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夜雨重楼 作者:蒟蒻蒟蒻 文案: 楚天月色系列文,双向暗恋,慢热,情敌助攻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羽阳,沈燕澜 ┃ 配角:符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向暗恋,慢热,情敌助攻 立意:无 ================== ☆、楔子 巍巍高山,皑皑白雪。 接近破晓时分,头顶一轮残月将褪未褪,影影绰绰悬在天际上。在这点微光中,一抹孤影斜斜掠过,踏过几株高耸的云杉,晃晃悠悠抖落一树晶莹雪粉,惊醒了林间休憩的数只石貂。来人却没有顾得上管这些四处奔逃的小动物,只立在云杉高高的枝条上向前探望。前方不远处便是一泓广袤池水,此时看去,半月形的池水在晦暗天色中漆黑如墨,而立在池水边的那个白色身影自是格外显眼。 来人唇角一扬,直直向那身影扑了过去,隔着丈余便见那人手中寒光闪现,便如银练划过这朦胧夜色,冰冷剑意山洪般呼啸而来。来人面对这骇人剑招却并未显露惊惧之色,唇角笑意不减,只侧身微微避过,同时扬剑出鞘。他的剑势比起对方可谓缓慢至极,仿佛溪流入水,剑刃与面前的凛冽白光融入一处,发出清越鸣响,如同龙吟。 对方只与他对了这一招,而后便收了剑,冷冷地道:“你又来迟了。” 来人面对这句指责毫无羞愧,反而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每日都要练剑,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对方似是无话可说,漠然将身背去。 来人早已习惯他这副冷漠面孔,自顾自上前两步,走到他身后:“对了,方才师父叫我去,交代了一件事。” 他的话对方像是没听见,连句回应也欠奉,依旧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由着晨起的霜雪落在肩头。那人穿着的那件道袍与霜雪之色并无二致,此刻飘然立于天池水畔,倒像要乘风飞去一般。 “喂!”来人对他这谪仙气度毫无赞赏之意,反而故意伸出手去,用力拽住对方在风中拂动的衣袖,狠狠扯了两下。 “怎么?”对方终于回过头,眉头微微蹙起,似是略有些不悦。 “我师父说,是时候下山了。”来人卖关子似的拖长了声调,到最后才加上了一句,“你也要同我一起。” ☆、第一章 洞庭湖,君山。 暮色渐沉,一只巨大的龙头从盘结的峰峦上探下,将口中衔着的火把映到湖面上,指引着来往的船只停靠到岸边。这只龙头通体皆由巨竹搭就,碧绿如玉,脖颈以下的龙身沿着山体逡巡而下,连同下方的大片空地一起罩入龙腹,形成一间极其开阔的广厦,正是此间的丐帮总舵。 这日并非是丐帮的盛会之期,总舵内却已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眼见各方人士都已落座,上首衣衫褴褛的老者颤巍巍站起身来,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厅堂内四下里挤满了人,有道是人多口杂,鼓噪万分,一时又哪里静得下来。老者也不开口令人噤声,只以手中竹杖点地,起先两下“笃笃”之声还声势轻微,而后却是整个厅堂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待他点到第八下时,在座众人皆被这老者内力所惊骇,纷纷闭上唇舌,不再聒噪。 在这突然的寂静中,坐在左方的华山掌门柳子枫率先起身,微微垂首道:“不知秦长老急召诸位武林同道来此,是有何要事?江湖中已有二十年不见丐帮英雄帖,在下以及座中诸位惶惑多时,还请秦长老明示。” 那秦长老拄着杖摇头叹息:“丐帮此番发英雄帖惊动各位同道,确实十分突然,只是眼下这一场祸端,或许要殃及武林,只得请诸位前来参详参详。” 他素来德高望重,绝不会口出妄言,众人听了这话自然愈发坐不住,七嘴八舌地嚷道:“秦长老,究竟出了什么事?请直言!”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秦长老将手中竹杖一顿,厅堂内数百支火把应声摇动,他便在这火光摇曳中沉声掷出一句:“敝帮前些时日遭遇一场横祸,数十名帮众当场丧命,连向帮主也受了重伤,几乎不治,时至今日依然昏迷未醒。”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所周知,当今的丐帮帮主向星汉武功盖世,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败于他人之手,更勿论是被打成重伤。 人群中立时有人喊道:“莫非向帮主是受了什么仇人的陷阱埋伏,败于阴招暗算不成?” “或是对方趁着向帮主落单之际,以多敌少,这才得手?” 秦长老似乎早料得众人有此一问,沧桑的面孔上现出一抹无奈:“实不相瞒,那贼子并非帮主的仇家,他孤身一人闯入丐帮总舵,看样子是意图盗取本帮秘藏的六阳修髓丹。那日帮主恰好在帮内,便与他交上手来。交手之初帮主还大占上风,夺回丹药,又折去贼子手中长剑。帮众们原以为那贼子走投无路,多半会束手就擒,谁知贼子冥顽不灵,竟还与帮主对了一掌……”他说到此处,又惨笑两声,“并非老朽自吹,我们帮主的降龙掌纵横江湖已有多年,几乎未尝败绩,我等皆以为那贼子多半要命丧帮主掌下,谁料……谁料贼子武功诡谲莫测,不但接下这一掌,还重伤了帮主。我等见帮主受伤,自是方寸大乱,一起拥上前去想要捉拿恶贼,却没有成功,只眼睁睁看那贼子一路打死打伤诸多帮众,而后逃之夭夭。” 他这一番话说完,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几乎难以置信,要说能够独闯丐帮总舵,且在降龙掌下毫发无损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少林的智通方丈,武林名宿千山老人,天山掌门玄真子,还有早些年的妙音师太,皆有这等修为,可他们都德高望重,绝难做出这样的事来。若说除了他们,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众人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不由疑惑更甚,急声追问:“敢问那贼人用的何派武功,又是什么来历,秦长老查清没有?” 秦长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而后又低低道:“老朽与其余七位九袋长老为帮主疗伤时发现,帮主内伤沉重,肺腑皆被极其刚劲的混元真气震伤,除此之外,他体内还有一股阴寒之气,寒毒入骨,极难救治。”顿了顿,又道,“若非沈千林老神医就在左近,及时赶来救治,只怕帮主如今已……” 他说到此处,正席上已有个佩着长刀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十分不客气地道:“秦长老方才说那贼子是孤身一人,何以向帮主身上却负有混元真气与阴寒真气两股内伤?秦长老这番话前后矛盾,不由让晚辈疑心是丐帮中有人想取代帮主之位,故而假借托词,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贼子,实则是内贼下手,谋害了向帮主!”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让厅堂内的气氛瞬间一滞,就连秦长老也露出了被冒犯的惊怒之色,手中竹杖重重一顿,将脚下青砖震裂成数块。 “夏掌门,”秦长老声音微微颤抖,“丐帮素来团结一心,唯向帮主马首是瞻,江湖上人尽皆知。你竟空口白牙,污蔑我等谋害帮主……若非大敌当前,老朽今日定要将你……将你……”他说到此处,牙关紧咬,犹豫再三,还是生生咽下了后几个字。 那中年男子乃是掩日刀的掌门夏元正,因他青年时受过向星汉的恩惠,多年来始终对向星汉十分推崇,此刻得知这位如兄如父的前辈命悬一线,自是又惊又怒,更兼满腹狐疑。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向星汉会被个来历不明的贼子打成重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丐帮内部另有蹊跷。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柳子枫走上前来,一手按住夏元正的肩膀,口气和缓地道:“夏贤弟与向帮主素有私交,现下恐怕是关心则乱,秦长老何等阅历,若是当真有心隐瞒什么,又何必说些漏洞百出的谎言。再者,这场纷争既是发生在丐帮总舵,所见帮众自是不在少数,那贼子是否确有其人,夏贤弟在总舵内询问一番,自然知晓。”他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只是眼下,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急需商议。” 秦长老望向他,眼神中微有些赞许之意,点了点头:“柳掌门莫非已经猜到了什么?” 柳子枫沉吟良久,才轻声道:“向帮主若果真是因那贼子的一掌,便受了混元真气与阴寒之气两股内伤,那么在下心中已有些眉目了,只是一时……不敢相信而已。” 听他口气如此郑重,连夏元正也愣了愣神,又急急问道:“柳掌门是说,那贼子果有其人,且同时身负至刚至阴两种内力?”他刚说完,又后退一步,神色惶恐,“这怎么可能呢?混元真气与阴寒内力相逆相克,若真有人同时修习这两门心法,立时便会经脉逆转,暴毙而亡,天下又有什么人会这样自寻死路!” “此事听来虽然匪夷所思,可江湖偌大,确实曾有人天纵奇才,同时修成了这两门心法。”柳子枫说这话时,声音里却没有什么嘉许之意,倒是十分凝重。 “诸位前辈说的人,莫非是……魔剑子?” 其实他们在对话之时,在座便有不少年长的武林中人暗暗猜到了这个名字,却因事关重大,没人敢轻易道破。谁知最后竟有人轻轻巧巧地念出了这三个字来,不由得让众人都吃了一惊,一齐向说话之人看来。 那说话的却是个年轻少女,她穿着件碧绿衣衫,容貌俏丽,此刻正神色自在地把玩着一截长鞭,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惊骇之语。 秦长老抬起眼皮,一眼望见少女手中长鞭,便道:“这位姑娘,莫不是崆峒昆元君的高徒?” 那绿衣少女被他道出师门,微微一笑,起身作揖道:“昆元君座下齐双云,拜见前辈。” “你年纪轻轻,如何知道魔剑子这名号?” “听我师父提起过。”少女歪着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师父说数十年前,天山派出了名武学奇才,剑法无双,被称作‘天山神剑’。后来他却因痴迷武学,为习得各家各派剑法,竟去偷了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心法。他原先习得的天山派太阴心法是至阴内功,小无相功却是至刚的混元内功,他嗜武如痴,不舍得废去修习多年的天山心法,却要强行修炼小无相功。众人皆以为他如此荒唐行事,迟早会走火入魔,毙命而亡。谁知他不知如何打通了经脉,竟成功融合了这两门心法,加上他习得的各家剑法,一时横行江湖,无人匹敌。可惜这般练功太过邪门,终被内力反噬,变得疯疯癫癫,闯下许多祸端,所以被人称作‘魔剑子’。” 柳子枫喟然一叹:“昆元君所说不错,魔剑子与崆峒派也结过宿怨,难为他记到如今。” 齐双云愣了愣:“师父倒没提起过什么宿怨,不知前辈指的是何事?” 柳子枫不知想起了什么,蹙眉不语,还是秦长老接过话道:“那魔剑子原本的道号叫做明真,年轻时倒也是名门正派,风度翩翩。昔年向帮主初选为我丐帮帮主之时,他还曾代表天山,前来赴会。便是在那次大会上,他与崆峒女侠秋笑蕊一见如故,就此生出一段情愫。” 齐双云听到此处,很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眼睛。 秦长老低低咳嗽两声,又继续道:“天山派素来是全真道派,门中弟子皆是出家之人,不得沾染尘缘,明真碍于门规,也只好忍痛斩断情丝。之后没过几年,秋女侠便与她同门师兄喜结连理,成了一对武林佳偶。”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明真再回到中原武林时,已成了魔剑子。他虽神功大成,可却时常神志不清,癫狂成性。有次竟然闯到崆峒,去寻已成婚多年的秋笑蕊,秋女侠的丈夫一时不忿,与他交起手来,却被他活活杀死,之后秋笑蕊也下落不明。崆峒派自是不肯善罢甘休,相约了众多武林同道前去捉拿他,却都有去无回,丧命于他剑下。他犯下这许多杀孽,在江湖中搅得血雨腥风,自是人人得以除之而后快,然而竟无一人是他的敌手。唉,那时偌大江湖,多少英雄好汉,对那魔剑子是既恨又怕,却又无可奈何。” 齐双云若有所思地听到这里,慢慢道:“可我听师父说,魔剑子最后还是被九大门派的高手制服,可见他也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天下无敌,不是么?” 秦长老面颊抽动,露出个近乎苦涩的笑容:“九大门派?我与柳掌门皆亲身经过此事,不如让柳掌门说说看,九大门派的高手是何下场。” 他话音一落,众多目光便又看向柳子枫,只见柳子枫眉头紧拧,过了许久才道:“所去之人九损其八,我大师兄阮乐天本是我这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却也敌不过魔剑子,伤重而亡。” 秦长老叹息一声:“那时若不是翠虚真人及时赶到,老朽只怕也性命不存。” “长老说的是天山派的翠虚真人?” “不错,他本是魔剑子的师兄,得知了魔剑子犯下的恶业,想要下山来清理门户。谁知魔剑子早已不是当初的明真,翠虚真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斗得焦灼之时,逍遥派的人赶到了。” 秦长老说到这里时,厅堂内西南方向有人发出一声轻轻的“咦”,那声音十分轻微,可老者耳力极佳,还是听了个分明。他不动声色,只接着道:“逍遥派向来隐遁世外,不肯插手江湖中事,九大门派事先都不曾得到消息,故而还有些诧异,”他说到那逍遥派的来客时,很是斟酌了一番字句,才道,“那人……嗯……自是生得十分俊秀,不过其相貌还在其次,他那武功才真正叫人赞叹。我与柳掌门那时年纪尚轻,还从未见过那般高深的功法,唉,现在想来也仍是难以望其项背。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聂清濯,是逍遥派最拔尖的人物。有那聂清濯和翠虚真人合力,这才最终击败了魔剑子,唉,此事算算也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沉默许久的夏元正听到这里,忽然开口:“你们擒住魔剑子,竟然没有杀他?” 秦长老叹了一声:“聂清濯与翠虚真人将那魔剑子的一身功力尽数废去,而后便把他交给中原武林处置。当时正地处蜀中,我等便把他关在唐门的千机塔中,原想请诸位同道前来,召开公审。谁料却在公审前一天夜里,千机塔起了一场大火,那魔剑子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第二章 夏元正拍案而起:“这么说,就是这老贼打伤了向帮主?” 秦长老面色凝重:“若那人真是魔剑子,只怕帮主早便凶多吉少,连同当日总舵内的帮众,也少有人能留得命在。再者,与贼子照过面的帮众说,那人年纪尚轻,而魔剑子就算活到今日,也早已年逾花甲,怎么也对不上号。” “那人会不会是……魔剑子的传人?”齐双云轻声插了一句,又道,“魔剑子虽说武功被废,可他终究练过太阴心法和小无相功,只要将这两门神功融汇的法门交给旁人,那人便足以成为第二个魔剑子。” “小姑娘说的正是老朽悬心之事,我正疑心那贼子便是魔剑子的门徒。倘若魔剑子果真没死,又将他那身邪功传与他人……将来怕是祸患无穷。” 夏元正又冷哼一声:“若是一人也就罢了,就怕那老贼好为人师,还传了第二人,第三人,那武林岂不是要被这帮邪徒搅得天翻地覆。” 众人知道他这并非信口开河,想那一个人便能够将丐帮帮主向星汉打成重伤,若是再来几个,简直不堪设想,一时都愁眉相对,默然无语。 齐双云年纪尚轻,又心性乐观,扬起柳眉道:“同时练两门心法的内功虽是怪异,可也不见得没法破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将天山翠虚道长和逍遥派聂前辈请来,不愁商议不出攻克之策。” 秦长老似是无奈地冷笑了一声:“翠虚道长十年前便已仙逝,聂清濯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三十年前一面,至今老朽也未曾在江湖上见过他……唉,此天下唯二能够克制魔剑子的人都早已不在了。” 这下齐双云也无话可说,默然垂下了头。 “秦长老,魔剑子一脉卷土重来,未必无人能够压制。”柳子枫忽而出声道,“有两个年轻人,或许是他们的克星。” “年轻人?”秦长老诧异地抬起眼来,“柳掌门说的莫非是天月剑边旭和落梅山庄萧少庄主么?他二人如今在武林中风头正劲,老朽虽未见过,却也有所耳闻,不过……听说他二人因查探西南邪教之事去了苗疆,如今暂无音信,这又如何是好?” 柳子枫淡然一笑:“他二人确实算是出类拔萃的武林新秀,不过在下所说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两人,”他掉转过身,面对厅堂内的众人,“实不相瞒,我与翠虚真人素有些往来,故而知晓了一桩事情。原来真人与聂清濯合力擒拿魔剑子之时,竟发现天山一脉的剑法与逍遥派剑法有些相辅相成之意,他们便是这般双剑合璧,才击败了魔剑子。他二人皆是武学奇才,又都不拘小节,事后各自取了本门剑谱一同钻研,研究数年,最后终是创出了一套双人剑法。据说这套双人剑法威力极大,举世罕见。翠虚真人与聂清濯为了将这套剑法传系下去,各自挑选了一名资质卓越的弟子修习这套剑法,不过……”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才道:“之后没过多久翠虚真人便仙逝,我与天山的往来也淡了,不知事到如今那两位弟子身在何方。” 秦长老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既然天山没有消息,不如问问逍遥派?” “可逍遥派素来行踪飘忽,又要去哪里寻找?” 秦长老咳嗽一声:“逍遥派的朋友早就到了,”他说着,抬起浑浊的眼珠望向西南方向的角落,“客人不肯起身,莫非要老朽亲自相请不成?” 他说到最后这句,已暗暗吐纳真气,到“成”字出口时,一团真气卷着浑厚内力向角落里一个身着青衫头戴斗笠的人直射而去。那人仓促之下已来不及躲闪,只衣袖一拂,化出一团无形气流阻住了面前真气,同时他斗笠上的黑纱也被这股相撞的气流吹开,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来。 逍遥派挑选弟子,素来以面容姣好为佳,故而众人看见这人相貌之时,都在腹内异口同声地道:果然是逍遥派的人。 那年轻人先是有些惊异之色,很快又站起身,上前行礼:“逍遥派符玉,见过秦长老和各位前辈。”他白皙的脸颊上微有些羞赧之色,“秦长老恕罪,晚辈因得师父叮嘱,不便轻易露出形迹,这才……” 秦长老大手一挥:“无妨,逍遥派肯前来赴会,老朽已是万分欣喜。方才只是想试试小兄弟的功夫,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他说完,又话锋一转,“方才我与柳掌门所言之事,小兄弟想来也听到了,不知那翠虚道长和聂清濯的传人现在何处啊?” 符玉恭恭敬敬地垂下头道:“实不相瞒,聂师叔已许久不在门中,十年前他确实带了位师兄前往天山修习剑法,之后便再也没回来了。” 柳子枫听闻此言,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他们应当还在天山。” 秦长老听了,面色不由沉重了几分,毕竟天山路远,来回最快也要数月,等到消息传到那里,不知此间的局势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吩咐人写了帖子,交给两名五袋弟子,让他们速速送往天山。 待这番事忙完,夏元正又来到秦长老面前,躬身行礼:“方才是晚辈一时鲁莽,信口雌黄,还请秦长老不要怪罪。” 秦长老摆了摆手还未说话,却听他又道:“向帮主既然身受重伤,那贼子或许还会趁虚而入,请秦长老小心为上。” 秦长老叹了口气:“有劳夏掌门费心,如今其余诸位长老皆轮番看守在帮主左右,绝不会让贼子有机可乘。” 他们说话时,一旁的齐双云忍不住“咦”了一声,插嘴道:“秦长老,你方才说那贼子先前闯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冲着六阳修髓丹去的么,这丹药很要紧么?” 秦长老见问,捋了捋胡须:“六阳修髓丹是我帮中不传秘药,对治疗内伤,重修经脉最有奇效,因取材珍贵,如今连帮中也所剩不多了。” “所以,这丹药能否助魔剑子恢复功力?” 秦长老神色微微一震,犹豫着道:“他武功尽废,按理说有这灵药也无济于事,可……这人素来邪门得很,说不定……” 柳子枫听到此处,已大为警觉,立时问道:“不知这丹药如今放在何处?” 秦长老连忙道:“在丹房,有帮众看管……” 他这句话音未落,便听外间传来一声朗笑:“多谢指路,在下却之不恭。” 众人听见这句不由万分惊骇,毕竟谁也没料到他们正谈论的人原来一直就伏在左近,况且在座颇有几位武功高深的武林名家,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就在他们愕然之时,秦长老和柳子枫已同时大叫一声:“不好!”然后直奔出去。 此刻外间已是午夜,月上中天,一轮月影映在洞庭湖上,清幽月光薄纱般笼上这座湖心小岛,像是仙境一般,可是很快,这仙境便被浓重血气玷污了。 秦长老与柳子枫赶到丹房外时,只见看守弟子七七八八倒毙在地上,鲜血从竹制的台阶上缓缓流下,几乎刺痛了秦长老浑浊的眼睛。他顾不上愤怒,飞快冲进丹房,只向内掸了一眼,握着竹杖的指节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丹药不见了。” 柳子枫还未说话,便听头顶掠过风声。他不及多想,飞身而出,朗朗月下,只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急掠而过,笑声狂浪:“诸位,药既到手,那便后会有期。” 柳子枫怎肯让他就此逃去,立时使出本门轻功“踏雪飞鸿”追了上去。这踏雪飞鸿是华山派最上乘的轻功,柳子枫身为华山掌门,使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不消片刻便截住了那贼子。 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眉睫乌黑浓秀,看年纪绝不是魔剑子。就在柳子枫斟酌着对方身份的时候,那人已拔出长剑,一言不发地向他刺来。柳子枫仓促之下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却未急着进攻,而是紧紧盯住对方的剑势,意图查明他的师门来历。 那蒙面人剑光流转,手腕一晃,剑尖如花开幻影,转眼刺到柳子枫眼前,却是一招崆峒派的“昙花献佛”。这招剑势十分精妙,极难闪避,柳子枫只得扬剑出鞘,他是当世的剑术名家,剑披青霜,拦腰一斩,便阻了对方这一剑。那人目光更加凶恶,挥臂而出,又是一招天山派的“雪拥蓝关”。柳子枫从前在翠虚真人手中见识过这套天山剑法,知道这招剑势后劲极强,一时不敢大意,向后掠开两步,却也险些被那呼啸而来的剑意击中。 他到此时几乎已确认了那人身份,咬牙压低声音道:“明真是你什么人?他……还活着么?” 那人在面罩下冷笑了一声,却不作答。 柳子枫本也不指望从这人口中听到答案,他目光一沉,看向那人鼓鼓囊囊的衣襟:“阁下最好留下丐帮灵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目光轻蔑:“有本事,自己来拿。” 柳子枫握紧手中剑柄:“那便得罪。”说完,一改先前谨慎的剑路,反而大开大合,手中长剑舞成雪亮一团,将华山剑法的精妙之处全都使了出来。对方在这样强大的剑势下仍未露出半点仓皇之态,只催力舞动长剑,剑锋寒光刺目,也是一招剑气灼灼的华山剑法。他剑招未老,威力已出,剑刃与柳子枫的剑缠到一处,罡气顺着剑锋吐了过去,震得柳子枫手心微麻,同时心中一凛:“小无相功。” 与此同时,秦长老也赶了上来,他虽老迈,身姿却仍是矫健,猱身一跃便攻到那人左侧。他手中竹杖先是向那人脚胫一挑,而后杖影翻飞,在夜色中趋于无形,几乎将那人完全笼罩在竹杖攻势之下。那人右手持剑与柳子枫相战,左手则化掌来格秦长老攻到面前的竹杖。 柳子枫与秦长老皆知以自己的身份,联手对战这年轻后辈极是不妥,可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眼看这人已大为受制,柳子枫大声喊道:“秦长老,先夺药!” 秦长老听了,果然伸手去摸那人前襟,那人双手皆在对敌,应接无暇,让秦长老毫无阻碍地抓到了他的胸前。谁知还未摸到那内袋里的白瓷药瓶,他就觉手掌一沉,竟像是被那人胸膛吸住。他久在江湖,阅历丰富,立刻明白是对方以混元罡气粘住自己手掌,他自恃内力高深,谅这年轻人不是自己对手,故而也催动掌力去与之相抗。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有些不对,抬眼看时,只见那边的柳子枫不知何时面色变得铁青,与那人相抵的剑锋也震颤不休,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不由大惊。柳子枫也同时向他看来,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依稀是说了“放手”两个字。 然而此时,想要放手却是迟了,秦长老只觉按在那人胸前的掌心忽然有些麻木之感,而后小臂连同大臂都渐渐发麻,很快刺骨的冰寒之意就笼罩了他的全身,让他浑身发抖,连眉毛胡子上也结了冰碴。他虽无法动弹,但心中已经明白,那人先是用强大的混元真气与他二人交手,他二人的内功也是至阳一路,内力相拼时自是经脉大开,意图压制对方。那人却趁此时机在内力中注入阴寒真气,故而他二人皆在不知不觉中被寒气侵蚀,此刻寒毒入骨,已是危在旦夕。 那人在面罩下低低一笑:“只是瓶丹药,两个老东西竟还为此赔上性命,岂不是太不值当了。” 他说完,笑声愈发猖獗,秦长老与柳子枫心内怒极,却也毫无办法。眼看那人额角青筋暴起,似是运足气力,要给他们致命一击。柳子枫一时心如死灰,仰头闭目,正要引颈就戮,却见头顶忽而洒下一匹银练似的耀眼白光,几乎要将这满湖的月色遮过。那耀眼光芒竟让他的双目有一瞬的失明之感,还未看清什么,忽觉右手一震,却是与那蒙面人相抵的长剑被猛然弹开,与此同时,被那人内力吸住的秦长老也被弹了开去,两人同时踉跄后退,一起跌坐在地上。 ☆、第三章 蒙面人将他二人甩开之后,立刻回身向上一跃,躲开头顶那呼啸而来的白光,然而究竟迟了半分,他的侧脸仿佛被利风刮了一下,蒙面的黑布已被剑气扯落,颊上也留下一抹血痕。这剑法霸道得让他微微心悸,而面上的疼痛更是让他怒火中烧,不由又惊又怒地向来人看去。只见那出剑之人一手持剑,一手负在身后,面目在夜色中看不清楚,月光映在那人如雪的白衣上,隐约泛出幽蓝的色泽。 失去面罩的蒙面人相貌倒也称得上是端正英俊,只是颊边那道血痕给他平添了一丝邪异之色,只见他目光沉沉,抬起衣袖飞快地擦去脸颊上滴落的鲜血,而后身形如风,卯足全力向着那白衣人扑了过去。 白衣剑者依旧负手而立,直到对方逼近,持剑的那只手才抬起,平空一划,便是一道光弧,依旧是剑气凛冽,教人心惊。蒙面人险些又被他的剑气所伤,一时怒气更甚,剑锋一转,便如箭矢破风一般向白衣人胸前刺去。 白衣剑者直到此时才身形稍晃,抬起长剑漠然一挡,两柄剑因被剑气包裹,相触之时居然毫无声息,而后才因震荡发出连绵的嗡鸣声响。蒙面人故技重施,又想借着剑锋相抵的时机将阴寒之气注入对方体内,这一次因怒火中烧,所以格外不留余地,凝聚了全身的太阴内力,尽数吐出,只求对方寒毒入骨,死在当场。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股汹涌的阴寒内力送出之后,对方竟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那寒气仿佛是无知无觉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此人身上,显得这人更加如同鬼魅。这下蒙面人几乎失色,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当即便想撤剑逃走。 那边柳子枫与秦长老被弹开后好不容易才勉力坐起,本想运功逼出体内寒毒,谁知肺腑皆已被寒气浸透,又丹田虚乏,根本难以支撑。就在这时,他二人忽觉背心一暖,却是有人将一股极其柔和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入他们体内,将那股阴寒真气向外驱散。 他们身上原先都结了一层薄冰,头脸僵硬,无法回头去看施以援手的究竟是何人,可都在内心猜度着,今夜赴会的人中,似乎并无一人身负这等醇厚内力。 没过多久,他们身上的寒气便被内力暖化,形成一团雾白水汽,笼在他们周遭。他们隔着那团水汽隐约看见蒙面人似乎在半空中被一个白影拦住,可那白影飘飘渺渺,更是看不出其身份来历。 柳子枫勉强集中精神,去看那蒙面人和白影的交手情形,只见蒙面人隐隐露出遁逃之象,顾不得调息,急声道:“贼人要走,丹药还在他身上……”还未说完,气息一乱,已连声咳嗽起来。 秦长老听了,也是一惊,未及答话,便听身后有个人接口道:“丹药?”顿了顿,很快又道,“前辈莫急,我这就去取回。” 那人声音悦耳,听来十分年轻,尾音还有些盈盈笑意,似乎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柳子枫与秦长老方才都在那人手上吃了大亏,不由想要提醒这年轻人两句,却见那人从背后跃出,身形一闪便已在十丈之外,轻功卓绝,世所罕见,一时错愕相望,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蒙面人已将白衣剑者的身份猜出一二,急欲逃开,却听身后有个声音含笑道:“怎么这么久,没有我你果然不行么?” 这分明是句揶揄,白衣剑者听了却毫不理会,手中长剑一垂,衣袖像是被风吹起似的鼓荡起来,剑刃兀自颤动,嗡嗡作响,而后蓦地抬头,向蒙面人瞥了一眼。 这一眼并不凌厉,可不知怎的,却让人寒到骨髓。 蒙面人心内骇然,知道他衣袖鼓动是周身真气正在缓缓涌出,下一剑必然是杀招。他不敢硬接,一面疾步后撤一面凝神运气,身子忽然如箭离弦,斜掠出一道长弧向后退去。 从方才一番交手他便察觉白衣剑者身上是一股极其纯正的至阴内力,自己所修习的阴寒内功与那人相比,正如溪流见江海,微不可及,所以丝毫不被那人放在眼里。他心思既然转过弯来,便将一身阴寒真气换做了混元罡气护住全身,暗道如若那人逼上前来,自己至少能抵挡几招,再不然……他将手按到腰间,正想去摸什么,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兄台,还请留下丹药,或者……”那人低低一笑,“兄台自己也肯留下,那就更好了。” 他猛然回头,险些被一人贴到脸上,不由大惊失色:“你……你……” 他自问所修习的这身混元罡气威力不小,方才柳子枫与秦长老二人合力也未能攻破,怎么面前这人竟能毫无声息地冲入自己的罡气中,如入无人之地,当真怪异至极。这一夜奇遇实在颇多,让他连番措手不及,几乎生出绝望之念。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与那白衣剑者十分不同,唇角含笑神态悠闲,说话声都是温和动听,暖人心脾。若不是这人手中也提了一柄长剑,且剑光灼灼,简直要被误以为是个风流倜傥的文人骚客了。 “啊,”那人目光在蒙面人身上来回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胸前,望着露出半截的玉白色药瓶,点了点头,“原来在这里。”他说完这句,手掌抬起隔空一抓,竟是直接用无形内力将那只药瓶从蒙面人怀中抓了过来。 蒙面人直到此时才幡然惊醒,他伸手抚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前,恍然大悟:“小无相功,逍遥派弟子,怪不得你能冲破我的护体真气。” 对方神色依旧悠闲自在,只稍稍挑起眉:“哦?我却不记得有兄台这样的同门。” 蒙面人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冷笑:“原来你和他就是方才大会上被提起的那两人,今日不走运,遇到你们二位,告辞!” 他这句说完,身形一晃便要逃去,面前这人怎肯容他逃走,早已举起剑来,然而剑势纾缓,不像杀招,倒像是月下起舞。 与此同时,蒙面人身后那冰冷剑气也涌然而至,却是一招他方才使过的“雪拥蓝关”。两方剑气一刚一柔,如榫卯相合,双剑径直从那蒙面人胸腹穿过,却不见鲜血,倒是响起了一声惊雷般的响动。只见那蒙面人身体整个炸开,还弹出了无数机括碎片,所幸白衣剑者和那逍遥派弟子都有护体真气,这些碎片被那护体真气纷纷弹开,未曾伤到他们分毫。 那逍遥派弟子显然没料到这一招,唇角的笑意稍稍一滞,捞了块碎片到眼前看了看,喃喃道:“机甲人。” 秦长老与柳子枫调息许久,终于将体内剩余寒毒渐渐驱散。他们方才一路追赶蒙面人,早已离开君山,落到洞庭湖西面的一个小岛上,此刻丐帮帮众和大会上的众人才纷纷划着船赶到,一时大片火把的光亮将这小岛照得透亮。 就在这片火光摇曳中,一人广袖青衫飘然而落,将一个白玉瓷瓶递到秦长老手中:“丹药物归原主,还请前辈不要挂心。” 秦长老一怔,抬眼向那人看去,一时神志恍惚,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围攻魔剑子时见到聂清濯的情形。那也是一个火光通明的夜里,可那人出现的时候,好像满室的光华都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你……你是……” “晚辈逍遥派,沈燕澜。”那人唇角噙笑,长睫微垂,他容貌本已生得极好,眼角却偏偏还缀着一颗红色小痣,像是故意勾着别人的目光定在他脸上,难以移开分毫。 秦长老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像是明白了他的身份,目光一震,立时向他身后看去。只见那白衣剑者也早已翩然落地,皎皎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衬得那人眉目仿佛冰雕雪砌一般,不沾半点烟尘。 “那位,莫非是……” 沈燕澜料得那人也不会自己作答,便替他答道:“他是我的同伴,天山派的人,道号羽阳,”而后又转向众人,“听家师说,近期武林中将有异动,故而遣了我二人下山,相助各位同道。” “那么,不知尊师是?” 沈燕澜微微一笑:“家师姓聂,名讳上清下濯。” 秦长老虽已猜到他们的身份,可此刻听他亲口道出,激动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忍不住一把握住沈燕澜的手:“看来柳掌门所言非虚,二位果然是魔剑子一脉的克星,方才若不是二位出手相助,我与柳掌门只怕……” 沈燕澜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道:“前辈过誉了,我二人才疏学浅,不过是侥幸得胜。再者,还让那人得以逃脱,实是万分惭愧。” 柳子枫先前因在一旁运功疗伤,此刻才轻咳几声,低低道:“你们二位如此年少,方才的合剑之势就几乎不逊于翠虚真人与聂清濯当年的功力,已是十分不易,却不知那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才得以逃脱?” 沈燕澜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方才拾得的机括碎片递了过去。 柳子枫细细看了看,神色略显古怪:“这是傀儡机甲人,是唐门的东西。” 站在一旁的夏元正立时道:“莫非魔剑子重出江湖,唐门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不成?” 又有一人道:“怪不得当日千机塔失火,魔剑子被人救走,说不定便是唐门监守自盗,助他脱逃!”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不由一齐向秦长老看了过去,众所周知,丐帮与唐门向来不睦,若是抓住唐门与魔剑子勾结的把柄,倒是个趁机打压唐门的好机会。 然而秦长老却没有露出什么欣喜之色,反而眉头紧蹙,低声道:“唐门虽常常古怪行事,可却从来不做这些为祸武林的事情,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他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眼下已是夜深,请诸位客人先去歇息吧。” 他这一吩咐,立刻有丐帮帮众们上前来,引着诸人登船离岛,只有那沈燕澜没有动。他向秦长老走近两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一笑:“长老,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秦长老经过方才那一节,早对他另眼相看,立刻道:“但说无妨。” “我那同伴,”沈燕澜向身后那白衣身影指了指,又放低了声音,“他脾气有些古怪,恐怕不愿与人合宿,还请长老为他安排一个单间,不知是否方便?” 秦长老嘿然一笑:“沈少侠说哪里话,我们丐帮再是不济,也不至于让贵客们无落脚之地。”他敲了敲手中竹杖,“来人,给这二位贵客在君山后的临湖小筑安排两间房舍。” 沈燕澜慌忙摇手:“长老,我就不必单间了,我这人什么地方都睡得惯,随便哪间房舍还有空位,将我安排过去就可以了。” 秦长老还未说话,就听一旁有个人清清朗朗地道:“既然如此,师兄不如与我同宿吧。”那人揭去头上斗笠,躬身行礼,“逍遥派弟子符玉,见过师兄。” ☆、第四章 丐帮总舵横跨整个洞庭湖水面,虽是占地广阔,却因丐帮帮规严明,并不奢华靡费。其间房舍大多就地取材以青竹搭就,层层叠叠,傍岛依山,映着洞庭湖的水色,也是别有意趣。 沈燕澜与那叫做符玉的师弟被安置在半山的一间竹屋内,他待引路的丐帮弟子一走,便扶着窗棂向月下绿竹猗猗的窗外张望了一番,神色十分满意:“师父跟我说丐帮皆是叫花子出身,只有在破庙里才能睡得着,我还以为丐帮总舵全是些破庙,没想到这里竟如此幽静。” 符玉讶异地向他看了一眼,尴尬地笑了两声:“聂师叔许是说笑吧,丐帮弟子在外行走时为了便宜行事常在破庙中容身不假,可他们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房子总还是盖得起的。要是细算起来,他们的房舍田庄只怕比别的门派还要多出十倍,哪里会落到让人去睡破庙的境地。” 他因思忖着这位师兄在天山上修习剑法整整十年,武林中许多事情也许都不太懂得,故而答话时格外仔细,力求为师兄解惑。谁知这句话刚一说完,就听沈燕澜“噗嗤”笑了一声,同时唇角一扬,很是玩味地道:“小师弟,你是掌门师伯门下弟子么?” 符玉见问,赶忙抱手于胸前,行了个逍遥派的礼仪:“正是,我是师父的第七位弟子,十年前入门拜师之时,刚好是师兄动身前往天山的时候。” “唔,”沈燕澜点了点头,忽然伸过手来,将符玉的下颌拈过,左右看了一眼,最后松开手,叹了口气,“可惜了。” 符玉不知他何出此言,神色紧张地垂了头:“我天生驽钝,资质不高,让师兄见笑了。” 沈燕澜叹过气后,却又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连着眼角那颗红痣也变得活泼生动起来:“我是说你年纪轻轻,生得又俊,竟然同穆师伯一般古板无趣,岂不可惜了。”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轻浮无礼,符玉不由涨红了脸,低低道:“师兄还是同当年一样爱说笑。” “当年?”沈燕澜愣了愣,“你入门时我已去了天山,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符玉抬眼望向他,瞳眸明了又暗,神色十分复杂,过了许久才露出个浅浅的苦笑:“师兄果然不记得我了。” 沈燕澜被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撩拨起了好奇,又向他凑近几分,细细看了看:“难道我离开逍遥派之前与你见过?” 随着他气息逼近,一股极其清幽的香气也跟着飘来,让符玉连吐息都觉得有些困难。他竭力抬起眼睛与沈燕澜对望,却发现对方睫毛修长,在灯下便是一排密影,这一凑近那睫毛几乎要扫到自己脸上,登时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沈燕澜却是神色自在地端详了他许久,而后又退开:“唔……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 符玉略有些尴尬之色,匆忙道:“我这样的微末弟子,师兄不记得也是常事。只是当日我刚刚入门,恰逢师兄要远去天山,匆忙间与我交谈了一番。”他说到这里,脸上又微微一红,嗫嚅着道,“我那时尚还年幼,得师兄一番热情抚慰,感怀于心,故而记到今日。” “我出门那天?”沈燕澜喃喃自语,他自恃记忆力尚佳,怎么也不该把这么个活生生的师弟忘在脑后,便搜肠刮肚地回想了起来。 虽然已过了十年,但离开逍遥派前往天山的那天所发生的事他一直都记得十分清楚,堪称难以忘怀。 事情要从出发的前一天夜里说起,他那师父聂清濯正在打点二人的行装,忽然说到天山派是全真道派,门中上下皆是常年茹素,此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荤。师徒二人一合计,还是临行前饱饱地吃顿肉为妙,于是趁夜溜了出去。无奈外面更深露重,鸟归巢,兽知返,不是打猎的好时机。 聂清濯眼珠一转,就把主意打向了后苑浣剑池边的那几只禽鸟身上。那几只禽鸟是逍遥掌门穆君寒所豢养的,穆君寒是个风雅之人,酒色财气一无所好,只爱养些珍禽异兽,除了浣剑池边的仙鹤孔雀,还养了几只白鹿在后山上。那几只白鹿早些年便被聂清濯师徒烤来祭了五脏庙,而所剩的这几只仙鹤孔雀在这一夜也是劫数难逃,被聂清濯用他的独门绝技“卷云指”夺了性命,而后沈燕澜熟门熟路地拎到池子里洗剥干净,又交给他师父亲手烹调,师徒俩分而食之,大快朵颐。 这件事本来做得干净,可惜第二天沈燕澜起床时便发现自己头疼脑热,整张脸肿得猪头一般。想来是草木有灵,那几只禽鸟死得不明不白,便降下如此果报。 逍遥派弟子博学广识,修习过医术的不在少数,其中被称作医仙的水元师叔按着他脉息听了片刻,便道:“好小子,浣剑池的孔雀是你吃的吧?” 沈燕澜大惊失色,正想说师叔不愧是医仙之名,竟能把人前一天所食之物都猜得分毫不差。就听水元又道:“那些鸟毛从池边到你卧房外撒的一路都是,掌门师兄已经知晓,让你一会去他跟前请罪。” “……” 等沈燕澜从掌门那里听完训出来,日已西斜,他那消失一天的师父此刻才飘然而至,神色如常地责问道:“怎么耽搁到现在,我已答应翠虚真人即日动身,不能再拖了。” 沈燕澜肿着脸,蔫蔫地道:“可我还没跟师兄弟们道别。” 聂清濯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家也不是很熟,就不必道别了吧。”顿了顿,“再说你现在这个模样,又何必去碍同门的眼呢。” 他这句倒不是存心挤兑,逍遥派素来看重相貌,爱美嫌丑。沈燕澜自知如今肿成猪头,无法像往常一样讨人喜欢,也就干脆绝了跟同门话别的念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句悉悉索索的交谈:“你们今日见到聂师叔了么?掌门下了命令,我等正在找他呢。” 聂清濯内力高深,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立时道:“徒儿,快去房中将行装背上,我们山门相见。”说完,纵身一跃,再无身影。 沈燕澜无可奈何,认命地背上二人的行囊,独自出了逍遥派的大门。谁知还没走到山门,就见一个弟子牵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走了过来。那弟子满脸无奈,不停声地道:“哎,我说你别哭了,咱们逍遥派的门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呢,况且师父师叔一个比一个和气,就算有那大小两个混世魔王,也是马上就要走……” 他说到这里,忽然察觉到沈燕澜的存在,忙不迭住了口:“沈……沈师弟……” 沈燕澜倒是没有在意他说的那些话,他的目光全然被那哭泣的小孩吸引去了,只见那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齿,就连哭得抽抽噎噎的样子也是十分可爱,不由问道:“这是谁啊?” “唉,是今年新来的弟子,年纪小,非要说想家了,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沈燕澜眼睛亮了一亮,要知道,门内女弟子向来不多,其中还有好几个是凶巴巴的师姐,难得能见到这样娇俏的小师妹。他几步便走上前去,双手搭在小姑娘肩上,温声哄道:“乖,别哭了,以后逍遥派就是你的家。” 他那时虽只有十岁,可声音已十分清脆悦耳,听得那小姑娘一愣,略略止了抽泣,抬眼向他看来,却正好看见他红肿的头脸,一时呆住了。 沈燕澜此时早已将自己肿成猪头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还以为对方是被自己的面容迷倒,立刻露出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容:“我叫沈燕澜,是你的师兄。” 小姑娘呆了呆,终是轻轻喊了声:“师兄。” 见她这样乖巧,沈燕澜一时喜不自胜,凑上前去,在那小孩脂玉般的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而后在弟子和小孩呆若木鸡的注视中慨然一叹:“可惜师兄今日便要动身去天山了,”他说着,趴在小姑娘的肩上悄悄耳语道,“小师妹,乖乖等着师兄回来娶你呀。”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沈燕澜抚了抚前额,又向符玉看了一眼,忽然察觉他那双漂亮的杏眼与记忆中的小姑娘绝无二致,不由惊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小师妹么!” 符玉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垂下眼睛道:“原来师兄还记得……” 沈燕澜一时更加惊愕:“可你……怎么会是男的?” 符玉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自己:“我本来就是男子,不知师兄当日为何会误会……” 沈燕澜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十分失望地向后一倒,躺到榻上,喃喃道:“闹了半天,原来是个师弟,我还以为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妹在等着我呢。” 符玉默然片刻,侧身坐到榻沿上,低头看向沈燕澜,笑容腼腆:“可我这些年,确实是在等师兄回来。” 沈燕澜听出他这句语气十分真挚,一时也不好再去调笑,只好回以一笑,而后掩唇打了个呵欠:“连赶了几天路,我可是困了。” 符玉立刻回手挥灭了烛火:“师兄早些歇息吧。” 沈燕澜还记得他二人今夜同宿的事,向内滚了一圈,让出半边床榻:“别客气,一起睡吧。” 符玉规规矩矩地躺到了自己那半边,而后却并未急着入睡,却是问道:“师兄在天山这十年时间,扶光剑法想来已是大成了吧?” 沈燕澜微带着朦胧睡意答道:“还成吧,羽阳觉得我们这剑法火候还不到,可师父说魔剑子等人将要在武林中闹出一场大动静,我跟羽阳必须下山插手此事。” “羽阳,便是天山派挑出的弟子么?”符玉又问,“可我记得天山这一辈应当是凌字辈,怎么那位道长却叫羽阳?” 沈燕澜方才还有些含混的声音忽然清醒了,低低道:“他不是与我们同辈的弟子,他辈分比我们要高一阶,算起来,天山掌门玄真道长是他的师兄呢。” 符玉像是吃了一惊:“他竟是玄真道长的师弟,可明明看着年纪还很轻……”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沈燕澜哼笑一声。 “可是……玄真道长的师弟算来应该是天山气宗一脉,”符玉显然十分想不通,“翠虚真人身为剑宗,他与聂师叔所创的扶光剑法也本该交由剑宗弟子修习,为何会挑了他?” 沈燕澜轻声咕哝道:“他确实出身气宗,据说当年就是因为天资出众,才被老祖师收作了关门弟子。怪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初到天山时师父和翠虚道长问我想与门中哪位师兄一起习剑,我偏偏认准了他。翠虚道长初时有些为难,后来还是同意了,我二人从那时便一起修习扶光剑法,他为此也改修了内功。”他说到这,沉默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天山剑法虽强,可毕竟是道门,掌门只在气宗一脉传承,若不是我非要与他共修这剑法,他将来是能当上掌门的……”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一把拉过被子将头蒙住,嘀嘀咕咕地道:“所以我猜,他因为这事,心里挺讨厌我的吧。” ☆、第五章 第二日晨起时,屋内已不见了符玉的身影,沈燕澜向来不在意旁人的事,故而也不以为意,悠悠哉哉地起床梳洗,而后飘然而出,在丐帮内四处游荡了起来。 他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久,腹内着实有些饿了,若是他老老实实拾级而下,便会看见等候在那里的丐帮弟子,然后便会被引到厅堂内享用颇为丰盛的茶饭。可惜他向来不肯走寻常路,却是从竹屋前的栏杆上一跃而下,又在后山的凌乱怪石间几个起落,最后一直荡到了芦苇丛生的洞庭湖边。这里自然没有茶饭,只有几只闲憩在水中的长足苍鹭,尖着鸟嘴满脸傲慢地向他望了两眼。 沈燕澜只稍稍犹豫了片刻,很快便伸出食指,眼看就是一招师传绝学“卷云指”,却在出指之前忽地闻到一阵扑鼻香气,不由转过头来,这才看见几个穿着破烂的低阶丐帮弟子正围坐在湖边,不知在吃什么好东西。 沈燕澜虽是初到丐帮,却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兴致勃勃走上前去,挤到了他们中间:“几位兄台好兴致啊,是在这里用饭么?”他说完,便直勾勾地看向中间那丐帮弟子手中捧着的东西,只见那是个脏兮兮的荷叶包,荷叶上还粘着半拉泥土,隐约露出下面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鸡。 因他来时悄无声息,几名丐帮弟子都吓了一跳,连竹棒都拿了起来,待看清他的面孔之后,又一齐放松下来,客套道:“原来是逍遥派沈少侠。” 沈燕澜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他目光始终没有从荷叶包上挪开,咽了口口水道,“这个……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叫花鸡?听说丐帮的叫花鸡是天下一绝,皇帝老儿都吃不上,在下可真是……慕名已久,嘿嘿,三生有幸。” 那几名丐帮弟子一时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在昨夜见过沈燕澜的人,当时见他武功又高,姿容又美,不消片刻便击退强敌,心里都十分敬仰。谁料这位逍遥派少侠,本该如同姑射仙人一般的人物,居然会在一只叫花鸡面前馋成这个样子,简直连个要饭的都不如。 最后还是那捧着鸡的丐帮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道:“沈少侠若是不嫌弃,不如也来尝一尝……” 他话还未说完,手上的鸡已经空了,只见沈燕澜稳稳地将鸡托在手上,笑得春风和煦:“既然兄台你这样盛情相邀,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几个丐帮弟子眼睁睁看着他风卷残云一般将那只烧鸡吃了个干净,幸好,他的吃相并不难看,只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一瞬间那只肥鸡便只剩了骨架。 沈燕澜旁若无人地饱餐了一顿之后,又克制地打了个饱嗝,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几位兄台,还有素食没有?” 丐帮弟子们又是呆了一呆,他们向来是讨饭为生,很少被别人索要吃食,所以一时不知要如何反应。最后还是最小的那名弟子犹豫着从衣袋里摸出了两个馒头,向沈燕澜递了过去。 沈燕澜接过,顺手塞到那张包过烧鸡的荷叶里,往怀里一放,然后抬起眼向那小弟子微微一笑:“多谢。” 那小丐帮不过十多岁,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看了他这一笑,不知怎的竟然红了脸,等到沈燕澜衣袖飘飘离去之后,还尤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另个丐帮弟子推他:“你在发什么呆?” “我是在想……那个人怎么不投身丐帮,”小丐帮嗫嚅着道,“他要是出门要饭,一定能要到很多吧……” 君山后的临湖小筑背山临水,十分清幽,沈燕澜一到这里,便有些后悔昨夜没让秦长老也为自己在此处安排一间住处。 引路的丐帮弟子所指点的那间房舍内空空如也,沈燕澜稍稍想了想,便退出来,纵身跃上了小筑的屋顶。 屋顶上果然有个人双足跏趺,正在默然打坐。那人身上依旧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玄冠下束起的长发色如鸦羽,愈发衬得他容色清冷出尘,不似凡人。因他此刻眼皮轻阖,看不见那双素日寒意凛冽的瞳眸,倒显得他不像往常那样难以接近。 沈燕澜看了他一会,忍不住道:“为什么你总要在屋顶上打坐,难道这样会飞升得快些不成?” 这句话他从前便常用来调笑对方,从未得到过回应,这次也料得羽阳不会搭理自己,谁知那人却倏然睁开了双眼,目似寒星直望过来,冷声道:“你卯时便该来练剑,为何不来?” 沈燕澜被他那目光吓得倒退一步,险些从屋顶上滚下去,慌忙站稳,而后才轻声咕哝道:“都下山来了,还练什么剑……” 羽阳听了,神色更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沈燕澜不知他是不是生气了,心里不由有些犯嘀咕,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把那荷叶包着的馒头拿了出来:“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喏,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 羽阳的目光只在那油渍麻花的荷叶上停了片刻,便简短道:“不必了。” 饶是沈燕澜对他冷冰冰的性格已十分了解,也受不了这样连番碰钉子,当下便很不忿地把馒头塞回了怀里,嘀咕道:“不吃就不吃,嘁,不识好人心。” 羽阳像是没听见他这句微词,重新闭上双目,他那身内功是纯正的太阴之力,内力流转时周遭便是一片无形的冰寒真气。往昔在天山时,到处都十分寒冷,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现下到了这温暖的洞庭湖畔,他所散发的寒气很快便凝结成细小水珠,不多时就形成了一团氤氲雾气将他笼住。 沈燕澜还记得刚下山时,就有无知村民因看见羽阳飘然立于高处,周遭又白雾缥缈,便以为他是仙人下凡,慌忙磕头跪拜,嘴里还念念有词,祈求他赐福驱灾保佑家宅太平等等等等,当时就笑得沈燕澜险些从邻近的一棵树上滚下来。 他其实没资格笑别人,毕竟他头一次见到羽阳的时候,也险些以为对方是个不食烟火的神仙。后来他为了证实对方到底是神仙还是凡人,还孜孜不倦地骚扰了羽阳很久,甚至有一次想趁羽阳不备在他脸上摸上一把,结果差点被琢光削去了指头。 仿佛感知到他的想法,悬在羽阳身侧的琢光剑发出一声轻鸣,惊得沈燕澜微一咂舌,很快便掉过脸去,不再盯着羽阳看,而是望向下方的湖光山色,感慨道:“这君山景致不错,是个福地,我们在此处多留几日也好。” 身后静了片刻,才听羽阳问道:“为何?” 