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们为我火葬场》作者:南辛一成【完结】 文案: 1.小时候救过你一命的白衣仙君,是你魂牵梦绕的挂念,长大后你寻到了他,你为他求符水治病,敬仰他爱慕他,他却拿着剑指着你,逼另一个男人娶你…… 2.对你一见钟情的剑客少年,立誓娶你,珍重待你,你能接受他的暴戾残忍,能接受他的忽冷忽热,但是能接受……他爱你,原来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他的心上人吗? 3.算了,跑路吧。 你放下身段,去求你救过一命的人,希望他还念着旧情,让他带你离开——结果被拒绝了。 什么狗男人,你统统不要了。 那一日,魔族入侵,天下大乱,你孤身一人仗剑冲在最前面,自爆灵核,与万千魔物同归于尽,死无全尸。 后来: 剑客少年发疯了一样冲入火海,你却只给他留了封退婚书; 白衣仙君为你哭瞎了眼,抱着你的遗物在山上自焚; 就连那个拒绝过你的刺客,为你屠村,为你弃剑,守在空城里,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而你在自爆灵核之后,浴火重生,逍遥自在。 若是遇到故人找上来,随时准备给他们发be剧本。 刀一次不够,再刀一次。 【全员火葬场,男一男二扬骨灰,cp靳十四】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爽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轻 ┃ 配角:火葬场修罗场,真假千金、替身文,虐渣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今天你爱理不理,明天你高攀不起 立意: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第1章 “你别、乱动……”…… 临安城,自古繁华之地,往来之客皆聚于此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奢豪之态,天下无几。 阮轻办好事,去了趟闹市,一路路过不少商肆,吆喝声不断—— “卖馄饨,薄皮的翡翠馄饨嘞~” “来来来,尝一尝我们这的红糖糍粑,星照门仙姑们抢断手的零嘴!” “仙姑,试试我们家的新茶,刚刚炒出来的雨前龙井哟!” “……” 每每阮轻路过这里,都无法完全对这些盛情吆喝视而不见,她微微垂头,快速地避开迎上来吆喝的人,来到了一家熟悉的商肆门口。 “老板,给我来一碗酒酿汤圆,”阮轻冲里头脆脆地喊了声,末了又补了句,“桂花蜜多放一点!” “好嘞,马上!” 阮轻满意地笑了笑,在一张空桌旁边坐下,手探到袖中,检查那几件关键的物品是否安好。 汤圆很快端上来了,阮轻正了正帷帽,将面纱左右分开了一些,拾起勺子,低头慢慢地吃。 抬手时不小心扯到肩上的伤口,她闷哼一声,动作更加放缓了些。 汤圆软糯,入口顺滑,和着酒酿和桂花的香甜,咬开时芝麻花生的香味在口中绽开,细腻的砂质感铺满口中,再来一口甜酒汤,酥甜软糯一并被送入喉管,味道是一如既往地好。 阮轻缓缓地拌匀,眼神落在商肆门口,仿佛看到了一年前,陆宴之第一次带她来吃这家店的汤圆的模样—— “我妹妹喜欢吃甜的,麻烦老板多放点桂花蜜。”白衣仙君探着头,冲里面的人温声说道。 他身后,少女一身男孩打扮,衣裳破旧,脸上蹭了灰,双手脏兮兮的,正局促不安地看着白衣仙君,清澈的眼眸里漾着明亮的光,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也不曾移开。 陆宴之拿出白净的帕子,替她仔细地将手擦干净,这才将汤圆推到她面前,看着她拿起勺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白玉般的脸庞好看地令她失神。 这是她哥哥,当世无双的英雄。 救过她,帮过她,是她年幼时一直追寻的影子。 从前有多感激他,钦佩他,如今就有多想摆脱。 想彻底斩除他们之间的联系。 她旁边是一家茶馆,几位中年大叔正握着茶杯,嗑着瓜子,姿态散漫地坐在茶馆门口聊八卦,没多久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敢问阁下,是否见过画中样貌的女子?” 阮轻纯属好奇,扭过头去,隔着帷帽面纱,她看到茶馆门口站着一位风度翩然的少年郎。 少年仙君身着橙金色雪浪长袍,手里拿着画卷,腰间悬着一柄宝剑,黑色长靴衬着双腿修长干练,他停在茶馆门口,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一副悠然贵气之姿。 三名中年大叔倾身看画,一人笑道:“公子这画上,是位绝世美人啊!” 少年仙君眼中现出得意之色,挑眉道:“那是自然,这世上可再没有比她漂亮的人了!” 一人拿手挡了挡画中某个部分,犹豫着说:“这么看,是不是像星照门那位新得的千金?” “对对对,这越看越像,好像就是那位女子!” “是不是叫阮……阮轻?” “……” 就在他们身旁,阮轻突然被人提起,心里莫名其妙,面上一阵不自在,愈发好奇地看着那位金袍仙君。 少年是谁? 打听她做什么? 少年仙君急切地拉了张凳子,推袍而坐,拱手行礼,道:“三位,还请与我细说,这画中女子……是叫阮轻对不对?她是何人,现在何处,我要如何才能找到她?” 一名男子面色犹豫,抬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道:“其实……说有点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我记得那阮轻姑娘额上有道疤,若是去了这疤,倒跟你画中人一样了。” “那你说的这位阮轻姑娘,是否有姊妹亲戚?”少年仙君忙问。 “嗐,仙君你是外地来的吧,连这也不知道,这阮轻姑娘……可是星照门掌门的私生女!她若有姊妹,那也是星照门掌门千金陆萱萱了!” “……” 阮轻听到这句话,脸上一阵难看,欲要起身离开。 “荒唐!竟然还有私生女之说?!”少年振袖,冷笑一声,“星照门掌门陆氏一脉恪守家规,怎么会让陆家血脉流落在外,你撒谎也得打个草稿吧!” 被少年厉声反驳,几位大叔面面相觑,半响,一人道:“可是仙君,这事整个临安城的百姓都知道,陆掌门也亲口承认了,这阮轻姑娘就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你若想要找她,得上星照门去。” 少年仙君露出狐疑的神情,收了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位大叔,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指尖敲了敲桌面,道:“跟我说说,这阮轻姑娘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就成了陆家的私生女。” “……” 阮轻无意再听,结了账起身,离开前又确认了一遍,那几样重要仍好好地被她揣在袖子里。 过了今夜,世上再没有阮轻这人,她与星照门再无关系,也不会再回临安城了。 刚踏入山门,便看到一名素袍女子端着手站在长阶上等她。 她身上没有任何赘饰,白衣也有些泛黄了,长发随意地拢在身后,眼神冷淡。 “师父。”阮轻与她隔了两步台阶,双手作揖,扯到肩上的伤口,令她吃痛地蹙起眉头。 席月生看在眼里,眼中漾出一丝怜悯的冷光,轻声问道:“药拿到了吗?” “拿到了,今晚可以用。” 席月生颔首,转身上了台阶,阮轻在后面跟上去。 师徒二人绕了一条偏僻小路,这里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席月生停下来,目光与她平视,道:“离开星照门,你打算去哪里?” 阮轻垂眸,犹豫着说:“我还没有想好。” “总得找个安身之地。”席月生道,“总不能漂泊无依吧?” “漂泊也好,”阮轻想起了一个人,嘴角微微勾起,道,“潇洒自由,无拘无束……” “那总得为生计考虑,”席月生有些责备地看着她,道,“其实为师还是不愿意你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你是陆家正统的血脉,理应去争取本应该属于你的。” “我不在乎了,”阮轻沉着眉,“陆家的东西,我从来没打算去争,以后也不会去争,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已经受够了。” 席冰月一脸心疼地看着她,许久,道:“宴之呢,你也恨他吗?” 听到陆宴之的名字,阮轻面无表情,许久,嘴角勾出一丝嘲讽,道:“他是当世无愧的英雄,我恨他?对他来说有任何意义吗?” “他是你哥。” 阮轻自嘲地笑了下,“陆嘉尘还是我爹,不照样要挖我的灵根?” “……” 席月生拧着眉,“宴之从未想过要你的灵根。” “他不想,自有人替他想着,”阮轻笑了笑,“如今这样最好,我灵根毁了,只是废人一个人,此时假死离开,是最妥当的。” 席月生注视她许久,道:“可我还是希望你留在宴之身边,你若能留下来,说不定能找到治好灵根的法子……” “然后再被他们废一次?” 阮轻笑着说出这话,席月生脸上一阵难看,转过身去,冷声道:“行了,我不会再劝你了。” 话音落下,空气中静了静,一阵风穿林而来,吹得林间树叶簌簌而来。 阮轻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席月生,头埋在她肩上,温声说:“轻儿这一年,承蒙师父照顾了,山长水阔,轻儿不敢忘记师恩。” 雪袍下面,席月生的身子出乎意料地单薄。 只一瞬,她推开阮轻,扭过头往前走,道:“走了就别回来了。” 阮轻在后面跟着她,端着袖子,没脸没皮地笑了下,道:“师父眼睛红了。” 席月生恼怒,加快了脚步,将她甩在身后。 当夜,一切按照阮轻的计划施行。 星照门藏书阁走水,席月生一袭黑衣,放完火故意露出马脚,将一众人从藏书阁引到后山,正赶上了阮轻和陆萱萱对峙的一幕。 时辰算的分毫不差,正好此时阮轻被逼到悬崖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断的剑,她满身是伤,白衣被染得通红,厉声质问陆萱萱:“我灵根已经废了!对你来说完全没有威胁!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陆萱萱正要放狠话,此时他们身后突然出现了很多人,掌门陆嘉尘追着黑衣人追到这里,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萱萱,道:“萱萱,轻儿,你们在做什么?!” “爹!”阮轻喊了一声,眼泪滚落,断剑指着陆萱萱,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陆萱萱要害我!” 话音落下,陆萱萱立刻慌了神,看向陆嘉尘,道:“爹爹!不是我!我是被人引到这里来的!” 陆嘉尘皱眉暼她一眼,扭过头看着悬崖边上的少女,脚尖往前一步,朝她说:“轻儿,你这是做什么,你快回来!” 他往前的时候,阮轻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踩到松石,哗啦哗啦地滚下山崖。 见状,陆嘉尘立刻停下了动作,伸手拦住两旁的人。 阮轻眼眶通红,身体被悬崖上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却仿佛看不见身后的深渊,握剑的手发抖—— 她设想过,此情此境之下,她完全可以指控陆萱萱是怎么害她的,说自己后悔来到星照门,后悔成为他们的女儿,可真正面对着陆嘉尘那张脸,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说出来有意义吗? 他们难道会因为她的死而后悔? 不会的,阮轻知道——陆嘉尘自始至终就没把她当作亲生女儿! 话咽了回去,阮轻面上露出嘲讽的笑,看着陆萱萱,当着所有人的面,字字清晰地说道:“假的永远是假的,你永远也无法成为真的我。” 陆萱萱脸色煞白,顾忌地看了眼周围,众人脸色也是精彩纷呈:陆嘉尘沉着脸,他身后的弟子要么吃惊不已,要么八卦好奇,还有人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陆萱萱气炸了,恼道:“阮轻!你不要胡说八道!” 阮轻表情决然,丢下断剑身体往后一仰,直直地往悬崖下倒去! 那一瞬间,耳边只剩下了风声,其余一切都被抛之脑后—— “轻儿!” “三小姐!” 悬崖顶上的声音迅速地远离,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哗啦啦地倒冲入耳膜,她像一片落叶直直地下坠,仰面看了眼夜空—— 满天星斗犹在,在幽蓝的夜空中,显得静谧而温柔。 按照计划,席月生会在悬崖下面接住她,介时她会服用寂灭散,等星照门的人赶过来,她已然成了一具死尸。 阮轻仿佛呼吸到了自由的气息,睁开眼却看到一抹白影自夜空而来,流星般划过,身影渐渐清晰,离她越来越近—— 陆宴之?! 他怎么来了?! 藏书阁着火,嗜书如命的他不应该继续在藏书阁救火吗?! 她坠崖,他为什么要跳下来?! 他疯了吗?! 脑中各种念头一闪而过,阮轻身子被猛地一扯,一道符篆被无限放大、延长,如长布包裹着她,在半空中将她整个人接住,接着是猛地一荡,她骤然悬停,挂在了半空之上! 阮轻:“!” 一时间,阮轻又气又笑—— 好你个陆宴之,干啥啥不行,坏她计划第一名! 阮轻仰头看过去,陆宴之悬在她上方一丈远的地方,凭着一把插入峭壁的刀将他和阮轻二人挂住。 “放开我!”阮轻忍住剧痛,徒手去撕缠住她的符篆,她知道就凭陆宴之这病弱的身子,很快就会坚持不住,到时候还会连累他一起坠崖! “你别、乱动……”陆宴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阮轻后悔跳崖前丢了断剑,此时任她怎么用力,都破不了那道符篆! 该死,如果她灵根无损,此时想要挣开陆宴之,简直是轻而易举! “你放开我!”阮轻懊恼着,几乎就要上嘴去撕开那破符! 然而就在此时,陆宴之插入山崖上的刀突然往下一滑,他二人跟着那下滑的刀,急急地坠了一段距离,卡在了一道裂缝的尽头,徒然停住—— 而此时,裹住阮轻的那道符直接从陆宴之手里脱落,带着她直直地下坠! 阮轻惊魂未定,甚至还来不及为挣脱了陆宴之而高兴,又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收——!!” 陆宴之目眦欲裂,竭尽全力控制符篆,将她悬在了下方崖壁上的一处断枝上! “……!” 她得救了,但陆宴之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阮轻往上看去,悬崖上大风吹的陆宴之如旗子般猎猎作响,他握刀的那只手臂剧烈地颤动着,眼看着马上就要脱力了—— 阮轻心想,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他吧。 她自始至终就没想死,更不想白白搭上未来星照门掌门的命。 席月生还在崖底,她无法同时救两个人,却一定能救下陆宴之。 就让他这样落下去,让他被席月生救下,她照样可以服用寂灭散,照样可以假死逃脱。 阮轻伸手去拿寂灭散,岂料此时,悬崖顶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女人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宴之哥哥——!!” 阮轻:“?!”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吵,居然就在他们头顶上方?! 阮轻几欲窒息,仰头望去,瞅见陆萱萱真就不顾一切地跳下了山崖,朝着他们笔直地坠来! 阮轻:淦! 第2章 让我去救萱萱! 一个陆宴之还不够,还要赔上一个陆萱萱?! 这一家子人全都是疯子吗?!陆嘉尘为什么不拦着陆萱萱?! 眼看着陆萱萱越来越近,从他们身旁擦过,陆宴之松了刀,紧跟着去追陆萱萱—— 阮轻想都没想,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手臂像断了般地痛。 “放开我!”陆宴之冲她喊道,“让我去救萱萱!” 救救救,你救个屁的救! 阮轻咬紧牙关,全力用在陆宴之身上,拽着他衣襟的手指关节发白,血从肩膀处顺着手臂流下来,“啪嗒啪嗒”滴到了他白净的衣裳上。 再这么下去,她手臂快废了。 阮轻死活不愿意松手,席月生在下面,陆萱萱不会有碍,可陆宴之再跳下去,就是白白送死了。 “你别下去!她不会有事!”阮轻刚松开牙关,身子被陆宴之往下带了带,支着他们的树枝快要撑不住了! 陆宴之红着眼瞪着她,二话不说,开始撬开她的手指,将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扳开。 阮轻快撑不住了,几乎是恳求地说:“陆宴之,你听我一回,行不行?” 陆宴之扳开了她食指和中指,血染了他一身,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阮轻整条臂膀都快失去知觉了,再欲开口,喉咙一阵腥甜,她将血咽回肚子,咬牙说:“陆、宴、之……” “之”字落下,陆宴之强行将阮轻的手扳开,整个人重重地往崖底落去—— 他都不愿意听她解释,陆萱萱的性命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 阮轻醒过来时,人还在熟悉的房间里。 身上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了一下,床边有一碗早已经放凉了的药,除此之外,屋内半个丫鬟都没有。 阮轻坐起身,喝了那碗凉药,盘腿调息,等陆萱萱那边的消息。 到傍晚时,席月生过来,冲她摇了摇头,一脸凝重。 阮轻偏头一笑,淡然道:“陆萱萱怎么样了?” 席月生奇道:“你怎么不问宴之?” “陆宴之死活与我无关,”阮轻舔了舔嘴唇,“我只想知道陆萱萱死了没。” 很好,这很阮轻。 席月生在她床边坐下,道:“陆萱萱摔下悬崖时,为师看的清清楚楚,她身上有一道神符护着。” 阮轻挑眉,“你没救她?” “她有神符,我为何要救她?”席月生大喇喇地抬起二郎腿,支着下巴看她,“神符这种东西不可多得,恐怕连你娘亲宋长老身上都不一定有,至少,宴之身上就没有。” 阮轻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陆家一直以来都把她当宝贝宠着,她有神符,也不算奇怪。” 席月生看着她,蛾眉下面,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淡淡。 阮轻继续问她:“所以,你救了陆宴之?” 席月生淡笑道:“我谁都没救,宴之坠地之前用了符篆,他们都有自保之法,只有你没有。” 阮轻莞尔,抱着席月生的胳膊,声音糯糯的,拖着尾音,“师父,你不就是我的保命之法吗?” 席月生翻了个白眼,“好好说话,别发嗲。” 阮轻:“哦!” 席月生笑了下,露出皓白的牙齿,道:“只是陆萱萱掉下山崖后,惊动了附近的焱雾兽,宴之追上来的时候,她身上被焱雾兽所伤,中了火毒。” 阮轻眼睛亮了亮,“还有这种好事?” 席月生摸了摸鼻子,她是看着陆萱萱受的伤,全程无动于衷,现在想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道:“如果掉下来的是你,为师绝不会让焱雾兽伤你半分,只是……” “当然!我相信师父!”阮轻冲她眨眨眼睛,“师父若是因救她而暴露了自己,那徒弟我要愧疚死了。” 席月生:“嗯。” “说起来,这两兄妹一个比一个坑,”阮轻身体后仰,小臂垫在脑后,靠在床头,缓缓地说,“要不是这两人横插一脚,我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 席月生摇摇头,眼里现出一丝不舍,道:“你先留着那药,下次再寻机会。” 阮轻答应,谢过席月生。 起身时,席月生犹豫着问她:“我屋里有两支金叉子,是你送我的吗?” “那是步摇,”阮轻纠正说,“师父喜欢吗?” 席月生眯着眼道:“能当暗器吗?” 阮轻嘴角抽了抽,道:“能让师父看上去更漂亮。” 席月生脸颊微微一红,说了句“无聊!”转身快步离开了她房间。 阮轻靠在床头,肩膀的伤痛得她龇牙咧嘴。 一夜睡不安稳。 次日一大早,陆宴之过来看望她,敲了两声门,道:“轻儿,是我。” 屋里连个方便差遣的侍女都没有,阮轻只得自己下床,走到屋门前,将门后的木插销栓上,接着回床睡觉。 陆宴之:“……” 他听到里面有动静,也听到阮轻上插销的声音了,知道她还在气头上,在门口等了一会,留下几瓶上好的治伤灵药,这才离开了。 到第三日,陆嘉尘过来看望她,她才下了床,换上常服,还将油头洗了一遍。 陆嘉尘看她气色不好,令她卧床休息,难得地关心了她几句,接着开始问她那天晚上的情况。 阮轻靠在床头,撩了下眼皮,懒懒地说:“那日爹不是全都看到了吗?怎么还来问我?” 陆嘉尘看着她,面上分不清悲喜,许久叹了口气,道:“萱萱跳崖之前,当众发誓,称她不曾害你,我想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阮轻想象着那番情景—— 她才跳下去没多久,陆萱萱为了自证,仗着自己有神符,当众发誓,喊着陆宴之的名字跳崖。想必,还没被阮轻跳崖刺激到的陆嘉尘,当时被陆萱萱刺激得不轻。 她眼神黯淡下去,病恹恹的,冷声道:“爹既然愿意相信她,就不必再来问我了,我累了,想再睡一会,爹请回吧。” 陆嘉尘并未走开,双手负在身后,垂眸看她,良久,道:“轻儿,你还在为灵根的事生气?” 阮轻不答,缓缓阖上眼,朝他摆了下手,示意她不想听。 陆嘉尘并未理会,在她床前坐下来,打量着她,半响,温声说道:“宋笙丞伤你灵根,星照门已经对他做出了处罚,此事与萱萱无关,你别再为此事记恨她。” 阮轻心里好生纳闷,她爹何一口一口给陆萱萱开脱? 陆萱萱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还不清楚? 来星照门这一年的时间,她扪心自问,她日日刻苦修炼,从未去招谁惹谁,跟那宋笙丞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撞见了也基本是绕道走,而他却狠心毁了自己的灵根。 宋笙丞倾慕陆萱萱已久,此事整个星照门都知道。若不是为了陆萱萱,他会平白无故来伤阮轻? “萱萱性情骄纵了些,但终归是你姐妹,你何必为了之前的事,一直耿耿于怀?”陆嘉尘温声道。 阮轻气笑了,掀开被子,瞪着陆嘉尘,冷声道:“掌门,陆萱萱是您宝贝女儿,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我哪里敢记恨她?我配吗?您是不是有点多虑了?” 陆嘉尘面上一阵难看,攥紧拳头,将要开口的话说不出来,叹了声:“轻儿……” 阮轻忍住性子,道:“掌门还是请回吧,我的伤我会自行料理。” “……” 主屋,宋如意对灯垂泪,看到陆嘉尘进屋,立刻仰起脸,满脸期待,起身迎过去,道:“怎么样?她怎么说?” 陆嘉尘摇头叹息。 “她不同意吗?”宋如意语调突然提高,期待化作失望,拳头握紧,眼中现出恨意,“她凭什么不同意?!” 陆嘉尘看她一眼,手在宋如意手背上拍了拍,道:“我没跟她开口……” 宋如意诧异地瞥向他,道:“为什么?” 陆嘉尘又是一声叹息。 宋如意焦急地甩开陆嘉尘的手,怒道:“东海林家的人愿意出面,这是救萱萱的唯一的机会,这事有什么好商量的,直接告诉她结果不就行吗?!” 陆嘉尘按了按眉心,道:“你容我想一想。” “想?还想什么想?”宋如意愤然,“若不是因为那妮子,萱萱怎么会坠崖?其他人坠崖都没事,就可怜了我们萱萱,我现在恨不得,恨不得……”说着,她整个人颤抖着,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陆嘉尘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肩膀,目光暗沉,道:“回头,再让宴之跟她说,宴之的话,她一定会听……” “我看根本不必跟她说!”宋如意转过身看他,咬牙切齿地说,“自古婚事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有道理不同意!” “别说了。”陆嘉尘闭上眼,摇了摇头。 “……” 送走了陆嘉尘,阮轻接着睡了一觉,屋外雨声断断续续,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屋外门廊上,侍女沉香杵着扫帚,看着院墙角落里那棵盛开的红海棠,轻轻叹息。 小陶抱着柴火从院门口路过,好奇道:“沉香,发什么呆呢?”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我在想前两天那位公子,”沉香遗憾地说,“他今天怕是不会来了。” “你发什么春呢,哪里有公子了?”小陶嗤笑着,道,“真有漂亮公子,也守着二小姐那去了,来我们这干什么?” 沉香很不服气,嘟哝说:“有的!” 她前两天都见到了,俊俏无双的黄衣少年,坐在树梢擦拭宝剑,时不时地朝他们院子里投来一瞥。 “好好好,你说有就有,”小陶嬉皮笑脸,“我不就是吗?” 沉香气恼地拿扫帚追着他打,笑骂声渐渐消散在春雨中。 雨下了一整夜,阮轻房中窗户没关,早上又听到有人在谈论—— “哎你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到访的那位贵客,是东海蓬莱阁的人!” “蓬莱阁?那是哪儿?” “啧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蓬莱阁镇守东海,天下第一剑就镇在蓬莱阁!” “哦哦,然后呢?” “蓬莱阁的人过来,说是来我们星照门提亲的!” “哦——是来求娶二小姐的对不对?” “二小姐都快病死了,这还能嫁出去吗?” “谁知道呢,你可别乱说啊,二小姐可是掌门夫妇的心肝肉呢!” 阮轻起床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听到了一句关键话:陆萱萱快病死了? 那她是不是该放鞭炮庆祝一下? 难怪昨天陆掌门过来跟她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原来那焱雾兽的火毒竟是如此厉害? 阮轻挑了件浅紫色的外衫换上,打算出去散散心,顺道去看望她师父。 雨打芭蕉,枝头海棠开的越发鲜亮,阮轻执着伞出门,才走出屋门口,一朵重瓣海棠花旋转着朝她飞来,不偏不倚落在她肩头。 她扬起脸看过去,见一黄衣少年坐在墙头,映在海棠花中,一条腿屈着,一手支着下巴,少年清澈的眸子里盛着笑意。 对上阮轻双眸的一瞬,那抹笑意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少年扶着腰间的剑,招呼不打,轻身一跃,□□走了。 是他? 阮轻好奇地想着,前脚刚刚迈出门,陆宴之后脚来了。 第3章 他们提出的要求,是想要你…… 没见着席月生,阮轻四处走了走,到午膳时分才回来,发现一道青衣身影守在她院门口。 阮轻从后面走近,听到一两声咳嗽声。 不知陆宴之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进去等着,在院门口淋雨,白衣染了雨水,青了一片,单薄的身影站在雨中,仿佛一阵料峭春风就能吹走似的。 脚步声渐近,陆宴之这才回过身看她。 他一夜没睡,眉宇间病态更重,眼下两道淤青,神态疲惫,隔着雨帘,注视着撑着油纸伞的阮轻,苍白一笑,道:“妹妹。” 阮轻快步走上去,将伞丢给陆宴之,从他旁边走过,推开院门,提起裙子走进去,站在雨中,怒道:“沉香!小陶!” 没多久,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急急忙忙从后院跑出来,冲过来,福了福身子,低着头道:“小姐。” “你们怎么办事的,竟让少主在外面淋着雨?”阮轻恼道,“还有没有规矩了?” 沉香怯怯地抬起眼看了下陆宴之,弱弱地说:“少主……少主不是一大早回去了吗?” 阮轻皱下眉头,看样子陆宴之一大早就来了,在她这等了一上午呢,怪不得衣裳湿成那样,她骂道:“到底会不会照顾人,不知道少主身体弱吗?” 听到阮轻关心他,陆宴之眉目神色柔软了些,走到阮轻身后,替她撑伞,温声道:“不怪他们,是我想在外面等你。” 阮轻避之不及似的,从他伞底走开,从沉香旁边走过去,到走廊上,推开门,回身看着陆宴之,语气客气、疏离,“少主有什么话进屋说吧,一会淋了雨生了病,我可没法跟掌门夫妇交代。” 陆宴之笑容渐渐消下去,眉宇染上阴翳,收了伞进屋。 二月春寒料峭,阮轻差了下人去搬个炭火盆来,火烧旺一点,免得少主在她这里受了冻。 陆宴之脱下狐裘,烧了茶。 沉香还在捣腾那炭盆,火没烧好,反而整得满屋子都是烟,夹着一股尿骚味,熏得屋内一众人咳个不停。 阮轻不得不起身去开窗,冷风吹来,陆宴之虚虚握拳掩唇,轻咳几声。 “得了得了,我来吧。”阮轻赶走沉香,蹲下身,拿起铁钳子搭好炭块,对着火盆炭火吹了吹,火焰很快窜了起来,屋里的烟这才消散下去。 “一群废物,”阮轻丢开铁钳,道,“回头叫人把柴房里的老鼠清理掉,老鼠尿在这炭上,烧出来也不怕熏死人?” 沉香和小陶垂着头,连忙答应着退下。 阮轻又给陆宴之拿了件毯子,在火盆旁盘腿坐下,端起陆宴之给她烧的茶,笑了笑,“让少主看笑话了,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你有事长话短说,别平白委屈了您娇贵的身子。” 陆宴之始终沉着眉,握着一枚缺了口的茶盏,喉结滚了滚,道:“对不起。” 阮轻挑眉看他,“少主说什么呢,那日是我拉着你不放手,不让你去救陆姑娘,做错事的是我。” 陆宴之诧异地抬眸,眉头微微蹙着,道:“你记恨萱萱,也在常理之中,我不怪你,我只是……” 只是始终觉得亏待了她。 想到宋如意的话,他欲言又止,饶不知该如何开口。 阮轻喝了茶,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道:“少主时间宝贵,有话还是快说吧。” 陆宴之润了润喉咙,道:“灵根的事,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帮你治好。” 阮轻垂下眼睑,若有所思。 他不是那种空许他人的人,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有事求她罢了。 阮轻看着他双唇一分一合,轻声说:“萱萱中了火毒,命不久矣。” 阮轻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陆宴之放下茶盏,平静地说:“东海林家有血蛟可救治她,他们提出的要求,是想要你。” 阮轻微怔:“我?” “蓬莱阁少主林淮风不知何时看上了你,他想……”陆宴之顿了顿,垂下眼睑,“他想娶你为妻。” 阮轻轻轻一笑,身体微微发抖,扯到肩上的伤,她伏下身子,眼泪快笑出来了。 陆宴之难受地看着她,道:“你别这样……” 阮轻笑的肩膀发痛,那日在悬崖上为了救陆宴之,整条臂膀都快扯下来了,她扶了扶肩,直起身,笑着看向陆宴之,道:“少主,你觉得,我会为了救陆萱萱,答应你这种要求?” 陆宴之双唇抿成一条线,半响,道:“东海林家是剑修世家,你以前说过,你想练习剑法,去东海林家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现在只是废人一个,你还想送我去当剑修?”阮轻嗤笑道,“少主是不是高看我了?” 陆宴之:“灵根的事,我会尽其所能帮你。” 阮轻身体仰了仰,道:“即便你真的能治好的灵根,我也不会以此为条件去救陆萱萱,我就算死,也不会去帮她的。” 陆宴之手指蜷着,胸膛微微起伏,沉着眉,神色不定。 阮轻嘴角勾了下,自嘲地说:“如果是你,就算你挖我灵根,我也无怨无悔。” 陆宴之喉结滚了滚,眼眶微微地红了,难以相信地看着她,声音嘶哑,道:“我没想过要你灵根。” “可是我愿意呀!”阮轻笑着说出这句话,站起身,隔着火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决然,一字一字地说,“灵根给你又何妨?只要能离开陆家,只要彻底跟你们解除关系,不用再见到你们,挖了我灵根又怎么样?” 为了和陆家斩除联系……她竟愿意做到这个份上?!她到底是有多厌恶他们,厌恶他…… 陆宴之猛地一阵咳嗽,身体发抖,手指紧紧地蜷缩着,颤声道:“你……你别这样……” “我实话实说,”阮轻胸腔起伏,情绪有些激动,肩上的伤又被牵扯到了,她转过身,暗暗地抽了口气,“我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当初信了你的话,跟你来了星照门,原以为从此能当一名修士,逍遥快活。” 殊不知,从一个牢笼掉到了另一个牢笼,她以为她找到了亲生父母,以为找到了家人,可没想到他们眼里只有她的价值,她的灵根,可以拿她去东海换血蛟。 炭火上的火焰熄灭掉了,烟雾冲向陆宴之,熏得他眼泪纵横,那双修长的手紧紧抓着衣袖,显得有些狼狈。 许久,阮轻平复了心情,抽了口气,道:“沉香,送少主回去。” 两人才谈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沉香刚刚从厨房那里搬来能够招待客人的点心,便看到眼前这副场面,她放下点心,去拿墙角的伞。 陆宴之伸手示意不必,他缓缓起身,拿过挂在一旁的狐裘,看着窗外连绵的雨,沉吟着,润了润喉咙,道:“轻儿,有一件事,为兄一定会为你做到。” 他转过头注视着阮轻的侧影,一字一字说:“为兄便是穷其一生,横死荒野,也会为你寻来恢复灵根的方法。” 阮轻缓缓闭上眼,没有半点反应。 陆宴之推门离开,没入雨中。 炭是臭的,茶是苦的,连窗户都是合不上的,她这里没一样东西是好的,但偏偏星照门的人一个一个地都来打她主意。 嫁到东海蓬莱阁? 好笑死了,当初她拼死逃离甬都那个小渔村,在靳十四的帮助下来到临安,为的就是不用嫁到河东赵家,去拜师学艺,去实现当一名修士的梦想,降妖除魔,成为像陆宴之那样的当世英雄……啊呸! 到头来,她还是逃脱不了嫁人的命运,这一次还是为了救她平生最讨厌的人。 阮轻知道,她也只能在陆宴之面前嘴硬,等下一步掌门夫妇来逼她,她可能真就无路可选了。 说来,这个蓬莱阁少主是怎么回事,天下女子这么多,为什么偏偏看上她了? 看上她这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阮轻决定去一趟掌门那边,趁着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之前,主动去会一会掌门夫妇,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趁着伞,踏着泥泞小路,路过那日起火的藏书阁,来到星绸轩,在外面等了一会。 许久,一名内门弟子路过,唤道:“三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轻回眸看他,道:“夏侯师兄,你知道掌门现在住哪吗?” 夏侯泽面上一阵古怪,一来掌门之女竟然不知道掌门住在哪屋,二来他与阮轻没见过几次面,更没说过话,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旁人都只道他姓夏,殊不知是复姓夏侯。 他正赶着去校场练习,来不及与她多说,指了指身后,道:“陆掌门和宋长老这段时间都住在玉衡宫,看到那座红塔了吗?塔侧就是玉衡宫。” 阮轻作揖道谢,夏侯泽笑了笑,“若再认不清路,我带你去便是。” “三小姐要去玉衡宫是吧?正好我也要去,不如由我为你带路。” 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黄衣少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扶剑,剑眉星目,带笑看她。 见状,夏侯泽默默地收回自己的话,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赶着往校场那边去了。 “是你?”阮轻皱眉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男子,“你也要去玉衡宫?” “正好去跟掌门辞别,”林淮风端着笑,摆了个请的手势,“三小姐跟我这边走吧。” 阮轻狐疑地跟上。 进门时,陆宴之正好从屋里出来,看到阮轻和她身旁之人,露出诧异之色,盯了好半天,直到林淮风走到他面前,道了声:“陆兄。” 陆宴之这才回了一礼,看着他们进去。 ……阮轻压根没看他。 进了宫门,林淮风忍不住一笑,“怎么都说星照门少主陆宴之举世无双、聪明绝顶,可我看他却有点呆呆的?” 阮轻淡笑:“他也没有绝顶,头发茂密着呢。” 林淮风侧目看着她,笑道:“三小姐说话真有意思。” 阮轻不答,林淮风试探着说:“他是你哥哥,你怎么看着不太喜欢他?” “你看错了,”阮轻淡然说,“我跟他不太熟而已。” “也是,陆宴之常年漂泊在外,少于家人亲近,你们不怎么熟悉,也算正常。” 阮轻好奇地看他一眼,心里生出少许好感。 那日在临安城中初遇,这少年便在打听她的过去,原以为他听了那些城中疯传的八卦,多多少少会对她这个“私生子”有偏见,没想到少年谈吐间还格外照顾她的心思。 主殿门口两名弟子见到他二人,忙进去通传了。 阮轻跟着林淮风进了屋,隔着珠帘,远远地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掌门夫妇。 目光落在宋长老身上,她惊愕不已。 这个女人,一月前还在怒斥她,说她欺负了陆萱萱,二话不问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宋如意不愧是万剑宗出来的剑修大能,那个巴掌甩的可真是劲道十足,阮轻当即口吐鲜血,足足三天都没缓过劲来,更别说跟他们解释当时事情经过了。 如今再看宋长老,乍看下去瘦了不少,个头也不像往日那么高了,头发有些蓬松,鬓边现出银发,脸色苍白,眼底还有两道重重的淤青,一扫往日的高傲之色,神情灰败、沮丧。 阮轻心里啧了啧,为了陆萱萱,宋如意可真是操碎了心。 珠帘被掀起,发出清脆声响,阮轻进了屋,朝掌门夫妇行了一礼。 抬眸时对上宋长老的眼,她竟是破天荒地冲自己笑了笑,那张灰败的脸上,现出兴奋之色。 阮轻当即就呆住了,为了确认她没有看错,阮轻又看了眼身旁的黄衣少年,后者正从陆嘉尘手里接过茶,目光不在宋如意身上。 宋如意是真的在冲自己笑。 联想起陆宴之的话,阮轻有点儿能理解她为什么冲自己笑了。 她现在在宋如意眼里,可能不是个人,而是那件可以用来给陆萱萱治病用的血蛟。 陆嘉尘也是,极尽热情地招待她,亲手给她上茶,吓得阮轻哆嗦着差点将茶盏打翻。 再看看玉衡宫的琉璃茶盏,阮轻庆幸自己没有失手,她可从来没用过这么精贵的宝贝。 来星照门一年多,也从来没见掌门夫妇对她这么热情过。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跟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低头看着琉璃茶盏里茶叶,薄薄的龙井如鱼般在绿色的茶汤中游动,她斟酌片刻,道:“掌门……” “哎,贤侄若是喜欢这茶,我让人亲自送你那去,如何?”陆嘉尘殷切地跟黄衣少年说话,完全没有听到阮轻唤他。 阮轻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黄衣公子身上。 林淮风拇指跟食指握着茶盏,嘴角勾起,红润的唇,星辰般的美目,配着少年郎的华服和宝剑,当真是风华无双。 阮轻偶尔会想,若陆宴之去掉了眉宇间的病气,是否也是这般凌厉漂亮? “倒也不必了,”林淮风带笑看着陆嘉尘,眼神却仿佛越过陆嘉尘看着他身后的阮轻,道,“蓬莱路远,来回就得好几天了,何必浪费?” 阮轻嘴角勾起,刹那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一直没问黄衣公子是何人,原来就是东海蓬莱阁的人吗?! 不,看看陆嘉尘这殷勤的态度,面前这人极有可能……就是东海蓬莱阁少主林淮风! 怪不得掌门夫妇如此热情待她,原来是因为她与林淮风一道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下可有趣了,阮轻心想,掌门夫妇怕不是误会什么了—— 她可记得,林淮风在星绸轩门外,跟她说的是:“正好去向陆掌门辞别。” 既然是来辞别的,很有可能他没打算要救陆萱萱,也没打算要……娶她。 恐怕,陆嘉尘这番讨好,半点也落不到好处。 陆嘉尘干笑着,道:“贤侄说的哪里话,这番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若不是你碰巧来了临安城,我女儿的病还真是药石无医,别说这点茶叶了,但凡贤侄想要的,陆某都会尽力为贤侄奉上。” 阮轻砸吧砸吧舌头,觉得刚刚喝下去的茶有点苦。 林淮风神情淡淡,道:“掌门客气了,其实淮风今日过来,是来向您辞别的。” 闻言,陆嘉尘神色一僵,缓缓扭头看向阮轻。 阮轻心虚地垂下头,掩饰住得意之色,听到“啪”地一声,宋如意手边的茶盏摔碎在地! 第4章 双眼潮红,声音克制,中了…… 茶盏从宋如意手边落下,泼了她一身,地上都是茶盏碎片,她看上去狼狈极了,红着眼睛看着陆嘉尘,双唇分开,祈求般说:“贤……贤侄,您看看要不再留几天,您若走了,萱萱的病可该怎么办才好……” “宋长老请节哀,生死由命,你我同为剑修,也知道逆天而行的后果,”林淮风的语气仿佛在谈论春花和秋月,淡漠地理所当然,“修仙之人看重机缘,若我此番强行用血蛟为令爱续命,来日令爱又该如何偿还此机缘?更何况……” 宋如意急忙道:“这你大可放心……” “哎宋长老先听我说完,”林淮风打断她,眼神落在阮轻身上,少年唇角弯起,眼睛里盛着笑意,“我在星照门这几日,似乎听到一桩秘闻。” 阮轻桃花眼微微眯着,低头抿了口茶,不动声色。 主座上,陆嘉尘沉着脸,宋如意更是脸色煞白。 林淮风搁下茶盏,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扶手上敲了敲,鸦羽般的长睫抬起,目光看向宋如意,轻笑着说:“我听说,令爱萱萱姑娘似乎……并不是陆家血脉?” 此言一出,客厅里所有人都暗自一惊。 宋如意又急又恼,连忙摆手,矢口否认道:“贤侄你莫听那些下人瞎说,都是些嘴碎的、没教养的,他们哪里知道实情?” 阮轻也很诧异,林淮风怎么会打听到这个事?难道是因为那日她跳崖时跟陆萱萱说的话?被其他人传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陆嘉尘,果然陆嘉尘也在看她,那眼神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忍不住怀疑陆掌门现在就想杀了她。 林淮风笑着看向宋如意,眼神意味悠长,后者暗暗地抽了口气,咬牙道:“若是萱萱并非我陆氏血脉,我们为什么会为她如此操心?” 是啊,为什么啊。阮轻也想知道。 “我也是这样想,”林淮风淡然说,“星照门陆氏一脉乃法修楷模,怎么可能做出认不清自己亲生女儿的这种糊涂事?” 这姓林的把阮轻的心里话说出来,她心里舒坦,却没有表露,咬了下舌头,可不敢去看掌门夫妇的脸色。 此时的陆嘉尘和宋如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宋如意尴尬地笑着,“可不是嘛……” 林淮风颔首,转头看着陆嘉尘,“所以说,这萱萱姑娘,还真就是陆掌门您的亲生女儿喽?” 陆嘉尘脸色铁青,半响没说话。宋如意拿手肘撞了下他,他才轻声说了句:“是。” “我说呢,”林淮风意味悠长地打量着掌门夫妇,笑道,“若真有鸠占鹊巢的事,那萱萱姑娘何止欠下了这一桩机缘?她占他人父母,抢他人亲友,妨碍他人修道,抢他人机缘,若还是不知悔改这来日可是要遭天谴的!” 陆嘉尘和宋如意脸色又沉了几分,宋如意干笑着说:“贤侄您莫听那些子虚乌有的事,萱萱从未抢夺他人机缘,也不曾欠他人机缘,您若是因为这些谣言,便放弃救治小女,那可真是犯糊涂了!” 林淮风颔首道:“没有就好。” 宋如意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那贤侄您看血蛟一事,是不是可以再商量商量?” “量”字落下,宋如意看到林淮风推袍起身,十分不解,忙道:“哎贤侄这是做什么?” 林淮风起身,朝掌门夫妇行礼说:“陆掌门,宋长老,还请二位宽恕在下。” 陆嘉尘眼皮跳了跳,拳头攥紧了些。 林淮风站在客厅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虚虚握拳摆在身前,俊俏的脸上流露着几分淡漠的笑意,启唇道:“血蛟乃东海不二灵物,蓬莱阁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有幸得到,家父曾经告诫在下,来日若有心仪的女子,可赠以血蛟,与之结为道侣。” 宋如意笑道:“早听说贤侄看上我们家轻儿了,这不正好吗?” 阮轻抿了抿唇,面上一阵不自在。 她也才第一天认识这人,好个屁的好。 林淮风注视着她,片刻后移开眼神,道:“的确,起初我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也曾高兴地想着,若能求娶阮姑娘,与她结为道侣,那也是一桩美事。” 宋如意笑容僵在脸上,知道他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心脏始终悬着。 林淮风摇摇头,遗憾地说:“可惜了,陆掌门亲口承认,萱萱姑娘是您亲生女儿,对外也说阮姑娘只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 陆嘉尘怔然:“这……” 林淮风叹息道:“林家有祖训,林家子弟不得娶来历不明的女子,若阮姑娘真是陆氏血脉还好,如今外人只道她来历不明,是陆掌门的私生子,在下也只能放弃求娶了。” 这下陆嘉尘尴尬极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年前阮轻来到星照门,在入门测验中显示出唯有陆氏血脉才有的雷灵根,之后陆嘉尘便私底下对她用了血禁,连续抽血三次,确定无疑她就是自己和宋长老的血脉。 十七年前宋如意在离焰天诞下她,而后不知何故被人掉包,到如今阮轻找上门来,他二人才不得不承认,养了十七年的女儿并非亲生。 宋如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只要她不承认,阮轻想进陆家的门都很难!然而当时所有人都知道阮轻身上有雷灵根,他们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为了能让陆萱萱继续留在星照门,也为了不让她太难堪,宋如意当时就出主意,让陆嘉尘私下劝说阮轻,劝她暂时接受“私生子”的身份,等来日再为她昭告天下。 阮轻顺从了他们,等到如今,等来了欺辱、责骂,等来了灵根被废,等来了被抛弃、被利用,直到最后一丝价值被榨干。 她倒不介意林淮风怎么说她,只想看看掌门夫妇的反应—— 此时如果为阮轻正名,说不定能换来林淮风回心转意,换来为陆萱萱救命的血蛟……但这就意味着,承认他们之前骗了所有人,承认陆萱萱抢走了她的机缘,这么一来,不仅他们面子上过不去,还累及星照门的名声…… 阮轻抿了下唇,心想:今天这出戏,着实有趣。 权衡许久,陆嘉尘还是决定跟林淮风坦白,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正要娓娓道来,宋如意高声打断他,“贤侄你说得对,阮轻出身低贱,来历不明,的确配不上蓬莱阁。” 陆嘉尘困惑地看向她,宋如意狠狠白他一眼,将他欲要说出口的话逼了回去。 阮轻看在眼里,眸光沉了下去。 宋如意强撑起疲惫的身子,笑着说:“是我们星照门高攀了,只是贤侄难得来一趟临安,这些日子也没好好招待贤侄,你我又同为剑修,不如你再留几日,等寒食节过了再走,你我叔侄间也正好切磋切磋。” 林淮风意外地看她一眼,道:“在下的确有意想跟宋长老讨教,还是等你们忙完丧事再说吧。” 阮轻差点没忍住,笑声漏了出来。 陆嘉尘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宋如意脸色黑的像铁,甚至还能拧出水来,她手指用力拧着帕子,牙根紧咬,强挤出一个笑,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好。” 林淮风挥一挥衣袖,把所有人都惹毛了,也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 阮轻看这婚事吹了,当没自己什么事了,也跟着要走,宋如意喝道:“阮轻你站住!” 阮轻停住,回眸看她,漠然道:“宋长老有何吩咐?” “你往哪去?”宋如意被林淮风气得不行,只得逮着她发火。 “回家睡觉咯,”阮轻嗤道,“难道还有我什么事吗?” 宋如意愈发看她不顺眼,拧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咬牙切齿道:“你今天晚上,到我房间来一趟。” “我不去,”阮轻脊背挺直,冷漠地看着她道,“宋长老,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放肆!”宋如意起身,手按在剑搁上的剑柄上,怒道:“有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吗?” 阮轻摇了下头,语气惫懒,“你不是说了嘛,我出身低贱,哪里懂什么礼数,宋长老不喜欢我这么跟你说话,那我就不说话了呗。” “哐——”地一声,宋如意抽剑,被陆嘉尘按住手腕,他看着阮轻,语气低沉,“轻儿,你好好说话。” “好吧,”阮轻无聊地找根柱子靠着,生怕待会宋如意拔剑来砍她,垂着眸,懒懒地说,“我之前没见过林家少主,根本不认识他,如果说宋长老想着用缓兵的方法,让我这两天去接近他,讨好他,恕我办不到。” 宋如意的计划被她拆穿,倒也没那么气恼了,反而奇道:“你当真没见过他?” 阮轻:“信不信随你。” “轻儿!”陆嘉尘语气严厉了几分。 阮轻扁扁嘴,“我说的是实话,况且林家那位也说了,以我这身份,根本不可能跟他结为道侣,你们刚才若是说了实话,告诉他我到底是谁的种,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宋如意差点气昏过去,一屁股跌坐下来。 陆嘉尘沉默着,叹了口气。 当初听了宋如意的话,委屈阮轻当了个“私生子”,如今看来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决定。 要么送走陆萱萱,要么送走阮轻,他果然还是低估了女人之间的争斗。 阮轻端着手看着宋如意,轻哼一声,“如今你们也没得选了,你们要是真疼陆萱萱,干脆派人去蓬莱阁抢那什么血蛟,再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我干脆死给你们看!” 陆嘉尘猛地抽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宋如意更是喘着气,气得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推倒,瓷片差点溅到了阮轻衣角。 阮轻避了避,弯身福了一礼,竟是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有了之前坠崖的事,他们也知道阮轻是真的不怕死,一时间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才走出玉衡宫,阮轻听到一声轻快的口哨声,回眸看过去,一道橙金色身影从一旁石柱后面走出来,林淮风微微扬了扬下巴,朝她打了声招呼:“阮姑娘。” “林公子,”阮轻朝他颔首,桃花眼带着笑意,“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林淮风偏头看她,马尾轻轻地甩了甩,金色发带如蝴蝶般飞舞,他手扶着剑柄,眉眼间皆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朝她笑,“你不是不认得这里的路吗?我带你走走。” 阮轻眼底的笑意晕开,跟着林淮风身后,不时地拿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这人年纪与她相仿,却仿佛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行我素,快意潇洒。说实话,刚才若不是林淮风把掌门夫妇气得够呛,她也没有胆量跟他们说出那番话。 阮轻也难得地潇洒了一回,看着宋如意那副吃土的表情,她心里当真是快意极了! 初雨后的临安,雾气氤氲,阮轻没有打伞,很快身上覆了一层水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她打喷嚏的声音很独特,像是小猫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惹得林淮风诧异回眸,她垂下头,将衣袍裹得紧了些。 林淮风轻声一笑,朝她走近了些,笑道:“差点忘了,你身上有伤,这里冷,我送你回去。” 阮轻垂着眸,睫毛上的小水珠眨落下来,她轻轻地“嗯”了声,白皙如雪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丝红晕。 林淮风笑容怔住,注视着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掌心掠过阮轻头顶,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头。 阮轻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睑,看到一只漂亮的黑金镂空护腕,以及林淮风微微一怔的神情。 少年的手常年握剑,掌心起了厚茧,骨相却十分漂亮,他刚碰到阮轻头顶,低眸便对上了阮轻澈亮的眼神,抬起的手颤了下,替她弹去覆在头上的薄薄的一层水珠,不怎么自在地放下手,眼神有些闪躲。 阮轻心里一笑,似是为了缓解尴尬,她轻声问道:“今天在陆掌门和宋长老面前,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吗?” 林淮风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润了润喉咙说:“本来想帮你点什么,现在看倒像是我多管闲事了。” “怎么会?”阮轻跟在他后面,有些高兴地说,“今天的事,我还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淮风双手负在身后,玩笑着说,“难道要谢我不娶之恩?” 阮轻忍俊不禁,“这是其一。” 林淮风背对着阮轻,笑容徒然收敛。 片刻后他道:“其二呢?” “谢你替我出了口气。” 林淮风哦道:“如此说来,那传言是真的?” 阮轻抿着唇不回答,林淮风不紧不慢地带路,语气轻松地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阮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打算等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找机会离开星照门,但这些话她没打算告诉林淮风,反问他:“你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林淮风坦率地说:“为了血蛟的事,我把陆掌门和宋长老都得罪了,这星照门怕是待不了了,我今晚就走。” 阮轻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想到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未免有些遗憾,低声说:“也好。” 林淮风回眸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当夜,阮轻用过晚饭,便早早地卧床休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上一股燥热,像是有虫蚁嗜咬一般,她喘不过气,伸手挠了下,身上便难受得更厉害了。 她全身发汗,烫得吓人,黑暗中闻到一股檀香味,她悠悠醒转,揉了揉湿润的眼,伸手去掀被子,蓦地愣住。 她什么都没穿,浑身滚烫得吓人,连身上盖得这件锦被都不是她平时盖的。 阮轻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房间里点着灯,小小的灯火盛在精致的鎏金铜灯盏中,屋内熏着能使人镇定的檀香,桌上放着一柄宝剑。 剑柄花纹繁复,一面镶着金黄色宝石,正是林淮风平日的佩剑。 这是哪?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阮轻身后传出细微的声音,扭头看到一道白影,差点失声喊出来。 林淮风长发披散,阖着眼,穿着白色中衣中裤,背靠墙角,盘腿打坐,如石象般一动不动,见阮轻醒来,嘴角勾了下,戏弄地看她一眼,双眼潮红,声音克制:“阮姑娘,听说在下今晚就要走,便立刻送上门来,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个男子,还被出言调戏,阮轻又惊又恼,抓起旁边的木枕头扔过去:“我去你的!” 林淮风没有避开,或者说根本无法避开,他一动不动,生生地挨了这一下,暗暗地抽了口气,垂眸看她。 阮轻喘着气,扔个枕头而已,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往下栽了栽,陷在温软的床上,有些不真实地看着床幔,以及屋内那盏明亮的油灯。 灯火明灭,她身体像是有虫子爬过一般,忍不住打了个颤,蜷在被子里抱紧了自己。 她隐约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暗道:果然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程度。 第5章 过了今夜,我终归是要娶你…… 玉衡宫一处楼阁里,宋如意正在低头擦剑。 察觉到身后脚步声接近,她头也不抬,从剑身反光处看着对方的影子,两片干枯的唇启开,幽幽地问:“事情办妥了吗?” “我师叔配的药,自然是无话可说,”红衣女子大喇喇往榻上一坐,一条腿踩在木榻上,拿起旁边的野萢往嘴里送,边吃边吐叶子,笑着说,“都脱了衣服扔一张床上了,要是这也能忍得住,那我可真是服气了。” 宋如意嘴角勾起,拿起剑,在灯火下看了看,道:“关他们几天,让蓬莱阁阁主亲自送血蛟过来。” 红衣女道:“信已经送过去了,想必老阁主现在正一头雾水呢。” “看他怎么回,倘若不识好歹,明天再给他寄一只耳朵。” 红衣女啧道:“宋长老,这恐怕就过了吧……” 宋如意眯着眼看她,眸光冷如寒星。 红衣女微微一颤,吃野萢的动作停下来,舔了舔指尖,抬眸看她,惋惜地说:“林淮风这孩子长得怪好看的,我都嫌便宜阮丫头了呢,你要割他耳朵啊,我可真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宋如意冷笑:“我没说一定要他的耳朵。” 只要是个人的耳朵就行,她不信蓬莱阁那老头还认得出来?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闻言,红衣女双目精光发亮,嘴唇染了红汁,仿佛嗜血了一般,柔声说:“这个好说。” 正说着,宋如意忽然凛声:“谁!” 红衣女扭过头看向门外,果然黑影一闪,不待宋如意吩咐,她起身出门去追。 * 阮轻蜷在被窝里,双手扣紧被单,汗水打湿了额发,她咬紧牙关,抱紧了颤抖的身体。 星照门身为名门正派,究竟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阴毒的药? 阮轻初来临安时,女扮男装在酒楼里做过帮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形形色色的风月场合并不陌生,关于男女之事也有一定的了解,眼下这种情况—— 以她的经验来说,应该是被人下药了。 白天,林淮风刚刚拒绝了和陆家结亲,晚上她就被人剥了壳下了药送到林淮风床上,这事稍微动一动脚趾就知道,无疑跟宋如意脱不了干系。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像是一只被捆住的螃蟹,架在了蒸锅上,一动不动等着被蒸熟。 身体甚至忍不住地,生出几分往林淮风那边靠过去的渴望来。 林淮风垂眸看着蜷在被子里的她,额上冷汗涔涔,润了润喉咙道:“床旁有我的衣裳,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上。” 阮轻抽了口气,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林淮风的声音像是抚上来的春风,激得她浑身血液翻腾着,她像只濒死的动物,好半响才从被子里伸出一条手臂,去摸索林淮风的衣裳。 什么都没摸到,林淮风的衣袍挂在不远处衣架上,像一面金色的屏风,灯火下散着璀璨的光,她需要下床才能拿到。 林淮风重新闭上眼,喉结滚了滚,轻声说:“我中的毒跟你一样,此刻也难受的不行,你穿好衣服后,帮我拿一下桌上的剑。” 阮轻有些迟疑,动作微微一顿,心想林淮风这是定下心不碰她了吗? 但他也中了毒,能忍多久呢? 林淮风等不到她的回答,补了句:“辛苦你一下了。” 阮轻从被子里扒拉出一只眼,看他阖着眼,面色潮红,鬓边碎发湿成一簇一簇,胸口汗湿了一片,忍得很是艰辛。 阮轻稍稍放下心,披着被子起身,光着脚下了床。 脚底触到冰冷的地面,寒气冲上来,她膝盖不由地一软,人软绵绵地往前一栽,忙去抓距离最近的支撑物,使自己堪堪站稳。 这么一来,原本立在床旁的衣架和茶几上的东西哗啦啦地倒地,引起巨大动静。 林淮风眼睛睁开一条线,正好看到了她肩上的被子滑落一角,脊椎的曲线凹陷,背部的蝴蝶骨展翅欲飞,光洁如玉的肌肤被灯光覆上一层昏黄,红通通的,似乎透着热气,腰肢看上去不堪盈盈一握…… 他呼吸一滞,忙闭上眼,胸口一股力量冲出,差点冲破他封死的穴位。 阮轻毫无察觉,慌忙拾起被子,拿过林淮风的外袍,躲到一旁的暗处窸窸窣窣地将袍子罩在自己身上。 冰凉的外袍直接触到她滚烫的肌肤,令她浑身一麻,她颤抖着将袍子交领系上,缠了近两圈才将自己瘦弱的身躯裹住,双手在袖中依旧空荡荡的,膝盖以下的小腿直接露在外面,她抱膝坐在地上,冰冷的地板能让她镇静许多,缓了片刻,这才去取林淮风的剑。 林淮风盘腿坐着,缓缓睁眼看她,嘴角勾起来,“阮姑娘,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谁不狼狈呢,阮轻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将剑丢在床上,摸着墙去开门。 “没用的,”林淮风声音微哑,带笑说道,“我早试过了,门外设了结界,还有人看守着,陆家的人待我太热情了,这才几天就给我这么大礼物,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阮轻不搭理他,推了推门,两扇木门纹丝不动,她又缓慢地走到窗户旁,窗户也被人从外面锁上。 星照门是法修世家,有无数种办法将他们困住,更何况他们此时还中了毒,能捱多久都不知道。 阮轻双腿发软,靠着墙坐下来,她歪着头,乌黑的长发垂向一侧,双眼通红,懒懒地看了眼林淮风的位置,心想:如果他碰了自己,这笔账得记在谁身上? 陆嘉尘?宋如意?抑或是陆宴之? 今日她若破了身,来日鱼死网破,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也不知捱了多久,许是大半个时辰,又或者不到半刻钟,她呼吸越发急促,慢慢地往地上栽下去,蜷缩成一团,雾气朦胧的双眼朝着林淮风那边看过去。 林淮风仍盘腿坐着,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嘴角却溢出了血。 她犹豫着开口,“你……封了自己穴位?” 林淮风不说话,片刻后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吐了出来,手扶着胸口,湿哒哒的发丝从耳侧垂下来,眼睛里似有星火燃着。 他看向阮轻,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声音更哑了,“阮姑娘,今夜之后,就算你我清白无事,也会被人议论的。” 阮轻抿着唇不说话。 “左右会被人议论,不如你帮我一把。”林淮风克制着说。 阮轻抱紧膝盖,脸埋在黑暗里,牙根紧紧咬着,许久才道:“你让我怎么帮?” 林淮风冲她一笑,“乖了,转过头去,别看我。” 阮轻侧过身,阖上眼,肩膀抵着门,疲惫地喘着气。 她听到剑缓慢出鞘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极为突兀。 这与她想象的不同,她心里诧异极了。 接着,一声闷哼传了出来。 阮轻手指在小腿上抓出划痕,拧着眉,脸上一阵难看—— 林淮风在做什么? “别看,听话。”林淮风笑着说,声音隐忍、克制。 阮轻心跳如鼓响,她想到了什么,伸手掐了下肩上的旧伤。 “嘶……” 伤口的疼痛令她清醒许多,她垂着头,疼得满脸狰狞,龇牙咧嘴。 这一夜,每过去一刻钟,林淮风都会拿剑在自己身上划上一刀,白衣很快变得破破烂烂,满身是血。 阮轻没有亲眼看到那可怖场面,却始终于心不忍,劝道:“你伤了自己,更加没有可能从星照门离开了。” 林淮风笑说:“这有什么,过了今夜,我终归是要娶你的。” “不必,”阮轻头靠在门柱上,哑声说,“你们蓬莱阁有祖训,不必为了我的名声而违背祖训,你也不欠我什么。” 她宁愿身败名裂,也不想宋如意的阴谋得逞。 林淮风嘴角勾了勾,略带诧异地看她。 熬了大半宿,迷迷糊糊时,阮轻听到屋外有动静。 “少主,宋长老吩咐过了,谁都不让放进去。” “我当然知道,”陆宴之温声说,“三妹妹受了伤,我得确定她无碍,你放我进去。” “不行。” 接着是一声闷响,没多久门被推开,寒风送了进来。 一道白影立在月光和烛火之间,扫视屋内情形,快步朝阮轻走了过来。 阮轻下意识地避开,手抓了抓衣襟,低着头不去看陆宴之。 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可真是够好笑的。 一只手伸过来,捏开她的唇。 陆宴之将一颗丹药送到她口中,皱眉看她,温声道:“再忍一忍,我马上带你离开。” 手指触到她唇上的时候,阮轻克制着偎在他怀里的冲动。 下一瞬,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了起来。 陆宴之一手环过她膝盖窝,一手环过她后颈,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起身时有些意外地看她,低声说:“怎么轻了许多?” 阮轻哆嗦着靠在他怀里,双手抓着他衣襟,勾住他脖子。 忍了一晚上,药性还未散去。 此刻抱住了这个人,就像沙漠旅者终于喝到了水,整个人放弃了挣扎、慢慢放松下来,迫不及待地汲取着清泉。 陆宴之身体僵住,几乎挪不开步子。 一柄带血的剑出现在他面前,林淮风一身血衣,指着他道:“你带她去哪?” 陆宴之喉结滚了滚,“我是她哥,我能带她去哪?” 接着,给了林淮风一粒解药,抱着阮轻出了门,躲过一路的守卫,带着二人来到后山一处荒径。 “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有一道无人看守的山门,”陆宴之从袖中取出一红色小瓶,递给阮轻,嘱咐道:“山门虽无人防守,却有宋长老设的血禁,你带上我的血,离开之后就不要回来了。” 阮轻接过瓶子,看到了陆宴之手腕上的一道伤痕,心里五味杂陈,抿了抿唇道:“你放我们走,陆萱萱怎么办?” 陆宴之沉着脸,转过身去,吐了两个字:“你走。” 林淮风笑了笑,去牵阮轻的手,“阮姑娘,快走吧,一会陆兄改变了主意,可就来不及了。” “陆宴之,”阮轻注视着他,“你为什么突然要帮我?是不是我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她现在人在哪?” 陆宴之没回答,不回头地走了。 如愿离开星照门,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阮轻心有不甘,却毫无办法。 她换上自己的衣裳,给林淮风简单包扎了伤口,找到了陆宴之说的隐秘山门。 说来好笑,这么久以来陆宴之居然还被蒙在鼓里,他当真以为阮轻是陆嘉尘在外面鬼混时生的,为了破宋长老的血禁,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瓶血。 殊不知,她就是宋长老的生女,陆宴之的血能开血禁,她的血照样可以。 她先将陆宴之的血注入血禁之中,观察着血禁之门的反应。 时间渐渐流逝。 良久,血禁都没有反应。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又倒了半瓶血,依旧无果。 “他不会骗你吧?”林淮风抱着剑,观察着那道血禁阵法,“这种事情他能搞错吗?” 阮轻沉吟片刻,收起陆宴之的血,咬破自己的手指。 血滴在血禁之上,淡紫色的光环亮起,照亮着她和林淮风的脸。 林淮风低声咒骂了一句,蓦地笑了出声,“这大概是我活这么久以来,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 第6章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不会…… 阮轻嘴角牵了下,吐了两个字:“荒唐。” 陆宴之居然不是宋如意的血脉?这实在太荒唐了! 换句话说,他们三人之中只有阮轻是陆家的血脉,现在属于他们兄妹的风光,原本是属于她的。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跟林淮风说:“你先下山,我得回去一趟。” 林淮风转身看她,“我跟你一道去。” “不行,”阮轻语气坚决,“这事涉及到星照门机密,我不能带你去。” 林淮风斜倚在山门前,抱着剑说,“好吧,那我在这等你。” 阮轻皱眉,“不用,你回蓬莱吧,我们有缘再见。” “那可不行,”林淮风冲她一笑,“从明天起,整个星照门的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人,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阮轻有点牙疼,瞪着他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走你的,少来这里趟浑水了。” 林淮风偏头打量她半响,认真说道:“那不如这样,我先去临安城,等你半日,若你半日后还未现身,我便来星照门找你。” 阮轻拿他没有办法,道了谢,抱拳说:“今日之事,还请林公子慎言。” 林淮风颔首,与她别过。 天蒙蒙亮,阮轻先潜入席月生的住所,撬开她藏在床头的木匣子,从中拿到了两把钥匙,避开星照门弟子,去了趟红塔。 钥匙插进去,门自动开了。 她面前摆放着无数兵器、法宝,但大部分都积了灰,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看着像没人要的样子。 阮轻拾起一把剑鞘生锈的剑,拔出剑看了看,剑刃上闪着灵动的光辉,便知不是凡品。 阮轻想起数月前,席月生曾送过她一柄剑,外观上虽有瑕疵,但剑身不凡,当时阮轻欢喜得很,抱着能将其培养出剑灵的希望,日日练习,只是后来折在了宋笙丞手里…… 阮轻环顾一圈,上了塔楼,目光落在面前这道血禁之门上。 如果说,红塔内第一层开放给席月生这样的客卿长老使用,那第二层又是给谁用的呢? 阮轻从怀里取出陆宴之的血瓶,滴了一滴血上去。 阵法启动,门开了。 这里的收藏品不多,但每一样都被擦拭干净,整齐地摆放在相应的位置上。 有一面旧幡旗,上面画着复杂的符号;一面铜镜,以黑布盖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像是被挖了个口;等等诸如此类。 看样子陆宴之倒是挺喜欢收藏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阮轻没有去碰,上了楼来到第三层门口,犹豫片刻,滴上自己的血开启了第三道门。 甫一进去,她便觉得四周凉飕飕的,冷气直往她骨子里蹿,激得她一个哆嗦。 “你是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阮轻看了下四周,屋子里没有其他摆设物,只有一盏摆在正中间的灯。 似灯,又非灯。 准确地说,是一朵从黑蓝色的水里长出来的并蒂莲,姿态优美,花瓣形状姣好,莲华呈暗黑色,通体散发着暗紫色的幽光,在这一层小小的空间里如一盏明亮的灯火。 阮轻注视着她,她也在注视着阮轻。 莲花细长的茎像脖子一样转了转,两朵并蒂而开的黑色莲花像是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阮轻,花瓣眨了眨,细声说:“你身上有雷灵根,你是法门一脉的继承人?” 阮轻咽了咽口水,“算是吧。” 并蒂莲开心地转个圈,笑着说:“太好了,我等你好久了啊!” 阮轻:“?” “你过来,让我测一测你的灵核。”并蒂莲伸着长长的茎说。 阮轻狐疑地走过去,好奇地打量着这朵孤独地生长在藏宝阁里的并蒂莲,她看上去没什么恶意,语气纯真得很。 “再过来一下,让我触摸到你。” 阮轻伸出手掌,抚了下其中一朵黑莲花。 掌心传来细小的酥麻感,像被仙人掌的刺扎到了一样,她连忙收回了手。 “怎么样?”阮轻问她。 “不太好,”并蒂莲扭了扭茎,声音委顿,“别说灵核了,你连灵根都是损坏的……” “你这小家伙,倒真能看出点东西,”阮轻笑着说,“那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治好我的灵根吗?” “办法肯定有,只是要坚持!”并蒂莲仰着脑袋,语气认真,“小主你每隔三日来我这一趟,我以莲茎帮你清除浊气,七次之后你灵根纯粹,到时候便可以从体内取出来,再将整个完整的灵根固定在我根系上,我助你修复灵根,约莫过个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将灵根植入体内,以我莲心作为药引,连续服用九九八十一日,便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了!” 阮轻张了张嘴,直着眼看着并蒂莲,“好麻烦的方法。” “也就是五个月而已啦,”并蒂莲骄傲地地说,“这对你们修真人士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啦!” 阮轻寻思着:原来治好她灵根的办法就在星照门,只是没有人愿意给她治而已。 她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问:“你既然能治好我的灵根,那你知道焱雾兽的毒怎么解吗?” 并蒂莲皱着花瓣,苦恼地说,“怎么又问我焱雾兽的问题?” 阮轻莞尔。 “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嘛,焱雾兽的火毒我解不了,就算把我整个儿摘了吃了,我也解不了!” 阮轻:“还有谁问过这个问题?” “唔,”并蒂莲细细数来,“宋长老来问过,陆掌门也问过……” “还有呢?”阮轻凑近了些说,“陆宴之,他有没有问过你?” 并蒂莲花瓣眨了眨,两朵幽黑的莲华歪向一边,好奇地看她,“陆宴之?” 阮轻点点头,抿着唇,眸光暗沉。 并蒂莲将大大的脑袋歪到了另一边,小奶音好奇地说:“他是谁呀?” 阮轻嘴角勾了下,摸了摸莲花花瓣,“他是陆掌门的儿子,未来星照门的主人。” “唔……”并蒂莲用力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我只知道陆萱萱。” 阮轻面上喜怒不明,沉吟半响,轻轻地说:“我以后不能呆在星照门,也没有机会来找你医治灵根了,我现在要带你离开,离了这里,你会死吗?” 并蒂莲垂着脑袋,两朵黑莲花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歪来歪去,嘟哝着说:“你要背叛宋长老吗?” “是的。”阮轻毫不含糊。 并蒂莲扬起脑袋,层层花瓣抬起,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良久又垂了下去。 阮轻静静地注视她,眼神甚至称不上有多期待。 这毕竟是宋长老的东西,又开了灵识,她不能强取豪夺。 静默片刻后,并蒂莲抬头注视着她,给出了答案:“我忠诚于法门一脉,我的主人理应是拥有强大雷系灵根的人,我愿意跟你走。” 阮轻松了口气,笑了出声,摸摸她的头说:“乖,我现在就带你走,只是你的根离开了水,还能活吗?况且我也不能太明目张胆,我得想个办法把你藏起来。” 并蒂莲晃动着花瓣,兴奋地说:“你有纳戒吗?” 阮轻摇头。 “乾坤袋也行,只是你得把下面这只缸也给我带上,我在这里生长太久了,你给我换了盆我肯定不习惯!” “你还挺娇气?” 阮轻伸手去抱底下那只水缸,拼尽全力也只能将其挪动分毫,喘着气说,“这起码得三百斤了吧,你让我抱着这个缸带着你跑路?不行,我做不到。” 并蒂莲委屈地垂下头,“我……我不想换缸……” 娇气归娇气,最终并蒂莲还是从了阮轻,离了水缸,藏在她身体里面。 陆宴之的法宝和一层的法器,她一样都没拿,只要有这朵并蒂莲,她能修复好灵根,从此便跟陆家两不相欠。 正要出去,瞧见红塔外面有一群人朝她这赶来。 情急之下,阮轻只得从后门出,在草地上踩了一路的脚印,又按照原来的脚印返回,回到塔中,藏身于一张桌子下面。 桌布盖好,正门被推开,一群人闯了进来。 “这里真的有人来过?!”一人径直冲到后门,看到那脚印,立刻说,“刚走没多远,快追!” 阮轻从桌底下看到一路影子从面前一晃而过,她正要爬起来,面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影。 面前是一双干净的白靴子,头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和焦急:“我让你走,你怎么又回来了?”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 陆宴之。 迟疑了片刻,她缓慢地从桌子底下爬起来,看向陆宴之。 有一瞬,她甚至有些同情陆宴之。 这个人引以为傲的身世,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都活在谎言之中。 “你回来干什么?”陆宴之面色冷白,病态又加深了几分,双手负在身后,眼神不断地打量她,片刻后说,“你什么都没拿?” 阮轻抿着唇不说话。 “整个星照门都在找你和林淮风,”陆宴之顿了顿,咬咬牙说,“你赶紧走,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不会再轻易放过你了。” 阮轻嘴角勾了下,低着头从正门跑出去了。 半柱香后,宋如意带着人赶过来。 陆宴之垂眸看着桌子上沾了灰的法器,淡淡地说:“她什么都没拿,身上连纳戒都没有。” 宋如意狐疑地看他一眼,犹不放心地上了楼。 片刻后焦急地冲下来,二话不说给陆宴之甩了一巴掌! 陆宴之诧异地看着她,冷白的脸上现出狰狞的掌痕,神情狼狈。 “她拿走了九星秘籍,”宋如意咬牙切齿,瞪了陆宴之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计划?!” 陆宴之睁大双眼,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宋如意扭头吩咐身后的弟子:“阮轻盗走九星秘籍,从即刻起是我星照门的叛徒,传令下去,若见着阮轻,格杀勿论!” * 并蒂莲的根扎在阮轻腹部,细小的茎顺着喉管延伸出来,花朵蜷缩成小小的两团,被她含在口中。 陆宴之问她话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能说,生怕暴露了并蒂莲的存在。 她忍着强烈的呕吐感,一路小跑下山,来到临安城。 已经是上午时分,临安城热闹非凡,阮轻躲在街角,看到星照门的人正在到处寻人。 一人拍了下她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扯。 阮轻欲要挣扎,回头看是林淮风,他手搭在阮轻肩上,一只手朝她比了个嘘。 阮轻冷静地眨眨眼睛。 林淮风低声说:“跟我来。” 第7章 命就一条,你杀了我吧。…… 阮轻跟着林淮风,从后门进了一户人家屋里。 一位胡子花白、穿着锦衣大袍的男子匆忙迎了上来,眼神在阮轻身上停留了一会,露出几分诧异和惋惜,做了个“请”的动作,用只有他三人听得清的声音说:“少主,唐姑娘,这边请。” 阮轻微微一愣,诧异地看向面前这位大伯。 气氛有点尴尬,林淮风的脸色沉得像黑铁。 那大伯猛地反应过来,拍了自己一巴掌,哎哟说道:“瞧我这记性,给认成少主的远房堂妹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哈哈,姑娘见谅,随我里面请吧。” 阮轻“嗯”了声,没太在意的样子,跟着进了屋。 林淮风送她到一间厢房门口,嘱咐说:“我的人就在附近,你有什么情况随时喊我,但请放心,星照门的人一时半会查不到这里来。” 阮轻颔首致谢,林淮风犹豫着要再说些什么,少女已经把门关上了。 阮轻早已经忍不住了,“哇”地一口将并蒂莲吐了出来,再一点点将根茎从腹部抽出来。 屋外,林淮风迟疑着叩了下门,“阮姑娘,你没事吧?” 阮轻跪在地上,支撑起身体,强忍着不适说:“我没事……呕!” 门一下被撞开了,林淮风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阮轻背对着他伸出手,做了个“别过来”的动作,他才停下来,皱眉说:“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阮轻重复说着,将并蒂莲藏在裙底,同时转过身带笑看向林淮风,“昨天一夜没休息,我只是有点累……” 提起昨夜,林淮风不由地想到被子从她香肩滑落的情形,喉结滚了滚,有些心虚,声音微颤:“你先休息,有事随时找我。” 等他走开,阮轻坐在地上,闭目休息片刻,出去给并蒂莲弄来了水,让小莲花在水中缓缓舒展,慢慢苏醒过来。 刚刚离开星照门的并蒂莲,对陌生的环境好奇又害怕,阮轻守在她身边陪她说话,一会儿眼皮撑不住了,累的不行。 “小主人,你先睡一会吧,”并蒂莲伸出长长的茎,两朵柔软的重瓣花倒在阮轻手心,甜甜地说,“一会有事,我会叫醒你的。” 花瓣满满当当地堆在掌心,重重叠叠的花瓣温柔地抚着她,酥酥痒痒的,比动物柔软的毛发更令人舒心,她轻轻“嗯”了声,很快就睡过去了。 晌午才醒,阮轻恢复了精神,出门看到林淮风在院子里处理伤口。 他光着膀子,前胸、手臂上都是醒目的伤痕,阮轻之前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这会拆开来看,简直惨不忍睹。 有的伤口没有上药,看着已经化脓了;有的皮肤口子开的太大,怕是得缝针才行;刀伤附近,更多是淋漓的血,干了黏在皮肤上,很难清理。 阮轻就这么看着他。 就像小时候看渔民们光着膀子在海上打捞一样。 林淮风是东海的剑修,肩宽腰细,躯干轩挺,看着精瘦的身躯上,肌肉线条如绵延的山峰般,饱满轩挺,他正专注地低头擦洗毛巾,手臂肌肉隆起。 察觉到阮轻的目光,他有些慌神,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毛巾“啪”一下掉水盆里,他伸手去拾,又把水盆给打翻了,水溅湿了他裤子和鞋子,他手停在半空,满脸写着尴尬。 阮轻走过去,从容地捡起水盆和毛巾,语气淡然:“我来帮你吧。” 林淮风欲言又止,看着她抱着盆到水井旁,摇出水倒在盆里,洗了毛巾,拧干,到他身旁给他擦拭伤口。 动作利索,自然地不像话,明明是高高在上的掌门之女,却格外地会照顾人。 林淮风几次想要接过毛巾,阮轻都没给他机会,三下五除二将他刷了个干净,拧毛巾的时候还问他:“星照门的人没找上来吗?” “上午的时候,全城都在搜捕你,”林淮风润了润喉咙,“到现在,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阮轻奇道:“他们怎么查不到这里来?” “我的人在外面守着,即便来了也不怕,你屋里还有一地方可以藏,”林淮风张开手,任由阮轻搓揉,唇角勾起,“倒是外面的传闻,听着挺有意思的。” 阮轻正好拧开药瓶,“哗”地一下将药粉洒在他伤口上,激得林淮风倒抽一口气,他皱眉低眸看着阮轻,轻声说:“你别生气,我也不是很信那些传闻。” 阮轻食中二指拍在他胸前伤口附近,替他将药粉抹匀,似笑非笑道:“左右不过是传你我二人的事,我气不气又能怎样,可你说你不信,是什么意思?” 林淮风挑眉看她半响,“果然,你还不知道呢。” 阮轻停下动作,抬眸看他,“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在传你我二人的事?” “只是其一,”林淮风敛了笑,神情认真说,“他们都在说,你拿走了星照门的《九星秘籍》。” 传言更加不堪,说她是偷,是盗窃,狼心狗肺,白眼狼……林淮风对她说不出那个字。 阮轻眨了下眼,歪了下头,疑惑道:“九星秘籍?那是什么东西?” 林淮风嘴角抽了下,“你不知道吗?” 阮轻摇头,将药粉放在一边,眸光沉了下去,双手握拳。 事情有些不对劲,跟预想的不一样。 她只拿走了并蒂莲,那朵莲花不可能叫九星秘籍吧?星照门这是在栽赃她……? 她神色不定,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沉声问他:“如果是我拿走了九星秘籍,会有什么后果?” 林淮风沉着脸说:“到时候你会被全天下通缉,还有人为了《九星秘籍》,不断地找上门来杀你。” 阮轻头皮发麻,身上血都凉了半截,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林淮风说:“我没拿九星秘籍。” 林淮风注视着她,语气平静,“你如果没拿,星照门的人为何会这样传?《九星秘籍》是陆氏一门独门绝技,天下人人都想得到它,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就是说,从今而后,不论她逃到哪里,都会背上星照门叛徒的罪名,都跟那人人垂涎的九星秘籍脱不了干系。 陆家的人,这是想置她于死地。 她心乱如麻,咬咬牙说:“我的确没拿那东西。” 默了片刻,林淮风伸手抱了下她肩膀,皱眉凝视着她,字字清晰地说,“阮轻,跟我去蓬莱阁吧,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阮轻抬眸与他对视,从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卑微的倒影。 就像多年前,那个追随陆宴之的小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到头来都是空欢喜,空忙碌。 如今的她不仅狼狈,还是个废人,被星照门抛弃,被天下人抛弃,怎么可能去奢求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帮她、救她? 阮轻推开他的手,眼神闪躲,轻笑道:“你想多了,林淮风,我身上没有九星秘籍,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带我走,根本捞不到任何好处。” 林淮风微怔,张了张嘴,犹豫着说:“我没想要秘籍……阮轻,你说你没拿秘籍,我信你。” 阮轻垂着眼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淮风侧过身去,拿起金疮药,继续做刚才阮轻没做完的事,一边说道:“星照门的人没在临安城找到你,接下来会给天下各大门派发消息,到时候你无论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你说你没偷《九星秘籍》,可你根本没办法证实,人们会怀疑你把秘籍藏了起来,无论你被星照门的人抓到,还是落在别的人手里,都逃不过一番严刑拷打。” 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手指颤抖着,轻声说:“我的确拿了宋长老的一样东西,但那不是九星秘籍,想来那东西对她也很重要……” 林淮风扭头看她说:“是什么?” 阮轻进屋,将并蒂莲抱出来给林淮风看,她说:“这株灵草开了神智,她能治好我受损的雷灵根,我带走她,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治灵根。” 林淮风诧异极了,盯着她怀里那盆花,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花苞,逗得小莲花打了个喷嚏—— “阿嚏!”小莲花苏醒过来,警惕地瞪着林淮风。 林淮风笑了出声,摸了摸花瓣,带着怜爱的神情,又有些忍俊不禁,叹道:“这……这真的太可爱了。” 阮轻笑了下,“我管她叫双双。” 闻言,并蒂莲扬起花朵儿朝她打了个招呼,层层花瓣闪烁着幽亮的光芒。 林淮风低头逗了逗双双,玩笑着说:“就是这小家伙,星照门管她叫九星秘籍?” “可不是嘛,我拿了她,现在宋长老要我死,”阮轻脸颊都气鼓了,懊恼地说,“原本我想治好灵根后,再想办法将她还回去,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抱着花,靠坐在水井边上,低声说:“她可是我生母呐……” 林淮风轻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包扎好伤口,穿好外衣。 阮轻摸着并蒂莲的花瓣,垂着头说:“林淮风,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忌惮你呗,”林淮风穿好衣,挨着阮轻靠坐在水井边上,宽慰道,“你若是治好了灵根,从此星照门都得听你的,你们之间本来就水火不容,到时候她如何在星照门立足?” 阮轻怔住,转过脸看他,颤声说:“我的灵根……” “比起九星秘籍,你的灵根才是让世人恐惧的存在。”林淮风从左手纳戒中取出佩剑,拿在手里挽了个花,银色剑光在空中舞出漂亮的光圈,剑尖点地,林淮风说,“阮轻,跟我走吧,我保护你,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你带着你的花,好好养好灵根,从此修剑道也好,习法门也好,全凭你的喜好。” 养好灵根,修习剑道和法术…… 这对阮轻来说,几乎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有些喘不过气,怔怔地看着林淮风,半响才说:“可是,我能给你什么呢?” 林淮风注视着她,伸手勾了下她唇角,道:“让我看到你的笑容。” 阮轻微微失神。 林淮风指尖抵在她唇角,按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复又松开,他语气轻松,笑着说:“看到你笑,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阮轻抿了抿唇,垂下眸,良久,定了定神说:“那好,我跟你去蓬莱阁。” 少年的话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她要努力活下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要治好灵根,笑着傲视星照门的人。 傍晚时分,阮轻看到林淮风和人在屋檐下谈话,神色凝重。 “是有什么消息吗?”阮轻过去问。 林淮风一见她,脸上便揉出笑容,“没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等过了今晚,我们便可以出城。” 阮轻蹙眉,“也就是说,星照门的人这么快撤离了?” “对的,”林淮风说,“最快的话,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走,但是我想再观察一下……” “是不是事情有点反常?”阮轻说,“星照门的人去城外搜捕我们了吗?”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林淮风按着剑,垂眸说,“我特意让人查了下,发现星照门的弟子并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去城外大规模搜寻你我的下落……” 阮轻一手虚虚地握拳,撑着下巴沉吟着说:“也对,星照门是法修门派,这种大规模地寻人方式也不符合常理……” 阮轻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她二话不说,当着林淮风的面开始脱衣。 林淮风失声喊出来:“阮姑娘?!”说着忙侧过身,移开视线。 “我就是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手脚,”阮轻拿起外袍,展开正反面都看了看,忽地眼皮跳了下,说,“果然。” 她的衣服是陆宴之拿给她的,外袍内侧不起眼的地方画了符文,看样子是跟踪用的。 怪不得星照门的人会撤走!她的行踪,一直被陆宴之掌握着。 也怪不得在红塔那会,他知道阮轻就躲在桌子底下! 林淮风恨得咬牙,“陆宴之这个伪君子!” “此地不宜久留,”阮轻反应很快,“我得先换套衣裳,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话音刚落,黑暗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林淮风抱着往屋檐底下一闪,躲到了房中。 “我去拿双双!”阮轻挣开林淮风,冒着箭羽去自己屋中,将并蒂莲放在一个大木匣中,背在身后。 此时林淮风冲了进来,一手执剑扫开飞来的箭矢,一手抓住阮轻的手腕,语气毫不含糊,“快把刚才那件衣给我!” 阮轻刚脱下的衣丢在床上,听到这话有些犹豫。 林淮风回头看了一眼,松开她去取阮轻的外衣,连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丢给阮轻,说:“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往东走!我的人会保护你的!我们在钱塘江边汇合!” “林淮风!”阮轻追着他的身影喊道,“你千万要小心!” 箭雨面前,林淮风穿着阮轻的外衣,背对着黑夜,手中宝剑轻轻一荡,无数支箭矢被振飞,他回眸朝她致意,接着冲入夜里。 阮轻背着双双,跟着两个蓬莱阁的人,一路躲开追杀,顺利来到钱塘江边。 一整夜过去,林淮风没有现身。 阮轻将双双托付给蓬莱阁的人,让他们带她先回蓬莱阁,这便回去找林淮风了。 还是之前那间院子,大门敞开着,周围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 阮轻目光落在院子里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上,她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林淮风的佩剑! 再看四周,地上一株黑色的草。不,不是草,是个人头。 阮轻走近了些,看清楚那是个陷在土地里的人。 “林淮风?!”阮轻快步冲过去,想要帮助林淮风。 他从土里艰难地抬起头,张嘴时沙子往他口中灌入。 “快走。” 他以唇形如此说道。 阮轻停下脚步,看了眼四周。 一柄剑毫无征兆地架在她脖子上,陆宴之持着剑,眼神冷如寒星,双唇分开,寒声说:“阮轻。” 剑抵在她脖子上,冰冷、尖锐的触感,激得她脊背都在发凉。 阮轻弯起唇说:“陆宴之,猫捉耗子的游戏,好玩吗?” “你不该带走九星秘籍。”陆宴之说,“你若做了别的事,我还能原谅你。” 阮轻哧哧一笑,扭过头看他,脖子触到剑刃,现出细细的血痕,她浑然不觉,脊背挺得笔直,嘴角带着冰冷的笑,眼神带着嘲讽,她说:“比如呢,我若杀了宋长老,你还能原谅我?” 陆宴之眉尖一沉,另一只手指节捏的咯噔作响。 阮轻垂眸看到他脸上的血印,眼底的淤青,冷冷地说:“你现在这副样子,也挺狼狈。” “林淮风为你引开星照门弟子,你为林淮风去而复返,”陆宴之眸光冰冷,哑声说,“妹妹,你和林淮风的感情,倒是挺好?” 阮轻下巴被剑挑起,仰了仰脖子,咽了下口水说:“你要的九星秘籍没有,血蛟也没有,命就一条,你杀了我吧。” 陆宴之抬起另一只手,朝阮轻比了个手势,她便被拉扯着往他怀里一倒。陆宴之右手抓着阮轻后领,左手将剑架在她脖子上,眼神落到林淮风身上,说:“你呢?东西给不给?” 第8章 林淮风,我要你发焚心誓,…… 剑刃架在阮轻脖子上,陆宴之以此来要挟林淮风。 阮轻扭过头瞪向陆宴之,脖子上的血痕越发明显,她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怒道:“陆宴之,你有病吗?!” 林淮风与她相识几天?!怎么可能为了她而作出妥协?! 何况拿刀要挟他的是陆宴之,是她哥哥?!换作旁人,谁会相信哥哥会对妹妹动杀手?!更何况陆宴之名声在外——宁河四君子之首天清君,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 陆宴之紧紧抓着阮轻,眸光如寒潭上升起的水雾,晦暗不明,冷得令人发抖,他垂眸看着林淮风,一字一字说:“想好了吗?” 他用的是水淤阵,一旦陷入法阵之中,四周的泥土都会像沼泽一样松软,将人困住令其挣脱不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淤泥逐渐变得坚硬,像砖墙一样将人死死嵌住,用不了多久,林淮风就和这泥土一般牢牢地结合在一起了。 陆宴之是法修,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深谙以柔克刚之道,对付林淮风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剑修,基本不费什么力气。 但他不可能真的将林淮风逼上死路,他要血蛟,还要追讨《九星秘籍》,他必须放手一搏——赌林淮风真的在意阮轻。 水淤阵困住了林淮风,他仰起下巴,吐了口沙子,啐道:“陆宴之,你还是人吗?!” “快做决定。”陆宴之寒声说,“宋长老已经下令,阮轻窃走《九星秘籍》,抓到后格杀勿论,我现在随时都能杀了她。” “……”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阮轻还是暗暗地惊了一下。 “格杀勿论。” 宋如意当真如此下了令?!难道她的性命,真的要靠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牺牲家族利益来拯救吗? “阮轻没拿《九星秘籍》,”林淮风咬牙,一字一字说,“天清君,你脑子没用可以拿去喂鱼,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人,还是说你跟宋长老他们一样的歹毒?” 陆宴之:“少说废话。” “你要血蛟救你妹妹,可以,”林淮风说,“蓬莱阁能给你的,都会给你,只是你又如何保证,不会伤害阮轻?” “血蛟和秘籍拿来,我自然放了阮轻。”陆宴之冷冷地说。 “没有秘籍!”林淮风恼羞成怒,吼了一声,接着猛地咳出泥土,呸道,“我他妈的怎么会傻到跟你这样的蠢货讲道理……” 陆宴之平静地注视着他,一言未发。 阮轻突然道:“秘籍是我拿的,你找他有什么用?” 陆宴之没有看她,剑刃仍稳稳地搭在她脖子上。 “你放了林淮风,我拿秘籍给你,”阮轻徐徐说,“蓬莱阁镇守东海,名望极高,你若伤了他,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陆宴之缓缓闭了下眼,与水淤阵中那人道:“林淮风,我要你发焚心誓,今生今世,非星照门阮轻不娶。” 空气倏然一静,阮轻听到了院子里竹叶簌簌作响的声音。 焚心誓。 非她不娶。 这是什么样一个人,才会说出这种话?牺牲自己妹妹后半辈子的幸福,强迫另一个男人娶她? 林淮风沉默着看着陆宴之,脸色难看极了。 陆宴之怀里,阮轻忍不住笑了,胃里泛起重重的恶心感,她扭过头看着陆宴之的侧脸,眼眶泛红,咬牙说:“陆宴之,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遇上你们这样的人?” 陆宴之握剑的手微微动了下,阮轻当机立断,顾不上生命危险,猛地用力推开他,去抢他手里的剑! 眼见着她往剑刃上冲,陆宴之下意识地避了一下,仍是不可避免地在她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他立刻丢开剑柄,召出符篆—— “雷法.三式,雷雨过江!” 阮轻横剑一挡,人被振飞,摔在竹林上面,脸颊和手指被竹叶划破。 “住手!”林淮风吼了一声,怒道:“不就是焚心誓?!我发!” 陆宴之指尖夹着一道符篆,目光幽幽落到林淮风身上,颔首,“识时务者为俊杰。” 林淮风垂着眸,表情莫测,眸光暗沉。 阮轻拿剑撑着自己站起来,吐了口血,朝他说:“林淮风,你别受他摆布!” 林淮风嘴角勾了下,笑道:“我林淮风何时受过他人摆布?” “那你别理他!”阮轻急道,“你是蓬莱阁少主,会有人来救你,你不必为我发这种毒誓!” 话音落下,一道符篆狠狠打向阮轻! 这一击直接让她整个人失去意识,手中剑哐当落地,人也昏迷倒地。 林淮风眼睛红得滴血,死死瞪着陆宴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陆宴之慢慢地从他面前走过,一句话不说,来到阮轻面前,拿出什么东西喂到阮轻嘴里。 “你给她喂了什么?!”林淮风怒道,“你住手!” 陆宴之悠然看着他,看着他脸色渐渐缓和下去,良久,一个字一个字将焚心誓说完。 * 阮轻醒来时,噩梦般地回到了熟悉的房间。 她被抓回了星照门,此后一连三日,除了来给她送食的人,她没见过任何人,也没离开过那间房。 一开始,她逮着机会就问那来送食的小丫鬟—— “林淮风怎么样了?” “我师父席月生在不在,我想和她说话。” “他们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小丫鬟是被嘱咐过的,不能跟阮轻交待任何事情,但随着来的次数增加了,她对阮轻好感渐增,忍不住和她说了几句: “我听他们说……林家少主回了蓬莱阁,他们在等他送血蛟来。” “然后呢?”阮轻忙问,“他们有没有说焚心誓的事情?” 小丫鬟听了,慌忙摇头,放下东西就跑了,阮轻怎么喊都喊不住。 算了。 知道林淮风回了东海,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一方面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不要管什么陆萱萱——这样她若死了,还能拉个人做陪葬,若是能见到陆掌门、宋长老、陆宴之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她还不得开心死了? 可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就这样被抛弃、被永远地遗忘。 她想,如果林淮风真的回来找她,她一定会记着这份恩情,来日想办法报答他。 毕竟,她也向往着自由,想要养好灵根,修习剑术,研习这世上各种玄奥的法门。 就这样,阮轻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养精蓄锐。 不管是哪种结果,她都要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次日,换了个丫鬟来给她送食。 新来的丫鬟看上去厉害很多,长得老气,板着一张脸,对阮轻没什么好脸色,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吃吧,赶紧吃,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阮轻问她:“陆萱萱的病怎么样了?” “嘿你还关心二小姐?”丫鬟双手叉腰,一脸嫌弃和厌恶,“二小姐变成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你害得吗?” 阮轻冷笑。 “你这什么态度?!”丫鬟瞪大眼睛,高举起一只手,一副动手要打人的模样—— 阮轻眯了眯眼,随时准备卸了她的细嫩胳膊。 女人终归是忍了下去,轻轻一笑扭过身去,双手捋着辫子,讥诮道:“你不是想打听消息吗?你应该求着问我,谁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事?你不是就盼望着蓬莱阁少主来救你吗?” 她比了个兰花指,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少阁主今天来消息了吗?他什么时候过来娶我呀?他该不会把我给忘了吧,要不要再给他寄信,要不要再去问问啊?” 她自说自话,歹毒地笑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也就只有东海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才会看得上你?” “你就盼着吧,就算林淮风真的来了,你以为你到那边能有什么好日子?嘿我说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阮轻嘴角弯着,笑的冷冰冰,令人格外不适,她说:“你过来。” 这丫鬟有些不明所以,心里想着:这谁都知道陆家三小姐是个便宜货,任谁都能欺负一把的,过来就过来,她还能怎么着了? 她双手抱胸,一脸不忿,走过去了些,冷声说:“你还有什么吩咐?” “啪”地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丫鬟还没反应过来,被人猛地往前一扯,接着,一只盛饭的碗迎面扣了过来! 饭粒怼在她脸上、鼻子、嘴巴里面,堵得她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 阮轻一手扯着她衣襟,一手拿碗扣她脸,起身将她抵在了墙边,拿一只碗死死地压住她—— “嘴贱。”她幽幽地骂了句。 丫鬟“呜呜”地叫着,脸被一碗饭死死地压着,脑袋抵在墙上,如同溺水一般,双手胡乱扑腾着,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阮轻单手拿碗扣住她,另只手“啪”地一下打她手背,又是清脆的一声“啪”,她慢悠悠地说:“怎么了?打你就打你,你还有意见了吗?” 丫鬟嘴里发出混乱的声音,听不清楚是在求饶,还是在骂她。 阮轻抓住她一只胡乱扑腾的手,捏住手腕,拧毛巾一样狠狠地一拧! 又是一声惨叫! 阮轻捏着她脱臼的手,冷笑着说:“你既然知道我在这呆不久了,就应该想到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林淮风不来了更好,我若死在这里,也要拉几个人作垫背,正好你在这里,就给我当垫背吧。” 那丫鬟闻言大骇,全身细密地发抖着,双膝一软慢慢地跪下去,阮轻这才松开了那只饭碗,丢到一边。 丫鬟猛地大吸一口气,饭粒呛到了喉咙里,激得她猛地一阵咳嗽,脸上糊了一脸,泪水纵横,惨叫着说:“三小姐饶命!奴才一时失言,请三小姐饶命啊!” 阮轻仍捏着她的手,居高临下地看她,幽幽地说:“回答我,陆萱萱是不是快死了?” “我……我,”丫鬟怯怯地抬起头,对上阮轻的眼神,吓得发抖说,“我上次看到二小姐,她还能下地走路,气色还行……好像是宋长老请了什么神医在给她医治,但,但……” 阮轻眯了眯眼,“继续说。” “但神医说,丹药只能救她一时,不能再往下拖了。” “他们还说,如果林淮风不来,他们就去东海,去……去抢……” “到时候,就……就直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三小姐,你明白的吧?” “他们不打算留我性命。”阮轻笑了笑,朝门外看了眼,“守在我外面的人,是谁?” 丫鬟噤声,做了个口型。 阮轻道:“那你告诉他,拿我换他妹妹的命,想都别想了。” 第9章 恩断义绝。 “宴之,你听到没有,那贱人就是这么说的?!这次你还有什么好护着她的?” 玉衡宫内,宋如意摔碎茶盏,怒气冲冲地说。 在她面前,跪着一个丫鬟,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右手脱了臼低垂着。 隔着绣屏,陆宴之微微蹙着眉,一言不发。 他也没有想到,阮轻性子这么烈,将宋长老身边的丫鬟狠揍了一顿,还放出那样子的话来。 这事很快就传出去了,现在谁都知道阮轻打了宋长老的人,不给宋长老一点面子。 宋如意越想越气,双手握拳,眉头拧成川字,恶狠狠说:“她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她。” 陆宴之眉头紧锁,语气温和而克制:“母亲,还请三思,宴之答应过林淮风,只要他拿血蛟过来,便力保三妹妹的安全。” 宋如意抿着唇不说话。 屏风那头,另一道女声柔柔地说:“少主,那可是您答应了她,不代表别人也要做到。” 陆宴之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来为她所说的话,二来他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外人在场。 此前他隐约知道,宋长老跟几个不入流的门派有接触,但从未像这样摆上台面,而且看这样子,宋长老对此人格外地重视。 他暗暗地抽了口气,脸色阴沉,袖中双手握拳,温声说:“母亲,轻儿她好歹也是陆家的血脉,您还是放过她吧,她若能和东海蓬莱阁结亲,对星照门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屏风后面,宋如意轻轻地抖了抖肩膀,接着笑了出声,越笑越离谱,眼里带着恨意,道:“宴之,难道你忘了,星照门的人是如何羞辱我的吗?” 陆宴之站得笔直,岿然不动,眸光愈发暗沉。 那日,宋如意留下林淮风,同时托人送信去蓬莱阁,望以一桩姻缘换得血蛟给陆萱萱治病,岂料,蓬莱阁阁主林无舟回复说—— “姻缘可以,只要你宋长老愿意嫁到我蓬莱阁为妾,十条血蛟也给你抓来。” 宋如意看到那封信后气得七窍生烟,当时她就扬言,要带人杀到蓬莱阁将血蛟抢到手! 偏偏就是这时候,阮轻去而复返,回星照门窃走了她的至宝,宋如意哪里能忍?一怒之下说出了那四个字:“格杀勿论。” 陆宴之听到那句话时,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阮轻窃走了《九星秘籍》,到时候她就算不死在星照门手里,也会死在别的门派手里。 于是他当机立断,迅速出手,抢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阮轻,逼迫林淮风发焚心誓,逼他娶阮轻。 陆宴之以为,这世上唯一能保住阮轻的地方,只有地处东海的蓬莱阁。 他以为,让阮轻嫁到东海,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而如今,还有另外一个变数,这令他眼皮突突直跳——他担心林淮风带着血蛟过来,到时候宋长老却出尔反尔,抢了血蛟并杀害阮轻。 可这里是他引以为傲的星照门,宋如意是万剑宗的长老,陆掌门是正道魁首,阮轻再怎么说也是陆家的血脉……他们总不可能真的做出这种卑鄙的事吧? 陆宴之犹疑不定,自那日发现他们用下作的手段将阮轻送到林淮风房间,一切都变得脱离常理,让他无法理解了。 他推开衣袍,在宋如意面前下跪,缓缓地磕了个头,字字郑重地说:“宋长老,宴之愿意以命担保,还请长老高抬贵手,放阮轻一条生路。” 宋如意看着屏风外的身影,意外地怔了下,旋即笑道:“宴之,你何必这样呢?” 陆宴之额头贴地,身子纹丝不动,朗声说:“还请宋长老成全。” “萱萱病了这么久,你也没怎么去看她,”宋如意顾左右而言他,温和地说,“早上我从她那里来的时候,她还跟我说,‘想宴之哥哥了’。” 陆宴之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地面。 “她病了这么久,你就看过她几次?”宋如意有些埋怨地说,“宴之,你年少离家,这些年都没有好好陪伴我们,待萱萱尤其如此,她本来应该有个体贴照顾她的哥哥的……” 陆宴之轻叹一声说:“是我负她。” “罢了,你今晚去陪着她吧,”宋如意按着眉心,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萱萱还能熬多久,能不能得到林家的血蛟,还是说我早该下决心,带人去东海将血蛟抢来?” 陆宴之喉结滚了滚,一字不说。 宋如意道:“你去陪她吧。” “拿不到血蛟,我也愧对萱萱,”陆宴之静了一瞬,说,“宴之还是先看好阮轻,等林淮风带血蛟回来,再去探望萱萱。” 宋如意厌恶地拧了下眉,什么都没说,喝了口茶。 待陆宴之离开,宋如意扭头问红衣女:“你说的能将人磋磨至死的药,准备的怎么样了?” 女人笑的千娇百媚,“快了,不过长老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将药送到她嘴里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陆宴之几乎片刻不离地守在阮轻屋外,但凡送进去的吃食,都亲自把关一遍,这让宋如意很头疼。 办法总是有的,陆宴之不是神,再怎么防备,总有疏忽的时候。 只是宋如意没想到,这一次,连林淮风也学聪明了,摆了他们一道。 林淮风离开三日,回来时并没有如约带上东海血蛟,他手里只有一只碗。 “这是什么?”陆掌门倾身问,“贤侄,该不会说,东海血蛟就在这小小的一只碗里吧?” “当然不会,”林淮风笑了笑,“我问了家父,令爱陆萱萱身上的火毒,根本用不着一整只血蛟来解,只需要每七日饮一碗血蛟新鲜放出来的血,一连三月,这火毒自然就解了。” 此言一出,屋内一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谁都没有想到,林淮风还有这样的手段,只要陆萱萱的火毒没有完全解除,陆家便拿林淮风没有办法。 宋如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陆掌门笑容僵在脸上。 林淮风单手平平稳稳地端着那碗血,面上带着笑,悠然说:“陆姑娘的火毒已经有七日了吧,今日应该蔓延到全身,再这样拖下去,身上的皮肤开始溃烂了。” 宋如意咬牙切齿地说:“你算准了火毒蔓延的时间,故意拖延到现在才来?” 林淮风笑了笑,“宋长老,令爱身上的毒又不是我林家害的,我为令爱解毒,完全出于我个人兴趣,您怎么想都可以,反正这碗血我已经送过来了,现在要倒掉也可以……” “别!”陆嘉尘忙摆手说,“贤侄,有话好商量!” 林淮风颔首道:“要不然,你们先去看看令爱的病情,看看她身上是不是如我所说,全身皮肤开始溃烂流脓……” “你住口!”宋如意紧张地捏了捏袖口,抿着唇,半响扭头进了内屋。 一墙之隔,突然传出一阵惊叫—— “啊啊啊啊——!!!” “不!!!怎么会这样?!” “救命啊!娘,救我!” 陆嘉尘慌忙放下茶杯,神情紧张地看了眼里屋方向,又看向林淮风,咽了咽口水。 林淮风一副毫不意外的神情,云淡风轻地说,“可怜萱萱姑娘花容月貌,从此不知该怎么见人了……” 他幽幽地说着,一字一字,对里屋的少女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哭的撕心裂肺,求着宋如意说:“娘,给我血……我要血……” 林淮风看向陆嘉尘,“阮姑娘呢,她在哪里?” 陆嘉尘沉着气,眉头紧锁,开口时被人打断,“她……” “血!”宋如意冲出来,指着林淮风说,“给我血!” 林淮风嘴角弯了弯,手腕翻了下,盛着血蛟血的碗倾斜,血溢出碗沿—— “住手!”宋如意喊。 “带阮轻来!”陆嘉尘喝道。 阮轻被陆宴之带上来了,见到陆掌门和宋如意的脸色,饶有兴致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陆萱萱凉了吗?” 陆氏夫妇剜了她一眼,恨不得此时在床上忍受火毒之苦的是她! 连陆宴之抓着阮轻手臂的手,也微微用力,以示警告。 阮轻毫不在意,眼神落在一身橙金色衣袍、腰间悬剑,束着高高马尾,身姿笔挺的林淮风身上。 他果然来了……是因为焚心誓吗? 林淮风扭过头冲她浅浅一笑:“阮姑娘,别来无恙?” “还好,你呢?”阮轻挑眉说,“看样子,你也没从你爹手里要到血蛟吧?” 林淮风嗤声一笑,“看来我白担心了嘛,你这不是被养的挺好的?气色不错。” 阮轻弯唇笑了下,“彼此彼此。” 两人旁若无人地问候对方,仿佛不是初识,而是故交。 陆宴之微微失神,目光好半天才从阮轻的笑容上移开。 他有多久没看到轻儿露出轻松的笑容了? 他差点忘了轻儿刚来星照门时,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会因为习得一个最简单的法术,而高兴一整天;那时候她还很喜欢跟在自己身后,一双小鹿般黑亮的眼睛总喜欢打量着他…… 陆宴之眉头不禁沉了下去,心里仿佛有层层棉花堵着,压得他一阵难受。 他快要失去轻儿了。 不,他早就失去轻儿了,在他动手伤她的时候,在他拿着剑指着她的时候,在他提出让她嫁去东海的时候…… 或者,更早的时候? 一旁,林淮风神情轻松,看向陆嘉尘,朗声说:“我这次来,是带阮轻离开星照门,陆掌门,你若能答应我,接下来三个月,每隔七日我都会差人送蛟血来,直到令爱萱萱痊愈为止。” 陆嘉尘摇摇头说:“我如何能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林淮风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我数三下,你若不能接受这个条件,我现在就摔了这碗血。” “一。” 林淮风噙着笑看着宋如意,后者正恨得咬牙,一手按着剑,眼神如刀子一样盯着他。 “二。”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碗血,或怨恨,或犹疑,或是欲言又止,或是快意得很。 “三。”林淮风歪了下头,正要动手,几道声音从不同人口中发出—— “住手!!!” “不要!!!” 宋如意拔剑指着林淮风,陆嘉尘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道符篆对准了林淮风,两旁的弟子都按剑待发,神情紧张,还有一人披着床单,头发散乱着冲了出来—— 陆萱萱光着脚,下床时太匆忙了,只拿床单匆匆一裹,遮住了大部□□体,眼睛以上和双手露在外面,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去,落到了陆宴之身上,她呼吸一滞,紧张地捂住脸,眼神看向宋如意,泫然欲泣:“娘,答应他,萱萱求你了!” 宋如意一看到她,眼神柔软下来,颤声说:“娘不能让你继续受苦……” 陆萱萱摇头,眼里噙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让他带阮轻走!”陆嘉尘憋足了劲,声音响亮地说。 宋如意回过神看向陆嘉尘,怔怔地、轻声说出几个字:“九星秘籍……” 陆嘉尘摇头,“《九星秘籍》让她带走又有何妨?” 阮轻微怔,看向陆嘉尘,有些不可思议。 可下一瞬,陆嘉尘朝她丢了把剑,面色冷峻地说:“你发焚心誓,此生不会泄露《九星秘籍》上的任何内容,不会将《九星秘籍》传给任何人。” 阮轻冷笑着看着陆嘉尘,嘴唇咬破,说:“我早说过,我没拿《九星秘籍》。” 厅内,众人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没有人信她。 阮轻无法,在众人的逼迫下,以刀刃割破手指,画下符文,一字一字地说出誓言—— “我,阮轻立下焚心誓,此生不会泄露《九星秘籍》上的任何内容,也不会将《九星秘籍》传给任何人……” 陆嘉尘脸色稍缓,宋如意眯着眼,嘴角勾出一个笑。 陆宴之拧着眉,沉默不语。 阮轻带笑看着他们,眼神决绝,声音如坠落九天的银河,寒凉、锋利,浇得人一个措手不及,她接着说道—— “不仅如此,我阮轻,此生将不再与星照门有任何联系,父母、兄妹情分俱断,来日我阮轻潦倒穷困,为天下人所追杀,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接受陆家一分一毫的帮助。同样,” “来日陆家自食恶果,遭到报应,我阮轻也不会伸出援手,不帮陆家任何人。” “阮轻与星照门陆氏,恩断义绝。” 连林淮风也没想到,阮轻会立下如此决绝的誓言,更何况在场其他人了。 她立下焚心誓,冲众人淡然一笑,转过身,背影笔挺,步履果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星照门。 在她身后,宋如意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林淮风手里接过那碗血,忙不迭地送到陆萱萱面前。 陆萱萱摘下掩面的床单,饮过血,神情凝重,抬眸注视着阮轻离开的背影,余光小心地观察着陆宴之的神色。 陆宴之脸色煞白,身体有些虚弱地往旁边跌了几步,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阮轻最后的几句话。 “阮轻与星照门陆氏,恩断义绝。” “我阮轻,此生将不再与星照门有任何联系,父母、兄妹情分俱断。” “潦倒穷困,为天下人所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莫大的悲凉感由心底而发,陆宴之有些呼吸不畅了,甚至不敢去看阮轻离去的背影。 而此时,一柄银色的飞刀自他身旁飞出,朝着阮轻直直地飞过去——! 陆宴之毫不犹豫挡了过去,徒手抓住飞刀,血从掌心洒落了一地,他回眸看到宋如意心虚着避开眼神的模样,霎时了然。 陆宴之的目光在宋如意身上停了片刻,一双血红的凤眼皱了下,捏紧穿破掌心的飞刀,鲜血淋漓流了一地,他扭头去追阮轻和林淮风。 第10章 他像个赌徒,将阮轻一辈…… 踏出星照门的一刻,阮轻深长地吸了口气,初春的草木香混着氤氲的空气钻入鼻孔,耳畔是林中布谷鸟的鸣叫,天边黑云散开,露出一尘不染的白色天空,一切烦恼抛之脑后。 她自由了。 连灵魂都仿佛飘在空中,身体从头到脚都是轻的,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身后脚步声渐近,林淮风抱剑走到她旁边,笑道:“双双已经被安置在蓬莱阁了,我们回去吧。” 阮轻转身,朝他抱拳行礼,“林公子,此番多谢你费心了,阮轻必当谨记在心,来日再图报答。” 林淮风扶着她手臂,偏头一笑,剑眉星目仿佛会发光一样,他轻声道:“不必多言,你先跟我回去养好伤再说。” 阮轻感激地看着他,略一点头。 山门口,一名蓝衣弟子持剑行礼,弯身说:“少主,船只已经备好,随时可以离开。” 林淮风看向阮轻,“还有要做的事吗?” 阮轻摇头,抿着唇笑。 之前策划假死脱身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事情,如今已了无牵挂。 但林淮风擅作主张,带她去了趟集市,为她挑选法宝配饰,又买了不少糕点、零食,话本册子,还买了一对鹦鹉给双双作伴。 阮轻心情愉悦,也拦不住林淮风的热情,没有全部拒绝,而后问商肆老板要了一捆绳子,拿在手里摆弄起来,两人有说有笑着从集市回来,身后跟着抱行李的仆从。 没多久,阮轻便巧手扎了个剑穗,结成一柄精致的小剑,剑柄缀着流苏,拿到林淮风眼前,说:“送你的,名为剑心结,寓意武运昌隆。” 林淮风欣然接过,拿出佩剑,让阮轻将剑穗挂上去,抬头时看到不远处码头上,立着一道白衣身影。 白衣青年身影单薄,一手负在身后,正蹙眉看着他们,目光晦暗,却又十分在意的样子。 正是陆宴之。 阮轻正低头为林淮风的佩剑系上穗子,神情十分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码头上的人,两人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有些亲密。 林淮风看了白衣青年一眼,嘴角勾起,空出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颗糖,伸手送到阮轻嘴边,柔柔地说:“乖,张嘴。” 阮轻犹豫了一下。 不待阮轻反应过来,林淮风指腹从她唇齿上蹭过去,将一颗剥开了的糖送到了她口中,伸出来时又被她牙齿刮了一下。 阮轻:“……” 林淮风若无其事地笑了下,抬起眼睑,挑衅似的看向陆宴之,舔了下刚刚伸到阮轻口中拇指上的糖渣。 陆宴之胸膛起伏,喉结滚了滚,沉着脸转过身去。 阮轻嘴里含着糖,神情有些不自在,顺着林淮风的目光,这才看到了陆宴之,道了声:“他怎么来了?” “要过去打招呼吗?”林淮风说。 “不用,”阮轻淡然说,“我已发过焚心誓,与陆家断绝了父母、兄妹情分。” 林淮风颔首,两人并肩从陆宴之旁边经过,对他熟视无睹,准备登船。 “轻儿!”陆宴之唤她,声音微哑。 阮轻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从容登上甲板,林淮风紧随其后。 “轻儿!” 陆宴之追了过来,欲要登船,只听到“哐”地一声剑刃出鞘,一名林家弟子说:“陆公子,请留步!” 陆宴之满手是血,满不在乎地往前闯,唤道:“妹妹!” 阮轻忍无可忍,回过身,嘴角揉出笑容,语气疏冷,“陆公子,你在唤谁?” 陆宴之拧着眉,嘴唇张了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笑,明明是他逼迫林淮风发焚心誓,非阮轻不娶;明明是他亲手将剑架在阮轻的脖子上,逼林淮风拿出血蛟,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如他所愿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阮轻盯着他发笑,嘲弄道:“我已断了父母、兄妹情分,你还眼巴巴地来找我,究竟是几个意思?” “我知道……”陆宴之垂下眼睑,长睫颤了颤,低声说,“是我负你。” 阮轻失去了耐心,转身要走,一只手腕却被人突然拽住。 她扭过头看着陆宴之,厌恶地说:“你还想干嘛?” “轻儿,”陆宴之将一样东西塞到她手心,眸光柔和,温声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只是你此去东海,路途遥远,归期不定,无一物可以傍身,我将本命法器送你,护你一路周全……” 未及他说完,阮轻用力推开他,将手里的东西往他身上一丢,冷声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一块血红的圆玉摔在陆宴之胸口,滚落在地,他弯身去捡,追上去,恳切地说:“阮轻!” “你滚。”阮轻瞪他,眼神里满是嫌弃,“陆宴之,你够了没有?” 陆宴之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阮轻。 “我从前当你是个英雄,钦佩过你,迷恋过你,现在看来是我瞎了眼,”阮轻啐道,“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拿着你的本命法器赶紧滚好吗?!” 陆宴之抿着唇,垂着头,像一只丧家之犬。 阮轻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了,转过身上了甲板,提着裙子,弯身进了船舱。 林淮风仍站在船舷边上,扶着剑柄的手把弄着那只刚系上去的剑穗,指尖缠绕着穗子,复又松开,他嘴角挂着得意的笑,下巴抬了抬,指向岸边,“陆公子,请回吧。” 陆宴之一步一步下船,脸色灰败。 他年少成名,一世顺遂,鲜有如此挫败的时候。 也许他应该彻底狠下心,已经下定决心的事,就永远不要回头。 可他无法,在阮轻说出“恩断义绝”的时候,在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星照门的时候,在宋长老扔出那枚暗器的时候……他无法做到,彻底放下阮轻。 日光渐薄,陆宴之孤身一人站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船只离开的方向。 他许是,有一点后悔了。 阮轻说,曾将他视为英雄,钦佩过他,迷恋过他…… 迷恋。 陆宴之努力地回想着,寻找记忆里那双清澈而热烈的眼,寻找过去那个崇拜他的小姑娘,寻找初见时那个活泼的假小子……终究,只得到了一双厌恶的、冷淡的眼,冷冷地说:“你滚。” “我不要你的东西。” “陆宴之,你够了没有?” 她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回荡,陆宴之胸腔中一阵阵地抽痛,他心乱如麻,脚步蹒跚,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蹲在地上喘着气。 他送走了阮轻,逼迫她和陆家恩断义绝。 他像个赌徒,将阮轻一辈子的幸福,赌在了林淮风身上。 压下注的那一刻,却已经开始后悔了。 黄昏时下起了小雨,钱塘江水巨浪滔天。陆宴之缓慢地从地上起身,胸腔中剧痛无比,他死死地按住心口,挪动脚步,顿时膝盖一软,整个人从岸边摔入河中。 第11章 十年前阮轻才七岁,怎么…… 船从钱塘江驶入东海,一路上风浪不止,颠簸不休。 阮轻忍着难受,一路晕着到了蓬莱阁,下船时早已脸色苍白,四肢乏力,一上岛便找个地方吐了一阵。 林淮风给她送水,拍了拍她后背,说:“早知道你晕船,我便拿药给你,何必强忍着不说?” 阮轻拿水漱口,道了谢,笑道:“我自小在海边长大,从来没晕过船,这也是头一回,下次知道了。” 林淮风拧上水壶盖子,好奇道:“你不是临安人?” “甬都。”阮轻说。 林淮风扬眉,“那地方我知道,原来好像是个小渔村,十年前魔族越过蓬莱阁,从甬都登陆,入侵中原,六千户渔民四处逃散……” 阮轻淡然看着他,仿佛他谈论的事与她无关。 林淮风说着,微顿,看了阮轻一眼,恍然说:“怪不得,十年前陆宴之挽狂澜于危难,救了甬都那么多人,其中就包括你……” 怪不得她会说,曾经钦佩过他、迷恋过他。 十年前阮轻才七岁,怎么能不喜欢救世英雄陆宴之呢? 阮轻垂眸,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淡然说:“走吧,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那年那日,对阮轻来说是刻骨铭心,多年来她一直追逐着那道白衣身影,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 她不愿再去想。 蓬莱阁地处东海,四面皆是孤岛,岛上巨石为阵,山峰耸立,山脉之下有天然矿洞,有岩溶,乃是天然的铸剑之地。 林家弟子数百年来占据这片宝地,一方面为天下人镇守东海,一方面铸剑营生,收敛财富,更是以林家独门剑法闻名天下。 可在中原人眼里,蓬莱阁却是个穷乡僻壤之地,又与魔界接壤,危机四伏,除了痴心问道的剑修,没有人会看得上这个地方。 阮轻自小仰慕剑修,以前住在靳十四隔壁时,总缠着他教自己剑法,后来去了星照门,对万剑宗长老宋如意更是又敬又怕,听说天下间还有一个与万剑宗齐名的蓬莱阁之后,对这里自然是心驰神往了。 她有些忐忑和期待,跟着林淮风去拜见蓬莱阁阁主,一进大门,却瞅见了一幕荒诞的景象。 山门一片残败,杂草丛生,屋内更是一片狼藉,椅子凳子倒在地上,地上洒了酒水,里头还传出男人和女人行欢作乐的声音。 林淮风脸上一阵难看,看了阮轻一眼说:“阮姑娘,你先在这等我一下。” 阮轻表示理解地笑了下,扶起一把倒地的椅子,看着林淮风进了里屋。 没多久,一个中年人被他从里面拖出来,头发微乱,衣着懒散,手里还抱着一只酒壶,一脸迷糊样,好半响才看到阮轻,说:“这谁呀?” 阮轻抿着唇,看向林淮风。 林淮风脸色冷淡,扶着男人的手说:“爹,孩儿带未婚妻来见你了。” 阮轻:“?!” 林无舟茫然挠头,半响拿着酒壶指着阮轻,冲她笑:“你好啊……你就是宋如意的女儿吧?” 阮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句“未婚妻”已经让她应接无措了,更遑论谈及自己的身世。 她看向林淮风,后者朝她颔首,与林无舟道:“她叫阮轻,如今已经和星照门断绝关系了,孩儿带她回蓬莱阁,一则要为她疗伤,二则是与她成亲。” “林淮风。”阮轻皱眉说,“成亲之事,还有待商榷,你别急着下决定。” 林淮风垂下眼睑,面无表情说:“我意已决。” 阮轻有些尴尬,却听林无舟拍手笑道:“成亲好啊,就这样定了,来人啊,快来见我未来儿媳妇!” 里头便有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笑着跑出来,亲热地凑到阮轻面前,又要抱她又要抓她的手,阮轻避之不及便躲到林淮风身后,慌张地说:“林淮风,这……这都是谁?” 林淮风护着她,冷淡地瞥了她们一眼,握住阮轻的手说:“不用管,都是我爹的女人,走,我先带你去休息。” 阮轻一只手手腕被他扣住,面上有些不自在,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将手收回来,对上他的目光,她冷静而温和地说:“林公子,我自己走好了。” “也行。”林淮风转过脸去,笑容消逝。 两人从一众林家弟子面前路过,一人上前禀告说:“少主,南星岛的人昨日来过,留了封信,请少主过目。” 林淮风略一颔首,脚步不曾停下,拿过信拆开看了一眼,带阮轻进了客房,朝她说:“你先在这歇息,我去处理点事,一会让人将双双给你送过来。” 阮轻本想和他商量婚约之事,见状只得暂时作罢。 看到蓬莱阁主的样子,便知道林淮风一个人打理蓬莱阁有多辛苦,她帮不上忙,更不想给人添乱,在屋里等了一会,果然有人送双双过来了。 少女抱着盆,扎着简单的双丫髻,皮肤晒得发亮,两颊有点点雀斑,五官秀气,眼睛黑亮,看到阮轻后两眼发光,高兴地喊她:“阮轻姐姐!” 阮轻愣了下说:“你是?” “我是林琼叶,你叫我小叶子就好了!”少女跨过门槛,将水盆搁在桌上,一屁股坐在圆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仰起脸,十分自来熟地介绍说,“林淮风是我小叔叔,但是他只比我大了一岁,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姑姑。” 阮轻笑着说:“叫姐姐就好,我跟林公子同岁,也只大你一岁。” “哈哈哈,我也想呢,”林琼叶拍拍手笑着说,“可你是我小叔叔的未婚妻,我还是叫你姑姑吧!” 阮轻嘴角抽了下,呃道:“未婚妻这事,我正想跟林公子澄清呢,他多半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啊?”林琼叶忽地跳到地上,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阮轻,双手紧张地握在胸前,急道:“为什么啊,阮轻姐姐,你不喜欢我小叔叔吗?” 阮轻解释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想林公子定有为难之处,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有什么强人所难的?”林琼叶牵住阮轻的手,皱着眉头说,“你可别管什么林家祖训,我们家的规矩早让爷爷给败坏了,你长这么好看,说话又这么温柔,我小叔叔肯定对你神魂颠倒了!” 阮轻稍显为难,笑容尴尬。 她额上有一道疤,正因如此,从小到大没人夸过她漂亮,这小叶子是第一个。 林琼叶凝眉看着她,又问:“阮轻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蓬莱岛?嫌这里太偏僻啊?” 阮轻干笑道:“我才来第一天,你也是除了林公子以外,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对这里什么都不熟悉,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林琼叶有些怅然失落,阮轻捏了下她婴儿肥的脸颊,笑道:“不如你带我出去逛一逛,熟悉一下这里?” “好呀!”林琼叶立刻兴奋起来,回过头朝双双说,“小乖乖,我先带你的主人四处逛一逛,你先留在这里等一等喽?” 并蒂莲伸展着茎叶,仰着两朵盛开的幽亮的黑莲,奶里奶气地朝阮轻说:“小主,今天晚上,等你回来,我便可以帮你治疗灵根了!” 闻言,阮轻眼睛一亮,欣喜若狂,抱起整只水盆举高高,又将脸往花朵上蹭了蹭说:“那太好了!” 离开客房,林琼叶带着阮轻四处参观,一路上眉飞色舞地给她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两人来到一处大殿外,被两名林家弟子拦住去路—— “小小姐,少主和南星岛的人在里面谈话,还请止步!” 林琼叶厌恶地拧着眉,恼道:“又是南星岛!跟他们谈话需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吗?让开,我要带客人前去参观!” 守门两人一脸为难,一人说:“南星岛的人这次过来,的确是有紧急之事,小小姐,您还是带客人到另一边去吧……” 林琼叶极不甘心,欲要硬闯,阮轻忙拉住她,笑着说:“也好的呢,琼叶,我们到沙滩那边去看看吧,你刚才说到哪了?” “人鱼!”林琼叶扭头就笑了,挽住阮轻手臂,边走边说,“我说我小时候见过人鱼,就在海滩上面,可他们都说我在做梦……” * 此后接连几日,阮轻都不曾见到林淮风的身影。 林琼叶埋怨地说他带人去了南星岛,据说是镇守在东海之地的魔族躁动,南星岛附近的结界有些不稳,事关重大,他必须亲自带人去镇守。 这么一来,阮轻也没机会去澄清自己和林淮风的关系,蓬莱阁上下都将她视为少主未婚妻,对她恭敬有加。 在并蒂莲的帮助下,阮轻专心养伤,天清气朗的时候,便同林琼叶到海边散步,两人切磋剑法,点到为止。 这日散步回来,又说起南星岛,林琼叶又气又恼地说:“小叔叔离开这么久都没回来,一定是南星岛岛主女儿又在打他主意!那女人明明知道小叔叔不喜欢她,还要死缠烂打,可气死我了!” 阮轻听她抱怨的多了,也了解了个大概,打趣说:“你哪是关心林公子,你分明是怕被岛主儿子缠上吧?” “我也不喜欢他那傻儿子!”林琼叶委屈起来,哭诉着说,“他要是有我小叔叔十分之一好看,我保证不讨厌他!” “得了,你就是喜欢看脸,”阮轻捏她脸,笑道,“再好看的脸也会老去,会看腻,没什么好惦记的。” 林琼叶朝她吐舌,淘气说:“阮轻姐姐你的脸,我能看一辈子。” 阮轻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笑,说:“好了好了,早点回去吧,天都黑了。” “你怕什么,”林琼叶骄傲地说,“蓬莱阁四面环水,周围都是暗礁,除了岛上弟子,没有人知道登岛的路,外地人根本连蓬莱阁都找不到,天皇老子来了这里都得歇菜!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怕……过……” 最后两个音微颤,林琼叶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柄利剑自黑暗中出鞘,架在了林琼叶脖子上。 阮轻惊住,欲要出声,穴道忽然被封死,她无法动弹,瞪着眼,死死地盯着林琼叶身后之人,声音卡在喉咙里。 事发突然,林琼叶吓得半死,眼珠子往身后瞟去,身体紧张地发抖,颤声说:“谁……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冷如海水,微涩,独特的音色令人一惊,他简短地说:“带我去南星岛。” 目光所及处,阮轻怔住,与他对视。 那双淡水琉璃般的眼眸,那柄架在林琼叶脖子上、足有她半个人高的长剑,以及悬在腰间的另外两把黑布裹着的剑。 此时此刻,阮轻已经完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震惊地无以复加。 第12章 若是结界出事,万千魔族…… 阮轻看着那男人的时候,他也在看自己。 靳十四,那个差点成了阮轻师父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劫持琼叶做什么? 他要去南星岛,难道跟林淮风在忙的事情有关? 她有无数疑问,迫不及待地要问出口,可靳十四很快转过脸去,一把抓着林琼叶的衣领,粗鲁地推她向前。 林琼叶自小在长辈呵护中长大,从来没离开过东海,更别说经历这般凶险情况,登时吓得眼泪流了出来,哆嗦着说:“大侠……你,你别动粗,我带你去南星岛,你别伤害我朋友。” 阮轻眉眼皱起,眼神示意她自己无碍。 这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自己的安危。 靳十四收了剑,长剑入鞘的声音在寒夜里几乎轻不可闻,却足以令人惊心动魄。 林琼叶僵硬地转过脸,对上了一道身长玉立的玄色身影,男子戴着面具,长发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下,衣袍在风中舞动,腰间悬着的两柄剑衬着他的身影愈发飒爽、凌厉。 剑客帅懵了旁人一脸,却毫不自知。 许是发现阮轻已经认出了他,靳十四索性摘掉面具,随手丢在沙滩上,如他的剑法一样,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月色映着波光粼粼的海水,一张俊朗无俦的脸浮现在她们面前—— 连阮轻都忍不住暗暗地抽了口气。 林琼叶更是僵在原地,目瞪口呆,泪水糊在脸上,黑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竟是一副痴痴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靳十四看,险些尖叫出声。 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当真是她看腻了小叔叔的脸,竟能对着一名要杀她的剑客丢了魂? 一时间,少女顾不上危险,欣喜着说:“你要去南星岛,我现在就带你去!” 阮轻:“……” 就这样,阮轻看着他二人乘船出海,自己被晾在沙滩上,好半天才冲破自己的穴位,当即回去找林家弟子,让他们带路去南星岛寻回林琼叶。 阿晋是林淮风身边的一个侍卫,听到阮轻的话显得有些为难,他吞吞吐吐地说:“阮姑娘,这……这南星岛不是蓬莱阁的海域,没有少主的命令,我们可不能贸然前去……” 阮轻急道:“琼叶性命危急,我不管你们蓬莱阁的规矩,现在马上带人去追!” 阿晋犹豫着说:“要不先去请示林老阁主?” 阮轻气急败坏,扭头去找林无舟,阿晋也跟了上去。 不出所料,林无舟喝得烂醉如泥,倒在一个女人怀里寻欢,阿晋上前禀告,林无舟却充耳不闻,一头扎在女人怀里哼哼唧唧。 阮轻实在看不下去了,拎了一桶水朝林无舟身上浇了去! “哗啦”一声,林无舟被浇了个透心凉,顿时醉意全无。他抱着的女人也难以幸免,尖叫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阮轻,怒不可遏。 阿晋也惊呆了,慌忙下跪说:“阁主请息怒!” 林无舟从女人膝上起身,双手扶在榻上,一脸扫兴地看向阮轻,抹了把脸,心情复杂。 阮轻被他这么一瞥,竟有几分生怯,手里的桶“哐当”砸在地上,怒气消散,反而好生尴尬。 她硬着头皮说:“林阁主,琼叶被人劫走,还请下令,立刻派人去救援!” 阿晋侍奉老阁主和少阁主多年,知道这两人的古怪脾气,他暗戳戳地瞅着老阁主,看他神情便知他已经发怒了,心里不免担忧起阮轻,表情更是惨不忍睹。 如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少主,等他回来为阮姑娘说几句好话…… 熟料,林无舟挥了下手,恹恹地说了句:“你是少主夫人,你的命令便是少主的命令,以后这种事情不必来请示我了。” 阮轻眨眨眼:“?” 阿晋:“?” 阮轻心里琢磨着,她来蓬莱阁才几天啊,还没来得及跟林淮风商量婚约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当成了少主夫人……蓬莱阁行事,是不是有点太过轻浮了? 考虑到琼叶还在靳十四手中,阮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带着人出海往南星岛寻人。 四艘帆船同时从海湾驶出,迎着风浪,在黑夜里航行。 阮轻和阿晋在一条船上,一面研究海域地图,一面看阿晋掌舵,不一会儿,月亮被阴云遮住,海面上起了迷雾,身后跟随着的船只上有人喊—— “不好,有暗礁!” 阿晋立刻紧张起来,二话不说收了船帆,指挥船上的人改用船桨,又嘱咐阮轻说:“这片海域有些古怪,千万要小心行事!” 阮轻点头,梭巡四周,看到迷雾之中,有一处灯光—— “阿晋,你看那!” 阿晋眯着眼看过去,欣喜地说:“那应该就是南星岛了!” “你别急,”阮轻拿着地图,问阿晋,“先看看罗盘,确认方位对不对。” “罗盘出了点问题,”阿晋拿出来给阮轻看,“指针失灵了。” “怎么会这样……”阮轻看着罗盘上那根来回跳动的指针,喃喃地说。 “快下决定吧,”阿晋急道,“这雾一时半会散不去,我们得赶紧上岛救回小小姐!” 迷雾,暗礁,罗盘失灵,远处闪烁的灯火。 一切看起来极不寻常,阮轻犹豫不决,问阿晋:“我听说,少主他们此次去南星岛,是为了镇压海底魔族?” “没错,”阿晋说,“东海海底魔族躁动,南星岛的结界本就是最脆弱的地方,若是结界出事,万千魔族都将从海底涌出……” 十年前,阮轻经历过那场浩劫,亲眼目睹过魔族大军从海底登陆,如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在此节骨眼上,她必须小心行事,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下令说:“派一艘最小、最快的船,前往灯塔处查探,若有情况,立刻发出信号。” 阿晋领命,派了一艘只容纳了八人的小船,往雾中灯火闪烁处驶过去。 阮轻看着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阵子,两枚信号弹冲入空中—— 阿晋惊呼:“果然有诈!” 灯火是故意将他们吸引过去的,也不知那艘船上的人会遇到什么情况,贸然救援又容易触到暗礁,阮轻当机立断,与阿晋说:“我去救他们回来,你们在原地待命。” 说完,便令人放下一艘独木舟,独自划船前往。 独木舟隐在暗处,连行船的声音都被海浪覆盖,即便是眼力极好的,看到独木舟时,都会以为是海面上的漂浮物。 阮轻一身黑衣,身轻如燕,缓缓逼近亮着灯火的海岛,从一处礁石处上了岸,躲在灌木林里。 不远处的海岸上,人影绰绰。 三名男子在海岛上生了篝火,以此作为诱饵,吸引迷路的船只过来;两名男子手里拿着长刀,正在看守一众俘虏——正是阮轻派出去的八人,此时要么昏迷过去,要么身受重伤倒在地上呻.吟。 阮轻估摸着,能一次性制伏她派出去的八人,对手实力可不容小觑。 先静观其变! 果然,等了一会,树林里又冒出来三个男人,为首的大腹便便,紧了紧裤带,满脸不悦,“哼,没想到那小东西还挺倔!” 一人谄媚着说:“嘿嘿,关她几天,她就服软了的。” 另一人提醒说:“头儿,这可是献给楚皇的猎物,您别玩太过了,到时候不好交差。” 听闻此言,为首那人越发恼怒,却也不好在属下身上发作,只怒气冲冲地来到俘虏身边,狠狠地踢打那几名俘虏—— “混账东西!” “就派来了这么艘小船!” “日你妈林淮风!害得老子有家无处回!” “……” 听得一阵吃痛和求饶声,阮轻看得提心吊胆,手按在剑柄上,怒火中烧。 发泄了一通后,那头儿大汗淋漓,扇了扇袖子,说:“把这几人都杀了。” 阮轻:“!” “好汉饶命啊!”一个俘虏哭着求饶说,“小的有办法帮好汉弄到船!好汉饶我一名啊!” 阮轻心里一惊,原本救人心切,此时按耐住心情,继续在旁边观察他们。 那俘虏小声地说了几句,接着岛上几人开始扒俘虏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阮轻见此情形,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打算冒充阮轻的人,跟这名叛变的俘虏回去找他们的大船,再趁机偷袭他们劫走船只! 眼看着他们的计划快要得逞,阮轻急中生智,运足体内全部灵力,低声说:“雷法.二式,雷生风火!” 一道雷电划破夜空,“轰隆”一声,炸在了海岸上那艘八人乘的小船上! 第一个登船的人正是那叛变的俘虏,刚巧不巧,被劈了一脸的灰,“哇”地惨叫一声,从船上跌落海里! “不好了!船破了!” “老大,我们的船又破了!!!” 为首那大腹便便的男人愤怒地踹了手下一脚,“废话!我看到了!” 趁此时候,阮轻捡起一颗石子,朝远处海岸边掷出去! “咚”地一声,拳头大的石头砸入海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水波,引得众人惊呼:“是谁?!” “有人上岛了!快去追!” “在那边!刚才声音从那边传来的!” “还不快追!” 话音落下,四个人朝一个方向跑过去。 阮轻又投出一块石子,扔在她的独木舟上面,与木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在那边!”有人喝道,“分头去追!” 两个人影窜到了海边,喊道:“老大,这有船!” “废话!没船别人怎么上的岸?!”为首那人站在篝火边,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忽地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他听到两声突兀的动静,立刻道,“狗子?二娃?你们怎么没声了?” 阮轻将剑从一人腹中抽出,扶着他将他放到在地,悄无声息地逼近那篝火…… “狗子?”为首那人声音紧张起来,欲要大喊,忽地看到了面前的瘦削的黑影,睁大眼睛,失声喊道,“在这呢!” 阮轻喝了一声,扬剑,剑气破开篝火,裹着柴火哗啦地扑向为首那人! “我的妈呀!”男人扑腾着避开漫天飞舞的火,大喊道,“人在这里!都给我回来!” 阮轻二话不说,提剑朝男人刺过去,三招未能近身,敌人的帮手却已经聚拢,将她四面包围起来。 阮轻大伤未愈,刚才那道雷法已经竭尽全力,此时再与他们硬拼,显然处于弱势。 对手们也发现了这一点,愈发兴奋起来,为首的狞笑着说:“好你个小妮子,我当你有帮手呢,原来就你一个!” 余人大笑,阮轻步步后退,已被逼到海岸。 “兄弟们,把这小美人给我抓起来,下手轻一点,一会我还要好好享用!” “自己送上门的猎物,不要白不要!” 又是一阵大笑,几个男人早已经得意忘形,甚至对着阮轻开始擦口水了。 阮轻睨了他们一眼,手中的剑横起。 月光映着剑光,一道狭长的光照在她脸上,雪白的肌肤愈发透亮,她嘴角勾起,忽地一笑,从容说:“畜生们,看看你们后面。” 众人下意识地回头,初时不以为意,待看清楚身后的东西后,一个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竟是围了一群人! 竟是之前那些被捆在地上,殴打了个半死的俘虏们。 他们不知何时全部挣脱了束缚,手持利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般,从后面将他们围了起来! 对手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俘虏们一个个手持利器,面目狰狞,怒吼着,朝着他们扑杀过来! 只气势上,阮轻的人就赢了! 混乱中,她踹了脚地上烧了一般的木柴,朝大腹便便的男人说:“刚才劈那篝火,不是为了吓唬你,是给我的人解开绳索用的。” 用冒烟的炭火烧断绳索,再趁阮轻和他们打斗,找机会将他们反包围起来! 对手开始慌乱起来,阮轻黑衣银剑,额前碎发被海风吹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月色下露出凌厉、狠辣之色,喝道:“一起上!杀了他们,只要留一个活口!” 第13章 林淮风冷冷丢了三个:…… 打斗中,为首的人不顾一切,突破他们的包围,朝着树林里面跑去—— 阮轻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想到树林里肯定有什么东西! 说不定是他们的帮手,立刻火速去追他! 月光破开乌云,洒在树林里面。阮轻追着前面那人,听着他边跑边喘气,被地上的石头绊倒,摔在地上,又踉跄地往前跑,喃喃地喊着“救命”。 阮轻不费吹灰之力追上去,剑尖抵着他,居高临下看他,幽幽说:“树林里面有什么?” 男人喘着气,不予回答。 阮轻挥剑划破他的手臂,血自剑尖轻盈地挥洒出去,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尖叫,阮轻难受地皱了下眉,等那叫声停了,才问他:“树林里到底有什么,不说,卸了你一条手臂。” “我说!”男人涨红着脸,趴在地上,哭喊着说,“是……是,是人鱼!” 阮轻没听懂似的,重复道:“人鱼?” “献给楚皇的人鱼!”男人边哭边拜阮轻,扯着她的裙角说,“女侠,女侠!你就是他们说的少主夫人吧?!小的愿意将功补过,将人鱼献给少阁主,求求夫人在少阁主面前替小的美言几句,饶小的一命!” 阮轻嫌弃地扯开裙角,说:“废话少说,赶紧带路。” 再往前百余步,阮轻听到水声,循声望去,眼前出现一幕奇景—— 一洼粼粼的泉水自林中流出,水面上有一美人,半趴在一块石头上,微卷的长发披散着,覆在光洁的背上,肌肤如奶油般透亮动人,而她下半身…… 阮轻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着那水中闪闪发光的东西,震惊地好半响都说不出话。 那是一条漂亮的鱼尾,莹绿色的鳞片如宝石般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轻盈、灵动的尾鳍如划过夏空的银河般华丽璀璨,在粼粼水波中轻轻扫动,美得不可方物,她察觉到有人接近,惊恐地回头,身上的锁链被拖的叮当作响。 阮轻看到了一张如画般妖冶的脸,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锁链上,心里仿佛被揪了下,推了推面前的男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就你看到的这样的,”男人干笑着,凑到人鱼身边,伸手去捏她赤着的身体,谄笑道,“南星岛受制于蓬莱阁多年,如果能和楚皇达成交易,将这世上仅有的人鱼送给修真界帝王,来日南星岛的地位,可就不是蓬莱阁能相提并论的……” 阮轻厌恶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怒道:“你别碰她!” 话音一落,男人的手紧张地收回来,干笑着说:“你说不碰,我就不碰。” 他身旁,小人鱼皱着眉,胆怯地往一旁躲,噙着一汪晶莹的泪水看向阮轻。 阮轻虽是外人,这些日子受林琼叶的熏陶,对东海海底的种族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她怜悯地看着小人鱼,说:“人鱼一族本来是东海海上霸主,只因他们生性善良,乐善好施,四百年前才会被魔族钻了空子,赶尽杀绝……” “如今东海魔族蠢蠢欲动,你们这些畜生,却只想着怎么讨好楚皇,”阮轻咬咬牙说,“东海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个局面,正是因为你们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太多了!” 男人忙不迭地说:“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阮轻垂着眸,吩咐说:“把她放了吧。” “啊?”男人震惊地抬起头看她,指着小人鱼说,“这可是好不容易抓到的!” 阮轻眯了下眼,手中剑微微晃了下,银光闪烁,惊得对面的人立刻改口说:“我放!现在就放!” 锁链一经解开,小人鱼逃也似的,尾巴一扫,一跃从那汪泉水中跳出,顺着溪流逃去,很快藏于林中,不见了身影。 男人叹息一声,阮轻转身说:“走,随我去少主面前复命。” “夫人……”男人抓了抓手背,笑着说,“你会替我美言几句吗?” 阮轻只笑不语,回到岸边,此时他们的人已经将对手全部制伏,除了阮轻去追的胖子,还留了一个活口。 “放信号弹,”阮轻目光落在海面上,“让阿晋他们过来接我们。” 与此同时,南星岛上,林淮风正在审问几名看守结界的弟子。 身为蓬莱阁少阁主,林淮风十二岁开始执掌蓬莱阁,代替他那酒鬼父亲和两个发了疯的哥哥,镇守东海魔族。 林家的人性情古怪,林淮风当然也不例外,人前人后,性格截然相反。 就连一直以来看着林淮风长大的冯叔,也根本摸不清少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譬如此时,少年剑修审问完南星岛的弟子,嘴角轻轻地勾了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冯叔以为,他会放过这几名饱受折磨的弟子,毕竟他们该招的全都招了。 林淮风冷冷丢了三个:“都杀了。” 手起刀落,伴随着刀刃切断脖颈的声音,那群守门弟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林淮风眯了下眼,眸光里现出一丝冰冷的厌恶,手按在剑柄上,示意手下开船去追拿叛徒。 此时,一名弟子匆匆来报—— “禀告少主!叛徒郭丛渊等人已经被擒获!我们的援手正在赶来!” 可笑的是,林淮风正打算自己出海去追拿郭丛渊等人,根本没有安排援手,哪来的援手?! 他仰了下头,狞笑一声,道:“是什么人干的?” 察觉到少主语气中的厌恶和不耐烦,报信的弟子颤了颤,欲言又止。 林淮风歪了下头,眯着眼睛看他,眼神带着危险的讯息。 “是……是少主夫人!”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无不震惊,拿着一副小心翼翼、忐忑极了的神色,去窥探少阁主的反应。 怕他怒,少主尚未成婚,哪来的少主夫人? 怕他恼,少主行事专横,最烦别人插手他的事! 还怕他发癫,怕他迁怒他人,怕他做出一些其他人拦都拦不住的事。 孰料此时,林淮风神情怔忡,戾气烟消云散,像个干净的、明媚的少年,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个恍惚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第14章 若再不识趣,我先冷落她…… 阮轻的船刚驶入海湾,便看到了站在岸边迎接她的少年。 林淮风穿着黄白相衬的修身武袍,衬得肩宽腰细,挺拔有力,圆领长袍裙摆上的雪浪牡丹纹在风中舞动,一双银色护腕与佩剑上的蓝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人群中站着,仿佛天生会吸引人视线一样。 阮轻一眼看到了他,而他也在冲自己笑,一双星河般璀璨的眼睛牵动着他人的神魂。 船只还没靠岸,只见林淮风纵身一跃来到船板上,一手握住阮轻的小臂,高兴地说:“你怎么来了?” “琼叶被人劫走,我带人来追她,”阮轻语气快速地说,“路上遇到了一点事,你看,这几人是不是你们在抓的人?” 林淮风冷漠地瞥了眼郭丛渊,疑惑道:“琼叶怎么会被人抓走?” 阮轻摇头,推开林淮风的手,急忙下了船,边走边解释:“我跟琼叶在海边散步回来,她被人劫持,对方说让琼叶带她去南星岛,所以我追过来了……” 林淮风立刻吩咐左右,“传令下去,封锁南星岛所有港口,不准任何船只离开海岸,同时派人搜查刺客和林琼叶的下落。” 扭头又跟阮轻说:“你追了一夜,也累到了,我带你去休息。” “我不累,”阮轻头也不回地说,“我也帮着找人吧,琼叶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她有危险。” 她身后,林淮风和他的人静了一静。 阮轻停下脚步,察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不悦,回过头看他,询问说:“怎么了?” 林淮风适才揉出一个笑,说:“没事,我陪你去找。” 他身后,冯叔皱下眉,犹豫着上前,小声提醒道:“少主,人鱼的事……” 林淮风睨他一眼,冯叔立刻噤声。 阮轻挨得近,没办法装作没听到冯叔的话,便说:“人鱼被我放走了。” 冯叔暗自一惊,心里头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下子,少主总要发怒了吧? 果然,林淮风微微皱了下眉。 阮轻抿了抿唇,解释说:“林公子,我看那人鱼实在可怜,所以才将他放走的。” 林淮风嘴角勾了下,神色柔和地看着她,温声说:“唤我淮风就好。” 冯叔:“……” 阮轻目光有些不自然,说:“淮风。” “放走就好,”林淮风语气温和,解释说,“南星岛的人不知死活,闯入魔界的地域,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消息,又是怎么找到的人鱼,这事若是传出去,蓬莱阁在整个修真界的信誉,可谓是一扫而光了。” “到时候他们说,我们蓬莱阁监守自盗,表面上镇守东海魔族,实际上跟魔族做交易,迫害原本就濒临灭绝的人鱼一族,介时整个东海大乱,只会让魔族有可乘之机。” 她微微颔首,朝林淮风投以赞赏和认同的目光。 林淮风眼底笑意更深,接着说:“眼下来说,放走那条人鱼,确保此事不会声张,对于整个东海的稳定,是有益而无害的,轻儿,你做得很好。” 阮轻扭过头去,面上有些不自在。 林淮风看到她嘴角牵了一下,似有笑意,正要再端详,阮轻却已敛了笑说:“带走琼叶的人身手不凡,我怀疑他来南星岛,有什么不寻常的目的。” 林淮风依旧不慌不乱说:“已经派人去寻了,你别急。” 阮轻“嗯”了声,除了着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正此时,派出去的林家弟子来报—— “报!找到琼叶小姐了!” 阮轻精神一振,听来报的弟子说:“属下在北边海岸发现了船只,琼叶小姐正在里面!” 阮轻忙问:“她可受伤了?” 那人答:“不曾有伤。” 阮轻松了口气,林淮风拍了下她肩膀,扬眉说:“看吧,说了让你不要急。” “可是劫走琼叶的人还没找到,”阮轻说,“不可轻敌。” 靳十四是名刺客,跋山涉水来到南星岛,很有可能是为了取人性命。 可南星岛上究竟有谁,能让人花大价钱请靳十四来杀人?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没有顾及林淮风的反应,倒是林淮风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倒抽一口冷气—— 阮轻她这是……在教少主做事? 林淮风却淡然一笑说:“都听你的。” 众人:“……” 阮轻点头道:“走,我们去看看琼叶。” 林琼叶被人点了睡穴,被林家弟子发现后送到了玉玺楼——也正是南星岛岛主江正奇下榻和款待客人的地方。 她醒过来时,看到守着她的阮轻,立刻问道:“他人呢?” 阮轻奇道:“琼叶,你问谁?” “那个剑客,”林琼叶环顾四周,紧张起来,“他走了吗?” “不知道,”阮轻说,“你别怕,他既然已经放了你,就不会再来伤害你的。” 林琼叶皱着眉,有些怅然失神,“他不会真的走了吧……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了……” 阮轻瞅着林琼叶这反应,原来不是害怕,竟然还挺惦记靳十四的,弹她脑门,笑她:“他把你劫走,差点要你性命,你还惦记着他?” 林琼叶抱着脑门,委委屈屈哼哼唧唧。 阮轻道:“你小叔的人正在找他,说不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林琼叶两眼亮了起来,“真的吗?” 阮轻不答,林琼叶兴奋地抱着阮轻的手臂说:“阮轻姐姐,你看到他的样貌了吗?” 阮轻点头。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林琼叶迫不及待地从阮轻这里找认同感。 “人是好看,但我看他手里那三把剑更好看。”阮轻幽幽说,“剑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不是还哭了吗?” 林琼叶:“……” 提起这事,林琼叶垂丧起来,推开阮轻的手说:“好丢人啊……第一次见到他,居然在那种情形下……” 阮轻暗暗地想,还有更丢人呢……譬如她和靳十四的初次相逢。 但眼下不是回忆旧事的时候,阮轻问她:“你和他一路过来,路上有没有从他口中探出什么?” “什么?”林琼叶迷茫着说,“打听什么?” “他此行的目的。”阮轻说。 “他一路上都不跟我说话,”林琼叶沮丧着说,“我问他什么,他都不搭理,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人,来南星岛做什么,又是怎么找到登蓬莱阁的路……” 阮轻一点也不意外,以前靳十四住在她家隔壁,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阮轻都不知道他是名刺客。 这个人总是独来独往,神神秘秘。 阮轻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他,心里却又埋怨他之前的不辞而别,又有些惆怅地想,像他那样的剑客,心里自然是装不下任何人的,也不会把她挂在心上。 她宽慰好林琼叶,合上门离开,看到林淮风那间屋子里依然点着灯。 得找个机会跟林淮风说清楚,把婚约一事推掉。 她不想林淮风因为焚心誓,而违背心愿来娶她。 她来这里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疗伤,等到时机成熟了,自然会想办法离开的。 正低头往回走,忽然被一阵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她循声望去,目光落在林淮风的屋前,里头传出女子的声音,没多久一名红衣女子被赶了出来,抹了把眼泪,抬眸时正好看到了阮轻—— 女人目光一顿,双手紧紧攥住手帕,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阮轻,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似的。 阮轻知道,她就是岛主的女儿江琦荷,与林淮风算是有青梅竹马的缘分。 如今自己成了林淮风的未婚妻,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她心里当然不忿。 阮轻对着那双恨毒了她的眼,也不避开,扬唇笑了下,神情自若,扭过头去,回屋歇息。 靳十四像鬼魅一样,在这岛上消失了。 一连数日,林淮风的人也没查到他的消息,早已失去了耐心。 反倒是林琼叶,对那夜的剑客念念不忘,这次她也不怕岛主的儿子来缠他了,还想着在南星岛多留几日,一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和那剑客再遇。 “你既然想留,那你就留下来吧,”林淮风说,“轻儿还要回去疗伤,我带她先走了。” 阮轻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她现在需要每隔三日让双双帮她清理浊气,算日子也该回蓬莱阁了。 她卷起一张地图,接话说:“我已记住这片海域的航线了,让我一个人回去也可以的。” 林琼叶双目一亮,忍不住赞叹道:“阮轻姐姐,你记性未免太好了吧!” 林淮风神色微动,注视着她说:“还是我送你一道回去吧。” 阮轻淡淡地说:“无妨,你不是还在审问郭丛渊几人吗?再留几天也行。” 林淮风抿着唇不说话,点了下头。 待阮轻离开时,林琼叶忍不住说:“小叔叔,我看她对你挺冷淡的,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林淮风倚在窗口,看着阮轻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费心费力找到她,可终究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林琼叶眸光沉下去,轻轻地说,“这样骗人骗己,有什么意义呢?” “我待她好,她自然感激我,”良久的沉默后,林淮风终于开了口,“若再不识趣,我先冷落她几日,毕竟她在这世上的唯一依靠,便是我了。” 阮轻来时一身黑衣,去时也是一身黑衣,身上只带了一柄剑,旁边跟着阿晋,登了船,一会想着靳十四的事,一会想着那不靠谱的婚约。 船只还没驶出,林淮风便出现在码头,身后还跟着江琦荷。 阮轻有些奇怪,不知道林淮风这是要跟她一起走,还是带人来送她? 若是送她,为何带着江琦荷? 林淮风神情自若,拿了一罐药递到阮轻面前,“这是治晕船的药,你先服下。” 阮轻揭开盖子服了一粒,入口是一股好闻的橘子气息,酸酸甜甜的,像林淮风平日里喜欢穿的颜色,温暖、明亮,令人神清气爽,她答谢说:“多谢公子为我费心了。” 林淮风嘴角笑容敛住,不悦说:“说了多少次,唤我淮风。” 阮轻“嗯”了声,“总是忘,下次记住了。” 他身后,江琦荷主动上前,盈盈笑着说:“好了,阮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只能送你到这了。” 阮轻淡淡点了下头,有些弄不明白林淮风的意思了。 但她想,这样也好,若林淮风对她无意,她便能顺理成章地提出解除婚约的事了。 第15章 “我是刺客,能回报你的…… 阮轻带着阿晋等人回蓬莱阁,不远处的眺望台上,一个人影正注视着她。 阮轻抬眸看去,那人影正扭过头,凌乱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手里拿着一把剑,与一旁衣着整齐的林家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注意到阮轻的目光,阿晋解释道:“那是二少爷,有点疯疯癫癫的,夫人别理会他。” 阮轻收回视线,语气有些沉重,“十年前魔族入侵,听说就是他开了海底结界。” “自那之后,二少爷就疯了,”阿晋叹息着说,“起初他谁都不认,见人就杀,老阁主费了好大得劲才将他捆起来,将他关着……那段时间,二少爷成日嚎叫,像野兽一样,也就只有少主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冷静下来。” “少主和二少爷的感情自然不一般,二少爷疯了之后,少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阮轻好奇道:“那琼叶的爹呢?” “那是大少爷,”阿晋垂丧着说,“早就发了疯,十几年前跳了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哎……” 阮轻惆怅着说:“蓬莱阁的当家,承受的自然比寻常人要重。” 阿晋眼睛发亮,看着她说:“夫人,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常人知道林家的人都是疯子,殊不知林家这数百年来,为整个修真界都付出了什么。” 阮轻点点头,又看了眼瞭望台上那道落寞的身影,“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二少爷不再乱喊乱叫了,少主偷偷放了他,他便换了个人似的,拿着剑上了瞭望台,自此,再也没离开瞭望台一步……” 阮轻诧异极了,阿晋接着说:“反正听瞭望台的兄弟们说,二少爷这些年,就跟个雕塑似的,日日夜夜看守这片海域,几乎没人看到他睡过觉,也不洗澡,给口饭就吃,哎,这么没日没夜地折磨自己,或许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犯下的错……” 阮轻摇摇头,不予置评,听阿晋说了会别的,吹了会海风,这便回了房,调养灵根。 翌日清晨,阿晋过来敲门,恭声说:“夫人,我有事要禀!” 阮轻穿着单衣,站在门口,朝门格外说:“什么事,说罢。” “星照门的人一大早就到海域附近了,传信说要登岛拜访,”阿晋道,“夫人你看,要不要放他们的人登岛?” 阮轻冷笑,“七日之期还差两天,陆家的人现在就猴急着赶过来,不如晾他们一日,明日再让他们登岛。” 阿晋笑了笑,“也好,我就说少主不在岛上,让他们在海上等一等。” 阮轻“嗯”了声,看着阿晋站在门外,去又复返,犹犹豫豫,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阿晋咽了咽口水,有些担忧地说:“夫人,我进客厅前,好像看到……阁主收了一封信,似乎是……他们给你的……” 星照门给她送信做什么? 阮轻心里紧了下,拉开门,披着长发,清澈双眼注视着阿晋,片刻后嘴角扬了下,道:“老阁主知道我与星照门断绝了关系,他收起星照门给我的信,也是情理之中,此事你别外传。” 