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喜塔 作者:僵尸嬷嬷 文案:1997年,叶词在梁彦平最爱她的时候把他甩了,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 2002年,梁彦平回国,事业有成,身边也有了新伴侣,而叶词孤身一人,还是穷鬼一只。 “别以为我会良心发现,梁彦平,我从来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重新选择,我还是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当然,谁会指望你的良心?” 他们在昏暗的灯影下对视,恨与欲一并被吞噬。 甜虐雷狗血。 内容标签: 都市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词 ┃ 配角:梁彦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与前男友又成了邻居 立意:奋力生活 第1章 ◎多少年没见了,有五年了吧。(2002)◎ 2002年夏,津市同安区发布龙岩村拆迁公告,那片占地约十八万平方米的城中村即将迎来新生。 烈日当头,叶词和伍洲同开着二手面包车来到街道办事处,看见里面人头攒动,嘈杂鼎沸,临时组建的拆迁办公室就设立在此。 “要命。”叶词把墨镜推上头顶,望着挤在里面乌泱泱的拆迁户,啧了两声。 伍洲同腋下夹着皮包走在她身旁。 叶词身材矮小,还不到一米六,但胜在比例好气势强,伍洲同虽比她高点儿,可惜打小就是五短身材,每次跟她一起出现都显得像跟班。 “老叶,这围得水泄不通,怎么进啊?” “挤进去呗。” 拆迁是大事。要说龙岩村在七零八零年代也曾经辉煌过,周围一家糖厂,一家纺织厂,养活上千名职工,还建了不少宿舍。 只是后来随着国企倒闭,龙岩村迅速衰落,有能耐的渐渐都搬走了,留下的挤在方寸之地活动,眼看周遭高楼拔地而起,幻想着哪天好事儿也能落到自家头上。 现在好事儿真的来了。 叶词和伍洲同从大爷大妈中间死命地挤进拆迁办,本来想找负责人了解具体情况,奈何今天热火朝天时机不对,他们拿了份拆迁补偿方案又回到了车里。 “房屋补偿,产权调换方式,拆一补一,每户至少按48平方米进行补偿。”伍洲同靠了声:“老叶,发财了,我爷爷留下的那套棚户房才二十来平米,现在拆了可以分到48平米的商品房。” 叶词瞥他一眼:“还有呢?” 伍洲同的嘴角都快拉到耳根去:“允许额外增购,十平米内按政府优惠价结算,超过十平米按市场价……货币补偿按房屋征收时商品房市场均价乘以补偿面积……”说着停顿片刻,问:“今年津市房价多少来着?” 叶词说:“三千二吧,反正超过三千了。” 伍洲同捂住心口:“我爹妈年初还在发愁怎么给我准备新房,现在可安心了。就是面积小了点儿,我跟娇娇两个人住还行,以后有了孩子估计有点挤。要是增购到七八十平米差不多,你说呢老叶?” 叶词嗤笑:“你和娇娇才认识两个月,连新房和后代都打算好啦?人家娇娇肯嫁你吗?” 伍洲同挠挠头:“我好不容易谈个女朋友,肯定奔着结婚去的。” 叶词只说:“提醒你啊,年初我跟九叔跑工地,有一处安置房地面开裂,混凝土粉化,钢筋都露在外面,简直没法住。安置房和商品房不一样,卖不了钱,黑心建筑商容易偷工减料。” 伍洲同有点懵:“那你的意思是拿钱不拿房?” “我的意思是可以跟拆迁办和开发商慢慢谈,这次中标的荣上集团高调得很,来津市到处打广告,48平米是不是太抠了?” 伍洲同想想觉得有道理,把单子折叠放进皮包:“我回去跟爸妈商量商量。” 叶词单手支额:“走,到龙岩村逛逛。” “好嘞。” 俩人开车往拆迁地去。 伍洲同把着方向盘,忽然感叹:“你说你小时候也住龙岩村,要是当年没有卖房子,今天至少能分到两三套商品房,以后就躺在家里收房租,哪还用到处辛苦跑工地。” 叶词眯眼瞥过去,心想这二货的情商毫无长进,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卖房子,我跟叶樱早就饿死了,我妈一个下岗工人,不卖房子带着我们怎么活,讨饭吗?” 伍洲同听她语气才知失言,咧嘴笑笑:“我不是心疼你么……” “得了吧,留着心疼你家娇娇。” 叶词和伍洲同从幼儿园就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合得来,就像上辈子有过命的交情,这辈子没血缘也要做姊妹。这两年共同创业,为了省钱一直合租着,不过现在伍洲同交了女友,叶词计划着把正事忙完赶紧找房子搬出去。 伍洲同说:“不用着急,娇娇知道我们是死党,不计较的。” 叶词用看傻缺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你这觉悟还想结婚呢?谁谈恋爱不介意对方的异性朋友啊?” 伍洲同挑眉:“娇娇也有异性好朋友,我觉得很正常。” “她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吗?” “没有。可是我们聊过这件事,她特别大度,而且对我和你特别放心。” 叶词摇头扶额:“她那不是放心,是希望你自觉。男女在一起肯定会有占有欲,如果真的一点儿不计较,可能就根本不喜欢你。” 伍洲同缺乏两性经验,对里头的弯弯绕绕十分陌生:“啊?这样的吗……你说的占有欲是不是许慎那种,对你身边的异性没有好脸色,以前特容易拈酸吃醋?” 叶词微怔,张张嘴:“不是,他纯属神经病。”说着戴上墨镜,不想再跟旁边这个缺根筋的呆子交流了。 伍洲同还在琢磨,想当初老叶和许慎在一起,自己跑去找她玩儿,许慎看他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把他削成一片片北京烤鸭。偏他心大又迟钝,没感觉出来,照样乐呵呵地跟在老叶身边勾肩搭背。 要命,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 面包车开到龙岩村,放眼望去遮天蔽日,拥挤逼仄的棚户平房。如果从高空俯瞰,一定像城市的垃圾场,灰旧破败。 叶词很多年没来过了,走进狭窄的巷子,头顶随处可见杂乱交缠的电线,许多人家将拖把挂在门口,窗户铁锈斑斑,灰砖与红砖交错,褪色的木门摇摇欲坠。 凭着记忆,叶词先找到小时候住过的家,两层水泥小楼,爬在屋顶的植物已经枯萎,门边摆着一堆破铜烂铁,角落是浓重的青苔。 叶词在这里住到初中,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她和叶樱相依为命,九十年代国企纷纷倒闭,母亲下岗,后来卖了房子,领她们到别处讨生活。 叶词仰头打量,伍洲同以为她伤感,拍拍肩,说:“早知道带个相机拍下来,过段时间拆完就看不到了。” 谁知叶词却说:“破房子没什么好看的,以前住这儿可没少遭罪。” 伍洲同挠挠头:“你还挺想得开。” 她耸耸肩,一向如此,不回头,不留恋,只往前冲。 “走吧,你爷爷那套房子在哪儿?” “过两条巷,挨着村口。” 伍洲同并不是龙岩村的居民,他爷爷留下的小平房本来要卖掉,可他爸说留个念想,十年间几次传闻要拆,投机者来村里买房做投资,也曾找到他家,但伍爸不为所动。好了,留到现在等来拆迁。 “还是我爸沉得住气,要换做我,早就出手了。” 说话间拐入东巷,被挡住脚步。 几个赤膊工人搬运水泥和钢筋建材,堵在巷子里,给一户人家扩建加盖。 叶词抱着胳膊打量,伍洲同笑起来:“别忙了,拆迁公告发布之后加建的房子都不算数,你们没看通知吗?” 户主探头出来:“不关你的事,少乱讲话。” 伍洲同还想跟他理论,被叶词挡住,低语道:“拆迁办有航拍图,现在扩建肯定没用,他愿意白费力气和工钱,你别瞎当好人了,人家不领情。” 伍洲同咧嘴笑笑。 正在这时,巷子那头走来三四个人,同样被堵住去路。他们几乎都穿黑,虽然衣着休闲,但一看就不是来闲逛,有的戴眼镜胸前挂相机,有的拿着图纸和记事本,有的手握卷尺测距仪和纸笔。 伍洲同随意打量,忽然目光定住,拧眉细看。顿时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转头望向叶词,只见她抱着胳膊戴着墨镜,也不知有没有发现那边的情况,瞧不出什么表情。 “梁工,你看这是不是蚌壳窗?古建筑的明瓦工艺。” 有人说了一句,前面那个惹眼的男人面容冷清,过了两秒才转头瞥去,略应了声。 伍洲同想也没想,当即勾住叶词的胳膊讪笑:“老叶,走,我们抄近道。” 叶词一声不响地被拉走。 城中村的巷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伍洲同勾着她走了老远才敢开口:“刚才那个是梁彦平?” 叶词淡淡地:“好像是吧。” “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这话问得好笑,于是叶词笑出声:“我哪儿知道啊。” 多少年没见了,有五年了吧。 伍洲同怪道:“他怎么会来龙岩村呢?” 叶词低头看着影子,语气散漫:“他学建筑,估计来考察调研的。”不知道他回国是进了地产公司还是设计院,竟然参与到这次龙岩村的项目。 伍洲同挠挠头,有点不确定地开口:“老叶你,没事儿吧?” 叶词不是嘴硬,乍一下遇见梁彦平,倒真没什么感觉,分开时间太久,以前的感情早就淡了,只是潦草瞥两眼,觉得他变了许多,年近三十的男人,不再是毛头小子,结实,英俊,气质沉稳,看得眼睛舒服,仅此而已。 晚上伍洲同陪娇娇吃完宵夜回家,租的房子在临街的包子铺上面,不到七十平米,两个房间,他和老叶住了有一年多。 这会儿叶词坐在沙发扶手上擦头发,微微有些失神。 伍洲同以为她还在为梁彦平伤神,忙拎着打包的生蚝上前:“老叶,想啥呢,来吃宵夜。” 叶词说:“我在想,明天得找九叔聊聊。” “怎么?” “龙岩村拆迁,那么肥一块肉,他肯定有动作,我去看看能不能捡漏。” 第2章 ◎“我女朋友不喜欢异性坐我的副驾。”(2002)◎ 不到半个月,龙岩村的入户测量工作完成,又两个月后,补偿协议签订任务提前达标,拆迁户基本已陆陆续续搬离城中村。 这天傍晚,开发商荣上置业在金宵大酒店设宴席,邀请了许多媒体和业内同行到场交流。 叶词跟着九叔康建国一同赴宴。 康建国做工程,为了分上这杯羹,拉来十个股东入伙,吃下部分项目,叶词也想入股,但是没钱。 “荣上集团这位小杨总可真有意思,每个环节都那么高调,又不是开盘,还搞个酒会。” “人家刚从国外回来,年轻气盛,背靠荣上财大气粗,一回来就进军津市房地产,不得拿出点儿做派。” “这几年津市的地产企业像雨后春笋冒出来,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凭什么抢占市场?就凭名人效应,会打广告,会做营销?” “你别说,小杨总那模样和形象,做门面确实有说服力,比他爸强多了。” 叶词听着席间老男人们聊天,无聊地抿了口茶。 “叔,主桌怎么有年轻人?”她问。 康建国推推眼镜:“你说小杨总?” “不是,旁边那个。” “那是事务所的建筑师。” 旁边的李总开腔:“我听说那间事务所风头正劲,在国外参加竞赛拿了不少奖,现在回国,创始人和小杨总好像是校友来着。” 叶词单手托腮,心想原来梁彦平没有进地产公司和设计院,而是自己创立了事务所。 行,有出息,不像她混了几年还是一事无成。 “九叔,施工队马上要进城中村拆除了吧?”叶词说:“您看有什么活儿派给我,我和五筒随时可以拉一支小工程队,专业度您可以放心,我们接过不少小项目……” 康建国还没表态,桌上认识她的黄总先打断:“小叶啊,你那皮包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还能接到活儿呢?” 叶词撇嘴一笑:“黄总,怎么瞧不起人呐?我们不是皮包公司,有办公室,有营业执照。”说着转向康建国,神色认真:“相信我,绝对拿得出手。” 康建国点点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好,好,先吃饭。” “九叔……” “小叶,听我一句劝,建筑工程不是女孩子干的,你说你跑到工地晒得乌漆嘛黑,以后怎么嫁人?” 叶词屏息滞住。 康建国语重心长:“到我公司做个文职多轻松,你堂姑也放心,啊。” 叶词眼尾跳了跳,表情有点挂不住了。这段时间她给康建国鞍前马后,跑腿应酬,不就为了分一点点蛋糕么?那么大个工程层层分包下来,每个环节都有利润,这些人稍微打发点儿,她和伍洲同够吃一年半载了。 “康总,来,我们敬你。” “不行不行,脂肪肝,吃着药呢。” “啊对,小叶是能喝的,走一个。” 叶词心里再不爽也不会在这里发作,依旧给九叔面子,替他挡酒。 几杯下肚,喉咙热辣辣地疼,她起身去洗手间。 金宵大酒店是本市的老牌酒楼,中式装潢,基本走的帝王富贵那一路,洗手间走廊开着几扇雕花木窗,叶词靠在窗前吹风醒酒。 越想越气。 她给伍洲同打电话,顿时忍不住发泄出来:“我说五筒,你那阑尾懂不懂事,偏偏这个时候发炎,又让我一个人跟那群王八蛋喝酒,你倒轻松,躺在医院看电视!” “我哪儿轻松了,伤口疼得要命。” 叶词头昏脑涨,抬手按压眉心。 伍洲同问:“怎么样,工程拿到了吗?” “拿个屁,九叔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赶紧回家吧,别耗在那儿了,我们自己接小项目也能活得下去。” 叶词冷笑:“只要活得下去就行,那我还费劲结交九叔干嘛?他老婆就是我爸那边一个远房亲戚,我爸都死十几年了,为了走她的关系,我天天跟丫鬟似的,陪着打麻将、逛街、做美容,还要给她做眼线,谨防九叔在外面包二奶,我他妈又当孙子又当卧底,图什么呀?” 伍洲同语气虚弱:“你别着急,等我出院了就去找项目。” 叶词头痛得厉害:“我看还是等着喝西北风吧!” 她挂了手机,揉揉太阳穴,晚风轻拂,玻璃窗上反射暖黄灯光,恍眼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照显现。那人从饭局脱身,出来抽烟透气,背靠枣红色的墙壁,墙纸暗纹梅花三弄,深郁悠远。 他抬起眼眸,朝玻璃窗看来。 叶词胃里难受,没有与他正面对视,捂住嘴扭头冲进洗手间。 吐完倒舒服点儿,漱口洗脸,双手掬水,狠狠泼面,然后盯着镜中狼狈的自己。 真没用,连个工程都拿不下。 就这么放弃了吗? 叶词扯起嘴角摇摇头,犹豫片刻,暗暗做出决定。 走出洗手间,廊边已不见梁彦平的身影。回到宴厅,叶词找服务员倒了一小杯红酒,接着问:“有雪碧吗?” “啊?” “可乐也行。” 服务员瞧她已有醉态,心下了然,偷偷开了罐雪碧掺进红酒里,鱼目混珠。 “谢谢啊。”叶词笑起来,混迹社会遇到这种心照不宣的体贴,颇为感动。 女服务员也冲她笑了笑。 叶词走到九叔旁边,特意交代一句:“叔,我看见熟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康建国纳罕这丫头能有什么熟人,转眼却见她端着酒杯走向主桌。 不是什么角色都能向主桌敬酒的,叶词知道规矩,但还是去了。 “梁彦平!”她做出惊喜的模样,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梁彦平仰头看着来人,随后站起身以示礼节:“叶词。” 她笑魇如花:“好久不见了,真巧,在这儿见到你。” “是啊。” 两人碰了碰杯子,叶词没有继续寒暄,目光转向他旁边的甲方:“这位是小杨总吧?快给我引见一下呀。” 梁彦平个头高,眉骨立体,垂眼看她,神色压在眸底,冷冷清清的样子。 杨少钧知道梁彦平不怎么喜欢国内的酒桌文化,忽然见他站起身跟人家碰杯,好奇地瞥过来。不料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圆脸圆眼睛,外貌天真但神情世故,仓促间似乎在哪儿见过。 “彦平,你朋友?”杨少钧扭过身,胳膊搭着椅背,打量端详。 叶词等着他介绍。 梁彦平说:“叶小姐,我以前的邻居。” 听到这话,叶词拧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讥讽他闷骚:“什么呀,明明是前女友,你还避嫌呢?” 杨少钧乐起来:“我说瞧着眼熟,叶小姐有留学背景吗?” 叶词奇怪地眨眨睫毛:“没有,我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小杨总怎么这么问?” 杨少钧瞥了瞥梁彦平,清咳一声,摆摆手:“面善。” 梁彦平单手插兜,没有介入他们的交谈。 “叶小姐做哪一行?” “我跟我叔叔做拆迁工程。” 杨少钧点点头,端起酒杯意思了一下:“幸会。” 叶词俏皮地屈膝跟他碰杯,碰完站直:“以后仰仗小杨总的项目了,荣上地产在津市做强做大,我们这些在大树底下的小花小草也能茁壮成长,为津市的发展出一份力。” 杨少钧乐得眉目舒展,心想这姑娘真会来事儿。 叶词将酒饮尽。 康建国那桌老男人鸦雀无声,见她竟然和杨少钧聊得热火朝天,还交换了名片,倒是一副熟络的样子。 叶词踉踉跄跄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康建国问:“小叶,怎么回事?你没乱说话吧?” “没有,我才认出来,那位建筑师是我以前的邻居。” 康建国琢磨:“你们很熟吗?” “还行。”也就曾经滚在一张床上那种熟:“他对我挺好的,给我引见小杨总,约定私下再聚。” 康建国将信将疑:“哪儿的邻居,龙岩村?” “不是,喜塔镇,我妈改嫁,带我嫁过去的。” 康建国恍然大悟:“对,你妈后来改嫁了。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可不是么,人情社会,处处都要靠关系。 叶词点了根烟,没再言语。 晚宴结束,一行人陆续走出酒楼,皓月当空,深秋凉风如醉。 叶词径直走向梁彦平:“你开车了么,送我一程呗。” 梁彦平见她摇摇晃晃,已然有些站立不稳,头发丝拂过秀气的鼻梁和绯红的脸颊,嘴巴红得跟樱桃似的。 “你住哪里?” “四方街,不远的。” 叶词似乎怕他拒绝,直接扯住他的西服一角,往街边带:“走吧走吧。” 梁彦平脸色淡淡,低头掏出车钥匙。 叶词刻意扭头喊:“九叔,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康建国见她和梁彦平举止熟络,当真关系不错。 “哟,丰田佳美。”叶词眼睛发亮:“你的车呀?” 梁彦平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到大都脸臭,不擅长人情往来那些客套话,冷淡疏离。因此刚和他接触时容易被得罪,印象不太好。然而这几年跟各式各样的甲方打交道,再怎么尖锐的棱角也磨得圆润不少。他自认待人接物还算得体,场面话说过,假笑堆过,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但这会儿不知怎么搞的,那股别扭的劲又上来了。 他一直不喜欢叶词市侩的模样。 那年两人吵大架,就因为听见她跟某个厂商通话,左一个「您」,右一个「哥」,亲亲热热,是没有丝毫心理负担的长袖善舞。 梁彦平醋意大发,冷声质问:“你是交际花吗?那么喜欢撒娇卖笑,怎么不直接去给人当二奶?” 嘴真毒啊。叶词上去揍他,右手扬起,被一把扣住,左手再扬起,又被扣住。 她长得矮,天生条件差,打架没有优势,梁彦平摆明了没把她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她气得用脑门狠撞他胸膛。 两人闹别扭,起初都在认真发怒,后来打到床上去,捏啊掐啊都变了味。当时年纪小,像刚出笼的山东馒头,白生生热腾腾,稍微一碰就烫手。什么矛盾,床上滚一遭,烟消云散,和好如初。 不似现在长大了,心思深,顾虑多,一点点隔阂就变成天堑沟壑,难以消弭。 梁彦平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上叶词这样投机钻营的女人,几年过去她的交际能力愈发厉害了,眼睛里仿佛只剩下利欲,梁彦平心生抵触,没有丝毫在前女友面前显摆的欲望,反倒十分排斥。 “不是我的车。”他随口泼冷水:“借的,撑排场。” 叶词也不知真假,在她印象里梁彦平从来不是虚荣的人,穷的时候没硬撑过,现在有钱了还用得着撑吗? 无所谓,她轻描淡写地笑笑。 梁彦平脸色微敛,这一晚上被人当成工具,前脚拉关系,后脚虚张声势,而且做得理直气壮,他不吭声就想看看她会恶劣到哪种程度,羞耻心什么时候会觉醒。 可事实证明她压根儿没有自觉。 “你坐后边吧。”他忽然开口。 “嗯?”叶词不解,按基本常识,坐后面是把人家当司机,很不礼貌。 梁彦平清清淡淡地:“我女朋友不喜欢异性坐我的副驾。” 叶词愣怔,伸向门把的手顿住,尴尬僵持片刻,悻悻地收回,咧嘴笑说:“行,我坐哪儿都行,哈哈。” 第3章 ◎(1995)啧,身材还挺好。◎ 1995年的暑假,梁彦平在工地实习时遭遇意外,手臂骨折,他父母都做导游,常年在外地带团,没时间照顾,商量一番,索性把他送到喜塔镇的外公家养伤。 那天天气十分炎热,烈日高照,出门不过几分钟,身上一层汗。 长途汽车摇摇晃晃人满为患,车窗开着,夏风如热浪扑满面颊。从津市坐到县城,昏昏欲睡。 到了县城客运站,母亲李絮芳拎着旅行包,挑了辆三轮摩托车,谈好价钱,带他前往江边坐渡轮。 梁彦平的胳膊打了石膏吊在胸前,精神恹恹。 他压根儿不想去镇上过暑假。 李絮芳性格风风火火,决定的事情没有商量余地:“家里装修,你走了,房子正好腾出来。再说外公一个人在老家,知道你要回去,都高兴好几天了。” 梁彦平四五年没回喜塔镇,每逢节庆,父母把外公接到省城团聚,他印象里那个镇子只有两条大街,集市与居民楼穿插其间,北至水码头,南至火车站,交错的巷子连着背街。因为县城的火车站设立在此,所以来往人流不息。 到了码头,远远看见跨江大桥已经建成通车,李絮芳担心汽车拥挤,还是选择渡轮。 浮桥由铁板铺成,两边没有栏杆,只有铁链,踩上去哐哐作响。 江对面就是喜塔镇。 上岸后李絮芳领着梁彦平先到玲姐面馆歇脚,顺便吃午饭。 正街商铺林立,车来人往,母子二人坐在店外的小木桌前吃牛肉面。 喜塔镇虽不算繁华,但临江也开发了新的楼盘,镇上保留着传统手工艺,下辖的村落还有古建筑和遗迹,本地人当然见惯不怪,改开以后却吸引到一些外国游客造访。 “洋鬼子真奇怪,越是深山老林荒蛮偏僻的地方,他们越喜欢往里钻。”李絮芳说。 梁彦平吃着面,抬眼看见对面一家布料店里深目高鼻的外国男女,像是夫妻。 一个十八九岁的矮个姑娘做地陪,正帮国际友人跟老板沟通讲价,那英语说得够烂,语法时态乱糟糟。但胜在敢说,一点儿不怕丑,能交流就行。 “价格便宜点儿,别看是外国人就乱开价。” “手工布料,从织布到印染都是纯手工的,不是工厂机器千篇一律的那种,费时费力,这手艺传了上千年,喂,上千年的文化不值这个价吗?” “再怎么着也就几块布,你当卖金子呢?” “我说你这丫头可真行,胳膊肘向外拐,帮着西方佬省钱,对你有什么好处?” 矮个的圆脸姑娘和老板娘渐渐吵起来。外国游客怕她们打架,赶忙抬手制止,七嘴八舌间掏出钱包,高价买下布料,满意地离开。 不多时,梁彦平又见那姑娘去而复返,来到染布店,老板娘递上钞票,她快速点完,揣进包里,又聊了两句,扬长而去。 李絮芳见状好笑道:“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不得了。” 梁彦平心想确实挺能演的,要不是看见后续,他差点都信了。 吃完面,母子二人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日用品,回到外公家。 穿过狭长的石板巷,两边紧排着砖木建筑,小楼粉墙黑瓦,墙壁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头。 外公高兴,早早收拾好房间,在二楼,木窗朝着长巷,只是窗子狭窄,梁彦平牛高马大的,愈发显得局促。 “老肖还住在对面吧?”李絮芳坐下喝茶,与父亲聊天。 “在,不过他们两口子现在跑长途货运,十天半月见不到人,留下两个女儿在家。” “二婚带过来的孩子?” “对。” “多大年纪?” “小的那个十六七,哎哟,乖得不得了,放暑假到现在没出过门,整天看书写作业,没见过这么文静的姑娘。” 李絮芳扇着蒲扇:“太内向了也不好。” “她是走路不方便,所以不爱出门,脚有点跛,听说是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后遗症。” 李絮芳思忖:“小儿麻痹症吧,彦平两岁那年发烧,医生差点误诊,把我和他爸吓得半死。” “可惜呀,年纪轻轻的闺女,整天关在屋子里。” “大的那个呢?” 外公摇头:“大的那个正相反,待不住,老往外跑,嘴巴又厉害。今年高中毕业了,成绩差,也不准备考大学,一门心思想赚钱。最近给外国人做向导,陪着到处溜达。” 李絮芳轻笑了笑:“老肖新媳妇儿怎么样,好相处吧?他当时再婚,我都没空回来吃酒。” “好着呢,这个媳妇比上一个实在,肯踏实过日子。” “他没要小孩吗,那俩闺女都不是亲生的。” “人家两口子的事,谁知道。”外公抽卷纸烟,庙会集市上买的烟丝,拿回来自己卷。几十年的老习惯了,卷完整整齐齐放进老式铁烟盒,类似旧电影里那种方形扁扁的翻盖式烟夹,两边有铁片,用来固定香烟。 梁彦平坐在旁边单手翻书,外公递了一支过去。 李絮芳见状轻轻啧了声,但没有阻止。 其实梁彦平高中就学会抽烟了,只是上大学以后才没刻意避着家人。他父亲觉得无所谓,反正男人嘛,总要应酬,离不开烟酒,可李絮芳总觉得儿子还在念书,学生一个,又不是社会里的老油条,整那套做什么。 “干干净净的大学生,都被你们给教坏了。” 外公闻言笑说:“他不一定抽得惯。” 梁彦平拿起打火机点燃,眉尖微蹙,一口下去确实非常上头,没有滤嘴,烟丝跑了出来。 “怎么样,受得了吧?”外公说:“我的第一根烟是你老外公递的,表示他认可我是个成年人了。” 梁彦平点点头。 李絮芳咋舌:“这就算大人啦?” 外公顺势道:“彦平谈朋友没?” “问他,可能偷偷谈了,不告诉我们。” 外公轻拍他的肩:“22岁也该谈了,不过千万要注意分寸,可不能随随便便让人家怀孕。” 李絮芳憋笑:“就是,我还不想当奶奶。” 梁彦平见他们拿自己调侃,没个长辈的正形,不予理会,掐了烟,拿书上楼。 李絮芳说:“这孩子平时不让人操心,给口饭就行。” 老李头问:“他胳膊什么时候拆石膏?” “早着呢,下个月复查他自己会去县医院找医生,不用操心,那么大人了。” 老李头说:“那天跟牌友聊天,提起小辈,他们的孙子孙女都在外地打工,没几个上大学的,我说我外孙学建筑,要读五年,他们还笑,只听过大学读四年的。” 李絮芳摇摇头:“不止,我和他爸商量过,等大学毕业,再送他出国读研。” 老李头默然数秒:“出国啊……费用可不低。” “砸锅卖铁也得供,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他出人头地,给我们争口气。”李絮芳说着拍拍手上的烟丝:“我差不多得走了。” “这么赶?明天再走吧。” “不行,回去一堆事忙。”李絮芳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父亲:“该买的买,不要太省,卫生纸一定要换,我刚才忘记了,彦平肯定用不惯那些草纸。还有啊,冰箱就是用来冰东西的,您倒好,当储物柜,大夏天的不插电,这一个月下来也用不了几度电呀。” 老李头笑说:“知道了。我平时不用冰东西嘛。” 李絮芳说:“你每天打牌,有没有认识聊得来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一个人多无聊。” 老李头说:“哪里无聊,我跟朋友每天都有安排,下棋钓鱼打牌,潇洒得很。” 李絮芳心下微叹,拎包起身:“行,您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烟少抽,多吃水果多锻炼,不要一直坐着。” “知道知道。” “别送了,外面太阳毒。” 李絮芳赶班车回省城去。 下午老李头照常出门下棋,梁彦平在家午睡,阁楼小房间,木架子床嘎吱作响。 他一觉睡到黄昏。 睁开眼,幽暗沉沉,屋子里能闻到木料醇厚的气味。 梁彦平头昏脑涨,手臂裹着石膏,翻身受制,梦中也十分辛苦,出了一层汗。 他起床,单手解开衬衫纽扣,先把健全的右臂解脱出来,再绕到另一边,慢慢从左臂褪下。 窗子开着一点点缝隙,有些闷,梁彦平过去将两扇木窗打开,透透气。 嘎吱一声,不料对面的窗户也敞着,有个姑娘正趴在窗前吹风。 那姑娘眯眼眺望晚霞,手里夹烟,听见动静转眸看过来,稍怔住,大概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半裸的男人,登时错愕,愣愣地与他对视,嘴巴半张。 梁彦平倒很镇定。不,与其说镇定,不如说漠视。他面无波澜转身去衣柜拿干净的衬衣换上。 那边传来喊声:“姐,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叶词回过神,当即把烟头掐进花盆,然后双手扇风,把烟雾扇走:“没有没有!” “下来吃饭。” “哦,好!” 她应着,瞥向暗影里背身穿衣的小哥,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啧,身材还挺好。 第4章 ◎(1995)从她身上跨过去◎ 叶词进厨房拿碗筷,问妹妹叶樱:“李爷爷家来客人了?是谁呀?” 叶樱仿佛与世隔绝,竟然反问:“不知道,有人吗?” 她们走到堂屋的木桌前,叶词拉开长板凳坐下:“你在家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 叶词语塞。 堂屋的吊灯瓦数很高,明晃晃地,电线拉得老长,四方天井外却是愈渐幽深的颜色,天暗下来了。 桌上有韭菜煎蛋、平菇炒肉、丝瓜汤。姐妹俩都不怎么会做饭,叶词在外面吃惯了,图方便,但叶樱不愿意出门,暑假在家倒下了几次厨房。 “等我从外面打包回来吃吧,做饭太麻烦了。”叶词懒得去菜市场买菜。 “不麻烦,我闲着也没事。” 叶词听她这样讲,忍不住劝道:“出门走走,晒晒太阳,老在家待着也不行,得活动活动。” 叶樱拿勺子舀丝瓜汤,拌进饭里,眼睛也不抬:“出去做什么,让人看笑话么。” 又是这种话。 叶词对妹妹消极的态度见惯不怪:“我们在这里住了四年,镇上的人都认熟了,谁会吃饱了没事干,笑话你?” 叶樱冷冷地:“你不是我,当然不会明白。” 叶词摇头笑笑:“既然知道没人能代替你,有的事情还得靠自己想通,谁都帮不了。” 叶樱没吱声,以沉默抗拒。 两人安静了半晌,叶词转开话题:“明天伍洲同要过来玩,你记得吧,五短身材那个五筒。” “他这次住几天?” “三五天吧。伍洲同个性开朗,脾气又好,你多跟这样的人接触也有好处。” 叶樱不愿意听,当即撇撇嘴:“你吃完了吧?” “啊?” 叶樱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叶词说:“我来吧。” “放下。”叶樱面无表情,语气淡淡:“你上次洗盘子,洗完还有一层油,我烧开水全部烫过,重新再洗一遍才干净的。” 叶词动作僵住,表情尴尬:“不会吧,我用了洗涤剂的呀……” 叶樱轻飘飘瞥她一眼:“你除了赚钱交友还会干什么?家里的东西一无所知,电饭煲都不会用。前天让你煮饭,直接煮成粥,炒菜要先热锅都不知道。人也不笨,就是不上心,脑筋全拿去动歪心思了。” 叶词心想这丫头不吭声便罢,嘴皮子一动就要训人,偏偏自己还有点怕她。 “哪有歪心思?等我以后赚大钱,雇几个保姆把家务全包了,那些琐碎的东西学来干嘛?没用。” 叶樱霎时嗤笑:“没喝酒呢,你开始说醉话了?” 妹妹收拾碗筷离开饭桌,姐姐也端上盘子跟进厨房。 夜里九点过,洗了澡,叶词擦着头发上楼,打开电风扇,点燃蚊香放在角落,拿出花露水,洒在席子上。 梁彦平听到对面传来收音机调频的噪音,滋滋滋,接着电台女主播软语细言,犹如催眠。 他抬眼望去,见半扇洞开的窗子,女孩坐在书桌前,拨弄半干的长发。桌角摆着一只浅绿色电风扇,缓缓摇头。 她抬起一条腿搭在桌沿,那画面隐含香艳,似港片里清纯幽怨的艳鬼。不用怀疑,「清纯」和「艳」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梁彦平别开视线,起身去关窗。 谁知此时叶词也突然想起对面搬来一个陌生男子,赶忙跳下藤椅,光脚跑向窗子。 好死不死,和梁彦平打了个照面,猝不及防。 她穿白底碎花的薄绵汗衫,无袖,里面什么都没穿,跑起来胸前的抖动十分明显。 只庆幸是在夜里。 等叶词意识到这个,惊得猛吸一口气。当即抱紧胳膊挡在胸前,然后狠狠剜了对面一眼。 梁彦平眉尖微蹙,抬手关窗,同时听见那边也「砰」地一声,各自紧闭门户。 “要死了。”叶词暗骂,拍拍心口,双手顺便拢住肉肉捏了两下。 她发育得好,十九岁,尽管矮,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胸部的果实像动画片里王母娘娘的蟠桃。 以前叶词总羡慕高挑干瘦的女同学,没有胸部发育的羞耻,不会被男生过分关注。现在毕业离开学校之后倒像松了绑,豁然开朗,原来二中那块小天地和社会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曾经让她懊恼的性特征如今却成了骄傲的资本。 有时站在镜子前脱光,观赏这具日渐成熟的身体,啧,真是娇艳欲滴。 接着笑嗤一声,呸,真自恋。 叶词想,下次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绝不要再惊慌失措了。 她迫不及待渴望成长,变成心理强悍的成年人,摆脱娇滴滴脆生生的小丫头模样。 一夜安枕。 第二天下午,叶词到汽车站接死党伍洲同。 不早不晚,时间刚好,没等一会儿车子就到了。 伍洲同背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一个麻袋,笑嘻嘻跳下车:“老叶!” 几个月不见,相当挂念,伍洲同一把将好友抱住,大力地拍她后背。 叶词吃痛,龇牙推开他:“你丫的练铁砂掌了?!” “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中间转了几趟车,晕得想吐,你不感动得掉两滴眼泪吗?” “两滴怎么够?我待会儿嚎啕大哭,行吧?”叶词说着低头瞥他手里的东西:“麻袋里装的什么?” “给你和樱子带的礼物,晚上吃顿好的,我来做。” 叶词调笑:“还卖关子。” “走走走。”伍洲同勾住她的胳膊:“诶,你说怪不怪,我每次来喜塔镇都像回娘家似的,特别亲切。” “你能别像个小媳妇似的挽着我吗?” “不能,多久没见,我想你想得心肝疼。” “咦,我想吐。” “吐吧,我接着,晚上给你煮粥当宵夜。” “……”两人一路说笑,百无禁忌,不一会儿到家,叶词喊叶樱下楼打招呼:“五筒哥哥来啦!” 伍洲同爱屋及乌,把叶樱也看做自家妹妹,见了她直乐,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送上。 “我们班女同学都爱看这个,今年可流行了。” 叶词一瞧,琼瑶。 叶樱垂眸接过,略点头:“谢谢。” 