沈燕澜意兴阑珊地屈起腿坐到屋顶的一角飞檐上:“自然是等昨夜那位朋友啊,”他说到这里,扬起唇微微一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他身为魔剑子的弟子,不去找天山、逍遥、崆峒这些与他师父有宿怨的门派,反而接连闯了丐帮两回,总不会是认准了丐帮好欺负吧。听我那师弟说,他连闯丐帮两次,只是为了夺一瓶秘药,叫做什么……” “六阳修髓丹。” 沈燕澜被他打断,略有些不快地摸了摸鼻子:“原来你也知道,那丹药对重修经脉有些奇效,我瞧昨夜那兄台生龙活虎,大约用不到这药,他煞费苦心地夺药,想来是为了给魔剑子。” “嗯。” “虽说魔剑子当年被我师父和翠虚道长废去全身武功,可是你也知道,逍遥派小无相功只能自行散功,无法用外力废去。所以,师父他们多半是打断了魔剑子全身经脉,让他成为废人而已。”沈燕澜说到这里,仰头想了想,“全身经脉被打断虽然很惨,可也不是没有医治之法。我们门中便有一种医术,是用七七四十九根金针刺入体内,再由外人辅以真气,借金针之力将各个经脉断处重新续上。这种法子说起来简单,其实费时费力,就算有人通晓此法,也需要二、三十年时间才能将人医好。而且即使那人续上经脉,也从此不能再妄动真气,否则很有可能便前功尽废。” 他说完,看向羽阳:“这时候便是需要六阳修髓丹了。” 羽阳略一点头:“不错。” 见他赞同自己的推测,沈燕澜愈发得意:“可惜那位朋友不走运,昨夜碰上了我,被我将药夺回,他若是想救那魔剑子,一定还会再来。咱们就在此处守株待兔,不愁捉不住他。”他说着,身子一仰,干脆躺到了飞檐上,跷起腿晃了晃,“捉住他,再向他问出魔剑子的下落。那魔剑子年纪一大把,刚被医好,功力未复,又要被捉,啧,想想也是活该。” 他正畅想得十分开心,却听羽阳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低哼,不由转过脸疑惑地道:“怎么?” 羽阳真气一敛,站起身来,冷冷道:“你想得如此顺遂,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沈燕澜不悦地皱了皱眉:“我说的哪里不对?” “那丹药不是我们看管,你怎么知道丐帮弟子能守得住?” “丐帮那么多人手,难道还看不住一瓶药?”沈燕澜说完,就见羽阳脸上露出一丝讥色,登时想起昨夜之事,连忙纵身而起,“我去看看!” 等他心急火燎地赶到总舵内室外时,却见这里安然无恙,那上了锁的内室周遭重重围了几十名丐帮好手,将此处困得水泄不通。 看守在这的丐帮弟子中为首的叫做魏泰平,年纪轻轻已升做五袋弟子,为人还算机敏。他见到沈、羽二人,赶忙上前见礼:“沈少侠,羽道长,二位匆忙来此,是有何要事么?” 沈燕澜也不跟他客套,张口便问:“魏兄弟,那丹药可还安好么?” 魏泰平低低一笑:“有劳沈少侠挂怀,我们料得贼子多半还会去而复返,所以格外调派了人手看管丹药。从昨夜到现在,连只苍蝇也不曾飞进去过。今日晨起秦长老还亲自前来看过,也是吩咐我等务必小心,莫让贼子钻了空子。” 沈燕澜顿时舒了口气,回头得意地向羽阳看了一眼。 羽阳却没有接他这个眼风,只是望向魏泰平:“可否让我们进去看一眼?” 魏泰平从昨天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道子说话,只觉又冰又冷,跟春风和煦的沈燕澜全然不同,不由愣了片刻,才慌忙点头:“自然可以。” 这间内室是丐帮盛放帮内重要物事的地方,内里十分宽敞,正中桌案上便安放着那个玉白色的瓷瓶。魏泰平向那瓶子指了指:“丹药安然无恙,请二位放心。” 羽阳还没说话,就见沈燕澜一个闪身跨到了桌边,将那瓶药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神色忽地便是一变。 魏泰平惊疑不定地望向他:“沈少侠,有何不妥么?” “这瓶药被人掉包了。”沈燕澜低低道。 “怎么会……” “昨夜我从那贼子怀中夺回药瓶时,力道没控制好,将瓷瓶捏出了一条裂痕,可是现在……”沈燕澜将那药瓶交到他手中,“裂痕不见了。” 魏泰平大惊失色地看了看手中的瓶子,而后脑中便是一片混乱,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始终不曾有人进来过啊……” 沈燕澜蹙起眉头:“你方才说秦长老晨间来过?” “是……是……”魏泰平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可是……” “易容术。”羽阳打断他道。 魏泰平一下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我们这么多兄弟,谁会错认秦长老,那人分明便是秦长老,不可能是别人!” 沈燕澜安抚般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这位兄弟,你现下派人去寻秦长老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就在在场一众丐帮弟子惊慌失措的时候,沈燕澜已向羽阳看了一眼,咂着舌头轻声道:“这么厉害的易容术,难道真的是唐门?” ☆、第六章 去传信的弟子并未能寻来秦长老,倒是把丐帮掌钵龙头公冶华请了过来。掌钵龙头与秦长老所担任的掌棒龙头有所不同,向来只管理内部事务,很少在外人面前露脸。魏泰平见是他来,微有些吃惊,忙上前见礼:“属下有要事急寻秦长老,却不知他们怎么将公冶长老惊动了来。” 那公冶华约莫四十岁上下,身量高大,面有微须。他一见这许多人都挤在总舵内室,便察觉是出了事,但他性子沉稳,并不急于追问前因后果,只向魏泰平道:“秦长老一早便离开了君山,他不在期间,帮中事务交由我代为定夺,”他说完,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依旧落在魏泰平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魏泰平刚听说秦长老一早便离去,脸色立时苍白了几分,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公冶华。 公冶华听完,也是大为震惊:“这么说,那贼子竟易容成了秦长老的模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了六阳修髓丹?” 魏泰平苍白的脸又瞬间涨得通红,无言地点了点头,而后忽然跪下身道:“属下无能,竟未能察觉贼子身份。此番失责,罪不容赦,请公冶长老以帮规责罚!” 沈燕澜在旁听着,还不知这所谓的责罚指的是什么,就见在场一众丐帮弟子都变了脸色,纷纷道:“公冶长老,今天那位……那位‘秦长老’真的与平日的秦长老一般无二,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假扮的,魏大哥又不是神仙,哪里就能看得出来。” “就是就是,我们都没发现也就算了,就连狄公子也没瞧出不对劲,可知那贼子易容术有多高超。” 他这话说完,众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人群中一个穿着墨色衣衫的人,这人显然便是那位‘狄公子’。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颇有些江湖豪客的飒爽之气,打扮得却与其他丐帮弟子全然不同,腰间悬的是长刀而非竹杖,身上也并没挂有布袋。 他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便上前一步,向公冶华抱拳施礼:“诸位兄弟说的没错,今早我与魏大哥一同守在此处,也没察觉到义父有什么奇怪之处。他从前左腿受过重创,虽然后来治好,可走路时总有些若有似无的拖曳之感,那人竟也学得一般无二。只是……”他说到这里,微微有些迟疑,“往常他见到我时,都会说几句关怀之语,今日却什么也没说。我那时以为义父为眼下之事烦心,便也没有多问,现在看来……是我疏忽了。” “那易容之人想是只见过秦长老,却没见过兄台,当然不知你是何身份,”一旁的沈燕澜笑微微地接口道,而后又向那人拱了拱手,“原来兄台是秦长老的义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狄公子转脸向他,客套一笑:“在下狄星泽,幼时落难曾得义父搭救,而后拜入陀罗刀门下,家师便是陀罗刀掌门南宫轻离。这些时日因听说丐帮出事,这才从吴州赶来,想要为义父分忧一二,谁知……” 他们正在说话之时,门外已渐渐挤满了其他闻讯而来的各派人士,他们都听说了丹药被盗的始末,此刻正七嘴八舌地议论道:“我看这易容盗药的必然是昨夜那恶贼,他见打不过逍遥、天山这二位小兄弟,便想到出此下策,真真是奸诈狡猾,罪大恶极。” “此事说来奇怪,昨夜那人看着身形很是雄壮,秦长老比他矮小得多,他又是如何能装作秦长老的模样?” “咳,你有所不知,易容之法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时浑身经脉骨骼皆能随心而动,那人定是练过缩骨功,所以才扮得那么真切!” “久闻蜀中唐门的易容术独步天下,此事与他们会不会有些关系?” “是了是了,昨夜那贼子为求脱身曾放出过一个傀儡机甲人,也极像是唐门的手法,难道跟魔剑子勾结的果然便是唐门?” 他们这些人围在内室入口处议论纷纷,内室中跪着的魏泰平与其他丐帮弟子则在凝神静气等候公冶华的发落,然而那公冶华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拧眉不语,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棘手的难题。 最后还是沈燕澜沉不住气:“公冶长老,丹药被盗之事虽然重大,却也并非无可挽回。若是长老有什么忧虑,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考量考量?” 公冶华像是恍然回过神来,他看向面前跪着的魏泰平,低低道:“泰平,你先起来。”而后又转向其他诸人,“沈少侠方才说的不错,丹药既已被盗,想来已落入魔剑子手中,此事急也无用,不如从长计议。我现下忧心之事却不在此,而是担心秦兄的安危。” 狄星泽神色微变:“公冶长老何出此言,我义父怎么了?” “不瞒诸位,今日天方亮之时,便有三封天绝令送到了君山。” “天绝令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说话的是刚刚赶到的齐双云,她在崆峒时因得师父宠爱,随性惯了,此刻才想起这样贸然打断前辈不合规矩,又忙悄悄吐了吐舌头。 “天绝令是唐门令帖,与丐帮英雄帖所不同的是,这道令素来只邀请各门派的掌门,不邀旁人。天绝令从不轻易发出,每次出现都说明武林中有重大事件发生。当年围攻魔剑子之事,便是各门派受了天绝令召集。”公冶华说着,叹了口气,“如今向帮主负伤在身,副帮主空缺,能接这道天绝令的就只有身为掌棒龙头的秦兄。他一看到天绝令,便猜测是唐门又重获了魔剑子的消息,立刻与同样接到天绝令的华山柳掌门、掩日刀夏掌门一同动身,前往蜀中。” 齐双云怔怔问道:“这么说,我师父也会收到这封天绝令么?” “不错,崆峒昆元君、陀罗刀南宫掌门、落梅山庄萧庄主、还有天山玄真道长、逍遥派穆掌门,想来都会收到天绝令,前往唐门。” “什么?” 这下屋子内外全都高声嚷了起来,这一惊显然非同小可,就连始终没有说话的羽阳也微微挑眉,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诧异之色。 沈燕澜向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下可糟了,要是唐门真的有问题,把这些掌门全部骗去交给了魔剑子,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羽阳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垂下眼睛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沈燕澜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别的人也就罢了,最糟的是穆师伯万一遇害,掌门之职就要落到我师父身上,我师父肯定受不了,说不定会把气撒到我身上。”见羽阳不肯搭理他,他又上前两步,恨不得对着羽阳的耳朵喊出来,“我要是倒霉,你也跑不掉,我们不如赶紧动身,力求阻拦此事。” 这次羽阳终于抬起了眼睛,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嗯。” 沈燕澜见他同意,立刻转过身对公冶华行了一礼:“公冶长老,唐门这次发天绝令意图不明,此事牵连到各门派的掌门安危,非同小可。为求稳妥,我与羽阳准备前往蜀中走一遭,顺便追查魔剑子的藏身之处,这便要告辞了。” 他话音一落,就有个身影冲到他身边:“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沈燕澜见符玉来了,自是十分高兴,信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那是自然。” 而后又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也要一起去!” 这下沈燕澜微微有些吃惊了,他看向说话的齐双云,见对方生得娇美可爱,下意识便想道:有姑娘这样的美人同行,是在下三生有幸。 然而话未出口,又觉得过于轻浮,想了想还是换了正经口气道:“此行路远,男女同行,怕要遭人闲话,有损姑娘清誉。” 齐双云柳眉一竖:“行走江湖,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再说我此行是因为担心师父,又不是为了旁的事情,谁爱说闲话便随他说便是!若是你们不肯带我同行,我便一人上路,亦无不可。” 沈燕澜没想到这小妮子性子如此刚烈,刚要说句和缓些的话,就听一旁的狄星泽也开口道:“齐姑娘担心师尊,委实是一片孝心,在下也同样担心义父安危,愿与沈少侠、羽道长同行,只求尽上绵薄之力。” 而后魏泰平也开了口:“请公冶长老准许属下戴罪立功,与诸位同道一起前往蜀中。即使不能追回丹药,也不能让魔剑子那老贼得以恢复功力,贻害武林。” 他这句说完,又有一群丐帮弟子应和道:“我等愿与魏大哥同去!” 公冶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几个与就魏兄弟一起,跟随沈少侠上路。”说着,又转过脸向沈燕澜道,“我丐帮这几个兄弟都各自有些得力之处,探路放哨、打探消息等琐事尽管交给他们去做。此外,本帮在蜀中成都便有分舵,若是唐门当真心怀不轨,只需寻到分舵回传消息,我等即刻会前往援手。” 沈燕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带了十几号人离开了君山,他自问毫无领袖气度,性子又散漫惯了,全然不会照料他人,最重要的是,他连路都不大认得。幸好,同行的魏泰平既会识路,又会照料人,刚从洞庭湖上岸,他便命人牵来备好的良马,招呼众人上路。 沈燕澜见他这样牢靠,自是大喜过望,满口把他称作“大哥”,而后又自称“小弟”,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把领队之职转嫁给了对方。他自己趁着众人一个不注意,抛下坐骑,一个飞身便消失在层层树影间。 他这身逍遥派轻功灵动飘逸,旁人丝毫没有察觉,只有队尾的符玉坐在马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露出郁郁的神色。 从洞庭湖上岸时,羽阳便早早失去了踪影,沈燕澜自恃轻功不凡,也紧赶慢赶了许久,才在一条山道上追上了对方。 “喂,你跑得那么快,是不是嫌那帮人太吵了?”沈燕澜赶了两步,与他并肩而行,同时低声笑道。 羽阳脸都没有转过来,只漠然摇了摇头。 沈燕澜自认为将他心思猜得透彻:“你若喜欢单独行动也没什么,反正除了我师弟,其他人我们都不相熟,”他说到这里,窃笑两声,“我们两个先行一步,料他们也追不上。” 羽阳这次开了口,依旧回答简练:“不必。” 沈燕澜摆出十分了然的神色:“我知道你最讨厌别人吵闹,这次这么多人,一定是让你觉得头疼,正好我也觉得人多嘴杂,有些麻烦。前面山路复杂,不如就在那里甩开他们?” “真的不必,”羽阳说着,停住脚步,同时向四周望了望,“他们天黑时大约能赶到此处,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好了。” 沈燕澜察觉这个性子孤僻的同伴是真的要与那帮人一路同行,不由觉得诧异,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嫌他们吵?” 羽阳这次抬起眼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答道:“不会,他们都没有你吵。” ☆、第七章 有那么一瞬间,沈燕澜几乎想把腰间的断云□□,问问羽阳:“你看这个剑,够不够戳死你?” 不过他想了想,以羽阳的性子,多半会面无表情地回答:“来试试。” 念及往日与他对剑时的屡屡败绩,沈燕澜强行咽下这一口气,悻悻地转了身,装作去瞧来路上的动静,向身后的山林走去。同时在心里忿忿地想到,你既嫌我吵,我以后不跟你搭话就是。 他先前就听这片山林中隐约有水声传来,此时循声走了几步,果然在一处石壁上看见从高处流下的泉水。那泉水分作几股蜿蜒而下,珠玉般溅落在下方青石的凹面中。 沈燕澜信手掬起一捧,见泉水冰冷清澈,十分洁净,便就着手心饮了几口。就在他低头饮水的时候,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清乐声,幽咽婉转,听来绝似箫声,却又比箫声空灵古朴,清润如玉。 听见乐声的沈燕澜掬水的动作微微一滞,下意识回过头去,望向羽阳的方向,不解对方为何忽然起了闲情逸致,竟在此时吹奏起了云箎。 他初次听见这云箎声还是刚到天山不久。 那年他不过才十岁,从散漫自在的逍遥派被带到门规森严的天山,身边俊美识趣的师兄弟也被换成了一帮清心寡欲的道士,心中的苦闷简直难以言表。 他那时因偷吃孔雀而红肿的头脸早已痊愈,又恢复了往昔眉目如画的模样,天山派一众修道之人对着这样的小少年大都和颜悦色,更有几名年纪相仿的小道士十分愿意跟他攀谈两句,可他却嫌这些小道兄们言语无趣,每每说不到几句话便寻了借口溜走。 天山终年苦寒,门中又上下茹素,他那师父聂清濯早受不住苦楚,借口参悟剑道,下山去了,徒留沈燕澜一个人在这里天天跟着道士们吃素,吃得脸都绿了。 这日他寻思着去捕些雪貂野兔,给自己打打牙祭,一路溜到了后山的山林中,却在寻找野兽踪迹的时候,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极低极缓的乐声。 那乐声既像箫,又像埙,还有几分像笛,听得沈燕澜好奇心大起,循声一路找去,才在半山腰一株高大的松树下看见一个人影,却是羽阳。 沈燕澜看清对方身份之后,很是吃了一惊。他自从来到天山,便一直与这人同修扶光剑法。聂清濯曾多次告诫他说,扶光剑法的威力不在自身,而在于双剑合璧,所以他们二人需要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方才能将这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沈燕澜为了和这位同伴培养默契,很是绞尽脑汁,一到闲暇时便去寻对方玩耍。谁知这个羽阳,明明也是个少年人,却像个老道士一般古板无趣。每日除了练剑,便是吃饭睡觉打坐,丝毫没有给沈燕澜一点与他套近乎的机会。 沈燕澜碰了几次壁,正觉得很没意思,却不料竟有今日之遇,忍不住立刻飞身上前,悄无声息地落在那棵松树的枝桠上面,想偷偷看看羽阳究竟在吹奏什么。 谁料他只是刚刚站稳,羽阳便停止了吹奏,将手中那支形制古怪的竹管往身后一背,抬起头向他的方向看来。 沈燕澜隔着摇晃的枝桠看见他仰起的雪白额头和深邃眉眼,很想向对方调笑一句:果然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却又记着琢光的厉害,不敢造次,只心虚地笑了笑:“你吹的是什么,真好听。” 羽阳见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支竹管:“这是云箎。” “云箎?”沈燕澜有些讶异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细细看向他手里竹管,“我在周礼和乐书中看到过,听说它文雅庄重,是雅乐之器,不过还从未见过,原来它是这个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正想去摸摸羽阳手中的那支云箎,羽阳却是一抬手,直接将云箎递到了他的手中。 沈燕澜往日在逍遥派时,对乐理一门也颇有涉猎,此刻见这云箎色泽澄透,形制精美,忍不住就递到唇边,想要试着吹奏。谁知这一吹,云箎只发出了两声怪模怪样的短促声响,喑哑难听,让沈燕澜立刻脸红到耳根,慌忙把云箎交还给了羽阳:“呃……还是你吹吧。” 羽阳重新接过,却没急着吹奏,只是看着手中的云箎,眼神中有些许犹豫。 沈燕澜看着他神色,忽然明白过来,他刚刚贸然吹奏羽阳的云箎,却忘了擦拭吹孔,他在这些事上向来不拘小节,也就算了。然而以羽阳那样孤僻的性子,应当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吹别人吹过的乐器,所以才会僵在那里。 就在他扯起衣袖准备好心地为对方擦一擦吹孔,却见羽阳已垂下眼睛,将云箎放到唇边,凝神静气地继续吹起方才被他打断的那支曲子。 此刻山间不似往常那样寒风凛冽,只有几缕细细微风吹拂而来,沈燕澜见羽阳平举云箎,衣袂飘风,眼角眉梢被周遭白雪映着,莹润有光,全然不像平日练剑时那样冰冷无情的样子,不由有些呆住了。 只是羽阳吹奏的那支曲子不知是什么古朴的雅乐,听久了很有些沉闷,沈燕澜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而后又掩饰般笑了笑:“那个……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羽阳放下云箎,眉头微蹙,不知是不会还是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目。 “我记得,好像是这么个调调……” 沈燕澜向羽阳凑近了几步,凭借回想将那《临江仙》低声哼唱了一遍。 他自认为自己嗓音极佳,记忆力又不错,这曲《临江仙》虽然被他哼得磕磕绊绊,可也算勉强能听得过去,哼完后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这曲子你没听过么?” 羽阳眉头皱得更紧,没有答他,只是清清冷冷地道:“晚课的时辰快到了,我要回去了。”说完,转身一跃,便立刻没了踪影。 沈燕澜看他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逃跑,一时也有些自我怀疑,喃喃道:“我哼得有那么难听么?” 没过几日,沈燕澜在后山东游西荡的时候,却听见那云箎的乐声又隐约响起,他福至心灵,立刻跑到那棵大松树下,果然看见羽阳依旧站在那里,低头吹曲。 他这次没有收敛自己的痕迹,大喇喇地向羽阳跑过去,谁知羽阳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将脸偏向一边,乐声也没有丝毫停滞。 沈燕澜闹了好大一个没趣,也就没有开口与对方打招呼,微有些恼火地坐到雪地上,背对着羽阳。 这次羽阳所奏的依旧是上次那支古乐,晦涩古朴,隐有悲意,听得沈燕澜心里愈加空落落的。他数次想起身离去,却终究没有动弹,只是仰头望着头顶不停变幻的流云,兀自发呆。 过了片刻,那云箎声停了停,再响起时却已换了一支曲子。曲声宛转悠扬,欢声中尤带几分孤冷,听得沈燕澜愣了一愣,险些跳了起来。他还记得幼时无数次听过这支曲子,每回都会跟在后面咿呀哼唱,而曲终之时总有一只手会伸到他头顶缓缓抚摸,温暖至极。 等不到这一曲吹完,沈燕澜就已转过头去,望着羽阳道:“原来你会吹《临江仙》,这是我家乡的曲子,你是在何处学会的?” 羽阳那张冰雪般清透的少年面孔难得地泛了微红,他没有答话,只是抓着那支云箎低头不语。 沈燕澜因还沉浸在旧事的缅怀中,心绪难平,未曾察觉对方的变化,只用央求的口吻道:“羽阳,再吹一遍,好不好?” 羽阳果然又低头吹了起来,这次沈燕澜听得仔细,发现对方所吹奏的曲子与自己小时候听的那支箫曲还是有些许出入。原本那曲子不过是支平平无奇的乡间小调,现下却是风雅了许多。或许他是在别处学会的吧,沈燕澜在心里默默猜测着,而后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已离开了眼前这苦寒之地,又回到小时候那个四四方方的温暖院落里。 等到这次羽阳吹完,沈燕澜还是迟迟没有回过神来,他抱着膝盖,有些出神地道:“羽阳,你摸摸我的头吧。” 他这个要求就算对别人来说也实在是荒唐怪异,更何况是羽阳,他二人一同练剑已有月余,他却是连羽阳的手都没碰过。他知道羽阳不喜欢被旁人触碰,也不喜欢触碰旁人,所以说出这句话就有些后悔,正想打个哈哈来缓解尴尬,谁料头顶一暖,竟然真的被羽阳摸了摸。 他因为太过吃惊,所以一时忘了反应,愣在了那里。谁料羽阳见他没有动静,竟又在他头上摸了摸,还低低问道:“好了么?” 沈燕澜一时大为感动,热泪盈眶地转过脸去,口气真挚地道:“羽阳,你真像我娘。” 羽阳听了这句,脸色一僵,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沈燕澜怕他误解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以前我娘就是这样给我吹曲子,然后还会摸我的头。” 这次羽阳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说,扭了头纵身而起,很干脆地走了。 直到山泉坠下时的几滴水珠飞溅到沈燕澜脸上,他才从沉思中恍然回过神来,忽而发现羽阳此刻吹奏的并非是他素日常吹的《何人斯》,而是《临江仙》。 沈燕澜一听见这曲调,立时脸色转霁,暗想:原来他也知道刚才失言,现在吹我喜欢的曲子,想来是有赔罪之意,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腹诽了一番,又沉思了片刻,随手摘了片翠绿宽阔的树叶,窝成小盏,舀了盏清水走出密林,向着低头拿着云箎的羽阳喊道:“喂,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下定决心不与此人搭话云云。 羽阳似是没料到他去而复返,怔了怔,正要点头,就见沈燕澜将那树叶盛的水一口饮尽,而后道:“要喝,自己过去取。” “……” 沈燕澜见对方露出吃瘪的神色,顿时心情大好,飞身上前,将身后藏着的另一盏清水递到他面前:“给你,我可不像你那样小气。” 饶是羽阳,此刻也忍不住唇角微扬,露出个浅淡的无奈笑意,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树叶。 沈燕澜极少见他微笑,一时有些晃神,递过树叶时连手一起放到了羽阳手上,竟忘了放开。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极其响亮的马嘶,却是符玉满脸狼狈地从山路那头冲了过来,惊慌地喊道:“师兄,羽道长,不好了!”他连连喘息两声,又向来时的方向指去,“我们遭了埋伏,丐帮的人,还有狄大哥,齐姑娘,全都被围困住了!” ☆、第八章 沈燕澜猛地吃了一惊,忙转身问道:“他们在何处被困,是……魔剑子的人?” “就在离此处二十里远的那片凹谷中,那里四处被人布下机关,”符玉跳下马,将衣袖上的一片焦灼痕迹亮给他二人看,“我好不容易才侥幸逃出,可其他人都还陷于阵中,情况十分不妙。” “机关阵?”沈燕澜皱眉重复了一句,回头看向羽阳。 羽阳听了这一切,却没显露什么讶异之色,只浅浅饮了手中的水,而后指尖一抬,那片树叶立时如翠鸟般远远飞出。而后他淡然抬眼,望向沈燕澜,简短地道:“走。” 沈燕澜会意,与他一同纵身,向凹谷的方向奔去,徒留符玉一个在后面慌乱地喊道:“师兄,小心些,那边有机关……” 他二人皆身负上乘轻功,不消片刻便来到符玉所说的那片凹谷,只见此处三面环山,地势极险,下方烟尘滚滚,又有人影来回晃动,想必便是其他人被围困之地。 “北方癸水,中央戊土……”沈燕澜一面细细看向下方布置,一面喃喃自语,“东有乙木,南为丙火,唔,方才师弟大约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 羽阳注目看向他所说的地方,果然看见那熊熊火光中有个被什么撞出的缺口,火势比别处稍暗一些。 “这套五行阵挺费工夫的,看来是有人早就在这里设好了,”沈燕澜摸了摸下巴,“若是我们两个方才不是用轻功掠过此处,而是同他们一起骑马,只怕也已被困进去了。” 羽阳在一旁淡淡开口:“你说好了没有,我看被困的那几个人好像快不行了。” 沈燕澜听说,立刻回过神来:“对,救人要紧。”他说着,向那怪石嶙峋的阵中看了一眼,断言道,“这阵依着五行生克之法而建,现下是丙申之月,庚金不济,我们就从西面进去。” 因他幼时在逍遥派曾研读过阴阳五行之法,所以此刻很是信心十足,又有些在羽阳面前卖弄的心思,几步便绕到西面,纵身而入。 就在他闯入阵中之时,只听里面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叫:“沈少侠,小心……” 这句惊叫余音未落,沈燕澜就见面前连番竖起几面铁壁,他心知不好,连忙后撤,然而铁壁上箭孔已开,成百上千支箭矢顷刻间密密麻麻向他射来。就在他惊慌之时,一股熟悉的冰寒气息已包裹上来,同时有一人在他身后低低道:“素月流天。” 素月流天是扶光剑法中的一招,沈燕澜一听,立时会意,回身抽出断云剑,挺剑便向眼前这片箭雨挥去。与此同时,羽阳的凛冽剑气也缠绕上来,两股剑气互为荫蔽,顿时在他们周遭形成一股极其强大的气墙,那千余支箭矢尽数撞在气墙上,纷纷落地,在地上响起一阵哗啦啦之声,犹如急雨。 刚刚在一旁出言示警的齐双云还未曾见过这样奇妙的剑招,一时瞪大了双眼,过了好半天才道:“沈少侠,羽道长,你……你们来了。” 沈燕澜虽然刚刚才从死地里转危为安,但在这少女面前还是立刻掩去了惊恐之色,转向齐双云微微一笑:“齐姑娘,你没事吧?” 齐双云摇了摇头,却又露出为难神色:“我没事,可狄大哥方才中了飞矢,那箭矢上有毒,他……好像不大好。”她说着,带着他二人转过一片矮树丛,将他们带到一个烟势火势都比较小的背风处。 只见狄星泽拄着长刀半坐在那里,脸色煞白,魏泰平则伏在他身边,正在吮吸他腿上伤口处的毒血,一旁守卫的几名丐帮弟子脸上则全是被烟熏的乌黑痕迹,形容狼狈。 这几人一见他二人前来,都显得精神一震,有个丐帮弟子立刻问道:“沈少侠,羽道长,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莫非已破了这怪阵?” 沈燕澜尴尬一笑:“这个……我们只是误打误撞进来,还没找到破阵之法。” 众人一听,喜色立时僵在了脸上,又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去。 沈燕澜见他们如此失望,愈发尴尬,只好干咳一声道:“我方才瞧这里的烟是顺风势而放,看来布阵之人就在左近,你们与他交手没有?” 有个年纪较小的丐帮弟子,也就是先前被沈燕澜讨要去两个馒头的少年摇了摇头:“我们从陷在这里开始就没看见人影,到处都是机关陷阱,我们也不知要从哪里才能出去。方才……”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有些犹豫地看向齐双云。 只见齐双云满脸愧色,接过话道:“方才是我自以为曾经读过几本五行八卦的书,便自告奋勇,带着大伙想从西面破阵,谁知道……这个五行阵里还套了机关阵,狄大哥就是那时中的飞矢。” 沈燕澜一听她是跟自己犯了同样的错,不由大生惺惺相惜之感,立刻道:“齐姑娘能瞧出这里是五行阵已是不易,唉,谁会想到这贼子如此狡猾呢?” 他这句话表面是安慰齐双云,实则是给自己的开脱之词,借机说给羽阳听而已。说完,便偏过脸,用眼角余光去看羽阳神色,却见羽阳垂着眼睛像在凝神沉思,压根没听见自己这番话。 就在这时,魏泰平已吸出最后一口毒血,又撕下衣襟草草为狄星泽包裹住伤处,而后才站起身,低低道:“狄公子所中的毒箭有些厉害,我虽已尽力将毒血吸出,可还是有些毒素在他体内,我们若是再不带他出去救治,只怕十分不妙。” 齐双云本就因自己闯祸自责不已,此刻见狄星泽俊朗的面孔上全是冷汗,双目紧闭,似乎很是虚弱,不由更加焦急难过,几乎要流下泪来。 谁知狄星泽却忽然半睁开眼睛,勉强向众人道:“无妨,诸位自己的安危要紧,切莫为了狄某以身犯险。”说完,又看向齐双云,向她温和一笑。 齐双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握住狄星泽的手,呜呜咽咽地道:“狄大哥……都怪我……” 沈燕澜看着他俩,不自觉耸了耸鼻子,总觉得在自己离开的这半日里,这里已经酝酿出了一股莫名的酸臭气。 “沈少侠、羽道长,”齐双云想了想,还是擦去眼泪,回头向他们看来,“我方才瞧二位剑法十分厉害,不知能否带我们强行破阵而出?” 沈燕澜听她夸自己剑法厉害,自是十分高兴,正想答应,却听羽阳在一旁冷冷地道:“不行。” 他这句拒绝得如此无情,让众人都吃了一惊,连沈燕澜也控制不住讶异之色,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搞的?” 羽阳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齐双云:“方才你们触动西面机关时,有几面铁壁?” 齐双云怔怔回想片刻:“三面。” “我和沈燕澜进来时,却触动了六面铁壁。这是星罗莲花阵的阵型,以三为底数,成倍而涨。”羽阳说着,手中琢光一闪,将面前挡住视线的矮树尽数削去,指向西面那片狼藉之地,“下次再触动那里,便是九面铁壁,万支箭雨齐发,我们的素月流天还不到最高境界,首尾难顾,走在最后的那几人说不定要被毒箭扎成刺猬,你们可想好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时大为惊骇,正在面面相觑,就听魏泰平沉声道:“那就让狄公子和齐姑娘紧随二位,我们在后护卫。若是当真中箭,也是我们自己命数不济,诸位不必挂怀。”他顿了顿,又道,“沿着这条山路向西数十里有一座山庄,主人家姓张,从前受过丐帮恩惠,诸位前去安身,他绝不会推辞。” 沈燕澜听他说着说着,竟有些交代后事之意,连忙打断道:“魏大哥何出此言,羽阳只是说西面走不通,我们可以走南面啊。” 眼见魏泰平奇怪地向自己看了一眼,他又解释道:“我师弟方才便是从南面逃出,寻我们回来援手,想来南面只是火势骇人,其实藏有生路。”说完,到底底气不足,又向羽阳看了一眼。 这次羽阳倒是点了点头:“你方才说的不错,此处的烟火皆是顺风势而放,布阵之人应当也在附近,他在那里留条出路并不奇怪。” 沈燕澜一听,立刻道:“那还等什么,我们这便动身,从南面出阵。” 南面却是先要经过一片布满藤条的密林,沈燕澜正要拔剑将这些碍事的藤条斩断,就被羽阳一把按住手。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见羽阳右手曲起,用拈花指法向远处弹出一道劲风,劲风过处,数根藤条应声而断。几乎就在藤条落下的须臾间,那藤条下方的土壤猛然弹动,射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毒蒺藜。 沈燕澜惊得后退了一步,愕然道:“原来这里也被布了机关。” 羽阳看了他一眼,颇有警告意味地道:“你再鲁莽行事,我也救不了你。”说完,一提衣摆,率先走入密林,又低低道,“跟紧我。” 沈燕澜被他教训,很不服气,虽是乖乖跟了上去,可嘴巴却不停,也低低道:“我还没问你,你对这里的机关怎么会如此了解,我看你往日只会念什么《道德真经》、《文始真经》,难道太上老君还会教人解机关不成?” 羽阳见他肆无忌惮,连老君也敢信口提及,不由皱了皱眉,斥道:“住嘴。” 他二人在前方带路,后面紧跟着的是手持长鞭的齐双云,而后是负着狄星泽的魏泰平,几名丐帮弟子不敢围绕在他们身侧,只是紧紧跟随。 他们几人小心谨慎地踏着羽阳和沈燕澜的足迹逡巡前行,眼看便要走出密林,那名年纪最小的丐帮弟子却是一不留神,踩上了一根藤条,身形晃动着便要跌倒。在他前方的魏泰平听到动静,慌忙抬起左脚,在他肩上轻轻一踢,助他稳住了身形。 他二人刚刚站稳,就听沈燕澜大喝一声:“留神脚下!” 魏泰平受了警示,立刻腾空而起,只见脚下瞬间冒出无数黝黑的毒蒺藜,不由大惊,却忘了他头顶也是藤蔓。那虬结的树藤如同大网,将他向下一压,险些把他按回了布满毒蒺藜的地面。就在危急之时,一根长鞭呼啸而来,卷住他的腿向外一扯,堪堪避开了那片险地。魏泰平察觉自己是被身旁的齐双云出手相救,不由大为感激,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头顶这片藤条已簌簌落下,紧接着,脚下的土地也漩涡般摇动起来。 电光火石间,还是沈燕澜飞身而来,他使了逍遥派步法,脚踏虚空,却如履平地一般。魏泰平恍惚间只觉对方闪了几闪便来到自己身畔,一把躲过他身后负着的狄星泽,而后一掌便将他推开。那掌法也是绝妙,拍在魏泰平身上轻飘飘的如同掸去一粒浮灰,魏泰平却身不由己地横飞了出去,直接飞到了几十步外的空地上。 旁人看沈燕澜这一番出手既迅疾又漂亮,几乎要喝起彩来,只有沈燕澜自己心里叫苦。他那步法再是精妙,也支撑不了太久,他如今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身上还背着个比自己还重的狄星泽,眼看一个不小心便要落到下方的蒺藜丛中,情急之下只好伸出手去,抓住头顶那要命的藤蔓,竭力一冲,径直穿破藤蔓,趴到了附近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 他们经历这一番险境,每人都到了力竭的地步,正在兀自喘息,却又突生变故。只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猛然扑下,抓起齐双云便窜到空中,消失在层层树影中。 沈燕澜在树上远远看见,苦于无法前去援手,只得急声喊道:“羽阳!” 他这句话音未落,只见白衣一闪,羽阳已跟着齐双云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九章 待他们二人消失后,沈燕澜心里终究放心不下,稍稍恢复一些气力便将狄星泽送回魏泰平身边,而后四处瞧了瞧,想寻找羽阳的踪迹。这一抬眼,却发现烈火熊熊的南面出口后面隐约有个黑影闪动。他心下一动,提起剑一口气越过丈余高的火焰,向那黑影追去。 那黑影轻功路数十分眼熟,分明便是前日夜里独闯丐帮的那人,沈燕澜远远认出,高声道:“兄台,你跑不过我的,是现在停下,还是等我来捉你?” 那黑衣人脚步一滞,竟真的停了下来,而后慢慢转过身。这次他未戴面罩,颊边那缕血痕已然结痂,却也清晰可见。 沈燕澜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果然是你,怎么,盗了丹药还不够,还布了陷阱要置我等于死地,是不是太过恶毒了?” 黑衣人狠厉一笑,指着脸上剑伤:“一剑之仇,不能不报。” 沈燕澜将手一摊:“这一剑又不是我刺的,冤有头债有主,不如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估摸着正主一会就到了。” 黑衣人哪里肯等,只低低冷笑一声:“找你报,也是一样的。”说着,欺身上前,一剑向他脸上斩来。 沈燕澜先前曾与他交过手,料得他不是自己对手,只是想趁机摸清对方身份,故而延缓了剑势,将他这一剑轻飘飘挡过,而后道:“兄台,你我已有两面之缘,却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黑衣人哼了一声,手腕翻转,长剑向沈燕澜疾刺,同时道:“大名不敢当,我姓唐。” 沈燕澜见他使的是自己门中的“一绝云气”,便不慌不忙对了一招“背负青天”,又问:“你姓唐,难道是唐门的人?”顿了顿,又歪头一笑,“唐门的人,怎么会我逍遥派的剑法?” 他容颜俊美,此刻因为打斗,气血上涌,唇色一派嫣红,这一笑便显出奇异的艳色。看得黑衣人手中剑势微滞,谁料下一刻却手腕一震,竟是对方剑刃活蛇般缠绕上来,剑尖直点他脉门。 “假师兄,可学过这招逍遥派剑法?”沈燕澜成功制住他,很有些得意,用指点的口吻道,“这招叫‘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黑衣人哪里不知他这是信口雌黄,借典故嘲笑自己无知,却也并不生气,只低下头,貌似谦卑地道:“逍遥派的武功我确实所学不多,只有一套剑法和一门小无相功。” 沈燕澜见他承认得这么痛快,微有些惊异:“哦?” “所以,我也知道,练小无相功的致命之处……”黑衣人说到此处,忽然抬起头,向他咧嘴一笑。 沈燕澜听了这句,背脊猛然发凉,同时听见身后风声疾响,他此时转身已然不及,只得立时吐出护体真气。这真气虽是浑厚,却未能挡住身后这一击,他只觉一股剧痛带着烈焰般的灼热气息刺入他后腰悬枢穴,那是他气门所在,激得他登时便吐出一口鲜血,俯下了身去。 这一俯身便让他看见身后那人的真面目,却见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身形面貌与面前这黑衣人一模一样。那人手中拿着一把火红短刃,低了头,正要再向沈燕澜刺来,却见斜侧方一道掌风拍来,直接把这人拍飞了出去。这掌法与方才沈燕澜相救魏泰平的掌法同出一路,正是逍遥派轻重随心,曲直自如的白虹掌法。 那人受的这一掌显然不轻,立时唇角带血,他看了一眼疾步赶来的符玉,冷笑两声,上前扶住另一名黑衣人,两人匆忙逃去。 符玉望了一眼俯在地上的沈燕澜,见他受伤如此之重,一时脸色都变了,将他一把抱起,连声问道:“师兄,师兄你怎么样了?” 沈燕澜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嘴唇翕动了两下,依稀说了“羽阳”两个字。 符玉摸了摸他脉门,神色愈发惶急:“你现在内息大乱,我……我先为你疗伤。”他说着,便要握住沈燕澜手掌,为他传些内力过去。 他二人皆是修习逍遥派内功,真气也是出自一门,以内力疗伤应是再好不过,谁知沈燕澜明明伤重,却还竭力把他的手挣开,声音嘶哑,又重复道:“羽阳……” 符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将他紧紧抱住,强行去捉他手掌:“师兄,你就让我先为你疗伤吧!” 正在这时,他忽然觉得一股寒气袭来,让他如坠冰窖,接着眼前白光一闪,怀里便空了。 只见那白衣道子不知何时从天而降,将沈燕澜抢了过去,揽在手臂中,此刻神色冰冷,正在低头看他身上伤势。 沈燕澜一见是他,眉宇间惶急之色褪去大半,又低低唤了他一声,而后便晕厥了过去。 冷,真的很冷。 沈燕澜用雪帽罩着脸,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个念头。他跟着师父一路爬到天山上来,自觉已受尽苦楚,委屈得简直要落下泪来。谁料他那师父倒是神色自在,仗着有真气护体,浑然不把这冰冻三尺的严寒之地放在眼里。 “师父。”他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我好冷啊!” 聂清濯听了,眉毛都不动一下:“不要撒娇,为师可是把御寒的衣物都给了你,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要为师把身上这件也脱给你不成?” 沈燕澜裹着那件又长又大的狐裘,只从毛茸茸的雪帽间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师父一番。果然见对方浑身只有一件布袍,着实不能再脱了,便眼珠一转,望向师父腰间的铜酒壶:“那师父让我喝口酒,驱驱寒气,总可以吧?” 聂清濯立刻一手护到腰间:“去去去,休想打这酒的主意。”他眉峰蹙起,很是郑重地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酒是挚友相赠,我与他约好,要到二十年后开封同饮的。” 沈燕澜压根不知道师父所谓的“挚友”究竟是确有其人还是他凭空杜撰,不过有件事他却知道得很清楚:“那酒的封条早就被师父你揭开过了吧,我看你偷喝了好几次呢,哪里还能留到二十年后?” 聂清濯被他揭穿,很有些恼羞成怒,一拂衣袖大步而去,再不等他。 沈燕澜连忙运功向他追去,嘴巴还不肯停,叽叽喳喳地问:“师父,那酒是不是已经快被你喝光了,你那挚友知道了,一定不会再理你啦。” 这句话他本来只是无心说出,却见他师父眼中忽然闪过一瞬的黯色,低了头像是自言自语:“快喝光了又怎样,哪怕只剩一口,也是个念想。” 沈燕澜正有些莫名其妙,就见聂清濯眉头一展,又恢复了平日的神采:“你瞧,天山派已经到了。” 沈燕澜仰头望去,只见这白雪茫茫的山峰中果然矗立着一座极其雄伟的山门,上有飞檐三重,下立四支石柱,都被此间的冰雪层层覆盖。 山门外守着两名年轻道士,似是在此处恭候已久,见了聂清濯便稽首道:“翠虚师叔等候贤师徒多时,二位请。” 聂清濯稍一还礼,然后便牵着沈燕澜走入山门。他二人一过山门,眼前便现出一条长阶,如同天梯般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直接连上了云霄。 沈燕澜看得眼前一黑,立刻就又要哀嚎出声,谁料他只是刚张了张嘴,就被聂清濯抓住后领一把提起,而后迈步疾驰,千余阶长梯在他脚下如同浮光逝水,须臾间便被抛到身后。等沈燕澜再回过神时,已经到了长阶之上。 只听一个老者朗声轻笑:“聂贤弟,别来无恙。这位……便是你那徒儿吧?” 沈燕澜忙探出眼睛,就看见面前立着一个瘦削清隽的老道长,低了头,正在笑微微地看向他。他自觉这样团子一般被师父提在手中很不体面,连忙从聂清濯手中挣脱开,而后扯下了头顶雪帽。雪帽中的乌黑长发立刻从他两颊垂落,他也顾不上打理,只低头向老者行了一礼:“逍遥派门下沈燕澜,见过翠虚道长。” 翠虚真人将他上下微一打量,很快露出笑容:“这孩子果然……唔,果然是聂贤弟的高徒,形貌根骨皆不逊于贤弟少年时。” 沈燕澜原本以为拜见这位前辈,多半要被他试一试武功功底,所以已暗自在丹田蓄了内力。谁知对方根本没有考量之意,不由暗暗纳罕,而后就听聂清濯在一旁道:“翠虚师兄,这些小道兄都是剑宗弟子么?” 沈燕澜闻言,立刻抬眼看去,只见这天山派正门前半黑半白,正是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形。数十名穿着蓝色道袍的弟子整整齐齐站在这片空地上,个个身负长剑,松形鹤姿,看起来倒是架势十足。只是他的目光并未在这些道士身上停留多久,而是很快被他们后方的一个身影吸引去。 那是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正站在几级高的云阶上,垂着眼睛,向这边远远眺望。 沈燕澜一看见他,便觉得心里“咯噔”一声,而后头也有些发晕,两眼发直,下意识就想往那边走去。谁知他还没迈出腿去,便被聂清濯一把抓住,训斥道:“别乱动,翠虚真人有话要问你。” 沈燕澜只好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面前的老道长,心里却还是莫名作痒,想要再偷眼看看那白衣少年。 翠虚真人向他俯下身来,十分亲和地在他头顶轻轻一抚:“扶光剑法之事你师父想必都跟你说过了,这套剑法是我与你师父十多年的心血,无奈我二人皆已不复盛年,这套剑法也只能靠你这一辈发扬光大了。”他说着,又缓缓叹了口气,“扶光剑法需二人同修,同修剑法者需有万分默契,更兼要心意相通,甚至是生死与共。这套剑法或许需要练上十年、二十年,对于剑者来说,这几乎是死生之契,其中任何一人倘若轻易悔改,另一人所耗费的时间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所以,你要想清楚,究竟选择何人与你同修扶光剑法。” 沈燕澜听出他这番话中的沉重含义,一时呆在那里,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翠虚真人却又微微一笑,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身后那群弟子中,一一指点道:“你瞧,他们皆是我的得意门生,这个凌弈,入门最早,悟性极高。这是凌宸,他入门虽稍晚一些,但于剑术上造诣最为出色。这个凌玄,年岁与你相当,曾试着修习过扶光剑法入门式,你也可以试他一试。” 沈燕澜按着翠虚真人的指引向这些弟子们一一望过去,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那些面孔只入了他的眼,却无一人入他的心。 聂清濯最先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几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徒儿,你可想好了么,要挑选哪位师兄?” “我……我……”沈燕澜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伸手向那远处的云阶上指去,“我想选那位师兄!” 聂清濯与翠虚真人同时抬头向他所指之处望去,看见那白衣少年后皆露出古怪的神色,聂清濯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嗤”了一声:“那可不是师兄,说起来,你要叫人家一声师叔呢。” “师……叔?”沈燕澜很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又莫名地道:“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凭什么要叫他师叔?” 聂清濯像是忍无可忍,在他后脑上赏了一巴掌:“他是云牙祖师的关门弟子,云牙祖师是翠虚真人的师伯,他便是翠虚真人的师弟,你说说看,是不是要叫人家师叔?” 一旁的翠虚真人也低低开口道:“羽阳确实是我师弟,况且他是气宗一脉,若要让他来修习扶光剑法,只怕……” 沈燕澜像是没听见翠虚的后半句话,只兀自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他叫羽阳。”他说着,又向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白衣少年已经抽身离去,独留下一个渐远的背影。 翠虚真人沉吟良久,忽而叹了口气,向聂清濯道:“万物皆有缘法,既然令徒一眼相中羽阳,想来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待我与气宗诸位师兄商讨之后,再说不迟。” 其实只有沈燕澜自己知道,什么缘法,什么天意,都是假的,他不过是那日见羽阳风姿无双,像个吸风饮露的仙人似的,这才选中了对方。他们逍遥派弟子向来有原则,世间万物皆是虚妄,唯有看脸才是最实际的。 ☆、第十章 这件事过去十日后,聂清濯便吩咐沈燕澜牢背剑诀,每日卯时起,前往天池与羽阳一同练剑。 沈燕澜得知此事,欢喜自是不必说,却又隐隐有些担忧,担忧自己碍于辈分,真的要叫对方师叔。他不想低人一等,落了下风,故而搜肠刮肚,暗自想好了一番说辞。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他便来到天池,却见晨光微熹的天池水畔,一个白衣身影早已抱剑立在那里。 “你……”沈燕澜望着那背影,喉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你来了啊。” 对方蓦然转过身,玄冠道衣,依旧是那副不染俗尘的模样,唇角微微抿着,不发一言。 沈燕澜是第二次与他照面,不知怎么,又涌起那种奇异的晕眩感,口舌也笨重了许多,踌躇许久才将昨夜想好的话一股脑说出来:“那个……我们既然从今以后要一同练剑,便是互为同伴,不分你我,不论尊卑,什么辈分之类的也不必算了吧。我就直呼你羽阳,你也可以直呼我为沈燕澜,如何?” 他原本想着对方或许不肯吃这个亏,说不定会出言驳斥,正满心打鼓之时,却见羽阳已将头一点,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可以。” 沈燕澜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下一喜,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对方冷冷道:“既然来练剑,为何还不拔剑?” “可是……”沈燕澜挠了挠头,有些奇怪地道,“我们刚刚相识,难道不应该先叙叙年齿,自报一番身世家门,彼此了解了解,再说练剑的事么?” 面对他的疑问,羽阳只静静看了他一眼:“不需要。” 沈燕澜自问从小到大一直十分讨人喜欢,还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可是心里偏偏又恼怒不起来,反而痒痒的,更想与这人搭上几句话。他忍不住又向羽阳走近两步,轻轻嘀咕着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冷冰冰的,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想要在那张清清冷冷的脸上摸一把,谁知手还没触到对方肌肤,就见眼前剑光一闪,险些把他的手指给削下来,不由吓了一大跳。 羽阳拿着琢光,依旧是那样冷冷看着他:“卯时已到,拔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沈燕澜都以为羽阳只是生性孤冷,所以不苟言笑,不爱说话,不喜欢搭理人。他们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都是在练剑,偶尔在后山那棵大松树下碰见羽阳在吹云箎,他便可以坐下听上一曲。只可惜,自从沈燕澜那次矢口说出“你真像我娘”这句话之后,羽阳就再也没有摸过他的头。 在沈燕澜到天山的第五年时,来了个新入门的气宗弟子,道号凌青。这人本是山下库叶城一名富贾的儿子,因自幼身体不好,便被他父亲送到了天山,出家当了道士。这凌青与其他弟子不同,一不爱习武,而不肯修道,整日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倒是和沈燕澜结为了莫逆之交。 他二人闲时不是在山间打猎山羊野鹿,填补腹中馋虫,便是寻个无人处斗酒唱曲,行令猜谜。沈燕澜自从离开逍遥派之后,已许久没有这样快活,简直要把对方引为知己。而这凌青对沈燕澜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到最后,甚至将自己私藏的一沓春宫手绢也取了出来,与沈燕澜共赏。 其实逍遥派藏书汗牛充栋,沈燕澜自小便看过许多名家所绘的春宫图影,只是名家之笔固然香艳,却总是过于风雅,比不上这番蛮的春宫画粗俗直白,让人看了面红耳赤,心潮澎湃。他一面翻看一面感慨:“唉,贤弟要是早几年入门,我在天山的这段时日也不会如此难捱。” 凌青闻言,立刻露出了然神色,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沈兄这些年一直与羽阳师叔同修剑法,你二人……想来相处不大容易吧?” 沈燕澜虽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却也无法否认,犹豫了一会,才含糊地道:“唔……他那人……确实不太容易亲近。” 凌青将他肩膀一搭,闲闲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也不能怪羽阳师叔没好脸色对你。我听气宗的师兄们说过,他原本修习的是大道无为心法,这门心法在天山气宗一脉已是最高深的绝学,据说练到最高一层便可天人合一,几乎无人能够匹敌。云牙祖师是见他资质极高,所以破格收他为弟子,显然对他寄予厚望。就连掌门师伯也说过,将来他卸下掌门之位后,羽阳师叔可接替为掌门。谁料后来他竟然被你选去练那扶光剑法,改了剑宗,连内功心法都重修了。气宗的师兄们每每说起此事,都郁结于心,十分惋惜。”他说完,又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所以啊,我要是羽阳师叔,也不会想理你的。” 沈燕澜听了他的玩笑话,却是蓦地僵硬在那里,根本笑不出来。他从前从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知道羽阳为了练扶光剑法改修了内功,更不知道他因此错失了掌门之位。一时脑中浑浑噩噩,不自觉回想起这些年种种情形,羽阳的孤僻寡言,对自己的冷淡疏远,似乎都有了答案。到最后,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回响:原来羽阳不爱同我说话,不是因为生性如此,只是……讨厌我罢了。 