阿晋紧张地点了下头,呆呆地看着阮轻,又咽了下口水说:“那……那我先下去了。” 阮轻淡淡说:“你去吧,少主回来了,再通知我。” 合上门,双双摇着花瓣,困惑地说:“老阁主到底想干嘛?” “老阁主是个明白人,”阮轻将打开窗户,让双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温声说,“他若不想让我看到信,那信上的内容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事。” 双双有些费解,想了想问:“小主,你为什么这么信任蓬莱阁的人?” “也不是信任,”阮轻望着窗外的海浪,望着远处高高的礁石和瞭望台,淡然说,“蓬莱阁日复一日看守东海,他们身上肩负着中原大陆万千生灵的生命,心怀苍生之人,怎么会害我?” 双双懵懵懂懂的,两朵硕大黑莲花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 这一夜海上刮起了狂风,阮轻睡得颇不安宁,仿佛身处浮萍之上,在海浪中疯狂地颠簸,骤雨袭来,整个世界都是风声、雨声,偶尔惊雷振聋发聩,海面被闪电倏然点亮,屋外“砰砰砰”地响着,也不知哪间屋子的窗门没关好,震得人心慌意乱。 阮轻提着灯,趿着木屐出门,双双在角落里瑟缩着说:“小主,你别走,我害怕。” 阮轻便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暂且放在怀里,提着灯往外走。 “砰砰砰——” 撞击声越来越响,像是海底无数阴魂冲击而来,阮轻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得找到了那扇未合上的窗,她松了口气,将窗户锁好,忽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叮铃铃”地响着…… 像是什么金属链子,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阮轻脸色煞白,缓慢地扭过头去,借着手里黯淡的灯光,看到一个黑影从走廊上一晃而过! 阮轻像撞鬼了一样,浑身的血液都炸了,提着灯,在走廊上蹬蹬地跑了起来,木屐踩在湿滑的木地板上,几次差点滑倒,逃命似的撞开卧房门,冲了进去! 紫电如巨龙爬上空中,一瞬间点亮了整个屋子。 一个高大的人影蓦地出现,面前现出一张惨白的脸,阮轻手里的灯掉在地上,尖叫一声,声音立刻被惊雷淹没——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阮轻唇边,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是我,十四。” 阮轻大口地喘着气,立刻明白了“十四”意味着什么。 是靳十四,不是鬼魂。 她呼吸凌乱,单薄的后背贴着男人的胸,冰冷的海水激得她一个发抖,她抱着双双,打着冷颤,犹豫着点了下头。 屋外走廊上,“叮铃铃”的声音仍在响着,时而靠近,时而远去,借着电闪雷鸣的光,阮轻看到了映在窗格上的黑影,屋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提着一把黑剑,在走廊上来回晃动。 阮轻盯着黑影的巨大脑袋,在狂风暴雨中,隔着门,嗅到了一抹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外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海底偷跑出来的魔物?还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靳十四怎么会招惹到这种东西? 她身体不住地打颤,紧张地往靳十四身上靠去,他浑身都湿透了,冰冷的衣料下面传来暖和的体温,令她稍稍镇定。 她缓缓地、僵硬地扭过头,询问般地望向靳十四,这魔幻般的夜里,那双淡水琉璃般的眸子依旧平平静静的,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莫要慌张。 阮轻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心里超乎寻常地镇定。 时间渐渐流逝。 海上风浪不依不饶,磅礴大雨一阵一阵地袭来,她的周围只有靳十四的气息,竟意外地让她有了安全感。 好一会了,屋外那东西渐渐远去,阮轻一颗提着的心,才慢慢地放下来。 终于走了,这噩梦般的夜晚,就连怀里的双双,也轻轻地吁了口气。 而此时,靳十四开口说:“我走了。” “哎?”阮轻反应过来时,靳十四已经离她数丈远了,她忙追过去,伸手去拽他袖子,却只捞了个空,喊道,“你停下!” 出乎意料地,靳十四动作停住,一手扶着窗框,看向她,问道:“何事?” 阮轻看着他,只觉得气打不从一处出来,心里有无数疑问要说,可她就算问了也不会从靳十四这里得到答案,无奈便说:“你就这样走了,万一那东西还来找我……” “他不回来的,”靳十四说,“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个人。” 阮轻张了下嘴,难以置信地说:“人……?” “他若再缠着我,我杀了他便是。”靳十四云淡风轻地说。 “……那,那你自己小心。”阮轻僵硬地说。 既然那东西是人,她便没有再害怕的理由了,明日找阿晋问一问,岛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人,她便可放心下来。 眼下,靳十四也不着急离开,只静静地看着阮轻,侧脸被闪电的光照着,时而发白,时而发紫,片刻后他说:“你不是在临安么,怎么来了这里?” 他不问还好,一问阮轻心里又来了气。 两年前靳十四将她从甬都带出来,之后便不辞而别,将她一个人留在临安,如今还好意思问她这种话? 她抿了抿唇,眼里已有不忿,冷笑说:“你今天说的话有点多了,该走了。”说着,上前去关窗户,明摆着要赶人。 靳十四看着她,扶着窗柩的手移开,道:“我之前欠你一条命,你随时可以找我要。” 阮轻不耐烦地说:“你若真想着报恩,早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 靳十四微怔:“什么?” “没什么,”阮轻冷漠地说,“你走罢。” 推窗的手忽地被握住,靳十四手按在她脉搏处,片刻后拧下眉,诧异地说:“怎么会这样?” 阮轻费力抽出手,避开靳十四的眼神,咬了下唇说:“在星照门的时候,遭人暗算,毁了灵根,不过已经在治疗了……” 闻言,靳十四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了,他抬手摸到了肩后剑柄上,声音低沉:“陆宴之吗?我替你去杀他。” 阮轻“哎”了声,拦住他道:“不是他。” 靳十四眉头微沉,阮轻说:“你放心,我会亲手手刃仇人的,不用劳烦你帮我动手。” 看着靳十四纠结的表情,阮轻好笑着说:“你想替我杀人,偿还我救你之事?以便彻底跟我撇清关系?” “阮轻,”靳十四沉吟片刻后说,“我是刺客,能回报你的,只有这么多。” 阮轻垂下眸,心想,我才不要你的回报,开口却说,“你想的挺美。” 靳十四不再多话,一跃离开窗口,身影没入雨夜里,留下一身海水的温热气息,在屋里徘徊不去。 怀里的双双伸出半个脑袋,小小的声音说:“他背上那把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夜暴雨狂风,天亮后海面也平静了,晴空万里无云,阮轻屋里还有些未干的水迹,她唤人来收拾,差人去接陆家的人登岛。 阿晋却笑呵呵地说:“昨夜那么大的风暴,他们的船多半翻了。” 阮轻何尝不想呢,只笑了笑,又问阿晋:“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人?” “嗐,要不是今早起来看到树都折了,我根本不知道昨晚起了那么大风暴,”阿晋摸摸头说,“昨晚睡太香了,什么都没看到,夫人,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阮轻有些羡慕地看着阿晋,无语片刻后说:“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风暴,吓都吓死了。” 阿晋便哧哧地笑,给她讲起有趣的故事,两人走过沙滩,往码头走去。 林淮风的船已经靠岸了,阮轻远远地看到了少年光彩照人的身影。 码头旁边,聚着一群人,正在打捞什么东西,只听得哗然声一片,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捞出水面。 接着,七八个人将那物抬起,放在岸上,赫然是一具尸体! 尸体翻转,露出一张泡肿了的脸,人声鼎沸的码头突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剩下海风拂过的声音。 阮轻看到了脸色煞白的林淮风,又看了眼僵在原地的阿晋,紧张道:“他是谁?” 第16章 竟是他等了多年的人。…… 阿晋没有直接回答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瞭望台,怔了许久,叹了口气。 阮轻快步上前,来到人群后面,朝林淮风身边走去。 他刚上岛,便看到了尸体被捞上来的一幕,登时愣在原地,脸色煞白。 一时间,所有人都悄悄地打量着他,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诡异极了。 阮轻看到了跟在林淮风后面的林琼叶、冯叔,以及南星岛江琦荷等人,众人脸色各异,缄默地看着尸体和林淮风。 阮轻主动上前,轻轻地碰了下林淮风的肩膀,以示安慰。 蓦地,她被猛地甩开,林淮风愤怒地推开她,怒目圆睁,眼眶发红,恶狠狠地瞪向她! 只一眼,阮轻心里一惊,登时被吓得不轻,手像是被火焰烫到了一样,收了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身后,林琼叶走上前,挽住阮轻的手臂,皱眉看着林淮风。 林淮风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似的,眼里毫无歉意,转身从人群中离开,所过之处,所有人都自觉地给他让开路。 “那是我二叔,”林琼叶低下头,将脸枕在阮轻肩上,语气有些难过,“怎么会这样……” 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摸了下林琼叶的脸,走上前在尸体面前蹲下来,看到了他脖子上那道锋利的刀口。她吸了吸鼻子,皱下眉头。 尸体在海水里泡了一夜,却仍然飘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阿晋在她旁边蹲下,说:“夫人,该怎么办?” 阮轻道:“少主回来了,问他便是。” 阿晋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阮轻原本不明白,可结合刚才众人的反应,也猜到了一二。 他们似乎……都在怕林淮风。 这一个个的,都很鸡贼,谁都不想去触少阁主的霉头。 阮轻暗暗地叹了口气,吩咐说:“先把二少爷的尸体送到灵堂,他看守东海多年,将功折罪,理应按照林家弟子厚葬。” 阿晋:“是。” “且慢。”一个袅袅的女声打断林琼叶,江琦荷穿一身黑衣,从人群中走出来。她今日穿的黑色衣裙,衬得皮肤发白,开口时声音稍显病态,当着蓬莱阁的面,她说:“早在十年之前,二少爷便是东海第一高手,如今竟是被人一剑封喉,这事太蹊跷了。” 阮轻端详着她,林琼叶走上前,不耐烦道:“江琦荷,你想说什么?” 江琦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去,在阮轻身上停留片刻,看向二少爷的尸体说:“我爹前两日遭人刺杀,也是一剑封喉,我怀疑杀害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阮轻诧异地扬了下眉,看着江琦荷说:“节哀。” 江琦荷点了下头,接着说:“南星岛正在全力调查我爹死亡的真相,我想这两件事可以一起查。” 林琼叶讥笑道:“凭你们南星岛那点本事,还想管我们蓬莱阁的事了?” 江琦荷面上有些尴尬,只笑了笑说:“若不成,交给你们的人一起查也行。” 阮轻登时无语,南星岛这是打算把事情都甩给蓬莱阁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到时候查不清楚、或者出了差错找谁负责? 她碰了下林琼叶的袖子,赶在她说出狂言妄语之前,朝江琦荷说:“此事尚无定论,二少爷的死,蓬莱阁自会全力追查的。至于江岛主的事……蓬莱阁也管不了。” 江琦荷带笑看着她,拖着长长的音调,笑道:“少主夫人所言极是,那这事就这样,两边都慢慢查吧。” 阮轻蹙眉,“尚未成亲,何来夫人之说,江姑娘慎言。” 江琦荷嘴角抽了抽,拂袖走开。 一个时辰后。 “星照门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客厅等着,”阿晋急忙来通知,“老阁主喝多了酒,少主不知所踪,这可怎么办才好?” 阮轻从容说:“按照之前的约定,给他们取血便是。” 阿晋绝望地看着阮轻,半响才说:“血蛟锁在密室,除了少主,没能进得去。” 阮轻无语片刻,道:“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少主记着这事,不会耽搁的,”阿晋皱着眉说,“哪想到今早出了那样的事……” 阮轻道:“你知道他有可能会去哪里吗?我跟你一道去找他。” 两人才走出门,江琦荷从对面走廊里出现,迎面和他们碰上,问道:“你们要去找林哥哥吗?” 阮轻稍一点头,问她:“你知道少主在哪吗?” “当然,”江琦荷扬眉,无不得意地说,“我认识林哥哥这么多年了,他平时会去的几个地方,我都知道。” 阮轻看着她,淡笑不语。 “不仅如此,林哥哥平日里喜欢的吃的、喝的,爱穿什么衣服,佩什么玉,我都再清楚不过了。”江琦荷盈盈笑着,挑衅似地看着阮轻,“来日你若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请教我。” “多谢江姑娘好意,”阮轻抿了抿唇,淡然说:“只是我想,令尊刚刚过世,你应该很难过吧?” 宛如一个巴掌扇在江琦荷脸上,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愣了下说:“当……当然。” “既然如此,那些琐碎的事,我便不好打扰您了,免得扰了您的哀思,教九泉之下的人痛心。”阮轻稍一拱手,端端正正地看着她,双眸清澈,里头盛着的仿佛是无尽虚空。 江琦荷牙关咬住,意识到这个外地人并没有想象的简单,她很聪明,也很拎得清,拿自己和林淮风的关系刺激她,仿佛没什么作用。 还是说,她这副淡然神情全是装出来的? 她沉吟片刻,叹息一声,故作伤感地说:“家父遭难,我本应该为他守孝,只是如今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我就算日日夜夜守在灵堂前哀思,也无济于事……唉,我跟你说这些你恐怕不会明白,林哥哥今日失去最亲近的哥哥,想必他最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阮轻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你说得对。” 江琦荷丝毫没有料到阮轻会这么回答她,一时怔然,诧异地看着她。 她的想法和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阮轻看到她,便不由地想到了陆萱萱,只是陆萱萱相较而已,心计更深,更为致命。 跟那种人打过交道,再来看江琦荷……几乎完全不用放在眼里。 “你既然知道少主在哪,便带路吧,”阮轻端详着她说,“以免误了事。” 早在第一天来蓬莱阁时,阮轻便跟着林琼叶,将四处都逛了一遍,除了密室,以及北海岸那边没去,其他地方基本都熟悉了。 江琦荷将人带到北海岸,指着海岸伸入海上的一道长堤,道:“看到那座岛了吗?林哥哥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 长堤从海上穿过,连接着蓬莱阁和一座小岛,长堤两岸栽着杨柳,小岛上有一栋小楼,修的精致小巧,却落寞得很。 阮轻身后,阿晋欲言又止,紧张地看着那座连接蓬莱阁的小岛。 他这一路都是这样,阮轻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话想要告诉自己,出于立场又不好当着江琦荷的面说出来。 她寻思着,江琦荷倾心于林淮风,怎么会主动带她来找林淮风呢?林淮风的兄长死于非命,江琦荷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主动去他身边安慰他吗? 阮轻望着那座岛,沉吟着说:“那倒是一个好地方,只是江姑娘是如何知道,少主就在岛上的呢?” 江琦荷眼神闪烁,“我与林哥哥一块儿长大,他十有八九就在那儿,你若有急事找他,现在就去吧。” 阮轻点头,往前迈了几步。 身后,阿晋紧张地看着她,几次三番都想叫住她。 那小岛,只有少主一个人会去。 谁也不知道岛上有什么,谁也不敢上岛。 两年前,一名老妪糊涂了,好心想去帮少主打扫,竟引得少主勃然大怒,一念之间,差点要了那老妪的性命。 看着阮轻走上长堤,阿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江琦荷更是暗暗一笑,愈发欣喜。 可忽然,阮轻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 江琦荷的笑容僵在脸上,道:“怎么了?” “我与你一道去吧,”阮轻看着她说,“少主受了打击,你又是与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的话,他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江琦荷脸色突变,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阮轻却已经牵住了她的手,嘴角勾起,语气诚恳:“你和少主都失去了亲人,你去劝少主,想必是最好的。” “我……我,”江琦荷吓得冷汗直冒,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栽进去了,此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犹豫半响壮着胆子说,“我……我跟你一块去?” 阮轻笑了笑,牵着她一道往前,说:“自然。” 三月杨柳长出新芽,长堤两岸郁郁葱葱,海风拂着新叶,竟有一种置身江南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临安城,西湖湖畔,沐浴着春风,念着“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她瞥了眼江琦荷,看她神色紧张,丝毫没有被这一抹春风打动,心里不由地觉得好笑。 这里恐怕是个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只是江琦荷眼巴巴地希望她去闯这禁地,想让她往枪.头上撞,到时候她便如实交代,再由林淮风自行分辨。 林淮风连她是陆家亲生女儿这事,都能一眼分辨,难道看不出江琦荷这点小小的心计? 阮轻向来痛恨勾心斗角,也吃过无数亏,如今倒想看看别人吃瘪的神情。 而此时,江琦荷心里想着是——林淮风在码头那会,当众推开了阮轻,那他等会见到阮轻擅闯此地,更应该怒不可遏才是。 她到时候什么都不说,就在旁边看戏就好。 等淮风生完气,再好好宽慰他…… 长堤的尽头,桃花在春风里飘扬,树下站在一名黄衣少年,望着纷纷扬扬的花瓣出神。 杨柳岸,脚步声渐近。 少年回眸望去,看到了柳枝下的一抹白影,白衣少女衣袂翻飞,如玉的脸庞上映着淡淡的笑容,竟是他等了多年的人。 第17章 要的是她的命! 林淮风失神了一瞬,上前迎上阮轻,凝视片刻,忽地一把握住阮轻的手,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风吹动柳枝,却是故人归来。 他双手搂着她腰肢,低着头,脸埋在她肩窝,轻轻蹭了蹭,阖着眼,除了稍稍急促的呼吸声,便如乖巧的猫咪一样,伏在她肩头,一动不动了。 阮轻心跳的有点快,好半天了,只任由林淮风这样抱着,不曾推开他。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如果有一天,她所信赖的、亲近的人死于非命,她心里定然不是滋味。 她双手自然垂放着,良久抬起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下林淮风的后背。 这一幕,被江琦荷看在眼里,一时间瞠目结舌,又惊又恼又气,恨不得上去赏阮轻几个耳光子。 她自幼时与林淮风相识,何曾见过他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何曾见他主动将女人揽在怀里?!眉眼间,竟是带着几分依赖和不舍,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林哥哥!”江琦荷急的脸都红了,竟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企图将阮轻从他怀里拉开,手一触到阮轻的手臂,便被一股大力扣住,她惨叫一声,手臂仿佛被撕裂,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开口,喉咙便被一只大手掐住了! 江琦荷梗着脖子,涨红着脸,眼珠子往外凸,眼泪和口水不住地流,恐惧地盯着眼前之人,喉咙里发出怪叫,像一只待宰的鸡,被拉扯着脖子,等着一刀劈下,一命呜呼! 眼看着江琦荷快要被林淮风掐死了,阮轻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林淮风,喊道:“住手!林淮风!” 少顷,林淮风扭头看向阮轻,眸光中恢复出一丝温和,终于松手放开了江琦荷。 “咳咳……”江琦荷摔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抱着剧痛的脖子,浑身发着抖,不断地往后缩。 为什么?她只是碰了阮轻一下,就差点被林淮风掐死?!为什么一切都与想象的不一样?!凭什么本应该属于她的一切,都要被这个外地人夺走?! 江琦荷瞪大了眼睛,狼狈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毒了阮轻! 阮轻上前按住林淮风的手,紧张说:“她是江琦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别伤了她!” 带着几分担忧,阮轻瞥了江琦荷一眼,后者怨毒的眼神霎时消逝,朝林淮风揉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林淮风却始终不曾看她,反而紧紧抓住阮轻的手,垂着眼睑,神情乖顺,还带着一丝不安,点头说:“听你的……” 阮轻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想要抽回手,却被林淮风死死拽住,手腕被他抓得生疼,现出一道红印。 她这才知道,林淮风的力气究竟有多大,也知道他刚才不是闹着玩的,差一点就要了江琦荷的命。 阮轻从小跟养父母一起生活,养父常常拿着家里的钱出去赌,回来后便将怒火宣泄到她和养母身上,她从小挨打的次数不比吃饭的次数少。常常,上一刻养父还对她和颜悦色,下一刻就骤然暴起,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相较而言,林淮风算得上性情温和了,尤其是对着她的时候。 阮轻双手挣脱不得,好言劝道:“淮风,你放开我好不好……?” “不……”林淮风抓着她,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轻轻地说:“别丢下我……” 阮轻微怔,静静地看着林淮风,片刻后说:“淮风,认得我么,我是谁?” 海风送来花香,灼灼桃花与人面相映。四目相对,林淮风的眼眸里漾着水光,如一场破碎的镜花水月,怔怔地看着阮轻,半响他说:“轻儿。” 阮轻嘴角勾起,松了口气说:“没疯嘛,刚才吓了我一跳。” 林淮风神情恍惚,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眼神避开,轻声说:“抱歉……” “你跟江姑娘说吧,”阮轻道,“你刚才差点杀了她。” 林淮风看了江琦荷一眼,冷冷说:“谁让你来这的?” “我……我不是,”江琦荷跪坐在地上,一手护着脖子,语无伦次,“不,不……是阮轻!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林淮风面无表情,丢出一个字:“滚。” 江琦荷吓得半死,一脸灰败,慌忙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在地上,又支撑着起身,倒地,跌在地上三次,阮轻上去扶她,语气轻松地责怪林淮风:“这么大脾气做什么,你们不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么,能有什么事值得发这么大火?” 江琦荷听了这话,膝盖又是一软! 可饶了她吧,她可不想再讨骂了!青梅竹马也只是随便一说,为了给阮轻找难受而已! 她脸上火辣辣的,双膝发抖,两眼挂着泪痕,颤巍巍地看向林淮风—— 果然,林淮风面上露出一丝嘲讽,低头打量着江琦荷,狞笑一声道:“江姑娘,你就是这么跟我未婚妻说的?” 江琦荷哑口无言,泪珠哗啦啦地掉落在地,狼狈得毫无岛主之女的模样,害怕地往阮轻身后躲。 阮轻又气又笑,心说她既然这么怕林淮风,又何必上杆子贴上来呢? 她劝道:“淮风,算了。” 林淮风置之一笑,阮轻扶着江琦荷道:“要不要差人送你回去?” 江琦荷点点头,心里冷笑着:等我回去,一定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林淮风取了血蛟血,从密室里出来,看向等在门口的阮轻,眉毛一扬,“要去见客吗?” 阮轻嘴唇弯了弯,“你明知道我不会去见他们,为何要问?” “我想让他们看到你在我这里,吃得香,住得好,气一气姓陆的。”林淮风笑着说,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勾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很。 “他不回来的。”阮轻笃定地说。 林淮风不予置否,牵起阮轻的手往外走。 星照门的人昨天就到蓬莱阁了,被晾了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一个个的都气得脸色发绿,只因他们有求于人,又处在对方的地盘,只能忍气吞声,见到林淮风,一个个更是赔着笑,低声下气,一副龟孙子模样。 林淮风搁下那碗血,打发人离开,起身来到内堂,朝阮轻遥遥看了一眼道:“你说的对,他的确没来。” 阮轻毫不意外,点了下头,看着林淮风离开,将一支刚刚修补好的发簪递到林琼叶手中。 少女将簪子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兴奋地说:“姐姐好厉害!真的修好了!” 林淮风还没走远,阮轻朝她比了个“嘘”,让她不要在伤心之人面前做出开心之态,轻声说:“我帮你带上?” 林琼叶双眸晶亮,点了点头说:“麻烦你了!” 阮轻起身,将发簪稳稳插在她一侧双丫髻上,将悬着的珠串摆弄好,低头看到榻上毯子下面,露出了一样肉.色的东西。 察觉到阮轻的眼神,林琼叶欲盖弥彰地推了下毯子,将那东西藏得更深。 “是什么?”阮轻问她。 林琼叶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双颊泛红,将毯子底下的东西一把抽出,转身藏在身后,躲着阮轻,笑着说:“才不告诉你!” 阮轻便要去抢,挠她痒痒,两人打闹着、笑着从榻上滚落下来,那东西也从林琼叶手里脱手,“啪嗒”掉在地上,竟是一块柔软的动物皮革。 这下她没去抢,看着林琼叶慢吞吞地将东西捡起来,在她面前展开,原来是一块面具,靳十四那天晚上随手扔掉的那块! 昨夜那么大暴雨,面具居然没被冲到海里,反而被琼叶找回来了?! 阮轻看她如此珍视靳十四的东西,全然不似闹着玩的,不由懊恼起来,小声在她耳边警告说:“你都猜到你二叔有可能是那个剑客杀的了,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林琼叶面上没什么表情,折好面具,小心藏起来,低声说:“二叔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我不怪他。” 阮轻诧异地看着她,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般,沉吟半响,她握住琼叶的手,认真劝道:“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记挂着他做什么,来日你会认识更好的人,要么修为深厚、剑技高超,要么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他们之中,不乏有比那个剑客要强得多的,而那无名剑客,或许已经离开了东海,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你面前,你为他朝思暮想,实在不值!” 林琼叶蹙着眉,怔怔地望向窗外,叹息说:“可我就是想着他……想在见到他呐。” “别再想了。”阮轻说。 林琼叶回过神,想了一想说:“说起来,我今天四处寻找这面具的时候,还发现了一封你的信……” 阮轻纳闷:“我不曾写信。” “是给你的信,”林琼叶面色古怪地看她,“你没扔什么信吗?” 阮轻微微蹙了下眉,缓缓摇头。 “那我这就拿给你!”林琼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说:“我本以为,那信是你扔掉的,所以没跟你说!” 她去又复返,给阮轻递了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上有泡过海水的痕迹,上面娟秀的字迹变得模糊,却清晰地写着:[阮轻亲启] “你知道这是谁给你的信吗?”林琼叶好奇问。 “我不知道,这字迹我也不认得。”阮轻说着,便要拆信封。 正此时,一道叫喊声打断了她们,屋外有人喊道:“抓刺客!” 阮轻和林琼叶同时一惊,收了信追出去,看到阿晋从外面追进来,匆忙问:“你们看到刺客往哪边去了吗?” “没有!”阮轻和林琼叶同时回答。 “该死!”阿晋指挥手下,“你,往那边去找,你们两,去院子里找,还有你,守着这里的出口!” 林琼叶比其他人更想要找到刺客,上前逮着阿晋问:“是刺杀江岛主的刺客吗?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八.九不离十了,”阿晋笑了笑,饶是时间紧迫,他仍忍不住炫耀说,“其实是少主猜中了,他猜那刺客一定会想办法混在星照门的人里面,坐星照门的船离开,所以派人提前埋伏了,之前在客厅,也没跟星照门的寒暄,为的就是让那刺客放松警惕,果然发现了一个易容的人!” 林琼叶兴奋不已:“太好了,太好了,我跟你们去找他!” 阮轻拦住她说:“那刺客武艺高强,你别去!” 林琼叶哪里听得进去,蹬腿就跑了,跟着阿晋的人横冲直撞,一会跳到屋顶,一会又落到院外。 阮轻无奈只得跟着找了一会,毫无收获,她看到林淮风在发脾气,也没理会,独自回了屋。 那封写着“阮轻亲启”的信,孤零零地落在桌案上。 阮轻自进屋起,就没碰过信,她给双双换了盆水,洗了澡在榻上坐着,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下棋,无聊极了。 双双瞄了几次那封信,忍不住说:“是宋长老的字,打开看看吧。” “不看。”阮轻说。 双双扁扁嘴,“万一宋长老有要事跟你说呢?” “不可能的。”阮轻收了棋盘,起身去灭灯。 双双挺直莲茎,仰着脑袋看她,“会不会是她想通了,开始后悔了,所以给你写信,想要得到你的原谅?” 阮轻面无表情,拇指和食指掐住灯芯,整间屋子陷入黑暗。 她适应了一会,借助双双身上的幽光,上了床,蒙上被子开始睡觉。 “这好像就是阿晋之前说的,被老阁主藏起来的那封信,”双双在黑暗里眨巴花瓣,好奇地说,“你难道不想看到宋长老后悔的那一天?” “救命……”阮轻蒙着被子,绝望道,“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睡个觉?” “好吧,”双双说,“万一宋长老真的有悔意呢?” “毕竟你才是她女儿。” 阮轻:“......” 她何尝不希望呢? 宋如意的信,让她如死灰般的心,重新生出了一丝希望。 她已经和星照门断绝关系了,但她也不想看到星照门的人好过。 想让他们后悔,想让他们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宋如意会写忏悔信吗? 不可能吧……阮轻懊恼地想,她就不该生出这个念头! 她就不该对陆家的人有所期望! 双双一句话,阮轻彻底睡不着了。 半个时辰过去,她起身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来到桌案边,借着黑莲花的幽光,对着那未拆的信封,看了片刻。 “就只看一眼。”阮轻喃喃说着,拾起桌上那封信,重新点灯,拆开信封,抖开里面的信纸。 “阿啾——” 刚点燃的油灯被喷灭,阮轻拿着信纸,忍不住地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啾——阿,阿啾!” 她伸手捂着口鼻,掌心温热,竟摸到了一把血。 “雷法.二式,雷生风火。”情急之下,阮轻用招式重新点亮油灯。 黄豆大小的灯苗亮起,照着一方小小的空间,照着飞扬的粉末,照着阮轻惨白的脸,阮轻终于看清楚那叠信纸—— 上面空无一字,唯有洋洋洒洒的白色粉末,在她抖开信纸的刹那,早已经钻入了她的肺腑,要的是她的命! 第18章 她浑身剧痛,七窍流血,…… “小主!”双双急忙喊她,“快过来,洗一下口鼻!” 阮轻踉跄着冲过来,捞起花盆水,淋在口鼻处,反复洗了几次,抱着花盆来到屋外,唤人给她打水。 “毒已经进入你体内了,”半柱香后,双双自责地哭了起来,“都怪我,我不该劝你拆信!” 阮轻躺在床上,血已经止住了,可她身体发虚,使不出力气来,扭头看了眼双双,伸出手摸了下她的头,说:“乖了,没事的。” 双双看到她嘴唇发紫,抬起的手虚浮无力,更是哽咽不止,像章鱼一样缓缓从水里爬出来,往她身上爬去,柔软的花瓣趴在她胸口,蹭了蹭她下巴,难过地说:“小主,你去求求宋长老,让她给你解毒吧……” 阮轻轻声说:“如果……我去找她解毒,她或许会救我,但她会一辈子控制住我……与其那样,我宁愿死在这里。” 双双哭的更凶了,茎叶抖得厉害,花瓣抖落了一地,水洒的到处都是。 阮轻将她放回水里,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屋外的天空。 翌日,林淮风得知消息,急忙过来看她。 阮轻仍保持着昨夜刚躺下的姿势,扭过头看了眼林淮风,嘴角揉出笑,温声说:“一时还死不了,别担心。” 林淮风眼眶发红,抓起阮轻的手,双手抱着她冰冷的手掌,在脸上贴了贴,颤声说:“是陆家的人,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 阮轻笑道:“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去找他们,让他们交出解药!”林淮风急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你待我够好了,”阮轻说,“别再做什么傻事了。” “我……”林淮风欲言又止,暗暗地抽了口气,眼神闪烁,坐了一会便起身走了。 ……他哪里待她好了?若真有她想的那么好,他怎么会想要去冷落她?怎么会久久逗留在南星岛,故意怠慢陆家的人,又怎么会让陆家的人有机可乘,伤害到了她?! 林淮风拔剑劈出去,登时将屋外的百年古树砍倒在地,粗壮树枝哗啦啦地倒下去,压倒了一片房屋。 阮轻看到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当日,星照门给林淮风送了封信,信中说阮轻中的毒须得长期服药控制,并在信封里留了一枚解药,警告林淮风不得再怠慢陆家的信使。 林淮风拿到解药后,剥了很小一粒,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南海胭脂岛,请当地的药修研究这解药的制备方法。 阮轻服了药,恢复了力气,能拄着棍下床走了。次日完全恢复了正常,还在院子里练了会剑,与常人无异。 林琼叶来找她时,她刚练完剑,在厨房里捣腾吃的。洗净切好的鸡、腌制好的鱼,以及各种调料被整齐地码成一排,她往灶火里添了柴,擦干净手将调料分次下锅,翻炒几下,雾气翻腾,映着她素白的小脸,她往屋外看了一眼,“琼叶?怎么到这来了?” “来找你玩呀,”琼叶双手十指交叉撑在前面,往锅里瞅了瞅,口水直流,双目晶亮,“阮轻姐姐,这是给小叔叔做的美味佳肴吗?” “他连日操劳,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阮轻拿着锅铲挥洒自如,看了琼叶一眼说,“有空吗,帮我看一下火?” “乐意效劳!”林琼叶高兴地钻到灶角,摆弄着柴火,嘴里甜甜地说,“小叔叔有你这样体贴的,可真是太好了!” 阮轻漫不经心说:“承他恩情,能为他多做一点事,便是一点。” 不得不说,她现在性命倚仗在林淮风手里。若换做其他人,她还得委曲求全想方设法去讨好他……但是林淮风不用,他或许脾气暴躁,但从来没在她面前发过怒。 光是这一点,阮轻便很感激他了。 饭菜摆好,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悬在海面上,海与天都被染得猩红。阮轻看到林琼叶的脸,也是红通通的。 “要不你先吃吧,”阮轻说,“别饿着了。” 林琼叶摸摸肚子,笑嘻嘻说:“我本来就是沾了小叔叔的光,他要再不来,我可真的要动筷子了!” “你先吃,留点菜给他就是,”阮轻温声说,“我跟他说过,他不会不来的。” 林琼叶咽了咽口水,徒手撕下一块鸡肉,茶香鸡外酥里嫩,入口几欲融化,吃的人口齿间全是清香,口水和油水直流,林琼叶边吃边哭,赞不绝口说:“我长这么大,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阮轻看着她发笑,说:“我在临安时,在客栈里当过一段时间的伙计,日后有机会带你去临安,你尝过那家店的手艺,便不会想着我做的了。” 说完她又想起来,自己一身伤病,恐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眸光又暗了下去。 林琼叶吃完一块,吮着手指,又撕了一只腿,蹬腿要跑,“我要再吃下去,小叔叔可就没口福了!” 阮轻笑着看她离开,又等了一会,点了灯,站在窗口,看了会黑幕般的天色,合上窗转身上了床。 油灯燃尽,一桌子的菜早已经凉了。阮轻盖上被子,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生,寄蜉蝣于天地,不过是沧海一粟,正如她的名字一般,轻如浮萍。 “叩叩。” 阮轻念了声“林淮风!”猛地睁眼,一阵冰冷的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卧房窗户大开,下弦月挂在天边,原本干爽的屋子里带着海水的气息,显然有人来过! “双双!”阮轻想起那夜追杀靳十四的人,浑身发抖,“谁来过了?!” 双双在黑暗中转动茎叶,幽亮的花朵如一双眼睛凝视着她说:“东海至宝,来给你送礼物了,你看这是什么?” 阮轻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摆在桌台上、亮晶晶的东西,有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有漂亮的贝壳,一捧捧五颜六色的珍珠,以及阮轻认不出的、海底的漂亮首饰。她没碰那些宝物,头往窗外探出去,可除了海岸边亮着灯的瞭望台,她什么都没看到。 “你看到长什么样子了吗?”阮轻心里有个猜想,有些期待地问她。 “东海真正的主人,很漂亮,”双双兴奋地说,“她应该还没走远,你快去追她吧!” 阮轻翻出窗外,朝海岸边跑去,远远地听到一声“噗通”,她连忙加快脚步,来到海边时,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朝她扑打过来,淋湿了她的鞋子。 “是你吗?”阮轻望着漆黑的海面,神情充满了向往,语气温柔地说,“谢谢你送的礼物……” 没有人回答她,海风卷着海浪,将她衣角也淋湿了。她迎风而立,月光映着雪白的脸,嘴唇微动,喃喃道:“下次可不准再出现了,万一被人抓到,我可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月已西垂,阮轻披着月光,裹着海水的气息回到屋里。 远处,同一时刻,江琦荷带人乘着一艘大船,拦住了一艘小船的去路。 “少阁主让你们去南海做什么?” “只是送一封信,还请江岛主让一让。” 江琦荷柔柔地笑着,走上前说:“信是要送到南海去的,我们自然不会拦着,只是这信是否是少阁主授意?还是说信件是你们伪造?南星岛总有权过问吧?” “少阁主的信,属下万万不敢伪造!”领头双手交出信封,恭敬地说:“还请江岛主过目!” 江琦荷接过信,当着林家弟子的面,拆开看了看,趁人不备时,将其中解药给替换成了另一种药。 北海岸的桃花匆匆谢了,杨柳长得茂密如林,不知不觉已进入夏季,风暴比平常来得更频繁,更加猛烈,只是自春夜那场暴雨之后,阮轻再未见过靳十四,再未见过那个鬼魅般的人,也再未见过后来到访的人鱼…… 林淮风依旧是那副样子,待她时冷时热。 与她相处时,眼里只有她一个人,恨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搬到她面前,宠着她照顾着她;可一旦忙碌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见身影,也没有一句交代,就像那次她做了一桌饭,空等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才知道他是因事没来。 他本应该差人传个信,告诉她他来不及赴约。 可林淮风从不这样做。一来二去,阮轻也渐渐习惯了,大抵天下的男人都这样,相处时是什么样子,分开后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星照门的人定期来取血,同时留下解药给阮轻服用。三个月的时间过去,陆萱萱的病基本治愈,阮轻却还得依赖着星照门给的解药。 又过了一段时日,林淮风拿出一只药瓶给她,胸有成竹地说:“这是胭脂岛的药修按照解药的成分配制的,你服用试试。” 阮轻接过药瓶,拔开塞头闻了下,眉头微微一皱,却弯起唇角,道了谢。 林淮风摸了下阮轻的头,认真道:“有我在,你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阮轻感动地看着他,忽然说:“淮风,如果陆宴之没有逼你发焚心誓,你会待我这样好吗?” “你又来了,”林淮风望着她,认真说,“我早先跟你说过,我不会受人摆布,也不会因为区区誓言,而违背自己的心意。” 阮轻弯了弯唇,心想,林淮风大抵是倾心于她的吧……她太久没有体会到被人呵护的感觉了,忽然扯了扯林淮风的衣角,笑着说:“你能教我蓬莱剑法吗?我灵根恢复得差不多了,想习剑……” 林淮风唇角勾了勾,摸了下她的脸,笑道:“还没进林家的门,就想着学林家的东西了?” 阮轻脸上一阵热,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垂着眼睑,脸色难堪,后悔提出这样的要求。 林淮风的掌心带着厚茧,轻轻地刮了下她的下巴,阮轻嘴唇微微张了下,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忽然间,她呼吸停住,林淮风的气息靠的更近了,几乎要将她整个儿吞没。阮轻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终于察觉到林淮风想要对她做什么,她睫毛颤了颤,将眼睛闭上。 心跳声,海浪声,晚风声,萦绕在耳畔的、林淮风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声,使得她不由地想:如果林淮风要吻她,她或许……不会将他推开。 一个呼吸过去,阮轻睫毛再一次地、紧张地颤了颤。 林淮风捏着她的下巴,出神地看着她,指腹在她柔软的、温热的唇上轻柔地刮了刮。 阮轻身子微微僵了僵,却没有反抗,像一只待宰的、温顺的羔羊,双颊却爬上了一抹红晕。 少年心跳漏了一拍,怔然看着她,呼吸落在她鼻尖。 此时低头,便可完全覆上那双柔软的唇畔。 林淮风察觉到自己情绪疯狂地蔓出,口中喃喃唤了声:“轻儿……” 是的,她是阮轻,是自己从星照门带出来的那个人,额上有一道疤的阮轻,与他同岁的阮轻,却始终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阮轻睁开眼,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林淮风到底什么意思?既然不亲,那她也不会再等了啊。 她转身要走,林淮风突然牵住她的手,眸光复杂地看着她,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待你身上的毒完全解除,你我完婚之后,我便教你剑法。” 阮轻嘴唇弯了弯,“也好。” 两人在月色下分开,林淮风往北走了。 阮轻知道他要去北海岸那座小岛上,她不知道那岛上小屋里到底有什么,她想,那定然是林淮风最珍视的东西了。 当夜,阮轻忍到了毒发时间,取出林淮风给的药瓶,服用了一粒。 刚打开时她就发现,这药与她平时服用的气味不一样,可她没有多问,也不相信林淮风会害她。 夜里,她浑身剧痛,七窍流血,差点没挺过去。 饶是双双从水里爬出来,一步一步爬到外面,大声呼喊,才将恰好路过的林淮风吸引过来。 他跌跌撞撞冲进屋,一把抱起阮轻,急忙从怀里取出解毒的丹药,送到阮轻嘴里,又匆忙拿袖子去擦她脸上的血,血沾的到处都是,林淮风满身狼狈,气得浑身发抖,拿起那只刚刚开启的药瓶,一把捏碎在地。 阮轻服了药便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双双一把扑到阮轻怀里,哭诉道:“小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阮轻头痛欲裂,想要伸手安抚她,却发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轻轻地说:“我睡了多久?” “三个月了……”双双哭着说,“陆宴之的药果然有用,你终于醒过来了!” “…………” 阮轻怀疑自己听错了,颤声说:“你……再说一遍。” 双双直起茎叶,她看着憔悴了很多,花瓣凋零得七七八八了,身上的幽光也不如从前,哽咽着说:“是的,三个月了……林淮风因为这事迁怒了南海的药修,起初东海跟南海打得不可开交,直到最近才查清楚,是南星岛的人动了手脚……” 双双说的话,一句比一句令人震惊,阮轻又问了一遍,才大概明白了始末。 大抵是江琦荷离开蓬莱阁之后,截胡了蓬莱阁送到南海的信,调换了里面的药,是以阮轻才服用了跟解药成分完全不同的药。 好在那天林淮风及时赶到,将他随身救命用的药给她服下,几种药作用在一起,吊着她的命,却一直不见好转,后来林淮风杀到星照门,经历一番折腾才拿到药。 阮轻震惊极了,好一会才缓过来,问她:“淮风现在在哪?” “南星岛,”双双害怕地不行,小声地说,“他把送信的人通通杀了,扔到海里喂鱼,然后跟南星岛打起来了,死了很多人……” 阮轻:“……” 一个时辰过去,阮轻终于支撑起身,拄着棍往外头走。 双双拦住她,喊道:“小主!你别出去!” “林淮风因为我滥杀无辜,”阮轻语气森冷,肃然说,“我必须阻止他。”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一统东海罢了!”双双说,“你劝他没用的,只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阮轻怔在原地,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劝住林淮风。 夏末的海风又湿又热,吹的人心躁动不安,阮轻立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战火,焦急吩咐:“阿晋,再快一点,一定要赶上他们。” 阿晋不答,抬眸看了她一眼,船只平静地破开海水,急急地朝南星岛驶去。 “发信号弹,”阮轻说,“告诉淮风,我们在这。” 身后并无动静,久久不见信号弹冲上天空。 倒是远处海面上,一艘正要出海的船被熊熊大火焚烧,冲天烟雾弥漫在整个海面上,没多久那船开始解体,沉入大海,空中传来烧焦的气息,以及人们呐喊着、求救的声音。 “阿晋!”阮轻扭过头看他,“你在磨蹭什么?” “没用的,”阿晋的声音淡漠,不轻不重,缓缓说道,“你劝不住他的。” 阮轻整个人如雷劈中,睁大眼睛看着阿晋,几步冲上前,摸到他脸上,摸到了一层□□! “阿晋”轻轻扣住她的手,一脸淡然看着她,“阮轻,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改变的。” “靳……靳十四?!”阮轻喘着气,难以置信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去杀一个人,”靳十四卸下□□,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高挺的鼻子,微微眯起的狭长凤眼,温润的嘴唇,他凝视着阮轻,从容说,“东海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海底魔族蠢蠢欲动,我奉命去杀一个人。” “不……”阮轻颤抖着说,“你要杀林淮风?” 靳十四颔首,一手扣住阮轻双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别……别杀他,”阮轻几乎求他,“他做的事情是因我而起,你别杀他,十四……” “四”字落下,阮轻再也发不出声音,僵在原地,四肢无法动弹。 靳十四像个鬼魂一样,提着剑,点地而起,落到了海面上一块浮板上,迎着风朝南星岛飘去。 他一向如此,阮轻恨极了他,又对他无可奈何。 他人还没走远,阮轻怀里忽地钻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她胸上猛地一顶,将人弹开了! 双双急忙说:“快,赶在他动手之前拦住他!” 第19章 东海众生,天下生灵,迎…… 靳十四从水上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海岸上,看了眼四处逃命的百姓、水里扑腾的江家弟子,远远地看到了高楼之上、冷漠地注视这一切的林淮风。 他离开海岸,提着雪岚剑,朝那高楼奔去。 长剑雪岚出鞘,剑下从不留活口。 忽地身后杀气袭来,靳十四反手一剑,破空声响起,剑气朝着一道人影攻了过去! 一招风法.二式,飞花御柳! 一道白影空中一踩,避开剑气,翻了个跟头,近到靳十四身前,剑尖指着他。 待到看清楚面容,靳十四道:“我不杀你,你在这里止步。” 阮轻挽了个剑花,轻笑道:“那也得看看,你杀不杀得了我。” 怀里双双钻出半个脑袋,告诉她,“他手里拿的是长剑雪岚,他是天门山传人,杀你绰绰有余。” 阮轻:“闭嘴。” 双双钻了回去,阮轻出剑,右手御剑,左手施法,舞出一招风法.三式,东风夜放! 剑气裹着旋转的风,袭向靳十四的刹那,猛地爆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剑风,铺天盖地地杀向靳十四。 靳十四没有出剑,剑鞘轻轻一扫,仿佛春回大地,无数雪花被扫荡开。 他沉着气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头。” “该回头的是你!”阮轻说着,再次出剑! “哐”地一声金属撞击声,靳十四以剑鞘格开她,说:“你拦不住我,倒是你刚才那招,若以风雷二式结合,我却不一定能挡开。” “雷法.三式,雷雨过江!” 阮轻默念,挑剑画符,刷地一下一道霹雳闪电袭来,靳十四往后一跃,轻松避开。 “你在星照门的时间,果然长进了不少。”靳十四收起长剑雪岚,背在身后,缓缓拔出腰间另外一柄剑,黑剑如水,映着远处的火光,他启唇说,“两年前你缠着我学剑,今日我便教你一招,报你当日救命之恩。” 阮轻微怔,换作从前,她得高兴的原地升天了,可眼下她只觉得懊恼。怀里双双激动地冲了出来说:“太好了!小主!他要叫你天门山剑法!” 阮轻将它塞回去,下巴扬了扬,“你若要报恩,现在就离开南星岛,放过我未婚夫。” 靳十四看她片刻,不说话,自顾自扬起剑来。 黑剑轻轻挑起一刻,阮轻屏住了呼吸。 时间如同静止了,在战火喧嚣、漫天火光中,靳十四和那把黑色的剑轻轻舞动,仿佛才是这天地之主,万物灵气都在他的剑尖振动。 阮轻认得这套剑法,它几乎完全是阮轻的毕生所学!每一招、每一式都可以单独拆解开,可当他们合起来时,阮轻几乎不认得他们了! 一招剑式,一招雷法转空惊山,一招风法东风夜放,结合起来浑然天成,放招时剑气轰然而出,劈山填海,整个海岸被这一招掀起了轩然巨波! 阮轻惊住了,直至此时此刻才明白,她离真正的剑道还差多远! 靳十四只看了一遍,便将她用过的招式全部记住了,拆改一二,便有了这套惊天动地的剑法! 他简直是个天才! 林淮风绝对挡不住他! 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挡住他才好! 靳十四收了剑,双目注视着阮轻,道:“你练一遍。” 良久,阮轻抬起剑,照着记忆使出那一连贯的剑招,朝着靳十四劈了过去! 眼看着靳十四杵在原地,纹丝不动,阮轻心里大惊,登时收剑,银剑脱手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铮”地一声扎在一处破败的土坞前! 此时,远处土坞前,火光缭乱,一道绿衣身影冲了出来,那柄银剑几乎擦着她的脖子飞来,稳稳地插在一旁。她拔出剑,认出了银剑的主人,若有所思地看向剑飞来的方向,立刻追了出去! 阮轻在空中收剑,变故徒然发生,一时剑气四溢,如芦花破开四处飞荡,一半裹挟着杀气袭向靳十四,一半袭向阮轻! 阮轻已无抵挡的武器,迎着剑气,抬臂抵挡。胸前双双冲了出来,以柔软花瓣迎着疾风骤雨般的剑气,登时花瓣落了一地! “丫头!”靳十四喊了一声,迎着剑气冲了过来,伸手揽住阮轻的腰,一跃跳到高处,缓缓回旋落地,靳十四面色焦急,低头看着她,眉目间映着月光、火光,两人衣袂翻飞。 阮轻双臂护着双双,手臂上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除此之外身上并无伤口,倒是靳十四,一身黑衣破破烂烂,身上被化开了无数道伤口,染血的衣角被风吹走,落在芦苇丛里,飘落在匆匆赶来的绿衣女子面前。 她拾起染血的衣角,隔着一处芦苇,隔着火光,看到了紧紧抱着阮轻的无名剑客。 远处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先是惊喜,双目微微睁大,看清楚眼前情景后,又微微一惊,双手握拳,眉眼间隐隐有了怒气。 匆匆赶来之人,竟是林琼叶。 阮轻看到靳十四一身的伤,有气也发不出,落地后抓着他的手臂,焦急地检查他的伤口,恼道:“为什么不避开?!” 靳十四道:“承你一剑,你我恩怨两清。” “你会死!”阮轻懊恼地说着,用力按了按眉心,轻声说,“我求你别杀林淮风,于你而言,便是要了你性命,对吗?” 半响,靳十四说:“死在你手里,我无憾。” 阮轻简直不知道怎么跟这人沟通,扶着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想了想说:“你给我两天时间,我去劝淮风,劝他息战,如果他不听我的,你再动手也不迟。” 靳十四道:“刺客任务一旦颁布,除非我死,或者他死,任务都不会停止。” 阮轻气得不行,用力给了靳十四一拳,他人却安稳如山,反而拽住阮轻的手,像上次一样,探测她的灵根,片刻后松开,双眸平静地看着阮轻,说:“你要杀我,便趁现在。” “两天。”阮轻郑重说,“待东海局势安稳,你再杀他也不迟。” 靳十四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眸光里倒映着刺客少有的温柔。 阮轻只身前往玉玺楼,楼下有卫队把守,不时地有林家弟子抓着江家的人,将俘虏押送到海岸。 林淮风会在他们脖子上砌上砖石,将他们沉到海里活活淹死。 江家的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但东海就这么大,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林淮风眺望着茫茫海面,下令誓要将江家的人一个不漏地全部抓回来。 阮轻站在空旷的街道上,看到玉玺楼前一抹绿荫,唤道:“琼叶!” 林琼叶身体微微僵了僵,不曾回头,迈步进了玉玺楼。 “奇怪,”阮轻自言自语说,“她没听到吗?” 双双说:“隔得远,可能没听到吧。” 卫队却听到了声音,一看是阮轻,连忙恭敬地迎了上来,将她带到少阁主身边。 珠帘一响,一道修长的身影冲了过来,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 林淮风身体微微颤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阖着眼,轻轻地说:“你来了。” “嗯,我来了。”阮轻轻拍林淮风的肩,“我再不来,你要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了。” “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林淮风将脸埋在她肩窝,迷醉般吸了口气,抬眸时看到一个人,道:“琼叶,你在这做什么?” 阮轻闻声回头,正想高高兴兴地跟林琼叶打招呼,却瞅着她转身扬长离去。 “她这是……怎么了?”阮轻担忧地问。 “小孩子脾气,谁知道呢,”林淮风牵住她的手,带她往楼台上走,指着远处的火光道,“你看,江家的人害了你,我便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来日整顿兵力,我亲自带兵杀到星照门,为你讨回公道。” 阮轻眉头始终蹙着,良久才说:“做错事的只是江家个别人,为什么要连累南星岛的无辜百姓?” 林淮风诧异:“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错得离谱,”阮轻抽出手,抬眸注视着他道,“淮风,我们回去吧,别再伤害无辜百姓了。” “当……当然,”林淮风费解地看着她,片刻后说,“等回去之后,我们便完婚。” 阮轻手指微微一颤,垂下眼睑,轻轻地说:“你放过江家的人吧,东海人心不稳,人才奇缺,南星岛必须有人管理,江家是适合的人选。” 林淮风握着扶手的手一用力,栏杆上现出一道道裂纹,他咬着牙,狞笑着看着阮轻,语气令人捉摸不定,他说:“你这是还没嫁过来,就想管我了吗?”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说,我只是想救你…… 她见过靳十四杀人,雪岚出鞘,一剑封喉。 林淮风嗤声一笑,轻轻抬手摸了下她的脸,眼神闪烁不定,语气温柔:“完婚之后,都听你的。” 她心跳的有些快,怔怔地看着林淮风,心里有些不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帘外出现一道黑影,林淮风扫了一眼说:“找到江琦荷了吗?” 黑影说:“追到了琉璃岛,江岛主不肯束手,跳海了。” 林淮风轻笑道:“便宜她了,若让我抓到她,定要将她凌迟。” “少主,”黑影不安地打断他,“江岛主跳海的地方,正是上次您去修补结界的地方,而且……” “什么?!”林淮风一把上前揪住黑衣人的领子,将他摔在地上,怒道,“而且什么,快说!” “而且她身边……还带着郭丛渊,”那人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属下怀疑,她跳海并不是被逼上死路了……属下担心,她有可能去开海底结界。” “!!!” 林淮风呼吸一滞,拔剑出鞘,登时将那下属劈成了两半! 血洒的到处都是,连阮轻脸上,都带了少许血珠,她颤了颤,瞪大眼睛看向林淮风。 林淮风却不看她,撇下她下了楼,带人匆忙往海岸冲过去。 月光被乌云吞没,黑色的海面上,涌起了高高的浪。 起先,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浪,直到浪花袭来,铺天盖地的黑影如海市蜃楼般笼罩着四方天地,一艘艘船从海面上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面目狰狞的魔族的大军。 宛如天兵神将横空出世,海面上黑压压的大军,身穿重甲,手持各类武器,一个个如乘风破浪的神兵,气势汹汹地朝着这座小岛冲来! 东海众生,天下生灵,迎来了毁灭的一日。 第20章 (一更) 你又何必为这天…… “咚——咚——!” 古朴浑厚的钟声, 在这个秋夜里敲响,散入东海数以万计的渔民、冶金工人、铸剑弟子、世家弟子家中,就连远在东海岸的渔村,都听到了警世的钟声, 一个个地从梦里惊醒, 准备逃散。 “咚——咚——!” 海岸边俘虏们跪成一排, 脖子上用水泥筑成了桎梏, 等待被投入水中, 却久久不见行刑的弟子们, 空中回荡着无尽的钟声, 仿佛永永远远敲不完似的, 俘虏们顶着水泥桎梏, 冲到人群中间, 撞开人群,往远航的船只上冲去。 “咚——咚——!” 原本空旷的街道上, 到处都是奔走逃难的人,有些睡到半夜, 穿着单衣冲出来, 急急忙忙地往海湾冲,眨眼的功夫,海湾挤满了人,船只争先恐后地发出海湾,不计一切地四处逃散。 “咚——咚——!” 钟声无休无止,敲钟的人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阮轻望着钟楼上那道明亮的少年身影,担忧地皱起眉头。 “小主,你也该逃了,”双双语气严肃, “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等等他,”阮轻望着海面上逼近的魔族大军,又看了眼这四方天地,喃喃地说,“离开了这里,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去任何一个地方,”双双说,“南星岛抵挡不了魔族,还有蓬莱阁,若蓬莱阁抵挡不了,还有中原大陆,能躲一时是一时。” 钟声停止,阮轻注视着钟楼上那位少年剑客,带着向往的神情,下了楼冲海岸边去,轻轻地说:“可总得有人向前,为这天下百姓抵挡他们,能挡一时便是一时。” “那必不是你。”双双摇着枯萎的脑袋说:“你养父母负你,星照门负你,少主待你也不全然真心,就是那个十四,也从未有一日遂过你的愿,天下人中,何人曾认真待你,何人予以你关怀,你又何必为这天下人去犯险?” 阮轻摸摸双双瘦弱的花苞说:“这天底下,本来就没有谁一定会为了谁付出,皆是因果机缘和报应,我有你真心待我,有我师父,还有……总之,天下人也不尽是坏人,就连……陆宴之,不论他往日如何待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这天下的英雄,没有他,必没有我们。” “大可不必这样轻贱了自己,”双双闷闷不乐地说,“没有陆宴之,还会有别的英雄挺身而出,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冲在前面,你看看这一路,全都是逃命的,有几个赶着送死的?呃……居然还真的有送死的……” 身穿蓝黑色校服的林家弟子匆忙从阮轻旁边过去,为首的认出了阮轻,停下来说:“少主夫人!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等少主一起回去,”阮轻说,“你们这是去哪?” “夫人还是别等少主了,”林家弟子忧心忡忡,“少主和我们也不知道能抵挡多久,迟早会死在这的,一会若被少主知道你还没撤退,他定要发怒了。” 听到那句“迟早会死在这”,阮轻暗暗一惊,很快恢复肃然之色,朗声说:“蓬莱阁镇守东海数百年,林家子弟无一孬种,若这东海守得住,我亦是你们林家的人,若守不住,我便同你们一道死,又有何惧?” 一番话赢得众人连连称赞,林家弟子各个斗志昂扬,喊道—— “林家弟子誓死守护东海!!!” “绝不让魔族踏上中原大陆一步!!!” “愿与魔族决一死战!!!” 阮轻精神振奋,跟着一起喊,就连双双也颇为动容,不再说丧气话。 众人一并冲到海岸,迎着万千魔族大军,一面布剑阵,一面掷出一道道镇海符,与魔族大军正面对抗! 这镇海符起先是陆宴之研制,十年前那次他在甬都以一人之力对抗万千魔族,用的就是这镇海符,所谓“镇海符出,神魔啼哭”,便是指祭出镇海符时,天地灵脉被连通,引来天神之力,苍穹与东海形成一片混沌,海底魔物受这雷电神力冲击,鬼哭狼嚎,其景象莫不壮观! 眼看着一道道镇海符被毫无节制地扔出去,阮轻制止说:“够了,省着点用,魔族已经停下来了!” 海水将魔族和岛上的人们分为黑白分明的两方阵营,一方按兵不动,另一方还在挥霍使用镇海符。 只是这镇海符的作用时间和范围都很有限,魔族大军跟他们保持着一定差距,正耐心地等着他们将符纸耗尽。 十年前那次,陆宴之刚好结合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才得以趁着魔族大军不备,近身祭出镇海符,又不知以什么手段,逼得魔族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回东海。 眼下,魔族大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阮轻看着一水之隔的魔族大军,立刻问:“还有多少镇海符?!” 一名弟子回答说:“约二十来枚,守不了多久了,夫人还是趁现在快点撤退!” “我与你们死战到最后!”阮轻语气坚定,吩咐说,“省着点用,每隔一刻钟时间投出一道符篆,三道之后,每隔半个时辰投出一道,六道之后,每隔一个时辰投出一道,时刻留言敌方将领的动作,一个神情都不要错过!” 众人答:“是!” 阮轻又拣出十来名弟子,“你们趁现在,去岛上巡逻一圈,发现落单的、没跑出来的百姓,务必协助他们逃亡,将他们送上船,护送百姓回蓬莱阁,不要再回来了!” 十来名弟子犹豫着领命:“是!” 一众林家弟子没走多远,又来了一众林家弟子,领头的正是林淮风,他一眼看到阮轻,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轻挣扎了下,另一只手去推开林淮风,一个字也没‌说,也不想解释。 林淮风紧紧攥着阮轻的手,吩咐手下:“送她离开。” 手下犹疑不定,看看林淮风,又看看怎么也不愿意走的阮轻。 “快!”林淮风目眦欲裂,勃然大怒。 “快走吧!”那弟子几乎快哭了,“属下求你了……” 黑压压的魔族大军没能将一八尺男儿逼哭,倒是林淮风的一声怒吼,吓得他浑身发抖,屁滚尿流。 阮轻反牵着林淮风的手,眼里涌现泪水,说:“你跟我一起走……” 林淮风毅然决然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拿过那二十多道镇海符,将所有的手下全部赶走。 阮轻不断地回头,一次次地推开林家弟子,怎么也不愿意登船,只因她看见—— 迎着万千魔族大军的,只有林淮风一人。 * 一夜之间,蓬莱阁以南的海域,一片死寂沉沉。 接连两日,南星岛的人往东海撤离,东海的人往东海岸撤离,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 林无舟取出了尘封的剑,朝阮轻说:“你也走吧。” 他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儿,再加上林淮风,一辈子的酒都醒了。 “我不走,”阮轻看了眼海岸,说,“那日我就不该离开南星岛,应该陪着他的。” “你留在那也是死,”林无舟沉声说,“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们了。” 远处海岸上,飘来一块舢板,上头一站一坐共两人。 瞭望台的弟子首先发现了他们,忙不迭地冲到蓬莱阁主殿,将消息告诉老阁主和阮轻。 阮轻手里的剑尚未放稳,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冲到岸边时,海岸上只有林淮风一个人,另一个人早已不见了。 林淮风迎着海风,拄着剑,一身的伤,浑身狼狈,头发凌乱,眸光深沉,穿过人群,一眼看到了她。 那一眼,阮轻受到了冲击。 连日来担惊受怕,自责不已,以为他不可能回来了……在见到他的那一眼,所有的情绪汹涌而来。 “淮风!”阮轻冲过去,撞到他怀里,慌忙检查他身上的伤,看他是否安好,她声音有些发抖,抱着他的手臂,颤声说,“别再一个人冲到前面了,别再那样了……” “好,”林淮风轻轻地拍了下她后背,推开她,朝左右说:“蓬莱阁守不住了,传我令,将岛上所有百姓撤走,留下林家弟子死战。” 属下说:“百姓都撤了!属下愿与少主一道战死!” 林淮风微微颔首,推开阮轻,朝一个方向走去了。 阮轻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将溢出的眼泪抹去。 他走了一段,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忽然原地走回来,到阮轻面前,摸了摸她的脸,轻柔地说:“若这一战,我没死,我们便成亲。” 阮轻身体轻轻地发抖,咽下眼泪说:“好。” 她想着,他们都不能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林淮风将剑插在沙地上,双手捧着她的脸,笑了笑说:“别难过了,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安全的。” 阮轻再次用力点头。 当天夜里,阮轻不敢睡去,片刻不停地盯着南面那片海,生怕什么时候,魔族大军再一次出现,将蓬莱阁夷为平地。 十年前的噩梦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演,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陆宴之当年的孤胆与英勇,非常人所能及。 如同过去无数次出现的梦境一样,梦里她被人抛弃,孤零零地蜷缩在甬都阴森森的巷子里,邻居们早已经逃得不见了踪影,她的养父母也不知所踪,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直到那抹白衣身影出现。 在梦境里头,那人的脸有时候是陆宴之,有时候是林淮风,还有的时候,是那夜带她离开渔村的剑客…… 阮轻又想到了护送林淮风回来的那个人。他上岛之后去了哪里? “叩叩。”窗户被敲响。 阮轻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谁?” 男人抱着剑,倚在窗口,人影投在窗格上,长长的马尾被一根粗布发带绑着,在风中飘摇,他启唇说:“十四。” 阮轻呼吸微微滞住,赤着脚冲出去,双目发亮,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是你救了淮风?” “我答应过你,两日之内不得杀他,”靳十四说着,避开眼神,轻轻地说,“现在两日期限已经到了。” “不……”阮轻慌忙上前,拽住他的手,双目睁大,紧张地说,“蓬莱阁需要他,东海需要他,你不能杀他!” 靳十四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那双淡水琉璃般的眸子,仿佛深海的宝物,晶亮亮的,却没有一丝感情。 只一眼,阮轻便知道她无论如何都劝不动靳十四。 他这个人便是这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不可能会回头。 海风吹来,她睫毛轻轻颤动,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说道:“昔日在甬都,你欠我一命,若我求你……你能放过他吗?” “刺客的使命就是杀人,”靳十四说,“从未有‘放过’之说。” “可你救了他……”阮轻颤声说,“你将他从南星岛带了回来,你其实不愿意杀他的……” 靳十四冷声说:“那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你暂时不杀他,救他只是举手之劳。” “…………” 久久的沉默之后,靳十四开了口,声音低哑,“丫头,你跟我走吧。” 阮轻:“……?” 她诧异地看着靳十四,瞳孔微颤,轻声说:“为什么?” 海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靳十四垂着眼睑,安安静静的,呼吸有些急促,过了许久,才说:“蓬莱阁守不住的,你留在这里也是送死。” 阮轻神色变得复杂,那一瞬间对靳十四好感全无,她沉着气,说道:“我不走,只要蓬莱阁弟子仍守在这里,我就守在这里。” “胡闹,”靳十四说,“你又不是蓬莱阁的人。” “很快就是了。”阮轻弯了弯唇,淡淡说。 静了一瞬,靳十四说:“你留在这里,难道不是被迫的吗?既如此,我带你离开,你也不用受人所迫。” 阮轻垂着脸,违心地笑:“若我跟你离开,你会放过林淮风吗?” 靳十四呼吸微微一滞,低眸看了她一眼,说:“阮轻。” 空中传来一声叹息,靳十四还是走了。 阮轻怔了片刻,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怒不可遏的脸。 第21章 (二更) 与我一道为这苍…… 一道掌风劈来, 阮轻急忙避开,摔到走廊下面,一手撑地,咳了两声, 抬起脸看向来人, 竟也不动怒, 温温柔柔地说:“琼叶, 你这掌出的太急, 有事也应该好好地说。” “你在教训我?”林琼叶满脸怒容, 走过来抓起阮轻衣襟, 另只手握了握拳,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半响她抽了口气说, “阮轻,真当你是我长辈了吗?” 阮轻推开她的手, 正正经经说:“我虚长你一岁,教导你也是应该的。” 林琼叶“嘁”了声, 用力推了下阮轻, 扭过头看向那无名剑客离开的方向,冷冷地说:“之前是谁死活劝我,不要惦记那无名剑客,劝我把眼光放开一些,我信了你的鬼话,将那无名剑客的面具都扔了,可是阮轻,你怎么能一面教导我放下他,一面眼巴巴地往他身上凑呢?” 阮轻被推的有些没站稳, 一时失语,怔然看着她。 林琼叶也不是头一天记恨她了,那日在芦苇后面看到她和那无名剑客抱在一起,心里就气得够呛,哪想她竟然恬不知耻说“要跟他离开”这样的话来?! 当她小叔林淮风是什么?! 她咬咬牙,仿佛从不认识阮轻似的,一句一句如巴掌往她脸上掴,凉凉地说:“阮轻,你说说看,要是小叔叔知道你背着他私会男人,该怎么待你?” 阮轻垂着眸说:“琼叶,你误会了。” “呵呵,你忤逆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林琼叶自顾自地说,笑道,“你真的以为,他是那种性情温和的人吗?一切都是装给你看的。” 阮轻心里颇不平静,说:“我知道。” 初时,她以为林淮风是温润公子,侠客少年,可相处得久了,她也看到了另一个真实的林淮风——暴戾,残酷,时而冷漠无情。 可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林淮风会为了她顶撞陆家长辈,宁可将自己划的满身是血也不会趁人之危碰她一根汗毛,全力护着她,在她无路可去的时候,鼓励她振作,带她来蓬莱阁,予以她一个安定之所…… 念起这些,阮轻眉目间神情愈发温柔。 林琼叶冷冷地看着她说:“不,你不知道。” 阮轻轻轻摇头,“他有时候的确是暴躁了些,但我更愿意他在我面前露出真实的样子,我能接受这样的他。” 真实的,坦然的,而非那个惺惺作态的温润公子。 林琼叶看着她,忽然笑了,笑的乐不可支。 阮轻有些犯怵,轻声说:“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以为……”林琼叶笑的弯下腰,缓了缓说,“你以为的真实样子,就是那残忍暴躁的模样?” 阮轻静静地看着她,不安地摸了下手背。 “阮轻,我看你可怜,告诉你罢了。” “你永远达不到真正的真实……” “林淮风,他在骗你。” 一句一句如凌迟般,悠悠地抛来,阮轻有些猝不及防,喘了喘气说:“琼叶,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信我的话,可以亲自去查,”林琼叶扬了扬下巴,残忍地说,“小叔身上有一包药,就放在胸前,你来东海那日,他问我要的。” “那药吃了死不了人,但会把人变傻,变成活生生的行尸走肉。” “那是他给你准备的……” 阮轻呼吸一痛,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捏了下。 林琼叶挑眉看她,眸光温和了几分,仿佛看着她难受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她说:“你来蓬莱阁后,几次三番忤逆他,我都替你担惊受怕,生怕哪天小叔想不开就把药给你喂下了,毕竟傻子有傻子的好,顺从他,就像一具听话的傀儡。” “别……别说了,”阮轻颤声说,“我不信。” “他待你的好,全是假的!要娶你为妻,只是因为陆宴之逼他发下了焚心誓!”林琼叶厉声道,“千辛万苦将你从星照门带回来,也只因为你长得像他喜欢的人!” 阮轻如遭雷劈,浑身发虚,双手紧紧交握着,轻轻地喘着气,后背发凉。 她想起来了,林淮风第一次出现在临安城,就是在拿着画像到处打听一个人! 她此前从未见过林淮风,哪来的画像呢?! 也就是说,那画像是另一个人,而阮轻只是因为和画上的人长得像,才被林淮风带了回来! 她快要喘不过气了,天旋地转间,看着林琼叶的脸,仿佛看着地狱修罗。 众生皆苦,却唯独不肯轻饶了她。 以为身在桃源,却是无间地狱。 阮轻咬着唇,苍白的唇上现出一道红印,她手快捏痛了,却不敢掉以轻易,生怕一个没承受住,掉出眼泪,教琼叶看轻了她。 “你本就是无路可去,寄人篱下,却还几次三番不知检点,”林琼叶说,“我若不告诉你真相,你恐怕还把自己当一回事呢。” 阮轻:“……” 林琼叶冷笑一声,转过脸去,幽幽地说:“北海岸的小岛上,有我说的真相,你可以去看看,眼见为实。” “你见过那屋里的东西,便好自为之,别再朝三暮四,好好在我小叔身边侍奉他,以免他对你动了炼制傀儡的念头。” 阮轻声音微微颤抖,“那屋里,到底什么?” 许久,林琼叶叹息说,“罢了,告诉你又何妨……” “那是一具漂亮的雕塑,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才是小叔真正喜欢的人。” “……” 林琼叶扬长离去,留下阮轻一个人,坐在走廊前,反反复复地思考她的话。 海风吹得她浑身发凉,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小岛上的东西。 她心已经麻木了,耳边萦绕着林琼叶那一句:好好在我小叔身边侍奉他,以免他对你动了炼制傀儡的念头。 琼叶啊琼叶,你以为告知我这番真相后,我还有颜面留在东海? 阮轻素来忌讳占了别人的东西,也怕承了他人的恩情无以为报。 初时对林淮风战战兢兢,也曾无数次想过跟他解除婚约,就是怕林淮风是被逼无奈才要娶她! 她不愿意为难别人,却又在林淮风的温柔相伴下,渐渐地妥协了。 想来,她从未体会过别人待她的好罢了。 林淮风冷落她,她便忍受着,只消他稍稍哄她,她又立刻开开心心地,给他做吃的,想着法子为他排忧解难。 北海岸空空落落的,远处的瞭望台上都空无一人,林家弟子都去南岸了,去防着从南星岛而来的魔族大军。 长堤两岸的杨柳适应不了这里的咸土,枯了一大片,在风中摇摆着,像是戏台上可怜的丑角,摆弄着风姿。 抑或者,就像她。 从江南来到这里,却始终遭不住肆虐的海风,遭不住日夜袭来的海浪……死去,是固然的。 一路的海风吹得她浑身发凉,来到小屋前,阮轻心情平静了许多。 当日陆萱萱鸠占鹊巢,享受着身为掌门之女的殊荣,享受着陆氏夫妇的宠爱,陆宴之的疼爱,欺她伤她,毁她灵根,拿她做交易,下毒逼迫她,她也因此恨毒了那些陆萱萱之流! 哪想到自己也是陆萱萱之流,占着林淮风对另一个人的宠爱,享用着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受够了,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推开门,看了眼小屋里的场景,轻轻地抽了口气。 大红烛台摆在堂前,映着一方小小的空间,窗格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柔软的红色锦缎铺在木地板上,梳妆台前,放着一套金线綉好的喜服,流光熠熠…… 阮轻想到林淮风说的,“若我没死,我们就成亲。” 他真的想和自己成亲吗?还是为了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阮轻的眼神落在了角落里的人影上,看到了那具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雕像:白得发亮的皮肤,温柔的眉眼,微微扬起的唇角,简直就像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即便有所预料,可真正看到它时,她还是难以自抑,身体不住地发抖,泪自眼角滑落下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破了皮,却毫无所知。 接着,她逃也似的,关上门跑了出来。 风从身旁过去,树枝在风中打颤,枯叶子“哗啦”飘过来,甩了她一脸,她去摸,却摸到了满脸的泪。 琼叶没有骗她,她是该清醒些了。 阮轻跌跌撞撞,迎面袭来一道剑气,剑尖直逼她喉咙! 看到那柄映着光的宝剑,阮轻轻轻地闭上了眼,认命似的留在原地。 死在林淮风手里又能怎么样? 她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过是浮世匆匆过客而已。 林淮风的剑气使出一半,拼尽内力收住,一口气血涌上来,喉间腥甜。 “轻儿!”林淮风上前抱她,如同搂着一副行尸走肉,颤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阮轻嘴角勉力揉出一个笑,看他一眼,只不说话。 “该结束了,”林淮风摸了摸她的脸,又拿袖子给她拭去泪水,只字不提小屋里的事,只说,“等这一切结束,我们立刻成婚。” 阮轻不说话,心里已经拟好了退婚书。 一夜无眠,双双伏在她胸口,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么你逃吧,离开这里,管他谁的死活,都跟你没有干系。” 阮轻如雕塑般,一字不发,静静地看着海面。 一晚上了,她都是这副样子。 双双愁的花都谢了,叹了声说:“要么以身侍魔,即便待在无光的海底,也比这般自由。” “……”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与之相反的,却是海岸边,穿着蓝黑色校服的林家弟子们,一排排列队,声声震天地喊: “林家子弟,誓与东海共存亡!!!” “东海魔物,休想踏入岸上一步!!!” “林家弟子誓与魔族决一死战!!!” 再远一些,林无舟的镇海剑迎上长剑雪岚,与靳十四交换一剑,看了眼东升的旭日,老阁主说:“年轻人,是时候收手了。” 靳十四带着敬重的神情看着他,沉默着,又是一招劈了上去。 “双双,”一夜的沉默后,阮轻终于开口,“若我让你,与我一道为这苍生死,你愿意吗?” 双双安静地看着她,良久说:“为天下,自然是不愿意的。” “但为了你,万死不辞。” 第22章 (三更) 【整章高能】…… 东海遭难, 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向西面迁徙,家家户户或赶着牛车、或背着老人、小孩,拖着全部家当,昼夜不停地赶路。 甬都、临安一带离蓬莱阁最近, 蓬莱阁若是失守, 这一带首当其冲, 必将成为魔族的屠戮之地。 临安星照门内, 陆嘉尘正在紧急调动星照门弟子, 前去支援蓬莱阁。 法修弟子们虽不如剑修们一往无前, 但也一个个视死如归, 神情坚毅。 昔年魔族从甬都登陆, 年仅十五岁的陆宴之孤身迎战, 祭出一道镇海符, 带着与万千魔族同归于尽的决心,一举将魔族大军逼退。 今日, 该是他们护着这片神州大地了。 陆嘉尘站在校场前面,一个个清点人数, 每念到一人名字, 便有一人上前,交出身份牌,领取符纸,整顿待发。 “郭子宥!” “在!” “出来领符纸。” “子宥领命!” “夏侯泽!” “夏侯泽?!” 一人答:“掌门,夏侯泽半月前与陆公子一道离开临安,前往极北之地寻找黑心莲种了!” 此言一出,校场上一片哗然! 他们尚不知“黑心莲种”是何物,但得知陆宴之不在临安,而是去了极北之地, 一个个的都开始慌乱无措了! 就连陆嘉尘,也忍不住眉头抽搐,怒道:“简直胡闹!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身旁,陆萱萱握了下陆嘉尘的手,以示安慰,温声说:“爹,宴之哥哥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此时不在最好,免得他又像之前那样拖着病体冲锋陷阵,更何况,有我们在,一定会护住临安城的。” “临安城倒是问题不大,”陆嘉尘看着她,语气柔和了不少,耐心教导说,“光守住临安城也没用,唇亡齿寒,一旦东海沦陷,整个中原大陆都要遭殃,到时候我们就算守住了临安城,也是腹背受敌。” 陆萱萱心道:东海沦陷,那个人便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又何以让陆宴之再挂在心头? 她扁扁嘴,低着头说:“爹爹说的极是,女儿受教了。” 同一时间,不光是临安城,天子之都、天门下山、衡阳脚下、南海之地,甚至滇南之地,雪域境内,神州大陆上,各门各派修士倾巢而动,前往东海支援。 极北之地,天与地呈一色,鹅毛大雪在天地间翻飞,峡谷、山丘、冰河几乎完全失去了界限,白茫茫的一片虚空之中,除了风声,冰块碎裂之声,天地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声音自冰河深渊底下发出—— “找到了!这下真的找到了!” 夏侯泽全身裹得只剩下眼睛,双手捧着一团黑色的植物种子,如获至宝,欣喜地说,“公子,你看!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那个?!” 一道白影疾冲过来,脚步虚浮,被夏侯泽扶住才堪堪站稳,霜花凝在他眉毛上、睫毛上,他嘴唇冻得发紫,伸手时手指几乎断掉,接过那块至宝,眼眶发红,剧烈地喘着气。 热气从他口中蒸腾而出,很快化作雪花飞去,他点点头,珍重地捧着那颗莲种。 夏侯泽激动地看着他,声音冷的打颤:“这下,三小姐的灵根可以治愈,公子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陆宴之却并不觉得轻松,昔日曾承诺她:“即便穷极一生,横死荒野,也要找到恢复灵根的方法。” 即便他真的做到了,可过去曾对她造成的伤害,能弥补吗? 陆宴之每一口呼吸都痛的发抖,捧着莲种,一刻不敢停留,颤声说:“走,去东海。” 两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出极北之地。 殊不知,这一日,东海蓬莱阁已经被魔族大军包围了。 海湾上,林淮风一身飒爽武袍,站在船头,以剑指天—— “林家弟子何在?!” “在!!!” “随我冲锋!冲!” “冲!!!” 蓬莱阁三面受困,东、南两面防守最为坚固,唯独北面结界薄弱,最容易被攻破。是以蓬莱阁少主林淮风亲自带兵与魔族正面交锋,剑修子弟一往无前,呐喊声震天,兵器相接,无数生灵应声沉入水中,将整片东海染成黑的、红的、发腥发臭的,堪比地狱盛景,人间修罗! “布结界!!!快!”林淮风削掉一顶魔物脑袋,旋身带人撤退,满脸带血,怒吼:“镇海符!放!” 数十名弟子拼死冲出去,以剑阵筑结界,接连三道镇海符掷出去,林淮风扯住一人,怒道:“急着想死吗?!给我省着点用!” 属下弟子快被吼傻了,慌忙住手,手忙脚乱地提剑防御。 魔族大军进攻两次,火力都集中在北海岸上。林淮风一次次冲在最前面,满身是血,披风湿了又干,干了发硬,他七进七出,杀了几个来回,不知疲倦地战斗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因他,林家弟子各个斗志昂扬,誓死向前,抵御着一轮轮的进攻。 三波冲锋之后,林淮风转守为攻,将北面的大军尽数逼退,又筑起高高的结界墙,使得魔族大军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半步! 下了船,他问迎上来的弟子:“还剩多少镇海符?!” “没了……”弟子答,“一张都不剩了!” 林淮风怔了下,血珠顺着睫毛滑落,他说:“南面和东面还能坚持多久?” 弟子惶惶然,颤抖着答不出来。 林淮风道:“中原大陆那边呢,消息传出后,有多少门派前来支援?!” 那弟子颤抖着说:“最近的……星照门的人早上已经动身了……” “今天早上才动身?!早死哪去了?!”林淮风怒叱一声,一剑劈开礁石,怒道,“一群没用的废物!” 他面前,林琼叶一身武装迎了上来,走到林淮风身后,动手给林淮风换掉披风,宽慰说:“小叔别跟他们见气,别白白浪费了力气。” “别管我,”林淮风推开她搭在肩上的手,“你去陪轻儿。” 林琼叶抿了抿唇,想到昨天夜里跟阮轻说的话,内心有些后悔,却不动声色,微微愠道:“你眼里就只有轻儿?若不是她,东海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轻轻责备,带着玩笑之意,可话音落下,便后悔不跌了。 林淮风染血的手忽地用力拽着林琼叶的脖子,食指和拇指如铁钩锁在她细嫩的脖子上,他轻轻打着颤,怒目看着林琼叶,一字一字说:“若让我听到你再说出这样的话,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完,一把将她推开。 林琼叶踉跄着,被属下扶住站稳,她猛地推开身后之人,怒目瞪着林淮风,剧烈地喘着气,情绪由一开始的怒不可遏,逐渐转为害怕,她颤抖着看着林淮风,难以置信地说:“叔……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听得这话,林淮风先是一怔,接着露出厌恶的表情,提剑从林琼叶身边走过去,吩咐手下,“传令下去,魔族下一个进攻的方向将是东面,他们的目标是东北角的海底结界口,若让他们得手,海底不知道还有多少魔族大军涌出来。” 东海岸一处海滩上,“铛”地一声响,镇海剑被雪岚挽起,挑入水中。 林无舟摔在一块礁石上,口吐鲜血,已入花甲之年的他,双目浑浊地望向天空,叹道:“老了,力不从心。” 靳十四收了剑,脚步有些不稳,嘴角溢出了血,他擦去血,镇定地说:“阁主剑技无人能敌,晚辈只是占了些便宜而已。” 林无舟笑道:“长剑雪岚,名不虚传。” 靳十四彬彬有礼地拱手:“承让。” “像你这样的刺客,也是少见了,”林无舟说,“你带我的人头回去复命,放过我儿吧。” 靳十四有些犹豫。 林无舟说:“犹豫不决,便不是个合格的刺客!” 靳十四转过身,轻轻地说:“实不相瞒,此番离去,我的确不打算再杀人了。” 林无舟大笑,“刺客不杀人,又是为何?” “为一个人。” * “找到了吗?” 东海岸一处山地里,阮轻弓着身子,朝洞里面说。 片刻后,一道幽亮的光如萤火般在洞中浮动着,越来越近,双双顺着地下河流游了回来,回应她说:“在西北方向,半里之外,的确有一处岩浆河。” “好,”阮轻说着,将双双从水里捞起来,抱在怀里,“很好。” 双双说:“爆炸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炸开之后,怎么能准确攻击到海面上的魔族?” 阮轻淡然回答:“镇海符能连接天地灵脉,却只有短短的一瞬,偏巧我身上带着雷灵根,能引来天地灵力,以灵核为载体,反复冲入灵力、放出灵力,再伺机引爆地底岩浆,结合靳十四教我的那一招,别说这区区几万魔族大军,就是将东海海底搅个天翻地覆,也绰绰有余。” “…………” 一遍一遍蓄入灵力,再放出灵力,直到灵核报废,尸骨无存,世上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死法吗?! 双双泣不成声,许久道:“走吧,我一定会为你护住灵根,直到战死的那一刻。” 这日,天地昏暗,魔族大军齐齐压至蓬莱阁东南海岸,午时开始便开始击中兵力攻击。 镇海符一张不剩,林淮风带领的林家弟子节节败退,退到海岸边,眼睁睁地看着魔族大军往东南角的结界处奔去,林淮风怒发冲冠,捶手道:“江琦荷这个畜生!” “少主!撤吧!” 一个声音响起,一群人都开始慌乱起来,无措地看向林淮风。 血光一闪,林淮风杀了那提议撤退的人,怒道:“给我死守蓬莱阁!” 众人先是一惊,接着高呼: “死守蓬莱阁!” “死守蓬莱阁!!!” 林家弟子,一个个仿佛杀红了眼的怪物,以剑筑阵,在蓬莱阁大殿外建立起防御结界。 退到这一步,接下来就看他们能守多长时间,守到中原大陆各门各派弟子前来支援,或者守到死! “所有人都在这了么?!”林淮风问。 “是!”一名弟子回答,“其他人早在两日前全部撤退了!” “我是问所有人?!”林淮风突然怒吼。 众人莫不噤声,有一瞬间,整个大殿寂静得针落可闻。 林淮风从人群中穿过,林家弟子纷纷给他让开路,他提着剑,从这头走到那头,带血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惶恐、迷茫,即便迎战魔族将领,他都不曾露出这样的脸色。 他怔怔地看着一人,说:“轻儿呢?” 那弟子慌忙退后。 林淮风又走到另一名弟子面前,“你看到轻儿了吗?” 那人拼命摇头,提醒说:“少主,请您下令加固防御!” 林淮风充耳不闻,推开他,继续寻找阮轻。 林家弟子默契地退开,或是重伤倒地休息,有余力的则冲上前,前去加固防御结界。 “少主?!” 突然间,一名高楼上的弟子大声惊呼,“少主!快看那!!!” 林淮风尚未反应过来,余人一拥而上,看到海岸上那道仗剑冲出的白影,一个个都震惊不已,有的剑没拿稳,“哐当”掉地;还有的颤抖着倒在地上,瞪着眼睛久久不语,还有人朝着林淮风喊:“少主!快看,是夫人!!!” 林淮风如梦初醒,扒开一众人,站在墙头,登时僵在原地。 万众瞩目之下,阮轻一袭白衣,仗剑冲往海岸,孤身迎向万千魔族大军! 竟是阮轻?! “不——!!!” 林淮风拼了命地,几欲从高楼下纵身跃下,被十来名林家弟子死死抱住,挣脱不得,竟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阮轻冲去赴死! 一道镇海符掷出,一道天雷沟通天地灵脉,擎天一柱,直直地劈向了水面上那道瘦弱的身影! 靳十四被雷电吸引,转过身,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长剑雪岚滑落,滚入海水之中,他却浑然不知。 天地灵力蓄在一人之上,阮轻肺腑痛的发不出声,沉着气,提着剑,一招“转空惊山”,剑气悠然引向东面,竟引得山崩地裂,滚滚岩浆从地底轰隆而出,顿时烟气蒸腾,红色岩浆朝着海岸奔腾而来! “阮轻!”靳十四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只开了个头,他便看出来阮轻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她竟是用自己教她的招数,试图与这万千魔族同归于尽?! 接着一招“东风夜放”,阮轻将剑气连贯,拼尽全力,引得岩浆飞溅,如火山喷发,却在剑气指引下,碎成无数飞火,如流萤闪过,连接着天地灵脉,顿时变得疯狂无比,铺天盖地地朝着魔族大军冲去! 紧接着,阮轻祭出了第二道镇海符! 第二次引来灵力,阮轻已感受到了明显的吃不消,体内灵核猛地膨胀,五脏俱是炸裂一般,周身皮肤开始溃烂,在烈火中燃起了起来,痛得她龇牙咧嘴,几欲昏死过去—— 那一瞬,双双舍弃一身累赘的花瓣,细长的茎钻入阮轻腹部,以一身的修为,护着她的灵根,予她最后一丝理智和清醒。 “放!”灵核收缩,汹涌的灵力从她体内冲出。 这一次,没有花哨的剑招,天地灵力与密雨般的岩浆融合,空气与海水形成了巨大的放电空间,水面上、空中,处处都在“滋滋”地放着电,铺天盖地,灵光如白驹在混沌中四处奔腾,天上地下皆是烈火,炙烤着翻滚的海水,处处都是焦臭味,魔军大军惨烈的哭喊声,紧接着一道道黑影沉入海底…… “轻儿!”林淮风怒极了,穷尽毕生内力,一阵爆破,终于挣开了抱着他的十来名弟子,不计一切地往海岸上冲! 那道白影早已被混沌吞没,身体破破烂烂,剑脱手,阮轻使出最后一招“火树银花”,仿佛黑夜里划过的流星,没入了遥远的星辰大海之中。 第23章 连死也不留一具全尸………… 四海八方、各门各派前来支援的修士们赶到东海时, 远远地看到了满天的火光,浓浓的烟气从蓬莱阁东岸喷薄而出,雷电之力久久地萦绕在海面之上,如末日之景。 靳十四单膝跪在地上, 双手撑在泥沙里, 浑身被雷力炸的焦黑, 寸步不得向前。 长剑雪岚早已不知所踪, 他垂着头, 汗水、血水, 混着浑浊的海水自发梢滴落, 滚落在细软的、焦黑的沙地上。 他抬起膝, 在泥沙里挣了挣, 电气却早已麻痹了他全身经脉, 使他动弹不得。 烟雾缭绕之地,靳十四抬眸, 最后一眼往阮轻赴死的方向看去,缓缓地闭上眼眸。 那曾经是一双明亮如虹, 容不得任何杂质的眼眸, 如今却已经布满了血丝,被海上的烟气熏得发红,隐隐有了滚动的泪珠。 命也。 靳十四心想,这便是他们各人的命。 一念之差,若昨天晚上答应了阮轻,不杀林淮风,带她离开此地,此时的她是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身自由, 何必遭这一趟罪? 一己私欲占在心头,当时他想的是:待林淮风战死,他便可以回去复命,介时再带阮轻离开此处,顾得两全。 他心里明白,阮轻说要跟他走,只是因为林淮风。 他不愿意阮轻为了另外一个人,而委身自己,故而没能答应她。 事已至此,不能回头。 海风卷来血红色的雨,空中尽是腥臭。 靳十四心里一阵阵的难受,他实在无法容忍那个女孩,以这样惊骇的死法,葬身于万千魔族大军之中。 若那天晚上,没有教她那一套剑招就好了。 靳十四想,不教她那一套剑招,她还会孤身冲向海面吗? 他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相识之初,阮轻还只是个怯弱的小孩,住在那个阴暗的渔村里,有个赌鬼父亲,吝啬的母亲,时常遭到打骂。 他想不通,那样一个怯弱的女孩子,怎么会孤身一人闯入魔族大军之中? 是什么,让她下了那样的决心? 从前阮轻常说,最喜欢的是陆宴之那样的大英雄,来日她若学了剑,也想锄奸惩恶,匡扶弱小…… 他向来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阮轻真的做到了。 她成了自己的英雄,可靳十四也终于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东海一战,死伤惨重。 看着久久不散的雷电之气,海岸上时不‌时冲上来的断肢残骸,幸存的人们,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许久都不曾回过味来。 七八名弟子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不是说如果这次东海守住了,少主和夫人便会完婚,大婚在即,夫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冲动事来呢?” “嗐,若不是夫人,我们早就没命了,夫人的恩德,我们也只能铭记于心了……” “可怜少主,又失去了心上人……” 林琼叶在一旁哭的肝肠寸断,片刻后,她抹干净眼泪,走上前呵斥他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众人这才散开,各自去找活干。 大婚在即…… 又失去了心上人…… 林琼叶倚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下去,颓坐在地上,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是她害死了阮轻。 如若不是她一时冲动,跟阮轻说出那般残忍真相,她怎么会想去赴死? 只是林琼叶死活也想不到,她性子竟然那样烈,连死也不留一具全尸…… 林琼叶哭的身体发抖,咬住手腕,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无颜面对天下,更无颜面对林淮风。 她不敢去见他,既是怕,又是悔恨。 昔日,阮轻来蓬莱阁时,是她热情招待,以为从此小叔有了寄托,不再念着故人,是以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阮轻,盼着他们好…… 林琼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她才变得刻薄、恶毒起来? 真的是因为那个无名剑客吗? 林琼叶哭的喘不过气,心里说,还是因为看到小叔开始对她动了真心? 她只是林淮风找来的感情寄托,小叔怎么能因为她的好,而渐渐地沦陷,忘却了故人的存在呢? 她心里纠结不已,一方面后悔不跌,一方面不断地、反复地给自己找借口开脱,告诉自己,害死阮轻的人不是她,不是她…… 她哭得累了,瘫在地上,时而有林家弟子路过,各自忙活着,或在清理残害,或在照顾手上的同伴,路过时仍会谈论起阮轻,神情和语气,莫不敬重。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岩浆奔腾入海,化作了黑色的礁石,永远地沉在了寂静的海底,诉说旷古的悲伤。偶有海鸟误入这片海域,便被雷电之气劈得粉身碎骨,坠入海中。 林淮风昏死过去,又清醒过来,不认命地再一次试图冲入那片海。 他不信,一切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残余的电气劈在林淮风身上,他低吼着,望着那片海,目眦欲裂,拼尽内力抵抗着这天地神力。 终于,不过刹那功夫,他双膝跪在海水里,脑袋往前一砸,海面溅起高高的血泥浆水! 海水这么脏,到处都是魔族和人族的尸体残骸,阮轻白衣如雪,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能被染上这样污秽的泥浆呢? 他一定要寻到她,带她回去,他答应过她,一定会保护她的啊! 动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可以成婚了。 他还想看到,她穿上喜服的样子呢…… 一口污秽的海水呛入肺腑,林淮风咳得全身发痛,想在泥浆里翻个身,却如四脚朝天的海鬼,竟是挣不出任何力气。 海水不断地往他体内涌,他越挣扎,陷得越深,整个儿像泥人一样,马上要溺死在这里了! 不,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被一口海水淹死?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继续扑腾着,然而身体早已经遍体鳞伤,雷电几乎震碎了他的筋骨,他能冲到这里,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林家弟子追不上来,以他们的本事,根本无法靠近这片海,更别说拦住他,来救他。 他可能真的要淹死在这了。 蓬莱阁少主,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魔族手里,最终却溺死在海岸边…… 这个念头产生,林淮风简直气笑了。 可他一笑,憋了半天的气又“咕噜咕噜”地往他嘴里、鼻孔里钻,眼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浅水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拽了出来,拖着他,一步步拖回到岸上。 “咳咳……” 捕捉到一口气,林淮风拼命地咳嗽,双眼缓缓睁开,看清楚面前的人影,又咳了一声,转过脸说:“又是你……” 靳十四淡淡地说:“嗯,是我。” 两人一个朝天躺着,一个蹲坐着,久久的沉默后,林淮风说:“你是她什么人。” 靳十四出神地望着浑浊的海,片刻后说:“什么都不是。” 林淮风笑了下,咳得更厉害了,他支起残破的身体,看着他说:“什么都不是,那你来这做什么?” 靳十四沉默了。 是啊,他来这做什么呢? 阮轻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难道多看一眼她离开时的海面,会出现什么奇迹? 刺客从不信邪,死了就是死了,失去的都不可能挽回了。 他不可能像林淮风一样,拼死扑腾着,去追逐一个消逝的身影。 “你又不说话了,”林淮风咳了口血,抹在染了雪泥肮脏不堪的手背上,看着靳十四说,“你能帮我把她带回来么?” 靳十四嘴角动了下,冷冷地说:“人死不能复生,带她回来,有何意义?” 林淮风身体抽了抽,狞笑一声说:“她是我未婚妻,死了也是我的人,留在我身边,永生永世都逃不掉!” 靳十四费解地看着他,缓缓说:“林淮风,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林淮风笑了,手习惯性地去摸佩剑所在的位置,只摸了个空,他摊开手,垂放在沙地上,吐了口血说:“你说得对,我们林家,一个个地,都有病!都他妈的有病!” 靳十四起身,脚步有些不稳,他站定后转过身,想了想说:“你现在再想往前冲,我不会拦你,你淹死也好,暴死也好,我不会再救你一次。” 林淮风如木偶般,呆呆地看着海。 靳十四语气克制而平静,“我本来是来杀你的,但……”他顿住,心头一涩,接着说:“但……阮轻求我,就连昨天晚上,她还在求我,让我别杀你。” 林淮风木然,仿佛没听到靳十四的话。 腥臭的海风刮来,将他眼角的水吹散。 靳十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正如他来时一样神秘。 雪岚剑和阮轻,双双沉寂在海里,他什么都没带走。 剑客失去了剑,或许是件沉重的事……或许,是注定的结局。 就连昨天晚上,她还在求我,让我别杀你。 好半响了,林淮风嘴皮子动了动,喃喃地说:“你应该杀了我……” 他呆坐了一夜,天‌边渐白,他四肢终于能动弹了,艰难地支起身,又开始往阮轻的葬身之地冲。 雷电之力逐渐消散,海岸上人越来越多,除了林家弟子,还有各门各派的人,有些是来帮忙清理尸骸的,还有些只是听说了事迹,震撼不已,前来瞻仰,缅怀故人。 陆嘉尘怔怔地站在海岸边,远远地看向那片烟雾笼罩的海域,久久地说不出话。 人们都认识这位德高望重的法修前辈,也听说了那位孤身冲向魔族大军中、与万千魔族大军同归于尽的女子,原来竟是陆嘉尘的孩儿。 只是陆嘉尘就这么孤独地站在岸边,无人敢上前与他搭讪,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这位前辈伤心。 隔得远远的,人们议论说: “十年前,也是陆家儿郎,一举击败魔军,护住了万千生灵,如今又是陆家子女……只是这次有去无还,唉。” “法门一派,剑胆琴心,丝毫不比使剑的、使刀的逊色!” “可怜陆家这孩儿,年纪轻轻的,竟是这样粉身碎骨,葬身大海了!” 有熟识的,上前拱手作揖,主动跟陆嘉尘说话:“陆掌门,节哀顺变。”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海岸上一片沉寂,都停下动作,注视着这位法修。 陆嘉尘叹了口气说:“生死由命,阮轻这孩儿……确实命苦。” 这句话引得更多人的好奇,有人忍不住说:“陆掌门,听说这孩子是您在外头生的,不知其生母是何人,可否方便告知,也好让我们这些人前去吊唁,宽慰一下生者?” 陆嘉尘闭着眼,许久不说话。 问话的人自知失言,忙解释说:“掌门前辈,您别误会,既然不方便告知,那我们也不问了,我等只是怀着对英雄的敬重之心,想去这英雄故居瞻仰一下,还请前辈体谅一下,别与我等一般见识。” 陆嘉尘不说话,一道声音代替他回答:“可笑,当初陆掌门可是将她逐出星照门,斩断了父母缘分的呢,现在在这里装什么伤心?” 第24章 仿佛失去的不是阮轻,而……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说话之人,竟是林无舟的长孙女——林琼叶。 女孩满脸泪痕,眼睛发肿,看着陆嘉尘时, 眸光里尽是怨恨之意。 众人尚不明白, 这小姑娘哪来的立场和资格, 居然敢当众指责星照门掌门? 但很快, 经一旁的林家弟子提醒, 他们才知道, 原来这林姑娘和阮姑娘平时关系最为要好, 也怪不得人死了她会那么伤心。 一名剑修站出来说道:“姑娘, 你说这话是何意?” 林琼叶冷笑说:“我是何意?我只是想问问陆掌门, 今日在此看到这种结局, 究竟是真情实意地伤心,还是在这里惺惺作态?” 那剑修严肃地说:“陆掌门乃是那位死去的女英雄的父亲, 为人父母,最见不得子女早逝, 你说出这话, 简直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理应给陆掌门道歉!” 林琼叶只看着陆嘉尘,一字一字厉声说:“陆掌门,若我的的确确误会你了,向你道歉又有何妨?!只是我倒想先问问你,当初为何要与阮轻断绝关系?!” 众人暗暗一惊,几名林家弟子附和着问:“是啊,为什么要断绝关系?” 陆嘉尘脸上挂不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只好说:“阮轻当初在星照门犯了错,也是她自己提出来要断绝血缘关系,死者为大,你们不要问了。” 这个回答对很多人来说,显然无法接受,一开始那名替他说话的正直剑修说:“陆掌门,阮姑娘英雄年少,心系苍生,她能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非得和陆家断绝关系才行?您不如说清楚一点,否则我们这些人实在意难平!” 见状,陆嘉尘叹了口气,只好说:“实不相瞒,阮轻在星照门期间,屡屡挑事,还窃走了星照门独门秘籍《九星秘籍》,宋长老也因此大发雷霆,也曾多次动念要清理门户,也怪不得阮轻,她还年轻,是我陆某人教导无方……” 《九星秘籍》一事,众人都有所耳闻,若阮轻真的偷走了秘籍,那与星照门断绝联系也是合情合理…… “你骗人!”林琼叶又气又恼,眼泪滚了出来,急道,“阮轻才没偷你们的东西?!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陆嘉尘皱眉看着她说:“小姑娘,你说我骗人,你能拿出证据来吗?” “我……”林琼叶本来没见过世面,更何况应付陆嘉尘这样的老油条了,顿时气的跺脚,怒道:“阮轻在蓬莱阁从来不提星照门,从来不提这个做父亲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她被你们伤透了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怎么会,做出那种傻事来……” 陆嘉尘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眶隐隐发红,叹道:“是,的确是我陆某人苛待了她,可为人父母,哪一个不希望子女好呢……” 他说的情真意切,引得众人动容,纷纷上前宽慰他,有人拍了下他的手臂说:“陆掌门,节哀顺变。” 有人说:“我也是当爹的,我能理解您,好在您还有另外一位千金,好歹还有个寄托。” “……” 陆嘉尘一两句“真心话”,不但没人责备,反而引来一番同情。他虽然是星照门掌门,但也不是完人,为人父母的也不是个个都能跟子女心意相通,偶尔过于严苛,也都是爱之深责之切,他都已经失去爱子了呢,为什么还要去苛责他? 林琼叶气得发疯,闹了一番没得到任何想要的,反而被人认为她在无理取闹,只得气呼呼地离开,一时觉得自己没用极了,关在房间里不住地哭。 海面上,雷电之力消散,风带走了尘埃,水带走了尸骸,太阳升起又落下,潮涨潮退,送来无数海底的尸骸,有魔族的,也有人族的,断肢残骸被烧焦过,又被海水冲刷过,几乎只剩下雪白的骨,焦黑的肉,是人是魔都无法辨认,更遑论确认他们生前的身份。 林淮风还在浅水滩上打捞,他弯下身,捞起一块块残骸,仔细辨认形状,确认是不是阮轻留下来的。 他反复做着同样一件事情,不知疲倦。 离阮轻从这个世上消失,已经过去两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便提议说:“既然大家都在这,不如一起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阮姑娘的魂魄招回来。” 立刻有人说风凉话:“招?怎么招?东海海底魔物那么多,阮姑娘的魂魄肯定早在灵核破碎的时候,被万魔吞食了。” “那总得试试啊!”那名正直剑修又一次站出来说,“阮姑娘为苍生死,我们不能让她的魂魄沦为东海魔族的盘中餐,既然这么多前辈都在这,不如大家一起努力,尽所能及地将阮姑娘的魂魄招回来,也好送她去投胎。” “对!必须将阮姑娘的魂魄招回来!” 青年剑修一呼百应,众人开始商量一个计划。 一开始,他们不敢把计划告诉星照门的人,万一这个计划行不通,岂不是让陆嘉尘白白期待了一场? 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个计划里面,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要阮姑娘的血亲来出力。于是,商定好计划之后,众人决定一起去把这件事告诉陆嘉尘。 青年剑修走在最前面,怀着隐隐的期待。 他是南天宗的一名弟子,名叫于安游,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昨夜,他和几位年轻修士彻夜不眠地商量了一个晚上,才有了一个不错的方案。眼下,他要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陆掌门。 来到星照门弟子们落脚的地方,他敲响院门。 “叩叩。” 一名精神奕奕的星照门弟子开了门,见到于安游和他身后一众,惊了惊,笑道:“哟,于公子也知道我们要启程了,这是专门来道别的吗?” 于安游微怔,身后众人小声议论起来,一人奇道:“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开门的摸着后脑勺,受宠若惊地说:“待了两天了,掌门说该走了,我们也不敢耽搁呢。” 门外一众人面面相觑,一人说:“你们走了,阮姑娘怎么办啊?” 于安游“哎”了声,抬手打断他,继而彬彬有礼地问:“敢问阁下,陆掌门在吗?” “在的,掌门已经收拾好了,临安桂花开了,夫人来信催掌门回去摘桂花呢。” 忽然间,门外一众哄笑。 于安游又气又恼:“这到底是桂花重要,还是安置阮姑娘的魂魄更重要?!” 门内的人有些迷茫,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一大早来这做什么,又摸摸后脑勺,跟着他们一并笑了起来,说道:“各位都进来坐吧,我给你们泡茶喝。” 于安游跨过门槛,自那人身旁走过去,语气不耐,朗声说:“茶就不必了,昨天晚上喝得够多了,快去请陆掌门过来,我们有要事要与他商谈。” 一刻钟后,陆嘉尘这才赶来见客,听得众人的计划,他微微蹙起眉头,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说:“需要我做什么,我陆某人必当全力配合。” 于安游心里犯嘀咕:这不是让你配合,这事得您老主动啊。 他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只说:“得委屈您,从您身上取点血。” 陆嘉尘又皱眉了,他看着于安游,于安游心里都快发毛了,最终少年心性涌了上来,站起来一拍桌道:“您老到底取不取?!” 陆嘉尘叹了口气,于安游道:“每次放一碗血,最多放三次,您女儿可是为苍生而死,她流的血一点都不比您少!” 陆嘉尘点点头说:“拿刀来吧。” 刀和碗都送过来了,陆嘉尘当众割破手腕取血。 鲜血潺潺流入瓷白的碗里,陆嘉尘将头扭开。 身旁,一名法修弟子取来符纸,拿着笔问道:“请问陆掌门,阮姑娘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时候?” 陆嘉尘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问这个做什么?” 于安游温声道:“掌门,我们需要阮姑娘的生辰八字,才有可能将她魂魄招回来啊。” 陆嘉尘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于安游道:“你不会连你亲生女儿的生辰八字都不知道吧?!” “惭愧……”陆嘉尘摇头说,“的确记不得了。” 事实上,他记得陆萱萱的生辰八字,也知道那本应该是阮轻的,可如果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来日他们一查,阮轻的身世真相立刻大白,到时候他还有什么颜面面对世人?! 索性就在这里,跟这些人撕破脸算了。 陆嘉尘看了看,院子里都是些年轻人,有些门派名号他听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用去搭理,敷衍了事算了。 一众人商讨了一整个晚上,陆嘉尘血都放了一碗,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陆嘉尘居然不知道阮轻的生辰八字?! 有人笑道:“陆掌门,阮姑娘真的是你亲生女儿么?” 陆嘉尘面露愠色,道:“阮轻身上有雷灵根,乃千真万确,除了我陆家儿女,再不可能有其他人有雷灵根了!” 一众哑然,细声讨论起来。片刻后于安游仍不死心地说:“知道她生辰八字的,还有谁?” “还能有谁?”陆嘉尘暼他一眼,打发乞丐一般不耐烦地说,“我连她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去哪里给你们问生辰八字?” “……” 面面相觑半天,众人又是尴尬,又是气恼,既替牺牲掉的阮姑娘不值,又实在辨不清真真假假,一下子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德高望重的前辈了,一人阴阳怪气地说:“陆掌门风流,在下佩服。” 陆嘉尘闻言脸色发绿,包扎好伤口后,自顾自起身,拂袖离去。 没多久,星照门弟子竟是整顿待发,准备回临安了。 于安游气得浑身发抖,差点将那碗血给打翻,骂道:“世上怎会有这样为人父母的?!” 一人宽慰他说:“算了于兄,别说生辰八字,我们连阮姑娘生前使用过的物件都找不到呢,这招魂,恐怕是不可能的。” 他们一行共十六人,原本是来蓬莱阁支援的,可听闻了阮轻的事迹,都深受感动,想着无论如何要帮死去的人做点事情,如今这十六人中很多都开始打退堂鼓,也开始劝说于安游离开。 于安游叹了口气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海滩上,那个不停地在海里捞尸骨的人已经累倒了。 阿晋背着他,将他放在沙滩上,哭着说:“少主,您休息一下,别再折腾自己了。” 林淮风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闭着眼,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晋拿出水壶,给他喂了点水,又给他喂了颗丹药,难过地说:“大少爷和二少爷都离开了,老爷也病倒了,您一定要挺住啊,蓬莱阁不能没有你……少主。” 林淮风什么都不说,难得一次这么安静地听人说话,不生气,也没有厌恶的意思。 阿晋抹了把眼泪接着说:“人没了我们再想办法,听说中原那群修士都在想替夫人招魂,如果能把夫人的魂魄招来,少主说不定就能和夫人团聚了。” “招魂……”林淮风轻轻地说,“她把屋里的东西全烧了,什么都没留给我,拿什么去招魂?退婚书吗?” 阿晋哭的更厉害了,自欺欺人地说:“不会的,夫人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之前那么喜欢你……” 林淮风自嘲一笑,推开他,踉跄着起身,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北面走了。 退婚书…… 可以拿去招魂吗? 林淮风心想,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把人招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决绝的事? 倒不如将魂魄招回来,彻底囚禁她,让她永远不得离开自己?! 是的,这样最好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有人离他而去了。 长堤上,柳树摇着枯条,树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与林淮风不期而遇。 林淮风愣了下说:“是你。” “是我。”靳十四回答。 “你回来做什么?” “我带来了一名通灵师,”靳十四垂着眼睑,“想着……或许,应该为她招一次魂。” “招魂招魂,又是招魂,”林淮风不耐地说,“你想拿什么招?你觉得她愿意回来吗?” 靳十四沉默着。 林淮风问的问题,正是他顾忌的原因。 如果阮轻不愿意回来,强行使用招魂,是不是又像从前那样,对她强人所难? 他这个人,生死都看得开,对世间一切几乎没有任何执念。 他本应该安心离开的,可离开之后呢?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阮轻,想着她死前的一幕,吃饭时想着,睡觉时想着,反反复复地想。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失魂落魄,仿佛失去的不是阮轻,而是身体里某个至关重要的部件。 他开始慢慢地体会到林淮风那种不顾一切往海里冲的绝望了。想了想,还是应该试一试给她招魂。 于是他把通灵师带来了。 林淮风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靳十四,两人都不说话,一种诡异的默契在他们之中蔓延开,仿佛彼此都能一眼看透似的。 半响,林淮风忽然平静下来,问道:“你有她的东西么?” 靳十四道:“刺客身上除了剑,什么都不带。” “那你来找我,指望我身上有她的东西?” “有的,”靳十四垂下眸,看向林淮风腰间,说:“你剑上的穗子,是她结的,对不对?” “……” 林淮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剑柄,看到了一团染满了泥水,脏兮兮的几乎无法辨认形状的东西,经靳十四提点,他才终于想起来,这是阮轻来蓬莱阁那天给他结的穗子?! 他如梦初醒,双手捧着珍宝般捧起那串穗子,污秽的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他兴奋地说:“对,对,还有这个!她给我留了这个!” 靳十四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一旁,盲眼的通灵师抱着一把琴,说道:“除了生前之物,还要至亲之血,以及生辰八字。” “至亲之血简单,”靳十四淡然说,“陆嘉尘还没走远,我去杀他便是。” 林淮风笑了,仍然捧着穗子,朝他说:“你别杀他。” 靳十四挑眉看他。 林淮风低着头,一点点将穗子上的泥剥开,缓缓说道:“想要知道阮轻的生辰八字,眼下最快的办法,就是逼问陆嘉尘。” 靳十四费解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解释。 林淮风将穗子剥干净了,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缓缓地说,“到时候,你也不用问他阮轻的生辰八字,你直接问他陆萱萱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靳十四微微皱了下眉。 林淮风抬眸注视着他的眼,“阮轻不是什么私生子,她是陆嘉尘和宋如意的女儿,只是被陆萱萱顶了位置。” 话音落下,靳十四几乎是立刻拔剑出鞘,身影一闪,从林中消失。 第25章 “我看他们不像疯子,像…… 两日前, 东海峡谷。 一条莹绿色的人鱼从浑浊的海水中游过,口中衔着一颗五色龙珠,尾鳍在水中轻轻一扫,沿着一条细细的暗流, 钻入了一道鬼斧神工的狭壁之中。 海水慢慢变得清澈, 人鱼的尾巴宛如划过夜空的星云, 在深不见光的海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又如彗星般缓慢地淡去, 接着鱼尾一挺, 消失在视野里, 只余下一道不断扩张的水波。 细听, 水波之中却有生灵在说话。 “姬夜公主回来了!” “姬夜公主, 外面怎么样了?魔族退了吗?!” “姬夜公主, 陛下正在大殿等你呢,咦, 公主您手里拿着的,可是人族的魂魄?” 一道结界将金灿灿的宫殿屏蔽起来, 在深海之下, 峡谷之中,几乎无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这里是龙泉宫,曾经的东海霸主——人鱼一族如今的藏身之所。 手持五色龙珠的姬夜急匆匆进了宫殿,身上还带着战火留下的焦油味,她满脸焦灼,眼角的泪珠被海水冲去,张了张唇,朝大殿里那个头发雪白、身材矮胖的老头喊了声:“父王!” 老头儿立刻转身,尾巴一扫, 冲了过来,双手扶住姬夜的手臂,将她全身上下检查一遍,说道:“我儿!你怎么才回来?!身上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过来,我给你治疗!” 姬夜焦急地打断他,双手捧着那颗五色龙珠,“父王,你快救救这个人!” “好好,我儿,”矮胖老头儿说,“你快让我看看你的脸,哎哟,怎么被烫伤了?!” “父王?!”姬夜甩开他的手,怒道,“你现在,立刻,给我救我的朋友!” “……” 虾和蟹围了上来,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他们父女吵架。 老头儿一见姬夜发怒,立刻慌张兮兮,嘴里说着“是是是”,拿过姬夜手里的龙珠,看了看说,“哎哟喂,这是个什么样的魂魄噢!” “她救了我!也是她击败了魔族,”姬夜义正言辞说,“你看看她的过去就知道了,魔族大军被她一举歼灭,以后我们可以回家了!” 老头拿着龙珠看了又看,沉吟许久说,“唔,只有魂魄吗?她的肉.身呢?” 姬夜皱起眉,摇头说:“粉身碎骨,没了。” 老头将龙珠递还给姬夜,说道:“肉.身都没有,这我如何能救?” 姬夜不接,只看着他,眼泪在眼睛打转,半响,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漂亮的尾巴在水里甩来甩去,嗷嗷地哭着说:“我不管!我不管!你无论如何都要救她!你要是救不了她,我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姬夜一哭,那老头更加六神无主,慌乱无措,紧张地手都抖了,急忙安慰说:“哎哟我的祖宗,你别哭了!我救!我一定救她!以人鱼族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的朋友救回来!” 姬夜立刻止了哭,水亮的眼睛看着他说:“真的?!你能治好她?!” 一只虾回答:“不,他不能。” 姬夜又开始嚎啕大哭,老头儿气恼道:“我能的!我给你试一试!” 姬夜看着老头,老头拿着龙珠,摇头晃脑,“人族有夺舍一说,我若是能将她的魂魄唤醒,再让她夺舍上身,这不就把人救活了吗?” 姬夜懵懵懂懂说:“夺舍,是要强行夺取别人的身体吗?” 蟹说:“是的,没错。” 老头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姬夜哭的累了,打了个嗝,一个气泡从嘴里飘出去,说道:“她那么善良,应该不会夺舍别人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头摸摸胡子说:“找个自愿的行不行?” 姬夜:“可到哪去找呢?” 老头拿起五色龙珠,将魂魄放在一面镜子上,说道:“看看她的生平,从她的过去找找答案吧。” * 船只从海湾驶出,迎着西沉的日光,在浑浊的海面上破浪。 陆嘉尘迎风站在船头,看着临安城的方向,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心头大石落地,十几年来的心事终于了结了。 只是不知道,宴之那孩子,听到消息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念及此,陆嘉尘担忧地皱起眉头。 上次送阮轻离开临安,陆宴之坠水,侥幸被人救起,却也因此大病了一场,卧床半个多月。 那次只是将阮轻送走,他便病成那副样子。这一次,她彻底不在世上了,那敏感多愁的孩子,恐怕又要自责一阵子,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船开了一段路,海岸已经看不见了。 夕阳拉长了人影,船只的影子在海上前进。 没多久,突然停了下来。 陆嘉尘回过头,问掌舵的弟子:“怎么回事?” 掌舵的用力扳动船舵,却丝毫不见船只有任何反应,旁边另外一名弟子上前,两人齐齐用力,都扳不动船舵。掌舵的弟子拱手回禀说:“可能水下有东西,给绊住了,弟子这就下水查看。” 陆嘉尘颔首,只听得“噗通”一声,那名弟子跳入水中,敏捷如鱼,朝着船桨游去。 片刻后,不见人浮上水面,只看到了鲜血如墨汁染红了一片。 陆嘉尘心里大骇,立即从袖中取出一道符篆,朝水里掷了出去—— “轰隆”一声,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险些将船震翻! 动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星照门弟子纷纷冲到甲板上来,陆嘉尘站在船头,朝水下看去,浑浊的海水里,浮上来一具尸体,正是那名掌舵的弟子! “有刺客!所有人提高警惕!”陆嘉尘喊了一声,取出一道符篆捏在手里,紧张地看向四周。 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星照门弟子一个个都神经紧绷,眼神在船上四处梭巡。 陆嘉尘想到了之前那些个要给阮轻招魂的年轻人,该不是他们来找自己麻烦了吧? 他镇定地走到甲板中央,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朗声说:“不知是哪位好汉大驾光临,陆某有失远迎了。” 船上一片安静,连海风都停了下来。 接着,一声“咕噜咕噜”的碰撞声打破了寂静,数名紧张到极致的弟子几乎毫不犹豫、同时出手抛出符篆,接连几声爆炸声响起,甲板顿时被炸开了花! 烟雾消散,船肚破了个巨大的洞,竟是有漏水的趋势?! 陆嘉尘怒极了,呵斥道:“混账东西!还不赶紧想办法补救?!” 众人只得赶紧想办法修补船只,一拥而上,有的撞倒在一块,有的掉坑里,还有的差点把同伴当成刺客,互相打了起来。陆嘉尘在旁边看着他们犯蠢,简直快气炸了,上前扒开一个人,怒冲冲说:“一群废物,让我来!” 空中忽然传出一声极轻的笑,霎时将众人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双脚支在樯竿的两根短横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怀里拿着一柄黑剑,腰间悬着另外一柄,冷冷地说:“一块石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 “你是谁?”陆嘉尘一面问,一面准备出招。 “无名剑客而已,倒不必问我是谁,”靳十四一扬眉,“陆掌门,我看这船也不用修了,你们今就留在这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嘉尘毫不迟疑地朝他出手,一道风法六式.长风破浪,带着气吞山河之势,直直地朝着樯竿劈了出去! 也不见靳十四何时拔的剑,身影如霹雳一闪,黑剑剑面倚着那道风法一个横切,那疾风竟是被调转了方向,朝着船肚再一次地劈了过去,顿时将一艘大船当中横劈,切成了两半! 一时间,大船两侧朝着中间倾了下去,甲板上的弟子们下饺子般地咕噜噜往海水里滚落下去,惨叫连连! 陆嘉尘神色紧张,也不恋战,也不顾门下弟子,踩着一道飞花御柳符,连忙朝海湾奔回去! 靳十四踩在即将倾倒的船舷上,“呵”了一声说:“竟是个旱鸭子。” 说罢,不慌不乱提着剑追了上去。 原本星照门陆氏一脉,连续百年都没有雷灵根的陆家弟子诞生,到陆嘉尘这一代已是式微,得靠了万剑宗宋家人的扶持,才勉强维持现状。 陆嘉尘这辈子大都顺风顺水,除去十几年前前往离焰天的那次,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别说被人追杀了,被狗咬的经历都没有,哪里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海岸还是太远了,飞花御柳符根本不够他飞到海岸上,他在空中连续使出几道风法,才勉强够到了海岸附近。 然而,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就那么一小段距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入水中,扑腾着喊着救命! 海岸上,于安游和他的同伴看到了这一幕,也不主动上前,纳闷着说:“哎,那不是陆掌门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陆嘉尘脑袋往下沉,越挣扎沉得越厉害,于安游身边那位年轻人说:“陆掌门这是来了兴致,打算游个水再走呢?” 两人一阵爆笑,走上前,却不下水,于安游朝他喊道:“陆掌门,您这是在练习龟息吗?” 陆嘉尘:“……” 一道‌剑气从水里迸发出来,靳十四踩在水上,一手提剑,一手拎着陆嘉尘,倚着轻功,将人往沙滩上一扔—— 陆嘉尘大喘一口气,一边咳嗽,一边想着动手,黑剑剑尖却已经抵达他的喉间。 “原来陆掌门不会游水呀?”于安游捧腹大笑,大声嘲讽道,“对不起了掌门,我和我兄弟是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旱鸭子!” “哈哈哈哈可不是吗,原以为掌门要在我们面前表演一个龟息大法呢!” 陆嘉尘气得发抖,他这辈子都从未如此地丢人! 靳十四剑刃吹毛断发,在他脖子上划下一道血痕,语气毫不含糊:“说,陆萱萱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此言一出,于安游和他的同伴笑容僵住了,都冷冷地看着陆嘉尘。 陆嘉尘自知逃不过去,叹了口气说:“你也是为她而来罢?” 黑剑轻轻一扬,一块黑色的“草皮”飞了出去! 陆嘉尘浑身的血都凉了! 靳十四几乎擦着他的头皮,将他头发削飞,一双浅琉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就连同为剑修的于安游,都被这个动作给惊住了。 再往下一毫,天顶盖都能被削掉! 于安游张了张口,紧张说:“陆掌门,在下帮不了你,你还是如实告诉他吧。” * 盲眼琴师手指都快弹废了,停下来询问靳十四:“还要继续吗?” “要,”林淮风拳头紧握,几乎捏出了血,咬牙切齿说,“你敢给我停下,我就杀了你!” 靳十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接着在陆嘉尘手臂上刺了一剑,又放了一碗血,送到通灵师面前。 “唉,罢了。”通灵师只得继续弹着曲子,唱着《招魂》,血从指间迸出,染在琴弦上,滴在了琴身上,却丝毫不敢停下。 又是一曲《招魂》,海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偶尔有鱼虾游过,好奇地看着他们,小声地议论着,除此之外,别说阮轻的魂,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也不肯搭理他们! 沉默了一阵,靳十四说:“我来吧。” 这曲子听了一百多遍,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通灵师起身,将位置让给靳十四,过了一阵子,林淮风也来弹,两人轮流做着一件重复的事情,一遍一遍,永不停歇。 鱼游过去,叹了口气说:“怎么还在弹这曲子,鱼都快听出茧子了。” 螃蟹说:“两个疯子,招什么魂,魂在姬夜公主那呢!” 鱼说:“我看他们不像疯子,像两条狗。” 第26章 想跟你妹一样,落个死无…… 出了极北之地, 便是离焰天一带。 这里人烟稀少,却有不少强盗劫匪横行,有的是门派弃徒,有的是无名散客, 占山为王, 劫的是过路之人所携带的灵宝。 夏侯泽扶着陆宴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捏了个诀生火, 准备去找更多的木枝。 陆宴之轻咳了两下, 拦住他, 伸手搭在他小臂上, 说道:“把火灭了, 当心引来劫匪, 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说这话时气若游丝,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 一时夏侯泽犹豫道:“还是生个火吧, 你身体可吃不消。” 陆宴之缓缓摇头,阖上眼, 将头靠在树干上, 鬓发已被冷汗打湿。 夏侯泽没再坚持,灭了火,将自己外衣盖在陆宴之身上,说:“我去找点吃的。” 陆宴之没有吭声,也没再咳嗽,似是昏睡过去了,眉头却微微蹙着,怀里却紧紧抱着那颗从极北之地挖出来的种子,偶尔一个寒颤, 身体细细地发抖,轻轻一声惊呼:“阮妹!” 夏侯泽摇头离开,去荒郊野外找猎物,回来时却下起了雨。 他急忙赶到陆宴之那里,背起他,找个地方躲雨。 陆宴之浑身又冷又湿,背在身上像冰块一样,他意识昏迷,身体不住地打颤,口中念念有词。 夏侯泽找了个废弃的土地庙,将陆宴之安顿进去,捏了道洗尘诀,将两人身上衣裳弄干,想再找点盖在身上的东西,可这破庙连干草都没有,地上全是积水,屋顶还在哗啦啦地漏水,只有半扇破门,被他用石头压住挡风,另外一半空着,风雨直接扫荡进来,冻得夏侯泽牙齿都在打颤,裹着自己瑟瑟发抖。 他看了眼蜷缩在地上的陆宴之,不由地皱起眉头。 陆宴之病白的脸上开始发红,轻轻喘着气,身体不住地发抖,偶尔一阵抽搐,口中发疯似的一阵乱喊乱叫,吓得夏侯泽慌忙冲过去看他,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顿时大惊。 这简直能把鸡蛋烫熟了吧?! 若是教人知道,未来的星照门掌门、大名鼎鼎的天清君居然冻死在荒野?他可担不起责任。 一时间,夏侯泽顾不上别的了,将自己的外衣脱去,盖在路宴之身上,穿着单衣冲到雨里,去找干柴火和治病的灵芝。 狂风撞击着那半扇破门,发出“哐哐”地响声。 陆宴之意识断断续续,身体如坠冰窟,手脚都要冻得断掉了,他咳了几声,冻僵的手伸到怀里,习惯性地去取平日里放在拿的符纸。 那是陆萱萱拿给他的符纸,他原本以为,是陆萱萱特意到胭脂岛求来的,为了治好的他的咳疾。 他伸手摸了摸,只摸了个空,手无力地垂在地上,泡在地上的水洼里,冻得发红发热。 那日在钱塘江水里泡了一遭,生死一线时,席月生将他从水里捞起来,给他喂符水吃。 一想到连日以来的糟心事,陆宴之抓起怀里的续命符水,捏成一团正要往钱江水里抛去—— 席月生开口说:“你全扔了罢,反正那些都是轻儿为你求来的符,扔了最好,轻儿为你做过的事情,权当是喂了狗。” “……” 陆宴之抓着符纸的手僵在空中,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良久,喘了口气,说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日席月生穿一身黑衣,脸色病白,像刚发丧回来,盯着陆宴之如同盯着案板上一块冷肉,一个字没说,拎着他回了星照门。 “轻儿……”陆宴之喃喃地念着,躺在土地庙冰冷的地面上,睁了睁眼,仿佛看到临安城那个春日,在桃树下练剑的少女。 春日的明光透过树枝,照着少女明亮的脸庞上,她舞出一式春风十里,缤纷的花瓣落在她肩上,收剑时眼睛里闪着光,期待地看着他说:“天清君,你看我这样子,能通过星照门的入门考验吗?” 那时候他说:“可以,等你去了星照门,就是我师妹了。” 他还信誓旦旦说:“以后星照门就是你家,你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全力帮你。” 那个时候,阮轻还只是阮轻,一个在临安城酒楼里打杂的小姑娘,只要一有空,就会来找他练剑。 初时,陆宴之告诉她:“我剑技不行,怕教坏了你。” 可阮轻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将他认了出来,她兴奋地说:“你是天清君,上陵城那次比试,你用左手剑赢了南天宗的二长老卫铭!你教我简直绰绰有余!” 陆宴之禁不住笑了,看着她说:“你一个客栈杂役,知道的还挺多的。” 阮轻只笑着看他,那双桃花似的眼里,似乎还藏着更多的、他不知道的事情。 陆宴之无法知道更多了。 伸入怀里的手,摸到了那颗黑心莲种。 这半年来,只要他能下床,能走路,就一直在寻找能治好灵根的方法。 他去了两次胭脂岛,去了一次雪域,四处打听消息,终于从一名去过极北之地的人口中得知了黑心莲种的存在。 他得将莲种送到阮轻手里,让她恢复灵根,重新握剑。 一想到阮轻在桃树下舞剑的样子,陆宴之有点儿觉得,这凄冷长夜也不是太难熬。 “砰”地一声巨响,那扇破门终于被震开—— 疾风裹挟着雨气如刀锋般割了过来,激得陆宴之猛地打了个颤,咳得五脏俱疼。 几道黑影站在门口,匪里匪气地说: “哟,我以为是个死人呢?” “一个病痨子,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嘛,哥,这天气,他不死也快了。” 黑暗中,陆宴之紧张地抽了口气,将怀里的莲种藏得更深了,他身体蜷缩了一下,在这三个蛮子面前露出怯意,希望这几人将他当乞丐流民,忽视掉他。 他本就灵核虚弱,在极北之地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此时更是脆弱地不堪一击。 果然,这三人都没正眼看他,粗鲁地将他拖到一处水洼里,陆宴之清隽的脸磨在地上,被拖扯着浸到雨水里,猛地一阵咳嗽,心瓣尖都疼的发颤。 一独眼男看了过来,说道:“捅死他算了,咳得吵死了。” 陆宴之呼吸骤停,趴在地上,一只手掐住自己脖子,拼着全力忍住咳嗽,眼泪溢了出来。 他听到刀缓缓出鞘的声音,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抹银色的刀光,一名高高壮壮的男子提着刀朝他走过来,破旧的马靴踩在水洼上,溅起泥水泼在了陆宴之脸上。 压在身下的一只手动了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招。 雨水里混着男子浓重的体味,男人已经到了陆宴之身前,他身后另外两个山匪也在看他。 有一瞬间,陆宴之想过——要是他死在这里,阮轻会原谅他吗? 如果她能原谅自己,那他死在这里又何妨呢?让夏侯泽将莲种带回去交给她,他也算是无憾了。 可提刀的人却犹豫了。 他放下刀,弯身一把抓起陆宴之的头发,将他头提了起来,朝另外两个山匪说:“哥,你们看,这病痨子长得倒挺俊!” 屋外的雷电映着陆宴之的脸,清隽的侧脸线条,脸上虽然磨伤了,却看得出肌肤底子白皙如玉,一双凤眼微微阖着,湿润的长睫覆在眼下,鼻梁高挺,形状端庄,嘴里溢着血,映着苍白的唇,只是电光一瞬,便看得人惊心动魄。 庙里,独眼男表情有些异样,另一名胡子男直直地看着陆宴之,咽了咽口水,未及开口,只见陆宴之突然出手,捏起一道诀,一时明光一闪,朝着挨他最近的男人脖子上戳了过去! 男人瞪着铜铃般的大眼,面上肌肉紧绷,“轰”地一下整个人栽了下去! “弟!!!”胡子男悲痛大喊,起身冲上去,拔刀出鞘,朝着陆宴之劈了过去! 却见他也不避,食中二指夹着一张符朝胡子男掷去—— 两人互换一招,胡子男登时倒地,陆宴之肩上挨了一刀,顿时血肉飞溅,倒在地上,再也无法使出第三招了。 他大概会死在这里。 可如果他死在这里,阮轻会原谅他吗? 陆宴之阖上眼,心里明明有答案,却始终不敢承认—— 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但永远不可能换的回阮轻的原谅。 也正因如此,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再见他一面也好,听到她的消息也好,都比死在这里要强。 独眼男在旁边看着他,也不动手,朝他挑眉笑道:“天清君?” 陆宴之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他,想起来面前这山匪似乎有些眼熟。 “天清君怎么会在这,也不去东海?”独眼男摘了那两死去男子身上的灵宝,收入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扔给陆宴之。 帕子盖在陆宴之脸上,他没有接,垂下眼睑,轻咳了两声,抬起冻伤的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歪头时那手帕便落在泥泞里。 紧接着,独眼男忽然刀尖朝着陆宴之一挑,竟是将他怀里那颗莲种取了出来! 陆宴之:“!!!” “还给我!”陆宴之心跳骤停,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惊恐,拖着伤病的身子朝独眼男爬了过去,鲜血流了一地,他伸出手,声音颤抖着,“你……还给我!” 看到陆宴之这副反应,独眼男顿时乐坏了,说道:“哟,就这么想要这东西?” 陆宴之匍匐着爬过去,抓着他的衣角,伸手去够那颗被插在刀尖上的莲种。 这是阮轻治好灵根的希望,他不能弄丢! 独眼男刀柄往下一撞,朝着陆宴之眼眶捅了过去! 陆宴之也不避开,一时天旋地转,他却死死地抓住独眼男的衣角,喘着气,咬紧牙关说道:“那……那是我的,你还给我……” “宁河四君子之首,天清君?”独眼男拖着音调,优哉游哉地说,“想要这东西,你跪下磕头,求求我呀。” “……” 陆宴之抓住衣角的手不再用力,垂着头,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像一只丧家之犬,一声都没坑。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在独眼男的注视下,屈起膝盖,跪了起来。 独眼男看着他,一时失语。 天清君陆宴之,来日的星照门掌门,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他这个门派弃徒面前。 陆宴之什么都没说,弯身朝他嗑了第一个响头。 起身时颇为费力,差点倒在地上。 第二个响头。 他想着桃花树下练剑的少女。 想着昔日的承诺。 想去东海见她一面,想看她是否安好。 第三个响头。 陆宴之肩部的伤猛地一扯,整个人趴在地上,他仍然费力支起身,继续嗑第四个头。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独眼男一脚踹在他手上的肩上,直将他整个人踹飞,将刀尖上的莲种一并抛了出去,砸在他肿胀的脸上,朝他吐了一口泡沫!竟是气愤不已! 陆宴之什么都顾不上,四处去摸那颗莲种,如视珍宝抱在怀里,身体轻轻地发抖,片刻后他摸了一把眼下的泪,温热黏糊,竟是一把血。 陆宴之费力地睁了睁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他平平静静地接受了眼睛看不见的事实,仿佛刚才那个发疯下跪磕头的人根本不是他。 独眼男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胎,匪夷所思地“嘁”了一声,悠然说了句:“天清君,十年前那个在东海一举击败魔族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陆宴之不说话,独眼男说:“我实在忍不住怀疑,像你这副样子,当年究竟是怎么逞的英雄,还是说你原本就不想活了,想跟你妹一样,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如遭五雷轰顶,陆宴之僵住,扭过头,声音打着颤:“你……说什么?” 第27章 阮姑娘在林淮风那,怎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 陆宴之浑身发抖,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嘴唇张了张,紧张地发颤, 血不断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温热的液体淌的满脸都是, 他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怀疑听错了, 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听错了。 妹妹。 是哪个妹妹? 不, 他希望都不要出事! 陆萱萱若是出了事, 他爹娘会疯的…… 若是阮轻……他狠狠按住心口, 嘴唇咬破, 血不断地沿着喉间送上来, 咳得他呼吸剧痛。 独眼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看他这副样子, 忍不住又笑了。他在陆宴之面前蹲了下来,缓缓揭下眼罩, 露出一只耷拉着眼皮的右眼, 眼皮四周长期被眼罩遮住的皮肤白皙细嫩,与他一脸的沧桑和邋遢形成鲜明对比,他将脸凑近了些,问道:“陆公子,你还认得我吗?” 陆宴之满脑子都是那句“和你妹一样,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根本听不见别的内容,怔怔地说:“什么?” “一年多前,星照门入门招生测试, 一名宋姓公子曾经告诉我,只要我在测试中击败了阮轻,便会力保我进星照门,”独眼男幽幽地说,“宋公子还说,比武测试,刀剑不留情,若能废她双眼或双手,便会让我做陆掌门的亲传弟子。” 说到这里,独眼男眼里闪过恨意,想着陆宴之该是时候想起来他来了。 陆宴之那双血红的眼直直地盯着他看,嘴唇张了张,颤声说:“阮轻……阮轻怎么了?” 他根本没去想,也没去认独眼男,只从他口中听到了关键的两个字。 独眼男突然大怒,一拳撞在陆宴之脸上,将他打倒在地,啐了一口说:“阮轻阮轻,你满脑子只有这个人?!老子跟你说了半天,你到底听到没有?!死的如果是陆萱萱,你也是这副样子吗?” 陆宴之摔在地上,在泥泞里爬了爬,血红的泪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将喉咙里黏腻的血咽了下去,轻轻地说:“真的……是阮轻?轻儿她……她怎么了?” 独眼男懊恼极了,起身踹了陆宴之一脚,骂道:“老子跟你说话,你给老子放尊重点?!” 陆宴之趴在地上,被他一脚一脚用力在踹,险些昏死过去,可他咬着牙,极力地维持着清醒。 他想不明白,阮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死? 上次林淮风来星照门,大闹了一场,他才知道了宋长老给她下毒的事。 宋如意给她下毒,每七天给一次解药,以此交换陆萱萱治病要的血蛟血,后来陆萱萱痊愈,宋如意便直接断了她的药。 这事他应该早点知道的,可那时候他天南地北地奔波,四处探寻治好灵根的方法,几个月不曾回一次临安,哪里知道宋长老还给她下了毒?! 当日,林淮风提着剑硬闯星照门,被上百名星照门弟子团团围住,水淤阵、囚龙阵、画地为牢轮番进攻,若非最后宋长老亲自上场,还真就差点让林淮风给破了阵! 当着上百名星照门弟子的面,宋如意亲口提出要求:“将她和《九星秘籍》一道送回星照门,她的病,我们自己会给他治。” 林淮风破口大骂,却早已提不动剑,以一人之力硬闯星照门,本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宋如意拉了张椅子坐在校场前,喝了口茶,扬眉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九星秘籍’是什么。” 林淮风开口就是痛骂,骂她禽兽不如,将陆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宋如意却封了他的口,幽幽地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就能回去,想清楚了,阮轻活命的机会全在你手里。” 宋如意的目的,只是想借此机会彻底控制住阮轻,以免来日后患无穷。 林淮风却没有选择了。 想要阮轻活命,唯一的可能就是将她送回星照门,让星照门的人为她解毒。 也许那对阮轻来说,几乎就是地狱。 但他已毫无办法。 胭脂岛的人对毒药束手无策,宋如意处心积虑,早在阮轻刚离开临安的时候,就已经在布置这一盘棋了。 林淮风或许想过,解不了毒,就让阮轻一辈子留在蓬莱阁,当一辈子的活死人。 就跟他曾经动念,想要彻底控制住阮轻一样。 但他下不了决心。 他被囚龙阵困在星照门校场,想了一天一夜,终于点了下头,答应了宋如意的要求——将阮轻送回星照门,保她一条活路。 也就是这个时候,陆宴之突然出现在校场,从上百名星照门弟子的包围中从匆匆穿了过去,满脸惶恐,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在了宋如意面前! 他匆忙从上陵城赶来,一口气都来不及换,捡起林淮风的剑,对准自己的胸口,朝宋长老说:“娘!你若不给他解药,儿现在就死在这里!” 宋如意仓皇起身,陆宴之却已经将剑刺入胸口几分。 那时候,陆宴之觉得,将阮轻送到蓬莱阁,对她来说一定是最安全的。 林淮风愿意为她独闯星照门,甚至都点头同意了将她送回来……他应该会照顾好阮轻,就像他自己曾经对阮轻一样。 怎么会死呢…… 陆宴之死活也想不通,他去极北之地之前,还听说林淮风在带人在攻打南星岛,为阮轻报换药之仇。 林淮风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他甚至嫉妒不已,想着自己若不是掌门之子,若非家世所累,若非身体病弱不堪,早已带着她远走高飞…… 陆宴之浑身发抖,如处烈狱之中,恨不得独眼男一刀捅死他,了断这番痛苦。 可他不甘心啊,他还想知道阮轻在蓬莱阁,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是谁害了她,他要为她报仇…… 独眼男仍在说话,一面说,一面对他拳打脚踢。 陆宴之身上没一处好的,“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地喷出来,终是忍不住昏死过去。 “……” 再次恢复意识时,身上已经好受很多了。 刀伤在丹药的作用上开始愈合,身上也渐渐恢复了热度,手脚都开始暖和起来,慢慢地有了知觉,他费力地睁眼,揉开那只尚且完好的眼,勉强看到了一丝明光。 他还活着? 陆宴之又摸了下另一只眼,上面被纱布包裹着,肩上也被纱布裹着,他身上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仿佛刚从药罐里捞出来似的。 “阮妹……” 两个字从他口中漏出来,仿佛是身体本能、习惯性的,他怔了下,先去找那颗莲种,摸索了一阵,在一块枕头旁边找到了它,接着将它紧紧地拿在怀里,紧张地看了眼四周,露出迷茫的神色。 包裹眼睛的那块纱布上,血红的印记又扩大了一些。 他呆呆地坐着,想着独眼男说的那些话。 一定不是真的。 阮轻怎么可能出事? 他需要找个人去问明白。 这么想着,他立刻小心地收起那块种子,将它郑重地放在怀里,摸索着起身,半天没找到鞋子,却被一旁的架子给绊倒,架子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砸在他身上。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几个人慌忙冲进来,夏侯泽的声音说:“少主!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陆宴之在地上摸索一阵,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他,将他拖到床榻上,另外两人在整理摔倒的木架,端茶倒水,拿出一碗飘着药香的汤送过来。 陆宴之摸了摸身旁之人的手臂,轻轻地说:“夏侯,阮轻是不是出事了?” 屋里忽然一静。 那个端着药汤,拿着调羹拌汤药的人也停了动作。 夏侯泽眼眶发热,喉结滚了滚说:“阮姑娘人在东海,有林家少主照顾她,能出什么事?” “那个人……”陆宴之轻轻喘着气,“他说……” “他叫霍岩,一年前新弟子入门比武测试时,他使下三滥的手段,差点废掉阮姑娘的一双手,是你制止了他,还弄伤了他一只眼,”夏侯泽冷静地说,“后来他没地方可去,只能去离焰天那废弃之地,那天夜里你落在他手上,差点就没了命。” 陆宴之嘴唇动了动:“他说阮轻……” “他说什么都是骗你的,”夏侯泽咬咬牙,“他弄瞎你的眼,报你当日之仇,他说阮姑娘出事,也是为了打击你,你想想,阮姑娘在林淮风那,怎么可能出事?” 陆宴之默然,夏侯泽扭过头不看他,接着说:“你看你,极北之地的冰寒都受住了,离焰天的风雨也扛住了,落在昔日死敌手里,也是死里逃生,这说明什么?” 陆宴之不说话,像木头一样枯坐着。 夏侯泽笑道:“说明苍天可怜你,想让你活着回去,再见到阮姑娘,亲手将莲种交给她,助她培育出黑心双莲,助她修复好灵根,得到她的原谅,这是好事,对不对?” 陆宴之怔怔地,点了下头。 夏侯泽接过药,拿调羹送到他嘴边,哄他说:“路途遥远,我们现在还在北郡,你快点恢复身体,否则这副样子,不知何年马月才能到东海去?!” 陆宴之抬起手,直接接过碗,一口气缓缓地喝光了。 屋里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却是心照不宣。 * 东海龙泉宫。 空旷的大殿中央,放着一面巨大的方形铜镜。 铜镜的四面,分别立着形状各异的雕塑,与镜框上的图腾对应,分别是东海人鱼、北海龙族、西海蚌族、南海精灵。 铜镜上方悬空放置着一颗五色龙珠,阮轻的魂魄正在里面沉睡。 姬夜和人鱼王各自站在铜镜左右,正专注地看着铜镜上呈现出来的画面。 画面显示在一片火光中,一个刚经历生产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小孩,匆忙离开了产床。 看到那女人的脸,人鱼王微微一愣,不禁说:“是她?” 姬夜好奇地看过去,说道:“父王,你认得她?” 人鱼王摇摇头不说话,两人继续看着镜面。 女婴在一片寒冬里被抛弃,不久后被人捡走,辗转被人带到了一处小渔村,在那里慢慢长大成人,却又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敲锣打鼓声中,脱了红装,跟着一名刺客匆忙逃离了那里,阴差阳错又遇到了那个抛弃过她的女人。 两人重逢时,作为“知情人”的姬夜,不禁紧张地咬了下手指,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出所料,母子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和感人,阮轻每次见到那个女人,她都是垮着一张脸。 镜面中,在一次比试时,一名男弟子恶意出招,从背后偷袭,一剑挑断了她的灵根,一时血洒当场,众多弟子围了上来。 阮轻的灵根,便是那个时候被人挑伤,接着便有了与席月生共谋,利用坠崖假死离开的事。 姬夜再也憋不住了,气得满口脏话,双手用力捶打铜镜,恨不得穿到过去,替她出气,帮她狠狠教训那些渣宰! 她旁边的老头却始终拧着眉,叹了口气,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两人花了三天三夜,才从过去镜上,清晰而完整地看完了她的平生。 期间,姬夜崩溃了好几次,靠在人鱼王怀里哭泣不止。 “好孩子,”人鱼王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别哭了,一定有办法救她的。” 姬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父王,我能用未来镜,看看她的往后吗?” 老头儿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警告说:“但凡看过未来镜的,无一不陷入疯狂之境,你想要救她,从她的过去就能找到答案。” 姬夜似懂非懂:“答案是什么?” 第28章 “你来了。” 暴雨如注, 浪潮一个接一个冲来,将琴案掀翻,将人和琴一道卷入水中。 林淮风从海水里踉跄爬起来,浑身湿透, 拿起剑朝陆嘉尘冲过去, 一把抓起他衣领, 怒吼:“轻儿的魂魄要是回不来了, 我拿你祭天!” 经历了溺水、连续取血, 还被迫在岸边看他们拿着一块穗子招了两天的魂, 陆嘉尘早已经气力不支, 几次差点昏过去, 哪里还受得住更多的折磨? 他血都快抽干了, 一气之下差点脱口说出:阮轻的魂魄早已经献祭被海底魔物了, 你们死心好了! 好在他及时忍住了,改口说:“招魂不成, 许是信物的问题,这穗子看着破碎不堪, 轻儿许是不认得了, 蓬莱阁若是没有轻儿的其他信物,不如去星照门取,再来为她招魂。” 暴雨的声音彻底盖过了陆嘉尘的声音,林淮风只听得“信物”几个字,气得拿剑柄直往他脸上撞,抬起膝盖猛地撞响他腹部,陆嘉尘弯着腰,一口血喷出,接着背上又是一痛! 林淮风揍归揍, 下手也狠,只不过他自己也支撑到了极限,终是忍不住栽倒在水里,几次没能爬起来,被林家的人拖走了。 海岸边,独独剩下靳十四一个人,迎着滔天巨浪,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他早该走了,可却始终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在风雨里屹立不倒,内心却开始破碎不堪。 写着阮轻生辰八字的符纸被他捏在手里,她生辰恰巧就是他要去杀林淮风、被她拦住的那天,恰是双九年华。 她救了自己一命,可他回报了她什么? 教了她一套剑法,好让她不顾一切地为天下人死? 连日来,他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阮轻孤身赴死的画面,他有些喘不过气,心情始终不能平静。 原以为,为她招一次魂便能了却心事,但事实上他每弹完一曲《招魂》,心情会变得更慌乱、更紧张无措。 怕她不来,不肯再搭理自己。 更怕她来了,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两年前,他能狠心将她一个人丢在临安,一走了之。 不久之前,他也可以冷血地拒绝她,一念之差没能将她带走。 但是现在,他人站在这里,却始终走不动道。仿佛她还会喊他一声“十四”,还会提出别的请求似的。 他会答应,他什么都愿意答应,教她剑法也好,带她远走高飞也好,死在她手上也好,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靳十四阖上眼,海浪扑过来,将他彻底吞没。 可不论多么凶猛的海浪,都无法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反而一次一次地,让他内心更加破碎。 * 魔族一退,东海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曾经的东海霸主人鱼一族重新现世,四海之内的生灵纷纷前来道贺。 说是来道贺,实际上聚在一起商讨一件大事。 四海以北海龙族为尊,龙族太子却第一个提出反对:“恕我实在无法同意人鱼王的意见,北海可以为一个人借出血玉方桌,但死去的人已经化作了灰,你们要如何为她重塑肉.体?” 血玉方桌乃北海至宝,将一滴血滴上去,过不了多久就能生长成为一根手指,只要花心思培养,便是为死人重新塑造出一副肉.体,也并非难事。 可难就难在,阮轻已经尸骨无存了,即便拿到血玉方桌,也是束手无策。 “办法总是有的,各位远道而来,不正是为这件事吗?”姬夜开了口,宝石般的眼睛闪着莹莹光芒,眼神落在龙族太子身上,款款地说,“昔日盘古开辟天地,在四海尊主那各自留了两面铜镜,一为过去,一为未来,八镜合一,过去与未来时空交叠,想去任何时空都可以,要救回一个死去的人,基本上不在话下。” 龙族太子被她看着,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上出现红晕,他垂下头轻轻地说:“可……可恕我直言,即便穿越到过去,也……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情,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强行扭转过去,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嗯,万一到时候,连我们都消失了,你救活她的‌意义何在?” “是啊,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你要这么做,我肯定第一个不同意。”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在空中说。只见水中浮着一块劈开的瓜,一名成人手掌大小的小人坐在瓜里,一边拿叉子吃瓜,一边分出心思与会,小脸鼓胀,悠然说道:“即便你回到过去,一切也是徒劳,你救不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蚌族没有说话,吐了个泡安静地看着他们。 姬夜看着还在吃瓜的南海精灵,眼神逐渐冷淡下来,忽地尾巴一个横扫,将精灵和瓜打飞出去,摔在一旁,她双手叉腰,气愤地说:“如果不是人族击败了魔族,你们南海就是魔族的下一个屠戮之地!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精灵究竟是怎么当上霸主的?!” 精灵讪讪地去捡瓜,龙族太子和蚌族王俱是沉默着看着姬夜,后者平复好心情,解释说:“我并非想要改变过去,在拿到八面铜镜之后,我们只需要从过去的人身上偷点东西来,为我这人族朋友重塑肉.身,再引她魂魄附身,燃冥殿下,你觉得如何?” 龙族太子燃冥咳了咳,轻声说:“公主这么一说,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是时空穿越风险太大,怎么能保证此事一定能成呢?” 姬夜颔首说:“我这位人族朋友能凭一人之力击败魔族,我们几人聚在一起,为她冒点风险,求一线生机,又有何妨?” 燃冥微微笑着,红着脸点头。 蚌族王沉声说:“小事一桩,蚌族愿意献出过去镜和未来镜。” 人鱼王也点点头。 姬夜看向精灵,精灵冷不防地打了个嗝,半响才说:“其实……南海那个镜子,三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被偷走了……” 众人:“…………” 燃冥震惊不已:“你连什么时候被偷的都不知道吗?!” 姬夜气愤说:“你们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守住南海的?!”连过去强大的人鱼族都遭到了魔族的屠戮,而南海精灵一族偏安一隅,几千年来靠着丰饶的地产,养活了一群废物。 蚌族王:“哎。” 精灵自知逃不过责骂,一蹬腿躲到蚌族老爷爷后面,从蚌壳后面露出一个头,说道:“镜子这事,我们可以慢慢找,就是……你那人族朋友怎么办?” 姬夜又气又叹,“我和父王曾经想过,让她夺舍还生,但她似乎不愿意……是以,我们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召集你们来东海。” “夺舍当然不行,”精灵突然认真起来,“那是人族逆天之术,会折损功德,毁人机缘,倒是我们南海有一秘术,指不定能帮到她。” “此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但是姬夜,你既然已经认认真真从过去镜上了解了她的生平,这事交给你来做最合适。” “天地之大,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你需要找一个死去不久的,灵魂与她契合的,给她作为载体,再找她生前所信任的,唤她醒来,为她引魂。” “……” 不久后,人鱼和精灵上了岸。 燃冥太子给了他们一人一片护身龙鳞,蚌族王给了他们能隐去身形的紫珍珠,人鱼王将唤醒魂魄的方法教给姬夜,目送他们离开东海。 东海蓬莱阁: 姬夜将阮轻的魂魄放出来,引着她带她走过曾经走过的路—— 走过曾经驻足的海滩,曾经躺着看星星的角落,和双双住过的院子,和琼叶练剑的地方,给林淮风做茶香鸡的房间…… 精灵在阮轻透明的魂魄上洒下点点荧光,跟在魂魄后面,看她是否有所停留,是否有眷恋之地,是否有信任之人。 琴声在海边响起,伴着海浪声,在海风里如泣如诉。 魂魄只朝海岸看了一眼,没有多少停留,跟着姬夜继续往前。 海的另一头,是姬夜从未去过的地方。 精灵捏了个诀,给她变幻出人形的腿,引着魂魄继续向前。 海岸边亮着千万盏灯火,渔民们在夜里撒网,清晨去收获,热闹地仿佛前些日子魔族危机不曾发生,姬夜认出了这里,这里是阮轻长大的地方。 他们走过阮轻小时候走过的路,路过她曾经住过的屋子,屋顶烟囱上正冒着烟,墙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可那魂魄却是受惊似的,立刻逃开,飘了一段,在一处巷子里停下来。 莹绿色的魂魄停了下来,看着巷子一处阴暗的角落,许久不曾挪开步子。 “这是哪?”精灵问姬夜。 “她八岁那年,她哥哥救过她的地方。”姬夜说。 精灵跟了上去,说:“她好像有些怀念。” 姬夜朝魂魄招了招手,那道微弱的绿光却还是走了。 在那之后,一精灵、一人鱼、一魂魄又去了不少地方。 往北接近极寒之地,往南接近南海,往西接近雪域,从繁荣的都城,到偏僻的山村,他们四处游荡。 从前姬夜以为,东海之大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及,可来了人界她才知道,人界真的太大太大了,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热闹与寂寥相互替代,生与死不断地轮回。 他们去过战场,去过医馆,见过路边冻死的乞儿,见过受病痛折磨的人,见过投河的人,为修道而暴死的人,可始终没见过“契合”的人,也没有找到魂魄所信任的人。 精灵奔波地累了,几次动念要放弃,好在这一路上人界的美食让他大开眼界,才勉强跟着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趴在一块大白馒头上,边吃边说:“我们这一路,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 姬夜摇头说:“除了星照门,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了。” 精灵说:“为什么不去星照门?” 姬夜拧着眉,看着身后那个半是沉睡的魂魄,笃定说:“她在那里并不快乐,她宁愿去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也不愿意去星照门。” “不试试怎么知道?”精灵啃掉了半个馒头,飞在空中说:“若那里有她记挂的人呢?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姬夜只得带着魂魄去了临安。 夜里,冷风嗖嗖,一道小小的荧光在两个隐去身形的深海生灵的守护下,缓缓飘向星照门前的台阶。 