他这个人有贼心却并没有贼胆,我能放任他到今天?” 清瑞勉强道:“我们……并没有什么。” 季泽宇道:“这个并不是问题,只是现在我手里有一张名单,我才知道这个虞子晟,是如假包换的共产党!” 清瑞大张着口,她闷的要窒息。季泽宇却干脆的把空气全部抽光:“他的脑袋可经不起这样一粒子弹!哪怕婉婉肚子里的是他的孩子,可是季家,完全不稀罕这个孩子去姓虞。” 清瑞抖的说不出一句完全的话。季泽宇想收回手,清瑞指节泛白的死死握住了他的,他竟一时没能抽开。 他完全触到了她的软肋。 他胜券在握,继续道:“赵袭安身后有英国人,可是你要知道,虞子晟的命,可就全在你手里了。你告诉了我,赵袭安不一定会死,但是你若不说,虞子晟非死不可!” 离开船还有段时间。袭安坐在车上,周围密密麻麻的外国兵。 “她真的会来么?”莫妮卡支着下巴望着袭安,袭安揉揉她的脸:“如果我上次死了,我自然就死了心了。只是没有死,我就一定要把她带出来。那里,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她愿意跟你走么?不是恨你了?” “她愿意的……她亲口说的。” “她不一定出的来。” “只要她不说,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今天走,季泽宇自然不会拦她出门。” 莫妮卡叹口气:“可是我不喜欢她!” “别这样……笑一个。”袭安朝她笑,讨好一样朝她使了个鬼脸:“不管怎么样,总之先要离开这个地方。” 莫妮卡转过头,没有说话。袭安摸摸鼻子,往窗外看去。 码头上虽然人多,但是她们这一行,是绝对很惹眼的。她怕清瑞来早了等的慌,是以早早就先过来等她。 莫妮卡怕不安全,袭安却说这周围有那么多的外国人,就算季泽宇知道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误伤了任何一个都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会打那么划不来的算盘。 有一个外国兵凑过来,弯腰对着车窗道:“外面有人,说是来找赵小姐的。” 袭安笑道:“来了!” 莫妮卡按住她,问道:“男人还是女人?” 那人道:“女人,传进来一张条子。”他才拿出来,袭安就抢了过去,快速看了一眼,道:“是她,没有错的。” 说着便打开车门要下去。莫妮卡拦不住她,拾起那张她走的急往下掉的条子,粗粗看过去,猜测着大约是“清袭”、“瑞安”和“樱桃”六个字。 她跟着下了车,袭安已经跑了出去,站在人流往来的码头上,四处张望。她身上穿的是那件朱砂红的高开叉旗袍,头发略有些起毛,在风里微微颤动着,耳环打在领子上,嘴角带笑。 莫妮卡心里有些黯然,把纸条随手往空中抛去。周围很吵,她抬头看天,正是下午,天很蓝,没有太阳,也几乎没有云。 耳朵边传来了连续的枪声。 袭安转头看了莫妮卡最后一眼,很温柔的眼神,然后她的身体慢慢倒下去。她的眼睛往上,她看到那一方晴空,很蓝,却没有一朵云。太阳是血红色,和童童的风车一样,迎风不停转动着,转动着,把人吸进了红色的漩涡。 码头上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乱挤成一团,只有她身边,是空空荡荡的。她躺在肮脏的地面上,眼睛始终睁开着,乌幽幽的瞳仁,直直的望着天的另一端。一滴泪,从她的眼角,很缓慢的,流了下来。 沈清瑞,到最后的最后,你还是背叛了我。 最后一次,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清了。 【62】 五年后。夏。 “然然,这里,跟妈妈走。” “好宝贝,慢慢的走,不要急,妈妈等着你呢。” 素色的高跟凉皮鞋,她上面穿一条百褶裙,这几年,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却显得越发的象个学校里的女学生。 清瑞说她是生活过的太舒心了,长辈们自然是宠着她的,丈夫也不敢亏待了她,她除了带孩子就是出去玩,一点点压力都没有。 季婉婉笑道:“说的好像你很多压力一样——吃斋念佛的,不是更清心了?” 清瑞放下手里的珠串,炉里的檀香也燃到了尽头。 她的头发挽成了一个髻,从头至脚,唯一的装饰只有发际的那支镶白色珍珠的簪子。 “子晟说你过几天要去杭州的?”季婉婉抱起才刚走进来的娃娃,清瑞“嗯”了声。 “这个世道多乱啊,到处都在打仗,你怎么敢这样就跑出去!” 