伍洲同挠挠后脑勺,低声问:“樱子好像不太喜欢?” 叶词说:“她现在喜欢黄碧云和亦舒。” “谁?” “香港那边的作家。” 伍洲同说:“行,等我赚了钱坐船去香港买繁体书给妹妹看。” 叶樱本来已经走到楼梯口,听见他的话,回头道:“你怎么跟我姐一样?” 伍洲同不解:“啥意思?” 叶词笑笑:“夸你呢。”说着带他上楼去看收拾好的房间。不一会儿两人下来,叶词留意到放在桌角边的麻袋,问:“到底什么东西呀?” 闻言伍洲同忙蹲下解麻绳,献宝似的,笑容满面:“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个事,我爸最近不是跟人合伙做生意么……” 梁彦平正在天井的水缸前喂鱼。 半人高的无釉陶缸,荷花开得挺拔,香气清冽扑鼻,荷叶茂盛,喂食需得找个缝隙投进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啊——” 梁彦平转过头,见对门的邻居惨白着脸夺门而出。他外公正在门口扫地,女孩想也没想,一个箭步躲到老人家背后,当作盾牌。 老李头杵着扫帚直起背,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唉呀叶词啊,我早晚被你吓出心脏病!” 她犹如惊弓之鸟,怒喊道:“伍洲同,你他妈有病啊!” 老李头又一声啧叹:“你个姑娘家,怎么讲脏话?” 伍洲同拎着麻袋出来,满脸诚恳:“牙都拔掉了,不咬人。” “别过来!”叶词惊恐万状,扭头往里跑,这回冲进天井,躲到梁彦平身后:“这是咬不咬人的问题吗?我怕蛇你不知道啊?!” 梁彦平莫名其妙做起肉盾,叶词揪着他的衬衫,像只松鼠缩在后面,小心翼翼探出半颗脑袋,警惕地望向门外。 老李头倒来了兴致:“什么蛇啊?” 伍洲同打开麻袋给他看:“乌梢蛇。” “还挺生猛。” “蛇肉吃过吧?” “没有,我们以前上山抓花蛇,都用来泡酒喝。” 伍洲同说:“花蛇哪有我这乌梢蛇肥美,一条红烧,一条炖汤,鲜得很,今天晚上一起尝尝。” 老李头笑:“好呀,你会杀吧?” “当然。” 这时叶樱也过来了,点着左脚尖,一顿一顿慢慢走近:“让我看看。”她还伸手扯过麻袋口:“滑溜溜地,肉质应该很嫩。” 三人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讨论,叶词简直吓疯,抓耳挠腮直跺脚,哭腔都逼了出来:“是不是人啊……” 梁彦平也想过去看看,腿刚卖出一步,身后的姑娘直接抱住他的胳膊,好似抓紧最后的浮木。 “你、你去哪儿?” 梁彦平稍回过头:“你躲楼上去吧。”说完就不管她了。 叶词一溜烟跑向狭窄的楼梯,躲在上面不敢动弹。 伍洲同的父亲今年在外面做养蛇的买卖,供应给酒楼。听他说晚上跟朋友住在宿舍,蛇从笼子里爬出来,爬到他们身上,冰冰凉凉。 老李头听得咋舌:“吓死个人。” 伍洲同这次带了两条肥蛇,刚好,老李头把自家天井腾出来,支起长竹竿,横架着,绑上细绳,伍洲同捉蛇,把蛇头用绳子捆住,再拿镰刀割。 那蛇挣扎起来,后半截长尾巴死死缠住他的胳膊,绞紧。 老李头问:“怎么样,要不要换把刀?” “不用。”伍洲同满头大汗,就在说话间成功割断颈部。 老李头看着掉下来的蛇头,惊道:“没死透,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伍洲同胳膊缠绕的蛇身也还裹得紧:“对,要过好一会儿才死透。”说罢丢下镰刀,李爷爷上手帮忙剥皮。 那场面悚然到令人恶心,梁彦平闻到一股土腥味,略感不适,回身上楼。 木楼梯陡峭狭长,宽度只够一人通过。 叶词横坐在上面,背抵墙,脚抵栏杆,膝盖曲着。 见他上来也没立刻避让,而先问了句:“有烟吗?” 话音刚落,梁彦平抬脚从她面前跨了过去。 叶词愣了愣,好长的两条腿……等等,他居然从她身上跨过去? 什么意思?这人跩个什么劲啊?太猖狂了! 叶词窜起一股火,当即起身跟进屋子,正要发作,一盒烟丢过来,她双手接住,接着对上他清冷的眼睛,刻薄的话霎时说不出口了。 梁彦平坐到桌前低头画图,叶词走到窗前抽烟,从这个窗口望向自家阁楼,感觉奇妙。 没人说话,他沉默专注,似乎当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 叶词看风景,不知怎么的,转为看他。 直到香烟烧到手指,烫得钻心疼。 这时伍洲同在楼下喊:“老叶,两条都杀完了,快下来!” 叶词喃喃道:“让我吃蛇肉,想想都要吐。” 梁彦平抬眸瞥她,心生同感,于是放下笔,提议说:“晚饭出去吃吧。” 叶词笑起来,眼睛弯弯,洁白的牙齿像小贝壳:“好的呀。” 第5章 ◎(2002)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丰田佳美离开金宵酒楼,开进软红十丈。 不疾不徐,经过百货中心,购物广场,KTV,国贸大厦,津市发展飞快,进入千禧年后迅速崛起,造城运动轰轰烈烈。 四方街怎么走,梁彦平不太熟悉,似乎已经错过两个路口,还得慢慢绕几圈。 他开窗抽烟,等红灯时扫了眼后视镜,叶词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红酒兑雪碧,亏她想得出来,装豪迈,殊不知这么喝法,酒精吸收得更快。 忽然手机铃响,叶词迷迷糊糊睁开眼,从包里掏出,接起:“喂?” 那头是康建国,脾气急,刚下饭局就忍不住打来通气:“小叶啊,你在梁工车上?” “嗯。” “我听说他和小杨总关系匪浅,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你可得把握机会,做工程人脉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 叶词不忙接话,却先幽幽地叹一声:“唉,九叔,你也知道,我那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嘛,人脉什么的拿来也没用。” 康建国还不知道她那点鬼心思么:“行了,明天来我公司谈,你非要参与,机械人工自己想办法,可别指望我给你安排。” 叶词笑说:“好嘞,谢谢叔,你放心吧。” 结束通话,她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变得疲倦不堪。 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人,抬眸望去,见他抽着烟,置身事外冷眼看戏,指不定心里怎么鄙视她呢。 “能关窗吗?”叶词沉声开口:“风很冷。” 梁彦平不疾不徐:“等我抽完。” 叶词狠狠剜他后脑勺,别开眼看窗外街景,又问:“你女朋友做什么的?” 梁彦平晾了几秒:“舞美设计,在电视台。” “谈了多久?” “快两年吧。” “留学认识的?” “嗯。”梁彦平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轻松闲散。 叶词把后面的窗户按下,也点了根烟,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缭绕,又隔着镜子,她眉眼间似有黯然的错觉,梁彦平正要开口,这时听见她懒懒发问:“小杨总有对象吗?” 梁彦平静默数秒,丢了烟:“你不是有他名片,自己问呗。” 叶词置若罔闻,语调幽幽:“小杨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肯定知道。” 梁彦平淡淡地:“他家里订了婚,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模特,一米七往上。” 叶词瞥过去,发现他拇指搓着中指内侧关节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不耐烦时会做的小动作。 发现这个,叶词心里舒坦,好似出一口恶气,嘴角微扬,语调愈发痴情哀怨:“那,小杨总喜欢家里订的亲吗?家族联姻什么的,通常都各玩各的吧,没几个真心。” 梁彦平不语。 “再说小杨总那样的相貌气质,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肯定也招女人喜欢,讲话笑眯眯,和和气气,听着就心情愉悦。”叶词活动肩胛,扬起下巴吐出烟丝:“对吧?” 梁彦平没搭腔。 叶词低喃:“小杨总要是聊起我,你可别说我坏话呀。” 梁彦平从后视镜扫一眼,笑了笑:“好。” 她就是要给他添堵。 什么高贵的副驾位子,谁稀罕? 要不是为了做给九叔看,谁要上他的破车? 叶词心头不爽,厌恶梁彦平,也无端厌恶起自个儿。前男友回国,事业有成,佳人在侧,风光无限。而她还在蝇营狗苟,行走浮华间陪笑巴结,奉承、谄媚,还都被他看到了! 真触霉头。他回来干嘛?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叶词暗暗腹诽。 到四方街,她笑着道了声谢,没有多余的话,下车过马路。 梁彦平也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次日叶词到康建国公司签协议,分到一块边角料,伍洲同提前出院,立马组织人手。 “老叶,我算过了,除去交给九叔的管理费,现在公司账上的钱只够租赁机械和支付工人日结,到时候拆下来的建筑废料怎么办?就指着那些钢筋门窗和砖瓦的利润呢,没有车子和司机,怎么拉到回收厂?” 叶词焦头烂额,深吸一口气:“我来想办法,先让施工队开工,你去现场盯着。” 伍洲同揉捏眉心:“你的钱全投在里面了,还有我的钱,现在怎么办?” 叶词说:“我去借。” “借钱啊?找谁?” “不是,借车。” “啥?”伍洲同以为自己听错:“大卡车,哪儿借去?” 叶词起身拿上包:“许慎他们家以前做煤矿,主要就是通过公路和铁路销售,那拉煤的卡车不有的是。” 伍洲同咋舌:“许慎……你说津胜集团?不是转型去搞航空业了吗?” “煤矿还在经营的,我找他大哥借两辆闲置的重卡,或许可行。” 其实叶词心里并没什么底,但事到临头,求爹爹告奶奶也得去试。 她开二手面包车,先到老字号买点心,嘱咐店家包装仔细,要送人。接着给许慎的大哥许恪打电话,告知自己待会儿过去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许恪笑道:“叶子你跟我客气什么,多久没见了,前几天你嫂嫂还提起你呢。” 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与许慎截然相反,叶词不怕许慎。但是对许恪倒有些敬畏,即便说得再亲切,她也不可能脑子发热,真跟人家没大没小。 下午三点,秋高气肃,叶词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笑容满面:“大哥!” 许恪坐在沙发里,抬眸推推眼镜:“叶子来啦,刚好,我这里有新的茶叶,你也来尝尝。” 叶词过去,见他往茶杯里放奶精和方糖:“这是什么?” “你嫂嫂教的,说英国人这么喝,我觉得乱加东西把茶香都破坏掉,暴殄天物,你嫂嫂还跟我争。”许恪笑着摇摇头:“你来评个理。” 叶词知道他爱老婆至深,于是笑道:“我们女人喜欢吃甜的嘛,管他多贵的茶叶,只要老婆高兴,做老公的还计较呀?” 许恪笑意愈深:“难怪她惦记你,两个人说话都那么像。” 叶词把提盒送上:“给嫂嫂带的海棠糕,全津市做上海点心最正宗的一家,以前嫂嫂跟我抱怨,说上海女人嫁过来,连一口像样的点心都吃不着……其实老字号有的,只是店不太好找。” 许恪接过,认真打量:“这家我知道,在旧城区,很小一间店铺,但是生意特别旺。” 叶词说:“是呀,老板好奇怪的,赚那么多钱,不换地方,也不开分店,怎么想的呢?” 许恪笑说:“这不跟我们家老太太一样,一辈子待在喜塔镇不肯走,儿子孙子轮流去求,理都不理。”他说的是祖母:“我爸只好在镇上给她盖了栋别墅,隔三差五回去看老娘。” 叶词问:“奶奶身体还好吧?” “比我爸都硬朗。” 叶词点点头,七弯八拐地聊半晌,终于切入正话,提到今天来借卡车的事。 许恪说:“矿上闲置的车子,我找人问问。” 然后呢? “对了,你最近和阿慎联络过吗?” 叶词听他转开话题,心下微沉:“没有,听说他开了个加油站,忙着呢。” 许恪摇头:“迪厅开得好好的,又跑去折腾加油站,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中秋节都不回家吃饭,没人管得住他了。” 叶词不接话。 “阿慎从小就浑,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才安分些。”许恪说:“你管得住他。” 叶词勉强笑了笑:“那么大人,不需要管吧。” “你不知道,我妈哭过好几回,总担心他哪天死在外面。”许恪说:“对这个弟弟我也束手无策,要是你愿意回来,他肯定收心。叶子你想想,做了许家的媳妇,还用为一辆货车奔波走动吗?” 叶词胸膛缓缓起伏,脸上依旧笑着:“要不这样,算我租的,等工程结束之后结账,怎么样?” 许恪推了推眼镜:“叶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凭你和阿慎的交情,我怎么可能收你租金呢。” 这是软刀子割人啊。 叶词尽力克制表情,垂眸静默良久,轻声开口:“大哥,难道除了许慎的关系,我们之间就没有交情吗?我一直都尊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今天登门求助,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 许恪笑起来,抬手安抚,像安抚一个小孩。很多人在他眼里都不是平等的高度,掌控权在手中,知道自己有搓揉操控的能力,心胸自然宽阔。他喜欢和气,从来不跟人红脸。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急。”他起身走向办公桌,拿起座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把卡车的事情交代下去了。 叶词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大哥。” 许恪歪头:“刚才还把我说得铁石心肠。” 叶词笑笑。 许恪又说:“下月底我妈生日,你来家里吃饭吧,联系一下阿慎,我们都叫不动他。” 叶词刚有点儿感动,霎时清醒,竟然还是着了他的道,人情已经给出来,骑虎难下,她这会儿不可能再扭扭捏捏讨价还价了。 老狐狸,笑面虎,披着优美皮囊的猛兽,叶词最怕这种角色,心想这件事情结束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第6章 ◎(2002)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回到面包车里,叶词拿出手机,诺基亚直板,点开联系人,按了好久,找到许慎的名字。 犹豫几秒,拨过去,贴在耳边。 铃声响了很久,叶词几乎准备挂断的时候,那头总算接通。 “喂?” 一把哑嗓,夹杂搓麻将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提气,精神抖擞:“你好呀,阿慎,我是叶词。” 不知怎么,那头突然笑了声:“我知道。难得呀,还以为你拨错号码。” 叶词抬眸看见后视镜里自己客套假笑的脸,立刻把镜子推开:“我刚和你哥见面,他说下月底许妈妈生日,你要回去吧?” 许慎问:“我哥?你见他做什么?” 叶词笑叹:“有求于人呗。” 许慎轻哼:“我说呢,你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叶词嘴角僵硬。 “许恪怎么威胁你的?” “没有,大哥对我很客气。” “他不就那样么,虚伪奸诈,假仁假义。” 叶词没有接话。 许慎的注意力被牌局吸引,对家打了个八万,他正要碰,上家却胡了。 “靠,我清一色一条龙正准备听牌,你他妈胡什么胡?” “我看看,你碰一八九……刚打了两个九万你怎么不碰?” “哪儿打了?” “连着两个九万,阿慎你想啥呢,又被哪个妹子缠上了,麻将桌又不是审判台,不好处理风流债吧?” 那边一阵哄笑。 天冷,叶词手凉,手机却在耳边发热,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晾多久,没关系,不生气,有求于人嘛。 “叶词?” “嗯。” 许慎终于想起她:“你还在听呢?” 她不语。 “刚才说什么来着?”许慎笑了笑:“哦对,我妈过寿,你要去吗?” “嗯。” “我月底不一定有空,到时候再看吧。” 叶词暗作深呼吸,笑问:“你忙什么?” “零点装修,换了几个设计师都不满意。” 叶词心里诅咒他的迪厅今晚就破产倒闭,嘴上笑说:“行,那我到时再给你打电话。” 按下右边的红色挂断键,她隐约觉得乳腺在发疼,不由啐一口:“全是一群王八蛋!” * 好在卡车的问题是解决了。 晚上叶词和伍洲同、娇娇在湖南菜馆吃饭。 “明天起我就待在工地了。”伍洲同说:“给工人住的临时工棚都搭好了,条件很简陋,老叶你晚上不用过来。” 叶词点头:“你辛苦两个月,千万注意安全,我们那块有个钉子户,不好惹,别跟他起冲突。” 娇娇眨眼问:“怎么还有钉子户?条件没谈拢吗?” 伍洲同给她夹菜,说:“听说狮子大张口,要五套商品房,还要二百万,开发商没答应。” 娇娇咋舌:“真敢要啊。” 叶词说:“这块地以后用来开发高档小区,想想看,一栋破屋子和瘪三留在这儿,谁还想住进来?” 伍洲同说:“下午九叔也跟我聊这个,他暗示我把钉子户的水管挖了,先让他们家断水断电。” 叶词皱眉:“千万别掺和,我们只负责拆除和清理,钉子户跟开发商的矛盾有拆迁办呢,你可不要被九叔忽悠了,旁门左道起家的人,一肚子诡计。” 伍洲同琢磨:“九叔对付钉子户应该很有经验。” 叶词思忖:“我听说他有次碰到难缠的,私下查出那人是瓢虫,九叔做局,找了个小姐吊他出去开房,他以为离开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半夜溜去宾馆,接着九叔报警把他给点了,拘留十天,等人出来,房子早就被推成平地。” 伍洲同和娇娇听完面面相觑,由衷感叹:“牛逼。” 叶词疲倦,胃口寡淡,提早回家休息,留下伍洲同和娇娇腻歪。 “叶子姐可真行,卡车都能借到。” “老叶还是有点人脉的。”伍洲同打酒嗝:“我最佩服她这点,跟谁都能处好关系,不轻易翻脸,包括前男友。” 娇娇说:“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你不知道。”伍洲同说:“老叶和许慎分开的时候闹得特别难看,换个人早就老死不往来了,她倒好,没过多久就彻底翻篇,街上碰见还主动打招呼,没事人似的。我问老叶到底怎么想的,她说都是朋友,以后说不定有事让人帮忙,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娇娇笑一声:“上过床怎么做普通朋友呀,见面真不尴尬么?” “所以老叶不是一般人,想得开,心大。” 娇娇摇头:“她是不是把男人当成社会资源和踏板呀?” 伍洲同张嘴愕然:“你怎么会这么想?” 娇娇耸了耸肩:“听你说的,她当初把初恋给踹了,跟许慎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许慎家有钱吗?” “许慎家是有钱嘛。”伍洲同已然喝醉,摇摇晃晃:“梁彦平被踹也活该,谁让他要出国留学,早不去晚不去。” “出国就一定要分开吗?” “他让老叶等他两年,啧啧,我现在想起他们当时分手,心口都有点疼。” “两年也不算久吧。” “但是老叶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真狠心。” “怎么就狠心了,我们老叶心里也难受呀。没办法,许慎当初对她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的。” “那她和许慎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 “唉,男男女女,还不就因为那些事么。” …… 叶词白天守在工地,眼看龙岩村密密麻麻的房屋被推倒,逐渐变成一片瓦砾废墟。 钉子户叫郭福华,四五十岁无儿无女,也没有固定工作,早年结过婚,老婆被打得受不了跑了,左右邻居没一个不讨厌他,提起都要捏鼻子。 这天下午,工地上乌怏怏来了一群人,开发商,拆迁办,西装革履,带安全帽,簇拥着浩浩荡荡出现。 “郭福华,小杨总来看你了!”有人喊。 叶词和伍洲同抱着胳膊站定远处,没打算掺和。 二层小楼外挂着横幅:公民私有财产不受侵犯。 郭福华从窗口探出头,见楼下围了许多人。当即回身抱起一盆东西放在窗台:“想干什么?老子屋里都是汽油,谁敢进来,点火一起死!” 杨少钧扶了扶安全帽,打量他,笑说:“郭先生,你不过想要钱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随行人员赶忙抬手护住:“小杨总,别过去,当心他失控。” “没事。”杨少钧上前两步:“郭先生,我今天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聊聊,你把门打开,我和拆迁办王主任两个人进去,我带了新的补偿方案,你会感兴趣的。” 郭福华道:“少废话!五套房,两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否则免谈!” 王主任怒道:“郭福华,你这破楼能分到三套安置房还不知足?收租都够你后半辈子养老了,贪心不足,小心吃不了撑死!” 话音刚落,郭福华扬手将脸盆里的石灰泼了下来。 杨少钧躲避不及,惨遭波及。 随行人员大怒:“姓郭的,你造反啊!伤到人你负得起责吗?!” “滚下来!” “小杨总,石灰没进眼睛吧?” “没事。”杨少钧冷冷瞥了眼,脱下西服丢给助手:“不用慌。” 叶词见那边闹起来,依旧隔岸观火,伍洲同摇摇头:“要听九叔的,早把这个泼皮给办了,用得着浪费口舌讲道理么?” 叶词说:“小杨总那么高调,上面盯得紧,媒体也盯得紧,来硬的肯定不行。” 那边楼下七嘴八舌,郭福华拿出喇叭跟他们对飙:“杀人啦!开发商和拆迁办合伙杀人啦!津市市长管不管?老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伍洲同掏了掏耳朵,似笑非笑地:“我要有他的脸皮和胆子,怎么也能多分一套房。” 叶词说:“现在后悔了?先前让你跟拆迁办慢慢谈,那么着急签合同干嘛?” “我爸妈都是斯文人,做不来钉子户,要脸面呀,再说已经多要了一笔补偿金,可以了。” 叶词闻言拧起眉头笑道:“开发商拿这块地盖高档小区,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居然还在顾及什么脸面……是担心自己显得太贪,还是替奸商省钱呢?” 伍洲同叹道:“脸皮薄,没有发财命呗,我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穷了。”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劲,好笑起来:“老叶你到底哪头的?” 叶词眉梢微挑:“随机应变,灵活一点,懂不懂?” * 杨少钧回到车里,面色略沉。 他脱下羊毛背心随意擦拭头发和脸,助理从副驾座转过身:“小杨总,没事吧?” “嗯。” “其实您今天没有必要亲自来工地,太危险了。” 杨少钧没有接话,回国后的第一个项目,老头子嘴上不说,心里鼓着劲,怕他给自己丢人。杨少钧意气风发,打了鸡血似的,负地矜才,觉得每个环节都有趣得很。事实上在郭福华之前,其他几个钉子户都被他说动了。 杨少钧抬手看表,再掏出手机,拨通老友的号码。 “猜我今天在工地见到了谁?” 那头梁彦平语气疏懒:“蜘蛛侠么。”值得特意打电话卖关子。 “叶小姐,你的前女友。” 梁彦平没吭声。 杨少钧哼笑:“刚才我被钉子户泼石灰,她就站在远处看戏,真有意思。那天在金宵酒楼,大家聊得那么开心,我还以为……” “你以为她真的稀罕你,愿意给你挡刀挡枪?”梁彦平冷嗤:“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杨少钧顿了顿,琢磨他不耐烦的原因,若有所指:“我对叶小姐的了解确实不如你深。” 梁彦平不语。 杨少钧转开话题:“晚上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加班。” “你整天这么忙,蕊涵没意见?” “她也很忙。” 杨少钧笑:“那我找她共进晚餐,你同意吧?” “请便,她同意就行。” 杨少钧心情愉悦,当即回寓所洗澡,换一身干净考究的衣裳,喷古龙水,梳大背头,对着镜子打量审视,颇为自得。 接着他亲自开车去电视台,接梁彦平的女友黎蕊涵下班。 第7章 ◎(2002)女人真好,坏的只是那一个。◎ 黎蕊涵从电视台出来,身披薄薄夜雾,风衣及膝,腰束成一个小圈儿,像修长典雅的瓷器。 杨少钧下去迎接黎小姐,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香风,沁入肺腑,霎时心下感叹,她是这样,梁彦平也这样,冷冷清清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意趣? 他曾经问好友,是不是私下相处半天说不了几句话。 当时梁彦平不以为然:“不用说话也能相处,还不算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种成语,大概是对伴侣和这段感情的最高评价了吧? “今天下班倒早。”杨少钧单手插兜,为她开门。 黎蕊涵浅淡一笑,接受他的风度,低头坐上副驾。 “今晚什么安排?” “私房菜。”杨少钧发动车子,笑看她一眼:“老板打电话,说新鲜的大黄鱼到了,他给我留着请客。本来想约彦平,谁知他加班没空。” 黎蕊涵语气幽幽:“想约他吃饭可不容易。” 杨少钧问:“我陪你,失望吧?” 黎蕊涵手背轻托下巴:“不会。” 吃饭的地方在一栋小洋楼,隐藏于梧桐巷子,其貌不扬,原本是旧时人家的公馆,老板买下重新修缮装潢,隐姓埋名做餐饮,平时只接受预定,不对外开放。 三杯淡酒下肚,杨少钧双耳烫红,就着灯光打量黎蕊涵懒散的眉眼,问:“怎么了,不开心?” 女郎轻叹:“回国以后总觉得约束,家里管得太紧。” 杨少钧的眼睛离不开她:“催你结婚?” “嗯,爸妈想约彦平的父母见面,可他总是忙,抽不出身来。” “不急,你还这么年轻。” 黎蕊涵嘴角微扬:“二十八岁,我家里表姐的孩子都生两个了。” 杨少钧轻笑:“就那么想结婚?” 黎蕊涵手指转动细长的调羹,垂眸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彦平适合婚姻吗?” “这话有意思了,你该最清楚,怎么还问我?” 黎蕊涵耸了耸肩,语调轻讽:“或许男人都不想被婚姻束缚。” “我是无所谓。”杨少钧往后靠着椅背:“上个月去香港陪我那未婚妻过生日,她带男友来,上半夜一起吃饭,下半夜拉我去中环的夜场贴身跳舞,死女人,当面跟小白脸嘴对嘴喂酒,没把我放在眼里。” 黎蕊涵霎时失笑:“那你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保持现状,谁也别管谁。反正结婚以后她在香港,我在津市,每周见一次,做对周末夫妻呗。” 闻言黎蕊涵想起什么,目色黯下,婉转叹息:“其实我不是急着走进婚姻,只是希望彦平多陪陪我。恋爱谈得心里空落落,没滋没味。” 杨少钧笑,身体往桌前靠,言语轻柔:“彦平工作狂嘛,你要是无聊,想找人吃饭看电影,我很乐意奉陪。” 黎蕊涵随意摸着耳坠:“吴小姐会生气吧。”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杨少钧说:“名义上的伴侣,合作关系而已,管得着我跟谁亲近么?” 黎蕊涵抬眸打量,很满意他的偏心和在乎,填补许多在梁彦平那里没有被满足的宠爱,也算一种慰藉。 晚风凉凉,从小洋楼出来,黎蕊涵披着杨少钧的外套,没一会儿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们两人挨着坐在后面。 借几分醉意,杨少钧懒懒挪动,把脑袋靠在她肩上。 黎蕊涵望窗外风景,默许。 过了会儿,他的手探过去,放至膝盖,黑色丝袜在掌心摩擦出细微声响,她躲开,他再试,这次没有被拒,又是默许。 “时间还早。”杨少钧说:“可以看场电影。” “不了,送我去彦平家。” 他一愣:“彦平加班,没人在家吧。” “我等他下班。” 杨少钧兴致恹恹,支起身,离开她的肩,拿打火机点烟,半开玩笑道:“不闷吗,你喜欢他什么?” 黎蕊涵似笑非笑:“男人话少比较性感,耐人寻味。” 杨少钧嘴角撇起,扯扯领子透气:“他在床上不会也闷不吭声吧。”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不识几句浪荡话,算哪门子性感:“其实我一直好奇,彦平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 杨少钧用同情的语气,试图激怒黎蕊涵。不料对方只是冷笑着瞥了眼,上下打量,目光尤为轻蔑。 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热情和能力不画等号,有的人花言巧语,却无半分性吸引力。而梁彦平嘛,衣服还没脱完,只是清清淡淡扫过来,她就在心里高潮过几轮了。 杨少钧被那不屑的目光刺激到,眯眼轻笑,片刻后开口:“哦对了,上个月我遇见彦平的前女友,真看不出来,他以前居然喜欢那种小辣椒,热火朝天的,笑起来甜得要命,嘴巴可会哄人了。” 黎蕊涵不语。 杨少钧挑眉继续:“姓叶,叫什么我忘了,矮个子,圆脸蛋,我第一眼就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终于想起,彦平钱包里放过她的照片,你知道吧?” 黎蕊涵若无其事,压根不放在眼里:“那又怎么样,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而已。” 杨少钧笑说:“我是给你提个醒,那晚叶小姐喝醉,上了彦平的车,两个人后来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咯。” 黎蕊涵觉得他手段拙劣,勾起嘴角:“多谢好意,不过我和彦平之间没有秘密,你要是好奇,我帮忙问问,明天告诉你。” 杨少钧转头看她,随意笑笑,敛眸无言。 深夜十点半,梁彦平回到公寓,开门进去,满室灯火。 地板擦过,餐桌和茶几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阳台晾着刚洗好的衣物,沙发靠背搭一件女士风衣。 台灯立在角落,寂静留守。 黎蕊涵从浴室出来,袖子挽于肘部,见他到家,笑说:“水放好了,你累不累,先泡个澡吧。” 梁彦平放下钥匙:“你不用每次过来都帮我打扫卫生,太辛苦了。” “不会,我喜欢替你收拾。”当初两人在一起,不就因为搭伙过日子,有家的感觉么?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梁彦平没有话语,只是笑了笑,未达眼底。 “我做宵夜,你洗完出来吃。” 他脱下外套,拿了毛巾进浴室。 黎蕊涵在厨房煮番茄鸡蛋面,做好端到餐桌,看见他随手放在旁边的钱夹,盯几秒,若无其事打开,里层外层看看,钞票,名片,银行卡,证件,匆匆扫过,哪有什么照片。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这是在干什么,被杨少钧几句话影响,实在不值。 摇摇头,放回原位。 梁彦平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擦擦半湿的头发,走到客厅,从茶几拿过打火机和烟,点一根,打开电视,调至晚间新闻。 黎蕊涵托腮看他,越看越深。 又在想什么呢?总这么沉默冷清,像隔岸影影绰绰的灯火,吸引着她,却也带来极大的不满足。若即若离,捉摸不透,她的心有一大半空着,没有被填满。 烧完半支烟,梁彦平起身来到餐桌,拉开椅子落座。 两人安静低头吃夜宵。 黎蕊涵问:“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年底。” “出门这么久?” 梁彦平:“带团二十几年,给别人服务,现在退休,要好好享受做一回游客。” 黎蕊涵点点头:“那等他们回来,我们除夕一起吃个饭?” “嗯。” 黎蕊涵心里安稳,随口道:“听杨少钧说,前些日子遇到你前女友。” 梁彦平眉宇低垂,无波无澜。 黎蕊涵语气淡淡:“还说她上了你的车,你们……” “只是搭个顺风车。”梁彦平言简意赅:“送到楼下就走了。” 黎蕊涵点点头,抿嘴笑了下。 吃过宵夜,她歇也不歇,起身收拾碗筷,梁彦平阻止:“放着别管吧,你休息一下。” 黎蕊涵却说:“跟我客气什么?” 厨房亮起昏黄暖光,水声哗啦啦,锅碗碰撞,梁彦平靠在门边看她专心洗碗,黑发束起,露出纤长的颈脖,像优美的天鹅。 那年住在伦敦,没日没夜的工作使人身心疲倦,冬天冷极了,凌晨回到复式小公寓,客厅幽暗,温柔的暖光从厨房透出来,像寒夜里的火烛,让人不至于冻毙。 他寂寞太久,久到熬不下去,心空得如同深井。 黎蕊涵和他做室友,同住于此,常常留一份宵夜放在餐厅,他每晚回来都能看见她留的一盏灯。 心照不宣的体贴,好似细水从裂缝渗入。 那天梁彦平被孤独击溃,朝着光源靠近,将黎蕊涵拉入怀抱。 女人真好。 坏的只是那一个。 叶词哪里比得上蕊涵呢,饿了只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用做作的可怜语气,说:“彦平,好哥哥,我肚子都快扁了,快弄点儿吃的吧。” 她鲜少进厨房,唯一一次打下手,削土豆,竟然把大拇指的皮削掉一块。平时瞧着聪明伶俐,却能笨成这副模样。血水直流,她疼得哇哇大哭,泪珠子落雨似的坠下,俩眼圈儿通红,包扎好,她坐在他腿上,哽咽不止,没头没脑地埋怨:“都怪你……” 这也能怪他。梁彦平忘记自己当时什么反应,只记得她软趴趴偎在胸口,小声啜泣,湿热的呼吸吐在他的颈窝,脖子血管那块地方,敏感酥痒,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她在许慎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梁彦平心下一滞,瞬间打住回忆。 黎蕊涵见他目光落在水池边,指间的香烟燃烧大半,烟灰已经掉落地板。 “彦平,怎么了?” 他抬眸回神,像被拉回现实,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今晚留下吗?” 黎蕊涵诧异,很少听见他如此直接的挽留,也不知是不是邀约的意思,不由心神荡漾,低头莞尔:“我倒是想多陪陪你,但刚才接到家里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梁彦平明白,没有多言。 