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 尸尸 文案: 不着四六老妖精捡到了一个天生地养的灵胎 原创小说 - 往期编推 - 因缘邂逅 - 正剧 HE - 中篇 - 完结 - BL 古代 脚踏情仇地 谁又能真的不染风尘 CP:落九乌/鸦 缎弈/鹤仃 理解不了/讨厌角色的可以右上角 同样的事情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 第一章 恶人 “老大、老大!” 落九乌枕着手臂睡得正沉,模模糊糊地听见手下的声音惊雷似的在耳边炸开来,“怎么了?”时值深冬,连仙门下时常找他麻烦的大蛇都陷入了冬眠,落九乌实在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大事能来扰他清梦,便又听得手下哭道:“您赶紧去库房里头看看去吧。” 手下哭地期期艾艾,落九乌也不好回绝,披了衣服走出门去。妖精的洞府没有什么建制规矩,七倒八歪地随山势而建。库房在东南面,里头零散放着这帮山精野怪平日劫掠所得。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不一而足。落九乌往里面看去,光华璀璨的一个宝窟里站着一个红衣服的小孩,脚底下歪歪斜斜躺了一排鼻青脸肿的小妖怪。 “老大,您可算来了。”小妖怪其一见了落九乌,忙不迭地诉苦:“这小鬼不仅闯进我们库房里,还打伤了我们的兄弟!” “还抢了我珍藏的松乔酒!”一妖道。 “偷了我宝贝的铜炉烧饼!”一妖道。 “还……还拿走了一碟糖水点心!”另一妖道。 再说下去恐怕是永远没有完结,落九乌喊了声停,扶着眉毛,看着堂屋中央抱着一堆吃食的小孩,对方也回瞪过来,宛如一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小朋友,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该乱拿别人的东西?”他慢悠悠地发问,见那小孩还是神情紧张,一脸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我……我是去救人……”一句话憋在喉咙里噎了半晌才吐出来,到底还是心知理亏,可也不见他把东西放下。落九乌复又看了他一眼,那冬日稀薄的日光把小孩一张脸孔映得煞白,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得仿若鸦羽。 “你救人不救人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一妖顶着乌青眼窝叫将起来,“劝你赶紧把东西放下,不然轮到我们老大出手场面可就难看了!” “是呀,是呀!”众妖纷纷附和道,却是谁也不敢向前。小孩一手抱着吃食,一手抓着块尖石头,也是一副准备搏命的模样。落九乌看了半晌,终于发话了。 “你走吧。” “……什么?” 小孩和众妖异口同声地问道。 “怎么,还是你想要留在我的洞府里?”落九乌提起嘴角:“正好我缺一个替我端茶送水的小童。” “你!”小孩一时气急,却找不出话来回应,红着半张脸在一帮妖魔鬼怪瞪目结舌的扫视下跑了个没影。落九乌看着小孩的赤脚在雪地里踏出的印子,拉住刚才来报信的小妖,冷然道: “查一查他的底细。” 或许是被老大难得正经的眼神所震慑,小妖精的手脚异常麻利,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便回报了府里。落九乌正抱着汤婆子老神在在地补着觉,便又听得手下惊雷般的响声炸开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掷到地上。 “老大,我查清楚啦!” 据那妖讲,这小孩原是山中一点精气所化的灵胎,呱呱坠地时便是十五六岁模样,又在山间游荡了数年。平日饮泉摘果,宿在山腰一处破庙里,与山精野鬼原没有什么交集。 “不过我找去那庙时,见那里头躺着一人,那小孩把饼撕了喂他,又给他倒了酒,恐怕那便是他所救的人吧。”小妖道。 “哦?” 他皱起眉毛,“可有探明那人是谁?” “不过一个下流烂胚而已,在山脚下做过一阵子山贼,分赃物时起了坏心思,没成想被同伴追杀至此,还被一个灵胎捡了去。”小妖精眼儿乌溜溜一转,“也真是有趣。” 落九乌没有回答,兀自在原地思忖了片刻。 “我出去一趟,替我看着府里。” 山路盘结交错,何况落雪阵阵又一再遮掩前路,落九乌寻了半日才找着那处破庙所在。彼时月上中天,一缕冷白月光幽魂似的照着寺门,也把那白雪之下残败的古庙照了个七八。小孩依然穿着早上时那件红衣裳,坐在半朽的木栏杆上,他身旁有一张竹席,上面昏睡着一人。落九乌觑起眼看了看,虽然那人伤处敷着药草,然而进气少出气多,已然是一付死像。 “什么人在那里!” 小孩凛眉一问,站起身来。落九乌心知瞒他不过,遂舍了法术现出身形来。 “既然要拿我的东西做好人,我过来看一眼也不过分吧?”他眯着眼睛笑起来,“小朋友,可介意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天生地养,无姓无名。” “也罢,”落九乌听了,向里屋走近了几步,指着草席上那人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吗?” “不知。”小孩依然瞪着他。 “你既不知他是谁,又为何要救?” “他躺倒在寺门前,若是不救,必然会死。” “这可不是救人的理由。他死或是不死,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落九乌蹲下身来,看到那草席的一角放着半块没吃完的饼,“你不救他,他活半日,你若救他,他活七天,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救?” 他慢悠悠地讲完,小孩皱着眉头却没有发话,雪白的一张圆盘脸上朱唇皓齿,配上一件残破红衫,真像个从淋漓月光里捞出来的凄艳水鬼。 “我要救他。”他说道。 那之后落九乌时不时会循着老路来这里看一眼小孩,也给那半死的伤患带些东西。枝头冬雪化不开来,成了木栏杆上半透脏污的坚冰。他兜着袖子靠在半壁残垣上,那小孩背着他给那块烂肉喂药,把饼食掰碎成小块混入水里。落九乌没有再提起与死相关的话题,他想,恐怕小孩心里也知道。 人死的那天,落九乌刚来到寺门外,便听见里面有生人声音,隐了身形进去,堂屋里围了一圈莽夫,倒是难得的热闹。他一扫眼看过去,知道这便是小妖怪嘴里所讲的山贼。小孩站在当中,草席上的人看样子已没了声息,灰败的身子颓然倒在地上。莽夫中的一个人开了口:“小鬼,他既然已死,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老实交代他偷拿的东西放在了哪里。看你白净净一个小人,哥哥们也不想折辱了你。” “他怀中的东西太过累赘,我救他那日便已掷在了山谷里。你们若是想寻,大可以自己去找。”小孩道,“不过山雪厚重,恐怕要来年开春才能寻出踪迹来……”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那人笑将起来,周边围着的几个男人也跟着桀桀冷笑了几声。倏然,男人抽出身后的长刀,捅在雪地之中,“对你客气了一点儿,还真当咋们好糊弄是吗?他一个山贼匪子哪来的救命恩人,不还是贪图那点金银财宝。你若是不想老实交代,我们也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 “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哈哈,还真搭上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男人抽出刀来,放在手里把玩着,“不过看面相倒更像是个观音座下的童子。还是说你小子是他养的粉头?哈哈,那还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啰。” 周围的男人们也跟着话头应和着些秽语,小孩听了,却并不恼怒,反而转向另一个方向,漆黑的眼睛望进落九乌的眼中,冷然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九哥哥只不过是想看一出好戏,你又何必拆穿我。”他听话走出来,面上却全无被拆穿的窘迫,道一句幸会,“在下落九乌。”不知道的真以为是个路过的公子哥。几个莽汉却并不敢小瞧,在小孩出声之前,他们甚至没意识到还有别人在这里。 “我无意打搅,不过听诸位方才言谈,想必目的是要寻物,可惜了,小公子的话也不像是在说笑,想要找寻,恐怕非是易事。” “不过。金银之物,得来也算容易,为此起争执实不可取。既然诸位想要,不如——”他说甫罢,金银宝石便源源不绝的自宽袍大袖中掉落地上,将那白雪地也给映得宝华璀璨。众山贼皆看得呆了,刚有一人反应过来想要去抢,便看见落九乌不经意的一扬手,来人已身首分离。还不及惊讶,但听得落九乌说道:“此地财宝任你们拿取。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们要能胜过这位少年。” 众莽汉沉默着,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一处,玛瑙红石,金玉琉璃,样样都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不知是谁第一个起而攻之,随后,再也不见迟疑。人群推挤之下,几乎看不清其中的景象。钝器打在那小孩童的身上,他却不闪不避,口里呕出的朱红溅在身上,更显得那衣衫鲜红。落九乌依旧站在原地,隔着人影憧憧,他知道小孩童正看着自己。 倏然——! 围击的人群突然退了开来,惊诧一时间令所有人失去了动作。一具鲜血喷溅的尸身倒在地上,惊起一地尘土,观那人的颈子,竟是被生生拗断,仅留一点皮肉黏连在骨上。小孩童蹲下身去,拉着那人的手臂拖行,向前十余步,任谁阻拦前路,便起手,如锋刃寒冰,鲜血喷溅了一路,发梢眉角尽染腥气,竟像是淋了一场血雨。及至走到落九乌的面前,那小孩已力竭气尽,却恰好掉进妖怪精心算计的怀抱里。血脏了妖怪的大氅,血珠凝结在皮毛之上。他抱着这小孩,依然看着那双眼睛,鸦羽一般的漆黑里,业已染上几分猩红,“小孩儿,你既说是天生地养,无姓无名。如此,不如我送你一个名号。” “便唤你一个单字,叫'鸦'可好?" 第二章 驯猫 山中时日悠长,故而妖鬼之间也喜好流传些时兴趣闻,权当消遣。最近听说住在山腰的无赖妖怪落九乌新近得了一个童子,出入随行,像是喜欢的紧。但也有人说,这小孩是天生杀胚,落九乌收他不过是留做己用。诸般无端漫谈时不时也会传入落九乌耳中,他听了也只是笑笑。自那一日杀伐过后,小孩时时昏睡,再醒来时,似乎已领受了落九乌给他的姓名,唤他一声“鸦”,他便睁着眼睛看你,不说话时倒像是一只猫儿。 落九乌做妖,讲究自在舒坦,不肯亏待自己,自然也不肯亏待身边人。这百多年间头一次找到这样一个特别的玩物,更是严肃以待。过去鸦那一身烂衣早换了下来,套上一件绫罗红袍,更是让巧匠绣了一尾鸦羽在左肩,嵌着细碎珍珠,日光下一照,当真是华彩熠熠。他叫手下把衣服送去他房里,可还是存了些坏心思。鸦住的厢房靠近一处山泉,修竹茂林染着白雪,雅致非常。可景色虽然上乘,房中一面透风,这时节竟冷得像冰窟一般。虽然寒暑之气对于天地灵胎原无妨碍,可到底还是会觉得冷。落九乌自己捧着汤婆子,在暖阁里听手下碎嘴,实际还是等着人敲门,可直至夜上三更也没听得一点动静。他不动声色地踱去隔壁,看见小孩捧着新衣缩在屋角,人已经睡了,露出一对白玉似的脚儿在外边。 他是想摧折这小孩的傲性,可不是想虐待他。落九乌在门外停了半晌,到底还是走进门来,把鸦抱回了自己房里,往大床上一放。外头早已熄了灯火,只留他这一间还透出些红光。他卷了被子正待合眼,床上那小孩不知被什么给惊醒了,蓦一睁眼,一双手用力向落九乌掐来,用了十足的力气。落九乌也不敢马虎,捉眼间握住鸦的手腕。鸦却猛一发力,伺机抽身,落九乌的两手却已生出刀刃般锋利的指甲,发色由黑转红,瞳仁宛如金泉流动。似人而非人,竟是一派恶鬼妖相。鸦一时不支,已被妖怪制住,一把瘦骨头压在落九乌身下,老妖精正想开口,却听见小孩哑哑地问他:“为何要留我,为何要逼我杀人!” “非随心所欲不成妖鬼。这世间所有,本就只有强弱之分,我留你还是杀你,亦只是一念之差。” “强弱之分吗?那么我问你,我与你之间是否也只有强弱之别?”鸦问道。 “等你胜过我后,自然会知晓。” 》》 所谓一语成谶当真非是虚言。 第二天一早小孩就拉着落九乌跑到院子里,说是要学术法。老妖精懒散惯了,平常是不到晌午绝不起身的,这下子被小孩撵着不得已下了床,看着他一脸精神的样子就忍不住的头疼。可话既然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落九乌也不好再收回去。他教得随意,鸦学的却极块,不多时已能熟练运用。落九乌拖着大氅站在他旁边,从指间变了一束火球,一边暖着身子一边看他。鸦见了,略一捻指,一道气劲扫落松枝上的夜雪,眼见着要掉到那火上,被落九乌略略向后一退,躲了过去,火苗只一闪烁,依然稳稳地停在指上。 “小朋友,要戏弄我,可还需要点儿火候。“落九乌眯了眼睛去看他,恼得鸦又要再攻,可气劲挥拂几下,却总是被巧妙躲过,不由他嗔道:“哪是我学得不成火候,根本是你无心教我。”“我以前也是这么学的,怎么偏到你就不会了呢。不是火候欠缺,难不成是毫无天赋?”恶人恶语张口就来,说话的人还笑得一脸坦然,诚心是要戏弄别人。鸦原想学着对方的话头反舌几句,听完这话却问道:”学?莫不成你这身术法也是谁教的?“ “话还真多。”落九乌两指一捏,把小孩粉团似的脸掐得涨红,鸦气得急了,自然也就忘了那句再没听得回答的问话。 府里的妖怪们向来踪迹不定,有起早的,有起晚的,也有不住在府里的,今朝却都聚在了一起,一帮子妖魔鬼怪隐匿在暗处,想看看自家老大要怎么玩弄这个小不点,结果只看到一个闷头练功的小红孩。落九乌不消细想就知道周围聚了一票闲出屁来的妖鬼,看小孩练得不错,找了个借口回房里补觉。个别不怕事的妖精难免捉住了时机,跑到这小孩面前来,要捉弄几句,全然忘了当初是怎么被他打得哭爹喊娘的,鸦却并不理睬。到最后,还是狐妖抓住了其中关撬,软语道:“看小公子练得这样认真,可有什么缘由?” 鸦口念法诀,以手作剑,一击斩下,竟削断百步之外的雪松,随着轰然倒地的声响,落雪阵阵飞下,但听得他恶狠狠地说道:“胜他!” 狐妖在心内一笑,掩着折扇道:“小公子虽然能为非凡,不过凭此要胜九爷,怕是难哩。奴家这里倒有一计。” 鸦奇道:“我还以为你们认他为尊。” “哎呀呀,小公子这就误会了。九爷修为高深,我们对他呀,向来是只有敬爱。”狐狸眼儿一勾,半边身子便靠了上来,“可惜妖鬼之流,向来耽于痴嗔,有乐不享,非我族类。想来九爷必会谅解。” “你先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法子?” “这嘛。”狐狸压低身子附耳讲完,叮嘱道,“小公子千万记得不要将小妖我给供出来。” 》》 落九乌这一觉一直补到日落黄昏,披了衣服起来 ,就着落日余景,喝着碗中温酒。不知为何内府深处却隐隐传来喧闹声,出去一看,竟是草木生花,星落如雨,比之人间的市集还要喧哗热闹。几个小妖穿着从人间盗得的富丽衣裳聚在花树下喝酒,一排排灯笼里寄宿了物灵,也在风里或笑或唱。落九乌定睛观视,便晓得一切皆是妖力幻化的美景,只是要做到如斯绚丽,恐怕也动用了不少人手,这帮鬼怪虽然尊他为王,平日里却溃散一盘,各行其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合起来做了这么一桩美事。 他思忖片刻后心思略定,走出屋去。沿途遇见的妖鬼皆醉得厉害,纷纷勾着他的衣袖要邀他同饮,一推一搡间竟已走至盛宴的中心,一汪灵泉映着空中皎月,勺来便是人间难得的美酒,百千妖姬见他来了,却直管提起袖子掩面而笑。落九乌正要看看他们要兴什么古怪,但见得妖媚们抬着一方红轿朝他这儿缓步走来,及至面前,红轿落地后化作彩蝶飞散,却看见一位美人儿由人掺着走下轿来。 观那美姬眉目,虽则冷清疏淡,然那薄冰般的眼儿里映了远处灯火,也借此染上些暖意。两边颊腮淡淡一片晕红,衬在雪白面目上,恰似釉上虹彩。落九乌长长短短这百年里,所见美人不计胜数,却唯独从他的眼中觉出一丝熟悉,不由停了动作。那被人掺着的美姬倒像是极不习惯这样的帮佐,几下便扫开旁人,踩着绣鞋踉踉跄跄地走近了,张口便道:“这下总算唬住你了!”随后便一抹眉目,放下手时,哪还有那美姬行踪,只看鸦那小孩叉腰笑道:“还有胆儿说我呢,这样简单的幻形也认不出来,我看你才是真真的毫无天赋。”他听那妖狐献计,学了这改头易面的法术要来戏弄落九乌。只可惜那只狐狸修为不高,所教的术法只能改变面孔,却无法化出衣裙来,为了不至一眼看穿,只能穿上狐狸寻来的女子衣物,又被人撺掇着束起发来佩上金玉装饰。落九乌看着那层叠的绫罗,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末了还是弯下腰来,道一句:“好啦,是我败了。” 