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母和她的小疯狗 作者: 袁又圆 简介: 穿书之后,任务只有一个:在这本全员恶人的书里,当好一个圣母。 书中恶人包括但不限于: 陷害姐姐的侯府千金; 家暴成性的京城纨绔; 残害忠良的一国之君… 萧慕离看看手上的炮灰剧本——她正是那个精准遇上了所有人渣的天选倒霉蛋… 萧慕离:我不理解,人渣还度化什么?都干掉啊! 【系统:请问人都没了,那我还玩什么?!!】 萧慕离琢磨了一下,系统说的也有道理,还是要找出个正面典型来树立培养。 选来选去,萧慕离发现那个原文中跟她一样活不过三章的炮灰太子就很不错啊。 哪里不错? 长得不错。 萧慕离戳戳太子:我帮你当皇帝,然后咱们带领百姓实现共同富裕可好? 太子齐琛温柔一笑:父皇千秋万年,姑娘不可胡闹。 后来,努力守护太子的萧慕离发现事情超出了控制,这美人心黑手狠弑父杀君,妥妥的反派标杆。 【系统:你这是培养了个什么玩意?快清除吧眼睛疼。】 萧慕离戳戳新君:很遗憾,我现在要杀了你。 齐琛歪了歪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轻笑道:来吧。 萧慕离见色起意,默默决定,那还是炸了系统吧。 *** 腹黑和疯批的双向诱捕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女强 穿书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慕离,齐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靠虐渣拯救世界 立意:锦绣山河,每一寸土地都是勇者的丰碑​ 第1章 新世界 春风渡,暗香浮动。 在一片莺莺燕燕的欢笑声中,萧慕离缓缓睁开了眼睛。 今夜无星无月,而萧慕离身处的这片宫中园林中却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她暗暗观察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宫廷宴会,美酒佳肴,舞乐齐备,规格甚高,萧慕离自己的位置颇为靠近宴会的主位,视野很好,可见身份尊贵。 今天是卫塞节,一个佛家节日。因为本朝太后信佛,老太太又格外喜欢热闹,今日便唤了京城中诸多贵女进宫,摆起了皇室的家宴。 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的太后就端坐在距离萧慕离仅两步远的宽大主位上,看上去是十分和善的人。老太太身边还坐着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但表情就有点凶了,不像是个好相处的。 萧慕离继续环顾四周,今夜受邀的姑娘们都精心打扮了一番,真是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微微偏头,萧慕离就看到了坐于自己右侧跟她共用一案的姑娘。这姑娘也就十七八岁,一张脸小巧精致,是个美人。 共用一案,说明她与萧慕离关系亲近…. 剧情对上了,这就是自己白切黑的堂妹,现任武安侯唯一的女儿,萧淑怡。 在这喧闹的人群中,没人知道,坐在这里的萧慕离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个芯。 她是一个穿书者,按照剧情,她很快就要落入圈套、失去名节、无奈下嫁、死于家暴,从此在书中掉线,没了姓名,堪称悲催一条龙。 原主一切悲惨炮灰命运的起源,就是书中第一章的这场宴会。 书中交代,这个宴会并非单纯的家宴,而是一场选妃。二皇子的生母惠妃要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的儿子晋王齐珑挑选一个合意的王妃。 而萧慕离不仅落选了,还在这里落了个身败名裂、贻笑京都。 萧慕离出身世家,其父前任武安侯是跟当今皇帝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从龙之功。可惜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抵御北方外族战死疆场,萧慕离的亲哥哥当时也生死不知,于是爵位便由她的小叔,也就是萧淑怡的父亲继承,成为了现在的武安侯。 好在萧慕离的亲哥争气,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了一条生路,之后又屡立战功,如今已是镇守北疆的镇远将军,真正握有军权。因而萧慕离虽然已经没了父亲,可仍然是名副其实的侯府嫡女,在京中生活也算顺遂。 可惜,原主这个好好的侯府小姐也不知患了什么眼疾,一门心思要嫁给晋王,今夜更是为了这宴会更是盛装打扮,想要博得惠妃的喜爱。 原书中傻乎乎的萧慕离此刻满怀少女的憧憬,而现在的萧慕离心里门清儿,真正能让惠妃动心的是萧家手里的二十万边军。在惠妃眼中最值钱的是“萧家女儿”的头衔,萧慕离可以,换一个也行。 因而在今夜萧慕离出事后,原本还颇为中意她的惠妃立刻对她弃如敝履,却马不停蹄地向萧家另一个嫡女萧淑怡提了亲。 想到这里,萧慕离又向主位看去,那衣着华丽体态丰腴的妇人,就是惠妃了。惠妃那有点凶的面相,此刻在萧慕离眼中就变为了五个大字:恶婆婆,快跑! 好巧不巧,也许是感觉到了萧慕离的目光,惠妃突然偏头看向了她。对视一瞬间,还没等萧慕离想好如何应对,就见惠妃那严肃到到几乎有些刻薄的脸上,立马又黑了一些,差点嫌弃地翻一个白眼。 这个反应让萧慕离一头雾水。这反应不对啊,自己现在可是行走的军权符号,在惠妃眼中应该是个香饽饽啊。 她疑惑地左右看看,就见堂妹萧淑怡此时正乖巧地坐在她身边,一身素雅淡蓝的长裙,墨发柔顺,在众多锦衣华服的贵女之中,反而显得十分温婉,颇为出挑。 等等,素雅? 萧慕离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低头去看自己的装束。好家伙,一身桃红的罩衣搭配着亮绿色的襦裙,宛如一条东北的大花被!而这一低头的功夫,竟然有浮粉从脸上掉下来。头上的装扮她自己看不到,但是仅仅凭借重量,就知道十分的不乐观… 萧慕离又缓缓把刚刚睁开看世界的眼睛闭上了… 自己实在太辣眼睛了! “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些不舒服?”刚一闭目,堂妹萧淑怡甜美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而萧慕离只觉这声音甜得发腻,不怀好意。 因为这身大花被就是这个好妹妹帮她选的! 原主是个傻的,对自己小叔一家都颇为信任。在侯府之中,萧慕离的叔叔婶婶对她很是放纵,而对亲生女儿却甚是严苛,让原主以为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 然而实际上,原主从小跟着父兄长在北疆,并不懂京城中的诸多规矩,因着无人教导常常出丑而不自知,而那个好堂妹,也是一次没有提醒过她。 如今,说起武安侯府的两位嫡女,无不称赞萧淑怡的窈窕清丽,而对萧慕离,则是一言难尽。 呵,好一朵白莲,贬低姐姐来衬托自己。 今日宴会,原主是十分重视的,为了给惠妃留下好的印象,提前了半月就开始准备了。原主本来是准备了一身虽然不出挑但也中规中矩的衣裙,被萧淑怡以太过单调为由给劝着换了这一身“桃红柳绿”。 当时萧淑怡说的是:“姐姐你不懂,如今京城就时兴这样亮丽的配色,可惜这衣料和首饰都颇为昂贵,还要提早跟成衣铺子预定,母亲大人只订到了这一套,先紧着姐姐穿,姐姐这次若能如愿我就开心了。” 思及此处,萧慕离长眉一挑,虽说现在的她对于被选妃毫无兴趣,甚至因为被惠妃嫌弃而暗爽,但是不等于她可以容忍一朵白莲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妖。 萧氏姐妹的座位离主位太近,萧淑怡这装模作样的一关切,太后和惠妃也听见了,一起看了过来,太后还关心了一句:“萧家丫头怎么了?”。 见惠妃视线被吸引了过来,萧淑怡不着痕迹地理了一下头发,微微偏头露出更为出挑的右边侧颜,还端出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姿态轻拍萧慕离的背,关心担忧的神情也演了十成十,任谁看了不说一句温顺淑德乖巧懂事。 萧慕离将萧淑怡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按照原主的智商,此时一定会傻乎乎说自己啥事儿没有,然后萧淑怡就会顺势关心一番,这场巩固她温柔体贴人设的戏码就算是演完了。 果然,宴会上的众多贵女的视线,都随着太后和惠妃汇集到了姐妹俩的身上,萧慕离那可笑的装束也难免引起几声窃窃私语的嘲讽。 不过这一次,全新的萧慕离要给好妹一个妹全新的体验! 她微一蹙眉故意亲昵地挽起萧淑怡的胳膊,做作地摆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装出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说:“今日我看在座的姐妹们都衣着亮丽,唯有我家妹妹如此朴素。我一向也不懂京中流行什么,今日我这一身衣裙首饰都是妹妹搭配的,未曾想她帮我如此盛装自己却不施粉黛。现在我坐在这里越想越心疼,这才有些心情低落。” 用白莲打败白莲! 果然,这一番话说完,宴会上安静了一瞬,萧淑怡整个人都懵了。 在场几位机灵的姑娘表情已经开始微妙起来。 她们交换了几个眼神,仿佛在说,这个萧淑怡,自己收拾的飘飘欲仙,却把姐姐打扮得如此艳俗,好一个姐妹情深啊。 萧慕离从小长在苦寒的边疆,父亲又为国战死,初始人设是很有些同情分的。而且她不懂京城规矩风尚这点,有许多贵女都知道。之前大家只是觉得萧慕离有些憨兮兮的,如今仔细一想,那个一向有好妹妹人设的萧淑怡,怕是心里也没盼着姐姐好啊。 萧淑怡此时才知道被架在火上烤是什么滋味。她这个姐姐一向蠢笨,不可能故意针对她。可是就这几句话,看似字字在赞扬她,但是暗地里无不再说她故意让姐姐扮丑,心思不纯。 偏生现在萧淑怡根本无从辩解。体贴的好妹妹人设是她立的,萧慕离啥也不懂的蠢笨人设也是她引导的,她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听着周遭似有似无的议论,再看着惠妃那一闪而逝的轻蔑,萧淑怡恨得绞紧了手中锦帕。 她身边的侍女见萧淑怡面色是在太差,连忙小声在她耳边劝慰道:“主子您忍一下,万不可自乱阵脚坏了正事儿。要不了一个时辰,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萧淑怡闻言,微微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心腹侍女说得对,很快她的堂姐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外男私会,被人轻薄。有了如此丑闻,到时就不会有人记得这宴会之上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了。 萧淑怡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胸有成竹。这个外男是她引入宫中的,同时她还收买了萧慕离身边的侍女,给萧慕离准备了一壶含有迷药的果酒。 萧淑怡去看身边的姐姐,心想:这个不过是仗着父兄荫庇总压她一头的女人,总算要消失了,那些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耀,很快就会回来了。晋王妃的位子,谁也抢不走! 此刻,萧慕离似乎又有些精力不济,开始闭目养神起来。萧淑怡趁机给她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神,侍女会意,从身后拿出了一壶新酒,倒入了萧慕离的酒盅之中。 而实际上,闭目养神的萧慕离,正在脑海中接收了她已经激活的系统。 第2章 抽盲盒 【核心价值观系统已激活】 【因白莲女受到微小惩罚,和谐值+2】 在穿越之时,萧慕离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本让人一言难尽的书。 这本没什么人看的小破文中恶女渣男遍地走,而且结局仓促,似乎是坑了,因而没有任何坏人受到惩罚。 若按照书中剧情发展下去,本书将很快被价值观检测系统锁定并全文删除,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因此消失。 世界消失,所有人的存在都将被无情地抹去,包括刚刚穿来的萧慕离。 萧慕离在现实中是个因公殉职的小警/察,回是回不去了,保住这个世界,就是保住她自己的小命儿。 她需要让坏人受到惩罚,让正义得到伸张,只有当和谐值达到满分,世界进入了稳定运行轨道,萧慕离才算是真正地抓住了这第二次生命。 系统面板上,如今的和谐值总分是… 2分。 萧慕离在心中叹了口气,还真是白手起家啊,差九十八分而已,问题不大… 系统功能十分简单,除了显示和谐值之外,只剩下一个商城功能。 萧慕离兴致勃勃点开商城,看清后好险没在一群大家闺秀面前彪出一句:卧槽! 商城之中有两个板块:功能区和气氛组。功能区中所有卡片,都是网文中常见又不可思议的梗,使用卡片,就可以将这些梗变为现实。 比如,女人只要扎起高马尾穿上劲装就能让所有人看不出性别,全员性别识别障碍的目盲卡,需五点和谐值兑换。 再比如,平地也能摔,一摔必接吻,一吻必心动的摔摔心动卡,需十点和谐值兑换。 再再比如… 萧慕离一下叉掉了功能区,暂时不想看下去了。 反正现在也买不起。 再看看气氛组。 嗯,便宜不少,一个【分手天必下雨卡,悲伤气氛烘托神器】只要一点和谐值。 可对于一只单身狗,并没有什么用,似乎还有些扎心。 然后,萧慕离就看到了一条广告:【商城盲盒,只要两点!亏本甩卖!仅限今日!最高可开出价值五十点的主角光环!】 有些心动。 萧慕离看看自己的积分,又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萧淑怡的背影宛如望着一头肥羊:只要萧淑怡作妖不停,自己不断给好妹妹添堵,就能不断获得和谐值。 这让萧慕离胆子肥了起来,来都来了,总要买点什么,对吧。 买了! 萧慕离点击盲盒,在开奖的两秒内,她还有些心跳加速,手不自觉握住了拳。 然后… 【恭喜你,获得价值一点的气氛卡:一场绚烂的烟火】 OK,fine,非常fine。 紧接着,系统又来了两条消息。 【支付盲盒费用,和谐值-2,总值为0】 【系统检测到本世界和谐值归零,启动全文删除程序,倒计时24小时】 啥?!!! 萧慕离没忍住锤了下大腿,倒是惊动了身旁的侍女。那侍女见状,笑着端起了酒杯小声道:“小姐怎么又不开心啦,快尝尝这酒,是晋王殿下特地给您备下的呢。” 萧慕离这才从坑爹的系统中抽离,注意到了这个存在感不强的丫鬟。 很好,一看就是新的得分点。 这姑娘叫小莹,是她五年前从边疆回京城后作为武安侯夫人的婶婶安排来照顾她的丫鬟,年纪比她要大一些,一张圆圆的包子脸看起来很是老实可靠。 见萧慕离打量自己,小莹咧嘴一笑:“小姐怎么啦,快尝尝呀我举杯子举得手都酸了。” 语气如此亲昵,可见平日原主待这个小莹还算是亲厚的。 然而,如今的萧慕离看着小莹端着的杯子,耳边宛如听到了金莲的声音: “大郎,该喝药了。” 其实书中并没有明确写出萧慕离在这场宴会上被暗算的细节。为什么萧慕离会离开宴席去偏僻的凉亭跟不认识的人私会,为什么在事发时毫不反抗甚至姿态亲昵,那个男人又是如何进宫的,这些都没有交代。 不过,萧慕离通过原文中对原主状态描写的只言片语推测,当时的原主并不清醒,而这个非要让她喝酒的侍女,看起来就十分可疑了。 萧慕离决定试探一下。 她接过酒杯,缓缓放到唇边,又皱着眉拿开嘟囔道:“这酒有点奇怪啊。” “啊?”小莹眼底闪过一丝慌张,下意识看了眼萧淑怡。 萧慕离等的就是这下意识的反应!现在她可以确定了,这侍女参与了坑害自己的计划,而这个计划,跟萧淑怡也脱不了关系。 她立刻佯装生气,一抬手顺势打翻了酒盅,酒液撒了一身,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莹一巴掌,一下就把人给打蒙了。 “天家赏赐,怎敢如此怠慢!”没等人反应过来,萧慕离就抢先呵斥道。 这一番操作又让萧家姐妹成了众人视线焦点。身边的萧淑怡此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今天这个蠢姐姐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净给她找麻烦! 眼见着太后和惠妃就要开口询问,萧淑怡已经顾不上自己温柔知礼数的人设了,抢先插话:“小莹,还不快扶着姐姐去换身衣裙,怎么如此蠢笨。” 萧慕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的好妹妹,顺势起身告退,理直气壮地离开了这个书中的风暴中心,事故高发地。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一次试探一句呵斥,确定了居心叵测的主使,给了小莹一个小惩戒,同时还避开即将到来的去“私会”的命运,可谓一举三得。 然而,直到萧慕离进了园林旁供贵女门休息更衣的听雨轩,系统也没有给她增加分数。 总和谐值依然是刺眼的零分。 萧慕离咦了一声。 看来系统有其判分规则,打一巴掌这类不对恶人的人生轨迹造成实质伤害的惩罚,是不够加分的。 所以,套上麻袋暴揍萧淑怡一顿怕是也没用,萧慕离有些遗憾地想。 听雨轩内,萧慕离洗去一脸惨白,淡扫峨眉,换上原身自己准备的鹅黄千褶百迭群,腰系绸带上配绶环垂下,衬的原本就皮肤白皙的少女更加光彩夺目。 萧慕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果然是将门之女,明眸皓齿长眉入鬓,自有一股英气。 小莹在身后为她拆去头上繁复的头饰,心不在焉。 萧慕离从铜镜中看了眼小莹。这个姑娘虽不无辜,但八成也是被萧淑怡利用了,如果剧情推进下去,小莹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命运难以预料。 既然自己的系统任务这么圣母,那就试着度一度她吧。 “对不起。”萧慕离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开口道歉,却吓得小莹一抖。 萧慕离微微一笑站起回身,用自己有些微凉的指尖碰了碰小莹的被打脸颊,温柔而诚恳地说:“对不起,刚刚打你也是迫不得已。弄翻了晋王赏赐的酒,万一惠妃问责,我怕护不住你,只能先主动罚你,这样别人就不好再追究了。” 小莹闻言抬头,萧慕离比她高出半个头,她每每总是要仰视着她的小姐。只见小莹眸光微动,似有所挣扎,然而很快就隐去了,又变成了惯常老实的样子,然后咧嘴一笑:“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小莹明白。” 萧慕离垂下了手,点点头,掩饰住一点失望,如常吩咐道:“宴会上太闷了,我在这休息会儿,你去吩咐人上些茶点。” 小莹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利索地摆上茶点和一壶清茶,然后又把茶杯摆在了萧慕离最方便拿的地方。 萧慕离坐下后首先端起了茶杯,以袖遮面饮了一口,实际借着遮挡只是沾湿了嘴唇。 小莹见萧慕离喝了茶,忙问:“小姐,这茶怎么样?” 萧慕离点点头:“好茶。” 小莹似乎是放下心来,凑到萧慕离耳边小声说:“小姐,我方才出去的时候,晋王身边的小太监同我说,晋王现在就在横波亭,想见您呢。” “横波亭?在哪里?” 小莹暧昧地眨眨眼睛:“在景阳宫那边的湖旁。程皇后出事后,那边就没什么人去了,不会被人看到的。” 萧慕离嗯了一声:“你知道的倒是多。” 这就解释了萧慕离心里的那个疑问:原主为什么会独自离开宴会,到少有人至的亭子去。 原是如此。 那就将计就计吧。 出了听雨轩,意料之中,小莹找了个理由并不同去:“小姐,横波亭和宴会是两个方向,我还是先去跟二小姐说一声吧,若是太后问起来,二小姐也能帮忙遮掩。” 萧慕离点头应允,对小莹说:“好。今天辛苦你了,回府之后好好休息几天,今后咱们离着是非远一点,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小莹身体一顿,却也只是道谢,转身就往宴会方向去了。 萧慕离望着小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她两次释放善意,希望小莹能回头,可惜,小莹没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 景阳宫,横波亭。 其实并不偏僻。 景阳宫原来是皇后居所。皇后出身程家,育有太子。程家与萧家还是世交,皇后的哥哥程潜同萧慕离的父亲萧让一样,都是当今圣上的伴读,潜邸里同生共死的情谊。 可惜五年前,程潜贪墨军饷,致使北疆哗变,武安侯萧让战死,煊赫一时的程家因而被满门抄斩,皇后自尽。 据说皇后就是从景阳宫高处一跃而下,摔死的。 从此这里就鬼气森森,鲜有人至。 萧慕离走到景阳宫时,脑子里正想着如何才能获得分数。她一边思考一边闷头向前走,突然,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她眼前从上而下一闪而过,萧慕离慌忙停住脚步。 那是一个从高处坠落的女人! 女人就重重砸在了距离她只有五步远的地上,掀起一阵尘土。 萧慕离几乎听到了骨骼寸断的声音。 萧慕离立即抬头去看,就见景阳宫顶层黑洞洞的,只能看到围栏前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那人手中拿着一盏红色宫灯,悠悠的照亮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惊艳绝绝的脸,俊美无俦又冷若冰霜。萧慕离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这绝美的脸在红色宫灯映照下,几乎有些似鬼似妖,让她一时都有些怔楞。 然后,那个宫灯被男人随意扔了下来,砸在尸身旁边,烧了起来。没了光源,男人整个人都隐入了黑暗之中。 萧慕离心里没来由一紧。 同一时刻,脑海中的系统也发布了一条消息。 【任务触发:七日内查明红衣少女坠楼死亡的真相,任务成功和谐值+5,失败则和谐值-5】 此时的萧慕离,面前是一具破碎的尸体,周遭是随时可能崩塌的世界,但她此刻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得闪过一个念头:这难道是一本志怪小说吗?他是艳鬼吗? 作者有话说: 萧·中奖绝缘体·盲盒大韭菜·慕离 第3章 搭戏台 看着那个红衣女子坠楼的瞬间,齐琛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可是他无法脱身。 他的理智如同被封在了内心深处,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走向疯狂。时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他仿佛被拉回到了五年前,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后从那个地方一跃而下,跳入一片火海。 无能为力。 五年来,他背负着太子的虚名,背负着程家的罪恶,背负着一身病骨支离,走在无尽的黑暗里,没有一点希望。 还是要疯了么? 齐琛有些遗憾。他知道自己噩梦缠身,总是梦到舅舅滚落的头颅、母亲鲜红的衣角和这些年死在他手中要来索命的鬼魂。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一败涂地。 浑浑噩噩间,齐琛看到了一点光,一抹亮黄。而后,眼前一暗,红色的火海散去,一个声音在遥远的虚空响起:“闭眼,深呼吸,别怕,不是你的错。” 别怕,不是你的错。 · 萧慕离蹲在地上,手中拿着帕子刚粗略检查完坠楼女子的尸身,就见那个俊美的男人从景阳宫里走了出来。 男人身量颀长,但又有一种脆弱之感,萧慕离看着那玉带勾勒的腰身,瘦的她简直能单手环抱住。此时男人似乎是被这案发现场吓到了,整个人眼神很空,眼底又隐隐有血色翻涌。 萧慕离起了点怜香惜玉之心,当然了,她正直地想,就算不是美人,任何不幸目睹惨烈案发现场的无辜人民群众,也是要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的。 萧慕离起身来到男人身边,一手覆盖住男人深邃狭长的眼眸,一手握住男人的臂膀给他传递支撑的力量,而后像对待小朋友一样温柔哄道:“闭眼,深呼吸,别怕,不是你的错。” 片刻后,男人才平静下来,但依然没有动,仍然任由萧慕离抓着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在萧慕离的手心,让她瞬间收回手,握成拳头藏在了身后。 眼前失去了遮挡,齐琛才得以看清这个唤醒他神志的女孩。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心想,这个女孩不是宫人,身份应当不低,不像是文人世家出来的,应该是武官府的小姐,胆子大,不仅不怕死人,还敢直接上手来抓当朝太子。 抓着还不撒手了。 萧慕离随着齐琛的视线落在了自己依然抓着人家胳膊的手上,也反应过来了,忙撒手后撤,尴尬道:“那个,你是谁呀?认识这个姑娘吗?别怕,我知道人不是你推下来的。” 齐琛看了眼那个坠楼的姑娘。 他不认识,不是景阳宫的老人。 但却穿着跟母后临终一样的红裙,又算好了时间在他眼前演了这一出戏,是冲着他来的,其心可诛。 那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又是什么立场? 齐琛眯了眯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我推下来的?” 这可是问到萧慕离的专业了,她条理清晰地输出道:“其一,坠落地点在窗口正下方,说明坠落之前没有推力,不是被人扔下来的。其二,人如果是坠楼而亡会有本能的抵抗反应,大关节处必定有严重骨折,而死者只有跟地面接触的地方有不规则骨折。而且,生前坠楼的,因为身体自我修复功能还在,会有凝血现象,但死后坠楼就不会,这个姑娘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如果不是个小傻子,怎么会杀了人还专门等有人经过的时候才把人扔下来呢。砸死我你也麻烦,所以你的嫌疑很,嗯,低。” 萧慕离说到这里一顿,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她现在不是警察了,她是一个官家小姐,不应该懂这些。 齐琛也有些意外。 他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人心。他刚刚猜过这姑娘可能是有预谋的借机接近他,也可能是有人要一石二鸟她只是无辜被利用,但唯独没想到,这会是一个…仵作? 幕后之人究竟是何种高人,竟然让齐琛完全看不透了。 “那个…” “嗯…” 二人同时愣了一瞬,又同时开口。 萧慕离一贯先发制人,抢先道:“那个,我是武安侯府的萧慕离,我爹是萧让,我从小跟着我爹在边疆,见惯了各种死人了,所以了解这些。你别怕啊,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她还要等着咱们去给她讨公道呢。” “咱们?”齐琛真是第一次见这么跟陌生人这么自来熟的千金小姐。 反正大家闺秀人设已经支离破碎了,萧慕离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道:“这姑娘皮肤颜色异常,我们东北烧煤炉子不小心中毒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我吓唬你,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而且你注意到了吗,她脖子上又有明显勒痕,指缝中有皮屑和血丝,应该死前与人发生过争执,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一定能帮你洗脱冤屈。” 萧慕离自信地拍拍胸脯,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啊,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胆子小就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冷宫了,你看你这小脸都吓白了。” 齐琛莫名被扣了个胆小的帽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解释:“我不是吓得!我这是身体不好才会面色苍白!我是当今太子,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是真的身体不好。” “不是吓得。”齐琛又强调了一次。 得知美人身份,萧慕离却愣了一瞬。 她知道太子。太子在原文中是比她还要炮灰的背景板,活不过三章就死了,如今萧慕离看着眼前这人苍白的模样,心想:太可惜了。 美人薄命,实在是暴殄天物,不行,得救。 萧慕离大眼睛缓缓眨了眨,带着安抚和商量的语气问:“殿下,这个局很可能是冲您来的,必须尽快找出凶手。您能在这里等我片刻吗?我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帮你找凶手。” 齐琛心中觉得有点好笑,这小丫头不过十七八岁,倒是一副很是仗义地要关照他的样子。他眯着眼睛歪头一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约定道:“本王可以在此等半个时辰。” 他倒也想看看,这侯府的大小姐有多大的本事,值不值得他去,结交和利用。 萧慕离猛的一点头,当即提着碍事的裙摆,撒丫子往横波亭跑去,只在风中留下一句:“那辛苦殿下收殓这姑娘——” 齐琛面对着小姑娘给他留的“作业”,噗嗤笑了出来。他看着萧慕离远去的背影歪了歪头,对着虚空兴致勃勃地说:“出来吧,又有好玩的了。” 黑暗中立刻走出了一个穿劲装的娃娃脸侍卫,来到齐琛身后躬身行礼:“主子。” “南十,去查查这个女人是哪个宫的。” 那叫南十的暗卫挠挠头问:“啊?不是说是武安侯府的么?” 齐琛抬手糊了南十的后脑勺一下,对这个总是反应慢半拍、跟主子毫无默契的小暗卫已经没脾气了,无奈道:“我说躺在地上那个!死了的那个!” 南十捂着脑袋委屈应下,准备去处理尸身。 齐琛却又突兀地加了一句:“别扔乱葬岗,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边萧慕离一路跑到横波亭,已经有点喘了。 横波亭内,果然有一个男人。 看背影这男人还不错,身量竟然跟太子有些相似,只是明显胖了一圈。可惜一转身就让萧慕离嫌弃不已,心说刚刚看了太子那样的美人,现在这个视觉落差实在是有些大了。 但无论这人是美是丑,都跟萧慕离没有关系。 等在横波亭的,是成义伯的一个庶子韦希林。要说为了今晚这个局萧淑怡也是花了心思的。成义伯是惠妃的大哥,惠妃韦氏出身一般,因为如今太子失势,二皇子晋王得势,韦家才跟着鸡犬升天,得了这么个爵位。 因着这层关系,在原文中当韦希林和萧慕离被众人看到有染时,惠妃只能顺水推舟促成这段关系,逼迫萧慕离下嫁,而不会追究韦希林如何入宫这些细节。 韦希林见到萧慕离到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就色眯眯地笑了起来。 萧慕离嘴角一挑下巴一扬,快速说:“这位公子,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本来要慢慢跟你聊聊的,不过现在我赶时间,还有人在等我,咱们长话短说。跟我合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今天就能帮你实现愿望。” · 园林之中的宴会依旧热闹,姑娘们青春又有活力,叽叽喳喳地使劲浑身办法想要逗乐太后,或者得惠妃青眼。 毕竟,谁都知道如今太子是个病秧子,母家又犯有重罪,说不准什么时候晋王就取而代之了。这个晋王妃的位子真是个香饽饽,就算成不了正妃,侧妃也是不错的出路。 相比之下,萧淑怡就有些沉默了。 小莹还没有回来,这让她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心里有些着急。 好在虽然晚了点,但一炷香时间之后小莹还是回来了。小侍女跪在萧淑怡身边用气音说:“我们大小姐已经喝了药,往横波亭方向去了。” 萧淑怡这才放松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小莹道:“那就按照计划行事吧。” 小莹却似乎有些犹豫,咬着嘴唇嗫嚅着说:“二小姐,这事,是不是不太妥当,我怕,万一贵人们怪罪下来,小的,我…” 这话让萧淑怡十分不耐烦,她没有再开口,只是给自己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那心腹侍女会意,来到小莹身旁,蹲下环住小莹耳语到:“不是都说好了,到时候兵荒马乱没人顾得上罚你。退一步说,哪怕这次吃点苦头,小姐给的金子,足够你花到下辈子了。你要是现在坏了小姐的事情,后果你自己清楚。” 说完,那侍女抬手给小莹整理了一下胸前衣襟,然后顺势拍了两下,似是一种警告。 小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一咬下唇,重重点了点头。 不再犹豫,小莹跪在地上突然提高了声音,那又尖又细几乎破音的声线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二小姐,您快去看看吧,大小姐她独自往景阳宫去了,拦也拦不住啊!” 万事齐备,好戏开场。 景阳宫三个字,刺激着在场许多人的神经,让宴会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淑怡慌忙做出要去捂小莹嘴巴的样子,却被惠妃厉声何止。 事情果然如萧淑怡所料,在她安排的好戏中,惠妃会是第一个跳到台前的。程皇后崩逝后,惠妃位同副后,这些年在宫中跋扈惯了,最听不得有人提起前皇后。 惠妃面若冰霜令人胆寒,冷冷地问:“萧慕离去景阳宫做什么?要见谁?” 小莹哆哆嗦嗦换了个方向跪好,伏在地上说:“似乎,似乎说是要见一位公子。”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猜测,莫不是要去见太子? 这萧慕离,怕是凶多吉少了。 惠妃唤来身旁小太监,正要吩咐小太监去寻人,萧淑怡盈盈下拜,恳求道:“姐姐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还请您亲自去看看,只有您能还我姐姐清白。” 话说的冠冕堂皇,但真实用意却是要让惠妃亲自去捉奸,决不能只派个小太监去就这么遮掩过去。 惠妃闻言,倒是也觉得派个太监去不太妥当,于是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好啊,本宫就亲自去看看。” 说完,并不十分规矩地向太后行了个礼:“母后,那儿臣去去就来。” 今晚几番闹腾,太后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此时老太太依旧是笑眯眯地,却也起了身,对惠妃说:“既然是哀家请进宫的孩子,哀家也一同去看看吧,年轻人啊,就是爱折腾。” 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横波亭时,齐琛也得到了消息。 他摆出一副准备作壁上观的姿态,低语道:“萧慕离,萧慕离…你要是这么蠢,那今后可就没有什么‘咱们’了。” 一路上,萧淑怡心里没来由有点慌张。今晚意料之外的状况太多了,她又看了眼小莹,说服自己,已经安排的毫无破绽了,萧慕离今日在劫难逃。 很快,横波亭已经能远远看到了,而亭中,果然有两个靠的颇近的人影。 萧淑怡终于放下了心来。 作者有话说: 小琛琛全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今日在胆小和体虚之间,选择了后者hhhhh 第4章 鸳鸯谱 当萧慕离和韦希林灰头土脸一前一后跪在太后和惠妃面前时,萧淑怡就知道事情坏了。 萧慕离神志清醒,除了脸上蹭了点黑灰,衣裙穿的妥妥帖帖,半点没有与人私会的样子。 萧淑怡回头剜了小莹一眼,小莹现在整个人都慌了,缩在萧淑怡身后不敢吱声。 侍女在亭中石凳上铺了软乎乎的垫子,太后舒服地坐了,和善地问:“小阿离啊,怎么跑到这里来玩了呀,是宴会太闷了吗?” 惠妃原想发作萧慕离,没想到太后先发了话,还是这种大事化小的问法,她只能先把话咽了回去,皱了皱眉。惠妃今日对萧慕离的观感降到了极点,倒是萧慕离身边的男子让惠妃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何处见过。 对于太后的回护,萧慕离也有些意外。太后是先帝的发妻,却并非当今宣德帝生母。宣德帝即位后,太后就安享晚年诸事不管,眼睛里很是容得下脏东西。这么个独善其身的老太太,今日出手相帮,让萧慕离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她抬手擦了下脸,一指韦希林,冲着太后笑嘻嘻地说:“启禀太后,我是受这位朋友所托,准备给您献上个节日助兴的小礼物,还没布置好呢,您怎么就过来啦?” 怎么过来的?好问题! 惠妃撇了萧淑怡一眼,萧淑怡低头又往黑暗中站了站,拼了命地降低存在感。 太后倒是似乎毫不在乎萧淑怡,只对这个小礼物很有兴趣,问道:“给哀家准备了什么?” 萧慕离顺势看向韦希林,韦希林立刻狗腿地膝行两步上前,向太后和惠妃行了个大礼,着急忙慌地自报家门:“小人韦希林,家父乃成义伯韦秉东。小人供职礼部任小小行走,今日特来给太后和姑姑献上一点孝心。” 惠妃这下倒是有些意外。她大哥成义伯女人一大堆,儿子也一大堆,她根本认不过来,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是自己的侄子。这下她的心态就变了,暗想不能让自己的侄子在外人面前吃了亏。 惠妃脸色由阴转晴,笑着跟太后说:“母后,难得孩子们有心,不妨就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 太后自是点头应允,韦希林起身让到一旁,双掌相击拍了三下,萧慕离同时在系统中激活了刚刚从盲盒中开出的烟花卡。 嗖—— 嘭! 远方,一朵黄色的烟花拖着长长的明亮火光骤然升起,窜到半空中璀璨地炸开,在夜幕中留下绚丽的光华。 太后和惠妃未料到如此,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立刻起身走到亭子外想要看清楚些,眼中皆有惊叹之意。有个小宫女都忘了规矩中发出了哇的惊叹声,连萧淑怡都呆住了。 而这一朵只是个信号。 一息之后,数十朵各色烟火同时升空,将黑夜炸了个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这一场盛大的狂欢惊动了皇宫中人,也惊动了半个京城,人们纷纷驻足,去看这一场盛大的美景。 当众人都在抬头仰望的时候,只有萧慕离看到了太后脸上一成不变的慈爱出现了一丝裂痕,浓重的悲伤一闪而逝。 烟火一瞬的光,也照亮了暗处齐琛的脸,让那苍白的脸上一瞬间艳丽起来。他站在景阳宫最高的地方,将横波亭中情形尽收眼底。 烟火过后,一切归于寂寥。齐琛微微垂眸,心中暗想:“萧慕离这样的世家和才智,若不能为我所用,一定要先下手除掉,决不能让她嫁给晋王。” “这就结束了吗?”横波亭中,惠妃还有些意犹未尽。 韦希林也有些傻眼。萧慕离只是跟他说,准备了一个灯火表演,算作他的功劳定能博得惠妃开怀。可他以为只是简单的宫灯舞蹈啊。 可惜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姑姑,此物制作步骤颇为耗时,也是刚研制出来的,现下只有这几个了,若是姑姑喜欢,我,”他下意识看向萧慕离,萧慕离挑眉歪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韦希林只能接着说:“我今后再孝敬姑姑和太后。” 惠妃如今心情好,也不再计较,还觉得自家侄儿给自己长了脸,当即勉励韦希林道:“能鼓捣出这玩意儿,是个有想法的。那个礼部行走连个官职都算不上,实在委屈希林了。我明儿就跟珑儿说,让他给你在礼部安排个正经职位。” 韦希林大喜,立刻跪下谢恩,同时偷偷看了萧慕离一眼。萧慕离承诺的,让他得到惠妃青眼已经实现了,而他当时也答应萧慕离如果事成,投桃报李,就会将萧淑怡推出来。 他这个月跟萧淑怡眉来眼去,打得火热,不太舍得牺牲美人,原想就算自己毁约,萧慕离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约定,她萧慕离还能拿到台面上让人做主不成。 但万没想到,一场烟花,就让萧慕离拿住了他的短处。烟火的秘方在萧慕离手里,这个女人不配合,他韦希林就是欺君之罪。 在自己的利益面前,萧淑怡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韦希林上前虚扶着惠妃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其实这次还得好好感谢萧二小姐。本是萧二小姐与我约好此地,没想到我久等淑怡不来,倒是萧大小姐来帮忙了。” 萧淑怡脑子里轰的一声,冷汗立刻下来了。她方才在心中决定,若是萧慕离供出小莹,她一定要堵住小莹的嘴,坚称自己只是被刁奴误导,让小莹背这个黑锅。 万没想到,萧慕离自己置身事外,却让韦希林来咬她。今夜,自始至终,萧慕离一身清白,毫发无损。 萧慕离此时还装作无辜的啊了一声,补刀说:“是妹妹让我来帮忙的,这些挖土的活,也不适合妹妹干,她的手是绣花写文章的。” 萧淑怡此时几乎有些站不稳,巨大的无助感笼罩了她,事情发展到这里早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惠妃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淑怡,又看了看韦希林。她是在深宫中斗了一辈子才有今日的地位,萧淑怡的这点伎俩瞒不过她的眼睛。不过,如何处置这个自作聪明的萧淑怡倒是个难题,惠妃略一思索便有了一个妙计。她笑着对太后说:“没想到希林和淑怡还有这样的情谊呢。我看这俩孩子倒是蛮般配的。” 原本属于萧慕离的悲惨命运,轰的一下,降临到了萧淑怡的身上。 萧淑怡惊恐地瞪大眼睛,小声嗫嚅道:“小女,小女卑微,配不上韦公子。” 惠妃随意嗯了一声:“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母后,您看怎么样?” 太后也不知是为了给惠妃面子,还是稀泥和惯了,此时也笑呵呵地附和:“甚好,甚好。” 萧淑怡此时已经脸色惨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堂堂侯府嫡女,怎么能嫁给一个区区伯爵的庶子!而韦希林的人品,没人比她更清楚! 可是,这亭中坐着的人,没有一个在意她的想法,就连那个一向听她话的蠢姐姐也只顾着自己埋头吃糕点,丝毫不顾她的死活! 可惜,纵使她恨意滔天,现在也只能憋在心里。 惠妃回头招呼了一个小太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明日就去同我嫂子报喜。哦对了,阿离,本宫再替你做个主,你身边有的人不老实。刚刚那个诬告主人的刁奴,就拉下去杖毙吧。” 萧慕离眉心一跳,知道这说的是小莹。在这些“贵人”们面前,萧淑怡这个主谋尚且可以得到一个体面,而小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小莹立刻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爬到萧慕离脚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哀嚎着认错。那个惠妃的小太监扑上来抓人,手劲儿极大,拿着布条堵了小莹的嘴,就要将人拖下去。 拉扯间,小太监手腕露出,让萧慕离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留下的四道新鲜抓痕。 抓痕?萧慕离瞬间想到了那个坠楼的红衣姑娘脖子上的血痕。 “请等一下。”萧慕离出声阻止,借着亭中灯火仔细看了眼小太监,而后才求情道:“太后、惠妃娘娘,今天大过节的,要不就从轻发落吧。” 那边,小莹还在从喉咙中发出呜咽,这声音听得萧淑怡极不舒服,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永远闭嘴。 惠妃这时倒是看着萧慕离又顺眼起来。在惠妃看来,萧慕离的蠢笨和心软,都说明这人极好拿捏,听话是惠妃心中完美儿媳的重要品质。至于那个麻烦又自作聪明的萧淑怡,就给自己那个母夜叉嫂子去好好教导吧。 如此,萧家无论如何都会跟晋王齐珑绑在了一起。 至于这个丫鬟的命,惠妃是无所谓的,她也乐得送做顺水人情:“那就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吧,扛不扛得住看她自己造化了。” 【诬告者受到惩罚,和谐值+5,总值5,世界删除程序中断】 很大方的加分,世界安全了,但却没有让萧慕离心情有什么波动。 这些人聊起天来太啰嗦了!惠妃已经拉着她说了两个小时了! 她错过跟齐琛的约定了! 萧慕离不由向景阳宫那边瞥去... “你在看什么?”惠妃突然问道,然后也没有等萧慕离回答,自顾自站起来说:“母后,咱们回吧,这景阳宫总是阴森森的。” 萧慕离听到这话,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便答道:“是夜里凉吧,听说这是太子长大的地方,紫薇之气,至刚至阳,不会有脏东西的。” 这话让惠妃都愣了,人人都知道她厌恶太子,很久没人敢在她面前称赞太子了。但是萧慕离说完这话后又变成了一副蠢乎乎的样子,让惠妃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等宴会终于散场,横波亭旁边一颗大树树冠里才探出了一颗插着树叶的小脑袋。正是一直藏在这里偷听的南十。 南十手上拿着一个小本本和一只炭笔,将萧慕离的话仔细地记了下来。那边宴会还没结束,回到东宫的齐琛就已经知道了。 听完南十的汇报,正在练字的齐琛停下笔,想了一下,突然问南十:“我好看么?” 南十听见这个问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想从虚空中找出第三个人来回答他主子的问题。 齐琛哼笑一声,继续幽幽地说:“以前母后还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天人之姿,后来就没人说了。你说,我这张脸,如果色//诱的话,值不值镇守北疆的二十万大军?” 南十如果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炸了起来。他焦虑地揪着自己脑袋上的一缕呆毛,遇到了十六年小生命里最严峻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稳坐钓鱼台,不会心动,妥妥的! 第5章 打工人 尚宫局内。 小莹被绑在在了一条长凳上,浑身颤抖不已。左右两个太监各拿着一块一人高的板子,准备行杖责之刑。 她如今才真的后悔了,悔不该为了五两金子就出卖自己的小姐。等回去了一定要将萧淑怡做的坏事都告诉小姐,小莹在心中暗想。 二十板子,虽然必定皮开肉绽,但总能留条性命,小姐的救命之恩她一定要报答。 这时,监刑太监清了清嗓子,摸了摸袖子里贵人刚赏赐的银子,将脚摆成了内八,尖细的声音说到:“开始吧。” 拿着板子的小太监对视一眼,高高扬起寸厚的木杖,用尽了力气狠决地向着小莹腰部砸去… 脚摆内八,十杖必杀。 这是一个暗号。若是监刑太监将脚摆成外八,则只伤皮肉,就算打百杖连点残疾都不会留下,若是内八,则必死无疑。 五杖之后,惨叫声就没有了,只余下木板打在烂肉上发出的噗噗声,一下,一下… 次日。 萧慕离正趴在桌子上拿着一只木炭笔涂涂画画,就听说萧淑怡病了。 意料之中。 萧家此时不宜跟韦家产生冲突,萧淑怡又绝对不会甘心嫁给韦希林,干脆称病拖延。正好韦希林也并不着急娶,他刚得了礼部正经官位,正忙着巴结晋王稳固地位,哪有空管萧淑怡。而且他还没在教坊司玩够呢,娶了老婆,还是一个厉害老婆,总归多有不便。 这两人暂时不作妖,萧慕离也不能真的去钓鱼执法,她决定大度地让自己的妹妹和准妹夫多苟几天。 因为现在她也没功夫管这俩人。 她的系统还在倒计时。 还有六日,若是找不到那身穿红衣的女孩子坠楼的真相,和谐值依然会归零。大家一起完蛋。 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萧慕离直觉这件事跟齐琛的英年早逝会有关系,这是冲着太子来的,要救美人,就得找出真相。 萧慕离看看自己手里的画,上面画的是昨夜坠楼的女孩和惠妃身边的小太监。她作画的水平很一般,但是出于上辈子警察的敏锐观察能力,画的还算神似。 就在这时,外面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萧慕离的思路,一个粉衣少女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几个丫鬟跟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栏,实际连少女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少女冲进院子,见萧慕离坐在石桌旁,叉腰扬着下巴道:“本公主来了,你赶快行礼!” 萧慕离抬头一看,噗嗤一下笑了。 这是一个萧慕离还蛮喜欢的角色——皇七女安平公主。这小公主现在算是萧淑怡的闺蜜,跟萧慕离很不对付,可是在原书中安平是唯一企图阻止原主出嫁,还写信给原主兄长求助的人。 安平跟萧慕离一般大,不过心性还像个孩子,如果说现在萧慕离是装傻,那安平就是真笨。 萧慕离现在看着这个同龄公主就有种大人看笨小孩的宽容感,甚至想去揉揉她的小脑袋。 安平长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立体的五官,有种异域风情。说起来安平确实算是个混血小孩,二十年前宣德帝刚登基的时候,程潜萧让一文一武,政事昌明,大梁国力鼎盛,安平的母妃就是那时嫁过来的北方部族的贵族之女。 可惜她母妃早逝,安平就交给太后抚养。有宫中传言,安平母妃其实是被惠妃害的难产而死,肚子里安平的弟弟也没保住,因而安平是十分痛恨惠妃的。 在原书中萧淑怡嫁给晋王后,没少利用安平来对付自己的婆婆。 萧慕离一笑把安平都笑愣了。 小公主警惕地后退一步,狐疑道:“你笑什么?” “你昨天怎么不在宫里?昨天宫里可热闹呢。”萧慕离边说边招招手让安平过来坐。 因为萧慕离的父亲死在外族手中,而安平又有外族血统,再加上萧淑怡的挑拨,原主一直对安平态度恶劣。如今的萧慕离可不会再犯原主的错误,她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不过萧慕离突然如沐春风起来,反而让安平心中发毛,小小的脑袋中充满了疑惑。 她小心翼翼接近萧慕离,小心翼翼摁了摁石凳,见确实没有什么机关,才撅着屁股慢慢慢慢地坐下了。 坐定后又颠颠试了两下,见确实没问题才回答:“我去西屏山替太后给灾民施粥去了,今天刚回来就听说淑怡妹妹病了。你可真没用,如果我在,绝不会让她跟韦家扯上关系。” “灾民?”萧慕离自动过滤了那些萧淑怡的破事,敏锐抓住了安平话中真正的重点。 安平叹了口气:“是啊,还好有二哥安排,否则他们就太可怜了。” 说完后小公主又突然意识到这边还坐着一个晋王的疯狂追求者,忙一副人间清醒的样子补充说:“但是你别动别的心思啊,二哥别说喜欢你了,他连尊重你都没有,否则怎么会任由那些风言风语疯传呢。” 萧慕离眉间一跳。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关心晋王,而是,她恰在此刻收到了一条系统任务。 【任务触发:一月内合理安置灾民,任务成功获得和谐值+10,失败-10】 北地天灾,赤野千里,入京的灾民们就被安置在了西屏山。晋王如今监领户部,西屏山灾民安置是他分内之事,晋王本人甚至已经住到了西屏山。 这些都是原书中的内容。原书中,晋王这差事做的不错,还因此在朝中获得了不少声望。今天听安平的意思,如今晋王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正在兢兢业业走原书剧情。 那么,系统为什么还要发布一条任务,让她去安置灾民? 晋王,究竟在西屏山做了什么? 萧慕离皱眉沉思,就听身旁的安平嗷的喊了一声,直接把她喊了一哆嗦。 还没等萧慕离发怒,安平就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桌子上的人脸画像嚷嚷道:“萧慕离你走火入魔了吧!你!你难道喜欢的不是二哥,而是他身边的小太监?!” “晋王身边的小太监?”萧慕离立刻不生气了,对待安平如同对待总能提供案件线索的朝阳群众一样热情洋溢。 安平点着那画像说:“对啊,这不是小卓子么,我在西屏山见过几次了。” 萧慕离连忙把坠楼女孩的画像也翻了出来,盯着安平问:“那这个姑娘你见过吗?” 见还有第二张画像,安平才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太放飞了,尴尬一笑,忙仔细帮萧慕离看了看,点头确认:“是的,没错,这是惠妃身边的宫女,我不得不去请安的时候见过,地位还不低,是在内室侍奉的大宫女,好像是叫,嗯,秋月。你画他们做什么啊?” 萧慕离缓缓地皱起了眉,事情比想象中更加扑朔迷离。 惠妃身边的大宫女在先皇后的殿中坠楼,恰好穿了一身跟先皇后一样的红裙;太子恰好在现场目击了一切;而晋王身边小太监手上的伤又那么恰好被她看到… 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更麻烦的是,从现有证据来看现在这个案子所有嫌疑人,都是无辜的。 就连惠妃,如果真的要刺激和陷害太子,也没必要用自己身边如此亲近的大宫女来做局,如此落人口实。 秋月的身份,反而也洗白了惠妃。 晋王的赈灾,跟宫女的死,这两个任务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吗? 眼看就要进入死局,系统倒计时还在继续,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手上留下抓痕、还去过西屏山的小太监。 要查小太监,就得先进宫。 能带她进宫的人,可不就在眼前么。 萧慕离突然换了个位子,坐到了安平身边,单手搂住小公主肩膀在人家的耳边小声说:“有个机会能给惠妃添堵,干不干?” 然后萧慕离隐去了太子和景阳宫,掐头去尾说了小卓子手上的抓痕和秋月的死。安平立刻就蹬蹬蹬小跑着上了萧慕离的贼船。 “对了,”在去皇宫的马车上,萧慕离闲聊一般装作不经意地问:“太子殿下跟惠妃娘娘的关系如何?” 她的本意是侧面了解一些案件的情况,却没想到安平听到这个问题,立刻一脸惊恐地看着她说:“萧慕离,你上次还问过晋王跟惠妃是不是亲近。你,你不会是又看上太子哥哥了吧。你,你也太——” 出于素养,后面的词安平没说,但萧慕离懂了。可她没法解释,只能在内心嘶吼:没有“又”!没有! · 阿嚏! 东宫之中,正在池塘边喂锦鲤的齐琛突然打了个小喷嚏。他身后的侍卫立刻帮他加了一件披风,劝道:“主子,初夏风还是有些凉,先回去吧。” 齐琛摆手:“没事,应该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了。你怎么回来了?南十呢?” 齐琛身后的侍卫长相跟南十十分相似,只是比南十成熟,要年长六七岁的样子。此时他笑容温暖地说:“那个混小子说老挨揍,都要揍傻了,非让我回来替他。” 齐琛这才将目光从池塘中收回,狭长的凤眸瞥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凉凉地说:“南一啊,别什么都跟你弟弟学,都要点好。” 那叫南一的侍卫先笑着点头认错,而后正色道:“主子,南十去查了昨天的那个坠楼的宫女,是惠妃的人。我们从那宫女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封信,信上揭发的正是晋王在西屏山残害灾民之事。看来这宫女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灭口了。也是个可怜的姑娘,自己不识字,那信写的歪歪扭扭一看就费了很多功夫。” 命运无常的是,这姑娘拼命留下的线索,齐琛早已经知晓。南一接着汇报:“西屏山那边都安排妥了,我也是要跟主子禀报,这才回来的。只等明日秉笔太监郑客一到,保证给他一个大礼。” 齐琛哼笑一声:“嗯,这个九千岁郑公公现在都能代天子巡视了,这朝政可真是越来越乱了。” 南一附和:“越乱越能助主子达成心愿。” 齐琛撒了一把鱼食,看着满池塘的锦鲤因此扑腾跳跃相互争夺,漫不经心地换了个话题:“那个萧家大小姐,查的如何了?” 南一想到弟弟昨晚那世界崩塌的夸张描述,偷偷瞧了自己主子一眼,才说:“萧姑娘是五年前那件事之后进京的,这些年一直就待在侯府没什么特别。两个月前在街上偶遇晋王,之后,之后就说非晋王不嫁。有消息说昨晚惠妃已经同意了。” 说罢,南一就看到自己主子动作顿了一下。 他不确定地问:“主子,要是这萧大小姐也卷入了西屏山的事情,咱们要阻止吗?” 没想到齐琛却是一脸期待的说:“不用管,我倒是很想看看她知道心上人的黑心肠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你会知道的呵呵呵呵 第6章 太监所 午后安静的宫道上,两个小太监疾步走过,在红墙上留下斑驳的剪影。 萧慕离穿着一身偏大的无品太监袍,低头含胸跟在前方身穿蟒袍加孔雀补子的领路太监身后。她从穿越过来就没消停过,又刚刚摆脱了安平的死缠烂打,现下太阳穴有些一跳一跳的,头疼。 前方领路的是太后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九千岁郑客的义子郑景。他虽然名字叫郑景,但人很随和,也算是陪着安平在太后身边一起长大的人。因而当安平哭哭啼啼地求他把人带进太监所时,郑景未做太多思量就同意了。 太监所是宫里品级不算高的太监们住的地方。小卓子虽然能在惠妃和晋王眼前排得上号,但是入宫时间短年纪又小,还是住在太监所。萧慕离准备从这里入手,去小卓子的屋里找找线索。 计划确定,问题却出在了安平身上。 当她得知萧慕离准备只身前往不带她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那受伤的表情让萧慕离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个渣女。 然而没办法,这太监制服虽然有个冠帽,可以遮挡一下脸型,对于只进过一次宫,宫里没人认识的萧慕离是够用的。但是安平从小在宫里长大,别说换个太监服了,就是换个宇航服,都能被人认出来。 安平咬着小手绢,在慈宁宫门口望眼欲穿的时候,郑景和萧慕离已经到了太监所。 此时正是午后,各宫贵人们午间小憩方醒,正是使唤人传茶点伺候的时候,因而太监所里静悄悄的,只余下值了夜在屋里补觉的人。 一进太监所,萧慕离又把头低了低,腰也微微躬了起来。 “前面就是了。”穿过几排小房子,郑景略一回身颔首对萧慕离说。 眼见着就要成功了,可惜好事多磨,就在最后一道月洞门前,两个小太监拦住了他们。 太监的制服是有品级的,郑景的孔雀补子就是四品,高品大太监,可掌管一宫事物。小卓子的衣服上绣的是一只鸟,什么鸟萧慕离不认识,但总归是六七品的样子。 拦住他们的两个太监衣服上也是绣的鸟,比郑景品级低的多,不过他们拦人的态度却很强硬,没有丝毫谄媚。 二人冲着郑景一抱拳,几乎让萧慕离看出了点奉公值守不卑不亢的正气来。 可是没等二人开口,郑景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到了站在前面的太监脸上,力气之大让人半边脸当场红肿了起来。打完之后还呵斥道:“什么东西,也敢拦咱家的路,咱家养的狗都知道不挡人道呢。” 萧慕离眨眨眼,万没想到,她一个为了惩恶扬善而来的大圣母,第一次遇到这仗势欺人的场景,自己就是反派的一方…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检测到…】 果然!当系统提示音出现的时候,萧慕离在脑子里几乎要咆哮了:系统,咱们要讲道理,判罚要跟社会发展阶段向结合对不对?!要兼顾生产力发展水平和公序良俗对不对?! 这种长久的陋习,因为民众意识形态的时代局限性造成的不公,要引导和纠正也需要时间对不对?!!! 【滋啦——】 系统似乎是被说服了,居然真的没有发布扣分消息。 这边萧慕离惊出了一身汗,抬头见刚才被打的太监又挨了一巴掌,两边脸已经都肿起来了,相当对称。二人只能让开了路,还被郑景罚了跪。 心道一声抱歉,萧慕离快步跟着郑景进了院子,留郑景在院中把风,自己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快速撬开了小卓子的屋门。门开后她先拿出一方帕子先清理了一下脚底泥土,然后才进了门。 院外,跪着的一个小太监给另一个使了个眼色,收到信号的那个悄悄起身,离开了太监所… 小卓子的屋子很简单。总共也就十平米的空间,一张木板床,一个箱笼和一点生活用品,也就占满了。 门口堆着换下来的衣服,和一双沾了泥巴的鞋。萧慕离隔着手帕提起那双鞋眯眼看了看,泥土中沾了一片粉色花瓣。 是桃花。 京城四周,只有西屏山后山,有一整片的桃林。 为什么要去后山?萧慕离暗想,灾民不是都安置在半山的普济寺么。 再翻看小卓子换下的衣物,萧慕离发现那外袍衣摆上有些许不明显的药渍。衣服中还夹杂着一块蒙面的白布,墙角扔着几个包皂角的油纸团,但看起来都不太旧… 是什么让小卓子需要蒙面,还短时间用了很多皂角? 难道是灾民中起了疫病? 萧慕离心里一动,直觉自己的两个任务——查明少女死因和安置西屏山灾民,可以并案处理了。 “哎师兄,您怎么来了!” 当萧慕离准备去翻箱笼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郑景的声音,明显是故意提高声音来提醒她。 有人来了! 萧慕离忙站起四顾。小卓子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巴掌大的屋子,一眼看得完的陈设,任她再如何聪明也是无处可避! 屋外,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太监,品级与郑景一般,是郑客身边伺候的义子郑开。这人有些胖,此时还有点喘,满头冒汗,看来也是急急赶来的,身后跟着那个刚刚挨了打的太监。 郑开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弟,这话应该咱家来问吧,你怎么对永嘉宫的事情感兴趣了?”他一边说一边就要绕过郑景去开小卓子房间虚掩的门。 目标如此明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郑景跨步拦住,陪笑道:“师兄,就这点小事,怎么惊动您了呢?” “永嘉宫丢了东西,所有伺候的人都进了极辰殿,这可是老祖宗亲自吩咐的。师弟,莫说是你带的人,就是你,今日不说清楚,怕是师兄也护不住你啊。” 听到这话,萧慕离狠狠一皱眉,惠妃宫里怎么东西丢的如此恰到好处? 同时,外面的动静越来越不妙了,郑景拦不住那人了。 门外的郑景此时已是进退维谷。身后是侯府的贵人,调查惠妃和晋王的事绝不可泄露;而面前是气势汹汹跟他争宠多年的师兄,正盼着能抓住他的把柄把他踩进泥里。 他孤身一人,螳臂当车。 郑开等不及了,用肩膀一下撞开郑景,气势汹汹地抬步上前。 眼见着他肥厚的手就要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小卓子的房门突然自己开了,郑开和郑景都是一愣。 只见穿着小太监衣服的萧慕离像小炮弹一样从屋内冲了出来,扑通就在两位大太监身边跪下了,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郑景瞳孔剧震,一个金枝玉叶的侯府嫡小姐,平日里被人供着哄着伺候着的人,给他们这样腌臜的阉人跪下了! 郑开也被这个小太监吓了一跳,尖声道:“哎呦吓死咱家了,哪个这么没规矩。” 萧慕离趴在地上故意捏着嗓子说:“冲撞祖宗小的有罪。小的是小卓子同乡,听说小卓子出了事才央求着总管带我来看看的。求公公让小的见小卓子一面,小的一定能劝他听公公的话。” “闭嘴!这事儿也是你能掺和的,无法无天的东西,也就仗着平日里主子宠你。”郑景立刻打断了萧慕离。 他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劝告萧慕离尽早收手脱身,二是暗示郑开,这小太监也是得宠的,不是能随意发落的。 郑开在宫中多年,人精一样,自然听懂了。但是他盯着萧慕离看了片刻,脸色愈发难看。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突然弯腰伸手掐住了萧慕离的脸,逼迫萧慕离抬起了头,恶狠狠地说:“你在撒谎!” . 东宫之中,一个小太监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如今已是四月初,春花都快谢了,但东宫的正殿中依然燃着炭盆,对于南一这样的武夫来说都有些燥热了。 不过趴在地上的小太监依然觉得冷。他的腿断了,小腿骨直接冲破了皮肉,支棱在空气中,血流不停。失血和恐惧让他牙关都开始打颤。 他只不过就是,从死人的手上撸下了一个镯子而已啊… 昨天夜里宫里打死了一个武安侯府的小丫鬟,死人身上的好东西自然不能放过,尤其小丫头手上的这个镯子看起来很是精致,应该值些银两。这主刑的太监今早特地告假出宫去当铺当掉了那丫鬟的首饰,然而没想到,刚一回宫就被抓进了东宫,紧接着就是一阵严刑拷打。 那镯子的来历他已经如实说了,可是,看着那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太子现在阴鸷狠决的样子,他直觉自己再也走不出东宫了。 齐琛拿着镯子对着灯光看了片刻,而后身体前倾将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靠近了地上趴着的人,灿烂一笑说:“不好意思了兄弟,实在是这个镯子事关重大,你见过了,要是继续活着的话,我睡不好觉啊。” 齐琛虽然在笑,但眼神是冷的,让笑容变得邪恶而张扬。 小太监吓得失了禁,哐哐磕头指天发誓:“殿下饶命啊殿下,我一定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用全家的性命发誓。” 齐琛立马捂着鼻子嫌弃地后仰,催促南一:“快带下去,开窗子,换地毯!” 南一一声唿哨,立刻进来几个侍卫,业务熟练的处理了地上几乎已经是一滩烂肉的小太监。 等血污擦干,南一才问:“主子,皇后娘娘的镯子怎么会在武安侯府下人的手上?” 齐琛把玩着手里从死人身上撸下了的镯子说:“这不是母后那一只。母后生前一直戴着的镯子,本是一对,另一只属于沐夫人。说起来,母后还曾开过玩笑,说她与沐夫人是密友,还给我和沐夫人的孩子订了娃娃亲呢。” 南一问:“这沐夫人是?” 齐琛狡黠一笑说:“就是咱们萧大小姐的母亲啊。你说,咱们直接拿着这个约定打上侯府去抢人怎么样?” 南一知道,他主子不再是五年前会爽朗大笑的少年了。如今的齐琛,每一次笑,都是算计人心、不怀好意。 不过这次似乎又有点不一样,南一心中腹诽:主子这次算计的对象不好惹啊,真怕主子玩脱了,人家那当镇远大将军的哥哥提刀来砍人,到时候自己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作者有话说: 小琛琛,有梦想是好的,万一实现了呢? 第7章 极辰殿 萧慕离被一个油腻的老太监掐了脸,心里的不爽已经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幸亏郑景立刻上前,强硬地挡在了郑开和萧慕离之间,让郑开没来得及看清萧慕离眼中的凶光。 郑开直起身子,还颇为嫌弃地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边擦边说:“咱家就是再老眼昏花,也听得出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女人。撒这种谎,简直是在侮辱咱家的智慧。” 说完他还绕过郑景,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萧慕离:“你跟小卓子是什么关系?” 萧慕离心里一沉,趴在地上飞速思考,要如何圆这个谎。她已经被识破了一次,这是最后的辩解机会,若是再被识破,绝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没等萧慕离编完,郑开突然居高临下地说:“呵,看你这张脸还算清秀,你是小卓子的对食吧?” 他自觉看穿了真相,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萧慕离和郑景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又不约而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郑开一把年纪了还得给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郑客当干儿子,能有多大的出息呢。 “祖宗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啊。”萧慕离打蛇随棍上,既然这老太监辛辛苦苦给自己找了理由了,她也只能勉为其难笑纳了。 她接着说:“启禀公公,这小卓子很是听我的话,您如果能允准我们见一见,我保准能给他掰正了,让他替公公效犬马之劳。” 这话倒是说到了郑开的心里。 惠妃宫里丢了个大宫女,这事儿说大不大,但是说小也不小。宫里都是九千岁的眼线,眼皮子底下丢了人,不知道哪里有纰漏才是最危险的。 西三宫之一的永嘉宫是郑开管辖的,这事儿已经让他在义父面前没脸了,若是不能尽快解决,他真要被郑景这些小崽子骑到头上去了。 可惜查了几个时辰,也只知道永嘉宫的小卓子跟秋月关系最好,小卓子还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实在让人窝火。偏生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小卓子到底是晋王跟前伺候的,只能借由丢东西的由头将人请来询问,大刑是万不能上的。 郑开眼珠一转拿定了注意:“好吧,那你就跟咱家回极辰殿一趟吧。” 郑景还要阻拦,萧慕离麻溜地爬了起来,对郑景说:“还请公公替我给主子带个话,千万别着急找小离。” “千万”二字,萧慕离咬的很重,同时还向郑景使了个眼色。郑景会意,待郑开一行人离开,立刻回到慈宁宫去找公主禀报。 萧慕离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得到了审问关键证人的机会。 极辰殿,是一个让宫中众人向往又恐惧的所在。 那个地方,属于九千岁郑客。 进入极辰殿的人,若是能入了九千岁的眼,从此便可平步青云。但若是做错了事,或者不幸直面了郑客的喜怒无常,那就可能人间蒸发尸骨无存。 极辰殿位于冷宫附近,本来就是宫中最没有活气的地方,院子和房舍偏还是用的黑瓦乌木,漆黑一片,更加阴气森森。 萧慕离跟着郑开走进玄铁大门,回头看着那几人高的黑色大门又缓缓关上时,不由得也感到心中一悸,再抬头看,连天空都变得压抑逼仄起来。 郑开在外面的嚣张姿态也收了起来,脚步都放轻了。一行人无声疾走,绕过正殿,又穿过偏僻的角门,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院中地上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一道台阶直通地底。 等待着萧慕离的,是一座不见天光的私牢。 血腥、恶臭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路过五花八门的各种还带着血肉的刑具,萧慕离心里越来越冷。做足了心理建设,当走到私牢深处,见到全须全尾只是面色有些不好的小卓子时,萧慕离几乎有些惊喜。 还活着就好。 小卓子借着地牢墙上的蜡烛看清萧慕离的瞬间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满脸错愕还有些着急。他的这个反应倒是让郑开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理”,这俩人就是有一腿嘛。 让人打开牢门粗暴地把萧慕离推进去,郑开威胁道:“好好劝劝小卓子,要不你就在这里陪他吧。” 小卓子确实机灵,一句话没说,等郑开带着人离开确定没人后,才向萧慕离小幅度行了个礼。 萧慕离压低声音问:“认出我了对不对?” 他们见过,在昨天的宴会上。 小卓子点头,萧慕离嗯了一声,示意小卓子不要说话。 这个小太监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岁左右,身高目测1米70,体态精瘦。 萧慕离对比了一下,秋月是个成年女性,很高挑,并不比小卓子矮。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小卓子的手腕,抓痕已经结痂了。 “惠妃已经知道你被九千岁抓了,因为我是宫里的生面孔,所以让我来给你带句话。”萧慕离压低声音说:“无论如何不能把西屏山的事情说出来。” 萧慕离在诈小卓子,故意语焉不详,却让小卓子以为她被惠妃所信任,已经知晓一切,是他们的同党。 小卓子果然上钩:“请娘娘放心,西屏山后山的灾民都派人看着呢,在山谷中出不来。而且疫病流行,都病的没力气闹事了。” 说完,小卓子快速抬眼看了下萧慕离,正好碰上了萧慕离审视的目光,又连忙低下头去,补充说:“我知道的,无论别人问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说。” 倒是个聪明人,萧慕离心想。 “放心,惠妃一定不会不管你的。”萧慕离先是垫了一句,让小卓子放松警惕,而后话锋一转突然出招:“不过,秋月的事留了尾巴,惠妃娘娘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小卓子脸色一变,小心翼翼问:“我都是按照惠妃吩咐做的啊。娘娘说在太子的药里加了东西,再用秋月尸体一刺激,保准能逼疯太子。”小卓子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声说:“秋月的尸体是在太子手里,我瞧见了。太子跟九千岁不对付,只要我不说,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绝不会牵扯娘娘的。” 小卓子有点生疏刻意地咧嘴一笑,摆出了个邀功的姿态。萧慕离却是握紧了放于身侧的拳头,在心里将惠妃钉死在了黑名单上。 几句话就诈出了惠妃这么多罪行! 戕害灾民,草菅人命! 毒害太子,心如蛇蝎! 萧慕离垂眸,没什么感情地说:“好,我知道了。你记着,我跟郑开说的是,我是慈宁宫伺候公主的小宫女,你的同乡,别说漏了。好好活着。” 小卓子,好好看着,惠妃是怎么罪有应得的! 萧慕离没有再开口,私牢的这个角落一时安静了下去,远远还能听到外面不时响起的呻/吟声。 这里不见天光,萧慕离在心中默数,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小卓子突然犹犹豫豫地小声开口:“贵人,您,怎么出去啊?” 萧慕离笃定地说:“惠妃娘娘会将我要回去的。” 她说的笃定,但心里有点发毛。惠妃当然不会来捞她,应该来接应她的是安平。可是安平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来? 安平确实是掉了链子。她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她被太后关了起来。 慈宁宫中,太后端着一杯清茶,用杯盖缓缓撇去上层花瓣,呷了一口,一改昨日宴会中的慈爱随和,不怒自威。 郑景跪在太后面前,听着隔壁安平的哭喊哀求,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太后,公主也是想要言而有信…” 砰。 茶杯被重重放在了桌子上,也让郑景噤了声。 太后语气依然平静:“安平不懂宫中深浅也就罢了,你怎能任由她掺和进晋王的事情呢。郑景,你是知道的,哀家现在,什么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郑景俯身认错。 他确实错了。慈宁宫今天安稳的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太后勉力维持的。今天因为他未能料到太监所会遇到阻拦,才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太后叹了口气说:“莫怪老太太心狠,人心都是偏的,我只能先护住安平。”想到昨日的一场烟花,太后还是心软了,补充道:“这样,你去趟东宫吧,算是我帮萧家姑娘一把。至于太子心里还有没有程萧两家的情谊,蹚不蹚这趟浑水,只能看萧大姑娘自己的造化了。”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 萧慕离坐的很稳,内心却慌得很。 外面应该已经天黑了。如果安平不来捞她,她处境就危险了。 有什么自救的办法么?萧慕离快速思考。 主动暴露身份?不行,消息若是传到惠妃耳朵里她和萧家都要危险了。继续演下去?没用,没有可以让郑开满意的口供,她依然走不出这座地牢…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有人往她这边过来了。 来人是郑开手下那个被郑景打了两巴掌的太监。太监走到关押小卓子和萧慕离的监牢前,沉默着打开牢门后才说:“那个女的,出来吧。” 萧慕离最后看了小卓子一眼,才跟着太监走了出去。 晚上的极辰殿更加黑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无生机。路上灯笼昏暗,连夜风都格外的冷。 萧慕离心里猜测,难道是安平终于来捞她了? 很快走到了门口,带路的太监停了下来,萧慕离于是跟着站定,抬头去看。 玄铁大门开着,在光影交界处站着一个白衣男人,身姿挺拔墨发披散,月光下如下凡的谪仙。 男人手中提着一盏宫灯,暖融融的光瞬间冲散了极辰殿的冷冽,把萧慕离拉回了安全的人世间。 出乎意料,来捞她的不是安平,而是齐琛。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刚睡下就被薅起来捞人,还有起床气呢,烦躁。。。 第8章 演技派 “对不起啊,上次失约了,都是我的错,不要生气嘛,生气很伤身体的。” 在东宫暖融融的内殿中,萧慕离坐在一张长榻上,与齐琛隔着一张案几,开始耍赖。从极辰殿回来的这一路,齐琛一言未发,让萧慕离有点怂。 一个年纪不大的侍卫进来给齐琛披上了一张毛茸茸的兽皮毯子,蓬松的毛毛将齐琛苍白的脸衬的像是只有巴掌大,更精致好看了。那小侍卫很不友好地看了萧慕离一眼,站在齐琛旁边臭着脸不说话了。 萧慕离心想,哦,这是怨我累着他们家太子殿下了。 屋子里亮堂堂的,让萧慕离从心底里感觉出一点安全和舒适。她没脸没皮地把胳膊撑在案几上,脑袋又凑近了齐琛一点,放软了语气说:“小殿下你真好,我上次都失约了你今天还肯来帮我。” 齐琛挑眉反问:“小殿下?”那个“小”字咬的有些重。 萧慕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一抱拳道:“我说错了。老大,感谢老大救我狗命!” 齐琛还算满意的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进来了。盘子上是给萧慕离准备的一碗汤圆和齐琛的药。 齐琛亲自接过汤圆,放在萧慕离面前,将勺子摆在最方便用的位置说:“吃吧,老大管饭。” 萧慕离心说这美人也算好哄,就见齐琛不慌不忙地端起了自己的药碗。她脑海中闪过小卓子的话,慌忙抓住了齐琛的手腕皱眉阻止:“等等!这喝的是什么?” 齐琛挑眉,没等回答,他身后的小侍卫语气有些冲地抢答道:“还是拜萧大小姐所赐,我们殿下本来身体就弱,大晚上还在那冷僻的地方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能不喝药么。” “南十!”齐琛一声喝止,让南十噘着嘴噤声了。 不过齐琛喝止的很是巧妙,让南十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南十的话果然让萧慕离内疚起来。今夜确实是因为她计划出了纰漏,才让齐琛这番折腾的。思及此,她不好意思地将手缩回来说:“今天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啊。” 可是她之前当警察大力抓人抓习惯了,刚才那一抓没控制好力道,现下齐琛莹白如玉的手腕居然就红了一片,艳丽的让萧慕离几乎要脸红了。 齐琛却没管自己的手腕,只是放下了药碗,温柔地笑着说:“这点冷风也没什么,不过是碗姜汤驱驱寒罢了。今晚也算咱们运气好,郑客在父皇那里绊住了,郑开还不敢明目张胆忤逆我。可是今后萧姑娘万不可再去招惹郑客。” 齐琛此时一副公子端方的温润模样,可萧慕离却感觉他此时的样子有些违和。这么个大美人就应该像初见那样有点脾气,此刻如此温声细语的说话反而有些,刻意。 齐琛见萧慕离沉默不语,又耐心地给她解释:“如今父皇居于深宫许久没有召见朝臣,但其实皇权从未旁落。明面上,他留下我来制衡晋王,实际上,如今朝堂上,大太监赵客和国尉庞沅才是父皇真正的臂膀。他们一人掌批红之权,一人位同宰辅统领六部,都及其危险。尤其是郑客,在宫里就敢建私牢,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 原来,萧慕离今日进极辰殿的危险程度比她想象的要严重的多。萧家虽有爵位和军权,可她哥离京千万里之遥,真要出什么事儿,赶回来都不知道去哪里给她收尸。 确实危险,但,还是值得! 总有些事情值得去冒险,就算不为了得分、不为了系统,也总是要有人去黑暗里找寻一点光。 不过,齐琛的劝告总归也是出于好意,萧慕离承了美人的情。 她顺手把那碗药往远离齐琛的方向推了推,承诺道:“我欠了殿下一个情,若今后殿下需要,我也愿意为你冒险一次。” 听到这话,齐琛眉梢一动,狭长凤眸一扫又是万种风情。 萧慕离脸一红,后知后觉出这话有点暧昧,忙换了话题:“啊,这药你们再查查,可能有问题。” 她清了清嗓子稳住心神,同齐琛仔细讲了小卓子的供述,尤其是惠妃给齐琛下药的事。没想到说完后当事人齐琛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南十当场就疯了,飚着小泪花就冲了出去。 当事人齐琛却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青瓷碗,没有任何悲愤之情,仿佛被下了药的并不是他。 “你还好吗?” “抱歉。” 二人同时看着南十冲出去,又同时收回目光彼此对视,同时开了口。然后萧慕离愣了一下抢先问:“为什么要道歉?” 齐琛很无奈一笑:“因为我想劝你,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秋月已经安葬了,郑开找不到尸体,过不了几天他自己就会编个理由对付过去,小卓子就会被放出来。一切都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你才是安全的。” 闻言,萧慕离心情有些复杂。谈不上生气,她知道,原书中也可以看出,齐琛这个太子确实当得艰难,有很多身不由己。 如果一定要说,她大概只是有一点点失望吧。 一点点。 然而,萧慕离不知道的是,当她离开东宫后,刚刚还一副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的太子殿下立刻变了脸,眼中的狠戾让前来复命的南一都有些畏惧。 南一带着一身血腥气进来,却没敢开口。 还是齐琛主动问道:“萧大小姐送回去了吗?” 南一点头:“是,我亲自护送的。” “问你什么了吗?” “问了。跟主子预计的一样,拐弯抹角问您是怎么知道去极辰殿捞人的。我按照您教的就说是有人把消息隔着墙扔进来的,其余一概不知。” 齐琛狡黠一笑。萧慕离有怀疑却不直接问他,是因为不想跟他生了嫌隙。而且方才他故意暗示自己不会再深究小宫女和西屏山的事情,萧慕离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说明她已经把他当做了期待同行的朋友。 这美人计看来倒是有些成效了。 南一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齐琛的笑却觉得有些难过。他见过五年前的太子,那是真正意气风发的一个人,鲜活而真实。那个时候太子会委屈、会生气、也还会快乐。 不是现在这样,笑不是笑,悲不成悲。 南一叹了口气,突然有点羡慕自己没心没肺的弟弟,可以在今夜嚎啕一场。 这天晚上,许多人无眠。 小卓子在极辰殿的私牢里盯着自己手上的伤痕坐成了一尊雕塑; 安平闹了半夜终于被放了出来,天不亮又偷偷出了宫; 萧慕离在心里反复复盘如今的信息,线索逐渐清晰; 还有一个给太子配药的太医死在了这个夜晚,永远无法给惠妃复命了… 次日,天色微熹城门刚开,萧慕离就蹭着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往西屏山方向去了。 一路上风景秀美绿树成荫,萧慕离一身劲装盘腿坐在牛车上,跟赶车的大婶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今天天不亮萧慕离就在城门蹲着,当时已经有四五十个百姓聚集在城门口等着开城门。 萧慕离扫了一圈,要从这些人中找到一个能将自己带到西屏山又不引人注意的人。 所有带着充足干粮的,更可能是出远门,不是去西屏山,排除了二十余人。 衣服布料顺滑无补丁,面色红润的,更像是大户人家外出办事的家丁,不够低调,排除了十余人。 还有几人身姿挺拔,像是军旅之人,萧慕离怀疑这是混在人群里给那个出巡的九千岁做安保工作的政府公务员。 挑来挑去,萧慕离选中了这个赶牛车的大婶。 大婶拉了一车草,正是往西屏山去。一开始萧慕离以为这只是一车普通干草,后来才知道,这是一车勾藤,一种便宜的草药,可以起到安神作用,用量大了甚至可以致幻。 古代的大/麻?! “西屏山现在都是灾民,怎么需要这种东西呀?”萧慕离装作好奇宝宝问大婶。 大婶摆摆手说:“那咋知道,而且不送上山,让送到后山去的。” 萧慕离心里一沉。这怕是用来控制灾民的。 越接近西屏山,同行的百姓就越少,路上开始出现巡逻的士兵。而这一路上,萧慕离已经注意到了,有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一直在跟踪她们,是出城后不久就跟上的。 当天光大亮,萧慕离预估已经接近早上九点的时候,她们这辆牛车遇到了第一道关卡。 过了这道关卡向右手边走小路,就会去到后山,走左边大路,就是上山去普济寺。 萧慕离团成一团窝着,装作自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伙计。大婶出示了一张字条,负责盘查的那个士兵看后点点头做了个手势,他的同伴就将路障搬开了,大婶一拍牛屁股准备过关。 “等等!” 刚走过关卡,就听到身后的士兵喝止了一声。大婶儿立刻停住,萧慕离眉心一跳。 回头去看,这士兵叫住的并不是她们,而是那辆一直跟着她们的小马车。 萧慕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辆小马车帘子掀起,安平美艳的笑脸露出来,对盘查士兵说:“军爷,我跟前面那辆一起的。” 萧慕离默默捂住脸,心里砰砰砰跳出三个大字: 猪!队!友!!!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的千层套路,坐等翻车。。。。 第9章 初心动 “哎呀别气了,生气很伤身体的。” 被关卡士兵强行带进普济寺的一路上,安平就在萧慕离耳边叨叨这似曾相识的台词。 萧慕离差一点就能进后山了,功败垂成,现在正在气头上,听到安平的叨叨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恨不得立刻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昨天你掉链子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萧慕离咬牙切齿地说。 安平怂成了一只小鹌鹑,小声辩解:“奶奶说不能掺和到哥哥的事情中,搞不好爹就会揍死我的。” 她还故意把那个“死”字咬的很重。 萧慕离也听明白了,是太后要独善其身。 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人命轻如草芥、天家没有亲情。太后的担心是对的,若是安平卷入皇权之争,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这是一个权势凌驾于律法的时代。 她在心里又想到了昨天劝她不要再查的齐琛。太子殿下也是真的身不由己啊。 见萧慕离脸色好了点,安平凑上来问:“那你昨天怎么出来的呀?” 因为有齐琛啊。 萧慕离低头一笑,用胳膊肘将安平怼远了点,不再搭理她了。 很快,她们穿过一片灾民的帐篷,被带入了普济寺。安平又开始紧张地嘀嘀咕咕:“完蛋了完蛋了,这再往前走就要去见二哥了啊。” 前面领路的士兵耳朵一动,态度比方才好了许多,回头说:“两位贵人,确实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贵人!”安平叫到。 萧慕离已经对安平这不稳定的智商没脾气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安平连忙拽萧慕离的袖子,着急道:“怎么办啊,见到二哥怎么说啊。” 前后都有人陪着,萧慕离也无法多做解释,只能给安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见机行事。安平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普济寺中,一切井然有序。 小沙弥们来来往往穿梭于这片帐篷中间,照顾灾民。这一片粗略估计,大概住了三四百人,此时正是发早饭的时间,孩子们一个个捧着包子吃的欢快,大人们也能得到一碗分量还算足的棒子粥。 这里以女人和孩子为主,他们虽然衣着朴素,有的衣服上也打着补丁,但精神状态很好,没有面黄肌瘦的,有的甚至比巡逻的士兵瞧着还精神。 仅有的几个男人分布在人群里,但都不约而同地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着,沉默地做活,同时时不时抬头扫视一圈。没有孩子去亲近他们,当萧慕离视线扫向他们时,他们会快速低头收回视线。 像是特意安排进人群的暗哨。 普济寺中所有的房间都让给了灾民中的体弱者,晋王自己还是住在跟灾民一样的帐篷里。 只看普济寺的情况,任谁不得称赞一声,晋王爱民如子。 眼看就要走到晋王帐篷了,萧慕离突然一把扯住了安平,挤眉弄眼戏精地高声说:“公主你看我妆容妥帖吗?就要见到晋王殿下了我好紧张啊。” 安平啊了一声,一脸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的表情,没接住戏。 萧慕离只能自己接着演,扯着嗓子道:“太久没有见到晋王殿下了,咱们自私跑来,殿下生气了怎么办啊。” 安平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要给她们来西屏山找个理由啊。她哦哦两声,也配合地大声喊:“是你非要来的,二哥生气可不要波及我啊。你花痴也就算了,这么大早的还要拉着我折腾。” 萧慕离:倒也不必把花痴喊那么大声。 “我怕自己来晋王殿下不见我啊。”萧慕离边喊边看向晋王的帐篷。 帘子一撩,晋王齐珑便走了出来。 180cm,70KG,25岁上下,眼睛与惠妃很像,亲生的。萧慕离迅速刻画了一下这个原书中的重要人物,长得确实不错,说让原主一见钟情也合理,只是比齐琛还是逊色一些的。 晋王站定后打量了一下萧慕离和安平,满脸的嫌弃,喝问道:“萧慕离,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不能有点廉耻之心!” 萧慕离不能。 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一道送分题。 她端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委屈地瘪瘪嘴说:“我,我不想打扰二殿下的,只是想远远看看的。后山的桃花开了,我就想摘一枝送给你。” 这话让她身后的安平恶心地抖了一抖。 晋王看起来也被恶心到了,完全不想说话,倒是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晋王的帐中传出来:“二哥真是狠心啊,佳人心意岂可辜负啊。”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登时将萧慕离劈了个外焦里嫩。 萧慕离眼睁睁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帘子,这只手她认识,昨晚她刚刚抓过。 齐琛怎么会在这里! 齐琛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一副好弟弟的模样。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绣金太子服,腰系玉带,显得肩宽腿长。此时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在晋王身边站定冲着萧慕离点头致意,宛如真的只是友好地跟自己的准嫂子打个招呼。 但萧慕离无师自通地读懂了齐琛笑容背后的意义,心中又砰砰砰出现了三个大字: 完!犊!子!!! 山间晨风呼啸而过,将萧慕离吹了一个透心凉… 晋王还在旁补刀说:“四弟莫要说风凉话,哪天你被这种粗鄙的女人缠上,就知道难受了。” 齐琛瞥了萧慕离一眼,笑说:“我可没有二哥这般出众,人家看不上我呢。” 萧慕离面无表情站着,内心呐喊:我错了老大!我!错!了!!! 现在在萧慕离心中,齐琛不再只是一个漂亮脆弱的朋友,他已经是同行的战友了。齐琛表面上故意劝退她,实际还在独自调查。他并没有放弃灾民。 怎么办,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了,萧慕离心想。 这时,一个太监匆匆跑来躬身在晋王身边禀报到:“王爷,九千岁快到了,还有五里路了。” 齐珑立刻收起了不耐烦,人还没见到九千岁,笑容倒是先上了脸。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警告安平说:“你和你带来的人好好在这里待着,别给我添乱!” 说罢,他又看向齐琛,问道:“四弟可要同去?” 齐琛适时咳嗽了两声,拒绝说:“我不折腾了,本来今天只是想来寺里上香的,还是不去给九千岁添堵了。” 齐珑这下满意了,带着人离开。 齐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也不进帐篷,就专注地看着地上一推跑来跑去的小孩儿。他现在是真不想跟萧慕离这个女人说话,气得牙根痒,昨晚辛辛苦苦做作地演了一宿温柔公子,演给了瞎子看! 安平左看看认真观察人类幼崽的自家四哥,右看看一脸懊恼小心翼翼看着自己四哥的小伙伴,突然感觉气氛诡异,自己有些多余。 这让她警觉起来。 萧慕离却在这时拉了拉她的衣袖,指了指一地乱跑的小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们有问题!” 安平小脑袋立刻忘了自己方才想干什么了,也严肃地压低声音回:“孩子们怎么了?” “我觉得这些孩子有什么想要告诉咱们,但是又不敢过来。” 安平认真地一点头说:“那我去看看。” 安平人刚走,萧慕离就得逞地扬了扬嘴角,她就是故意把电灯泡支走的。现在这里只剩下她和齐琛了,萧慕离挨挨蹭蹭地站到了齐琛的身边,侧对着齐琛低头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这张脸最好看的就是这个角度了,这找角度的方法还是受到了萧淑怡的启发。 齐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这个平时特别能叭叭的人说话,没忍住问:“萧姑娘站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追晋王?” 萧慕离心里偷笑,小学鸡,沉不住气了吧,姐姐还拿捏不住你了! 她垂眸看向地面,老实地低声说:“风是从这边来的,我给你挡一挡。” 齐琛呼吸一滞,一腔怒火被强行憋了回去,半晌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萧慕离,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离这些事儿远一点。” “嗯,可是,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萧慕离的声音很轻,但又带着点凶狠:“伤害殿下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齐琛觉得事情向着失控的方向滑去了。他本是一个守着陷阱的猎手,但现在怎么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猎物呢? 一阵欢呼从远处传来,大概是晋王组织的欢迎队伍已经接到了九千岁。萧慕离也听到了,远远望着远处的热闹轻声说:“让这些人鲜衣怒马、荣耀加身,我不甘心。” 齐琛没说话,只目光深沉地看向远处。 这时,安平抱着一个孩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农家妇人。 安平怀中的小男孩看起来有四五岁了,大大的眼睛很是可爱,不过现在整个人蔫哒哒的,不太精神。 安平抱着走近,那小孩看到萧慕离,还自来熟的伸出手让萧慕离来抱他。 看清小孩的瞬间,齐琛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伸手想要拦住萧慕离。 没等他伸手,萧慕离自己就先夸张地后退一步,躲开了。 安平不解地问:“怎么啦?我看这孩子好像发烧了,抱来找人看看。” 萧慕离一贯不喜欢小孩,更别提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流鼻涕的了。但是,她刚刚决定要追求的对象在这里,实话实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太没有爱心了? 没想到,齐琛也后退了一步,附和道:“我不喜小孩。” 小男孩似乎被伤了心,收回了小脏手,摸了下鼻子。 然后,一道鼻血就流了下来,蹭在了孩子手上。 安平居然也没嫌弃,一边嘟囔着“这是怎么了”一边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小孩擦手,不小心将孩子的袖子撩了起来,那小手臂上是一大片的红疹。 看到孩子手臂红疹的一瞬间,安平身后的那个农妇突然就尖声叫了起来: “啊——疫病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大离子的千层套路。。。 第10章 坏小孩 这声刺耳的尖叫宛如掉入热油中的水,瞬间让安逸麻木的人群炸了起来。灾民们对疫病的恐惧刻入了骨血,原本还在“岁月静好”的人群立刻混乱了起来。 消息在人群中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疫病的情况被越穿越严重。母亲们高声尖叫呼喊,带着自己的孩子四处躲藏,老人们被推搡在地尘土四溅。 小沙弥们茫然四顾,看着这乱象也惊慌起来。 晋王事先安排的暗哨们暴起,从农具中抽出长棍,要将无头苍蝇一般乱跑的老弱妇孺控制住。可是因为他们行事粗暴,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反而更加撕心裂肺。 萧慕离身旁,左边是呆住的安平、开始嚎哭的男孩和蹲在地上依然在不停叫喊“疫病来了”的农妇,右边是本就身体不好万不可再被传染的齐琛。 周围还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哭喊和侍卫们高声的呵斥。 这嘈杂的环境让她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的跳。她咬牙忍住不适,当机立断大力抓住齐琛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人推回了帐篷,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别出去!” 那边,安平还抱着那个孩子,眼中都是惊慌和不知所措。 安平身边那个农妇不断的尖叫,正在加剧混乱… 人群不知道疫病源头在哪里,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 萧慕离一边从怀中抽出准备好的布巾遮住口鼻,一边大步过去,强硬地一把拽起农妇,一巴掌扇在了女人的脸颊上,凶狠地喝止:“再敢乱喊,格杀勿论!” 农妇瞬间哑火。 这个农妇的表现,太过诡异。发现疫病,她既不管孩子,叫声里也没有恐惧,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机器,任务只是要掀起混乱。 见农妇被打,患病的小男孩立刻从安平怀里挣脱了出来,要来推萧慕离,嘴上还喊着:“不许打我妈妈!” 萧慕离看着逐渐靠近的男孩那喷出的口水、依然在流的鼻血,脑子都要炸开了。这些可能饱含病毒的体||液让她汗毛倒竖,几乎不敢呼吸。 “接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齐琛从帐篷中冲出来,隔空丢来一件晋王的外袍。 萧慕离立刻会意,接住外袍兜头罩住了小男孩,一把将人摁倒在地,快速在孩子背后系了个死结。 这下小男孩哭的更厉害了,却只能像一条小虫子,在地上拱来拱去。 “你别出来,回去!”萧慕离抬头冲着齐琛喊,感觉自己现在简直需要三头六臂来应对这一波波的突发状况。她不熟练地安慰了小孩一句:“你别哭了,别乱跑,一会儿给你治病。” 这边好不容易制住了小孩,一抬头发现小孩的娘不见了,安平还呆呆站着,可是眼泪已经出来了,抬手就要去擦。 当时,安平的手距离她的眼睛只有不到十厘米了,而她的手,刚刚接触过疫病的患者… “别动!”萧慕离这下真的急了,吼声之大,让附近乱跑的人群都顿了一顿。 可惜,在安平的小脑袋处理完到这个信息前,手背已经碰到了眼睛… 萧慕离蹭的站起来,把安平的手拉下来,吼她:“你!一动不许动!”然后她冲着齐琛喊:“帐篷里有酒吗?没有就给我热水!” 齐琛被萧慕离眼底的红震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帐篷。 萧慕离拉着安平手腕,在等待齐琛回来的片刻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环顾四周,男孩躺在地上挣扎,安平在哭,周围的百姓和小沙弥还在面对侍卫们的粗暴镇压… 萧慕离力不从心地闭了闭眼睛。 铛! 一声铜锣震响。 萧慕离睁开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不是幻听。 铜锣声落,一队黑铠武士从寺门奔来,他们训练有素,快速将人群和混在其中的侍卫暗哨都控制了起来。连地上的男孩也被揪起来绑在了普济寺中的一颗大树上。 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周围便恢复了秩序。 “玄甲卫。”安平喃喃道。 九千岁到了。 玄甲卫迅速清出了一条路,并每隔几米站一人护卫。萧慕离盯着这条路来处,眯了眯眼睛,此时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直面九千岁了。 齐琛拎着一个酒壶出来,递给萧慕离,同时小声说:“别怕,那个老胖子不在。”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一种默契。萧慕离接过酒壶给安平冲洗,没说话,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齐琛说的胖子是郑开,郑开不在,萧慕离私自进极辰殿见小卓子的事情暂时不会暴露在晋王面前。 哗啦! 这是铁甲相撞的声音,几十个玄甲卫同时单膝跪地行礼。 萧慕离抬眸,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那个呼风唤雨、权势滔天、心狠手辣的九千岁。 跟想象中不同,郑客的长相并不阴柔。他身量很高,比陪在一旁正黑着脸的晋王还高出一点,整个人十分挺拔但又有种儒雅的感觉,将绣金滚边绣仙鹤的蟒袍穿出了王侯的气势。郑客年纪不算小了,应该已经到了不惑之年,鬓边一点白霜反而让他有种成熟的魅力。 “都起来吧。” 郑客的声音也跟一般太监不同,没有那般尖细,而是一种雌雄莫辩,可以称得上悦耳。他一句话,玄甲卫令出即行,又是整齐的哗啦一声,站了起来。 一时间,周遭终于安静下来,只有不太清晰的孩童呜咽声从远处传来,压抑而悲切。 齐琛上前半步,隐隐将安平和萧慕离挡在身后,整个人宛如一张绷直的弓,充满戒备、蓄势待发。 他们在对峙,萧慕离心想。 论礼,此时郑客应该首先给太子行礼;论权,皇子们见到九千岁都习惯行一个师长之礼,以示尊重,方才晋王也是主动相迎,自称学生。 不过齐琛从不向郑客低头,因为没必要。反正大家都知道他有点疯,做事不计后果,也不来招惹他。 然而今天郑客目光扫视一圈,在萧慕离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她跟太子之间明显十分亲近的距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而后,这大太监居然主动让步含笑拱手道:“见过殿下。” 齐琛也有些意外,顺势点头:“辛苦郑公。” “职责所在。”郑客答得冠冕堂皇。 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晋王。郑客的行为狠狠打了他的脸,仿佛是在众目睽睽下提醒所有人,他比太子矮了一头。可是他却什么也不敢抱怨,一口气憋得额角青筋都出来了。 不过,现在没人关心晋王的心理健康。 在这个时代,感染传染病,就几乎等于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在无常那里挂了号。 安平被安排进了一个独立的营帐,由全副武装的太医进去诊治,萧慕离只能从外面远远看看她。 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已经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了神,现在手中握着自己脖子上一个吊坠,一边流泪一边喃喃说:“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恨死那个小孩儿了!我恨死他了!” 晋王此时也恨极了那个孩子,更恨极了萧慕离。晋王想,如果不是萧慕离擅自跑来,安平不会被牵扯进来,这件本来只是将一个患病小孩儿杀了就能揭过的小事,因为安平而变得严重了起来。 现在郑客的玄甲卫接手了普济寺的事情,他想盖也盖不住了。晋王心中懊恼,这次怕是要被父皇责骂了。 普济寺外的一片山间草地上微风习习鸟语花香,可是萧慕离却丝毫感受不到美好。因为这里架起了一个火刑架,生病的小孩就被绑在上面。 观刑之处,郑客面色冷峻,晋王脸黑如锅底,而齐琛一直垂眸不语。 齐琛在思考。他的计划出了点偏差。 这个染病的孩子,是齐琛安排进普济寺的。 原本安排的这个病小孩,是要去扑郑客的。这是齐琛的一石二鸟,既能让郑客染上疫病,病死了最好,死不了也能借用郑客的手,重创晋王。 那尖叫的妇人是他派人找的,负责制造混乱。 男孩儿确实是农妇的儿子,可农妇不只有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四个健康的孩子,都在齐琛手里,是控制农妇的砝码。这农妇是愿意用一个患了病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孩子,换一家人往后的荣华富贵。 可是谁能想到,安平会从一堆孩子里,准确地挑中这一个。 不过好在,晋王一心要隐瞒的疫病已经被翻了出来,重创晋王的计划还在正轨上。想到这里,齐琛下意识看了眼萧慕离,没想到萧慕离也正好在看他,瞬间有点心虚,只能掩饰的咳嗽起来。 晋王不耐烦地说:“四弟,身体不行就下去休息吧,没看这里忙着么。”他本就焦躁,齐琛咳得他更烦乱了。 “忙什么?忙着拿一个孩子撒气吗?哦,您可真是忙得很啊。”萧慕离一边帮齐琛顺气,一边呛声。 她现在,比齐珑还暴躁。什么晋王、什么九千岁,一个个无法无天,好好的孩子不救治,居然想烧死了事,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且不说萧慕离一个现代人绝对不能接受这种酷刑,单说如果真把这个孩子烧死了,系统和谐值能瞬间扣光,大家一起完蛋! 晋王没想到,自己看不上的女人居然也敢对自己出言不逊了,瞬间面目狰狞起来,恶狠狠地说:“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安平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们萧家都得陪葬!” 智商不高,甩锅手法倒是熟练。 