黎蕊涵又觉得失落,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要是再挽留一句,她肯定会留下的。 这时手机铃响,母亲催促独生女回家,催得很紧。 梁彦平说:“我送你。” “不用了。”黎蕊涵不舍得他来回奔波,抬手抚摸那张瘦削英俊的脸:“早点休息,天冷,别跑来跑去。” 梁彦平感念这份体贴,低头亲吻她的额角,把人送到电梯口。 “这周末你有空吗?”他忽然问。 “怎么了?” “同学聚餐,有几位在津市附近发展,打电话来约了几次,不好再推。” 黎蕊涵瞧着他:“怕被灌酒,带家属撑腰么?” 梁彦平不置可否。 黎蕊涵笑说:“周末来接我。” “好。” 她乘电梯下去,走出楼道,冷风扑面,寒气逼人,不由抱住胳膊打颤,一颗心空下来,窜入几分失落。 小区大门外停着一辆进口汽车,十分眼熟。 司机迎上前:“黎小姐,小杨总让我在这儿等着,怕你回家不好搭车。” 黎蕊涵心头一跳,先前跟杨少钧闹得不太愉快,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种安排。 她深吸一口气,默然上车,在后座发现一件男士外套留在座位上,厚厚的,仿佛还有体温。 黎蕊涵现在很需要体温,毫不犹豫盖在身上。 司机打电话汇报:“接到了,您放心,我会把黎小姐安全送回家的。” 黎蕊涵脑中嗡嗡直鸣,胸膛里叮叮当当,回声震得人晕眩。 她犹豫片刻,从包里掏出手机,磨蹭踌躇,还是发了条短信:谢谢。 不一会儿收到杨少钧的回复:不客气,早点回去,外面冷,别感冒了。 第8章 ◎(1995)我,我重吗?◎ 1995年潮热的夏天,梁彦平在喜塔镇养伤。因为受不了吃蛇肉,和叶词外出下馆子。一来二去,两人变成饭搭子,隔三差五一起出门打牙祭。 镇上的夜市十分热闹,摊子在长街摆开,烧烤凉菜五花八门,堆满排挡。 热辣辣的夏天,风吹到身上都是暖的。 人声鼎沸。 一只剥好壳的小龙虾送到梁彦平面前。 “来,尝尝。”叶词笑眯眯。 他愣了下,一时没动。 叶词挑眉,目光扫过他打着石膏的左臂:“你一只手能行?” 梁彦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可她却躲开,不让动筷,就这么举在面前。 “害臊么?”语气嘲讽。 梁彦平想起那天吃葡萄,伍洲同和叶樱坐在旁边,她剥了皮,直接塞到他俩嘴里:“来,姐姐喂。” 人际关系方面,她有些强势和自来熟,热情过剩,容易越界,也容易跟人打成一片。 而梁彦平性情冷淡,界限分明,换个人来这套他早翻脸了。但对上叶词挑衅的眼神,鬼使神差,他略低头,就着她的手咬掉虾尾。 谁害臊? “这家小龙虾一绝。”叶词笑,剥第二只,送过去,梁彦平往前探,正要张口,她却转手放在盘子里。 “怎么了?”这姑娘死坏死坏的,狡黠轻嗤:“还想让我继续喂呀?”刚才不是满不情愿吗? 梁彦平懒得理会。 “诶,你热不热?”叶词爱管闲事,想法稀奇古怪:“其实可以像他们一样,把衣服从下面卷上来,这样凉快些。” 他扫视周围的男性,如她所说,大多衣冠不整,敞露啤酒肚和胸前两点,观感实在欠佳。 “我不热。” 叶词眨巴眼睛:“你在外面打过赤膊吗?” “没有。” 不知怎么戳中她笑点:“好矜持哦,小伙子还怕人看。” 梁彦平冷不丁怼了句:“你想看吗?” 叶词没反应过来:“嗯?” 只见他下巴微抬,神情似在俯视,言外之意是:你敢看吗? 叶词有啥不敢,上半身而已,除非他有本事当街脱裤子。 腹诽的当头,隔壁来了桌新客人,招摇张扬,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叶子吗?” 她转过脸,看见一帮吊儿郎当的青年,中间是许慎。 说话的叫金刚,嘴最欠:“几天不见交男朋友了?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叶词白一眼:“关你屁事。” 许慎目光凛冽,默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梁彦平觉察到同性的敌意,也直接看过去。 叶词失去兴致,擦擦手,拉住梁彦平起身:“走,回家。” 金刚立即放声调笑:“怎么还一起回家?同居啦?” 叶词伸脚踹他凳子,塑料凳不经踢,瞬间折软,金刚坐不稳,挣扎两下就摔到地上,引得满桌哄笑。 除了许慎。 “你说你惹她干啥?二中出了名的小火炮,个子矮,攻击性强,不好惹的。对吧阿慎?” 叶词置若罔闻,拉着梁彦平大步走远。 “你同学?” “算是吧。无聊。” 两人并肩漫步熙攘长街,叶词在地摊买了瓶泡泡水,五彩缤纷,犹自玩一会儿,厌了,随手送给路过的小孩。 拐入深巷,喧嚣渐散,飞蛾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头顶电线交错,月夜浩瀚。 叶词扎着高高的马尾,有时头发丝会扫过他的胳膊。 梁彦平忽然生出一种冲动,特别想抓住她的后领,把人拎起来……她太像挂件了。 叶词觉察他的目光,仰头打量,不明所以。 还没走到家门口,巷子里一阵骚动,吵吵闹闹,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左邻右里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靠在门边嗑瓜子,有的趴在二楼等好戏。 叶词和梁彦平走近,发现原来是捉到偷情。 姘夫来不及穿衣,全身一光二净,被几个汉子按住,物件还大喇喇甩在外面。 梁彦平一愣,叶词躲到他身后,不想脏眼睛。 偷腥的妻子在屋里和丈夫吵翻天。 “不要脸的狗男女,走啊,跟我去派出所!让你偷人!” “我不去!刘文森你个婊子养的,性无能骗老娘结婚,想让我守活寡,做梦吧你!” 丈夫气绝,拖她出门,一把扯掉她遮挡重要部位的枕巾:“还敢遮?做得出来别怕人看啊!” 女人通体雪白,一览无余。 梁彦平不料会有这一出,下意识背过身去。 叶词轻声问:“你看见了?” “没有。” “那你转过来干嘛?” 他不语。 外公远远瞧见两人面壁似的,忙劝架:“唉呀,派出所不管乱搞的事,先让他们穿上衣服,好多孩子在看呢。” 奇耻大辱,哪听得进劝。 “派出所不管,老子抓他们两个游街!” 周围邻居也开始帮腔:“不要冲动,事情闹大对你的名誉也不好。”七嘴八舌间,一个老妇人用床单把女人裹住。 不知谁打了110,民警赶来调解:“别看了,喂,你们几个把人松开!先回屋,都别看了!” …… 夜深人静,叶词靠着窗子朝对面张望:“梁彦平,你……” 话音刚起,被叶樱的警告打断:“安静。” 叶词语塞,暗骂这破房子隔音太差,一点隐私都难保留。 梁彦平坐在书桌前,忽然一个纸团丢进来,滚到脚边。他转过头,见叶词笑眯眯托腮,挤眉弄眼。 他拾起纸团,里面包着半块橡皮擦增加重量,皱巴巴的纸上写:你明天去县里复诊,坐车还是坐船? 梁彦平没打算回,毕竟丢纸团传消息这种举动对他来说比较幼稚。 可是叶词锲而不舍,没一会儿又扔来第二个纸团:我也要去县城办事,你走的时候喊我一声。 等他再望向对面,叶词已经关窗歇息了。 次日午后他们一同出发,前往车站搭车。 梁彦平问:“你去县城做什么?” “我妈寄了箱东西,快递公司打电话让我去取,他们不送上门。” “镇上不是有邮政吗?” “邮政太慢了。” 车站位于正街交叉口,恰逢周六,人潮耸动,开往县城的班车即将启动,叶词赶忙拉着梁彦平小跑过去。 挤上车,人满为患,婴儿放开嗓门嚎啕大哭,烟味、鱼腥味、蔬果味,人的体味混杂。叶词和梁彦平被夹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 “老兄,你的背篓好不好放下来,要么别乱动,打到我脑袋好几下了。”坐在边上的乘客抱怨。 “我倒想放,你看地上有空隙吗?” 那背篓真是霸道,里面装着南瓜,笨重异常,老兄没心没肺,明明看见旁边有伤员,还不知收敛,动来动去。 叶词皱眉,抬手护住梁彦平的石膏,胳膊围成一个半圆,将他与莽撞的背篓隔开。 竹丝粗糙尖锐,没一会儿就在皮肤留下红色刮痕,梁彦平低头看着叶词,神色探究。 摇摇晃晃,开到下一站,旁边的大姐起身下车,周遭虎视眈眈,叶词赶紧霸占座位,拽过梁彦平,把他塞进座椅里。 前边又上来三人,乘客纷纷埋怨:“挤不下了!” 叶词觉得自己快要脚离地,这时忽然有人说:“唉呀你个小姑娘杵在这里干什么,跟你对象挤一挤嘛。” 叶词恼火,哪儿还有位置可以挤?是不是瞎? 梁彦平打量她,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司机开车很猛,一个大拐弯,借由惯性,他把摇摇欲坠的小矮子揽到腿上。 叶词屏住呼吸,想抱住前面的椅背,手抬起,不料打中前座老头的脑袋,惹来一通责怪:“干什么?!” “……”她只得扶住梁彦平身后的椅背。 空间本就逼仄,这下更加亲昵起来。 叶词屁股发麻。 她猜自个儿的脸一定红透了。毕竟八岁以后就没坐过谁的大腿,更别提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清俊男人。 “你手没事吧?”她尴尬得快要原地去世,必须说点儿什么掩饰心跳。 梁彦平那双眼睛又深又黑,鼻梁高挺,嘴唇红红的,看上去很软。下颚瘦削,漂亮的喉结像小山尖。 离得近,他一看过来,叶词浑身不对劲,呼吸都不会了。 “没事。” 要命……叶词悄悄咽一口唾沫,盯着别人箩筐里的鸡,转移注意力。 梁彦平也别开脸,望向灰尘遍布的玻璃窗。 没过一会儿,叶词不确定地询问:“我,我重吗?” 梁彦平不理解她怎么会突然担心这个,思忖片刻,踮起脚后跟,把腿上的她轻轻抬起,接着稳当放落,就这么掂了掂分量:“不重。” 叶词脑子轰地一下,耳朵烧如烫铁,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紧张得仿佛会晕倒。 老天,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调情呢?要是轻浮倒好应对,偏偏他衣冠整洁,表情冷淡。 浑浑噩噩一路,到县城,叶词起身脱离煎熬,他们各忙各,在车站分道扬镳。 梁彦平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骨头长得很好,再有三周就能拆掉石膏。 再过三周,他就要离开喜塔镇,回去上课了。 从医院换完绷带出来,梁彦平坐车到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场闲转。他不是喜欢逛街的人,但忽然想买东西。一楼电器热销,白酒紧俏,黄金,珠宝,化妆品,最贵的位置,全用来赚女人的钱。 梁彦平经过柜台,看见一条钻石项链,纤细精巧,吊坠桃心形状。他不懂钻石,但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他想象戴在叶词脖子上的模样,可惜扫了眼价格,囊中羞涩。 说到底还是穷学生,能力有限。 不过只要给他几年时间,三十岁之前出人头地,想送什么送不起呢? 梁彦平丝毫没有钱夹薄薄的局促窘迫,更不知道自卑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第9章 ◎(95/02)走两步亲三口,缠得可紧。◎ 回到喜塔镇,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刺激的气味,香香臭臭,异常古怪。 外公拎着菜刀出来:“叶词拿了只榴莲,全身都是刺,好容易切开,手掌都扎流血了。” 梁彦平看着桌上饱满硕大的果肉,问:“她送的?” “是啊,她爸妈在云南买了一箱榴莲寄回家,我还没吃过这玩意儿呢,味道太冲,刚才差点吐了。” 梁彦平放下手里的塑料袋,里边几样日用品,重点是一盒进口酒心巧克力。 钻石买不起,巧克力也能让人高兴的吧。 “正好,”梁彦平递给外公:“甜食女孩儿应该喜欢。” 老李头看那包装精致,挺高级的样子,送人拿得出手:“行,就当回礼。” 说着去对面敲门。 不一会儿叶词的声音传来,闲谈两句,刻意提高嗓门,乖巧地喊:“谢谢彦平哥哥!” 以前几时喊过他「哥哥」?在长辈面前倒很会装,难怪老人家都喜欢她。 这夜毫无预兆停电,满城漆黑,叶词打手电筒过来借蜡烛。 “李爷爷呢?” “在外面打牌。” “停电了还打?” “可能快回来了。”梁彦平拉开电视柜下的抽屉,一堆杂物,没有看见蜡烛的影子。他拐进厨房,储物柜里也没有。 叶词说:“会不会在他房间?” 梁彦平说:“你在这儿等等。”他穿过天井上楼,谁知叶词依然紧跟其后,并未听话留在原地。 梁彦平问:“你是不是怕鬼?” “不要说这个。” 他走在前面,身影高大,衣服上有肥皂洗过的清香,长柄手电筒射出圆圆的光圈。 幽暗中两人前后爬上阁楼,木梯嘎吱作响。 外公屋里一无所获,叶词提议:“要不出门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电。” 夜风微凉,繁星密布,梁彦平很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两人并肩走在狭长窄巷,放慢脚步。 一条黄狗经过。 叶词调整手电筒的光圈,忽然说:“你以后别乱买东西。”起初她声音低低的,像是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后面的话,但很快语气转为随意:“巧克力不能随便送人的。” 梁彦平看她一眼:“是吗?”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叶词深吸一口气,抿唇瞪他。 梁彦平眉目隐含些微戏谑,一种微妙的愉悦使他忍不住继续逗她:“你以为我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 叶词:“你觉得我以为什么意思?” 这下换梁彦平愣住。 叶词得意,扬起嘴角偷乐。 梁彦平没再言语。 蟋蟀鸣叫不绝,观音兜与马头墙像漆黑的剪影,比黑夜的颜色更深。 叶词打量他的侧脸,视线慢慢落向胳膊,好奇道:“你怎么洗头呀?” 梁彦平抬起另一条胳膊:“我还有这只手。” 叶词说:“明天有空,我帮你洗头吧。” “好啊。” 他应得太快,以至于叶词诧异两秒,低头琢磨,心里暗暗欢喜,过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沙河古村吗?坐车大概四十分钟……” 她带老外去玩,其实景色寥寥,有一条裤衩似的瀑布,还有一座宏伟却残破的古寺,几座巨大佛身稳坐正殿,无人供养,风沙拂地。 不等叶词说完,梁彦平打断:“找时间一起去转转?” 叶词又愣住,嗯一声:“好呀。” 他们聊了一路。 那天晚上梁彦平看见二楼窗户透出幽微烛火,一灯如豆,少女模糊的影子忽隐忽现,也许她准备睡了,也许还在摆弄什么东西,每夜都是如此。 这场景让他印象极深,以至于后来对窗户和灯影产生微妙的情结,容易记起喜塔镇的夏天,迷梦一样的相遇。 八月底,暑假即将结束,梁彦平返回北都上课。 他打算从镇上的火车站出发,到省会再转一趟火车直达北都,不用回津市。 叶词和外公一起送他。 月台空旷,十来个旅客拖家带口,行李繁重,烈日灼目,铁路两旁是艳丽的夹竹桃。 外公忽然想起什么:“我去买点特产,你路上带着吃,也可以送给同学。” 说着赶忙出去买东西。 叶词低头看着他的裤脚,身体无聊轻晃:“你知道我家电话吧?” 梁彦平垂眸看她头顶的璇儿:“知道。” “会打给我么?” “会。” 叶词仰起脸,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笑了。 梁彦平睫毛微颤,喉结动了下,叶词屏住呼吸,脚趾蜷缩,他弯腰低头,吻在她的眉心。 叶词胆子大,两手扶住他的肩膀,正想点起脚尖回吻,这时却听他说:“外公来了。” “……”叶词吓得赶紧松开,假装看风景,心跳得不知怎么安抚。 其实他这次离开,要再见面也是过年的时候了。 梁彦平说他寒假会回喜塔镇,但叶词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苦苦等他的念头,只当成一场艳遇,在一块儿挺高兴。但分隔两地,时间久了,那些微妙的动心和情愫肯定也会慢慢淡去,她看得很开。 可是梁彦平不知道她看得这么开。 —— 同学聚餐约在周末,金宵酒店二楼包厢,赴约的几人都带了各自的伴侣,七八人刚好凑满一桌。 曾俊为这顿饭特意开两个钟头的车,从隔壁市过来;王林祥毕业后进入地产公司做设计管理,负责对接设计院、施工单位、材料厂家等乙方单位,操不完的心;刘永衡已经转业,辛苦考到的一级注册建筑师证也挂靠出去,改行经商。 老同学相见,把酒言欢,话题最多的当然是往日时光,一去不返的校园青春。 “读书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成艺术家,梦想是用建筑改变世界。”曾俊自嘲:“我偶像的书,那会儿都翻烂了,睡觉也抱着睡,前几天忽然想起来,到处找,才发现被我妈拿去垫桌脚了。” 刘永衡问:“你偶像谁来着?” 王林祥说:“安东尼奥高迪。” 梁彦平说:“不是埃罗沙里宁吗?” 几人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笑起来。 曾俊微叹:“只有彦平这种,成立事务所,做公共建筑才算建筑师,我们就是画图的。” 梁彦平摇头轻笑:“讽刺我呢?回国第一个项目就是住宅。” “住宅创新更难,去年同学会你不在,可是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你。说到底现在国内房地产热火朝天,房价节节攀升,谁不想赚钱呢?做公建周期长回款慢,理想又不能当饭吃。” 梁彦平听他们言语间多有伤感,便不想继续谈论这个。 正好家属纷纷不乐意,让他们说点儿能听懂的。 曾俊见黎蕊涵一直端坐在侧,低眉娴静,笑问:“是不是该喝你们喜酒了?” 梁彦平笑笑,手机铃响,他起身离席:“我接个电话。” “彦平跟你在一起之后变化不小,”曾俊醉意渐深:“当年都不太搭理人的。” 黎蕊涵将发丝别到耳后,莞尔浅笑:“是吗?” “真的,不信你问他们。”曾俊手夹香烟:“大三暑假吧……对,九五年,过完暑假返校,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晚上经常在小卖部打电话,宿管阿姨嘴大,第一时间传到我们寝室,说铁树开花,梁彦平也会跟女孩子说悄悄话了。” 黎蕊涵嘴角僵硬,笑意渐散。 王林祥在桌下踢曾俊的脚:“喝多了吧,别胡说八道。” 曾俊毫无警觉:“谁胡说了,你们不记得吗,自从被宿管阿姨盯上,彦平就转移阵地,再也不去小卖部打电话。那天晚上我跟朋友谈事,彦平不在宿舍,我以为他闷图书馆呢,结果走出校门看见他站在街对面的电话亭里,等我办完事情回来。一个多小时过去,他居然还在那儿聊天……我服了,真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说呀?” 黎蕊涵脸色有点难看,勉强笑笑:“我去下洗手间。” 她起身离席,走出包厢,靠在墙边深呼吸,还没平复心绪,里面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下好了,肯定生气。”王林祥说:“黎小姐和彦平才相处两年,你提那些老黄历干嘛?” “啊?不是她吗?” “彦平当时的女朋友我见过,不是这位。” “你见过?!什么时候?” 王林祥思忖:“九六年暑假,那姑娘到北都找他玩儿,彦平在城中村租了间小平房,就是靠近西铁路那边,跟她同居。本来我俩一起实习,说要合租的,结果那女孩来,他就把我给撇下了。” “然后呢?” “然后那段时间手头紧,有天晚上我去找彦平借钱,他不在家,我等了半个小时,看见他们从外面回来,那么长的巷子,走两步亲三口,缠得可紧,彦平的眼睛就离不开人家姑娘。” 众人瞠目结舌,低声笑道:“你说的是彦平?我们认识的梁彦平?” 王林祥摇头:“有的男人啊,平时不吭声,冷清清,其实就是闷骚,隔老远我都知道他俩在舌吻。” 身旁的王太太瞥他,嗤道:“你是千里眼还是透视眼?不说大晚上么,伸舌头都看得见?” “那个激烈缠绵的架势,啧,大家都舌吻过吧,瞄一眼就懂啦。” 话题越聊越偏,男男女女谈谈笑笑,风月意浓。 曾俊抚摸额头:“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他爱情长跑呢。” 王林祥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桌下踢你那么多脚,你是安了假肢吗?” “好了好了。”年纪最大的刘永衡开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知者无罪嘛,曾俊你待会儿自罚一杯。” “行,三杯都行。” “黎小姐不会生气吧?” “气啥?前任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再说男人有经验才好,吻技床技都练出来,造福下一任嘛。” “那女人有经验呢?” “更好,知情趣,不会束手束脚,还懂得自己找乐子,男人可轻松了。” 妻子们笑起来,狠啐一口:“呸,不害臊。” …… 第10章 ◎(02/95)你会觉得我低级。◎ 梁彦平接完电话返回包厢,见黎蕊涵靠在墙边,神色难掩愠怒。 “怎么了?”他走上前,抬手轻碰她的脸,动作十分随意。 黎蕊涵仰头看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怀疑,怨怪的情绪一闪而过。 梁彦平问:“是不是他们得罪你了?” “没有。”黎蕊涵冷笑,挽住他的胳膊:“进去吧。” 两人返回席间,曾俊忙端起酒杯:“抱歉抱歉,我喝太多,脑筋混乱,张冠李戴了,大家别介意啊。黎小姐,我敬你。” 梁彦平打量同学:“什么意思?” 王林祥说:“闹了个乌龙,曾俊聊你的糗事呢。” 梁彦平望向黎蕊涵,目光似询问。 黎蕊涵一扫阴霾,不愿被人看出她的介意,于是大方笑说:“彦平学生时代的事情我都清楚,谁没犯过傻,做过几样糗事?年轻嘛。” 曾俊附和陪笑:“对,对,年少无知,现在才重要。” 梁彦平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之后黎蕊涵一声不吭,再没有说话。 结束聚餐,大伙儿尽兴,在酒楼外依依惜别。 黎蕊涵坐在副驾等了会儿,等梁彦平上车,发动引擎,她面色淡淡地开口:“别送我回家。” 他转头看她。 “今晚住你那儿,可以吧?” 她语气似有嘲讽,梁彦平不喜欢揣测他人心思。所以没有探究背后的意味,只说:“当然。” 车里一如既往安静下来,黎蕊涵忽然厌恶这种寡淡与平静,拧开收音机旋钮,让电台主播打断此刻的烦闷。 她不想计较过去的旧情,可今晚听见的那些话实在给人很大刺激。她一直以为梁彦平的冷淡疏离来自本性,不受撼动,所以她愿意理解和承受。 可原来不是的啊。 原来他也会陪别人聊电话,聊一个多钟头?他也会在街巷旁若无人地接吻,亲密得难解难分? 原来他知道怎么把女朋友捧在手心里的呀? 黎蕊涵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当然,遇到的人不同,相处模式天差地别。于是她回忆起杨少钧口中那位叶小姐,脑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形象:娇小,活泼,媚俗,浅薄,还有一些男人普遍喜欢的漂亮和可爱,读书不多,眼界局限,更没什么思想,凭借一点小聪明,擅长卖乖讨巧…… 所以梁彦平为什么会跟这种女孩在一起呢? 黎蕊涵感到很不舒服,但很快找到理由——那时他太年轻,审美和喜好尚未成熟。所以屈从于某种平庸的本能,不能免俗。 “你冷吗?”梁彦平的声音将她拉回思绪:“我开窗抽根烟。” 黎蕊涵忽然开口:“今晚你同学问我们是不是快结婚,你怎么想?” 梁彦平拿打火机点烟:“三十而立,到时间总要结的。” “我是你结婚的人选吗?” 梁彦平笑了笑:“不然呢?” 黎蕊涵默然片刻:“因为我合适?” 他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了?” 黎蕊涵做深呼吸,摇头笑说:“我对两性关系有一些看法和总结,你想听吗?” “说来听听。” 她做深呼吸,语气不太好,隐含轻蔑:“第一种是性需求,低级的本能欲望。因为身体空虚而对异性产生的兴趣,只是排遣生理需要,跟爱情没多大关系。” 梁彦平手指轻点方向盘,眉梢微挑,静默不语。 “第二种是情感需求,相互陪伴,相互体贴,照顾对方情绪,能及时提供情感上的支持。第三种是精神需求,志同道合,观念相通,或许各自独立,但思想上高度契合。”黎蕊涵说:“你觉得我们属于哪一种?” 梁彦平笑了,理所当然地回:“最高尚的那种吧。” 黎蕊涵感到他敷衍:“所以你认同我的分类吗?” 梁彦平不语。 “说说呗。” 他吐出薄烟,眉眼似笑非笑:“我要说了,你会觉得我低级。” 黎蕊涵屏住呼吸,今夜对他的认知一再颠覆,从最初相识,只知他是名校高材生,毕业后进入某建筑大师的事务所实习,之后又注册了自己的事务所。他在她眼中一直是体面的精英形象,从没想过他以前曾在城中村租住小平房,吃不干净的大排档,搂一个庸俗的女人。 黎蕊涵特别想拿一把铲子,将他这段糟糕的历史刮干净。 他呢?对曾经的穷日子什么感觉?怀念还是厌恶? 黎蕊涵转头看他沉默的侧脸。 低级。怎么个低级法呢? 她忽然好奇他的另一面。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放停,黎蕊涵倾身靠过去,捧起他的脸,闭眼热吻。 梁彦平愣了下,任她亲了会儿,稍稍退开:“怎么了?” 黎蕊涵呼吸沉沉,不让他说话,试图顶开牙关,更深地接触。 梁彦平眉尖微蹙,往后撤离,拧眉笑问:“到底怎么了?” 黎蕊涵摇摇头,失落地靠向椅背:“送我回家吧。” “刚不是说……” “我想回自己家。” 红绿灯跳动,香烟烧尽,梁彦平亦无多言。 耻辱感让黎蕊涵恼火不已,主动于她来说已是屈辱。而身为男友,梁彦平面对她的主动,竟然问「怎么了」。 黎蕊涵气得不想说话,到地方,也不打招呼,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彦平摸到打火机,又点一根烟,接着拨通王林祥的号码,问他在饭桌上是不是说了什么。 “曾俊喝多,聊了几句读书的时候,你打长途电话的事。”其实王林祥不太好意思开口,因为梁彦平当时打长途这件事他们从没挑明过:“曾俊也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黎小姐就是那位呢。” 梁彦平揉捏鼻梁,眉眼疲倦。 王林祥笑问:“那么久以前的恋情,不会对现在还有影响吧?”他觉得真不至于。 梁彦平也觉得不至于:“没有,我就问问。” “黎小姐很介意吗?” “她没说什么。” “那就好。” 梁彦平挂了手机,夜风吹着,猛然有些恍惚。过去用很大力气忘记的一些事情再度降临,以现在平静理性的心态看待。虽然傻了点儿,但当时是很快乐的。 那年从喜塔镇返校,他忙碌很长一段时间,某天经过宿舍区的小卖部,鬼使神差记起答应过的话。于是拿起座机打给千里之外的叶词。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全靠叶词热情,又话唠,莫名其妙聊起来,聊到他不舍得放下听筒。 就是这么开始,仿佛变成一种习惯,或者瘾。那时打长途很贵,很奢侈,他平日里画图赚的钱几乎都用来和她讲废话。 叶词性格外向,爱玩爱热闹,酒肉朋友多,有时梁彦平想她,却不一定能找得到人。 从秋到冬,十二月中旬,北都下过两场雪,冷极了。那天她生日,梁彦平因为吃了感冒药,从下午昏睡到夜里,起来查看时间,裹上外套就出门。 路灯又高又瘦,光秃秃的树枝堆着一层白霜,他大概病得脑袋有些糊涂,竟然感觉不到冷,只是手凉,拢在嘴边呵气,搓一下,揣进兜内。 公共电话亭像双头的蘑菇,黄色圆顶可以将人笼罩在里面,也算隔绝出一个私密空间。 梁彦平插入磁卡,打到喜塔镇叶词家。 “喂?” 声音不对,是叶樱。 “你姐姐呢?” “她不在。” 怎么会不在,昨天说好了,今晚要找她的。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叶樱的声音又冷了几分。 她性格孤僻,有几次接到梁彦平的电话都不大耐烦,或许是不满姐姐朋友太多,又或是怕姐姐被抢走。 梁彦平没打算回宿舍,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靠在电话亭边消磨时间。他是很能独处的人,不怕无聊,脑中复习专业知识,慢慢过一遍,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 半小时后他再插磁卡,这回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喂?” 那边七嘴八舌,男男女女嬉笑怒骂,嘈杂异常。 “让叶词听电话。”梁彦平沉下嗓子,克制烦闷。 “哦等等,她在开酒……叶子,快过来,有个男人找你!” “谁啊,叶子什么时候有男人了?” “她周围男人多着呢,你也不问清楚是哪一个。” 一阵哄笑。 叶词骂骂咧咧地啐他们,似怒似嗔,因着斗嘴,兴致正高,嗓子洪亮愉悦,接电话时还带点儿娇俏:“喂?” 这时梁彦平已经不想吭声了。 叶词刚要叫他名字,电话突然被抢走,狐朋狗友嘻嘻哈哈调侃:“让我猜猜是谁,家里开煤矿那位吧?还惦记我们叶子呢,怎么不过来祝寿呀?” “就是就是,带两瓶洋酒让大家开开眼!” 叶词上手抢:“少乱讲,给我。” “谁乱讲?上学的时候许慎到处说你是他媳妇儿,不能白占便宜吧?” 叶词骂道:“不是许慎,你爷爷的,别闹了!” 等她好容易抢回座机,那头已经挂断,只剩持续单调的忙音。 第11章 ◎(95/02)别生气了,彦平哥哥。◎ 那天以后梁彦平很久没有联系叶词。 临近寒假,他收到一个包裹,是从喜塔镇寄来,送给他的围巾。 要认真讲,那围巾针线蹩脚,颜色老土,半长不短的,也不知怎么好意思送出手。 梁彦平以为叶词整天花天酒地,早把他忘在脑后,没想到竟会亲手给他织围巾。 包裹里另附有一封信,粉色的信封和信纸,带香味,打开来,不过寥寥数语: 别生气了,彦平哥哥,等过年给你赔罪,好吗? 底下还画着四格简笔画,主角是两个小人儿,图一男娃娃双手插兜,高傲地别开头,下巴抬起,愤怒漠视,女娃娃则单膝跪地,手捧一朵花,眼冒桃心,咧嘴送他:原谅我吧。 图二女娃娃挪到另一边,再次将小花举到他面前,笑眯眯:原谅我吧。 图三男娃娃表情松动,接过花花。 图四俩娃娃冰释前嫌,抱在一起和好了。 梁彦平霎时失笑,心软似水,对她再恼不动半分。 如今想来,倘若当时下狠心断交,不予理睬,后面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其实她那封信有多少真情实意呢,说不定只是耍弄他,或者被狐朋狗友起哄,逗他玩玩而已。 他居然会信。 想到这里,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梁彦平接起。 “彦平啊。”杨少钧笑问:“你是不是和蕊涵吵架了?” 有吗?他们刚才不是还接吻?顶多算闹脾气吧,反正女人的脾气他一向捉摸不透,懒于细究。 “她让我陪她出去喝酒,似乎心情很差。” 梁彦平问:“是吗?” 杨少钧闻言笑出声:“跟你说也没用,算了,我去接她。” “嗯。” “……”杨少钧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蕊涵希望你哄哄她。” 梁彦平自有道理:“如果她生我的气,现在应该不会想见到我。” 杨少均完全理解黎小姐的恼怒了。 “怎么说你好,对了,龙岩村的拆迁工作接近尾声,等项目结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叶小姐。” 梁彦平蹙眉,不接话。 “你和叶小姐还有联络吗?” “没有。” “我看她为人挺热闹,找时间约出来喝酒吧,都是朋友。” 梁彦平懒散冷淡:“我没这个闲工夫。” 杨少钧笑问:“怎么了,不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梁彦平嗓音沉得像深潭,除了疏离,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早就没有任何瓜葛,很多年前的一段关系而已,你让蕊涵别多想了,根本没有必要。” —— 龙岩村的拆迁工程顺利结束,叶词和伍洲同总算有时间返回公司。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租了老城区临街二楼的一间屋子,置办几样家具,便宜的松木茶几和二手沙发,旧货市场淘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角落立着饮水机,一部电话,一台传真机,门外挂招牌,墙上挂营业执照,玻璃窗贴大字做广告。 “不枉辛苦两个月,终于可以过个肥年了。”伍洲同有点想哭:“老叶,还好你拿下这个工程,不然我都没脸回去见爹妈和娇娇。” 叶词问:“卡车租金转给许恪了吗?” “嗯,今早打到他们矿上了。” 叶词歪进沙发里,慢慢长舒一口气。 伍洲同说:“其实这笔钱可以不出,他不是借的车么。” 闻言叶词斜瞥过去:“人情世故你一点儿没长进啊?租金补上,我还得打电话给他道谢呢。” 伍洲同问:“马上月底了,他老娘过寿,你还去吗?” 提起这个叶词就心累:“等我探探许恪的口风,能不去就不去。” 她想起上次跟许慎联络受的气,那个死态度,真不想再忍受一次。 伍洲同安慰:“看看账上的数字高兴一下,可以好好歇一段时间了。” “歇个屁。”叶词捞过茶几边的打火机和烟:“下个月过年,迎来送往能把人累死,礼单开出来,提前做准备,有的东西得预定,别到时候一团乱,得罪人。” 伍洲同长叹:“好了好了,今天休息,你不怕脑袋瓜爆炸呀?走,按摩去,我肩膀疼好几天了。” 他们在工地风吹日晒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堪堪掉几斤肉。 开面包车出门,到相熟的盲人按摩店松松筋骨。 “还有件事跟你说。”叶词趴在小床上,声音哑哑地:“我准备找房子搬出去,省得打扰你和娇娇过二人世界。” “别呀。”伍洲同正要反对,突然肩下传来痛麻,他放声惨叫:“啊!师傅轻点儿!” 技师戴墨镜,无动于衷:“我没怎么用力,老板,这里是肩贞穴,你反应大,说明肩周僵硬,平时要多活动呀。” “……”叶词看他那倒霉样,忍不住笑出声。 伍洲同龇牙咧嘴:“你还笑。干嘛急着搬家呀,你要不租了,我也得另外找房子,过完年再看嘛。” “叶樱和柳骏快放假了,我想租个好一点的公寓,等他们回津市有地方住。” 叶词说起妹妹和妹夫,脸上才露出少有的柔软与温情,伍洲同见她微微磕着眼皮,嘴边隐含笑意,心里也很高兴。 “樱子要回来啦?新婚后第一次带老公回娘家,你可有得忙了。他们哪天到,我安排酒菜,接风洗尘。” 叶词闭目养神,被按得舒服,不想说话。 伍洲同看了会儿,轻轻喊她:“老叶,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但就怕你心烦不爱听。