众妖们醉的糊涂,见落九乌言败,竟有几个拍掌笑起来。他也不恼,拉着小孩入了宴席,也同要了酒来,喝了半杯,递给小孩:“这半杯敬胜者。”鸦不甘示弱,喝了半口便呛了喉咙,又怕落九乌嘲笑,还是饮了干净,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又叫人倒酒,三杯两盏下肚,已是醉得人事不分,胡乱地抱着落九乌一边胳臂。“小公子,再来一杯罢。”狐狸笑意盈盈地提起腕来再要敬他,被落九乌拦了下来,无奈地笑道:“你又何必逗他。”狐妖心知落九乌已看出其中缘由,也不再伪饰,“这哪是逗呢,小公子既然想要胜您,奴家也只是顺水推舟。”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胜我,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这话落九乌却没有说出口,看小孩醉得难受,给他松了发髻,卸下钗环来抱在怀里。不知是谁点燃了烟花,千点金星落下,一切都被映照地光明闪耀,似乎世间万物只余下这山林中的一场欢宴。狐妖褪去了妖艳人形,温酒端在指间,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九爷,你为何要留他。”这百年中,山里精怪生而复灭,来了又去,从未见落九乌有何挂心。那人听了这话,只是喃喃:“好景致。”也不知是在指什么。 第三章 下山 “听说镇南大将军新近又立了军功,不日便要回朝受封,也不知是真是假。”山下的茶坊里从来不缺闲人间的漫谈。茶桌上书生模样的人皱着眉头说完话,引得身旁之人不屑地冷哼,“读书之人,论玄规,入幽微,以大道为要,朝中之事不过琐屑。”“竹兄此言差矣。观当今世事,要数镇南大将军与太子之间的恩怨最能搅动风云,你我既然同为读书人,理当际怀天下才是。”一席酸话叫门口歇脚的货夫听了去,不禁在心里头念叨:“什么镇南大将军和太子之间的恩怨,不就是叔叔打侄子嘛,倒装作有多了不起的样子!”然而这样大不敬的话他也只敢放在心里想想,是断然说不出口的。这时却不知是谁在他身后笑了一声,倒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货夫惊得回头一看,只见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背着布卦走进门里,手上还提着一竿白幡,原来是个算命先生。 “去去去,臭算命的,我们这儿可没有免费的茶水给你。”小二见他衣衫落魄,忙要赶他出去,扫帚眼见着要落到那算命人的面前,也不见他身形挪移,却被他躲了过去。 “火气何必这样大呢。我为诸君算上一卦,就当抵了茶钱。若是算得准了,诸位消灾添福,算差了,就当听个乐子。”算命人笑意盈盈,并不着恼。 “这倒是有趣。”被称作竹兄的读书人喝了一口茶水,对着小二说道:“小二,给道长上一壶新茶,钱算在我的账上。”随后转头看向算命人,“先生若不弃嫌,可与我们同桌。” “能讨一口热茶水喝,哪里还有嫌弃,贫道先谢过兄台。”算命人话说得恭谨,却并不显卑微,温和却神态凛然,叫两位读书人为之一奇,“道长,方才你说要为我们卜卦,可是当真?” “家宅风水,前程命途。您想知道什么,我便算什么。“ “劝您二位啊,也别太相信这些江湖走客的说辞了。要真能算命,怎么不见他为自己搏一个好去处呢。”小二端了茶上来,嘴里碎碎地说着些讥讽话,想激一激这个泥腿道士。”贫道原先并不想点破天机,现在您既然不信,那也由不得我提醒一句。“算命人道,接了茶水,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却口出奇言道:“贫道在此断言,此间茶楼,二十四个时辰内必遭不幸。” 》》 “你真要带我下山?”鸦抱着一堆衣服跑进落九乌的房里时,老妖精正吃着点心,一口芝麻汤圆噎在喉咙口,便看见小孩跑过来。“怎么,高兴得没谱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汤圆咽下,张口问道:“来我洞府之前,你好歹也在人间游历过几年,总不至于从没下过山吧。”小孩一听,脸色微红,却还是要回嘴:“我既非人胎,人间的情状哪里又哪能知晓清楚。” 这话说得牵强,但落九乌并不打算再辩,怕惹的这皮薄的小孩又要羞愤。鸦话说出口半晌没听得回应,又看见落九乌沉眉敛目的样子,还以为他真动了肝火,“我也不是怪你。”别扭了一会儿,道歉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正兀自踌躇,落九乌方回过神来,恢复了往常神色,见他手里抱着一叠衣服,转了话题,问道:“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鸦把衣服一件件放在了桌上。早上府里的花妖收拾了十来件凡人衣物,说是正合当下的风尚,要他挑一件穿上再随落九乌下山。原本落九乌只是想叫那小妖帮鸦收拾一下,免得在凡人之中太过显眼,并不是要他装饰打扮,可花妖木灵天生喜好这些,便寻出这许多花头来。鸦把原委同落九乌说了,惹得老妖精不免又笑起来,“原来是想叫我帮你挑衣裳。” “只是你这儿暖和,我不愿受冻罢了。”鸦回道,却并不见动作。落九乌心下了然,在衣服堆里扫了一眼,从里头挑出一件青颜色的对襟长袍,在他身上比划了几下,“试试这件。” “青色?”小孩皱了皱鼻子。 “你穿红色虽然好看,但太过招眼。青色反衬得眉目俊雅,像个书院里的小学童。”落九乌捏了捏小孩的脸孔,笑眯眯地,“快些换好了衣服,九爷带你去山下玩个痛快。” “少跟我动手动脚的。”小孩反瞪了他一眼,还是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面。落九乌听着布料窸窸窣窣剥落的声响,知道小孩正在换衣服。想来这几个月相处下来,鸦虽然仍时常语带讥讽,但态度却是软和了不少。想起那日他泪涟涟地问他:“”为何要我杀人。”再比照今日,落九乌也不免心生好奇,到底是小孩已放下心中芥蒂,还是真如他教的那样,不再留意凡人生死。灵胎自鸿蒙而出,超脱六道,原本对于人世纲常就不甚在意,像鸦这样会为了几个凡人的死哭泣的才是少数。但不论如何,既然鸦身在此处,他必然不至使他落入自己当日窠臼。 “怎么样?” 凝神间,鸦已经换了衣服出来。去了一身艳色,披上这青色衣衫,的确褪去几分嚣张,添了些许风雅。落九乌看了,满意道:“我的眼光果然不错。”小孩翻了个白眼,问他:“那你呢,光顾着摧我,自己也不换一身打扮。”“这嘛。”落九乌话音甫落,口念法诀,一阵青烟散去,房中不见了落九乌,多出一个打扮入时的富家公子来。“不必担心,我这一身化形之术比之你当日之法还是要上乘一些的。”公子摇了摇纸扇,眉目里一派得意。 鸦一听这人居然又提起那日狐妖教他化形之事,气不打一处来,回击道:“立春时节穿得这样臃肿,我看你是化成了个寒病鬼。” “九哥哥怕冷,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样担心我,不如——”落九乌三步并作两步,趁着鸦不注意,两手蛇似的钻进小孩微张的领口里,“来给九哥哥暖暖手吧!” 鸦躲闪不及,颈子后像掉进两块薄冰,惊得他一耸肩膀,心里却在讶异:落九乌修为这般高深,原应寒暑不侵,双手怎会如此冰冷。他心思流转,并未与落九乌分辩,老妖精当做是小孩被自己灭了气焰,也就乐呵呵地收回了手。两人把随身之物收拾妥当便下得山去,此间诸多琐屑,暂且不表。 却说人间褪去冬日冰雪,新绿萌芽,冰泉解冻,空气里虽然仍带有一股萧索寒气,却已是春光半开,景致明媚喜人得很。鸦虽然略知山下人事,但到底是第一次下山,不论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落九乌兜着袖子跟着鸦的身边,看着小孩走走停停,挪不开步子的模样直觉得有趣。这一路正好挨着河川,桥边有不少小贩叫卖着时兴的吃食点心,虽然比不得山中洞府里的精致,可每一样都是新鲜初见,样样见了都分外馋人。鸦顾着面子,什么话也没说,落九乌却知道小孩心思,见他视线停留,便上前把东西买下,一样样塞进小孩手里。一路还没逛完,鸦的手里竟已满满当当没了空闲。 “这位公子,也尝尝我们铺子的藕粉桂花吧,十里八乡的好名气,好吃得紧呢。”小贩瞧见这鲜衣玉面的两人,还以为是来市井尝鲜的公子哥,纷纷出声招呼。鸦眼睛一亮,落九乌也乐得寻个地方休息,两人便随人入了铺去。刚刚坐定,将东西放了,小厮站立在旁等着他们点吃食,鸦却低着头沉默了半晌。落九乌心中不解,开口询问时,小孩却红了耳根,呢喃道:“方才吃了太多,这下有些腾不出胃来了……” “原是为此。”落九乌哑然失笑,向伙计招呼道:“一碗藕粉桂花。”说完转向鸦,开口道:“你尝尝鲜而已,吃不下便搁着,又不碍事。” “浪费总是不好……”几个月前自己游荡山林,要填饱肚子都属不易,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鸦的习惯却从未改过。或许也是考虑到了这层,落九乌柔声道:“等点心上来,你我同吃一碗。你若吃不下,我替你吃了便好,无需顾虑太多。”许是春光媚人的缘故,一点子绿烟青萝下,落九乌的面孔少了平日的锋芒,却染上三分暖光,倒真像是个眉目留情的风流公子。鸦见了,原先已然平复的面色又复涨红,自己却说不上来原因。好在那点心上得及时,他赶忙低头喝起糖水掩饰,又听得那上点心的小厮倚着扫帚与人客闲聊道:“凭我家的手艺,若不是孽龙作祟,近日的生意肯定更好,真是可惜。” “什么孽龙,不过是有心人以讹传讹,哪里能当真。”客人听了,只管哂笑。 “哎呀,这可说不准呢,我可听说那怪物已吞吃了好几条人命了,如今也不知游窜去了何处。”小厮说完,另一位吃客却借着这话大发牢骚起来,“如今妖魔横世,朝中的贵人却只管自家相斗,孽龙食人,怨鬼害命,哪一个官顾上了我们的死活!” “客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呀。”一听势头不对,小厮赶紧打断,可几位客人吃醉了酒,说话更加的没有遮拦。正在这时,不远处的茶楼里传来几声喧嚷。落九乌循声看去,却见到一个店小二正骂骂咧咧地赶人出来,“哪里来的妖道,青天白日的,空口说出这许多混账话来。”再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个破衣烂衫的算命先生,一面白幡被人丢到了地上,尘土扑面,看上去分外狼狈。糖水铺里的几人见了这景象,也忘了争辩那龙,竟有几个指着那人笑将起来。落九乌看着远处景象,忽感心思恍然,却听得铺子外的河川里传来水浪翻涌的声响,刹那安静过后忽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那道士却已经站了起来,将地上白幡捡回手中,兀自呢喃:“您看,我算得不假吧。” 他话音刚落,面前河川之水竟凭空暴涨十余寸,刹那间淹上河堤来。沿河百姓不知发生何事,正在茫然无措间,一条黑甲巨蟒倏忽从水中浮现,张开血盆大口来,身后几人合抱粗细的尾巴上下翻腾,扫的岸上一片房舍摧垮,就连方才那件茶楼也不能幸免。一时间,人人只顾逃难,惨叫声不绝于耳。落九乌却立起身来,与那巨蟒正面相对,忽听得那怪物发出嘶嘶人声来,“我不去寻你,你倒来自投罗网,既是如此,你我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清算了!” “许久不见,蛇兄倒是越发富态。”面对一派惨况,落九乌却仍是一副嬉笑作态,“看来凡人口中的'孽龙'便是蛇兄新得的称号了?”他当是谁,原来是那条盘踞在仙门下的老蛇,如今大约是食了人肉的缘故,竟与上次相见大为不同。他与这蛇原非同路,彼此亦相杀过数次,如今下山游玩,却不想与它碰个正着。巨蟒不再废话,嘶吼着冲上岸来,翻涌而出的江水随之涌上,竟像是恶水由天倾倒,一时日月变色,山河动摇。落九乌抱了鸦滕然飞出屋去,寻了片安全地方将鸦放下,转头道:“正好机会难得,看九哥哥给你演一出擒龙记。” 他捻指念诀,手中隐隐紫华光现,竟凭空化出一把宝剑来。巨蟒扬身张口,长尾扫空,对准那紫光狠狠咬下。他以心御剑,不知何时已脱去化形,猩红长发飘散空中,随他滕然翻涌。长剑劈砍在巨蟒的鳞片之上发出铿锵之声,仿似金玉相撞,却无法伤它分毫。血盆大口却已来到面前,宝剑急转方向。落九乌意念方动,一对金眸耀然璀璨,竟似日光一般叫人不敢视看。捉眼间,剑芒已没入巨蟒口中,破开皮肉,登时黑血四溅,腥臭无比。那巨蟒更是震怒,嘶吼着飞身扑来。落九乌又要念诀,一道不知来自何处的蓝色剑光却在此时破空而入,直取巨蟒面门。滕然云雾受剑气翻涌,一时遮人眼目。待到风尘方定,那巨蟒已被剑气分做两段,腥血潺潺流入江中。 落九乌收回剑气,凝神察看。方才蓝光跃出之地,正是那位被位赶出茶楼的算命人所在。此刻烟气吹散,只有那一处却仍是青烟笼罩。他心下已有论断,见那阵薄烟之中的人影缓缓向他走近,待到烟雾消散,已不见那手持白幡的落魄道士,只有一位白发束冠的仙者。 鸦遥遥的看着这一切,尚未弄清发生了些什么,便见到那仙者向落九乌略一作揖。 “久见了,师兄。” 第四章 故人 “多年不见,你的修为当真退步了不少。”仙者衣袂翩飞,一双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说话的口吻却又处处透露着熟悉。落九乌看了他一眼,已认出了来人身份,却仍是扬眉道:“甫一见面就口称师兄,我可不记得认识什么杂毛道士。” 他这话说得轻佻,那仙者的神色却仍是淡淡的,一张面孔似是玉石雕就,苍白的不带一丝血色。落九乌看着他,突然神色一凛,问道:“你……难不成真的已经飞升成仙?” “承蒙师尊不弃,至今已忝列仙班一甲子了。”仙者垂眉道,声调极其谦和。落九乌却短暂地露出了一瞬的失神,他沉默良久,似是思索,似是回忆,“一甲子么……当真是满眼青山未得过,竟已过去了这么久了。” 他兀自沉吟,仙者却并不等待,直言道:“我此次下山并非是为叙旧。昨夜我排星布阵时忽见一道红光打破云盘,细算命轨,此处红光正合师兄八字,因此特来提醒。若是师兄仍念及我们同门间的一点旧谊,便随我回云屏山,或可解此凶兆。” “哈,凶兆。”落九乌听了这话,却笑起来,指着那仙者道,“若是真有,早在百年前便该置我于死地,又何须今日周章。你既下山来寻我,就该知道我已不再信命。” “经过百年以前的那场浩劫,你更应该知道天命是不可违逆的。” “那是你的天命,是修仙者的天命,不是我的。” 落九乌话音方落,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像是再继续讲下去,一字一句便成了细针,要挑开良久前方才痊愈的旧疤痕。仙者越过落九乌的肩膀,烟气云蒙间隐约可见远处的屋舍,鸦蹲在屋顶上,也是淡淡一抹青色的身影。“师兄,我知道你不再信奉天道,但那个孩子——” “他与这些事无关。”落九乌回答道。仙者知晓他心如顽石,便不再多话,只说了一句“拜别。”便拂袖而去。他在原地兀自立了片刻,身形一轻,跳上方才安置小孩的屋顶。鸦撑着腮帮子早已等的无聊,方才先是巨蛇来袭,后来又远远看见落九乌同那个白发道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已有些好奇。落九乌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东西,只是弯下腰把小孩抱住了,跳回了地上。方才暴涨的江水已经渐渐平复,一些破碎的木块隐隐在江中浮动着。人群似是惊怒未消,仍然趴坐在尘埃里,偶尔可听见几声哭喊。 他抱着小孩,什么也不看,只管往外围走。偶尔有人认出他是方才斩杀了巨蛇那人,想要上前道谢,却被他眉目之中的肃杀之气钉在原地。鸦两手挽着落九乌的颈子,此时想自己下地,四下挣扎了片刻,那双手却像是铜铁打造的,怎样也挣不开来,他喊了一声“落九乌”,对方才像是如梦初醒,将他放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人群,回到山道上。落九乌依然是一个人走着,也不言语,也不看向别的方向。鸦静静地跟着,什么也不说。两人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远处的市集已再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下看惯了的山林景致。落九乌突然淡淡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把你留下。” 我一直问你,你却从来不说。鸦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并没有把话说出口。落九乌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嘴角略一牵动,说话的声音像是虚浮在空中,“你这模样,真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鸦问他。 落九乌先是不答,拉着鸦坐在了一边的树根上,才像个说书先生似的开口了。故事讲得不明不白,也分不清是什么朝代,只说是乱世。