不过,有一点晋王是对的,若是安平出了事,萧慕离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萧慕离不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而是看了眼站在正中主持大局的郑客。这九千岁像是也有点对晋王不耐烦了,只冷冷看了晋王一眼,就让齐珑闭了嘴。 那边,火刑架已经搭好了,火油已经泼上,一个玄甲卫上前请示是否立即行刑。 萧慕离整个人的神经都绷了起来,大脑飞速运转,这让她没能注意到自己的身边,齐琛脸上那一点志在必得。 齐琛心中暗想,对不起了萧姑娘,这把火一定要点起来,这把火,将会把整个晋王党,烧的地覆天翻! 作者有话说: 究竟谁是那个坏小孩呢... 第11章 天雷动 经过玄甲卫的逐一排查,普济寺的灾民和沙弥中,目前只有这一个孩子有了疫病的症状。 萧慕离心中疑惑。这些安置在普济寺的灾民肯定是晋王从后山精挑细选出来的,那这个染病的孩子是如何混进去的呢? 看着现在坚持要尽快烧死孩子的晋王,萧慕离内心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晋王可真蠢啊。 晋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阴了,不留着活口调查隐患,反而要亲自杀人灭口,真不知这种智商,在原文中是如何活到大结局的。 齐珑强压怒火,可是在跟郑客商议时又有些谄媚,这让他原本还算不错的脸奇怪地扭曲起来。 “郑公,幸亏天佑我大梁,这疫病刚出现就被及时发现了,没有扩散开。这个男童一定就是疫病的种子,是灾星,必须要尽快净化了他。” 郑客却没直接回答齐珑,而是偏头问齐琛:“太子觉得如何?” 萧慕离偷偷抓住了齐琛的披风,带着点哀求可怜兮兮地小声说:“殿下…” 齐琛如今面临了一个两难的选择。出言保下男童,会留下活口和隐患,后续的计划也会受到影响;但若是支持烧死男孩,绝对会让才对他有好感的萧慕离再次离心,可能会失去萧家助力。 这两种应对齐琛都没选。他有些不着调地说:“二哥说的对,这孩子即是灾星,这里又正巧有个佛寺,不妨求上一签,就算要送灾星归位,也要选个好时辰嘛。” 这话看似不合时宜,其实很是巧妙。既没有支持直接烧死孩子,跟萧慕离有了交代,又给了晋王充分的做小动作的时间和空间,借这个蠢货的手烧起这把火来。 只待这把大火一起,这孩子的悲惨死法将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后山灾民们知道,隐忍没有活路,他们必反无疑。 赈灾赈出了个农民起义,到时候且看晋王如何收场! 晋王对未来更大的危机一无所知,听到齐琛的话,他尚且算是满意,不过还是嘲讽道:“四弟,你说话过过脑子,郑公可没时间听你的神神叨叨。” 郑客却看了眼齐琛和萧慕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而后一锤定音:“去找签筒。” 齐珑觉得今天自己已经被打脸打习惯了。 齐琛等郑客和齐珑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才歪头去看萧慕离,想确认一下她的反应,却见女孩儿偷偷举起右手,四指收成拳,拇指翘起,做了个他不懂的手势。 萧慕离是给齐琛点了个赞。 她刚刚在商城中找到了一张气氛卡,叫做“轰隆隆恐怖气氛烘托雷声卡”,计上心头,可以用天雷来阻止火刑啊。 能打败封建迷信的,还得是封建迷信! 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打雷的时机,才能起到最大的震慑作用。正当萧慕离苦恼之际,齐琛居然就那么恰到好处地提出要“算时辰”。 想到这里,萧慕离差点笑出声了。 萧慕离的快乐却让齐琛心里发毛,他暗想:萧姑娘不是这种眼睁睁看着孩子烧死的人啊,难道,自己已经掉进了她的坑里而不自知? 签筒来的很快,晋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转身奉给郑客,郑客却微一侧身推辞不受说:“晋王请。” 齐珑也不再客气,拿着签筒几步上前,站到了火刑架前。被绑着的孩子已经安静了下来,不再哭喊,似乎是晕过去了。 晋王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摇起了签筒。 哗啦… 签筒刚摇了第一下,只见原本烈日当头的晴朗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阳光退场,地上人们的影子都不见了。 有人疑惑的抬头看天。 哗啦… 签筒摇了第二下,一片乌云聚集到了普济寺上空。这片云其实不应该被称作乌云了,它黑的厉害,奔涌翻滚,带着不祥的意味沉沉地压下来。 晋王停顿了一下,抬头有些恐惧地看着这突然变化的天象,又低头看看手中签筒,挣扎犹豫。 晋王身后的小太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更多的人惊惧地抬头去看这空中的异象,天似乎越来越低,越来越压的人无法呼吸。 齐琛也在看向那片黑云,却没有一点恐惧。他是不信命的,命运无情地玩弄过他,轻而易举地让他从云端跌入地狱。他当时求过的满天神明,没有一个给他回应。 收回视线,齐琛就注意到了萧慕离也有些不对。这姑娘此时同样没有常人会有的畏惧或惊异,反而有些紧张,嘴抿成了一条线,还在无意识抓着他的披风。这让齐琛有些不解,她在紧张什么? 哗啦! 晋王咬牙又摇了一下签筒。 咔嚓! 一道惊雷于九天炸响,声势之大,晋王吓得当场失手,签筒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各种念头一时塞满了晋王的脑子:这雷是在警告他吗?因为他在签筒中动了手脚,妄图伪造天命?还是因为他在这佛门大造杀孽,亵渎神明? 晋王心中大骇,当场跌坐在地,抓着身旁小太监的胳膊吼道:“去,放了这个孩子,治病,去给他治病!” 巧的是,齐珑说完这句话,天上的黑云就开始消散,不过片刻,太阳又出来了,一切恢复,如同方才只是一场梦。 萧慕离这才松了口气。 一直在观察她的齐琛心中的疑问却是越来越重。这突如其来的天雷,跟萧慕离有什么关系,她为何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齐琛仔细看了看萧慕离的脸,不算绝色但明媚而英气,确实跟老武安侯有些像,不应该是妖精伪装的吧。 想到这里,齐琛自己都想笑了。这是在想什么,萧慕离怎么会是妖精呢,他这是多疑到走火入魔了。 罢了,齐琛心想,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这把火没烧起来,后山的事情,要如何翻出来? 【“轰隆隆恐怖气氛烘托雷声卡”购买成功,支付和谐值2点,剩余3点】 【拯救患病男童失败,扣除和谐值2点,剩余总值1点】 接连收到两条系统消息的萧慕离大吃一惊,孩子死了?!她抬腿就想跑下去查看,却被一直注意着她的齐琛一把拉住。 齐琛低声喝止:“疯了吗!” 萧慕离回头,眼神中的无助和惊惶让齐琛心里跟着一沉。那边,带着厚厚的面巾去释放孩子的太监突然屁滚尿流跑过来,被石头绊了一下扑倒在地尖声结巴着喊道:“那孩子,死死死了…” 男孩儿病死了! 齐琛抓着萧慕离的手陡然用力。 “烧!”郑客目光锐利,当机立断。 他话音一落,玄甲卫立刻取出了火把。轰的一下,大火燃起,黄色火焰顷刻就有几人高,瞬间吞噬了孩子的尸身。 滚滚浓烟冲向天空,方圆数里可见。 这把火,终究还是烧起来了。 这火烧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萧慕离知道,这样的篝火是没有办法将人烧成骨灰的,焦黑的骨骼会留下来,被埋入地底,长久的保存着这场罪恶的证据。 这边浓烟方歇,西屏山的后山突然又起火光。 刚刚缓过来的晋王听到消息后一阵头皮发麻,后山之事,不止疫病那么简单,是绝对不能见光的。 他狰狞地吩咐身边的太监:“去后山,告诉张校尉,马上带人离开!快!” 小太监领命,慌慌张张跑出去,当头撞在了一个玄甲卫的身上。那个玄甲卫抬起腿,一脚将小太监踢了个屁股蹲,面无表情地传话:“别跑了,郑公已经往后山去了,让我来传个话,问晋王要不要同去?” 晋王登时方寸大乱! 萧慕离跟着齐琛,同郑客一同进山,终于揭开了这场赈灾最后的遮羞布。 其下掩盖的真相,比她想象的,更加鲜血淋漓。 后山山谷中密密麻麻搭着草棚子,恶臭冲天、蚊蝇乱飞,百姓们挤在一起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病人恶疮满身、痛苦不堪。 被封在山谷中的百姓太多了,一眼望不到头,起码有数万之多。单单被这些百姓们注视着,被百姓眼中的绝望和不甘拷问着,萧慕离就觉得几乎无法呼吸。 拦住百姓的,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城防卫,有千人之数,而郑客带来的玄甲卫只有百人。可是,城防卫领头的校尉在见到玄甲卫的那一刻就慌了神,扑通一下就跪在了郑客脚边。 郑客却冲着齐琛微一颔首道:“恭喜太子了。” 齐琛依旧一脸云淡风轻:“郑公玩笑了。” 二人相视一眼,像是在打什么哑谜。 感觉到有人在偷偷拉自己,齐琛偏头小声给萧慕离解释了一句:“二哥无诏调动了城防卫。” 说到这里,萧慕离也明白了。一个皇子亲王,无诏就能调动京城的上千守卫,这会让皇帝怎么想? 郑客看了看脚边的校尉,沉声问:“怎么了?灾民反了?” 那姓李的校尉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的,他们绑了我们进去送饭的人,还,还要冲击关卡,说要,要冲进京城。” 其实,从他们站的地方,已经可以清楚地跟灾民对话了。百姓们就聚集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地方,被城防卫两道关卡拦着。 黑压压的上万人,与他们千余人对峙。虽然这万人中大部分是需要撑着彼此才能勉强站立的病残,但是,这滔滔的民意和汹涌的愤怒,依然令人胆战心惊。 郑客一边吩咐一个玄甲卫放出信号,一边上前一步,朗声问:“你们有什么要求?” 站在最前面一个身体尚且算作健壮的汉子高声回答:“交出生病的孩子!” “孩子已经病故。说你们的要求,要粮,要钱,还是大夫?” 没想到,那个汉子瞬间红了眼睛,恶狠狠地说:“原来传言都是真的,你们连孩子都杀!生病的人你们都会杀掉的!” 说罢,他从身后拖出了一个妇人。 是那个跟萧慕离聊了一路,赶牛车送药的大婶! 大婶被灾民粗暴地推到在地上,汉子一脚踩住她控诉到:“你们派人送毒药!要毒死我们!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搏,拉个狗官垫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坏了!萧慕离心里一沉。 只要灾民开始冲击官兵,就坐实了谋反,这些百姓就真的没有生路了!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12章 身涉险 两个玄甲卫合力搬来了一块成人小腿高的四方石墩,郑客不用人搀扶长腿一抬就跨了上去,朗声道:“我是司礼监秉笔,天子近臣,你们的要求都可讲与我听。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可恨底下办事之人企图蒙蔽圣听,大家稍安勿躁,我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郑客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齐琛快速打了一个手势。 不过,灾民中有人看到了,城防卫中有两个小兵也看到了。他们都是齐琛的人。这是齐琛给他们的命令:行动! 他们要让灾民乱起来,只要灾民真的反了,官兵中死了人,事情闹大,晋王就无论如何不能全身而退了。 齐琛的人分散混在百姓里,看清了指令后,一个站在前排用破破烂烂斗笠遮着脸的人突然高声说:“之前骗我们进来,也说的好好的,说有饭吃!结果呢,人都要死光了!死了!”这人声音中带着无助和愤怒,几乎哽咽,极具感染力:“大家别信他!狗官都是一起的,只会用咱们的贱命给他们自己升官!我那老娘活活饿死的时候,谁又管过!” 这话唤醒了灾民们无数痛苦的记忆。是啊,他们哪家没有病死饿死在这里的亲人呢?当官的都是说的好听,他们已经被骗的一无所有了,输不起了。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一个站在关卡边的城防卫小兵突然呵斥一声,直接拎着铁棒就往斗笠男头上砸去。这一棒激怒了四周的百姓,让他们记起,这些日子,这些城防兵就是这样肆意殴打他们,像狗一样对待他们。 官府的话不可信! 斗笠男周围一下陷入了混乱。城防卫挥舞着铁棒要将“刁民”镇压下去,百姓不再坐以待毙,拼着头破血流也要上来抢夺城防卫的武器,推搡间一个上来帮忙的城防卫被灾民拖倒,眼看就要拖进灾民中,转眼就要扩散成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混乱间,忽听得一声暴喝: “擅动者,死!” 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纷纷循声抬头去看,只见郑客右手握一把长刀,刀刃还在滴血,而他的左手上,是一颗人头! 那是城防卫张校尉的人头。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城防卫兵看到后,具是肝胆俱裂,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灾民们也被这个场面骇住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 齐琛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很多人都以为郑客只是一个媚上欺下、弄权乱政的阉人,而忘记了,能走到这个高度的,绝不会是个草包。 杀伐果决,雷霆手段,才是郑客。 眼见着这场小范围的骚乱就要被九千岁压制下去了,齐琛却丝毫不急,反而低头笑了一下。 他还有后招。 灾民和城防卫的对峙中,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干净却满是补丁短打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周围的灾民对老者很是尊重,立刻让出了一条路,一开始领头的汉子赶忙上去搀扶,好声好气劝道:“先生,您身体不好,先回去歇着吧。” 这老者道声没事,走到人群最前面,尽可能站的体面,而后冲着郑客行了个童生礼。原来是读过书的,难怪在百姓中有些威望。可是岁月已经侵蚀了这个老人的身体,磨灭了读书人的风骨,佝偻了他曾经挺拔的腰背。 老者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地说:“这位大人,你若是能做主,就把那真正管事的人交出来。那个人,我们都见过,戴玉冠的公子,我听到他手下人喊他,殿下。” 郑客听到这话,心里暗骂,这晋王真是蠢得可以,这种事情还能亲自出面,是生怕自己有个好名声啊。 他从石台上下来,扔掉手中人头,走到距离老人十几步远的地方,温言说:“老人家,您德高望重,何必置气啊。您看看周围的这些年轻人,咱们得多替他们考虑考虑啊。”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威胁。 老者摇摇头,一双眼很空,了无生机:“大人也不必威胁,老朽蝼蚁之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原本有一个女儿是唯一的念想,我的女儿才十五岁啊,就被那个殿下掳走了!到现在依然生死不知!” “大人若是不能把那个禽兽/交出来,那我们就自己来讨一个公道。老朽残破身躯,愿为先锋,死不足惜!” 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了出来,这如有实质的愤怒像一个火种,映红了所有灾民的眼睛。 看着眼前的群情激愤,郑客眉头皱起,招手叫来一个玄甲卫低声问:“普济寺的灾民里可有年轻女孩。” “没有,都是有些年纪的妇人或者孩子。” 郑客沉下脸问:“晋王呢?” 玄甲卫回答:“已经逃回京了。” 郑客脸上的表情瞬间凌厉了起来,不动声色转身往回走,同时吩咐玄甲卫:“压不住了,准备战斗,反抗者格杀勿论。” 望着郑客的背影,那老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几乎是泣血般地怒骂道:“他们杀了我的孩子!被带走的人都没了!畜生啊!畜生!” 人群中,几个年轻人跟着喊:“不给我们活路了!拼了!跟他们拼了!” 本就压抑已久的灾民,这下彻底失控了。 唰!玄甲卫同时抽刀,在城防卫之后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精铁打造的长刀闪着寒光。只要灾民冲破关卡,这些长刀就将砍入无辜百姓的身体,整个后山一定会血流成河。 灾民们手里只有些石块农具,还有从城防卫手中抢到的铁棒。但他们孤注一掷的悲愤是一种浩瀚的力量,让守关卡的城防卫还没交手,就纷纷屁滚尿流的往回跑,又在玄甲卫的长刀下不得不战战兢兢的回去当炮灰。 萧慕离看着这一切,愤怒了!晋王真是个畜生,不仅任由灾民患病不救,还玷污人家的姑娘,人面兽心,丧心病狂! 可是凭什么,晋王做的孽,要让这些无辜百姓来承受! 她双眼被愤怒染红,手紧握成拳。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是齐琛。 “走吧,这里危险。”齐琛拉着她就要上马车,那边郑客已经骑上了马。 不行,不能放弃,萧慕离已经听到了前方兵戈相击的声音。 她看了齐琛一眼,做了个难看的笑,微微垫起脚尖在齐琛耳边说:“殿下,我要去救你的子民。” 你的子民。 这四个字如一记重锤,击在了齐琛的胸膛。五年了,那个想要做个好太子为国为民的齐琛,已经被抹杀五年了。这么久的时光里,齐琛心中复仇和毁灭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让他行事越发不计后果不顾代价。 萧慕离说完,挣脱了齐琛的钳制,将人向马车方向一推,给四周玄甲卫留下一句“保护太子”,便回身大步跑向了灾民。在跟一个往回跑的城防卫擦肩而过时她一脚将人踹倒,夺下了一柄长/枪。 她长/枪在手唰的挽了个枪花,跳上石台高声喝道:“萧家军在此,谁敢造次!” 萧家军,北地百姓二十年的守护者、保护神。 几乎已经要冲破关卡的百姓听到萧家军的名号,本能地一顿,有些迷茫地抬头去看。 只见萧慕离站在石台之上,手持长/枪,墨发飞扬。烈烈长风吹起她的衣摆,如同将军在战场上扬起的披风。 齐琛望着她的背影,心脏在胸膛中跳得鼓噪。 郑客翻身下马,粗暴地推开身前的玄甲卫,大步走到石台之下。 就在方才那个瞬间,郑客几乎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天,一个张扬明媚的少年将军也是这样手持长/枪,将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太监护在身后,面对一群纨绔子弟半点不惧:“我萧家长/枪在此,谁敢造次!” “我是武安侯萧让之女,我在此以我爹的英魂起誓,我将与你们站在一起,万死不辞!” 萧慕离将右手覆盖在自己的心脏处,朗声承诺。 百姓们似乎有些犹豫,想要相信,又不敢真的把身家性命压在一个女孩身上。领头的汉子问:“你,萧家军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我们,能信你吗?”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时候萧慕离会说,相信我,没问题,别闹事。 可是她没有。 萧慕离真诚地答道:“我爹和兄长不是神,我也不是。但即便我力量有限,也愿意付出所有。” “我证明给你们看!” 说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突然跳下高台,向灾民们跑去。 齐琛瞳孔骤然紧缩。 郑客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角,暴喝道:“拦住她!” 几个玄甲卫立刻上前。萧慕离手中长/枪横扫,逼退玄甲卫,在这一点空隙之间,人已经一撑越过了关卡。 “别过来!” 萧慕离喝止了想要上前的齐琛和郑客,在身边的人群里找了找,很容易找到一个人,拉着人冲着齐琛撸起那人的袖子,果然一片红疹。 她强压胸中激荡,高声说:“乡亲们,我现在也接触了病人,可能已经被传染了。只要他们有办法救我,就有办法救大家,说要同生共死,萧家人从来言出必行。” 百姓们终于相信了。他们一个个放下了手中武器,纷纷红了眼眶。那个领头的汉子突然跌坐在地开始嚎啕,哭的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萧,萧家军,你们怎么才来啊。” 他们信了,萧家人,从没有放弃过他们,总是愿意以身涉险,来给他们求一条生路。 他们终于又有了依靠。 萧慕离温柔地说:“乡亲们,朝廷里有坏人但也有好人,我相信在这里的太子和郑公,会将咱们安排妥当,有饭吃,有衣穿,有大夫。请大家不要再冲动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萧慕离正在赌,赌两件事。一是萧家军在北地的声望,二是自己小命的分量。她赌郑客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置她的死活于不顾。 萧慕离抬眸去观察郑客。郑客脸色很差,对身边的玄甲卫吼道:“愣着干什么!去找大夫!把京城里能喘气会治病的,都给我找来!” 成了! 萧慕离心头大石这才落地,然后心虚地去看齐琛。 齐琛面沉如水,拂袖离开,一句话都没留给她。 第13章 尘埃落 【合理安置灾民任务成功,和谐值+10,总值11】 三日后。 灾民们已经被陆续转移出了西屏山后山,按照身体状况安置在了不同的地方,连那个送药的大婶儿都捡回了一条命。萧慕离和安平被塞到了相邻的两个帐篷里,每天放风遛弯的时候还能隔着几米唠唠嗑。 她俩现在是又嘻嘻哈哈,没事人一样了。因为按照太医的说法,她俩到现在没有发病迹象,应当就无大碍了。 虚惊一场,幸甚。 不过,回到刚接触患病病人那天,别说安平,就是萧慕离也非常紧张,说不害怕也是假的。这个时代的疫病死亡率极高,性命攸关的事情哪能不怕呢。 那天夜里,一个小宫女带着面巾进来服侍她。萧慕离强打精神带好面巾,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个,还有谁在西屏山啊,太子回去了吗?” 小宫女忙停下手中活计跪好回答:“启禀贵人,太子殿下已经回京了。” 萧慕离心里一酸,追问道:“没嘱咐什么吗?” 小宫女摇摇头,很老实的样子。不过,她其实撒谎了。太子殿下没有走,也有问萧大小姐的情况,只是她进来前九千岁特地嘱咐,如果萧大小姐问起太子,就说人已经走了。 小宫女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九千岁的命令,也轮不到她来问原因。 可是看着肉眼可见低落下去的贵人,小宫女心里还是有点不忍。她将食盒中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主动开口道:“小姐,您看喜欢吃什么,我伺候您用膳,要是不合口味跟我说,我去做。” 萧慕离看着一桌子好吃的,拿起筷子又放下,低着头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吃就行了,别传染给你。” 萧慕离郁闷地吃不下,但又知道此时一定要好好吃饭,加强抵抗力。她深呼吸几下,自我排解地想:没关系,追人哪儿有那么容易,再努力加油吧。 勇敢离离,不怕困难! 当萧慕离在忧郁扒饭的时候,许多人却再也吃不上下一顿饭了。 永嘉宫中,匆匆赶回的晋王刚见到惠妃,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巴掌。 “废物!”惠妃柳眉倒竖,怒火中烧:“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笨的儿子呢。你现在应该待在西屏山!控制局面!而不是像丧家之犬一样跑回来!” 齐珑捂着脸哭诉道:“西屏山都乱套了,我不跑会被灾民打死的。” 惠妃揉着太阳穴,心中烦躁不已。可惜她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能强撑着给他收拾残局:“把事情都推给张校尉。后山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兵也是他自己调动的,与你无关,懂吗?” 这件事上,郑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已经帮了晋王一把,让张校尉永远无法开口辩驳了。 然后,这件震惊朝堂、罪大恶极、骇人听闻的事情,因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用了三日时间,就被轻巧地揭过去了。 张校尉株连九族; 晋王齐珑赈灾不利,禁足思过一月,罚俸半年; 晋王手下几个户部小吏代主受过,被杀头或者流放; 司礼监秉笔郑客平乱有功,赐黄金百两。 东宫之中,惯常称病不上朝的齐琛在听到这个结果时,眼皮都没抬一下,连喂鱼的节奏都没变。 齐琛整个西屏山计划,仅仅伤了晋王一点皮毛,算是失败了。他在心里回想整个过程,真正导致他计划失败的,是萧慕离。 “冤家!” 齐琛自嘲般一笑,当时不应该当着萧慕离和灾民面,直接拂袖而去的。他的目标是拉拢萧慕离,就应该抢先对姑娘嘘寒问暖一番,顺便再安抚一下灾民,免费的好名声不捡白不捡。 失算了。 之后,他就再没有补救的机会了。那个郑客也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逼着他当晚就返京。所以这三天来,齐琛也只能从城防卫的暗桩那里得到点萧慕离的消息。 还好这个冤家命大。 说到郑客,齐琛心想,晋王这次涉险过关,这九千岁是出了力的。齐珑那个草包肯定会因此心怀感激,更加上赶着巴结郑客,幻想郑客能支持自己。 着实可笑。 齐珑,不过是他们的父皇借用郑客之手,留在台前的一颗棋子。就如同齐琛自己。 郑客是皇帝的心腹,他支持的,必定是也只能是皇帝选定的继承人。 如今朝堂上大半官吏都以为晋王圣眷正隆,连西屏山这么大的事皇帝都不追究了,一定是皇帝最看重的儿子。 大概齐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齐琛却看的明白。帝王心术,绝不是这么直白简单的看重谁就把他推到台前,一时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 那个真正被皇帝偏爱着的儿子,本人一定十分不起眼,但背后的势力会逐渐长成一颗参天巨树。 曾经的齐琛不懂这个道理。他生来似乎什么都有,正宫嫡出,程萧两家护持,又自负才华,让他完全不知低调二字怎么写,把自己活成了一张活靶子。 如今,那个父皇真正偏爱的孩子逐渐清晰了,才让齐琛看明白,一个帝王的偏爱是什么样子的。 父皇选择的孩子现在才三岁多,是柳妃生的十一皇子。 这柳妃,出身高贵,国尉庞沅的侄女,但行事却很怪异。她在宫中十几年了,从来不出自己的文华宫,连惠妃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宫中主事的女人换来换去,没有一个能进得了文华宫。 皇帝似乎也并不常去文华宫,可是,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中给一个女人建一方刀枪不入的净土,就足见皇恩浩荡了。都道天家无情,这皇帝却唯独为柳妃母子筹谋甚多,甚至这么早就给小十一选好了臂膀。 宠妃、国尉、大宦官早就形成了一个稳固又相互牵制的利益联盟,可笑晋王居然毫无所觉。 不过,一个三岁稚童,活不活的下去都难说,齐琛心中冷笑,是时候让晋王有点危机感了,大家总要撕咬起来,这戏才好看啊。 这时,南一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进来,抱拳行礼道:“主子,西屏山咱们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只是,那个病死孩子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要灭口吗?” 惯常,齐琛对这种斩草除根的事情最是热衷。每次遇到这种事情,他从来不会心软。不过南一每次还是要再问一遍,齐琛也知道,这是南一留给自己的一点希望。 齐琛一向对这种无用之功嗤之以鼻。 不过这次他思索了一下答道:“送他们出城,出了城就不必多管。” 南一眼睛一亮,身上立刻有了点少年意气的鲜活。他不在意自己一身杀戮满手血污,但看着主子越来越疯狂,他真怕有一天主子会被天道所不容。 这下南一语气中都带上了轻快:“好,我亲自安排。对了主子,还有一件事。那个永嘉宫枉死的秋月姑娘,南十埋人的时候就发现有人跟着。最近还有人又去过秋月的坟,我查了一下,是那个刚从极辰殿放出来的小卓子。” 说起小卓子,南一和南十真是恨不得揪下他的脑袋,这几天闲着没事的南十就一直盘算着要给小卓子套麻袋。齐琛倒是无所谓一个小太监,不过这个坟前突兀的脚印,让他突然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这对宫女和小太监的身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齐琛:“明天就是那个小宫女的头七了,反正现在也没事干,不如就请萧姑娘一起去郊游吧。” 南一会意:“我今晚把农妇送走,明日陪主子出城。南十选的地方还行,山清水秀的,我都不知道这个家伙还懂点怜香惜玉。” 当天夜里,一个农妇带着四个孩子在城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出了京城。她准备带着孩子们南下讨生活。包袱里有二十两白银,和一个小小的骨牌。 农妇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骨牌,那个她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多想想银子吧,二十两白银,足够她们母子五人在南方安家,过上体面生活。 她一个女人拉扯着那么多孩子,也没有办法。贵人仁慈,给的不少了,小宝本来就活不下去了… 想着想着,她抬起袖子粗暴地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吸吸鼻子继续闷头拉着孩子们往前走。为了抄近路,她带着孩子们走入了一片密林。 林中,一个黑衣人单枪匹马拦住了她。 那黑衣人是个光头,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抱着一把弯刀,十分可怖。孩子们吓得缩在了一起,农妇强撑着护在孩子们身前,出声问道:“你要干嘛?” 黑衣人开口,声音暗哑的厉害:“我家大人想请你们多留几日。” . 次日,在太医的首肯下,安平和萧慕离被获准离开西屏山。为了不惊扰灾民,她们特意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了。 一路下山,整个西屏山都静悄悄的,唯有行至半山处,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独自一人守着一堆黄纸烧尽的废墟,似乎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萧慕离认出那是没了女儿的老童生,可是马车很快,一转眼就再看不见老人身影。 山脚下,有两辆马车正在等待。 一辆是玄甲卫准备的四乘之车,公主规制。那四匹马高大健壮,很是威武,车内还铺着兽皮,看起来舒适又气派;另一辆则是一匹小马拉着的一辆低调小车,车前站着一个黑着脸的小侍卫。 这个小侍卫萧慕离认识,在东宫很不待见她的那个,名字挺有趣,叫南十。 安平理所当然地换上了四乘马车,回头去拉萧慕离,没想到萧慕离居然又明目张胆地抛弃了她,奔向了那辆小车。 安平怕把灾民喊醒了,只能压着嗓子用气声喊:“姓萧的!萧慕离!” 萧慕离跑到马车边拍拍南十的肩膀,一下跳上马车,掀起帘子,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车里没人。 南十也不管她,自顾自喊了一声驾,那小马瞬间起跑,直接摔了萧慕离一个屁股蹲,留下后面目瞪口呆的安平和欲哭无泪不知如何跟九千岁交代的玄甲卫。 这小破马车一路颠簸,跑了小一个时辰才好容易到了地方,萧慕离差点吐了出来。 等缓过来抬头一看,发现这里是京城郊外,山清水秀,背山面湖,绿草茵茵。 “这是哪儿?” 南十的声音远远传来:“秋月姑娘的坟。” 他站那么远,是怕萧慕离吐出来波及到自己。 萧慕离顺着南十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湖边不远处见到了一座小坟,坟前站着一个人。 不高,精瘦。 第14章 英雄冢 五年前,云州叶家村。 云州位于大梁北部,是一个与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上庸国相邻的北方大州。在云州边境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名叫叶家村。上庸与大梁的争端历经百年,这叶家村也就常常要直面上庸骑兵的铁蹄。 幸运的是,自十几年前武安侯萧让的萧家军驻扎在附近的云山营后,叶家村就获得了太平,再也没有遭受过外族的侵扰和劫掠。 可是最近村民们发现那云山大营的气氛有些不对。最直观的感受是,操练声少了,也没有军爷来村里买肉买酒了,甚至第一次向四周的村民们征粮征兵了。 叶家村东头一座老宅里有一颗大枣树,此时,一个十岁左右精瘦的小男孩正被绑在树上,吱哇乱叫。 一个十六七岁的高挑少女一手持着荆条,一手叉腰,泼辣地指着男孩儿的鼻子骂:“叶卓!长本事了啊!还敢离家出走了!” 男孩犟着一张脸,分明已经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就是不认错:“我没错!我要去参军!我要当萧家军!” 少女一荆条抽在树上,啪的一声在男孩儿耳边炸响,伴随着姐姐的怒斥灌进少年的耳朵里:“还没有枪高,参个屁!” 正当那叫叶卓的少年要继续顶嘴之时,远方穿来了一声浑厚悠长的号角声… 呜—— 这号角声从北方的瞭望哨方向响起,是敌袭! 这是这对在萧家军庇护下长大的姐弟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不远处就响起了隐约可闻的喊杀声和金戈声… 说明战斗离他们很近了! “打进来了!上庸打进来了!” 外面不知道是谁在喊,院子里的姐姐一下子就慌了神。那边弟弟还在添乱般对着外面吼:“你们撒谎!有萧家军在,敌人不可能打进来。” 那个少女这才被吼回了神,立刻去解绑住弟弟的绳子,可是越着急偏偏越解不开,正慌张着,屋门哐的一声被人踹开了。 上庸真的打进来了。 闯进来的是两个外族兵,他们一见到姐姐,就露出了猥琐的表情。 不顾女孩的反抗,两个禽兽当着她弟弟的面,撕开了那打着补丁的襦裙… 女孩叫的撕心裂肺,绝望之际,一把长/枪突然贯穿了她身上的外族兵,滚烫的鲜血泼了女孩满身。 救她的是一个落单的萧家军士兵。那个小兵把她和弟弟藏入地窖,自己还没来得及躲藏,更多的外族兵就涌了进来。小兵寡不敌众受伤后倒地不起,上庸兵一拥而上,一刀、一刀、一刀,将他砍成了肉泥—— “卓公公。” 小卓子一下子回神,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刚刚想的太入神,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 不过,当回身看到来人是萧慕离时,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在小卓子的身后,是一座新坟,秋月的坟。 萧慕离上前几步,来到坟前。这坟有一块看起来有些念头已经长了青苔的碑,碑上无字。 她没有兜任何的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卓公公,你手上的伤,是秋月姑娘留下的吧?” 小卓子呼吸一滞,沉默片刻,突然面朝墓碑在萧慕离腿边扑通跪下了,低头认罪道:“贵人您明察秋毫,奴才瞒不住了。就是惠妃娘娘指示我勒死秋月的,因为秋月知道了他们在西屏山做的事。” 说完这些话,小卓子俯身下拜,额头抢地,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奴才愿指认惠妃娘娘,将功折罪。” 萧慕离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摇头无奈道:“你在骗我,不是惠妃指使你做的。” 小卓子闻言一抖,眼眶通红,颤抖着嘴唇坚持说:“是惠妃指使我的,是惠妃…”说着说着,他几乎哽咽了起来。 萧慕离无奈又心酸地拉起小卓子,让他自己站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小卓子用袖子一抹眼睛,倔强地说:“我指认惠妃,我就是证人,就是她!西屏山的百姓都是她害的。贵人您把我带到御前,我可以作证!” 萧慕离叹了口气说:“你在说谎。秋月根本不是被勒死的。” 在小卓子震惊的目光中,她继续说:“如果我想的没错,她是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烧炭,中毒死的。北方很多人冬天取暖不注意就会出这种事,我猜你是从北方来的。” 萧慕离在见到尸体的那一刻就看出来了,表皮会呈现樱桃红,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的迹象。 小卓子浑身一震,那表情已经证实了,萧慕离说的没错。 于是她接着说:“只是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杀人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又为什么同时留下脖颈的勒痕,死后还要把人放在景阳宫,将太子牵扯进来。唉,太子本来就身体不好,那天可是被你们吓得不轻。” 小卓子还是沉默着。 萧慕离也不生气,自顾自说下去:“原想找机会进宫再问你一次,不过如今在这里见到你,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猜测。小卓子,你可以先听一下我的故事。” “我猜,秋月姑娘应该是你很重要的朋友,让你宁可冒着风险也要来祭拜头七。事情的起因大概是,你们因为在惠妃和晋王身边伺候,知道了西屏山的事情。你们想要救那些灾民,想要揭发惠妃,可惜没有走对门路。后来也许是秋月的举报小动作被发现了,惠妃派你去灭口,同时也是对你忠心的考验。” “你下不去手,所以…”萧慕离沉默一瞬,才狠心继续说下去:“秋月是选择了自杀。她先在你的手上留下抓痕,做出是被你勒死的假象,同时把自己封在了屋子里,用一种不会留下其他外伤的方式自杀了。惠妃的人见到尸体,相信了你。可是,你却在之后,背着惠妃,将尸体运到了景阳宫。” 小卓子终于有了反应:“您怎么知道不是惠妃让我运到景阳宫的?” 萧慕离解释道:“因为当天恰巧发生了一件事证明了惠妃的清白。当日在宫宴上我的堂妹曾经邀请惠妃前往横波亭看场热闹,当时惠妃没有任何犹豫。如果惠妃提前知道景阳宫中要出事,她是不会让人前往的。众目睽睽瓜田李下,她也说不清楚。” “而且,小卓子,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两个破绽。其一,在横波亭两次把抓痕展示给我,似乎生怕我看不见;其二,在极辰殿,抖出惠妃给太子下毒的事情也太过刻意了。” 萧慕离微微侧身看着小卓子,温柔地问:“你是希望我能察觉异常,继而调查这件事,对吗?” 小卓子委屈地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无声无息。但他很快又开始嫌弃自己的软弱,深呼吸好几下硬生生又把眼泪憋了回去,才瓮声瓮气地回答:“您说的都对。只是,秋月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亲姐姐。” 五年前,叶卓和姐姐叶怜从地窖中爬出来,随着难民们一起来到京城,却因为清秀的长相被当时正在挑选宫人的郑开看中,被迫入了宫,成了小卓子和秋月。 两个澄澈干净的少年,就这么被兜头扔进了后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经历了恐惧、无助、悲愤,但心中的一团火从没熄灭,直到发现了西屏山的事。 那么多人命,都是他们北地的同胞啊! 姐弟俩终于决定,一定要做些什么。可惜,他们不懂政治,想方设法送出去报官的证据,石沉大海,毫无回响。 还暴露了姐姐。天地不仁,悲剧再一次落在了他们身上,世上唯一的至亲,天人永隔。 小卓子讲到这里,死死憋住眼泪继续说:“我带着姐姐去景阳宫,是想最后博一次。如果能逼疯太子,也算给北地的英魂有个交代;如果不能,那太子肯定会查,只要他顺着姐姐查,就能看到姐姐留下的东西。” “什么叫给北地的英魂有个交代?!” 齐琛在二人身后突然出声,打断了小卓子。小卓子吓得直接打了个寒战,立刻回身护在了萧慕离身前,警惕地打量四周。 萧慕离见到齐琛倒是有些惊喜,也没忘了上次分开前她又把人气得不轻。她放软了声音问:“什么时候来的啊?” 齐琛还是臭着脸,眯着眼睛说:“在你强调太子身体不好的时候。” 萧慕离半点不怕,她拉回小卓子,安抚道:“别怕,太子殿下是个好人。殿下,你别吓唬他了。” 小卓子表情一下子纠结起来。他和姐姐恨太子,因为他们在宫中渐渐知道了,叶家村和云山营的惨剧,都是一个叫程潜的贪官导致的,程潜是太子的舅舅。所以他们才会觉得,拉上太子垫背也不可惜。 齐琛绕过小卓子,看着那块无字碑说道:“我会让人给叶怜姑娘刻碑,用她自己的名字。叶卓,你们如何知道我母后临终穿的何种衣服?又是如何知道我会在那个时间去景阳宫?” 一句话,让小卓子冷汗瞬间出来了,脊柱上窜起一阵冷气,让他头皮发麻。他仔细回想:“我是,无意间在太监所听老太监闲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看着这对姐弟,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们信息,利用他们去同时削弱太子和晋王! 萧慕离立刻说:“叶卓,你不能回宫了,我想办法送你走,宫里太危险了。” 听到萧慕离要送他走,小卓子坚定地摇头说:“不,我不走!我不怕危险。”他眼中带着期待和恳求:“惠妃和晋王还没有受到惩罚,我在他们身边还有用,我起码可以给您传递消息。大小姐,让我留下吧。而且那个暗处的人目标不是我,我还是安全的。” 见萧慕离不语,小卓子都要急哭了:“大小姐,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当萧家军,您收下我吧!这样,我也算是萧家军的一员了,求求您了。” 萧慕离被这份赤诚,震撼了。她曾经是个警察,她最能理解这份奋不顾身。 所以她无法拒绝。 小卓子开心地一鞠躬,转身就跑,仿佛生怕萧慕离反悔似的。 小卓子走后,萧慕离又在叶怜姑娘的坟前站了好一会儿,齐琛也没有开口,只沉默地陪在一旁。 一阵清风吹过,微微吹乱了萧慕离的发丝。她上前一步,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那无字的碑,低缓而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齐珑和韦氏得到应有的惩罚。天网恢恢,我一定办得到。” 说完萧慕离后退一步,面向墓碑挺拔地站好,在初夏温暖的阳光下,缓缓抬起右臂,向着这个善良又勇敢的姑娘,敬了一个军礼。 山河为凭光阴不改,这是萧慕离对英雄最高的敬意。 齐琛不懂这个动作的含义,但这个画面,他往后余生再也没能忘掉。此刻,他突然推翻了所有关于萧慕离的算计,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去他的美人计! 还是送她离开京城回北疆吧,她实在不适合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有萧家军的魂。 作者有话说: 冤家路窄,儿女情长 第15章 美娇娘 【叶怜姑娘死因已查明,和谐值+5,总值16】 临近午后,南十才赶着他的小破马车哒哒哒地回到了京城,在皇宫附近的暗巷中停下了。 小卓子一掀帘子从上面跳下来,整张脸还带着怒气。 两个小子已经吵了一路。南十本来就因为齐琛被毒害的事埋怨小卓子,现在虽然知道了真相,但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而小卓子本也对太子有怨气,他自认自己的主子是萧慕离,跟南十不是一路人。 小卓子跳下马车,也不搭理南十就往前走。南十在他背后切了一声。 小卓子走出几步又站住了,像是纠结许久下了极大决心一样,回头对南十说:“喂,那个,谢谢。” 说罢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转身就跑。结果没跑出几步就又被南十揪了回来。 “干什么!你会功夫了不起啊!”小卓子被揪着后衣领,愤怒地张牙舞爪。 南十避开小卓子的攻击,扬起下巴问:“谢什么?你说清楚再走啊。吊着人胃口算什么。” 小卓子站好不动了,仿佛英雄气短了一般用极快的语速说:“谢谢你帮姐姐找了个很好的地方。” “哦——”南十无所谓摆摆手:“我那天本来也是要去那个湖抓鱼给我主子吃的,顺手的事,别放在心上。” 小卓子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转身就走了。 这边,那小矮马拉的小破车被南十驾走了,萧慕离终于能跟齐琛同乘了。 “这是什么?”见齐琛拿出了一个小盒子,萧慕离打起精神问。 齐琛将小盒子递给了萧慕离。 萧慕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手镯,看起来是珐琅的,有点西域风情。她从离开湖边就一直有些低落的心情,现在终于缓过来一些。 她抿嘴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是送给我的吗?真好看啊。” 齐琛挑眉,收回手抄进袖中往后舒服地一靠说:“想得倒挺美,我凭什么给你送镯子啊。”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弃装什么温柔公子来勾/引萧慕离了,放飞自我嘲讽拉满:“眼睛不小忽闪忽闪的,就是个摆设啊,没觉得这个眼熟吗?” 萧慕离垮起个小脸,幽怨地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镯子,该不会是,原主应该认识的吧? 这让她心虚气短起来,怎么办,这要怎么解释,现在装失忆还来得及吗? 齐琛见她真不认识,反而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看你观察叶怜姑娘挺仔细的,还以为是个心思细腻的。这是你身边那个背主的丫鬟手上戴的镯子。” 小莹?! 萧慕离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镯子,这镯子看起来是很精美,但在她朴素的认知里,非金非玉又没钻的,也不像是很贵重的,如果是小莹戴倒也合理。她其实跟小莹只见过寥寥几面,当时整个世界都毁灭倒计时了,在她眼中小莹就是行走的得分点,确实没有仔细观察过人家的手腕。 但问题是,齐琛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萧慕离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自己是个穿书者这件事暴露了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影响,这件事必须要慎重对待。 这真的是小莹的么?还是齐琛在诈她? 萧慕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主动发问以攻为守:“你知道小莹去哪儿了吗?她在宫里受了罚之后就没再回来了,淑怡妹妹说是小莹怕回府再受罚,直接跑了。” 齐琛闻言一歪头,突然身体前倾,靠近了萧慕离,仔细观察她。这个女人有秘密!在西屏山上,她比所有人都提前知道,那个被绑在火刑架上的病童死了。至今齐琛也无法想通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让他有点兴奋,就像孩子发现了新大陆。他想试试,在送萧慕离回北疆之前,能不能解开她身上的秘密。 齐琛的突然靠近带来的视觉冲击让萧慕离一下子就脸红起来。 恃靓行凶,犯规啊! 他还笑!要了老命了… 萧慕离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反而让齐琛一时没从萧慕离脸上看出破绽。他又靠回去,抬手弹了萧慕离一个脑瓜崩:“你怎么什么都相信你那个妹妹?她买通小太监直接打死了你那个丫鬟,然后小太监想把死人身上的东西拿出了卖,正好被我碰上了,截了下来。” 死了?! 萧慕离捂着被弹红的额头,呆了一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莹有错,但罪不至死,更不应该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萧慕离在这一个瞬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孤独。她只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一直被推着向前走,连低沉彷徨的时间都没有。但在此刻,她突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不同的,她的价值观坐标,于这个世界,是不同的。 她来自一个闪耀人文光芒的时代,一个昌明复兴的国家。 “是不是在偷偷骂咱们大梁乌烟瘴气礼乐崩坏?” 齐琛的声音把萧慕离的神思给拉了回来。见萧慕离没回答,齐琛耸耸肩,哦了一声说:“你是这么想的,但不敢说出来。” 萧慕离心说: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可她表面一脸正直地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你这是把死者遗物还给家属吗?”她摇摇手里的盒子,赶紧转换话题。 齐琛无奈道:“这个镯子工艺特殊十分贵重,是你娘的陪嫁之一,不是你赏给这个丫鬟的吗?” 萧慕离愣了一下,忙承认:“啊,对,是我给的。”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原身赏的,只能认下,同时意识到不对,反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娘的陪嫁啊。” 齐琛说:“你娘出身江南沐家,这沐家曾经是养活半个北疆兵马的大皇商,所以嫁妆中有很多皇家也难见的好东西。你娘嫁入京后同我母后交好,这个镯子本是一对,另一只就送给了我母后,母后一直戴了多年。” 萧慕离这才明白缘由,她很想追问:那我娘后来去哪了?沐家还在吗? 这些在原书中因为无关主线,并不值得一句交代。 但她不能问,那会暴露她的一无所知。于是她选择了撒娇耍赖模糊重点:“娘亲离开太久了,我在侯府现在又是寄人篱下,又没有人给我做主,连我娘的嫁妆都要拿出来用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没想到齐琛毫不怜香惜玉,反而一耸肩道:“哦。那回北疆找你哥哭诉啊。” 萧慕离:??? 这齐琛竟如此不解风情,面对身世坎坷的美丽姑娘,不帮忙就算了,还想一杆子把人支走?! 萧慕离一口血梗在胸口,她第二次垮起个小脸,压低声音幽怨地说:“我走了你们老齐家还睡得着么。” 扑哧! 这话说的倒是直白,直白到让齐琛都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心说,这丫头很聪明,看的明白局势,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被扣在京城的人质。但有的时候又有点蠢,盲目相信那个堂妹不说,身上的秘密还总是不经意地露出马脚。 愁人。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马嘶,整个马车陡然停住,来了个急刹车。 萧慕离顺势向后倒去,要不是齐琛顺手捞了她一下,她的脑袋就要跟马车壁亲密接触了。 车祸了? 南一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咱们跟风月楼的马车撞上了。” 风月楼?! 听到这个名字,萧慕离蹭地坐直了身体,脑子里突然有一根弦搭上了。她曾经忽略了一件事。 风月楼,是原书中的重要场景。它的官方名称是教坊司,官办的高级“娱乐场所”,既有风雅也有风月,百姓们便形象的称呼它为风月楼。原书中,嫁给韦希林的萧慕离后来被“宠妾灭妻”,这个“妾”,就是韦希林从风月楼带回来的。 私纳官妓,按大梁律法当流放。但韦希林有恃无恐,所依仗的就是自己任职礼部,算是教坊司的顶头上司之一。后来也借着这个便利,风月楼变成了晋王及其党羽的销金窟,堪称古代小红楼,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孩子。 萧慕离一把抓住齐琛刚刚来捞她的手,激动地问:“殿下,你觉得那个西屏山老童生的女儿有没有可能还活着?其实被晋王送到其他地方,比如风月楼去了?如果郑客有意包庇晋王,那他说的女孩子病死了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啊?” 找到这个姑娘,就能找到齐珑新的罪证! “嗯,你说的有道理,但说话就说话,爪子拿开。”齐琛面无表情地说。 萧慕离这次真的不是有意占美人便宜,一激动失态了,只能尴尬地收回手讪讪笑了两声。 马车外响起了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小女子冲撞了贵人,心中实在惶恐,不知贵人可有损伤?” 只听声音,就让人相信,这是一个极美的女人。 齐琛眉梢一跳,当即越过萧慕离下了马车。 萧慕离连忙掀开马车窗帘去看,登时被那女人的美貌震惊了。这女人身材曼妙,无一处不妥帖,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瘦的地方瘦,小脸真就巴掌大,皮肤好的如同凝脂,萧慕离估计自己就算用了大几百的粉底也没人家的效果。最妙的是一双眼睛,真就是秋水盈盈眉目含情啊。 齐琛此时已经上前虚扶起了那姑娘,两人往那一站,任谁不得说一句般配。 齐琛也不知是说了句什么,那女人掩嘴轻笑起来,还扫了齐琛一眼,萧慕离觉得那眼神里如带钩子。 萧慕离心里迅速捏了个名叫齐琛的小人,并在小人的屁股上一边扎针一边骂:呵!男人!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啊,屁股疼。。。。。 第16章 小脾气 萧慕离粗暴地放下车窗的帘子,气鼓鼓地坐回去,抱臂很有骨气地想:好看就好看呗,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坐了没有5秒钟,臀部就跟有了自我意识一样,开始往外挪,一点点靠近外面两人,竖着耳朵想听清人家说了什么。 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就见那姑娘的马车已经被撞坏了,轮子都裂开了,一个小丫鬟在轮子边干着急。萧慕离心说,谁让你在来来往往的大街上跑那么快,你们全责! 可是那姑娘并不是来协商赔偿的。人家低眉顺目盈盈一拜,为难道:“公子,奴家的马车坏了实在走不了了,不知公子是否方便,可否送奴家一程?” 萧慕离他们此时刚进京城,离风月楼所在的仁兴坊还有些距离,即便是用马车也要走上半个小时,跟武安候府更是东西两个方向。 快拒绝啊齐小琛,萧慕离心中呐喊,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她也不是一个人出门怕危险,让她自己想办法啊,不行叫个滴滴马车啊! 没想到齐琛挑挑眉,说了声:“荆楚姑娘请稍等。”而后竟然开始往回走了。 不会是要把自己赶下去吧?萧慕离一惊,连忙往马车里面爬,一副要赖在这里死守阵地的模样。 “小心!” 萧慕离刚爬进去,就听到马车外面南一和那个叫荆楚的姑娘同时惊呼。紧接着就是一声马嘶和刺耳的刹车声。萧慕离赶忙又爬回去看,咋滴了,连环车祸啊? 她掀帘一看,就见那当街横行差点撞到人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丑且嚣张。一个萧慕离很熟悉的声音响起:“哎吆这不是荆楚姑娘吗?哎吆这是马车坏了?来来来我送你。” 韦希林。 韦希林下车后就直奔荆楚,上手就要拉人,却听到噌的一声,南一那出鞘一半的剑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挡住了他的路。 韦希林也不害怕,哎吆一声,一副这才看见齐琛的样子,吊儿郎当地告罪道:“这不是太子殿下嘛,恕下官眼拙,刚才没看着,下官在这儿给殿下行礼了。” 说罢一拱手躬身,又要接着去拉荆楚,荆楚害怕地往齐琛的身后躲去。 “我让你起来了?”见此情景齐琛也没黑脸,甚至语气里还带着点笑意,可眼神却是冷的。 韦希林自认是晋王面前的红人,见齐琛不给他脸面,不屑地哼了一声,抄着手有点猥琐地说:“哎吆,我是不是坏了殿下的好事啊。这荆楚姑娘可是风月楼的头牌,平常一次千金的,从这里送回去,一路上不知能省几个千金啊。哎吆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这就是□□裸地折辱了,竟敢当街把堂堂太子形容成如此急色的登徒子。 连齐琛身后的荆楚姑娘闻言都变了脸色。 齐琛却不觉得生气,反而感觉有点可笑。这晋王手下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啊,呈这些毫无用处的口舌之快,真要被自己当街砍了,这人也只能自认倒霉啊。 就这一会儿,齐琛居然还走了个神,心想让那个萧家二小姐嫁给这个人挺好的,算是为了欺负萧慕离而赎罪了。 齐琛一时没说话,韦希林以为这是齐琛吃瘪了,于是更加嚣张,大摇大摆就要去强抢荆楚,却没成想刚转过身,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他恼羞成怒地还想回头爆粗口,一看背后踹人的竟是从马车中跳下来的萧慕离,当即愣了一下。 就这一瞬的时间,萧慕离上去又是一脚踹在了韦希林的膝盖窝里,干脆利落地把人踹跪了。 韦希林挨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当场就要起身拼命,却被萧慕离用一只手压住了肩膀,竟是完全动弹不得。只听萧慕离语气里带着威胁说:“朋友,好巧啊,咱们的合作,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啊。” 萧慕离也不是粗人,今天当街打人,是因为她捏着韦希林的命门知道对方不敢反抗。惠妃生日就在仲夏之日,她已经预定了要在自己寿宴上放一场烟火,还要把京城的贵妇们都请来观礼。韦希林为了交差,这时候且得供着萧慕离呢, 萧慕离俯身凑到韦希林耳边阴测测地说:“不过在太子面前,不先说点什么么?” 韦希林看起来气得要原地升天了,但还是憋住了,咬牙切齿地说:“我粗鄙惯了,请殿下宽恕。” “还有呢?差点撞到人呢?” “今后一定好好约束家奴,绝不再犯。” 萧慕离勉强算是满意了,直起身去看齐琛,却见齐琛脸上不是个舒心的表情,而是满脸写着:“哦,你跟这个人很熟啊。” 齐琛,一个用表情就能阴阳怪气的男人。 这下萧慕离也有点不开心了。她辛辛苦苦给人出头,人家还不领情,不光不领情,还要送美女回家。 她干脆揪着韦希林的衣服把人揪起来,故意给人理理衣服说:“你马车上还有空?那你送我回去,咱都别在这里碍人家的眼。” 齐琛这才开口:“你要跟他走?” 萧慕离挑衅抬头:“怎么啦?不行啊。” 齐琛这下才真生气了,黑着脸说:“随你吧。” 齐琛一生气,萧慕离就习惯性心虚,但输人不输阵,她还是硬撑着拽着韦希林上了他的马车,并且安慰自己说:我也不是赌气,我也算给那个荆楚姑娘解围了,就她那么个弱鸡样子,落到韦希林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齐琛也没再管被晾在原处的荆楚,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背影都带着愤怒。荆楚抿抿嘴,在南一搀扶下小心翼翼上车。 南一低声说了句:“自求多福吧。” 见韦希林的马车已经走了,南一才跳上车夫的位子,一抖缰绳,慢悠悠往风月楼行去。 车厢内。 荆楚没坐,直接跪了。 她这时候一身媚骨全收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认错:“主子,我有要事要禀报主子,自作主张来找主子,请主子责罚。” 齐琛眼风一扫,冷笑一声:“是你自作主张么?这么恰到好处的拦我,你自己做得到?” 这下,荆楚不说话了,就沉默地跪着。 齐琛故意抻了一会儿,就让荆楚跪着,算是小惩大戒,而后才无奈地说:“就这点小事都不舍得把表哥供出来啊。” 荆楚知道这事就算过了,长舒一口气,撑着马车中的座椅起来,规矩坐好回道:“本来就是我的主意,解之只是帮我谋划罢了。” 齐琛嗤笑一声:“怎么了?什么事一定要当街拦我见面说?” “项怀义进京了。” 项怀义,闽浙太守,一方大员。他还有一个身份,程潜曾经的门生。五年前,程潜的许多门生故旧被他的贪腐案牵连,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而作为好友和门生的项怀义却在一年后还升职了,成为了当初程潜出事之地的太守,一干就是四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今年正是京查之年,外省官员在京活动的不在少数。其实,齐琛早已知道项怀义进京,只是,他没有告诉荆楚,和荆楚守着的那个人。 五年前程家五年前被满门抄斩时,其实留下了一条血脉。当时程家出事,程潜的二儿子程继因为平时就是个寄情山水的纨绔,鲜少在京,出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反而逃过一劫。他的通缉令现在还挂在城防卫衙门呢。 谁能想到,程继没跑,他回了京城,亲眼看到了刑场的那一场屠杀…而后,改头换面的程继就留在了他从前不屑于久居的京城,一住就是五年。 还成了个抛头露面的人物——风月楼首屈一指的琴师:陈问,陈解之。 天之娇子一夜间家破人亡,从此一张假面示人,再未摘下。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却要饱受煎熬,午夜梦回时内心不断被撕扯拷问:他好好的一个父亲,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大贪官了? 如今陈问终于抓住了一些线索,找到了项怀义,就迫不及待的行动了。 齐琛掀开一点窗帘,看到外面天空起了一片火烧云。这种先斩后奏让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太仓促了,乱则生变。于是他沉声问道:“说说你们的计划。” 荆楚忙说:“项怀义虽然在京城,但几乎不露面,事情都交给他唯一的儿子项椋处理。这个项椋生性风流,今晚我就要在风月楼演一出新舞,声势造的很大,他一定会来。到时我会接近他获得他的喜欢,如果他能把我带回去,我就能在项椋父子身边伺机寻找线索。” 说完,见齐琛不语,荆楚心虚地低头。他们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甚至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给今晚的新舞造势,今天晚上就要行动了才说。此时来找齐琛,已经不是汇报,而是通知了。 齐琛表情确实不好看,他问荆楚:“这等于是把你送给了项椋?你愿意?” 荆楚垂眸,语气里不见悲伤,反而有点温柔:“什么送不送的,主子,我本就是风尘女子。我的命都是解之给的,能为他做点事,我愿意的。而且,我都快三十了,一身皮囊很快就要衰老了,到时候才是真的没用了。”她又抬眸看向齐琛,眼神干净而诚恳:“主子,你别怪解之,这事儿确实是我想做的,是我等不起了。” 齐琛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事情说完,南一不再耽搁,一甩鞭子让马儿跑起来,片刻就到了风月楼。在荆楚下车前,齐琛突然问:“最近韦氏的人有送人进风月楼吗?” 荆楚摇摇头说:“未曾见过,要我去查查看吗。” 齐琛颔首。 见人走远,南一才开口问道:“主子,那今晚咱们要来风月楼吗?” “知道那里会有麻烦我还去掺合,我傻么?你去看看那个萧慕离回府没有!一个个的,气死我算了!” 萧慕离没回府。 她刚进了韦希林的马车,就被背后人一记手刀劈在了脖子上。 萧慕离失算了。她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拿捏韦希林,却没想到韦希林是个莽的。韦希林心里没什么交易、妥协、交锋、算计的概念,他的思路是:你有我的把柄,我就把你绑了,打到你交出把柄不就完了么。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是我鲁莽了韦大哥。。。。 第17章 风月楼 “小姐,来了来了。” 萧淑怡被心腹的丫鬟摇了起来,皱着眉不耐地捏了捏靠着马车厢壁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 “快点吧小姐,咱们就这一次机会了。” 听到丫鬟的话,萧淑怡立刻一个激灵清醒了,慌忙扶着人跳下马车。前方,安平公主的车架已经很近了。 萧淑怡今日天不亮就在这皇宫的华阳门前等待,就是为了能拦住从西屏山回宫的安平。现在已经等了有近两个时辰了,片刻不敢离开,从小到大她何曾吃过这种苦。 但是她必须等。韦家已经派人登门来谈过一次婚事了,被她母亲以身体不好为由婉拒了。可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还得早做打算。 今天就是一个机会。今天晚上在风月楼,有一出新舞凤求凰,据说是头牌舞姬的新曲目,奏乐的也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琴师,声势造的很大,今晚京城必定有很多年轻的公子小姐前去捧场。 她需要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个新的靠山,到时两家婚约一定,就算韦希林不满也没有办法了。 然而,她对外一直打造的是温婉贤淑的人设,不能自己主动去凑风月楼的热闹,她需要一个借口。安平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小公主喜欢热闹,今晚去风月楼理所应当,她不过是拗不过同去。而且,能跟公主同进同出显示亲密,也无形中提高了她的身份和地位。 安平见到萧淑怡也挺高兴,从小她就觉得这个妹妹人美脾气好,不像萧慕离那个狗脾气,还总不带她玩。想到这里,安平拉着萧淑怡,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萧慕离如何在西屏山欺负她的,萧淑怡听着心里暗自庆幸,看来这小公主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没有被萧慕离那个蠢货拉拢了去。 等安平抱怨的差不多了,萧淑怡才装作不经意随口提起晚上去看凤求凰的事情。 安平眼神一亮,点头如捣蒜,同时叫停了马车,吩咐车夫道:“别进宫了,咱们直接去武安侯府,接上萧慕离一起去。” 萧淑怡狠狠一皱眉,又忙调整了表情不让安平看出异样,同时暗自里盘算:这安平刚刚不是一副跟萧慕离势不两立的样子吗,怎么还要一起去呢?! 一股危机感漫上了萧淑怡的心头。 不过,等到夜幕都降临了,萧慕离还没回来,再等下去恐怕就会耽误看热闹了。萧淑怡暗道一声天助我也,拐弯抹角地催促安平:“公主,姐姐她在北边自由惯了,经常跑出去玩找不到人,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安平撅撅嘴,有点失望,也只能吩咐侯府下人说:“你们大小姐要是回来了,让她来找我们知道吗?” 可惜,萧慕离今夜是回不了侯府了。 同一时间,东宫中的齐琛也得到了消息,萧慕离没回府。南一按照韦希林马车的线索查下去,发现萧慕离和韦希林一起进了风月楼。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人还没找着,齐琛黑着脸大步走出东宫,同时沉声吩咐南一:“备车,去风月楼。你先快马去给荆楚传消息,让她的人都给我撒出去找人!” 然而,若是其他人,凭借荆楚在楼中的多年经营,要找到是不难的。但现在绑了萧慕离的是韦希林。这个纨绔子弟,在还是礼部行走的时候,就对正事儿一点没兴趣,却对风月楼的事情比谁都积极。如今得了正经的郎中职位,更是堂而皇之地当了风月楼的小主管了。 虽然风月楼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但韦希林这个小鬼却也足够难缠,令荆楚也是一筹莫展。 “怎么办?现在只知道人进了明月轩,但那边都是韦希林心腹,没有咱们的人。”荆楚满脸焦急地问坐在琴边的白衣公子。 这公子没有束发戴冠,一身白袍墨发披散,很有点魏晋文人的飘逸不羁。他的脸上带着一个银白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刀辟斧刻般的下巴,又带了些侠士的凌厉。 很矛盾的两种气质,完美的汇聚于一身,正是公子陈问。 陈问看了眼外面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算了下:“从他们进风月楼,已经一炷香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还有一句话陈问没有说出来:不能再让一个萧家的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了,程家欠萧家的够多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抚琴的手,在荆楚都没能反应过来的瞬间,一咬牙,卸下了自己左手拇指的关节。 呼吸一滞,陈问额头瞬间疼出了一层汗。 “解之!”荆楚惊呼一声,而后凭借多年的默契,她迅速明白了自己的任务,立刻高声对着外面喊:“来人啊!快去通知韦公子!陈公子手受伤了!” 明月轩中,萧慕离其实已经开始了她的自救。 要用手刀劈晕一个人,其实是很难的,而韦希林抬手带起的风也让萧慕离提前有所察觉。所以,当韦希林落手时,萧慕离巧妙地避开了危险的颈侧动脉部位,让他劈在了背上,同时顺势装作晕倒。 韦希林丝毫没有发现萧慕离在装晕,他哼哧哼哧把人背进了风月楼,还给自己累出了一脑门的汗。 萧慕离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她悄悄在背后试了试被绑住的手腕,还有活动空间,心里便有了底。装了一会儿昏迷,眼瞅着韦希林要来用扇耳光的方式把她拍醒,她赶忙自己“悠悠转醒”。 然后萧慕离故作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韦希林从桌上拿起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往桌子上一插,恶狠狠地说:“交出烟火的秘方,否则,我就划烂你的脸!” 然后,因为力道不够桌子木质又硬,那小刀没插住,咚地一声倒下了。 萧慕离几乎有点同情面前这个二傻子了。她好奇地问:“希林啊,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宁死不屈,你要如何收场啊?” 韦希林见没把人吓住,自己也是一怔。原本觉得萧慕离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他在风月楼里见过的姑娘多了,连恐吓带吓唬,哪有不求饶的? 韦希林以为是火候还没到,拿着小刀在萧慕离身上游走一圈,阴测测地说:“那我就把你一刀捅死,扔去乱葬岗!你别想求饶,你听听周围的动静,就算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萧慕离还真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一开始有点疑惑,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隔壁在干什么了,瞬间尴尬,心道,这玩的也太野了吧,不太安全吧? 不过,这些动静倒是方便了萧慕离,既然大家都玩那么大,自己也不客气了。方才韦希林故意在她耳边说话,还拿把小刀蹭/来/蹭/去,实在太过恶心,忍不了了。 萧慕离低下头,在脑海中演绎了一边脱困的计划。 见萧慕离低头安静下来,韦希林以为她终于害怕了,得意起来,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端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可万没想到,没等茶汤入口,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萧慕离趁其不备一脚踹在韦希林的肚子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人踹飞了起来。 韦希林重重撞在墙上才停下,没等爬起来,就见萧慕离突然修长的双腿一蹬高高跃起,借着下落的力量重重一摔,椅子瞬间四分五裂。萧慕离刚一脱困,回身反手拿起桌上水果刀,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绳子。 速度之快,那边韦希林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屋外,两个小厮听着屋里的动静,面面相觑。一个问:“要不要进去看看?”另一个看起来更有经验,摇摇头:“应该没事,咱公子就喜欢野的。” 唔,唔—— 韦希林刚唔了两声,就被一片破布堵住了嘴,布还是从他自己衣服上割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被捆成了个粽子,人民警察亲自给他示范了一把,捆人的正确方式。 捆完之后,萧慕离大马金刀坐在仅剩的一把椅子上,喝了杯水缓了缓。 然后她就后悔了。 她还是冲动了。仔细想想,韦希林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撕破了脸,再想要打听西屏山那个失踪女孩的消息,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应该再忍一忍的。 咋办?人已经捆了。 砰!萧慕离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下定了决心,自己脸可以不要,人一定得忽悠住。 可惜,就这么放杯子的动静,又刺激了韦希林,开始头铁地挣扎起来。 萧慕离无奈,摆出一副自以为温柔的表情,摊开手表示自己毫无恶意,慢慢走到韦希林面前席地而坐,语重心长地说:“希林啊,是你先伤了我的心啊。我本来以为咱们是盟友是朋友,我要是能嫁给晋王,咱们一内一外强强联手,泼天富贵不是唾手可得?你怎么能翻脸对我下黑手呢!” 韦希林呜呜两声,萧慕离嘘了一下,商量道:“我给你把布团拿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不要喊啊。” 韦希林疯狂点头。 萧慕离于是给韦希林拿了堵嘴的破布。韦希林还真没喊,反而愤怒地控诉道:“呸!你在齐琛面前那么折辱我,还说当我是朋友?!” 嗯,这确实不好解释,萧慕离心想,总不能说是因为我孔雀开屏想表演个英雄救美吧。 但还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萧慕离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被渣男伤害的表情说:“我是为了救你啊。齐琛是个疯子啊,疯子说杀人就杀人的,你看他身边那个拿剑的,多可怕。你可以不相信我,那你去问你姑姑,齐琛是不是有病。” 萧慕离连惠妃都搬出来了,韦希林一时真被唬住了。萧慕离继续巩固人设:“你还怪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背着我给晋王藏女人了?!晋王从西屏山带回来的小蹄子是不是藏在你这里?你带我去,我去撕烂她的脸!” 这下韦希林立刻信了个七七八八,贼眉鼠眼地否认道:“哎呀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小蹄子啊,没有的事呵呵呵。” 萧慕离眯了眯眼睛,确定了女孩儿果然在风月楼。 气氛正好,她正准备继续套话,没成想突然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突兀的打断了。 萧慕离只能示意韦希林先别出声,自己走到门边去查看情况。 就听外面小厮说:“陈公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主子,您开门看看,问先生手受伤了,您拿个主意啊” 萧慕离看了韦希林一眼,确定人不会乱喊,方才打开了门。 门外正是陈问。 陈问被小厮扶着,本来浑身上下都在表演疼痛焦急。可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开门的会是毫发无伤行动自如的萧慕离。 而且,横看竖看她都不像被绑架的,反而像是正在跟什么人幽会… 陈问心中晃晃悠悠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自己的小表弟是不是被坏女人给骗了?!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小表哥哎,您听我解释。。。。都是误会。。。。这只是,嗯,一个普通女人会犯的错误罢了。。。。。 第18章 新目标 风月楼前,东宫和武安候府的马车,在同一时间到了。 此时已经入夜,天黑了下来,风月楼那鎏金红木雕刻精美的大门前一排排灯笼挂起来,照得整个仁兴坊都泛着黄澄澄的光晕。 安平和萧淑怡先后下车,萧淑怡原是不想在门口浪费时间,也不管自家马车是否挡了路,拉着安平就要进楼。 可是,就那么匆匆一瞥,看到对面车上下来的男子那一刻,萧淑怡就愣在了原地。那男人在夜晚的灯光下,惊艳的让人心中怦然一动。 “见过太子哥哥。”安平认出了对面马车,上前老老实实地行礼。在太后的教导下,她的表面礼仪功夫总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 太子?!萧淑怡心中一惊,有些五味杂陈。她当初选定晋王为自己目标时,也了解过太子。太子母家失势,自己又是个病秧子,早晚被晋王取而待之,所以萧淑怡从来没考虑过太子。不过,就在这一瞬,她突然有了新的计较。 太子虽然风雨飘摇,但身份在那里,完全可以帮她毁了跟韦希林的婚约。 而且,若是能当太子妃,她就是整个大梁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往后嘛,只要太子是自己病死,不是被罢黜,那么她作为未亡人就能继续享受富贵荣华,即便新君即位,她依然是尊贵的。 再进一步,她在太子身边,若是能暗中助力晋王,那在晋王心中肯定比一个只能同床和生娃的女人更有分量。 萧淑怡心中盘算的极快,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她挽了一下头发,从安平身后走出来,盈盈向着齐琛行礼。 齐琛现在的状态却很差,下车时甚至差点踉跄了一下。他今天一翻折腾,身体有些撑不住了,脸色都苍白了下来,嘴唇也没了血色。 但他也只是微晃了一下,旁人几乎看不出来。风月楼中赶来牵马车的小厮快速在齐琛身边说了句:“主子,萧姑娘找到了,人没事,姑娘是自愿同韦公子一起来风月楼的。” 齐琛额头青筋一跳,垂眸深呼吸了一下才恢复如常,脸上挂上一个不经心的笑,走到安平面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扑哧!”被敲的安平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安平身旁的萧淑怡先捂着嘴低头轻笑了出来。 萧淑怡这一笑,是为了让齐琛注意到她。齐琛果然看到了她,在认出萧淑怡的片刻齐琛脸上闪过一丝玩味,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起来,一歪头很温柔地说:“这是萧家的妹妹吗?真是女大十八变,亭亭玉立了。” 萧淑怡听了,心里不可避免地动了一下。她小时候确实跟着萧慕离兄妹拜见过程皇后,与太子有一面之缘,原来太子还记得自己呢。那个时候的太子真是皎皎明月,让人不敢亲近啊。 其实她想多了,齐琛认识她,只是因为几天前旁观横波亭的热闹,顺便看了一眼罢了。 三人进楼,自然有人引着去了一个低调安静但视野颇好的房间,通过窗户可以将乐舞亭尽收眼底,但外人又看不清房间内的情况。齐琛自然先坐在了正中的位子上,安平原想着这就告辞开溜的,没想到萧淑怡从后面偷偷推了她一下,让她一屁股坐在了齐琛旁边。 这下齐琛都意外了,挑眉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意思是问安平:搞什么幺蛾子? 安平呆愣愣地去看萧淑怡,萧淑怡温婉地一笑,调侃道:“殿下跟公主兄妹感情真好,我一个没有兄弟的真羡慕呢。” 她边说边在齐琛的另一边坐下了,自然地让安平都开始疑惑:刚才有人推我吗?是我自己摔了吧。 现在再走那就太尴尬了,安平只能讪笑两声,见齐琛也没赶人,就壮着胆子坐了。 安平对齐琛的感情是有些复杂的。小时候她也是齐琛的跟屁虫之一,齐琛和萧尧他们赛马比箭,安平就跟萧慕离在旁边菜鸡互啄。后来萧慕离和哥哥跟着老武安侯去了北疆,她就老实跟着齐琛读书,在晋王要欺负她的时候也是齐琛护着她。 可惜,五年前一切都变了。齐琛背上了原罪,人也性情大变,让安平不敢再去亲近这个哥哥,甚至开始畏惧他。 不过今天,齐琛倒是又变得春风和煦,尤其是对萧淑怡。可惜安平是个傻乎乎的,如果换了萧慕离在这里,就能充分明白齐琛现在表情的含义,并且能跑多远跑多远。 齐琛的和颜悦色一时让萧淑怡如在云端。她心中这些日子积聚的浊气一扫而空。她心想,自己堂堂侯府唯一的嫡女,就应该有这样的追求者,只有凤子龙孙才配得上她。 萧淑怡只觉得此时安平也有些碍眼了起来。她暗自盘算,必须要创造机会跟太子独处,然后做个局栽赃太子孟浪轻薄自己,到时凭借她的出身,皇家为了安抚萧家,也一定会给她赐婚。 乐舞亭中丝竹不停,一片靡靡之音,美酒佳肴温柔乡,会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齐琛三人一时相处融洽和睦,萧淑怡总是能恰到好处地为齐琛添酒布菜,换来齐琛一声温柔的道谢。 正巧乐舞亭中换了一批姑娘。姑娘们身着西域彩裙,露出一段白皙柔美的腰,跳起了热烈的胡旋,一时风月楼中响起一片口哨和叫好。安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兴奋地站起来直接走到房间外面趴到栏杆上仔细去看,却不知,自己这一探身的模样,在别人的眼中也成了风景。 在风月楼视野最好的惜花台中,有一个被一群漂亮姑娘伺候着的紫衣公子遥遥地看到了天真的小公主,不自觉舔了舔自己的犬牙… “哎呀!” 萧淑怡突然惊呼了一声。她失手打翻了酒杯,泼湿了齐琛的衣摆。齐琛也没生气,反而安慰萧淑怡说:“没关系,你没伤到手就好。” 萧淑怡红着脸低头说:“殿下,不如找个房间,我帮殿下清理一下吧。” 齐琛嘴角一挑,心照不宣地说:“好啊。” . 那边,明月轩中,萧慕离跟韦希林都盘腿坐在地上,亲切友好地交换了意见。 萧慕离见此时气氛和谐,她委婉地又提出了要见那个晋王从西屏山带走的姑娘。 她必须要找到那个姑娘,这是目前有关齐珑罪行最直接的线索。 可是,韦希林却摆摆手道:“跟你说实话吧,那姑娘我都不一定想见就能见着了,她今天被送去豆蔻斋了,那地方,有进无出。而且她去也不是卖身卖艺的,勾/引不着王爷了。” “王爷看上的人,你也敢往别处送?”萧慕离一惊,同时有点奇怪,这个叫苏了了的姑娘既然还活着,并且身不由己被送来送去,那系统怎么没给她发布救援任务呢? 韦希林一脸晦气地说:“嗨,现在王爷看见跟西屏山相关的东西就上火,老早就忘了这个苏了了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 萧慕离刚想追问这个豆蔻斋的具体情况,房门却又被敲响了。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对这几次三番响起的敲门声非常不满。 “什么事?”韦希林正好想摆脱萧慕离纠缠,忙起身开门:“问先生的伤怎么样了?” 这次敲门的是韦希林的小厮。小厮支支吾吾地说:“主子,不是问先生的事,是咱未过门的夫人萧小姐,跟别的男人一起来了,还要人安排个房间。” 萧慕离竖着耳朵听到这话,表情立刻精彩了起来。这韦希林绿了啊! 韦希林闻言果然脸色大变,气的脸都青了。他自己虽然花心,但最不能忍受女人的背叛。他恶狠狠地吩咐小厮:“给我安排到隔壁房间!” 待小厮走后,韦希林黑着脸瞪了萧慕离一眼,也不避讳她,直接走到房间的角落打开了一个柜子。在柜子中卸下了一块木板,透过镂空雕花的柜门,隔壁房间居然就清楚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在隔壁房间里,很难发现暗处柜子的镂空玄机。 这是一个监视点! 韦希林粗暴地把萧慕离也拉进了柜子,发狠地说:“你也做个见证,到时出了什么事,你们萧家不要说我不义!” 萧慕离左右没法离开了,苏了了的事情如果此时再追问就太过刻意,会被韦希林察觉。好在已经知道了人在哪里,足够追查下去。 她拿到了想要的信息,一时放松下来就开始有些好奇,萧淑怡又勾搭上哪个男人了?她在原书中搜索了一圈,是晋王府的管家还是城防卫的都统? 结果,门一开,当齐琛那高瘦的身影跟萧淑怡一前一后进入房间时,萧慕离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一时间,这个柜中黑暗的小角落里,几乎分辨不出萧慕离和韦希林,哪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更大一些… 一进屋,萧淑怡就半跪在了齐琛面前,从下而上看着齐琛,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她捻起齐琛的衣角用一方帕子轻轻擦拭。 萧慕离:狐狸精!没眼看!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齐琛弯腰将人虚扶起来,温柔地说:“无妨,莫要管它了,外面实在太吵闹,不知萧二小姐可愿意陪我在这里歇息片刻?” 萧淑怡自然应允,很贴心的跟门口小厮要了些酒菜,给小厮赏钱的同时在小厮耳边轻声吩咐一句。 那边,齐琛已经一撩衣摆在桌边坐好,无意中还撇了角落里的柜子一眼。 萧慕离:呵,男人!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请问是谁绿了?哦,是我。 第19章 乖乖仔 明月轩的房间内气氛越来越黏腻,萧淑怡像是喝的有些多了,整个人柔若无骨地靠在齐琛的肩上。 齐琛倒是面不改色,如常闲聊道:“小时候倒是常去侯府玩。侯府在京郊的别院里那个姓冯的管家大叔我还记得,凶得很。” 萧淑怡低声浅笑:“是呀,那个冯叔脾气那么差,已经被母亲打发到文县的庄子去了。殿下有空再去别院玩啊,现在再不会有人扫兴了。” 齐琛眸光一闪,随即收敛随口附和:“好啊,正好偷个懒四处走走。” 萧淑怡起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拨弄了一下又给齐琛续上一杯,娇笑道:“那我定要为殿下悉心准备,定与旧日不同。” 角落的柜子中,萧慕离听到韦希林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哼。 外面,齐琛刚端起酒杯就失手碰掉了一把勺子,萧淑怡忙贤淑地俯身去捡。当她一低头的瞬间,齐琛眼中立刻清明起来毫无醉态,快速交换了二人的酒杯。 暗中旁观的萧慕离没料到这个发展,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齐琛了。 萧淑怡起身后端起酒杯毫无所觉地一饮而尽,而齐琛却只是端了一下杯子,并没有入口。 萧淑怡见齐琛没喝,就撒娇说:“殿下怎么不喝呀?” 然而这次,齐琛却在女人靠过来时起身避开了。他起身径直走到窗边随手推开木窗,让微凉的夜风吹进来,散去了屋子中甜腻的气味。 齐琛斜倚窗栏,回身微笑看着萧淑怡,并不再开口。他双手交叠,一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桌边的女人,一边用手指在窗棂上有节奏的敲击。 一下,一下,一下… 萧淑怡从一开始的不解疑惑,慢慢变得开始不安。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不安,甚至有些恐惧,但沉默不语的齐琛那一下下的敲击,宛如能直达心底,契合上她的每一下心跳,让心脏的跳动一下比一下更重。 萧淑怡强撑着笑了一下,刚想站起来,就感觉腹部一阵灼热,而后一股热流卷过她的四肢百骸,令她瞬间从椅子上跌落在了地上,整个人软成了一滩烂泥,一丝嘤/咛压抑不住地从口中泻出。 暗处的萧慕离这下全明白了。 这个好妹妹算计人的手段从一而终,还是往酒里下药那一招。那个酒壶怕是有些问题,怪不得萧淑怡要给送酒菜的小厮塞那么多银子。 幸好,齐琛早有防备。 看着萧淑怡面色潮红在地上扭动,丑态百出,萧慕离心中憎恶逐渐升腾。原书中的原主,应该就是喝下了这种药,才在宫宴上失了态声名尽毁的吧。 亲眼得见,方知萧淑怡恶毒之甚。 萧淑怡此时只觉得烈火/焚/身,只有面前的齐琛是能救她的清泉。她爬到齐琛身边,想要祈求一点怜悯,却被齐琛嫌恶地避开。 齐琛拍了拍被她蹭过的衣角,冷漠地说:“萧二小姐既然不舒服,就自己在此休息一下吧。” “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萧淑怡满脸惊恐,一个情/欲/难/抑的美貌姑娘在风月楼这种地方落了单,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去想。 可齐琛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萧淑怡粗重的喘息和低/吟的啜泣。 萧慕离心中五味杂陈,如同一场大戏散场后,独自坐在影院中,那片刻的空茫。 身边的韦希林毫无征兆的开口,声音中都浸淫了满满的恶意:“萧大小姐请自便吧,我就不送你了。你妹妹,我会好好照顾的。” 两个好字,让他咬的极重。 萧慕离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她要去追齐琛,虽然不知道追上能干什么,但这个时候就是很想见见他。 【警告!对即将发生的恶劣行为不加制止,将严重影响和谐值!】 即将发生的恶劣行为?!萧慕离知道那是什么。她了解韦希林为人,自然能猜到他会对萧淑怡做什么。可是,她,不!想!管! 萧慕离追人的脚步不停。 【宿主纵容犯罪,和谐值-15,总分1】 行吧,还留了一口气,我谢谢你了系统,萧慕离心说。 她快步走出明月轩,就见到齐琛正一手扶着柱子沉默站着,身姿依然挺拔,但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是不舒服的样子。 萧慕离几步上前,直接拉过齐琛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肩膀上,强硬地撑住了齐琛,让他可以靠着自己得到片刻休息。 齐琛一惊,在看清是萧慕离的瞬间就要抽回自己的胳膊,黑着脸也不说话。 “对不起!”萧慕离抢先说。 齐琛不挣扎了,反问:“对不起什么?” 萧慕离苦着脸道:“不知道,可是你生气了,就是我错了。” 齐琛听到这话脸色更臭了,深呼吸两下,眼瞅着气的要喷火了,萧慕离赶紧顺毛:“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啦,不生气啊不生气。” “萧慕离!”齐琛喊得咬牙切齿。 “在呢在呢。咱们先回去好不好,别吹风了,咱回去慢慢说。” 看完热闹的安平一回头才发现房间中只剩下自己了,正百无聊赖着,就见齐琛跟萧慕离一起勾肩搭臂的回来了,立刻惊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萧慕离一看就知道这傻丫头又被萧淑怡忽悠了,先任由安平在一旁冲她挤眉弄眼,自己只顾着把齐琛安顿好。她给人披上一张大毯子,往手里塞了一碗热粥,等金贵的小殿下喝下了粥脸色没那么苍白了,才算是放心了一点。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淑怡妹妹呢?”安平不敢问齐琛,看萧慕离终于忙活完了,憋不住开口追问。 萧慕离边夹了只鸡腿边说:“妹妹碰到个朋友,叙旧去了。” 齐琛喝粥的手一顿。 “那你…”安平直觉自己的四哥跟萧慕离之间有问题,刚想追问,整个风月楼的灯火突然熄灭了,四周陷入黑暗,客人们发出一片惊呼,也打断了安平的思路。 萧慕离却是瞬间警惕起来,手摸向靴筒里的匕首。现在齐琛身边也没个侍卫,风月楼又形势复杂,让她不得不小心。 风月楼,原本在萧慕离的想象中,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顶多高一点大一点。但是,贫穷还是限制了她的想象。 风月楼不是一座楼,它是一个建筑群。 风月楼的中心是一片湖,湖中半面荷叶半面碧波,诗情画意。湖的北门有一座山丘,其上绿树葱葱,白日里一片湖光山色,夜晚山丘上灯光点点,如梦似幻。 山的对面,四座各有特色的高楼围着湖边呈半圆依次排开,分别是听风堂、惜花台、时雪阁和明月轩,萧慕离此时所在的是时雪阁。四座楼中此时皆是宾客满座,都在等着湖中心那精巧玲珑的乐舞亭中即将开始的一舞凤求凰。 人们逐渐适应了黑暗,议论声间歇,湖中的亭台突然就亮了起来,成为了风月楼唯一的光源,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亭中心放着一个小塌,一个女人斜靠其上,风姿绰约。她右手将一个银质酒壶慵懒随意地举起,朱唇微启酒液倾倒,一丝溢出的酒顺着女人细长白皙的脖颈流下,极具风情。 正是荆楚。 萧慕离咻的一下转头去看齐琛,见齐琛正认认真真喝他的粥,而且似乎有些困了,有点没精打采的,根本没去关注荆楚。 萧慕离内心一下子软成一片,心想,他好乖啊。 “乖乖巧巧”的齐琛感受到萧慕离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眼皮一撩,凉凉地问:“这么黑看得清么?要不要我给你点个灯?” 萧慕离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转头回去看美女了,没注意到黑暗中齐琛看着手里的粥碗,眼中染上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哇—— 风月楼中又响起一片惊呼。 乐舞亭边又亮起了一座高台,因着四周黑暗,这亮着的高台就宛如凭空而起,天上仙境。一个白衣公子坐于琴边,宽大的袍袖随风飞扬,亦如谪仙一般。 四周响起小姑娘的尖叫声,纷纷喊着:问先生!问先生!连安平都重新趴回了栏杆上,尽可能想看的清楚一点。 嚯!萧慕离赞叹,这是顶流啊。 那白衣公子正是带着面具的陈问,萧慕离不久前刚见过。她心想,这公子不是伤了手指吗,还要如何弹琴? “好看么?”齐琛在黑暗中幽幽地问。 啊?萧慕离疑惑转头,见齐琛已经喝完了自己的粥,现在要去摸酒壶了。萧慕离眼疾手快地挪走酒壶,同时装傻:“啊?你说谁?安平吗?哎我就说她趴那太不像样了,一点都没有金枝玉叶的样子。” 铮—— 一声高亢的琴声,劈开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瞬间自觉噤声,风月楼中只余下琴音回荡。陈问看似只是右手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居然就有这等金戈铁马的气象。 不过,此声之后,陈问并没有继续抚琴,而是一压琴弦低吟浅唱了起来。伴随着他温润的歌声,乐舞亭中的荆楚在榻上迎风而立翩翩起舞。她舞得哀愁婉转,如泣如诉,将所有人拉入了一个漫长的幽梦之中。 一梦闭,还没等众人醒来,陈问的歌声突然转为激昂,同时右手在古琴上翻飞,激荡的琴音一起,风月楼所有灯火同时亮起!舞台上的荆楚舞姿亦随之转为热烈,数十舞姬上台同舞,将整支舞蹈推入了盛世浮华的高潮。 大幕拉开,露出了乐舞亭后的整面编钟,气势恢宏。这样的编钟萧慕离曾经见过,是湖北博物馆中的曾侯乙编钟,那件国宝即便是被铜锈覆盖,依然足够震撼人心。而今天,萧慕离穿越了时空,有幸见到了它们崭新鲜活的模样,这几乎令她热泪盈眶。 这是一个矛盾的时代,它矇昧而又令人尊敬。它鼎盛的艺术造诣背后,埋藏着一个个普通人的心酸血泪。只说这场凤求凰的大梦,风月楼在没有自动化控制技术的时代能如此精准的操控这一楼灯火,就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和心血。 一舞毕,掌声雷动,荆楚和陈问起身向风月楼中宾客行礼,一时楼中喝彩不绝。 然而,在风月楼最中央的高楼惜花台上,却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声音:“问先生好生面熟,可否摘下面具一见啊。”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惜花台上站着一个紫衣公子,他长相阴柔眉目狭长,即便是站在灯火通明的地方也仍然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安平回头问齐琛:“四哥,他是谁呀?” “项椋项存初。” 齐琛身上倦意一扫而空,重新变得锐利起来。项椋如此敏锐是齐琛也未曾料到的。 项椋是认识陈问的,或者说,项椋认识的,是那个程家的二公子——程继。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谢谢,我又可以了! 第20章 真假面 琴师陈问,从来都以面具的形象示人。那银色面具上有着繁复的纹路,宛如上古巫师通灵天地时的假面,更加增添了陈问身上孤高神秘的气息。 是以,这银面具如同与陈问合为一体,之前倒也没人提出要看他的面具之下的本来样貌。 不过如今项椋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这问先生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一定是个仙人般的美男子吧。 陈问躬身向着楼内宾客行了一礼,一身白衣胜雪不染风尘。他不卑不亢地说:“鄙人面目丑陋狰狞,怕惊吓到各位贵客,搅了大家的雅兴。” 荆楚适时的上前一步,想要揭过此事转移话题。她柔柔地一躬身,妩媚地说:“各位贵人,小女还有一舞,愿为诸位助兴。” “且慢!” 项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面带玩味儿地说:“陈公子,不过就是一个面具,还是取下来给大伙儿看看吧。一个大男人如此扭捏,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这话说的直白且无礼,陈问的小粉丝们先不干了,安平就脆生生地呛声道:“喂!你说话要讲证据的!不要平白污蔑别人!” 项椋寻声看向安平,那目光让安平很不舒服,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虽然有人维护陈问,但也有些起哄看热闹的: “哎呀多大点事啊,你就摘下来给大家看看,快点快点。” “就是啊,大男人扭捏什么。” 这些起哄的人中,有人是为了卖项椋一个面子而出声支持,有人就是单纯看不惯漂亮姑娘喜欢陈问,故意给人添堵。 一时楼中你来我往争执不下,为了平息事端,一个掌柜模样的胖男人站出来高声道:“问先生,既然贵人们想看,那就请摘一下面具吧。” 这胖男人长得和善笑眯眯的像是没有脾气,但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问被如此逼迫有些无奈,也只能很轻地说了声好,而后在风月楼众人灼灼的视线中一低头,缓缓揭下了面具。 时雪阁中的齐琛垂下了眼眸,像是不忍去看。 面具揭下,楼中响起了一片惊呼的声音,连安平都被吓到了。 那银色面具之下,是一张丑陋至极的脸。 陈问的上半张脸,像是被火烧过,肌肉和皮肤都融化在了一起,没有一块好肉,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疤。莫说项椋,就算是程潜站在这里,怕是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陈问坦坦荡荡等大家看清之后,才又将面具戴了回去,恢复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无论观者内心有多少惋惜惊骇,陈问似乎都丝毫没受到影响,如常带着微笑向看客们致意,同时目光坦荡地看向项椋。 项椋似乎仍不满意。他看似略带歉意实则咄咄逼人地说:“在下多有冒犯,还请陈公子见谅。公子技艺卓绝,不知我是否有幸可以请公子去寒舍一叙,也给我个机会为公子做出些补偿?” 项椋的疑虑没有消除,他想把陈问带回去慢慢探究身份! 舞台上的荆楚心里一惊,立刻去看陈问。却见陈问没有丝毫的意外,甚至突然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多年相互扶持培养的默契,让荆楚一瞬间明白了陈问真正的计划! 今天真正要去项椋身边冒险的,不是她荆楚,而是陈问自己! 在陈问的计划里,荆楚只是他完成计划的一环而已,他自己才是诱饵。只要项椋对陈问的身份起了兴趣,就坐实了项家心中有鬼!若是能刺激项家父子有所动作,那所谓证据确凿的程氏一案就有了新的转机! 荆楚感觉血液一瞬间全部涌回了心脏,整个人冷的发颤。她怨恨自己的迟钝又怨恨陈问的机智。她早就该觉察异常的,项椋喜欢的从来都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是她这样的风情万种。况且,就算到了项椋身边,她一个玩物怎么可能轻易偷到关系到对方身家性命的东西! 原来的计划漏洞百出,她早该想到的!她怎么能这么傻! 可是陈问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什么都不告诉她,还让她在无意中亲手将自己最重要的人送入险地。 风月楼中的舞姬琴师被请去大户人家本就是常事,项椋开口要人,陈问自己不拒绝,那就没人能阻止了。 一旦进了项府,那就是九死一生。 齐琛的心沉了下去。他不能出手,他跟程家关系人尽皆知,若此时出手突兀的抢人,几乎就坐实了陈问的身份存疑,只会令陈问更加危险。 陈问是铁了心要刺激项椋,为了寻找线索毫不顾惜自身,决心之大,根本没有给齐琛和荆楚拒绝的机会。 齐琛原本是有机会识破陈问计划的,可是好巧不巧,他在今晚被分了心。 然而,虽然陈问算无遗策,还是百密一疏。他怎么也算不到齐琛身边出现了一个变数。萧慕离,是齐琛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 暖融融的房间里,齐琛抓住了萧慕离的手腕,依然微凉的指尖搭在她跳动的脉搏上,轻声说:“帮我。” 虽然是求助,但齐琛语气神态中毫无示弱请求之感,反而有一种决绝。 “帮我留下陈问。” 萧慕离没有追问缘由,只是郑重地一点头,快步走出房间来到安平身边,冲着项椋朗声说:“项公子,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今日已经同荆楚姑娘说好,约她跟问先生一起到武安侯府玩。荆楚姑娘我说的可对?” 荆楚认出了萧慕离,知道是自己人,马上上前一步确认道:“确实如此。” 项椋跟小厮确认了一下萧慕离的身份,方才笑到:“那我将荆楚姑娘让给萧大小姐,问先生分我如何?” 萧慕离当然不同意。他俩一个站在时雪阁、一个立于惜花台,遥遥对立,剑拔弩张。风月楼众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他们身上,嗅到了有热闹可看的味道。 其实风月楼中拈酸吃醋的事情常有,自有一套解决办法。无外乎先比权势再拼财力,总归大家都是体面人,也不会真为了几个风尘姑娘撕破脸皮。像今天这般两个权势地位旗鼓相当的人各不相让,十分少见,足够让围观群众兴奋不已。 今天输了的一方,怕是要被京城的纨绔圈子嘲笑上一阵了。 那个胖管事笑呵呵地登上乐舞亭,站在亭子中央一躬身,说道:“既然二位都钟意问先生,那就得按照咱们风花雪月的规矩,比上一比。文争还是武斗,二位请做个选择吧。” “文争!” “武斗!” 萧慕离和项椋同时开口,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萧慕离选的是文争,而项椋选的是武斗。 这下楼里热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这萧家武将世家居然选了文争,而有名的江南才子项椋却选了武斗。 萧慕离的想法很简单,文争嘛,无外乎当场吟诗作词之类。凭借唐诗宋词三百首技惊四座不是穿越者的保留项目么,稳得很。至于项椋为何会选择武斗,她一时倒是猜不到原因。 胖管事乐呵呵宣布:“既然如此,那便先文争再武斗,公平公正。” “如果一人赢一场呢?”安平嘴快地问。 胖管事不慌不忙一欠身,礼数周全地回答:“回贵人的话,若是如此便抽签决定,全凭天意。” 项椋朗声而笑,扶掌道:“好!有趣,有趣!” 萧慕离也不废话,直接说:“那就出题吧。” 风月楼中立刻开了盘口,来押谁在今日会更胜一筹,赢得佳公子。人们普遍更看好项椋一些,因而萧慕离的赔率更高。 “我跟你们说,这个萧大小姐我去年见过,她就没读过书,粗鄙的很,文争这一环节肯定是项公子赢。” “那武斗呢?萧家可是武将世家。” “嗨,萧家能打的只有萧尧,其他都是草包。而且她一个女娃子怎么能打得过大老爷们。” “有理有理,咱们还是押项公子稳妥一些。” 嗡嗡的议论声传到安平的耳朵里,她不服气的一哼,叫来一个小厮,在萧慕离身上押了黄金百两。这是她一个公主半年的积蓄了,算是给萧慕离撑起了足够的排面,仗义! 小姑娘一扬下巴,对萧慕离说:“喂,要是输了今年你养我啊!” 萧慕离笑:“那姐姐带你去种土豆。” 胖管事看宾客们下注已经尽兴,这才一敲编钟,抬掌一指风花雪月四楼中最古朴的那一座听风堂,恭敬的说:“今日我小小风月楼蓬荜生辉,得太傅大人亲临。还请太傅大人为今日的文争出题。” 风月楼中响起一片起哄之声。 听风堂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已近天命之年,正是当朝大儒、太子太傅孟丘。这是一个迂腐至极的老人,即便是来风月楼,周围也都是些老先生作陪,连添茶倒水的都是小厮。孟丘是真的为了听凤求凰的古琴古曲而来的。可惜陈问今天伤了手,让这老先生白来一趟。 所以孟老先生现在没什么好脸色,更看不上萧慕离和项椋的意气之争。不过以他的地位,今天除了他也没人敢班门弄斧地给这场文争出题。老先生于是不耐烦说:“也不出什么诗文了,评判还要多费功夫。就对对子吧,我出个上联,你们先对出下联者,就算获胜。” 萧慕离闻言,如同一盆冷水兜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从脑门凉到了脚后跟! 她心中呐喊:别啊,不麻烦啊!出诗文啊!!! 她脸色变得太差,以至于安平都看出了不对,跟着紧张起来:“喂!你行不行啊。不行找四哥帮你啊。” 萧慕离死死忍住想回头找齐琛的冲动。她现在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绝不能把齐琛牵扯进来。可是,论对对联,她怎么可能是从小到大就学一门语文的古人的对手? 孟丘抬头望月,似乎已经想好了上联。项椋唰的一声打开了一把折扇,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很是潇洒。 “等等!”萧慕离不得不出声打断,先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气氛本来已经被推到了顶点,风月楼的看客们也跟着紧张,被萧慕离这一打断提着的一口气就泄了,于是开始不满地议论:“是不是这就认输了?” “唉,根本没有可比性,何必自取其辱啊。” “认输吧认输吧,赶紧武斗,武斗好看。” 项椋挑眉问:“萧姑娘有何指教?” 萧慕离咬牙道:“就,对对子太草率了吧,配不上风月楼的格调啊,不如还是作诗吧,今天月色那么好,跟诗文多配啊。” 孟丘被一个不读书的黄毛丫头打断了思路,更加没了好脸色,直接冷哼一声道:“一个教坊司要什么格调,上联已经出好,听好了!” 第21章 文武斗 孟老先生也不望月了,本来准备的与残月有关的风雅佳句也不用了。余光看到食客中有几人一边吃着瓜一边看热闹,好不快活,孟丘心中颇为不齿,还有些对这些高门大户中只知享乐的年轻人的恨铁不成钢,于是干脆一抬手出了个埋汰他们的上联:“坐北朝南吃西瓜,皮朝东甩。二位小友请出下联。” 人们听后纷纷点头。这个题出的非常巧妙,东南西北四方俱全,用词工整语意通顺,很有难度。 萧慕离听罢,微微睁大了眼睛,安平一看她的反应,心里顿时没了底,立刻就想回身找齐琛帮忙,被萧慕离一把薅了回来。 惜花台上,项椋微微点头,也觉得这个题出的巧妙。他一扇折扇沉吟道:“争先恐后…” 这个开头不错,先后对南北,十分工整,但后面怎么接,项椋一边沉吟一边思索。 “思前想后读左转,页往右翻!”项椋还在沉思之际,就听得萧慕离高声且快速给出了她的答案,毫不犹豫。 “好!” “妙啊!” “对仗工整,更难得的是立意高雅啊。” “你看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人家总归是侯府出来的小姐,怎么可能不读书呢。” 