清瑞淡淡道:“哪里不是一样。” 她转身取出常备的糖果,小囡囡伸手要抓,被季婉婉拍掉了手,捡了一粒放在她肉呼呼的小手心:“吃一颗呵宝贝,多了小牙齿会蛀掉。” 清瑞望着然然出了会神,季婉婉的眼睛慢慢抬起来,面色犹豫,却还是支吾道:“清瑞……你什么时候回去?” 清瑞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换了柱香。 然然正把糖往嘴里塞,季婉婉边轻摸着她的小胳膊,边道:“好几年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哥哥昨天去香港,临走还特意关照了我常来陪你聊天——” “说这个,什么意思。”清瑞把珠串缠在掌心:“我现在,总还是倚仗了你们季家在过活,什么时候他真能放了我,你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季婉婉面上讪讪的,坐一会,抱着然然要走:“子晟在等我们吃饭,就不留了。” 清瑞露了个请自便的神情,季婉婉“噔噔噔”走出去,关了门,嘴里啐声道:“什么东西!” 夜了,清瑞念了会经,正换了衣服准备睡下。屋里唯一的仆妈来敲门,说来了位师傅,见还是不见? 清瑞会去寺庙里听方丈讲经,以为是哪家的师傅,只是这么晚过来又蹊跷,她却还是重新穿上惯常的素色旗袍出去了。 仆妈已经上过茶,桌上一个瓷白的托子。那位师傅背对着清瑞,弯腰在做着什么。清瑞试着喊道:“这位师傅……?” 他闻声挺起脊背,稍微侧过身体,清瑞这才看出他之前是在给同行的一个孩子喂茶。小女娃娃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并不怯生。 “连夜过来,实在是冒昧了。”他放下茶碗,双手合并了朝清瑞揖了揖。 清瑞忙回礼,道:“我恐怕不认得师傅……可是有什么急事?” 他笑了笑:“你自然不识得我,我只是灵隐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尚。” 清瑞听到“灵隐寺”,目光就定在了他身上。 她想了好一阵,道:“灵隐寺?……四年前,我去过的,难道师傅是……” 他垂头,许久没有再开口。女娃娃拉着他宽大的袖袍摇了摇,他这才柔声道:“瑞安,不要闹,累了就在凳子上趴一会吧。” 清瑞听到那两个字,脑子里“嗡”一声,空白了一片。 季泽宇说,赵袭安是死了的。 “我并没有说她还活着。”他把瑞安拉到身前来:“我只是听她讲了一个故事,又机缘巧合收留了这个娃娃。” “……什么故事?” “红尘中事,不是出家人能妄自评论的。” “您……和她关系匪浅吧?” 他看着清瑞微微泛红的眼眶,叹气道:“那么我只说三句——她曾经说过,你不愿意和她走,那么她愿意陪你一起留下来。” 清瑞挺直了腰杆道:“还有……还有呢?” “她说她能明白你的苦衷,只是从始至终,也许你始终无法了解她的悲哀。” 茶早凉了,他离开的时候,分明看到了蓄在她眼里的泪。等屋里只剩下清瑞和瑞安两个,她抱着她,哽咽,而后终于大声哭出来。 “最后一句,她说想要给你一个孩子的愿望,只怕是永远都达不到了。但是幻想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叫瑞安,你永远排在她之前。” 几天后,清瑞带着瑞安一起去了莫干山。 宅子还在,物是人非。 她来的突然,宅子里就一个看门的林伯。他见着她先还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喊了几声的“太太”,又要找人来,说是伺候着烧饭打扫。 清瑞没有很大的反应,牵着瑞安的手慢慢走进了先前袭安住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变,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瑞安扭了扭手,清瑞低头柔声道:“樱桃,你要是想玩,就随便在这里转一转,但是可千万不要走远了,妈妈找不到你。” 瑞安“咯咯”的笑,晃着软绵绵的小身体走出了这间屋。 清瑞推开窗户,腾起的灰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混着眼泪都擦在了手指上。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醒过神来才想着要去看看清袭。