人人自危,易子而食的年代,更让人生出问道求仙的心思。许许多多的高人、道士都在广招门徒,哪个都说即刻便能登道问顶,百年过后却都成了没有分别的荒冢孤坟。 那人便生在这乱世,无父无母,是茫然天地孕化的一点精粹。又大抵是因为超脱六道的缘故,生来便能知晓天命,算卜问卦,未尝出错。这声名传到灵山之阿的老道耳里,破格将他收入了道门,不久后造了册,按排行算下来,被师傅唤做元尘。 这老道许是有真才学,又或是元尘天资出众,不过几年便已在道门立了声威。他金丹大成的那一年,与师弟下山历练。那一年,人间的少年天子被母兄逼死在了自己的宫廷。各路枭雄纷纷起兵造势,有要北上保王的,也有要推翻乱政的。纷然世事如棋局洒落,天下兴亡不过是匹夫眼底的明光,却一路燃烧漫延,烧却多少良木做了焦土。他眼中所见,只看见骨肉分离,苦楚受尽。师弟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地提醒,修道之人不该擅管红尘。他听了,知道师弟说的没错,可是等回到山上,他一闭眼便又看见那满目的血红。一个扎着总角的女孩远远地哭着,谁来帮帮我们吧,她哭得双眼红肿,怀里抱着她娘的尸身,却是喊了许久也听不到回应。这四野早已没有了活人。 元尘逃下了山去。 他凭借自己通天晓地的能为救治周边难民,难民又据地建起城墙,久而久之也吸纳了一批无心恋战的军士,这伙人偶尔将他唤作高人,偶尔又叫他将军,元尘都一一地应了。他并不想做谁的首领,也没有征战天下的心思,只是想要再救一些人,好叫那梦里的血红能多少冲淡一些。可是他这样想,别人却不。盘踞此地的军阀将他看做新兴而起的势力,两方之间争斗不断,他却总像是能先算得一步。军阀久攻不下,遂转了念头,在城中密布细作,谣言说现在困守不出,城中兵粮总有匮尽之日,不如开城招降,我方亦会善待妇孺云云。起先无人相信,可后来说这话的人多了,再加之食粮的确紧缺,似乎便确有其事起来。几个他救治过的兵士将元尘骗至城外山道,便有人开了城墙大门。等他回过头去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大军早已进了城门,策马持枪,举刀便杀。那时正是严冬天气,热血浇在冰上,不刻便已凝结成形,斩断的人足零碎排布冰上,远远看来,那通往城中的路竟像是血肉铺就。他奔入城中,想要寻找生者,充斥耳中的却只有徒然哀嚎。大军见了他,起先是笑,高头大马上拴着的人头一滴一滴落下血来,连奔跑时飞溅的尘土亦染上血腥。 落九乌讲到这里,沉默许久。鸦却是听故事入了迷,抓着他的袖子急着讨要后文,落九乌笑着看他,手指间缠着小孩细软的头发,“后续的事情,我一个局外人,如何能知道得清楚。” “那你总该知道那人的结局吧。”鸦追问道。 “后来嘛……那些人原本便非他的敌手,他气急攻心,必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一个修道人犯下这样的杀人孽障,自是违天逆命,想来不是死在那城中,便是死在了乱世的某一个角落。” 他沉沉说完,又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耳中久违地听到了过去的金戈铿锵之声。山林中的落雪无声无息地坠在他的指间,又极快地消融。故事里,一切也是发生在这样的雪里,修道人立在雪中,沉默得如同一尊偶像。他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何他想救的人却自愿踏入命运的罗网里。团团将他围困的军士举刀也要杀他,利刃劈砍在身上,鲜血喷涌之时,他却像是想通了,抽出那层层尸身之下被血染锈的刀,只一击,便斩下了来人的脑袋。血雾团团翻涌,似是融进他的发里,又像是渗入他的骨中。自那以后,他时时能感到渗入心口的寒意,似是过去的幽魂仍牵系着他,不愿放手。 “他若是死了,你又是哪里知晓的故事?” “这世间奇人异事原本就不少,你若是想听,九哥哥还有更有趣的。”落九乌敛下眉来,看着小孩,却发觉他手中仍抓着方才在街市买来的糖人。似乎因为颠簸的缘故,糖人破了一个角,有些失了形态。“可惜了。”他兀自叹了一句,小孩却只是无谓地笑笑,“以后你再带我来买不就成了。”又零零碎碎地说些调笑话,说他一个老妖精,还懂得在乎这些。落九乌听了,却是楞了许久,两手不自觉地把那小孩抱得紧了些。衣袍之下,隐约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并不是很热,却叫他一时忘记了寒冷。 “也是,下次九哥哥再带你下山,给你买更好的。”他笑着讲,“我们回家吧。” 第五章 暗流 自上个月起,王城的居民时时能听到些妖鬼害人的传言,更有人说,在山脚的河道中,出了一桩孽龙食人的事儿来。时局本就不安,再加之邪崇作祟,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自此闭门不出起来。 同纷乱不安的城民相比,固若金汤的城池内又是另一番风云搅动。早朝刚过,玉街前立着三三两两的文士,玄色宫袍一字排开,沉默的脸上隐隐现出些不安。今日早朝皇帝又告病不出,一切事宜皆由国相代理,众人虽心存不满,却不敢在面上做过多表现。如今恰逢镇南将军回京,太子一脉又有心与之掣肘,两方人马不论明里还是暗里都时有冲突。可皇帝偏信国相,不见有任何动作,实在是叫朝中之人不住喟叹。 “殿下。” 一片花影下,两旁侧立的文士赶忙低头行礼。从正殿的金门中,缓缓走出一个面孔清隽的青年,正是当朝太子缎弈。他面貌生得俊朗,周身又全无矫揉作态,令人观之可亲。正待太子出声谢礼之时,忽听闻他身旁的男子朗声道:“礼部大臣此举实属唐突。” 众人尚未及反应,便看见一华服男子迈步跨出殿外,只几步便走到了方才行礼的文士面前,“我与侄儿同时离殿,却只听得一声殿下,倒不知是在同谁行礼。” 大臣抬眼一望,便忍不住的冷汗直流,出声的竟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兄弟,威名赫赫的镇南将军缎苍岚。今日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他和太子这两尊大佛凑到了一起去。偏偏镇南将军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大臣低着头正全力思索着回应,太子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缎苍岚身旁。 “将军久不入京,许是不知道京城的规矩。但凡行礼,必是先见者先行。方才我先将军一步跨出殿门,自然是先向小侄行礼。”太子道,语气温润谦和,却是步步不让,“再者说,举世间种种,万事万物自有定序,正如君臣之分,无可动摇也。” 太子此言,说得平静无波,却叫身旁众臣仿似坠身冰窟一般。这话分明是在提醒镇南将军君臣有别之理,更是有意指代镇南将军为臣,太子为尊,要他不可轻易僭越。令人意外的是,缎苍岚并未动怒,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扫过抖如筛糠的文臣,落到面色如常的太子眼中,“侄儿这话说得的确有理,可惜到底年轻,只听过君臣有别,却不知道长幼有序。”说罢竟不等回应,便兀自离了众人。众臣子惊魂甫定,一个个只顾望着那背影,却不见花影遮蔽下,太子向来温和的脸孔少见地显露出了一丝狠戾。 “众臣聚集此处,不知可有什么缘故。” 群臣循声望去,见一束发公子,由花影之下徐徐来到。身虽未至,已有人低下头来道了一句:”国相。“那人却并不出声,只是略一点头算作回应。众臣亦不敢置喙,彼此都心知国相年纪轻轻却脾性乖张,向来是不愿对同僚作过多理会的。还好他虽身居高位又性情冷淡,在这清浊难辨的朝中却并不倚向太子或将军任何一方,始终站在中立立场。 “国相是方从乾阳宫回来吗,不知父皇身体如何?” “已用过药休息了,太医说只是小病,修养片刻便可大好。” 两人交谈之时,大半臣子已看准时机先行告退。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中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穿过树梢的风声,再听不到什么声响。缎弈忽地走近了几步,几乎要靠在国相的肩上,只见他略弯下腰来,握住国相藏在宽大宫袍下的手掌,“鹤仃——” 只这一句,余下的话皆被吞进了腹里。 《《 二三月份的季节,天气仍带着些萧索,早春的梅花却已经开了。缎弈下了朝回到太子府,绕过回廊时正瞧见庭院那株白梅开得正盛。许是今早吹过一阵风的缘故,落了几朵成瓣的在地上,散布在那人的脚边。他悄无声息地屏退了仆从,缓缓走至他面前。 “怎么只你一人,平常随身的侍子呢,也没个人给你递件衣服。”缎弈说着话,将肩上的大氅褪下来,盖在那人身上。鹤仃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衫,一头漆黑长发松了发髻,只拿一根白纱系住,软软地垂在脸旁。他没有多做动作,由着人将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只说道:“我来你府上还是一个人为好,不然叫别人看见了,免不了又要生出些心思。” 缎弈明白他的意思,身为国相,若不能在各方势力中始终保持中立,莫说是对他自己,就连对缎弈来说,亦不是什么好事。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大氅的带子系了,问道:“等了多久?” “你府中这株白梅开得有趣,我赏了会儿景罢了,算不上等。” 此言方出,缎弈忍不住笑了,自他二人相识那日起,鹤仃就偏爱梅花,其中又尤以白梅最甚,府中这株便是缎弈因此而差人移栽的。他不言不语地绕到鹤仃身后,给他解了发带,用手梳理着一头漆黑长发,发丝穿过指间时,他听见鹤仃问他:“今日早朝时提起的孽龙,你可有什么想法?” 早朝时候有臣子进言,提及了目前在王城流传已广的孽龙之事,说是牵连甚巨,闹得民心惶惶。不过这样怪力乱神的东西,并没有谁真的把它当一回事。缎弈有些纳闷,为何鹤仃会向自己提起这个,却还是应了,回他道:“妖鬼作祟这样的事,要问也只能问些游仙老道,非是庙堂之上的人所该挂怀的。” “你可知道,那孽龙不久前已被人除去了。” “哦?这倒是新鲜听闻,却不知是何方勇士?” “是谁除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站在哪派阵营。”鹤仃回转过头去,握住缎弈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体温带着淡淡的凉意,像一片梅花的落瓣一样贴着缎弈的指节,“皇上虽然连日不出,但你和缎苍岚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关节上,在你头上出一件降龙的美事,岂非佳谈?” “你是要我去笼络那位勇士?”缎弈沉吟片刻,“这样的江湖散客,只怕难以收买。” “成功与否并不重要,不过是叫皇上看见你有纳贤之心。纵是无法收入囊中,我们亦有后招可解。”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一早就查清了此事原委。”缎弈的声音淡淡的,透不出什么情绪。叫鹤仃稍感意外,已准备好的托辞尚未说出口,已被人松松地捂住了嘴巴。缎弈从他身后伸出两只长手,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变得有些调皮起来,“好了,好了,你难得来一趟太子府,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没有用过晚膳吧?我叫后厨做些小菜,我们端了进房里吃去。” “你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叫别人看了你这样,实在有失身份。” “有什么不好,在房里吃,还显得亲密些。” 他有些无奈起来,几下挣脱开来,见了缎弈的笑脸,却还是愣了。愣神的功夫,缎弈靠得他紧了些,双手抱住鹤仃的腰肢。他实在是太瘦了,立在这白梅下,像极了一缕花魂,顷刻便要化烟离去。缎弈想,他合该抱得更紧一些,要骨肉相贴,要灵识相合才好。 第二日早晨,鹤仃起得略早一些。窗外一点稀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在缎弈熟睡的侧脸上,像一张软纱似的勾勒着青年人的眉角。昨夜折腾地紧了,下床时还带着些酸痛。他披起衣服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掖了被角。穿过层层回廊时,远远地瞧见庭院里那株白梅,仍是昨日模样,像一点融不尽的雪花落在枝头上。鹤仃拉紧了身上的衣服静立原地,片刻后从窗棱缝隙中飞进来一尾墨羽,一落地,化作一个姿容俊雅的小童来,正是他一贯带在身边的侍子。 “如何,该传的消息都已传到了吧。” “小奴已将主人的话原样告诉给缎将军听了。将军谢过主人好意,说是不日便会启辰上山,一会除龙勇士。” “如此便好。”鹤仃道,“想来缎苍岚的人马应当会先一步上山,我叫你准备的刺客也准备好了吗?” “准备已妥,随时听候主人差遣。”侍子答完,悄悄地看了一眼鹤仃的眼色,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恕小奴多嘴,但主人这样安排,恐怕会陷太子于不义……” “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他沉声说完,侍子不敢多言,转眼间便化了墨羽离去。庭院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倒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离了中堂,一路仍是走到到白梅花下,看那虬劲枝干上盘簇的嫩蕊。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梅香,清幽冷淡,却叫他觉得穿魂摄骨。也不知在那梅花下立了多久,他只听见自己喃喃地说着,“这么多年了,我到底还是找到你了,元尘……” 空荡的庭院中,既无人听见,亦无人能够回应。 第六章 涟漪 “老妖精,老妖精!” “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吵吵……”落九乌眯着一对惺忪睡眼,勉强从床榻上支起身来,发现小孩正立在床边,拿一双漆黑的圆眼瞪着他,“昨天教你的术法不是还没学会吗?让九哥哥再睡一会儿,你自己练去吧……”说罢,便是又要合眼。鸦撇了撇嘴,冷哼道,“谁和你说这个了,外面有人要见你。”今早他起身时,府里的小妖精慌慌忙忙地找上他,说是山下有人找上了门来,还带了好几箱金银财宝要他们引荐。一伙子妖鬼精怪没见过这阵仗,又不敢吵醒老大,只好托他来问。 “有人来找我?”落九乌听罢,起先似是有几分疑惑,床幔遮挡的阴影下,神色却慢慢地冷了。鸦立在床边等着回应,突然见到他扯开嘴角笑了笑。 “走吧,和九哥哥出去见见客人。” 妖鬼的洞府设有一道薄薄屏障,若非真的有意要来寻他,恐怕是找不到此地。落九乌穿过层叠回廊时,不知何故想起当日那人对他所说的话。“你应当知道,天命是无从更改的。”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了然的笃定,曾几何时,落九乌是非常熟悉这样的眼神的。那是自以为熟知天命者的眼神,自以为超脱凡尘,算尽一切,可惜真正的天命,又何曾被谁看清过。 鸦跟在他身边,小孩童脚步迈地小一些,时时被他落在后面,偏偏又不愿出声埋怨,总是小跑着又追上来。落九乌再前面走了一路,终于停下来。阳光里,鸦的几缕头发叫风给粘在了脸上,身上的红袍子沾了些泥土,肩上的珍珠也掉了几颗,瞧起来只像是一个凡人孩童。落九乌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却说不出含着怎样的情绪。 “你看我做什么?”鸦不解地问他,他仍是挂着那个笑,却没有回复。 要见他的人坐在中堂,看样子似乎是等了许久。落九乌整了整长袍便走进屋去。远远地可看见几个小妖或蹲或立在门口,时不时向屋里张望,倒像是关切得很,最后还是化了人形的狐狸走进屋来,给堂上的两人端了茶水。那人接了杯子却放在一边,向落九乌拱手道了一句先生后,便说明了来意。落九乌不动声色地端着杯子,等那人说道自己是镇南大将军派来的人时,也只是略抬了抬眼。 “将军听说了先生降服孽龙的事迹后十分钦佩,府外的金银不过略表心意。自然,先生这样的英雄伟业,非是一般金银可表代的。但若是先生有意,将军自会为先生铺好前路。” “你的意思是,你口中那位将军,想要将我收入他麾下?”落九乌放下杯来,脸上露出几分戏谑神色,“你辛苦上山,就是要说这些。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先生是降龙的勇士。”使者道,”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亦不必知晓。