人群一下子喧闹起来,皆对萧慕离刮目相看,连孟丘都满意的点点头,认真打量了一下那个英气的姑娘。 齐琛在房间里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心情颇好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悠哉道:“小阿离,你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呢?” 萧慕离却没有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她此时心跳得极快,有种学渣知道自己一定马上就要挂科了,结果临门一脚押对了题目,考了满分的感觉! 劫后余生啊! 这是什么逆天的运气,这老先生出的题目居然正好是她小时候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因为这个对子很精妙还在脑子里留有一点点印象。 萧慕离心想:可惜我系统里没有和谐值了,要不凭着今天的好运气,我非得再开个盲盒不可! 文争,萧慕离赢得实至名归。 项椋也没生气,反而是颇有风度地向着萧慕离拱手道贺:“萧大小姐才思敏捷,在下甘拜下风。” “承让。” 萧慕离客气了一句,安平却狐假虎威起来,冲着项椋自以为凶狠地呲了呲牙,反倒是把项椋逗笑了。 萧慕离警惕地把安平推了回去,挡住项椋的视线。她现在心里有了底,文争赢了,武斗她更不怕了。虽然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比她上辈子差,但好歹身体底子不错,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和训练,已经改善了不少。 她应该不会辜负齐琛的信任了。虽然还不知陈问与齐琛有什么关系,但齐琛看起来对这个琴师还是颇为重视的。 文争结束,胖管事一敲编钟,宣布了武斗的开始。 风月楼武斗的规则是,双方各出一人上场,却不一定非要本人上场。这个规则也有其合理性,毕竟来风月楼的文人骚客居多,他们打起架来也不好看啊,还不如干脆出自己的侍卫或者护院上场。 如此,风月楼的武斗,就可以生死不论,反而能让观战的权贵们更加兴奋。 可惜,萧慕离没有侍卫,安平是跟着萧淑怡来的,也没有带人,齐琛身边的人又不能露面。 只能萧慕离亲自上。 上场之前,萧慕离拍拍安平嘚瑟道:“等着数你的金子吧。” 安平握紧小拳头给她打气。 萧慕离一笑,转身走出时雪阁,楼下停了一叶小舟,将人送到乐舞亭中,亭中擂台已然备好。 看热闹的人群见萧慕离亲自上了,更加兴奋了,纷纷目光灼灼地看向惜花台,等着看项椋的反应。 项椋坦然地坐了回去,丝毫没有要争一时意气的意思,而他的身后,一个人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黑衣、光头、脸上一道疤。 风月楼瞬间炸开了。 “妖僧!” “真的是妖僧!” “妖僧玄白!” “萧姑娘这下危险了。” 齐琛目光瞬间锐利。楼中看客只道妖僧是项椋请来保护自己的高手,而齐琛却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妖僧玄白会听命于项椋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陈问“打草惊蛇”的计划,有作用了。 伴随着众人的惊叹声,那妖僧出了惜花台,向着乐舞亭的擂台而去。 跟萧慕离不同,玄白没有坐船。他直接从惜花台的栏杆上一跃而起,抓住了楼上的彩绸,在下坠的过程中一脚用力在墙面一蹬,将自己荡了起来,而后又在乐舞亭回廊高台上两次借力,准备直接跃上擂台。 这迅捷的身法,赢得观众一片欢呼。 “就这一下是不是就该吓退萧大小姐了。” “可不?就算是他哥在,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听说这个妖僧下手狠绝,谁都敢杀。去年有个人就因为骂了他一句秃驴,就被当场斩成了两节。” “嘘!别说那个词,找死呢!快看,打起来了!” 萧慕离没有被吓住。在她眼里,这些飞檐走壁的动作,不过是她警校中几个日常训练的拆解,而且因为这个光头没绑安全绳,让她很难受。 上了乐舞亭,武斗就算开始了。萧慕离也不是个忠厚老实的,她心想,若是等双方行礼致意再动手,自己就失了这难得的先机。这个光头是个专业的,她力量不占优势,需要靠一点智慧了。 既然这光头要耍帅,那就别怪她先下手为强。 萧慕离按照玄白前几个落点推算出了这人最后借力的柱子,在玄白跃起的同时冲向那边,一脚踹向柱子底部。 可是萧慕离身形刚一动,玄白就预判到了她的预判!此时玄白人已经凌空,竟能仅凭借自身腰腹力量硬生生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要赶在萧慕离之前蹬上柱子! 千钧一发之际,萧慕离先至,狠狠一踢,近六米高的立柱立刻开始倾斜。而玄白也因为有所准备,好歹赶在立柱尚未完全倒下时蹬上了柱身。在二人合力下,柱子加速倾倒,轰然砸入水中,溅起一阵水浪。 玄白虽看似步伐未乱,但因为落点影响,落地之时冲力过大,不得不原地翻滚一圈以做缓冲。 萧慕离等的就是这一手先机,在立柱砸起的水花还没落下之时,她就已经欺身攻上,手握成拳用指关节直击玄白的肋下! 水浪隔绝了风月楼众人的视线,让他们只能透过水幕模模糊糊看到两个缠斗的人影。 许多人,包括安平,此时大气也不敢出,使劲瞪着眼睛想看清楚一些,反而是当事人项椋一副纨绔的样子,靠着美人悠哉地喝起酒来。 几次交锋,萧慕离就知道今天难以善了了。 这光头的力量太强,虽然她灵巧占优,但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只能凭借躲闪减少伤害,却无法取胜。 而她总有力竭的时候,这样下去,就要输了。 水幕落下,众人看到萧慕离一个躲闪不及,被玄白抓住脚腕直接扔了出去,轰的一下撞在背后的编钟上。 嗡—— 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替萧慕离感觉到疼。 可是萧慕离宛如没有痛觉,落地瞬间起身又攻了上去。 然后,缠斗了半盏茶时间,她又被玄白踢中了腹部。这次萧慕离动作慢了一点,可依然没有迟疑,第三次,攻了上去… “算了吧…” 人群里开始有人劝道。 大概因为快要力竭了,这次萧慕离很快就被打中了下颌,整个人扑倒在地。可是,仅仅只是缓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就第四次,攻了上去… 听风堂中,孟丘脸上的不耐渐渐退去了,放下了手中茶盏,脸色凝重起来。 惜花台上,项椋挡开了美人喂过来的葡萄,坐直了观战。 时雪阁边,安平着急地大喊:“别打了!” 乐舞亭侧,荆楚攥着陈问的衣角喃喃道:“算了,不要再打了。” 认输吧… 齐琛坐在房间里,披着萧慕离给他的毯子,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面沉如水,心有惊涛。 萧慕离半跪在了地上,撑着膝盖粗重地喘息。这次她被踢中了太阳穴。 我可能有点脑震荡了,她心想。她听到很多人在劝她放弃,面前的光头,是她今天无法逾越的高山。 萧慕离微微偏头,看了眼时雪阁。其实她现在有点晕,什么也看不清。她也说不清自己想看到什么。 可是,只要没人认输,武斗就没有结束,必须打到一方认输或者再无反抗的能力。玄白不准备给萧慕离更多喘息的时间,他几步助跑,就要给予萧慕离最后一击! “认输啊萧慕离!” 萧慕离听到了安平的声音。 可是她不能认输。怎么能认输呢,她答应了小殿下啊。今天本来就惹人不高兴了,总要哄一哄的。 如果输掉这一场,就要抽签,那个项椋是风月楼的常客,她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抽签会是公平的。不能冒险,她需要赢,赢得板上钉钉,再无变数。 玄白来势汹汹,转瞬即至。 齐琛霍然起身,他没想到,萧慕离能做到这个地步。可是现在,他已经来不及叫停了… 玄白已经很近了,萧慕离都能感受到他带起的风。 风月楼中已经有人开始尖叫,连胖管事都变了脸色,陈问也失态地吼了出来:“认输啊!” 萧慕离闭上了眼睛。周遭声音远去,她好像回到了上辈子,那些在集训的泥地里摸爬滚打吃过的苦,那些面对穷凶极恶歹徒流过的血,让她学会了一件事,不认! 况且,她还没有输! 在玄白接近的一刻,萧慕离没有躲,她用尽全力一蹬地,拼着背后空门大开死死抱住了玄白的腰,用自己全身的力量向前一冲… 扑通! 二人同时掉下乐舞亭,跌入水中。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哭唧唧,媳妇儿挨揍了,呜呜。。。 注:吃西瓜的对联为引用,出处不详,有说是苏轼有说是纪昀还有说是不知名山东秀才,笼统说出自百度吧hhhh 第22章 定婚约 正午的乾元殿前,空旷又安静。大殿巍峨耸立,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台阶足有百级,从殿前高台向下望去,一切都是渺小的。 这是就是大梁帝国的心脏,皇宫最正中的地方。 可是此刻除了殿前站着的两个人,这里就像是再没有活物一样。没有宫女、没有太监,甚至连侍卫也不见踪影,只留下宏伟的建筑带着权势的威压,无声地肃穆着。 惠妃此时带着小卓子恭恭敬敬立在殿外,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初夏的阳光有些烈了,惠妃此时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但也不能抬手去擦,只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站立的姿势。 乾元殿的内室之中,一只线香袅袅燃着,被微风一吹,香灰便断了,跪在旁边的小太监连忙用一方锦帕擦干净了,让那香炉中没有一丝脏污。小太监看起来是做熟了的,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啪嗒。 一颗白子落于棋盘,郑客收回修长的手指,眉眼带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对面持黑子者,身上一身绣金玄色龙袍穿的十分潦草,只用一根麻绳系在腰间勉强固定。靴子也没穿,赤着双足盘腿而坐,一根木簪随意挽了头发,其间已有几丝白发。他大咧咧随意的靠着,与对面腰背挺拔处处妥帖的郑客对比鲜明。 持黑子者,正是当今宣德帝。 皇帝又换了个坐姿,仔细去看棋盘,看了半天挠挠头说:“不对不对,刚刚那一步下错了,重来重来。” 对面的郑客既不卑微谄媚,也不耿直坚持,反而像是对待一个顽皮老友一样无奈道:“陛下,第十二次了。” 宣德帝似是吃了瘪,干脆耍赖一扔棋子,指着郑客抱怨:“就下个棋,至于记那么清楚呢,小心眼的你。” 郑客给宣德帝倒了杯茶,自觉的换了个话题:“陛下,惠妃娘娘来了。” 宣德帝像是刚知道一样,哦了一声说:“快宣快宣。” 其实在这局棋开始前,惠妃就已经到了。不过宣德帝和郑客二人默契地都没提,宛如真的刚刚才知道一样。 惠妃顶着太阳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传召,脸上立刻堆上了笑,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神态。她快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回身从小卓子手里接过食盒,低声吩咐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 小卓子躬身应是。永嘉宫因为西屏山的事情,一批下人受到了牵连责罚,反而是小卓子因为在极辰殿守口如瓶而且十分听话,入了惠妃的眼,从六品太监升了五品,被调到了惠妃身边伺候。 小卓子虽然瘦瘦小小,但长得很精神,人又机灵,这些天让惠妃很是满意。这时惠妃进去了,整个乾元殿前只有小卓子一人,他也没有丝毫放松,依然站的恭敬,谨慎地不留下一点可以让人指摘的错处。 就在小卓子专心致志盯着眼前地砖捱时间时,一只手从他的背后伸了过来,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小卓子整个人吓得就要炸起来,但又硬生生憋住了,旁人看来这小太监只是快速抖了一下就恢复如常,没有做出失态之举,就连回身查看情况也是守礼的。 可是,在看清吓唬他的人是南十时,小卓子脸上面具一样的恭顺表情瞬间没有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边生气一边冲着南十疯狂打手势,让人快走。 南十今天也穿了一身小太监的服饰,还是无品低等小太监,这个时候还像模像样地冲着小卓子行了个礼,压低声音笑着说:“卓公公好。” 小卓子方才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汗,这么一会儿功夫被南十惊出了两身冷汗。这乾元殿前看似没有活物,连飞鸟都没有,但是暗处不知隐藏着多少高手护卫。南十就这么大摇大摆进来,简直不要命了。 南十见人真着急了,也不逗他了,正经道:“别慌,我有正经身份的。我主子让我跟你说件事,你看着办,也不是一定要办,有机会就办。” 说罢,南十凑到小卓子耳边,低语一阵。 小卓子边听边点头,听完后快速说:“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南十也不再啰嗦,给小卓子后腰塞了包刚从御膳房顺出来的糕点,拿捏着小太监的小碎步转眼就没影儿了。 殿内,宣德帝与郑客仍然坐在棋盘的两边,而惠妃只得了皇帝身边的一张圆凳。宣德帝拉着惠妃的手拍了拍,回头对郑客说:“今天殿前谁当值啊,惠妃来了也不知道说,你看让惠妃累的。这种玩忽职守的,就砍了吧。” “是。” 郑客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侍卫,拖着一个小太监就出去了。出门路过小卓子身边,小卓子死死低着头,眼神没有一丝乱飘。那小太监被拖到乾元殿前广场上,一刀劈在背上,当场没了呼吸。整个过程,安静无声。 两个宫女上来快速把血迹擦干净了,一切恢复如初。 惠妃连忙起身行礼谢恩,宣德帝握着人的肩膀把人在凳子上放好,满意地点点头说:“咱们夫妻间不要这么多礼嘛,多见外啊。唉,你这是带什么好吃的了,朕瞧瞧。” 说罢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从食盒中端出糕点,一边说着:“吆,这个朕爱吃,郑客你也来一块。”一边把糕点端给郑客。 郑客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吃了。等郑客吃完,宣德帝方才拿起一块,三两口咬完,还拿茶水往下顺了顺。 惠妃见今天皇帝心情不错,也没有因为西屏山的事情故意冷着她,方才试探着说:“陛下,做这个桂花酥的做法,还是萧家丫头教我的呢。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的紧呢。” 听到这话,郑客的眼神一动,又很快垂眸,将自己的神色遮掩住。 宣德帝却像是来了兴致,歪头想了想问:“萧家丫头,阿离对吧。她爹为国捐躯后朕也没见过她了,算一算年纪也是个大姑娘了吧,可有许配人家?” 这问题正合惠妃心意,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求宣德帝给她儿子晋王和萧慕离赐婚的。昨日北边传来战报,萧尧在云山一带大捷,此等战将将来必定封侯,到时萧家一门两位侯爷,真正的煊赫世家。 惠妃掩嘴一笑:“陛下记性就是好,是叫阿离,萧慕离。花繁期已暮、雪落是离辰,是个好名字呢。武安侯那边还没给说人家,她哥在边疆也指望不上。不过啊,咱们珑儿倒是跟阿离颇为投缘,我瞅着两个孩子是个般配的呢。” 宣德帝听罢,有些玩味地看着惠妃,笑道:“这倒是巧了,你来之前啊,郑客刚跟朕讲了昨晚教坊司中一桩趣事,这小阿离还是主角呢。” “教坊司?是那个风月楼?”惠妃心里一突,下意识看向郑客。 郑客此时方才开口:“回禀娘娘,正是风月楼。昨天夜里,萧家两位姑娘同安平公主一起去看热闹,期间萧大姑娘为了一个琴师跟项怀义的公子起了冲突。后来萧大姑娘凭借一个佳句赢了文争,在武斗中又与项家的侍卫打成平手,最终从项小公子手中赢回了那名琴师。” 看着惠妃逐渐维持不下去的笑容,郑客故意停顿一下,才接着说:“如今京中年轻的小姐公子们皆称赞萧大小姐文武双全,率真风雅呢。” 宣德帝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道:“老二还在禁足,这小阿离倒是逍遥啊,也不是个两情相悦的样子啊。” 惠妃笑容都要维持不下去了。原本萧慕离在西屏山的表现就让她心生担忧,这才急于将婚事做实,没想到那个死丫头居然刚回京城就去风月楼给一个琴师出头,完全没有替晋王担忧的意思。 未等惠妃想出新的说辞,宣德帝又拉起她的手,像是安抚一般握着说:“老二大了,他的婚事朕自然上心,你也不必忧虑,朕已经替老二寻了门好亲事。孟丘一代大儒,她有一对孙女,是双生子,正好配给老二和老四,亲上加亲。钦天监测过了,七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太子和晋王的大婚就安排在那个时候吧。” 惠妃整个人如遭雷击。孟丘虽然是当朝大儒,太子太傅,位极人臣。但他本人古板迂腐,不党不朋,门下皆是些穷酸书生,不堪大用!况且,一对孙女分别嫁给晋王和太子,等于就连这些穷酸书生也不会全力效忠晋王,这个联姻将对晋王毫无用处! 可是,面对着宣德帝,惠妃完全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失魂落魄的离开。 “郑客,昨晚的事,有空也跟柳妃讲讲,让她也开心开心。”等惠妃离开,宣德帝却像是依然对昨晚的热闹抱有极大的兴趣,接着跟郑客讨论道:“对了,跟小阿离抢人的,是那个项家小子?” 郑客颔首道:“陛下圣明。” 宣德帝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语气却依然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会稽项家啊,嗯,是有功的,这次西屏山灾民安置所需的钱粮,皆出自项氏。富可敌国的世家啊,啧啧,朕都拿不出这么多钱。这钱不光能供养灾民,连朕的城防卫也能养的膘肥马壮了。唉,去跟阿离说一声,年轻人,还是要友爱相处的。” 郑客起身恭敬地回道:“是,臣亲自去。” 宣德帝似乎又对棋盘上的残局有了新的想法,边在棋盘上比划边随意道:“不用。你那些干儿子,随便派个人去就行。郑客,你对这个小丫头挺上心啊。” 郑客抬眼看了一下宣德帝,这看似闲谈的一句话,是不动声色的试探和敲打。郑客语气诚恳地回答:“萧家兵威太盛,臣自然要上心些。” 宣德帝终于找到了适合落子的地方,满意的点点头:“看紧点,要是发现萧家跟皇子有什么牵扯,你直接动手即可。”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一不小心被偷家了??? 第23章 危险至 【系统奖励:拯救关键人物程继生命,和谐值+10,总分11,掌声鼓励】 程继是谁?怎么值这么多分?萧慕离在半梦半醒之间收到了系统的通知,但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明白。意识沉浮间,她听到外间隐约响起了两个男人压抑的争执声。 “你不该拦我的,错过了这次机会要再接近项怀义和项椋就难了。” 萧慕离觉得这个温润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你有没有想过,以项怀义的谨慎,当年他根本不会留下证据。所有的东西如果都藏在他的脑子里,你有办法拿到他的口供吗?” 萧慕离听出了这是齐琛的声音,心里一笑,只听齐琛继续说:“往日都是你劝我别冲动,今日倒是反了。别着急啊解之兄,我自有办法扒开他的脑子,让他主动说出来。” 那个温柔的声音回答:“不可能,如果他真的参与了当年的事,那可是灭九族的罪。他怎么可能主动承认。” 齐琛一声轻笑没回答。萧慕离有点着急,想睁开眼睛爬起来问问他们这是在说什么,自己怎么听不懂呢。可是刚一动就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袭来,身体宛如被一辆卡车碾过一样,意识瞬间又沉入了黑暗。 昏沉中,她梦到了自己的上辈子。那是她最后一次任务,警方得到线人消息连夜组织警力包围了一间废弃的仓库。她跟在自己师父后面冲进了仓库,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冷白的月光。然后,她听到了不详的滴滴声… 轰!强光一闪,热浪扑面而来,最后她只看到冲在她前面的师父在爆炸发生的一刻飞扑过来,徒劳地想要护住她… 萧慕离骤然惊醒。 此时已经是快到傍晚的时候了,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室内,显得闲适和慵懒。梦中的火海退去了。 萧慕离盯着房顶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萧姑娘你醒啦!” 萧慕离寻声望去,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当初那个赶着牛车捎着她去西屏山的大婶姜氏。 这姜婶原来是风月楼中的女郎中。 萧慕离见到姜婶感觉颇为亲切。姜婶手中端着一个小碗,笑着说:“醒了就快起来喝药。” 那碗药汁看起来实在很不友好,黑乎乎的一滩,闻着就很苦。 萧慕离垮了小脸委屈巴巴地问:“这是治什么的啊。我感觉身体没啥问题,就是脑子有点晕,感觉好些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受如此重伤,是一个多么现成的借口,正好可以用来解释萧慕离没有原主记忆这件事。 昨日,二人一落水萧慕离就知道事情稳了。这玄白还真是一只旱鸭子。一入水这小光头就开始没有章法的扑腾,吓得风月楼胖管事赶忙招呼人来捞他们,武斗也就算是平局。 于是,赢一局平一局,萧慕离胜了。 被捞上来时,她晕地干脆利落,一副命不久矣的重伤样子。实际上这一身伤虽然疼的要命,但都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姜婶听到这失忆的症状,却是吓了一跳,忙又给萧慕离把了把脉,可是脉象平稳并无异常。姜婶皱眉道:“这怕是只能静养了。这样,先把活血化淤的药喝了,兴许对头部瘀伤也有帮助。” 萧慕离逃避喝药失败,只能一口气闷了那漆黑的药汁。 姜婶收拾了药碗,又诚恳地说:“姑娘,那日在西屏山,真得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就死在那里了。我真不是坏人,我那天只是帮项公子送草药,谁能想到西屏山是那般光景啊。” 萧慕离原本还在苦的吐舌头,听到姜婶的话就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其实,在西屏山案子中,一直有一个令她颇感费解的问题,那就是:城防卫那个替晋王背了黑锅被满门抄斩的李校尉,怎么就死的如此悄无声息呢? 李校尉如果是晋王亲信,多年跟随,还帮晋王做了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事,手上一定是会有一些晋王的把柄。 没有一个上司敢随随便便把这样的下属逼到绝路上。 然而,晋王真就把事情做绝,给了人家一个株连九族。而李家人也真的如此老实,即便在满门抄斩的当场也没有一人出来攀咬。 奇怪。 没成想今天姜婶无意中的一句话,却隐约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排姜婶去西屏山的,不是李校尉,也不是韦氏的人,而是项椋。 原来萧慕离早在西屏山就与项椋过过招了。她暗自压下心中惊讶,接着问道:“项公子,是项椋?他不是从南方来京不久,怎么会有城防卫的路引?” 姜婶憨厚一笑,像是分享八卦一样说:“这个我还真知道。项小公子跟城防卫的都统王斐据说有过命的交情。有次他们喝多了,让我去解酒,我就听他们说还一起做生意什么的,把南方的好东西运进京城或者运到上庸,有城防卫照看,都不用开通关文书。连文书都能免,开个路引就更容易了。” 都统!这就说得通了。搭上晋王为他遮掩的是项氏,城防卫中真正的行事者是王斐。那李校尉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替死鬼,到死都认为自己不过是在执行都统的命令,所以他手上是真的什么证据都没有。 晋王说不定连李校尉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怜李家满门,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不仅如此,姜婶这寥寥数语,还透露出一个绝对见不得光的信息:项氏同城防卫勾结,暗地里做着走私的买卖! 百年世家,藏污纳垢。 萧慕离不动声色的给姜婶续了杯茶。 姜婶大大咧咧地继续道:“王都统就是咱们楼里豆蔻斋的常客,经常来。” 萧慕离神色一凛,豆蔻斋,又是这个地方。她要找的苏了了在这里,如今项椋的走私线索也指向了这里。 她追问道:“这个豆蔻斋,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姜婶下意识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说:“那个地方怪得很,上到王孙贵胄、下至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像是谈大事的,就连里面伺候的姑娘小子们都得是家世清白不乱说话守规矩的。客人都是熟客,要是没人带着,有钱都进不去。” 外四楼,开门迎客,豆蔻斋,生人勿近! 正如韦希林所说,进入豆蔻斋需要特制的木牌,萧慕离心里腹诽,这就跟她上辈子世界中某些神秘的会所一样,是会员制的。 确实有些棘手。 砰砰砰! 正当萧慕离皱眉思索要如何进那豆蔻斋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粗暴急促的敲门声。 她思路被打断不由一皱眉,身边的姜婶也被吓了一跳。然而还没等她们去开门,门外便响起了一个十分不耐烦的尖细声音:“内宦郑开求见萧姑娘,有陛下口谕传达。” 萧慕离心中一惊。 她这几日的好运份额应该已经彻底用光了,否则又如何能解释,郑客手下那么多人,被派出来给她传话的,怎就偏偏是那个曾经把她抓进极辰殿的老太监郑开! 郑开只要见到她这张脸,就会知道萧慕离的真正身份。她不是什么慈宁宫的小宫女、小太监的对食,她一个侯府贵女当日如此积极地要进极辰殿见小卓子,说没有阴谋,鬼都不信。 只要郑开回去把这件事跟惠妃一汇报,小卓子的身份登时就会暴露。 那小卓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让郑开见到我。 萧慕离刚起了这个念头,没成想门外的郑开未听到回复,竟直接无礼地抬手一推,推开了虚掩的屋门。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就打了个照面! 第24章 小委屈 郑开今日出门没有带护卫, 此时身边只有一个风月楼领路的小厮。二人四目相对片刻,还是在皇宫中沉浮多年的郑开先反应了过来,转身就跑! 经年累月的勾心斗角让郑开意识到, 他知道了萧慕离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那么,萧慕离就绝不会放他活着回宫。 “让开!” 郑开粗暴地推开一个挡他路的风月楼小厮,脚下生风几乎跑出了一身大汗。他今日外出只带了一个赶车的小太监,还留在了楼外。 萧慕离如今“凶名”在外,想在宫外捏死他易如反掌! 跑到最底层时, 郑开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看, 却见萧慕离已经不在楼上。他心中一惊,再环顾四周, 只见彩纱掩映下整个风月楼人影憧憧, 危机四伏。 他神思不宁心中惶恐,一时没能看清脚下的路,最后一级台阶骤然踩空, 眼看就要扑倒下去… “公公您小心。” 一只手有力地托住了郑开的胳膊,将他捞了起来。可是, 当郑开认出面前之人时, 心中并没有丝毫感激, 反而愈发恐惧起来。 是那个琴师!那个萧慕离看中的琴师! 那张银白面具,此刻在郑开眼中宛如都带着索命的冷光。 陈问手上微微用力,握住郑开的手臂,温和地问道:“公公, 您看起来脸色不好,可要留下休息片刻?” 郑开冷汗登时下来了, 心中颤抖地想:他为什么会认识我?!他一定是萧慕离派来留下我的! 他勉强撑着体面挣扎道:“不, 不必, 我还有皇命,今天不回宫,我义父九千岁就该着急寻我了。” 这话是郑开狐假虎威的垂死挣扎。不过陈问闻言倒是真的地放开了他,没有刻意挽留,只微微一躬身颔首道:“那恭送公公。” 郑开忙挣脱了陈问的搀扶,圆滚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潜力,一阵风一般奔到了门外。他来时的马车正停在门口,郑开也不等赶车的小太监来扶,自己撅着屁股爬上了马车,连声催促:“快走快走,走大路,不要停!” 终于坐进车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车轮滚滚向前,郑开才感觉到了一丝安全。他粗声喘息了几下,刚从怀中掏出一方桃红的帕子准备擦汗,马车就停下了。 “怎么回事?”郑开坐在车里问。 然而,无人回答… 郑开脸色一瞬间惨白,却不敢贸然掀开那车帘,仿佛那是一道通向死亡的大门,外面就是他的修罗地狱。 他又哆嗦着问了一句:“有人吗?” 马车外,赶车的小太监刚想回答郑开,就见面前的太子殿下带着一丝坏笑,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回身随手抽出了自己侍卫的佩刀。 车内郑开听到这抽刀的声音,本能地又抖了一下。 齐琛竖着耳朵听了听,没听见老太监的动静,颇觉无趣,唰地又将刀推回了刀鞘,给小太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去通报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忙挪到马车窗边禀报道:“老祖宗,咱们遇到太子殿下了。” 郑开慌忙撩开窗帘,见小太监好好地喘着气,才从漫长噩梦中醒了过来。他缓了片刻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踉跄着爬下马车跟齐琛见了个不甚标准的礼。 齐琛却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很热情地上前握着郑开的手,压低声音说:“公公,您千万别多礼。本王这也有事相求,您也知道,本王在宫中有点自己的人不容易,小卓子的事情还请公公高抬贵手。” 说罢,他松开郑开的手,一枚莹润的玉扳指就悄无声息地被郑开收进了袖中。 郑开意会,心下大定,装模作样地又寒暄几句,才重新上了马车。这次他从容了许多,还有闲情把玩新收到的扳指。太子的示弱让郑开又有了底气,既然太子这般求他遮掩小卓子的事情,那个萧慕离也就不会再把他怎么样了。 郑开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心想,原来萧家依然是太子的人,倒是忠心耿耿。他冷笑一声将扳指戴到手上,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萧家现在只有一个萧尧顶立门户,再怎么厉害也不敢谋反,那失了圣心的太子依然是死路一条。 而他只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惠妃,既可以帮惠妃拔除太子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又能帮晋王扼杀萧家这个隐患,绝对是大功一件。 老太监气顺了,悠闲地拿出香帕擦了擦额头冷汗。 马车外,齐琛目送着郑开离开。他抬头看了眼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又缓缓闭上眼睛,笑着倒数:“三、二、一。” 几乎分秒不差,刚数到一,有个胆大包天的人就扑倒了他身边,扶着他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回宫想办法通知小卓子,让他快跑!” 齐琛默默笑开了。 萧慕离一路追到这里,靠着两条腿跟马车跑了个平手,累得她话都说不囫囵了,眼睁睁看着郑开的马车走远,自己只能撑着齐琛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其实郑开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圣母之腹了,她萧慕离,一个行走的核心价值观,怎么可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 她一时间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去东宫找齐琛帮忙,救出小卓子帮他远走高飞了。 齐琛故意突然一蹲,晃地萧慕离踉跄了一下,而后抄着手上了自己低调不起眼的小马车。萧慕离望着他的背影,几乎看到了一条凭空出现摇来摇去的狐狸尾巴。她简直对齐琛没了脾气,面无表情跟着爬上马车,熟练地给自己找了个地儿。 “小卓子如果直接跑了,你勾结东宫谋害晋王的嫌疑可就坐实了,惠妃不会放过你的。”齐琛悠然地问。 “那又怎么样啊?我起码不会马上死吧,但是小卓子现在不跑马上就会死了!这个账算不过来么。”萧慕离急道。 齐琛听到这个答案,却是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长这么大,从没有遇到一个出身贵重的人,会认为自己的生命跟一个小太监的生命是同样重要的。在所有人心里,一个小太监的生命不及一个侯府嫡长女之万一。 没人会这么算账,除了萧慕离。 “殿下?齐琛!”萧慕离见齐琛不回答,有些着急。 齐琛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掩饰过去,一时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郑开我会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 是她想的那种霸总邪魅一笑一个人从此消失的“处理”吗?! 萧慕离汗毛都快炸了起来,声音差点劈叉。齐琛可别乱来啊,系统 is watching you啊! 可是话才一出口,萧慕离就觉得自己话说重了。抬眼去看,果然见齐琛是一个委屈巴巴的样子,甚是可爱。 齐琛还真有点委屈,这个感觉让他有些新奇。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萧慕离觉得他不是好人’这件事,居然还会让他感到委屈。 人真是奇怪,齐琛心想。 他知道这很幼稚,但还是忍不住赌气道:“如果萧姑娘不放心,我也可以送你进宫,让你亲自去处理。” 萧慕离早就摸清了美人的脾气,此时立刻认怂,端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妄图给自己补救:“放心的放心的,你办事我放心。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齐琛哼了一声说:“你还想去哪儿?回武安侯府。你们武安侯府的二小姐昨晚跟韦氏公子私定终身,闹的沸沸扬扬,你回去且小心些吧。” “是安平求我去接你的。”他又欲盖祢彰地补充了一句,然后不再搭理萧慕离开始气呼呼地闭目养神起来。 萧慕离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见齐琛皱眉休息了,突然就不着急说了。闭目休息的美人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来日方长的感觉。她将车里的毯子给齐琛盖上,靠近时垂下的发丝不小心扫过齐琛高挺的鼻梁,而后又乖乖坐了回去,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一时间浑身的疼痛和疲惫又涌了上来,很快也睡了过去。 等萧慕离呼吸绵长起来,齐琛才又睁开了眼睛,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正当萧慕离晃晃悠悠往家里走的时候,那个被齐琛用来当借口的安平小公主本人正被困永嘉宫。 永嘉宫内一片祥和。安平受太后教导,即便心里有再多不满,表面仍然配合着惠妃演了一遍“母慈子孝”,边演心里边盘算,这不年不节,惠妃好端端找自己做甚?! 直到她脸都笑僵了,惠妃也从衣食住行都关心了个遍,才慢悠悠问:“安平啊,最近跟伙伴们相处的好吗?我今儿还在陛下那边听郑客说起,你昨天在风月楼跟别人有矛盾了?别怕,有什么事本宫给你做主。” 原本对惠妃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安平瞬间精神了起来,心知这才是今天惠妃叫她来的目的。可是,昨天的事情牵涉了太多人,太子、萧家姐妹、项家还有那个跟萧淑怡定亲的韦家人,她要怎么说?太子在场的事情能不能说?那个琴师要不要保?萧淑怡曾跟太子一起离开,后来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这要怎么说?! 而更让安平脊背发凉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齐琛已经告诉她了。昨晚回宫前齐琛如同闲聊一般跟她说:“明日若是什么娘娘对宫外的热闹感兴趣,你装傻即可,免得言多必失啊。” 当时安平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才后知后觉的一激灵。 安平有种智商被碾压的感觉,什么惠妃太子,她一个都玩不过,干脆装傻:“啊?昨天我喝多了,啥都不记得了,还是太子哥哥拖我回来的。” 惠妃见她如此,立刻没了兴致,挥挥手放人离开了。等人走了,她身边一个老嬷嬷上前宽慰道:“娘娘莫要太过伤神,还是要保重自身啊。虽然没能为咱们殿下求得与萧家的姻缘,但太子总归也没有占到便宜。况且,太子跟咱们晋王一同大婚,正说明咱们殿下身份贵重啊。” 惠妃冷笑一声:“倒确实是打了东宫的脸面。但也苦了我儿,就这么草草就娶了王妃。”说到这里,惠妃心里突然一紧:“等等,听安平方才说的,这齐琛昨晚也在?怎么这么巧?” 说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对,嬷嬷,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儿太巧了?我儿跟那个萧慕离的婚事刚刚黄了,齐琛就跟她见面了?” 那老嬷嬷是从惠妃一入宫就跟着伺候的,一路陪着惠妃从一个没权没势没靠山的小才人成为了今日的后宫之主,对人心算计也是炉火纯青了的。她点头回应:“娘娘,老奴觉得这事儿有点刻意,仿佛故意让咱们觉得萧家已经跟太子走到一起似的。若是咱们因此对萧姑娘做了什么,反而跟萧家结了仇怨。但仔细想想,老武安侯的血仇在那里,萧家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同太子交好吧?” 惠妃脸色一沉:“这事儿不对,是有人想借我的刀杀东宫的人!” 浓重的不安在惠妃的心头弥漫开来,她突然意识到,这后宫之中,可能还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正虎视眈眈,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就在此时,一个宫女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通报:“娘娘,郑开公公求见,说是有事关太子的大事禀报。” 第25章 胆小鬼 听闻郑开来了, 惠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皱眉道:“都这个点儿了那老太监能有什么大事儿?” 身边的老嬷嬷闻言忙躬身在惠妃耳边说:“娘娘小声些。” 惠妃撇撇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郑客的人翻脸, 虽然心里很不喜这个在自己宫里指手画脚的太监,但还是勉强压下了火气,提高声音说:“快请公公进来吧。” 郑开此时已经全无风月楼的惊慌失措,又端起了大太监的场面,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一进宫他就马不停蹄奔来了永嘉宫, 以防夜长梦多, 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 “公公入夜还在当值,真是辛苦了。”惠妃见这太监连奴才的衣服都没换, 一身锦袍穿金戴银就来见自己, 心里又是火起,于是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 郑开也不慌。他自信惠妃很快就会转变对自己的态度,便微笑着恭敬回道:“启禀娘娘, 小人有要事禀报。” 惠妃一挑眉,放下手中茶盏问道:“何事?” 郑开见惠妃有了兴趣, 忙添油加醋地开始讲太子如何与萧家暗通款曲, 小卓子如何作为太子和萧家安排的眼线, 吃里扒外。讲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讲完,郑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老奴御下不严,今日才发现娘娘身边出了小卓子这等坏了心肠的东西, 还请娘娘恕罪!” 然而,趴着等了好一会儿, 郑开也没等来意料中惠妃的暴怒。 这让他心里忐忑起来。 惠妃悠哉地喝了茶, 才嗯了一声, 皮笑肉不笑地说:“嬷嬷,快扶公公起来,真是有劳公公了。小卓子这事儿我知道了,他是太子的人也没什么。我统领后宫也算太子半个嫡母,没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你说是吧公公?” 郑开心里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这反应不对!多年后宫沉浮的敏锐让郑开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踩入了圈套… 可惜他已经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惠妃像是乏了,直接摆手让人退下。等郑开心虚胆寒地走后,惠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抬手就砸了茶盏。 “在他们眼里,本宫就是个蠢货么!本宫看上的儿媳是太子的人,本宫提拔的太监是太子的人,他们干脆直接说本宫也是太子党好了!” 那老嬷嬷忙劝道:“娘娘您身体要紧,犯不着跟他们生气。他们编的故事倒是好,不去写画本真是埋没了他们!” 惠妃冷静下来,思索着说:“这事儿不像是齐琛手笔。对了,那老太监手上的扳指我瞧着有点眼熟,你注意到了吗?” 老嬷嬷忙点头,压低声音在惠妃耳边说:“老奴正要说这事儿。老奴瞧着,那扳指是皇上戴过的。” 惠妃眉心一跳,老嬷嬷忙补充:“您先别急,皇上若是要做什么,哪里用得上郑开。我让小卓子去查查这个扳指的来历,他今天不是说有同乡在太子身边么,先查查是不是太子那里流出去的。” 惠妃点头:“小卓子是忠心的,他今天主动来禀报东宫的消息也很好。让他去查吧,尽快!” 此时从永嘉宫出来正往极辰殿走的郑开被风吹了一个哆嗦。他一路上越想越气,心中愤恨地想,这惠妃如此袒护那个小太监,还不知有什么腌臜事儿呢,呸! 然而,郑开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个“呸”就是他人生最后的遗言了。刚走入极辰殿,一只冷箭就从高处而来,直接射穿了他的心脏。郑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胸前喷出的热血,就直挺挺倒了下去,肥胖的身躯砸在青石板上,居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郑客从黑暗中走出,身边是那个今天给郑开赶车的小太监。 “他手下的两个人也处理干净了吧。”郑客问。 “是,知道萧姑娘进过极辰殿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不对吧,还有一个。”郑客转身,看着身边的小太监,眼神戏谑。 原本躬着身子站在郑客身边的小太监听到这话后,愣了一下,然后俏皮一笑说:“对,还有我。” 小太监说完脸上笑容不变,手中已经拔出了匕首,决绝地捅向自己的心脏! 滴答,滴答,滴答… 血落在石板上。 郑客徒手抓住了那匕首的刀锋,血瞬间流了满地。小太监这才大惊失色慌忙松手,郑客却宛如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扔了匕首,随意甩甩手上涌出的鲜血,不在意地笑笑:“逗你的别当真。今天两个太监刺杀我,郑开挺身护主战死,我也受了点伤,这就是今天在极辰殿发生的全部。记住了?” 小太监慌忙点头。 殿前,郑开的尸身被拖走,一盆盆冷水浇下,血迹越来越淡… 【成功救下叶卓,和谐值+5,总值16】 【间接导致郑开及手下两名太监死亡,给予宿主警告处罚,暂停商城功能七日】 萧慕离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太阳穴如针扎一般的疼痛,这让她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齐琛见她状态不对,便想去扶她。可突然的触碰刺激了混沌中的萧慕离,她反手一推让齐琛重重撞上了马车壁,听到齐琛一声闷哼,萧慕离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抬头去看,可是,眼中的惊惧尚且没有藏好。 二人目光交汇,萧慕离眼中的不安恐惧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齐琛身上。 她在怕我,齐琛心想。 怕我什么呢?怕我“处理”人的手段吗? 疼痛散去神思归位,萧慕离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想问问齐琛,郑开是怎么死的?是你安排的吗? 着急和担心逼的萧慕离一下子红了眼眶,她双手死死交握在一起,看着齐琛试探的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极辰殿都是血,郑开死了。” “好奇怪的梦,梦里他是怎么死的?”齐琛退了回去配合着她,宛如真的是在闲聊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梦。 “不知道。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会杀他吗?” “不会啊,我一个落魄太子,杀了人是要偿命的。”落魄二字,齐琛说的很重。 萧慕离摇了摇头,声音压的又沉又缓:“不,杀人要不要偿命,取决于律法裁决,与你是不是太子无关。” 齐琛的心脏重重的跳了一下。 “齐琛,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我会亲手执法,哪怕是要,杀了你。” 齐琛豁然抬眸,正好看到了萧慕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萧慕离这句话说的很轻,可神情悲伤的如同有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齐琛的心里。 齐琛真切地感觉到了心脏抽疼的感觉。他自嘲地想,这感觉真新奇啊,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要对一个人好,就走入了死局。 他做不了好人,因为他还有仇要报。 罢了。 齐琛心想,等她离开京城,今生也不会再相见了,现在捡些好话说与她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笑了一下,点点头:“好,律法铁条国之根本,我知道。” 萧慕离得到了这个承诺,心里骤然放松下来,一时几乎感觉有些脱力。她粗暴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掀开了车窗想让自己再清醒一点。 窗外,候府的朱红大门气派庄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原来他们已经到了。 “醒了就下车吧。”齐琛目光也望向车外,并不再看萧慕离。 萧慕离没动。方才的话说重了,她知道,得找补一下。 她头靠在马车壁上又缓了片刻,想到了一个话题,瓮声瓮气地说:“那个,嗯,问先生还好吧?” 这下她又变回了齐琛所熟悉的萧慕离,变化之快仿佛刚才一切的怀疑和拷问都是错觉。齐琛轻咬了一下后槽牙,他看不懂这个女孩了,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不懂就不懂吧,就当这些时日,是一场大梦。 萧慕离想说的是她在风月楼“挨揍”的事情,齐琛知道,那仅仅一天前的回忆此刻又在他的心窝上戳了一下,又酸又麻。原本齐琛想说的很多,但现在,他只能冷淡地回答:“嗯,他没事。昨晚之事还要多谢萧姑娘。” 萧慕离第一个话题就这么开启失败了。她又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齐琛必定会感兴趣的话题。 萧慕离趁人不备突然凑到齐琛耳边压低声音说:“问先生就是你程家的表哥吧?” 齐琛周身气息一滞,脱口问道:“谁告诉你的?” 萧慕离呵呵一笑。是系统告诉她的,系统说她救了程继,那摆明了陈问就是程继啊。 她安抚地拍拍齐琛的腿,有些嘚瑟地说:“我自己猜的,我聪明吧。你放心,我谁都不告诉,我哥也不告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齐琛看着萧慕离目光复杂。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一会儿对他万分好一会儿又捅他一刀,这么拿捏着他,是什么复仇的手段吗? 齐琛在心里压抑了很久的问题终于破土而出:“为什么不说?程家害死了你爹,你不恨他们么?” 你,不恨我么?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 南小十:哇哇哇哇!主子不要再揪我的头发了,要秃了啊啊啊啊! 第26章 噩梦生 为什么不恨?萧慕离梗住了。因为她有个阅片无数的脑子, 这种开局就被千夫所指的白月光太子,百分百是有冤情的啊。尤其是像小殿下这么老实纯良霁月风光的,肯定是被人陷害的。 可惜这不是个能说出口的正经理由, 萧慕离想。看齐琛如此重视的样子,她斟酌着说:“我跟着爹去北疆的时候还太小,对程伯父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我常听爹爹提起程伯父,他们是很好的兄弟。程伯父真的贪墨了军饷吗?会不会是被人陷害的?” 齐琛深呼吸了一下,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回忆, 他从未跟任何人谈论过,如今就这么毫无防备下被萧慕离翻了出来, 让他不得不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又在玩弄他了。 他垂下眼眸沉声道:“贪墨一事, 是程潜亲口承认的。” “那也可能是屈打成招啊,或者会不会主审官有问题,陷害了伯父。”萧慕离追问, 她已经瞬间脑补出了程潜在狱中受尽折辱,小太子委屈巴巴求告无门的样子了。 齐琛哼笑一声, 轻轻摇头, 眼眸中是浓重的黑, 仿佛所有光都消失了。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不会,因为主审官是我。” “证据确凿、主犯从犯都供认不讳,卷宗是我亲手写的。” 这一刻,齐琛似乎又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他的母后跪在他面前… 程皇后红着眼眶, 但目光依然坚定,她斩钉截铁地说:“齐琛, 我不是作为一个母亲在跪自己的儿子, 求他徇私枉法。我是作为一个证人, 在跪本案的主审,求他再仔细查一查。我可以用性命作保,我的兄长绝不是误国贪官!” 当时齐琛他做了什么?对了,他自负地保证,此案绝无问题。 也许,最后母亲在他面前跳下高楼,让他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就是对他这个冷血无情的儿子最恶毒的报复和惩罚吧… 齐琛说的很轻,但听在萧慕离耳中却字字犹如惊雷。她瞬间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冒冒失失揭开了怎样血淋淋的创伤。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现实比她想象的更加残酷。是齐琛亲手将至亲送上了断头台,并且葬送了自己所有的抱负和希望。 其实,现实比齐琛所言更加残酷。程家满门被杀一切尘埃落定后,有人才开始一点点给齐琛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犹如凌迟一般一步步让他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当年真的判错了… 他自以为的正直无私,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已经算计好的棋子,他无知地被玩弄在别人股掌之间,成为了捅向自己至亲心脏的杀人刀。 时至今日,齐琛依然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亦不知是谁主导了这一切。但项椋对陈问超乎寻常的关心又进一步印证了当年之事确有隐情。那个隐于幕后,将程家连根拔除的人一定是位高权重危险至极的,所以这些事情,他不能告诉萧慕离。 萧慕离亦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她实在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她忍不住想,当年的齐琛是个什么样子呢,半大的少年又是如何独自扛下了这一切呢? 那个时候,在无人可以依靠的孤独夜晚,小殿下是不是一个人缩在深宫的角落里等着天亮?他会不会哭? 可惜,时光无法倒流,她错过了他的那段光阴。 萧慕离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想要把齐琛从血腥的记忆里拉回来:“我觉得陈问先生是好人,我不会跟别人说他的身份的,你也让他别怕那个项椋,我知道一个项椋的把柄可以牵制他。” 齐琛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就又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太子殿下,他歪头想了一遍萧慕离的话,皱眉问道:“你怎么看谁都是好人?陈问跟你说过话吗你就觉得他是好人?!” “啊?”萧慕离被问懵了,嘴比脑子快的回道:“说过啊,就在明月轩三楼那个房间啊。” 说完,她和齐琛同时意识到,齐琛也去过明月轩的三楼,而且,就在那个房间隔壁,还跟萧淑怡演过一场郎情妾意… 一时之间,尴尬一点点弥漫在这个小马车里,二人都怀疑自己做过的小动作暴露了,但又同时选择避而不谈,心照不宣地变成了两只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只要不说破,就能保住尴尬的小秘密。 齐琛欲盖弥彰地咳嗦了一声,找回了应该有的重点:“项椋有什么把柄?” 萧慕离顺着这个台阶麻溜滚了下来:“哦哦哦,那个,你知道王斐吗?城防卫都统,他跟项椋一起走私!” “你怎么又知道?!” “风月楼的大夫是我朋友,她偷听到的。”萧慕离一副‘我人脉很广快来表扬我’的嘚瑟样子。她是故意表现活泼一点,让齐琛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好的回忆。 齐琛却觉得这是萧慕离又要搞事情了,不得不劝说道:“项家是百年世家,朝野中都颇有根基,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动摇的,这事要慢慢查不可冒进。”而后他想了想,觉得萧慕离这样精力旺盛不一定会听劝,还是得给她找个安全的事儿:“对了,你不是想查那个被晋王从西屏山带走,那个老童生的女儿么?荆楚找到人了,在豆蔻斋,荆楚会先想办法去接触她,探探情况。” 萧慕离没想到这事儿她只是提了一次,齐琛就记在了心里,有点高兴,但听齐琛提到荆楚那熟悉的样子心里又咕嘟咕嘟冒酸水,于是试探道:“你跟荆楚很熟啊?” “嗯,她啊,算是我表嫂。以前陈问从青楼救过她,程家出事后她被牵连又入了教坊司。” 红颜多舛。 萧慕离心里却是立刻松快了,原来荆楚姑娘是小表嫂啊,怪不得自己怎么看她怎么亲切呢。又想到小表嫂还委身风尘,马上斗志满满地说:“那咱们想办法一起救她出来吧!” 齐琛笑了下,却没有回应。他心想,这小姑娘也不知是怎么养成这般古道热肠什么都敢管的性子的,以后嫁了人也不知道婆家会不会有微词。 可惜不会再有什么“咱们”了。 齐琛掀开车帘吩咐车外的南一:“去通禀吧,侯府大小姐回来了。”而后他对萧慕离说:“去吧,我身体不太舒服,就不下车送你了。” 他不下车,其实也是为了萧慕离的清名着想,不给侯府的人传闲话的机会,避免萧慕离跟他这个落魄太子在明面上再有什么牵扯瓜葛。 侯府之中很平静,并没有萧慕离想象中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相反,她一回府就有侯夫人身边的婆子迎接,热热情情地将她迎到了夫人房中。 这位武安侯的正妻当初是北地一个小县丞的女儿,多年前父兄皆是萧家军,满门忠烈,萧慕离的爹当年就做主让亲弟弟娶了她这个孤女。不过在京城日久,这夫人身上已经没了半点当年的局促谨慎,她此时妆容雍容妥当又不俗艳,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原本侯夫人独自坐在屋中面覆薄愁,见萧慕离进来却立刻收起了哀愁,亲热地拉着人坐在身旁,真的像一个母亲一样张罗着夜宵,嘘寒问暖。 侯夫人仔细查看了一下萧慕离,不放心地说:“不行,我还是得再找个郎中给你瞧瞧,这春寒料峭的你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沾水,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萧慕离在脑子里扒拉了一下,原书中并没有对这位萧淑怡的母亲侯府主母有太多描写,因而萧慕离也不知其性格和立场,便打算谨慎行事静观其变。她客气地说:“谢谢婶娘,我真的没事了。淑怡妹妹怎么样了?都怪我,若是我知道淑怡妹妹昨晚也在风月楼,怎么都得看好她。” 这话看似自责,其实是先把自己摘了出来,言下之意是:我不知道萧淑怡去了,这事儿跟我可没有关系啊。 侯夫人面皮一抽,把本来想说的话憋了回去,僵硬笑到:“唉,那孩子太不知轻重了。就算有婚约在身也还是要矜持一些,怎能如此。” 这事左右赖不上萧慕离,就跟着附和:“婶娘您也别太忧心了,左右是妹妹自己的选择,这也算是主动追求爱情了呵呵。” 侯夫人被这大逆不道的发言震惊了一下,一时居然不知如何接这个话,只能讪笑着说起自己的正事:“嗯,今天韦夫人也上门了,把婚期定在了月底。唉,急是急了些但整个春天就这个日子最好,也就如此了。只是我想着,这妹妹马上要成亲了,姐姐的人生大事更加不能耽误了。你可有喜欢的公子?跟婶娘说说,婶娘帮你做主。” 萧慕离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一时语塞。侯夫人见她不言语,主动道:“阿离,你的事情婶娘一直惦记着,但是左看右看京城这些公子就觉得没一个配得上咱们阿离的。阿离,你其实是喜欢晋王殿下对吗?” 萧慕离刚想拒绝三连,就见侯夫人拿出了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豆蔻”二字。她登时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宝贝地盯住了木牌。 侯夫人误以为这是萧慕离默认了,笑着说:“你喜欢的,婶娘一定是支持你的。可惜今天宫里传来消息,说圣上是想把太傅的孙女许配给晋王。但你先别急,我托人找到了这个门路。”她点了点那古朴的木牌说:“这个地方叫豆蔻斋,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求助。” 萧慕离这下知道这侯夫人什么性格立场了。这真是个狠人,昨天女儿才出事,她丝毫没有慌张,立刻就有了应对。先是迅速跟韦家敲定婚事将流言蜚语影响降到最小,而后继续促成萧慕离和晋王之事,只要把萧慕离一起踹进这个火坑,就一边绑定了萧尧、一边稳住了萧淑怡在韦家的地位。 至于晋王已有指婚,萧慕离再没脸没皮贴上去是个什么名声,这位夫人大概是不会在意的。 萧慕离几乎要气笑了,她故作好奇地问:“怎么求助?” 侯夫人拉着她的手说:“你只管去,到了就知道了。婶娘怎么会害你。” 萧慕离把豆蔻斋的通行木牌揣进怀里,笑着说:“谢谢婶娘。” 真是谢谢您了,我正愁没门路进去呢,萧慕离心里笑嘻嘻地想。 侯夫人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下大定,没收住就多说了几句:“你放心,等你进了王府,就算二女共侍一夫那个孟姑娘也威胁不到你。她跟她妹妹是双生子,一个许给晋王,另一个同时被陛下许给了太子,这晋王怎么敢跟她交心。” 什么?! 这下本来心里欢呼雀跃的萧慕离一下子就愣住了。 齐琛要娶亲了?! 第27章 挖个坑 五日后, 武安侯府。 萧慕离和安平凑在一起,盯着桌子上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木牌大眼瞪小眼。安平最近在武安侯府不太受待见,因为萧淑怡出事那天是跟安平一起出去的, 萧淑怡不会反思自己,反而怨上了安平。 萧慕离不确定地问:“你冒着被萧淑怡挠的风险偷渡进来,就为了给我展示你的小木牌?” 安平骄傲地点点头:“嗯呐。我够朋友吧,有好玩的都想着你。” “项椋给你的?” “昂。” 萧慕离一巴掌拍在安平背上:“昂你个头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啊!” 事情还要从萧慕离在风月楼挨揍,啊不是, 在风月楼英雄救美那天晚上说起。当时她晕的干脆利落, 所以错过了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 那时侯很多人围着萧慕离,安平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安平的性格就是, 只要有亲近的人在身边撑腰她就是骄傲的小话痨, 一旦自己面对陌生人马上变成自闭的小怂包。堂堂一个公主身边没了认识的人,突然就无所适从起来。 正当安平六神无主之际,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就见用来拍她的是项椋手中的那柄折扇。安平现在十分不待见这个人, 往旁边挪了两步缩到角落低头不说话了。 项椋也不觉尴尬, 不走也不说话。虽然他安安静静站着, 但安平就是觉得这个人存在感极强,让她根本无法忽视。安平越想越气,心里做了好久的准备终于鼓起勇气说:“喂!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啊!” 项椋只觉这小公主越来越合他心意了,色厉内荏的小模样很是可爱。他压住不怀好意的笑容, 抬手用折扇一敲安平的头:“喂什么喂,叫存初哥哥。” 安平如同被激怒的小奶猫, 毫无杀伤力地生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敲我!” 梆, 项椋又敲了一下。 安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一脸不可置信世界崩塌的样子。 项椋这下直接笑出了声,憋着一肚子坏水故意装作不认识一样说:“你这么可爱,一定是哪家父母掌上明珠的小女儿吧。” 这话十分诛心,一下把安平戳漏气了,她身份贵重,可偏偏没有父母的偏爱庇护。项椋趁虚而入引诱到:“叫哥哥,我带你玩,现在就能带你去看你的好朋友。” 安平现在身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阿离晕过去了,太子哥哥转眼就不见了,淑怡妹妹也不知遇到了谁现在还不回来,只有眼前这个人还勉强算是认识。叫就叫吧,反正也不会掉块肉,等阿离醒了再告状,让阿离给他套麻袋。 安平撅撅嘴,盯着地面小声道:“哥。” 项椋终于满意地笑了。 从那日相识起,项椋每天都搜罗一堆有趣新奇的小玩意往宫里送,颇有千金一博美人笑的架势。今日送的就是这豆蔻斋的木牌。 “他可是流连教坊司的男人,你知道吧?”萧慕离眯着眼睛凉飕飕地说。她现在心里真的是哇凉哇凉的,一边听一边浑身上下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这算什么事,她就晕这一回,自家小白菜就被猪惦记上了!还有那个齐琛,这么大事居然没跟她说! 安平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老气横秋语重心长地说:“他去不去教坊司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邀请我去豆蔻斋玩,又不是要娶我。他如果真要娶我就会让他爹去请恩旨,而不是这样逗我玩。” 说的很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萧慕离心想,而且这个人间清醒的感觉怎么还有点熟悉呢。 “哎对了,那你的通行令牌又是怎么来的?”安平叉腰问。 这还真不好解释。 萧慕离这会儿一个头有两个大,痛苦地捂住了脸。这些天她跟了王斐几日,但线索都断在了豆蔻斋;而苏了了那边,荆楚也没能取得她的信任,同样一筹莫展。 事情进入了僵局。 但萧慕离等不起。太子要娶亲了,赐婚诏书随时都会昭告天下。萧慕离不会幼稚到去对抗天子的旨意,她能做的,只有让天子自己改变主意。 她需要一个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的契机。如果能挖出百年世家走私的证据,或许可以一试。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探探这个豆蔻斋! 伪装都准备好了,却没成想安平来的如此“恰到好处”。虽然安平的同行不会打乱萧慕离的计划,但总归让她感觉有点不踏实。为了保险起见,她悄悄写了个字条,吩咐一个小侍女送到东宫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齐琛,这个萧慕离心里正直可靠善良仁爱的小伙伴,此刻偏偏不在东宫,而是正在别处忙着给人挖坑。 京城白日里最繁华的南市中有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虽然装潢高雅古朴,但却并不挑客人,上至价值白金的陈年普洱、下至几文钱一杯的菊花茶都有供应,王孙贵胄和市井百姓也常常共用一桌。 茶楼中一年到头就没有一天冷清的时候,楼中常驻戏曲杂耍的艺人,傀儡、皮影、说书人轮番上阵,赢得叫好声连连。 今天台上人说的就是一段前朝演义故事,这故事颇长,说书人每隔五日来一次,如今已经讲到二十多回了。 楼里西北方一张八仙桌上堆满了各色零食,一个不到四岁的锦衣小童正目不转睛地听故事,并时不时张嘴接受自家兄长的投喂。 这个照顾弟弟的好哥哥正是齐琛,而那个孩子是柳妃的独子,十一皇子。 这孩子已经快四岁了,宣德帝却还没给定下正经名字,大家也就小十一小十一地叫着。要说这老齐家的基因确实是可以的,这么小的孩子也能从粉雕玉琢的可爱里看出五官的精致,若是能平安长大,也一定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美人。 齐琛又给孩子剥了个小橘子,十一皇子身边的奶娘有点看不下去了,再吃下去怕是晚饭又要喂不进去了。 可是,她又不敢开口替小孩儿拒绝太子的投喂。虽然太子殿下现在笑眯眯地看起来脾气很好,但她就是没来由有些怕他。 齐琛注意到了孩子奶娘的欲言又止,也不搭理她,反而得寸进尺像是很喜欢孩子一样把十一皇子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好,从背后将孩子抱住更加方便投喂了。 可惜齐琛太瘦,小孩一开始觉得坐的有点不舒服,在齐琛腿上扭了两下。齐琛拍拍孩子圆鼓鼓的小肚子,笑着说:“乖,让哥哥抱会儿。” 小孩儿想了想,大度的同意了,靠着齐琛老实不动了,注意力很快又被说书人吸引了去,听到高兴处还抬起小手啪啪拍巴掌。 这下连小十一的奶娘也被这兄友弟恭的一幕所感动,心想多吃点就多吃点吧,皇家之中能有这般情谊实在难得,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让太子心里有了嫌隙。 然而,这一幕并非只落在了奶娘一人的眼中。茶楼的角落里,有一个老妇人正阴森森盯着齐琛和孩子,目光中是遮掩不住的恶意。 那妇人抬手叫住一个茶童,指着齐琛那边问:“他们经常来吗?” 茶童看看那桌,那个锦衣小男孩是少见的漂亮可爱,因而他印象深刻:“是啊,自从开始讲这个演义故事,每场都能见到他。” 老妇人随手给了茶童一块碎银,自己起身压低了风帽快速离开。 她正是惠妃身边那个心腹嬷嬷。 郑开那日从永嘉宫离开后就死了,说是为了救郑客牺牲的,但那老太监是个什么人她们都知道,绝不是个会舍身护主的。人死的蹊跷,那来路不明的扳指就成了惠妃的心病,每每想起就心神难安。 好在小卓子可靠,昨日终于查了出来,那扳指居然是十一皇子送给太子的,而且这十一皇子和太子虽然在宫里看起来形同陌路,但却常在宫外见面。这下惠妃彻底坐不住了,今日小卓子打探到太子带着哄孩子的东西出了宫,惠妃立刻让这老嬷嬷暗中跟上,果然见到两人在茶楼中见了面。 嬷嬷脚步加快往回赶去,心中惊疑不定。她们竟一直忽视了这宫中的一股强大力量,这柳妃的儿子,正在一天天长大了! 茶楼内,南一来到齐琛身边低声禀报:“走了。” 齐琛闻言如蒙大赦,立刻把小十一放回了座位,起身道:“小十一,你好好听书吧,哥哥有事先走了。” 小十一伸出小爪子一把攥住齐琛的衣角,满眼期待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以后还来吗?” 齐琛看着皱巴巴的衣角嘴角抽动了一下,再想到那小爪子刚刚还抓过糖果橘子黏糊糊也没擦过,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撑着假笑道:“哥哥不喜欢听书,今天路过恰巧看到你,才进来坐坐。” 小孩一腔热情就这么被辜负了,瘪瘪嘴就要开始掉眼泪,被奶妈眼疾手快抱起来哄,好歹没在大庭广众下嚎啕起来。 拖拖拉拉好一会儿才出了茶楼,南一护在齐琛身旁问:“主子,现在回吗?” 齐琛皱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摇头道:“我怎么感觉后背冷飕飕的,好像今天要出事儿呢?” 第28章 豆蔻斋 天黑了下来, 一盏盏灯渐次亮了起来,和着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将京城送入了夜。 武安侯府一个偏门悄悄打开, 萧慕离和安平俩人偷偷摸摸溜了出来。她俩双双换下了珠翠和裙装,故意穿了男装,还在外面加了带兜帽的黑色斗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没进过“会所”的小菜鸟的心虚气短。 等到了风月楼门口,她们相互看了看, 确定自己的样子很符合“暗中行事”的标准了。再摸摸腰间钱袋, 里面是安平小金库里的金子,金钱的力量给了她们错觉, 似乎无论那豆蔻斋是什么龙潭虎穴都能去闯上一闯。 萧慕离将木牌递给风月楼的小厮, 故作高深莫测地不说话,只有些紧张地盯着小厮的反应,生怕被看出是没经验的新人。那小厮接了木牌, 却是一句都没有多说,恭敬地一侧身示意她们进楼, 而后一直沉默地在前引路, 绝不多言。 他们直接穿过风花雪月四座如梦似幻的楼阁, 再走了片刻,来到了一座背靠山丘的不起眼二层小楼。这楼从外面看几乎有点破旧了,而且冷冷清清,与远处富丽堂皇高楼中的欢歌宴饮一比, 简直如一座冷宫一般。 安平不自觉靠近萧慕离一些,还缩了缩脖子。 小厮没有再靠近, 行了个礼转身就离开了。萧慕离上前两步, 很谨慎地抬手一推, 那略显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股檀香随之飘了出来。 楼内并不是想象中的群魔乱舞销金窟,反而淡雅清丽颇有禅意。 这豆蔻斋从外面看只有二层十分低矮,但楼里却有乾坤,是几乎有六七米高的有半个足球场大的空间。一些屏风隔开的雅座按照某种卦象分布其中,其中有些已经坐了人。雅间中摆设简单,古拙的木桌木椅还有茶香溢出,茶韵袅袅间隐约可听到几句低语。 透过屏风缝隙隐约可见几个侍女安静的坐在桌边烹茶,神色宁静没有丝毫媚态。她们统一将秀发盘起梳成高耸的利落发髻,穿着月白束袖的直裾长衫,其上淡蓝祥云纹样精致淡雅。 萧慕离心想,这地方看起来比前面的风月楼好多了,侍女也像个正经的第三产业打工人。 一个清秀的侍女走了过来,熟练的引着萧慕离和安平入座。她们的座位在卦象中间的位置,坐下后就看到在楼中南北两端分别有一座挑高的高台。其中之一上面似乎有一个人影,但被垂下的纱幔遮挡看不真切,而另一个高台则是空的。除此之外,整个屋顶墙壁都是满墙的竹简书册,颇为壮观。 那引路的侍女为她们摆上了甜咸的点心小菜各四种,随后又生了个小炉子,煮上了一壶乌龙,煮好后拿鲜奶兑了加糖少许,便是醇香的奶茶。 安平看起来很是满意,喝了一口奶茶说:“这还真是个好地方,项存初还真是会玩。” 萧慕离却摩挲着茶杯不经意地问:“你们每桌上的东西都一样吗?” 侍女没有回答,反而低声询问:“贵人是不喜欢吗?” 问题就在于,她们很喜欢。从进楼到现在,没人问过她们的口味喜好,也没点过菜,可上来的东西却没有一处不合心意的。 萧慕离感觉脊背有些发寒,似乎正被一双眼睛盯着。她们的生活喜好,居然都在这个豆蔻斋的掌握之中。她再抬头去看头顶那密密麻麻的竹简书册,就看到还有源源不断的字条被送了进来,而后汇集入墙,就如同源源不断的养料在滋养着一个怪物。 那边安平还在没心没肺地吃一个烤鸭卷饼,嚼啊嚼啊如同一只小仓鼠,边吃边问侍女:“喜欢喜欢,那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其他好玩的吗?” 侍女眉目低垂恭顺地说:“从贵人进门开始,您就已经在今晚的游戏里了。我们这里是给贵人们交朋友的地方,朋友多了,好玩的自然就多了,还能帮您达成所愿。” 说话间,咔哒一声,侍女手边的桌面上一块巴掌大的小木板弹起了一条缝。侍女掀开木板从中取出一张字条,而后将木板压回去,桌面又恢复如常。 侍女展开字条对安平和萧慕离说:“您看,好玩的这就来了。有个朋友想出手一个工部行走的位子,在场诸位皆可出价,您二位若是感兴趣,告知我即可。” 安平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买卖官位的意思吗?”萧慕离一下摁住了安平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侍女:“怎么成交?成交后能见到卖家吗?” 侍女答道:“直接将您愿意付出的东西写在字条上即可。若是对方愿意相见我可引您过去,若是不愿,就由豆蔻斋作中间保人完成交换。” 交换。萧慕离心中冷笑一声,倒确实比交易好听。 这下一切都说通了。豆蔻斋,原来是一个钱权利益的交易场!晋王是在这里跟项氏和王斐做了交易,王斐派出了无辜的李校尉去帮晋王镇压灾民,而晋王给出了项家所需的利益。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这次可以轻易放过晋王,因为齐珑尚且没有真正控制拱卫京都的军队。 至于死百十来个灾民,在当今的封建帝王心里怕是无关痛痒的。这个时代又没有互联网,又有谁知道那些西屏山枉死的冤魂呢,跟灾民一样的平头老百姓照样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供养天子和他的朝堂。 萧慕离问侍女:“一个六部行走,一般要多少银子?” 侍女摇头,脸上带着毫无破绽的完美微笑:“豆蔻斋中不交易金银俗物,否则岂不是十分无趣。” 这时,二楼高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的声音,侍女一听便道:“这单生意已经成了。这么快达成交易却也少见。” 萧慕离抬头去看那高台,其上纱幔重重不见台上人的真容,如团团迷雾遮掩了暗流汹涌。 安平追问:“怎么成的呀?用什么买的?” 这时一阵战鼓声响起,几乎压过了侍女的回答的声音:“贵人莫急。无论什么交换,豆蔻斋都会隐藏双方的身份,但会将交换的东西公布的。用来交换的往往千奇百怪,很多贵人啊即便自己没什么想换的,也愿意来我们这里看个新鲜。” 伴随着战鼓之声,两个豆蔻斋的侍从拖拽着一个身穿西域舞姬服饰的姑娘上了那个空着的高台。那姑娘圆脸胖乎乎的,皮肤是经历过风沙的小麦色,不算漂亮。 屋顶上突然垂下了一根白绫,这姑娘看见白绫腿就软了,吓得浑身发抖。 侍女继续低声给安平和萧慕离解释:“这是一个豆蔻斋常见的游戏,一会儿那个姑娘会被套上白绫,贵人们可以对着白绫射箭,如果射断了白绫就能救她,射不准人就死了。这就是这次交易的内容,买家就是用这个‘游戏’来换了那个官位。” 安平震惊地问:“就为了给大家看个热闹?!” 侍女只一颔首不再多言。 萧慕离盯着那飘荡的白绫,面沉如水地说:“在一些人眼里,人命就是个取乐的工具。”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起哄的声音,像是在怂恿同来的朋友上台去试一试射箭技艺。很快,一个留着络腮胡子体格健壮的大汉就站了出来。 周围欢呼声起,萧慕离身边的侍女这才继续解释道:“这是王斐王都统,箭法精绝,他最喜欢参加这个游戏了。” 安平闻言松了口气说:“射得准就好。” 可是,那高台上的西域女孩却看起来更加绝望了,在王斐走近的时候拼命想要远离。 萧慕离暗自懊恼。论枪法她能把把十环,但警校没有训练过射箭啊。如今古代的骑射玩法她都十分生疏,就算她自己上去也不一定能保证救下女孩,只能看那个王斐的了。 侍从给王斐送上一把鎏金长弓,搭配着三只带着纯白尾羽的利箭。王斐试了试弓,很是满意,直接向着屋顶射了一箭,射熄了一站琉璃灯。 几个雅座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萧慕离身边侍女解释道:“只有三只箭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一次。” “什么?!”安平这下坐不住了,仗着萧慕离在,也不怂了,直接绕出了屏风对着高台喊:“王斐!本公主命你必须射中!” 王斐低头见到安平,挑了挑眉却并不意外,拿着弓一抱拳粗声道:“公主吩咐,末将万死不辞啊。”而后他看到了走到安平身边的萧慕离,随即阴阳怪气道:“吆,这不是萧大小姐么,真是久仰大名啊。” 听到“萧大小姐”名号,还真有人特地从雅间探出头来,要看看这个文争武斗大闹风月楼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萧慕离翻了个白眼,激将道:“公主莫要忧心,堂堂都统,这点距离要是都射不中那不是丢了天子近卫颜面么?” 王斐冷笑一声,一抬手就将身边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西域姑娘推出了高台! 那姑娘脚下骤然悬空,一下被白绫勒住脖子,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萧慕离立刻发现不妙,大声道:“姑娘你别动!”一个活动靶,比固定靶子要难射中的多。 然而,那被勒住的姑娘已经毫无理智,挣扎全是本能。她悬在半空像脱水的鱼一样无助扑腾,反而让绳子越勒越紧。 “快射啊!” 安平话音刚落,王斐弓已经拉满,可眼神中却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嗖—— 弓弦震颤中,第二支箭向着半空中飞去,王斐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坏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箭的轨迹而动,安平紧张地一把抓住了萧慕离的胳膊。 噗—— 中了! 鲜血一点点弥漫出来。这只箭,没有射中白绫,而是射中了那无辜的姑娘。 第29章 暗流涌 羽箭穿透了西域女孩的肩膀, 也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失血,女孩子的挣扎微弱了下去。 可是,王斐并没有立刻射出第三箭, 相反,见自己射中了女孩,他反而嚣张地大笑起来,连带着四周雅座中也响起了零星调笑的口哨声。 “畜生!”萧慕离暗骂一句,冲着王斐高声道:“王斐你是不是不行!这都射不中你还有什么脸面当都统!圣上的安全就交给你这种草包吗!” 这下, 好几个纨绔干脆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 公然开始起哄。这一招激将法倒是对王斐很是有用,他哼笑一声抬臂举弓, 这次没有片刻停顿箭已经离弦, 飞向了空中。 呲啦一声,羽箭撕裂锦帛,白绫断裂。少女直接向下坠落, 而后腰间那根绳索瞬间绷紧拽住了她。 斋中欢呼叫好声起,为了王斐这精妙的一箭。 只有萧慕离依然紧张地关注着受伤的少女, 直到她被拉回了高台开始剧烈咳嗦, 萧慕离方松了一口气。人算是救回来了。 王斐却不管脚边奄奄一息的人, 他看起来起了兴致,站在高处冲萧慕离喊:“萧大小姐这是第一次来吧,该不会是来求姻缘的吧。” 哄笑声四起。晋王要娶孟氏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萧慕离这个当初扬言非晋王不嫁的失败者就成了京中勋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慕离站在漩涡中心听着耳边的聒噪深吸了一口气, 心中默念:平常心平常心,莫与无赖论短长。不是她认了怂, 而是她明白此时此刻无论她说什么, 都会让这些看客们更加的兴奋, 流言蜚语更加猖獗。萧慕离只能一边生生忍着怒火,一边还要安抚已经气红了眼的小安平。 没想到就在这时,一个豆蔻斋的侍女从大厅西北角的雅座中转出,朗声道:“我们贵人说有个交易想跟萧姑娘谈谈。贵人很欣赏萧姑娘才情,欲求姑娘一副墨宝,条件任姑娘开。” 萧慕离一挑眉,也不扭捏,指了指王斐问:“换个人当城防卫都统行么?” 侍女躬身颔首:“自然可以。” 王斐登时震惊地定在了原地。他知道自己在真正权贵面前不算什么,但万万想不到这也太不算什么了。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四品都统,就,只值一个小丫头的一副字?! 一时间那些跟着起哄的人都是同样的震惊,他们又探头探脑,视线汇集一处,交头接耳地猜测那西北角雅座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屏风隔绝了所有窥探,坐在其中的男人微微一笑,黑色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干净利落的下巴和有些许白发的鬓角露在外面。 是郑客。 那侍女传完话后又回到郑客身后,恭敬跪了并不多话。郑客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自言自语道:“熊孩子啊,一个区区都统就随你的意吧,唉,真是胡闹。” 外面,萧慕离也有些意外,不明白求她的字是什么套路,这“贵人”又是何种来历。安平倒是先狐假虎威起来,冲王斐凶道:“怕了吧?!” 王斐一个毫无背景的大头兵能混成都统,其实是个能屈能伸的。他见势不妙立刻变脸,也不管什么面子里子了,蹬蹬两步从高台上跑下来,半真不假扇了自己一巴掌没脸没皮点头哈腰陪笑道:“萧大小姐我就是一个粗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看年纪,王斐也有小三十了,孙子却装的十分熟练,萧慕离一时都被他的不要脸震惊住了。她此时当然可以享受那不知名贵人的撑腰,出一口恶气,可是,然后呢? 如今走私之事唯一的线索就是王斐,齐琛也特意嘱咐过让她不要贸然招惹项氏和王斐。逼急了王斐,线索就断了。 王斐认了怂,萧慕离立刻就坡下驴,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替我谢谢那位贵人,不过这交易就算了。我字也不好,就不坑朋友了,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啊。” 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得忍。 再者,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这种不明不白的“撑腰”,代价不明,不可轻易领受。 西北方隔间中的郑客听她耍宝卖乖,轻笑了一声,心想,是个有分寸的孩子,难得。 豆蔻斋重新安静下去,大家都开始等待下一轮交易。 安平坐回来时脸上还带着不忿,嘟囔道:“也不知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她会回到她原来主人的身边,然后等着死在今后的某一轮游戏之中。”一直跪坐在安平和萧慕离身边的侍女突然开了口,这是她今晚第一次语气中带上了自己的情绪。 萧慕离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侍女的变化,偏头去看她。侍女神情悲戚眼中又似有希望,她压抑着眸中泪光用极低的几乎只有气声的音量说:“萧姑娘,我是被晋王从西屏山抢来的,我从云州来的。求您救救我,我想回我爹身边。” 原来是她。 苏了了。 安平这时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侍女怎么了,但她学乖了没有贸然开口,只见萧慕离左右看了看,也压低声音问侍女:“这里面有人监视客人吗?” 苏了了看起来有些激动和紧张,虽看得出正在尽量装作无事发生,可添水时溢出的茶汤出卖了她。她短促地回答:“应该没有。” 萧慕离点点头说:“那就好,别怕,我就是来救你的。之前联系你的荆楚姑娘也是咱们自己人。” 苏了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歉道:“我之前不敢相信楚姑娘,我怕她是风月楼来试探我们的。但我信您,我听客人说过,您在西屏山,救了好多乡亲,您是好人。” 萧慕离笑着点头:“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能不能送我们出去?只要出去了后面的事情我来安排。” 苏了了摇摇头。豆蔻斋中的人知道太多东西,所以没人能出那道大门。 萧慕离垂眸在脑子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是风月楼中最热闹的时候,达官显贵云集,只要出了豆蔻斋混进楼里就基本安全了。如果齐琛收到了她的传信,一定会有安排,成功几率更高。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让苏了了走出豆蔻斋? 萧慕离看了看自己特意穿来的宽大斗篷,对安平说:“安平,苏姑娘就是西屏山那个老人的女儿,你要保护好她。一会儿让她穿着我的斗篷,你带她出去,我先留在这里。” “不行,那您会有危险的。”苏了了先着急了,安平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萧慕离左右手分别握住两个姑娘的手,十分笃定地说:“别慌,我不会有危险,计划是这样的…” 豆蔻斋中,交易还在继续,有人想出手一张惠妃的寿宴请柬,一时似乎没能成交,正当众人觉得此轮交易无趣之时,只听安平高声喊道:“你们快找个女郎中来,我朋友不知道吃了什么,整个脸肿起来了!” 一个侍女就要进来查看,安平一下挡住怒道:“看什么看!女孩子脸肿了怎么见人!你们找大夫呀。” 很快,女郎中就来了,果然就是姜婶,一个风月楼也不会为姑娘们养着两位女郎中。 诊治片刻后,用兜帽盖住头脸的姑娘就被安平和姜婶左右架着出来。姜婶巧妙地挡住了外面那个侍女往雅间内瞟来的视线,一脸老实厚道地说:“请姑娘前面带路。” 那侍女瞥见雅间内一个白衣身影正在低头收拾东西,在催促下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带路。 一时间豆蔻斋又乱糟糟的了,三人趁乱走到门口,很快距离门边只有几步远了,安平紧张地手心冒汗,紧紧抓着苏了了的胳膊。 “请等一下!”门口的侍从拦住了她们,疑惑地低头看她们的鞋子。 要露馅了!仓促间萧慕离和苏了了换了外袍,却没有换鞋子。 安平几乎控制不住要回头去找萧慕离…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王斐跟了过来,狗腿地点头哈腰说:“公主您请,萧大小姐您请。”还顺手扇了那个侍从一巴掌,小声呵斥:“不长眼的东西。” 王斐是这里的常客,侍从见他如此也就不再阻拦,任由王斐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口。 出门之后,三人压着步子走了一段,等走出了背后之人的视线就立刻撒丫子狂奔起来! 来的时候感觉走了好久,出去时只片刻就跑到了大门口。苏了了掀开兜帽,已经是泪眼婆娑。 安平心脏依然在疯狂跳动,慌忙间只感觉门口乱糟糟的就是找不到自己的马车。还是苏了了抓起她的手说:“那辆!” 那辆车安平不认识,但事情发生太快,电光火石间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人就被推上了车。马车瞬间加速,像是就在这里等着她们一般。 “姜婶还没上来…”安平想回头让车夫停一下,却见苏了了神情一变,再不是那般无助柔软的样子,反而带着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 安平话音一顿,眼前就是一黑。苏了了出手打晕了她。 而与此同时,萧慕离也陷入了麻烦。 她走不了了。 第30章 傀儡怨 身份暴露, 豆蔻斋中一个中年侍女恭敬地拦住了萧慕离,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贵人,您坏了豆蔻斋的规矩。” 萧慕离内心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这个地方太邪乎, 也不知背后靠山是谁,万一是个她们萧家惹不起的人,那她此刻命运堪忧。 萧慕离的手悄悄摸向腰间匕首,就听那中年侍女说:“不过斋主说了,豆蔻斋的规矩就是让贵人们高兴的规矩。您是贵人, 自然可以有自己的规矩。” 萧慕离却直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谨慎地问:“那我可以走了?” 侍女答道:“您自然可以。只是,有个人要留下了。” 侍女一指那空着的高台, 萧慕离顺着望去, 整个人如遭雷击,心中怒火轰一下烧了起来,瞬间逼红了双眼。 高台上是姜婶。 姜婶仰躺着被绑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 双眼被蒙住,头顶有一个滴漏正每隔一会儿将一滴水滴在姜婶的额头上。 水滴刑! 这刑罚看似温和, 实际却会造成巨大的痛苦。这种从商纣时期流传下来的酷刑, 会让受刑者在黑暗中听着无穷无尽滴答声精神逐渐崩溃。而更加残酷的是, 崩溃之后的人却依然被禁锢了全身,求死不能,要生生被折磨到额头皮肤溃烂感染,再在肉/体和精神双重痛苦中死去。 豆蔻斋连威胁, 都做的这般无声而优雅。 萧慕离将匕首握的死紧,咬牙问道:“要怎样才能放了她?她是被我胁迫的, 我才是主谋。” 中年侍女并没有因为萧慕离的退让姿态而有任何神色的变化, 她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保持着一样的表情神态说:“回贵人的话, 豆蔻斋必须把私逃的人找回来,死生不论。若是贵人能提供一些线索,豆蔻斋自然承您的情。” “死生不论?!” 萧慕离再大的愤怒似乎都对那侍女毫无影响,她只微一颔首答:“是。私逃者格杀勿论,既如此,死在外面还是回来再死,于豆蔻斋而言,没有区别。” 此言一出,跟在中年侍女身边的几个豆蔻斋侍从侍女都将头低了下去。这句话不只是说给萧慕离听的,她是说给所有有反抗之心的人听的。 这是一个两难的绝境,放弃苏了了还是放弃姜婶,萧慕离需要做一个选择。可是,这两条路她都不想选,她要在绝境中找一条两全的生路! 她盯着眼前的侍女,有意放缓自己的呼吸,逼迫自己在盛怒中冷静下来,大脑飞速思考:我有什么筹码?豆蔻斋有什么弱点?还能做什么?好好想想萧慕离! 此时坐在西北角的郑客听着外面发生的争执,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还缠着纱布,微微一动还是会有些疼。 他啧了一声,心想,这小丫头在京城五年都安安分分的,这一个月也不知吃了什么枪药,捅娄子快捅成筛子了。那老太监郑开的隐患刚刚消除,今日要是再掀了这豆蔻斋…啧,麻烦的很。 然而,外面女孩却忍了下来,憋着怒气说:“好,我来给你们找人。三天,给我三天时间,人还给你们。但是你们要先把这位大夫放下来,不要让我背上不相干的人命。” 郑客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没想到萧慕离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认了怂,怎么没试试大打出手暴力抢人呢。 中年侍女倒是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那边高台上就有人将姜婶放了下来。 姜婶下来时整个人脸色惨白,走近时脚步还踉跄了一下,萧慕离忙上前搀扶。 “这位姜大夫还是得先留在豆蔻斋,还请贵人遵守承诺。”侍女话的尾音还没落地,形势突然起了变化! 姜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瞬间架上了萧慕离的脖子。姜婶挟持着人,故作凶狠地说:“我不要留下,我不留下!我就是一个大夫我又没有卖身给你们,你们凭什么不把我的命当命看!放我走,要不,要不咱们就都别活了!” 那手中刀柄还是温热的,因为那正是萧慕离一直紧握着的匕首。 方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衣袍遮掩下,只一个传递匕首的动作和一个眼神的交换,姜婶就明白了萧慕离要让她做什么。 挟持人质,逃出生天。 这下,那中年侍女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表情,那是意外和紧张。这个变故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这就是豆蔻斋的弱点。它将人变成了没有感情的傀儡,但是傀儡不懂变通。即便侍女怀疑姜婶和萧慕离本就有所串通,即便她直觉姜婶不会真的伤害萧慕离,她也没有可以自主处置的权利。 萧慕离提高声音道:“再怎么说我是来玩的,不过玩的出格了一点,难道还要把命丢在这里不成?” 这话是要动摇豆蔻斋存在的根基。果然,有人陆续从屏风中探出头来,审视着那个中年侍女,等着看豆蔻斋的处置。豆蔻斋里不讲律法草菅人命,但它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它必须保护自己的客人,也因此这些客人才敢在豆蔻斋肆无忌惮的交易。 若是这个根基坏了,那豆蔻斋本身的存在都将受到冲击。 萧慕离抬高了下巴露出修长的脖子,那冰凉的刀锋就贴在她的动脉上,她几乎能感觉到姜婶因为业务不熟练和紧张在微微颤抖的手。 中年侍女不住去瞟那纱幔掩映的高台,姜婶已经开始推着萧慕离往门口走,越靠近门口那侍女表情越紧张。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外面的天空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么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萧慕离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那中年侍女明显愣了一下,萧慕离接着说:“初夏的绿草繁花,街市行商小贩的吆喝叫卖,傍晚家家户户飘出的饭香…这样平凡的生活,你有多久没感受过了?” 叮! 高台上清脆声音打断了萧慕离的话,那中年侍女立马松了口气,又变回了原来无波无澜的样子说:“你们可以走了。” 言罢,豆蔻斋的大门被两个小厮左右拉开,姜婶挟着萧慕离一步步倒退出去。 侍女步步紧逼来到门口,就半步不再向前,只沉默地看着。这一刻在灯笼的光晕下,侍女看清了萧慕离眼中的神情。那不是同情,萧慕离脸上没有任何的高高在上的神色。 那是真正的悲悯。 “十五年。”鬼使神差的,那侍女回答了。 萧慕离一下停住了后退的脚步,因此被匕首割出了一个细小的口子。 侍女似乎对于程序外的话十分不熟练,顿了下才继续说:“豆蔻斋的人,都是自愿入楼的,无人逼迫。贵人,您被苏了了利用了。” 苏了了骗了她们。 在萧慕离愣神片刻,那中年侍女后退一步回到了黑暗中,豆蔻斋斑驳的大门又缓缓关上了。风月楼外四楼的喧闹一下子涌了过来,包围了萧慕离,让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这诡异的豆蔻斋,真的存在过吗? · 此时,离开风月楼的王斐已经溜达到了南市。南市与风月楼之间步行大约要走一炷香时间,王斐走到这里醉意消散,便被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吸引力注意力。 摊子很小只有一张桌子,此时已经有一个公子坐在那边,王斐直接走过去大咧咧坐下与人一起拼桌。 馄饨上来后他狼吞虎咽吃了大半碗,才觉得舒心了一点,而后,王斐边搅着馄饨边低声说:“殿下,事情算是成了,虽然中间差点被萧家大小姐搅黄了,还好有惊无险。” 咳!咳咳咳! 那与王斐同桌的公子似是被呛住了,开始剧烈咳嗦起来,把眼泪都咳了出来。王斐下意识想去帮忙,而后又生生忍住了,装作不认识一样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看就身体不太好的公子正是齐琛。他心下长叹,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要派一个萧慕离来搓磨他。 齐琛摆手谢绝了要来帮忙拍背的馄饨摊老板,好容易止住了咳嗦,认命地问:“萧慕离人呢?” 王斐边嚼边回答:“我们也没想到今天公主不是独自来的,只能随机应变改了计划,萧姑娘还在豆蔻斋。” “有危险么?” 王斐顿了下才小幅度摇了摇头,心里不太理解主子为何会有如此一问。不过主子的事情他一向不多做探究,只管执行。 王斐是齐琛的人,这事十分隐秘。从三年前开始,王斐就按照齐琛的安排一步步接近项椋。齐琛的目的并不是让王斐去查五年前那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线索,他受够了被人牵着鼻子走,面对一堆支离破碎的线索做一张永远拼不起来的图。 他要釜底抽薪! 五年前的事情可以被做的天衣无缝,但在齐琛眼皮子底下做的走私,却是证据昭昭! 只要有了足够的把柄,齐琛就有机会跟项怀义做一笔交易,用手中新鲜的罪证换一份陈年的口供! 走私之事,就是齐琛的诱饵,项氏这条大鱼已经被牢牢钉在了鱼钩上。 但还不够。 项怀义是个聪明又能看得懂局势的人。五年前的事情一定牵涉甚大,对项怀义来说,走私是死,说出当年之事可能也是死。齐琛需要一个决定性的筹码。 这个筹码,是陈问无意中创造的。 因为陈问想要接近项氏,所以声势浩大地安排了一舞凤求凰,因为凤求凰,项椋在风月楼遇上了安平。 项椋也跟他爹项怀义一样,是个聪明人,可惜却没学会他爹的大巧若拙。项椋心机虽重但为人张扬,又因为在江南天高皇帝远养出了一身恣意妄为。 当得知这个纨绔公子竟然就真的敢把大逆不道的注意打到了安平的头上时,齐琛就知道,最后的那颗筹码来了。 “萧慕离有看出异常吗?” 齐琛这句话把王斐这耿直的汉子给问懵了。看反应齐琛就知道这人根本没有把萧慕离放在眼里,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别人不在意萧慕离,可齐琛却是了解萧慕离的聪慧和执着。自从认识她,齐琛的计划就没有不出意外的。 今夜还很长,各路人马在暗中交锋角力,唯有她对一切一无所知,可她却是个最大的变数。齐琛垂眸思索片刻,新的计划已经在心中成型。 他必须要再算计一次萧慕离了。 作者有话说: 大离子:呵,放马过来啊! 第31章 红颜泪 京城洛邑的城东是穷苦人住的地方, 其中有一个义庄,原是停放无主尸身的地方,其中住着一个驼背老头守着亡魂。后来老头也死了, 所有人都嫌弃那破院子晦气无人愿意买,便逐渐荒废了。关于这院子的鬼怪传说倒是越来越多,贫民窟里传的有板有眼,于是入夜后谁也不敢来这个破院儿。 不过今天这院子里倒是有了人影和火光。 一颗小脑袋从院墙边悄悄探了出来,扒着墙头往院子里瞧, 就见院子中只有一间四处漏风的屋子, 屋外守着一个男人正在打瞌睡。屋里应该是点了蜡烛,有微弱的光, 似有一个女人在来回走动。 墙上的南十把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跳下墙小声说:“哥,看清楚了,绑走公主的人就在里面。” 南一无奈地看看弟弟脸上蹭的两块黑灰, 抬手给人擦了把脸,没想到一抹更黑了。他装作若无其事收回手说:“你继续在墙上蹲着吧, 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南十对哥哥充满了盲目的信任, 傻笑着拍拍自己小胸脯, 三两下又上了墙,小孩儿一身黑衣猫在黑夜里,倒是真的了无痕迹。 南一点点头,自己也隐藏进了黑暗中, 兄弟二人守在不同的地方,可以相互照应互为倚仗。 四周太过寂静, 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院中传出的女孩哭声, 不过哭声很快就停住了。暗处的南一侧耳听着不自觉皱了皱眉。 屋内, 苏了了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带着鄙夷不耐烦地说:“呵,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哭个屁!再敢出声,割了你的耳朵。” 安平直接被吓住了,泪眼汪汪的看看四周。她从没有来过这么肮脏破烂的地方,到处都是蛛网,墙角似乎还有活物发出吱吱的声音。 安平不敢出声哭,只能尽可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默默地掉眼泪。苏了了看她这个样子,嗤笑一声说:“这就害怕了?我小时候要是能有这样的房子住,一家人都要烧高香。” 安平坐在地上手被绑着,只能用自己的膝盖抹了把眼泪,憋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气问:“你为什么要绑我呀?我是要帮你逃走的啊。” 苏了了手上把玩着小刀,斜睨了安平一眼:“逃走?去过身无分文还要一辈子躲着豆蔻斋追杀的日子吗?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的‘好心’啊。” “那你想要什么,要钱吗?我也有钱的我给你,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苏了了看到安平这种天真的样子就觉得心烦,她半蹲到安平面前凶狠地掐住安平的下巴,迫使安平只能抬头看她。 安平在苏了了的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苏了了对安平表现出的惊恐很是满意,掐人的手又微微用力,冷言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破公主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她俯身凑到安平的耳边,阴森森地说:“有人出了黄金千两,让我帮忙把你绑出来。等把你交出去,我就能拿着钱去江南过人上人的日子了。” 黄金千两?!这确实是安平出不起的价格。 “怕了?”苏了了见安平整个人怂成了瑟瑟发抖的一团,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安平尽可能往远离苏了了的方向挪了挪,可惜手上的绳子还连着屋里的柱子,也挪不了几步。这让安平更委屈了,带着点哭腔小声问:“你要把我卖给谁啊?” “谁来给我送钱送路引就卖给谁啊。说不定还不是伺候一个人哦小公主。” 安平绝望了。 很快,外面远远传来了打更人的声音,子时了。藏身树冠之中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南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人来了。 一个男人拿着一盏灯笼独自走了过来,边走边用帕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对这里的环境很是厌恶。 走到院外,男人用灯笼照了照,方才确定找对了地方,上前一步推开院门。那守在屋外的赶车人听到开门声才从昏昏欲睡中醒了过来,忙堆着笑小跑两步来到那人身前。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自己狭长的眉眼。赶车人谄媚地说:“项公子,都办妥了,人都在里面。” 项椋点头,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赶车人:“给老王带去,请城防卫的兄弟们喝酒。” 赶车人也不客气,很熟练地收起了银票,一句话都不多问转身离开了。 屋里,苏了了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这四处漏风的破房子自然没有任何隔音的效果。不过她等了一会儿,门外那人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打算。 只剩这最后一步了,她就可以改头换面过上这些王孙贵胄一样纸醉金迷的日子了。苏了了等不及了,她撇了安平一眼,确认她被捆着跑不了,丢下了一句“老实呆着!”,便自己开了门。 门外,那赶车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项椋独自站在院中。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招了招手示意女孩走近些。 苏了了有点意外,走近后低声说:“项公子,原来是您啊,怪不得能安排我去江南呢。人已经在里面了,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 项椋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本路引,路引中似乎还夹着一张银票。苏了了激动地抢过路引,宛如抢到了新生活的希望。 她慌忙打开,却愣住了。 那路引上一片空白。 苏了了刚想抬头质问,就感觉脖子突然一凉,而后剧痛袭来。她抬手去摸,摸到了自己温热的鲜血。 项椋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中,是一柄沾血的刀。 苏了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喊却喊不出,气管已经断了,只余下骇人的嗬嗬声。她伸手想去抓项椋,项椋却早有准备向后一退,苏了了就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她不甘心地向着院门爬去,项椋歪头看着,突然感觉很有趣,蹲下小声说:“唉,好好的姑娘,可惜了。你要是选择相信那个萧慕离,现在已经出城了。哦,对了,你爹其实没死,我骗你的,人还是被里面的小公主救下的呢。” 苏了了眼中火光明灭终于还是出现了一丝悔恨。她爬不动了,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汩汩涌出,很快,那秀美的眼眸中就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再大的野心再多的钻营再深的不甘,一瞬间烟消云散。 项椋摸了摸苏了了的呼吸,确定人死透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一点,瞬间变成了个狼狈的样子,踉跄着推开了关着安平的屋门。 安平被绳子绑着完全看不清外面的状况,又怕又急,房门突然被粗暴推开,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等看清来人是浑身是血的项椋,安平心都跟着凉了。 她哆哆嗦嗦地问:“你,你要干什么呀?” 项椋快步走到安平身边,亮出了手里的刀… 安平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就听到耳边一声轻笑,而后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松开了。她睁开眼看看自己手腕,又看看似乎筋疲力尽脸上还沾着血的项椋,不确定地问:“你是来救我的吗?” 项椋一屁股坐在地上,是个累极的样子,吊儿郎当地笑着说:“没良心的。