长阶上覆着残雪,两旁的梧桐树叶都落光了,香樟繁茂的叶子却在寒风中飞舞,和着除夕的鞭炮声,飞入无尽的暗夜。 阶上立着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一身黑衣,手里提着灯,微弱的光照着素白的脸,那双干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水光,薄唇轻启,温声说:“你来了。” 魂魄嘴唇动了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第29章 竟是一年除夕了。 阮轻的意识渐渐收拢, 如同一颗被风吹散的种子,漂泊许久后终于落了土。 她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素白的脸,一双泛红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她, 嘴唇动了动, 淡声说:“醒了?” 阮轻睫毛缓缓地眨了下, 静静地看着她。 那女子说:“认得我是谁么?” 阮轻轻轻地开口:“你是救世菩萨, 是神。” 黑衣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阮轻坐起来, 问道:“神, 我死了吗?” “少贫。” 阮轻嘴角勾了勾, 轻柔地唤道:“师父。” 蓦地, 席月生怔住, 眼眶发热, 红着眼睛看向她,身体弯了下来, 张开手臂抱住她,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 身体忍不住地发抖。 “没事了, ”阮轻手放在她纤弱的背上,摸到她拢成一束的柔软长发,轻轻地拍了下,像哄小孩一样,温声宽慰,“我回来了,没事了。” 席月生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微哽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苦……” 阮轻抱着她, 下巴靠在她肩上,回想着从前的事情,思绪异常地清晰,心情也异常地平静,只是不知道今夕何夕,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身处何地,只缓缓地说:“是徒儿不好,总以为自己能摆平所有的事,害师父担心了。” 席月生一只手握拳,在她后背衣衫上抓出一道褶皱,咬咬牙推开她,擦去脸上的清泪,撇开头不看她,暗暗地抽了口气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我徒弟了,你现在这副身体,是我同门师妹唐星遥的。” 阮轻如在梦里,怔了半响,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体,只觉得身量与从前并无区别,手上也有练剑磨出来的茧子,她伸手摸了下脸,额上的疤痕没有了,这副躯体……还真就不是她的。 她惶恐不安,忙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用唐师叔的身体?” 席月生一只手扶在她手臂上,缓慢地阖上眼,艰难地喘了口气,复又颤抖着睁开眼帘,轻轻地说:“我师妹唐星遥,辅佐宋家门主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弃尸荒野的下场,我见你魂魄虽然漂泊在外,却被人精心呵护,无所损伤,便擅自做主,将你魂魄引到星遥体内,你暂且先用着罢。” 阮轻见她说出这番话时,神情已是痛苦不已,摸摸她的手背,说道:“师父莫要悲痛,徒儿帮你一起找回师叔的魂魄……” 席月生抬起一只手打断她,垂着头涩声说:“星遥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只是我一厢情愿,替她护着这具躯体,没想到终有一日……派上了用场。” 阮轻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抓住她袖子,将她往怀里扯了扯,用力抱住她。 席月生没推开,低声说:“矫情。” 片刻后,席月生平复好心情,说道:“有什么想问的,问罢。” 阮轻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淡淡地说:“那日在东海,是谁护住了我的魂魄?” 席月生却反问:“你以为是谁?” “……” 这可就把阮轻给问住了。 她所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总不能是靳十四或者林淮风吧? 她甚至都不愿意再想到他们,若是如今还承着他们的情,那可真是……糟糕透了。 她答不上来,席月生说:“是昔日的东海霸主,人鱼族的一位女子,昔日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她说你救过她。” 阮轻明显地松了口气,复又愣了下说:“是她?她现在在哪?” “送你到这便走了,”席月生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赞赏,“难得你身陷囹囵之时,仍不忘行善积德,结得善缘。” 想到那夜敲她窗户来给她送珍珠的人鱼,阮轻忍不住露出笑容,心‌不在焉地奉承着说:“那还不得师父教得好,没有你,哪里有我?” “你又来,”席月生捏了下她的脸,抿着唇笑,又说,“还想知道什么,宴之他……” “师父,”阮轻快速打断他,脸色不太自然,“我不想知道他的消息。” 席月生注视着她,没再往下说。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阮轻开了口,紧张说:“双双呢,她怎么样了?” 席月生挑了下眉,疑惑说:“双双是谁?” 阮轻便将那日,她从席月生房中拿了钥匙闯塔、取走并蒂莲的经过,一并告诉了席月生,只留了陆宴之身世那部分内容没说。 席月生皱着眉,拳头握紧,气得咬牙切齿,“原来《九星秘籍》,竟是这样一回事!” 阮轻摸了下她手背以示安抚,嘴角勾了下说:“宋长老处心积虑害我,如今我没死成,必不会让她好过。” 席月生眼眶又红了,涩声说:“那时候,我就不应该离开你。” 阮轻低声问:“是因为唐师叔的事吗?” 席月生痛苦地阖上眼,点了下头。 同门师妹遇害,席月生根本无暇顾及她,待她从万剑宗回来,恰好看到了钱塘江口,阮轻和陆宴之诀别的一幕。 阮轻抿着唇,片刻后说:“你刚才说,唐师叔辅佐宋家,落得这个下场,害她的人可是……万剑宗宋家?” 席月生勉力笑了下,“现在没人知道你是阮轻,唐星遥也死了大半年了,你可以自由自在过你想要的日子,不必掺和到这恩怨之中。” 阮轻摇头说:“宋家与我有深仇大恨,宋笙丞毁我灵根,宋如意几次下毒害我,如今唐师叔又是被宋家所害,我既然借了她的身体,必然要帮她报仇,此事你不必劝,我心意已决。” 席月生凝视着她,沉思片刻,点了下头,“也好,原本星遥的死,我只查了个大概,如今你借着她的身体,说不定能查出更多线索。” 阮轻认真听着,同时试了下灵力,眼睛忽然亮起,惊喜地说:“师父,师叔体内灵力好充沛啊!” 席月生笑说:“星遥的底子本来就不错,你当初若是灵根无损,好好修炼,这日后……”她顿了顿说,“日后星照门掌门的位置就是你的。” 阮轻眉头皱了下,从席月生的话语里捕捉到一丝古怪。 怎么会轮到她?不是还有陆宴之吗? 难道陆宴之出了什么事? 但很快,她将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身体往后仰了仰,倚在床柱上,挑眉看她,懒懒地说:“我要当了掌门,你是不是得听我的了?” 席月生微愠:“混账。” 阮轻笑了,抱住席月生的手臂,娇声说:“师父,你也别待在星照门了,跟我走吧。” 席月生冷漠说:“宋家盘根错节,下月家主大婚,宴请各门各派修士,你我若能在婚宴之前查清楚真相,再在天下人面前揭穿宋家,想必星遥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阮轻垂下眸沉思着点了下头,说道:“此事还得细细考虑。” 席月生起了身,拿起桌案上的酒壶,倒了两杯,幽幽地说:“别干坐着,今天除夕,为师庆贺你获得新生,这杯酒敬你。” 阮轻忙去接,恭声说:“是我该敬你。” 酒杯相碰,映着屋外的月,门前的雪,堂前的风,窗下的梅。 她拿着酒杯,抬头看向屋外,不禁感慨——竟是一年除夕了。 席月生将火盆挪的近了些,两人就着火盆,喝着热酒,不时地聊着天,慰这半生风尘。 有一刻,阮轻有点想问东海现在是什么局势,可想了下,不问也罢。 屋外爆竹声在响,人们朝歌夜舞,欢喜地庆祝新年的到来,说明四海安稳,一片太平。 第30章 我是收了新徒弟,但我从…… 宿醉醒来, 阮轻从榻上坐起,看了眼满屋狼藉,看到一身黑衣趴在桌前睡着了的席月生,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她甚至不曾留恋的世界。 阮轻揉了揉额头, 昨夜酒喝得多了, 现在头痛欲裂。屋里炭火仍有余温, 她起身给席月生拉了下毯子, 走到窗前开了一条缝, 感受新年送来的料峭春风。 冷风吹在脸上, 她稍稍清醒了些。 窗外一株梅树被积雪压着, 枝上麻雀飞开, 树枝弹起, 雪与花瓣落了一地。 远处的山披着雪,半隐在雾霭中, 群山环水,水如明镜, 风景旧曾谙。 “阿嚏——”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阮轻忙合上窗户,回头看了眼屋内。 席月生尚在熟睡,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所以刚才那个喷嚏是谁打的? 阮轻看了眼屋内景象,看到那一桌散乱的点心、坚果、蜜饯,几乎都被吃了个干净,那些个山核桃更是外壳都没破,里面的果肉被吃的干干净净,她想:昨晚她和席月生二人, 没吃成这样吧? 难道屋里进了一窝松鼠? 阮轻好奇地弯下腰,四处寻找踪迹,一脚踩到了一个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听得“哎哟”一声,阮轻连忙收回脚,抬了下手,一脸无措。 屋里有人? 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见? 阮轻紧张地说:“谁?” 突然间,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桌子被绊倒,地上的坚果壳被踩碎,接着门被撞开,冷风送了进来! 什么东西落荒而逃了。 片刻后,那门缓缓地自己关上了,还挺有礼貌的样子。 阮轻:“……” “师父,”阮轻连忙去摇席月生,“师父,屋里进贼了!” 席月生悠悠醒转,一身的酒气,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说道:“哦,是你啊。” 阮轻拉扯着她,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指了指一桌子狼藉,“你看,屋里进贼了!” 席月生缓缓眨眼,说道:“哦。” 阮轻:“……” 见席月生丝毫不在意,阮轻毫无办法,也不再管这事,开始收拾屋子,打来热水给席月生洗脸。 “昨晚酒喝多了。”席月生洗了脸,拧干毛巾去擦桌子,被阮轻拦住,抢过毛巾和脸盆,说道:“哎师父你去歇着吧,衣服换下来,我给你去洗。” 席月生只得走开,进了里屋换衣。 阮轻哭笑不得,很快将屋子收拾干净,准备去生火做饭。 席月生换了身衣走出来,却是原来常穿的那身有些泛黄的白衣,长发往后随意一束,手里还拿着一支银色的步摇,问道:“这个究竟要怎么用?” 阮轻:“……” 那是昔日阮轻离开星照门之前送给席月生的,看样子她从来没用过。 “我来帮你,”阮轻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给她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饰,再将那支银簪别上去,笑说,“师父今日怎么想起要打扮一下了?” 席月生摸了下头发,对她挽的发饰颇为满意,解释说:“今天初一,我带你去见见掌门,再出去办点事情。” 听到要见掌门,阮轻动作微微一顿,避重就轻地说:“哦,原来是因为要见掌门,所以才想起要打扮?” “当然不是!”席月生用力挥了下袖子,神色极不自然地说,“这不是看你回来了么?” 阮轻笑了下,“师父,口是心非可不是个好习惯哦。” 席月生拿出一块银面具给她,说道:“一会我带你去见掌门,你先别用星遥的身份,就说是我捡来的小徒弟。” 阮轻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答应了。 星照门主殿: 阮轻跟在席月生后面,进殿给掌门夫妇道贺,席月生简单地说了祝词,给掌门夫妇呈上一对红烛。 面具底下,阮轻谨慎地打量着陆氏夫妇,第一感觉竟是——他们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妇,甚至比她印象中苍老了很多。 从前对这二人的惧怕和敬畏荡然无存,阮轻好奇地看着陆嘉尘头上戴着的那顶帽子,心想:真丑。 陆嘉尘以前从不戴帽子,温润的玉冠下束着长发,皮肤白皙,翩跹斯文,如今脸色枯黄,头上戴着一顶极不服帖的帽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像是在掩饰什么。 阮轻突然有个念头,想着陆宴之老去之后,也会变成这副样子吗? 她微低着头,抬眸注视着宋如意,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宋如意仍是那副干练精明的样子,悠然喝着茶,听着席月生和陆掌门谈话,偶尔瞥向阮轻,那目光令人徒生寒意。 宋如意突然放下茶杯,“咯”地一下,打断他们,“席长老,你身后这名小弟子是谁?”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一动不动,站在席月生后面,静静地看着宋如意。 “哦,这是我新收的一名徒弟,”席月生淡然说,“姓唐,长得丑不好见人,所以给她整了副面具。” 宋如意移开眼,点点头说:“也好。” 屏风后面,忽地传出一声“噗嗤”的笑,陆萱萱笑盈盈地走出来,单手扶着下巴,打量着席月生和阮轻,朗声说:“席长老品味真是奇怪,总喜欢捡一些长得丑的,脸上带疤的,性格又奇怪的人当徒弟,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可真是有意思。” 阮轻:“……” 再次看到陆萱萱,阮轻的心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不及她和席月生开口,空中忽地传出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众人:“?!” 连陆萱萱也懵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摸着自己红肿的脸,喊道:“谁?!是谁打我?!” 宋如意起身,慌忙看向四周—— 阮轻和席月生一动不动,也是一副震惊的样子,看着陆萱萱,又警惕地看向四周。 哪里有什么人?! 见鬼了! 陆嘉尘捏了个诀,一道水波状的金光散开,朝各个方向冲了出去,片刻后又消散在空中。 宋如意说:“怎么样?” 陆嘉尘摇摇头,喃喃说:“真是怪事了。” 连掌门夫妇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陆萱萱更是慌了,紧张地四处看,往宋如意身边躲过去。 阮轻嘴角勾了下,想到了早上在她屋里慌忙逃走的东西,也不只是何方神圣,看样子是吃了她那的零嘴,来帮她出气的。 片刻后,席月生开了口,幽幽地说:“萱萱,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可不是件好事,尤其是议论死去的人,日后你可得当心了。” 陆萱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腿发软,不禁躲在宋如意身后,嘴唇哆嗦着,一下子不敢开口说话了,扶着椅背的手还在发抖。 宋如意摸了下她手背,冲席月生说:“席长老,莫要再吓唬她了,萱萱只是个孩子。” 席月生淡淡一笑,说道:“轻儿也只是个孩子呢,可她却已经为天下付出了这么多。” 陆嘉尘道:“这都倚仗了席长老教导的好。” 宋如意脸色不太好看,立刻转移话题:“席长老,之前让你打探的事,可有消息了?” 阮轻看向席月生,听她开口说:“打听到雪岚剑的下落了,相信很快就能拿到手。” 阮轻:“……?” 宋如意颔首说:“得尽快拿到手,下个月万剑宗办婚宴,正好可以当贺礼献上。” 离开大殿,阮轻满脑子疑惑,跟上席月生,问道:“你在找雪岚剑?” 席月生点头。 阮轻越发疑惑,“雪岚剑……不是天门山主人的佩剑吗?你打算怎么弄到手?” 席月生停下来跟她解释:“不久前宋长老得到消息,东海有一伙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得到了雪岚剑,打算将它献给楚皇,宋如意让我去劫这柄剑,好将它送到万剑宗去。” 阮轻微微张了下嘴。 奇了怪了,靳十四的剑几乎从不离身,竟然会沦落到被人争夺的地步? 难不成……他死在了东海? 阮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旁敲侧击地问:“师父,那你知道东海这伙人,是怎么拿到雪岚剑的吗?” 席月生摇头,看着她说:“奇怪了,你在东海呆了一段时日,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为师甚至不知道雪岚剑主为什么要去东海。” 阮轻抿了抿唇,说道:“他是去杀南星岛岛主的。” 席月生恍然,“原来是他。” 阮轻:“?” 席月生解释说:“昔日南星岛岛主频频向楚皇进奉,楚皇的意思,也是打算扶持南星岛以取代蓬莱阁,后来江岛主暴毙,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阮轻奇道:“原来他杀江岛主,是为了稳定东海局势?” 席月生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看来,你认得雪岚剑主?” 阮轻却摇了摇头,“不是很熟。” 席月生继续打量着她。 阮轻想了想说:“是个很难沟通的人。” 席月生笑了,“天门山一脉素来如此,为师倒是好奇,林淮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阮轻突然不说话了,低头往前走。 两人先去了市集,在巷子里兜了个圈,来到一处较为清冷的街道。 听得“咚咚”的声音,一家商肆门口火花飞溅,竟是有人在铸剑。 席月生取了先前订好的剑,现场拿着图纸比照一看,满意地说:“差不多了。” 阮轻看着她手里那柄刚出炉的剑,歪了下头,说道:“师父,这是什么?” 席月生提起剑,在空中挥动一下,巨大的剑与她身形完全不匹配,她费力地将巨剑插在一旁,说道:“这是照着雪岚剑的样子打造的,到时候我们以假乱真,趁着他们交易的时候,劫走真正的雪岚剑。” 阮轻嘴角抽了下,一脸不忍猝视。 席月生说:“怎么了?” 阮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摇摇头说:“拿这个以假乱真,三岁小孩都能看出区别。” 席月生:“…………” 阮轻拿过图纸,对着印象中靳十四那柄剑,想了想说:“我知道区别在哪里了。” 席月生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那柄赝品剑放下,说道:“正好,你替我改一下图纸,得抓紧时间重新造一把。” 阮轻答应了,心里却想着—— 宋如意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楚皇看上的东西也敢劫?既然如此,就成全她,看看她到时候要怎么收场! 夜里,阮轻还在想真正的雪岚剑的模样,图纸改了又删,删了又改,油灯快燃尽了。 她挑了下灯芯,心想:若是双双在就好了。 东海一役,阮轻自知毫无生还的可能,也跟双双说过共同赴死的话。 可实际上她却想着:双双本体是黑莲,只要有水就能存活,在海上生还的可能性还是挺高的。 昔日的想法再次冒出来,阮轻恨不得现在就去东海,去那茫茫大海里寻找一株黑莲的下落。 她提笔画完图纸,检查了几遍,急冲冲去找席月生。 席月生不在院子里,阮轻拿着图纸又去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四处不见踪影,路上撞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夏侯泽手里拿着托盘,差点打翻在地,急忙站稳,却先斯斯文文地道了歉,彬彬有礼地说:“你就是席长老新收的小徒弟吧?” 阮轻扶着面具,眼神闪躲,只不说话,点了下头。 “我听说了,”夏侯泽温和地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唐……唐晚。”阮轻瞎编了一个。 夏侯泽点点头,看她手里拿着卷纸,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你在找谁?” 阮轻回答说:“我找我师父。” 夏侯泽说:“你跟我来吧,我知道你师父在哪。” 阮轻跟着他走了一段,渐渐意识到夏侯泽这是要带她去哪,忽然想改变主意回去了。 夏侯泽回头看她,宽慰说:“不急,马上就到了。” 阮轻:“……好。” 她跟着夏侯泽进了一处清雅别院,夏侯泽叩门,说道:“少主,是我。” 阮轻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却没有听到屋内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夏侯泽又说:“你该吃饭了。” 四下安静,片刻后席月生的声音说:“送进来吧。” 夏侯泽推门进去,将托盘放下,站在一旁说:“席长老,屋外有人找你。” 席月生疑惑地“哦”了声。 夏侯泽说:“是你新收的徒弟。” 阮轻转身就走,却听到席月生的声音,她缓了一下步子,听她把话说话。 席月生起身看着屋内另一个人,冷冷地说:“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她。 席月生叹了口气,语气放柔了不少,竟是有些心软地说:“罢了,我是收了新徒弟,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你别这样。” 片刻后,席月生又朝外面喊了声:“徒弟,进来吧。” 阮轻飞快地逃开了。 第31章 “你由他去,让他自生自…… 席月生追出来, 没看到半个人影,叹了口气回到屋里,看了眼夏侯泽,说道:“他不吃你给他喂, 生生续命丸多得是, 一天三颗有点少了, 你‌一天给他喂十颗, 扎针不要停下, 吊着他的命, 别让他死了就行。” 夏侯泽张了张嘴, 一脸不忍心, 还是回答了“是”。 席月生又交待:“看紧他, 别再像上次那样。” 夏侯泽连忙答应。 回到院里, 席月生先去阮轻的卧房,看她已经睡下了, 便也不打搅她,拿起桌上的图纸, 合上门, 半夜去了趟临安市集。 翌日,阮轻睡了个懒觉起来,在院子里晃悠着找活干,劈完柴烧了点水,才发现已经接近中午了。 她很快适应了唐星遥的身体,每次运气,体内充沛的灵气流往全身,使得全身筋骨舒展,从头顶到脚趾, 飘飘欲仙般,舒服得不行。 席月生起的比她还晚,一脸倦容,打着哈欠走出来,倚在门口看着暖日下打坐的她,片刻后说:“星遥体内是火灵根,跟你的雷灵根相生,你过去那套修炼的法子,如今完全可以接着用,她的剑名叫‘荧惑’,在我那保管着,我去拿给你。” 阮轻依旧闭着眼,“不用,我用最普通的剑就好。” 席月生仍倚在门口,看着她,想了许久才说:“你上次问我,要不要离开星照门,跟你一起走,知道我为什么不回答吗?” 阮轻没说话。 “我走不开,”席月生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说,“我若不看着他,他早死了不下百遍。” 阮轻抬起眼皮,问道:“谁?” 席月生静静地看着她,眸光闪着冷辉。 阮轻费力想了想,猜到席月生说的可能是昨晚的事,说的应该是陆宴之…… 她反应过来,淡淡说:“哦。”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片刻后席月生说:“你出事那段时间,他在极北之地,在给你找治好灵根的办法。他的底子你是知道的,去那种地方,哪里还有命回来?” “治好灵根的方法就在星照门,他怎么会不知道?”阮轻忍不住一笑,说道,“况且我灵根早就治好了,他居然还跑那种地方去?” 席月生看着她,显然是在责备她这一笑,有点过于残忍。 阮轻敛了笑,淡淡地看着她,良久席月生才继续开口:“命悬一线之时,别人都跟他说,你没死,还在等着他治好灵根,他几次从鬼门关回来,都记着这事,身体刚恢复了一点,便要去东海找你……” 阮轻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席月生不知该作何表情,嘴角抽了抽,揉了个笑,接着说道:“陆萱萱告诉他你死了,他不信,还打了陆萱萱一巴掌,下了山听到临安城的百姓都在谈论你的死,说你效仿当年的天清君,用镇海符将魔族逼退,宴之当场昏死过去。” “……唔,”阮轻云淡风轻地说,“光是镇海符不行,我是炸了自己的灵核,才将魔族逼退的,也不知道他当年用的什么方法。” 她突然想到……这是不是跟陆宴之常年身体虚弱有关系? “……” 席月生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咽了咽口水,接着说:“他醒过来,还是要去蓬莱阁,宋长老便将他关起来,哪也不让他去,一开始关在屋里,找人看着,后来干脆用铁镣将他拷在床上,手脚全都拷着,用药废了他的筋骨,让他挣扎不得,给他喂水,喂各种丹药,强行续着他性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阮轻手指动了动,片刻后,平静地说:“这的确是宋长老会做的事。” 席月生看着阮轻,眼神复杂,良久,轻轻地说:“三个多月了,他现在仍被拷着,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只要有机会就会寻死,昨天夜里,听说我收了新的弟子,他才终于看了我一眼。” 阮轻:“……” 片刻后,阮轻说:“为什么?” 席月生眼眶发红,嘴角抽了下,颤声说:“轻儿,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阮轻垂下睫毛,面无表情。 席月生摇摇头,说道:“初时,他带你来星照门,便跟掌门说过,想要收你为徒,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你是他妹妹。” 阮轻微微错愕,但很快心里这一丝波动便消失了。 “若当初掌门答应了她,就根本没我什么事了,”席月生捏了捏拳头,缓缓说,“你刚来的那几天,他经常去看你,看你在校场上练剑,看你跟同门弟子相处的好不好,有时候半夜还会去你那巡逻……” 阮轻很难将这些跟陆宴之联系起来。但是再早些时候,在她去星照门之前,在临安那处酒楼,是陆宴之教了她许多事情,包括天下门派、各类修炼法门、剑法,甚至一些字,都是陆宴之教她的。 那时候她刚来临安,一无所长,无所依靠,只得在客栈打杂养活自己,也就是那时候,她灰头土脸的,遇到了陆宴之——八岁那年,在甬都城遇到的那位白衣仙君。 她以为自己一厢情愿地倾慕着少年仙君,但那个时候……陆宴之会来偷看她练剑? “这些你可能都不知道,”席月生顿了顿说,“宴之这孩子,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阮轻说:“我不信。” 席月生道:“那你以为,那段时间陆萱萱隔三差五地找你麻烦,是为了谁?” 阮轻:“……” 席月生顿了顿说:“就连一开始,你被测出雷灵根的时候,宋长老依旧不愿意承认你的身份,她想敷衍了事。” 阮轻喃喃说:“……为什么?” 席月生摇摇头,“为师也不知道,她好像自一开始,就特别不待见你。” 想到过去的事,阮轻下意识地去摸剑,只摸到了一根枯柴,一触到她指尖,那柴便“哗”地一下燃了起来,火焰窜的老高。 “你现在还杀不了她,”席月生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抚说,“总有一天,她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阮轻冷声说:“杀她便宜她了,我要让她身败名裂,失去一切,让她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席月生点点头,“你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又肯承认你的身份了吗?” 阮轻闭上眼,摇摇头。 席月生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做可以断了宴之的念想。” “……” 阮轻突然“嗤”地一下笑了出声,肩膀忍不住抖了抖。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对宋如意的恨又重了几分,恨不得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你以为他苛待你,可他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席月生摇头说,“那日我烧了藏书阁,宴之根本无暇救火,到处去找你,所以才会在你坠崖的时候奋不顾身。” “事已至此,”阮轻微微皱眉,说道:“你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轻儿,”席月生走到她面前,手负在身后,凝视着她的眼,轻轻地说,“为师知道,在你心里,或许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可你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看一眼,你要知道,对一个千刀万剐,也不过是如此。” 阮轻说:“我现在是唐晚,去看他有什么用?” 席月生轻叹,“哎,我并非这个意思。” “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见不得他受折磨,”阮轻叩了下她心口,笑道,“师父,你这心偏的太过了。” 席月生却沉默不语。 阮轻看着她,笑意收敛。 片刻后,席月生别过脸,咬咬牙,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她轻声问道:“轻儿,我说这么多,其实只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可不可以放句话,让为师去告诉他,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阮轻明白了。 席月生的要求真的不过分,只是给陆宴之一个念想,让他可以活下去而已。 阮轻一只手握拳,复又松开,静静地看着她师父。 片刻后,她淡淡地说—— “你由他去,让他自生自灭。” 这之后,席月生再未提起陆宴之,也不再往他那屋里去了,着手忙其他的事,看样子,也是彻底放弃了陆宴之。 每日照样有人给他送食,像看管牲口一样地看管他,废他筋骨,囚他双手双脚,不断地用丹药给他续命。 陆宴之一双眼睛早就看不见了,一只在离焰天被人戳瞎,另一只则是哭瞎的。除了耳朵还能听到声音,五感基本已经废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总能想到那双桃花般的眼。 想到自己曾经拿着剑,剑刃架在她脖子上,细嫩的脖子被他手里的剑割出了血。 他胸腔里疼得发颤,剑也拿不稳了,心里对自己千刀万剐。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她出手,将她打晕在地。 抱起她的时候,她轻如一片浮萍,手臂上仍是他不小心割出的伤口。 那时候他便发誓,今生今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抱着她回到星照门,一步步走上台阶,将她送到屋里,日夜不离地守在外面。 那时候,他扳着手指头一天天地算,心想,林淮风应该马上就来了。 再忍耐几天,她便可以自由了。 他太自大了。 一直以为,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她好。 让她有一个更好的安身之地,不必再在星照门忍受折磨。 为此,他宁愿阮轻记恨他,宁愿和她决断,宁愿穷尽一生去弥补她…… 殊不知,是自己一步步将她推向了深渊。 钱塘江口一别,却是天人永别,连给他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宴之身体不住地发颤,想伸出手按住胸腔里那颗粉碎的心脏,手腕却被铁镣死死囚住,皮肉都磨破了,鲜血淋漓,却什么都做不了。 丹药可以麻痹他的五感,让他感受不到身体的痛楚。 可心疼起来,仿佛无数刀片在里面狠狠地绞,一遍遍地将他凌迟。 陆宴之浑身抽搐,铁镣震动时发出声响,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死不要脸地活在这世上,而非身处地狱。 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摸在他脸上,那上面全是泪。 干涸的,未干的,纵横交错。 他听到有人在哭,有人抱着他的身体发抖,摸索着拿起匕首去解开他手上的铁镣。 匕首划在铁镣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复又有尖锐的东西钻入锁孔中,窸窸窣窣的碰撞声。 轻儿…… 陆宴之嘴唇动了下,无声地说—— 对不起。 别哭了。 手铐被解开,陆宴之手腕一翻,抓住了那只拿着匕首的手,察觉到那人身体僵了一下。 陆宴之摸到了她手心,指尖在她手掌心摩挲片刻,复又缓缓松开。 不是她。 她不会哭成这样,更不会原谅他,不会想放过他。 陆宴之阖上眼,拾起一旁的匕首,拼尽全力,朝着自己喉咙用力扎过去。 第32章 陆宴之摸到匕首,几乎毫…… 陆宴之摸到匕首, 几乎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喉咙刺了过去! 尖叫声响起,一双手拼死握住了他的手,匕首往下移了几寸,在他锁骨下刺出一个窟窿, 卡在了锁骨上面! 尖叫声立刻将外面的人引过来了! 血溅得到处都是, 陆萱萱双手抓住陆宴之的手, 抓住那柄匕首, 哭喊着说:“哥!你放开手!” 她手上都是血, 脸上全是泪, 血珠连成串滴落在陆宴之的身上, 滴落在床单上, 她身体不住地发抖, 却死死地拽住陆宴之的手, 方才若不是她反应及时,陆宴之的喉咙已经被割破了。 “哥!”陆萱萱痛声哭喊着, “你放手!你放过你自己!” 门帘一响,夏侯泽和另一个人冲了进来, 按住陆宴之的手, 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取出匕首丢在地上。 匕首落地“哐当”一响,陆宴之终于脱力,一双黑布蒙着的眼缓缓地阖上,呼吸也缓了下来,意识渐渐消沉下去。 夏侯泽粗鲁地将陆萱萱推开,抓着陆宴之的手,重新将他手腕锁起来。血将床染成了红色,陆宴之喉咙下面锁骨所在的位置, 被捅出了一个窟窿。 “快给他止血!”陆萱萱抱着陆宴之,大声喊道,“快救救他!他要死了!。” “你闭嘴啊!”夏侯泽气得反手给了陆萱萱一个巴掌,怒道,“你为什么要给他解开铁镣?!” 一巴掌扇过来,陆萱萱气得人都懵了,没来得及当场发火,夏侯泽扭过头去,着手给陆宴之处理伤口。 陆萱萱从小到大没挨过打,可自从阮轻死后,陆宴之打过她,陆嘉尘打过她,上次在主殿里,更是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了一巴掌,现如今……连一个夏侯泽也要打她?! 她气得两眼发晕,一手捧着脸,朝正在忙活的夏侯泽吼道:“你为什么要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另一人慌忙去拉开她,扯着她的手臂,好声好气地说:“二小姐,您别添乱了……” “我添乱?!”陆萱萱震开袖子,回过身猛地推了那人一把,怒道,“你们把我哥绑成这样,这样折磨他虐待他,你们简直禽兽不如!” 夏侯泽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沈原,去叫掌门来。” 听到“掌门”二字,陆萱萱立刻脸色煞白,说道:“你们想干嘛?” 夏侯泽扭头看她一眼,“二小姐,你差点害死了天清君,既然知错不改,我只好去叫掌门了。” 陆萱萱咽了咽口水,想到上次她爹从东海回来,性情大变,冲他们发了一顿无名的火,那日她告诉陆宴之“阮轻已经死了”,她爹更是直接甩了她一巴掌。 她从未见过她爹发火,更没见过他打人,如今想起来心有余悸。 “别……”陆萱萱哭了起来,“我只是受不了……他现在这个样子。” 沈原站在原地,看看陆萱萱,又看看夏侯泽,没说话,也没去请掌门。 但陆嘉尘早就安排了人守在这院子里,听到动静便赶过来了。 夏侯泽跪在一旁,出了一身冷汗,显得疲惫不堪,他缓缓说:“掌门,是弟子看管不力,险些出了事。” 沈原挨着他跪下,低着头说:“弟子也是,请掌门责罚。” 陆萱萱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始终没有开口。 陆嘉尘看着她说:“萱萱,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陆萱萱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我想来看看哥哥。” 陆嘉尘一抬手,地上带血的匕首飞入他手心,他拿着匕首端详,冷冷地说:“你来看宴之,为什么要带匕首?” 陆萱萱紧张地一个哆嗦,咬咬牙说:“……我,我见不得宴之哥哥现在这样子……” “胡闹!”陆嘉尘扔下匕首,怒道,“你不想点办法帮他,一次次地,只会惹是生非!你这是在救宴之吗?!你这是想要他的命!” “不!”陆萱萱吓得两腿发软,泪流不止,捂着脸说,“我没想害他……不应该的,宴之哥哥他……不应该这样子……” 陆嘉尘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却安抚说:“好了,下次别再犯这种错了。” 陆萱萱不敢说话了,回头看了眼血床上的人,痛苦地闭上了眼。 “掌门,”夏侯泽跪的笔直,面上带着倦态,声音嘶哑,“弟子无力照看好少主,还请掌门辞去弟子,另请他人照看。” 闻言,众人俱是一惊,沈原张了张嘴,偷偷看了眼夏侯泽,对他的决定表示震惊,却又仿佛意料之中。 陆嘉尘拧着眉,“你将他从极北之地带回来,救了他无数次,今夜若非你在,宴之指不定出了事,你起来吧,我不怪你失职。” 夏侯泽仍然跪着,陆萱萱也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陆嘉尘叹了口气说:“你若走了,宴之怎么办?” 夏侯泽闭上眼,嘴角动了下,低声说了句让所有人震惊的话—— “给他个解脱好了。” 陆嘉尘:“……” 众人:“……” “放肆!”陆嘉尘手掌猛地一震扶手,站起身,眼珠子瞪得凸起,怒道,“宴之乃是星照门来日的继承人,若是这一点点打击都承受不住,来日如何继承掌门?!” 夏侯泽丝毫不惧陆嘉尘,摇摇头说:“我看未必。” 陆嘉尘气了许久,重新坐下来,皱眉看着夏侯泽,长吁短叹,片刻后说:“他为什么这么想死?” “在他心里,害死三小姐的人是他,”夏侯泽轻轻地说,“三小姐死了,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 “阮轻是自杀!”陆萱萱突然说,“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是他害死了阮轻?!” 陆嘉尘睨了她一眼,陆萱萱立刻噤声。 屋内众人皆沉默不语,究竟是谁害死了阮轻?他们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至少,陆嘉尘不会将责任怪到自己身上。 他去过东海,听人转述了那番情景,和天下人一样,他以为阮轻是为天下死的。 是孤身赴死,葬身东海,与万千魔族同归于尽。 但即便这样,陆宴之也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他将阮轻送到东海,如果不是他研制出了镇海符,如果不是他十年前做出那种傻事……阮轻怎么可能想去送死? 他正思索着夏侯泽的话,陆萱萱突然说:“我听娘说,她在找人研制吃了能令人忘却所有痛苦的药,只要把药给宴之哥哥服下,他就不会再惦记她了!” 陆嘉尘摇摇头,不置可否。片刻后,他起身走到陆宴之的床前,掀开床帘,弯下身,伸手摸了下他的脸,摸到那块蒙着眼睛、却早已经湿润的黑布,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宴之……害死轻儿的人,不是你。” “是林淮风。” “……” “是林淮风害了她,害惨了她。” “轻儿最后的心愿,是想要你给她报仇……”陆嘉尘一字一字说,“是林淮风辜负了她,该死的人是林淮风,不是你。” “她还在等你给她报仇。” “林淮风,还有那个……黑剑主人。” “……” 陆萱萱看着陆嘉尘重复说着这段话,不禁问:“这样有用吗?” 没人搭理她。 夏侯泽紧紧皱着眉,倏然眉头松开。 陆宴之被铁镣拷住的左手,无名指轻轻地动了下。 而就在他寻死觅活的时候,阮轻和席月生已经动身,前去找雪岚剑了。 宋如意的意思,打算把雪岚剑送给万剑宗宗主宋钦砚,也就是她三弟,让他高兴高兴。 席月生的意思,打算一边帮宋如意办事,一边查唐星遥的事。 阮轻也忍得住,这一点和她生前一样,既然要搞垮宋如意和宋家,首先就得慢慢查把柄。至于雪岚剑,给了宋如意又如何?到时候看她怎么收场? 根据打探到的消息,雪岚剑交易的地方在甬都,恰巧是阮轻长大的地方。 他们师徒二人先埋伏在交易的地方,等东海的人一到,便想方设法掉换真正的雪岚剑。 这一路上,师徒二人聊了很多,偶尔贫嘴,互相打趣,一如往日相处的时光。只是谁都没再提起陆宴之的事。 阮轻偶尔还是会想到他,听过席月生的描述,她倒是好奇,甚至想去看一眼陆宴之受折磨的样子。 她不确定,或许看到他受折磨,她会有那么一丝平衡感,会觉得快乐。 抑或是,对他产生一丝同情? 但很快,她将这种念头驱逐脑海,继续跟席月生商量雪岚剑,以及唐星遥的事情。 “甬都其实是片很大的区域,沿海六千户人家,都算是甬都百姓,”阮轻解释说,“但实际上村与村之间相互孤立,平日里基本没什么往来,一户村少则有两百户人家,多则上千户,而这次他们交易的地方是在千牛村,那里我熟。” 席月生挑眉看她,温声说:“你不担心遇到故人么?” 阮轻浅浅一笑,摇头道:“我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唐晚,就算遇到我养父母,他们也认不出我,我又何必担心?” 席月生点头,“你能坦然面对就好。” 不像陆宴之,她甚至都不愿意去面对他。 两人在一户挂着“面”旗的门口停下来,一人拉了条凳子坐下,半天不见有人出来招待他们。阮轻又起身去喊人,叫了四碗面,片刻后回到面桌前,拿起一双筷箸在桌上比划,接着说道:“目前来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能不能混到村子里去?” 席月生认真听着。 阮轻淡然说:“当初,雪岚剑主为了潜入千牛村,伪装成一名祖籍在千牛村的落榜秀才,蛰伏了两年,才让村子里的人对他放下防备。” 席月生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 阮轻点点头,自顾自倒了点茶说:“后来我才知道,都是假的。” 席月生好奇道:“千牛村这种地方,竟值得雪岚剑主花费两年时间蛰伏?” “对他们来说,两年弹指一过,”阮轻放下茶杯,淡淡说,“我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出嫁的新娘们,一个个都哭的那么凶,为什么新婚当夜,新娘子要先被送到‘海神大人’那里,第二天才被抬到新郎家,直到……我被送过去的那晚。” 席月生微微错愕,怔怔地说:“初夜权?” 阮轻颔首。 就在这时,面店老板端着托盘,将四碗面放在桌上,笑吟吟说:“两位客官,请慢用。” 席月生一脸古怪地看着她,“这是何意?” 阮轻笑了下,将面碗推开,方桌四面一面一碗,爽快地说:“吃吧,别客气了。” “……” 听得凳子被推开的声音,筷笼里的筷子动了下,空中有两双无形的手各自伸过来,拿起筷子,捧起了碗。 席月生奇道:“又是你们?你们一直都在?” 空中传出一道声音,像还没断奶的小男孩,嗦着面说道:“我把盘古送的镜子给弄丢了,等找到了再回南海。” 另一个清丽的女声呵斥道:“呸呸,分明是因为人界的好吃的太多,你才要死皮赖脸一直跟着她们!” “你不也跟着她们吗?姬夜,可是你让我留下来的啊?” “那是因为你们弄丢了镜子!!!” “……” 两人忽然吵了起来,阮轻笑了下,说道:“之前,是你们救了我吧?” 姬夜有些难为情,面碗摆在面前,她却不动筷子,双手搓了搓,腼腆地说:“你先前救了我,我救你是应该的。” 阮轻看着声音的方向,温声说:“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 姬夜揣着蚌族王给的珍珠,有些犹豫。 席月生道:“他们似乎都不喜欢与人接触。” 阮轻立刻改变主意,“你们现在这样就好,不必为难自己。” 姬夜松了口气,收起珍珠,说道:“刚才听到你们说‘海神大人’,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个人。” 阮轻抿着唇,片刻后说:“他不是个好人。” “对!”姬夜说,“你们人族抓了我们同族,很多就是被送到海神大人那里去了!” 阮轻难过地说:“对不起。” 姬夜忙说:“嗐,人族有好有坏,你救了我们,你跟他们不一样!” 阮轻拿起筷箸,将面条上的海鲜、葱花、海草给拌开,缓缓说:“那天夜里,雪岚剑主就藏在我的轿底,长剑雪岚出鞘,一剑封喉,斩杀了海神大人。” 席月生松了口气,说道:“好险。” “后来我们去了临安,”阮轻说,“那之后,再也没听说过千牛村的事了。” 姬夜恨恨地说:“你的养父母从小苛待你,你的村民们见死不救,他们一起把你送到海神大人那里,这样的人族,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阮轻挑眉看她,嘴角带着笑。 姬夜忙说:“啊对不起,我从过去镜上面看到了你的生平,所以才……才忍不住……” 阮轻说:“无妨。” “……” 四人吃过面,商量怎么进村,乔装一番,照着记忆中的路,回到了千牛村的村口。 到了村口,阮轻停下脚步,怔在原地。 千牛村,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她面前是一片荒芜,土地焦黑,寸草不生,房屋全部损毁,烧焦了倒塌在地,就连当年海神大人住过的高墙大院,也被烧成了平地,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一声犬吠也没有,连鸟儿都不曾飞过。 八百户人口所在的村落,竟全部毁于大火之中,从村头到村尾,被夷为了焦黑平地,曾经的灯火通明,人烟鼎沸,村民们月夜撒网、晨星收获的场景不复重现,如今这里是一片荒地,一座死城。 这里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跑哪去了? 即便魔族屠村,也没有这么骇人。 阮轻甚至无法想象,这里的火,究竟烧了多少天? 村里的人,活着逃出了吗? 席月生看着面前的情形,又看了眼阮轻,说道:“是这吗?” 阮轻点点头,淡淡地说:“这下我们不必担心该怎么混进村了。” 第33章 “地狱路远,慢慢熬过去…… 千牛村一片荒芜, 只剩下村口有一座石庙没有被完全焚毁,可以遮风避雨。 庙里有一神像,庙中四面石墙都被烧成一片焦黑,唯独这面石象屹立不倒, 石象身上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没染上, 石象表面光滑, 姿态端庄, 神情温柔, 眸中仿佛带着圣洁的光, 似乎被人有意清洗过。 许久不曾见到神像, 此时阮轻站在她面前, 竟有一种与故人重逢的恍惚感。 她想起来, 自己小时候经常来庙里玩, 还曾经跟在大人后面,祭拜过这座神像。 直到八岁那年魔族越过蓬莱阁从甬都登陆, 天清君以一己之力阻止魔族,救了甬都六千户百姓以及中原无数生灵, 千牛村的人不再祭拜神庙, 改为信仰人界修士。 这座石庙才渐渐被人遗忘,连石象上裂了缝也无人去修缮。 看到小时候曾经仰望的面容,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面前,许多回忆也接踵而来了。 席月生凝视着这座石象,问道:“她是谁?” “不知道,”阮轻仰着头,轻轻说,“我很小的时候,石象就在这了。” “面容有点眼熟, ”席月生微微偏头,端详石象半响,又看了眼阮轻,说道,“总感觉……和你原来的相貌有点像。” “……” “这么一说,”姬夜惊讶道,“好像是有点像。” 阮轻:“……?” 几人面面相觑,阮轻喃喃说:“巧合吧……” 长得像的人多得是,难不成因为她小时候祭拜过这座石象,后来就逐渐长成了石象的模样? 听着有些荒唐。 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阮轻看着那石象,没有半点头绪,也不再管她,看天色要黑了,便说:“我出去走走,顺便看看村里还有没有活人。” 姬夜没说话,主动起身跟了上来。 阮轻察觉到她的气息,笑说:“东海现在怎么样了?” “我离开之前都好好的,”姬夜有些腼腆地说,“那日你在海上击败了魔族,我和我的族人们都可以回家了,也不用担心会遇到魔物,轻轻,是你帮了我们。” 阮轻点点头说:“如此一来,你们很快就能恢复东海领主的地位了。” 姬夜摸了摸光滑微卷的头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希望吧,我们族人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能有一片自由生活的海域,对我们来说便是恩赐了。” 阮轻沉吟着说:“还得当心居心叵测的人族。” 姬夜认真点头。 走过一处被烧毁的巷口,姬夜忽然停下来,紧张说:“有声音。” 阮轻集中精神去听,看向声音的方向,眉头皱了下去。 面前的景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房屋、街道、两旁的树全部被烧毁了,但刻在骨子里的回忆却提醒着她,就是这了。 她听到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从一面被焚毁的墙后传出,瞬间唤醒了她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阮轻犹豫片刻,走到一扇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被烧成薄片的门板碎成了片,轰地倒在地上,黑色的灰烬在空中四处飞扬。 她一眼看到了院子里那具烧焦的骨,靠在一口井旁边,焦黑的骨散开,头骨朝下栽着,体格矮小,应该是她的养母了。 阮轻“啧”了一声。烧成这副样子,死前应该是奋力挣扎过,以至于骨头散落的到处都是。 呻.吟再一次传了出来,这次比之前更近、更清晰,像怪物嘴里发出的低吟,让人头皮发麻,身上布满了寒意。 阮轻穿过院子,朝被焚毁的屋里走去,目光落在了一处鲜血淋漓的不明生物上面,看到了那扭曲的面容上,一双因痛苦而麻木无神的眼睛。 阮轻静静地看着他,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过去这个屋子,是她那赌鬼老爹住的。 每次他赌完回来,少不了要对阮轻和养母一顿打骂。 养母软弱,又偏爱次子,受气之后又会拿阮轻当出气包。 阮轻认出了面前这个躺在瓦堆里的男人,认出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是她那个赌鬼养父。 男人似乎还有意识,听到动静后,涣散的目光开始聚焦,落在了面前的人影上,他血肉淋漓的喉咙滚了滚,喘息着说:“杀了我……” 阮轻与他对视,一动不动。 男人身上没一处好的,凌厉的剑痕布满全身,招招都不致命,却让他皮肉开出了花,鲜血如泠泠泉水从四面八方流出来,有的早已经干涸,有的还在涔涔地流,喉咙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也不知这样过去多久了。 “杀了我……”男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直直地看着阮轻,拼尽全力祈求着——求这个唯一能帮他一把的人,给他一个解脱。 阮轻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过去那些阴暗的日子里,他拿着鱼竿抽打小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会有这么一天,他生不如死,在一声声哀嚎之中,祈求一个解脱时,冷漠地看着他的人正是当初遭他欺辱的。 给他一个痛快多容易啊,比打赏一个乞丐还简单。 但阮轻宁可送掉性命去救天下人,也不愿意成全这样一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像一尊冷漠注视着世人的神像。 良久,她唇角勾了勾,轻轻地说:“地狱路远,慢慢熬过去吧。” 说完,她转过身,云淡风轻地走了。 背后传出一声夹杂着万千愤恨的嚎叫。 阮轻连眉头都不皱了。 她在想,这里还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姬夜跟在她身后,端着手,纳闷道:“是谁干的?你知道吗?” 阮轻摇头,带着姬夜往石庙那头去。 不远处,一道黑影注视着她离开,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夜里。 回到石庙,席月生生了火,找了点吃食,见阮轻回来了,忙问:“怎么样,村里还有活口吗?” 阮轻在火堆旁坐下来,跳跃的火光映着银色的面具,映着面具下面那双漂亮的眼,她动了动唇,冷淡说:“没有。” 席月生说:“我翻了些没烧完的动物尸体,看腐化的程度,这里的大火,至少是三个月前开始烧的。” 阮轻垂下眸:“唔。” “三个月前,正是你出事的那段时间,是不是有人在帮你泄愤?”席月生挑眉看了她一眼,剥开一块肉递给她,“如果不是深仇大恨,怎么会将整个村子都烧掉,我刚才看了下,到处都是烧焦的尸骨。” 阮轻没有说话,拿起烤肉,却不吃,转手递给了精灵。 精灵喜滋滋地接过去,顾不上烫嘴,一口咬了下去,只听得“咯噔”一声,一小口肉伴随着一颗牙齿掉了出来。 精灵:“……” 众人:“……” “还是我来吧。”阮轻拿过席月生手里叉着烤肉的棍子,从袖子里取出匕首,将肉划破,再放在火焰上方。 席月生讪讪的,坐了一会,摘下手指上的纳戒递给阮轻,递了过来。 阮轻看着她,好半响才去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你先收着,”席月生不太自然地说,“早就想送你了,每次看你挂着剑,背来背去挺麻烦。” 阮轻只得收下了,将纳戒戴在中指上,稍微注入灵力,便看到了戒指里面的东西——一柄赝品雪岚剑,一些灵草和伤药,以及一把琴。 “星遥的琴,”席月生解释说,“暂且交给你保管。” 阮轻想了想,收了灵力,什么都没取出来。 她又不会弹琴,拿出来也没用。之前林淮风愿意教她,可惜她没学成。 夜里,阮轻闭目养神,听到姬夜唱了会歌,没多久就睡去了。 第三日,精灵叫醒众人:“东海来人了,准备埋伏了!” 第34章 一名为天下出剑的刺客,…… 阮轻和席月生藏在石象后面的墙后, 姬夜和精灵大胆地伸出脖子,看向那群东海来的人。 埋伏了两天,他们早已经想出了无数种对付东海这群人的方法——主要还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掉换雪岚剑。 东海众人一行八个人,四人抬着棺材, 其余四人拿着刀, 左右各两人, 先谨慎地检查了四周环境, 确认放心之后, 才让后面四人将棺材抬到石庙里。 一副普普通通的木棺材, 四个人抬得满身大汗, 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姬夜朝阮轻悄悄地问:是他们吗? 阮轻比了个“嘘”, 示意她稍安勿躁。 八人之中, 阮轻认出了其中一人——巧了, 正是南星岛原岛主的儿子,江庆。 昔日林琼叶总喜欢吐槽他, 说他肥头大耳、呆头呆脑,尤其嘴巴下面那颗长毛的黑痣, 令人格外不适。 阮轻听得多了, 对这个人的印象从此挥之不去,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 可是,江庆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他拿到了雪岚剑?是他要和楚皇的人做交易? “哎哟,快累死了,”一人坐在地上,拿袖子扇汗,看着江庆说,“江公子,他们的人什么到?” 江庆双手负在身后, 仰着头看着庙里的石象,若有所思,片刻后说:“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到,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起来给我干活,别瘫在地上跟个废物一样。” “是是,”那人喘着气,站起来吆喝道,“弟兄们,都加把劲,干完这一单,咱们都发财了!” “哟呵,干完这单,老子要去临安最大的酒楼,喝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哈哈哈哈临安的酒楼算个啥,没听说过京城的玉宇琼楼吗?那才是快活的地!” “……” 姬夜悄悄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阮轻有些尴尬,小声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席月生:“?” 石庙里,江庆仍然打量着那座神像,其余几人开始生火,拿出自带的干粮,煮了一锅肉汤。 这个时候,隐身的精灵趁机拿出一包药粉,悄悄洒在了那锅汤里面,洒完汤还不忘亲自试毒,趴在锅前舔了一口,晕头晕脑地飞了回来。 八人分了汤喝,初始还没反应,只听得“哒”地一声响指,所有人都放下了碗,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变得涣散无神,一个个都晕晕乎乎,如在梦中。 又是一声响指打响,精灵一抬手,拉长了音调,说了声“起”—— 只见那八个人煞有介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全部起身,手挽手围着了一圈,绕着棺材跳起舞来。 阮轻:“……” 席月生:“……” 小精灵鼓着腮帮子,高兴地说:“怎么样,我的‘周公游’厉害吧?” 阮轻看着面前这副喜庆的场面,一时哭笑不得,说:“挺有意思。” “那可不,这药吃下去,只要没我的解药,他们会一直这样子跳下去,醒来什么都忘了。” 精灵在空中转着圈圈,骄傲地拍拍肚子,“你们人界最厉害的药修在胭脂岛,但胭脂岛也不过是学了我们族人的一点皮毛,真正的绝世药修,在这呢。” 阮轻上前撬棺材,附和说:“那是自然。” “嘿嘿。”精灵舔了舔嘴唇,颇有些遗憾,“可惜这碗汤了,味道是极好的。” 八人喝了汤,围着一口棺材跳起舞,梦游一般,丝毫不在意在那撬棺材的人。 席月生取了把刀,将刀锋插在棺材口,试图将它撬开,阮轻在一旁帮她,费力地推了推棺材,沉得要死,她说:“雪岚剑真的藏在棺材里吗?带着这么重的棺材赶路,如何吃得消?” 席月生也想到了这一点,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副沉重的棺材。 姬夜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说:“会不会棺材是个幌子,雪岚剑其实藏在他们之中某个人身上?” 阮轻看到了江庆手上的纳戒,立刻摘下来看,注入灵力,面前出现了无数灵石、财宝,以及数把上等灵剑。 阮轻一眼看到了雪岚。 它在一众灵剑之中,显得极为特别。雪岚剑身足足有半个人高,比其他剑大了一圈,剑柄上有白布包裹着,剑身上面有独特的图案,相比于其他熠熠生辉的灵剑,雪岚看上去古朴、端庄,像个饱经风霜的美人,没有凌厉的锋芒,反而显得寂寥、柔和。 “就是它了。”阮轻像和一位故友牵手一般,握住雪岚的剑柄,将它取了出来,递给席月生,“师父,收好了!” 席月生接过剑,拿在手里时,有些意外地说:“这就是雪岚剑?怎么看着还不如那些普通的灵剑?” 阮轻将赝品放入纳戒,笑道:“你我拿着这剑,自然是平平无奇的,但在雪岚剑主手里,它便是把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器。” 席月生:“。” 雪岚剑到手,众人要离开时,阮轻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那副棺材,说道:“不如还是打开看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姬夜皱着眉,席月生也没说话。 精灵飞在阮轻身侧,奶声奶气地问:“你们的目的拿走雪岚剑,又要不打草惊蛇,雪岚剑已经到手了,还管棺材做什么?” 姬夜有些不安地看着阮轻,她没有开口,脸色异常焦灼。 阮轻想到了什么,问席月生:“师父,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了,被他们发现我们抢走了东西,会有什么后果?” 席月生说:“东海的人倒不足为惧,就怕惹上楚皇的人。” 阮轻沉吟着,一只手扶在棺材上面。 席月生看着她,淡淡说:“徒弟,你想做什么就做,后果我来担着。” 阮轻垂着眸,朝众人说:“我怀疑,这里面是姬夜的族人。” “……” 姬夜用力点头,一脸感激地看向阮轻。在他们费力气开棺材的时候,她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但她没有开口,也一直犹豫要不要开口,怕破坏了阮轻他们的计划。 席月生立刻会意,也不再犹豫,双手举起雪岚,施加一道火法,猛地一下朝着棺材口劈了过去! 棺材盖被剑气推开,水从里面洒了出来,泼在地上。 不出所料,棺材这么沉的原因是因为里面盛满了水。 有水的话……里面装着的,极有可能是姬夜的同族。 众人纷纷睁大了眼,伸着脖子朝着棺材里面看过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里面竟是躺了个昏睡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中裤,脸部以下全部被泡在水中。 少年剑眉星目,神情温润,赫然是……林淮风。 阮轻:“……?” 姬夜:“……?!” “太荒诞了,”阮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身去推棺材盖,朝席月生说,“师父,帮帮忙,赶紧把棺材合上。” 席月生:“……?” 阮轻:“快。” 原以为开棺能看到姬夜的同族,漂亮的人鱼儿,没想到开棺遭到了暴击……林淮风为什么会被塞到棺材里?这是谁的恶作剧?! 阮轻满脑子都是疑惑,余人更是疑惑,精灵甚至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开棺,为什么开棺看到里面躺了个少年后,又把棺材合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石庙外传来了脚步声。 “先藏起来看看。” 阮轻合上棺材,重新躲了起来,精灵施了一道咒,破了周公游的药力。 一道高瘦的身影推开石庙的门进来,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八个人挽着手,刚刚跳完舞的情形。 “……” “发生了什么?”江庆甩开左右两边的手,恼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一脸迷茫,江庆看着门口那道黑影,怒道:“你又是谁?!是你设计害我?!” 门口那人甚至懒得抬眼看他,腰间黑剑轻轻一挑,江庆整个人被无名的剑气搅着往前冲,轰地一下摔在地上。 阮轻怔住,她认出了那柄黑色的剑,连忙低头看向席月生怀里的长剑雪岚。 糟了! 阮轻心想,靳十四在这里,雪岚剑肯定会被他抢去的! 他怎么会突然杀出来?! 还是说他埋伏在这里很久了?! 阮轻抓住席月生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随时逃出石庙。 江庆摔在地上,纳戒里的东西不知何时全部摔了出来,哗啦啦地掉了一地,趁此时机,其余七人立刻拔刀,刀尖对准了面前这个黑衣人。 靳十四垂着眸,完全不在乎他们,只看着地上那堆金银财宝之中的某样东西,神情有些异样。 他戴了顶斗笠,身上黑袍涤得发白,已经破烂不堪了,长发散乱,脸上胡子拉渣,却更显瘦削了,一双沉郁的眼睛如秃鹫般,冷不防地将人盯了个脊背发凉。 阮轻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呼吸微微一滞。 若非那把黑剑,她几乎快要认不出靳十四了! 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阮轻心道,难道是靳十四屠尽了千牛村的人,一把火烧了千牛村,还将她的酒鬼老爹凌迟了? 这个念头太诡异了! 且不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说他当年蛰伏在千牛村、只为杀海神大人一人,就足以说明他心怀百姓,是一名为天下出剑的刺客。 一名为天下出剑的刺客,会将一个村的人赶尽杀绝?! 这太矛盾了! 更何况靳十四每次出剑,都是一剑封喉,都一剑解决绝不出第二剑,更别说对人动用凌迟这样的酷刑了。 这事怎么想怎么荒谬,就如同林淮风会出现在棺材里一样,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七把刀齐齐地对着靳十四,众人俱是一副紧张神色,却只有靳十四浑然不觉。 他仍然看着地上某样东西,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下,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阮轻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一瞬不瞬地看着靳十四。 雪岚和他的主人只隔了一面墙,靳十四应该能感应到它的气息。 可是为何,他却一直盯着那柄赝品在看? 第35章 这样的人最薄情寡义。 靳十四低头看着剑, 所有人则屏住呼吸,拿着刀对准他。 他的剑法太诡异了,黑剑尚未出鞘,剑气便如生了灵性一般, 裹挟着人往地上摔去。 江庆摔在地上, 却也不顾其他散乱的财宝、灵石, 忙不迭地去捡地上那柄赝品雪岚, 双手抱着剑柄, 剑尖对准了靳十四, 像只护崽的母鸡, 怒冲冲说:“你到底是谁?是跟我们交接的人吗?” 靳十四不理会他, 抬起眼眸, 眼神越过众人, 朝那座石象看了过去。 一眼望向石象后面的石墙。 阮轻呼吸几乎停下,隔着墙紧张地与他对视。 他感应到雪岚剑了吗?是不是发现了墙后有结界?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阮轻和席月生对视一眼, 后者捏出一道遁地符,正要准备出手—— 就在这时候, 靳十四突然移开了眼神。 他转过脸看了眼东海众人, 看到那座端庄的石象,那副棺材,眼神没有片刻地停留,自顾自收了黑剑,重新悬在腰间。 地上洒的都是闪闪发光的灵石、宝物,可他再也不看一眼,什么都没拿,转身走开了。 “……” 石庙里,几乎同时传出几声松了口气的声音, 一人说:“好险,差点以为他要劫我们的货。” “他到底是什么人?来干嘛的?” “不知道,看着像是乞丐。” “我可去你的,你见过哪个乞丐拿那么好的剑?!”江庆拿拳头敲人脑袋,呵斥道,“都别给我愣着,赶紧帮我收拾东西!” 众人纷纷上前,蹲在地上帮江庆捡那些宝物、灵石、佩剑。 闹了这么一出,起先他们围着棺材跳舞的事,反而更加没人追究了。 趁此机会,阮轻跟着席月生离开了石庙,没有片刻停留,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片焦土。 出了千牛村,席月生才问阮轻:“你认得刚才那黑衣人?” 阮轻还在想着靳十四的事,神色有些紧张,解释说:“他就是雪岚剑主,天门山传人。” 席月生:“……?!” 众人哗然,百思不得其解。 姬夜好奇道:“他刚才为什么不夺回自己的剑?” 席月生疑惑:“三个月前屠村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姬夜又说:“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 席月生道:“难道他是故意放走我们?” 阮轻抓狂:“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精灵说:“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这更不可能了!”阮轻揉了揉额头,接着说道,“他对谁都不在意,当初我救过他,他只愿意帮我杀人来作为回报,我让他教我学剑,他没同意,我求他别杀林淮风,他也没同意,以前把我一个人丢在临安,一声不吭就跑了,害得我等他许久,这样的人最薄情寡义。” “唔,”姬夜眨眨眼,轻轻说,“那就不理他了,行吗?” 阮轻:“嗯。” 四人往临安的方向走,面前有一人拦路。 一名红衣女子披着貂裘大袄,里面着红色长裙,裙尾高分叉,露出白皙的、修长的腿,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扶着下巴,长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浓妆艳抹,嘴角有一颗红痣,笑吟吟地看向阮轻等人。 席月生看了女人一眼,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一会别露出动静。” 姬夜和精灵立刻会意,连忙答应。 席月生一身破旧的白衣,端着手缓缓走过去,微微抬首看着那女人,说道:“你怎么来了?” 红衣女说:“宋长老不放心,让我来盯着你。” 席月生面无表情,轻轻地“哦”了一声。 红衣女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柔声说:“剑呢?” 席月生道:“剑我自会交给她,怎么,还得你先验过?” 红衣女挑眉,玩味地看着她,片刻后说:“你拿着也好,只是你要怎么证明,你拿到的是真正的雪岚剑?” “既然宋长老这么不放心,不如让她自己来劫剑,”席月生态度冷淡,“东海的人还在村里,现在进去确认一遍,也来得及。” 红衣女扭过头,趾高气扬地往前走,厉色说:“你最好拿的是真货,这剑可是要送到万剑宗去的,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害得宋长老出了洋相,责任你担着。” 席月生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此外,宋长老让我过来,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红衣女说着,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落在她小徒弟身上,打着岔说,“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 阮轻静静地看着她,既不开口,也没有任何肢体反应。 红衣女“呵”了声,“小丫头脾气倒挺怪,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席月生看着她,不耐烦地挑了下眉,说道:“到底还有什么事?” 红衣女身子稍稍后仰,说了句—— “关于陆公子的。” 席月生想也不想,回答说:“陆公子的事我管不了,让宋长老收回成命吧。” “……” 阮轻悄悄看了眼席月生,见她眸光坚定,看样子是下了狠心要撇下陆宴之不管了。 一时间,阮轻心情复杂。 红衣女匪夷所思地看着席月生,蹙着眉说:“席长老,你开玩笑吧?” 席月生微抬下巴,认真道:“别的事情我可以效劳,陆公子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 “什么毛病?!”红衣女突然发怒,“陆宴之不是你一直在管的吗?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 席月生毫无感情地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管。” 红衣女气打不从一处出来,叉着腰,气恼了一会,说道:“陆宴之的病开始好转了,宋长老让我研制的药,已经用不上了,只是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宋长老的意思,是让你跟着他。” 席月生有些意外,“他好了?” 红衣女笑了声,说道:“你跟不跟?” 席月生反问:“他好了就行,想做什么随他去,我跟着他做什么?难道要像你们一样,欺他骗他,一会告诉他轻儿还活着,一会告诉他轻儿已经死了,连死都要拦着他,有意思吗?” 一顿话说的红衣女哑口无言,怔了怔,振袖说:“这番话,你自己跟宋长老说!” 等红衣女离开,席月生主动解释说:“她就是跟在宋长老身边的药修,你之前中的毒,就是她研制的药。” 阮轻想到了那封信。 拆开信封时,她对宋如意仅有的一丝期待,以及她最后一丝天真,都随着那封信一齐化作了灰。 她嘴角勾了下,看向女人消失的方向,轻轻说:“还有那催人发.情的药,多半也是她弄的。” 这些仇,她都一笔一笔记着,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着过去的那些债,想着怎么朝她的仇人们讨还。 这时,姬夜出声说:“她是胭脂岛的人吗?” “不是,”精灵说,“胭脂岛的药修不干这种龌龊事,除非她是个弃徒。” 听得这话,阮轻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决定先查一查这个女人。 * 次日,众人回了星照门,将雪岚剑交给宋如意。 宋如意拿了剑,放在一旁,启唇说道:“席长老,我听说,你不打算管少主了?” 席月生嘴角勾起,淡淡说:“他都这么大了,可以自己管好自己。” 宋如意眉头微微皱着,冷不防地盯着席月生看,半响才说:“昔日星照门对你师门有恩,你师父也发过誓,师门中人都会尽心尽力辅佐星照门,席长老,你是不是也发过誓会尽心辅佐下一任掌门?” 席月生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宋如意,许久不曾答话。 阮轻微微错愕,看了眼席月生。 如果宋如意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当初她拜在席月生门下时,没有发过类似的誓言? 席月生依旧不说话。 宋如意嘴角扬起,笑道:“席长老,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宴之现在最需要你,你不能撇下他不管。” 席月生垂着眼帘,冷淡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去看他。” * 当夜,阮轻悄悄跟着红衣女,跟她来到一处别院。 红衣女推开房门进去,阮轻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陆萱萱在哭,声音发颤,抽抽搭搭哭个没停。 宋如意看了她一眼,温声说:“别再哭了。” “娘……”陆萱萱整个人都在发抖,红着眼睛看着宋如意,哭的脑子都懵了,喘不过气,咬牙说,“为什么会这样?” 宋如意怜悯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 “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为什么宴之哥哥要这样对我?”陆萱萱捂着脸说出来,整个人扑在宋如意怀里发抖。 宋如意抱着她,轻轻地叹息。 红衣女看着她们母女,沉默良久,挑眉说:“或许,是时候该将她体内的蛊取出来了。” 宋如意微微颔首,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食中二指竖起,在陆萱萱额上猛地注入一道力,很快,哭的精疲力竭的陆萱萱晕了过去。 “你小心一点,别弄疼了她,”宋如意伸手擦去陆萱萱脸上的泪,眼中已有泪花,“这孩子,命太苦了。” “当然,宋长老,”红衣女柔柔地说,“你别太紧张。” 屋外,阮轻疑惑极了,趴在窗口朝里面看去。 里头点着十来盏油灯,照得整个房间光耀如昼,宋如意更是捏了一道符篆,点了一道光,打在怀里的陆萱萱身上。 陆萱萱已经昏睡过去了,脸哭的通红,上面挂满了伤心的泪痕。 阮轻印象中,从认识陆萱萱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她脑子里似乎只有陆宴之,一开始因为陆宴之格外在意阮轻,而三番五次地找她寻衅挑事,即便后来陆宴之知道了阮轻是他妹妹,陆萱萱仍然不肯放过阮轻—— 她忌惮阮轻体内的雷灵根,怕她来日威胁到陆宴之的地位。 为了陆宴之,陆萱萱连悬崖都敢跳,即使如今陆宴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依旧死心塌地,对他不离不弃。 阮轻厌恶地皱了下眉,接着,她看到了一幕让她无比震惊的情形—— 宋如意抱着陆萱萱,一只手捏开了她的嘴唇,迫使她张着嘴,面朝着红衣女。 红衣女拿出一把细细长长的小刀,在上面抹了点药粉,刀尖朝陆萱萱的喉咙里伸了进去。 只见那小刀变得柔软,愈发细长,不断地往陆萱萱喉咙里钻,形状极为可怖。 没多久,一样不知名为何物的东西,顺着刀子,从陆萱萱的体内爬了出来。 那东西又软又黏腻,身上长满了触须,模样格外恶心。 红衣女面不改色,捏住那蛊虫,将她从陆萱萱喉咙里一口气扯了出来。 阮轻:“!!!” 她惊得倒抽一口气,一时紧张,气息泄露出来。 宋如意一惊,喝道:“谁?!” 阮轻屏住气息,离开原地,转到侧墙后,贴着墙躲起来,扭头却看到庭院里立了一道人影。 阮轻:“……” 第36章 “丫头,给你报仇了。”…… 阮轻屏住气息, 离开原地,转到侧墙后,贴着墙躲起来,扭头却看到庭院里立了一道人影。 阮轻:“……” 与此同时, 宋如意打开门, 冲出来, 正好与庭院里那道人影对上。 她松了口气, 语气温和, “是你, 你在这做什么?” 没人答话。 宋如意看了他一会, 立刻会意, 道:“你是来看萱萱的吧?” 那人依旧伫立在黑暗中, 无声无息的, 像个鬼魂。 阮轻倚着墙,不安地看向那道黑影。 她看不清那人的真容, 但听宋如意跟他的语气,她猜测那是陆宴之。 他看到阮轻了, 发现她藏在屋外偷听, 他会怎么做?告诉宋如意将她抓出来吗? 也不知为什么,阮轻心里觉得他不会这么做。 如果他要出声提醒,阮轻早就逃不了了,不用等到现在。 阮轻思绪格外地冷静,一会揣测陆宴之的行为,一会想着她刚才看到的一幕……宋如意到底在干嘛? 她为什么要给陆萱萱种蛊? 她不是最疼陆萱萱的吗?难不成给她种的这蛊虫,是为了陆萱萱好? 庭院里,宋如意打量着陆宴之,见他好半响没有反应, 责备道:“下午萱萱好心去看你,给你熬了汤,你怎么能让她滚?宴之,你对萱萱实在太过无情了。” 陆宴之静静地站着,弄得宋如意一个人自说自话似的,她拾起陆宴之的手,如同牵起一具傀儡,笑着道:“进来看看萱萱吧。” 两人走近,阮轻只得紧紧贴着墙,屏住气息,没敢再去看他们。 听得房门重新合上的声音,阮轻这才悄悄离开了院子。 回到住处,屋里一个人没有,只见桌上那盒栗子糕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阮轻过去,拎起一块透明的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跟只大肥猫差不多,她提着精灵上下晃了晃,说道:“哎呀,沉死我了,你可别是把我家的粮全吃光了?” 精灵塞在嘴里的栗子糕掉了出来,吸了吸鼻子,又凑到阮轻身上吸了吸,奶声奶气地说:“好香啊,你是不是吃过什么好吃的?” “你馋疯了吧,”阮轻放下精灵,拿起桌上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眨眨眼说,“我跟了红衣女一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 精灵趴在阮轻肩头,吸了吸鼻子说:“是蛊虫的味道!好香。” 阮轻:“!!!” “什么!”阮轻听了全身发毛,脸色发白,慌忙放下那块咬了一口的点心,将趴在肩头的精灵甩开,抱着长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紧张说,“蛊虫在哪,别来碰我!” “哈哈哈,”精灵被甩在空中,悬停,笑着飞来飞去,说道,“不在你身上呢,你别紧张。” 阮轻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陆萱萱体内那虫子,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食欲都没了,她说:“我晚上跟着红衣女,看她去找陆萱萱,在她体内取了一只蛊虫,这么大,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接着,她给精灵描述了一番蛊虫的样子。 精灵听了,若有所思道:“你身上沾的这味道,倒像是钟情蛊,只是这钟情蛊长这么大,这究竟是被养了多少年了……” “钟情蛊?” “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的蛊虫,”精灵解释说,“南海以南,有些部落的人们,给新婚的妻子用的,为了防止妻子变心逃跑。” 阮轻:“……?” 所以,宋如意为什么要给陆萱萱种钟情蛊?让她对陆宴之死心塌地吗?不怕败坏星照门的名声吗? 还是说……陆宴之的身世,其实早晚要被公开的? 阮轻满头雾水,但看宋如意今天晚上那副紧张的样子……她猜想这事一定很重要。 精灵看着她说:“你今晚去探查,是不是差点被人发现了?” 阮轻抿着唇:“嗯。” 精灵拿出蚌族王给的珍珠,放在桌上,便见一颗紫色的珍珠在桌上滚来滚去,焕发着幽光,同时,精灵王也第一次在阮轻面前露出真实的样子。 他头顶长了一只角,眼睛又大又圆,像夜里栖在树上的猫头鹰,双手细细长长,长着透明的、薄如蚕丝的翼膜,圆圆的肚子又肥又挺,阮轻伸手戳了戳,还挺弹滑。 “唔,你就是精灵王?”阮轻好奇着,一边戳着他软软的肚子,一边说,“你们精灵都长这样吗?” “你这什么表情,是觉得我们精灵不够威武雄壮吗?!”精灵王挺起肚子,皱着眉头认真说,“南海瘴气多发,毒物横生,数万年来,却一直被我们精灵族管理的好好的,虽然比不上北海龙族那些傻大个,但我们精灵才是这天地间最潇洒自由,最轻松快活的物种了!嗷……你别戳肚脐!好痛!” 阮轻停下来,好笑地看着他。 精灵王拿出一块小小的蚌壳,将紫珍珠装起来,递给阮轻,交代说:“这珍珠是西海蚌族老头给我的,你带着它,下次想要刺探情况,会安全很多。” 阮轻没去接,她说:“这不好吧,你给我了,你自己用什么?” 精灵王仰坐在桌上,背靠着茶盅,悠悠说:“你安心接着啦,我是山人自有妙计,还得靠你帮我找过去镜和未来镜。” 阮轻拿过贝壳收起来,问:“找那个干嘛?” “姬夜说要给你真正的身体,只有拿到了镜子,才能帮你重塑原身。” 阮轻忙说:“既是这样,那镜子理应让我去找的。” 她现在用着唐星遥的身体,总觉得于心不安,总想快点查清楚真相,为师叔报仇,再假借师叔的肉.身,将宋如意和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千刀万剐,就像她那死有余辜的养父一样,报仇雪恨后,再令师叔入土为安。 她想着,自己的宿命也就是这样了。 如今听精灵王说,这世上竟然还有办法能给她重塑肉.身,一时间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希望——或许苍天真的怜悯她,愿意给她新生的机会? 深夜,席月生和姬夜还在外面办事,阮轻动手将后院池子清理了一番,扫去落叶,换了水,在池子下面添上柴火,轻轻运气灵力,火焰窜了出来,很快便将池子烧的热腾腾的。 原本这就是个温水汤池,只是席月生懒得打扫,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小鱼塘。 阮轻平日里也顶多淋水冲澡,大多数时候用洗尘诀清洗身体,只是今夜听精灵王说自己身上有蛊虫的味道,她怎么想怎么难受,看到这小鱼塘,便拾掇起来,想着等姬夜他们回来,再换上水,让他们也泡一泡温池。 阮轻脱去衣裳,赤着脚走近温池里,身体没入水中,仰头看着黑夜里的寒星。 冬夜的星星真少,比不得她在蓬莱阁时看到的群星璀璨。 直到这个时候,阮轻才有心思去想……那副棺木里的人,为什么是林淮风? 当时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张熟悉的脸带着无数回忆汹涌而来,她不由地回想……想起那个爬到墙头,隔着海棠树,朝她掷花的少年;想起他将自己划得鲜血淋漓,忍着折磨人的药,跟她插科打诨;想起星空下面,他迟迟没有落下的那个吻。 幸好她清醒的比较早,尚未全然付出真心,便已及时脱身。 细数起来,林淮风从未伤害过她,甚至一次次地冲在她前面,拼尽全力保护着她。 可偏偏,不是真心。 不知道他当日发下的焚心誓,如今是不是还在禁锢着他…… 阮轻闭上眼,水汽沾湿了睫毛,她抬起手,摘下面具放在一旁,将额前的长发梳向脑后,习惯性地摸了下额上原来疤痕的位置。 她现在是唐晚,她该想着怎么报仇。 其余的事,不该再想。 泡过温池,她全身发热,灵核仿佛燃烧起来了一般,从手指尖到脚底都在发烫。 后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寒露顺着光滑的叶片滴落,冷冰冰地打在她脸上。 “哗”地一下,她从水里起身,身上淌着水,拿起一旁的浴巾盖在身上,稍稍遮掩了一下,朝里屋走去。 里面是她的卧房,她擦干净身子,重新穿上衣裳。 房门突然被叩响。 阮轻当是姬夜回来了,也只有她每次进出都会礼貌地叩门。 “请进。”阮轻说着,慢条斯理地将一件白色中衣盖在肩上,拉了下衣襟,红润剔透的肩头、胸口被遮盖住——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阮轻抬头看过去,整个人怔在原地。 血腥气漫进来,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笠帽,一身黑衣破破烂烂,身上有伤,腰间悬着两把剑,左手提了个麻袋,右手拿着一块面具……竟是阮轻刚刚摘下的。 阮轻:“!” 她下意识想遮一下脸,怕被人认出来,转瞬又想起来,她已经换了张脸,不可能有人将她和阮轻联系起来。 “你……”阮轻注视着他,拿起一旁的剑,警惕地说,“你来做什么?” 男人没有说话,兀自将麻袋往前一扔,一个血淋淋、黑乎乎的东西滚了出来,赫然是一颗人头—— 阮轻:“……” 她低头看着那个睁着一双眼的人头,微微惊愕,但很快又收起了这样一丝惊讶。 阮千钧,她家里那个臭弟弟。 当年,养父母拿着给她的聘礼,给阮千钧在京城谋了份职位,这小子便喜滋滋地当差去了,没想到才两三年的光景,便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靳十四将阮千钧的人头扔到她面前,是什么意思? 阮轻不说话,惊疑不定地看着靳十四,手按着剑柄,做好了应战准备。 靳十四注视着她,嘴角勾了下,轻轻说:“丫头,给你报仇了。” 霎时,阮轻心血涌了上来。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第37章 “滚,”阮轻丢下剑说,…… 阮轻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 判断出他没有敌意后,将剑放在一旁,转过身去,将衣裳穿好, 动作自然地拿起一件外套盖在肩上, 背对着靳十四, 冷淡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位客人, 你弄脏我的地板了。” 靳十四眼中笑意渐渐消逝, 他静静地看着阮轻的背影, 片刻后说:“你就是她, 是不是?” 阮轻阖上眼, 心里想着, 他到底怎么看出来的?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是在刚才,她看到阮千钧的人头时表露出的神情?还是之前在石庙里, 被他察觉出了端倪? 她心跳如鼓响,扑腾扑腾地敲着。 他刚才那句话……是不是间接承认了之前屠村的人就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她报仇?帮她泄愤? 他那样薄情寡义的一个人, 什么时候开始把她看的这么重要? 这太可笑了。 靳十四是什么人? 他应该淡然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然后继续当一名刺客,受雇于人,去杀那些鼎之轻重的大人物。 而不是一个人守在荒村里,埋汰才华与剑技,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他甚至应该高兴,阮轻死后,欠她的救命之恩,不用再还了。 或许他杀阮家人,杀千牛村的人, 就是为了偿还当年他欠她的恩情。 那年靳十四受了重伤,被人追杀,逃到了阮轻家门口,倒在她家院子里。 一墙之隔,正是靳十四住的地方。 海神大人的守卫追过来,问起阮轻:“小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人?” 阮轻当时十四岁,看着像个小孩,正抱着衣服要去洗,指了指一处屋檐说:“他往那边去了。” 屋檐下面,正掉落了阮千钧早上摔碎的瓦片。 守卫们不疑有他,踩着屋檐,继续去追刺客。 那次,阮轻拿出家里最好的金疮药给靳十四治伤,靳十四却差点杀了她灭口。 后来他伤好了,在她洗衣服的地方等她,告诉她:“你救了我一命,作为报答,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 阮轻当时就被他的想法震惊了。 靳十四以为她嫌这报答不够,接着说:“若是你养父母和你弟弟之流,我可以将他们一并杀了,算作一人。” 阮轻难以置信地看着靳十四,怔怔说:“所以……我救你一命,你要屠我全家?” 靳十四挑眉看她,说道:“你养父打你,养母骂你,在他们眼里,你只有发泄的价值,我杀了他们又如何?” 阮轻看着他,想了又想,鼓起勇气说:“你教我练剑怎么样?若非要报答的话,你教我练剑就够了。” 靳十四没有同意,如今想起来,阮轻大多数时候提出的请求他都没同意过。 那年他在临安不辞而别,阮轻在客栈里瞪着他,每天醒过来都要去楼下问,问靳十四回来了没有。 后来房钱用光了,她就在客栈里打杂,偶尔还是会想起靳十四,想着他或许会回来看她。 再然后,她便忘了。 如今再看到他,看着他费尽心思为她做这一切,阮轻只觉得无动于衷。 他只是为了报当初的救命之恩罢了。 她背对着靳十四,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字说:“这位客人,我想你应该弄错了什么事,或者认错了人,你若再不离开这里,休怪我不客气了。” 靳十四注视着她,眼眶隐约泛红,他上前提起阮千钧的人头,声音嘶哑,朝她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的人偏偏是他?! 那些真正伤害过她的人呢?! 阮轻不说话,突然间怒气上涌,抄起剑转过身,反手朝他劈了过去—— 剑鞘滑出,剑刃离靳十四不过半寸,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静静地看着阮轻。 那双平静无波的琉璃美目里,竟漾出了一丝笑意。 阮轻的剑在他额前停下,烦躁地皱了下眉,收剑归鞘,以剑鞘撞了下靳十四的胸口,碰到了他胸前的伤。 靳十四眉头一沉,显然是痛到了。 “滚,”阮轻丢下剑说,“我不想再看到你。” 靳十四看着她,露出伤感的笑。 片刻后,他放下阮轻的面具,带着阮千钧的人头离开。 血腥味弥漫在屋子里,阮轻心烦意乱,低声骂了一句。 此后一连多日,阮轻带着那颗紫珍珠,继续追查红衣女。 阮轻发现她平日里很少出门,那日给陆萱萱取了蛊虫后,便一直闷在屋里,独自研制丹药。 不久,姬夜从东海回来,神情有些沮丧,“已经出动整个东海的虾兵蟹将了,几乎将东海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双双。” 在千牛村时,阮轻便私下拜托了她这件事,眼下一无所获,也算是预料之中。 阮轻反而宽慰她:“别担心,若她还活着,我们总有见面的时候。” 姬夜有些难过地看着她。 精灵扑腾着飞过来,说道:“你跑一趟东海,该不会什么都没带吧?” 姬夜拿出一捧珍珠、一捧金子,以及数不清的闪闪发光的硕大宝石,依次放在桌上,登时把阮轻和精灵惊住了,两人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好多宝物!”阮轻惊呆了,“姬夜,你家怎么可以这么有钱?!” 精灵将脸埋进珍珠堆里,惊喜地抬起脸,又酸溜溜地说:“为什么你们东海这么富裕!我们南海什么都没有!” 姬夜顿时就开心起来,一扫之前的沮丧,腼腆地笑了笑,搓搓手,奶乖地说:“这是我走之前顺手拿的……龙泉宫还有好多,不够我再去拿一些来……” “够了够了!”阮轻拿起一颗蓝色宝石,对着光,惊叹道,“这样一个宝石,够我们买下临安城一条街了!” “哇!一条街!”精灵再一次震惊了,“那是不是有了这些,我们可以想吃什么随便吃了?!” 姬夜双手撑着下巴,直直地看着阮轻,抿着唇笑。 “当然了!”阮轻放下宝石,高兴地摸了摸精灵王的角,说道,“想吃什么随便吃,我带你们去临安最好的酒楼,那里的菜肴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这些日子光顾着查线索,也没有好好地犒劳精灵王和姬夜,眼下正是机会。 姬夜也高兴极了,将宝物推向阮轻那里,站起身,有些紧张地说:“我也要去酒楼吗?” 阮轻笑着看她,“怎么了,不想去吗?” 姬夜摇摇头,忐忑地解释说:“我怕人多……” 可是她看见精灵王都不再对阮轻隐身,她也有些跃跃欲试了。 跟人族相处了一段时间,人族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 有时候她去校场,看星照门的弟子们在那里修炼,看到他们和睦相处……姬夜觉得,这些人族好像跟龙泉宫的小虾小蟹们没什么区别嘛! 她紧张地看看阮轻,又看看精灵,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说:“要不,我还是跟你们去吧,我也要尝试着做一回人族!” 说罢,姬夜将紫珍珠收起来,放入蚌壳里,整个人在阮轻面前慢慢现形。 阮轻:“!!!” 她忍不住“啊”了声,呆呆地看着姬夜,脸颊立刻红了—— 姬夜身上几乎不着片缕,柔软卷曲的长发披散着,莹白的珍珠织成的衫子遮住了胸口,露出迷人的曲线,腰部以下有一圈短短的莹绿色鳞片围着,白皙修长的腿便这样露在外面。 见着阮轻,她腼腆地垂下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宝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辉,一如阮轻初次见她,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 阮轻做梦都想不到,这平日里跟随着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在热闹的集市上穿梭,在荒凉的面馆里吃面,在堂前扇了陆萱萱一巴掌的姬夜,平时居然穿的这么稀少?!! 阮轻还没来得及回味,立刻拿起衣袍盖在姬夜身上,扭过头说:“姬夜你……你平日里就是这副打扮?” 姬夜懵懵懂懂,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阮轻:“……” 怎么了?! 阮轻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这么漂亮一个美人穿成这副模样,整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居然看不见?! 宛如暴殄天物,又气又好笑。 阮轻拿出自己的衣裳,解释说:“姬夜,你以后……万不可在人前穿成这副样子了。” 姬夜眨眨眼,“是因为我穿的少吗?” 阮轻垂着脸,默认了,展开折好的衣,为姬夜穿上。 姬夜指着精灵王,委屈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说他,他什么都没穿呢。” 阮轻看了眼精灵,两人对‌视,忽然有些尴尬。 “他不穿没关系,”阮轻镇定地说,“你若穿成这样被人族看到,就是白白给人眼福,没必要。” 姬夜这才听了她的话,乖乖地穿好衣裳。 当晚,两人带着一只“灵宠”,去了临安城最大的酒楼——漱枕楼。 昔日靳十四就是在这里,和她不辞而别。 也是在这里,阮轻遇到了陆宴之,经他指点,才得以踏入修仙之流。 “来来来,好酒好菜都给我上上来!”精灵王抱着一只糯米鸡,醉醺醺地说,“美人蹋上歌舞来!胡琴琵琶与羌笛!” 姬夜抿了口酒,抬眼看他,说道:“我只会弹琴。” 阮轻哭笑不得,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公主,怎么舍得让你弹琴呢,一会儿弹琴的人就来了,你看着就成。” 果然,没多久乐师进来了,一行七人,皆是容貌俊俏的年轻男子,分别吹弹长笛、洞箫、琴、瑟、琵琶、大小鼓,奏的是春江花月、良宵引。 阮轻以前在这家酒楼打杂,闲暇时就喜欢趴在屋外听乐师演奏,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地看他们演奏。 眼前这几人分明是有意打扮过的,他们原本就长得令人赏心悦目,涂抹一番,唇红齿白,格外惹人怜爱。尤其是吹奏乐器时,神情专注、陶醉其中的模样,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活泼的鼓点声,伴着空灵的琴乐,婉转的琵琶,融入连绵的萧声中,宛如百鸟朝凤而来,掠过春夜流波,在皎皎月色下,与百花共舞。 姬夜哼出声,忍不住手舞足蹈,恨不得手上也有一把乐器,与他们一同演奏这曼妙乐曲。 阮轻想起来,便从纳戒里取了唐星遥的琴,递给姬夜,她便找个地方坐下来,高兴地弹着琴,嘴里哼着调。 一名年轻的乐师放下笛子,躬身走到阮轻面前,低眉顺眼给她斟酒。 阮轻拿起杯子,示意他不必,乐师却一个不慎,将酒水洒在了阮轻身上。 “官人见谅!”那伶人噗通一声,慌忙跪下,提着酒壶,抬起脸,红着眼睛看她,柔柔地说,“小人不慎,还请官人责罚!” 阮轻:“……” 阮轻拂去衣上的水,看了眼他身后的乐师,有几人正悄悄拿眼揶揄跪在地上的那名乐师,继续演奏着曲子。 阮轻心明如镜。 这伶人是看上她了,打着心思想跟着她。 阮轻玩味地看着那双通红的眼,忽然想起来,陆宴之也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眼尾挑起,眸光清亮,神色却是极为温柔的。 她见过陆宴之弹琴,也在这栋酒楼里,却不知是弹给谁听的。 阮轻又想到了从前,趴在窗口看陆宴之弹琴的样子。 他那双眼睛,是极好看的。 面前这人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却足以勾起她的遐想。 若跪在她面前的是陆宴之,红着眼睛朝她求饶的是陆宴之,她指不定……得好好折辱他一番。 “起来吧。”阮轻冷淡地看着那伶人,温声说,“出去。” 她并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也没有看轻这些乐师们的意思。 一如从前,她听着乐师们的弹奏,总是忍不住羡慕他们那一双巧手,能奏出如此华丽动人的曲子。 那人眼尾潮红,低着头,不舍地看看她,慢吞吞地起身,整理衣服离开,合上房门。 余下的乐师们,会心一笑,各自不言。 阮轻拿着酒杯,撑着下巴看着姬夜弹琴,又看看抱着鸡发疯的精灵王,唇角弯起,惬意地支在桌上。她想着以后要带姬夜他们常来,哄他们高兴,再把师父拉过来,给那个老古板倒酒,再请一两个长得漂亮的小生给她捶腿…… 突然间,“咚——”地一声巨响,一根琴弦断了,打断了阮轻的思绪。 接着所有乐声慢慢地停下来,众人都停下动作,看向姬夜,却没人询问。 姬夜双手举在琴前,一脸无措,慌张地看着阮轻,又看看那根断掉的琴弦,急着眼泪在眼眶里打圈,“我……我没想到这样……对不起!” 阮轻反应过来这是唐师叔的琴,一下子愧疚极了,连忙上去查看,同时安抚姬夜,“别担心,没事的。” 姬夜皱眉看着那张焦尾琴,又看看阮轻。 阮轻不懂琴,在琴身上摸索几下,突然摸到一处机关,便用力按了下去,一处暗格弹了出来—— 里面赫然躺着一封没有拆开的信,封口上面写着四个字—— “星遥绝笔。” 阮轻:“……” 姬夜:“……” 阮轻:“!!!” 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38章 原来,这就是神符。 翌日, 阮轻在山门口等席月生回来,等了两个时辰,看到席月生身后跟着的人,立刻冷着脸转身走了。 席月生追上去, 给她解释:“回来时凑巧遇到了宋笙丞, 所以才跟他一道同行, 徒弟你别生气。” 阮轻闷闷地回房, 重新热好菜端上桌, 幽幽地说:“你爱跟谁走跟谁走呗, 我是你徒弟, 又不是掌门, 管不了你。” 席月生自知理亏, 也不动筷箸, 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说道:“我这次回来, 查到了一条线索。” 阮轻自顾自夹菜,“哦”了声。 “星遥出事前两个月, 曾经去过京城一家裁缝店, ”席月生倒了杯水,看着她说,“去看喜服。” 阮轻停箸看她,问道:“给谁看?” 席月生摇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一年前万剑宗也没有办什么喜事,一直到最近才有喜帖发出,星遥究竟是给谁看喜服?” 阮轻幽幽地说:“师父,你就查到了这个线索?” 席月生揉了揉额头, 拿起筷箸,无奈地说:“星遥平日里只帮宋宗主做事,独来独往惯了,也没什么联系的人,很难查到什么,我几次想从宋宗主口里问清楚当日事情经过,都被他敷衍过去。” 阮轻从怀里取出一封未拆的信,放在了席月生面前。 席月生:“!!!” “哪找到的?!”席月生又惊又喜,放下筷箸,连忙拿起那封信,指尖触到“星遥绝笔”那四个字,忍不住轻轻地发抖,她喘了口气,眼眶发红看向阮轻,带着询问。 “在你给我的琴的暗格里,”阮轻说,“我还没拆,等你拆呢。” 席月生拿出一把小刀,小心地揭开信的封口,展开信,一字一字地看。 阮轻拿汤勺舀汤喝,低着头抬起眼看她。 “怎么样?师叔说了什么?” 席月生将信折好,缓缓闭上眼,片刻后眼角滑下泪,她睁开眼,将信给了阮轻,嘱咐说:“你看完然后将信收好,我想先去查一个人。” 说罢,她又起身,拿起外袍盖在身上,这就出了门。 “哎,”阮轻捏着信纸,看着席月生,摇头说,“饭都没吃呢……” 她展开那封信看了,信上如是说—— [恕我这一生满手血腥、罪孽深重,恕我曾为情爱所困、迷途不归,恕我今日破誓之过、背弃之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护李婆一命,留她在苏园养老,愿能抵我一点罪过。] 阮轻将信上内容念了一遍又一遍,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猜错的话,席月生应该是去苏园找李婆了,若这人还活着,说不定能从她口中问出一些线索。 她将信收在琴身上,装入纳戒中,此时精灵王跑过来报信—— “晚,席师父被绊住了走不开,托我叫你过去!” 阮轻收起东西,跟着精灵王往外走,来到主殿前,这里正乌泱泱地围了很多人,还不断地有人围上来,好奇地议论着—— “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不知道,我是听说少主和人打起来了,才过来看的。” “唉呀妈呀,我都大半年没见到少主了,他人在哪,让我看看。” “是那个白衣服的吗?” “你眼瞎了吗?那是席长老。” “哦哦,席长老后面那个呢?” “哎你今年新来的吧?万剑宗宗主的大公子,宋笙丞宋公子。” “让让,都给我让让,掌门马上就来了。” “都让开,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退下去!” 阮轻不退反进,带着面具钻到了席月生身边,拉了下她的袖子,小声喊:“师父。” “信你看到了吗?”席月生低头跟她说,“去找信上的人。” 阮轻什么都没问,也不关心这些人在做什么。 她点点头,松开席月生的袖子,从人群中穿过,撞到了一个人影,仿佛撞到一片树叶般,轻飘飘的。 她扶住那人的手,抬头看到一张黑布蒙着眼的脸,肤色是病态的白,身体瘦削得有些吓人,她微微惊讶,说了声:“对不起。” 蒙眼的男子点了下头,没有其他反应。 阮轻没再看他第二眼,从他身旁经过,穿过人群,想着去苏园的路。 身后,席月生拧着眉,看着这一幕,万千感慨闷在心头。 等阮轻走了,席月生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宋笙丞,淡然说:“宋公子,少主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昔日你毁去轻儿的灵根,今日你便自毁灵根,偿还故人。” 宋笙丞吓得脸都白了,语无伦次地说:“席……席长老,你开玩笑吧?” 席月生说:“我没开玩笑,轻儿已经为苍生死了,你心里若是还有半点良知,就自毁灵根,免得少主对你动手。” 陆宴之站在人群里,蒙着黑布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宋笙丞,仿佛索命的冤魂,一字不说,身上冷气逼人。 一众目光下,宋笙丞拔出剑,剑尖点地,咽了咽口水,往前一步说:“诸位都是星照门的弟子,昔日阮轻在星照门时,诸位或许多多少少都跟她打过交道,也有不少见过那场比试。” 主殿前,众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摇头叹息,也有人说:“宋公子,是你伤了人,总得给人赔罪吧。” “我怎么没赔罪?!”宋笙丞突然发怒,“我误伤了她的灵根,姑父姑母都责罚了我,回到万剑宗,我爹也责罚了我,揍得我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宋公子!你只是半个月下不了床,三小姐的灵根一辈子都被你毁了啊!” “是啊,毁人灵根,断人修炼之路,这可是歹毒至极了!” 宋笙丞噎了一口,顶回去说:“她不是后来好了吗?她若没好,怎么自爆灵核?!” “……” “轰”地一声,一道火花原地爆出,直直地炸在宋笙丞身上,将他炸飞到一旁的台阶下,顿时殃及一大片,就连席月生身上都沾了烟灰,诧异地看向陆宴之。 一众惊呼,却见陆宴之不动声色地出了手,缓缓朝着宋笙丞走近,黑布下面薄唇紧紧抿着,病白的脖子上,露出了血管的颜色。 若非陆宴之体质没有完全恢复,刚才那一击几乎就要了宋笙丞的命! “哥!”宋笙丞摔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陆宴之,“我跟你发过誓,说过我不是故意的!” 陆宴之无声地凝视着他,正欲捏出第二道诀。 “住手!都给我住手!” 陆嘉尘从人群里冲上来,拉住陆宴之,轻松化解了他正欲捏出的诀,使出一道画地为牢,将陆宴之困住。与此同时陆萱萱推开人群冲上来,看了眼被困住的陆宴之,朝宋笙丞身边扑过去,扶起来,关切说:“表哥,你伤得重不重?” 宋笙丞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他没事。 * 阮轻回屋收拾了一下,招呼了姬夜和精灵王,提着剑准备下山。 屋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道高高的人影。 阮轻:“……” 靳十四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防守森严的星照门对他来说,几乎是如履平地。 不过这次他好歹拾掇了一下,刮了胡子,露出清隽的面庞,长发松松垮垮地绑在脑后,连衣裳都换过了,倒有几分玉树临风,他静静地看着阮轻,等着她开口说话。 身旁,精灵王紧张说:“他来拿雪岚剑的吗?” 姬夜握住阮轻的手腕,轻轻地说:“要不我来应付他,你先下山?” 阮轻看了眼靳十四,熟视无睹地从他身旁走过去,一句话都没说。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阮轻走到他身旁时,靳十四开口说。 阮轻停下来,看着他从护腕的地方取出了一张折成五角形的黄色符纸,符纸经历岁月冲刷已经褪了色,却被保存的完好,边角完整无损,折口处没有起毛絮。 “这是什么?”阮轻皱眉问他,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杀阮千钧时,费了一番周折,还险些丧命在他手里,”靳十四递出符纸,注视着阮轻的眼睛,轻轻地、有些忐忑地说,“后来我发现,他身上有护命的神符。” 阮轻看着那张神符,回忆慢慢地涌上来,心里头慢慢变得酸涩。 原来,这就是神符。 陆萱萱身上有,上次她坠崖不死,便是靠神符保命。 阮轻只听席月生提起,一直以为这是个稀罕玩意,如今亲眼看着这章破旧的符纸,她才想起来—— 过去,她也有这样一张护命的神符。 曾经将这张符纸捧在手里,抱在怀里,夜里睡觉时枕在床边,醒来时对着它祈愿,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它,盼望着有生之年,能再次见到给她符纸的白衣少年。 就连后来符纸被养母抢走,拿给了阮千钧,她都一直不知道—— 陆宴之那年交给她的,是护命用的神符。 第39章 “让我留在你身边,别赶…… 阮轻垂眸看着那张黄色的符纸, 一字不说,也没有去接。 靳十四掌心出了少许汗,呼吸有些急促,他垂下眼, 睫毛颤了颤, 轻轻地、忐忑地说:“你……还生我气吗?” 阮轻唇角勾了下, 细细地打量他。 靳十四抬眸与她对视, 喉结上下滚了滚, 片刻后说:“我想等你气消了, 再拿给你, 那天晚上……是我冒昧了。” 阮轻淡然道:“你是不是忘了, 我说过, 再也不想见到你。” 靳十四眼眶红了红, 看着她,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神符你留着吧。”阮轻说着, 转身提着剑从他身边过去,裙摆扫过台阶, 落叶随风而起。 “阮轻!”靳十四握着那张神符, 皱眉看向她的背影,往前追了一步。 倏然,一柄三叉戟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戟尖对准靳十四,姬夜拿着长戟指着他,厉色说:“你再胡说一句,我杀了你!” 靳十四暼她一眼,仿佛料定姬夜不会动手,擦着她的戟尖过去, 下了台阶去追阮轻。 姬夜手里的三叉戟在地上震了下,气呼呼地哼了声。 “唐晚!”靳十四在身后唤她,匆匆追上来,跟在她身后说,“你要去哪里,我跟你去。” 阮轻不搭理他,回头看向姬夜,御起一道灵符,牵着她站上去,两人升上空中,往北飞去。 御符跟御剑一样,需消耗大量的灵力,好在唐星遥这具身体体内灵力充沛,不一会儿就出了临安,两人在郊外一处茶馆停下来歇息。 “两壶雨前茶。”阮轻拉了条凳子,放下剑,朝茶馆的小厮说。 “给我也来一壶。”靳十四不知何时追上来的,将茶钱一并付了,抱着剑转身看着阮轻,片刻后说,“你就是她,是不是?” “不是。”阮轻眉尖一沉,指尖用力一拨茶盏,只见那茶盏旋转着朝着靳十四飞了出去,接近他眉梢时,被他以剑柄接住,眼里仍带着笑看她。 “我若不是,你这番苦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阮轻不耐烦地说。 靳十四抱剑看她,眸光平静,笃定说:“你就是。” 茶馆小厮将茶壶送上来,阮轻喝了口热茶,轻轻哼了声,说道:“你疯了。” 靳十四说:“东海那日,我就疯了。” 阮轻笑了一声,放下茶盏,平静地目视前方,淡淡说:“若我是,你又能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靳十四注视着她,眸光深沉,沉声说,“我想……想为你做点什么,想弥补你……” 阮轻回眸看他,问道:“是你杀了千牛村的人?” “不杀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恨,”靳十四垂下眼睑,唇分,轻轻说,“当初没能早点带你离开,在你家旁边住着时,对你所受的欺辱熟视无睹,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之一。” “也不是。” 阮轻心想,靳十四当年也帮了她很多。 起初他刚住进来时,她养父时常殴打她,是靳十四跟她养父说了什么,养父才有所克制,对阮轻和颜悦色了一些。 或许他只是嫌隔壁有小孩哭喊,吵到他了;或许他是同情那小孩,看不下去所以才出面,总而言之,他的一句话对当时的阮轻来说,足以令她感激一辈子了。 “你杀了他们,已经够了,”阮轻抬眸看向远方,平静地说,“你可以走了,不用再出现了。” “怎么会够了?”靳十四暗暗地抽了口气,皱着眉,不安地看着她,复又垂下头,将剑悬好,心里打着腹稿,片刻后开口恳求说,“让我留在你身边,别赶我走,好吗?” 阮轻诧异地抬眸,茶杯被打翻在桌上,姬夜伸手去扶正,将水引到一旁,表情怪异地看向阮轻。 阮轻敛了神色,审视他片刻,说道:“我请不起你这样的刺客,你另谋他主吧。” “我不用……”靳十四呼吸急促。 “那也不用。”阮轻语气不容置喙。 靳十四如鲠在喉,不由地想到了那日在蓬莱阁,阮轻放下姿态恳求他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也是像这样子,冷淡地拒绝了她。 他有点儿能体会阮轻当时的心情了…… 孤注一掷,怀着不安和期待,拿他们昔日的情分作赌注。 赔上去的,不仅是昔日的情分,还有一个人的尊严。 靳十四嘴角现出苦涩的笑,移开眼看向茶馆外面的草地,缓缓地抽了口气。 “唐……唐晚,”靳十四声音微颤,紧张地看她一眼,轻轻地说,“我会坚持的……” 阮轻移开眼,摸了下发愣的姬夜的头,说道:“我们走吧。” “好。”姬夜在茶桌上放下一粒金子,两人继续赶路。 靳十四:“……” 苏园是上陵城城北一座有名的园子,原主人于几十年前离开上陵城,前往北海求仙问道,从此一去不归,这园子便荒废起来,渐渐地成了一些无路可去的流民的安置地。 甫一进去,园子里那些流民们纷纷拿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们,尤其盯着姬夜看来看去,弄得姬夜格外不自在,牵住阮轻的手,忐忑地说:“晚,我怕。” “不怕,”阮轻轻抚她手背,温声说,“他们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好奇而已。” 姬夜点了下头,一脸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阮轻找了个面容和善、穿着干净体面的老人,问道:“老人家,请问李婆是住这的吗?” 话音落下,空中仿佛静了一静。 姬夜转过脸看向四周,旁边的人仿佛都怔了一瞬,被姬夜看到后,都开始装模作样地做事情。 老人有点耳背,阮轻又问了两遍,她才听清楚,扯着嗓子回答说:“哦找李婆啊!她在里头呢!” 接着那老人没头没尾地说了很多,都是阮轻听不明白的话,很快一个瘸子从□□走出来,看向阮轻,说道:“是你要找李婆吗?” 阮轻:“是。” 瘸子打量着她和姬夜,点头说:“跟我来吧。” 阮轻跟上去,问道:“请问,你是李婆的什么人?” 瘸子回头看她一眼,扯着嘴角笑了笑,却不说话。 三人穿过偌大的院子,经过一处荒废的池塘,绕过长廊,来到后院一处阴森的房门口。 瘸子敲了敲门,喊了声:“李婆。” 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拄着拐杖的声音,没多久屋门往里拉开,一个佝偻的老太太站在门槛前,仰着头说:“谁喊我?” 瘸子一瞥阮轻,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阮轻打量着李婆,将她双目浑浊,基本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头发枯萎发白,皮肤皱巴巴的,双手瘦如竹竿,仿佛一捏就碎,一只手在空中摸索着,颤巍巍地说:“是谁?四小姐吗?” 阮轻握住她的手,温声说:“李婆,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屋里说罢。” 瘸子冷漠地看着他们,待阮轻、姬夜进屋关上门,他吹了声口哨,埋伏在四周的人都涌现出来,悄悄将李婆那屋围住。 “他们埋伏起来了。”姬夜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会带上隐身的珍珠突围。” 阮轻拉着李婆,问道:“你说的四小姐,是哪户人家的四小姐?” “四小姐……”李婆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四小姐。” 阮轻急忙说:“你说的四小姐,姓什么?” “……姓?”李婆迷茫地抬起头,片刻后说,“纪,对,是纪家。” “哪户纪家?”阮轻耐心询问着,此时姬夜正在窗口,看着那些埋伏的人,又紧张地看了眼阮轻。 “上陵纪家……”李婆想了想说,“老奴就是侍奉四小姐,出嫁到上陵纪家去的。” 阮轻思索片刻,察觉到这李婆的话颠三倒四,既然是嫁到上陵纪家,那四小姐怎么可能姓纪?她扶着李婆,温声说:“李婆,你好好想想,这四小姐,原本是哪户人家出生的?你原本侍奉的那户人家,姓什么?” 李婆想了许久,干枯的唇动了动,吐了个字:“宋。” 阮轻:“!” 一时她又惊又喜,同时松了口气,心想可算找到这条线索了。 与此同时,无数利箭破窗而来,“咚咚咚”擦着人射在地上、椅子上,阮轻抱着李婆往旁边一躲,“砰”地一下,姬夜破门而出,手持三叉戟杀了出去,将阮轻护在身后。 “怎么会有这么多埋伏?”姬夜一扬三叉戟,扫开射来的箭,“还有谁知道我们来上陵的事吗?” 阮轻护着李婆突围,说道:“看样子是早就埋伏在这的。” 屋前围了上百人,屋顶上还有弓箭手,有些是流民打扮,有些则蒙着面,瘸子站在人群中间,举手示意他们停下,看着阮轻和姬夜,说道:“知道李婆存在的,除了你们还有谁?” 阮轻反笑道:“不是还有你们吗?” 瘸子旁边一个高大的男人说:“别跟她们废话了,直接动手。” 瘸子摆手,一声令下,只见此时,上百名弟子并成一排,手里的剑指向空中,齐齐催动阵法,上百柄灵剑闪着灵光,练成铺天盖地的巨网,合成锋利的剑气,朝着阮轻他们射来! 正是万剑宗的阵法——万剑归一! 这些人,竟然是万剑宗的人?! 阮轻心里大骇,催动全身灵力,横剑一挡,同时拉着李婆就地一滚,堪堪避开剑锋 ,正想着破解之道,姬夜忽然不见了! 接着剑气在空中催动,万剑归一的锋芒突然集中往某一点刺了出去—— 是姬夜! 她以为隐去身形,就能偷袭破阵了?! “不!剑阵不是这么破的!”阮轻大喊,“快回来!姬夜!” 一时间,阮轻再也顾不上李婆,扬剑冲上去,一招“烈火焚烧”,穷尽毕生的灵力喷薄而出,顿时烈焰冲向剑阵,与蓝色的剑光相抵,没多久化作了烟灰消散,阮轻喊了声:“撤!” 姬夜被剑气振飞,珍珠散飞出去,人落在地上,化作人鱼原型,华丽的鱼尾从裙底钻出来,在地上扫动—— 所有人:“!!!” 阮轻上去扶住姬夜,“你能走吗?你带李婆离开,我挡着他们。” 姬夜催动灵力,只见那鱼尾隐隐有化作人腿之势,却又始终不能完全化形,姬夜气得捶地,咬牙切齿地看向围上来的人。 阮轻一扫剑,一圈火花顺着剑气冲出去,将众人拦在面前,怒道:“谁赶上前?!” 瘸子十分稀奇地看着她,笑道:“守株待兔,等了大半年的时间,兔子没等到,等到了一样稀罕东西。” 阮轻听到瘸子称姬夜为“东西”,顿时怒不可遏,又是一剑荡出去,却是声东击西,人滚到一旁,捡起姬夜掉落的珍珠,身影顿时不见了! 第40章 “唯独……求你,别赶我…… 万剑归一布下天罗地网, 但凡剑气流过,都能被剑阵感应到,成为攻击的目标。 姬夜对万剑宗的剑阵不了解,以为隐去身形便能一举偷袭, 却不知早已经落入陷阱中。 阮轻刚才那一招已经引起了众人的警惕, 回过身发现人不见了, 连剑阵也无法感应到剑气, 顿时慌了! 瘸子警惕地看向四周, 下令说:“将那条鱼给我抓起来。” 一柄剑忽然搭在他脖子上, 冰凉的剑刃擦着他脖颈, 阮轻厉声说:“你敢?” 瘸子:“!” “叫你的人撤开。” 阮轻手里的剑微动, 剑刃下渗出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都给我撤开!”瘸子声音发颤, 喊道, “那戴面具的女的就在我身后!” 一众惊呼,纷纷往后撤, 拿着剑对着瘸子和他身后无形的人。 “让我的人离开。”阮轻说。 瘸子拧着眉,嘴角扯了下, 只不下令。 “让她们离开!”阮轻吼了一声。 顿时把瘸子吓了一跳, 打了个哆嗦,咬咬牙说:“放他们走。” 然而糟糕的是,姬夜被剑气所伤,现在这个形态,没办法走,一时恨铁不成钢,吐出一口血来。 阮轻:“姬夜!” 姬夜将血吐掉,眼里含着屈辱的泪,咬咬牙, 支着身体,长尾拖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慢慢爬,看着格外揪心。 阮轻怒火涌了上来,手里的剑抖了一下,有一瞬间,她恨不得当场砍下瘸子的人头! 但她如果砍下去了,还拿什么要挟他们放走姬夜她们! 就在她犹豫的一瞬,瘸子旁边那壮汉突然出手,三枚闪着银光的暗器飞过来,“叮叮叮”搭在阮轻的剑上,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阮轻的剑飞出去—— 阮轻跟着剑势一个回荡,人落到一旁,剑刃还在空中打颤,一时剑气乱撞,发出嗡嗡的声音,紧接着剑阵重新启动,上百把灵剑聚成剑网,齐齐地朝她刺了过去! 阮轻顾不上其他,提剑迎战,冲入蓝色剑光织成的密网之中,一招“长风破浪”,风法卷起灵力催生的火焰,迎上坚不可摧的剑阵! 风卷着火焰,火焰带着人,如燎燃的野草,遇上冰山峻岭,“轰”地一下全都击散了! 只见那上百柄剑凝聚的剑气越来越近,阮轻已无抵挡之力,索性心一横,拼尽全力,收了所有剑气—— 剑气一收,剑阵便无法捕捉到她的痕迹,运气好能逃过一劫。 她人从空中坠落,擦着剑气,衣袍在风中飞舞,面具掉落,头发散开,分明是坠落之姿,却如毅然扑火的蛾,轰然坠向地面! 正此时,一道黑影闪现,黑剑出鞘,凌空一招“紫气东来”,剑气裹挟着缥缈的雾霭,带着破竹之势,从侧面破开“万剑归一”—— 一时间,数百柄灵剑的剑气如广厦将倾,开始乱作一团。 靳十四空中一个翻身,先是搂住了一道无形的人影,站定,反手一剑,“轰”地一声,上百柄剑摧枯拉朽般溃散,剑气反噬,竟将剑阵中的弟子伤的不轻。 阮轻被人搂着,刚刚站定,第一念头竟然是:“好漂亮的破阵之法!” 看清楚来人,她激动的心徒然凉了一半—— 不愧是靳十四。 这剑技,她得努力多少年才能追上? 她用力推开靳十四,弯身捡起面具戴好,到姬夜面前,取下珍珠放入姬夜的蚌壳,为她检查伤势。 “我没事,”姬夜带着笑看着她说,“你先去帮他。” 阮轻从纳戒里拿出灵药给姬夜喂下,扶她靠在墙下做好,拿起剑,转身时地上已经倒了一大片,靳十四杀人如切菜,若不是阮轻喊停,他连最后一个活口都没放过。 瘸子被废了一只手,摔在血泊里,满脸震惊地看着阮轻和她身旁的剑客,怔怔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阮轻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艳的脸,幽幽说:“认得我么?” 瘸子眼睛瞪得老圆,下巴都快掉了,倒抽一口气,颤声说:“唐……唐星遥?!” 阮轻嘴角牵起一丝冷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不可能!”瘸子剧烈地颤抖着,“不可能!你不是已经……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阮轻长发被打散,在风中乱舞,幽幽地看着他说,“可是我还有仇要报,所以回来找你们了。” 靳十四拭去剑上的血,带着笑意看她。 瘸子吓得魂都飞了,怔怔地看着她,身体剧烈地发抖,想站起身,却踩着一洼血跌倒,呕出白沫,瞳孔扩大,咽了咽口水说:“你……夺舍回来了吗?” 阮轻噙着笑看他。 “不是我杀的你,”瘸子打了个哆嗦,“我只是奉命在这里,看管李婆,不让她跟任何人交流……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做。” 阮轻:“奉谁的命?” 瘸子看着她,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阮轻看了眼靳十四,后者拔剑出鞘,二话不说在他腿上捅了个窟窿,血溅了出来,瘸子凄厉大叫。 “唐姑娘,害你的人不是我!”瘸子忍痛大喊,“你为什么不去找宗主报仇呢?” 阮轻挑眉,“宋宗主?” 瘸子抱着腿,紧张地看了眼靳十四,又看向阮轻,颤抖着说:“还有宋星,杀你的人是他,是他奉宗主之命杀你灭口。”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阮轻看了眼靳十四,语气轻松地说,“他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刽子手,能将人活生生捅个三千刀,让你生不如死。” 靳十四:“……”不,我不是。 “三……三千刀?”瘸子吓哭了,求饶地看向阮轻,“姑奶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宗主让我看着李婆,只要有人来打听李婆,就顺着线索查下去,将知情的人全部杀掉,可这李婆是什么人,之前干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宗主说了,胆敢从李婆那里打听点什么,便要了我的小命……” 阮轻回头看了眼蜷缩在墙角里昏过去的李婆,又问:“你可知道,宗主为什么要派宋星杀我?” 瘸子一脸古怪地看着她,嘀咕着说:“这事……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阮轻一瞥靳十四,瘸子惨叫道:“好汉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其实……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听宋星的意思,”瘸子咽了咽口水说,“是你先背叛了宗主……” 阮轻挑眉看他,瘸子想了想,接着说:“七日后宗主大婚,但我听人说,那场喜宴,原本去年就要办了,宋宗主一开始想娶的人……是你。” 阮轻想起师父所说的“喜服”,沉吟片刻后说:“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宋星和宗主,没有人知道。”瘸子说,“我在这里守了大半年,也没有人来问过。” 阮轻见再也问不出东西了,一时犹豫要不要杀掉他。 靳十四注视着她,带着询问,阮轻点了下头,转过身去。 听到倒地声,阮轻阖上眼。片刻后她来到李婆面前,给李婆喂了一颗灵药,起身看了眼靳十四,语气平淡地说:“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靳十四眸光微动,看着她,温声说:“还好赶到了。” 阮轻微微蹙眉,有些诧异:“什么?” “没……没什么。” 靳十四垂下眼睑,想到上一次—— 亲眼看着她赴死却无能为力。 心里猛地一阵抽搐。 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抬眸看她,眸光漾着异样的情绪。 片刻后他收剑归鞘,当着阮轻的面,单膝跪在地上,忐忑地仰起头,看着阮轻,抿了下唇,轻轻地说:“丫头,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我,我先前辜负你太多次了。” 阮轻呼吸微微一滞,静静地看着他。 “我以天门山门主的身份起誓,从此只为你一人效力,我的剑便是你的剑,你要杀什么人,我为你赴汤蹈火,你让我死,我也绝无二话,”靳十四抬眸注视着她的眼,轻轻地喘了口气,一字一字说,“唯独……求你,别赶我走了。”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听他说出这话,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片刻后,阮轻喃喃说:“为什么?” “不为什么,”靳十四那双淡水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他轻轻抽了口气,唇角勾了下,苦涩地说,“那日在蓬莱阁,我就想过……” 想过要带你离开。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阮轻打断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靳十四注视着她,眼里带着笑,温热的水滴在他手背上,他差点高兴地哭了起来,喉间呛了一下,看着她说:“你终于肯承认了。” 第41章 你们说……陆萱萱,到底…… 一时间, 阮轻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从未见过靳十四这副样子。 眼泪从他眼眶里溅出来的一刻,她连呼吸都停下了,满脸震撼地看着靳十四。 原以为之前跟他说了那番话,他应该会清醒过来, 放弃跟随她。 靳十四这人……在她心里一直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山峰, 偶尔能瞥见一抹山顶的雪原, 便足矣令人望而兴叹。 不应该啊…… 阮轻咬了咬嘴唇, 怔怔地看着他, 好半响才说:“你先起来吧。” 靳十四看着她笑, 明亮如虹的眼微微弯了一下。 阮轻失神了一瞬, 着急地说:“你起来啊。” “你先答应我。”靳十四注视着她说。 阮轻双肩沉了沉, 吁了口气说:“你不欠我什么, 我也不想禁锢你什么。” 靳十四微微蹙眉, 静静地看着她。 “好吧,”阮轻别过脸说, “我答应你,不会赶你,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样……行吗?” 靳十四笑了下,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想护在你身边……像从前那样。” 阮轻怔怔地看他,轻声说:“什么?” 靳十四膝盖抬离地面,站起身时,正好将西斜的日光挡在身后,长长的影子投在阮轻身上,像巨人一样将她覆盖住,令她有一种错觉, 仿佛回到十四岁那年初见靳十四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没长高,也不认识隔壁的陌生男人。 邻居们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阮轻却看到了他藏着的剑。 他的剑足足有她人这么高,重逾千斤,剑身上有华丽的花纹,两面花纹都不一样。 那是阮轻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剑,便已经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 她伸出手,想抚摸剑上的花纹,靳十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心手指头断了。” 阮轻回过头,一双水亮的桃花眼闪着光,脆脆地喊了声:“十四叔。” 靳十四微微失神,垂眸看着她,暗沉的眸光亮了一瞬。 “丫头,”靳十四玩味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娘让我来找你借点米,”阮轻回头看着靳十四的剑,问道,“这是你的剑?” “嗯,”靳十四说,“她叫雪岚。” 阮轻眸光专注,凝视着那把剑,带着庄重和敬畏的神情,叹道:“她好美。” “什么?”靳十四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 “雪岚,好美,”阮轻看着他,认真说,“像一个端庄的美人。” 靳十四唇角弯了一下,他原本想说—— “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危险。” “见过雪岚剑的,都死了。” “你也会死去,无人知晓。” “没错,”靳十四注视着她的眼,笑着说,“等你长大了,也会是个美人。” 日影西沉,阮轻回过神来,问靳十四:“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那日在千牛村,我看着你进了你家,原本就心生疑惑,尤其听到你跟阮爹说的那句话……”靳十四笑了下,垂下眼眸,“我跟踪了你一段时间,心里越发确定,直到看到那把剑。” 阮轻睫毛缓缓地眨了眨,说道:“雪岚?” 靳十四嘴角弯了下,“见过雪岚的人,几乎都死了,除了你。” 阮轻咽了咽口水,难以置信地看着靳十四。 “雪岚两侧的花纹稍有差别,若非仔细地研究过,不可能完整地仿制出来,”靳十四柔声说,“丫头,你记性真好。” 阮轻:“……” 霎时,阮轻震惊地说:“你知道那是赝品?就凭这一点,你就笃定是我?” 靳十四挑眉说:“这就够了。” “……” 相比于其他剑,雪岚的构造和纹案比较特殊,很少有人能完整无误地仿制出雪岚剑,就像阮轻一开始看到的那柄惨不忍睹的重剑。 她改了图纸,做出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雪岚,正因如此才暴露了身份。 阮轻好半响才回过味来,耳边还回荡着他说的—— 丫头,你记性真好。 丫头,给你报仇了。 她眼眶有点湿润,开始慢慢地理解靳十四的话了。 他或许是真心的吧。 经历过太多次背叛和欺骗,阮轻已经无法再完整地信任一个人了。 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靳十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不愿意相信的一件事,慢慢确定下来—— 靳十四所做的一切,可能真的是为了她。 “你……你这么做,”阮轻有些颤抖地说,“是为了报答我,救过你的命吗?” 靳十四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哑然失笑,片刻后他却说:“你可以这样认为,你救过我,我的命便是你的命。” 阮轻神色复杂地看着靳十四,有些抱歉地说:“如今真正的雪岚剑已经在宋长老那里了,她打算将雪岚剑作为贺礼送给万剑宗,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给你弄回来……” “无妨,”靳十四淡然说,“随她去。” 阮轻定了定神,下定主意说:“我会想办法给你弄回来的。” “不用,”靳十四说,“我已经放弃了雪岚剑主的身份,那剑本应该被送到天门山,如今既然宋长老要将她送给万剑宗,自然有人会追究这事,宋长老这么做,只会给万剑宗惹麻烦而已。” 阮轻莞尔一笑,这与她一开始所想的不谋而合。 离开苏园,众人找了一个地方安置下来。 李婆醒转过来,精神有些不正常,口中喃喃地说着话,姬夜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在一旁照顾着李婆。 “查清楚了,”靳十四从外面回来,给众人带了烤鸭和甜酒,合上门说,“上陵的确有这么一户人家,姓纪,十几年前毁于一场大火,无人生还。” 阮轻忙道:“那宋四小姐呢?” 靳十四拿小刀片烤鸭,分盘装好,递到阮轻面前,回答说:“没人知道,都说宋四小姐已经死了,和纪家的人一起,丧命于火海。” 阮轻将烤鸭推到姬夜面前,摇头说:“李婆是服侍宋四小姐的人,连她都没死,四小姐一定还活着。” 姬夜徒手抓起薄薄的烤鸭片,送到嘴里,边吃边说:“这宋四小姐,跟宋如意是什么关系?” “亲姐妹,”阮轻说,“宋四小姐与现在的万剑宗宗主宋钦砚、已故的前任宗主宋钦辞、星照门宋长老,是一母同胞。” “也就是你小姨?!”姬夜惊讶地说。 “血缘上来说,是的。”阮轻道。 靳十四看着她,阮轻这才注意到面前盘子里盛满的肉,动手尝了一块,称赞说:“好吃。” 靳十四唇角勾起,给她和姬夜一人盛了一碗甜酒。 “你也吃,”阮轻将甜酒推给他,说道,“你跟了我们这么久,辛苦了。” 靳十四摘下缠在手上的布条,接过温热的甜酒喝了。 “如果宋四小姐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露面?”阮轻抿了口酒说,“是不是宋家刻意在隐瞒什么?” 姬夜说:“这跟唐星遥的事有什么关系?” “唐师叔跟随宋宗主多年,甚至差点嫁给了宋宗主,她有可能是知情人,也有可能或多或少发现了什么,”阮轻身子稍稍后仰,思索着说,“……她知道宋四小姐的存在,出于某种目的,选择了背叛宋家,所以才遭到宋宗主的毒手。” 靳十四说:“若宋四小姐还活着,只要找到她,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有了。”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阮轻发着呆,下意识嗑了下碗沿。 靳十四看着她笑,温声说:“你在想什么?” 阮轻回过神,抬起头,缓缓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你们说……陆萱萱,到底是谁的孩子?” “……” 三人之中,只有靳十四对星照门错乱的血缘关系一头雾水,更不知道阮轻当初去了星照门,竟然受了那么多委屈,他拧着眉,看着阮轻,许久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阮轻摇摇头说:“宋如意宠她胜过她自己,我总觉得,陆萱萱的身世很不简单。” 姬夜认同地说:“能让她放弃自己的孩子,收养别人的小孩,这陆萱萱有点来头。” 阮轻诧异地看向姬夜,还没从她的话里回过味来,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李婆清醒过来,摸索着,喊道—— “萱萱?萱萱在哪?” 众人:“!!!” 一瞬间,阮轻心脏都快跳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猜到真相……或者说,离真相非常接近了! 就连姬夜,也做了个震惊的表情,扭过头看向李婆,怔住地说:“该不会……陆萱萱,跟宋四小姐有关系?” 话音未落,她和阮轻同时围到李婆面前,姬夜问道:“李婆,你说的萱萱,是谁家的孩子?!” 李婆如在梦里,一双浑浊的眼露出迷茫的神色,双手却做出一副抱小孩的姿势,左右晃了晃,低着头咧着嘴笑,哄着说:“萱萱……别哭了啊,乖。” “李婆!”阮轻一手按在她肩上,严肃地说,“你回答我问题!” 李婆仰头看到没戴面具的阮轻,突然间吓得不行,撒手往后一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阮轻只得后退,重新拿起面具戴上,有些灰心。 连日来,她给宋如意找雪岚剑,跟踪红衣女,暗中查唐星遥的死,处处隐忍着,就是想查到宋如意的把柄,或是撼动她背后的万剑宗,如今线索就在面前,她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想到宋宗主婚期在即,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为唐师叔报仇,为她自己雪恨,一时心急如焚,怒火涌了上来。 “别急,”姬夜牵住她的手,温声说,“我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催眠她。” 第42章 “昔日你给她制毒,处心…… 姬夜开始唱歌, 仿佛有海水淌过,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李婆缓缓阖上眼,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她倾了倾身, 沉浸在姬夜的歌声里, 跟着舒缓的节奏, 晃了晃脑袋。 阮轻和靳十四或是沉默, 或是对视一眼, 听着姬夜唱歌, 各自默契无言。 良久, 姬夜的歌声停下, 她从李婆一侧走到另一侧, 脚步很轻, 动作很柔,温柔地说了声:“李婆。” 床榻上的老妇人坐的笔直, 嘴角带着笑,阖着眼, 轻轻地回答:“老奴在。” 姬夜回头朝阮轻眨了眨眼, 阮轻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冲她笑。 姬夜有点小骄傲,仰了仰下巴,问道:“李婆,我问你,你生前伺候的主人是谁?” 李婆微笑着回答:“万剑宗宋家四小姐,宋倾意。” “宋倾意现在在哪里?” “老奴去年离开万剑宗的时候,四小姐尚且还在那。” 阮轻点点头,听姬夜继续问:“四小姐既然还活着, 为何假死藏起来?” 李婆沉默着,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她分开唇,轻轻地说:“四小姐,没脸见人。” 姬夜没听懂,无法真正理解人族的羞耻心,更不知道没脸见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宋四小姐跟她一样,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阮轻提醒道:“问她,陆萱萱是宋倾意的什么人。” 姬夜反应过来,肃了肃嗓子,问道:“李婆,陆萱萱是宋倾意的什么人?” 李婆咧开嘴笑了,慈和地说:“萱萱啊,是我亲手将她从娘胎里接生出来的,是四小姐的孩儿哟!” 阮轻抽了口气,果然如此! 宋倾意嫁到上陵纪家,不久后上陵纪家惨遭灭门,而宋倾意却活了下来,还生下了陆萱萱! 那么,陆萱萱的父亲究竟是谁?! 阮轻说:“姬夜,问她萱萱的父亲是谁。”这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姬夜颔首,开口问李婆。 就在此时,靳十四神色不安,吸了吸鼻子,四下看了一眼,突然出声道:“唐晚!屏息!” 阮轻这才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刺鼻气息,不知何时混进了屋里,她屏住呼吸,提醒姬夜:“姬夜!有毒气!” 姬夜话刚问出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往旁边跌了一下,被阮轻搀扶着在一张椅子上坐好。 靳十四一脚踹开门,一根短箭从门外飞了出去,被他用剑鞘扫开,“叮”地一声扎在门框上。 门外,站着一名身材妖娆、浓妆艳抹的红衣女子,嘴里叼着一根笛子形状的暗器,刚才那枚短箭就是从里面吹出来的,她左手手指夹着暗器,勾着唇笑,柔声说:“好你个唐晚,真是不赖,被你们找到这来了。” 阮轻头开始发晕,朝红衣女走了几步,险些跌倒,她击中精神力,站稳,看着红衣女说:“是宋长老派你来的?” “宋长老根本没料到,你居然胆子大到查起她来了!”红衣女厉声说着,吁了口气,幽幽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蹊跷,果然被我查到了。” “那就好,”阮轻扬眉,“既然不是宋长老派你来查我,那你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红衣女闻言大怒,一甩袖子,拿起笛子吹出声响,听到庭院里地板震碎的声音,一只浑身散着火焰的野兽突然跳出来,朝门口冲了过来! 靳十四左右手各持一柄剑,黑剑与另一柄阮轻从未见过的剑同时出鞘,两剑交叉劈出去,形成一道屏障将那野兽挡了下来。 那野兽在地上一滚,顿时怒气更甚,身上的火烧的更厉害了。 阮轻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说:“焱雾兽?!” “聪明,”红衣女笑了笑,朝焱雾兽招招手,那野兽乖巧地蹭了她的手,长毛碰到她衣袖,将她袖子一角烧了起来,红衣女浑不在意,笑着说,“当初萱萱在山崖下面,就是被这野兽所伤,后来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才降服这野兽,今日也让你们尝尝,火毒的厉害。” 靳十四往后退了一步,腾出手将那张破旧的神符递给阮轻。 没有用的。阮轻心想,当初陆萱萱拿着神符,照样中了焱雾兽的火毒。 但她还是接过了,二话不说将神符塞到姬夜手里,运足灵气,提剑冲了出去,剑尖火焰窜了出来,直直地朝着红衣女刺了过去! 那焱雾兽见状,立刻朝着她扑过来,被靳十四左手一剑挡开,凌空翻身踩上焱雾兽的背,接着膝盖落地,双手交叉,双剑迎着焱雾兽的腹部刺去! 同一时刻,阮轻剑尖近到红衣女身前,令她躲闪不及,只得横笛一挡,霎时,那支笛子被阮轻剑尖破开,火光中,一枚短箭从笛子里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竟是已逼近阮轻的眉梢! “轻儿!”靳十四一声怒吼,奋力拔剑,不顾一切地朝阮轻那冲过去,只听得一声极为清脆的“叮”,短箭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开了,急速旋转着打在一旁的树干上! 红衣女满脸震撼,且不论阮轻究竟是如何躲开了她的暗器,就是刚才那剑客喊的一声“轻儿”,足以令她惊愕不已了! “轻儿?!”红衣女又惊又怒,“唐晚?!你到底是谁?!” 阮轻躲过一劫,哪里有功夫管她,回眸却见那受伤的焱雾兽追着靳十四,朝他腿咬了下去! “十四!”阮轻心提到了嗓子眼,运足全部灵力,攻势集中剑尖,一招“长风破浪”,风卷着火,自剑尖而起,朝着那焱雾兽一剑劈过去! 靳十四在火光中冲她笑,看也不看身后,挑剑刺向红衣女。 “轰”地一声,他身后焱雾兽翻倒在地,剑气劈开的血随着火焰化作灰,它怒吼着,凭着野兽的意志,再次翻滚起身,朝着靳十四扑过去!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突兀的、奶里奶气的小孩声音—— “哎呀呀,总算赶到了!” 阮轻微微一惊,分出神,寻声看去,见一只独角飞行物悬在空中,手里拿着根冰糖葫芦,牙齿漏风,喊道:“畜生!还不给我跪下!” 阮轻:“……” 接着地面晃了晃,焱雾兽的动作戛然而止,忽地前足落地,跪了下来,浑身的火焰瞬间熄灭。 与此同时,红衣女已被靳十四的剑架住,认命地闭上了眼。 “你们人多,帮手多,我打不过你们。”红衣女看着阮轻,问道:“你到底是谁?” 阮轻带着笑看她,“你以为我是谁?” “不可能的,轻儿?”红衣女摇摇头,眼中带着难以置信,“你不会是……回来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阮轻笑着说,“你跟了宋如意这么久,一定知道她不少事情吧?” “果真是你,果真是你……阮轻。”红衣女仰起头,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颤声说,“果真……未来不会骗人。” 阮轻招呼精灵王,说道:“快,那个焱雾兽的火毒,让她也尝尝火毒的滋味。” 红衣女:“……” 精灵王咬着糖葫芦,朝焱雾兽招招手说:“乖崽崽,咬她!”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红衣女在地上翻滚着,手脚并用倒退着躲焱雾兽,哭喊着说:“别过来!孽畜!我是你主人!你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焱雾兽缓缓走近,伸出舌头,在红衣女的脸上舔了舔,尖锐的倒刺和四溅口水令人毛骨悚然,红衣女魂都飞了,脸色惨白,双眼凸出,一身冷汗,吓到失禁,浑身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喊着求饶。 阮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示意精灵王停下,等红衣女缓了缓劲,她冷声问:“未来不会骗人,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颤抖着看着她,精灵王更是惊得糖葫芦都掉了。 “她刚才说了这样的话?”精灵王一拍脑袋,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是不是知道未来镜的下落?!” 靳十四轻轻地笑了下,注视着阮轻,却始终一字不发。 阮轻看着红衣女,说道:“未来镜,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红衣女惊恐地看着阮轻,如同站在她面前的是十万厉鬼、索命阎罗,她颤抖着,舌头打结,“不……不是……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精灵气得拿糊了泥沙的糖葫芦敲她脑袋,愤怒地比划着说:“未来镜!这样!方方正正的一面镜子,你有没有见过!!!” 红衣女猛地摇头,哆嗦着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宋长老!对,宋长老一定见过!” “她应该没有骗人。”阮轻负手看她,淡然说道。 红衣女吞了吞口水,看着阮轻,又惊又惧,轻轻说:“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是啊,”阮轻唇角弯了弯,眼里带着冷漠的笑,“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她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了,就像今天,就像现在,就像……你和我。” “你会杀我?”红衣女双腿往后蜷缩,小声地说,“你若杀我,给我个痛快,行吗?” 阮轻笑了,“昔日你给她制毒,处心积虑害我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 红衣女低声啜泣。 阮轻缓缓抽出一口气,一字一字说:“那封送到蓬莱阁的信,里头的毒每隔七日发作‌一次,毒发时七窍流血,浑身抽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你帮宋如意研制的毒?!” 空气忽然静了静。 红衣女阖上眼,知道她的末日到了。 靳十四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阮轻,按在剑柄上的手抖得厉害,精灵王张了张嘴,片刻后说:“崽崽!给我咬死她!” 第43章 “我曾立下焚心誓,会照…… 精灵王话音一落, 焱雾兽顿时张着血盆大口,朝红衣女腿上一口咬去! 与此同时,红衣女忍着剧痛,挣扎着抬起手, 狠狠一咬手指, 半截手指头都被她咬下来, 血肉淋漓被她吞入腹中, 靳十四立刻反应过来, “她要吞毒自尽!” “让她吞, 让她吞!!!”精灵王摇着糖葫芦, 喊道, “这世上还有我解不了的毒吗?!” 靳十四:“……” 红衣女咬下手指头, 和着指尖上的剧毒一并吞了, 登时吐血倒地,没了呼吸。 焱雾兽拿前肢将红衣女翻了个身, 见人已经死去,无趣地走开了。 精灵王优哉游哉地飞到阮轻肩头, 说道:“先让她死一会, 等会儿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阮轻:“……” “学了点雕虫小技,就敢出来丢人现眼,”精灵王坐在阮轻肩上,气呼呼地,却伸出小手摸了摸阮轻的耳朵,安抚她说,“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世上再没人敢用阴险手段害你。” 阮轻哭笑不得, 瞥他一眼,“先去看姬夜吧。” 精灵王展翅飞起来,将糖葫芦丢给焱雾兽啃着吃了,进到屋里,见了姬夜,拧着眉说:“燃冥太子给你的龙鳞呢?” 姬夜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手撑着额头,袖子垂下来,露出如玉的手臂,她垂着眼睑,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阮轻恍然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黑色甲片,又想到她刚才险些丧命于红衣女的暗器上,难道是这个甲片保护了她?! “姬夜?!”阮轻顿时愧疚不已,又急又恼,“你送我的这个,是护身用的?!” 姬夜柔柔一笑,轻声说:“你送我衣服和饰品,这是我还赠你的。” “不行!”阮轻走到姬夜身边,隐隐有些怒气,“你若带着这鳞片,之前就不会被万剑宗的剑阵所伤!这东西如此贵重,你怎么能随便给我?!” 姬夜从未见过阮轻如此严肃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难过地皱起眉,说道:“你……不也给了我护身的神符吗?” 阮轻叹了口气,将龙鳞放在姬夜手里,给她合上手掌,语气放柔,认真地说:“既然这是别人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别再轻易给人了,知道吗?” 姬夜垂着眼睑,卷翘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点了下头,展开另一只手手掌,手心躺着一张破旧的神符,问道:“那……你哥哥给你的神符呢?你也会收下吗?” 阮轻凝视着那张小小的符纸,呼吸微微一滞。 她身后,靳十四沉着眉,注视着她,若有所思,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片刻后,阮轻说:“他不是我哥哥。” 看到众人一脸诧异,阮轻解释说:“血缘上来说也不是,此事我以后再跟你们说。” 靳十四愈发古怪地看着她,想到当初他不辞而别离开漱枕楼后,偶尔回来看阮轻时,见到她跟陆宴之相处得很好,陆宴之还会教她练剑,教她修道入门之法……那时候他以为,有陆宴之在,阮轻这辈子都会顺风顺水,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林淮风又是怎么一回事? 靳十四想了想,决定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去问她。 姬夜受了伤,又中了红衣女的毒,被精灵王喂了颗药,才慢慢恢复过来,之后又继续催眠李婆,问来问去,只知道宋倾意当年被偷偷接回宋家生产,至于那女婴的父亲是谁,宋家为何要这么做,李婆一概不清楚,她只是个伺候宋倾意的仆人。 阮轻收着那张神符,像拿着烫手山芋,不知该放哪里,思绪不安,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一个时辰后,红衣女悠悠醒转,看到了一张带着面具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前来勾魂的无常,却见那“无常”弯唇笑了笑,清丽的声音说:“怎么样,死过一回的感觉如何呀?” 红衣女如噩梦惊醒,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往后一仰,瞪大眼睛,喘息着说:“阮轻?!” 阮轻偏了下头,眨眨眼说:“你好呀。” 红衣女:“……” 阮轻眼神落在红衣女手指的断口上,笑了笑说:“求死的心这么迫切,可惜你落在我手里,想死也死不成。” 红衣女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阮轻,又看了眼她手上的伤,腿上被焱雾兽咬出的伤口,因火毒而变得发红溃烂的皮肤……伤口传来钝痛,令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顿时满脸绝望地看着阮轻。 阮轻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缓缓说:“将你这些年,替宋如意办过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或许我会让你痛快地死去。” “……” * 星照门: 陆宴之坐在一张竹榻上,眼前蒙着黑布,左手放在扶手上,掌心下面压着一张信纸。 陆嘉尘给他把过脉,叹了口气说:“先前经脉被药物摧残,现在恢复了七成,只是灵核本就虚弱,这段时间你先不要动灵力,安心调养。” 陆宴之静坐着,不发一言。 陆嘉尘接着说:“笙丞的性子你也知道,没你沉得住气,但他和你一样,都是轻儿的哥哥,他怎么会有意去害她?” 陆宴之依旧不答,自他清醒至今,已有半个月了,却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话,整日闭在房中。 除了宋笙丞来的那日,当着星照门弟子的面,他差点杀了自己的亲表弟。 陆嘉尘站起身,看了眼陆宴之手底那封信,思忖片刻,离开了房间。 宋如意穿一身端庄的绛红色长袍,内衬紫灰色襦裙,迎上去,温声道:“怎么样,有好转吗?” 陆嘉尘摇着头走出院门,一筹莫展,无奈地说:“还是老样子。” 宋如意抿了抿唇,想了想说:“只要他不再找笙儿麻烦,倒也无妨。” 陆嘉尘摇摇头,右手手背拍了拍左手手心,急急地叹道:“你说说,他好好一双眼,说瞎就瞎了,待真人归来,我到底要怎么跟人交代?” 宋如意无言片刻,皱眉说:“钦砚婚宴在即,他这样子……到底能不能去?” “我看是去不了,”陆嘉尘说,“去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给他安排一门婚事,有了新人,他也就慢慢忘了。” 宋如意:“可是萱萱……” “别提了,”陆嘉尘恼道,“他们两怎么可能?!” 宋如意低着头,拧着眉,目光复杂。 此时,弟子沈原匆匆跑过来,行礼,禀报说:“掌门,长老,少主下山了。” “什么?”陆嘉尘忙问,“他去哪?” “之前蓬莱阁送信过来,约了他下山见面。”沈原说,“落款是林琼叶。” “派人跟着,”陆嘉尘说,“到时候宴之跟人打起来,你们再出手。” 宋如意失笑:“你就这么确定,宴之会跟人打起来?” “林家的人都是疯子,”陆嘉尘想到他在东海的经历,心有余悸,又想到陆宴之教训宋笙丞时,也是一样的情形,他笑了下,说道:“若是宴之能替我好好教训一下林家人,倒也不错。” 漱枕楼: 林琼叶倚在窗台,朝窗外看了眼,说:“叔,他来了。” 屏风后面,林淮风一袭暗金色长袍,左右袖子挽起,双手伸到一只五色琉璃水缸中,十指浸入水面,掌心捧着一截脆弱的莲茎,十指指尖不断地输出灵力,在水中震荡着,激得水面溅出水花,灵光经琉璃缸反射出璀璨的光芒,却始终无法送到那一截莲茎身上。 水面映着少年如玉的脸庞,又将他揉碎在灵光中。 他却不缺耐心,一遍遍地尝试着用灵力唤醒那一截莲茎,仿佛灵力永远耗不尽似的。 “烧茶。”林淮风忽然说。 林琼叶合上窗,跪坐在茶案旁,烧开水冲茶。 茶香溢出,屋里隐隐有了一丝暖气,此时门被扣响,林琼叶起身迎上去,将人请进屋。 陆宴之一身单薄青衣,长发散落,眼睛蒙着布,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赘物。 他站在门口,也不进去,静静地伫立着。 林淮风从水缸里收回手,放下袖子,从剑搁上取了剑,朝陆宴之走过去,看着他那张被黑布遮挡的脸,不禁弯唇笑了下,说道:“你果然来了。” 陆宴之静静地“看”着他。 林淮风手腕一转,将手中剑横在面前,双手呈给陆宴之,躬身低头,一字一字说:“天清君,我承你一剑,死在你手里也无妨。” “……” 陆宴之袖中手指轻轻动了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林淮风注视着他,沉声说:“你杀了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宴之嘴唇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听说你几个月前去了极北之地,挖到了一颗黑心莲种,”林淮风看着陆宴之的脸,目光悲伤,声音带着哀求,“那颗莲种,能不能给我?” “……” 片刻后,陆宴之开了口,声音涩然,“我……将轻儿交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林淮风垂着眼睑,无言良久,说道:“你杀了我吧。” 陆宴之始终没去碰那柄剑,时间如同停下来了,屋里气氛又闷又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曾立下焚心誓,会照顾好她,会将她看得比性命重要,会护她一世无忧……”林淮风缓缓说着,胸腔里一阵一阵地剧痛。 他身后,林琼叶哭了出声,别过脸去,痛苦不堪。 林淮风忍着烈火灼心般的疼痛,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他嘴角抽了抽,笑着说:“可惜,我做不到了。” 第44章 “老子就算是死,也要将…… 良久, 陆宴之再次开口,只说了一句:“我不杀你。” 林淮风垂眸一笑,“你杀了我,或许我会好受一些。” 陆宴之转过身去, 对他没有兴趣, 也没有欲望听他继续说。 “天清君。”林淮风喊住他。 陆宴之在门外停下, 黑布下面, 一双盲目轻轻地阖上。 他也想过, 杀了林淮风泄恨, 尤其陆嘉尘跟他说过那番话后。 轻儿的遗愿, 是想要他为她报仇吗? 怎么可能? 轻儿这辈子都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就算是报仇……也轮不到他。 他们那么说, 只是不想他就这样死去而已。 就像一开始在北郡, 他们都骗他,说轻儿还活着。 陆宴之从小到大, 一直被冠上各种各样的名号,世人都说他聪明通透, 是不世出的天才。可直到如今, 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糊涂,眼盲心也盲,不过是个被所有人耍的团团转的可怜虫而已。 轻儿在星照门的时候,唯一能依靠的是他。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怕自己喜欢上亲妹妹,所以一次次将她推开,一次次疏离她? 宋长老苦苦哀求、以死相逼,陆掌门一再言明利害、承诺之后会好好补偿轻儿,他全都信了。 那日他彻夜不眠,天亮后又静坐了许久,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轻儿说了。 他保护不了她,又一次将她推得远远的。 现在想来,可笑至极。 他有什么资格怪林淮风呢? 自始至终,错的都是他一人。 若他早日想通,不在乎世人眼光,带着轻儿离开,事情也许不会变成这样。 六十年前,万剑宗宋家就有一双兄妹殉情,就连死后,世人也不放过他们,苛责和辱骂一直流传至今。 而他身上也有宋家的血,每每想到轻儿,便想起那双殉情的兄妹,想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陆宴之缓缓抽出一口气,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他想起钱塘江口,轻儿最后跟他说的话—— “我从前当你是个英雄,钦佩过你,迷恋过你,现在看来是我瞎了眼。” 钦佩过你。 迷恋过你。 这种话,怎么能在诀别的时候说出来? 如果他永远都不知道,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欲裂,一遍一遍将自己千刀万剐。 或者……他早一点知道,也许就下定决心,早点带她离开了。 陆宴之袖中手动了动,想去拿林淮风那柄剑—— 却不是想杀他,只想自尽了事。 他想了无数遍了。 追随她死去,到地狱看她一眼也好。 林淮风注视着他,微微皱眉,缓缓说:“天清君,你是不是至今都不知道,你其实……” “不是陆家的血脉。” “……” 闻言,陆宴之一口气哽在心口,整个人如雷击中,血液从头到脚慢慢凉了下来,浑身发软,四肢脱力,心里默默又念了一遍林淮风的话—— 你其实,不是陆家的血脉。 也就是说……轻儿不是他亲妹妹? 一直以来他心里的结,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笑话?! 陆宴之怔在原地,浑身发麻,发凉,冷汗涔涔地流下来,胸口仿佛堆了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压得他痛不欲生,他甚至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脸色慢慢变得发青、发紫,意识渐渐消散,耳边仿佛响起了阮轻的声音—— “你是天清君,上陵城那次比试,你用左手剑赢了南天宗的二长老卫铭!你教我简直绰绰有余!” “天清君,你看我这一剑如何?” “宴之哥。” “哥。” “陆宴之,你够了没有?!” “陆宴之!!!”林淮风见状大骇,丢了剑冲上去,一探他鼻息,竟是已经没了气息!就这点打击,居然能将他梗死?! “陆宴之!你疯了吗?!”林淮风按住他后颈,猛地灌入一道灵力,宛如打入钝铁之中,几乎毫无反应! 没有外伤,没有中毒,陆宴之直直地站在原地,整个人肤色发青,血液逆流,呼吸停止,这是要暴毙的迹象?! 林淮风急得一掌劈在他颈后,陆宴之这才整个人往前一折,姿势扭曲地摔在地上,郁积在胸口的血喷了出来! 陆宴之跪趴在地上,长发垂着,一口气提了上来,接着拼命地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颅中是剧烈的耳鸣声,双手剧烈地颤抖,他捂住脸,苍白的手背上皆是血痕。 林淮风嘴角抽搐,表情扭曲地看着这一幕,上前去拖陆宴之。 这时候,两旁埋伏的人冲上来,顿时将客栈走廊围得水泄不通 ,林淮风从陆宴之身后一把掐住他脖子,大喝:“谁敢上前一步?!” 沈原举手示意星照门的人停下,林琼叶冲到林淮风面前,拔出剑,目光凌厉,狠狠地瞪着众人。 双方拔剑张弩,林淮风又担心真的把陆宴之掐死了,到时候拿不到莲种,他也得不偿失,只得松了松手劲。 “放了少主!”沈原捏出一道符,指着林淮风喝道。 “你们都退下!”林琼叶吼了回去,“你们退下,我们自然会放人!” 沈原正犹豫着,这时候陆宴之抬起一只手,朝他摆了一下,示意让他走。 “少主!”沈原喊道。 “给我滚啊!”林淮风吼了一声,气势冲天,震得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沈原带人后退,林淮风拽着陆宴之,将他拉到屋里,一脚将门踹上去,林琼叶提剑守在门口。 林淮风猛地一把将陆宴之推开,后者尚未站稳,脸上紧接着挨了一巴掌,差点昏了过去。 林淮风一巴掌扇下去,怒道:“你就这点出息?!轻儿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陆宴之扶着桌子站稳,不说话,也不发怒,咳了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林淮风气得火冒三丈,一掌劈在桌上,听得“咔擦”一声,圆桌裂成两半摔在地上。 陆宴之只得重新站稳,喘着气,好半天都不说话。 “老子就算是死,也要将他们一起拖下水!”林淮风怒吼着,往前拽住陆宴之的衣领,猛地晃他,怒道,“你这半死不活像什么样子?!” “他们欺你,骗你,玩弄你,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被他们玩死?!”林淮风声嘶力竭。 陆宴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半响了,才突然启唇,说了一字:“好。” 林淮风愣住,松开他,将他往椅子上一按,喘着气,看着他。 好?什么好? 陆宴之抬手,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的血,摸到了湿润的黑布,他放下手,血蹭到青衣衣襟,大片的血迹上重新染上星星点点的血。 他缓缓地抽了口气,神态恢复平静,头颅剧痛,尖锐的蜂鸣声吵得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五日后,莲种给你。”他简短地说。 林淮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道:“不需要什么条件?” 陆宴之摇头,起身往门口走去,忽然停下,背对着他,轻轻说:“这次……别弄丢了。” 林淮风重重地阖上眼,双拳紧握。 陆宴之拉开门,迈出门槛,从林琼叶身边过去,走到沈原面前,沈原忙收了剑扶住他,他抬手示意不用,从分开的人群中过去,缓缓下了楼梯,朝星照门的方向去。 临安街道上,陆萱萱正在看布,瞧见了漱枕楼门口走出来一道人影,微微一惊,说道:“宴之哥?” 宋笙丞握住她手腕,说道:“别急,他身后有人跟着。” 陆萱萱皱眉,看着跟在陆宴之身后的沈原、以及一众星照门弟子,纳闷说:“他们怎么会在这?” 宋笙丞一只手臂上挂着陆萱萱这一路上采购的东西,用花布袋子装着,另一只手牵住陆萱萱,看着陆宴之的背影,轻轻笑了声:“表哥出门一趟,身后还带这么多护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星照门少主似的。” “你别胡说,”陆萱萱捡起手里的布又放下,“爹爹原来不让他出门,也不想外人知道他眼睛看不见了,他就算出门,别人也认不出来。” 宋笙丞好笑地看着她,抬手捏了一下她稍显圆润的下巴,说道:“先前我说他不好,你总要跟我吵,现在怎么不吵了?” 陆萱萱垂着眼,转过脸说:“他好与不好,总归是我哥哥。” 宋笙丞看着她笑,陆萱萱又拿起另外一匹花布,仔细比较着,拿起来问:“表哥,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你穿哪个都好看,”宋笙丞温声说着,指了指说:“这个颜色端庄,这个活泼,婚宴那日就穿这个花色吧,席上不可能有比你更漂亮的了。” 陆萱萱高兴地翘起嘴角,嗔道:“就你会说话!” “可不,”宋笙丞朝布店老板说了声,“这些都包起来。” 说着低头看着陆萱萱,在她耳边轻轻说:“就比瞎子会说一点点。” 陆萱萱抿着唇笑,脸色微红。 “要不给宴之哥也买一点,”陆萱萱说,“好久没看到他穿别的颜色的衣服了。” “买嘛,”宋笙丞接过包好的布,冲她笑,“你要给他买了,可别忘了给我买。” “要不还是算了,”陆萱萱抿了抿唇,想了想说,“反正五日后的婚宴,他也不会去的,买了也没用,给他做了衣服他也不穿。” 宋笙丞笑了笑,将怀里的货物抱得紧了些。 陆萱萱看他一眼,垂着头说:“倒是可以给你买一点。” 三日后清晨,陆萱萱换上新做好的衣裳,在堂前展示给宋长老看,宋如意喝着茶,看着她笑。 陆嘉尘也看着她,片刻后放下茶盏,说道:“既然都收拾好了,我们即刻动身吧。” 几人走到殿前,准确前往万剑宗,却见殿前已立了一道颀长白影,陆宴之一身白衣如雪,眼前蒙着黑布,迎风站着,在一棵松树下等着他们。 “宴之?”陆嘉尘奇道,“你也要去?” 陆宴之稍稍点了下头。 陆嘉尘身后,宋笙丞诧异极了,往宋如意身边躲了些。 但这次,陆宴之神色平静,如一潭死水。 第45章 二更 楚国皇都, 京城。 一场雨下来,往来的客人都滞留在此,客栈里人满为患,处处可见往来的商旅、修士, 以及探亲访友的普通老百姓, 闲了聚在一块, 开始谈论京城的八卦。 “城西万剑宗, 大红灯笼都挂了好多天了, 到底什么时候办婚宴啊?” “就这两日了, 没看到天下门派都来道贺吗?昨天咱们楼下又来了一个门派, 问了京城所有客栈, 都找不到地方住, 这可都是冲着万剑宗的面子来的啊。” “啧啧, 这万剑宗可真是气派,对面城东就是楚皇皇宫, 可不见得有这么气派!” 