“ “这位将军倒是养了一个好奴才。不过你既然能上得山来,想必已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落九乌看着对方,已卸去了人形,猩红长发垂落肩头,不属于人类的金色瞳仁只是看着来者,“我与你们口中的孽龙皆属妖鬼,如今你们倒尊我为勇士,实在叫人好笑。” 使者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问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落九乌看着他,尖而长的舌头舔着下唇,似是思量,又像是把玩,艳色长发下眯长了一对儿细眼。就在使者捉眼不及之时,眼前蓦地一片绯色,便看见落九乌已来至面前,刀刃一般锋利的爪子横在脖颈上,再一用力,便要见血。 “我敬你能找到这里,你带着你的东西下山,我不会加难。但若是再要上山,便要仔细思量——“他住了口,指间缓慢地从对方的脖颈滑下胸口,“你那将军值不值得你付出性命。” 鸦原先等在中堂外,几个闲不住的小妖精拉着他在一块儿碎嘴,正听得腻烦,便看见那使者踉跄地走出了门外,似是收了惊吓,东西也不及拿,便一径走了出去。隔了一会儿,也看见落九乌走出来,懒懒地靠在木门上,手指缠了几根猩红的落发,打了个哈欠。 “谁来找你?”鸦跑上阶梯问他。落九乌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外头。他虽然下了重话,但恐怕该找上门来的还是得来,避不过的事情也总是避不过。鸦抬眼望他,见他瞧着别处,也跟着往外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正思忖着,不知觉对方垂下一双手来,勾着他的腰,头便枕在他的肩窝上,一点子发丝擦过鸦的脸孔,搅得他脸上痒痒的。“做什么?”小孩有些羞赧起来,要往外走,落九乌这才松开了手,问他要去哪里。”我……我去练功去了,你别缠着我。“耳朵尖上泛着的晕红还未及消去,他却偏偏皱着眉头,强要作出烦厌的样子来。落九乌原本要放他,这下子来了兴致,一把抓过小孩便拦腰抱了起来,口里嚷嚷着:”你一个小孩童,成天想着练功练功的,未免也太过无趣。辰光还早,不如和九哥哥一起回房里睡个回笼觉吧!“小孩被人抱在怀里,一对手脚哪里也伸展不开,恨得几乎要去打他,手伸出去片刻,却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任人抱住了。 ”什么小孩童啊,按凡人的年岁来算,我也该是弱冠年纪了。“鸦趴在落九乌的肩头讲着,落九乌听了,回他道,“那也只是按凡人的年岁算起罢了。” “既然这样讲,那你按着这法子算下来,该是多少岁?”鸦又问他。 落九乌想了片刻,说道:“合该是个期颐之年的老头吧。” 落九乌抱着小孩走了一路,到了房门口才把他放下来。方才碎碎地讲了许多话,叫鸦也觉得困倦了几分,想来就随他再在床上躺上一会儿也无碍。未曾想,门甫一打开,便暖晕晕地熏得他头疼。再往里走了几步,竟看见床上还零散叠着三条被褥。他皱起眉头来,转头看落九乌,“你这房里,未免也太暖和了一些。” “长夜漫漫,你九哥哥一个人睡,可不该暖和一点儿吗。”落九乌眯起眼睛来,有些不怀好意,“你既觉得热,那就把暖炉去了,再去他两条被子,躺这床上来给你九哥哥做一个趁手的火炉可好?“ 鸦瞪着他,也习惯了他这油嘴滑舌的腔调,默默地坐到床边,把被子挪了开。落九乌看了,心情大好,一扣响指,暖炉里的火便熄灭了。他先一步去了鞋袜,鸦磨蹭了半刻,也躺上了床,在被褥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侧过身时,却看见落九乌已经闭上了眼,方才猩红的头发亦重回漆黑,纤长的睫毛落下来,浅浅地在眼帘上盖了片影。他的手贴着他的脊背,隐隐地透过布料传来些冰寒,鸦躺了一会儿,问他,你睡着了? 落九乌不答,但鸦知道他还没有。于是便说起些话来,仍旧是碎碎地讲着,末了却说,你之前同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后来一直在想。 你说那个修道人违天背命,一定是死在了乱世之中。可我觉得他这样道行高深的人,说不准只是离开了那座城池,也可能只是没有人找见他。 鸦讲着,仍是没有听见回应。他轻轻缓缓地说着,又或许是他罪孽做尽,最后舍了修道人的本分,跑去山林间做了妖怪,从此便是红尘紫陌,再不管人间几何。 《《 “依你算来,这条路当真是上山的捷径吗?”官袍男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忍不住向同行的侍子问道。 “你照着我的指示做,自然不会出错。”对方只是瞥了一眼他,便兀自向山路上走了。 着官袍者看了一眼侍子的背影,眼中全是怨愤,却也只得向身后抬东西的人道了一句跟上。若非这侍子是国相的贴身之人,他早就把他丢在了山下,还轮的到他现在这样摆出一幅傲气模样。也不晓得太子是为了什么派他来做这苦差事。前些日子,他听人说起那孽龙,还只道是下等人间爱讲的志怪故事罢了,谁想到今朝便出了个什么降龙的勇士,还值得太子派人前来笼络。 左思右想之下,官袍者更是气愤,却看见前头那侍子突然停了下来。“又怎么了?”他忍不住问道。侍子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说道:“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官袍者四下看了一遍,只见到一片苍茫树影,连车轴或是人行的印记也全然不见,更是没有什么洞府宅邸。他想那侍子定是因为能力不足,随便指了片地方,正想要出声嘲笑,忽看见面前浮现一道黑影,尚未及反应,一道寒光闪过,已是人头落地。 “做的干净些。”侍子站的远了些,免得鲜血溅到衣衫上。黑衣刺客轻巧地提起刀刃,许多人还没发出声音,尘土地上便已是鲜血满地。飞溅出的血溅落在装着金银财宝的木箱上,侍子看了一眼,吩咐道:“把尸身带回去。那宝箱便放这罢。” “就算作是我们的见面礼。” 第七章 红雪 坠儿今朝早早地便起来了,虽然正值休沐,太子府中的下人们却还是得早起打点各处。偏偏她又是个刚进府门的小丫头,于是什么零碎讨厌的活计都给安排到了她这里。坠儿心里头不满,可也不好表现,只得端着扫帚去了门口,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漫不经心地扫着落叶。天色尚早,一点子墨蓝尚未消去,大门里外俱是静悄悄的。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廊上滴了下来。“许是早晨时的露水吧。”她心想着,抬眼看去,却是被看到的景象惊得跌坐在了地上。 《《 "说吧,出了什么变故,为何只有你回来了。”缎弈冷然说完,向下看去。侍子跪在中堂之上,脚边一方白布之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是今早被人发现系在门廊上的尸块,俱被切地血肉模糊,若非定睛细看,甚至无法辨别出是人的部件,一片淋漓血迹把门下的青石板都染成了绯色。鹤仃的侍子便躺倒在那片血泊中,亦是受伤严重,一直到今天正午方才苏醒。 “小……小奴确是按着路线领人上的山,谁曾想在半路遇上一伙黑衣的刺客相杀。小奴尚可勉强应对,可怜的是几位大人都不幸遭了毒手……”侍子憋红了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完。缎弈听罢,忽而起身,抽出随身所带的佩剑将白布的一角挑了起来。在侍子未醒前,他已确认过死者的身份,的确是自己派去山上的人马,然而这一次,他所注意的却并非尸体本身。 “你可有注意围杀的刺客有什么特征?” “这……”侍子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他们皆是一身黑衣,实在无法看清形貌,就连武功修为,亦看不出是哪家流派,只是强悍非常。” 缎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侍子是鹤仃的身边之人,本身修为亦属精纯,若连他都只能勉励脱身,那这班刺客的来路的确非凡。可是就连缎弈自己也是刚刚才从鹤仃那里听说了除龙的事迹,算算时间,这事发生地未免也太巧。若不是有人先一步得知了落九乌之事,便是有府中之人暗传消息。 侍子见缎弈沉吟良久,不知他对此到底有何想法,遂先一步开口道:“照小奴想来,这派人截杀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细细推究,朝廷之中也只有缎将军与您处处相斗……” 缎弈听了,却只是笑笑。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今早侍子还昏迷不醒的时候,缎苍岚已来过太子府,说是听闻府中出了命案,特来关切,却只字未提上山之事。若是缎苍岚便是派遣围杀者,他此番前来,便是与宣战无异。然而细细交谈之下,缎弈并不认为缎苍岚已了解了全部的情况,而且这事出得离奇,个中真假仍需仔细分辨,尚不到下定论的时候。 “你的主人呢,怎么没见到他?”自发现侍子之后,缎弈就没有见过鹤仃,如今更是连缎苍岚都来过府中了,亦是不见国相身影。 “主人近日身体欠安,定是在府中休息呢。不必麻烦主人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回去的时候叫御医开几贴安神的方子,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侍子说了一句感谢的话,渐渐走远了,堂上一时又静下来。白布挑起的一角下是一张死前惊惧的面孔。他立在堂上静静地与尸体对视着,致死的伤口只有一道,是颈上深可见骨的刀痕。不管命令下手的人是谁,必定是狠心之至,毒辣之至。缎弈已在脑中排演过千万种可能,除了缎苍岚以外,只有一人能做到果决如斯。 “将这秽物收拾了,送去府衙吧。”缎弈说完便离开了中堂。急急忙忙赶上来的侍从与缎弈擦肩而过,那一个瞬间,侍从恍然想道,他从未见过太子露出这样的神色。 《《 自东街一路向里,四周都是富贵人的居处。国相府另辟蹊径,在东街最里,很是隐蔽。 鹤仃裹了一件长袍,独自坐在书斋中。案上供着的一枝白梅已略见凋残,几片花瓣落在案上,衬着朱红的木色,倒有些泣泪的味道。侍子方才来过,告诉他已按照吩咐将一切安排好了。“太子那边也未起什么怀疑。”他听着,不置可否地笑。聪明如缎弈,大约已经隐约猜出了幕后的主事者,不过朝中尚有缎苍岚与之掣肘,他并不相信缎弈会在这时与他翻脸。 太子于你有知遇之恩,你竟也能反咬一口,当真是毫无仁义,恶事做尽。他喃喃着,剪去一丛梅花的残枝。第一次见缎弈,便也是在一片梅林里。他穿着一件残破黑袍,跌跌撞撞地遇见正在打猎的他。那时缎弈尚非太子,不过是兄弟中的老幺。生母低贱,故而缎弈亦不受皇帝宠爱。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不得宠的王爷居然能步步高攀,成了人人敬仰的东宫太子。 若你信我,我便能助你君临天下。这是他初见时对缎弈所说,他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缎弈暗派人马,助鹤仃这个无名小卒在朝中立住威望,鹤仃亦从中斡旋,一个个扳倒了缎弈的兄长。朝中众人只当国相从不涉党争,却不知道他与太子从一开始便已互为唇齿。 时日渐深,一缕斜阳伴着窗外疏影落在案上,书斋里点着的药香已渐渐地淡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香是不久前缎弈送来的,说是点上赏梅,别有一番意趣。鹤仃却从未对他说过,其实自己出生的地方,是没有这样洁白晶莹的梅花的。 他十三岁的时候,同母亲在原野上游荡。时值乱世,各方势力猝尔兴起,又骤然倒下,无人说的准明日又是怎样的光景。母亲原是乐坊的歌姬,兵戈铁马之下失了家园,从此成了四处流荡的营妓,鹤仃便是她在这时怀上的。鹤仃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常常说,若不是有了他,自己也没有必要继续做这样下九流的行当。 到了夜里,母亲要留在军营,怕被人知晓自己还有个儿子,便总是把他藏在荒野里。鹤仃搂着布包裹,里头塞着几件母亲过去所穿的罗裙。夜里冻得厉害了,他便小心地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冻红的手指抚摸着那些柔软的布料,想象着那些听母亲描述过的欢宴与荣华。他知道,母亲以前一定是很高贵的,甫一开喉,便有无数的王孙贵胄争相缠头,定是日日快乐无双。 若是没了我,或许母亲当真能过得快乐许多吧。 他茫然地想着,手上的裂疮越发的疼起来。他怕脓血弄脏了衣服,只好又将衣裙塞回去。荒野上寂然无声,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天上无月无星,荒野四望,只有伏尸片片,四处皆是相同的风景。走着走着,竟连来时的路也忘记了。他饥寒交迫,躲进一处山间的壁窟,已打定了注意不再回去。只可惜了布囊里的衣服,他想,但母亲总是说,不该要他,不想要他,现在自己遂了母亲的愿,也该任性一些,留一点东西权做回念。 鹤仃模模糊糊想了许多,寻了块背风的石头蜷起来睡了。在梦中,有许多的好东西,闪闪亮亮的,叫他觉得快活起来,几乎想永远睡在梦中了。可是到了早晨,他被人给摇醒了。母亲在他的面前泪流满面,抱着他喃喃着,“你跑去哪里了……”时至今日,他仍是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怎样在荒野之中寻到他的,他只能猜想,她必是苦苦寻了一夜。他从没想过母亲会来找他,但被抱住时,比起讶异,他却先一步感到害羞起来。原来人的拥抱,是这样柔软的呀。母亲没有问他,为何要独自出走,只是牵着他的手从洞穴里走出来。回到他们栖身的地方时,母亲给他摘了一枝花。是一朵早春时开放的小花,母亲告诉他,过去在自己所待的乐坊,每到这个时节,便有成片的白梅绽放,远近连绵成片,美得应接不暇。 那是母亲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后来母亲打他、骂他的时候,他时时想起这一幕,他想,母亲并不是坏人,只是战争叫人变成了鬼。后来,等他大上一点的时候,母亲就不再赶他走了。鹤仃长得同她年轻时很像,若是他跟在身边,就能吸引更多的客人。无数个夜晚,他躺倒在母亲身边,月光下的母亲看上去是那样苍老而削瘦,就连打他时,也再用不上许多的力气了。他想,母亲这样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再到后来,军营换了新的将军,把所有的营妓都赶出了军中。正是在这时,鹤仃第一次遇见了落九乌。那时落九乌还不叫这个名字,被他救治的人都叫他的道号,有时是元尘先生,有时是元尘大人。鹤仃远远地,看见白雪之中的元尘,眉目清冷如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跟在他身边的男人们将母子二人带进了城中。城里的人都对鹤仃说,元尘是天上的神仙派来人间救苦救难的善人。 是了,善人救了我的命。可被救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活下来的,你又知道几分呢? 母亲入城不久,便又做起了过去的营生。他坐在门廊外,听着薄薄一片门板下男女放荡的呼喊,心中只有薄凉。这样的夜晚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听说此地的军阀为了除去元尘要招揽城中的细作。那一晚,鹤仃只身一人潜出城去,见了那位敌营的将军。将军问他:这一城的人注定是活不下来的,你舍得吗? 他回答:我早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母亲在不久后便病死了。在那之前,鹤仃已将流言四处扩散,一切都如他料想的一般发展。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元尘的确修为非凡。他从敌营回来时,城中除了元尘以外,已没有活人了,满地的血将厚重的白雪地也染成了红色。风雪之中,元尘默然向他投来一瞥。在那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动起来,生与死,卑劣与光明,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有的仅仅是他作为凡人对命运的报复。然而元尘什么也没有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消失在了茫茫红雪之中。 是吗,这便是仙胎之姿么?纵然是凡人如何挣命,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微如芥子。 