她一路慢慢的走,开了房门一间间找过去。 “樱桃……樱桃?你在哪里?” 她隐约听到原先自己住的房间里面有声音,她开了门,就见瑞安坐在地上,拿脚后跟“咚咚咚”的敲着地面。她见清瑞进来,立刻把手里的红色小风车凑到颊边朝她“嘻嘻”的笑。 清瑞怔怔的,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睡的朦胧,袭安坐在床尾,也是拿着风车冲她笑,她和她,几乎是一样的动作和笑容。瑞安的眼睛,和袭安的很像。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都是两角往下弯,那里面是很深邃的黑色。 逐渐褪色的红色风车的叶子上,有很淡很淡的字迹:清瑞。 清瑞的鼻子发酸,眼泪几乎是瞬间就落了下来。瑞安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和她说话,顾自跑出去玩。 吃晚饭的时候,清瑞听到孩子的笑声。清脆而朝气,从院子后面传来。她站在后窗往外面望,瑞安正边跑边笑,黑漆漆的头发时上时下的飘动,前面的男孩道:“追我呀?追到了就送给你呦。” 有人走到她身后:“太太,吃饭了——那是童童呀,太太还记得么?” 清瑞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林嫂。 她朝她笑笑,目光又往院子里望去。 几年前,池子里有几株莲花,一只鸭,一只鹅,笨笨的小孩,和坏心眼的赵小姐。 她仿佛还能看到她和他一起合作了赶它们上岸,闹的鸡飞狗跳,狼藉一片。 吃饭的时候,瑞安嘴里含了饭不肯咽下去,只知道低头玩手里的小物件。清瑞道:“在玩什么?乖孩子要好好吃饭呐。” 她咽了饭,捏着指尖的东西给清瑞看:“哥哥,给的,妈妈的。” 清瑞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把瑞安手里的那只耳环接过来,随手放在桌上道:“谢谢小宝贝,呐,现在乖乖吃饭。” 晚饭过后,清瑞打开随身带来的瘿木首饰盒。零零碎碎的很多东西,却并没有几样名贵的——她搬出季公馆的时候,他给的,她一样都没有拿。 但是里面有一块带着细钻的表,精巧的链子穿过去,她小心的挂到瑞安脖子上。那时候袭安说要送给她,她说送表不吉利,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隔天自己偷偷去买了来,也不用,一直放在盒子里。 她把瑞安哄睡着了,自己却辗转反侧。起身摸着窗棂,外面的月亮依旧只是一弯勾,袭安曾经问过她,指甲,染上颜色了么? 那时候袭安边问边哭,她却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其实,袭安,即使时间再短,颜色也总会染上去的。但你是炽烈的红色,我却太冰了,你可以融化了我,我却不愿看到你为了我而褪色——现在说出来,早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清瑞记得,她最后一次看到袭安,是在从杭州回到上海的火车站。她被季家的人接走,临上车前,看到站在人丛里的袭安。她只带了一边的耳环,头发没有团上去,嚣张的,却又有些落寞的,对着虚空里笑。好像这个浮华的十里洋场,于她而言,都只是弹指间的烟尘。 袭安说过的,如果她再背叛她一次,那么她永远不会再在她面前出现,直到老死。她果然说到做到,再也不会出现了——即使她故意换了那四个字的顺序。 她们之间没有说过爱。唯一的一次,是袭安醉了酒,谁也不识得,她在车里,她在车外,她说“我最喜欢你了”,身体是腻在莫妮卡怀里的,眼睛却醺醺的望着窗外。 有好几次,她都梦到这个场景。娇魅的赵袭安,眯着好看的桃花眼,嘴里不停说着“我最喜欢你了”,可是她问她你最喜欢谁,她却只是咬着手指笑,总也不肯说。 瑞安翻了个身,嘴巴里不知道喃喃些什么,音调软糯含糊,清瑞醒悟般摸上自己的脸,却并没有泪。 她重新回到床边,把毯子轻轻盖在瑞安肚子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袭安,做个好梦。” 和那年夏季的许多天一样,她淡笑着闭上了眼睛。而窗外,夜正浓。 —全文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