凌青在那边自顾自笑了两声,终于察觉到沈燕澜安静得异常,不由抬手推了他两下:“沈兄,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这几张春宫图不合口味,我这还有把扇子,画的虽是龙阳图谱,可也精细巧妙,沈兄瞧瞧?”说着,“啪”地一声,将一幅扇面展给沈燕澜看。 沈燕澜木然低下头,因为神思恍惚,一时还没看清画面上的内容,就听屋门被人猛然推开,而后一人携风带雪闯了进来,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了一层凛冽萧瑟的寒气。 凌青一见来人,惊得魂不守舍,两股战战地站起身来:“羽……羽阳师叔……” 羽阳眸色如冰,看也没看他一眼,一手执剑,直指向沈燕澜,语气危险地道:“卯时已过,为何不来练剑。” 沈燕澜见那琢光的剑锋几乎要指到自己鼻尖,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因为看春宫图影,竟然错过了练剑的时辰,不由十分慌乱:“我……我只是……” 就在他支支吾吾的时候,羽阳的目光已经望向他手中那副扇面,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又看向他身旁散落的那些春宫手绢,待一看清,眸中顿时寒光闪现,提起琢光向下一劈,剑气过处,那些手绢立时化作齑粉,连同沈燕澜手中的扇子也没有幸免。 他劈完这一剑,看也不看沈燕澜,只漠然转过身,向凌青道:“你私藏秽物,违背天山戒规,即刻收拾东西,去掌戒师兄处领四十戒棍,然后下山吧。” 凌青像是还没明白自己在这短短片刻内就已被逐出师门,一时呆在那里,直到羽阳拔高声音:“还不快去!”这句不同方才,已隐含了杀气,惊得凌青抖了两抖,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待他一走,羽阳才又回过头来,看向沈燕澜。他平日只是神色冷漠,这次看过来的眼神却是堪称刺骨,连同手中那柄琢光剑也隐隐泛出煞气,看得沈燕澜心里都不由发冷。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羽阳道:“我不是道士,看春宫图算不上违背戒规,你总不会连我也要罚吧?” 他说完,就见羽阳已经扭过头去,再也不看他,只在临走前,用极其冰冷的语调道:“下次再误了练剑,便不必来了。” 沈燕澜还从未听他用这么冰冷无情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加上先前得知的那件事,一时浑身仿佛被寒意贯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打了这个寒颤,忽然便惊醒了过来,刚睁开眼睛,就在视线极近处看见一双色泽浅淡,如同玉石般的唇,看着万分熟悉,只是……往常似乎从未这么近地看过。他脑中混混沌沌,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唇上流连许久,又缓缓滑下,而后便看到那人线条锋利的下颌,再向下,则是包裹在衣领中的修长颈项。 视线到此处,便无法再往下了,沈燕澜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枕在对方肩上,所以才会贴得这样近,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对方。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气息猛然便是一乱,而后便听见羽阳口气不善地道:“既然醒了,就自己坐好。” 这句话让沈燕澜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慌忙直起身,却没想因此牵扯到了伤处,痛得“哎哟”了一声。 羽阳与他面对而坐,手掌虚虚按在他小腹上,冷冷提醒道:“你先前被烈云刃捅了一刀,还记得么?” 沈燕澜当然记得,那黑衣人手中的红色匕首,赫然便是烈云刃,专克逍遥派小无相功。昔年聂清濯曾对他提起过,因小无相功是逍遥派弟子的护体神功,威力极强,曾经横扫武林。江湖上不免有人心生嫉恨,特意打造出了这把兵刃,对付逍遥派弟子。据说这烈云刃是用火山熔岩下流淌的铁汁凝铸而成,自有一股极烈之气,若是伤到普通人倒还无碍,可若是碰上小无相功这样强大的内功,那股极烈之气便会在对方体内四处游走,鼓动着对方浑身真气不停暴涨。到那时,若不肯自行散功,便会被那股暴涨的真气将全身经脉摧毁,轻则变成废人,重则当场丧命。 所幸,万物皆有相生相克,那极烈之气的克星正是天山派内功,所以他在重伤之际才会一连声地呼唤羽阳前来救命。眼下他倒是没察觉到体内有什么真气暴涨乱窜的迹象,只是冷,冷得骨头都痛了,饶是如此,羽阳放在他小腹上的手掌仍然在源源不断送入冰寒真气。 “羽阳,”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轻声道,“那烈云刃的刀气还没化去么?我……我好冷啊……” 羽阳眉宇间已有了些微疲惫之色,低低叹了口气:“那一刀伤在你气海中,刀气凶狠霸道,我需以真气走遍你全身,才能将那股极烈之气尽数锁住,但一时半刻还不能全然化尽。”他说着,看了沈燕澜一眼,“起先我向你体内送入真气时,你身上就结了一层冰,我只好……缓了一缓。现下看来,若是要强行将这极烈之气化去,你自己就要先活活冻死,不如将它暂且封在你丹田之中,之后再慢慢用真气化解。” 沈燕澜立刻点头:“好,”他几乎要瑟瑟发抖,声音都颤了,“你……你快把真气收回去,我真的好冷。” 不到片刻,羽阳按在沈燕澜小腹上的双掌便渐渐溢出雾白的寒气,与此同时,沈燕澜周身那彻骨的寒意也渐渐消褪。他这下好受了许多,目光便不由自主开始四下游走,这才发现自己和羽阳原来身处在一间摆设雅致的屋中,根本不是先前那片幕天席地的山林,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处山庄,魏泰平带路来此,此间主人与丐帮似乎有些交情,愿意借屋舍给我们安身。” 沈燕澜忽然想起先前在阵中围困时,魏泰平便说附近有个张姓人家的山庄可以借宿,原来便是此处。他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先前去救齐姑娘,她没事么?” 羽阳正在闭目运功,极其简短地回答道:“没事。” “那狄公子呢,他的毒解了么?” 羽阳听了这话,忽然把眼一睁,面色极冷地看向沈燕澜:“你还有空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 ☆、第十一章 沈燕澜大为奇怪,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羽阳情绪不佳,口气也不大好,冷冷道:“你就没想过,那黑衣人既已盗了药,接下来只需等待魔剑子恢复功力,然后横扫武林便是。为何要费那许多工夫,在山林里布什么五行阵、机关阵,难道只是为了困住丐帮、崆峒等几个无关紧要的年轻弟子么?” 沈燕澜被他这么一提醒,也不由喃喃道:“我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们拿到灵药,应该暂且别无所求,为何还要费力困住我们这行人?” 羽阳又冷哼一声:“还有那烈云刃,明明已遗失江湖数十载,魔剑子那帮人光是找到它,想必都花费了不少心血,偏偏这次还专门带到了这里。”他声色清冷如同玉石,话中寒意分明,“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们从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你。” 沈燕澜吃惊地咽了口口水:“我?” “魔剑子武功高强,三十年前便已在武林中罕逢敌手,唯一能克制他的武功,只有你我同修的扶光剑法。所以,一旦他重出江湖,你我二人便是他最大的阻碍,”羽阳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到最后已有些倦怠之色,“扶光剑法缺一不可,他但凡除掉你我中任何一人,便可扫清障碍。所以,那帮人先是设下迷阵机关,后又将我引开,然后诱你出阵,环环相扣,最后果然成功将你伏击。” 他这番话分析入理,沈燕澜稍一咂摸,也知道他所言非虚,但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情愿承认自己中了旁人计策,便嘴硬道:“今日是我一时大意,下次再碰上这样的事,就算他们有烈云刃,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到分毫。” 羽阳听了这句,眸中厉色乍现,声音中也有了薄薄怒意:“沈燕澜,自下山之后,你便屡屡这般鲁莽行事,明知扶光剑法须我二人共进退,却三番五次孤身行动。今日那样的险境,你不在阵中等我回返,反而自己乱跑出去……”他说到这里,又重重冷哼一声,“我问你,今日若不是我赶来及时,你身中烈云刃,是要自散功力废去这些年所修习的武功,还是等着经脉尽断,成为废人?” 沈燕澜听他口气这样重,一时也恼火起来,懒得去想他说的对与不对,只卯足了劲反驳道:“什么二人共进退,一直以来,独来独往的那个分明是你吧。我们从洞庭湖上岸之后,一人独行离去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在阵中先行被引开的那个难道不是你?”他说到这里,也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更忘了为自己疗伤的正是面前这人,将胸膛一挺,理直气壮地道,“要不是你总是四处乱跑,置我于险境,我又怎会受人埋伏,中了烈云刃。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对!” 他眼见羽阳额角青筋乱跳,知道已把对方气得不轻,却仍收不住口,接着道:“要是你今日没有赶来相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就散去这身功力,到那时你也可以心无旁骛地回去重修你的大道无为心法,做你的天山掌门!” 这种怨怼之语放在平日他绝不会说,可或许是方才梦中忆起从前旧事的缘故,让他心中莫名有股怨愤不平之气,情不自禁就将这几句话脱口而出。 他话音未落,只见羽阳已脸色遽变,他目光原本只是严厉,现下却是寒利如箭,简直要把沈燕澜瞪出一个窟窿。 沈燕澜被他这样瞪视着,心里微微有些发虚,却又不肯认怂,正想鼓足勇气回瞪过去,就见羽阳忽然抬起一只手,向他脸上拂来。他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是恼怒之下不顾自己有伤,竟要出手来殴打自己,刚想后退闪避,只觉耳后一麻,却是被对方用卜玄指点了一下。 卜玄指是天山一门绝妙指法,与寻常点穴不同,中此招者,经脉气血不会有阻滞之虞,依旧畅通如初,唯有肌肉麻痹松弛,动弹不得。眼下沈燕澜被他点中头部,立刻察觉眼皮沉重异常,竟是难以睁开,很快嘴唇也不由自主阖上,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羽阳点完这一指,收回手去,冷冷道:“你太吵了。” 沈燕澜听得心中大怒,要不是碍于口舌发木,难以张嘴说话,只怕立刻便要与对方争吵起来。他既无法说话,也不能用目光表达心中怒意,自是十分憋屈,只好满心琢磨等自己伤势好转后,要怎么将这一指之仇报回来。 就在他胡乱思索的时候,他周身涌动的那股冰寒真气已被羽阳慢慢收回,最后只在他丹田处还留有一点针刺似的微末寒气。 沈燕澜察觉到羽阳将按在自己小腹上的双掌收了回去,知道是疗伤结束了,可却迟迟没听到羽阳有下一步的动作。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静得如同一团虚无的空气。沈燕澜什么也看不见,只好默默在心里猜测,这人究竟是在自行运功吐纳,还是在打坐入定,或是……根本在发呆? 这诡异的安静持续了片刻,才听羽阳的声音重新响起,语气沉沉,辨不出情绪地道:“果然只有如此,你才会听话一些。” 沈燕澜一时莫名其妙,暗想,你又不是我师长,也不是我前辈,大家不过是练剑的同伴,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难道你听过我的话不成? 那边羽阳又静了静,忽然起身,而后抓着沈燕澜也站起身来。沈燕澜虽然手脚行动自如,可到底先前受了伤,下盘总有些虚浮,双眼也无法睁开辨路。被羽阳一路连拖带拽,踉跄走了几步,才一歪身,被对方推到了一张卧榻上。 只听羽阳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你这伤势需要静养,现下正好你不能乱动乱嚷,就安心在此处歇息一夜,明日晨起时卜玄指自然会解开。” 沈燕澜一听他言下之意,竟要让自己这样不言不语等到天明,不由急了,伸手一捞,就要去抓羽阳衣襟。谁知却触到一片柔软温暖的肌肤,他微微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摸到了羽阳脸上,而后又在心中怔怔思忖:没想到这人摸起来……竟也是热的。 羽阳似是也吃了一惊,急急退开几步,而后又沉声道:“你体内烈云刃的刀气还没全然化解,等到明日疗伤时再做计较。”说完,抽身便走,只给沈燕澜留下房门重重关上的声响。 待他走后,沈燕澜无言地仰躺在榻上,不知怎的,竟想起幼时在村庄里见过磨磨的驴子。那驴也是被蒙着眼,嘴里塞着嚼子,一圈一圈围着石磨打转,眼不能睁,口不能张,跟自己现在这模样何其相似。想到这里,他不觉便想自嘲一笑,却蓦地发现自己连笑容都挤不出来,登时气得一拳砸在床板上。 这个羽阳,这个羽阳,他翻来覆去咬牙切齿地想到,要只是讨厌我,不肯理我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对我动手,还用这样的阴招,当真是无情无义。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通,干脆翻了个身想要入睡,然而意识迷离间,却仍不能完全睡去,反而兀自琢磨:他为什么要我听话? 这个念头一起,他那睡意忽而便被驱散,忍不住细细思忖了起来,心想:他在天山派时,辈分虽高,却也从不拿身份压人,更不曾要求那些师侄们听话,为什么……偏偏要我听话?而且,方才他疗伤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究竟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在看我?可他往常明明正眼都懒得看我…… 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得屋门被人轻声推开,而后又有脚步声缓缓走近。 沈燕澜若不是中了卜玄指,现下脸上必然已浮起窃笑,他在心里很得意地想到:果然,他不会真的让我这样待上一夜,还是忍不住来为我解指法了。 那脚步声一直走到榻边方才停住,沈燕澜故意装作睡了,一动不动,满心想着等对方一将这卜玄指解去,自己立刻便要睁开眼睛吓他一跳,顺便把方才憋着未说出的话统统说一遍才罢休。 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动手,沈燕澜等得都已经有些心焦了,才察觉一股微暖的热气拂到自己面上,像是有人向他俯下脸来,气息极近。 沈燕澜不由自主觉得紧张,暗暗想到:这个羽阳,究竟搞什么鬼?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起身的时候,忽然眼尾一暖,有个极其柔软的触感从他脸上轻拂而过,沈燕澜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亲了一下。他登时呆若木鸡,思绪都停转了似的僵在榻上,却觉那柔软唇瓣从他眼角拂过之后,又轻轻吻过他脸颊,耳垂,最后停了片刻,竟是覆到了他的唇上。 沈燕澜被这样忽然吻住,登时心绪大乱,若不是极力克制,只怕就要从榻上跳下来。他察觉到对方动作十分轻柔,堪称是小心翼翼,想来是怕惊醒了自己,于是也只得装作沉睡未醒的样子,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然而心中克制不住,早已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在混乱茫然中只是想,羽阳他竟然……他……他果然…… 至于竟然什么,果然什么,他却想不下去了,脑海中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唇上浅啄许久,越吻鼻息越是火热,似是情不自禁想要吻得更深入一些。然而沈燕澜自被卜玄指点中,牙关便自然咬紧,无法张开,对方在他唇上流连许久,最后恋恋不舍地轻啄了一下,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亲吻。 沈燕澜此时已是神志恍惚,甚至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直到感觉对方指尖又触到自己脸颊,触感真实,才明白一切并非是做梦。对方就这样在他的眼尾和眉梢轻轻描摹片刻,而后如同来时一般静悄悄地去了。 他一走,沈燕澜便立刻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依旧无法睁开双眼,只怔怔用手指摸向自己的嘴唇,只觉唇上一片滚烫,似乎还有些肿起,不由面红耳赤,随手扯过一旁棉被,拥在身前,暗暗想到:他……怎么能对我做这样的事?难道他其实喜欢我? 他知道自己向来讨人喜欢,若是有任何人向他告白他都不会感到讶异。唯独羽阳,他一想到羽阳原来喜欢自己,浑身的血液便仿佛停滞了一般,脑中一片木然,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从前,分明不是讨厌我么?就连方才离去时也是态度冰冷,还很有几分严厉,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的样子。可为何会趁我睡着,前来偷偷亲吻我?沈燕澜一想到“亲吻”二字,忍不住又在自己唇上摸了一摸,刹时想起方才对方吻在自己唇间的柔软触感,不由心神一荡,面红耳赤地把脸埋进了棉被里。 好你个道貌岸然的假道士,他红着脸在心里默默嘀咕,居然趁人之危,做出这种事,若是还有下次,可别怪我当场揭穿……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第二日醒时便看见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立在他床前,正垂下眼睛,向他冷冷看了过来。 沈燕澜原本计划待卜玄指一解,便要还羽阳点颜色,可经过昨晚那件事后,他心境已然大变,此刻望着羽阳,目光不由自主就想往对方唇上瞟,半天才哼哧哼哧地道:“你这么早,是来为我疗伤么?” 羽阳点了点头,伸手在他脉门上按了一按,低低问道:“你昨夜觉得如何?” “昨夜?”沈燕澜见他又像往常一样摆着一副冷漠面孔,便故意道,“我昨夜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么?” ☆、第十二章 他本以为说出这句,羽阳多半会露出窘迫的神色,谁知对方眉宇间仿佛笼了层寒冰一般,目光也十分冰冷,极其漠然地向他看了一眼之后,掀起衣摆坐到了榻上,吩咐道:“静心凝神。” 沈燕澜见他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只是来为自己疗伤的样子,只好也收起玩笑之心,盘膝坐起,像昨日那样与羽阳相对而坐。 羽阳双掌依旧按在他丹田气海之上,用先前之法将太阴真气的冰寒内力缓缓送入,意图化去沈燕澜体内残留的烈云刃刀气。 太阴真气性属至寒,与他本身所负的混元罡气不是一路,羽阳为他输入内力不到片刻,沈燕澜便觉得浑身奇冷,不由自主瑟瑟发抖。他昨日听羽阳说自己在疗伤时浑身结冰还不以为意,现下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睫毛上凝起冰霜,不由微微骇然,而后求助般看向了羽阳。 羽阳却是双目微闭,正在专心运功。他眼睫低垂,周遭氤氲袅袅,皆是冰寒真气所凝结成的细小水雾,衬着他的玄冠道衣,确实可称得上是仙风道骨。 沈燕澜此时却已顾不上去欣赏他的风骨,他刚从睡梦中醒来,便要忍受这样的极寒,一时脑中昏昏沉沉,早将什么习武之人的坚忍自持抛到脑后,忍不住低低向对方喊道:“羽阳……” 他这一声呼唤鼻音浓重,与平日说话大为不同,倒像是从前同师父撒娇时的腔调,刚一喊出,他自己便觉得不妥,然而羽阳却已睁开了眼睛,向他看来。 见他半边脸都被冰霜覆盖,羽阳不由眉头微皱,将那送入的冰寒真气缓了一缓,同时抬起一只手来,去拂沈燕澜眉睫上凝结的冰霜:“你怎么样?” 他的手拂到沈燕澜脸上,竟是暖的,沈燕澜正觉冷得刺骨,极是贪恋那点温度,忍不住在对方手上蹭了一蹭,而后便对上羽阳讶异的神色,不由大为窘迫,掩饰般垂下头道:“我……我快要冻死了……” 羽阳听了,并未住手,只低声道:“再忍忍。” 沈燕澜没想到疗伤过程如此难熬,只好咬牙忍耐。他浑身颤抖,几乎已维持不住打坐的姿势,只觉那股送入他气海内的寒意愈发凛冽,仿佛要将他全身骨血冻住,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针扎似的疼痛。他越坐越是痛苦,不由自主前倾了身体,渐渐向羽阳靠了过去。几乎快把头俯到羽阳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日醒转时自己便是这个姿态,想来也是昏迷中禁不住寒冷,所以情不自禁靠到了羽阳身上。 既然昨日已经靠过,那么今日再靠一回也无妨。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而后心安理得将侧脸枕到羽阳肩头,只觉羽阳身体微微一震,却也并没有伸手来将他推开。 其实从羽阳身上汲取的那点暖意跟体内刺骨的冰寒根本无法抗衡,但沈燕澜却十分满足,在心中思忖道:从前碰他一根指头他也要拔出琢光砍我,现在却对我容忍至此,想来……是真的喜欢我。 他一想到这里,心底就涌出一缕甜丝丝的得意滋味,唇角也忍不住微微翘起,连身上的彻骨寒意都暂时忘了。 羽阳却在此时忽然道:“不对。” 沈燕澜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什么不对?” 这句问话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巨响,像是屋门被人猛力撞开,连同门框都被冲碎了。沈燕澜一惊之下自身真气立时涌出,从丹田而发,直接撞上羽阳送入的冰寒真气,两人都是一震。 这内伤震动远比外伤可怖,沈燕澜只觉喉间腥甜,几乎要吐出血来,他对面的羽阳脸色也十分不好看,额上微微见汗,同时低喝道:“收敛真气,静心凝神。” 沈燕澜只好勉强收束了真气,然而想要静心凝神却是极难,毕竟疗伤之时最是紧要,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打扰,否则疗伤者与被疗伤者皆有经脉大乱,走火入魔之虞。现下显然是有敌来袭,屋门都已被打碎,眼看便要攻到近前,他哪里还能静心凝神。 羽阳神色倒还镇定,一手按在沈燕澜小腹上将真气急往回收,另一只手则拔出倚在床边的琢光剑,向着房门洞开的方向扬手便是一剑。剑气划开一道光弧,直劈向房门外的阴影,只听那边隐约传来一声闷哼,然而之后却又没了动静。 沈燕澜心下焦急,却又要按捺着自己体内真气,不敢妄动,只默默握住了断云的剑鞘,同时分心去听门外的动静。 外间静了一静,忽然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响,竟是有人向内洒入一把圆滚滚的铜珠。沈燕澜和羽阳目光同时落在那滚动的铜珠上,都是一惊,而后羽阳飞身而起,揽住沈燕澜从窗户里直飞出去,紧接着便听一声轰然巨响,这间装饰雅致的屋舍已是烟尘滚滚,墙倒屋塌。 他二人从窗户飞出,沈燕澜才察觉这间屋子原来是在楼上,下面还有一层,屋角飞檐翘起,在屋拱间留出尺余的空隙,他与羽阳正卡在这狭小的空隙里。 羽阳方才在运功之时分心出了一剑,已是十分不易,此刻脸色愈发不好,左手依旧按在沈燕澜丹田之上,却不能像先前那样从容将真气收回,只觉对方经脉异常波动,使这股真气也变得时缓时急。 他抬起眼睛,向沈燕澜望了一眼,却见沈燕澜神态大异,正满脸通红地向他望来。原来这飞檐间的空隙上窄下宽,羽阳落下时为了稳住身形,屈起左腿,用膝盖抵在狭缝上。沈燕澜便无处立足,现下竟是跨坐在羽阳屈起的那只腿上,姿态极是怪异。 羽阳知道敌人必定仍在附近,此刻说不定正从刚才的屋内探出头来,寻找他们的踪迹,故而没有出声,只对着沈燕澜的耳朵用气音道:“静心凝神。” 谁知这句刚一说完,沈燕澜体内真气又猛然波动起来,耳朵也微微红了。 其实沈燕澜也知道眼下十分危急,若是羽阳不能及时收回真气,一旦被敌人发现踪迹,他们便是俎上鱼肉。可他此刻坐在羽阳腿上,两人又离得极近,羽阳说话之时,气息都会吹到他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夜之事,一时心跳得奔雷一般,哪里静得下来。 羽阳察觉到他心跳急促,以为他担忧被敌人察觉,便继续用气音道:“霹雳弹声势浩大,来人却不多。” 沈燕澜听见这句,终于稍稍回过神来,问道:“你听见几人?” 羽阳却不答话了,做了个噤声的唇形。 沈燕澜看了一眼,目光却滞在他唇上,只觉对方唇色极其浅淡,像是凝在冰中的绯色玛瑙,色泽莹润,唇弓饱满,看起来就……十分柔软。 他正神思不属,便听到一阵低沉脚步声渐渐逼近,那人足下发出轻微砖瓦碰撞声,显然也站在檐上,与他们似乎只有一壁之隔。 沈燕澜不由屏住呼吸,同时又紧了紧手中断云,却见羽阳也已握住了琢光的剑柄,他二人难得心有灵犀一次,不由相顾莞尔。沈燕澜一眼望见羽阳唇角笑意,心跳忽然就停了半刻,他隐隐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仿佛被点通了似的,不由自主就想将昨夜装睡的事说出,却在这时忽然听到下方传来一声断喝,却是魏泰平的声音道:“来人,贼子在这里!” 那一壁之隔的人立时跃下,似乎是与魏泰平争斗了起来,很快又有少女和几名青年的声音加入,想来是齐双云等人也来了。沈燕澜听他们在下面打得一团热闹,顿时将方才的心思放到一边,探头去看下方的动静。 这一探头,却见面前的青瓦上有一滴鲜红血迹,沈燕澜不由微微一怔,而后猛然想到什么,急忙仰头看去,却见上方那黑衣人也同时落下,眼看对方手中剑刃就要向他头顶劈落,身旁寒芒骤然亮起,却是羽阳从他身上猛然收回手掌,而后拔剑出鞘,划出一条匹练般的剑意。 两道剑光就在沈燕澜头顶相撞,让他寒毛都微微竖起,而后猛然一跃,便要拔出断云去相助羽阳,谁料刚一运气,丹田内便涌起灼烧之感,不由十分惊愕。与此同时,羽阳也格开那偷袭之人,跃到他身旁,低低道:“你体内的极烈之气还未化尽,十二个时辰内都不能妄动真气。” 沈燕澜大惊失色:“那我今天岂不是要做个废人么?” 羽阳冷哼一声:“要做一天的废人,还是一辈子的废人,你自己选吧。” 沈燕澜权衡利弊,只好抱了剑,坐在这屋子的拱顶上看他与那黑衣人打斗,只见那黑衣人左臂有伤,想必就是方才在门外被羽阳剑气击中的那人。他眼见这人形貌熟悉,然而脸上却没有剑伤,便道:“原来是唐二啊,那么下面那位想必是唐大了?” 那黑衣人方才偷袭未成,面上隐约浮出戾气,此刻听见沈燕澜的话,更是不耐烦:“什么唐大唐二?” 沈燕澜用剑鞘指了指下方:“那位老兄跟我说他姓唐,却没说叫什么,我只好给你们兄弟起了个绰号,”他用手比划着说道,“脸上有剑伤的就叫唐大,刺我一刀的就叫唐二,你觉得如何?” 被他戏称为唐二的黑衣人连出数剑都被羽阳压制,正满心恼火,哪有心思来理睬沈燕澜这番闲言碎语,故而全无回应。 倒是下方与魏泰平等人缠斗的唐大察觉出了不对,他领教过沈羽二人双剑合璧的威力,自知兄弟绝不是那两人对手。然而此刻抬眼一看,却见沈燕澜抱剑不出,只在一旁闲话,立刻察觉到蹊跷,一脚踢开身边数人,而后飞身向沈燕澜扑来。 沈燕澜只觉一道劲风向自己袭来,却在中途又“铛”的一声被人截住,原来是符玉拔剑挡在那人身前,不由十分欣喜:“多谢师弟,看来我今日可以安心做个废人了。” 符玉虽不明了他为何不肯出剑,可也猜到是内伤的缘故,此刻满脸担忧地向他看了一眼:“师兄,你没事吧?” 一时,这方狭窄的屋脊上站了五个人,下方的魏泰平等人虽想上前援手,可也担心自己武功不高,反而受制,于是犹豫着仍站在下面。 那唐氏兄弟互为孪生,极有默契,此刻只是对视一眼便明了对方想法,不约而同拔剑攻向沈燕澜。他们同时使了一招“寒冰千丈”,这是天山剑法中极其凶险的一式,不但威力极大,后劲也十足,看起来像是要把沈燕澜劈成两半。然而剑气未出,就已被半路截住,只见羽阳身形如电,横过琢光平推而出,剑气刹时如同惊涛骇浪,向那两兄弟席卷而去。 唐大唐二慌忙躲开,他二人身法也极快,鬼魅一般闪到后方又要来偷袭沈燕澜,符玉赶忙拔剑抵挡,将沈燕澜牢牢护在身后。沈燕澜一眼看出他剑法虽精,然而对战经验不足,不由出声指点道:“剑御六气,以游无穷。” 符玉依言挡了两剑,却还是左支右拙,十分吃力,不多时,竟已被那两兄弟划出数道剑伤。然而他极是顽固,依旧挡在沈燕澜面前,不肯闪躲。 沈燕澜看出这两兄弟皆是魔剑子传人,同时身负两股内力,又精通七八门剑法,与他二人对战,便如同与四人对战一般,以符玉的功力显然不足以应付。他正奇怪羽阳为何还不拔剑相助,就察觉身后冰冷剑气已倏然而至,他灵机一动,赶忙向符玉喊道:“快,芥为之舟。” 这是逍遥派中的一式剑法,有以小见大之意,符玉自知这招剑法威力不足,绝不能胜眼前这两名强敌,却还是听从了沈燕澜,剑芒微颤,使出了“芥为之舟”。 与此同时,身后剑气翻涌而来,那点剑芒在这样汹涌的剑气下猛然震颤,竟爆发出平日十倍之威力,唐大唐二皆被剑气扫中,先后呕出鲜血。 沈燕澜大喝:“抓住他们!” 符玉和其他人赶忙上前,谁知那兄弟俩又掷下一颗霹雳弹,只听“轰隆”一声,烟尘四散,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十三章 沈燕澜见又被那两人逃去,不由叹气:“要是我能出手,他二人说不定命都不在了。” 符玉登时大感惭愧:“都怪我功夫浅薄。” 只有羽阳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吹牛太过。 沈燕澜在屋上坐了半天,便想下去,却又用不得轻功,只好扭头看向符玉:“师弟扶我……”话还未说完,已被羽阳抓起后领,飘然从屋脊上落到地面。 魏泰平起先远远见他只做壁上观,以为他定是内伤沉重,不便出手,此刻近处看了看,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奇怪:“沈兄的伤,究竟如何了?” 沈燕澜拱了拱手:“挨过今日,便算大好了。” 魏泰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今日那两人都负伤而逃,想必不会再回返了。”顿了顿,又探头去看他身后披挂着几道剑伤的符玉,“符兄弟伤势如何?” 符玉刚点穴止了伤处的血,此刻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算行动如常,立刻道:“我没事。” 魏泰平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己身后,跟随他的那几名丐帮弟子都在方才围攻唐大时受了些许轻伤,狄星泽本就伤势未愈,此刻拄刀站在一旁,步履略显不稳。众人之中,毫发无损的似乎只有齐双云一个。 他面上微露难色,犹豫片刻才道:“论理,几位兄弟皆负伤在身,应该在此处盘桓休养几日。只是,我晨起时便收到消息,诸派掌门近日就会陆续抵达唐家堡,我们再不赶路便已迟了。” 他话音未落,狄星泽已开口道:“魏大哥不必为难,我们这些皮外伤,赶路无碍的。” 一旁的齐双云却显出担忧神情,捏着长鞭,思忖道:“那两名魔剑子的弟子三番五次偷袭我们,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阻挠我们去蜀中。可我却不懂,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他们这样咬住不放。” 沈燕澜听见少女嘀咕,只好轻笑一声,替她解惑:“他们咬住不放的倒不是诸位,只是我和羽阳。” 众人都“咦”了一声,向他看来。 沈燕澜只好将昨日羽阳所说的那番话向他们复述了一番,而后才缓缓道:“他们对扶光剑法如此忌惮,连失传江湖的烈云刃都找了出来,说不定之后还要寻机会除去我和羽阳,诸位与我俩同路而行,只怕还会受到牵连,依我之见,”他抬起头,向众人看了一眼,“不如在此处分道扬镳,比较妥当。” 他话音刚落,魏泰平就重重哼了一声:“沈兄弟何出此言!当日你二位救下秦长老,丐帮便承了你们一个大恩,更勿论这一路也受了二位诸多襄助。只要能护得二位周全,便是刀山火海,说不得,兄弟们也要硬闯!”他本就生得雄壮,此刻情绪激动,撸起衣袖,更显得小臂肌肉贲张,“我等若是因惧怕强敌便抛下二位,将来传到江湖上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我丐帮还有何面目立足武林!” 沈燕澜全然没料到魏泰平会这样激动,连丐帮的面子都抬了出来,不由微微咂舌,刚想说两句话缓和一下,却见齐双云也扬起眉,脆声道:“倘若魔剑子真的恢复功力,扶光剑法便是克制他的利器,我等不论私交,单论武林安危,也要竭力保护你们才是。” 沈燕澜听她说要保护自己,心里简直要笑出声来。这位姑娘的武功他已见识过了,不要说保护别人,就连自保也有些勉强。这笑意从他心里浮现到面上时已变得极其淡薄,看起来倒像是极诚恳的微笑:“齐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沈某感怀于心。”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羽阳一眼,“既然各位如此仗义,我二人却之不恭,还是同诸位一起上路吧。” 张氏山庄主人一直不曾露面,仆人却也豪爽,全然不在意庄内被打得一片狼藉,还牵来数匹良马,供他们一行人代步之用。 沈燕澜现下不能运功,自是不能像先前那样飘然远去,只好老老实实跟随众人一起骑马。奇怪的是,羽阳也没有独自先行,也骑了马与他们一路同行。只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这一路直到天黑,也没听见他开口说句话。 魏泰平对这一带大小百十条通途皆了然于胸,他因为担心魔剑子的人再设埋伏,故而带着众人走了一条极其隐蔽的小径。这条小径虽是隐蔽,却因连接蜀道,很有些崎岖,众人在群山间蜿蜒着骑行了大半日,最后见日已西斜,才寻了处避风角落,安营歇息。 随行的丐帮弟子们虽说武功平平,可野外安身的本事却十分不错,很快便送上了热水和干粮。那名年纪最小的丐帮少年不知从哪里抓了只野兔,烤得金黄喷香,递给了沈燕澜。 沈燕澜闻见肉味,身子都酥了,一叠声地道了谢,而后一面吃那兔子一面跟少年攀谈,听少年自称小丁,便问:“你姓丁?” 小丁缩手缩脚地蹲在他面前,看他青衫翩跹,自己破衣烂褂,不由自惭形秽,半天才摇着头很小声地道:“家里兄弟多,爹妈甲乙丙丁地乱叫,我排老四,所以叫小丁。” “哦?那你的兄弟们也都入了丐帮么?” “只有我,”小丁低了头,嗫嚅道,“兄弟姐妹都在荒年饿死了,我一个人上街讨饭,被老乞丐们欺负,讨的东西也被抢了……我以为自己多半也要饿死的,却被丐帮的人发现了,他们教训了恶丐,收了我入帮……” 沈燕澜本是随口一问,哪里知道竟勾出小少年这些悲惨往事来,一时微微愣住,半晌才伸过手去,在少年乱蓬蓬的头发上摸了摸:“你既入了丐帮,也算是因祸得福,往后总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小丁因是乞儿出身,自小便受尽白眼,没想到这人全然不嫌自己肮脏,不由讶异道:“少侠不怕我头上有虱子吗?” 沈燕澜哈哈一笑:“虱子有什么打紧,古人扪虱而谈是风雅之举,我正嫌自己不够风雅,你有的话分我两只可好?” 小丁虽不知“扪虱而谈”究竟是什么,可也能听出沈燕澜话中善意,只觉他亲厚温和,与其他名门弟子大为不同,不由大为感动,结结巴巴道:“你……你真好……” 沈燕澜一向觉得自己很好,故而对这句赞美泰然受之,他三两下吃光了那只烤兔子,由衷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小丁微微脸红:“我还会烤野雉、烤竹虫、烤田鸡,你要喜欢吃,我天天给你做。” 沈燕澜扬起唇向他一笑:“你待我这样好,我岂不是无以为报?”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不如这样,我看你武功略有不济,待我闲时授你一套掌法,便算报酬,如何?” 小丁猛地愣住:“这……” “你若过意不去,私下里喊我一声师父也可以,”沈燕澜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要不要现在叫一声听听?” 小丁更是惶惑,像是搞不清楚自己怎么送了只兔子便送出个师父来,就在他望着沈燕澜张口结舌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魏泰平的声音:“小丁现在还是无袋弟子,在外拜师习武不算坏了规矩,沈兄若真有意收他为徒,那是他的造化了。” 沈燕澜本是信口与这小少年胡侃两句,哪里想到魏泰平这样浓眉大眼的人会在旁默不作声偷听到现在,登时噎了一噎,抬起头无奈一笑:“魏大哥。” 魏泰平向他一点头,挨在他身边坐下:“沈兄,我正有事想要请教。”他顿了顿,又微微露出尴尬神色,“其实我本想请教羽道长,但他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搅。” 沈燕澜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羽阳正兀自在一棵树上打坐。那棵树甚是高大,很有几根粗壮的枝丫,他偏偏选了高处一根纤细的独枝,身法稍差些的人便是上去也难以立足,他却稳稳当当坐在上头,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字:别来烦我。 沈燕澜见惯了他这样子,也不以为意,转过头重新看向魏泰平:“魏大哥请讲。” “这几日交手,沈兄与那两名贼子照面最多,听沈兄说,那对兄弟姓唐。依沈兄之见,他们与唐门可有关联?” 沈燕澜似笑非笑地道:“天底下姓唐的多了,未必都是唐门的人。” “可他们先前明明带着傀儡机甲人,况且又精通易容,还有前日阵中机关……” “不瞒魏大哥,我先前也因为这些机关机甲,疑心他们是唐门中人,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疑点颇多。”沈燕澜说到这里,已全然不复先前的散漫神色,星眸微垂,别有一番深沉内敛气度,“天下皆知,唐门最负盛名的东西,一是奇毒,二是暗器。单这两件,当年教多少人闻风丧胆,偏又防不胜防。那唐大唐二将偏门的机关机甲都用了,怎么却不用这两样。哦,今日倒是用了霹雳弹,但这霹雳弹只是徒有声势,准头却差,是唐门素来看不上眼的蹩脚暗器。所以,我疑心他们根本不是出身唐门。” 魏泰平听得连连点头:“沈兄言之有理,唉,若是唐门与魔剑子没有瓜葛那是最好不过,否则……” 沈燕澜自是明了他的忧心之处,毕竟唐家堡声名在外,堪称天下第一难闯之地。倘若他们当真发起失心疯联手魔剑子,囚禁诸派掌门,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魏泰平见他默然不语,也不再多说,只拱手道:“沈兄内伤未愈,还是早些歇息,”而后,又仰身向众人道,“今夜我与丐帮弟兄们轮流值守,各位不必担心。”说罢,便去丐帮弟子的火堆旁休息,小丁立刻也跟着他去了。 沈燕澜稍一抬眼,见齐双云独自在一个火堆边和衣而眠,旁人为了避嫌,都没有靠近,只有狄星泽驻着刀在她稍远处的上风口斜倚而坐,看起来像是在为她挡风。沈燕澜看到这里,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下意识便去看树上的羽阳,然而仰起脸时却正对上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孔。 符玉手中拿着一领大氅,向他微微笑道:“师兄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说完,将那大氅仔细铺在火堆附近的一块大石上,请沈燕澜上去安睡。 沈燕澜正要答应,却又笑了笑:“我睡相太差,只怕熟睡了滚到火堆里去,还是找棵树靠着睡吧。”而后,站起身假意徘徊了一番,选了正对着羽阳的一棵树,斜倚着树干和衣而卧。临睡前,又眯起一只眼睛,向那树梢上斜望了一眼,在夜色中终是看不清对方神色如何,只好闭上眼兀自睡了。 他现下仍不能动用内力,自是无法借真气护体,晚间山林更深露重,不免便让他起了寒意,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大雪覆盖的天山。 天山派最深处有间广阔的三清殿,羽阳晚课时常在殿中打坐,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十来岁的沈燕澜每每无聊,便溜进殿去,以打搅对方为乐趣。 他有时只探个脑袋进去叽叽喳喳向对方闲话,有时会袖上一小碟瓜子干果,坐在羽阳身旁的蒲团上细细磕上半天,后来甚至敢大喇喇提着酒跑到殿里,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向羽阳招呼:“这么好的酒,不来尝尝么?” 可惜无论他做什么,从未得到过一句理睬。之后他从凌青处得知羽阳改修剑道的种种波折,才知对方多半讨厌自己才这样冷漠,便再也没去三清殿自讨没趣。 这一夜不知怎的,他却梦到了那时的情形,只是羽阳已不是少年时的身形,依旧是一身白色道袍,独自坐在殿中的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斜卧在后方,远远望着那个松形鹤骨的背影,百无聊赖地喊:“羽阳,羽阳,”喊了许久,不见对方回头,便有些委屈地道,“你怎么不理我。”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腔调,变得有些怪异的甜腻,依旧是一声声地喊:“羽阳,羽阳,”他目光盯着那白衣的背影,一寸寸地沿着道袍向内勾勒,似在勾勒道袍下的身形,愈勾勒心中愈是滚烫,“你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心里发烫,身体也渐渐发烫,一股热意从丹田窜上,同时又唤道:“羽阳……羽阳……” 就在这时,他的下巴被猛地攥住,醒了过来。只见朦胧火光中,羽阳寒冰似的眼眸近在咫尺,直盯着他:“你怎么了?” 沈燕澜刚从梦境中脱身便看见正主,惊得魂不附体:“我……我怎么了……” 羽阳目光沉沉:“我听见你在叫我。” ☆、第十四章 沈燕澜一时哑然,方才那怪梦带来的离奇燥热还残留在他躯体上,他小腹处热得像是燃了一团火,再下面……沈燕澜猛地坐起身,推开羽阳对自己下颌的钳制,重重出了口气:“我没事!” 羽阳又盯了他片刻,忽而伸手抓向他脉门:“既然没事,为何脉象如此急促?”说着,又转而向下,要去探他气海。 沈燕澜此时哪敢让他摸那处,慌忙挡开,又急声道:“我真的没事。” 羽阳探究的目光在他面上打了个转,还要说什么,沈燕澜却忽然变了脸色,瞪大眼睛看向他身后。 只见后方一片漆黑夜色中,忽然有一线榴火般的光芒远远飞来。沈燕澜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中想起,聂清濯曾向他说过唐门暗器中有一种叫做天罗红莲的,发出时色如榴火,无声无息,到近前却是千丝千发,便如红莲业火,吞噬极广,绝难躲避。 他心思瞬间百转,顾不得其他,扑上前猛然抱住羽阳,而后浑身真气便如江海决堤,喷泻而出。他这一招是逍遥派的南冥功法,南冥功法与北冥功法不同,北冥真气是吸取他人内力作为己用,南冥真气则是将自身内力汹涌吐出,便如一道浑厚的无形气墙,挡在了须臾间射到近前的天罗红莲之前。 这波真气几乎凝聚了沈燕澜毕生功力,极其深厚,涌出时震得整片山林都动荡起来,睡下的众人皆被惊醒,睁眼看时,却恰好看见一团璀璨夺目的红色火焰,正是天罗红莲撞在那气墙上骤然迸裂的光芒。 众人中即使不识得天罗红莲者也都被那震荡炫目的光景惊骇,纷纷跳起,连声呼喝:“出什么事了!” 魏泰平一直守夜,未曾入睡,此刻最先反应过来,立时便向射出天罗红莲的方向追了过去。 其余人还在面面相觑,就听符玉发出一声嘶哑惊呼:“师兄!” 众人目光立刻向沈燕澜望去,只见沈燕澜委顿在羽阳怀中,浑身震颤不休,一口一口呕出鲜血,将羽阳胸前浸染出大片刺目血迹。而那素日面无表情的白衣道子,此刻面色已难看至极,伸手按在沈燕澜背上,像是想要为对方调息。 沈燕澜方才刚一吐出真气,便觉丹田内一股炙烈气焰同时涌出,随着他内力喷发之势疯狂灼烧他全身经脉,不消片刻,已在他体内变成燎原之火。他浑身如堕火海,苦不堪言,而后似是察觉背心有一股冰寒内力缓缓注入,却已回天乏力,毫无作用。 就在这近乎灼烧的痛苦之中,沈燕澜脸上忽而感到一丝凉意,却是有只骨节修长的手抚到他脸上,而后便听羽阳沉声喊他:“沈燕澜。”声音中竟隐隐有些颤抖。 沈燕澜从未听过对方用这样的语气喊自己名字,不由想要抬起头,去看羽阳脸上神色,然而他全身真气此刻泄洪一般不断四处喷涌,激得他四肢百骸无处不痛,根本无力将脸抬起。 就在这时,符玉已扑到他身边,他身为逍遥派弟子,最是知道自家内功的强大而凶险之处,急声喊道:“师兄,你现下内力失控,还是快自行散功,保住性命,否则内力继续如此肆意奔涌,只怕就要经脉尽废了啊!” 然而沈燕澜匍匐在那里,竭力摇了摇头,声音极其虚弱地道:“不……不能散功……”他双手颤抖,却又挣扎着想要握起,像是想挽住奔腾流逝的内力,“扶光……剑法……十年光阴……我不能……” 他说到这里,气力已竭,鲜血连绵不断从唇角滴落,声音更是微不可闻:“我不能……害了羽阳……” 这句话音未落,抚在他脸上那只手忽然便是一震,而后抓住他肩膀将他身子扳起,把他横揽到臂中。 沈燕澜额头上全是痛极之下流出的汗水,唇上却又鲜血淋漓,此刻汗水卷着血水一滴滴顺着下颌流淌,他却尤自勾起唇,勉强笑了笑,伸手抓在羽阳衣襟上:“第一次……见你……脸色……这样……” 羽阳不等他说完,便一手按在他唇上,止了他的话,另一只手飞快在他身上摸索,最后从他胸前内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玉瓶。 沈燕澜一见他摸出那瓶子,眼睛便立刻瞪大,而后就见羽阳从那瓶中倒出一颗药丸,直递到他唇边,不由虚弱挣扎起来:“不……不……” 羽阳脸色铁青,不容他躲闪,将那颗指头大的药丸硬是塞到他口中。 那丸药一入口便满是异香,且又清凉甘甜,将沈燕澜喉头那烧灼的血腥气顿时压了下去,待咽下不久后,他周身乱窜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不再像先前那样如煎如沸。他稍一好转,便伸出手,似乎是想从羽阳手中将玉瓶夺回,却又因伤势沉重,连伸手的动作都变得艰难。羽阳自是有所察觉,将那玉瓶重新放回他怀中,他立刻用手按住,像是怕再被人拿走。 羽阳默不作声看着他这番动作,眸色深沉,如同暗夜,过了许久,终于一抬手,点在沈燕澜昏睡穴上。 沈燕澜再次醒时只觉周身疼痛好转许多,然而丹田内却是空空荡荡,真气虚乏,他不敢胡乱催动内力,只稍稍翻了个身。这一动才察觉自己右手原来被人握住,那握着他手的人立刻收紧手指,很欣喜地喊道:“师兄,你醒了?” 沈燕澜在这声呼唤中勉强睁开眼睛,而后便在昏黄的光线中看见符玉满脸关切地向他看来。与他四目一对,符玉像是要笑,笑容却又僵住,喃喃唤了一声:“师兄,”他眼中波光粼粼,隐隐泛出泪光,“你终于醒了。” “我……”沈燕澜刚一开口,便察觉自己喉间干渴,嗓音也十分嘶哑,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符玉连忙从一旁桌上倒了茶水,另一手将沈燕澜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同时将水递到他唇边。 沈燕澜就着他手中饮了几口水,稍稍润了喉咙,而后才抬起眼睛向周遭看去。只见这间房舍广阔质朴,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身下这张床榻,便只有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盯着油灯的火光看了片刻,才怔怔问:“这是哪?我们又折回张氏山庄了么?” 符玉微微一愣:“师兄说哪里话,这里是丐帮的成都分舵。” 沈燕澜听得蓦然一惊:“成都?”他猛然坐直身体,想向窗外看去,然而外间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离成都明明还有三四日的路程,怎么会这么快……” 符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师兄,你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了,我们前日傍晚便到了成都,魏大哥还请了此处的名医给你诊过脉,可惜大夫也毫无办法……”他说到这,又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你总算醒了。” 沈燕澜兀自怔忪了片刻,不由奇怪:“我先前情急之下忘记身上极烈之气还未化尽,就贸然使出南冥真气,当时内力已是决堤之势,按理说全身经脉都会受到震动,为何这么多天却还好端端的?”说着,便摸了摸自己胸前,想要探探内息如何,这一摸却忽然苍白了脸色,“我的东西呢?” 符玉见他神色大变,连忙伸手从他枕边拿起一物,递到他手中:“师兄是在找这个吗?” 那是个色泽碧绿的小瓶,看起来似是整块上等碧玉雕琢而成,价值不菲,然而沈燕澜在意的却不是瓶子,而是里面的东西。他拿起药瓶便觉不对,打开向内一看,便失声惊道:“怎么只剩一颗了?” “是羽道长离去之前吩咐说,这药每日都要给你服用一颗,所以……” 符玉话还未说完,便被沈燕澜蓦地打断:“羽阳走了?他去哪里了?” “这……我也不知道。”符玉神色惶然,“师兄你那日真气大乱,凶险至极,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羽道长却忽然说要离开数日,让我们这些天先用这瓶药压制你体内乱窜的真气,可这药只有六颗……” 沈燕澜将那药瓶攥在手中,有些恍惚地道:“原本有七颗的。” “是,出事那夜羽道长便喂你吃了一颗,”符玉想了想,又道,“师兄,今日这颗也该服用了。” 沈燕澜一听,立刻断然拒绝:“不必了。”而后,似乎也觉得自己口气太重,便又缓了声音,“我现在好好的,吃它做什么?” 符玉呆了片刻,目光停在他手中药瓶上:“师兄,这药……是天山派的玄雪丹么?听说它是疏导真气的灵丹,便是练功不当,走火入魔,也可用此药挽回,果然……很有奇效。” 沈燕澜没想到他认得,微有些诧异,而后才点了点头。 “可我听说,玄雪丹制法早已失传,便是天山秘藏也所剩无几,最后一颗三十多年前便被魔剑子带走,为何师兄会有七枚?” 沈燕澜低低一笑:“这些,你都是从水元师叔所记载的典籍上看到的吧?” 符玉轻轻点了点头。 “我起先也是从水元师叔那里听说此事,不过对这丹药的好奇倒不是因为它的效用,而是它的香气。”沈燕澜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垂下眼睛苦笑一声,“听说这丹药一旦制出,自有异香,闻之心旷神怡,绝非天下任何香料能够比拟。所以,我到了天山之后,便一门心思想找出它的制法,闻闻它究竟是怎么个异香。” “天山派向来只有气宗会炼丹之法,我缠了几名气宗的师兄,问他们玄雪丹的配方,他们却都一无所知,说是只有掌门和羽阳才能知晓。我便又去问羽阳,他先是不肯理我,后来我又厮缠了他许久……”他说到“厮缠”两个字,不知又想起什么,唇边泛出浅浅笑意。 符玉一直盯着他,看见那抹笑意时,眸色忽然便是一沉,而后又抬起眼睛,若无其事地问:“师兄,后来呢?” “后来有几个月他一直行踪飘忽,除了晨起练剑的两个时辰,我根本都找他不到。我起先以为他是被我闹得烦了,开始有心躲我,谁知忽然有一天,他扔了一个瓶子给我,冷冷淡淡地说‘只有这么些,别乱拿去玩了’。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七颗炼好的玄雪丹……” 符玉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玄雪丹的制法并未失传,只是配方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羽道长才将制好的丹药给你,”他顿了顿,又惋惜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多制一些,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处。” 沈燕澜握着那瓶药,用指腹在瓶上轻轻摩挲:“那配方并非不能让外人知晓,后来我从玄真掌门那里看到配方,这才知道这灵药之所以断绝,是因为其中需要冰魄雪莲雌蕊上的花露。那冰魄雪莲只有在天山极寒的最高处才会生长,且十分娇嫩,雌蕊一经触碰,整株花便立时枯萎,山上的冰魄雪莲早些年就已被采尽,故而世上再无玄雪丹。” “那这几颗……” “我原本也不知道羽阳是在何处找到的冰魄雪莲,直到后来无意间察觉他掌心忽然多出数道伤痕,似乎是攀登绝壁所留下的。这才想起天山后另有几座孤峰,因其冰滑陡峭,极难攀登,一直未曾有人涉足,他大约是去了那里……”沈燕澜说到这里,神色怅然至极,将那仅剩一枚玄雪丹的玉瓶重新放回了胸口的衣袋里。 ☆、第十五章 沈燕澜谈起旧事,不免又忆起从前在天山时的种种情形,只觉当时懵懂无知,现在回想起来,竟全然是另种滋味,一时心头茫然,不知是喜是悲。就在他怔忪之时,面前忽而投下一道黑影,却是符玉倾过身来,将灯光挡住了一半。 他面庞隐在暗色中,看不清神色如何,只垂了头,贴到沈燕澜颈项间浅浅嗅了嗅,缓缓道:“怪不得先前一靠近师兄,便闻见这股奇异香气,沁人心脾,原来是师兄贴身收着玄雪丹的缘故。” 沈燕澜只觉他鼻息间的热气拂在自己颈上,不由微觉不妥,仰身让开些许,又故作无事般笑了笑:“是么?我只在拿到这丹药初时几天闻到过它的香气,后来许是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香。” 符玉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凝眸在他脸上注视许久,而后才恍然一笑。 沈燕澜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很有些奇怪,下意识抬起手向自己脸上摸去:“怎么,是不是我内伤太重,所以脸色不大好看?” 符玉见他在脸上胡乱摸索,忍不住也伸了手去,却在将要碰到对方时生生停住,低声道:“师兄什么时候都很好看,”他目光生了根似的定在沈燕澜眼角,又道,“尤其是这颗痣……生得最好看。” 若说因容貌出众受人称赞,沈燕澜自小到大已不知听了多少回,简直恨不得耳朵生茧,毕竟这么些年,也只有羽阳对他那张脸视若无物。所以他听符玉赞他好看,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在听到最后时,忍不住嗤笑一声:“一颗痣而已,又有什么特别了?” 符玉也随着他一笑,同时伸出手,在他那颗泪痣处轻轻摩挲:“师兄难道不知,现下江南女子最时兴的妆容,便是以胭脂点缀眼角,称作‘胭脂泪’,只这一笔,便能平添几分风流多情,”他一面说,一面向沈燕澜凑近,喃喃道,“可依我看,旁人再怎样刻意装扮,却也比不上师兄万分之一的风姿。” 沈燕澜原本就因内伤之故元气受损,靠在床头甚是无力,却不料这素日乖巧的师弟好像越来越没规矩,不但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还连身逼近,简直像要将他压在身下一般。他有些疑心自己是受了调戏,自然不肯吃亏,故意扬起唇微微一笑:“说起风姿,师弟倒也不差,不然当年我也不会把你错认成师妹,还想着要娶过门当媳妇呢。” 他没想到的是,符玉听了这句调侃,非但没露出羞恼之色,反而露出个春暖花开般的笑容:“那如今,师兄还想娶我过门么?” 沈燕澜呛了一下:“咳……师弟不要说笑了……” 符玉的样子却不像是玩笑,他低下头,极近地望向沈燕澜:“师兄难道介意我是男子?可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喜欢师兄,这些年从未变过……” 沈燕澜蓦然听他说出这番话,一时惊讶万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符玉倾身过来,却是向自己唇上吻来。