樱子毕业之后去山区支教,我知道你难受,偏远地区环境差,一年也见不到一两面。可是樱子有主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身边陪着喜欢的人,对她来说也算得偿所愿。姐妹嘛,早晚都要各自成家的。你是姐姐,怎么反倒落在她后头了呢?钱是赚不完的。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在津市扎根,晚上回家还有人陪陪你。否则整天在外面忙,连个停泊休息的港湾都没有,我看你一个人这样,心里挺难过的。” 一腔肺腑,听得两位盲人技师暗暗叹息,友谊是人类之光,友谊万岁。 伍洲同望着叶词。 她呼吸沉缓,嘴唇微启。 女技师说:“嘘,她睡着了。” —— 叶词决定挪窝,风风火火,次日便上街挑了家中介公司去看房。 一下午连看三套都不满意,要么价格虚高,要么位置太偏,要么户型糟糕。她脚掌痛得要命,回去抱怨连连。 “那么大个津市,难道就没有交通便利、宽敞干净、租金便宜的房子吗?” 伍洲同翘着二郎腿发笑:“你想啥好事儿呢?” “该死的地产商,万恶之源!我要买得起房子还用得着到处租吗?” 她骂骂咧咧进卫生间用盆子接热水,准备泡脚,这时手机在客厅响,伍洲同帮她查看:“老叶,是个陌生号码……喂,哪位?” 叶词正在调节热水器温度,忽然伍洲同急急忙忙跑进来,一副见鬼的表情:“小杨总找你。” 啊? 叶词发懵,狐疑地拿过手机放在耳边:“喂?” “叶小姐,你好啊。”果然是杨少钧的声音,笑意深深:“看来你没存我的号码,名片不会丢了吧?我真伤心。” 仿佛遭到突击检查,她脑袋一片空白,但很快打起精神应付:“是小杨总啊,你还记得我这号人,太感动了。” “叶小姐不必客气,我跟彦平是好朋友,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初恋呢?”杨少钧语气温和:“拆迁工作结束了,你这两天忙什么呢?” 叶词低头盯着手中的花洒,不得不先关掉热水器,烦躁地想,他该不会找人聊天找到她头上吧? “瞎忙呗。” “有空出来喝酒,放松一下吧。” 叶词猛翻白眼,她现在就想泡个脚,然后睡觉:“最近可能没空,我忙着找中介看房呢。” 杨少钧一听,更来兴致:“怎么,你要买房?” “不是,租房。” 杨少钧思忖片刻:“那你现在住哪儿?刚才接电话那位是……” “好朋友,发小。”叶词随意笑笑:“我们合租的。” 杨少钧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虽说是好友,但男女住在一块儿还是挺不方便。” 嗯,对,问完了吗?叶词不搭话。 杨少钧不知在琢磨什么:“你要租房子,早跟我讲,我可以帮忙。” “怎么好意思麻烦,我想慢慢找性价比高的房子,租金太贵的不考虑。” 杨少钧又笑:“我找的公寓,怎么就性价比低了呢?放心好了,我来安排。” 叶词莫名其妙看着手机,对这位公子哥的热心肠一头雾水。估计闲来找她逗闷,显摆一下能耐,打发打发时间吧。 “无聊。” 叶词没放在心上,很快将他的话抛诸脑后。 第12章 ◎(2002)他当时就是个穷学生。◎ 两天后的下午,叶词正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被手机来电吵醒。 “叶小姐,你住哪儿,我过去接你看房。” 她睡得迷迷糊糊:“小杨总?有什么事吗?” “我朋友手上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原本准备留给他弟弟做新房的,后来用不上,简单装修了一番,家电齐全。你现在有空吧,跟我去看看。” 叶词起床换衣裳,下楼站在街边等杨少钧。直到坐上他的车,脑袋依旧晕晕乎乎。 “没打扰你午睡吧?” “没有。”叶词抬手揉揉眼睛:“我们去哪儿?” “江都金郡,天霞路那边。”杨少钧说着打量她:“这两天寒潮来袭,又降温了,你不冷吗?” 叶词低头看看自己的毛衣,她出门忘记拿外套了:“我不怕冷,皮糙肉厚。” 杨少钧莞尔:“叶小姐很幽默,没架子,开得起玩笑,和黎小姐完全不一样。哦,黎小姐就是彦平现在的女朋友,比较冷艳,不如你这么容易相处。” 叶词没搭腔。 “真的。”杨少钧轻叹:“每次和她见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冒犯,唉,还是叶小姐平易近人。交朋友就得随性,对吧?” 叶词假装听不懂,若无其事的样子:“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什么好比的。” 杨少钧失策,打量几眼,她没有顺着他的陷阱去贬低别人,也没有畏畏缩缩贬低自己,还掐掉这个危险话题继续的可能,根本不怕他不高兴。 “郭福华那个钉子户,你们打算怎么办?”叶词自顾开口:“如果以后谈好条件,随时通知我收尾,他那栋小楼不用几小时就能拆完。” “郭福华?谈是不用谈了。” “怎么?” “我们再三找他协商,答应在三套房的基础上再给两百万补偿金,没想到他贪得无厌,居然涨到五百万,还威胁说,每拖迟一天多加一万。”杨少钧摇头轻笑:“我算大开眼界。” 叶词愕然:“这种无业游民就靠拆迁发横财,肯定会咬死,耗个几年都无所谓。” 杨少钧耸耸肩:“随他慢慢耗呗,我们已经决定修改设计方案,绕开他,反正那套房子位置边缘,打造一个先锋景观也不错,彦平最喜欢这种挑战了。” 聊着天,不多时抵达江都金郡,中介等在小区门口,叶词仰头眺望崭新的楼盘,世纪初的电梯房,高档住宅,天霞路这一带根本不在她考虑范围。 不过既然来了,上去看看也无妨。 三人乘电梯至八楼,中介掏钥匙开门,一百平米的首租公寓,户型方正,南北通透,两室两卫,客厅开间大,采光足,虽然不是精装,但基本的家具都有,水电煤气正常运行,几乎可以拎包入住。 叶词搓搓手,吸一口冷气。 喜欢是喜欢…… “月租多少?” 中介扫了眼杨少钧,然后报出比市场价至少低三分之一的数字。叶词有些诧异,但即便如此,依然高于她的心理价。 杨少钧见她犹豫:“叶小姐刚做完拆迁回收项目,还差这点钱吗?” 叶词笑说:“我们普通人和小杨总的消费习惯不一样,精打细算惯了。” 她慢慢踱步,又进主卧和次卧打量,想到叶樱要回来过年,支教的地方生活条件恶劣,好容易放假,总要让她和柳骏住得舒服些。于是心一横,定下这套房子。 中介笑说:“行,那我们约时间签合同,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叶词不知道杨少钧帮她牵线租房是何用意。但自己实打实地出了钱,没有白吃午餐,也不算欠他人情。到时合同认真检查清楚,还能有什么猫腻呢?反正她没钱,更不是他喜欢的高挑美人,不值得算计。 “谢谢你啊,小杨总,帮我找到这么好的房子,还亲自开车接送,我一定得请客,餐厅你挑。” 杨少钧笑说:“别客气,叶小姐,举手之劳而已,我和彦平是好朋友,这点小忙应该的。” 叶词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可是我跟梁彦平早就没关系了,顶多点头之交而已,再说他现在有女朋友,你因为他来帮我,怎么说得过去呢?” “叶小姐过河拆迁了?”两个月前怎么跟彦平套近乎来着? 叶词自然嘴硬:“不知道桥上有人,否则换座桥过。” 杨少钧笑出声:“你和彦平分开,是因为他出国留学吗?” 叶词摸摸手指甲:“算是吧。” “那他现在回来了。” 什么意思? “我猜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叶词心下冷笑,行,满足他的好奇和揣测:“你猜的没错,因为我找到更好的男人,把他甩了呗。” “彦平还不够好?” “他当时就是个穷学生。” 杨少钧听那语调轻率,不知破罐破摔还是敷衍赌气。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最有意思,他一点儿没有指责她虚荣势利的意思。清高有清高的意趣,虚荣也有虚荣的情调。他自认天生情种,并且身怀某种天赋。无论哪种女人,总能看到她们身上的优点,慧眼识珠。很多女人一生所求就是能有人懂,因此视他为知己,他视自己为爱神。 “叶小姐以后做投资,可得仔细擦亮眼睛。”杨少钧笑说:“学生是世界上最有前途的人群,你看彦平,现在成了建筑师,很有钱的那种。” 叶词弯起嘴角:“让曾经抛弃自己的前女友悔不当初,俯首称臣,是很多男人的美梦,浪ꔷ女回头才能抚平当初被甩的创伤,才能满足复仇欲和优越感,很爽,对吗?” 杨少钧不料会听见这么一番话,诧异地愣住。 叶词慢悠悠看过来:“可惜梁彦平不是那种男人,他不会觉得爽的。小杨总,你和他是朋友,但并没有那么了解他哦。” 杨少钧心里琢磨好几秒才回味过来,险些为她鼓掌:“叶小姐,你很敏感,也很聪明,跟你聊天真是愉悦。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心疼彦平,可也心疼黎小姐,她在彦平身边并不快乐。” “你到底爱朋友,还是朋友的女人?” “不能都爱吗?” 叶词冷笑:“那你们三个一起过日子好了。” 杨少钧似真似假:“我是无所谓,但蕊涵心高气傲,虽然留过洋,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 叶词立刻按下车窗吹风。 杨少钧知道她听不下去,也就体贴地没再多言。 —— 房子租好,合约签完,叶词拿到钥匙很快搬家。 伍洲同帮她收拾行李,拎下楼塞进面包车后备箱,然后两人到商场置办生活物品。 买了几套新的床单被褥,卫生工具,还有锅碗瓢盆。 伍洲同说:“你又不会煮饭,搞这些做什么?” “叶樱和柳骏会呀,过年总不能每天去外面吃,不像样。” 两人经过音响店,叶词忽然被吸引,拉伍洲同进去挑货。 “我租的那房子有电视和VCD,再加一套音响,齐了。” 伍洲同笑啧两声:“你丫的还挺会享受。” 买完东西回江都金郡,打扫房屋,叶词安装音响,伍洲同去接娇娇过来吃晚饭,庆贺乔迁。 “唉,这房子真舒服,又新又宽敞。”娇娇问伍洲同:“我们什么时候能住这样的地方,租的也行呀。” 伍洲同笑笑:“过完年就搬,乖。” 叶词说:“明年再接再厉,多接几个工程,想要的东西都会慢慢实现的。” 伍洲同跟她碰杯:“我现在一身干劲。” 娇娇叹气:“真羡慕你们,我在工厂是越干越没劲,工资少,还经常加班。” 叶词说:“津市现在开了很多夜校,你了解过吗?” 娇娇托腮:“我也不知道学什么好。” “学会计做财务,学英语做外贸,这两样时下最吃香。” 伍洲同笑说:“对,考个证,到我们公司管账,比你在工厂做事自在多了。” 娇娇低头不语。 叶词看她表情,知道这姑娘心气高,瞧不上朝不保夕的小公司,偏伍洲同傻乎乎一头热,对女人的心思毫无察觉。 叶词也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伍洲同兴致勃勃地替叶词试音响和话筒,放进碟片,和娇娇对唱情歌。 夜里九点半,梁彦平回公寓,刚从电梯走出来,听见隔壁传出卡拉OK的动静,略微一愣。 这层只有他一个人住,没想到临近年底突然搬来新邻居。 梁彦平喜静,听那男女合唱,估摸是一对年轻夫妻,爱玩爱闹。 但愿他们知道分寸,不会深夜扰民。 梁彦平进家,关上防盗门,依然能听见低重音和旋律。但不是很大,电视打开就盖了过去。 十点,送走伍洲同和娇娇,叶词洗澡,吹头发,躺到新卧室的新床上,一时难以习惯,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睡。 次日一早被噩梦惊醒,发现罪魁祸首是彻夜忘关的电热毯,难怪如此焦灼。 叶词口干舌燥,下床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依稀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啪嗒一下。 不知道邻居是男是女,单身与否,做什么工作。 叶词喜欢交朋友,但津市不比喜塔镇,巷子窄,人情味浓厚,邻里之间来往热络。越是钢铁森林,越是心墙厚重。 叶词很怀念八九十年代,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防备的时候。 这层楼只有两户人家在住,她想,还是得跟邻居保持良好关系,省得日后在电梯里遇到,相互冷着脸,也怪尴尬的。 第13章 ◎(2002)卧蚕堆起,如糖似蜜。◎ 下午叶词去康建国家里陪他老婆林凤打麻将,从天朗气清直搓到日照西斜,倦鸟归林。 牌桌上另有一位珠光宝气的谢太太和风情艳丽的俞小姐,叶词见过一面,相互都不熟悉。她年龄最小,只当自己是来凑牌局的,做好陪衬的本分。 打完两圈,阿姨端着餐盘进来,将咖啡和点心放下。 林凤招呼说:“快尝尝,老康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拉丁美洲哪个地方产的,我给忘了,说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咖啡庄园之一。” 俞小姐温言婉拒:“抱歉啊康太太,我最近调养身体,喝不了咖啡。” “怎么了?” 谢太太插话:“她现在严格按照食谱调理,医生不让吃别的东西。” 林凤打量:“这样啊,可惜没口服了。” 谢太太斯斯文文抿了口,问:“是不是研磨度调太细了,焦苦味有点重。” 林凤赶忙尝了尝,眉尖蹙起:“啧,阿花手笨,教过几次都学不会,浪费我的豆子。” 谢太太说:“怎么不换一个阿姨?” 林凤叹气:“阿花在我家做了几年,平时挺勤快的,也不出去乱讲话,就是学新东西慢了点。她有两个孩子要养呢,我怎么忍心辞退。” 谢太太利落地砌牌:“你就是心肠软,做事不够果决,又没什么心眼和手段,人家看你好说话,指不定怎么拿捏你呢。” 明贬暗褒,林凤很受用,神态也变得天真起来:“不会吧?” 俞小姐撇撇嘴,胸膛起伏了一下。谢太太扫她两眼。 叶词被咖啡苦得五官皱起,林凤笑话她:“怎么了,喝不惯?” 谢太太说:“多跟你姑妈学学,用不了多久品味就上去了。” 远房亲戚而已,谢太太故意把她们关系拉近了。 林凤也做足长辈的姿态:“我是想把叶子培养成大家闺秀,可她倒喜欢往工地跑,累死累活,弄得灰头土脸,哎哟,不听劝。” 谢太太一边摸牌一边用诚恳的语气:“叶子啊,听你姑妈的,千万别逞强,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强。” 旁边俞小姐似乎冷笑了一声。 叶词用自嘲应付:“小时候有道士给我算过,劳碌命,享不了福。” 林凤和谢太太笑起来:“什么不入流的江湖骗子,千万别听,结婚等于重新投胎,只要好好找,肯定享得了福。” 叶词装傻,扬唇笑笑,不置言语。 临近傍晚牌桌散了,俞小姐到钟回家喝中药,没有留下吃饭。 等人走了,林凤问:“我看俞小姐情绪不太好,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谢太太点一根烟,语气飘然:“想生孩子,看中医呢。” 林凤双腿交叠,优雅地端着咖啡杯:“她才三十岁出头,虽然不算年轻了,但这个年纪要孩子也不难吧。” 谢太太抱着胳膊靠向椅背:“以前流过两胎,大概伤到根基,现在不好要了。” 林凤抬眸打量,笑问:“怎么了你们,一下午都没说过话。” “那天出去逛街,好端端的,她居然冲我摆脸色,还阴阳怪气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会吧,俞小姐不像那种人啊。” 谢太太轻嗤:“不知道什么意思,当初她不过就是我们厂里一个小员工,长得有几分姿色。要不是我从中牵线,把她介绍给台商岳先生,到今天她还在流水线上穿零件呢。不知感恩就算了,摆什么架子。” 林凤琢磨:“是不是岳先生有新人了?” “这个我不清楚。”谢太太说:“不过你想想,他们在一起十几年,就是个仙女也看腻了吧?俞小姐可不着急么,想生个孩子绑住他。嘁,早干嘛去了,当初她怀过两个,我好心好意劝她生下来,有孩子才算保障,对吧?她不稀罕呀,说想过二人世界,哼,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就是岳先生不让她生。” 林凤怪道:“岳先生有四十好几了吧,他在台湾的老婆也没孩子。既然俞小姐怀上了,为什么不生呢?” 谢太太说:“你不知道,岳先生是家里的老幺,被宠惯了,喜欢自在,根本不想对小孩子负责。” 林凤若有所思点点头:“岳太太从没露过脸,一直在台湾吗?” “是呀,人家那边伺候公婆,任劳任怨几十年,俞小姐想要名分,那岳先生不愿意折腾离婚,也是对老婆有情有义嘛。俞小姐不体谅,反倒跟我斗气,怪我当初把她送给有妇之夫……我冤不冤。十几年过去才计较他有老婆,该享的福都享受了,这会儿开始装清高,真是奇怪。” “好了好了。”林凤听够抱怨:“俞小姐心情不好,你躲她一阵子吧。” 八卦聊完,想起旁边还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见叶词专注玩手机,林凤不禁开口:“叶子,小心眼睛,来吃点水果。” “好。” 叶词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庆幸自己被当成晚辈,无毒无害,没人会对她设防,也不会拉她加入八卦的阵营。 男盗女娼的那些勾当,叶词在林凤的小客厅和麻将桌上听过不少,起初觉得新鲜,有钱人衣冠楚楚,谁想到私下不堪入目,花样多得让人瞠目结舌。有时她甚至害怕听见什么要命的秘密,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尽量减少存在感,就像今天,窝在沙发一角,玩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 晚饭陪林凤吃完,叶词功成身退,拎着她送的红酒,约莫七点,回到江都金郡。 她走进楼道,低头给叶樱发短信,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来,停在一楼缓缓打开,里面有一对光鲜亮丽的男女,高挑养眼,手牵手,十指交错。 叶词随意扫了眼,迟疑半秒,若无其事走进去。 —— 傍晚下班时间,梁彦平接到黎蕊涵的电话,邀他共进晚餐。 前几日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既然她主动联络,说明事情已经翻篇,梁彦平也觉得该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开车去电视台接黎小姐。 “晚上想吃什么?” “买菜吧。”黎蕊涵说:“回去做饭。” 梁彦平支起胳膊搭在窗沿,抬手按了按额角。 “怎么了,嫌麻烦?” 他转头看她一眼,笑笑:“没有。” 黎蕊涵抿唇,心下不由轻叹,其实很清楚他的性子。如果自己不主动,恐怕两个人真就这么算了。一段关系总要有人妥协,她愿意尝试改变相处模式,不想跟他无疾而终。 他们去超市买菜,然后开车回公寓。 从车库进电梯,黎蕊涵拉住他的手,分开五指扣紧,喃喃道:“你都没有这样牵过我。” 梁彦平低头打量,正在这时电梯门开,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神色略微愣怔。 天气冷,她穿一件厚毛衣,底下是格子花样的毛呢短裙,深灰长袜,黑皮鞋。比上次见面瘦了些,小圆脸轮廓线条分明,五官大,不笑的时候懒懒散散,像没睡醒。但梁彦平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卧蚕堆起,如糖似蜜,幼态十足。 叶词目光扫过他,以及他和女友相扣的手,没有任何表情,连惊讶都没有。 走进电梯,背过身,发现要去的是同一楼层,叶词心里生出厌烦,眉尖微蹙,低头继续发短信。 她终于知道这套房子为什么能便宜租到了。呵,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拿她当搅浑水的工具呢。 杨少钧个神经病,白痴王八蛋,精神有问题。 叶词眼睑颤动,背脊有点僵硬。好在电梯里没有安装镜子,她毫无兴趣观赏身后两位情意绵绵的样子。漫长的十多秒过去,终于抵达八楼。 她如往常一般从包里掏出钥匙,准确插入锁孔,不慌张,很从容,很好。 “啪嗒。” 802,804,两户人家同时关上了防盗门。 第14章 ◎(1996)你多大了,叶词?◎ 1996年伊始,梁彦平的父母借了辆朋友的小车,满载年货,除夕当天一家三口回喜塔镇过年。 李絮芳坐在副驾低头数钱,早上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钞票,两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张一张塞进红包。 “有没有问过爸爸,家里棉被够吗?”梁超树说。 “肯定够,以前打过好几床棉花,蓬松厚实,比商场卖的还暖和。” 梁超树说:“带的电热毯到家就拆开,免得爸爸不舍得用,拿去送人。” 李絮芳说:“他用惯暖水袋,嫌电热毯容易上火。” “睡前记得关掉就行了,暖水袋不安全,看没看报纸,今年出了好几起爆炸事故。” 李絮芳摇头笑笑:“行,还是你想得周到。” 梁超树见她已封好厚厚一叠红包:“邻居家的小孩要给吗?” “还在上学的给,工作的不用。” “我们那边只要没结婚,都可以收红包。” 李絮芳一听就念叨:“所以不爱跟你回去,有些人都三十几了,还好意思跑过来磕头要钱,没皮没脸。” 梁超树无所谓:“过年嘛,图个吉利,跟晚辈计较什么。”说着扫向后视镜:“本来今年打算哪儿都不去,好好留在津市休息,没想到彦平要回老家。” 李絮芳调侃:“老家过年好玩儿呗,镇上春节气氛更浓。他暑假回来,肯定被外公宠坏了,隔代亲,什么都不用他做,是吧少爷?” 梁彦平单手支额,懒散看风景,心绪飘荡。 大年三十,喜塔镇比暑假的时候热闹,人潮涌动,许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回乡了。满街孩子乱跑,玩擦炮和摔炮。 到外公家,对门大敞,里面隐约有说话声,细细碎碎听不太清。 梁彦平上楼放行李,房间还是一样,床上用品换过,棉花被果然厚实紧密,一股子阳光晒过的干净气味。正要推窗,忽然听见李絮芳喊他。 下楼来,只见两家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外寒暄送礼。 肖三与李絮芳聊得热火朝天,旁边是他的二婚老婆卢月。叶樱抱住胳膊靠在门边,表情冷淡,没有参与交际的打算。 叶词从后面搂着她妈妈卢月轻轻摇晃,撒娇的模样。 梁彦平走出去,两手插兜,也靠到门边,歪头打量叶词。 她眉眼弯弯,好像胖了点儿,脸颊红通通,血气十足。 “彦平啊,有没有跟叔叔阿姨打招呼?”李絮芳一把拽他上前,仿佛骄傲的推销员,正要展示她的得意之作,眨眼间发现这孩子哪儿不对劲……嘶,他脖子上这条丑不拉几的围巾从哪儿来的? “好多年没见过彦平了。”肖三打量他,赞叹说:“还在学建筑吧?真好,相貌堂堂,前途无量啊,你爸爸妈妈真有福气。” 端方自持的梁彦平这会儿表现出作为晚辈的基本礼貌,下巴微颔:“肖叔好,阿姨好。” 叶词努力压制骚动,双眸春光潋滟,心脏扑通跳得吓人。他戴着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宣告,只有他们两人看得懂。 叶词含住下唇,点点脚后跟,躲在母亲身后偷乐。 叶樱受不了她矫揉造作的模样,斜瞥过去:“姐,你抽筋了吗?” “……”梁彦平退回门框边靠定,好整以暇,黑压压的眉眼轻描淡写打量她。 家里人多,一时倒不好相处了。两人默契地装作不熟,保持距离。 可叶樱深知内情。 这半年频繁的通话,每次都在夜里,座机一响,她那不值钱的姐姐欢呼雀跃跑下楼,有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接起听筒,立马嗲声嗲气,好像能掐出水来。 有一回叶樱实在看不下去,质问说:“你们这样算什么?他一个建筑系的高材生,放暑假来镇上养伤,顺便勾搭小姑娘解闷,勾完继续回去上学,你还真情实意当真了?” 叶词张嘴愣愣地:“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然怎么想?你们要是正经谈恋爱,为什么偷偷摸摸不敢告诉父母?” 叶词满不在乎:“先相处相处嘛,又不是旧社会,用不着父母掺和。” 叶樱冷笑:“说不定他在北都有正牌女友,一边吊着你呢,没安好心。” 叶词打量妹妹恶言恶语的模样,拧眉笑问:“你对梁彦平有意见?” “我是看不惯你这副花痴样!”叶樱突然发作:“平时不是挺厉害么,许慎缠了你几年,理都不理,我以为你眼光多高,原来喜欢倒追?梁彦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如许慎呢!” 叶词被这死丫头怼得脑壳发胀:“许慎那个风骚浪货,对象一箩筐,换来换去,就没见他跟哪个姑娘好好在一起超过半个月,我又不是瞎子,他哪儿比得上彦平了?” 叶樱面无表情:“你就装傻吧,许慎那样不都为了气你么?” 叶词嗤道:“幼稚得要死,那种轻浮的男人我要来干嘛?” “你嫌他幼稚?人家帮忙的时候呢?好的地方全被你抛到脑后,你良心被狗吃啦?!” 叶樱骂完扭头就走。 叶词一向吵架吵不过她,只能干瞪眼,气得肝疼。 姐妹俩当初刚刚搬来喜塔镇,遭同学排挤,吃过不少苦头,尤其叶樱腿脚残疾,本就自卑内向,更是受了不少冷眼和嘲笑。如果不是许慎罩着,可能她早就退学了。 叶词并非没有良心,她可以跟许慎做朋友,两肋插刀,但并不想做他的女人。 许慎身旁一大群跟班,越起哄,越刺激她心生抗拒。 没法子,喜不喜欢这种事,勉强不来,也骗不了自己。 比如她每次面对梁彦平就心脏乱蹦,呼吸紊乱,浑身不对劲。因紧张和羞涩引发的身体反应以前从来没有过。 小半年没见,隔着一条窄巷,坐立难安。 午后,李絮芳打扮妥当,带梁超树去儿时好友家做客,老李头出门买东西。 叶词趁父母在厨房商量团圆饭怎么吃,偷偷摸到堂屋拿起座机打电话。 没一会儿那边接起,不等她开口,梁彦平说:“过来。” “……”她霎时心弦荡漾,耳朵又烫又麻,哦一声,挂了座机溜出家,三两步溜进对门。 堂屋天井和后屋都不见人影,叶词爬上二楼,走进房间,见梁彦平歪在木架床上,胳膊搭在枕头边,似乎正准备午睡。 叶词咬咬唇,脱了鞋躺上去,躺到他的臂弯里。 “你胳膊好了?” 上回见他还打着石膏。 “早就好了。”梁彦平收拢手臂,圈住她的脖子:“陪我待会儿。” 叶词见他闭目养神,霎时玩心大起,手指调皮游走,碰碰他高挺的鼻梁,沉默的嘴唇,再往下,喉结滚动,叶词指尖微瑟。 仰头望,发现梁彦平睁开眼,双眸漆黑深邃,就那么看着她。 “玩够了吗?” 叶词屏住呼吸,壮起胆子抬起胳膊,还没碰着,梁彦平扣住她的手腕翻身压下来。 他的嘴唇也用力堵住了她。 叶词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好像被点穴,软得一塌糊涂,动也动不了。 好容易反应过来,正要搂住他的脖子,这时梁彦平却退开,哑着嗓子问:“你闭那么紧做什么?” 嗯? “舌头伸出来。”他说。 叶词本就晕头转向,这下更是满脸烫红,手指揪住他的衣裳,心蹦得快冲破胸膛。 梁彦平见她这样,态度也软了几分,慢慢含住那湿红的嘴唇,耐着性子引导。直到她松开牙关,喘声嘤咛,生涩而热情地回应他。 真要命。 “你多大了,叶词?”梁彦平忽然问。 她迷迷糊糊:“36C。” “……”好几秒的静默之后,梁彦平猝然失笑,倒入床铺,顺便掐一把她圆嘟嘟的脸:“想什么呢?嗯?” 叶词懊恼地背过去,闷闷地不吭声。 梁彦平知道她生气,也不哄人,只捻起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 叶词自个儿臊了好一会儿,扭过身,蜷到他怀中,这里嗅嗅,那里蹭蹭。 “别闹了。”梁彦平嗓子很哑。 叶词问:“你怎么这么好闻?” 她的手从毛衣下摆钻进去,摸到精瘦的小腹,结实平坦,壁垒分明。 叶词心里雀跃,摸到了摸到了,第一次撞见他换衣服就被这具身体吸引,原来触感是这样的呀…… 梁彦平冷声警告:“叶词。” 凶什么?她努努嘴,不满地拧眉瞪过去,并没有停止吃豆腐的行为。 梁彦平不打算惯她,掀起棉被将两人盖住。 叶词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利落的拉链声,接着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毛衣里拽出来,按到另一处地方。 叶词想尖叫。 “不是爱玩吗?”梁彦平冷清清看着她,嗓音冰凉似水:“说了别闹,你当我在开玩笑?” 叶词把脸埋进枕巾,耳根红得几欲滴血。 楼下巷子忽然一阵小曲,由远至近。 “你外公回来了!”叶词大惊。 梁彦平却慢条斯理,毫无慌张迹象:“他不会上来的。” 叶词瞪着敞开的卧室门,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想缩回手,却被按着抽不动。 “你、你快点儿呀……” 梁彦平见她当真害怕,便支起身,撑在她上方:“握好。”然后腰动了起来。 叶词疯掉:“你干嘛?” “不是让我快点儿?” 叶词双肩耸立,绷得发抖,整张脸像熟透的果子,想紧闭双眼,奈何他存在感太强,颤着睫毛望去,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那额头暴起的青筋如此明显。 “彦平哥哥,”叶词扬起头,舔舔他的嘴唇,哀怨道:“你讨厌死了……” 居然还敢发出这种声音。 梁彦平捏住她的下巴,没轻没重地,直勾勾把人盯住,赶在外公听见二楼架子床规律摇动之前迅速灭火。 叶词没法继续跟他待在一起了。下床走到书桌前,拿起纸巾,低头擦掉毛呢裙上的脏东西,又拉下毛衣盖住,抬眸瞪向始作俑者,扬手将纸团丢到他脸上。 “混蛋。” 梁彦平笑了笑:“还不走?” 叶词转身下楼,语气自然地跟老李头打招呼:“李爷爷,你家麻将放哪儿,借我用用,下午朋友要来家里打牌。” “好像在电视柜,我帮你拿。”老李头见她从二楼下来,也不觉得奇怪:“彦平呢?叫他和你们一起玩呀。” “他午睡呢,叫不动。我来借麻将,他也不帮我找找,哼。” 梁彦平听见叶词堂而皇之地睁眼说瞎话,由衷佩服她这项本领,莞尔一笑,歪头躺进被窝,回味余韵。 第15章 ◎(2002)大半夜出来抽事后烟么?◎ 黎蕊涵随梁彦平回到公寓,进门后随口问了声:“隔壁住进新邻居了?” 梁彦平不语,好像没有听见。 她知道他一向不留心这些小事,也没在意,自顾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把购物袋拎到厨房。 梁彦平站在水槽前洗菜,眉眼低垂,沉默专注。 黎蕊涵把鱼腩和牛肉摆出来,葱姜蒜备好,拿起砧板放进旁边的水槽,然后挪过水龙头,正准备用海绵擦清洗,忽然惊呼一声。 “怎么是冷水?!”她诧异地望住梁彦平:“你不冷吗?” 闻言他将开关推向左边,这下热水就出来了:“还好。” 黎蕊涵拧眉哭笑不得,见他手指通红,似乎毫无察觉,刚才就着冷水洗菜洗那么久。 “在想工作的事?” “嗯。” 黎蕊涵有点不是滋味,摇头笑说:“做饭很无聊吧,这么心不在焉。” 他随口道:“有吗?” 这两个字完美体现了心不在焉。 黎蕊涵胸口起伏,貌似无意地聊天:“也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杨少钧就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不管听我说话还是陪我吃饭,每次都很专心。” 梁彦平:“嗯,他一直那样。” 黎蕊涵抿抿嘴:“上次出去喝酒,吴小姐忽然打电话找他聊天,他为了陪我,手机关机,把未婚妻给得罪了。我这两天想想还是有点抱歉,不知道要不要和他保持距离?” “你在问我?”梁彦平对这种问题感到荒谬,关掉水龙头,将洗净的青菜放进篮子沥水:“还有别的东西要洗吗?” 黎蕊涵脸色略僵,目光黯下。 晚饭相对而坐,长方形餐桌,铺灰蓝桌布,整个公寓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视声音。 “有件事情告诉你。”黎蕊涵说完立刻轻飘飘加了句:“当然你不想听也可以当耳旁风。” 梁彦平抬眸看她。 “其实杨少钧跟我挑明了他的感情,说想照顾我,好笑吧,明明有未婚妻,整天围着我转。” 梁彦平不语。 黎蕊涵眉梢飞扬:“以前觉得男人话多聒噪,现在心境变了,甜言蜜语,温柔陷阱,说来也挺有意思,对吧?” 梁彦平笑了笑,眉眼疏懒,目光洞悉,带一丝玩味与冷淡,稍纵即逝。 黎蕊涵呼吸略乱,心绪似秋千晃荡,不能自控。有那么一瞬间险些不敢看他。 很勾人,但这不是她要的反应。 “杨少钧对我那么好,你说我该怎么办?”黎蕊涵看着他,语气不是询问。 梁彦平歪头思忖:“找他解解闷倒没什么,你开心就好。他和吴小姐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利益捆绑得很牢固,不太可能放弃这段婚姻,你自己想好。” 黎蕊涵脑中空白数秒,冷笑着点点头,忽然转开话题问:“我们上一次做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梁彦平冷清清掀起眼帘:“做什么?” “……”黎蕊涵咬唇:“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考虑今晚留下。” 梁彦平笑了,打量她:“因为这个才需要你,你应该不会高兴吧?” 也是。黎蕊涵抬起高傲的头颅:“那好,你慢慢吃。” 她走向客厅沙发,拿上黑色皮包:“哦对了,忽然有点好奇,你和前女友做的频率高吗?” 梁彦平蹙眉:“什么?” 黎蕊涵耸耸肩:“抱歉我忘了,你是被甩的那个。听说她找到更好的男人,不知是哪一方面比你好呢?” 梁彦平向后靠着椅背,深邃的眼睛凝视她,没有动怒,反倒莞尔一笑。 黎蕊涵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走上前,弯腰亲亲他的脸做吻别,故意用敷衍挑衅的语气:“我爱你,honey。” 说完正要撤离,忽然被扣住后颈。 梁彦平比她更懂敷衍和做戏,温柔地亲吻唇角,回以恰到好处的嘲讽:“我也爱你。” 黎蕊涵咬牙,僵着脸到玄关换鞋,心乱如麻,夺门而去。 —— 深夜十点半,杨少钧来到钱柜KTV,推开包厢的门,看见黎小姐坐在角落,已经喝得微醺。 包厢里七八个男女,不知是她的同事还是朋友,一个女人站在前面深情献唱。 “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他不爱我,说话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 黎蕊涵愣愣看着屏幕,仿佛入了神。 杨少钧心疼得要命,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把她惹成这副模样。 “我来了。”他说:“不难过了。” 黎蕊涵抱住杨少钧的脖子,与他在幽暗的角落接吻。吻了很久,杨少钧说:“傻瓜,干嘛这样折磨自己,放下彦平吧,他不适合你。” 