可鹤仃不信命,他要如何信命!他花了数十载时光,终于在山中遇到一位鬼姥。鬼姥同他讲,只要他愿意以身侍蛊,便有一线之机,可以改天换命。他答应了。蛊洞之中漆黑不见日月,日日有毒虫啮噬血肉,疼痛刺骨穿心,却也渐渐麻木。等他终于杀尽洞中所有的蛊虫之时,已不知过去多少岁月。鬼姥原本只将他作为炼蛊的材料,却不想他执念竟深至此,心中骇然,举手欲使毒招,却不想鹤仃更快一步。 鬼姥人头落地之时,脑颅在地上滚了一圈,仍在桀桀冷笑,“纵然你逆天换命……又如何,终究是一生无情,爱恨难分……可笑啊、可笑……” 第八章 博弈 三十六洞天不见、七十二福地以外,别有一处静谧所在。此地终年云雾蒸腾,云销雨霁之时,山顶竟似浮于云端之中,故而时人号曰云屏山。山上别无其他建筑,唯立一座道馆于山阿之巅,正是元衡的隐居之处。 自早晨起,馆中的道童便时时感到一阵心绪不宁。前几日师尊说要下山访友,嘱咐他看顾好青炉里的火苗便不见了踪影。算算时日,怎么也该回来了,不知何故却一点儿消息也无。道童四顾无人,正是心焦时候,便看见一片轻云托着一位白发道人,施施然落在了道馆门口。 “师尊,您总算回来了!”道童见状,忙前去相迎,冷不丁被那道人拿拂尘敲了敲脑袋。“这样急忙成什么体统,要你背的典籍都背上来了吗?” “早已背熟,您要是再不回来,我这对儿望眼可都要将那典籍给看穿喽。”道童撇起嘴来,模样实在灵巧可爱,叫元衡也无处责问起来,只是笑笑,随着道童进了殿内。大殿中别无装饰,一片空地上立着一尊青铜火炉,其上熊熊燃烧着一簇火苗。元衡望了一眼青炉,见那火烧得旺盛,心中稍感轻松,眉间一时也少了清冷。道童喜道:“师尊在此稍坐,我去泡壶茶来。” 谁想他甫一开门,门外忽来一阵妖风,元衡一见,神色大变,方要动作,那火苗已明灭数下,不过片刻便只剩下香灰片片。道童立在门口,心中亦是大骇,叫了一声,“师尊!”元衡却不见动作,神色似是犹带哀恸。道童自入门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师尊露出这般神色,心中难受莫名,已是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元衡却只是愣愣看着那片香灰,喃喃了一句,“看来师兄此劫,是躲不过去了。” 《《 “此等骇人丑事,若是放任不管,国纲何在,社稷何安!” 今日早朝难得由皇帝亲政,众大臣顾虑着圣上圣体方复,想着报上些国泰民安的话来便可搪塞回去,不愿多兴周章。谁想到镇南大将军竟是一语惊人,将不久前太子命人上山一谢屠龙者之事给说了出来。更是口称那屠龙者其实与孽龙早有牵连,不过是妖鬼一类蛇鼠相连,收了太子所赠的金银不算,还将那上山的使者残忍屠戮,更将那尸身送回了太子府示威。 “臣下再此进言,愿与太子一道上山征讨,以振国威。”缎苍岚说罢,殿中静悄悄一片,众臣子一时也摸不清缎苍岚的用意。沉默片刻,高台之上面容苍老的君王透过薄薄帘幕看了一眼座下的太子,问道:“弈儿,将军所言可属实吗?” “这……”缎弈在心中略一咬牙,表面却仍是谦和恭顺的模样,“确有此事。”他原不想为此事惊扰父皇,是怕消息传到父皇耳中讨得一个急躁失察的印象。如今既然缎苍岚主动提出,他也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下去,“既然将军有意请缨,那么缎弈亦恳请父皇,允儿臣出军征讨。” 早朝过后,此事便成了众臣子讨论的热点。皇帝已答应了出兵,可在众臣眼中,既是太子与将军所关注之事,必定没有如此单纯,只是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关窍。众人各存一点心思,皆不愿直言,只在同僚面前唯唯些惩奸除恶,宣扬国威之类的话,慢慢离了主殿。 鹤仃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中,远远看着众臣子隐忍不发的表情,心中已下了判断,朝中众人必以为此事牵涉党争,故而不敢有所表示,生怕捋着任何一方的虎须。然而此中真意,除了他以外,恐怕是无人能够计算清楚。 他兀自嘲笑,正立在殿中。玄色宫袍穿在身上,支棱着一身瘦骨,倒把这雕梁画栋的殿堂衬出几分寂然来。缎苍岚尚未走,略笑了笑,向鹤仃这儿走来了,“国相。”他俯首行礼,却是难得的谦和。鹤仃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礼,只说道:“今朝在殿上,将军所言,未免太过耸人听闻。“ 缎苍岚仍是笑,一双眼中却是暗藏锋芒,“是否耸人听闻我倒是不晓,只是送去太子府的那具尸身是怎么个情状,我想国相应当是最清楚的。” “你是指我与太子暗传音讯?”鹤仃眯起眼来。 “事到如今,我们也该敞开天窗说些亮堂话。那人是被谁所杀,又是被谁悬在梁上,这些事我想国相应该也自有判断。我倒是听说……您那位随身的侍子亦倒在太子府前,却不知这偌大一个队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平安回来了。” 缎苍岚说罢,留心观察鹤仃的反应,却见他面色如常,只是从容说道:“我府间的小奴向来仰慕太子风采,又兼学得一手点龙采穴的功夫,故而自荐于他。这事除我以外不过几人知晓,不知何故将军竟也清楚如斯?” 好回应,如此话头一转,竟是在指责他别有用心。缎苍岚听了,不免一奇,同时也为这人的城府深重感到敬畏起来。料想此番已无法再谈出结果,遂拱手道了一句,“话已至此,那么我也不再多说。国相请了。” “将军客气了。”鹤仃亦拱手道别,便头也不回地往殿外去了。缎苍岚收回手来,看着鹤仃远去的背影。离殿门不远,依稀可见几位臣子聚在那里,若看得更仔细些,便可看见缎弈一张温润含笑的脸。殿外的人恐怕只当太子谦和敦厚、礼贤下士,殿内的人看了,却别有一番见解,倒觉得太子是在等着什么人。 只可惜啊,养在身边的蛇纵是熟稔无比,等暖醒之后,亦要蛰主人的咽喉。 《《 “听说殿下已向皇上讨了兵符,不日便要上山除妖呢。” “我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那众人口传的屠龙勇士竟是这样下作的一个人,收了殿下的财宝不说,还作出这等骇人的事儿来。” “可别说了,我听人讲,那除龙者根本也是恶鬼一流,想来实在是怕人啊。” 太子府中的小丫鬟们讲到前几日太子府中的凶案,个个都是神情悚然,一时杂务也不及做了,各个聚在一起讲着闲话。被府上的管家婆子看见了,拿扫帚一个个给打了遍,张口道:“成日里就知道碎嘴扯皮,一点儿正事也不做。方才外府着人来了,说是国相今夜要在此留宿,你们还不赶紧准备起来!”众人挨了打,又被训斥了一顿,方才散了,只留下管家婆子还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 “你这府里倒是热闹。”隔着一面粉墙,依稀可听见里面几声喧嚷,倒叫鹤仃不免微笑起来。缎弈同他并肩走在竹径上,回道:“只不过多了几个丫鬟杂役,不成体统罢了。你要是喜欢,何不在国相府也多召几个人?” “国相府自然是比不得太子府,我身边有个贴身侍子已是足够。”鹤仃含笑看他,“等圣上为你选好太子妃后,这府中恐怕是更要热闹。” 知道他是有心调笑,缎弈也不再多言,只是叹了口气,握住鹤仃藏在袖中的手。国相已是体格削瘦,五指更是细似竹节,此刻握在手心,更是觉得肌肤莹润,触骨生寒。他悄然加重了力道,却是别有一番心思流转。鹤仃只是平静地走着,由着他握了一路。府内丫鬟见了两人,也只管低头行礼,倒没人觉出什么异状。 及至内府,已是四下无人。中庭的白梅下立了一张石桌,上有新茶一盏,佐着一叠酥食点心。缎弈道了一声“请。”先在石凳上坐了,等鹤仃也坐下,才开口问道:“今日缎将军在早朝所言,你可有什么看法?” “缎苍岚会主动提起这事,一是为摆脱杀人嫌疑,二是为掌握此事先机。”鹤仃沉然道,饮了一口茶,“第三,若是他单方征讨,难免显得太过积极。提出要与你合力,便有机会从中作梗。” 鹤仃所言的确不错,已与缎弈心中所想合上七八,但这件事中存在的蹊跷之处时时像芒刺般哽在他的喉中,叫他不得不深加思索,却是愈想愈叫他心寒。停顿片刻,缎弈还是问道:“你以为那杀人者是缎苍岚吗?” “是他,或又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鹤仃并不看他,只是把玩着那盏茶杯。头上的梅枝随风飘下一片花瓣粘在发上。缎弈看着他,看了又看,那眉目低垂的模样仍似初见,却不知何故叫他忽感陌生。甫相见时,鹤仃并未向自己言说他的身份或是背景,缎弈也从未问过。这数多年来,他不是没有过怀疑,不是没有过猜忌,可相处至今,却已然将他当做今生唯一能结契交深之人。缎弈自不言语,兀自相望良久。鹤仃本是看着杯中的落瓣,一抬头,却愣住了。那眼中所含,似是千山暮雪,蓦地将他团团裹挟。鹤仃原是以为自己早已心冷如铁,却不想在这时还是感到了一阵心悸。 忽而一阵碎瓷脆响,眼前便是天地颠转,缎弈欺身上来,含住他两瓣薄唇,却是倾城掠地,霸道十分,全不像平日风格。他被那身下的石桌咯得生疼,正想出口,却蓦见到那人支起身来,一头发髻已然凌乱,长发一时倾泻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 “一些事你自有思量,这我知晓。”缎弈看着他,一字一句,一字一顿,“但只要你我同心,这些事,我便永不会过问。” 第九章 落子 “只可怜了这几株雪松。” 落九乌坐在一边矮凳上,看着小孩儿在一边演练心法。这几日下来,堂屋外的雪松已没几棵好的了,都叫这小孩给削了个干净。树上寄宿的老妖已来找过落九乌数回,皆被他给推拒回去。如今看着小孩作势又要念诀,不由得他叹了一句。 “说要教我的是你,现在说丧气话的又是你。”鸦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不练它了。” “不练了正好,叫小妖精做一碟桂花粉圆,我们进房里吃去。”落九乌倒是乐得轻松,走上前去搭住小孩的衣领便没骨似的攀了上去,免不得又引得鸦推搡了一阵,最后还是舍了点儿面子,拿手儿勾住落九乌一边臂膀,也不看人,就这么往前头去了。落九乌原是调笑,却不想小孩是这等反应,心内一暖,又往人身上靠近了一点儿。两人打闹了许久方才进了府门。散在宅中的小妖们虽是惯看了这般风景,这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哎哟”了一声,随即便拿袖子遮住了眼睛。 暖阁里早备好了茶点,木菱窗开了半面,迎着春风徐徐,倒是说不出的惬意快然。落九乌招呼完掌伙食的小妖,便躺到了卧榻上,也招呼小孩坐上来。这卧榻本是单人使用,落九乌只当全然不知,叫小孩靠着自己肩头躺下来,紧促促占了半片地方。这几日,鸦的头发又长长了些,落了一簇在落九乌的长发里,他看了一眼,想起凡人所说的“结发”一词来,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呢?”鸦侧着颈子去望他,见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回答,只嘴角仍留着一抹浅笑。 春力著人,春睡且重,再醒来时便已是晌午时候。外头不知何时落起雨来,玉珠四溅,落下几滴飘飞到面前。落九乌直起身来,见小孩已经起了,正立在外头同几个小妖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他披着衣服往门口去了,才走几步,那小妖见了他,直哭丧道,“老大,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小妖精话讲得前后不着家,只知道是山下出了什么变故,却不知细节。他正要再问,便被鸦打断了,”你与我同去一观不就得了。“说着便迈步出了门,落九乌无法,只好跟在了鸦身后。 甫出府外,行不过百里,可隐约听到些兵戈操练之声。落九乌眉头一凛,叫鸦待在身后,向外走出几步,见到两个兵士坐在林间,彼此相对着闲聊。 一个道:“太子竟愿与缎将军合力除妖,真叫人料想不到。” “这又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死的是太子府中的人,自然要有太子料理。你我二人不过是前阵小卒,还是不要多思多想为好。“ 二人似是逃出来休息的,又讲了半刻话,便渐渐往另一处去了。鸦被落九乌挡在身后,急着要去看,却被他扳了回来,“你先回去。”鸦正要说不,却见他神色凛然,与往日浑然不同,不由得住了口。待鸦走远以后,落九乌才回过头来,捻了法诀,乘着片轻云下到山脚。未曾想山下竟已是精兵密布。但见三军姿容整肃,一神色锋锐的中年将军面对着众军开口道:“众军齐心,必要使此战功成!” 《《 “众军齐心,必要使此战功成!” 缎苍岚语罢,座下相合之语一时此起彼伏,一眼望去,涌动的黑甲竟似蚁群一般。纵是万马千军在此,也不过是由人驱使的死物,缎苍岚在心内冷笑着,自谢了众位,由侍从带领着回了大帐。缎弈端坐在营帐之中,几案上平铺着一面上山的路观图,已由朱笔勾画了上山的路径。 “此山妖孽众多,恐怕众军力有不逮。将军与我尚需详细筹划。”缎弈道。 “正因妖孽难缠,故而侄儿你才带了许多方士在军中不是?”缎苍岚扫过路观图上的朱色印记,眯起眼来,“此战由你为先锋,军士在前,方士在后。我由两翼支援,自是无虞。” 说的倒是好听,只怕是先锋已至,支援未及,倒时便又要你讨了便宜。缎弈在心中啐了一句,面上却仍是如常,“那么侄儿便期待王叔大展英武了。” 《《 “可看的真真切切,山脚下已围了一片,说是奉了天子之令要来围剿我们呢。” “天上的神仙也管我们不着,那个秃头老皇帝又算是哪里来的天子!” 落九乌回来时,各路妖精们已聚在门口叽叽喳喳了许久,甫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百鬼夜行的队伍,小孩立在另一侧,见他回来了,忙追上来问:“情形如何?” “嘘声。”落九乌扫了一眼各路妖鬼,所有人都一齐探过头来看向落九乌,等着老大的指示。 “山下是什么样子,你们应该都知晓了吧?”他徐徐开口道。 “凭他是什么骁勇神兵,不过是凡人多加了一副铠甲,如何奈何得了我们!”一妖道。 “是啊,是啊,只需我们稍使些术法,必是能败他们个不及!”另一妖道。 堂外一时喧嚷,众妖七嘴八舌地说着些退敌的话,只有鸦静静地立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落九乌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往常你们以我为尊,现在想必也能依令行事。”他顿了顿,几个妖怪嘴里接着喊着:“只要是老大的命令,我们莫敢不从。”随后便是一呼百应般的盛况。他扯开嘴角,却是露出一个无赖般的笑来,“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命你们——” “速速收拾了东西,施个隐身术遁去吧。” 话甫毕,妖鬼一时像没有听清,静默了良久,方才有一两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落九乌,只见他笑着又道:“这府中的众妖,原本便是零散而就。平日里你们尊我一声‘老大’,我不过是懒得计较。现今凡人攻上山来了,我可没有必要保你们的安全。” 他这话说得刻薄尖酸至极,几个火气大的已忍不住要辩起来,却被狐狸给拦了下去。小孩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当日教他变形的狐妖。 “奴家明白九爷的意思。”她款款走至落九乌面前,说道:“山下势重,我们这帮妖鬼又比不得九爷修为高深……” “如何,那你是愿走了吗?”落九乌问她,面上依然是冷淡的神情,未有半分动容。狐妖听了落九乌的话,却是忽的向前走了一步,便膝弯一软跪在了落九乌面前。 “九爷,这一跪,谢您的荫蔽之恩。”狐妖低头沉声道,却悄悄红了眼眶。片刻过后,已散了片青烟,化形遁去。 鸦一直等在一边,见着满屋子的妖鬼静默不语地离开,不知等了多久,堂中终于只剩下了他和落九乌两个人。 “怎么,你不走吗?”落九乌笑着看他,但那笑容在脸上挂了太久,变得有些不像是一个笑了。小孩也看着他,那双眼睛却是清清亮亮的,叫人觉得无所遁形。落九乌在心里有些后悔,他把这小孩捡来那日,便被这双漆黑的眼睛给勾了魂魄,这会儿又变本加厉的叫他落魄起来。情之一字,真是叫人招架不住。 “他们既能化云而去,为何你不能?“鸦问他。 “命数至此,总该有个承担者。为了我的事牵扯了别人事小,悖了我的面子事大。”落九乌回道,见小孩还是看着他不言不语的,宽慰道,“可别把我当成了什么善人,横竖那山下的杂碎也敌我不过。”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小孩却已走到他面前来,牵住他的衣袖,只说了一句。 “我陪你。” 《《 大军定于戌时进攻,各路人马已按序潜入。 缎弈在大帐中点着一盏油灯。夜里的山中无一丝响动,唯有鸟啼数声。忽而一阵风从帐外吹入,势头之大竟将油灯掀翻,灯油兀自在地上烧了一阵,又被山风所灭。 “客人既然有心,何不现面一谈。” 