我刚走到风月楼门口就见你被人拖上了马车,一路追过来的。” “那绑我的人呢?你是,受伤了?” 项椋抬手看看手上的血,嗯了一声:“在外面,死了一个跑了一个。” 安平听到这话一骨碌爬了起来,上前就要把项椋拖起来,语气焦急地催促:“那你快起来,万一再来人把咱们堵在这里就完蛋了。咱们快跑,我扶着你。” 项椋得逞地一笑,从善如流搂住了安平的肩膀,被人扶着往外走。一出屋门看到院中死去的女人,安平还是没忍住小声惊呼了一声。 然后她故意不去看地上的女人,也不想问人是怎么死的,扶着项椋绕开苏了了就往院门走。项椋故意没骨头一样靠着安平,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占着便宜。 然而,意外的是,院门是关着的。安平推了一下,没推开。 她紧张地看了眼项椋,项椋也皱起了眉。他回想了一下,似乎在进入院子之后,自己并没有关这个破院门。 安平又用力推了两下,那破破烂烂的大门摇晃了几下,可以清楚听到铁锁碰撞木门的声音。 门被锁了!这下项椋感觉一阵冷风吹过脊背,猛一回头,就见到一个黑衣人抱着剑站在院子里,正歪着头打量他。 “你是什么人?”项椋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安平推到了自己身前。这个黑衣人十分古怪,脸上还用黑灰做了伪装,在微弱的月光下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 项椋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为了做戏今天没有带一个护卫,才会落到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 黑衣人板起脸想让自己严肃一点,可是脸上的灰让他有点滑稽。一个声音在暗处响起:“好了别玩了。把人打晕带走,免得夜长梦多。” “谁!”项椋猛的转头去找,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南十双眼亮晶晶的带着期待问:“喂,你有没有带人来?那个跟着你的光头,脸上有疤那个,来了没?叫出来我跟他过两招。” 一块石头从暗处射出,准确地击中项椋的脖子,人瞬间就倒了下去。安平已经怕习惯了,自暴自弃下反而有些呆呆的,瞪着大眼睛问南十:“那我呢?” 而后,第二块石子飞出,命中了安平。 南一从黑暗中走出,照着南十后脑勺就来了一下说:“啰嗦。” 南十委屈地摸摸他这颗命途多舛的小脑袋,任劳任怨把院子里的倒着的三个人都搬到了马车上。南一留下善后,很快,满地鲜血的小院恢复如初,罪恶了无痕迹。 而此刻,刚刚从豆蔻斋逃出生天的萧慕离终于发现,安平被绑架了。 要了命了。 第32章 项世伯 折腾了一个晚上, 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的萧慕离垂头丧气地回了侯府。 她把公主弄丢了。 这真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没有天眼和摄像头也真是要命,即便知道绑走安平的马车样式,甚至姜婶还记得车夫的体貌特征, 但要在诺大京城找出这辆小马车和一个车夫,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这京城入了夜,除了风月楼所在的仁兴坊和三教九流汇集的南市,其他坊市都是要宵禁的, 根本无法进入。 所以, 那辆马车,是如何离开仁兴坊的呢? 京城宵禁由城防卫负责, 那这辆可以在城防卫眼皮子底下无视宵禁的马车, 自然应该跟城防卫有点关系。萧慕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想起了昨晚在安平离开豆蔻斋时,王斐那有些突兀的表现。 可是好端端的, 城防卫绑架一个小公主干什么? 现在才刚刚卯时,天刚蒙蒙亮, 萧慕离一路恍惚一筹莫展, 一下马车就看到侯府门口躺着一个人。这人身下还垫着褥子身上还盖着被子, 睡得倒是香甜。 萧慕离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累出幻觉了,不确定地问跟她一同回来的姜婶:“婶儿,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姜婶哎吆一声,赶忙过去:“这不就是公主吗?怎么睡这里了啊!” 还真是安平!失踪的公主莫名其妙被送回了自己家门口!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半个时辰后。 萧慕离在脸盆的冰水里扎了个猛子, 好歹算是给自己高速运转的脑子降了个温,不可置信地问:“所以是苏了了绑架你, 然后项椋来救你, 然后绑你的人绑走了项椋把你扔给我了, 还他喵给你盖上了被子?!” “昂!”安平确定地猛点头。 萧慕离长叹一声,把自己砸到床上用手捂着脸说:“姜婶,唉,头疼…” 故事直到苏了了绑人的部分还是可信的,这事儿有姜婶的佐证,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证据:系统一直没有发布救助苏了了的任务,也没有因为苏了了的死而扣分。 苏了了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代价也就只能自己承担。 苏了了确实骗了她们,可是,故事后半段说项椋那么恰巧而好心地救人,也就只有安平这样的老实孩子会相信了。 姜婶过来一边给萧慕离号脉一边劝:“你先睡会儿吧,公主既然没事,其他的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萧慕离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摆摆手说:“不行不行,还是得先去找那个院子,要是有人进去破坏现场就麻烦了。姜婶你先留在侯府避避风头。” 说罢她揪起安平就往外走,安平挣扎道:“可是,可是我不认识路啊。来去的路上我都是晕着的啊。” 萧慕离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一个小纸条,纸条是从安平身上掉出来的。那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地址:京城南门外三十里,破败尼姑庵。 · 东宫之中,齐琛也是一夜没睡。他从暗室中走出来,在清水中洗净手上的鲜血。 暗室中,浑身是血的项椋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南一有些担忧地劝道:“主子,还是歇会儿吧,不急于这一个时辰。” 齐琛面色苍白,嘴唇没了血色,却是神采奕奕,有些兴奋地说:“没事。这项公子真是个聪明人,要不是难过美人关,还真不好抓啊。对了,萧家那小丫头那边怎么样了?” “一早就出发往南去了。南门一向是最晚开的,等萧小姐出城发现地方是错的,再折返回来,估计就到午后了。” 齐琛点头:“嗯,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南一,再替我办件事。万一今天事有不虞,你就趁着京城混乱直接拿着路引,把萧慕离打晕送去云州。” 南一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应下来,而是说:“我让南十去办,主子,今天我跟您一起去。” 齐琛甩甩手上的水,反问道:“你觉得如果出事,以后只靠南十那个小傻子能帮我报仇吗?陈问会跟我一起去,咱不用非得上赶着让人一锅端吧。” 南一闻言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下:“好。” 齐琛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报仇其实也行,反正我死都死了,你们就好好活着帮我烧烧纸,给我讲讲阳间的事儿。我其实还挺想知道,萧慕离那个小丫头最后会便宜了谁。” “主子…” 齐琛做了个不再继续的手势,拿起了手边的一张拜帖,大步走了出去。 城北文宁坊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有一座不大的私宅,正是项怀义秘密进京后的落脚之处。他进京后除了几个故旧,从不见外人,一应事物皆由其子项椋出面处理。 因而,当项怀义收到齐琛的拜帖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他吩咐身边一个干瘦老迈的家仆:“去将公子叫来。” 家仆躬着身回道:“老爷,公子昨晚出去,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项怀义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可以看出江南烟雨浸润出的文人气质。闻言他也不恼,只无奈叹了口气说:“唉,现在不在家也好。” 齐琛此时正站在项府门外,看着匾额上“文园”二字,问身边的陈问:“你们江南也有个文园吧?沐家的产业?” 陈问今日用玉冠束起了头发,穿了一身天青色锦衣,腰间挂玉,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他与齐琛并肩而立,笑道:“有机会哥请你去玩。” 齐琛偏头看了他一眼,哼了声:“这是背着荆楚藏了小金库啊。” 提到荆楚,陈问瞬间吃瘪。恰在此时,项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只见项府所有家丁小厮丫鬟婆子,在项怀义的带领下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俯身而拜齐声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饶是齐琛,也被这个场景惊的词穷了。自从程家出事,齐琛的太子之位眼看着越发风雨飘摇,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恭敬的行拜见太子应有的礼节了。 项怀义果然是个老狐狸啊。 齐琛嘴角一扬,立马热情地上前扶起项怀义,配合着感慨地说:“世伯何须多礼,是我冒昧登门,叨扰了。” 项怀义忙将齐琛让进正厅,同时余光打量了一下齐琛身边的陈问,却没有任何反应。齐琛心中一哂,这项怀义果然不好对付。 今日的陈问,穿着打扮与当年程继一般无二。当年程潜是项怀义登科时的主考官,名义上是项怀义的老师,实际却将项怀义当作志同道合的密友,甚至请他来为自己儿子们授课。 所以,项怀义对程继很熟悉,不可能认不出,但他却能在表情上不露出丝毫破绽,可见心思深沉。 几人寒暄几句,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几轮后,齐琛突然话锋一转,看了眼项怀义身边的家仆,欲言又止地说:“世伯,晚辈此番冒昧前来,实为有些私事请教。” 项怀义会意,吩咐家仆道:“你先下去吧,莫要让人前来打扰。” 等家仆缩着脖子离开,陈问才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十分激动,一时眸中含泪哽咽难言。 “这位是?”项怀义不解地问。 陈问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向着项怀义行了个恭敬的弟子之礼,闷声道:“学生程继见过先生。” 项怀义脸上这才出现了惊诧的神色,忙起身几步上前将陈问扶起,神情似悲似喜,颤抖着手摸上陈问的面具。陈问却后退一步道:“学生面目已毁,不敢玷污先生慧眼。” 项怀义紧紧握住陈问的手,眼中含泪激动地说:“孩子,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陈问却语气沉痛地说:“我是戴罪之人,原不该再来打扰先生。只是,今日有人将一些东西放在了我门前。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不得不亲身前来同先生商量。” 说罢,陈问从桌上拿起带来的一本厚厚书册,双手奉给项怀义。 这是项氏一年来走私的账本。 仅仅是一年的账本就是厚厚一本,可见项氏从中牟了多少利益,这账册就是走私的如山铁证! 项怀义粗粗翻了几页,人就踉跄了一下。 陈问扶着项怀义,关切地说:“这只是其中一本,还有两本我担心一起带来太过引人注目,就收起来了。” 可是这话听着像是在为项怀义排忧,实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言下之意,他们今天如果在这文园中出了什么事,那剩下的账册可就要见光了。 项怀义微微低下头,表情晦暗不明。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合上了账册,转身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在齐琛面前跪下了。 没等齐琛去搀扶,项怀义就悔恨难当老泪纵横地哭道:“老臣对不起圣上,也对不起殿下啊!项家人做出这种丑事,老臣,老臣再也没有脸面见殿下了。” 齐琛要去搀扶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他心中冷笑,项怀义想把罪责推给家族,把自己摘出来可没有这么容易。 齐琛冷眼看着他演完,才温声道:“世伯,我自如绝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有损社稷的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您是项氏一族的主心骨,荣辱与共,这怕是冲着您来的啊。您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此等祸事啊。” 项怀义抬眼看了齐琛一眼,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 齐琛继续语气无比沉重地说:“当年程家如日中天,照样顷刻倾覆,如今又轮到了项家。世伯,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秘,这是要对所有人都赶尽杀绝啊!” 项怀义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已经动摇了,难道过了这么多年,那个人还是要对他下手吗? 可是转念一想,这账册确实是个麻烦,处理不好就会让项家伤筋动骨,可是跟他知道的秘密相比,却还不算什么。 那个秘密一旦说出来,他才是真正的没了生路。那个人不仅不会放过他,连他的血脉也不会留下。那个人的狠,他比谁都清楚。 在极短的时间里,项怀义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要弃车保帅,即便认下走私罪行舍弃整个项家也要保住自己和儿子。 于是他摇摇头说:“殿下,您所说的老臣听不太明白,我们项家如何能与程氏作比呢。” 齐琛挑眉与陈问对视一眼。必须用那最后的筹码了。 陈问来到项怀义身边,拿出了一块沾血的玉佩递给项怀义说:“先生,除了账册,我还有另一样东西。您看看。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既然您对我家的案子一无所知,那为何要让项公子暗中抓捕我呢?” 终是图穷匕见。 项怀义这下终于变了脸色。 那玉佩是项椋的随身之物,绝不可能遗失。项怀义整个人一口气突然泄了,颓然跪坐在地上,颤抖着拿过玉佩,不甘地盯着二人道:“你们,你们可真是长大了啊。” 这唯一的儿子,果然就是压垮项怀义那最后一颗稻草! 齐琛此时心跳的极快,他抓住了项怀义的软肋!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压住自己的迫切,稳住声线道:“世伯放心,贵府公子此时还并无性命之忧。本王也只是想要请教世伯,当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只要世伯如实告知,存初就会平安无事的。” 项怀义神色复杂地看着齐琛。他在江南也听说过这个太子现在变得偷懒懈怠,耽于享乐,还总苛待宫人行事无忌,与当年那个勤于朝政正直仁爱的太子简直判若两人。 但今日一见,项怀义方才知道,太子是变了,但变得不是那些表象,太子最根本的变化是,他不再有一个君子的底线了。 项怀义突然有些怜悯齐琛,他长叹道:“什么都不知道的活着不好么?少年偏要与命争,早晚落得个身死魂销万事空啊。” 屋外,项怀义身边那个畏缩干瘦的家仆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他行动利落毫无苍老之感,现下已经召集了一众家丁,打开了文园隐秘角落的库房。库房中堆满了长刀利箭杀人弓。那家仆阴测测地下令:“围了屋子,如有变故,所有人,包括咱们的项大人,格杀勿论!” 第33章 志向同 项怀义到底还是上了年纪, 不过跪了这片刻站起来时就有些踉跄了,站在他身旁的陈问还是上前搀扶了一下。项怀义眼神却在齐琛和陈问之间转了转,不怀好意地说:“殿下, 您现在倒是很确定程兄是被冤枉的啊,当年皇后娘娘那么求您您可都没动摇啊。” 挑拨离间之所以好用,是因为有时候真的只是云淡风轻几句话,即便知道对方目的龌龊,裂痕也还是会生长的悄无声息。 其实, 齐琛和陈问, 也曾经历过相互怀疑试探,不过如今… 陈问放开搀扶的手, 退到齐琛身边, 无声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兄弟同心。 项怀义点点头,有些感慨:“当年我们也是如你们一样的少年情谊啊。人心呐,最是善变。殿下您也变了很多, 五年前您可不会做出这种用我儿子性命威胁的事啊。” 齐琛耸耸肩:“幼稚天真的少年终将成为不择手段的大人,那些不肯改变的都死在了半途, 不是么?” 项怀义赞同的一笑:“罢了。瞒了太久了, 也憋的很。你们是对的, 五年前程家一案,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 五年求索,终得真相。 陈问不由急切地追问出那个困扰了他们五年的问题:“那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妹妹为什么都认了罪!” 项怀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才对着齐琛说:“殿下, 这案子是你查的,你知道证据有多么扎实。除了口供, 还有物证。这些物证之所以让你都看不出破绽…”项怀义眯了眯眼睛, 仿佛透过虚空又看到了故人—— “是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是程大人亲自准备的。” 齐琛只觉脑中惊雷炸响。五年前,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任何可以翻案的证据瑕疵,原来是因为,那是程潜亲自伪造了指认自己的罪证。齐琛是败给了自己的亲舅舅。 但此时,纵然心中掀起巨浪,齐琛依然不动如山的坐着。他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 项怀义见齐琛没有反应,只能继续道:“很想知道为什么吧?程潜,好好的国舅宰辅,干嘛要一心求死呢?因为啊,他的死和整个程家的悲剧,其实都是一个交易。这个交易还要从五年前初春的那场大雪说起。” 五年前,上庸一整个春天都在下雪,草木不生,牲畜没有口粮成批病死。为了活下去,其摄政王乌默尔举全国之兵进犯燕云二州。 面对外辱,当时的国尉程潜却是主张与上庸议和,征调江南的粮食换取上庸的良马,止息兵戈。这个提议遭到了朝廷大多数人的反对,太傅孟丘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着程潜的鼻子,骂他是苟且偷安的懦夫、枉为人臣! 是时,意气风发的小太子也不同意舅舅的主张。上庸的铁蹄既然敢踏上大梁的土地,那就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有萧家军在、有战神武安侯在,上庸必败无疑。 和议失败,安宁了十五年的燕云边境,战火重燃。 征兵、粮草、军饷、抚恤…哪哪都需要钱。可是当年的大梁日子也不好过。北方庄稼歉收,北地还起了匪患,萧家军外御外辱内平盗匪,连月征战钱粮吃紧。面对空虚的国库,程潜只能亲自离京远下江南征粮。 程潜离京月余之后,就传来了贪腐的消息,朝堂震动。 项怀义脸上出现了一丝悲凉,回忆道:“那个时候的江南经过了三轮征粮,也真的没有钱了,百姓都开始吃树叶充饥,把最后一把粟米送上前线。程兄见此情景一夜就老了下去,是真的愁啊。 你们都道武安侯战无不胜,只有他知道武安侯的难处。活着的军士吃不上饱饭,死了的同袍拿不到抚恤。百姓家里的壮劳力上了前线,留下的老母幼子根本活不下去。再加上那些诏安的土匪不安分,北疆那个时候早就内忧外患,这批军饷要是运不到,萧家军就是生死一线。” 啊! 门外突兀的一声惨叫打断了项怀义的讲述。三人眼神俱是一变,还没等反应,一个人就砰地一声撞开了正堂的大门,扑了进来。 来人身上带伤,左臂衣袖都被鲜血染红了,右手还拖着一个昏死过去的人。齐琛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冷静自持全都丢到了一遍,急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齐琛机关算尽,萧慕离怎么还是卷进来了! 萧慕离像是刚刚打斗过一轮,疲惫不堪。她粗暴地把手上拖的人拉进来,回身关上门用剑鞘一栏,从自己衣摆上撕了布条,边往自己胳膊上绑边对陈问说:“那个,陈公子,麻烦你先帮忙捆了这个人。” 陈问蹲下一看,正是项怀义身边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家仆。 “萧慕离,你…” 说到一半,齐琛说不下去了。他要怎么问,问你为什么没被我骗出城?还是问你怎么就不能听话一点呢?他有什么立场问这样的话。他问不出口,滔天的惊怒也只能压回心里,能做的竟然只有沉着脸去帮萧慕离处理伤口。 没想到就这点事儿萧慕离也不用他。女孩自己将布条绕过腋下潦草一扎,指指晕死过去的管家说:“我刚翻墙进来就看到这个人正在组织家丁开库房取兵器,要围了这间屋子要对你不利,我就趁他落单先绑了进来。” 齐琛还是盯着萧慕离的左臂,嗯了声:“你,嗯,还在流血。” “没事小伤,我凝血功能好。”现在情形容不得萧慕离矫情,她看看屋子里那个一直抄手看戏的中年男人问:“他就是项椋的爹吗?你怎么也不带个护卫,项家人很危险!” 齐琛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垂眸说:“嗯,关于五年前的事情,有一些疑惑想来请教项世伯,所以不便张扬。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萧慕离气道:“这个账我之后再找你算!” 齐琛眨眨眼睛,小心翼翼看了眼萧慕离的脸色,不是个要跟他决裂的样子,这才乖乖嗯了一声,轻声说:“抱歉,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 萧慕离见齐琛这么乖巧认错的样子,一时也发不出火了,一路赶来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陈问孤独地在旁边兢兢业业绑好了家仆,走到门边看了看,果然看到外面有持械的家丁。他从靴筒中抽出匕首,直接架上了项怀义的脖子,动作利落语气却依然温和有礼:“先生,得罪了。” 项怀义丝毫没有阴谋被揭穿的失态,也不管脖子上的匕首,打量了一下萧慕离,用手在自己肩膀位置比划了一下说:“丫头,不记得我了吗?我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呢。看起来你是太子的人?太子殿下,倒是我小瞧你了,你居然还能收服萧家人,本事不小。” 萧慕离见项怀义被制住,门外家丁应当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她现在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于是她靠着桌子坦坦荡荡地说:“对呀,我是太子的人啊。” “萧慕离!” 齐琛这一声低吼把萧慕离吓得一哆嗦。齐琛此时真是气的狠了,他费尽心机想把萧慕离摘出去,她怎么就这么不知深浅非要一头撞进来! 萧慕离却一脸茫然坦荡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个场景显然取悦了项怀义,他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有趣,有趣!哎我刚刚讲到哪儿了,啊对了,程家的冤案。当时程兄已经征不到军饷了,征不到军饷在北边打仗的武安侯萧让就要败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程兄,说他有一大批粮草秘密藏在了江南,要跟程兄做一个交易。那人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程家这个眼中钉从此在世间消失。只要程兄认了贪污之事满门抄斩,这批军饷就会作为赃物出现,那么萧家军就有救了。” “我家十七口人,我妹妹才刚刚开蒙读书...”陈问不可置信地说。 “对,可就是这么离谱的交易,程兄想了整整一夜,然后,他答应了。” “什么?”萧慕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骤然得知真相,一时有些怔愣。 项怀义玩味地看着萧慕离和齐琛,点头补充:“所以啊,不是程兄害死了武安侯,而是程兄为了救武安侯,亲手安排了自己的冤案,害死了自己。这就是五年前程氏灭门案的真相,不过就是一场交易,用一门十七老少的死,换边疆将士一条生路罢了。” 三个年轻人一时都沉默了。原来当年的真相,竟如此的沉重。程潜不是祸国殃民的大贪官,他是为了萧家军为了大梁,才主动选择了牺牲自己!不,牺牲的不仅仅是程潜,而是整个程家。 所有的程家人,无论七尺男儿还是温婉闺秀,在审讯中无一人改口,全部自愿认罪,用悲壮决绝的献祭来换北疆安宁,哪怕至死都背负着污名和举国的谩骂也从未退缩。 他们、她们、所有人,都是英雄。 甚至时至今日,大梁百姓们提到当年的程家,都还要不屑地呸上一声,没有人知道英雄们的热血为谁而流。 齐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喃喃地说:“我也是助纣为虐的刽子手啊。” 真相揭开,高悬了五年的铡刀轰然落下,无情劈砍在齐琛心口,翻出陈年的腐肉又撕扯出血淋淋的新伤。可无论怎样的血肉模糊他都没有资格去祈求任何的原谅与救赎。 冷硬的面具遮住了陈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依然温和而坚定:“不,表弟,不要这样想。你知道么,其实你才是我爹最大的慰藉啊。因为你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为之奉献生命的帝国有一个坦荡君子如日方升的储君,未来必能国富民强,他的牺牲因此而有了更大的价值。是你给了他最宝贵的希望。” 希望! 齐琛豁然抬头去看自己的兄长,感觉身上戴了五年的枷锁在这一刻被解开了。所有的自责悲愤不再是困住他灵魂的锁链,它们统统化为了他手中的利剑,要在黑暗迷雾中拼杀出一条血债血偿的化龙之路,不负所托! 【监测到世界走向重大变化,和谐值+30,总值46】 突然收到这条系统通知,萧慕离精神一振。 她热切地望向齐琛,感受到齐琛变了。齐琛的身上多了一层谁与争峰的锐利锋芒。 萧慕离心中几乎可以确定,是齐琛的改变影响了系统,影响了这个世界。 她默默在心里许下一个承诺:齐琛,我要帮你实现志向,纵万山险阻,此志不移。 第34章 定情物 这时, 屋外又隐约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萧慕离走回门边,侧身从门缝看到外面聚集了十数人, 皆身披铠甲手持弓/弩,绝不是普通家丁! 她回头厉声喝问:“姓项的,你敢圈养私兵?!” 项怀义轻笑一声,并不解释。见他如此,陈问就将手上的匕首又抬了抬, 紧紧贴着项怀义的咽喉, 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项怀义摊开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威胁,只问齐琛:“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快些问吧。” “好。”齐琛沉声问道:“两件事。其一, 你为何会知道其中隐秘,又为何没被灭口?其二,那个来找舅舅的人是谁, 为什么舅舅会相信这人在他死后能信守承诺交出军饷?” 项怀义有些欣赏地看了眼一下就抓住了事情关键的齐琛,点点头回答道:“我知道其中曲折, 是因为我本身就是程兄所要伪造的证据之一, 我的证词不就在殿下亲书的卷宗里么, 与程家人自己的证词两相呼应,才算天衣无缝。至于那个来与你舅舅做交易的人啊…” 他望了眼门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而后长叹一声, 说出了那个名字… “正是如今的国尉,庞沅。” 迷雾散尽, 多年探查的碎片此刻终于严丝合缝的对在了一起。庞沅, 是了, 只能是他,方能解释为什么程潜会对这个交易深信不疑,坚信自己死后那神秘的军饷一定会出现。 因为,庞沅这人,是不折不扣的皇党,他不朋不党无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仿佛活着就只是为了给宣德帝尽忠。见到庞沅的那一刻,程潜应该什么都明白了。 要剪除程家的,其实是那坐在乾元殿威严龙椅上的皇帝。 陈问声音中带上了颤抖:“皇上为了杀我爹,不惜,不惜用燕云百万百姓的性命做筹码?!为什么啊,我们家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啊。” 项怀义抿嘴一笑:“谁知道呢,所以说圣心如渊呐。” 齐琛目光幽暗,其中隐隐翻滚着压抑的怒火:“不,他的目的,不只是要剪除程家,他要的是一并除掉武安侯。他成功了。” 齐琛的话,撕下了宣德帝最后一块遮羞布。 陈问喃喃道:“是了,当年杀了我爹,但是最后查抄出来贪污的军饷却还不足大军所需的十之一二,这绝不是当初承诺给我爹的数量。所以,北疆诏安的土匪还是哗变了,萧伯伯还是战死了。” 齐琛低头看着萧慕离手中血染的长剑,接上了陈问的话:“舅舅宦海沉浮那么多年,见到过多少人心幽微,却还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萧伯伯,在生命的最后,都在守护着他的江山,即便万箭穿心,仍擎军旗不倒。” 好一个圣心如渊!三个年轻人都知道,从今往后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将是这个国家权势的巅峰,是最恐怖的力量威压。这将注定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荆棘遍布杀机四伏。 项怀义却在此时突然呵呵笑了出来,对着陈问和萧慕离说:“两个小家伙,我啊作为长辈给你们个的建议。记着,人心思变,二十年前当今圣上在踏上夺嫡之路的时候,对身边两个同生死的朋友也曾真心相待。若有朝一日太子得偿所愿,你们要学会激流勇退,不要步你们父亲的后尘。” 这话十分诛心,陈问不由去看萧慕离的反应,而齐琛也在一瞬间紧绷起来,抬眸想看清萧慕离的表情。 萧慕离在三人的目光中从容地摇摇头,眼神明亮又笃定:“何必做这种小儿女姿态。我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就算有朝一日战死疆场,也是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死。自己选的,就无怨无悔。” 时光穿梭,世界交错,萧慕离又听到了耳边声声誓言回响:我志愿成为一名人民警察,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恪尽职守,不怕牺牲。我愿献身于这崇高的事业,为之奋斗终身。 那是她自己年轻的声音,是她心底的声音,是她早已经做出的选择。即便曾经牺牲过,死亡那一刹,爆炸的烈火吞噬了她的身躯,灵魂的信仰也从未改变! 萧慕离的话让项怀义愣了一下,他一直居高临下地怜悯着萧让,觉得他死的冤枉,至死都稀里糊涂的,却没想过,武安侯可能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了战至最后一刻。 英雄不需要怜悯。 “屁话!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齐琛压抑住心中情感,软绵绵呵斥了萧慕离一句。不过这呵斥也让萧慕离觉得心里有点甜,低头偷笑。 陈问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余,看来小表弟也不关心自己的表态了,只能任劳任怨挟持着项怀义,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说:“走了走了。” 他们得到了一直追寻的答案,如今只需要挟着项怀义平安离开就好。 然而刚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取下暂时用来充做门闩的剑鞘,变故陡生! 一只羽箭从大门镂空雕花处射穿窗纸,电光火石间就没入了项怀义的胸膛。 “后退!”萧慕离反应最快,从羽箭留下的箭孔中看到外面还有十余把张满的弓,蓄势待发! 陈问一把架起项怀义向后拖去,与此同时萧慕离猛的把齐琛向后一推,堪堪躲过了第二只射入的羽箭。她快速环顾四周,这个屋子三面皆有门窗,唯有北面是一面墙。 “这边!”四人快速退往北面,萧慕离还顺手拉了一面屏风寥作遮挡。他们刚刚蹲下,大批羽箭就从三面门窗齐齐射入,若是再晚一秒怕是就成了筛子。 萧慕离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项怀义还在他们手上,那被她绑来的家仆现在已经被射成了抽搐的刺猬,外面的私兵怎么就敢贸然动手呢? 她低头一看,项怀义已经快不行了,陈问徒劳地帮他捂着伤口,鲜血照样不停地往外冒。 齐琛来到项怀义身边半蹲下,叹了口气:“所以,这么多年你也一直生活在他的监视中,他让你活着只是不希望你的死带出更多怀疑,而我们的见面让他终是起了杀心。” 项怀义挣扎着像是还想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就开始吐血。 齐琛拍拍他的肩,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信守承诺,不会杀你的儿子。” 项怀义这才终于放心了,不再挣扎,只缓缓抬起手臂,指了指方才齐琛坐过的位子,最后说出了一个词:“地砖,砖…” 手臂砸了下去,项怀义彻底没了气息。 陈问一向温和的声音染上了怒火:“他真的太狠了!只是一个怀疑就要杀人灭口!他是准备把咱们都杀了,然后栽赃给项氏对不对!表弟,我出去放信号,你一定要活下去。” “出去?怎么出去?你说的信号是什么?”萧慕离吓了一跳。 陈问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号烟,拿给萧慕离看:“外面有我们接应的人,看到烟起就会冲进来,我出去放这个信号。” 可是,这间屋子所有的出路都有弓/弩手,只要出去,就是必死无疑。 “且慢,我有办法。” 萧慕离阻止了陈问。但这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只为了让陈问不去冒险。 萧慕离其实没有办法了,方才在很短的一瞬,透过箭孔,她看清了那一箭就将项怀义毙命的人。 是那个脸上有疤的光头,那个叫玄白的和尚,她打不过的那个人。 一轮箭雨过后,这屋子的门窗已经摇摇欲坠,撑不了多久了,若是让人冲进来,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仅存的一线生机就是趁着外面的人还没强行闯入,冲出去放信号。而且,不仅要放出信号,还要守住大门,必须要坚持到援军冲进来找到这里。 这事儿,只能她来完成,打打杀杀的事,总不能真让陈问一个书生去做。 萧慕离看了眼齐琛,心里知道这一去便可能是永别,但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齐琛,我有件东西想先送给你。”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金色虎头吊坠,用红绳穿了编成一根手绳。萧慕离强硬地抓过齐琛的手腕,一边往他手腕上戴一边说:“你别看金子俗气。你知道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金子其实是天上的星星坠落到大地上留下的碎片,虽然经过了亿万年的风霜,依然闪耀。” 手绳绑好了,那红色的绳子在齐琛苍白的手腕上,美的惊心动魄。萧慕离眼中带着酸楚的笑意,柔声说:“齐琛,希望这星星的碎片能带着亘古星辰的余晖,照亮你的路。齐琛,祝你诸事顺意,永远快乐。” 在这个命悬一线的时刻,齐琛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心窝有一块地方酸软了下去。他突然变得笨嘴拙舌起来,虽然知道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第二轮箭雨暂歇,周遭突然安静了下去。 齐琛看到萧慕离眼中泛起了泪光。 别哭,他想说,可是立马又想,这么说会不会太生硬? 然而,很多事情就是不能犹豫,一旦犹豫,机会就永远错过了。 萧慕离没有再给齐琛时间,她趁着陈问“非礼勿视”目光乱飘尴尬分神之际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号烟,转瞬就冲了出去。 “阿离!” 齐琛被骇的几乎肝胆俱裂,挣扎着起身去拉她,仓皇间却只摸到了一片衣角。那柔软的布料划过他的指缝,瞬间滑走了。 听到屋内声音,玄白又一只箭转瞬即至,几乎就擦着齐琛的脸颊射了过去,截断了一缕乌发。陈问不得不拦腰抱住齐琛要将人拖回安全的地方,就这一息的阻隔,萧慕离已经冲到了门边。 那摇摇欲坠的大门一拽就倒了,门外玄白的羽箭正对着萧慕离的眉心,她几乎能看清那箭头上反射的阴寒冷光。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她爱我! 南小十:【面无表情.jpg】 注:金子来自于星辰坠落、是“亘古恒星的余晖”的说法是真的,出自天文学家在国家宝藏上的原话。 第35章 初面圣 嗖—— 羽箭破空而来, 但萧慕离却没动。 是她对面的玄白动了。那箭直冲玄白而去,玄白不得不侧身躲避,箭矢与他擦身而过, 射中了他身后的一个家丁。 箭矢来处,郑客端坐在马背上,一身骑装挺拔,手中长弓铮鸣不止。在郑客身后,上百玄甲卫冲了进来, 顷刻便冲散了项府家丁的弓箭阵。 见此变化, 萧慕离悄悄收起了从陈问手中抢来的信号烟,故意提高声音喊:“郑公, 项府要刺杀太子, 快救驾!” 混战间,玄白踹飞了一个玄甲卫,却不逃走, 反而隔着数人提剑向萧慕离攻来,杀意尽显, 竟是要将萧慕离毙命当场。 两个玄甲卫先后上前阻挡, 都在玄白手中走不过三招, 眼看着冰寒刀锋就要杀到萧慕离近前。 郑客面沉如水张弓搭箭,三支羽箭齐发,铮铮铮钉在了玄白面前。玄白被三箭阻挡,立马就有更多的玄甲卫围了上来。 见情形至此难以成事, 玄白不再恋战,丢下一院的私兵家丁几个跳跃上了屋顶。郑客又出一箭, 却只听到一声闷哼, 待玄甲卫追上去看, 只见到了墙边留下的一点血迹。 剩下的家丁私兵遇上玄甲卫,也只有被砍瓜切菜的份儿,场面瞬间被控制住。但这些家丁竟是死士,在玄甲卫的刀锋下没有任何犹豫,全部自裁。 郑客面对此种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他下马大步跨过一地尸体,走到洞开的门前,一撩衣袍下摆跪地朗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外面贼人已被制服,请殿下移驾。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众人屏息等待太子之际,就听得身后一个女孩尖叫的声音:“萧慕离!你还活着吗?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是血啊——” 听到这聒噪的声音,萧慕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平的大呼小叫还真是从不迟到。 不过今天萧慕离任由安平叨叨,难得的没有让她闭嘴,毕竟今天安平算是立了头功,及时搬来救兵救了他们的小命。 事情还要从今天一早说起。二人当时策马来到城门前,安平骑马也没比萧慕离好多少,嘟囔着想争取个换马车的机会:“那个,萧慕离,咱们要不还是搞个马车吧。你看咱们总归要把那个坏女人的尸体带回来还给豆蔻斋吧,骑马也不方便带啊。” “什么?”安平的无心之语却让萧慕离隐约抓住了什么。 “我说咱们还是换马车吧,也不差这点时间。” “不是这个。”萧慕离突然想明白了,立刻掉转马头:“我方才出门就觉得有异样,现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昨晚回府时我还看到侯府有人蹲守,今早盯梢的人就没了,定是苏了了的尸体已经被人送回了豆蔻斋,他们才会把人撤了。这里面有古怪!走,不出城了,先去风月楼!” 二人直奔风月楼首先找到了荆楚,荆楚那明显的担忧紧张又语焉不详的表现,令萧慕离直觉不妙。在萧慕离锲而不舍的逼问下,荆楚也有些慌了,支支吾吾说出了齐琛和陈问的去向。 于是,萧慕离赶往文园的同时,也让安平回宫以项氏公子绑架公主的名义搬了兵。 这是一个可退可进的好理由,若是齐琛那边平安无事,还能推脱是太子为公主撑腰,先到一步罢了。 最后却是这个预备手段,救了命。 玄甲卫在郑客的带领下跪了一地,齐琛才带着陈问走了出来。宽大的袍袖遮住了齐琛的手腕,他快速看了萧慕离一眼,又马上收回了目光,上前扶起郑客真诚地说:“郑公毋需多礼,此番郑公救我性命,有朝一日定要报答。” 郑客敏锐地察觉出齐琛的一些变化。他心中思索,这是被刺杀吓到了,还是突然开窍要开始笼络自己了? 虽然心里盘算,郑客表面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客套道:“臣惶恐,全仰仗陛下天威,护佑殿下周全。” 齐琛虚弱地咳嗦了几声,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附和道:“郑公说的是。这项怀义也算封疆大吏,竟然有这种不臣之心,幸亏有父皇福泽庇佑,本王才能安然无恙。既然匪首已经伏诛,本王现在就进宫面见父皇,陈情经过。” 正大咧咧坐在台阶上让医师仔细包扎伤口的萧慕离听到这话,耳朵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困顿全消。 是了,事情还没有结束,死亡的威胁依然笼罩在他们头顶。 面圣,才是真正的考验。只要说错一句话,让皇帝对他们与项怀义谈话的内容有丝毫的怀疑,那就是万劫不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那就是陈问绝不能进宫!因为宣德帝本人就是如今世上少有的认识程继的人。 没有任何语言和眼神交流,齐琛和萧慕离默契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萧慕离立马哼哼唧唧地哎吆一声,撑着安平一瘸一拐地挪到郑客身边,讨好又乖巧地一笑,软着嗓子商量道:“郑公,您看我是不是能回去了?这事儿是项公子绑架了公主,太子来讨说法项家丧心病狂想要杀人灭口,横竖我只是帮公主跑腿盯梢还无辜受伤了。” 这话就是在对口供了。 郑客看上去似乎丝毫没有阻止他们串通的意思,只无奈又略带歉意地一躬身说:“萧大小姐,陛下知道您同安平公主交好,叮嘱了要一并见您。” 这就是不能放她走的意思了。自己开溜顺便带走陈问的计划夭折,萧慕离立刻改变了策略。 她满脸失望,白着小脸一把揪过陈问往他身上一靠说:“啊,这样啊。实在不行的话,那郑公能不能借辆马车给我,送问先生回去?”她做出一副尴尬的样子,挠挠头道:“郑公,我这好歹是个姑娘,带着琴师出来玩这种事,还是不好到处宣扬吧。” 虽然陈问已经大概猜到了萧慕离的目的,但在人靠过来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汗毛还是控制不住地炸了起来。他清晰感觉到身旁有一道死亡视线唰地盯了过来。 一定是齐琛,这个小表弟无论在外面装的多么霁月清风,实际就是个护食的小疯狗,谁要是抢了他的东西,早晚得被咬一口。 可是陈问余光去看,齐琛却是一副事不关己抄手看戏的样子。那这不善的视线是哪里来的? 左右一瞥,就见是那威名赫赫的九千岁正阴鸷地盯着自己,陈问一头雾水也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了这尊阎王,只能尴尬地扶了扶自己的面具。 见陈问这个小白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如此做作地摆弄面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用好的形象勾/引无知少女,郑客脸都黑了。九千岁不耐烦地挥手,只想让陈问赶紧滚,立刻从萧慕离的眼前消失。 陈问这下倒是很听话,让滚就滚,没一句废话。 齐琛和萧慕离这才放下心来,偷偷地相视一笑。 不多时玄甲卫就收拾了残局,太子的车架也从文园出发,沉默地向着皇宫而去。 然而此刻,在文园旁无人注意的暗巷中,还埋伏着一支数十人的小队。 为首的是王斐。他带着斗笠,一直沉默地关注着文园的动静。身后的手下见太子车架走了忍不住开口问:“没想到郑狗来的这么快,都统,咱们还要进去看看不?” “不必,都散了,从今日起,蛰伏起来。” 王斐挥了一下手,这队人就训练有素地散开,很快就撤了个干净。王斐望着远行的太子车驾,低声说了句:“主子保重,后会有期。”然后他压低了头上的斗笠,走出了暗巷很快隐没在了百姓中。 · 傍晚的乾元殿,在天空一整片火烧云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落寞孤寂。萧慕离跟在齐琛的身后走过大殿前空旷的广场,她看着前面齐琛消瘦却挺拔的背影就感到可靠和安心,虽然知道将要面对的是关乎性命的一场审问,却也并不慌张。 宣德帝正在偏殿中下棋。几人刚一进来,皇帝就扔了棋子赤脚跑了出来,拉着齐琛上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真像一个正在担忧自己儿子安全的普通老父亲啊。 齐琛也乖顺地行了礼,还冲棋盘边的另一个男人还了礼,笑说:“原来庞大人也在,儿臣打扰父皇下棋的兴致了。” 萧慕离偷偷抬了抬眼,想看看这狼狈为奸的宣德帝和庞沅到底长什么样子,结果视线正巧撞上了皇帝,心里暗道一声要完,忙往安平身后缩了缩。 没想到安平也正想往萧慕离身后缩。安平极少来乾元殿,也并不常见到自己的父皇,三人中就只有她是真的局促紧张,结果两人好巧不巧缩到了一起,倒真像两只受惊的小鹌鹑。 这个场景连齐琛看了都想默默捂脸。 宣德帝哈哈一笑,冲萧慕离招招手:“出来出来,你小时候都一点不怕朕,怎么在京城养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萧慕离只能走出来,学着齐琛的样子给皇上行礼,她连衣服都没机会换,却恰恰是这一身血污的样子让宣德帝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太像她的父亲了。 郑客在一旁解释道:“陛下,萧姑娘救公主的时候受了伤,怕是反应慢些。” 宣德帝闻言啊了一声,忙让人给萧慕离看座,连带着齐琛和安平也沾了光。齐琛不动声色看了郑客一眼。他敏锐地察觉到,从西屏山到文园,郑客对待萧慕离的态度有些反常,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回护。 齐琛心念电转。今晚这关并不好过,虽然项怀义已经死无对证,但只凭私自去见项怀义这一点就足够让皇帝起杀心,宣德帝只是还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齐琛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命悬一线的是自己,萧慕离可以是安全的,只要她跟自己划清界线。 这就是为什么郑客特意提了句,萧慕离的伤,是为了“救公主”。 其实救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太子。 宣德帝舒服地往软垫中一靠,一副慵懒的模样打趣道:“老四,平日也不见你跟安平有什么来往,这次还挺有个哥哥的样子啊。” 来了,齐琛最后辩白的机会。 齐琛皱眉犹豫沉思了片刻才说:“父皇,儿臣其实不是为了安平而去的。儿臣是收到了项氏走私的证据,去跟项逆对峙的。” 萧慕离一惊,这跟对好的口供不一样啊?而且齐琛在说什么证据?他自始至终没跟她说过这事。 宣德帝嗯了一声,从棋盘边拿起一本账册,正是齐琛带去文园的那本。玄甲卫竟然已经提前将它送进了宫。 萧慕离和安平对这个账册都是一头雾水,疑惑和好奇都十分真实,真实到让皇帝相信,起码这件事她们确实一无所知。 宣德帝继续随手翻着账册问齐琛:“谁给你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直接来交给朕?” 齐琛声音小了下去:“儿臣愚钝,送账册之人是通过风月楼送进东宫的,尚不知身份。儿臣,儿臣无法验证真伪,怕贸然呈上落一个陷害重臣的罪名。” “你啊!”宣德帝恨铁不成钢地指指太子:“你是太子,怎么总想些有的没的,做事情瞻前顾后,害得朕差点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儿臣知罪。”齐琛连忙起身请罪。 宣德帝摆摆手让他好好坐着,对棋盘对面的庞沅说:“国尉你看看,老四跟朕这生疏的样子。” 庞沅看起来很老了,头发全都白了,但是精神矍铄。面对皇帝的玩笑,他依然一脸严肃:“臣没儿子,不懂这些事。” 宣德帝哈哈大笑。 就在萧慕离心神渐渐放松,以为马上就能过关的时候,皇帝的笑声突兀地停下了。宣德帝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锋,将问题砸向了萧慕离: “那萧家丫头,你怎么掺合进去的?你跟太子什么时候有的交情啊?” 原来,方才的一切父慈子孝都是铺垫,是包裹着毒药的那层软绵绵的糖衣,只是为了在人最放松的时候,问出最要命的那个问题。 太子和萧家只要有丝毫勾连的迹象,宣德帝就会让五年前的惨剧,重演一遍。 第36章 皆虚妄 跟太子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面对这个问题, 萧慕离有两个选择。其一,她可以直接否认与太子有关系,辩白自己不过是凑巧赶上了。这是个相对稳妥的答案, 但问题是,她不知道宣德帝的手里究竟有多少信息。 项怀义死了,项府围攻她的家丁也都死了,郑客只看到了她被堵在文园,并不知道其中细节, 看似无人知道她曾与项怀义交谈过。 不对, 有一个人还活着,玄白。 只是, 玄白是宣德帝的人吗?似乎除了皇帝的人, 没人敢对太子下死手。但是,玄白明显是冲着杀死所有人去的,可如果皇帝真的杀心已经如此坚决, 那为何不干脆让郑客晚点去? 而且郑客射向那一箭玄白并未手下留情,如果玄白是皇上的人, 郑客难道毫不知情? 萧慕离感觉自己真的太疲惫了, 疲惫到脑子已经僵硬了, 死活想不明白这个玄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不承认,那就还有一个选择。她可以坦承自己确实是去救太子的,这样文园中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实话,才是最好的掩饰, 因为真的没有破绽。 但是,要怎么让皇帝相信, 虽然她本人能为太子拼命, 但萧家并不是太子党羽呢? 所有的思考都是在转瞬之间。在宣德帝充满威压的目光中, 萧慕离根本没有仔细权衡的机会,她多犹豫一秒,就多可疑一份… 在这个瞬间,神经绷紧的人不只有萧慕离。 齐琛轻咳一声,心中默想了萧慕离所有可能的回答,无论萧慕离最终选择了哪一种,他都有帮她托底的办法。 同样忧心的还有沉默不语的郑客。他虽已暗示萧慕离不要承认自己是为救太子而受伤,但也不知她听懂没有。而且宣德帝的问法暗含玄机,萧慕离一个小姑娘很有可能被诈出实话。 那就真的麻烦了。 萧慕离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心里的曲折忧思,她拿定了主意,仗着自己少女的青春明媚脆生生地回道:“陛下,我不好意思说实话,怕你笑话我。” 齐琛心里咯噔一下,直觉事情又要脱离掌控了… 宣德帝哈哈一笑说:“朕当然不会笑话你,别人要是敢笑话你,朕为你做主。” 萧慕离有些害羞地抿嘴一笑说:“原本我是跟公主说好,只是去帮公主盯梢的。但是我看见那些家丁开始抄家伙了要对太子殿下不利,我当时就什么也没想,就想保护殿下。”她顿了下,坚定地扔出一个惊雷:“因为我从西屏山再遇殿下开始就喜欢殿下,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噗—— 听到这惊世骇俗的剖白,连一直凶巴巴的庞沅的表情都出现了裂痕,宣德帝更是直接愣住了。 喜怒皆不形于色的九千岁这会儿是直接黑了脸,幸好皇帝正被安平喷出的一口茶波及,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齐琛心中五味杂陈,用尽了全身力气来稳定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几乎都有些扭曲了。 宣德帝看看萧慕离,又看看齐琛,再看看旁边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的安平,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摸摸鼻子,想了想又疑惑地啧了一声说:“哎,不对啊,你不是喜欢晋王吗?” 萧慕离眨眨眼做意外状:“啊?陛下您连这个都知道啊。” 这下空气都凝固了一秒,郑客重重清了下嗓子说:“萧姑娘慎言。” 宣德帝尴尬地嗯了一声,指指郑客:“都是他们,没事儿就嚼舌根,烦得很。” 萧慕离嘻嘻一笑,卖乖道:“那还是皇上关心我。我之前是短暂地喜欢了晋王一下,”她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很短的距离:“但那是我见到太子之前啊。我现在只喜欢太子了,太子比晋王好看多了。” 安平这时候竟然还在旁边认同地点了点头。 宣德帝也抬头好好看了看齐琛,然后也不得不认同地点点头。这个儿子这张脸真不知怎么长得,确实是龙章凤姿俊美非常,蛊惑一两个无知少女还真是手到擒来。 老皇帝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呵呵笑了两声,歪头问齐琛:“老四,你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娶?” 我愿意。 齐琛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喊得他心跳如鼓。可是不行,他不能。齐琛将双手藏入衣袖,死死抓着自己绑着红绳的手腕,语气淡漠地说:“今日要多谢萧姑娘相助,但儿臣确实不知萧姑娘有此等想法,儿臣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以色侍人。至于儿臣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萧慕离唰的一下看向齐琛,她知道自己还在追人的阶段,齐琛不一定接受她,但却没想到齐琛会把她看成是个见色起意的女流氓。她慌忙解释,一时也有些笨嘴拙舌:“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好看,但不是只因为你好看。我…” “姑娘不必解释,”齐琛打断了萧慕离,缓缓转头看着她,冷漠而凉薄地一字一顿的说:“无关紧要。” 短短四字,字字诛心! 萧慕离这一刻的脸上的空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连宣德帝都没理由怀疑。 皇帝唉了一声说:“没事儿啊丫头,朕给你做主。老四,朕原本呢是打算把孟丘那老学究的孙女指给你的,你喜欢孟家小姐吗?” 齐琛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只要是父皇选定的,儿臣就喜欢。” “你见过人家吗?你知道孟家小姐模样脾气秉性吗?万一人家姑娘心中也另有所爱呢?” 萧慕离这压不住的声声质问一刀刀砍在齐琛身上。齐琛心想,我干嘛要在意别人的模样脾气呢,只要不是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慕离这话问的实在太露骨直白,普天之下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在御前撒泼,连安平都觉得十分不妥,偷偷拉了拉萧慕离的袖子。 但宣德帝反而像是心情更好了,兴致颇高地抚掌笑道:“萧丫头所言初听都是歪理邪说,仔细想想倒是还有些道理,就老四这个性子,还就得你这种刚烈的姑娘来管管他。朕改变主意了,既然你喜欢老四,人就给你了!” 咔嚓!在场所有人一同感觉到一道雷劈在了自己头上… 连萧慕离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烧出幻觉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包办婚姻吗? 真香。 她左看看一脸震惊的齐琛,右看看瞪圆了眼睛的安平,小声嘟囔:“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谢恩?还是说我在做梦?” 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见惯了风雨的郑客反应最快,他笑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萧姑娘。”而后微一低头恭敬地询问宣德帝:“陛下,可要臣准备敕令,先知会武安侯和镇远将军一声?” 这话像是提醒了宣德帝,皇帝点头道:“嗯,说的对。萧家丫头,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云山大捷,上庸终于遣使求和,你哥很快就能护送北方使臣返京了,到时朕再一并下旨赐婚吧。” 齐琛就在这一息的时间感受到了何为大起大落。他先是一阵狂喜,而后又被深深的恐惧淹没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面对的是宣德帝!这个心狠手辣的帝王对他绝没有什么舐犊之情!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发善心成全他们。 这顺水推舟的“成全”一定是个圈套,还是个极可能会连累萧慕离的恶毒陷阱。 齐琛压下自己所有的幻想,撑着最后一点理智推辞道:“父皇,赐婚一事是否再考虑一下。就那萧尧匹夫,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宣德帝似笑非笑撇了齐琛一眼,就听萧慕离慌忙开口保证:“你别怕,我哥要是砍你的话,我保护你。” 看到萧慕离眼底小心翼翼的希冀,齐琛突然感觉胸膛闷疼不已。但无论内心如何挣扎,他都必须说下去。 “姑娘莫要纠缠了。你性格偏执,不尊纲常,实非本王良配。” 性格偏执!不尊纲常! 一字一句,如剑如刀。萧慕离麻木地想,哦,原来心脏被捅多了,捅着捅着,也就习惯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萧慕离心想,不是因为什么礼教束缚、不是因为父母之命,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齐琛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她罢了。 但齐琛的话没能让宣德帝改变主意,皇帝反而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都下去歇着吧,老四不许耍小孩子脾气啊。郑客,送他们回去休息。” 齐琛离开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萧慕离哪怕一眼。 待乾元殿热闹的气息散去,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庞沅才问:“陛下,为何要定这门亲事。太子恐将势大。” 宣德帝又重新开始研究那一盘残棋,把玩着一枚黑子说:“你觉得项怀义说出来了吗?” “应是没有。” 宣德帝用棋子在棋盘上一个位置比划了一下,又不满意地收回手:“太子和晋王最近都太安分了,这样不好。这萧慕离是一个不错的饵,如今这婚事还没有御旨,想要促成的和想要阻止的就都会动起来,浑水才好抓鱼啊。” 庞沅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那萧姑娘就是众矢之的了。” 宣德帝抬头问:“不忍心?” “不会。只是柳妃那边不知会如何看待这婚事。” 宣德帝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落子之处,皱着眉说:“朕说要让她知道了吗?庞沅,你有空也留意一下郑客,倒是好久没见咱们这九千岁办差办得不清不楚了。” “是。” 此刻的郑客,孤身立于宫门前望着萧慕离远去的马车,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力不从心。不过这种力不从心他已经习惯了,从皇宫中最命贱的小太监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在无力中撑住一口气,一点点熬过来的。 郑客低头给自己重新包扎了一下手上因为拉弓又重新崩裂的伤口,然后抬头看了眼月亮,神色重新锋利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大离离只是一个小警察,论阴谋斗争经验比小琛琛还是差一点,所以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坑,请大家不要骂她呜呜。 第37章 两相思 “主子, 好歹吃点东西吧。”南一将桌上摆久了已经冷掉的饭菜撤下去,换上热乎的,忍不住又劝道。 齐琛从回到东宫就一直沉默地坐着, 像一块失去了生命的石头。听到南一的话他也只是机械性地歪了歪头,淡漠地低头看了一眼,嗯了声却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 南一叹了口气,抬头冲着缩在墙角的南十使眼色,让弟弟过来想办法逗殿下开心。南十年纪小, 平时齐琛对他总是纵容些, 但今天南十感知危险的小触角敏锐察觉出了不妙,这不是一个弱小的他能处理的情况。 齐琛很平静, 也没有发火, 但南十就是觉得,这样的殿下有些可怕,还有一点点可怜。 齐琛无意识地摸着手腕上的小吊坠。那是一只很可爱的小老虎。齐琛并不属虎, 属虎的是萧慕离,所以齐琛特别喜欢这个礼物。 齐琛心想, 我是应该满意的。自从遇到萧慕离, 总是意外频发, 这还是第一次计划顺利,所有的谋划都完成了。 他成功地威胁了项怀义,逼出了程氏一案的真相; 他顺利地通过了皇帝的问询,将自己暗藏的力量保存了下来; 他更是瞒过了萧慕离… 他想, 萧慕离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跟项氏走私的人是他, 引诱项椋绑架安平的还是他… 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一切都在按照齐琛的计划走, 以萧慕离的性格她也绝对不是被拒绝后会死缠烂打的人,推开她,是对的。 一切都很好… 那为什么就是感觉空落落的呢? “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齐琛心底又听到了女孩清脆的声音,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小老虎,很温柔地笑了。 心悦卿兮卿不知。 萧慕离回到侯府的时候,步履有些飘忽,往自己院子走的路上,家丁丫鬟见她一身血的样子,无不害怕地避开,竟然无一人来搀扶。 萧慕离觉得自己混的有点惨,还有点矫情,不就是暗恋失败么,这么点事儿怎么还想哭呢?她一路觉得走了好久,终于到了一座漂亮的院子。 啊,是萧淑怡的院子啊。 她知道此刻应该径直路过,回到自己房间去,睡个天昏地暗。可是,听到从这院子里隐约传出的热闹欢笑,萧慕离还是不由自主地上前推开了那院子的门。 看到来人是她,院中的女孩嬷嬷们笑声戛然而止… 整个院子满满当当放了许多红色大木箱,甚至因为木箱太多摆不开,连院子的影壁屏风都移开了。箱子里装满了金银首饰,散发着富贵的味道。 萧淑怡也没想到萧慕离会突然进来,一句质问脱口而出:“谁让你进来的?!” 萧慕离向前走了一步,丫鬟嬷嬷们就纷纷被吓得夸张后退几步。萧慕离走到最近的一个木箱前俯身摸了摸摆放其中的一套精美头面,却发现自己手上还有血,粘在了莹润的珍珠上。她收回手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讷讷地说:“对不起啊。” 萧淑怡心里厌烦地要死,但是母亲叮嘱过她暂时还不能跟萧慕离撕破脸皮。于是她勉强压着自己的火气说:“别乱碰别人东西啊。对了,你跟晋王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萧慕离又羡慕地看了眼那一地的木箱,轻声问:“这是你的嫁妆吗?”真好啊,不在于它们值多少钱,而是这一地的箱子都是一个女孩儿被人偏爱着的证明啊。 萧淑怡很骄傲地一抬下巴说:“对啊。哎你打什么岔呀,我问你话呢,听到没有啊?” 萧慕离被这句理直气壮的质问激怒了。她心想,我就算再卑微,也只在那一个人面前卑微,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么颐指气使,我给你颜面了?! 她一撩眼皮冷声说:“我听到了,可是为什么听到了就要回答你?” 萧淑怡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伶牙俐齿地呛声,一时气急,也忘了母亲的嘱咐恶毒道:“你什么态度啊!我看是事情办砸晋王不要你吧,你没人要回来冲别人撒气算什么本事啊。” 没人要?! 鬼使神差的,也不知是想给自己找回场子还是有什么其他隐秘的小心思,萧慕离梗着脖子说:“我没人要?笑话,皇上已经给我赐婚了,我要当太子妃了!” 说完,她心虚地抿了抿嘴唇,大步流星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却不知这个消息在侯府掀起了怎样的巨浪。 侯府之外,一场清算也进行的轰轰烈烈。 项氏走私的证据确凿,百年世家不得不弃车保帅,忍痛交出了几乎全部的土地和产业,以此保住族人不受株连流放之苦。人虽然活下来了,可是几代积累转瞬付诸东流。 城防卫在京中大肆搜捕了好几日,寻找首恶项椋的踪迹,可惜都一无所获。 那个协助项氏走私的城防卫都统王斐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大理寺在调查王斐的时候发现,他在京城十几年居然连自己的私宅都没有,平日里不是住在风月楼就是猫在卫所的班房,活脱脱把自己活成了一只无根浮萍。 最后,也只搜出了王斐留下的一封短信,信中的内容却是震动了整个朝堂。王斐在其中坦诚,走私就是自己干的,所得与项氏五五分账,而他所得的那一半利润已经全部送去了上庸。 王斐还在信中承认,自己是上庸留在京城的暗探。 三年来走私所得是一笔极大的数目,就这么送入了敌手!宣德帝当场发了大怒,作为城防卫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被天子怒火波及当庭被仗责百下,血淋淋拖回去后没撑到晚上人就没了。 “死了?兵部颜尚书可是公卿中唯一武举出身的,啧,还以为是什么硬汉,原来也就如此啊。” 东宫中齐琛听南一讲到此处,幸灾乐祸地评论道。这个兵部尚书这些年没少给边军使绊子,拖延军资是屡见不鲜。这事儿原来也跟齐琛没什么关系,但如今爱屋及乌,也总要为萧尧那个刺头做些筹谋。 南一继续说:“如今朝堂都在传,走私账册是叛将王斐主动交出的,就是为了搅乱大梁朝局。” 不出所料。现在关于项氏一案留下的所有尾巴都扫干净了,王斐的“叛逃”解释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上庸是一个完美的冤大头,就算他们事后否认王斐的身份,大梁也只会认为这不过是外交辞令,不足为信。 没人知道齐琛曾经在幕后操纵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那批所谓送给上庸的财富实际已经到了齐琛的手上,变成了遍布江南江北三教九流的产业。 “陈问和荆楚那里有人去查吗?” 南一听到齐琛问起这个,有些愧疚地老实回答:“有人去风月楼问了话,但很奇怪,不是城防卫的人。那些人很滑,我们最后跟丢了,没找到他们的身份。主子,是属下办事不力。” 齐琛笑笑,不仅没生气反而安慰南一道:“不用太放在心上。熟悉当年那个纨绔公子程继的人,除了我那好父皇,就只有项存初了。皇帝再怎么派人去查,在风月楼都查不出任何东西,过两天安排他们风风光光离开就好。” 南一心里这才安定了,抬眼见齐琛正专心看着手中的一摞信件,知道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南一心想,往日若是自己办错了差事,虽然齐琛从不责罚他,但一顿阴阳怪气总是少不了的。像今天这般和颜悦色还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 自从遇到萧大小姐,主子脾气还真变了。 南一刚想到这,就听到齐琛边看信边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项椋是不是去江南了?” 南一应了声:“还真是,主子英明啊。不过项椋最后走的时候明显心怀怨愤,主子就这么放他走,会不会留下什么祸患。” 齐琛对南一生硬的马屁嗤之以鼻,哼笑一声说:“没关系,他回了江南才会切身体会到人心险恶,从来捧着他的族人现在可是恨不得拿他的人头邀功呢。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我等着他再来找我。” 话刚说完,齐琛就咦了一声,目光在手中拿着的信上停住了。 齐琛手中那一摞信是从文园地砖下面取出来的,项怀义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指着的那块砖。 那是这些年各级官员和朝中权贵与项怀义往来的私信中最隐秘的部分。一摞信笺,就是一摞致命的把柄,是无形中控制人心的锁链。 也许在生命最后一刻,项怀义还是忏悔了,因此才将自己一辈子想尽办法躲避皇帝耳目积攒下的这些东西,交给了齐琛。 齐琛手上这封信的落款,是武安侯,现任的那个。 齐琛不动声色将信折好收起来,问南一:“武安侯府那边还有什么新的动静吗?” 南一不知道信中乾坤,只听齐琛的问题,就觉得头都大了,哀嚎道:“主子,现在才未时,这问题您今天已经问了四遍侯府的情况了。萧大小姐几天都没出过门,真没什么消息了。您非要问,我只能跟您说说萧二小姐嫁妆都置办了什么了。” “滚!” 第38章 中圈套 哗啦! 永嘉宫中, 伴随着茶盏破碎的声音,晋王齐珑暴怒骂道:“贱/人!荡/妇!” 惠妃无奈看着自己恼羞成怒的儿子,心中叹气, 她这个儿子没学到她的精明强干,反而把暴脾气学了个十成十。 齐珑一脚踹开跪地收拾碎片的宫女,撒气到:“滚!” 惠妃抱着一只长毛波斯猫,一边顺着毛一边把宫女打发走,挖苦自己儿子说:“你要是早听我的话还有这么多事儿吗?当初那个萧慕离上赶着贴乎你, 本宫是不是让你赶紧定下来, 你非没玩够嫌弃人家没有女人味。现在人被老四那边勾走了,你又后悔了。” 齐珑怒道:“我后悔?!我看不上她!水性杨花的贱/妇!” 喵—— 惠妃怀里的猫被吵醒, 不满地叫了一声。惠妃啧了声, 埋怨道:“遇到事就会发脾气,事已至此发脾气有什么用?” 齐珑听到这话,转念一想, 狗腿地坐到惠妃身边问:“母妃,您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惠妃怀里呲牙咧嘴的猫顺了顺毛, 又点了一下儿子的眉心, 柔声说:“去把你那个快成亲的表弟叫来, 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 “韦希林?” 见齐珑还是没反应过来,惠妃只得无奈给这个笨儿子解释:“你想想,现在除了咱们,还有谁着急拆散这门亲事?那武安侯和侯夫人, 能眼睁睁看着萧慕离勾搭太子?为了他们的亲生女儿嫁到韦家后能被善待,他们也得拼命阻止这婚事, 否则等镇远将军站到了太子那边, 他们女儿还值几个钱?” 齐珑这下终于明白了, 不由赞叹:“母妃,此计高明啊。这人在侯府,他们自己关起门来做点什么谁能知道?这样就跟咱们没有半分干系,就算有朝一日事发,那无论夺爵还是抄家也是武安侯受着。” 窝在自己院子里的萧慕离此时尚未感觉到危险。她迷迷糊糊烧了几日,侯府也未曾苛待她,依然好大夫名贵药材的供着,汤药姜婶也看过,并没有被人动什么手脚。 甚至侯夫人还常常登门看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连姜婶都私底下跟萧慕离说:“你这婶娘人还不错呢,不是个心胸狭隘的。” 大概是因为之前实在太过疲劳,萧慕离退烧之后也一直蔫哒哒的,没有精神,连陈问和荆楚的送行酒也没有喝到。后来姜婶给她转述,二人去了贱籍离开京城,那践行宴搞的十分排场,太子和刚解了禁足的晋王,还有安平小公主都到场道贺,还一副兄友弟恭小妹乖巧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宴会之所以能这么热闹,除了陈问荆楚二人盛名外,还有一个原因。太子和萧慕离被指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后,许多人就等着想在这践行宴上看一眼热闹。这太子和未来太子妃、太子妃曾经倾心的晋王、还有太子妃舍命也要保下的风雅琴师,以及跟琴师一直暧昧不清的美艳花魁… 这么多要素汇集在一起,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 可惜好事者等了一整晚,女主角也没出现。 萧慕离老老实实宅着,京城就风平浪静,所有人都轻松了,除了南一。南一天天给齐琛汇报的内容都一样,每次都是萧大小姐没出门。一开始齐琛尚且情绪稳定,但次数多了南一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主子的不满在一点点积累,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他探查消息的能力了。 南一欲哭无泪,这深闺中的小姑娘不出门,他能有什么办法?! 终于,在齐琛几乎要忍不下去时,萧慕离总算出门了。 这次是安平强行从深宅中把萧慕离挖了出来,俩人轻装简从只驾了一辆小马车就出了城,往西屏山而去。安平实在看不下去萧慕离一直消沉的模样,这次终于找到了让她无法拒绝的出门理由。 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再去看看那些北地灾民的情况,二是要找到那个姓苏的老人家,无论如何,还是要把苏了了的事情告诉她的家人。 两个姑娘刚离开侯府,齐琛就得到了消息。南一十分上道,都没有亲自跑回来禀报,而是让路边小乞丐传了用密语写就的字条,他自己自觉跟上了小马车,暗中一路护送,唯恐出了什么纰漏。 东宫中,齐琛展开字条,很简单的几句密语他认真看了好久,才低头一笑小心将字条收起。 不过直到午后,南一却一直没有传回新的消息,这让齐琛开始有些心绪不宁。宣德帝的意图齐琛已经想明白了,皇帝就是把萧慕离当做了一个饵,来钓出暗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让皇帝可以稳坐钓鱼台。皇帝赐婚的口谕一传开,萧慕离就已经时刻处在危险中,逼得齐琛就像一个强迫症病人,必须时时确认她的安全才会稍显心安。 齐琛走到东宫湖中心的凉亭中,心不在焉地喂着水中活蹦乱跳的锦鲤,自欺欺人地想:等萧尧回来我就不管了,到时候我再也不操这个心了。 “主子!不好了!” 南十大呼小叫地从远方奔来,喊的让齐琛心中咯噔一下。南十气还没喘匀,就慌张地说:“小、小卓子传出了消息,今天有人要对萧大小姐不利!” 齐琛目光一寒,脱口问道:“知道计划么?在哪里动手?” 南十苦着脸摇头:“不知道。小卓子只看到今天韦希林进宫了,姓韦的临走时候跟晋王说‘您放心,我那岳母手段厉害,今天一定让萧慕离身败名裂’,没有更多信息了。主子怎么办啊?” 身败名裂。 齐琛皱眉,心中快速思索:如果是要刺杀,一定是选择偏僻无人处。但如果是身败名裂,那必定要选择个热闹的地方。可是从西屏山到武安候府,一路上都是权贵府邸,优雅安静… 想到这里,齐琛突然意识到,今天萧慕离不是一个人去西屏山的。他立刻大步朝东宫外走去:“备车!去南市!安平每次偷溜出宫,不是去南市就是要去仁兴坊。如今时间还早,仁兴坊不热闹,先去南市!” 齐琛说的很对,其实萧慕离和安平不到午时就回了城,在安平的坚持下二人来到南市一家小馆子吃包子。 这小馆子安平经常来,店面不大也就只能摆下三张小方桌,菜品也很单一,只有酱肉包子和两三道小菜。可偏就这酱肉包子是安平的心头好。 小店是一对约二十出头的夫妻开的,也没有其他伙计,平日就是妻子在灶台忙活,丈夫在外面张罗。本来安平是打算带萧慕离去南市茶楼的,萧慕离最近心情不好,那茶楼里新鲜东西多,带小姐妹瞧个乐呵。 不过路过这家小店时店主主动喊住了她们,一下认出了安平是自己的老主顾,非说安平上次来吃时多收了她银子,今天一定得免费请安平吃一顿。 安平一个公主这点花销不会放在心上,根本记不得上次有没有多交钱了,一时犹豫就被店主给拉了进去。萧慕离原本心里烦闷,本就不想去茶楼凑热闹,跟着进了这家后发现店内环境干净,此时客人也只有一个带孩子的大婶,便主动坐下说:“安平,就这家吧,还真好久没吃包子了。” 上一顿,还是上辈子,跟师父出发去执行那最后的任务前,草草塞了一个包子。 两个姑娘坐定后店家就去后厨催媳妇上菜了,安平和萧慕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们西屏山之行也不顺利,苏了了的爹已经离开了西屏山,回北地老家了,她们没能见到。苏了了的尸身当时被人交还给了豆蔻斋,一把火焚烧,终究连尸骨也无法归乡。 安平小声念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算剩一块骨头也想回京城的,可不要做鬼都漂泊无依。” 萧慕离笑了下,开解道:“如果真有鬼,那不是得赶着去投胎,有什么依不依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死都死了,操什么闲心。” 安平刚想反驳,就听到后厨突兀的传出一阵凄厉的嚎哭。 萧慕离眉头一皱立刻起身往后厨而去,就在安平想要跟上的时候,另一桌上一直安静吃饭的小女孩却好巧不巧碰倒了粥碗,撒了安平一身。 那小孩的娘亲立刻起身连声道歉,拉着安平非要帮她清理干净。安平着急去后厨本不想追究这对母女,但那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拦在安平面前,一副要内疚哭了的样子。 安平不忍心粗暴地推开小女孩,只能半蹲下好声好气地跟女孩交流。 与此同时,萧慕离已经先一步来到后厨,一见到厨房的场景,她的怒火蹭的就窜了起来。 那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家暴。 店主正抓着妻子的头发,粗暴地往灶台上磕去,这一下就磕的妻子头破血流。女人软趴趴瘫倒在地蜷成一团,一边哭喊求饶一边想把自己缩的再小一点。可男人却变本加厉,抬脚重重踹向女人的腰腹。 那相貌平平的店主此时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似乎还觉得踹的不尽兴,他又揪起女人的头发,冲着她耳边吼:“个败家婆娘!一笼包子多少钱知不知道,给我蒸坏了!我让你干活的时候打瞌睡!我让你睡!” 见此情景,萧慕离怒不可遏,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憋闷也在瞬间一起冲上了脑子,她一下子失去了冷静,一言不发地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朝着店主后背就砸了下去。 第39章 定风波 那店主突然被砸中了后背, 人一下子懵了。女人已经疼得要背过气去,她拉着萧慕离衣角想要求救,可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只能断断续续说:“救,救救我。” “操!你谁啊!找打啊!”店主回过了神,见来管闲事的只有一个姑娘,立刻面露凶相。 这个并不高大平平无奇平时面对客人们总是笑脸相迎的小老板,却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将暴力和恶意倾泻在更弱小的人身上。 萧慕离长棍一挥几下逼退男人, 回身扶着狼狈的女人柔声说:“你还能站起来吗?我带你去看大夫, 然后咱们去大理寺报官。” 女人听到要报官,却突然惊恐地躲开了萧慕离, 拼命摇头拒绝。 包子铺老板见萧慕离凶悍, 一时踟蹰只先梗着脖子喊:“报官?打老婆还犯法吗?来来来你叫人来抓我。” 萧慕离深呼吸了一下,知道现在揍人解决不了问题,根源还是女人的态度, 只能继续好言相劝:“你不要心软,打老婆是改不了的, 他一辈子都会打你的, 你真的愿意这么过一辈子吗。咱们去报官, 起码可以判你同他和离。” 女人虚弱地坚持:“不,不能报官。没有他,我没法子活下去。” 萧慕离一时语塞,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男人气焰却越发嚣张起来, 一副流氓吊儿郎当的样子斜眼看人道:“这位小姐,说到报官, 你刚才打我这事儿怎么算?这样吧, 您给我五两银子, 咱们就算私了了,这可是良心价格了。” 这男人这个时候想的居然还是趁机讹诈! 这简直让萧慕离怒火中烧。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也知道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其认识的局限性,不能用现世的价值观要求封建制度下的百姓。 可是,家暴不是家务事,是犯罪! 她蹲下帮女人擦去额头上血迹,继续争取道:“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家,我家需要杂役,可以给你安排个厨娘的工作,你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不需要依靠这样的男人啊。” 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一停。大户人家的厨娘可是个好出路,女人明显是犹豫心动了,怯生生看了她丈夫一眼。 这一眼让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老婆可能要脱离自己掌控了。这个可能瞬间激怒了他,男人仿佛又失控了,撸起袖子一脸狰狞地就冲了上来。 女人本能尖叫着躲闪、男人凶神恶煞地挥动拳头,萧慕离拦在中间左支右拙,狼狈不堪。推搡间她为了护住那妻子,不得已抬手猛推了男人一下… 那方才还挥拳头打人看起来身体很好的男人,被这个一推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突然就仰面直挺挺倒了下去。萧慕离吃了一惊,起初还以为是要碰瓷,却没想到那男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嘴唇发紫眼皮一翻迅速没了声息。 “啊——杀人啦——” 女人惊恐的尖叫在萧慕离耳边骤然炸开。 外面的安平听到这一声尖叫,立马想进后厨,迎面就撞上了冲出来的包子铺老板娘。安平想要拉住老板娘问个明白,却被大力推开。那老板娘冲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往地下一跪就开始嚎哭:“杀人啦!武安侯府的大小姐活活把我相公打死啦!请各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啊!” 左邻右舍呼啦一声围了上来,还有人快跑着去大理寺报官。 人群中有人出声:“大妹子你先别哭,那凶手在哪儿呢?咱先把人看住了,别让人跑了啊!” 包子铺老板娘这才停住嚎哭,带着看热闹的人群进了自家的后厨堵人。 后厨中的情景让众人瞠目结舌。 一个漂亮姑娘跪在包子铺老板的身边,扒开男人的衣服正在按压胸口…这个场景连老板娘都懵了,这女的为啥要摸她家死男人的胸口? 这个动作实在是伤风败俗,几个大婶立马冲上去要拉开萧慕离。护在萧慕离身边的安平也被波及,头上珠翠都散了。 萧慕离没有挣扎反抗,任由几个膀大腰圆的大婶把她拖开。她知道那人救不回来了。 方才的心肺复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这男人根本不是突发心跳骤停。 这是一场谋杀。 人群推推搡搡,混乱间竟还有几只咸猪手想要趁乱来拉扯两个姑娘,占些便宜。 这些不要脸的流/氓神情猥琐地混在热心大婶们身后,瞅准机会就上手掐了安平的腰,安平吃痛大叫一声。 安平的叫喊唤回了萧慕离的神志。男人已经死透了,救不回来了,可现在还有活着的人需要她的保护。 她当即喝道:“都冷静!住手!别打了!滥用私刑是违法的。” 可“热心群众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在几个流氓的推波助澜下竟然是要当众扒了两个姑娘的衣服,边扒还边嚷嚷:“你们扒人家男人的衣裳,是不是来偷人的贱蹄子!不要脸!呸!” 萧慕离彻底被这些人激怒了,她大喝一声:“皇七女安平公主在此,你们敢如此放肆,不要命了吗!” 人们动作这才一顿。他们面面相觑,明显忌惮起来。 萧慕离这才得以把安平拉到身后护住,同时自嘲地想,最后她居然还得靠“仗势欺人”才能留住一点尊严。 然而,这后厨才刚刚消停,老板娘却又开始痛哭流涕。她趴在老板尸身上哭的十分梨花带雨令闻者伤心:“夫君你死的好惨啊!她们高门大户有权有势,我一个弱女子没能力替你讨还公道,是我没用,还不如随你去了啊。夫君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化作厉鬼来讨个公道吧!” 萧慕离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冷眼看着这个女人,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这老板娘在丈夫刚一咽气的时候就先冲到大街上,准确地叫出了她的身份,明显是有备而来。 这个局,就是为了把一条人命栽在她头上。 周围百姓迫于安平的身份不敢造次,可是却有几人隐隐堵在了门口防止她们逃出去。权势有用,却平不了人心,从这些百姓脸上,萧慕离看到了明晃晃几个字:你是杀人犯! 安平在萧慕离身边大声辩驳:“不是的,她是好人不会杀人的!” 安平的维护让萧慕离有些感动,也给了她些许安慰。她坦荡地说:“人不是我杀的,所以我也不会跑,就在这里等官差来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老板娘嘶哑到:“不是你杀的,当时后厨只有咱们三个人,难道是我害死自己男人不成?这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夫妻感情好,都能帮我作证。” 四周纷纷点头,旁边还有一个带孩子的女人柔声补充道:“我当时就在店里吃饭,也可以给老板娘作证。” 连人证都准备好了,萧慕离心想,这个局还真是处心积虑啊。证人故意语焉不详,萧慕离却思路清晰的反问那带孩子的女人:“你能作证哪个部分?是看见我杀人了还是当时后厨只有三个人,说清楚!” 那女人被喝问地缩了缩,目光躲闪。她回答不出,就偷偷狠掐了自己女儿一下,孩子立刻开始哇哇大哭。 这下围观众人又给萧慕离加上了一条欺凌弱小的罪名。 萧慕离一时百口莫辩,气的脸都青了。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落得个千夫所指的境地,只能心寒地冷笑一声:“用孩子回避问题,胡搅蛮缠?那就等大理寺来处置吧,咱们当庭对峙!” 大理寺的人来的很快。不过来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评事,带着两个大头兵,可见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个案子放在眼里。 安平看官差来了,就硬气了一点,忙自报家门。然而出乎安平意料,这个小小的七品评事在知道她身份后丝毫没有要给公主撑腰的意思,反而站在“苦主”那边,看着安平和萧慕离的表情充满了敌意。 这个小小评事名叫张勇,是大理寺中为数不多不畏权贵的人。这诺大京城中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权贵太多了,他每每见平头老百姓被肆意欺凌求告无门,总是会同情弱小尽力帮衬,也因此一直没有官运。 今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偏偏当值的评事吃坏了肚子非得求他代班,才让他碰到了此事。 既然这事情让他遇上了,即便他只是一个小小评事,那也要为那个死了丈夫的苦命女人做主。 张勇黑着脸问萧慕离:“人是你杀的?” “不是。他自己死的,你们可以找仵作验尸。” 张勇看萧慕离的表情就是在看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明显并不相信她的话。他从大头兵手中接过锁链,对着萧慕离呵斥道:“先关入大理寺,等真相查明自有律法处置!” 安平闻言着急了,张开双臂就拦在萧慕离身前,辩解道:“你怎么不讲道理就抓人啊,凭什么不抓那个女的?” 萧慕离却镇定地拍拍安平肩膀沉声道:“安平,让开吧。你若有空就帮我个忙,去给东宫传个话。这件事,不是我性格偏执不尊纲常主动惹出来的,若是因为那口头的指婚让此事给东宫带来麻烦,我很抱歉。” 萧慕离最后那句抱歉尾音都在颤抖,她深呼吸几下才压下了心中酸涩,走到张勇的面前主动伸出双手,沉声道:“如果律法让你现在就把我拘进监牢,那我配合。人不是我杀的,我相信律法会给我一个公道。” 这侯府大小姐的配合倒是让张勇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绑了女孩的手腕,同时让兵丁带上尸体和苦主一起回去。 从南市到大理寺,需要走过南市最繁华的主街——朱雀大街。大街两侧商户林立人来人往,一副繁荣气象。 这是萧慕离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古代繁华商贸之地,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杀人的嫌犯是没有马车可坐的,萧慕离被铁锁拉着,几乎算是游街而过。再加上那包子铺的老板娘一路上边走边哭,不断跟路人诉说萧慕离的“杀人暴行”,路上的百姓都开始对萧慕离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不绝于耳。 “哎这就是武安侯家的大小姐吗,看着挺好的姑娘,居然会杀人。” “嗨,蛇蝎美人呗,真是丢了她父兄的人。” 两个男人站在路边,一边看热闹一边评头论足。 他们身后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愚蠢的学舌鹦鹉!” 不仅只会跟着起哄,脑壳还只有一丁点大。 两个男人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只听语气就知道是在讽刺他俩,回过头去就要理论,却见那出言之人是个贵公子,样貌俊美可脸色阴沉的厉害。这公子身边还有个气鼓鼓怒瞪着他们的小护卫,带着剑一看就不好惹。两人欺软怕硬不敢惹事互相拉扯着灰溜溜走开了。 可是,能赶走两个人,却堵不住南市的悠悠众口。齐琛终是来晚了一步。 齐琛看着萧慕离那依旧挺拔的背影,面沉如水。千防万防,还是出了纰漏。 百姓的嗡嗡议论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人死死的困在其中。没人去探究真相,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弱者的哭诉。更糟的是,一些自诩正义的人一旦选择了立场,就会坚定地维护到底,他们会众志成城的堵住一切有悖于他们立场的声音,绝不认错。 起初,萧慕离还觉得委屈、还在大声解释,可她渐渐发现恶狠狠诅咒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那些刚赶来看热闹的人,那些连死者是谁都没搞清楚的人,都迫不及待先骂了再说,唯恐错过了表达高尚的机会。 罢了,萧慕离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空,不再做无谓的解释。 可她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萧慕离在不绝于耳的污言秽语之中冷静了下来,心想,既然真相没人听,那就换一个有人听的东西 。 大梁如今最流行的恰是填词作曲,一首好词顷刻就能风靡街头巷陌,倍受追捧。兜兜转转,这穿越者的保留技能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萧慕离在脑海中扒拉了一下,找到了恰好契合她此时心境的千古名篇。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缓缓吟诵,声音清亮,婉转处也不失胸襟坦荡! “好词!好词啊!”人群中立刻就有人被这词惊艳,开始讨论起来,更有书生迫不及待地追问:“小姐,这词的下阙呢?” 等的就是这个问题,萧慕离嘴角一扬说:“想知道下阙,来听这案件的堂审吧!” 你们想堵住我的嘴,我就偏要让你们心甘情愿来听我讲话! 作者有话说: 京城小报:传播力?我在行啊!看这个标题,《高门小姐和有妇之夫不可说的二三事》怎么样? 大离离:在磨刀了。。。 注:最后的词是苏轼的定风波,虽然大家肯定都知道,但按照平台引注要求还是得说一句哈 第40章 入大牢 灰头土脸惊慌失措的安平一刻不敢耽搁的去东宫传话, 可没想到却被强硬地拦在了东宫之外,连门都没进去。 因为齐琛此刻并不在东宫,而是正在大理寺外, 等一个人。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原本在休沐的大理寺卿果然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跟齐琛撞了个正着。 这寺卿内心哀嚎一声。他也不是玩忽职守,他兢兢业业干六天活才能休沐一天,就这一天不在, 那个叫张勇的评事就给他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 这些高门大户王孙贵胄, 哪里是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关得的,更别提现在京城都知道关在里面的是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逆光而立, 神情似笑非笑。大理寺卿心中就暗道不好。 太子殿下这些年在朝堂如同隐身, 三天两头称病逃避早朝,名声不显。但这位大理寺卿是五年前跟在太子身边辅审过程氏一案的人,他见过太子的锋芒。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怠慢的人。 齐琛微微一笑, 从台阶上缓步而下,凑到寺卿耳边低声说:“大人别紧张, 本王不是等你, 本王是在等那个把你从家里揪出来的人。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吧?” 大理寺卿快五十的人了, 既不敢忤逆太子也不敢做那位的主,左右为难急出了一头汗。 此时,一个清秀的小太监低眉顺目地从远处过来,也没自报家门, 只躬身对齐琛道:“殿下,您这边请。” 齐琛这才满意点头, 还顺手拍拍大理寺卿的肩膀说:“那就有劳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大理寺卿当即松了一口气, 如蒙大赦。 郑客坐在大理寺不远处的一个简陋茶棚中, 甚至没有刻意避人耳目。他今日没有穿官服,一身平常衣衫消解了他身上权势威严,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儒雅的教书先生。 连卖茶的姑娘都忍不住偷偷瞧他,没瞧几眼,一个更俊俏的公子就来了。卖茶姑娘心中大喜,今天的生意不愁了。 齐琛也不跟郑客客气,坐下后自己叫了大碗茶,开始拿桌上现成的炒花生吃。 郑客眉峰一挑,笑说:“公子看来心情不错?” 齐琛装作没听懂这阴阳怪气,开门见山地问:“郑公准备如何?让寺卿直接进去把人放了?” “这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凑巧在这里喝茶罢了。” 齐琛却不接招,也不跟郑客玩什么话中有话云山雾罩,还是直白的说:“今天不明不白把人带了出来,这个黑锅就永远背在她的身上了。” 郑客几乎被齐琛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说话方式气笑了,反问道:“这不是正合您的心意?一个声名狼藉的贵女可入不了东宫。” 齐琛仍不正面接招,接着自说自话:“必须公审,让她光明正大地走出大理寺。” “不行。”郑客终于耐心耗尽,不兜圈子了。 见郑客终于肯说人话了,齐琛一笑,云淡风轻地扔出来一个惊雷:“设计她的人是她的婶娘,侯府的大夫人。” 郑客听到这话,才抬眸给了齐琛一个探究的眼神。聪明人的交锋只在一个眼神,没有人会愚蠢地问出“你怎么知道?” 这是聪明人的心照不宣。 郑客面上毫无破绽,但心中确实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齐琛的耳目竟然已经灵通到了这种地步,连他都还没能查证出布局之人的身份。 不过无论如何,在郑客看来这件事就应该大事化小,闹大对萧慕离更没有好处。等过段时间此事被人淡忘了,再找个理由惩治那幕后下黑手的人。 至于因此不能嫁入皇家,那确实正合郑客的心意,算不上损失。 郑客手指轻捻,摇头说:“公子怕是从没有去过大理寺的牢房吧?那里面不仅阴冷潮湿还蛇鼠横行。若要公审最快也要安排到明日了,今晚她要怎么过?” 齐琛深深看了眼郑客,却依旧坚持道:“郑公,你不太了解她。她是一个,有点怪的姑娘,想法总是有点,嗯,脱俗。”说到这里,齐琛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轻声说:“我猜,她现在最想要的,不是一张舒服的床,她要的,是一个清白坦荡的结果,是律法昭彰的公道。” . 大理寺的监牢果然阴冷潮湿物种丰富,还充斥着刺鼻的味道。 萧慕离掀了破破烂烂的被褥直接坐在了石床上,开始回想出事那一刻发生的所有细节。 那包子铺老板倒下后嘴唇和指甲缝隙都呈现青紫色,眼底充血死亡迅速,是中毒迹象,还是厉害的毒,堪比氰/化/物,不可能是一般老百姓能拿到的。 而且男人毒发的时间十分微妙。萧慕离和包子铺老板相互推搡的时间是下毒人无法控制的,要保证男人在推搡发生时死亡,无论如何下毒之人都必须在现场。 这个控制死亡时间的人,只能是在场三人之一。 不是萧慕离自己,那老板也不是准备自杀的样子,那就一定是,老板娘谋杀了亲夫。 对了,在推搡间那男人曾经大叫过一声,被什么东西扎破了手,只是当时女人也在叫,场面一片混乱,才被萧慕离忽略了过去。 今天当她蹲下观察老板娘伤口的时候,看到额头上有块青紫,鼻梁也有骨折痕迹。这些明显都不是今天才形成的,是长年日久的家暴留下的痕迹。然而,邻居们却说这夫妻二人还算恩爱,那就是他们夫妻长期貌合神离。这个丈夫不止虐待了妻子的肉/体,还要控制她的精神。 这女人一边忍受着身体上的折磨,一边还要与施暴者在外扮演着恩爱夫妻,日积月累的怨恨没有让她屈服,而是最终走上了杀夫的歧路。 哀其不幸,怒其…争错了方式。 可是,嫁祸于人,又是谁教她的?毒药,又是谁给的? 萧慕离跟这个可悲的女人从未见过,这环环相扣的局也不是一个做包子的小妇人能独自完成的。 其实萧慕离并不担心自己会被问罪冤死。男人尸身还在,仵作一验便知死因并非暴力殴打,再追查到老板娘的身上也只是时间问题。真相并不难查。 这被人利用的女人也许还不知道,她的未来已经注定了,没可能逃脱罪责。用毒的蓄意谋杀,按照如今律法,只能杀人偿命。 萧慕离叹口气,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今天的这个局,填上了两条人命,目的,却仅仅是要毁了她的名声。 两条人命,即便他们是家暴的恶棍、是栽赃的泼妇,也不应该沦为别人手中玩宅斗宫斗游戏的道具。 这个血淋淋的局是成功了。游街示众,整个京城高门大户子弟里,萧慕离也是独一份了。 就算之后案子破了真相大白,但澄清永远赶不上谣言的速度,况且一定会有人固执认定那老板娘是被侯府栽赃顶罪的,阴谋论总有市场。 人言可畏、话语如刀! 可惜如今被困于这一方监牢,再大的委屈和愤怒萧慕离也只能一并忍下,静待机会。 她在牢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等来了她的第一个访客。 这个人的到来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然而,当萧慕离见到他时,心中却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来人是韦希林。 韦希林像一只刚刚赢得胜利的斗鸡,走起路来都趾高气扬的。他进来后嫌弃地看看这个牢房环境,冲身后跟着的评事使了个眼色。 站在韦希林身后的正是张勇。张勇此刻面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却没动。 韦希林见状凶狠瞪着张勇说:“等什么啊?你们寺丞不是跟你说了,放人!” 萧慕离原本坐着没动,不打算搭理韦希林,听到这话却主动开口问道:“要放了我?案子破了?” 韦希林哎呦一声,顿足道:“我的大小姐,你管那案子破没破呢,总归给你找个替死鬼不就行了。” 听到“替死鬼”三个字,张勇哗啦一声握紧了手中的钥匙,气的目眦欲裂。 韦希林见张勇不识抬举还是不动,就要亲自去抢钥匙,却听萧慕离说:“我不走。” 韦希林吃惊地回头,啊了一声:“小姨子,你疯啦?你不跟我走,难道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 萧慕离虽然坐着,但依然脊背笔挺,她确定地回答:“对,我要等着主审官宣判,然后清清白白地离开这里。” 韦希林被驳了面子,还是当着一个大理寺小官的面,当即十分不爽地低吼了一句国骂,高声道:“审判?重要么小姨子?就算判了你无罪,有谁相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听说过没?” 萧慕离抬眼撇了下韦希林,任由对方咆哮,不再多废一句口舌。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张勇表情却是渐渐变了,心中对案件真相的怀疑种子逐渐萌芽。 既然萧慕离不愿意走,韦希林也没法强行把人绑出去,只能在离开的时候脸色铁青地放狠话:“行,你在这里呆着吧,除了我没人会来救你的。” 萧慕离不理他,心里却隐约想:也许,会有人来救我呢。 韦希林走后不久,外面又有脚步声响起。 萧慕离有些期待地抬头去看,不过在看清来人是张勇时,心里还是悄悄失望了一下。但她完全不敢去深究自己的失望,不敢承认自己在期待什么,好像只要像鸵鸟一样不去面对,就不会伤心。 张勇沉默地打开牢门,一言未发,只是进来换了干草和新的被褥,撒了点驱虫药粉留下两根蜡烛就走了。全程绕着牢中的那个大活人走,甚至连目光都没分给萧慕离。 只要像鸵鸟一样不打照面,就不会尴尬。 鸵鸟二号走后,萧慕离这里就清净下来,一直快到酉时末了,才又有人来了。 可惜依然不是那个她想等的人。 第41章 求公道 “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词,好词啊。”太傅孟丘手中拿着誊抄来的词,赞不绝口。可是越欣赏就越遗憾, 老先生皱眉道:“可惜只有半阙啊,今日寺卿要是斩了那丫头,这词永远缺了半阙,也是憾事啊。” 这个孟丘侃侃而谈的地方,却并不是孟家的书房, 这里是大理寺断案的府衙。 公审之日。 大理寺老大人多年没感觉到如此紧张了。今天明镜高悬的牌匾下, 左边坐着一个向来严肃苛刻的太傅,而右边, 右边坐着笑面虎一样的九千岁。 九千岁郑客听到孟丘的话, 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年纪大了就在家休息, 别顶个乌鸦嘴到处跑,但表面上却还是极有涵养地微笑道:“太傅大人看来是十分赏识萧姑娘才情啊。” 孟丘一向清高, 绝不与阉党为伍生怕沾湿了自己的羽毛, 闻言便冷哼一声道:“哼, 刑余之人,不配与老夫评诗论文。” 这话实在太过刻薄无礼,把大理寺卿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九千岁冲冠一怒就在这里大开杀戒。今天的大理寺府门大开, 外面还聚着来看热闹的百姓,一举一动都被几十双眼睛盯着。 好在郑客只是无奈一笑, 委婉催促道:“寺卿大人, 正事要紧。” 寺卿不敢拖延, 当即命衙役们带各方上堂。萧慕离手戴镣铐走进来时,那包子铺老板的尸体已经被带了上来,盖着白布放于大堂正中,苦主老板娘就跪在尸身旁依旧垂泪不止。但是证人们都不在,那带孩子的女人不在,安平也不在。 萧慕离眉头微皱,心想,安平怎么会不来? 安平此时已经离开了京城。小公主昨日在东宫吃了闭门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见到齐琛。她小脑袋自以为完全明白了真相,这是齐琛有意躲着她,不想管这事儿了。安平立刻就慌了,无措之际只能去向太后求助。 太后听完整件事情,慈爱地安抚安平道:“既然你相信萧家姑娘的为人,只要人不是她杀的,就不会有事。这京城想害她的人很多,但也有许多像你一样想帮她的朋友。不过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出城往北去寻镇远将军,他护送上庸使团回京,估计也就还剩两三日路程了,他来救自己亲妹妹,最是合情合理。” 安平确实仗义,当晚就出了城,快马往北寻去。 却不知这其实是老太太的高招,一下子把小公主支出了城,再不会牵扯进这麻烦的风波中了。 啪! 惊堂木一响,打断了萧慕离的胡思乱想,整个大理寺也都安静了下来。苦主的哭声停了,门外看热闹百姓的窃窃私语也停了,都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的更清楚一些。 大理寺卿在郑客面前表现的卑微,但面对普通百姓却自有官威。他面沉如水对着台下战战兢兢的女人喝问道:“台下杨氏!本官已经查明,是你谋杀亲夫还诬告旁人,你可认罪?!” 那姓杨的老板娘没料到自己连开口哭诉的机会都没有,主审官的矛头就直指自己。她当即脸色一白,目光躲闪。 这反应自然逃不过老寺卿的眼睛。 寺卿没有给杨氏一点狡辩的机会,一拍桌子站起来,压迫感更甚:“我手里已有你杀人的确凿证据,包括你用的什么毒!你要是拒不认罪,那就大刑伺候、罪加一等!” 人群开始兴奋地嗡嗡地议论,没想到这公开的审讯一上来就是高潮。 杨氏虽然行事称得上果决,但实际上也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多年被困于后厨的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听到当官的说已经查到了毒,她脑子就乱了,心里那条防线已然摇摇欲坠。 她无助的抬头,然后更无助的发现,此时没有任何人可怜她,所有人都带着一种看戏的表情审视着她。 郑客看到这妇人的表现,知道这戏已经差不多了,杨氏撑不了多久。他放松地靠上椅背,心中对这大理寺老大人的能力略加赞赏,然后不着痕迹地用余光去看萧慕离。却见萧慕离脸上没有任何放松的神情,反而越发紧绷。 大理寺卿从宽大桌案后走出,来到杨氏面前,挡住了她眼前的阳光。老大人威严道:“本官知你受到了虐待,也是个苦命人。你只有说了实话,本官才能帮你,尽量轻判啊。” 闷棍之后的一颗甜枣,彻底摧毁了杨氏的心理,她低头看看身边的尸体,这一滩腐肉,曾经是她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啊。杨氏终于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是我杀的,他要打死我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如此迅速的真相大白,百姓的议论声反而弱了下去,女人巨大的悲苦无助如有实质,堵住了他们的喉咙。 大理寺卿心头一松,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差事办的漂亮,算是在九千岁面前露了脸。他从怀中拿出早准备好的钥匙给萧慕离解了锁链,还满脸堆笑地请大小姐上座。 “不必。”