客栈顶楼,姬夜悬腿坐在窗口, 伸出手淋着雨水, 仰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色,一脸满足,精灵王在雨中飞舞,或是坐在屋檐上,看着京城里四处躲雨的人。 屋里,阮轻烧了炭火,让屋子里暖和了一些,手里拿了张万剑宗的地图,正在研究。 万剑宗婚宴在即, 他们还没找到宋四姑娘,眼下时间紧迫,必须得潜入万剑宗搜查了。 他们刚到京城,客栈全住满了,只有这“福满酒楼”还有一间顶楼的空房,阮轻只好交了房钱,带着姬夜和精灵,跟靳十四一齐挤在这屋。 好在顶楼的视野极好,窗口正对着万剑宗宋家,能看到万剑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靳十四抱剑倚在门口,看了会阮轻,说道:“我去弄点吃的来。” “不用,”阮轻头也不抬,“你去叫人弄床被子来,晚上就睡这了。” 姬夜和精灵同时回头,看看阮轻,又看看靳十四。 靳十四只看着阮轻,挑眉淡笑,“不用,我睡外面。” 阮轻便不说话了,只由着靳十四去忙活。 楼下人们继续谈论着,声音穿过雨声,清晰地从窗口飘来—— “说起来,这可是宋宗主二婚了吧?” “哎老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宋宗主这次是三婚了!” “怎么就三婚了?这俺可真不知道!” “原来这宋宗主的第一任发妻,就是现在的宋笙丞宋公子的娘亲,宋夫人病故后,宋宗主又续了弦,只是没多久又和离了,这可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这宋宗主十多年来,从未娶妻?” “可不是吗,否则人们怎么会说,娶妻当娶宋如意,嫁人当嫁宋钦砚呢?” “哈哈哈,宋如意这个我知道,她一双儿女都生的好,尤其是天清君,小小年纪就以一人之力逼退了魔族大军,还有那三小姐……阮?阮姑娘是吧?” “阮轻,那可不是宋如意生的,那是陆掌门在外面留的情。” 几人聚在客栈屋檐下,叽叽喳喳议论着,忽然一股飓风裹着雨朝他们扑了过来! “哎哟,这雨怪异的,我进屋去了,不跟你们说了!” “兄台改日再会啊!” 姬夜气呼呼地关上窗,扭头跟阮轻说:“晚,你别跟这些人族一般见识!” 阮轻笑了,放下那张地图,拨了下炭火,淡然说:“你也别淋雨了,过来烘一下头发。” 姬夜的长发湿哒哒地盖在肩头,看着那火,嘟着嘴说:“不要,我可不想变成烤鱼。” 阮轻哭笑不得,走到她身旁,摸了摸她头发,又把窗户打开了,远眺宋家门口。 南天宗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宋家门口,一众人乌泱泱地打着伞,被宋家的人迎接进去。 此次宋钦砚要娶的第三任妻子,名唤于茂华,乃是南天宗宗主之女,与万剑宗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强强联手。 入夜,靳十四从雨里回来,带了京城最有名的醉虾和烤鸡,油纸包着放在怀里,拿出来时滴水不沾,还热乎乎的,可把姬夜和精灵王高兴坏了。 两只深海生物虽然喜欢人界的美食,但没靳十四这么广的路子,每次他出门回来都不会空着手,光是这一点,足以俘获姬夜和精灵王的心了。 靳十四浑身是水,没往屋里走,脱了笠帽丢在门角,姬夜施了一道术,将他身上的水汽弄干,招呼他一起吃东西。 靳十四便凑过来了,大多数时候给他们分食,吃的很少,偶尔看着阮轻,只不说话。 阮轻回眸看了眼靳十四,“你刚才出去,看清楚南天宗那于茂华长什么样吗?” 靳十四点头,“在屋顶远远看了一眼,记住了。” 阮轻颔首,眼睛里带着称赞的笑意,将面具摘下来,道:“一会你帮我易容,我晚上得去一趟万剑宗。” 昔日在蓬莱阁时,靳十四易容成阿晋跟她在同一艘船上,那人.皮.面具做的几乎跟真的一样。 “易容也改不了声音,”靳十四说,“你一出声就会被发现。” 阮轻笑说:“我不说话就是。” 靳十四说:“我刚才远远地看了一眼,于姑娘的性格挺开朗的,你不说话也会被人发现。” 阮轻敛了笑,只瞪着靳十四。 靳十四:“……” 不过短短一瞬,靳十四败下阵来,轻声一笑,眼睛弯起,摊手做认输状,“行吧,我跟你一起去。” 靳十四从纳戒里取出易容工具,徒手给阮轻捏脸,指尖拈起滑石粉,触到阮轻的脸,他手指轻轻颤了下,细腻的粉簌簌掉落。 阮轻抬眸看他,呼吸落在他手心,偶尔睫毛刮到他指尖,靳十四勾勾唇,呼吸微滞。 阮轻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靳十四,她认真地打量着他,视线落在他鼻梁上,偶尔凝视着他那双眼睛,那双淡漠疏离的眼,此时有些不太平静,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丫头。”靳十四忽然出声。 阮轻抬眸看着他,目光清澈,神色宁静,还有点乖。 靳十四心跳稍快,耳根微微发红,唇角勾了下,他说:“闭眼。” 阮轻只得将眼睛阖上了。 半个时辰后,约二更时分,两人出现在万剑宗,分别易容成于茂华和宋钦砚,先藏在宋钦砚住的地方附近。 没多久,喝得半醉的宋钦砚从客厅回来,进了屋。 婚宴还有两日,但身为喜宴的主角,已经提前在应酬了。 阮轻上去敲门,侍女见是“未来夫人”,连忙去叫醒宋钦砚。 片刻后,宋钦砚起身更衣,来到阮轻面前,温和地看着她,问道:“茂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我……”阮轻欲言又止,垂下头说,“我其实……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宋钦砚揉了揉脑壳,醉意上来,根本没去分辨,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声说:“正好,我陪你走走吧。” 阮轻便带着宋钦砚,往后院走去,没多久靳十四顶着宋钦砚的脸进了屋,支开侍女,开始找密道。 阮轻一路上都不说话,垂着头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这样瞒不了多久,靳十四说得对,她从未见过于茂华的样子,一开口就会暴露,到时候打草惊蛇了,反而引起麻烦。 宋钦砚吹了会冷风,醉意醒了不少,跟在阮轻后面,问道:“茂华,你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阮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轻轻地说:“想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听了些传言,心有疑虑。” 宋钦砚微微一惊,忙说:“什么传言?” 阮轻又不说话了。 宋钦砚心里着急,又不敢乱说惹得这未来夫人多疑,叹了口气说:“你莫要听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无论如何,我待你必定是真心的。” 阮轻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回走。 靳十四将宋钦砚屋里每一面墙都敲了一遍,将书架移开,地毯掀开,找机关和暗格。 时间正紧张地流逝,他必须加快动作,早点找到密室,找到那位宋四小姐的藏身之处。 而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宋钦砚的说话声—— “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着,不要胡思乱想,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 阮轻点点头,朝屋里瞥了一眼,转身离开。 靳十四连忙将毯子和书架恢复原位,几乎同一时间,门被推开,冷风送了进来,宋钦砚回屋,站在门口愣头愣脑地想了下,总觉得今天见到的于茂华怪怪的。 可能姑娘家到了大喜的日子总难免会紧张,宋钦砚没有多想,往屏风这边走来。 与此同时,靳十四屏着气息,弯腰,猫一样钻到了一张床榻下面。 宋钦砚停下,看了眼四周,接着走到书架旁,将某一层架子抬起,然后轻轻往旁边一推,听得齿轮转动的声响,书架被整齐地分开,自行往两边退去,面前出现了一扇门。 宋钦砚取出一支瓶子,倒了滴血上去,血禁启动,暗门开了。 靳十四在床榻底下看着他进了密室,这才起身,从正门出去。 门拉开,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用着和阮轻刚才一样的脸,面色焦急,朝他怀里扑了过来,急躁躁地说:“宋郎,怎么办啊,后天就是婚宴,你看看我脸上这里,是不是长了个疹子?!” 靳十四:“……” 第46章 “看到过去,便能看到她…… 靳十四面无表情地看着于茂华, 犹豫了一瞬,抬起手抓着她后领,一把粗鲁地将人推开。 于茂华:“?!!” 于茂华往后倒了几步,堪堪站稳, 眼睛瞪直, 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钦砚”, 突然朝他怒吼:“你干嘛?!” 靳十四一脸纠结地看着她, 也没解释, 嘴角抽了抽, 走到门外, 顺手将门合上, 低眸看了于茂华一眼, 接着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站住!”于茂华发怒喊道。 靳十四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背对着她,犹豫要不要出手, 干脆将人打晕送回房间。 如果她继续纠缠的话,他只能这么做了。 于茂华追了几步, 扬起手中武器九节鞭, 指着他说:“宋钦砚,你到底搞什么鬼?!” 片刻后,靳十四转身回眸,淡淡地看着她,启唇缓缓说,“你过来,我有办法帮你消除那颗疹子。” 他眼神淡漠,开口时声音与往日也有区别,如凛凛冷风, 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还有一点点刺激。 于茂华怔住了,焉了怒气,看着“宋钦砚”,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他似的。 “过来。”靳十四冷漠地说。 于茂华咽了咽口水,点了下头,放下九节鞭,朝靳十四走过去。 靳十四偏头,抬手在她耳下脖颈上轻轻一触,冰冰凉凉还带着酥麻的感觉传过来,于茂华阖上眼,倒了下去。 “麻烦。”靳十四将人接住,扛在肩上,有些郁闷地说。 “别把她弄伤了,”阮轻突然出声,将珍珠放入蚌壳,在靳十四旁边现出身形,冲他眨眼,看向于茂华说,“挺漂亮的新娘子,只可惜这婚大概是结不成了。” 靳十四看着她,眼底流露出笑意,却责备说:“你都不帮我。” “抱歉,”阮轻抿着唇笑了笑,“刚才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拦住她。” “嗯,”靳十四注视着她,说道,“你猜得没错,宋宗主房间里的确有密室,就在书架后面,将第三条横板往上拨,朝左推开,有一道下了血禁的门,宋宗主现在应该还在密室里。” 阮轻笑着说:“不是我猜的,是我们猜的,你,我,姬夜,还有精灵。” 靳十四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里那个“麻烦”,开口说:“我先将于姑娘送回去,你等我回来,不要擅自行动。” 阮轻答应了,带着那颗紫珍珠,守在宋宗主屋外。 半个时辰过去,靳十四还没回来,阮轻决定先进屋看看。 她撕下带着少许气息的人.皮.面具,隐去身形,进了屋。 宋宗主房间宽敞,里头一个人都没有,桌案上的油灯也快燃尽了,微弱的焰火晃动,连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起来。 屏风前有茶案、火炉,一旁立着花架、桌案,屏风后面则是一张竹榻,一张睡床,以及靠墙的书架。 依照靳十四的说法,密室应该就在书架后面。 她试着拨动机关,接着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书架分开,面前出现一道血禁之门。 她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半响,没察觉到任何动静。 片刻后,她重新合上书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面等靳十四,一面等宋宗主从密室出来。 油灯燃尽,天渐渐地亮了,阮轻差点睡着,突然听见书架拖动的声音,她惊醒过来,藏到一边,屏住呼吸。 宋钦砚从密室里出来了,脸上带着少许困意,打了个哈欠,坐到床边,拉了下床柱旁的绳,下人那屋的铃铛响起,很快就有人端着热水过来伺候他更衣、洗漱。 “老爷,陆家的人已经到了,现在在客厅等着。”小厮给他系好腰带,同时说道。 “自家人而已,又有笙丞在旁边招呼着,我晚点过去也无妨。”宋钦砚说。 阮轻在旁边看着,一心想着怎么取到宋钦砚的血,去开那道血禁之门。 她必须尽快下手,否则等宋钦砚和陆家的人碰面,她更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宋钦砚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有些犹豫不定。 刺他哪里比较好? 刺脖子比较不容易被发现,但他脖子都被衣领遮住了,而且刺伤之后,又该怎么样将血收集起来? 阮轻犹豫着,忽听到门口“笃笃”叩了两声。 她收起刀,站在宋钦砚身后,愈发焦急起来。 “谁这么早来了?”宋钦砚洗完脸,将毛巾往盆里一扔,吩咐说,“快去开门。” 小厮停下动作,跑去开门,见到来人后吃了一惊,说道:“哎哟,陆公子?您怎么到这来了?” “宴之?”宋钦砚又好奇,又意外,忙过去迎接,走到门口握住陆宴之的手臂,仔细将他打量着,忍不住叹息说,“外甥,这些日子以来,可真是苦了你了。” 阮轻:“…………” 这是自去年春后,她第一次见到陆宴之的样子,一时间怔在原地,说不出的震撼。 如果不是宋钦砚凑上去喊他外甥,那小厮又称他陆公子,阮轻几乎不愿意承认这竟然是陆宴之。 他眼前蒙着一条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嘴唇和下巴,侧脸看上去瘦了一圈,长发散落,夹着些许白发,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极易折损的气质,只余那身白衣,还是原来的样子。 阮轻呼吸急促,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陆宴之,十年前万千魔族大军都没能将他摧毁,如今竟是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眼睛……是瞎了吗? 阮轻自始至终记得那双明亮的眼,过去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那是她心里唯一的明光和企盼。 如今,瞎了…… 也好。 她抿着唇,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台上一株长青草,手指微微抖了下,握成拳头。 “宴之,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宋钦砚将陆宴之引到屋里,令小厮奉茶,接着在一张宽椅上坐下,叹道,“你说你,好好的跑到极北之地做什么?还好只是眼睛失明,人没什么事。” 失明……阮轻心想,果然是瞎了吗? 宋钦砚喝了热茶,接着说:“你好不容易从临安来一趟,这些日子就在京城住下,省的想这想那的,苦了你自己。” “舅舅,”陆宴之开口,声音低哑、凝涩,他只站着“看”着宋钦砚,也没接茶,缓缓说,“宴之明天就走,此次来,想问舅舅借一样东西。” “这么急?明天就走?”宋钦砚拧着眉,思忖片刻说,“你若是心意已决,我也留不住你,你要借什么,尽管开口。” “那面镜子。”陆宴之道。 阮轻:“……” “胡闹!”宋钦砚放下茶,语气徒然严肃,“你现在这样子,拿了镜子能做什么?你看得见吗?” “我求了一张心镜符,你把镜子给我,我就能用。”陆宴之说。 “你这又是何必?”宋钦砚说,“心镜符只能用一次,你拿了镜子,看到了过去,又能做什么?” 过去……镜子?! 难道过去镜在宋钦砚这里?!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啊! 阮轻回眸看向陆宴之,也就是同一瞬间,陆宴之嘴唇勾起,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两人遥遥“对视”,陆宴之说:“看到过去,便能看到她了。” 阮轻神情僵住,忍不住去揣测,陆宴之想看的“她”……是谁? 席月生跟她说,陆宴之是因为自己的死而大受打击,他想看得人……是自己吗? “还有呢?”宋钦砚语气不悦,“还有什么?” “真相。”陆宴之说。 “阮轻已经死了,你要真相有什么意义?!”宋钦砚站起身,擦了把脸上的汗。 就是现在! 阮轻举起小刀,凑过去,眼疾手快地在他手背上划了一刀! “啪——!” 宋钦砚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拍了一掌,险些拍到阮轻的刀,他上下看了看,喃喃说:“哪里来的蚊子?” 阮轻:“……” 陆宴之仍在等他回答,宋钦砚早已经不耐烦了,看他一眼说:“镜子我不会给你,省得你到处惹事,宴之,你这个人怎么就越长大越糊涂呢?” “我只想知道,当初她在星照门,到底发生了什么……”陆宴之说,“你们所有人的话,我都不会信了。” 宋钦砚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拉扯着,将陆宴之赶出房门,合上门便走了。 阮轻拿着那柄染了血的小刀,来到暗门前,使足了劲,想着怎么将刀尖上可怜的一点血弄到血禁法阵上去,始终不见效果。 足足有一盏茶时间,阮轻都在跟那滴血较劲,直到房门再次被叩响—— “笃笃。” “爹,您在吗?”宋笙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阮轻停下动作,将书架归位,与此同时门被推开,宋笙丞站在门口,听到书架的声音,朝阮轻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喊道:“爹。” 阮轻:“……” 屋里没有人回答他,宋笙丞越过屏风,走到书架前,四处摸索寻找,一个人嘀咕着说:“奇怪,刚才明明听到声音。” 忽地,一把小刀抵在了宋笙丞脖子上,阮轻收起紫珍珠,在他后面现出身形,寒声说:“别动。” 宋笙丞僵在原地,背对着她,却感觉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发抖,“你……你是?” “我先不杀你,只要你一点血。”阮轻说。 “师父!”宋笙丞听出了声音,扭过头看向阮轻,竟也不顾他脖子上的刀,一脸惊喜地看着她,高兴地说,“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阮轻:“……” “别动。”阮轻烦躁地说,“站好,别动。” 她刚才实在是疏忽,只想着宋笙丞的血有可能能解开血禁,却忘了唐星遥和宋笙丞之间也有师徒关系。 “师父,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宋笙丞苦着脸说,“我爹薄情寡义,现在要娶媳妇了,你要是在的话,新娘应该是你的。” 阮轻挑眉看着他,单刀直入地问:“宋笙丞,去年这个时候,你在星照门伤了阮轻的灵根,到底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人指使?!” 宋笙丞没想到“唐星遥”会问他这个,咽了咽口水说:“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确不喜欢阮轻,下手时没轻没重,可我真没想到,那一剑下去,居然就把她灵根给毁了,师父,你相信我。” 阮轻冷笑:“好一个没轻没重,要不我现在也把你灵根毁掉?” 宋笙丞扁扁嘴,没再说话了。 阮轻是真想挖他灵根,但眼下不是计较私仇的时候,她手肘在宋笙丞颈后猛地一撞,将他敲晕,在他手背上划了一刀,将血洒在血禁之门上。 阵法符文被点亮,密室的门开了。 第47章 你赔她灵根,我赔她命,…… 阮轻没等靳十四, 想着事不宜迟,直接进了密室。 甫一进去,身后的门便合上了,面前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仿佛掉入了无尽虚空之中, 令人一阵晕眩, 方向感错失, 一时间连脚步都无法迈开。 是法阵吗? 阮轻伸出手, 向四面摸索, 黑暗中一无所有, 她运气灵力, 集中在指尖, 擦出一道火花—— “轰——” 黑暗被光照亮的一瞬,面前徒然出现一张女人惨白的脸, 紧接着火焰消失,女人也跟着不见了。 阮轻心里一惊, 追了上去, 冲入黑暗中。 密室外,陆宴之去而复返,推开宋钦砚的房门,站在那道屏风后面。 他四面观察了下,弯下身,一只手指尖贴近地面,宽袖垂在地上,接着一团雪白的东西顺着他的手落了下来,一蹦一蹦地跳了出去, 竟是一只小巧的短耳兔子。 只见那兔子循着气息,蹦到书架门口,前肢在地上刨了刨,接着回过头,朝陆宴之“咕咕”叫了两声,在原地欢快地蹦了起来。 陆宴之走上前,发现地上躺着一人,蹲下身摸了下他的脸,竟是宋笙丞。 他手轻轻颤了下,摸到了宋笙丞颈后经脉,微弱的灵力在他指尖流转,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彻底废掉这个人。 杀了他也行。 陆宴之现在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拿到过去镜,去了解过去的种种真相,然后将害过她的人,一个一个亲手了结掉,然后再去地狱找她。 过去镜…… 是的,找到过去镜再杀他也不迟。 他身边的人都在骗他,他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听任何人的辩驳,人人都会说谎,只有镜子不会骗他。 他收了灵力,起身来到那扇书架面前,四处摸索了一阵,将隐隐有些松动的那层木板推开,果然,门开了。 陆宴之伸出手,触碰上面的符文,灵力的走向和符号的变化早已经被他记得滚瓜烂熟,是血禁之术。 血禁之术是星照门陆氏独创,原因陆氏血脉特殊,是天下间仅有的雷灵根一脉,陆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陆氏子女通婚的对象也具有严格的要求,起先血禁之术是用来约束陆氏子女,确保陆家血脉高贵正统的地位。 但后来,陆氏子女之中雷灵根越来越稀少,近百年来甚至再无雷灵根的血脉诞生,所谓的血脉高贵正统一说,也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笑谈,血禁之术也就失去了原来的作用,变成了跟结界术差不多的基础类法术,各个门派多少都会那么一点。 陆宴之回到宋笙丞面前,摸到他手背上有一道伤口,上面的血还是湿润的,他心里暗暗一惊。 有人来过? 有人在他之前进去了? 宋宗主大婚在即,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偷偷潜入密室?目的是什么? 宋宗主的密室,法器宝藏一类应该藏了不少,难道也是跟他一样来找东西的? 陆宴之在宋笙丞原本的伤口上拧了点血,染在指尖,挥手在血禁上画了个“入”的符号,门开了。 短耳兔子顺着他银白色的靴子,沿着裤腿、脊背爬到他肩上,跟着一道进了那扇门。 入门处设有星照门的阵法,名为“天.行”,属性与“水淤”正好相反,其目的都是将人困住,若不懂破解之法,则始终陷在无尽虚空之中,耗尽毕生灵力。 陆宴之早已经习惯了无尽黑夜,走在天.行阵中,与寻常散步毫无区别。 阮轻发现他的时候,他像一个鬼魂一样,从她身边闲庭信步而过,白衣飘飘,只有肩上那白色的一团,正瞪着两只红红的眼睛看向阮轻。 阮轻:“……” 陆宴之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说话,抬手摸了下肩上的短耳兔子,示意它安心,接着继续往前走。 阮轻跟在他后面,循着那道白影往前走,密室比她想象中大很多,她察觉到自己一直在下坡,应该已经身处地底了,但她依旧看不清路,却莫名相信陆宴之,跟着他在黑暗中漫步。 两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阮轻心里想着,如果要在这里动手的话,以唐星遥的能力,应该不会输给陆宴之,只是得当心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法阵和灵符。 但眼下陆宴之似乎没有要出手的打算,那就跟着他继续走,这远比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要强。 没多久,陆宴之停下来了,抬手在空中画了道符,听得一道细细的、连续的裂帛声,仿佛遮在眼前的黑布被撕开,突然间视线亮了起来,面前一切变得豁然开朗,阮轻这才看清楚四周的情形。 他们现在处在地下甬道里,陆宴之直接把这困住他们的阵法给毁了。 阮轻回头看来时的路,其实不过短短的一截,她深陷其中,仿佛走了无限漫长的时光。 “你离开的时候,顺着原路返回便是。”陆宴之突然出声说。 他声音低哑,毫无感情,与从前温柔款款的天清君几乎是天壤之别,阮轻听上去心里酸酸的,犹豫了片刻,说了声:“谢了。” 连回去的路都给人提前安排好了,不愧是天清君,就这一点跟从前毫无区别。 陆宴之点了下头,接着往前走,面前有个岔路口,他似乎没有判断,随便选了一条。 阮轻也没有犹豫,选了另外一条路。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伴随着说话的声音,她立刻停了下来,身体贴着甬道壁,藏了起来。 “哎,这里居然还有路?”陆萱萱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表哥你看,这里下去,有个岔路口。” “我就说,”宋笙丞东张西望,牵着陆萱萱的手,说道,“师父在我手背上割了一刀,果然有点缘由,走,我们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阮轻:“……”要命,这两货居然也跟进来了。 陆宴之刚才毁去阵法,恰好给他们铺了路,让他们毫无阻拦地进到这密道之中。 阮轻拿上珍珠,隐身藏在一旁,见宋笙丞他们选了陆宴之那条路,只得放弃自己原来的选择,跟在他们后面。 她猜测陆宴之是进来找过去镜的,而宋笙丞他们,对这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万一让他们三人先找到了过去镜、或是宋四姑娘,事情只会越来越麻烦。 “表哥,你说这里面都有什么啊?”陆萱萱抱住宋笙丞的手臂,紧张地说,“黑乎乎的,有点吓人。” 宋笙丞摸了下她的头说:“怕什么,就是我爹藏东西的一个小地方呗,正好我也想知道,我爹在这密道里都放了什么,你看他平日里收了那么多法器、宝物,也没见他拿出来用啊,肯定都藏这了。” 甬道连接着一处大殿,大殿中间摆着一处祭台,祭台上放着一柄生锈的剑,台上正点着灯,照亮了一方小小的空间,照着几人的面孔,以及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暗道。 有了光,陆萱萱显得没那么害怕了,她走到祭台上,拿起那柄生锈的剑又放下去,回过头朝宋笙丞激动地说,“这地方好厉害啊,简直是个地下宫殿!” 宋笙丞笑道:“那是自然,宋家在京城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这地底下,肯定是有点名堂的。” 阮轻注意到,在陆萱萱拿起剑的一瞬,这地底下仿佛产生了某种变化,让她有不祥的预感,但这种感受在她放下剑的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她从两人身边过去,分别查看两条暗道的入口,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 先是血禁,入口处又有不知名的法阵,如此一层层法阵护着这地下密室,想必这里头肯定不简单。 “表哥,接下来往哪走?”陆萱萱从祭台上下来,问道。 “随便吧,”宋笙丞道,“只要不遇见我师父,什么都好说。” “唐长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陆萱萱嘀咕着,“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你还记得她?”宋笙丞笑着说,“她只帮我爹办事,虽说是我师父,但也没教过我什么,我记得你们好像没见过面吧。” “那还不是听你说的,”陆萱萱嘟着嘴说,“要不是你提起,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的话你记得挺清楚的嘛,”宋笙丞捏她脸,“以前只知道宴之哥哥长,宴之哥哥短,现在可算是想开了。” 陆萱萱佯怒,拍他的手,不高兴地说:“老提他做什么,你醋劲也太大了。” 宋笙丞笑着去挠陆萱萱的腰,两人扭打在一起。 陆萱萱躲开他,跑得远远的,宋笙丞朝她招手,笑着说:“你过来啊,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萱萱试探地走近,宋笙丞一把扑上去,将她按在怀里,笑着说:“看你往哪躲。” “你不是有秘密要说吗?”陆萱萱仰着脸,娇声问。 “我师父今天问了我一件事……”宋笙丞故弄玄虚,朝她挤眉弄眼,“你猜她问我什么了?” 陆萱萱推他,嗔笑,“这我哪猜得到?” 阮轻倚墙站着,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 宋笙丞敛了笑说:“她问我,去年这个时候,伤了阮轻的灵根,到底是我的主意,还是受人指使。” 空气倏然一静,陆萱萱紧张起来,轻声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没说实话,”宋笙丞捧着她脸,低着头,温声说,“我怎么可能会出卖你。” 阮轻:“…………” 阮轻站在一旁,手指发抖,灵力在她体内到处乱窜,她一手按在纳戒上,忍不住要取出剑,当场砍死这两人。 她早就猜到了,宋笙丞与她无冤无仇,她平日里就算遇到宋笙丞,也都是绕道走,这人怎么就狠心至此,故意毁她灵根?! 果然是陆萱萱的主意! 她怒火中烧,气得浑身发抖,却见这两人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 陆萱萱发着怔,看着宋笙丞,轻轻地说:“表哥……你待我真好。” 宋笙丞双手捧着她脸,低头亲下去,笑了笑,“我早说过,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发誓也好,背信弃义也好,答应过你的事,我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表哥……”陆萱萱动容不已,红着脸低下头说,“你别这样。” 发誓也好,背信弃义也好…… 之前在密室外面,阮轻差点就相信了宋笙丞的话。 哪想到,人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阮轻提着剑,缓缓走近,接近宋笙丞身后,抬起手,正要出剑—— 忽然察觉身后一股寒气,她暗暗地抽气,缓慢地转过脸,抬眸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立了道白影。 陆宴之无声无息地出现,站在宋笙丞身后,蒙着黑布的脸“看”着陆萱萱。 好半响,陆萱萱才发现了他的存在,一脸难以相信,往后退了退,又惊又怕,颤声说:“宴之……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笙丞猛地回头,一只冰凉的手却已经覆在他肩头,他脊背发凉,嘴唇动了动,结结巴巴地说:“表哥……你,你听我解释。” 陆宴之脸色阴沉,身上寒气逼人,“凝视”着宋笙丞,一字不发。 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全都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的……哥!”宋笙丞喊着,急忙抽剑,只见剑光在四面墙壁上一闪,血迸了出来,洒向高空,紧接着是宋笙丞的一声惨叫—— 陆宴之左手夺过宋笙丞的剑,身体虚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带着血,簌簌滴落在地上,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滩。 “!!!” “陆宴之!”陆萱萱震惊不已,满面怒容,上去抱着宋笙丞,心疼不已,怒不可遏,“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陆宴之嘴角轻轻动了下,染血的剑指着陆萱萱,示意:轮到你了。 陆萱萱身体颤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是的,陆宴之都听到了。 指使宋笙丞毁去阮轻灵根的人,是她。 他不会放过自己的,就像他挑伤宋笙丞的灵根一样果断。 陆萱萱浑身发抖,手摸到宋笙丞的后背,上面都是血,血染红他的衣,洒得到处都是,这一幕,和宋笙丞当日刺伤阮轻灵根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宋笙丞整个人还有点懵,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他灵根就毁了! 他可是万剑宗宗主唯一的儿子,来日要继承万剑宗的人,他怎么可以没有灵根…… 他还这么年轻,剑技也才刚刚入流,还有无上的进步空间,还有大好的人生,以及无数人的期待,他怎么可以毁在这里? 他双膝跪在地上,血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虽然不致命,也算不上有多痛,但……那可是他的灵根啊! 他是正统门派弟子,他怎么可以没有灵根?!来日要如何修习? 不……他废了。 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原来……灵根被毁,是这样惨痛的一件事吗? 他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心如死灰。 阮轻心情复杂地看着陆宴之,再看跪在地上的宋笙丞,以及满脸惊惶的陆萱萱,心里快意极了。 不劳她自己动手,倒也挺方便。 陆宴之显然是下定了决心,出手才那么快,那么狠,他提着剑朝陆萱萱走去,逼得陆萱萱不断后退,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过来……” 陆宴之一步都不曾停下,左手手腕一翻,一道灵巧的剑招朝她逼过去! 陆萱萱急忙出招,一道符丢出去,还没看清楚对面情形,紧接着又是一道符丢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陆萱萱扶起宋笙丞,两人开始原路往回跑。 阮轻避到一旁,以免被陆萱萱的灵符殃及,却见陆宴之费了好一会才提着剑从飞灰里走出来,抬起左手以剑尖画符—— 一时地面塌陷,陆萱萱双脚动弹不得,整个人随着塌陷的地面陷入其中—— 水淤阵。 阮轻见陆宴之对林淮风用过,正是他逼林淮风发下焚心誓的那日。 陆萱萱略懂破解之道,急忙推开宋笙丞,咬破手指,画下阵法与他抵抗,她灵力充沛,只是对符文不太熟悉,画阵法所需的时间远比陆宴之花费的多,一道阵法画完,稳稳地将陆宴之拦下来了。 “哥,”陆萱萱站在祭台旁边,镇定了许多,咬咬牙,看着陆宴之说,“你灵核太弱,会法阵又有什么用,你伤不到我的。” 陆宴之嘴角溢出血,剑尖支着地,堪堪站稳,继续朝陆萱萱走近。 “你别过来!”陆萱萱拿起祭台上的剑,指着他厉声说,“我有神符护身,你什么都没有,还是个瞎子,你别逼我对你动手!” 陆宴之一步步逼近。 陆萱萱靠在祭台前,满脸怨恨地看着他,脸色发红,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滚,她喘了口气说:“是,是我,是我让笙丞哥毁了她灵根,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让她碰祭台上的剑!”阮轻收起紫珍珠,在陆宴之身后现身,仔细看了眼他的状况—— 见他脸色惨白,白皙的脖子上冷汗涔涔,蒙着眼的黑布都湿了一层,整个人已经站都站不稳了…… 这病秧子,还逞什么能。 阮轻顿时骂了句脏话,直接冲上去抢陆萱萱手里的剑! “给我走开!”陆萱萱提着剑朝阮轻砍过来,一时间那剑上灵气四射,喷薄之力顺着生锈的剑刃轰然爆发,空气仿佛被切成了两半,阮轻躲闪不及,竟是直挺挺地挨了一剑,被强大的冲力掀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阮轻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情形跟红衣女那道暗器射出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陆萱萱手里拿着的,俨然是一把神器!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阮轻头晕耳鸣,她人往墙上摔过去,脊背将要撞到墙壁,突然被一道符拽着扯了回来,人往地上一滚,脚尖落地站稳,竟是毫发无伤。 陆宴之面色平静地看了阮轻一眼,收了符,忍不住轻咳两下,艰难地站稳。 阮轻怀里那道神符亮着光,连陆萱萱都惊讶不已,看着她说:“你怎么会有神符?!你哪来的神符?!” “陆萱萱!”阮轻怒火喷薄,扬起剑对着她,最后一次警告,“这剑有问题,你把剑放下去!” 陆萱萱有恃无恐,拿着神器,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溢出来,她拿剑指着陆宴之说:“哥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毁阮轻的灵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的吗?”陆萱萱哭喊着说,“陆宴之!你灵核受损,别人不知道,但是爹娘知道,你在陆家根本就是有名无实!阮轻身上有雷灵根,她早晚会取代你!” “我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啊!”陆萱萱声嘶力竭,眼泪再次涌出来,她抽了抽鼻子,轻轻地说,“你现在要为了她,来找我报仇……我怎么这么傻呢。” 陆宴之嘴唇动了动,轻轻地说:“你赔她灵根,我赔她命,仅此而已。” “你想得美!!!”陆萱萱怒极反笑,流着泪说,“你要陪她去死,你自己去啊,别拉上我们!你自己去啊!” 说着,提着剑在空中胡乱挥舞。 阮轻只得四处躲避,虽然有神符保命,但被这神器劈到,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四面墙壁上,有细碎的沙子不断地往下落,接着是小石子,紧接着是大颗的石头,整个密室在陆萱萱拿起那柄神器的时候,开始摇摇欲坠了。 不对! 是有什么东西朝他们这里冲过来了! 地面开始摇晃,轰隆轰隆地响着,是什么东西的脚步声! 这把放在祭台上的神器,很有可能镇的是什么怪物! 陆宴之和陆萱萱仍在僵持,阮轻趁机抓住宋笙丞,剑搭在他脖子上,喝道:“陆萱萱!你把剑放下!” 直到这时候,陆萱萱才从悲愤中回过神来,看到宋笙丞,扬剑说:“你放开我表哥!” “你放下剑!!!”阮轻怒不可遏。 宋笙丞垂着眼,说道:“师父,你不会杀我吧?” “我不是你师父!”阮轻又气又恼,剑抵着他脖子,血流了出来,她看着陆萱萱,喊道:“快!” 陆萱萱有点被阮轻的气势吓到,她怕阮轻真的动手杀了宋笙丞,只得将手中剑归于原位,回身时,突然看到一庞然大物从他们之前的甬道口爬出来,渐渐露出身形,一时大骇,握剑的手一抖,那把神器“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了! 陆萱萱吓到腿软,先是摔在地上,接着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忙不迭地爬起来,往阮轻这边躲去—— 阮轻气疯了,一脚踹开宋笙丞,冒险冲到祭台边,弯身去捡剑,却被陆宴之先行一步,他拿起剑,站在阮轻面前,手肘推了阮轻一把,朝她说:“走!” 阮轻看了眼密道,又看了眼陆宴之,没有过多的犹豫,进了密道,只留陆宴之一人应付那怪物。 第48章 “别死了,我还没原谅你…… 阮轻撇下陆宴之, 进了密道,先去追陆萱萱和宋笙丞。 宋笙丞身上带着伤,应该跑不了多远,阮轻跟在他们后面, 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喘气声、脚步声。 “宋笙丞, ”阮轻在密道里幽幽开口, “跑这么快做什么?不怕前面有埋伏吗?” 密道狭窄, 拉近了两人说话的距离, 仿佛阮轻就站在他们背后开口。 宋笙丞扶着陆萱萱, 浑身发颤, 闻言脚步缓了缓, 回头朝阮轻说:“师父!你刚才明明就在旁边, 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阮轻笑了笑, “你伤了阮轻的灵根,如今赔给人家, 这不是你应有的报应吗?” “不……不是这样的,”宋笙丞忙不迭往前跑, 血顺着衣袍流下来, 滴了一路,他脚步踉跄,一深一浅地踩在砖石上,声音痛苦不堪,带着愤懑,“那个阮轻……她就是个小杂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我,和萱萱,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姑父姑母都不待见她,她占着那么好的资质有什么用?”宋笙丞恨恨地说,“她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她的命在她出生之前就注定了,她活该死在东海,活该死无全尸!” 东海一役已经过去小半年了,到如今阮轻仍然顶着私生子的名号,当她是陆掌门在外面春风一度留下来的种,世人对她的种种偏见,并不会因为她做过什么事情而彻底消除。 阮轻听着宋笙丞的话,却气不出来,反而觉得可笑极了。 密道另一头的光照在她脸上,照着唐星遥这张过分冷漠的脸,她眼神晦暗,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提着剑追到了两人面前。 密道的另一头,陆宴之正在对付那头怪物,逼仄的地下空间里,不时地发出猛烈地撞击声,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生怕这密道什么时候倒塌。 陆萱萱从密道里出来,退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布置好阵法,将宋笙丞扶在一旁歇息,她自己则捏出一道符篆,对准了阮轻。 “别过来,”陆萱萱厉声说,“别以为你身上有神符,我就怕了你。” 阮轻勾着嘴唇看着她,语气放松了一些,希望能让陆萱萱放松警惕,她说:“你刚才若是肯听我的话,那就不会把那东西给引来了。” “我要是听你的话,陆宴之就要挖我灵根!”陆萱萱愤恨地说,“他伤了表哥还不够,还想来伤我,凭什么?!” 阮轻笑的十分冷淡,站在密道出口看着她。 这个女人倒是惜命,一道阵法挡在前面,再加上神符护身,阮轻确实不能拿她怎么样。 “你别跟着我们,”陆萱萱手里的符篆指着阮轻,同时扶着宋笙丞继续往里面走,圆目瞪着阮轻,威胁说,“你退后!” 阮轻只得往后退了一步,进到密道中,陆萱萱还嫌不够,上去将手里那道符贴在出口的位置,警告说:“你敢上前,这道符便会引爆,到时候把你活埋在里面,别怪我没提醒你!” 阮轻收了剑看着她,嘴角抽了抽。 陆萱萱看她拿不出办法,这才露出满意的笑,转过身去扶宋笙丞。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还有没有出口。”宋笙丞说。 “慢点,她追不上来的。”陆萱萱回眸看了眼阮轻,说道。 阮轻的确不敢贸然行动,身为一名剑客,她最讨厌这些稀奇古怪的符篆和法阵。 眼下只得折返回去,打算找陆宴之,让他帮忙破阵。 此时,密道的另一头,打斗声早已经停下来了。 她原路走了一段,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路太黑了,比来的时候更黑了。 再往前,果然密道的入口已经塌陷了。 阮轻踩到一块滚落的砖头,接着散砖越来越多,再往前走,砖头堆成了小山,将入口完全埋了。 陆宴之呢? 阮轻运气灵力,指尖点了火,升起的火焰往前一照,瞥见那一堆砖石之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下。 是陆宴之最后拿着的那把剑! 陆宴之应该就在那!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上去将砖头一块一块刨开,很快,挖到了那把生锈的剑。 她继续刨开砖,顺着剑往下,伸手摸到了剑柄,手指往下一滑,她摸到了男人冰凉的手,以及黏糊的、温热的血。 “……” 阮轻心脏快跳出来了,运足了灵气,一道风法.东风夜放,将堆成山丘的砖块、石子、泥土纷纷冲散开,露出埋在下面的白衣衣角。 阮轻抽了口凉气,跪在尘泥里,双手一块一块将压在他身上的石头挪开,手探到他面前,良久,才确认还有微弱的鼻息。 她俯身上去,双手环过他的腰,抱住他的背,将他从废墟里拖出来,让他靠在墙边坐着。 “别死。”阮轻心烦意乱,看了眼他,摸了下他额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跟他说,“你可是天清君,别这么容易死掉。” 陆宴之浑身都是伤,雪白的衣袍上一块红一块黑,阮轻快要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抱起他的时候,他像一片落叶,没有一丝力气,直直地坠向尘埃。 这不应该是他的结局。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在众人的簇拥和爱戴中衰老死去,甚至是获得机缘得道飞升,而不是像这个样子,被乱石砸中,埋在废墟中,没了气息。 阮轻从纳戒里取出丹药,捏开他的嘴唇,给他喂了一颗,又试了试他的气息,依旧气若游丝。 她伸出一只手,探到陆宴之的后颈,摸到他灵脉处,指尖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 这是陆宴之的命门,完完全全掌握在她手中的感觉。 太脆弱了,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将他完全捏碎一样。 他若是清醒着,阮轻还可以想尽办法折辱他,逼他跪在地上向她屈服,看看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羞辱的泪水…… 可是现在…… 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手指往下滑了几分。 易碎的东西,会让人忍不住去怜爱。 可当初,他拿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林淮风娶她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可恶呢。 阮轻手指轻轻用力,一股灵力从灵核之中输送出来,顺着灵脉来到指尖,送到陆宴之体内。 温热的灵力沿着灵脉送向周身,陆宴之的身体慢慢开始发热,气息也开始回调,渐渐趋于稳定。 阮轻缓缓松开手,收了灵力,陆宴之身体微微往她这边靠,头往一侧偏,枕在她肩上,夹杂着银丝的乌发垂在阮轻肩头。 她没有动弹,只垂着眸,安安静静,没去看陆宴之。 陆宴之身上的气息还是那么好闻,安息香、广藿香、柑橘,都是令人温暖的气息,就好像秋日的草地上,晒足了太阳的气息。 阮轻以前在客栈里打杂,经常出入贵家子弟的房间,对他们平日里所熏的香有所了解,第一次去陆宴之的房间里送茶水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却忍不住称赞说:“好香啊,好好吃的样子。” 那时候,陆宴之便笑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微微弯起,和阮轻小时候见到他的那次毫无区别。 他对谁都很好,在客栈里住的那段日子,更是事无巨细地教导她,教她修道入门之法,教她练剑,教她天下门派和所擅长的法门。 正是因为他从前太过温柔,及至后来,他亲手将她推开,拿剑逼着林淮风娶她的时候,她才那样无法接受。 陆宴之枕在她肩头,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唇分,轻不可闻地唤了声:“轻儿。” 阮轻低眸看了他一眼,抬手摸了下他的脸,摸到他眼睛上湿润的黑布,微微失神,喃喃地说:“别死了,我还没原谅你呢。”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陆宴之才恢复了意识,他轻咳了一声,肩上盖着的衣服滑落,伸手去摸,摸到上面不一样的衣料,略一思索,低声说:“唐长老?” 阮轻走过去,弯身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外衣,站在旁边看他,幽幽说:“你知道我是谁?” 陆宴之却不说话了。 阮轻将衣服穿好,冷冷地看着他说:“还能动吗?” 陆宴之背倚着墙,缓慢地站起来。 “陆萱萱在出口设了灵符和阵法,灵符已经被我解决了,还剩一个阵法。”阮轻说。 陆宴之点点头,阮轻便给他丢了把剑,让他扶着剑往前走。 陆宴之在剑柄上摸了摸,仿佛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提着剑往前走。 一路上,他什么都不说,费了些功夫破了陆萱萱设的阵,继续往前走,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面前是一条宽敞的地下通道,两旁点了灯,照着一排排雕花精致的木门,左右两边竟都布置了房间,像是京城最奢靡的客栈。 阮轻走在前面,推开了右边第一扇门,里面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有些锈迹斑斑,有些刀口残破,显得有些年头了。 陆宴之走进去,挨个挨个地搜查,手指摸到刀刃,鲜血涔涔流了出来,他浑然不知。 阮轻没多看他,转过身去开第二扇门。 这里依旧摆放着许多刀、剑、法宝,上面铺了一层层灰,只是光看刀口便知道,这些兵器比刚才那间屋子里的更新、更锋利。 阮轻扫了一眼,没发现她要找的东西,接着去开第三扇门。 等她从第三扇门里出来,陆宴之正要去第二扇门。 阮轻看了眼他那双血红的手,冷冷地说:“里面没你要找的东西。” 陆宴之说:“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不知道,”阮轻淡淡说,“里面都是刀剑,你应该不缺。” 陆宴之点点头,相信了她的话,接着去第三扇门。 “告诉我你要找什么,”阮轻烦躁地说,“我看见了会跟你说。” 陆宴之微微一愣,接着朝阮轻郑重一揖,拜谢说:“有劳唐长老,宴之想找的……是一面镜子。” “好。”阮轻只说了一句,也没问是什么样的镜子,也没看他,接着往前。 陆宴之便在身后默默跟着,安静地像个飘荡的鬼魂。 直到阮轻试图打开某一扇门的时候,陆宴之突然拦住了她。 阮轻一脸好奇,扭过头看着陆宴之,见他一手拦在门口,神色极不自在,垂着脸,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非礼……勿视。” 阮轻看着陆宴之清隽的脸,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听到了里面传出极轻的喘息声…… 她后知后觉,回味过来,脸上突然烧了起来。 “慢点儿……你还有伤。” “不碍事。” 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呻.吟,在寂静的地道里,变得极为突兀。 第49章 “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陆萱萱拦下“唐星遥”后, 便带着宋笙丞一路往前走,寻找别的出口。 很快他们发现,这地方藏了不少好东西,武器、法宝、灵丹妙药, 分门别类地规整在不同的房间里, 还有起居的卧房, 打扫的干净整洁。 陆萱萱扶着宋笙丞进去, 给他脱了衣服上药。 伤口在后背上, 口子不大, 却精准无误地刺中了附在脊柱上的灵根, 若长期得不到治疗, 宋笙丞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宋笙丞趴在床上, 脸埋在枕头里, 沉默着,一动不动, 任由陆萱萱在他身上施药。 “哥,你别伤心了, ”陆萱萱抽了抽鼻子, 施术将他伤口缝好,俯下身从后面抱着他,避开伤口,轻轻说,“灵根会治好的,一定有办法的。” 宋笙丞侧过身,背对着她,一字不说。 陆萱萱将头贴在他肩上,手绕过他侧腰, 去握住宋笙丞的手,宽慰说:“陆宴之那里还有一株黑心莲种,听说只要将莲种培育出来,假以时日就能长出黑心双莲,到时候就能治疗你灵根了。” 宋笙丞微微诧异,转过身看她。 “你别乱动,”陆萱萱心疼地说,“小心扯到伤口。” 宋笙丞却笑了,轻抚她的脸,柔柔地说:“有你心疼我,这点伤算什么呢。” 陆萱萱泫然欲泣,宋笙丞伸出手将她揽入怀里,抱着她,轻轻地说:“就是不知道,表哥肯不肯把那颗莲种让给我。” “我会想办法的,”陆萱萱脸埋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坚定地说,“我去求我娘,让她帮我想想办法,偷也好,抢也好,也要帮你治好灵根。” “萱萱……”宋笙丞感动不已,低下头,下巴抵在她额头上,柔柔地说,“你待我真好……” “不……不,”陆萱萱抱紧宋笙丞,抽噎着说,“你是因为我受的伤,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 宋笙丞阖上眼,他知道……这是他治好灵根唯一的机会了。 他必须把握好陆萱萱,把握好现在。 他捧起陆萱萱的脸,垂下头,颤抖着吻住她的唇。 陆萱萱半是悲伤,半是惊诧,却没有推开他。 她如何能拒绝现在的宋笙丞?他已经失去了灵根,已经够可怜了。 “表哥……”陆萱萱红着脸,咬了下嘴唇,轻轻地说,“我们现在这样……我娘会不会生气?” “姑母平时最疼你和我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事情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宋笙丞带着发泄欲,带着精心算计,一步步攻略,陆萱萱却也不避,欲拒还迎,一心想着怎么哄宋笙丞开心。 “我从前……还真是瞎了眼。”陆萱萱靠在他怀里说,“怎么会喜欢陆宴之那样的人……” “乖了,别再提他,”宋笙丞柔柔地说,“我要生气了。” 陆萱萱便有些紧张地附身上去,讨好地吻住他。 “慢点儿……你还有伤。” “不碍事。” “……” 门外,阮轻却忍不住笑了。 她看了眼陆宴之,想从他脸上看到愤怒、不甘。可惜,他除了有些不自在,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不是很在乎陆萱萱的吗? 这种时候为什么不生气? 还说什么“非礼勿视”? 可笑。 阮轻推门的手没有放下,她看着陆宴之,小声地、幽幽地说:“你是瞎子,还管什么非礼勿视,你进去,看看他们什么反应。” 陆宴之:“……” “去。”阮轻重复了一遍。 陆宴之站在门口,左右为难。 阮轻坏坏一笑,却没再为难他,转身走了。 眼下这个局面,虽然和她预想中不一样,但她喜闻乐见。 只是不知道,口口声声说她是“杂种”、“私生子”的宋笙丞,知道陆萱萱的真实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 没多久,陆宴之也发现,“唐星遥”可能只是在捉弄他,便没再管屋里的人,继续往前走了。 地道的尽头,一间卧房里点着灯,红烛照着房间,将屋内的人影投在窗格上。 阮轻看到那个人影,连呼吸都快停下了,她懒得去检查其他几间屋子,快步冲过去,来到那间屋子前,抬起手,踌躇不定,紧张不已,终于决定,叩响了房门。 “进来。”屋里的女人说。 阮轻推开房门,红色的烛光照在她身上,迎着光,她看到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冲她一笑,妖娆万分。 有一瞬间,阮轻差点以为自己在蓬莱阁,看见的是北海岸那座小岛里,那间木屋里的情形。 世上怎么会有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呢? 至少面前这人不是,至多不过两三分相似。 她的眼神相对黯淡无神,纵然穿着红衣,身上却免不了那种常年不与人接触、病态的孤僻气质。她的眼型是宋如意那种丹凤眼,只不过更加柔和、妩媚,缺少了宋如意身上干练、精锐的神气。 阮轻的眼睛像陆家人多一点,清亮的桃花眼,笑起来时有一双黛粉色的卧蚕,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心动。 而唐星遥的眼睛,则是那种冷冷清清,令人敬而远之的,仿佛无论何时都不会产生情绪波动。 她凝视着面前之人,一字一字说:“宋、倾、意。”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宋倾意抬眸看着她,带着笑,素白的手指扶着脸,柔柔地说,“久到我都快忘了,原来这是我的名字。” 阮轻沉默着,细细打量她。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宋倾意笑道,“唐长老,你还活着,我真的太高兴了。” 阮轻想到了唐星遥那封绝笔信。 想来,唐星遥就是查到了宋倾意的事,两人匆匆见了一面,没过多久,唐星遥就被灭口了。 “这半年,你过得很艰难吧?”宋倾意主动上前,伸出手握住阮轻的手,温声说道。 她的手很凉,摸着像死人的手,阮轻冷淡地说:“宋倾意,距离上次我们见面,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宋倾意显得有些惊讶,说道:“一年了啊?” 阮轻颔首,“从你被关在这地下,到现在应该已经有整整十九年了。” 宋倾意:“……” “将近二十年了呐……”宋倾意眼神黯淡下去,松开了阮轻的手,怅然说道,“我以为……没过去几年呢……” 阮轻淡淡说:“这里不分白天黑夜,你自然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之前伺候你的李婆,都已经垂暮老矣了。” “李婆……”宋倾意唤着这熟悉的名字,回过身坐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脸,惆怅极了,“二十年了……” 阮轻安静地看着她。 “小孩……都足以长成大人了,”宋倾意嘴角勾了勾,却是苦涩一笑,对镜垂泪,哽咽着说,“他们都长大了吧……” “姐姐的孩儿,钦砚的孩儿,以及……我那孩儿……” “是的,他们都长大了。”阮轻说着,想到了来时路过的那间屋子发生的情形。 宋倾意拿起一块绣帕,眼泪滴落下来,像是跟阮轻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时常……看着过去,想着我们从前的日子,想象中……我们几人的孩儿,跟我们从前一样,在院子里长大,一起练剑,爬树,爬到皇宫的宫殿上面,看着日出和日落……” “日出……”宋倾意神情充满向往,“我有多久没看到日出了……” 阮轻垂下眼睑,冷淡地说:“你会看到的,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宋倾意闭上眼,眼泪滑了出来。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阮轻重复了一遍,缓缓说,“宋钦砚明日大婚,新娘是南天宗宗主之女,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性格开朗、活泼……” 忽然,她停住了。 宋倾意扭过头看着她,脸色煞白,瞪大了眼,血红的泪滚了出来。 “不……”她嘴唇颤抖,难以相信地说,“不可能……” 阮轻只看着她,那双冷漠而透彻的眼,让宋倾意霎时明白,“唐星遥”不可能骗人的。 “他答应过我的……”宋倾意哭了出声,伏在梳妆台前,身体轻轻地颤抖,“他明明都答应过我的……怎么会这样……” “答应过你什么?”阮轻看了眼窗上的贴花,台上的红烛,以及整齐地摆放在床上的那套明红的喜服,缓缓地、残忍地说,“他这是第三次成亲了,若我当初没有及时抽身,这一次跟他拜堂的对象,本应该是我。” “第三次……”宋倾意抬起脸,眼泪滚在绣帕上,将红色的帕子染黑,她身体颤抖着,难以置信地、轻轻地说,“他昨天晚上,什么都没跟我说。” 阮轻同情地看着她,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说。 去年那个时候,林琼叶跟她说的话,她句句记在心里头,字字宛如刀割。 她不是林琼叶,她知道下手的轻重和分寸,也不会对别人的人生予以评价。 她想要的,是给惨死的唐星遥,甚至是被囚禁了一辈子的宋倾意,讨回一个公道。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宋倾意伏在台前,身体不住地发抖,一只手摸到了一支金簪,忽地用力,猛地往自己脖子前扎过去—— 阮轻:“!” 她冲上去,眼疾手快地拦住宋倾意,夺过簪子丢在地上,从侧面抱着她,将她一把推到床上,怒道:“你现在死去,该高兴的人是他!” 宋倾意倒在床上,浑身抽搐,哭的昏天暗地。 陆宴之站在外面,自始至终一字不发,见此情形,暗暗地抽了口气。 阮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有话要说?” 将心比心,陆宴之有些不忍,轻轻地说:“六十年前,宋家一双兄妹殉情,在那之前,各大门派间流传着一个说法。” “当时的万剑宗宗主生性残暴,嗜杀成瘾,于是就有人说,宋宗主造的孽来日会报应到他的子女身上,他的子孙后代们,或是乱.伦,或是弑父弑母,或是手足相残,或是抛妻弃子,整个万剑宗宋家也会因此覆灭,”陆宴之声音低哑,语气平静,“没多久,宋家便有一双兄妹殉情了。” “……” “挺好,”阮轻嘴角抽了抽,“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陆宴之不再说话,进了屋子,兀自走到梳妆台前,伸手摸到了那面镜子。 “我时常……看着过去,想着我们从前的日子,想象中……我们几人的孩儿,跟我们从前一样,在院子里长大,一起练剑,爬树,爬到皇宫的宫殿上面,看着日出和日落……” 阮轻转过身,站在陆宴之身后,看到了镜子中的两人,她呼吸停滞。 第50章 救天下人与救一个人,并…… 那面镜子, 照见的是他们的过去。 阮轻看到了一袭白衣的陆宴之,双眸明亮,灿若星辰,他负手站在桃树下,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舞剑的少女, 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是他的过去, 也是阮轻的过去。 镜子不会骗人, 纵使她用着唐星遥的身体, 她的过去仍是阮轻的过去, 那个跌跌撞撞凭着自己的努力、一路走到现在的女孩, 那个追逐着白衣少年的身影、信仰和道义从未改变过的女孩, 会意气用事, 也会为了天下人而坦然赴死…… 自始至终, 她还是那个流落在外的陆家子女,磕磕绊绊, 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真正的道路和归宿。 阮轻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自己,眼睛倏然发红。 如果那在桃树下舞剑的少女, 此时回过头, 她一定会看见,陆宴之看着她的眼神是那般热切、又那般柔和。 过去的她,一直在追逐别人的背影。 可曾想过,那时候她也曾被人这般温柔注视着。 阮轻垂下眸,呼吸有些急促。 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蒙着黑布的陆宴之伸手摸着那面镜子,轻轻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过去。”阮轻说。 陆宴之手指指尖在镜子边框上抚过,摸到了人鱼的雕塑,精灵的雕塑, 摸到了上面复杂的图腾,他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问:“你的呢?” “当然也有。”阮轻声音微微颤抖。 也许这是陆宴之认出她的唯一机会了。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镜面上,时间飞速地倒退,阮轻心跳越来越快,她呼吸快要停下来了—— 她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东海岸,甬都千牛村。 人们四处逃散,养父养母带着阮千钧,早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阮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饭煮到一半,突然间所有人都在逃跑,就连屋对面那拄着拐棍的老头,都丢了拐棍拼命地逃。 那时候她八岁,穿着打补丁的破布衣裳,抱着一只小碗,站在门口,想跑,却迈不开步子。 他们往哪里逃?她该去哪? 很快,她被人撞到,手背被人踩了一脚,摔在水洼里。 有人扶她起来,将她丢到路边便不管了。 “魔族来了,你自己逃命吧。” “你养父母都跑了,谁还管你啊。” 没多久,城空了。 雨打在她身上,咸咸的,带着异样的臭味。 阮轻崴了脚,抱着膝盖,小小的人蜷在阴暗的巷子里不住地发抖。 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阮轻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蜷在巷口的小女孩,缓缓地抬起头。 雨似乎停了。 白衣少年持一把青伞,在她面前停下。 小阮轻先是看到了一双银白色的靴子,缓缓抬起头,青色油纸伞下,一张漂亮的少年脸正低头看着她。 十五岁的陆宴之,眉目间带着少年无可掩饰的锋芒,凤眸眼尾轻挑,嘴角噙着笑,他问阮轻:“小孩,你爹娘呢?” 阮轻垂下头,没有回答他。 少年陆宴之蹲下身,偏头夹着伞柄,腾出双手摸到了小阮轻的脚踝。 小阮轻挣扎着要逃开,又生怕弄脏了白衣少年的衣裳。 “别怕,”少年陆宴之动作轻柔,笑着说道,“马上就好了。” 小阮轻呆呆地看着他,一双水亮的眼睛眨了眨,就连骨头归位时的疼痛,她都没有感觉。 暴雨覆盖着整个世界,她面前却有一个人,撑着伞朝她走来。 伞从少年陆宴之肩头滑落,小阮轻急忙伸出手去接,摸到了温暖的、有力的东西。 陆宴之握住她的手,将伞搭在她肩上,摸了下她湿湿的、乱糟糟的头发,笑了笑,起身独自往雨里走。 小阮轻惊慌不已,拿着伞追上去,跟在陆宴之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所有人都在逃,为什么这个人要往反方向走? 那边……有魔族啊。 她跟着白衣少年,踩在水洼里,一脚深一脚浅,浑身狼狈不堪,终于“啪嗒”一下摔倒了。 暴雨覆盖了所有声音,陆宴之微怔,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转身才看到了摔在地上的人。 小孩摔在地上也不哭,忙顾着爬起来去捡那把青伞。 陆宴之拿过伞,挡在她前面,诧异地说:“跟着我做什么?” 阮轻小声地、颤抖着说:“别去……别去那边。” 少年陆宴之笑了,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放在小阮轻手上。 他说:“如果我成功了,这场暴雨便会停止,你爹娘他们都会回来。”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陆宴之神色平静,垂着眼睑,轻轻地说:“如果我失败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小阮轻捏着那张符纸,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后来,暴雨停了,千牛村的人回来了。 阮轻从他人口中得知,那个给他黄色符纸的少年,名唤陆宴之,是临安星照门掌门的儿子。 天之骄子,是她不可能触到、却一路追逐的光。 陆宴之却再也不可能看到光了。 他蒙着眼,仍然抱着那面镜子,浑然不知镜面上发生的事情。 阮轻垂下眼睑,手里握着那枚破旧的神符,冷淡地问:“你要这面镜子做什么。” “轻儿。” 阮轻微怔,手里的神符差点掉在地上。 陆宴之神色平静地说:“想再看一眼轻儿。” 阮轻捏紧那枚神符,从他身边走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枚神符丢到他衣襟里。 十五岁那年,他持一把青伞从她家门口路过,随手将符纸送给了一个不知名字、不知来历的小孩。 于他而言,救天下人与救一个人,并无分别。 多年后他们在临安城重逢,阮轻认出了他,因他风采无双,与从前别无二致。 陆宴之却早已经不记得她了。 对他而言,兴许连那张神符也忘了。 “你带这镜子走吧,”阮轻说,“过几日,我会问你要的。” 陆宴之道了谢,“看”了宋倾意一眼,淡淡说:“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在天下人面前揭露,”阮轻睨他一眼,“你若拦我,我第一个杀你。” 陆宴之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阮轻算着时间,她已经在密室里待太长时间了,必须尽快想办法寻找出口。 “这里有其他出口吗?”阮轻问宋倾意。 宋倾意伸手去摸那身喜服,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默了片刻,陆宴之说:“她这样子,会帮你吗?你打算如何在天下人面前揭露宋宗主?”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阮轻也不知道该怎么揭露。 她之前一心想着找到宋四小姐,找到以后呢?难不成让姬夜也给她催眠催眠? “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宋倾意突然开口。 一时间,阮轻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是诧异,半是悲悯地看着她。 “让我跟他拜一次堂……”宋倾意摸到那身明红的喜服,唇角勾起,笑着说,“在天下人面前。” 片刻后,阮轻说:“我答应你。” “好,”宋倾意点点头,“我跟你走。” 地道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动静,兵器碰撞声,斗法的声音,说话声交杂在一起。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萱萱的声音说,“站住!” “唐晚!”靳十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 阮轻如梦初醒,推开门寻声看过去。 一道灵符飞出去,靳十四以剑气相抵,“轰”地一声两边的房间被炸粉碎。 靳十四一袭黑衣,腰间悬一把剑,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拿着黑剑,从滚滚灰烬中朝她走过来,及至身前,阮轻才看得清他现在有多狼狈。 他看到了阮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头发上全是灰尘,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眼睛里却盛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阮轻,声音微哑,“你果然在这里。” 阮轻蹙眉说:“真脏。” 靳十四笑容微僵,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靠近。 可不是脏吗,地道塌了,他一寸寸刨开砖石和泥土,往里面钻,又生怕阮轻被埋在里面,徒手挖开砖石,将那一条地道翻了个底朝天,一路找到了这里。 阮轻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他走过去,手扶在他肩上,施上一道洗尘术,这才令他整个焕然一新、玉树临风起来。 靳十四勾着唇,眼神越过她,看到了她身后的陆宴之和宋倾意。 “人找到了,”阮轻看了眼宋倾意,“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靳十四打量着陆宴之,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怀好意。 “不用管其他人了。”阮轻说,“万事俱备,只等明天的婚宴了。” 靳十四说:“好。” 阮轻这便带着宋倾意,和靳十四原路折返回去。 陆萱萱刚接了靳十四一剑,正云里雾里,忽然间瞥见了站在门口的陆宴之,一时间心中警铃作响—— “别怕,”宋笙丞站在陆萱萱身后,说道,“你看他身上有伤,站都站不稳了,他根本奈何不了你。” 陆萱萱捏出灵符指着陆宴之,目光凌厉,“哥,你把黑心莲种交给我,我现在就放过你。” 陆宴之将镜子放在一旁,缓缓说:“莲种,不可能给你。” 不远处,阮轻沉着脸,脚步片刻不停。 靳十四都快追不上她了,回头看了眼陆宴之,心里觉得蹊跷。 阮轻怎么会跟陆宴之在一起?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萱萱二话不说,一道符篆掷出,身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阮轻还真怕他们打的太凶,惊动了地上的人。 “要不要我去帮他?”靳十四说。 “不用,他有神符。”阮轻定下决心说。 陆宴之救过她,她也救了陆宴之,神符归还,两人扯平了。 从今而后,陆宴之是死是活,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靳十四突然伸手,在她手腕上轻轻一点。 腕带上,赫然夹着那张破旧的符纸。 阮轻顿时就炸毛了,这死瞎子,跟从前一样令人极、度、讨、厌! 别人的命是命,他自己的命不是命吗?! 靳十四看了阮轻一眼,二话不说,提着剑往回冲。 第51章 “恭喜新人,贺喜新人。…… 火…… 冲天火光照亮了黑夜, 倒映在女人的一双黑瞳里。 高耸的火焰,滚滚浓烟,弥漫在空中的焦油气息,以及一声不知何处传来的低哑呼喊—— “娘……” 宋如意心头一颤,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铁链拖动, 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低头一看, 身上竟被粗重的锁链捆住, 缠在了石柱上, 令她挣脱不得。 是梦。 又是这梦。 宋如意喘着粗气, 忍着烈火的炙烤, 挣扎着想要摆脱铁镣的桎梏。 烈焰底下, 一具焦黑的尸骸露出来, 一只手朝她伸着, 那是临死前发出的最后求救。 宋如意抵在滚烫的石柱上,看着熊熊烈焰, 飘扬的灰烬从火焰里升起,飞入漫天火光中。 一个女人从烈焰里走出来, 火光映着她的脸, 面容模糊,却笑的满脸狰狞,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很快又蒸干了,她声音低哑,如低吼的凶兽—— “娘……你害得我好苦……” “不……”宋如意挣扎着,颤抖着想要躲避,极力地否认,“你不是我孩儿……你不是……” “娘……”女人痛苦地唤着她, 她身上着了火,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手里拿着刀,双眼被怒火充斥,那神情恨不得要将她千刀万剐,“娘……你看看我啊。” 火光下,宋如意扭过头,清楚地看到了女人额上的疤痕,像复仇的厉鬼,她尖叫着、绝望地喊着—— “不……” “你别过来……” “别过来啊!” “啊啊啊啊啊!” 宋如意猛地惊醒,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来,瞳孔扩散,全身发软,剧烈地喘着气。 枕畔,陆嘉尘翻了个身,背朝着她,鼾声如雷鸣。 “梦……”宋如意抹了把汗,惊魂未定,“是梦。” 阮轻已经死了,她已许久不曾做这样的梦了。 今日是为何……又梦到了这番情形? 宋如意手指仍然发颤,抬头望向窗外—— 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在这一天停了。 屋外天色已明,再过一刻钟,京城晨钟敲响,便是崭新的一天了。 今日,万剑宗宋宗主大婚,天下门派纷纷前来道贺,京城客栈人满为患,就连城外都驻扎了不少前来道贺的门派,这些都是冲着宋家的面子来的,试问这盛世光景,天下间还有哪个门派能做到? 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万剑宗,倾尽一生心血所扶持的宋家,今时今日之景,恍然间令她有一种四海归一、万国来朝、君临天下的错觉。 就连她的夫家临安星照门,都不曾让她产生这样一种自豪感。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明皇天不会辜负苦心人,她这些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只是……那个梦。 不,阮轻已经死了。 所有人亲眼目睹,她尸骨无存沉在了东海,自爆灵核、魂飞魄散,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回的来? 她听人说,阮轻死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只给了林淮风一封退婚信。 即便要恨,她也应该恨林淮风,恨陆宴之,跟她有什么关系? 宋如意从纳戒中取出一支药瓶,往手心倒入一粒定心丸服下。 药瓶已经见底了,等回了星照门,她得让卫染再给她炼一批。 说起来,她有好几天没见到卫染了…… 她应该不会出事吧。 宋如意望着窗外,心里隐隐不安,坐了一会,晨钟敲响,人们陆陆续续都醒过来了。 整个万剑宗宋家,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如一台运转不休的机器,开始了最繁忙的一天。 前院后院,都是下人们忙碌的身影,光是酒席就有数百桌,有些客人一早就到了,带着贺礼亲自向宋宗主道贺;有些登记在册,自顾自在院子里逛着;也有遇上了熟人,互相寒暄的,将整个万剑宗被堵得水泄不通。 宋如意还在用早膳,她胃口不佳,想起来问陆嘉尘:“萱萱昨天几时回来的?” 陆嘉尘停下筷箸想了想,看着她说:“她昨天露面了吗?她不是跟笙丞在一起吗? ” 宋如意拧着眉,眉目间闪过一丝懊恼,却什么都没说。 宋笙丞向来喜欢缠着陆萱萱,他每次来临安玩,不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都会拿给陆萱萱,带她去爬山,带她逛集市,给她买漂亮衣裳,两人闯了祸,也都是宋笙丞主动担着,舍不得陆萱萱受一丝委屈。 就如同他们还小的时候,她三弟宋钦砚总喜欢缠着小妹宋倾意一样。 他们的大哥当家比较早,平日里总是很忙,照顾弟弟妹妹的事,便落在了她身上。 那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弟妹二人感情很好,好到有时候,甚至容不下她这个当姐姐的。 而她那个时候,大抵还是太年轻了,总以为他们还小,一切都无伤大雅。 偶尔有些担忧,但很快就放下了。 后来她嫁到临安,宋钦砚也成了家有了小孩,小妹的婚事也快定好了,她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直到……小妹一再拒嫁,未出阁却被验出身孕,她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萱萱以前是看不上笙丞的,这些日子全然变了,”陆嘉尘用过早膳,端起茶漱了口,有些担忧地说,“年轻人的感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宋如意回过神来,手指轻轻一抖,被滚热的茶水烫到,却浑然不知。 心里的担忧,再一次浮上来。 也不知这个时候取出她体内的钟情蛊,究竟是对是错。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见不得陆萱萱一而再、再而三地因陆宴之而伤心…… 她快被陆宴之气疯了,归根到底……还是阮轻的错,她就连死了还要折磨人。 宋如意越想越气,脸上一阵阵难看,陆嘉尘握住她的手,关心了几句,说道:“我去找找他们吧。” “派人去找吧,”宋如意埋怨说,“今天都什么日子了,还这么胡闹。” 两人用过膳,往前院那边去,一路上遇见不少门派中人,都恭敬地跟他们作揖行礼、或抱拳问候。 一般这种时候,宋如意只在旁边看着,或者颔首致意,或者完全无视对方。 两名玄音宗的女弟子朝他们行了礼,从他们旁边过去,开始忍不住地笑。 “站住,”宋如意叫住她们,转过身看着她们,冷冷地说,“有什么好笑的?” “宋长老见谅……”一名女弟子低着头,抿着唇说,“我就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另一名女弟子低头憋着笑,身体轻轻地颤抖。 宋如意负手看着她们,愠道:“你们是哪个门派的,没人教过你们规矩吗?” 此言一出,两名女弟子笑容僵住,开始紧张起来,头垂的更低,不敢开口。 陆嘉尘在一旁看着,却没有插话。 “宋长老,人家想笑就笑,这你也要管?” 一年轻男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 陆嘉尘回过头,惊讶地说:“是你?” “陆掌门,”年轻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笑道,“蓬莱阁一别已有数日,想不到陆掌门还记得我。” 提起蓬莱阁的事,陆嘉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冷着脸说:“你怎么也来了?” 玄音宗的女弟子插嘴说:“他是南天宗掌门之子,名叫于安游,宋宗主今日要娶的女子于茂华,正是他姐姐。” 于安游笑了笑,斯文有礼地看着陆嘉尘。 陆嘉尘脸色稍缓,“原来是亲家,失礼了。” “无妨,”于安游笑道,“既然算亲家了,得空了还请陆掌门一起,去我们南天宗游个水,就是不知道陆掌门水性长进了没有?” 陆嘉尘:“……” 想到上次在蓬莱阁,他被黑剑主人一路追到海里,差点溺死在海岸边,而这叫于安游的年轻人,当时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陆嘉尘气打不从一处出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宋如意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莫名其妙的话,疑惑道:“什么游水?” 陆嘉尘忙道:“这位于小公子开玩笑而已,夫人莫要理会。” 于安游忍不住又笑了笑。 宋如意听他们打着哑谜,恼火得很,欲要发作,却听于安游突然正色说—— “宋长老刚才不是在问……他们在笑什么吗?” 宋如意拧着眉看他,仔细将他打量。 于安游收敛神色,有些忧心地说:“昨天夜里,一则流言不胫而走,如今整个京城都听闻了,此事关系到我姐姐今后的幸福,我正想请教一下宋长老。” “……” 一盏茶后: “荒唐!”宋如意怒摔茶杯,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竟有人如此歹毒,恶意中伤我万剑宗!” 陆嘉尘给她顺气,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夫人莫要跟此等小人一般见识。” “听说这传言早就有了,”于安游淡淡地说,“早在六十多年前,时任万剑宗宗主还是玄渡君的时候,关于宋家的诅咒和传言,就已经传遍了京城。” 人言可畏。 天知道,宋家付出了多少代价,才让这恶毒的流言消失。 可如今,一夜之间,这流言再一次席卷而来,传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在害他们! 否则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在宋钦砚大婚前夕?! 宋如意紧张地看着于安游,冰凉的手摸到了陆嘉尘身上,咽了咽口水,竭力保持镇定,她说:“此乃恶意中伤,无稽之谈,宋家的确出过有损门楣的事,但那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当事人也已经殉情而去,如今的宋家,风光霁月,无愧于天地,还请于小公子放心。” 于安游点点头。 陆嘉尘又问:“你姐姐可听说了这事?她怎么看?” “她没什么看法,”于安游笑了笑,“她相信宋宗主的为人。” 宋如意这才放心下来,身上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 “你是选择相信他,还是信我?” 宋倾意拿起一张口脂,抿上去,冲着梳妆镜里的年轻女子柔柔一笑。 于茂华颓坐在嫁床上,看着宋倾意的背影,又看一眼“唐星遥”,眼里带着些许迷茫。 “她没有骗你,”阮轻冷淡地说,“你对宋钦砚的为人所知甚少,不必悲伤,早点脱身最好。” 于茂华抽了口凉气,浑身骨骼细密地发抖。 “我不悲伤,”她咬咬牙,猛地捶床,站起身说,“我一点都不悲伤!” 阮轻诧异地看着于茂华,见她已经出离愤怒了,猛地撕掉身上的嫁衣,仿佛还嫌不够,又哗啦啦地撕了几下,丢在地上,踩了几脚,血气上涌,怒不可遏,“我倒要看看,这人面兽心的家伙,还打算怎么在天下人面前蒙混过去!” “……” 宋倾意化好妆,换上喜服,对着镜子温柔地笑了。 阮轻凝视着她镜子里的脸,悲喜莫辨,一字不发。 再过半刻钟,宋钦砚的人就要过来,将新娘抬上花轿。 唐星遥这个身份,也将公之于众,也不知……到时候她们即将面临的,是苛责还是宽恕。 她起身推开门,看了眼守在门外的靳十四,淡淡说:“可以再帮我易次容吗?” 靳十四朝她走过来,淡笑:“乐意效劳。” 唢呐奏响,阮轻给新娘盖上盖头,搀扶着她,将她送上花轿。 宋钦砚穿着大红喜服,骑着白马,春风得意,正在朝两边道贺的人抱拳致意。 阮轻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跟在了送亲的队伍里。 今日京城,可真是热闹极了。 各大门派聚在一起,竟是比当日前往东海、支援蓬莱阁还要积极。 街道上都是人,两旁的楼房里也站着人,看着这支送亲的队伍从面前经过,浩浩荡荡地进了万剑宗。 宾客们早已经入座,谈笑声不绝,及至新人入了府,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看着宋宗主将新娘从花轿上迎下来,两人各持牵红一端,一步一步走到堂前。 奏乐声停下,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正在行礼的新人。 “一拜天地——” 新人膝盖落地,朝堂前缓缓一拜。 宋如意弯着唇,看着他们,不由地想到了那位还被关在地下的妹妹。 她想:礼成之后,她就去陪着妹妹,陪伴她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在那之后,她妹妹也好,宋家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也好,都会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 “二拜高堂——” 宋家到他们这一代,当属宋如意辈分最大了,长姐如母,两人恭敬地朝她磕了个头。 宋如意稍稍低下身,高兴地扶二人起来。 “夫妻对拜——” 新人行礼,头差点磕到了彼此。 人群里一阵善意的笑,带着真假掺半的祝福。 “礼成——” 宋如意看着他们,露出柔和的笑容,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到了人群中一人身上。 倏然,她笑容僵住。 于茂华站在人群中间,缓缓揭下面具,她声音清亮,在人群里格外具有辨识度,拍着手激动地说:“恭喜新人,贺喜新人。” 宋如意:“……” 众人:“……?!” 第52章 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茂……茂华, ”宋钦砚满脸惊愕地看着她,抬起手颤了颤,喃喃地说,“你……你怎么在那?” 所有人震惊不已, 本应该与宋钦砚拜堂的于茂华, 为何会出现在人群之中?! 就连于茂华的胞弟于安游, 也免不了一脸震惊, 手里的瓜子都掉了, 奇道:“你……你是我姐吗?你开什么玩笑啊?” 于茂华大步从人群中走出来, 一把揪住于安游的耳朵, 往前一拽, 红唇勾起, 声音朗朗, “谁跟你开玩笑了,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站在这里的,如假包换, 就是你老姐我, 南天宗,于、茂、华。” “哎哟疼,”于安游捂着耳朵,皱眉看着于茂华,小声地说,“姐,你开玩笑也得看看场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别乱来。” 于茂华哼了一声, 不顾众人目光,扭头看向宋钦砚,抱拳行礼一礼,假笑说:“宋宗主今日大婚,小女子先在这里为您道喜,贺礼来日再请人奉上,还请宗主莫要见怪。” 宋钦砚傻了眼,嘴角抽搐,笑容僵硬,抹了把汗,颤声说:“茂华,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茂华笑而不语,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面前这对新人。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点都没明白……” “宋宗主,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于姑娘既然在这,那……跟宋宗主拜堂的人是谁?” “是啊,这拜堂的人究竟是谁?” 宋如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身体稍稍前倾,手指放在膝上,掌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看着面前那蒙着盖头的新娘,一时如临大敌,呼吸变得急促。 清晨从噩梦中醒来,一直到现在,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太对劲,她整个人都变得极其不自在,她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们! 有人要害他们! 就在这人群之中! “宋宗主,给个说法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都大老远地过来道贺,难不成您还想当着天下人的面,来一招偷龙转凤不成?” “这新娘子到底是谁啊,好大的来头?连南天宗的婚也敢抢?” “这是来抢婚的吗?究竟是谁呀?” 新娘静静地站在宋钦砚身旁,站得笔挺,对人们的议论充耳不闻,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撼动她。 她站在这高堂前,持着牵红,与宗主拜堂,面向这些看客,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宋钦砚脊背发凉,耳边仍充斥着人们的议论声,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脸,吞了吞口水,呼吸几乎停滞,难以接受地看向面前的新娘子,朝她伸出一只手,指尖颤抖着触到了红盖头边缘缀着的流苏—— 她不是于茂华,还能是什么人? “慢着,”宋如意突然打断他,缓缓起身,看了眼新人,看向堂前观礼的众多宾客,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朗声说,“诸位,兹事体大,关系到万剑宗和南天宗的颜面,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诸位不妨先去席间用膳,此事交给万剑宗自行处理,今日之内,必定会给诸位一个说法。” “都回席上去吧,宋长老说了会给说法的。” “都别站着了,大家都回席上用膳吧……” “哎宋长老,这不妥吧?” “这是何意,总不能让我们连新娘是谁都不知道吧?” 一时间,在场宾客踌躇不定,一方面碍于礼节与双方的颜面,不好出声多问,另一方面谁都不想错过这场热闹,都围在堂前,小声地议论着。 于茂华毫不意外,她站出来,冷冷一笑说:“宋长老,您都嫁到临安这么多年了,怎么万剑宗的事,还归你管?” 宋如意严肃地看着于茂华,憋着气,缓缓地说:“于姑娘,今日本该拜堂的人是你,你闹了这么一出,搞砸了婚事,你有想过你自己的颜面吗?你今后将如何面对天下人?” 拿姑娘家的颜面来说事,这要是换个人,早已经羞愧不已,恨不得找个洞钻了。 但于茂华根本不吃这套,当即啐了一口,痛骂道:“宋长老说出这话,可不怕是要笑死个人了!” 宋如意暗暗地抽了口凉气,按着剑柄,怒气冲天,整个人都在发抖。 于茂华双手叉腰,仰了仰下巴,丝毫不避宋如意的目光,一句一句厉声说:“这场闹剧因何而起,想必宋长老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你要这么说话,我可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示!” 她话音徒然加重,声声质问,在场的宾客们纵使听得稀里糊涂、不明所以,但至少都摸清楚了一件事:这里面的隐情绝、不、简、单! 宾客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索性也不走了,或坐在席上,或围在堂前,一个个都等着宋家人给出说法呢。 “茂华,休要胡闹!”宋钦砚咬咬牙,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说,“今日本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这是何必?” 于茂华摇摇头,苦涩一笑,看着宋如意,仰起头,高声说道:“宋长老,你难道不想知道,今日跟宋宗主拜堂的人,究竟是谁?”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盖着盖头的女人,有好奇不已,有幸灾乐祸,有疑惑不解,还有人觉得有趣极了,在旁边煽风点火,讨论起了昨天晚上京城里流传的那则谣言。 当着众人的面,宋如意脸色阴沉极了,她伸手摸到那张盖头,手却不住地发抖,始终下不了决心。 “怕什么,”于茂华盯着她发笑,朗声说道,“左右都跟宋宗主拜过堂了,便算是宋宗主的结发妻子,也该让大伙认识认识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都拜过堂了,不管这位新人是哪门哪派的,也算是万剑宗的夫人了。” 宋如意拿不定主意,她甚至都不清楚,她现在在害怕什么。 盖头底下,究竟是谁? 如果只是单纯来抢婚的,她大可理直气壮将人撵走,一纸休书让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她却在发抖,在害怕,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面对着无数双眼睛,她有些头晕目眩,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终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如判官的令签掷在地上,给犯人彻底判了刑—— “姐姐,是我啊。” 红盖头下面,一道娇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宋如意如遭雷劈,愣在了原地,接着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瞪大眼睛,难以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穿红嫁衣的女人,“不……这不可能……” 陆嘉尘不明所以,手覆在宋如意手背上,看了眼新娘,又看向惊愕不已的宋钦砚,温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钦砚喘着气,眼眶发红,抬起发抖的手,拼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揭,当场揭开了新娘的盖头—— 一张明艳的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宋倾意弯起唇,柔柔一笑,朝宾客们说:“诸位,招待不周了。” 陆嘉尘:“……” 所有人:“……” “这是谁啊?从来没见过?” “看模样好像有点眼熟,想不起来了……” “这年纪不小了吧,到底是谁呀?” 有年长的却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这这这……这不是,宋四小姐吗?!” “宋……宋倾意?” “宋宗主!你娶自己的亲妹妹,你简直是畜生!” 宋钦砚怔怔地看着诸多宾客,又低眸看了眼红妆的宋倾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这……这是你的意思?” “哥哥,”宋倾意笑了笑,语气悲凉,“这么多年了,你不给我一个名分吗?” 众人:“!!!” “我的娘啊,我没听错吧?” “这两人……该不会早就有一腿了吧?” “操!这简直是禽兽不如!!!” “闭嘴!都闭嘴!” 宋如意站起身,眼里布满血丝,怔怔地看着宋倾意,身体不住地发抖,双唇发颤,轻轻地说:“你来凑什么热闹?不怕丢人吗?” 瞬间,宋倾意眼里蓄满了泪,委屈地看着宋如意,低低地唤了声:“姐姐……” 宋如意痛苦地别过脸,眼泪滚了出来。 耻辱、悔恨、痛苦、不甘、愤怒,种种情绪如滚热的岩浆在她心里沸腾着,她剧烈地喘着气,又不忍地看了宋倾意一眼,阖上眼帘,咽了咽口水,脸颊肌肉抽搐,她轻轻地说:“你疯了,宋家早就不认你了,你别这样叫我。” “姐姐,你最疼我的,不是吗?”宋倾意走上前,握住宋如意的手,哽咽着说,“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了,你不知道吗?哥哥给了我一面镜子,我时常看着它,看着我们从前的时候,我时常想着你……还有我的女儿。” 宋如意用力推开她,表情扭曲,痛苦不堪,她恨得磨牙,朝宋钦砚说:“带她下去,带她离开这里!” 宋钦砚上前抱住她,推搡着带她离开,垂泪说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不!”宋倾意扑倒在宋钦砚怀里,颤抖着开了口,“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两人在堂上僵持,宋倾意每说出一句话,都令人震撼不已,此时的人们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何等评价了,一个个都傻了眼,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宋钦砚拉扯着她,要带她离开,南天宗和玄音宗的人先后反应过来,冲上前拦在宋钦砚面前,玄音宗宗主说:“宋宗主,当着天下人的面,你就不给一个交代?” “没有交代,”宋钦砚悲愤交加,低声说,“热闹看够了,都该散了!” 玄音宗宗主云子昭愤怒不已,“若我没记错的话,宋倾意十几年前就已经出嫁,她的夫家上陵纪家毁于大火之中,无人生还,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等场景之下,宋钦砚根本没有辩驳的可能,他脖子梗的通红,抱着宋倾意,低垂着头,冷冷地说:“云子昭,你若继续咄咄相逼,休要怪我万剑宗不客气了!” 此言一出,堂前院前,偌大的庭院,霎时间被无数名万剑宗弟子给包围了! 阮轻看了眼对方的架势,再看看到场的天下门派,心里突然一紧。 这万剑宗再怎么说,也是天下门派之首,如今他们又在京城,在对方的地盘,逼急了万一万剑宗的人真的动手,这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天下门派之中,敢出头的也就只有以于茂华为首的南天宗,以及云子昭带的玄音宗众人,其他人也就是来看个热闹,关键时候和稀泥而已,怎么能指望得上?! 云子昭担任宗主之位不到两年,也没经历过这等场面,一时间踌躇不定。 而此时,他身后那些其他门派的弟子,纷纷往后退,俱是忌惮万剑宗的实力,不敢得罪了宋家。 偏偏这时候,一纤瘦女子排开众人,缓缓走上前去,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冷的脸,朗声说—— “宋宗主,别来无恙。” 低哑而略带磁性的嗓音,在万剑宗的山庄里响起,勾的人心神一荡,令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星……星遥?!” 宋钦砚颤抖着说出来,人差点没站稳,扶住一把木椅,脸色血色顿时消逝,见鬼了一样看着院中的女人。 万剑宗的弟子很快就认出了唐星遥,一时间惊疑不定,震惊不已:“是唐星遥唐长老?!” 阮轻回眸冲那名弟子笑了笑,说道:“久违啦。” 宋钦砚血色褪去,虚弱地扶着椅子坐下来,双腿发软,伸手去摸剑柄,颤抖着说:“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没死?”阮轻挑眉,“宗主,纪家冤魂无人祭奠,宋四小姐身陷囹囵,我若是这么轻易地死了,谁给他们伸冤做主?” 宋钦砚嘴角抽搐,大喝一声:“给我拿下她!” 一众弟子自屋顶纵身一跃,从阮轻身后围了上来,剑尖指着她—— “谁敢!!!” 席月生大喝一声,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捏着一道符篆,指着宋钦砚,怒道:“宋钦砚!我师妹唐星遥对你尽心尽力,你就是这样待她?!” 宋钦砚微微一惊,扭头看向陆嘉尘和宋如意。 陆嘉尘缓缓起身,看着席月生,语气温和地说:“席长老,你这又是为何?” 席月生单膝跪地,面色冷峻,看着陆嘉尘说:“掌门,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给我师妹唐星遥讨回公道。” 陆嘉尘脸上一阵难看,看向宋如意,意思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如意阴沉着脸,注视着席月生,道:“席长老,陆家没有亏欠过你。” 席月生冷冷地说:“那你们是如何对待我徒儿的?” 宋如意哑口无言,一脸敌意地看着席月生。 阮轻负手站在庭院之中,眸光冷冷,幽幽地看着堂上那些人,丝毫不把围上来的万剑宗弟子放在眼里。 而她身旁早已不知何时立了一道颀长身影,男人一袭黑袍,衣角在风中摆动,腰间别着两把剑,眸光冷淡,教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是他……”于安游激动地说,“他是黑剑主人!无名剑客!” 与此同时,陆嘉尘紧张地往后一退,差点弄翻了宋家明堂前的摆设和红烛。 宴席角落里,始终保持安静的陆宴之,此时才稍稍回过头,侧耳关注着“黑剑主人”。 混乱之中,云子昭朝唐星遥遥遥行礼,恭敬地问:“唐姑娘,你说的纪家冤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几百人所在的庭院,霎时安静了下来——有一种八卦太多,不知先听哪个的感觉。 “唐星遥”看着宋钦砚,缓缓说道:“宗主,纪家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余人,是你命我灭口,此事宋星可以为我作证。” 所有人:“!!!” “满口胡言!”宋如意怒道,“宋家与纪家结亲,怎么可能去害纪家?!” 阮轻目不斜视,注视着她说:“那么请问宋长老,上陵纪家一百多号人无一活口,当时的纪少夫人宋倾意,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一众哗然,不等阮轻呈上证据,纷纷开口痛骂: “是啊,纪家人全死了‌,宋倾意怎么还活到现在?” “这太丧尽天良了,宋家真要做出这种事情,我上陵仙河门第一个与万剑宗决裂!” “南天宗绝不愿意与此等人为伍!” “玄音宗门下弟子,愿意为上陵纪家的冤魂讨回公道!” 宋如意明显慌了,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愤怒的一众人,咬牙切齿,指着阮轻,痛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阮轻忍不住一笑。 她娘……可不就是你么。 “若上陵纪家不是宋家所害,为何这么多年来,万剑宗没有去给上陵纪家报仇?”阮轻幽幽地看着宋如意,挑眉说道,“宋长老,坏事做尽,不怕遭报应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竟是不知何时,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影—— 竟是宋钦砚最信任的手下,宋星! 这下子,整个万剑宗都慌了! 连宋星都倒戈了,站在本应该死去的唐星遥身边,他们绝对是有备而来的!手里掌握的证据,绝不止纪家灭门一事! 宋钦砚看到“唐星遥”的瞬间,早已经浑身冰冷,虚脱无力,瘫坐在椅子上,如今再看到站在唐星遥身后的宋星,更是仿佛被推入了地狱一般—— 当初,是他让宋星杀唐星遥灭口,没想到这厮竟然背叛了他!还跟唐星遥站在了一起! 唐星遥背叛了他。 宋星早在去年那个时候也背叛了他! 今日,就连最疼爱的宋倾意也背叛了他! “你们……都想要我死……”宋钦砚喃喃地说,头往后仰,枕着椅背,新郎的发冠从他头上掉落。 “都不想要我好过……”他双手捂着脸,抓了抓头皮,头发散开,显得狼狈极了。 今日,明明是他大婚的日子。 眼前这些人,原本应该腆着脸,巴巴地来给他道贺的啊! 朝夕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 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为天下人所唾弃…… 他可是万剑宗的宗主,万剑宗本应该是天下门派之首啊! 在他身旁,宋倾意缓缓站起身,她看了宋如意一眼,冲她温柔一笑,接着扭过头,面朝着天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面色冷静地开口: “诸位,纪家灭门之事,是我一人的主意。” 宋如意:“!!!” 所有人:“!!!” “畜生!禽兽!” “丧心病狂!” “天理不容!” “你们自己苟合,为何还要连累纪家的人?!” 一人开口,所有人都跟着骂了出声,气势汹汹,竟是丝毫不把围在外面的万剑宗弟子放在眼里。 这下子,就连宋如意也吓怕了,脸色煞白,不敢出声。 上陵纪家灭门的事,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被人翻出来?! 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若是再这样下去,星照门是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面对一众不堪入耳的痛骂,宋倾意却笑了,她弯身去抱宋钦砚,摸了摸他的脸,柔柔地说:“钦砚,我们现在是夫妻了,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拜过堂,被所有人祝福过的夫妻……” 宋钦砚阖上眼,眼泪流了出来。 宋倾意抱着他,缓缓坐在地上,将头枕在宋钦砚的膝上—— 一时间,辱骂声越发刺耳,越发疯狂,甚至有人朝他们扔东西,将席桌上的酒杯朝他们扔过去。 眼看着酒杯就要砸到宋倾意的脸,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接住,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 陆宴之一袭白衣,眼睛上蒙着黑布,站在堂前,手里拿着宾客扔过来的酒杯。 辱骂声、苛责声,在他出现的一刹那,全都停下了,烟消云散。 天下人分为两种,一种让人无条件尊敬,譬如天清君;另一种则是普通人,如宋钦砚之流,穷尽一生不断地积累名誉、声望,渴望得到天下人的尊敬,而朝夕之间,也可以变成群起而攻之,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人们停下动作,静静地注视着陆宴之,等着他开口,或者做出什么举动。 隔着人群,阮轻远远地看着陆宴之,一字不发。 姬夜顶着宋星的脸,小声地凑到阮轻耳边,好奇地说:“他什么意思?” 阮轻示意她不要出声,静观其变。 陆宴之什么都没说,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只飞来的酒杯轻轻地放在堂前,旁若无人地走开,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因他这个小小的举动,宾客们变得克制很多,云子昭站出来说:“既然宋夫人已经亲口承认了,那么纪家的事,是不是该给天下一个交代了?” 宋如意欲要开口,陆嘉尘拦住她,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 大势已去,宋如意只得再一次保持沉默。 不管怎样,她的一双弟妹是不会害她的…… 万剑宗名誉受损,也始终是万剑宗。再过几十年,人们就会忘了今日之事,这个强大的门派还会不断地壮大,再一次屹立于天下门派之首。 “宋家……愿意给纪家一个交代,”宋钦砚伸手摸了摸宋倾意的头发,喘了口气,艰难地说,“一百三十余条人命,我和发妻……愿意以命偿还。” 听到“以命偿还”几个字,宋如意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滚了出来,身体不住地发抖。 “除此之外,万剑宗每年将会派出一千名弟子,日行一善,救济百姓,每人每年至少救下十人性命,与此同时,万剑宗每年都会在天下各地进行捐款,接济穷人,”宋钦砚缓缓说着,看了宋如意一眼,“此事可交给宋长老,或者我儿宋笙丞来安排,诸位若是还有意见,可一并提出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宋钦砚抱起宋倾意,看了“唐星遥”一眼,垂下脸,什么都没说。 阮轻知道,这一切都了结了。 不知道她师叔唐星遥会怎么想,但这一切的的确确都结束了。 万剑宗会因此事一蹶不振,宋如意也因此大受打击,失去了万剑宗这个靠山,日后要除去她,远比从前简单多了。 可阮轻仍不甘心。 她没有陆宴之当众接下酒杯的气度,她还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要让宋如意付出代价,要让她身败名裂,让她痛苦不堪。 她脊背挺直,双手端在身前,越过席月生,款款走到宋钦砚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既已知道自己恶贯满盈,不配为人,今日便将万剑宗宗主之位交出来,在众人面前,让你儿宣誓继位,再自戕谢罪也不迟。” 直到此时此刻,众人才惊觉,万剑宗出了这么大的事,宋宗主的儿子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宋钦砚气笑了,吩咐说:“去,把笙丞找来。” 阮轻看了宋如意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快意。 趁着宋钦砚的人到处在找宋笙丞,各门各派也纷纷表态,表示要与万剑宗决裂。 每念出一个门派的名字,宋如意的脸色便阴沉几分,心凉一截。 “玄音宗云子昭立誓,今日之后,只要我云子昭担任玄音宗宗主一日,宗内弟子绝不得与万剑宗有所往来!” “南天宗于茂华立誓,宗内弟子与万剑宗断绝关系!” “……” 一朝一夕,一个天下门派之首,变成了万人唾弃的对象。 这一切变故之快,令人简直无法相信。 阮轻在旁边听着,心里默默地记下这些门派的名字,宗门中人的名字,又格外留意了那些一开始就愿意站出来,敢于向万剑宗讨要说法的人。 突然间,她听到一道极为熟悉的、清亮的少年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整个人愣在原地。 林淮风带着人,推开一扇门,剑眉星目,笑得明目张胆,热切张狂—— “哟,这么热闹,看来没我们蓬莱阁不行啊。” 阮轻站在人群中,阴沉着脸,手指轻轻地颤了下。 靳十四注视着她,看了眼林淮风,神色不明。 少年着一袭暗黄色武服,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大喇喇走进来,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乐呵呵地说:“今日万剑宗宋宗主大婚,我蓬莱阁林淮风不请自来,哎,宋宗主人呢?”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林淮风,林淮风神色自若,越过一众人,自顾自走到堂前,在宋如意旁边坐下来,却对她熟视无睹,只看了眼垂丧着脸的宋钦砚,手里的折扇敲了敲宋钦砚的头,笑道:“这位……不知如何称呼,敢问你们宋宗主何在?” “……” 宋笙丞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他一身的伤,晕晕乎乎,经陆萱萱搀扶着,从后院里走出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宋钦砚抬头看向林淮风,目光越过他,看到了被人搀扶着进屋的宋笙丞,便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笙丞,从此你就是万剑宗的主人了。” 宋笙丞:“?” 林淮风看着宋笙丞,大笑:“就这人?灵根被毁,这恐怕今后连剑都握不稳了,就他还想当这宗主之位?” 陆萱萱认出了林淮风,愤怒不已,恼道:“林淮风,你休得胡言乱语!” 林淮风冲她笑笑,“二小姐,这么久不见,你精神了不少啊,看来我们东海的血蛟确实滋补,给你补成了个小胖子。” “你!”陆萱萱摸了下脸,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第53章 而你,就等着下地狱罢。…… 林淮风展开扇子, 人往后仰了仰,摇摇扇子,笑道:“胖就是胖,还不让人说吗?” 陆萱萱恼怒极了, 啐了一口道:“厚颜无耻, 今日我舅舅大婚, 这里可不欢迎你, 给我滚出去!” “你舅舅?”林淮风大笑, 收了扇子指着她点了点, 说道, “我怎么听人说, 他娶了自己的亲妹妹, 竟然还是拜完堂掀开盖头才发现的……” 陆萱萱当即怒不可遏, “你胡说什么,不要胡言乱语!” 林淮风噗嗤一笑, 一拍大腿,乐呵呵道:“二小姐, 这么大的事, 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陆萱萱愣了下,看向四周宾客,众人俱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再看自己的亲人们,一个个都大受打击的模样…… 她和宋笙丞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对婚宴上的事情一无所知,此时才紧张起来,问宋如意:“娘?这是真的吗?” 她开口时, 宋倾意忽然抬头,眼神落在陆萱萱身上,目光柔和。 宋钦砚摸了摸她的头发,什么都没说。 林淮风冷嘲热讽地说:“陆萱萱,你出去外面走一圈,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谈论宋宗主这桩美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你这个瓜皮脑袋,还蒙在鼓里呢!” 陆萱萱皱着眉,又愤怒又委屈,满脸可怜地看向宋如意。 她舅舅娶了自己的亲妹妹,这事竟然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如今万剑宗怕是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陆萱萱不知该作何感想,看了眼身穿红色喜服的两人,一脸鄙夷,退到了宋笙丞身边。 宋如意摇摇头,缓缓站起身,显得疲惫极了,朝众人说道:“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事,让各位看笑话了。” 云子昭客气地说:“宋长老这是什么话,修道之人讲究因果,宋宗主都说了,愿意偿还这其中因果,只要他说到做到,救济世人,为后世积德,相信今日之事也不会有人再追究了。” 林淮风笑了笑,捡起一旁的点心,咬了一口丢掉,朗声说道:“宋家若是早就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因果,那六十年前的传言,怎么会流传到了现在?” 宋如意紧张地看着他,“林淮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淮风站起身,走到宋如意面前,他挺着胸,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目中无人,语气散漫,幽幽地说:“宋长老,你当日为何要给轻儿下毒,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却连自己的女儿也要害。” 宋如意恼道:“林淮风,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林淮风轻轻一笑,转过身面朝众人,淡然说:“诸位,阮轻是我未婚妻,几个月前在东海以一己之力抵抗魔族,此事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 阮轻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时,不禁皱下眉头。 白纸黑字都写清楚了,她已经和他退婚,哪里还有“未婚妻”之说?! 于安游叹了一声,感叹不已,“岂止是有所耳闻,简直恨不得早日结识这位英雄,也怪我们南天宗支援不力,不能及时赶到蓬莱阁,救下阮轻姑娘。” “说起阮轻姑娘,”云子昭道,“我们玄音宗也曾想过,为她立一座雕像祭奠她,奈何从未见过阮轻姑娘,也没有她的画像,这事才一再耽搁……” 此言一出,堂上寂静了一瞬,阮轻转过脸,目光倏然落在陆宴之身上。 他安静地立在一旁,神情落寞,与一众人格格不入,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林淮风点了下头,说道:“想要画像又有何难,直接找宋长老,让她画一张就是。” 宋如意厌恶地看着他,冷漠地说:“宋某不善丹青,恐无能为力。” “你根本就是不想为她作画!”林淮风眼眶忽然发红,“轻儿故去这么久,你们连一个名分都不给她,仍当她是私生子?” “当然不是,”陆嘉尘连忙说,“轻儿的牌位,如今就在陆家祠堂,冠以陆家姓氏,视为陆家嫡出子女。” 林淮风摇头一笑,声音徒然响亮,“那你倒是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清楚陆家为何要对轻儿下毒!” “林淮风,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你自己?”陆萱萱突然插嘴,“当日你若是痛痛快快地交出血蛟,用得着整出这么多事吗?!” “你闭嘴!”林淮风怒吼一声,气势汹汹,“我在问陆掌门,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他不愧是在东海迎战魔族的,一声怒吼,震得在场不少人心惊。 陆萱萱当即被吓到,人往宋笙丞身边靠了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半响憋出一句:“你……你居然这么凶,怪不得……怪不得阮轻要跟你退婚!” 林淮风:“……” 他愣了愣,声音放低,竟是有些不安地说:“你说什么?” “你该不会连阮轻为什么要跟你退婚,都弄不清楚吧?”陆萱萱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大笑,“就你这凶巴巴的样子,谁受得了你?真是可怜阮轻,居然要忍着你这臭脾气了!” 阮轻在一旁看着他们吵架,一时觉得好没意思,突然听林淮风垂着眸,颤声说了句:“我……没凶过她,从来没有。” 阮轻:“……” 场面突然很尴尬。 但大部分人对于林淮风的自我怀疑和悔恨没有丝毫兴趣,尤其目睹过他在蓬莱阁海岸一次次发疯,一次次冲到海里去捞尸体,一遍遍地弹着招魂之后。 于安游开口说:“林公子,我比较想知道,你说的下毒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今日大家都聚在这里,不如把话说清楚,好给已故之人一个交代。” “就是,把话说清楚些,我们这边正听得稀里糊涂呢,”于茂华冷哼一声,“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姬夜易容成宋星的模样,悄悄拿了一块糕点,站在阮轻身后,小声地说:“晚,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阮轻说:“先等等看。” 半路杀出个林淮风,这下子把她风头都抢了,众人的关注点也从宋钦砚身上,转移到了星照门和已故阮轻身上。 林淮风再次坐下来,手指在茶案上敲了敲,漫不经心地说:“轻儿来我星照门半年,其中有三个月的时间昏迷不醒,原因……就在宋长老身上。” 一众惊呼: “啊?这是为何?” “难道真的是宋长老所害?” “林公子,你可莫要诓我,宋长老再不至于,也不可能给阮姑娘下毒的吧?” 林淮风高声说:“你们信不过我,总信得过天清君吧?” 霎时,无数双眼睛将目光投在陆宴之身上。 陆宴之:“……” 林淮风冲他遥遥一笑,一字一字问道:“天清君,你告诉大家,昔日给轻儿下毒的人,是不是宋如意?” 宋如意抿紧唇,咬着牙关,扭头看向陆宴之。 陆宴之面无表情,说了声:“是。” 众人:“!!!” “啊?!竟然真的是宋长老?!” “宋长老,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何?” “宋长老,你这也太卑鄙了!罔顾人伦!” 宋如意保持着镇定,解释说:“此事说来话长,宋某这么做,也实属无奈之举……” “再怎么说也不应该啊!”仙河门一名弟子打断宋如意,“星照门是法修世家,光明磊落,怎么能使出下毒的手段呢?” “当时情况复杂,”宋如意皱眉,压低了声音,“轻儿被蓬莱阁的人劫持,我若不用这等手段,蓬莱阁的人根本不会放人。” “你骗人!”一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林琼叶着一身藏蓝色武服,扎着高高的马尾,款款上前,高声说,“阮轻姐姐是自愿到我们蓬莱阁来的,若不是你下毒害她,她连灵根都养好了,又怎么会中毒昏迷了三个月!” 宋如意镇定自若,“我给她的毒配了解药,若非你们蓬莱阁擅自给她配药,她又怎么会昏迷?!” 林琼叶说:“可你迟迟不肯交出解药,我小叔亲自上门讨要,你还逼他将阮轻姐姐交回去,阮轻姐姐跟你们星照门已经断绝了关系,你要小叔将她送回去,难道不是想接着害她?!” 阮轻蹙着眉,冷淡地看着林琼叶,宛如局外之人。 原来她昏迷的时候,宋如意曾经提出过这等要求? 让林淮风将她送回去?简直可笑! 宋如意沉住气,缓缓说:“后来解药不是给了你们吗?” 林琼叶怒冲冲说:“那是因为陆宴之拿命相逼,否则你会轻易交出解药?!” 众人:“!!!”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这简直……不把陆家骨肉当人看啊!” “宋长老,她说的可是真的?” 阮轻心里颤了一下,却始终垂着眸,不去看任何人。 林琼叶走上前,眼里含着泪,句句逼问,“宋长老,那日若不是陆宴之拿剑刺进胸口,你会交出解药救下阮轻姐姐吗?” 宋如意嘴角抽了抽,说了句,“我当然会,只要你们将人送回来,我一定会救她。” “代价是什么?”阮轻突然出声问道。 宋如意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阮轻不避她的眼神,重复了一句,“你救她,代价是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宋如意说:“阮轻是我陆家的血脉,只要她安安分分留在星照门,我自然无条件救她。” 阮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林淮风看了阮轻一眼,目光落在靳十四身上,微微诧异,迟疑了一瞬,接着移开目光,淡然自若地说:“说到底,你就是忌惮她的灵根,害怕她有朝一日来找你报仇。” 宋如意咽了咽口水,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林淮风偏过头看她,寒声说:“即便轻儿回不来了,她的仇,我会帮她报,我死了还有琼叶,还有蓬莱阁世世代代,而你,就等着下地狱罢。” 第54章 就好像他曾经,真的很在…… 阮轻审视着林淮风。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 眼睛注视着宋如意,俊朗的脸上露出少年人罕见的冷峻和严肃,那般神情令人不由地生出畏惧。 阮轻不禁产生疑惑。 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看上去不可能更认真了,可是过去种种, 不都是他的虚情假意吗? 若是虚假之情, 何必在天下人面前, 立下这么重的承诺? 就好像他曾经, 真的很在乎自己一样。 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 眼眶隐隐泛红, 她扭过头去, 发现靳十四正注视着她, 目光带着关切和询问。 她摇摇头, 松了口气, 带着些许释怀,示意无碍。 宋如意有些失神, 诧异地看着林淮风,好半天才说:“我……给她喂毒, 并非想要她的性命……你找我报仇, 终归是找错人了。” 林淮风冷冷地看着她,幽幽说道:“你以为林家找你寻仇是师出无名,如今当着天下人的面,我不妨跟你说清楚了——” “我们林家,不在乎这些,我不在乎这些。” 林淮风身体稍稍前倾,看着宋如意的黑瞳,一字一字说:“轻儿受过的委屈、苦难,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宋如意嘴皮子抽了抽, 冷声道:“你要这么胡来,那我只好奉陪到底。” 林淮风站起身,朝院中看了一眼,万剑宗的弟子们正一脸警惕、拿剑对着他,而他丝毫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端着袖子泰然自若从堂前走到院子里,面朝天下修士,突然缓缓张开手,高声宣布:“阮轻,才是这天底下最正统的陆家血脉,是宋如意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 陆宴之:“!” 宋如意:“!!!” 所有人:“!!!” 哗然声,议论声,还未来得及从人群中爆发,宋如意一声大喝:“胡说八道!即刻将他擒拿!” 顷刻间,剑阵启动,数百名万剑宗弟子联成阵法,无数灵剑集为一道灵光,朝林淮风劈了过去! 林淮风抽剑相抵,眼看着迎面而来的剑气要将他劈个粉碎,云子昭、于茂华、林琼叶等人纷纷抽出法器抵挡,一时灵光剑影四射,将万剑宗集中攻来的剑气打散—— 与此同时,数道紫色灵光从天而降,落入院中,赫然是十二名身着华服、面容姣好的女子,各持法器摆好了阵仗。 “十二乐姬?” “楚皇的人来了?!” 看热闹的人,越发激动起来。 十二人中,抱琵琶的红衣女子走上前,朝众人颔首示意,朗声说:“京城之地,楚皇眼皮子底下,宋长老,在这里动手,不妥吧?” 宋如意脸上一阵难看,半响才说:“十二乐姬怎么也来了,真是失敬了。” 琵琶女笑道:“万剑宗今日婚宴,盛况非凡,天下各门各派都来道贺,却唯独不邀请我们君上,我们君上心里过意不去,特让我等前来道贺,同时奉劝各门各派,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外面都是无辜老百姓,可万万不能在这里动手。” 众人都沉默了。 换做平时,以万剑宗的势力,根本不用将楚皇的人放在眼里。 但今日之后,万剑宗在京城地位,在天下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然而奇就奇在,蓬莱阁的人这个时候不请自来,背后竟然还有楚皇的人支持。 他们或许早就结盟了,楚皇忌惮万剑宗,一心想要除去这个占在京城的门派,于是他们找来了林淮风。 同为剑宗门派,蓬莱阁远在东海,本不会掺和中原的事,但林淮风还是掺和进来了。 或许他同楚皇达成了某种交易,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好处;或是只是为了一己私仇。 如今十二乐姬和蓬莱阁的人站在一起,当着天下门派的面,万剑宗确实不敢贸然动手。 此等场面,宋如意明显有些慌了,开始沉不住气,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脸色惨白。 陆萱萱站在她旁边,摸了摸她后背,给她顺气,善解人意地说道:“娘,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把他们都送走吧。” 宋如意点了点头,疲惫不堪,看了眼陆嘉尘说:“夫君,你送一下客人吧。” “慢。” 一道清冽的声音于角落里响起,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次竟然是陆宴之。 只见他排开众人,缓缓走到宋如意面前,蒙着黑布的盲眼看着她,启唇说道:“林淮风所述,是真、是假?” 连陆宴之都发问了,其他人更是炸开了锅—— “阮轻姑娘真的是宋如意的血脉?” “这不可能吧?就算是报错了孩子,哪里有不认回的道理?!” “这太离谱了!宋家的人疯了吗?还是说诅咒是真的?!” “弑父弑母,抛妻弃子,兄妹乱.伦,这些事情竟都是真的?!” 宋如意一脸痛恨地看着陆宴之,咬牙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信不过我吗?” 陆宴之回答:“信不过。” 话音落下,只见宋如意抬起手,做了个令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举动—— 她抬起巴掌,急火攻心,用全力猛地扇了陆宴之一掌! “啪”地一声,陆宴之差点跌倒在地,被旁边的人扶住才堪堪站稳。 他脚步虚浮,重新站在宋如意面前,身姿笔挺,而那条蒙眼的黑布却早已随着刚才那个巴掌,散落开掉在地上,露出覆在下面的一双伤眼,令人触目惊心。 静了一瞬,人群中竟有人哭了出声,玄音宗的女弟子捂着脸,悲痛地指着宋如意说:“宋长老,你为何要打他?” 另一名女弟子难以忍受地说:“天清君做错了什么,你怎么能如此过分?!” 宋如意果然是沉不住气,怒火攻心,一时间失了分寸,当众扇了陆宴之。 她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有些不知所措。 陆嘉尘按住她手腕,责备地说:“够了,别再胡来了。” “爹,”陆宴之双膝缓缓落地,抬起脸,嘴角溢出血,盲目看向陆嘉尘,重复道,“林淮风所言,是不是真的?” 陆嘉尘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哥!”陆萱萱焦急地说,“你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相信自己人呢?” 陆宴之没有回答,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悲哀。 一片寂静中,阮轻开了口,“是真是假,又能怎样?” 陆宴之轻声说:“宴之心有愧疚,此生永不得安宁。” “那又如何?”阮轻说,“他们终究是你父母,你甚至连忤逆他们都做不到。” 陆宴之阖上眼,心里一阵阵地钝痛。 “有意思,”林淮风在旁边看着,冷笑着说,“天清君,即便是天下人都骗了你,你还能杀光天下人不成?” 陆宴之双手握拳,身体轻轻地发抖。 若天下人皆负他,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可唯独,无法忍受他负了阮轻一人。 “显然,你不会这么做,也不可能这么做……”林淮风顿了顿,轻轻地说,“你连杀我都做不到,又怎么会向你父母报仇?” 宋如意忍无可忍,用力震了下扶手,“林淮风,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了。” 林淮风冷笑着,垂眸看着宋如意,幽幽说道,“宋长老可曾想过,若是当初,你名正言顺认回了轻儿,以她为天下赴死的功德,早就抵了你们万剑宗宋家的冤孽!” 众人俱是一惊,纷纷问道—— “林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冤孽?可是说宋家流传至今的诅咒?!” “不会就是那个恶毒的诅咒吧?!” 就连宋如意,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回过神来,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夹杂着后悔不已。 林淮风高声说:“剑修一门,主杀伐之气,万剑宗屹立于天下门派之首,前几任宗主都是残暴嗜血之人,想必早已犯下不少冤孽,是以才有‘报应’一说,却并非诅咒之意。” 众人慢慢回过味来,俱是惊诧,林淮风嘲弄着看着宋如意,接着说:“原本只要你们宋家好好积攒功德,积累福报,诅咒的流言自会被攻破,可宋家这几十年来,根本毫不自制,一味地扩张,犯下种种过错,更有灭门上陵纪家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今日这番结局,是你们自食其果,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宋如意垂丧着脸,浑身冰凉,林淮风的话如当头棒喝,让她猛然惊醒—— 难道说,这么多年来她所选择的路,一直都错了吗? 她一心为了宋家,为了让宋家避开那个恶毒的诅咒,她甚至不惜代价,试图通过窥视未来,来寻找解决办法。 这些年来,万剑宗好不容易被他们经营壮大,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却在朝夕之间,如广厦倾倒,轰然倒塌。 如果认回了阮轻,以她的功德,是不是能救万剑宗一把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回头的余地吗? 她心慌意乱地想着,林淮风幽幽地说:“可惜轻儿早已经和你们断绝了关系,她就算救了天下万万人,一分功德也算不到你们宋家头上,更不可能为你们宋家抵罪,这就是你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第55章 许我为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笙丞站在一旁, 好半天没弄明白状况,听了林淮风的话,更是满头雾水,色厉内荏地说, “宋家行事光明磊落, 哪来的报应之说?” 林淮风仰头一笑, “你倒是问问宋宗主, 哦不对, 是前任宋宗主宋钦砚, 问他是否行事光明磊落, 是否无愧于心?或者你再问问宋长老, 当初给轻儿下毒, 逼她断绝父母亲缘的时候, 可曾想过来日的后果?” 宋笙丞怀疑地看着他,眉头紧紧皱着, 目光落到宋如意身上,迟疑了半天没有开口。 宋如意撑着额头, 显得极为烦躁和厌恶, 光是那副神情,就令人无法亲近,更何况她刚才还打了陆宴之,此时正在气头上,宋笙丞无论如何都无法朝她开口。 “娘……”陆萱萱轻抚宋如意后背,低声温温柔柔地说,“我扶你进去休息,别管他们了。” 宋如意略点头,手臂被陆萱萱搀扶着, 浑身上下却使不出力气,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 有人笑道:“宋长老刚才打天清君的时候,力气不是大得很吗?现在怎么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就是,天清君都伤成了这样,你竟然下得去手?” “看宋长老的样子,应该没少教训过子女吧,以前阮轻姑娘在星照门,怕是没少挨过宋长老的打!” “可不是嘛,以宋长老这脾气,怎么能不欺负阮轻姑娘?” “住口!”陆萱萱气恼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宋如意颓坐在椅子上,轻轻拍了拍陆萱萱手背以示安抚,陆萱萱这才闭上嘴巴,愤愤地看着一众人。 宋笙丞缓缓走上前,来到宋钦砚面前,跪在地上,不去看那个跟他拜堂的女人,皱着眉,难以接受地问他:“爹……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宋钦砚看上去老了二三十岁,穿着新郎的喜服,却仿佛一名游街的囚犯,垂丧着脸,头发散乱,耳鬓发白,目光涣散,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对宋笙丞的话充耳不闻。 “爹……”宋笙丞焦急万分,耻辱和受挫感压在这个年轻人的心头,他无法接受这一切,毅然说道,“爹,你振作起来,你只是被人陷害设计,娶了不该娶的女人,是被人冤枉,被背叛,一时糊涂才犯了错,你说句话啊,是不是?” 宋倾意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温柔地唤他:“孩子……” “你闭嘴!”宋笙丞怒吼一声,圆目瞪着宋倾意,恶狠狠说,“是你这个贱人,设计陷害我爹,你现在还想要怎么样?” 宋倾意只得将未说出口的话忍了回去,低下头,神情委顿。 “贱人,”宋笙丞浑身发抖,声声控诉,“你勾引我爹,厚颜无耻抢他的亲,当众羞辱他,你做这一切,就不怕遭天谴吗?!” 宋倾意眼泪打转,伏在宋钦砚身上,身体颤抖起来。 宋钦砚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哑地说了声:“够了。” “爹!”宋笙丞站起来,扯到背后的伤口,面上表情痛苦极了,却仍旧不依不饶,指着宋倾意说,“这个女人已经亲口承认了,灭门纪家是她一人的主意,跟你有何干系,要还债找她去啊!” 这话立刻激怒了宋钦砚,他一个打挺坐起,抬起手,正要狠狠赏宋笙丞一个耳光,突然间,宋笙丞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接着他听到宋如意的惊叫,抬起的手顿时停在了空中—— “妹妹——!!!” 一时间,所有人神色大变。 宋钦砚身体僵住,好半响才缓缓垂下头,看向伏在身下的伊人,眼泪滚了出来,带着痛苦、悔恨、遗憾、眷恋和迷茫。 宋倾意身上都是血,手里握着染血的金簪,插在自己脖子上,神情却十分祥和。 “扑通”一下,宋钦砚从椅子上跪了下来,双手从身后抱着宋倾意,将脸埋在她发间,身体一阵阵地抽搐着,颤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宋倾意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她最亲近的人怀里,唇角弯起,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宋钦砚的脸,轻轻地说:“宋郎,来生……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宋钦砚嚎啕大哭,低着头,脸贴着她的脸,声音发抖,字不成句,“不要……别,别……不要我……” 宋如意不顾一切冲上来,一把推开僵住的宋笙丞,跪在地上抱住宋倾意,双手抱着她,身体颤抖着,眼泪蜿蜒流出,泣不成声。 鲜血不断地从宋倾意细嫩的脖子上涌出来,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染血的金簪,目光落在宋如意身上,涣散开,越过她的肩,温柔地看着宋如意身后站着的那人。 陆萱萱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女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自己的性命。 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害怕,喃喃地说:“为什么……” 宋笙丞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狼狈地坐在地上,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堂上一阵沉默。 数息后,有人发出叹息,沉默着转过身离开了。 热闹看够了,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了,围观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开,走了十分之六七。 林淮风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扭过头问宋笙丞:“宋公子,逼死了自己的后娘,是什么滋味啊?” 这话说经他口说出来,当真是讽刺极了。 那些犹豫着想走的人,突然改变了主意,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淮风,决定留下来再看看热闹。 宋笙丞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脸色白的像薄纸,惊惧地看着宋如意他们,牙齿打着哆嗦,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是我……” “怕什么,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日当了万剑宗宗主,可不能因这点小事,就吓破了胆啊。”林淮风阴阳怪气地说。 “林淮风,你够了没有?”陆萱萱红着眼眶看着他,“少在这说风凉话了,要打架我随时奉陪!” 林淮风说:“我不打你。”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陆萱萱恼怒极了,立刻捏出符篆指着他,“有本事现在就动手,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你输了就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你要喜欢打架,不如跟他打——”林淮风指了指靳十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你要能接下他的剑,我这就带人离开,从此不再出现在万剑宗。” 话音落下,无数道目光看向靳十四,有疑惑,有好奇,却没有人唐突发问。 他身上带着高深莫测的气质,令人不由地生出敬畏。 靳十四只抱着剑,倚在墙角,挑眉看向陆萱萱。 陆萱萱丝毫不惧,扭头看林淮风,怒道:“林淮风,我跟你堂堂正正比试,你找别人顶替,算什么英雄?” “我也没说自己是英雄啊,”林淮风垂着眼睑,自嘲一笑,“不过是个世世代代镇守东海的剑客而已。” 人群里,林琼叶神色复杂地看着靳十四,眼神却不住地在阮轻身上好奇地打量。 阮轻看向靳十四,小声说:“你要出手么?” 靳十四低眸看着她,反问道:“你想让我出手吗?” 阮轻突然伸手捏住靳十四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注视着他的眼,轻声说:“好好教训她一下。” 阮轻的手冰凉却柔软,靳十四怔了一瞬,手心出了点汗,垂着眼睑,眼神有些闪躲,“嗯”了一声。 他收起阮轻给他的东西,提着剑走出来,陆萱萱退到陆嘉尘面前,手里捏着符篆,神情有些紧张。 之前在密道里,她已经见识过靳十四神乎其神的剑技了,但那又如何?她有神符护身,这名剑客根本伤不到她! “你……”陆萱萱吞了吞口水,“你真要与我比试?” 靳十四朝她亮出黑剑。 陆嘉尘警惕地看着靳十四,心里却想:陆萱萱身上有神符,想要接下靳十四的剑,其实并不难。 “别怕,”陆嘉尘沉住气,扶着陆萱萱的肩,缓缓说,“你接他一剑,让林淮风带着人离开。” 一旁,宋如意抱着妹妹的尸体,回过神来,担忧地看着陆萱萱,却没有开口。 陆萱萱点点头,顿时信心大增。 靳十四审视着陆萱萱,心想:五步之内,他可以一剑直取陆萱萱的喉咙。 介时,她会仗着自己身上有神符,朝他祭出杀招。 到时候他应该怎么做? 他捏了一下阮轻递给他的神符,嘴角微微勾起。 阮轻的意思,是想让他和陆萱萱公平地比试,陆萱萱绝对想不到他身上也有神符,到时候只会输得很惨烈。 但其实……他根本用不着。 两人摆好架势,准备出招。 这个时候,林淮风突然起身,当着一众人的面,高声说:“陆萱萱,我刚才说了,你若是接住了他的剑,我就立刻带人离开,但如果你没接住,我是不是也能提一个要求?” 在他身旁,陆嘉尘冷冷一笑,心想—— 她有神符傍身,怎么可能接不住? 他站起身,正了正头上的发冠,看着林淮风,觉得可笑极了,冷冷地问:“你要提什么要求?” 林淮风唇角勾起,看着陆萱萱,一字一字说:“你若没接住,不如以身相许,嫁到我蓬莱阁,许我为妻,如何?” 所有人:“?!” “林淮风!你疯了吗?!”陆萱萱面色通红,痛骂道,“我怎么可能嫁给你这种人?!” 林淮风张狂一笑,注视着陆萱萱的眼睛,冷漠地丢出几个字,“赌不赌?” 第56章 如今他们会不会拿你,跟…… 56. 陆萱萱满面通红, 当着一众人的面,她心里犹豫不决。 赌就赌啊,她怎么可能会输呢? 可她在害怕,怕那无名剑客的剑, 怕林淮风这个疯子, 若是真的落入他手里, 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不, 她怎么可能会输? 怎么可能让林淮风得逞? 她回过头, 看向她的爹娘, 目光带着些许求助。 陆嘉尘摇摇头, 什么都没说, 而宋如意则有些彷徨, 眼里蓄着泪, 仍然在为她的弟弟妹妹难过。 “萱萱,”宋笙丞站出来, 眉头紧皱,关切地看着她, 目光带着怜惜和不舍, “别答应他。” 一时间,陆萱萱心里好生感动,她咽了咽口水,咬牙说:“表哥,这次我一定要帮你。” 林淮风哂笑一声:“陆萱萱,你若不肯嫁我,嫁我那酒鬼老爹也行,他那三个小妾都不太行,没你胖也没你丑, 你嫁给他他一定高兴。” 满座哄堂大笑,陆萱萱气愤不已。 唯独靳十四眼神稍变,目光落在林淮风身后之人上,带着些许担忧。 阮轻从人群角落里走出来,缓缓走到林淮风面前,面色冷若冰霜,身上带着令人生畏的气质,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淮风。 是以,哄笑声戛然而止。 时光仿佛凝固了,林淮风偏过头,带着些许诧异,凝神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下,却什么都没说。 紧接着,阮轻抬起手,用尽十成的力气,当着一众人的面狠狠甩了林淮风一个耳光! “!!!” 清脆的一声“啪”,如同爆竹爆破,震得所有人心里颤了下。 当时,林淮风竟也不躲开,生生地挨了这一掌,脸侧过去,一侧脸颊红了起来,眸光却依旧平静,带着些许不解,凝神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叔!”林琼叶拔剑冲上来。 林淮风抬手示意她停在原地,偏过头看着阮轻,轻声问:“为什么?” “这一掌,是代阮轻打的。”阮轻抬眸看着他,低声说,“昔日你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今日却为了一个赌约,扬言要娶别的女人,婚姻大事,对你来说犹如儿戏。” 想到阮轻,林淮风眼眶有些泛红,喃喃说:“轻儿……” “剑修一门注重承诺,你却屡屡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阮轻看向陆萱萱,冷声说道,“你若不想娶她,何必立下重誓?” “我……未曾不想娶轻儿,”林淮风轻轻抽了口气,静静地看着阮轻,声音微颤,“你是谁?” “她是我师妹,”席月生高声回答说,“轻儿的师叔。” 林淮风回过神来,点点头,朝阮轻低声说了一句,“失敬了……” 阮轻打过林淮风的手仍有些颤抖,她握成拳,收入袖中,心情颇不平静,仍在想他那一句“未曾不想娶轻儿”是何意。 若是真心实意想要娶她,从前反反复复、忽冷忽热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他只是自欺欺人而已罢。 阮轻突然觉得挺没意思,一句话也不想问了,席月生上前拉过她,将她拽到一旁,低声询问道:“你没事吧?” 阮轻摇头。 “……没忍得住,”她看着席月生,以及她身后的姬夜,轻声说,“我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他就是该打,”姬夜手掌挡着脸,小声地笑着说,“打得好。” 阮轻握拳的手,这才松开,呼吸缓缓归于平和。 一众人俱是稀里糊涂,面面相觑。 这时候,陆萱萱说:“我跟你赌,若我接下他的剑,你这就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林淮风勾唇一笑,“若是输了,你到我们蓬莱阁来。” “我不会输。”陆萱萱说。 说完,陆萱萱直接出招,竟是捏出符逼近靳十四身侧,翻手在他身前布下阵法,接着虚晃到靳十四身后,一掌直攻他命门! 靳十四没有拔剑,及至身侧才抬手捏住陆萱萱一条手臂,用力一翻,便听得骨头咔擦的声响,陆萱萱整个人被掀翻在地,手臂脱臼,惨叫一声—— 靳十四食中二指夹着一张黄色符纸,高高举起,左手以黑剑剑尖抵着陆萱萱的脖子。 人群沉默了。 没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出剑的,也没看清楚他怎么夺得陆萱萱的神符,他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迈出陆萱萱设下的困住他的阵法范围。 一招制敌,令对手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 沉默之后,便是一阵阵喝彩声。 “他到底是谁?好厉害的身法!” “连神符都破了,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没看错吧,他刚才好像一步都没挪动?!” 十二乐姬中,有人惊奇地说—— “是他!天门山门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门山?!天门山的人怎么也来了?!” “萱萱!”宋笙丞冲上来,避开靳十四的黑剑,搀扶着她起身,关切说,“你怎么样?” 陆萱萱一脸痛苦,抱着脱臼的手臂,站起身,不甘心地看着靳十四。 靳十四收剑归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阮轻身上。 阮轻弯了弯唇,便见靳十四似乎是笑了,浅琉璃般的眸子在日光下晶亮亮的,晃得人微微失神。 就连陆萱萱,看着靳十四那张俊朗无俦的脸,也微微晃神,将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陆嘉尘脸色大变,大步走上来,一把握住陆萱萱的手,要带着她离开。 林淮风的人拦在前面,在他两旁,万剑宗的人和十二乐姬都围了上来,拔剑张弩。 林淮风背光站着,拍了拍手掌,笑的阴恻恻,不顾紧张的气氛,挑眉说:“愿赌服输,二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陆萱萱怒目瞪着他,“刚才那招怎么能作数?” “怎么不作数?”林淮风指了指四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的。” “你这是在强娶,”陆萱萱愤愤然,“我做鬼也不可能去你们蓬莱阁!” “陆掌门,你说呢?”林淮风道。 无数冷嘲热讽的目光,正上下打量着陆嘉尘。 他一只手牵着陆萱萱,将她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摸了下鼻子,镇定地说:“陆家已经将轻儿许给你了,你没有好好珍惜,现在还想要萱萱,你想得太美。” 林淮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高声说:“陆掌门,你在天下人面前出尔反尔,置星照门颜面于何地?” 陆嘉尘缄默。 十二乐姬中,琵琶女说:“陆掌门,与蓬莱阁结亲,这是好事一桩啊?有什么不同意的?” 持二胡的说:“就是啊,林公子人中龙凤,愿意娶你女儿,这可是求而不得的喜事啊。” 陆萱萱啐了一口,骂道:“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嫁过去,别扯上我。” “我当然喜欢,”二胡女子低眉一笑,“可是我等已经许身君上,今生与林公子是无缘了。” 阮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席月生说:“林淮风到底想做什么?” 阮轻低声说:“换个法子折磨人罢了,当初陆掌门和宋长老是怎么将人送走的,现在也要让陆萱萱尝尝这个滋味。” 席月生诧异极了,不禁感慨:“这可真是个疯子。” 一众人僵持不下,陆萱萱回头看着宋如意,着急地说,“娘!你说句话啊,我不想嫁给林淮风!” 宋如意拿不定主意,心里却想着,先答应他,再反悔也不迟。 “爹!”陆萱萱看向陆嘉尘,又失望地移开目光。 她本不应该出这个风头的,现在可真是得不偿失。 丢了面子,还要赔上终身。 怎么会这样呢? 她爹娘疼她,怎么能容忍她被林淮风这种小人设计陷害? 怎么能拱手将她送到东海去? 陆萱萱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她一开始只是想帮万剑宗一把而已啊。 她是在爹娘默许的情况下,跟那无名剑客比试,她尽全力了。 为什么没人帮她?帮她说句话也好啊。 她早就听说了,东海林家的人都是疯子,她才不要去林家,去那种偏远之地! 人群里面,一双焦急的目光锁在了她身上。 “表哥……”陆萱萱与他对视,喃喃地说。 宋笙丞点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坚定。 这下子,陆萱萱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定下心,看着林淮风,咬牙说:“林淮风,我不能答应你。” 林淮风:“哦?” “我已经有心许的人了,”当着众人的面,陆萱萱面不改色说,“如今他就在这堂上,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你心许的人?”林淮风哧哧地笑,声调徒然提高,“该不会是陆宴之吧?” 所有人:“!!!” “天清君?” “他们不是兄妹吗?!” “不会吧,她该不会真的喜欢天清君吧?” 陆宴之神色如常,静静地站在一旁,对他们话充耳不闻。 倒是陆萱萱立刻被刺痛了,恼怒地说:“林淮风,你不要胡说八道!” 宋笙丞上前扶着她,怒目看着林淮风,一字字说:“林淮风,萱萱不可能嫁到你们蓬莱阁,你要其他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 林淮风挑眉看着二人。 宋如意缓缓走上去,紧张地看着陆萱萱和宋笙丞,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陆萱萱的下一句话,让她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只见陆萱萱一手扶着宋笙丞的手,抬眸柔柔地跟他交换眼神,接着愤愤地瞪着林淮风,咬牙说:“我已经跟我表哥私定终身了,不可能再许这里任何一个人。” 宋如意:“!!!” 私定终身。 跟宋笙丞。 她整个人如遭雷劈,双膝脱力,跪了下去,脸色煞白,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腹中突然间一阵阵地绞痛。 造孽。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宋长老,你这是怎么了?” “宋长老,你还好吗?” 宋如意两眼发黑,如同浸泡在咸水里,嘴里发麻,一颗心一阵阵地往下沉,沉入看不见的深渊里。 冤孽,报应,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在他们的后代身上再一次重演?! 陆萱萱毫不知情,听到人群中的动静,才发现了跌在地上的宋如意,关切地说:“娘,你还好吗?” 宋如意跌在地上,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双手握拳,悔恨蔓上心头。 陆嘉尘脸上一阵阵难看,看到宋如意的反应,突然之间回过味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知道陆萱萱是宋倾意的女儿,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细究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兴许是上陵纪家那位冤魂,也有可能是宋倾意与人偷情得来的孩子…… 但他从未想过,或许是…… 他目光越过一众人,落在了颓坐在地上的宋钦砚身上。 看到宋钦砚那带着愧疚的眼神,陆嘉尘立刻暴跳如雷。 “畜生!”陆嘉尘痛骂了一声,立刻将身旁的陆萱萱推了出去。 “爹?!”陆萱萱不明所以,被宋笙丞扶着站稳,半是惊惧,半是疑惑,“你……你骂我?” 宋笙丞半抱着她,安抚说道:“不是这样的,萱萱……萱萱,你别难过。” 陆嘉尘的眼神是那般陌生,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她靠在宋笙丞怀里,倏然哭了出声。 阮轻看着这一切,心里快意极了。 很快,陆萱萱就会明白,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陆掌门和宋长老会是那样一个态度。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林淮风笑了出声。 “陆萱萱,你眼光不行啊,”林淮风指着宋笙丞说,“他灵根被毁,今后连修炼都不可能了,你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一条狗呢!” 这一次,陆萱萱出奇地冷静,咬牙说:“我会帮他治好灵根的。” 林淮风幽幽地说:“治?你拿什么治?” 陆萱萱看向陆宴之,沉默了一瞬,开口说:“哥,那颗黑心莲种,你还不打算交给我吗?” 陆宴之报以沉默。 林淮风敛了笑,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昔日,轻儿的灵根是他毁的?”林淮风问。 “是无意挑伤,”陆萱萱说,“后来她治好了灵根,这个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林淮风颔首,冷漠地看着这二人,幽幽说:“陆萱萱,天清君手里那颗黑心莲种,已经答应给我了,你想要给你表哥治好灵根,唯一的方式就是求我。” 陆萱萱额间冒出冷汗,惊惧地往后一退。 “昔日,你们陆家拿轻儿跟我交换血蛟,为了给你治病,”林淮风盯着她,目光犹如勾魂的鬼刹,手里的折扇便是索命的铁链,他拿扇子挑起陆萱萱的下巴,字字清晰,问道,“你说说,如今他们会不会拿你,跟我交换黑心莲种,给你的表哥治疗灵根?” 第57章 “轻儿才是你的血脉,是…… 陆萱萱当场呆住了。 陆宴之怎么会把黑心莲种交给林淮风?!他不是最痛恨林淮风的吗? 他昏迷不醒, 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她爹曾在他耳旁说过—— 林淮风才是害死阮轻的真凶。 阮轻最后的遗愿,是让陆宴之杀了林淮风报仇。 他当时……明明是听了这话,才逐渐清醒过来。 既然如此, 他又怎么可能将莲种交给林淮风呢? 那可是他千辛万苦从极北之地挖出来、给阮轻治灵根的莲种啊?! “林……林淮风, ”陆萱萱难以置信, 颤抖着说, “你骗我的, 是不是?” 林淮风冷冷地说:“我骗你做什么?” “陆宴之……为什么要给你莲种?”陆萱萱抽了口气, 颤声说, “我问他要, 他怎么也不愿意给我啊……” “那是你的问题, ”林淮风说, “天清君一言九鼎,承诺过我的事, 自然会说到做到,对吧, 天清君?” 陆宴之看上去有些疲倦, 淡淡地说:“我答应过你,必不会骗你。” 陆嘉尘费解地看着他,带着些许埋怨,“宴之,黑心莲种,你怎能轻易给了别人?” 陆宴之便不说话了。 陆嘉尘还想再劝,席月生开了口,声音低哑、冷淡,她说:“掌门, 你由他去吧。” “怎能由他去呢?”陆嘉尘懊恼地说,“我只一天没看好他,他竟是伤了笙丞的灵根,由他胡闹下去,这星照门日后可怎么办?” “我没听错的话,是宋笙丞毁了阮轻姑娘灵根在先,天清君才伤了宋笙丞的灵根,”于茂华声音清亮,明眸看着陆嘉尘,朗朗地说,“陆掌门,天清君为阮轻姑娘讨回公道,这是何错之有?” 陆嘉尘气恼地振袖,走上前说:“宴之,你既然伤了他,现在就把黑心莲种交出来,免得落入林家手里,遭他算计。” 陆宴之转过脸“看”他,面上带着疏离的冷漠。 陆嘉尘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探他衣襟,当着众人的面,竟是要直接搜陆宴之的身。 “不在这里,”陆宴之没有推开他,冷淡地说,“爹,别再逼我了。” “……”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所有人怔了一怔。 空气如同凝固,四周一片安静。 陆嘉尘回过神来,手从陆宴之身上拿开,看了众人一眼,沉着脸没说话。 一众人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陆萱萱眼里蓄满了泪水,扭头看向宋笙丞,眼泪不断地掉出来。 宋笙丞慌了,忙抬手替她拭去泪水,指责林淮风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赌也不行,拿莲种交换,还是不行吗?”林淮风悠悠地叹气,“看来,不是陆萱萱不行,是你这个未来的万剑宗宗主不行啊。” 宋笙丞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围观的人群,忽地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今日之后,他就要接手万剑宗了,一个废人怎么能行呢? “除了萱萱,别的都行。”宋笙丞说,“但凡我们万剑宗拿得出手的东西,你随便要,只要你肯交出莲种。” 林淮风冷漠地说:“我对你们万剑宗的东西没有兴趣。” 又是一阵沉默。 陆萱萱全身紧绷,看上去紧张极了。 她咽了咽口水,无助地看着四周的人。 宋如意一脸颓败,经人搀扶着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头疼地扶着额头,低头看着前方一小块空地,眼神焦虑极了。 “娘……”陆萱萱颤巍巍地开口,“你……你帮帮我。” 宋如意叹了口气,声音沧桑,“你……自己选吧。” “什么?”陆萱萱眼皮颤了颤,舌头打结了一样,“娘……我不想、不想嫁给林……林淮风,我喜欢的人是表哥……” 宋如意无力地说:“闭嘴。” “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他委身,又有何妨?”林淮风说。 陆萱萱回眸看着宋笙丞,却见宋笙丞避开了她的目光,迎向林淮风,问道:“林淮风,你当真愿意交出黑心莲种?” 陆萱萱:“?!!” 林淮风勾唇一笑,“看样子,你愿意交换?” 强大的恐惧、震惊和背叛感,在一瞬间涌上陆萱萱心头,她失声喊道:“宋笙丞?!” 宋笙丞充耳不闻,看着林淮风,嘴唇动了动,“你发誓。” 陆萱萱整个人都麻木了,一时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了,她那只脱臼的手仍垂着,却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仿佛踩在棉花上,随时都能摔入深渊。 “表哥……”陆萱萱压低声音,满脸绝望地看着他,“你说过,会疼我一辈子的……” 宋笙丞暗暗地抽了口气,没有看她。 林淮风兴致盎然,拍手称赞说:“宋宗主果然是识时务,懂的取舍,这一点倒是挺像星照门的人。” 宋笙丞忍无可忍,咬牙说:“你发誓,若我将萱萱交给你,你立刻送上黑心莲种。” “……” 此时,阮轻悄悄问席月生:“若林淮风之前发过焚心誓,这辈子非谁不娶,他现在又娶陆萱萱,后果将如何?” 席月生诧异地说:“这怎么可能?” 阮轻不解地看着她。 席月生解释说:“他若是发过这样的焚心誓,那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提出要娶其他人的话,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便已经五脏俱焚,爆体而亡了。” 阮轻陷入深思‌。 难道林淮风根本没有发过焚心誓? 不可能的,连林琼叶都知道有焚心誓这一回事,他不可能没发过? 那日她被陆宴之击晕,最后听到的话,是陆宴之跟林淮风说—— “林淮风,我要你发焚心誓,今生今世,非星照门阮轻不娶。” 难道说,在她晕过去之后,他们又说了别的话? 正因如此,陆宴之才愿意将黑心莲种交给他? 林琼叶那天晚上跟她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阮轻漫无目的地揣测着,可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该将感情浪费在他们身上了。 在她面前,陆萱萱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她推开林淮风,扑倒在宋如意面前,哭着说:“娘,我不想去东海……” 宋如意颤抖着伸出手,摸了下她的脸,却什么都没说。 “告诉她真相。”阮轻清冷的声音在堂前响起,仿佛一阵冷风,激醒了昏昏欲睡的人们。 宋如意抬起眼皮,看着她,身体却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恐惧,手臂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动了动干枯的唇,轻声说:“什么?” “告诉她,”阮轻看着宋如意,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又仿佛看透了一切真相,她说,“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对啊,林淮风说阮轻才是宋如意的女儿,那如果是真的,这陆萱萱又是谁生的啊?” “阮轻姑娘真的是宋如意的女儿吗?我不信。” 宋笙丞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杂种。” “你骂谁?”林淮风的声音一出来,让人立刻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宋笙丞咽了咽口水,紧张说:“我……我骂我自己。” 林淮风:“……?” 提到阮轻,宋笙丞只会联想到“私生子”、“杂种”、“不入流”等词,她怎么能跟萱萱相提并论? 陆萱萱什么都好,但他更需要灵根,需要在万剑宗站稳脚跟。 无奈,他只能忍痛割爱。 众人议论纷纷,陆萱萱却早已经停止了哭泣,惊愕地看着阮轻,久久说不出话来。 “被抛弃的滋味如何?”阮轻近到陆萱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没有想过,你占了本不该属于你的一切,他们对你的疼爱,不过是梦幻泡影,轻易便消逝了。” 陆萱萱抽泣不止,狼狈地看着她—— 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却带着熟悉感,让她想到了什么人,却又想不出来究竟是谁。 “你不想嫁到蓬莱阁,还有一种办法,”阮轻俯视着她,缓缓说,“蓬莱阁有规矩,不娶来历不明的女子,只要他们知道,你不是陆家的血脉,自然就不会要娶你了。” “?!” 陆萱萱茫然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宋如意惊愕不已,瞪大眼睛看着阮轻,颤抖着说:“你都知道什么?” 阮轻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个时候,身体被人用力撞了一下,她听到一阵惊呼,一众人脸色大变,接着是嘈杂声,打斗声,喊叫声,乱作了一团。 阮轻跌入一个人的怀里,堪堪站稳,低头看到了男人悬在腰间的剑,以及“啪嗒啪嗒”滴下来的血,落在她肩头,厚重的血腥味将她整个覆盖住。 靳十四挨了一道致命符,背后几乎被贯穿,皮肉飞溅,血喷了出来。 他一手抱着阮轻,一手按在剑柄上,没有出剑,生生挨了这一招。 人群乱作一团,林淮风出剑拦在陆嘉尘身前,林琼叶冲过来查看靳十四背后的伤,陆宴之也按耐不住起身,整个人被怒火充斥着。 两道小小的黄色符纸从靳十四身上掉落,落在血地上,倏然烧了起来,窜出火焰,渐渐化作灰烬。 其中一道是陆萱萱的神符,另一道则是陆宴之弄丢了多年的神符。 “灼焰真人给的神符,一为极正,一为极负,无论那张拿在身上,都可以护身,”陆嘉尘嘴角抽了抽,“然而,将这一双神符拿在一起,便是自讨苦吃。” 阮轻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陆嘉尘居然在身后偷袭自己!若非靳十四反应及时,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没命了! 一时间,她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转过身,左手扶着靳十四,右手化出一道烈焰,双目怒火喷张,“陆嘉尘!我杀了你!” “晚!”姬夜冲了上来,抱住她手臂,眼神示意她忍住。 陆嘉尘再怎么说,也是她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即便她用着唐星遥的身体,也不能真正伤了他。 弑父弑母这种事,宋家的疯子也许会做,但她不会。 她颤抖着,熄了火,抱紧靳十四,朝人群里大喝一声:“快,想办法救人!” 靳十四勉强还能站稳,背上却已经是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几名药修弟子冲上来,扶着靳十四坐下来,手忙脚乱给靳十四处理伤口。 “我没事。”靳十四注视着阮轻,轻声说。 阮轻眼眶泛红,扭过头看着陆嘉尘。 “爹,”陆宴之站出来,声音发颤,质问道,“你刚才,是想要杀人灭口?” “别忘了你是我儿子。”陆嘉尘说。 “我不是,”陆宴之面不改色说,“轻儿才是你的血脉,是你和宋家的血脉。” 陆嘉尘闭上眼,缓缓说:“她已经尸骨无存,葬在东海了,你要如何求证?” 陆宴之身姿笔挺,喉结滚了滚,说道:“我自然会去求证。” 陆嘉尘沉默着,叹了口气。 陆宴之厉声说:“陆萱萱是谁的血脉,为何不让她说下去?” “是万剑宗宋宗主宋钦砚和宋倾意所生,”阮轻回答他说,“他二人就在这里,现在就可以查证。” 所有人:“!!!” 陆宴之闭上眼,喃喃说:“果然如此。” “我的娘啊,陆萱萱是宋钦砚和他妹妹乱.伦所生?!这太劲爆了吧?!” “操,畜生啊!这什么畜生?!” “宋家疯了吧,这什么事干不出来?” “陆掌门,您也是糊涂了吧,宋钦砚和他妹妹乱.伦的孩子,您也要养?” “你刚才还想杀人灭口?!陆掌门,你也是丧尽天良,罔顾人伦!” “……” 陆萱萱迟钝地眨了眨眼,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浑身上下一截骨头都无法动弹了。 他们在说什么? 谁?谁是乱.伦所生? 陆萱萱? 不,那一定不是她…… 她叫什么来着? 她可是陆掌门最疼爱的千金,陆家的掌上明珠啊! 这些人为什么这样看着她,他们一个个都疯了吗? 陆萱萱瘫在地上,眼皮缓缓地动了动,她看着这些人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听着他们污言秽语地议论着,可她又似乎看不见,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像是一尊脱离了肉体的灵魂,抑或是一具行尸走肉。 因着靳十四的伤,阮轻的情绪愤怒到了极点。过去就算有人害她,也从来没连累过、伤害过她身边的人。 但今日起,只要有人敢动她身边的人,她绝对不会让这些人好过! 她往陆萱萱身边走过去,两旁都有人护着她,万剑宗、星照门,楚皇的势力,各门各派的势力,几方对峙着。 而她全然不顾,拔出剑,指着陆萱萱,冷笑道:“你不是不信吗?你亲生父母就在那边,只要拿血禁之术试一试,是真是假全都明了!” 第58章 “我拿她,跟你交换莲种…… 陆萱萱抬起头, 面对着一众人的目光,仿佛被判了死刑,面如土色。 她紧张地抱紧宋如意的腿,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显得绝望而无助。 宋如意伸手摸了摸陆萱萱的脸, 颤抖着、温声说:“孩子, 别怕。” 陆萱萱泪如泉涌, 将脸伏在宋如意膝上, 蜷缩成一团, 恨不得找个洞将自己埋了。 “这是我们陆家的家事, 是真是假, 也犯不着给你们交代, ”宋如意疲惫极了, 带着恳求说道,“还请诸位, 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这么看来,黑心莲种你们是要不到了, ”阮轻一字一字, 犹如给这个庞大的家族施加凌迟,“宋家家主造孽,身为长姐你非但没有及时制止,反而助纣为虐,落得今日苦果,如今万剑宗宗主被废,唯一的儿子又成了废人,逼死了宋家夫人,还和自己的亲妹妹私定终身, 宋长老,这一切的冤孽,你说应该怪谁呢?” “我没有,”宋笙丞无语伦次,急忙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没有和她私定终身?”阮轻问道。 “没有,”宋笙丞重复说着,对上阮轻的眼神,又连忙避开,颤抖着说,“只是儿戏,玩笑话而已。” 陆萱萱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悔恨和迷茫,她动了动唇,想要说点什么,可终归什么都没说出口。 昨夜春风一度,今朝经历背叛,被抛弃,反目成仇,所有的苦果,她只能独自咽下去。 “她说的是真的吗?陆萱萱真是宋钦砚和宋倾意所生?” “也就是说,陆萱萱才是宋笙丞的亲妹妹?!这两兄妹……差点就私定终身了啊!” “人都死了,要验血吗?” “这……这是不是不太妥当啊?” “这么大的事,能不验吗?”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林淮风娟狂地笑着,“验个血又有何难,你们若不愿动手,在下愿意效劳!” “林淮风!”陆嘉尘拦在前面,捏出‌一道符,厉色道,“这里是万剑宗!容不得你放肆!” 刚才陆嘉尘偷袭“唐星遥”那招,很多人都看见了。于他而言,想要制服林淮风,问题不大。 关键在于,他愿不愿意撕破这个脸,当着天下修士的面,对一个小辈动手。 林淮风打量着他,片刻后笑了笑,“若是陆掌门实在不愿意给陆萱萱验血,不如索性成全这情投意合的‘表’兄妹,当众给他们赐婚,以此证明他二人确无血缘关系。” 众人:“……” 陆嘉尘气得脸都绿了,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堆荒唐事?! “赐婚?”宋笙丞弱弱地问,“你还给我莲种吗?” “......” 林淮风幽幽说:“宋公子,做人呢,不能什么便宜都要占,你都娶陆家千金了,还想要莲种?做你的□□梦。” 宋笙丞:“.......” 如果他们说的没错,陆萱萱是乱.伦所生,是他爹和宋倾意的女儿,那她才是杂种,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这样的人纠缠。 宋笙丞咬咬牙,试探地说:“我拿她,跟你交换莲种,成吗?” “......” 陆萱萱浑身发软,犹如被最亲近之人捅了一刀,惊惧地看着宋笙丞。 宋笙丞没有看她,她听到人群冷嘲热讽的笑,以及意味不明的叹息声。 林淮风摊手,“宋笙丞,你以为我还会要她?她身份不明,给我家老头当小妾都不配,我又怎么可能用天清君辛苦得来的莲种,去交换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宋笙丞:“......” 他回过味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林淮风耍了一道:他或许从来就没打算娶陆萱萱,也没打算给出莲种,说来说去就是在捉弄他们! 而宋笙丞,竟然还上当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地笑了笑,宋笙丞面上火辣辣的,一时羞愧极了。 “怎么样?”林淮风问陆嘉尘,“陆掌门是打算当众验个血,还是定了陆家和宋家这门亲事,以堵住悠悠众口?” 阮轻不禁莞尔。 林淮风每次抛出来的选项,看似是有得选,实际上还是让人自掘坟墓。 陆嘉尘比宋笙丞老练得多,自然不会上套,他沉吟着不说话。 阮轻提着剑,接着林淮风的话往下说:“陆掌门,你既然不愿意承认陆萱萱的身份,不如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 陆嘉尘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刑场上提刀的刽子手,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阮轻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她问。 这个问题......围观的众人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那是经由林淮风之口说出来的,不能信服众人。 这与陆嘉尘亲自说出口,本质上完全不同。他若说了,就相当于星照门陆家承认了阮轻,洗清她私生子的名声。 陆嘉尘抬眸看着阮轻,嘴角抽了抽。 如今阮轻死在东海,尸骨无存,想要验出她的身世,根本是不可能的。 只要陆嘉尘和宋如意不承认,天下人又能耐他如何 阮轻平静地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若亲口说出来,我接下来的话,大可不必说出,给你们宋陆两家一条活路。” 她话中有话,所有人不由地惊了惊,紧张起来,做好了一副认真听八卦的样子。 陆嘉尘微微睁大眼,有些难以相信地看着阮轻。 她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她还知道宋陆二家,别的更多的秘密吗? 倏然,陆嘉尘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凉,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 不,不可能的。 那些事情,就连宋如意都不清楚,眼前这个女人又如何得知? 他一颗心沉着,动了动嘴唇,宋如意开口说:“阮轻只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杂种,她的生母或许是农妇,或许是风月中人,如今人已故去,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阮轻嘴角抽了抽,扭过头看向人群中那道白影,朗声说:“天清君,昨天在密室里,你是不是撞见陆萱萱和宋笙丞行苟合之事了?” “.......” “?!”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可谓是精彩极了。 宋笙丞颓坐在地上,难堪极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竟是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辩驳之语,迷茫地看向陆宴之。陆萱萱反而出奇地平静,只冷冷地看着宋笙丞,看他接下来要做出什么反应。 陆嘉尘捂着脸,恨不得当场逃离这里,心里却带着一丝丝诡异的侥幸。宋如意垂下头,眼泪挂在唇上,颤了颤唇,将泪水吞下去,满脸震惊地看着陆萱萱,手掌抬起,想要打她,却终究没舍得下手。 而陆宴之,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神色极不自然,薄唇微分,轻轻地开口。 第59章 坦率纯真……倒令人好生…… “慢着, ”人群有人打断陆宴之,开口时声音清丽,却是南天宗的于茂华,她挑眉看着一众人, 带着笑凝视着陆宴之的脸, 说道, “天清君, 在你开口之前, 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陆宴之微微颔首, 示意请讲。 “这事涉及到姑娘家的颜面, 以及宋陆两家的颜面, 在你开口之前你先告诉我, ”于茂华带着审视, 看着面前这个病弱男子,缓缓说, “你会不会说谎?” “笑话,天清君的人品你信不过吗?”玄音宗的女子义正言辞, “既然天清君愿意作证, 他的话一定不假。” 于茂华说:“谁都有可能说谎,万一陆公子包庇自己的一双弟妹呢?” 众人皆是笑了,包庇亲人,此乃人之常情。 陆宴之即便撞破了那种事,又怎么可能当众说出来? 嘈杂间,阮轻开了口,断定地说:“谁都有可能说谎,但天清君绝不会说谎。”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赤子之心, 即便被天下人耍的团团转,也会毅然选择自己的道。 当着众人的面,陆宴之轻轻地说:“我说过谎。” “……?” 面对诧异、疑惑、好奇、不解,甚至是鄙夷,陆宴之面不改色,缓缓说道:“喜欢一人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是为撒谎。” “隐瞒自己的心意,令她无法察觉,疏远她,令她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是撒谎。” “违背自己的心意,将她送走,辜负她,令她伤心,是撒谎。” 气氛忽然凝重,一众陷入沉默。 陆宴之侧过脸,盲目看向已殉情的宋倾意,嘴角微微勾了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宋家,唯独小姨至情至性,坦率纯真……倒令人好生羡慕。” 阮轻视线落在他唇角,微微晃神,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想,若黑布下那双眼睛还在就好了。 有人轻轻叹息,怜惜不已。 阮轻寻声看去,竟有女子红了眼眶,一双泪眼看着陆宴之,忍不住垂泪叹惋。 于茂华拧着眉头,声音和气势都小了很多,客气了不少,问道:“天清君,除此之外,你还撒过谎吗?” “未曾。”陆宴之回答。 “……” 众人抽了口气,却又暗道,本该如此。 于茂华说:“刚才,唐姑娘所说的,是真的吗?” 陆宴之淡淡说:“千真万确。” “!!!” 千真万确?! 这四个字,经由陆宴之之口说出来,胜过千言万语,足以令天下人此深信不疑! 至于陆萱萱究竟是不是宋钦砚和宋倾意所生,和宋笙丞是否为亲兄妹,众人各有各的看法,也不必缠着他二人细细追究。 只要宋笙丞和陆萱萱一日不成亲,他们是亲兄妹的说法,将永远流传在天下万万人之口中。 而宋笙丞灵根被毁,无缘修道,宋家没有子嗣,后继无人,经此,万剑宗算是彻底垮台了。 这个庞大的家族,从今而后在修真界孤立无援,慢慢腐朽、彻底消沉下去,快则几年,慢则十几年,将会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宋如意如坠冰窟,胃里一阵阵地抽搐,已经听不到周围人们的议论了。 “晚,”姬夜牵了牵她的衣袖,提醒说,“靳伤的太重,昏迷过去了,得赶紧找个地方,让精灵给他治疗。” 阮轻回过神来,走到靳十四面前,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问给他治伤的药修,“他怎么样了?能走动吗?” 那药修摇头,“我已经尽力了,要将他送到胭脂岛,或许还有办法救他。” 阮轻心想,胭脂岛能救靳十四,精灵王肯定也能救! 这时候,陆嘉尘带着万剑宗的人拦在他们面前,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以为,你今日闹了这么一出,还跑得了吗?” 今日这场戏,除林淮风外,就属她出尽了风头,而林淮风有蓬莱阁和楚皇的人护着,她身边只有姬夜,以及伤重的靳十四。 其他门派是指望不上了,精灵王还没来,阮轻须得拖延时间,再想办法带姬夜和靳十四离开。 她提起剑,指着陆嘉尘,一字字说:“我不跑,我就在这里,跟你比试一场。” 陆嘉尘二话不说,捏出一道符篆,光屏从四面收拢,朝阮轻身上聚集,她挑剑挽了道火花,趁着光屏未完全合拢,将带着剑气的火光从罅隙中送出,朝陆嘉尘一击掷去! 陆嘉尘站在原地,不慌不乱,做了个手势,十指指尖如牵绳般散开,便见那飞出去的火花宛如撞上了飓风,四面散开,紧接着光屏聚拢,将阮轻彻底困在其中! “星照门的囚龙阵!没想到光凭陆掌门一个人,就能捏出这种高阶阵法?!” “唐姑娘,你千万要小心!” 情急之下,阮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出了当初靳十四教她的那招! 一招雷法转空惊山,承接着一招风法东风夜放,催动体内灵核,爆出源源不断的烈火,剑气裹挟着熊熊火焰,以劈山填海之势当即震破了囚龙阵! 阮轻身轻如燕,跟着剑势凌空翻起,朝着陆嘉尘一剑刺去! 当时是,在场所有人无一不惊呆,只见陆嘉尘错愕了一瞬,急忙放出一道屏障,却被剑气逼得不断后退—— 他脚一前一后用力踩实了地面,很快地面现出了车辙一样的印记,他双手往前推,人却撞翻了院墙,撞倒了院中桂树,还在不住地往后退。 最终在一扇拱门前停下来,两旁灰尘滚滚,院墙、树木倒了一片。 阮轻剑指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汗流浃背。 上一次她使出这招,还是在东海蓬莱阁,迎着万千魔族大军时使出来的,剑尖上的火,是蓬莱阁地下的岩浆喷薄而出化作的花树银花,那时候她用的是雷灵根,雷火交加的威力,在这百倍之上! 如今她用着唐星遥的身体,全力使出这一招,竟能逼得陆嘉尘节节倒退,那来日拿回自己的身体,加以修炼,岂不是完全不用将陆嘉尘放在眼里?! 陆嘉尘满脸错愕,趁着阮轻分神,立刻吩咐:“一起上!” 宋家弟子围了上来,一部分人竟看准了靳十四受伤,团团围住他们! 姬夜亮出九节鞭,扬鞭在空中猛地一甩,掷地发出极为响亮的声音,叱道:“想死的话一起上!” 她顶着一张男人的脸,声音却好听得令人浑身酥麻,所有人都一脸意外地看着她,这时候万剑宗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上当了!!! 宋星是假的!人证是假的!说不定就连唐星遥也是假的! 他们这伙人,光凭不知哪里收集来的假证据,竟是三言两语地唬住了宋宗主,逼得他当众认了罪?! “骗子!全是骗子!”宋如意怒不可遏,“杀了他们!” “宋长老!”席月生拦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一道黄符。 宋如意冷笑,“席月生,你也要做背信弃义之人?!” 席月生往后退了一步,神色纠结。 宋如意提着剑喝了一声,从她身旁越过,带着人围到姬夜和靳十四身旁。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姬夜应付不暇,若非北海龙太子给的护身龙鳞保命,身上已经被万剑宗的阵法捅出了窟窿,很快林淮风的人也掺和进来,十二乐姬奏响乐器,管弦声急急如雨,与万剑宗的阵法斗在了一起! 林淮风抽剑冲到阮轻面前,一面应付陆嘉尘,一面忍不住地将她上下打量,问道:“刚才那一招,是你自创的吗?” 阮轻无暇搭理他,丢下他一个人应付陆嘉尘,冲到姬夜身后,扶起靳十四,令他手搭在她肩上,架着他往外走。 场面极度混乱,姬夜冲在面前,阮轻扶着靳十四跟在她身后,三人几乎是寸步难行! 而本该出场的精灵王,直到此时此刻都没有现身! “晚,丢下他,我们或许还有逃出去的机会!”姬夜说。 “不行,”阮轻用力扶着靳十四,语气坚决,“决不能让他落入万剑宗的人手里!” 混乱中,一道符篆炸在阮轻边上,爆破出飞溅的沙尘糊了阮轻一脸,脸颊上、脖子上擦出了伤,她回眸看过去,见陆嘉尘捏出了第二道符朝她掷过来—— 阮轻放下靳十四,提剑相迎,这时候一道蓝色人影冲上来,林琼叶撞开阮轻,横剑阻挡,很快剑脱手,人也被震飞出去。 偌大的万剑宗,已经沦为混战之地,有人冲上来,不问门派拔剑相迎;有人趁火打劫,冲到万剑宗仓库,去抢那些送到府上的贺礼;还有人忙着救治伤者,乱作一团。 眼见着陆嘉尘第三道符掷来,靳十四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抽剑、出招,黑剑入魔了一般,抽走了四周的剑气、灵气,卷起千堆灵光,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只见靳十四回光返照一般,蓄起灵力,朝着陆嘉尘那边使出全力一击! “轰——”地一声,剑气所过之处,瓦片掀飞,房屋倒塌,树拔地而起,半个万剑宗几乎夷为了平地! 阮轻尚未从震惊中回味过来,听得“当哐”一声,黑剑落在地上,靳十四口中鲜血一阵阵地呕出来,身体抽了抽,背上的血如洒水般往外淌,他垂眸看了阮轻一眼,嘴唇开始变得发黑,人也快站不稳了。 “斩仙剑法!”有人惊呼,“他竟然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走火入魔,使出斩仙剑法!”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他这么做定会受到魔力反噬,必死无疑!” 阮轻脸色煞白,扶住了靳十四,一时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陆嘉尘被剑气击中,浑身上下布满了血痕,发冠掉落,满脸狼狈,震惊地看着阮轻他们。 在这突如其来的一丝寂静中,一道清冽的声音吸引了众人注意,陆宴之白衣如雪走上前来,站在一众人前,风姿卓然,作揖行礼,“诸位,都住手吧。” 他一开口,众人俱是一愣,接着,不少人都心悦诚服地收了武器,看向万剑宗这边。 陆嘉尘犹不甘心,看向那些还没放下武器的万剑宗弟子。 陆宴之转身面朝着他,淡淡说:“爹,事已至此,你还想要什么?” 陆嘉尘“……” “这里是万剑宗,”陆宴之说,“京城之地,天子脚下,再这样下去,别说是万剑宗,星照门陆氏也将无颜面对天下。” 宋如意持着剑,将要开口,陆宴之侧过脸“看”着她,缓缓说:“日后万剑宗将何去何从,宋宗主已经交代清楚了,宋长老,还请您及时收手。” 宋如意踌躇不定,陆宴之转身,端着手从众人面前过去,朝万剑宗的弟子说:“放他们走。” 宋家子弟犹豫不决,陆宴之面不改色,一字字说:“我的话,需要质疑吗?” 宋家衰败,宋钦砚被迫以死谢天下,宋笙丞灵根被毁,品行不端,现如今……整个万剑宗,只能靠陆家的扶持了。 陆家只有一位公子,天清君盛名在外,来日必是星照门掌门,他的话……足以服众了。 阮轻看着陆宴之,神色有些复杂。 陆宴之察觉到她的眼神,开口说:“三日之后,你要的东西,在下自会托人送上。” 阮轻脸色不太自然,道了声:“多谢。” 陆宴之微微颔首。 她扶着靳十四,跟姬夜一起,越过一众人,缓缓从万剑宗的大门走出去,俄而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陆宴之—— 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白衣在烈日下漾着光,那一瞬让她想到了桃树下的白衣仙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带着无尽温柔的笑意。 阮轻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第60章 “是少主……他自己。”…… 林淮风收了剑, 站在林琼叶身旁,小声问:“你看见她出的那招了吗?” “?”林琼叶不解其意。 “轻儿……当初在蓬莱阁……自爆灵核,便是用的那招。”林淮风声音发抖,轻轻说道。 “……所以呢?”林琼叶有些迷茫, 抬头看着林淮风。 林淮风目光注视着阮轻离开的方向, 眼眶泛红, 喉结滚了滚, 小声说:“你觉得……会不会, 是她?” “叔, 阮轻姐姐已经死了, ”林琼叶有些哽咽,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 就连……就连魂魄都没能招回来,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林淮风缓缓抽了口气,明知道不可能的事,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心里存着那样一丝渺茫的期盼, 盼望着茫茫人海中, 还存在那样一个人,盼望着有机会与她再度相逢。 可那毕竟是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他连轻儿的魂魄都捞不到,更别说与她重逢了。 可为什么,当那女子站在她面前扇他耳光的时候,那种久违的熟悉感,恍然间让他误以为是故人。 “你太想念她了,所以才疑神疑鬼, ”林琼叶说,“她是阮轻姐姐的师叔,想必那剑招就是她教给阮轻的,所以你才觉得像。” 林淮风抿着唇,片刻后说:“我听说……她姓唐。” 林琼叶:“……” 林琼叶有些不可思议,语气犹疑不定,“小叔很久以前……喜欢的那女子,也是姓唐?” 林淮风阖上眼,心里苦笑,片刻后说:“我想去确认一下。” 此时: 京城,玉宇琼楼。 几名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的男子正在饮酒,长桌上摆满了酒菜,都已经被横扫一空了,一只胖乎乎的独角灵宠正被人泡在酒盆里,肚皮鼓鼓的,脸上醉醺醺,正摇头晃脑说着胡话—— “过去镜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就是要找到未来镜……” “找到未来镜,晚就能拿回自己的身体了……” “殿下,”一名男子举着酒杯,看向倚窗的黑袍男子,笑道,“宋家彻底垮了,林淮风果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黑袍男子看着约莫二三十岁,一双清浅的眸子凝视窗外风景,面色沉稳,片刻后开口说:“这事,光是林淮风一人,根本不可能办到。” 饮酒的男子笑道:“也对,若非那宋倾意主动站出来,宋家不可能这么快垮台。” “子阎,你还不明白吗?”黑袍男子轻叹一声,远目,“南海精灵一族从不在人界现身,如今精灵不但出现了,还和人族在一起,又牵扯到了宋陆两家的事情,令盘踞在京城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万剑宗一朝瓦解,未来的整个天下,恐怕要出现新的主人了。” 那叫“子阎”的男子吞了吞口水,干笑道:“殿下,您不就是天下之主吗?” “皇室没落,如今整个天下根本没人将我们放在眼里,”黑袍男子说着,手指敲了敲窗柩,赫然是一只黑色的布满鳞片的手,与他那张俊朗的脸形成鲜明对比,他脸色保持着一贯的沉着,语气淡淡,“日后整个天下的共主,不一定是我。” 子阎身体稍稍后仰,唇角勾起,“殿下谦虚了,您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黑袍男子摇头,低眸说:“那名叫唐星遥的女子,绝不简单。” 此时,屋内另一人开了口,幽幽说:“唐星遥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是确切无疑的事。” 黑袍男子和子阎同时转过身,看着那人,诧异许久,黑袍男子说:“她难不成是夺舍还魂?” “这可不好说,”开口之人作僧人打扮,却长得一脸俊俏风流,侧卧在床榻上,拿着酒壶对口吹,醉眼迷离,笑道,“殿下,你没听到这精灵说的话吗?‘未来镜’,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拿到未来镜。” “了悟,你知道那是什么?”黑袍男子虚心问道。 了悟僧人醉醺醺地说:“知道,听说过,可是我听说,见过未来镜的人都疯掉了。” 黑袍男子皱下眉头,显得很是意外,“这是为何?” “凡人若是参透未来……”了悟轻哼一声,啜了一口酒,醉眼看着黑袍男子,笑道,“殿下韬光养晦多年,一心想要光复皇室,若有朝一日窥见未来,发现你最重视的东西,在你手里毁于一旦,皇室终将瓦解,你多年来的努力终将付之东流,甚至是被信任之人背叛,死于非命,你该怎么办?” “大胆,”子阎厉声说,“休的胡言乱语!” 了悟幽幽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黑袍男子暗暗地抽了口气,抿了抿唇,片刻后说:“若真如此……我定然不能接受。” “没有人能接受。”了悟僧人说。 “但如果……”黑袍男子呼吸微微急促,“若能窥视未来,帮我找到阿荆……我愿意一试。” 了悟僧人摇头,“恐怕你看到的,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黑袍男子有所迟疑,了悟从床榻上起身,站起来,拍了下黑袍男子的肩,嘱咐道:“殿下还是静观其变,先别急着插手,再慢慢去试探这位唐姓女子,更不必去惦记那面镜子,记住,你我……终是凡人。” * 三日后,临安星照门。 宋如意颓坐在椅子上,不吃不喝,已经整整三日了。 陆嘉尘来看她,她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面如土色,不时地掉眼泪。 “多少吃点东西,”陆嘉尘语气不耐,“或者去睡一觉,别干坐着。” 宋如意不说话,眼泪自眼角不断地流出来。 “你和你女儿,起码得有一个好起来,”陆嘉尘说,“如今天下人都在议论你们,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宋如意扭过头看着陆嘉尘,眼神有些无助,“陆郎,你不恨我吗?” “恨你做什么,”陆嘉尘冷笑,“恨你抛弃了陆家血脉,还是恨你骗了我这么多年?” 宋如意嘴唇动了动,轻轻说:“对不起……” “去睡吧,”陆嘉尘轻叹一声,温声说,“别再折腾了。” “我不敢睡……”宋如意一双黑眸凝视着他,双手抱着陆嘉尘的手,祈求似的,颤抖着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那日的情形……” “轻儿已经……葬身东海,”陆嘉尘顿了下,摸了摸宋如意的头,叹道,“别怕。” “从第一眼见到她起,我就反反复复做那样的梦……”宋如意哽咽着,将头埋在陆嘉尘怀里,颤声说,“她和镜子里的人一样,额上带着一道疤,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确信了……” “别怕,”陆嘉尘说,“没事了。” “她会回来,她会来杀我……”宋如意无助地抱着陆嘉尘,喃喃地重复,“她会来的,从火光里……火,对,火光……她从火光里走出来,怨恨我,亲手将我凌迟……” 陆嘉尘叹道:“你疯了。” “是真的……”宋如意紧张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那个唐星遥,她就是火灵根,我看到她使火了!是不是就是她,她会来杀我!她是不是就是阮轻?!” “唐星遥额头上可没有疤,”陆嘉尘说,“你走火入魔了。” “火……”宋如意神经兮兮的,忽地一把从椅子上起来,冲到桌前,伸手捏熄了油灯的烛火,紧接着又去灭另一盏灯,口中喃喃地说,“火……不能有火……” “你怕什么?”陆嘉尘无语极了,“看样子,得找卫染给你开点药,定定神……” “卫染……”宋如意跌坐在一旁,惨白的脸上全是泪痕,惨然说,“卫染失踪了,她是不是也被阮轻害死了?” 陆嘉尘冷笑:“阮轻要是有这通天的本事,还要等到今天?” 宋如意摇摇头,带着怀疑和不安,转过身,接着去灭里屋的烛火,口中不停地说:“不能有火……不要火……” “疯了,全都疯了,”陆嘉尘叹息着,丢下她没管,自言自语说,“陆家的人,全都和宋家一个德行……” 说着,他推门出去,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幕,突然间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星照门一处别院,火光冲天,照亮了长夜,一时浓烟滚滚,从山腰升到山顶,扑面而来呛得陆嘉尘猛地一阵咳嗽。 “来人,来人!”陆嘉尘大声喊着,走到屋外,喊道,“来人!救火!” 他身后,宋如意刚灭了屋子里所有的灯火,站在前厅,一张惨白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一双黑眸充满了惊惧,倒映着烈火,接着是一声惨叫,宋如意拔出剑,对着空气胡乱舞了起来。 陆嘉尘回眸看她,眼神充斥着厌恶和不耐烦,接着一道飞花御柳,往那着火的院子冲过去。 那是陆宴之住的院子! 陆嘉尘赶过去的时候,一众弟子正忙着救火,或提着水桶进进出出,或是三人一组,施出水龙咒救火,陆嘉尘见了,正要布阵灭火,做出一个手势—— 有人冲了上来,拦住他说:“掌门!少主还在里面!布阵会害死他的!” 陆嘉尘心里凉了一截,差点跪在地上,额上冷汗直流。 “轰隆——”地一声,屋顶和房梁彻底垮下来,压倒在熊熊烈火中,火焰吞噬了一切,在寒风中“呜呜”地嚎叫着,犹如地狱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毁去一切。 “谁,谁放的火?!”陆嘉尘气得浑身发抖。 “掌门……”那弟子垂下头,轻轻地说,“是少主……他自己。” 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整个院子在火焰中夷为平地。 第61章 阮轻带着姬夜和靳十四一…… 阮轻带着姬夜和靳十四一路颠簸, 逃出万剑宗,与精灵王汇合,在南天宗的帮助下,在京郊一处地方安顿下来。 期间, 靳十四一直昏迷不醒。 精灵王给他施了两次药, 一方面为靳十四提醒吊胆, 一方面自责不已。 “都怪我, 我就闻到了一阵烤肉香, 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酒楼里醉了一夜。”精灵王忍痛, 照着镜子, 拿起刀在头上那只角的侧面, 刻了两个字:“忌酒”。 姬夜一把抓起精灵王, 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道, 目光阴狠,笑道, “光是忌酒怎么行?少说也得把肉禁了吧?” 精灵王眼珠子转到一边,显得十分委屈。 于是姬夜拿着小刀, 一笔一划在他那只坚硬的角上, 刻了“禁止食肉”四个大字。 阮轻:“……” 这是精灵一族的刑罚,无论平民或贵族,犯错之后将教训刻在角上,以时刻谨记,待一个月后角脱落,新的角长出来,便可恢复容貌。 “忌酒”和“禁止食肉”六个大字,刻在精灵王的角上,遒劲有力, 非常地醒目。 受刑之后,精灵王可怜巴巴地抱着角,飞到阮轻面前,神情带着讨好,说道:“晚,我已经发誓不再吃肉,不喝酒了,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 阮轻:“啊?” 四目相对,阮轻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摸了摸精灵王的头,“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还好你人没有事。” 精灵王更加羞愧了,垂着脑袋,双手摸着小脸,低声说:“那你不要苦着脸。” “我担心十四,”阮轻目光落在靳十四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担忧,“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看造化,”精灵王语气徒然严肃,“今天晚上若不能醒来,就救不回来了。” 阮轻脸色沉了几分,注视着靳十四的脸庞,沉吟不语。 是她给的那张神符最终害了他。 可他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呢?告诉她,对付陆萱萱,他根本用不着神符啊! 想来,这些日子靳十四从未拒绝过她什么,对于阮轻的吩咐,他几乎没有质疑,闷头照做。 是以当阮轻将那张神符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接受了。 阮轻开始怀疑,他们之间这种相处模式,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他是天门山门主,天下第一刺客,怎能甘心屈就在她身边卖命呢? 她能给靳十四什么?能许诺他什么? 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身体也不是自己的,身份也还没夺回来,就连她现在花的财帛,都是姬夜从东海搬来的。 宋家虽然垮了,唐星遥的仇也给报了,但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一路危险重重,她不能再让身边的人受伤了。 阮轻伸手摸了下靳十四的额头,凉的要命,他整个人像是躺在冰窖里,额间时而现出一丝魔气,温润的嘴唇此刻乌黑发紫,深邃的眉目紧紧拧着,就连昏迷也显得十分痛苦。 阮轻将手伸到脸盆里,不一会脸盆里的水便热了,她拧干毛巾,覆在靳十四额头上。 这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次,靳十四受伤昏迷倒在她家门口,她抱着盆,一遍遍帮他清洗伤口,给他上药,甚至拿出了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撕下布给他包扎伤口。 她见过很多光着膀子的男人,见过大腹便便的,见过瘦如竹竿的,但她从来没见过靳十四那样的。 他胸前肌肉瘦削,线条匀称而漂亮,摸上去鼓鼓的,充满了爆发力。 阮轻当时还小,没有后来在漱枕楼目睹风月的经历,只觉得靳十四长得好看,就像那年那位白衣仙君那般好看—— 眉眼长得好,一双握剑的手也好,脱了衣服也很好看! 少年人的感情,热切而不加掩饰,那时候阮轻每次看到靳十四,都会忍不住盯着他看,好奇地打量他,留意他三餐吃了什么,洗澡了没有,是不是在练剑,读些什么书,有时候阮轻去敲他家门,给他送鱼汤,有时候趁着养父母不在,偷懒跑去找他玩。 靳十四不怎么爱搭理她,却也任由她在两边院子里跑来跑去。 有时候他也拿出做好的点心,丢在地板上,却也不吭声,要是阮轻忘了带走,他只得喊一声“喂”,让她回头。 有一次夏日的正午,她趴在靳十四家的地板上睡着了,热出了一身汗,却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扇风,等她醒过来一看,靳十四撑着胳膊,侧卧在一张竹榻上,拿书盖着脸。 那天下午突然起了暴风雨,一墙之隔她的养父母正在急急忙忙收拾晒出去的衣服和干鱼,她光着脚踩在靳十四家屋檐底下,迎着暴风雨,跟着雨声一起吼着,一面开怀大笑,那是很久以前,于她而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这些年她只顾着拼命往前,将往事抛在身后,重新开始。可偶尔回过头来想想,这些年里,她的一片真心,也曾在她留意不到的土壤里发了芽,在不知名的角落里结出了酸涩的果实。 靳十四断断续续地做梦。 有时候却像停驻在奔腾不息的河流中,耳畔只有嘈杂的水声,淹没了一切,将他彻底吞并。 有时候是说话的声音,熟悉而遥远的记忆,如远古森林里诞生的烈火般,倏然点亮了整个森林。 “小孩,你杀过人吗?”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父母亲人何在?”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那从此以后,就叫你十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柄剑,为师就赠与你了。” “阿荆……” “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有父母亲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看到那个怪胎了吗?他连小孩都杀……” “他来的第一天起,就是这副样子……没有记忆,没有感情……” “师父说了,真正的刺客,不需要任何感情,靳十四就是最好的人选,是天门山最锋利的剑。” 靳十四入天门山第五年,整个天门山几乎没有人能与交锋了。 那一年,天门山上,枫叶铺满了每一级台阶,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靳十四一袭黑袍,提着剑站在门主面前,神情淡漠,目光却只落在天门山门主手里那柄黑剑上。 “十四,你想要它?”门主抽出剑,剑尖指向靳十四,那一刹,枫叶随着剑尖翩然而动,无风而舞。 靳十四看着那柄剑,一双清浅的琉璃眸子,终于漾起了一丝光。 “在这里打败我,杀了我,这柄剑就是你的了。” 枫叶下,那一战惊动了整个天下,从此天门山易主,靳十四不仅拿到了黑剑,还成为了天门山门主,拿到了长剑雪岚。 剑尖刺穿门主喉咙的时候,靳十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他听到了人们的谈论—— “那是养了他五年的恩师,他就这样杀了他。” “当初若不是师父捡他回来,他早就死在外头了!” “狼心狗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得了门主?” 靳十四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谈论他,多年来辗转奔波,杀权贵,也杀平民,却只记得天门山门主说过的那句话—— “十四,你便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对此,他坚信不疑。 直到那年在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小丫头闯进了他的房间,惊叹地告诉他,“雪岚,好美。” 那一刻,他的杀心动摇了。 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脆脆地唤他:“十四叔。”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杀意,笑起来的样子,令他心里暗暗一惊。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便不曾体会到这种情绪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就比如厌倦了世间一切风景的旅客,忽有一日站在海边,看着日落的瞬间而动容不已。 那日,他注视着阮轻的眼睛,带着笑说:“等你长大了,也会是个美人。” 后来他不止一次地想,他当时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丫头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小孩子都会有长大的一天吗? 不,他杀过很多人,其中就有小孩。 他杀小孩的时候,就未曾想过,剑下的小孩本应该长大成人。 谁关心他们呢? 但他却格外地关心隔壁那个小丫头。 有时候好几天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还会想着—— 她是不是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 翌日小丫头抱着食盒来找他,给他送上鱼汤,最讨厌吃鱼的靳十四,破天荒地收下了丫头送来的食盒。 有一日他睡醒,顶着烈日要出门的时候,发现脚下有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低头看去,却是小丫头趴在他家地板上睡着了。 小丫头身体微微蜷着,打着赤脚,木屐被整齐地放在院子里,侧脸贴着地板,额发被汗水打湿。 他好奇地蹲了下来,低头看着熟睡的阮轻,马尾从后面垂下来,发梢差点扫到了阮轻的脸蛋,他忙往后一仰,生怕惊醒了这熟睡的小丫头。 像是一只误闯入他房间里的小雀鸟。 阮轻热出了一身汗,小脸通红,额发黏在耳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扇形的影子,嘴唇微微张着,口水流了出来。 就像是要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靳十四拿起剑指在她喉间。 他从来没有犹豫过这么久,剑尖抵着她的脸,竟有些轻轻地颤抖。 许是雪岚的温度凉人,阮轻微微动了动,竟是要拿脸来贴他的剑! 眼见着她的脸蛋将被雪岚的剑刃划破,靳十四惊慌地收了剑,回到屋里,心脏一阵狂跳。 片刻后他放下剑,拿了本破旧的书,蹲在阮轻边上,用书页给她摇了摇风。 小丫头唇角勾起,更是惬意了。 靳十四只看着她,不知不觉,竟是给丫头摇了两个时辰的风。 第62章 “昨天夜里,星照门起了…… “他还没醒过来吗?”精灵王趴在窗口, 探着头问道。 阮轻靠坐在床上,悬腿放在外侧,低头看了眼靳十四,伤感地摇头。 精灵王推开窗户飞进来,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停在靳十四身上, 俯下身低头用角蹭了蹭靳十四的脸, 抱着他脖子, 遗憾地说:“十四兄弟, 本王敬你是条汉子, 也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 给本王买的烧鸡、醉虾、烤鸭、蜜饯、烤猪蹄、糖炒栗子、奶油馒头, 本王真的很喜欢你, 但现在不得不跟你道别了,望你灵魂得到安息, 下辈子转世投胎,我一定会好好照看你的, 不会像这次一样丢下你不管。” 阮轻:“……” 这, 就道别了??? 精灵王说完,抬起脸,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睛看向阮轻,问道:“你不跟他说点什么吗?” 阮轻看着精灵王那副认真的神情,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 “凡人这一生,就是太过短暂了,”精灵王叹道,“便是天纵奇才,也难逃一死, 他这辈子杀了这么多人,没有死在仇家手里,倒也是件幸事。” “他不会死的,”阮轻心里难受,却固执地说,“他这么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掉?” 精灵王摇头,“是人都会死,这是命数。” 阮轻说:“我之前也以为我必死无疑,可我还是活过来了。” “那是你命不该绝,”精灵王说,“十四兄弟杀的人太多,命数到头了。” 姬夜披着长发,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担忧地看着阮轻,“靳还没醒过来吗?” 阮轻垂着脸,伸手摸了下靳十四的脸,懊恼、不甘心,却没有一丝悲伤。 姬夜难过极了,来到床前,像精灵王抱着靳十四道别时一样,俯下身抱着靳十四,长卷而亮丽的头发落在枕头两边,她一只手捧着靳十四的脸,垂下脸去亲吻他。 阮轻:“!” 突然间,阮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手背贴着靳十四的脸,手心贴着姬夜的唇,挡下了姬夜那个亲吻。 “……” 姬夜:“?” 她抬起眸,带着诧异和不解,看向阮轻,而柔软的嘴唇仍然贴在她手心。 一时间,阮轻浑身都不自在,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一下说道:“姬夜,我们人族……不是这样道别的。” 姬夜有些迷茫地起身,坐在床边,看着阮轻,眼里蓄着泪,接着伸出双手,如玉的胳膊抱住阮轻的脖子,扑入她怀里痛哭起来。 “晚,我舍不得靳呜呜呜……” “没事,不会有事的。” 阮轻将下巴枕在姬夜的肩窝,她身上的气息十分好闻,令人容易放松下来,阮轻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直至此时此刻,心里才泛起了淡淡的悲伤。 靳十四……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就像从前无数次,在客栈里等着他时,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别等了,他不会再来了。” 这一次,是确切无疑的了。 阮轻眼眶泛红,抽了抽鼻子,拍了拍姬夜的后背,低声说:“别这样子……” 本来她也没那么难过的,忽然间心里一阵阵地难受,她垂眸看着靳十四的脸庞,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 就在此时,靳十四忽然睁开眼,一双清浅的眸子撞上了她的目光。 阮轻呼吸一滞,眼眶红的更厉害了,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来了。 接着靳十四整个人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一众悲伤、错愕的人,再看了眼他身上的伤痕,回过神来,弯唇一笑,眸光锁在阮轻的脸上,与她对视片刻。 阮轻睁大眼睛,“靳十四!” “我在。”说着,靳十四抬起一只手朝她伸过去。 阮轻从姬夜肩上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话卡在了喉间,一时呼吸急促,脸色泛红。 靳十四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瞬。 想捏一下她的脸,想起来这张脸始终不是她的,遂抬高手,掌心放在阮轻的头顶,微微用力揉了两下,稍稍给她抓乱发丝,又缓缓给她抚平,眼里带着笑意,轻声说:“丫头。” 靳十四的手掌很大,覆在她头顶,暖和而有力的感觉。 她怔然看着他,眨了眨眼,哑声说:“是我。” 靳十四注视着她的眼,弯起唇,唇分时柔声说:“我……梦到你了。” 阮轻心里仿佛被火苗烫到了一样,猛地抽了一下,接着是一阵温暖和柔软,仿佛春日原野上沐浴着阳光的花海。 姬夜和精灵同时回过神来,怔了好久才喊—— “靳!” “十四兄弟!” 靳十四高兴地看着他们,姬夜带着阮轻一齐扑到靳十四怀里,精灵也挤了进来,四人抱成一团,又哭又笑。 阮轻脸埋在靳十四怀里,身旁是姬夜柔软的身子,一时感慨万千,高兴地溢出泪。 翌日一早,众人跟南天宗的人道别,准备前往临安,按照约定去取回过去镜。 靳十四包扎好伤口,穿上一身黑衣,精神烁然,半点也看不出刚走了鬼门关一趟。 “灌汤包。”他拿出进城买的早点,话很简短,“路上吃。” 姬夜高兴地接过去,还差点抱了他一下,靳十四避开了她,递了两个包子给精灵王。 精灵王委委屈屈,指了一下角上“禁止食肉”四个大字。 “奶黄包,没有肉。”靳十四说。 精灵王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摇着翅膀朝他扑过去,小手抱着他脸,激动地说:“十四兄弟,本王真的太喜欢你了!” 靳十四面无表情地将他扯开,拿出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提着另外一线扎的纸包物,走到阮轻面前。 “我不饿,”阮轻正低着头擦剑,头也不抬地说,“你受了伤,别乱跑。” 靳十四没有说话,阮轻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什么东西送到了她嘴边,在她眼皮子底下。 “……” 那是一块撕碎的虾饼,炸的金黄剔透,里面夹着晶莹的虾肉,还带着热气,大小合适,正好下嘴。 阮轻停下手里动作,看着那块虾饼,舌头抵了下上颚。 “张嘴。”靳十四轻声说,像哄着似的。 阮轻张嘴咬了上去,见他要撕第二块,囫囵说道:“不用喂我,我自己吃。” 靳十四“嗯”了声,很顺从地停下动作,只看着她。 就像很久以前,阮轻总喜欢盯着他看一样。 靳十四安静地蹲在一边,看着她缓慢地擦拭那把剑。 “十四,”阮轻犹豫着开了口,“你回天门山吧,回去养伤,别跟着我了。” 空气静了一瞬,姬夜和精灵王都停下动作,悄悄看着他们。 阮轻垂着头,睫毛颤了颤,良久才抬眸迎着靳十四的目光。 他仍然注视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显得十分平静。 反倒是这种平静,让阮轻心里一阵阵难受。 她放下剑,手指微微颤了下,咽了咽口水,垂着眸,缓缓解释:“我……觉得这样挺耽误你的,你是天门山门主,是天下第一刺客,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而不是跟着我。” 不远处,姬夜和精灵王对视一眼,格外珍惜地咬了一口包子,谁都没有说话。 既然是阮轻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她深思熟虑过的,他们无条件认同她。 阮轻说完,等着靳十四的回应,手指指腹摩挲着剑柄,心脏一阵狂跳。 数息的时间,让她觉得无比漫长。 良久,她听到靳十四的回应,眼皮跳了下,抬眸看着他—— “轻儿,”靳十四注视着她脸庞,声音柔和,掺着一丝笑意,“我跟着你,不光是为了保护你,我也有我的目的。” 阮轻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清冷的眸子漾着水光,那一刹时光变得极为温柔,耳畔是树叶沙沙扫动的声音,她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或许她,一开始也不想让靳十四离开。 “陆宴之手里有过去镜,他答应了要给你,”靳十四语气淡淡,“等拿到那面镜子,我想看一下我的过去,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以前都做过什么。” 阮轻暗暗一惊,“你以前不知道吗?” 靳十四摇头,“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拿到过去镜,我第一个拿给你用。”阮轻说着,回头看了眼精灵王,征询许可,“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精灵王大喜过望,扑腾飞过来抱他,“十四兄弟,本王可太喜欢你了!” 靳十四:“……”没必要,别黏我。 “作为代价,我会帮你找未来镜,”靳十四说,“帮你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夺回陆氏血脉的身份,协助你修炼,成为星照门掌门。” 阮轻:“……啊?” 靳十四挑眉,“不行吗?” 阮轻砸吧舌头,惊道:“这……代价太大了。” “这有何难,”靳十四说,“我的命给了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若嫌我这‌个门主身份碍事,我明日便舍弃它,从今而后只跟随在你身边。” 阮轻有些懵懂地点头,心里却说:她一定不能再让靳十四受伤了。 * 临安。 离开万剑宗到现在,已整整三日了。 那日陆宴之说,三日后会托人将她要的东西送上来,也没有说碰面的地点。 “他真的会主动送上来吗?”姬夜好奇地说,“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临安是他的地盘,我们住进客栈的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消息了,”阮轻沏了壶茶,不慌不乱地说,“天清君一言九鼎,自然不会轻许别人,也不会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姬夜躺了下来,枕在她腿上,手里拿着九连环在玩,想了想说:“那日在万剑宗,你是不是有话想跟他说?” 阮轻微愣:“谁?” “陆宴之,”姬夜说,“我看你频频回头,应该是有什么话没说出口吧。” 阮轻面色不太自然,阖上眼,面前浮现出陆宴之的身影。 见他一袭白衣站在一众人面前,黑布蒙着眼,身姿笔挺,却显得落寞极了。 阮轻看着他那副神情,忍不住想跟他道一声“珍重”。 从前惦记过,倾慕过,也失望过,恨过,但一切都不相干了。 那一瞬间,她只希望陆宴之能好好的,别再折磨自己了。 但也就那一瞬间而已,她还是没能亲口说出那两个字。 “没什么,”阮轻回答姬夜,“没什么要说的。” 靳十四站在门口,抱着剑,看着她,沉吟片刻后说:“昨天夜里,星照门起了场火。” 阮轻睁开眼,嘴唇勾了下,说道:“活该,报应未了。” 姬夜从阮轻膝上爬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看着靳十四,关心道:“没出人命吧?” “不知道,没听说。”靳十四回答。 这时候,屋外有人叩门。 “谁?”靳十四问。 “唐姑娘在吗?我是来送东西的。”夏侯泽的声音,略显疲倦。 第63章 “哥哥……” 靳十四开了门, 好奇地打量着这名年轻男子。 夏侯泽穿一身青黑色衣裳,衣袍上绘着远山,黑色衣带收紧,衬着瘦削的身材, 皮肤苍白, 神色十分稳重, 眼神里带着疲倦之意, 却是强撑着, 他缓步进屋, 视线落在阮轻身上, 在茶案对面跪坐下来, 彬彬有礼地说:“唐姑娘, 久仰大名。” 阮轻倾身, 提起茶壶给他倒茶。 夏侯泽拿过茶杯翻倒,温声说:“我放下东西就走, 不喝茶了。” 阮轻放下茶壶,安静地看着他。 夏侯泽垂着脸, 从袖子里拿出一精致的小木匣子, 推到了阮轻面前。 阮轻看着那匣子,垂眸不语。 “姑娘打开看看吧。”夏侯泽说。 “天清君做事,我自然信得过,”阮轻并未伸手去碰那匣子,只说,“此番有劳夏侯公子了。” “公子交代过,须得姑娘当面验过,”夏侯泽做了个请的姿势,“打开看看吧。” 阮轻抬眸, 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声“公子”,与平日里的“少主”似乎有些不同。 她并未细想,打开匣子,取出其中那枚银色纳戒,佩于左手中指上,注入灵力,探到了里面放置着的方形镜子。 她将镜子取出来,摆放在茶案上,朝夏侯泽说:“多谢了。” 夏侯泽颔首,没有多言,起身退出去了。 姬夜凑了上来,摸着镜子四面边框上的花纹,又惊又喜,兴奋地说:“果真是过去镜,陆宴之没有食言!” 阮轻弯唇一笑,一把抓住姬夜的手臂,将她往怀里一按,使她面朝着那面镜子,笑道:“好了,这下我也能看看你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 之前听姬夜说,她在龙泉宫的时候,就花了三天三夜将阮轻的生平阅览了一遍,现在是时候换回来了! 姬夜滚在阮轻怀里,被捏了痒痒肉,笑个不停,双腿挣扎着,差点要现出原形,急忙喊道:“别看我!别看我啊!” 精灵王跳了出来,兴冲冲地抱起那面对他来说过分巨大的镜子,脸贴在镜面上亲了亲,高兴地说:“宝贝镜子,我可找到你了!爱死你了!” 镜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幕陌生的场景,阮轻和姬夜停了下来,好奇地看过去。 南海海岛上,精灵们从海底潜出来,排着长长的队飞在空中,朝他们的精灵王献出贡品。 “恭贺吾王寿比天齐,此乃极品云辞草,入药可医治百病,请吾王笑纳。” “恭贺吾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此乃人族美味,是属下的一点心意,请吾王笑纳。” “……” 精灵王大喇喇躺在王座上,欣然接受朝拜,紧接着一名侍从传信过来,精灵王丢下一众子民,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 画面一转,精灵王穿着接受朝拜时的王袍,正跪在一颗大榴莲上面,垂头丧气,角上刻着五个大字:“吾妻,吾命矣。” “啪叽”一下,精灵王后拿着小鞭子,对着精灵王屁股上就是一鞭,精灵王的表情顿时爽飞了。 阮轻、姬夜:“……” 愣了一瞬,两人一阵爆笑,阮轻拎起精灵王的角,笑的肚子都要痛了,姬夜滚在阮轻怀里,笑道:“王,你原来这么怕你老婆!” 精灵王脸上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懂,这是疼她。” 靳十四带着笑看着阮轻,走过来说:“有这么好玩吗?” 姬夜笑着招呼他说:“靳,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靳十四顿时警惕起来。 阮轻笑得捧腹,说道:“十四,你过来看看嘛。” 靳十四看着她笑成那样,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被精灵王从后面推了推,这才绕到阮轻身后,瞧见了那镜子里的情形—— 靳十四在灶房里活面粉,额前碎发被面粉染白,脸上也有些脏兮兮的,像只花脸小猫,彼时地上、灶台上全是洒出来的粉,锅碗瓢盆乱糟糟地摆放着,他揉了把栗子粉进去,面团很快变成了浅黄色,很快面团在他手里变成了奇异的形状:猫咪头,狗狗,梅花形…… 靳十四捏完,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些团子,似乎有点嫌弃,于是又重新揉成一团,捏成了普普通通的方形,统共百来个,在炉子里烤一烤,变成了一个个香喷喷的栗子糕。 精灵王:“哇!” 姬夜:“靳好厉害!” 阮轻:“……?” 靳十四神色不自在,正要逃开,却被精灵王、姬夜、阮轻三人按住,迫使他接着看下去—— 镜子里面,只见靳十四烤出栗子糕后,也不吃,也不送人,在院子里等着,无事时便拿本书随便翻翻,偶尔看着院门口发呆,或是眺望邻居那面院墙。 等他家院门被敲响,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钻了进来,姬夜和精灵王不禁发出惊呼: “是晚!” “哦豁!” 阮轻看着从前的自己,面色也不自在,一手抓着精灵王的角,一手抱着姬夜的胳膊,抬眸看了靳十四一眼,而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视线相撞,几乎同时移开。 靳十四轻咳一声,耳根微微泛红。 镜子里面:阮轻提着两条晒干的咸鱼,来送给靳十四,一眼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看书的靳十四,便提着咸鱼凑了过来,问他在看什么书。 镜子里的阮轻根本没有注意,靳十四闻到咸鱼的味道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往后一避,将书合上丢在一边。 看到这一幕的阮轻:“……” 但镜中,靳十四很快恢复了淡漠的神情,跟她说了几句话,接过她手里的咸鱼,还伸手揉了揉阮轻的头。 那时候阮轻个子还小,还不到他的胸前,头发揉起来软软的,他动作自然,提着咸鱼转身进了屋,唇角带着笑意。 扔掉咸鱼后,靳十四瞅着那百来个栗子糕犯了难。 想了许久,他用油纸包了一个,拿出来走到院前走廊上,将一个栗子糕丢在小凳子上。 阮轻看了一眼,却没有问,扭过头就要走了。 靳十四脸色立刻绷不住了,喊了声:“喂。” 阮轻:“……” 姬夜:“……” 精灵王:“……” “别看了,”靳十四说,“挺没劲的。” 阮轻看着他,一时哭笑不得。 姬夜疑惑不解:“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精灵王语重心长:“你们不懂,这是疼她。” 靳十四:“……” 阮轻好奇:“十四,你是不是不喜欢咸鱼?” 靳十四嘴角抽了抽:“嗯。” 阮轻:“鱼汤呢?” 靳十四:“……” 阮轻严肃:“说实话。” 靳十四:“不喜欢。” 阮轻感觉胸口一痛,“鱼肉呢?” 靳十四:“……不吃。” 阮轻:“……”扎心了,以前不知道给靳十四送了多少次鱼肉鱼汤了。 她暗暗地抽气,痛心疾首说:“你为什么不说?” 靳十四淡笑道:“说出来的话,你不就不来了吗?” 阮轻:“唔。” “姬夜!”精灵王突然说,“看看你过去是什么样子!” 一时,姬夜如临大敌,阮轻一把掐住她的腰,靳十四拿起那面镜子,精灵王在旁边帮忙,恶作剧地闹成一团。 东海: 魔族占领了人鱼族的领地,开始疯狂地屠戮人鱼一族,一时龙泉宫被鲜血染红,海面上漂浮着鱼虾的尸体,姬夜跟着老人鱼四处逃亡。 “去,去北海,”老人鱼重伤之际,交代小姬夜,“北海龙王一定会收留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姬夜将老人鱼藏在东海海底一处狭缝里,忍着泪拼命地往北方游去,海水越来越冷,时间越拖越长,她几次差点被人族的修士发现,却又死里逃生,到北海之滨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小姬夜身上布满伤痕,身体被海浪卷着冲到了岸边,摔在了巨大的礁石上。 北海的水刺骨冰寒,寒风呼啸而过,吹到肌肤上如刀割一般。 太阳一直一直没有升起来,姬夜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而寒冷的夜,她身体冻僵,逐渐发硬,尾部的鳞片也脱落,失去了光泽,她眼睫毛染了霜,黏在了眼皮上,意识渐渐地消逝…… 那一日,北海没有升起太阳,但她看到了比日出更绚烂的风景。 绿色的极光晕染了天幕,照亮了她的脸庞,冰冷的海水被染成妖异的绿,海与天一片奇景,极光之下,海浪升起,一道人影在空中现形。 男人穿着黑金色的王袍,跪在姬夜身边,将她从礁石上抱起,抱着她一跃潜入海底。 “是他……”姬夜看着镜子,震惊不已,“是他救了我?” 阮轻将脸埋在姬夜的肩颈上,摸了下她脸颊上的泪水,抱紧了她,轻轻问:“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姬夜有些愤慨,“是燃冥殿下救了我,但别人告诉我是二殿下在海边发现了我,后来燃冥殿下带着人去东海,救了我父王,但是,但是……跟我定亲的人,却是二殿下……” 她拿出燃冥给她的护身鳞片,郁闷地说:“他怎么什么都不说?” 精灵王语重心长说:“你不懂,这是疼你!” 阮轻:“……” 靳十四:“……” 玩闹之后,阮轻将过去镜给了靳十四,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缠着要看他的过去。 夜里,姬夜弹琴,精灵王敲着鼓,阮轻就在旁边看着。 窗外正对着星照门的方向,昨夜那场大火之后,残余的灰烬飘荡着临安城上空,空气里还有烧焦的味道。 琴声散入临安,姬夜神情陶醉,和着琴音唱了一曲,歌声悲凉,宛如北海之滨那极夜里的寒风、冰冷的海水…… 阮轻倚在窗口,不知不觉,清泪两行。 桃树下,少女收了剑,双目晶亮,注视着白衣仙君。 “哥哥……” 第64章 听说他死的时候,平静极…… 翌日, 席月生造访,送来了唐星遥那把修好的琴。 “星遥的事已经了结,从此你便是自由之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席月生说。 “师父, ”阮轻垂着眸, 淡然说, “琴你留着吧, 留个念想。” 席月生瞟她一眼, 不乐意地说:“怎么, 师父给你东西, 你不欢喜了?” 阮轻郁闷说:“师父!” 席月生轻笑, 没去碰那把琴, 只说:“你先替我保管好了。” 阮轻便抱起琴, 收入纳戒中。 席月生目光落在阮轻左手中指上那颗银色纳戒上,眼眶倏然红了, 轻轻地问:“他……来过了?” 阮轻:“?” “宴之……”席月生润了润喉咙,注视着阮轻的眼说, “他来找过你?” 阮轻微微眯了下眼, 不悦地说:“师父,不是说不提他的吗?” 席月生轻咳一下,点点头,有些不自在地说:“是,是为师不该。” 阮轻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右手摸了摸左手那颗纳戒,解释说:“我没见到他,是夏侯师兄将东西送过来的。” 席月生微怔,颔首说:“想来也是。” 空气静默了一瞬, 席月生说:“你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吗?” “得找到未来镜,”阮轻道,“卫染死前交代过,宋长老曾经见过未来镜,我得想个办法,从宋长老那里问出点什么。” 席月生想了想道:“宋长老现在精神不太稳定,想从她口里问出什么,恐怕得缓一段时日,或许陆掌门也知道你说的这面镜子的存在,你可以想办法问他。” 阮轻挑眉看她:“难不成万剑宗那点事,就把宋长老搞垮了?她可不像是这么软弱的人呐。” “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宋长老也不例外。”席月生说。 阮轻凝视着她,片刻后说:“师父呢,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席月生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我想回师门一趟,跟一位老前辈修行,这些日子就不陪你了。” 阮轻料到会是这样,惋惜地说:“师父不在,徒儿会想你的。” “你有你的朋友,你们会照看好你,”席月生勾勾唇,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他若知道,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阮轻静静地看着她,眼睑微微颤了下。 席月生说:“陆掌门这个人不容小觑,你对付他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阮轻点点头,聊了几句,起身送席月生离开。 二月,临安新雨后,华灯初上,姬夜拉着阮轻,身后跟着靳十四和精灵王,在临安最繁华的集市上逛。 “卖馄饨,薄皮的翡翠馄饨嘞~” “红糖糍粑,星照门的仙姑们抢断手的零嘴哟~” “现烤现卖,芝麻糕、栗子糕、冰雪酥、绿豆糕、夏酥糖、酒酿饼~便宜卖喽!” “冰糖葫芦~” 姬夜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糖葫芦棍子伸过来,往阮轻嘴里塞了一颗,又给靳十四塞。 靳十四抱剑的手提着线扎的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色临安小吃,还有姬夜买给人鱼族姐妹的手工饰品,看到姬夜送过来的糖葫芦,下意识地拧了下眉,摇了摇头。 阮轻回过头看他,在花灯下,嘴里含着一颗刚刚咬破的山楂,笑着说:“吃一颗嘛,姬夜一个人吃不完而已。” 靳十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抬手从棍子上取了一颗山楂,送入口中。 “甜吗?”阮轻看着他问道。 “嗯,”靳十四垂下眼睑,轻声说:“很甜。” 阮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集市上人来人往,林琼叶买来冰雪酥,尝了一口,索然无趣。 从前还在蓬莱阁的时候,阮轻就跟她说,临安有很多好吃的,漱枕楼里的美味,更是令人念念不忘,那时候琼叶一直在想,等以后去了临安,要跟阮轻姐姐一起尝遍临安的美味。 如今她在临安最繁华的集市上,身旁都是她未曾见过的稀奇东西,可她半点儿提不起兴趣。 阮轻还在就好了,她无不后悔地想。 几步外,小叔林淮风失神地看着花灯下的几人,身后有人推着板车,高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林淮风毫无知觉,直到被人撞开,踉跄着站稳,他才回过神来。 “有毛病?瞎了还是聋了?”推板车的车夫啐道。 林淮风暗黄色的武服被蹭了灰,恍然回神,看了那车夫一眼,竟是丝毫不计较。 “叔!”林琼叶从后面追上来,扶住他,责备地看向那车夫,将剑拔出几寸,怒道,“狗娘养的,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就敢撞上来了?!” 林琼叶的气势,丝毫不像江南女子,骂起人来贼凶,手里还带着剑,顿时将人给唬住了。 林淮风按住她的手,温声说:“没事,不用管他。” 接着,丢开琼叶,继续去追花灯下走远的几人。 “吃他家的汤圆吗?”姬夜在一家商肆前停下来,回眸看着他们,“好好吃的样子。” 精灵王揉了揉撑起的肚皮,高兴地说:“我可以跟你分一碗吃。” 靳十四看着阮轻,阮轻却有些失神,顿了顿说,“我就不吃了……看你们吃吧。” “姑娘,来一份嘛,”揉汤圆的师傅笑着说,“我们这的酒酿汤圆,就是星照门那位陆公子,你们口中的天清君,也是爱吃的呢!” 姬夜已经拉了凳子坐下来了,这时候听到这句话,犹疑着要不要起身。 “没事,”阮轻看着她,语气轻松地说,“味道很好的,尝一下好了。” 姬夜欣然坐下来,和精灵王击了个掌,一人拿了双筷子,兴奋地等待。 阮轻和靳十四坐下来,靳十四将手里提的小食码好放在一旁,拆了块栗子糕,板了一块推到她面前,问道:“丫头,想什么呢?” “我想吃猫猫头的栗子糕,还有小狗头的,梅花形状的。”阮轻眨眨眼睛,看着他说。 靳十四垂着眸,唇角勾起,喉结滚了滚,轻轻说:“别闹。” 阮轻便笑了,将靳十四推过来的那块糕点送到口里。 靳十四小声地说:“下次给你做。” 阮轻捂着脸笑,拿筷子轻轻戳了下靳十四的脸,笑道:“十四叔,我是真的开玩笑的。” “别叫我叔,”靳十四避开她的筷子,“比你大不了多少。” 阮轻歪坐着,头倚在姬夜肩上,想起第一次见到靳十四的那天—— 养父赌输了钱回到家里,拿鱼竿抽她,抽得她一面惨叫,一面满院子里跑。 靳十四就是在这个时候,叩响了她家的院门。 “还不去开门!”养父拿着鱼竿怒吼。 阮轻抹了把脸,跑到门口,拉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的陌生男人,长得却极为好看,令她一下子看呆了。 靳十四抱着酒,破天荒地叩了她家门,朝她养父说:“院里挖出来的酒,我家没人喝,想来你们或许喜欢。” 她养父看到酒坛子,顿时馋了,忙说:“好家伙,兄弟,快,快进屋坐!” 靳十四看了眼阮轻,“这你家小孩?” “对,我家丫头,”养父说,“丫头,叫,叫……十四叔。” 阮轻鼻青脸肿,脆脆地唤了一声,便飞快地跑掉了。 因她养父一句话,阮轻喊了两年的“十四叔”。 倒是那天夜里之后,也不知道靳十四和她养父聊了什么,她养父便不再明目张胆地打她了。 “大多少了?”姬夜好奇地问。 “……七八.九十来岁吧,”靳十四说,“我开始杀人起,就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不记得哪一年生,生辰是几时,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靳十四很少话这么多,阮轻静静地听着他说,姬夜便在一旁笑着,“人族的寿命短暂,十来岁在我们看来也是同辈……” 阮轻问她:“姬夜,你多大了?” 姬夜咬下最后一个糖葫芦,闭上了嘴巴。 “少说也有两三百岁了吧,”精灵王说,“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丫头片子似的。” 姬夜委委屈屈地翻了个白眼。 阮轻笑着问:“王,你活多少岁了?” 这一下,轮到精灵王闭嘴了。 “他在位有两千年了,”姬夜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子子孙孙加起来比你们星照门的人族数量还多!” 阮轻:“……哇!” 精灵王脸色挂不住,拿筷子敲姬夜,姬夜也拿着筷子反击,两人拿筷子作剑斗了起来。 “悠着点,”阮轻看着那一碗汤圆送上来,拦住他们,“别洒了汤圆!” 姬夜和精灵王这才住手,扭过头看向那碗热乎乎的汤圆,空中漫着酒酿的香味。 老师傅端着热汤圆,笑着说道:“要不要给你多加点桂花蜜?” 阮轻不假思索:“要!” 怎么能把桂花蜜给忘了呢?!这可是酒酿汤圆的精髓呀! “给我也来一份汤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好嘞!” 阮轻怔住,笑容僵在脸上,看到对面靳十四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林淮风一眼,却没有开口。 长桌两边各坐着阮轻、姬夜和靳十四、精灵王,林淮风兀自拉了条凳子,摆在侧面,问道:“介意我坐这吗?” 阮轻冷冷地说:“随你便。” 靳十四却不乐意地站起来,周身戾气散发,像只炸毛的大狗,林淮风抬手止住他,语气温和:“我来并没有恶意,您请坐下。” 林淮风身后跟着林琼叶,只安静地看着他们。 靳十四看向阮轻,阮轻示意无妨,让他坐下来。 “汤圆来喽~”老师傅呈上两碗汤圆,恭敬地笑着说,“客官慢点用啊。” 林淮风笑道:“好香的酒酿,怪不得天清君也喜欢这里的汤圆。” “可不是嘛,”那师傅一听可高兴坏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以前陆公子经常带他妹妹来,那姑娘爱吃,陆公子就在旁边看着,可疼他妹妹的呢!” 林淮风笑而不语。 老师傅感慨着说:“前天夜里陆公子还来过一次呢,陆公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还是爱吃我家的汤圆,他可真是个好人呐……” 阮轻听到这话,手指微微颤了下。 姬夜舀了勺汤圆,示意阮轻要不要尝。 阮轻蹙着眉,看了下姬夜,又看向靳十四,有些茫然,心里仿佛堵了一团团棉花,沉闷而难受,却找不到一个宣泄口。 林淮风手里的调羹拌了拌汤圆,眼睛注视着阮轻,轻轻地说:“前天……可不正是星照门着火的那天晚上吗?” “可不正是吗?”那师傅说,“陆公子回去没多久,就看到山上起了火……烧的可厉害了,还好没出人命,应该没出人命吧?” 他困惑地想了想,“星照门都是修仙的,灭个火应该不难……” 林淮风仍然注视着阮轻,轻声说:“可我听说……那场火,是天清君自己放的。” “……?!” 阮轻呼吸滞住,心里咯噔一响,仿佛被迎面劈了一刀,冰冷的血劈头盖脸洒了过来。 她抬眸迎着林淮风的目光,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她想到了夏侯泽来见她时的反应,他那悲凉的眼神。 席月生欲言又止的话,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他若知道,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陆宴之…… 他该不会有事吧? 林淮风咬咬牙,注视着阮轻说:“前天夜里那场火,是陆宴之自己放的,烧的轰轰烈烈,尸骨无存,听说他死的时候,平静极了,怀里只抱着一个人当初留下来的遗物……” 天旋地转,阮轻心里狠狠一抽,眼泪霎时溢了出来,滚入面前那碗酒酿汤圆里,和着柔软的汤圆,粒粒分明的酒酿,晶莹的桂花蜜,在热气里化开。 第65章 “他若没死,敢这样玩弄…… 阮轻一落泪, 所有人都慌了。 林淮风眼眶泛红,“噗通”跪了下来,颤抖着伸出手捧她的脸,被靳十四一把按住, 停在空中。 “轻儿……”林淮风声音发抖, 泣不成声, “是你吗?” 阮轻垂着脸, 眼泪不断地溢出来, 模糊了视线, 心里仿佛有一柄锥子, 剜开了心脏, 不停地不停地往里面钻, 疼得她浑身发抖。 她明明知道……林淮风是在试探她, 他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陆宴之不一定就死了, 可心碎的滋味,就如同浑身上下都扎满了刀片, 刀刃碾进她的血肉里, 锉入她的筋骨里,生生地疼。 哥哥…… 他怎么会那么傻呢? 她还没原谅他,还没跟他相认,还没有来得及将昔日的爱与恨,一五一十地还报给他,他怎么可能就死了?! 她无法原谅! 眼泪滚入汤圆里面,她从未如此地失态,无法克制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听不到旁人的声音,那一颗颗白色的柔软的小汤圆上面,映出了少年仙君的脸庞。 他持着青伞,蹲在她家门外的巷子前,替她接好扭伤的脚,笑着揉了揉她的碎发,那双明亮的凤眸,是她见过的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陆宴之…… 她记得许多年,惦念了许多年,兜兜转转来到他身边,可最终,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那年暴雨淹没的巷子里,她追着白衣仙君的身影,懵懵懂懂地从他手里接过那道神符。那本是他生还的希望,而他却毅然交给了一位不知姓名的小孩,一个人决心去赴死。 多年以后的阮轻,做了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决定…… 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她不会后悔当日的决定,只是陆宴之却没机会知道了。 他或许以为,正是他当年的莽撞害死了阮轻,可他压根就不知道—— 救她,是他的无心之举,也成全了她,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她。 酒酿汤圆……是真的很甜。 入口滑软,和着酒酿和桂花的香甜,咬开时芝麻花生的香味在口中绽开,细腻的砂质感铺满口中,再来一口甜酒汤,足以令人心花怒放,幸福不已。 这般味道,她可记得太清楚了。 泪水溢满了眼眶,她抬起眼眸,似乎还能看到白衣少年的身影。 那是她哥哥,举世无双天清君。 “轻儿……”林淮风颤抖着,泪水淌出来,恨不得扑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又生怕吓到了她,轻轻地说,“是你,对不对?” 靳十四看到阮轻落泪的一瞬,已经暴跳如雷,愤慨不已,又听林淮风说出这种话,当时捏住林淮风手腕,狠狠一拧,右手持剑柄猛地撞向他的脸! “咚”地一下,林淮风脸上挨了一记,手腕被拧得咔擦响,骨头都断了,却只是挣扎着,膝盖不住地往阮轻那边挪,发疯了一样喊道:“轻儿!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阮轻只盯着那碗汤圆,渐渐麻木。 姬夜担忧地看着她,手覆在她手背上,温柔地说:“我们走吧……” 靳十四一脚踹在林淮风胸前,剑鞘抵着他,朝林琼叶说:“带他离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林琼叶愣了愣,顺从地弯下身,去拉林淮风,被他用力推开,伏在地上,呕了一口血。 “叔!”林琼叶吓得脸色惨白,跪下身去抱他,抬起脸看向阮轻,不可思议地问,“你真的是阮轻姐姐?” 阮轻阖上眼帘,缓缓吁出一口气。 “阮轻姐姐,”林琼叶紧张地快要认不得自己的声音了,咽了咽口水,难过地注视着她说,“你……你什么时候得闲,我们谈谈好吗……” “……” 阮轻心里发出一丝冷笑,却没有搭理琼叶。 “你真的是她吗?”林琼叶硬着头皮说,“真正的阮轻姐姐善良温柔,不会是你这副样子……” “那你去地狱找她吧,”精灵王幽幽地说,“去找那个心地善良,温温柔柔的阮轻,别在这里烦我们了!” 林琼叶被怼得哑口无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不自在地垂下眼睑。 林淮风伏在地上,缓缓撑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阮轻,全然不顾靳十四抵在他胸口的剑,他擦了把脸,被捏断的手腕在不住地发抖,目光悲凉,颤声说:“轻儿……我好想你……” “啪叽”一下,靳十四挥起剑,直接朝他脑袋上狠狠一扇,顿时将他敲晕在地。 “……” * 数日后,漱枕楼。 姬夜从阮轻房里出来,靳十四和精灵王担忧地围上来,靳十四说:“怎么样?她吃东西了吗?” 姬夜摇头,一双眼睛哭肿了,嘟着嘴,片刻后说:“她不搭理我,到现在都不说一句话。” 精灵王揉了揉额头,叹气说:“这什么陆宴之,活着的时候就没做过好事,死了还不消停,烦死他了。” 靳十四眉头蹙得更紧。 姬夜看着他说:“靳,你去星照门查探消息,结果怎么样?” 靳十四说:“那天晚上的确起了火,陆宴之纵火自焚,烧的什么都没剩,也没找到尸骨,但星照门里里外外都当他死了,消息捂不了多久,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 姬夜拧着眉,“他若没死了?或是被其他人救走了?” 靳十四捏紧拳头,眸色凌厉,“他若没死,敢这样玩弄轻儿,我定饶不了他!” 精灵王拍拍他的肩,说道:“十四兄弟,你进去宽慰她吧,你的话,她或许会听。” 靳十四喉结滚了滚,有些茫然地看着精灵王。 “嗨呀,你咋就不明白呢?”精灵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将他拽到一旁,语重心长嘱咐道,“现在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啊!” 靳十四:“……” 精灵王叽里咕噜给靳十四说了一大堆,给靳十四说“趁虚而入,趁火打劫”的必要性。 靳十四无法认可地说:“你不明白。” 精灵王拍了下他胸口,愤愤地说:“十四兄弟,我这是看在你我这‌么铁的交情上,才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起码得听进去一句啊!” 靳十四眸光凌厉,寒声说:“轻儿若是喜欢陆宴之,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给她抓来,任她折磨。” “你疯了!”精灵王难以置信,恨恨地敲他脑袋,“你付出这么多,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 靳十四倚在墙上,垂着头,摸了摸腰间的剑,轻轻一笑,“但凡她喜欢的,我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若她喜欢你呢?”精灵王说。 靳十四手指颤了下,呼吸急促,片刻后说:“她若是……若是如此,那我现在便可以为她去死。” 精灵王一脸崩溃地看着靳十四,愣了好半天,竟是无言以对,捂着脸,发泄式地尖叫一声,跑了。 * 入夜,阮轻屋外有人叩门。 “笃笃……” 靳十四的声音说:“丫头,我进来了?” 阮轻没有出声,片刻后屋门被推开,靳十四端着托盘,进了屋,将门关上。 阮轻坐在床头,头发垂散着,目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空气,形如一具傀儡,一动不动。 靳十四看到她的一瞬,呼吸微微一颤,心里酸楚不已。 他走到阮轻床前,将托盘放在一旁,轻轻地说:“你……你说想吃猫猫头,小狗头,还有梅花状的栗子糕,我都给你做了……” 阮轻缓缓转过脸,看着他,眼泪倏然一下落了出来。 “别哭……”靳十四慌乱无措,伸手去捧她的脸,拇指指腹替她擦去眼泪,心脏噗通噗通狂跳,紧张地说,“轻儿,轻儿……别哭了。” “他死了,是不是?” 这是阮轻连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靳十四眼眶微微泛红,手发着抖,轻抚阮轻的脸,喉结滚了滚,“他若没死,我去帮你把他抓回来,囚禁他,令他终日不得离开你的视线,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别……难过了,好吗?” 阮轻阖上眼,泪水再一次淌出来,身体轻轻地颤抖。 靳十四捧着脸,手指拂过她脸颊,顺着脖颈往后钻入她发丝中,抱着她,将她揽入怀里,心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轻儿……”靳十四唤她,低下头下巴枕在她头顶,双手轻轻抚着她脑后和后背,动作柔和,却紧张地要命。 她的身体柔软如水,伏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仍当她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孩,教人忍不住地想要将她搂得更紧,舍不得她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阮轻咬着唇,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任由靳十四抱着她,一点点瘫倒他怀里。 这些日子来,她实在是太累了。 第66章 这算是陆宴之自焚之后,…… 靳十四抱着她, 侧垂着头,用脸颊轻贴她发顶,吻了吻她头发,马尾落下来, 和她发丝交缠在一起, 手指钻入发丝里, 抱着她, 让她顺从地伏在他胸前。 阮轻一开始哭个没停, 很快失去力气, 止了哭, 枕在他怀里, 安安静静的, 没多久便睡着了。 靳十四抱着她的手臂僵了, 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窥看她的神情, 生怕惊醒了她,却又无不心疼地伸出手, 指腹拂过她的侧脸, 为她擦去泪痕。 又过了一会,他一手搂着她腰,一手从她膝盖窝穿过去,将她抱起来,平躺着放在床上,伸手去拿被子给她盖好,手臂却被一把抱住。 靳十四僵在原地,低头看着阮轻,一双浅色凤眸轻轻地颤了颤, 眸光带着无限柔情,温柔地注视着阮轻。 阮轻阖着眼,眉头紧紧蹙着,抱着靳十四的手臂舍不得放开,嘴唇翕张,轻轻说了什么。 靳十四伏下身,为了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上半身几乎贴在了她身上,呼吸落在她脸上,与她的唇只隔了一两寸距离。 那一刹,靳十四呼吸几乎停了下来。 她的唇看上去很软,刚哭过,唇上还有些泪渍,看上去愈发动人,令人忍不住想要……为她舔去那上面的泪痕。 两人呼吸交融,靳十四心脏快要跳出来。 他从未如此紧张,就连那年在天门山枫树下一战,他一剑刺穿恩师的喉咙,也不曾慌乱成这副样子。 轻儿…… 他一生的瑰宝,此刻他恨不得将她嵌入骨血里,占据她,令她永远都不得离开他。 靳十四垂下眼睑,注视着她,缓缓落下唇…… 突然间,他整个人僵住,视线落下的地方,阮轻嘴唇动了动,含糊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靳十四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差点做了什么,耳根蓦地红了,他动作极轻地翻了个身,坐床沿,替她掖好被子,注视了她一会,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院子里有棵桃树,时值早春,桃花尚未冒出,整根光秃秃的,他一袭黑袍,走到桃树下,手肘用力撞了下树干,脸依旧有些发热。 精灵王从楼上窗户飘出来,悬停在他面前,双手拇指相□□了点,双眼晶亮,有些小兴奋地问:“怎么样?受用吗?” 靳十四目无表情,一把抓住他的角,胳膊甩了几个圈,将精灵王一把甩飞出去,飞往湛蓝夜空上的上弦月。 精灵王:“……!!!” 片刻后,精灵王飞了回来,扇动着翅膀,满头大汗,却也不生气,拍拍靳十四的肩膀,叹息说:“来日方长,是你的始终是你的。” 靳十四嘴角抽了抽,“你又知道什么了?” 精灵王坐在他肩头,一手端着下巴,拖着调子,幽幽说:“她对那个瞎子念念不忘。” 靳十四说:“他若没死,我定饶不了他。”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精灵王幽幽叹气,“你使的那什么斩仙剑法,强行引入魔气,逆天而为,也不知道还有几年能活。” 靳十四翻掌,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掌纹上面嵌着丝丝黑气,正是他莽撞行事的后果。 “能活几年?”靳十四问。 “你若是记着我的法子,运功调息,撑个三五年应该没问题。” “三五年……够了。”靳十四目光看向阮轻所住的房间的窗口。 精灵王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摇摇头说:“三五年,对她来说也许够了,但你自己呢?你也从镜子里看到你的过去了,你有亲人,大仇未报,这些你都不管了吗?” 靳十四淡淡地说:“我不认得他们。” “那是因为你失忆了!”精灵王抱着靳十四的头,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万一他们一直在找你呢?!” 靳十四无所谓道:“我现在顾不上他们,三五年只够陪在她身边,帮助她夺回自己的东西,其他都不重要。” 冥顽不灵!精灵王郁闷地拿角去撞树。 阮轻睡了很久,醒来时天边大亮,床边摆放着靳十四昨夜端上来的点心和汤水,汤早已经凉了,栗子糕却还是那副可可爱爱的样子,猫猫头捏的很精致,缀着两粒黑芝麻表示眼睛。 阮轻拿起其中一块,咬了一口,眼角弯起,忍不住地笑了 。 她只是无心之言,没想到靳十四真的给她做了。 一想到靳十四平时冷冷淡淡,实则这般心灵手巧,阮轻又是轻声一笑。 她梳了头,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了衣裳,拉开门——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的房门也被拉开,靳十四站在门口,带笑看‌她,“起了?” 阮轻朝他扬眉,“从未睡过这么久的觉,害你们担忧了吧?” 靳十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但笑不语。 听到动静,姬夜也拉开门,高兴地朝阮轻扑了过来,抱着她脖子,又哭又笑说:“晚!我还以为你会难过很久呢!太好了,你没事了!” 阮轻摸了摸姬夜的头,语气宠溺,“都过去了,是该打起精神来,还有事情要做呢!” 姬夜语气软软地“嗯”了声,捧着她脸,在她脸颊上“啵”了下。 阮轻霎时脸红:“……?” 姬夜笑了起来,眼睛发亮,柔柔地说:“为你高兴!” 阮轻有些发怔,摸了下被她嘴唇贴了一下的位置,缓缓回味过来,心里仿佛被洒了一层糖,在热气里融化开,整个胸腔都被甜滋滋的热气溢满。 被人珍重对待的感觉……是这般说不出的柔软和温暖。 她回眸看了靳十四一眼,靳十四却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退到屋里。 二月一夜春风送来,临安的桃树全都开了。 阮轻在临安城里置了间宅子,平日里除了修炼,也会让精灵王带着隐身的珍珠去集市上打探消息。 姬夜回了一趟东海,将过去镜的消息告诉人鱼王,回来时身边带了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 “他叫燃冥,乃是北海龙族太子殿下。”姬夜介绍说。 阮轻:“…………?” 龙族太子?!这就跑到临安来了?! “姬夜!”阮轻震惊地说,“这……不用劳烦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吧?!” 燃冥长得高高壮壮,身上却裹得严严实实,穿着黑金色的武服,外面罩着黑色大袍,拉起兜帽盖着半个脸,衣襟竖起来,遮住嘴唇和下巴,垂着脸,只露出一双金色的妖瞳和冷白的皮肤,整个人看上去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阮轻站在靳十四旁边,不由地生出一股畏惧之情。 靳十四警惕地打量他,神情有些焦躁和不耐烦,像是巡逻自己领土后发现敌人的牧羊犬。 燃冥殿下将脸埋得更低,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作了个揖,态度谦和,小声地说:“二位……你们好。” 男人身量跟靳十四差不多,开口时声音却跟蚊子一样,阮轻顿时惊了—— 合着不光是精灵族、人鱼族,就连你们龙族也这么怕羞的吗?! 还是说所有深海生物,都这么怕人?! 靳十四:“呵。” 燃冥殿下:“……” 阮轻干笑着说:“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进屋休息???” “啊……”燃冥殿下茫然地看着她,片刻后忙摇头,“不必了不必了,给我找一口缸,让我泡着就行了。” 阮轻:“……” 靳十四:“……” 院子里已经有两口大缸了,清晨日光穿过院墙的桃树照过来,落在两口大缸上,姬夜和精灵王分别泡在水里,发出满足的声音,可谓是临安奇景。 现在还要再加一口大缸??? 靳十四无语片刻后说:“我去给你弄。” 燃冥殿下连忙道谢,翩然有礼。 姬夜却习以为常,朝阮轻说:“燃冥殿下此番来临安,不光是帮助我们寻找未来镜,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三人回到房中,姬夜便将来龙去脉一道讲给阮轻听。 原来自那日阮轻以一己之力退了魔族大军之后,北海一部分龙族开始蠢蠢欲动,一方面和东海联姻,另一方面开始着手从北面进攻人族,计划占据人界的领土。 燃冥是主和派,经过这几个月的争斗,逐渐落于下风,而以二殿下为首的主战派屡屡出击,挑起和人界的矛盾,随时准备入侵人界。 而他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环,便是要获得东海人鱼族的支持。 与二殿下有婚约的姬夜,成为了他的首要目标。 姬夜在人界期间,那位二殿下数次遣人来东海,明里暗里都是催促成婚的意思,老人鱼王只得一拖再拖。 事情被姬夜知道以后,她更是大发雷霆,当着老人鱼王的面,拆穿了那龙族二殿下是如何骗了她—— 当日燃冥太子从海边救了姬夜,醒来时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二殿下,在他花言巧语之下,姬夜以为是二殿下救了她,当时救父心切,便应允了二殿下求亲之事。 殊不知,救她的人是燃冥太子,听到东海的消息后,无条件赶去东海救人的也是燃冥太子。 而她却被二殿下算计,应允了这门亲事。 老人鱼王听罢怒不可遏,轰走了东海二殿下的人,消息传到北海,燃冥太子再也坐不住了,赶在二殿下亲自来龙泉宫之前,带走了姬夜。 阮轻听完愣了片刻,问道:“所以你们这是算……逃婚?” 燃冥殿下脸刷一下地红了,拉起衣襟,将脸埋得更低,轻声说:“差不多……” 姬夜悬腿坐在榻上,哼道:“反正我现在不回东海,北海的人也不能拿我怎么办,这样一来,他们进攻人界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唔,”阮轻扭头看向燃冥,“你们龙族……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入侵人界?” 燃冥垂着脸,不看她的眼睛,低声说:“龙族生性好战,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场游戏。”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靳十四开了口:“人界修士凋敝,万剑宗没落,星照门沉寂,整个中原的门派也是一团散沙,在那位龙族殿下眼里,人界可以任由他们欺负,正因如此,他们才有了侵略之意。” 阮轻挑眉,看了靳十四一眼,目光带着赞叹,却又很快惆怅起来—— 击退魔族是她一人所为,击垮万剑宗也是她主要功劳,难不成……这一切的缘由还得算她头上?! 她心里骂了句脏话,将那位素未谋面的龙族二殿下问候了一遍,转而跟燃冥殿下说:“殿下若能传信给北海,不妨告诉你们龙族,人界修士的能力远超乎他们想象,二殿下好勇斗狠,不妨去跟东海残余的魔族去斗,看他究竟有何能耐!” 燃冥腼腆一笑,说道:“我会将原话告诉燃青,劝他及时收手。” 阮轻说:“只要姬夜和他的婚事不成,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介时只要提醒北郡的修士,令他们提早提防,龙族便无可乘之机。” 燃冥说:“此言在理。” 接着,姬夜和燃冥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从储物装置里取出了两样东西。 阮轻睁大了眼,看着摆放在面前的四面巨大的镜子,一时间震惊地说不出话。 姬夜笑着说:“父王将镜子给了我,这样一来,只要我们找到最后一面镜子,便能助你回到过去。” 燃冥彬彬有礼地说:“北海形势不稳,以防万一,我就把过去镜和未来镜都偷出来了,血玉方桌一时没办法带出来,假以时日,定能帮你重塑肉.身。” 阮轻张了张嘴,一时间感动不已,急忙说:“快别这样子,这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恩德!” 姬夜摸了下她的脸,说道:“能帮到你,我也好开心!” 靳十四的目光落在一面拿黑布挡着的镜子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碰—— “别动!”燃冥突然出声喝止,“千万别动这面镜子!” 靳十四收回手,拧了下眉,似乎在为他刚才的行为感到不解。 阮轻好奇地看过去,目光顿时被那面黑布蒙着的镜子给吸引住了,有些情不自禁地要靠近它。 “这……就是未来镜?”阮轻伸出手,五指指尖轻触那面黑布,接着她鬼使神差地,竟是拈起那块黑布,欲要掀开它! 事发突然,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姬夜和燃冥甚至没来得及出声提醒! “丫头!”靳十四喊了声,立刻伸手按住她。 有了先前燃冥的提醒,靳十四眼疾手快,手指从手背钻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按在镜框上,一时间紧张地汗毛都竖起来了。 阮轻呼吸急促,好半响了,终于在靳十四的大力驱使下,指尖从镜框上面挪开。 靳十四紧紧握着她手,手心出了些汗,抽了口气说:“这镜子有些邪乎。” 燃冥也紧张的不行,拍了拍胸口,缓了缓说:“这是未来镜,照见的是未来,同时也是人们心中的欲望,对未来的渴望越强烈,越难以抵挡住未来镜的诱惑。” 阮轻说:“看了未来会怎么样?” 燃冥和姬夜同时陷入沉默。 阮轻抿了抿唇,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话问的太过理所当然……就好像,她现在就迫不及待想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似的。 姬夜将镜子收起来,严肃地说:“见过未来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燃冥犹豫着告诉阮轻:“你须得控制自己,万不可因一念之差,去试图窥视未来。” 阮轻点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靳十四仍然握着她手,瞥了眼担忧的两人,告诉他们:“我会看紧她的。” 有了燃冥殿下相助,阮轻离重塑肉身只差一步。 最后一面未来镜究竟在何处? 宋如意自万剑宗一事,深受打击,日夜将自己关在屋里,四周布上法阵,就连靳十四也难靠近她,而陆嘉尘更是行踪不定,难以从他口中打探消息。 阮轻决计再等一等。 四月桃花开尽,杏花也谢了,阮轻一心修炼,短短数月,灵核的爆发力惊人,剑技更是在靳十四的指点下突飞猛进,已经能和靳十四对上十来招了! 期间,林淮风来找过几次,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连阮轻的面都没见到。 阮轻始终没停下修炼,她不能停下来。 有一次她坐在院子下发呆,情不自禁地就想去取未来镜,那日正好姬夜将镜子搁在房里,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潜入了姬夜的房间,手放在了那块黑布上。 “轻儿!”靳十四从身后出现,抓住她手臂,将她往怀里一拽,厉声说,“你为什么总想着这面镜子!” 阮轻垂着眼睑,轻轻说:“疼。” 靳十四才慌忙松开她手腕,焦急地说:“对不起,我就一下子没看好你,见你往这边来了……” 阮轻郁郁不欢,转过身去,离开那间屋子。 靳十四跟了上来。 “对不起……”阮轻停了下来,双手捏拳,背对着他说,“我……就是没忍住。” 靳十四轻叹一声,走上前,从后面摸了摸她的头。 她为什么对未来有这么强的执念? 靳十四心里想:或许,是因为那生死不明的陆宴之罢了。 他是生是死,只有未来知道答案。 可她始终不愿意承认,取而代之地,便是没日没夜地修炼。 只有在修炼的时候,她才能摒弃一切念头,久而久之,心里那个缺口,或许有朝一日能被填平。 春末的一个午后,精灵王从北方回来,风尘仆仆,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北郡一个名为逍遥门的门派,要举办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会,而压轴的那件宝物,足以让天下修士抢破头皮的宝物,乃是当年阮轻葬身东海时,残留下来的灵根——天下间独一无二的雷灵根。 阮轻几乎惊醒过来,就在所有人都在关心该如何帮阮轻夺回灵根的时候,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双双一定还活着! 那日她引天地灵力,自爆灵核,濒死之际,双双拼命护住她的灵根,若她的灵根被人找到,那双双一定也在! “姬夜……”阮轻的声音有些发抖,一想到双双,她忍不住振奋起来。 “放心,”姬夜信心满满地说,“拍卖而已,东海有的是金银珠宝!一定会帮你拿回你的灵根!” 靳十四认同地点了下头。 “不不,”阮轻笑了起来,“不需要了。” 姬夜:“?” 靳十四:“何意?” 阮轻挑眉看他们,“我们现在去北郡,问逍遥门的人要回双双,等拍卖灵根的时候,陆家的人一定会到场,到时候我们再逼问未来镜的下落。” 靳十四微微失神,这算是陆宴之自焚之后,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样踌躇满志的神情。 第67章 “喜欢我还是喜欢十四?…… 几个月来, 阮轻等人明目张胆地在临安活动,除了偶尔遇到那日在万剑宗碰过面的修士,以及纠缠不休的林淮风等人,倒也没碰到什么麻烦。 人就在星照门眼皮子底下, 陆氏一门却拿她丝毫没有办法, 两方相安无事, 直到阮轻等人离开临安前往北郡, 也没有被陆氏纠缠过。 雷灵根的消息传开之后, 正如精灵王所料, 整个修真界都为之轰动。 “逍遥门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们手里怎么会有阮轻姑娘留下来的灵根?莫不是诓我们?” “阮轻姑娘的灵根可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 一验便知, 再说了, 那即便不是阮轻姑娘留下来的灵根,只要它是雷灵根, 就足以让天下人抢破头皮了!” “哎你们说,逍遥门这么做, 是不是有点缺德啊?那阮轻姑娘是谁?她可是天清君的妹妹, 是击杀魔族的英雄啊,她的灵根,竟然被拿去公然拍卖?!这太令人气愤了!” “兄台你也莫见怪,阮轻姑娘已经死去这么久了,她的灵根既是稀世珍宝,自然不能白白浪费,若能用在有用之人身上,这天下间岂不是多了一位奇才?” “听说万剑宗的宋宗主想要它……” “宋宗主?是跟他妹妹乱.伦,囚禁他亲生妹妹多年, 还灭他妹妹夫家满门的那位宋宗主吗?” “嗐,那位不是已经自戕谢罪了嘛,新上任的这位宋小宗主,可是星照门的未来女婿呢,几个月前宋家婚宴上,天清君挑伤了宋小宗主的灵根,听说这位宋小宗主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找治灵根的方法,如今雷灵根现世,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宋家盘踞京城数百年,也算是富可敌国了,这一次拍卖雷灵根,宋家是势在必得!” “可笑死人了,什么势在必得!宋笙丞当年挑伤阮轻姑娘的灵根在先,如今又想得到阮轻姑娘的灵根,他这是在想屁吃!” 一年轻男子一脚踩在长凳上,声音响亮,痛骂着说,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姬夜挨着阮轻,小声地说:“他是谁,好眼熟……” “南天宗宗主义子,于茂华的弟弟于安游。”阮轻只见过一面,却能将人丝毫不差地记下来。 靳十四沏茶,有些无语地说:“怎么哪都有他。” 只见于安游摆了张桌子,铺上一条黑布,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叉腰,正气鼎然地说:“诸位,想当初阮轻姑娘以一人之力,仗剑冲入魔族大军中,以身赴死,粉身碎骨,为我们保住了这天下太平!现如今逍遥门那些渣宰,竟然拿着阮轻姑娘的灵根公然拍卖,此事如何能忍?!” “……” 人群中有人高声附和:“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安游激动不已,高举双手说:“阮轻姑娘为天下人赴死,如今她的灵根将由我们来守护!” 阮轻:“……” 靳十四:“……” 姬夜茫然说:“他要干嘛?” 阮轻“呃”道:“众筹拍卖灵根吧……” 姬夜:“……” 果然,于安游的下一句话就是:“我等男儿,怎么能忍心让阮轻姑娘的灵根落入贼人之手?!诸位,我乃南天宗于安游,发誓要为阮轻姑娘讨回公道,令她安息海底,此番前往北郡,势必要为阮轻姑娘夺回灵根!” “这里是我从南天宗一路北上,募集而来的灵石,募捐者多达千余人,可于某不才,散尽家财也不过如此,诸位好汉们,把你们身上的灵石全部捐上来吧!我于安游以南天宗的名义起誓,所筹灵石,定会全部用于给阮轻姑娘夺回灵根!令英雄安息!” 一时间群情激昂,一呼百应,人们纷纷说: “算我一个!” “还有我!” “这是我攒了三十年的全部家当,全部交给你了!于兄弟,你一定要为阮轻姑娘讨回公道!” 姬夜和燃冥同时受到了鼓舞,一个掏出了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一个正在用力从手臂上撕下一片龙鳞,阮轻拦住他们,“你们干嘛?!” 姬夜茫然地眨了眨眼说:“啊……不是要募捐吗?” 阮轻哭笑不得,拦住燃冥殿下,摸了摸姬夜的头,说道:“募什么捐,到时候不论是谁拍到了灵根,咱们动手抢回来不就得了?” 姬夜:“对哦。” 燃冥:“有道理!” 靳十四满脸宠溺地看着阮轻,笑而不语。 出了临安往北,几人或是御剑,或是步行北上,一路上还遇到了不少认识的人。 于安游每到一处,都要激情演说,鼓动修士们募捐,只是一路往北,能被他煽动的人越来越少。 此次逍遥门拍卖,除了压轴的雷灵根,会上还有不少法宝将被卖出,天下各路的修士们都是奔着法宝去的,灵石得花在刀刃上,绝不可能捐了出去。 路过上陵时,仙河门的弟子认出了阮轻,三五人围住他们去路,为首的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灭门纪家的唐星遥唐姑娘么?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上陵遇到你。” 阮轻瞥他一眼说:“哦。” “万剑宗宋宗主已经自裁谢罪了,他是主谋,而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你怎么还有脸来我们上陵?”男人怨毒地看着阮轻,恨恨说道。 阮轻心里说,唐星遥何尝不知道自己满手血腥,所以才留下那封绝笔书,但她是阮轻,她还得厚颜无耻地活着……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而就在此时,一柄剑突然抵在了那名仙河门弟子的脖子上,众人脸色大变,纷纷抽剑。 靳十四提剑指着男人的脖子,目光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阮轻心里微微一惊,生怕靳十四做出冲动的事,却听他启唇说:“你杀过人吗?” 男人长相阴柔,看着约莫三十来岁,惊慌时眼角皱纹堆在一起,吞了吞口水说:“我……我只杀过恶人……” “你杀强盗,强盗也有亲人子女,也有回头改过之路,你杀小偷,小偷犯下偷窃之罪或许是身不由己,善恶之分,岂是你一人说得清楚?”靳十四用剑指着他说,“剑客用剑,本就是为了杀人,以杀止杀,我也杀过不下百余人,不分贵贱,无论善恶,六年前你们仙河门长老便是死在我的雪岚剑下,你若这般嫉恶如仇,不如来找我了断。” “……雪……雪岚剑?”仙河门弟子们都惊了,握着剑的手不住地发抖。 为首那男子瞪大眼睛,颤声说:“你是雪岚剑主!天门山门主!是你杀了我师父!” 靳十四倏然收剑,冷冷看他:“今日路过你们上陵,是你们报仇的唯一机会。” 那几名弟子手里拿着剑,却始终不敢出招,尤其是为首那位,他已经见过雪岚剑主出剑的手法了,方才那一瞬间,完全可以毙了他命! 众人的反应全在靳十四预想之中,他嘴角抽了抽,幽幽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全都会死在我剑下。” 他一开口,仙河门的人吓得屁滚尿流,退到一旁,剑都握不稳了,“当哐”掉在地上。 靳十四回眸看阮轻,朝她招了下手,说道:“走吧。”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话,每一句都是说给她听的,怕她被这几人中伤,怕她低落,所以大放厥词,分散外人的注意力,用这种方式来安抚她。 突然间,阮轻都找不到低落的理由了,跟上靳十四,回头朝姬夜他们说:“走,上陵的温泉乃人界一绝,今夜泡温泉去!” 姬夜快步上前,从后面抱住阮轻,头抵在她肩上,柔柔地说:“晚,我太喜欢你们!” 阮轻握着她柔软的手臂,笑道:“喜欢我还是喜欢十四?” 姬夜:“都喜欢!” 阮轻说:“要是我跟十四都掉水里,你救谁?” 姬夜想了想说:“靳一定会过来救你的,别怕!” 阮轻瞟了靳十四一眼,见他唇角弯起,余光发现阮轻在偷偷打量他,立刻又恢复了淡漠之色。 姬夜手臂搭在她肩上,问道:“我跟靳掉水里,你救谁?” “唔……”阮轻说,“谁也不救,你们两都会游水。” 姬夜哼哼唧唧撒起娇来,跟阮轻黏在一起。 精灵王和燃冥跟在后面,不自觉地笑出声。 已经是春末夏初,上陵城的温泉馆人不算多,滚烫的池水从地底冒出,百步不到的距离,便有七八个小汤池,两个大汤池,以一道屏风分隔男女。 阮轻褪了衣裳挂在一旁树架上,身体埋在池子里面,享受这份难得的惬意。 月色如水,洒在池子上,波光粼粼,倒映着两旁的树影,木兰花从枝头落下来,打在水里,花瓣飘来飘去。 姬夜化了原形,在大池子里游来游去,漂亮而柔软的尾巴从阮轻胸前扫过去,激得她全身一阵酥麻,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袭遍全身。 没多久,姬夜游得全身发红,靠到阮轻身旁,将头枕在她光洁的肩上,吁出热气。 阮轻心脏一阵阵狂跳,不由分说,从水里起身,去取自己的浴袍。 热水顺着她的身体不断地滑下来,她双腿细长,此刻却通红发亮,长发低低地挽着,沾了些水,带着说不尽的无限风情,她垂着头,将浴袍上的衣带系好,腿却仍然露在外面,散着热气。 姬夜靠在岸边,仰着脸问阮轻:“不泡了吗?” “有点渴了。”阮轻说,“要给你拿水吗?” 姬夜双眸晶亮,看着她,用力点头。 阮轻光着脚在石板走,一路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屏风那边,传来一阵阵笑声。 “龙族太子果然名不虚传,”精灵王崇拜地说,“难怪人们都说龙性本银,这等天生利器,不银实在可惜!” 燃冥心虚地说:“你小点声!” 精灵王乐呵呵地扭过头,冲靳十四说:“十四兄弟,你咋不下来啊!下来让本王开开眼界啊!到底是龙族的强悍,还是人族的威武!” “……” 第68章 阮轻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屏风隔了人影, 却依稀能看到冒出的热气,朦胧的水汽散入树影中,和着晚春氤氲的香甜,钻入人肺腑里, 传来异样的感受。 阮轻听到一阵哗啦的水声, 似乎是靳十四将精灵王揍了一顿, 接着是精灵王的惨叫, 流星一样飞远了。 燃冥轻轻一笑, 看着靳十四说:“精灵王开玩笑而已。” 靳十四在水里挪了个位置, 靠在池子边上, 腰部以下没入水中, 双手反撑在岸上, 懒懒地侧着脸, 阖上眼帘。 这个姿势让他全身肌肉舒展开,喷薄的力量感和流水般的线条感完美结合, 腰部瘦削内敛,一块块腹肌却充满了爆发力, 看得人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他没有搭理燃冥, 平时除了阮轻,他基本不会主动跟人说话。 这会儿精灵王不在,燃冥的焦虑症又犯了,他慢吞吞地挪了挪位置,离靳十四远一点,浑身都不自在,慢慢退到了他对面的池子边上,然后缓缓从池子爬起来,动作尽可能地轻, 还时不时地瞟向靳十四。 听到水声,靳十四抬眸看了他一眼。 燃冥正好与他眼神对上,脚一滑,哗啦一下掉回水里,咽了咽口水说:“我……我想换个池子,舒展一下……” 靳十四:“……” 靳十四不说话,燃冥更加尴尬了,这下又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了。 他慢吞吞从池子里爬出来,拿浴巾裹了一下,然后扑通潜入另一个池子里,腿一蹬,在水里化成原型,整个变成了女子腰部粗细的黑龙,屏息潜在水里面。 真恨不得整个儿埋在水里面,不用跟人说话,不用跟人相处。 水底下……太自在了!!! 阮轻倒了水回来,身上的燥热消退了一些,听到精灵王他们的对话,有些忍俊不禁。 姬夜趴在岸上,赤着身子,一如阮轻第一次看到她的模样。 那时候她双手被铁镣拷住,满脸惶恐,见到人会下意识地往后躲。 如今姬夜早已经习惯和人相处了,她将脸枕在手臂上,看着阮轻,神情乖顺。 阮轻便坐在她旁边,双腿泡在水里,放下水杯给她喂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长发缠在手指上,盘了盘,复又放开。 姬夜喝了水,将脸枕在她膝上,任她玩弄着,华丽的尾巴在水里轻轻一扫,水里如同落下了银河,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阮轻摸了下姬夜的脸,她便主动亲了亲她手指,用舌头舔了下她指尖。 舌尖相抵的一瞬,伴随着湿热的触感,一股奇异的感受袭来,阮轻像烫了一下,忙收回了手,怔然看着姬夜。 她仰着脸,双眸晶亮,目光纯澈,温顺而乖巧,刹那间,阮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位高权重者,喜欢养女修当炉鼎,更是费尽心思去求早已经绝迹的人鱼。 姬夜伏在她身上的时候,简直太惹人喜爱了! 阮轻心里怦然直跳,注视着姬夜,眼睑轻轻颤了颤。 接着姬夜从水里起身,晶莹的水花从她身上散开,她凑到阮轻身前,湿漉漉的双手环着她腰,那张妖冶的脸带着温柔的神情靠近,人鱼的尾巴如散开的花,轻盈地晃动着。 阮轻有些明白她要做什么,咬了咬唇,轻声说:“姬夜……” “嗯……”姬夜将脸埋在她肩上,人鱼那尖尖的牙齿抵在她肩头,刮了刮,柔柔说道,“晚……有没有跟靳做过?” 阮轻:“…………” 阮轻瞳孔猛地一震,差点没憋住,惊得嗑了下自己舌头,满脸潮红,浑身都僵住了。 姬夜抬眸看她,诧异说:“没有吗?” 阮轻:“呃……” “我说的做……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交.配,”姬夜耐心解释着,说道,“我是问,你们……没有交.配过吗?” 阮轻:“……啊?” 她知道姬夜说的做是什么意思,可是为什么姬夜会以为,她和靳十四之间是那种关系? 眼泪都快憋不住了,阮轻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手却下意识地搂了下她的腰,顺着晶莹光滑的鳞片,往下轻轻一抚。 姬夜受用极了,往阮轻身上一靠,柔软的长尾扫到了她的腿,刮得她心痒难耐。 “没做过吗?”姬夜双眼澈亮,宛如深海之下璀璨的宝石。 “没,”阮轻摸了下姬夜的脸,柔声问道:“你呢,跟燃冥殿下……” 姬夜嘴唇弯起,语气自然地说:“在海底交.配过,没有试过人形的滋味。” 深海生物在这方面热切外放,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戏水一样自然,戏水的过程享受,同时培养感情。 阮轻愈发好奇了,捧着她的脸,轻轻问:“是……什么滋味?” 姬夜笑了笑,从她身上挣开,游到水池一边,看着她说:“你跟他做过就知道了。” 阮轻不禁笑了起来。 姬夜又游了回来,靠在她身上,喘着热气,说道:“等你得到自己的身体,想做什么都可以……” 阮轻欲言又止。 姬夜满面通红,笑着说:“包括跟他做。” 阮轻:“……” 四周安静下来,静的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了。 她靠在阮轻身上,显得非常地疲惫,阖上眼,喘着气。 阮轻摸了摸姬夜的头,额头烫的吓人,她说:“姬夜,你还好吗?” “我有点累了,”姬夜说,“我想睡一会。” “那你睡一会,我一会儿叫醒你。”阮轻说。 晚夜玉兰的气息在空中浮动,阮轻抱着姬夜,没多久也有些昏昏沉沉,困意袭来,她索性穿着外裳下了水,让姬夜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手臂上。 靳十四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惊醒的。 杀意如寒风袭来一般,触动了刺客的直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取了衣服,去取放在一侧的剑。 露天的温泉池子,整个儿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睡了过去。 靳十四想到了那几个仙河门的弟子,他以为这次袭击是冲他的,没想去唤醒阮轻他们。 竹林里一阵风荡过去,靳十四目光如鹰鹫般扫了过去,当机立断,一跃起身,提剑劈了过去! “簌”地一声,一排排竹子应声而裂,一道黑影从地上滚了出来,近到靳十四十步外,双手各持一把短刀,蒙着脸,两手一翻,朝他攻了过来! 靳十四提剑相迎,却听到不远处“砰”地一声,屏风被撞到了,两道黑影持着刀一掠而过,竟直直地朝着阮轻那边砍过去! 阮轻和姬夜躺在池子里面,两人的容貌在月色下极易辨认,这伙人可能是冲阮轻来的! “轻儿!”情急之下,靳十四喊了她的名字,左右手同时出剑,左手持银剑当腰横斩身后之人,右手持黑剑使得一招雷雨过江,袭向其中一人! 院墙后翻过来更多的刺客,一身量小巧的女子,如猴子般敏捷地避开了靳十四的剑气,一跃冲到阮轻身前,在空中高举着剑,剑尖对准阮轻头顶刺过去! “轻儿!”靳十四喝了声,发疯一样冲过去,漆黑的双眸忽然倒映出喷薄的火光,他几乎怔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阮轻听到靳十四的声音,立刻惊醒过来,不假思索抬手使出全力,“轰”地一下,火焰如喷破的岩浆般冲出去,剑落到水里,没有任何冲击力,阮轻一把捏住女刺客的脖子,霎时火焰贯穿了她的脖子,溢出来的血在滚烫的高温中瞬间汽化,带着烤焦的气味散入空中。 回过神来时,地上倒了一片,汤池里的水也被染成猩红。 靳十四收了剑,看向阮轻,脸颊发烫,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般,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阮轻站在水里,浑身淌着水,湿漉漉的轻薄衣裳覆在身上,成熟女性的身材分毫毕现,冷艳的脸庞沾了血,瘦削的肩膀,漂亮的锁骨线条,以及那分外明显、足以令人血液喷张的凸起位置,她就这样和靳十四对视了片刻,头脑完全放空了一样,什么都没想,接着昏了过去。 靳十四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将阮轻从水里捞了出来,外衣裹着她,手不住地发颤,血液逆流,只恨不得现在、立刻将她占据,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他一定是疯了。 轻儿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却仿佛被千军万马疯狂践踏着,内心天人交战。 阮轻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小丫头了。 她身上的气息,令他一次次想要靠近,令他发狂,神魂为之颠倒! “轻儿……”靳十四轻轻拍了下她的脸,擦去她脸上的血珠,试图再次唤醒她。 阮轻靠在他怀里,脸贴了贴他温暖的掌心,却是睡得更香。 “燃冥!”靳十四反手一剑掷出去,准确地插在了燃冥睡觉的池子边上,离他的龙身只差了半尺。 燃冥霎时惊醒,妖异的金瞳在水里睁开。 “起来干活!”靳十四喝了声,并未朝燃冥说明情况,抱着阮轻进了屋。 他将阮轻放在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手颤抖地摸了下她的脸。 方才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撼简直无法形容,那画面停在了他脑海,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阮轻捏爆了一颗脑袋,浑身淌着水,赤着身子与他对视的情形。 “轻儿……”靳十四俯身以额头抵了下她的脸,犹豫片刻,手捏到她后颈,一股灵气注入进去。 阮轻深长地抽了口气,醒了过来,坐起来,一手拿靳十四的外衣挡着身子,一手抓着靳十四的手臂,双目潮红,一口气急促地说:“十四!我们遇到埋伏了!水里好像掺了催眠的药,分量极少,以至于我们都没有发觉,时间久了在温池的作用下尤其明显,姬夜呢,她和燃冥怎么样了?精灵王呢?!” 靳十四避开她的目光,嘴唇勾了下,说道:“他们都没受伤,我留了一个活口,一会盘问。” 阮轻点点头,慢慢松开他手臂,想到了什么,心跳得更快。 第69章 “十四,你竟然会骗人!…… 靳十四看了她一眼, 给她掖了下被子。 阮轻只披着靳十四的外裳,脸上还有点血污,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掺不下一丝情愫,只说:“我不冷。” 靳十四笑着摸了下她的脸, 起身走开。 阮轻这才下了床, 换上自己的衣裳, 回到池子边上。 姬夜已经被燃冥抱走, 仍在熟睡。 “怎么样?”阮轻踩着木屐, 手里拿着靳十四那件外裳, 从他身后出现。 靳十四回过身, 眼神与她相触, 又心虚地分开, 垂着眼睑说道:“离焰天的杀手, 埋伏多日了,是宋笙丞指派的。” 阮轻丝毫不觉得意外, 走到靳十四面前,双手伸出来, 做出要抱他的动作。 靳十四微微一惊, 却见阮轻双手虚虚地环着他,在他身后将外衣抖开,抬手,给他盖在肩上,双手搭在他胸前。 两人挨得极近,靳十四呼吸快滞住了。 阮轻垂着眸,顿了顿说:“意料之中。” 靳十四一只手稍稍抬了下,顺势要将她揽入怀中。 阮轻扬眉看他:“张开手。” 靳十四只得抬起双臂,让阮轻给他套上袖子, 给他整了整衣衽。 “轻儿……”靳十四垂眸看着她,有些情不自禁地,唤她名字。 阮轻低着头,手搭在他胸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靳十四只想抱她,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轻抚她,亲吻她,将她反反复复地品尝,他注视着阮轻,呼出的气息烫得惊人,嘴唇勾了下,缓缓说:“除此之外,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阮轻停下动作,“什么?” 靳十四从地上捡起一样卷轴,拿到阮轻面前,淡淡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阮轻看到卷轴的一刹,忽然紧张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她接过那卷轴,缓缓展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烫金的卷轴,用工整的篆书写着,卷面古朴,摸上去极具厚重感,展开时一股庄重而令人敬畏的感觉扑面而来。 阮轻认出了上面的字,惊得无以复加。 这……竟然是星照门的《九星秘籍》?! 当初阮轻从红塔拿走了双双,而宋如意却诬陷她偷走了陆家的珍藏《九星秘籍》,至今天下人仍当她是窃走九星秘籍之人,与私生子的包袱一样,将她钉在耻辱柱上! 阮轻难以置信地看着靳十四,“这东西……怎么会在这?” 靳十四弯下身,扯着地上一半死不活的人的后领,将他丢到一旁,蹲下来问:“说吧,卷轴怎么会在你身上。” 那人歪着脖子,身上被捅了好几个窟窿,嘴里溢出血泡,咳了下说:“我只负责给买主杀人,多的都不知道……啊啊啊啊啊!!!” 靳十四一根指头在他骨头缝里扒拉了一下,听到他凄烈的惨叫声,很嫌弃地收回沾满血腥的手,抬眸时,撞上阮轻陌生的眼神,他的瞳孔微微一颤,避开阮轻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在池子里洗了洗手,这才继续盘问:“卷轴,为什么在会在你身上?” “我说……”那人大口地喘着气,疼的冷汗直流,“那卷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阮轻诧异,“你不认识字吗?” 靳十四想告诉她,卷轴上的字体,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得的,想了想却没有开口。 “我不知道啊……”那人说,“我也是今天才捡到那卷轴,还没去问人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心说好险,回过味来,觉得越发不对劲了—— 《九星秘籍》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被人捡到呢?! 再盘问下去也得不到有价值的消息,阮轻收起卷轴,陷入深思。 靳十四处理完那杀手,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阮轻拿着卷轴说:“物归原主。” 靳十四:“啊?” 阮轻嗤声一笑,拿卷轴戳了下靳十四的脸,说道:“这是我们陆家的东西,原主当然是我。” “嗯。” 靳十四侧过脸注视着她,心猿意马地,想到了水里面那一幕,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他不吭声,兀自垂下眼睑,心乱如麻。 阮轻笑着问:“在想什么。” 想……干你。 靳十四说:“想吃馄饨了。” 阮轻扬眉看他,“我跟燃冥说一声,一起去。” 姬夜和燃冥都睡下了,精灵王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阮轻跟着靳十四,从温泉客栈里出来。 远处树下,一道人影伫立片刻,而后离开。 夜里,上陵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却有一家馄饨铺子还开着,邻着酒馆,有一些修士正聚在里面饮酒。 阮轻要了两壶桃花酿,靳十四皱眉看她,她笑:“怎么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靳十四捏了下她嘴角,小声说:“就算换了张脸,还是觉得你一辈子都长不大。” 阮轻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下有两道卧蚕,黛粉色的眼睑,天生像是施了粉黛一般,嘴角还有小小的梨涡,很是惹人怜爱。 唐星遥长相冷艳,平日里阮轻也爱端着架子,不常笑,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靳十四看着她,注视着她的脸,浮现的却是阮轻从前的样子。 “馄饨来喽~” 一大碗热乎乎的撒着葱花的馄饨端上来,靳十四松开手,从筷筒里拿了两双筷子,给阮轻分了一双。 阮轻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拧开酒壶,对壶吹。 身后是一轮明月,微醺的春风,吹得她裙摆扬起来,赏心悦目。 “别光喝酒,”靳十四说,“吃点热的填一下肚子。” 阮轻便用左手从他碗里夹了馄饨,尝了一口,心满意足。 靳十四看了眼她捏筷子的左手,目光在她中指上那颗纳戒上转悠片刻,挑眉看她,“字是跟陆宴之认的,握筷子也是跟他学的么?” 众人皆知,天清君天生左撇子,使得是左手剑,提笔、握筷子也常用左手。 阮轻在漱枕楼时,跟着陆宴之认了些字,是以一眼认出了纂体写的《九星秘籍》。 “拿筷子还不简单,怎么用得着教了?”阮轻笑着放下酒壶,筷子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嗯……”靳十四低头吃馄饨,没再说什么。 阮轻回味过来,知道靳十四在调侃她,又拿筷子敲了敲靳十四的手,问道:“你呢,你的字是跟谁认得?” “不知道,”靳十四漫不经心地说,“天生的吧,天下间所有的字我都会认,跟杀人一样,自然而然。” “没有人天生就会认字,”阮轻道,“你以前一定是养尊处优,说不准是那家走丢的太子爷呢。” 靳十四淡笑不语。 阮轻凝视着他,接着饮酒。 拿到未来镜之后,靳十四便没再谈论过他的过去,他不愿意谈论的事,阮轻也不好多问。 只是偶尔会想,他一生漂泊,若有父母亲人疼他爱他,他或许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曾经,阮轻也想得到亲人的疼爱呐。 宿醉后,阮轻睡到响午才起,醒过来用力敲了敲脑门,懊恼极了—— 昨天晚上,可是发生了刺杀这样的事情?! 他们中了埋伏,结果她一觉睡到现在?! 仿佛没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阮轻急忙去找靳十四和姬夜他们,出了门看到靳十四在院子里,似乎在削什么东西。 他仍穿着一身黑袍,束着高马尾,发尾在风中微荡,面容俊朗,身材颀长,玉树临风。 听到动静,靳十四回头看她,挑眉说:“不多睡一会吗?” “……”阮轻呃道:“姬夜他们呢?” 靳十四说:“还在睡。” 阮轻:“……”太阳晒屁股了呀! 阮轻一拍额头,怔然说:“那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吧……” 反正也不着急赶路。 靳十四注视着她不语。 阮轻抬眸看他,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一半,“昨天夜里……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靳十四说:“不是背,是抱。” 阮轻脸颊有些发烫,模模糊糊,想到了靳十四抱着她的样子。 昨夜真是失策,她仍把自己当阮轻了,过去在漱枕楼,稀里糊涂能喝一整罐黄酒,完了后跑堂时,一份菜品都不曾送错! 而现在,她是唐星遥啊! 喝得晕晕乎乎,还抱着靳十四说胡话。 ……好丢人。 阮轻垂下眼睑,轻声说:“谢谢你。” 靳十四嘴唇弯了弯,转过身说:“煮了醒酒汤,我去拿给你。” 阮轻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我喝醉了没有胡闹吧?”阮轻说。 “没有,”靳十四眼里盛满笑意,“你很乖。” 靳十四绝对是在安慰她! 阮轻不信,壮着胆子问:“我没说什么糟糕的话吧?” 比如姬夜跟燃冥的八卦,还有姬夜问她的那些事…… 靳十四:“没有。” 阮轻信了一半。 靳十四喉结滚了滚,耳根泛红,轻声说:“除此之外,你还记得什么吗?” 阮轻:“……什么?” 靳十四心想,既然连他是背还是抱都记不清了,那她应该不记得那件事吧…… 他说:“抱你回来的路上,有只狗追过来吠,你当时气得不行,要凶回去。” “……” 蓦地,阮轻脸红了起来,她真的干了这么蠢的事吗?! 跟狗对着凶?! 靳十四泄出一声轻笑,肩膀抖了下。 阮轻:“……!!!” “你骗人!”阮轻震惊了,“十四,你竟然会骗人!” 靳十四敛了笑,进了灶房,给她倒汤。 阮轻端着碗,吹了口气,看他一眼,说道:“十四,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靳十四静静地看着她,呼吸微滞。 阮轻说:“你看啊,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也全多亏了你,正是因为你在,所以大家才能睡得这么安心。” 靳十四抿着唇,没有说话,手藏在身侧,用力捏了一把。 第70章 “我喜欢你,何尝不是因…… 北郡挨着离焰天, 再往北则是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 这里是楚皇管辖范围内,最北的人界繁华地带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北郡的春却姗姗来迟。 桃李之下,杨柳春风中, 人们穿着春衣, 议论着逍遥门拍卖一事。 人满为患的客栈, 一披着狐裘大衣的青年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眼睛上蒙着黑布, 露出高挺的鼻梁, 两瓣薄唇, 面容清隽, 神情自若, 在柜台停下, 启唇说:“前些日子留的客房,可以安排出去了。” 店伙计双目一亮, 凑到柜台前说:“好的,陆公子, 请问对方是什么人?” “两男、两女, 还有一灵宠,下午到。” 店伙计慌忙记下来,抬眸看他,犹豫着问道:“长什么模样?能形容一下吗?” 他想了一下,说:“见过不忘。” “……” 青年丢下一句话,兀自上了楼,进了客房,没再出来。 店伙计迷迷糊糊,进屋问掌柜:“什么叫做, 见过不忘?” 掌柜敲着算盘,摇晃着脑袋说道:“自然是天清君那样的妙人。” 店伙计:“天清君口中的见过不忘呢?” 掌柜微微睁大了眼:“……?” * 阮轻觉得,北郡的人似乎有些过分地殷勤。 甫一进客栈大门,掌柜看向他们的眼神都直了,谄媚地凑过来拉他们住店。 进了客房,又送茶水,又送点心,还有人殷切地询问。 “几位客人,也是冲着逍遥门来的吧?”掌柜笑着问。 “是,”阮轻挑眉看他,“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嗐,还是那样子,”掌柜说,“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就是雷灵根了,除了东道主逍遥门,楚皇的人也来了,万剑宗宋家听说昨日就到了,仙河门、玄音宗这些也陆续到了,还有就是南面来的星照门、南天宗这些,应该也在路上了……” 阮轻颔首,和靳十四交流了一个眼神,相视而笑。 掌柜高高兴兴地说:“姑娘你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阮轻说:“来看看热闹,没有特别想要的。” 掌柜嗐道:“姑娘可能不知道,这逍遥门拍卖,有一条特别的规矩,看热闹可能就不行喽!” 姬夜脆脆地问:“什么规矩?” 那掌柜拍大腿说:“逍遥门这次玩大的了,只因为这阮轻姑娘的雷灵根的消息一经传出,天下修士甚至那些散客,离焰天的弃徒们都想打雷灵根的注意,逍遥门掌门担心招架不住这么多虎视眈眈的,到时候拍卖整个儿乱套,所以明令要求——” “但凡参加这次拍卖的,必须交出一样值得被拍卖的东西,如此才有资格进入逍遥门参与拍卖。” 姬夜皱眉说:“这好霸道啊……” “哎,也是这么回事,”掌柜说,“逍遥门掌门说了,但凡交出去能拍卖的东西,到时候拍卖所得的七成灵石,都会归还给原主。” 姬夜愤愤说:“七成?那另外三成呢?让逍遥门的人白白赚了吗?!” 阮轻说:“这也实在不公平。” “可不是嘛,”掌柜笑了笑,“这规矩昨天定下来的,一开始是说分五成,各大门派都不同意,所以改成了七成,现在已经有很多修士在着手准备了,听说蓬莱阁的少阁主,为了参加这次拍卖,将蓬莱阁至宝镇海剑都交出来了!” 一众人面无表情,姬夜说:“那是啥。” “就是个宝贝呗,”掌柜说,“跟那位少阁主一样的,不在少数,这么一来,这些修士们可不光是冲着雷灵根来的,还有冲着这些修士交出来的法宝、武器什么的!” 阮轻冷声说:“倒是越发刺激了。” “对对!”掌柜搓搓手,“可惜我只是个不入流,也没什么能拿出去见人的宝物,否则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阮轻说:“这么一来,倒是为难我们这些来凑热闹的了。” 掌柜笑了笑,又交待了几句,这才合上门离开。 姬夜惬意地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虎皮,吃着糕点,说道:“我还以为会像上次那样,找不到客栈住的呢。” 没想到他们刚进来,掌柜就说,早上刚好有人退房,正好可以安排给他们。 五间豪华天字号客房! 房间里除了一张大软塌,还有张小的木榻,木窗对着长白雪山,山上是一汪晶莹的天池,水面上长年云雾缭绕,其景色天下罕有。 每至这个时节,天池水化开,流入山下,穿过山林,滋养一方水土。 阮轻怔然看着远处的雪山,惊叹于自然的美景,又想到了曾经许诺双双的事。 那时候她说,要给双双换一个大盆,给她天池的圣水养着! 如今天池就在眼前,双双却不知所踪。 燃冥坐在姬夜旁边,忧心忡忡说:“会不会有埋伏啊?” 姬夜说:“这里快到北海了,你得担心你那个弟弟,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燃冥眉头皱的更紧了。 阮轻淡淡地说:“有埋伏的话,没必要对我们这么客气,反而会引起我们警觉,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逍遥门一趟。” 姬夜说:“我跟你去!” “不必,”阮轻弯唇,说道,“你跟燃冥殿下待在一起比较安全,我先去逍遥门打探口风。” 姬夜愣愣地说:“是为了双双吗?” 阮轻点头。 她出门,靳十四也跟着出了门。 姬夜后知后觉回味过来,说道:“为什么靳可以跟她去,我不能?” 燃冥说:“……因为十四兄弟没有询问?” 姬夜:“……?” 靳十四自然而然就跟着出来了,阮轻也没说什么,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片刻后,阮轻说:“我把《九星秘籍》交出去拍卖,然后再花钱将它买回来,你觉得可行吗?” “不可,”靳十四说,“你这么做,不仅会坐实了偷窃的罪名,还会背负天下人指责。人们会认为,正是你当初偷了这本秘籍,才导致这秘籍沦落到被拍卖的地步。” 阮轻有些负气地说:“‘阮轻’已经死了,难道我还在乎这名声?” “你还会回来的,”靳十四语气温和,耐心说,“等拿到未来镜,你就有机会拿回自己的身体,你还会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以陆氏正统血脉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我可不愿你身上背负任何耻辱和罪名。” 阮轻不在乎这些,她蹙眉说:“我无所谓,他们当我是私生子也好,当我是偷窃贼也好,我都不在意,偷窃的罪栽赃在我身上,我又有什么办法能洗刷呢?” “总有办法的,”靳十四说,“别着急,也别轻举妄动。” “十四……”阮轻偏过头,注视着他的侧脸,缓缓说,“我听说……你出师的时候,曾亲手杀了恩师……” 她拧着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靳十四回眸看她,轻笑一声,淡然说道:“我不在乎这些名声,我本就是在血污里打滚的,满手血腥,肮脏不堪,人们也骂我背信弃义、狼心狗肺,可我在乎你,轻儿……”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些触动。 靳十四注视着她,睫毛颤了下,轻轻地说:“你来这世间本就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你,任何施加在你身上的污名,都足以令我抓狂,轻儿,听我这一次,好吗?” 阮轻眼眶泛红,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靳十四弯起唇角。 阮轻收敛神色,认真说:“我没有觉得你肮脏不堪。” “嗯……”靳十四伸手摸了下阮轻的头。 逍遥门坐落于长白山脚,是近年来才开始活跃的门派,掌门姓易,据说与京中皇室有些渊源。 阮轻在山门等了等,有弟子下来迎接,拱手问道:“二位,可是来拍卖的?” 阮轻回了一礼,答道:“在下姓唐,想见掌门一面,与拍卖无关,不知可否通传?” 那弟子思索着说:“掌门现在在见客,不方便通传,客人若是跟拍卖无关的话,我们掌门不大可能见你……” 靳十四上前一步,站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眉目间锋芒毕现,逼得那逍遥门弟子不禁往后仰。 靳十四所站的位置比那逍遥门弟子矮了一阶,个头却比他高了些许,他解下腰间佩剑,单手持着递出去,说道:“确与拍卖有关。” 那弟子吞了吞口水,有些不敢接靳十四剑。 饶是他见识浅薄,也看得出对面这人的剑客风范,他身上那种凛然肃杀的气质,令人丝毫不敢冒犯。 “请问……”那弟子紧张说,“可否告知名字,以及宝物的来历。” “天门山靳十四,”他说,“黑剑龙吟。” 阮轻:“……?!” 那弟子睁大眼睛,瞳孔发颤,双手颤抖着接过靳十四的剑,说了声“稍等”,忙不迭地爬上山去。 “我不会让你把剑拍出去的。”阮轻咬牙说。 “只是去见掌门一面,自然不会真的拿去拍。”靳十四说。 阮轻抿了抿唇,听见长白山下的风声呼啸而过。 “丫头,冷不冷?”靳十四低眸看着她说。 “嗯……”阮轻是火灵根,怎么会冷呢。 旋即她想,十四是什么灵根呢? 生来握剑的剑客,金属性的灵根最佳;陆宴之那样的法门弟子,多半是水或者木;姬夜是深海水族,有另外的修炼之道,不需要灵根,更没有灵核一说。 她是不怕冷,但十四也许会冷? 阮轻想了想,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靳十四的手。 “……” 靳十四僵了下,诧异地看她。 阮轻右手牵起靳十四的左手,拿起来双手捧着。 他的手骨相匀称,握剑的茧子都没有,不像是一名剑客,反而像是执笔守江山的人,双手意外地漂亮。 阮轻双手捧着他手,催动灵力,温热的气息从掌心传出来。 她抬眸看向靳十四,黑白分明的眸子纯澈、透亮,如那一汪干净的天池圣水。 一时间,靳十四不知道该说什么,温润的嘴唇动了下,低声说:“轻儿……” “还冷不冷?”阮轻注视着他说。 靳十四侧过身,两人面对着面,互相看了一会,那一瞬他什么都不想顾虑了,抬起另只手,顺势要抱她。 就在这时候,石阶上一阵异响,惊动了二人。 阮轻松开他的手,抬眸看过去,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不想见到的人。 林淮风穿一身武袍,眼眶泛红,怔怔地看着他们,手里原本拿着什么,此时骨碌滚下石阶。 靳十四放下手,一脸不耐地看向林淮风,就像看到了什么无趣的东西。 一只小罐子从台阶上一路滚下来,停在了阮轻和靳十四面前。 他们谁都没动,只看着林淮风。 林淮风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阮轻面前,故意插.在两人中间,弯下身去捡那只罐子,神色复杂地看着阮轻,将那只罐子递给阮轻。 “什么?”阮轻说。 “轻儿,”林淮风注视着她,那目光仿佛恨不得将她咬碎吞到肚子里,他说,“打开看看。” 靳十四警惕一步上前。 林淮风抬手拦他,说道:“我不会害轻儿,你放心。” 阮轻揭开罐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 蓦地,眼里泛着热气。 那是两瓣紫黑色的花瓣,放在罐子里的时候泛着幽光,倒在手心里轻盈如雪,柔软的触感,一如从前双双每次过来跟她亲昵的时候,用她那重瓣并蒂莲花温柔地蹭她的手心。 “双双……”阮轻眼眶发红,看向林淮风,“她在你那?” 天下间,能说出“双双”这个名字的,也就只有他、琼叶、轻儿了。 这一次,比上次更加确信无疑,面前这人就是阮轻,活生生的阮轻! 林淮风张了张唇,哽咽着,颤声说:“她想你……我也想你。” 阮轻合上掌心,垂着眼睑,听到这样的话,她甚少觉得动容了。 林淮风手握着她手臂,几乎是祈求地说:“轻儿,你跟我走吧。” 阮轻推开他的手,目光淡漠地直视他,没有一丝怜悯,冷冷道:“林淮风,双双是我的朋友,你把她交给我,我愿意拿其他东西给你交换。” 林淮风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温温柔柔地说:“轻儿,我只要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阮轻说:“双双在蓬莱阁?” 林淮风抿着唇看她,眼神里情绪万千,心疼她,又不甘心,恨不得彻彻底底地占据她,想像从前那样,看她温柔顺从的样子。 他缓缓地开口,“轻儿,当初为什么要与我退婚?” 阮轻无奈,偏过脸去,字字清晰地说:“林少阁主,你看看我现在这张脸,根本不是你喜欢的样子,你放过我,别再纠缠我了行吗?” “轻儿……”林淮风欲要上前,被人一把拽住手腕,他回眸不耐烦地瞪了眼靳十四,喘着气看着阮轻说,“你是不是在生我气?怪我从前冷落过你,不曾一心一意待你?” 阮轻可笑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淮风喜欢的是那跟她长相相似的人,可她呢? 她究竟有多喜欢林淮风呢? 其实也就那样吧。 在那种境遇下,有人愿意待她好,她便全心全意回报着,强迫自己去喜欢上林淮风。 会因他的忽冷忽热而失落,也会因为他的暴戾而惊心,更是在知道真相以后,伤心地无以复加。 可如今回过神来想,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林淮风。 只是喜欢一个少年人的影子罢了。 第一次见到林淮风的时候,她就曾想过—— 如果陆宴之身上没有那丝萦绕不去的病气,他或许也是那样轻狂张扬的少年。 她注视着林淮风,缓缓说:“我没有生你的气,没有生气的缘由……” “你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像故人,”阮轻残忍一笑,说了个谎,“可我以前喜欢你,何尝不是因为,你像我喜欢的人呢?” 林淮风心里狠狠地一抽,睁大眼睛看着阮轻,惊得无以复加,痛的难以言喻。 第71章 阮轻看着林淮风震惊的神…… 阮轻看着林淮风震惊的神情, 不禁莞尔。 林淮风双眸睁大,神情有些慌乱,狼狈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颤声说:“轻儿……你骗人的, 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骗你?”阮轻轻笑一声说, “倒是少阁主你, 就不能正视你自己的内心吗?” 林淮风怔然看着她, 手不住地发抖。 “你喜欢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还要发誓娶我?”阮轻说, “若是陆宴之逼你, 你大可跟我说明缘由, 我与你成婚后再离了便是, 何必三番五次骗我?” “轻儿……”林淮风咬咬牙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哦?”阮轻扬眉看他,“那你倒是跟我说说, 究竟是什么样子?你若是喜欢我的脸,跟那傀儡成婚便是, 或者找个易容术高超的, 假扮成你喜欢的样子,这么一来你也轻松很多,我也不必受你欺骗。” “我没想骗你……”林淮风眼里蓄着泪,抬手要抚摸她的脸,却被靳十四死死按住,颤抖着说,“轻儿,你跟我回去,我跟你慢慢解释好不好?” “有什么话不能现在就说清吗?”阮轻说。 林淮风垂下眼睑, 泪珠滚了出来,低声说:“有些话,有些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阮轻冷笑着看他。 “但唯独……待你是真心的。”林淮风注视着她眼睛说。 阮轻笑容微僵,静静地看着他。 “你跟我走,我什么都答应你,”林淮风勉力一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双双,花了好多心血救活了她,现在你也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阮轻拧着眉,说道:“双双……她还好吗?” “我带你去看她,”林淮风挣开靳十四,一把握住阮轻的手,颤抖着抓在手里,“走,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阮轻停在原地,再一次地推开了林淮风的手,眉头微微皱着,冷淡地看着他。 “怎么了,轻儿?”林淮风紧张地说,“跟我走,好吗?” “不好,”阮轻说,“早与你说过了,此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交集,你若将双双给我,我心里自然会感激你,想办法答谢你。”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根本没有回头的可能。 当初跟陆宴之决裂,及至后来席月生为他求情,甚至亲眼看到他受百般折磨,也几乎不曾动摇决心。 宴之…… 已经那样子了,她又有什么后悔的资格? 即便是重新来过,她也不会改变自己做过的决定。 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林淮风神情僵住,愣愣地看着她,呼吸几乎停滞。 此生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这比要他的命,还让他难受。 阮轻看着他,缓缓地说:“少阁主,双双是我带出陆家的,我感激你为我找回了她,能不能请你将她交还予我,我愿意用其他东西跟你交换。” 林淮风怔了许久,说道:“轻儿,我只求……你留在我身边。” “……” 不可能的了。 阮轻别过脸去,语气淡淡,跟靳十四说:“我们走吧。” 靳十四点头,拿回了黑剑,便与阮轻折回去了。 山路仍有些积雪,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阮轻走在前面,靳十四跟在后面,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便只余两人的脚步声与这寂寥的山林相伴。 阮轻仰头看着高处的雪山,忽然生出上山登顶的冲动,扭过头跟靳十四说:“十四,我想上山去看那天池,你先回去吧!” 靳十四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马尾在风中飞扬,微乱的鬓发打在脸上,双眸映着远处的雪,带着笑意说:“我跟你去,比比谁先到山顶!” 阮轻说:“那肯定是你赢!你轻功这么好!” “这不一定,”靳十四抱着剑,扬眉一笑,“我数十下,你先跑。” “一、二……” 阮轻“簌”地一下,如风掠过,踩着雪,穿过丛林,朝山顶跑去。 耳畔是风声,冷气贯入肺腑,冲淡了心里郁结的闷气,一时酣畅淋漓。 靳十四在后面看着她,直到她身影快要消失在树林里了,这才一跃跟上去。 山顶是一口死火山,蓄着满满一池宛如天上落下的圣水,云雾缭绕,水面的冰开了裂,涓涓细流从石缝里流出来,摸上去几乎能将骨头冻裂。 仿佛神明在人间留下的眼睛,晶莹透彻,美的令人惊心动魄。 阮轻在一块石子上坐下来,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开,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一汪水,心里忽然生出潜入水下的冲动。 但她知道,即便是火灵根,掉入冰窟里也得冻掉一层皮。 云雾在水面上升起,绝景之下,四周静的只剩下风声。 一股旷古的寂寥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身后传出窸窣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阮轻头也不回,笑着说:“你输了。” “嗯……”靳十四闲庭闲步走上来,在阮轻旁边坐下,挨着她,问道,“轻儿,之前在密室的时候,为何不跟陆宴之相认?” 阮轻笑容仍在脸上,正要说些什么。 忽然间,温热的液体“啪嗒”一下,滴落在手背上。 她微怔,摸了下脸,才发觉眼泪倏然滑落出来,湿了脸颊。 风吹的吧。 阮轻揉了揉眼睛,眼泪却不住地涌出来,她只得停下。 靳十四:“……” 靳十四呼吸滞住,心里仿佛被钝器狠狠一碾,慌乱地伸出手,捧她的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阮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再为陆宴之而难过了。 像是山底的死灰,沉寂在岩浆里,忽然一下子喷薄而来。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突然湿润了。 她拿手背擦了下脸,嘴唇动了动,想笑却笑不出来,哑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讨厌他吧……我,我……” 说着说着,她忽然哽咽起来—— “是啊……我当时,为什么不跟他相认呢……” 若那个时候相认了,陆宴之就不会傻到去自焚…… 她当时,为什么就那么狠心呢? 靳十四心里狠狠一揪,捧着她的脸,一手顺着脖颈绕到脑后,将她揽入怀里,用力抱着她,轻抚她后背,温声说:“别想了……不是你的错。” 阮轻一口稀薄的冷气抽进去,肺里疼得打紧,她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声。 越是排斥,越是抗拒,越想逃离,那份被遗弃的情感却会是肆意滋长,在无名的角落里疯狂蔓延,等它再一次席卷而来的时候,便是狂风骤雨般,将她彻底吞并,令她再也无法欺瞒自己。 她后悔了…… 在密道里,将他从砖石底下抱出来的时候,她明明动摇过的。 靳十四抱着哭着发抖的她,心疼不已,后悔不跌。 他只是随口一问,想到她跟林淮风说的那句—— “我以前喜欢你,何尝不是因为,你像我喜欢的人呢?” 她喜欢的人,是陆宴之吧? 令她魂牵梦绕,却又始终不愿意承认。 作茧自缚,自欺欺人。 就像他从前一样。 他无比后悔地想,当初若是没离开客栈就好了。 当初若是陪在她身边,又怎么会给陆宴之机会,让她从此对他念念不忘。 风吹起两人的衣角,靳十四将她抱得更紧,摸了下她的脸,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温热的、柔软的唇,印在她冰冷的额上。 阮轻微微一怔,眼里盛着泪,抬眸看着靳十四。 眼泪止住了,耳畔唯有风声。 仿佛天地诞生之初,便是这般寂寥、幽远。 靳十四轻抚她的脸庞,手指不时打颤,垂着眼睑,注视着她,欲要开口,嘴唇动了动,却是不由分说低下头,阖上眼,双唇覆在她沾着泪的唇上。 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只想豁出去,放手一搏,就好像他每次出剑的时候,捏准的时机一样。 他紧张地嘴唇都在发颤,触到她柔软的唇瓣,饮水一般与她亲昵,咽下咸涩的泪水,分开复又吻上去。 像是盗贼一样的,窃取本不该属于他东西。 他动作温柔而克制,却一次比一次细致、绵长。 从头至尾,他心跳快得吓人。 唇分,靳十四与她额头相抵,抱着她,轻轻说:“别哭,轻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阮轻不发一言,只靠在他怀里,抬起手,失神地摸了下嘴唇。 日隐在云后,不经日落,天就黑了,湛蓝的夜空里挂着弯月。 阮轻早已经平静下来,跟在靳十四身后下山。 谁都没有说起,之前那个吻。 靳十四心慌意乱,想到自己可能吓到了阮轻,一时又开始后悔起来。 只要她不赶他走,他做什么都可以。 阮轻从山坡上,看着亮起灯的逍遥门,取出蚌壳,说道:“我想去逍遥门,看看能不能找到双双。” 靳十四心跳漏了半拍,微怔,片刻后说:“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阮轻说:“可以的话,你帮我引开林淮风吧。” * 逍遥门: 四处灯火通明,天下各路门派纷沓至来,掌门夜里还在会客。 唯独一处客房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幽光映在窗格上,映着落寞的人影。 林淮风穿着单衣,枯坐在屋内。 面前放着一墨色陶瓷碗,水里养着一株并蒂双生莲,紫黑色的莲瓣焕着幽光,映着少年人垂丧、惨白的脸庞。 双双莲茎少了一截,比从前矮了不少,嫁接在一颗未萌发的莲种上,生了根,渐渐地恢复灵识。 她摇了摇莲茎,幽幽地说:“你就不该跟小主说那样的话,现在好了,自讨苦吃。” 林淮风瞟她一眼,那红的滴血的眼睛,令双双不禁一颤,莲茎都缩了一截。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双双小声说,“要不还是把我还回去吧?” 林淮风轻笑,“还回去了,她还会来找我吗?” “陆宴之给你莲种,不是为了让你以此来要挟她,”双双说,“你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 林淮风瞪她一眼,说道:“若不是为了轻儿,我会费这么大力气救你?” 双双心虚地缩了缩头,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你会的。” “……” “你本来就不是坏人,”双双怯怯地说,“你帮了小主那么多次,对她恩情还在,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好好待她,跟她解释清楚误会,她会跟你和解的。” 林淮风淡漠地说:“没有误会,我一开始的确喜欢她的脸。” “那具傀儡呢?!”双双说,“北海岸小屋里那具傀儡呢?!” 林淮风说:“早就沉海底了。” 双双:“什么时候的事?” “轻儿来蓬莱阁之后吧,”林淮风笑了笑,“怕她看到伤心……” 双双莲茎抖了下,扭了个疑问的符号。 “不会吧!”双双大声说,“那天晚上,小主还见过那具傀儡,就在那小屋里!” “不可能。”林淮风语气很确定,接着颤了下,抬眸看着双双,难以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双双:“……” “不可能的事……”林淮风喃喃说,“难道有人故意……将她捞了出来?” 双双气呼呼地说:“你问问林琼叶吧!要不是她那天晚上说了那些气话,小主怎么会那么伤心!” 林淮风说:“等轻儿回来,我再问她。” 双双懊恼极了,“你怎么确定,小主一定会来?” “她会来的,”林淮风眸光幽黑、阴郁,“你在这里,她一定会来的。” 正此时,窗外一道黑影掠过。 林淮风哗啦一下起身,布了道阵法,提着剑出了门。 靳十四一跃飞起,落到屋檐上,借势一跃,身影没入山林中。 林淮风佯装去追,却借道叩了一扇主人的窗户—— 窗户落下,一名贵公子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脸看他。 林淮风踩在窗框上,弯身看他,说道:“殿下,劳烦帮我追个人。” 屋里,一名饮酒的和尚笑道:“好大的胆子,竟然让殿下亲自帮你?是什么来头?” 林淮风冷笑一声,没搭理他,□□走了。 屋里几人正置气,那贵公子却不以为意,伸出一只黑色的布满鳞片的手,取了剑,从屋前绕道,追向那道黑影。 阮轻携带隐去身形的珍珠,见靳十四引开林淮风,这才悄悄走近,推开窗,看向屋内。 桌上,一株紫色泛着幽光的并蒂莲正在优哉游哉地汲取着水中养分,听到窗外动静,警惕地抬起了莲花。 她想出声提醒什么,可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窗户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紧接着,人的气息出现了,近在咫尺! “双双……”阮轻颤抖着,伸手去摸她的花瓣,轻轻说,“是你吗?” 双双:“!!!” “别过来!!!”双双惊喊了一声,却已经迟了。 只见一道电光一闪,霎时将整个房间照亮,阮轻吃痛喊了一声,手里的珍珠滚了出去,浑身僵住,在这种境况下现出身形。 “小主!”双双兴奋地大喊,却又心疼不已,“你中埋伏了!林淮风知道你会来,跟皇族那帮人联合设了陷阱,你快点想办法脱身!” 阮轻一手撑在桌上,一条手臂像断了一样,失去了知觉,眼里含着泪看向双双,想要挣脱,却挪不动步子。 脚步声在廊外回响。 阮轻越是使力,越是动弹不得。 门被推开,林淮风提着剑,站在门口。 阮轻低头看着地上那颗紫珍珠,却愣是触碰不到。 林淮风幽幽地看着她,不慌不乱,片刻后说:“你还是来了。” 阮轻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我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仅此而已。” 林淮风什么都没说,走进屋,收了剑搁在一旁,也不看她,兀自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接着,他端起两只酒盅,这才走到阮轻面前,递出一只,悠然说:“深夜造访,我有失远迎了。” 阮轻没去接,甚至抬不起手去接,光是站稳,就已经耗费全身力气了。 她垂着眼睑,没有开口。 林淮风将酒盅送到她唇边,说声“请”。 阮轻别过脸去,也懒得跟他开口。 林淮风自饮了一杯,放下酒盅,注视着阮轻,语气散漫地说:“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的好苦?” 阮轻勾起唇,却笑不出来。 “未经我允许,擅自跟我退婚……”林淮风微顿,眼眶泛红,“我没答应,你就仍然是我未婚妻。” 阮轻启唇说:“你做梦。” 林淮风轻笑,饮了第二杯酒。 “咚”地一声,他放下酒盅,凑到阮轻面前,鼻息落在她脸上。 阮轻心跳倏然加快,眼睑垂下,接着,她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淮风抬手捏住她下巴,低头,双唇覆上来,撬开她唇,一口猛烈的酒水灌了进来。 阮轻:“!” 烈酒的气息涌来,从她嘴唇溢出,顺着下巴沾湿她的衣襟。 林淮风双手捧着她脸,一面灌她,一面在她唇齿间肆意索取。 阮轻喘不过气,眼泪呛了出去,越是挣扎,对方越是凶狠,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她手按在桌沿,逐渐失去力气,最终靠在了林淮风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淮风松开她的唇,双手搂着她脖子,红着眼睛看她,轻笑,“那次在海岸上,就应该这样吻你。” 阮轻喘着气,醉意袭来,双眼雾气朦胧,有气无力,愤愤地说:“林淮风,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林淮风抱着她,双手探到她腰间,再往下,搂着她,将她放在桌上,双腿悬在他腰侧。 阮轻先是中了埋伏,又被灌了酒,身上气力全无,只能由得他胡来。 林淮风垂下脸,吻她脖子,在她耳畔说:“早在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丧心病狂了。” 阮轻冷笑,酥麻的滋味顺着脖颈袭来。 “轻儿……”林淮风双手在她腰间试探,带着几分醉意说,“休想……再离开我了。” 第72章 从掌心窜出一道烈焰,如…… 隔着衣料, 林淮风搂着她腰,指尖穿入衣带,顺势一拉,将系在腰间的衣带扯开。 “别碰我……”阮轻伏在他肩上, 感受到他探入腰下的指尖, 猛地一个哆嗦, 咬牙切齿, “我杀了你。” 林淮风一手扶着她脑后, 将她脸抬起, 唇在她唇畔轻轻刮过, 抵在耳畔, 呢喃说:“轻儿, 杀了我……你怎么舍得?” 他声音极轻, 气息落在阮轻肌肤上的时候,犹如走电一般袭遍全身, 身上骨骼细密地抖了下,她狠狠抽了口气, 双眼被水汽模糊, 身体再一次地酥软起来。 “林……淮风,”阮轻喘着气说,“你给我灌了什么酒?” “唤我淮风,”林淮风轻轻一笑,“说了这么多遍了,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他笑的时候,阮轻浑身都在哆嗦,她用力咬住唇,气息紊乱, 体内灵核仿佛炸了一样,一股股热气不断地涌上来,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想要抓紧什么东西。 林淮风抓住她双手,令她双手环过他腰,掌心贴着他后腰,仿佛是阮轻在紧紧抱着他,身体靠在他身上。 阮轻双手用力掐在他腰间,抬起泛红的眼,难以相信地看着林淮风,双唇分开,颤声说:“……为什么?” 林淮风抬手抚了下她脸庞,将她汗湿的鬓发拨到一旁,拇指指腹轻抚她红肿的唇,带着迷醉的神情,再一次在她唇边啄吻。 “没有为什么,”林淮风勾起唇角,带着威胁的语气,“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办了。” 她想起来了,初遇林淮风的那次,他们都被下了药,扔在一张床上。 林淮风是怎么中招的她不知道,当时她狼狈极了,身上不着片缕,披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裹了件林淮风的外衣,坐在角落里,靠在门柱旁,用力去掐受伤的肩膀,伤口扯得撕裂般的疼,才让她堪堪维持那么一丝清醒。 那天夜里,林淮风更是封死穴位,后来又用剑将自己划的满身伤痕,与她同处一室,却没动她一根汗毛。 “当时只是心疼你,”林淮风抚她脸庞,解她衣衽,褪下她外衣,双手抚她瘦削的肩膀,指尖顺着锁骨线条一遍遍地轻抚,眼神落在她胸前,喉结滚了滚,轻声说,“早知道你会离开我,我就应该,就应该……” “就应该把我制成傀儡,任你摆布?”阮轻勾着唇,惨笑说。 他都给她下了椿药,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林淮风微微一怔,失神地看她。 阮轻咬破唇,勉力维持着清醒,睁开模糊的眼,冷笑着说:“果然人都会变,而你……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林淮风抽了口气,双瞳猛地一颤,那一瞬怒火被点燃,他一把掐住阮轻的脖子,身体猛地颤抖起来。 “小主!”双双在身后出声,莲茎抽了出来,往林淮风这边袭来—— “砰——”林淮风一掌拍过去,将花茎带盆,一股脑地扫在了地上! 双双摔在地上,莲茎焉了一半,一对莲花在水滩里艰难地抬起头。 “你以为我没想过……”林淮风掐住阮轻的手不住地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看着她难受比凌迟她自己还要难过,他有些神志不清了,无语伦次地说,“你说过……你答应过会来找我的,我……我等你,一等就是十年……你答应过我的,全都忘了吗?” 阮轻喘不过气了,疼痛、麻痹感,令她开始有些意识不清了,她不知道林淮风在说什么,什么十年,十年前她根本不认识林淮风,他果然是疯了吗? “我找你找的好苦……”林淮风浑身发抖,掐住阮轻的手青筋暴起,“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轻儿,轻儿……” “你放开她!”双双尖叫着喊道,“林淮风!你放开她!小主喘不过气了!!!你住手!” “住手!”双双卵足劲,从地上用力一跃,踹到了林淮风后脑勺,莲茎攀在他脖子上,用力去绞他! 林淮风:“!” 一口气堵住,他猛地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松开阮轻,手剧烈地颤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这么做。 阮轻昏了过去,身体软绵绵地往后栽倒,林淮风见状,忙伸手去抱她,颤抖着将她抱在怀里,头枕在她肩上,心疼地哭。 * 靳十四察觉到有人追上来,提剑迎上去,黑剑撞上了一柄重剑,剑身震动,发出一声低吟,在寒风中散开,震得人一阵目眩。 不是林淮风! 靳十四第一反应就是阮轻可能上套了! 接着才意识到第二个问题—— 对手拿的剑,是雪岚! 专门克他的龙吟! 据说当年铸造雪岚的人,完成这柄神器之后,似乎是觉得神器独步天下,寂寥无主,便以铸雪岚残余下来的边角料,加上龙鳞粉,铸造了这柄黑剑龙吟。 靳十四执掌雪岚剑的时候,几乎不曾用过龙吟,只因这两柄剑天生相克,出鞘后便要斗个你死我活,而雪岚胜在力度,剑身中的金刚石完全碾压龙吟。 他无意在此跟执雪岚的男人相斗,只想抽身去找阮轻,当即收了剑势,侧身避开雪岚袭来的剑气,一跃上了长廊顶上,衣袂在风中翻飞。 迎面,一道金屏拦住去路,屏光一闪,却是一穿花袈裟的和尚持着一根长杖现身。 见鬼了。 林淮风比他想象的要狡猾得多! 靳十四调整动作,以脚底去破开屏光,当即被撞飞出去,只听得林中簌簌响着,一排排杨树被压弯,接着往回一弹,靳十四立在树梢,左右手各持一剑,凝神看着两路包抄过来的人。 “殿下,今日咱们可遇到了不起的人了,”了悟和尚翻腕,长杖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笑着说,“这不是万剑宗那日现身的天门山门主、雪岚剑主吗?” 靳十四瞟他一眼,眼神落在玄衣男子身上。 玄衣男子身材高挺,衣上绣着金线,一手轻松地握起雪岚,头上戴着玉簪,鬓边结着繁复的小辫,样貌不凡,眉宇间透着一股贵气,正仔细打量着靳十四。 靳十四什么都没说,一心想着阮轻那边的情形,眼神无意识地在雪岚上停留片刻。 玄衣男子留意到他的眼神,当即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 他横过剑,双手捧着,竟是恭敬谦然地将雪岚送上来,笑容温润说:“原来是雪岚剑主,本宫有失远迎了,既然雪岚剑主到访,这柄剑不如就此物归原主,还望剑主勿追究我等私占宝剑一事。” 靳十四:“……” 见对手没有战意,他也收了剑,一跃从树梢落下,踏雪而过,点地而起,并未去理会那玄衣男子,直朝林淮风那边去。 “站住,”了悟横过长杖,拦住他说,“殿下跟你说话,你好歹得……回句话啊。” 靳十四说:“让开。” 了悟:“你的剑不要了吗?” 靳十四脸色阴沉,冷声说:“天门山的人自会来收,别妨碍我。” 了悟好奇地歪了歪头,靳十四却失去了耐心,抽剑直指他喉间! 了悟往后退,而此时剑光一闪,黑剑低吟,却是雪岚压来,玄衣男子再一次压制住龙吟,握剑的手长满鳞片,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他神情温和,目光淡然,还有几分令人熟悉的亲切感。 靳十四终于恼了,以黑剑引开雪岚的攻击,同时左手出剑,袭向那持棍的和尚。 此举立刻引起两人惊觉,当即引来灵力全力反击,尚未出手,灵力却被另一股力量给抽走了! 黑剑发出一声怒嚎,似风声,却如雷贯耳,剑身散发着黑气,“轰”地一下震开了雪岚,朝那玄衣男子一剑击去! 那招引魔入体的斩仙剑法! “殿下!!!”花袈裟和尚怒喊着,全力扑来。 雪岚脱手,“当哐”落在地上。 