缎弈话甫毕,帐中忽而香雾四起,一团团艳丽花枝凭空生出,步步生莲的托着个美人走进来。美人的面上缠着一块红纱,眉眼极是柔媚。缎弈看着她,却是越看越觉得困顿,一双眼儿也打起架来。一切都像是坠在云里,又好似是一场幻梦,一身水似的香软腻戚戚勾着他的肩头,“哎呀,你便是率军上山的主将么?” 他正想强打精神,方要开口,一双藕臂已缠了上来。眼见着红唇近在眼前,忽而一阵金光耀眼夺目,那美人被金光所照,竟疯了似的尖叫起来,声音却不像是人,浑像是孤坟间的野狐嘶叫。 眼前的幻象随之破碎,缎弈跌坐案前,抽出随身所带的长刀。那美人已去了形貌,竟是一只一人高长的狐狸,此时被金光所伤跪在一旁,身上已是焦痕遍布。缎弈举刀要杀,那狐狸竟不管身上重伤,张口便咬住刀锋,连口角也割出血来。 缎弈神色一动,忽而向后退了一步,舍了刀剑,从怀中取出一只铜虎来,账内一时又金光大盛。狐狸身上被金光所照之处皆皮开肉绽,所受之伤深及白骨,刹那间便已没了好肉。她哭嚎数声,呕出一地朱红。帐外的兵士闻声赶来,见一妖物匍匐在地,纷纷张弓举剑,却被他喝止了。缎弈从座上徐徐走来,俯视着这妖鬼的惨况,手起刀落,已是身首两分。 “将那首级收起来。”缎弈捡起剑来,吩咐了一句,随即将铜虎收入怀中。这铜虎是临行前鹤仃所赠,当中寄宿着他的一缕魂识。若非有此物傍身,自己方才定会受那狐妖所害。众军士忙着收拾惨状,却是被方才景象惊得软了手脚,那首级从人手里跌将下来,滚了一地的尘土和血腥,落到缎弈的脚边。他低头去看,那狐首却是怒目张眉,仿佛仍是生时模样。 第十章 残局 夜色沉然,宛然无物的漆黑中唯有一盏红灯摇曳。鸦坐在山门外,遥遥看着林木遮眼的山道,已等了许久。他不知山下的大军何时会来,但直觉告诉他,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都会在这一夜现出分晓。 落九乌早先便推说困倦,嘴里直嚷着:“何必为这些俗人烦心。”便回了府内。鸦悄悄地去看了他一眼,空荡荡的堂屋中央放了一把椅子,落九乌坐在上面,却是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寂然枕着额头。木檐灯笼上原有妖精看管,平日总是烛火通明,小妖精们把玩着从人间盗来的物什在花树下打闹,他们总叫鸦“小公子”,时时要来逗弄他,烦人得紧。鸦看着黑黢黢的堂屋,却想着,原来府中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残灯明灭,风声又吹过几叠,却传来几声脚步。鸦神色一凛,方回过头去,浓密林障中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狐狸!”鸦心头一缓,忙追上前去,狐妖却是神色恍然,一张面孔惨白如纸,粉红衣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怎么,山下的人伤到你了?” “小、小公子……”狐妖似是要答,一张口声音却像是被哽在喉头,不得出声,亦无从进气,唯有拉着鸦衣袖的手仍在不住地打着颤,“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老妖精来……他、他一定能救你!”鸦已是慌了心神,急着要拖她进府,狐妖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口不放,口中喃喃着他的姓名,鸦出声要回,山路上却忽然传来沓杂声响,似是寂静之中突然被割开了一道裂口。 “倒是借了此妖肉身得破屏障,此次上山全无阻碍,实是幸哉。” 鸦转头去看,却只见到层叠的甲军,一人站在马下,似乎正对马上的人说着些什么,话说罢,看着拽着鸦袖口的狐妖,笑道:“没想到在这活尸之术下尚能留下几分神识,臣下虽精此道,倒也是头一次见到。”随后口中念了一道诀,狐狸原先还紧紧握着袖口的手突然便松了力气,随即头也歪去了一边。鸦推着她的肩膀想叫她起来,推了一遍又一遍,他说,“你别闹了,快点儿起来。”叫了许久却仍是没有反应,后来他想,或许是自己的话不顶用,便又说道,“你再这样,老妖精该要生气了。” 往常时候,他若是实在烦她不过,便拿这话去堵她。鸦知道狐狸并不是怕落九乌,她只是不想叫九爷失望。 “殿下,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两扇府门忽的向两旁洞开,旋起的微风吹开狐妖脖颈上的丝帛,轻绡点地,露出其下狰狞的伤疤,却是用钢针拧作几股,强将骨肉缝合在了一起。落九乌立在门外,从他的视线看去,恰能见着狐妖微垂的一双眼。遣她离开时,她便也是睁着这样一双眼儿,看着地上,又抬头看他,“九爷,这一跪,谢您的荫蔽之恩。”现在,这双眼里映着山门前的一盏残灯,却是光焰黯然,随后也要给风吹散。更远处,甲兵密集,方士的口中呢喃着退魔的咒术。鸦抱着狐狸站起身来,手中法诀不住,已斩杀了不少军士。死去的士兵叠垒在一起,更多的人冲上前去。落九乌略一挥手,来人已化作了血泥。 兵戈声混杂着人的嘶吼与呼喊,变得嘈杂了许多。汩汩鲜血汇流在一起,月色下一看,竟也是漆黑的。落九乌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不敢有人拦他,他扯开嘴角笑起来,脸上溅落了一块血斑,他说,“来吧。” 《《 王城里的人刚听说了朝廷要派兵除妖,正在讨论的关口,联兵却已经败了。 城里风声四起,都在猜测这是怎样一回事。按理说,这该是说书先生最乐意的题材,却是没一个人敢在这上面置喙。谁不知道大军败仗的那一日,老皇帝生了大气了, 竟是直将领兵的太子关在了东宫思过。众人皆道皇帝是因为战败盛怒,可此中真意,又有何人能解? 缎苍岚在将军府内的游园里坐着,亭中摆了一盏茶盅,是早春的新茶,浅绿汤色澄澈无比,饮之微苦。对于一个甫经战败的将军来说,他倒是过分闲适了一些。这几日得了这事的空闲,去朝廷那里回了个休养的由头便置闲在了府中。老皇帝盛怒太过,竟也未作什么反应。他饮了一口茶,吹着亭子里的凉风,心中实是快慰。上山的那日,大军分作了两股,由太子先锋,他做后援。当初这战型提出来的时候,太子府中不少门客心中犯疑,只当他到时必会缓下支援,以至先锋力竭。然而毕竟兵力悬殊,况且山上并无多少战力,理应由太子这方便能清扫干净,故而那头虽则心有疑窦,却仍是照着这法子行了。然而缎弈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他这王叔的狠心实在比他所想的更甚。上山那日,支援的确是来了,也确确实实的与太子的先锋汇成一股,然而落九乌起势未有多久,援兵却已是匍匐在地,口中黑血潺潺,竟像是被妖术所害。缎苍岚上报至皇帝,说是缎弈计划不周,急躁冒进,竟致使三千援军无一幸免。缎弈虽是知道此事古怪,然而先锋也同样伤亡惨重,他不敢多议,只能将这事默默认了,却也终于晓得了为何缎苍岚会在当初如此积极地介入。 缎苍岚放下茶盅时,亭子里挂着的鸟笼传来几声清脆的啁啾,他站起身来,掐了点糕点喂鸟。这鸟儿由外头进贡而来,一身翠色羽毛油亮光滑,叫起来也十分动听。最可贵的是懂得认主,就是笼门开了,不过片刻也总是要飞回来的。 他起身的时候,一片墨羽轻飘飘地由湖心飘来,落地时方化了人形。侍子倚在亭子边上,从石桌上顺来茶盅,浅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淡了。” “早春的新茶要泡过两次方能出色。”缎苍岚从他手里把茶接过来,给他拿了碟子里的点心,“浦月,这次你做得不错。”糕点递到面前,侍子看了他一眼,拿口儿衔住了,咬了一口,缎苍岚发话问他:“你家主人倒没有疑心么?” 这次倒轮到浦月去看他,一双眼睛望了望,含着三分狡黠,“纵是疑心又能如何,主人算人虽是算得精准,到了自己这里却总是糊涂许多。”一句话说罢,又笑了笑,“倒是将军你,对自己的手下竟然也能心狠至此。我施术那日,看着那三千士兵,心里真觉得他们可怜。” “既是我的手下,生时是,死后也当是,若没了他们,太子又如何会被禁东宫?”缎苍岚答道,心中却在兀自思索。太子被禁,表面看是因战局败亏,然而若是细想,皇兄为一妖孽盛怒至此,实是异常。缎苍岚知道,皇帝不是生气,他是在害怕。怕自己的兄弟,也怕自己的儿子,怕自己终有一天要被人拉下那张龙椅。 雀鸟的鸣啼蓦地响了一阵,缎苍岚方回过神来。浦月已经要走了,缎苍岚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自那之后,你家主人可有去看过太子?” “将军说什么玩笑话呢。太子被关在府中,外头的人哪里能进的去呢。”浦月不加思索地答道,转身便化羽离去。缎苍岚听了答案,沉沉看了一眼亭外的依依流水,不置可否。 《《 山路走了一阵,渐渐多了些人的声息。远处灯火点点亮起,正是夜市方兴的热闹时候。落九乌抱着狐狸与鸦并肩,狐狸身上的衣服被血脏得多了,落九乌给她套了一件长袍,虚虚裹着,瞧上去很像是个入睡了的好女子。落九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脏了许多,许多地方破了洞,又多了不少划痕,一点儿不像他平日的纨绔作风。夜风吹过来,吹得他脸上生疼,干了的血沫一块块往下掉,落到衣服里。 鸦与他一路走来,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只是默默陪他走完了这段路。两个人从灯火繁盛的地方走到狭窄的小巷里,小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手里面拿着灯笼和糖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鸦朝他们望了一眼,却是恍如隔世。 走了一路,停下来时面前却是个卖棺材的铺子。铺子里头很阴暗,有一个当差的人坐在柜台上,看着两个衣衫残败的人走进店里,想赶他们出去。落九乌从兜里取了块金子丢下,老板的脸色才变了,原本想笑,最后觉得不太合适,只好默默地把金子收了,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后来落九乌问他能不能选埋骨的地方,老板才反应过来,又搓着手问他想选哪里,店里还能负责去找作白事的道人,保证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体面。落九乌把狐狸长袍的兜帽往下拉了一点,然后说,就葬在山脚下吧。 鸦想,山脚前头是闹市,狐狸平常总爱穿些凡人间的时兴衣物,时时要叫下山的妖怪给她从市集上带一些东西,可真叫她自己下山,又总是不情不愿。若是选在山脚,离洞府不远,又能沾得一分人间的趣味,狐狸一定会欢喜的。 棺材起下去的时候,落九乌才把狐狸放进去,里头黑洞洞的,虽然是铺子里最贵的棺材,但看上去也很不舒服。他给狐狸整了整头发,后来把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解下来,放在狐狸胸口,才把棺木盖上。棺材铺子里的人做完了活就走了,剩下他与鸦两个人对着一块刚做好的碑,上头也没有写名字,只是一块很齐整的青石。鸦一直拉着他的手,后来他转过头来,和落九乌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其实这话是很不妥当的,山上的洞府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但这时鸦没有想到这一点,落九乌也没有想到,所以他转过头来,有些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啊。” 第十一章 痴愚 照理到了三月末,气候也该暖和许多了,夜里却还是要刮风。 鹤仃五更天起来的时候,院子里樱花桃花落了一地,积在青石板上,堆雪似的,也粘了了几片在他的衣摆。 这辰光他总是睡不熟,一阖眼便是纠纠缠缠的梦境。有时看见母亲坐在荒原的草垛里,身上穿了一件绫罗裙子,却总是看不清脸孔。细想想,自己似乎是连她的姓名也忘却了,只是影绰绰的依稀景象,追上去时,眼前所见也从荒草堆变成白雪皑皑的战场,枯骨锈甲都被雪盖牢了。铅灰色的城墙下站了一个人,他停下来时,风雪遮眼,看不清前路。白雪便慢慢成了洞窟,漆黑中鬼姥桀桀地笑着,说他一生尽是玩笑,鹤仃便急了,拿了剑去砍人,也闹不清这剑是打哪来的,或许这便是梦的好处吧。最后也不知是他杀了鬼姥,还是鬼姥到底得了志,梦便醒了。 梦里总是熟悉景象,许多人物纷至沓来,各领受了该当的职务,他却总在这戏外。鹤仃时时做梦,醒来时常常觉得可笑。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点子咳出来的血落在雪白衣襟上,也像是落花阵阵。鬼姥以前同他讲,进了蛊洞活下来,便能得一丝换命的机会。他那时没有细想,也多半不觉得能活,可出了洞才晓得,鬼姥也不要他活,被他砍了脑袋,才挣着一点残命告诉他,原来非是换命,不过是拿后世轮回全押在了这一世上,此生过后,便是再无轮回。 他知道后却是既不悲哀,亦非愤慨。早知道这世间只是一盘无赖赌局,给了你什么,便要你拿更珍贵的东西去换。这条命自诞生之日启,便是莽莽尘凡间一粒芥子,恰好似孩童掌中一掬蚁巢,要拿水浇你,拿太阳照你,割去你的手脚,才换来几声清脆的笑。他偶尔也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恨他的母亲还是恨元尘,是不甘还是怨怼。每每想到此,话语纠缠了半刻,句句听来有理,盘亘在脑中的却只有风雪漫天中那默然的一瞥。那一日他原本着必死的决心踏上那红雪,一城的人皆因他的所作所为丧命九泉,这是天大的罪孽,合该由救苦救难的善人主持公道,杀了他为枉死者偿命。可元尘却只是看着他,一片血腥污脏中,唯有那目光,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被命轨拨弄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所谓算计,在仙凡之隔间,竟连一声痴枉也算不上。 鹤仃拢起袖来,风里站了片刻,带出些萧索寒意,似也要洞穿骨髓,将这身皮囊丢掷了去。他总爱在风里站着,缎弈原先同他讲过几次,见他总是不改,便并肩与他站在一道,分他半边大氅。青年人的体温隔着一方布料传来,很是温暖和熨帖,缎弈这时候便笑笑,同他讲初相遇时鹤仃那一身残败的玄衣,原来非是不整,倒是喜欢这寒气。他有时也跟着缎弈笑几声,总是不分辨。初遇时缎弈还是个不受父王喜爱的小儿子,又在朝中受到排挤,顶上三位兄长各个非是易相与的角色。那时鹤仃便赌了一把,赌这个落魄的王爷到底会不会信他。 缎弈原非池鱼,帝王之子又天生冷心,就好似那蛊洞里的蛊,养在这污浊难辨的朝廷中,早晚要吞吃了彼此。他坐上国相的那一年,大皇子因为收买爵位被贬为了庶人,再后来,二皇子在战中殒命,三皇子自缢在了府邸。朝中风云变幻,缎弈端着那张人前温润如玉的面目,已是满手血腥。他讲,只你我二人,这天下种种,不过翻手颠覆。 你到底还是信了我。 缎弈兀自低吟了一句,回到房里去换上朝的袍服。手指划过柔软布料的片刻,他却又止不住地想:不知我又能值得你信上几分呢。 《《 乾阳殿在主殿之后,是陛下日常起居之所。鹤仃走进殿内的时候,陛下刚刚遣散了侍者,几个佝偻脊背的仆从与他擦肩而过时,陛下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就笑了笑,叫他坐下来。 今日的早朝仍是由他主持,众臣子不过是将昨日之事换了个说法又呈报上来。他看了一眼,小一半是为太子求情,多的那叠书的是太子的罪过,当中的罪证算不上丰富,翻来覆去也只是在说出兵失利的事。他拿蝇头小楷在奏折旁写好批阅,再由陛下拿朱笔审阅。起先陛下写的朱笔还多,后来就渐渐的不再写了,只是拿笔在鹤仃写好的批阅上圈画几下。鹤仃听过臣子私下议论,说陛下的确是老了,近些年的早朝也几乎全由国相代理。他想,这样的话,不管是否有人说过,陛下自己总该是知道的。 “鹤卿,怎么不坐呢?”陛下这么说着,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里多的是珍奇异宝,却没有一张闲置的椅子,唯剩下皇帝坐着的那张长榻。鹤仃默不作声地拉着深衣坐在了地上,陛下仍是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叫他来这乾阳殿的是陛下,却没有说叫他来做什么,两人静坐了良久,陛下突然拿了两封奏章,对他说了一句,你看看。 看什么呢,这些奏章都是他读过批过的,内容早已知晓。鹤仃没说什么,只是复又直起身来,双手从陛下手里接过了奏章。展开来一看,一封是夸陛下恩威并重,一封是劝陛下解除东宫的禁令,那人徐徐发问:“鹤卿,依你看,朕应当做什么?”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臣如何敢多言。”他俯首跪下来,回报了一句。陛下的目光从地上的两封奏章移向国相伏在地上的手,隔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这样生疏呢。”