他赶忙偏过头,那吻便落在他侧脸上,他又惊又怒,一手便要将符玉推开,沉声喝道:“你疯了?这是做什么!” 然而他现下并无什么气力,这一掌推在符玉胸前轻飘飘的,毫无震慑之力。符玉径直将他那只手握住,低低笑了一笑:“师兄何必害羞,那夜在张氏山庄,我亲你时……你明明没有睡着,为何要故作不知?” 他话音未落,沈燕澜耳中已“嗡”地一声轰鸣起:“你说什么?” 符玉笑得成竹在胸一般:“那时师兄的心跳声大得我都听见了,难道师兄还不肯认么?”他顿了顿,凑过来,又在沈燕澜耳旁低低私语了几句。可是他所说的话,沈燕澜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他心绪已然乱到极处,一颗心仿佛从沸水中被提到了冰水之中,到最后心内只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道:原来不是羽阳,居然不是羽阳…… 符玉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沈燕澜脸上血色逐渐褪尽,像是死人般的惨白,不由慌了:“师兄,你……你怎么了?” 沈燕澜“啪”地将他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打开,这一下因急怒攻心,不由自主地使出了几分内力,而后丹田内那股虚火便猛地窜了上来,激得他登时呕出一口鲜血。 符玉见他吐血,一下也变了脸色,慌乱地喊道:“师兄……” 沈燕澜双眼紧闭,睫毛颤动不休,气息微弱,口气却是严厉异常:“滚出去!” 符玉察觉他是动了真怒,慌忙起身,而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床边:“师兄,你别生气,是我误会你心意,我……我再不敢了!” 他连连赔礼,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然而沈燕澜哪里能听得进去。他从方才得知那夜的人并非羽阳之后,便觉先前那一腔欢喜都变作了泡影,再忆起那两日自己的百般情思,更觉得荒谬无稽,可笑之极,最后竟情不自禁嘶声低笑起来。谁知刚笑两声,浑身气脉便是一震,而后丹田内静伏多时的真气又忽而疯狂窜动起来,简直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一般。 沈燕澜知道这是体内真气有再次决堤之势,一旦真气泄尽,无论散功与否,他这身功力都将不复存在。若在几日前,他定还会再挣扎一番,可现下心如死灰,竟已不把自己的功力放在心上。 还是符玉见他浑身颤抖不休,暗觉不好,大着胆子抓住沈燕澜脉门一握,而后立刻大惊失色:“师兄,快……快服玄雪丹!”说着,便要去取沈燕澜怀中装着的玄雪丹。 沈燕澜已疼得弓起身来,却还竭力按住玉瓶,哑声道:“一颗玄雪丹只有一日之效,我真气外泄已是定局,何必浪费……” 符玉又惊又急,连声道:“能缓一日是一日,师兄怎能让我看着你这样受苦?” 沈燕澜额头上全是冷汗,仍是执拗地捂着那玉瓶:“你不必管我,这颗玄雪丹我说什么也不会吃的。” “只是一颗玄雪丹而已,”符玉气急之下,几乎要喊出来,“留着又有什么用!” 沈燕澜似是想笑,然而极痛之中,笑意却挤不出来,只低不可闻地道:“一颗……也是念想……”这句说完,他忽而想起从前聂清濯抚着腰间那老铜酒罐时的神色,一时恍然,像是瞬间明白了很多事,却又觉得已然毫无意义。 他此番真气动荡持续了许久,等到周身痛楚渐渐消散,他慢慢恢复意识,这才察觉这么长时间,符玉竟是一直跪在床边望着他,双眼中满是泪水。 “师兄……”符玉声音有些嘶哑,却又心有顾忌,一根指头也不敢碰他,神色悲凄地道,“你好些了么?” 饶是沈燕澜先前心中有气,现在看他这样做小伏低的可怜模样,也难以再说什么重话,轻声道:“我没事。” “师兄……”符玉用力咬了咬下唇,“是我不好,惹你生气,求师兄原谅我这次。” 沈燕澜听他又提起先前的事,只觉既头疼又疲惫,生硬地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符玉神色黯了一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对师兄只有同门之谊,绝不敢再妄动他念,请师兄放心。” 沈燕澜这才面色稍缓:“你起来吧,我是你师兄,又不是长辈,何必要跪着?” 符玉却没有动,他默然许久,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有件事,我想求师兄答允。” 沈燕澜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十分防备地道:“什么事?” “我想请师兄把扶光剑法的剑谱教给我。” 沈燕澜吃了一惊:“什么?” “师兄,”符玉眼眶含泪,很痛心地喊了他一声,“你这些时日被这真气折磨得几乎只剩一口气,却还迟迟不肯散功,不就是为了保住扶光剑法么?可现下看来,你真气泄出大半,功力已然难保,不如将剑诀交给我,我来替师兄补上扶光剑法的缺。这样既不辜负羽道长,也可以让师兄不再受苦,岂不很好?” 沈燕澜呆在那里,他自然知道符玉说的很有道理。他失去功力几乎已成定局,符玉虽未修习过扶光剑法,可内功与自己同出一路,又有逍遥派剑法的根基,这位师弟为人又机敏,短时间内将剑法学会想来也非难事,只是……只是要他这样简单地将修习了十年的剑法交付他人,他总觉得心中不甘。 符玉见他拧眉不语,又低低道:“我知道魔剑子那帮人对扶光剑法很是忌惮,所以费尽心思,屡屡构害师兄。这些时日,我见师兄一路伤重,心里实在万分难过……”他说到这里,又用那灼热的目光向沈燕澜看来,“我不愿见师兄一直身处险境,所以,既然他们定要针对修习扶光剑法之人,倒不如让我替师兄担下这一切。” 符玉容色动人,说话时神色又极其诚挚,让沈燕澜也在心中暗自动摇,简直不知要拿这个情真意切的小师弟如何是好。他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道:“让我想想。” 沈燕澜真气流失,内伤又重,精神自是不大好,没多久便沉沉睡去。等到他再醒来时,外间已然天光大亮,床头坐在的身影却已不是符玉,而是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小丁。 小丁一看见他醒了,立刻跳起身:“你等着!” 沈燕澜还在迷蒙,就见那孩子飞奔着跑出去,不到片刻又捧着个碗快步跑了回来。 “我本来想烤几只田鸡给你吃的,可魏大哥说你受了伤,要少吃那些东西,我只好煮了一些粥,”小丁一面说,一面将粥喂到了他唇边,“你尝尝?” 沈燕澜还未尝到,便觉香味扑鼻,可他却迟迟没有张口,只神色尴尬地笑了笑:“我先前还说要教你一套掌法,好报偿你做的好饭,现下可能要食言了。” 小丁愣愣地看着他。 “我如今真气几乎泄尽,散功便在这一两日,以后大约是武功尽失,形同废人,所以……无法再教你武功了。” 小丁眼睛瞪得滚圆,立时便想伸手来安慰他,险些忘了手中还端着一碗滚烫的粥。他忙不迭将粥放到一边,这才对着沈燕澜摆了摆手:“没……没事的,我不用你报答,我是心甘情愿做饭给你吃!” 沈燕澜看这孩子急得脑门上都冒了汗,心里微微好笑,面上却还是装作惆怅神色,低低叹息道:“你虽然不介意,可我往后没机会听你喊我师父,倒也是憾事一桩。” 小丁又是一愣,赶忙道:“我喊就是了,”他虽这么说,可还是手足无措地攥了自己衣角半天,又张了张嘴巴,最后才期期艾艾向沈燕澜喊了一声,“师父……” 沈燕澜再也忍不住,大笑了两声,而后又觉得内息凌乱,这才渐渐止了笑声。 小丁却不知道对方是故意调笑自己,还以为沈燕澜是听人喊他师父,心里高兴才这样笑,立刻认真地道:“我不用你教我武功,以后都喊你师父,好不好?” 沈燕澜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太过穷极无聊,不该逗弄这天真的小少年,正想寻个借口将此事略过,就见小丁又满脸严肃地问道:“我要喊你师父,那……是不是要喊符少侠和羽道长师叔呢?” 沈燕澜被问得措手不及,想了想才道:“喊符玉师叔也就罢了,至于羽阳么……”他心里想说的是,我都差点要喊羽阳师叔,你又凭什么喊他师叔? 一想起羽阳,他心中又是五味杂陈,晃神许久,才无意识嘀咕了一句:“叫什么师叔,还不如叫他师娘。” 小丁懵懂地张大嘴巴:“啊?” ☆、第十六章 对着这样一个白纸般的纯真少年,沈燕澜再是不羁,也知道不该信口胡扯,故而难得地换了副正经面孔,向对方道:“待我自行散功之后,或许需要几年的功夫才能将从前的武学重新拾起。在此期间,我先让师弟授你几门逍遥派的基础功法,至于以后……待我功力恢复,再正式将你收入门下。你既叫我一声师父,总不能让你吃亏才是。” 小丁慌忙摆手:“我……我不是为这个……”他嗫嚅了一下,才犹犹豫豫道,“我这样的小乞丐,从来没人愿意摸我的头,你……你是第一个……”他说完,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可笑,略显尴尬地低下了头去。 谁料沈燕澜听了,倒若有所思般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小时候,只有我娘常常摸我的头,后来我每次想起她,就很希望有个人能来摸摸我的头,可惜……” 他一提起此事,忽而又想起从前在天山的时光,后山的那棵老松,树下白衣当风的身影,还有那偶然一次,抚摸自己头顶的温暖。他想起这些,不由便低低叹了口气,重又靠回了床头。 小丁觑着他面色,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内伤发作,不舒服了?我喂你喝粥好不好?” 沈燕澜勉强向他笑了笑:“我没事,你不必在这里陪我,去忙你们帮内的事吧。” “我没有什么事的,”小丁连忙道,“魏大哥说,他不在的时候,让我千万好好照顾你。他还说,那晚要不是你挡住天罗红莲,我们全都会没命的。” 他看着沈燕澜,认认真真地道:“像你这样舍己救人的大英雄、大豪杰,是我们丐帮最最钦佩的了。” 沈燕澜被他夸得几乎不自在起来,他那时可未曾想过要舍己救人,说到底,不过是一时心急,忘了自己身上有伤罢了。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方才说魏大哥不在此处,他又去了哪里?” “魏大哥那夜原本去追偷袭之人,可惜那人身法太快,他没能追上,只捡到一只红色小筒,正是发射天罗红莲的器物。他拿到这件东西,几乎可以确信对方是唐门中人,当下便气愤不过,拿着证物,要去唐家堡讨要说法。” “唐家堡?”沈燕澜吃了一惊,“他独自前去那里,岂不十分危险?” “我们也觉得很是不妥,可魏大哥一意孤行,我们也拦不住他……”小丁讷讷地道,“大伙本要与他一起,可那时候你伤势沉重,羽道长又匆匆离去,狄公子也负伤在身。我们兄弟总不能丢下你们不管,所以……只能眼睁睁看魏大哥去了……” 听他这样说,沈燕澜不免又陷入沉思,只觉这一路上发生种种,既似唐门所为,又不似唐门所为,扑朔迷离,极为蹊跷。 小丁见他蹙眉不语,赶忙又宽慰道:“成都分舵的兄弟们前日便赶往唐家堡,他们很有些打探消息的本事,想来很快就能将秦长老和魏大哥的消息传回来了。” 沈燕澜忽然抬起眼睛:“成都分舵就在蜀中,难道这里的丐帮弟子竟从未听说过魔剑子的消息么?” 小丁愣了愣,轻轻摇头:“这里的兄弟们对魔剑子的事一无所知,我倒是向他们提起过唐大唐二,想着或许能从这二人身上探听出魔剑子的踪影。可是那两人的身形相貌都没有特殊之处,除了是对孪生子,我也说不出别的特征来。”他说到这,苦恼地皱起眉头,“唉,要是有张画像就好了,可惜我不会画画……” 沈燕澜听到这里,忽然低低“嗤”了一声:“是了,我怎么忘了还有这法子,”他伸手拍了拍小丁肩膀,“快,取纸笔来。” 小丁一愣:“怎么,难道你会画画?” 沈燕澜微微一笑:“会画画很奇怪么?你师父我的本事还多着呢。” 小丁离去后不到片刻,房门便又被人推开,沈燕澜还有些奇怪这少年的动作怎会这样快,却见进来的身影修长飘逸,原来却是符玉。 “师兄。”符玉走入之后,并未急着走近,而是远远地向他垂首行了个门中礼仪,然后低着脸犹豫着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沈燕澜对之前的事还心存芥蒂,一见他进来,方才那点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态度也不如从前那样亲切自然,只淡淡道:“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符玉怔怔抬起头来,像是想要走近两步,却又生生站住,小心翼翼地道:“可否让我听听师兄的脉息?” 他这一抬脸,沈燕澜才发现对方双眼红肿,像是难过得彻夜未睡,原本神采飞扬的面孔也极其晦暗,看起来失魂落魄的,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你过来吧。” 符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忙走到沈燕澜榻边,而后迟疑地伸出手,想要去按沈燕澜的脉门。谁知沈燕澜却一抬手,将符玉手腕握住,拉着他坐到身边,声音很低地道:“我脉息已乱,撑不了太久,不如趁现在,我将扶光剑法的剑诀背诵给你,你先自己练习,待羽阳回来……再与他练过。” 符玉目光一滞:“师兄真的要把扶光剑法教给我?” “魏泰平去了唐家堡,此事你应该也知道,”沈燕澜低低道,“如今魔剑子的事还没有着落,丐帮和唐门倘若再起冲突,武林中局势便会更乱。眼下正是用得上扶光剑法的时候,我却……” 他说到这里,又沉默许久:“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济,遭人暗算,功力尽毁。羽阳之前训斥我,我还当他看我不惯,故意找茬,现在想来,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他抬起手,在符玉肩上拍了拍,苦笑道,“你肯替我补这个缺,自然极好。只是修了这门剑法之后,千万别跟我一样,随随便便就着了别人的道,知道么?” 符玉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兄放心,我定不敢大意。” “扶光剑法分作两仪之象,一位负阴,二为抱阳。负阴者所习剑法大多化用自天山剑法,抱阳者所习剑法则是来源于逍遥派剑法。逍遥派剑法本有九路,各有四种变化,算来共有三十六路之多,其中用入扶光剑法的只有半数,待我一一传授给你。” 符玉毕恭毕敬地垂下头:“悉听师兄指教。” 沈燕澜凝神想了片刻,才缓缓念道:“天生百骸,后通九窍,而后六藏,一受其形,心与之然,人之生也,其我独芒。” 这句念出之后,符玉赶忙跟着背诵了一遍。他虽天资聪慧,然而这剑诀极其奥妙,只这一句他便不能全然领会,只好将不懂之处一一向沈燕澜求教。沈燕澜答他之时却有些神思飘忽,毕竟这套剑诀他习得已有十年,此刻念出,倒像是要将它从自己身上彻底剥除一般,让他心内都隐隐作痛起来。 待符玉将这第一句记下之后,又忽而抬头问道:“不知负阴者的剑诀又是什么,扶光剑法需二人配合,我若对羽道长的剑法一无所知,又如何与他配合呢?” 这话倒是把沈燕澜问住了,他思来想去,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未注意过羽阳的那份剑诀是什么内容。他们出剑时从不会知会对方,却总能自然而然地使出与对方配合的剑招,那是培养了十年的默契,绝非旁人能够明白。 一想到这里,沈燕澜心情愈发沉郁,低低道:“你们多练习几次,自然能够明白。” 符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见羽道长性子孤冷,似乎不是耐性好的人,不知练剑时会不会嫌我蠢笨……” 对于他的担忧,沈燕澜只低低苦笑一声,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羽阳性子孤冷,看着便不好相处,然而他们练剑时,羽阳却可算是耐性极佳。记得从前修习扶光剑法,因那招“素月流天”太过精妙,他怎么也掌控不好,练了小半月,还是毫无长进,最后甚至险些失手伤了羽阳。羽阳虽躲闪及时,未曾见血,他那道袍的肩膀处却被沈燕澜用断云割破,撕开好大一处裂口。沈燕澜惭愧至极,为表歉意,只好请羽阳将外袍脱下,想要亲手缝补好之后再还给对方。羽阳倒没有怪罪之色,一言不发地将那破道袍递给他便走了。可沈燕澜又哪里会做什么针线活,回房研究许久,终是想不出缝补之法,只好暂时把那道袍摊在床边,搁得年深日久,最后连自己都忘了要归还的事。 那件道袍后来去了何处?沈燕澜怔怔回想,却觉得记忆中一片空荡,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听符玉又在他耳旁问道:“师兄,不知剑诀的第二句是什么?” “第二句……”沈燕澜喃喃重复,散乱的神思却收不回来,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体内那散乱的真气忽而又暴动起来,在他经脉中胡乱冲撞。 就在他视线都渐渐昏暗之时,手腕脉门似是被人握住,只听符玉惊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兄!没有玄雪丹压制,这真气涌动的时间变得更短了,先前还有十二时辰,现在只隔了六个时辰,倘若再不散功……” “我将剑诀交给你,便是决定要自行散功了……”沈燕澜知道他要劝什么,吃力地打断他道,“你先出去……” 符玉连连摇头,神色十分紧张:“散功最是凶险,我要留下来为师兄护法。” 沈燕澜见他不肯离去,也无可奈何,强忍着周身的剧痛,低头去扯身上的衣结。然而他此刻手指都几近痉挛,竟连解开衣结的力气都没有了。 符玉看了他两眼,终是忍不住,上前道:“我来吧。” 他知道散功之时,全身真气都会顷刻外涌,沈燕澜先前受了烈云刃,体内真气更是炙热无比,倘若这些真气没有立刻发散,只怕伤势会更重,甚至有性命之忧,自是不能将衣衫穿得这样严整。他低下头,也不看沈燕澜面色如何,只极快地将他衣衫解开。 沈燕澜正陷在煎熬般的痛楚中,全无气力,待得胸腹一凉,他忽而觉得有些难堪,气喘吁吁地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符玉却置若罔闻,揽着他肩膀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而后用衣袖小心地将他唇角血迹擦去:“我陪着师兄。” 沈燕澜还要再说什么,却觉体内真气躁动至极,似乎转眼就要将他经脉生生扯断,只好闭起双目,凝神运气。就在他要将周身功力尽数散去之时,只听屋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而后传来小丁激动的声音:“师父,你看谁来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出现了一个白衣身影,那人一闪身便进入屋内,待看清榻上衣衫不整的沈燕澜和符玉之后,那人神色瞬间便是一冷,如同笼了一层冰霜。 沈燕澜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心中遽然震动,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屋外又传来一声低笑:“怎么两月功夫,我竟多了个徒孙出来?” 沈燕澜听见这个声音,精神猛然便是一振,失声喊道:“师父!” 只见一个天青色衣衫的人影飘然而至,外间骄阳似火,那人却像株青莲似的,带着几缕淡然荷香,身姿缥缈,如同谪仙。 小丁看得呆了,不自觉张大嘴巴,谁料下一刻便被来人捏住下巴,左右瞧了一瞧,轻轻咂舌道:“这小乞丐容貌太过寻常,看着也不聪明,连点师门礼仪都不懂,徒儿为何收了他?” 沈燕澜对自家师父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向来不分轻重缓急,就算自己在这边重伤吐血,他也更在意自己的徒孙长得够不够漂亮,脑袋够不够聪明。当下只好叹了口气,向小丁道:“还不快叫人,这是你师祖。” 小丁只好结结巴巴地喊道:“师……师祖。”他生怕又被人说不知礼节,想了想,又转头看向符玉,喊了声,“师叔。” 最后才想起屋内只漏了一人还没喊,便又看向沉默不语的羽阳:“师……娘?” ☆、第十七章 他这句喊得小声且犹豫,刚一出口,就见羽阳目光冰冷地向他扫视过来,小丁被他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都僵住,一时呆在了那里,而后便听榻上传来沈燕澜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羽阳这才急转目光,看向沈燕澜的方向,身形一晃,便要去细看对方的情况。然而他却慢了一步,被聂清濯抢在他身前赶到榻边,符玉赶忙起身行礼,喊道:“弟子见过聂师叔。” 聂清濯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根本没有正眼看向这位师侄,只抓过沈燕澜的手腕握了一握,面上的闲散之色骤然敛去,沉声道:“你们都出去。” 他这句说得很是威严,小丁立刻便答应着退了出去,而后羽阳也转身走出,只有符玉依旧立在那里,忧心忡忡地道:“师兄伤势沉重,方才正要散功,又被打断,只怕是乱了内息……” “我自己的徒弟,难道我看不出来?”聂清濯冷冷“哼”了一声,衣袖向后一扫,竟是用真气将符玉向后推开,一直推出门外。而后隔空一抓,将那屋门紧紧关上,这才摇了摇头,“啰里啰嗦。” 一时屋内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沈燕澜方才被小丁那声没头没脑的称呼吓了一跳,本就竭力控制住的气息顿时大乱,所以才连声咳嗽起来。现下周遭静了下来,他才渐渐止住咳声,抬眼看向聂清濯,还未张口说话,手腕便被对方捏住,只见自家师父脸色很不好地道:“怎么,你方才要自行散功?” 对着这句诘问,沈燕澜忽然有些心虚,小声应道:“是……” “好,”聂清濯将脸一板,“那为师便助你一臂之力。” 沈燕澜听他口气不同寻常,心下微惊,赶忙便要从对方手中将手抽回,然而他现在气弱体虚,哪里是他师父的对手,竟被强行锁住了脉门,而后一股强大真气便顺着经脉冲入了他的气海。 沈燕澜先是不知所措,只觉这股真气冲入气海之后,将他体内那些凌乱真气都袭卷了进去,周身痛楚感登时退去大半,随后丹田内一片空荡,浑身渐渐发软,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聂清濯见状,立刻松开他手上脉门,改而将手抚上他头顶,阻止了他下滑的趋势。 沈燕澜在迷迷糊糊中察觉到百会穴涌入一股暖流,立时清醒了过来,他身为逍遥派弟子,自是知道这穴位是门中传功的法门,而后也恍然明白了聂清濯的意图,不由浑身一震,惊呼道:“师父,万万不可……” 聂清濯面容俊逸,丝毫看不出年纪,只是此刻光洁的额头上渐渐有汗水渗出,一面运功一面低斥道:“住嘴。这个时候还敢扰乱为师心神,难不成想害死我?” 沈燕澜被他训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好紧紧咬住牙关,由着对方将那股纯厚内力源源不绝传入他体内,然而心绪却是急剧起伏,难以平静。他自然知道聂清濯这是要把自身的内力传给他,他当初拜师时,曾对这位师父怪异的行事颇有微词,只觉对方全然不如别的师叔师伯那样悉心关怀弟子,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偶尔现身,也并不好好指点自己武学,反而尽带着自己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若不是门中上下都看重皮相,只怕早将他们师徒二人逐出门去。 可眼下,这看似目空一切,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师父,却把习武之人最看重的功力毫不可惜地传给了自己。他作为徒儿,自是既惊又愧,除了感激,更是难过,眼中早已不自觉模糊了一片。 聂清濯一直闭目运功,根本未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等到这场漫长的传功结束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向榻上一倒,占了沈燕澜方才躺着的位置,长长出了口气:“幸好当初只收了一个徒儿,否则我这条老命恐怕都不够……”这句玩笑只说出半句,他便看见沈燕澜面色,微微一怔,而后轻声哂道,“傻徒儿,哭什么?” 沈燕澜被他一问,慌忙低头掩饰去面上失态。他察觉到自己丹田内十分充盈,先前如烧灼般的真气已被全部化去,而现下体内所蓄内力竟比原先还要多出一倍,不由颤声问道:“师父究竟给我传了多少功力?” “只是二十年功力罢了,”聂清濯说着,又很散漫地笑了两声,“不过你若再惹祸上身,为师可没有这么多功力好传授给你了。” 沈燕澜听得更加愧疚难当,猜测这二十年功力大约是师父半生修为,慌忙整衣下榻,对着聂清濯拜了下去:“师父大恩,徒儿无以为报。” “好说好说,”聂清濯仰天打了个呵欠,“你现在出去,让我好好睡一觉,便算是报答了。” 沈燕澜这才察觉他眼底倦意,不由问道:“师父这几日都未曾安睡么?” 聂清濯听了这句问话,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便浮起怒气,瞪着眼睛看向沈燕澜:“还不是拜那羽阳所赐,想我几日前还在库叶城醉生梦……咳,参悟剑道,他忽然便闯了来,跟从前一样板着脸孔,只说徒儿你命悬一线,急等我前去救治。其余什么也不肯说,挟了我就要走,真是没大没小,一点规矩都不讲。” 沈燕澜听了这话,怔怔道:“原来羽阳先前离去,是去寻找师父……”他顿了顿,又惊疑不定地拧起眉,“可是库叶城距离成都千里之遥,就算以你们的轻功,也没有这么快的道理。” 一听这话,聂清濯更是气得不轻:“别提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几乎是不眠不休,根本未曾合眼。偶尔在路上稍想歇一口气,那羽阳便在我耳旁冷不丁地道,‘沈燕澜大约已支撑不住了’,简直如同催命一般,硬生生逼着我赶了来。” 沈燕澜又呆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来……他离开这六七日,也是未曾歇息过了?” 聂清濯没好气地道:“你管他那么多,我还有话没问他,扶光剑法需二人共进退,怎么他还好好的,我徒弟却险些废了!” 沈燕澜赶忙解释:“是我一时不慎,遭了暗算,原本已有所好转,谁知后来……遇上了唐门的天罗红莲。” “天罗红莲,”聂清濯猛然欠起身,目光如炬向他看来,“怎么回事?” 沈燕澜赶忙将一路经过向他细细叙述了一遍,而后又斟酌着道:“这一路与我们交手的唐大唐二虽得魔剑子武学传承,可行事却不像唐门中人,我刚猜测此事与唐门无关,谁料当夜便险些被天罗红莲暗算……师父,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罗红莲一直秘藏在唐门中,外人应该拿不到,对不对?” 聂清濯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天罗红莲是由唐门十大长老之一的唐殊打造,一共只有三枚,其中两枚都在当年与丐帮混战中使出,致使丐帮数百名弟子丧生。昔年丐帮与唐门的那场争斗虽是受外界宵小挑唆,双方都有过错,可唐门却因手段狠辣更遭诟病。两方和解后,唐殊还曾为此立誓,终生再不制作暗器,之后那仅剩一枚的天罗红莲也被唐门收入库中,不再轻易取出。” 沈燕澜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般道:“怪不得魏大哥当日捡到天罗红莲便气愤难当,立刻要去唐门兴师问罪,原来这暗器与他们丐帮本就有宿仇。” 聂清濯闻言,摸了摸下巴:“可这事还是奇怪,若偷袭你们的当真是唐门中人,他们向来行事缜密,便是偷袭失败,也不会将暗器丢在当场任由别人捡去。若不是唐门中人……他们是如何拿到这天罗红莲的呢?” “会不会是偷的?” 聂清濯嗤笑出声:“唐门可是贼祖宗,能进唐家堡偷东西的人,为师倒是想见见。” 沈燕澜原本想请师父指点迷津,谁知听了这番话,却是更觉糊涂,只好转过话题:“听说唐门先前发了天绝令,请各派掌门前去,穆师伯也在受邀之列,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聂清濯更加好笑:“上次讨伐魔剑子时,唐门那道天绝令穆师兄便没有收,现在他年纪大了,整天就爱养养花逗逗鸟的,更不会去凑这种热闹。”说完,又翻了翻眼睛,“再说,他要是去了,应当是别人有危险吧。” 沈燕澜搞不清师父与掌门师伯从前起过什么龃龉,可见他一副毫不担忧的模样,便也放下心来,拱了拱手:“那师父好好休息,徒儿告退。” “等等。”聂清濯忽而出声将他唤住,声音中隐隐有些肃然之意。 沈燕澜只好站住:“师父还有事?” 聂清濯凝视他许久,忽而凄然一笑:“燕澜,你下山时,师父与你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么?” “徒儿记得,此番下山,务必要除去魔剑子。倘若还有他人擅自习得逍遥派武功,也要斩草除根,绝不能让本门功法流落外人之手。” 聂清濯缓缓点头:“你记得就好。昔年是我一时不甚,遗失了小无相功秘笈,为师这些年四处奔走,也是为了弥补此事。如今我已将二十年功力传授给你,自己不过只剩一具朽弱残躯,这守护逍遥派武学的重任便要落到你肩上了。” 沈燕澜与聂清濯师徒十几载,极少听他这样严肃地交代事情,自是不敢怠慢,赶忙躬身应道:“是!” 外间暮色沉沉,竟已到了傍晚时分,沈燕澜大伤初愈,这才忽然觉出饿来,立时便想去找那便宜徒弟讨顿饭吃。可此处丐帮分舵的布局十分陌生,他四处转了许久,也没找到小丁的身影,最后想着从高处眺望或许会容易些,便纵身跃上邻近最高处的屋顶。他却忘了自己如今内力强于先前许多,运功时失了准头,险些一头撞到了屋顶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那屋顶一角坐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目光平静地向他望来。 “羽阳?”沈燕澜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险些咬了舌头,“你……你怎么又在屋顶上打坐?” 羽阳淡淡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好了?” 沈燕澜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询问自己的身体,赶忙道:“好了,好多了。”他笑得不怀好意,“要不要来试试?” 羽阳将头一点:“好。”而后衣袖一挥,飘然落下,不多时便拿着两把剑返身回来,一把是他的琢光,另一把自然是沈燕澜的断云。 沈燕澜见他这样干脆,好像早便准备与自己比一场,倒是有些心虚:“你……几天没睡觉,要不要休息休息,明天再……” 羽阳一手将断云抛给他,冷然道:“这么多天不曾练剑,看看你生疏了几分。” 沈燕澜见他对自己又是从前那样的冰冷态度,一时也有些动气,将断云一把拔出:“你要是输了怎么说?” 羽阳似是觉得这句问话太过无稽,扬唇冷笑了一声。 沈燕澜在暮色中却未分清他这笑容的含义,也微微一笑:“你要是输了,就罚你……”他目光在羽阳身上打了个转,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终究不敢太过造次,“就罚你给我吹曲子,吹到我满意为止。” 羽阳默然了片刻,竟点了点头:“可以。” ☆、第十八章 夏时傍晚相较平日要漫长许多,远远只见一片琥珀金色照在这处屋瓦之上,竟是流光溢彩,就在这片金红的屋瓦之上,两人正交手得如火如荼。 其中那青衫身影十分灵动飘逸,手中剑影便似一道银光,随他上下翻飞,轻盈流转,几无踪影。另一人白衣如雪,衣袂当风,剑气寒光凛冽,招式中隐有肃杀之气。两人剑刃相交,仿佛在斜风细雨中下了一场骤雪,却是风势转急,雪势转缓,将刮过屋顶的晚风都带起了一阵微凉的旋儿。 沈燕澜从前与羽阳对剑时鲜有胜绩,然而今日内力充沛,不免起了几分求胜之心。手中剑势变化无端,不多时,便将先前那套闲雅轻灵的秋水剑法换做扑朔繁复的迷蝶剑法,剑尖颤动,如同绽开无数幻影,让人眼花缭乱。羽阳却不管他如何变化,始终气定神闲,周身冷意丝毫不减,手中剑锋一指,便止住了对方剑尖攒动。他起先还顾忌沈燕澜伤重初愈,没有使出全力,对了几招后才发现对方功力竟胜过往昔,故而再不保留,向后纵身一跃,长剑挥出,在暮色中划开一道光刃,直指向沈燕澜颈侧。 须臾之间,沈燕澜察觉利风扑面,混元罡气立时吐出,将那剑气格住,然而闪身时发带却被剑气削断,垂落半截,随着晚风在他脸旁飘然飞舞。他微微吃了一惊,显然不曾想到对方会用这样不留情面的攻势,不由抬起眼睛略带怒意地向对方瞪去。这一瞪才察觉羽阳正持剑伫立在那里,像是微微怔住般看向自己,平素寒冰般的眼眸竟难得地消融了几分,露出潋滟波光。 沈燕澜明知他方才若是再出一剑,自己必输无疑,却不知他为何忽然停住。他心思急转,只觉不能错过这样的良机,立刻提起断云,向前拦臂横扫,剑意如同山谷惊洪,破闸而出。这招不像是逍遥派剑法,倒像是以冷绝著称的天山派剑法,锋芒毕露。 羽阳猛然回神,回剑斜削,剑气一吐,便要将那汹涌而至的剑意拦住。然而他面前那雪亮寒芒却忽然烟云般消散,只有一点微光破风而来,堪堪点在他眼皮之上,还略带得意地晃了一晃,正是逍遥派迷蝶剑法的最后一式——“晓梦初醒”。 这一胜来得出乎意料,沈燕澜自是万分欣喜,唇角忍不住上翘,将断云攸然收回,而后不急不缓地将垂落在脸侧的那截发带拂开,眼波微挑看向对方:“如何?” 羽阳定定看了他一眼,神色倒没有什么起伏,只漠然将手中琢光收入鞘中,而后自腰间取下云箎,淡淡问道:“你要听什么?” 沈燕澜张口便想答“临江仙”,然而这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却又被他咽下,转而抬起下巴,将眉梢一挑:“不如吹个没听过的,凤求凰吧。” 他刚一说完,忽然又觉得不妥。众所周知,那“凤求凰”是支缠绵悱恻的情爱之曲,让这个清心寡欲的道子吹奏,似乎是强人所难了。谁知羽阳并未露出为难之色,只凝神想了片刻,而后便将云箎举到唇边,缓缓吹来,悠扬宛转,果然便是“凤求凰”的曲调。 此刻天已黑透,周遭院落楼阁皆陷入茫茫墨色,只有远近几处屋舍亮着昏暗微光。沈燕澜坐在屋顶瓦瓴之上,听着耳边云箎声响,一面弾剑相和,一面轻声哼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哼着哼着,就不由抬起脸去看羽阳,他如今恢复内力,在夜色中也能视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虽是吹奏这样缠绵的乐曲,面上却毫无半点情愫流露,果真是一副不通情爱的出家人模样。 沈燕澜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收回目光,垂下眼睛暗想:那夜果真是我鬼迷心窍,居然疑心那人是他,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喜欢我…… 一想起那夜之事,他心中忽然便生出烦乱之感,连曲子也哼不下去,只心乱如麻地站起身来。起身之时,膝头的断云“铛”地一声落到瓦瓴上,他思绪混沌,明明用内力便可将剑抓回,却像个不通武功的寻常人一般俯身去拾。这一弯腰,他视线便不免扫到羽阳道袍下摆上,只见那素日一尘不染的白衫上竟沾着许多尘土,想来便是这几日从蜀中到天山奔波千里之故。他认识羽阳十余载,何曾见过对方如此狼狈,再一想到他如此劳累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中忽而便是一阵悸动,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抓住那近在咫尺的衣摆。 就在此时,羽阳却已吹完了那一曲“凤求凰”,他收回云篪,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便要撤身离去。沈燕澜正神思恍惚,只见对方要走,便直起身想要阻拦。谁料他脚下那几方瓦片方才被断云砸下时便已然碎裂,现下又受他一踏,底部松动,整列瓦片都顺着屋顶斜坡向下滑去。 沈燕澜立足不稳,也随之向前一滑,径自撞到了羽阳怀中,将羽阳带得一起向下坠去。 羽阳虽是素来镇定,却也没料到有如此惊变,正要提气稳住二人身形,却不防沈燕澜头上那根作乱的发带又被乱风吹着打到他脸上,气息顿时一岔,两人就这样狼狈地从屋顶滚到了下方院落中。 他二人虽有真气护体,落地时不至于疼痛,姿态却有些不堪。沈燕澜只觉一阵微凉气息撩在自己脸上,清新如同冰雪,睁眼一看,才讶异地发现自己竟将羽阳压在身下。只见羽阳胸膛起伏不定,唇角绷得很紧,目光别到一旁,眉间微微蹙起,似是十分不悦。他这样极近地对上对方那不染俗尘的面孔,心下立时慌乱,赶忙纵身而起,闪开几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事吧?” 羽阳起身后却没有答话,只低头拿过腰间那管云箎,递到眼前细看。 沈燕澜心里立刻“咯噔”一声,他知道那云箎只是竹管制成,不像佩剑那样坚硬,从那么高的屋顶上摔下,多半已被压坏了。一想到自己又连番闯祸,他心中更是忐忑,犹犹豫豫地道:“我……弄坏了你的云箎么?” 羽阳淡然摇头:“没有。” 沈燕澜却不肯信,从他手中将云箎抽了过来,自己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这支竹管韧性极佳,果然没有一点损坏。他稍稍放下心,而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赶忙伸手向自己怀中摸去,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只见那装着玄雪丹的玉瓶已然裂成了几块,所幸瓶中那枚丹药还算完整,与那几片碎玉一起被他从怀中取了出来。他盯着手心呆了片刻,终是将那碎了的玉瓶丢到一旁,而后从里衣袖子中撕下一块布料,将那枚玄雪丹裹好,重又收到怀里,轻声嘀咕道:“都说翠玉最能收藏药气,这玉瓶还是我好不容易从师父的藏品中翻出来的,现在要到哪去找第二个瓶子出来。”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羽阳已冷冷开口:“怎么还剩一颗玄雪丹?” 沈燕澜微微一怔,故作无事般抬头笑了笑:“我……后来好多了,就没有吃它。” “好多了?”羽阳扯动唇角,露出个讥讽笑意,“我与聂前辈赶到时,你几乎真气泄尽,甚至到了自行散功的地步,也叫好多了?” 沈燕澜听他口气非同寻常,似乎十分危险,不由心虚地咽了口口水:“我……” “沈燕澜,”羽阳冰冷地喊了他一声,“你可知道,我是算着七颗玄雪丹可以保你七日内无恙,这才离开此处去寻聂前辈。库叶城离此地相隔千里,我们一路星夜兼程,不过是想赶在七日之期,你体内真气还未大乱时为你平息伤势。倘若我早知道你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将自身功力毁去,我又何必奔走千里,去把聂前辈请来,只由你自生自灭便是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极重,竟是罕见地动了真怒。沈燕澜自从当年与凌青看春宫图被他捉到,便再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里更是发慌,半天才结结巴巴解释道:“我那时……又不知道你第七日便会回来,”他想起当时无助心境,忽而有些委屈,“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是去寻我师父,我只知道自己体内真气迟早会失去掌控,散功也是在所难免。所以,我才留下这最后一枚玄雪丹没有服下……” 羽阳听了他这番辩解,却是冷笑了一声:“丹药本就是疗伤之用,你若不肯服,又何必留着?” 沈燕澜怔怔看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强自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笑意,用平日散漫的口气道:“谁不知道天山玄雪丹珍贵,便是一颗说不定也能卖出好价钱。我眼看便要成为废人,无处生计,自然要留着这个,怎知日后不会派上用场。” 他说完这句无稽之语,本以为羽阳会怒气更甚,谁知对方只是漠然将身背了过去,冷冷道:“那七颗玄雪丹本就是送你的,你愿意如何处置都随你。” 这句话语气平静,却比发怒更让沈燕澜忐忑。他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羽阳继续道:“我只是不懂,你这么多年功力也算来之不易,你竟丝毫不顾惜。逍遥派散功之法我也有所耳闻,知道过程十分凶险,况且散功之后气海八成会受损,往后想将武功再重头拾起,便更加艰难。”他默然良久,声音更低,“还记得当年你与聂前辈千里迢迢来到天山,一待就是十年,如此艰辛,不过就是为了修习扶光剑法。平日练剑时你闲散偷懒,我只当你生性如此,直到这次我才明白,原来你是真的不把这剑法放在心上。” 沈燕澜听他话中含义,似乎对自己失望至极,不由心中渐渐发冷:“原来你这么看我……”他咬着牙,兀自笑了两声,“我说你平日待我漠不关心,怎么这次受伤你却如此紧张,原来是怕我散了功力,连累你白白耗费了十年光阴。” 他说这句气话,原本是想激得对方开口否认,谁料羽阳却依旧背着身,一言不发,倒像是默认了。他一时更加恼火,怒气过后却又觉得心灰意冷,过了半天才微微颤抖地道:“你放心,我在散功之前便已想好,让我师弟填补我的空缺,修习扶光剑法中抱阳者的部分。他与我所修内功相同,也有逍遥派剑法的根基,想来与你练习一段时间便能掌握这门剑法。你与师父赶到之前,我正要将那部分的剑诀交给他……”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羽阳猛然转过身,抬手一抓便将沈燕澜衣领揪住,脸上怒气前所未有,声音中甚至隐有杀意:“你把剑诀交给了别人?” 沈燕澜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便要去格开对方的手,谁料刚拂到对方手上,竟被一股冰寒内力震开,不由又惊又怒:“你这是要对我动手?” 羽阳听了这句,像是微微怔住,而后将内力一敛,手却依旧揪在沈燕澜衣襟上,冷声问道:“你到底有没有把剑诀给他?” 沈燕澜原本就伤重初愈,被他那冰寒真气一激,胸前十分不顺畅,连连咳嗽了两声才没好气地道:“只教了一句,你和师父就到了。” 听他这么说,羽阳才将手松开,神色却不见和缓,依旧冰冷至极:“扶光剑法是翠虚师兄与聂前辈心血所创,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随意交给别人。”顿了顿,又有些讥讽地道,“你与你师弟再是交好,也不该这样色令智昏。幸好你还没有全部交出,否则……”他说到这里,再不多言,只意义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拂袖而去,须臾间便没了踪影。 他离去之后,沈燕澜依旧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他到底在胡说什么,什么色令智昏,要不是担心他白练了这么多年扶光剑法,我又何必找师弟来补这个缺。” 他还从来没有与对方起过这样大的争执,心头一时怅然若失,茫然伫立良久,才察觉手中还握着一物,正是羽阳的那支云箎。那云箎上还残留着浅淡的冰雪气息,依稀与羽阳的气息相近,沈燕澜循着气息将那支色泽沉透的竹管贴到面前轻轻嗅闻,最后停在了云箎的吹口上。他鬼使神差地低了头,将自己的唇贴到了吹口上。 ☆、第十九章 那云箎是羽阳方才吹过的,吹的是凤求凰。沈燕澜微微闭了眼睛,一点点地从竹管中汲取着那股熟悉的清冷气息,直到那气息溢满他口中,融入他唇齿,他才停了一停。过了半晌,又贴着吹口将气息绵长吐出,云箎微微一震,竟发出一声空灵幽鸣,在这夜半的寂静院落中格外突兀,也同时将沈燕澜震醒了。他似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仿佛被烫着一般飞快将云箎从唇边撤开,夜里的风已经很凉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滚热,热得他手心里都不自觉出了汗。 等沈燕澜慢吞吞回到自己屋内时,已将近寅时。他怕打搅师父安睡,还格外放轻了手脚,谁知却是白费心,屋中床榻上空空荡荡,聂清濯早已去无踪影。 桌案上半支残烛火光未熄,隐约可见桌角凌乱铺着笔墨纸砚等物,还有一个打开的食盒。沈燕澜正饿得慌,赶忙凑上去一看,却见食盒中连残羹都不剩一点,只放着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架,还落着零星几根碎骨头。食盒下面压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几个字:江湖险恶,万事小心。下面则龙飞凤舞地缀了个“聂”字。 沈燕澜记得自己出门时桌上还是空的,不知从哪多出这些东西,不由愣了片刻。半天才想起纸笔之类大约是小丁送来让自己画像的,至于那食盒内的鸡……大约也是他送来孝敬自己,谁料被师父毫不客气地送入肚内,而后留下那几个字便飘然离去了。 他此番初涉江湖便接连受挫,原本存了许多疑问想要借机向师父请教,却不料对方居然这样来去匆忙,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自己,一时更加惆怅。他在桌边呆坐了一会,最后还是想起正事,提笔将唐大唐二的画像草草绘了,随手往桌上一搁,然后滚到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小丁便咋咋呼呼闯进门来,喊道:“师父,师父……” 沈燕澜昨夜睡得晚,此刻犹在梦中,没好气堵了耳朵:“画像在桌上,别吵我睡觉。” “不是啊师父,”小丁声音更急,“去唐家堡探听消息的弟兄刚刚回来,说他们在唐门附近捡到魏大哥的半截竹杖,他本人却踪影全无,根本找不到下落。” 沈燕澜猛然坐起:“什么?” 小丁抹了抹眼睛:“那半截竹杖上还有好些血迹,不知道魏大哥他是不是已经……” 沈燕澜顾不得安抚少年,只皱起眉头:“带消息的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们。” 等小丁带着沈燕澜来到这分舵的议事大厅时,此处已围了好些人,其中大多是丐帮弟子,穿着褴褛,嗓门又大,正在连声嚷嚷:“马舵主,唐门欠咱们的血仇还没报,那帮龟孙竟又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叫花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就杀上门去,把那龟壳儿唐家堡一把火烧了,正好替当年枉死在唐门手上的帮中兄弟们报仇。” 站在中间那矮个子显然便是掌管此间分舵的马舵主,他面膛涨得紫红,脑门上全是热汗,对着周遭的七嘴八舌显得很焦躁:“别……别吵!帮……帮主严……严令……不……不许与唐……唐门……起冲突,你……你们……” 他本就是天生的结巴,情急之下结巴得比往常更厉害,听得沈燕澜都心焦起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诸位莫不是忘了,贵帮秦长老还在唐家堡里,倘若诸位真烧了唐家堡,他老人家岂不是也要遭殃?” 他话音一落,就听身旁有人朗声道:“沈兄说的不错,还请诸位弟兄念着义父安危,莫要轻举妄动。” 沈燕澜扭过头,只见狄星泽正立在一旁,他大约是伤势痊愈,又恢复了先前风度翩翩的模样。因他是秦长老义子,丐帮众人自是对他高看一眼,立刻便有人附和:“是了,唐门那帮龟孙还扣着秦长老,这可如何是好?” 另有个瘦高个子接口道:“不止秦长老,武林各派诸多掌门如今都陷在唐门中。唐家堡入口机关重重,我们打探了许久也未找到进去的方法,如今里面是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 沈燕澜听他说话,似乎正是去唐门打探的弟子,连忙问道:“都有哪派的掌门到了唐家堡,兄台知道么?” 那瘦高个不认得他,还犹豫着没有答话,就听小丁喊了一声:“罗三哥,这是我师父,逍遥派的沈少侠,先前救过我们的大英雄,他问你话,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那罗三被他催促着,只好从手中竹杖顶端掏出一团脏布:“我们赶到唐门时,拿着天绝令的各门派掌门早已进了唐家堡,而后唐家堡内门便关了起来,再也没打开过。我们在唐家集四处探听许久,才搜集了这份名单。” 沈燕澜赶忙接过脏布在手中展开,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师伯穆君寒果然不在其中,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天山玄真道长竟赫然在内,不由立刻抬起头来,想去寻羽阳。然而厅中人影幢幢,根本没有那个白衣身影,沈燕澜心里蓦地一沉,暗道,他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他正在怔忪,就听耳畔有人低声道:“咦,原来师父没有前去么?” 沈燕澜转过脸,看见符玉,便点了点头:“穆师伯说不定是有事耽搁了。” 符玉向他莞尔一笑:“师父向来不爱出门,不肯前去倒也不奇怪,”而后,又换了郑重的口气道,“只是这么多位掌门都陷在唐家堡,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前去看看。” 沈燕澜正有此意,立刻点了点头,就听身后罗三哥又道:“唐门中人向来诡计多端,又会许多旁门左道的功夫,我们已传出消息,请各大门派弟子一起赶往蜀中,营救他们掌门。如此一来,我们丐帮也不算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他说到这,瞥了不远处的齐双云一眼,“崆峒派离得近,最先得到消息,想来近日便要赶到,江城落梅山庄的人听说也在路上了。” 齐双云柳眉一扬,正要说话,她身旁的狄星泽已皱起眉头:“唐门发布天绝令的目的我们尚且不知晓,如今一切皆是猜测,罗兄弟便贸然传出这样的消息,损了唐门的名声,似乎不大妥当吧?” 那罗三眼珠一瞪:“狄公子这是何意?秦长老是你义父,如今生死不明,你竟不担心这个,反倒当心唐门的名声?难不成你不是秦长老的儿子,倒是姓唐的儿子?” 马舵主见他对狄星泽出言不逊,又急了:“罗老三……你住嘴!” 狄星泽倒不恼怒,只平静地摇了摇头:“我自然担心义父,但更担心丐帮与唐门两派的情谊,记得当年也是因宵小在两派之间挑唆,这才生出那样一场腥风血雨。如今两派好不容易冰释前嫌,又怎好再重蹈覆辙?” 罗三“呸”地一口啐在他脸上,从身后猛地抽出一根血迹斑斑的竹棒:“你少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这是魏大哥的东西,这是我们在唐门的地盘上发现的!怎么,难道还能有旁人在唐门的地盘上杀人不成?”他眼珠发红,直瞪着狄星泽,“听说你们在路上被天罗红莲暗算,要不是那个沈少侠,你们早就死光了。除了唐门,还有谁拿得出天罗红莲,你竟还为他们说话?” 狄星泽俊美面孔上挂着那口唾沫,看起来十分狼狈,他却顾不得去擦,只是低头望向那根带血的竹棒,重重拧紧了眉头。 就在厅中气氛陷入诡异的尴尬时,沈燕澜悠然开口:“罗三哥说的是,唐门欺人太甚,此仇不得不报。” 罗三见他赞同自己,立时转怒为喜,满脸称许向他看来。 “只可恨唐门中人阴险狡诈,不比丐帮诸位兄弟光明磊落,倘若丐帮大举前往唐家堡,焉知他们不会反咬一口,说是丐帮挑衅在先,再若以此为借口加害秦长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罗三的笑意立刻僵在脸上。 “唉,诸位也知道,在下先前被唐门天罗红莲暗算,险些赔上性命,这仇自然要找唐门讨还。不如让我们这几个正经苦主先行一步,前往唐家堡交涉一二,倘若他们冥顽不灵,我们再向丐帮求援,岂不是名正言顺?” 罗三愣了愣,还未说话,他身后的马舵主已道:“沈……沈少侠……说的极……极是,如此……甚好。” 罗三眉头皱起,还要说什么,就见沈燕澜凑上前来,将他手腕一抓,压低声音道:“罗三哥,唐家堡的事待我等先去查明再说,有件更要紧的事还要托给你们去办。”他说着,向小丁使了个眼色,小丁立刻将两幅画像递到罗三手中,“这二人的下落与魔剑子息息相关,听闻丐帮消息最是灵通,罗三哥更是帮中一等一的好手,想必有法子能追查到一二?” 罗三将那画像接过,默然看了一眼,又还给了小丁。 沈燕澜还不解何意,就听小丁在一旁道:“罗三哥记人向来过目不忘,他刚刚看了这一眼,就是记住了。” 罗三向他抱了一拳:“只要这二人在蜀中,罗三必能找到他们下落。唐家堡行事诡秘,周遭机关陷阱数不胜数,沈少侠此去千万小心。” 等到众人出了议事厅,沈燕澜才在屋顶上发现了那白衣道袍的身影,他纵身一跃,落到羽阳身边,口气不佳地道:“你在这听了多久,怎么不下去?”顿了顿,又道,“你掌门师兄也在唐家堡,你知道么?” 羽阳微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沈燕澜见他静默不语,更加没好气:“怎么,你还要跟我生气?”他一屁股坐到羽阳身边,抱着手恼火道,“你当我不知道玄雪丹来之不易,我不舍得吃,你也要怪我?” 羽阳沉静的面容似是微微一震,终于向他看了一眼。 沈燕澜与他对视片刻,认输似的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总行了吧。” 大约是听他说得太过无稽,羽阳面色稍融,终于露出个极淡的无奈笑意。 沈燕澜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立刻捕捉到那点转瞬即逝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出来,又向他凑近了些许,将云箎递还了过去:“你昨天答应我,要吹曲吹到我满意为止,怎么只吹了一首就跑了,下次记得补给我。” 羽阳抬起手来接,沈燕澜却握着云箎不肯放开,直到羽阳无奈地说了句“知道了”,这才松了手。 羽阳将云箎重新束回腰间,低声问道:“聂前辈已经走了?” “是,昨夜就走了。”沈燕澜提起师父,神色间又有些郁郁,“你知道么,师父这次为了替我疗伤,传了二十年功力给我……” 羽阳听了,毫无讶异之色,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昨日对剑,我觉得你内力比先前有所长进。” 沈燕澜叹了口气:“师父昨日再三叮嘱我,要我早日解决魔剑子之事,毕竟他传功给我之后,元气大伤,想来是无力再管江湖事了。他昨夜匆匆离去,大约也是想寻个安静之所好好休养。” “元气大伤?”羽阳唇角一扬,有些玩味地道,“我先前在库叶城寻到聂前辈时,他刚除掉一个横行西域的邪僧,据说那邪僧作恶无数,捉了许多异乡女子卖入娼馆,还将她们的家人尽数屠戮。聂前辈用北冥功法吸去了那邪僧二三十年的功力,将他手脚打断扔入了那间娼馆。那邪僧下场如何我不清楚,只听聂前辈一路上抱怨说最近内力吸来太多,丹田过于充盈,让他气息不畅……” “什么?”沈燕澜打断了他,愤愤道,“所以他根本没有元气大伤,亏他昨天还说自己是什么朽弱残躯,装得楚楚可怜,其实只是不想管江湖纷争,故意诓我而已。” 羽阳看了他一眼,悠然点头:“比起寻个安静之所休养身体,我觉得他更可能是寻个酒肆醉生梦死去了吧?” ☆、第二十章 从成都到唐门路途虽不算远,却极其崎岖难行,那位马舵主特意从分舵内选了几匹马赠予他们赶路之用。沈燕澜初时见这些马匹大都十分矮小,还暗自腹诽要饭的小气,行了半日才发现这些矮小马匹最能负重爬山,竟出乎意料地合用。 因山路迂回蜿蜒,即使骑马也步程缓慢,沈燕澜有些疑心羽阳会心生不耐,又要丢开众人独自先行,便格外在意对方的动静,不时偏头向身后看去,见那人始终神色冷淡地端坐在马上,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这样张望了两次,却不料身后一匹栗色马儿两步横穿上来,挡住了他不时后瞥的视线,骑在马上的高大男子向他微一点头:“沈兄。” 沈燕澜只得抬手回礼:“狄兄,”他二人先前路上都各自受伤,不曾有机会攀谈,此刻不免要寒暄几句,“狄兄的伤已大好了么?” 狄星泽朗声一笑:“本就是皮肉伤,早已不妨事,”顿了顿,又关切地道,“倒是沈兄的伤,听说先前甚是危急,不知现下好些了么?” “已无碍了,有劳狄兄挂心。” 沈燕澜自觉寒暄到此,便可结束,谁知狄星泽拨了马,竟在这狭窄山路上与他并肩同行,同时低声开口:“先前在成都,沈兄三言两语便阻止了几位丐帮兄弟鲁莽行事,如此机警,令在下十分佩服。” “好说好说,”沈燕澜微微挑眉看向对方,“我倒是钦佩狄兄,秦长老与陀罗刀南宫掌门如今都陷在唐家堡,狄兄竟没有意气用事,反倒镇定从容,以大局为重,不愧是名门弟子。” 