玄衣男子衣袂被剑气冲开,鬓发飞扬,他双眸淡若寒星,面色平静,等待死亡的一刻。 靳十四注视着那张面庞,忽然间一个犹豫,剑气一偏,擦着他的肩颈刺了过去! 剑气破开了对手的衣襟,在他肩上、脖子上蹭出一大片血痕。 风声停了。 玄衣男子怔然看着靳十四,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传闻雪岚剑主一旦出手,剑下绝不留活口。 而他,刚才为什么犹豫了? 生死一线时,男人脑海里走马灯一般掠过无数场景,最终定格在一张年幼的面孔上。 阿荆…… 不知为何,那张年幼的面孔,忽然就和面前这个死神重合了。 了悟和尚吃惊不已,抹了把脸,收了手中武器,好奇、不解地看向靳十四。 靳十四只是不耐烦地看了玄衣男子一眼,丢了句,“惜命的话,离我远一点。” * 林淮风抱着阮轻,将她放在软塌上,让她枕在自己膝上,伸手抚她面庞,指尖在她唇畔摩挲。 阮轻只是短暂地昏了过去,药性发作,她轻轻地喘气,唇分开,触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她无意识地吮了下。 林淮风身体一僵,内心天人交战,喃喃说,“轻儿……” 阮轻眼角溢出了泪,身体轻轻地抽了抽,口中无意识地吐着词。 林淮风给她拭去眼泪,安抚着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动作温柔,看着她发了会怔。 过去喜欢他,只是因为像她喜欢的人…… 她喜欢谁? 是他吗…… 黑剑主人。 他都看到了—— 他们两在山下卿卿我我,阮轻还主动牵他的手,待他十分温柔。 轻儿既然能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下自己呢? 阮轻意识断断续续,胸腔里仿佛一股焰火焚着,焰苗窜上喉间,她忽地一下醒过来了。 她躺在一个男人怀里,看不清他面容,只能感受到他温柔的轻抚。 “轻儿……”林淮风抚她头发,柔声说,“还难受吗?” 药性散开,浑身蚂蚁嗜咬一般,情不自禁地想要与他亲近,能不难受吗? 阮轻借力从他身上爬起来,哆嗦着靠在他怀里,主动去与他亲昵,滚烫的呼吸落在林淮风脖颈间,她轻轻地蹭了下他侧脸。 “轻儿真乖,”林淮风弯起唇,搂着她腰,用力抱着她,低声呢喃,“我定不会让你难受的……” 阮轻面无表情,睫毛抖了下,眸光阴郁,紧接着,屋里火光如闪电惊鸿一现,照亮了林淮风惊恐的脸—— 他睁大眼睛,脸色惨白,嘴唇颤了下,想说什么,血却涌了出来。 阮轻竭尽全力,抱着他后腰的手,从掌心窜出一道烈焰,如匕首般狠狠贯穿进去。 第73章 那是唇齿相触、相濡以沫…… 阮轻栽倒在林淮风身上, 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掌心湿了浅浅一滩,是他背后流出来的血,温热的, 黏腻的, 带着焦味。 口干舌燥, 精疲力竭, 动都动不了, 身上却难受的要命…… 上一次, 宋如意给她下了药, 她是怎么纾解的来着? 哦, 是陆宴之。 他伤了守卫, 闯了进来, 给她喂了解药,私自放走了他们。 那天夜里, 他从地上抱起她的时候,她还不住地往他怀里钻。 抓着他衣襟, 勾着他脖子, 被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包裹着。 她还记得,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身体明显的僵了一下。 阮轻勾起唇,靠在昏迷的林淮风身上,想要起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林淮风逗她玩吗?下这种药,哪还有力气做那种事? 角落里,一只木匣子里不断地传出“咚咚”的声音。 是双双。 快点爬起来,快点离开这里。 阮轻心里不断地督促自己。 她喘了口气, 用力支起身,却又猛地栽倒下去。 起来。 她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蹲在阴冷、潮湿的巷子里,等待救世主出现的小女孩了。 陆宴之已经死了,她却还有还长的路要走。 阮轻竭力支起身,浑身淌着冷汗,鬓发皆湿,发髻也垂了下来,覆在背后。 她外衣早已被林淮风解开,从双肩滑落,露出光滑的背,里面着着一件薄薄的杏色抹胸,却已被汗水打湿,隐约露出弧线,裙子也掉在地上,只穿了一条白色亵裤,隐隐可见肤色。 她听到一声极轻的破窗声,转过脸,湿漉漉的眼睛,与靳十四不期而遇。 “!” “轻儿!” 靳十四破窗进来,便看到阮轻这幅模样,坐在林淮风身上,风情万种,就仿佛……刚刚完事?! 他欲冲上前,又踌躇不定,怔在原地。 阮轻眼眶泛着雾气,素日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却染上了薄红,双唇微微张了下,上面咬痕明显! 一时间,靳十四再也控制不下来,方才对付那玄衣男子时引了魔气,此时残余的魔气在他体内四处乱窜,魔纹霎时从掌心爬上了手臂,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冲上去一把抱住阮轻,将她紧紧地攥在怀里。 阮轻一个哆嗦,燥热的身体贴上去,贴在他沾了寒风的冰凉衣袍上,双手环着他,不住地发抖,咬紧唇,竭力不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太过难堪。 “轻儿……”靳十四手心冰凉,摸了下她滚烫的脸,看了眼床上昏死过去的人,一颗沉下来,喉结滚了滚说,“他给你下了药?” 阮轻颤抖着点头,情不自禁地往他身上靠,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嘴唇碰到了他手心,轻轻地咬了一下。 靳十四心都要碎了,裂冰一般地在岩溶里化开,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嵌入骨髓。 一口热气抽上来,靳十四生生地忍住了,给她拉了下外衣,盖上双肩,身体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反应。 “忍一下,”靳十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我去找精灵王,让她给你解药。” 阮轻抓着他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颤抖着,咬咬牙说:“带……带上双双。” 她这具身体是唐师叔的,唐师叔已仙逝,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她的身体,做出过分逾矩之事。 这是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靳十四在屋里找了一圈,先发现了落在地上的珍珠,接着带走了双双,往客栈那边赶。 而此时,客栈这边,姬夜屋里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一瘦削的年轻人,端着手站在窗口,冷白的脸上掺着假笑,妖异的金瞳看着屋里若干人,他开了嗓,声音柔美动人,却极具攻击性,“姬夜公主,你从东海逃到这里,就为了不想和我成婚?” 姬夜愤愤地说:“燃青,你欺骗了我,我只想和你解除婚约!” 燃青垂着眼睑,淡淡一笑,说道:“我的小公主,当日你求我救你父王,与我结契,以身相许,这是北海和东海两族都知道的事情,你如今因一己私念毁约,置我们两族的交情于何地?” 姬夜拧着眉头,恼道:“我求你,只是因为我以为,救我的人是你!” 燃青摇摇头,“公主,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未曾没有救你,那日太子将你从海边礁石上救回来后,是我全心全意在照顾你,但我也未曾跟你说,救你的人是我。” 姬夜气恼地看着他,讲道理也讲不过,气得双眼通红,一屁股坐下来,双手叉腰,“我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不可能跟你成婚!” 燃青幽幽地说:“你不顾东海众人的安危了吗?” 姬夜气急败坏,“你!” 燃青别过脸,嘴唇勾起,“我只是好意提个醒,公主切不可任性妄为,须知道——现在北海真正的掌权人,不是太子。” 燃冥站起身,恨恨地说:“燃青,你卑鄙!” “太子哥哥,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不是吗?”燃青挑眉看他,“你空有太子之名,可除了干点杂活,你还会什么?嘴那么笨,性格也不讨好,父王早就想传位给我了,只是缺了个名头。” “你胡说八道!”燃冥一条手臂现出龙爪,咬牙说,“你花言巧语,除了讨取父王的欢心,你还会什么?” “要打架吗?”燃青说,“这里毗邻北海,我有的是援手。” 姬夜皱眉说:“燃冥,别冲动!” 燃青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好想想吧,太子哥哥,你窃取了过去镜和未来镜,还拐走了我的未婚妻,父王现在只想狠狠地收拾你。” 燃冥脸上一阵难堪,燃青接着说:“听说你还想要血玉方桌,好笑死了,你以为血玉方桌是你想要就能拿到手的吗?” 姬夜说:“要怎样才能给?” 燃青带笑看她,说道:“若是公主愿意跟我回北海完婚,我立刻将血玉方桌奉上。” 姬夜面上带着犹疑,燃冥说:“别信他!” 燃青歪着头,神色认真地打量燃冥,幽幽地说:“我说到做到,愿意发焚心誓。” 姬夜沉吟不语。 与此同时,陆宴之立在一间窗口,手扶在窗柩上,“凝视”窗外景色,听到“焚心誓”时,不由地垂下脸,手指微微用力。 他身后是一片漆黑,屋里没有点灯,面前有一轮明月,映着雪山,照着如玉的脸庞。 他早年四处游历,与这客栈的主人有些许交情,知道阮轻他们会来北郡,便早早地布下了阵法。 必要时候,整个客栈所有人的动向,皆在他掌握之中。 譬如此时,楼下姬夜房中的对话声,一字不漏地入了耳。 走廊上跑堂的两个伙计正在窃窃私语,掌柜挑着灯专注地敲算盘,有些客房里传出熟睡的呼噜声,还有亲昵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他忽然有点心虚,这个时辰正是就寝的时间,撞破了他人行事,的确有些难堪。 可突然间,陆宴之心里咯噔一下,覆在窗柩上的手轻轻颤抖,仿佛被烈焰烫到。 “轻儿……再忍一下,乖……” “你松手,我去找精灵王,轻儿……” 难以自抑的喘息声,令他浑身一麻,一片死寂之中,霎时间有如千万蚂蚁般在血管里胡乱爬来爬去。 黑布下,陆宴之阖上眼,他听到更为细腻的声音,伴着一声娇.喘,在夜里极为清晰。 那是唇齿相触、相濡以沫的声音,温柔地像是雪花在飘落,却像是一柄凿子,一下一下,缓慢地击碎他胸腔里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他听到一声嘤咛,男人终于不舍地放开她,替她盖上被子,起身离开,合上房门。 第74章 “帮我……” “需要我发焚心誓吗?”燃青捻了下鬓前垂下来发辫, 挑眉看向姬夜,“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不会反悔,亦如你和我的婚约, 北海为誓, 灵山为盟, 我待你的心意一如从前。” 姬夜皱着眉头, 看着他说:“我不需要你发焚心誓。” 燃青微微颔首, 抬手摸了下另一只手手腕上的黑镯子, 一条粗长的铁镣出现在他手心, 他走上前, 冷白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 谦然有礼地说:“得罪了, 太子哥哥。” 一时间燃冥脸色大变,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燃青手里拿着的, 是一条暗黑色的、散着流光的铁镣,每一节铁镣上刻着繁复的符文, 仿佛是恶鬼的利爪, 反复抓挠出来形成的触目惊心的纹案! “囚龙链!”燃冥满脸震惊,金瞳猛地颤抖,身上冷汗直流,“父王竟是将这件法器交与了你?!” “是,”燃青举着囚龙链,温和地笑着说,“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总该相信我了吧。” 传闻囚龙链其中一截,就足以压制住东海海底十里魔族, 而北海龙王竟是将完整的囚龙链交给了燃青,用以对付燃冥太子?! “燃青……”燃冥殿下声音低哑,脸色灰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父王对你百依百顺?” 燃青扬眉看他,笑道:“太子哥哥应该好好反省自己呢,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没有半点分寸吗?还是乖乖跟我回去,阿青一定会在父王面前为你求情,请求他对你从轻处置的。” 姬夜面色纠结,欲要开口。 燃青笑说:“公主,此事乃是北海的家事,还请你不要参与。” 姬夜:“……” 燃冥站在原地,没有反抗,任由燃青将那一截铁镣挂在他脖子上,头顿时垂了下去。 燃青牵着铁镣的另一头,稍稍用力,燃冥一个踉跄往前一栽,双膝落地,狼狈地伏倒在地上。 “真是听话,”燃青冷声说,“跟蛆虫似的。” 燃冥眼中现出屈辱和愤怒,而那一截铁镣压在他脖子上,仿佛泰山压顶,逼得他抬不起头。 姬夜上去弯身扶他,抬眸看着燃青,眼中怒火喷薄,“你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 燃青淡淡说:“公主勿怪,这是父王的命令。” 姬夜心烦意乱,站起身说:“我跟你去北海完婚,你松开他。” 燃青满意一笑。 正此时,房门被叩响—— “笃笃。”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接着一道高挺的人影推门进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燃青灭了灯,身影一闪,藏在屏风后面,隐于黑暗之中,屏住气息。 燃青:“!” 姬夜:“……” 燃冥:“……” 深海生物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成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海底,最烦与人族接触,更不想见到陌生人。 姬夜初次见阮轻是如此,燃冥初次见人族也是如此,如今燃青:“……” 靳十四一推门,便看到燃冥殿下跪在地上,脖子上挂着铁镣,神情屈辱,姬夜站在他身旁,提着铁镣一头,怔怔地看着他。 靳十四:“……?” 他早听说,龙族热切外放,可亲眼见到后……还是忍不住震惊。 他无法想象……和轻儿做这样的事情。 “打扰了……”黑暗中,靳十四耳根泛红,体内魔气四窜,压得他喘不过气,脑中嗡嗡地鸣着,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问道,“精灵王呢?” 姬夜回答说:“出去玩了吧,从下午就不见人,晚呢?” 靳十四说:“不太好,我去找精灵王。” 姬夜垂下眼睑,听到靳十四关门出去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喊道:“靳!” 靳十四微顿,听到姬夜带着哭腔喊了声:“帮我!!!” 几乎同时,黑剑出鞘,朝着屏风后那黑影一剑袭去! * 陆宴之立在暗处,呼吸变得急促。 近乡情怯,他靠近的每一步,都十分艰辛。 阮轻埋在被子里,汗水不住地淌下来,打湿了被子,身上摸上去都湿漉漉的,薄衣贴在肌肤上,难受极了。 她精疲力竭,鬓发皆湿,脸色通红,阖着眼,喘着气。 靳十四从她身旁离开的刹那,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太磨人了。 一个人影靠近,阮轻暗暗地抽了口气,伸出手去抱他,抓到他衣带,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去靠,双手在他身上摸索。 十四…… 她双眼朦胧,轻轻地说:“帮我……” 男人身体僵了下,犹豫着伸出手,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颤抖着摸了下她的脸。 胸腔里,破碎的心脏在猛地颤抖,如裂帛上交缠的丝线,互相撕扯般的疼。 轻儿。 上次在密道里,是轻儿救了他。 醒来时,身上还盖着她的外衣。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轻儿,如今想起来……死亦足矣。 陆宴之嘴唇微微扬起,接着猛地一颤,压抑着的情感狂风骤雨般汹涌而来,眼睛上蒙着布湿了一滩。 轻儿在吻他指尖,接着将整根手指完全裹进去。 湿润的、温热的触感。 只那一瞬,陆宴之颤抖着收回了手,心里被狠狠一揪。 他不配。 不配轻儿予他任何好意,不配得到轻儿的原谅,更别说……与他亲近。 阮轻晕晕乎乎的,抬起眼睑,有些不甘心,带着委顿的神情看向面前这个男人。 屋里没点灯,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带着熟悉的香气,令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临安,伴在那位少年仙君左右。 不会再难受了…… 陆宴之心里颤抖着说,抬手结了个印,灵光一闪,将要照出两人的脸庞,陆宴之掌心按在她眉心,挡了她眼睛。 一股清凉的、冰冷的气息从眉心导入,如细小的溪流涓涓流动,涌入周身血脉,霎时将体内的热毒镇住了。 心旷神怡,如山谷的清风,吹散了野火,寂于寒夜中。 阮轻阖上眼,平静地睡了过去。 陆宴之起身,集中精神,听到隔墙的打斗声。 靳十四似乎遇到了一些状况,屡屡被龙族二殿下燃青抢占上风。 还是那套诡谲的剑法所带来的反噬,陆宴之心里想着。 犹豫片刻,他回到阮轻身旁,触到她右手中指上那颗纳戒,熟稔地从中取出了一份金色卷轴。 卷轴展开,他双手结了个印,虚虚地触到卷轴上烫金的字。 接着,上面的字开始绽出奇异的光芒,纷纷离开纸面,悬浮于空中,围绕着他转动,如日月星辰,有规律地升起而降落。 “九阳,天/行之地,紊乱。”陆宴之持着卷轴,轻声念了句。 四周气氛变得极为诡异,桌上的茶盏抖动着,悬浮起来,发出奇异的震动声。 靳十四手里的黑剑剧烈地颤抖,几欲控制不住了,魔气在他体内四处乱窜,攻其心脉,令他险些握不住剑。 握剑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挫败的境地,嘴角溢出一口黑血。 燃青比他好不哪去,手里的三叉戟不停地发出尖锐的蜂鸣声,他索性丢了武器,低吼一声,面目开始变形,化成狰狞的龙头,双手化作利爪,朝着靳十四整个儿扑过来! 靳十四抬剑相迎,只听得龙爪在黑剑上“当哐”一撞,竟是毫无征兆地裂成了两截! “靳!!!”姬夜急切地喊着,被青龙龙尾一甩,猛地摔倒在地。 靳十四手握断剑,抵着龙爪,突然身体一轻,紧接着剧烈一痛,他身后的墙垮了,哗啦啦地到了一片,他摔在了地上,手指动了下,握剑的手使不出力。 燃青一爪夺过他的剑,一爪压着他的脸,欲要将他撕成两半,抬起的爪子停在空中,使不出力。 金色的字符在屋里飞舞,中间站着一名青年,衣袂翻飞,双手负在身后,淡然自若,薄唇微分,低吟:“九阴,风息之地,闭目为冥。” 奇异的感觉又来了! 这次比之前更加诡异! 燃青正要出手,突然间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周遭一片黑暗,就连他刚刚制伏的那个人族,也霎时间不见了身影! 对方是法修!身上还有绝世法器! 他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办法,如何破解这个局! 虚空之中,他化出原型,伸出一只手,低声唤道:“囚龙链!” 随着“叮铃”的铁链拖动声,囚龙链飞回手上,他持铁镣一端,另一端飞了出去,凭着法器的直觉,开始盲目攻击目标。 囚龙链出手,肃杀之气弥漫,陆宴之额上现出汗珠,立于原地,还得不时地干扰囚龙链的轨迹,防止这柄北海镇海之宝伤到其他人。 很快,他找到了契机! “九阴,天囚!” 陆宴之拨动字符,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忽地数丈灵光从天而降,形成一座小小的囚牢,将燃青困了起来! 他来不及松一口气,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他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倏然悬了起来! 囚龙链已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燃青的手上! 他的攻击目标是…… 陆宴之身后一直死死护着的对象! 轻儿! 他分析了陆宴之的行为,看破了他的动机,短时间内找出了他的软肋,并使出了这样釜底抽薪的一招! 陆宴之惊恐万分,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转身往阮轻的床榻上扑了过去! 肩上一阵碎骨般的剧痛,陆宴之两眼一黑,意识短暂地抽离。 这可是足以镇压东海海底十方魔族的法器,每一截铁镣上刻满了镇压符文,如千斤之鼎碾来,足以将他骨肉碾成肉酱。 正此时,女人的手自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囚笼链一端,另一端则系在了陆宴之脖子上。 阮轻:“......” 第75章 “自焚那日,有人救了我…… 阮轻早就醒过来了, 虚空之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察觉到有人在激烈地斗法。 她坐在床上,一面观察, 一面等待时机。 “天囚”闪现的一瞬, 她看到了对面那个瘦削的、冷白的金瞳男子, 当即反应过来——燃冥殿下那边的人来找麻烦了! 囚龙链飞来的一瞬, 她下意识去接, 铁链“哐啷”一响, 被她攥在手里。 身下有个人的气息, 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阮轻拉了下铁镣, 听到一声闷哼, 床沿下果然有人! 陆宴之震晕过去, 意识抽离,接着铁镣扯了一下, 牵的他一阵剧痛,他抽了口凉气, 身上骨骼细密地发抖, 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 阮轻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直接把他给疼醒了。 “九阳,天/行之地,乘回风兮。” 陆宴之心里默念,最后一次拨动卷轴上的字符,人影如风一般消失,逃离了阮轻手中的囚龙链。 他匆忙回到自己房间,跪在床畔,一口血“哇啦”地吐出来, 摸了下受伤的肩膀,终于昏迷过去。 阮轻捏着那截囚龙链,视线慢慢恢复。 月光洒进来,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隐约带着安息香、柑橘、广藿香的气息。 《九星秘籍》躺在阮轻身旁,卷轴上泛着金色的光芒。 所有一切奇异现象,在陆宴之离开的一瞬,全部消失了。 燃青双膝跪在地上,察觉到了变化,他抬起一边的膝盖,双手蓄力,欲要再次反击,突然间一记闷痛传来,他惨叫了一声! 破空声伴着铁链“当啷”的声音,狠狠一记抽在他胸前,燃青重新跪了回去,脸色惨白,咬牙切齿。 一时间,屋子里其他人都不敢说话。 姬夜看着阮轻,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叫这么大声做什么?”阮轻厉声说,“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燃青好歹是龙身,挨这么一下还是扛得住的,惨叫只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族女子竟然敢抽他?! 他愤愤地抬眸看过去,只见面前站着一瘦削女子,身上裹了件黑色长袍,衣裳凌乱,头发散落在背后,带着说不尽的风情,而那张脸更是冷艳动人,双眸冷冷瞥过来,那份危险和肃杀的气质,令他抽了口冷气。 身上寒毛竖起,手臂上更是冒了一层鸡皮疙瘩,酥麻的感觉袭来,他咬咬牙,屈辱地说:“你是谁?” “问我是谁之前,你不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吗?”阮轻音调很低,语气显得漫不经心,铁镣在她手中发出细碎的声音,她一节节地缓慢收起囚龙链,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却让人徒然紧张,紧张地浑身发抖。 燃青低着头,压抑住内心的冲动,缓缓抬起一边膝盖,正要开口—— 又是一阵破空声,这次抽在了他膝盖上! “跪下。”阮轻捏着囚龙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让你起来了吗?” 燃青:“……” 他膝盖落地,暗暗抽了口气,这一次生生地忍住了,没有发出惨痛的叫声。 女人不让他叫出声,他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 快感,痛感,袭遍全身。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感,血液仿佛觉醒了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这个女人,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屈服感。 “燃青,”他低声说,“我的名字。” 他一面想要挣扎,一面表现得十分顺从,心里那点隐秘的、阴暗的心思渴望被人察觉,又害怕被人察觉。 他垂着脸,甚至不敢去看女人的眼睛。 阮轻蹙眉看着他,心想—— 这二殿下出乎意料地乖巧,难道就这么怕她手里的铁镣? “姬夜,”阮轻挑眉看她,“怎么样,你没事吧?” 姬夜早就看呆了,她一开始只是想让靳十四帮她脱困而已,没想到……阮轻拿到了囚龙链,还对着二殿下一阵猛抽。 “我没事……”姬夜呆滞地说,“晚……他是龙族二殿下,龙王身边最亲近的人,你……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阮轻看了眼狼狈的燃冥殿下,立刻会意,轻笑一声,“既然二殿下亲自送上门来,如今又落在你们手里,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燃冥脸色阴郁,垂着眼睑,没有开口。 燃青空落落地地想,他刚才把自己名字告知了那人族女子,对方为什么不搭理他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扭过头看向阮轻,薄唇翕动,欲要开口—— 阮轻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凛然看过来,带着威胁的神色。 堂堂龙族二殿下燃青,在一名陌生人族女子面前,再一次地温顺地低下了头颅。 阮轻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摆弄着那根北海镇海之宝,语气散漫,“燃冥殿下,据我所知,你爹就只有你和这条青龙,两个儿子吧。” 燃青眼神微动,压抑不住心里的亢奋。 这条青龙…… 她在说他! “燃青……”他颤声,重复说,“我的名字……” 阮轻厉色看他,说:“我跟你说话了吗?!” 燃青:“……” 他脸倏然红了起来,薄唇抿成一条线,抑制不住地兴奋。 人族女人……实在太棒了! 燃冥殿下说:“除了阿青,我还有一个妹妹。” 阮轻拧眉,“你那妹妹,平时跟你亲近得多,还是跟他?” “唔……”燃冥想了想说,“三公主平日里不在北海,喜欢四处游荡,与我和阿青都不太亲近。” 阮轻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里喜欢什么?” 燃冥有些难为情地说:“她喜欢……豢养男宠,水族的、人族的,都喜欢,心思不在朝野,与父王关系也一般般……” “那不就得了,”阮轻笑了笑,“青龙留在我这,交由我来看管,你和姬夜带人回一趟北海,迅速完婚,成为名正言顺的龙族太子,让你父王不敢对你怎么样,实在不行想办法软禁他。” 燃冥震惊了,喃喃说:“这不太好吧?!” 阮轻起身走到燃青面前,掌心按了下他的头,狡黠一笑,“你父王这么疼爱你弟弟,为了你弟弟的安危,他不会不同意的。” 燃冥依旧震惊不已,难以想象做出这种僭越之事。 姬夜却迅速地定了决心,点头说:“晚,你说的很对,为今之计,只有这么做了。” 燃冥扭过头看她,仍有些踌躇不定。 姬夜认真说:“我会通知东海,带上我的人一道前往北海,名正言顺地和燃青解除婚约,然后和太子完婚,等我回来的时候,会将血玉方桌一并带上。” 有了姬夜的决心,燃冥也受到鼓舞,看了眼燃青,感激地跟阮轻说:“阿青,就交给你了。” 阮轻点头,“你们万事小心。” 姬夜和燃冥决定现在就动身,姬夜还有话想嘱咐靳十四,回头一看,他人早已经不见了。 只得跟阮轻说了几句话,从燃青身上撕下一片青色鳞片,和燃冥一道动身了。 屋里只剩下这条青龙和阮轻。 看守他实在太麻烦了,她提着囚龙链,一端挂在燃青脖子上,令他跪在地上,然后开始研究那份卷轴。 实在太奇怪了,《九星秘籍》明明好端端地放在纳戒里,怎么会跑出来的? 她展开卷轴,摸着上面烫金的字,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为何天下人都想要它? 这东西究竟怎么用? 十四跑哪里去了? 她收起卷轴,失神地摸了下嘴唇,清晰地记得和他缠绵的感触。 记得那份涌起的冲动,他眼睛里的柔情,如深邃的海,映着漫天的星辰,令她不禁想要沉溺其中,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那是她一生难忘的悸动,她开始忍不住担心,以后该怎么面对靳十四…… 她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扑上去抱他,黏着他……想到这里,她有些心烦意乱。 “他们不会成功的,”燃青声音阴柔,抬眸注视着阮轻,视线落在她唇上,根本挪不开眼,为了和她搭上话,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才开口,“北海族人,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好对付。” 阮轻无趣地看他一眼,“燃冥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以后如何担任龙族之王?” 燃青低声说:“他的确不太行。” 阮轻说:“他若不行,死在北海,与被你夺权终生流放,又有什么区别?” 燃青哑口无言。 他在北海时,一向是伶牙俐齿,深得北海一众人欢心。 可在这名人族女子面前,任何话语都是苍白的,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以龙族的方式,他应该主动求爱…… 静了好半天,燃青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阮轻思绪都飘远了,才想起来身旁还跪着这么一号人,揉了揉额头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燃青神情委顿,“可……可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阮轻扯了扯铁镣,重逾千斤的铁镣压在他身上,逼得他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你现在只是一个阶下囚,龙族殿下,”阮轻幽幽地说,“我现在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还有用,等姬夜他们回来,看守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到时候我会一块块剥你的鳞片,抽你龙筋,给你个了断,”阮轻眸光冷如寒星,缓缓地、清晰地说,“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跟条爬虫一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她连林淮风都能杀,早已经心如顽石,对待燃青这种危险人物,务必要狠辣,最起码要让他知道她的决心。 她早听说燃冥有个狡猾的弟弟,她若是表现出任何心慈,一定会被他利用,找出逃脱的机会,到时候后患无穷。 “二殿下,或者应该叫你小爬虫?”阮轻俯身向前,捏着燃青露出来的角,冷笑着说,“你自己说说,你应该怎么称呼我?” 燃青满面通红,身体一阵阵地发颤。 言语上的侮辱,比铁镣抽打,更让他兴奋不已。 女人还捏着他头上的角,那是龙族最敏感的地方,是他们性命所在,危险而刺激,令他浑身战栗。 “小爬虫,回答我。”阮轻说。 “我……我不知道,主人,”燃青颤声说,“我……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阮轻微微诧异,放开他的角,嫌弃地擦了下手,表情有些复杂,“不错,就叫主人好了。” 奴隶意识很强,很顺从,很自觉,很好。 可阮轻总觉得哪里不对。 * 靳十四推开了一扇门,屋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像是刚死过人。 一个人影倒在床畔,肩膀处涌出大片大片的血,浑身伤痕累累,脸色惨白,眼前蒙着黑布,正是他要找的人。 陆宴之,他没死,还出手救了阮轻。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靳十四怒火中烧。 一开始他只是有预感,隐隐觉得陆宴之没有死—— 得知自焚的消息后,他曾潜入星照门多次,也一块块翻了烧成平地的那院子,死活没找到陆宴之的尸骨,一块骨灰都没有找到! 他骗人,他在用这种手段博取轻儿的同情! 想到这里,靳十四恨不得一剑当场送陆宴之归西!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陆宴之的后领,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混账东西。 陆宴之彻底昏过去了,气若游丝,与刚才那个操控着九星卷轴、淡然自若压制燃青的青年判若两人! “醒醒,”靳十四说,“再不醒来,我杀了你。” 他的断剑抵在陆宴之脖子上,那里已经有一道暗色的伤痕,正是阮轻用囚龙链勒出来的。 一剑杀了陆宴之,从此轻儿不用再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也不会再因为他而难过…… 靳十四握剑的手抖了抖,剑刃在他脖子上划出伤痕,可他始终下不定决心。 他气得将断剑扔在一旁,插在地板上,剑柄几乎钻入了地板缝里。 杀阮轻的时候他下不了决心,杀那玄衣男子的时候他也有所犹豫,如今就连杀陆宴之,他也动不了手! 靳十四扯着陆宴之的衣领,将他狠狠往床柱上一撞。 接着,他从腕带里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符纸,拿水冲开化掉,又亲自喂给陆宴之。 陆宴之咳了咳,醒转过来,身上仿佛被泰山碾过一般地剧痛。 察觉到身旁有人,他立刻紧张地起身,辨认出来那气息不是轻儿之后,他又松了口气,肩膀沉了下去,身体往后靠了下。 “那天夜里星照门大火,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靳十四问他。 陆宴之神情平静,摸了下肩上的伤,他的喉咙已经被囚龙链碾伤了,开口时声音嘶哑,轻声说:“是你救了我?” 靳十四没有回答。 陆宴之说:“为什么救我?” “我救了你,也可以一剑杀了你,”靳十四说,“你早该死了。” 陆宴之垂着脸,乌黑的长发散开,覆在血色的肩上,他脸上没有表情,如一潭宁静的死水。 许久,他突然开口说:“那日,有人救了我。” 靳十四扬眉扫他一眼,“谁?” 陆宴之:“轻儿。” 第76章 “我知道你们要找的那面…… 靳十四微怔, 狐疑地看着他,思忖片刻,他说:“轻儿那天晚上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得知你的死讯, 她……挺开心的。” 陆宴之阖上眼, 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明知道别人在骗他, 可还是会疼, 锥心刺骨的疼。 他双唇动了动, 低声说:“挺好。” “有什么好?”靳十四不住地打量他, 心里忍不住好奇, 这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让轻儿对他这般念念不忘。 他长得很好看, 是那种男女都喜欢的好看, 瘦削而不失英气,皮肤白皙, 鼻子高挺,显得十分端庄, 最绝的是他的两瓣薄唇, 颜色极浅,唇珠透着光,唇角带着自然扬起的弧度,带着温柔的笑意,会让人发自内心地喜欢。 黑布下面那双眼睛,靳十四也曾经见过。 是会让人神魂颠倒的漂亮。 换作是之前,今夜之前,他完全可以容忍陆宴之的存在。 轻儿跟陆宴之在一起也行,他们三个人也行, 他不介意轻儿喜欢陆宴之,只要她还愿意多看他几眼,他便是赚到了。 可在山顶上那会,他只是问了轻儿一句关于陆宴之的事,她便哭得那样伤心。 他开始有些抗拒这个人的存在了。 尤其在今夜,亲吻过她,抱着她,看着她在他怀里情动之后。 他无法想象,轻儿知道陆宴之还活着之后,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她还恨我,对不对?”陆宴之转过脸来“看”他,颤声问道。 “你以为她还在意你?”靳十四冷淡地说,“她若是在意你,在密道里的时候,便不会丢下你不管了,你忘了吗?” 一次是他们遇险的时候,陆宴之负责断后,阮轻丢下他,后来他被埋在砖石底下,险些丧命。 第二次是被宋笙丞他们纠缠上的时候,她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轻儿……或许真的不在意他吧。 早在他当初作出决定,送她去蓬莱阁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彻底决裂了,再无一丝可能。 靳十四看着他难过的神情,越发觉得有趣,想了一想说:“你刚开始说,是轻儿救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宴之薄唇抿了抿,片刻后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现在就告诉我,我没有耐心跟你耗下去,”靳十四捏住他脖子,眸光阴冷,幽幽地说,“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会杀我,”陆宴之被他捏着,仰起脸,喉咙疼得像尖锐的砂石磨过,他语气笃定说,“你不杀我,因为我还有点价值。” 靳十四扬眉看他。 陆宴之语气淡淡,“我知道你们要找的那面镜子的下落。” 靳十四松开手,眉头沉了下去。 “……” 靳十四回到房间,阮轻正在屋里等他,脚边趴着一条青龙,被囚龙链困着,面前油灯的光映着她冷艳的脸,桌上放着黑剑龙吟断掉的另一截。 听到十四的脚步声,她起身看向门口,青龙也随之扭过头看来。 靳十四有些意外,看到她的时候,耳根不自觉有些泛红,垂眸看她,低声问:“在等我?” “你跑哪去了?”阮轻皱眉说,“我看到地上的断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靳十四走上前,伸手摸了下她的脸,捋了下她鬓边垂下来的碎发,声音低沉,“我没事,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用回自己的身体了。” 阮轻微微诧异,抬眸注视着他说:“这不着急……只要姬夜他们平安就好。” “着急……”靳十四放下手,轻轻地说。 阮轻弯唇一笑,“你急什么,你当下应该想想,你的剑该怎么办?” 靳十四嘴唇动了下,没有出声。 他在急什么,难道轻儿还看不出来? 想抱她,想亲吻她,轻抚她的肌肤,和她一遍遍做那种事情。 今夜若不是她用着唐星遥的身体,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发疯了一样,一遍遍地想着她的身子,一遍遍回味着她在他怀里意乱情迷的模样。 “剑有何难?”靳十四将另外一截剑柄丢在桌上,冷淡地看了眼地上那条青龙,懒懒地说,“听说龙身上有坚硬无比的鳞片,可做铸剑材料,也不知道这畜生身上的中不中用。” 阮轻坐下来,用脚底去踩青龙的头顶,青龙伏在地上,垂着头,那双金色的龙眼水汽朦胧,显得有些可怜了。 她幽幽说:“待明日,撕下一片给你试试。” 燃青:“……” 恐吓归恐吓,阮轻终究也没去撕燃青身上的鳞片。 偶尔拿铁镣抽他,逼他维持着龙形姿态,匍匐在地。 这天夜里,燃青壮着胆子,恢复了人形姿态,试探着去往阮轻床上爬过去,当晚又挨了一顿狠揍。 他咬紧牙关,跪在床下,身体不住地打颤,说不清楚是亢奋,还是痛楚,很快又化作青龙,在地上痛苦地扭动。 阮轻抽完他,也有些心累。 偶尔想起天清君,想到他那双明亮的眼,心里又是狠狠一抽。 * 逍遥门拍卖一事如期举办,除了提前几日抵达逍遥门的几个门派重要人物,其他人都是当日才到,在山门口排队等候。 阮轻和靳十四排着队,百无聊赖地和人聊着天,期间不时地看了眼那些门派中人。 于安游从南天宗出发,一路上募集了三十万灵石,带着自己的本命剑,准备来参加拍卖,扬言无论如何要为阮轻姑娘拿回灵根。 星照门陆氏来的最晚,陆嘉尘和宋如意都来了,只是没带陆萱萱。 据说陆萱萱和宋笙丞已经订了亲,只因为天清君那日亲口承认他们苟合一事。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这两个家族也算是豁出去了。 阮轻第一眼看到宋如意的时候,差点被惊得跌到靳十四怀里。 她头发花白,皱纹横生,眼神不复从前的凌厉,反而怯生生的,总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显得苍老极了。 撞见阮轻的眼神时,更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忙不迭地扭过头去。 “别看了,”靳十四扶着她,虚虚地抱着她,说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活该变成这样。” 阮轻抿了抿唇,点点头。 她只是过于惊讶而已,心里对她产生不了任何同情。 旁人有跟陆嘉尘打招呼的,只是关心天清君的消息。 玄音宗掌门说:“陆掌门,听说之前星照门那场大火,是陆公子纵火自焚,这事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关切地望了过来。 “陆掌门,天清君现在何处,是生是死,能不能告诉我们啊?” “是啊,我闺女听说天清君纵火自焚,日日痛哭流涕,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呢?” “真的吗?这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没得到消息?” 陆嘉尘叹了口气说:“纵火一事,确实是宴之想不开……” 一众哗然,有震惊不已,有唏嘘感慨,亦有悄悄抹眼泪的,于安游紧张又关切地说:“那后来呢?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告知天下?” 陆嘉尘温和儒雅地朝众人点头致意,语气淡淡地说:“自然是被救出来了,如今在山门里调养,请诸位勿要挂念。” 阮轻捏了下拳头,为陆嘉尘的谎言而愤怒不已。 天清君尚在,星照门风骨傲然,象征着浩然正气,他若是死了,星照门在别人眼里大概就只剩下道貌岸然、藏污纳垢了。 正因如此,他只得一再欺瞒,隐瞒陆宴之纵火自焚一事。 “陆掌门今日过来,也是想要阮轻姑娘的灵根吗?”玄音宗宗主问。 “轻儿是我陆氏血脉,她的东西理应归还我陆家。”陆嘉尘面不改色地说。 自万剑宗婚宴一事,众人都心知肚明,都知道阮轻姑娘昔日在陆家受了苛待,对陆氏夫妇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只是一个个都心照不宣,没有当场揭他们的面子而已。 否则陆家的人尚在,天下修士又怎么可能帮于安游募捐呢? 玄音宗宗主假笑着说:“这是自然,雷灵根总归是陆家的,陆掌门想要拿回灵根,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陆掌门这次千里迢迢而来,准备了什么法宝用以拍卖?” 陆嘉尘温和地笑着说:“自然是绝世法宝。” 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到的法宝,一会儿拿出来,定要惊艳世人。 他胸有成竹,往前进了几步,接着排队。 队伍中,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阮轻笑着说:“听闻陆家有一件绝世法宝,唤作九星秘籍,陆掌门所说的,该不会这是个吧?” “当然不是!”陆嘉尘警惕地盯着她,“唐星遥,你少在这胡说八道!” “我说什么了,”阮轻歪头轻笑着,懒懒地说,“我说的,可都是大伙都有所耳闻的事,不是吗?” 玄音宗宗主点点头说:“只是此前还听闻,这《九星秘籍》曾经遭窃,而窃取这份秘籍的人,恰恰就是阮轻姑娘?” “可不是嘛?听说当日宋长老还下了通缉令,说是阮轻姑娘窃走星照门镇门之宝《九星秘籍》,说抓到之后要格杀勿论呢!” 有人倒抽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宋如意,震惊地说:“这多大仇恨啊?!竟然下得去手?!” 宋如意脸色有些挂不住,垂着脸,躲在陆嘉尘身后,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 于安游气恼地问:“陆掌门,阮轻姑娘当真偷了九星秘籍?” 陆嘉尘淡淡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确有其事。” “怎么会这样……”于安游简直无法忍受他崇敬的阮轻身上有任何污点,立刻气急败坏地说,“这一定是你们造谣诬陷她?!” 陆嘉尘摇头,“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女儿家的名声,我们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去诬陷她呢?” “那后来呢?!”于安游愤愤地说,“她还回来了吗?” “自然没有。”陆嘉尘面不改色。 阮轻看着他当着一众人的面诋毁她,简直要气炸了。 靳十四伸手主动牵了下她的手,安抚地摸了摸她手背,她这才抑制住情绪。 队伍排到了陆氏夫妇。 逍遥门的人将他们引到一旁,将他们的姓名、所提交的拍卖法宝登记在册。 阮轻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眸光阴郁,唇角微微勾起。 等陆嘉尘登记完,尚未走远,排在他后面的于安游走上前,看到了名册上面的字,一时脸色大变,说了句震惊所有人的话—— “陆嘉尘!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于安游勃然大怒,当众痛骂,“陆嘉尘!你虚伪至极!无耻至极!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山门寂静了。 寒风呼啸而过。 数百名排队的人同时听到了这样的话。 陆嘉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诧异地回过头看着于安游。 被人当众痛骂,可是件极其丢人的事,纵使他脸皮够厚、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诋毁阮轻的话,也无法接受这位后生小辈当众高声辱骂他。 所有人也在看于安游,同时也在看陆嘉尘,他们简直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于安游勃然大怒,当众破口大骂陆嘉尘。 于安游气得浑身发抖,从逍遥门掌事弟子手里夺过那本册子,展开说:“诸位,你们看看,陆嘉尘刚刚还说,九星秘籍被阮轻姑娘窃走,至今尚未归还……” 他剧烈地喘着气,恨不得冲上去咬死陆嘉尘,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说道:“可今日,他却亲自带着九星秘籍来拍卖,九星秘籍其实就在他身上,他若不是诋毁阮轻姑娘,我现在就把头割下来,给天下门派当皮球踢!” “……啊?” “啊?!!!” “啊这……这简直了!” “无耻至极!” “我呸,就这德行?!我早就知道阮轻姑娘不可能偷九星秘籍的!” “不光是诬陷,还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这简直是畜生才干的事!” “令人作呕,这姓陆的德行,简直败坏陆家门风!” “笑死我了,星照门竟然落魄到了这副田地,竟然靠拍卖九星秘籍,来夺回阮轻姑娘的雷灵根?” “刚才玄音宗宗主问他,他还说是绝世法宝,这九星秘籍可不就是绝世法宝嘛?!” “我不管,我冲了!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拍到九星秘籍,呕死这姓陆的!” “骗子!陆嘉尘你无耻!” 阮轻抿着唇憋着笑,心里说,割头这种玩笑还是别开了。 她摆了陆嘉尘一道,可没想到于安游情绪如此激动,刹那间至陆嘉尘于万人唾弃、万劫不复之地,看着陆嘉尘那副目瞪口呆、百口莫辩的样子,她心里简直快意极了。 第77章 囚龙链。 “骗子!” “虚伪!” “无耻之徒!” 一众辱骂如潮水般覆来, 陆嘉尘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他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众人,又扭过头看向于安游手中的册子, 难以置信地走上前, 想要跟他辩驳。 他堂堂一星照门掌门, 怎么可能将《九星秘籍》交出去拍卖? 这简直太荒唐了! 陆嘉尘脖子梗红了, 气急败坏地指着逍遥门的弟子, “你们怎么办事的?!怎么可能登记成了九星秘籍?!!” 逍遥门弟子有些无奈, 拿出陆嘉尘刚才交给他的匣子, 当众打开给他看, 里面躺着一份金光闪闪的卷轴, 正是星照门镇门法宝《九星秘籍》, 还是陆嘉尘亲手交上去的。 众目睽睽,这次陆嘉尘百口莫辩, 震惊地看着那份熟悉的卷轴,慌忙去翻乾坤袋, 接着怔住, 呆呆地说:“这……这不可能……” “陆掌门,何必如此自欺欺人?”阮轻幽幽地说,“规矩大家都知道,但凡是登记拍卖的法宝,逍遥门都会为卖主保密,你私下带着九星秘籍来拍卖,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认为,九星秘籍的的确确遭到盗窃,如今辗转流落到逍遥门, 经人卖出,如此一来天下人都知道阮轻姑娘就是窃取九星秘籍的盗贼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愤怒到了极点—— “太阴险了!!!” “自拍自卖,一来坐实了阮轻姑娘偷窃的罪名,二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回九星秘籍,陆掌门这一招,可真是歹毒啊!” “好一出贼喊捉贼,若不是于公子及时发现,真就让这伪君子给得逞了!” 动机有了,证据有了,在场的没有一个不相信——这就是陆嘉尘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 一时群情激昂,冲上去骂道: “让这个骗子滚出去!!!” “让姓陆的滚!!!” “陆嘉尘你不配做人!!!” 还有些行事冲动的,已经抽出了法器,准备冲上去跟陆嘉尘斗法,却被同伴拉扯阻挠,场面变得极度混乱。 陆嘉尘拉着宋如意的手臂,不断地后退,饶是如此,头上还是挨了一记,帽子掉下来,头发散开,他伸手去摸头顶的头发,那里曾经被靳十四削了一截,如今像草丛一样高高地耸起,模样可笑极了。 人群里一阵爆笑,陆嘉尘脸色更挂不住,慌忙弯腰去拾帽子,又被人恶作剧地拿石子打中膝盖,顿时双膝落地,掌心撑在地面上,跪在了天下人面前,跪在了一众同辈和后生小辈面前,耳边响起嘲讽和讥笑,他脸上火辣辣的,狼狈极了。 场面越来越混乱,有些人甚至想要趁乱闯进逍遥门,看守山门的弟子们战战兢兢,连忙传讯,试图稳住场面。 这时候,一个青年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身穿暗金色衣袍,头上戴着玉簪,面如冠玉,神情平静,步履从容,裙角随着微风飞扬,举止间带着一股令人尊敬的王者气质。 随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混乱的众人都不自主地停下动作,带着好奇地神色看着他。 “这谁呀?” “逍遥门掌门吗?” “怎么可能,掌门没这么年轻……” 青年站在台阶底下,和所有人所站的位置平齐,斯斯文文地作揖行礼,客气地说:“诸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拍卖于午时一刻开始,时间紧迫,还请诸位勿要急躁,按规矩一个个来,喏,这边排队的,请到这边来登记。” “……” 还以为这青年要说一通大道理,结果简明扼要地说完了重点,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了。 谁还管陆嘉尘的事啊,排队要紧! 都排了半天的队,快冻死了! 青年指的方向,正是阮轻和靳十四。 他们自始至终都在好好排队,前面的人都在混乱中跑开了,这下他们可以直接进去了。 阮轻走上前,从纳戒中取出一木匣子。 这时候,陆嘉尘突然紧张地出声,“是她!一定是她窃走了我本应该拿来拍卖的法宝!” 这一指控,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阮轻双手捧着那木匣子,从容地笑着,看向陆嘉尘,“陆掌门既然如此自信,不如说说,我这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阮轻掉包了他本来应该拿来拍卖的法宝,那么极有可能—— 她现在手里拿着的,就是陆嘉尘原本要拍卖的法宝! 这是为他洗刷清白的唯一机会,陆嘉尘看了眼金袍青年,带着征询许可的意味。 “陆掌门,但说无妨,”青年语气淡淡,“若事情真如你想的那样,本宫一定为你做主。” 本宫…… 众人暗暗地想……难道这名男子,就是传闻中楚皇皇室中那位不世出的太子殿下——云珂? 据传闻,云珂太子曾三次孤身前往离焰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盘踞在离焰天最大的势力——弃门;也曾带人前往北海,与北海龙族缔结约定,令龙族一再退让甚至做出了十年内不侵犯人界疆域的承诺。 世人甚少见过他的真容,只因为这位云珂太子不常与天下门派打交道,行踪隐秘,像这样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天下门派面前,这是头一回。 陆嘉尘感激地看了眼云珂太子,指着阮轻说道:“殿下,若陆某人猜得没错,她匣子里装着的正是陆某人此次前来拍卖所准备的……” 阮轻弯唇笑着,光看那副从容的神情,陆嘉尘便知道……他大错特错了。 一时顿住,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是什么?”云珂问。 “天灵螺……”陆嘉尘一脸灰败地说出这三个字。 “什么?传闻中的天灵螺?!那法宝是真实存在的吗?!” “陆掌门,此话可当真?!” 阮轻扭过头问靳十四,“天灵螺是什么?” 靳十四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云珂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们,神色有些复杂,很快那抹复杂的神色消失,他朝阮轻说:“唐姑娘,介意给众人看看,你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阮轻稍一扬眉,“乐意至极。” 距她几步之外,围了无数人,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紧张地看了过去。 阮轻打开匣子,当众展示她此次带来的法宝,众人的脸色很快就由好奇转为了失望—— 里面装着一副破铁链子,看上去简直不能再普通了。 “嗐,我当是个什么宝贝,原来就是一副铁链?” “唐姑娘,你这东西能拍出去吗?有人要吗?” 仙河门的人冷嘲热讽,“谁都知道唐星遥那一手偷天换日的功夫,凭着易容术就能逼得万剑宗宋宗主伏罪,这恐怕又是唐姑娘的骗局,拿什么假货来糊弄大伙。” 之前在上陵,仙河门的人便和阮轻他们结了梁子,现在逮着机会就想让她难堪。 阮轻拿出囚龙链,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问那仙河门弟子,“仙河门乃是法修门派,难道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法器?” “只是一副破铁链子,难不成还能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器?”那弟子说,“唐星遥,你还想再糊弄我们吗?” 阮轻有些无奈,指了指上面刻的符文,说道:“小子,这个总认得吧?” 那仙河门弟子微怔,抬眸看了眼阮轻,诧异于这一声轻蔑的“小子”,目光落在那符文上面,却不说话。 刚才他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看,这符文的确有些高深,但他很惭愧,只能认出其中一两个符号…… 意料之中。 阮轻轻笑一声,转过脸问陆嘉尘,“陆掌门,可认得这是何物?” 陆嘉尘有些喘不过气,满脸写着震惊,手抬了下,不住地颤抖,颤声说:“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怎么会……” 云珂太子的反应也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往后退了一步,惊愕不已,喉结上下滚了滚,惊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这下子,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虽然看不出来,那副铁镣究竟是什么来历,但看陆嘉尘和云珂太子的反应,便知她手上之物绝非凡品。 仙河门那几个弟子更是面面相觑,脸上仿佛被当众抽了耳光一样,躁得慌。 好半响,云珂太子点出了那副铁镣的来历,“此乃北海镇海之宝,囚龙链。” 所有人:“!!!” 阮轻挑眉看他,称赞说:“不错,太子好眼光。” 云珂太子竭力保持镇定,可周围的人却已经沸腾了。 天灵螺是什么玩意,配得上囚龙链吗?!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全力拍下这条平平无奇的破铁链子! 阮轻面色平静,看着逍遥门的弟子颤抖着将“囚龙链”三个字登记在册,点头表示满意。 囚龙链的消息传出去,比雷灵根还要让人震惊,对比之下雷灵根甚至有些黯然失色了。 而其他人拿出来的本命法宝,简直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阮轻从逍遥门弟子手中接过代表身份的铭牌,用手肘碰了下靳十四,示意走人。 可突然,靳十四做了个令她意外的动作—— 他解下腰间最后一把剑,横过来放在桌案前,说道:“天门山靳十四,本命剑照月。” 阮轻:“……?!” “你疯了!”阮轻诧异地看着他,“你就剩下这把剑了!” 靳十四嘴角勾了下,“我早就定下决心,要为你拍下灵根,你不用劝我。” 一时间,阮轻怔怔地看着他,感动地说不出话。 既然他早就做了决定,除了卖掉本命剑,他一定还做过其他准备。 靳十四余光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耳根微微泛红,从逍遥门手里接过铭牌,转过脸看她,有些呼吸不畅,抬手轻轻拍了下她后背,说道:“走吧。” 云珂太子为他们引路,只字不提那夜靳十四刺伤他的事情。 待阮轻他们进了大殿,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入座,云珂太子这才道了声“告退”,起身离开大殿。 一身材高挑的女子倚在转角处的走廊上,穿一袭黑色分叉长裙,露出肤色冷白的腿,披着一件黑色斗篷,盖在头上的地方被双角撑了起来,金瞳泛着幽光,瞥见了云珂,玉白的食指覆在红唇上,笑着说:“妾听闻,有人拿出了囚龙链来拍卖,真是好大的胆子。” 云珂诧异地看她,走过去问:“你打算怎么办?” “看样子,阿青遇到麻烦了,”女人柔柔地笑着说,“我能怎么办,自然是回一趟龙宫,阻止我那傻太子哥哥呗……” 云珂欲言又止,却见女人脸色微变。 此时他才意识到,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白影。 第78章 “陆宴之,五千,有人加…… 等云珂反应过来的时候, 身后那人已经出招了。 龙族女子突然脸色大变,头往后仰,兜帽掉下来,眼睛往外凸, 红艳的嘴唇颤了颤, 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几个音,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脖子, 显得极为难受。 男人一袭白衣, 长发散落, 眼睛上蒙着黑布, 遑顾云珂太子的存在, 走上前, 语气淡淡地说:“得罪了。” 龙族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术,一时仿佛喉咙被哽住了一样, 窒息的感觉令她分不出神来对付面前这个男人—— 待看清楚男人掌心现出的东西,她几乎两眼一黑。 男人左手手掌下现出三根银色骨钉, 抬起手掌竟是直直地朝她头顶插了下来! 救我! 龙族女子绝望地看向云珂太子。 云珂怔了一瞬, 立刻反应过来,抬起那只布满鳞片的手,朝男人左肩袭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男人抬起的手臂被云珂太子攥在手里,停在空中,而他掌心的骨钉却已被注入灵力,银色骨钉泛着幽光直直地落下去! 云珂:“!!!” 龙女:“!!!”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木杖突然出现,虚晃一下, 只听得“笃笃”几声,三颗骨钉钻入木杖一端—— “咔”地一声,木杖一端像开了花一样,从中间裂开成数根碎木。 刺杀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失,便再无可能了。 白衣青年停下动作,左臂仍被那只黑色的布满鳞片的手抓着,那份力道只用了三成不到,却已经让他毫无反抗的可能。 只要云珂再用点力,完全可以将他手臂撕扯下来。 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但他没有,只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那条手臂,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低声说:“……天清君?” 陆宴之神色平静,什么都没说。 了悟僧人拿着他那开裂的木杖,一脸惋惜和心疼,遗憾地摇了摇头,抬手在龙族女子后背上轻拍两下,那女人终于大喘一口气,平复过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蒙眼青年。 “天清君为何无故出手伤我客人?”云珂太子注视着他说,“她与你有何仇怨?” “妾不认识他,”龙族女子瞪着陆宴之,凌厉的眼眸挑起,打量着他,片刻后唇角勾出一条明媚的弧线,似笑非笑说,“他就是你们常说的天清君?” 模样也太俊了。 很合她的口味。 陆宴之无话。 事实上他也的确无话可说,如果不是和尚突然出现,他现在已经得手了。 云珂太子语气严肃了几分,说道:“陆公子,还请给本宫一个解释,为何出手伤我客人?” “是啊,”龙族女子含笑问他,“小郎君,为何要杀妾?” 片刻后,陆宴之回答说:“没有缘由。” 他声音低哑,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他右肩重伤,衣领下露出了一小截脖子,上面留着一道……囚龙链的痕迹。 他自己可能没发现,但这个细节蕴含着海量的信息,龙族女子低眉思忖,很快得出了一个猜想。 “陆公子,你一出手就是杀招,怎么可能没有缘由?”云珂太子显然有些恼怒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算了,”女人轻笑着,玉白纤细的手抵在唇畔,柔声说,“小郎君是为了燃冥太子来的罢,唯恐妾身介入他们的是非之中,扰了燃冥的好事……” 陆宴之微微诧异,面前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很多。 当然,他想杀她,还有别的缘由。 女人往前一步,主动牵住了陆宴之的手,笑着说:“小郎君既然有意要阻拦妾,那妾便如你的意,不去北海了,陪着你可好?” 陆宴之手被握住,有些不自在地往回收了收,女人却紧紧地牵着他,与他十指交握着,目光在他脖子上梭巡,倾身往前,带着笑意在他耳畔低声说:“郎君脖子上的勒痕,可真是教人想入非非,与其跟着你的主子受委屈,不如跟了妾身,妾不是那些粗人,定会好好待你的。” 她牵的是陆宴之的右手,那条手臂连着右肩几乎完全废了,抬都抬不起来,只能任由这女人紧紧扣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声音不轻不重,云珂太子也听到了,脸色一阵难看,伸手拦住那女子,说道:“燃霄,你可能不太明白,这位是星照门陆公子,不是你能染指的。” “星照门怎么了?”燃霄一瞥云珂,哂笑说,“这天下间,还有我求而不得的男人吗?” 她门下男宠众多,大多是一时兴起带了回去,时间久了就忘了。 但面前这人,虽然蒙着条黑布,但模样实在太讨人喜欢了。 性子又这么烈,玩起来一定有趣。 云珂太子说:“他刚才差点杀了你。” 燃霄一笑置之,“那又如何,大不了我废了他的修为,令他彻底服从于我。” 陆宴之说:“你做梦。” 燃霄不气反笑,审视着陆宴之的面庞,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小郎君不想让妾去北海,不如陪妾两个晚上,伺候好妾,妾定会一心一意待你……” 陆宴之左手抬起,灵光藏于掌心,蕴含杀招。 和尚见状,一把拉开燃霄,将她和陆宴之分开,厉声责备说:“三公主,你看不出来他还是想杀你吗?!” 燃霄公主满脸不悦,委屈地说:“妾是真心实意的……” 云珂拦住陆宴之,转过脸怒视燃霄,语气严肃说:“三公主,你再要胡来,本宫可就跟你翻脸了!” 燃霄低声说:“可刚才……明明是他要杀我哎?” “你不该招惹他!”云珂说。 “……不是他先招惹我的吗?”燃霄眨眨眼说。 几人起争执时,陆宴之却转身走开了。 燃霄也觉得没什么趣味,懒得跟他们吵,扶着下巴看着陆宴之的身影,浮想翩翩。 第一天的拍卖无趣极了,呈上来的都是些破铜烂铁,不光是拍卖的人觉得无趣,法器的原主人也挺难堪。 譬如仙河门那些弟子的法器,一件件地都没有人要,最后只能由原主人自己买回去,交付完灵石,拿回属于自己的法器,再从逍遥门手里拿回卖价的七成灵石,白白亏了一笔钱。 靳十四看了眼昏昏欲睡的阮轻,说道:“看样子今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法器了,要不你先回客栈歇息?” 阮轻强打起精神,摇摇头说:“再等一等。” 靳十四将自己的本命剑都交出来了,她得想办法将照月拿回来。 又等了一个时辰,阮轻彻底瞌睡过去了,盘腿坐在团蒲上,抱着剑低着头睡了。 时不时地,撑在剑柄上的额头栽了下去。 靳十四便伸出手,稳住她怀里的剑,单手扶着她脑袋。 大殿里,很多人打起了瞌睡,有些睡得东倒西歪,丝毫不顾形象;有些早早地离场,找地方自在逍遥去了。 阮轻困得不行,索性就往他身旁靠过去,双臂枕在他膝上,趴在臂弯里睡了一会。 听到“照月”二字,她立刻清醒过来,抬眸发现云珂太子正冲她笑,双手捧着照月剑,朝他们走过来。 所有人好奇地看过来,议论纷纷—— “太子想干什么?” “什么意思?不拍吗?” “怎么没人报价?” 靳十四抬眸,冷冷瞥了云珂太子一眼,没有起身。 云珂站在他面前,改为单手持剑,将剑递给靳十四,说道:“靳公子,照月剑乃是你的本命剑,还望随身带好,勿要离身。” 靳十四没去接,挑眉看他,“什么意思?” 当着众人的面,云珂太子朗声说:“万剑宗宋宗主前些日子送来雪岚剑,欲以长剑雪岚作为交换,拍下阮轻姑娘遗留下来的灵根。” 大殿上,有人发出嗤笑声。 那日在京城宋家,这天下门派都发过誓,要跟万剑宗断绝来往。 如今众人听到这等消息,只觉得可笑极了。 云珂太子笑了笑,接着说:“这雪岚剑又不是万剑宗的,如今雪岚剑主在此,怎能由万剑宗的人做主拍卖出去?” 靳十四淡淡说:“我随意。” 饶是没去接云珂手里的照月,丝毫不给云珂面子。 阮轻用力掐了一把靳十四手臂上的肉,替他接过照月剑,说道:“太子殿下言之有理,照月我们收下了,还请殿下将盗取他人宝剑的宋宗主赶出去。” 云珂没想到唐星遥说话这么直白,愣了一瞬,干笑着说:“这是自然。” 宋笙丞坐在角落里,霍地一下站起身,不服气地说:“雪岚剑是我们万剑宗凭本事拿到的,就算雪岚剑主在这,也是由我来拍,太子殿下莫要仗势欺人!” 此言一出,在场无比冷笑讥讽—— “宋宗主真是脸皮比猪厚,当着雪岚剑主的面说出这话,不觉得臊得慌吗?” “宋笙丞,你想灵根想疯了吧,宋家难道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非得捡别人的东西来卖?” “滚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宋笙丞脸色发青,有理也站不住脚,指着云珂太子,气得发抖,“你……你骗我在先!不是说但凡拿出拍卖的法宝,逍遥门都会为卖主保密吗?!” “本宫不是逍遥门的人,没必要为你保密,”云珂冷冷地说,“若要算账的话,这柄剑本来是本宫的人和东海交易,从他们手里拿回来的,可不知为何,到本宫手里却变成了一柄赝品,宋家家大业大,连本宫想要的东西都要抢,这笔账本宫还没跟你算呢!” 大殿角落内,宋如意脸色微变,心虚地埋下头,一副生怕别人注意到她的样子。 宋笙丞听得云里雾里,自始至终都不服气,指着阮轻和靳十四说:“那他们呢?!他们拿囚龙链来拍,你追究过他们是怎么拿到囚龙链的吗?!” “当然,”云珂语气淡淡,“此事本宫已经和北海族人商量过了。” 闻言,阮轻心里暗暗一惊,停下手里的动作,怔然看他。 万万没想到,云珂太子身边还有北海的人,也不知是敌是友,会不会对姬夜他们的行动产生影响。 云珂太子字字清晰地说:“囚龙链乃是唐姑娘以正当手段取得的,明日便会呈上来,在座诸位可以尽情喊价,谁能拍到囚龙链,这宝物便归谁所有。” 正当手段,是指将燃青一顿猛抽,从他手里抢来法器? 阮轻抿着唇不说话。 但云珂太子这话说出来,在场无不叫好—— “好!有殿下这句话,我们可就放心了!” “老子今晚就去筹备,明天一定得拍下这件法宝!” “太好了!即便没有拍到雷灵根,能拍到囚龙链也知足了!” 云珂太子幽幽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宋笙丞,说道:“宋宗主,请下山吧。” 宋笙丞:“……” 还有比被当众轰出山门更加丢人的事吗? 宋笙丞咬咬牙,羞愤地说:“我还有其他的法宝。” “不必了,”云珂转过脸,冷淡地丢了两个字,“送客。” 宋笙丞气急败坏,被人推推搡搡的,骂骂咧咧灰头土脸地下了山。 欺人太甚! 逍遥门和这狗殿下欺人太甚!!! 阮轻抱着靳十四的本命剑照月,低着头捂着脸笑。 要是云珂知道,那柄赝品剑是她掉包的,是她摆了他一道,还迁怒于宋笙丞,也不知道会不会发作。 但他应该没有机会知道了,兜兜转转,雪岚还是会回到他们身边,像是故人重逢一般,阮轻决定砸钱将它拍下来! 靳十四只看着她,手指顺过她背后的头发,给她捋了一下,甚至看都没看云珂一眼,轻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阮轻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得,“一会儿砸钱给你买个小美人。” 气息落在靳十四耳畔,如同羽毛轻轻扫过,令他浑身发麻,他微微失神,耳根窜起一阵无法自控的热度,注视着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事,轻轻“嗯”了一声。 阮轻带笑看他,叮嘱说:“这次可不准随便弄丢了。” 靳十四垂下眼睑,带着几分心虚和惶恐,轻声说:“好。” 他甚至压根没听清楚轻儿说的是什么。 日影渐短,第一天的拍卖也接近尾声了。 这时候,逍遥门才终于呈上来一件宝物,让昏昏欲睡的人们都醒了过来。 “星照门镇门之宝——《九星秘籍》,起拍价五千灵石。” 起拍才五千灵石?! 才五千?!!一件废铜烂铁都能卖到五千不止啊?! 这可是《九星秘籍》?!卖到五十万都没问题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兴奋地举手,陆氏夫妇亦然,阮轻也不例外,高高举起了手。 《九星秘籍》怎么说也是她交出去的,目的只是为了自证清白,摆了陆氏夫妇一道。 如今目的达到了,她身为陆氏子女,怎么说也要将卷轴拿回来! 哄闹之中,云珂太子接过一张字条,独独念了一个人的名字,“陆宴之,五千,有人加价吗?” 他挑眉看向殿内一众人,不出意料—— 场上忽然一片死寂。 谁不愿意给天清君一个面子呢? 除了…… 第79章 (重修) 短暂的寂静之后, 人群又炸开了锅—— “陆……陆公子?!殿下,你没弄错吧?!” “天清君怎么会在这里?!” “他果然没死!太好了!这下我闺女可算是放心了!” “陆掌门不是说天清君重伤在山门休养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清君人呢?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 “《九星秘籍》本来就是星照门陆家的东西,天清君是陆氏正统血脉, 由他来买下《九星秘籍》, 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那是自然, 于情于理, 这秘籍都应该由陆公子拿回去!” 众人有些惊讶和兴奋, 却都规规矩矩的, 没有人愿意驳天清君的面子, 也就没有人跟他叫价。 角落里, 陆嘉尘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 如在梦里, 扭头看了眼宋如意,两人面面相觑, 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夜里,他们都目睹了那场大火, 火焰吞噬了宴之住的院子, 将他烧成了灰,尸骨无存。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若是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星照门?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阮轻呼吸有些急促,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远远地瞥了一眼陆氏夫妇的神情,见他们也是一般震惊,再看云珂太子那副笃定的神情,一时气血翻腾,耳边嗡嗡作响。 陆宴之还活着? 她不信, 是不是云珂太子找了个人冒充陆宴之,想要用这种手段低价拍下《九星秘籍》,好将其占有?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人群里响起哗然声,阮轻余光瞟到了一抹模糊的身影,她却没有去看。 察觉到背后传来温热的触感,她转过脸看了靳十四一眼,眼里泛起了雾气。 所有人视线都在那抹白衣身影上的时候,靳十四一手轻抚她后背,低头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带着关切。 十四在想什么,她其实也猜到了。 她还没做好准备面对陆宴之,千万千万不能在他面前失态。 她现在是唐星遥,陆宴之可能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不应该关心陆宴之的死活,不该为他的突然出现而动容。 耳边一片喧哗—— “真的是天清君,他没烧伤!” “陆公子,你这段时间跑哪去了?” “我闺女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好长时间呢!” “……” 阮轻余光看到了那抹身影,只平静地看着十四,问他:“你知道他没死?” 靳十四说:“来北郡第一天才知道的。” 意料之外,也算是情理之中。 阮轻想了想,转过脸去,终于才看了陆宴之一眼。 他瘦了。 不对,自她去了东海以后,再见到陆宴之,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他却神情淡淡的,仿佛天塌下来也是这个淡漠的样子。 陆宴之安静地站在一旁,别人朝他打招呼,他只是淡淡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仿佛昙花一现,从阴间走出来的鬼魂,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陆宴之,五千灵石,还有人要竞价吗?”云珂太子高声问。 没有人竞价,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等着。 阮轻却将手高高举起,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纷纷回头看过来—— 阮轻此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现在之所以都不竞价,只是因为对手是陆宴之,出于风度和礼让,所有人都默契地遵守了这样一个不竞价的规则。 但凡有人要打破这个规则,所有人都会参与竞价,到时候《九星秘籍》落入谁手里也不一定。 就算阮轻能将它拍下来,所花的代价一定是难以想象。 靳十四也没想到,阮轻会举手,当众驳陆宴之的面子。 “丫头,”靳十四抬起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手臂按了下来,“听我一次,别争这个。” “你别劝我,我一定要拍。” 阮轻有点来气了,要举起另一边的手臂,靳十四阴沉着脸,语气徒然严肃,沉声喝道:“丫头!” 阮轻差点吓了一跳,身体颤了一下。 靳十四的语气,跟从前养父殴打她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她缓缓转过脸,诧异地看着靳十四。 靳十四冷着脸说:“那份秘籍,一开始就是他拿给你的。” 阮轻:“……” 她脑子懵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秘籍……是陆宴之给她的? 上陵那次,是陆宴之安排的刺客? 还是说,他早知道会有行刺,提前将卷轴给了其中一名刺客?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还偷偷摸摸跟了他们这么久?! 就连靳十四都知道了真相,他却不愿意来见她一面?!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阮轻抬眸,隔着人群,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不上来滋味。 云珂太子咳了咳,说道:“靳公子,你们到底是拍,还是不拍?” 靳十四摇头,云珂太子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这份卷轴就由星照门陆宴之陆公子,以五千灵石成交。” 陆宴之颔首,朝在座一众人郑重一揖,表示感谢。 一时间,所有人百感交集。 这么一来一回,相当于陆嘉尘卖掉了《九星秘籍》,却只赚到了三千五百颗灵石,而陆宴之拿到卷轴之后,丝毫没有理会陆氏夫妇,转身就走人了。 陆嘉尘:“……” “你说说,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陆嘉尘愤愤地说,“我以为他买下卷轴,是要交给我的,太大逆不道了!” 宋如意抹了把眼泪,幽幽地叹气。 “纵火那次也是,”陆嘉尘握紧拳头,眉头拧成“川”字,咬牙启齿地说,“他分明没死,为什么要骗我们?!养他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听话!” 宋如意用力拽了下陆嘉尘的手,低声心虚地说:“小点声,当心被人听到。” 陆嘉尘又气又恼,走在下山的路上,一脚踹飞旁边的石子。 那石子飞了一段距离,砸在了台阶下面一个人的后脑勺上,他扭头看过来,怒叱,“陆嘉尘,你有病吗?” 众目睽睽之下,陆嘉尘只得低头道歉,跟人赔不是,这才没引发冲突。 宋如意摇头叹息,扶着陆嘉尘的手,说道:“陆郎……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做错了。” “自怨自艾有什么用,”陆嘉尘说,“当务之急,先得让宴之回头。” “宴之……”宋如意眼里泛起泪,抬头看向远方,喃喃说,“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天色渐渐暗了,月亮升起。 客人都散的差多了,阮轻拿着靳十四的照月剑,替他挂在腰间,又给他整了整衣襟。 “今天花掉了多少灵石?”靳十四扬眉看她,问道。 “一颗都没花,”阮轻拍拍他的衣襟,笑了下,“攒起来,回头给你买身漂亮衣服。” “行,我先记着了,”靳十四低头小声地问,“要不要给陆宴之也买一身?” “我为什么要给他买?”阮轻诧异地看他,“有那个闲钱,还不如买给路边的叫花子!” 靳十四赔笑,却不说话了。 阮轻拍了下十四的肩膀,说道:“我就是有些事情不明白,想问问他,或许他知道的比我多。” 靳十四点头,沉吟不语。 阮轻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现在无法回应他。 再等一等,等姬夜他们顺利从北海回来。 等她,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份。 身后,陆宴之从大殿里走出来,孤身一人,披着月光,身影颀长,衣角被清风吹起,神情有些落寞。 阮轻正要上前,不远处一道纤细的黑影突然出现,拦在了陆宴之面前。 她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松树下,远远地看着他们。 女人自殿外石柱后现身,一手扶着他衣襟,一手去探他腰间,盈盈一笑,柔声说道:“小郎君,妾等你好久了呢。” 陆宴之停在原地,任她施为,片刻后说:“你没走?” “不是你不让妾走的吗?”燃霄半抱着他,笑着说,“妾若走了,可不得劳你挂念了。” 百步之外,阮轻别过脸去,眸光晦暗,面色阴沉。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陆宴之和那女子的举止,两人似乎很亲近。 也许……陆宴之消失的这几个月,就是和这女子在一起? 陆宴之抬起左手攥着燃霄的手腕,语气冷冷,“你找死。” “妾可不怕,”燃霄身子贴着他,笑说,“妾就喜欢你这样的。” 陆宴之用力推她,可燃霄却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抬起摸到了他眼睛上的黑布,柔柔地说:“小郎君,让妾看看你的眼睛好不好?” 陆宴之:“滚。” “别这么凶嘛,”燃霄摸了下他的脸,笑说,“北海龙宫有一宝物,名唤浮生花,说不定能为你治好眼睛呢。” 闻言,陆宴之微怔,神情动容,问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燃霄说,“乖了,让妾看看你的眼睛。” 陆宴之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这龙族女子捧着他的脸,伸手摸他。 她动作轻柔和缓慢,双臂绕到他脑后,捋了下他散开的长发,拾起黑布两端,缓缓解开,再绕到前面,展开那双久不见明光的眼。 陆宴之睁着眼,许久也不眨一下,一双清亮的凤眸就这样给人看着。 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都消失了,可瞎了的眼还是瞎了。 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他也只是想,亲眼看一次轻儿回来后的样子而已。 他眼尾微微上扬,上眼睑弧线柔和,下眼睑弧线凌厉,恰到好处的长度,睫毛长长的,如鸦羽般覆着,那一池秋水,宛如北海之北落下的清泉。 “小郎君可真是太让妾欢喜了……”燃霄伸手摸了下他的眼睛,不禁感慨说,“瞎了可真是太可惜了。” 百步之外,阮轻扭头走人。 靳十四跟了几步,说道:“轻儿,你先回客栈,我带他回来找你。” 阮轻说:“不必了,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身上带着你们陆家的卷轴,恐遭人劫持,我去盯着他比较好。” “那你小心。” 燃霄倚在陆宴之身上,捧着他的脸,嘴唇几乎快要触到他脸庞了,温声说:“郎君,你跟妾回北海,妾为你治好眼睛,如何?” 陆宴之没有回答,看上去有几分动摇了。 靳十四倏然出剑,剑气袭来,燃霄抱着陆宴之往一侧躲去,同时左手化作龙爪,伸出去直直地接靳十四这一剑! “当——”地一声,靳十四收了剑势。 龙吟已经毁在龙爪上了,照月只是普通的利器,更不可能破得了面前这副龙爪。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刚一见面都要杀我?”燃霄抱着陆宴之,冲靳十四一笑,“靳公子,我哪里招惹你了?” 靳十四冷淡地说:“放开陆宴之。” “我放开他,你怎么补偿我?”燃霄扬眉一笑,“拿你自己来补偿我么?倒也未尝不可。” 靳十四扬剑,燃霄却改变了应对方式,龙爪掐住陆宴之的脖子,往前一步,长发和斗篷在风中飞舞,兜帽落下,露出凌厉的脸庞,金瞳里映着杀气,厉声说:“再敢在本宫面前造次,本宫杀了这人!” 靳十四剑尖指着她,对上那双布满杀气的眼,他眸光暗沉下去,停下了动作。 他杀过太多的人,一眼能分辨出这个女人究竟是恐吓他,还是真的动了杀意。 那是一双杀伐果断的眼睛,与刚才缠着陆宴之的小女人姿态判若两人! 靳十四冷静地说:“你想要什么?” “燃青是不是在你们手里?”燃霄朗声说,“把他交出来,本宫便放了你们的人。” 靳十四暗暗一惊,心念电转,很快分清楚了利弊。 这个女人很可能跟燃青是一伙的,若真将燃青交给她,岂不是后患无穷。 “陆宴之不是我们的人,”靳十四剑尖朝陆宴之点了点,“你若杀他,我便立刻杀了那条青龙!” 燃霄没有料到,靳十四竟是这副反应,一时有些犹豫。 靳十四收了剑,悠然自得地看着她,“你替我杀了他,正好如了我得意,这样一来,我家丫头也不用对他念念不忘了。” 燃霄:“……”大意了,原来是情敌关系吗? 陆宴之淡淡说:“动手吧,等燃青死了,你也回不了北海了。” 燃霄诧异地看他,气得咬牙启齿,捏着他脖子的手有些发抖,这两男人一个比一个狠心,一个比一个会算计。 她松开了陆宴之,不甘心地看着靳十四,说道:“本宫若是放了他,你必须给我点补偿。” 靳十四没有理她,目光落在他们身后—— 此时殿内走出一行人,云珂太子左边是一名年轻气盛的剑客,右边是一光头和尚,手里抱着酒。 “靳公子?”云珂带笑看他,又看看旁边的两人,“三公主,陆公子,你们在这做什么?” 靳十四沉默不语,陆宴之也没开口,燃霄气急败坏说:“云珂,你们这些人族男子,好生可恶!” 云珂太子笑着说:“骂他们就算了,怎么把我也带进去了?” 燃霄气不过,云珂温声说道:“三公主,我们人族最忌讳强人所难,陆公子对你无意,你便放他下山就是,他刺杀你的事情,也请你大人大量,不要再计较了,行吗?” 燃霄拧眉说:“凭什么?” 云珂说:“你若喜欢这一类,本宫为你物色,人间美男多得是,何必执着于他?” 陆宴之脸色不太好看,却没说话。 了悟僧人比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笑着说:“喜欢和尚也行,三公主喜欢的话,贫僧愿意伺候~” 燃霄骂了句,带起兜帽,转身走了。 靳十四转身往台阶下走,见陆宴之没有跟过来,不耐烦地说,“走不走?” 陆宴之这才回过神,动身跟了上去。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客栈的时候,陆宴之开口问道:“轻儿……她愿意见我?” 他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显得十分紧张。 “少说废话,”靳十四说,“她可是恨不得杀了你。” 阮轻在屋子里跟精灵王下棋,屋里生了炭火,整个房间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没多久,靳十四推门进来,送来一阵寒风,倒是令人神清气爽。 正要开口,却被阮轻打断。 她食中二指夹着一颗白子,举起来又放下,朝十四说:“十四,来帮我看看这步棋怎么走。” 靳十四欣然上前,看了片刻,握住阮轻的手,替她下了决定。 阮轻喝了口热茶,仔细审视着棋局,突然展颜笑道,“精灵王,你输了!” 精灵王摸了摸新长出来的角,哼道:“你有十四兄弟帮你,这不公平!” “你自己棋艺不精,都活了几千年了,下棋还下不过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你这几千年可真是白活了!”阮轻戳他柔软的肚子,不遗余力地嘲讽他。 “我不跟你们玩了!”精灵王扑腾着翅膀,飞得高高的,恼道,“我去看看二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阮轻刚回屋就被精灵王缠着下棋,这才想起来,自己房间里还囚着一个龙族二殿下呢! “你怎么才说?!”阮轻说,“不是让你守在屋子里看好他吗?!” 精灵王拍拍胸口保证:“你放心好了,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把他关在柜子里了,他不可能私自出来的。” 靳十四:“???” 关柜子里???为什么会关在柜子里??? 什么样的龙会被安分地关在柜子里??? 阮轻不太放心,还是决定先去看看燃青。 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收拾好囚龙链,看了眼昨天夜里被抽了一顿、伤痕累累的燃青,想了想说:“小爬虫,我今天得出门一趟,你会逃走吗?” 燃青低着头,眼眶微微泛红。 阮轻拿一截链子挑起他的下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说:“回答我,小爬虫。” 燃青双唇动了动,轻声说:“我……我不会逃,主人。” “得想个办法将你关起来,”阮轻说,“作为你昨天夜里不安分的惩罚。” 听到“惩罚”二字,燃青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身上莫名地兴奋,却只是咬着牙,什么都没说。 阮轻找来找去,打开衣柜,说道:“进来吧,小爬虫。” 燃青没有挣扎,听话地进了柜子里,蹲在里面,阮轻分了一截囚龙链将他双手拷住,捏着他的龙角,威胁着说:“要是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试图逃走,破坏了柜子,或者违背我的命令,擅自离开了这里,我定要让你好看。” 燃青将头埋得更低,兴奋地颤栗,咬着下唇,眼里带着屈辱的泪。 阮轻摸了摸龙角,“听到了没有,小爬虫?” 燃青牙齿松开下唇,低声说:“是……主人。” 阮轻扬眉,“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主……”燃青抬起脸,带着讨好的笑容,注视着阮轻,说道,“主人……小爬虫一定会听话的。” 阮轻:“……” 她面无表情给他关上柜子,外面锁好,又加了一道符,令精灵王在外面看守,这才放心地离开。 “没有你的命令,他不会逃出来的,”精灵王自信地说,“他现在对你是完全服从。” 阮轻:“……?” 可算了吧,她可不信还有这种事情,抽两顿就能让一条小青龙对她唯命是从? 她起身出门,靳十四唤她,“轻儿,人给你带来了。” 阮轻微怔,片刻后说:“我不想见他,没什么好说的。” 隔壁房间,一室阴寒。 冷风在窗外呼啦地响着,丝丝冷气渗进来,令人完全感受不到、已经是人间四月天了。 陆宴之坐在窗边,等着轻儿过来找他。 一开始还坐得住,他守着一盏油灯,灯火映在他俊逸的面庞上,映在那双冰冷的凤眸里。 渐渐地,油耗尽,灯火灭了,房间里越来越冷。 每一次,他听到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都忍不住站起身看向门口,怀揣着不安和期待。 可每一次,路过的脚步声没有停下来,逐渐远去了。 轻儿还是没来看他。 夜越来越寒冷,他浑身冰凉,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快冻麻木了,肩上的伤隐隐作痛,站起来也无事可做,坐着也等不到人来。 他不知道轻儿当年进星照门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坐立不安地等他? 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呢? 得知轻儿是他妹妹之后,一次次地疏远她,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偶尔在路上撞见,分明看到了她那双小鹿般期待的眼睛,却仍是熟视无睹地走开了。 轻儿…… 陆宴之开始焦躁不安了。 她改变心意了吗? 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轻儿原谅他。 甚至……他也不求她原谅,只求见她一面就好了。 他等了太长时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快要无法承受了。 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在黑暗里苦苦挣扎,从未想过能有一天……重新见到轻儿,跟她说句话,甚至……像那天晚上一样,触碰到她。 他在黑暗里待的太久,太想念明光了。 轻儿……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门外脚步声响起,陆宴之忽地起身,朝门口看过去,呼吸变得急促。 脚步声停下来了,有人扣门:“笃笃——” 陆宴之喉结上下滚了滚,颤抖着要开口,喉咙却仿佛黏住了一样,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太紧张了。 走廊上那人直接推开了门,带着温热的气息。 陆宴之垂下眼睑,转为失落—— 不是轻儿。 门口那人被陆宴之的反应吓了一跳,哪里想到黑漆漆的屋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影。 他抱着一个火盆,炭火映着屋里人的脸,映着他脸颊上的泪,差点以为是撞鬼了。 “公子?”门口的小厮放下火盆,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是来给房间送炭火的……您……早点歇着?” 陆宴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分明感受到了炭火送来的暖意,可仍然觉得冷。 彻骨冰寒的冷。 阮轻站在走廊上,看着送火盆的人离开,犹豫了很久,终于上前叩门。 第80章 你,你……你脸红什么?…… “笃……笃笃。” 陆宴之丢了魂一样, 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以为是那个小厮去而复返,并未开口出声。 阮轻站在门口, 玉白纤细的手停在门框上, 白衣袖子顺着手臂滑落, 垂着眼睑, 乌黑柔软的长发散在两肩, 身影被客栈回廊上的灯笼照着, 泛着一层霞光般的色彩。 数息的时间, 显得无比漫长。 隔在他们之间的, 又岂止是那扇木门, 还有几度生与死, 以及那打不开的心结。 默了许久,阮轻开口说:“陆公子, 是我。” “……” 陆宴之微颤,开口发出声音之前, 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忙迎上去开门, 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火盆,顿时被绊了结实,往火盆里栽了过去。 阮轻听到一阵响声,忙推开门,便见陆宴之一手撑在火盆里,一手扶在地上,白衣衣角起了火,长发散落,微垂着头, 有些狼狈,正支撑着起身。 阮轻心里猛地揪了一下,箭步上前,半跪在地上,一把扶着他左臂,拍了拍他身上的火,一时火星和灰尘自黑暗中扬起,映在两人清亮的眼眸里,灰尘呛得陆宴之咳了起来,清澈的泪水滑落,他却只是笑了下,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 指尖将要触及她脸庞,他轻轻放了下来,又哭又笑,颤声说:“轻儿……” 那双湿润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映着阮轻失神、慌乱的模样。 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阮轻没吭声,垂着脸,皱着眉,拾起他烫伤的手,就着火光看了看,从纳戒里取出外敷的药,想了想说:“你是自己搽药,还是让我帮你?” 陆宴之润了润喉咙说:“我自己来。” “起来,别跪着。”阮轻说着,自己起了身。 陆宴之这才注意到,刚才两个人都跪在地上,阮轻冲上来的那个反应,更是让他极其感动,他慢半拍地站起身,嘴唇微微勾起,睫毛垂着,缓缓从袖中取出九星卷轴,双手呈给阮轻。 阮轻眼神落在他烧伤的左手上,掌心的皮肤烫的又红又肿,手背上也起了大片的水泡,渗着水,看着触目惊心,她捏着小药瓶,抿了抿唇,欲言而又止。 陆宴之起初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见阮轻许久不开口说话,突然紧张起来,胸腔里噗通噗通地跳,握着卷轴的手有些发抖,声音发颤,“这份卷轴,理应是你的……” 阮轻什么都没问,从他手里接过卷轴,一把抓着陆宴之的右手小臂,迈步往里走。 陆宴之踉踉跄跄地跟上去,被拽着往床榻上摔过去,他坐了下来,盲眼看着阮轻,喉结上下滚了滚,欲要起身。 “别动。”阮轻起身时说。 陆宴之只得重新坐回去,呼吸变得急促。 阮轻点了油灯,将灯盏摆放在春凳上,灯火照在两人身上,投出一静一动两道黑影。 阮轻回到床畔,在陆宴之旁边坐着,拧开药瓶放在一旁,一手牵起他手掌,小心地将他手掌托起,一手挽起他烧毁的袖子,拿起银针,借着光将嵌在血肉里的衣料碎片挑出来,再替他上好药。 她垂着脸,睫毛上覆着一层光,认真地做这个精细活,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就像那年,她倒在暴雨淹没的海边村庄里,崴伤了脚,蜷在阴冷的角落里,陆宴之撑着伞,蹲下来给她接骨时一样。 他们之间角色换了。 阮轻早已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 而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在了东海之滨,回来时已是一身残破之躯。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陆宴之肢体动作僵硬得很,却也没挣开她,额上冒了一层冷汗,无数话语哽在喉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年……在甬都,那个女孩……是你?”静默了许久后,陆宴之终于开口问道。 那是他很久以前送出去的符纸,在一个大雨磅礴的夜里,给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在密道里,轻儿偷偷将符纸还给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回事。 那时候不知道唐星遥就是轻儿,更不知道原来……轻儿就是那天夜里那个跟着他跌跌撞撞走了一路的小女孩。 “嗯,”阮轻云淡风轻地说,“初次见你时,本想跟你说,后来想着等进了星照门再说,后来就作罢了。” 陆宴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他曾经失去的、辜负的,是一颗怎样热忱的心。 也无法去想——当初做出决定让轻儿去蓬莱阁的时候,她心里究竟什么感受。 阮轻收了药瓶和工具,起身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他究竟是怎么样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的。 身边没有人照顾吗? “陆公子,”她开了口,声音冷冷淡淡的,“你说,旁人若是知道,九星秘籍是你从星照门偷出来的,究竟会怎么看你?” 她想说的是,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有一个猜想,可她并不全信。 给他一个台阶,为了等到一声道歉,为过去的事情,彼此释怀,两不相欠。 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开口,却变成了挖苦和嘲讽。 阮轻面无表情,心里牵出一丝苦笑。 陆宴之垂着脸,轻轻一笑,却没有笑出声,哑声说:“我不在乎。” “旁人只说你沽名钓誉,风光霁月的天清君原来只是个盗贼,你这一世英名也就毁了。”阮轻看着他的面庞,轻笑着说。 陆宴之说:“那……又如何?” 阮轻挑眉看他,神情冷淡,似笑而非笑。 她不开口,陆宴之也猜不到她的心思,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名声而已。” “名声而已?”阮轻倚在窗口,面朝着他,纤细的影子投在窗格上,轻笑道,“天清君的名声究竟有多值钱?可以让天下人纷纷却让,让你只花了五千颗灵石就拍下了卷轴,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陆宴之面容镇定,静静地“看”着她,竭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慌乱。 他听得出来,轻儿的话语里带着怨气。 一字一字地,像是准备给他行刑的刽子手。 他等着一天等了好久,等着轻儿亲自给他上刑。 就好像……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影子,那是刽子手手里高高举起的刀,时间越长,他越发慌乱无措。 “你纵火自焚,让天下人以为你情深义重,可说到底……”阮轻垂下眼睑,眸光黯淡,勾唇一笑,自嘲地说道,“不过是个骗子。” 骗子。 陆宴之眼眶泛起热气,他别过脸,心里一阵阵地抽疼,仿佛有一把锥子从里往外,破开他心房,扯得他血肉四分五裂,疼得他喘不过气。 不是那样的…… 他没有想要骗她。 对不起……对不起。 他喉间哽住,唇分,碎片般的词语像刀片剜着他喉咙,他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等了好久,好多话想和轻儿说。 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道歉的话,心疼的话,挂念的话,还有难以启口的思念,无数次梦回时泪湿枕畔,想抱一抱她,触碰到她,再看一眼她的模样…… 无数压抑的情感,如一把把尖锐的刀,闪着锋利的光芒,狂风骤雨一般朝他刺过来。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阮轻一字字地往下说。 “天清君若是没了这一身虚名,跟个废人也没什么差别,”阮轻冷冷地说,“灵核受损,灵力虚弱,对付一两个普通剑客还行,可一旦杀招出完了,也就是个废物。” 天知道,他到底有多脆弱,一八尺男儿,竟然会栽在火盆里烧伤! 阮轻也曾听说,他那双眼睛就是在离焰天被一个入不了门的废物戳瞎的。 陆宴之点头,声音涩然,“此言不虚。” “所以呢,”阮轻别过脸,看着地上那盆炭火,哂笑一声,“你窃取九星卷轴,叛离了陆家,待真相公布出去,你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天底下,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陆宴之垂下眼睑,他这一生茕茕而立、踯躅独行,原本就无路可去,走一步是一步,哪里还管得了今后? 只要轻儿还在这世间,有人照顾她,陪伴她,让她不再那么孤单,让她可以少受点苦,自在而活——就足够了。 “轻儿……”陆宴之声音发抖,润了润喉咙说,“你恨我……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我不恨你,”阮轻音调抬起,掩饰住心里微微震荡的情绪,幽幽地说,“我只是在想,你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陆宴之静静地看着她,嘴唇动了下,没有出声。 “当然,我也只是瞎操心而已,毕竟我们也曾是兄妹一场,你也操心过我的终身大事,如今你也叛离星照门了,日后境况堪忧,于情于理,我也不能对你放任不管,”阮轻道,“你现在名声尚在,青睐你的名门闺秀一数一大把,要不就趁眼下这个机会,替你择一门好的婚事,如何?” 重提旧事,也只是想要他一个道歉而已。 可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变得那般刻薄。 陆宴之:“……” 他沉着脸,双手拳头捏紧,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没有出声。 阮轻端详着他,睫毛微微颤了下,心想……但凡他开个口,道个歉,他们之间什么恩怨都没有了。 可陆宴之自始至终都不说话。 为当初的事,澄清一下也好啊! 道个歉,认个错,告诉她他当初不过是身不由己! 可他没有说。 阮轻眸光暗下去,扯着嘴角,笑道:“怎么了,不愿意吗?” 许久,陆宴之垂着头,脸色难看极了,轻声说:“轻儿……别这样……” 阮轻沉着脸,借着油灯晃动的光,细细地打量他。 “我……不在乎,身败名裂也好,死无全尸也好,都是我罪有应得,”陆宴之抬起眼睑,盲眼看着她,说道,“我的下场,理应如此。” “怎么会呢,”阮轻气笑了,“天清君就算是身败名裂,也照样招人喜欢,今天那黑衣女子是谁,看她的样子,倒是挺喜欢你的,你不如跟了她,下场也比你一个人瞎折腾要好。” 陆宴之冷着脸,蹙着眉头,呼吸有些急促。 “陆公子,你说句话。”阮轻冷声说。 “……” 他脸色难看,话到了嘴边,又落了回去。 阮轻拂袖站直了,眸光变得凌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自始至终都是这副样子,什么都不说,也不会顾虑他人的感受,来日你身陷囹囵,落入他人手里,我指不定不会落井下石,陆、宴、之,你个混账东西!” 要一个道歉,有这么难吗?! 他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说?! 阮轻有些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咬牙切齿地说:“日后你落得个身败名裂,我便像宋宗主那样,囚着你,让你日日见不得光,在地窖里阴冷度日,你,你……你脸红什么?!” 她真是气坏了,一时口无遮掩,轻轻地喘着气,瞳孔颤了颤。 陆宴之神色微变,原本苍白的脸,爬起一丝红晕,那抹红晕自脸颊而起,直直地红到了耳根。 第81章 陆宴之肤色本就苍白如纸…… 陆宴之肤色本就苍白如纸, 一丝红晕出现在脸上,便显得尤为明显。 他垂着脸,睫毛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光,眼尾潮红, 薄唇紧紧抿着, 轻轻地喘着气, 双手捏成拳头, 显得十分不自然。 那份不自然, 和阮轻说要给他安排婚事、提到龙族三公主时的不自然, 完全是另一回事。 轻儿说要囚着他的时候, 他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呼吸变得急促, 脸上更是毫无征兆地烧了起来。 像宋宗主对他妹妹那样么? 一辈子见不得光, 关在地下等着被宠幸…… 想到这里,他几乎快喘不过气了, 再听到轻儿那声“你脸红什么”之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屋子里静的针落可闻。 烛火的光照出两道影子, 照着两人的脸庞, 宛如雕像。 阮轻气急败坏,看到陆宴之的反应之后,才回味过来自己刚才说了多么糟糕的话—— 陆宴之可能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并非亲生兄妹,说到宋宗主,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些风月禁事上了。 而她,更是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宴之的心事。 这……简直不要太尴尬了! 数息后,陆宴之伸手捏熄了油灯的火,屋子里突然暗了下来。 阮轻站在黑暗里, 视线和陆宴之一样变得一片混沌,整个人开始不自在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陆宴之……刚才难道是动情了?!!! 时间缓缓流逝,两人杵在原地,谁都没有开口。 阮轻本来还有话要问他,这么一来—— 该知道的,她心里全都知道了。 沉吟良久,她像是没事人一样,起身往门口走。 “轻儿……”陆宴之涩声开口。 阮轻停了下来,背对着他,长发披在身后,面无表情。 “对不起。”陆宴之说。 阮轻心里一阵酸涩,没有开口。 陆宴之“注视”着阮轻的背影,弯了弯唇,抿去唇上的泪珠,缓缓说道:“九星卷轴一共分‘九阴’、‘九阳’、‘天干’、‘地支’四卷,这些陆掌门不大可能教你,得空了……哥哥教你好不好?” 阮轻:“……” 她抿了抿唇,淡淡说:“你先睡吧,寅时了。” * 两个时辰前,逍遥门: 云珂太子房中,燃霄调好药,一层一层涂在云珂那只生出鳞片的手臂上,再以纱布裹上去,动作十分流利,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 子阎端来水盆,恭敬地给燃霄洗了手。 她这才丢下擦手布,捡起一块橘红糕,就着葡萄酒喝了,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看着窗外明月。 “他来了。”燃霄眸光一动,说道。 “烧茶,迎客。”云珂站起身,神情有些兴奋。 来人一身风雪,站在门口,却不进屋,看了屋里众人一眼,冷声说:“何事?” “靳公子,”云珂笑着迎上去,“是在下想见你一面,辛苦您深夜到访了。” 靳十四目光越过他,落在燃霄上,依他来看,这伙人里面只有燃霄是最麻烦,也是最难应付的。 他将陆宴之送回客栈之后,就一直在留意燃霄的动向,想着有必要的话,还是得亲自解决这个女人。 燃霄歪着头看他,嘴里叼着一块橘红糕,冲他眨眼,妩媚一笑,说道:“靳公子,既然来了,不如把话敞开了说吧。” 靳十四坐了下来,位置刚好是云珂刚才坐的主座。 云珂不甚在意,淡然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 靳十四最烦跟人打交道,或许这件事交给阮轻来做更加合适。 但他并没有将三公主燃霄出现的消息告诉轻儿,他想私下给轻儿解决这个麻烦。 他瞥了燃霄一眼,淡淡说:“告诉我,你留在北郡的理由。” “靳公子可真是急躁,”燃霄咬了下手指指尖,幽幽地盯着靳十四看,语气惫懒,“你倒是先说说,妾离开北郡的理由是什么?” 靳十四很快明白,燃霄反过来在套他的话。 她想知道的,无非是燃青的情况,燃冥和姬夜那边的情况。 他面上没有表情,只说:“北郡不是你家,你离开不需要理由,留下则不一样了。” 他回答得很巧妙,燃霄不禁笑了,看得出来靳十四这个人十分稳重。 在她没有跟他透露任何消息之前,他绝不可能给她半点有用的消息。 “妾留下来……当然是因为,”燃霄眨眨眼说,“阿青在这里呀。” 靳十四冷漠地看她,这时候子阎上来给他端茶,忽地一个不慎,将茶水泼到了他衣袖上,忙道着歉,一把握住了靳十四右手手腕,翻过来拿手帕去擦。 “找死?”靳十四甩开他,怒道。 子阎一个踉跄往后摔,看着靳十四那凌厉的眼神,霎时不敢吭声。 余人都有些被吓到,静了一瞬,云珂厉声说:“子阎!愣在这做什么,下去!” 子阎慌忙道了“告罪”,退到门外,合上门,持剑守在外面。 燃霄重新给他倒了杯茶,接着说道:“靳公子一定是在好奇,北海局势不稳,妾为何不去北海,而是选择了留在这里。” 靳十四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呢?”燃霄无聊地扣了扣手指,笑道,“太子哥哥和阿青争权,妾应该去凑凑热闹才是呀?” 她自说自话一般,语气让人捉摸不透,“燃冥呢,人虽然傻了一点,可也难得一次敢于反抗父王,妾可真是好奇,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妾可不信他有那个胆子,敢软禁父王……” “妾原本最看好阿青的,可惜了,阿青还是太狂妄了,如今栽在你们手里,也是他活该,该长点心了,”燃霄挑眉看靳十四,“看他们两争斗,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靳十四说:“你不可能仅凭一截囚龙链,就推测出这么多事情。” “没错,”燃霄懒懒地说,“北郡到处都是妾的眼线,妾还有云珂太子,只要妾乐意,现在就给北海报个信,到时候只要燃冥人一到北海,父王立刻将他抓起来,你们的计划……全都要落空了。” 靳十四沉默不语,心里却不由地紧张起来,手心有些出汗。 “即便你一剑杀了妾,妾的人立刻会给父王传信,”燃霄语气徒然严厉,“到时候……别说血玉方桌,连燃冥和姬夜,都有去无回了。” 她连血玉方桌也知道…… 靳十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个女人究竟还知道多少事情?! 杀了她,的确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屋里加上云珂和和尚一共三人,屋外还有一人,且不论他究竟要如何才能得手,得手之后呢? 杀了燃霄,只会让燃冥他们的计划夭折,拿不到血玉方桌,要如何给轻儿重塑肉.身? 杀了云珂,事情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靳十四心情烦躁,却始终没去碰腰间那柄剑。 云珂额上出了一层冷汗,面色仍然镇定,温和地说:“靳公子,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杀人能摆平的。” 的确如此。 可靳十四这些年来,却只学会了杀人这一样本事。 他无牵无挂,冷血无情,出剑时几乎毫不犹豫。 可如今心里有了挂碍,这柄剑反而显得累赘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不光是他,现在就连轻儿……也是步履薄冰,走的每一步都是险棋。 而她,根本没那么多双眼睛,去顾忌身旁可能的威胁。 良久,他冷声问:“三公主,你想报信的话,现在燃冥他们可能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了,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妾也是在做权衡,”燃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着说,“云珂太子劝妾选择正统,放弃阿青,妾心里是不怎么愿意的……” 靳十四扬眉看了云珂一眼,想着他可能找到问题的关键了。 他素来讨厌与人打交道,但是为了轻儿,他愿意全力一试。 “殿下做这些……是为了帮谁?”靳十四问云珂。 “自然是帮你,”云珂淡淡说,“还有那位名唤‘阮轻’的姑娘。” “……?!” 靳十四喉结滚了滚,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轻儿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 云珂到底什么立场?! 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的了悟和尚饮了杯酒,徐徐开了口:“唐星遥一年前就死了,此事小僧可以确信,她若不是被人夺舍还魂,就是有魂魄寄生,靳公子与唐星遥此前更是素不相识,缘何这段时间一直跟随她?” 云珂太子静静地看着靳十四,后者眼神避了避,眸光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半年前,靳公子在东海之滨逗留了几个月,在此之前去过蓬莱阁,魔族入侵那日,你就在蓬莱阁现身,阮轻姑娘死后,还曾拿星照门陆嘉尘泄恨,”了悟说,“东海之滨,甬都千牛村,恰恰是阮轻姑娘出生的地方,你留在那里,是为了祭奠故人吧。” “靳公子和这位阮轻姑娘,情谊甚厚。” 话说到这里,靳十四才终于端起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一时冷汗涔涔。 “东海出事之后,燃冥应邀去了一趟龙泉宫,”燃霄接着他的话说,“后来更是窃走了未来镜和过去镜,整这么大的动静,可不就是为了让死人复生?” “靳公子,”燃霄红唇勾起,一手撑着下巴看他,“现在的唐星遥,其实就是阮轻,对吧?” 靳十四:“……” “你们想要拿到血玉方桌,可不就是为了给她重塑肉身,”燃霄稍一扬眉,“如今你们的计划,全在妾的掌握之中,靳公子是不是应该担心,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第82章 “云荆。” 沉吟许久, 靳十四放下茶盏,语气淡淡,“燃霄,有一件事情, 你自始至终都弄错了。” 话一出口, 燃霄、云珂等人都带着诧异的神色看他。 龙族三公主燃霄已经把话说死了, 换作旁人听了这一番完美的推测, 可不得惊慌不已。 但靳十四甚少表现出来, 除了听到“阮轻”二字时, 露出了一丝诧异, 其余时候都极为镇定, 眉宇间神色淡然, 就跟别人谈论他杀人不眨眼、忘恩负义时一样, 皆可一笑置之。 一旁,云珂太子失神地看着他, 目光时不时地瞥向他右手手腕处。 刚才子阎故意泼茶,就是想看看他手腕上面是不是也有病灶。 他手腕上系着腕带, 黑布一层层缠好, 遮住了里面的皮肤。 子阎冒着风险去翻他手腕,什么都没看到。 靳十四性情冷傲,平素根本无法接近。 但阿荆……曾经是个很温柔、很开朗的孩子。 阿荆从小心地善良,会帮着犯了错的宫女说话;七岁时就已经在朝堂上与人辩论天下大事;八岁时便已经博览群书、能言善辩、满腹诗华;九岁时已经能耍得了一手漂亮的剑法,天资聪颖,乃世间奇才…… 云珂一直以为,阿荆会成为这天下共主,让皇族云氏重现往日光辉……而不是他自己,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 燃霄身体稍稍前倾, 正色说道:“靳公子说的是哪一件事,妾洗耳恭听。” 靳十四徐徐说:“你以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就能拿我们怎么样,可你忽略了一点——” “阮轻是为天下人死,有恩于东海人鱼一族,造福苍生,也正因如此,东海人鱼、北海龙族、西海蚌族、南海精灵才会合力要救她,令她复生。” 燃霄垂下眼睑,靳十四接着说:“无论北海的掌权人是谁,令阮轻复生一事,乃是四海之王共同决议的,并非燃青或者燃冥,或者是你能改变的。” “换句话说,你想以燃冥来要挟我,或者是要挟阮轻,都是不可能的,”靳十四道,“我不在乎燃冥是生是死,也不在乎姬夜到底嫁给谁,只要拿到血玉方桌,为轻儿重塑肉身,就足够了。” 燃霄砸吧舌头,静静地看着他。 “天下人都知道阮轻为他们死过一次,如今就算把唐星遥的身份告诉他们,又有何妨?”靳十四轻笑,“到时候愿意帮轻儿的,愿意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数多到你难以想象,就算你北海出尔反尔,我们也照样有的是办法拿到血玉方桌。” 云珂太子眸光微动,身体微微后仰,将手旁的茶水都翻倒了。 他浑不在意,不住地打量着靳十四,欲言又止。 燃霄看着靳十四,眸光里流露出赞赏之意,柔声说道:“靳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分析问题一针见血。” 靳十四不说话了,心里仍有些打鼓。 这时候,燃霄终于抛出了她的杀手锏—— 她抿着唇,似笑非笑,站起身,玉白的手臂在袖中用力一振,一道金光从袖中抖落出来,“轰”地一下变成光屏,从四面八方笼罩着这间小小的屋子。 靳十四反而不慌了,一脸悠闲地看着燃霄,仍坐在原处。 以一敌三,他没有胜算。 若不能和燃霄、云珂等人谈拢,今夜他回不去了。 退敌之法,攻心为上。 此前,他甚至懒得和人废话,更别提今夜这般长篇大论了。 关系到轻儿的利益,他才如此紧张。 “靳公子,”燃霄笑着说,“东海人鱼,北海龙族,南海精灵,你都见过面了,那么接下来,妾可以赌一把——” 云珂太子静默不语,一手捏成拳头,掌心出了层汗。 靳十四扬眉看他一眼,眼神仍是那般漫不经心。 燃霄化作龙爪的手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之声,她拿捏着音调,幽幽地说:“妾就赌……你身上一定带着至少一面镜子。” 靳十四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一面,是五面。 除了西海蚌族那里的两面镜子,以及那面一直没有找到的未来镜,其余的镜子都保存在他这里。 他垂着眼睑,神情冷峻,一字不发。 燃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很快停在了他右手手腕上,笑了笑说:“妾就赌,靳公子右手上这条腕带,其实是乾坤袋,对么?” 靳十四:“……” “你右手这条腕带,里面装着至少一面镜子,对吗?”燃霄挑眉,得意地看他。 靳十四额上现出汗珠,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 面前这条毒龙,心计远在他人之上。 虽为兄妹,燃冥太子与之相比,根本不可同年而语。 空气几乎凝滞了。 了悟僧人抚掌大笑,“三公主,这你是怎么猜到的?” 云珂太子看着靳十四的反应,怔了片刻,说道:“燃霄,别为难靳公子。” 燃霄反而不乐意地说:“妾没有为难他,是他将妾视作敌人,妾又何尝不苦恼呢?” 靳十四剜她一眼,冷笑,“燃霄,少在这里假惺惺了,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燃霄笑容僵住,厌恶地抿了下唇,别过脸去。 “靳公子……”云珂太子润了润喉咙,出声说,“事实上……是我想见你一面,三公主怕我招架不住你,出言无状,冒犯了您,还请您多担待一些。” 靳十四撩了下眼皮看他,没有吭声。 那一瞬间,云珂终于看到了一个细节—— 靳十四左眼下眼睑靠近眼尾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不仔细看,几乎很难发现。 “靳公子……”云珂声音有些颤抖,“可以让我看看你右手手腕那里吗?” “哦。” 靳十四应了声,漫不经心缓缓摘下腕带,一圈圈地将黑布解开。 那条黑布自手腕一直缠到掌心,一来作为储物灵器片刻不离身,二来遮住了掌心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左手收了腕带,展开手掌,给云珂太子看。 云珂眼里蓄着泪,瞳孔颤了颤,看了眼他掌心,又看向他面容,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了悟僧人“咦”了一声,说道:“魔纹开始蔓延了,这就是你上次给殿下那一剑的代价吗?” “我本以为……”云珂伸出自己的手,解开上面的纱布,露出丑陋的鳞片,再对比靳十四的手,有些难以理解,问道,“怎么会这样?” 靳十四说:“三年前,我在甬都杀了海神大人之后,手上也开始长鳞片,后来习了斩仙剑法,魔气入体,鳞片就消失了。” 云珂:“……” 靳十四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他许久许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了悟僧人咋了下舌,说道:“京城皇室云氏一脉,与北海龙族素有结亲,你手上长鳞片,是……是云氏一脉的象征。” “……” 云珂缓缓地抽了口气,说道:“你不该去习斩仙剑法……” 靳十四瞥了他一眼,弯唇一笑。 三年前,杀完海神大人那次,他带着轻儿从甬都来到临安,没多久就发现了手臂上的异样。 就像怪物一样,开始长出恶心的鳞片。 他撕掉一块,扯掉血肉,很快又长出一块。 是中毒了?还是得了怪病? 或者是杀了太多人的报应? 会传染给别人吗? 从那时候起,他刻意避开和轻儿接触,怕碰到她,更怕被她看见。 后来不辞而别,跑去求救治之法了。 与其长出这种恶心的东西,像怪物一样躲躲藏藏,还不如引来魔气,让自己看着像正常人一样。 至少,更接近于正常人。 靳十四一点也不后悔。 最起码,他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轻儿身边,数着自己还有多少剩余的日子,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鳞片一事……乃是京城云氏的秘辛,”云珂涩声说,“旁人以为我得了怪病,其实不然……你,你不该为此事,贸然习用斩仙剑法……” 靳十四一瞥他,眼神里尽是不耐烦。 云珂太子立刻赔不是,说道:“对不起,是我太啰嗦了,我……我就是有点儿兴奋,我找了你好多年……” 靳十四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表现得无动于衷,自顾自将腕带缠在手上。 “你……我找了你好久,”云珂语无伦次,“你还活着……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回皇宫?” 靳十四那副神情,让云珂觉得很陌生,他颤了下,说道:“哦对,你连鳞片的事情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失忆了?” 他哽咽着说:“还记得你原来的名字吗?” 靳十四说:“云荆。” “是……”云珂太子又哭又笑,“阿荆……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靳十四冷漠地说,“只知道你爹杀了我爹。” 第83章 她在使唤靳十四???…… “主人, 醒醒。” “主人……” 轻柔好听的少年音,如浅绿的海水涌向沙滩,缓缓褪去,留下纹理漂亮、质感细腻的白沙, 一波一波地, 在心头荡漾着, 仿佛要融化掉胸腔里那颗不安的、焦躁的心。 阮轻眉头舒展, 醒转过来, 天色已明。 床榻下面, 端端正正地跪坐着一长发少年, 青墨色长发中分披散在两肩, 身着轻薄的青色纱衣, 双手被拷住放在身前, 肌肤冷白,面容瘦削, 金色眸光如晨曦般柔和,咬了咬唇, 垂着脸温声说:“主人‌……天亮了。” 阮轻坐起身, 面无表情看了燃青一会,从纳戒中取出一块冻糖,伸出手递给燃青。 “乖了,”阮轻语气温和地说,“这是你昨晚听话的奖励。” 奖励?! 燃青眸光微动,露出诧异之色,缓缓伸出被拷住的手,双手掌心朝上,从她手里接过那块糖。 阮轻看他耷拉着脑袋, 低眸出神地注视着那块糖,忍不住笑道:“二殿下……” “像之前那样……”燃青心里抽了一下,忍不住打断她,“之前那样唤我就行……” 突然一下子唤他“二殿下”,他有些难以适应。 阮轻勾唇一笑,没再说话,起身披上外衣,赤着脚走到窗台前,打水洗漱。 燃青话说了一半,忐忑地看着她,时而垂着脸看着掌心那块糖,一点小小的奖励便让他兴奋不已了。 他太喜欢这人族女子了,即便被冷落、被忽视,也忍不住想要往她身边凑。 “主人……” 见阮轻梳洗着,半天都没搭理他,燃青挪了挪膝盖,小声地唤了一句。 “跪着,没让你动。”阮轻厉声说。 燃青将头垂下去,眼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心里好似被火焰烫了下,从骨头缝里到身上每一寸肌肤,都麻了起来。 短短的一瞬,令他浑身苏爽。 阮轻坐在梳妆台前,从纳戒中取了一套易容工具,对着镜子给自己描画妆容,就像之前靳十四教她的一样。 同时冷淡地跟燃青说:“昨夜我用天音螺给姬夜传了信,二殿下想知道结果吗?” 燃青垂着脸,咬着嘴唇的牙齿松开,说道:“想……” 阮轻:“嗯?” “想的……”燃青暗暗地抽了口气,缓缓说,“主人……” 她一遍遍用“殿下”来称呼自己,就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堂堂北海龙族王子,竟然跪在地上,一遍遍地称呼她“主人”。 想到这里,燃青脸上一阵发烫,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二殿下?”阮轻见他好半天都没反应,回眸看他,“我在问你话呢。” “姬夜那边有什么消息?”燃青回过神来,声音微微颤抖,“燃冥已经回北海了吗?” “当然,”阮轻边易容边说,“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不……”燃青抬眸,诧异地说,“这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阮轻唇角勾了下,“小青龙,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燃青神色有些慌乱,重新将头埋下去。 阮轻从镜子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神情,她停下手里动作,转过脸,声音严肃,“燃、青。” 燃青抬起脸,缓缓抬起一边膝盖。 阮轻箭步冲上去,赶在他站起来之前,一把捏住燃青的脖子,怒道:“果然,你就是有事瞒着我!” 她妆画了一半,眸光凌厉,厉色说:“你知道姬夜他们的动静?” 燃青半边膝盖抬离地面,被她一手紧紧掐住脖子,仰着脸,显得十分痛苦,却没有过多的挣扎。 阮轻微微垂眸,心念电转,说道:“你不可能知道姬夜他们的动静,也不可能从别的地方知道他们的消息……” 阮轻眸光一暗,语气变缓,“只有我这里……” 他整日不是被锁在柜子里,就是被囚在她床榻旁,不可能与外人通信。 只有可能是通过阮轻的反应,猜到了姬夜他们的情况! 阮轻这些天从来没在燃青面前提过姬夜他们,而他却料定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 也就是说,燃青知道姬夜他们一定会遇到障碍,这个障碍却不一定是他。 她突然福至心灵,掐着他脖子说:“燃青,北郡是不是还有别的龙族,有人在监视我们?” 燃青被掐得无法呼吸,一双金色的眼眸里漾起泪,仰着脸点了点头。 “是你父王的人?” 燃青摇头。 “你的人?” 燃青用力摇头。 “我听说……你们还有个妹妹,龙族三公主?” 燃青身体僵硬,眼里含着水光,禁不住地浑身发颤…… 窒息的感觉,身体的兴奋……他快受不住了。 “她在北郡?” 燃青用力点了点头。 接着脖子被松开,燃青跌在地上,双手仍被拷住,手肘撑着地板,不住地喘气,脸烧了起来,浑身发抖。 阮轻松开他,想了一想,蹲下身,摸了摸燃青的角,语气柔和,“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务必详细地告诉我。” 燃青低着头,舒服地不禁眯着眼,一时又觉得无地自容,只得将头垂的更低,双手用力互捏着,低声娓娓道来。 一盏茶之后。 阮轻易了容,听完二殿下的话,起身离开房间。 门口站着一个人,抱剑倚在门框上,也不知站了多久,看到阮轻易过容的模样,一时诧异极了,嘴唇分了分,欲言又止,提着剑站直了些,动作极不自然,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 “轻儿……”靳十四久久地打量着她,低声说,“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要易容成这副样子?” 阮轻弯唇一笑,只问他:“如何?” 桃花般的眼睛,晃得靳十四微微失神,那副面孔,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靳十四说:“青出于蓝。” * 辰时。 阮轻从客栈楼上下来,掌柜殷勤地迎上去,嘘寒问暖—— “姑娘,昨夜睡得可安稳?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这是早上新鲜出炉的小笼包,姑娘提着,做早饭吧!” “姑娘,陆公子在那边,等您很久了……” 阮轻:“……” 靳十四:“……” 顺着掌柜指示,阮轻一眼看到了站在大堂里的陆宴之。 他依旧是那身打扮,一袭白衣,眼睛蒙着黑布,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微垂着,听到掌柜的话,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说道:“陈远,别乱说话。” 陈远赔笑,不住地打量着阮轻。 阮轻怀疑自己易容术学的不精,愣了一下说:“怎么认出我的?” “哈哈这个简单,”陈远说,“姑娘下楼的时候,陆公子神色都变了,除了唐姑娘您,还能有谁让陆公子这般挂念?” 阮轻:“……” 陆宴之:“……” 接着,陈远将两提包子塞到阮轻和靳十四手里,笑着说道:“就是不知道,唐姑娘是今天才易了容,还是说……这才是您本来的面貌?” 阮轻回答:“是我本来面貌。” “……” 闻言,陆宴之神色一动,诧异地“看”了过去。 阮轻神色如常,说道:“原来用的也是化名,我本来的名字……叫阮轻。” 陈远:“……” 陈远瞳孔颤了颤,惊慌失措到差点没有站稳,又立刻回过头去看陆宴之。 陆宴之嘴唇勾起,平静地笑了笑,冲他们点了下头。 掌柜陈远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大笑:“原来姑娘就是陆公子的妹妹,我说呢!怪不得陆公子一直挂念着你,去年陆公子从极北之地回来,差点以为……”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难受起来,“去年那次……陆公子以为你死了,他差点……差点就……” 差点就死在了离焰天。 饶是他和夏侯公子一些人,合谋骗了他,他才吊着一口气挺过去的。 “陈远。”陆宴之语气严厉,打断他说,“下去,别待在这里。” 陈远掩面抹了把泪,唏嘘不已,又忍不住瞧了阮轻一眼,比了个手势说:“姑娘本来的面貌就是极好看的,俏丽,招人喜欢!” 阮轻抿了抿唇,微微点头,看了眼陆宴之。 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忽然有些不自在,也没主动和他说话,同寻常一般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次日进逍遥门来参加拍卖的客人,只需验过铭牌即可。 阮轻将写着“唐星遥”的铭牌交给逍遥门弟子,后者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让她进去了。 “我还以为会比较麻烦的,”阮轻看向靳十四,嘀咕说,“难道他不记人长相吗?” 靳十四却笑而不语。 两人进大殿时,拍卖已经叫过两轮了。 他二人便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来,等着新的法宝被呈上来。 这期间,很少有人注意着他们,倒有一些细心的,带着好奇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阮轻,但并未将她认出来。 见过阮轻原来样貌的人不多,恰巧此时陆氏夫妇也不在,阮轻便悠闲自得地坐在角落里,偶尔跟靳十四交谈。 “奇怪,今天的拍卖才是重头戏,云珂太子怎么没来?”阮轻小声说了句。 未及靳十四回答,坐他们前面那排的一名男子回过头说:“听说太子昨天夜里遇刺,受了伤,可能不方面露面了。” 此言一出,立刻炸了一锅: “什么?太子遇刺了?没损失什么东西吧?” “是不是来窃取雷灵根的,灵根还在吗?” “我的本命法器也交上去了,没给我弄丢吧?” “囚龙链还在吗?!为什么这么久没呈上来拍?!” 靳十四冷笑,“你们只关心法宝,也不问问云珂伤势如何?” 众人:“……” 阮轻:“?” 她没听错吧?!靳十四这是在为云珂打抱不平吗?! 靳十四话说出口,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谁都没有搭理台上正在拍卖的人,没有人关心那是件什么法器。 燃霄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她穿一身黑色鎏金分叉长裙,身材婀娜,双手端着一只琉璃碗,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面前,笑着说:“怠慢了,妾乃是北海龙族公主,今日愿意代替云珂太子,主持这次的拍卖,还请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稍安勿躁。” 大殿里安静了许多,众人都带着诧异地目光打量着这位龙公主。 据说龙族性情残暴,但这位公主却斯文有礼,笑容极具魅惑,再加上她那特异的长相,更是引得众人不住地打量。 燃霄端着琉璃碗说:“这是此次拍卖的重头戏,星照门阮轻生前的雷灵根——” 话音未落,众人已经沸腾了。 燃霄目光落在靳十四身上,笑的明媚动人,“靳公子,今天就劳驾您,替妾将这灵根送到天下人面前,一个个地验一验,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雷灵根。” 阮轻:“……?” 她在使唤靳十四??? 第84章 “主人……愿意,和我结…… 燃霄话音落下,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靳十四面色如常,抬眸看了燃霄一眼,接着起身走到燃霄面前,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琉璃碗。 阮轻:“……” 她万万没想到, 靳十四会听这个女人的话, 服从于她的命令。 这是她认识靳十四以来, 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 阮轻有些不乐意了, 沉着脸, 双手拳头握紧。 此前, 靳十四几乎只听她一个人的话, 就算是姬夜也从来不差遣靳十四为她办事。 而阮轻每次请求他, 都会客气地询问: “可以帮我个忙吗?” “这样可以吗?” 大多数时候, 靳十四会淡笑着回答:“乐意至极。” 而这三公主的语气, 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自负,令她心里着实不痛快。 在座的对靳十四的身份都有所耳闻, 平时也极为忌惮他手里的剑,对他敬而远之。 三公主这么做, 不过是出于女人的爱慕虚荣, 想要显摆一下而已。 就像以前,陆萱萱很喜欢差使宋笙丞为她办事一样。 那时候也不见得陆萱萱有多喜欢她表哥,但她这么做,就是为了显摆她有多么受宠。 阮轻看着靳十四端着碗,从最前面那排人开始,从右至左一个个地呈给众人看,神色稍有些不耐烦,眉头微沉,或遇上纠缠不休的, 差点就要翻白眼了。 “靳公子,这怎么确定就是雷灵根啊?” “这灵根,接到正常人体内能用吗?” “恕我见识少,实在看不出来这灵根与普通的灵根有什么区别。” 靳十四左手端着碗,右手按在剑柄上,忍不住想一剑刺穿这几个抬杠的。 燃霄笑吟吟说:“靳公子,你跟他们解释。” 靳十四:“……” 阮轻:“……” 正因为她太了解靳十四的性子了,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同身受体会到靳十四的恼火。 这比使唤她自己还要气人,阮轻侧过脸,抬眸看向燃霄,桃花眼里含着怒火。 燃霄却当没事一样的,冲她扬眉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许挑衅。 靳十四面无表情,开口说:“但凡你长了眼睛,仔细看看,就知道这与普通灵根有什么不同了。” 众人:“……” 燃霄:“……” 阮轻失笑,看着靳十四,仿佛能看到他头顶冒出来的火焰,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给他顺顺毛。 燃霄黑着脸解释:“阮轻生前灵根受损了一次,细看便能看出此截灵根上面有受损修复的痕迹,若以雷力接近,灵根会受到吸引游过来。” 说着,她走到靳十四面前,捏了个诀,掌心仿佛有雷电走过,紫电萦绕在她指尖,伸手凑近碗沿。 碗中盛着清水,清水中浮着一截树根形状的东西,感受到了燃霄指尖的灵力后,便往碗沿靠近,仿佛有生命似的。 一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朝靳十四手里那只碗看了过去,无不带着惊叹和好奇。 燃霄笑了笑,“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雷灵根,诸位若是想要,将它买下来,挖掉自己原来的灵根,将这截灵根替上去,便能用了。” 有人说: “这真的能成吗?” “鲜有听说挖人灵根还能成的?” “不成只是因为,一般情况下很少有药修给人做这样的事,挖人灵根是损功德的,”燃霄说,“但这不是挖来的,是捡来的,正因为是捡来的,公平拍卖,又有何妨?”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靳十四端着那只碗,轮流呈给每个人看,一语不发,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似的。 阮轻打量着燃霄。 昨天傍晚她缠着陆宴之的时候,阮轻尚未看得真切,现在联系起来就明白了。 当时靳十四和她打过照面,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在手里,所以靳十四才会甘心被她差使。 十四能有什么把柄被她拿捏? 无非就是她和姬夜约定的事,恰如燃青所说—— 燃霄擅长拿捏人心,她既然身在北郡,对于燃冥和姬夜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到时候横插一脚,对于姬夜他们来说,是一个致命打击。 靳十四端着碗,呈到阮轻面前,唇角勾了一下,轻声说:“是不是这个?” 双双在她体内,小声地说:“就是这个,是小主的灵根。” 阮轻点了下头。 “这下,诸位都能放心了吧?”燃霄双手交叠,优雅地放在腹前,笑着说,“若无其他疑问,今日正午时分,妾便替云珂太子,主持拍卖这份灵根。” “不必拍了。”一道清亮的女声,突兀地传来。 阮轻在众人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微微眯着眼看着燃霄,说道:“既然是我的灵根,便还给我吧。” 众人:“!!!” 满座惊呼,一个个都震惊不已,就连靳十四也不禁皱起眉头。 轻儿在做什么?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打算等拿到血玉方桌,重塑肉身之后,再找个机会在天下人面前澄清。 告诉他们,阮轻回来了。 而现在,阮轻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她是打算现在就澄清身份?! 她有多少把握,能让天下人信服呢?! “这位姑娘,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啊,你是谁啊,之前似乎没见过你啊……” 燃霄微微惊愕,很快收敛神情,笑道:“姑娘……请问你是……” “好笑死了,”阮轻越过众人,缓缓走上前,转身面朝着天下人,下巴微微扬了下,一字字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祭奠阮轻姑娘,却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吗?” 众人:“……” 大殿之上,百来个人,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汗颜不已。 阮轻弯了弯唇,笑道:“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我入星照门不过短短一年,除了星照门的弟子,几乎不曾和其他门派弟子打过交道,今日这大殿之上,见过我真容的人,也不过两人。” 于安游诧异不已,“姑娘……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阮轻姑娘?” “不会吧,阮轻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姑娘,你该不会是天真地想冒充阮轻姑娘,再把灵根拿回去吧?” “混账!”玄音宗宗主站起来说,“胡闹也要有个程度!” 仙河门弟子讥讽道:“可不是嘛,她大概是把在座诸位都当成傻子。” “阮轻姑娘已经死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竟然想冒充阮轻姑娘?!” 燃霄拧着眉,看着阮轻,心里产生一丝疑惑。 和所有人一样,她也没见过阮轻的真容,她甚至连唐星遥的样子都没见过。 是以当她看到靳十四旁边坐着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时,她理所当然地当做是唐星遥的脸了。 这下子,她终于反应过来了,难不成……阮轻易容成了自己原来的面貌,打算以此蒙骗天下人?! 想到这里,燃霄心里发出一丝冷笑。 幼稚。 妄想通过这种把戏,将灵根要走吗? 面对众人的质疑,阮轻也不急着澄清,仰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陆宴之,笑着说道:“天清君,既然大家都不相信我,不知可否请你出面,为我做个说明?” 陆宴之微怔,勾唇笑了下,说道:“轻儿……” “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阮轻?!你是……阮轻姑娘?!” “天清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轻遥遥地看着陆宴之,面色冷静,心里却一阵阵狂跳。 太快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她打算等真正拿到身体之后,再借机会向天下人澄清。 今晨,燃青的话让她明白—— 事不宜迟了。 背后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燃霄的暗中干涉,靳十四的态度转变,隐隐给了她一种危机感。 她必须主动出击,掌握主动地位,不能让别人拿捏她。 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被送来送去、没有任何选择权的女孩。 想要不被别人拿捏,那么她必须拿到主动权。 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她看着陆宴之,明知道他会帮自己,心里仍不由地紧张。 此前她从未想过,会让陆宴之帮自己证明身份。 但眼下却是绝佳的选择了。 陆宴之郑重地说:“她说的没错,她就是星照门陆氏之女,昔日在东海以一人之力击退魔军,如今她回来了,正是阮轻。” 阮轻带着感激之意,看着陆宴之,后者朝她微微颔首。 “……”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都炸了锅—— “阮姑娘?!你没死吗?!” “这……这怎么可能?!那日在东海……她分明就,分明就……死无全尸啊!” “可是天清君金口玉言,一字千钧,怎么可能有假?!” “阮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捡回了性命?” 阮轻站在众人面前,面色从容,点了点头。 她穿着浅紫色外衫,里面衬着一袭雪白长裙,裙角被大殿门口吹进来的风扬起,长发低低地挽着,小巧的鹅蛋脸,一双灼人的桃花眼,长相恰是江南女子的柔和与俏丽,眉目间却带着一股罕见的英气,嘴唇勾起,现出一侧梨涡。 她易容得精妙,就连额上那个中分的旋,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此时陆氏夫妇若在场,恐怕得吓晕过去了。 “此时说来话长,”阮轻笑了下,款款说道,“当日在东海,我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知道很久之后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命大,被高人救了,此事因涉及四海外族秘辛,恕我不能多说,三公主,你既然捡到了我当日留下的灵根,今日便在众人见证下,还给我好了。” 燃霄:“……” 阮轻扭头看靳十四,扬眉一笑。 靳十四微微失神,端着碗朝她走近。 “慢着,”燃霄有些急了,说道,“光凭陆公子一句话,怎么就能证明你的身份?” 阮轻反笑道:“三公主以为呢?” “不可能的,”燃霄皱着眉,语气犹疑不定,“你一定是……” 阮轻语气轻松地问:“三公主怀疑我易了容?” 燃霄:“……”难道不是吗??? “三公主看清楚了,”阮轻语气徒然加重,“看看我到底是易了容,伪装成阮轻姑娘,妄想在这里欺骗天下人,还是货真价实的阮轻。” 说着,她走到靳十四面前,抬起一只手伸到了那只琉璃碗上方,掌心朝下对准了碗中那根灵根。 她什么都没做,没有运气,没有捏诀,面部神情放松,身上肌肉都是放松的。 在这种情况下,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碗中那灵根自水面跃了起来,鲤鱼跃龙门一般跃到了阮轻手掌心,接着如同长了手脚一样,滋溜一下顺着她的手滑上去,消失在袖中。 下一刻出现时,那灵根已经攀到了阮轻脖子上,再往上,在一众人的惊呼声中,钻到了阮轻口中,与她融为一体。 众人:“!!!” 发生了什么?! 雷灵根?!就这样直接被她吃掉了?! 还是说……直接被她吸收了?! 众人处于极度震惊之中,还没缓过劲来,下一刻阮轻又做了个令人震惊的动作—— 她神色淡淡,抹了下唇,运气灵力,一道电光自她掌心出现,哗地一下劈开空气,紧接着“轰隆”一声,大殿外一扇门炸开了。 众人:“…………” 雷电之力?! 天下间,除了陆氏一门拥有雷灵根的人,还有谁能光靠运气灵力,就能使出这样强大的雷电之力?! 她只有可能是阮轻了?! 易容只能改变面貌,不能让她身体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扭过头来,一个个都满面震惊地看着阮轻。 阮轻只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道:“不好意思了,灵根认主,见到我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和我相认了。” “……” 她又笑着说:“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我这副躯壳才是容纳它最好的容器,这下子,还有人以为我是易容的吗?” 众人都沉默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阮轻腹中,双双打了个饱嗝,与那灵根短暂地结合,心里腹诽着—— 这些人真好骗。 阮轻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诸位远道而来,也不想遇上这样的事,三公主,不如你给天下人一个说法吧。” 燃霄又惊又恼,强作镇定,听闻此言更是气打不从一处出来,脸色极为难看,强笑道:“你说你是阮轻,我便信你好了。” 阮轻摇头说:“看来三公主还是不信,毕竟三公主还是太过自信了……” 燃霄身体微微发抖,颤声说:“什么意思?” 阮轻看了靳十四一眼,说道:“三公主以为,只要我没有拿到自己的身体,就可以随意拿捏我的人,差使我的人为你办事,但你大错特错了。” “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阮轻注视着她,冷冷地说,“灵根也好,身体也好,在此奉劝你一句——” 燃霄嘴角扯了下,说道:“不可能……” 难道阮轻这么快拿到了血玉方桌? 难道燃冥那边……已经成功了? 还是说……她之前的猜想全都错了? “奉劝你,”阮轻一字一字,用力说,“千万,不要来招惹我。” 燃霄:“……” 她怔怔地看着阮轻,面前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人族丫头,金色瞳孔颤了颤,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挫败和危机感。 昨天夜里,她凭借自己的手段和心计,将靳十四拿捏的死死的。 朝夕之间,就被这小丫头将了一军。 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阮轻无视众人,从纳戒中取出天音螺,注入灵力,当着燃霄的面和人通讯—— “二殿下。” 燃青的声音微微发抖,带着些许惊喜,从天音螺中传出,说道:“主、人?” 燃霄几乎两眼一黑。 阮轻扬眉看了燃霄一眼,说道:“二殿下,今日便同姬夜公主解除契约吧。” 燃青沉吟片刻,说道:“好。” 燃霄:“……” 阮轻歪头,伸手摸了下燃霄的角,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算计我的人,却算错了一步,那就是……阿青已经是我的人了。” 燃霄咽了咽口水,心说:难道阿青没有告诉过她,摸龙族的角是件很危险的事吗? 紧接着她又想,难道阿青是主动倒戈的吗? 是他主动送上了血玉方桌?! 这个人族女子做了什么,让阿青对她唯命是从?! 一瞬间,燃霄明显地慌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北海的消息,难道是真的是她失策了?! 阮轻捏着天音螺,眼里带着威胁的笑,看着燃霄。 这时候,天音螺中传来一句小声的话: “主人……愿意,和我结契吗?” 第85章 “恭喜阮轻姑娘重获新生…… 阮轻默了一瞬, 面无表情切断灵力,收了天音螺。 燃青:“……” 阮轻扬眉看向燃霄,示意:如何? 燃霄头皮发麻,仍有些难以置信, 正要上前摸一把阮轻的脸, 亲自确认她没有易容。 靳十四以剑柄拦住她, 沉着眉, 说道:“你敢动她试试?” 燃霄:“……” 阮轻弯了弯唇, 带着笑意打量她。 之前燃霄是怎么不怀好意、带着挑衅看她的, 她全都还给燃霄。 “阮轻姑娘, 既然如今你回来了, 不如当着天下人的面, 澄清一下身世问题, 以免天下人过多的揣测?” “是啊,之前万剑宗那些事, 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的,也没个真凭实据, 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 不如就此把话说开,本门愿意为你做主,你既是陆家的血脉,就不能让陆家平白无故苛待了你!” 阮轻说:“自然,我有真凭实据。” “陆掌门现在不在,你要去哪找真凭实据?” “哎对了,陆掌门今天怎么不在?” “听说昨天宋小宗主蒙了羞,回去气不过,朝陆家那位千金发了脾气, 他们两口子准是去安慰陆家千金去了!” “这……不至于吧,不就是年轻人吵吵闹闹吗?难道阮轻姑娘的灵根还没两口子吵架重要?” “自然是陆家那位千金闹得太凶,寻死觅活的……” “嘘,小点声说,这事我都替他们觉得丢人!” “那陆家千金若真是宋钦砚和宋如意的血脉,那她也真是够惨的,亲娘被自己亲哥逼死,还要被迫嫁给亲哥,这一辈子还怎么安宁?” “安宁?就他们那样还想要安宁?活该一辈子鸡飞狗跳!” “……” 阮轻耐心地听他们议论了一会,双唇分开,说道:“我说的真凭实据,自然是能让在座所有人都信服的证据。”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认真听她说话。 对这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所有人都显得极为敬重。 “十四,”阮轻扭过头看着他,“可否将过去镜呈给众人看看?” “当然。”靳十四说着,从手腕下乾坤袋中取出了一面过去镜,将镜子竖着摆放在台上,呈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什么?” “姑娘所说的证据,难不成就是这面镜子?” “此乃南海精灵一族所保管的过去镜,辗转到了我手里,”阮轻站在镜子旁边,一手轻轻抚摸边框上的图腾,注视着镜面,说道,“无论是谁,照见这面镜子便能照见过去,有人想要试一试吗?” 众人显得有些犹豫。 阮轻看向一位少年,笑道:“于公子,要不要来试一试?” 于安游正出神地看着她,忽然瞥见阮轻在冲他笑,一下子脸都红了,摸了摸头,腼腆地笑着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阮轻朝他招手说:“来试一试。” 于安游立刻咸鱼打挺一般,从地上坐起来,站直了说:“是!” 阮轻:“……” 于安游走上去,站在镜子面前,镜面上立刻出现了一幅画面—— 十来岁的少年发着烧,满脸通红,被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背着,两人正艰难地走在山路上。 于安游看着镜子里面的情形,一时诧异地睁大眼,指着上面的人说: “这是我姐!这是我!这是我十一岁那年生病的事!是我姐背着我爬了一夜的山采到了药,我天,我当时昏迷了,都不知道我姐竟然为了我……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有意思,我也想看看我的过去!” “这镜子原来这么神奇?!我也想看一眼!” “……” 玄音宗宗主看着镜子上的场景,感慨地说:“这是当年……哎,当年宴之周岁宴,陆掌门宴请天下,在宴席上的情形……” “!!!” 陆宴之的周岁宴?! 玄音宗宗主话未说完,那面镜子前面立刻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头。 一名女修说:“这……这就是天清君小时候的样子吗?白白胖胖的,啊啊啊啊太可爱了!” 另一女修说:“啊啊啊天清君一岁的时候就这么好看了吗?!睫毛好长!好软!好想抱!” “别跟我抢!我的!” “让开!别挤我!” “……” 阮轻抬眸看向门口的陆宴之,他却已经不知去向,一同离开的还有燃霄。 等着这些人终于消停下来,阮轻这才走到镜子面前,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过去。 大殿之上,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认真看着镜子里面的情景—— 十六岁,初入星照门的阮轻,懵懵懂懂地被拉到玉衡宫里,她面前端坐着陆氏夫妇,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血禁?”镜中阮轻好奇地说,“那是什么?” “能确定你真实身份,”陆嘉尘朝她招手,“孩子,你到这里来。” 宋如意板着脸,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阮轻小心翼翼地靠近,在陆嘉尘的指示下,伸出手,将手指头割破,挤出血来。 血滴在茶盏杯盖上面,立刻现出光环,宋如意拿着杯盖,气愤地将杯子摔在地上:“哐!” 阮轻身体颤了一下,往后一避,不解地看着宋如意。 下一瞬间,镜中的阮轻明白了,她说:“宋长老……你才是我娘亲,对吗?” “别叫我娘,”宋如意木着脸说,“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阮轻垂着脸,没有说话了。 “好孩子,”陆嘉尘拍了拍她肩膀,“今晚的事情,你能保密吗?” “你是陆家的孩儿,陆家自然不会亏待你,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就先委屈你一阵子,待到今后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在天下人面前,为你大白身世,如何?” 那时候,阮轻毫无选择,只得答应了。 看到这一幕,大殿中众人气得捶胸顿足,纷纷骂道: “好一个陆掌门,这偏心偏到哪里去了?!” “果然阮姑娘是宋如意的女儿,林淮风说的一点都没错!” “哪有这样为人父母的?!妄想瞒天过海,他们这是疯了吗?!” “阮轻姑娘,你放心,既然证据确凿,本门定会为你做主!为你主持公道!” “……” 这个时候,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道:“陆掌门听说雷灵根今日午时拍卖,已经赶过来了,刚才还在山门口看到他!宋长老也来了!” “来了正好!老子正想看看,这陆嘉尘的心到底是有多黑!” “这夫妇两人,早晚要遭报应!” 陆嘉尘和宋如意两人,匆匆忙忙上了山,正要打听灵根的事情,来到大殿门口,便看到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幕—— 阮轻坐在一把椅子上,端坐在大殿中间,双手放在扶手上面,一脸从容,带着笑意看向殿外的人。 她身旁摆放着一面镜子,椅子后面站着一名剑客,两边是天南地北各门各派的人,密密麻麻规规矩矩站成两排,纷纷对她表示恭敬。 俨然一副王者之气。 宋如意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昏了过去。 阮轻回来了?! 那副昳丽的面容,悠闲的神态,绝对错不了了! 就是阮轻!她回来找她报仇了! 陆嘉尘扶着她,站在大殿门口,接着看到了那面镜子,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去,颤巍巍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陆掌门,您女儿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就这副神情?” “是啊陆掌门,您过去那些阴谋,我们全都知道了,您是不是该想想,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陆掌门,您要不要也过来照一下镜子,看看您到底做了多少孽?” 最后句话,仿佛有着千钧神力,吓得陆嘉尘当场口吐白沫。 他扶着宋如意,看着黑压压的一众人,又看了眼阮轻,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推开宋如意,扭头就往山门下面跑,三步做一步地,见了鬼一样慌不迭地跑。 便有人笑: “哎他怎么跑了?!” “坏事做多了心虚吧,这样子,日后星照门如何能由他继续掌管?” “阮轻姑娘,不如这样子,今儿大家伙都在这里,不如就约个时间,回头去临安星照门,将这事彻底澄清,为你正名!” “正好一举将天清君扶上掌门之位,日后星照门就靠你们兄妹发扬光大了!” 阮轻抿了抿唇,说道:“多谢诸位好意,但此乃陆家家事,还望诸位交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若到时候解决不了,我再来请各位侠士为我主持公道,还请诸位谅解。” “好说好说,阮姑娘客气了!” “到时候姑娘回了星照门,记得设宴邀请我们,我们玄音宗的弟子定会赴宴。” “还有我们南天宗,于某必然全力支持姑娘!”于安游红着脸说道。 拍卖变成了这副情形,逍遥门掌门也露面了,说了几句场面话主持秩序。 云珂太子姗姗来迟,带着倦容,朝阮轻颔首,说道:“阮姑娘。” 阮轻朝他回礼说:“殿下。” “没想到今日之事,会变成这幅场面,”云珂太子笑了笑,转过身朝众人说,“辛苦诸位跑了这么一趟,就当做是阮轻姑娘重生之礼,诸位前来为她庆祝,今明两日,北郡所有酒楼、茶楼、客栈,所有菜品、酒水支出,全都由本宫买账!诸位只管尽情吃喝,如何?” “好!!!”有人鼓掌喝彩,“太好了!!总算没白跑一趟!” “恭喜阮轻姑娘重获新生!” “恭喜姑娘!祝姑娘早日重回星照门!” “庆祝!!!” “感谢太子殿下慷慨大方!!!” “太子殿下千秋万世!” 云珂太子双手摆了下,示意众人静一静,接着说道:“其余未经拍卖的法宝,全部物归原主,诸位觉得如何?” “有什么不好的?我等原本就是想来凑一凑热闹,看看这传闻中的灵根的!” “物归原主,我也没有意见!” “管他娘的,就这样吧,老子只要吃得开心喝的开心就好!” “……” 四月,北郡逍遥门拍卖,天下门派纷纷到访,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变成了阮轻重生归来的一次庆祝宴。 北郡街道上热闹非凡,所有客栈、酒楼、茶楼,忙到通宵达旦,人们议论着八卦事,说起阮轻,又说起唐星遥,歌姬们唱着曲,声音回荡在料峭春风之中,飘入长白山的雪花中,飘入那一池圣水里。 明月高悬。 山间松林里,有人踏雪寻访山巅美景。 靳十四又气又笑,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阮轻捏他手臂,说道:“有话就说,别藏着。” 靳十四说:“原以为你会再等一等,没想到今日就大白了……” 阮轻狡黠一笑,“是不是吓了你一跳?” “当然。” 回想起来,靳十四当时的确被吓得不轻,生怕阮轻露出破绽,在三公主燃霄要摸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时,更是紧张地拦在她面前。 万万没想到,阮轻竟是成功地蒙混过去了?! 灵根和过去镜,足以证明她的身份,如今她便恢复了自己的身份,等来日重塑肉身,她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星照门陆氏之女阮轻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接下来,只要从宋如意口中逼问未来镜的下落即可。 阮轻打算下山之后,就去趁热打铁,问清楚宋如意未来镜的下落。 可以的话,她也想知道当年宋如意为何要抛弃她。 “其实当时就是脑子一热,”阮轻说,“顾不得那么多,只想给燃霄一点颜色看看,教她不敢再欺负我的人。” 靳十四扬眉看她,“谁是你的人?” 阮轻:“唔……” 靳十四:“那条青龙?” 阮轻:“……” 靳十四小声抱怨:“你成日将他关在你房里,当然算是你的人。” 阮轻说:“待姬夜他们回来,我便不关他了。” “他已经想要跟你结契了,”靳十四注视着她眼眸,润了润喉咙,声音更轻了,问道,“你做了什么事情,让他对你这般神魂颠倒?” 阮轻:“啊?” 靳十四看着她那略带迷茫的模样,恨不得将她一把搂在怀里,狠狠欺负她一顿,与她一遍遍厮磨,让她知道自己是这般为她肝肠寸断,恨不得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倾诉给她……只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别再招惹别的男人。 少招惹一两个也行,他有些委屈地想。 晚风从山巅上送来一抹温暖的香气,视野突然变得开朗。 “我们到了。”阮轻站在山巅,望着那冰寒彻骨的天池水,出神地说道。 靳十四目光落在一个背影身上,眉头微微皱着。 第86章 山巅明月下,立着一道颀…… 山巅明月下, 立着一道颀长身影,白衣在月色下焕着冷光,长发散落,宛如谪仙。 阮轻注视着他, 犹豫片刻, 唤道:“天清君?” 陆宴之缓缓转过身来, 看她, 说道:“冷不冷?” 阮轻摇头, 顾及他看不见, 又说:“不冷。” 陆宴之颔首, 不说话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地杵了片刻。 阮轻找不到话题, 看了靳十四一眼, 回想他们刚才说到哪了。 靳十四说:“燃霄那边, 你打算怎么办?” “她今天被我们吓了一跳,必然会有动静, ”阮轻说,“只要盯紧她, 同时跟姬夜他们保持联系, 问题不大。” 靳十四“嗯”了声,寻思片刻,说道:“外族的事,你我也不便干涉太多,燃霄是龙族公主,日后也是要与人族皇室联姻,你警告过她,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阮轻点头说:“但愿如此。” 靳十四说:“燃青那边呢,他想和你结契, 你打算怎么办?” 陆宴之在旁边听着,袖中手指微微攥了下,神色有些不自在。 阮轻干笑着说:“你看我像是会答应的样子吗?” 靳十四微微皱着眉,原本想说你不会,可碍于陆宴之在场,他话到嘴边变成了,“他若真心疼你倒也还好……” 阮轻:“……” 阮轻一时没能明白,靳十四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有太多的事情都不明白,有时候觉得靳十四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 他在过去镜中见到了什么,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包括他之前私下见过燃霄,他们之间谈了什么,他都没有告诉她。 阮轻有些怅然地想,她还是不太懂这个人。 上次在山巅之上,他还主动吻过自己。 那时候她便想,等事情结束,就跟他远走高飞。 可现在,她又无法确定了。 靳十四正要往下说,这时候,陆宴之突然开口,接着他的话说:“龙族性情不定,不是良人之选。” 阮轻微怔,反笑道:“天清君真当自己还是兄长,还要替我来选吗?” 陆宴之坚持道:“燃青不可。” 阮轻:“……” 气氛有些僵硬。 阮轻本来还想问他跑来这里做什么,突然不想问了。 此时,山坡那里传来几人的谈话声: “殿下也不必忧心,看他昨天的态度,事情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若心不在我这里,我留他也没用,我只是担心他手上的魔纹,不知还有多少时日……须得尽快为他找到救治之法。” “这是自然……定有办法的,唔,靳公子,阮姑娘?陆公子,你们怎么也来了?”冯子阎抱拳行了一礼。 靳十四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陆宴之颔首致意。 阮轻抱拳,“见过太子殿下。” 云珂太子回了一礼,说道:“阮姑娘,客气了。” 陆宴之转过脸,“凝视”着天池水,说道:“天池景色,自然引人神往。” 沉默了一瞬,云珂太子说:“陆公子……此前来过这里?” 陆宴之淡淡说:“少年时喜欢周游四方,来过数次。” 