黎蕊涵默然许久,笑着摇摇头。 杨少钧不解:“何苦呢,你们走不下去的,其实你心里清楚,对吧?” 黎蕊涵拿起桌边的话筒,把最后一句唱完。 “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杨少钧看得入迷,心碎的女人可真美。 她唱完,转头直勾勾看着他,问:“你想要我吗?” 他愣了下:“当然。” “那就求我。” 杨少钧笑,女人总把床上这件事当做对男人的恩赐:“我一般不求人,但求起来没有底线,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黎蕊涵轻嗤:“好啊,去你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没底线。” 她大概怀着一种失望或者报复的心态。不仅要给梁彦平戴绿帽,而且还是跟他的好朋友偷腥,双重背叛,总能伤到他吧? 念头一闪而过,黎蕊涵暗暗心惊,接着不愿多想,也许只是单纯寂寞而已,杨少钧是绝好的情人,她循规蹈矩那么多年,放纵一次吧,事情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 卧室晦暗不明,月光透进清冷的蓝,梁彦平躺在床上超过半个钟头,依然毫无困意。 隔壁音响已经放了十几首歌,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靡靡之音隔着层层墙壁,像藤蔓植物探出妖冶枝条,爬进他隐秘的所在。 梁彦平起身靠在床头,抬手揉捏鼻梁。 打开台灯,看了眼时间,嘴边勾起冷笑,点一根烟,冽厉的烟丝缓缓扯入喉咙,甘与苦并存,挑动疲惫紧绷的神经。稀薄白雾吐出,缭绕浮动。 他的耐心大约还能撑一根烟的时间。梁彦平这么想着,定神数秒,默然掀被下床,穿过昏暗的客厅,开门走向802。 里面的人是在酗酒吗?夜夜笙歌,真是秉性难移。 他猜的倒不错,叶词今天从林凤那里得了一瓶顶好的红酒,晚上洗完澡,打开VCD,倒在沙发里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一瓶见底,飘飘然,听着歌,起身在客厅跳起舞来。 门铃声响起:“叮咚——” 叶词放下酒杯,摇摇晃晃过去开门:“谁呀?” 梁彦平看见一个披头散发双颊坨红的醉鬼,眉尖微蹙。 叶词扶住门框才能站稳,懒散打量面前的男人,深色居家服衬得有些强势冷峻,个头又高,宽肩薄背,右手夹一根烟。呵,她心下轻笑,大半夜出来抽事后烟么? “十一点了,叶小姐。”梁彦平垂着眼皮看她,目光疏离,语气也隐含不满:“这层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住。” 叶词问:“你哪位?” 他无波无澜地看着她,嗓音平静:“梁彦平。” 名字从本人口中说出,不带半分扭捏,明知对方有意奚落,他依然不动声色,内核比从前更加坚毅稳当了。 叶词哦一声,问:“吵到你们了?” 梁彦平停顿两秒,放弃纠正她的误解:“你说呢?” 她忽然踉跄着逼近。 梁彦平拧眉后退。 她走出来,手在后面将防盗门虚掩,凝神听了一会儿:“也不是很大声,高档小区隔音没那么差吧?” 梁彦平正要开口,她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不想听训,叶词撇下他转身进屋。 梁彦平把烟抽完,里面的音乐并没有停止,她甚至跟着哼了起来。 “我的秀发缠绕你心中不放下,与我一起享受快乐的痛苦惩罚……” 酒精作祟,家里没开灯,在茶几点着几支蜡烛,叶词好似身在歌舞厅,沉浸其中,准备快活完最后一曲。 “叮咚——” 烦人的门铃声又响了。 她东倒西歪打开门,不管梁彦平脸色有多难看,也不等他发难,虚软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裳,后退着把人拉进客厅。 叶词像找到舞伴,高高牵起他的手臂,自个儿在底下转了一圈儿,然后费力地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脸颊伏在他肩膀,轻轻摇摆舞动。 梁彦平愣住。 她真是醉得不轻。 “噢,不留痕,让伤口心里痛。”叶词跟着音响里唱:“在你离开我后,留下空虚寂寞陪我……” 梁彦平额角重重惊跳,拧眉推开她。 叶词脚后跟落地,一条胳膊还搭在他肩头,右手竖起食指,示意他先闭嘴别吵,多好听的歌呀。 “噢,别说话,如冰水般融化……” 她觉得自己简直应该去当歌星,边唱边把他往玄关带。 梁彦平冷冷垂眸观赏这可笑的醉态。 “在你今生以后,万劫不复中悲叹……” 最后两个字,顺势将他推出门,叶词翻个白眼,笑意敛去,「砰」一声,送走扫兴的不速之客。 两次被甩门,梁彦平难以置信,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法动弹。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应该生气的吧?这么想着,一股火终于冲上来,某种熟悉的情绪复苏,胸膛压抑起伏,那种拿她没办法又想做点儿什么的冲动在作祟。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气笑了。 叶词哼着小调子关VCD和电视,跌跌撞撞回房睡觉。 第16章 ◎(1996)这辈子不准跟别人这样。◎ 1996年春节,喜塔镇冷雨霏霏,湿漉漉的屋檐与青石板路颜色更浓,像幼年记忆不清的灰色残梦。 阴霾天没有妨碍过年的热闹气氛,街上支起五颜六色的塑料雨布,车来人往。 正月初三,傍晚,梁彦平和叶词一前一后走出长巷,拐个弯,四下观察,看不见眼熟的面孔,叶词握住梁彦平的手,发现他掌心温热如火,男人都不怕冷的吗? “我们这样算什么?”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悄悄摸摸来往:“像不像偷情?” 梁彦平垂眸打量这口无遮拦的姑娘,握着她的手揣进外套口袋:“能用好听些的形容词吗?” 叶词眨眨狡黠的眼睛,仰起小脸:“好呀,那你来。” 梁彦平思忖,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享受地下情,当着长辈若无其事,心里暗流涌动,演戏似的,非常刺激。但怎么着也得文明一点:“暗通款曲吧。” 叶词霎时失笑,拧眉瞥过去:“拐弯抹角装斯文。梁彦平,你这人就喜欢假正经,其实骨子里是个混蛋。” 他眼帘低垂,散散淡淡:“谢谢你没说我是禽兽。” 叶词抿唇,心想谁知道呢,又不能剖开你的胸膛看看心肠。 两人到录像厅看电影。门外挂着一块小黑板,写今日影片和下周预告,招牌旁边几个大字:日本进口大型投影。 叶词在下午就买好了票,轻车熟路领他进去。室内昏沉幽暗,中间几排木长椅,靠墙散落着逼仄的小茶座,他们摸到后边,并不是最佳的观影位置,但足够隐秘。 双人沙发陈旧松垮,扶手布料破了几个洞,像是被烟烫的。叶词将双腿搭在梁彦平的膝上,他伸出胳膊让她靠入臂弯。 “冷不冷?” “还好。”叶词答着,右手从衣摆钻进去,贴住他的皮肤。 梁彦平轻轻「嘶」了声,眉尖微蹙,眼神有点儿警告的意味,但并没有阻止。 叶词心里高兴,仰起下巴凑近,碰着他的侧脸嗅嗅:“怎么有香味?” “有吗?”梁彦平说:“剃须膏吧。” “我还以为你抹了润肤的东西。” 他略笑了下:“大男人抹那个干嘛。” 叶词打量,指尖轻点:“嘴唇有点干,我有润唇膏,给你涂。” 梁彦平正想说不用,转念想到什么,垂眼看她:“嗯。” 叶词便将嘴唇送了上去。 影片即将开始,四周漆黑,长椅坐满模糊的男女,谈话声窸窸窣窣,燃烧的香烟头星点红光,烟雾缭绕。 梁彦平稍稍撤退,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憋气做什么?” “我紧张。” 他嗤笑:“你还会紧张?” “嗯。”会的。 梁彦平在昏暗中瞧她,目色深邃,像月光于海面浮荡:“放松点儿,我怕你缺氧。” “缺氧倒不至于。”叶词嘀咕:“但是我湿了。” 梁彦平一愣:“什么?” 她伸出手:“一紧张就冒汗,掌心都湿了。” 他屏息数秒,不知怎么评价她的语出惊人,于是缄默。 叶词反应过来,脸颊迅速升温,用力咬住唇角,假装若无其事。 电影开始播放,梁彦平问:“这什么片子?” “不清楚,恐怖片吧。”她装无知。 梁彦平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和烟,咬在齿间,轮廓晦暗不明,神情懒淡。 影片开场没多久,情节超出想象,越来越不对劲。 心理病态的丈夫控制欲极强,夜里发狂折磨妻子,竟然用啤酒瓶的瓶嘴…… 叶词吓到了,捂住眼睛,故作娇软靠在他胸口:“好可怕。” 梁彦平抽烟的那只手搭着沙发,似笑非笑:“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叶词赶忙解释:“我以为是正常的三级片,谁知道这么变态。” “不是说恐怖片吗?” “……”叶词露馅,张口结舌:“恐怖、三级片嘛。” 她不敢看他了。 梁彦平随口问:“你经常来录像厅看情ꔷ色电影?” “这种之前就看过一次。” “哪部?” “李丽珍,蜜桃成熟时。” “一个人?” “不是,和朋友。” 梁彦平轻抚额角,面无波澜,视线望着前方,忽然变得百无聊赖。 他没问,但叶词主动招认:“两个女同学。” “不用心虚。”梁彦平说:“我知道你朋友多。”男的女的打成一片。 回喜塔镇这几天,见识到她的好人缘,日日过得热闹,迎来送往,笑声灿烂,大多与他无关。梁彦平在此地没有伙伴消遣,回来只为见她而已。 电影里女人喊着不要不要,性虐待的画面毫无美感,叶词大失所望:“走吧,不想看了。” 从录像厅出来,天色已暗,迎面撞见一对小情侣,男的瞥见她,随口打招呼:“哟,嫂子,过年好呀。” 叶词噎了一下,正要驳斥那个称呼,对方却搂着女友钻进黑暗中。 “嫂子?”梁彦平笑笑,目色清冷,自顾往回家方向走。 叶词快两步跟上,挽住他的胳膊:“这么快就回去吗?逛逛吧。” 他不搭腔。 叶词勾着他转个弯,朝火车站那边带。 越走越僻静,人烟寥寥,不知觉间雨丝儿飘下来,火车站外有一家喜塔旅馆,招牌亮着艳俗的红灯,叶词带他到店门口避雨。 “你还在生气吗?” “气什么?” 叶词点了点脚,抿嘴说:“要不开个房间,上楼等会儿……雨没那么快停。” 梁彦平垂眸看着她,定定端详,这姑娘今天领他看三级片,现在又邀他开房,果然大胆奔放。 奔放过了头。 于是他不搭理。 叶词深呼吸:“过完年我就算二十岁了,整生日,送自己一份厚礼,应该吧。” 梁彦平低头点烟:“你想要什么礼物?” “一般普通的我不要。” “怎么算不普通?” “当然是新鲜的,没尝试过,好玩儿又能……学到知识的那种。” 梁彦平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轻笑:“这么贪玩,也不怕玩砸了。” 叶词挑眉:“只要喜欢,怕什么。”停顿片刻:“你不喜欢吗?” 梁彦平扣住她的手腕大步走进旅馆,到前台办理入住,上二楼,203,开门进房间。 叶词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灯光昏黄,廉价的墙纸猩红陈旧,厚重的窗帘不知多久没有拆洗过,床头柜小得可怜,旁边搁着一个热水壶,床也小,被子单薄得不像能过冬。 她到卫生间里看了看,出来发现梁彦平靠在窗户边吸烟。 叶词走近,拿过他的烟,自个儿抽了口,然后丢到外头,关上窗,连同雨声和寒风一起隔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说:“你不会让我主动吧?” 梁彦平说:“你想清楚,跟我好,你就不能有别的男人。” 叶词苦笑:“我在你心里那么没节操吗?” 梁彦平不语,他们大部分时间分隔两地,信任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半年我老在想一件事。”叶词仰头环住了他的脖子:“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把你包养起来。” 闻言他冷笑一声:“混成小白脸,我别活了。” 说着抱她上床。 “彦平,你、你有做过吗?”她好紧张。 他平淡地「嗯」一声。 叶词羞涩的表情瞬间僵硬。 “在幻想和梦里,”梁彦平用目光打量她:“很多次。” “……”叶词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耳朵热得发烫,小声告诉他:“我也是。” 她实在怀疑自己浪荡,竟然没怎么疼,倒勾出一些瘾,在最快乐的时候占有欲爆发。 “梁彦平,你发誓,这辈子只跟我这样,不许有第二个女人,否则、否则……” 她忽然词穷,想不出威胁的言语。 梁彦平撑在上面看着她,额角青筋暴起,神情勉强克制:“你也给我发誓,这辈子不准跟别人这样。” “好呀。”叶词稀里糊涂,在神魂颠倒之际什么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都说得出口,当时那一刻绝对是真心的,没骗人,只是誓言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时过境迁,谁又能保证得了呢? 第17章 ◎(02/9X)你是人吗,叶词?◎ 次日周六, 浮云暗沉,酝酿半日,下午忽然疾风骤雨, 湿哒哒扑簌漫天。 叶词宿醉初醒, 接到快递公司电话,赶忙起床,匆匆洗漱, 换了衣裳, 拎一把雨伞出门。 梁彦平站在电梯前等待下楼。 叶词扫他一眼,自顾整理毛衣和头发, 若无其事走近。 梁彦平垂眸抬手,看了看腕表, 猜她是不是睡到现在才醒。 电梯门开,他迈长腿率先进去, 按负一楼键。 明知还有个人,他也不退开点儿,叶词皱眉, 黑着脸上前, 擦过他,迅速按下一楼键,然后紧贴左壁,尽量楚河汉界。 昏睡一宿头昏脑涨,叶词用手背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个哈欠。 忽然梁彦平开口,问:“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她瞥过去, 冷笑了声:“你的好朋友杨少钧给我介绍的房子。” “是吗?”梁彦平很诧异。 “是的呀, 他还亲自带我上来参观。”叶词扯起嘴角:“不知道什么意思。” 梁彦平默然片刻:“你住多久?” “付了三个月租金。”她面无表情:“你放心, 等过完年我尽快搬走。” 梁彦平稍愣了下,淡淡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词奇怪地瞥过去,难不成他希望她住在隔壁,整天观赏他和女友出双入对,显摆自己情场得意? 做梦吧。 一楼到,电梯门打开,叶词昂首挺胸大步扬长而去。梁彦平打量那背影,想提醒她半身裙穿反了,但没来得及。 他把车子从地下车库慢慢开出去,外面阴云沉沉,细雨绵绵,风尤其大。江都金郡地处幽僻,不好打车,公交站也不近,他刚开到路上就看见叶词被困在雨里,小红伞被吹翻,她狼狈惊呼,娇小的身体仿佛也快被风卷跑。 梁彦平把车停过去,按两声喇叭。 她顾着修理雨伞,没有留意。 梁彦平按下窗户:“叶词。” 她闻声转过头,接着很快收回目光,不予理睬。 越着急越倒霉,那单薄的伞骨已经断裂两根,折成废铁棍,叶词恼火,被妖风吹得摇摇欲坠。 梁彦平冷眼瞧着,看她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叶词虽然犟,但混迹多年颇识时务,破伞既然用不了,索性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车子没开走,她也就顺坡下驴。 梁彦平见她冒雨上前,手快握住副驾座车门时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收回,转而钻进后座。 他愣了愣,下意识也想起什么,心脏猛地一揪。 “麻烦你送一程。”叶词能屈能伸,上车整理衣衫,没有注意他刹那僵硬的脸色。 梁彦平胸膛起伏,喉结滚了滚:“你去哪儿?” “东贵路。” 他拿起中控台的纸巾,整盒递向后面:“擦擦吧。” 叶词默然接过,低头擦拭脸颊和身上的水痕。 “下雨天还出门?”梁彦平缓缓拨动方向盘,貌似随意地开口。 “回公司拿点东西……”叶词忽然反应过来,抬眸瞥他:“你不也是?” 梁彦平道:“爸妈新房子装修,物业说楼下发现漏水,我过去看看。” 刚回国就给父母买房,可真孝顺。 叶词弯腰擦皮鞋:“他们还在外面带团吗?” “没有,已经退休了,今年出去旅游,好几个月不在家。” 叶词哦了声,没有接话,大概觉察到怎么跟他闲话家常起来,于是缄默不语。 丰田佳美在冷雨霏霏中驰行,窗外是灰色潮湿的冬日街道。 梁彦平点了根烟,车窗开几分缝隙,白色烟雾扑腾飘散,雨滴三三两两砸进来,落在他的左肩和侧脸。 叶词嘴唇微动,忽然烟瘾也被勾了出来。 红绿灯前车子停下,叶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往前探头:“喂,给我来一根呗。” 梁彦平瞥了眼后视镜,两指夹住嘴里的烟,随手递给她。 叶词怔住,拧眉道:“干嘛?” “只剩这根。”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是敷衍还是捉弄:“你要吗?” 叶词冷冷地:“不用,谢谢。”说完往后靠向椅座,转过脸看雨景,不再跟他说话。 车里静了会儿,手机单调的铃声响起,梁彦平接通放在耳边,也不知那头说了些什么,他的神色瞧不出任何波澜,只嗯一声,淡淡地:“我知道了。” 沉默在车厢蔓延,封闭的空间令人昏昏欲睡,叶词把脑袋歪靠在玻璃窗上,打个哈欠,眼睛湿了,她抬起袖子擦两下。 这时听见梁彦平开口,随意般询问:“你和许慎还在一起吗?” 叶词拧眉:“你家黄历还能再老一点吗?” 闻言他笑了笑:“谈了多久分开的?” 叶词心生抵触,扯扯嘴角:“问这个干嘛?” 梁彦平冷嗤:“没什么,还以为你们会白头偕老,真可惜。” 叶词听得刺耳,眯眼笑说:“不可惜,天下男人多的是,多谈几个慢慢挑嘛。” 梁彦平从后视镜瞥过来:“能问问你们为什么分手吗?你又找到更好的了?” “不关你事。” 梁彦平眉梢微动,缓缓抚摸额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若有似无轻点。 叶词如坐针毡,胳膊抱在胸前,姿态防备。到了东贵路,她冒雨下车,跑进临街一栋七十年代的三层老楼。 梁彦平注意到她穿反的裙子,想提醒,但显然又晚了一步。 好吧,看来是天意。 他摇头笑笑,开车扬长而去。 叶词上二楼,走廊过道被雨水打湿,缝隙里的青苔愈发翠绿,公司隔壁是一间画室,今天周六,墙边东倒西歪数把雨伞,叶词前往门边打量,两排整齐的桌椅,八九个上兴趣课的小学生,面前摆满颜料和画纸。 “刘老师。”叶词屈指扣门:“我的快递是不是放在你这儿?” 中年男子闻声从桌下拎出一个纸箱:“对,给你收着呢。” “谢谢啊,麻烦你了。”叶词尝试抬起来,还有点费劲,她推回公司,找工具刀拆封。 许妈妈明天过寿,她订的寿礼总算送到,没有耽误事情。 想到这里避无可避,叶词掏出手机给许慎打电话。 那边接通,却是一个女人的笑声,爽快而清丽:“犹豫什么,我帮你接呗,她又不吃人……喂,叶子啊。” 叶词听出是伏茜,愣半秒,笑说:“茜姐。” “你在哪儿呢,过来打麻将,大家都在,正好聚一聚。” 她推辞:“我在公司有点事,下次吧。许慎呢?” “阿慎感冒了,在吃药,你找他有悄悄话说呀?” 叶词没有理会对方的调侃:“明天许妈妈生日,我想问问他到底要不要回去?” 这时许慎把手机拿走,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你还真听许恪的话,就那么怕他么?” 叶词对那嘲讽的语气置若罔闻,又问了一遍:“明天你回去吧?” “回呗。”许慎语气吊儿郎当:“中午十一点,我接你。” “不用。”叶词忍不住说:“十一点那么晚,到了直接吃饭吗?早些出发吧。”真不懂事。 许慎慢悠悠地:“你不会开你那辆破面包车上门吧?别墅区,我担心你被当成收垃圾的挡在外面。” 叶词没有跟他斗嘴的兴趣:“不用费心,我自己会打车。” 正要挂电话,这时听见许慎说:“明天早上你过来喊我一声,否则我可能睡过头。” 叶词皱眉,想糊弄过去,手机里却只剩下一阵忙音。 这人真是没有半点改进,年近三十还这么桀逆放恣,嚣张乖戾,周围所有人都在迁就他的任性。难怪许妈妈怕他死在外面,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有时连叶词都想一脚踢死他。 次日一早天气阴,好在无雨,叶词提着礼盒坐车去找许慎。 路上给他打电话,那边骂骂咧咧接起,嗓子极哑,烦道:“干什么?” “我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你收拾一下出门吧。” 许慎啧一声:“才几点,还让不让人活?” 他发完脾气挂断电话。 叶词蹙眉,深吸一口气,捏捏鼻梁,等到他住的小区,先把死重的礼品放在保安室,那是一只约二十斤的藏香猪火腿,费了许多周折才订到的。 她很久没来过,但老保安一眼认出她,高兴地打招呼:“叶小姐,多久没见了,你好吗?” “挺好的,谢谢你。” 叶词上楼敲门,不多时听见拖鞋啪嗒啪嗒走近,门打开,一个面容清丽的女郎裹着浴袍出现在眼前。 又是这种把戏,叶词笑笑:“许慎起床了吗?麻烦你催一下。” 女郎打量她,目光探究而警惕:“你是?” 手机铃响,叶词皱眉接电话,女郎不等回答,扭身娉娉袅袅去卧室叫人。 “叶子,你们出发了吗?”许恪问。 “快了,大概十点钟到。” “阿慎没闹脾气吧?” 她压下烦躁:“没有,你放心。” 许恪语气尤为真诚:“辛苦你了,我知道他不好对付,你多担待些,气不过可以直接骂,打也行。” 叶词皮笑肉不笑:“明白。” 这边刚挂电话,身裹浴袍的美人从房间出来,耸耸肩:“他想多睡会儿,要不你先走?” 叶词耐心耗尽,大步进门,径直闯进主卧,见许慎趴在蓬松的被窝里,□□半身,够舒坦的。 叶词冷嗤,不再顾及情面,讥讽道:“你几岁了,起个床还需要人哄,没断奶吗?” 许慎闻言失笑,懒散挪动睡姿,瞥她一眼:“生气了?” “你想为难我可以用高级一点的方法。”叶词面无表情:“几年过去还这副德行,玩老掉牙的公子哥把戏,幼稚得沾沾自喜,你是男人吗?” 许慎支起身靠在床头,眯眼直视她,嘴角微扬:“哟,专程骂我来了?”他讪笑,拿过床头柜上的打火机点烟,吊儿郎当挑眉:“继续呀,骂完你自个儿去许家吃饭,我就不奉陪了。” 叶词语气始终冷静:“既然如此,昨天为什么不直接说?浪费我的时间。” 许慎懒懒伸长腿:“不好意思,看你不爽,刚刚才决定的。” 叶词默然望着他。 许慎歪着脑袋笑笑:“怎么了,不会想打我吧?”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吗?”她忽然这么问。 许慎愣了下。 “就算以前发生过一些恩怨,早就扯平了吧。”叶词笔直站立床角,像棵凌霜傲雪的树:“我不欠你的,许慎,请你收起这副烂人样,别让我后悔当初跟你在一起过。” 他笑容僵硬,瞬间脸色冷下,一动不动看定她,指间香烟缭绕,仿佛失去呼吸,动弹不得。 叶词对他了如指掌,瞧那神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给你十分钟,够吧。” 许慎避开目光,垂眸掐掉香烟,勉勉强强「嗯」了声。 叶词看一眼手机:“我不会多等你一秒,动作快些。” 说完转身出门,率先下楼。 * 许慎起床匆匆洗漱,换衣服时才发现家里还有个人。 “昨晚我喝多了,谢谢你收留。”女郎抱着胳膊埋怨:“可是你怎么把人家丢在客厅就不管了?大冷天也不给一张被子,我半夜冻醒好几次。” 许慎套上毛衣:“谁准你在我家洗澡的?” “别那么小气嘛,我一身酒味,昨晚你也不帮我擦擦。” 许慎嗤笑:“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他不记得这女孩姓甚名谁,昨晚酒局,也不晓得她跟着谁来打秋风,这个圈子常有人蹭吃蹭喝蹭小费,靠交际和聚会混日子。 因为叶词要上门,所以他才让陌生女孩留宿,就为了一点恶趣味,想惹叶词生气。 可若她认真动起怒来,许慎总是理亏的,不敢把话说到底。 “你被人家骂,也不用拿我撒性子吧?”女郎讥诮。 许慎见她穿着自己的浴袍,提醒道:“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件衣裳拿出去扔了。”说着从钱夹抽出一叠现金:“车费够吧?别动我家东西。下次饭局再叫你。” 女郎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但看在出手大方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诶,那位姐姐是谁,你这么怕她,传出去丢脸不?” “我怕她?”许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模样长得俊,女郎略失神,他拿上外套疾步出门。 叶词返回保安室取火腿,与门卫闲聊。 “你儿子现在上大学了吧?” “没有,他成绩不好,没考上,进厂做销售了。” “什么厂?” “电器,卖空调。” 叶词点点头:“做销售有前途,可以给你减轻负担了。” “唉,别给我惹事就行。”老保安发现许慎的车子停在路边,于是替叶词把火腿拎过去:“这个重,我帮你拿。” “太谢谢了。” 许慎隔着玻璃窗打量,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叶词身上有种特质,似乎跟任何人都能聊两句。 等她上车,许慎清咳一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藏香猪火腿,送给你妈妈做寿礼。”她系安全带。 “你怎么想的,送火腿?” 叶词表情淡淡:“你妈喜欢的东西,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 “有我大哥清楚不就行了。”许慎说:“怎么办,我没给她准备礼物,现在去商场买还来得及吗?”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叶词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我替你准备了。” 许慎微怔,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 “贵吗?” “贵。”她随手将小票也递给他:“麻烦尽快把钱打到我账户。” 许慎乖乖应下。因为感冒未愈,嗓子痒,他轻咳了两声。 叶词竟然有备而来,立刻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 许慎眼尾抽动,冷笑道:“您还真是惜命。” 没错,她不想被传染。 车子平稳上路。 许慎的父母并不住在本地,开车过去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叶词上车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先睡吧,到了我叫你。”许慎说。 她没有搭腔,撇过头去闭目养神。 收音机打开,调至音乐电台,主播温柔的声线抚慰神经,不多时她沉入梦乡。 许慎转头看看叶词。 其实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粗略算算大概十年,初次相见是在教学楼的走廊,她和叶樱刚转校过来不久,一个上初三,一个初一。许慎老早听到消息,初中部来了对姐妹花,不过最开始出名的是叶樱。她腿脚残疾,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同学关系处不好,成了大家取笑调侃的对象。 某天许慎被金刚一伙人带往初中部看热闹,到三楼,走廊已经围满了人,一阵阵起哄。 “干嘛呢?” “打起来了。” 金刚拨开人群:“喂,让让。” 许慎走到前端,看见一个矮小的姑娘扑向一个男同学,那男的许慎认识,叫唐翰,有点儿交情,但不算熟。 “什么情况?” “唐翰嘴欠,说她妹妹是死瘸子,还学人家一瘸一拐走路,这不被姐姐知道了,上门找他算账。” “有鬼用,看那细胳膊细腿,跳起来打都没杀伤力。” 许慎双手插兜,在周围的七嘴八舌里听见那姑娘的名字,叶词。 她个头矮,顶多只有一米五八,而唐翰几乎一米八。体型差距太大,胜之不武,唐翰也不屑跟她动手,每次人扑上来,他就用力甩开。叶词结结实实撞到墙上,无半秒犹豫,当即又扑过去厮打。 再次被甩,她摔落地面,手腕已经擦破皮,浑然不觉,目光坚毅,盯死唐翰,继续撑起身冲向对方。 周围一次次发出惊呼,她一点儿不在乎遭同学看热闹,也不管力量悬殊,只朝着目标去做。 唐翰不厌其烦,没想到会被她死缠。 “你他妈有病啊?!”他像丢垃圾似的把她推远。 叶词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猛地撞到许慎身上,旁边金刚等人下意识避开,许慎没躲,正面重重挨了一下,脚也被她踩得生疼。 原来力道这么大,她没散架也算皮实。 许慎垂眼瞧着跌落腿边的少女,她尝试站起来。但这回砸得有点狠,趔趄一下,失败了。 就那一下,许慎心弦似弹破了音,不待细究,当即跨过她,上前揪住唐翰的衣领:“撞我干什么,你他妈故意的?” 唐翰发懵,正要辩解,许慎扬起拳头挥了下去。 后来金刚调侃他:“什么意思,还搞这出?人家小姑娘怎么受得了,到时候芳心暗许非你不嫁,我看你怎么办。” 许慎不以为然,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而已,喜欢他的女孩子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他不在乎多一两个。只是金刚的恭惟当着许多兄弟说出口,许慎的虚荣心被勾起,也等着叶词上门答谢。 可谁知一个星期过去,她压根儿没来找他。 许慎面子挂不住,某天中午在面馆遇见两姐妹吃饭,他大张旗鼓坐到隔壁桌,想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让她主动过来搭讪。 叶词的关注点全在叶樱身上,见妹妹心情不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叶樱眉头紧锁,对此话题异常抗拒:“能别管我的事吗?我真的不想惹麻烦。” “这叫什么话,忍气吞声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 “我只想息事宁人。”叶樱神情麻木厌倦:“忍一时风平浪静,过一两天所有人都忘了,你再闹,只是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而已。” 叶词一意孤行:“你是我妹,我不能明知你受欺负还不闻不问。” “那就别当我是你妹!”叶樱突然吼了一声,仿佛烦透了姐姐自以为是指手画脚。但吼完立刻后悔,垂头缄默许久,平复呼吸:“总之你别管了,我自己能处理。” 叶词抿嘴愣怔,缓缓搅拌碗里的面,没再说话。 许慎算看出来了,这个妹妹是她的弱点和软肋,男人都敢打,面对小妹发脾气竟然闷不吭声,果然一物降一物。 当日下午课间,许慎找到叶樱所在的班级,走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打量一番,然后当着全班的面说:“这是我妹妹,初来乍到,请各位同学多多照顾,她要有什么得罪你们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说完望向叶樱,略笑着:“刚转来不习惯吧?如果有人对你不礼貌,乱讲话,或者摆臭脸搞孤立,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姐夫,姐夫给你出头。” 当天放学前,叶词是许慎媳妇儿这件事就在二中传开了。 这招果然见效,叶词很快找上门,火急火燎,眉头拧成麻花,满头雾水,表情像被雷劈过。 就这么相识了。 头一年许慎和叶词关系不错,问她当初听见流言什么感觉。叶词说:“要不是看你真的帮到了樱子,而且长得也算俊俏,我肯定翻脸。” “不至于吧。”许慎觉得她拿乔,故作某种姿态,装腔调罢了。某些女孩口出狂言,只是仗着身边人给面子捧场而已。 做朋友那段日子,时常玩在一起,许慎毫不掩饰对她的偏心,新鲜感和征服欲上头,每天都要见面吃饭。暧昧阶段自有乐趣,等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给足暗示,可叶词依旧浑然不觉。 起初许慎当她装天真玩把戏,后来发现她是真没往男女之情方面琢磨。 怎么可能呢?大概太迟钝,需要敲打吧。许慎觉得好笑,某日带了个漂亮女郎在她家巷子口调情,眼看她远远过来,便搂着女郎接吻,亲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叶词手捧一本武侠小说,低头看得入迷,慢慢悠悠和他们擦肩而过。 隔天许慎去找她,想试探反应,问:“昨天你看的那本什么书,古龙还是梁羽生?” 叶词诧异:“昨天你碰见我了?在哪儿,怎么不打招呼?” 许慎被噎住,瞪着她,竟然无法接话,半晌过后冷笑一声,算是服气。他的耐性和新鲜劲差不多用尽,索性跟她摊牌挑明:“喂,不如你当我媳妇儿吧。” “哈?” “我是说谈恋爱,搞对象,你,跟我。” 叶词张嘴瞧他,拧眉笑说:“别闹了。” “我说真的。” 她想也没想:“我还小,要读书。” 多蹩脚的借口啊,许慎拆穿:“又不是樱子,装什么好学生。” 叶词笑笑,于是直截了当:“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许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屏住呼吸盯紧她,心里压制着震惊、恼怒和失望:“你确定?” 其实他要问的是:你敢再说一次? 叶词当真不顾及他的男性尊严:“确定。你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朋友,多尴尬呀。” 许慎太阳穴发痛,面无表情道:“叶词,你跟我要么做男女朋友,要么就是陌生人,你自己考虑清楚。” 她眨了眨眼,愣怔数秒,回味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扬起嘴角轻笑,目光也变得冷泠泠,就像瞬间将这一年的交情抹杀干净。 “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叶词虽然善于交友,但天性吃软不吃硬,少年时期更没有学得圆滑,脾气犟起来直接翻脸,说绝交就绝交,不会拖泥带水做扭捏姿态。 许慎自家中发达以来,身边围绕的皆是笑脸人,阿谀奉承者司空见惯,就算不巴结,亦不会蠢到主动得罪他。