狄星泽闻言,眉间却露出郁郁之色,低叹了口气:“沈兄有所不知,我正是因为关心义父与师父的安危,所以不敢意气用事。记得我还年少时,义父便多次对我说起丐帮与唐门那桩旧怨,要我谨记心间,将来行走江湖时好以此为鉴,不能因只字片语妄下定论,从而酿下大错。” 沈燕澜虽早听说丐帮与唐门起过纷争,却不知究竟因何而起,此刻不由好奇起来,问道:“那桩旧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狄兄可否告知一二?” 狄星泽抬目望向远处起伏山脉,轻声一叹:“此行还有半日路程,我们边走边说。” “丐帮与唐门一在洞庭,一在蜀中,都是立派数百年的大帮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相交甚少却也不曾结怨。直到四十年前的一个夜里,有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闯到成都分舵,自称是巴山郑氏的少主,全家遭人杀害,只他一个幸免逃出,请求丐帮庇护。” “巴山深处一江流,好着藏书百尺楼,”最前方的齐双云忽然接了一句,回过头来,“听说巴山郑氏原是书香门第,后入江湖也未曾弃了文人风骨,以铁笔为兵器,颇有意趣。怎么,这郑家原来是遭人灭门的么?” 狄星泽与她说话,更是神色温和了几分,点头道:“齐姑娘杂学甚广,竟知道这巴山郑氏。他家那时在巴山少说也有数十年的根基,又与丐帮素来交好,一夕间遭遇这样惨祸,自是让丐帮震惊万分。那时的成都分舵舵主正是我义父,听闻此事,立刻将那郑家少主接入帮中,询问详细情形,这才得知杀害他全家的凶手竟是蜀中唐门。那郑家少主说唐门在巴蜀一带自诩武林世家,直言要将郑氏驱出巴山,他家不肯依从,当夜庄内便被毒死了一半人,另一半则是被雨点般的暗器打成了筛子。” 沈燕澜听到这里,眉头已然皱起:“郑家少主的这番言辞好生古怪,郑家在巴山既已立身数十年,唐门怎会突然发难。若是他们当真一家独大,不许别的世家在此安身,岂不早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 狄星泽轻声一叹:“沈少侠说的是,只是义父那时年轻气盛,未曾想到这一节,只听郑家少主哭诉当时惨状,不免义愤填膺,将此事报到总舵,想要与唐门理论。谁知还未来得及找上唐门,那郑家少主便在丐帮的重重看护下死了,他是在进食时喉头中了一枚断骨针,还未咽下的饭菜连同鲜血喷出几步外,死状极其可怖。此事一出,连当时的丐帮徐帮主都大为震怒,领着诸多弟子前往唐家堡为郑氏讨还公道。两边就在唐家堡附近的半里坡恶战了一场,此战双方皆死伤无数,至今江湖中提起,也还记得那句‘半里坡,半里坡,半里鲜血和土和’,可见惨烈。” 沈燕澜听得半晌没出声,想了想才道:“唐门难道自始至终就没解释过为何要杀郑氏?” “若是与旁人解释自己行事的因由,那也不是唐门了,”狄星泽低低苦笑,“双方两败俱伤后,徐帮主大不甘心,正要返回君山请江湖同道共讨唐门,却在路上碰到个瞎眼的老婆婆。那婆婆一路走一路哭天抢地痛骂丐帮,说丐帮是非不分,猪狗不如。丐帮中人向来自负行侠仗义,何曾听过这样的辱骂,不由上前诘问,而后却从那婆婆口中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她本是住在巴山脚下的人家,外人只道郑氏外表风光霁月,却不知他们内里如同污泥浊水,在当地作恶多端,横行无忌。巴山周遭居民不堪其害,已陆续搬走许多,她家因故土难离,一直未曾迁走。前些时候她孙儿在田里耕作时,不慎将泥点甩到路过的郑家少主鞋面上,竟被那少主当场踢死。她儿子儿媳气不过闹上门去,也被郑氏门人打死,尸身皆扔进了嘉陵江的滚滚江水中。她四处申告无门,最后哭瞎双目,独自摸到江边,想投入嘉陵江中与家人同死,却被人拦住。那人对她说‘嘉陵江经唐门而过,不收枉死之人,你走吧’,她恨声问‘郑氏手中何止枉死千百人,皆投入这江水中,为何偏偏不收我老婆子’,那人得知前因后果,便道‘此事唐门会管,你回去等消息吧’。之后没过多久,郑氏灭门之事便传了出来……” 齐双云听到这里,露出震惊神色:“这么说来,唐门竟是为了不相干的一户村民灭了这有名的武林世族,如此行事,未免也……” 至于未免什么,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觉这唐门与武林正道行事大不相同,诡秘莫测,手段偏激,看起来不伦不类,亦正亦邪。她作为正派弟子,本该对这样的行事大为不屑,可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非但不觉得对方做得不对,反而深觉痛快。 她刚一这么想,就听沈燕澜轻声笑道:“早便听说唐门中人向来不遵江湖道义,做事只凭一己好恶,看来果然如此。偏偏唯有如此,才显快意,”他喟然一叹,又看向狄星泽,“不知这件事最后又是如何收场?” 狄星泽低低苦笑:“这场纷争丐帮不查因由,贸然向唐门问罪在前,唐门狂妄自大,不肯辩白在后,双方都有理亏之处。之后崆峒华山等派多方调和,好不容易才平息了风波,让两派冰释前嫌。可两派毕竟生过嫌隙,如今相处起来,总有些如履薄冰的意思。正因如此,在下才担心这次的事,倘若处置不当,只怕便要旧事重演。” 沈燕澜觑了他一眼:“狄兄如此小心,不肯开罪唐门,可曾想过万一这次当真是唐门从中作梗,又当如何?” 狄星泽似是微微一愣:“沈兄何出此言?” 沈燕澜仰起脸,悠悠闲闲地道:“我只是觉得,唐门从前做事随心所欲,这些年好不容易收敛一些,与各大门派交好,可惜名声却一直不见好转,始终被视作异类。先前他们与各派合力捉拿魔剑子,门主唐离甚至为此身负重伤,可最后魔剑子从千机塔脱逃,众人却是诟病唐门看管不严,将罪责一股脑推给了他们。前些时候丐帮六阳修髓丹被盗,众人也是第一时间便想到唐门作梗。唐门这样傲气,既然屡屡无法融入武林,难道不会因此怀恨,生出别的居心?” 狄星泽沉默片刻,忽然低下声:“这次的事,我倒以为……” 他刚说了几个字,就听前方发出一声惊呼,却是符玉所骑的那匹马忽然前蹄扬起,嘶声鸣叫。符玉慌忙纵身而起,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紧接着他那坐骑便晃了两晃,栽倒在路边。众人赶忙下马查看,只见那匹马嘴中溢出许多白沫,竟已气绝身亡。 小丁惊慌地低头看着马:“是不是我们赶了太多路,把马累死了?”说着,连连抚摸了自己那匹瘦弱小马,“那我不骑灰灰了,我牵着它走。” 狄星泽抱着马头看了半天,低声道:“这马不是累死,倒像是被毒死的。”他仔细在马身上摸索了许久,“不见外伤,或许是误食了什么毒草。” 小丁皱起眉毛:“我们帮里的马儿很机灵,从来不会乱吃东西……” 他话音未落,狄星泽已摇头打断道:“赶路要紧,不要管马了。” 等到众人都上了马,只有符玉站在原地,向沈燕澜低低苦笑:“师兄,既然失了坐骑,我便先行一步,为大伙探路吧。” 沈燕澜还未说话,就听狄星泽朗声道:“符少侠说的哪里话,这里将近唐门地界,处处涉险,怎好让你一人先行。”他转头望向沈燕澜的坐骑,“沈兄这马还算健壮,承载两人应当无碍,你们既是同门,想来也不会介意吧?” 符玉似是愣了愣,之后便看向沈燕澜。 沈燕澜也有些发怔,他自知晓符玉心思后,便生出疏远之意,近日连话都不肯跟他多说,更不要说与他同乘一骑了。然而现下还在赶路,众目睽睽,他若表现得太过生疏,只怕会让旁人看出端倪,便只好对着符玉伸出手去。 符玉原本见他迟疑,目光中已显出落寞之色,见他伸出手来,瞳眸立刻泛出光彩,抓着他的手翻身坐到马后,而后低声道:“多谢师兄。” 沈燕澜别开头,躲开耳边热气:“自家兄弟,何必道谢。” 行了两步,他腰上忽然便是一紧,却是符玉伸手握到了他腰上,同时用略带窘迫的口吻道:“师兄恕罪,我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此处路险,我怕坐不稳……” 沈燕澜扭头看了眼脚下的绝壁千仞,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依旧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道:“自家兄弟,不用客气。”说完,不经意向身后瞄了一眼,却恰好看见羽阳抬起眼睛也望向这边,目光中好似划过一抹冰冷煞气。等他再定睛看时,却见对方又恢复了冷冷淡淡的样子,神色如常地望向前方。 ☆、第二十一章 天色渐晚,一行人终于翻过这座山脉,到了较为平坦之处,只见眼前皆是密压压的竹林,青翠幽静。竹林中几条小路交错纵横,狄星泽指着其中一条窄路道:“沿着这条路再行数十里,便是唐家集了。” 沈燕澜见那路面上零星有些人和牛马的足迹,稍稍宽了些心,而后直起腰用手肘捣了捣身后的符玉:“平路上,可以放开了么?” 符玉略带歉意地笑了一声,果然将手松开,却又伸过脸去,想与沈燕澜说些什么。谁料目光一垂,就见沈燕澜像是有些焦渴的样子,微张开口,一点舌尖从唇上滑过,又隐入口中。这么微小的一个动作,却看得他眸色一沉,心中竟浮出“活色生香”四个字来。他喉结滚动两下,再开口时已恢复了毕恭毕敬的口吻:“师兄渴了么,我瞧前面好像有个凉茶铺子。” 沈燕澜正渴得喉咙冒烟,听他一说,立刻振奋精神向前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竖着杆破旗,旗上字迹模糊不清,依稀是个“茶”字。他用力一夹马腹,正要上前看个究竟,却听那边隐约传来几声厉喝,似是有人起了什么争执。那厉喝之声又尖又细,听来像是女子发出,沈燕澜更加好奇,简直顾不上骑马,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那处纵身跃去。 只见那破旗下果然是个茶摊,说是茶摊,其实连草屋都不如,只是几块木料拼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矮棚,沈燕澜便悄无声息地落在那棚顶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下方。原来茶摊前立着四个身影,三女一男,看起来正是那三名女子在围攻中间身材瘦弱的青年。那三名女子原本样貌应该都称得上秀丽,只是此时个个怒火攻心,柳眉倒竖,倒显出凶相来。 三人手中武器皆是长鞭,凭空挥出,噼啪作响,看起来内力并不强,更像是虚张声势。其中穿着蓝衣的女子似是最为年长,只见她用鞭梢指向青年,喝骂道:“唐门妖人,速速交出解药,我们饶你不死。” 沈燕澜听见“唐门”二字,立刻打起精神,他一路上听闻了无数关于唐门的事,可至今还未曾见过一个正经唐门弟子,不由仔细向那青年看去。却见那青年生得矮小瘦弱,长相也是十分普通,看不出一点过人之处,简直比小丁还不起眼。他向来以貌取人,见这人相貌寻常,不由略感失望,暗暗在心里腹诽:唐门弟子,原来如此平平无奇,当真是盛名难副。 那平平无奇的唐门弟子虽是遭人围攻,面上却不见一点惊慌之色,唇边隐约还泛出丝丝冷笑。三女见他这样态度,更是恼火,互相丢了个眼色,同时挥舞长鞭,便要向他袭来。就在这时,她们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响,正是狄星泽那一行人赶了上来。 沈燕澜站在棚顶上,正要对他们挥手示意,就见齐双云望着那三名女子,发出一声惊呼:“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三名女子见了齐双云,顿时喜上眉梢,喊了一声:“五师妹。”很快又道,“来得正好,快来助我们擒住这唐门妖人。” 齐双云虽还不知发生何事,但维护同门心切,立刻抽出自己那根长鞭,跃上前去,与那三名女子一起围住青年,口中急声问道:“三位师姐,究竟发生何事?” 那蓝衣女子又急又怒:“不要问那么多,大师兄命在他手上,先擒了他再说。” 齐双云听见“大师兄”三字,脸上血色尽失,再顾不得其他,手中长鞭已然出手。那三名女子也立刻跟上,将长鞭舞得虎虎生风,一起向那青年围攻而上。 沈燕澜早听过崆峒派鞭法“分可制敌,聚可结阵”,如今见她们四鞭齐出,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果然是个阵法模样,不由抬起眼睛看那唐门弟子如何应对。只见那唐门弟子两手空空,没有拿出任何兵刃,待那长鞭攻到面前,他只稍稍扬眉,而后侧身一让,轻轻巧巧便将那几鞭闪过,身法之快如同鬼魅。四女先是惊愕,而后互看一眼,手中鞭势立时转轻,长蛇般无声无息游了出去,却是分别向青年的双手双脚缠去。那青年低低冷笑一声,身子急转,他身体瘦弱,腰身却柔韧异常,灵蛇般顺着鞭势一捞,居然无声无息将对手的四根鞭梢一起抓到手中。 那四女脸色大变,刚要强用内力将长鞭抽回,就见对方面露冷笑,主动将鞭梢放开,放手之时,指间微有银光闪烁,便似繁星点点,直向她们面门射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狄星泽飞身而来,手中长刀舞动,如同在那四名女子面前竖起一面光墙,将那把暗器“叮叮当当”尽数弹开。 那青年见一击未中,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冷冷道:“五打一,好威风么?” 见他指责己方以多欺少,蓝衣女子立刻喝道:“像你们这种唐门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你若不服,我们再战!” 青年抬起下巴,神色不惧:“打就打。” 眼看气氛又要剑拔弩张起来,沈燕澜终于忍不住,在棚顶上喊了一句:“小唐门,我们不是来打架的,你们管事的在哪里,可否请来相见?” 那青年听了这话,不屑冷哼一声:“想见唐门管事,你们不配。”说着,手指一抬,又是一片银光无声无息向沈燕澜射来。 沈燕澜抬起断云,正要去挡那暗器,谁知面前白衣一闪,却是羽阳将那射来的飞花银针拈到指间,细细看了一眼,而后又抬起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原本一直神色不屑,看见羽阳时却忽然变色,目光钉子般定在他身上,竟忘了移开。沈燕澜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好笑,暗想这小唐门多半是跟无知村民一样,把羽阳当做是神仙了。 羽阳拈着那支飞花银针,漠然向他们看了一眼,低低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唐门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而后目光瞥到那几名女子身上,又露出嫌恶之色,翻了个天大的白眼,一言不发。 齐双云满脸焦急,抓住蓝衣女子的衣袖,急声问:“二师姐,你方才说大师兄命在这人手上,究竟怎么回事?” 狄星泽也在一旁接口:“大家皆是武林同道,不知因何起了误会,还请说个清楚。” 那崆峒派二师姐愤然道:“哪有什么误会,先前唐门发出天绝令,将家师邀至蜀中,谁知却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我们师兄妹收到丐帮传来的消息,自是惊疑不定,立刻前来唐门想要探查师父安危。今日刚刚赶到此处,稍在茶棚中歇歇脚,言语间不免说了几句唐门的不是,谁知大师兄一盏茶还没喝完,就脸色发青,吐出黑血,看起来竟是中了剧毒。我们本以为是茶棚老板下的毒手,便将他抓来质问,还把有毒的茶水给他灌了个底朝天,谁知那老板中毒之后却拿不出解药,这才知道那毒竟不是他下的。” 另一个黄衣女子又接着道:“那时茶棚里除了我们,便只有这个小子,只是他一直坐在另一张桌上,根本没碰过我们茶水,我们一时没有疑心到他身上。” 沈燕澜微微一笑:“不知姑娘后来又怎么察觉是这人下的毒?” 那黄衣女子怒气冲冲抬起眼来,却正与沈燕澜四目相对,她望见对方面孔,颊上忽然便是一红,口气也软了些:“后来是这小子走到茶棚老板身边,喂了他解药,又掏了银钱给他,说是赔他半日的生意。哼,到了这时,我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到这,又转过头瞪向青年,“喂,你到底交不交解药出来!” 那青年连连冷笑:“在唐门的地盘上说唐门的坏话,难道不是嫌命太长,我送他一程,不是更好?” 黄衣女子十分气愤,反驳道:“你们唐门用天绝令骗来诸多门派掌门,困在唐家堡中,用心如此险恶,师兄便是骂你们唐门卑鄙,难道不是事实?” 青年将脸一板:“收到天绝令者,皆是自愿前来唐门,况且我们对诸派掌门皆以礼相待,说什么困在堡中,简直是胡言乱语。”他说着,将衣袖一拂,似乎便要给这女子一个教训,目光不期然扫到一旁羽阳身上,又生生将拳头捏住。 狄星泽听得神色一动,上前抱拳道:“既然是误会,不知阁下可否带我们入堡一趟,一则我们可为先前的鲁莽行事向贵门主及十位长老请罪,二则我们也好确认诸位掌门安危,还武林一个交代。” 青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又露出十分刻薄的神色:“我说你们这些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以为唐门发天绝令请诸派掌门来是做什么,自然是有要事相商,难不成是请他们来打麻将么?”他正色道,“这段期间,唐家堡一概封锁,别说是你们,就连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崆峒派二师姐听了,立刻冷笑道:“怎么,不准苍蝇进去,你们这些唐门弟子倒是可以出入自如?” 青年对于这句问话根本不予回答,只目光挑衅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是说:关你何事? 沈燕澜在一旁看着这青年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细想来,似乎是他那些小表情过于丰富,含嗔带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子的神色,却像是少女常有的神情,不由道:“素闻唐门易容之术独步天下,难道阁下平日里也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 那青年神色微变,目光锐利地向他看了一眼,还未说话,就见一旁的羽阳拈着那支飞花银针,低声道:“三分华照,暮雪飞花,你连这暗器都亮出来了,又何必再隐瞒身份。” 狄星泽听了这句,脸色大变,连忙后退了两步:“难道阁下竟是唐暮雪……唐大小姐?” 所谓唐大小姐,自然是唐门门主唐离的女儿,唐离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在唐门中地位十分不同。崆峒诸女见他们猜测这人是唐大小姐,皆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倒是盼望对方开口否认才好。谁知那青年见伪装被识破,只意兴阑珊地撇了撇嘴,而后抬起衣袖在脸上拂了两下,须臾间就将先前那伪装揭去,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少女面孔来。 沈燕澜未曾料到她原本如此美貌,不由微微一怔,然而对方目光却并没有向他投来,而是辗转反复地在羽阳身上打转。 她捏了捏喉咙,咳嗽两声,才用原本的轻盈嗓音道:“不错,我就是唐暮雪。” ☆、第二十二章 见她承认了自己身份,原本还气焰嚣张的崆峒派诸女顿时面面相觑,露出踌躇神色。她们原本打的都是一个主意,若是这唐门弟子不肯交出解药,她们仗着人多势众,也要把对方拿下,逼得他交出解药为止。可谁知这人竟是唐门大小姐,她们若是不分轻重,当真伤了对方,那唐门绝不肯善罢甘休,到那时只怕连她们的师尊昆元君都要受到牵连。想到此一层,她们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那间破旧茶摊内忽然传出几声痛苦的□□,齐双云一听见那声音,脸色顿时大变,飞身便冲入棚屋内,喊道:“大师兄,你怎么样了?” 狄星泽怔了怔,也立刻跟了上去,不到片刻,便与齐双云一同将人扶了出来。 沈燕澜从前便听说过崆峒派昆元君首徒的名号,知道此人叫做谢虚怀,自幼便天资聪颖,很受昆元君喜爱。据说崆峒山绝壁上有一块奇石,通体光滑无棱,叫做白蟾石,若非轻功极佳者,根本无法登石立足。那谢虚怀十五岁时便轻功卓绝,攀上此石,被门中赞称做“白蟾摘星”。 他既有所耳闻,此刻不免分出闲心向那边看了一眼,想瞧瞧那位崆峒首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谁知这一眼险些让他笑出声来。原来那谢虚怀此刻脸上泛了一层青灰色,已看不出相貌如何,只是那双嘴唇因中毒的缘故,肿突了三四倍有余,看起来根本不是什么“白蟾摘星”,倒活像个“鸭子成精”。他拼命掐着手指才没有当众大笑出声,只是唇角抖动了许久,憋得甚是辛苦。 就在他努力憋笑的时候,一旁的羽阳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侧目过来,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沈燕澜见他神色冰冷,才意识到现在绝不是幸灾乐祸的好时候,只好悻悻地垂下头,不再去看那崆峒派大师兄的惨状。 扶着谢虚怀的齐双云却没有他那样快活,她自小见惯了这位大师兄的英姿,还从未见过对方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一时惊慌失措:“这是什么毒,怎么这样厉害?” 她那三位师姐也纷纷围了上来,其中穿黄衣的最是心直口快,立刻便道:“方才师兄还没有这样,他的嘴……” “这莫非是……”另一位二师姐脸色一变,“唐门奇毒乌夜啼。” 她话音刚落,唐暮雪已点头冷笑:“算你好见识。” 一听这话,齐双云也变了脸色,她听说过乌夜啼毒在喉舌,若是三个时辰内不服解药,便只有断舌保命,一想到要师兄断去舌头,她急得脸都白了,张口便对着唐暮雪斥道:“你这妖……” 狄星泽见她又要出言不逊,生怕会将事态变得更糟,赶忙上前打断道:“唐大小姐,我们向来对唐家堡敬重有加,此番前来,也是想澄清误会,避免与唐门结怨。这位崆峒派师兄先前便是有失礼之处,如今也已受到惩戒,还请大小姐垂赐解药,我等感激不尽。” 饶是他态度如此谦恭,那唐暮雪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垂目看了他腰间一眼:“陀罗刀的弟子凭什么要为崆峒派说情?”顿了顿,又冷笑一声,“想来崆峒派的人都是哑巴,所以不会赔礼。如此看来,这乌夜啼也不必解了,让他们的首徒做个哑巴正好。” “你……”齐双云听得气结,几乎想不管不顾拿起鞭子与她动手,却见谢虚怀又发出连连□□,额头冷汗直淌,似是十分痛苦。她虽性情倔强,可见师兄身陷危急,也不得不委曲求全,梗着脖子对唐暮雪行了礼:“我们先前对唐大小姐多有得罪,还请唐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解了我师兄的毒。” 唐暮雪这才将头一点:“你这话还算中听,本来解药给你也无妨,只可惜你那师姐不分青红皂白把毒茶灌给了茶摊老板,我已将解药给了老板,所以没有解药给你了,”她说到这,还恶意地向齐双云笑了笑,“你要怪就怪你这几个好师姐吧。” 齐双云见她软硬不吃,始终不肯交出解药,一时又急又气,更兼担心师兄伤势,不自觉连眼眶都红了。 沈燕澜一路与这姑娘相处了些时日,对她已算熟识,此刻见她受了委屈,忍不住便想上前与那倨傲的唐大小姐理论两句。谁知他刚迈开一步,就见羽阳闪身上前,转眼便直逼到唐暮雪面前。 沈燕澜一惊之下,还以为他要对那唐大小姐动手,刚要出声阻拦,就见羽阳伸出一只手,语气平平地对唐暮雪道:“解药。”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沈燕澜则是在心里哀嚎一声,暗道:我平日忍着你的古怪脾气也就算了,这唐门的大小姐看起来油盐不进的,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把解药给你? 就在众人紧张得呼吸都滞住的时候,就见唐暮雪忽而将脸一抬,望向羽阳,脸上并没有发怒的征兆,只微微撅起嘴巴,似是有些不满:“你……要我把解药给他们?” 这次羽阳连话也没答,只将手伸到她面前。 唐暮雪垂下眼睛想了片刻,终是抬起手,往他手上一放,从指间滴溜溜落了颗黑色药丸下来。 见她真的拿出解药,沈燕澜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接下来的事,更出乎他意料。只见羽阳收下那解药,而后望了唐暮雪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一刻,沈燕澜仿佛被什么洞穿了似的,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至于羽阳怎么将解药递给齐双云,齐双云又怎么喂那鸭子精吃下,他已经全然不顾了,只在心里恼怒地想:他怎么能……对着旁人那样笑。 待谢虚怀服下解药后,唇上的肿突终于渐渐消退,只是气息奄奄,还是说不出话来。崆峒诸女自是神色不豫,纷纷向唐暮雪看来。 唐暮雪冷冷一笑:“乌夜啼的毒性要三日才能解去,也好让他长个记性,往后不要再多嘴多舌。” “你……”那黄衣女子正要动怒,却又被师姐拉住,只好忍气吞声,没有再开口。 “解药既然给了你们,希望你们也识趣一些,速速离开这里,”唐暮雪双手抱怀,将下巴一抬,“至于丐帮散播谣言的事……” 她目光扫视过众人,最后落在唯一一个丐帮弟子——小丁的身上,冷冷道:“待唐门抽出空来,自会向丐帮讨还。” 小丁本就胆小,见这唐门大小姐向自己放出这样的狠话,更是害怕,不由自主就向沈燕澜身后缩了缩。 沈燕澜从方才起便不大高兴,此刻见她恐吓自己的便宜徒弟,面色更加不好,冷声道:“丐帮放出的消息并非无事生非,先前我们一行人在入蜀时无端遭到天罗红莲暗算,之后丐帮魏兄弟带着天罗红莲前来唐门探寻因由,却又无故失踪。其余丐帮兄弟只在唐门地界找到半截染血竹棒,是他傍身之物。敢问唐大小姐,天罗红莲与魏兄弟失踪之事难道都与唐门无关么?” 唐暮雪神色忽然严厉起来:“天罗红莲只剩一枚,一直在内堡兵器库中,怎会有人拿去暗算你们。至于什么失踪的丐帮弟子,我更从未听说过!”她冷笑一声,“你们血口喷人,想用这个法子栽赃唐门,未免太下作了。” “我师父才没胡说,”小丁从沈燕澜背后探出脑袋,气鼓鼓与她争执道,“那个天罗红莲,羽道长、狄公子、齐姑娘我们所有人都见了,还有魏大哥……魏大哥分明就是在唐门失踪的!” 唐暮雪狐疑地听着,又转头望向其他人:“你们当真见到天罗红莲?” 她问的虽是所有人,盯着的却只有羽阳,眼见羽阳微微点头,她才微微呆住,沉思良久没有说话。 狄星泽看出她的犹疑之色,上前道:“唐大小姐,恕在下直言,唐门枝多叶茂,支系繁杂,其中难保没有心怀不轨之辈。再者听说门主身体不好,一直静心休养,已有多年不管门内事务,如今唐门诸多事务都是十位长老在料理,想来这些年都自成一体,其中管理暗器和门中巡逻等事宜,想来也不会事事告知大小姐,所以大小姐对此一无所知,也并不奇怪。” 听了这话,唐暮雪脸色骤变,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中原武林不安好心,弄了半天,原来是想到唐门来挑拨离间。十位长老皆是我们唐家德高望重的长辈,你竟敢暗指他们怀有私心?” “唐大小姐,”沈燕澜喊了她一声,“我若是你,就回堡看看,瞧那仅剩一枚的天罗红莲还在不在库中,总比在这荒郊野外,与我们这几个闲人争执不休的好。” 他这话虽口气讥讽,说的却显然有些道理,唐暮雪恼怒地向他瞪了一眼:“不用你说,我也会查个清楚。” 沈燕澜微微一笑:“唐大小姐既然肯查,不如将其他几桩牵涉唐门的公案一起查一查?” 唐暮雪眉头大皱:“还有什么事?” “当年魔剑子从千机塔逃脱,致使唐门饱受诟病,难道唐门就没想着捉拿此人,好挽回自己声名么?” 唐暮雪沉声冷笑:“你怎知道唐门没有追查过魔剑子下落,这些年我们几乎将蜀中每一寸土地都翻找了一遍,皆无此人下落。如今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早逃离了蜀地,要么他已不在人世。” 听到最后一句,沈燕澜立刻摇头否认:“不可能,前些时候我们刚与他的弟子交过手,他那弟子还为他偷了丐帮的六阳修髓丹,只怕他现在不止活着,还活得很好。” 唐暮雪皱了皱眉:“魔剑子还有弟子?” 沈燕澜向身后的小丁勾了勾手,小丁立刻会意,将两卷画像递到他手中,沈燕澜将那两幅大作在唐暮雪面前展开:“就是这两个人。” 他本意是给对方看一眼,谁知唐暮雪竟伸出手来,拿过了那两张画像,收到了自己袖中:“好,我这便回去查个清楚,”她忽而想起什么,又道,“这几日各派掌门在内堡中商议要事,连我也不能随意进去。你们可以先去唐家集安身,一有消息,我自会通知你们。”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支雀翎样式的小箭,看也不看旁人,径自递给羽阳:“拿着这个,到了唐家集,自有人接应你们。” 这下就连狄星泽也有所察觉,目光在那唐大小姐与羽阳身上来回打了个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唐暮雪递出东西之后,再不向众人多看一眼,一闪身便失去了踪影。羽阳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默然片刻,这才低头去看手心里那支雀翎。 沈燕澜也从一旁侧目过来,面色不善地望了望雀翎,又望了望他,竭力用寻常语气问道:“你觉得,这唐大小姐的话可信么?” 羽阳将雀翎一握,淡然看向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信?” 沈燕澜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忍了片刻,终是不甘,又道:“你不过刚与她相识……” 羽阳似是察觉他语气有异,偏过头来,仔细向他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狄星泽已牵了马过来:“天快要黑了,谢兄身体还未恢复,我们还是早些赶到唐家集为好。” ☆、第二十三章 他们一行人初进入唐家集时,只觉此处与其他集镇似乎并无差别,来来往往有好些贩夫走卒,看其步伐身姿,也都是些不通武功的寻常人。这集镇周遭竹林环抱,显得比外界要清幽许多,街上隐约传来几声小贩的吆喝,说的都是本地川话,听来抑扬顿挫,颇有意趣。 沈燕澜一路走一路暗暗称奇,毕竟眼前这处充满烟火气息的镇子与他想象中神秘莫测的唐门实在相差甚远。他不住四处张望,希望能借着临街铺面泄出的一点昏黄光亮,看见角落阴影中潜伏的唐门弟子身影,可是却大失所望,这些角落里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晚间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除了山林特有的竹叶清香,还飘来一股隐约的饭菜香气,闻得沈燕澜食指大动,满腹饥肠更是咕咕作响。他循着香味抬眼望去,正好看见一间客栈模样的店面,门口挑着灯笼,却不见字号招牌。 他们刚在店门外翻身下马,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已迎上前来,满脸堆笑:“诸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吃饭,”沈燕澜说着就要往里走,又道,“也住店。” 那老者年纪虽大,动作却敏捷,一把拦在他身前,连连赔笑:“对不住客官,若是打尖倒还好说,只是小店早已住满了客人,只能请客官去别处留宿了。” 沈燕澜诧异地站住了,向左右望了望:“不知此地还有何处有客栈?” 老头嘿嘿一笑:“不瞒客官,唐家集只有这一处客栈。客官若在此处没有熟人,便只好去外间露宿了。” 沈燕澜被他说得一愣,刚要再说什么,身后羽阳已不声不响递出了手中雀翎。一看清那物,老头眯起的双眼骤然睁大,佝偻的腰背也忽然直了:“原来是大小姐的客人,失礼了,请各位随我来。” 他收起佯装的老态,步伐也轻快了许多,一面将人带入客栈一面向内喊道:“幺儿,打扫天字房,迎贵客。” 听了他这声呼唤,原本在桌边埋头吃饭的少年立刻站起身,快手快脚地向楼上跑了去。 沈燕澜见那边桌上摆着好几样丰盛菜色,看着红油鲜亮,与平日所见菜品大不相同,似乎正是方才那股香气来源。他心中好奇,忍不住走上前去,夹了一筷递到口中。谁知那菜闻着香,入口没嚼两下,舌头便又痛又麻,惊得他眼睛都瞪大了,失声道:“有……有毒……” 崆峒派诸人本就对唐门充满防备之心,此刻一听他说“有毒”,顿时抽出兵器,如临大敌。就连沉稳如狄星泽,脸色也是猛然一变,将手按到了腰间刀柄上。 就在这时,还是羽阳走上前去,伸出手在沈燕澜唇边一抹,将他唇角沾着的红油递到鼻间,稍稍一闻,而后又放到口中尝了一尝,这才抬起眼睛,向他道:“这不是毒,是辣。” “……” 所幸这处客栈老板见多识广,并未因为这点小事露出讥笑神色,还吩咐后厨送上了一桌清淡小菜。待他们用完饭后,又殷勤地问道:“各位客官看起来风尘仆仆,可要送些热水洗洗身上尘土?” 众人连日赶路,都十分疲惫,一听有热水,其余人还好说,那几名崆峒派女子的欣喜简直溢于言表,连先前的敌意都已全然收敛了,纷纷点头:“有劳掌柜。” 沈燕澜向来随性,对洗浴之事倒不在意,只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着白天发生的种种,进房后兀自呆坐了许久。他还记得那位唐大小姐起先态度倨傲,分明是要将他们赶出唐门地界,然而三言两语后却又和缓许多,不但给了乌夜啼的解药,还送出了雀翎箭。若不是这件东西,只怕他们在唐家集连个安身之处也寻不到。她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着实有些奇怪,而其中转变的关窍,似乎就是在她见了羽阳之后。 莫非……她对羽阳别有所图? 沈燕澜回想起她盯着羽阳眨也不眨的眼神,又想起羽阳接过解药时对她露出的那丝笑意,忽然心绪烦乱起来,再也坐不住,猛然站起身,想要立刻去找羽阳问个清楚。 羽阳喜静,房间在走廊最末一间,他过去伸手在门上拍了两下,见对方没有开门,心急之下干脆用内力震断门闩,闯了进去。 这间厢房与他那间格局差不多,桌椅与床榻间横着一扇屏风,沈燕澜正要绕过屏风,就见羽阳已从后面缓缓走出。他长发披散,身上只草草披了件白色道衣,发梢犹有水珠滴落,似是刚刚入浴而出,此刻淡漠的眉间微微蹙起,眸色在湿润的睫毛下更显幽深,冷冷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沈燕澜一望见他,就呆在了那里。他认识羽阳这么些年,所见对方无时无刻都是发髻一丝不乱,就连道袍也是裹得严严实实,何曾有过这样衣衫不整的模样。他目光怔怔地顺着羽阳鬓边发丝滑落,又望见他单衣下露出的颈项胸膛,一时连话都忘了回答,只喉头滚动两下,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羽阳等了片刻,见他不回答,只好又问道:“究竟怎么了?” 沈燕澜早将先前要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此刻听他催促,才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方才在洗澡么?” 对于这句明知故问的话,羽阳似是颇感无奈,点了点头:“不错。” 沈燕澜盯了他片刻,又仓促地收回目光,干笑一声:“你现在也会用热水洗澡了啊,记得从前在天山,你还在天池里洗澡来着,那么冷的水,你连衣服都不脱……” 羽阳默然片刻:“我那是在练功。”顿了顿,又抬起眼睛,“你偷看我练功?” “我……”沈燕澜一时语塞,干脆不答,只有些不满地咕哝道,“你们这些当道士的,怎么什么事都喜欢避着人,吃饭睡觉打坐练功,就连洗澡也不让旁人看见。我们门中就不一样,大家师兄弟都是在一处共浴的。” 他所说的倒不是假话,逍遥派后山有一处温泉,他在十岁之前便常与师兄弟们挤在那里洗澡。其实大家都想独占那处温泉,只是谁也打不过谁,只好忍耐着挤在一起共浴了。 就在他嘀咕这些的时候,羽阳已越过他身侧,低了头,去查看门上被震断的门闩。 沈燕澜望见那断成两截的门闩,也是微有些尴尬,走上前刚要说话,却忽然闻到对方身上入浴后的水气,只觉又清又冷,如同初雪般洁净,不由喉间发干,鬼使神差地伸了手去,拽住羽阳那单衣的衣袖,轻轻喊道:“羽阳。” 羽阳抬起眼睛看他:“嗯?” 沈燕澜望着他的眼睛,心下忽然就是一跳,将他衣袖放开,却又握住了对方垂在衣袖下的手。羽阳的手骨节修长,平日握剑的姿势就很美,他从很早之前就想去握一握对方的手,可总是不敢,这次真的大着胆子握住了,却又觉得不够,好像心底深处还想要更多。 他喉咙里的愈发干渴,像是被热炭灼伤了,让他声音都微微沙哑,恍惚着又喊了一声:“羽阳。” 羽阳没有说话,却是衣袖一动,反手抓住了沈燕澜的手,向前逼了一步。 沈燕澜身后就是那扇断了门闩的门,他被羽阳逼着抵到了门上,只见对方瞳眸一片沉黑,如同暗夜中的湖面,双唇微动,似乎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外间走廊上传来符玉的声音:“师兄,你在哪,”他声音温和,带着无奈又包容的笑意,“洗澡水可要凉了。” 一霎时,沈燕澜就见羽阳那双如墨的瞳孔忽然凝起寒意,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也猛然撤了去,而后唇角一扬,露出个饱含讥讽的冷笑:“果然,贵派的规矩是一同共浴的。” 他说完,不等沈燕澜再说一个字,便拉开房门,将沈燕澜一把推了出去。 沈燕澜莫名其妙被他推出门外,一时还摸不着头脑,不知对方为何忽然发怒,正想回去问个清楚,就听身后有人低低一笑:“原来师兄在这里,叫我好找。” 沈燕澜转过身,正看见符玉笑吟吟地站在廊上,只好问道:“找我干什么?” “店里的伙计送了桶热水到师兄房中,结果师兄却不在,我怕凉了,师兄洗着不舒服,所以一直用内力温着,”符玉说着,微微露出苦笑的神情,“只可惜我内力浅薄,实在撑不了太久,这才出来寻师兄的踪影。” 沈燕澜一听是这种小事,不由嗤了一声:“这有什么,我在天山连雪水都洗过,还怕冷水么?” 符玉低头敛了笑,轻声道:“我只是……想为师兄做些事情。” 沈燕澜见他神色委顿,心下又有些不忍,只好笑了笑:“蜀地湿气大,能洗个热水澡自是再好不过,当真是有劳师弟了。” 符玉被他夸了两句,这才转而露出笑容,两人一起沿着长廊回了各自厢房。 沈燕澜这一夜初到唐门,倒是全不设防,睡得十分香甜,等他第二日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他伸着懒腰出门一看,发现符玉和羽阳的房内都空无一人,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客栈中的掌柜与伙计也都不知所踪,空荡荡的二楼廊上只有狄星泽一个人抱着长刀立在那里,神情郁郁。 沈燕澜凑到他身边一看,才发现从他那里可以直接看到客栈后院,院中此刻没有旁人,只有齐双云那三位师姐。她们三人围坐在一张石桌边,一面饮茶一面叽叽喳喳说些闲话,脸上倒是全然不见昨日戾气。 “怎么只有她们,没看到齐姑娘?” 听见这句问话,狄星泽才恍然回神,转头看向沈燕澜:“齐姑娘她……在房中照顾她师兄。” “啊……”沈燕澜拖长音调,觑着狄星泽面上神色,轻叹一声,“齐姑娘待她那师兄倒是关怀备至。” 狄星泽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一时没有答话。 沈燕澜望着他,又笑了笑:“狄兄这样苦闷,莫非是为情所困?” 狄星泽微微一惊,赶忙掩饰道:“沈兄说笑了,此番行走江湖,还有要事未查明,哪敢说什么‘情’字。” 沈燕澜见他这样欲盖弥彰,倒是更觉好笑,摇头道:“狄兄与齐姑娘这一路同甘共苦,心意相通,在下一直看在眼中,本以为二位佳偶天成,哪里想到半路会冒出个谢虚怀。”他顿了顿,向狄星泽压低声音,“这乌夜啼的毒虽然解了,可听说唐门还有种断肠销魂散,再无解法,不如给这位谢兄试试?” 狄星泽猛然瞪大眼睛:“沈兄怎能有这种想法,大家皆是武林同道,怎能互相施以暗算?” 沈燕澜看他这个反应,不由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唉,我只是说笑罢了,狄兄何必认真。”他靠在窗边,望着狄星泽闲闲道,“狄兄这样一表人才,又武艺高强,瞧着比那浪得虚名的白蟾摘星不知强多少倍,齐姑娘却偏偏青睐那样的家伙,难道狄兄就觉得甘心?” 狄星泽面露苦笑:“情之一字,只有愿不愿意,哪有甘不甘心。齐姑娘与那谢兄是同门师兄妹,便是这些年的情谊,也不是我这样相识不久的人能够相比的。”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齐姑娘对她师兄仰慕得很,这段时日也常常提起,我早便有所察觉。其实,只要她心里欢喜,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沈燕澜听他言语愁闷,却偏偏要装作洒脱,不由嗤笑一声,不再接话。 狄星泽察觉他的不屑之意,也笑了笑:“沈兄将来若有心爱之人,倘若那人心有所属,以沈兄的性情,想来也会成人之美,主动退却吧?” 沈燕澜听了这话,几乎便要冷笑出声:“我可不会什么成人之美。既然是我喜欢的人,他要么便什么人都不喜欢,要么,便只能喜欢我一个。” 狄星泽听了这句,神色尴尬地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样的人会这样有幸……被沈兄看上。” ☆、第二十四章 他们刚说到此处,就听下方院中传来几声略带促狭的笑意,原来是齐双云不知从何处走出,她那三位师姐望着她一齐笑得意味深长。其中那名为万凌瑶的三师姐与她最是熟络,向她眨了眨眼,问道:“五师妹,师兄好些了么?” 齐双云满脸倦意,也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轻轻摇头:“师兄的毒虽解了,可现在还是似睡非睡的,未能全然清醒。” “听说乌夜啼余毒难除,向来是需要两三日才能痊愈,不过……”另一名叫做苗月桃的四师姐觑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师兄若是醒来见了你,想来什么毒都好了。” 齐双云两颊一红,用手捂了脸,支着肘撑在桌上,假装没听见她的话。 她二师姐孔绿真比其他两人要稳重些,并未出言调笑,只坐在她身旁,语气关怀地道:“五师妹,你这次独自到江湖行走,倒是结识了不少朋友么。我瞧着与你同行的这些人,似乎都很有些本事,尤其是那位陀罗刀门下的狄公子,对你甚是回护,莫非……” 她话音未落,万凌瑶已抢过话去,嘻嘻笑道:“我们方才还在说,那狄公子看着人品不错,又风度翩翩,不知你心里是更喜欢他一些呢,还是更喜欢大师兄一些。” 楼上的沈燕澜与狄星泽正巧将这几句闺中密语听在耳中,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似乎全然没料到这几个姑娘家说起话来如此大胆。狄星泽情知再听下去于理不合,便后退一步,想要回避,可到底心中好奇,退了一步,又停住,想要听听对方究竟如何作答。 只见齐双云脸颊涨得通红,将头一撇,略带薄怒地道:“你们胡说什么,狄大哥对我多番照顾不过是出于同道之谊,我更是将他视作兄长般敬重,哪有……哪有你们说的那些事……” 万凌瑶向她偏头一笑:“你既这么说,那我可要替大师兄放下心了。” 沈燕澜听了这番话,心下暗叫不好,赶忙偷向狄星泽瞥了一眼,果然见狄星泽面露怔忪,双手不自觉一松,怀中那把长刀竟直直向下坠去。沈燕澜生怕那长刀坠落之声会惊扰到院中那几名女子,慌忙伸手一抓,以无形内力将那柄刀抓了回来,而后重新递到狄星泽手中,压低声音安慰道:“那位万师姐瞧着话多,有些惹人嫌,齐姑娘多半只是敷衍她。她们姑娘家说话,十句有九句做不得真,狄兄不必放在心上。” 院中那四人对楼上的动静一无所知,齐双云与万凌瑶打闹了一番,又被孔绿真喝止住,两人只好重新围坐到桌旁,过了片刻,才又喳喳私语起来。只听那万凌瑶笑了一声:“说起来,五师妹结识的这几个朋友确实不凡。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逍遥派的人,传闻逍遥派弟子皆相貌极佳,果然名不虚传,”而后,又微微红了脸,悄声道,“你们瞧见那位沈少侠没有,我也算见过不少江湖中青年才俊,可还未曾见过一人能与他相比。虽说师父常说男儿皮囊无用,可谁不喜欢这样好看的皮囊?” 沈燕澜蓦地听见有人这样诚挚地赞颂自己,饶是素来被夸奖惯了,也忍不住心头一喜,暗想:这姓万的姑娘快人快语,真是个爽直可爱之人。 那边万凌瑶话音未落,就见苗月桃也立刻点头附和:“正是呢,昨日他抬头看我一眼,我可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顿了顿,又赞叹道,“还有他那姓符的师弟,也是难得的俊俏。” 沈燕澜见她们昨日还规规矩矩,摆着武林名门弟子的风范,今日却趁着四下无人,在此肆无忌惮地议论年轻男子的样貌,心里微微觉得好笑。他想着万一不甚暴露行踪,让那几名姑娘得知私语被人听去,定要大为羞恼,便想退后一步,拉着狄星泽一同离去,却听下方又有人道:“若论相貌,那位天山派羽道长才是真正仙风道骨,姿容无双吧?如若不然,那位唐门大小姐怎会见了他便丢魂失魄,哼,看她那副样子,好像要把人家道长活活吞下去似的。” 沈燕澜蓦地一愣,立时站住脚,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就是呢,今日一早她便巴巴地跑来,谁也不寻,单单就寻那位道长。怪不得人家说唐门是江湖邪道,竟连出家人都不肯放过,还硬要拉着道长陪她去集市闲逛,真是不知羞耻。” “说起来,确实很奇怪,”齐双云也犹犹豫豫地接话道,“我自从在君山结识羽道长,就没见过他搭理过沈少侠以外的什么人,没想到他方才竟真的答允了唐大小姐,与她一起出去了。” “所以说五师妹还是江湖经验太浅,”孔绿真语重心长地道,“唐门毕竟是名声在外的武林世家,那唐大小姐又是唐门门主的独生女儿,谁不想与她攀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这位羽道长纵是心性孤傲了些,也不免要考量自己将来的武林地位,他虽是扶光剑法的传人,如今在江湖上薄有威名,可终究不能与唐门继任者这一名声相提并论。他若是肯还俗,再攀上这一门亲,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想来他也不会不乐意的。” 沈燕澜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窗棂上,“咔嚓”一声,将那雕花窗棂捏了个粉碎,而后飞身下楼,几步便冲出了客栈。 唐家集的集市并不很大,不过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大到钱庄饭庄绸缎庄,小到扎风筝卖糖人糊皮影戏的一应俱全。 沈燕澜全无心思赏玩这些蜀地特产,只来回绕着集市转了好几圈,然而却没看见那位唐大小姐和羽阳的身影,顿时心里更加没有着落,暗想:羽阳是出家人,半点俗尘都未沾染过,绝不可能去做什么沽名钓誉的唐门快婿,坏了修道之心。怕只怕唐门奇药繁多,万一那唐大小姐看上他,存心逼他就范,给他下了什么催情丹,和合散之类的下流玩意,一旦生米煮成熟饭,那可就糟了。 从前聂清濯跟他说过不少江湖侠客们不择手段的爱恨纠缠,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一个个在他心头冒泡,让他几乎都能想象出羽阳中了□□,又被关在唐家堡内,任人摆布的情形。他心里急得火烧一般,顾不得其他,运起轻功又向唐家堡的方向飞身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没有闯到唐家堡,便在路过的一棵山间老松下,看见了那个白色道袍的身影。 羽阳正在树下跏趺而坐,周遭有淡淡的冰寒真气随他流转,山间微风轻拂,扯动他一缕鬓发轻然飞舞,其风姿动人,更胜往昔,看得沈燕澜呼吸都是一滞,一时忘了收住脚步,直到带着风声奔到他面前,才恍然站住。 羽阳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沈燕澜,微微挑眉:“这么急,又是什么事?” 沈燕澜见他眸色清明,便知方才自己想象出的那些事全都不曾发生,当下咳嗽了一声,装作不在意地四下望了望:“没什么,吃撑了,出来随便走走。” 羽阳听了,并未露出怀疑之色,只垂了眼睑,继续默然打坐。 沈燕澜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用闲聊的口气道:“听说方才唐大小姐找你逛集市,怎么这么快就逛完了?” 羽阳眼睛都不睁,淡淡道:“她发现藏在内堡中的天罗红莲果然已被人取走,然而取出之人尚未查明,她此番只是来告知一声,说完便走了。” 沈燕澜听到这里,心头才骤然一松,语气都不自觉轻快许多:“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位唐大小姐如此热心,这样一来,我们倒是省了不少事。” “嗯。” 沈燕澜自到达君山,管了丐帮那一档闲事之后,便一直与诸多武林同道在路上跋涉,难得有闲散时光。此刻见周遭山色青翠,又寂静无人,身边只有羽阳,心情忽然便开阔许多。他上前两步,与羽阳面对而坐,支着下颌微微一笑:“喂,你上次还欠我几支曲子,现在吹给我听,好不好?” 羽阳睁开眼睛,望着他的笑脸,目光微微一怔,而后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信手向腰间一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云箎被唐暮雪借去了,下次吹给你听。” 沈燕澜神色一变,几乎是跳了起来:“什么?她为什么要借云箎?” 羽阳似乎觉得他反应太过,平静地解释道:“她未曾见过,觉得新奇,借去看一看,有什么关系?” 沈燕澜难以置信般瞪大眼睛:“那支云箎你明明从不离身,竟然这么轻易就借给她?你到底……对她……什么意思……” 羽阳微微皱眉:“一支云箎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重要,再说我也不是从不离身,你先前不就拿去过。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沈燕澜听了这句,立时想起自己之前拿了他的云箎做了什么,一想到那唐大小姐或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拿走了云箎,他便觉得肺都要气炸了:“你竟然拿她跟我相比?” 这句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如同妒妇之言,很不成体统,赶忙又勉强哼笑了一声:“我们好歹也相识了十年,我拿你的云箎玩一玩,当然算不上什么事。可那唐门大小姐明明对你有情,你身为出家道子,不但不知道避嫌,还借出随身之物,难道就不怕让她误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羽阳听了他这番话,只意义不明地冷笑了一声,根本没有答话。 沈燕澜望着他眼中冷意,心里忽然便是一沉,仿佛坠入冰窖一般,怔怔道:“难道……你根本不在乎这些,难道你果然对她生了情,你们是两情相悦……”他说到这里,忽然便说不下去,沉默良久,才抬起头,用冰冷的口气道,“羽阳,你们天山是全真道派,向来不容俗情,你既已出家受戒,就应该谨遵道规,澄心遣欲。你莫非忘了你那同门师兄明真,先前他便是因情入魔,最后才成了魔剑子,为祸武林,你难道要步他的后尘么?” 他最后这两句,语气已是极重,却还不肯住口,又道:“你掌门师兄如今就在唐家堡,倘若他知道你与唐门大小姐生出这种纠葛,只怕不会轻易饶恕你。”顿了顿,又冷哼一声,“天山道规森严,当年凌青因为私藏几张春宫图便被你罚了四十戒棍,像你这样肆意妄为,跟人生出私情,不知该罚多少戒棍?” 羽阳听了这些话,神色始终没有一丝波动,直到最后才扬起唇角,淡淡道:“有件事,你或许不知。我拜入云牙祖师门下时并未受戒,自然也不必遵守道规。所以,我若真的跟什么人生出私情,掌门师兄也不会怪罪于我。倒是你……”他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望向沈燕澜,轻声冷笑,“逍遥派门规再是松散,应该也不许同门师兄弟之间狎昵断袖吧,你有空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第二十五章 沈燕澜听他说先前未曾受戒,不必受道规约束时,心中便已惊疑不定,只当他是承认了与唐暮雪生出情愫,一时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窖。而后,又听他暗讽自己与符玉断袖,那彻骨寒意顿时化作滔天怒火,愤然道:“你胡说什么?我与我师弟只有同门之谊,哪曾有过那种龌龊关系!” “哦?”羽阳唇边冷笑之色更显讥讽,“原来你们逍遥派中,同行同宿,亲热搂抱,都叫做同门之谊么。” 沈燕澜极少听到他用这种刻薄口气说话,微微觉得奇怪,而后想起符玉,又难免有些心虚。他还记得之前在成都,羽阳请来师父时,自己正欲散功,衣衫半解地与符玉倚在一张床榻上,那场面或许有些不堪,这才让对方误会。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我和师弟本就清清白白,先前我受了伤,他一心照顾我,或许举止上亲密了一些,可也从不越矩,更不至于被称作断袖,”说着,又瞪了羽阳一眼,“像你这样不近人情,整日就知道修道的家伙,当然不懂。” 他这句话刚说出,就见羽阳脸色铁青,抿紧唇角,目光如同利刃般向他看来。沈燕澜瞧出对方似是被他惹恼,心中微有些惶恐,却又不忿,稍稍低了声音,咕哝道:“总之,我没做过的事,你不要胡乱编排给我。” “我编排你?”羽阳又是冷冷一笑,“那好,我问你。那夜在张氏山庄,你和他做的事,也叫从不越矩,清清白白?” 沈燕澜听了这句,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张口结舌:“那夜……你……你知道?” 羽阳神色冰冷:“我的卧房就在你隔壁,我又没聋,难道听不见?” 沈燕澜震惊地望着他,心中仿佛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定,暗道:怪不得他对我态度这样古怪,他心里嫌恶断袖之事,又见我和师弟那样,所以才看不起我。若是此刻再解释那时自己是将符玉错认成他,只怕他会嫌恶更深,从此更加看轻自己。一想到这里,沈燕澜便觉得万念俱灰,连开口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低低道:“原来你是因为那件事……”他沉默片刻,终是心灰意冷地转过身去,“既然你不信我,那就算了……” 他说完,抬起脚便要离去,然而心中犹有不甘,走了两步,又停下,听了听身后的动静,谁知身后一片寂静,羽阳竟是毫无反应。 他又走了一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羽阳站在那棵老松下,目光冷冷地望着自己,唇角紧抿,不发一言。此刻山间那阵风已经停了,可那人的白色衣角却依然在氤氲的真气围绕下飘飘荡荡,一双眼眸又深又冷,像是个隐居在山中的仙者。 沈燕澜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转身向他奔了过去,直逼到他近前,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咬着牙,很不甘心地道:“羽阳,我们相识也有十年,就算不是挚友,也算是个故交。你总是这样,气得我负气离去,却连留都不曾留过我一次,难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重要吗?” 羽阳的目光似是有些动摇,他沉默地望着沈燕澜:“逍遥派弟子生性散漫,不喜约束,昔年有人以倾国之富挽留聂前辈,聂前辈都不为所动,你与聂前辈性子如出一辙,你若要走,我又如之奈何。” 沈燕澜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愣在原地,与他对望片刻,终是泄气似的道:“我不要什么倾国之富,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和唐大小姐究竟怎么回事?” 羽阳脸上的冰冷之色缓了缓,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微微挑眉:“沈燕澜,你为何这么在意我和唐暮雪的事?” “我……”沈燕澜一时语塞,他心里乱得要命,实在不知怎样回答,犹豫了半天,才愤愤道,“我不喜欢你和她不清不楚!” 他说完,察觉羽阳骤然沉默,便知道自己今日多半是说错了话,可心绪一起,再难平息,索性又加了一句:“你和谁不清不楚,我都不喜欢。” 羽阳神色有几分古怪,紧紧盯着他:“为什么?” 