云珂笑了下,说道:“若本宫没记错,陆公子如今也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年少,怎地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 陆宴之淡笑,背对着众人,抬手揭下眼前黑布,一双清澈的眼映着天池水、雪山月,沐浴在月色下,他说:“除了景色吸引人,还有一个缘由……” 靳十四想到了什么,眉头微沉。 陆宴之自顾自地说:“那年我七岁,站在这个位置,亲眼看着我娘……宋长老,将一样东西抛下去。” 阮轻手指颤了下,惊愕地看着陆宴之,呼吸变得急促。 陆宴之七岁,正是阮轻出生的那年。 “那时我想不明白……”陆宴之喃喃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刚有身孕,却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阮轻怔怔地听他说着往事,仿佛第一天认识陆宴之似的。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曾经的小宴之,也期待过宋长老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才会留心观察宋长老的神情,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那年……正是小姨出嫁的那年,”陆宴之说,“娘……开始变得很紧张,成日心不在焉,慌乱无神……” “那年她去东海,求一样宝物……后来无功而返,回来时还发了脾气,她说她不信命,不信人鱼王的话,不信传言和诅咒,一定会找到办法……” 他说话像是打哑谜一样,一时众人都没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云珂欲要打断他,阮轻却问:“后来呢?她找到了吗?” “嗯……”陆宴之说,“她找到了另外一面镜子,看到了属于她的未来。” 阮轻笑道:“她看到的那个未来,一定有我。” “不一定是你,”陆宴之说,“她一定是当作你了。” 和红衣女卫染说的一样,宋如意曾经费心费力找过未来镜,试图从未来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未果,反而知道了一个令她无法接受的答案。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一开始就抛弃了阮轻,养了自己弟弟和妹妹的女儿,将其视为亲生。 阮轻说:“你怎么知道这些?” 陆宴之垂下眼睑,站在悬崖边上,手里那条黑布在风中舞动,片刻后他说:“离开京城之后,我用符看了过去镜,反反复复地看,从过去的零星碎片中拼凑出来的。” 阮轻走上前,站在陆宴之身旁,望着那一池冰冷的水,缓缓地抽了口气,冷气进入肺腑,冰凉彻骨,她说:“若你说的没错,未来镜就在这底下。” 怪不得,她第一次看到天池时,会萌生出纵身一跃、潜入深渊的冲动。 吸引她的,不仅仅是这人间罕有的景色,还有那面一直在召唤他人、吸引旁人前往的镜子。 云珂太子好奇地走上前,说道:“既然如此,本宫这就派人,想办法将未来镜取出来?” 陆宴之说:“旁人不行,必须我去。” 阮轻双目微微睁大,双唇微分,心里说:你疯了吗? 了悟僧人说:“由天清君下去,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他双目失明,拿到未来镜之后,不可能从镜子中看到未来。 就跟那个时候,在密道里发现那面过去镜时一样。 换作旁人,无论是否受到未来镜诱惑,都无可避免地会看到未来镜中的情形。 阮轻更是如此,曾经好几次都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地想掀开镜帘,看一眼未来的情形。 可据说,但凡看过未来的人,无一例外基本都疯了。 阮轻根本无法想象,让陆宴之跳下天池,去池地取一面不一定存在的镜子……他会冻死的。 “我去吧,”靳十四说,“若担心我可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索性也将眼睛刺瞎好了。” “这怎么行?!”云珂厉声说,“你疯了吗?!” 靳十四完全不理会他,准备脱下外袍。 阮轻走上去拦住他,抓住他手臂,厉色说道:“绝对不行!” “无妨,”靳十四低眸看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我水性还不错。” 阮轻想说,她可以下水。 她体内是火灵根,无惧寒冷。 若有必要,她可以犯着冒犯唐师叔身体的风险,将双眼刺瞎。 到时候给她多磕几个头赔罪。 但当着云珂太子的面,她没办法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只得紧紧拦住靳十四,说道:“你别去,让我下去。” 她以眼神示意靳十四,朝他微微摇头。 靳十四困惑了一下,有些犹豫,却始终不肯同意。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轻儿下水。 “轻儿,”陆宴之转过身,朝她朗声说,“我为你取未来镜,作为交换,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阮轻双眸睁大,惊愕地看着他,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 陆宴之就站在悬崖边上,衣袂翻飞,一只脚往悬崖那边挪动半步,细石滚落下去。 阮轻呼吸快滞住了,心里说不准跳,不准跳…… 可话卡在喉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交换,”陆宴之弯唇一笑,“哥哥以前伤害过你,没有脸跟你提任何请求,但如果……我为你取未来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阮轻嘴唇动了动,心里百味杂陈。 设若他有什么请求,她一定会为他办到,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出交换?! “就像以前逼林淮风娶你的时候一样,”陆宴之说,“哥哥我……就是这么讨厌的一个人,作为交换,能不能请求你……让南海精灵王为我治好眼睛?” 听到林淮风的名字,阮轻怒气顿时烧了起来,沉声说:“陆宴之,你敢跳?!我不答应你的条件!!!” 陆宴之垂下眼睑,低声喃喃说:“算哥哥求你了……” “不行!”阮轻怒道,“凭什么我要答应你,你若这么珍惜你眼睛,当初又何必作践自己?!” 陆宴之蹙着眉,说:“轻儿……” 下一瞬,阮轻双眸睁大,眼睁睁地看着陆宴之纵身一跃,往天池跳下去—— 阮轻:“!!!” “陆宴之!!!” 她几乎箭步冲上去,欲要一步追上去跃下山崖,忽地被靳十四从身后用力抱住,身体有些发抖,又气又恨,看着那消失在云雾之中的身影,气得双手握拳捶地。 “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着破冰的声音,雾气随风荡开,冰块在水面上浮动。 那袭白袍在他跃入天池的时候脱身,在风中疯狂地舞动着,时高时低,落在悬崖边上。 阮轻半跪在悬崖边上,紧张地盯着水面,慢慢回味过来。 他就是故意气她的。 怕她心软。 他自始至终,就是那么讨厌、又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第87章 “明天他若还没醒过来,…… 天池原来是个火山口, 崖底深不可测,又被天池水覆盖,水下冰寒刺骨,更遑论潜到崖底去寻找一面不一定存在镜子。 陆宴之自那年在甬都祭出镇海符, 伤了灵核, 好好的意气少年成了个病秧子, 哪里遭得住天池的水? 阮轻御剑悬在水面上空, 择了一块冰, 小心翼翼地跳上去, 蹲在一块浮冰上, 一手伸入水中, 说道:“双双, 这个水温你受的住么?” “没问题, ”双双从她怀里探出头,说道, “黑心莲种可是生长在极北之地那种地方,这点水温算什么?” 说着, 双双跳到水面上, 顿时大喊:“嘶,好凉好凉!” 阮轻手伸入水中,很快没了知觉,她捞起双双,说道:“再等一等,他应该很快上来了。” 没多久,陆宴之浮上水面,浑身淌着水,皮肤冻得发紫, 朝她做了个口型。 “九星秘籍!”双双说,“他想要九星秘籍!” 阮轻忙从纳戒中取出秘籍,朝他扔了过去。 陆宴之接过卷轴,再一次潜入水底。 这次,双双咬牙跟了上去,扑入水中,如游鱼般追着那人影下去。 紧接着,水面开始发生变化,阮轻所站的地方摇摇晃晃,浮冰看着很快就要翻了。 她缓缓站起身,抽出剑,紧张地盯着水面。 天池水清澈,依稀能看到水下的情形,只见那深渊之下,不时地焕着光,无数密密麻麻的字符在水下如星辰般转动。 他启动了九星卷轴,难道他在水下遇到了麻烦?! 阮轻顾不上别的,脱了外衣,持剑跳入水中,那一瞬骨头像被无数细密的针扎着,她立刻催动灵核,接着往水下潜去! 天池水深不见底,每往下潜入一段距离,肺腑仿佛撕裂一般,几欲将她扯成碎片,连大脑都快停止思考了,只身体仍然执行着往下潜的命令。 没多久,她发现了问题—— 水底下,金光环绕处,盘着一只巨大的长满触须的白色怪物,此时此刻正在和陆宴之激烈搏斗! 阮轻运气灵力,一剑朝那水底怪物劈过去,剑气在水中被削弱了不止七成,接近那怪物时几乎毫无威力。 水下作战,对火系灵根的她来说,简直毫无优势,这一剑反而惊动了那怪物,那水怪硕大的眼珠子转了转,视线落在阮轻身上,立刻扭头追来,扶摇而上,一时水下波涛汹涌,危机四伏。 阮轻双腿不断地用力蹬,掉头往水面上游去,此时双双不知从哪出现,往阮轻这边冲了过来,游鱼一般钻入她腹腔,莲茎稳稳地扎紧她体内另外一根灵根,将其与灵核衔接,朝她喊道:“小主,催动另一根灵根试试!” 阮轻立刻停下,转守为攻,全力催动灵核,体内生出一股强大的雷电之力,从她剑尖“轰隆”一下,犹如千军万马雷霆之势,猛地朝那水下怪物劈了过去! 这一招“雷雨过江”直接砍断了水怪两条巨大的触须,黑色墨汁从它伤口流出来,水底霎时变得乌黑,那怪物立刻被激怒了,咆哮着张着嘴喷出黑色墨汁,怒气冲冲朝着阮轻追上来,数根巨大的触须如树藤在水下搅动,直直地追杀过来! 当是时,一道金色字符如流星般飞来,打在阮轻身上,拽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水面上冲去! 她身后,那水怪紧紧跟随,搅得水下天翻地覆,水流湍急。 陆宴之扭过头,运气最后一口气,再次潜入深处。 阮轻“哗啦”一下,冲出水面,淌着水一跃落到浮冰上,大喘着气,只听得身后水声如瀑布作响,那水怪被她成功地引上来了! 她旋身,提剑,正要大施拳脚,此时水面冲出了另一个人影,靳十四不知何时跟着下了水,手持雪岚剑,剑气卷起水面云雾,劈山填海之势朝那水怪斩了下来! 听得一声尖锐的惨叫,那庞然大物在空中悬停,挨了一剑,“轰隆”一下坠入水中,掉头往水下逃去! 阮轻当机立断,弯身,一手伸入水中,全力注入雷电—— “兹拉~” “兹拉~兹拉” 阮轻使了十成的力,借着水面传导雷电,一时水波泛着蓝光,眨眼间将整个水面覆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电网,将那水怪截于网中! 紧接着,靳十四一剑东来,雪岚狠狠地刺入水怪眼中,剑柄直陷入血肉之中! 水怪发出最后的怒嚎,浑身抽搐,断肢在风中疯狂甩着,气势震得苍穹欲裂,声音回荡在整个雪山之巅,回荡在远方的城镇,久久不散。 终于,它停止了挣扎。 靳十四旋身抽剑,在水怪身上借力一蹬,一跃跳到了阮轻身前的浮冰上。 水面的冲击力将阮轻和那块浮冰震得远了一些,两人对视一眼,阮轻趴在冰上,往水下看去,冷风吹来,冻得她直哆嗦。 黑色的血将水下染成一片混沌,那水怪不断地下沉,隔了许久许久,才传出一声闷重的落地声。 水下果然深不见底。 她刚才也不过是潜下去短短一段距离,便遭遇了水怪。 而陆宴之,则是要潜到深渊最底下,去取那面镜子。 阮轻倒抽一口凉气,催动体内另一根灵根,热焰从指尖窜出来,她准备再次潜入水底。 “哗”地一声,水面传来动静。 阮轻立刻扭头看过去,只听得水花四溅,靳十四再次跃入水中,往水面露出的人头那里游过去。 陆宴之以黑布蒙着镜面,双手抱着镜子浮上来,靳十四游过去接过镜子,存入乾坤袋中,拽着他往阮轻那边靠近。 云珂太子的人也下来了,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救上去。 山坡上面生了火,阮轻捏了个诀,给几人除干净水,精疲力竭坐在篝火边上。 靳十四坐她对面,解了外衣,面上映着火光,雪岚剑横放在他脚下,一旁是云珂太子几人。 陆宴之靠坐在树下,脸色惨白,阖着眼昏睡过去了,手里仍握着那份卷轴。 阮轻给他喂了药,让他靠着火,打算休息片刻,暖了身子再走。 沉默良久后,云珂太子突然说:“阿荆,你随我回皇宫吧。” 阮轻抬眸看了云珂一眼,他正垂眸看着靳十四,神色平静。 靳十四毫不犹豫:“不去。” 阮轻别过脸,看着篝火,想到了什么,眼皮突突地跳了下。 “我可以等你办完事,”云珂太子说,“带上阮姑娘,为兄为你们做主,为你们议亲。” 阮轻手指尖仿佛烫了一下,暗暗地抽了口气。 怪不得,云珂太子从一开始就格外地在意靳十四,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 靳十四注视着阮轻,眸光里映着跃动的火焰,他呼吸有些急促,耳根微微泛红,欲言又止。 云珂弯唇笑了笑,看向阮轻,说道:“阮姑娘。” 阮轻说:“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 “非也,”云珂摇头说,“阮轻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问,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阮轻淡淡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云珂颔首,说道:“对你而言,重塑肉身是志在必得的事,可回到星照门以后呢?” 阮轻微微惊愕,眼睫毛颤了下,心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没错,”云珂温和地笑了下,“阮姑娘的确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三公主,差点将我也骗过去了。” 阮轻嘴角抽了下,说道:“那你今天在大殿之上,为什么不拆穿我?” 反而还煽动众人情绪,以皇室的名义庆祝她的重生,将她重生归来的消息广而告之。 “姑娘迟早都会拿回自己的身体,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分别?”云珂眯着眼睛看她,“能帮到你,是本宫的荣幸。” 阮轻转过脸,看向靳十四,说道:“十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十四垂着眼睑,说道:“轻儿……” 云珂打断他,替他说道:“阿荆,或者说你们口中的雪岚剑主靳十四,乃是皇族云氏血脉,若当年没有发生变故,如今的太子之位,本应该是他。” 阮轻嘴唇弯了下,注视着靳十四,片刻后说道:“原来如此。” 这就解释的通了,怪不得白天在大殿之上,靳十四会为云珂太子打抱不平。 也怪不得,云珂太子会一再帮他们,原来是因靳十四的关系。 靳十四抬眸看着阮轻,有些忐忑,轻声说:“那是以前的事,与我现在是谁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想跟着轻儿,去哪里都行。 “再怎么样,皇宫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亲人,”云珂太子语气温和,说道,“来日你成家立业,延续血脉,也是我们云氏的后代。” 他三两句话离不开成家、议亲,靳十四听得头皮发麻,心里不禁冷笑—— 将死之人,哪里有资格考虑这些问题? 可他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只冷漠地瞥了云珂一眼,默不作声。 阮轻垂眸看着火焰,不知该作何感想。 靳十四有亲人了? 还是皇室一族? 那从此以后,他还能跟着自己远走高飞吗? 见两人都不发话,云珂识趣地起身,朝阮轻拱手,说道:“阮姑娘,得空了还请您帮我多劝一劝阿荆,今日就到此为止,燃霄那边本宫会帮忙稳住,明日本宫就启程回京了,日后我们在京城再会。” 阮轻站起身,回了一礼,与他辞别。 “轻儿……”等他们走后,靳十四说,“我本来不想瞒你,也没想回到皇宫,我发过誓,只侍奉你一个人。” 阮轻眸光微动,走过去,牵起靳十四的手。 她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卷起他的衣袖,将他手上腕带解开,露出手上的肌肤。 顺着掌心,上面赫然有两道黑色的魔纹,一路蔓延到小臂,逼近手肘。 她听到云珂他们几人上山前的话,“魔纹”,“命不久矣”,前后联系起来,他们说的应该就是靳十四了。 “轻儿?”靳十四仍有些忐忑。 “精灵王看过了吗?”阮轻说。 “嗯……”靳十四道,“他会帮我治疗,有他在,我还能多活几年。” 阮轻:“……”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放下靳十四的手,什么都没说。 “轻儿?”靳十四抬起手,指尖轻轻地触了下她的脸,“你生气了?” 阮轻忙摇头,慌了神,说道:“我没有,我只是想该怎么办才好。” “先回去吧,”靳十四转过身,看了陆宴之一眼,“回去再想办法。” 阮轻点了下头,走到陆宴之面前,弯身扶他,这时靳十四主动上去,将他背在背上。 三人一路下山,从月色下回到客栈。 一进客栈,掌柜陈远迎了上来,慌忙问道:“哎哟这是怎么了?陆公子他还好吗?” 阮轻神色复杂,说道:“打点水来,冷水就行。” “好的,”陈远脑子乱作一团,卡了一瞬,又说,“阮姑娘,楼上还有客人找您……” 这时候,靳十四已经背着人上了楼。 阮轻推开门,看见房中站着一位个头矮小、样貌奇特、背着行李的老爷爷,一下子愣住了。 老爷爷笑得一脸慈祥,仰着脑袋看着阮轻,说道:“阁下就是阮轻姑娘吧?” “我是,”阮轻看了眼旁边的精灵王,霎时反应过来,慌忙说,“你就是西海蚌族王?蚌王迢迢万里而来,您辛苦了!” “无碍,”蚌王看向阮轻身后之人,颔首致意,“先看看那位小兄弟吧。” 阮轻拱手说:“怠慢了。” 这便跟着靳十四,将陆宴之安置在床榻上,摸了下他额头,冷似寒铁。 精灵王跟了进来,撕开陆宴之的上衣,露出肩上的伤,顿时倒抽了一口气,说道:“这……这囚龙链的伤,还有这雷击,怎么搞成这样的?” 阮轻:“……” 看到陆宴之身上明显的伤痕后,她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那天晚上,是他压制了燃青。 那身伤痕,是她所赐。 雷击落下的伤痕……恐怕是那会她对付水怪的时候,陆宴之就在附近。 “他伤得重不重?”阮轻说,“要我做什么吗?” “磨药。”精灵王说着,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竟是毫不犹豫将头顶的角切了下来。 阮轻:“!” “别慌,”精灵王捏着角,拿出研钵,以角作杵磨成药粉,淡定地说,“有我在,不会让他轻易地死去。” 阮轻:“……” 精灵王又说:“你若真舍不得他死,想给他做些什么,抱他睡一觉,身体热了起来,便恢复得快了。” 阮轻皱了下眉头说:“你先救他吧。” 西海蚌王还在屏风外等着,阮轻走过去,朝他说:“蚌王,实在怠慢了。” 蚌王说:“无妨,我来这里,只是给你送过去、未来两面镜子,待事成之后便自行离开。” “多谢蚌王费心了,”阮轻点头说,“正好我们今日也拿到了最后一面镜子,如今八面镜子凑齐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请蚌王为我指点一二。” “你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凶险万分吗?”蚌王忽然问道。 阮轻微怔,身后靳十四走上前,说道:“蚌王,此时可否由我代劳?” “不行,”阮轻说,“姬夜说过,要穿到过去,必须由我自己去做,否则扰了时间秩序,引起无穷后患。” “此言在理,”蚌王说,“但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扰乱时间秩序吗?” 阮轻抿了抿唇,摇头。 蚌王语气沉重,“首先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得明白——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阮轻认真听着,微微皱眉。 蚌王缓缓说道:“假设说,你到了过去的时空里,妄想改变过去已经发生了的、注定了的事情,极有可能遭到反噬,陷入时间裂缝,永远回不来了。” 阮轻:“?” “那我应该做什么?”阮轻说。 “什么都别做,”蚌王说,“你只要去过去的时空,找到过去那个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过去的你身上,拿到一滴血,然后立刻回来。” “这个过程中,你要避免被人发现,避免影响过去的轨迹,”蚌王顿了顿,若有所思,“尽管过去的轨迹也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被修正,但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你的存在,对过去的影响。” 阮轻说:“若我不慎做错了呢?” 蚌王说:“若中间稍有差池,你很有可能迷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找不到回来的路,永远回不来了。” 靳十四紧张说:“风险大吗?” 蚌王点点头,“否则你以为,时空穿梭这么好用,为什么古往今来没有人敢尝试?” 靳十四捏了下阮轻的手,身上出了冷汗,“这太凶险了。” 阮轻沉吟不语,感受到靳十四握着她的手出了汗,她反过来用力握紧他,片刻后说:“没事,我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这些。” 蚌王端详着她,祥和地笑了笑,“不急,你先考虑几天,先做准备,若不然假借他人之躯,过一辈子又有何妨?人生如白驹过隙,短短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的。” 阮轻说:“可如今我已劳师动众,蚌王更是不远万里而来,但凡有一丝机会,我愿意尝试一次。”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的身份,接下来只差一具肉.体,一步之遥,她愿意犯险一试。 不能辜负这么多人为她的付出。 也好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不再因为唐师叔的身体束手束脚,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最后,蚌王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试?” 阮轻有些不安地往陆宴之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吟着说:“再等两日。” 当夜,阮轻照看了一会陆宴之,便回房睡下了。 窗口,双双奶里奶气的声音说:“要不要去陆宴之那边睡?” 阮轻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是我哥,”阮轻说,“男女有别。” 双双歪着脑袋,并蒂莲的花朵映在窗格上,她想了想说:“他带伤下水,都是为了你……你到时候有可能回不来了,你不想走的时候他还昏迷不醒,生死不明吧?” 阮轻心里一阵阵地跳,翻了个身,说道:“明天再看看吧。” “你若回不来了,我会一直陪着你,可他们就彻底失去你了,”双双难过地说,“明天他若还没醒过来,你去陪陪他吧。” “嗯……”阮轻睁着眼,冷静极了。 双双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瞥到房中一个人影,立刻闭上了嘴巴。 阮轻想了想,说道:“明天,他一定会熬过去的……” 他还想要治好眼睛,想要再看看这世间风景。 他不可能就这样死掉的。 双双没有说话,歪着头,静静地盯着黑暗中那个人影。 一阵窸窣的声音,阮轻掀开被子,双目盯着床顶,幽幽地叹了口气。 忽地,她心里猛地一颤,扭过头警惕说:“谁?!” 双双莲茎一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黑暗中一个人影覆身上来,阮轻忙往后靠,伸手去拿剑。 手腕被大力扣住,她暗暗地抽了口气,抓着床单,背靠床靠,别过脸去。 男人的气息靠近,整个人虚虚地压在她身上,隔着薄被,朝她靠近,长发滑下肩头。 燃青? 胆肥到敢爬她床?! 阮轻捏出一道诀,正欲劈出去,耳畔温热的气息落下,勾的她心痒痒的。 那人将脸埋在她肩上,声音低哑,带着无尽惆怅:“轻儿,是我。” 阮轻捏了一半的诀松开,眸光里尽是难以置信。 第88章 男人抵在阮轻身上,一手…… 男人抵在阮轻身上, 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缓缓探入她腰间,脸埋在她肩窝,气息落在她身上, 声音低哑, “轻儿……” 阮轻停止挣扎, 由他抱着自己, 目光平静下来。 薄被从她身上滑下来, 男人单手搂着她腰, 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 身子紧紧地贴着他, 带着委屈和讨好, 轻声说:“别去过去, 好吗?” 他一夜未眠,翻来覆去想着蚌族王的话, 心里实在无法认同阮轻的决定。 如果一定要去,他想要阮轻带他一起去。 若迷失在过去, 也还有他一直陪着轻儿。 阮轻被抱得太紧, 有些呼吸不畅,喘了口气,说道:“十四,你别这样……” 靳十四眼眶泛红,搂着她不肯放手,双唇在她肩颈上轻轻地蹭了下,咬牙说:“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阮轻眸光暗了下去, “我去拿回自己的身体,不需要你跟着。” “轻儿,轻儿……”靳十四语气急促,抱着她的身体有些发抖,颤声说,“我求你了……让我跟你去,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阮轻心里抽了一下,忽地一把用力推开靳十四,抓着他衣襟将他翻身压在床上—— “咚”地一声,靳十四后脑勺在床靠上撞了一下,长发散乱,双眸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阮轻。 她这个动作极为强势,连她自己都暗自一惊。 阮轻一手按在靳十四胸口,跪坐在他身上,眸色凌厉,居高临下,带着些许怒火看着他。 “你听着,”阮轻喘了口气,咬牙切齿,一字字缓缓说,“我没那么容易死,这种事情也不用你跟我去。” 靳十四微微皱着眉,温润的唇动了一下,欲要开口。 阮轻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还要想办法帮你,给你治病,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你听我的,相信我,行吗?” 靳十四心脏狂跳,注视着她,浅琉璃般的眸子漾着温柔的水光,他蹙着眉,良久,终于点了下头。 阮轻抵着他唇的手移开,摸了下他的脸,俯下身,在他嘴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抬起脸,一双澈亮的眸子注视着他。 靳十四身体僵住,耳根簌然红了,呼吸滞住。 阮轻坐他身上,贴着他紧绷的小腹,忽地怔了下,双眸睁大,诧异地看着他。 靳十四眼神闪躲,喉结滚了滚,哑声说:“轻儿……” 阮轻脸上烧了起来,明显地感觉到了被顶了一下,她有些无措地翻了个身,靠在墙角,心脏砰砰地跳。 靳十四缓缓抽了口气,强做镇定,若无其事地起身,眼神一避再避,起身时碰到床头春凳上的灯盏,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砰——” “当哐——” “唉哟!” 就连双双都无法幸免,从窗台跌落在地,惨叫一声,说道:“这都什么事……” 阮轻:“……” 靳十四:“……” 这……简直太尴尬了。 靳十四一脸不忍猝视,慌忙捡起双双,将她放入盆中,又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摆放好,这才回头看了眼阮轻,弯唇勉强一笑,说道:“你早点歇息。” 阮轻点点头。 等人走了,双双忍不住说:“他想睡你。” 阮轻:“闭嘴。” “没想到差点被你睡了。” 阮轻:“……” 阮轻没说什么,靠在墙角坐了一会,睡意全无,索性抱着双双下床去了。 陆宴之房中点着灯,精灵王守在床头,小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阮轻伸手拈了下油灯灯芯,房间徒然明亮了一些。 精灵王醒过来,看她,打着哈欠说:“天亮了吗?” 阮轻摇头,在床沿坐下来,手伸到被窝里,握着陆宴之的手,催动灵力,试着将他手心捂热。 精灵王调侃说:“他醒着的时候你不关心他,昏迷了才知道心疼了?” 阮轻道:“他是我哥。” 精灵王笑道:“所以呢,你想通了吗?你体内火灵根正好驱寒,暖和,抱他睡一晚而已,我想十四兄弟不会这么小气的。” 阮轻睨他一眼,说道:“休要胡说。” 精灵王嘿嘿一笑,振翅起身,飞到阮轻肩上,小手给她捶捶肩,讨好着说:“轻轻,我的姑奶奶,你明儿就要去另一个时空了,万一你回不来,他可怎么办?十四兄弟可怎么办?” 阮轻眸光暗沉,说道:“我会回来的。” “是是,”精灵王说,“我的意思是说,万一呢?” 阮轻:“……” “惜取眼前人吧,”精灵王摸了摸阮轻的头,说道,“你不想今后有一天,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吧?” “唔……”阮轻抬手一把将精灵王从肩上抓下来,双眸与他对视,缓缓说,“你说的没错。” 精灵王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眨了眨,露出迷茫的目光。 阮轻说:“我想来想去,想请你帮一个忙……” 精灵王:“?” 阮轻抬眸看了眼陆宴之的面庞,嘴唇勾了下,说道:“我哥他……十多年前在甬都,伤了灵核,这么多年从来没好过。我也不是医修,不知道他体内是什么情况,可以的话,请你将我体内灵根取出来,灵核也行,只要能帮到他,换在他身上,行吗?” 精灵王诧异地瞪大眼睛,怔了片刻,说道:“你……发什么疯?” “我没疯,”阮轻说,“我认真考虑过了,我现在体内有两根灵根,雷火相生, 相辅相成,又有黑心双莲为我细心养护灵根,稍加修炼,三五年之后天下间无人能与我匹敌……” 她漫不经心地抬手,指尖窜出火花,接着是兹拉响着的雷电,替换自如。 精灵王震惊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说:“你的天赋和资质,的确是无人能敌……” “我不过是沾了你们的光,若非你们相助,我哪有今天这个地步,”阮轻淡笑着,出神地望着陆宴之,“可他什么都没有,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精灵王说:“这都是命定的,即便你将灵根换给他,他也不一定想要。” 阮轻垂着眼,锦被底下那只手紧紧地攥着陆宴之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缓缓地抽了口气,说道:“若我没回来,这便是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他不会不想要的。” “……” 沉默良久,阮轻问:“可行吗?” 双双耿直地说:“肯定可行。” 精灵王看了眼阮轻怀里的黑心双莲,有些牙疼,他说:“此事不能让姬夜公主知道,否则她要骂我。” 阮轻点头,答应了他。 “还有就是,十四兄弟那边,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 阮轻嘴角抽了一下,低声说:“若我回得来,再与他解释。” “好吧,”精灵王说:“实话告诉你好了,陆宴之体内是木灵根,你将那根多余的雷灵根换给他没有用,木与雷没有联系,除非你挖掉原本那根火灵根,用黑心双莲的莲茎将火灵根接到他体内,木火相生,于他体质将会是很好的帮助。” 阮轻说:“挖吧。” 精灵王抹了把汗,看着她说:“当真要挖?” 阮轻点头,问道:“现在能挖吗?” 精灵王沉吟着,说“能”,又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双双。 双双说:“原本我在东海就只剩下一截莲茎了,若非陆宴之找来的黑心莲种救了我,我也存活不了,为他取一截莲茎而已,小事一桩。” 整整一夜,油灯耗尽,天色大亮。 精灵王为她缝好伤口,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精疲力竭。 “还疼吗?”精灵王问。 阮轻疲惫地摇了下头,脸色惨白,呼吸有些艰难,笑道:“之前在蓬莱阁,为了养好灵根,我也曾取过一次,那次比这次疼多了。” 精灵王得意地暼她,“那可不?本王的手艺,岂是常人能及?” 阮轻勾唇笑了下,虚弱地抬手,摸了下双双那柔软的重瓣莲花。 双双截了一根莲茎,只剩下一朵莲花,软趴趴地搭在阮轻脖子上,乖巧地蹭了蹭。 精灵王说:“你好好休息,十四兄弟那边,我会帮忙掩护。” 阮轻点了下头,轻声说:“谢谢你,精灵王。” “不客气,”精灵王煽动翅膀,飞到阮轻面前,摸了下她额头,温声说,“好孩子,你好好休息,你哥会没事的。” 阮轻侧过脸,看了眼挨着她躺着的陆宴之,没有说话。 片刻后,精灵王从房中离开,推开门看到门口的人影,微微诧异。 靳十四比了个嘘,关切地看了屋中一眼。 他身后,燃青垂着头,一脸担忧。 精灵王比了个手势,示意走远了再说,两人跟上他。 “她怎么样?”靳十四说。 精灵王啧啧说道:“你昨晚都听到了?” 靳十四垂着眼睑,低声说:“她若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便当做不知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跟她多说什么。” 精灵王拍拍靳十四的肩,“放心,她没事,我只是挖了她的火灵根,以莲茎并联在陆宴之体内,再为她接好了雷灵根,她现在只是有点虚弱,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靳十四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精灵王打量着他,促狭地笑了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找她的吗?怎么后来她又出来了?” 想到昨晚的事,靳十四耳根红了起来,心脏砰砰地跳,转过脸说:“别问了。” 他当时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饶是浇了一身冷水,吹了一夜冷风,才堪堪冷静下来。 一想到轻儿坐在他身上,俯身亲吻他嘴唇,长发覆在他脸上,气息与他交融。 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就连现在,还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味当时的情形。 他实在……太下贱了。 “不会吧,”精灵王咋舌,“十四兄弟,你到底行不行啊?” 靳十四一把抓住精灵王,正要狠狠蹂.躏一顿,念及他一宿未眠帮着阮轻换灵根,遂只是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权当出气。 “十四兄弟,你这可就……太让本王失望了啊,”精灵王说,“本王可都帮你们算好了,你一晚,她哥一晚,轮流着来,谁也不亏是不是?结果你怎么搞的?” “十四兄弟,你哪方面不行,要不要本王帮你看一看,本王的医术你可是见过的,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你要是不举或者乌拉乌拉乌拉……” 靳十四一手抓着精灵王,一手用力捏住精灵王的嘴,强迫他闭上嘴巴不准说话。 第89章 “不难受了……宴之。”…… 阮轻恢复了一些力气, 从床上坐起来,低眸看着陆宴之,伸手摸了下他额头,替他将汗湿的额发拨开, 仔细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 她手忍不住有些发抖。 怕他随时都会醒过来。 怕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这些分明是他应该担心的问题。 可她反而有些忐忑了。 阮轻指尖拂过他脸颊, 仿佛触及雪山之巅的寒冰, 身上的骨骼不禁颤了一下。 真冷。 天池水深百丈, 他究竟是如何潜下去的。 阮轻手指顺着他脸颊往下, 摸到了他脖子上那一截红痕, 她抚摸着那处伤口, 有些出神, 稍稍用力按了一下, 便听到陆宴之抽了一口气,眉头紧紧蹙着。 阮轻:“!” 她慌忙松开手, 小声说着“对不‌起”,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被囚龙链勒着的滋味, 应该非常难受吧…… 宴之…… 阮轻手覆在他额上, 别过脸去,眼眶泛起雾气,轻轻地喘着气,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时间缓缓流逝。 没多久,阮轻听到陆宴之轻轻抽了口气,口中喃喃,断断续续语不成音。 “什么?”她俯下身,小声说,“要水, 是吗?” 陆宴之蹙着眉头,没再出声。 阮轻稍稍起身,够到了床边摆放着的茶壶,拿在手里习惯性地催动灵核加热。 “嘶……” 她抽了口气,腹部一阵抽痛,这才想起来精灵王吩咐过她,让她近期不要动用灵力。 她提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温尚可,于是她将壶嘴送到陆宴之嘴边。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分开陆宴之的唇,缓慢地倾斜茶壶,给他倒水。 很快水从他嘴边溢了出来,他轻咳了一下。 阮轻慌忙放下茶壶,用袖口给他擦去唇边的水,水顺着脖子流到了肩头,她轻轻一碰,就触到了他肩口上的伤。 陆宴之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眉头紧紧拧着,疼得身体颤了一下。 那一瞬,阮轻心里仿佛被钝器撞了一下,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疼。 五脏俱疼,疼得她缓不过劲,呼吸不过来了。 她以为她早已经麻木不仁了。 年初的时候,席月生恳请她,让她去看一眼陆宴之,当时她冷血地拒绝了。 她甚至以为,看到他受苦受难,她会很开心。 发现他瞎了眼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无动于衷。 在密道里救他,抱着他的时候,她也曾那般平静。 可眼下,陆宴之只是无意识地一声喘气,便让她心疼地打颤,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宴之…… 阮轻慌乱地摸了下他的脸,指尖轻抚他的眼睛,轻柔地、缓慢地触碰他眼眶。 接着,她做了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动作极为缓慢,小心地钻到被窝里面,伸手抱着他,避开触到他伤口,掌心轻柔地拍了拍他胸口,声音有些发抖:“宴之,不疼了……” 他身体也是冷冰冰的,寒气渗入肺腑,恐怕早已经损伤了内脏。 倒是那股温暖的熏香,混着药香,让他身上还见一丝生气。 陆宴之身体突然猛地抽了一下。 像是突然从悬崖坠落,身体激起的无意识反应。 他睡得毫无安全感。 阮轻心疼极了,忍不住地将他抱得更紧,手环过他后颈,将他支起来一些,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不难受了……宴之。” “我在……”她轻轻地说,“我陪着你……” 及至响午过后,陆宴之的身体才慢慢暖和起来,阮轻抱着他,如抱着一块暖玉一样,怀里都是温暖的气息,没多久她也睡了过去。 “笃笃。” 阮轻突然惊醒过来,心脏狂跳,心虚地松开他,欲要起身离开床榻。 听到门外,精灵王的声音说:“是我。” 她这才稳住,靠坐在床靠上,给陆宴之掖了下被子,朝门口说:“进来吧。” 精灵王推开门,飞了进来,看了眼他二人,笑道:“怎么样,好受些了吗?” 阮轻说:“好像有点效果,你来看看他。” 精灵王翅膀晃了晃,慢悠悠地飞过来,悬在床榻上空,看了眼陆宴之,又看着她,笑道:“我是问你好受了些没?” 阮轻垂着脸,抿了抿唇,“我很好。” “嗯……”精灵王皱着眉,审视她半响,“你……是不是催动灵力了?” “啊,”阮轻抬眸看他,眨了眨眼,“这你都看出来了吗?” “你这孩子!”精灵王小手敲了下阮轻脑门,“跟你说过的话,你要认真记着!” 阮轻并不反驳,弯唇一笑,“是,下次记住了。” “吃点东西吧,”精灵王说,“十四兄弟在后厨忙了一天,做了好多好吃的,我去叫他端上来!” 阮轻垂着眼睑,犹豫着:“他……” “他听你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他都听你的,”精灵王幽幽地说,“你可别只放心不下你哥一个人啊。” “当然,”阮轻说,“我欠他,太多关照了。” “喜欢就说呗,”精灵王扇着翅膀,“这有什么的,难不成你还看不出来十四兄弟的意思?” 阮轻点头,认真说:“等我回来。” 很快,掌柜陈远端着盘子上了楼,靳十四跟在身后,提着酒进门,向她笑,问道:“他好些了吗?” 阮轻在屏风后面换了衣服,抬眸看他,心跳漏了一拍,点了点头。 蚌王也来了,他只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众人,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夹菜。 精灵王抱着酒壶,一开口就知道打趣靳十四,靳十四便将他整个儿塞在了酒壶里面,只露出一个头。 阮轻笑着,给陈远也倒了酒,让他陪大伙一起用餐。 陈远只道“恭敬不如从命”,要给阮轻倒酒,靳十四伸手按在酒壶上,拦住陈远,说道:“她喝不了酒。” 阮轻小声说:“我能喝的。” 靳十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笑道:“上次在上陵,是谁喝醉了酒,要跟大黄狗吵架的?” 阮轻脸上一烫,垂眸说:“不是我。” 陈远会意地笑了,将酒壶放下,“无妨,就不喝酒了。” 靳十四拿起碗放在酒壶前,“给我倒,我陪你喝。” 陈远高兴地给他满上,豪气地说:“好嘞,既然靳公子有兴致,小人便陪你饮他个不醉不休!” 靳十四端着碗,扬眉一笑,朝蚌王邀杯。 蚌王如一尊菩萨一般,摆摆手,温声说道:“你们年轻人喝。” 靳十四嘴角抽了下,阮轻笑的肚子痛了。 四海王族之中,精灵王贪吃,姬夜性情天真,燃冥斯文稳重,也就只有蚌王最像个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人。 而阮轻更是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四海王族都结识了一遍。 不一会儿,燃青在门口探出一个头,蹙眉看着大伙。 阮轻朝他说:“饿了吗,过来吃饭吧。” 燃青抿着唇,默默地看这种人,只不说话,眼里流露出厌恶的眼神。 他在人前是一副样子,在阮轻那里又是另一幅样子。 更何况这一屋子都是人,让他很不适应。 “燃、青,”阮轻加强语气,“莫要我惩罚你。” 燃青:“……” 听到这话,燃青立刻焉了下去,垂着脸走进来,将房门关上,恭敬地跪坐在阮轻身旁。 他脖子上仍挂着一截囚龙链,在这里的身份仍属于俘虏。 “起来吧,”阮轻说,“别跪着,今日就当是四海各族相聚,你是王子,和众人平起平坐。” 燃青便顺从地坐在阮轻身旁,吃了点东西。 当夜,阮轻守在陆宴之房中,在小榻上睡了一夜,安安稳稳。 翌日大清早,蚌王、精灵王、燃青、靳十四都来了。 “带上蚌王给的珍珠,”精灵王说,“遇到情况立刻逃跑,不要跟任何人交手,别忘了你现在不能催动灵核。” 阮轻答应了。 蚌王又嘱咐了其他,这才从背上的蚌壳里取出两面以布包裹着的镜子,摆放在一旁。 靳十四缓缓解开乾坤袋,取出另外六面镜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八面镜子以特殊的序列摆放好,房中开始出现奇异的变化,光与‌影在小小的空间里不断地折叠、以诡异的速度转动起来,而光环的中心—— 阮轻抱着双双,身影没入刺眼的明光之中。 靳十四看着她,喉咙里仿佛梗着刺,眼眶泛红。 阮轻冲他一笑,启唇说:“等我。” 天旋地转,阮轻睁开眼时,周围已经换了天地。 双双在她怀里探出头,好奇说:“这是哪?” 阮轻站在一处阴冷潮湿的巷子里,衣着打扮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取出珍珠,隐去身形,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这是我以前生活的地方。”阮轻走过转角,看到老家院子的门开着,便直接走进去了,像个局外人一般,审视着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她与她的过去。 院子里,一小糯米团子扎着冲天辫,在弯腰捡木柴,小团子满脸脏兮兮的,只有那双水灵灵的乌黑大眼,能让人将她和今后那出落大方的陆家千金联系起来。 “哇……”双双小声说,“这就是小主小的时候吗?” 阮轻笑着点点头。 小团子约莫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破洞衣服,将木柴从院子里抱到柴房,撒手一丢,接着小短腿一蹬,撒腿就跑了出去,迈出院门,一脸欢快的样子。 阮轻好奇地跟了出去,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是要往哪里跑。 院门对面,有一户破败的房子,墙垮了一片,里面住着一个断了腿的老叫花子,衣裳褴褛,双手撑着地,蹒跚前行,正在破墙下面晒太阳,一见到小团子,肮脏不堪的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团子偷偷给叫花子拿了一片鱼干,叫花子在水桶里洗干净手,拿干净的布擦了擦,这才接过小团子手里的鱼干,摸了摸小团子的脸。 阮轻也终于想起来了,小时候她家对面的确曾经住着这样一个叫花子,自有记忆开始,她经常去找那叫花子玩,悄悄地给他拿吃的。 那叫花子待她极好,每每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拿给她;他会缝针线,见她衣服破了洞,会主动给她缝上;阮轻小时候得到的第一个玩具,就是叫花子用篾片扎的大蚂蚱…… 缺了腿的叫花子,跟小糯米团子差不多高。 他朝小团子招招手,小团子便凑上去,乖巧地在他面前站着。 叫花子伸出手,摸到了小团子的头顶。 “小主!”双双紧张地说,“他要做什么?” 换做任何人,看到一个邋遢不堪的老乞丐,对一个小娃娃动手动脚,恐怕也要提心吊胆。 阮轻抿了抿唇,淡淡说:“别怕,他不会害我。” 没过多久,就见那老乞丐拆了小团子的冲天辫,巧手给她扎了一对双丫髻,一边系了个小小的铃铛。 末了,那叫花子还打了水,给她将脸擦干净了,露出粉嘟嘟的小脸蛋,衬着那双丫髻,顿时可爱极了。 双双:“……” “没想到这人挺心灵手巧,”双双小声说,“跟小主你一样。” 阮轻悄悄地靠近,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小团子面容无暇,双眼乌黑,奶声奶气地跟那叫花子说着什么,高兴的时候抱着叫花子的脸,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阮轻:“…………” “这人不会是骗子吧,”双双嘀咕道,“怎么跟你小时候感情这么好?” 阮轻:“嘘。” 正是日落时分,村子里家家户户冒着炊烟,远处还有人正在喊小孩回家吃饭。 道路两边,几乎没有人影出没。 夕阳拉长了树影,屋影,小团子和叫花子就在残垣的影子下,分享那一块小小的鱼干。 时间缓缓流逝。 阮轻手里拿着一柄匕首,伺机以待,准备随时从小团子身上取点血。 就在这个时候,老叫花子突然抬头,喝了一声:“谁?!” 阮轻心脏快跳出来了,屏住呼吸,停在了原地。 好半响,她顺着老叫花子凌厉的视线,扭过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影。 第90章 来人悄无声息,就连阮轻…… 来人悄无声息, 就连阮轻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随着叫花子这一喝,阮轻屏住呼吸,悄悄地挪到墙后,转过脸去, 看到了一个让她无比惊讶的人—— 年轻时候的陆嘉尘, 白衣翩跹, 面容俊朗, 步履从容, 带着温润的笑容, 朝他们走过来, 注视着叫花子和小阮轻。 阮轻心脏砰砰地跳。 陆嘉尘?!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那么小的时候, 就跟陆嘉尘打过照面吗?! 他那个时候到底知不知道, 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小团子, 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阮轻脸色大变,扭头看向那叫花子, 却见他不慌不乱,从容地推开小阮轻, 温声说道:“轻儿乖了, 早点回家吃饭吧。” 小团子愣愣地点了下头,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远道而来的陆嘉尘,迈开小短腿,朝家门口慢慢吞吞地走过去。 叫花子又朝她摆了下手,小团子便听话地进了屋。 院子里面,传出养母的呵斥声,接着“砰”地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叫花子坐在地上,满身肮脏不堪, 他先将那块没吃完的小鱼干藏在桶底,以手撑地,艰难地转了个身,抬起脸,这才终于认真地看着陆嘉尘,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来了。” 陆嘉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眼里流露出厌恶和嫌弃,冷笑道:“想不到,你还能活着。” 叫花子看着小团子的时候,笑容灿烂,目光柔和,得到了看着陆嘉尘的时候,神情变得极为冷漠,一脸麻木不仁。 他嘴角抽了下,散乱的、油腻肮脏的头发垂着,挡住了半张脸,一只手在身侧微微一动,紧接着,一道灵光不知从何处出现,流星一般朝着陆嘉尘那边刺了过去! “叮”地一声,陆嘉尘手持九星卷轴,轻轻松松地接住了这一招,他抬手一扫,空中现出无数金色字符,星辰一般绕着他有序地转动起来。 阮轻:“!” 对付一个叫花子而已?!需要用得到九星卷轴吗?! 阮轻惊得无以复加,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过去、发生在她家门口的事情?! 这本来,只是一个平静的傍晚。 双双用力撞了她一下,警告她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阮轻暗暗地抽气,默默地在旁边观察着这一切。 陆嘉尘启动九星卷轴,却不发起进攻,只令那些威力无穷的字符环绕着他转动,令那叫花子无力攻击他。 “雕虫小技,”陆嘉尘手里捏着叫花子掷出来的那道符,冷笑,“就这点本事,还想来对付我?” 叫花子双手撑着身体,微微后退。 只听得“咚”地一声,陆嘉尘一脚抬起,当胸狠狠踹了一下,将那残废整个儿踹了出去,脸朝着地面,砸在了泥坑里! 他满身泥浆,双手用力,将头从地上撑起来,艰难地踹了口气。 紧接着,一个金色字符朝他飞了过去,便见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往阮轻这边甩来,“啪嗒”一下砸在她面前的泥墙下面—— 是男人的手臂。 是曾经,给她扎过辫子,给她缝补破洞的衣服,给她做出了无数玩具的手。 阮轻:“……” “陆嘉尘为什么要这样做……”阮轻浑身发抖,小声地说,“他为什么……不远千里而来,来这个小地方,来对付一个叫花子……” 双双垂着脸,她猜到了真相,却紧紧咬着牙,不敢开口说话。 她怕阮轻动摇,怕她冲动,怕她做出无以挽回的事情! “你为什么、还能活着?!”陆嘉尘走上前,一脚踩在叫花子胸口,用力狠狠地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死?!” 阮轻手里的匕首转了个方向,看着这一幕,不住地喘气。 “小主!”双双爬到她肩上,在她耳边说,“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你改变不了过去,千万不要插手!” 阮轻眼眶发红,瞪着陆嘉尘,“我不能……看着他杀人。” 双双说:“他已经杀过一次了!人也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改变不了事实!”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仿佛有无形的风,在现场诉说着什么。 陆嘉尘踹了几下,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动作,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阮轻这边。 阮轻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那一瞬,陆嘉尘分明就是在瞪着她?! 双双趴在她肩上,保持一动不动。 阮轻屏气凝神,心里狠狠地将陆嘉尘这个杀千刀骂了一万遍。 数息之后,陆嘉尘终于扭过头去,又狠狠地踹了那叫花子一脚! “九星卷轴我已经学会了,”陆嘉尘咬牙切齿地说,“宋如意也是我的人了,你什么都不是!给我永远地烂在这里,在这里痛苦地死去!” “你去死!去死!”陆嘉尘愤怒地说,“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星照门掌门,陆氏血脉,通通给我去死!” “赵赫,”叫花子口吐鲜血,朝他呸了一句,哑声说:“假的呢,永远是假的,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真的我。” 阮轻:“!!!”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曾经的她也对陆萱萱说过! 这……这意味着什么?!!! 阮轻如遭雷劈,整个人怔在原地,握着匕首的手不住地发抖,眼泪蜿蜒而下。 陆嘉尘在做什么? 她难道还猜不到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杀这个邋遢不堪、被废了修为的男人? 或许……这个男人,才是她真正的爹。 阮轻无法催动灵力,但她可以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捅陆嘉尘一刀。 “小主!”双双急红了眼,“小主!你冷静下来!” “小主!别过去!” “你不能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四周安静了一瞬。 陆嘉尘扭过头,瞥了小团子一眼。 小团子端着饭,看到了她面前这一幕,接着“哐当”一声,她手里的饭碗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米饭洒了一地。 “啊啊啊!”小团子粉嘟嘟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紧接着她握紧拳头,迈开小短腿朝他们冲了过来! 阮轻:“!!!” “轻儿!!!”男人满脸惊恐,声嘶力竭朝她喊道,“别过来!!!给我回去!!!” 小团子哪里管这么多,她看到陌生男人欺负老叫花子,当即怒不可遏,冲上来一拳头软绵绵地打在陆嘉尘大腿上! “不准欺负他!!!”小团子又捶又抓,上嘴去咬陆嘉尘的腿! “滚!毛都没长齐的东西!” 陆嘉尘一抬脚,将小阮轻直直地踹飞数丈,“咚”地一下砸在了树干上,额头在树上撞了一道伤口,顿时不省人事! 阮轻:“!” “小主!趁现在!”双双说,“趁现在,去取血!!!” 阮轻却迈不开步子。 她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陆嘉尘在这里杀了她爹。 就连四岁的小阮轻,面对这个陌生的男子,都会不顾一切挺身而出,为了保护那个一直照顾她的老叫花子。 她怎么可能熟视无睹? 阮轻双目发红,提着匕首,缓缓走到陆嘉尘身后,恶鬼一样的眼神瞪着他,抬起手刀尖对准了陆嘉尘的脖子。 “小主!”双双急哭了,“你在这里杀了陆嘉尘,就永远回不去了!” 蚌族王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参与到过去的时间线中,影响到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过去遇到陆嘉尘。 遇到那个曾经被陆嘉尘杀害的、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小阮轻昏迷过去了,额上还流了血。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走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一滴血,然后离开这里。 她像鬼魂一样站在陆嘉尘身后,犹豫良久,终于放下手中的匕首,眼泪淌了出来,如雨滴落在泥地里。 地上那个男人满身是血,正仰着脸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到了天上落下的雨,唇角微微勾起,神情十分祥和。 隔着漫长的时空,仿佛在看着阮轻。 阮轻也终于想起来了。 小时候待她很好的那个老叫花子,就是在她家门口孤独地死去,尸体被扔进了大海,无人安葬。 好像说他是摔倒在泥浆里,被泥浆里的泥呛死的。 也有说他是得罪了人,被打死的。 对于四岁的小阮轻来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不是。 那次她被人发现在树下摔破了头,从此记忆开始变得混乱,好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老叫花子的事了。 那个被遗忘的、死在她家门口的老叫花子。 如果不是她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过去,目睹了陆嘉尘的所作所为。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这么卑劣不堪的一段过去,埋葬在过去的深渊里,永远不被发觉。 “永别了,陆掌门。” 陆嘉尘凝视着地上的男人,幽幽地说着,抬手最后使出一招,金色的字符收拢,朝着地上的男人发起最后的攻击! 那一瞬间,阮轻仿佛身体本能反应一般,捏着一道灵力,忍着锥心的剧痛,食中二指引来雷电,朝着陆嘉尘脖子后面的命门劈了过去! 双双:“!!!” 地上的男人别过脸,最后眷恋地看了树下的小阮轻一眼。 接着“咚”地一声,陆嘉尘倒在地上。 男人双目睁大,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空气。 看着他面前的阮轻和双双。 “……” “完了,”双双说,“这下彻底完了。” 阮轻:“……” 阮轻也有点绝望,按照蚌王的交代,若是过去被影响了,他们将迷失在另一个混乱的时空里,彻底回不来了。 阮轻怔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这时候,地上的男人突然出声,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她,问道: “轻儿……是你吗?” 阮轻:“!!!” “是,是我。”阮轻颤抖着回答,收起珍珠,在男人面前露出身形,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男人睁着肿胀的眼,疲惫地注视她,咧开嘴,露出笑容,“果然……你的身体不是你的,但灵根却是你的,你是轻儿……对吗?” 阮轻跪了下来,抱着男人,不住地哭,“爹……” “是我……”男人仅剩的一条手臂摸了摸阮轻的头,哑声说,“好孩子,你很聪明,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受了很多苦吧?” “爹,真的是你,”阮轻气的浑身发抖,“陆嘉尘……陆嘉尘是假冒的,他顶替了你的身份……他杀了你……” “没事……”男人眼泪流了出来,温柔地说,“总有一天,他会为他所做的恶付出代价,好孩子,我的轻儿,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不属于你……” “爹……”阮轻从纳戒中取出药丸,颤抖着递过去,“你快服下……” “轻儿……你冷静一点听我说,”男人急忙说,“你们想办法回去,不要耽误时间,回到你原本的世界,一切都还来得及……” 阮轻语无伦次,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可是……爹,爹……我不能看着你这样……” “好孩子,”男人勉力揉出一个笑容,“爹能在走之前看到你,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阮轻抹了把眼泪,咬牙说:“我已经出手干涉了过去,犯了禁忌,索性留下来陪你,爹,你把药服下,我想办法救你……” “你听爹的话,孩子,”男人别开脸,鲜血不断地从嘴里涌出来,他气息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地说,“爹有办法送你回去……回到你原本的地方,时间不会相差太多,最多七八年,别让那里的人等你……”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愣了好半响。 最多七八年…… 她还有办法回去。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一时间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有太多的疑问等他帮忙解答,可她来到这里与他相认也纯属偶然,见他匆匆一面,又能问他什么? “好孩子,你相信爹……爹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能送你回去,”男人握着阮轻的手,在她掌心画了一个符文,笑着说,“你是我陆家的血脉,一定不会让爹失望的。” 阮轻认真地看着那道符,合上手掌,点了下头,冷静极了。 双双说:“小主,我们走吧。” “爹,”阮轻仍跪在地上,轻声问他,“你知道斩仙剑法吗?”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 阮轻急忙说:“若有人习了斩仙剑法,生出魔纹,命不久矣,该怎么办?有没有可以救他的办法?” 她爹说:“若如此,你去紫恒山找灼焰真人,他有办法救你这位朋友。” 阮轻点头,朝他郑重拜了三拜,眼泪不止。 她先去小阮轻那里取了血,再隐去身形,将陆嘉尘弄醒,这才点亮她爹最后交给她的符文,离开了那里。 时光流转,斗转星移。 阮轻回到客栈,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昨天夜里,他们还在这里饮酒。 此时同一间屋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推开门,四处去找靳十四,找精灵王他们。 陈远在楼下大堂里敲着算盘,听到脚步声,寻声往楼梯这边看过来,顿时目瞪口呆,手里的算盘砸在地上。 “阮轻姑娘!”陈远傻了眼,冲上来打量她半响,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你可算回来了!!!” 阮轻走过去,轻轻地抱了下那位中年掌柜,拍了下他肩膀,忐忑道:“已经过去多久了?” “两年……” 陆宴之的声音,平静地回答她。 满堂花醉.终。 第91章 “我都看到了,陆嘉尘杀…… 两年。 对阮轻来说, 不过半日的功夫。 对其他人来说,是七百多个漫长的日子。 她缓缓地转过脸,朝着陆宴之的方向看过去,呼吸滞住, 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宴之满头黑发尽数白了, 银丝如瀑垂在身后, 黑布蒙眼, 面色平静, 袖中手指却不住地发抖。 良久, 薄唇分开, 唤道:“轻儿。” 阮轻缓步走过去, 双眸死死地盯着陆宴之的脸, 咬牙说:“陆、公、子。” 两年了, 你……还是这么折腾自己吗? 陆宴之微微扬起的唇角,在听到这声“陆公子”时垂了下去, 有些无措地“看着”阮轻。 他把人等回来了。 可轻儿……还在生他的气吗? 陆宴之垂着脸,犹豫许久, 润了润喉咙, 轻声说:“回来了就好。” 阮轻:“……” 于她而言,千言万语,抵不过风轻云淡的一句—— 回来了就好。 阮轻注视着他,很多时候甚至觉得陆宴之才是真正的陆家风骨,比她更像陆氏血脉。 而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被他深刻地影响着,成为了今时今日的她。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她会回到过去, 遇见她真正的父亲,发现了埋葬在过去的真相。 她爹不是爹,是被别人夺舍了躯壳,占据了星照门掌门之位。 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也许只剩下和她并无血缘关系的陆宴之。 阮轻注视着他,双唇颤了下,声音有些发抖,轻声说:“哥哥……” “……” 陆宴之身体僵住,眼眶倏然湿润了,润湿了黑布,他唇角抽了下,揉出一个笑容,话在喉间,却哽咽着开不了口。 他抬起手朝阮轻伸过去,停在空中,手指颤抖,终于挤了一句话,“轻儿。” 为这一声“哥哥”,他等了好长时间。 原本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轻儿喊他哥哥了。 他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来,呼吸急促,胸腔里一阵阵绞痛,身体禁不住地有些打颤。 他快要失控了。 轻儿喊了他哥哥。 他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称呼了。 陆宴之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骨节发白,时间一寸寸地流逝,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避免在她面前失态。 “哥哥,”阮轻暗暗抽了口气,望着他说,“陆嘉尘不是我们爹,爹被人夺舍了,你知道吗?” 陆宴之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来,声音发颤,轻不可闻,“什么?” “是真的,”阮轻擦干净眼泪,咬咬牙,“我都看到了,陆嘉尘杀害了爹,杀害了我们真正的爹,我要找他报仇,让他血债血偿。” 陆宴之双唇张了张,咽下泪,说:“……好。” 他答应的太快,让阮轻无法判断,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她皱眉看着陆宴之,欲要再说些什么,陆宴之却转过身去,仿佛一尊僵硬的木偶,朝走廊那边走去,身影消失在转角。 阮轻:“……” 阮轻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表情有些怪异。 陆宴之走到转角后面停下来,背靠着墙,缓缓地滑下来,蹲在地上,低着头,一手捂着脸,一手画了道消音符,肩膀颤抖,失声痛哭起来。 他蜷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一手在地砖上用力磨出了血印,另一只手狠狠地拽着头发,恨不得找个洞将自己埋进去,狠狠地发泄情绪。 太难堪了。 他抱着头,眼泪不住地涌出来,无法克制地发出痛哭声,越哭越凶,越来越失态,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完全无法抑制情绪,好比溺水的人胡乱地扑腾,他哭得像个傻子,心里疼得打紧。 明明用了消音符,却仍是害怕被人听到。 陆宴之竭力掐疼自己,止住这般失态的情绪,身体仍忍不住地发抖,狼狈极了。 他怕轻儿走过来,怕她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怕她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声音。 她刚才说什么,陆嘉尘不是亲爹。 “我们真正的爹。” “我们。” 她还说了,“哥哥。” 陆宴之哭的累了,扶着墙,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银发垂在肩上,上面沾了泪珠。 他刚爬起来,就察觉到阮轻就站在他背后。 他停下动作,屏住气息。 阮轻看着他背影,犹豫片刻,轻声问:“你怎么了?” 陆宴之缓缓摇头,喉结上下滚了滚,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这个时候,陈远的声音说:“阮姑娘,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吧。” 阮轻回过头,点头说:“劳烦你了。” 陆宴之如释重负,察觉到阮轻转身,他这才逃也似的、慌忙离开原地。 客栈大堂空无一人,阮轻独坐在一张凳子上,脸色阴沉。 “他在哭,”双双说,“不想被你发现而已。” “我知道了,”阮轻垂着眸,淡淡地说,“他一直是这样子。” 双双靠在她怀里,抬起幽黑的莲花朵,好奇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地问:“你刚才是不是想抱他?” 阮轻面无表情。 双双说:“你连陈远都抱了,对你哥哥就不能好一点吗?” 阮轻不知道该怎么和双双解释,但有些事情就是不合时宜。 就像陆宴之,每次都会在她面前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也一样,无法给他任何希冀和幻想。 更何况……她不想像上次那样,将两人关系弄得太尴尬。 陆宴之再怎么装,脸红的时候……可是掩饰不了的。 而阮轻,太过聪明,恰恰好窥见了他的心事。 “他知道该怎么办,”阮轻低声说,“由他去吧。” 双双说:“嗯,他知道分寸。” 没多久,陈远煮了碗面端上来,面汤朴素,里面放了个鸡蛋,还有些酥肉,洒了些葱花。 阮轻道了谢,忙问他:“陈掌柜,你可知道这两年,我之前那些朋友们都去哪里了?靳公子在何处?” 陈远叹了口气说:“姑娘先用面吧,具体的陆公子会跟你说。” 阮轻歪头看他,眨眨眼说:“你跟我说岂不是一样?” 陈远抿着唇笑了下,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出神地看着门外,叹道:“姑娘……” 阮轻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屋外,曾经繁荣的北郡街道上,此时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风卷起落叶,显得十分萧条。 “姑娘有所不知,如今的天下……与以往是大不相同了,”陈远说,“姑娘的几位朋友,恐怕是各自天涯,各奔前程去了。” 阮轻停下动作,看着他说:“靳公子呢,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陈远一脸讳莫如深,欲言又止。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筷子,忙问:“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陈远抿了抿唇,眼神闪躲。 “轻儿,”陆宴之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她身后,缓缓说,“他没事,你放心。” 听得这话,阮轻才终于松了口气。 陆宴之的话,她一向是信服的。 陈远看着陆宴之,摇摇头,起身说:“陆公子,你们聊,我先去忙。” 陆宴之道:“辛苦了。” 陈远摇摇头,苦笑着说:“比不得您辛苦。” 待陈远离开,阮轻扭过头看了陆宴之一眼,问道:“你还好吗?” 陆宴之弯了弯唇,微微颔首。 “坐着吧,”阮轻说,“怪累的。” 陆宴之依言,在陈远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盲眼看着她,温声说:“你先吃面。” 阮轻低头,很快就吃完了一整碗面,将面汤都喝干净了。 陆宴之静静地看着她,像以前带她去吃酒酿汤圆时一样,唇角挂着笑,什么都不说。 待她吃完面,朝她递出帕子。 阮轻接过,看着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轻儿,”陆宴之温声说,“云荆,就是靳十四吗?” 阮轻“啊”了下,垂下眼睑,“没错,他原来的名字就叫云荆,他之前失忆过。” 陆宴之点点头,“如此,我尚且能理解了。” 阮轻:“什么意思?” “今后你若再遇到他,会朝他动手吗?”陆宴之问。 “我不会,”阮轻毫不犹豫地回答,紧张说,“他到底怎么了?” “靳公子,或者说云荆殿下,眼下集结了一支队伍,正要攻打北郡,打算从北郡取道去往北海,目的是从北海龙族手里,拿到当初送你离开的几面镜子,”陆宴之说,“或许他以为,唯有重新集结八面镜子,才有可能将你找回来。” 阮轻惊愕片刻,很快理解并接受了这个消息,她说:“北海那边是怎么回事,如今是谁掌权?” 陆宴之:“燃冥太子。” “燃冥与十四算是旧识,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阮轻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当初送你离开之后,靳公子便要追随你而去,蚌族王和精灵王极力反对,从那个时候起靳公子便和他们闹翻了。”陆宴之淡淡说道。 “后来呢?”阮轻心惊胆战。 两年了…… 她让靳十四等了她两年,她现在只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他杀了蚌王,从他那里抢到了几面镜子,软禁了精灵王,”陆宴之说,“燃青逃走了,带着抢来的两面镜子逃回了北海,正因如此,云荆殿下这两年一直在朝北海发难。” 阮轻:“…………” “你说的……是十四吗?” 阮轻诧异极了,根本无法想象这是靳十四会做的事情,可转念一想,他本如此。 他本是刺客,唯独在她面前太不像一个刺客了。 陆宴之说:“这天底下任何人,但凡听到战神云荆的名字,莫不畏惧不已,四海各族乱作一团,天下门派纷纷听令于皇室,形势与从前大不相同。” 双双忍不住插嘴道:“难道这天下间,没有人能拦住他吗?” 阮轻蹙眉看着陆宴之,“哥哥,你守在北郡,是为了阻挠他吗?” “一旦与龙族开战,北郡首当其冲,百姓必受其害,苦不堪言,”陆宴之说,“我护着这里的人罢了。” 阮轻安静地看着他。 陆宴之欲言又止,转过脸去,轻声说:“只要我在这里,便不会让他越界。” 他守在这里,为了等轻儿回来。 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阮轻沉吟良久,定下决心说:“我去找他,去劝他。” 陆宴之阖上眼,料定是这样的结果,他说:“……好。” 阮轻站起身,心里构思着一个计划。 陆宴之有些慌乱地看着她,轻声说:“现在就走了吗?” 阮轻垂眸注视着他,良久不语。 “九星卷轴还在你身上吧,”陆宴之手指蜷着,语气有些僵硬地说,“我还没教你怎么用那份卷轴,你再等两天离开,好吗?” 第92章 “三公主,你敢动他分毫…… 陆宴之语气极不自然, 轻声说:“你再等两天离开,好吗?” 阮轻错愕地看着他,很快答应下来,“好, 我听你的。” 陆宴之暗暗地松了口气, 唇角勾起, 点了点头。 阮轻从纳戒中取出九星卷轴, 摆在面前, 告诉他:“我去到过去的时候, 那个假的陆嘉尘也在, 他用九星秘籍对付我们的爹, 我见他用的时候, 并不需要将卷轴完全展开。” 陆宴之伸手去摸那份卷轴, 指尖不小心触到了阮轻的手,慌忙移开, 指腹贴在烫金的卷轴页面上,“若真如此, 他也只学了皮毛罢了。” “你呢, 你是怎么学的?”阮轻注视着他,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哪里想到当年的意气少年,如今面若冰霜,银丝如瀑,身上不见一丝人气,仿佛是飘荡在这世间的幽灵。 “爹以前教过我,”陆宴之说,“很久了,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他教我背诵心决,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九星秘籍的心决,后来从过去镜中回顾,才恍然明白过来。” 阮轻垂下眼睑,“想必那个时候,爹还是爹,后来才遭奸人所害。” 陆宴之“看”着她,沉吟不语。 阮轻摸了摸左手手指上那颗纳戒,想了想说:“爹是什么时候开始,性情发生变化的,你知道吗?” “确切地说,爹性情一向如此,”陆宴之说,“这么多年来,连娘都不曾发现蹊跷,想必这冒充他的人,对爹平生的性情、喜好都十分熟悉。” 阮轻说:“他叫赵赫。” 陆宴之眉尖若蹙,“你想过用什么办法去揭穿他吗?” “当然,”阮轻眸光暗下去,恨恨地说,“你还记得当时在逍遥门大殿上,有人调侃陆嘉尘,让他照照镜子,看看他的过去与生平,他当时是什么反应吗?” 陆宴之:“!” “他当时丢下宋长老,慌不择路跑了,”阮轻说,“我当时只道他胆子小,如今看来,他是害怕被人揭穿,在过去镜中暴露出真相罢了!” 陆宴之沉着脸,一手握成拳头,一字字说:“既如此,便拿过去镜,在星照门当众揭穿他,令他血债血偿。” 阮轻点头,咬牙说:“自然如此。” 当日,陆宴之给阮轻传授九星卷轴的心决,阮轻一字字地记下了。 客栈里只有他们兄妹和掌柜陈远,陆宴之展开卷轴,施以灵力,金色的字符绕着他们有规律地转动,如浩瀚星辰,苍茫大海,引人向往。 阮轻沉迷其中,认真地记下每一个字符的意义,有时候看着陆宴之,仿佛在看着一位温柔的神明。 就像很久以前,临安春日午后,陆宴之教阮轻识字,给她拂去头顶上沾着的桃花花瓣。 太阳落山,掌柜陈远端着托盘,给两人一人呈上一碗面。 “辛苦您了,陈叔,”阮轻说,“一起坐下吃吧。” 掌柜陈远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阮姑娘,你和陆公子慢用,我在厨房吃过了。” 阮轻只得作罢,不动声色地将碗里的肉挑了些出来,换到陆宴之碗里。 陆宴之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她又悄悄给他加了些野生椒,在一旁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这好像是第一次,跟陆宴之一起坐下来吃饭。 之前在星照门的时候,她也很少和陆家人一起吃饭,就算是除夕夜里一起吃团圆饭,也是一人一张案板,各吃各的。 她融入不了他们的话题之中,时常保持缄默。 陆宴之犹豫着夹起阮轻添进去的野生椒,顿了片刻,语气无奈,“轻儿。” 阮轻笑了出声,说道:“给我吧。” 陆宴之抬起筷子,正要往她碗里送,忽然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他微微一怔。 阮轻俯身过来,直接就着他手里的筷子一口咬掉了。 都没碰到筷子。 “天清君朴素惯了,连口味也是这样清淡,”阮轻面不改色地咬下那根野生椒,说道,“以后谁跟了你,未免太没口福。” 陆宴之有些失神,“嗯”了一声,垂着脸,重新夹起一根山椒,慢吞吞地送到口中。 轻儿刚才直接用了他的筷子。 他慢慢回味着,舌尖触了下筷子尖,慢吞吞地咬破山椒,忽地猛地一阵咳嗽,脸上簌然烧了起来。 好辣。 阮轻将他之前那块手帕递给他,说道,“我开玩笑的,天清君不必勉强自己。” 陆宴之接过手帕,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缓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接过阮轻倒的水喝了。 “怎么样,好受些了吗?”阮轻说。 “嗯,”陆宴之说,“好多了。”哭出来,反而好受多了。 阮轻面上若无其事地,喝着面汤,朝他说:“天清君不必凡事都一个人扛着,还有我在呢。” 陆宴之点点头,心里生出一股暖意。 翌日清晨,北郡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道黑压压的影子从北郡上空飞过,遮天蔽日,落地化作人形,俨然是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色高分叉长裙,长发高高挽起,朝客栈这边走来。 正是燃霄。 路上有撞见她的百姓,纷纷跪地磕头。 燃霄只当做没看见的样子,仰着脸推开客栈大门,望见了屋内的人影,脸上顿时笑靥如花。 “陆公子,”燃霄笑着说,“多日不见,你还是这副模样。” 陆宴之坐在角落里,垂着脸不看她,沉声说:“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想你了,”燃霄大摇大摆走进来,俯身凑到陆宴之耳畔柔声说,“云荆的人马上要来了,你守不住这里,跟妾走吧。” 陆宴之说:“守住守不住,不是你说了算。” 燃霄站起身,单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搭在陆宴之肩上,轻轻拂过他如雪的银发,语气柔柔地说:“妾今日过来是帮你的,云荆殿下手下能人无数,单凭你一人,是应付不了他的。” 陆宴之皱了下眉,推开她的手说:“人族的事,不需要外族干涉。” 一旦陆宴之从北海借来援手,北郡便会成为龙族的统治地,对北郡的百姓而言,又将是一番水深火热。 “陆公子多虑了,”燃霄笑道,“妾以个人的名义帮你,保证绝不贪图你们北郡这片地方。” 陆宴之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蜷着,薄唇抿成一条线,沉吟不语。 燃霄挨着陆宴之坐下来,单手支着下巴,不住地打量他,噙着笑说:“妾帮你,只是妾个人意愿,与北海龙族无关,公子心里若是感念妾,来北海伴着妾,妾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到。” 陆宴之薄唇分开,吐出一个字,“滚。” 燃霄脸色垮了下来,顿时破口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别三番五次给脸不要脸!” 陆宴之神色平静地说:“人族的事情,只能由人族自己解决,三公主请回吧。” “你放肆!”燃霄拂袖起身,气得发抖,扬手要掴他耳光子,手臂高举着停在空中,手腕被人扣住。 阮轻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扣住她手腕,幽幽说:“三公主,你敢动他分毫,休怪我不客气。” 听闻此言,陆宴之诧异回眸,心跳倏然加快。 燃霄瞪着她,“你又是谁,敢管本宫的事?!” “□□,”阮轻讥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人族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插手。” 此言一出,燃霄气得冒烟,眸色凌厉,双手化作龙爪,狠狠一挣,欲要将面前这个人族小丫头撕成碎片,忽然她双眸大睁,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一双龙爪被死死囚住,愣是被这小丫头扣住,挣脱不得。 别说使出全力对付这丫头了,眼下想要从她手里挣脱开都是个问题。 阮轻朝她扬眉,冷笑说:“三公主若真的看上我兄长,大可请人下聘,得到他的许可再与他结契,强人所难算什么意思?你是不把星照门放在眼里,还是不把人族放在眼里?!” “结契?”燃霄笑了笑,“只不过是个花里胡哨的玩物,用得着结契吗?” 听得那句“玩物”,阮轻勃然大怒,用力狠狠一抽,将燃霄拽在地上,紧接着“哐当”一响,燃霄整个人摔倒在地,满脸愤怒和嘲讽。 阮轻捏着囚龙链,冲上去半跪在地上,一把掐住燃霄的脖子,咬牙启齿,“你敢再诋毁他一句试试?” “轻儿,”陆宴之说,“不必为我这样。” 阮轻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燃霄梗着脖子,冷笑道:“男人可不都是玩物么,下贱东西,还指望本宫为他结契?” 阮轻一巴掌扇过去,怒目瞪着她。 燃霄白皙的脸上立刻现出红印,她扯了扯嘴角,笑道:“阮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能在东海击退魔族,的确有点硬气。” 阮轻说:“道歉。” 燃霄愣了下,“道什么歉?” “给我哥道歉,”阮轻厉声说,“出言不逊,诋毁天清君,理应道歉!” “本宫说错了什么,男人可不就是玩物么,”燃霄注视着她,冷笑,“你可别告诉我,你没玩过。” 阮轻:“你闭嘴!” “哟,还真没玩过,”燃霄唇角勾起,笑得暧昧不明,一条腿往阮轻腰上勾了过来,柔声说,“小丫头,要不要本宫教教你?” 阮轻懒得废话,起身,捏着囚龙链狠狠一抽,只听得桌椅应声倒地,燃霄从大堂东面摔到了西面,身上伤痕累累,疼得龇牙咧嘴。 阮轻慢悠悠地收起链子,俯视着她,一字一字说:“燃霄,你又弄错了一件事情。” “今时今日,是人族要朝你北海发难,天清君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两族的安稳,你非但不领恩情,还妄想挟恩图报,你在做梦,知道吗?” 燃霄:“……” 阮轻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幽幽说:“给我七日时间,若我劝退了皇室的人,你答应我,从此不得再纠缠天清君。” 燃霄双爪化作纤纤细手,抹了把脸说:“好会打算盘的丫头,本宫若是不答应你,你奈何得了本宫?” 阮轻手中囚龙链一甩,客栈地板几欲开裂,怒目看着她说:“你不答应也行,今日休想从这里离开了。” 破空声响起的一瞬,燃霄整个人不禁抖了一下。 阮轻看在眼里,弯了弯唇,俯身捏着她下巴,笑道:“北海三公主,不过如此。” 燃霄:“……” “我答应你,”她说,“七日而已。” 阮轻垂眸看着她,面无表情。 燃霄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朝她扬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若是见了云荆殿下,可不要太过意外。” 第93章 “你,想要我命吗?”…… 燃霄走后, 阮轻将地上的椅子扶正,没去看陆宴之。 陆宴之注视着她,欲要开口。 阮轻说:“我知道你能应付她。” 陆宴之弯唇看着她,双手交握, 捏的指节发白, 心里有些发烫, 仿佛被烈焰撩了一下。 阮轻背对着他, 淡淡地说:“我就是看不惯她嚣张的样子, 仅此而已。” 陆宴之垂着脸, “嗯”了一声。 他欠轻儿的实在太多了。 当日她从火场里救了他, 如今体内那灵根也是她给的, 他何德何能承她照顾? “别多想了, ”阮轻说, “若有人欺负我,你也一定会帮我的。” 陆宴之心想, 他就算是拼上性命,也不会教人伤害她分毫。 他点了点头, 认真说:“必然。” “我想早点去找云荆, ”阮轻有些不安地看了陆宴之一眼,垂下眼睑,“可能今天就要走了。” 陆宴之说:“也好。” 轻儿心里惦记着那个人,留在他这里也始终不安心,便让她去好了。 夜色正浓。 阮轻孤身一人抵达上陵城外,城中驻扎着楚皇皇室的亲兵,乃是云荆殿下亲自带领。 千里之遥的北郡,只有陆宴之一人守着,被皇族的人踏破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不仅如此, 陆宴之还面临着来自北海龙族的压力,两方势力夹击之下,北郡百姓生存艰难。 而她离开北郡之后,也听了不少关于天清君的传闻。 外人都在说,天清君孤注一掷护着北郡,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这两年楚皇皇室威望渐长,云珂太子两年前在逍遥门主持拍卖,其宽容大度的行为赢得一片叫好,而后陆陆续续赢得不少声望。 当时京城万剑宗落败,临安星照门备受诟病,而其他门派根本无力在短期内壮大起来,唯独楚皇皇室一脉财力物力雄厚,云珂太子招揽天下奇才,云荆更是他的得力干将,短短两年,四海之内神州天下各大门派莫不对皇室一脉心悦诚服。 正因如此,天下门派之中,有不少门派是支持朝北海龙族开战的。 而天清君竭力反对,甚至不惜与皇室作对,独守一方。 很快,关于他的传言流传开来: “听说陆宴之并非陆氏血脉,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可不是嘛,陆宴之都被逐出了星照门,如今只是一名瞎了眼的弃徒!” “当年他厚颜无耻以低价拍下《九星卷轴》,后来星照门的人问他要,他给不出来,指不定是偷偷给了别人!” “活该如此,当初真是高看他了,什么以一人之力抵抗魔族,沽名钓誉骗人的吧!” “就是,倘若真能抵挡魔族,还能活到现在?” “……”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阮轻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风光霁月的天清君如今在人们眼里竟是如此不堪。 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佩戴珍珠,隐去身形,进了城,往苏园那边去。 当年在这个园子里,靳十四破了万剑宗的阵法,救了她和姬夜,与她重新和好,发誓要跟随她。 阮轻一辈子都忘不了,只因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靳十四落泪。 如今这个园子变成了武神云荆的住所,阮轻潜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在举办夜宴。 树上挂着灯,两旁皆是客,舞女在月色下翩跹起舞,丝竹管弦声声入耳。 主座上那锦衣华服的男子,便是云荆了。 阮轻藏在一棵山茶花树后,远远地看着他,微微蹙眉。 她从来没见过靳十四穿这么好看的衣服,红褐色的袍子在月色下衬得他面容如玉,俊朗无俦,恰似空中一轮圆满的血月,华美,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他头发被仔细地打理,梳了辫子束起,插上玉簪,凌厉的眉微微沉着,狭长的凤眼微眯着,无端生出几分危险的气息,教人无法接近。 长剑雪岚就摆放在他手边,端庄的美人剑衬着玉树临风的剑客,好看地让人挪不开眼。 却又那么陌生。 阮轻在旁边打量着他,听着一旁的人窃窃私语。 “我刚刚打听到消息,云荆殿下根本不近女色,我们的计划可能不太能成……” “怕什么,也就损失一个女人而已,就当损了一个炉鼎。” “要不要再加点药,这点剂量恐怕对云荆殿下没什么作用……” “别怕,这酒喝下去,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得给我发.情,更何况一个云荆殿下。” 阮轻:“……” 扭过头,发现角落里两个算计云荆的人,恰巧也是她认识的人。 那年在上陵,这两名仙河门的弟子堵着她,让她为上陵纪家的血债付出代价。 当时靳十四告诉他们,仙河门中一位长老便是死在雪岚剑下,要追债不如找他。 “来了。” “他看她了。” 阮轻看着云荆,而他的视线恰恰落在一名舞女身上。 那女子的面容,却与唐星遥的脸有七八分相似。 云荆注视着她,朝她抬了下手。 舞女端着酒壶,袅袅婷婷地走上前,给他满上酒。 “他喝了!” “成功了!” 阮轻:“……” 下一瞬,云荆做了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动作—— 他饮了酒,丢掉酒盅,抽剑,剑尖指着那舞女,冷声说:“谁派你来的?” 舞女慌忙跪地,哭着求饶。 云荆冷着脸,瞥了眼旁边的冯子阎,丢了几个字:“处理了。” 一朵茶花忽地打在云荆肩上,落入他衣襟中。 他抬眸地看向四周,带着些许诧异,目光落在阮轻所在的方向,片刻后移开,也不管宴席上其他人,起身径自走了。 他回到房中,解下外衣,这才意识到那杯酒有点问题。 房中摆设整洁,却仿佛留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有些焦躁,不安地看了眼屋里,巡视片刻,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扔下外衣,也不脱靴子,径直上了床,靠坐在床头,双手交叉抱胸,拧着眉,开始运功抵抗药性。 床榻塌下去一角,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云荆突然睁开眼,伸手取剑。 手腕被用力扣住,女人的气息落在他耳畔,勾得他浑身一僵,耳根一下子红了。 阮轻收了珍珠,从床角现身,上身虚虚地压在他身上,端详着他的脸,噙着笑,一字字说:“阿荆,我回来了。” 云荆:“!” 阮轻眼里带着笑,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与他对视片刻。 他眸光里带着些许异样的情绪,眼尾微微泛起红晕,呼出的气息烫得吓人。 阮轻弯了弯唇,明知道他被下了药,一时恶向胆边生,覆唇上去,在他温热的唇上轻轻一吻。 云荆:“!!” 那一瞬间,云荆如雷击中,蓦地睁大眼睛,猛地挣开她的束缚,一手探到她腰间,将她翻了个身,压在身下,狠狠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另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双唇覆上去,疾风骤雨一般,在她唇齿间肆无忌惮地索取。 阮轻:“!!!” 她快喘不过气了,面前这个男人像野兽一般,一改往日的温和,丝毫没有收敛,令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四个字:玩火自焚。 紧接着,他开始扯阮轻的衣裳。 这个动作让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了,她运气灵力,膝盖弯起踹开他,而他直接压下来,长腿压在她腿上,与她紧密相贴。 阮轻简直傻了眼。 靳十四见面不与她寒暄半句,看着架势是要直接跟她打了。 “十四!你停下来!”阮轻躲开他的唇,咬牙切齿,“你疯了吗?!停下!” 云荆眼眶发红,却也不全然失去理智,讥笑一声,“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阮轻:“……”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靳十四对她说话的语气! 愣了一瞬,她半推半就,双手抱着他腰,右手摸到了左手纳戒,取出九星卷轴,注入灵力,使出一记“天囚”,顿时数道灵光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将云荆困住,令他动弹不得。 阮轻被他压在身下,也狼狈得很,逃脱不开。 “靳、十、四。”阮轻咬了咬唇,眸光阴郁地瞪着他,“你,想要我命吗?” 云荆手肘撑在床上,冷冷地看她,那眼神陌生得很,让阮轻有些心慌,他垂着眸,寒声说:“若是不愿,何苦眼巴巴地爬上来,求我杀你便是。” 阮轻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阮轻怔怔地看着他,“你脑子坏了吗?”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语气、态度完全判若两人,靳十四这是……不记得她了吗?! 第94章 “你,”阮轻不可思议地…… “你, ”阮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脑子坏了吧?” 云荆蹙眉看她,寒声说:“你认得我?” 阮轻:“……” 她怔了一会,抬手揪住靳十四的耳朵, 厉声说:“你不认得我了吗?!” 云荆:“……” 素有战神之称的云荆殿下, 第一次……被人揪了耳朵?! 云荆一时恼羞成怒, 欲要从她手里挣脱, 阮轻展开九星卷轴, 推出一个金色字符, 顿时一股大力袭来, 将他当胸撞了出来, 从床头摔到床尾! 阮轻终于从他身下挣开, 衣裳从肩上滑落, 露出如玉香肩,锁骨上还有靳十四掐出的红痕, 她控制着卷轴,长发散落, 怒目看着靳十四。 当时当景, 映入云荆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极大地刺激着云荆,他身体反应愈发明显了,身上血液翻腾,却被天囚控制着,数道灵光将他死死地卡住,令他动弹不得。 云荆心脏一阵狂跳,耳朵红的滴血,喉结明显地滚了滚, 暗暗地抽了口气,咬牙说:“给、我、解、药。” “又不是我给你下的药,你问我有什么用,”阮轻拉起衣襟,盖上肩口,俯身半跪在他面前,以卷轴抵着他胸口,冷声说,“云荆,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云荆喘了口气,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声音阴沉:“你找死。” 阮轻看着靳十四的模样,不禁嗤声一笑。 片刻后,阮轻敛了笑,伸手轻柔地摸了下他的脸,指腹若即若离拂过他唇角,眸光暗沉下去,自顾自地,低声说:“阿荆,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冰冷的手触到云荆脸庞的一瞬,他不禁发抖,浑身哆嗦着,身体本能地朝她靠近,生怕她会离开似的。 听到她的话,眼眶里一行泪滑落出来。 云荆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哭?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心里泛起莫大的悲哀,那绝不是药物带来的效果。 面前这个女人认得他,她到底是谁? 那行泪从脸颊滑落,顺着下巴滴落,“啪嗒”落在他衣襟上。 阮轻心里被揪了一下,眸光柔软下来,倾身上去,长发落在他胸前,温热的触觉落在他眼眶上。 他忙闭上眼,心慌意乱,睫毛触到了温柔的唇。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似是春水化冻,冰山开裂的声音,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从阴暗的洞穴里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走,再抱一下我。 她是谁?是他一直在等的人吗? 云荆手指颤了颤,迫切地想要将她按在怀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起身离开,双唇离开他眼眶。 他睫毛颤抖,诧异地看着这个女人。 女人也在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仿佛有千言万语,如风般拂过春日里刚刚冒尖的草芽,青色的草海泛起波澜,却始终触不到他心里。 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阮轻低眸看着他,牵起他右手,缓缓解开腕带,将他手臂上那条腕带直接没收了,藏入她纳戒中。 靳十四:“!” 紧接着,她动作缓慢地卷起他的袖口,一层层叠上去,露出手臂上的肌肤。 靳十四:“!!” 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我杀了你。” 那条手臂上,不仅长出了两道黑色魔纹,魔纹已经蔓延到了大臂,手腕处还有少许黑色的鳞片,像怪物一样丑陋至极。 那是他最不愿意被人看‌到、害怕被人看到的东西。 他眼睑颤了下,怒火中烧,却又带着一丝忐忑,看向面前这个女子,原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鄙夷的、甚至是害怕的神情。 她会将他当做怪物。 而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可她没有。 她垂着眼睑,眸光阴冷,带着晦暗不明、捉摸不透的情绪,静静地看着他。 眸光里有诧异,有怜悯,却没有任何一丝嫌弃,或者惊慌。 仿佛一切在她预料之中。 她冷静地像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正因为如此,云荆第一次心情平静下来,任由人窥视着他最难堪的地方。 阮轻指尖抚过他手臂,抬眸看他,轻声说:“还有多长时间?” 云荆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说:“快了,魔气攻心,药石无医。” 阮轻抿着唇看他。 云荆冷声道:“我死了一定会拉你陪葬。” 出乎意料,阮轻双唇分开,笑着说:“好。” 云荆:“……” 她疯了吗? 竟然想陪他去死? “精灵王在哪里?我去找他给你解药。”阮轻说。 云荆厌恶地看她,冷声说:“你不就是解药么?”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忘了,”阮轻缓缓抽了口气,“也对,你以前也是这样,入天门山之前就把所有事情都忘了,现在连我都忘了……” 云荆垂下眼睑,冷漠不语。 “既然忘了我,为什么又要攻打北海?”阮轻说,“拿到八面镜子,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吗?” 云荆脸红透了,咬牙切齿说:“给、我、解、药。” “哦对,”阮轻跪坐在他腿上,隔着衣料,手往他腰下摸了一把,坏坏一笑,柔声说,“阿荆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战神,想要解药应该不难,不如我去把那几个舞女找来,让她们好好帮阿荆纾.解?” 她手触到云荆身上刹那,他咬紧牙关,饶是没能控制住,口中漏出一声闷哼,眼眶泛红,眼里含着水光,屈辱极了。 阮轻注视着他,心中一动,双唇微分,缓缓地抽了口气。 她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可豁都‌豁出去了,靳十四的反应也实实在在的,令她心都要碎了。 阮轻以前在客栈打杂的时候,见过一些客栈里的春宫绘纸,也撞见过客人行事,对那方面也算是有点纸上谈兵的功夫,并非燃霄所说的不堪。 如今手在靳十四身上,只觉得烫得吓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怎么可能进到女人身体里去。 她咽了咽口水,哑声说:“我去找精灵王。” “不,”云荆喘了口气,咬牙说,“不准走!” 阮轻慢吞吞地松开手,欲要起身。 “别走,别,”云荆无语伦次,咬着下唇,片刻后松开,眸光流转,意乱情迷,轻声祈求着说,“别走,求你了……” 阮轻:“……” 那一瞬,阮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蹙眉看着他,心都要化了。 她犹豫着,手探入他衣中,解开两根天囚的束缚,令他双手可以活动。 云荆一手伸过去揽着她,令她伏在他怀里,另一只手握着她探入衣中的手,接着她刚才的动作,缓缓地、颤抖着抽了口气,片刻后,将其纾.解出来。 阮轻起身,在他衣上胡乱擦了手,低眸看着他,神色复杂。 云荆别过脸,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好半响没有缓过劲来。 沉默了一会,云荆说:“我死之前,定会杀了你。” “你杀了蚌族王,早已经罪无可赦,”阮轻注视着他,轻声说,“若要下地狱,我陪你去。” 云荆转过脸看着她,诧异片刻,“你到底是谁?” 阮轻笑了,“云荆殿下当年在这个园子里,亲口发誓说要侍奉我,真心待我,如今全都忘了吗?” 云荆心神一动,出神地望着她。 阮轻敛了神色,认真说:“阿荆,别去攻打北郡了,听我的,好吗?” 云荆唇角扯了扯,“为什么?” “我不想看你犯错,”阮轻说,“堂堂云荆殿下,一再犯下杀孽,置天下百姓不顾,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云荆冷笑:“你管得太多了。” 阮轻厉声说:“十四,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云荆一手搭在她背上,轻抚着,弯了弯唇,似笑非笑,冷声说:“先解开我。” 阮轻收起九星卷轴,却见靳十四几乎同时起身抽剑,雪岚朝她刺了过来! 阮轻:“!” 她仰身一避,脚借力在他身上一蹬,从床头飞了过去,“哐当”一响,桌椅倒了一片,阮轻落地后迅速起身,展开卷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有些紧张,“云荆殿下,你这么着急要我性命吗?” 刚才那一招的的确确是杀招,若非她反应迅速,此时恐怕血溅当场了。 云荆提剑指着她,神情冷漠,沉着眉,未及开口,又是一剑刺了过来! 阮轻只得全力迎战,操纵九星卷轴,以字符为剑,以口诀为法阵,抵挡他的剑招。 “小主,快逃吧!”双双从怀里探出头,“他是真的想杀你!” 阮轻忙着接招,根本无暇回答她。 她也才刚刚学会用这份卷轴,每个字符都是生疏的,出招时还得犹豫半响,如何抵挡得住靳十四凌厉的剑招?! 眼见着云荆招招攻来,逼得她无路可去,一道剑气迎面劈来,阮轻避无可避,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靳十四。 剑气从他面前冲开,他衣袂翻飞,鬓发飞舞,双眸冷若寒星,却又引人神往。 那一瞬,阮轻回过神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死在靳十四手上! 她全力使出灵力,雷电之力蓄在手心,刹那间那些旋转的金色字符仿佛急急坠落的流星雨,带着霹雳光芒朝靳十四攻过去! 可终究慢了半拍。 靳十四的雪岚剑已经逼近面前。 “当——”地一下,阮轻下意识地闭上眼,很快又睁开。 她面前竖着一柄剑,朝她急急攻来,横着一柄剑,将雪岚堪堪挡住。 银发在空中飞舞,夹杂着黑布,拍到了阮轻脸上。 陆宴之从窗口飞来,左手剑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这一招。 阮轻回眸看到陆宴之,惊愕地说不出话。 “走!”陆宴之说,“他想杀你!” 阮轻抓住这个时间空隙,运足力,再次朝靳十四攻去,转过脸与陆宴之说:“要走一起走!” “哗啦”一阵声响,云荆连剑带人往后飞去,砸在墙上,顿时墙垮了下来,将他埋在其中。 此番动静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屋外脚步声急忙冲来。 陆宴之左手收剑,御起一道飞花御柳,抓住阮轻的手臂,带着她一道飞出去。 阮轻飞在空中,朗声道:“云荆殿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来日再会!” 身后都是追兵。 阮轻在空中御起九星卷轴,将人打的晕头转向,身影在暗夜中消失。 “追到了吗?”云荆问手下。 “逃出城了,”冯子阎回答他,转过脸不安地看他,“殿下,可损失了什么东西?” 云荆脸色阴沉,那眼神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 冯子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吓得不轻,不敢再开口。 阮轻和陆宴之佯装逃出城,却又趁人不注意,再次潜入苏园,伤了几名守卫,潜入一处后院。 “哥哥,”阮轻收起卷轴,看着他说,“你怎么跟来了?” “不太放心你,”陆宴之神色不太自然,淡淡说,“所以跟上来了。” 阮轻说:“你刚才一直都在?” 双双说:“他刚才一直藏在屋顶。” 阮轻:“…………” 无语片刻,陆宴之说:“看样子你劝不动他。” “嗯,”阮轻低声说,“他变化太大了。” “既然如此,便和他打吧,”陆宴之语气如常,“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阮轻扬眉一笑,笃定道:“短期之内,他不会再攻打北郡了。” 陆宴之:“?” 双双:“?” 阮轻神秘一笑,接着从纳戒中取出乾坤袋,递给陆宴之。 陆宴之探入袋中,神色一变,惊愕不已,松了口气,笑道:“这么一来,他定要被你气疯了。” 他好不容易从别处夺来的镜子,一股脑地被阮轻劫走了,可不得气疯了? 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北海? 阮轻笑而不语,紧接着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一片阴冷,一道稚子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喜不自禁说:“轻轻!!!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阮轻站在门口,打量着大锅里那只身上挂满水草的生物,露出嫌弃的目光,咦道,“精灵王,十四平时就是这样软禁你的吗?” “嘤嘤嘤,”精灵王扑腾着从水里飞起来,要朝阮轻抱,嚷嚷说,“快带本王离开这个破地方!” 阮轻避开他,一手拎着他翅膀,皱着鼻子说,“好臭,还是先带你去洗个澡吧。” 陆宴之跟在身后,带着疑惑的神情,却一语不发。 “来之前,我用天音螺联系了精灵王,”阮轻朝他解释道,“这下子,云荆殿下一定想不到,我们去而复返,将精灵王带走了。” 说着,她抱着精灵王,捏出洗尘诀,给精灵王身上粗糙地刷洗了一通。 陆宴之“注视”着她,露出赞赏的神情,片刻后问:“接下来呢,准备做什么?” 阮轻微微诧异地看他。 换作从前,陆宴之绝不会这样来问她。 他总是自以为是,替她安排好一切,又默默承受着后果,什么都不跟她说,什么都不跟她商量。 如今他反而来问阮轻,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她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心不在焉地,瞥他一眼,问道:“两年前你在天池悬崖上,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陆宴之笑容微僵,心跳倏然加快。 那是他和轻儿分别两年,在那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阮轻神情如常,松开精灵王,后者抖擞着扇着翅膀飞了起来,飞在高处。 阮轻仰头注视着他,面色温柔,语气淡淡:“王,轻儿想求你一件事。” 第95章 阮轻神色认真,看其样子…… 阮轻神色认真, 看其样子,似乎只要精灵王推辞半句,她都能跪下来求他。 精灵王微微一怔,“嗐”道:“臭丫头, 求什么求, 你就算是让本王去救十四兄弟的性命, 本王也在所不辞!” 阮轻双眸一亮, 轻声说:“不是为他。” 闻言, 陆宴之别过脸去, “看”向天空那轮明月, 忐忑不语。 阮轻淡淡地说:“是为我兄长, 还请王帮我看看他眼睛, 有无治愈的可能。” “轻儿……”陆宴之低声说, “我已经习惯了,不必如此。” 阮轻说:“习惯了并不代表你要终生和黑暗相伴, 若有可能,我会倾尽一切帮你治好眼睛。” 陆宴之手心有些薄汗, 手指蜷了下, 薄唇抿了抿,缓缓说:“你这样做,教我拿什么报答你?云荆那边又怎么办?” “陆宴之,”阮轻语气不悦,“你又开始了,这么别扭做什么?” 陆宴之说:“我不想欠你太多。” “两年前,你跳下天池,去池底为我取未来镜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阮轻说,“作为交换,我得想办法帮你治好眼睛。” 陆宴之道:“当时你没答应,而且如今情况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说的没错,轻轻,”精灵王插嘴说,“如果是两年前,本王还能想办法为他治眼睛,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阮轻微微一惊,蹙眉,“什么不一样?” “能治疗他眼睛的浮生花,两年前全部被摘除了,”精灵王说,“有人不想要他好过,没有浮生花,本王也束手无策。” “谁?”阮轻说,“谁不想让他好过?” 精灵王朝陆宴之努了努下巴,示意让他自己来说。 “燃霄,”陆宴之语气淡然,“她想以此胁迫我,跟她去北海。” 阮轻:“……” 阮轻拧了下眉,手握成拳头,沉吟片刻,说道:“我再想想办法。” 这时候,陆宴之突然伸手牵了下阮轻的衣角,扯了她一下。 阮轻有些意外,转过脸看他。 陆宴之嘴角勾起,润了润喉咙,轻轻地说:“其实,哥哥觉得……这样子也挺好。” 阮轻:“……好什么?” 天清君心里想着,能像现在这样守在她身边,失去一双眼又算什么呢? 但他没说出口,一会儿脸色变了,恐怕得拿黑布遮住脸才行。 他想了想说:“自两年前,你给过我灵根后,我实力尚可与云荆一战,有无双眼,倒也无关紧要。” 听得这话,阮轻放心了一些,端详陆宴之片刻,突然抬手一掌朝他袭去! 陆宴之几乎同时出招,左手抬剑以剑柄挡下了这一击,人在原处,岿然不动。 阮轻收手,忍不住笑了,“你这反应,比我还快!” 陆宴之弯唇,淡淡说:“你出招之前,想法已经被看穿了。” “哦,”阮轻讷讷说,“原来是读心术?” 陆宴之哭笑不得,“怎么成读心术了,我只是知道你要偷袭而已。” “换作旁人,你也猜不出来,所以刚才那招不算我输。” “嗯。”陆宴之垂着脸,心里暖暖地笑着。 阮轻从云荆殿下那顺走乾坤袋,当着陆宴之和精灵王的面拆开,除去六面镜子,里面还装着云荆的本命剑照月,一些灵丹药草,以及一些私人物品。 阮轻取出一样,纳闷说:“这是……梳子?” 精灵王:“不用想,一定是你用过的。” 阮轻拿出一支发簪,精灵王说:“你的。” 阮轻:“……” 接着,她手抖了抖,神色变得极为古怪。 精灵王:“什么?” 阮轻从中取出了一件红色肚兜,表情简直没脸看,她说:“我发誓,这绝对绝对不是我的!” 精灵王:“唔,看样子不是。” 阮轻诧异,“他有女人了?” 精灵王想了想,“这个大小,应该是小孩子穿的吧……” “!”阮轻震惊,“他有小孩了?!” 精灵王:“……” 三人面面相觑,陆宴之沉思片刻说:“应该是云珂太子的小孩。” 精灵王:“对!” 阮轻:“……” 翌日,上陵城开始戒严,路上有士兵在巡逻,遇到可疑的人都会拦截下来盘问。 阮轻身上带着紫珍珠,坐在院墙上看着城中的情景。 偶尔回头,陆宴之在不远处打坐,微风吹起衣角,银发被轻轻扫动,神色平静,恍若下凡谪仙,又似一株立在风雪里的梨树,令人赏心悦目。 “什么人?”墙外,一名侍卫朝两个身影出声喊道,“站住!给我站住!” 阮轻好奇地看过去,见街道上立在两道人影,穿着黑袍,从里到外都裹得紧紧的,兜帽遮住脸,垂着头,怎么看都古怪得很! 听到侍卫的呵斥,两人停了下来,别扭地转过身看向这名侍卫。 侍卫走上去,在他们面前五步外停下来,警惕地说:“哪儿人,住在何处,出门干什么?” 两人有些心虚,听到询问后,将脸垂的更低,半响,一道女子的声音怯怯地回答说:“北边来的,来这里探望朋友……” 听到这个声音,阮轻心神一动,不禁笑了。 “北边?”侍卫摸着手里的刀柄,狐疑地看着她,“北边哪里?” “北……”女人显得十分为难,摸了下头发,回答说,“就是北边。” “北郡。”男子的声音,小声地回答。 侍卫目光在他们身上梭巡,片刻后说:“把帽子摘下来。” “这……”男人说,“这不妥吧?” 侍卫冷笑:“有什么不妥的?” 男人犹豫着,语气温和地说:“会吓到你的……” 他说这话时,斯文有礼,耐心极了,仿佛在哄小孩一样。 “鬼鬼祟祟的,还想糊弄过去?!”侍卫却完全不吃他这套,一刀挑开男人的兜帽,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双黑色龙角,男人肤色冷白,金色双瞳注视着他。 “龙?!!!你是龙!!!” 当时,那侍卫吓得僵在原地,双目大睁,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拉开手里的信号弹,朝空中射出去! 此举将很快引来所有侍卫的注意,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上陵潜入了龙族,这是非得云荆殿下亲自来处理才行! 信号弹放出去,却不见声响。 侍卫抬头看向空中,空中平平静静,根本无事发生,他低头看手里的信号弹外壳,明明放出去了,为什么没有动静?! 有人拍了下他肩,说:“兄弟,得罪了。” 他来不及反应,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此时,黑袍女子兴奋地掀开兜帽,朝面前的空气喊道:“晚!” 阮轻收拾完侍卫,将截获的信号弹丢在一旁草丛里,收起紫珍珠,在他们面前露出身形,扬眉一笑,说道:“姬夜,我……” 她话未说完,身子被人紧紧地抱住,姬夜扑入她怀里,双手环过她双臂,将她搂住,激动地说:“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是,”阮轻拍拍她肩,笑着看了燃冥一眼,温声说,“我答应过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燃冥仍是那副腼腆的模样,冲她笑着。 姬夜呜呜地哭出声,对她又抱又亲,捧着她的脸,又悲伤又兴奋:“我知道,我就知道,我一直留着天音螺的符文,就是在等你回来,等你来找我!” 阮轻脸上被她亲了两口,有些难为情,转过脸看向院墙,说道:“换个地方说话吧,在这容易被看见。” 苏园后院: 阮轻抱着姬夜,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们现在已经成婚了,是吗?” “对,”姬夜趴在阮轻身上,枕在她膝上,轻声说,“燃冥现在是北海实际掌权人,我们当初一回北海,就直接结契成婚了。” “你呢,”姬夜问她,“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那边遇到了什么,靳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十四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阮轻垂下眼睑,有些难过地说:“我在那边遇到了一些事情,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你们等太久了。” “没关系,”姬夜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抚了抚,笑道,“你能回来就好,一切都不迟。” 陆宴之站在树下“望”着他们,想了想说:“云荆……他会不会是看了未来镜,所以才变成这样?” 姬夜和阮轻的神情同时僵住了,阮轻嘴唇张了张,声音极轻,“他……若是看了未来,又怎么会不记得我了?” 陆宴之垂着脸,缓缓说道:“假设说,他在你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窥见了未来的情形,作为他身边的人,比如云珂太子,会怎么做?” “任何试图窥视未来的人,都会陷入疯狂之境,”阮轻抿了抿唇,担忧地说,“如果我‌是云珂,一定会想办法让十四忘却镜中所见,该不会是他……是他对十四动了手脚?!” 陆宴之微微颔首。 阮轻松开姬夜,站起身,踱步想了一想,恍然说:“一定是这样的,很有可能就是云珂故意的,是他故意让十四失了记忆,哥哥你说的太对了,你简直太聪明了!” 陆宴之微怔,耳朵簌然红了,心里烫得打紧。 姬夜会意过来,接着说:“既然如此,那也不一定要让靳恢复记忆,只要让他们的计划不能得逞就行。” 静了一瞬。 姬夜反应过来,问阮轻:“他若一直不记得你了,你怎么办?” 阮轻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能怎么办,若这样对他来说更好,那便让他忘了我好了。” 姬夜扁扁嘴,心里有些不畅快。 “他不会一直都忘了你的,”陆宴之顿了顿,声音涩然,“还有过去镜,那是过去所有一切的证明。等机会到了,他自然就想起你了,我们也一样,所有陪伴过你的,都会以这样的形式,与你永在。” 阮轻抬眸注视着他,点了下头。 有时候她真的很感念,感谢陆宴之陪在她身边,为她掌灯,为她辨明方向,指引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听他这么一说,她心里也释然了。 靳十四记不记得她,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燃冥坐的离他们远一些,有些拘谨地笑了笑,“我们这次过来,将血玉方桌也带上了,你们要现在就用吗?” 这才是头等大事! 一下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转过脸看向燃冥,姬夜高兴地说:“用,当然用,晚,你回到过去,成功地拿到血了吗?” 阮轻垂眸不语,抿着唇,神色淡淡的。 姬夜神情一变:“?!” 被所有人注视着,阮轻再也忍不住,嘴角翘起,从纳戒中取出那滴封好的血,笑着说:“当然拿到了!” 姬夜呼了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拿到了就好!” 阮轻朝她柔柔地笑。 陆宴之守在屋外,替他们把风。 燃冥殿下取出血玉方桌,摆放在他们面前,一时间阮轻和姬夜都瞪大眼睛,满脸震撼地看着这件北海至宝,惊得说不出话。 这简直就是神明的杰作,非常人能想象出来的宝物。 名为“血玉方桌”,实际形状如一张床榻,周身晶莹剔透,红宝石般折射着耀眼的光芒,无论是桌面还是桌腿,上面没有一丝肉眼可见的纹理,手指触上去,仿佛抚摸着世上最柔软又最坚硬的东西‌。 而最为奇特的,则是床头处那像花蕊一样会呼吸的玉枕,阮轻目光落在那玉枕上面,便再也没有移开过。 姬夜也是一样,不禁朝它伸出手。 “当心,”燃冥握住她手,温声提醒,“它会吞食肉.体,千万不要碰那里。” 阮轻将取来的血交给燃冥,后者将血滴滴在那玉枕中间,仿佛一粟米落入沧海之中,血滴霎时不见了。 紧接着,玉枕仿佛被唤醒,花蕊一样的触须开始疯狂地摆动着,仿佛肉食动物在进行消食,接着“呕”了一声,吐出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阮轻:“………………” 她有点不想要了! 过程好恶心! 但很快,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开始缓慢生长,仿佛雏鸟在窝里颤动,逐渐地出现人形姿态。 燃冥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幕,从身上撕下一片龙鳞,扔到玉枕处投喂,于是枕上的小人便又长大了一些,呈现婴儿之态,粉嫩的肌肤,双眸还是紧紧闭着。 姬夜弯着唇笑,也从身上撕下一块如玉的鳞片,扔到玉枕中哺喂。 “别这样……”阮轻忙说,“慢一点长没关系,我不着急。” 姬夜柔柔一笑,从后面靠在她身上,下巴枕在她肩窝,端详着玉榻上的婴儿,轻声说:“没关系,是我想让她快快长大。” 阮轻摸了摸姬夜的头,但笑不语。 小人又长大了些许,阮轻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描述当时心情,惊愕,震撼,甚至感觉自己在做梦,眼前一切都是虚幻。 那婴儿安静地躺在玉榻上,片刻后睁开了眼,目光中却没有任何神采,黑亮的眸子如一潭死水,只看着一个地方,许久都不曾眨眼,也没有任何动作,像死人一样,对外部刺激没有任何反应。 阮轻朝她招手时,她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姬夜将外衣解下来盖在她身上,阮轻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她的生长,仍然没有任何真实感。 燃冥走出去,好奇地看着陆宴之,打量许久才说:“阁下……就是天清君?” 陆宴之彬彬有礼地朝他拱手,“燃冥殿下,久仰了。” 燃冥仍带着兜帽,有些腼腆,轻声说:“你身上的气质,确实与人族不同,你是妖吗?” 陆宴之微微一怔,犹豫片刻说:“为何这么问?” 陆宴之纯属诧异,没有人告诉过他身世的事情,如今沦为星照门弃徒,更是背负着种种不堪的骂名。 旁人道他出生低贱,是陆氏夫妇好心收养了他,而他却恩将仇报,完全不将养育之恩当一回事。 陆宴之至今都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陆氏夫妇为何要收养他,又为何一度将他作为掌门来培养? 而燃冥听了他的话,以为自己的问题冒犯到了对方,一脸歉然,忙说:“我只是随意问问,你别挂心。” “……”陆宴之:“好吧。” 陆宴之话不多,但不会让人有压迫感。 就仿佛山间清风,江上明月,令人神清气爽;又像是一株神木,自天地诞生后便出现在这世上,使得一向不喜欢与人相处的燃冥殿下,再一次有了主动开口的欲望—— 他注视着陆宴之,低声说:“你若想要浮生花,我会想办法从燃霄那里讨来给你。” 陆宴之不禁笑了,盲眼认真看着燃冥,温声说:“多谢殿下好意,我现在这样也很好。” 燃冥微微颔首,心里又高兴了几分,与他一起守在屋外,等着日落,月亮升起又落下,等着天色渐明。 第三日了。 云荆在房中擦拭雪岚剑,满脑子还是那天晚上那个女人那张脸。 一想到她,云荆呼吸变得急促,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恨不得将她死死禁锢在身边,日日夜夜囚禁她,令她无法逃脱他手心。 无法想象,他昨晚那样地不堪和下贱,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地低声下气去求她。 云荆头皮都要炸了。 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陆宴之会来救她? 是陆宴之派她过来,算计他,从他身边窃走所有镜子吗? 这么说,她是陆宴之的女人? 想到这里,云荆眼里泛起恨意,面色极不自在。 他入睡时想着那个女人,醒来时想着那个女人,做梦时千回百转地想着…… 仿佛中了世上最恶劣的情蛊,为她晕头转向,神魂颠倒。 不可能的。 他从来没有这样子,为一个人肝肠寸断过。 云荆恨恨地想,许是被人算计了,或许是中了他从来没遇见过的毒罢了。 可抱着她的时候…… 云荆呼吸滞住,手忍不住地发抖。 抱着她的时候,他心都是圆满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如此地圆满过。 陆宴之…… 一定要找他,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时候,有人传讯—— “殿下,潜入北郡的人已经打探清楚了,天清君不在北郡。” 冯子阎说:“他偷走了殿下最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往北郡逃……” 云荆脸色一沉,寒声说:“派人搜查城内,挨家挨户,都有角落都不要放过!” “是!” 冯子阎恍然明白,惊道:“他们不在北郡,极有可能就在上陵,殿下!他们料定殿下不会想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躲在上陵!” 冯子阎的话当即点醒了云荆,他猛然醒悟,提剑往外走,开始一处处搜查园中。 第96章 血玉方桌上,那具肉.身…… 血玉方桌上, 那具肉.身已经有了少女模样,赤.裸着、安静地躺在那里,枕在玉枕之上,平静地呼吸、眨眼,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她只是一具躯壳, ”姬夜手探到少女身上, 给阮轻解释,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里面是空的。” 阮轻摸着少女温热的手, 察觉到了对方的心跳和呼吸, 那跟活人根本没有区别, 也体会不到姬夜的感受, 只是低声问:“你能探测到魂魄?” “当然, ”姬夜回答她,“世间万物, 飞禽走兽,我都能探测到他们的魂魄, 唯独这具躯体, 里面完全是空的。” 阮轻说:“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我会将你魂魄抽取出来,让你进入这具躯体里面,”姬夜说,“会有点难受,你先给她穿上衣服吧。” 屋外有人叩门。 阮轻道了声“请进”,陆宴之推门进来,臂弯上放着一套女子衣裳,他润了润喉咙, 淡淡说:“我想……你们可能需要这个。” 阮轻下意识地挡了下那具躯体,俄而又想起他完全看不见,低着头走过去,接了衣裳,温声道谢。 陆宴之说:“一切可顺利?” “嗯,”阮轻勾唇浅笑,“顺利得很,你也别光守在外面,去休息一下吧。” 陆宴之颔首,“等你。” 阮轻看他转身走开,若有所思。 回过身时,姬夜正朝她眨眼,偷偷笑着说:“真羡慕你,有哥哥真好!” 阮轻笑而不语,到玉榻前给那少女穿上衣裳,轻声问:“姬夜,你有兄弟姐妹吗?” 姬夜摇头,澈亮的双眸看着她,片刻后说:“东海被魔族攻占之后,水域变得浑浊,不再适合人鱼幼崽生长,数百年内很少再有新生的小人鱼,我是父王唯一的血脉。” 阮轻怜悯地看着她,轻声说:“那你一定‌很孤独……” “我不太懂,孤独是什么……”姬夜垂着眼眸,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落满晨曦的光辉,她说,“深海之下,与世隔绝,亿万年来一直都是这副样子,我却不算是最孤独的,最起码我来过人界,又去过北海,还有你们陪伴。” 阮轻弯唇笑了笑,“当然,只要我活着,总是与你常在,陪伴着你。” 玉榻上,少女坐起来,长发垂在胸前,遮住□□的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空气,任由阮轻和姬夜折腾她,给她穿上衣裳。 她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阮轻给她拨开长发,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蛋,双眸如宝石般流转着动人的光,唇若两瓣蔷薇印在雪里,肤若凝脂,浑然不似人间之物,浑身上下完美地令人称奇,仿佛神明的玉象,没有一处磕破的伤痕。 握着她手的时候,仿佛捧着一具玉器,心里不由地生出怜爱之意,生怕将她磕了碰了。 “姬夜,”阮轻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担忧道,“你可曾想过,今日若我拿回了自己的身体,来日会不会有很多人、更多的人,为了一己私念,前来争夺法器,引起无穷争端?” “那便让他们来抢,”姬夜笑了笑,“北海不怕人族,他们有的是战斗力。” 阮轻眉头微微一沉,却没有往下问了。 屋外,陆宴之朝燃冥说:“听闻北海龙族血脉稀薄,数千年来鲜有子嗣诞生,可千百年来,龙族战斗力只增不减,以二殿下燃青为首的龙族,甚至多次动念要攻打人界地盘。” 燃冥低头一笑,有些尴尬地说:“天清君想必也猜到了,正是因这血玉方桌,北海龙族才能在北面如此荒凉的地方,建立军队,一旦人族与北海开战,损伤的必定是人族。” 陆宴之沉吟着说:“龙族这么做,与魔族有何区别?” 燃冥说:“魔物是吸食天地间怨气化形而成的,而北海的军队,都是鲜活的血肉之躯,引入虾、蟹的魂魄,使其完全听从号令,服从北海之主。” 陆宴之蹙眉说:“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你们一直在等人族主动发难,如此便师出有名,与人族正式开战?” 燃冥摇头,叹了声,低声说:“说实话,北海龙族之中,我是最不愿意和人族兵戈相见的……” 陆宴之淡淡一笑,“你这个太子,当的挺不容易。” “天清君不也如此?”燃冥看着他,生出几分英雄相惜的感慨,说道,“天清君当初在星照门时,可曾有一日遂过自己心愿?” 陆宴之摇头,苦笑。 燃冥说:“你在北郡设下防守,阻止人族与北海开战,世人只道你愚不可及,与天下人为敌,他们可曾有一日真正地谅解过你?” “与他们有何干系?”陆宴之转过脸,盲眼看向屋内,低声说:“我只是在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即便天下人都不认可我,只要有一人仍然站在我身旁,便足够了。” “看来是我误会了,”燃冥腼腆地笑了下,点头说,“如此说来,你反而是最随性,最任意妄为的了,从心所欲,真叫人羡慕。” 陆宴之沉吟不语,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曾经违背自己心意,做出令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一想到曾经失去过轻儿,他心里便如同千刀万剐…… 与其违背自己心意,不如任性妄为一次,上刀山下火海,为了轻儿,他万死不辞。 日影渐高,两人开始捣鼓做点米饭,燃冥找了口锅,陆宴之淘米,生了火在旁边煮着。 又担心等阮轻用回了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该吃点什么补一补? 陆宴之印象中,轻儿又瘦又弱,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叶浮萍。 得好好给她补一补,养的白白胖胖的才行。 陆宴之这么想着,听到了不远处有母鸡咯咯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御符追出去,朝着那鸡窝使出一道水淤阵—— “咯咯咯!!!” “噶!嘎嘎!!!” 漫天的鸡毛、鸭毛在飞,粘在陆宴之如雪银丝上,他按着剑指着那窝鸡鸭,正紧张地筛选出最肥最补的那一只! 长这么大,陆宴之从来没抓过鸡,在北郡时这些事情都是陈远操劳的。 他缓步上前,剑尖指着一只被困在水淤阵中的禽类。 “快点束手就擒。”陆宴之说。 “噶!”一只肥鹅表示抗议。 陆宴之缓缓收剑,弯身上前,正犹豫着怎么抓住那只肥鹅,忽地手上一阵吃痛,使他倒抽了一口气—— 那肥鹅竟趁他不留神,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叼了一口! 岂、有、此、理! 陆宴之忍痛扑上去,双手揪住大鹅,抱着那鹅,收了阵法,一时间圈子里乱成一团,他被一群凶禽群起攻之,有公鸡直接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啄他,陆宴之慌忙避开,满身狼狈地逃离了鸡窝。 回到后院,他先闻到一股糊味,念及那锅米饭,他急忙抱着鹅冲上去,尚未触到锅盖,一股杀气急急地袭了过来—— 陆宴之抽剑,听到“当”地一声,震得他握剑的手都麻了,人不住地后退,他立刻催动灵力,到手的鹅飞了出去,“嘎嘎”叫着,在院子里到处乱跑。 来人不止一个,在他正前方有一人,右前方有三人,还有一人守在屋门口,朝他小声喊道:“天清君!” “燃冥!”陆宴之沉着眉,“他们呢?”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声音,云荆冷声说:“陆宴之。” 陆宴之拧眉,淡淡说:“殿下,我无意针对你,请你带你的人离开。” 云荆冷笑,目光死死地看着燃冥。 燃冥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只顾着护住身后那扇门。 了悟和尚笑着说:“天清君,这鹅是你偷的吗?” 陆宴之:“……” 了悟讥笑:“想不到,天清君竟然做起了偷鸡摸狗的事,传出去可真是笑死人了。” 陆宴之脸色不太自然,低声说:“我付了灵石。” 走之前他在鸡圈里放了灵石,那户人家主人应该会看见。 “不问自取就是偷,”了悟手持木杖,翻腕耍了个花,指着陆宴之说,“你从殿下这里偷走东西,也理应还回来了!” 陆宴之左手横过剑,示意要打就打,少啰嗦。 轻儿他们还在里面,这会说不定正到了关键步骤,他必须设法拖延住云荆的人,再让轻儿他们脱身。 了悟木杖劈面而来,陆宴之避开他,苍鹰掠水一般跃起,朝云荆一剑刺过去—— 紧接着,陆宴之的剑再次被弹开,冯子阎从侧面围上来,说道:“天清君,得罪了!” 云荆丝毫不理会他们,也不迎战,大步朝燃冥那边走过去。 燃冥站在门口,很是为难:“……” “让开。”云荆说。 燃冥硬着头皮,小声说:“靳,你别这样……” 云荆一把推开他,“嚯”地一下大力推开那扇门,看到面前的情景,他心跳蓦地加快。 阮轻坐在一张软塌上,手里拿着一张弩,弓箭架在上面,箭尖对准了云荆,眸色凌厉,仿佛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杀了他。 云荆唇角勾了一下,涩声说:“你果然是来杀我的。” 阮轻没有任何解释,暗暗地抽了口气,扣下扳机,瞧着那支箭朝着靳十四飞射出去,睁大双眼—— 那一瞬,靳十四眸光现出怒火,雪岚出鞘,轻而易举地劈开那支飞来的箭,剑气迎上去,如彗星袭过,惊雷渡夜,朝那女人当胸刺了过去。 血溅开的时候,云荆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女人为什么不躲? 剑气贯穿了她的身体,留下一道血痕,从左肩到右腰,几欲将她身体破成两半。 她神色平静,眸光与他对视,却已绝了气息。 院中静了下来。 云荆呼吸滞住,他听到自己心脏狂跳不止的声音,里面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 第97章 陆宴之脸红了些许,低着…… 一刻钟前。 姬夜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感觉十分挫败。 她尝试了各种方法,试着将阮轻的魂魄抽离,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阮轻无法被催眠,她精神力稳定, 又实在太过清醒, 能轻易地分辨出真实和虚幻。 想要通过温和的方法提取出魂魄, 实在太难了。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 外面突然闹起来了。 阮轻听到云荆的声音, 心神一动, 睫羽微颤,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姬夜注意到了这个神情, 沉吟片刻, 轻声说:“晚, 我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姬夜说:“人死的一瞬间,正是魂魄离体的时候, 就像我之前在东海护住你的魂魄一样,只要能抓住那个瞬间, 应该就能让你移魂。” “也行, ”阮轻拿起屋子里一架□□,箭尖对准自己胸口,低声说,“杀死自己就可以了吗?” 姬夜紧张地看着她,又看了眼屋外,沉声说:“让靳来吧。” 阮轻一怔,“为什么?” 姬夜定了定神,“用这种方法,能保证一定会成功。” 阮轻没再多问, 她完全相信姬夜。 拿□□对准靳十四的时候,她竭力让自己狠下心,保持镇定。 她算准了靳十四会避开那一箭,算准了靳十四会对她下杀手,可没有想到—— 雪岚一剑劈过来时,那切肤之痛,简直要将她魂魄彻底撕碎了一般,剑气滚滚而来,仿佛地狱炼火,要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一瞬,姬夜脸上紧张的神情消失,她取出五色龙珠,霎时光幕如极北之地的极光落下,将那道无形的魂魄护住。 疼痛、恨意、不甘等种种情绪在那一刹那消失。 阮轻再一次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正是靳十四的身影。 只是视角已经变了。 她现在是阮轻,真正的阮轻。 云荆整个人都僵住了,握剑的手不住地发抖,身上冷汗涔涔,一股恶寒从背后侵袭而来,他双唇分了分,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冯子阎在屋外喊道,“快找东西!” 云荆艰难地往前挪了一步,他死死地看着面前这个被他杀死的人,不住地喘息。 雪岚出鞘,一剑封喉。 杀人,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也下定了决心要这个女人的性命。 可此时此刻……胸腔里仿佛无数细密的针在扎,无数针尖碾压而过,让他疼地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提着剑,缓缓走到女人面前,单膝跪在地上,抬手颤抖着抚了下她的面庞。 “别死……”他哑声说,“别死啊……” 屋里还有两个人正看着他,可他对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眼里只有这个神情平静、死在他剑下的女人。 他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云荆急急地抽了口气,身体里内脏都在发抖,胸腔疼得一颤一颤的,他注视着那张面庞,小声地说,“你为什么不躲开?” “殿下,”他身旁,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人已经走了,请您放开她。” 云荆充耳不闻,俯身上去抱她,那道剑痕贯穿了她身体,血溅得满屋子都是,沾在他华丽的衣袍上,顺着他衣角落下来,哗啦啦地滴在地上。 云荆抱着她腰,手颤抖着抚她的脸。 只有在抱着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感觉到了完整。 可他亲手杀了他,仿佛亲手切掉了身体里一块骨头,从此不再完整,坠入了无尽的虚空和寂寥之中。 那一瞬,他觉得人生是如此漫长、寂寞,所有一切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殿下!”阮轻一手按在云荆肩上,用力将他推开。 云荆纹丝不动,沉声说:“滚。” 阮轻垂着眼睑,心里有些难受,却并不生气。 是她和姬夜合谋,算计了云荆。 云荆的反应让她很意外,他看上去很难过,眼眸里盛满了悲哀。 或许……他不是真的忘了她,对吗? 阮轻不知该怎么跟云荆说,但眼下无论如何,她要带走唐师叔的遗体,将她好好安葬,再给她磕头赔罪。 短暂的沉默很快被打破了,陆宴之满身血痕冲了进来,血腥味钻入鼻腔,他心里猛地揪了一下,接着怔住了。 “轻儿!”陆宴之情绪差点失控,颤声喊了句。 阮轻回过头,抿了抿唇,喊道:“哥哥,是我。” 陆宴之弯唇笑了下。 一别音容两渺茫。 仿佛只有在梦里,才能再次想起她原本的音容相貌。 “不是梦……”陆宴之又哭又笑,走上前去,左手提着剑,右手缓缓抬起来,衣袖上染着血,他想亲手摸一下轻儿的脸庞,确认自己没在做梦。 可他手上都是血,怕弄脏了轻儿。 “陆宴之。”云荆起身,怒目看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宴之敛了神情,语气如常,“殿下,收手吧,你要的东西我自会还给你,还请将唐星遥长老的遗体的让给我们。” “唐星遥?”云荆蹙眉思索,“这是她的名字?” “没错,云荆殿下,”陆宴之说,“你失去了重要的记忆,眼下也很难跟你解释,日后你来临安星照门,你想要的东西,我双手奉还。” 云荆面色阴沉,伸手去碰雪岚剑柄,阮轻抢上前,运起灵气,挟着掌风朝他后颈劈了过去! 陆宴之出剑,联合阮轻将云荆制伏。 屋外围了更多的人。 陆宴之剑抵在云荆脖子上,喝道:“谁敢上前?” 侍卫们举着剑,不住地后退。 姬夜朝燃冥说:“冥,过来帮忙!” 燃冥背上唐星遥的尸体,跟阮轻、姬夜一道离开苏园,陆宴之则负责断后。 * 阮轻将唐星遥埋在上陵城外,找了碑石,立了墓碑,为她撰写了碑文,在她墓前跪地磕头,守了一夜。 陆宴之、姬夜、燃冥、精灵王守在树林后,远远地看着她守墓的身影。 燃冥低声说:“她很冷静。” 陆宴之淡淡说,“她素来如此,就连知道我们爹是被人假冒顶替,含冤而死,她也没有急着南下,去找陆掌门算账。” “现在就去吧,哥哥,”阮轻朝他们走过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声音不咸不淡,“是时候了。” 姬夜诧异说:“你们现在就去南方吗?” 阮轻淡笑:“云荆记恨我们,知道我们回了南方,短期内不会再打北郡的主意,更何况,除了回星照门,我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想到分别,姬夜有些难过地低下头,“轻轻……” 阮轻笑着宽慰她,“姬夜,待我回星照门收拾一番,定要邀请你来临安做客。” 精灵王一听临安,立刻兴奋起来,“好啊好啊,临安城好,比上陵繁荣多了,本王现在就想吃漱枕楼的叫花鸡,桂花藕,红糖糍粑!” 阮轻扬眉,“自然,有你好吃的。” 姬夜却红了眼眶,扑上去抱着阮轻,抽了抽鼻子,“我等你的好消息,一定要平安。” 阮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轻松地说:“你和燃冥殿下多多保重,日后再请我去北海做客。” 阮轻和陆宴之往南走,姬夜和燃冥往北走,精灵王有些不知所措,两头都看了看,不知该跟哪一个。 阮轻朝他招手,“王,走吗?去临安吃叫花鸡?” “这……”精灵王犹豫起来,“要不我还是留在上陵吧?” 阮轻:“?” 精灵王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说:“我还是觉得,十四兄弟现在的情况不太妙,我想着,你们都走了,没人看着他……要不我还是留在他身边吧!” 阮轻奇道:“你不怕被他软禁吗?” “嗐,那有什么的,”精灵王说,“南海水域瘴毒多发,比上陵好不到哪里去,况且十四兄弟的事情,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所以,还是想留在他身边。” 阮轻有些感动,摸了摸精灵王的角,温声说:“那就劳烦你了。” 精灵王骄傲地挺着肚子,保证说:“放心,这次绝不会再出差错!” 阮轻带着陆宴之一路南行。 说起来,两人独处的时光几乎少得可怜。 在北郡那两日,多是陆宴之给她讲解九星卷轴,除此之外两人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陆宴之会问她“冷不冷”,阮轻说了“不冷”之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当夜,两人没有找到歇脚的客栈,便在野外树林里露宿。 陆宴之生了火,拾了点雪放进去煮沸,放了茶叶进去,煮了一壶白茶。 阮轻杀了头野猪,提着一只猪蹄回来,便看到白衣仙君坐在火堆旁边,烹雪煮茶,宛如画中仙。 阮轻默默地放下猪蹄,在陆宴之旁边坐下来,用匕首慢慢地刺开猪蹄,在火焰旁边烤了起来,一时空中充满了烧焦的猪皮味,猪油被烤出来,滋滋作响。 陆宴之:“……” “要吗?”阮轻解了一块猪蹄,递给陆宴之。 陆宴之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肚子却“咕咕”地叫了起来。 阮轻笑了,靠坐着离陆宴之近了些,衣角叠在他白衣衣角上,将烤好的猪蹄送到他手里,嘱咐说:“小心烫啊。” 陆宴之脸红了些许,低着头,道了声谢。 阮轻的手艺自然是无话可说,一只普普通通的猪蹄被她处理之后,外酥里内,肥瘦均匀,撒上香料,咬一口肉在嘴里几乎都化开了,香味更是馋哭了方圆十里的生物。 夜里,阮轻挂好吊床,爬上去躺着睡觉。 寂静了片刻,林中突然下起了雨,“滴答”落在阮轻脸上,将她惊醒。 阮轻伸手摸了一把,湿热的,黏黏糊糊的,睁眼一看,树梢挂着不知何物,正张着血盆大口,从上朝她扑来! “哥哥!”阮轻拔剑,翻身从吊床上跳下来,喊道,“哥,有袭击!” 第98章 “哥哥,我想吃酒酿汤圆…… 一道火焰点亮夜空。 阮轻提剑刺出去, 陆宴之从侧面迎来,左手一捏,掐住了一只红色皮毛的动物。 毛耳朵,长尾巴, 毛发整洁, 脖子被陆宴之掐在手里, 垂着小脸, 眼神委屈地看着阮轻他们。 一只小狐狸。 阮轻:“……” 陆宴之:“……” 血盆大口呢? 袭击呢? 就这么小一只狐狸?逗她玩呢?! 阮轻讷讷地收剑, 因为误把小狐狸当成敌袭而吵醒了陆宴之, 感到有些抱歉, 她尴尬地说:“我还以为, 是什么怪物……” “嗯, ”陆宴之淡淡说, “的确不能掉以轻心。” 阮轻摸了摸鼻子,干笑, “一只小狐狸而已……” 陆宴之道:“别看只是只狐狸,半夜偷袭, 指不定会酿成大祸, 还好你及时叫醒了我,还是你反应快!” 阮轻哭笑不得,陆宴之继续无脑吹捧:“果然,你现在越来越让人放心了。” 阮轻快憋不住了,拍了下陆宴之的肩,笑道:“哥哥,你快别夸了!” 陆宴之唇角勾起,淡定地说:“哥哥说的是实话。” “好好,我信你, ”阮轻被一只小狐狸扰了睡眠,坏坏地看了那狐狸一眼,开玩笑说:“既然如此,要不……明天吃狐狸肉吧。” 陆宴之微微皱眉,吸了吸鼻子,想告诉轻儿狐狸肉不好吃。 转念又想,万一轻儿能化腐朽为神奇呢?她烤的猪蹄都能这么好吃,别说狐狸了! 于是他颔首认同说:“狐狸肉好,狐狸肉好吃!”但凡轻儿说的,他都认同! 小狐狸:嘤。 阮轻:“……”天清君,你这么没主见的吗? 阮轻拿绳子将那小狐狸捆好,吊在树上,重新躺吊床上,刚一闭眼,一股妖风迎面袭来,她立刻睁眼,又见到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影子! 她心跳加快,抽剑刺出去—— 一只手握住她手腕,陆宴之的声音喊道:“轻儿!是我!” 阮轻一怔,握剑的手松开,接着陆宴之在掌心画了道符,往她额上一贴—— 阮轻瞳孔微颤,目光聚焦在陆宴之脸上,轻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狐狸有问题,”陆宴之说,“应该是附近开了灵智的野兽,有些妖力,能让你看到幻象。” 阮轻转过脸去看那树梢,果然小狐狸自己挣脱了绳索逃了。 她垂下眼睑,想了想说:“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野兽……” “灵气充沛的地方,时间久了就有了,”陆宴之说,“以前这里只是荒郊野岭,没有天地灵气覆盖,这些野兽想要吸取灵气修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才极少有妖兽出没。” 阮轻:“那为什么现在又有了?” “灵气和魔气此消彼长,这里靠近东海了,自你当初一举压制住东海魔族之后,天地间魔气消退,灵气就该复苏了,”陆宴之说,“这对于想要修仙问道的人来说,是件好事。” 阮轻从来没想过,她当初的举措竟然给天下带来这么多影响,心里暗暗惊了下,抿着唇笑了笑,她说:“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小狐狸,定要剥了他的皮!” 陆宴之弯唇一笑,说道:“睡吧,我护着你。” 阮轻侧卧在吊床上,看着陆宴之重新布下法阵,回到火堆旁边,靠坐在一棵树下,双臂垂放在膝上,也不知睡了没有。 他眼睛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截鼻子和两瓣薄唇,银发垂在身后,根根银丝映着月光,像个误入人间的妖。 阮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没多久便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亮了。 林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有些心不在焉,摸了下脸,脸颊还有些发烫。 是梦。 她怎么会梦到那样的事? 阮轻神色极不自在,往陆宴之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早已不见踪影,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抓了下头发,望着树林,有些出神。 陆宴之淋了雨回来,朝阮轻“看”了一眼,哑声说:“醒了?” 阮轻:“嗯。” 毫无征兆的,两人之间的话更少了。 一直到临安,阮轻才想起来说:“哥哥,我想吃酒酿汤圆。” 陆宴之眼眶一热,答应道:“好。” 天清君回临安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临安城,传到了星照门陆氏夫妇耳中。 陆嘉尘冷淡地说:“他这个时候回来,难道想让星照门替他去守北郡?” 宋如意默默地喝了口茶,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安稳日子,精气神慢慢地恢复起来,实在不想再折腾了。 陆嘉尘踌躇满志,起身吩咐门下弟子,“去请南山、北林两位长老,是时候该跟这逆子算清账了!” “弟子领命!” 陆嘉尘哼道:“就等着这一天,他迟早要上门认罪!” 为了九星秘籍的事,陆嘉尘不止一次恐吓陆宴之,要和他断绝关系。 直到后来,陆宴之和楚国皇室的人闹翻了,星照门才彻底和天清君划清界限。 星照门需要皇室的支持,而不需要这样一个私占九星秘籍、背叛宗门、一直跟他们作对的叛徒。 很快,星照门中六百多名弟子都齐齐地守在大殿外,掌门夫妇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都来了,俨然一副要公开处刑的架势。 一刻钟过去,人们开始有些焦躁了。 陆嘉尘抚了抚衣襟,有些不耐地问:“人来了吗?” 旁人摇头。 一大早就听说天清君到临安了,按理说他来临安之后第一件事,就应该来星照门谢罪,并交还九星秘籍。 “不应该啊,”南山长老抚须,“他不应该早就到了吗?” 宋长老说:“派人下山去找找吧。” 陆嘉尘冷笑,厉声说:“犯错的人是他,怎么还要本门弟子去将他请上来了?!” “掌门,”宋长老皱眉说,“先派人去打探吧,这么多人等着呢。” 陆嘉尘才不情不愿地吩咐:“派人下山看看,宴之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半个时辰后,打探的人回来。 陆嘉尘幽幽地说:“怎么样,人总该来了吧。” “掌门,”那弟子单膝落地,拱手回答,“弟子下山时,陆公子在临安街道上,和一女子相处,弟子看到他们在……在吃汤圆。” 陆嘉尘:“?” 众人:“……?” 陆嘉尘气得要死,面色仍然冷淡,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一旁,冷声说:“好一个陆宴之,他是故意要让星照门难堪吗?”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掌门,弟子以为,陆公子似乎没有要回山门的意思……”那弟子弱弱地说,“他这趟来临安,好像就是来观光的……” 陆嘉尘:“……” “而且,弟子还打探到了一件事……”那人垂着脸,紧张地说,“山下的人现在都在说……阮轻师姐回来了。” “!!!” “阮轻?!” “怎么可能?!” 最初的震惊过后,陆嘉尘很快反应过来,语气淡淡地说:“两年前在北郡,当着天下人的面,轻儿也说她回来了,可后来呢?云珂太子为庆祝她重生,在北郡宴请天下英雄豪杰,可结果,她这两年去哪了?又有谁见过她的身影?” 一众议论纷纷,陆嘉尘摇头叹息,“可见,重生一事不过是别人的把戏,跟宴之骗走九星卷轴一样,目的就是为了在拍卖时骗走灵根。” “太狡猾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 陆嘉尘站起身,正色说:“既然宴之不愿意上山,看样子陆某人得采取点强硬措施了,南山长老。” “掌门。” “眼下来看,只能劳烦长老一趟,亲自将宴之请上山了。” 此时,殿外传来一道清越、疏朗的声音—— “陆掌门,我带天清君回来了。” “!!!” 一瞬间的寂静后,主殿里里外外都炸开了锅。 星照门弟子之中,大部分都见过阮轻的本来样貌,即便过去了两三年,对其容貌、声音仍算熟悉。 她本就长得极为好看,只是额上有一道疤……就好比一件完美的瓷器上出现了瑕疵,令人不禁惋惜。 若非那道疤痕,三小姐的样貌绝对是天姿国色,一颦一笑,足以令山门弟子丢了魂魄! 而如今,阮轻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仿佛做梦一样。 所有人呼吸都滞住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美好地令人不禁双眼泛起泪珠。 肤如凝脂,完美无瑕,双眸灿若星辰,阮轻缓步从众人面前走出来,两旁的弟子都纷纷开道,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一般。 明明是长相一样的人! 只是少了一道疤,却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漂亮地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就连她身旁那位白衣翩跹、身影颀长的银发公子,在遮住双目后,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阮轻抬眸看向主座上的两人,笑道:“陆掌门,宋长老,别来无恙?” 陆嘉尘:“……” 宋如意:“……” 自她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的一瞬,这两人完全慌了。 陆嘉尘勉强装作淡定,宋如意彻底慌了神,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脸色顿时白得跟纸一样。 阮轻皮笑肉不笑,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比他们忍得更艰辛。 她的亲生父亲,曾经被面前这个禽兽迫害,失去修为,失去双足,蹒跚千里来到她的身边,陪伴她短暂的时光……最后却惨死在这个禽兽手里,就连死都没有在她生命中留下明显的痕迹! 若非苍天垂怜,让她有幸见证了那些残忍的经过,面前这禽兽岂不是一辈子都能瞒天过海,占据着原本属于她父亲的一切?! 想到这些,阮轻简直要发疯了。 她要亲手将这个禽兽碎尸万段,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第99章 漫长的寂静后,陆嘉尘嘴…… 漫长的寂静后, 陆嘉尘嘴角抽了下,念出了她的名字:“阮轻。” 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真的是她!是阮轻师妹!” “除了她还会有谁?!这世上还有一模一样的人?” “她之前去了哪里,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也有入门晚,没见过阮轻样貌的, 讷讷地问—— “她就是传闻中的阮轻师姐?” “怪不得天清君为了她几度寻死觅活, 她真的好漂亮……” “是啊, 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几个入门晚的小师弟, 在一旁发自内心地赞叹着, 引得好些人注意。 这几个单纯无邪的师弟, 说出了其他人心里想说的话, 只是当着阮轻姑娘和天清君的面, 都不敢开口罢了。 她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 众人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陆宴之身上, 顿时生出了一个揣测—— 难道, 她是想帮陆宴之重新夺回掌门继承人的身份?! 陆嘉尘也是这样想的,过了最初的慌神之后, 他冷静下来,认真地打量着这双兄妹。 他才是星照门掌门, 陆氏的一切都是他的, 如今又在他自己的地盘,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管这两人来意如何,他都有办法对付他们。 阮轻凝视着那双眼,嘴角弯了弯,眼神带着虚假的笑意,幽幽地吐出了两个字:“赵赫。” 陆嘉尘:“!!!” 两个字而已,陆嘉尘瞳孔一缩,仿佛当胸中了一箭,身体往后一仰, 脸色煞白,皮肤上顿时毛起鸡皮疙瘩,冷汗涔涔,嘴唇颤抖着。 他反应实在太大了! 所有人都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很少有人知道“赵赫”是谁,却见陆嘉尘慌张地往后一退,茶水倒了一地,“哐当”摔在地上,碎茶杯片洒的到处都是。 宋如意缓慢地回过头,带着些许诧异和不解,看着陆嘉尘。 陆嘉尘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还是不住地发抖,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实在是太失态了! 不可能的。 阮轻怎么会知道赵赫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他已经完全取代陆掌门了。 他现在就是陆掌门,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发妻,殿内的人都是他门下弟子,所有人绝对忠诚于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一定是他听错了! 他缓缓地抽了口气,看向那两道年轻的身影,眼神有些闪躲,带着些许惶恐不安,他干笑着说:“轻儿,瞎说什么呢,过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阮轻冷声说:“赵赫,你根本不是我爹!” 赵赫:“……” “胡闹,”赵赫僵笑着,“轻儿,别在乎闹了,长老们都看着呢。” 阮轻下巴微微仰起,注视着他,面不改色字字清晰说:“你夺舍我父亲陆嘉尘的身体,这么多年来取代他执掌星照门,如今到了该偿还报应的时候了,赵赫,你别想抵赖,我手里有你的证据。” “!!!” 此言一出,整个星照门上上下下六百多名弟子全都震惊了! “我没听错吧?!她说掌门是被人夺舍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竟然说陆掌门是被人夺舍的?!” “我人已经傻了,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不是来帮陆宴之夺回身份的吗?!难道她想用这种手段来对付陆掌门?” “我呸!阮轻师姐像是会说谎的人吗?!她长这么漂亮,我绝对相信阮轻师姐的话!若她有半句谎言,师弟我愿意立刻滚出星照门!” “我也绝对相信阮轻师姐的话!等一下,她刚才说了什么,夺舍???谁夺舍了谁???” “…………” 相比于堂上其他几位长老,宋如意的反应最为平静,她缓缓地转过脸看着陆嘉尘,在听到“赵赫”二字的时候,她已经心凉了半截。 “她说的,是真的吗?”宋如意咬牙,一字一字地问。 “你信她还是信我?”陆嘉尘声音有些发抖,“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宋如意眼里含着泪,咬着嘴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太离谱了。 可天底下,知道赵赫的人又有几个? 阮轻是怎么知道的? 她到底是人是鬼? 宋如意的印象中,阮轻终有一日来找她复仇,长着厉鬼的样貌,额上带着疤痕,眼里含着怒火,一刀刀地亲手将她凌迟…… 可眼前这个少女……她实在太美好了,恍然间令宋如意不禁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 她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少女,和梦境中那个复仇的厉鬼联系在一起。 难道说,一直以来她都错了吗? 未来镜昭示未来,可未来却不一定发生,她担心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也许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影。 她转过脸看着阮轻,沉了口气说:“你真的是阮轻?” “宋长老,”阮轻淡淡说,“你不相信我,总得相信宴之吧?” 宋如意看着他们兄妹,点点头说:“的确,宴之不可能认错人。” 陆宴之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字不说,他越冷静,殿上的气氛越教人紧张。 宋如意声音微颤,看着阮轻,缓缓问道:“你说陆掌门是被人夺舍,可有什么证据?” “当然,”阮轻对宋如意的反应稍感意外,却也没多想,问殿上众人,“诸位可曾听说过过去镜?” 此言一出,宋如意脸色立刻变了。 她当然知道过去镜,宋倾意曾经守着的那面镜子,就是她送的! 宋倾意沉湎于过去,而她则耽于未来,日夜忧心着来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为此还曾抛弃女儿,做出一系列令她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 如果重新给她选择……她宁愿一开始就没有放弃过阮轻。 殿上议论纷纷,原本陆嘉尘摆开架势,就是为了当众逼问陆宴之,令他教出九星秘籍,可万万没有想到——这阵仗,完全就是给他自己送葬的! 阮轻缓缓走上前,她走到哪里,陆宴之便跟到哪里,两人穿过长长的正殿,他们才是这里真正正正的主人,而堂上那位,欺世盗名,她恨不得现在就将他千刀万剐! “掌门,”阮轻幽幽地说,“我身上正好带了过去镜,你可愿意照一下镜子,当着众人的面,验证一下你的过去?看看你到底是我父亲,还是夺舍而来的赵赫?!” 赵赫:“……” 他从未预料过这一天,阮轻的质问令他措手不及,他面上强作镇定,暗中捏出一道诀,御风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恨不得立刻立刻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关于赵赫的一切,都永远地消失在众人视野! 阮轻猜到了他想逃! 愤怒让她彻底丧失理智,什么人伦纲常,她全都不在乎了! 她宁可满手血腥,被世人耻笑,也要立刻杀了这狗贼! 殿上倏然一静。 接着是一剑破开血肉的声音,陆宴之左手持剑,右手抓住陆掌门的肩,在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阮轻:“……” 众人:“!!!” 陆掌门双手抓着剑,伤感地看着陆宴之,低声说:“宴之……这些年来,爹是真的将你当亲生儿子……” 第100章 陆宴之面无表情,缓缓…… 陆宴之面无表情, 缓缓将剑从陆掌门身体里抽.出来,鲜血顺着剑尖流出,淌了一地。 殿上,一阵诡异的缄默。 人人都仿佛戏外的观众, 对这一幕竟是无动于衷。 陆宴之刺得很准, 没有丝毫犹豫, 抓着他肩膀, 当胸一剑刺穿他, 仿佛宰杀牛羊一样利落, 又给‌他留了一口气—— 并非要听他的控诉, 而是为了让他死前, 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实面貌。 阮轻微微一怔, 显然没有料到陆宴之会这么做。 这人, 理应由她来杀。 她不怕世人指责,不怕双手血腥, 可她无法容忍他人对天清君的诋毁—— 那毕竟是抚养他、照顾他、曾一度将其视为亲生的父亲。 但她明白,陆宴之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 如果不是他那一剑, 发狂失控的人很有可能是她。 她很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阮轻定了定神, 恨意如烈火在心头滚滚冒烟,此时却冷静得很。 她取出过去镜,双手捧着、摆放在殿堂中间,展示给众人看。 宋如意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中的过去,眼泪蜿蜒留下,纵横交错。 镜中照见的, 正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去,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悔恨和痛苦。 “不错,这的确是过去镜,”宋如意低声说着,看了眼陆掌门,神色极为复杂,片刻后说,“你若不是赵赫,刚才为什么要逃走?” 陆掌门残存了一口气,一脸绝望地看着她,轻声说:“夫人……这些年,我也未曾亏待过你……” 这话,在宋如意听来,也就是承认了赵赫冒充陆嘉尘一事。 难以想象,她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丈夫竟然是假冒的! 赵赫何许人也?一个丑陋不堪的怪物,他配得上自己吗?! 宋如意怒极了,几步冲上去,朝他猛地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宋如意骂了声“贱人”,抓着赵赫的衣襟,将他推到过去镜面前,令他跪下去,迫使他脸朝着那面镜子。 赵赫使劲力气别过脸去,宋如意却死死地按着他,恼道:“给我看!你给我好好看看!” “不……”赵赫不断地淌出血,颤抖着说,“别给我看……” 他不想看到那个丑陋的过去,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想面对的过去! 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陆掌门!是风光无限的陆氏血脉,是所有人敬仰的对象! 他前半生都在努力往上爬,好不容易从那个肮脏不堪的地方爬出来!就算是死,他也不想面对那丑陋的过去!!! 他恨极了,宋如意将过去镜怼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手伸到自己胸口,忍着剧痛,从里面挖出自己的血肉,用染满血的手,将血浆拼命地涂在镜子上,恨不得将那面镜子全部涂满!以此遮盖住他不愿面对的过去! “别……别给我看!”赵赫发狂了一样,血像瀑布一样喷出来,他宁愿有尊严地死掉,也不想让世人记住了一个名叫“赵赫”的人,那个名字原本应该永远地埋葬在过去! “赵赫!!!”宋如意怒吼,按住他胡乱涂抹的手,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以为这样子,就想欺骗世人?!!” 宋如意身后围了一众人,纷纷伸着头,朝这面血红的镜子上看过来。 南山长老捏了一道诀,洗去镜子上的血浆,赵赫越想逃避,越是无能为力……最终竟像被按在刀下的牲口一样,痛苦地嚎哭起来。 “……” 镜面上浮现出一张丑陋的面孔,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宋如意痛苦地闭上眼,双手不住地颤抖。 果然,阮轻说的没错。 错的是她,她这辈子都大错特错了! 那年她费尽心思去寻找未来镜,陆嘉尘死活都不同意,也曾多次警告她,这绝非解决问题的办法。 只是后来,他态度变了。 宋如意一度以为,她丈夫终于想通了。 他开始尊重她、理解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只为了讨她欢心。 事到如今她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赵赫的把戏! 她被骗了。 被骗得好惨! “真的是赵赫,”南山长老满脸震惊和愤怒,厉声质问他,“你夺舍掌门之身,瞒天过海,快说,真正的陆掌门去哪里了?!!!” 赵赫吊着一口气,哆哆嗦嗦着,什么都不说。 “真正的陆掌门,我爹……”阮轻苦笑着,每说出一个字,心里宛如被刀割一般,嘴唇忍不住地颤抖,“被这个禽兽亲手杀害,十多年前死在了东海之滨……” 眼泪顺着她脸颊滑下来,滴落在染血的地板上。 此时此刻,无人不为之动容。 宋如意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说道:“证据确凿,将人押下去吧……” “怎么可能!”阮轻冷笑着,厉声说,“宋长老被骗了这么多年,难道今时今日就不想将这个男人碎尸万段?!” 宋如意心里惊慌,可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说什么。 在别人眼里,这就是陪伴了她多年的丈夫!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能亲手杀死这个冒充他丈夫的男人吗?! 她心里有恨,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怎么做! 阮轻当然没指望过宋如意,她回到这里,就是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抽出剑,却又慢了一步。 陆宴之左手一剑划过去,宰鸡一般,割破了陆掌门的脖子,鲜血喷在他白衣上,血珠顺着他银发滚落,如红珠碎玉盘,衬得他像个妖艳的鬼魅。 那厉嚎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投来,就连宋如意也像看怪物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宴之,很快殿堂上开始议论纷纷—— “太狠心了,再怎么说那也是养了他多年的父亲……” “啧啧,虽然说赵赫瞒天过海,确实令人作呕,可陆宴之好得到哪里去?” “他本来就是陆家捡来的,非但没有任何感恩,反而亲手杀死将他养大的人……” “弑父之罪,足够他下地狱了!” “算我看走了眼,当年怎么会喜欢陆宴之这样的败类?” “就他还想当星照门掌门?我绝不同意!” “呸,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掌门之位决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阮轻握剑的手有些发抖,她知道如果那一剑是她刺出去的,众人的评价绝不会如此不堪。 偏偏是天清君,曾经风光霁月、高不可攀的圣人君子,如今在人们眼里仿佛是一滩任人践踏的泥浆。 但他丝毫不在意,他也许会因为阮轻的一两句话而脸红耳赤,却不曾将世人的苛责放在眼里。 阮轻心明如镜,陆宴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暗暗地抽了口气,从纳戒中取出九星秘籍,双手捧在身前,展示给众人看。 殿堂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九星秘籍乃是星照门镇门之宝,一般由掌门亲自保管。 如今阮轻手里拿着这份九星秘籍,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想亲自授予他人掌门之位? 她想让陆宴之成为新任掌门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捏了把汗,如果阮轻倚仗九星卷轴,扶持陆宴之成为新任掌门,堂上必然有很多人不服。 只见阮轻端着卷轴,面色从容,大步跨过陆掌门的尸体,从宋如意身旁走过去,越过一众长老和高辈分的弟子,缓步走上台阶,裙摆拖在台阶上,气度雍容。 她身后,陆宴之提剑跟着,剑尖悬空划过地面,落下点点血痕。 台阶只有三步,阮轻走上去,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过身,在主座上坐了下来,膝上放着那份金色的卷轴,气质淡然,冷静地端详着下面一众人。 陆宴之提剑站在她身旁,如忠诚的守卫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后。 仿佛棋子回到了棋盘上,落在原本属于它的位置上。 阮轻端坐在殿上,一时间没有敢说一句质疑她的话。 殿上寂静无声,片刻后有人松了口气。 阮轻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朗声说:“星照门掌门之位理应由陆氏血脉继承,我坐在这里,谁有意见?” 南山长老站在众人面前,不禁笑了,颔首说:“理应如此。” “掌门之位,自然该由你执掌。” “恭喜掌门!” 阮轻垂眸看向宋如意,淡淡说:“宋长老,你意如何?” 宋如意微怔,她没有料想,阮轻竟然会问她意见,惶恐说:“自然……自然如此。” 阮轻点头,缓缓说:“若有不服者,今日在这殿堂上,可向我提出质疑,过了今日,我便是这一门之首,若再不服我,便视为弃徒,当被废除修为再驱逐下山。” “……”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阮轻垂着眼睑,等待一个结果。 南山长老单膝落地,率先打破了沉默,“恭喜掌门重回星照门!” 余人纷纷效仿,殿上响起一阵阵道贺声:“恭喜掌门!贺喜掌门!” “弟子愿在掌门执掌下,弘扬法门精髓,将星照门发扬光大!” 阮轻弯了弯唇,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向身旁的陆宴之,见他弯唇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阮轻执掌星照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神州,一时天下为之轰动,四海之内各门各派纷纷送来道贺函。 及至第三日,阮轻才提笔给楚国皇室写了信,报备临安星照门的情况。 她曾无数次幻想着,重回星照门,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那时候她幻想着,靳十四会陪在她身旁,陪同她走到这一步。 没有想到,最后陪在她身旁的人变成了陆宴之。 曾经她发焚心誓,与星照门断绝关系,与陆氏断绝父母亲缘,如今这个誓言随风而去,竟是半点也没在她身上见效。 “焚心誓与心脉相连,你已经换了副躯体,自然已经不受誓言禁锢。”陆宴之解释说。 阮轻拆了一封信,面色微沉,抬眸看了陆宴之一眼,低声说:“楚皇那边来信了。” 陆宴之道:“云氏怎么说?” “云氏令我们这个月前往京城,”阮轻蹙眉说,“可我还有要事要办,恐怕去不成了。” 陆宴之淡笑,“我代你去。” “那怎么行!”阮轻立刻说,“云珂的人现在恨死你了,你去了肯定要被刁难!” 陆宴之站在院门口,垂着眼睑,报以沉默。 风吹起他的衣角,银丝翻飞,他面前庭院下那棵桃树昨夜开了花,花瓣落在他肩上,他似乎没有察觉。 想起那夜的梦,阮轻呼吸微微一滞。 “我肯定不会让你去的,”阮轻翻着信,时而看着他,懒懒地说,“云珂知道真相,他会让云荆过来找我,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他们过来。” 两人议了会事,没多久陆宴之便走开了。 阮轻一个人留在玉衡宫,给双双换了水,提起笔准备给云荆写一封信。 灯火明灭,阮轻笔尖微微一抖,“雲”字尚未落笔,一滴墨落了下去,染黑素纸。 或许,还是用天音螺给他传音? 她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磨好的墨,她嘴里叼着油黑的笔杆,贝齿红唇,明媚如窗外桃华,柔软的发丝从两鬓垂下来,落在她单薄的纱衣上,无风而动,自有风情万种。 院门被推开,阮轻抬眸看过去,见是一道白影,微愣,“你怎么回来了?” 陆宴之神色匆忙,疾步走来,俯身压在她身上,虚虚地抱她,低着头柔声说:“轻儿,我有话想跟你说……” 银发落在她胸前,酥酥痒痒的,她身体往后仰,拿开嘴里的笔,手撑在榻上,别过脸避开他的呼吸,微微一怔。 第101章 勾引。 “轻儿……”陆宴之俯身压在她身上, 带着春夜的芳香,柔声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阮轻呼吸微滞, 眼眶有些发热, 想起那个荒诞的梦, 她神色很不自在。 她宁可这一切是真的, 陆宴之会亲口跟她说出这样的话, 可她知道陆宴之不会这么做。 她突然伸手, 一把掐住陆宴之的脖子, 眸色一沉, 面露愠色, “你是谁?” 陆宴之仰着脸, 有些难受地喘着气,温声说:“轻儿……是我……” 阮轻索性一把掀开他蒙眼的黑布, 看到黑布底下一双狐狸状的瑞凤眼,哂笑说:“就这点伎俩, 还想骗过我?” 他连陆宴之的眼睛都没见过, 就想这样蒙混过关! 即便是易容,也要走点心啊! “别……”男人眼眶泛红,垂着眼睑,委屈地说,“掌门,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阮轻掐住他细嫩的脖颈,一把将他按在床上,一时间案几上笔墨纸砚翻落, 砸在地上,墨汁泼了一地。 “说,是谁派你来的?!”阮轻一手抓着他衣襟,抵在他胸口,另一只手捏出一道雷电,在他耳边发出“兹拉”的声响。 雷电的恐吓下,床上那青年脸色煞白,他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掌门,掌门小奴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别杀了我!” 阮轻:“……” 看着像模像样的,怎么是个哭包? “你若不说清出来来历,我现在就杀了你!”阮轻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掌门……”青年哭得更凶了,一双漂亮的瑞凤眼通红通红,哭的喘不过气,低声说,“小奴……小奴只是想求掌门,收留收留小奴……” 阮轻诧异地看他,怔了片刻,她说:“你是妖?” 青年哽咽着,点了点头。 阮轻说:“原身给我看看。” 这下青年有些犹豫了,阮轻语气严肃:“变出原身!” “砰”地一下,她身下的青年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团,小小一只被她按在手下,双眼泪汪汪的,看着委屈极了。 正是那天在树林里遇到的小狐狸。 阮轻无语片刻,说道:“你跟了我们一路?” 小狐狸点点头,尖声尖气地说:“小奴……只是想请掌门收留我……” 阮轻气笑了,“你几次三番坑害我,还想让我收留你,你变成陆宴之的模样勾引我……你,亏你想得出来?!” 小狐狸委屈地说:“掌门……不喜欢他的样子吗?” 阮轻哭笑不得,转念又想,这小狐狸肯定不止坑了她这一次! 她问:“除此之外,你是不是还曾设计害我?” “小奴没有……”小狐狸委屈极了,“小奴只是……” 阮轻:“只是什么?” “小奴是妖,”小狐狸低声说,“妖的话,只能用这样的手段了……” 阮轻拇指和食指分开,拉出一道“兹拉”的电流,蓝紫色的光芒映着小狐狸的脸,他低着头,紧张地说:“只是……魅术……小奴会变幻成任何你想看到的人,还……还能控制梦境……” “怪不得,”阮轻冷笑,“原来你还曾操控过我的梦?” 小狐狸点了点头,身上打了个冷颤,毛都竖了起来。 它真怕阮轻手里那道雷电,怕被她烤了吃了。 毕竟他们曾经商量过,要把他剥皮吃了的。 阮轻打量着他,笑了笑说:“你这刚开灵智的小狐狸,倒有些本事!” “不是的……”小狐狸努力辩解说,“小奴不是刚开灵智,只是刚觉醒……刚刚,睡了一觉醒过来了。” 阮轻语气温和了些,“跟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小妖立刻双眼亮了起来,“掌门愿意收留小奴了吗?!小奴可以给掌门差遣,可以给掌门暖床,小奴可以变幻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小奴用处可多着呢!” “你这小妖,”阮轻一脸头疼,说道:“你可听清楚了,我问的是,跟着我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能给你什么?” 小狐狸别过脸去,有些难为情地,小声说:“只要掌门别赶我走,给小奴一口饭吃就好了。” 阮轻扬眉,“就这么简单?” 小狐狸嘟哝说:“小奴想吃猪蹄,烤的……” 阮轻笑了,“还有呢?” “还有烤鱼,烤山鸡……”小狐狸说着说着,把自己给馋哭了,抹着眼泪说,“就讨一口吃的,可以吗?求求你了!!!” 他跟了阮轻他们一路,一路上都是翻他们吃过的东西,扒拉出剩下的肉渣,早就忍不住了! 阮轻:“……”一言难尽。 她心情复杂,转过脸问双双:“双双,你觉得呢?” “我不想要他,”双双嫌弃地说,“好烦啊,小主上次收了一条龙,整天夜里跟我吵架,现在又多了一条狐狸,我不要!!!” 阮轻:“听见了吗,我这里没办法收留你,你走吧。” 小狐狸:“嘤。” “你走吧,”阮轻说,“若只是为了讨一口吃的,改日我请你去漱枕楼吃,你只需规规矩矩的,莫害了人就是。” 小狐狸满口答应,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刚走,陆宴之又回来了,站在窗外,人影投在窗格上,叩了下窗,问道:“轻儿,发生了什么?” 许是砚台砸在地上的动静,将他引过来了。 阮轻看了眼满屋子狼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双双气呼呼地说:“有只狐狸精变成你的样子勾引小主,想来爬小主的床,被小主轰出去了。” 阮轻:“……” 窗外陆宴之身形僵住了,静了许久,他低声说:“那……轻儿,是怎么认出来的?” 阮轻沉吟片刻,解释说:“哥哥身上有很好闻的气息,自然好认,你去睡吧,我这没事。” 陆宴之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冷风吹来,拂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令他清醒了些许,他呼吸急促,走的时候还有些同手同脚。 勾引。 他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有种奇异的感受。 也对,平日谁会将他和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勾引轻儿。 陆宴之魔怔了一样,心里一遍遍地回味着这几个字。 * 上陵苏园。 一名女医修正在给云荆殿下上药,小心翼翼地以剪刀剪开他的衣裳,从肩口撕下来,忽地她动作一僵。 云荆冷声说:“别碰手臂。” 女修吓得发抖,身体一僵,跪在地上说:“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云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脸色却阴沉得吓人。 他只是不想被人看到手臂上的东西,并没有别的意思,这女修却怕得要死,跪地不起,生怕他会吃人似的。 他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云荆不禁自我怀疑。 他杀了唐星遥,或许是有些吓人吧? 那个女人,她以前也会这样怕他吗? 不会的,她胆子那么大,差点和他睡了,又怎么会怕他? 想到那人,云荆心里一阵酸楚。 “阿荆做了什么,”云珂太子款款走进来,笑着朝地上那名女修说,“你下去吧,本宫来给阿荆换药。” 地上那女修感恩戴德,忙不迭地爬起来,行了礼离开。 云荆觉得无趣,起身穿好衣服,冷着脸不去看云珂。 云珂一手按在他肩上,令他重新坐下来,温声说:“阿荆还在为唐星遥的事生气?” 云荆自嘲一笑,“你都说了,那是个骗局。” “你去找她吧,”云珂叹了口气说,“她是这世上,除了我以外唯一待你好的人了。” 云荆微微一愣,冷声道:“她若待我好,怎么会要我性命?” “她在试探你罢,”云珂摇摇头,“女孩儿的心思总是这样,她若是有意害你性命,你今日怎么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听得这话,云荆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一些,片刻后,低声说:“可我杀了她……” “你又不是真正地杀了她,”云珂太子道,“你去临安找她吧,她现在是星照门掌门,你去请她,邀她一道来京城,为兄很久以前就想给你和她定亲了。” 云荆微微拧眉,面色不自然,“我未曾想要娶她。” 云珂置之一笑,动作缓慢地给云荆上药,替他包扎好伤口,笑着说:“你刺了她一剑,她也伤了你,劫走了你的东西,你们两不相欠,听我的话,去临安找她吧,带她去京城,我为你们做主。” 云荆垂着眼睑,温润的唇角藏着一抹笑,那抹笑轻易便散开了,他说:“我不娶她。” “阿荆,”云珂语气严肃了些,“你应该明白为兄的意思。” “当然,”云荆冷笑,“你想让天下门派臣服于你,成为这天下共主,所以才想要我去巴结星照门,太子殿下,在你眼里我也是一枚棋子吗?” 云珂微怔,眼眶倏然红了,呆了半响他说:“阿荆,我从未这样想过……” 云荆不再说话,低眸看着面前空气。 “你爹也好,我也好,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我们整个云氏,”云珂有些伤感地说,“我这辈子都在找你,盼着你回到京城,你要是不愿意做这些事情,我绝不会勉强你。” “毕竟……我这辈子唯一的企盼就是你了。” “为你,我可以命都不要,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云荆别过脸,为自己一时口无遮拦而懊恼。 云珂悲伤地笑了下,勉力打起精神,说道:“这天下迟早是你的,等我走后,你替我照顾好阿初便是。” “我去临安。” 云荆最后不耐烦地丢出四个字,彻底堵住了云珂太子的嘴。 第102章 龙族血 出发之前, 云荆被千叮咛万嘱咐—— 此趟去临安,一定要礼数周全,先道歉再祝贺,送上见面贺礼, 态度谦卑一些, 若是新任掌门还在气头上, 就任她打骂, 绝对不要还口。 太子缓缓给他解释, 云荆不耐烦说:“知道。” 云珂说:“你虽然是皇子, 但在新掌门面前, 还是可以谦卑一些, 女人嘛, 都是要好好哄的。” 云荆面无表情, 觉得这一切的安排非常地滑稽,他前几天还一剑杀了那女人, 转过脸就要带着贺礼登门道歉。 这事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 他要找她算账,而不是眼巴巴地求她原谅。 云荆垂着脸, 看着云珂太子准备的贺礼, 那是一双金蝉丝手套,可抵挡世上任何利器,薄如蝉翼,戴在手上完全看不出来。 云荆沉思片刻,不禁问:“万一……她不喜欢,或者这尺寸不吻合怎么办?” 他又想起了那双如玉的手,想到那天晚上她为他做的事情,他呼吸一滞。 云珂笑道:“心意到了就成。” 云荆仍有些顾虑,云珂仿佛看穿了他, 在他耳边低声说:“若她仍不领情,你就赖在星照门,她总不至于赶你走。” 云荆:“……” * 事实证明,云荆来之前的忐忑都是瞎担心。 他一大早到了星照门,来见他的却是陆宴之。 “她呢?”云荆表情明显不悦。 陆宴之神情淡淡,盲眼端详着他,片刻后说:“殿下,约你见面的人是我。” 云荆素来不喜欢陆宴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讨厌,看到这个人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这么厌恶陆宴之的理由是什么。 他简短地问:“她不愿意见我?” 陆宴之淡笑:“你朝她刺出那一剑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云荆微微皱眉,说道:“我想当面跟她解释。” “云荆,”陆宴之正色说,“一旦人族和龙族开战,人族必定损失惨重。” “管好你自己,”云荆说,“少多管闲事。” 陆宴之轻轻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带,正是云荆平常用的腕带,也是他的储物法器,他双手捧着,呈在云荆面前。 云荆冷笑,没有去接,“偷完又还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殿下慎言,当面劫走的,算不得偷,”陆宴之说,“轻儿若听见了,心里肯定不开心。” 云荆微怔,片刻后嘴角扯出一丝笑,“陆宴之,你这是在教我怎么讨好阮轻?” “是。”陆宴之面不改色地说。 “……” 云荆没料到他这么坦率,脸上露出一丝荒唐的笑容,他打量着陆宴之,想起外界那些传闻—— 听说,天清君喜欢上了自己妹妹。 听说,那年他在山上纵火自焚,就是为她殉情。 听说,他体内那灵根,就是阮轻走之前挖给他的,为此他忧思过度,一夜白头。 云荆阴沉着脸,缓缓说:“我听说,你和阮轻并无血缘关系?” 陆宴之点了下头。 云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默了半响,伸手拿过那条腕带,转身就走了。 阮轻不愿意见他!!! 她果然在生气!!! 云荆千里迢迢而来,连贺礼都没送出去,垂丧着离开了。 是啊,他哪里比得上陆宴之呢?! 他在山下徘徊许久,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天地之大,根本没有容纳得了他的地方。 长阶上,一少年急匆匆地跑下来,正要从云荆身旁越过去—— 妖气拂过,云荆忽然出手,一把揪住少年的后衣领,冷笑:“堂堂法门世家,竟然让妖物混进了山门。” 可恶,他自己都没进得去,这小妖竟然混进去了! 少年转过身,嘴里叼着一根鸡腿,泪眼汪汪地看着云荆,哭了出声:“好汉饶命啊!” 云荆:“哪里来的小妖?” 少年咬一口鸡腿,慌忙吞咽,囫囵地说:“是掌门说了,小奴每三日都可以来山上领一次膳食,小奴只要不在山下害人就行,小奴真的没有害人……嗝。” 云荆脸色一变,“你见过掌门了?” 她连这小妖都愿意见!为什么不愿意见他?! “嗝,”哭包少年说,“前些日子每天都见,小奴替掌门跑腿,掌门收留小奴,给小奴赏些吃的……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啊?小奴会治病,要不要帮你看看?” 云荆微微蹙眉,“你都给她办什么事?” “小奴给掌门打听紫恒山所在……”少年说,“小奴还会暖床,会铺床单叠被子,小奴用处可大着呢!” 云荆:“……” 那一瞬,他气血上涌,双眸闪过一丝危险的目光。 “你……你别凶我嗷呜呜呜!”少年哭了起来,“你再凶小奴,小奴告诉掌门去!” 云荆掐着他脖子的手用力许多,咬牙切齿,“你说,你尽管跟她说!她人现在在哪里!” “紫……紫恒山,”少年双目通红,呜咽着说,“你……你别凶……” 那副柔弱隽秀的模样,那双过分侬丽妖娆的眼,令云荆不由地想起一个熟人的面孔,他想不起来是谁,只恨不得剥了这小妖的皮,挖了他的眼,最终他平定气息,咬牙说:“带我去紫恒山。” * 紫恒山位于雪域以南,这里山巅上是常年不化的雪,山下则温暖如春,人烟稀少,不与外界往来,也亏得小狐狸能找到这个地方。 按时间推算,阮轻应该是在十六年前在甬都遇到了她父亲,那个时候父亲让她来找灼焰真人。 阮轻从山下修士那里打听过来,来到了灼焰真人所在的道观。 十六年过去了,道观已经被废弃,台面上都是灰,供奉的石象上面结满了蜘蛛网,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当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阮轻孤零零地站在道观前,深深地绝望。 来之前她也曾经打听过,世上根本没有治入魔的法子。 云荆之所以还能撑着,只因他体内的龙族血脉比普通人强韧一些。 当世医术顶峰的精灵王,都拿他没有办法,阮轻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灼焰真人。 不想,竟是这个结果。 “回去吧,”双双说,“时间过去太久了,灼焰真人说不定已经仙逝了。” “我再找找,”阮轻不甘就这样离开,她想了想说,“真人身边应该有伺候他的仆人,就算真人不在了,也会留下什么东西。” 双双支着仅剩的一朵莲茎,歪着头看她,片刻后想了一个主意:“如果实在不行,要不你就去过去找他吧!” 阮轻:“……?” “就像之前一样,你到过去,去找过去的灼焰真人,让他想想办法救救十四,”双双说,“你手里有你爹留下来的不动符,无论你去到那里,都可以找到回来的路,也就是说只要你拿到过去镜和未来镜,你就完全可以自由地在时空里穿梭,想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 阮轻微微惊愕,“谁跟你说的这些?” “陆宴之说的,”双双说,“他知道时间运行的规律,就比如他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才守在客栈里,日复一日等着你。” 阮轻陷入沉思。 有些事情她还没参悟得透,她不敢冒险为之,万一又像上次一样,让人一等就是两年。 就在这个时候,她面前徒然出现数道光影,一名长者凭空现身,手持拂尘,甩了一下,叹道:“哎,终于回来了。” 阮轻:“…………?” “都说了没意思,师尊你非要去,”一名青年说,“未来人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傲慢自负,看不起我们这些先辈,也不想想,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努力,哪里有他们啊?” “你说的没错,那些后生小辈们是傲慢了些,”长者抚须说,“可未来人的世界多有趣啊,他们都已经会通灵了!他们甚至都不用御剑,开一个那个什么,那什么……” “飞船,师尊。” “对,开飞船,改日我也研究研究,飞船怎么制造。” “师尊,不是我说你,就凭你这脑瓜,就算给了你图纸你也造不出来。” “嘿你怎么说话的呢?要不要为师撬开你脑子,看看里面是个啥玩意?” 阮轻:“……” 她眼花了吗?幻听了吗? 这几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哟,你已经到了啊?”长者转过身看到阮轻,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寒暄起来,那副神色,仿佛料定了阮轻今时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又仿佛早已经认识阮轻已久。 阮轻已经晕了,朝他二人拱手,问道:“敢问二位,可认识灼焰真人?” 两人相视一笑,长者说:“我就是毕昱,法号灼焰。” 阮轻微微睁大眼,忙说:“真人,我此次前来,正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治病是吧,”灼焰真人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还真的没那个本事,这世间医术最厉害的也就是南海精灵一族了,如果他们都治不了,我更加没有办法。” 阮轻:“……” 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可阮轻什么都没跟他说呢! “真人,”阮轻拦住他,恳切说,“真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还请真人为我指一条明路!” “你那位病人呢?” “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阮轻凝眉略一思索,“真人说的这世上没有办法救得了他,究竟是何意思?” “这世上没有办法,不代表别的世上也没有办法嘛!”青年人说,“我师尊就是这死样子,喜欢卖关子,实际上他正等着你呢!” 阮轻脑子快转不过来了,但好歹她也是曾经在时空里穿梭过的人,而她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认出了她…… 结合他们之前的对话,阮轻心里有了个猜想,低声问:“二位,是从未来而来的吗?” 灼焰真人注视着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热切的笑容,他说:“果然聪明,不愧是陆家的孩子!” 当前的医术,的确没有办法治好靳十四。 但未来呢? * 云荆一路拎着小狐狸,从临安来到紫恒山。 小狐狸一见阮轻,便从云荆手里挣开,扑向阮轻怀里,在她身上蹭了蹭,嗷呜呜呜地说:“掌门……掌门,小奴想死你了!” 阮轻给他顺顺毛,瞟了云荆一眼,小声地笑着说:“你还真的把人给带来了?” 云荆:“……” 她在抱那只臭狐狸????!!! 她竟然真的在抱那只臭狐狸!!! 难道她以为,只有狐狸是想她的吗?!!!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扑上去要抱要撒娇?! 阮轻在它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云荆快气疯了,看着那狐狸的眼神,恨不得要将它千刀万剐了! 阮轻抬眸看过来,笑道:“殿下。” 云荆立刻敛了神色,笑容温润,彬彬有礼地说:“掌门。” 阮轻凝视着他,轻声说:“先前的事,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云荆:“!!!” “不,”云荆脸色煞白,紧张起来,“是我的错,你别胡思乱想!是我不该对你动手!你,你……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阮轻抿了抿唇,笑着看他。 云荆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在笑什么?!她果然无法原谅他,对吗?! 阮轻双唇分开,轻声说:“云荆……” 云荆呼吸一滞,急忙说道:“是我做错了,我不该求你原谅,轻儿,你……你若是恨我,捅我一刀,我绝无怨言。” 说着,他取出本命剑照月,朝阮轻递出去,神情忐忑,又想起什么,睫毛颤了下,欲言又止。 他还带了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是现在交出来,还是再等一等? 阮轻拿过照月剑,指尖轻轻抚摸剑鞘上的纹案,低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朝你动手的……” 她抬眸注视着他,温声说:“阿荆……你记着,那日是我先动的手,若当时你没有避开,我也会痛苦一辈子的。” 云荆:“…………” 阮轻抬眸朝他笑,接着,伸手牵他的手,指尖钻入他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云荆:“!!!” 她没有记恨他吗?!!! 她竟然……主动牵他的手?! 云荆心脏快跳出来了,怔怔地看着她,愈发喘不过气。 他克制住冲动,恨不得现在立刻将她按在怀里,紧紧抱着她,狠狠亲吻她。他有无数话想跟她说,想在她耳畔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 他简直疯了。 他想要她,夜里梦见她,梦中一遍遍地与她缠绵,醒来时还想着她,想着与她温存的触感,一想到她就浑身气息翻腾,她就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伴随着他。 他清楚地知道,他就是想要她,离不开她,这些日子仿佛丢了魂一样,恨不得拿跟链子将他栓在她身边,与她永不分开。 可他担心,这些念头会吓到她。 “我……”云荆暗暗地抽了口气,开口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低声说,“轻儿,我……我好想你。” 阮轻注视他片刻,垂下眼睑,低声说:“你跟我来。” 道观前面摆着两面镜子,一为过去,一为未来,加上云荆手里的六面,八面镜子全都凑齐了。 云荆一心想要拿到八面镜子,如今这几样东西都摆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阿荆,”阮轻说,“你要攻打北海的理由,全都在这里,你还准备向北海开战吗?” 云荆:“…………” “为什么,”云荆不敢看她,颤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阮轻弯唇笑了笑,“我哥将东西交还给你后,你有看过过去镜吗?” 云荆“嗯”了一声,过去的画面他都看了,完全陌生的回忆,在他心里很难引起共鸣。 他唯一知道一件事:他过去是真的很喜欢这丫头。 阮轻笑了,“你都知道过去了,何必再问我,曾经的你,不也待我很好吗?” 云荆抬眸看着阮轻,对着她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心跳越来越快,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什么都给她。 片刻后他说:“我攻打北海,取这两面镜子,为了……” 为了,去找你啊。 她一去不回,那段时间他发疯了一样,后悔当时没有坚持,没有跟她一起去过去。 他想跟过去找她,没有人同意他的决定。 后来他把所有一切都忘光了,唯独还记着……他在等人,他要凑齐八面镜子。 再后来,云珂告诉他,拿到八面镜子能给阿初治病,能找到办法让他活下去。 阿初是云珂的小女儿,今年才三岁,只有小小的一团,喜欢抱着他的腿,糯糯地唤他“叔叔”。 云珂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阿初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云氏最后的血脉了。 云氏长期与北海龙族联姻,体内多多少少带着龙族血脉,对于云珂和云荆而言,龙族血脉给了他们强大的力量,让他早早地成为了一名名震天下的剑客。 可阿初体内的龙族血脉过于稀薄,对于她而言,那份稀薄的血脉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只会折磨着她,让她忍受着病痛,再过几年她就会像她姐姐一样死去。 于云氏而言,要么继续和龙族联姻,诞下龙族血脉更加浓厚的后代,要么彻底斩断和龙族的关系,后世不必再受龙族束缚。 云荆不愿意和龙族联姻,更不想娶北海三公主燃霄。 为了阿初,也是为了云荆的后代,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彻底斩断和龙族的关系。 他要救阿初,带她去未来,去寻找能为她剔除龙族血脉的医修。 救阿初的同时,也救他自己。 这一切,都是云珂的计划。 为了凑齐八面镜子,他成为了云珂手里的剑,他东征西伐,剑下冤魂无数,现如今—— 八面镜子都在这里,是阮轻给他拿回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心里动容不已,注视着阮轻,有些窘迫。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凑齐八面镜子,可阮轻刚刚回来,就给他全部拿到手了。 阮轻接着他的话,问道:“为了什么?” 云荆笑了,“为了救我侄女。” “燃冥愿意将镜子借给我,是因为他知道不会再出差错,”阮轻说,“而我收集镜子,是想带你去治病。” 云荆:“……” 云荆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颤声说:“你来紫恒山,就是为了给我治病?” 阮轻扬眉一笑,“不然你以为呢?” “……”他这一路上都以为,阮轻不想见他! 又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 他耳根蓦地红了,怔怔地看着阮轻,唇角勾了勾,眼眶发热。 “咳,”灼焰真人突然打断说,“你们想好了吗?去未来要承受的代价。” 阮轻一愣,回过神来,“什么代价,真人你之前没说过啊!” “啊,是这样吗?”灼焰真人摸摸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郁离子幽幽说:“师尊,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其实这就跟窥视未来一样,”灼焰真人笑吟吟地解释,“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你们知道看过未来镜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吗?” 阮轻看了云荆一眼,回答说:“会疯。” “疯只是一个概率事件,”灼焰真人道,“并不是所有看了未来的人都会疯,也并非所有的未来都是毁灭性的,还有就是,心性坚韧之人,就算是窥视了未来,也不一定会疯,比如说……” “陆宴之。”郁离子说。 “……” “对,”灼焰真人反应过来,“宴之呢?他没来吗?” 阮轻报以沉默。 郁离子说:“陆宴之恐怕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阮轻:“?” 云荆:“?” 灼焰真人接着说:“所以说啊,带你们去未来溜一圈,无异于让你们窥视了未来,万一害得你们发了疯,那我可担当不起呀。” 郁离子幽幽地说:“师尊,你要带他们去的,难道不是三千年后吗?三千年后的世界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谁会因为三千年后世界发生了改变而发狂?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灼焰真人干笑两声,责备说:“别杠我。” 郁离子:“哦。” 阮轻却比较担心另一个问题:“等我们回来,时间仍然是现在吗?” “当然,”灼焰真人拿起阮轻的手,在她手掌心画了一道符,拂尘往后一甩,嘿嘿一笑,“有我在,你完全不必担心。” 仔细一看,那道符和她爹给她画的差不多,又似乎更高深了一些。 郁离子解释说:“师尊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古代人,经常跑到未来去犯懒偷闲,这种事情他太擅长了,你放心吧。” “……”阮轻:“好吧。” * 三千年后,玄心门。 乔冉冉刚接诊了一名病人,正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见到来客,乔冉冉淡淡一笑,说道:“看病?可以,要收钱。” 待看清楚来人的真实面目,乔冉冉双眼一亮,抱着猫慢吞吞起身,笑道:“龙族血脉?这可是消失了上千年的好东西。” 郁离子说:“当然,毕竟是三千年前的古人。” 乔冉冉:“!!!” 阮轻:“!!!” 三千年后的未来人,一眼就能看出云荆身上的龙族血脉! 果然有点厉害! 阮轻朝她行了一礼,乔冉冉躬身回了一礼,朝她笑了笑。 接着,乔冉冉一脸稀奇地打量着云荆,目光在他身上梭巡,眼里带着一丝藏得极深的贪婪笑意,吩咐:“手给我看看。” 云荆:“……” 看云荆似乎不乐意,阮轻说:“听话,阿荆!” “好吧。” 云荆简直服了,但轻儿的话他不得不听,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解开腕带,卷起袖子,当着一众人的面,露出手臂上的皮肤。 “啧,”乔冉冉看了一眼,奇道,“不仅是龙族血,还是入魔的龙族血,挺有意思。” 阮轻说:“能治吗?” 乔冉冉温和一笑,“这属于疑难杂症,得加钱。” 阮轻没有犹豫,“加多少都行。” 云荆却反问:“龙族血在你这里应该很值钱吧?” 乔冉冉:“……啊?” “你给我剔除龙族血,那东西我不要了,归你,”云荆挑眉,“数千年难得一遇的好东西,难道抵不了诊治费?” 乔冉冉:精明!古人一点也不好忽悠! 乔医修心里乐得不行,面上却装作冷漠,摸了摸鼻子,再三问道:“你确定不要龙族血了吗?你要是没了龙族血,修为能力都得倒退。” 云荆:“确定。” 他得先拿自己做试验,若能成功剔除龙族血,再请这位医修为阿初诊治。 他想,小孩子的治疗应该会麻烦很多,他需要更谨慎一些。 乔冉冉掩饰住兴奋,打了个响指,“成!” 第103章 焚心誓。 乔冉冉在给云荆施针, 阮轻就在隔壁,无聊地翻看书架上的书。 听到动静,这才起身,朝乔医修说:“好了吗?” 乔冉冉擦了下手, 淡淡说:“剔除血脉很快的, 只是恢复起来比较慢, 回去之后让他多补点灵草仙药, 短期之内不要运灵力, 调养半年一年, 慢慢地恢复。” 阮轻拿笔一一记下来, 乔冉冉一瞥她手里的书, 问道:“在看什么?” “龙族飞升的事, ”阮轻说, “才看了个开头,你们的文字跟我们不一样, 我看的很慢。” 乔冉冉眼神微变,走到她面前, 一把拿过阮轻手里的书, 放回书架上,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好看的,龙族早就飞升了。” 阮轻垂下眼睑,低声说:“我看到龙族屠戮人族的事情了。” 乔冉冉:“……” “阮轻,”乔冉冉语气深沉,“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被改变的,无论你如何努力。” 关于这一点,阮轻深有体会。 赵赫杀她爹的时候, 她当时就站在旁边,可她无能为力。 乔冉冉不愿透露过多,很快将阮轻赶出了书房,让她去照看云荆。 云荆昏睡过去了,脸色煞白,额上出了薄汗。 她拿手帕给他擦去额上的汗,端详着那张如玉的面庞,手停在他侧脸上,指尖滑过他温润的嘴唇。 他长得非常耐看,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摸上去很柔软。 阮轻心不在焉地想了会事情,反复回味着乔冉冉给她的忠告。 实际上,她只是看到那行字,上面提到了龙族曾经大肆屠戮人族的人,并未准确地说是何时何地,反而是乔冉冉的反应暴露了什么。 云荆当天夜里就醒过来了。 阮轻陪在他身边,照顾了他两天。 灼焰真人带着他的徒弟满世界晃悠,等灼焰真人回来,将他二人送回紫恒山。 小狐狸和双双守在道观里,一见两人回来,都兴奋地往阮轻身上扑,小狐狸仗着自己毛茸茸,扒拉阮轻的膝盖,给她献出鸡腿,囫囵说:“掌门!小奴生怕你回不来了呢!” 双双呸道:“乌鸦嘴,瞎说什么呢?!” 阮轻笑着抱起双双,摸了摸她的花朵儿,“我离开多久了?” “两天!”双双和小狐狸同时说。 时间流动的速度是一样的,阮轻这次穿梭并未有太多的变化。 最关键的是,云荆体内的龙族血被剔除了! 阮轻兴奋起来,想要跟灼焰真人道谢,可灼焰真人和郁离子都留在了三千年后,她放下小狐狸,高兴地跟云荆说:“阿荆!我们成功了!” 云荆看她抱了双双,又抱了下小狐狸,此时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了,他张了下手臂也想要抱抱。 阮轻:“。” 云荆:“……” 凭什么小狐狸能抱她?他不能?!!! 云荆抬起的手摸了下脖子,低着头,微微蹙眉,“……难受。” 阮轻紧张地凑过来,“那里难受了?” 云荆便顺势将她抱住,双手搂着她腰,低头看她,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阮轻:“……” 双双:“咦。” 小狐狸:“啧。” 唇分,云荆满脸通红,紧张地问:“轻儿,跟我去京城好吗?” “不去,”阮轻别过脸,低声说,“我不喜欢京城,我只想待在临安,临安挺好的。” 可云荆一想到要去临安,面对陆宴之,心情就很烦躁,他想了想说:“去临安的话……你能收留我吗?” “当然,”阮轻笑了,“你要放下皇子的身份,来我们星照门入赘吗?” 云荆心里怦然一动,弯了弯唇,笑着说:“我可以把皇宫搬到临安。” 阮轻:“啊?” 入赘就入赘,怎么还搭上皇宫了? 云荆没有告诉她,两年前云珂为了救他,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心脉受损,从此提不了剑,修为一落千丈。 精灵王断言,云珂活不到三十五岁。 而云珂也没打算活过三十五岁,他将一切都交给了云荆,滔天权势,富贵荣华,以及他的小女儿阿初。 云荆不想当天下之主,可他不当,就没人能当了。 这些话,他以后可以慢慢跟阮轻解释。 阮轻收好镜子,用天音螺跟姬夜传消息。 天音螺是通过法器和应答符相连,达到千里传音的目的。 法器只有一件,应答符却可以在很多人的手里,但法器持有着可以向符文持有者传音,而符文持有着却只能等待天音螺的主人主动联系他。 灵力被注入,过了一会,姬夜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哭腔—— “轻!你终于联系我了!” 阮轻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问:“姬夜,发生什么了?” “出事了,”姬夜焦急地说,“血玉方桌被人族劫走,冥和我正在想办法夺回来,这件法器不能落在人族手里!” 阮轻:“你们在哪里出的变故?” “北海之滨,”姬夜说,“我们遇到了埋伏,冥受了点伤,我们正在跟踪那伙人族。” 阮轻看了云荆一眼,定下决心,朝姬夜说:“别着急,我过来找你们,一定会把法器夺回来。” 好说歹说,姬夜才终于冷静下来。 接着,阮轻又给陆宴之传音—— “轻儿。”陆宴之几乎是立刻回答。 “哥哥,我想去一趟北海,”阮轻说,“临安那边得继续麻烦你了。” “好,”陆宴之说,“等你回来。” 简短地说完,阮轻收了天音螺,看了云荆一眼,冷淡地说:“埋伏在北海袭击燃冥他们的人,是谁?” 云荆:“……” 云荆微微皱眉,陷入思索。 阮轻轻笑了一声,“是云珂,对吗?” “我不知道,”云荆说,“轻儿,这事我完全不知情。” 阮轻取出剑,盘算着从这里到北海需要的时间,她现在非常迫切想要‌宰人。 “轻儿,我跟你去。”云荆抓着她手腕,目光带着恳求。 “不行,”阮轻眸光柔和下来,“乔医修说过了,你近期内不能动灵力,你哪也不能去,安心留下来养伤。” “没错,”双双说,“十四,你现在连剑都御不了,还是留下来吧,小主她可以应付的!” “我去京城,去找云珂,”他说,“我去劝他收手。” 两人互相劝不住对方,阮轻心想,他去云珂身边也好,云珂总不至于伤害他。 她让小狐狸跟着云荆,这才带着双双与他们道别离开。 * “姬夜,我到了,你们在哪里?” “轻……”姬夜的声音很低,“我……我,我在一处地下,劫走血玉方桌的人,进了一家酒馆……” 她的声音被一道粗鲁的男子声音打断:“在说什么?在给谁传信?!” 阮轻:“!” “你是谁?!”阮轻勃然大怒,“你在她身边做什么?!” “轻轻,”姬夜虚弱地说,“先找血玉方……” 声音被打断,阮轻冷汗涔涔,重复道:“姬夜?” “姬夜?” “你在哪里?” “回答我,姬夜?!” 阮轻再次尝试往天音螺中注入灵力,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她。 她手上的应答符被人毁了?! 想到这里,阮轻整个人都无法平静。 来之前姬夜告诉她,他们遇到了埋伏,燃冥受了伤,也就是说……燃冥很有可能没跟她在一起,她一定遇到了麻烦! 阮轻回顾姬夜说的每一句话: 她在一处地下,劫走血玉方桌的人去了一处酒馆,先找血玉方桌…… 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放下姬夜不管! 阮轻捏着天音螺,再次注入灵力,很快等来了一声应答—— “……主人?” 阮轻眸光沉了沉,“燃青。” “主人……你回来了?”燃青似乎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又惊又喜,“你……你在何处?我现在就去找你!” “帮我一个忙,”阮轻冷声说,“我要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主人……阿青帮了你,会得到什么奖励?”小青龙按耐住期待。 “她是你嫂子,”阮轻垂着眼睑,“你救她是应该的。” “主人……”小青龙撒了个娇,拖着音调说,“阿青想要奖励……” “我会给你奖励,”阮轻说,“姬夜在灰岛遇到了麻烦,我要你带她平安地来见我。” 燃青微怔:“姬夜?” 阮轻不太确定,让燃青去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好主意,但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燃青是唯一有可能,会救下姬夜的人。 “燃青。” “主人,我在。”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当然,主人……” “我要你发誓。” “主人……阿青好想你。” 阮轻捏着天音螺的手指微微用力,那一瞬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偏执的,恶毒的,惊慌的,迷茫的…… 她想到了三千年后的人们,是如何评价龙族和人族之间的纷争,那一刻她咬咬牙,霸道地说:“燃青,我要你发焚心誓,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忠诚于我。” 燃青又是一愣,犹豫着说:“主人……” 阮轻冷笑:“你不愿意?” “主人,”燃青咬咬牙,眼里闪着泪,“阿青愿意。” “燃青永远忠诚于主人,绝不会背叛。” 阮轻说:“你在哭?” “没有,”燃青抹去泪珠,低声说,“我没哭。”只是太想念了而已。 阮轻笑了,“你去救姬夜,我去找血玉方桌,最快的话,我今晚就去找你们。” 燃青“嗯”了一声,不舍地等着阮轻收起天音螺。 阮轻顺着线索,去找姬夜说的酒馆。 灰岛处于北海之滨,岛上居民不到两百户,周围酒馆也不过三五家,阮轻只得一家一家地去找。 能从燃冥手里劫走血玉方桌的人,必然有些非凡的本事。 阮轻坐在酒馆里,目光从一众男男女女面前扫过,身穿绫罗绸缎的,粗布麻葛的,神色各异,正侃侃而谈,带着天南地北的口音,阮轻甚至听到了熟悉的临安人的口音。 一名酒侍端了一盘温酒上来,朝她彬彬有礼地笑:“姑娘,你的梨花白。” 阮轻抬眸看他一眼,“我没要这个。” 酒侍将酒壶和酒杯摆开,旁边还放了一叠小菜,朝人群中某位客人望了一眼。 阮轻顺着酒侍的目光看过去,见人群中一带着面具的青年人,抬手朝她邀杯。 看样子,这酒是对方请的。 阮轻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脸庞似乎有些熟悉,她弯唇一笑,指了指她面前的空位,示意邀请。 青年在她对面坐下来,分了两杯酒,推了一杯送到阮轻面前,笑道:“掌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酒馆的灯映着阮轻冷白的面容,她低眉一笑,“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遇见你。” “林淮风。” 第104章 我定会为你死战。 小酒馆里, 灯火映着两人的脸庞,酒香弥漫在屋子里面,热气升腾。 “林淮风。”阮轻看着那张戴面具的脸,念出了他的名字。 “唤我淮风, ”林淮风缓缓摘下面具, 从容一笑, 注视着她说, “轻儿。” 面具底下是一张带着些许沧桑感的年轻面庞, 剑眉星眸, 唇角微微勾着, 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 片刻后说:“你越来越好看了。” 阮轻嗤声一笑, 难以想象这是被她捅过一刀的人说出来的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阮轻说, “这种鬼地方,怎么把蓬莱阁少主给迎来了?” “我爹一年前就死了, 我现在是蓬莱阁阁主。”林淮风语气自然地说。 “林阁主。”阮轻换了一个称呼。 “轻儿,”林淮风垂着眼, 目光落在她一双纤白如玉的手上, 淡淡一笑,“跟我回东海吧,我求你了。” 阮轻笑而不语,目光从酒杯上移开,越过林淮风俊朗的脸,落在他身后的灯火上。 “这里不安全了,”林淮风微微倾身,煞有介事地说,“如今北面都不安全了, 你跟我去蓬莱阁,别再理会这些是非之争。” “好,”阮轻笑着,看了一眼酒馆中的其他客人,低声说,“我跟你走,你是不是要将血玉方桌还给我?” 林淮风笑容僵住了,诧异说:“轻儿?” 阮轻低眸,漫不经心地饮了口梨花白,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什么都没说。 “好吧,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林淮风笑着说,“你是怎么知道血玉方桌在我这里?” “猜的。”阮轻说。 没想到,还真是林淮风。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伤害燃冥和姬夜! 这是她的底线。 阮轻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脸上神情淡淡的,喜怒不显于色,令人捉摸不透。 林淮风失神地看着她,片刻后说:“你随我来。” 两人起身离开了酒馆。 灰岛天空蔚蓝一片,岛上稀稀拉拉地长着杉树,北海的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拍在礁石上,一朵朵浪花闪现。 阮轻跟着林淮风沿着海岸一路走,到了无人的地方才终于停下来,他转过身问:“你冷不冷?” “冷啊,”阮轻似笑非笑看着他,“风好大,浪好大,比东海冷多了。” 林淮风折回来,伸手握住阮轻的手,给她暖了暖手,说道:“我取血玉方桌,是给云珂太子办最后一件事,法器现在在我手里,但我不放心交给云珂。” 阮轻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林淮风说:“轻儿,你为什么要这件法器?” 阮轻笑了,“血玉方桌是燃冥太子拿来给我重塑肉.身用的,我曾担心这件法器会引来祸端,看来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假,是燃冥他们大意了。” “重塑肉.身?” 阮轻挣开他的手,抬起袖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身体,就是你手上那件法器为我塑造出来的。” 林淮风目光变得极为复杂,打量着阮轻,许久没有开口。 阮轻扬眉看他,“淮风,可以给我看看血玉方桌吗?” 林淮风没有拒绝,从怀中取出了一样法器,那是他挂在胸前的一颗玉戒,作为储物灵器使用。 他注入灵力,玉戒在夜色下闪烁着光芒,他双手捧着取出血玉方桌,摆放在礁石上面。 阮轻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林淮风取出血玉方桌,她就有把握将东西夺走。 她耐着性子,注视着那件漂亮的法器,缓缓说:“血玉方桌,就是它了。” 林淮风站在旁边看着她,星辰般的眼睛里带着痴恋的笑容。 阮轻转过脸问他:“云珂怎么会让你去取血玉方桌?” “我为他办事,他许诺我……”林淮风想了想说,“他许诺过东海一些好处。” “所以……”阮轻右手在左手中指那颗金色的纳戒上摩挲,微微笑着,低声问,“是你,抓走了姬夜,对吗?” 如果这些事情真的是林淮风做的,她现在就算是杀了林淮风,也不会有半点后悔。 林淮风一怔,露出迷茫的神情,皱眉说:“姬夜?东海人鱼公主姬夜?” 阮轻:“嗯。” “我的确抓了……”林淮风忽然抬眸,诧异地看着阮轻,嘴角溢出血,“我……” “兹拉”一声响,蓝色的电光照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映着蓬莱阁主失魂的脸。 “我捅过你一刀,接下来就会有无数刀,”阮轻说,“林阁主,再见了。” 紧接着,“噗通”一声,林淮风整个人坠入冰冷的海中,砸出巨大的浪花。 阮轻收了血玉方桌,取出天音螺—— “燃青?” “主人,我找到了姬夜,她伤得很重。” “在哪里?我去找你们?” “我到海岸边上,主人你在哪里,阿青来找你。” 阮轻抬头望向天空,蔚蓝的夜空中,一条青龙朝她缓缓飞来,爪子下面抱着一条美人鱼,绮丽的鱼尾和龙须在风中飞舞。 “阿青看到主人了。”空中那条青龙说。 阮轻捏着天音螺,担忧地看着姬夜。 燃青飞扑下来,不由分说将她按在身在,青龙化作少年模样,双臂垫在她身下,一双忧郁的金色眸子死死地盯着她,长发从他背后滑落下来,发梢抚到了阮轻脸上。 阮轻被压得喘不过气,眸色严厉,厉声说:“燃、青。” 燃青扑在她身上,不愿意起身,脸上带着委顿的神情。 “你想死吗?”阮轻说。 燃青委委屈屈地起身,冷白的脸上带着纵横的泪痕,他低下头,转过身重新抱起姬夜,低声说:“她受了重伤,我得带她去海底治疗。” 阮轻摸了摸姬夜的脸,唤道:“姬夜?” 姬夜浑身是伤,鱼尾上面鳞片凋落,露出触目惊心的血肉,脸色惨白,闭着眼昏迷过去了。 “带她去东海吧,”阮轻说,“那里更适合给她疗伤。” 燃青不舍地看着她,眼圈红红的,低声说:“主、人。” “想要奖励,对吗?” “阿青想要主人一个吻。” “对不起,燃青,”阮轻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 燃青抬眸看她,耷拉着脑袋,显得十分可怜,他不甘心地说:“一个吻而已。” “那也不行。” 燃青失望极了,正想继续抱怨,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角,他呼吸滞住,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猫,仰了仰脖子,享受极了。 阮轻摸着他的角,微微笑着:“去东海,照顾好姬夜。” 燃青心情转好,比起主人的一个吻,他似乎更喜欢这份奖励,他眼睛弯起,冲阮轻温顺地笑了笑,这才抱着姬夜在夜色下离开。 阮轻这才回到酒馆,慢慢找那些人算账。 翌日,一个消息传开。 一夜之间仿佛变了天,灰岛成了一座空岛,岛民们纷纷往南边撤离。 “要打仗了……” “快逃吧,这里很不安全了。” “龙族已经动手了,昨天夜里他们潜入皇宫,杀了皇帝和小公主,如今天下门派都得到了消息,都往这边赶过来,说要为楚皇皇室讨回公道!” “小公主不就是云珂太子的小女儿吗?岂有此理?!龙族残忍到这个地步,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听说……是因为我们的人先动手,劫了北海至宝,还伤了龙太子,所以龙族才以牙还牙……” 阮轻:“???” 双双说:“发生了什么?” 听到跟皇室相关,阮轻立刻用天音螺联系云荆,灵器捏在手里亮了很久,始终没有声音传出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十四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双双说,“他刚刚剔除了龙族血,无法使用灵力,这种情况下肯定焦急死了!” 阮轻重新联系陆宴之。 “轻儿?” “哥哥,”阮轻开门见山问他,“这场仗是不是必须得打?” “嗯,”陆宴之说,“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如今天下门派都要为皇室讨回公道,星照门弟子也群情激昂,你和云荆在一起吗?” “没有,”阮轻沉思片刻,“哥哥,他们怎么知道、是龙族杀了皇帝?” “楚皇死的时候,手里抓着一片龙鳞,”陆宴之平静地说,“还有那个小公主,是被龙角刺穿了胸口而死。” 阮轻简直两眼一黑,更无法想象云荆此时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刚被剔除龙族血,失去了龙力,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出事端! “血玉方桌就在我手里,”阮轻低声说,“可现在我就算把血玉方桌交给北海,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更何况,一开始劫走血玉方桌的人是离焰天的一伙人! 一伙门派弃徒、乌合之众! 阮轻昨夜将林淮风推入海中,后来又仔细审问了酒馆那群人,才查清楚一件事—— 林淮风的确是受云珂太子所托,去截获血玉方桌,但林淮风并未对姬夜他们下手,他们是从离焰天那伙人手中抢走了法器! 然而这件事自然而然嫁祸到了皇室身上,原因无他:楚国皇室这两年一直想要拿到那两面镜子,就差没有直接攻打北海了! 天清君凭一己之力维系着两族短暂的安稳,如今这份安稳彻底被打破了。 阮轻思来想去,说道:“如果我昨天夜里及时阻止……” “与你无关,轻儿,”陆宴之说,“龙族内部也有派系纷争,他们也在等着一天,只是需要一个名头,昨夜潜入皇宫的,据说是一条辈分不高的蛟龙。” 可就是这样一条畜生,杀了阿初,杀了靳十四的小侄女,彻底地挑起了人族和龙族的纷争。 三千年后,史书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龙族屠戮人族。 屠戮。 阮轻心里苦笑,怎么就成了龙族单方面的屠戮? “哥哥,如果我跟你说,这场仗我们肯定打不赢,到底还要不要打?” “轻儿,你现在是掌门,你来决定,”陆宴之淡淡说,“你说打,我定会为你死战。” 阮轻眼眶一下子热了,咬咬牙,笑着说:“当然得打!哥,我与你一同进退。” 第105章 北郡之围。 宁和二十一年三月, 宣帝遇刺,崩于未央宫。 五月,太子云珂继位,改年号为元凤。 两个月来, 龙族在北海岸驻扎军队, 北郡以北相继沦陷, 人族生活的城镇沦为龙族殖民地, 人族像牲口一样被赶来赶去, 成为北海龙族的奴隶。 天下门派从未有一日像如今一样齐心协力, 拥护新帝和皇室, 斩杀蛟龙, 为护着天下百姓, 一个个都挺身而出, 英勇奋战。 阮轻身为星照门掌门,守在最危险的北郡, 接收各地逃来的难民,给他们发粮食、衣物, 予以他们容身之地, 同时抵挡龙族的进攻。 而就在云珂登基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五月末,北郡被龙族围困,孤立无援。 龙族的进攻毫无规律性可言,他们成群结队飞在空中,嘶吼着厉嚎着,朝地上的人们扑来,用尖锐的龙爪撕碎他们的脖子,或者将人族修士掳走, 作为修炼的炉鼎,甚至是食材。 修士们日夜防守,需要集中精神,防止龙族随时进攻,而辟谷根本无法保证强大的战斗力,如此一来人族消耗巨大,围困第十天,城中补给已经消耗了一大半。 很快,粮食成了一个问题。 龙族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从一开始并未打算正面迎战,而是采用这种频繁偷袭的方式,以期将对方活活耗死。 他们以人肉为食,而人族却无法啖龙肉。 北郡修士每杀掉一头蛟,便将其悬挂在城墙上,任其血液流尽,尸体发臭,在风中飘荡。 “乌拉——乌拉——” 号角吹起时,阮轻从营地里惊醒过来,背上弓朝城楼那边冲过去。 “敌袭!!!” “掩护百姓!!!” “准备战斗!!!” 阮轻从城楼东面追到西面,挽弓搭箭,运气灵力,连放了十来支火箭,朝空中狂妄的蛟龙射去—— 一时间,箭如流星飞过,城墙上、高楼上、地上全是在迎战的修士,漫天都是战火,犹如地狱之景。 “咻——”地一声,一支带火的箭矢射中一头黑蛟的眼,黑蛟挣扎应声坠落—— 阮轻收了弓,狂奔,借势从城楼上一跃而出,飞入火光和夜空中,宛如漫天星光忽地绽放,阮轻催动九星卷轴,在空中翻了个身,一跃踩在黑蛟身上,双手持卷轴,一道“天囚”放出,数丈灵光直直将黑蛟刺穿! 阮轻踩在黑蛟身上,急急地下坠,“轰隆”地一声,人与蛟一道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尘土飞扬。 黑蛟身上穿出了数个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阮轻膝盖稍屈,维持着屠蛟的姿势,在一众目光中,收了卷轴,从黑蛟背上下来,战袍在火光中飞扬。 这是她这个月杀掉的第七十三头蛟了! 这些蛟多数是北海龙族以血玉方桌制造出来的生物,注入一些诸如虾、蟹等未开灵智的生物的魂魄,将其培养成龙族的士兵,战斗力在金丹修士之上。 不远处,另一条蛟龙在空中抽动着,厉声哀嚎,浑身燃着火,在冲天火光中化作齑粉散开,落地时仿佛一叶薄纸,哗啦一下消失了。 一道火影落地,化作人形,陆宴之身上的烈焰顷刻间消失,白衣映着火光,银发泛着金色的光芒,他弯身扶起一名剑客,接着朝阮轻这边走过来。 “号角只吹了两声,敌人数量在十条以内,这种情况你完全不必出手,交给我们便是。”陆宴之朝她说。 他脸上沾了黑灰,跟花脸猫一样,可他能察觉到阮轻的位置,却察觉不到脸上的灰。 阮轻觉得好笑,走到他面前,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号角吹三声的时候,再防守恐怕就迟了。” 陆宴之垂着脸,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沉声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南下的路被截断了,北郡成为一座孤城,城中四万百姓和战士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南天宗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星照门还有后援弟子,很快就赶来了,”阮轻说,“等明日一早,我派人去敌人营地送信,跟对方将领好好谈谈。” “对方将领不是燃冥,他们不会听你的,”陆宴之说,“能谈的话,他们早就派人过来了。” 阮轻说:“血玉方桌在我手里,他们一定想跟我谈,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阮轻猜的没错,在她的信送出去后没多久,龙族那边便让人过来谈了。 只是阮轻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燃霄。 燃霄仍是那副傲慢的做派,一袭黑裙,龙角在日光下银光闪闪,皮肤白的像雪,红唇微启,皮笑肉不笑地说:“掌门,你若早日将北海至宝归还我族,我们两族又何苦斗到现在?” 此言一出,在场的各个门派弟子,神情各异,有的诧异不已,也有对阮轻投以怀疑的目光。 “三公主,你又开始颠倒黑白了,”阮轻冷声说,“燃冥太子刚刚出事,你们龙族不问青红皂白,杀害我人族皇帝,连三岁的孩童都不放过,我就算归还血玉方桌又有何用?!” 话音落下,立刻有人附和—— “掌门说的极是!” “是你们龙族不守信用在先,还想赖在我们掌门身上,我呸!” 燃霄笑了笑,不置可否,柔声说:“那现在呢,掌门愿意归还北海至宝了吗?” 阮轻说:“那要看你们龙族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当然,你大可放心,”燃霄扬眉一笑,纤长的手指抵在唇上,“本宫与龙族那些顽固派不一样,本宫向来支持两族和平安稳,你现在将血玉方桌归还给本宫,本宫保证……一定会在父王面前好好劝说,劝他息战。” “三公主可真会盘算,”阮轻剜她一眼,“我将血玉方桌给你们,让你们继续制造蛟龙、来袭击我们人族的领土?” 燃霄笑吟吟地看她,“掌门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败者……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胜败未定,”陆宴之淡淡说:“三公主未免太过自信了。” 燃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贪婪的笑容,舔了舔唇,柔柔地说:“天清君愿意给本宫当面首的话,本宫愿意再做些让步。” 陆宴之置若罔闻,面色如常,阮轻顿时破口大骂,“燃霄!你丫滚回北海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燃霄笑容一僵,拂袖离去,不欢而散。 当日下午,北郡守卫吹响三声号角,龙族第一次对北郡发动全面进攻,空中飞满了蛟龙,房屋倒塌了一大片,百姓无处可逃,纷纷躲在地底下,由星照门的弟子们护着。 阮轻则带人杀到最前面,背后是陆宴之一路护着,夏侯泽在城楼上控制一张巨大的□□,不时地朝空中放箭,逍遥门弟子们有些御剑在空中与龙族斗法,有些则负责补刀,将那些受伤坠地的蛟龙彻底捅死。 陆宴之转过身便跟丢了阮轻,一手捻起一道烈焰劈出去,一边喊:“轻儿!” 阮轻杀红了眼,骑在一条黑蛟背上,在空中催动九星卷轴,时而升入高空,时而急急坠地,纤细的身影没入蛟龙海潮之中,听到陆宴之的声音,喊道:“不用管我!我要杀了他们!” “噗”地一下,阮轻脸上溅了一脸血,右手突然脱力,她低头看到一支冷冰冰的箭从后面刺穿了她的肩,箭头挨着她脖子,她转过脸,看到了同样骑在龙背上的燃霄,手里握着一把弯弓,放了暗箭,朝她得逞一笑。 阮轻忍着剧痛,右手用力握着卷轴,左手抓着龙头,勒令去追燃霄。 燃霄从龙背上跳了下来,化作黑龙朝她迎面飞来,龙角堪比世上最锋利的刀,直直地刺向阮轻的胸口—— 她人从蛟龙背上坠了出去,以手怼着燃霄,尽管带着云荆送的金蝉丝手套,掌心立刻被龙角刺穿了,鲜血哗啦啦地流出来。 燃霄另一只龙角抵在阮轻心口,刺穿皮肉,离她心脏只差了一分一毫的距离! “轻儿!!!” 陆宴之朝她喊着,背后挨了一剑,血如瀑布溅开,化作长虹般耀眼的火光,将背后的偷袭者烧成了灰! 情急之下,阮轻双手抵着龙角,低下头,狠狠在燃霄脖子上咬了一口! 燃霄:“!” 阮轻催动灵力,雷电从她唇齿间放出去,刺破燃霄的龙鳞,从她薄弱的地方贯了进去! 燃霄:“!!!” 下三滥的手段!!! 通常情况下,修士只能通过双手放出风雷火电等法术,燃霄以双角抵住了阮轻的手,本应锁死了她的进攻,哪里想到她竟然直接上嘴了! 燃霄吃痛大喊一声,黑龙身上闪着雷电的光芒,抽搐着弹了出去,旋即化成人形,手持囚龙链朝她甩了过来! 阮轻避之不及,被人搂住往侧面一闪—— “啪”地一下,陆宴之肩骨立刻碎了,强忍着痛,朝阮轻笑了下,松开她,左手提剑朝燃霄刺出去! 阮轻从左翼追上去,怒道:“囚龙链为什么在你手里?!燃冥在哪里?!”那是阮轻交还给燃冥的东西,怎么会在燃霄手里?! 燃霄受了重创,不急着迎战,转身就逃。 阮轻欲要追去,陆宴之拦住她,说道:“够了,追不上了。” 燃霄一撤,她的人也相继撤离了。 北郡短暂地守住了,只是损伤惨重。 修士们尚且有保命之法,而平民们只能像牲口一样在地下躲来躲去,有些被倒塌的房屋压在地下,丧了性命,有些在战乱中被流矢射中,有些被龙族撕成了碎片。 大战之后,城中房屋毁了一大半,剩下的则用来收留百姓和逃亡的难民,修士们只能住在帐篷搭的营地里。 夜里,陆宴之给她处理伤口,解开她衣裳,将她肩口插着的那支箭取出来,在阮轻的指示下,给她缝了针,敷上药,用纱布包好。 唯一的女医修正在照顾伤得更重的修士,阮轻不愿意让其他男人碰她,只能让陆宴之给她做这些。 一来他是她哥,二来她就算衣裳全解了,陆宴之什么都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 肩上和手上的伤都还好处理,胸口那道伤比较难办。 陆宴之哆哆嗦嗦,还是给她办了,手抖了好几次,耳朵红的滴血。 “嘶……” “怎么了?弄疼你了?” “痒哈哈哈……” 处理完后,阮轻又给陆宴之处理背上和肩上的伤。 就像两只野兽,躲在洞穴里,互相舔舐伤口。 阮轻拿一双纱布包裹着的伤手,笨拙地给陆宴之搽药。 她伤在皮肉,缝了针裹上纱布,双手依旧能握得住剑,而陆宴之伤的是骨头,敷了药,需要时间调养。 陈远给他们送来饭和茶水,阮轻好整以暇地穿上外衣,朝他道了谢。 城中百姓已经吃不起饭了,而陈远给他们送来的饭里面还有肉片,阮轻早已经饿得不行,囫囵吃过,喝了茶,累得瘫倒在地上。 两人并肩睡了一夜,安安稳稳。 醒来时,阮轻还枕着陆宴之的袖子,压着他的长发,她转过脸看陆宴之似在熟睡,饶有兴致地翻过身,用那双裹着纱布的手去掀他蒙在眼睛上的布。 陆宴之眨了眨眼,一双清亮的、无神的凤眸与她对视。 阮轻:“……” 陆宴之:“……” “啊你醒了吗?”阮轻若无其事地起身,掀开帘帐,看外面天色并未完全亮,时而又冷风吹来,吹得人一阵哆嗦。 “刚刚醒。” 陆宴之是绝对不会告诉她,因为她压到了他袖子和头发,所以他一直纠结着没能爬起来,又是怎么在阮轻醒过来后,躺回去装睡的。 “云珂的人正从离焰天赶过来,南山长老带的人也已经在路上了,预计很快就会抵达,”阮轻说,“昨日龙族受了重创,短期内不会再进攻,我想趁此时机潜入北海,去找燃冥。” 这些日子以来,龙族打着燃冥太子的旗号进犯人族,可阮轻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燃冥,如今囚龙链又在燃霄手上,阮轻担心—— 燃冥很有可能遭人背叛,或是被囚禁起来。 眼下他们节节败退,想要扭转胜负,潜入北海刺杀敌方将领,是最冒险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从北郡受围开始,阮轻就是这样盘算的,只是她不能冒险离开北郡。 万一在她离开的时候,龙族大举进攻,北郡肯定要遭殃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齐心协力守住这座城,一旦沦陷,南面的领土岌岌可危,人族士气也将大受打击。 阮轻每次做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对此,陆宴之只说了一个字:“好。” 她只跟陆宴之商量了这件事,这便带着紫珍珠隐去身形,孤身潜入龙族的营地。 人族的俘虏们一排排跪在营地面前,有些缺胳膊断腿的,直接给丢到了海里喂给鱼虾,有些姿色还不错的,被龙族的贵族抓去充当炉鼎,也有直接坑杀了的。 阮轻藏在账外,远远地看到了主帐里的情形。 青/天白/日,里面传出声声叫唤。 不愧是你们龙族。 没多久,几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赶了出来,燃霄穿了条丝绸黑裙,缓步走出来,手里拿着囚龙链,对着那几个人狠狠一顿抽打,有一个气力不支昏死过去,另一个跪在地上讨好着亲吻她的脚趾。 “低等人类,”燃霄一脚踹开那男人,一记铁链抽了过去,当即抽得他皮肉开花,她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就你那玩意,不痛不痒的,到底会不会伺候人?” 没多久,她将那些男人全杀了,尸体抛入海中。 阮轻被恶心到了。 她早听说,燃霄残忍嗜杀,喜欢折辱她的男宠,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营地里根本没有燃冥。 阮轻此趟徒劳无果,龙族的士兵除了龙本身,剩下的都是未开灵智的生物,根本无法与其沟通。 且不论她是否能成功偷袭到龙,就算成功了,也一定会引来其他龙族的注意。 无奈之下,阮轻只得折返,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用天音螺跟燃青联系—— 等了好一会,天音螺中传出燃青的声音:“主人?” “阿青,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当然,”燃青低声说,“我不会对人族动手,但也不会帮你对付龙族。” “好,”阮轻说,“我想去北海找燃冥,你能告诉我去北海龙宫的路吗?” “没有用的,”燃青说,“燃冥他制止不了这场战争,主人,你去龙宫就是自寻死路。” 阮轻缓缓地抽了口气,“可我必须去。” “那好吧,”燃青说,“我为你指出往龙宫的路,但是主人,阿青这次可以要点代价吗?” 第106章 陆宴之站在城楼上,“…… 陆宴之站在城楼上, “眺望”北方的山河。 “天清君,掌门说想见你。”一道沙哑的、有些熟悉的声音说。 陆宴之微微蹙眉,“掌门回来了吗?” “?” 身后那人先是一怔,很快回过神说:“哦, 是的, 她回来了。” 陆宴之心生疑惑, 却仍是跟着下了城楼, 走了一段路。 “你身上的气息……”陆宴之迟疑着说, “有些熟悉。” “天清君鼻子有点太敏锐了吧, 都是一身血腥味, 有什么熟悉不熟悉的?”那人笑着, 突然从背后推了陆宴之一把—— 陆宴之往前栽了一步, 跌入一道阵法中, 欲要使出灵力,浑身被禁锢住, 动弹不得。 陆宴之:“……” 水淤阵。 他是星照门的人。 他为什么冒充轻儿的人来传讯?! 轻儿会不会遇到了危险?! 陆宴之语气急促,“掌门呢?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一把剑抵在陆宴之背后, 剑尖指着陆宴之的命门, 再往下是他的灵根。 陆宴之却松了口气。 这人只是针对他,跟轻儿无关。 他语气缓了下来,“你是谁?”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那人凄惨一笑,“宴之哥哥,你好无情啊。” 陆宴之:“…………” “萱萱?”陆宴之愣了,“你怎么……” “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宴之哥哥,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陆萱萱惨笑着,剑尖在他脊背上滑动,“谁把我害成这副样子, 我应该找谁报仇?宴之哥哥,你说呢?” 陆宴之无话。 “是我爹?还是我娘?”陆萱萱笑了,“我爹不是我爹,我娘不是我娘,我哥不是我哥,我夫君不是夫君,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应该找谁报仇?” “萱萱,”陆宴之阖上眼,淡淡说,“我的命,要留着护住这里的百姓,你别杀我。” “哈哈哈,”陆萱萱笑的合不拢嘴,“宴之哥哥,你怎么不求我?你求求我,也许我真的听你的话了,毕竟……我以前那么喜欢你。” “萱萱,哥哥求你。”陆宴之说。 “为了天下百姓,你还是什么都舍得呢?”陆萱萱剑尖划破陆宴之的衣,低声笑着,“也是,听说当年在离焰天,你为了拿到给阮轻治灵根的莲种,甘心给一个贱人下跪磕头……可笑。” 陆宴之:“萱萱。” “那年在甬都也是,”陆萱萱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又气又笑,“那时候你还多年轻啊,十五岁,血肉之躯祭出镇海符,回来成了半个废人,也是为了天下?” “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样,为了别人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那可你可曾看过我?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付出,你都可以视而不见吗?” 陆宴之轻轻地叹了口气,“萱萱,若你不曾害过轻儿,我仍当你是我妹妹……” 陆萱萱厉声打断他:“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她扯开陆宴之蒙眼的布,捏着他脸,发疯一样,“你看看我啊!” 陆宴之别过脸,淡淡说:“对不起,我看不见。” 陆萱萱推开他的脸,有些可笑地说,“也对,你我都成了这副样子,只有她仍然是好好的,你为她哭瞎了眼,可她呢,对你视而不见,宴之哥哥,你一开始就爱错了人。” “往事恩怨已了,”陆宴之垂着眼睑,低声说,“萱萱,你别再犯错了。” 陆萱萱一双眼又红又肿,脸上带着伤,额上还有一道新伤,提着剑转过身,苦笑着说:“你们恩怨了了,我的恩怨还没了呢!” “萱萱,我再求你一次,”陆宴之抬起脸,认真说,“我的命要护着这里的人,你放过我这一次,待一切结束,要杀要剐我都随你。” “好,”陆萱萱脸色冷峻,“你求我放过你,我答应你,我不杀你,但你想不想知道,你一心想要护住的天下,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 陆宴之盲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片刻后说:“我不在乎。” 陆萱萱锁了他的灵脉,推他走了一段,来到人多的地方,声音抬高:“我把天清君带到了,他就是北海三公主燃霄要的人!” 很快,他们面前立刻围了一群人,开始指指点点,纷纷议论说: “就是他,他就是三公主要的人!” “燃霄说了,把天清君送给她当面首,她会劝龙族息战。” “那还等什么,赶紧废了他,把他送到龙族那里……” “可,可他……他是天清君,是他一直在和龙族战斗,是他护着我们啊……” “我呸!他若真有那个能力,北郡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小儿子怎么会被蛟龙吃掉?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不过是个瞎子,他哪里有那个能耐?” “都怪他,早点跟龙族和解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打仗啊?把他送走就行了吧?” “他既然愿意护着我们,一定也会为了我们牺牲,更何况三公主是个美人,送他去三公主那里,是他的福气。” “对对,这仗再打下去我们都得死,总得有人要牺牲!” “我来动手吧。” 陆宴之眼眶湿润,他看不到众人的目光,只听到了苛责声,宛如无数把锋利的刀在他心口一遍遍地刺,疼得他难以呼吸,浑身发抖。 一把锋利的刀刺入他后背,血洒了出来。 陆萱萱冷眼看着,低声在陆宴之耳边说,“哥,这就是你护着的天下。” 这是陆宴之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燃冥?” “燃冥!” 阮轻给他喂了颗丹药,用力摇醒他。 “轻?”燃冥醒转过来,诧异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需要你的帮助,”阮轻说,“人族和龙族之间,必须息战了。” 燃冥垂着脸,低声说:“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切,我也想……” 阮轻在他旁边坐下来,认真说:“人族已经尝到了苦果,只要龙族愿意止战,人族必然同意。” 燃冥眉头皱得更紧。 阮轻:“你能劝服你的族人吗?” “龙族狂妄自大,他们还没吃到苦头,是决计不会放弃的,”燃冥双手握拳,恨恨地说,“都怪我太大意了,没能管好我的族人,让他们做出了伤害靳的亲人的事……” 阮轻抿了抿唇,握着剑柄,说道:“背叛你的人是谁,我去替你杀他。” 燃冥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思片刻后,他说:“未来镜还在你手里吗?” 阮轻点头,取出未来镜。 燃冥去掀上面的黑布,阮轻立刻阻止他,“你要做什么?” 燃冥嘴角翘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放心,我不会有事。” “别这样,燃冥,”阮轻按住他的手,摇头说,“你别犯蠢,这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通过窥视未来,来寻找现在的解决办法,固然是一条捷径,但所承受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燃冥神色认真,端详着她说,“轻,我这么做,是为了两族的未来。” 阮轻:“那你想过姬夜么?!” 燃冥垂着眼睑,神色有些悲伤,片刻后他说:“姬夜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幸运了,日后……我想麻烦你多照拂她,她一个人在东海,太寂寞了……” “你别发疯,”阮轻厉声说,“还不到这个时候!” 两人争执着,燃冥手按在镜面上,忽地一个用力,那条黑布毫无征兆地被扯破了,露出了镜面上的景象—— 阮轻:“……” 燃冥:“……” 阮轻第一次,从未来镜上看到即将发生景象,霎时就呆住了。 镜面上,北郡被烈火焚烧,血流成河,百姓们如待宰的牲口,被龙族疯狂地屠戮,尸首遍地,男人、女人、修士们、平民们,无一例外惨死在龙族的刀下—— 阮轻所在的营地变成了屠宰场,躲在地下的人们被驱赶着送到刀口上。 画面中的人们带着惶恐的神情,阮轻一眼看到了陈远!还有夏侯泽他们! 她简直要疯了! “别看了。”燃冥慌忙挪开镜子,颤抖着说,“怎么会是这样子……” “不!”阮轻身上血色褪去,“让我再看一眼,我哥他……”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如果他还在,北郡怎么可能落到那个地步?陈远他们,怎么会被送到龙族的刀口上…… 不! 她无法接受! “轻,你冷静,”燃冥拦住她,喘着气,“你冷静下来!” “你看看你们族人做的事情?!”阮轻气得七窍生烟,用力推了燃冥一下,“那都是你们族人做的事!” “咳……”燃冥往后一仰,抱着镜子,吐了一口血。 阮轻微微一惊,不得不冷静下来,手却不住地发抖,看着他,颤声说:“燃冥,你……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你的族人所伤。”燃冥抹去血渍,淡淡地说。 “对不起,”阮轻垂着眼,眼眶泛红,“是我太冲动了。” 燃冥抬手摸了摸阮轻的头,像个温柔的大哥哥,注视着她,认真说道,“既然未来无法改变,我们认真活在当下,好吗?”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点头说:“好。” “那么接下来,你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燃冥说。 “当然。” “你要替我去杀一条龙,可以吗?” “义不容辞。” 第107章 我叫陆小虎,我以我的…… 陈远刚煮了粥, 寻思着怎样变着法子给修士们弄点肉吃,不远处一个小胖子急急忙忙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朝他说:“陈……陈掌柜, 我……我刚才看到天清君……” “嗯, 你看到陆公子了, ”陈远慢悠悠地搅拌锅里的粥, 眼皮也不抬一下, “然后呢?” “陆公子好像被人欺负了!” “瞎说什么, ”陈远先是一愣, 忍不住笑了, “不可能的!天清君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欺负的……” “是真的!”小胖子抹了把汗, 火急火燎地说, “我看到他们拿刀,在天清君背上划开, 把他按在地上,还挑了他手筋……哎?!哎陈掌柜!陈掌柜!走这边!这边更快一点!!!” 陈远二话不说, 摸了把菜刀跟着小胖子追上去, 正好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他们中间地上躺了个人,一个男人正在给他粗鲁地包扎伤口,其他人都冷眼看着,小声地议论着。 地上那男人躺在血泊里,白衣被鲜血染红,银发散乱,正是陆宴之。 看到这一幕,陈远头皮都快炸了, 拿着菜刀冲上去,强忍住愤怒,难以置信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他是龙族三公主要的人!”一个矮胖的女人理直气壮地说,“把他送给三公主,龙族就会撤离了!” “你妈的丧心病狂!!!” 陈远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像发狂了一样,一刀照着她脑门劈了过去! 一时间,血溅三尺,血瀑“啪嗒”甩在陈远脸上,面前那女人闭上嘴巴,“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所有人先是一愣,接着炸了锅,慌乱逃开,大喊着—— “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有人发疯了!!!” 陈远菜刀扔出去,照着一个狂奔的人背上砍过去,那人应声倒地,陈远气疯了,破口大骂:“无耻之徒!丧心病狂!老子他妈要你的狗命!!!” 陈远常年跟在陆宴之身边,多少会点功夫,对付这些跳蚤窝里的东西,几乎不费什么功夫,他浑身炸毛了一样,气的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低头看了眼陆宴之,七尺男儿当即捂着脸痛哭起来。 小胖子喘着气,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的死人,惶恐地看了陈掌柜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人来!!!”陈远骂道,“快去!找星照门的弟子来!” 小胖子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 “醒了,天清君醒了!” “陆公子,你感觉怎么样了?” “哎陆公子,你别乱动,好好躺着!” 陆宴之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漆黑,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星照门,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过去—— 轻儿死了,死在了东海,而他独活在世上,就连想去东海看她一眼,也没了机会。 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手脚被禁锢着,双眼再也看不到明光,每天靠着别人给他强行灌进去的丹药续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轻儿……” 陆宴之被魇住了,浑身不住地发抖,被人用力拍了一掌,才终于惊醒过来。 “轻儿……” “陆公子!”陈远的声音在说,“是我,陈掌柜!” “哦……”陆宴之头疼欲裂,拧了拧眉头,这才想起来,他现在是在北郡。 陈远和另一个人扶着陆宴之坐起,背靠在冰冷的泥墙上。 陆宴之静了片刻,问出了第一句话:“掌门回来了吗?” 一众人瞬间沉默了,回应他的是墙外远处战火的声音。 他在底下避难所里面,周围除了几名星照门弟子,乌泱泱地都是平民百姓。 “发生了什么?” 陆宴之问完,下意识要去拿剑,手掌撑地,身体差点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陆公子!”陈远扶着他,抽了抽鼻子,“你受了伤,先别动!” 陆宴之怔住了,片刻后说:“我想起来了,有人毁了我灵根,还挑了我手筋,对吗?” 他语气十分自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当初一双眼睛突然失明时一样。 小胖子哭的眼睛通红,小声地啜泣着,哽咽着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早点发现……” 陆宴之笑了,想抬手摸一下小胖子的头,却使不出力气,抬起的手放下,温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陆公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养伤,”陈掌柜脸色阴沉,双手拳头攥紧,一字一字说,“其他事情都不要管了。” 陆宴之没有说话,垂着眼睑陷入深思—— 要怪,只能怪他太大意了。 就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他就是个瞎子,哪里有能力保护他们? 他还是太自大了,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结果,还是给轻儿拖后腿了。 陆宴之没有反驳陈远的话,他现在连剑都握不住,灵根毁了,完全就是个废人。 可当号角声吹响的时候,陆宴之几乎是身体本能地、爬起来要去战斗。 “乌拉——乌拉——乌拉——” “又来了?!龙族又来了!” “三声号角!龙族这次是打定主意要拿下这座城了!” “娘啊,怎么办,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我想活下去……” 陆宴之从草垛里爬起来,踉踉跄跄起身,人群里立刻有人冲上来喊住他:“天清君,你要做什么?!” 陆宴之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清晰的声音。 “你快坐下来,”一个年纪极轻的小姑娘扶住陆宴之,清脆的声音与一众哭天抢地的不一样,她语气严厉,“你受了重伤,不可以到处乱动!” 陆宴之不认得她,被她用力一按,反抗不得,暗暗地抽了口气,轻声说:“你们……不怪我吗?” “怪你?” “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小姑娘双手叉腰,义正言辞:“你保护了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来保护你!” “对!”小胖子从放哨口回来,嘟哝着说,“你别乱动,等你伤养好了,再去屠龙!” 陆宴之嘴唇弯了弯,说“好”。 可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屠龙了。 几个北郡当地人给他分了馒头,又有人给他送了汤水,还送了棉被。 时而有“轰隆——轰隆——”的倒塌声,伴随着蛟龙的咆哮和厉嚎,令这些藏在避难所的人们心惊胆战,流逝的每一寸光阴都极其艰难。 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也有人习以为常地趴在地上睡大觉,还有些天真的孩童,在一旁玩闹着——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亲手屠龙!” “呸,连阮英雄都没能屠龙,你屠个鬼的龙啊!” “谁说她没屠龙?!城墙外面挂的是什么?!” “那是蛟!你个笨蛋!连蛟和龙都分不清楚!” “我不管!我就要屠龙!我要杀尽那些恶龙,跟天清君一样,保护天下百姓!” “……” 陆宴之过了极其煎熬的一夜,第一次像个废人一样,躲在阴暗的地下,除了祈求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他的轻儿,手里捏着那道应答符,等着轻儿的消息。 可他现在无法催动灵力,就算轻儿给他传消息,他也无法应答…… 他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便知道外面经历了怎样凄惨的一战。 时间缓慢地流逝,一夜极为漫长。 夏侯泽闯进来的时候,避难所的人们都焦急无比,纷纷问道: “我们赢了吗?” “龙族撤退了吗?” “外面怎么样了?我好想离开这里……” “谁不想离开这里?到处都被封锁了,怎么离开?” 夏侯泽快速地从人群走过,来到陆宴之面前,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冲来,夏侯泽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我带你换个地方。” 陆宴之道:“发生了什么?” 一片嘈杂声中,夏侯泽以极轻的声音说:“战争结束了,燃霄到处在找你,你留在这里不安全。” “我们……”陆宴之嘴唇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败了吗?” “别问了。” 夏侯泽说着,将陆宴之背在背上,从人群里走开,悄悄地带着他从一个地方,藏到另一个地方。 陆宴之什么都没问,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任由夏侯泽带着他东躲西藏。 又是一夜过去。 龙族在城中到处寻找活人,将抓到的活口送到营地上去,一并处决。 “有人朝燃霄告密,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夏侯泽声音完全哑了,“公子,你听觉比我敏锐,若有什么动静,一定要提醒我。” 陆宴之点点头,耳畔萦绕着那些被处决的人们的哭喊声、啜泣声。 一个时辰过去。 龙族开始大肆在城中传消息—— 只要交出天清君,这场屠戮便会停止。 自然,陆宴之也听到了消息。 “把我交出去,”他说,“夏侯,我求你了。” “不行,”夏侯泽找了个绳子,将他困在一块巨石上,埋在一处不易察觉的地下,“我将你交出去,日后怎么跟掌门交代?” 陆宴之痛苦地闭上眼,手里紧紧地捏着那道应答符。 “龙族赢了这一仗,日后只会肆无忌惮,”夏侯泽咬牙切齿,“就算我死,也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里。”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又突然停了下来。 夏侯泽捏了一道符,预备出招时,发现是个小胖孩,他说:“你在这做什么?” 小胖低声说:“天清君……是不是在这里?” “你也想将他交出去?”夏侯泽阴恻恻地笑着,“我从不杀小孩,但是今天可以破例……” “夏侯,”陆宴之有气无力,“他是之前救了我的孩子,你别对他动手。” 小胖回头四处警惕地看了眼,钻到地下,爬到陆宴之旁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天清君,我姓陆,跟你同姓,我叫陆小虎,我以我的名字发誓,绝不会背叛你……” 陆宴之笑了,轻声说:“小虎,我宁可你是来背叛我的。” “不,我绝不会。”陆小虎鼓着腮帮子,认真地说。 夏侯泽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这个小胖子,许久才放下戒心,给他分了点馒头。 得到了晚上,蛟龙在夜里四处巡逻,龙身的影子照在墙壁上,一闪而过,如炼狱修罗。 又一个时辰过去。 陆宴之察觉到了什么,可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夏侯泽在他嘴里塞了块布,在陆小虎耳边嘱咐了一句话,便离开了。 他去引开龙族了。 陆宴之痛苦极了,他手脚都被绑住,只能“呜呜”地求陆小虎给他松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答应了他,”陆小虎颤抖着,鼓足勇气,认真说,“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开你。” 龙族还在疯狂地屠戮百姓,而他却在这个地方苟且偷生。 从未有过的绝望。 恰恰是这个时候,他手里那道应答符传出了一丝酥麻的触感。 轻儿! 陆宴之运气灵力,仿佛雨点打在棉花上,没有一丝丝地回应。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夏侯泽刚走,他使不出灵力,只能任由那张应答符不停地、不停地亮起,而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他所有的挣扎,在小胖子看来,不过是内心痛苦的表现而已。 又是漫长的一夜。 陆宴之一次次昏死过去,靠着手里那张符纸的支撑,一次次清醒过来。 轻儿还在找他。 到第三日,小胖也做了一件和夏侯泽一样的事情,他引开了巡逻的恶龙,用平生最快的冲向营地,却倒在了一处血浆里。 陆宴之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又听到外面打斗的声音,有人一寸寸地刨开土,到处在翻找尸体。 他手里的应答符亮了起来。 “终于找到你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第108章 一剑霜寒。 “这里有人!”小狐狸刨开土, “在这里!快来!” 云荆满身是血,跟着小狐狸钻到地下,扒开掩盖的砖石,找到了被捆在一块石头上的人。 “别死了, ”云荆满脸嫌弃, “你要敢死, 轻儿一定跟我没完!” 小狐狸说:“别啰嗦了, 快救人!” “不用你废话!”云荆说着, 解开陆宴之身上的绳索, 抓着他手臂将他扶起来, 忽然一愣, 倒抽一口凉气, “完了, 这下真的没法跟轻儿交代了……” 灵根废了,手也废了, 这下轻儿定要心疼死了。 小狐狸突然化作女人的模样,捏住陆宴之的嘴, 朝他口中渡了口妖气。 云荆:“……” “看什么?”小狐狸捏着嗓子说, “这样有用!” 云荆一脸牙疼地看着他,“可你能不能,别变成轻儿的样子?” 顶着阮轻的脸,对陆宴之做这种事…… 他实在忍不了。 “他是妖,妖气给他有用……”小狐狸说着,又要再给他渡一口。 云荆扭过头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忽地回味过来,抓着他说:“你刚才说什么?谁是妖?!” “啊……”小狐狸“嘭”地一下变成小小的一只,被云荆抓着后颈, 迷茫地说,“陆宴之,他不是妖吗?” “谁告诉你陆宴之是妖?!”云荆双眼瞪大,“你给我说清楚!” “咳,”陆宴之醒了过来,睫毛颤了颤,盲眼看着他们,哑声说,“云荆?” 云荆烦躁地“嗯”了一声,心想陆宴之怎么可能是妖? “我妹妹呢,”陆宴之捏着应答符的手动了动,“她在哪里?” 云荆不假思索说:“她放弃你了。” 陆宴之唇角勾了下,没有说话。 云荆冷笑,给他喂了颗丹药,一把将他抓起来,看了眼小狐狸。 小狐狸会意,变幻成男子的模样,将陆宴之背在背上。 “陆宴之,你记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轻儿。”云荆烦躁地说。 “好。” “你他娘的给我活下去。” “好。” “你他娘的还会说点别的吗?” 陆宴之昏昏沉沉,靠在小狐狸背上,低声说:“轻儿……” 云荆:“闭嘴!” “轻儿在哪里?” “闭嘴!” “掌门还在城外,外面都是龙族把守,”小狐狸实诚地回答,“她担心你,担心的要死。” 陆宴之笑不出来了,如果现在死去,能换来轻儿一个温柔的拥抱……他甘愿立刻去死。 “快结束了。”陆宴之说。 想到这些天照顾他的人,陆宴之心里一阵阵酸楚。 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护得住。 “还没结束呢,”云荆眸光阴郁,看了眼城中堆积如山的死尸,寒声说,“这笔债,得让他们血债血还。” * 五月注定是人族最阴暗的一个月。 北郡遭到屠城,百姓纷纷南逃,生怕落在恶龙手中,生怕战火继续蔓延。 “没有人能杀得了龙。” “龙是世上最强悍的生物。” “人族不可能获得胜利。” 一场场战争后,龙族逐渐成了神话,这个时候甚至开始有人提出来—— 人族愿意成为龙族的奴隶,甘心被龙族奴役,只求强大的龙族放他们一条生路。 金银财帛,仙草灵药,俊男美女,这些人界有的是,可以统统送给龙族。 人族一再吃败仗,长期以来通过扩张领土、积累资源而建立的自信,迅速被摧毁,分崩离析了。 他们急需要一场胜利,重新建立自信。 阮轻潜伏在龙族阵营,救出被困在北海龙宫的燃冥,刺杀龙丞相,以北海至宝“血玉方桌”为筹码,胁迫龙将军交出兵符。 而她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就在她离开北郡的第一天,变故就已经发生了。 其实理由很简单:有人向龙族告密,告诉他们天清君已经被废了。 于是龙族紧接着发动了第二次进攻,很快顺利地拿下了北郡。 燃霄以为,拿下北郡的当天晚上,她就能品尝到天清君的滋味。 结果一连三天,燃霄将北郡翻来覆去地找了个遍,死活没有找到陆宴之! 而就在这个时候,燃冥太子从北海回来,气势汹汹,要找一众龙族将领问罪,其中也包括了燃霄。 “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妾一向没有什么志向,妾的目的只有天清君一人,”燃霄舔舔唇,解释说,“屠城并非妾的命令,是龙二将军的意思……” 燃冥幽幽地看她,懒得跟她废话,目光又落在龙二将军身上。 龙二将军立刻说:“太子殿下,人族都是些低等牲口,杀了又怎样?!倒是太子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本宫很好,有劳将军记挂了。” 燃冥抬眸看着众人,面色极为冷静,一只手却将一柄剑捏成了粉碎,化作齑粉洋洋洒洒,糊了众龙一脸。 他露了这一手,龙力深厚,在场众龙都没有看出破绽,心里疑惑不已:“难道龙太子的伤真的好了?” 龙二将军上前一步说:“太子殿下,我们现在已经拿下了北郡,应当一鼓作气,拿下京城,以皇宫为宫殿,彻底统一人族!” “可笑!你当本宫是傻子吗?”燃冥狠狠瞪他一眼,“光是拿下北郡,你们就花了三个月!告诉本宫,你们打算如何一鼓作气拿下京城?人族的绝大部分实力还没有展现,而你们已经折损了三成的兵力!” “……” 众龙沉默了。 燃冥的话如一盆冷水,哗啦一下将他们浇了个透心凉。 他说的是事实,也是狂妄自大的龙族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人族,远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强大很多。 “太子以为……该怎么办?” “先休息整顿,下个月再进攻上陵。” 燃霄急忙说:“太子哥哥,妾还想……” “你给我闭嘴!”燃冥怒道,“贱人,滚一边去!” 众龙:“……” 他们从来没见过燃冥这么凶悍的样子,一时都被唬住了。 龙族崇尚武力,只有实力足够强大,才能彻底令北海众龙服从。 然而燃冥从前给人的印象太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北海众龙之中,很少有对燃冥忠心耿耿的。 这也是为什么,龙族能轻易挑起祸端的原因。 但是现在……燃冥拿出了真正的本事,众龙思索片刻后说: “殿下说的极是,臣以为甚好。” “那就按殿下的意思,先在这里整顿休息,下个月再进攻上陵……” 燃冥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冷哼一声,拂袖走开,飒然利落。 众龙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响才缓过劲来。 龙太子燃冥殿下,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领袖。 得到了没人的地方,燃冥才找了个角落蹲下来,“哇”地一声吐出鲜血,接着又吐,吐血不止,脸色白的像纸。 阮轻几乎同时现身,扶住他,给他顺了顺后背,递出丹药,低声说:“精灵王送来的药,你快服下。” 燃冥吐完血,依言服了药,蜷在角落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太难了。 下辈子只想做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安安静静地藏匿在深海里,邂逅他的美人鱼。 “谢谢你。”燃冥说。 “我什么都没做。”阮轻握着他的手说。 “不,你做的够多了,”燃冥惨笑一声,“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可以的,”阮轻说,“你是天生王者,燃冥,你身上是正统的龙血。” “可是我……下辈子宁愿做一条爬虫……” 燃冥心里清楚,仗已经开始打了,覆水难收。 想要让龙族撤回北海,必须得让他们吃够苦头,尝到苦果才行。 眼前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这些顽固的龙族们只想着杀戮、占有,而忘了他们本该是生活在海底的生物,陆地根本不适合他们。 如今他靠着阮轻暗中协助,堪堪稳住了龙心,接下来只能靠一场战役,来彻底说服龙族撤兵。 上陵是个绝佳的选择。 “我该走了,燃冥,”阮轻扶他站起来,看着他,笑了笑,“不过很快,我们又会见面的。” “下个月,上陵见。” “我会全力诛杀蛟龙,令你们尝尝败北的滋味。” “对了,轻,”燃冥朝她说,“未来镜告诉我,你哥哥不会死在北郡,你大可安心。” 阮轻阖上眼,道了声谢。 这才有了云荆潜入北郡,从尸山血海里,找到陆宴之,将其带出城与她汇合的事。 * 六月初,上陵。 以燃冥太子为首的龙族自北边全面进犯人族地域,围攻上陵城,惨败。 燃冥太子身陨上陵,毙于雪岚剑下。 云荆斩杀燃冥太子、龙二将军,彻底挫败了龙族嚣张气焰。 人族终于等来了这场胜利,天下莫不为之欢呼。 “燃冥太子,就是那个下令屠了北郡的太子,他死有余辜!” “活该被杀!恶龙罪该万死!” “杀得好!不愧是雪岚剑主、战神云荆!” “太好了!这下子,龙族绝不敢进犯我族了!” “一剑霜寒,雪岚剑主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即便剔除了龙族血,云荆依旧是那柄出神入化的传世之剑。 他只养了两个月的伤,便重新回到战场上,为天下人出剑,雪岚出鞘,一剑封喉。 漫天火光之中,阮轻抬头看着天上坠落的黑龙,心里泛起莫大的悲哀。 在拿到未来镜的时候,燃冥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结局,可他毅然决定赴死。 以战止战,他以他的陨落,换取两族万世太平。 阮轻在亲眼目睹了这场战役的经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了真相。 原来,燃冥当时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抱着赴死的决心。 而这事实的真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燃冥死了,被天下人称之为“恶龙”。 第109章 上陵一战,人族大获全…… 上陵一战, 人族大获全胜,云荆为皇室赢得了声望,云氏一族获得天下门派拥护,新皇云珂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 号令天下门派, 无人不从。 唯独……临安星照门。 经历了三个月的战乱, 天下各门各派都极其渴望与龙族议和, 尤其是在赢得上陵一战的胜利后。 天下门派如此, 平民百姓更是如此: “如今北海的掌权人乃是三公主燃霄, 三公主一向拥护两族的和平, 眼下是最好的议和时机!” “那太好了, 龙族一向贪婪, 给他们一些好处, 让他们撤回北海啊!” “别说北海了,就算是北郡以北的地盘都让给他们, 又有什么关系?” “我朝地大物博,金银财帛, 俊男美女, 送些过去,满足龙族的贪婪便是!” “可是我听说啊,这北海三公主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一个人!” “什么人?” “天清君,星照门陆宴之陆公子。” “这……陆公子怎么会被龙族看上?他同意吗?” “他同不同意,怎由得他?据说新皇已经同意了。” “哦……既然是皇室的决定,那就只能委屈天清君了。” 燃冥虽死,燃霄的人仍然在上陵城外虎视眈眈。 云珂大仇已报,目的达到, 如今只要牺牲一个人,便能换来天下太平,他自然是愿意舍弃陆宴之。 而他的决定,代表着天下人的决定。 这一次,阮轻一早察觉到风向不对,直接带人回了临安。 外界的舆论风暴席卷而来,有人登门造访劝她放弃陆宴之,有人埋伏偷袭来抢人,都被她抵挡在外。 她一意孤行和天下对抗,对陆宴之却只口不提,每天去给他换药,照顾他,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不让任何人接近他。 当年在北郡,阮轻曾说过“若有一日,你身败名裂,我便日日囚着你……”这样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阮轻不得不囚着他‌,为此宁愿与天下人作对。 陆宴之话很少,但凡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自己做。 他手筋被废,很多动作没办法完成,每次要换衣裳,都得费好久的功夫。 但阮轻每次去看他,他都会提前将换下的衣裳叠在一旁,方便她拿去换洗。 只是双手仍然拿不住筷子,阮轻便耐心地喂他,一勺勺送到他嘴里。 “今早,南天宗于宗主送来了一些荔枝,”阮轻盘膝坐在陆宴之身边,慢条斯理地剥开荔枝,香气在屋里漫开,她送到陆宴之面前,眼睛里带着笑,语气轻松地说,“你尝尝看。” 陆宴之抬手去接,阮轻直接送到他嘴里,问道:“怎么样?甜不甜?” 陆宴之点点头,脸颊微微泛红。 片刻后,阮轻伸手让他将核吐出来,他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地吐了。 阮轻接着给他剥,陆宴之忙说:“不必了,轻儿,你给自己剥。” 阮轻剥了整整一盘,这天她还专程请人上山,在隔壁房间里唱曲子。 “生辰快乐,哥哥。” 这是她唯一能为陆宴之准备的惊喜了。 她想要浮生花为他治好眼睛,但那东西还得从燃霄手里拿到。 “谢谢。”陆宴之淡淡地回应她。 他坐在窗口,脊背笔直,银发如瀑,双手垂放在膝上,认真听着隔壁房间里的曲子,一双漂亮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空气。 阮轻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多久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陆宴之已经不见了。 香炉里,还残留着烧了一半的迷香。 阮轻:“……” 他一个人不可能逃得出星照门……难道是下午来唱曲的人有端倪?! 当天夜里,她一路追到淮河河岸,才将他抓回来了。 阮轻抓着陆宴之的衣襟,将他抵在树下,怒道:“为什么要逃?!” “燃霄说了,会为我治好眼睛,”陆宴之惨笑着说,“我想要眼睛。” “我不准!”阮轻喘着气,瞪着他说,“就算你喜欢燃霄,我也不准!” 陆宴之垂着脸,轻声一笑,“轻儿,你这样……未免也太霸道了。” “陆宴之,”阮轻气得磨牙,一字字缓缓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能一直护着你,我甚至可以将你送到三千年后,天下人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你!大不了继续跟北海打!我不在乎!” “我在乎……”陆宴之睫毛微颤,轻声说,“轻儿,把我送走吧,就像当初我把你送到东海一样……” “我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陆宴之,”阮轻气得发抖,恨不得扳开他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会像你一样,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忏悔,终生活在悔恨之中,我也从未想过放弃你,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陆宴之嘴角牵了一下,揉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这样子,对云荆不公平……” 阮轻怔怔地看着他,垂下眼睑,张了张唇,低声说:“我问心无愧,自始至终,我只是把你当……”当哥哥而已。 “可我问心有愧,”陆宴之迅速打断她,漂亮的凤眸仿佛在审视她,弯了弯唇,带着自暴自弃的笑容,“我肖想你,我不知羞耻,你每次来给我换药,知道我心里想着是什么吗?” “别说,”阮轻避开他的“目光”,呼吸急促,低声说,“别说出来。” “我想你,轻儿,”陆宴之残忍一笑,倾身凑到她耳边,气息喷在她脖子上,甜蜜温柔、轻不可闻却又危险如刀的声音说,“我想要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做梦也想着你……” 阮轻:“…………” 她浑身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银发白衣的男子,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离开她身边,陆宴之这是疯了吗? 陆宴之双眸泛红,脸颊上爬起丝丝红晕,耳根更是红的滴血,他弯着唇,眉目如画,秾丽绝艳,双手颤抖着摸到了阮轻手上,笨拙地捧起她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下手背,接着将她一根手指送到嘴里。 阮轻几乎是颤抖着收回了手,浑身仿佛有雷电走过。 陆宴之双手无力垂下去,勾唇一笑,颤声说:“是不是很恶心?” “……”阮轻收回的手虚虚地握拳,她实在拿陆宴之没办法了。 “你每次喂我东西的时候,我就是想着这么恶心的事情。” “送我去燃霄那里,我可以把她当做是你……” “……” “我日你大爷!” 不提燃霄还好,一提起燃霄,阮轻忍无可忍,捏出一道禁言符,紧接着一拳照着陆宴之脑门劈了过去! “……” 陆宴之一阵吃痛,头上起了个包,往后跌了半步,后背撞在树干上,狼狈地“看着”阮轻。 阮轻气得跳脚,双手捏成拳头又放开,“你这副衰样,燃霄喜欢你才有鬼啊?!她看中的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陆宴之这副躯壳真正的样子。 就连小狐狸都能看出陆宴之是妖不是人,更何况是燃霄?! 也就只有陆宴之自己不知道而已。 阮轻气急败坏,当着他的面,差点破口说出真相,咬咬牙忍了下去,改口说:“我差点忘了,天清君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你要是忍不住就早点跟我说,我为你找几个年轻姑娘,好好伺候你,如何?” 比不要脸,阮轻自以为能比得过陆宴之。 他也就是一下子抽风了,平时脸皮薄得跟纸一样。 果然,陆宴之往后靠了靠,脸垂着更低,这会只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跟我回去,别逼我再动手。”阮轻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说。 第110章. 一个小番外 非正文内容,慎买。…… 年底了, 工作一大堆,隔壁领导包养小三吃空饷的事被人举报,剩下一堆烂摊子得收拾。 阮轻提着咖啡路过太子爷云珂的办公室,被急忙叫住: “轻jie~走辣么快做什么?来跟我叙叙旧。” “算了吧, ”阮轻从办公室门口看了云珂一眼, 幽幽地说, “你那破事还没完, 乖乖等着上级来查你吧, 我可不想被人说跟你同流合污。” 云珂腆着脸笑:“轻儿姐, 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 “不, 我不知道。” 提着咖啡进了办公室, 上一秒还吵吵嚷嚷的屋子, 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埋头干活。 阮轻放下咖啡,看到电脑右下角一个跳动的图标, 点开查阅—— 林淮风:轻轻,这次的事多谢你帮我掩护, 这周五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阮轻点了个叉, 看了眼日历,这周五是圣诞节了。 她开了文档,继续写工作总结: 上个月就出了一档子事,同事燃青跟人闹矛盾,大半夜带着头套遮住脸,拿着油漆在被人家店门口一阵狂喷,回来后沾沾自喜,跟阮轻说他大仇已报—— 隔天就去警察局喝茶了。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同事呢? 当然,这还不是最蠢的, 上周部门有个同事,林淮风他爹林无舟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拼夕夕消息—— “老铁!帮我砍一刀!” 点开一看他妈的竟然是在买伟哥! “……” 第111章 “你说得对,他就是我…… 清晨, 阮轻拿了衣裳,端了早膳,去找陆宴之。 陆宴之醒得早,很早就起床换了衣裳, 安安静静地坐在团蒲上, 长发垂散着, 晨曦的光落在他身上, 给他镀了层圣洁的金色。 阮轻给他擦了脸, 给他梳头, 喂他用膳, 耐心地做完这一切, 动作自然, 仿佛之前的事都没有发生。 “今天想做什么?” 阮轻放下檀木梳子, 手指尖残留着他长发的质感,在他旁边坐下来, 撑着下巴看他。 “想要你陪着我,”陆宴之面无表情地说, “想你在我身边, 听你说话。” “好,”阮轻一口答应了,目光看向他身后的一架书,“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 陆宴之垂着眼睑,薄唇微分,低声说:“……好。” 阮轻起身越过陆宴之,来到书架旁边,手指从一列列书册前抚过,问道:“想听哪一卷?” “第二架第三层第七卷 。” 阮轻顺着陆宴之的指引, 找到了他要的书,将其取出来,双手捧着,在他旁边坐下,缓缓展开书卷。 “想从哪里听起?” “第七列,第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阮轻抬眸看向陆宴之,“是这个吗?” 陆宴之耳根泛红,却沉着脸,一字不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阮轻凝视着他,问道,“天清君想听这个?” “嗯,”陆宴之垂着的眼睑颤了下,低声说,“想听。” 阮轻笑了笑,不以为意,接着往下念。 而后又念了《击鼓》、《蒹葭》等等。 期间,陆宴之给她倒茶,茶杯没握稳,茶水洒了出来,烫了他一手,淋湿了他衣袖。 阮轻将书放在一旁,牵起他的手,拿手帕擦去水,不厌其烦地给他搽了药,给他换了衣裳,这才将洒出的茶水收拾好。 一阵折腾后,这一上午的时间就被消磨了。 “一会想吃什么?”阮轻问他。 “想吃你做的荷叶鸡。”陆宴之语气淡淡地说。 “好,”阮轻爽快地答应,“做那个比较费功夫,你得等我一会。” 陆宴之静静地“看着”窗外,点了下头。 阮轻一阵忙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端着荷叶鸡上桌,旁边还放了两支清晨刚摘下来的莲蓬。 她剥了几颗莲子尝了,清甜可人,打算剥点给陆宴之尝一尝。 “好吃吗?”阮轻撕了一块酥软的肉,送到陆宴之嘴里。 陆宴之吃下去,平平淡淡地说:“嗯。” 阮轻心想,看样子也不算很喜欢。 她耐着性子,将荷叶鸡撕碎,沾了酱慢慢送给他吃。 午后下了点小雨,天气凉爽起来,她开了窗,让凉风灌入屋里。 而后又给自己倒了点青梅酒,剥了莲子往他嘴里送,双手弄得黏糊糊、脏兮兮,却浑然不在意。 阮轻忙了一天,有些困意,便留在他房间里睡了。 刚阖上眼又听到动静,见陆宴之将香炉弄翻了,香灰洋洋洒洒,粘在他脸上、衣襟上、手上,地上到处都是。 他像只花脸猫一样,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阮轻这又起身,耐心地给他收拾,打了水给他擦脸上的灰,再次给他换了衣裳。 “你是故意的吗?”阮轻给他卷了下袖子,语气带着些许责备,“目的是什么?” 陆宴之说:“我是个废人,你迟早会厌烦我的。” 他单纯地想让轻儿厌恶他而已。 而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让人讨厌。 “所以……”阮轻审视着他,半响,弯了弯唇,“陆宴之,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因他前一天逃出去被抓回来,所以这是故意在闹脾气? 陆宴之:“……”??? “也对,家里的小猫小狗都有闹脾气的时候,”阮轻松开他的袖子,撩了下他长发,轻笑,“你这样子,也蛮可爱的。” 陆宴之微怔,别过脸去,一时无话可说。 心里的防线再次被攻破,败得一塌糊。 阮轻从后面推他,将他赶到床榻旁,一把将他推倒送榻上—— 陆宴之靠在榻上,欲要起身,阮轻手掌抵在他胸口,不准他挣扎。 她半边膝盖压在榻上,身体虚虚地压过去,低眸看着他,带着一丝愠色,严肃地说:“我困了,你安静一会,不准再吵我。” 陆宴之垂着脸,眼尾泛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阮轻翻了个身,挨着他靠在他身上,阖上眼,拿了把便面扇,摇着摇着睡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阮轻却睡得极其安稳。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白衣少年从她家门口路过,给她留下一把青伞和一张黄色符纸。 大雨倾盆时,她的周围依旧安安稳稳。 暮色降临,阮轻醒过来,看了眼似在睡熟的陆宴之,起身去关窗户。 雨中突然探出了一条青龙的脸,龙须微垂,金色的眼睛与她对视。 阮轻怕吵到陆宴之,跟燃青做了个“嘘”的动作,轻手轻脚翻身出去。 “看样子,那病秧子哥哥还挺难伺候的,”燃青凑到阮轻耳边,狎昵地说,“主人,听阿青一句劝,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乐意,”阮轻抓着青龙的一根龙须,用力扯向一旁,以警告的口吻说,“燃青,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燃青被扯得一阵吃痛,化作人形,一手抚着脸,委委屈屈地说:“主人……阿青好疼。” 阮轻打量着他,沉吟片刻后说:“你来做什么的?” “主人,你忘了吗?”燃青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带着些许笑意,“阿青这次……是来讨要代价的。” “上次帮助主人潜入北海,救出我那太子哥哥,主人答应过我,准许我讨要一点代价。” “当然,”阮轻说,“我说话算话,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燃青目光落在她胸口,抬起一根手指在她胸口点了下。 阮轻语气徒然严肃,“阿青,我的命不可能给你。” “是,”燃青笑着,眉眼弯弯,“阿青不敢要主人的性命,阿青想要的……是主人身上一样东西。” 阮轻拧眉看他。 “肋骨,阿青想要主人一根肋骨。”燃青柔柔地笑着说。 肋骨? 阮轻微微诧异,很快便答应了,“我答应你,不就是一根骨头,你要就直接拿走吧。” 燃青笑了,“可是主人为什么不问问阿青,要这个做什么?” 阮轻语气淡淡:“不用,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当夜,燃青用锋利的龙爪剖开她胸口,从中取走了一根肋骨,将血渍洗净,将白骨珍重地拿在手里,亲昵地吻了下,朝她说:“主人的代价,阿青收下了。” 阮轻靠在一旁,给自己缝好针,穿上衣裳,有些虚弱,淡淡地问:“所以呢,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阿青也不知道,”燃青捧着白骨,低头笑了笑,“阿青为了主人,放弃了整个北海,主人不要阿青,阿青只能像爬虫一样,四处游荡,隐匿人间。” 阮轻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为什么?” “局势已定,主人……”燃青笑着说,“放弃你那病秧子哥哥,安安稳稳地留在南方,这盛世山河,有你一半的功劳。” 阮轻自嘲一笑:“连你也劝我放弃……” “当然咯,阿青也知道,宴之是你的命,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 阮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怔,看他半响,说道:“他救过我。” 除此之外呢? 阮轻有时候觉得,陆宴之和她实在太像了。 他曾经为苍生献身,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果。 阮轻一次次地想,她过去所做的种种,真的值得吗? 阮轻想了想,认真说:“你说得对,他就是我的命。” 听闻此言,燃青忍不住笑了。 “这就对了,主人终于肯面对你的内心了,当然,”燃青注视着她说,“主人如果愿意再付出一点代价,阿青愿意再帮你一次。” “什么意思?”阮轻坐直了些,认真凝视他,“你有办法解当前这个局?” 燃青反问:“太子哥哥临死之前,有没有交给你一样东西?” 阮轻从纳戒中取出了一张信笺,上面鬼画符般,用龙血写着乱糟糟的东西,“这是燃冥托我留给姬夜的。” 燃青面上露出一丝喜悦,将那信笺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弯唇一笑,“就是这个了……” “主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燃霄的人不愿意撤兵?” 阮轻:“?” “天下人以为,燃霄的目的是天清君,美人难求嘛,世人都可以理解,”燃青抬眸看她,笑着说,“可事实上,她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她想要整个北海,成为北海龙王。” “主人以为……燃冥为什么会被人族所伤,”燃青笑着说,“他们是如何知道燃冥手里有血玉方桌,又是怎么知道燃冥会出现在灰岛?” “这一切,都是燃霄告的密啊。” “燃霄和你们人族那个皇子,早就设计了这一切,他们的目的就是挑起战争,让天下陷入战乱,这样一来……你们那个人族皇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共主。” “燃霄想要除去燃冥太子,借助人族之手,她也达到了目的。” 阮轻震惊不已,看着燃青说:“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燃霄和云珂的计划?包括战乱?包括兵败,包括屠城?” “当然,”燃青云淡风轻地说,“如今燃霄的目的达到了,再顺手从你们手里要走那你病秧子哥哥,一切就完美了。” 阮轻脸色阴沉,双手紧紧握拳。 也就是说,害死燃冥的人根本不是云荆,是燃霄在背后策划的! 阮轻气得磨牙。 燃青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说:“但是呢,燃霄手里还差了一样东西。” 第112章 燃青走了,只留下她一…… 燃青走了, 只留下她一个人,心口疼得打紧。 她不能去找陆宴之,被他发现她身上的新伤,也不知道会如何心疼。 她将染血的衣裳揉成一团扔进火堆里, 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 缓慢地起身, 背靠在床柱上, 身体却不禁颤了下, 连呼吸都疼得要命。 而此时, 屏风外立着一道白衣身影, 长身玉立, 竟把阮轻吓了一跳—— 陆宴之什么时候跑这里来了?! 她倒抽一口冷气, 咬牙说:“哥哥, 我不打紧。” 那影子明显地怔了下,急忙从后面现身, 扑到阮轻面前,双手扶着她手臂, 狐狸眼笑了笑, “掌门,是我!” “……”阮轻忍着疼,嘴角抽了下,“是你?” “对啊,”小狐狸笑着说,“小奴可没打算欺骗掌门,掌门怎么会认错的呢?” 阮轻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苦涩一笑。 陆宴之身上的气息和小狐狸完全不一样,她刚才实在是惊慌了, 所以才将人认错。 小狐狸摸了下她的额头,立刻慌张地说:“掌门,你受了伤?” “无碍,”阮轻指了指旁边的茶壶,“给我倒点水。” 小狐狸急忙倒好水,送到她唇边喂她喝了,再扶她重新坐回去。 “十四那边怎么样,”阮轻抬眸看他,脸色苍白,双唇无色,强撑着一口气,“上陵那边怎么说?” 小狐狸挠了挠头,傻里傻气地说:“掌门,小奴一路上过来,不少门派都往这边赶呢,都是来说服你的,有几个门派准备联合起来,到时候如果不能说服你,就打进来抢人。” 这些完全在阮轻的预料之中,她说:“他们来了多少人?” 小狐狸道:“三个大门派,玄音宗、仙河门、逍遥门都来了!” “皇室的人来了吗?” “啊对,那个什么十四,十四……” 阮轻心里忽然一惊:“他也来了吗?!” 狐狸拍掌,“对,十四乐姬,她们也来了!” “……”阮轻汗颜,有些失望地说:“是十二乐姬,下次别记错了。” “哦对,十二乐姬!”狐狸笑吟吟地看着阮轻,“她们也来了。” “我知道了,”阮轻沉着脸说,“明日我便送陆宴之去未来,从此天底下没有人能找到他。” 狐狸惊奇地说,“掌门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能办到吗?” 阮轻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因为伤重,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她不想明日天下门派围攻星照门,而她还拖着病体残躯跟他们周旋。 小狐狸嘟嘟嘴,说道:“掌门问过他的意见吗?他想离开吗?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地方?” 阮轻垂着眼睑,轻声说:“这样也好过被龙族抓走。” “可是小奴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狐狸困扰地抓了抓耳朵,纠结着说,“小奴并不喜欢这个安排……” 阮轻皱眉看他。 “就好比……小奴的同伴们都埋在地下,早就变成尘土,只有小奴一只狐狸修成了人形,几千年来,小奴哪里都去过,可小奴过得并不快乐……” “小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掌门,还有云荆殿下,你们都会给我做好吃的,”狐狸忧伤地说,“如果掌门要把小奴送到未来,小奴一定会伤心死了!” 阮轻沉吟着,半响才说:“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狐狸说:“没有尝试怎么知道没有办法呢?掌门还有小奴,还有殿下啊……” 是啊,她还有十四,还有小狐狸,最起码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帮着她,不求从她身上讨要代价的。 阮轻呼吸微滞,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不太好哦,”狐狸比了个鬼脸说,“每天就像死了媳妇一样,还欺负小奴!” 想到他那副沮丧的神情,阮轻忍不住笑了。 “掌门不想见他吗?” 阮轻笑容微僵,沉默了。 上陵大战那天,阮轻亲眼看着靳十四一剑刺穿燃冥的喉咙。 她无法去恨靳十四,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道来日如何面对姬夜。 如今他守在上陵,站在皇室那边,与她为敌。 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阮轻有些遗憾地想。 “不想见就算了,”小狐狸说,“我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回去!” 阮轻怔了片刻,诧异抬眸,“你说什么?” “啊?”小狐狸迷茫地挠头,“掌门不是不想见他吗?” 阮轻竟有些紧张,手指微微颤了下,“他也来了吗?他在哪?” 小狐狸“啊”了一下,张了张唇,说道:“他就在山门下面。” 那一瞬,欣喜如烟花般涌了上来,在心头绽放开。 阮轻气笑了,看着小狐狸,恨得磨牙,“好啊你?!他来了你也不跟我说!” 小狐狸撇撇嘴:“小奴不是在跟掌门说吗?” 阮轻作势要捏小狐狸的耳朵,狐狸大惊失色,“嘭”地一下变成原形,红色的尾巴在空中扫了个圈,直挺挺地扬着,慌忙逃走了。 阮轻取出天音螺,往其中注入灵力,片刻后传出男人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唤道:“阮掌门。” “嗯,云荆殿下,”阮轻嘟哝,“从前叫人心肝,现在叫人阮掌门了?” 云荆愣了下,僵硬地说:“轻儿。” “嗯……”阮轻双手捧着天音螺,垂着眼睑,卷翘的睫毛颤了下,咬着的唇松开,低声说:“十四,我疼……” 那一刻,云荆当即就慌了,声音发着抖,急急忙忙说,“哪儿疼?轻儿,你在哪,我来找你,轻儿,轻儿,对不起,现在还疼吗?” “疼,”阮轻抓着衣襟,身体不住地打颤,“我想见你。” “我来找你,轻儿,我很快就来,”云荆慌忙爬上山,撞开几个守门的弟子,急道,“等我。” 阮轻收起天音螺,传令守门弟子放行,不出多久,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说来就来,没有让她久等,也没有让她失望。 还未见到他,阮轻心里的伤却仿佛……已经在愈合了。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眸光与她对上,阮轻眼眶倏然红了。 云荆穿着一身黑袍,衣角还带着血渍,绑着高马尾,额前垂了些许碎发,挡着一双淡水琉璃般的眼睛,面容有些狼狈,他怔怔地看着阮轻,紧接着一把冲进屋里,单膝跪在她床榻前,双手颤巍巍地捧起她的手,抽了口冷气,颤声说:“轻儿,轻儿,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去杀了他!” “我自找的,”阮轻咬咬牙,“云荆殿下,你别再杀人了。” 稀疏寻常的一句话,云荆却犹如挨了一记重击,一时头晕目眩,他仰着脸看着阮轻,嘴角抽了抽,像哭又像笑,伸手去摸她的脸,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喃喃地重复着,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一只手握着阮轻冰冷的双手,另一只手捧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一抽一抽,他说:“轻儿,我不会再杀人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阮轻抓着他的手,贴到心口,拿在唇边轻轻碰了下,低声说:“过来些,我想抱着你……” 云荆小心地靠近,双手环着她的腰,不敢太用力,生怕抱得太紧将人碰坏了似的。 阮轻将头枕在他肩上,轻轻地舒了口气。 “还疼吗?”云荆小声地、忐忑地问她。 “疼……”阮轻将脸埋在他肩窝,低声说。 云荆抱起她,让她坐他腿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喘着气,“我去给你找止疼的药,你等等我……” “别去,”阮轻抓着他的衣袍,“别去,留在这里陪着我。” “好,好……” 云荆慌忙答应,只要是轻儿说出口的,他什么都愿意答应,此时此刻就算将心肺掏出来给她也行。 阮轻倚在云荆怀里,缓缓地说:“你在这里,我就不疼了。” 云荆低着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温热的眼泪打在她手背上,而他却毫无察觉。 “十四……”阮轻轻轻唤他。 “在,”云荆忙说,“我在。” “我们都被算计了,”阮轻说,“害死燃冥的人不是你……” 云荆低着头,以侧脸贴了贴她的脸,长发落在她肩上,他双唇分开,欲言又止。 “早在燃冥拿血玉方桌为我重塑肉.身的时候,我们就被算计了,”阮轻垂着眼睑,缓缓地说,“当初埋伏在灰岛的那伙人是受燃霄指引,燃冥受了重伤,带伤上阵,所以才会被你轻易杀掉,害死他的人,其实是燃霄……” 但云荆不仅杀了燃冥,还杀了一名龙族大将龙二将军。 如若云荆没有剔除龙族血,而燃冥也没有受伤,两人之间也难定胜负。 “还有呢?”云荆低声说,“云珂,是不是也参与在其中?” 阮轻点了点头,忐忑地等待他的反应。 然而云荆什么都没说,神情平静,陷入思索。 “十四?”阮轻仰起脸看他。 “嗯,怎么了?”云荆抱着她,抬手摸了下她的脸。 “你还好吗?”阮轻勾了勾唇,“毕竟,云珂是你兄长,你那么敬仰他……” “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云荆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他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放弃,”阮轻惨笑一声,“她叫阿初,对吗?” 云荆:“……!” “还有先帝,”阮轻眸光阴郁,咬牙说,“燃冥受伤,血玉方桌被劫,龙族动作有多快?” “他们当夜就闯进了皇宫,杀死了先帝和小公主,”阮轻抓着云荆的衣襟,用力说,“十四,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蹊跷吗?” 一时间,云荆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快炸了,但很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当然,”阮轻取出一颗黄珍珠放在云荆手心,注视着他说,“这是燃青留下来的证据,你看看。” 云荆一摸到那颗珍珠,眼前便出现了一副虚幻的画面,如过去镜一般,投影出曾经的情景。 京城皇宫,先帝和阿初遇害的那一晚,燃霄和云珂太子私下碰面。 而当时,云荆刚刚被剔除龙族血,夜以继日奔赴京城,以防云珂对燃冥他们出手。 等待他的,是阿初那具冰冷的、被龙角刺穿的尸体。 他抱着阿初的尸体,什么都做不了,强行动用灵气差点当场暴毙。 他恨毒了龙。 也庆幸自己被剔除了龙族血,再也不用跟这种禽.兽沾上任何联系! 他屠龙,为了给阿初报仇。 而杀燃冥,纯粹是意外……他没想到燃冥那么容易被溃败,就和上次误杀阮轻一样! 云荆浑身血液凉了下去,他憎恨自己,憎恨这个满手血腥的自己。 阮轻收了珍珠,严厉地说:“云珂连自己的至亲都能害,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你!” 云荆垂着眼,声音低不可闻:“不会的……” 对上阮轻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喉结滚了滚,缓缓抽了口气说道:“轻儿,我知道云珂这人心狠手辣,他连他爹,连她女儿都可以害,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 “他不会害我。” 云荆脸上火辣辣的,心里难受得仿佛万千蚂蚁在嗜咬,缓缓说道:“他爹,也就是先帝……当年害死了我爹娘,所以他借龙族之手,替我爹娘报仇……” “他担心他死后,朝堂和天下无法彻底臣服于我,所以他舍弃了阿初,挑起战乱,令天下门派齐心侍奉皇室,”云荆眼眶泛红,喘了口气,接着说道,“精灵王说他活不到三十五岁,最多明年,他也要撒手人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一字字缓慢地说,竭力保持着平静,可阮轻几乎能感同身受他心里的挣扎,不由地心疼地抱紧了他。 “轻儿,”云荆低头紧紧抱着她,这次他真的迷茫了,“轻儿,我该怎么办才好……” 第113章 未央宫里。 云…… 未央宫里。 云珂漫不经心地翻着奏章, 抬眸看了眼侍从,问道:“阿荆有消息没?” “回禀陛下,”侍从恭敬地回答,“战神殿下离开上陵后, 径直去了临安, 至今尚未传来消息。” 云珂笑了下, “也罢, 他这一趟南下, 光是哄美人开心就得费好一阵功夫, 哪里有精力给我们送消息……” 侍从低着头笑了笑, 讨好地说:“战神殿下天下无双, 正因为太过于完美了, 上苍又从他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 令他无情了些,虽是无情, 却最为深情,这样的人儿, 在感情上注定得吃些亏。” 云珂反复思索着这话, 不予赞同地说:“阿荆自然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没有人能比他更加完美,你说的都是瞎扯!” 侍从连忙赔笑,扇了扇脸说:“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云珂犹不满足,沉吟片刻说:“孤告诉你,天下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俗人,还有一种……” 侍从犹豫着, 从云珂神情中看出了询问的意思,便回答说:“圣人?” “还有一种是云荆。”云珂面不改色地说。 侍从:“……” 云珂一顿吹捧,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实在太对了,满足地喝了口茶,靠在龙榻上,遐想着来日他的阿荆黄袍加身、成为天下共主,号令天下门派的日子。 快了。 云珂心想—— 来日的盛世太平,与阿荆常在。 而他云珂,随着这乱世的结束,也该结束了。 “报——” “陛下,战神殿下从临安送来一样信件,还请陛下过目!” “快呈上来,”云珂坐正,双手张开振了下宽袖,高兴地说,“阿荆第一次给孤送信件,孤要好好看看!” 信使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打开送到新皇面前,里面盛着一颗黄色的珍珠。 云珂先是一愣,接着双手珍重地捧起那颗珍珠—— 手触碰到珍珠的一瞬,面前出现了一幕幻象,幻象中出现的人正是云荆。 云珂注视着那幻象,先是弯唇笑着,紧接着,他开始不住地颤抖,很快,他竟是像见鬼了一样,突然“啊”了一声,往前一扑,疯癫了一样喊道:“不!不!!!” “阿荆!不要这样!”云珂血红的泪彪了出来,整个人疯狂地往前扑,想抱住那个幻影,可双手捞到的只有空气,他抓狂地喊,“阿荆!住手!!!我求你住手!!!” 侍从们拥了上来,按着发疯的云珂,一个个都傻了眼,都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那颗黄珍珠到底做什么用的? 为什么他们的陛下拿起珍珠后,就疯成了这副样子?! “阿荆……我求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云珂跪在地上,双手伸向那够不到的幻影,痛苦地喊道,“求求你快住手!住手啊……好‌疼啊,住手啊!” 画面中,云荆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云珂,这是你我造下的孽。” 未及云珂反应过来,云荆抬手以剑刃在自己腰上划了一刀。 剑刃割破了衣袍,血溅了出来,云荆浑不在意,抬眸直视着前方,缓缓说:“一刀代表一条命,北郡四万百姓、天下各个门派、燃冥、阿初,都够我死无数次了。” 听到这里,云珂整个人都在发抖。 云荆手持雪岚,剑尖轻轻一挑,破开左手小臂,接着刺入腹中,抽剑时血迸了出来。 当年在甬都,他也是这样处决阮轻的养父。 三千多刀,一刀一刀片下去,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云荆提着剑,目视前方,云淡风轻地说:“今日将我千刀万剐的人是我自己,然而中原万里,千万惨死百姓,天下生灵,谁能恕我?我所造罪孽,永无可赦。” 他说着,又是一剑刺下去。 “不!!!快住手!!”云珂疯狂地扑上去,“阿荆!我求求你!快住手!!!” 一刀,两刀,三刀,……,三十八刀,三十九刀,…… 云荆浑身剑痕,鲜血淋漓,衣袍完全被血浸湿了,他面色平静,一双琉璃般的美目在血色中璀璨动人,犹如天上明月,悬于无尽的黑夜中。 “云珂,你看到了吗?” “今日尚且如此,等到了来日,等我下了地狱,还会无数人、无数双手推着我,推着我上刀山、下油锅,一遍遍地凌迟我,诅咒我,痛骂我,让我永生永世受尽刑罚,不得翻身……” 他语气越来越虚,而云珂已经彻底崩溃了。 每一刀都仿佛割在他心口,令他痛不欲生。 还有什么下地狱……一遍遍地凌迟,光是听到这话,云珂便如天打五雷劈,他宁可自己遭受百般折磨万般蹂.躏,也不忍阿荆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可阿荆竟然……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云珂双手抓着脸,双眼血红,泪珠滚落,疯狂地抽搐着,痛苦地喊着,除了拼命地宣泄情绪,他什么都做不了。 云荆送来的珍珠,记录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他对自己施刑,也许是昨天的事,也许是前天,总而言之,云荆定下决心要与他决裂,宁可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也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阿荆,阿荆……”云珂哭的声音都哑了,颤抖着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荆!”他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求求你,放过你自己!放过我!你杀了我啊!来啊!来杀我!!!” 画面中,云荆血肉模糊,脸上染满了血,唯独一双眼睛澈亮如虹,他喉咙动了动,发出不太清晰的声音:“放心,我还死不了……” 他知道如何一剑毙命,也知道如何慢慢地将血放干,一点点折磨人,令人生不如死。 “在你拿到这颗珍珠的时候,我需要你立刻办三件事,”云荆右手提剑指着面前空气,缓缓地说—— “其一,令天下各大门派撤离临安,不可再打陆宴之的主意。” “其二,令燃霄立刻撤离北郡,带她的人回去北海,永远不得再侵犯人界。” “其三,你必须得活着,此生不得有害人之心,重新打理好这天下,给他们一个盛世太平。” “……” 云珂浑身发抖,发狂一样喊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阿荆……阿荆,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别再伤害自己了!” 让他活着,还是让他死去,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可他唯一无法容忍云荆受到任何伤害,在他心中,云荆就是最完美的存在,本应该受到酷刑的是他,而不是云荆…… 当日,京城传出急召,令各大门派从临安撤离,不得再为难星照门掌门以及陆宴之。 当日,云珂马不蹄停赶往北郡,不顾一切劝阻,只身面见龙族三公主燃霄。 当日,燃霄撤走了一部分兵力,只留下了上陵城外的守军。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夜之间,看似水火不容的两个种族,毫无征兆地和好了。 唯独留在上陵城外的龙族守军,仿佛惨死的冤魂,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战乱带给人们的痛苦和伤痕。 “他要求全部撤军!!!”云珂声嘶力竭,“是全部!!!霄儿,你听清楚了吗?!!!” 燃霄脸色一阵难看,被逼无奈终于交代了实情:“陛下,妾手里缺少了一样东西。” “燃冥临死之前毁掉了兵符,没有兵符,妾……根本无法号令他们。” “我不管!”云珂发疯似的,抓着燃霄的肩,“我要你立刻做到!!!” “陛下是在为难妾,”燃霄推开他的手,沉声说道:“恕妾实在做不到。” 趁着云珂要第二次发疯,燃霄忙打断他的思路:“但妾可以帮忙,前往临安,阻止战神殿下。” 可燃霄这边还没走,云荆的第二颗珍珠又送过来了。 * “你去找兵符,我替你稳住临安,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踏入山门半步,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哥哥。” “你放心,云珂一定会听我的。” “我答应你,不会滥杀无辜。” 阮轻以为,以他战神殿下的身份,想要护住陆宴之应该不是难事。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离开之后,云荆会以这样的方式,去逼天子收手,逼天下门派撤离临安。 此时的她,已经借助八面镜子回到了三年前的东海。 燃青告诉她,燃霄手里缺了兵符。 兵符是何物? 龙族以血玉方桌为媒介,在荒凉的北海创造出了蛟龙大军,这支大军看似战斗力强悍,实际上不过是未开灵智的低等生物,诸如虾、蟹等等,龙族正是凭借着“兵符”,才得以号令这支大军,令其为龙族征战。 为了防止燃霄拿到兵符后为所欲为,燃冥临死前特意将兵符毁去,如此一来,燃霄看似掌控了局面,实际上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她需要重新做出一张兵符,而这其中一个关键——在于陆宴之,他的真身。 于是她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他,让天下人以为她非陆宴之不可。 阮轻和她一样,迫切地需要拿到兵符,令北海龙族退兵,但她绝不会伤害陆宴之,因此采取了另一种方法:回到过去,就像她从过去的自己偷走一滴血一样,她要去过去偷走这样一张兵符! “也就是说,我只要回到过去,去北海窃取兵符,再回到现在,就能解决当前的困境?” “不可以,”燃青凝视着她说,“在过去,北海的兵符是由龙王、龙太子、龙上将军、龙二将军四人各持一截,你想要从他们四人手里窃走兵符,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这千百年来北海从未发生过兵符丢失的事,你注定不可能从北海拿到兵符。” 阮轻困惑了,“既然注定不会成功,那我为何还要回到过去?” “这世上不光北海龙族手里有兵符,还有一个地方也有同样一张兵符……”燃青眯着眼睛看她,启唇说,“东海海底,魔族。” 和龙族一样,魔族号令万千魔物,凭借的也是这样一张不起眼的兵符。 于是,阮轻回到了蓬莱阁,回到了当初魔族从海底现世、侵占东海的那一日。 她带着紫珍珠,藏身在海岛上面,等待魔族大军被击溃的那一刻,从魔君那里夺走兵符。 从眺望台往下看,远远地看到了靳十四和林淮风坐着舢板船飘过‌来,他们刚刚从南星岛撤离,那里已经被魔族占领了。 没多久,她看到了更加年轻的自己,满脸泪痕从殿中冲出来,抱住了林淮风,与他说着什么。 林淮风安抚了她几句,转身就走开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林淮风跟她说:“若这一战,我没死,我们就成亲。” 年轻的阮轻感动不已,而现在的她目光锁在另一个人身上——靳十四上岛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像是要去哪里,可结果是藏了起来,在一块礁石后面看着年轻时候的阮轻和林淮风。 靳十四看着林淮风他们,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深情,看到他们互许终生,沉默着,也挣扎着。 而此时,阮轻也在看着他,看着那双淡水琉璃般的眼睛里,漾起丝丝涟漪。 直到林淮风他们都离开海岸了,靳十四这才转身走开。 阮轻记得,当夜靳十四会去找她,而她本有机会跟靳十四离开蓬莱阁。 阮轻阖上眼,忍不住地想,如果那个时候跟着靳十四离开,她也就不会死,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磨难,陆宴之也会好好的,不会为她瞎了双眼,不会去自焚…… 可即便是重来一次,她会选择离开吗? 舍弃东海,放弃苍生,看着魔族从东海登陆,侵占人族的地域,屠杀无辜的百姓? 不,她不会。 阮轻这样想着,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的气息,她急忙转身,却见靳十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 阮轻:“!” 她倒抽了一口气,见到十四近在咫尺的脸,她差点没忍住喊了出声,随着一阵掌风劈来,阮轻迅速避开,伤口一阵抽痛,她狼狈逃开。 怀里的紫珍珠在这个时候掉了出来,从山崖上咕噜滚下去,“咚”了一声坠入了大海。 见到阮轻的背影,靳十四更是心生疑惑,欲要穷追,此时阮轻引来林家的人注意,跟一名林家弟子说了什么,那些人理所当然地将她当作了“少夫人”,替她拦截靳十四。 阮轻顺利脱身。 但紫珍珠已经不见了。 为了避免再次和靳十四撞见,阮轻想到了一个藏身的地方——北海岸那个小木屋里。 那里几乎没有‌人去。 她可以在那度过一个晚上,等待第二天的决战。 屋里摆放着红烛,床上摆着红艳的喜服,阮轻在屋子里找了又找,也没看到当初摆在那里的那具傀儡。 阮轻在房间里坐了一会,胸口的伤又开始疼了。 她必须趁这个时间好好休养,明天只有一次机会,她一定要拿到兵符。 夜半,小木屋的门再一次地被推开,年轻的阮轻满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与她对望。 而她自己,就是她眼里的那具完美的“傀儡”了。 后来的事情,都是阮轻亲身经历,记忆犹新。 三年前的她仗剑冲向东海,雷电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了整个海域,整个东海仿佛地狱修罗,无人能够靠近。 三年后的阮轻再次冲向了那片海,镇海符、雷火、天神之力,重重威胁之下,阮轻奇迹般地冲到了魔族将领身旁,对上了一双无比惊愕、又无比熟悉的眼—— “燃冥?!” “……” 第114章 正文完。 魔君诧异地看她一眼, 负伤出招,阮轻立刻反应过来了—— 那不是燃冥,只是有着一副和燃冥近乎一样的面庞而已! 一道镇海符劈了下来,将阮轻和魔君的距离拉开。 魔君已经无力继续再战了。 他强撑着破损的身体, 看了眼远处那个阮轻, 再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这个, 惨笑一声说道:“孤的族人, 永生永世被镇压在海底, 如今你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你族残杀我族的时候, 是否也想过手下留情?”阮轻避开他, 一面寻找机会从他身上夺走镇海符。 但她万万想不到, 魔君此时竟然已经看穿了她的目的! 他取出兵符, 拿在手里说:“这么多年过去, 你还是想要兵符,对吗?” 阮轻:“!”他怎么会知道?! “孤告诉你, ”魔君冷笑着说,“你注定不会得到它!” 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 仿佛认识阮轻很久了, 也不是第一次和她交手。 阮轻没有迟疑,立刻出手,但她始终慢了一步。 当着阮轻的面,魔君用尽全力,竟是直接将那张兵符捏成了粉,一把洒入空中。 “住手!!!” 阮轻冲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两人一道摔在浑浊的浪里,往海底沉下去, 接着再次浮上来—— 兵符彻底被毁了。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输了……” 魔君凄厉一笑,抬头看向布满电网的混沌天空,那里仿佛有魔龙乱舞。 * 阮轻回到三年后的临安。 此时天下门派已经从临安撤离了,云荆承诺会替她护着陆宴之,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但阮轻却失败了。 她狼狈不堪,身上都是伤痕,雷电的伤,剑伤,旧伤、新伤交错在一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穿到了三年前,却亲眼看着那张兵符在她面前被销毁。 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小主,停下来吧,”双双靠在她怀里,心疼地哭着说,“太可怜了……” “是啊,掌门,”小狐狸给她上药,哭的一塌糊涂,抬手擦了把眼泪,“别再折腾了。” “我想再试一次。” 经历第一次失败后,她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 她要去十三年前,上一次魔族从甬都登陆的时候,魔君手里一定有兵符。 就算不能抢到手,想办法借到手也行。 “带小奴去吧!”小狐狸激动地说,“这次小奴来保护你!” “还有双双!”双双挺直莲茎,无比确信地说,“双双要跟小主同生共死!” “好,”阮轻摸了摸双双那只孤零零的莲花花朵儿,说道,“这事先别告诉十四。” 小狐狸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只因为不久前,云荆殿下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的事,先别告诉轻儿。” * 十三年前,东海。 “你是谁?怎么来的蓬莱阁?” 拦在阮轻面前的人,正是林家二少爷,十三年前他因一念之差,导致海底魔族出世,席卷整个东海,而后十年便疯魔了一样,日日夜夜守在蓬莱阁眺望台,最后死在靳十四的剑下,终得解脱。 如今的林家二少,眉目间带着剑客的意气,却也不缺乏稳重。 阮轻拱手,说道:“东海即将迎来一场浩劫,难道二少爷不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吗?” 此言一出,林二脸色大变,忙问:“姑娘贵姓?是怎么知道这事?” 阮轻想了想,回答说:“我姓唐。” “阮轻”这个名字,十年后将会被无数人熟知,这其中就包括了不少今日见过她的,因而她现在暂时不能用这个名字。 “失敬了,唐姑娘,”林二忙说,“还请上岛详谈。” 阮轻颔首。 “淮风!”林家二少扭头朝身后喊道,“去通知咱们爹,岛上来客人了!” 远处,八/九岁大的小孩正在练剑,闻言转过身好奇地看着阮轻,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仿佛坠入了冰湖,失神了一样直直地看着她。 阮轻绝对想不到,小时候的林淮风竟然这么乖巧,看上去还有几分腼腆。 她弯了弯唇,冲他礼貌一笑,嘴角梨涡荡漾。 小林淮风脸蛋立刻红了,提着木剑朝她走过来,仰着脸看着她,软软地说:“姐姐,你好漂亮哇。” 阮轻不禁莞尔。 * 阮轻来的时机恰好,就在魔族降临的前一天。 林家二少带她去见了一个人,此人被关在地牢之中,竟然是魔军将领——那位魔君大人?! 阮轻诧异极了,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林家二少。 林二神情尴尬,说道:“我正是在为这事犯愁……” 阮轻低声说:“你关不住他的。” 林二脸色不太好看,垂着脸摇摇头。 他受到魔君蛊惑,将他从海底放了出来,如今只能暂且关在地牢里,为此他日夜不眠,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阮轻走到地牢面前,小狐狸从她口袋里钻了出来,“嘭”地一下炸成毛茸茸的一团,一跃跳到地上,好奇地张着脑袋看向地牢里那个人,惊呼道:“咦!燃冥!!!” 双双忍不住从阮轻怀里探出脑袋,“真的哎!” 阮轻将双双塞回衣襟,“那不是燃冥,是魔君。” 地牢里,魔君轻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连燃冥小儿也认识。” 阮轻颔首,礼貌地笑了下,“那是自然。” 林家二少道:“燃冥是谁?” “龙族太子,”小狐狸指着魔君,尖声尖气地说,“跟他长得好像哦!” 魔君:“废话,孤的曾孙,能不像孤吗?” 阮轻一愣:“啊?” 双双再次探出脑袋:“曾孙?您也是龙族?” 小狐狸赞叹不已:“哇!” “龙角虽被挖去,可骨子里依旧是龙血!曾几何时,孤也是翱翔九天的龙,”魔君道,“你们说的燃冥,听名字应当是孤的曾孙辈了!区区小儿,岂能跟孤相提并论?!” “好厉害啊!”小狐狸发出惊叹,狐狸脸仰视着魔军,端着一双前爪子崇拜地说,“怪不得您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龙!” “哇!”双双兴奋起来,“这可真是没想到啊!您竟然是龙?!这么威武,这么霸气?!” “受到神罚的龙族,”魔君本不欲多聊,一看这两小家伙嘴巴这么甜,顿时心花怒放,摸了摸头,故作严肃地说,“几千年前,孤与孤的族人惹怒了天族,因而被挖掉龙角、剥除龙爪,永生永世被镇压在东海海底,如今,世人称我们为……” “魔族。”阮轻望着他说道。 “对,魔族……”魔君摸了下额头,那里原本有一双龙角,如今只有一对黑色的窟窿,他抬头注视着阮轻,说道,“这可真是个令人不适的称呼。” 阮轻没有想到,魔族和龙族之间竟然还有这层关系,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魔君手里也有兵符了。 她沉吟片刻说:“魔君大人,我能从你手里借走兵符吗?” “啊?”魔君愣了一下,接着说,“这怎么行?” 不行的话,她只能抢了。 “拜托您了!”小狐狸一双爪子抓着天牢的栅栏,狐狸脸几乎怼到了魔君大腿上,仰着脸看着魔君,甜甜地说,“龙王大人,我们就借一次!很快就归还给您!” “是啊,只借一天而已!”双双伸长了莲茎,奶里奶气地说,“龙王大人,威武霸气的龙王大人!!!” 阮轻看到魔君眼神里似乎有些动摇,心念一转—— 还可以这样求人吗? 她揉出一个笑,撩起眼皮,抬起一双晶亮的桃花眼,满眼放光看着魔君,带着期待,又无比诚恳地说:“龙王大人,可以吗?” 魔君:“……”可恶,嘴真甜! 就这样,阮轻成功地从魔君手里借到了兵符。 临走时,林二少爷慌忙问道:“你这就走了吗?魔君怎么办?你不是来帮我的吗?” “二少爷,受到魔君蛊惑的人是您,”阮轻说,“您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出补偿,这事我帮不了您。” “可是……”林二震惊又沮丧,“唐姑娘……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地牢根本关不住魔君……您至少帮我一把吧!” “抱歉。”阮轻说。 十三年前魔族越过东海,直逼甬都,这是注定的、无法被改变的事情。 对此,她无能为力。 林二从她的神情中,便知道自己再无挽留的余地,讷讷地说:“好吧……” “姐姐,你要走了吗?”小林淮风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不舍地望着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匣子,忐忑地举起送到她面前,说道:“姐姐,小金鱼活过来了,谢谢你救了它。” 阮轻接过那木匣子,淡淡说:“举手之劳。” 小林淮风被她看得更紧张了,垂着小脸,低声说:“你还会来吗?” 阮轻道:“对,我还会回来。” 她还要回来归还兵符,十年后还会来蓬莱阁。 小林淮风脸上漾起笑容,兴奋地说:“那我等你!” * 十三年后临安。 阮轻拿到兵符后,立刻去找云荆。 狐狸拽住她,声音有些发抖,“掌门,战神殿下不在那边……” 阮轻缓慢地转过脸,诧异地看他,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不安地说:“发生什么了吗?” 狐狸眼泪糊了一脸,抽了抽鼻子道:“掌门……战神殿下他……他,他快死了……” “!!!” 毫无征兆的,阮轻心里仿佛被挖空了一样,浑身一凉,接着慌忙朝小狐狸指的方向奔去,同时取出九星卷轴—— “九阳,天眼!” 找到了! “砰”地一声,阮轻破开门冲进去,一眼看到了血榻上昏迷的男人,登时僵在原地,捂住脸哭了出声。 除了握剑的右手,云荆身上几乎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地靠在榻上,令她想到了屠夫刀下被切开的肉。 她跪在他面前,一阵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只不住地颤抖。 须臾,云荆的眼皮动了下,睁开一双明亮如虹的眼,满眼柔情望向阮轻,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 “丫头,别哭。” 阮轻伸手去握住他右手,神情痛苦,泪如雨下。 云荆握剑的手推开她,用尽力气说:“别看了,走。” 阮轻扳开他手指,将血淋淋的剑丢在一边,脸埋在他掌心。 他愤怒不已,吼道:“走啊!” 阮轻不忍他动怒,低头亲吻他手掌,眼泪不住地流,她起身走开,关上门蹲在门口,抱头痛哭,竭力压低声音。 面前出现一双银白色的靴子,一道人影将她盖住,她缓缓抬头,看到了陆宴之的脸。 他蹲下来,手里夹着一条帕子,向她伸手。 阮轻来不及接,帕子便轻飘飘地追下来,落在她膝上。 “哥哥……”阮轻咬住手腕,喘了口气说,“为什么?” 陆宴之叹了口气,单膝落在地上,俯身抱她,双手缓缓抬起,轻轻地搭在她背上,安抚了碰了下。 陆宴之身上有好闻的气息,安息香、柑橘、广藿香的香气令她从浓郁的血腥味里抽离出来,逐渐镇定下来。 她靠在陆宴之肩上,眼泪悬在眼睑,被轻轻眨落。 “他还能活吗?”阮轻说。 “他给你留了信,你去看看吧。”陆宴之阖上眼,低声说。 人都变成了那个样子,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 倒不如给他一个解脱,让他少忍受一点痛苦。 六月酷暑,切开的伤口极易化脓、腐烂,更何况云荆身上挨了成百上千刀,伤口暴露在空中,这样下去他撑不了两天。 “轻儿,见信如晤,展信莫悲。 待你从三年前归来时,我或许已经不在世间。 原谅我最后一次欺骗你,于我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给神州大地万千百姓一个交代,为这来日的天下,为你,也为我。” 阮轻握着信纸,手微微发抖,眼泪滴落上去,晕了字迹。 “我二十四岁与你相识,看着你的双眼,平生第一次察觉到了喜悦,可那时不太明白,直至你换上嫁衣,我藏身于你轿底,杀海神大人,带你从甬都一路来到临安,从你脸上看见灿烂笑颜,亦是我此生最快乐的刹那。” “我此生大多数时候都在逃避,譬如当年与你在临安落脚之后,我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譬如与你在蓬莱阁重逢之时,我亦逃避内心抉择。我以为手中有剑,便可天下无敌;以为手中有剑,便可一世逍遥;甚至于昨日,我亦以为,我手中有剑,便可护你一世无忧。” “原谅我无法两全。 我满手血腥,罪无可赦,直至今时今日才明白,我无可逃避。” “我答应你,替你护着陆宴之,也答应你,不会再杀任何人。我之心意,天地可鉴。” “令云珂牵制燃霄,稳住北边局势,待你拿到兵符从东海归来,便可一举收拾北方。” “自我十二岁离开皇宫,握剑至今,天南地北,无处不去,但从未想要过天下。于我而言,天下虽唾手可得,唯独你世间难觅。” “……” “轻儿,我此生许天下,若有来生,只许你一人。” 阮轻擦干眼泪,收了信,珍重地放在衣襟里,贴在心口的肌肤。 半夜,她靠在门外,润了润喉咙,与他说:“兵符我拿到了,你放心,明日我就去北郡,驱逐龙族,祭奠万千死去的冤魂。” 屋里一片寂静,浓郁的血腥味从中漫出来。 她手里拿着匕首,本想亲自给他一个了断,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最后她收了匕首,说: “云荆,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你听到了吗?她说,不会让他等太久……” “宴之哥哥,她要追随他去了,云荆死了,她也会死,他们约好了,若有来生,只许你一人。” “拦住她,你是神木之身,你可以拦住她的……” 陆宴之垂着眼睑,喃喃地问:“神木之身,是什么?” “神木,可以是世上任何一样东西啊,”陆萱萱抱着陆宴之,摸着他的脸,笑着说,“可以是兵符,可以是刀剑,亦可以是温软床榻,你可拦住她的……” 陆宴之轻轻地说:“是啊。” “你的话,她一定会听的……”陆萱萱柔柔地说,“待云荆死了,她就是你一人的了。” 陆宴之垂眸不语,脸颊上爬上一丝极浅的红晕。 她就知道,陆宴之一定会动摇的。 须臾,陆宴之抬眸“看”她,问:“宋长老,是你杀的?” “哦她啊,”陆萱萱道,“她难道不是该死吗?她害死了我肚子里两个孩儿,害得我身败名裂,害得我一无所有,她活该呀!” 陆宴之说:“她这辈子最疼爱的也是你。” 陆萱萱笑了,笑的浑身颤抖,“是的,她这辈子有多疼我呢?疼到宁愿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原本她以为,她会死在阮轻手里,所以对阮轻百般践踏,可她永远也想不到,她在未来镜中所见,其实是我啊,是我啊!” “萱萱,”陆宴之手触到她胸口,若无其事地问,“神木,可以是任何一样东西,对吗?” “对。” “呲”地一声,陆萱萱心口被贯穿,嘴角溢出了血,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宴之,半响才说:“你……你,为什么?宴之哥哥,你不是说,是你对不起我,这辈子不会怨我吗?” “嗯,”陆宴之声音一如往日,温柔如水,“正因如此,我不能留你在这世间作恶了。” 他消耗神木的生命力,一剑刺入陆萱萱的心口,令其当场毙命。 他起身整顿衣裳,摸了下染血的衣角,微微皱眉,接着来到了云荆的房间,盲眼看向昏迷的云荆。 神木,可以是世上任何一样东西。 代价是生命力。 翌日,他消耗自己的生命,拔除自己的魂魄,给云荆修复血肉之躯。 世上再无陆宴之。 彼时,阮轻身在上陵,以兵符驱逐龙族,将剑送入燃霄体内,正昼夜不休赶往临安。 江山如水墨画绵延展开,南下千里之路,乱世的难民们在烈阳中抬头,望着白衣女子一骑绝尘而过,飞往看不见的江南烟雨之中。 一剑霜寒.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