听惯了恭惟,面对叶词的拒绝和挑衅,许慎如同遭受奇耻大辱。于是说到做到,一夕之间与她交恶,再不往来。 顺从乖巧的女孩随处可见,她又不是仙女,以为自己有多特别? 许慎气恼叶词不识抬举,便带漂亮女孩招摇过市,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且做得人尽皆知,就想让某个不知趣的感受嫉妒与落差。 一段时间过后气消了,又觉得没劲。他猜叶词必定也在后悔失去他这个朋友,总有一天要来求和。 高中三年,许慎无数次给台阶,身边的狐朋狗友只认叶词做嫂子,见面恭恭敬敬和和气气,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暗示。 可直到高中毕业她也没有向许慎服软低头。 好倔的姑娘。 算了吧,许慎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她较什么劲,就让她做回赢家又如何,承认喜欢她,不会少块肉,更不会死。 许慎心里计划着怎么跟叶词缓和关系,以为只要自己肯让步,定然顺利将她感化。 可万万没料到,她身边忽然冒出一个梁彦平。 冷清清,假正经,小白脸的皮相,不过多读几年书,就这么把她给骗了。 许慎这才醒悟,叶词没有赌气,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 一路安枕,叶词醒来发现已经抵达别墅区,身旁的司机脸色阴郁,也没人招惹他,不知又闹哪门子脾气。 叶词揉揉眼睛,见车子被拦在门外,原来许慎没有出入卡,保安需要联系业主,得到确认之后才放行。 “君堡管理很严,开发商的老板都住在里边。”叶词刚睡醒,嗓子有点哑:“自己家连出入卡都没有,你怎么混的?” 许慎抚摸眉骨,神态厌倦:“要不是你威逼利诱,我根本不想来。” 叶词拧眉瞥过去:“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这样。” “我爸那个暴君,不高兴就把我吊起来打,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词觉得好笑:“你现在几岁了,还怕被他吊起来吗?”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正说着,保安放行,许慎开车进去,慢慢绕了十分钟,然后迷路。 叶词抚额:“我们能赶上午饭吗?” “能。” 接着又绕十分钟才找到许家的独栋大宅,许恪搀扶妻子苏清在花园里散步,苏清穿一条针织长裙,外面披着皮草,腹部隆起,看上去大概五六个月了。 他们夫妻平日住在津市,回来的时间也不多。 许慎没打算把车开进车库,就近靠边停下,慢条斯理解开安全带,这时叶词已经摘掉口罩下车,拎起二十斤重的火腿大步上前,热情地打招呼。 “嫂嫂,恭喜恭喜,这么大的喜事,上次见大哥,他怎么一点儿都没透露。” 苏清笑说:“叶子你也不来看我,多久没见了。” 许恪瞥向后面懒懒散散上前的人:“我说吧,叶子才请得动他大驾。” 许慎单手插兜,扬起嘴角,不知什么意思:“又要当爹了?大冬天站在外面干什么,不怕嫂嫂冻着?” 许恪抬眉:“怕你不认识家门,好心好意出来迎接。” “那我谢谢了?” 许恪推了推眼镜,发现叶词手中的礼品拎得费劲,伸手帮她提:“这是什么?” “藏香猪火腿。”叶词笑眯眯:“以前听许妈妈念过几次。” “这可不好买。” “托人从藏民家里收来的。”叶词挽住苏清的胳膊:“嫂嫂,走慢点。” 许慎跟在她身侧,手里握着首饰盒,心不在焉转动。 许恪打量弟弟:“明年就二十八了,也该想想结婚生子的事吧。” 许慎随口道:“我动过手术,生不了孩子。”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坠地,苏清和许恪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什么意思?” 许慎耸耸肩:“真的,不信你问叶词。” 靠。叶词背脊发麻,难以置信地瞪住这个疯子,心里大骂脏话,气得呼吸发抖。 许慎却若无其事,话题轻飘飘带过,瞥着许恪:“再说有你开枝散叶不就够了,你看你多厉害,五年抱三……啊,不对,小宝不算。” 叶词一把扣住他的胳膊,指甲暗暗用力,示意他赶紧闭嘴。 苏清脸色淡淡,什么都没说,先行进屋,许恪则冷眼扫过去:“待会儿交代一下你生不了孩子的事。” 叶词深呼吸,等人走了,压低声音质问:“你发癫啊?!” “怎么了,实话而已。” 苏清是二婚,当初带着一岁半的儿子嫁给许恪,后来又生了个儿子,现在怀上第三胎,夫妻俩是真喜欢小孩。 “人家一岁半就养在身边,和亲生父子没有差别,你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干什么?” 闻言许慎嗤笑:“你真信呢,他做给他老婆看而已,许恪那种人怎么可能喜欢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要不是他亲弟弟,他早就找人暗杀我了。” 叶词没兴趣听这个:“行,你喜欢得罪他们夫妻,喜欢作死,随你便。”她气得脑袋嗡嗡直鸣:“什么叫生不了孩子?你被阉割了吗?” 许慎耷拉着眼皮子看她:“你说呢?” 叶词一点儿不想提及往事,急火攻心,瞬间口不择言:“那个破手术,再去做一次,不就没事了?” 许慎稍稍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叶词,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愿意结扎?复通之后也不是百分之百能生育的,在你心里就是个破手术,对吧?” 她脑壳又闷又疼,浑浑噩噩如湍流翻涌,不知往哪里打转。屏息冷静数秒,勉强恢复理性:“跟我没关系,我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是你自己愿意,事先也没和我商量。待会儿麻烦你向大哥解释清楚,不是我害得你不能生孩子。”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别墅。许慎站在冷风里看着那道背影,一如既往地冷酷,过河拆桥,独善其身。他摇头嗤笑,缓一会儿才进去,刚到客厅,许妈妈喊着心肝宝贝,扑上来将他抱住,险些掉泪。 许父则阴沉着脸,一个字都不吭。 午饭过后叶词陪长辈们打牌,在麻将桌前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后腰酸痛,头昏脑胀。 忽然许慎来到身后,拍拍她的肩:“我来打两圈,你去吃点心。” 叶词得以脱身,到小客厅吃了一块蛋糕,接着不知怎么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近黄昏,夕阳西下,从玻璃窗洒落温柔余晖,她身上盖着许慎的外套,隐约有古龙水的香气。 许妈妈过来,怀里抱一只蝴蝶犬:“哎呀,叶子你怎么不去客房休息,当心感冒!” 她有点迷糊,睡得脸颊红通通,血气十足,打个哈欠,表情些微茫然。 许慎靠在门边打量,见她那德行,想起两人在一块儿时,她每次午睡醒来,愣愣地坐在床边,呆鹅一般,他打趣问:“一加一等于几啊?” 叶词感到智商受辱,像小狮子发怒:“滚!” 憨态可掬,许慎就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亲:“瞧你那傻样儿。” …… 她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这些回忆呢?跟他在一起,也曾经快乐过,对吧? 许慎没法确定。 晚上八点,他开车送她回家。 叶词说:“你妈希望你住一晚,多陪她两天。” “那你怎么办,这里打不到车的。” “我叫伍洲同来接就行。” 许慎按下车窗抽烟:“不找个借口,我怎么开溜。” 叶词轻叹:“真替许妈妈不值,怎么生了你这个逆子。” 他笑笑没有接话,开回津市才问:“你现在住哪儿。” “天霞路。” 不多时到了江都金郡,叶词准备下车,许慎忽然开口,问:“今年回喜塔过年吗?” “还没定,到时再看。” “樱子结婚,我准备了贺礼,还没机会给。” 叶词皱眉:“你怎么知道她结婚了?” 许慎淡淡地:“偶尔有联络。” 叶词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关心别人的家事做什么,不过叶樱一向把许慎当半个兄长,极尽维护,她也不好干涉他们来往。 叶词下车回家,进小区,走进楼道,她站在电梯前扶住额头,大拇指和中指按揉太阳穴,酸痛异常。 今天实在太累了。 睁开眼,发现梁彦平出现在楼道里,他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香烟、钥匙和钱夹,大概是刚才出门买烟。 两人都没吭声,也不打招呼,沉默地坐电梯上楼,各自回家。 * 元旦放假三天,黎蕊涵窝在家中不愿出门。 早上醒来翻看手机,发现杨少钧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她眉头微蹙,只当没有看见。 黎母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热牛奶:“乖乖,你们台今晚有元旦晚会,你不用去盯着吗?”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节目是提前录好的。” “这样啊。”黎母放下杯子:“彦平也放假了吧,叫他来家里吃饭呀。” 黎蕊涵不语。 她母亲打量她的神色:“怎么了,这几天心事重重的,跟他吵架了?” “没有。” 黎母轻叹:“乖乖,你得把握好啊,年纪不小了,彦平那种条件不是遍地都有的。” 黎蕊涵最不耐烦听这个:“你觉得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是吧?” “妈妈只是提醒你要用心经营感情,你跟我抬杠做什么呢?” 她也觉得自己态度不好,抿了抿嘴,默然端起牛奶。 黎母说:“中午我做红烧肉,你送去彦平家和他一起吃吧,元旦节,他父母不在,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黎蕊涵浑浑噩噩起床洗漱,换了衣裳,拎着母亲备好的保温桶出门。 坐在出租车上,她下定决心要跟梁彦平摊牌。 虽然那晚和杨少钧一度春宵,次日醒来她就后悔了。但黎蕊涵自恃心气儿高傲,不屑遮遮掩掩,况且也想看看梁彦平的反应。 不多时到了他的住所,从电梯出来,按响门铃。 不一会儿梁彦平开门,他穿着简洁的运动服,额头微微细汗,似乎刚从跑步机上下来。 黎蕊涵心跳飞快,瞧了他一眼便立刻避开对视:“我妈让我带红烧肉给你。” 她递上保温桶。 梁彦平接过:“进来吧。” “不用了。”黎蕊涵硬着脖子,尽量保持骄傲的表情:“这两天我在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梁彦平目光淡淡,见她不打算进来。于是斜靠着门框,单手插兜,垂眸悉听尊便。 黎蕊涵的心脏蹦得毫无章法。话到嘴边,她是想一股脑说个清楚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想到分手两个字,难受得厉害,心虚之下选择先发制人。 “你、你知道自己有多难相处吗?说好听叫理性,其实情商低心肠硬,像个冷血动物!温柔体贴看不到,细心热情更是丁点儿不沾。我的生日你从来记不住,情人节还得我提前一天打电话提醒你订餐厅。工作永远排在我前面,我就是给你当摆设的,和别的家具功能一样,对吧?在一起两年,连上床都像例行公事,你说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谈恋爱呢?!” 黎蕊涵数落完,胸膛剧烈起伏。 而梁彦平安静地看着她,眉眼深邃似幽潭,泰然自若般接受一切指责:“然后呢?” 黎蕊涵撇了撇嘴,脸颊滚烫:“我要认真想想,最近你不要联系我。” 留下这么一句,她当即转头跑进电梯,匆匆逃离。 梁彦平觉得好笑,正欲关门,这时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楼道走了出来。 叶词目不斜视,本想直接回家,奈何被他盯得太厉害。于是强忍笑意,清咳一声:“那个,我不是故意偷听哈,垃圾桶在安全通道,我就是丢个垃圾,谁知你们俩站在门口吵架,我也不好意思出来,免得尴尬,对吧?” 梁彦平不作声,冷冷看着她。 叶词用力抿嘴,实在憋不住了,表情失控,忽然捂住肚子笑弯了腰。 “哈哈哈,例行公事……行不行啊梁彦平,干那种事竟然被人家挑剔,你才三十岁就性冷淡啦?可别说跟我好过,真够丢人的,哈哈哈……” 梁彦平面无表情朝她慢慢走近。 叶词有所觉察,立即咬住下唇止笑。 他冷清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审视,判断,然后询问:“你是人吗,叶词?” “……”梁彦平不想多看她一眼,转身进屋,砰地关上防盗门。 “喂,”叶词感到莫名其妙:“何必这么认真?你被她骂,冲我发什么火?找找自己的原因吧,老婆都要跑了。人家说得一点儿没错,你好好检讨一下!” 第18章 ◎(2003)你跟我姐在一起?◎ 之后连续几天没在小区碰见梁彦平, 叶词乐得自在。 春节前十天,叶樱学校放假,与丈夫柳骏坐绿皮火车回津市过年。 这日下午, 叶词和伍洲同开着面包车到火车站接人。南方的腊月雨水频繁, 冷就罢了,一落雨,湿气直往骨头里钻。 他们去得早, 到处闲逛, 买热腾腾的玉米和盐水花生,消磨半个小时, 再抽完一根烟,哐当哐当, 火车进站,月台霎时人潮汹涌。 “老叶!在这儿!”伍洲同拉她闯入逆流, 找到14号车厢,不一会儿叶樱走了下来。 “樱子!”伍洲同高喊一声,叶词也看见了她, 挤过人群靠近, 上下打量,笑得眉眼弯弯:“哟,瘦了点儿,精气神不错。” 叶樱亦盯着姐姐瞧:“等多久了,冷不冷?” “不冷,还行。”叶词一边揽住妹妹,一边望向她身后的柳骏, 朴实无华的端正青年, 两手拎着蛇皮袋和行李包, 寸头,眉眼清澈。 “就是你小子把我妹拐跑的?” “姐。”叶樱扯她衣裳:“你别欺负他。” 叶词眯眼笑道:“我才说一句,你就护短了?” 伍洲同朗声开怀:“人家樱子嫁做人妇,向着自己丈夫理所当然嘛。” 柳骏有些不好意思,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姐。伍洲同主动帮忙拿行李,叶词搂着叶樱:“走,给你们接风洗尘。” 她和伍洲同早在酒楼订好包厢,四人吃吃喝喝,相谈甚欢。 晚饭后开车回江都金郡,叶词忙不迭向妹妹和妹夫展示公寓。客房整洁干净,床单被褥和一应生活用品都已布置妥当。 “怎么样,这房间还可以吧?” 叶樱不由轻叹:“姐,辛苦你了。” 叶词有点受宠若惊,诧异地看着她,又看看柳骏:“婚姻这么厉害?人一下就长大了。” 叶樱笑:“你也赶紧定下来吧。” “五筒催我就算了,怎么你也开始催婚了?”叶词拧眉笑说:“行吧,我先物色对象。” 当晚叶樱撇下丈夫,和叶词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说过体己话了。 “柳骏对你好么?” “他很好。” “公公婆婆呢?” “他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勤恳踏实的庄稼人,性情温和,对我也很爱护。” 那就好。叶词舒一口气,又问:“那些学生孩子没有捉弄你吧?” 叶樱笑:“你是担心他们嘲笑我的腿有残疾吗?” 叶词没料到她如此直接,竟然毫无避讳。 “放心,我做老师还是比较有威严的。山里的小孩大多都是留守儿童,心思敏感,其实需要我们的关怀。” 叶词调侃:“是,叶老师,你的威严我从小领教到大。” 叶樱搂着她:“姐,明年暑假我和柳骏补办婚礼,打算在土亚村摆酒,那时你又得跑一趟了。” 叶词笑叹:“你真把学校当家了,结婚也不回津市办。” “第二个家嘛,你不知道,我的学生和土亚村的村民把我当自家人看待,我的理想和工作成果都在那里实现,特别有价值感,特别满足。” “真的吗?” “嗯。” 叶词之前一直无法理解她跑到偏远山区的举动,当初叶樱从师范毕业,立即申请了公益支教项目,叶词得知以后和她大吵了一架,不可开交。 “津市那么多学校,你非要去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教书?这么想的,叶樱,你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当年高考成绩出来,明明有顶尖的大学可以选,我给你推荐的专业都是现如今最吃香的,你说你想教书育人,要读师范,我没说什么吧?读了四年,现在放着重点学校不去,你要支教……” 叶词气得手发抖,头昏脑涨。 叶樱也绷着脸:“我有我的理想……”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支教工资低得离谱,你不在乎金钱,行,那安全呢?一个年轻女孩子孤身奔赴山区,出事怎么办?城里的学生不是学生,满足不了你的理想吗?!” 叶樱鼻子酸红,哽咽道:“你不会理解的,你的价值观里只有追名逐利,只看得到钞票和前程,可那些东西并不是我想要的,你没有资格支配我的人生!” 叶词闻言大怒,红着眼眶质问:“我没有资格?我供你上大学,你说我没有资格?叶樱你很清高啊,瞧不上我世俗铜臭,那就别花我的钱啊!” 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们冷战两天,都不搭理对方。 等叶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即便是她供叶樱读书,也不能因此认为自己有权力凌驾在她之上,甚至控制她的人生选择,这和封建大家长有什么区别呢? 细想下来,其实樱子的话不无道理,她的价值观趋向于世俗意义,即所谓的成功,要有钱有车有房,还有体面的事业。所以支教在她看来毫无前程可言。 但叶樱想要这种成功吗?她孤僻的性格本就难以融入主流社会,就算强迫下来,又怎会开心呢? 叶词辗转一宿,终究把道理想通。 次日清晨姐妹俩相对而坐,吃着早饭,叶词琢磨着怎么开口,这时叶樱却先张嘴:“姐,那天我不该那样说话,明知你赚钱辛苦,我竟然口不择言,脑袋发昏了。” 叶词愣怔,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叶樱垂下眼帘:“我想过了,如果你真的不同意,那我就不去支教了,人不能只顾着自己。” 叶词心里难受:“别这么说,樱子,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我也想过了,不该勉强你按照我的意愿生活。你长大了,人生得自己做主。” 叶樱惊讶地望着她,思绪悠荡,许久无法言语。 虽如此,女孩家独身远行,到底放心不下,叶词坚持亲自送她到支教的地方。 两人坐火车前往西南,三天三夜,到省城换大巴,颠簸数小时抵达县城,再转车去镇上。校长等在车站接应,请她们下馆子吃了顿饭,然后继续赶路。 村里的学校建在山顶,她们背着行李爬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放眼望去是几幢简陋的三层旧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叶词打量周遭环境,心下荒凉,转眼望向叶樱,她看着空地上迎风飘扬的旗子,却是笃定一笑。 天色已晚,叶词留宿教师宿舍,水泥地,木架床,她睡在上铺,翻身就撞到了墙。 黑暗中叶樱在下铺轻轻喊她:“姐。” 叶词没有回应。次日清晨起个大早,山中雾气弥漫,叶樱已经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烧热水,一瘸一拐地端进来给她洗脸。叶词看得心酸想哭,但什么都没说。 简单吃过早饭,姐妹俩就要准备告别。叶词找到校长,郑重地拜托她关照妹妹。叶樱远远瞧着,不知姐姐说了些什么。但明白是为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如此在乎自己了。 交代完,叶词下山赶班车,叶樱和校长送到村口,她招手笑说:“就到这里吧,别送了。” “姐,你路上当心。” “知道。” 叶樱站在山上目送良久,见姐姐的背影渐远,一边走,一边不断抬起胳膊……猛然意识到她在擦眼泪,叶樱霎时间也忍不住掩面啜泣。 …… 分别日久,私房话持续到深夜,不知疲倦。 “对了,柳骏是和你同一年支教吗,我怎么没在学校见过他?” “他比我晚到几天。” “你们怎么好上的,跟我说说。” 叶樱笑:“他这个人嘴很笨的,除了教课,平时都不太说话,做事却很勤快,放假还会帮村里的孤寡老人干农活。有一天我去学生家做家访,回校的路上忽然下大雨,我不小心摔进山沟,疼得起不来。幸好柳骏就在附近,听见我呼救,冒雨跑过来,把我放在背篓里,爬上坡,一路背回村民家避雨……” 叶词莞尔:“患难见真情?” “算是吧,当时觉得他特别可靠。” 叶词困了,打个哈欠:“妈妈要是见到柳骏,肯定很高兴。” “对呀。” “今年要回喜塔镇么?” “回吧,多久没回去了。” “房子一直空置,不晓得还能不能住。” “打扫一下就行,有柳骏呢,他最能干活了。” “行,你舍得使唤他就行。”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 清晨,叶樱起个大早,在厨房翻找食材,煮了一锅粥,把仅剩的几个鸡蛋给炒了。 柳骏也起得早,问:“要不要叫你姐?” “不用,让她多睡会儿,她起床气可大了。” 两人早饭后出门逛街买菜。叶樱说:“别看我姐那么大人,其实不怎么会过日子的。” 柳骏也看出来了:“嗯,冰箱里只有啤酒和罐头。” 他们去超市采购油盐酱醋,菜类肉类装满几大袋,顺便还给叶词带了早餐,估摸时间她该醒了。 叶樱和柳骏返回小区,不料却在电梯里遇见了梁彦平。 他出差回来,携一只箱包,黑色高领毛衣外是考究的呢子大衣,头发一丝不苟,比几年前更加清俊英挺。 叶樱大惊,脱口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梁彦平见着她也有点诧异,但稍纵即逝,冷淡而客气地回答:“我住这里。” 叶樱瞥了眼电梯按钮,表情愈发僵硬:“你跟我姐在一起?” 梁彦平略一怔,默然片刻:“没有。” 叶樱嘴角抿住,手指抓着柳骏的胳膊,警惕而排斥的神色并未松懈半分,似乎十分介意姐姐和这个男人再有瓜葛。 这丫头当年就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梁彦平并不稀奇,电梯到八楼,他朝两位点点头,拖着行李箱率先出去,自顾回家。 第19章 ◎(2003)怎么不叫姐夫?◎ 叶词坐在餐桌前, 默不吭声地啃包子,喝豆浆。 昨天太高兴,忘记把梁彦平住在隔壁的事情告诉叶樱, 可以想象她刚才迎面撞上有多震惊。 “姐, 你和梁彦平做邻居是什么意思?”叶樱抱着胳膊打量她:“不会想跟他再续前缘吧?” “不会,你想哪儿去了。”叶词赶忙解释:“阴差阳错,我搬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他住在隔壁。” “有那么巧的事吗?” 没有, 但她被杨少钧下套了嘛。 “等过完年我就搬走。”叶词歪头笑笑:“你干嘛这么严肃?梁彦平现在有女朋友, 我和他就是点头之交而已。” 叶樱脸色很差:“我只要想到他当时丢下你跑出国,就想把他撕烂。” 叶词愕然张着嘴, 目光错愕,全然不觉她心结如此之重:“那个时候大家都有难处, 我从来没有记恨他出国,再说早就时过境迁, 如今各有各的生活,你又何必计较这些呢?” 叶樱半晌没有说话,瞧着姐姐, 慢慢垂下眼, 笑了笑,转开话题:“下午我和姐夫……和许慎约碰面,你要一起吗?” 叶词想也没想,面无表情摇头:“我就不去了。” “其实这两年我在土亚村支教,许慎给我们学校捐钱修建教学楼和操场,还捐赠了很多物资。偶尔联络,他依然把我当做妹妹来关心, 你知道吗?” 叶词垂着眼皮起身收拾碗筷:“这样啊, 挺好的, 献爱心也是给自己修福。” 叶樱见她态度如此,心下黯然,没再多说什么。 * 下午许慎亲自开车接叶樱夫妇,领他们去日常消遣的俱乐部喝茶。 叶樱见着他十分高兴,忙拿出学生们联名写的感谢信。 许慎略微诧异,眉梢扬起:“这么厚?” “很多孩子私下都写了,我怕你看不过来,只挑了一封。”叶樱说着又从包里掏出羊毛毡鞋、大袋野生菌、手工香肠和野生蜂蜜,一样一样摆在茶桌上:“这是家长托我带给你的。” 许慎愈发惊讶,摇头笑说:“太客气了。你们那么远背回来,挺累的吧?” “不累。”叶樱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村里也没有稀罕的东西,只是大家一片心意,拿出力所能及的礼物答谢你。” 许慎一时默然。他做公益仅仅举手之劳,虽然不像许恪为了博慈善的名声,但也绝非什么高尚的情操驱动。不过是想到叶词就这么个妹妹,背井离乡去支教,她一定放心不下。 而此刻看着叶樱真诚的模样,心中倒生出奇妙的滋味,仿佛良知短暂觉醒。 于是他收起客套,认真打量眼前的山货:“谁说我不缺?最近降温厉害,这羊毛毡鞋一看就很保暖,刚好急我所需。” 叶樱抿嘴微笑,欣喜而满足地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看吧。她一直不明白叶词为什么会觉得许慎幼稚,他在自己面前分明是稳重的大树,慷慨又爽朗。无论与姐姐关系如何,对自己都是一如既往的随和爱护。 想起初识那年暑假,他隔三差五来家里串门,每回带着零食,进口的坚果、曲奇饼干、酸奶、芒果干,从没有两手空空的时候。 叶樱通常在堂屋写作业,许慎径直推门进去,一边找地方放零嘴,一边问:“你姐呢?” “她不在。” “又不在?野丫头,去哪儿疯了?” 叶樱不知怎么跟他相处,低头埋进课本。 这时许慎走近,屈指叩两下桌子,问:“见到姐夫怎么不打招呼?” 叶樱喊不出口,她在人际关系方面充满障碍,防备心很重。 许慎见她不吭声,也就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平日里碰面,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街头巷尾,他都会主动搭话,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樱子,怎么不叫姐夫?” 其实叶樱心里早就把他当成姐夫和亲人,只是不敢自作多情。直到姐姐终于和他在一起,叶樱才得偿所愿,可以光明正大地唤他姐夫。 …… “你这次放假,时间充裕吧?”许慎忽然说。 叶樱眨眨眼:“怎么了?” “是这样,我有朋友做康复设备,去年研发了一款儿麻助行器,你得空的话,我就带你去他那儿定制一副支架。” 叶樱呼吸滞住,愣了几秒钟,转头与柳骏对视,轻声重复:“助行器?” 许慎嗯一声:“虽然不能完全矫正,但可以改善行走,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 叶樱低头抿唇,霎时陷入犹豫,柳骏握住她的手,鼓励道:“试试看。” “可是……” “不用担心,我还有存款。” 许慎扶额打量这对苦命的鸳鸯,抬手制止愈渐心酸的气氛,莞尔笑道:“免费的,不花钱,他们这款产品还没有上市,你就算试用员,以后定期接受电话回访,给他们提点儿意见就行。” 叶樱深呼吸,明白他的好意,也不愿生分地推来推去,于是听话应下:“谢谢姐夫。” * 公司预订的年礼陆续到货,叶词检查清单,下午出门,准备和伍洲同跑工厂,给各个老总和领导送礼拜早年。 等电梯的时候遇到梁彦平,他正要去车站接旅行归来的父母。 几天不见,他全然恢复理性与内敛,上次质问她的那句话已属失态,不愿再被挑动别的情绪。 成年人嘛,表面功夫应该信手拈来。 “叶樱结婚了吗?”梁彦平主动发问,语气客套而寻常,是做邻居的本分。 “对,半年前结的。”叶词也若无其事地应答。 “她还在读书?” “没有,参加工作了。” “做哪行?” “老师,在山区支教。” 梁彦平有些意外,思忖片刻后了然般点点头:“挺符合她的性格。” “是吧。”叶词笑了笑。 梁彦平说:“昨天太仓促,还没恭喜她。” 叶词保持礼节:“谢谢,我替你转达。” 电梯下行,梁彦平随口道:“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 很明显的场面话,叶词礼貌谢绝:“不用,伍洲同来接我。” 天气冷,她低头颔首,下巴收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眼睛像躺在冰湖底的黑曜石。 梁彦平呼吸一口冷空气,寒冬腊月,女孩子用的护肤品香味隐约飘散,淡淡地,稍纵即逝。 * 李絮芳和梁超树结束悠长的旅程,回津市与儿子团聚。刚见着面,李絮芳笑问:“我的未来儿媳妇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梁彦平说:“她在上班。”应该吧。 “找时间请她到家里吃饭,先见一面。你也马上三十岁了,差不多该定下来。”李絮芳说着观察儿子平淡的反应:“或者你有别的打算,还不想成家?” 梁彦平抚摸额角,他爸插话:“其实不用着急,男人晚一点结婚没关系,事业要紧,人家回国才多久,先顾工作吧。” 李絮芳不置可否。 一家三口到家下车,梁彦平扛着行李走在后头,一边上楼,一边听着父母绵绵不绝的对话。 “休息两天,准备年货回喜塔过春节,爸爸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放心。” “接他来津市吧。” “这边没人陪他打牌下棋,老头怕无聊,不想离开镇子。” 梁超树对岳父十分孝顺,听罢立即同意:“行,将就他,正好彦平几年没回过喜塔了。” 李絮芳回头调侃:“大建筑师,还住得惯老家的旧房子吗?” 梁彦平也笑了。他人生中许多快乐的时光都在喜塔镇度过,怎么会住不惯。 * 陪父母吃过晚饭,梁彦平开车回江都金郡,路上给黎蕊涵打了个电话,问她这些天考虑得怎么样。 “等春节之后再说吧。”显然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试图再拖延一段时间。 恰好梁彦平也这么想。纵使他们的关系摇摇欲坠濒临崩裂,也得挑个恰当的时机心平气和处理,至少让双方家人安安生生过个好年,不能毁掉春节这么重要的日子。 那边黎蕊涵挂了电话,幽幽叹口气,眉尖微蹙,像仕女图里颦眉愁怨的美人儿。 父母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又在讨论姨妈的女儿嫁得好,女婿出手阔绰,在津市最贵的楼盘买下一套大平层送给岳父岳母。 黎蕊涵关上卧室门。 她忽然觉得可悲,读书越多,见识越广,与父母精神上的差距就越让她难以忍受。留学归来,拿到体面的学历和工作,竟然还要被「嫁得好」的观念捆绑,耳濡目染下,陈旧腐烂的世俗价值像毒液慢慢渗进她的骨血,潜移默化,犹如天罗地网将她困在其中,避无可避,没处躲藏。 黎父敲门进来:“乖女,彦平爸妈回来了吗,我们几时见面?” 她低头翻书不语。 黎母说:“过完年你就二十九岁了,我真是着急。” 黎父叹道:“女孩子青春宝贵,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黎蕊涵忍耐着厌烦,面无表情地起身拿上外套和包:“我去找他问问。” 黎父黎母错愕:“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了。” 她大步出门,匆忙下了楼,第一时间打给杨少钧,问:“你在哪儿,借你家住一晚方便吗?” 杨少钧笑说:“陪我爸应酬,年后才回津市。” 黎蕊涵冷淡地「哦」了声。 他又说:“我在物业给你留了钥匙,你随时可以过去住。” 她心里总算舒坦些许,眉梢挑起,依然是那个高傲冷艳的黎小姐:“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第20章 ◎(2003)姐夫长,姐夫短。◎ 除夕当天一早, 叶词被伍洲同的电话吵醒,那头哈欠连天,含含糊糊跟她打招呼。 “老叶, 我今天带娇娇回老家过年, 可能要住两天,之后还得去娇娇家拜访她爸妈,你准备在喜塔待多久, 等我忙完过去找你们。” 叶词揉揉眼睛:“待不了几天, 等你忙完,我应该也回津市了。” “行, 还有啊,樱子和柳骏没那么快回学校吧?走前我们大家再聚一聚。” 叶词应着, 挂了手机,准备再睡一会儿。 这时叶樱推门进来, 催促她起床:“姐,别睡了,快起来洗脸, 我们该出发了。” 被子掀开, 她霎时冷得缩成一团,满腹怨念:“非要这么早回去吗?” “路上会塞车。”叶樱拉她胳膊:“许慎已经到楼下了,别让他干等着,很失礼。” 叶词被推进浴室洗漱,咬着牙刷满嘴泡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匆忙漱了口出来, 见叶樱和柳骏已经收拾好年货, 整装待发。 “姐, 你的衣服,外面冷,把手套和帽子也戴上。” 叶词由得她摆布,只问:“许慎在楼下做什么?” “他要回喜塔陪奶奶过年,顺路,接我们一起走。” 叶词眉尖微拧:“不用吧,别麻烦别人了。” 叶樱将毛绒帽子盖住她的脑袋瓜,往下拉拉:“你的面包车被伍哥开走,我们带这么多东西,搭车很不方便。” 叶词在心里酝酿片刻,决定直说:“樱子,你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和许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合,我是认真的,希望你听进去。” 叶樱动作略顿,望着她笑了笑:“人家也没想跟你复合呀,分手不能当朋友吗?我以为你在人际关系方面很成熟。” 叶词一愣,没再说什么。 他们拎着大包小包下楼,叶词没来得及吃早饭,手里握着半根玉米,走出江都金郡就看见许慎的皇冠停在路边。他开着半扇窗抽烟。 三人上车,叶樱一路与许慎闲聊,叶词吃完玉米靠着窗户发呆,看飞逝而过的景色。 抵达喜塔镇,到处张灯结彩,街头巷尾人影憧憧,年下气氛热烈。 车子停在三岔口,玲姐面馆生意兴隆,远游回乡的人都习惯先在她这里歇脚,吃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回家。 叶词和叶樱也不例外。 四个人坐在街边的方桌前,点了两碗肥肠面,两碗牛肉面。 许慎说:“牛肉面别放葱和香菜。” 叶词对柳骏说:“我妹很怪的,不吃香菜,但每次都不开口,等面来了,再挑出去,多此一举。” 柳骏笑道:“我好像也是这样,宁愿做,不愿动嘴。” 叶樱扫向叶词和许慎:“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们一样,擅长打交道,提要求。” 叶词挑眉:“我看你现在可会打交道了。” 不远处是镇口高阔的石拱桥,桥上有铁轨,火车不时从上面隆隆驶过。 