便下了座位把鹤仃给扶起来。陛下的手略有些粗糙,关节两边挤着些细密的皱纹,鹤仃刚想把手抽回来道一声失礼,陛下却是握牢了,望着他道,“一方是要放,一方是要赦,满纸的公理大义,却并非是为朕而写,原是他们早已找好了新的主君。” 陛下说罢,便松了手,鹤仃却觉得仿若被什么刺到了一般,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是由陛下捡了奏章起来,照旧仍是放在案上。“弈儿被关了多时了,也不知身体是否无恙,你就代朕去看看他吧。”一席话说罢,便又是一副贤德明圣的君王模样,“微臣告退。”鹤仃一步步离了乾阳殿,关门的那刻,遥遥地忘了一眼皇帝。日光照在陛下苍白的须发上,把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也照得有几分苍白,皇权富贵里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 太子府这几日闭门幽禁,府外却很是热闹,太子一派的臣子都着人送了慰问的东西,不好明目张胆地来送,便偷偷要人从府外传递。鹤仃自己也带了东西,不过与其他人不同,是正大光明的由陛下所赐,意思是要他转交给太子。因此鹤仃还写了一封书函,非常正式地由太子府的仆人领着进了大门,又绕过曲曲回廊。这段路他其实熟的很,根本不需要有人送他,但仔细想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正式地来这里。 下人领到了内府便停下来,指点他说太子正待在书斋里。鹤仃手上的东西已由仆人拿着收了起来,于是他便一个人走到书斋门前,却是既不扣门也不问好,便直直推了门走进来。缎弈大约早已由人通告,也知道他要来,却没想到是这时候,从书斋一张梨花桌前抬起眼来,有些呆愣愣地望着他。 “怎么,这几日不见便把我忘了么?”鹤仃勾着嘴角,把门轻轻地阖上了,低着头没有再去看他。缎弈从桌前站起来,走了几步便到了他面前,一张口似是要说问候的话,噎了一下,没有说出声音,鹤仃才抬起头来,“陛下要我来看看你。”“是么,是父王叫你来……”他们父子唯有一点相像,便是心思深沉,轻易不会在面上表露。但遇到鹤仃以后,似乎就生出例外来,因此缎弈望着他,眉眼里瞧上去像是有一些悲哀,只是淡淡的,叫几句话稀释了去,很快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鹤仃不愿深思,同他一道在椅子上坐了。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来了又要同他说些什么,便由着缎弈随口说起些闲话,他讲,这几日春光甚好,到处只是花红柳绿,杨柳依依,若他得了闲,合该驾一叶扁舟,船头放着烧酒,鱼樵于江渚之上,也很是风雅。 鹤仃没有接下他的话,只是说陛下不日必会解了太子的幽禁,叫他不必太过担心。缎弈停了半晌,同鹤仃说这事他早就知道,父王既会派你来此,定然是态度已有所缓和。说完顿了顿,说他的那叶扁舟上一定还给他留了位置,到时他们喝酒赏景该是如何痛快,说罢便要问他什么时候有闲,又说国相府是向来清冷的,想来也没几个人会约他出门。 缎弈说这些话时,神色有些无赖,叫人难以相信是那个朝堂之上宽厚贤明的太子。鹤仃叹了口气,说他要走了,转身便要去开门。缎弈也没有拦他,两个人从书斋里出来,才发觉天色原来已经晚了,日光在西边流转,暖黄色的斜阳落在庭院里的海棠上,花团锦簇,的确很叫人想起春日的好来。鹤仃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花,心里有些恍然。缎弈原本只想送国相出去,这一停却叫他突然有些无措起来。夕阳照花,也照人,暧昧的光线勾勒着鹤仃的面孔,显得比那海棠花还要艳丽几分。缎弈突然走上前去,拽住了鹤仃的袖口,他原有千般思绪要说,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他说,你留下来好不好? 鹤仃看了他一眼,温温柔柔地把袖子从缎弈手里抽了出来,也只说了一句: 臣下该走了,请太子殿下多多保重。 第十二章 余烬 他早上起来,外头还是浅蓝色的天,一点子小雨落了一阵,飘在旅馆的木窗栏上。下头的街坊里有小贩在卖糯米糕和白粥,声音一叠叠的,也含混在雨里。床上鸦还睡着,卷着被子窝在角落,有些被吵醒了。落九乌回过头去看他,说了一声,再睡一会儿,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买早点。 旅馆临着江边,白墙上贴了悬赏告示。小贩给他勺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墙壁,上面两张画像,一个人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另一个形貌小一些,瞧上去也很阴邪,说是在王军除妖时逃走的两个妖孽。小贩便叹道:“如今这时日,实在是不太平。不久前才出了个恶龙,今朝便又脱逃了两个妖孽。”落九乌端了热粥,点头称是,叫小贩给他在粥里放一点萝卜丝。 他端着热粥穿过厅堂时,外头的竹椅上坐了一个道士,一口白幡握在手里,地上摊着几片碎龟甲,像是正在卜卦。见他走过来,道士说:“起先命盘星轨尚算清晰,如今却是含混在一起,怎么也看不分明了。”落九乌于是走近了一点,也瞥了一眼地上,又转回目光来,从青叶包好的点心里拿了一块掺桂花的递给他。道士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金丹大成那日,你理当早已勘破命数,现今又为何如此痴愚?” “要真给你全部算清楚、看透彻了,命又如何能叫命呢。”落九乌很释然地笑笑,把糯米糕拿回来咬了一口。道士突然起了身,拿了白幡就要往外走。这时候落九乌才叫住他,道士没有回头,但是停下了脚步,隔了半晌听见落九乌在背后说道: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师弟。” 等他回来的时候,鸦已经洗漱好了,坐在床榻上穿衣服。以前落九乌给他捯饬的那身带珍珠和金银刺绣的袍子没法再穿了,两个人在布料店又买了新衫。里头百八十样的绫罗锦缎,裁缝问鸦要什么样的,小孩儿憋了半晌,从里头挑了一捆青色的出来。裁缝说青色太素雅,公子小小年纪,该选些鲜亮的颜色才合宜,鸦摇了摇头,说就要这个,青色才显得不招眼,像个书院里的小学童的样子。 落九乌坐在桌边,把早餐点心都放下了,小孩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勺了一口粥,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遇到个老道士,就同他聊了一会儿。”落九乌从碟子里夹了小菜给他,鸦又问:“你不是不喜欢道士吗?”落九乌愣了愣,才想起来以前给鸦说过一个无聊故事,于是又琢磨了一会儿,问他,现在他们没了住的地方,如果他要带着小孩儿去臭道士修仙的山上占山为王他乐不乐意。鸦咬着筷子思考了一会儿,把头埋在碗里,然后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要是你和我一块儿的话,我就去。 外头的雨丝渐渐的也停了,云层里照进来几缕阳光,把旅馆这张用旧了的木桌子照得亮堂堂的。小孩儿鼓着颊腮吃糯米点心,身上穿着件淡青色的褂子。落九乌看了,觉得这样很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要是能这样和小孩儿在这个破旅馆里待上天荒地老就好了,再也不用去管什么爱恨,也不必理什么因果。 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落九乌说道,从小孩儿碗里夹了一块小菜吃了。 《《 宫墙内到了二更天便几乎没了响动,小太监在酒宴上待得晚了,端着口手炉急着要回去。此时穿行在寂然无声的宫殿内,心里止不住的不安。老前辈们闲闲讲来的志怪故事好似成了形似的在他后头追逼着,一直到了乾阳殿,方才慢下脚步。照理讲,陛下起居的殿堂该是最为把守严密的,他四下里一望,却是半个人影也无。大殿的门也是开的,露出一丝阴沉漆黑来,看不出里头形貌。 也不知谁借了他胆子,或是酒喝得多了,小太监咽了咽喉咙,到底还是推开门来。起先是一片暗沉,后来借着飞檐上的一点烛火,看清了中央的龙椅上斜斜坐了一个小童,听见有人来了,也不惊慌,只是徐徐拿一对眼儿望着来人,两瓣嘴唇鲜红得像血。 “哎呀,有人来了。” 小童尖着嗓子笑起来,将手里一个球似的玩意儿在空中抛掷了几下。小太监已是惊得跌坐在了地上,那小童却是轻飘飘地从椅子上落到了地上,将掌中的物什丢到了小太监的脚下。外头惨然的月色挤进门里,一地银霜下,将地上陛下扭曲的面孔照了个分明。 “你既然看见了,那可就活不成了。” 春风后十五日,清明风至,正是王子皇孙祭祖祈福的时节。前几日幽闭在府的太子也得了皇帝赦令,今朝一道入了宴席同乐。酒宴进行至一半,陛下便推病离席,余下的公卿贵胄有醉了酒的便宿在了宫中。未曾想时至深夜,宫殿深处却突然走了火,火势猝然,转瞬间便已吞灭了半片宫阙。禁卫军急急从护城河中调取水源抢救,镇南将军的府兵也从外围赶来。四处只听见木栏烧朽的哔剥声,等火势救下,清点死伤的时候,禁卫军却从烧成焦炭的残垣里发现了陛下的尸体。 众人皆是大骇,旋即禁卫军便将宫中一干人员禁闭在府,陛下崩毙的消息暂且封锁,由天子亲军加以细查。未过多时,却是镇南将军的府兵于宫墙外围捉住了一个行状痴癫的太监,捉来审问时,只见他满手的硝碳,张开口,舌头却已被人割去了。缎苍岚叫军士带他下去盘查,等军士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纸血书,太监已经死在了牢中。血书上说,他已指认了自己是那纵火之人,一切都是受太子指使。 “太子殿下如何能做出此等违逆天伦之事!” “国相此言,是要保太子了?” 缎苍岚略眯起眼来,觑着座下的鹤仃。乾阳殿被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只有一张龙椅勉强保存了形貌,此时给黄昏的光线一照,遥遥地将残骸的影子映在殿中静立的二人身上。禁军司令已来过一趟,说是发现尸体的军士上报讲:陛下的尸体刚发现时便已是身首分离,仵作验过,也说是火灾前便已遇害。缎苍岚只是敛下眉目来要他们再去找那军士和仵作,却已是哪里也找不见二人的踪影。 “缎将军,你有什么样的谋划是你自己的事。”鹤仃徐徐道,“但需知道,这朝中势力明暗纠葛,却向来平衡,若是大厦一夕倾覆,害死的可不止是几个人。” “依国相的意思,倒是在说我便是那幕后之人了?”缎苍岚笑起来,低头望着鹤仃,“国相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懂了,是怎样一个平衡之法能叫陛下的前三个皇子先后毙命,如今只剩下一个幼子一家独大?” 他向鹤仃走来,黑色的影子压在鹤仃的脸孔上,国相看着他 ,说,他是当朝太子,你怎敢如此逾越!缎苍岚听了,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竟然咧开嘴笑起来,半晌过后,略压低了些声音,在鹤仃的耳边说道:若非你当日告知我太子上山一事,我又如何能从中算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实在是该谢谢你。 陛下的尸身,我已看过。鹤仃沉默了半晌,方才出口: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却能一眼发现,陛下在断颈之前便已中了蛊毒。缎将军,是我该谢谢你,叫我看清楚身边到底藏了什么邪崇。 他话甫罢,半成焦炭的龙椅上忽而飞来了一片墨羽。浦月斜靠在扶手上,睁着一对清明的眼儿将两人望。鹤仃的面上冷冷的,只是问他:为什么? 主人,小奴在您身边已待了许久了。您做什么事情,我从来在旁边望着。浦月迎着他的目光,徐徐地站到了缎苍岚的身边。可是我看了这么久,却越来越觉得,您真像是支烛焰,为了应为之事把自己烧了个干净,也要把身边的人烧成焦土。缎将军便是您亲自递给我的浮木,难道您也不记得了吗? 缎苍岚立在两人之间,似乎是含了半分笑意,又像是旁观人的讥讽。鹤仃的视线缓缓地由虚空聚集到浦月的脸上,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声鸦啼远远地响起来,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咳了起来,血沫从失去知觉的喉管溅落在身上,一声一声的,咳了许久,他却只是拿眼望着人看,像是在看浦月,又像是在看缎苍岚,他说:那使毒的手法,是我所教给你的。 你应当知道,我能造就你,亦能将你毁去。 鹤仃忽的将手捏紧,无形之中似有什么力量钳住了浦月的喉咙,他甚至未能发出一声叫喊,皮下凸起的青筋忽而暴起,转瞬便已咬开了皮肉,脓血喷涌之时,从伤处掉下一条五指粗细的百足,仍兀自在血污之中低低嘶叫着。浦月好似失了支撑的纸人般倒在了地上。鹤仃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了血中,止不住地咳喘起来。 用百世轮回换来这一身能为,当真值得吗? 缎苍岚蹲下身去,平视着鹤仃的眼睛。当日浦月与他说起换命之事时,他便止不住地好奇。过去他以为国相是极聪明、极灵通的一个人物,现在看来,却是比一般人更加的愚不可及。 缎苍岚,就算是现在的我,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 鹤仃抬起头去,颠乱的发髻落下几丝细发,落在他纤薄如刻的薄唇上。缎苍岚看着他,心里却想着,这样的一张面目,当真是薄情之至,也凄美之至。他似是突然起了兴致,忽而靠的更近了一些,几句话几乎贴着了鹤仃的耳边,他说,你知不知道,禁卫军去殿中押解太子时,他一直嚷着要见你,后来是看过了陛下的尸体方才住了嘴,任由军士将他押入了监牢。我想,他必然也如你一般清楚尸体的死因,正如清楚他那几位皇兄的死因一样。 缎苍岚在指间缠着一缕鹤仃的落发,像是把玩着他的反应般等了许久。鹤仃只是愣愣的看着前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污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 我谋划之时,总以为我那好侄儿多少也会奋起抵抗几分,却未曾想他会这般引颈就戮。但现在我好似是看明白了,大约他是对国相你已经心死了罢。 第十三章 终局、上 王城纠纷,尚只是盘结在小小一座宫城内。宫城外的世界仍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汪夜色含着千点灯火,闺阁女子也着了新妆来赴这热闹堂会。 落九乌带着鸦,从旅馆出来走了一路,遥遥的听见些叫卖声。他两人都是寻常打扮,一人手中一盏花灯,循着河岸走来,随意看见些青年人在水中放了河灯,远近一片烛火,似是连接天地,潺潺不尽。鸦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那时落九乌笑着同他讲,“你好歹也在人间游历过几年——”老妖精幻化了人形,飞眉入鬓的富贵公子,笑起来时也染上人间三分春色。他支吾低下头去,脸颊烧得飞红,那时却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缘由。 他们在旅馆待了许久,落九乌不再提起狐狸,也不再提起山上的岁月,只是偶尔同鸦讲起那个他以前便曾说过的故事,总是说到一地红雪便突然止了声息。鸦总是静静地听,有时趴在窗口,看外面河道边来来又去去的人。 一日春光一日醉,多少时日便这样捱过去。 他握着落九乌的手,老妖精的身上仍是冷得像冰一样,鸦就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隔了一会儿又把手握得更紧一些,叫落九乌靠得他近点,说老妖精真是年纪大了,合该多穿些衣裳,怎么能真像个期颐老头一样。落九乌听了只是笑,由着人拖着他走,并不言语,小孩儿的声音也就渐渐淡了。默然走了一阵,已到了小河尽头,几盏花灯叫青石拦下,流转的水波只是不住地拍打在纸做的灯上,里头拿细细小楷描写的愿望也湿了墨迹,混成一团青黑,便是再也看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小孩问他。 落九乌突然抓住了鸦的肩膀,他两人原靠得很近,这一抓便叫两人都作了踉跄,狼狈跌在草丛中。鸦方想起身,身下落九乌却是撑起手来,一手擦过小孩落下的碎发,下一刻便吻了上来。 过去他时时赖在小孩身上,一双手脚没骨没魂似的,却是第一次吻他。鸦呆呆地愣着,他没想过落九乌的双唇原来是这般滋味,便看见老妖精那双金色的眼睛垂着眼帘望他,生死离愁,仿佛皆在这一眼之中。 我终究是不能陪你去了。 他沉沉低语,鸦已倒在怀中,被他施了术法睡去了。他抱着小孩起身,走向河岸边的林丛,元衡不知在那儿立了多久,从落九乌怀中接过了鸦,末了只是看着他。 