沈燕澜见他一直不肯澄清与唐暮雪的关系,愈发觉得他对那大小姐果然有情,顿时心情更加烦乱,闭了闭眼睛,咬牙道:“什么为什么!你难道忘了翠虚道长当年的话,我们练的这门扶光剑法,需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我们为了这剑法花费了十年光阴,你竟全然不顾,甚至为了一点私情,不惜背叛道门……”顿了顿,又有些伤心地垂了头,“我便是不懂,你究竟是像别人说的,为了唐门在江湖中的地位才接近那唐大小姐,还是确实见她美貌过人,才动了凡心……” 他说到这里,干脆背过身去,不再看羽阳:“你若真的改换门庭,去了唐门,我们的扶光剑法也就不用再练下去了吧?” 羽阳沉默下去,没有答话。 沈燕澜等不到答案,只觉对方许是默认了,心下黯然至极,他抬起眼睛,望向远处苍茫山色,叹息道:“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离开天山。虽然那时候日子过得无聊又沉闷,每日都要早起练剑,还只能吃素,可终究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魔剑子,没有武林恩怨,没有师弟,也没有什么唐门大小姐……”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干脆想要抽身离去,却听身后羽阳的声音响起:“沈燕澜。” “嗯?” “你过来。” 沈燕澜愣了愣,蓦然回过头,只见羽阳的脸色云山雾罩一般,让人参不出喜怒。他犹豫片刻,终是向对方走近了两步,而后就见羽阳忽然抬起手,拔出琢光,向他刺来。他惊讶之下,连躲闪都忘了,只是莫名想到:难道他生气我阻拦他与唐暮雪相好,竟要动手杀我不成。 这念头刚一闪过,那琢光便刺到他面前,剑刃上的银光如同匹练般耀眼,须臾间便将他全然笼在剑光之中。沈燕澜震惊之下,竟未感到任何痛楚,只觉浑身发冷,待羽阳攸然收剑后,才想起向自己身上看去。这一看,他才大惊失色,原来羽阳方才那几剑并未要伤他,却是把他上身衣物削成了碎片,此刻那青色布料一片片如同烟云般从他身上散落下去,露出他□□的身体。 “你……你疯了么!”沈燕澜又惊又怒,仓皇用手掩住几片还未落下的衣料,涨得满脸通红,“莫非你是趁我没带断云,故意欺侮我不成?” 羽阳垂下剑刃,没有答话,只目光深沉望着他露出的肩头和手臂,而后不知为何,竟似心情愉悦,扬起唇角,浅然一笑。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沈燕澜全然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觉得他这个样子既陌生又危险,他心中惶惑,不敢向对方走近,反而退了一步:“我才不过来,你方才听了我的话觉得不高兴,所以想吓唬我,是不是?”说着,又退了一步,看样子是要伺机逃走。 见他要走,羽阳也不着急,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回了树下,将琢光放到身侧,平静地道:“你尽可以走,”顿了顿,又抬起眼睛,向他望来,“不过,你今日一走,往后我还不还俗,成不成亲,你都不要再管了。” 沈燕澜听得一怔,不自觉向他走近一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中涌出无数猜疑,却又不敢确认,迟疑片刻,又走近两步,低头望向坐着的羽阳,“你到底……” 他话音未落,已被羽阳一把抓住手腕,将他拉了过去。沈燕澜猝不及防,被拉得向下一倒,几乎是双膝撑地,跪了下去,额头都险些撞到那棵松树粗大的树干上。他周身本就衣不蔽体,勉强用手按住了几片布料,这样一拖一拽,那几片布料纷纷飘落,上身全然裸露,而后后背又是一凉,却是羽阳从后面贴了上来,将他抵在了树干上。 沈燕澜察觉到背后肌肤毫无遮蔽地贴着羽阳的道袍,而羽阳的气息也近在咫尺,浅浅吐在他耳廓上,让他从耳廓到耳根全都红成一片,结结巴巴道:“羽阳……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羽阳不答,只伸了手,摸上沈燕澜的颈项,那只手骨节修长,中指抵着沈燕澜的下巴,拇指轻轻搭在他锁骨上,像是抚琴般轻轻滑过。 沈燕澜被他摸得汗都要出来了,他胸腔里跳得厉害,好像整颗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他没有见过羽阳这个样子,甚至不敢想他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就在一片混乱中,他猛然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慌乱地回过头去:“是不是那个唐暮雪给你下了什么□□……唔……” 他刚吐出“□□”两个字,羽阳的两根手指便直接探入了他口中,阻住了他的话。 沈燕澜喉头不停滚动,气息也变得浊重,眼角泛红,甚至有了点被噎出的泪水,那颗缀在眼角的胭脂痣泛出血色,像是桃花尖上的一点嫣红。他气喘吁吁,口不能言,只能挑起那泛着桃花色泽的眼角去看羽阳,目光中隐隐有些委屈的神色。 羽阳猝然从他口中抽回手指,改而抚上他的颈侧,指头上犹沾着他的唾液,抚过的肌肤更加泛起凉意,他贴近沈燕澜的耳根,冷冷道:“昨夜与你师弟共浴,滋味如何?” 沈燕澜泛着热意的身体骤然一寒:“我何时与他共浴……”说到一半,又觉怒不可遏,猛然转过身,一掌便拍到羽阳胸前。羽阳未曾防备,被他拍得向后仰去,抓着他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 两人都面色不善瞪着对方,过了片刻,沈燕澜才怒气冲冲地道:“我都说了,跟他什么都没有,你居然还是不肯信我的话!” 羽阳神色冰冷,逼近前来:“张氏山庄的那件事,你到现在也未曾解释,还要我信你?” “那夜分明就是你用卜玄指点了我,如若不然,我怎会……”沈燕澜越说越气,伸出手去,又想给他一掌,却被羽阳一把握住手腕,而后冷然一笑:“我那时虽然点了你一指,可你手脚行动如常,若是心中不肯,难道不会动手推开他?你自君山与他同宿之后,他看你的眼神便已昭然若揭,你还敢说你们什么都没有。沈燕澜,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沈燕澜更加愤怒,周身真气猛然涌出,就要将他桎梏着自己的那只手震开,同时怒道:“师弟是对我有过别的念头,可我早就直言相拒,之后他再没冒犯过我。至于那次在张氏山庄,我根本不曾料到他会半夜到我房中,我以为那人是你,所以才……”他说到此处,猛然惊觉自己方才说出了什么,慌忙收了声。 羽阳握着他的那只手也稍稍一松,眸中厉色渐渐散去,近乎疑惑地道:“你以为那人是我?” 事到如今,沈燕澜也无法再否认,他不敢看羽阳的脸色,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而后,下巴一紧,竟是被羽阳强硬地抬了起来。只见羽阳眸色深沉,声音微哑地问道:“沈燕澜,难道你一直在等着我亲你?” 沈燕澜只是听了这句问话,喉头便不自觉吞咽了一下,他目光停在对方那玉石般润泽的唇上,怔忪许久,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只见羽阳唇角一扬,竟露出春水般的笑意,而后低下头,向他唇上吻了来。 ☆、第二十七章 沈燕澜醒来时头脑还有些昏沉,他四下张望一番,才发现自己竟已回到了客栈的房间内,身上衣服穿得整齐,周遭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先前发生的一切倒像是一场荒唐梦境。待他起身准备下床时,才忽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只觉股间窜上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让他脸色红了又白。好不容易撑着榻沿稳住身形,却又不慎将床头一个瓷瓶撞到了地上,他费力地弓了腰去捡,拿到手上才看清那瓶正是天山派止血消肿的外伤灵药——玉灵散。 就在他瞪着药瓶发呆的时候,屋门传来几声轻叩,沈燕澜愣了片刻,才明知故问地拉长声调:“谁啊?” 屋外传来的却是小丁的声音:“是我啊师父。” 沈燕澜原本都摆好了赌气的姿态,却不防来的根本不是那人,当下只没好气地低哼一声:“是你……进来吧。” 小丁一手推了门,一手端着个托盘,快手快脚地将托盘放到了屋里桌上,而后才向沈燕澜扭过头来,满脸关切地道:“师父,你好些了么?” 沈燕澜猝不及防涨红了脸:“什……什么好些了?” “当然是你的身体啊。”小丁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盯着他打量。 沈燕澜被徒弟这样盯着,气得血都冲到了头上,怒喝道:“谁告诉你的!是羽阳么?” 小丁没料到他突然生气,赶忙道:“是羽道长说的,可是师父你也不用瞒我啊,俗话说得好,那个……”他心急地挠了挠头,“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沈燕澜不知他为何会扯到这句,简直哭笑不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顿了顿,又皱起眉,“羽阳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羽道长说,你跟他比剑,结果输了,还受了伤,让我这些天煮些清淡养伤的东西给你吃。”小丁被他连凶了几句,甚是委屈,垂了头喃喃道,“比剑输了也没什么,师父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沈燕澜全然没想到羽阳会说出这种话来,气得眼前一黑:“谁跟他比剑……他……他要不要脸!”他又气又恼,连发了一通火,刚要坐到桌边硬木凳上,股间却又一痛,惊得他猛然弹了起来,而后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小丁在一旁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结结巴巴地劝解道:“师父……胜败乃……” “你给我闭嘴!”沈燕澜“咔擦”一声将手边的竹筷捏成了两截。 小丁只好委屈地闭上嘴巴,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又拿了双筷子回来,递给沈燕澜。他这次知情识趣,一句话也不多说,只默然退到门边,望着沈燕澜,欲言又止。 沈燕澜没好气地问:“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便是。” “那个……碗筷是借了店家的,要还的,这双不要再捏断了。” 有时候沈燕澜也觉得师父说的那句话没错,这个新收来的徒弟,实在是不大聪明。他因为伤得隐秘,纵是用了灵药,也仍觉得自己走路姿态十分不自然,这两日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故而连房门也没出。狄星泽倒是来找过他几回,每次都被门口的小丁尽心尽责挡了回去。 “我师父不舒服,受了风寒。” “他不是受伤!只是受了风寒!” “是他自己受的风寒,跟羽道长没关系!” 沈燕澜在屋里听着他欲盖弥彰的托辞,气得茶杯都捏碎了好几个,等小丁来他房中送饭时,还一边打扫碎片一边忧心忡忡地道:“师父不要这么灰心丧气,等你养好伤,再和羽道长比一次就是了,何必这么想不开……” 沈燕澜被他安慰得恨不得死过去算了,咬了半天牙才喊:“小丁。” 小丁没有听出他声音有异,赶忙直起腰:“嗯?” 沈燕澜勉强向他挤出个笑容,柔声道:“你少说两句,让师父多活几年,好不好?” “……” 就在少年扁着嘴收拾了碗筷准备离开时,沈燕澜又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这两天怎么只有狄兄来找我,其他人呢?” 小丁挠了挠头:“师父是说符玉师叔么?他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大好,一直闷在房里,我也没见到他呢。” 沈燕澜起先问的哪里是符玉,但听小丁这样说,倒是有些奇怪:“他怎么了?” 小丁先是茫然摇了摇头,而后又皱起眉道:“他好像就是在你和羽道长比输了剑后心情不好的。”顿了顿,又恍然大悟似的,“难道对逍遥派来说,比武输给外人,是奇耻大辱么?” 沈燕澜听得愣了一愣:“他怎么会知道我和羽阳……” “那天羽道长送师父你回来的时候,好像在走廊里被符玉师叔撞见了,”小丁懵懂地道,“当时时辰不早,我们都已睡下了,只模模糊糊听见符玉师叔和羽道长在外面似乎争执了几句,两个人口气都不大好。” 沈燕澜更是吃惊,他只觉符玉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性子,哪里会跟人起争执,羽阳更是话少得可以,他平时见羽阳跟别人说话都少见,更不要提吵架了。他转念一想,又忽而想起自己晕倒之前似乎一丝不挂,且十分狼狈,难道符玉竟看见了自己那副凄惨模样,这才一时不忿,和羽阳吵了起来?他一想到那般场面,脑内便“嗡”地一声轰鸣起来,涨红了脸呆滞良久,才问:“那后来呢?” “后来……”小丁仔细回想了片刻,诚实地道,“后来我就睡着了。” 亏得玉灵散确有奇效,到第三日时沈燕澜便觉得伤处似乎已恢复如初,只是这三天羽阳面也不露,连问都不来问候一声,着实让他十分窝火。这日晨起,他再也按捺不住,气势汹汹地便想去质问对方,谁知刚拉开房门,就见外面站了个白衣身影,手中提着琢光。 似是没料到他会忽然打开房门,对方也是微有些诧异,轻轻扬了扬眉,举起手中的剑道:“卯时刚至,去练剑么?” 沈燕澜哪里想到他的第一句竟是唤自己去练剑,气得快要吐血,怒道:“不去!”说着,便要将屋门掩上,然而羽阳已伸了手阻住他关门的动作,同时踏了进来。 沈燕澜见没有拦住他,干脆闪身躲了到了里间,带着恼火一头栽到了榻上。 羽阳阖上门,在屏风外站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来,侧身坐到榻沿上,望向沈燕澜,神色犹豫:“你……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沈燕澜将脸一撇,很不高兴地道。 羽阳似是有些疑惑,顿了顿才问:“用药了么?” 沈燕澜重重冷笑一声,转过头来仰身看他:“你把我伤得那么重,用了药也没有好得这样快的道理,你若不信,不如让我也捅你一回,让你尝尝滋味?” 羽阳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惊得眼睛都瞪大了,而后又垂下眼睛,微微露出无措的神情。 他本就容色出尘,现下垂着长睫,不言不语的样子竟比往日更加动人,看得沈燕澜心中一动,怀了几日的恼火不自觉消了大半,想了想,才闷声道:“你这两天,在做什么?” 羽阳见问,便答道:“没什么,只是与唐暮雪见了一面,她……” 沈燕澜一听他说去见了唐暮雪,便觉额头上青筋都突突跳动起来,哪肯再听下去,一把抓过羽阳衣襟,声音都颤了:“你竟然又去见她!你跟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羽阳被他这样拉扯,倒没有像从前那样露出不悦,只眉头微皱:“我跟她并非你想的那般,这次相见也是有正事商谈,”说着,又拍了拍沈燕澜的手,“总之,你不要胡乱猜测。” “我胡乱猜测?我先前问了你多次你与她的关系,你却总是避而不答,难道还怪我胡乱猜测么……”沈燕澜说到这里,气恼中又夹杂了几分委屈,“羽阳,你先前刚把我……把我伤成那样,这两天却又对我不闻不问,今天一早来见我,居然是叫我去练剑……我真是不懂,难道练剑竟比我还重要么?” 羽阳看着他的样子,神色微微有些动摇,伸了一只手去,摸到沈燕澜气鼓鼓的脸上,低声道:“你我本就是练剑的同伴,扶光剑法这些时日你都荒废着,我叫你练剑,你竟也要生气?” 沈燕澜听了这话,怒极反笑:“好好好,原来你是拿我当练剑的同伴,那你倒说说,你为何会对练剑的同伴做出那种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羽阳倒并未再露出窘迫的神色,只平静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沈燕澜气得眼睛都瞪圆了:“那若是你与别人一同练剑,也会对他们做这种事?” 羽阳淡淡望着他:“怎么会有别人?”他倾身向前,将沈燕澜逼到床头,又轻又缓地道,“一直都只有我和你啊。” 沈燕澜只觉他气息都拂在自己唇上,忽而便忆起几日前他们在树下唇舌纠缠的情形,脸上立时浮起一阵烫热,再也无法气势汹汹的诘问对方,只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羽阳伸了手指,意有所指地在他唇上点了点,“我只对你做这种事。” 沈燕澜哪里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一时呆若木鸡,过了片刻,心内才反应过来似的,涌出狂喜。他嘴角不自觉便要上翘,却又竭力忍住,不肯让对方发现一丝端倪,死死咬住了下唇,硬是摆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羽阳却没有去看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说完那句便收回手,又道:“再说,扶光剑法在你心里应该更加重要吧。如若不然,当初你也不会放着剑宗那么些人不选,偏偏选了我跟你同修这门剑法,不是么?” 沈燕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羽阳眸色如水,与他淡然对视:“你我当时素不相识,我又是气宗弟子,本不该在备选之列。我猜你那时是听说我资质比别人好些,所以才硬要选我,对么?我见你对这剑法如此上心,总不好辜负你的厚望,所以这些年一直督促你习武练剑,务求精进,不肯有一丝懈怠。却不知你为何反问我将这剑法看得太重……” 沈燕澜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出声打断道:“怎么,你以为我当初选你同修剑法,竟是贪图你的武学天分么?” 羽阳听他声音有异,稍稍一怔:“难道不是?”他望着沈燕澜,终于露出疑惑之色,“那你究竟是为何选我?” “我那是因为……”沈燕澜说到这里,兀地住了口,忽而将脸扭开,不肯再与羽阳对视。 羽阳望着他骤然变红的耳廓,伸手轻轻一触,在他耳边道:“沈燕澜?” 沈燕澜被他触了一下,一时连耳垂都红透了,慌忙抬起手挡开他的手指。他衣袖宽大,手臂抬起时便将脸都全然遮住,两人就隔着衣袖僵持了许久,沈燕澜才从衣袖后露出一只眼睛,望向羽阳。 羽阳还是如先前一样,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他眸色清冷,仿佛映着霜雪,和十年前天山初见的那个少年并无二致。 “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心生欢喜,”沈燕澜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那时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武功好不好,是剑宗还是气宗。我只知道……我想日日都见你,日日都与你说话,日日都和你在一起……” 他说到这里,就见羽阳隔着一层半遮面的衣袖,向他湛然而笑,那笑容之美,便如冰雪消融,天地回春。 作者有话要说:26章尺度太大,请去wb观看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羽阳素来缺乏表情,偶然翘起唇角露出些微淡漠笑意都能让沈燕澜注目许久,像这样的笑容他更是从未见过,一时呼吸都滞住。待一想到他是听了自己那番话才露出这般笑容,沈燕澜更是心潮涌动,情难自已,原本抬起遮面的双臂忍不住就向对方伸了过去。 羽阳这次没有闪躲,任凭沈燕澜抬手摸到自己脸上,他唇角笑意还未全然敛去,勾出一个浅浅弧度。沈燕澜近乎痴迷地望着他唇角,一手抚着他脸侧,仰起脸向他颊上吻去。 他气息灼热,熨得羽阳脸上都泛出微红,羽阳伸臂扶了他的腰,张口还要说什么,沈燕澜已覆了唇舌上来。他贴在羽阳臂上的腰肢是颤的,呼出的气息也打着颤,一双含着情的眸光晕流转,似是隔着一层水雾向羽阳看来,那眸中的光竟也是微微颤动。 羽阳只望了他一眼,扶着他腰的手臂便猛然收紧。沈燕澜前天被他按着腰在树下挞伐许久,现下腰侧还有些淤痕,这样一揽又觉出隐痛,却只好皱眉忍了,同时报复般轻轻咬了羽阳下唇。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羽阳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神色一怔,默然收回了手,而后侧身转向了床内。 沈燕澜见他竟对这个问题如此回避,微微觉得好笑,故意挑起眉道:“我猜……应有很久了吧,你上次提起我和凌青看春宫图的事,口气那样差。这事都过去那么久,你还记得那么清,想是那时你便恼了?” 羽阳依旧扭了头不肯看他,只有耳廓微微透出些红色,沈燕澜盯着他的耳廓,愈发好奇,又趴到他身上追问:“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你在树下给我吹云箎的时候,还是去绝壁上采冰魄雪莲的时候?”他扳着羽阳肩膀连连摇晃,不停声地道,“羽阳,羽阳,你告诉我嘛。” 他这样喋喋不休,羽阳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冷冷瞥了他一眼:“沈燕澜,你好吵。” 沈燕澜先前便被他说过吵闹,却没想到此刻两人春宵刚度,他竟又说出这种话来,顿时有些恼火:“你总是嫌我吵,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可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跟我做这种事!” 羽阳无可奈何地望了他半天,才道:“没有不喜欢。” 沈燕澜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到底是不是喜欢?” 羽阳垂下眼睛,又露出疲于应付的神色,双唇紧闭,竟是一言不发。 沈燕澜被他这态度弄得愈发烦闷,连躺都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来:“羽阳,你……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前在天山的时候你就整日不理我,我同你说十句话,你有时只答我一句。我对你百般示好,你也总是视而不见,就连我每天在你面前晃悠,你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是哪里让你看不顺眼?”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羽阳依旧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沈燕澜恼火之下,硬是伸手捧了他的脸,强迫他望向自己,气呼呼地道:“你刚刚做得那么凶,现在竟然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羽阳这才极其无奈地向他看了一眼,因沈燕澜身上未着片缕,坐起身后被褥滑落,胸膛和肩膀便裸露出来。他肩膀近锁骨凹陷处的红痕突兀,像是莹然霜色中绽开片桃花。羽阳目光在他肩头停驻了片刻,很快又移开,皱眉道:“你生得不好。” 沈燕澜一听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自小便常被人夸奖生得极好,就连他自己也深以为然,觉得自己堪称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没想到今日竟被人说是“生得不好”。若是旁人说的这话,他顶多一哂了之,当那人是瞎了狗眼,偏偏那人却是羽阳。一想到羽阳竟嫌自己生得不好,他忽然便觉深受打击,几乎要自惭形秽了。 “原来你是……嫌我生得不好看……”他喃喃说着,独自呆了片刻,最后灰心丧气地将脸埋到了枕上。 羽阳望着他伏在枕上的头顶,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是不好看……只是……”他微微露出苦恼的神色,“太过祸乱人心。” 沈燕澜听得一愣,而后又稍稍咂过味来,想了想,终是从枕上抬起一只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眸中隐有笑意:“怎么,我乱了你的心不成?” 羽阳猝然变得窘迫起来,方才只在耳根的一点微红渐渐漫上颈项,他索性闭了眼睛,再不去看沈燕澜。然而沈燕澜却不肯饶他,在他耳边极其得意地笑了两声,又凑过去吻他闭起的眼皮:“亏我一直以为你是潜心修道之人,没想到……”他意犹未尽地将后半句吞下,又有些懊恼地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若是我能早些知道……” 羽阳睁开眼睛望向他:“难道现在迟了?” 沈燕澜怔了怔,又扬唇轻笑:“是啊,反正现在也不迟,我又未曾婚娶,至于你……”他窃笑两声,伸手挑起羽阳下巴,“既然道长未曾受戒,不如还俗许配给我,咱们把扶光剑法改作鸳鸯剑法,夫妻同心,其力断金嘛。” 羽阳被他调笑,也不恼怒,只稍稍挑起眉:“是谁先前担心我会还俗,从唐家集急追出来,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怎么现在又劝起我还俗了。” 沈燕澜没想到他会忽然挤兑自己:“我那是因为……”顿了顿,又忽然恼怒起来,“你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却偏偏对那个唐大小姐格外不同,我这才疑心你是想还俗入赘唐门,这件事难道怪我?” 羽阳微微抿了唇角,意味深长地道:“啊,原来你以为我想入赘唐门。” 沈燕澜听他那语气,仿佛是嘲笑自己想得太多,便又不忿地道:“又不是我一个人想岔了,连齐姑娘都觉出不对,你不但主动跟那个唐暮雪说话,你……你还对她笑……”他说起这事,更加气恼,“你怎么能对她笑?” 羽阳无言地望着他。 沈燕澜也疑心自己这话说得有些无理取闹,可终究不肯释怀,索性扑到羽阳身上,厚着脸皮道:“我不管,反正你以后不许对别人笑,也……也不许再单独见她。” 羽阳没有回答,只用拇指在他唇角上摩挲两下,而后颇有些警告意味地拧了拧。 沈燕澜隐约察觉他这动作的深意,忍耐着被他拧了两下,又想再说什么,就听对方低低地道:“我说了,与唐暮雪见面是有要事商谈,她昨日前来,是告诉我她隐约查到了盗出天罗红莲的真凶。” 沈燕澜讶异地抬起脸:“真的么?” 羽阳默默点了点头,又忽而问道:“沈燕澜,你对唐门中的事了解多少?” 沈燕澜先是被问得一愣,而后才道:“从前听我师父说过,唐门上任门主唐骞文采武功皆是不凡,堪称一代英豪,可惜英年早逝,他膝下两位公子都没有继任门主,却是交由他病弱的兄弟唐离继任了门主。此事传出,着实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阵流言蜚语,那时不少人都说唐离其实是装病多年,兄长死时他便下毒手除掉了侄儿,这才夺得门主之位。也有人说,唐骞的两个儿子是他夫人与旁人私通而生,并非他骨肉,所以他才将门主之位传给了兄弟。哦,还有个更精彩的故事,是说唐离觊觎自家嫂嫂,此事被唐骞察觉,他便想出诈死一计,果然唐离中计,在他入棺后便对唐骞夫人图谋不轨,唐骞破棺而出,将对方杀死,而后易容成兄弟的模样,这些年继续担任唐门门主……” 羽阳听到这里,终于微微皱起眉:“聂前辈对唐门的传闻倒是收集了不少。” “唉,只因师父年轻时见过唐骞夫人一面,据说那位夫人是世间少有的美貌,他当时便惊为天人,可惜他打不过唐骞,不敢去勾搭那位夫人,只好含恨离开蜀地。之后他便经常四处打听唐门的消息,算是聊解对唐夫人的思念之情。”沈燕澜说着,也觉得自家师父行事有些荒谬,便不再提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只问道,“唐大小姐查到的真凶究竟是谁?” 羽阳默然片刻,才开口道:“她先前发现内堡库中的天罗红莲被人取出,首先便疑心是重光部的弟子所为,因为这些特殊暗器皆登记在目,由重光部管理,除了他们,没人能够轻易取出天罗红莲,可之后却又发现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那天罗红莲被取出后一直无人知晓,并不是因为行事隐秘,而是因为取出之人另将一个假的天罗红莲放在了库中。” 沈燕澜猛然想起什么:“这手法和盗取六阳修髓丹何其相似?” 羽阳微微点头:“可六阳修髓丹的药瓶常见,那天罗红莲的机括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制出。” “可这些暗器的机括一般不都是个匣子,或是小筒,既然能进入内堡,想必定是唐门中人,那么他仿造出一个与天罗红莲相似的机括外型,应当也是不难?” 羽阳摇了摇头:“随意仿造出的机括或许能瞒得过旁人的眼睛,却绝瞒不过一个人的眼睛。” “谁?” “重光部长老唐殊。” 沈燕澜听到这名字,立时反应过来:“不错,天罗红莲便是这唐殊亲手打造,他不会辨不出真假,这么说……难道是他监守自盗?”他刚说出这句,又连连摇头,“不对,他既能做出真的天罗红莲,又何必用假的去换,不应是他。” 羽阳看着他道:“唐暮雪所想与你一样,她直接拿着假的天罗红莲去问了唐殊,就连唐殊也惊叹那假机括做得极其精美,与他本人所制一般无二,若非天罗红莲内部构造极其隐秘,只怕那人也能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天罗红莲。” 沈燕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重光部在唐门专司暗器,唐殊既为长老,应该是这一门中最登峰造极的人物,他难道就猜不出制假机括的人是何身份?” “唐殊如今座下有几百名弟子,可是他说这些弟子没有一人能造出这样精美的假机括,若是世上除了他还有别人能做出这件东西的话,那一定是他的师妹。可他这师妹……” 沈燕澜立刻追问道:“他师妹怎样了?” “他师妹与他一样,在制作暗器一道极有天分,可惜她志不在此,很早便离开了重光部,改投了旃蒙部钻研奇毒。她在旃蒙部待了几年,却被人发现她用活人试毒,长老们皆大为震怒,将她逐出了唐门,之后才得知,她原先并非是用活人试毒,而是用毒药为人治病。” 沈燕澜听到这里,已猜到此人身份,连忙道:“难道唐殊这师妹,便是大名鼎鼎的唐门毒医唐秋么?” 羽阳点了点头:“不错。” “我听水元师叔说过这位前辈,虽说医者用药皆有三分毒,可这位毒医所用之药大多是剧毒之物,却救回了许多旁人无法医治的病患,水元师叔对她一直十分钦佩,我却不知她竟曾遭唐门驱逐。” “她毒医的名头响了之后,唐门便知当初是错怪了她,派人带信请她回来,可她一直不理。直到十几年前唐离刚继任门主时,因旧疾复发险些丧生,毒医忽然出现,将他救回。之后毒医便一直留在唐家堡,为门主调理身体,再不在江湖上露面。” 沈燕澜第一次听说唐门中这许多内情,不免细细琢磨了一番,才道:“这么说来,唐大小姐疑心是这位毒医盗出了天罗红莲?” “她原本不肯信,毕竟当年是毒医救了她父亲,这些年也都在内堡中悉心照顾唐离,她看起来与世无争,怎么也不像是会盗出暗器、嫁祸唐门的人。只是……她发现毒医的两名弟子,竟是很像你给她的那两幅画像。” 沈燕澜稍稍反应了片刻,才想起那画像:“是唐大唐二?” “……那两名弟子名字倒是雅致一些,叫做唐西楼和唐北闻。”羽阳顿了顿,又道,“唐暮雪说,他们并不是孪生子,相貌与画像也并不相同,不过唐门弟子的相貌向来是变幻莫测。她认人也从不看脸,只看眼神,那二人的眼神与你画像上十分相似,这便足以让她起疑。她这两日便准备告知唐离,查一查那毒医的底细。” 沈燕澜没想到追查许久的事情竟忽然变得这样顺遂,顿时精神一振,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也算是唐门秘辛,唐暮雪居然就这样对你和盘托出,难道……你答应了她什么条件?”他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云箎呢,她还了你没有?” 羽阳神色无奈,起身在床边那堆衣物中捞出那根竹管,在沈燕澜眼前晃了一晃,刚要说话,就听外间屋门被敲得骤响,小丁惊慌的声音同时传来:“师父,快开门啊,唐家堡出事了!” ☆、第三十一章 沈燕澜一惊,慌忙跳下床飞快地穿好衣衫,还不忘捡起发带将头发束好,这才若无其事拉开屋门,探出身子向小丁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丁满脸惶恐:“方才唐家堡那边浓烟滚滚,似是起了一场大火,狄公子和崆峒派几位姑娘担心秦长老和他们师尊被困在堡中,现在都赶去援手了。这里的掌柜和小二也都不知所踪,我这才急着来找师父。”他说着,又担忧地向沈燕澜望了望,“师父今天一直屋门紧闭,是不是伤势还未好转?” 沈燕澜腰背正在酸痛,被他一打量更觉心虚,慌忙干咳了一声:“我没事,”他急于转开话题,便又问道,“唐家堡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此处隔了甚远,居然都能看见浓烟,那边究竟是起了多大的火?” 小丁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咱们总舵也起过一次大火,是我……我的兄弟们偷偷在林子里烤东西吃,谁知被风卷了火星,烧了大半片林子,那天烟也差不多有这么大。”他说起那件事,依然有些心有余悸,“也许唐门的人也在堡内烤东西吃,这才不留神起了火?” 他刚说完,就听屋内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不会。”而后屋门一敞,却是羽阳从里间走出,低声道,“唐门三十年前千机塔起火后,堡内便四处设了水龙机括,一旦有火势,各处的水龙便会启动。那机括是主掌机关的玄黓部长老唐柳设计的,强劲无比,任是多大的火势也能须臾间熄灭。” 沈燕澜还从未听过什么水龙机括,一时好奇地扬起眉:“这么说来,今日水龙未曾启动,是事有蹊跷?难不成……堡内有人刻意放火,提前将这些机括都关了不成?” “水龙机括事关堡中安危,况且所设之处皆十分隐蔽,能知道所有机括方位的,除了唐柳,便只有唐门门主,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随意关上。” 沈燕澜更是惊讶:“可是唐门门主怎会好端端放火烧起自家地盘?”他原先还不信唐门别有居心,现下倒是起了疑窦,“难道说他们果真是奉了门主之令,想借机对诸位掌门图谋不轨?”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惊声道:“你掌门师兄也在堡内,不知现下境况如何,我们还是先去救人为上。” 羽阳神色倒是平静,淡淡摇头道:“唐家堡内堡中构造与外间房屋不同,皆是无法燃着之物,火势烧不进去。” 沈燕澜听得一怔,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才又道:“所以放火之人要针对的并不是内堡的人,那他到底……意欲何为?” 羽阳默然片刻,没有答话,却是扭了头看向屋内。 屋中桌上放着一盏灯,此刻一只飞蛾被灯火引来,正扑朔朔地拍打着灯罩。沈燕澜与他一同望了飞蛾片刻,才缓缓道:“原来那人要引的,是我们这些外面的人么?”说着,又回过头去,向小丁问道,“你方才说狄兄和崆峒派那几位姑娘都去了唐家堡?” 小丁从方才开始就半张着嘴,似是十分惊讶,此刻才呆呆点了点头:“对,他们刚刚动身,”而后,又期期艾艾地道:“原来羽道长今日一直在师父屋里么……你们……” 沈燕澜面不改色地将头一点:“我们不过是在研究如何精进武学,所以忘了时辰。” 小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奇怪地问道:“研究武学而已,师父为何和羽道长换了腰带?” 沈燕澜心内大惊,低头一看,自己腰上系着的果真是羽阳那条鹤纹太极图的腰带,一时耳根都红透了。他再抬起头面对徒弟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时,神态愈发不自然,只好咳嗽一声,教训道:“不要多事!”顿了顿,又道,“唐家堡那边现下或许有些凶险,我与羽阳去将狄兄他们追回来,你在客栈里待着,不要胡乱走动,知道了么?” 小丁连忙应声:“知道了师父。” 沈燕澜正要出门,却又想起什么:“对了,符玉呢?” 小丁摇头道:“今天没见到师叔,可能他也看到火势,所以跟着去了?” 沈燕澜沉吟片刻,终是没有多说,与羽阳一前一后飞快地离开客栈,向唐家堡的方向赶去。 他二人皆轻功卓绝,不消片刻便赶到邻近唐家堡的一处山头上,只见唐家堡巍峨的外墙内一片红光,几乎把夜色中的天际都照亮了,果真是火势浩大。 羽阳驻足望向火光的方向,素日冷淡的面色竟是有一些动容,沈燕澜在一旁望着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开口询问,却又忍住,只默默捉了他衣袖下的手掌。 羽阳被他握住手掌,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将他的手回握住,简短地道:“走。” 他们从这处山峰斜掠而下,又跃过几个山头,终于在通往唐家堡门前的一条路上看见了一行青年男女的身影。 唐家堡那处外门洞形似半月,不见门板,门洞内又深又黑,连里间的火光都未透出,隐约有些阴森可怖。沈燕澜远远在后方见那群男女正拔足向那门洞内冲去,忍不住高声喊道:“狄兄、齐姑娘,小心有诈……” 这句话刚喊出半句,狄星泽便已率先回过头来,他听出沈燕澜语气中急切的警告意味,一手拉住身边的齐双云,便要停下脚步。谁知就在这时,他脚下忽而传来一声巨响,却是门洞外的平路猛然裂开,像是从下方张开一张大口似的,转瞬便将他们吞了进去。 沈燕澜远远望着这番惊变,不由吃了一惊,他再不敢在这路上行走,慌忙纵身跃到路旁的竹林梢上。踏过丛丛竹枝,这才来到那门洞近前,得以从上向下俯瞰那个还未完全阖上的巨大陷阱。他这才发现那张开的巨口下并非坑道,而是一条水波汹涌的暗河,狄星泽那行人早已不知被暗河送往了何处。 他惊疑不定地望了望陷阱,又望向前方黑黝黝的门洞,回头向身后的羽阳问道:“我……我们要闯进去救他们么?” 羽阳立在与他相邻的另一根竹枝上,摇了摇头:“闯不进去。” “什么意思?”沈燕澜皱起眉,“是那门洞里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机关陷阱不成?” “这外堡的门分作两层,内外相套,下有机括运转,只有内门转到与外门嵌合的位置时方能通行。现下外门中黑不透光,可见内门已被转入墙内,如今门洞中只剩一堵坚硬石墙,你我又没有移山之力,如何闯得进去?” 沈燕澜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唐门这些千奇百怪的机关,一时都顾不上惊叹,只怔怔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羽阳向下看了一眼:“眼下要进去,只有一条路。” “什么?”沈燕澜问了这句,又忽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惊恐道,“不会吧,你是说……这……这会不会玩太大了?” 羽阳向他伸出手:“来不来?” 沈燕澜皱眉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终是认命地将手搭到了他手上:“好吧。” 他话音未落,便被羽阳拽着从竹梢上跃下,直接向那张开的巨口中跳了进去。 沈燕澜原本见那陷阱下暗流湍急,还满心以为多半会呛上几口水,谁知身上刚被浸湿,便被水流送入一条漆黑暗道。他原本还有些心慌,不知那暗道究竟通往何处,幸好羽阳一直与他双手紧握,让他安心了不少。他只听耳边链索绞动声不断响起,似有一股力量拖着他们不停下坠,直到最后落入了深渊底部。 这底部却也不是一片平地,沈燕澜只觉身下摇摇晃晃,不停传来铁链碰撞的响声,睁开眼看时,才察觉这竟是一处铁链编织的牢笼。那牢笼出口开在半空,下方空空荡荡,像是一只悬在半空的布袋。 这里四处都极暗,所幸他如今内力高深,在暗处也能视物,张望了片刻便发现这里似是一处中空的溶洞。他上方盘旋着吊了同样几只铁链牢笼,其中三四个牢笼中人影幢幢,似是困着刚刚落下的狄星泽及崆峒诸人。 沈燕澜抓着铁链站起身,带着几分调侃感叹道:“我一直想着要进唐家堡看看,却没料得是以这种方式。” 羽阳在他身旁静了片刻,也低低道:“我也没料到。” 沈燕澜还要说什么,就听上方传来狄星泽焦急的声音:“沈兄,羽道长,你们为何也落入此处?” 沈燕澜叹了口气:“自然是为了救狄兄你们了。” 狄星泽立刻满是歉意地道:“这次又是因为我们莽撞,拖累了二位,实是万分惭愧。这铁链牢笼看着古怪,不知二位可有逃脱之法?” 沈燕澜一时语塞,还未说话,就听又有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道:“这铁链看着并不结实,狄公子,你不如试着用佩刀将它斩断,救我们出去。” 那声音听着陌生,沈燕澜想了一想才意识到那人应是崆峒派的首徒谢虚怀。他如今想起对方,还是那副鸭子成精的模样,却不知现在那人恢复之后又是什么样貌,正在好奇,就听羽阳冷冷道:“不要乱动,这处机关是九连环。” 那谢虚怀似是愣了一下,又急声问:“什么是九连环?” 只听半空中传来一个笑声道:“倒是有人好见识,竟然认得九连环。” 那笑声很有些耳熟,沈燕澜极力抬头望去,才见溶洞顶端有人提着灯探出脸来,满脸笑意。那人好整以暇地用灯照了照牢笼内诸人的脸,而后才又悠悠道:“九连环么,环环相扣,其中一环损坏,其余诸环都会断开,落到下面去。至于下面是什么地方,唔……我猜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其实他不说,沈燕澜也有所察觉,下面波光粼粼,似是一个水池,却又隐约有腥臭味传来,想来是豢养了什么要命的毒物在其中。但他却顾不得在意那水池,只望着说话的那人招呼道:“唐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男子听了这句,脸上登时浮现出恼怒之色:“什么唐二,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沈燕澜听他恐吓自己,倒是笑了:“是我失言,阁下应是叫唐西楼,还是唐北闻?” 那人脸色微变,还未说什么,就听另个熟悉的声音道:“北闻,那姓沈的废话最多,不要与他浪费时间,还是先去做师父交代的事是正经。” 听见这句,沈燕澜自是明白这唐西楼与唐北闻果然便是易了容的唐大唐二,可见唐暮雪所言非虚,他既心下明了,便不再多话,只听唐北闻又道:“说起来,师父的话果然不错,只是放了把火,便不费吹灰之力将这几个人引了来。” 那唐西楼也笑了一声:“听说落梅山庄的人也快到了,待那行人一来,咱们再如法炮制,将他们一起捉入瓮中。” 唐北闻笑声中隐有不屑:“都说那落梅山庄少主和天月剑边旭很有些本事,我倒是要看看,他们究竟如何?” “到时候只怕这九连环都不够用,在这之前,少不得要腾出几个空来,”唐西楼不怀好意地道,“我最烦那姓沈的,不如先把他捉出来,给秋姨试药,如何?” ☆、第三十二章 唐西楼此话一出,羽阳和沈燕澜交握的手指都微微一动,只见羽阳眸色冰冷地向上方瞟了一眼,而沈燕澜却是低了头,悄悄琢磨起他说的那个“秋姨”来。 “哼,还有那秦高轩的义子,听说就是他坏了师父大计,我看他也该拉出来试药。”唐北闻接着道,“至于其他几个,等鱼儿上钩,再一起处置不迟。” 秦高轩乃是秦长老的大名,狄星泽蓦然听到,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正是自己,不由起了疑惑,却听隔壁牢笼里的谢虚怀又高声嚷了起来:“亏得唐门还敢自称正道,怎么门中弟子尽会使这些下流手段,你……你们竟然还敢用活人试药,你是哪个长老门下弟子?” 沈燕澜见他一无所知,便忍不住敲了敲链条,向对方指点道:“这位谢兄,他们哪里是唐门弟子,这两位可是魔剑子明真的高徒,先前一路上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他们易容成唐门弟子潜伏在唐家堡,又设了陷阱擒住我等,想必是有一场天大的图谋。” 谢虚怀与他并不相熟,此刻满脸不可置信,驳斥道:“都说唐家堡是天下第一难闯之地,为何这两人潜伏在堡中这么久都没人知觉,再说这处机关就设在唐家堡正门外,他唐门难道都是死人,怎么会一点也不知晓!” 唐西楼与唐北闻悠悠哉哉站在洞顶,似是觉得他们困兽一般被吊在这里,居然还有闲情聊天,不由冷笑起来。那唐北闻听到最后这句,笑声中更见狠戾:“唐门今夜过后,是不是都是死人,可就难说了。” 这话说完,众人皆是一怔,那唐西楼大约觉得兄弟说了太多,拉了他便离开洞顶,向更深处的暗道走去。沈燕澜忙运起内力,调动了十二分精神去听头顶的动静,却只听得他们两人在暗道中又嘀咕着说些什么:“……今夜内堡……少不得一场恶战,早些去……给师父帮手……” 这番对话随着那两兄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沈燕澜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仔细听上一听,却忽然听见上方一个牢笼中传来两声低低咳嗽:“沈兄?” 沈燕澜一听见这声音,惊得猛然瞪大眼睛,只听狄星泽那边率先喊出声来:“魏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泰平所在的牢笼离他们稍稍远些,隔着链索也看不真切,但听他声音虚弱,似是受伤不轻:“原来狄公子也在,咳咳……我先前因为天罗红莲一事,来唐门讨要说法,谁知刚到唐门地界,便被人缀上。他二人武功路数,分明便是先前的唐大唐二,可面目却又陌生,交手后我不敌他二人,被他们擒到这里。我受伤之时,被他们将竹棒夺走,又听他们说‘有这东西,不怕丐帮不找上门来’云云,便知大事不妙。之后听他们言语,似是要借此挑起丐帮与唐门的争斗,我心急如焚,无奈难以脱身……”他说到这,又急切问道,“不知诸位是如何落到了此处,我丐帮兄弟是否果真中计,找上了唐门的麻烦?” 沈燕澜低笑一声:“魏大哥不必担心,丐帮兄弟见着你的竹棒时确实群情激愤,险些要杀到唐家堡来,不过后来还是被狄兄劝阻住了。”他说到这,又顿了顿,“方才那两兄弟说狄兄坏了他师父的大计,想必指的就是此事。” 狄星泽似是也在考量这件事,低低“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魔剑子先前一直不肯露面,只让他这两个徒弟四处惹事,留下的东西不是唐门机甲,便是唐门独门暗器,像是故意引着众人猜疑到唐门头上。便是先前用天罗红莲偷袭我们,也是算准了这暗器最戳丐帮痛脚,想要重新挑动丐帮与唐门的恩怨。他这样费尽心机,让唐门成为众矢之的,究竟为何?” “这不难明白。”一直未曾开口的羽阳忽而道,“明真也算是我同门师兄,我听说此人从前与人比剑时,若是在某招剑势上失利,日后必要以这招剑势讨还。昔年他便是在唐门被围剿,又废去一身武功。他既在唐门失去一切,便要在唐门讨还,这正是他的秉性。” “若是这么说的话……”沈燕澜摸了摸下巴,“那可就不大妙了。” 狄星泽听出他口气不对,忙问道:“沈兄此言何意?” “他若是对唐门怨气这样深,一心要报当年受辱之仇,眼前不正有个天大的机会。”沈燕澜顿了顿,抬头看向众人,“各派掌门如今都因天绝令相邀赶到唐家堡,倘若他们在这堡中遭了毒手,武林各派与唐门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狄星泽也有些动摇:“沈兄是说,魔剑子竟要潜入内堡,杀害诸位掌门?”他说着,又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就算如今唐门门主身体病弱,可他门中十大长老依旧深不可测,难以匹敌。况且诸位掌门也都武功不凡,那魔剑子再是神功盖世,也不能以一人敌过这么些人才是。” “倘若他不是一人呢?”问话的是他相邻牢笼中的齐双云,她秀眉紧蹙,似是疑惑良久,“方才我师兄说得急,可所问之事确实在理,唐家堡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容魔剑子的两个徒弟隐去身份,潜伏这么长时间无人察觉。再者,若不是堡中有人相助,那天罗红莲他又是从何处得来?只是不知,他安插在唐门的帮手究竟是谁。” 沈燕澜望了羽阳一眼,便知唐暮雪所查之事他从未向这些人提起过,只好道:“据我所知,唐家堡内确实有魔剑子的帮手,正是被称作唐门毒医的唐秋。若是唐大小姐传出的消息无误,盗出天罗红莲,将唐西楼和唐北闻收入内堡的皆是此人。” 众人皆是一惊:“唐门毒医?” “不错,方才那兄弟俩也提起‘秋姨’,想来便是指唐秋。” 狄星泽怔怔想了片刻,将头微微一点:“我也听说过毒医之名,之前只听说她以毒入药,手段高超,在唐门中已待了好些年,却不知她和魔剑子又有什么渊源。” “这种时候,还管他们有什么渊源,”谢虚怀插话道,“她既以毒入药,下毒自然也厉害,万一借毒杀人,诸位掌门防不胜防,只怕真的要遭魔剑子毒手。” 一听这话,另几名崆峒派女子皆慌乱起来,交口道:“不好,师尊还在内堡,不知可有凶险。” “师兄,我们还是赶紧想法子出去,绝不能让师尊有任何差池!” “是啊师兄,我们总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你快拿个主意才是。” 谢虚怀被这几个师妹围着催促,却又想不出主意,心绪愈发惶急,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了起来。 沈燕澜见他们自家吵了起来,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坐回牢笼内自言自语道:“我算是知道唐大小姐为何要给谢虚怀下乌夜啼了,换做是我,见他们这样聒噪,少不得给他们一人下一份乌夜啼。” 他话音未落,便听身旁似是传来一声低笑,他立刻转头去看,却发现羽阳神色如常,刚刚那声笑仿佛只是幻觉,他想了想,凑近羽阳悄声道:“不知那位唐大小姐怎么样了,我总觉得这场惊变与她有关。” 羽阳神色一动,挑起眉道:“什么?” “先前你不是说唐大小姐追查天罗红莲,查到了毒医头上,正要告知门主去查她底细。偏偏这时候唐家堡便出了事,怎么会这么巧?”沈燕澜摸着下巴道,“我猜,或许是毒医发现自己暴露,索性勾结了魔剑子杀入内堡,先下手为强。你没听那两兄弟说今晚内堡有场恶战,唉,不知那位唐离门主应不应付得来。” 羽阳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眼睛,似是陷入沉思。 沈燕澜望着他眉心隐约拧起的竖纹,忽而侧身贴到他耳边,又压低声音道:“羽阳,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他们二人坐在这铁链编织的牢笼中,不比平地那般身形稳当,沈燕澜这样侧身一动,便似是半个身子都贴在羽阳身上。羽阳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又微微皱起眉头,低声道:“坐好了说话。” 沈燕澜满脸无辜:“我哪里没坐好?”他明知现下不是说笑的时候,可看着羽阳玉白的耳垂和耳根后的一点微红就忍不住心中作痒,又凑过脸去,对着羽阳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你难道没听过,‘非幡动,汝心动也’,你自己胡思乱想,竟然怪我没坐好。” 羽阳耳根那点红忽然就弥漫开来,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压低声音:“沈,燕,澜。” 沈燕澜眼见他要恼羞成怒,这才稍稍直起身,又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瞒了我什么?我见你对唐门……似是十分熟悉,便是唐暮雪跟你说起过,也不该这样细致入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 羽阳侧过脸来,定定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道:“我的事,出去后慢慢跟你说。” 这句话虽是平常,可沈燕澜却是听得心头一喜,他知道羽阳极少提起自己私事,即使有这十来年相伴练剑的光阴,可羽阳对他来说还是像个谜团。他当下便打定主意,待出去后,自己便是连哄带骗,也要将对方的家底问个底朝天才罢休。 “对了,这个九连环这么麻烦,你知道要怎么出去么?” 羽阳静了片刻,才道:“九连环有机括控制,各环间套锁相连。正如那唐北闻所说,若是强行毁坏,其余各环便会接连从套索中滑落,落到下面那毒池中。所以,若是我们无法同时破笼而出,最好的办法还是等。” “等什么?” 羽阳瞥了他一眼,唇角稍稍扬起:“等他们来抓你去试药。” 沈燕澜愣了片刻,才明白对方是在消遣自己,不由哼了一声,而后滑坐下去,将头枕到羽阳腿上:“他们最好是快些来抓我,别让我等到饿死才好。” 羽阳微微一怔:“你饿了?” “我当然饿,”沈燕澜惆怅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这一天,除了你的东西,什么都没吃。” 羽阳先是没有听懂,待明白过来后脸上又浮起一层薄红,幸好沈燕澜枕在他腿上毫无察觉,否则只怕又要开口调笑。他皱眉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沈燕澜,见对方鬓发微乱,侧脸被发丝掩盖,只露出阖起的眼皮和眼角下那颗晃眼的胭脂痣。他看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去,拨了对方鬓边一缕长发,将那颗要命的痣给挡住了。 沈燕澜对这番动作毫无知觉,他委实累了一天,此刻被羽阳的气味全然包裹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梦中隐约还听到了云箎的乐声。那是从前在天山时羽阳经常吹奏的那支古曲,他每每听了便要犯困,此刻梦中听见,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迷迷糊糊间,他又察觉有人轻而缓地抚摸过他的头顶,那人掌心十分温暖,却又不像记忆中母亲的手,倒像是羽阳的手。 “沈燕澜。” 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羽阳唤他,惺忪地睁开眼睛,又梦呓般道:“羽阳,我梦到你在吹云箎,还梦到……你摸我的头。” “你不是在做梦。”羽阳说着,又在他头上摸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先别睡了,一会会有人……” 这句话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便照入一束光亮,沈燕澜猛地惊醒,从牢笼中坐了起来,抬头看时,却见洞顶探出一张脸。他一看见那张脸,更是吃惊,失声喊道:“罗三哥?” ☆、第三十三章 那探出头的人果然便是丐帮的罗三,沈燕澜初见他来援手,还十分欣喜,却察觉身旁羽阳的眉头隐约皱起,心中顿时生出疑窦,暗想:罗三先前在成都分舵便一直鼓动丐帮弟子前来唐门寻仇,魏泰平的竹棒也是由他带回,他如今竟出现在这暗道之内,难道他是魔剑子的人? 这念头刚一生出,他便猛然警觉,只见罗三正满脸讶异地向下观望,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十分疑惑地道:“沈少侠,狄公子,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狄星泽正要答话,却被沈燕澜蓦地打断,干笑着反问道:“罗三哥怎么会到了此处?” 罗三重重叹了口气:“还不是沈少侠的那两幅画像,我在蜀地四处都未寻到那对双生子的踪影,最后不甘心,还是来到了唐门地界。前日我在集市上看见两个唐门弟子,身高相仿,面目却是不同,我见他们在那里采买米面,便心生疑惑。我近来在唐门探听许久,知道他们门内负责采买的皆是著雍部的弟子,况且每次都是用大车运送,绝不会在外面零星购买。我既生了疑惑,便故意扮作担粪的老农,从他们面前走过时栽了一跤,将粪水撒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在唐家集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不好翻脸发火,只怒骂几句便匆匆离去。我悄悄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山溪旁,才见他们从脸上揭了□□下来,净手洗脸。哼,果然就是画像上的那对双生子。