正吃着面,一辆丰田佳美停靠路边,三个眼熟的人下车,朝玲姐面馆走来。 叶樱登时愣住,表情略有些僵硬,转头看着姐姐,她倒没什么反应。 许慎抬起下巴,似笑非笑:“梁彦平回来了。” 那一家三口就在旁边落座,叶词和叶樱主动打招呼:“李阿姨好,梁叔叔好。” 李絮芳虽然和她们不熟,但毕竟是邻居,自己也算长辈,于是热情笑道:“难得看到你们姐妹俩,又回来过年?” “对。” “都结婚了吧?眼光不错,两位姑爷仪表堂堂。” 叶词和叶樱对视,忽然语塞。 许慎优哉游哉地瞥了眼,替她们讲明:“老二嫁了,老大还没呢。”说着凑近叶词笑说:“不过早晚的事,对吧。” 叶词没理他。 梁彦平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无动于衷别开视线。 吃完面,付完账,许慎送他们到巷子口。 “晚上去我家吃年夜饭吧。”他提议:“人多热闹,再说老太太很久没见你们,肯定想得厉害。” 叶词回绝:“除夕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怎么好意思打扰。” “这么见外。”许慎笑了笑:“樱子你觉得呢?” 叶樱思忖:“要不这样,姐,我们吃过年夜饭再去看望许奶奶,给她老人家拜年。” 许奶奶待她们姐妹很好,原本就打算明天上门拜访,提早去一趟也没什么。 叶词松口。 许慎开车走了。 三人回到老宅,先找李爷爷拿钥匙。老李头见着她俩可高兴:“樱子!你说你多久没回来,听你姐说结婚了,我还给你准备红包了呢!” “谢谢李爷爷,您身体好吗?” “好,好得很。”老李头进屋找钥匙:“叶词啊,你们家屋子整年没人住,虽然我平时会过去扫扫地,擦擦桌子,但是毕竟没有大扫除,待会儿你们要慢慢收拾了。不过床单被套我前几天帮你们晒好了,晚上可以放心睡觉。” 姐妹俩赶紧道谢。 开门回家,放下行李,柳骏挽起袖子,这就开始干活儿。叶词查看年货,找出给老李头准备的礼品,再将红包放进去,拎到隔壁。 这时李絮芳、梁超树和梁彦平也到家了。 叶词站在旁边等了会儿,等他们一家人说完话才叫住老李头,把年礼和红包送给他。 梁彦平搬重物,扛起一台崭新的彩电进门,与叶词擦肩而过。 老李头见他俩好似陌路人,生疏成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心里多少有些难受。想当初叶词多黏彦平啊,哥哥哥叫得可甜了。几年不见,各自长大,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梁彦平上二楼,推开窗,看见对面的叶词在打扫房间。 “姐。”叶樱出现,远远瞥了他一眼:“我跟你换个屋子吧。” “怎么了?” 叶樱编不出别的理由,只能说:“我和柳骏想住这间,可以吗?” 叶词失笑,掐她的脸:“行,你最大,这块风水宝地给你们住,说不定年底我就能抱外甥了。” 叶樱没好意思,随手拍她屁股。 “我出去买点东西,你累了就休息,等我回来收拾。” “去吧,不用操心家里。” 叶词出门没多久,两个中年妇女提着装满工具的清洁桶找过来,喊:“请问这是叶小姐家吗?” 叶樱从窗台探头:“是,请进吧。”然后高声道:“阿骏,接一下!” 柳骏下楼:“哪位?” “姐夫请他们家的阿姨过来帮我们搞卫生,厨房交给她们吧。” “哦,好。” 梁彦平的房间窗户紧闭,可依旧没法隔绝吵闹的声音。姐夫长,姐夫短,真是……够吵的。 他心下冷冽,拿起手机,发现黎蕊涵两分钟前发来的短信:我快到了,在镇口下车是吧? 简短回复一句,梁彦平拿上外套下楼出去接人。 * 黎小姐在杨少钧的公寓安安稳稳住了几天,自由自在,无人管束,舒服得不想回家。她哄骗父母,说自己和梁彦平待在一起,有这个绝好的借口,于是连春节也懒得回去了。 可真到了除夕这天,一早醒来,心里无比落寞,打给杨少钧,希望他能陪在身边。 电话接通,那边却讲粤语,一把烟嗓,笑得热闹:“喂,你宾位呀?” 黎蕊涵愣住,霎时坐起身,稳定心神:“请问小杨总在吗?” 吴小姐改说普通话,很不标准:“他呀,昨天晚上饮酒,醉死了,现在还没起床。” 黎蕊涵哦了声,正打算挂电话,却听吴小姐问:“你找我老公干嘛?” 她回:“拜年。” “得啦。”吴小姐似笑非笑:“他在外面有几个女人我都无所谓,但是过年还敢打来找他,太不懂事了吧?做二奶连这点规矩都不明白,我对他的眼光很失望。用不用我教你怎么做人啊,黎小姐?” 黎蕊涵下意识按掉手机,耳朵发烫,胸膛起伏,心脏砰砰直跳。几秒过去暗自后悔,干嘛慌忙挂断呢,吴小姐可以公然找情夫,她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说到底,骤然听见「二奶」两个字,心里多少不舒服。 真难听啊。 突如其来的屈辱感使黎小姐无法继续待在这间公寓,想走,可又能去哪儿呢?酒店吗? 她想到梁彦平。 尽管那个男人已经快变成陌路,但此时此刻聊胜于无,找他去呗。反正即将分道扬镳,索性抛下心里的负担,尽情尽兴地和他度过最后的时光,还顾虑什么? * 叶词在集市买鞭炮和烟花。 商店里堆满热闹艳俗的颜色,像春晚大杂烩的舞台似的,成箱成捆琳琅满目,叶词挑来挑去,一卷鞭炮已经够重了,她心下计算,晚上十二点放一次,明早起来放一次,上坟扫墓得放四次。于是买了六卷,还有一箱礼炮和十几根仙女棒,塑料袋绷得死重。 刚从店里出来,她看见了梁彦平的身影,远远穿行在人影里,外表如此醒目,以至于叫人难以忽视。 他走向镇口,玲姐面馆附近高阔的石拱桥下,黎小姐站在路边,见他出现,忽然大步跑上前,扑进了他怀中。 寒冬腊月,一双俊男美女,爱情格外热烈啊。 叶词视若无睹,提着爆竹往家赶。 走进巷子,她隐约觉察那二人就在后面,但没有回头验证。 太重了。 她歪歪扭扭抬起左腿,用膝盖顶住袋子底部,往上抬了抬。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从衣领钻进去,霎时遍体生寒,透彻入骨。 “手怎么这么冷?” 身后传来梁彦平温柔的询问声,接着黎小姐委屈地「嗯」了下。 叶词吸吸鼻涕,加快步伐,飞速回家。 第21章 ◎(2003)两年时间很长吗?◎ 黄昏如期而至, 喜塔镇的傍晚灯火亮起,满街乱窜的孩子回家吃饭,千家万户, 温馨如斯。 叶词在厨房打下手, 叶樱和柳骏做了鸡汤、蒸鱼、黄豆焖猪蹄、香干炒土猪肉、红烧肉、青菜,还有外面买回来的糯米圆子。 “乖乖,你现在快成大厨了。”叶词抱住叶樱揉她的脸。 叶樱笑:“我还行, 阿骏掌勺, 比我熟练得多。” 叶词重重地拍柳骏的肩:“你也乖!” 做好年夜饭,老李头和李絮芳忽然登门邀约:“叶子樱子, 来我们家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叶词从厨房出来, 擦擦手,笑说:“不了。” 话音刚落, 叶樱却说:“可以,团圆饭就图个喜庆热闹,我们把菜端过去, 凑个满汉全席。” 李絮芳笑说:“对嘛, 三个人太冷清了。来,我帮忙端菜。” 叶词回头朝叶樱挤眉弄眼,略微不满,小声责怪:“团圆夜,干嘛跑到别人家去?” “李爷爷不算别人,而且就在对门,吃完抬脚就回来了, 怕什么。” 叶词心下纳罕, 不明白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按理说她应该不愿意跟梁彦平接触才对。 不及细想,李絮芳催促,她端着鸡汤走进对门,把锅子放在桌旁的柜子上。 “叶子,来,坐我旁边!”老李头招呼。 方木桌,四条长板凳,两两一组,正好坐满。 李絮芳和梁超树准备的年夜饭也十分丰盛,菜多,盘子得交叠起来摆放。 “先碰一杯,”梁超树高兴:“新年快乐,年年有余!” 叶词举起面前的黄酒,与大家碰杯,笑说:“恭喜发财。” 李絮芳面色红润,眉眼弯弯:“今年真好,彦平回来了,还带着蕊涵,五年啊,我这颗心总算安定了。” 梁超树说:“对,蕊涵,想吃什么随便夹,千万别客气。” 黎小姐收回打量的目光,扬起嘴角微笑:“谢谢叔叔。” 叶樱悠然开口:“彦平哥快结婚了吧?祝贺啊。” 梁彦平举杯朝她示意:“谢谢,也祝你新婚快乐。” “客气了。” 李絮芳观察:“樱子开朗不少,以前见到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的。” 老李头立刻维护:“樱子是真人不露相,人家胆子可大了,记不记得,当年我们还一起吃过蛇肉呢!反倒是叶子和彦平不敢吃,两人溜出去下馆子,剩下我跟樱子、五筒,三个人吃掉两条乌梢蛇!” 叶樱若有所指般笑了笑:“对,伍哥带来的,你还记得吧,姐?” 叶词面无表情地抿了口黄酒,语气冷淡:“别说了吧。” 叶樱耸耸肩,告诉桌上其他人:“她怕蛇,不提了。” 吃吃谈谈,天南地北聊着,梁彦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没有琢磨出头绪。长辈们问起叶樱在山区支教的事情,纷纷感叹不已。 “真不容易啊,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教书,你姐姐肯定担心得要命。” 叶词笑说:“丫头长大了,管不住。” 老李头问:“山里的路不好走,樱子又得做家访,会不会很不方便?” 叶樱笑说:“是有些不便利,不过以后就好了,我姐夫帮我定制了一副助行器,穿上走路正常多了。” “姐夫?”老李头问:“叶子的对象吗?” 梁超树也问:“是不是我们上午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人?” 叶樱没有正面回答:“姐夫对我们一家都很好,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李絮芳点头:“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能扛事儿,有担当。” 老李头说:“叶子也能有个好归宿,我可放心了。” 叶词抬眸望向叶樱,停顿两秒,转而笑了笑:“别听丫头胡说,那人是我前男友,现在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老李头听她这样讲才反应过来:“许家老二啊?” “嗯。” “那小子可以啊,对你挺好,怎么又分开了?” 叶词不语。 叶樱慢悠悠道:“我姐的眼光时好时坏,先前还谈过一个高材生,读圣贤书却无仁无义,有事儿立马就跑了。” “跑了?” “是啊,为他自己的前程,丢下我姐,还想骗她再等两年,呵。” 叶词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抬手撑住额头,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痛。 李絮芳咋舌:“这种男人可要不得。” “两年时间很长吗?”这时却听一个寡淡的声音,冷不丁打断她们的交谈,带些微嘲讽:“七百三十天,九十六周,二十四个月,其实也没那么难熬吧?” 众人皆望着梁彦平。 他放下酒杯,转而瞥着叶樱,仿佛是对她刚才的言辞做出质疑。 叶樱冷笑了一下。 李絮芳和梁超树觉得不对劲,面面相觑。 叶词开口:“阿骏,别让樱子再喝酒,她醉了。” “我没醉呀。” “待会儿还要给许奶奶拜年,你脑子清醒一下。” 叶樱对上姐姐严肃的目光,嘴唇微动,最终垂眸安静。 “哎呀,蕊涵是不是喝多了?”李絮芳猛地注意到未来儿媳摇摇欲坠:“这酒后劲很大,你们别当成饮料呀。” 梁彦平揽着虚软无力的女友起身:“我先带她上楼休息。” “去吧去吧。” 叶词抬头扫向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先撤吧。” 老李头和李絮芳起身送客:“行,盘子和锅放这儿,明天洗完给你们送过去。” 叶词应着,回家走到天井,忽然站定,转身看着叶樱,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调侃一下而已。”叶樱语调轻松,但避开姐姐的视线:“我心眼小,见不得他圆满。怎么了,现在事业有成,身边如花美眷,还要在你面前显摆,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他没有真心,当初拿你消遣,今天不过被我损两句,便宜他了。” 叶词头痛欲裂:“能让我好好过年吗?你要不要跑到他父母和外公面前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让大家尴尬到底,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叶樱抿嘴不语。她虽然讨厌梁彦平,但与他父母并无恩怨,与李爷爷更是情谊深厚,她并不想把一切都搞砸。 叶词懒得说她,手机响,许慎打来催促,她提起礼盒:“走吧,许家老太太等我们打麻将。” * 二楼屋子灯光昏黄,黎蕊涵微微醉酒,侧躺在床,手心攥着被角,目光望向梁彦平,已经望了很久。 他坐在靠墙一把圈椅上,双腿交叠,略歪着,手夹烟,无名指缓缓抚摸眉骨,不知在想什么。 “彦平。”黎蕊涵哑声开口,带笑的语气,似乎觉得很有趣:“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 他沉默,眉心攒起,闭目养神。 “还在恨她么?”黎蕊涵嘲讽:“不惜跟我琴瑟和鸣,你真的在乎我手冷不冷吗?” “你喝多了。” “是吗?”黎蕊涵下床走近,坐到他怀里:“难不成我们还有未来,还有婚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粉饰太平,给谁看?” 梁彦平别开脸,拿过烟灰缸,神色瞧不出喜怒:“安稳过完这个春节,好聚好散。” 黎蕊涵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色柔软,但难掩讥诮:“记那么清楚,七百三十天,九十六周,二十四个月……” 梁彦平蹙眉,想推开她起身,但又被她按住。 “是不是一直想不通,不甘心,为什么她连两年都不愿意等。”黎蕊涵眉梢挑起:“其实你们何必死脑筋呢,其中一个出国,不就默认双方单身么,何必把话说到底?分开两年,孤单寂寞情有可原,熬不住也很正常。” 黎蕊涵抚摸他的脸:“还是很计较被丢弃?可人家妹妹反倒说成你的错。弃夫和负心汉,你总得挑一个名声来背。” 梁彦平觉得厌倦,喉结轻颤:“听上去都不怎么样。” “没关系,你还有我呀。”黎蕊涵搂着他的脖子,言不由衷地宽慰:“我会一直陪着你,别难过了,好吗?” “谁说我难过?”梁彦平冷若冰霜,发觉黎小姐兴奋过头,根本就是幸灾乐祸的意思,于是拧眉拉开她的手:“我看你真喝多了。” * 叶词去许家拜年,打了会儿麻将,又陪许奶奶看春晚聊天,至深夜,尽兴而归。 “快十二点了。”叶词急着回去放鞭炮:“跑两步。” 柳骏背起叶樱,跟着叶词在巷子里狂奔,叶樱乐得咯咯直笑。 前脚刚到家,午夜子时一过,爆竹声响彻夜空,整条巷子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久久持续不绝。 叶词赶紧拆鞭炮,挂上竹竿,让柳骏拿到门口去点。她和叶樱躲在门后堵住耳朵。 “小心啊,别炸着手!” 炮仗一响,叶词兴奋尖叫。 旁边不知哪家的小孩在喊:“爆竹声中一岁除!” 叶词接道:“总把新桃换旧符!” 叶樱愕然咋舌,嘴角咧开:“天呐,中间两句哪儿去了?” 叶词眨眨眼睛,没好意思地笑起来。 凶燥的鞭炮之后,烟花显得格外浪漫。孔明灯从天井飘出去,悠悠荡荡。叶词坐在门槛上瞧着妹妹妹夫放烟花,李絮芳也在巷子里指挥梁超树。 漆黑天幕五颜六色,花火盛开。 梁彦平靠在门边,双手插兜,神色懒淡地看着烟火。黎小姐媚眼如丝,搂着他的腰,整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他怀中。 叶词掏出烟盒,红双喜,倒十分应景。 她点燃一根,搓搓手,正月初一的天,真他妈冷啊。 第22章 ◎(2003)有些事何必把窗户纸捅破。◎ 夜深人静, 叶樱夫妇细密的谈话声隐约传来,琐碎平淡,听不太清, 不一会儿对面熄灯, 一切犹如寂灭。 黎蕊涵从身后贴近,故意亲昵地搂着他,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梁彦平没有应答。 黎蕊涵的手探入他的衣摆, 摸到壁垒分明的小腹:“分手前不该有最后一次吗?” 他毫无兴致:“这里隔音很差。” 黎蕊涵大概有些破罐破摔, 相处这两年,两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 只把最安全最合理的那面展露出来,她今天才发现梁彦平其实没那么宽宏大度, 他也有计较和介意的事情。虽然不是为她计较, 但那种别扭又口是心非的样子,倒平添了许多人味儿。 “那要不去宾馆?镇上有宾馆吧?”黎小姐语气转为讥诮:“忽然有点好奇,你跟她第一次在哪儿做的, 不会就在这间破房子吧?” 梁彦平没心思应付她的捉弄, 起身下床,拿起外套,漆黑眉眼冷峻而清冽,没有言语,径直下楼。 父母和外公都已熟睡,他打开堂屋的电视,声音调小, 接着歪到沙发里。 桌角搁着一条黄鹤楼, 散了大半出去, 还剩下两三包。以前他和叶词喜欢抽玉溪,现在喜好都变了。 梁彦平上次回喜塔镇是六年前,镇上的时间仿佛停滞,没多大改变,人却十分陌生了。 其实想想觉得好笑,这是在干什么?想让叶词心里不痛快?可他自己也没痛快到哪儿去。再说人家压根儿无动于衷,算了吧,反正以后不会再有瓜葛了。 清晨天色微明,梁彦平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老李头来到堂屋开灯,发现他在这儿,不禁诧异:“彦平,你怎么睡沙发?” 他人高马大的,腿也长,窝了一晚,实在僵硬憋屈,坐起身揉捏颈脖:“看电视,不小心睡着了。” 老李头收拾茶几,看见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心下感叹外孙现在烟瘾这么大。赶紧倒了,省得他妈唠叨。 不多时李絮芳也下楼,打开大门,正撞见叶词和叶樱夫妇准备进山。 “这么早,上坟去?” “对。” “吃过饭了吗?” “吃了汤圆。” 梁彦平在天井洗脸,搪瓷盆花纹艳丽,热水白腾腾冒着热气,他转头打量,只见叶词手中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满香烛纸钱,柳骏则提着鞭炮。 寒暄完,李絮芳回屋,一边喊梁超树,一边去厨房做早饭。 不多时黎蕊涵也下楼洗漱,四个人坐在方桌前打发早餐。 “大年初一吃汤圆,加水煮荷包蛋。”李絮芳说:“锅里还有,不够再添。” 冬日的清晨精神恹恹,刚睡醒,老的少的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可是家里太安静也实在别扭,尤其客人在,李絮芳不希望对方觉得被冷落,于是主动搭话。 “蕊涵昨天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出发?过年不好搭车吧?” 她说:“家里有点事耽搁了。” “彦平也是,应该安排好嘛,哪能让人家自己找来。” 黎蕊涵笑笑:“没关系的。” 李絮芳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春节有空见一面,吃顿饭吧。” 黎蕊涵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抿嘴不语,瞧他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李絮芳见儿子似乎在出神,屈指叩两下桌面提醒:“诶,你怎么说?” 梁彦平这时想起一件事。 他终于琢磨过来,昨晚吃年夜饭,席间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怎么个情况。 “肖叔叔和卢阿姨不回来过年吗?” 整个除夕夜,所有人仿佛心照不宣,竟然对这两位只字不提。 李絮芳闻言一愣,下意识与丈夫对望,仓促间不知从何说起。 桌上静得离奇,还是老李头打破沉默,说:“肖三和他媳妇去世好多年了呀,你不知道?” 李絮芳回过神:“对,彦平不知道,他在国外嘛。” 梁彦平屏息许久,放下手里的调羹:“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去世的?” 梁超树说:“车祸,他们跑长途货运,在云南出的意外,车子撞得稀烂,两人当场就没了。” 梁彦平听见自己冷冽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李絮芳说:“九七年……对,就是你出国那阵子,我也是后来才听你外公提起的。” 黎蕊涵猝然看向梁彦平。 老李头叹道:“可怜啊,留下两个女儿,无依无靠,那段时间叶子瘦得不成样,一个人去云南处理丧事,在当地火化遗体,把骨灰带回来……” 这些细节梁超树也头一回听:“没有亲戚帮忙吗?” “哪有什么亲戚,伍洲同倒是赶来了,但他一个大小伙子,能做的有限。”外公说:“哎哟,吓死个人,叶子回家以后,要债的也找上门,砸东西、泼油漆,把她按到水缸里呛水。肖三跑货运的卡车是借钱买的嘛,三十多万,那几年断断续续还了大半,还有十来万的债,叶词和叶樱两个丫头哪有钱给他们……后来许慎提着现金赶到,才帮她们渡过难关。” “彦平,怎么了?”李絮芳从昨晚就觉察儿子不对劲,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呵,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金玉其外,安然无恙。 梁彦平突然感到太阳穴痛得厉害,缓缓抬手撑住额头,指腹按压,不知怎么,竟然冷冷地笑了两下。 原来果真如叶樱所说,读圣贤书却无仁无义,为了前程丢下她姐姐。在那种艰难的时候,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 “怎么了,心疼呀?” 长辈出门走亲戚,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屋里相对而立。 黎蕊涵笑着打量梁彦平:“原来有这种隐情,真感人。不过又能怎么办呢,你现在才知道,来不及了。” 梁彦平垂眸看表:“你什么时候回去?” “赶我走?”黎蕊涵扬起嘴角,不甘心就这么被卸磨杀驴:“我们还没分手呢,麻烦你解释一下,叶小姐为什么会住在江都金郡,做邻居偷情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对吗?” “叶词住在隔壁的原因,你可以去问杨少钧,那是他的算计。”梁彦平挑眉:“至于他为什么做这种安排,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很清楚,不用我挑明。” 黎蕊涵咬唇瞪住。 “另外,我们已经分手了。”梁彦平沉静地看着她:“只是等年后再向父母交代,不是吗?” 黎蕊涵轻飘飘地冷笑:“恕我理解有误,你从什么时候认定我们算分手的?” “从你和杨少钧过夜的那晚。”梁彦平淡淡地:“你决定跟他上床,也就同等于选择和我分手,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怎么你还有别的理解吗?” 黎蕊涵呼吸消失:“你、你知道……为什么不提?等着看我笑话?”这男人什么心肠,居然闷着不说! “我不想看任何人笑话,给你留余地,是想大家好聚好散。”梁彦平目色清冷:“有些事何必把窗户纸捅破,现在这样多难看。” 黎蕊涵狼狈地笑了下:“是,我不如你体面……你根本不在乎吧,梁彦平。” “我在乎,你和少钧都是我的朋友,以后或许还要相处,我不想撕破脸。” 他说着拿起车钥匙,举止神态客气而温和:“祝你新年快乐,黎小姐。” 愿你鹏程万里,健康喜乐,今后的人生光明灿烂,一定会比和他在一起时幸福千百倍。 * 清早山中雾气弥漫,杂草茂盛,新鲜空气沁入心脾。 坟地在一片柑橘林下,肖三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埋在附近。 “小心地滑。” 露水重,鞋子已经踩满了泥。 叶词叉腰打量四周:“东西放下,先处理这些杂草吧。” 他们拿出镰刀和铲子,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开始清理坟包。 “清明节我回来收拾过,没想到又长这么多。” “是不是土壤太肥了?” “不是,杂草嘛,生命旺盛,随便丢哪儿都能活。” 三人齐心协力,将坟墓打理干净,接着点燃香烛,拿出贡品摆在碑前,烧纸钱,相继跪下磕头。 “妈,这是你的女婿柳骏,踏实能干,吃苦耐劳,对樱子很好,你放心。” 叶樱听见姐姐这么说,忽然鼻尖酸楚,用袖子擦擦眼睛:“姐,我想妈妈了。” “她都知道。”叶词琢磨:“不过我在想啊,要不要把爸爸的坟迁过来,以后扫墓也方便。” 叶樱张着嘴:“迁过来?凑牌局打麻将吗?” “三个人只能斗地主。”叶词挠挠头:“如果爸爸不介意的话。” “肯定介意呀。”叶樱哭笑不得:“瞎想啥呢。” 说话间走到隔壁肖三的墓前烧香。 “姐,你说妈妈算命好么,两任丈夫都有责任心,对她体贴入微,可是两个都命短。她一生没享什么福,最开心的就是把我们养大,看我们读书成人。” 叶词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从自己的角度来讲,母亲命苦,早年丧夫,独自抚养女儿,之后改嫁。尽管丈夫对她温柔,可是每天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做卡嫂实在不易。 但要从母亲自己的角度来讲,她却是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从不抱怨处境,叶词没法替她做判断。 烧完纸钱,柳骏将鞭炮铺开,等姐妹俩站远后点燃,一瞬间整个山林穿云裂石般,回声久久荡漾。 之后再寻肖三父母的坟。 尽管叶词和叶樱没有见过老人家,更别提血缘。但小时候每年跟着肖三上山扫墓,已成习惯。 “姐,你记不记得,老爹以前最喜欢给我们讲鬼故事,吓得我晚上得让妈妈抱着睡才行。” “还不是你爱听。” 她俩称肖三为「老爹」,毕竟卢月改嫁时,叶词叶樱都很大了,改口叫爸是不可能的。但这位继父实在对她们极好,于是称呼老爹,也算对他身份的认可。 叶樱走山路腿脚不便,没一会儿柳骏把她背了起来。 叶词见状不禁拿她打趣:“现在高兴吧,当初还干傻事呢,要是没有撑过来,可就错过阿骏了。” 柳骏闻言心下一愣,问:“做什么傻事?” 叶词摇头叹道:“她啊,从小性格孤僻,妈妈和老爹出事以后,她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把骨灰带回来,她心理防线崩溃,竟然吞了几十颗药片,把我和伍洲同吓得,半夜扛她去医院洗胃……” 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叶词偶尔回想,只觉无比荒诞,好似一生的挫折都在那段时间集中爆发,真是砸得人晕头转向,筋疲力竭。 …… 第23章 ◎(1997)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1997年夏, 叶词从云南回来,行囊里放两只骨灰坛,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 满脸麻木神态, 黯淡憔悴。 “老叶。”伍洲同到火车站接她,见了面,眼圈儿发红, 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安慰, 只默默接过提包,帮她拎着。 “小心。”叶词声音沙哑:“里面有坛子, 陶瓷的,别碰碎了。” 伍洲同眼泪飙得更凶。 “樱子呢?” “在家。”伍洲同忍着哽咽:“她现在吃不下东西, 这几天都没有下楼。” “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有。” 叶词回到家,直接上楼去看叶樱。她蓬头垢面窝在床上, 几天不见已经这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起来吃点东西。”叶词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变态:“妈妈和老爹的骨灰我带回来了,你收拾干净,打起精神, 办丧事需要体力。” 叶樱问:“为什么火化, 我还没有看他们最后一眼。” 叶词说:“不然怎么办,找车子慢慢运回来?这么热的天,运费先不提,遗体容易腐烂。再说他们出车祸,已经面目全非了,你还是不看的好。” 叶樱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无法理解她如此沉静:“你真够冷血的。” 叶词面无表情:“我还有很事情要办。” 叶樱缩进薄薄的毛巾被, 把头盖住:“姐, 妈妈和老爹是不是为了赶回来陪我高考才出事的……” “瞎说什么?” “那天打电话, 她说一定要回来送我进考场……” 叶词深呼吸:“他们出事的那段公路是死亡坡,陡峭,连续下坡刹不住,每年都有车子在那条路上失控,何况最近连连下雨。你别胡思乱想了。” 叶樱抑制不住地痛哭,伍洲同隔着被子抱住她,失声啜泣:“樱子,咱们好好的啊,莫要让叔叔阿姨担心……” 叶词后脑勺抵住墙壁,颓然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当晚要债的人找上门来,三四个壮汉,领头那个客客气气的样子,朝灵位鞠躬上香,随后拿出借据,好言好语道:“肖三出意外,我们老板也觉得惋惜,不过债务还得算清楚,毕竟不是小钱。叶小姐,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叶词脸色惨白,绷紧脖子:“总得让我家办完丧事吧?” “对,死者为大,这点道义我懂的。那等丧事之后我们再登门详谈。” * 子夜时分,披麻戴孝的女孩跪在天井守灵。 长明灯微弱摇曳,烛光映照她的脸,香火缓慢燃烧,积攒出纤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猛地垂落。瓷盆里纸钱冥币的灰烬厚厚堆积。 阴阳先生过来告诉她,一会儿做法事,子女需得捧遗照和灵位跟在其中。 叶词便上楼去叫叶樱。 伍洲同清理火盆,刚把灰倒干净,忽然听见叶词大喊:“五筒——” 他一惊,当即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二楼卧房,只见叶词抱着叶樱:“她吞了安眠药,快送医院!” 伍洲同大骇,忙背起昏迷的叶樱,三人飞快赶往镇上的卫生院。 很久以后叶词才知道,其实樱子一直患有抑郁症,可当初大家对这个病十分陌生,都没什么概念。叶樱也是上大学后才慢慢接受治疗而痊愈的。 那天她在卫生院洗胃,睁眼时已不知过去多久,自己安躺在病床上,光线惨白,目之所及是冰冷的天花板和墙壁,床边守着一个人,是姐姐。 叶词坐在一把矮板凳上,手臂交叠搭在床沿,她的脸埋下去,额头抵着胳膊,薄弱的肩膀微拱,后脖清晰的颈椎线宛若鱼骨。 叶樱想喊她,但嗓子发不出声,脑壳好像罩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内,与世隔绝。 转眼便又昏睡过去。 再清醒时,看见姐姐憔悴僵硬的脸,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嘴唇干燥,大概因为上火,下巴冒出好大一颗痘。 她纹丝不动地望着自己,忽然咧嘴一笑,用干瘪而疲惫的声音说:“行行好,别再给我惊吓了呗。” 叶樱起唇:“姐……”其实她刚才一醒来就后悔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当时完全不受控制,脑中仿佛住进一只魔鬼,操控了她的意识。 “我先回去治丧。”叶词抚摸她的额头:“五筒哥哥留在这儿照顾你,好吗?” 叶樱无比内疚,哽咽着「嗯」了声。 彼时凌晨五点,披星戴月,叶词独自返回家中,拿出所有存折,里面有父母的积蓄,加上自己鼓捣小生意挣的钱,还债远远不够。 母亲和老爹为了多赚一笔,返程联系货源,载了三十吨白菜,随着车祸起火,全部烂在桥下。 保险公司赔的那点儿钱得用来偿还货款。 她按压眉心,实在顶不住,倒在堂屋的沙发里睡了过去。 大约眯了不到一小时,道士的唱经声把人惊醒,她赶忙起来洗漱,正要出门给大家买早饭,老李头这时过来,说:“叶子,让他们到我那边吃吧,你不用忙,我都做好了。” 叶词懵了许久,点点头,哑声答谢。 当日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奔丧吊唁,接到讣告的朋友也陆陆续续上门,叶词生平第一次独立治丧,对其中的礼节和规矩不够了解,好在周围邻居都过来帮忙,使她不至于手忙脚乱出差错。 傍晚,晚霞即将散尽,丧乐队和道士都去隔壁吃饭,家中空荡下来,座机忽然响了。 叶词心有预感,接起,果然听见了梁彦平的声音。 她知道他有留学的计划,从去年就开始做准备,什么语言考试,材料整理,这些她都晓得。前两个月也听闻他已经收到录取通知。 梁彦平在电话里说,这些天没联络,是在忙着申请宿舍,还有体检,他的机票也已经订好了。 “叶子,我们什么时候见一面?”他问。 叶词二话不说,「砰」地挂断电话。 梁彦平大概是有些懵的,因为她之前从未对他出国留学表示过任何反感,他以为彼此有这个默契,两年时间并不长,各有各的事情忙碌。何况他们谈恋爱的这两年,许多时间也并不腻在一起。 所以他很困惑,不理解现在的情况。 座机又响了。叶词没有接,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指紧攥,神情无比僵硬,似乎心中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电话锲而不舍地吵了十分钟,叶词终于接起。 梁彦平轻微的叹息声传来,语气无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不用谈了,我们分开吧。”叶词平静地笑道:“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叶词。” “我有事忙,先不跟你说了。” 她再次挂断,顺便拔掉电话线,态度决绝。 次日清晨出殡,叶樱和伍洲同从卫生院赶来,走完最后的仪式。进山下葬之后,结束全部流程,叶词给众人结算工钱,然后收拾灵堂,打扫天井。 “老叶,那笔欠款怎么办,他们今天就会上门。”伍洲同一边扫地一边问:“出这么大的事,你有没有通知梁彦平?” “没有。”叶词淡淡地:“他马上要出国了。” “这个时候出国?”叶樱拧眉,脸色异常难看。 伍洲同又问:“你不告诉他?” “告诉他有什么用?听李爷爷说,他爸妈也是找亲戚借钱才凑够供他留学的费用。”叶词垂眸,将香烛收起:“我不想耽误他的前途。” 叶樱冷声道:“前途比感情重要吗?” “当然。”叶词不假思索:“是我也会这么选择。” 