萧慕离拒绝了,反而问道:“大人,我还是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关于这个案子我可否询问杨氏几个问题?” “自然可以…”大理寺卿一句话还没说完,到听到身后孟老大人劝道:“萧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君子之道,忠恕而已。” 萧慕离面无表情看了眼这个比她还圣母的老头儿,又看了看同坐听审的郑客。 郑客面色凝重地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萧慕离没有预料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孟丘和郑客,这节外生枝对她而言并非什么好事。尤其是那个孟丘,当代儒家思想的宗师,会是个麻烦。 不过萧慕离的人生信条就是,遇到麻烦,干一榔头再说。 她低头微微一笑,郑客见她这个似曾相识的小表情,心中就暗道不好。果然,只听萧慕离单刀直入地问道:“杨氏,是谁指使你陷害于我?毒是谁给你的?” 杨氏已经是满脸泪痕,听到萧慕离的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手脚并用爬到萧慕离腿边哐哐磕了三个响头,三声闷响过后,杨氏的额头很快就肿了起来。 她就这么狼狈地求饶道:“贵人您放过我吧,我也是受人指使啊!我可以指认他们的,我可以戴罪立功。求贵人放我一条生路吧。” 萧慕离转身背对着寺卿郑客等人蹲下与杨氏平视,眼中带着些许引诱问:“收买你的人,给你的报酬是不是一个金色窄边的珐琅手镯?” 杨氏微微愣了一下,见萧慕离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便她不由自主就跟着点头道:“是,是的。” 大理寺卿见这事儿有闹大的趋势,忙带着询问的表情看向郑客,尚未得到九千岁的指示,就见萧慕离站了起来,冲着外面高声道:“还请张评事呈上证物。” 一直候在门外的张勇应声上前,手中拿着一个托盘。大理寺卿心里没来由一慌,直觉今天恐怕不能善了了。张勇一身正气凌然的呈上证物,同时说明来历:“这是下官从包子铺后厨灶台内搜出的,请各位大人过目!” 托盘上绒布掀开,郑客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沐家的东西。不仅如此,这一对镯子所代表的友情,关乎两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两个如今都不能再提的女人。 小姑娘太不知轻重了! 他马上站起来沉声道:“此案凶手已明,今天就到这里吧。” “且慢!”萧慕离阻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理寺难道还要替买/凶/杀/人陷害忠良的真凶遮掩吗?” 郑客这一刻奇妙地体会到了被孩子气个半死的老父亲的心情,他几步走到萧慕离面前,压低声音呵斥:“别忘了你还是姓萧!不要胡闹了!” 他要提醒她的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要闹大。 可是,萧慕离却倔强地直视郑客,轻声回答:“我只是想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想要一个公道,就叫胡闹吗?” 郑客一时语塞,因为萧慕离的话奇异的与一天前齐琛的声音合二为一:要一个公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要一个公道变成了一件如此奢侈的事情? 萧慕离后退一步单膝跪下,神色坚定地朗声道:“臣女状告武安侯正妻徐氏,罪状有二。其一,收买南市包子铺老板娘杨氏,害死其夫并栽赃于我。其二,私吞我亲生母亲沐氏嫁妆,甚至用我母亲的嫁妆收买了杨氏,丧心病狂,罔顾人伦!这用来收买老板娘的镯子就是铁证!”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门外百姓的议论声一下子炸开了锅。 杨氏不知所措的跪在地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没人在意她了。 还是孟丘威严的声音压下了一片混乱,他失望地看着萧慕离,叹息道:“我原还赏识你的诗才,却未曾想你竟然如此不尊孝道。侯夫人是侯府嫡母,你怎敢如此悖逆。不顺父母,不可以为人啊。” 萧慕离坦然反问道:“学生没什么诗才,也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却听过一句话: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先生也曾直言进谏君王,学生为何不能言嫡母之过错!” 孟丘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萧慕离说:“你是将嫡母告上了衙门,岂可与进谏同日而语?!” 萧慕离还要反驳,却被郑客打断。郑客沉声道:“既然有证据,案子告到了大理寺,那就没有不审的道理。寺卿大人,派人去请侯爷和夫人吧,是非曲直人来了再辩吧。” 他目光在萧慕离和杨氏之间转了一圈,补了句:“这死人和妇人先带下去吧。杨氏的口供在坐的都听到了,也不用再啰嗦了。” 萧慕离不由看着郑客眨了下眼,有些不确定地想,郑公是在帮我打发杨氏以防她翻供吗?可我跟这位九千岁也没什么交情啊。 那会不会是某个人自己来不了,特意拜托郑公来照拂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郑爸爸:想多了,真不是。。。。。 第42章 黑心人 今天在大理寺旁边开茶棚的姑娘可是乐开了花。从天刚亮一直到现在临近正午, 客人就没断过,甚至茶摊已经坐不下了,有人就直接端了碗在路边喝。 除了爱看热闹的附近百姓, 还有好些高门大户的小厮丫鬟是专门来替主子打探消息,大理寺审讯暂停的时间,就都聚到茶棚里了。 卖茶水的姑娘热情地张罗,还抽空与客人闲聊两句,打听到:“唉那边审的怎么样啊?我听说是个侯爷家的小姐杀人啦?昨天还有两个特别俊的公子在我这儿喝茶聊这个事儿呢。” 一个也就十四五的清秀小厮抬起袖子擦了把汗笑嘻嘻抢答到:“翻案啦, 那个死人的婆娘才是凶手, 谋杀亲夫还要陷害别人。不过现在事儿更大了,那个小姐说是自己的继母才是收买凶手陷害自己的元凶。” 说完小厮还感慨地摇摇头:“唉, 这些贵人们生活都那么好了, 何必呢。” 小厮旁边一个有些年纪家仆打扮的大叔补充说:“嗨你懂什么,那不是继母,是婶娘。你年纪小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大叔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 等众人都凑过来才压低声音说:“现在这个侯爷啊不是这个小姐的父亲,是…” 还没说完, 大理寺那边就有人喊:“开始了开始了!” 一桌子的人呼啦一声全散了, 都要去抢个看热闹的好位子。那大叔还舍不得自己刚上的大碗茶, 忙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只有那清秀小厮还一脸求知地问:“叔你说完啊,侯爷是什么啊?” “是个鬼哦!”大叔喝干了茶把小厮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扒拉开,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那小厮回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 府门前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本就年纪小长得矮,这下彻底看不见了, 只能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就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喝:“跪下!” 这被气得不轻的, 正是武安侯。 武安侯一向是个老好人, 传言他在家里也没什么脾气,甚至还是个怕老婆的。平日里这位侯爷朝堂上就跟谁也不红眼,总是一副“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没啥意见”的样子。他身形有些富态,再乐呵呵一笑就更显得亲和。 这还是在场几位大人第一次见到武安侯生气的样子,气得肚子上的肉都抖了抖。 这一句跪下,却不是冲着萧慕离吼的,而是冲着侯夫人徐氏吼出来的。 这下直接把侯夫人都吼懵了,这多年养尊处优事事顺心的贵妇人不敢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武安侯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发妻说:“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啊!阿离母亲的嫁妆一直是你在保管,准备阿离出嫁用的。若不是你私用,那镯子怎么会跑到一个包子铺去的啊?它自己长腿啊!” 侯夫人泫然欲泣,委屈道:“我如何会知道?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别人疑我也就罢了,竟然连你也不相信我。我从嫁给你从来都是本本份份操持家业,你不念我的好也就罢了,居然听了孩子几句胡言乱语就如此看待我。” 说吧,她擦干眼角泪水一副心死绝望的样子,转身几步来到萧慕离面前就要跪下。 这一跪要是跪实了,萧慕离可就要倒霉了。 这徐氏就算真的哀莫大于心死,认命要跪,她可以跪本案主审、可以跪堂上权臣大儒,甚至可以跪自己的夫君。可她偏偏就选了自己的晚辈侄女,这是想让萧慕离如何自处呢? 但侯夫人没想到,萧慕离比她跪得还快。 萧慕离余光刚一撇到徐氏冲着自己来了,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下。不光如此,她还故意膝行到侯夫人面前拽着夫人的裙角,伤心欲绝地嘶吼道:“婶娘——怎么会这样啊——自我父母不在后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亲娘啊,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您如此恨我啊——婶娘——您对女儿有什么不满意您说啊,女儿一定改啊——” 这一通夸张的演技,居然真的打动了不少看客,只有郑客不自然地抬手遮住嘴,好险没笑出声来。 郑客死死压平自己的嘴角,装模作样劝道:“萧姑娘还是先冷静一下,也要保重身体啊。萧夫人,您是说这镯子的去向您也不知情吗?那或许是侯府中有什么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人家的东西?” 这话就纯粹是阴阳怪气幸灾乐祸了,谁偷了主人家东西还要用来买/凶/杀/人的。 徐氏心中恨极。虽然确实是她收买了包子铺的老板娘,但是却真的不是用这个镯子啊。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笨的事情!可偏偏这个镯子又千真万确是那个沐氏的嫁妆,她当时随手给了女儿去玩,也不知怎么就到了包子铺里! 究竟是谁在害她? 虽然内心里恨极,但此刻她还是必须要表现出一副对萧慕离关怀备至的好母亲样子,真是憋屈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但更让她憋屈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好好辩解,萧慕离这死丫头又抢答了! 萧慕离声音都快吼劈叉了,生怕有人听不到一样喊:“婶娘——你可知我一开始也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啊——但还有人证啊——” “人证在何处?”郑客立即追问。于是侯夫人最后一个开口的机会也没了。 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摘下了头上斗笠,高声到:“在下就是证人!” “在下是护送沐夫人嫁入萧家的沐家管家冯高,在下可以证明徐氏侵吞我家小姐嫁妆。如今我们小姐的嫁妆不仅金银这类死物散落四处,连铺子田产都被人改了名字!” 此言一出,围在门口的百姓们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可是个有分量的证人。 徐氏脸色大变,但她快速的压抑住了自己的惊怒,瞬间明白了萧慕离真正想做什么。徐氏反应极快,马上找到了对手的一个破绽,矢口否认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我侯府的人了?” 这倒是真的打了冯高一个措手不及。冯高未料到徐氏能如此信口雌黄,但他为奴五年,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就算萧慕离此刻为他作证,徐氏也可以反咬一口说这是萧慕离雇人演戏设计陷害。到时候不光他说不清楚了,连大小姐之前的种种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还会让大小姐背上陷害主母的名声。 这种百口莫辩的感觉跟五年前如出一辙,冯高怒不可遏地盯着那明镜高悬的牌匾,几乎想要冲进去掐死这个毒妇。 徐氏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了冯高一眼,又冷冷瞥了萧慕离一下,觉得自己已经挽回了局势。 然而郑客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冲着冯高说:“门外那人,你上来。我见过你,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跟着师父去武安候府传旨,确实是你迎来送往张罗的。” 徐氏当即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怎么也想不到萧慕离居然能有这么一个靠山。 萧慕离自己也没想到,她不由得又抬头去看郑客,现在百分百确定了,郑客就是在帮她。 萧慕离这下不干嚎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退到一边去了。下面,就是冯高同徐氏的对峙了。 冯高,就是昨天晚上最后去牢中见了萧慕离的人。 他算是看着萧慕离从小长大的,萧让带着一双儿女戍边那些年,冯高被留在京城帮武安侯打理产业,家业蒸蒸日上还能时不时往北疆补贴钱粮,可谓劳苦功高。 五年前变故陡生时,冯高原想变卖家产换取军资,却没成想徐氏联合萧家族老夺了他管家之权,侵吞产业,还将他送到了京外文县的庄子里做苦力为奴。 世事无常,一别多年与大小姐再见,居然是在大理寺的监牢中。 五年里冯高一开始还寄希望于皇帝能为萧家年少的两个孩子做主,后来就不想了,每天埋头干活唯一的盼头就是开饭的时候能多抢一个馒头。但未曾想几日前有人买通了监工,把他救了出来。那救命的恩人也不要报酬,只问了他一句话: “当年你没能完成武安侯的托付,如今可愿赎罪?” 于是今日,冯高站在了大理寺中,于众目睽睽下,痛陈过往。 “胡说!”徐氏尖声反驳:“我记得你了,是你手脚不干净趁乱偷了主家的东西,我心怀善念没有打死你还给你口饭吃,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恩将仇报啊!” 大理寺卿此时已经一头热汗,心惊肉跳地去看九千岁。只见郑客一副事不关己围观看戏的悠闲表情,寺卿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问:“冯高,你可有其他的佐证?” 冯高黑着一张饱经风霜刀劈斧凿的脸恨恨地说:“西街文善堂纸笔铺、南市江南彩衣坊和胭脂铺、开在各坊市的和和蜜饯小铺…”他一口气报出来十几家京城的店铺:“这些都是沐家给小姐的陪嫁,它们都在五年前一夜间换了掌柜。请问徐氏夫人,你说我手脚不干净,那所有我家产业的掌柜手脚都不干净吗?” 这下,萧慕离惊了,在场百姓也惊了,这可真是一份好大的产业啊。 郑客又适时地煽风点火:“武安侯真是娶了个贤妻啊,听说贵府二小姐马上要出嫁了,这几日置办嫁妆快要买空了京城的首饰铺。如今看来,这是拿为国捐躯的亡兄女儿的东西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做排场啊,啧啧。” 百姓们顿时被激起了朴素的正义感,同情起萧慕离这个没爹没娘被欺负的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来。连孟丘都闭了嘴不再说教他的孝经了。 “我,我没有…”徐氏还待狡辩,只听啪的一声,武安侯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耳光:“恶妇!我萧家一向家风清正,绝不能容你!我今日就在各位大人和百姓见证下写下休书,你这蛇蝎妇人从此与我萧家无半分瓜葛!阿离的东西我做主,一个铜板也不能少了,全部还回来。” 说罢武安侯转身就去写休书,徐氏目光呆滞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多年的步步为营谋划算计,转眼成空。半个时辰前她还是人人羡慕的侯夫人,走入大理寺前她还胸有成竹地要让萧慕离一败涂地,没想到一败涂地的却是自己。 她怨毒地盯着萧慕离,恶狠狠地说:“你害我…是你害我!” 萧慕离委屈又无奈地摇头,走到徐氏面前跪下,对徐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动情地说:“婶娘,无论如何,谢谢您这五年照顾,让我不至于流落街头。这第一跪,谢您养育之恩。” 萧慕离又磕了第二个头,含泪说:“婶娘,这一跪,谢您终究给我留了活路的不杀之恩。”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干脆磕了第三个头:“从今往后,您要照顾好自己,这一跪,跪阿离不能再尽孝了。” 门外隐隐传来百姓们感动抽噎的声音,就连昨天在包子铺跟安平撕扯的几个大婶如今都被萧慕离的孝义感动,抹起了眼泪。 萧慕离磕完头,上前一步凑到目光呆滞的徐氏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快地说:“对啊,那镯子就是我放进去的,被人陷害的滋味如何?” 第43章 洛河驿 徐氏大叫一声狰狞地推倒了萧慕离, 扑上去想要厮打,几乎状若疯癫。武安侯见状被气地声音都在颤抖:“来人,拖, 拖出去!给我拖出去!” 徐氏失去了最后的体面,被两个兵丁粗暴地拖行,一路还在撒泼尖叫。武安侯似是觉得颜面扫地,潦草写完了一封休书当即掩面离开,一刻也不想多留。 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今日一波三折的堂审故事太过精彩, 成为了往后一月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慕离就这么以毒攻毒的给自己找回了公道。 郑客起身整理了一下官服,摇头一笑, 来到萧慕离的身边叹了口气无奈到:“萧姑娘此番受委屈了。不过老奴多句嘴, 今后行事还是三思后行,有些物件也不要随意再拿出来了。” 老奴这个称呼让萧慕离心里一动,如果她没记错, 郑客面对皇上尚且是自称为臣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九千岁,只能先作揖道:“多谢郑公提点。” 郑客点点头, 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但表情却并不轻松。 这件事发展成这样, 背后一定有齐琛的助力,这点萧慕离不知道,但郑客心知肚明。他甚至很清楚,自己也被齐琛一起算计在内了。但知道又如何, 萧慕离偏要针锋相对,拦也拦不住, 郑客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被人利用, 推波助澜替她周全。 虽然最后结局尚可, 但过程实在太过冒险了。 郑客心中暗想,如此看来,这齐琛是对萧慕离有些真心的,可是,这个太子行事无忌又自身处境艰难,依然不是什么良配,这婚事还是尽快拆散为好。 大理寺卿刚送走了郑客这尊大佛,又小跑着回来,面露难色地来到萧慕离面前客客气气地问:“萧姑娘,这还有一事得问问您的意思。如今徐氏已经是一介平民,那这买凶陷害之事可要按律来判啊?” 若是按律来判,罪当问斩。 萧慕离冷笑一声问道:“大人,律法威严难道是个摆设不成?当然要按律来判,不然按什么,人情官位吗?!” 大理寺卿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大小姐果真要赶尽杀绝啊,就听萧慕离继续说:“但问题是,大人可有证据证明就是徐氏买凶的吗?” 这一下把老大人问懵了,也把一直站在萧慕离身后的张勇和冯高也懵了。 张勇手上还端着放那放镯子的盘子呢,他一步上前把盘子直接怼到了萧慕离眼皮子底下,生怕她看不清楚一样,急道:“大小姐,这不就是证据吗?” 萧慕离回头看了眼冯高,冯高已经心虚地低下了头。她摇摇头,拿起镯子摸索了几下说:“证据链不完整啊。徐氏说的没错,这镯子从侯府到包子铺的一路上,一个辅助证据都没有,谁送的、何时送的,都不知道,那它能证明什么?它能证明的,只是徐氏挪用了我娘的嫁妆而已啊。” “证据…链?啥意思啊?”张勇一脸的迷茫。 还是大理寺的老寺卿见过世面,立刻点头道:“您说的对,此事我们大理寺一定认真对待,若没有确凿证据绝不随意动用刑律。” 萧慕离颔首。她今天要做的,本来就是讨回她娘的嫁妆,并且让徐氏为苛待冯叔付出代价而已。这买凶一案还需要扎实确凿的证据,那就是大理寺要查下去的了。 今天的热闹到头了,门外的百姓散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十几个书生探头探脑不肯离去。萧慕离望着门外散场的人群,表情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或者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有些萧索。 一个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她背后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是孟丘。萧慕离笑笑,也不转身,有些没大没小地问:“先生为何而来?” “老夫原是为此词而来,没想到却见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啊。姑娘此时心境已然不同,这词可还有下半阙?” 萧慕离举起手挡住了略微有些刺眼的阳光,如今心境正与这定风波的下半阙相合。她缓缓吟诵,却不再清亮高亢,而是增添了一份释然:“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 京城百向北百里外有一条大河,此河西起凉州,贯穿了云州于燕州入海,名曰洛河。过了洛河就算踏入了京都地界,离开了战乱频起的云州。 笃、笃笃。 夜深人静时,洛河南岸官家驿站中的一间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不过屋内人似乎早有预料,并未起身开门,只是瞥了眼半开的窗户,就继续气定神闲地煮茶。 一壶水尚未烧开,一个黑色的人影就从窗户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来人是一个还算俊俏的光头和尚,可惜脸上有道疤,在灯影中就显得有些诡异骇人。 正在煮茶的主人像是还未有所察觉,一手拖着腮百无聊赖地玩着小炉子的火… 他的身后,黑衣人无声靠近缓缓抽出匕首,森寒刀锋直冲着屋中主人而去!就在黑衣人即将得手之际,那主人突然动了。他提起桌上还未烧开的水就向后泼去。黑衣人迅速后退,屋主人立刻欺身而上,两人顷刻间无声地过了数招。 十几招过后,黑衣人落败,被反剪双臂摁在了墙上。黑衣人放弃了挣扎,就听到背后钳制着他的人闷闷地笑了一声,他甚至还能透过单薄的衣料感受到背后之人胸膛的起伏颤动。 黑衣人只能拿额头微微在墙上磕了两下,就听到身后之人笑着说:“玄白,功夫长进了点,但动不动耳朵就红的毛病还是没改啊,这没事儿就撞墙是什么新的毛病?” 屋主人撤身放开了身穿黑衣偷偷潜入的玄白,回去看他的茶,可惜茶已经烧干了。他啧了一声回头一看,玄白还在哪儿面壁思过呢。 这屋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头很高宽背蜂腰,只用肉眼就能看出这具身体中蕴藏的力量,而高鼻深目的长相也明显带着异族的特征。 正是上庸的摄政王 乌默尔。 乌默尔抱臂等了片刻,见玄白还在哪儿别别扭扭,忍不住催到:“你再磨叽下去,就差不多到萧尧早起练剑的时间了啊。” 玄白这才蹭一下转身,颠颠跑到乌默尔身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叫了声:“哥!” 他语气轻快,但声音还是嘶哑的。 乌默尔抬手摸了摸玄白的脖子,摸到了一条伤疤,叹口气说:“这么多年,那老东西也没治好你的嗓子啊,真没用。” 玄白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怎么受伤了?”乌默尔方才交手就感觉玄白身上有伤。玄白是他从狼群里捡回来的,脖子上和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乌默尔把小孩留在身边当个小宠物养了好些年,对人还是有些了解,一上手就发现了玄白身上有伤。 玄白拨浪鼓一样摇摇头,只一个劲儿傻笑啥也不说。 乌默尔抬手摸了摸那颗光头,叹道:“这些年辛苦了,那老家伙还好吗?” 玄白重重点点头。乌默尔无奈了,加重语气道:“说话,又不是哑巴。” 玄白摸摸自己的光头,憨憨地嘿嘿笑。 乌默尔只能随他去了,话锋一转说起正事:“回去跟老头儿说,萧慕离必须尽快干掉,然后嫁祸给大梁人,最好能嫁祸给皇家。萧尧,是有反心的,只是差一个契机了。” 二人还没说上几句,就听得外面巡夜的大梁士兵吹起了警哨,同时高声预警:“有外人闯入!警戒!” 乌默尔有些疑惑地一歪头,也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对玄白说:“你先回去吧。” 玄白沉默了一下,明显不情愿,但看了眼乌默尔的脸色还是听话地从窗户离开了。 玄白刚一离开,就停外面士兵又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官驿二楼不多时就走出一个青年将军,这将军一身亮银铠似乎还带着战场的杀伐气息,他一下来,大梁士兵们立刻精神地站了个笔挺,整齐高呼:“将军!” 这青年将军不过二十出头,但神色沉稳坚毅。他随口轻声呵斥了句:“喊什么,大晚上的,轻点。” 士兵们起哄笑起来,一看就对这将军并不畏惧而是真心的爱戴钦佩。他们让出一条路,露出被士兵们当场抓住的闯入者。 那闯入者穿了一个大斗篷整个遮住了头脸,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看起来还在瑟瑟发抖。 一个士兵在青年将军耳边小声说:“六队刚刚夜巡的时候发现了营地外有一匹空马,顺着足迹从驿站墙边把人逮到的,正偷偷摸摸准备翻墙呢。结果刚刚一问,好家伙,这人翻墙是因为没找着驿站正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蠢贼,就说要见将军别的啥也不说。” 将军围着中间的“球”转了一圈,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不自觉放软了语气说:“你先别抖,抬起头说话。” 那“球”听到青年将军的声音突然就不抖了,一下支棱起来拽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乌漆麻黑的小脸,但一双眼睛依然亮晶晶的还充满了惊喜,一声“萧尧哥哥”脱口而出! 这银铠的青年将军确是萧尧。凭借那双漂亮的眼睛他好歹是认了出来,这是小安平,小时候总是跟在齐琛后面的跟屁虫。 不过四周的将士却不知道其中关系,见小姑娘喊的亲热,都一副八卦的模样,甚至“哦~”了起来。 萧尧颇觉这些臭小子丢人,暴躁怒吼:“都散了!滚!滚!都滚!” 士兵们一哄而散,胆子大的还憋着笑嘟囔道:“喊什么,大晚上的,轻点。” “殿下怎么来了?”萧尧把安平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是上庸使团的驻地,您不该来。这上庸使团此番要为他们的小可汗求娶大梁公主,殿下还是莫要被他们注意到为好。” 安平一路奔波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小嘴一撅就红了眼眶,抽搭着把萧慕离的事情讲了。 讲到一半,刚说到齐琛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萧尧的拳头一下子就硬/了,咬牙切齿地说:“齐琛,呵!能耐啊!等着,老子要把你的头拧!下!来!!”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阿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注: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还是《定风波》,按照晋江要求备注一下 第44章 信中语 武安侯府中气氛极其压抑。 一箱一箱的嫁妆从萧淑怡的院子中搬了出去, 冯高和他寻回来的几个侯府旧人公事公办地一箱箱清点,丝毫不顾一旁几乎要哭晕过去的侯府二小姐。 萧淑怡只能去武安侯那里撒泼,哭喊着要父亲惩治萧慕离。 但平日里十分纵容萧淑怡的武安侯此刻却只是冷眼旁观她无能而可笑的愤怒。甚至当萧淑怡又想故技重施砸东西的时候, 武安侯干脆给了她一巴掌,当即在萧淑怡白嫩的小脸上留下了一个红掌印。 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的萧淑怡这一下就被打懵了,只觉得天塌地陷。她几乎要疯了,带着破音嘶吼道:“我要告诉娘亲!我恨你!” 武安侯也不管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夺门而出, 心里还有了一种终于清净了的解脱感。他关上房门走回了书桌, 从桌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一封他三年前写给项怀义的信。信中的内容十分谄媚,字里行间都是对项怀义感激溢美之词。此刻再看, 仅凭这封信, 说他是项逆同党就不算冤枉。 而武安侯会写这样一封信,是因为项怀义掌握了他的命门。 项怀义在江南帮武安侯养了一个小妾,那小妾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小妾和儿子的存在, 武安侯不敢让京城的家里知道。因为徐氏是大哥给他娶的,他从不敢忤逆大哥的意思。即便大哥已经死了, 他依然活在大哥的阴影中, 连带着也被徐氏拿捏着。 项怀义出事之后武安侯就时刻提心吊胆, 生怕小妾的事情被翻出来,那徐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手段他是知道的,这妇人心思歹毒,那江南母子三人定没有好果子吃。然而徐氏有萧家族老的支持, 他一时竟然真的憋屈到无计可施。 就在武安侯每天焦躁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拿着他的这封亲笔信找到了他。这个人他不认识, 也不知背后是哪尊大佛, 但那人提出的条件他实在太过诱人, 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他几乎是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到了时间主持一下“公道”,就可以休了徐氏,对方还答应暗中帮她将江南母子接来。 很快他们就能一家团聚了,那可是两个能继承香火的儿子啊。 这辈子第一次被父亲打的萧淑怡对即将到来的两个弟弟一无所知,她此时只知道自己在亲爹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母亲诉苦。 徐氏是一个烫手山芋,大理寺已经上赶着把人送回了侯府,此刻正被关在一间偏僻的柴房中。从那狭小的窗户看出去,残月已经挂上了高空。屋子中只有一小片淡淡的月光,剩下的就全是黑暗了。 徐氏脑海中想起二十年前,她在云州山野间无拘无束的疯玩。那时虽然生活不算富裕,但她是父亲和哥哥们的掌上明珠,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如果能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来京城,就好好的待在云州,陪着父兄的坟茔。 “娘——” 突然听到萧淑怡的声音,徐氏原本空洞的双眸时立刻有了神采,她扑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了正在跟门上铁锁撒气的女儿。 徐氏忙说:“你快走,快走,别让人看见你来过。奶娘!你带她来做什么,快拉她走啊!” 萧淑怡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一肚子的委屈要告诉妈妈,这几乎要揉碎了徐氏的心。 徐氏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乖孩子,你别怕,娘好着呢。你暂且委屈一段时间,娘一定会想办法的。” “爹,爹他打我…” 徐氏心痛不已,但如今也只能劝道:“孩子,你心要大一些,无论如何你是侯府之女,婚事也定了,你安心出嫁,嫁人后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了,不可任性了知道吗?” 萧淑怡疯狂摇头,她不甘心啊!本来她嫁的就不光彩,如今失又了嫁妆,就这么灰溜溜的嫁了,她如何能甘心! 这一切都是萧慕离害的!对!就是她! 萧淑怡神色一变,徐氏立刻就明白了她心中在想什么,慌忙劝阻:“孩子你别瞎想,千万不要再去招惹你姐姐,以后你有了难处能依靠的还是你哥哥姐姐啊。” 如今徐氏已经想明白了,就凭萧慕离可以从她设的局里全身而退,这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绝不是她的傻女儿能招惹的人物。 可惜,萧淑怡不懂母亲的良苦用心,还觉得母亲也不理解自己,赌气转身就走,只愤恨地留下一句:“我不会放过她的!” 徐氏大惊失色,却怎么也没法把人喊回来了,此刻她才真正后悔自己没有教好这唯一的女儿。 萧淑怡没有听自己母亲的话,而且,她马不停蹄地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她去找了韦希林,颐指气使地要求韦希林帮她除掉萧慕离。 萧淑怡虽然态度嚣张,但内心是虚的,十分担心韦希林会因为她母亲的事情怠慢于她。没想到韦希林居然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还立刻给出了办法。 韦希林拍着胸脯炫耀自己平日里很是结交过一些刀口舔血的朋友,只要出的价格足够可以摆平一切问题。萧淑怡还有些私房钱,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劫杀萧慕离的计划。 动手的时机选在了两日后。 两日后是萧慕离的父亲萧让的忌日,每年家族祭扫后,萧慕离都会为了跟父亲多待一会儿,独自留下。 趁人落单动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在她父亲的坟前,杀了她! · “什么?!” 乾元殿中,宣德帝看着眼前的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听错了。 齐琛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态度十分恭顺,他刚刚用这种恭顺地态度表达了自己要抗旨不遵的打算。 事情的起因也是这场即将到来的祭礼。 为了彰显对萧家的圣眷和对兄弟的怀念,宣德帝下旨令太子携皇帝亲书的旌表,代天子主持武安侯萧让的祭礼。此事对萧家而言是极大的恩宠,对太子而言也是立威的好机会。 但却没想到旨意刚到东宫,一向任其摆布的齐琛居然抗旨了! 齐琛垂眸盯着眼前的一小块砖,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请父皇收回成命,另派他人。儿臣身体不好这您是知道的,城郊风又大,儿臣实在无法担此重任。” 宣德帝抄着手,围着齐琛转了一圈,而后干脆在他身边蹲下了,怼脸仔细去看这个儿子。 “脸色是不太好。”宣德帝看完后自言自语道,完全不管齐琛现在脸色不好,是因为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了。 “老四,你还是不想娶萧家女么?”宣德帝又爬上了龙椅,盘腿抄袖而坐。 齐琛无波无澜地机械重复:“儿臣不愿娶她,请父皇收回成命。” 宣德帝随手拿起一支毛笔用笔杆子悠闲地挠了挠头,似笑非笑地说:“老四,你去大理寺上下打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绝情啊。” 齐琛瞬间感觉自己后背窜上一阵冷意。 大意了,关心则乱。原来,除了郑客的人,宣德帝在大理寺还有其他的眼线。 一招不慎就白白浪费了这次可以将萧慕离推出乱局的机会。齐琛只能俯身叩拜掩饰自己越发苍白的脸色:“父皇恕罪,儿臣只是不想被她连累了声名。儿臣知错了。” 宣德帝懒洋洋地哼了一声道:“嗯,知错就先退下吧,朕也乏了。” 齐琛捧着还带着墨香的旌表出来时,只觉得浑身发冷,只有左手腕上那系着红绳的地方有些许暖意。 唯一的好消息是,明日就能见她一面了。此时的齐琛像一个成/瘾的病人,明知要远离,却还是忍不住要再吸一口。 想到这里,齐琛无意识皱了皱眉头,开始嫌弃自己的太子官服。那一身黑不溜秋总是把人衬的干瘦,怎么看都不威武,可惜祭礼上还必须穿。 不过在这件事上,萧慕离有不同的看法。当站在萧府女眷中抬头看到前方身着玄色绣金制服的齐琛时,萧慕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小殿下,好久不见。 城郊今天风很大,祭礼又很繁琐,萧慕离有些担心齐琛穿的单薄。可惜她作为女孩儿,祭礼只有旁观的份儿,根本没有上前跟齐琛说话的机会。甚至因为齐琛自始至终都在专心致志地走流程,萧慕离连个目光都没有捞到。 主持祭礼的齐琛,却是一点也不冷,甚至差点热出汗来。他几乎时刻都能感受到萧慕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简直如有实质,让他不自觉绷紧了脊背,举手投足都想要做到利落潇洒。无论如何自欺欺人,想把自己最好的样子展示给心上人的潜意识,才是心底真正的欲望。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鬼胎挨完了祭礼,太子先在武安侯的陪同下离去,萧慕离也要跟着众女眷一同上马车。 萧淑怡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有些紧张地问:“姐姐,你还是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还是要留下陪陪大伯吗?” 萧慕离一愣,她没想留下啊。可此时身边一个堂婶儿也说:“阿离你又要留下吗?唉年年都劝不动你,今年这马上要指婚了,肯定有更多话想跟你爹说吧。” “是啊,今年圣上特意派了太子来主持祭礼,这不就是让侯爷见见自己女婿嘛。”另一个女眷也搭了腔。 萧慕离只觉得这叽叽喳喳也吵得很,干脆退后一步说:“啊,那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给我留匹马就行。” 萧淑怡偷偷松了口气。只要萧慕离落了单,就再也别想回京城了。 车队远去,周遭安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陪伴着萧慕离。直到再看不到太子车架,她才转身走了回去,沿着齐琛刚刚走过的路,一步步走近武安侯那几乎有两人高的巨大墓碑。 方才站的远人又多冲淡了悲伤,而今萧慕离独自站在墓碑下,才清晰感受到了心底泛起的凄怆。 她有些分不清这是原主的感情,还是她自己对一个守护家国却死于权力倾轧的英雄的惋惜。 “前辈,你好。”萧慕离在心中无声地说。 风穿过松林,沙沙作响,如同来自远方的回响。萧慕离一时失神,就没能注意到,在那茂密树木遮掩下,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正悄然靠近。 第45章 生死同 太子宽大的车撵中, 南十正盘腿坐着悠闲地嗑着瓜子吃着糕点。他不光自己吃,还边吃边拿,跟小仓鼠一样屯起来准备跟小伙伴一起分享, 一点不觉得拿他主子的东西做人情有什么不对。 一个玄甲卫骑马从队伍前面奔回,打马来到车前,禀报道:“殿下,马上就要入城了,可有吩咐。” 吃得正欢的南十被突然过来的玄甲卫吓了一跳, 一口糕点噎在了嗓子眼, 也不敢大声咳嗦,只能无声干呕两下, 憋的满脸通红。外面的玄甲卫没听到回答, 拨了下马头又靠近了车窗一些,重复道:“殿下?” “嗯,没有, 走吧。” 马车里响起男人闷声闷气的声音。玄甲卫却是目光一凌,敏锐觉察出车内的声音不对。那不是太子的声音! 玄甲卫抬手快速做了个手势, 四周卫兵立刻会意, 车辇缓缓停下, 又两个侍卫无声地围了上来,持剑戒备。 “殿下,武安侯那边求见,要当面再跪谢殿下。”那玄甲卫一边找了个可以让太子露面的理由, 一边谨慎地靠近马车。 车内隐约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玄甲卫等了片刻见还没有动静, 心道不好, 干脆从马背横跳上车辕, 一手握住长剑,另一只手谨慎地要去掀开车帘… 就在手要触到车帘的一刹,那帘子突然动了一下,南十掀开了一条缝探出个小脑袋,不耐烦道:“干什么啊,不见不见,我家殿下在城郊受了风正头疼呢。” 这个小侍卫今天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玄甲卫是知道的,但这并没有打消他心中的疑虑。太子究竟还在不在车里? 玄甲卫长剑并未归剑鞘,只是后退些许抱拳道:“殿下,属下位卑不知要如何回复武安侯,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个明旨。” 南十重重哼了声,又缩回了脑袋,很快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主子,他们要你的明旨呢。哎你不能出去,再受了风太医要打死我的。” 片刻后南十又探出头来,递出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身体微恙,择日再叙。 纸上墨迹未干确实是刚写就的,也的确是太子字迹。见玄甲卫皱眉看了半天,南十催促道:“有完没有啊!” “谢殿下!”玄甲卫收好字条,心想如此也能给郑公交差了,这才抬手让车队重新前行。南十竖着耳朵确定外面的卫兵走开了,长舒了一口气,抱着一个靠枕快乐的在车厢里滚了一圈才平复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心里骄傲的想,这些年为了学主子的字被哥哥打的手心没有白挨啊。 与南十有吃有喝的快乐相比,此时的南一就略显狼狈了。 武安侯墓旁的密林中,四五个杀手倒在地上,唯一的活口正在南一滴血的长刀下瑟瑟发抖。 虽然这场打斗看上去是南一单方面的砍瓜切菜,不过实事求是的说,这些韦希林找来的亡命徒也并非徒有其表,缠斗中南一也挨了两刀,好在并非致命的伤口。从南一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他有任何的不妥,仿佛只要死不了,他就能不知疼痛地继续战斗下去。 那唯一的活口求生欲强的不像个死士,他跪在同伴尸体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好汉饶命啊,我家中有七十岁的老母亲,求您放过我吧,没了我她可怎么活啊!”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从那活口的背后响起:“啊,是啊,那老太太可真是太可怜了。唉,怎么办呢?” 那活口刚想回头去看,南一刀锋往前一递,那人立刻僵着脖子不敢有任何动作了。 齐琛站在那人身后,继续凉飕飕地说:“好歹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也好给我们一个放过你的理由啊。” 这活口此刻看不到背后的人,只听着这声音越发觉得冷冰冰的不像是个活人,再看前面持刀的人也凶残地像个地狱里出来的修罗。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声音里都带上了哆嗦:“我,我知道是谁指使我们的,那人来给我们老大钱的时候我看见了,是个高门大户的年轻小姐。如果再见到那个小姐我肯定能认出来。” “哼,你倒是聪明,但把别人当傻子就不好了。京城那么大什么时候能让你再见到那个小姐?”齐琛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活口本来的打算就是一个拖字,可没想到背后人完全不吃这一套。 “算了,杀了吧。”齐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有些不耐烦了。再耽误下去萧慕离可能都要走了,那远远看一眼都做不到了,今天这一趟白来了。 “啊!啊!等…”那活口一句话都还没喊完,颈边刀光一闪鲜血瞬间喷出,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南一收刀来到齐琛身边问:“主子,为何不留个活口?” “一个亡命徒的话没有价值。而且这些人身上全是破绽,如果顺着查下去,一查一个准。不过,你猜会查出谁?” “惠妃?”南一不确定地问。 齐琛冷笑道:“人肯定是惠妃安排的,但查下去只会查到阿离的那个愚蠢的堂妹。惠妃是个聪明人,她一定会找一个替死鬼,没人会比那个蠢货更合适了。所以这事儿不能查,否则就会又把武安候府推到风口浪尖,太招摇了。这些人,一会儿派人来烧了吧。” 但惠妃这笔帐,迟早要算。 南一颔首,刚想搜一搜这些亡命徒身上的东西,就听到远处有打斗声。 是武安侯墓的方向。 “怎么了?”齐琛并没有南一那般好的耳力,不过见南一突然面色凝重地提刀站了起来,便料到出现了变故。 “墓地的方向有人在打斗!” 二人赶到武安侯墓的时候,正好看到萧慕离被一记飞踹,整个人砸到了她父亲高大的墓碑上,内伤之下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而踹飞她的,是一个熟人。 黑衣、光头、脸上一道疤。 玄白的到来纯属巧合,只是因为这里是从驿馆返京的必经之路。玄白一路上想的就是如何帮乌默尔杀了萧慕离,没料到自己运气居然如此之好,在这里就碰到了落单的目标。 这个巧合,几乎要了萧慕离的命。 如果说当初在风月楼擂台上的玄白只是强悍的话,那今天萧慕离才见到了玄白真正杀人的实力。再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招招致命,步步杀机。 被踹飞的那一刻,萧慕离心里沉了一下,自己今天是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 系统、商城…翻遍所有也没有能续命的东西,唯一可能救命的主角光环她买不起!只差了四个点! 绝望之际,一柄长刀从远处飞来,拦住了玄白,于千钧一发之际续了她的命。 “阿离!” 是齐琛! 听到齐琛声音的那一刻,萧慕离心脏重重一跳。齐琛曾经这么叫过她,也是这样的撕心裂肺,也是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刻… 就是这一声阿离,当时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重新鲜活的记忆劈开了迷雾,让萧慕离终于看清了情感的真相: 她不是一厢情愿!对!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绝不是一厢情愿! 萧慕离顷刻间被汹涌澎湃的委屈淹没了。她在心中破口大骂,齐琛你个大傻叉!大骗子! 在齐琛冲向萧慕离的时候,南一已经跟玄白缠斗在了一起。齐琛身体实在是不太好,扑到萧慕离身边时因为跑太急岔了口气,开始剧烈咳嗦起来。 还是萧慕离又哭又笑地抚着齐琛的背给他顺气,两个人狼狈不堪地对视,齐琛断断续续粗喘着,同时抬手有点凶地给萧慕离擦去眼角泪水。 所有的伪装在生死一线之际分崩离析,露出两颗赤/裸坦诚的心。 “殿下!快带人走!” 齐琛和萧慕离这短短一瞬的温情,却被南一的一声嘶吼打断了。 他们没时间了。 方才受的两处刀伤还是影响到了南一,即便再不怕疼,他也终归只是肉/体凡胎,在跟玄白的交手中逐渐落于下风。 拖不了多久了。 可是,如果留下南一独自面对玄白,那就等于放弃了他。 看着玄白的弯刀几次险之又险的擦过南一的要害,齐琛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一个选择。 兄弟还是爱人?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怨恨自己这身病恹恹的躯壳。五年前的他,剑法马术都可以跟萧尧一较高下,而此刻的他,手无缚鸡之力,谁也保护不了。 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萧慕离在齐琛的身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她理解他的愤怒,也理解他此刻抉择的艰难。 萧慕离温柔地笑了下,她实在舍不得小殿下这样受委屈,于是帮他做了这个决定。萧慕离轻轻握住了齐琛的手腕,低声请求:“殿下,你们走。这秃头的目标是我,当初在文园,他要杀的其实也是我。我反正也跑不掉的,让南一护送你走。” 齐琛看着萧慕离的眼睛,内心知道她是对的。他活着,才能给她报仇。 可女孩掌心的温度令人沉沦,让他现在不太想做这对的事。 他是齐琛,一向随心而为,疯了这些年,再疯一次又何妨呢? 在生死一线间,齐琛突然顽皮地冲萧慕离眨了眨眼睛。萧慕离愣了一下,齐琛已经扣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身后,同时冲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南一喝道:“南一!你先走!” 南一此时身上已经血迹斑驳,连牙缝中都渗出血来。他心里一惊,多年默契让他瞬间明白了齐琛的意思。然而,他此生第一次违抗了主子的命令,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不走!” 萧慕离也明白了,齐琛选了南一,他把生路给了追随多年的兄弟。 可是在那条死路上,齐琛要留下陪她。 萧慕离奇异般的没有任何想要拒绝挣扎的想法,她安静下来,就静静地站在齐琛身边,听他对南一低吼道:“走!” 此时的齐琛,身上那不容质疑的威压,已经隐隐有了帝王威势。 南一绝望地大吼一声,撤身后退转身就向密林中奔去。 玄白果然没有去追,玄白的目标,从来都是萧慕离。他弯刀在手中一转,那森寒刀光带着死亡腐朽的气息直扑而来。 他们都知道,就算南一速度再快,也来不及搬救兵了。玄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诛杀在此。 萧慕离被齐琛护在身后,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她现在好难过,因为她就要害死齐琛了,可是她又好开心,他们跨越了那么漫长的时光能在此相遇,生死与共。 玄白没有一句废话,毫不犹豫地举起弯刀。萧慕离微微上前一步,把额头抵在齐琛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第46章 耍流氓 “你是上庸人。”面对着夺命的刀锋, 齐琛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说。 听到这句话,玄白奇异般地停住了。 他要杀萧慕离,却不能让人知道是上庸人杀的萧慕离。玄白只能先收回弯刀, 眼神中带着警惕打量着齐琛。他在判断齐琛是什么时候看穿了他的身份。 这个反应让齐琛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 风月楼文争武斗后,齐琛确实派人查过玄白的底细。关于这个来历成谜的妖僧,坊间有很多传说。有传言他修的是修罗道,要杀够三千恶灵立地成佛;还有传言他能通兽语驱使狼群;更有人说他属于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齐琛只是当个笑话姑且听之, 可真正令他奇怪的是, 除了这些传说,他的人再没有查到任何关于玄白的过往。 这假和尚从哪里来?有什么亲人?有何喜好?这些通通都是一片空白, 甚至在豆蔻斋都买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连大理寺结案的时候也只是把玄白当作项家雇佣的死士草草了事。 那么, 玄白毫无在大梁生活过的痕迹,会不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大梁人? 再加上跟上庸人相似的锋利脸庞, 和手上刻着诡异纹饰的弯刀…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但齐琛只能豪赌一把。 万幸, 他猜对了。 知道玄白是上庸人, 那就有了办法。齐琛嘴角微微上挑, 几乎是带着点挑衅道:“上庸人要杀萧家大小姐?!你们是不是忘了,每个死在上庸手上的萧家人,都会成为对上庸的最恶毒的诅咒,复仇的铁蹄将为你们带来无尽的杀戮。你好好看看我身后的碑石!如今你们云山一败, 就是在偿还武安侯的血债!” 玄白握着弯刀的手臂肌肉紧绷,他在权衡, 就听齐琛继续说:“哦, 不对, 除非你们是想要暗中行动,把这条人命栽赃给大梁人。” 齐琛耸耸肩,略带一丝嘲讽道:“可是怎么办呢?我的护卫可是逃出去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齐琛说完,果然看到玄白犹豫了。 萧慕离听到玄白的身份时心里也是一惊,但她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这是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萧慕离抬起头来,脸上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她无畏地说:“兵法云,哀兵必胜。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大梁会知道我因何而死。以我之身换将帅同心收复山河,值了!” 她坚定地站在齐琛身边,无声地跟玄白对峙着。他们必须表现的成竹在胸,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虚张声势。 萧慕离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通过握紧的手感受到了齐琛的脉搏。 然而,玄白来回看了他们几眼,突然表情一变冷笑一声道:“假的,那个护卫什么也不知道。” 玄白看穿了他的把戏!破绽在哪里?! “你们如果早就知我身份,刚才的侍卫就不会走的那么拖拖拉拉了。” 玄白的声音嘶哑,呲啦刮过齐琛的耳膜,如同地狱传来的呼唤。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一道寒光闪过,齐琛只来得及下意识侧身抱住萧慕离,用自己的脊背将她护在怀里。 萧慕离睁大了双眼,清晰看到了那瞬间逼近的刀锋… 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她抬手用力回抱住了齐琛。 突然,武安侯的墓前起了一阵大风,将方才祭礼上焚烧的纸灰兜头盖脸向着玄白刮去,就如同那从未离开的英灵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来保护两个孩子。 可惜,这纸灰只是略微减缓了一点玄白的速度,对于他这样的高手来说,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击中目标。 可就是这减缓的一点速度,彻底改变了今日的结局。 一个银色的身影终于在最后时刻赶到,持着一柄亮银枪铛的一声挡住了致命的弯刀。 萧尧赶到了。 多年后萧慕离再回想起这日的事情,依然觉得神奇而温暖,就像是萧家两代战神在惊人的默契下,接力守护了他们。 银枪破长风,弯刀杀意浓。萧尧和玄白瞬间战至一处,身形皆快如残影,刀枪挟着风雷之势铮然相击,那玄铁打造的古刀上竟然有了一道细小的豁口。 不过,无论他们二人打的多么精彩,都注定没有观众。 齐琛轻轻放开了萧慕离,原还想回身看看萧尧那边的情况,就听到萧慕离在他耳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齐琛那面对死亡时都老老实实的汗毛,被萧慕离这一笑吓得纷纷立了起来。 她又要搞事情了! 齐琛的脑子已经警铃大作,可惜身体没跟上脑子的节奏,还没等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萧慕离突然使劲一拉,整个人天旋地转地被摁在了武安侯那厚重的碑石上。 齐琛背靠着碑石,眼睁睁看着萧慕离欺身而上压了过来,把他捆在方寸之间。他无助地眨眨眼说:“那个,对你爹不敬…” 萧慕离歪头一笑,一手握着齐琛的手腕摁在背后石壁上,一手抬起来勾了勾齐琛的下巴。见齐琛这个受惊吓小动物的表情,她满意地笑笑,半踮起脚尖凑到齐琛的耳边不怀好意地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敬重于心不于形。况且,我看我爹挺满意你这个女婿的。” 齐琛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喉结控制不住地上下一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原地蒸发了。 萧慕离盯着那喉结看了片刻,没忍住也不想忍了,凑近一步毫不客气地上前,快速咬了一口… 齐琛瞬间反手抓住了萧慕离的手指,二人变作十指紧扣,那虎头小吊坠就紧贴在他们的脉搏上。齐琛呼吸愈发急促,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胡闹!” 萧慕离再怎么流氓,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把自己埋到齐琛怀里,装起了鸵鸟。 齐琛嘴上说着胡闹,可手上却没松开,反而越抓越紧。 他微微低下头,薄唇轻轻碰了碰女孩的发丝,以此勉强压抑心中汹涌的爱/欲。但也仅此而已,齐琛不敢有更多动作,唯恐心中猛兽一旦失控,会吓到了她。 “混账!” 风吹起两人发丝,交缠缠/绵,却也送来了一声怒喝。萧慕离心里想,齐琛确实是个骗人的混蛋。咦?等等,这是谁喊的? “混账!放开我妹妹!” 萧尧暴躁的怒吼让齐琛和萧慕离同时僵硬了一下。齐琛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用商量的语气说:“阿离,要不还是先看看你哥?他打的还挺卖力的。” 萧慕离闷笑了几声,才调整好表情把自己从齐琛的怀里撕下来,转身将人挡在身后,去看他脾气暴躁的大哥。 枪影刀光中,玄白完全承受了萧尧的怒火,也算是有些无辜。 银铠的俊朗将军此刻面沉如水,手中长/枪舞的出神入化气势磅礴,让在一旁观战的萧慕离都有些心潮澎湃了。原来,这才是萧家枪! 远处一小队约五人的大梁士兵快速奔来,还带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安平。若不是为了照顾跑不动的小公主,他们也不会现在才赶到。 玄白见到这队士兵后眼神不由一暗。这样的士兵他认识,他们左臂处皆绑有一条红绳。这是威震上庸十几年的萧家军。 玄白自知自己今日鲁莽了,他想抽身而退,只要退入身后的那片密林,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已经太晚了。 密林中,宛若从地底凭空冒出了一小队萧家军,皆手持弩机蓄势待发。玄白只要跟萧尧拉开距离,立刻就会被射成筛子。 玄白冷笑了一声。他是在嘲笑自己,这一生短短二十年,竟然又一次体会到了身陷狼群的绝望。可惜这次,没有人来救他了。 既然要死了,那就拼上最后一口气去为那个人做点什么! 玄白眼神突然变得狠绝,他弃了萧尧,不顾背后空门大开,将自己出刀的速度催到了此生的极致,直冲墓碑而来。 他的目标不是萧慕离,此时他上庸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杀萧慕离已经毫无用处。玄白只有这最后一刀… 他的目标是齐琛! 如果在萧尧的保护下,一国太子死于敌手,而萧家兄妹都毫发无伤,那皇帝会怎么想? 一个被猜忌的镇远将军,会不会被逼而反? “小心!”远处观战的安平惊呼出声,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又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影响了那边的人。 萧尧轻蔑地挑起嘴角。实力的差距,不是仅凭必死的决心就能弥补的,就像方才萧慕离无论如何悍不畏死,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如今,攻守易形了。 玄白在距离碑石还有十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银色的枪尖从他的胸前穿出,已经浸满了鲜血。他不甘心地盯着齐琛,还想要往前再挪一步… 此刻,只有再为了那个人做点什么这一个执念,能支撑他挺到下一次呼吸。 可惜,萧尧不会给他机会了。银枪一挑将玄白整个人挑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砸飞了出去。 一声闷响,他如同一个破布袋,整个人扑在了地上。没有了一点力气,也找不到草原的方向,玄白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越来越冷,如坠冰窟。 “哥,我怕…”玄白在喉咙中呜咽一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大地。 距离此地只有三里外,上庸使团的车队在萧家军的护卫下正缓缓前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乌默尔抬头看了眼有些毒辣的日头,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很快走远了… 第47章 故人颜 “齐琛!” 萧尧黑着脸两步上前, 枪花一挽唰地平刺而出,冰冷的枪剑直指齐琛咽喉。齐琛很识时务地往萧慕离身边缩了缩。 萧慕离挺起胸膛踮起脚尖挡住齐琛,但是在萧尧的气势压迫下又泄了气, 讨好地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双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尽可能避开她哥银枪上沾血的地方把那杀气腾腾的凶器推开了一点,拍着马屁道:“大哥!你刚才可太厉害了!真是神兵天降啊!” 萧尧唰得把枪收回来,瞪了一眼妹妹疑惑道:“你叫我什么?” 这一问, 让萧慕离突然意识到, 有麻烦了。这是萧尧,跟那些不熟的假亲戚不同, 这是看着“萧慕离”从小长到大的亲大哥。 所以, “萧慕离”小时候,究竟是怎么称呼她大哥的? 就在她危急之际,齐琛在她身后轻咳一声, 开口道:“端己,阿离这五年长大了, 自然懂事许多, 不会再没大没小直呼你姓名了。况且, 当初来京城她才十三岁,正是不记事易变的年纪,加上京城中这有形无形的影响,你若是不多努力, 她怕是要跟你生份了。” 萧慕离抿抿嘴,偷偷在心中记下, 自己哥哥字端己, 之前自己应该是萧尧萧尧的喊的。然后她又仔细一想, 齐琛这话,字字句句都是给她留后路,解释她与原主可能的不同。 难道,齐琛已经意识到了她身上的变化? 身旁的萧尧被齐琛几句话说的有些许愧疚。这五年他一心扑在北疆,心头沉甸甸压着父亲的血债和五年前被上庸侵占至今未归的燕云九县,确实冷落了妹妹。 但这并不等于他会给齐琛这头心怀鬼胎要祸害他家小白菜的猪什么好脸色,他是动了真怒,程萧两家隔着国仇家恨,齐琛居然还敢打萧慕离的主意。 萧尧冷言道:“齐琛,我不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离我妹妹远一点,否则我宁愿让她守寡也不会让你好过!” “哥,你…” “你闭嘴!” 萧慕离话都没说完就被萧尧强势打断,于是她也怒了,齐琛说她这个哥哥是匹夫还真没错,粗鲁的很。 这个时候居然还是得齐琛站出来两边安抚,好歹没让这对兄妹当着萧家军的面大打出手。这边萧慕离为了齐琛勉强服了软,萧尧却还不依不饶,齐琛只好打着哈哈好脾气地拉走了这个炮仗,规劝说:“端己你先消消气,你不是要揍我么,走走走去那边揍,兄弟绝不还手。” 萧尧眯了眯眼睛,明白了齐琛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正好,那就干脆说个清楚,断了齐琛的念想。 二人走到了松林边无人处,萧慕离被留在原地撇撇嘴,使劲儿竖起耳朵却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表情瞎猜。 只见二人刚一站定,萧尧就直接上手揪住了齐琛的衣领。萧慕离想,果然,男生打架前的统一套路,唉,自己真是红颜祸水,让两个大帅哥大打出手真是不好意思。一边想,她一边撸起袖子随时准备冲上去拉偏架。 然后,齐琛面不改色说了什么,萧尧一怔,居然就缓缓放开了他,脸上神情充满了不信任。齐琛又说了几句,萧尧就换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上的一枪往地上一插,靠着树开始认真听齐琛说话了。萧慕离眨眨眼睛,拼命想猜齐琛的唇语,这究竟说了什么,一下就把暴躁鬼安抚住了? 一定有什么阴谋。 “喂,你还好吗?” 萧慕离正观察地认真,突然听到耳边想起女孩轻飘飘的声音,整个人惊得一哆嗦。 一回头,就看到了蹑手蹑脚的安平。这次安平的出场居然没有咋咋唬唬,也是出人意料。 萧慕离反问:“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这么狼狈?之前不是让你去东宫传消息么,怎么还跑出城了?” “嘘!”安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看萧尧那边,见萧尧没被打扰,才压低声音诉苦到:“我去东宫了啊,可是四哥不见我,他不管你,但我不能不管你吧。你看为了找你哥来救你,我都狼狈成什么样儿了,你闻闻,我是不是臭了。” 安平说着就抬起胳膊往萧慕离鼻子底下凑,萧慕离笑着嫌弃躲开,安平也不计较,继续孜孜不倦地给齐琛上眼药:“我跟你说,我四哥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他都不来救你,算什么良人?” 萧慕离眼波一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齐琛就突然似有所感地转头望了她们这边一眼。只一眼,就让那背后说人坏话的小鹌鹑瞬间噤了声。 齐琛的眼神其实一点也不凶,反而有些温柔。他对安平的捅刀行为一无所知,只当两个女孩在说什么闺房私事,见萧慕离有安平陪着,平平安安的,还不由笑了下。这笑意是从眼底心间弥漫出来的。 此刻树影斑驳阳光正好,翩翩君子倜傥风流。 萧慕离也笑了,笑着轻声对安平说:“再敢编排他,我真揍你啊。” 齐萧二人密谈片刻,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正当二人准备往回走时,远处突然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正在快速接近他们。 萧尧瞬间警惕起来,他抬手只做了一个动作,萧家军立刻训练有素地做好了防御阵型,将几人护在背后。 萧尧可靠地持枪而立,想了想,有点笨拙地安慰妹妹说:“你别怕,我打的过。” 然后就听萧慕离哦了一声,冲着齐琛说:“你别怕,让我哥先去打,他要是打不过咱们就先跑。” 萧尧感觉自己一时气血上涌,差点走火入魔。 还好,来人是友非敌,是浑身浴血的南一带着数十个被坚执锐的城防卫赶了回来。 此处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也要走半个时辰,真不知南一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带回了救兵。 南一原本已经满心绝望,未曾想峰回路转,在见到活的齐琛那一刻,支撑自己的一口气一下子就泄了下来,整个人竟是直接从飞奔的马背上栽了下来。 之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忙着抢救、有人忙着毁尸灭迹,萧尧还要带着自己的卫队赶回使团,随手拎起萧慕离就要走。 萧慕离赖赖唧唧想留下,反而是安平自觉跟在萧尧身后,如同一根小尾巴。萧尧把萧慕离扔上马背回头就看到乖乖跟着的安平,不由顿了一下。 大将军突然感觉有点局促,刚才面对齐琛的恶狠狠和面对萧慕离的凶巴巴都不见了,有些英雄气短起来。 他把自己血淋淋的银枪往背后藏了藏,嗯了声才说:“那个,殿下,之前我那个,失礼了。这次真是谢谢殿下了,我欠殿下一次,以后我可以帮殿下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虽然这个时候安平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呆呆地眨眨眼睛问:“哦,咱们不走吗?” “呃,嗯…殿下还是跟你哥回去吧,以后也离使团远一点。” 安平这下听明白了,萧尧这是不想带她玩了。安平撅嘴失望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留不下。萧慕离被强行带回了使团,因为一路挣扎下马的时候她鬓发都散了,有些狼狈,低头稍微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再一抬头,就看到面前停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个高眉深目的男人。 乌默尔。 原本正在跟萧尧置气的萧慕离一下子愣住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突然见到这样的一张脸。 乌默尔已经猜到了萧慕离身份,他爽朗一笑一抬马鞭,指着萧慕离说:“喂,大侄女好啊。” 这乌默尔的一笑,却差点把萧慕离笑哭了。 她上前几步,走到乌默尔面前,指了指马上挂的酒囊轻声问:“宫廷玉液酒?” 乌默尔一挑眉,觉得这神神叨叨的姑娘有趣,便摘下酒囊扔给她:“不是你们大梁什么宫廷酒,草原的马奶酒,尝尝?” “阿离,滚回来!”萧尧不知道这妹妹又在作什么妖,气道。 萧慕离回头看了萧尧一眼,眼眸中泪光一闪,其中的失望让萧尧心里一紧,后面责备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萧慕离又怀念的多看了一眼乌默尔,才抬手把酒囊还给他,摇头道:“抱歉,认错人了,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可这张脸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 乌默尔,长了一张萧慕离认识的脸。 那是她师父的脸,上辈子的师父。她从见习警员到行动组长,从偶尔闯祸时常无助的小菜鸟到经验丰富立功受奖的顶梁柱,多亏了这个师父的含辛茹苦。师父带着她在蹲守的时候喂过蚊子,在抓捕的时候挨过闷棍,替她背过黑锅也给她张罗过相亲,真正的如师如父。 在牺牲那日,师父一如既往地冲在她的前面,更加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当萧慕离突然看到这张脸时,激动地手几乎都在颤抖… 可惜,这不是她的师父,乌默尔只是有一张熟悉面孔的陌生人。 萧慕离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她不敢回头,不想看到那熟悉的面庞冲她露出那种审视疏离的表情。那陌生的表情不断提醒着她,故人已经不在了。 她一马当先,带的整个使团也加快了脚程,不到半个时辰便入了京城。 · “这些人走的倒是快,这是等不及要来见识见识我梁都的繁华啊。”柳妃的文华宫中,宣德帝抱着十一皇子有一搭没一搭得听郑客讲述今日上庸使团进城的事,随口评论道。 小十一已经知道这个上庸是坏人,他挥挥小拳头脆生生的说:“打他们!” 宣德帝这下被逗乐了,哈哈大笑道:“好,以后你带着大梁雄兵打到北方去,做个开疆拓土的千古一帝!” 这话,寓意深长。 郑客却只当听不懂,得体地坐在一旁,垂眸盯着眼前地砖不发一言,周全得毫无破绽。 而十一皇子的生母柳妃似乎也颇不在意这个,只笑着说:“好啦,以后要打仗现在也得先吃饱饱呀,张嘴。” 小十一啊了一声,吃下柳妃喂来的一勺子藕粉。 小孩子吃的香甜,丝毫不知自己的死亡已经悄然临近。 在齐琛的暗示下,惠妃终是注意到了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小皇子,对她而言,这就是一个一日日变大的威胁。 于是她行动了。惠妃买通了宫人在十一皇子的吃食中下入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液,名为十日谈。只要小孩子连吃十日就会毒入脏腑,十日后孩子就会突然发起高烧,任凭大夫怎么诊治,都是感染风寒的症状,却神仙难救。小孩死于风寒本就是常事,不会留下丝毫破绽。 今天,是小十一吃下十日谈的第七天。 作者有话说: 鸵鸟和小鹌鹑的友谊hhhh 第48章 出嫁日 惠妃手中的十日谈, 来自凉州。这个地方惠妃非常的熟悉,因为在她发迹之前父亲原本就是凉州的一个小官。 凉州位于大梁西北,临近西域柔然、月氏各国, 民风彪悍不似中原。又因为远离京城,皇权在此地式微,连太守郡县的行政架构都没有,只有一个名义上的都护府管辖,虽是大梁国土, 但那都护府的节度使说话还没有当地的大商贾好使。 就这么个三不管地带, 反而商贸繁荣,颇有丝路的雏形。且因为在这里交易的部族多, 稀奇古怪的货物也就多了起来, 有些不便公开交易的东西,起初是私下买卖,后来也逐步形成了颇有规模的黑市。 近日黑市上流传最广的消息就是, 那个凉州数一数二、黑市白市都吃得开的陈记商行,其背后神秘的主人终于露面了。 这陈记不仅财力雄厚而且在中原颇有些关系门路, 大梁南方的粟米通过陈记, 源源不断地运进了西域诸国, 凉州市面上的粮草生意,陈记一家便独占六成。因此消息流出后,除了凉州的豪绅,连一些小国的贵族也纷纷动了心思, 想要与这神秘的大掌柜结交一番。 “近日这送礼的可不光是送些金银宝器了,都开始送大活人了, 咱们又不做伤天害理的皮肉生意, 送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得跟他们暗示暗示, 还是让他们多送钱,到时候能直接变成粮草军资送给主子才好。”美丽的女人秀眉微蹙,叹了口气苦恼地说。 正是曾经的风月楼头牌,如今的陈记大掌柜,荆楚姑娘。荆楚洗净了脂粉摘下了金钗,将秀发用玉冠束起做男装打扮,却依旧美得光彩夺目。 当年还是齐琛敏锐发现了荆楚颇有经商的眼光和头脑,只在风月楼里倒腾些胭脂水粉也能赚的欢实,于是干脆把陈记的生意交给她暗中打理,可谓慧眼识珠。 “嗯,我看那些俊秀的小馆也不都是被迫来的,还有自己跑来的,非要伺候大掌柜。”陈问还是带着一张面具,还是那温润公子的模样,可是这话却是难得的酸溜溜的。 荆楚闻言噗嗤乐了出来,难得见陈问这样的一面。而比她乐的更欢的是房间中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王斐。 王斐已经刮去了络腮胡子,乍一眼几乎认不出来了。 他当时背着厚厚的黑锅离开京城后也瞒天过海来到凉州,在这个势力庞杂鱼龙混杂的地方继续做齐琛的耳目。这是个劳心的工作,尔虞我诈真伪难辨,周围唯一可信的只有陈问和荆楚。今天他可是专门跑过来看陈问的热闹,可见已经被繁重的工作压榨的心理扭曲了。 王斐此时唯恐天下不乱的拍着大腿朗声大笑:“姐,你赶紧去挑个顺眼的小馆,气死他!” 饶是陈问再怎么君子,此时想干掉王斐的眼神也藏不住了。 “陈解之你瞪我干什么?”王斐大咧咧说:“咱俩做生意都不行,现在就靠楚姐养,你还敢有什么意见不成?” 陈问现在哪里敢有什么意见,只能可怜巴巴嘟囔一句:“我以前也是好看过的。” 这一句话直戳荆楚心脏,她立刻凶巴巴地让王斐闭嘴,否则这个月零用钱减半。王斐哀嚎一声:“别啊姐,你知道为了找主子要的那个药我上下打点花了多少嘛,都快吃不起饭了。” “慎言!”荆楚打断他,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姑娘这下是动了真怒。 王斐也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 【提示:宿主目前和谐值进程即将过半,请宿主不要消极怠工,继续努力改造世界哔——】 萧慕离简单粗暴地静音了系统,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难得的过上了两三天舒心的日子,这是从穿越而来后第一次没有系统任务悬在头顶、没有危机四伏明枪暗箭的时光,简直就像休了年假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即便她已经将当年程氏一案的真相悉数告知了萧尧,这大哥对齐琛也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搞得她正经恋爱反而谈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刺激感。 不过好在最近萧尧似乎有些忙,也不常在家。而且自从萧尧回来了,萧府所有人都老实了,没人给她添堵,连萧淑怡都专心致志在家学习出嫁礼仪了。 因为她大婚的日子已经到了。 萧淑怡在以泪洗面多日后终于接受了现实,自我宽慰地想,就算再不济她也还是武安侯唯一的女儿,嫁的也是伯爵之家,而且还是惠妃的娘家。夫君韦希林虽然风流,但似乎对她还算上心,也在礼部有正经的官职,她未来还是有保障的。 等晋王登基,她还是能将所谓“太子妃”踩在脚下! 可是现实立刻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母亲当初千挑万算的好日子,居然正巧撞上了宣德帝宫内设宴宴请上庸使臣。所以,她的大婚,惠妃不会来、晋王不会来,她的堂兄镇远将军不会来,甚至,连她的父亲武安侯都入宫参加宴会了。 一个普通的宴会,居然比自己亲生女儿的大婚还重要?!萧淑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父亲也许,真的并不在意她。 到了最后,送她出嫁的只有她无比痛恨的堂姐。 吉时一到,一片锣鼓唢呐喧嚣,萧淑怡戴着红盖头,在奶娘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红艳,她的眼底也是一片血红,那是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不甘。然后她就感觉到身边奶娘停了一下,一只手指修长指节匀称的手伸了过来,牵住了她。 萧淑怡知道那是给她送嫁的萧慕离,她会牵着她一路走出侯府,送上花轿还要送入夫家。按照规矩,这个送嫁人一般是娘家兄弟,实在没有兄弟的,才会由未出阁的长姐担任。 莫说萧淑怡,就连萧慕离看着这满院子的热闹都觉得荒谬。身边这个姑娘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任务,你来我往这些时日,最终竟是自己为她送嫁,嫁入一段注定不幸的婚姻。 天道好轮回。 萧慕离突然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哎,都要走了聊两句呗。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究竟恨我什么呢?我招你惹你了啊。” 萧淑怡没想到萧慕离挑衅至此,再也忍不下去了,愤恨地咬紧下唇道:“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凭什么?凭什么你生下来就比我高贵!” 萧慕离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能衣食无忧,还能读书识字,那些西屏山灾民中有多少姑娘连饭都吃不上,被发卖为奴,你又凭什么生下来就比她们高贵?” 萧淑怡一时语塞,就听她堂姐继续幽幽地说:“你看,你投胎技术不如我,那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要不你死一死,总结上次投胎的经验教训,重新投一次?” “你胡搅蛮缠!” 萧慕离轻笑一声:“听姐姐一句劝,你才十七岁,一个小屁孩,还有那么长的人生,干嘛非盯着我不放呢?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啊。江南的小桥流水,塞北的大漠孤烟,长白的雪洱海的月,都比我好看多了。” 萧淑怡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萧慕离一步步拉着她,将一方闺中小院留在身后,继续道:“既然你讨厌我,那就别跟我交往就完了,何必要在我身上花精力呢。把大好生命浪费在你讨厌的人身上,你是不是傻。” “我就是讨厌你。”萧淑怡小声嘀咕了一句。 周遭吵闹,萧慕离没听到萧淑怡说了什么,却没想到脑中突然叮的一声,系统那装死了许久的分数线突然动了一下,增加了两分。 萧慕离一头雾水,这系统是坏了吧。 好在是加分,意外之喜,这下只要再增加三分她就能买得起系统商城里价值五十点的主角光环了,到时候送给齐琛,可以护他周全。这下萧慕离心情更好了。 侯府小姐出嫁,冯高即便心里恨屋及乌的不待见萧二小姐,场面上依旧做的气派,送嫁队伍吹吹打打也有百米。沿途凑过来看热闹的京都百姓不禁唏嘘感慨,这萧家大小姐真是贤德,以德报怨,对恶毒婶娘徐氏的女儿也能善待,不仅亲自送嫁,该有的嫁礼也没有丝毫克扣。 再看萧慕离今日一身红衣骑装,打马陪在鎏金彩绘八抬大轿旁,那才是真正的英气逼人,生生盖过了送亲队伍前头那新郎的风头。 冯管家跟在队伍后面押送箱笼,看着大小姐的背影那严肃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意,虽然侯爷夫人不在了,但两个孩子都长的很好。 然而,到了韦府门口,冯管家就笑不出来了。不仅冯管家笑不出来,连萧慕离都沉了脸色。 韦府大门未开,只开了侧门迎亲。 这是公然轻慢武安侯府,几乎算得上当众打侯府的脸面。 韦希林表现的丝毫不意外,他翻身下马来到轿前高声道:“请姑娘下轿子。” “等等!”萧慕离出声制止:“正妻进府却只开侧门,是何用意?” 她故意说的大声,让轿中人也能听得清楚。 韦希林用挑衅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萧慕离,笑中带着点猥琐说:“实在不巧这正门坏了,我爹近几日下朝走的都是侧门,还请姑娘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轿中的萧淑怡默默绞紧了手中帕子。她即便再蠢也明白了,这是韦府在用她来挑衅侯府,挑衅侯府也就是挑衅太子。 在陷害和刺杀都失败之后,如今太子晋王已经连表面和平都维持不下去了,图穷匕见时,她就是一颗无所谓的弃子。 这个小手段伤害不大但实在膈应,萧慕离翻了个白眼,端坐在马上琢磨了一下。就韦希林的那个被坑了还帮人数钱的智商,肯定想不出这种弯弯绕绕,跟他多说无益。这事儿就算不是惠妃授意,也是韦家真正能做主的人安排的。 她看看那紧闭的大门,提高声音坏笑着说:“冯叔,去家里把我哥的同袍们请来,咱们保家卫国的最不缺的就是力气,这大门就算千斤重,咱也能帮亲家卸下来!” “好嘞!”冯高兴致勃勃地高声答应。 “你!”韦希林气急:“你出什么头?在这装什么姐妹情深?” 萧慕离居高临下地看着韦希林一脸幸灾乐祸道:“妹夫,我是帮你找回场子啊,要不别人会说因为你是庶子,娶老婆都不能走正门呢。” 这话成功挑拨了韦希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韦家大夫人给坑了!这个局面不仅打了武安侯府的脸,也顺便打了他的脸啊。 场面一时极其混乱,堵门的砸门的再加上上蹿下跳的韦希林,闹成一团。韦家人见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才不情不愿打开了大门。 萧慕离可不管韦家人的脸色,只要这婚事能体面进行不坠了侯府门楣,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然而,大概是今天她的运气不好,这三拜之礼终究没能完成。 萧淑怡刚下花轿,萧慕离甚至还没来得及下马,就见一队玄甲卫披坚执锐地从远处奔来,顷刻冲散了围观的人群。 在韦府女眷的惊呼声中,玄甲卫利落的包围了韦府,动作粗暴地如同要来抄家。韦府的人脸上俱是惊惧之色,六神无主,唯有韦夫人欲强撑着上前理论。 一个大太监沉着脸坐在马上,半点余光都没有分给韦夫人,直接宣旨道:“圣上口谕。押送韦氏父子进宫,韦府其余人等无旨意不得离府!” 押送,是个很重的词。 韦府登时一片混乱,萧淑怡自己拽下盖头惊恐地跑到萧慕离马下哀求道:“姐姐求您带我回去,我不嫁了不嫁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那传旨的太监转头见到萧慕离,脸色好看了些许。他是太后身边的郑景,跟萧慕离算是熟人了。 郑景来到萧慕离身边低声说:“还好赶上了。既然礼还未成,快些让您家姑娘回去吧。圣上还有口谕,让您跟咱家一同回宫。” “这是出了何事?”萧慕离皱眉问道。既然要让她进宫,莫非是宫宴上出了什么事情牵扯到了萧家? 郑景抬手掩住嘴,解释道:“是惠妃毒害十一皇子一事事发了,陛下震怒。此时叫您进宫也不知何意,您千万小心应对。” 作者有话说: 小表哥这似曾相识的茶艺。。。。 第49章 十日谈 惠妃出事了?那小卓子此时怎么样了? 萧慕离听完郑景的话, 心里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此时让她进宫又是何意?是她又被坑了,还是这件事跟萧家有了牵连? 看着韦家那刚刚被她敲开的大门,又被玄甲卫缓缓关上了, 萧慕离也让这世事的无常压的有些胸闷。从那细细的门缝中还能看到韦家老夫人的脸,一脸惊惧的老太太死死扒着门缝,拼命想要再看一眼那被带走的儿孙们。 萧淑怡和萧家送嫁的家丁们见萧慕离面色凝重,也都不敢多言,惴惴不安地等着大小姐拿主意。那边韦家人已经被押上了囚车, 郑景不得不低声提醒道:“贵人, 咱们走吧,陛下还等着。” 萧慕离点头谢过郑景, 一脸凝重地对冯高说:“冯叔你带二小姐回去, 在我哥回来前全府闭门谢客,谁也不许出门。” 冯高点头应下,知道这是在暗示他盯好武安侯父女。 对宫中发生了什么, 萧慕离知道信息的太少了,这令她感到一丝危险。不过一路上听着囚车中韦家人的哀嚎, 萧慕离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段原书中可能跟此事有关系的片段。 那是原书中萧淑怡嫁给晋王的小半年后, 十一皇子在给惠妃请安时, 不知怎么就掉入了永嘉宫的池塘。那时已是初冬,池水冰冷,小皇子回去不久就发了高烧。 虽然太医全力救治了,但大概是因为小孩子体质太弱, 竟是就那么夭折了。 皇帝因此震怒,不仅褫夺了惠妃封号还赐下了毒酒。不过原书中惠妃指使医官调换了毒酒假死逃生, 藏身乡下等着晋王翻身。晋王确实并未受到太多牵连, 不久后重新风生水起, 毕竟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宣德帝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了。 如今齐琛活着、萧淑怡也没能嫁给晋王,原书的情节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那么,小皇子的命运能改变吗? 萧慕离心中刚刚起了要救小皇子的念头,系统就发布了新的任务。 【任务触发:救助病危的十一皇子,并找出投毒真凶。任务成功奖励和谐值10点,失败扣除10点】 萧慕离眉头轻蹙,在心里审了审题。这个“投毒真凶”的说法十分微妙,莫非,惠妃不是凶手? 而比查找投毒真凶更难的是,要如何救那个小皇子。萧慕离和她的系统一样,都没有任何医疗技能,有心无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萧慕离跟在郑景身后入了皇宫。这次来的是东六宫,柳妃的文华宫就坐落于此。这片区域她从未来过,只觉跟皇宫中其他地方十分不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有种江南的温婉风情。 但此刻文华宫中的气氛却丝毫不温柔,反而肃穆的另人喘不过气来。 院子中黑压压跪了一片人,仔细一看,正是惠妃和她永嘉宫的宫人们,小卓子就低头陪跪一旁。 萧慕离走过时看了眼惠妃。惠妃脸色不好但也没有太过慌乱,她阴鸷而又怨毒地目送萧慕离走过,低语道:“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本宫?天真。” 萧慕离没能听到惠妃的话,她未做停留,继续往宫内走去。越往里走,气氛越凝重。进入文华宫正殿,就见皇子宗亲们都聚集在此神色忧虑。不管是真心还是做戏,总归人人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萧慕离一走进来就吸引了一些目光。她环顾屋内,先看到了齐琛,心里就安定了一些,再看却没有见到萧尧。齐琛跟齐珑正分坐两边,泾渭分明,众位宗亲的位置也隐隐有楚河汉界分庭抗礼的态势。萧慕离原以为齐琛一直是被压制欺负的一方,却没想到此时站在他身后的宗亲却还略多一些。 齐珑只阴沉地看了萧慕离一眼,那眼光与惠妃如出一辙。萧慕离半点不怕地回瞪回去,心里鄙夷地想,看你还能蹦跶几日。 不过这较劲儿的目光很快就被打断了。齐琛起身走了过来,截断了她瞪视齐珑的目光,拉着她走到屋外,避开了众人心思各异的打量。 等背对着众人避开了窥视,齐琛脸上才有了笑意,微弯的眼眸一下子染上了万种风情。萧慕离在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中听到齐琛低声说:“阿离一身红衣,真好看。” 这还是第一次听齐琛说出这样的话,直接将了萧慕离的军。她背着手几乎要扭捏起来,不好意思地低头抿嘴一笑,要不是此时场合不对真想上手抱一抱。 齐琛抬手帮她挽了下耳边一缕碎发,安慰道:“别担心,叫你进宫是因为巫医算出你和端己的八字自带祥瑞之气,帮小皇子煎药能助他康复。不用紧张,你哥已经跟着巫医进去了。” 萧慕离心里安定下来,然后敏锐发现齐琛手指上有一道伤口,忙抓住问:“这是怎么了?” 齐琛冲她眨眨眼,示意她好多人看着呢,矜持一点,可自己却是不矜持地指尖轻扫过女孩手心,在女孩嗔怪地眼神中才解释道:“还是那个巫医,说是亲兄弟姐妹的血可能会对病情有帮助。所有皇子公主都取了血,希望其中会有对小十一有用的吧。” “这什么神神叨叨的?你们没有靠谱的太医了吗?”萧慕离小声吐槽。 齐琛又笑了下,解释道:“今天本来是要宴请上庸使臣,可是早上文华宫就来报说小十一起了高烧一夜都没有退,皇上推了宴请亲自来陪着,但太医们还是束手无策,配的风寒药喝了也不见好,我那父皇一怒之下差点砍了整个太医院。还是这个巫医看出是中毒,所以深得他的信任。” 萧慕离心疼地又去拉了拉齐琛的手。同样是儿子,一个被父亲害的差点一无所有,一个却是真切地被父亲爱着。 齐琛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继续给萧慕离讲:“也许是小十一确实有天命护佑,遇到了这个巫医。这巫医是月氏国的老大巫,云游至京城,十几天前被文华宫请进了宫来,原本是想给太后祈福的,没想到歪打正着认出了十一弟中的毒。” “是什么毒?真能救吗?”萧慕离问完看看四周,确定别人听不到才悄悄又问了一句:“确定是惠妃所为吗?” 她可还记得惠妃曾经也给齐琛的药里做过手脚,原书中齐琛就是被惠妃害死的。再加上叶怜姑娘的血仇和西屏山灾民的冤屈,惠妃和晋王死有余辜。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扳倒惠妃的好机会,萧慕离也乐得顺水推舟。 齐琛自然知她心意,压低声音回答:“巫医用一根长针给小十一放了血,见到血的颜色当即就变了脸色。他说十一弟是中了一种很隐蔽的毒,这种毒起源西域,中毒者外表症状与风寒无异,唯独血液会呈现黑紫色。皇上听到是中毒就动了怒,立刻下令封了整个后宫,郑客亲自带着玄甲卫搜了一个时辰,从惠妃的永嘉宫里搜出了东西,只看惠妃能如何解释了。” “那叶卓会不会有事?”萧慕离紧张地问。永嘉宫蛇鼠一窝罪有应得,唯有小卓子让她实在放心不下。 齐琛似乎早已预料到萧慕离的担忧,示意稍安勿躁:“别担心,就算整个永嘉宫连坐,也要先送慎刑司留存记录,不会当场血流成河的。我已经在慎刑司中做了安排,到时候暗中将人救出,南十会在宫门口接应。” 萧慕离信任地点点头,彻底放下心来。心里一放松,其他的心思就起来了。 她也三天没见齐琛了,心里有些痒,见左右无人,殿中宗亲的目光又被齐琛挡住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坏心思就压不住了。 场地所限也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萧慕离低头一笑,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摸向了齐琛腰间的玉带,沿着其上的纹路轻缓的描摹,指尖画出一片祥云。手指起伏间感受到面前人微颤的呼吸,她坏笑着抬眸撩了齐琛一眼,手指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齐琛背在身后手骤然攥紧成拳,却也不开口阻止,任由萧慕离的手指在他腰腹间又摸又戳的胡闹… 一屋子的宗室皇亲,看上去似乎都在认真而又专心地为十一皇子忧虑,实际上却在偷偷拿余光去瞥齐琛和萧慕离站的那个角落,猜测二人关系。看了半天只觉得二人气氛沉默,太子似乎还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纷纷摇头叹气:可怜这萧家姑娘了,还没进门就被夫君如此不喜啊。 片刻后,已经给宣德帝复完命的郑景公公又回来了,是来宣萧慕离面圣的。 萧慕离这才换上老实的面孔,从齐琛身边走出,跟着郑景绕出正殿往寝殿而去。 寝殿门口跪了一堆头发都花白了的老头,战战兢兢得哆嗦着,从他们的打扮和身旁的医箱来看,这八成就是那些可怜的老太医了。 寝殿地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大圈,一个穿着西域服饰脸上画着密密麻麻纹路的老人家正趴在那圆圈正中摆弄瓶瓶罐罐,一看就是在进行封建迷信活动。 绕过那大圈进屋就能看到一个江南水墨屏风,屏风边一个很精致的香炉正袅袅燃着青烟,香味悠长隽永,倒真有些江南的温润之感。屏风之后隐约是一张紫檀大床,宣德帝和一个女人正坐在床边。那女人看不清样貌,萧慕离猜测应该就是十一皇子的生母柳妃。 屏风外也跪着人,萧慕离腹诽,这一路上怎么哪儿哪儿都跪着人。跪在屏风外的是郑客和萧尧,郑客跪的恭谨端正,萧尧却跪的潦草,还好像快要睡着了。 萧慕离心里一乐,今天萧尧没有穿铠甲,一身文制官服倒是方便跪。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萧家人祖传的心大。 正当萧慕离也要冲着屏风跪下行礼时,那神神叨叨的巫医突然嗷的一嗓子,指着她激动大喊:“执明之女,镇位北方啊!让此女往北方去寻,必能为小皇子找到生机!” 第50章 执明女 巫医这一嗓子把郑景都吓得抖了一抖。萧尧也是一副瞌睡被惊醒的样子, 一脸迷糊,循声望过来见是萧慕离来了才打起了精神,冲她招招手让人来他身边跪好。 宣德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与上次的漫不经心总带着调笑的口吻截然不同,变得冷硬威严。 “行了,都起来吧。”宣德帝边说边走出了屏风,看到跪了一地的人有些烦躁。他看起来突然老了很多,一身的疲惫, 好像因为爱子的垂危突然被磨去了精气神儿。 萧慕离不由偷偷又瞥了眼屏风, 想看清楚里面的女人和孩子。她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能让这个狠辣无情的帝王有了凡人的喜怒哀愁? 可惜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柳妃垂泪的模糊身影, 还有床上隆起来的一个小包,是盖着棉被的一个小孩子。 萧慕离之前虽然也想要试着救救十一皇子,但这种善意总是隔了一层, 就如同上辈子在网上捐爱心午餐一样,同情但却并不会对苦难有太多感同身受。然而, 很奇妙的是, 当看到床上那个小鼓包时, 萧慕离心里突然有了实感。 这是一个小孩子,活生生的小孩子,如果死掉了,她会伤心。 萧慕离一时有些失神, 直到被萧尧一胳膊肘怼了下才回过神来,就见宣德帝正坐在靠榻上看她。 那目光, 充满审视。 那目光让萧慕离感觉四周的空气都粘稠了起来, 压得她连呼吸都是破绽, 冷汗溢出额角。 “执明之女,镇位北方…”宣德帝缓缓开口,他阴鸷地重复了一遍,冷声问巫医:“既然如此,那放虎归山,北方还是朕的吗?” 这话登时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萧尧立刻拉着萧慕离重新跪下,伏地行大礼道:“萧家世代守卫陛下,绝无二心。臣在此立誓,若有违背,必将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万箭穿心,对萧家而言,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诅咒了。 萧慕离低头跪在兄长身后,心脏颤了一下。她突然害怕了,因为她此刻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在这里,只要面前的这个人一句话,她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这不是儿戏。没有什么穿越后带着现代人骨气面君不跪的爽文剧本,在这里,一个生命的消逝就在某人的一念之间! 她跪了,她怕了。 命运的无法自控,让人发自内心的恐惧。圣意难料,死生一线,这才是权力游戏的真实面目。 萧尧的重誓没能打动宣德帝。皇帝看向了巫医,等着他的回答,若是答案不能让他满意,那就只能未雨绸缪以绝后患了。 巫医一屁股大咧咧做到了地上,皱着眉神神叨叨掐指算了一会儿,面露不解道:“奇怪了奇怪了,此女怎么会有长公主命格?” 完了!萧慕离心里一沉,缓缓闭上了眼睛。 却没想到宣德帝听到这话反而态度和缓下来,他换上一副好脾气的面具,亲自过来扶起萧家兄妹宽慰道:“端己莫要胡言,朕一向将你们视如己出,方才不过玩笑之语。阿离啊,你可愿意去北方帮小十一找救命之法啊?” 萧慕离这下真的看不懂这个皇帝了,只能赶忙表态道:“臣女愿往,只要小皇子能康复,臣女万死莫辞。” 宣德帝拍着萧慕离的手宽慰道:“二十年前,你父亲曾经仗剑闯宫救了朕的性命,他是朕的生死兄弟,朕自然也将你们视若己出。如今朕就把小十一的命交给你了,阿离,救救你弟弟。” 萧慕离内心复杂地一点头,无论宣德帝如何,她确实是愿意尽力去救救那个小孩子的。但是,那个巫医横竖看上去不靠谱,只说让她往北去寻,要怎么寻? “孩子,听从你的内心,神明会指引你的。”巫医高深莫测地说,同时拿出了一把小刀和一个小碗,伸手道:“也请姑娘留血。” 萧慕离一头雾水,这巫医怎么到处要别人的血。她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萧尧手上也有一个伤口。 取过了血,萧家兄妹正准备退下,屏风后的柳妃突然开口说:“姑娘,谢谢你。”柳妃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点江南的烟雨朦胧。她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走出屏风,只是在床边看着他们。 萧慕离条件反射道:“啊,不客气。”说完才觉得自己犯了蠢,尴尬地红了脸。 “去吧。”宣德帝隐晦催促道,并且吩咐郑客:“派玄甲卫中精锐护送,务必保证安全。” 有玄甲卫跟着,萧慕离自是半刻不能耽搁,只在路过正殿时捞到了望向齐琛的匆匆一眼。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可齐琛似乎早有所感,目光中带着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留恋,宛如一只即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走吧,注意安全。”萧尧也被限制,暂时不能离开文华宫,只能目送萧慕离离开,直到那抹亮丽的红色身影消失在宫门处,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目光走了回去。 路过齐琛身边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谢谢”。 萧尧对齐琛还是没有好脸色,一声不吭地独自走回正殿,既不靠近晋王那一波人也不跟齐琛凑一堆,自己找了个角落继续站着打瞌睡。 文华宫大门轰然关闭,把所有人关在了里面。宣德帝将朝政完全交托给了庞沅,全心全意在文华宫守着十一皇子。 可惜,小十一众位哥哥姐姐的血并没有能够解毒的,小孩儿依然只是勉强被巫医吊着命。如今最希望萧慕离能赶紧找到解毒办法回来的,除了皇帝和柳妃,就是惠妃了。 事情发展出乎惠妃意料,她万没想到这毒居然会被人认了出来。如今宣德帝之所以还没有发落她,是因为十一皇子还活着,不易见血光。如果小孩儿能挺过此劫,那她还有很多可以狡辩的机会,但若是孩子死了,只看如今皇帝的表现,这宫里怕是要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给皇子陪葬了。 原来皇帝最在意的,真的是这个儿子!她与东宫斗了这些年,全成了笑话。 惠妃冷静下来,心中逐渐有了对策。现在虽说她是给十一皇子下毒最大嫌疑人,但齐琛在皇帝心里也不是完全干净,否则也不会一起被留在文华宫。她到底跟宣德帝同床共枕这些年,了解皇帝的多疑,所有只要那小孩儿不死,她下毒的事情就有的转圜。 此时被寄予厚望的萧慕离骑马奔驰在官道上,身后是一队约十人的玄甲卫。她也不知道所谓生机要怎么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沿着萧尧入京的官道北上。 快马加鞭的跑了几个时辰,萧慕离终于在傍晚来到了洛河边。 这条河足有十几公里宽,春夏河水丰沛,河面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一片波光粼粼。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扫去众人一身的风尘仆仆。 河边有浣洗的妇人、垂钓的老者、玩闹的孩童和摆渡的船家,一片温馨祥和。 “真好啊。”萧慕离不由感叹一声。 极目眺望,那河的对岸就是云州。云州,萧家世代镇守的地方,此刻正像一个母亲展开怀抱,等待远行的孩子归家。 岸边有几艘小船,每艘看起来也只能载三五人。这个点儿没什么生意了,三四个船家就聚在一起聊闲天,等着到点儿回家吃饭。 一个玄甲卫走过去,居高临下安排道:“给我两艘船,去对岸。” 船家们纷纷摆手说:“对岸去不了喽。客官您往东走一里就是管家驿站,您还是今晚在驿站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走吧。要不现在走,估计还没到河对岸天就黑了,这河面看着平静,其实暗流不少呢,晚上不敢走的。” 这个玄甲卫面露凶光,不耐烦地说:“我看是你们躲懒!起来,开船!” 那几个船家见这人完全不讲道理,都是壮年的汉子脾气也上来了,站起来就要理论几句,却见又有两个玄甲卫走了过来,手中都拿着长剑。 玄甲卫一身黑衣软甲本就有种拒人千里的气势,再加上手中的兵刃,立马震慑住了老实巴交的船家们。 可是他们还是不敢出船,担心河中暗流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对面的云州前几年一直有盗匪,不算太平,他们把客人送到了,自己却还得等到天亮才能返回,这一晚上真不好过。 正僵持不下,岸边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钻出了一个船夫。这人粗眉小眼睛,皮肤黝黑长的敦实,看起来十分憨厚可靠。那人嘿嘿笑着过来,对玄甲卫点头哈腰地说:“客官,客官,他们不去我去,我家有三只小船,正好够用。” 玄甲卫上下打量了那船夫一下,还算满意,就跟着去看船了,剩下的船家们面面相觑,疑惑地说:“哎,那人是谁啊,没见过呢。” 小舟不大,萧慕离一行十人刚好分了三船。上船时,萧慕离还多问了一句:“怎么不租那边稍大些的船?” 玄甲卫回道:“那边船夫懒惰,不愿出船。” 萧慕离于是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个愿意出船的勤劳船工,上船后又刻意坐到了船尾视野开阔处。 船夫只冲她憨厚地笑笑,解了麻绳长篙一撑,小船就漂了出去。 这几个船夫倒确实是摇船的熟手,也十分卖力,可是到了河中央时天还是已经黑了下来。 一到河中央船工就像是累了,放下手中橹活动了一下筋骨,顺手点起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借着油灯的一点光亮,萧慕离看到跟她同船的两个玄甲卫正坐在船舱内,一人清醒戒备一人闭目养神,但长剑皆放在膝头从未离手。其余玄甲卫所乘的两艘小船就在他们左右十几米外飘着。 很快左右小船上的摇橹的声也停了。 “干什么!” 戒备的玄甲卫察觉异常立刻出声呵斥,同时想要站起来走到船尾查看情况,但是刚一起身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不好!”玄甲卫意识到中了迷药,却没有惊慌失措。他们果然素质顶尖,处变不惊当机立断一刀砍在了自己手臂上,在剧痛的帮助下保持了清醒,同时迅速往船尾赶来。 萧慕离反应也很快,她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准备挟持船夫,可小舟却突然大幅晃动起来。她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了船尾一堆杂物里,抬头就看到船夫正稳稳站在她面前,手中还端着油灯,在明灭昏黄的光线中,船夫突然冲她咧嘴一笑… 第51章 真面目 莫非是遇到了水匪?! 小舟的剧烈摇晃下, 萧慕离只听扑通几声,就见左右船上已经有两三个玄甲卫掉入了水里。很快,血腥气就从水里泛了上来。 现在河面一片漆黑, 虽然看不清那河中大片的血水,但只闻着这血腥气息,就知道血量不会少。那几个落水的卫兵怕是凶多吉少。 这河面之下,还有接应的水匪! 不过玄甲卫也不是草包,在被偷袭之后剩下的人丝毫没有因为同伴的惨状而动摇心神, 依旧如同一台台精密的杀人机器, 面无表情地提剑向着船夫刺来。 哗啦! 七八个黑衣人突然从河中跃起,黑夜中只见寒光一闪, 黑衣人腕上袖箭瞬间就朝着玄甲卫疾射而出。玄甲卫们快速挥剑格挡, 可短小的袖箭在黑夜中几乎毫无痕迹,箭矢破空声也被风声和水声掩盖,简直避无可避, 转眼就被射中了三人。受伤之人一下子跌在船上,刚想重新爬起来, 带着倒钩的铁链就从水中悄无声息的探出, 瞬间缠上了他们的手足, 将人拖入了河里。 一个个大活人,无论从前生活有多么精彩,在落水的这一刻也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声沉闷的扑通声,甚至水花都没能泛起几个。水中埋伏之人如同鬼魅, 黑影来去自如,顷刻间便给落水的倒霉鬼们捆上了粗重的铁链。 陆上称王的玄甲卫在水中成为了被虐杀的猎物, 垂危濒死之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下坠去, 离水面上的那一点光越来越远, 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他们肉身将永远埋葬在河底泥沙中,永不见天日。 河面上,原本占优的玄甲卫只剩下了三人,面对黑衣的水匪毫无优势,勉强抵抗一阵就败下阵来。这些水匪出手狠辣根本不留活口,玄甲卫的鲜血和着河水,将整个小舟染的血淋淋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儿令人几欲作呕。 一切发生的太快,转瞬就只剩萧慕离一人。可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尖叫,而是将沉静的目光投向一直举着油灯的船夫,又看看危机四伏的河面,心里有了计较。 虽然不知道河面之下到底有多少埋伏,但留在船上,一定是死路一条! 那就搏上一搏吧。 萧慕离悄悄摘下自己腰间玉佩,握在手中,另一手握着匕首刚要站起,就见船夫回头看了过来!敦实黝黑的汉子举着油灯照着黝黑的脸,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在暗夜中无比瘆人… 糟了,萧慕离暗道一声不好,被他发现了。 