我一路看着他们背着米面等物进入了这个密道,便想着哪天过来,设法一探。没想到今日唐家堡忽然烧起大火,我料得没人看守,便趁乱赶来,想看看密道中究竟有何物,谁知道……竟遇上沈少侠你们!” 沈燕澜听他这番话虽说得又急又快,其中细节倒没有不妥之处,听来不似作伪,渐渐消去大半疑虑:“罗三哥既然能找来,那便再好不过,你快想法子救我们出去,魏大哥好像伤势不轻,怕是等不了太久。”顿了顿,又道,“这处是由机关布置,你快在密道中找找,有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罗三更是讶异:“魏大哥也在,他……他还活着?”而后,又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他果然是被唐门的人抓了。” 沈燕澜见他又生出误会,不由叹了口气:“罗三哥,那两兄弟不知何时会去而复返,其他的事等我们出去后,再慢慢跟你解释。” 罗三应了一声,依言到密道中摸索了片刻,才道:“这墙壁上有几块砖,好像不大对,你们别慌,叫花子对这些机关之术一窍不通,只能胡乱试试了。”说着,便扳动了什么东西。 只见洞内的链索忽然绞动起来,悬着的几个牢笼也都跟着链索来回摇晃,牢笼中众人都受到震荡,纷纷醒觉。那谢虚怀方才闭眼片刻,此时被忽然晃醒,毫无防备地在牢笼中滚了个来回,十分狼狈,好不容易抓着链条稳住身形,立刻抬头向着洞顶斥道:“你这丐帮……” 他刚说出几个字,便觉脚下牢笼被链索提着缓缓升上,竟是向洞顶而去,不由心下一喜:“你这丐帮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快,救我们出去!” 罗三按着那处机关,似是十分吃力,连答话也顾不上,眼看谢虚怀所在的牢笼离洞顶只有数尺之遥,却听外间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哪个在里面?” 罗三微有些惊慌,攸然收手,低低道:“不好,唐门的人来了。” 沈燕澜在下方听得一愣,却不知这个少年究竟是唐门的人,还是魔剑子的人。方才锁链绞动过后,他那牢笼的位置沉得更低,几乎看不到洞顶的情形,只好屏住呼吸去听上面的动静。 只听几声脚步声响,那说话的少年似乎与罗三打了个照面,忽的一惊,方才还带着蜀地口音的话语也换作了官话,厉声道:“你是丐帮的人,如何闯到了此处?” 罗三愤愤道:“就许你们唐门抓我丐帮的人,不许我们丐帮前来救人么!” 少年稍稍一怔:“谁抓了你们丐帮的人?” 他话音未落,洞顶暗道内便传来争斗之声,只听得罗三的竹棒在石壁上敲得连番作响,却没有一声打到皮肉上的声响。在这狭窄密道中还能躲闪得这样快,可想那少年身法之灵敏。沈燕澜不知对方究竟什么身份,只听见打斗之声,不由大为焦急,却不知上面的谢虚怀比他更加焦急。 他如今离洞顶只有一步之遥,却还是被桎梏在牢笼中,只能隔着链条看着密道内那两人打斗时晃出的影子。从这影子中不难看出,罗三已处处受制,只怕几招内便要落败,到那时或许少年会把他也投入这牢笼中,再次沉到洞中去。谢虚怀一想到这一点,便万分急躁,再也顾不得其他,将自己腰上的鞭子解了下来。 他那长鞭与诸位师妹的软鞭不同,是一条精钢九节鞭,鞭梢最尾端是一截雪亮钢刺,握在手中正是一把短小匕首。他一手扯过面前链索,握着那匕首,运注内力,一下便将牢笼的链索截去了两根。那九连环的链索皆环环相连,这处一旦脱开,整个洞内的链索都“哗啦啦”响动起来,响声之巨,竟似整个山洞都震荡起来。 沈燕澜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觉身子一空,竟是他脚下的铁链忽然断开,让他猝不及防坠了下去。他在这急变之中只能猝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身边链索,然而那链条便如脱节的线头,飞速散开,让他根本没有着手之处。他在惊慌下只看到羽阳追着他落了下来,一手揽到他腰上,同时拂过衣袖,一股冰寒真气山呼海啸般向下拍出。 沈燕澜一直只知对方内力深厚,却从未见过羽阳出过这样气势惊人的一掌,只觉与对方相贴的胸腔都震了一震。而后便听得下方隐约响起窸窣咯吱的声响,待落下时,他脚下并未踏入碧绿池水,而是踩在了一层晶莹的冰面上。那冰面甚是光滑,两人落上时不能立刻稳住身形,还徐徐向前滑了一段才停稳脚步。 待站住后,沈燕澜胸腔仍是狂跳不已,他双手揽在羽阳腰间,稍作喘息,便要抬头向那始作俑者谢虚怀还以颜色,却听上方又响起几声惊叫。 原来谢虚怀方才费力截断两条链索,想要从缝隙中钻出,却不防链索连番震荡,带动得洞中几个牢笼都向下坠了一坠,他便在下坠时跟着掉出牢笼,幸好他二师妹孔绿真眼疾手快,抓住了他手中的鞭子,然而他比孔绿真沉重许多,这一抓却是带得孔绿真也坠了下来,万凌瑶和苗月桃只好合力抓住孔绿真的小腿,四个人现在半挂在空中,摇摇晃晃。 沈燕澜原本恼怒他行事愚蠢,竟在这个时候毁坏牢笼,害得自己险些跌入毒池,现下见他也落得十分狼狈,倒是心情大好。他望着半空中脸色苍白的谢虚怀,又望了望他下方的冰面,心下一动,还没做什么,就见身边的羽阳一手挥出,却是把谢虚怀下方的冰面击碎,露出碧绿的池水来。 沈燕澜惊讶地向羽阳看去:“你怎知我想……”顿了顿,又窃笑两声,“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事。” 羽阳脸上尤带着几分不豫之色,冷冷看了谢虚怀一眼,又皱眉看向洞顶。 谢虚怀人在半空,手中死死抓着自己的鞭柄,只听得鞭节格格作响,似是随时就要断开。他眼见那白衣道子故意将冰面毁去,而那下方池水中隐约有什么东西正暗暗游走,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又是恐惧,又是恼火,大喝道:“你……你们这也算武林同道么?” 沈燕澜冷笑一声:“谢兄说的哪里话,你方才自作主张毁坏九连环,不顾我们的死活,难道是拿我们当同道么?” 谢虚怀自知理亏,愤愤住了口,又抬头看向上方:“你们快拉我上去!” 他那三位师妹此刻自保都勉强,哪里还有余力拉他上去,谢虚怀气恼之下索性灌注内力,想要借着鞭势反跃而起。他轻功确实不俗,在这种境况下还跃起了数尺之高,然而紧抓着他鞭梢的孔绿真也被这股内力震开,他这下彻底失去牵引之力,再次向下坠落。他在情急中只好挥出长鞭,反勾住了齐双云那牢笼下的链索,这才堪堪止住落下之势,却离下方那碧绿池水又近了几分。 齐双云在牢笼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碍着链索细密,竟连手也无法伸出,只好向下急声喊道:“沈少侠,羽道长,方才是我师兄鲁莽,此事待出去后再向你们赔罪,求你们救我师兄这次。” 沈燕澜抱着手看那谢虚怀吊在空中来回摇晃,忍不住戏谑道:“早闻崆峒派‘白蟾摘星’大名,如今看来,谢兄的绰号不如改作‘水底捞月’,如何?” 谢虚怀被他冷嘲热讽,早已气得怒不可遏,无奈现下勉强靠一口真气攥住长鞭,只好咬牙不语。 沈燕澜笑过之后,倒是想要上前援手,却又被羽阳抓住,他不明所以地顺着羽阳的目光抬头看去,才发现洞顶的交战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一时不知是罗三赢了,还是那神秘少年赢了,只好望着洞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洞顶那边静了片刻,才有个火光重新亮起,举着火把的人隐在火光后面,看不清面目,只见他用火向内仔细照了照,而后才开口,却是那少年的声音道:“等着,我捞你们上来。” 那少年操作此处的机关显然比罗三娴熟许多,不消片刻便把几个牢笼收回了洞顶,而后又垂了绳梯下来,让沈燕澜与羽阳上去。 沈燕澜起先对这身份不明的少年十分防备,直到踏出洞顶的前一刻还紧紧握着断云,只等对方稍有动作便要出剑,却在望见那少年后猛地愣了一愣。只见那果然是个唐门装束的少年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相貌却生得极其昳丽,五官秀美,肤色白皙,若不是他眉宇间的勃勃英气,只怕说是少女都有人信。 他向来以貌取人,忽然见到这样一个美貌少年,不由便在心内笃定,此人大约不是什么坏人。 那唐门少年见他打量自己,便也抬眼向他打量过来,末了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他脸侧有个小小梨涡,一笑起来更见可爱,把沈燕澜看得一愣,忍不住问道:“你是……” “我叫唐阙,不过是个唐门末等弟子,”那少年说着,又向地上一指,“这位丐帮大哥是与你们一起的么?” 他所指的正是伏在一旁的罗三,沈燕澜见他毫无声息,心内“咯噔”一声,便要去查看,却听那少年又道:“他没事,只是昏睡过去而已。”顿了顿,“诸位要离开此处,就跟我来吧。” 众人皆不知这叫唐阙的少年什么来历,顿时露出犹豫的神色,还是沈燕澜想了想,问道:“你是……唐大小姐派来的么?” 少年本已转过身去,听了这话,倒是脚步一顿,而后才笑着答道:“不错。” ☆、第三十四章 沈燕澜一听他是唐暮雪的人,不由松了口气,伸手扶起昏过去的罗三,见他虽双目紧闭,但气息还是平稳,又更加放下心来,接着问道:“唐大小姐现下如何,你们门主呢?那魔剑子和他徒弟是否在内堡作乱,我们几个想要前去相助,小兄弟可否带个路?” 那少年转过头来,目光在他扶着的罗三身上停顿片刻,又向后看去。沈燕澜身后站着的是狄星泽,他刚把魏泰平从牢笼中救出,察觉他伤势沉重,便只好将对方背在身后。再之后则是互相搀扶的崆峒派诸人,经过方才那一番挣扎,谢虚怀与他那几位师妹都衣发散乱,十分狼狈。 少年将他们这副模样尽收眼底,而后露出不加掩饰的讥讽之色:“我看,几位还是把自己看顾好吧,唐门的事就不劳烦各位操心了。” 谢虚怀原本就带着一肚子恼火,听了少年的讥讽,更加不快,恼怒道:“你们唐门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出了内贼勾结魔剑子,连外堡都被人烧了,还在这里充什么好汉。”说完,又冷笑一声,“再说,你以为谁想管你们门中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要不是我家师尊还在唐家堡,我们担心他受到牵连,你便是请我们,我们也不来。” 少年神色沉静,只稍稍挑了挑眉:“听起来兄台好像很有本事,却不知这样有本事的人,又怎会落到九连环那样粗陋的机关中去?” 谢虚怀一怔:“你……” “兄台若是不肯出去,倒也好办,我这就送你……”少年这话只说了一半,神色突然一变,抬起袖管,对着谢虚怀就射了一箭。 这一箭却不是寻常无声无息的袖箭,而是如同石破天惊,炸雷般在密道中响起,惊得谢虚怀险些跪了下去。那箭擦过他身后石壁,正打中石壁后蓦然刺出的雪亮剑锋,发出“铛”地一声刺耳鸣响。 谢虚怀回头看时,才察觉身后不知何时竟有两人逼近,若不是那一箭,只怕他人头都已被剑削去,顿时一头冷汗,慌忙从腰中将九节鞭摸出。 众人借着火光看得分明,只见这两人正是先前的唐西楼和唐北闻兄弟,他二人似是刚经过一场恶斗,浑身血腥气,此刻见他们从九连环中逃出,脸上戾气更甚,两人同时挥剑攻了上来。因他们从后方袭来,最先遭遇的便是谢虚怀与崆峒诸女,混乱间只见剑光与长鞭挥舞到一处,还未过到两招,却是把两边壁上插着的火把给打落到了地上,火光瞬间熄灭。 这密道中不比溶洞有池底倒映出的一点天光,竟是暗无天日,唯一的光源便是少年方才插在壁上的火把,此刻火光一熄,四周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这突变几乎是在瞬间发生,让沈燕澜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听黑暗中接连传来几声轻叫,皆是女子声音,便料的多半是崆峒派诸女被那唐家兄弟打伤,但也说不准,是被自己人误伤。他心知那兄弟俩同时身负两门绝妙心法,又习得各家剑术,武功自是比这几名崆峒派弟子高出许多,便是光明正大地打起来也讨不得好。更何况在黑暗之中,内力高深者的耳力自是更强一些,那兄弟俩又是孪生子,默契也非常人可比。 他一时不好轻举妄动,只摸索着将罗三靠着石壁放下,只这短短片刻,便听见狄星泽也被卷入战局,接连发出几声闷哼,似是力有不支。他左手便要去抓腰间断云,谁知却在剑柄上摸到另一人的手,是羽阳。 饶是在这黑暗混乱之中,沈燕澜握住他手时,心中还是蓦地一暖。羽阳什么话也没说,只在他手上用力一握,他便会意,上前喝道:“狄兄,后退。” 这一声在黑暗中实在太过引人注意,只听那刀剑打斗的声音停了一瞬,而后两股利风便迎着沈燕澜扑来,沈燕澜辨着风声,一剑刺出,与对方剑刃相交,而后迅疾闪身,躲到了对方身侧。那两兄弟察觉到他的意图,也骤然掩去声息,漆黑的暗道内一时除了伤者的闷哼便只有几个人窸窣的脚步声。 沈燕澜屏着呼吸,极其谨慎地移着脚步。他周遭还有三个同样逡巡的人,两个敌人,一个同伴,他若此时出剑,很有把握能刺中当中一人,可万一那人是羽阳呢? 他手心里隐约有些出汗,不得不用力捏紧了剑柄,几乎要把剑柄上的花纹烙到掌心里。忽然耳边有风声挥来,那风声十分强劲,沈燕澜一听便知对方使的多半是天山剑法。他心中一凛,不由自问道:是羽阳么?而后又立刻觉醒,不,不会是羽阳。他定和我一样心存顾忌,怎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剑。 他刚一想通,便立刻挥剑,他看不见对方的剑势,索性以迷蝶剑法回了一剑,那迷蝶剑法变化无端,转瞬便拦住这一剑。对方立刻变了剑招,竟也换了迷蝶剑法,与他缠斗起来。与此同时,沈燕澜只听身侧也传来长剑交锋之声,想来是羽阳和另一人正在交手。沈燕澜深知他二人所习剑法之威力,需要合力才能施展,如此分开对敌,反受牵制。然而此刻在黑暗之中,连对手的剑招都难以揣摩,又如何能够双剑合璧。 沈燕澜心中焦急,手中剑势便也有些失控,对方却是不急不缓,将诸多门派剑法不停变幻使出,终有一次抓住机会,剑刃顺着沈燕澜手中长剑直削下来,同时内力一吐,震得沈燕澜手腕剧痛,不由自主低哼一声。 这一声刚刚发出,他便察觉有股气息向他逼近,微凉如同霜雪,而后真气一荡,却是向他前方挥出一股极寒剑气。素月流天,他心中忽然闪念,挥剑而出,黑暗中只听接连两声扑在石壁上的闷响,还有些微□□,显然是被素月流天的剑气震开的那兄弟二人。 沈燕澜一击得手,刚想对羽阳说些什么,却觉冷风拂面,竟是那两兄弟又提剑攻来。对方仗着有双生子的默契,剑势更见狠厉,疾风骤雨般向他们挥舞,竟不将眼前的黑暗放在眼中。 沈燕澜心中骇然,方才那招素月流天是他灵光一现与羽阳同时使出,可接下来总不能招招都如此凑巧,照这兄弟俩的攻势,自己与羽阳稍有不慎便会落败,实在是十分不妙。就在他暗觉苦恼的时候,只听身侧铮铮声络绎不绝,显然是那对兄弟正在合攻羽阳。他一察觉此事,心中立时像被揪住一般,竟比方才自己被围攻时更紧张,提剑便要上前相助,却又担心自己误伤了羽阳,那般煎熬简直此生未有。 就在他纠结的这短短一瞬,心内忽然有个声音道:不对,那双生子有默契,我与羽阳难道没有么?我们相伴练剑十年,对于彼此的剑术招式终该有些把握。 他想到此处,再不犹疑,断云剑向前一斩,便是扶光剑法的起势。黑暗中,似有另一把剑与他同时挥动,那两兄弟被这夹攻的剑势逼得措手不及,招式微微一滞,很快又变化了剑法再次攻来。 沈燕澜也不管他们变了哪种剑法,只在心中默念剑诀:天生百骸,后通九窍,而后六藏,一受其形,心与之然,人之生也,其我独芒。他这几剑皆是化自逍遥派剑法,极其灵动飘逸,而羽阳那边的天山剑法却是凌厉得近乎险恶,两人剑气相合,便如无形牢笼,将那兄弟二人牢牢困在其中。 沈燕澜还记得自己初听说扶光剑法时还不过十岁,当时便满脸疑惑地问道:“师父,这剑法既是双剑合璧,不是应该叫个珠联璧合剑法,或是相得益彰剑法么,为什么要叫扶光剑法?” 聂清濯早已习惯了他这些无稽之问,当下只笑了笑:“扶光乃是扶桑之光的意思,我与翠虚道长创出这套剑法,是指望合二人之力,能与日月争辉,故而取名扶光剑法。” 之后沈燕澜在天山每每与羽阳练剑练到不合意的时候,便泄气地想道,像我二人这样毫无默契的同伴,只怕这剑法连萤火之光也赶不上,更不要提与日月同辉了。 这种想法直到后来,也经常在他脑中闪过。直到今天,在这个漆黑的暗道中,他却被习惯、眷恋、忧心、关护等诸多因素催促着,忽然顿悟了这剑法的奥妙。原来他与羽阳早已达到这剑法所说的心意相通,生死与共,他二人竟然一点也不知晓。 那唐西楼与唐北闻全然不知他二人为何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使出双剑合璧的招数,只觉越斗越是吃力,没过多久,唐西楼手臂便被剑气所伤,长剑脱手而出,紧接着唐北闻的剑也被打落。 沈燕澜听得他们二人长剑落地,却知这两兄弟十分悍勇,不敢大意,立时闪身过去,用卷云指将他二人点晕过去。他刚做完此事,回过身,就觉羽阳的气息忽然逼近,他还未说话,就被对方一把揽过颈项,而后用力吻了上来。 他方才与这人在黑暗中不曾有过一句交谈,却极其默契地连出了数招剑法,此刻也是心情激荡,立刻便回吻了过去。 只听黑暗中有人低低问道:“怎么,一个出声的都没有?”正是方才那唐门少年的声音。 沈燕澜与羽阳唇吻相连,不便说话,静了一瞬,就听那少年又问:“谁带了火折子么?” 沈燕澜一时大为紧张,生怕点起火来让人看见,仓促地向后一仰,匆匆结束了这个吻,还吞咽了两下,这才故作镇定地道:“我身上没带。” 而后是狄星泽的声音:“我也没带。” 却听角落里有个人低声道:“我这里有火。” 待火光重新亮起时,沈燕澜才察觉那拿出火折子的竟是先前昏睡过去的罗三。罗三抓着火把,先是照了照地上躺着的唐西楼与唐北闻,微微一怔,而后回头看见那少年,立时便要抽身边的竹棒。 沈燕澜忙将他按住:“罗三哥,这是自己人。” 就在沈燕澜向罗三简略说起前事的时候,少年已经向倒在地上的两兄弟走了过去,他目光先是落在那两人沾着血的衣襟上,而后又落到他二人手中的剑上。洞中方才与那两兄弟交手的崆峒派诸人和狄星泽都只受了轻伤,剑上本不该有那么多血。 沈燕澜说完话,转头向少年看去,只见他漆黑的眼眸中隐约泛出血光,不由微微一惊,低声道:“这大约是他们在内堡沾上的血,是……唐门弟子的血?” 少年双唇紧抿,没有说话,只抬起袖管,直指向那二人颈项。 沈燕澜见他动了杀念,忙阻止道:“等等,这两人以唐门名号得罪了丐帮和诸多门派,若是杀了他们,唐门的名声岂不是再也洗不清了?” 少年唇角一撇,冷笑道:“唐门才不在乎这些徒有虚名的名声。” “可是,这两人是魔剑子的徒弟,留着总会有些用,”沈燕澜斟酌着道,“不如让我们带走,或许能引蛇出洞?” 少年又冷笑一声:“事到如今……”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住口,低低叹了口气,竟露出大势已去般的丧气神色,沈燕澜大感奇怪,忍不住又问道:“小兄弟,唐门内堡中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果真是魔剑子在内堡作乱,还请如实相告,我们这次前来唐门,本就是为了铲除魔剑子及其传人……” 少年忽然打断他道:“那么他呢?”说着,伸手指向他身侧的羽阳。 沈燕澜不知他为何问起羽阳,只好答道:“他是我的同伴,自然也是为了魔剑子的事前来。” 少年点点头:“啊,原来你们到唐门都是为了抓捕魔剑子。” 沈燕澜见他明白过来,微微露出喜色:“不错,我们确实存心前来相助唐门,还请小兄弟不要误会。魔剑子此番勾结唐门毒医,意图对唐门不利之事我们已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如今唐家堡这样大乱,是否另有别的原因?”顿了顿,又犹豫着问,“他们只有四人,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该在堡中大开杀戒,是不是另有帮手,那十大长老中……” 少年听到此处,脸色突然一变,断然道:“唐门的事,唐门的人自会解决,个中因由,不必让外人知晓!” ☆、第三十五章 他说完这句,便将脸扭开,沈燕澜只见他睫毛微微颤抖,唇角也用力抿起,仿佛是故意跟什么人赌气似的,一时倒不去在意他这不近人情的话语,只觉得他生得这样美貌,偏又这样倔强,看起来竟十分惹人怜爱。 少年本以为他听完这番话多半会恼怒,谁知抬头一看,却见沈燕澜眸色温和望向自己,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道:“那两人对唐门毫无用处,你们愿意带走,那就悉听尊便。”顿了顿,又低哼一声,“只要不怕自找麻烦。” 他说着,从罗三手中夺过火把,低了头便向外走去。罗三既已知悉因果,对他倒也不再有敌意,想了想,还是从地上将那兄弟中的一人拎起,而后跟了上去。狄星泽依旧负着昏迷不醒的魏泰平,他目光深沉,似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地跟在罗三身后。崆峒诸人方才都受了些伤,先前一直叫嚣的谢虚怀或许是被方才少年那迅疾的袖箭所惊骇,此刻气焰全无。只听齐双云向他低语了几句,而后他便默不作声地将那兄弟中的另一人也提起,扛到肩上,与几位师妹一起向外走。 沈燕澜和羽阳倒是落到了最后面,他二人不急不缓,不约而同般慢下脚步。只见火光一点点远去,他们周遭渐渐昏暗下来,而后沈燕澜才轻轻叫了声:“羽阳。” 羽阳停下脚步,向他注目看来,同时低低道:“嗯?” 沈燕澜在这昏暗光线中望见他漆黑瞳眸,方才匆匆一吻后被强行压下的心绪又猛然摇荡起来,上前一步便将他抱住。羽阳似是料到他要过来,反手将他拥到怀中,而后才又用那淡然口气道:“怎么了?” “你方才……怎么知道我会用什么剑招?”沈燕澜将脸抵在他肩上,低声地问。 羽阳静了一瞬,反问道:“你又怎知我要用素月流天?” “我当然知……”沈燕澜扬起脸,却又蓦地停住,想了想,才又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忽然就猜到了似的。” 顿了片刻,他又自己笑了起来:“难道这就是师父从前说的‘心有灵犀’?” 羽阳却没有笑,只是抬起手,在他脸侧缓缓抚过,低声道:“或许正是如此。” 沈燕澜蓦地心跳起来,抬头一看,只见羽阳正深深望着自己,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倾身上前就去吻对方唇角。他心知同伴就在前方不远,随时都会折返过来,故而只想着浅吻两下便放开,可心里终是不满足,又在对方唇上蹭了一蹭,才就着唇瓣相连的姿势呢喃道:“我原先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和我‘心有灵犀’。”他垂下眼睛,又轻又低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还以为你被迫改修剑宗,心里很讨厌我……” 他话只说到这里,便被羽阳捏着下巴吻了上来,对方全然没有小心翼翼的意思,长驱直入地将他舌尖上未吐出的字句搅乱,而后才松开,低声道:“我从不知道你这样想。” 沈燕澜听他语气竟有些懊恼的意味,心里不禁暗自雀跃,脸上也流露出得意之色,扬起唇道:“你先前总说我们这门剑法还未到火候,如今我们不用看对方都能使出合剑之势,可算是到火候了么?” 羽阳轻笑一声:“算是到了吧。” 沈燕澜拥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窃笑起来:“从前我们练剑那么辛苦,也没有这样默契过,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做了那件事,所以才‘心有灵犀’起来了?若是师父和翠虚道长知道我们的扶光剑法竟是这样精进的,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羽阳气息忽然便是一滞,而后略带警告意味地捏住了他的后颈。 沈燕澜知道对方多半是感到羞窘,这倒正中他下怀,想了想,又凑近羽阳耳朵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你天天催着我练剑,倒不如跟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密道中遥遥传来狄星泽的声音:“沈兄,羽道长,跟上些,前面便是出口了。” 待沈燕澜和羽阳赶上众人时,他们果然已走到了出口附近。这密道的出口却是在唐家堡一侧的山谷中,与先前落下陷阱的方位并不一致。少年站在出口附近的一处土坡上,指点道:“喏,此处向东不远便是唐家集。” 众人见他果然将自己一行人带出了密道,先前仅剩的一点疑虑也尽数勾销,纷纷向少年道了谢,而后便要向东行去。 那少年却忽然抬起眼睛,望着羽阳道:“喂,唐大小姐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你听不听?” 沈燕澜听得微微一愣,和羽阳一同站住了脚步。他隐约觉得这几句话跟内堡的变故有关,可那少年分明说此事不必让外人知晓,难道那唐大小姐漏了什么口风,竟让少年觉得羽阳不是外人,难不成是把他看做唐门的姑爷了么? 他方才还心绪平静,此刻又无端涌起诸多猜疑,惊疑不定地向羽阳看了过去。 羽阳与那少年对望片刻,忽而叹了口气,转向沈燕澜道:“你们先走,我去去就来。” 众人本就猜度羽阳与那唐大小姐有些首尾,此刻也不以为意,甚至有几人还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只有沈燕澜一人在归去的途中神思恍惚不定。他们回去时正路过来时那个山坡,此刻站在坡上向唐家堡的方向望去,早已不见火光,只能望见一角焚烧过后的焦黑屋脊。 沈燕澜还想借着那山坡的高度向唐家堡内眺望片刻,就听身后一阵风声袭来,而后有个激动的声音道:“师兄,你……你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他讶异地转过身来,只见符玉提着剑站在他身后,双目中满是血丝,面色也十分疲惫,似乎是奔波了一夜,不由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符玉双唇发干,用力吞咽了一下才道:“昨日唐门起火,我见师兄和大伙都不在客栈,便猜度着你们或许是赶到了唐家堡,结果追来看时,却不见你们的踪影。我在唐家堡周遭转了好大一圈,却都找不到入口进去,只好守在这里,希望能等到你们的音讯。”顿了顿,又很是担忧地望向沈燕澜,“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 沈燕澜正要将这大半日的事向他解释,就听狄星泽在身后道:“沈兄,天快要黑了,看着又像要落雨,魏大哥的伤势不轻,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再说,如何?” “魏大哥?”符玉先是一愣,抬眼向狄星泽看去,目光又落到他身后,望见了那对不省人事的唐家兄弟,微微一怔,“他们怎么……” “碰巧抓到而已,也算没白跑这一遭。”沈燕澜意兴阑珊地说着,又看了看天,“果然要下雨,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那唐家集客栈的店主和小二依旧无影无踪,沈燕澜原本想从那两名俘虏口中撬出些魔剑子的消息来,谁知那两兄弟被卷云指点中后一直没有苏醒。他原本便饥肠辘辘,此刻心中有事,愈发焦躁,外间已经有零星的雨声响起,羽阳却仍是没有回来。 就在他阴鸷地盯着那两兄弟,琢磨着给他们一剑让他们清醒清醒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而后小丁蹦了进来:“师父,饭菜做好了。” 沈燕澜饿得脸都绿了,一听这话,立刻便要向外走,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运起内力将那唐家兄弟周身大穴全都点了一遍,这才满意地收了手,向小丁吩咐道:“你在这看着,这两人一醒,立刻叫我。” 小丁连忙点头:“知道了,师父。” 待沈燕澜回到自己屋内,只见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而桌边竟已坐了一个人,却是狄星泽,不由愣住:“狄兄?” 狄星泽向他笑了笑:“沈兄不介意的话,让我也沾光尝尝小丁的手艺,如何?” 沈燕澜盘算了一下那几道菜的份量,估摸着大约够他二人填饱肚子,这才点头笑道:“好说。” 然而狄星泽却根本不像是贪图口腹之欲的样子,举着箸半天也没有夹什么菜色,只是望着狼吞虎咽的沈燕澜,犹豫着道:“沈兄,有件事,我心中疑惑良久,先前便想问你,可前几日小丁说你感染风寒,一直不肯出来……” 沈燕澜一想到自己那“风寒”的来历,便剧烈咳嗽起来,而后掩饰般擦了擦嘴角:“确实是……偶感风寒。” 狄星泽倒也不深究,点了点头又道:“不知沈兄对你那师弟,了解多少?” 沈燕澜没料到他竟问起符玉,稍稍愣了愣才答道:“我师弟是掌门穆师伯门下六弟子,他八岁便入了逍遥派,入门当日我刚好起程去天山,之后十年未见,直到近日才又重逢。” “那么沈兄对他的身世家境一无所知了?” 沈燕澜虽然奇怪,却还是摇了摇头:“这个,我确实不知晓,”他又疑惑地道,“狄兄为何问起这个?” 狄星泽神色严峻,默然片刻才道:“我觉得这位符玉兄弟很不对劲。” 沈燕澜挑起眉毛:“为何?” “其实自离开君山,前往蜀地的这一路上,我便一直心存疑惑。那唐西楼和唐北闻兄弟对我们一路行程了如指掌,先是在路上布置了机关五行阵,而后追到张氏山庄,就连魏大哥带我们走的那条绝密小径他们也能找到,实在是古怪至极。我疑心有人在途中给他们留了暗号,可当时人多眼杂,我不敢肯定那人是谁。”狄星泽说到此处,忽然叹了口气,“起先,我甚至怀疑过是魏大哥,因为他离开我们去往唐门之后,我们便再未被人偷袭,一路安然无恙地到了成都,可之后却又察觉到不对。那时沈兄你重伤昏迷,符玉对你似是十分看重,鞍前马后地照料你,有次他将你从马车上抱下,走路时左腿竟微微拖曳。我先前同你说过,易容成我义父盗走六阳修髓丹的人,最神妙之处便是他走路时与我义父一样左腿拖曳,所以连我也被蒙在鼓中。现在想来,或许他也是左腿曾受过伤,只是他平日里掩饰得极好,只有在负重时转移了注意力,这才露出端倪。” 沈燕澜更加吃惊:“你是说,易容成秦长老的那人竟不是唐家兄弟而是符玉?”他怔怔回想起来,才想起那个清晨符玉确实不知踪影,可却又不敢相信这件事。 “唐家兄弟身形魁梧,与我义父身形相差甚远,便是会缩骨之术也不会扮得与他一模一样。倒是符玉,身形纤细,弓身扮作我义父,不会露出马脚。”狄星泽说完,又道,“还有这次从成都到唐门,途中符玉兄弟的坐骑忽然中毒而死,也是十分古怪。小丁说的没错,丐帮的马很机灵,不会乱吃毒草,那匹马大约是被他毒死的。” 沈燕澜愣了愣:“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趁机离队,先行一步,”狄星泽低声道,“所以我才提议,让沈兄你与他同骑。之后果然没有发生什么不妥,我们顺利到了唐门地界。” 沈燕澜眉头紧皱:“可这也不能说明……” “这确实不能说明什么,”狄星泽摇着头继续道,“所以我只是在心中猜疑,并未向沈兄你透露半句。直到这几日,我格外留意他的动静,才察觉他时常不在客栈,若说是头一次到蜀地,四处看看新奇也就罢了,怎么会常常夜半出行,夤夜方归。难道……他在此处,竟还有什么不得不夜半去看望的故人么?” 沈燕澜听得一怔:“还有此事?”他从未在意过符玉的行踪,此刻听狄星泽说起,才蓦地心下一沉,想起先前自己被烈云刃刺伤时,符玉立时便要输真气过来,可逍遥派弟子怎会不知道,烈云刃最容不下的就是本门真气。 狄星泽静了片刻,又道:“再有昨日,唐家堡起火时,那么大的动静,他一直不曾露面,难道沈兄就没有起疑?” 沈燕澜听到此处,怎会不起疑,他心中早已惊涛骇浪般掀起无数惊天猜测,过了半晌,忽而拍案起身:“不好,那唐家兄弟……” ☆、第三十六章 小丁自奉了师命在屋子里盯着那两个被抓来的男人,便再不敢离开半步,只是盯了半天见他二人也不肯醒来,倒是大感无聊,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呵欠。就在他几乎昏昏欲睡的时候,那兄弟二人中的一个终于动了动眼皮,似是有醒来的迹象。 因外间正在下雨的缘故,天色已经十分昏沉,小丁疑是自己看走了眼,赶忙点燃桌上的油烛,拿在手上,向那二人走去,用火光晃了晃他们的脸。只见火光摇曳下,那两人双目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却在微微转动,极像是在装睡。 小丁知道他二人武功不凡,心中很有些惧怕,不由后退了两步,而后才想起他们被沈燕澜点了穴,料得也无法暴起伤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将油烛放回桌上。他正想着要上楼告诉沈燕澜这二人醒转的事,却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他好奇地扭头去看,才察觉那燃着的油烛中隐隐冒出青烟,与平日大不相同。就在他望着油烛心生疑惑的时候,外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他回头看时,却发现是符玉。 “符玉师叔,”小丁慌忙叫了他一声,“你快来看,这两个人好像醒了。” 符玉神色一怔,立刻走到近前,低头向那两人看去,而后唇角一扬,轻笑道:“果真是醒了。” 小丁听他这么说,转身便想去寻沈燕澜,却见符玉俯下身飞快地在那两人身上点了几下,那两兄弟僵直的身体骤然一松,转眼便从地上翻身而起。 小丁一下瞪圆了眼睛:“师叔,你……你怎么能解他们穴道,他们武功很厉害的,你……” 符玉看也没看他,只向那两兄弟漠然道:“你们怎么这样没用,让那几个人逃出来也就罢了,竟还失手被擒。如今师父那边事态紧急,你们还不快回去!” 小丁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万分愕然,就见那两兄弟唯唯诺诺对符玉应了两声,推开窗户便要向外跃出。小丁哪肯放他们逃去,顾不得忌惮他们的武功厉害,拿出腰间竹棒就要上前阻拦,就见符玉转过身来,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出了鞘,抬手一剑便刺入他胸前。 小丁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剑,像是连痛都忘了,只怔怔望向自己胸前,又望了一眼抓着剑的符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张了张口,无声地道:“师叔……” 符玉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手便将剑抽回,少年的血溅在他脸上,被他毫不留情地抬手拂去,冷笑道:“谁是你师叔。” 就在此时,屋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却是沈燕澜与狄星泽闯了进来,那唐家兄弟早已从窗户飞身而出。符玉回身看了进屋的二人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也跟着纵身离去。 沈燕澜正要去追,目光忽然一转,望见了倒在地上的小丁,只见那单薄的少年身下洇出大片血泊,一时目眦欲裂,慌忙上前将他揽起,急声喊道:“小丁!” 狄星泽也没料到方才短短片刻竟会生出如此惊变,虽是极其讶异,却比沈燕澜要冷静一些,赶忙上前点了小丁胸口几处要穴,想要止住他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 沈燕澜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伸手按到小丁背后,将真气送了过去,意图为徒弟疗伤。他真气虽是浑厚,可小丁胸前那一剑伤在要害,如今已是命悬一线,沈燕澜不知输了多少真气过去,依旧如同石牛入海,少年的气息更是弱得几不可闻。沈燕澜心痛至极,却也依旧咬牙运功,始终不肯停手。 过了许久,小丁忽然稍稍一颤,竟然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望向沈燕澜,虚弱地喊道:“师父……” 沈燕澜惊喜交加,一只手依旧按在他背上,伸过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都有些打颤:“乖徒弟,你怎么样?” 小丁面色苍白如纸,连连喘息着,急促地道:“那两个人被……被师叔放走了,他……他……是坏人,师父你……千万要小心……”他勉强说到此处,口中已接连涌出几口鲜血,眼睛也慢慢阖上了。 沈燕澜慌忙抱住他晃了两晃:“小丁,徒儿,你快醒醒,”他喊了几声,见少年再无回应,手臂中的身体也渐渐变冷,不由心如刀绞,一把将小丁抱紧,哽咽起来,“都是师父不好,要是我早些知道……” 他从前将对方收作徒儿时,只是兴之所至,此刻心头却忽然涌出滔天的悔意,颤声道:“我先前还说要教你一套掌法,要授你武功,可我竟然什么都没教过你,我怎么配做你的师父……” 狄星泽见他神态大变,连忙安慰道:“沈兄切莫太过自责,为今之计,还是……” 不待他说完,沈燕澜已猛然站起身,他脸上泪水还未拭去,神色却极其严峻,像是根本没听见狄星泽的话,只自顾自道:“我原先还念着同门之谊,想给他留两分情面,如今他既然敢对我徒儿下毒手,我绝不会放过他。” 狄星泽听他口气中杀意极重,还想再说什么,忽而神色一滞,急急在空气中嗅了几下,而后扭过头,看向桌上已燃了一半的油烛,脸色顿时大变,立时便道:“沈兄,这好像是……蚀神香!” 他喊出这句,却没听到回应,回头看时,只见沈燕澜早已失去踪影,只有被推开的那两扇窗户兀自摇曳不休。他心下惶急,想要跟着追出,谁知手足酸麻,竟是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最后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去。 沈燕澜纵身追出之后,一口气奔出数里,仍是不见符玉和唐家兄弟的踪影。他心中又急又痛,在这夜色中只勉强辨着唐家堡的方向,追入了一片茂密竹林中。他头顶细雨连绵不绝地洒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有手中沾着小丁鲜血的那处肌肤泛着近乎灼烧的痛意。他被那股痛意激得双目通红,一手紧握着腰间断云的剑柄,大踏步走入了竹林深处。 竹林深处却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沈燕澜抬眼看时,才发现竟是符玉执着火把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师兄可算来了。” 沈燕澜只觉他笑容刺眼无比,立时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对方,厉声道:“是你杀了小丁?” 符玉淡然点头:“是又如何?” 沈燕澜怒极:“他是我徒儿,他叫你一声师叔,你竟然下此毒手!”说着,手中剑光一闪,便要向符玉胸口刺入,剑尖眼看已刺破符玉胸口衣衫,却见对方不闪不避,他不由生出几分犹疑,手中剑势也滞了一滞。 符玉似是察觉到他剑势的停滞,轻声一笑,胸前内力猛然一吐,竟将沈燕澜手中长剑震飞了出去。 沈燕澜顿时大惊,他内力原本远胜于对方,谁知此刻丹田内竟空荡无物,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 符玉见他神色大变,又施施然一笑,向他走近两步:“好师兄,你怎么还是那么冲动,只是死了个徒弟,便慌成这样,连吸入蚀神香都没察觉么?” “蚀神香?”沈燕澜听说过此物,知道这是一种化人内力的奇毒,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吸入了这东西。 符玉又叹了口气:“你瞧你那帮没本事的同道一个都没跟来,难道就不觉得蹊跷么?”说着,又扬唇笑了笑,“这两日趁着你们不在,我才在客栈的油烛中动了手脚,原本是想等你们都中招后再动手,没想到师兄竟为了个小乞丐,追出来自投罗网,倒让我好生欣喜。” 沈燕澜听他将小丁称作“小乞丐”,口气十分鄙夷,心中怒意更甚,简直想一掌打在对方俊俏的脸上。 符玉看他面上露出愤怒之色,又低声叹气:“原来师兄对那便宜徒弟那样看重,唉,当初若是你乖乖听话,散去身上武功,再把剑诀交给我,又何来今日这些事。说来说去,小丁的死还是师兄的过错。” 沈燕澜听得又惊又怒:“果然,你当时劝我散功,又要我将剑诀交给你,便是早有预谋。难道你一开始便是冒充逍遥派弟子,向我百般示好也是为了骗取剑诀,是不是?” 符玉将嘴扁了扁:“师兄说这话可真让人伤心,我本就是逍遥派弟子,入门那天还与师兄见过,师兄不是记得么。再说,”他又向沈燕澜逼近一步,伸手轻佻地在他脸上抚落,“我对师兄是一片真心,并不只是为了剑诀啊。” 沈燕澜内力全失,被他抚着面颊,竟是无力闪躲,只紧紧皱起眉头:“你若是逍遥派弟子,为何要勾结魔剑子,你跟他……究竟有什么渊源?” 符玉又是一笑,不知为何,他这笑容中却有些狠厉的意味:“师兄既然这么想知道我的事,那我便一一告诉你。”他绕着沈燕澜踱了两步,才缓缓道,“我与魔剑子的渊源是生来注定的,我一出生便认识他,只因他是我的生身父亲。” 沈燕澜听了这句,如遭雷击,猛然瞪大了眼睛。 符玉却不去看他的神色,只自顾自道:“他昔年被你师父和翠虚老道合力打败,浑身经脉都被打断,原本后半生只能做个废人。可他这人最是倔强,从不肯认命,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研习武学,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修习两门相克的心法。他经脉尽断之后,不肯让自己一身绝学就此断绝,便收养了一对孪生子,将自己学过的功法一一传授给他二人。除此之外,他还日日夜夜被一件事所困扰,只因他当年纵横武林,从无敌手,却输在了聂清濯和翠虚的手下,此事让他极其不甘,这不甘年深日久,已成了他的心结。他那时整天便考虑着要如何破解聂清濯与翠虚合力的那套招数,之后听说他们为那套招数起名叫‘扶光剑法’,更是心痒难耐,想要一窥这剑法的真容。他是个绝世的奇才,又是出身自天山派,天山的剑法他早已烂熟于胸,甚至能猜到扶光剑法中化用到的是哪几路剑法。然而逍遥派剑法对他来说还是十分陌生,他始终猜不透另外半套剑法和剑诀,其时他损伤的经脉毫无起色,只能在藏身处苟延残喘,根本不能在江湖中现身。那对孪生子修习他的武功也刚到紧要关头,于是他索性将只有八岁的我,托人送到了逍遥派。” 他说到这里时,脸上又露出古怪的笑意,在这连绵的夜雨和幽暗火光中近乎可怖:“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听他厉声叫我务必学好逍遥派剑法,再伺机偷到扶光剑法的剑诀,一日得不到剑诀,一日便不能回家。我那时被带入逍遥派时,便以为此生都无法再回家了,所以伤心难过,哭个不停,之后……就遇到了师兄你。” 沈燕澜惊异地望着他。 符玉睫毛上沾着几点晶莹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我自生下时,便没有见过母亲,父亲不是泡在药桶里,便是瘫在床上,那两个师兄不得允许根本不能同我说话。我在五岁之前都活在地窖里,没有见过半点阳光。六岁那年,我偷偷打开地窖的门跑了出去,险些被机关夹断了小腿,流了很多血,可是我一点都不疼,我只知道太阳照在身上真的很温暖。就像师兄亲我的时候,我头一次觉得心里那样暖,因为在那之前,从没有人亲过我。” 他说着,重新看向呆若木鸡的沈燕澜,执起对方颊边被雨打湿的一缕鬓发,温声道:“师兄,我是真心喜欢你,也不想伤害你,你乖乖的,把剑诀交给我,好不好?” 沈燕澜微微一怔,很快便将他的手打开,斥道:“你别做梦了!”他咬了咬牙,“小丁的身世比你更可怜,可他从不想着害人,待谁都是一腔热忱,他那样好的孩子,你竟然也下得了手。只此一件,我绝不会原谅你!更何况师父说过,扶光剑法除了我和羽阳,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你还是收起这些花言巧语为好。” 符玉见他毫不留情地直言相拒,脸上那点温情顿时便敛去,露出个恶意十足的笑容:“师兄,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现下你内力全无,正是任我宰割,我劝你还是识相一些,不要惹恼了我。”顿了顿,又用警告的口吻道,“毕竟……我先前就已很是生气了。” 沈燕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生什么气?” 符玉一把捏住他下颌,咬着牙道:“师兄何必明知故问,你前几日在客栈里和那道士颠来倒去,毫不避讳,我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 ☆、第三十七章 沈燕澜一听了这句,猝不及防涨红了脸:“你……你居然偷听我们……” 他脸上泛红,眼角那颗胭脂痣也格外显出艳色,符玉目光如同利刃,几乎扎在了他眼角上,恶狠狠望了他片刻,才道:“我先前只想求得师兄片刻亲近也不能,为何师兄到了那个羽阳面前,竟什么都肯俯就,让我怎能不恨?” 沈燕澜听得眉头皱起,也不顾当下处境,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我愿意与他如何是我的事,你管的着么?” 见他对自己如此不屑一顾,符玉的面容忽然闪过一瞬的扭曲,而后却又笑了起来,咬着牙道:“师兄心里很喜欢那道士,是不是?真是看不出来,师兄表面上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其实用情这样深。难道说,师兄肯忍着十年严寒待在天山习剑,也是为了他?” 沈燕澜怔了怔,很快便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符玉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手指动了动,却是拈着沈燕澜的下巴轻轻抚弄:“我只是心疼师兄罢了,只怕师兄这片心是许错了人,你可知那道士一直在骗你。” 他这句话说得那样笃定,让沈燕澜心头也不由得“咯噔”了一声,又猛然想起羽阳与那唐大小姐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顿时生出无数猜疑。然而他面上却始终装作无动于衷,偏头躲开了符玉的手指,冷笑了一声:“你绕了这么一大圈,把我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你这些鬼话?” 符玉摇头:“师兄不信?那他入道前是何身份,他告诉过你没有?他原本的俗家姓名,师兄又是否知晓?” 沈燕澜对羽阳的身世根底自是十分好奇,又听符玉这话说得不寻常,似乎羽阳果真怀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没有告诉自己,顿时便想追问下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一旦追问,少不得便会中了对方的圈套,便故意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他入道之前的事跟他已没有关系,跟我更没有关系。” 符玉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微有些诧异,而后又低低冷笑:“师兄可真是好哄。” 沈燕澜听出他口气中讥讽之意,也冷笑出声:“我自然是好哄,否则也不会一直把你认作师弟,不曾起过半分疑心。你先前说的没错,我徒儿的死确实是我的过错,我识人不清,方有此报。”他提起小丁,恨意更甚,咬牙道,“我现下失了内力,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也绝不会听命于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符玉眉梢一挑,轻声笑了起来:“我这样爱慕师兄,怎舍得对师兄下什么狠手,不过……若是师兄执意不肯交出剑诀,那我少不得要用些别的手段了。”说着,将手中火把往地上一抛,而后伸手将沈燕澜一揽,“师兄不就是本活剑诀,只要我把师兄带回去,天长日久,总能让你把剑诀告诉我。” 沈燕澜猝不及防被他抱住,气得眼前发黑,一面挣扎一面斥道:“你做梦!” 符玉轻而易举地将他制在怀中,还低头在他颈间轻嗅了嗅:“师兄的气息还是那样好闻,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他略略压低声音,诡谲地耳语道,“只要用上几种药,师兄便会自然而然忘了你那死掉的小徒弟,也会忘了那道士,到那时,师兄只会记得我,当然也什么都肯与我做。我们在一起,该有多么快活……” 他说到最后,眸中闪出狂热的神采,低下头就要去吻沈燕澜。沈燕澜躲闪不能,气急之下正想一口啐在他脸上,却见一道寒光忽然从天而降,带着凛冽杀意直逼到符玉身后,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放开他。” 沈燕澜一听到羽阳的声音,心下顿时狂喜,却见符玉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之色,反而揽着沈燕澜好整以暇地转过身,面对着那夜色中一袭白衣的道子,低低一笑:“羽道长果然来了。” 沈燕澜听了这话,惊觉对方似是早有准备,想要对羽阳不利,不由转而紧张起来,看向羽阳便想说话。谁知他口还未张开,符玉已抬手将一柄赤色短刃抵到他颈间,而后低笑两声:“我劝你还是把剑放下,我这次若是一刀下去,师兄可就不止是伤重了,只怕要性命不保。” 羽阳皱眉望着他手中短刃:“烈云刃原来在你手上。” 符玉还未说话,沈燕澜已大喊起来:“羽阳,他是魔剑子的儿子,他们都是一伙的!他放走了那两兄弟,还杀了小丁,你别管我,快杀了他!” 听他声嘶力竭喊出这几句,符玉倒是笑了起来:“师兄原来这么恨我,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杀我,嗯?”他说着,又抬起头望向羽阳,“我本来绝不忍心伤害师兄,可他这样冥顽不灵,我也没有法子。想来,羽道长会比他识趣一些?” 他笑意盈盈地说着,手中烈云刃已缓缓刺入沈燕澜颈间,须臾间便划出一道血痕。沈燕澜咬牙忍着那灼热的痛楚,一声也不吭,羽阳望着他颈间血痕,却是眉头皱起,忽然抬手一掷,将琢光远远抛出。 符玉见他扔了剑,心情大好,又连笑几声:“道长既这么识趣,那今日之事,想来会顺遂许多。”说着,又转头看向怀中沈燕澜,啧了一声,“我方才下手失了轻重,师兄可不要怪我。” 他语气极其温柔,仿佛方才下手之人根本不是自己,沈燕澜听着他那柔情款款的语气,几欲作呕,然而此刻被对方困在怀中,却丝毫挣扎不得,他恨恨地望向琢光被抛下的方向,又抬眼望向羽阳。 此刻竹林中只有地上那支尚未熄灭的火把发出一点微弱火光,借着那点光可以看见羽阳站在不远处,头顶细雨不断飘落,将他发丝和衣衫都微微打湿,他却浑不在意一般,神色冰冷,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沈燕澜与他甫一对视,便忍不住出声,向他喊道:“羽阳。” 他刚喊出这一声,符玉便抬手按到他颈间伤口,警告意味十足地掐着他道:“师兄叫得这样情意缠绵,是打量我不会生气么?” 沈燕澜自问这声只是寻常呼唤,却不知对方为何会这样说,不由恼怒地向他瞪了一眼。符玉被他瞪着,倒转而一笑,凑过脸来:“是了,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为好。”他放开沈燕澜颈间伤口,改而摸上他的脸,又抬头望向羽阳道,“羽道长,我师兄脾气倔得很,我让他把扶光剑法的剑诀交给我,他怎么也不肯,想来,你是肯的?” 沈燕澜当着羽阳的面,被他在脸上摸来摸去,心中十分恼火,可看羽阳神色却是毫无波动,好像全然不在意一般,不由大感失落。他故意嗤笑一声,对着符玉道:“你可不要想岔了,我们虽然……亲近过几次,可他不过是把我看做寻常练剑的同伴罢了。我若是死了,他大不了费些事,再找个同伴就是了,怎会为了我交出扶光剑法。再说,我先前也同你说过的,我因选了他与我同修扶光剑法,害得他从气宗改修了剑宗,连天山掌门都当不成,他心里其实对我埋怨得很……”他说着,又别过脸冷哼一声,“你若是拿我当筹码要挟他,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符玉听完,很是玩味地笑了笑,却不答话,只是看向羽阳:“羽道长,我师兄不相信你会为了他交出剑诀,你怎么说?” 他问得随意,手中那柄短刃却又贴上了沈燕澜的脖颈,还描画般在那白皙肌肤上滑动了两下。 沈燕澜此刻已明白,符玉虽生得一副无害模样,却是下手狠辣,丝毫不留情面,只怕羽阳一旦拒绝,他转瞬便要用烈云刃结果了自己性命,然而此刻却也无可奈何,索性闭上了眼睛。谁知他刚将眼皮阖上,便听羽阳低低开口道:“原来你不过是要剑诀,”顿了顿,又道,“剑诀在此,拿去便是。” 沈燕澜吃了一惊,立刻睁眼向羽阳看去,只见羽阳手中拿着一卷簿册,依稀便是从前翠虚道长交给他们的那本剑诀。他原先还以为羽阳至少会找个借口虚与委蛇一下,谁知他竟真的拿出剑诀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喊道:“羽阳,你不能给他,一旦魔剑子得到这本剑诀,武林势必涂炭,你……你怎么能……” 他说得急切,就是想让羽阳不要中计,谁知羽阳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将那本剑诀递了过来,而后才冷冷道:“可以放开他了么?” 符玉一手抓着沈燕澜,另一手夺过剑诀,飞快地翻了几页,面上浮出惊喜:“果真是扶光剑法。”他眸中光芒闪动,觑着羽阳道,“我师兄这样一个美人,若是只换一本剑诀,岂不是太亏了,我还要一样东西。” 沈燕澜虽不知他要的是什么,可见他面色诡异,便知他索要的绝不是寻常之物,不由紧张地望向羽阳,却见羽阳只神色淡漠地问道:“什么东西?” “我要……”符玉目光炯炯地盯着羽阳扫视了一遍,最后却是落在他腰间,“我要你的云箎。” “什么?” 这声惊问却是沈燕澜所发出,他万万没料到符玉这样郑重索要的居然是那支云箎,他虽然也对那云箎十分在意,不过只是因为那是羽阳的随身之物而已。对于旁人来说,那云箎应当就是件寻常乐器,不知要来又有什么用途。 就在他满腹疑惑的时候,只见羽阳默然片刻,抬手从腰间将云箎取下,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 符玉似是全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干脆,接过云箎时手都有些抖,像比拿到剑诀时更加激动,颤声道:“怎么,你竟真的肯把这个交给我?” 沈燕澜望着他神色,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羽阳?”见羽阳默然不答,他只好看向符玉,“你要这个做什么,这究竟是……” 不等他问完,符玉已望着羽阳纵声而笑:“你瞧,我师兄竟是个傻子。先前,你为了他连天山掌门都不做,现下又是为了他,竟连唐门门主信物也肯交出来。就这样,他还以为你不过是拿他当个寻常练剑的同伴而已,当真好笑……” 沈燕澜只听到一半,便已惊愕无比:“什么唐门门主信物,你在说什么,”他说着,又急急去看羽阳,“羽阳,他说的是真的?” 符玉笑声如狂,过了半天才止住,却是狠戾地将沈燕澜揽在臂中:“我的傻师兄,你还不明白,这位羽道长原本姓唐,他是前任门主唐骞的长子,唐逸公子。” ☆、第三十八章 “唐门……”沈燕澜震惊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先前种种,羽阳对唐门中事的熟知,他与唐暮雪之间怪异的往来,似乎都有了答案。他在这样狂潮般的思绪中,居然还有空想道,原来羽阳与那唐大小姐是族亲。意识到这一点,一直横亘在他心中的那点芥蒂总算消弭,他脸上也不觉缓和了许多,又着意向羽阳看去。 符玉见他抬头望着对面的白衣道子,非但没露出讶异惊惑的神色,唇角竟还隐有笑意,顿时大为不悦,拈着他下巴强迫他调过视线来:“师兄,他瞒了你这么一个惊天秘密,你竟毫不在意?” 其实沈燕澜岂止毫不在意,他见羽阳为了救他,竟连唐门门主信物这样重要的东西都亲手奉上,又得知他与唐大小姐没有首尾,简直恨不得扑过去亲对方两口。故而见问,便冷哼一声:“我喜欢他都来不及,为何要在意这些琐事?” 符玉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恨笑了两声才道:“既然师兄这样心爱他,不知让他选你们二人中的一人留下性命,他会选谁?” 沈燕澜原本便料得他不会轻易放了自己,此刻听他口气危险,似乎还想用自己要挟羽阳自戕,不由又急又怒,张口正要说话,却被符玉一手点上穴道。 符玉点了他穴道,又重新把他揽到怀中,笑微微地向羽阳道:“我这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多,况且句句都是我不爱听的,还是让他安静些为好。” 羽阳静静看了他一眼,缓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遵守约定了。” 