伍洲同叹道:“我会选感情。” 叶词了然点头,调侃道:“那是因为你的前途就算放弃,也算不上牺牲。” 伍洲同苦笑:“是啊,梁彦平的父母对他抱那么大的期望,举全家之力供他留学深造,要是耽误了,谁负得起责?” 叶词承认,她确实不想负这个责。 * 下午讨债人员再次上门,这次领头的那个没来,五六个打手骂骂咧咧,要她们立刻还钱。 叶词说:“我们现在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你带我去见你们老板,这事儿可以协商,大不了提高利息,我会像我爸那样每月按时还款。” “老板没工夫见你,肖三和老板有几分交情,他可以慢慢还,那是因为他的窝在这儿,跑不了。现在人死了,你们两个年轻姑娘又不是本地的,说不定哪天跑得没影,叫我们找谁去?” 伍洲同站出来:“讲点道理吧,又不是不还钱,现在逼她们也拿不出啊!” “去借,去偷,去卖,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不给点颜色,当我们做慈善好说话呢?!” 场面瞬间失控,打砸、喷油漆,抄家似的为所欲为。 伍洲同出手阻止,狠狠挨了两棍,这群人抓住叶词,拖到半人高的水缸前,把她的头死死按到水里。 “放开!”李爷爷抄着扫把冲进来,身后跟着邻家几个叔叔,人手一根家伙,锄头,铁锹,铲子,干仗的架势。 “谁让你们在这儿撒泼?妈的欺负两个孤女,一群狗逼玩意儿!”中气十足的叔叔们拿出凶神恶煞的气势。 叶词别丢开,摔到地上。 “干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什么债我不管,不许你们在这条巷子动手,赶紧滚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行,仗着人多是吧?明天我们带二十个弟兄过来,看谁敢出头!” 催债鬼扬长而去,外面有的指指点点看热闹,有的小声暗骂他们是牲口,围观许久才散。 老李头说:“叶子,你家还有亲戚吗,出去躲一段时间吧。” 哪还有地方可以躲。 叶词垂着头,任由伍洲同和叶樱给她擦拭身上的水,心里一片空茫。 “我再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她不断催眠自己。 第24章 ◎(1997)“我喜欢她!”◎ 收拾完家中狼藉, 叶词带着叶樱挨家挨户去敲门,向这两天帮忙治丧和刚才出手相助的邻居叔叔阿姨道谢。 大伙儿实在看她们可怜:“以后来家里吃饭,多添两双筷子而已, 我们这么多户人呢, 不会让你俩饿死的。” 叶词婉拒好意,若是沦落到吃百家饭,那她这个姐姐也相当失败了。 回到家, 叶樱说:“报警吧, 父母的债务子女需要偿还吗?他们这样是犯法的。” 叶词反问:“你看他们像守法的人吗?” 伍洲同在厨房烧火煮面,时间不早了, 黄昏已悄然而至,叶词准备出门找朋友想办法。 “姐, 你不吃晚饭吗?” “不了。”她全无胃口。 打开门,愕然看见许慎的脸。 他略喘着气, 抬手正要敲门的样子。叶词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昨晚在外地接到樱子的电话……”许慎见着她先是下意识一笑,随后神色微敛,紧张地打量:“你没事吧?” 叶词回过神, 不答反问:“昨晚樱子给你打电话?” “嗯, 大半夜,陌生号码,她说是医院的座机。” 叶词晓得他现在用上了手机,但没想到叶樱把他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 许慎一边说,一边抬脚进门,看见墙上血淋淋的油漆,脸色沉下。 “我问你有没有事, 挨打了吗?” “没有。” 许慎着急:“那你, 你……” 叶词见他憋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也不想浪费时间:“樱子在厨房,你进吧,我得出门了。” “你去哪儿?” “找朋友借钱。” “别去了。”许慎握住她的胳膊:“十几万,你那些穷鬼朋友就算全凑一块儿也只能出个零头吧?” 叶词面无表情:“我没精神听你挖苦。” 许慎语塞,他这次真的没有挖苦的意思……算了,懒得解释,他道:“在家待着,等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大步离开。 叶词摇摇头,没有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人,更没等他,仍照原计划出门寻友。 深夜,她疲惫归来,坐在灯下数钱。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朋友们帮她凑了六千多块,尽力了。 伍洲同说:“我让爸妈再找邻居借一借。” 叶词双手交握抵住额头,知道这种借法杯水车薪。 “等天一亮,你带樱子去津市,暂时借住你家。不管她报哪所学校,九月份就开学了,家里存折给她,至少学费住宿和生活费绰绰有余。” 伍洲同闻言张着嘴:“我带樱子走?那你呢?” “我留下来想办法。” “那怎么行?你要有办法,我们也用不着走啊!” “听我说。”叶词按住伍洲同的肩膀:“樱子和我不一样,她的世界很简单,就是读书而已。家里发生这种变故,我不希望她被拉下水,她的人生可以避开风浪,不用经历这些。” 伍洲同屏住呼吸看着好友,眼睑抖啊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于是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叶词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我是姐姐。” 一时间伍洲同找不到任何言语反驳。 轻重交错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叶樱白着脸,嗓音发哑:“我哪儿都不去。” “樱子。” “大不了死在一起,一家人也算齐全。” 叶词胸膛起伏,勉强挤出讪笑:“什么死不死的,没到那个地步,你听话,先去津市避一避,我也好放开手做事。” “你今天被人按在水里,还说没到那个地步?”叶樱态度坚决:“总之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伍洲同见状当即与叶樱统一阵线:“对,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 叶词瞬间头痛欲裂:“不用搞得这么悲壮,你们……” 对峙的当头,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人面面相觑,伍洲同上前警惕道:“哪位?” “我,许慎。” 叶词用茶盅将桌上零散的钞票压实。她早把许慎忘在脑后,也不知这人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伍洲同开门,许慎拎一只皮包,大步闯入堂屋,立在叶词面前,将包打开,抖出几叠厚厚的百元大钞。 “这里有十五万,你先拿去用。” 叶词愣住,全然不解这是什么情况:“哪儿来的?” “找我爸拿的呗。” 他说得轻巧,但叶词知道他和许父关系紧张,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到了一点就炸的地步。 “你……”叶词仰头看他,就着灯光,发现他左耳连着脖子处有一条新鲜的血痕,花衬衫下露出皮肤的地方也好几条。 “你挨打了?” “哈。”许慎扬起浓眉,表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我说我欠了高利贷,死老头,可找到机会发威了。切,没关系,随他打,反正钱到手就行。” 叶词心下震动,钉在原地没法动弹,嘴唇微张,可是哑口无言。 叶樱和伍洲同亦是呆愣许久:“那个,我们去拿医药箱。” 这时许慎发现茶盅底下东拼西凑的零散现金,略微懊恼,歪着脑袋瞧她:“还是出去借钱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叶词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愧疚。 许慎随手揉她脑袋,并不真的计较,毕竟对她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 后来叶词想,当时她的确被许慎的举动惊到,也着实被他感动了。人在最虚弱时,心防不堪一击,她也不例外。 尤其许慎带着一身鞭伤赶来,被打得那么惨,还若无其事地冲她笑。 要说无动于衷,那可真是石头一块了。 * 债务还清,当天下午叶词独自前往许家,向许父坦白那笔借款的真实用途,并将多出的两万块奉还。 她不希望许慎被家人误解,什么借高利贷,他哪有那么败家。 许宅众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许慎没料到她会来这儿,当即跑下楼站到她身旁,仿佛她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兔子。 许妈妈问:“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叶词回:“同学。” 许慎抬起下巴:“我喜欢她!” 许父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激怒,登时指着鼻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孽障!你拿这么多钱出去,就为了泡妞?!” 许慎的祖母见状也站起身:“许志华,你要干什么?还想动我孙子,先打死我!” “哎呀,妈,我教育儿子,你不要插手!” “好哇,你爹死得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家里的事情不让我插手了,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不配说话是吧?!” “唉呀,老娘啊……” 长辈起争执,许恪走到叶词身旁:“叶小姐,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当时许恪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性情却是全家最稳当的一个。他带叶词到小洋楼后面的竹林散步。 “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阿慎才和爸爸吵过一架,他发狠说绝不会再要他一分钱。”许恪笑起来:“按他逆反的性情,居然肯屈服低头,看来全靠你的功劳。” 叶词听不懂是褒还是贬:“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一个人肯心甘情愿磨棱角,说明心里有了在意的人和事。”许恪双手插兜:“低头的不一定是输家,也可能是他迈向成熟的第一步。” 叶词问:“你爸爸还会惩罚他么?” “不会。” 叶词松一口气:“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清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许恪付之一笑:“你去找阿慎谈吧,给他的钱就是他的,我们自家人不存在借和还。” 谈话氛围轻松,叶词随意望去,冷不丁却心里发毛。许恪分明如此和善,那双眼睛投出来的光却毫无温度,猜疑与漠视一闪而过,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 “喂。”身后有人将他们叫住。 回头看,只见许慎抱着胳膊跟在后面,用不大耐烦的态度瞪着许恪:“说完了没?” 他几步上前握住叶词的手腕:“审犯人呢?” 许恪笑笑:“叶小姐,以后常来家里做客。” 叶词礼貌地点头示意,接着被许慎带走。 “他没吓唬你吧?” “没有。” “你胆子可真肥,竟然敢自己送上门。” 叶词没接话,于是他也没了言语,低头看一眼,索性直接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词沉默。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父母意外身亡,妹妹自杀未遂,催债的上门恐吓,她至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紧绷到极限,就快随时断裂。 “你脸色好差,很不舒服吗?”许慎觉得她好像快昏倒:“我背你。” 说着果真在她面前蹲下。 叶词迟疑:“你的伤……” “我不痛。” “嗯?”怎么可能不痛啊。 许慎拉她胳膊:“不用担心,我皮糙肉厚,这点伤小菜一碟。” 叶词半信半疑,慢慢趴下去,压着后背,听见他轻轻嘶一声,咬牙笑道:“酸爽。” 说罢利落地背她起身,两人慢慢走出竹林,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漫步。 “其实不用硬撑。”许慎说:“想哭就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叶词倒没哭,只是疲惫地把脸埋了下去。 许慎爱意爆发,有车不坐,竟一路背着把她送回家。 叶樱开门,微微愣怔,悄声问:“我姐怎么了?” “嘘,别吵她。”许慎上楼,轻手轻脚,将叶词放到床铺里。 “快睡吧,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眉心的纹路:“我在这儿守着。” 叶词已然有些神思糊涂,浑浑噩噩间坠入梦乡。 许慎找了把椅子待着,叶樱上来给他送了杯水,然后悄声下楼。 木椅硬邦邦,硌得身上痛,他调整懒散的坐姿,这时忽然发现叶词睡得极不踏实,神色痛苦,嘴唇嘟囔着什么,却又醒不过来。 “叶子?” 许慎探手碰了碰她的脸,她的眼泪淌下来,连绵不绝。 许慎愕然,心下震荡,从未见过有人在睡梦中掉泪。 叶词的手指紧紧揪住被角,闷声啜泣,口中又在嘀咕什么。 许慎第一时间想到梁彦平这个人。 可是凝神倾听,原来她念的只有两个字。 “妈妈……” 第25章 ◎(2003)你说对吧?◎ 日头渐高, 山中雾气消散,叶樱与柳骏扫墓完,坐班车回喜塔, 在镇口下车。 路边的丰田佳美十分显眼,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车主。 一米八几的梁彦平靠在车门边抽烟,呢绒大衣过膝,色泽内敛, 清俊的皮相与考究的外在惹来许多路人侧目。 他看见叶樱, 随即掐了烟,径直上前, 问:“叶词呢?” “她有急事,刚好遇到顺路的老同学, 搭他们的车先回津市了。” 梁彦平闻言点了下头,正要转身, 忽然被叶樱叫住。 “彦平哥,你找我姐干嘛?” 他说:“有些事想问她。” 其实两人都不约而同记起当年的那通电话。 梁彦平临出国前最后尝试联系叶词,打她家里座机, 竟然很快接通。他自认不是一个会纠缠的人, 可是电话拨通的一刻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叶子,我马上买票回喜塔镇,我们当面讲清楚,好吗?” 对面没有声响,他也静默片刻,声音放得很低:“你是不想我出国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管什么都可以商量, 你这样算什么?等我两年……” “没有人会等你。” 那边接电话的并不是叶词。 叶樱语气冷漠地通知他:“我姐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他们今天出门看房子,你安心去留学,别再惦记她。” 梁彦平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的事?” “早晚的事,要没有你在中间妨碍,他们早就修成正果,多般配的一对啊。不过也好,你算他们感情路上的试金石,有你做比较,我姐才能看清楚,什么样的伴侣才适合她。许慎家里开煤矿,不仅出手大方,而且无微不至。我姐跟他在一起不用那么辛苦,你能体谅吧?” 在叶樱看来,梁彦平已经耽误叶词两年,怎么好意思让她继续等两年?简直荒谬。 今时今日也是一样,叶樱抿了抿嘴,尽量平心静气:“有什么必须要见她的理由吗?你女友难道不介意?现在我姐过得很好,你就更是春风得意了,还想在她面前显摆什么?从前玩弄感情不算,今天继续以此为乐,做人不好这样吧?” 梁彦平心下自嘲:我有什么春风得意的? 叶樱的敌意他从没放在心上,也可以说视若无睹,但此刻险些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玩弄过叶词的感情,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她分开那两年是怎么过的,更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走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 好在他足够克制,没有失态。 “我明白。”梁彦平做出这样的回答,犹自上车。 他给杨少钧发信息询问叶词的手机号码。那边却直接打来电话。 “你和蕊涵彻底玩儿完了?” 消息倒很灵通。 “那我和她……” 梁彦平对此毫无兴致:“以后你们的事不用说给我听。” 杨少钧悠然一笑:“行,我找找叶小姐的联系方式。” 不多时他收到回复,将手机号存进通讯录,想立刻拨通,手指放在按键上,却久久没有动作。 从何说起呢?五年半的时光,许多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叶词又不是那种停在回忆里的人,她一向往前看,未必愿意纠结往事。 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梁彦平脑中浮现一句电影台词,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爱,后来因为一场变故和误解分开,许多年后再见,两人讲明当初的一切,可又能怎么样呢。纵使万般的情绪翻涌,终归不过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 叶词早上忽然接到伍洲同的电话,那边焦头烂额,说娇娇闹着要走,害他没法跟父母和长辈们交代,不晓得怎么开口。 “才住一晚就受不了了?”叶词笑道:“你们老家也没那么烂吧?”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想陪我回来。”伍洲同说:“本来昨天还好好的,我妈和外婆都给她封了红包,算是见面礼,可是数目大概和她想象中有些差距,晚上脸色就不太好。” 叶词问:“那你呢,想走还是想留?” “当然想留啊,外公外婆多疼我,春节一大堆亲戚打牌吃酒,乡下风景秀丽,好玩得不得了,我哪儿舍得走?!”伍洲同纠结不已:“可是娇娇人生地不熟,要我送她回去……” 叶词思忖:“你可以送她到客运总站,或者雇一辆跑长途的车,你们老家离津市也就两三个小时,安排妥当,你自个儿再回去就是。” “只能这样了,唉,肯定又得给我甩脸。” 叶词调笑:“你自愿的呗。” 就这么个事儿,其实在电话里就聊完了。但叶词不想继续留在喜塔镇,便以此为借口,搭同学的车回津市去。 大年初一,她翻找通讯录,联系了一帮朋友出来唱KTV,嘻嘻哈哈热闹一整个下午,晚上再找大排档吃饭喝酒。 十点散伙,意犹未尽,叶词打车回江都金郡,春节车费高昂,她有点肉痛,从电梯出来,正掏钥匙,忽然定定地怔在当下。 有个醉鬼瘫坐在她家门前,手边一堆啤酒罐和烟头。 很大一只醉鬼。 什么意思?叶词面无表情上去:“喂。” 梁彦平毫无反应。 她皱眉,抬脚轻轻踢他的腿:“走开。” 梁彦平睁眼,仰头看她:“叶词,我进不了家了。” “你家在那边。” 他揉捏额角,言语有些含糊:“出门买酒,回来发现钥匙没带。” “找物业呗。” “放假了。” “雇个开锁的。” “手机没带。” “备用钥匙呢?” “在我爸妈那儿。” “拿呀。” “他们初五才回来。” “……”叶词无语:“所以你就自暴自弃,把我家门口弄得一团乱?” 梁彦平有气无力地说:“我被人甩了,不能借酒浇愁吗?” 叶词闻言扯起嘴角,冷嗤道:“不会吧,昨天不还如胶似漆?”搂着看烟花,同床共枕,第二天就失恋,他现在玩得这么激烈? 梁彦平说:“回光返照,有没有听过?” 叶词面无表情:“跟我没关系,别祸害邻居,你要浇愁去自己家门口。” 她插钥匙,挤过他走进屋:“麻烦把这些酒瓶子和烟头收拾干净。” 说完转身关掉防盗门。 天气冷,叶词双腿冰凉,回家立刻放热水泡澡。半小时后手掌脚掌都有些发皱了,她起来涂抹身体乳,然后套上厚厚的睡衣。 今天气温三五度,门外那个人只穿着单薄的居家服。虽然是长袖,但根本没法抵御风寒。 况且他还喝酒。 叶词想起冬日醉酒死在室外的新闻报导。 眉头一拧,他要出什么意外,自己会不会负刑责?见死不救什么的。 叶词走到门前,通过猫眼瞄了瞄,心下烦闷,转身拿手机打电话。 找了几个开锁的,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过节不想接单,天冷,又是深夜,加钱都不愿意来。 她想起杨少钧,拨过去,刚响两声就被挂断了。 叶词感到莫名其妙。 算了,都是成年人,这是干嘛呢。 叶词过去开门,居高临下看着他:“进来吧,别死在我门外。” 梁彦平已经有些冻僵了,听见她的话,睁开眼,手撑着墙壁站起身,跟进屋,倒没什么做客人的自觉,一头歪进沙发。 叶词回屋找出一张毛毯,丢过去,然后到厨房烧开水,灌了一只暖水袋给他。 梁彦平问:“不开暖气吗?” “……”叶词眼尾抽搐,差点没忍住把他赶出门:“大少爷,我这台空调只能制冷。” 他又问:“有酒吧?” “你还喝?” “嗯,最好白酒。” 叶词冷飕飕瞧着他,心下觉得好笑,他失恋居然这副德行,简直没眼看。 不过正好,叶词晚上也没喝够,这会儿又饿了,叶樱和柳骏带的香肠腊肉好吃得不得了,取两条切成片,放进蒸锅,顺便再蒸几个大白馒头,香得人口水欲滴。 叶词打开电视机,吃着小菜配小酒,自得其乐。 梁彦平裹着毛毯盘腿坐在茶几前,背靠沙发,神态有些呆滞。叶词不想和他说话,这么个大活人待在旁边,目光涣散无精打采,像妻离子散被丢在路边的弃夫。 “至于吗?”她实在看不下去。 梁彦平起唇:“至于。” 叶词不由讥讽:“那么舍不得黎小姐,把人哄回来呗。” 梁彦平转头看着她:“怎么哄?” “死皮赖脸,甜言蜜语,这都不懂?” 梁彦平胳膊撑着膝盖,抬手轻抚额头,莞尔笑道:“你现在喜欢这种把戏?” 叶词冷哼:“算了吧,你没天赋,现在学也晚了,活该两个字知道吧?” 他并无所谓:“谁要学这种把戏,我又不是许慎。” “……”叶词霎时语塞:“提他干什么?” 梁彦平缓慢转动小巧的玻璃杯,面无表情饮尽高粱酒,喉咙烧着,他仰头倒入沙发,醉态愈发明显,英挺的眉骨似起伏的山脉,轮廓瘦削而凌厉,吃过酒的嘴唇潮湿红润,修长的脖子后仰,喉结像小山尖,若有似无颤动。 高粱到了胃里,暖流般散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活了,他舒服地把腿伸直,不小心踢到叶词的脚,眼皮略抬:“抱歉。” 叶词挪了挪坐垫,离他远点儿。 电视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喜气洋洋,外面又有人在放烟花,五颜六色映照在窗户上,绚丽绽放,稍纵即逝。 梁彦平忽然喊她的名字:“叶词。” “干嘛?” “你和许慎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吗?” 他问这种话,语气如此温柔随和,不知因为酒后性格转变,还是感情问题使他颓然,叶词没想到他对黎小姐这么难以割舍,看来两人爱得很深。 “快乐的。” 叶词平静得诡异:“跟他生活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每一天都无忧无虑,幸福得要死。许慎特别会疼人,情话说不完,礼物送不够。我们搬到津市定居,他开始认真经营迪厅,我和伍洲同租店铺卖化妆品,别提过得多舒坦。其实当时和结婚没什么两样,他的家人也很喜欢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早就领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梁彦平面无表情坐起身,抓起桌角的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猛吸一口,目光已变得清醒而冷冽:“是么?” 他不看她,尝试用轻松的语气:“所以出了什么意外呢?” 叶词撇撇嘴:“老掉牙的事情不想提,记得开心的回忆就行了。”说着拿起玻璃杯,忽然冲他挑眉一笑:“还得多谢你出国,否则我怎么找到此生挚爱?有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这辈子也算值了。唯一有点懊悔的就是我这颗榆木脑袋,浪费了好多时间,为什么不早一点和他在一起。” 你说对吧? 第26章 ◎(2003)梁彦平你应该感谢我。◎ 梁彦平一动不动, 漆黑瞳孔深深锁着她,醉意尽数消失,心脏好似被无数把利器穿透, 他发誓, 刚才那段话是他活了三十年听过最恶毒的剖白。 某种情绪到达极端之后,有的人会发泄,有的人却会表达出截然相反的样子。 梁彦平是后者, 他慢慢笑起来, 像被逗乐,夹烟的手点点她:“什么意思啊, 叶词?后悔跟我在一起?” 叶词盈盈婉转:“别误会,我没这么说。” “用得着说吗?”梁彦平笑得胸膛震颤, 目光凌厉:“五年前你就这样,拿许慎来糟践我。什么都不跟我商量, 剥夺我的知情权和选择权,自己擅做决定。你到底把我当什么?玩具吗?” 叶词额角猛地乱跳,扯起冷笑:“谁糟践你了?梁彦平你搞不搞笑?被人甩了跑来我这儿发癫。昨天恩爱, 今天分手, 明天再复合,你和黎小姐的旷世绝恋演得不过瘾,还要拉我当观众,用不用我鼓掌喝彩?你又把我当什么,你们爱情故事里的丑角吗?!” 梁彦平忽而探出身体靠近,叶词想也没想,一把推开:“滚。” 她爬起来, 他也跟着站起身, 拉住她的胳膊。 “我承认昨天脑子有病。”梁彦平眉眼低垂, 深望着她:“我和蕊涵的感情早就破裂了,只是维持表面关系,等到春节过后再跟家里摊牌。” “关我屁事。”叶词打断,高高地抬着下巴,目色冷清:“我知道,你记恨当年我选择许慎,毫不犹豫把你丢开。怎么了,指望我哭哭啼啼向你倾诉?梁彦平,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就算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你别妄想从我这里弥补伤害,我没那个良心!” 真是牙尖嘴利啊。 梁彦平点头冷笑:“当然,谁会指望你的良心。” “知道就好!”不等话音落下她就顶嘴:“另外你千万别产生误会,不要以为我是为你的前程做出牺牲,什么默默承担一切的苦情戏跟我完全不沾边!你当时爱我爱成那样,万一真的耽误留学深造的机会,我岂不成了罪人?我只是单纯不想负那个责而已。其实梁彦平你应该感谢我,离开象牙塔的第一课是我教给你的,男欢女爱是青云梯上的绊脚石,我抛弃你是在助你高飞!!” 梁彦平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瞬间无比阴沉,手发抖,右掌扣住她的后颈,左臂揽住她的腰,埋头强硬地吻了下去。 也不是亲她,而在啃咬,仿佛想撕烂她歹毒的嘴。 压迫感犹如乌云盖顶,叶词觉得身体被提着,两脚几乎快要离地,站不稳,嘴巴疼得要命。梁彦平身形高大,结实有力,硬邦邦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将她桎梏,大手控制颈脖,让她没办法躲避。 叶词惨遭碾压。 疯了吧?喘不过气了……这个暴徒是想弄死她吗? 叶词有一点后悔激怒梁彦平,但要论发狠,她也没输过,当即松开牙齿,用力朝他舌头咬下去。 梁彦平果然松开。 下一秒叶词的巴掌扇了过来。 他略微晃动,后退半步,看了看她,眉宇深深拧起,抬手碰碰舌尖,流血了。 叶词喘着粗气,恶狠狠道:“你给我滚出去!” 吼完大步跑进卧室,「砰」地关上房门,反锁。 梁彦平随手抽出几张纸巾擦血,随后歪进沙发,翻身趴着,压住差点气炸的胸腔。 他不想和叶词吵架的。 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心里装满心疼和愧疚。谁知见了面,话没说几句,莫名其妙就你死我活起来。他们之间隔阂如此之深,梁彦平自己都惊到了。 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在叶词这里像是纸糊的,不消三言两语,死血都能激活。 好啊,厉害,她真有本事。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梁彦平被电视声音吵醒。 他头痛剧烈,抚额坐起身,凌乱的留海垂下,扫过漆黑眉眼,淡淡望向制造噪音的始作俑者。 叶词比他起得早,利落地收拾茶几,顺便瞥他一眼,说:“联系到一个开锁的师傅,他待会儿过来帮你开门。不过费用比平时高很多,钱你自己掏。” 梁彦平正想说什么,舌尖碰到牙齿,冷不丁疼痛钻心。她下嘴可真够狠的。 稍稍适应片刻,他说:“你黑眼圈很重,昨晚没睡好吗?” 什么屁话。叶词冷笑:“家里进了歹徒,你说我能睡好吗?” 梁彦平事不关己般轻轻耸肩:“受伤的好像是我。” “不好意思,你那叫活该。” 他哑然一笑。 叶词收回视线,端起盘子和碗筷进厨房,不一会儿手机铃响,她匆忙出来接电话。 “喂,刘师傅……你到了?填一下身份信息就能进……” 梁彦平等她结束通话,问:“开锁师傅?” “嗯。” “叫他回去吧,我用不着。” 叶词瞥着,轻笑一声:“怎么了,你还想赖在我这儿?” 话音未落,眼看着梁彦平从长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她讥讽的表情瞬间僵硬。 “我自己有家,赖你这儿干嘛?” 梁彦平说着便朝门外走。叶词愣了好几秒,跟出去,见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大冷天让师傅白跑一趟。”他笑了笑:“上门费还是要给的,钱你自己掏吧。” 叶词头晕眼花,最后给气乐了。 * 许慎夹着皮包登门,叶樱和柳骏接待他,又是倒茶,又是削水果,热情得手忙脚乱。 “我今天是来还账的。”许慎从包里掏出一叠现金:“上次叶词帮我妈买翡翠,这钱我老是忘记给她。” 叶樱自然不肯收:“怎么这么客气?送给许妈妈的礼物,她出钱也是应该的呀。” 许慎笑说:“我哪敢欠她的账?对了,你姐人呢,出去撒欢了?” 叶樱便明白过来,他是借还钱的由头上门见人。 “昨天回津市了。” 许慎笑意微敛:“这么快?” “嗯,伍哥找她有急事。” 许慎琢磨片刻,抬眸扫向对门,语调变得清冷:“梁彦平不会也走了吧?” 叶樱动动嘴唇,噎住,没有接话。 许慎摇头笑说:“你姐对他就那么念念不忘?” “不是的,”叶樱轻叹:“梁彦平快结婚了吧,和我姐没什么关系。” 许慎将信将疑,视线落在地面,不知想起什么,陷入漫长的沉默。 叶樱心里也憋了一些话,忍不住开口:“姐夫,你和我姐当初为什么分手啊?” 许慎闻言回过神,转眸看她,茫然的模样,像被问住。 叶樱不解:“你们感情不是挺好吗?生活也足够稳定,我一直以为你们快结婚了。那天我和姐姐通电话,她还在挑蛋糕,说给你补过生日。然后第二天你们就分手了。” 前尘旧怨突然被翻出来,许慎有些措手不及,僵硬地扯扯嘴角,脸色异常难看。 对啊,直到生日那天他都没想过会跟她分开。 叶樱也默了会儿,问:“是不是因为梁彦平?” 许慎随口道:“是也不是吧。”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拿上皮包起身:“我先走了,你把钱交给她吧。” * 叶词不在,许慎待在喜塔镇没什么意思,和家里打了声招呼,驱车返津。 途径跨江大桥,江水滔滔,一搜客轮漂浮其间,远远的,看不清轮廓。 许慎打开车窗抽烟。 上一次坐那艘客轮,可真是记忆犹新。 九六年还是九七年的春节,他在县城偶遇叶词和梁彦平,那两人在外面玩了一天,正准备坐船回喜塔镇。 鬼使神差的,许慎丢下朋友,跟着他俩也上了船。 大概出于某种好奇和不甘,想瞧瞧叶词谈恋爱时的样子,搞不好泯然众矣,幻想破碎,他心里倒能舒坦许多。 彼时天色将暗,晚风习习,两人寻个角落的位置坐着,相互依偎,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侣别无两样。 许慎就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叶词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轮船启动,岸边霓虹闪烁,风很大,长发翻飞,她缩起脖子用手搓了搓男友的耳朵。 梁彦平有些醉酒,斜斜地歪在叶词怀中。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好似能包容一切,垂头看着,莞尔带笑,手指一会儿碰碰他的眉毛,一会儿碰碰他的鼻梁,然后轻声低喃:“宝、贝。” 许慎愣住,心中「轰」地一下,呼吸停滞。 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绝非嫉妒或者鄙夷,只是恍然预感到自己永远无法拥有这种感情,如同宿命般的缺失。即便再多女人喜欢他,真情假意,天花乱坠,他不可能像梁彦平那样把自己全部交出去,然后被一双温柔的手牢牢接住,捧在掌心。 简单来讲他根本不知道「相爱」是什么东西。 他从女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只有调情和上床。新鲜劲一过,这段关系就索然无味了。 坐个破渡轮吹河风有什么开心的?他们居然幸福成这样? 许慎的观念被狠狠冲击。他后悔不已,为什么要跟上船来呢? 他分明什么都不缺,别人需要奋斗十年二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他二十岁出头就有了。太过轻而易举,未来漫长的岁月似乎只是一片空虚之地,热闹散尽,无甚意趣。 真可笑,那天他不仅发现自己人生单薄且虚无,同时还发现能够填补这空虚的东西。 可惜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得不到,于是变成心结,之后折磨他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