她当即甩出手中匕首,直插船夫左肩而去。那船夫未曾料到女孩出手会如此果断,躲闪慢了一步,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依然被利刃割伤了肩膀。船夫哎吆一声,抬手捂住伤口,转眼就见女孩儿扔出了一块玉佩。那玉佩一看就很精美价值连城,若是掉在地上摔碎了甚是可惜。船夫赶忙去接,萧慕离趁此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干脆利落地翻进了河里。 刚一入水,萧慕离就感觉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什么也看不到听不清。她屏住呼吸让自己向下沉去,因为水匪都携带着袖箭,越远离水面就越安全。 可是,这些水匪却不依不饶,七八个矫健的身影瞬间跳入河中,快速向着萧慕离游来。河面上立即火光大亮,是水匪为了抓她点起了火把。 这不是普通求财的水匪,萧慕离想,他们要劫持的目标是自己。 萧慕离不是完全没有戒心。上船之时她仔细打量过船夫,船夫手掌遍布老茧、大腿粗壮有力,是个常年撑船握杆摇橹的人应有的样子。再加上洛河不是一条偏僻小河,这里日日船只往来频繁,若有水匪作乱不可能连玄甲卫都不知道一点风声。因此萧慕离才放松了警惕,上了贼船。 这是哪里来的水匪?这帮人能专门在此等候,说明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是谁出卖了她? 水匪劫人,是专业的。萧慕离看到几乎所有黑衣人都下水抓人时,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如今跟那次在荷花池里同玄白纠缠的情形不同,这次的对手都熟谙水性,而且人数众多,装备精良,有备而来。 游的最快的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萧慕离的手腕,强硬地拖着她向上游去。萧慕离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在这种情况下徒劳的反抗只会过度消耗她的体能,没有任何帮助。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五感归位,就听到水面上传来模糊的声音:“大小姐您干嘛呢?!您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水啊?” 啥? 萧慕离头上缓缓冒出了几个问号。 河面上船夫的嗓子都要喊劈叉了,那声声呼唤如泣如诉,硬生生把萧慕离给喊懵了。 这是什么剧本?萧慕离一头雾水地被从水里捞了出来,小船上毯子干布巾已经准备好了,她披着毯子刚坐好,就见黑衣人呼啦啦在她面前跪了一片。 最可怜的是那个敦实的船夫,肩膀上还飙着血珠,双手举着萧慕离扔出来的玉佩和匕首,谨小慎微地问:“大小姐,您,是有东西掉了吗?属下们帮您去捞。” 原来,这帮人根本不是水匪。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萧家军。手上的厚茧不是摇橹留下的,而是常年握枪的痕迹;粗壮的大腿也不是因为要应对船上颠簸,而是常年操练行军骑马造成的。她的推理推叉劈了… 萧慕离尴尬地抿抿嘴,被夜风吹了个哆嗦,一时无语。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面对着萧家军儿郎们疑惑的目光,萧慕离歉意又心虚地笑笑,底气不足地说:“哎呀大家都先起来吧,我,那个,还以为你们是叛乱了要绑架我呢。误会,都是误会,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么。” “大小姐!您怎么能这么想!您就算不认识他们,我啊,您没认出我吗?我怎么可能背叛将军!您刚刚上船的时候我还给您使眼色了。”那被萧慕离丢小匕首的汉子激动起来,看起来像是委屈坏了。 萧慕离这下更尴尬了,她心说,我真不认识你啊,而且你那小眼睛,真的看不到眼色啊。但怕给这大哥气出个好歹,她没敢说出口,而是探身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认怂道:“我错了,嗯,我在京城跟人打架不小心磕坏了脑子,好多事儿都记不住了,都是我的错。来来来咱们先把伤口先处理一下。” 遇事不决就失忆,梗虽烂但好用,勉强算是把事情圆了过去。交谈间萧慕离才知道这伪装成船工的汉子是萧尧身边的副将,姓耿,单名一个强字。 耿强,此人在原书中就有记录,是个忠心耿耿、战力强绝的军人,绝对可以信任。 但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边军突然出现在京城附近,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甚至有违军纪的。 难道萧尧串通了巫医,故意编造命理之说,实际为了将她救出京城?这些人是萧尧安排的接应吗? 为了确认她问道:“那个巫医,是我哥找来的人?” 没想到耿强挠挠头一脸疑惑道:“啊?啥巫医?” 此时三艘小船又重新起航,向着北岸划去,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萧慕离深吸了一口气,清凉的气息进入了肺里,人也清醒了一些。 耿强不知道巫医。也许是萧尧没有将整个计划告诉耿强,但没关系,萧慕离最擅长的就是将信息碎片和零星线索拼接起来,成为一副完整的拼图。 “辛苦耿哥了。”萧慕离一边擦着发梢水渍一边装作放松闲聊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耿强果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套话,耿直地回答:“就是三天前,将军传书过来让我找些水性好的兄弟在这边接应大小姐。” “三天前?这里离云山大营少说也有十几日路程,你们不是在云山大营?” 这下耿强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忙遮掩道:“啊,我跟着将军就驻扎在附近嘛,一个小队。” “萧家军大多是北方人,从一个小队中怎么可能找到这些会水的高手?”萧慕离严肃地问。 船上其他的黑衣人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都停了停,颇为心虚地偷偷去瞟耿副将,同时不抱希望地想,耿副将出了名的耿直,不会撒谎。 果然,在萧慕离的逼视下,耿强尴尬地挠着头说:“有,有三万人,隐蔽在洛河北岸的山里。” 萧慕离心里咯噔一下。 二十万边军,真正战力最强的萧家军也不过三万人,这是萧家的心腹、最后的底牌,萧尧全部带出来了。 无诏调兵入京,这是谋逆! 萧慕离手脚一阵冰冷。若是这些人被发现,萧尧只有起兵谋反一条路了,那大梁就会被拖入内战,到时上庸必将趁虚而入,北方又将成为一片焦土。 到那时,百姓怎么办?齐琛,又要怎么办? 还有,萧尧是给十一皇子下毒的“真凶”吗?是兄长为了救她出京城而谋划了这个局吗? 想到这里,萧慕离脑海中突然匆匆划过一个疑问:萧尧是什么时候给十一皇子下的毒呢? 她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念头,然后找到了这幅拼图中一个不起眼的破绽:时间线不对。 巫医说过,那个毒叫做十日谈,那就一定是至少十天前就已经下入了小皇子饮食中。如果一切都是萧尧安排好的,那不会三天前才急急忙忙寻找会水的军士。一个战场叱咤的将军,必是走一步算百步,不会有这样的纰漏。 拥兵自保是真,对狗皇帝有不臣之心也是真,但巫医和下毒可能不是兄长的计划,他只是顺势而为的选择了配合。 那这是谁的计划?三天前,发生了什么? 那天是她父亲忌日那天。 那天对她来说很重要,两情相悦生死同,那是她最珍贵的记忆。 可是,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对了,她和齐琛幸运的被兄长所救,然后兄长见到了齐琛,两人还在松林边密谈了好久… 萧慕离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她不想承认的真相,她不想继续想下去了,可是脑子里的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就是那天,兄长被拖入了一个计划。 萧尧也是被人利用了。 拼图重构,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最合理的故事在萧慕离脑海中成型。 那个布置了一切的人,是齐琛。 是齐琛引诱了惠妃,借用惠妃的手在十余天前就开始给十一皇子下毒。同时他借着给太后祈福的名义,早早就将一个巫医送入了文华宫,埋好了种子。几日后,齐琛算好了时间在武安侯墓边遇到萧尧,将整个计划告诉了萧尧,利用萧尧对妹妹的在乎安排好了计划的最后一环。之后他安静地等着,静静看着亲弟弟一天天吃下毒药,等到十一皇子毒发,大戏开场。 齐琛坐于幕后主导一切却没留下丝毫自己的痕迹。他成功将萧慕离送出了京城,还顺手给了惠妃和晋王必杀一击。他利用了萧尧,也许他已经知道了萧尧的不臣之心,但他不在乎,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仇人,更或许这是一场新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琛和萧尧各怀鬼胎却又配合的天衣无缝,完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犯罪。 就连唯一的代价,那条不到四岁的小生命,对齐琛来说,也是战利品之一。此后,他就是帝国唯一的正统血脉。天命加身,再借萧尧的手拉下宣德帝,未来将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他的化龙之路。 不对不对,萧慕离心脏都在颤抖,她对自己说,一定是什么地方拼错了,不会是他。 再想想,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成功找出给投毒真凶,任务完成50%,和谐值+5,总分53,恭喜恭喜,继续加油呀!】 一条看似平平无奇的系统消息,击碎了萧慕离最后的幻想、挣扎和自欺欺人。她拼出的,就是真相。 萧慕离眼前突然血红一片,似乎还能看到齐琛最后送她走时那落寞的笑容,是那么会惹人心疼。还没等她再看清楚一些,这纯良无害的伪装就在她眼前炸成了碎片,每一片都锋利如刀。 伪装之下,野兽露出了他真正的獠牙。 第52章 再入局 眼前迷雾散去, 萧慕离终于看清了那美人艳骨的真实模样。她轻笑一声,眼底却泛起了隐隐血光。 齐琛,你很好, 好得很。 是她看走眼了,萧慕离心想,还以为是一只可怜的受尽欺负的小奶狗,原来内里是条疯的,不过, 这倒是更加—— 带感了。 萧慕离活动了一下筋骨, 冷哼一声,心道:我管你是美人蛇还是小疯狗, 本姑娘已经看上的人, 都得给我掰正了!遵纪守法爱岗敬业,统统给我走正道! 齐琛,你有你的运筹帷幄, 我有我的步步为营,咱们走着瞧! 萧慕离先梳理了一下千疮百孔的故事线, 心中推测:目前齐琛这小疯子应该还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还是有“从良”的机会的, 毕竟系统还没有将他标记成任务对象。 不过,离系统标记他也不远了,所以当务之急是绝对不能让十一皇子因为齐琛而死,否则下一条系统任务, 恐怕就是要为枉死的孩子讨回公道了。 必须要救活十一皇子! 可是她不是大夫,也没有治疗系统, 又能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 萧慕离抱歉地看了耿强一眼, 心想这次恐怕要辜负大家的心血了。 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跑回北疆。她的系统任务在京城、她的故事线在京城,还有那个欠揍的小子,也在京城。 耿强此刻正和两个士兵一起围着一个小炉子煮鱼汤,奶白色的汤咕嘟咕嘟的,鲜香味儿已经飘了出来。一个小兵蹲在旁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凑近了点,船一摇晃整张脸差点掉到锅里。耿强笑着把小兵踹开,就听到一直坐在船尾吹风的萧慕离突然痛苦地低呼了一声。 耿强赶忙去查看,就见萧慕离捂着自己的肚子团成了一团,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冷白的皮肤下还能看到突突跳动的青筋,似乎正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大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耿强一时被吓得都有些结巴了。 萧慕离呼吸有些急促,咬牙轻声说:“我中毒了。” “什么?!”耿强大惊。 萧慕离惨笑一声:“狗皇帝…给我下了毒!他如此狡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心让我走。我离开前他已经逼我吃下了毒药,如果不能及时回去就会毒发身亡。” 说完这话,萧慕离缓缓闭上了眼睛。疼是装的,毒药也是随口编的,而且什么限时毒发身亡这种话,自己亲口说出来才知道有多么的尴尬羞耻,只能闭眼逃避。 也许是萧慕离演技尚可,耿强真的信了她的鬼话,急道:“那怎么办?咱们快点过河去找军医。” 萧慕离摇了摇头,凄凄惨惨地说:“我一开始也希望狗皇帝买到了假药,但很可惜,如今看来这毒还真是厉害。万一军医没办法,再回京就来不及了。如今只能调头往回走了。” 见军士们不甘心的表情,萧慕离补充道:“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我总有一天能回家的。” 刺啦一声,鲜美的鱼汤沸了出来浇在了火红的木炭上,扑灭了火星。 三艘小船在黑夜中悄然转向,重新向着南岸更浓重的黑暗中驶去。 · 入夏后的文华宫绿柳成荫草木繁茂,一片生机盎然。一个粉衣小宫女站在一片翠绿中,抬手折下了几根柳枝,插入一个细口圆肚青玉瓶中。纤纤玉指抚过柳叶,如清风滑过,留下一阵轻颤。小宫女满意地看看瓶子,眉眼弯弯笑成月牙,快步向着一间小偏殿行去。 这偏殿是惠妃在文华宫的暂居之所。从她入宫起多年没有住的如此逼仄过了,这小房间中只有一张狭窄的硬板床,也没有厚实又柔软的兽皮铺床,直睡得她腰酸背痛。不仅如此,她永嘉宫的所有宫人都被押入了慎刑司,连她的身边嬷嬷都没留下,只在文华宫随意找了个小宫女伺候她。 宣德帝这是摆明了要断她爪牙,也许此时已经对她的人动了大刑。二十年夫妻情分,没能换来丝毫的偏袒回护。 惠妃今天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身锋芒尽敛。她已经褪下了一身锦服和满头珠翠,今日只穿了朴素的青衣,正站在桌前认真地一字一句抄写着什么。 见小宫女捧着瓶子进来,惠妃放下笔面露惊喜地说:“这柳枝可真好,含桃你有心了。” 那叫含桃的小宫女得了表扬,笑容更甜了。她往常总听宫女姐姐们说惠妃是个如何苛刻不好伺候的主子,一开始听到自己被分来伺候她心中还颇为忐忑,如今看来倒是姐姐们以讹传讹了。惠妃娘娘分明是个十分和善的人。 含桃将柳枝摆在窗口,转身回到惠妃身边准备帮她研墨,就见那墨盒中并非黑色的墨汁,而是粘稠的血液。 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就看到惠妃手腕上包着白纱,还隐隐有血色渗出。含桃这才意识到是惠妃娘娘割伤了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来给小皇子抄写祈福的经书。 含桃惊呼一声,焦急道:“娘娘,您那么金贵的身子怎么能损伤呢,您用奴婢的血,奴婢血多的很。” 惠妃温柔一笑,轻轻握了下含桃的手,安抚道:“抄经书就是要心诚则灵,用别人的血心就不诚了。只希望上苍垂怜小十一能撑过这关,否则不说我没法洗脱冤屈,只怕到时候陛下震怒无辜牵连了你们,可如何是好啊。” 含桃心中感念惠妃还能顾惜他们这些下人的死活,已经认定了惠妃娘娘是被冤枉的了,真心实意替惠妃娘娘着急起来:“娘娘,究竟是谁在陷害您呀?” 惠妃一下就试探出了这小姑娘的深浅,心里笑她好拿捏,面上却依然一副和善柔弱的模样说:“后宫诡诈,但视我与我儿为眼中钉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什么办法啊。” “难道是东宫?” 听含桃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惠妃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不慎牵动了手腕上的伤口被疼的一颤。含桃忙去帮惠妃查看伤口,发现那伤口只是草草包了一圈,连药都没上。 含桃急道:“娘娘我这就去请太医来。” 惠妃却一把拉住了她,无奈地摇头:“万万不可。如今太医都用在了小十一的身上,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万不能让太医们分心。” 含桃争辩道:“我看好多太医连小皇子的屋子都进不去,整日就晒药磨药的瞎忙活。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不能来了呀。” 惠妃低头惨淡苦笑:“即便太医没事做,咱们也不能去添乱。否则在陛下心里我就是有意延误小皇子治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含桃闻言,委屈地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喃喃道:“那怎么办啊?” 惠妃也沉默了半晌,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含桃说:“对了,那个镇远将军是个武将,我听说武将都有随身带着金创药的习惯,你去帮我问问吧。” 含桃自然愿意,提着裙摆就快步跑了出去。惠妃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温柔和善一瞬间散去,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含桃才回来,小姑娘跑的太急鼻尖都冒出了汗珠,但兴致高昂,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纸包边跑进门边喊:“娘娘我要到啦。” 惠妃嗔怪道:“含桃,小声些,万不可惊扰了别人。” 含桃机灵地吐了吐舌头,忙双手将药包交给惠妃。惠妃接下后问:“镇远将军可曾问你什么?” 含桃摇摇头:“他冷冰冰的,一句话都没说。”小姑娘眼波一转,看看外面确定没人,就凑到惠妃耳边说:“不过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太子住的地方。如今天那么热了但是太子的房门却是紧闭的,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见门口无人就凑上去听了听。我听到太子在跟一个人密谋,太子管那人叫王叔,可惜说了什么我实在是听不清。” 惠妃闻言嘲讽一笑:“王叔?邯郸王吧,不过是个纨绔,只懂些没用的填词谱曲。没关系,这么个闲散王爷不堪什么大用。” 含桃有些低落地低下头,自责于自己听来的东西没能帮到娘娘。 惠妃此刻却没心情关心含桃在想些什么,含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她挥挥手将人打发走后忙打开了从萧尧那里取来药包,黄色的油纸中包着细腻的白色粉末,看起来就是上好金创药。 惠妃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缓缓拆开了渗血的纱布,疼得又出了一身的汗。如今天气热了起来,平日多汗,这伤口已经隐约有了化脓的迹象。惠妃看看金创药,再看看自己的伤口,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了药包,却没有给自己上药,而是一闭眼全部倒入了茶水中。 然后,她蹲到地上随便撵了点土,哆哆嗦嗦地撒到了自己的伤口上。这下直接疼的她红了眼眶,惠妃一边潦草包扎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本宫今日所受之苦,来日必要让人加倍偿还! 到了晚饭时分,一直死气沉沉的文华宫突然又喧闹起来,一个消息快速传开了:惠妃用自己的血来给十一皇子抄经祈福,但太子却指使镇远将军给惠妃送了有毒的金创药,导致惠妃伤情极速恶化,如今已经烧的不省人事了。 晋王亲自跪于文华殿前悲愤陈词:太子不忠不悌、恣意妄为,这些年多有悖逆疯魔之举,儿臣念及兄弟之情屡屡忍让。如今太子在父皇眼前就敢做出如此凶残之事,儿臣实在忍不得了,母妃这些年管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何至于让太子殿下怨愤至此啊!求父皇为儿臣做主!还母妃一个公道! 第53章 走钢丝 坐于文华殿中王座之上的宣德帝沉默地看着外面的闹剧, 脸上毫无表情,只有放在膝头的手指正在无意识打着节拍。 侍立在一旁的郑客余光一瞥,便知道此时皇帝心中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他陪这个皇帝走过了二十几年, 了解他的一举一动。 皇帝不想管这笔糊涂账。 但这并不意味着惠妃陷害太子和萧尧的计划失败了。 郑客心中对惠妃几乎有些欣赏了,这个女人虽然跋扈,但也当真聪明,这还真是一步险中求胜的好棋。惠妃从一开始就一定非常清楚,如今十一皇子病危, 没人会真正追究她那点无关痛痒的小伤, 更不必说因此惩罚一个战功彪炳的功臣战将了。 惠妃不惜自伤身体做的这个局本来就不是简单的要栽赃给太子和萧尧一个区区毒害后妃的罪名。惠妃所谋更深。 她就是要晋王闹,闹起来搅浑水, 不为了夺命, 却能诛心。 一石二鸟,损敌利己。 其一,惠妃是要拖太子入局, 让毒害皇子之事扑朔迷离起来。风言风语已起,流言道今天太子能对惠妃下手, 保不齐之前就能对十一皇子下毒。至于太子有没有真的下手, 并不重要。无凭无据便能毁人声名, 这可是惠妃的拿手好戏。 其二,也是最高明的,这一招棋结结实实给晋王得了个纯孝的名声。如今晋王哭的越惨,宣德帝越不耐烦, 事后想起来就会越认可晋王为了母亲不顾一切的孝心。 而作为一个父亲,即便是皇帝, 也不会太过亏待孝顺实在的那个孩子。 惠妃手上沾满无辜的鲜血, 但一个母亲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损伤自身,也要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副救命的铠甲。 齐珑声音已经嘶哑,悲愤难抑。 齐琛在旁边耐心等晋王哭完了一场,才几步走到晋王身边无奈一撩衣摆陪着跪了,一脸坦荡地说:“请父皇明鉴!我绝对没有在晋王母妃的药里做手脚,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齐珑自然不信,当即质问道:“你自己自然是没动手,你是指使萧尧干的!” “可笑!”齐琛断然否认:“萧端己那个狗脾气,父皇的话都不一定听,我怎么指使的动他!” 在一旁看热闹的萧尧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点名了,还是这么明目张胆地扣黑锅,不得不站出来黑着一张脸给自己澄清:“扯淡!我从未不尊圣召,齐琛你血口喷人意欲何为!” 齐琛立刻说:“大家可都看见了,这个镇远将军自恃功高,都敢直呼太子名讳了!” “你们不要假惺惺演戏了!” “你们兄弟内斗管我屁事!” 晋王和萧尧同时冲着齐琛怒吼,一下子把齐琛吼的有点耳鸣,环绕立体声十分酸爽。不过这样一来,好好的控告现场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一边看热闹的宗亲们表情异彩纷呈,邯郸王俊朗的脸上已经要憋不住笑了。 只有宣德帝毫无笑意。他冷眼旁观着外面的闹剧问身边人:“郑客,你怎么看?” 众人目光又唰地聚焦到了郑客身上,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不过郑客却没有丝毫局促,不慌不忙地从容道:“陛下,臣以为二位贵人所言皆出自本心,一个纯孝直率,一个坦荡诚恳,都无过错。臣已经了解过了,这件事起因只是有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宫女为了博取功劳信口胡说,挑拨离间,才让太子和晋王起了嫌隙。依臣看,发落了那个宫女以儆效尤即可。” 果然是九千岁,只三言两语就有了四两拨千斤之效。 “好,就这么办吧。”宣德帝对郑客的识情知趣很满意,他此时巴不得这两个不省心的儿子都变成哑巴。 这下齐珑和齐琛双双哑火。宣德帝这和稀泥的意图太过明显,谁再闹下去谁就是傻子了。 齐珑屈辱地握紧了拳头磕头谢恩,心里想起了母妃的话:如果你父皇记得来看我,咱们母子还有依靠,若他不提,那从今往后不要再指望什么圣心了,只能靠咱们自己。只有干掉他所有的儿子,让你成为唯一的选择… 今天齐珑愈发觉得,自己的父皇看自己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温度。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视着他,如同在看待价而沽的一件货物。 宣德帝挥退那群无所事事的宗亲,完全没有过问惠妃的情况,而是话锋一转问萧尧道:“可有你妹妹的消息?” 萧尧疑惑地啊了一声:“回禀陛下,臣在这里收到的所有东西都要过九千岁的手。九千岁,请问有我妹妹给我的消息吗?” 这话直白的如同一只棒槌说出来的,让齐琛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们确实是被软禁在这里的,但直接撕破遮羞布说出来的这还是独一份。 而且九千岁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到了宣德帝的面前。这称呼私下叫是敬畏,在宣德帝面前叫,那就是明明白白要打郑客的脸了。 郑客却像是没听懂萧尧的话一样,仿佛问的不是他,依旧老神在在地站在一边。 “放肆——”宣德帝清斥一声:“算时间萧慕离现在已经过江了,之前每个时辰都有玄甲卫的飞鸽传书,唯独过江之后就没有了。萧尧,这北方的地界是跟我大梁不通消息了吗?!” 来了。 宣德帝大概已经意识到萧慕离跑了。 齐琛和萧尧同时绷紧了脊背。这是他们计划的最后一环了,只要萧慕离已经过江,巫医就会取了小十一的性命,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巫医也不会活过今晚。 从此死无对证。 齐琛和萧尧并没有对视,但二人早已将计划推演了无数遍,可谓算无遗策。 萧尧听完宣德帝的话立刻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道:“我妹妹失踪了?!不可能!江北虽然有小股山匪,但不可能是玄甲卫的对手。郑客,是不是你派去保护的人有问题!” 郑客没有开口反驳,反而是宣德帝直接否定了萧尧的话:“护送萧慕离的玄甲卫是朕亲自挑选的,绝无问题。” 萧尧只能诚恳道:“回陛下,臣确无消息。不过既然玄甲卫可靠,大概消息很快就能来了。” 而好巧不巧正在这个时候,郑景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扑跪在地,哽咽道:“陛下,小殿下情况不太好了,如今只能靠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了。您快去看看吧。” 殿中几人齐齐去看宣德帝,他们面上一个比一个焦急,但心里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可是宣德帝没动。 皇帝像是已经为了这个时刻做好了准备,不再有任何激烈的情绪。 郑客首先敏锐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危险夺嫡那年有过一次、五年前也有过一次,那是帝王要大开杀戒了。 郑客心中一沉。萧尧要危险了。 理智的皇帝不会自毁长城斩杀护国柱石,但一个丧子的父亲,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可能低估了宣德帝对于十一皇子的爱。 宣德帝冷冷地看着萧尧,幽幽地问:“我再问一次,萧慕离在哪里?” 面对尸山血海半步不退的将军,此刻面对着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却萌生了退意,这份敏锐让萧尧原本想要继续装傻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弯,换了一句:“臣是阿离唯一的亲人,臣在哪里,阿离一定会找回来的。” 这是虚无的安慰,也是实质的威胁。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齐珑看看还跪着的郑景硬着头皮开口道:“父皇,咱们先去看看十一弟吧。” 而这话却只换来了皇帝一个更阴冷的眼神:“老二,既然你跟小十一那么要好,那你去陪他吧,小十一最怕孤独,你这个做哥哥的要一直陪着他啊。” 这话让齐珑当场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不敢再发一言。宣德帝阴鸷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齐琛的身上,像是一个刽子手在选择先砍哪一个。 齐琛脸上无波无澜。 因为他在此刻走神了。 齐琛摸着手腕上的小老虎,在想现在萧慕离的模样。她看到江边接应的萧家军会是什么表情?此刻是不是要死要活地闹着要回来? 只要萧慕离不搅局,齐琛的计划就是天衣无缝的。齐琛其实已经预想过,若是宣德帝执意要杀萧尧,那该怎么办。 他已经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就算时机还不成熟,胜率不大,但那毕竟是她的兄长,总要尽力一试。 齐琛又想,如果他这把玩坏了不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他的小阿离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挥师南下破京师呢? 只这么想想,诀别的离愁中就有了些许甜。 “老四,你在想什么?” 齐琛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心说我在想我媳妇儿,这下被你打断了,烦。 于是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儿臣左思右想,此时除了派出更多的人去江北搜寻,也没能想出其他办法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宣德帝低声重复:“没有办法了啊。朕救不活自己的儿子,但总要让他走的安心吧。” 老皇帝眼眸一抬,死死盯住了萧尧,目光中杀意尽显! 刽子手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萧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他在心中默默计算,此刻如果出手,在这个距离下能否一击毙命。 能。只要一击他就能为父亲报仇,取了狗皇帝的性命。只不过从今往后,他萧尧就是弑君的奸佞,萧家世代忠良的贤名尽毁,他不再是帝国的守护神,他要亲手将这座繁华富庶的京城推入战火。 成王败寇,唯独百姓,兴亡皆苦。 此刻,仁兴坊依旧火树银花风月靡靡,姜婶刚熬好一锅醒酒汤准备叫丫头们来盛;南市的馄炖摊主又迎来了一桌客人,哼着小曲忙碌了起来;大理寺外卖茶的姑娘却已经收了摊子,打了一壶烧酒准备归家吃饭…无数的百姓正在过着平凡的一天,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到了悬崖的边上,危在旦夕! 文华殿中的四个人,正无声的角力,宫变一触即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听得外面突然喧闹起来,而后是一声战马嘶鸣,刮过众人耳膜。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摔进来尖声道:“回来了!萧大小姐回来了!” 第54章 再相逢 这下萧尧才是真正的“大惊失色”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齐琛,却发现齐琛脸上毫无意外神色,甚至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奇怪表情。 虽说萧慕离无论如何不该回来, 但当她真的又一次打乱了齐琛的计划跑了回来,齐琛心里反倒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罢了,回都回来了,纵前路凶险,她能看得见摸得着地站在自己身边, 也是幸事。 齐琛觉得自己都有些英雄气短了, 自嘲一笑,才跟在宣德帝的身后快步迎了出去。一出文华殿就见到了骑在骏马上红衣胜火的女孩, 热烈地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爱意生长, 儿女情长。 萧慕离在一群侍卫和太监的呵斥与大呼小叫中干脆利落地一收马鞭,端坐于骏马之上。她此时一身狼狈,左臂上还缠着染血的纱布, 可眼神却是亮如星辰,隔着喧闹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齐琛。 齐琛眉眼一弯, 不由自主笑了出来。但满腔柔情却只换来萧慕离恶狠狠地一瞪, 她抬起马鞭指指齐琛, 其中之意不言自明:你给我等着! 齐琛心脏跳漏了一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萧慕离黑着脸跳下马。纵马闯宫,本是大不敬之罪,不过现在不会有人追究她了。宣德帝死死盯着萧慕离的一举一动, 呼吸都忘了,倒是真的像一个在手术室外等着医生宣布结果的普通父亲。 “能救。” 萧慕离没有一句废话, 甚至没顾上行跪拜之礼, 就直截了当地给了答案。 仅仅两个字, 却如同洪钟大吕,震的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颤。 萧尧整个人惊的炸了毛。原本萧慕离就不应该回来,更不应该有什么救人的办法。那个巫医是什么来头萧尧一清二楚,本就是个神棍,执明之女的说法还是齐琛亲自上手编的,北边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个毒药,也是绝无解药的。况且萧慕离又不是大夫,她能有什么办法?! 没有救人的办法,那她为什么要回来?萧尧不禁脑补到,一定是妹妹知道了自己在江北藏了私兵,猜到了自己反叛的意图,这才不顾一切赶回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他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心想这个妹妹没白疼的同时,又气恼于她的自作主张。 现在萧慕离的一举一动在萧尧眼中都是在强作镇定,是为了给他解围而装出来的成竹在胸。但装出来的早晚会露馅的,到时候萧慕离一定会首当其冲的被治一个欺君之罪! 萧尧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心说今天还是免不了要将大梁的天捅一个窟窿了。 宣德帝已经拉着萧慕离的手,快步走向十一皇子的寝殿了,萧尧故意落后一步暗中拉住齐琛,低声说:“阿离肯定是装的,一会儿把人治死了皇帝要砍人,那我什么都做得出。” 齐琛看了眼宣德帝匆匆走远的背影,垂眸道:“之前就说过,真到了那一步,我只能保你的命,却保不住萧家的名声。” “狗屁的名声!”萧尧暗骂一句。就为了这名声,他们萧家为齐家的江山填了多少人命!这个亏本的买卖,他不做了! 齐琛见萧尧炸毛,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嘴角一扬道:“别激动,我倒是觉得阿离是真的有办法。打个赌吧,如果我猜对了,你以后认我做老大。” ‘老大’这种粗鲁的说法,还是跟萧慕离学的。 说完,齐琛丢下眼睛瞪如铜铃的萧尧,溜溜达达跟了上去。 到了小皇子的寝殿,按照萧慕离的要求,此时侍奉小皇子的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萧慕离摇摇头,恭敬却坚定地对宣德帝说:“陛下,还不够。这个救人的方法十分玄妙,只能我和太子殿下在场,连柳妃娘娘也不能在。” 齐琛刚到就被突然点名,意外地挑挑眉,又换来萧慕离一记眼刀。 好了,这下齐琛十分确定了,自己就是惹恼这个小姑奶奶了。 可是,他小动作做了太多,究竟是哪里漏了馅?齐琛不由心虚地一低头。 萧慕离收回眼刀,望向宣德帝,等着他做决定。 宣德帝虽然不能理解萧慕离的要求,但作为一个几近绝望的父亲,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反而能给他一些飘渺的希望。他此刻像一个病人家属,虽然自己什么也不懂,但还是忍不住要再问一遍:“到底是个什么救人的法子?” 萧慕离很是胸有成竹的一笑,拿出路上刚刚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地忽悠道:“回陛下,事情是这样的。臣女和护卫们一路向北片刻不敢耽搁。不过很不幸,我们刚过洛河就遇上了山匪,玄甲卫为了救我都战死了,我眼瞅着也要被抓去当压寨夫人了。” 说到这里萧慕离停顿了一下,余光瞟了齐琛一眼,见人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心里哼了一声才接着绘声绘色地说:“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一阵狂风,登时是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啊,眼前一片迷蒙不可视物。这大风直吹了半个时辰才停,风停止之后,奇怪的是那群山匪突然就不见了,玄甲卫的尸身也不见了。臣女一时慌了神,情急害怕之下只能往回走,想着先回驿站求援,可是刚走到洛河边,就碰到了一个蓑笠翁。” “然后呢?”宣德帝追问。 听众配合,萧慕离说得更是兴起:“臣女就见那老翁独坐于一块巨石之上,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边还有一只仙鹤翱翔。臣女一看这老人就不同寻常,立刻上前询问:‘老人家,请问您可会治病解毒啊?’那老人却好似早就料到我会来,当即一笑,什么都没说,只隔空点了臣女额心一下。就那一刻,您知道吗,臣女进入了一个玄妙境界,仿佛看到了,终极。” 宣德帝和齐琛双双一脸怀疑的表情,此时倒真像亲父子,神色如出一辙。 萧慕离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毫不心虚地说:“然后臣女就突然知道怎么给十一皇子治病了。这种玄妙的感觉,无法言说,但臣女就是知道。” “嗯——”宣德帝一时心情复杂。他连巫医都信,此刻却结结实实怀疑萧慕离是个神棍了。不过事已至此,病急乱投医,只能一试。 皇帝冲着屏风后说:“阿妩,出来吧。” 屏风后,一个女人柔柔地应了一声是。 萧慕离也去看那江南水墨屏风,知道那就是柳妃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没来由有些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仿佛柳妃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能被一口人气吹散了。 柳妃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孩子才起了身,缓缓从屏风后转出。萧慕离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脑海中不由自主蹦出了李白一句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真的好美,萧慕离在心中感叹,虽然有些憔悴但不掩一身美人骨。柳妃体态纤细神情温婉,身上华丽繁复的宫装也压不住她本人的清丽气质,令人如沐春风。 萧慕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只觉自己刚刚盯着人家看太过冒犯,忙低头乖巧行礼。 柳妃上前几步亲自将萧慕离扶起来,托着萧慕离的手仔细看她,眼中仿佛有许多汹涌的情感,似喜似悲,又似久别重逢。 “好了。”宣德帝突然开口。柳妃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放开萧慕离退后一步,垂着眼眸温和一笑说:“多谢姑娘来救我儿。” 萧慕离忙承诺道:“不,不用谢,我我一定尽力。” 宣德帝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擒起柳妃的手拉着她走到殿外,回身亲自关上了殿门。 屋内只留下了萧慕离和齐琛,以及床上那个几乎弥留的孩子。 萧慕离压下见到柳妃后心中的那一丝怪异感觉,也不搭理齐琛,直接绕到屏风后面去看十一皇子。 小孩子陷在被子里安静的昏睡着,小小的一只。萧慕离坐到床边没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孩子的鼻头,小孩微弱的哼唧了一声,像一只翻着肚皮的小奶猫。 “阿离,你喜欢他么?” 齐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半蹲在床边,萧慕离盯着小孩子看,齐琛就盯着萧慕离看,一时倒有点一家三口的温馨模样。 萧慕离还是没搭理小心翼翼的齐琛,抬手摸了摸小孩的颈动脉,很微弱了。她突然就为了这个孩子感到有些难过。 齐琛见萧慕离还是不理她,心里更加没底,想了想又放软了声音说:“怎么搞的这么狼狈啊。” 怎么搞的这么狼狈?萧慕离这下来气了,心说还不是被你的破计划搞的这么狼狈! 她抬起双手捂住小十一的耳朵,冷飕飕地问:“你说呢?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么?” “我错了。”齐琛立刻认怂,虽然不能确定姑奶奶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先认错总是没错的。 “哦?你错哪儿了?” 果然,认错只是死缓,灵魂问题虽迟但到。 齐琛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但他不知道萧慕离知道他错哪儿了。他已经许久没有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况了,简直紧张的有点口干舌燥了。 齐琛看了眼床上的孩子,轻咳一声斟酌道:“对不起,是我通过小卓子,引导惠妃对小十一下手的。” 这是他唯一能交代的事情,毕竟孩子还活着,而且,动手的确实是惠妃。 萧慕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表情让齐琛简直指尖发麻,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仿佛头顶的铡刀随时就会落下。 萧慕离是故意的。这是审讯常用的技巧,于无声处一点点瓦解“嫌疑犯”的意志。你什么都不说,他反而要胡思乱想。 齐琛果然撑不住了,他有些卑微地抬手却只敢去拉女孩的衣角,求饶道:“阿离我哪里错了。你教我,我都改。” “好。”萧慕离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眼神示意了一下床上的孩子:“第一件事,这个小崽子今天不能死,不只今天不能死,往后不能死。你要保护他平平安安长大。” 齐琛抿了抿薄唇,感觉自己的脚已经要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烂了。萧慕离的第一个要求他就做不到,这十日谈,是真的没有解药。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媳妇儿想去哪儿玩,都听你的。 大离离:风月楼?听说新来了个很俊俏的琴师。 齐小琛:这个不行哦亲爱的,换一个吧,什么都听你的。 第55章 男主角 齐琛僵硬着脖子转头, 看看床上的小屁孩,心想,这小子凭什么能得萧慕离如此偏爱?!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只邪恶的野兽, 想干脆吃掉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孩,然后自己就能独占宠爱。 所有来瓜分阿离注意力的人,最好全都消失。 但他也只敢想想,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关好这头野兽,永远不能让萧慕离看出端倪。 可心底的欲/念不是那么容易压抑的, 忍了又忍齐琛还是没忍住酸溜溜地问:“那如果我跟这个小崽子同时掉进水里, 你救谁啊?” 萧慕离:...... 感觉这样的齐琛还有点可爱,可怎么办? 齐琛又委屈巴巴地说:“可是不是我不愿意救他, 那奇怪的毒根本没有解药, 阿离,对不起,是我没用。” 萧慕离意志还是不够坚定, 被齐琛的撒娇给瓦解了,她无奈剜了齐琛一眼说:“好了, 别装了, 今天我有救人的办法, 但之后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再对这只小崽子下手啊。” 齐琛立刻乖巧坐好,一脸正直地点头。 萧慕离有救人的办法吗?其实并没有。 她既没有找到神医,也没有带回灵丹妙药, 而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妙手回春的大夫,在北方也没有丝毫机缘。 萧尧和一众人的怀疑, 全部都合情合理。 可是小皇子必须救, 两难之间, 萧慕离作弊了。 她动用了自己的系统。 虽然她的系统没有医疗金手指,商城也没有百毒不侵丸,不过,商城中有另一件东西: 那个独一无二、最珍贵的主角光环。 主角不死。 只要把主角光环给十一皇子,孩子就一定能活下来。这个主角光环原本是萧慕离想要送给齐琛的礼物,可事到如今纵然她再肉疼,也不得不忍痛割爱。 这就是萧慕离一定要让齐琛答应她的要求——不能让他与主角为敌。如果齐琛以后还敢对小皇子下黑手,那恐怕会死的渣都不剩。 萧慕离现在的状态其实并不好。她几乎两天没睡了,一路奔波,还受到过惊吓落过水,整个人都非常狼狈。 小十一这个时候突然哼唧了一声,不安的动了动,毛茸茸的头发扫过萧慕离的掌心。 萧慕离忙低头查看孩子的状况,她觉得这个孩子已经跟自己产生了一些情感的连接,似乎他真的就是自己的小弟弟一般。 “真的能救吗?”齐琛见萧慕离低头看着小十一,嘴角带上了一个温柔的笑,这个笑太美了,美的让齐琛觉得床上的小屁孩也暂时顺眼起来。 萧慕离弯了弯眉眼说:“你知道我有些小秘密对不对?让我试一试。” 说罢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点开了系统。 一片白光闪过,系统出现提示【购买商品:主角光环,价格:50点,绑定对象:十一皇子,是否确认。】 确认。 【确认成功,主角光环已激活,目前剩余总分仅余3分,请宿主千万规范自身行为,避免扣分哦。】 分数一夜回到解放前,萧慕离肉疼地心都在滴血,再看小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二人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孩子依然毫无变化。萧慕离无聊间突然灵光一闪,对齐琛说:“如果真救回来了,咱们就宣称说是你用二十年阳寿救了弟弟,好名声不赚白不赚。” 真金白银花出去的那么大一笔分数,总得有点赠品吧。 齐琛莞尔,知道自己算是彻底过关了,忍不住抬手蹭了下萧慕离的脸颊,逗她说:“可是我怕你那个狗脾气的大哥听说我活不长,不让你嫁给我了怎么办啊。” “那我就带你私奔。咱们找个小村庄盖个小房子。我会改良农具,还会给蔬菜建小房子,可以叫它们大棚,我一定是个种田小能手。你不用干活,我赚钱养家,你身体不好就好好养着就行。” 萧慕离越说越开心,想想那金屋藏娇的场景心里就美得冒泡泡。把小疯狗关起来,好好教导… 齐琛却突然靠近,在她耳边沙哑着嗓音有些凶狠地说:“娘子,为夫身体好不好,你试试再说话。” 萧慕离登时心跳如鼓,想说的话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会晕乎乎地抬手,欲拒还迎的轻推了下齐琛的肩膀。齐琛从善如流地撑起自己,但又不退开,呼吸交缠间二人的鼻尖只有寸许的距离,就这么若即若离得勾着萧慕离的神思。 萧慕离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整个人头晕脑胀,盯着面前那淡红的薄唇,不受控制地缓缓凑了上去—— 哇! 小儿的哭腔一下子打破了所有旖旎,床上的十一皇子突然醒了过来,翻身就吐出了一大口黑血,直接喷了齐琛一身。 萧慕离骤然回过神来,猛的一推直接把齐琛推下了床,着急地去看小孩的状况。 齐琛被推了一个屁股蹲,面沉如水的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恨的牙根痒,横竖又看小屁孩不顺眼了。 可惜齐琛的脸色摆给了瞎子看,萧慕离一时完全顾不上他,一心只在小孩子的身上。 开玩笑,这可是她的主角。 萧慕离迅速把小孩捞起来让小身子趴在自己的膝头,以防孩子被自己的血呛住,一边给小孩儿拍背一遍安慰道:“没事了啊没事了,不怕不怕。” 小孩咳了半晌才安静下来,开始哼哼唧唧要水喝。 成了!知道吃喝说明孩子活过来了。 萧慕离心中一喜,转头就见齐琛还坐在地上无所事事,一点没有干活的眼力见儿,不由瞪他一眼道:“孩子要喝水,快去倒啊。” 齐琛:…… 沉闷了多天的文华宫一下子喜气洋洋起来。小皇子挺过来了,笼罩在大梁的阴云散去,宗亲们弹冠相庆无不庆幸。 太子为救弟弟割舍阳寿的故事也不胫而走,王公大臣们开始重新议论太子的仁德,仿佛一夜间又都记起了五年前那个耀眼的储君。 整个文华宫中唯一压抑的地方,只有惠妃的居所。 含桃被杖毙后,换了一个叫芷萝的宫女来照顾惠妃。与含桃不同,芷萝入宫多年性格沉闷,除了做好份内之事没有一句多言。 惠妃半靠在床头,听着外面的喧闹问:“外面出了何事?” 芷萝面无表情盯着地面回复:“奴婢不知。” “不知道就去问!”惠妃总觉得这个芷萝是故意与她作对,一时心头火起,把自己气的不轻。 “娘娘您让奴婢去问谁,还请给奴婢个明示。” 惠妃也就是此时体乏无力,否则非要爬起来给芷萝一巴掌不可。她喘了几口粗气烦躁道:“你去把晋王请过来。” 芷萝福了一副就准备出去,一开门就见郑客正含笑站在门外,芷萝心里一惊,立刻恭敬的弯腰退到一旁,屈膝行礼。 郑客温和一笑道:“芷萝姑娘辛苦,娘娘可在?” 芷萝未曾想高高在上的郑公会认得她这个小宫女,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在,太医来诊治过了,说是除了有些乏力没有大碍了,方才也吃过药了。” 哐当! 屋内传出一声桌椅倒地的声音,芷萝这才噤了声。郑客冲她点点头,对屋内道:“娘娘,陛下请您过去呢。” 说罢他冲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几个身强体壮的宫女鱼贯而入,片刻后就半搀扶半胁迫地将惠妃架了出来。 惠妃面色铁青,却也只能硬生生憋住胸中的怒火,僵硬地摆出了个好脸色问:“可是小十一身体好转了?” 郑客颔首:“托娘娘的福。请娘娘上步辇吧,陛下还等着您呢。” 惠妃知道,这是要清算她了。 文华殿中此时一片其乐融融,小皇子大概是因为从鬼门关被放回来时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萧慕离,变得无比粘她,非要窝在她的怀中喝粥。宣德帝现在对小十一是言听计从,莫说小孩看上了的是萧慕离的怀抱,就算他看上了嫦娥姐姐,皇帝也能把人从月亮上拽下来。 只可怜了萧慕离,从没带过孩子的人此时怀里一个肉团子拱来拱去,还口水直流,她整个人都是大写的手足无措,丝毫没了方才急救时的镇定从容。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陪皇帝聊天的齐琛,却只换来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惠妃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而她的儿子,却像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外人,连座位都没有,站在太子身边像一个奴才。 宣德帝见惠妃进来了,似笑非笑地问:“你身体如何了?” 惠妃靠着宫女勉强行了礼,挤出一个笑容道:“臣妾安好,谢陛下挂怀。” “朕没有挂怀,既然身体还好,跪下吧。” 宣德帝毫无铺垫突然变脸,连萧慕离都愣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小十一,再皱眉看向惠妃,想着要不要先把小十一送回去。 宣德帝似乎猜到了萧慕离所想,对小十一说:“小崽子坐好了,看爹爹给你主持公道。” 小孩子不懂这些,还打了个小哈欠。 跪在地上的惠妃面色苍白,但神色却没有丝毫慌张。她一挽鬓边碎发开口道:“臣妾没有毒害小皇子,是有人故意将毒药藏于臣妾宫中,嫁祸于我,还望陛下明察。” 萧慕离心虚地瞟了齐琛一眼,余光却见到宣德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萧慕离心里忽悠一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看齐琛。 宣德帝只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目光又转回惠妃身上问:“既如此,可有证据?” 惠妃镇定地回答:“臣妾已经抓到了那个受人指使暗中□□的宫中内鬼,正是臣妾宫中的小太监,名叫小卓子。” 萧慕离一下子没控制住手上力道,把怀中的孩子抓疼了,小孩子啊的呼痛声在这安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第56章 小伙伴 慎刑司内, 一堆伤痕累累的小太监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牢房中,拥挤得如同鸡窝里的小鸡仔。 这牢房压抑昏暗,只在两人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 透出一点日光来。 这些都是永嘉宫的小太监,几轮审讯过后,他们身上都没了几块完整皮肉。牢房逼仄连躺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坐着,目光放空地发呆, 偶尔有疼狠了的, 也只是小声呻/吟几下。 小卓子找了个墙根,也抱着膝盖坐着, 却不似其他人那般呆滞。他看着小窗户中投来的阳光, 眼中有光。 “喂喂!起来了!” 一个有两撇小胡子的俊朗小狱卒提着一个饭桶叮叮当当的过来,一脸不耐烦地打开牢门把饭桶提进去,每路过一个小太监就从桶中拿出一个馒头仍在他们身上。 小狱卒很快在牢房中走了一圈, 饭桶已经见了底,最后才走到了小卓子面前。 他居高临下一抬下巴, 抬腿轻踹了一下小卓子, 见人注意力收了回来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看向自己, 小狱卒才像逗小狗一样把馒头一抛—— 可惜小卓子并没有配合去接,馒头自顾自掉到小卓子膝头,弹了一下又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开了。 小狱卒一下子火起, 砰地一声扔了饭桶,吓得周围的小太监都抖了一抖, 悄悄抬着屁股费力地挪远了点。 他吊儿郎当地说:“嘿, 都到这里了, 还给我摆总管的架子呢?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起来!跟我去审讯室!” 说罢小狱卒撸起袖子揪着小卓子的后脖领子,凶神恶煞地将人拎了出去。 牢房中其他小太监纷纷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被这个暴躁的狱卒注意到。 小狱卒揪着小卓子走了一段,等到了四周无人处才停下了脚步,立刻把人放开,故作凶狠的脸色一变,抬手把压低的帽子扶了扶,笑嘻嘻对小卓子说:“把你拎疼了没?” 小卓子看着面前又扮作了狱卒,还贴着两撮可笑小胡子的南十,却难得给了他个好脸色,眼睛亮闪闪地问:“是可以接我出去了吗?” 南十心虚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呃,现在还不行。不过应该快了,我主子说了最多五天就能出去了,你别急。” 小卓子眼中的期待一下子灭了,低头嗯了声,小声道:“没关系的,不着急。” 南十看不得小卓子这个样子,忙邀功一样的说:“你饿不饿,我把狱卒支走了,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走走走咱们先吃饭。” 再往前走了几步,在平日狱卒们休息的小屋内果然已经摆好了一桌好菜,小卓子也不跟南十客气,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始扒饭。 这几日天天馒头稀粥,有时候连粥都抢不到,饿是真的饿。 南十也不好好坐着,干脆蹲在小桌边的长凳上,笑嘻嘻地看小卓子吃饭。等小卓子肚子里好歹垫上了东西吃的没那么狼吞虎咽了,他才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几块枣花酥。 这糕饼一看就是被宝贝揣着的,个个完好无损。 小卓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放下碗就拿起一块,小口咬了一下,开心地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南十又嘴欠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吃这些甜么兮兮的东西啊,跟个小姑娘似的。” 小卓子闻言一顿。 太监们最是忌讳别人说他们像女人。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小卓子定会当场翻脸并找机会报复回去。不过南十这么说,他却只是顿了下,翻了个白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南十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逃过一劫,他见小卓子不搭理他,也不尴尬,依然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道:“主子说了,等你出去后就先在东宫顶个缺,也跟着我哥学点功夫以后好办差。我哥可严厉了,从来不许我吃零食,你也做好心理准备啊。” “你哥身体怎么样了?”小卓子也听说了南十的大哥为了救太子受了不轻的伤。 南十叹了口气说:“现在能下床走动了,要完全恢复还得养些时候。唉,我哥不在,主子横竖老是看我不顺眼,还总打我脑袋,都要打傻了。” 小卓子心里一乐,笑着说:“那你别跟着他了,跟着我主子呗。” 南十抬手敲了一下小卓子的头说:“傻啊你,你主子我主子,都是一家主子,跟谁不是跟。” 小卓子抬手就要打回去,手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下子没了玩闹的心思,严肃起来:“我去东宫如果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那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不会的,永嘉宫树倒猢狲散,宫里还有谁认识你。” 小卓子放下手中糕点,有些忧虑地说:“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当初故意放出消息给我,让我去先皇后的景阳宫害太子殿下的人,他是认得我的。咱们查了那么久也还是不知他究竟是谁。” 南十感觉一阵冷风吹过后脖颈子,心中发毛,这不是他的小脑袋瓜能处理的问题。 小卓子见南十这个傻样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问:“你今天过来,是你家殿下吩咐的吗?” 南十呆愣愣地摇摇头:“不是啊。殿下被关在文华宫好久没消息了,只说让我暗中保护你,今天这里的看守正好是我新认识的兄弟,我…” 他话还没说完,小卓子蹭一下站了起来,同时一把将南十粗暴地薅了起来,差点让南十摔了个个趔趄。他拖着南十边往回走边说:“快回去!你个猪脑子啊怎么敢这么自作主张!” 小卓子前脚刚回到牢里蹲好,后脚传召他进宫的旨意就到了,传旨太监一路长驱直入,而南十安排放风的兄弟却并没有给他们任何的示警… 躲在暗处的南十起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今天幸亏小卓子聪明,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他一直目送着小卓子离开直到完全看不到了,才揉揉眼睛转身去找麻袋,要去跟那个新认识的“兄弟”好好聊一聊。 小卓子怀着逃过一劫的庆幸与忐忑被押入文华殿,首先便看到了那平日里飞扬跋扈高高在上的惠妃娘娘此时一身狼狈的样子。 惠妃已经面色苍白地几乎跪不住了,半靠在晋王的怀中。晋王齐珑自请陪跪,一副孝顺的样子。 小卓子心中不动声色地一喜,见恶人有今日下场心中有些大仇得报的快乐,连脚步都轻快了些。他低头小步来到惠妃身旁,在惠妃身后得体的位置跪好行礼,动作间只能看到萧慕离的衣角。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他没有那么紧张和害怕了。 宣德帝正在吃一个齐琛给他剥好的橘子,又变成了那个谈笑间喜怒不可琢磨的样子,如同闲话家常一般问小卓子:“小身板倒是不错,在永嘉宫当主管?” 小卓子还趴在地上,没有皇帝的同意他也不能起来,只能趴着回答:“回禀陛下,奴才有幸得娘娘信任,现下管着娘娘宫里的十二个小太监。” 宣德帝嗯了声,注意力似乎又转移到了睡着的十一皇子身上,把小孩从萧慕离怀中接了去,放在自己的腿上。 萧慕离怀里一空,顿时感觉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她是紧张了。 惠妃究竟有什么证据来指认小卓子? 萧慕离手心出了汗,不自觉地攥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就听宣德帝接着漫不经心地问:“那永嘉宫里的毒,是怎么来的?” 小卓子浑身抖了下,刚想否认,就听惠妃虚弱地开口:“你是不是想要否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回娘娘,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惠妃讥讽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用来陷害本宫的毒药是从凉州来的吧?众人皆知本宫出身凉州,你跟你背后的主子既然做了局,那就不会放过这种细节。” 宣德帝像是来了点兴致,看好戏一般点点头:“不错,郑客查过了,是从凉州带来的。” 惠妃这下眼中含泪,对皇帝陈情道:“陛下,这就是臣妾遭人陷害的证据啊。陷害臣妾的人机关算尽,反而露出了破绽证明了臣妾清白。” 萧慕离呼吸一滞,但这次她压制住了自己的目光没有乱飘,只死死盯在惠妃的身上。 惠妃接着梨花带雨地说:“陛下明鉴,家父还是一介凉州小吏时就曾多次查抄黑市,因此屡屡被人报复仕途坎坷,韦氏早已与黑市结仇,断无来往可能,又如何能从凉州买到这种奇诡的毒药呢?” 说罢,她指着趴在地上的小卓子补充道:“而这个小太监出身云州,因战乱与姐姐一同入宫为奴。他的姐姐曾因诬告而被本宫处死,他因此怀恨在心,这才来陷害本宫!” 果然聪明。惠妃没有纠缠于自己是否清白,而是来了一招万分恶毒的祸水东引。她特意点明小卓子出身云州,就是在“明晃晃”地暗示这事儿跟北方萧家有关系。 这件事,就从后宫纷争,变成了朝堂斗法。一个功勋卓著的镇边大将掺和进储位之争,便是触动了帝王的逆鳞! 萧慕离深呼吸了几下压抑住心中怒火,有些担忧地看向小卓子。 小卓子这下抖得更厉害了,他仿佛已经完全被吓坏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有些无语伦次地说:“娘娘,娘娘,奴才真的不知道这毒药的事情啊!奴才、奴才确实曾经给萧大小姐传过一次消息,其他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了。” 萧慕离瞳孔微微一缩,坏了,小卓子承认了跟她的关系! 第57章 无常事 当萧慕离心乱如麻时, 齐琛却十分放松,甚至还背对着宣德帝悄悄弯了下嘴角。 齐琛目光中带着些许赞赏看向正在小声呜咽的小卓子,心想, 这个小卓子确实比自家的南十聪明多了,是个可造之才。 今日惠妃的应对早在齐琛的预料之中。他曾经推演过很多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与其猜测惠妃会有什么反应,不如让惠妃按照他的安排来做。 小卓子的来历其实是齐琛故意留给惠妃的破绽。 自从萧尧准备回京的消息传来,小卓子就三不五时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在云州长大时发生的趣事, 这是一种无形的暗示, 就是为了在惠妃的脑子里留下一个钩子。 惠妃果然上钩了。 小卓子方才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设计好的。齐琛原本还担心小卓子第一次面圣会因为紧张而出现纰漏,没想到小卓子不仅丝毫没有出错, 最难得的是, 在说台词的时候,那害怕和惊恐也拿捏的恰到好处。 宣德帝果然顺着小卓子的话问:“阿离,他是你在惠妃身边安插的人?” 萧慕离呼吸一滞, 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到齐琛冷笑了一声, 阴阳怪气道:“萧大小姐当初为了晋王, 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啊。” 萧慕离立刻懂了, 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心虚气短地说:“他以前不是在晋王殿下身边伺候嘛,正好认识,我就, 嗯…” 说着她心虚地一瞥齐琛,然后像是被齐琛的眼刀吓到, 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这是齐琛原本就准备好的说辞, 只是在原来的剧本里此刻萧慕离应该已经过了洛河回到北方了。如今这台词由萧慕离亲自说出来, 倒是更加可信了。 毕竟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个萧家大小姐惯常是个见色起意又奔放大胆的。 于是惠妃对于小卓子的指认,就从北方萧家的图谋不轨又变成了女孩子家的少女心事,这严重程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宣德帝也像是被萧慕离的局促逗乐了,心情颇好地一笑:“在宫里安插眼线,胆子不小啊。不过看在小十一的面子上不追究你了,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萧慕离无所谓赏赐,赶忙起身谢恩。惠妃却有些急了,追问道:“陛下,她如今与太子定了婚约,自然视臣妾为眼中钉,指使这个太监做些什么也是顺理成章。” 萧慕离一歪头无辜地反问:“我跟太子定了婚约为何就要视您为眼中钉呢?您是要对一国储君做什么吗?” 惠妃瞬间被噎了一下。 宣德帝哈哈大笑起来,这棒槌的说话方式还真是萧家人。 可是这笑声听在惠妃耳中却越发令她心惊,宣德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今日圣心不在她。可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惠妃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本宫一向恪守本分,从未有失当之举,望陛下明察。” 眼见惠妃要死扛到底,宣德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事儿说到底是皇室的丑闻,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去查,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这间屋子没有外人,连郑客都不在。 正当宣德帝在思考怎么处置惠妃时,就听齐琛突然开口道:“父皇,儿臣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帮惠妃娘娘洗脱冤屈。” 惠妃皱眉看向齐琛,她才不相信齐琛会好心帮她洗脱嫌疑,但是皇帝已经颇有兴致地开口询问:“说说什么办法?” 齐琛温和一笑道:“这办法还是听巫医说的。巫医方才告诉儿臣,十日谈这个毒虽然无色无味,不过只要接触过就会沾在皮肤上,且很难去除。只要用桃花碾成汁水涂抹在手上,即便过了月余,那接触过的地方依旧会变色。” 他幸灾乐祸地看了眼惠妃,继续说:“既然惠妃娘娘说从未见过十日谈,那自然也没有接触过,那就不妨一试。也试试这个小卓子,看是不是他捣的鬼。” 惠妃闻言只觉后背一阵发冷,而更令她绝望地是,她的蠢儿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惊慌地抓了一下她的手,急道:“母妃——” 虽然她立刻用眼神制止了齐珑继续说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同时,小卓子高声道:“求陛下恩准让奴才也测试一下,奴才真的不敢欺君啊!” 听到小卓子的话,惠妃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令她不安的疑问:小卓子为什么不怕? 这个毒就是小卓子为她找来的,那么—— 惠妃突然想起来了,小卓子从来都是拿一个托盘盛着药,从未自己亲手接触过。惠妃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却瞬间令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这说明了,小卓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下毒的事情会败露,他甚至知道这个测试的方法! 原来,不是她运气不好恰好遇到了巫医才暴露了下毒一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给她安排好的陷阱!她本来是想陷害小卓子,却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小卓子陷害了她! 这一个局,草蛇灰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竟然毫无察觉!勾心斗角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败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太监身上! 她瞬间明白,自己这次是真正的大势已去了! 惠妃脸色一变,突然抬起手啪地给了齐珑一个耳光,呵斥道:“没用的东西!” 这个女人此时脸色惨白,但精气神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突然回来了,恢复了那跋扈的样子,挺直了胸膛嘴边带着一抹讥讽的笑意道:“对,毒就是本宫下的,本宫就是看不得柳妃那一副与世无争的虚伪样子。这后宫险恶,所有女人都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稍有一个不留神就会被踩进烂泥里,凭什么就柳妃可以关起门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惠妃越说越愤怒,最后几乎是嘶吼道:“凭什么啊?!” 齐珑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疼的脸,忙去阻止惠妃:“母妃,您是烧糊涂了您别说了。父皇,父皇,母妃是糊涂了说胡话呢。” 齐珑此时的无助焦急倒不是演出来的,一直以来惠妃就是他的主心骨,他无法想象失去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惠妃那傲慢跋扈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红了眼眶,看着爬到皇帝脚边抓着皇帝衣角苦苦求情的儿子,眼中终是流露出了一个母亲柔软的情感… 齐珑的呜咽声把宣德帝怀中的十一皇子也惊醒了,小孩子刚一睁眼就见到涕泪横流的二哥,整个团子一下被吓住了,想哭又不敢哭,生生憋出了一声饱嗝儿。 齐珑又伸手去抓小十一的小手,哀求道:“十一弟,你惠娘娘是喜欢你的啊,每次你去她宫里玩都给你准备你爱吃的东西,你也是相信惠娘娘的对不对?” 小孩吓得缩回手,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齐珑忙认错道:“对不起对不起,二哥吓到你了,都是二哥的错。”言语间的卑微,那个不可一世的晋王荡然无存。 惠妃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泪水逼了回去。她必须坚强起来担下所有的责任,只有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才能保住自己的儿子。 惠妃几乎是哀求宣德帝道:“陛下,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珑儿一概不知。您了解珑儿,他是个老实的好孩子,请陛下不要因臣妾的过错而迁怒于他。” 说罢,惠妃强忍着身体的难受端正了自己的跪姿,向着宣德帝行了一个大礼。这一礼毕,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谊就此终结,惠妃在最后的一刻压上了一切,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齐珑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又爬回惠妃身边一把抱住了母亲,伏在母亲的肩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宣德帝轻轻拍着小十一的背,缓缓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惠妃的请求。 惠妃抬手想抱一下齐珑,可是手抬到一半突然改了主意,一下子狠心推开了儿子,自己勉强站了起来,释然一笑道:“陛下,那臣妾就先走一步了。” 惠妃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一根白绫,或是一杯毒酒,然后,她会获得一场风光大葬。 这就是皇家的脸面。无论内里如何肮脏,都要撑出一副花团锦簇的样子来。 可笑的是,她的一生就在这肮脏中沉浮,还为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沾沾自喜。 惠妃整理了一下衣袍,维持了最后的体面,然后低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小卓子,吩咐道:“小卓子啊,你也起来吧,扶本宫回去。” 小卓子听话的爬了起来,躬着身子抬起手臂,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要皇帝不特别发落他,出了这个门自然有玄甲卫来押送惠妃,他就可以回到慎刑司。 只要离开文华宫,他就算是安全了。小卓子已经开始期待,以后跟南十搭档办差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南十有点笨,以后得多看顾着他。 惠妃却在此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齐琛,又把目光滑到了萧慕离的身上,眼中的恶意一闪而过。 这神色让萧慕离直觉不好,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惠妃手上闪过一抹金色的光,一柄凤钗不知何时被她藏在了手心。 惠妃的动作极快,她紧握着凤钗用尽了全身力气,向着小卓子的脖子插了下去… 金钗直接穿透了小卓子的脖颈,带血的钗尖透体而出,上面还连着一丝血肉。 小卓子只感觉一阵钻心剧痛,下意识地抬手去捂伤口,鲜血瞬间涌出,却是怎么堵都堵不上了… 惠妃后退一步,带着妖媚的笑容对宣德帝说:“陛下,这样清理门户实在不雅,不过臣妾如今也实在做不到周全了,还请您见谅。” 她的手也被凤钗划伤,此时正在微微颤抖,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宣德帝捂着怀中小十一的眼睛沉声说:“行了,去吧。” 齐珑也被这眼前的血人骇得不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倒是不来拉扯惠妃了。 小卓子瞬间就站不住了,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一个有力的怀抱接住了他。小卓子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那是他的主子。 萧慕离一手抱着小卓子,一手也徒劳地想去堵那伤口,嘴里还不住重复:“没事啊,别怕,能救的,别怕…” 说着说着,自己也带上了哭腔,粘稠的鲜血从指缝中涌出,那流逝的生命怎么也留不住。 小卓子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萧慕离连忙附耳去听,就听小卓子断断续续地说:“埋…姐姐身边…我喜欢小侍卫…选的地方。” 这一句话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第58章 很抱歉 理智告诉萧慕离, 她现在不能表现出悲伤。一个侯门贵女与一个小太监之间,不应该有什么过分的交情。 可是,她忍不住啊! 萧慕离用尽了全力也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 只能拼命地大口呼吸想要把汹涌的泪水堵回去,憋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是齐琛。 齐琛说:“哭吧,没关系。” 委屈悲愤倾泻而出,萧慕离死死抱住怀中的小卓子, 喉咙中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 · 关闭了多天的文华宫重新打开, 一切风波消弭于无形。萧慕离也不知齐琛跟宣德帝说了什么,皇帝并没有发落她当时的失态。 这一场闹剧以韦氏一族的轰然倒塌作为了结尾。这煌煌京城中楼起楼塌也不过是寻常事, 百姓顶多议论几日也就散了。 玄甲卫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韦氏贪腐的罪证, 宣德帝顺水推舟的勃然大怒,将韦氏整族被流放云南,家产尽数抄没。 宗亲权贵们面对此种变故心里各有各的小九九, 朝堂局势悄然变化。晋王一党的官员一时人人自危,心急火燎地寻找新的出路。 晋王府闭门谢客, 往日有多么门庭若市, 今日就有多么门可罗雀。对于晋王而言, 这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禁足。 惠妃被带回了她的永嘉宫,等来了她的那杯毒酒。 是齐琛亲自送去的。 永嘉宫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唯有廊柱上的彩绸还没来得及拆下,那是为惠妃几日后的生辰做的布置。宫人死的死散的散, 此刻,只有惠妃一人独自盛装坐在殿内, 怀中抱着一只已经死了的白毛波斯猫, 阴沉地看着齐琛。 等齐琛走近了, 她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幽幽道:“到如今可以告诉我一句实话吗?是你安排的吗?” 齐琛一脸温顺恭敬,说出的话却带着锋芒:“娘娘说什么呢,本王实在不明白。不过,本王倒是真的很敬重那些拼了命也要向您讨一个公道的人。” 惠妃倒是没有发怒,反而认同地点点头:“说的对,本宫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本宫的报应。我死之后珑儿不会也不敢再与你为敌,若有一日你登大宝,没必要对他下手。留着一个蠢笨的兄弟,全你一个大度贤德的名声。” “不够。”齐琛轻笑一声。 惠妃一皱眉问:“什么?” 齐琛轻声引诱道:“你看我像是一个在乎名声的人吗?要保二哥的命,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可不够啊。娘娘陪伴父皇那么多年,手里就没有什么有别的筹码吗?” 惠妃瞳孔微微一缩,而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齐琛也不催促,只安静旁观着她的疯癫。惠妃眼角笑出了泪水,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说:“殿下志向高远,甚好,哈哈哈,甚好啊!” 齐琛低头莞尔一笑,故意道:“过奖了。” 惠妃突兀地停住了笑声,凶狠又用力地瞪着齐琛,仿佛想要透过血肉看到齐琛的内心。 可惜,齐琛只给了她一个波澜不惊笑眯眯的假面。 惠妃终于还是妥协了,因为她知道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根本没有跟齐琛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京都南门外十里的地方有一间破落的尼姑庵,它的后院有一颗老树。当年皇后姐姐故去后我亲自去景阳宫收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瓶子里找到了一张帛书,那是皇后留给你的。上面的内容,能搅得大梁天翻地覆。我怕了,但也不敢烧了它,就把它埋在了老树下,一辈子不敢拿出来。” 齐琛没想到,当年母后还给他留下了话。对于他这个傲慢自大又愚蠢不孝的儿子,他母后会说什么呢? 他看向惠妃的目光中染上了寒霜。这么珍贵的信,惠妃竟然私藏了那么多年! 齐琛举起手中的毒酒沉声说:“无论如何,多谢娘娘告知真相。既然事关重大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么,就请娘娘上路吧。” 惠妃看着那鎏金的酒盅目光躲闪了一下,那是求生的本能。 “可惜了,那个能为您换掉毒酒的人已经不在了。”齐琛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但惠妃听明白了。曾经有一个不得志的太医,可以不顾道义和性命为她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又因给齐琛下疯药的事情败露被齐琛抹杀于黑夜之中,死的悄无声息。 当日一个普通太医的离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而今日一个位同副后的妃子的死,同样也是悄无声息。 齐琛走出永嘉宫时,只觉今日阳光刺目,天气闷热异常。 空旷的庭院中,只有郑客站在阳光之下,温和地向他行了一个臣子之礼。 这是聪明人的默契,齐琛知道这是郑客用一礼表明了他的选择:从今往后,事齐琛为主。 齐琛也知道,郑客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已经知道了五年前的真相。他要为那战死的将军讨一个公道。 齐琛连忙上前将郑客扶起,自己也还了一礼,一个学生之礼。齐琛俯身一拜恭敬道:“学生愚笨,往后,还请先生教我。” 曾经,除了太子,所有的皇子世子见了郑客都要谦称一句学生,而到头来,却是齐琛成了九千岁真正的学生。 齐琛这一拜真心实意。权倾朝野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多年来默默照看旧友一双儿女,愿付出荣华甚至生命,只为了求一个老友的死后安宁。 齐琛敬重他。 此刻在宫门外,南十正蹲在宫门口的一颗大树下,手中拿着一根枯树枝无聊的在地上刨了一个小土坑。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南十刚刚被慎刑司的人算计了一次,多亏了小卓子的机警才躲过一劫。那个算计他的人转眼就被灭了口,等他带着准备用来揍人的麻袋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一具凉了的尸体。最后还是南十任劳任怨地用麻袋把人收殓了。 南十也不敢再自作主张跑去慎刑司了,只能蹲在这里等着他主子的消息。 齐琛出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撅着屁股刨土的南十。那本来正发呆无神的小圆眼在看到他的一霎就亮了起来,立刻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主子,怎么样了呀?” 齐琛呼吸停了半拍,实情梗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避重就轻道:“晋王彻底垮了,惠妃已经薨了。” 南十到底是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情,立刻喜笑颜开地说:“太好了,小卓子的仇终于报了,他再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生活了。主子,小卓子呢?” 齐琛避开南十那充满希望的目光,低声说:“他在城外他姐姐的墓旁等你,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 南十开心地哦了一声,扶着齐琛上了马车还胆大包天的要求道:“主子,车里的食盒你吃上面一层啊,下面一层的糕点是给小卓子准备的,他受了那么多苦,得补补。” “南十。”齐琛纵然铁石心肠也有些扛不住了,劝道:“有些时候世事无常,你要看开些。” “啊?”南十一头雾水回头看齐琛。 齐琛叹了口气,知道这么说话南十的小脑袋肯定理解不了,只能摆摆手坐了回去,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京郊的无名湖边,繁花已经凋谢,却留下了一片浓郁的绿。夏日的风吹过湖面,皱了碧波。 湖边的两座坟茔挤挤挨挨的立着,亲密又热闹。 萧慕离一身黑衣盘腿坐在墓前,守着一个火盆。火盆中火光明灭间黄纸烧尽青烟升起,呛的萧慕离咳嗦了几声,甚至咳出了眼泪。 林中飞鸟,惊起一片。 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萧慕离将手掌捂在眼睛上深呼吸了一下,抹去自己眼尾红痕才回头去看,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小马车。 还有那个有趣的小侍卫。 然后她就看到,南十先是看到她愉快地招了招手,而后四周看看像是在找人,最后目光才落在了那新起的坟茔上,脸上的快乐瞬间就冻住了。 小侍卫跳下马车就往这边跑,第一次忘了自己在马车里的主子。齐琛自己提着食盒下来,突然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踟蹰了一下。 南十跑到近前看清楚了墓碑上的名字,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纸钱和火盆,眼眶就红了。 萧慕离知道这个小侍卫是个爱哭的性格,当初知道齐琛被下了疯药,他能嚎啕的整个东宫连耗子都不得安宁。 可是今天南十没哭,他抬手粗暴地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成了红兔子,然后吸了吸鼻子蹲下来拿起一刀黄纸,瓮声瓮气道:“大小姐我来吧,我慢慢给他烧。” 这时候齐琛已经走了过来,也蹲下打开食盒,把里面的菜肴糕点一盘盘全部拿了出来。 “主子,把枣花酥摆中间把,他最喜欢的。”南十说完瘪了瘪嘴,又转回头安安静静烧纸了。 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待了片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南十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萧慕离也没有一句指责,但这种无声的沉默却让齐琛越来越难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是我的错。我如果再多想一步,就好了。” 萧慕离往火盆中添纸的动作一顿。 她已经收到了系统提示,因为惠妃的死,她又加了10分,但她丝毫无法开心。 小卓子的死让萧慕离心里熊熊燃起了一团火,可她不知道应该去怪谁。怪齐琛吗?怪齐琛利用了小卓子么?不能啊,因为她很清楚,圣母在这个世界活不长,这就是封建王朝权力倾轧的游戏规则。要改变的是律法和制度,而不是让齐琛放弃一切做个好人。 可她又无法跟自己和解。小卓子就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在了她的面前,成为了那些大人物过招中,鲜血淋漓的牺牲品。 或许,害死小卓子的“大人物”,也包括她自己。 “殿下,还会有多少人,为了咱们的志向,付出生命呢?” 萧慕离问的轻飘飘的,甚至目光依然盯着盆中的火光,没有分给齐琛。但齐琛的心脏却是重重一跳。 一滴泪水划过脸颊,萧慕离如同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早就有那桃花汁验毒的办法,为什么非要等到小卓子来了才说?你想要借此机会,找出那个曾经在暗处观察和利用小卓子,把他骗去景阳宫的人,对吗?” 萧慕离这才抬眸,一个悲伤的眼神就让齐琛觉得突然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他有些急迫地解释:“那个验毒的法子是假的,我当时只不过是在诈齐珑。我,我是有想过这是个机会,那个人藏的太深了,我甚至怀疑可能就是父皇。但我真的没想到会害死小卓子,我真的,很抱歉。” 萧慕离还是第一次见齐琛有些口舌笨拙的样子,她定定地看着齐琛的眼睛,觉得有点伤心,便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齐琛泛红的眼角,轻轻地问:“齐琛,下一个为我们而死的,会是谁呢?” 风停了,虫鸣鸟叫之声仿佛也远去了,周遭安静下来。扑通、扑通,齐琛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阳光此时铺在萧慕离的脸上,泪痕也带上了细碎的光。 然而未等齐琛回答,一只冷箭突然从树丛中射出,直冲他的后心而来! 作者有话说: 齐小琛:当媳妇开始连名带姓叫我时,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第59章 公主义 下一个会是谁呢? 扪心自问, 曾经齐琛对此毫不在乎。他想求的本就是一个朝纲倾塌、天翻地覆。既然人间污浊,那就拉着所有人一起下无间地狱,让业火烧尽所有善恶, 在血与火中狂欢。 而如今,他想要留住那一线天光。 齐琛深深地看着他的那一线光,却没想到萧慕离脸色突然一变。齐琛心里咯噔一下,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电光火石间只见萧慕离飞起一脚踹向他的肩膀, 把他踹了一个屁股蹲。 齐琛:…… 背后偷袭的羽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铮的一声钉入树干中。 齐琛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不是家暴,是萧慕离在救他的命。 方才还蹲在地上红着眼眶像小兔子一样的南十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小豹子, 蹭的一下窜了出去, 向着冷箭的来处追去。 萧慕离起身快步走到树边拔下了羽箭,眉头就狠狠皱了起来。 “这是玄甲卫的精铁羽箭。”她转头去看慢慢爬起来的齐琛,惊道:“是郑客想要杀你?” 齐琛拍拍自己屁股上的草, 从萧慕离手中接过箭端详了一下,摇头一笑道:“应该是有人想要让人以为, 是郑公要杀我吧。” “你相信郑客?为什么?”萧慕离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齐琛又低头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尘土, 他到底是生来富贵带着点公子的矜贵毛病。萧慕离着急地哎呀一声, 亲自上手重重拍掉了齐琛屁股/后面的草叶,嘟囔道:“好了好了,干净了。” 齐琛平生第一次被打屁股,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却见萧慕离还瞪着求知的大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才完全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见兵。还能怎么办呢, 齐琛只能无奈说:“唉, 走吧, 带你去见郑公。” 齐琛带她去的,是风月楼。 萧慕离故地重游,差点忘了自己可是已经成了这个地方的风云人物。她一进楼,就有人激动地呼朋唤友来围观这个两次大闹风月楼竟然还都能全身而退的名人,看她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般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萧慕离凉飕飕地瞪了齐琛一眼。 齐琛无辜道:“这个地方可不是我选的。” 事已至此,萧慕离干脆大大方方给人看,如果有人指指点点她就不客气地瞪回去,做实了自己的凶名。 一路行至明月轩,看热闹的人就少了许多。毕竟明月轩是所谓风月楼外四楼里隔音最好的,大家都关着门做些萧慕离不想去仔细想象的事情,反而清净了。 齐琛带着萧慕离停在一间很普通的客房前,抬手敲门,却没想到那门没锁,齐琛稍微一碰门就开了… 门内的情景,却令二人直接愣在了当场。 萧慕离已经准备好要见到郑客,她撑起了气场要与老狐狸过招,却没想到看到的是搂抱在一起的萧尧和安平。 那个样子,着实有些…非礼勿视。 萧尧衣衫凌乱,束发的冠也散了,几缕儿呆毛跑出来,倒是没有之前端着的大哥架子了。 他此时一身沙发气场尽散,局促地满脸通红,手腕子上有一个牙齿印儿,脖子上还有一道新鲜血痕。 而安平嘴上的口脂花了,金钗也掉了一只,整个人还挂在萧尧的身上,眼看就要亲上萧尧的脖子了。 齐琛和萧慕离非常默契地双双后退一步,异口同声地说:“抱歉打扰了!” 屋里二人飞快弹开,萧尧边整理衣袍边恼羞成怒道:“滚进来!” 齐琛进屋环顾一圈,有些意外地问:“安平怎么在这里?” 原来事情是出了变故,安平的出现并非齐琛的安排。 齐琛问的是安平的来意,但话却是对萧尧说的,一副理直气壮让萧尧解释的模样。萧尧黑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进来的时候这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只能通过呼吸声判断情况有异,还以为有埋伏,就…直接动手了。” 萧慕离指指自己的脖子冲着安平一挑眉,意思是:你干的? 安平内疚地低下了头,嗯了声:“他,他上来就抱我,我以为遇见歹人了,就,就抬手挠了一下。” 齐琛和萧慕离两脸的一言难尽,心里不约而同的想:这是什么幼稚鬼? “好了,说正事吧。”萧尧战术性地低头清了清嗓子,问安平:“七殿下为何在此?” 安平不好意思再去看萧尧,忙低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扳指。她扳起小脸严肃地说:“是郑公让我来的。郑公说让我来传一句话,他说他今日出宫不便,暗中还有没清理的眼线,所以暂时不能见面。还有一句话,宫里的黄雀尚未抓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指的就是当初躲在暗处利用小卓子,意图在景阳宫谋害齐琛的那个人。 安平掌中的扳指,正是齐琛当初用来离间惠妃和老太监郑开的道具。郑客既然把这个信物给了安平,就说明郑客意识到了自己身边暗藏风险,而且已经没有其他可信之人了。 安平,是齐琛和郑客早已定好的,最后的联络方案。 安平说完后一脸疑惑地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齐琛却没正面回答,而是拿出了今日偷袭他的羽箭递给萧尧:“今天有人要用它来刺杀我。” “啊?!”萧尧还没说什么,倒是安平被吓了一跳,小声惊呼了一声。 萧尧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也不管自己脖子上的伤,把羽箭在手指见转了几圈又掂了掂重量,分析道:“这种好东西只有玄甲卫能用。当初护送阿离过江的玄甲卫都是皇帝亲自选出来的亲信,咱们当时将计就计把皇帝埋在郑叔身边的这些钉子拔了,他会不会因此开始怀疑郑叔,还对你起了杀心?” 萧慕离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听着。虽然没有见到那位九千岁,但她从萧尧的话中已经明白了,郑客是他们的“自己人”,不仅齐琛,萧尧也信他。 齐琛听完萧尧的分析摇摇头,长眉一挑轻快地说:“你觉得这个杀手是我父皇安排的?我倒是感觉不是他。倒不是他对我有什么父爱,只是他如果要我死,一定会用我的死创造更大的价值,这么随随便便被刺杀,缺乏美感。” 齐琛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但着实把安平吓得不轻,小眼睛瞪的溜圆。 齐琛饶有趣味地看看安平,摆出一个阴森森地笑容,凉飕飕地说:“小妹啊,听到了不该听到东西的人,会怎么样呢?”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僵硬住了。 萧慕离和萧尧同时怒瞪了齐琛一眼。 萧尧皱眉对齐琛说:“无论如何,这事儿不能把她们牵扯进去。阿离,你先送公主回宫。” 齐琛却摇摇头,轻声说:“来不及了。” “萧尧,来不及了,她们已经入局了。” 萧尧狠狠皱了一下眉,看起来很生气,却没有发作,只黑着脸深呼吸了一下,点头默认了齐琛的看法。 齐琛于是看着萧慕离的眼睛,温柔地笑了一下。萧慕离突然有些紧张,她有种预感,齐琛要跟她说很重要的事情了。 果然,齐琛认真地说:“阿离,你问我,下一个为我而死的会是谁,我无法回答。你知道我们要走的那条路很难,也很险。很抱歉,我可能没有能力保证所有人的周全。我甚至没有能力保证,你的安全。你哥哥、郑公、南一南十整个东宫,随时都可能死去,像小卓子一样。” 这是萧慕离要的答案,可还不够。她自己、萧尧或是郑客,他们走上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为此承担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可是,那些被波及的人,懵懂的安平或者无辜的百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甚至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追问道:“那百姓呢?朝堂更迭的动乱可能会让无数京城百姓平静的生活毁于一旦,他们怎么办呢?” 齐琛定定看了她片刻才避开了她的目光,垂眸道:“帝王之道,非一城之得失,一夕之荣辱。” 萧慕离的心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她退后一步一把抓住安平的手,狼狈地逃了出去。 她在逃避。因为此时萧慕离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齐琛,和他那已经长成的帝王之心。 面对着洞开的房门,萧尧冷哼了一声嘲讽道:“你平时不是挺会哄骗我妹妹么?今天怎么了?大尾巴狼藏不住了?” 齐琛没有回答,只沉默地低下头,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说出口的是王道荡荡,而心底的柔情与私心却是有口难言。 萧慕离拉着安平一口气冲出了明月轩,来到湖边一个路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才停下来,面对着乐舞亭中摇曳的灯火,偷偷红了眼眶。 她最近总是幻想干脆偷偷抱走齐琛,两个人去过富足平和的归隐生活,再没有每天的命悬一线,也没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但她不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齐琛走上那条路,路的尽头,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孤家寡人。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安平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萧慕离才反应过来,今天受到冲击最大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一无所知的安平。她抬手抱了一下安平,承诺道:“别怕。齐琛说的都不会发生,我会保护你的。” 她像是在说服安平,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低声重复:“我一定能。” 安平鼻头红红的,小声问:“萧慕离,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四哥他们想做什么呀?” 晚风吹过湖水,萧慕离就在这温柔的夜风中给安平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少年可托生死的义气、有天各一方的无奈、也有血淋淋的猜忌和背叛。 故事讲完,安平已然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说:“我懂了。我,我愿意加入你们,请允许我做点什么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起码可以帮你们传递些消息。” 萧慕离摸摸她的头,她总把安平当作自己的一个小妹妹。 “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自古平冤的路,都是血痕累累的。” 安平点点头,眼中有泪也有光:“萧慕离,我知道你一直嫌我笨,但是多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咱们一起,一定能想到保护大家保护百姓的办法!四哥和尧哥哥有他们的仗要打,不过他们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那就咱们来做!” 萧慕离心头一震,突然被安平点醒了。对啊,何必患得患失,她不会让齐琛身首异处,也不会让齐琛孤家寡人,她要走出第三种结局! 男人们心如磐石,杀伐果决一往无前;而女孩们心怀悲悯,坚韧而温柔。这本来就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阴阳的两面,相伴相生,更是袍泽战友,永远守护着彼此的后背。 后世史书对这个夜晚都有着浓墨重彩的描写:这是四位在未来改天换日的传奇人物风云一生的起点,虽然后来四人各有境遇殊途难归,但在这个夜晚结成的联盟,却在时光的长河里,永远璀璨。 第60章 邯郸王 喀嚓—— 正当萧慕离心神激荡之时, 不远处突兀的起了一声轻微声响,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她心中大骇忙转出去查看,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长衫, 除了身量高大些没有太多的特点,混在风月楼熙攘人群中,除非极其熟悉的人断认不出来。 不过,萧慕离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个背影,跟她上辈子的师父, 一模一样。 那个听到她们交谈的人, 是乌默尔。 “乌默尔?”安平也跟了过来,听到萧慕离叫出的名字想了想说:“我知道他, 这几天宫里乱糟糟的, 鸿胪寺曾经派人来问太后上庸人怎么安排,我听到过他们说起这个名字。乌默尔是上庸的摄政王,跟着使团来的, 最近父皇也没空召见他,他会来风月楼打发时间也不奇怪。” 萧慕离皱眉思忖, 上庸人在京城没有根基, 她与安平说话时声音又低那个距离应该也听不真切, 便没再追究。 可惜她不知道,正是此刻的这个决定,差点害死了自己。 乌默尔一脸纨绔公子的模样一路穿过了惜花台和时雪阁,进了听风堂。他高眉深目也算仪表堂堂, 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女人的青眼,他也熟练地抛出几个带着暧昧钩子的眼神, 惹得女郎们娇笑连连。 听风堂内布置的淡雅清丽, 又是另一番风韵。在这里伺候的姑娘们少了些妩媚却多了些腹有诗书的气质, 很得一些风雅公子的喜爱。 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迎面而来,在与乌默尔擦肩而过时唰的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乌默尔耳朵一动微一侧身与男人拉开了距离,这是一个不动声色地防备姿态。 男人却只是冲乌默尔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便摇着扇子走开了。 乌默尔看着男人的背影饶有兴致地一歪头,随手拉住一个侍女问:“那锦衣公子是谁?” “回贵人的话,是邯郸王。” 乌默尔啧了一声,随手摸出一片金叶子插到侍女乌黑秀发中,转身溜溜哒哒继续往前走。很快,他就走到了一扇檀香木雕花镂空的门前,在门外就已经能看到屋内一个白发老者背对门而坐,一身白袍仙风道骨。 乌默尔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大咧咧在老者对面坐下,再环顾四周嗤笑一声道:“屠耆,不怕这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你跟我见面?大梁德高望重的老大人私会外邦,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老者给乌默尔倒了杯茶,沉声道:“摄政王现在这么喜欢说废话吗?” 乌默尔哈哈一笑,心说这老头的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硬,也苦了小玄白跟了他这么久。 老者砰的一声放下茶壶,厉声说:“王爷还笑得出?云山一败折了我上庸多少儿郎?当年呕心沥血除掉了萧让占了燕云九县,如今不过才五年,就让萧尧小儿重新成了气候!” 乌默尔被如此质问既不生气也不紧张,只哼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摇晃了几下,让茶水在杯中成一个小漩涡,不慌不忙道:“有舍有得嘛。说到当年之事,我刚刚还听到一个消息,那个病怏怏的太子已经查出了当年真相,要跟他老子撕破脸皮了。屠耆,大梁内乱在即,有何打算?” “消息确凿吗?” 乌默尔点头一笑:“千真万确。而且,萧家兄妹已经跟太子成了同盟,当年程潜和萧让可是很让咱们头疼了一阵,如今这小辈们羽翼渐丰,不得不防啊。” 老者那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齐琛此子有头脑有手段,更难得的是心如铁石无所顾忌。若是任由其坐大,他将会成为比宣德帝恐怖百倍的对手。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借惠妃手下一个小太监来杀死他,可惜,功败垂成。” 啪!一扇临湖的窗被夜风吹开,湖中画舫上的吵闹声一下子就灌进了屋里。 乌默尔瞟了一眼窗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说:“我听说最近老皇帝身体出了些问题。趁着他还活着,不妨故技重施。” 老者皱眉道:“大梁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还请王爷别忘记自己此行的责任,把我们草原圣女的血脉,大梁的七公主,平安带回去。” 