符玉眯起眼睛:“并非是我想食言,只不过你们二人的扶光剑法实在太让人忌惮,况且又是我父亲那身功法的克星。若不将你们除去,父亲只怕要寝食不安,”他说着,还轻啧了一声,“其实我也为难得很,你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已,我是绝不肯伤害我师兄的。幸好,扶光剑法需二人合力,只要你们中有一人丧命,父亲那里我便可以交差了。” 沈燕澜听他说着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却又偏偏说不出话来,只能愤怒地瞪大双眼。却听符玉又压低声音,问道:“道长,你究竟是想要自己活着呢,还是我师兄活着?” 羽阳听了这句问话,微微沉吟,之后抬眼看向沈燕澜,眸光深沉,如同暗夜。 他那一眼,像是默默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沈燕澜原本还抱怨过他一直不肯正眼看自己,此刻见他这样凝望过来,却忽然觉得心中颤抖,近乎惶恐。他想起自己曾缠着羽阳索要玄雪丹的炼制之法,羽阳那时便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默然离开,之后过了不久,羽阳就将几枚丹药随意交给了他。沈燕澜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羽阳为了这几枚丹药,曾涉险去了后山的孤峰绝壁,至今手心中还有那时留下的伤痕。 他从前对羽阳的心意毫无察觉,现在想来,才发现对方虽然一直冷若冰霜,可私下里不知为自己做了多少事,两厢比较,自己对他的心意却是肤浅至极。沈燕澜想到此处,心中又愧又痛,他不敢去想羽阳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只想道若是羽阳为了自己而死,那自己也绝不会独活。 他眉宇间皆是痛苦之色,羽阳的目光却只在他脸上停驻了片刻,很快又转向符玉,神色平静地道:“你既不肯守约,想来就算我留下性命,你也不会放了沈燕澜,是不是?” 符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连笑了两声:“你看我师兄对你一往情深的样子,你若死了,他多半要与我拼命,我就这样放了他,岂不是太过危险。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自绝经脉,我就给他喂一剂前尘散,让他前尘尽忘,想来他便不会再寻死觅活,我这才好照顾他周全,岂不是很好?” 沈燕澜将这话听在耳中,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前被点穴之处也一突一突地跳动起来。方才烈云刃在他颈项上割伤时,灼热刀气已顺着经脉四散流窜,他原本被蚀神香将内力化尽,丹田内空空荡荡,此刻却被那刀气鼓动着,竟然渐渐有股微弱内力凝聚起来。沈燕澜刚察觉到体内这小股内力,便赶忙调动内息,想要冲开身上被点的穴道。谁知这股烈云刃刀气催化出的内力极难掌控,且又炙热无比,沈燕澜只缓缓运转了片刻,便觉五脏六腑都火烧般疼痛,连额角都冒出了汗珠。 羽阳与他相隔不远,一眼便看出他脸色不对,他自然不知道沈燕澜正在用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试图冲开穴道,还以为是符玉又暗下了什么毒手,不由眉头皱起,向符玉道:“你计划得这样周全,想来是思虑已久,原来你这样大费周章,想换的只是我的命么?” 符玉咬牙看着他,重重道:“不错!” 羽阳又沉默片刻,像是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原先以为,你会换件更有用的东西。” 符玉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忽然扬声大笑,眸光中尽显狠厉之色:“对我来说,最有用的东西,当然就是你死在我面前!师兄与我初见时,明明还对我亲热得很,可一看见你,他眼中便再看不见旁人,我从那时便觉得你碍眼至极!”他恨意昭然地说完这些,猜度着羽阳大约是不肯自我了断,便又低低笑了起来,“你若想找借口拖延时间,可是打错了主意,此时此地,不会有人能够前来助你。” 他说着,又用烈云刃的刀口缓缓抚过沈燕澜的咽喉:“你再有片刻迟疑,我这师兄,恐怕就要变成一具漂亮的尸首了。” 沈燕澜此刻经脉内正一片混乱,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符玉刚一抚上,便察觉到不对,立刻伸手按向他胸前穴道。而后只觉沈燕澜经脉内一股灼热之气喷薄而出,他意识到对方正汇聚了一股不知哪来的真气想要冲破穴道,赶忙灌以内力,想要重新将他穴道封住。谁知他的逍遥派内力一遇到那股灼热之气,顿时暴涨,沈燕澜只觉胸口仿佛被火烧开一个大洞,穴道猛然被冲破,同时口中涌出一股鲜血,直喷到了符玉脸上。 符玉万没料到有如此惊变,稍稍呆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一抹雪亮剑光早已直指了过来。原来沈燕澜冲破穴道的同时,羽阳已侧身而动,将那抛出的琢光以内力抓回,剑锋出鞘,寒光如雪,剑气须臾间便向符玉胸前扫去。符玉深知对方剑法厉害,身子一仰,向后疾退开丈余,同时握剑横到身前,想要抵挡对方接下来的剑势。 羽阳却只出了这一剑,而后再不追击,只纵身上前,将沈燕澜掩到身后,这才抬起眼睛,冰冷地向符玉看了一眼。 沈燕澜虽侥幸冲破穴道,可内力依旧没有恢复,方才又震荡了经脉,此刻唇边全是鲜血。他摇摇晃晃靠到了羽阳背上,喘息着道:“不……不能放他走,他杀了小丁,还拿了你的云箎……” 羽阳侧目向他看来,声音毫无起伏地道:“你不必担心,让他拿去也没什么。” 沈燕澜急急仰起脸来:“什么叫没什么,那东西是唐门门主信物,一定很重要,还有剑诀……” 他一激动,口中又连番涌出鲜血,羽阳皱眉看着他片刻,忽而侧了身,抓着他脉门一按:“你内力尽失,是蚀神香?” 沈燕澜既已知道他是唐骞之子,便明白他对这些毒药了如指掌,不怪他猜得这样精准,当下默然点了点头。 “既已中了蚀神香,十二个时辰内内力无法恢复,你方才又是怎么冲破了穴道?” 沈燕澜怔怔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羽阳见他脸色惨白,偏偏唇上鲜血淋漓,看着十分可怜,低低叹了口气,而后抬起手去擦拭他唇边血迹。这番动作很有些亲昵,仿佛旁若无人一般,不远处的符玉看得眼中直冒火,他冷笑两声,足尖一点,跃上邻近的一株翠竹顶端:“既然道长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那我却之不恭,这便告辞了。” 沈燕澜眼见他要将云箎和剑诀带走,顿时急了,若不是他失了内力,只怕立时便要纵身上去,将对方擒住。 就在这时,之听羽阳不急不缓地道:“那两样东西你就算拿去,只怕也毫无意义。” 符玉立在上方,微微眯起眼睛:“道长这话,我可不懂了。扶光剑法既是合天山与逍遥两派剑法之精髓,你们能学会,我自然也能学会。到那时,我神功大成,又有这信物在手,号令唐门为我所用,岂不快哉。这样快意的事,怎么到了你口中,竟是毫无意义?” 羽阳淡漠的神情闪过一抹嘲弄:“哦?原来你把这两样东西看得那么重,”他静了片刻,忽然扬起唇,轻声冷笑,“不过,一个死人,拿着它们又有什么用?” 符玉脸色蓦然僵住:“你说谁是死人?” 羽阳唇角那点笑意很快便敛去了,冷冷道:“你既会用蚀神香,还知道前尘散,想来在用毒之道上还有些见地,怎么竟没察觉到自己中了子规啼?” 沈燕澜自问还算博闻广识,却从未听过什么毒方叫做“子规啼”的,一时莫名其妙,却见符玉已脸色大变,惊愕道:“你说什么?我何时中了子规啼?” 羽阳不答,只是道:“你不妨瞧瞧自己的肘弯和腿弯处,是不是各有一道乌青?” 符玉显然听过这“子规啼”的名目,立刻惊疑不定地卷起衣袖,向右臂内侧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条乌青纹路从肘弯向上蔓延,再看左臂,也是如此。他看了这两处,额头上已涌出一层冷汗,又惊又怒地道:“不可能,子规啼不过在百年前的毒鉴中被提及过,唐门根本无人制出,连……连她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有!” 他说到这里,又忽然想起羽阳的身世,脸色变了几变,转身便要逃走,脚下却忽然一空,却是被一缕剑气斩断了立足的竹枝,从上方直直坠了下来、 羽阳淡然收剑,望着摔落到地上的符玉,问道:“你急着走,是想找‘她’替你解毒?只可惜,你如今毒入骨髓,除了解药,其他药石之术,皆已无用。”顿了顿,又道,“所以我先前才说,你应该换件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子规啼的解药。” 其实以符玉的武功,就算从高处坠下,本也可轻易稳住身形,可他现在心绪大乱,竟是摔得极其狼狈,他也顾不得爬起身,只慌乱地道:“你胡说,毒鉴中说这奇毒毒性极其隐秘,浸入骨髓需要一月时间,你……你是何时给我下的毒?” 羽阳微微一笑:“不错,子规啼毒发确实要一月之期。初中这毒时,身上只有隐约青气,半月后色泽稍深,如同淤痕,待到一月期满,四肢淤积之毒方才显现出来。你身上这乌青已是大限将至之兆,若问下毒之期,自然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符玉惊叫道,“那时我甚至不知你真实身份,你又怎知我……” 羽阳垂下眼睛,平素缺乏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阴郁之色:“最多再过一个时辰,你浑身毒素便会冲入心脉,寿限已至,何必多问。” 符玉狐疑地望着他,而后又咬牙笑了两声:“我不信,你不过想骗我交出剑诀和云箎换什么解药,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羽阳漠然望着他,此刻地上那支火把早已熄灭,他那身道袍镀上一层幽暗夜色,很有些像唐门中人素来穿着的夜行劲装。只见他冷然一笑,更添杀意:“你不妨再等一等,看看自己能不能活过一个时辰。”他静了片刻,又意味深长地道,“正好,我也很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沈燕澜从未听过他用这么阴森的口吻说话,一时有些愕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身后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风声。 ☆、第三十九章 那风声来得极快,沈燕澜现下毫无内力,只能凭借本能闪身到一旁,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下失了平衡,重重摔到地上。 羽阳似是早便听到动静,径直向后挥出一剑,山洪般的剑意横扫而出,将身后大片竹林尽数扫断。那飞袭而来的身影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无声息地从他们头顶掠过,伸手一卷,将瘫软在地的符玉抓了起来。 符玉一见这人,方才僵硬的面色顿时缓和了几分,张了张口,似要向对方说些什么,却又露出警觉的神情,向羽阳瞥了一眼。 那不速之客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几乎融进了夜色中,脸上又罩着一张树皮般粗糙的面具,连面容也难以看清,很有些诡谲莫测的意味。然而沈燕澜一眼看出此人虽包裹得严实,但仍难以遮挡其身形纤细,玲珑有致,看起来多半是个女子。他只呆了片刻,便依稀猜到了对方身份,心中顿时一凛,摸索着便要爬起身来。这一摸索,才发现方才绊倒自己的东西竟是先前被击飞的断云剑,他赶忙抓了剑直起身来,和羽阳以犄角之势与前方那两人对峙起来。 羽阳却没有他那么如临大敌的模样,只向来人扫了一眼,才道:“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遮遮掩掩,唐秋。”他直呼了对方名讳后,又勾起唇角,露出个冰冷笑意,“或者说,应该叫你秋笑蕊才是。” 这话一出,沈燕澜不由大吃一惊,他只料到这女人是唐门毒医唐秋,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是当年被魔剑子掳走的秋笑蕊,正想再细问几句,就听符玉发出一声尖锐长笑,不知怎的,那笑声竟有几分颤抖,只听他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秋……秋姨怎么会是秋笑蕊!” “秋姨……”羽阳低低重复了这两个字,又看向那女人,对方的面具如同僵木,什么也看不出,他却好像看到了什么满意的东西似的,偏头望向符玉,“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明真,难道从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么?” 那沉默的女人身形微微一颤,上前一步:“你……” 符玉仿佛感知到羽阳未曾说出的话似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是说……”他飞快地看了女人一眼,又转过脸,对着羽阳恨恨笑了起来,“不可能!你胡说!秋姨就是秋姨,我娘亲早就死了。” 那女人听见这句话时,蓦地回头,望向符玉,却是道:“你脸上隐有青气,是中了什么毒?” 符玉根本顾不上回话,他情绪激动,直望着女人的眼睛:“你先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你真的是我……” 还没等他说出那个字,女人就扬起手,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清脆之声甚至传到了十几步外沈燕澜的耳朵里。 女人口气忽然严厉:“我问你中了什么毒!” 符玉被打得有些懵了,他瞪大眼睛看了女人片刻,眼神中忽然露出几分恐惧,嗫嚅着道:“他说是……子规啼……” 女人一听见“子规啼”三个字,眼中立时闪过惊疑之色,抓过符玉衣袖,向上一掀,便看见对方手肘内乌青纹路,隐隐已有泛黑之色。她转过头,直看向羽阳,忽然连声冷笑:“子规啼,当真是子规啼,唐骞的儿子,果然出手不凡。” 沈燕澜听她笑声中满是戾气,以为她要向羽阳不利,忙紧了紧手中的断云。谁知那女人并未向他们动手,而是从怀中拈出一把金针,抬手就封住了符玉浑身要穴,而后低低喝道:“坐好,不许乱动!” 符玉被封住穴道,一举一动都十分艰难,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坐好,就见女人指间银光一闪,转眼就割开了他手臂上血脉。他毫无防备,顿时发出一声惨呼,可女人充耳不闻,更是视一旁的沈羽二人如无物,连连下刀,不一会就将符玉割得血色淋漓。 沈燕澜没想到她下手这样狠辣,一时有些被吓到,小声向羽阳问道:“她这是做什么,给他放毒血么?” 羽阳神色淡漠地道:“子规啼的毒与其它毒药大不相同,只汇聚在骨髓心脉,便是将他浑身的血放干净也于事无补。” 沈燕澜听得奇怪,不由又向那两人投去目光,只见那女人已放下银刃,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粉末一一倒入符玉伤口之中。那粉末碧光粼粼,显然不是什么良药,而符玉更是痛得嘶吼着嚎叫起来,他眼中血丝密布,浑身的冷汗像雨水似的滑落,只叫了片刻就声嘶力竭,浑身剧颤着晕了过去。 女人见他晕厥,倒似松了口气,一手握住符玉脉门向他传送内力,而后才抬起眼睛警觉地向这边望了一眼。 沈燕澜直看到这里才确信对方当真是在为符玉疗伤,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上刑似的医治之法,难免有些目瞪口呆。 他身旁的羽阳却抬了抬眉毛:“毒医之号果然名不虚传,她竟知道子规啼的厉害之处,先将符玉浑身血脉切开,而后填入孔雀胆到他体内,再用内力疏导,将这两种剧毒汇于心脉,若是用量刚好,或许便可抵销子规啼的毒性。” “她方才用的是孔雀胆?”沈燕澜自是听过这赫赫有名的剧毒,顿时瞪大眼睛,“听说孔雀胆沾之即死,她竟然拿来给符玉解毒,若是错了一点剂量……岂不是让他死得更快?” 羽阳依旧一脸淡漠:“这或许正是她有胆识之处,换了旁人想必不敢拿亲生儿子这样冒险。” “亲生儿子……”沈燕澜愣了愣,忽然想起先前羽阳说的那些话,不由问道,“你是说她竟是符玉的生身母亲?而且你方才还说她就是秋笑蕊,可秋笑蕊不是早年便不知所踪了么?江湖人都说她因丈夫被魔剑子杀死,愤而自尽,怎么却变成了唐门毒医,又与魔剑子诞下了符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着他这番问话,羽阳只微微皱眉:“此事说来话长。” 沈燕澜也知道现下不是闲话的时机,可又按捺不住,嘀咕道:“先前提起毒医时你还不曾提到这些,怎么现在才说?” 羽阳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才知晓。” 沈燕澜这才明白过来:“是了,方才那叫唐阙的少年说有唐大小姐的话带给你,想必就是这些话?” 羽阳听他提起唐暮雪,脸色忽然就是一沉,不知想起什么,竟没有答话。 沈燕澜见他不肯多言,只好自顾自猜测起来:“这么说来,这个唐秋当年被逐出唐门后便化名为秋笑蕊投身崆峒派门下,之后又与魔剑子……”他说到这,晃了晃头,似乎仍有些想不通,“我记得魔剑子神功大成后便闯到崆峒寻她,可她那时已与崆峒派简鸿轩成了婚,简鸿轩与魔剑子当场便争斗起来,被他一剑杀死。这么说魔剑子与她有杀夫之仇,怎么她竟还……” 羽阳冷然一笑:“什么杀夫之仇,明真杀了简鸿轩一事,只怕正中她下怀。毕竟那时若非她一纸书信,明真又怎会应邀而来,更不会与简鸿轩交手。” 沈燕澜听得一愣:“什么信?” 羽阳见问,想了想,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给了他。 沈燕澜莫名接过,展开一看,脸上顿时浮现出古怪的神色:“这……这是秋笑蕊写给魔剑子的信?看这信中称呼,倒是亲昵异常……” 那信并不长,被他三两下翻看完,而后恍然大悟似的扬起眉毛:“这信看似叙旧,实为诉苦,写的都是她成婚之后郁郁寡欢之辞,如泣如诉,我见犹怜。那魔剑子对她用情至深,想必看完之后再不能自持,所以立时动身去了崆峒。”他说完,又捅了捅身旁的羽阳,“不过,这种陈年老料,你是从哪翻出来的?” 羽阳淡淡道:“是上章部弟子奉了唐暮雪的令,搜查唐秋底细时从她屋内暗格中找出来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上章部在唐门中一直专司情报,还算可靠。” 沈燕澜听说,这才明白他们是如何查出唐秋与秋笑蕊实为一人,毕竟一个人的名姓样貌可以改变,字迹武功却难以掩藏。如此说来,这信应是件重要证物,他不敢再在手中胡乱翻看,赶忙递还给羽阳,而后才道:“记得师父说过,魔剑子当日离开崆峒后便直奔蜀地,唐门这才发了天绝令请众多武林同道前来捉拿。我先前还觉得奇怪,蜀地并非是魔剑子故里,对他来说应该十分陌生,为何他偏偏逃到这里,现在想来,应该是秋笑蕊,也就是唐秋将他带到了此处,对么?” 羽阳点了点头。 沈燕澜又摸着下巴,想起另一件事:“所以说,当日千机塔大火,救走魔剑子的也是她。她既是唐门毒医,医术高超,所以这些年能够为魔剑子治伤续命,还和他生了孩子,”他说到这,又微微皱眉,“他二人行事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莫非是情之所至,难以自拔?” 羽阳听到这里,大皱眉头,似乎很不以为然:“若说情之所至,明真或许是如此,可她……” 沈燕澜说完,也微微觉出哪里不对,当年魔剑子与崆峒结下血仇,除了被杀死的简鸿轩之外,还有秋笑蕊失踪一事着落在他身上,之后崆峒便纠集了大批武林同道前来抓捕他。倘若秋笑蕊对他一往情深,又怎会坐视他因自己的事被众人围攻,反而置身事外,销声匿迹。他心中疑惑,踌躇着问:“可她若不是因情,又何必与魔剑子纠缠至此……” 羽阳一语道破他的疑惑,“她只是想利用明真搅乱武林罢了。” 沈燕澜微微吃惊:“搅乱武林?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羽阳目光冷厉,又露出方才的阴沉之色:“自然是为了报复唐门。” “报复唐门?”沈燕澜愈发不解,他刚想说,这些事和唐门又有什么关系?却忽然想起当年千机塔大火,魔剑子脱逃之事至今还是唐门在武林中遭人诟病的因由。他师父聂清濯也说过,魔剑子在唐门手上下落不明,让唐门声名大大受损。昔年谁不知唐门蜀中世家,被称作武林第一重地,机关精绝,守卫森严,谁想却连个人都看不住。唐骞英年早逝,说不定也是因为此事心中郁结所致。 以往师父提起唐骞时,总没有几句好话,故而沈燕澜也不怎么当真,此时想来,这番猜测倒是入情入理。他此刻已知道唐骞是羽阳的父亲,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神色阴沉,想来是想起亡父的缘故。 他心下感慨,却又觉得奇怪,他只知道唐秋当年因用活人试药被赶出唐门,却不知她为何对唐门生恨至此。其中缘由,他见羽阳不肯说明,也就没有再问,只是道:“这么说来,她这些年费尽心力将魔剑子治好,是想等他恢复功力,继续为她所用?” 羽阳缓缓摇头:“不止如此。当年明真被翠虚师兄和聂前辈合力打得经脉尽断,我猜她当时也并没有把握能救他活命,便是侥幸救回,明真那身功力能否恢复也是难说。所以她又收养了那对双生子,让他们跟随明真修习他自创的心法,好让明真即使成为废人,也不至于一无所用。” 沈燕澜听他口气冰冷,似是说在那女人眼中,不管是魔剑子,还是那对双生兄弟,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而已。他一时还不敢相信对面那个纤纤弱弱的身影就是在武林中掀起无数波澜的幕后推手,心下微微惶然:“所以,她做了这么多,难道还是想要对唐门不利?从那对双生子去丐帮夺药开始,他们就打着唐门的旗号,在武林中寻衅结仇。现在魔剑子已拿到六阳修髓丹,功力应是恢复了大半,不然昨夜也不会在唐家堡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眼下各派掌门还陷在堡内,若是他们有什么不测,只怕各派又要怪罪到唐门头上,那可就糟了。” 他所说的,羽阳应是早已想到,此刻只淡淡点了点头。 沈燕澜想了想,悄悄向他耳旁凑近:“不如……我们趁她专心为符玉疗伤的时候,将她擒住,以绝后患。” 羽阳转头瞥了他一眼:“你或许不知,唐秋不止是医术高超,连身手在唐门中也算排的上号的。你我若倚仗扶光剑法,或许还能与她一战。可现下你内力都未恢复,还是不要痴人说梦的好。” 沈燕澜这才想起自己中的蚀神香药效未过,微微有些恼怒:“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那里疗伤,一会治好了符玉,岂不是麻烦更大?” 羽阳却只是摇头,抱着剑好整以暇地道:“不忙,让她慢慢疗伤便是。” 这话原本说得平常,沈燕澜却又一次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阴森之意。他迟疑地向羽阳看去,却在竹林摇曳的夜色中,看到对方脸上一片冰冷。 ☆、第四十章 这场夜雨依旧下得连绵,竹林中雨声滴答,不绝于耳。 只听“啪”地一声,是一滴雨水从竹叶摇摇坠落,滴到了符玉的额头上,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直按着他脉门的女人顿时察觉到他的醒转,立刻问道:“你觉得如何?” 符玉睁开眼时还有一瞬的茫然,过了片刻才想起抬手去看自己的肘弯,只见肘弯处的乌青已然消失,这才连声笑了起来:“秋姨,我就知道,你能救我……” 一旁的沈燕澜听见他们对话,不由心中暗叫糟糕,又有些怪责地看了羽阳一眼,心道你方才若是直接动手取他性命该有多省事,何必跟他絮絮叨叨说那么多废话,现在眼看他死不了了,小丁的仇非但没报成,那云箎和剑诀又不知要怎么夺回来。 就在他暗自恼火的时候,符玉已经跌跌撞撞站了起来,他紧紧拉着女人的手,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连声道:“父亲……父亲还在等我们,我们快走……” 他要穴皆被金针封住,手足皆是酸软无力,还没走出半步,忽然身子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女人见他呕血,似乎呆了一瞬,而后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直冲向羽阳,眸中厉色如同刀刃,几乎要将对方射穿:“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沈燕澜还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就听她发出两声尖厉冷笑,像是恨到了极处:“你料到我这法子救不了他,是不是?” 羽阳淡漠地道:“我早已说过,他毒入骨髓,药石无医。不过你这医治之法别出心裁,还算有些见地,若是早上几日,或许能派上用处,”他说到这,漠然瞥了符玉一眼,“可惜这子规啼的毒性每过一日便会暴涨一倍,到了今日,区区孔雀胆早已救不了他。” 符玉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扯住了女人的衣袖:“你们在说什么,我身上的乌青都没了,难道毒还未解?” 女人像是不知要如何答他,双目在他脸上注视良久,才伸手擦去他唇角血迹,喃喃道:“子规啼血,大梦将尽。事到如今……我也回天乏术了。” 符玉听到这句,大为慌乱,连声喊道:“不可能!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这不可能!” 沈燕澜对子规啼的毒性一无所知,此刻满心疑惑,不由悄声向羽阳问道:“他究竟怎么样了?” “子规啼自中毒之后,一月为限,今日便是大限之期,”羽阳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沈燕澜愣了愣:“那他方才受的那些苦岂不是白捱了?” 他这才明白符玉被割得浑身血口,痛呼嚎叫时,羽阳为何一直神色冷淡地抱剑旁观:“原来你方才不肯阻拦他们疗伤,就是想看着他白白受苦?” 羽阳见问,只是微微扬起唇角,像是默认了。 沈燕澜全然没料到他心机竟能这样深沉,稍稍呆了片刻,又看向符玉。只见符玉现下情绪激动,身上刀痕不免绽裂,染得周身血迹斑斑。他抓着女人的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哭喊几句后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指向羽阳:“他有解药,他有子规啼的解药。” 女人怔了一怔,很快向羽阳看来,口中却冷笑道:“子规啼的毒方早年便失传,后来是唐骞费了不少功夫才重新研制出来,可这毒从来就没有解药,他又是哪里来的解药?” 她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却在羽阳身上上下扫视,似乎是在猜测他把解药藏在何处。 羽阳哪里看不穿她的意图,不急不缓从袖中拿出一枚丸药:“你想要解药也不难,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 女人见他这么简单便拿出了解药,愈发显得狐疑:“哼,我又怎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 羽阳似是料到她有此一问,指间稍一用力,将那丸药剖为两半:“你既号称唐门毒医,药的真假想必还看得出来,饶你半颗,拿去验过便是。”说着,将那半枚丸药向唐秋弹去。 唐秋伸手接过,只在鼻尖一闻,眼中便闪过奇异光彩,似乎已将药丸的成分猜出了十成十。 沈燕澜不无担忧地在羽阳耳旁道:“你不怕让她知道了解药的配方,自己回去研制么?” 羽阳轻轻摇头:“就算我将配方给她又如何,解药配成需要不少时日,到那时……” 他说到这,便住了口,然而后面的话沈燕澜已猜到了,想来是说到那时,符玉坟头的草怕是已经长得老高了。 那边唐秋将那半枚药丸验过后,转手便递到符玉唇边让他服下,而后才看向羽阳,语气稍有缓和:“说吧,你要问什么?” 羽阳没有急着开口,只面色阴沉地看了她片刻,才问道:“你们此番在唐家堡外纵火,又屠戮内堡弟子,还将唐离唐暮雪、十大长老以及各派掌门全都围困在堡内。可唐家堡向来戒备森严,机关繁杂,便是明真恢复了十成十,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做到这个地步。堡内定还有你的同谋,那人想必有些来头,他是谁?” 沈燕澜从他问话中隐约听出,原来唐家堡内不止是失火争斗这么简单,竟连唐门门主和各派掌门都身陷其中,怪不得他方才提到唐大小姐时羽阳神色不豫,想来是不知他们在堡内安危如何,忧心所致。 唐秋听完问话,目光微滞,而后才低低冷笑了两声:“什么戒备森严,机关繁杂的唐家堡,你以为如今的唐门还是你父亲在时的唐门么?唐离病弱多年,久不管门内之事,十大长老各自为政,根本不把门主放在眼里。唐暮雪前些时候在门中查天罗红莲时便四处碰壁,这事你不是知道么?若非如此,又何必借你的云箎去号令了众长老。啧啧,堂堂唐门大小姐,竟是要用前门主信物才能指使得动手下的人,何其荒谬。试问如今这样散沙般的唐门,又何必要什么同谋?唐逸公子,你实是想多了。” 羽阳显然不愿听到这个旧称呼,眉头微皱,同时转了头看向符玉:“那半枚解药只能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你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糊弄我,看来他在你眼中也同明真一样,只是个不重要的棋子而已。” 一听到这话,符玉脸上神色立刻扭曲了起来,见他如此,羽阳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又继续向唐秋道:“既然如此,他的死活想必你也不放在心上,这药也就不必留了。”说着,将剩下的半枚药丸往手心一握,似乎转眼就要将那药捏成齑粉。 唐秋的目光本就牢牢钉在他手上,此时刚察觉他要毁药,身形一晃便抢上前来,扬手就去强取羽阳手中解药。 羽阳哪里容她近前,衣袂当风,周身冰寒真气刹那涌出。谁知唐秋只是虚晃一招,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同时袖中飞出一道金色光芒,光芒所指之处,却是沈燕澜。 沈燕澜吃了一惊,立刻便要飞身躲开,无奈丹田空虚,脚步便迟缓了许多,所幸逍遥派凌波微步极其飘逸精妙,让他堪堪躲过了一击。那金光颇为有力,又挟着呼啸风声在他身后连连响起,他根本不及回头去看,只管绕着竹子闪躲,却不料在闪躲中忽然踢到一截曝露在外的竹根,一下栽倒,而那风声已攻到了他颈后。就在这时,头顶一道银练似的剑光照落,是羽阳纵身而起,一剑挡住了他身后的攻势。 沈燕澜这才得空回头去看,只见唐秋袖中的那道金光竟是条长鞭,不由一怔,想起齐双云和崆峒诸女的兵器也皆是长鞭,心下更加确信,她果然是师从过崆峒派。然而唐秋手中的鞭子与其他人的似乎又有不同,金光闪烁,不像是寻常皮制的长鞭,倒像是用数股金色丝线缠绕而制。他在情急之下,心头还是闪过疑惑:这唐秋看着并不是张扬之人,为何要用这么扎眼的鞭子。 就在他暗自奇怪的时候,唐秋手中的长鞭已灵蛇一般绕上羽阳手中琢光,鞭身与琢光剑气裹挟在一处,顿时发出不绝于耳的嗡鸣之声。 沈燕澜听这动静,似乎那女人的内力根本不在羽阳之下,说不定比他还要强劲,一时有些惊骇。然而他们这内力相较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柔软长鞭就“铮”地一声从琢光刃上绷起,若非琢光是把难得的神兵,只怕立刻就要被这股力量绞碎。 饶是如此,羽阳手腕也遽然一颤,这才得以抽回琢光。 沈燕澜与羽阳一同习剑多年,对他那手剑法再清楚不过,昔年曾有吐蕃番僧来天山挑战,手持金瓜流星锤连败天山数十名弟子,最后却被羽阳用三招剑势击退。那金瓜流星锤少说也有百十斤重,当时径直砸在羽阳剑上,他手腕也未曾震动分毫,反而挥剑而出,将那流星锤斩成了两半。 看来这个唐秋远比想象中棘手,方才羽阳按剑不动大约也有此顾虑。沈燕澜默默想道,而后又有些忧心地看向他们,这一看,却又是一惊。只见方才还如同蛇一般柔软的长鞭此刻已在女人手中绷得笔直,像是化成了一柄金色长剑,鞭梢尖锐,正向着羽阳周身要穴疾刺。 若是一柄真剑,羽阳绝不至于在对战中吃亏,可那却是长鞭化成的假剑,全靠唐秋已内力灌注,一时极韧一时极柔,让羽阳不由微微皱眉,露出疲于应付之色。 沈燕澜在一旁看了片刻,更加忧心,只觉这女人的鞭法诡异莫测,羽阳所使的天山剑法大开大合,被她缠着根本无法施展,但若是用逍遥派的迷蝶剑法,或许可以破解。他下意识想要趁势出剑,却忽然想起自己内息空空,连递剑的姿态都像闹着玩似的,毫无气力。 唐秋回首一望,却正看见他意欲提剑的姿势,眸中寒光一闪,手中长鞭刹时转过方向,向沈燕澜挥来。 沈燕澜立刻想要故技重施,使出凌波微步躲开这一鞭,却不料那长鞭在空中忽然绽开,从鞭身上飞出无数细如毛发的金针,雨一般向着他落下。还不等他发出惊呼,羽阳早已隔空一抓,用内力将沈燕澜从那针雨中扯了出来。 不等沈燕澜站定,唐秋反手一鞭,又是一波针雨落下,而后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金针被羽阳用剑一一挡开的声响。沈燕澜现在既无真气护体,也无力去舞剑格挡,只能暂且躲在羽阳身后,心中隐隐有些惊惧。暗想这唐门毒医名声在外,暗器上所淬的毒只怕不比那子规啼弱,羽阳虽剑法强劲,可这暗器源源不绝,只要他稍有不慎,漏了两针,他们恐怕就要性命不保。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唐秋已趁着发射金针的空隙纵身跃起,从空中挥了长鞭过来,鞭势凌厉,竟是绕过羽阳,直取沈燕澜的脖颈。 前方羽阳手中琢光正在针雨中挥舞得密不透风,撤回不及,眼看鞭梢已探到眼前,沈燕澜情急之下只好抖出断云。他内力空虚,暂且使不出什么费力的招式,便使了一招最省力的“芥为之舟”。以唐秋的功力,用这招“芥为之舟”去挡她的鞭子,便如螳臂当车一般,甚是徒劳。谁知他这轻飘飘的一剑刚一使出,身后便有冰冷剑意汹涌而至,带动他手中微微颤动的剑刃划出一道雪亮光弧,将他面前的长鞭径直削去半截。 沈燕澜既惊又喜,全没料到自己失了内力的情况下还能与羽阳用出双剑合璧的招式,不由精神一振,方才的惊惧也都抛到了脑后。他知道唐秋内力深厚,只要被她长鞭缠上,自己立刻便要受制,故而仗剑而出,连使了一串繁复至极的迷蝶剑法,好让对方的鞭子根本追不上自己的剑势。而他身后的羽阳也像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在他身侧连出数剑,全不是先前一力抗敌的杀招,而是与他回护照应的联剑之势。 其实迷蝶剑法因过于繁复,不利配合,当年被聂清濯选入扶光剑法的只有两三式剑招,沈燕澜在情急之下却是把迷蝶剑法全篇招式用了个遍。羽阳在这对战之中,竟还有余力以天山剑法中能够相互配合的招式在旁呼应。到最后,他二人既像在使扶光剑法,却又全然不是扶光剑法,只怕连聂清濯看了都要目瞪口呆。 唐秋被他二人逼得连连后退,目光一寒,手中长鞭忽然抛起,那金鞭在空中猛地崩裂,却是绽开成一张巨大密网,兜头盖脸向他二人落下。 沈燕澜一看头顶出现的金色巨网,立刻便想起唐门中有道机关叫做“天罗地网”,一旦落下,绝无生逃的可能。他先前便受了内伤,且内息未复,全靠剑法支撑到现在,早已气喘吁吁,此时明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竭尽全力向羽阳那边出了一剑。这一剑的意图自然是想将羽阳头顶的巨网斩开,好让他能逃出生天,却不料他出剑的一瞬间,羽阳也同时向他头顶出剑,这一剑势如山洪,将沈燕澜剑刃的微光裹挟其中,呼啸而出,直泻出匹练般的剑意,正是扶光剑法的最后一式,“朝华夕晖”。 这最后一式从前在练剑时他二人经常练习,只觉对战之中这式剑法过于简单,且威力平平,比起“素月流天”等招式差得太远,故而很少用出。直到今日才发现这式剑法的奥妙之处在于互为荫蔽,同生一体,是以守为攻之势。只见剑光过处,那张巨大金网顿时被撕扯成碎片,连同网内的毒针蒺藜尽数散落在地,而唐秋也被这剑气扫到脸上,委顿在地,连咳出两口鲜血。 就在她咳嗽之时,她脸上所罩的面具也应声裂开,露出了面具下的庐山真面目。 沈燕澜一眼看清对方相貌,倒是微微诧异。他原先预想这女人能让魔剑子对她情根深种,定是生得美艳过人,谁知对方脸色苍白,并无半分明艳之色,右侧脸颊还有一道暗红伤疤,从颧骨蜿蜒到下颌,看起来是道陈年旧伤。撇去这伤不说,若说她相貌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许便是那双杏眼,潋滟动人,看起来和符玉的眼睛倒是十分相似。 唐秋失了面具,立刻便伸手摸向自己脸颊上的伤疤,似乎十分在意被旁人瞧见,眸光中也闪过一丝恨恼之意。 沈燕澜见她受伤颇重,却不顾伤势,反而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脸,心中颇为诧异,而后才明白她戴那面具或许并不是为了掩藏身份,只是为了遮挡那道丑陋伤疤而已。 察觉他定定望着自己脸上伤处出神,唐秋眸中恨意更重,抬手便是一枚寒光,直向沈燕澜飞来。 那枚暗器看似是枚寻常的飞锥,实则内藏机关,一旦扎入皮肉,立刻便会生出数枚微芒小刺,顺着血液向人心脉流去,一时虽不致死,却也极难救治,比淬了毒的暗器更为阴险。 沈燕澜并不知道这暗器的凶险之处,可见她重伤之际还竭力掷出飞锥,想来是拼命一搏,心下大惊,可飞锥转眼已到面前,实在无法避开。羽阳此刻在他几步开外,纵是伸剑来挡,也是绝赶不上飞锥的速度。他在这绝境之中,只来得及向羽阳看了一眼,却见羽阳并未动身,只从袖中将手一扬。指间不知弹出了什么东西,挟着一股劲风,直撞到飞锥上,将飞锥打落在地。 沈燕澜认识他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还会用暗器,况且那手功夫干净利落,只怕最顶尖的暗器名家也不过如此,一时顾不上赞叹,只是暗想,他果然是出身唐门。 唐秋见羽阳打落自己的飞锥,先是眉头一皱,而后脸上血色尽失:“你!” 沈燕澜起初还不知她为何神色大变,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羽阳方才弹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子规啼的那半枚解药。那药丸本就质地松软,又被羽阳用那样强大的指力弹出,早在撞上飞锥的一瞬便碎成渣粒,四散溅开了。 羽阳再不多言,径自飞身而上,一剑抵上唐秋咽喉,冷冷道:“正好,解药已毁,你那同谋不说也罢。只要他还在唐家堡内,我定能将他找出来。”说着,内力一吐,手中琢光顿时浮起一层幽蓝寒冰,“至于你,昨夜堡内血战,死了一百七十名弟子,这笔血债我先找你讨还。” 他口气冰冷,眼看便要一剑下去,将女人纤细白皙的脖颈刺出一个血窟窿,却听不远处有人嘶声喊道:“住手!” 却是符玉的声音。 符玉先前被金针封住胸前要穴,动作缓慢,此刻只艰难地挣扎着向他们爬近了几步。他脸上涕泪纵横,混着沾上的泥水,极其狼狈,只见他竭力举起手里的东西,喊道:“羽道长,云箎和剑诀原物奉还,求你别杀她。” 羽阳面色冷如冰霜,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中剑芒依旧点在女人脖颈上。 符玉惊慌失措,又连滚带爬地向沈燕澜脚边扑来:“师兄……” 沈燕澜如今内力尚未恢复,方才勉力纯用剑法支撑了一场凶险激战,早已精疲力尽,现下拄着断云站在那里,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符玉就要扑到他脚边,却见寒光一闪,竟是羽阳蓦然抬手向这边劈了一剑,剑气直接斩断了一旁高大的翠竹,竹竿直直倒下,带着雨水重重横在了符玉面前。 羽阳声音冰冷地道:“离他远些。” 这句话警告意味十足,显然是向符玉说的。 符玉被他这剑气刮得面目生疼,再不敢向前半步,只得颤抖着向沈燕澜道:“师兄,我知道你已恨我入骨,可我马上便要活不成了,求你……” 沈燕澜看着他含泪望向自己的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初入逍遥派时的样子,孩子气的一小团,也是这样哭得抽抽噎噎。他心下刚闪过一丝不忍,却又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小丁,顿时恨意上涌,冷冷哼了一声:“先前你若不做那些恶事,不打云箎和剑诀的主意,或许还能换得解药,现在这样,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符玉满是泪痕和污泥的脸颊忽然抽动起来,露出个近乎狰狞的笑容:“师兄说笑了,我便什么都不做,羽道长也根本不会给我解药的,”他闭了闭眼睛,像是窃语似的压低了嗓音,“自我亲了你一下,他可就恨死我啦。” 沈燕澜一怔,还没明白他话中含义,就听符玉又喃喃道:“我自小就以为自己没有娘亲,没想到临到死前,却知道她一直就在我身边。你们说她拿我当棋子也好,不肯认我也罢,我既然知道她是我娘,就不能看着她死。这两样东西还给你们,只求二位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话音未落,便觉手上一空,却是被人以内力凌空抓去了手中的东西,只见那白衣道子漠然将云箎束回腰间:“现在不必还了。” 他话中之意,是说东西他已拿去,人他定是要杀,符玉怎会听不出来,他脸色急变,又慌忙道:“慢着……”他仓皇看了唐秋一眼,又看向羽阳,“你说她在唐门内有个大有身份的同谋,此事我并不知晓,不过我们进入内堡,确实有个接应之人……” 沈燕澜听得心中一动,立时问道:“是谁?” 只听唐秋发出一声断喝:“住口!”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被剑指着咽喉,强行撑起身来,双眸更是红得吓人,“谁许你在这胡说!” 符玉被她斥责,瞬间露出委屈的神色,却又压低了声音,向沈燕澜道:“那人……” 沈燕澜听他声音越说越低,心下愈发焦急,刚想凑近去听,就见符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光芒,他忽然警醒起来,疾向后退。 谁料发难的却是那边重伤倒地的唐秋,她趁着二人注意都被符玉引去,忽然一跃而起,向着羽阳的面门掷出一个弹丸,那弹丸瞬间便炸开,却不是霹雳弹那样惊天动地的暗器,而是从球体内绽出了馨香浓烈的一团雾气,迅速弥漫开来。 沈燕澜还不知那是什么,就见羽阳勃然变色,抬剑就向唐秋劈去,他剑刃上早已被冰寒真气包裹,一挥之间便激起肃杀劲风。眼看唐秋逃避不及,那劲风就要向着她身上劈落,符玉不知怎么竟挣扎着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扑了上去,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这变故只在一瞬间发生,接着那团雾气便缥缈散开,将他们的视线全然挡住,只听唐秋在雾后凄厉叫了一声:“玉儿!” 而符玉再没发出任何回应。 沈燕澜怕他们趁机逃脱,立刻就想穿过这怪异浓雾追上去,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羽阳低低道:“退后,空冥花雨,销神蚀骨,万不可吸入。” 他这才吃了一惊:“这是……空冥花雨?”问完之后,才想起看向羽阳,只见对方面色青白,看起来十分不妙。 他慌忙上前扶住了羽阳,又生怕那雾气追过来似的,屏息连退了好几步,才问道:“你怎么样?” 羽阳低低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无妨。” 沈燕澜见他脸色并未和缓,心中愈发慌张,他早先便听过“空冥花雨”的名号,听说是唐门从桃花瘴的毒雾中得到启迪研制出的一种奇异暗器,掷出之时会散出大片毒雾,可后来发现这暗器伤人伤己,又容易受风向操控,所以被弃之不用,没想到唐秋身上竟藏有这样的东西,还让羽阳迎面吸入了这要命的毒雾。 或许是他脸上的担忧之色实在明显,羽阳竟难得地低笑了一声:“放心,唐门的毒还毒不死我。”他虽这么说着,可又忍不住掩了唇连连咳嗽。 沈燕澜哪里看不出他在遮掩,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一看,只见他掌心和白色衣袖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顿时愈发心惊胆战。他们自从一起下山以来,受伤的一直都是沈燕澜自己,何曾见过羽阳受伤吐血。他受伤之时尚有羽阳以内力为他疗伤,可现下他自己内力全无,更无可能去帮羽阳疗伤,所以他此刻极其心神不宁,倒比方才自己置身险境时更加慌乱无措。 羽阳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唇角又漾起一点无奈笑意:“我没事。” 沈燕澜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方才说空冥花雨销神蚀骨,怎么可能没事?”他忽然想起什么,在自己身上乱摸了一阵,才摸出一个龙眼大的珍珠,“对了,你快把这个服下。” 他说着,就将珍珠旋开,原来那珍珠内里竟是空心的,可以盛物。珍珠旋开之时,立刻从中漫出沁人心脾的香气。羽阳都不用看,便知道里面藏着的是那仅剩一颗的玄雪丹,他眼见沈燕澜将玄雪丹送到自己唇边,稍一扭头便让了开来:“这东西是疏导内力用的,给我吃未免药不对症,你方才冲开穴道时受的内伤不轻,还是自己服下为好。” 沈燕澜又急又气:“你当我不通药理么?这丹药中有冰魄雪莲,谁不知冰魄雪莲能解百毒,你快给我吃了!” 羽阳睨了他一眼:“这枚玄雪丹你先前不是宝贝得很,快要送命都不肯吃,现下又何必给我。” 沈燕澜哪里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跟自己打起嘴仗,若不是自己气力不济,简直想要把他的嘴扒开,硬将丹药塞到他口中去。他强自忍耐住,只冷哼一声:“谁说我宝贝这个了,剩这一丸丢又不能丢,整天带着麻烦得很,现在恰好有些用处,还是让你吃了省事。” 羽阳“哦”了一声,从他手中将那珍珠拿过去,仔细端详了片刻:“听说珠玉是收藏药气的上品,上次你那个玉瓶碎了,这枚珍珠又是哪里来的?” 沈燕澜见他迟迟不肯服药,只是问这些闲话,气得瞪了他两眼,才道:“是师父的藏品,这么大的就这一颗,被我掏空了……”刚说到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摆明是告诉羽阳自己极其珍视这枚丹药,才巴巴地找了颗珍珠来存放,一时懊悔得简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羽阳见他脸色红了又白,忍俊不禁般扬起唇角,将丹药递到了他面前:“我用不着这个,倒是你先前说过,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沈燕澜,你该不会食言吧?” 沈燕澜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语塞。他自然不肯说出反悔的话,却也不舍得服下这枚玄雪丹,稍一沉思,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从对方手中取过丹药,直接放入了口中。 羽阳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微微挑眉,露出意外的神色。谁知沈燕澜忽然向前一凑,竟吻了上来,羽阳讶异之下忘了动作,立刻被他趁机撬开牙关,将那丹药渡到他口中,玄雪丹的异香立刻在他二人相接的唇吻间弥漫开来。羽阳原本还想将丹药推回去,舌尖却被沈燕澜牢牢攫住,那丹药本就入口即化,被他们你来我往这一搅弄,早便化尽。 沈燕澜也不知道这么一来,羽阳究竟服食下去多少,更不知能不能解他所中之毒,他心中焦急,结束这一吻时又忍不住在羽阳唇上轻咬了一口,隐隐有些泄愤之意。 羽阳被他咬了这一下,神色倒是缓了些,张口刚要说话,就听毒雾那头忽然传来响动,只见隔着茫茫雾气,隐约有个身影歪歪斜斜掠上竹梢,似乎是唐秋。她轻功原本极好,不该发出这样大的响动,眼下显然是受伤不轻,勉力提气跃起,脚下很有些不稳。此外她手中似乎还横抱着一个人,想来不是别人,应当是符玉。 沈燕澜一眼看见,惊呼道:“他们要逃!” 因隔着雾气,他看不见唐秋脸色,只听对方在雾那头恨笑两声:“唐逸,我儿血债,改日定要向你讨还。” 沈燕澜听得心头“咯噔”一声,暗想,怪不得她没有搀扶着符玉,而是用这样费力的姿势抱着,原来符玉已经死了。他起先对符玉生恨已极,此刻知道对方当真死了,心里却忽然一空,有些哀叹之意。 羽阳听见这句,神色却无半点起伏,只冷冷回道:“待唐家堡内再见之时,我们确实有几笔账要好好算过。” 只听唐秋在雾那头又连连发出凄厉冷笑:“唐家堡如今生门已闭,死门大开,你们若是有胆,尽可以来闯一闯。” 她原本说话还算内敛平静,此刻却显出疯狂之意,想来符玉的死确实让她遭受重创,以至于乱了心智。待她撂下这句,便纵身远去,只留下身后这片浓而不散的“空冥花雨”。 沈燕澜怔怔望着那片大雾许久,才听羽阳在他身边道:“走吧。” 他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问道:“去哪?” 羽阳不知是方才服下玄雪丹的缘故,还是唐门的毒对他真的不起效用,此刻脸色已好了许多,他觑了沈燕澜一眼:“你现下内力还未恢复,还是先回客栈,再做计较。”顿了顿,又问,“其他人也中了蚀神香么?” 沈燕澜这才想起客栈里的一干人等,忙道:“狄兄他们大约都中了招,还有小丁……”他想起小丁,心头蓦然就是一沉,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痛惜之色。 他向来豁达,简直是有些没心没肺,所以就连羽阳也极少见到他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他望着沈燕澜默然片刻,再不多问,只伸手在对方脸上轻轻一触,而后转身就向竹林外走去。 沈燕澜默默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心中一个莫大的疑惑,忍不住问道:“羽阳,你先前说符玉中了子规啼已有一月之期,难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察觉到符玉的身份不成?你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羽阳脚步一顿:“没有,”他回头看向沈燕澜,眸色浅淡,语气却冰冷,“我要是早些察觉,又怎会让他活到现在。” 沈燕澜更是奇怪:“那你为什么……会向他下毒?” 羽阳一时没有回话,只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沈燕澜现下脚步虚浮,即使对方没用轻功,追赶上去也颇有些力不从心,他跌跌撞撞追了半天,好不容易扯住羽阳的衣袖,又追问道:“若说一月之前,我们不过刚刚离开丐帮,相处得还算和气,便是他稍有些细微末节触怒了你,你也不至于向他下这样狠辣的奇毒。难道你对他还有别的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羽阳眉头微皱,极其无奈地向他看了一眼,似是察觉到他气力不济,索性停了一停,伸手拿过他手中断云,又揽了他的腰,挟着他纵身而起,直向唐家集的方向赶去。 沈燕澜还记着他先前中了“空冥花雨”,也不知恢复了几成,他生怕羽阳是勉强提气施展起轻功,更怕此刻东问西问会分了羽阳的心,所以强忍着没有再出声。谁知羽阳却贴着他耳边开口道:“今日是七月十七,你倒是算算,一月之前我们在哪里?” “一月之前不就是六月十七,我记得我们六月十五从洞庭湖上岸,后来在山谷中遇了埋伏,我不巧被烈云刃暗算,待醒来时便已是在……”沈燕澜回想到这,恍然大悟,“张氏山庄?” 羽阳似是磨了磨牙,又低而冷地在他耳边问道:“那你说,我为何给他下毒?” 沈燕澜听他口气危险,顿时想起在张氏山庄那夜,符玉潜入他房中偷偷亲吻他的事来。而后才明白了符玉方才所说的那句:自我亲了你一下,他可就恨死我啦。 “你……你是说……”沈燕澜讶异之下,简直有些结巴了,“只是因为符玉亲了我,你就给他下了子规啼?” 羽阳见他满脸匪夷所思,眉头顿时一皱,脚下也停了一停。他轻功极快,几个起落便已离开那片竹林老远,此刻正落在距离唐家集不远的一处山坡上,天边夜色将尽,已露出些微熹光,那点薄薄光亮映在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只听他冷冰冰地道:“怎么,我做的不对?” 沈燕澜赶忙道:“我自然不是说你做的不对。”他心想若不是你这子规啼,只怕我今日被符玉挟持了都不知要如何脱身,更不要说为小丁报仇了,这毒自然是下得恰到好处。但是……倘若符玉并非歹人,只是个对自己有孺慕之情的师弟,这样中毒而死,岂不是太冤枉了么? 他犹犹豫豫,不知要怎么向羽阳说出自己的想法,半天才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 羽阳眉头皱得更紧:“什么事?” 沈燕澜有些难堪地干笑两声:“这样会吃醋……” 听到这句话,羽阳终于露出一抹窘迫之色,飞快地扭过头去。 沈燕澜看见他耳廓透出的一点微红,心中莫名其妙地发痒,忍不住嘀咕道:“原来你那个时候就那么喜欢我了啊。” 羽阳耳廓上的红色愈发浓重,口气却是生硬:“住口。” 沈燕澜知道他嘴硬,也不以为意,只兀自想了想,才道:“方才符玉说你出身唐门,我还不大相信,现在想想原来有迹可循。” 羽阳微微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先前见唐大小姐行事,便觉得与众不同,她不过听崆峒派的人说了唐门两三句坏话,便要下毒让人家断去舌头。那个唐秋更是离谱,只因当年用活人试药被逐出唐门,就费心布了那么多年的局,誓要置唐门于死地。而你……”沈燕澜说到这,住了口,又好奇地问道,“你们唐门中人是不是行事都这样睚眦必报,毫不留情?” 他这番话本有几分调笑意味,谁知羽阳听了,面色竟是一僵,他后退两步,才漠然道:“我早已不是唐门中人了。”说完,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下,“唐门行事确实算是睚眦必报,若是换了旁人,给符玉下的便不会是子规啼,只会是断肠散,让他当夜毙命。我下子规啼,是特意留了一月之期可以转圜,他若识趣,再不轻举妄动,我自会给他服下解药,让他从头到尾无知无觉,可谁知他……”他说到这,似乎是想起后来符玉所作所为,重重冷哼一声。 沈燕澜听他说了这些,倒是有些呆住,他知道羽阳以前做事,从不会向他说明前因后果,现下显然是为了不让自己胡乱猜测,才开金口解释了这么多,心下顿时生出隐约的雀跃,却又忍不住问了个无稽的问题:“我说怎么从未曾见过你用过毒,原来你是经常给人下毒之后,又趁其不备将毒解了么?这么说来,从前在天山,我惹怒过你许多回,你是不是也给我下过毒来着?” 羽阳怎么也没料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时失语,只背过身去,冷冷道:“我若给你下毒,定是乌夜啼,让你从今以后都闭上嘴。” 沈燕澜听了这句威胁,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不信你会舍得断了我的舌头,你难道忘了,我舌头的用处可多得很呢。” 羽阳听了这句,不知想起了什么,猝不及防涨红了脸,正要回头让沈燕澜住口,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尖锐鸣响,而后在半空中忽然绽开绚丽火光,正是一枝梅花式样。 沈燕澜在他身后“啊”了一声:“是落梅山庄的讯号,看来他们的人也到唐家集了。” 羽阳看着那梅花状的烟火,微微点了点头。 “也不知落梅山庄的人本事如何,不过现在唐家堡内危机四伏,多些帮手总是好的,走,先去会会他们。”沈燕澜说着,拽起羽阳的衣袖便要向客栈的方向赶去。 羽阳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沈燕澜不知所以,也跟着向他看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从这处山坡上恰好能眺望到身后唐家堡的方向。 只见朦胧夜雨中,那重重叠起的楼阁像是在黑夜中盘踞的巨大暗影,向他们张开了狰狞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