师弟,你说对了一点。他惨然一笑,天命的确是无从违逆的。 《《 国相府厘清了所有的仆役,厨娘、门房、小童,所有人都被遣走了,只剩下空荡荡一座府邸。鹤仃在门下拿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不知不觉便从五更坐到了日出。王宫失火过后,太子被囚,缎苍岚一派人马大举反扑,金銮殿上看得着看不着的血流了满地,前朝后宫又是一派乱象。他知道早朝上缎将军上书众臣,道他与太子本是同流一源,这些年构陷皇子、争权夺利、罪行昭昭,如今天子被害,便已到了不可再容忍的一步,当是联合众臣一扫邪佞的时候了。他谢绝了门客待在府中已有数日,不过问、不分辨,竟像是默认了。 落九乌从门外走进来时,鹤仃只是怔怔看着远天,草色碧绿,山影连绵,再过几日天更要热起来,是人间交游玩耍的好时节,那时若能驾一轻舟浮游于江上,想来更是风雅之至吧。 你若得闲,我二人游船赏景该是怎样痛快。那时我必定在舟上留你一个位置。 他不该想起缎弈,不该在这时想起他。他谋划了多少年,有多少个日月在黑暗中一个人度过,便是为了捱到这一天。可是不管他怎样在心里告诫自己,那些不该出现的回忆却是更加汹涌而至,倾天波涛似是要将他吞没了,将他揉成一粒小小的芯子。他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起来,看着落九乌,却只能喊出一句“元尘。” 落九乌想,自己或许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叫自己‘元尘’了,过去他茫茫然无所依时,这是师尊给他的道号,他下山去,人们把他当做能为非凡的善人,便也这样叫他。师弟曾说过,修道之人不该擅管红尘,宿命原是千丝万缕,一旦重新踏足,便又是恩爱情仇,到底算不分明。骨髓深处的寒意又一次席卷他的周身,似是雪粒沁入血中,风尘遍布时,过去种种便再一次分明起来。他记得他,他一直记得,隔着层层红雪,他不禁想,若我从未下山,这一切是否也不会发生。 若是他从未修道,若是他从未下山,若是他从未斩杀巨蛇——若是他从未遇见过鸦。 桩桩件件、林林总总,要如何才能整理清楚,梳理明白,又或是一个他原本便已了然于心的答案,只是太害怕提及,便当做看不分明。 鹤仃朝他走来,一叠声已叫了数次,次次皆似撕裂心扉。“我是该想到是你。”落九乌抬起头来,却是忽然笑了,“是你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又或是我当真错算太多。”当日他隐去姓名,褪下道籍,自认为从此便能在山间做一个快活妖怪,却不晓得命途从来是紧紧牵连的。 脚踏情仇地,谁又能真的不染风尘。 他说罢,指生利爪,割开双手经脉,巨大的疼痛叫他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地上,血雾喷涌,斑斑血痕溅上苍白脸孔,他咬牙忍住,开口道: “命途既然纠结至此,我便以身作饵,在今日清算个干净!“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天边忽起惊雷数道,电光一时璨然,照亮了半边天幕,万千火球裹挟雷光轰然降下,他竟是割断经脉,自引天罚! “如此,你所怨恨的,便能消弭了吗?” 《《 缎苍岚率军已在府外等候了许久。 太子一派势如山倒,原本立场暧昧的臣子也已倒向他这里,现今王位对他已是囊中之物。缎苍岚所要解决的,却不止是太子。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搜集国相与太子勾结的证词,如今天子毙命,朝中又有谁在乎前朝国相的死活?所谓忠臣良将,不过只是趋炎附势罢了。 “将军——各路人马已清点完毕,随时都可突入。”副将策马赶来,他却只是扬起手来,道了一句不急。 天光混沌,正是众军云集之时,雷光忽然大作,随即便是火光裹挟雷电,不偏不倚的坠入相府之中,众人尚在惊骇,余下八道天雷竟然同时落下,一时之间,电光轰然炸响,所近草木皆作劫灰。众军士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久历沙场的甲兵竟有几个扑跌在了地上,缎苍岚却仍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将将倾倒的府门,不发一语。 良久,电光散去,火炎舔舐着焦土仍在脚底蔓延,忽看见一个人影从业已不存的府中缓步走出,正是当朝国相鹤仃。 众军集结在此,原是为了擒拿妖相,如今鹤仃孤身一人走出府外,却是无一人敢近前。鹤仃便这样一个人脚步不稳的走来,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耳后去,露出一张雪白面孔,依稀仍是很年轻的,却像是风霜历尽,悲欢喜乐冻在眉头,一眼便是千年。他一路走,众军自两边退散开来,竟从人海中辟出一条道路,走到尽头,缎苍岚骑在马上,低下头去看他。 国相,许久不见了。缎苍岚说。 你那日在乾阳殿上说,要杀我不过易如反掌,我倒是好奇,如今你又要如何取我性命呢? 鹤仃却像是全然未曾听见似的,只是兀自在原地立了许久。衣衫上的血渍已干涸了,点点片片,像白雪之上的红梅。他立在那里,目光遥遥越过人海,不知在看什么。甲士似是忽的反应过来,有人提了刀提了戟要来擒他,都被缎苍岚拦下来。鹤仃却像是突然醒了,愣愣地问他,缎弈在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国相?太子谋害圣上,已被关入了天牢之中了。”缎苍岚说完,复又停了半晌,“是我唐突了,国相如何能不知道呢。说到底,最初陷害太子的人不就是国相你吗?” 是啊,他合该是最清楚的。他怎能不清楚呢? 当日鬼姥所下谶言,今日回想,才发觉此中悲凉。一生无情,灭却的谁的情?爱恨难分,又是难分的谁的恨?机关算尽种种,只有自己看不分明。缎弈又何尝不知道他这背后这桩桩背离,他从来只是不说,是道他终会回头,并立自己身侧。可是他当真留下来了吗?他始终没有。 “缎苍岚,你来此地,不过是为要我的性命。你既想要,我给你便是,我只求你答应我一点,放缎弈一条生路。” 他昂首去看,缎苍岚只是玩味的笑着,问他,“你以为我会答应?” “他声威尽失,于你已无用处。我一生所求不多,这是我唯一的请求。”鹤仃说着,屈下双膝来跪在地上。缎苍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他,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余下的军士让出一条路来。 鹤仃向外走去,身影叫风一吹,脚步一时不稳,便跌到了地上,白雪衣上原本便是猩红满布,如今又染上尘土,是更加的脏污了。他复又站起来,一路走走停停地远了。 声势浩大的兵士远望着他,缎苍岚只说了一句:“让他去。” 第十四章 终局、下 缎弈坐在角落里,牢房很阴暗,几根稻草黏在他的衣摆上,前太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们,他的叔伯或是皇兄们或许也在这里待过,也品尝过同样潮湿阴沉的空气,或许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并没有那么惊慌,也算不上多少愤怒。四周没有点灯,守卫在不久前都离开了,或许下一刻便有人押解了他去赴那莫须有的罪名,但是在寂静一片中,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起先他以为是老鼠,可是等声息逐渐稳定下来后,他见着一个人影,从门外慢慢地踱进来了。鹤仃穿着一件很单薄的白衫,身上染着血,脸上脏扑扑的,十分狼狈的样子。缎弈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靠光的木栏前,他有一瞬间几乎没有分辨出来人是谁,直到那人走近了,看见是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我来带你出去……” 鹤仃说完这句,急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靠着木栏生锈的铁门,一个个对着锁眼,手却是抖的,怎样也插不进去。缎弈奔上来,从木栏杆里伸出手去,将他握住了,鹤仃却仍只顾着那锁,一声吱呀,木门已经开了,缎弈的手还是紧紧牵着他,并没有迈出门去。这几日监禁叫他的脸色变得憔悴了许多,此时却是分明露出一丝高兴来,他便笑了,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推开门去,往外走出几步,到了亮堂些的地方,鹤仃低着头,手仍然握在缎弈手心里,身子却在没有风的监牢中轻颤着。缎弈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从自己怀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到他的手心里。 是一块小巧的铜虎,取出来时还带着些许体温,想来定是时时贴身放着。他对鹤仃说,这是唯一一件他带进监牢里来的东西。你曾在这物件上寄存了一分神识,助我脱险。缎苍岚说是你负我,可我看着这铜虎,便晓得不是这样的。他说罢,便又拉着鹤仃问他,这附近的守卫都去了哪里,莫不是你把他们都遣走了? 他去问鹤仃,鹤仃却还是低着头,缎弈便不问了,只说,我们走吧。可他这样一拉鹤仃的手,低下头去,才发觉他哭了,泪珠子从眼睛里掉下来,落到他们相牵的手背上。他还是第一次见鹤仃哭,一下子便乱了神,慌慌张要说些什么,鹤仃才抬起了头来。 缎弈,他喊着,缎弈便说,我在。 我没法和和你一起走了。 他说着,手中便渐渐松了力气,缎弈要把他拖出去,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再低头一看,铜虎已摔到了地上。 我是个荒唐的人,百千轮回都折在了这一世,此生过后,便是魂消魄散,再不存世了。不过这样也好罢,这样也好。 《《 “小雨丝,欲网春 青玉旆,洗霜痕 闻说灵山高千尺,难得年年燕归啄新尘。” 茶馆酒肆外,时时能听到些幼童的嬉戏声,几首歌谣随着风声飘散四处,也惹得屋里或坐或站的江湖走客们笑起来。伙计端着吃食点心,忍不住同人客闲聊起来。 “近日春光倒是大好,几位小客人是从外面来的吧,也是来京城赏景的?” “哪有这个闲暇呢,不过是来帮别人带些东西。”穿着道袍的少年收了伙计递来的油纸包裹,笑了笑,“好了,我们回去吧。”转头同他身旁的红衣少年说道。 “再等等。”少年喊了一句,“你们铺子里的藕粉桂花也给我上一份。” “汤水点心可不好带走啊。”伙计似乎颇有些为难。 “那我连碗一道买了,这样总可以了吧。”少年人从怀中取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伙计顿时收了声音,端着小碎步跑到后厨去了。 “你这样招摇可不好。”道童忍不住皱眉。 “有什么打紧,这家铺子里的点心,老妖精也喜欢的紧呢。”少年人说道,“再说了,论辈分算起来,他可是你的师叔。孝敬长辈,总该没什么错吧?” “哼,反正你总是占理。”道童轻哼一声,也就随他去了。 云屏山山路崎岖,四周又总是雾气蒸腾,两人花了半晌才从山下回到道馆。元衡阖着眼睛在蒲团上打坐,老远便听着了二人的声响,一睁眼,看见鸦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物件从屋外探进来,边上一个小道童还在旁边不断地数落着他,也笑了笑,问道:“该采办的物件都齐备了吧?” “那是自然。”鸦回道,将手上的东西放到桌案上,隔了半晌,方问道:“老妖精人呢?” “师兄重伤方愈,正是清净修养的时候,还是不要多做吵闹为好。”元衡没有明说,复又闭上眼,等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发现鸦还等在原地,道了一声也罢,回答道:“他在屋后的竹园里睡着呢。” 又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鸦捧着一堆东西走远了,道童才迎上来,撇着嘴巴说道:“师尊,平常你总是嫌我吵闹,这下子怎么就不说话了。”元衡看他一眼,笑了一句不成体统,复将目光转回面前的沙盘上来。 那日带着昏睡的鸦回到山上,隔了不久,忽感天有异象,他急急赶到相府,落九乌已是三魂去其二。元衡虽听闻有引身天罚的术法,却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在自己身上,惊惧交加时,他突然想到,元尘本由天地炼化,若能得灵胎相助,或许便能重塑驱壳。 此一番周折便又过了十数年,驱壳虽成,精魄却仍旧不全。他原以为师兄或许是渡不过此劫了,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睁开眼时,第一句话是:小孩儿哪去了? 元衡修炼数甲子,原以为早已修成了太上忘情的境界,却没想到还有被自己的师兄弄得哭笑不得的一天。 天算人,人算天,桩桩因果纠缠,或许是谁也看不清楚的。他想着,听着后院竹林里的喧嚷声,摆弄着手中的沙盘。道童看着师尊手上的动作,不禁好奇起来。“师尊,这沙盘有什么玄妙吗?” 命途虽难,却幸得有一人相伴。 “没什么。”元衡说着,微笑起来。 《《 藏海寺在王城以外数十里,原是历代帝王祭扫祈福之地,但随着王权更迭,香火也就渐渐淡了下去。寺中偶尔也会流传些老故事,有人说,当年被圣上判罪处死的废太子实际上是被偷偷送进了这藏海寺里,这传言实在荒唐,小沙弥们都当是老僧人编出来唬他们玩的故事。 寺中的偏殿存放着经书典籍,平日里由一个书生整理清扫,听说是寺外富贵人家送来消灾的公子。他只身一人来到寺中,身边只带了一束白梅一块铜虎。那白梅种在偏殿的后院,铜虎却不知所踪。 如今书生在寺中已待了十数年,白梅已生得繁茂的很了,开花时,恰似片片堆雪,美得应接不暇。沙弥们晨起时要做早课,有时路过偏殿,便能见着他一个人立在白梅树前,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藏海寺是向来冷清的,去年早春却闹出件事来,一只红狐狸溜进了神像的缝隙里,把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吓了个不轻。修行者不得犯杀,也不好亵渎佛像,十几个修行者愣是花了好几天也没能让这狐狸从神像里下来。倒也是托了这书生的福,谁想他一照面,那狐狸便轻巧地从神像上下了来,和尚们还在庆幸呢,便看见它一张嘴,狠狠咬住了这书生的左手。当下,要赶它的人也有,急着寻伤药的人也有,书生只是摆摆手,与这狐狸对视了片刻,它倒还真松了口,不久后便从这寺中消失了。 “你镇日待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小狐狸云香子从栅栏外溜进来,看见书生坐在白梅下捧着卷书,却并不在看,由不住地问了句。她本是寺外一只寻常狐妖,却因得了寺中焚香祈福的善处,得以化成人形,便时时溜进里头见见这位被她咬过的事主,书生倒也不怕她,竟像是有旧识似的。 “这树下埋着我故人的旧物,当中曾寄宿他的一缕魂识。”书生放下书去,“连同这白梅一道,时时会让我想起他。” “那你这位故人又跑去哪儿了?”云香子不解地问他。书生只是沉默地笑笑,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不知又过了多少春秋,寺外又听得人间起了纷争,时局好似一盘被拨乱的散沙,只是在人与人间被随意的揉捏又打破。藏海寺却被抛却在这尘寰外,独得一份清净。 一夜山雨,他睡在屋中,听得有人在外叫喊。才睁开眼,却看到元香子跑进房里,嘴里只顾嚷着:“你那棵白梅树成精了!”书生不得所以,披了衣服随着狐妖走来。后院里枝条纤长、花团锦簇的白梅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下片片落瓣,却好似拥簇着一个人形。书生忽的心头一紧,舍了狐妖,径自一人急急跑上前去,却被雨水沾湿的青砖绊了脚步,跌倒在前。 花中的人才睁了眼,往外一望,只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脸上不知沾着些什么,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东西叫做眼泪,只觉得这人的模样可真是古怪,便伸出手去,将他脸上的湿痕抹去了。那人却拉住了他的手,脸上明明还是湿的,却咧开嘴笑起来,伸出手去将他抱在了怀里。 人的拥抱,原来是这样子的呀。 他愣愣地想着,口中嗫嚅了许久,说出了两个字“缎弈”,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怪人却抬起头来,眼睛湿湿亮亮的,说了一句:我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