乌默尔盯着老者说:“那是本王亲姐的血脉,本王自然上心,但最近小安平跟那个萧慕离走的很近,本王可不希望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王爷放心,那个萧家大小姐活不了几天了,老夫正要借她的命来做一个局。后日皇帝设宴给十一皇子压惊,那个萧慕离也会入宫,老夫给她准备了大礼。”说罢老者还抚须道:“可惜她这一身的才华了,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啊。” 乌默尔想起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不由多问了一句:“这个萧慕离上有兄长护持,还有准太子妃的尊贵身份,再加上新鲜的皇子救命之恩,要杀她可不比杀太子容易。屠耆,有什么好办法?” “是啊。”老者附和:“要杀萧慕离很难,可是,如果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个冒牌货呢?” · 萧家接到入宫赴宴旨意的时候,萧尧刚刚从城外回来。 喧赫一时的韦氏轰然坍塌,萧家跟韦家结了一半的亲事就显得十分尴尬了。萧淑怡是断然不会跟韦希林去云南喂大象的,这个世界的云南此时还是一片荒蛮的流放者乐园。 她也知道如今的侯府不是她亲爹武安侯能做得了主的,干脆跳过了自己的亲爹,梨花带雨的求到了萧尧的面前。 京城都知道萧尧是个无法无天又护短的性子,在萧淑怡小时候这堂兄也待她极好,只要萧尧愿意,她就一定不会被韦家牵连,最不济堂兄还能帮她在萧家军里找个将军,也算是过得去的姻缘。 她哭完了一场,一边拿帕子擦泪一边去偷看萧尧的脸色。 萧尧也正在看她,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厌恶。 萧淑怡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凉了半截。 萧尧冷哼一声说:“萧淑怡,你雇凶要在我父亲墓前害我妹妹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你倒是还想让我护着你?!可笑!我恨不得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萧淑怡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她原本自以为这么长时间没人提起那件事,加之韦希林那个蠢货都已经被流放了,这事再不会有人知道。 然而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萧淑怡毫无防备下慌乱至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这下是真情实感地哭了——活生生被萧尧吓哭的。 萧尧却没有丝毫怜惜,沉声道:“看在同宗的份儿上,死罪免了,活罪难逃。京都南门外十里的地方有一间破落的尼姑庵,你就在那里削发为尼吧。” 萧淑怡对未来所有的憧憬一下子全碎了,登时崩溃大哭起来。她还想抱着萧尧的大腿求饶,就被萧尧拎着腰带提了起来,竟是连收拾细软的时间都不给她了。 这便是萧尧今日出城的缘由。 而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萧尧也得以瞒过各方耳目,拿到了惠妃埋在尼姑庵后院老树下的东西。 那帛书果真是程皇后的字迹,上面还加盖了凤印,千真万确。其上写的东西,也当真是字字泣血、骇人听闻。惠妃所言不虚,这确实是会将大梁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的东西。 萧尧看后心神激荡,以至于入宫赴宴时依然阴沉着脸色。 不过好在这次的主角也不是他,他完全是作为萧慕离的添头来蹭饭的。 今日是所谓家宴,可皇家的人来的却不齐全。柳妃照例维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即便这是为她的宝贝儿子准备的宴会,也依旧不露面。 太后倒是来了,慈爱的坐在皇帝身边,颇有含饴弄孙的意趣。太后身旁还有一个位子,坐着一个倜傥风流的男人,身边引路的女官给萧慕离介绍道:“那贵人是邯郸王,陛下唯一的同母兄弟。” 这邯郸王就是个闲散王爷的模样,一手把玩着折扇还能一手调戏一下宫女。这人仿佛有一种奇异的能力,如果你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就会觉得这人十分张扬,然而若是不有意关注,他便毫无存在感,甚至让人事后完全不记得他当时在场。 这个王爷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存在感,政事上从来都是随大流,对谁的示好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拉拢他了,毕竟没人喜欢总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半冷不热的臀部。 但萧慕离却是眼前一亮。也许,拉拢这个王爷,她可以一试。 因为这王爷有个很痴迷的爱好——词曲,诗酒王爷的名头传遍京城。既然这王爷醉心词曲,那萧慕离或能投其所好。 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这王爷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当年跟他一起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们可都已经到了顶立门户的年纪了,酒肉朋友也是朋友,这王爷在宗亲中是很有些影响力的。 萧慕离有些兴奋地想把这个打算告诉齐琛,然而找了两圈也没见到齐琛在哪儿。 “别找了。”萧尧沉声说:“他临时有政务,今晚的宴不来了。” 萧尧还藏了半句话:齐琛来不了,是因为看到了先皇后留下的帛书后怒急攻心,直接呕出了一口血,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萧慕离这个“冒牌货”即将被拆穿的时刻,唯一会站出来保护她的人,就这么恰好的缺席了。 第61章 画皮鬼 “小姐姐!” 太后怀中的小十一一觉睡醒就看见了下面坐着的萧慕离, 立刻张牙舞爪的要找她。孩子年纪小,口齿不清地把萧姐姐叫成了小姐姐,反而让萧慕离听着有些亲切了。 太后乐呵呵地朝萧慕离招招手示意她近前说话。萧慕离正愁要如何接近邯郸王, 结果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便立刻抛下大哥提着裙摆上前给太后行礼。 太后让她坐到了自己身旁,吩咐身边侍女道:“给两个孩子都上碗奶羹吧,现下后宫乱糟糟的连个家宴也没了章程,这菜哪有孩子能吃的啊。他们还在长身体呢, 可饿不得。” 这话倒也不假。惠妃是个很复杂的人, 她恶毒阴狠,手上血债累累, 但即便是萧慕离也不得不承认, 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能把整个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 宣德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听到太后的话还附和道:“母后, 都是皇儿的不是,朕这三宫六院还真没有个能主事的人了。皇儿想着, 如今也只有母后能稳得住大局, 不知母后可愿意再替朕操劳一阵啊?” 太后却四两拨千斤地回了:“哀家年纪大了, 你后宫那么些人,我认都认不住喽。不过我瞧着小十一被教的那么好,他母妃应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吧?” 听太后提起柳妃,皇帝只呵呵一笑, 没接这话。皇帝不说话,这后宫的话题其他人更没法插嘴, 太后的话头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一时气氛就冷了下来。 萧慕离想了想, 突然咦了一声,小声问:“太后,您刚刚说‘两个孩子’,是把我也算进去了吗?我都成年了,不是小孩子啦。” “我也不是小孩啦!”小十一有样学样。 这下老太太和皇帝都被小十一被逗乐了,四周的空气才重新快活了起来。 就连原本一副漫不经心游离事外的邯郸王都不由看了过来。 他冲着萧慕离一抬酒杯,含笑道:“久仰萧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聪慧过人。姑娘那首在狱中所做的定风波当真是绝妙啊,本王平生作词百首,却不如姑娘一首,真是惭愧。本王早就想要结交姑娘,共论诗文,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萧慕离没想到跟邯郸王套近乎的事情竟然发展的如此顺利,自己的才女人设还有这等妙用。以文会友,也算风雅。她乖巧一笑说:“晚辈就是运气好,灵光一闪偶然得了那一首,实际笔法词韵还差的远,往后就请王爷不吝赐教啦。” 邯郸王闻言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刚想细说办词会的事情,就听宣德帝突然开口道:“定风波,朕倒是也听过,确实不凡。不过萧大丫头,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你爹就常跟朕抱怨说你不爱读书,这是何时转了性子了?” 萧慕离抬眸,就对上了宣德帝审视冰冷的目光。她心脏重重一跳,可细想自己今日行为应当没有逾矩之处,狗皇帝也没什么好发落她的。于是萧慕离便规规矩矩小心谨慎地回答:“王化之下,仓廪充实,臣民知书达理,全赖陛下天恩。” 可惜这个马屁拍了个空,皇帝只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下她,哦了声:“是吗?可朕却听到了不同的说法啊,很是骇人,你想听听吗?” 萧慕离低着头,答想也不对不想也不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萧慕离不回答,皇帝也不等她,直接吩咐身边小太监道:“宣钦天监监正吧。” 太监高声通传,一个中年男人应声进入大殿。 钦天监?! 萧慕离抬眼去看这个走入大殿的男人。这监正跟她想象的不同,不是那种仙风道骨的老头,而是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份绛紫色官服,是一个普通文官的样子,除了手中拿着的罗盘,没什么与众不同的。然而,这男人行礼前快速看向了萧慕离这边,那眼神,如同猎人看向中了陷阱的猛兽,高高在上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畏惧。 萧慕离悄悄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遇事时先活动手腕,手稳、枪就稳、心也就跟着稳了。 宣德帝免了监正的礼,问道:“爱卿,你今日同朕说,近日接连观测到荧惑入太微,国家有妖异,谓之不详。可有此事?” 那监正高高举起罗盘,一脸严肃中气十足地回答:“确有此事!臣此来正是为了诛除妖邪,保国祚昌隆。” 众人哗然。 天有异象妖邪现世,一字一句都在挑动着大家的神经。太后严肃地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监正大人详说。” “他们在说什么呀?”小十一突然在萧慕离怀中脆生生地问。 他们在说什么?这是个好问题。 这个监正,来者不善。萧慕离快速与萧尧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勉强一笑,把小十一又抱紧了点安抚道:“小姐姐也不知道,咱们先看看。” 监正知太后信佛,忙回答:“回太后,臣方才观这大殿上紫气与黑气缭绕,妖邪就在此间。待臣用罗盘查看一番。” 说罢他拿着罗盘在大殿中走了一圈,那罗盘开始时安安静静,然而,当监正来到了萧慕离面前时,那罗盘突然像疯了一样开始疯狂转动。 “是她!”监正怒目圆睁一指萧慕离,暴喝道:“妖邪在此!” “这,这怎么可能,萧姑娘是执明之女,还在北方得高人指点啊。”一个附近品级不高的小才人小声跟身旁的美人说,可是这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被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皇帝呵了一声,指了指那不知轻重的小才人道:“这话倒是提醒朕了,小十一这病好的蹊跷,这是因为有高人指点,还是妖邪之力呢?” “陛下!”萧尧立刻站了起来,维护妹妹道:“这监正所言简直是无稽之谈,莫名其妙。” 邯郸王也附和道:“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监正从来专攻星象,何时也信话本戏说上的鬼怪故事了?而且这鬼怪还着实善良,上赶着来救咱们皇家血脉呢。” 这话没能说服皇帝,反而提醒了太后,小十一还在妖邪怀里呢,她慌忙说:“快,奶娘,先把小十一抱下去吧。” 也许人上了年纪就特别容易相信些神鬼之事,那奶娘也怕的很,哆嗦着爬到萧慕离身边,脸上惊恐的表情藏也藏不住,仿佛萧慕离随时会变成妖精张开血盆大口生吃人肉一般。到了距离萧慕离起码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奶娘直接伸长了胳膊一把把小孩子从萧慕离怀里抢了出来,抱着就跑回了太后的身后。 小皇子懵了两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慕离冷静的抬头,看着在自己面前乱转的罗盘,无奈摇头缓缓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俯身一拜,不卑不亢地问道:“请问监正大人,既然说我是妖邪,可有证据?” 监正一抬罗盘:“这便是证据!” 那罗盘很是邪门,只要离开萧慕离有些距离就会安静下来,一旦靠近她,又开始乱转。 萧尧几步上前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后,自己面对咄咄逼人的监正,坚定道:“是你的罗盘坏了!我妹妹忠良之后自有英魂护佑,诛邪退避!” 监正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是罗盘的问题,这满殿的天潢贵胄,她若非妖邪,为何罗盘只对她有反应?” 这事确实诡异,这监正在众目睽睽下用罗盘进行的测试,也根本没有动手脚的机会。萧尧一时无法辩驳,只恨自己嘴笨! 环顾四周,大部分人已经信了监正的话,几个小宫女还害怕得向后挪了挪。宣德帝更是面色不善,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处置他们两兄妹。 萧尧紧紧拉着妹妹的手腕,谨慎地想要退向殿外。 然而萧慕离却没动。 她稳如泰山地站着,看着监正微微一笑,像一个学生求知一般恭敬地问:“大人这宝贝,是只对妖邪有反应吗?会不会对什么特定的物件也有反应呢?” 监正皱眉道:“罗盘自然只对妖邪有反应。” 萧尧也疑惑回头,就见妹妹在众人目光中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头上的一根乌黑的发簪,用力扔了出去。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开,滑落在她的肩上,倒是真有些妖媚了。 然而,监正手中的罗盘却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众人都愣了一下,莫不是罗盘真的是个坏的? “这是怎么回事?”宣德帝皱眉问。 罗盘紊乱当然是磁场的问题,古人不知道,萧慕离却是知道这个知识点的。 至于自己身上能让磁场出问题的物件—— 萧慕离平常对这些首饰不太上心,给什么用什么,今天唯有这跟簪子瞧着不对劲儿,果然是被人动了手脚。看来回去还得让冯叔好好查一查,府上是出了内鬼了。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否则萧慕离今天绝对百口莫辩。 没成想,那监正见罗盘无用后却并没有慌张的神态,反而更加坚定地说:“果然道法深厚,连这御制的罗盘都能影响,怪不得画皮之后无人能看出破绽啊。” 萧尧愤怒地打断道:“你放/屁!” 然而监正面对萧尧的怒斥面不改色,坚定的说:“少将军切勿被妖邪所蒙蔽。令妹其实早已香消玉殒,如今站在这里的,是一个画皮的妖邪!” 什么?! 场面急转直下,那罗盘是不是坏的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指控,真正击中了萧慕离的软肋。 萧尧骤然转身,在与萧慕离目光相触间渐渐变了脸色,缓缓后退了两步。 “证据呢?证据呢!”萧尧问的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端己,”宣德帝好整以暇地说:“这是你亲妹妹,她究竟是真是假,你亲自考考便知。” 萧尧死死握紧了拳头,眼中已经爬上了血丝,他一字一顿的说:“好,我萧家血脉,就用萧家枪来证明自己吧!取枪来!” 小太监小跑着出去找长/枪,而整个乾元殿上,此刻除了这小太监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萧慕离深深地看了眼萧尧,肩膀渐渐垮了下去。她孤独地站在殿中,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不用取了,萧家枪,我不会。” 在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太后甚至不慎打翻了茶盏,在一声瓷器碎裂声中监正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纸飞快在烛火上点燃,同时喝道:“妖孽受缚吧!” 那纸符刚一燃起,萧慕离就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是那碗奶羹中有问题! 她疼的完全站不住,跪倒在地上,就听到宣德帝说:“来人,将妖女押入大理寺,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萧慕离无助抬头,眼前人影重重,唯有萧尧那憎恶的神情,是那样的清晰。 第62章 大雨至 “主子, 您不能出门啊!” 南一坚定地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死死拦住了齐琛的路,即便面对齐琛的怒火也半分不让。 齐琛脸色苍白如纸, 发丝凌乱,整个人十分虚弱,还要靠南十的支撑才能勉强站得住。他被南一气的猛的咳嗦起来,喉咙里又泛起了腥甜。 南十忙给自家殿下顺气,同时哀求地看看哥哥, 可惜哥哥不为所动, 还怒瞪了他一眼。 齐琛好容易缓过了一口气,沉着脸问南一:“你是想造反了吗?” “属下不敢!”南一既怕把齐琛气出个好歹, 也怕齐琛出门病势加重, 已经急出了一头的汗。 齐琛冷笑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如今这个东宫也都要看你眼色了吧?既然我管不了你了,那你给我滚!” 听到这一个“滚”,南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俯身下拜深深行了个大礼, 声音中都带着哽咽:“主子,你的身体无论如何经不起奔波了!您打也好骂也罢, 就是把属下砍了, 属下也绝不走!” “你真当我不会砍了你吗?!”齐琛气息不稳, 扶着南十的手都用力到微微颤抖。 南一咬牙跪着,倔强地不肯再说话。 南十夹在中间左右看看,小声开口想替他哥求饶:“主子…” “你闭嘴!” 可惜南十的话都没说出来,就被齐琛无情镇压了。 齐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自言自语道:“要来不及了。” 萧慕离下狱的消息传到东宫时,齐琛还在昏迷, 南一胆大包天的自作主张拦下了消息, 根本没有上报。要不是南十小脑袋里实在藏不住事, 也怕真见死不救,被地下的小卓子知道要埋怨他,才偷偷摸摸趁他哥没注意把这事儿告诉了齐琛,这才有了现在的场面。 南一向前膝行了一步,无论齐琛说了什么气话,他依旧忠诚地守在齐琛身边,劝道:“主子,虽然皇帝封锁了消息,但属下从安平公主那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萧大姑娘真的是妖。您就算现在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他们能做什么呢? 齐琛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小虎头,轻声说:“我得去见萧尧。” “没用的!”南一几乎是字字泣血道:“是镇远将军亲手将萧大小姐送进大理寺的啊!” 齐琛身体晃了一下,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是我失了章法。” 可惜还没等南一松口气,齐琛接着说:“去备车,咱们去普济寺。那里的高僧亲眼见过阿离舍命保护北地灾民,只有他们能救阿离了。” “那让属下替您去办。”南一忙说。 齐琛轻轻摇头:“我要的是让方丈大师告诉所有人,阿离是大梁的守护星,杀不得。南一,这是让这些出家人破五戒打诳语坏修行,他们不会轻易答应的,这事你办不到。” 南一确实没了主意,只能问:“主子,那您要怎么做?” 齐琛笑了起来:“高僧们不答应,我就屠佛。” 南一震惊了,他主子真的是疯了。 这下齐琛笑的更开心了:“好了,去备车吧,我的身体我知道,阿离没同意,本王且死不了的。” · 轰隆—— 一个惊雷在天边炸响,黑云压向京城,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安平踏入侯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张张惊慌的面庞。尽职尽责的管家冯叔手执一把大伞,躬身亲自为安平撑着,边走边瞧着公主的脸色,有些局促地小心问:“殿下,小人多一句嘴,请问我家小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安平抿了下唇,含糊道:“管好侯府的人,都别瞎打听。” “是,是。”冯高身子又弯了些,陪着笑附和道:“小姐有您这些贵人帮衬,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安平看着这忠心耿耿的管家心中有些不忍。萧慕离入狱待斩,他一个管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想着讨好了贵人们多少帮他家大小姐疏通疏通。今日她一下马车,就有侯府的家丁给自己带的丫鬟塞了一箱珍玩玉石,安平也都看见了。 可是安平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说,才是对萧慕离最好的。 “殿下,殿下请留步。” 安平一行人正往萧尧的书房走去,就听身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就见武安侯一路小跑了过来,圆润的身躯踩的一路水花四溅,早已经湿了衣摆。 到了近前,武安侯不顾一地水渍扑通一声就给安平跪下来,求道:“殿下,老臣舍了一张老脸求求殿下,还望殿下如实告知,我家阿离究竟是如何了?” 武安侯此刻的焦急也不全是演的,一则作为叔父到底不忍看自己的侄女死的不明不白,二则也担心这侄女的事情会累及侯府。 安平扶起武安侯,叹了口气问:“尧哥哥回来可说了什么?” 武安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急道:“端己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您也知道老臣无能,在端己面前也没什么脸面,唉,这究竟是怎么了啊,昨日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安平这次很有分寸,即便武安侯如此也没有透露半分消息,只说:“您先回吧,我去尧哥哥那里看看,您放心,我会劝他的。” 这下武安侯的雨算是白淋了。 不过等安平到了萧尧的书房,却也结结实实吃了一个闭门羹。 安平上前刚敲了两下门,就听到屋内一声怒吼:“滚!”紧接着就是瓷器摔在门上碎裂的声音。安平有点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纠结的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这样暴怒的萧尧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安平心中冒出了两个小人,一个怂兮兮的小人声音都在发着抖说:走吧,回去吧,你能做什么呢?自然会有别人管的。 而另一个小人鼓足了勇气给了胆怯的那个一拳,挺起小胸脯道:你难道要永远躲在别人身后吗?那是你的朋友,她快死了,你都不做点什么吗?! 胆怯的小人被打倒在地,开始装死。 安平于是拿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抬了抬下巴,中气不足地对身后的冯高说:“你,去把这扇门给本殿下拆了。” 冯高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转身就要招呼人来拆门。不过才拿来工具,门就被萧尧大力拉开了。 安平一见萧尧,立马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萧尧整个人狼狈又憔悴,眼中血丝满布眼底有化不开的乌青,连嘴唇都干裂起皮了。他沉默地看了外面准备拆门的家丁一眼,就把几个家丁压的深深低下头去。 “殿下有何指教?”萧尧声音沙哑,语气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萧尧,让安平突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深呼吸了一下想要争气一点,可还是忍不住,一撅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下萧尧反而愣了一下。他焦躁地挠挠头,把自己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搞得更加乱七八糟了。 安平边掉眼泪边控诉心中的委屈:“你怎么能这样呢?什么都不管了吗?都跟你说过了,阿离在风月楼被揍过,磕坏了脑子,你怎么、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呢?” 萧尧再多两个胆子也不敢吼小公主,只能冲手里还拿着拆门工具的家丁们怒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没事情干了吗?!” 冯高眼观鼻鼻观心,忙带着人溜了,临走之前看见跟着安平公主一起来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大婶还没眼力见的站在那里,便使劲儿使了个眼色,结果人家大婶丝毫不为所动。 萧尧也注意到了安平身后的这个妇人,这个大婶儿就这么淡定的杵在这里看他被小公主拿捏的手足无措,实在是,莫名其妙。 而抽抽嗒嗒的安平也注意到了萧尧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妇人。 这一下子提醒了安平,她往旁边挪了一步把大婶儿让出来,仿佛抓住了萧尧更大的把柄又有了些勇气,声音都理直气壮了一些:“姜婶,你来跟他说,当初就是你给萧慕离看的病,你知道她的情况的。” 萧尧这才知道大婶不是宫里的女官,于是问:“你是何人?” 姜婶一拜回道:“少将军,民妇是个大夫,几月前萧家大小姐在风月楼比武受伤,就是老妇医治的。当时大小姐确实是伤到了头部,有许多人亲眼所见,那样的伤是可能会引起人记忆的混乱,医书上甚至记载过有人头部受伤后性情大变,都是正常的。” 安平忙补充:“听到了吗?萧慕离就是伤到了脑子而已啊。” 萧尧闻言,咬了咬牙没说话,安平急道:“你说话呀?你还不相信吗?你真的要杀死自己亲妹妹吗?” 安平越问越心焦越问越委屈,倒是又把自己问哭了。 萧尧只感觉自己是秀才遇到兵了,被小公主哭的脑子嗡嗡的,妥协道:“好,殿下,这事我会再加详查,您先带这位大夫回去吧。” “少将军,民妇、民妇还有一事要报与将军。”见萧尧要赶人,姜婶慌忙说。 “还有何事?” 姜婶看起来突然有些紧张,没了方才的从容:“民妇、民妇原是想把此事告诉萧大小姐的,如今也只能报给将军了。民妇前几日去普济寺义诊,遇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是之前北边逃难来的灾民,她跟民妇说,说太子正在追杀她。” “什么?”安平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委屈了。 萧尧什么也没说,只严肃地听着。 姜婶继续说:“她说,她说自己曾经有个孩子得了疫病,被太子的人知道了,太子就派人收买了她,说是只要她带着孩子混在普济寺灾民里,成功制造混乱,把疫病传开,就给她的儿子治病。结果,结果没想到,他们竟然烧死了她的儿子。” 轰隆! 又一个惊雷劈了下来,雨更大了。 说到这里姜婶像是有些害怕了,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我想着,大小姐的事情会不会是太子在报复她,因为她当初坏了太子的好事?” 安平立刻说:“不可能,你别胡说!那妇人在哪里?我见过她,我亲自去问她。” “还,还藏在普济寺里。” 安平立刻去看萧尧,萧尧看着如天漏一般的大雨,沉声说:“好,去普济寺!” 第63章 多岐路 大雨滂沱。 上山的道路一片泥泞, 沿途每隔几里就有停着的马车,都是车轮陷在了泥里走不了了,任赶车人又推又拉也纹丝不动。两匹骏马此刻从这些趴窝的马车旁飞驰而过, 如两道利箭劈开了雨幕,把赶车人羡慕的目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安平这次完全收起了没有小公主的娇气,主动要求骑马赶往西屏山。早一刻见到姜婶所说的那个妇人,就能早些安心。 她策马往前狂奔,雨势太大雨水模糊了双眼。安平抬起胳膊擦了一下, 回头去看, 就见萧尧在她身后紧紧跟着,不快不慢一直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 “好好看路!”萧尧开口提醒。 安平哎了声, 转回身去, 咬牙又催快了骏马。 二人冲进普济寺时都已是一身狼狈,雨水早已经透过蓑笠的缝隙沾湿了衣衫,靴子里也进了水,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水洼里。 萧尧有些担心小公主,金枝玉叶的小丫头跟他那个在军营里散养的妹妹不同, 何时吃过这样的苦。然而安平却只是抿了抿嘴, 没有抱怨一句, 直接往大雄宝殿跑去。 大雄宝殿巍峨的立于普济寺正中,殿内梵音绕梁香火鼎盛,一尊几人高的金身佛像伫立其中,正在悲悯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因为这场暴雨, 今日寺内几乎没有香客,大殿内只有方丈带着几个僧职在诵经礼佛, 见安平进来, 方丈便认了出来, 立刻起身相迎。 安平忙竖掌还了一礼,表明来意:“方丈,冒昧打扰了。今日来是想要寻一个人,请问这寺中后院柴房中是否借住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方丈听此一问,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情,问道:“殿下也要寻那妇人?” “还有谁来过?”萧尧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追问道。 方丈见他与安平姿态熟稔,猜测也是个贵人,便如实答道:“太子殿下比公主早来了一步,如今已经寻过去了。” 安平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还请方丈立刻带我过去!” 方丈虽然不解,依然呼了一声佛号点头应下,从一个僧人手中接过油纸伞,亲自领着二人往柴房行去。雨噼里啪啦砸在伞上,空气中潮湿黏腻,安平一时只觉胸中憋闷,仿佛沉甸甸压着什么。 那柴房偏远,少有人至,今日的风雨摧残了梧桐,满地落叶更显荒凉。 柴房外面还有一个存放柴火杂物的小院,安平一行人到的时候就见那小院的木门关着。 临近门口,萧尧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方丈,将方丈和安平都拽到了身后,面色凝重地低声说:“等等,里面不对。” 安平一下子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缓缓后退了两步。 可惜,即便屏住了呼吸,依然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钻进了她的鼻子。 萧尧神色一凛,果断抬腿轰的一声踹开了那破旧简陋的木门—— 只见院中,横陈着五具尸体。 最中间是一具成年女性的尸体,她背后插着一柄长刀,趴伏在地上,面容扭曲痛苦,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地盯着一个方向。她盯着的方向并排躺着四个孩子,小的也就两三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现在却都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四个孩子,具是被割断了脖颈,一招毙命,早已经没了气息。 那杀了四个孩子的凶器是一柄匕首,此刻正握在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中。 安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的四哥哥,她前不久决意要追随的太子殿下,齐琛,正撑着伞站在孩子们的尸体边,把玩着那柄凶器。见有人来了,齐琛漫不经心地撩了下眼皮,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在漫天雨幕之中,在这人间地域般的场景中,齐琛这一笑,艳的糜烂而妖异。 艳的让安平心惊胆寒。 齐琛像是玩够了,随手把匕首抛开,将手伸出伞外,用雨水冲干净了手上血渍,看了看正一身戒备的萧尧,歪头问:“端己怎么来了?” 萧尧指了指地上的女人,不答反问:“她是谁?” 那死去妇人背后的刀萧尧认识。那刀古朴厚重,通体乌黑,绝非凡品,是齐琛那个侍卫南一的刀。 南一此刻就站在齐琛身旁。 “我不认识她,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方丈,还请您速速遣人去报官。”齐琛耸耸肩答道。 方丈闻言阿弥陀佛了一声,如蒙大赦,立刻转身离开。 萧尧冷笑一声,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字:胡扯!他也没有回头,只稍微偏了偏身子问安平:“公主殿下,这个妇人,是你见过的那个吗?” 一阵风呼的吹过,安平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吹了个冰凉,冷的牙齿都在打颤。她其实已经看清了那农妇的脸,但现在却又怕自己真的认错了。 那死人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青白,有种说不出的狰狞,但安平依然逼迫自己走近了一些,甚至蹲下来撩开女人的头发,然后又触电般的收回手后退了几步。她这次真的看清了,确定地说:“是她。在西屏山上那个故意引起骚乱的女人,那个被烧死男孩的母亲,就是她。” 说罢,安平握紧了双拳,第一次直直地瞪着齐琛,犹如一头愤怒的小兽,逼问道:“太子殿下,他们是你杀的吗?” 齐琛似乎不能理解安平的愤怒,无奈地说:“不过是一个贱民,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齐琛!”齐琛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萧尧,他忍无可忍,怒吼道:“这是我北地的百姓!” 这一吼,倒是让齐琛愣了下。可惜,却不是因为内疚,而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百姓,都是齐家的百姓。 萧尧僭越了。 “你北地的百姓?”齐琛阴阳怪气的说:“萧尧,说出心底的实话了吧,北方是你萧家的北方吗?!” 萧尧作为武人被激起了血性,也顾不得那些花花肠子,上前一步逼视着齐琛说:“我萧家世代守护北方,是活生生拿人命去填的,我问心无愧!你们齐家又为北方的百姓做了什么?!克扣军饷还是残害妇孺啊!” 雨下的更大了。 齐琛面对萧尧也半步不让,冷声道:“好啊,好啊,终于把你这不臣之心说出来了啊。依本王看,父皇搞这么麻烦只杀一个萧慕离可是太仁慈了,你们萧家,就应该满门抄斩!” 萧尧被气的双目赤红,抬手就是一掌打在了齐琛的胸膛上。这一下来的太过突然,连南一都没反应过来,齐琛已经被打的后退一大步摔在雨中,当场就呕出了一口血。 “尧哥哥!”安平立刻上来抱住萧尧的胳膊,神色复杂的看了齐琛一眼,还是劝道:“尧哥哥你不能动手,损伤储君是谋逆之罪。你冷静一点,听他方才所说,阿离就是被陷害的,咱们救人要紧。” 萧尧居高临下看了眼摔在泥地里浑身湿透狼狈的齐琛,拉着安平的手腕大步离开了。 “主子,走了,他们走了。”南一一手徒劳的撑着伞,一手撑住齐琛,声音中都是哽咽委屈。 齐琛浑身绷的死劲,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克制,依然在不停的打颤。 太冷了,肯定又发烧了。 “从,从后山走,避开,他们。”齐琛断断续续吩咐:“让南十暗中跟着,跟远一点,萧尧耳力,很好。” 见南一重重点头,齐琛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眼前终于黑了下去。 在这个雨夜,有人病的生死一线、有人恨的辗转难眠,有阴谋正在孕育,也有罪恶悄然滋生… 千里之外的云州,也是一个大雨夜。 “救命啊!救命!唔——” 云山大营不远处的村庄里,两个身着萧家军军服的士兵趁夜摸进了村中一户孤女的家中。被禽/兽/侵犯的女孩子呼救的声音被雨声掩盖,而后又被死死闷进了枕头中—— 次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村里的孙大娘给一家人做完了早食,收拾好了一盆的脏衣服,出门隔着栅栏喊隔壁的姑娘一同去浣衣:“丫头!走啦!今天可是个好天气啊。” 喊了半晌屋里都没有动静,孙大娘觉得奇怪,平日里这丫头最是勤快,今日这是睡过了不成。她放下盆无奈叹口气,绕到了姑娘的屋前抬手推开了院门—— 只见那豆蔻年华的姑娘,浑身伤痕累累的,把自己挂在了正屋的横梁上,上吊自尽了! 大娘啊的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整个村子这下炸了锅。村长来的时候,村中大婶们已经给姑娘整理好了尸身,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姑娘手中死死攥着一块凶手留下的令牌,萧家军的令牌。 村民们皆不可置信。边军一向军纪严明爱护百姓,从未出现过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村长想了想沉声说:“咱们出几个人,去云山营报给萧将军,一定是有士兵私自出营违反军纪,将军知道后必会给咱们做主。” 村民们点头应下,选出了四个壮小伙抬着女孩的尸身跟着村长去云山大营讨一个说法。 然而,万没有想到,他们在云山营的门口就遇到了“凶手”! 那行凶的两人竟然毫不慌张,见到女孩尸身,只是意外地咦了一声,完全没有掩饰自己恶行的意思,一脸的嘻嘻哈哈地说:“怎么就死了?太可惜了,爷还意犹未尽呢。” 村民们听到这话再也压不住愤怒,刚想冲上去教训两人凶手,就听到营中一声呵斥: “大胆!” 一个三十多岁的将官从大营中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队兵丁,不由分说就拔刀围住了村民们。 将官喝问道:“何处来的刁民!敢来我萧家军闹事?!” 村长立刻下拜,忍着怒火好声解释:“启禀将军,这两人昨夜来我们村里行凶,奸污了我们村的女孩,致使姑娘上吊自尽!还请将军为我们主持公道!” 那将官看了看两个兵丁,问道:“你们干的?” 两人一脸谄媚说:“咱们也不知道那小妮子上吊了啊,她自己上吊的,与我们何干?” 听到这么不讲理的话,一个村民怒道:“萧家军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渣!我们要见萧将军!” 其余三个村民立即附和:“对!我们要见萧将军!” 那将官冷笑一声:“将军如今春宵一刻,可没空见你们。行了事情查清楚了,人是自杀的,与我们的士兵无关,你们回吧。” 村长大惊,失声道:“不可能,萧将军不会放任你们这样的!” 他被气的手都在发抖,见将官要强行驱赶他们,村庄心一横,气沉丹田冲着云山营大喊道:“萧将军!您的兵杀人啦!请将军做主!” “请将军做主!” 村民们跟着村长一起喊道,面对这士兵们的长刀也没有退缩。 然而,那将官似乎丝毫不担忧,反而掏掏耳朵说:“喊吧喊吧。本来就是将军同意的,咱打了胜仗,用周围的姑娘们犒赏犒赏军队怎么了?不信你就喊吧。” 村民们就这么跪在云山营外,跪在姑娘的尸体旁,喊了近一个时辰,喊得声嘶力竭,喊得字字泣血。然而,大营内始终毫无动静。 终于,他们绝望了,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发出丝丝气音。 他们不相信萧家军会一夜之间黑了心肠,可是,这云山大营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现在在云山大营内走来走去的人,是谁? 第64章 棋局中 “好棋啊。” 风月楼中, 乌默尔看着眼前的棋盘称赞道。他其实完全不懂下棋,并且觉得这大梁人的破玩意麻烦的很。面前这盘棋是他进来前,屠耆正在研究的残棋。 但乌默尔如此一说, 却也不仅仅是恭维客套而已。 白发老者收了棋子,微一点头道:“摄政王谬赞了。” 乌默尔拱拱手,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说:“屠耆以大梁朝政为棋盘走的这一手果然厉害。本王原以为这个局只是为了收拾那个萧家的小姑娘,没想到实际是一招声东击西,不仅断了齐琛的臂膀, 还让大梁内乱之相尽显。不过屠耆, 你果然十分忌惮那个病恹恹的太子啊。” 老人眼神锐利如刀,严肃道:“对, 绝不能让齐琛登基, 否则,就是风云一遇化真龙,草原上的狼王在真龙面前, 也是无能为力啊。” 乌默尔耸耸肩,没接话。 老人却也不太管他的脸色, 继续问:“王爷, 如今萧家和太子决裂, 你以为萧尧下一步会如何?” 说起萧尧,乌默尔喝茶的手一顿,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屠耆,跟着你的玄白呢?又跑出去执行什么神秘任务了?” 他给玄白的最后一个任务, 就是借用萧慕离的命逼反萧尧,如今这计划快要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那个小光头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老人皱了皱眉, 对乌默尔的反应不甚满意:“王爷派玄白来帮我, 实际也是为了盯着老朽吧。既然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人,老朽确实不知人如今在何处。” 乌默尔眯了眯眼睛,哈哈一笑:“屠耆说笑了,不管他了。如今萧尧在京城就是一只困兽,但獠牙仍在。我方探马来报,有万余边军不知去向,您说,这神秘消失的边军,会不会就在京城里呢?” 老者听到这个消息,那惯常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其他表情。那是微不可查的兴奋和期待。老人语速有些快:“好,好啊,萧尧兵逼洛邑,这大梁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王爷,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小心,绝不可功亏一篑。梁皇帝已经准备召见你们了,还请王爷届时见机行事,再添一把火,彻底乱了梁国。” “没问题。”乌默尔一举茶杯:“这可是为圣女归朝,为小可汗行亲政敕礼最好的礼物啊。” 老者也举杯相和:“圣女归朝后,还望王爷遵守对先可汗的承诺,莫要贪权啊。” · 宣德帝近日感觉自己越来越嗜睡了,总有些精力不济,更不耐烦去看那些政事奏折,干脆一股脑推给了国尉庞沅。 太医来看了几次,却也总是说因为当初小皇子生病时忧思过重伤了元气,多休养就好,毫无新意。 今日皇帝又在乾元殿里一觉睡到夕阳西斜,睁眼透过窗户看到一片红艳霞光时,他突然没来由感觉有些苍凉。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自己。 “郑客!郑客!” 宣德帝自己艰难地坐起身,揉着太阳穴唤道。每每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喊这个陪伴自己二十几年的身边人,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郑客总是会在的。 宣德帝想起了早些年郑客刚到他身边时的情景。 那时的宣德帝还是一个不被先皇所喜的边缘皇子,母妃早逝,在宫里无依无靠,甚至身边的小太监都琢磨着寻个门路从他身边调走,去谋个更好的前程。 郑客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从郑客来了之后,他的吃穿用度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夏天不缺冰冬天不缺炭,处处顺心妥帖。起初他也不甚在意,后来偶然有一回,因为萧让来送跌打药膏,他才知道这个小太监为了给他抢到那些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费了多少心思、挨了多少闷棍、受了多少委屈。 倒是个不错的奴才,他就想,身边正缺可用之人,这奴才忠心,不妨给他个机会。 这一用,倒是就用了这么些年。 宣德帝想到这里也觉得有趣,当年被萧让的药膏疼的直抹眼泪的小太监,如今也是这大梁喜怒不形于色的九千岁了啊。 时间过的真快,他们都老了。 但总有人还年轻。 可惜,年轻人并不总是可爱的。 回过神来,郑客果然就在他身边,隔着最得体的距离,递上他正需要的清凉饮品,关切地说:“陛下,午间睡久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宣德帝接过茶盏喝了,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年纪大了,精神头没有以前好了。” 任谁听到皇帝这么说,都得诚惶诚恐回一句“陛下千秋万年”,但郑客不会这么说,这也是为什么,郑客能在如此无情的帝王身边,多年屹立不倒。 郑客以退为进说道:“夏季容易困乏,倒是常事,陛下请宽心。不过说起这个,太子身子反而是真的虚弱,前些日子高烧不退。好在今日太医院报,说太子的病终于好些了,明日宴请上庸使节当可以出席。” 宣德帝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活动了一下惫懒的筋骨,问道:“咱们‘准太子妃’那件事,你怎么看?”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问题,既是试探又是考验。 郑客明显想了片刻才谨慎开口:“依臣看,此事看似着落在镇远将军身上,实际却非萧家可以左右的,关键还是您要借此调节这朝中的风向。朝中或者在野,如今有许多暗藏的势力,正在蛰伏观望,尤其是那些曾经支持二皇子的世家们,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盯着朝堂。原本太子是一个不错的押注对象,尤其是即将迎娶萧家女的太子,但如今,豆蔻斋中已经有人要用江南的一条商路来买萧家女下狱的确实消息了。他们急了,陛下就可稳坐钓鱼台。” 宣德帝笑着点了点郑客:“果然是老狐狸啊,那你说说,现在朕应当如何处置那个萧慕离啊?” “臣可没什么主意。”郑客儒雅一笑毫不逾矩,令人打心底感到舒适。 宣德帝又感到头脑中有些昏沉,如同脑子里有一团灰蒙蒙的雾,便摆手道:“让你说你就说。” 郑客看了眼宣德帝的脸色,回答道:“荧惑守心,妖女祸国,总是要杀的,况且她还是连接太子和镇远将军的关键。只是怎么杀却需斟酌。毕竟此事真相不宜外传,没个正经理由斩杀忠良之后,怕是不妥。” 皇帝似乎又要睡着了,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朕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萧家的两个孩子,现下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还出了事,你也别给朕兜圈子了,直接说办法吧。” 郑客眉头微动,立刻躬身回答:“陛下圣明。臣以为,不妨让太子来处置妖女。” 宣德帝听到这话,才又睁开眼,跟郑客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个老狐狸相视一笑,皇帝摆摆手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不过郑客的谨慎在于,即便有皇帝的口谕,他也没有亲自去东宫传旨,而是派了自己新认的干儿子,那个当初给郑开赶车的清秀小太监去的。 小太监回到极辰殿复命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郑客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也没有点灯,屋内只有从窗口渗进来的惨白月光。 小太监回完了话,借着月光去看自己的义父。义父对他很好,虽有雷霆手段但从不对他有半句责骂,义父的手掌上还有一条蜿蜒丑陋的疤,那是他的杰作。 这让小太监有了点恃宠而骄的意思,仗着四周无人也开始议论起皇家来了:“义父,陛下只说让太子处置,是不是想让太子来背这个杀妻的黑锅啊?” 郑客原本正在闭目冥想,这下勾起了嘴角,纵容道:“那你认为太子会这么做吗?” 小太监撅嘴摇摇头:“不知道,但我觉得萧大姑娘一定活不过明晚的宴会了。私通敌国,是个多么好的理由啊,陛下是这个意思吧。” 说完小太监咧嘴笑出一口小白牙,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郑客无奈道:“慎言。” “知道啦。”小太监黏糊糊说了句,但还是没忍住又压低声音说:“我看玄甲卫已经调动了,是不是明天,即便太子不忍心动手,您也会动手为陛下分忧呀?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有给太子选择的机会对不对?” 郑客又笑了。他点了点小太监的额头吩咐说:“去准备好官服,明天,会是一个大日子。” 第65章 夏日长 夏日长, 暮景残光。 那平日里冷硬肃穆的乾元殿,今日却换了模样。大宴已备,整个大殿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尽显大国盛世气象。百官早已依序而坐,面前美酒佳肴,众人推杯换盏间一派祥和安乐气象。 宣德帝坐在高大的龙椅上,将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右边坐着皇子宗亲。太子看起来又清减了些,不过也许是稍饮了些酒的缘故, 今日的脸色尚可, 只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小十一小小一只坐在齐琛身边,粉雕玉琢的, 也是板着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小孩最近总是吵闹着要小姐姐, 不给就生气,也不知这么个小娃娃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皇帝看着小孩子鼓起的腮帮子,眼底染上了一丝笑意。 大殿之上, 一群身着白衣的伶人正带着白色的面具,跟随着音乐起舞。编钟奏出庄严低沉的韵律, 和着古琴的悠扬绵长, 让这舞蹈如同一场上古祭祀的余音, 毫无靡靡之意,反而带着煌煌上国的气象。 “好!” 然而上庸人突兀的叫好声打破了这高雅的气氛。几个大臣不满地皱了皱眉,这上庸人豪迈粗鄙喝酒啖肉的模样,毫无斯文可言, 不适宜的喝彩仿佛把大梁的乾元殿当成了风月楼的暖阁。 宣德帝的余光也扫过这些蛮夷,而后在乌默尔的身上停住了。 今日的乌默尔穿了一身草原猎装, 半身轻甲脚蹬长靴, 更显的高大威猛。这蓬勃的雄性力量却令宣德帝不太舒服,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挑衅。 当皇帝深沉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乌默尔就如同机警的草原狼,立刻捕捉到了。他收回观察满殿大梁臣工的悠闲目光,斟满了一杯酒向着宣德帝端了起来。 二人这十余年来,表面上杀的你死我活,私下里也有些其他交易,今日第一次相见,已经是十分熟悉的陌生人了。宣德帝笑眯眯地问:“王爷在京城可还习惯?朕听闻你们颇为喜欢咱们的教坊司,草原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嘛哈哈。” 这话有些促狭,大梁的大臣们也纷纷配合的笑了起来。 乌默尔放下了酒盅,回以哈哈一笑:“这梁京城确实很好,本王不仅习惯还不想走了。京城的姑娘也好,咱们的小可汗也有福气,不知陛下准备将哪位公主配给咱们呐?” 此话一出,宴席上的喧嚣突然就散去了,敏锐的大臣们都停下了交谈,悄悄竖起了耳朵。皇帝儿子只有三个,但公主却很多,她们的母族盘根错节,选谁去和亲,大有讲究。 然而,皇帝尚未发话,国尉庞沅却啪的一拍桌子,震的整个大殿都安静了,舞乐突兀地停下,伶人们低着头快步到大殿角落。老大人面覆寒霜怒道:“战败之国,求娶上国公主,需备国书符节以国礼求之,岂可如此儿戏,如同市井小民一般家长里短的议论!” 这话确有大国气派,但也十分不给上庸面子。 乌默尔把割肉的小刀随手一扔,那刀子就一下子钉在了桌案上,刀尾震荡不止。乌默尔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可语气却很强硬:“云山那场仗,我们是败了,可丢的那点城池对我上庸不过九牛一毛。如今本王来这里,是为和,却不是求和,而是,议和。还是镇远将军请本王来议和的。” 乌默尔身后的上庸勇士们纷纷放下了酒盅,坐成了一个蓄势待发的样子,跟大梁臣工对峙起来。 这下大宴上一下子就炸了锅,大臣们七嘴八舌,有人呵斥上庸的无礼,也有人忙着和稀泥。 正当争执不下之时,太傅孟丘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重重咳了一声。他德高望重,臣工们这才暂且停了议论,等着老太傅表态。 老大人向宣德帝行了一礼,又对乌默尔拱了拱手道:“上庸摄政王亲自前来议和,已足见诚意。虽然我大梁兵精将广不惧外敌,但战乱一起,将帅戕戮百姓受苦,议和,是为利两国之策。七公主安平,聪慧娴静,又与上庸颇有渊源,若嫁与小可汗,更是亲上加亲,是为促成秦晋之好最佳人选。” 听闻此言,一直沉默的齐琛微微抬头,看向了孟丘。五年前,孟丘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在这个大殿上,老大人说的唾沫横飞神采飞扬。而今天,齐琛真实感觉到孟丘老了,大梁的很多人,都老了。 可乌默尔看起来很满意孟丘的这个提议,他点头说:“梁皇帝,说起来您也算是本王的姐夫,这安平公主还是本王的大外甥女呢。她回归草原,就是我们草原最尊贵的女人,绝不会受丝毫委屈。” 安平的母妃竟然是这个摄政王的亲姐,这倒是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如此说来,安平确实是最合适的和亲对象,有的大臣已经开始附和太傅的提议,宣德帝也微微一笑,没有拒绝的意思。 “谁要抢走哀家的安平啊。” 这关键时刻,一声威严的喝问传入大殿。太后一身盛装满脸怒容,在邯郸王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众臣忙起身行礼,宣德帝也站了起来,笑道:“母后,着女大不中留,您还能拒着安平一辈子不成?” 太后没搭宣德帝的腔,她自顾自在宣德帝身边坐下后沉默的扫视了一圈,脸上余怒难消。 皇帝给身边的郑客递了个眼色,郑客立刻会意,悄悄唤了个小太监过来吩咐了几句。仅一个眼神,郑客就明白宣德帝是要让他去查查,这个十几年不管事的太后今天是抽了什么风,怎么突然就敢来插手政事了。 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安平不去和亲,否则上庸使臣进京第一天太后就应该来找皇帝求情了。 “母后怎么来了?”皇帝也收了笑,公事公办地问。 太后也不看皇帝,只冷笑一声说:“哀家实在看不得怀有虎狼之心的人这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议和?哀家怎么听说你们上庸还在我大梁安插了不少奸细,这是个来交朋友的态度吗?” 皇帝一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郑客,只见郑客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此事。御座之下的乌默尔也摆出了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梁太后,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太后不与他多费口舌,只瞥了眼齐琛,沉声道:“太子,你来说说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太子的身上,郑客身边的小太监突然有些兴奋地小声嘟囔:“要来了要来了。” 齐琛轻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锋芒毕露。他起身走向大殿中央,朗声说:“回皇祖母的话,据孙儿所查,上庸谍网经营二十余载,已经在京城中成功安插了近百名间者和奸细。他们不仅散布在市井之中,甚至还渗入到了朝堂之上!这些人一边享受着我大梁的高官厚禄,实际每日想的却是如何乱我朝纲。他们借助职务之便不停炮制冤案,将我们的忠臣良将残害殆尽,毁我长城!” 这可是一滴水掉进了滚油中,整个乾元殿一下子就热闹了。不光大梁的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就连上庸的使臣们都开始窃窃私语,猜测此事是否属实,整个宴会乱成了菜市场。 齐琛环顾四周看清了大臣们此时的表情,等议论渐歇才继续道:“在座许多大臣怕是已经听说了,与我有婚约的萧家嫡长女慕离,因罪被投入了大理寺的大牢,其中原因诸位肯定多有猜测。不过今日,本王可以很确定地告诉大家,萧氏女正是被那身居高位的上庸奸细陷害才入狱的。” 他音量并不高,但仿佛有一种延绵的力量,直抵人心。 宣德帝已经黑了脸。他想过这个病怏怏的太子可能心软,可能什么都不做,但他万没有想到,齐琛敢当面忤逆他,为一个妖女翻案,还找的如此蹩脚的借口。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嗡嗡,而同样身处风暴中心的萧尧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沉着脸吃吃喝喝,有些凶狠地不住咀嚼。 皇帝不喜欢齐琛现在的态度,他几乎是带着威胁问:“老四,你确定?” 齐琛腰背笔挺,如一柄利剑,带着锋利的锐气:“我确定,因为我不仅查出了萧氏女入狱的真相,我还查出了更多。我查出了,五年前,舅舅也是被这奸细所害,程氏的贪腐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 “什么?!” 这话如一个惊雷,真正把在场众人炸了个惊心动魄。这下甚至没人在意萧慕离究竟如何了,她是人是妖都无关紧要,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程潜一案的分量。 齐琛挖出了那陈年的腐肉,鲜血淋漓的将想要守护的人护在了身后。 宣德帝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声音阴寒:“齐琛,五年前的案子,是你亲手审办的,当年说是证据确凿,今天又发什么疯?” 齐琛没有着急自辩,而是冲着虚空说了句:“来吧,本王给你说话的机会。”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中的一个伶人应声道:“多谢。” 大殿中人纷纷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伶人从殿侧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白衣带着惨白的面具,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镇定。 那人来到齐琛身边俯身下拜,朗声道:“草民就是人证,当年程氏贪腐灭门一案实为冤案,草民在此,替先父言。” 宣德帝感觉头一阵晕眩,但他死死忍住了,探身眯着眼睛想看清下面的白衣伶人,咬牙切齿的问:“你是谁?” 那白衣伶人直起身,缓缓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一双凤眸中,是翻滚的仇恨和不甘。 项椋,项存初。 “家父项怀义,正是程氏一案的当事人。诸位大人都知道,当年北方战乱南方欠收,程伯父日日为军粮忧心。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南下找到了程伯父,借着征粮的契机炮制了震惊朝野的程氏满门抄斩的案子!” “那个南下的人,就是国尉庞沅!”项椋抬手,直指国尉。 上至太后下至百官,无不大惊失色。离庞沅最近的孟丘甚至微微挪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这人拉开了些许距离。 宣德帝缓缓坐回了龙椅,缓了片刻才说:“庞沅?你的意思是,朕的国尉是上庸的奸细?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庞大人,你怎么说?” 庞沅面对这滔天罪行的指控,却没有一丝慌张,只说了两个字: “荒唐!” 皇帝点点头,已经从最初的意外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他端坐于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问:“老四,朕没记错的话,这个项椋是戴罪之身,早该问斩。他如今故作这等惊人之语,不过是为了博得你的注意,苟延残喘而已。” 庞沅身后几个官员开始附和:“陛下圣明。” 项椋看起来似乎悲愤至极,急于自证,匍匐下拜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有——” 他话没说完就被皇帝粗暴打断:“好了!殿前狂吠乱我朝堂,拖出去,仗毙!” 然而,玄甲卫们没动。 就这片刻的功夫,齐琛就拿出了第二位人证:“父皇,儿臣还有人证,这个人证就是儿臣自己。项怀义的证词,是儿臣亲耳听到的,与项椋所言一般无二。可惜,项大人在说出实情后,很快就被人灭口了。” 齐琛和项椋的证词,相互印证,严丝合缝。 宣德帝扫视群臣,知道事已至此已然盖不住了,于是他退让了一步:“好吧,既然如此,此案发回大理寺重审,庞沅和项椋都先下狱待勘。” 看似退让,实际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翻案这事,讲究的是一个一鼓作气,若是拖拖拉拉,就会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必须就在今天,让宣德帝亲自,为程氏正名。 要把人留在这里! “且慢!”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齐琛身后响起。 今晚一直沉默的萧尧终于开口了。他站起身沉声说:“此事不仅关系到当年程伯父的案子,还关系到,五年前北疆四万六千五百二十三位将士,究竟是因何而死。今天不说个清楚,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萧尧几步上前,站到了齐琛的身边。此刻,两个年轻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在场许多人看着这一幕却感觉胸中激荡心生敬畏。因为他们仿佛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身后看到了万千英灵,那些为国战死的英魂们高举着战旗而来,浩浩荡荡。 第66章 殿中对 “放肆!” 这厉声呵斥的, 不是宣德帝,也不是庞沅,而是, 郑客。 郑客话音刚落,两队被坚执锐的玄甲卫就跑步进入了乾元殿,他们宛如得到了预先设置的命令,快速就位将所有的出路锁死,闪亮的刀锋几乎要蹭到大臣们的脖子上。 众臣不知所措, 只能纷纷老老实实的坐下。 郑客冲着宣德帝躬身行了一礼道:“陛下放心, 臣定不会让奸贼祸乱朝纲。” 宣德帝没有丝毫放心。他阴狠地盯着郑客,咬牙切齿地说:“好啊, 辛苦你了。” 皇帝终于意识到, 郑客已经失去了控制,玄甲卫,也已经失去了控制。郑客看似是在呵斥萧尧, 而实则却如萧尧所愿,封闭了大殿。 愤怒和杀意在宣德帝心中翻滚。他是帝王, 郑客不过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而如今棋子居然敢有了自己的想法, 简直可笑。 等此间事了,他一定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太监千刀万剐! 但此时宣德帝还是生生压住了怒火,忍了下来。他是个特别能隐忍的人,从潜邸开始他就懂得, 真正的野兽,不是斗狠, 而是会藏。他还有可以牵制玄甲卫的手段, 玄甲卫战力再高也只有三千人, 京城还有两万城防卫,他要忍到城防卫发现异常入宫护驾之时。 皇帝双手抄袖沉声说:“端己虽然殿前失仪,但其情可悯,此事确是关系到我数万边军将士。准端己所求,必须要查,要查个水落石出。庞沅,既然太子言之凿凿指认于你,你有何辩白之词啊。” 庞沅虽然须发皆白,但身体硬朗中气十足地说:“禀陛下,就算太子所言为实,那归根结底,太子和这位项公子所言的证词,皆出自罪臣项怀义之口。仅凭一人的说词就要推翻那么多确凿的证据,岂不是太草率了吗?况且,臣一心为大梁,实在没有戕害北疆将士的动机。” 这义正词严的模样,倒真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 事情过去了太久,一滩浑水,只要稍微一搅和,又会变成一团混沌。皇帝微微点头,认可了庞沅的话,只等着看两个青年要如何应对。 萧尧和齐琛对视一眼,齐琛有些调皮的做了一个情的手势,萧尧便上前一步,冷静地沉声问庞沅:“宣德十四年秋,庞大人您亲自书写了一道赦令,将项怀义从大牢中提出,免于被程案波及,并调任江南。在程案之前你与项怀义毫无交集,怎么就突然慧眼识珠了呢?” 庞沅还未开口,宣德帝就微微皱眉说:“端己,这也只能算是庞沅识人不明,算不得实证。”调任项怀义之事,皇帝心知肚明,程氏一案本就是他们联手炮制,皇帝自然要为庞沅遮掩。 宣德帝的态度早在意料之中,萧尧不在此处与之纠缠,只冷笑一声道:“好,五年前的事情我没有物证,人证庞大人也有诸多借口,但五年后的今天,庞沅,你要斩草除根,残害忠良之后,陷害我妹妹的事情,却是证据确凿!” “这是何意?”皇帝皱眉问:“萧氏女的事情与庞大人有何干系?” 萧尧回答:“这两个案子的共同之处就是,它们都是庞沅一手策划的!当初陷害了程伯父一家,如今又来陷害我们萧家,庞沅,你是一个忠良都不想留给大梁啊!” “荒唐!”庞沅再次用了这个词,正义凛然地说:“萧将军,您今日与太子一唱一和,搅了这和议大事,到底是何居心?又将大梁的脸面放在何处?!” 到了这个时候,庞沅居然还能找到这刁钻的角度,反咬太子和将军不顾国家脸面?! “呵呵。”面对着庞沅的指控,齐琛却像是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把很多大臣都笑懵了。 宣德帝沉着脸说:“老四?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齐琛顽皮地一点头,仿佛生怕气不死他父皇,还故意眨了眨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回父皇,儿臣是觉得庞大人好笑,都告诉他有证据了,怎么不听劝呢?唉,也是,庞大人眼线众多,自己又身居高位无所不能,自然不会相信儿臣能找到什么证据。可惜啊,这次从一开始庞大人就棋差一招,郑公早就知道了你与钦天监监正的肮脏交易,萧家兄妹不过是配合你演了一场决裂的戏码。这场戏,好看吗?” 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家兄妹的这一场大戏钓出了窃国巨奸,一幕幕环环相扣,甚至将齐琛和安平都骗了进去。 没人回答齐琛的问题,整个大殿上此时鸦雀无声,原本还在私下议论的大臣们都被这一波三折的走向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一个个都仔仔细细支棱着耳朵,生怕漏听了一点信息。 “抱歉,”只有萧尧是个实在人,听齐琛说到此处,他认真又诚恳地解释道:“郑公说殿下们不知道,才更真实,饵真才能钓到大鱼。阿离是主张告诉殿下实情的,可当时时间实在太过紧迫,后面她又被下了大狱,没能有机会见你。你不要怪她,都是我和郑公的主意。” 齐琛想起今晨小南十知道真相之后,立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麻袋,扬言要在宴会之后借着月黑风高偷袭镇远将军。打不打得过不一定,干一榔头再说,也不知谁教的这种行事风格。齐琛想象了一下那个即将发生的场面,把自己逗乐了,摆摆手说:“此时暂且记下,你也莫要拉着郑公壮胆。” 站在皇帝身边的郑客闻言垂眸笑了一下,这一笑,带着点长辈看熊孩子的无奈,却把很多人笑的心惊胆寒。那是行事狠绝的九千岁啊,他,他居然还有这么好脾气的笑?! 郑客身边的那个小太监也看到了这个微笑,他心里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现在想跑,有些晚了。”郑客收了笑,轻声说。 两个玄甲卫登时上前拿住了那个小太监,把人粗暴的压到了殿前。 被拿住的小太监还在装作一无所知,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嘴硬不肯开口。齐琛来到他面前一撩衣摆蹲下,拍拍小太监的脸,劝道:“还是说实话吧,你不说,到时候钦天监监正先说了,那你可就被动了。” 小太监一下子怔住了。他被一个可能性骇住了,如果监正先开了口,那他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小太监几乎可以想象,此时那个监正在极辰殿地牢中血淋淋的模样。他是个聪明人,因为太聪明了,抓住了一点信息就忍不住重新计较自己的得失。 小太监低头挣扎犹豫了片刻之后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他剧烈的喘息了几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呜咽着说:“我,我说,是庞大人指使我的,确实是庞大人故意陷害萧大小姐的,他为了防止事情提前败露,指使我截流了玄甲卫的消息,蒙蔽圣听。我不是故意背叛陛下背叛义父的啊!我不是!是他,是庞沅绑架了我的爹娘。” 这证词令大殿上响起一片惊愕的抽气声。 皇帝突然感觉一阵头疼欲裂天旋地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最相信的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是真的忠诚于他。陷害萧慕离的事情,庞沅没有给他漏一句口风。这是庞沅利用了他!而且,有一就有二,这肯定不是庞沅第一次利用他! 如果庞沅真的是上庸奸细,那么五年前,很可能也是庞沅利用了他,让他一个帝王自毁了大梁的铜墙铁壁。双星陨落之后,北境至今难安! 玉阶之下,小太监一脸泪痕冲着郑客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哭道:“义父我错了,我背叛了您,我万死难赎,求您,能不能救救我爹娘,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郑客叹了口气,偏头看了眼皇帝。宣德帝一手撑着龙椅一手狠狠揉着太阳穴,眉头皱的死紧,不发一言。既然皇帝没什么要问的了,郑客便对玄甲卫说:“把人带下去吧。” “庞大人,您还有何话说?”齐琛问道。 庞沅冷笑了一声说:“不错,钦天监指认萧慕离,确实是我安排的。但我这么做是为了大梁。她于数月前心情大变,还说什么执明之女,分明就是妖女!我是在为国锄奸,就算手段不甚光彩,老夫也问心无愧!” “庞大人,你认识父皇指给本王的太子妃吗?你根本不认识她,又是如何知道她性情大变的?” 齐琛的这个问题,让庞沅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可能是致命的。 果然,只听齐琛继续说:“是萧姑娘身边有您的人吧?” 庞沅目光闪烁了一下:“什么人?老夫不知道。” 齐琛又笑了,眉眼弯弯道:“不知道啊?没关系的,那正好今天来让大家一起知道知道嘛。” 殿外,响起了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七皇女安平,请求带证人上殿!” 宣德帝扶着头有气无力的摆摆手,也不知是宣还是不宣,还是太后站了起来,威严地说: “宣!” 安平应声上殿。今日的安平穿了最繁复的礼服,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这个七公主的身上,比如庞沅,比如项椋。 乌默尔也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倒是比姐姐还美。” 安平身后跟着两个人,是大理寺的评事张勇和被绑缚着的姜婶。张勇的大理寺官袍又激起了一片议论,坐在大殿角落的大理寺老大人只感觉黑锅从天而降,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太后也不等皇帝发话,直接问道:“大理寺也参与了?查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安平让开一步令张勇上前。张勇的手中举着一个装满书信纸扎的托盘说:“禀太后,微臣是大理寺的评事,曾接到百姓举报说教坊司大夫姜氏有通敌之嫌。微臣带人蹲守探查月余,果然发现姜氏与外邦的私密书信往来,以及姜氏与国尉庞沅私相授受的证据。臣还在姜氏的住所搜出了上庸潜藏在大梁的密谍名单。所有证据,都在此处,请陛下太后过目!” 郑景立刻下来接过托盘,快步回去呈给太后。 太后粗略翻了一下,整个人气的发抖,她把托盘交给郑景,怒道:“去,发给大臣们都瞧瞧,好啊,一国国尉,居然是别国细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姜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婶今天鬓发散落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却不似往常,变得冷漠异常。她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生死,也没有给庞沅分去半个眼神,只挑衅地一抬下巴说:“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只是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首先发现姜婶有问题的是萧慕离。安平朗声道:“你的破绽很早就露出来了,早在项氏走私案的时候。最早,走私的事情是你告诉阿离的。但是啊,项存初他不是傻子,你说他醉酒说漏走私的事情,太牵强了。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说了,一个普通大夫每天听到那么多消息,怎么会独独记住这点呢?只要有了怀疑,想要查实就总有办法的。” 姜婶点头:“倒是我疏忽了。所以,所谓性情大变和失忆,也是萧大小姐故意在我面前装出来的吗?萧将军,你真的没有丝毫怀疑吗?” 这问题既然是问的萧尧,萧尧便走到了安平身边,语气坚定的说:“我萧家人看的是骨气脊梁,忠义热血,这些阿离都有,她就是我萧家的女儿。今后若再有人传那些无稽的谣言,我萧尧绝不轻饶!” 听到这里,齐琛眸光微微一动。也算是因祸得福,经此一事,未来再不会有人拿萧慕离失忆的事情做文章了。她彻底安全了。 姜婶淡淡点评道:“厉害,萧大小姐是个人物啊。” 确实厉害,齐琛在心里附和了一句。 “可是阿离再算无遗策,也没算到你心狠手辣至此!普济寺中的农妇和四个无辜的孩子,是你杀的吧!在佛门清净之地,为了你们肮脏的目的,就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杀了她所有的孩子,你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简直不配为人!”安平想起那个大雨天,心中还是无论如何气不过。 面对安平的喝骂,姜婶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悔愧内疚。她只是冷着脸抬了抬头,可视线却被巍峨的宫殿大顶阻隔望不到跟草原一般无二的天空,于是只能长叹一声道:“屠耆,属下无能。今日属下先行一步,愿长生天保佑你。” 话音刚落,姜婶就往殿中立柱撞去! 离她最近的张勇一惊,伸手去拦,可惜太晚了,转瞬之间姜婶已经撞柱而死,当场脑浆迸溅! 众臣大骇,有两个文臣居然当场吓得白眼一翻闭过气去。太后一把抱起小十一,把孩子的脸埋在自己的肩头,不让他看到这恐怖血腥的一幕。 “哈哈哈哈哈。” 庞沅突兀的大笑起来,笑的嚣张至极。他笑红了眼眶才停了下来,盯着姜婶的尸身说:“太子殿下,萧将军,年轻人呐,真是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啊。不过,我的人死了,也不能白死,萧姑娘恐怕要给阿姜陪葬了。” “什么意思?!” 齐琛和萧尧异口同声地问。 庞沅拍拍衣服,从容坐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才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萧姑娘在十一皇子的压惊宴上,吃下的那一碗奶羹是带着毒的啊。” 第67章 新开端 一国的国尉, 位同宰辅,居然是敌国的细作。这简直是古今罕有,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甩在宣德帝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千秋史笔, 将会把这位刚愎自用的帝王,钉死在耻辱柱上。 接二连三的背叛和打击让宣德帝彻底爆发了。他哗啦一声推倒了眼前沉重的桌案,杯盘滚落一地狼藉。 皇帝双目爬上了血丝,死死盯着庞沅说:“好啊,真好啊, 朕要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拿下!给朕拿下!” 玄甲卫立刻上前, 将庞沅制住,压跪于地。 咔嚓一声, 老年人脆弱的骨头发出了断裂的声音。庞沅闷哼了一声, 但仍然勉力抬起头,看向宣德帝的目光中反而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陛下何必如此愤怒,当年程萧二人功高势大, 太子日渐成年,是您让老臣为您分忧解难的啊。” “闭嘴!你闭嘴!”宣德帝嘶吼道:“一派胡言!是你陷害了朕的兄弟!是你!你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这场面, 竟然一时像是狗咬狗, 丝毫没了体面。 齐琛冷眼旁观, 也不耐烦再看下去,他沉声道:“父皇,既然庞沅已经亲口认罪,正是他伙同项怀义, 炮制了程氏贪腐一案,致使程家满门抄斩。如今真相大白, 父皇, 请为程氏满门正名!还忠良以公道!” 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如今,终于走到了这里。 萧尧和安平立刻附和,于齐琛身后附身下拜,齐声道:“请陛下为程氏满门正名!”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 众臣宗亲甚至是乌默尔,此时心中都在衡量。太子已经跟皇帝公然撕破了脸皮,虽然太子在此刻占了上风,可皇帝二十年的积威犹在,究竟要选择谁? 宣德帝已经完全撕下了伪善圣君的伪装,阴狠地问齐琛:“老四,如果朕就是不给你这个公道呢?你能如何?在文武众臣面前杀君弑父吗?!” 这话令几个年轻的官员狠狠皱了皱眉,他们侧目偷看皇帝,心说人怎么能如此不要脸,然后心中的天平不由自由偏向了太子。 “儿臣不敢,父皇折煞儿臣了。”齐琛垂下眼眸,装出一副无辜温顺的样子。 宣德帝冷哼一声,正想罢宴,结束今晚的闹剧,明日再一个个清算!只待明日,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只听太后突然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你的皇位怎么来的,已经忘了吗?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与其让齐琛把那件事翻出来,鱼死网破,还不如现在给他一个公道。皇帝,你说呢?” 宣德帝如遭雷击,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冷硬的龙椅上。 这一击,就是今晚一锤定音的最后杀招。宣德帝知道,他败了,败在了太后手上,败在了自己儿子手上,更是败在了,他死去的结发之妻手上! 那件事,唯有他和程皇后知道! “陛下,正名诏书已备,请您用印。” 郑客依然站在皇帝身边,手中端着一纸诏书和玉玺。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啊。”宣德帝喃喃道:“郑客,连你也要如此逼迫朕吗?” 郑客什么也没说,只是恭敬地把那纸诏书又举高了一些。 宣德帝环顾整个大殿,大臣们都保持了沉默,而到了这个时候,沉默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对太子逼宫的默许。 皇帝终于真正的感受到了,何为孤家寡人。 宣德帝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疲惫地说:“罢了,盖印吧。国尉程潜,清正爱民政绩斐然,后被奸人陷害,朕亦有失体察,令忠臣蒙冤。即日起,放归所有程氏族人,追封程潜为文信侯。” 五年冤屈,终得昭雪。英魂有知,终可安息。 齐琛红了眼眶,指尖微微颤抖。胸中的激荡让他几乎感觉喉中有些许腥甜。他低头偷偷摸了摸手腕上的小老虎,心想,阿离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萧慕离有她的任务。 按照约定,今日齐琛主内,萧慕离主外。 齐琛的战场在朝堂,而萧慕离的战场,是整个京城。 她需要从两万城防卫的手中,接管京都,让今夜的所有天翻地覆闷在宫城之内。明日京城百姓们起床后,看到的还是一个如常的早晨。 萧慕离的底牌,是隐蔽在洛河沿岸的三万萧家军。萧家军百战之师战力绝强,而城防卫中多为少爷兵,未经战阵,看起来只是一堆花团锦簇的草包。 这本是毫无悬念的战斗,可是,这群草包偏偏占据了一个巨大的优势——地利。 城防卫把守的京城城墙高而厚重,还配备有长弓滚石。若是硬攻,莫说三万人,就是十三万人也难以在一朝一夕拿下。 唯一的办法,只有里应外合。萧慕离需要在城内,给萧家军打开一个入城的通道。 然而,即便算上已经悄悄潜入京城的耿强等人,她在城中可以调动的也不过百人。可是就算是守卫最弱的南城门,也有千余城防卫兵。 这将是一场硬仗,没有退路。败了,今夜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萧慕离坐在大理寺的牢中,闭目默默数着时间,现在已经是戌时末了。 【为忠臣平反,维护公道正义,和谐值+30,总分48,进程“又”即将过半,再接再厉哦~】 收到这条系统消息,萧慕离豁然睁开眼睛,眸光清亮。齐琛成功了! 行动的时机到了。 随着起身的动作,萧慕离身上枷锁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狱卒听到声响匆匆跑过来,却见萧慕离不慌不忙地一鞠躬,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嘴角一弯说: “欢迎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 轰! 随着她话音落下,大理寺中突然就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火光冲天,数里可见。 “报——启禀陛下,大理寺突发大火,火势在宫城望楼都可清晰看到,灾情惨重。”一个玄甲卫冲进了乾元殿,高声道。 众臣面面相觑,那还跪着的大理寺老大人一身冷汗刚刚干透,又立刻再起了一身。 宣德帝力不从心的一摆手,挥退了玄甲卫,就听太子朗声道:“父皇,大理寺中关押着许多穷凶极恶的要犯,若是他们借此逃脱,那整个京城百姓都将陷入危险之中。还请父皇下旨,调离大理寺最近的南城门守卫参与救灾,抓捕逃犯!” “太子言之有理,在此危局之际,还请城防卫助一臂之力。”大理寺卿立刻附和。老大人心中盘算,这情形太过严重,仅凭他大理寺怕是难以控制,还是得拖着城防卫一起,到时候就算背锅,大家一起背也好过自己背。 然而,皇帝的目光在太子和大理寺卿以及萧尧之间转了转,犹豫了。他此刻虽然头疼欲裂,但刻在骨子里的多疑让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太子为什么要调走南门守卫? 宣德帝没有完全同意齐琛所请,而是拿出半块拇指大小的虎符,对大理寺卿说:“南门本就守卫薄弱,你去北门,调北门卫协助灭火。” 大理寺卿慌忙上前躬身双手接过虎符,当他靠近的时候,皇帝突然低声说:“传城防卫进宫,接管宫禁。” 老大人一抖,把头压的更低了,轻声说:“臣遵旨。” 宣德帝目送大理寺卿离开,今天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堪重负了,必须要尽快结束今晚的闹剧。 正当他要起身时,一阵钻心的头疼直击了他的太阳穴。这次与之前都不同,这次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生生扒开了。 宣德帝捂着头压抑不住低吼了一声。 “父皇怎么了?”小十一奶声奶气的问。 太后将孩子交给身后宫女,起身走到宣德帝身旁。她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儿子痛苦的样子,一脸冷漠。 冷笑一声,太后沉声对郑客说:“皇帝身体不适,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下去,传太医来医治。” 郑客立刻上前半跪下去,将宣德帝背起。他做的很熟练,态度也没有丝毫的怠慢。 大臣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看着九千岁将皇帝背出了大殿,一下子就无所适从起来。这大殿上还有一堆的烂摊子,庞沅还未处置,甚至上庸的使臣还在看戏。皇帝走了,要谁来主持大局? 太后?还是太子? 太后站在龙椅前,苍老的眼中有浓重的无法化开的黑。她俯视着殿下的那些年轻人,看到齐琛冲她微微一笑,她的心脏就咚的重重跳动了一下。 她忌惮他。 “来人,先把殿前这个姜氏的尸身抬走。”太后皱了皱眉,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剁成肉泥!喂狗!” 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用一块红布将姜婶的尸体围了起来,不到一炷香时间,等他们再退下时,大殿上已经干干净净了。 太后这才略一颔首,对大臣们说:“皇上积劳成疾,一直深受头疾困扰,今日发作如此迅猛,必须好生静养才行。你们的那些政务杂事莫要再去烦他。你们都听好了,哀家懿旨,太子先皇后所出,身份尊崇人品贵重,在陛下养病期间,由太子监国。” 此旨一下,齐琛就是名正言顺的监国太子,合情、合理、合规、合法。 毫无瑕疵。 齐琛下拜道:“孙儿领旨。皇祖母千岁。” 众臣心中无不是一片惊涛骇浪。仅仅在一个时辰前,齐琛还是个身负家族污点、赐婚的太子妃被下狱、看起来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软弱太子,而就这一顿饭的功夫,这大梁的天就变了。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过自然,即便迂腐如孟丘,也找不出齐琛今日所作所为有半点能拿出来诟病的地方。大臣们只能俯身再拜,齐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齐琛起身,一步步往前走去。那至高至贵的位子,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他走的很稳,十九级玉阶,每一步,耳边都回荡着故人的声音。 “齐琛,我不是求你徇私枉法,只求你再查一查。”——这是母后的声音。 “琛儿,一国储君,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往前走,不要怕啊。”——这是舅舅的声音。 “殿下,老臣一把老骨头,给你守江山!”——这是萧伯父的声音。 “我不走,我不怕危险!”——这是小卓子的声音。 … 走完十九级玉阶,故人们的余音散去,齐琛闭了闭眼睛,在心中说:安息吧。 再睁眼,齐琛面前都是鲜活的生命。有萧尧、有安平、有在宫外的阿离还有远在凉州的小表哥。年轻的力量已经长成,这是他们的王朝。 “父皇要死了吗?” 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齐琛旨意的时候,小十一突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这孩童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令人毛骨悚然。 齐琛歪头温柔一笑说:“小十一莫怕,咱们父皇,千秋万年呢。” 小十一低下头抠了抠自己的手指,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齐琛想起自己给过萧慕离的承诺。这小屁孩动不得,只能先不管他,现在有许多事情比一个小屁孩更重要。这个漫长的夜晚,还没有结束。 监国太子的第一道政令,先要处置一个窃国巨奸。 齐琛当然想要将庞沅千刀万剐,然而,因为萧慕离身上的毒,庞沅杀不得。 “庞沅,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让你跟着上庸使团回国,只要你交出解药。”齐琛说。 庞沅哈哈一笑,没有拒绝交易,却开出了另外的条件:“我风烛残年,死活无妨。想要解药,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七公主安平,和亲草原!” 第68章 一约定 一日前。 慈宁宫中静谧祥和,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安平独自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无聊的荡着秋千,眼神还时不时的往屋子里瞟。 可惜屋门紧闭,她什么也看不到。 一个宫女进来, 手中托盘上是三碗冰了的绿豆汤,在这炎炎夏日最是解暑。安平眼前一亮,叫住了那宫女道:“留一碗在这里,其他的先端下去吧。” 宫女却面露难色地说:“启禀公主,这是陛下听说太子来慈宁宫了, 特意赐下的。陛下还有话让奴婢传给太子。” 安平闻言, 停住了秋千,有些紧张起来。她听明白了, 这是父皇知道太子来慈宁宫看望祖母, 特地派了人来看。 太子确实正在屋内跟太后聊大事,这可千万不能让这宫女知道。 安平拿出了公主的气派,严肃地说:“有什么话你告诉我, 我转告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今天来的时候气色还是不好,皇祖母不放心, 让人特意煮了安神茶, 太子喝了后就困了, 现在还在休息呢。” “这…”那宫女有些犹豫,不敢就这么回去。 安平板起了脸说:“你是哪个宫的,胆子倒是大。父皇让你送个汤,可没有让你把好不容易休息的太子叫起来吧。万一这一折腾病症加重了, 皇祖母怪罪下来,你担得起吗?!” 这威逼之下, 小宫女一下子就慌了, 忙跪下道:“殿下恕罪, 奴婢绝不敢多事,奴婢、奴婢可以在此等候。” “哎呦,胆子不小呀,回去说太子怠慢父皇赏赐,还让这汤在门口等着么?你有几条命敢挑拨天家父子的关系啊。” 小宫女吓得要命,忙说:“奴婢不敢,奴婢全听公主殿下安排。” 安平嗯了声说:“父皇要跟太子哥哥说什么呀?” 小宫女老实回答:“陛下说的是:太子有日子没出东宫了,如今身体好些了知道来跟太后请安也算是有孝心的,得空了也记得去看看他的老父亲。” 安平扑哧一笑:“知道啦。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国家大事呢。你且回去吧,你莫怕,回去只说见过太子了,太子在跟我下棋就行了。总归这里就咱们两个人,谁也不会说出去的。行了,你下去吧,话我一定记得帮你传的。” 小宫女心中亦是苦不堪言,原本一个小小的任务变得如此麻烦,夹在太子和皇帝中间,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啊。 她既不敢强行叫醒太子,又不敢回去如实禀报,思来想去总归还是听公主安排比较稳妥。女孩留下绿豆汤,又行了个大礼道:“谢公主殿下、谢公主殿下。” 屋内,齐琛已经将外面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 他有些感慨地一笑:“皇祖母,安平也长大了呢。” 端坐在他对面的太后却是完全笑不出来。她苍老的脸上此刻染满了风霜,冰冷凌厉,拒人千里。 在太后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用血写就的帛书。那是程皇后在临死之前留下的一段证言。 “齐琛,你凭什么认为我看完这个东西后会如你所愿,下懿旨让你监国?”太后声音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当年先皇本不欲传位给当今皇帝,是你的父皇和母后亲手闷死了病重的先皇!伪造了诏书!你的母后是弑君的凶手,她跟哀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齐琛点点头:“是啊,我也万没有想到,我母后那般好的人,竟然也曾助纣为虐,做出了那般罔顾人伦的事情。所以母后在帛书中说,她的死,是为了赎这个罪。是她错了,曾经她相信那个人的说辞,杀一人可利万民。直到五年前她才明白,那个人心中没有万民也没有母后,他的心中,只有权力。” “我的母后已经用生命来赎罪了,而那个人,还端坐于九天之上,皇祖母,你真的甘心吗?” 太后抬手摩挲了一下那纸血书,冷笑道:“不甘心又能如何?你能做什么呢齐琛?你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齐琛垂眸,轻声答道:“我有三万大军,蛰伏于城北外的山岭之中。明日大宴宗室群臣必至,是最好的时机,我有一个计划,到时还请皇祖母相助。” 太后这才面露惊异:“三万人…不,不够,三万人你连城门都攻不下。” 齐琛一抬眸,眼中是不可阻挡的决心:“皇祖母放心,我会让那个人亲自把城北门守军调走的。” . “皇祖母?皇祖母?!” 太后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在众臣面前失神了。再定睛一看,只见安平已经来到了那个上庸摄政王的身边,此时正在唤她。 见太后看了过来,安平俯身行了一个大礼道:“请皇祖母恩准,安平愿意和亲草原,成此秦晋之好!” 太后沉默了。 安平是她从小带大的,自然舍不得,但一个公主的婚配从来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是公主的命。 如今京城波谲云诡,太后亦看不清齐琛的为人,也许,远嫁草原对于安平来说,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 庞沅坚持道:“七公主本就是我上庸圣女血脉,回归草原天经地义,还请太子殿下今日就放上庸使团和公主离京。” “不可!” 谁也没想到,在此时出声制止的居然会是镇远将军,皇家的女儿嫁不嫁、怎么嫁,原都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可萧尧怒道:“上庸在我朝堂安插奸细,狼子野心,这和还要不要议尚且两说,一国公主出嫁更是要有诸多仪程,岂可如此草率的跟你们使团走!” 萧尧说完,就去看齐琛,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然而,坐在龙椅上的齐琛,一言未发,在摇曳的灯影下,表情也晦暗不明。 萧尧突然觉得这样的齐琛,很陌生。可是再一眨眼,这样的感觉又像是他的错觉。 他又去看安平,只见小公主跪坐在乌默尔身边,瘪着嘴冲他摇了摇头。 今晚一直一副看戏表情的乌默尔在此时突然站了起来,冲齐琛一抱拳,丝毫没有一丝的内疚局促道:“梁太子殿下,本王议和之心如初,还希望咱们两国的交情不要因为这点小事情而受到影响。” 齐琛挑眉道:“那摄政王以为,‘这点小事’应该如何处置呢?” “为表诚意,本王亲手给您一个交代。至于那毒,梁太子请放心,那只是能让人腹痛片刻罢了。本王本就不认同庞大人所为,可惜他直属于我们的小可汗,本王也劝不动他,又不能背叛我们的可汗,只能亲手换了庞大人的药,一点微薄之力算是跟太子殿下结一个善缘吧。” 今天几番风波都面不改色的庞沅,到此刻才真正变了脸色。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乌默尔,虽一语未发,但若是眼神有实质,他已经把乌默尔千刀万剐了。 乌默尔耸耸肩无奈的说:“老大人,您为我上庸殚精竭虑了一辈子,本王也着实感佩。不过本王着实不能认同您的所作所为。本王此来,是为了和平,为两国大计!而且本王既为使臣,代表的是上庸的脸面,本王绝不会灰溜溜地逃出这梁京城。” “竖子误国啊!竖子误国啊!”庞沅脊梁骨一下子垮了下去,整个人突然就有了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高高在上的齐琛目光深邃地旁观着这一切,并且心中开始重新评估这位上庸的摄政王。乌默尔不是传闻中好战凶狠的北方蛮子,这位摄政王,心思深远,不可不防。 乌默尔见齐琛依然没有开口,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便回身走到了庞沅的面前。他身量太高,居高临下看着苍老的白发人,再无当初在风月楼中相见的恭谨。 “庞大人,”乌默尔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这位老人,有点玩味的一笑:“您还有什么要交代于我的吗?” 庞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用处了,从那被调包的药开始,他就已经被乌默尔放弃了。如今他唯一的价值,只有成为两国的和议的,投名状。 死亡将至,庞沅向着北方缓缓跪下,声音无波无澜:“少废话,动手吧。” 乌默尔叹了口气,弯腰在老人耳边很快很轻地说:“屠耆,有我在,小可汗永远只能做一个傀儡奶娃娃。” 庞沅骤然震惊的睁大了眼睛,刚想开口,一柄席间剔骨割肉用的小餐刀就从他的头顶钉了进去。手掌长的小刀子,整个没入了他的脑子。 乌默尔退后一步,满意的点点头。他手上一点血都没溅上,整个过程,干净而优雅。 庞沅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抽动了几下后重重摔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今晚的乾元殿,如同一个漫长的噩梦,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默默祈祷,只求自己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去。 安平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怕的要命,她这辈子的血腥场面仿佛都在这一天看完了。 萧尧注意到了安平的不安,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龙椅上的齐琛站了起来,走到安平面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安平这才抬起头来,冲着她的太子哥哥勉强笑了笑,然后她就在她的四哥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愧疚。 齐琛没有发出声音,可安平看清楚了,齐琛在跟她说:抱歉。 说完后齐琛立刻转身面向大殿中的群臣,坚定地朗声道:“大梁与上庸此番摒弃前嫌,和平来之不易,诸君都需珍惜。孤现封皇七女安平为云燕公主,不日和亲草原,嫁与上庸可汗阿勒师为大妃,和合两族,永续太平。” 乌默尔用右拳快速锤击了三下自己的胸膛,回赠了一个武士礼,以示约成。 安平愣了一下,泪水瞬间漫了出来。她忙俯身下拜以此掩饰脸上的泪痕,哽咽道:“云燕公主接旨。” 她明白了。即便阿离没有中毒,这和亲她也不得不去,这是从萧尧云山大捷那日起就无可更改的宿命。纵有万般不愿,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公主,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第69章 风云起 几日后, 凉州。 陈问拿着一张薄薄的绢纸,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荆楚站在他身旁将他搂入怀中, 想要开口安慰,可自己也已是哽咽难言。 那一纸薄绢从京城千里加急而来,只有短短十个字:事成,速回京,承袭文信侯。 “解之, 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荆楚的神情亦悲亦喜, 她摸摸陈问的头,断断续续没什么章法地说:“我, 我帮你收拾行装, 要多带些银两,还有你那些书都得先晒了才行,京城这个季节太潮湿了。啊, 还有,殿下身体不好, 我从黑市买到了张西域的方子, 你也得带回去。对了, 还有得给萧家大小姐带些礼物,这转眼就要大婚了吧,真好啊。” 陈问听到荆楚的话,把脸往她的怀中埋了埋, 问:“你这是要让我独自回去吗?” 荆楚心中一下子酸楚难抑,忙抬起头让眼中的泪水不要流下来。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实在不堪, 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怎么能这么难过呢? 可是, 她一直都知道, 程氏平冤的那天,就是她永远失去陈问的那天。 那就是今天了。她要失去他了。 陈问本就是天之骄子,至尊至贵的公子,这五年虎落平阳凤羽蒙尘受了些搓磨,才让她偷得这五年的陪伴。可凤凰总有一天会重新翱翔九天,她这只出身风尘一身肮脏的小鸟,跟不上了。 她再没有资格陪着他了,他的身边不应该有她这样的污点。 荆楚粲然一笑,像哄孩子一样说:“我这里还有一摊子事情呢,这么大的生意,在京城管起来总是不太方便啊。” 陈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荆楚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 荆楚这下心中更是难过,委屈一下子就漫了上来。 陈问抬手轻柔地帮她擦去泪痕,无奈道:“别哭。我不会回京城的,程继,已经死了。” 陈问说的云淡风轻,却惊的荆楚几乎是花容失色,脱口道:“这怎么行?都已经平反了,你可以做回程公子了,还要承袭文信侯,怎么能不回京?你得回去,回去鼎立程氏门楣啊。” 陈问将手上的薄绢很仔细得放在桌上,笑了。 “我是程家最不成才的孩子。当初我大哥学的是辅国安邦的本事,我却只学了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朝堂之事,用兵邦交取士税收律令农桑,哪一项不是关乎国体的大事,都不是我之所长。我的本事也就只能在荆大掌柜身边当个出谋划策的小参谋。” 荆楚愣住了。可转念一想,这就是当年程家不务正业的二公子啊,岁月变迁命运无常,他依然豁达洒脱不受世俗羁绊,真好。荆楚心中一片柔软,不由抬手去抚摸陈问的脸。 陈问现在并没有戴面具,他在荆楚面前不需要那些伪装。 “当家的,养我吗?”陈问温柔地笑着。 荆楚也笑了,边笑边不住流泪,又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这大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呀。她忙低下头故意不去看陈问,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那现在,现在得给殿下回信,还得准备贡品,在家给你爹娘设一个牌位。对,给萧姑娘的礼还是得准备,一并带过去。还有什么事?哎呀你看我现在这脑子。” 陈问拉起她的手,紧紧攥住:“好了别紧张,一切都是真的,咱们不着急,时间还长着呢。” 谁知,陈问刚说完不用着急,一个大块头就连滚带爬地撞进了屋。 屋内的旖旎气氛顿时消散一空,荆楚也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了:太子事成,如此大事,她竟然完全忘了要知会王斐一声。 罪过罪过。 然而,王斐现在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惊喜愉快的模样。 陈问戴回了面具方才转过身来,看着呼哧呼哧大喘气的王斐微一皱眉。王斐也是见惯风浪生死不惧的人了,能让他如此失态的,除了齐琛的小命终于被他自己作没了,也就只有天灾兵祸了。 果然,王斐终于顺过了那口气,沉声说:“柔然、月氏等国集结了十余万兵力,要大举进犯大梁!” 荆楚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起身说:“我现在就去安排信使快马,解之你来写信。” 王斐点头如捣蒜:“对,楚姐,我来就是要借千里驹,必须快马把消息送入京城。” 然而,陈问却一抬手,安抚住了激动的二人,他的冷静和笃定连带着让荆楚和王斐也了镇定下来。 陈问条理清晰地问:“王斐,你是何时发现的大军调度,他们是秘密调度还是公开行军?现在到哪里了?当家的,你先去把近三个月这些国家的购粮记录找出来。” 荆楚点头立刻去找。王斐也快速回答说:“大军已经进了东峡石谷才被我的人发现的,就是今天的事情,左右不差两个时辰。” “东峡石谷?”陈问重复了一遍,见王斐再次确认,便继续道:“走东峡石谷既不隐蔽也不是到达凉州的捷径,若是他们要攻打凉州,走这条路不是平白给凉州守军更多准备的时间么?” “是啊。”王斐也一脸不解:“可是他们这么多人,总不是出来郊游的啊。而且他们脚程极快,全是骑兵。” “全是骑兵?”陈问皱眉思索片刻突然抬头,声音陡然一紧:“他们要绕开凉州,直逼京城!” 王斐登时就跳了起来:“什么?!不不不,不可能,就十几万人,攻不下京城吧?” “对,十几万人攻不下京城,那他们为什么敢动?蕞尔小国,畏威而不怀德,谁给的他们依仗?” 就在这个时候,荆楚拿着一本账册匆匆回来,一脸的内疚着急:“有问题,果然有问题,这半年这些国家卖粮的数量,大约增加了两成。这乍一看是不多,我之前也只当是他们人口增加了,今天对照着其他布匹之类的数目一看不是这么回事,我真是疏忽大意了。这两成粮食如果积累起来,可以供三十万人吃一个月。” “三十万?!”王斐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也就是说,要进犯大梁的军队,远不止他查到的这十余万人。 荆楚点点头:“对,而且他们两天前又下了一大笔粮食的单,说是,说是要运到北边交货。” 陈问这下明白了,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沉声说:“北边?北边啊,这就对了。他们的依仗,只可能是上庸。柔然月氏,只是帮凶,他们会跟上庸在我们的京城会师,实现合围。” 王斐和荆楚同时沉默了。 “现在送信是来不及了。”陈问声音低哑:“等我们的信使到了,上庸的军队早就到了。阿楚,先断了这最后一笔粮食的单子吧,如今送给他们的每一颗粮食,喂饱的都是大梁的敌人。” “可是即便咱们不接,凉州还有其他粮商。”荆楚忧虑道。 “摆宴,咱们做东,宴请凉州的大小商户。请大家,同心协力、共御外敌。” “商人重利…”荆楚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陈问默默握紧了荆楚的手,声音低缓而坚定:“这是家国危亡的时候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即便千金散尽再搭上咱们的七尺之躯,这件事,也得做成。” · 京城这些时日风平浪静,天朗气清,除了入夏后有些燥热再没什么不好了。 可是坐在乾元殿里的齐琛却感觉非常不好。 他的四周摞着一堆堆半人高的折子和书卷,都是曾经经庞沅之手处理的政务,数量之多几乎要把齐琛给埋起来了。 这些事务必须一条条查验,以防庞沅在其中埋下祸根。 齐琛看得是头晕眼花,一抬头就见萧尧在旁边悠哉地抱着半个西瓜挖着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将军好兴致啊。” 萧尧抱着西瓜转过身疑惑地问:“当皇帝这么辛苦么?” “慎言!”齐琛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萧尧也没恼,只又往齐琛那边坐了坐。两个大男人大眼瞪小眼,俱是欲言又止。 齐琛转头又去拿奏章,眼神乱飞旁敲侧击地问:“怎么就你这么清闲?” 这话其实是想说:为什么独独阿离忙的几天都见不到人呢? 萧尧也不傻,自然听懂了,耸耸肩大度的分享了萧慕离的消息:“今天云燕公主去皇陵祭拜母亲了,这事我不好陪同,阿离去了。” 说到云燕公主安平,齐琛自然也明白萧尧话里话外的用意,这是在拐歪抹角地打听安平的情况。于和亲一事,齐琛的确有愧于安平,和所有关心安平的人。 萧慕离曾经问过他:“舍一人而安天下,就能那么理直气壮吗?” 这让齐琛哑口无言。 齐琛又把自己埋入了纸堆,同时告诉萧尧:“我把项椋派去了上庸,接手潜伏在上庸的谍网。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看安平。” 萧尧却没有因此而放心,反而皱了皱眉问:“他可信吗?” 齐琛嗯了一声:“这是他这辈子唯一再世为人的机会了。其实,从邯郸王叔将他安插到进宫献艺的伶人队伍那天起,他这辈子,就没有第二条路了。” 萧尧这下没有立场再开口了,见齐琛又开始看奏章,他在这里也无趣,抱着自己的西瓜就准备走人。 “等等!” 齐琛突然叫住了萧尧,把手中的奏章递给他:“你看这个。” 萧尧狐疑地接过来,低头一看,那奏章上是小十一病重庞沅理政期间一道平平无奇的任职令:庞沅给云山营安排了一个督军。 但萧尧看完之后背后汗毛瞬间就炸了起来。 因为,他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云山营换帅的消息。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北方出了大变故,他的人已经送不出消息了。 第70章 识途马 夏日的天, 说变就变。 上午还艳阳高照的天气,刚过了午时天就变了风向。天色阴沉了下来,平地起了大风, 吹的皇陵外的旌旗猎猎作响。 萧慕离今日穿了一身轻便软甲,带一队护卫护送云燕公主和她那个上庸摄政王舅舅谒陵。此刻二人已经进入拜祭,她一个外人不便跟进去,只能守在皇陵之外等待。 起风了,萧慕离抬头看看旗帜, 再看看这越来越阴的天, 心想,要变天了。 她回头望了望威严壮阔的皇陵, 想到这其中也安眠着齐琛的母亲, 便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冲着皇陵拜了拜,低声道:“安平妈妈、程阿姨,你们如果在天有灵, 请保佑安平一生顺遂,快乐安康。” 公主和亲, 古之惯例, 那些大道理萧慕离也明白。齐琛说, 大梁在庞沅的祸害下虽然表面繁花似锦但内里实在是空虚,北方的军饷一直吃紧,还有好些粮食被走私出去,甚至齐琛自己都分了这一杯羹。 如今的大梁, 打不动,打不起。 大梁需要时间。萧尧在云山不计后果的赢了一场, 就是为了给大梁赢得了一次议和的机会。大梁需要起码五年的时间, 休养生息。 安平, 就是这忍辱负重的代价。 不可否认的是,在诸多公主中,论出身和年龄,安平都是和亲最合适的选择。 可萧慕离不甘心啊。自己护着的小姑娘就这么背井离乡嫁给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还要咬着牙说自己愿意,凭什么啊。 可是,所有人都支持和亲,甚至连太后都默许了。整个京城都在传,云燕公主如何承欢致孝、端赖柔嘉,上庸的小可汗如何少年英雄、豪杰才俊,二人是如何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在这个时代,既便是普通人家女孩子也要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更何况皇家赐婚,讲的都是利益和门当户对。你若说非说感情,那才是贻笑大方。 举目四望,唯有萧慕离孤身一人,螳臂当车般想要阻止这场婚事,那微弱的反对声音在盛世的喧闹中,毫无回响。 风呜呜的吹,萧慕离觉得有一点点冷,不自觉打了个寒战。算算时间,也该启程回京了,不过她犹豫了一下,想到这怕是安平远嫁之前最后一次来看望妈妈了,多给她一点时间吧。 又等了片刻,正当萧慕离百无聊赖之际,就见那原本一个人也没有的官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匹灰扑扑老马。 这老马已经累得嘴歪眼斜直吐舌头,走的东倒西歪,萧慕离看它一步三挪的样子都替它着急。 这马有些意思,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过看了片刻,萧慕离突然眉头一皱发觉了不对,那老马头戴辔头四蹄带掌,且都是军队制式的东西。 这应该是一匹退役且有过战功的军马。按惯例,战马一旦老去就会被杀掉吃肉,只有立过大功的马才能活到这个年纪。 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匹马?萧慕离认真起来,快速点了两个士兵吩咐道:“走,跟我过去看看。” 三人奔到近前才看清楚:那马上还驮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少年。 少年看不出年纪,瘦的脱了相,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烂成了乞丐模样,不知死活。萧慕离刚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伤口化脓生疮而产生的腥臭味,仔细一看,果然见到少年肩膀有一个皮开肉绽的伤口。 萧慕离上前一探,确定少年还有脉搏鼻息,只是浑身滚烫发了高烧昏死了过去。 她忙招呼两个士兵来帮忙将少年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少年能一路到这里,也多亏了他晕倒之前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才没被颠下去。 “小满?!” 跟着萧慕离一同过来的士兵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孩子,不敢置信地说:“这,这是耿副将的儿子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萧慕离一惊,忙回头对看车的士兵喊道:“把马车赶过来!先送孩子回去,找太医来救!” 没想到她的喊声直接把少年喊醒了。少年勉力睁开眼睛的同时整个人肌肉已经紧张了起来,随时随地的机警和戒备已经变成了本能。 那士兵忙抱住少年说:“小满是我啊!你咋来了,咋还搞成这样?!” 萧慕离给少年取来了水囊,就这片刻功夫少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终于找到萧家军了。 少年小脸一下子就垮了,像一个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能给他撑腰的家人,当场就要嚎啕。不过虽然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少年还是死死忍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少年一把抓住那士兵的手腕,着急道:“快去告诉将军,云山营出事了!朝廷新派的督军是奸细,他一来就宴请留守的叔叔伯伯,然后在酒里下了毒,没去赴宴的叔伯也被他们暗杀了。奸细还封锁了通路,所有想要给将军传信的,都被杀了。我是偷了老侯爷的马,扮成小乞丐才溜了出来。” 老侯爷的马?萧慕离抬头又看了眼那匹她心里刚刚调侃过的老马。 原来这是武安侯萧让的马。它的主人不在了,它养老了这些年,却又在云山营危难之际驮着少年跑了千里,送来了救命的战报。 那老马像是感受到了萧慕离的目光,摇了两下脑袋打了个鼾,仿佛在说:“小意思。” 萧慕离居然真的冲老马点点头,心中说了声谢谢,而后她问那少年:“孩子,你离开的时候,上庸已经举兵了吗?” 少年内疚地摇摇头。他不知道。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在围追堵截下送出情报,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萧慕离拍拍少年的肩膀:“没关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你到家了。” 少年重重一点头。 萧慕离站起身,点了一队人送少年回去,并沉声吩咐:“拿了我的令牌直接入宫去见太子,把孩子的话原话复述,另外分几个人去鸿胪寺,把上庸使团全部控制起来。” 士兵们领命,立刻策马往京城赶。 萧慕离的身边只留下了四个人。此时天已经阴的如同黄昏,陵墓的大门洞开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真是大好河山啊。” 今早来皇陵的路上,乌默尔骑马与萧慕离并肩而行,在路过一片郁郁葱葱的麦田时不由感叹。 “你们草原这个季节也是好风光吧?”萧慕离反问。 乌默尔哈哈一笑:“萧姑娘怕是一辈子没机会见到了,等你当了皇后,往后可就只能呆在两个地方了。你们的皇宫,或者,我们上庸的牢房。” 萧慕离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不屑道:“大梁国土任我驰骋,早晚去大草原上跑马!” 落在后面的乌默尔提高了声音说:“草原可没有这里住的舒服。” 原来,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的闲聊,这是乌默尔的炫耀。他已经将大梁的山河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萧慕离缓缓抽出了佩刀,对身边的军士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只盯准一件事:杀了乌默尔!” “是!” 几人冲入皇陵,却没有在皇陵之中遇到敌人。不仅没有敌人,皇陵中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祭台边横七竖八倒着皇陵的值守太监们,他们皆是被一刀割喉,早没了生机。整个祭台上几乎可以算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而乌默尔和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 萧慕离瞬间脊背发冷,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她又把公主弄丢了。乌默尔的出逃、安平的被俘、还有这十数位无辜被害的宫人,都是因为她被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出这次祭拜的异常。 负罪感铺天盖地压下来,压的萧慕离无法呼吸。 “将军,快来看!”一个站在祭台边的士兵突然高声喊道,声音中都带着颤抖。 皇陵位于京城北面的山上,登高远眺,可以隐约看到远处奔流的洛河。萧慕离走过去顺着士兵所指望去,只见此刻的洛河上是密密麻麻的大船,几乎到了投鞭断流的地步。所有船的船头统一挂着黑色的旗帜,在大风中飘扬。 黑旗,是上庸的军旗,其上没有丝毫的点缀装饰。纯黑的旗帜是上庸人对先祖英灵的召唤,征伐与侵略,是刻入骨血代代相传的,民族意志。 原来,乌默尔在大梁的一切行动都是伪装,为了给他兵逼洛河争取时间。 狼烟起,战火将至。 第71章 话死生 “王阳!带两千人守正南应天门!” “是!” “林则!带两千人守东南崇文门!” “是!” “王大虎!带四千人守正东上东门!” “是!” “董晨!带四千人守正西定安门!” “是!” “徐凌锋!带五千人守东北阜成门!” “是!” “耿强!带五百人守卫宫禁。” 黑云压城, 长风烈烈,乾元殿前一片肃杀。萧尧身穿着银白的战甲,甲片上还能清楚的看到刀劈斧砍留下的痕迹。他的背后是巍峨的大殿、帝国的中枢, 他的面前,是生死袍泽、护国盾甲。 萧尧每出一道军令,就有一个边军将军高声应和,而后他们干脆决绝地转身,快步跑向自己镇守的位置。 令出即行, 这就是战火淬炼出的百战之师的模样。虽然, 他们都很清楚,在这样力量悬殊的守城一战之后, 今天聚在这里领命的一些人, 恐怕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那声声嘶吼而出的“是!”,就是他们说给袍泽的诀别。 无需多言,我将战至最后一刻, 直到英魂归于长空,请用烈酒祭我, 与兄痛饮三百杯, 岂不快哉。 殿前等待领命的将军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了耿强一人。 “耿强!带五百人守卫宫禁,听到了吗!” 见耿强没领命,萧尧上前一步,冲着耿强又吼了一遍。 耿强还是没领命。他硬邦邦地站成了一块铁板, 浑身上下都憋着一股劲儿,梗着脖子吼了回去:“报告!我要去守城!宫禁有玄甲卫, 用不着我!” 萧尧被吼的侧了侧头, 知道耿强是故意的, 对这狗熊脾气有些无可奈何,软下了语气说:“小满来了,在宫里治病,你守卫宫禁,顺便看好自己的儿子,兵荒马乱的,没人帮你看孩子。” 听到这话,耿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可他粗暴地吸了一下鼻子,继续吼道:“多大人了还找老子啊!丢人!” 萧尧看着这个倔强的下属,眸光闪动。他轻叹一声,声音中都带上了些许的颤抖:“那你知不知道,小满带来了消息,耿飚和耿贺,都不在了。你得看好小满,我总不能让你们老耿家,绝了后。” 耿飚和耿贺,是耿强的两个弟弟,留守云山营的将官。他们已经被那庞沅派去的督军害死了。 一门三杰,独留一人。 萧尧声音喑哑:“耿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懂吗?” 耿强一扬下巴眼睛使劲儿望着乾元殿沉闷的屋檐,只有这样才能把丢人的眼泪憋回去。他双手紧握成拳坚持道:“我有儿子,不算是独苗,可以上战场。我要去杀敌。我要让弟弟们看看,他们的大哥,不是软/蛋!” 天边乌云滚滚,直压宫城。 萧尧妥协了。他退后一步,抬手砸了一下耿强的肩膀,笑中带着泪光豪迈道:“好!给你五千人,西北方的中山门交给你了!” “是!”耿强高声领命,冲着萧尧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而后决绝转身。 萧尧在他身后喊:“等等,先去看看小满!” 耿强摆摆手:“不用,我儿子皮实,死不了!” “还剩下一个北门,谁来守?”殿前领命的将军们都离开了,一直站在萧尧身后的齐琛才开口问道。 萧尧回头,看到了身后一脸苍白却波澜不惊的齐琛。齐琛的背后,是灯火通明的乾元殿,许多官员和太监在其中忙碌,时不时就有人跑进跑出的传递政令消息。 萧尧突然有了一种实感,齐琛正在用一个清瘦的肩膀,在大厦将倾的时刻,艰难地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此时萧慕离也从乾元殿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齐琛的身边。他们并肩而立,齐琛身上那孤寂苍凉的感觉一下子就被消解了。 萧尧笑了笑,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他收回视线望向北方,回答道:“直面大军的北门,我亲自给你守。” “能守多久?” 齐琛问的很直白。他不相信靠三万人,可以一直守住京城。 萧尧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一点长,长到连齐琛身边的萧慕离都升起了一点希望,战神总是能创造奇迹的吧? 可惜,希望刚起,就听萧尧说:“最多十天。” 萧慕离一惊,脱口而出:“那十天之后呢?” 萧尧回头抬手弹了妹妹一个脑瓜崩,耸肩道:“那就是你的殿下要考虑的问题了。” “好了,我去了。”萧尧用一个脑瓜崩跟这个妹妹做了告别,不再多说,一手提起长/枪,冲齐琛一抱拳:“将士的守城物资就拜托给你了。” 齐琛颔首:“郑叔已经在协调了,放心。”说到这里,齐琛明显顿了一下,才接着道:“端己,活着回来。” 萧尧笑了一下,随手挽了一个枪花,走进了风中。 今天的大风吹了半日,雨还没下,天却已经黑了,站在乾元殿前,可以看到整个皇宫中依次亮起的宫灯。 齐琛和萧慕离都没动,他们默契地一起偷得了这片刻的清净。 两人很久没有就这样,安静地陪伴着彼此了。 “怕么?”齐琛借着太子朝服宽大袖口的遮掩,偷偷地牵了萧慕离的手,却也不敢牵实,只委委屈屈地抓了一根手指。 毕竟大婚之礼未成,虽情难自己,但总归有些唐突孟浪了。 萧慕离低头一笑,毫不客气地实实在在换成了十指紧扣,把人牢牢抓在了手里。她瞟了眼齐琛微微上扬的嘴角,诚实地回答:“怕。现在的日子太好了,我可舍不得死。” 齐琛没说话。 萧慕离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打趣道:“喂,你现在不是应该说:不怕,你死了我也不独活之类的吗?” “不。”齐琛微微低头很认真地看着萧慕离,眼中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漩涡,能把人吸进去。他熟练地抬手帮萧慕离挽了一下总也绑不好的碎发,轻声说:“我不信神佛,求不得死后往生。只此一生,遇卿前,不畏死,见卿后,不畏生。” “好。”萧慕离望着远方万家灯火,又把人牵的更紧了些。 滴答、滴答… 一点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下了,也带来了潮湿的空气。 萧慕离深呼吸了一下,侧耳倾听了片刻,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安静?乌默尔还没有攻城,他在等什么?” 三十万大军围城,黄昏时日照西斜本是攻城良机,但大军却围而不发,究竟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一路小跑着奔过了乾元殿前汉白玉的广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近前萧慕离才认出来,这是大理寺的张勇。 张勇总算从小小的评事升了官,做到了寺丞,换了身官服让萧慕离差点没能认出来。张勇一脸焦虑急道:“殿下,将军,不好了,城中百姓听说大军围城,眼瞅着就要乱起来了!还有,上庸使团的人都不知所踪了!” 这下,萧慕离终于知道,这乌默尔在等什么了。 他在等那些以上庸使团的名义进城,而后分散潜入的种子们,在京城制造出混乱和动荡。 他在等一招里应外合。 “城防卫这群废物!”齐琛动了真怒。 城防卫的少爷们居然就眼睁睁地让将近一百个上庸人从鸿胪寺中人间蒸发了。 “我去吧。”萧慕离松开了齐琛的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行军打仗我不行,守城得靠我哥,但维护城中治安,是我的强项。” 齐琛沉默了。 人非圣贤,皆有私心。他想把她留在身边。 可是萧慕离很笃定地一点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地说:“信我,我很快就回来。” “好,平安回来。”纵有再多私心,也抵不过要成就你的滔滔爱意。 萧慕离很轻的抱了一下她的小殿下,转身就冲入了雨中,带着张勇快步往外走,边走边问:“你手上现在有多少人?” 张勇飞快道:“上次咱们在大理寺放火,虽然有意控制了,但还是伤了几个兄弟,主要是当时内斗造成的,现在能调动的也就三四十人了。” 萧慕离心里一沉。 这点人,要安定整个京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勇也有些心虚,尴尬道:“将军,要不,咱们问镇远将军借点人?” “不行!” 守城的军士,一个也不能动。 那还有何处可以调兵?郑叔那里么?也不行,玄甲卫控制宫禁,还要负责人员物资的护送运输,再抽不出一丁点人手。原本的城防卫们,除了用不上的少爷兵,就是宣德帝的拥趸,他们不趁机煽风点火惹事生非,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去哪里找一支上令下达有组织的队伍?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出了宫门,一头扎进了暗流涌动、波谲云诡的京城之中。 百年皇都,风声鹤唳。 沿街的店铺大门紧闭,永远热闹的南市今日空无一人。 到了一处路口,萧慕离勒紧了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前蹄跃起,再重重地踏入水洼之中,溅起半人高的雨水。 “去吧!”萧慕离对张勇说,他们要在这个路口分道扬镳:“带着你的人,无论如何守好大理寺,绝不能让罪犯逃脱祸害百姓!” 张勇郑重地一抱拳:“将军放心,之前放火烧寺的时候都有安排,这次也出不了岔子。” 萧慕离目光一凛,严肃道:“不一样!上次咱们行动突然各方都没反应过来,是咱们占据了先机。而这次,敌人才是有备而来的一方。回去后记得一定要把犯人尽量分开关押,谨防有人内部作乱,煽动哗变。” 张勇被萧慕离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坏了。 他离开的时候为了节省人力,还特意将犯人都赶到了一起。 张勇立刻拨转马头道:“属下这就去。” 看着张勇慌张离开的背影,浓重的不安在萧慕离心头弥漫开。夜越来越深,乌默尔不会等太久了,城内的奸细,恐怕已经在行动了。 她需要人。 去哪里找人? 去哪里找组织有序上令下达的队伍? 萧慕离的目光落在了仁兴坊的方向。 风月楼,豆蔻斋。 是了,那里有一群识文断字、聪慧敏锐的姑娘,虽然她们这洞察人心的才华是在污泥中练就的,可污泥中也能开出灿烂的花。她们只是缺一个机会。 今天,也许就是姑娘们青史留名的时候了。 第72章 战火至 “哎吆萧将军, 萧将军您慢点——” 风月楼的胖管事话还没说完,萧慕离已经大步流星登上了乐舞亭,干净利落地拿起击锤全力敲上了最大的那口编钟。 嗡的一声, 钟声低沉喑哑,却余音悠远绵长不绝。 音波扩散开来,惊醒了楼中人。 今天的风月楼灯火暗淡,没了昔日的奢华艳丽,如同一颗蒙尘的明珠。楼内早没了客人, 姑娘们原本各自待在房间, 有的惊恐慌张有的垂泪彷徨,有的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细软。听到乐舞亭中的动静, 她们这才打开了窗户朝下张望。 面对一张张失措惊慌的面庞, 萧慕离推开胖管事上前一步,沉声道:“各位应该都认识我,也应该都知道, 上庸的大军围了京城,随时都会攻城。我猜大家现在都在担心, 会不会明天城就破了, 城破了大家又要何去何从?” 说到这里, 萧慕离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用更凝重的语气说:“那上庸人凶残暴戾,所过之处皆是城毁人亡,如今的云州已经是一片焦土。如果京城破了, 谁有能保证自己可以在蛮夷的刀锋下幸存呢?” 这话一出,楼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的窃窃私语, 萧慕离隐约还能听到小姑娘被吓哭的声音。胖管事见人心浮动立刻安抚道:“不会的不会的, 大家待在楼里, 楼里最安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萧慕离厉声打断了胖管事,提高了声音道:“姑娘们,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如今上庸的奸细已经进城,他们在城中四处作乱以致京城危在旦夕,咱们得把这些坏人抓出来。这些人曾经伪装成上庸使臣来过这里,你们中很多人都见过他们,现在京城需要你们,大梁需要你们!不要再等着别人来保护你们了,你们也可以保护整个京城的百姓!” 几个姑娘一副犹豫不决可又想要开口的模样,可被胖管事一个眼神又瞪了回去。 胖管事讪笑了一声说:“萧将军,她们就是金丝雀,做不了您这样的火凤凰,您别白费口舌了。” 可萧慕离不甘心,她争取道:“你们在怕什么?曾经你们委身风尘是因为没有选择,而今天我给你们选择的权利!只看你们是选择就这么等下去,等着上庸的刀锋架上你们的脖子,还是选择跟着我,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家园,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你们是少有的读过书识过字的姑娘,你们也唱过忠孝节义,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些奸细毁了你们的家国吗?!” 沉默,依旧是死水般的沉默。姑娘们纠结地绞紧了手帕,却没有一个人肯先出头。 萧慕离有些泄气了,原来,唤醒装睡的人,是这么难的一件事。但就在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姐姐,我,我还记得他们,我可以帮你画出来。” 在一潭死水中,小女孩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其中的一块小石子。石子很快沉入水底,可水面却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萧慕离立刻就被这一点涟漪鼓舞了,忙对那勇敢的小姑娘说:“好,好的,很好。你把他们画出来,只要画的好,姐姐可助你脱离奴籍,再不用在这地方讨生活了!” 这话一出,楼中竟立刻就有了点活气,这话真正戳中姑娘们的心。有人大胆地问了句:“管事,她说的是真的吗?真能脱离奴籍吗?” 胖管事老脸皱成了包子,冲萧慕离抱拳求饶:“将军哎,这里的人都是因罪为奴的,您,您要帮她们脱离奴籍,得请圣旨。”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太子令也是不够的。” 圣旨? 萧慕离眸光一暗,心道,太子监国的消息这管事不可能不知道,可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等圣旨,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风月楼和豆蔻斋也是宣德帝最心腹的爪牙之一。秦楼楚馆倒确实是一个控制人心的好手段,酒后失言者众,在这醉生梦死温柔乡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心中隐秘就被明晃晃摆上了皇帝的案头。 这下楼中的姑娘们又泄了气,纷纷退了回去,把窗户关了。 萧慕离冷了脸沉声问:“管事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如今陛下病重,可是太子监国,这风月楼,难道还做着旧日的春秋大梦吗?” 胖管事有些气虚地出了一头冷汗,眼神不由自主往时雪阁高台上瞟,但却丝毫不松口。 顺着胖管事的目光,萧慕离也望向了时雪阁。看来,这里真正说的算的人,此时就在那时雪阁上。 到底是何方神圣? 萧慕离默默握紧了腰畔长刀,狠狠盯住了时雪阁。她心想,自己能够在这里出入自如,但行动又处处掣肘,这就说明那个时雪阁上的人还在皇帝和太子之间观望,没有做出决定。 可是,京城没有时间了,齐琛刚刚接手的大梁没有时间了。危机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萧慕离今日就要逼着那人,做出选择。 拇指一顶,铮地一声,萧慕离手中长刀出鞘两寸。萧慕离先出了招,她将自己放上了棋盘。她相信对方是一个聪明人,能懂她的意思:长刀出鞘,意味着今日她绝不会无功而返,要么将风月楼交给她,要么,大家刀兵相见生死相搏。 没有虚与委蛇,萧慕离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线。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胖管事在一旁冷汗都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淌。 时间仿佛凝固了,正当萧慕离准备再向前一步时,时雪阁终于有了动静。帷幔一动,一个中年侍女走了出来,板着一张脸冲着萧慕离一行礼,语气不带丝毫起伏地说:“主人有令,从今往后,风月楼并豆蔻斋,皆听萧将军调遣。” 说罢,中年侍女又冲着萧慕离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她笑的不太熟练,却是真心实意。 这侍女就是曾经在豆蔻斋阻拦过萧慕离的那个。 萧慕离这才归刀入鞘,冲着那个侍女点了点头。这份“人情”,她收下了。 胖管事这下如蒙大赦,忙作揖道:“小的领命。小的得罪了,还望将军海涵。萧将军,一切请您安排。” 哐哐几声,刚刚关上的窗户又被急迫地打开了,楼里姑娘们原来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一下子就炸了锅。几乎已经习惯黑暗的姑娘们突然看到了脱离奴籍的希望,一个比一个激动,生怕落于人后地喊:“我也会画!我记得那些上庸人!” 后来,不光姑娘们喊,连小厮清倌们也跟着积极起来。 萧慕离心下大定,立即安排道:“四人一组,到管事这里登记。京城六十八坊每坊四组,完成三件事。第一,协同里正安抚百姓,在各坊建立巡逻队,经费风月楼供给。第二,找出隐藏的可疑之人,尤其是那些上庸使臣。第三,每隔半个时辰派人回来送信一次,并领取新的命令,建立信息传递网络。” 有此三项,定要让上庸奸细体验一下,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说到此处她略一停顿,等众人记下后才接着道:“只要责任坊市中,百姓不发生骚乱,即为有功,可脱去贱籍。抓捕奸细者额外论功行赏,无论男女皆可入朝为官为吏,吃上皇粮!” 整个风月楼更加热闹起来,姑娘们开心的仿佛现在不是风声鹤唳的大战之前,而是在过年。吃皇粮做女官啊,这是她们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萧慕离拍了拍胖管事的肩膀道:“你能管理风月楼,肯定是有能力的,今天的差事办好了,我自保你富贵。否则,莫说我了,太子也不能饶了你。” 一个临时的战时治安指挥部,就这么在教坊司搭了起来,风月楼又重新变得灯火通明,成了京城的一块定心磐石。好消息很快就从各处传来,不到两个时辰,五六个上庸奸细就落在了巡逻队的手里。 萧慕离一夜没睡,熬的两眼通红。她终于见到了京城早晨四点的模样。 那是一片雾蒙蒙的灰。 在这一线天光中,萧慕离的目光又落在了时雪阁上。那里一直很安静。 诸事勉强算是入了正轨,她也该去见一见这幕后之人了。这个宣德帝除了庞沅和郑客之外的“第三只手”。 一只连郑客都不知道的手。 与其他三楼此时的热火朝天不同,唯有这时雪阁依旧安静。萧慕离很清楚,那个人正在等她。故意等到现在才去见那人,萧慕离是为了表明了一个态度:如今大梁改天换日了,无论是何方神圣,在守土护疆的任务面前,都得靠边站。 不过,这风月楼之主也算是个聪明的妙人,既然决定了交出权柄就交了个干干净净,把这人情做到了极致。这让萧慕离不由开始好奇,那人,究竟是谁呢? 萧慕离快步登上了时雪阁,通往答案的门就在眼前。然而,就在她准备推开面前最后一扇门时,整个时雪阁突然震了一下! 一声巨响从南边传来,这时雪阁不过是被巨响的余威波及,可见其威力之大。 那巨响的来处,是大理寺。 还是出事了。 与此同时,这声巨响如同一个信号,城外横刀立马的乌默尔抽出了长刀,指向一线天光下灰扑扑的城墙,沉声说:“攻!” 霎时间战鼓如雷,万马嘶鸣。 雪亮的刀锋反射着清晨的冷光,几十万人同时嘶吼着扑向城墙,从高处俯瞰就如同密密麻麻的食人蚁,可以轻易的推平一切阻碍。 城墙之上,萧尧和他的同袍们无声地站立着。没有惊呼没有半步退缩,他们看着如潮水般涌上来的上庸士兵,眼中只有翻涌着的杀意与血光。 云山营的鲜血还没干透,那么就在今日,以血还血。 两百步… 城下是震天动地的杀声,城上是不动如山的沉默。 一百步… 守军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将长/枪握得更紧。 五十步! 萧尧突然动了!他指间一动,手中就多了一只粘满了火油的羽箭。箭头在火石上快速擦过,火星迸溅箭头瞬间燃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萧尧手持三石长弓,弓弦张如满月,没有任何犹疑停顿,直送那羽箭往百步之外而去。 羽箭精准地穿过士兵人墙之间的缝隙,插进了土里。 瞬间,火光冲天。 城墙近处有一片浅浅水洼,此时天光不足,上庸士兵从远处观察只当那是昨日傍晚小雨留下的水渍,跑到近处才闻出了不对。 那是一大片火油。 可是冲锋已经发起,人浪一波接着一波向前推,前锋根本无法停下,瞬间数百士兵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他们惨叫呼号着,带着一身烈火在军阵中左冲右突,上庸的前锋登时乱做一团。 大火映红了大梁守军的眼睛,他们冷峻地看着城下不足百步之遥的人间地狱,胸膛中竟有一丝的畅快。 上庸的副将见状急道:“王爷,现在要怎么办?” 乌默尔却只是轻蔑一笑:“慌什么,不过是一队前锋几百人罢了。传令中军,冲着前锋放箭,帮那些烈火中的兄弟早日脱离痛苦,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吧。” 带着一身火焰乱跑的士兵,却会影响更多的士卒,而死人是不会横冲直撞的。 副将心底一颤。他们的王爷是真正的心如铁石,无可撼动。 “去把那些大家伙放出来吧。”乌默尔丝毫没被前锋的惨状影响,眼中还闪着兴致勃勃的光。 仿佛这场几十万人的大战,与他而言只是一场刺激的,游戏。 “嘿呦!嘿呦!” 伴着嘹亮的号子,十几辆比城墙还高的攻城车被从军阵中推了出来,在这些庞然大物的衬托下,□□凡胎的守城士兵渺小的宛如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就连那些射向它的羽箭就如同在给它挠痒痒,一点伤痕都没能留下。 守城军门眼睁睁看着这些庞然大物靠近城墙,密密麻麻的上庸兵马上就会从天而降。 第73章 小人物 “长弓手, 准备!” 萧尧一声令下,守城兵士后撤一步,露出了身后的一排巨弓。那弓足有三人宽, 平置于两米高的铁架之上,鹿筋拧成的弓弦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拉开。弓上长箭已备,一支箭几乎有小儿手臂般粗,精铁打造,无坚不摧。 不过这一排巨弓所对准的却并不是那高大的攻城车, 而是, 攻城车下推车的士兵们。 “放箭!” 一声令下铁箭齐发,势如破竹, 无可抵挡。一排的上庸士兵如同串肉串一般被钉死在了一起, 整个推车的方阵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可上庸兵没有因此而退却,他们找到了这巨弓的破绽。 更换新的巨箭重新拉弓校准,是需要时间的。 一轮箭发后, 新的上庸士卒迅速补充了位置,推着那庞然大物踏着同伴的尸体, 舍生忘死地继续向前! 城墙上下, 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双方士兵往来搏杀,鲜血浸透了土地,尸骨堆积如山。 萧尧一枪将一个敌兵锨飞,那小兵大叫着坠下七八米高的城楼, 砸在城下的铁蒺藜上,登时血溅三尺。 旁边被溅了一脸血的上庸小兵懵了一瞬, 抬手擦了下脸, 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片刻的茫然间有人突然在背后粗暴地拽了他一下。这小兵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 刚要回头去看,胸膛就是一阵剧痛。 一只羽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生命最后一刻小兵才明白,他是被人当做了挡箭的肉盾。 小兵身后是一个魁梧的上庸统领。那统领将这失去了用处的肉盾随意往地上一扔,大吼一声,攀着攻城车几步就爬上了三四米高。这统领五大三粗但动作却极其灵巧,多次避开高处而来的箭矢,几息间就上了城墙! “杀——”上庸统领此举明显鼓舞了士气,屡次被压制的上庸士卒们又被激起了血性,更是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这个上庸统领武力高绝同时还有些脑子,上了城墙后一眼就看出了突破的重点,盯上了萧尧!萧尧是守城军的定海神针,拔了这根针,大梁的崩溃就在摧枯拉朽之间! 这个上庸人眸中血光一闪,口中一个呼哨,一只在空中盘旋了许久的巨大鹰隼长唳一声,向着萧尧俯冲而去,与此同时,上庸人的弯刀也已经对准了萧尧的后背。 上庸的第一勇士与神鸟,从未失手的杀招。 然而,这次他们面对的,是萧尧。 此时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一线金边,这第一缕晨光照在萧尧的枪尖上,反射出点点细碎斑驳的金光。这金光随着□□而动,枪势之快几乎将金光连成了一个金色的圆。 枪劲横扫而出劈开晨光劈开长风,以悍不可挡的气势震碎宵小不堪的企图。 鹰隼翅膀被枪劲割伤,打着旋儿向下坠出,上庸人见此情景悲痛地大喝一声目眦欲裂,以搏命的架势冲向萧尧。 萧尧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这弯刀的战法倒是有些熟悉。 二人转瞬战了数百回合。萧尧是真正生死中长成的战神,他最不惧的就是以命相博的打法,这样的打法虽然攻势强劲,但大开大合间总是容易露出破绽… 来了!弯刀擦过萧尧的喉结,与那跳动的血管只有毫米之距。上庸人懊恼地一皱眉,就这一瞬的分神,萧尧的枪尖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插/了进来,直接刺破了上庸人右眼的眼球! 随着一声惨叫,这个上庸的第一勇士带着一脸的鲜血,踉跄着摔下了城墙。 远处的乌默尔抬手鼓了鼓掌,笑着说:“精彩,实在精彩。” 他身边的副将急道:“王爷,碌端是咱们最勇猛的勇士,这萧尧难道当真是战神转世不成?” “本王倒是很想亲自会一会这个小战神了。”乌默尔眼中带着狂热的光,这神情让他身边的副将心脏又是一哆嗦,抖抖嗖嗖地问:“王,王爷,这样僵持不下咱们耗费甚巨,是不是换一个攻击的重点?毕竟萧尧只有一个人,这大梁京城的门可是多、多的很。” 乌默尔被副将的结巴畏惧逗乐了,拍着副将的肩膀哈哈大笑:“谁跟你说,咱们的攻击重点是北门?”乌默尔手中马鞭一指西方:“那个守西北中山门的,才是本王选定的幸运儿啊哈哈。” · “别急。” 时雪阁中,男人给面前的琉璃杯中斟上了琥珀色的酒液,微笑着安抚道。 萧慕离坐在男人对面,听着远处遥遥传来的喊杀声,垂眸沉声道:“王叔,晚辈愚钝又冲动,让您见笑了。” 这豆蔻斋幕后的主人,竟是邯郸王。 可是转念一想,这又在情理之中。不显山露水的纨绔王爷,不是正适合这样的位子吗? 不过萧慕离现在却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她自以为凭借一首词拉拢的人,其实一直在运筹帷幄看着她的自作聪明。萧慕离尴尬道:“所以王叔早就知道,我托您塞到进宫献艺的伶人中的那个,是项公子了吧。” 邯郸王很真诚地点点头说:“是啊,不过我还是帮你了。” 萧慕离自嘲一笑:“总不会就是因为我写了首词吧?” 邯郸王嘴角一扬眼中也染上了笑意:“我确实视你为文友,不过嘛,应下这件事也的确不仅仅是为了你。原是想跟太子殿下结个善缘,殿下品行高洁,本王自是仰慕。哎,结果现在被姑娘一逼迫,却是不得不成了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了,往后只能仰赖太子殿下保我这个不成器的叔叔一口闲饭了。” 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酒就不喝了。”萧慕离想要起身告辞,拱手说:“大理寺出事了,我还是得去看看。” 邯郸王却抬手示意萧慕离稍安勿躁,带着一点醉意道:“不必去了,按照豆蔻斋的效率,大理寺那边的消息马上就要传过来了。” “豆蔻斋在大理寺中也有眼线?”萧慕离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邯郸王点头,一副毫不藏私的模样说:“在大理寺内部没什么眼线,现在这些大人们啊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的可紧,哪里那么容易插人进去。豆蔻斋的人,都是些不起眼的人,你天天见到他们,却从来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比如,你们武安候府天天送菜的小贩,再比如,大理寺门口最不起眼的驼背打更人。” 说话间,那个总板着脸的中年侍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之上是一张纸,纸上烟熏火燎的,萧慕离甚至能闻到一丝硝烟的味道。 这让萧慕离一瞬间竟有些怯意,没有抬手去接。 还是邯郸王拿起了纸条,展开后快速扫过,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脸色就逐渐变了。 萧慕离忍不住问:“死伤,严重吗?” “大理寺被人埋了火雷,整个炸成了一片废墟。”邯郸王沉声说。 萧慕离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自己接过字条,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脑子就嗡的一声,尖利的耳鸣同时在耳边炸响。 大理寺三十二名守卫,包含张勇在内,无人生还。 萧慕离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宛如看到了红色的热血一点点洇出,鲜血淋漓。 “在爆炸发生前,豆蔻斋的人就听到大理寺中的打斗声。”中年侍女依旧无波无澜地解释道:“有人想要冲出来,大理寺的人在拦截。爆炸发生的很突然,猜测是,大理寺的人自己引爆的火雷,为了阻止那些企图越狱的犯人逃出来。” “一百三十八人。”萧慕离呢喃道:“犯人和守卫都炸成了碎片,势不两立的人最后却死了个难舍难分。张勇,说起来我连他的表字都不知道,他才当了几天的寺丞,就…” 萧慕离心中只觉压抑地喘不过气来,随手拿起杯子喝干了邯郸王刚刚给她倒上的琥珀酒,砰一下把杯子砸在了桌子上,她眼中布满了血丝粗声粗气地说:“什么玩意!难喝死了!” “萧姑娘,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往前看。你现在有一个更大的麻烦了。” 萧慕离猛的抬头,与邯郸王异口同声道:“火雷!” 这个时代的火雷工艺粗糙,威力有限还不易保存,娇贵的很。 稳定性差导致火雷无法随着大军长途跋涉,否则随时随地就会给自己炸个人仰马翻,而且对于厚重的城门,火雷的作用也有限,所以至今没有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 如今的火雷一般只是用来在大典或是祭礼上充充样子,跟烟花一样,纯粹的花架子。 现下京城中只有城防卫那里存有一批有限数量的火雷。不过,对于守城来说数量不够看的火雷,对于扰乱京城却是足够用了。 萧慕离只觉的头皮一麻。 城防卫的火雷被盗了! 那除了大理寺中的这一批,剩下的火雷又在何处? 大理寺的爆炸,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萧慕离骤然起身,还没等动作就听到了第二声爆炸的巨响。这次的爆炸来自于,西北方向。 剩下的火雷在中山门的后备营中,炸了。 第74章 曲意长 “报——中山门危急!” 战报传到乾元殿的时候, 大理寺爆炸的消息也刚到齐琛的案头。殿中原本忙忙碌碌的官员们在听到战报的那一刻短暂的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纷纷去看他们的太子殿下。这消息太过骇人,以至于官员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 而是迷茫。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城这么快就要破了么?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齐琛目光扫过群臣,再落到了眼前的传信兵身上,冷静地问:“耿将军怎么说?” 这士兵脸上被烟火熏的乌漆麻黑也顾不上面君的仪态了,一抱拳道:“后备营炸了,军械受损严重, 请殿下尽快调拨工匠协助修缮。” “只要工匠, 不需要援军?”齐琛又问了一次。 小兵沉默了一下,才高声道:“战力尚余三千, 不用援军!我们守得住!” 齐琛微一点头:“好, 工部尚书,给你一柱香时间组织工匠,有问题吗?” 尚书即刻领命, 乾元殿上的臣工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重新开始了忙碌。耿将军说不需要援军, 那看来情况还不是太严重。 可是齐琛的表情却依旧凝重。他略微思索了一下, 低声对身边的郑客说:“郑公, 这才第一日,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啊。” 郑客点头道:“五千人士卒如今仅余三千,折损四成。” 从宫变到现在,才几天的时间, 郑客鬓边就又多了许多白发,劳心劳力, 鞠躬尽瘁。 齐琛又低头摸索了一下手中的奏折道:“昨日送出的求援消息就算都能平安到达, 江南或者西北的勤王之师也需要约十五日才能赶到。现在能上城墙守城的, 只剩下城防卫了。郑公,也许咱们不得不冒个险了。” 城防卫是宣德帝的心腹,是一把随时会反噬齐琛的双刃剑。放他们出营,可能是守城的援军,也可能是攻击皇城迎回宣德帝的变数。 郑客想了想,没有马上表明态度,而是垂眸看了眼齐琛手中的奏折,问道:“阿离说了什么?” 说到萧慕离,齐琛才很轻地笑了一下,无奈道:“她说如今孤的京城是艺伶妓子们在维护,让孤记得以后给她们应有的荣耀。还说,”齐琛停顿了一下:“让我无论如何跟小十一待在一起,说关键时刻小十一能保护我。神神叨叨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身体还是很诚实听话地派南一去接孩子了。 郑客也跟着笑了一下,还认同的说:“把十一皇子放在殿下身边是对的。”然后郑客上前一步在齐琛耳边压低声音道:“援军之事既然已经别无他法,那就启用城防卫吧。其余的事情老臣去办,殿下,您什么都不用知道。” 齐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中山门的拉锯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边军阵亡过半伤者不可计数,地上到处散落着已经卷了仞崩出豁口的无主长刀。上庸士兵也杀疯了,眼看到嘴的肥肉却死活也吃不到,草原狼们何曾如此憋屈。 中山城门,已经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屠宰场,士兵们甚至在死前已经不知道自己身上丢了几个零件。直到黄昏,五千城防卫的到来才结束了这漫长的搏杀。 上庸兵远远见到这成建制的队伍,误以为是萧尧预留的边军,终于泄了气,鸣金收兵。 城防卫就这么误打误撞地立下了守城门的大功。他们刚到,就眼睁睁看着上庸兵如潮水般退去,战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厚重的城墙在一整日战火的摧残下已经变得斑驳不堪,残破的旗帜在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下孤独的飘扬着。 一个受伤的老兵坐在城墙下面,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嘴里吹出了简单的小调。 北方的小调。 城墙上的小兵一把摘了自己的头盔,听着这小调偷偷摸了把眼泪。 耿强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巡视至此,听到这小调也沉默了片刻。而后他大手拍了拍小兵的脑袋也十分不讲究地一屁股坐下,两个人一起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夕阳。 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残阳如血,同样也笼罩着深宫中的文华殿。 殿内袅袅的燃着香,这香让半躺在殿内的宣德帝感觉放松和舒适,整个人如在云中。柳妃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温顺地跪坐在了皇帝的脚边。 宣德帝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乌发,有气无力地问:“方才外面怎么了?” “无妨,只是太子把小十一接走了。” 皇帝闻言一顿,低声道:“对不住啊。” 柳妃摇了摇头抬眸望向皇帝,眼中似有一汪清水,毫无怨怼之意。皇帝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过柳妃的眼眸,那微颤的睫毛一下子就扫在了帝王的心窝上。 宣德帝用一种很珍惜不舍的神情望着柳妃说:“当年朕第一次遇见你,就是这么干净的神情。阿妩,你恨朕吗?” 柳妃点点头:“我恨了你十年。” 宣德帝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朕只是太喜欢你了,太喜欢阿妩了。我当时,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柳妃悲伤一笑,流下了一颗清泪:“可我已经是武安侯的夫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所以我从来没有伤害你的孩子啊!”宣德帝像是急于给自己辩解:“你知道我看到萧尧和萧慕离是什么心情吗?!他们时刻提醒着我,我最爱的女人曾经委/身于别的男人身/下!” 说到这里,宣德帝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慌忙抓起柳妃的手认错道:“阿妩对不起,朕说错话了,是朕错了。” 柳妃温柔地笑了一下,任由皇帝失态地抓着自己,柔声道:“为了接我进宫,陛下也是煞费苦心了,还让我认那庞沅当叔父,唉,臣妾可真是认贼作父了。不过啊,没关系,一切都结束了。陛下,从五年前开始,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皇帝一愣,脸上几乎有了点少年人青涩的喜悦。他觑着柳妃的神色试探着说:“对,阿妩,你知道你肯为朕生下小十一那天,朕有多开心吗?” 柳妃还是很平和,整个人都十分柔顺,但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我不恨你了,是因为我知道恨是最无用的东西,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丈夫死去,却无能为力。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要自己去争一个想要的结局。” 柳妃抬眸,眸中若有风霜剑影。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我要亲手杀了你。” 宣德帝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冻住了,只有眼神中开始一点点流露出惊恐。柳妃站了起来轻松挣脱了宣德帝的牵制,走到香炉边将香炉的盖子打开了,那隽永温润的香味陡然浓烈了起来,直冲宣德帝的鼻腔。 宣德帝只感觉一阵熟悉的剧痛,登时呕出了一口鲜血。他想要站起来去抓柳妃,可是刚一动就摔下了龙椅,整个人抽搐起来。 柳妃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终有了快意。她冷声道:“这香燃了五年,香中之毒早已入你肺腑。我的陛下啊,今天就是咱们恩怨两清的时候了,在你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无比的恶心。” 而后,她半蹲下来,在距离宣德帝很近却又让他无论如何触摸不到的地方,柔声细语地唱起了一首江南的采莲曲。 歌声悠扬婉转,然而伴着宣德帝濒死挣扎的声音,又无比诡异。 半个时辰后。 柳妃走出了文华殿,殿外只有郑客一人。 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 还是柳妃先打破了这沉默,她伸出手掌说:“把药给我吧。” 郑客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黑色的小瓷瓶,他将瓶子放入柳妃的手中,声音干涩发紧地说:“服下后,立死,没痛苦。” 柳妃将瓷瓶收好,看着郑客温柔地点点头:“谢谢你。去通知太子太后和文武大臣吧,我亲自来宣布那人的死讯。” 郑客整个人崩的很紧,近乎在微微颤抖。他避开柳妃的目光,垂眸道:“夫人,对不起…” “不必,”柳妃柔软而又坚定地打断了郑客的话,笑着说:“这是咱们早就说好的,只有我殉葬了,才能让世人相信我对皇帝的忠诚,他们也才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这是唯一能让新君摆脱弑父传闻,堂堂正正登基的办法。” 说到这里,柳妃一脸从容释然地补充道:“况且,我陪着他闻了五年的香,身子早就垮了,如今不过是把这时间提前一点罢了,对我也是解脱。郑公,你真的不必自责。” 死生大事,外人根本无从安慰,郑客只能干巴巴说:“夫人请放心,太子殿下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不会辜负侯爷和夫人的牺牲。” 柳妃却笑着摇摇头:“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是为了他,但你们都说他还行,那就行吧。” 郑客懂了,柳妃所做不为了齐琛也不为了什么大义,这只是作为一个母亲要用最后的力量帮女儿一把。他这才正视着柳妃,郑重地承诺道:“老奴定不会让大小姐受丝毫委屈。” “好,”柳妃低头一笑,万种柔情:“阿尧和阿离都是有主意的,侯爷把他们教的很好。” 郑客终是不忍,低声问:“要不,老奴还是想办法让他们进宫,让你们好歹再见一面。” “不必了。”柳妃看了一眼北方,还是一瞬间红了眼眶,可还是坚持说:“不必了,他们的母亲早就死了,我没有脸面见他们。郑公,请你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他们。” “那,要不要再见一见十一皇子?” 听到郑客这话,柳妃自嘲一笑,声音中带着些许悲凉:“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侯爷的孩子我生而不养,那人的孩子,我养而不教。每每看到那个小人,我就会想起在宫里所有的不堪,我甚至还放任惠妃给他下毒。以后,没有我这个母妃,他会更好。” 然而说到这里,泪水还是不听话地砸了下来。柳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郑公,让你见笑了,往后的事情,只能辛苦你了。” 郑客知道这就是告别的时候了,他一撩衣摆行了跪拜大礼,跪伏在地高声道:“老奴恭送夫人!” 宣德十九年六月二十九,帝崩,柳妃殉。 太子齐琛即位,大梁在风雨飘摇中,迎来了新的国君。 第75章 儿郎志 七日后, 大朝会,乾元殿中一片素缟。 满殿臣工表情都是一般无二的沉重,甚至几乎算得上苦大仇深。不过这压抑的气氛却跟宣德帝的驾崩没有半点关系, 而是因为此刻大殿上正在讨论一个大梁不得不面对的沉重问题: 迁都。 萧尧带着一身战火硝烟大马金刀坐在殿前,在一众乌泱泱站着的臣子们中显得十分突兀。倒不是他恃功而骄不尊朝堂臣子之礼,实在是他现在浑身是伤到处都在噗噗冒血,两个老太医不得不围着他争分夺秒地查缺补漏。 齐琛看着几乎去了半条命,脊背还是依旧挺拔的萧尧, 温言问道:“端己, 你怎么看?” 众臣和宗亲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迁与不迁, 萧尧的意见至关重要。 萧尧一脸冷峻, 也不兜圈子假客套,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没什么想法,军人就是服从命令。陛下让末将守, 末将保证还能再守四日,如果要突围迁都, 末将有六成把握护陛下周全。” “只有六成?!”太傅孟丘上前一步皱眉道:“天子龙体贵重, 不可冒此奇险。还是应该固守待援。” 孟丘的话获得了一些赞同, 但工部尚书却站出来反驳道:“太傅所说虽看似稳妥,不过有一个问题,待援,那这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呢?” 孟丘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他既然提出了固守待援,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七日内援军必至。”孟丘笃定地回答:“兵部早已做过测算, 短则五日最多七日, 江南的援军就能赶到。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 定让上庸有来无回!” 工部尚书看着这个“德高望重”的书呆子,几乎要被气笑了。萧将军明明白白说只能守四日了,这多出来的三天怎么办?靠四书五经来教化乌默尔让他突然爱好和平吗? 他几乎顾不上礼节了,冷哼一声:“让你孟家子弟上城,或可多撑半日。” 孟丘自然听出了尚书话中的讽刺之意,他双目一瞪,大声说:“自然!不仅我孟家子弟,还有我所有的学生门生,包括我这把老骨头都会上城,任由将军差遣!” 老先生一脸坚定,那眉眼间纵横的沟壑都带着时光也改不了的倔。他是真的准备好跟京城共存亡了。 齐琛端坐在王座上,听着这殿前的争论。群臣你来我往,说到激动之处已经是面红耳赤,顾不得文士斯文了。 是走是留,各有道理。 走,突围的路上危机四伏;守,可能撑不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齐琛无奈地想,这皇帝可真不好当啊。道理都被别人说完了,意见提了一大堆,可决策只能他自己来做。 后果也只能由他一肩承担。 “好了。”齐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殿中的叽叽喳喳立刻停了下来,众臣皆面带紧张,等着齐琛发话。他们知道,这是新帝已经做出了选择。 可是齐琛在开口前,还是先向萧尧投去了一个抱歉的神情。那一瞬间萧尧就明白了他的决定。 萧尧微微咬了一下后槽牙,冲着齐琛点了点头。 齐琛感激一笑,站了起来,语气神态中已经有了帝王的威势:“朕在召集诸位爱卿之前,已经去见过了皇祖母,原是想让皇祖母准备南迁。可皇祖母问朕,人走了,皇陵呢?” 群臣面面相觑,方才吵了这么多,没有一个人想起地下的那些老祖宗。 见众人无言,齐琛才继续道:“皇祖母说,让朕走,她留下守着这里。她在,皇族就不算抛弃祖宗仓皇奔逃,她要留下,留下守住皇家最后的颜面。” “皇家的颜面,”齐琛无奈一笑:“国事至此,还有什么颜面可讲?” 工部尚书心中一松,看来陛下是准备采纳他的建议,迁都了。 未料齐琛接着说:“可是,颜面可以不要,脊梁却不能一起丢了吧?!大敌当前,抛下百姓逃跑的君王,历朝历代有哪一个还回得来的?”他不容质疑地沉声道:“朕不会走!就算四天后城破亡国,君王死社稷,也是天经地义,到了地下朕也能堂堂正正拜见祖先!朕就在此,半步不退!” 尘埃落定,一切争论烟消云散。 萧尧站了起来,抬手在自己胸膛上砸了一下,那就守到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吧。大梁的儿郎,站着死,顶天立地。 背水一战了。大臣们纷纷把小厮家丁甚至子侄送上了城墙,百姓们也被这众志成城所感染,自觉加入了守城的队伍。孟丘确实遵守了他的承诺,一大把年纪了亲自跑到最为吃紧的中山门,带着数百儒生要加入守城。 耿强面对着这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穿着军装怎么看怎么别扭的书生,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 · 外面热火朝天,皇宫之内反而安静了下来。京城的夏日雨季,到处都是潮湿不已,夜深了,齐琛独自撑着伞,拖着疲惫的躯壳,走过长长的宫道。 细雨濛濛,他缓缓眨了眨眼睛,抖掉了长长睫毛上一颗调皮的水珠,心中有些羡慕萧尧。战场厮杀快意恩仇,才是儿郎们的热血梦想,而不是像他这般在死气沉沉的深宫中算计人心。 阿离一定也很不喜欢这里吧,齐琛心想,这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是不是自己当了皇帝之后累得沧桑了不好看了,勾不住人了? 大梁的新帝被自己的想法整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路上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没底,恨不得现在就出宫去寻人。 这念头刚起,齐琛脚步就是一顿,他看到了前方他的寝殿中透出的那暖融融的光。 那黄色的光晕如同带了一圈毛茸茸的边,在齐琛的心尖不轻不重的扫了一下。 殿内火烛明亮,四方白玉桌上架着个小炉子,正小火煨了一锅汤。女孩儿安静地趴在桌边,偷得这片刻的清闲,已经睡着了。 齐琛在门口收了伞,压低声音吩咐门口的小太监:“都下去吧。” 可那小太监居然大着胆子没动,反而一脸纠结、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郑公说,说,册封礼未办,不合礼数。” 这话可真是不要命了。齐琛闻言撇了小太监一眼,就见小太监又抖了一下,分明已经吓坏了却还硬撑着办郑客交付的差事,倒是个一根筋的好苗子。齐琛也没生气,脾气很好地说:“嗯,你们就站远些,站远些伺候。” 小太监这才如蒙大赦,应了声是。 不过这点动静却还是把萧慕离吵醒了。 萧慕离皱着小脸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模模糊糊嘟囔了声:“回来了啊。” 齐琛只感觉自己被这平平常常的四个字泡软了心肠,心里的患得患失一下子就散了。他嗯了一声坐到萧慕离的身边,伸手揭开了砂锅的盖子拿起小碗亲自给她盛汤。 “饿了吧,是我不好,这朝会拖太久了。”齐琛边把汤羹递给萧慕离边说。 萧慕离趁着接汤的动作碰了碰齐琛微凉的指尖,笑道:“皇帝还要自己盛汤啊,我还以为都有人伺候呢。” “我伺候你还不够?还想要谁?”齐琛说话时还故意凤眸一挑,明目张胆地勾了萧慕离一下。 萧慕离发现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当下就先脸红起来,只能借着埋头喝汤来遮掩。 齐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声,一边帮萧慕离布菜一边说:“今晚你带着小十一出城吧,往西北凉州去寻表哥。” 听到这话,萧慕离一下停住了筷子,抬头震惊地看着齐琛。齐琛笑笑,抬手摸了摸萧慕离的头,哄孩子一般说:“听话,等京城风波过了,我亲自接你回来。” 萧慕离已经知道齐琛要与京城共存亡的决定,因此她也知道,齐琛没法跟她一起走,这是要让她独自逃命。 萧慕离突然感觉有些生气,她垂眸想了想,重重一点头气道:“好,我今晚就出城。不过小十一我不带,我又不喜欢小孩,没得理由给你们老齐家养便宜儿子,谁爱带谁带。” 说完,她故意不去看齐琛表情,开始凶狠地大口扒饭。 萧慕离答应的如此干脆反而让齐琛措手不及,原本翻来覆去字字推敲过的那大篇劝说的话倒成了他的自作多情。齐琛抿了下薄唇,哦了一声说:“不带就不带吧,带着也是个累赘。” 说完他又忍不住偷瞄萧慕离的脸色,见萧慕离只顾着吃,心里就开始咕嘟咕嘟冒酸水,委屈巴巴地说:“万一京城真的守不住,我最不甘心的事就是还没娶你过门,我可亏死了。” 萧慕离砰得放下了碗,她心中憋着一团火,即便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茶也浇不灭。齐琛这个人,一边要把她推开,一边又用这话在她心上戳来戳去,简直可恨! 萧慕离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轮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干脆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看着齐琛,就见齐琛竟然还摆出一脸纯良无辜,心中更气了,心一横凶狠地上前一步拽着齐琛的前襟低头就吻了下去。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那是撕咬。 唇齿间很快就尝到了香甜的血腥味,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早就难舍难分。情难自已间齐琛忍不住抬手覆盖上萧慕离的脖颈,将人更/深的压向自己。 外面的那个小太监整个人已经红成了一只虾仁,心想郑公对不起,这差事真的没法办了,阿弥陀佛。 “齐琛,还要更多吗?”萧慕离只觉的还是不够,她微微起身,眸色深沉地望着齐琛:“什么都可以。” 齐琛笑了。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笑,连绵不绝的爱恋流淌在眉眼之间,再一点点渗入心田融进骨血。可他只是抬手轻轻抚摸过萧慕离的乌发,轻声道:“你好好的,就好。” 可这样的齐琛才是真的让萧慕离丢盔弃甲。她心虚地避开了齐琛的目光,低头便看到了二人缠绕在一起的发丝。 结发夫妻,生死不离,可惜,她却要先食言了。萧慕离已经做出了决定,今晚出城后,她不会去西北,而是要北上,要潜入上庸的军营。 她要去救安平,如果有机会,还要试一试去杀了乌默尔。 她可能没有办法,好好的了。 在这个小雨淅沥的夜晚,在红砖翠瓦的深宫之中,一场各怀鬼胎的生死离别就这么悄无声音的发生了。两个七窍玲珑心的小傻子机关算尽,都自以为是的相信,对方一定会在这场劫难中活下去,会有很长很长的美满人生。 可在这一刻,他们又是幸福的,那爱人平安的幻想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让人在黑暗的独木桥上又了一点盼头和期冀。 呼吸交/缠,欲/望滋长,前路茫茫无归期,一夜春风慰平生。 第76章 入敌营 今晚, 注定将成为载入历史的一夜,无数人的命运将在这一晚天翻地覆,还有许多人的生命, 在这一晚终结。 临近午夜,两个黑衣人从大军围困的南城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缺口处出了城。那个缺口太小了,只能供一人通行,马是出不去的,更不要说马车了。 两人不得不步行出城, 趁着黑夜悄无声息进了城外的山中, 意图再绕道向北。今晚雨势很大,雨幕就是天然的遮挡, 帮助他们避开了上庸斥候的探查。可是事情有利也总有弊, 大雨滂沱山路难行,没有马的二人只能靠两条腿艰难跋涉。 很快就有一人走不动了。 走在前面的萧慕离不得不停了下来,无奈看着那个走不动的不中用的齐姓男子, 鄙夷地说:“你们这些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剥/削阶级,迟早要被历史所淘汰。” 撑着一根树枝正呼哧呼哧大喘气的男人愤怒地说:“我四十好几了!我, 本王真是看错你了, 还以为你是个才华横溢的淑女, 原来你就是个女土匪!” “好吧,好吧,”萧慕离心里估算了一下路程,大发慈悲地说:“那就休息一柱香吧, 之后不能再歇了,咱们得尽快赶到上庸的军营。” 邯郸王也顾不上讲究了, 随意找了块湿乎乎的石头就一屁股坐下, 一边捶腿一边叹气:“本王就是想做个闲散王爷, 一辈子所求就是远离争斗,怎么就这么难啊,人到中年了还要被小辈逼着做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情。” 萧慕离耸耸肩:“王叔,您实际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专业情报贩子,广交朋友、多边下注、保留底牌是本能。当初先帝如日中天的时候,您不也没把所有的情报交给他么?否则哪有我家小殿下的今天。” “情报贩子?”邯郸王一笑:“这个形容倒是贴切。” 其实自从萧慕离知道邯郸王就是豆蔻斋幕后的老板,这个通过邯郸王潜入上庸军营的计划就一点点在脑海中成型了。当初上庸使团在风月楼中花天酒地多日,邯郸王必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他总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跟某些上庸人攀上“交情”。 邯郸王摸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怕我真的已经跟上庸沆瀣一气,正好把你交给他们?大梁已经风雨飘摇了,我这么做很合理吧。” “休息够了么?”萧慕离无视了他的玩笑,如同一个无良资本家,催促道:“时间到了,起来赶路了。” 邯郸王哀嚎一声,见萧慕离已经要抛下他自己先行了,忙起身跟上去。这荒郊野外夜黑雨浓的地方,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可万万不敢落单。 二人一前一后,融入了这黑夜之中。 上庸大营。 前军大帐中一个身材精瘦绑着满头小辫的将军面前摆着一只油润喷香的烤羊。那将军从上面撕下一大块还滴着油脂的嫩肉塞进嘴里,利齿随意咬合几下就能囫囵吞下,再搭配一口马奶酒,好不快哉。正吃的兴起,一个小兵快步进来,凑到这将军耳边说:“桑沃将军,一个自称是您朋友的大梁人来了,就在外面。” 桑沃,乌默尔的前锋大将,颇受乌默尔重用。 听到小兵的禀报,桑沃眼珠一转,夸张的打了个饱嗝换上了一脸热情说:“喔,我大梁的朋友啊,快请快请,让我看看他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消息。” 很快,邯郸王和萧慕离就被士兵领了进来。 邯郸王摘下了黑袍的兜帽,露出了沾染了水雾的眉眼,笑道:“将军近日可好?” 桑沃哈哈笑着走下来给了邯郸王一个热情似火的拥抱,非要拉着邯郸王与自己同塌而坐。萧慕离老老实实站在邯郸王的身后,扮演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跟班。 桑沃给邯郸王撕了只羊腿,还顺手拍了拍邯郸王的胸膛说:“朋友你瘦了,来来来,到了我这里不要客气。朋友,你在大梁的京城里受苦了。” 邯郸王无奈笑笑,附和道:“是啊,京城被贵国大军围成铁桶,东西是吃一日少一日。如今米粮都是统一配给,我一个堂堂王叔,每日也不过半斤米面,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哦?”桑沃做出了挤眉弄眼的表情问:“那你们京城内部可是要乱了?” 邯郸王呵了一声,摆手道:“恰恰相反,这配给的办法让那些贱民每天都有饭吃,京城反而更稳固了。不仅如此,那尚未正名的小皇后搞了个警备司出来,带着一群上不的台面的三教九流日夜巡查,你们插在京城的人啊都被揪出来了,总共七十八人,明日就要问斩祭旗。今日来也是给将军送这个消息,算是个人情,以后若是城破,还请将军多多照拂啊。” 桑沃哦了一声,立刻指了指还在帐中的那个小兵:“你快去跑一趟中军大帐,将此事报给王爷。” 等这小兵领命下去,帐中只余三人,邯郸王才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桑沃的手中,低声道:“其实还有一事想拜托将军。我们的云燕公主不知可在营中?可否安排一见?” 桑沃了然地狡黠一笑,快速将银票收入怀中,然后又换了个为难的表情说:“在是在,但要见面这事儿还真不好办,那小公主被王爷看管的甚严。” 邯郸王意会地一笑,又加了一张银票,劝道:“本王也是受太后所托,老人家从小带大的孩子,实在放心不下啊。再说一个黄毛丫头也影响不了大局,何必如此小心。”见桑沃还是不松口,邯郸王退了一步道:“那本王也不必亲自去见,这样,我身后这小厮,您想个法子,给搞个身份,让他见一面再把消息带回去就行了。” 桑沃打量了一下邯郸王身后的萧慕离,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行吧,那我想想办法。但咱们说好啊,我可保证不了这小厮的安全,能不能活着回去给你传信,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邯郸王这才笑开了,端起酒杯说:“当然当然。多谢将军了,这一杯敬将军,祝将军早日破城,本王也就不多留了,免得横生枝节。” 桑沃却抬手压住了邯郸王的酒杯,压低声音问:“关于军报,还有什么消息么?” 邯郸王抬手挠了挠眉毛,仿佛正在纠结要不要透露消息,见桑沃一脸期待,才妥协般叹了口气说:“罢了,我可是对朋友知无不言了。我听说南边的援军因为大雨行军不畅,难以按时赶到,我那大侄子已经有突围南下的想法了。” 桑沃一甩小辫儿抚掌道:“哎呦那我们主力可要往南调动调动了。” 二人对视一眼,各怀鬼胎的相识而笑。 · “唉,这雨怎么越下越大,跟天漏了似的。” 西北中山门城墙上,一个老兵抱怨道。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城防卫的少爷兵,那少年借着雨水不讲究地洗了把脸,咧嘴一笑笑出一口白牙:“老李,我倒是觉得下雨好,下雨了他们就不攻城了。” 老兵老李盘腿坐在地上,咬了口手中的粗面窝头,一脸过来人的表情道:“那可不一定,还是得小心戒备。” “是!”少爷兵一挺脊梁应道。他是刚刚作为补充兵员上了城墙,尚未见过战场残酷,心里还有些兴奋雀跃。 左右无事,老李唠嗑道:“娃娃,你家条件不错吧,看你这铠甲下面的里衬就是金贵料子。” 少爷兵还是嘿嘿笑,抱着自己的刀说:“我爹是太医,拿朝廷俸禄的,我家里孩子又少,从小就也不缺什么。”他举了举手里的窝头:“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剌嗓子的东西。等打完仗,我得让我娘给我蒸大包子吃,豆角猪肉馅儿的。” 没想到老李一脚踹他小腿上,呵斥道:“呸呸呸!当兵最忌讳这个,可不能说什么打完仗怎么怎么,呸掉呸掉。” 那小少爷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短箭突然从黑暗中射出,顷刻穿透了他的脖子。 少年刚刚开始的沙场英雄梦,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敌袭!敌袭!” 老李反应极快,顾不上怜悯少年,立刻起身一边大叫一边去拉报警的大钟,却在距离警钟不到半步的地方后心中箭,整个人扑倒了下去。 不过,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大梁守军被惊动了。 这一小撮趁乱摸上城楼的上庸士兵很快被剿灭,可这只是一支微不足道地探路小队,真正的大军已经逼近。 时隔五年,浑厚悠长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是萧家军遇到致命袭击时才会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耿强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下面。 中山门的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敌军,足有十万之众,他们沉默的站在雨中,如同从地狱里源源不断走出的阴兵,寂静无声又带着死亡的气息。 上庸的援军来了,他们从西北而来,正是借道东峡石谷的那一只西域的军队。 这就是乌默尔最后的底牌。 这就是乌默尔要给大梁的那致命一击。 “兄弟们!”耿强沉声说:“从现在起,没有将军、没有统领、没有校尉,所有人都是战士。不用讲究什么战法策略,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撑住一口气,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一个都没杀先死的,丢人!明白了吗!” “是!” 将士们的回答并不高亢,却带着一诺千金的厚重力量。这道命令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陷入敌军的汪洋之中,身边没有战友绝无救援。城门破了守瓮城,瓮城破了打巷战,每一名战士都将孤军奋战,直至最后一刻。 镇守北门原本正坐着小憩的萧尧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中山门传来的号角声。 “来人。”萧尧唤来了传令兵。他望着茫茫雨幕,那俊朗又锋利的脸上一片肃杀:“替我禀告陛下,萧尧在此,拜别圣君!” 第77章 曙光现 丑时末, 中山门破。 耿小满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爹浑身是血不停往前走,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小满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本能要去枕头下面摸刀,摸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边关了,而是在京城,在慈宁宫中。他高烧不退时,是大梁的太后奶奶把他接来照顾的。 他的身边睡着一个小娃娃, 是十一皇子。太后说, 一个孩子是看,两个孩子是带, 两个孩子还能做个伴, 否则小十一也太孤单。 皇子金枝玉叶,肯定不能跟他一样枕着刀睡觉。 小满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看看外面还黑的厉害, 离天亮还早,便重新躺了回去。外面大雨滂沱, 听着这哗啦啦的雨声, 小满感到一阵舒爽清凉, 睡意很快又涌了上来。 然而,半梦半醒间,有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的床前,小满又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却故意闭着眼睛拉长了呼吸装睡。 来人轻轻拍了拍他,衣袖间带来一阵檀香。小满便知道这是太后奶奶。 他听到太后身边的嬷嬷低声说:“要不要把孩子叫起来, 说不定还能见到他爹最后一面。” 小满心里一咯噔, 呼吸乱了一瞬。 “醒了吗?”太后慈爱地问。小满这才睁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爹咋了? 太后这短短数日就又苍老了许多,自从安平被掳走后太后就整夜睡不踏实,今晚战报传来的时候她还在佛前诵经。 太后抬手摸了摸小满的脸,斟酌着说:“你父亲镇守的城门破了,耿将军本人生死不明,兴许还在组织人在城北抵抗,你先别着急。” 耿小满怎么能不急,立刻就要下床穿鞋,边穿边问:“奶奶,中山门咋走啊?我去找我爹!” 他的动静把床上另一个小孩吵醒了,小肉手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坐起来,又叭唧往小满背上一趴,继续睡过去了。 这下小满动作一顿,不敢乱动了。 “小满,奶奶想求你一件事。”太后见状赶忙说:“如今城破了,你可不可以保护弟弟,带着他出宫去百姓家里藏起来?如今这宫中的人都太过显眼,只有你是大家都没见过的,哀家把皇家的这条血脉托付给你,行不行?” 小满当然愿意保护那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可是要保护小皇子,他就不能去找他爹了。 小满皱着眉头想了想,想的自己都吧嗒掉了泪,才抬起胳膊一擦脸,郑重地一点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出了事就找爹,要有担当! 太后释然一笑,立刻让嬷嬷们给两个孩子换了平常衣服,送他们出宫。 “娘娘,您还是心善,给小满找个事做,让他不必去中山门送死了。”太后身边的嬷嬷感慨道。 太后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哀家从不是什么善人,私心所求甚多才会笃信神佛。只不过到了今天这地步,哀家乏了,累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嬷嬷低声说:“只希望咱们的安平小殿下,也有贵人相助。” 安平此刻正在乌默尔的大帐之中。她换了草原女子的束腰长裙头戴银制发冠,更加美艳。这衣服很趁她,仿佛她就带着草原的灵魂,天生就应该这么打扮。 乌默尔见小公主一脸悲愤,面对美酒佳肴一口不动的模样,笑着说:“怎么?要绝食?” 安平质问道:“既然你都决定要开战了,又何必把我掳来!” 乌默尔一脸受伤的表情,无奈解释:“因为你是本王嫡亲的外甥女啊,一旦开战梁人必定对你不利,带你走是为了保护你。安平你要记住,本王才是你的亲人。” 听着遥遥传来的厮杀声,安平没有再争辩,她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伸手偷偷摸了摸藏在靴筒里的匕首。那是她在被带进来前,一个脸生的上庸小兵在擦肩而过时快速塞给她的。 乌默尔此刻看起来惬意又放松,他走到安平身边,像逗/弄宠物一样地将大手覆盖在女孩纤细脆弱的脖子上。 只要他微微用力,这花一样美好的生命就会瞬间腐朽。 这个想象取悦了乌默尔,他似乎对于安平的沉默有些不满意,手上就加重了一点力道,问道:“你是在为那些大梁人伤心吗?” 安平抬起头,目光干净而又无辜,还带着朦胧的水雾。她点点头说:“舅舅您是我的亲人,可那战场上也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幼稚。”乌默尔点评道:“你母亲是上庸的圣女,可粱人阴险狡诈偷袭了草原掳走了她,自此草原失去了聆听神谕的能力,草木枯萎牲畜不活。大梁是咱们的仇人。” 说着乌默尔从安平的脖颈间将她一直佩戴的狼牙吊坠拽了出来,摩挲着说:“这就是圣女的信物,神狼的利齿。安平你记住,除了舅舅谁都不要相信,大梁是仇人,小可汗阿勒师也是一个口蜜腹剑的狼崽子。只有舅舅会保护你,你只要相信舅舅就好。” 安平点点头,懵懂地说:“嗯,我记住了,可是舅舅,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杀萧家兄妹可以吗?招安他们可以吗?求求你了。” 乌默尔无奈一笑,揉着安平的脖子说:“心这么软,跟你母亲一样。” 安平还想争取,乌默尔却貌似有些乏了,一手撑着头闭上了眼睛,很快呼吸就变得轻慢而绵长。 “舅舅?”安平小声唤了一句,见乌默尔还是毫无反应确是睡着啦,安平的目光才逐渐变了。 她眼中不再是懵懂纯真,愤怒迅速弥漫了上来,伴随着巨大的决绝与勇气。她从靴筒中摸出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安平很紧张,紧张到几乎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之声。可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只有杀了乌默尔,才能阻止这场战争,才能拯救大梁!屏住呼吸,她不再犹豫,刀锋决绝地向着乌默尔的脖颈刺去。 —— 刀锋擦过脖颈的皮肤,带出一线血丝。耿强避开了这致命一击,手中长/枪已经插/入了对方的心脏。 此处是中山门附近的一间三层民居,作为这一片街巷中的制高点,这里是双方争夺的重点。耿强一枪挑了那西域兵扫清了楼中敌军,几步上楼一脚踹开了三层的屋门。 出乎意料的是,屋内竟然有人。四五个书生藏在房间角落,看起来已经吓成了鹌鹑。他们见到耿强立刻像见到了救星,一个书生扑到耿强脚下哭着说:“将军您救救老师吧。” 耿强这才看清楚那几个书生身后还躺着一个人,是太傅孟丘。 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整个人目光涣散奄奄一息。 耿强只看了一眼就冷漠转身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冷箭对准了街上走过的敌军军官。 那个刚刚扑上来的书生又上来拉住耿强的手,用气音嘶喊道:“你不能从这里射箭,否则他们就发现这里了,那样大家都得死。” 耿强冷冷一瞥这个书生,抬起脚将人踹飞了出去。而后他面无表情重新弯弓,一箭命中敌军。 三箭之后敌军终于发现这个制高点易主了,一队几十人的小队立刻调整了阵型,盾牌搭配着弩/箭快速向小楼推进,意图重新夺回那里。 耿强再要得手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不留神,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箭。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痛,抬手砍断了箭杆,继续寻找射击的机会。敌军的军官躲在盾牌后不敢轻易露头,乌啦乌啦大喊着指挥着士兵先端了这小楼。 流矢交错,耿强一个人一张弓,就成功拖慢了敌军前进的速度。 然而一柱香后,敌军还是摸进了楼里。耿强耳朵一动,他已经听到了杂乱的上楼脚步声。 人数不少。 “哥几个,”耿强声音低沉,对那几个书生说:“今天咱们都活不了了,你们如果还有点血性就去帮我拦一拦门外的西域狗,咱们多放一箭也是死的够本了。” 书生们看起来像是已经吓傻了,白着小脸不知所措。 耿强冷笑一声,低声嘟囔:“废物。” 他话刚出口,只听啊的一声大叫,孟丘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睁大了双眼,亢奋地把自己撑了起来,踉跄着就要往门外扑。 “老师!老师!”几个书生惊呼,忙上前拦人。 “都让开!”孟丘须发怒张大喝道:“老夫终于开悟了,原来老夫这一生就是抱着一堆故纸,蹉跎岁月,未立尺寸之功,悲哉!悲哉!不过老夫临死之前能于这战场上大彻大悟,幸甚!幸甚!” 老先生就这么如同疯魔一般大笑着挣脱了弟子们的拉扯,冲了出去。 “归去!也无风雨——” 老先生这一句尚未念完,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刀斧入肉之声,声音便戛然而止。 一代大儒,在这炼狱般的战场上,死的无声无息毫无波澜,甚至砍/死孟丘的西域小兵都不知自己杀了一个怎样的大人物,只当是碰上了个不要命的疯老头。 耿强射箭动作丝毫未停,只是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 几个青年书生面面相觑,一个小个子书生突然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要出去,你们谁一起?” 无人应答。 小个子点点头:“好,那我出去后你们关好门,锁死!” 说罢,他死死闭上眼睛短促地啊了一声给自己打气,可就这一声也跟小猫一样毫无气势。然而小个子喊完之后真的闭眼冲了出去! 他在屋外死死压住了门,面对着聚集在楼梯上的敌兵,还是忍不住丢人地带着哭腔大叫起来。 耿强指尖颤抖了一下,只能微微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瞄准。 视线之中,一支骑兵快速从远处奔了过来… 门外,西域和上庸的士兵见到这个怂不拉几的书生还愣了一下,然后哄笑起来。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挥舞着弯刀就要收割掉这条送上门来的小生命。 砰! 房门突然被耿强从内大力踹开,无辜的小书生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耿强银枪一挥、战意凛凛,即便浑身是血一身伤痕,也直把敌军骇的后退数步。 “孙子!受死吧!爷的援军到了!”耿强喊出这话时忍不住泪眼模糊,他刚刚看的清清楚楚,骑兵之后,还有延绵不绝的士兵,他们身着梁军军服,顷刻冲散了上庸和西域的联军。 援军到了。 这是陈问从凉州带来的军队,于社稷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王斐一马当先冲进敌营,砍瓜切菜杀的好不畅快。陈问和荆楚在后方压阵。荆楚望着前方那熟悉又陌生的斑驳城墙,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激动道:“赶上了!我们赶上了!我都不敢想,咱们竟然真的从凉州拉起了队伍,那些平时一毛不拔的家伙竟然真的愿意毁家纾难地支持咱们。” 面具遮住了陈问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却也带着颤抖:“商人重利,亦有家国!大梁,民心可用,圣君在朝,国富民安的盛世,不远了。” 第78章 风波平 “杀——” 萧尧胯/下一匹骏马, 领千余骑从北门杀出,如一柄利剑插/入敌阵。枪风所过之处,上庸军丢盔弃甲, 溃不成军! 万人的军阵被这突如其来的千余骑兵冲了个人仰马翻,原本就互不熟悉的上庸兵和西域兵更是被萧尧准确地切割开来,再难配合。 乌默尔立于高处俯瞰战场,不由赞叹:“萧尧当得起一句战神,这么短的时间就准确找到了联军的破绽, 如此生死一线的局面还敢主动出击, 有勇有谋啊。今日杀不死他,来日这就是我上庸的噩梦。” 副将道:“王爷, 就算他们西北援军到了, 咱们兵力依然占优…” “撤军。” 副将话没说完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指令,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撤军?” 乌默尔冷飕飕撇了他一眼。 这下副将知道自己没听错了, 可他还是不敢相信,实在忍不住问道:“咱们撤了, 那西域的兵可就被围在里面了。”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乌默尔嘴角一扬, 毫无歉意地说:“西域损兵折将, 也没什么不好吧,这些墙头草,早该拔一拔了。” 副将只感觉背后爬上一阵冷意,乌默尔这谈笑间盟友灰飞烟灭的阴险狡诈让他打心底里胆寒。 “退兵了——上庸退兵了——” 大梁的传令兵打马奔过长街, 劈开了雨幕,不停高喊着:“上庸退兵了——” 沿街窗户纷纷打开, 百姓们先是探出头来面面相觑了片刻, 然后才反应了过来, 纷纷疯了一样的大喊大叫起来。他们冲出家门光脚跑到大街上,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任由雨水把自己浇了个通透。 风月楼中,姑娘们悲喜交加,她们重新抱出了古琴琵琶,琴弦铮鸣奏出了金戈铁马的气象。今天,她们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奏,她们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些日子前所未有的勇气,也为了自己的新生。 消息到达乾元殿,工部尚书竟然当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嗷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那些牺牲工匠的名字,嚎啕道:“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 齐琛看着这失态的中年人,绷了数日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他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又重新有了知觉,又麻又痒。 齐琛是不信苍天不信神的,但此时他不得不在心里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也许是倒霉了太多年,终于积攒了那么一点点运气。 文信武安,忠臣良将,亦是大梁之幸。 此时在中山门外,萧尧已经跟陈问汇合,完成了对西域残兵的合围。虽然早已知晓,但是见到陈问的那一刻萧尧还是怔愣了一下。 那个总是好脾气,有时又捉弄他们一下的程家小二哥,已是面目全非了。 陈问多年后再见萧尧,心中也是万千感慨,总是惹事生非的萧家大小子,已经变得如此稳重,自有威严。 萧尧刚想开口叫一声“程二哥”,却被陈问抢先道:“草民见过将军,凉州十二万子弟兵在此,听凭将军调遣。” 萧尧闻言一顿,而后郑重地向着陈问一抱拳道:“先生,萧尧接令。” 萧尧知道,陈问这是彻底放下了程家二公子的身份,从此世间只有问先生。可即便不受祖荫不领侯爵,即便以平民之身,陈问依然做到了扶大厦于将倾。 他无愧于他的血脉。 雨越来越大,天边曙光初现,萧尧身上雨水混着血水,眼神却亮如朗星。他立马高坡长/枪一挽,面对大军朗声道:“众将听令!随我出击!” “杀!杀!杀!”大军战意高昂,誓要将上庸狗赶进洛河去! 然而,当萧尧到达洛河南岸时,乌默尔的大船已经行至了河中央。暴雨之下,撤退的上庸大军井然有序,一片肃杀。 大船全速航行,乌默尔微微一笑,看着一条掉队的插着上庸黑棋的小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一条细小的伤口。 那是安平的匕首留下的伤口。 乌默尔有些遗憾地耸耸肩。他给了安平机会,只要安平肯听话,倒也可以留待后用,可惜这小姑娘还是选错了路。 拔出匕首那一刻,安平其实杀死了她自己。 安平此刻被绑在小船上,周身缠绕着沉重的铁链。船底被凿出了一个小小的洞,水一点点漫上来,已经从脚踝淹到了胸口。 “救命!救命!”安平用尽全力不停嘶喊,可是,这声音在万人的战场上,微不足道。 乌默尔的残忍之处在于,他给安平留下了一扇小窗。 从小窗中,安平甚至可以看到岸边赶到的大梁士兵,她看到了萧尧,银甲将军骑着枣红大马,威风凛凛。 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隔着百步的水面,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 水已经淹到了脖子。 安平不喊了。她看到萧尧下令后,士兵们当场组装起了投石机。 投石机的目标就是靠近岸边的这些落单小船,而插着黑棋的那一只又是尤其明显。 安平还是忍不住哭了。 “菩萨佛祖,”安平边哭边向着诸天神佛祈求:“信女一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只有一愿求佛祖成全,只求萧尧哥哥永远不知道信女曾经在这里,永远不要知道。” 小船重重摇晃了一下,它被投石机命中了。 巨大的水浪扑了安平一头一脸,小船拦腰而断。安平被铁索坠着瞬间入水,失去了最后一口空气。 就是这样了么?安平无助地在水中睁大着眼睛,想要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 然后她就看到有一个人劈开水幕奋力向她游来,在这幽暗的水下,安平清晰地看到了那一道光。 那是萧慕离。她穿着上庸的军服,在水下如同一尾游鱼,转瞬就到了安平的身边。 许多人在溺水的时候会疯狂挣扎,这不仅给救援制造了困难,还会急速消耗自身的氧气。可是安平很乖,从见到萧慕离她就很乖,因为她心里相信无论如何,她的朋友都不会放弃她。 萧慕离从后腰摸出一根铁丝,安平身上的锁链就应声而解。萧慕离手臂一环紧紧抱住了安平的腰,把人圈在怀中快速往水面而去。 带着一个人游水很累,萧慕离也快没有力气了,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撑过今天,往后都是好日子。 水面上风雨交加。 “将军,他们已经出了投石机的范围。”眼瞅着上庸兵就要撤走了,耿强急道。 萧尧看着远去的船队,脸上冷若冰霜。他眼中翻涌着无尽的杀意,一字一句道:“没关系。这雨下了这么久,是天助大梁,快了。” 就在这时,这洛河上游传来了低沉的闷响,整个大地仿佛都因此而颤抖。 耿强立刻懂了,他激动道:“将军您派人掘了上游堤坝?!将军英明啊!就算冲不毁乌默尔的大船,也能叫那些小破船有来无回!” 大梁士卒们欢呼起来,胸中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没有人知道,此时在这河水中还有两个奋力求生的姑娘。 洛河中的萧慕离刚一冒头,就听到了这不详的闷响。她浑身上下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拼命加快速度向着一只黑色小船游去。 那是她的接应。 小船也发现了她们,快速靠了过来,撑船的人是项椋。要不惊动齐琛安排接应,项椋是萧慕离唯一的选择。 她们距离小船已经很近了。 可就在这时,第一波洪峰涌了过来,水波动荡间萧慕离眼睁睁看着小船被冲远了出去,她手上一软,安平也差点也被冲散,这一下几乎把萧慕离吓得魂飞魄散。 她手忙脚乱捞回安平,再看整个水面已经乱了,四周都是被掀翻入水的上庸士兵。 项椋出身江南从小玩出来的技能在此刻救了他,他在波涛中稳住了小船,并在一堆上庸士兵中快速找到了衣着鲜亮的安平。 项椋一咬牙再次划着桨靠近,这次也许天命眷顾,风吹起一阵波涛将小船送向了姑娘们的方向。 抓住了! 项椋的胳膊也在微微发抖,他抓着安平的胳膊拼命往船上拉,萧慕离在水中发力向上一推,安平终于翻上了船。 上了船的安平根本顾不上见到项椋的惊讶,立刻回身去拉萧慕离,然而,天命没有再次眷顾她们,一个几人高的水浪涌了过来。 水浪把小船推到半空又狠狠摔下,船上两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可安平还是大喊着死死扒住船板,徒劳地想要去拉萧慕离。 可是,浪头之后,萧慕离已经不知所踪。到处都是穿着上庸军服的人,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她! 项椋拿起了船桨,开始拼命往对岸划,安平扑过去想要扒住船桨,哭喊道:“不能走!不能走!” “没用了!救不了了!”项椋吼了回去,一把将安平推开。 安平一下子摔在船中,可余光一闪,她看到了萧慕离! “在那里!在那里!萧慕离!”安平几乎是跪在了项椋腿边,可没等项椋有所反应,最大的一波洪峰就到了。 奔涌的洪水中还带着折断的树木,安平眼睁睁看到依然没有放弃的萧慕离被圆木击中了头,人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很快,小船也被搅入了漩涡,安平只觉整个世界黑了下来… 再睁眼,安平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洛河北岸。此刻已是黄昏,雨停了,夕阳正好。 她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呆呆看着河水,一言不发。 “醒了?”项椋发现安平醒了,立刻过来跪坐在她身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公主别怕,臣想办法送您回南岸。上庸后撤了三十里,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只要回到了对岸就好了。” 安平望着已经风平浪静的河水,将自己的狼牙吊坠死死握在手中,很平静地说:“我不回去了。云燕公主的和亲换不来和平,草原圣女的血脉也求不来安宁,路,只能靠自己走。我要跨过云州去上庸的王庭,这笔血债,我自己去讨。” 宣德十九年七月初七,京城之围解,大梁痛失燕云二州,被迫与上庸隔洛河而治。 众臣谏,武安侯萧让之长女,祥钟华胄,秀毓名门,亦为先帝所指,应追封皇后。 帝震怒。 第79章 开拓者 三月后, 京城迎来了初雪。 整个皇宫一片素白,给那原本就肃穆威严的乾元殿又添了一份清冷,仿佛不染人间凡尘。 不过很快一抹靓丽的红就闯了进来, 如一点红梅落入雪中,使得这方天地立刻就热烈起来。 红衣的姑娘一身劲装脚步干脆利落地踏雪而来,她一路跑得脸色红润,脸上也是兴致勃勃的模样。 可惜这姑娘刚走到乾元殿前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姑娘名叫云娘,原是豆蔻斋中侍女, 因在京城守卫战中表现突出, 于侦缉一道颇有天赋,更因亲手揪出了三名上庸奸细而立了大功。战后云娘由皇帝钦点进入大理寺, 成为了大理寺历史上第一位女寺丞。 除云娘外, 还有十一名各有所长的女性得到了陛下特旨,进入了工部、户部、警备司甚至太学任职,成为了大梁一百多年历史上的第一批女官。 此事一时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百姓们茶余饭后总要评论几句这前所未有的新鲜事。 这是齐琛登基后第一个开天辟地的改革。当然有改革就会有阻力,新事物总会戳中一些人的肺管子。众臣吵吵嚷嚷闹了月余, 甚至有官员长跪于宫门外, 要死谏君王, 叫嚷此举乃牝鸡司晨、颠倒阴阳、动摇国本。 对此,齐琛只让郑客去传了一句话:爱卿们既然要死谏要自裁,朕虽心痛但亦无他法,唯请众卿放心, 你们身故后空出的位子自会有人接管,是位巾帼也未可知。 这下要死要活的大臣傻眼了, 这新皇帝不按套路出牌啊。他们只能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 哆哆嗦嗦问郑客:“郑公啊, 您怎么不劝劝陛下啊,这等离经叛道之举,必为千秋史书所唾弃!这女人都出来做官,那家里谁照顾?小家不稳社稷何如?陛下这是要背负千古骂名啊。” 郑客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就不劳大人们操心了,后代史书是谁来写还说不定呢。” 至此,在齐琛的铁腕手段和郑客萧尧的坚定支持下,萧慕离曾经在风月楼做出的承诺,都不折不扣地实现了。 他们没有让她食言,他们护住了她的一诺千金。 那些成为女官的姑娘们也都憋着一口气。她们知道自己是开拓者,她们想要比别人做的更好,不仅是要对得起给她们机会的人,也要为后来人趟出一条越来越宽的路。 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每天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用这三个月的时间梳理了大理寺近十年的陈年旧案,还分门别类做了标注。其中有六十余件案子涉嫌冤假错案,需要请圣旨方可复勘,这正是她今日入宫面圣的目的。 可惜还没进殿就被南一拦住了。 南一人高马在门口一站,如同一尊门神。云娘立刻拿出曾经在豆蔻斋练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笑着解释:“南大人,这大理寺旧案很可能牵涉到庞沅留下的窟窿,实在是拖不得啊。” 南一一脸沧桑,下巴上的胡茬都没刮干净,不过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压低声音说:“寺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知您的事情重要,只是下官确实不能放您进去。陛下,他终于睡着了。” 云娘一听这话,被拦了路的那点气性立刻烟消云散,还跟南一一样喜上眉梢,小声道:“太好了,陛下要是肯休息了,就好了。” 南一点头附和:“是啊,否则再这么熬下去,铁人也扛不住了。” 京城一战,最终统计出来边军阵亡一万三千余人,城防卫及百姓伤亡两万余人。萧慕离也是这三万三千分之一。 收到安平传来的消息时,齐琛很平静。他平静地看着萧尧疯了一场又跌跌撞撞振作起来,平静的应对着陈问和郑公的开解,只笑笑说:“没事,我等她回家,我们说好的。” 然后齐琛就开始不要命的工作,仿佛恨不得大梁能在一夕之间就强盛起来。他吃的很少,也难以入眠,人已经肉眼可见地苍白消瘦下去。 问先生说,陛下又在跟老天爷较劲儿了。于此事上,得让陛下认命。 是以才有了众臣进谏,要求追封萧氏女为后。齐琛终于不平静了,真龙天子动了真怒,嘶吼道:“再有胆敢诅咒皇后者,仗毙!” 最后,还是萧尧一身白衣,亲自进宫面圣。只求一事,为妹妹求一座衣冠冢,一个可以接受香火供奉的牌位。 “萧尧,你看到了么?”齐琛冷冰冰地问。 萧尧一愣,一时没有明白齐琛的意思。 齐琛毫无温度地笑着问:“她一个人在河水里挣扎的时候,你就在岸边。你看到了吗?” 萧尧只觉得胸口受了一记重锤,几乎感觉到口中泛起腥甜。 “对,对不起。”萧尧丢盔弃甲,被齐琛的一句话杀的溃不成军。 “不必。”齐琛摇摇头,轻缓却又笃定地说:“阿离答应我了,她从不食言,她一定会回来的,只是,现在可能遇到了一点麻烦,咱们要给阿离一点时间。端己,你的道歉,到时候亲口说给她听吧。” “那样的情况…不可能活下来了。”萧尧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妹妹如果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折腾自己。” 齐琛握住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低声道:“不,她总能创造神迹,她是,不同的。” 没人再能劝齐琛了。 南一也只能站在齐琛身后,眼睁睁看着他虚弱下去。所以今天齐琛能自己睡这么一会儿,南一是打心底里开心。 南一这边刚送走了云娘,转身还没走回乾元殿,就见殿内伺候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小太监一脸天塌了的表情,见到南一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说:“大人,陛下,陛下吐血了。” 南一只感觉脑子嗡的一下。 太医来的很快,郑客和陈问比太医到的还快,一群人围着齐琛,脸色一个比一个沉重。唯有正被号脉的齐琛一脸轻松,还一歪头故作好奇地问:“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等着被托孤么?散了散了,没这好事。” 陈问拳头握地死紧,似乎不如此不能压制自己想要打人的愤怒。 齐琛见真把一向温和的小表哥也惹毛了,才收了玩笑,闭嘴等着太医的宣判。 太医号完了脉,长叹一声,一脸沉痛,欲言又止。陈问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此刻也急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太医擦擦头上冷汗,抬眼去看齐琛的脸色。 “无妨,直说便是。”齐琛无所谓道。 太医跪着,一字一句斟酌道:“陛下是劳心耗神,消耗太过,已经,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相。” 油尽灯枯!陈问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齐琛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只云淡风轻地问:“朕还有多少时间?” 太医擦了擦额上冷汗,深深低下头回道:“若是好生调养,应当,应当还有三年。” 三年。 无论别人听到这个消息有多么的撕心裂肺,齐琛本人都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无波无澜。他点点头,笑着说:“嗯,时间有点紧,不过也差不多够用了。行了都别在这里看猴了,散了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能不能亲眼看到乌默尔的人头,就仰赖诸君了。” 陈问再忍不住,就要开口大逆不道地痛骂齐琛。 此刻的齐琛在他心里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不知死活的浑小子。他想要骂醒他的小表弟。 然而郑客拉住了他。 “问先生,臣有事要单独禀报陛下,还请先行回避。” 见郑客此时还能如此镇定,陈问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九千岁您有什么事,比陛下的身体更重要?!” 郑客微微抬眸,眼中是大风大浪修炼出来的镇定,他沉声道:“先生,臣有办法劝说陛下,只是这办法不能为外人所知。” 陈问心里一颤。二人目光相交,他不由相信,郑客是真的有办法。 齐琛好整以暇地靠在小塌上,看着陈问气鼓鼓离开的背影,再看郑客郑重的跪在了他面前,无奈问:“郑公,您想怎么劝朕?” 郑客微微一摇头说:“天子当阳,乾纲独断,臣没什么可劝的了。臣只是想问陛下,千秋之后,何人即位?” 齐琛愣了一下,没想到郑客这么快就接受了他活不长的事实,已经开始考虑他的身后事了。他点点头,很是感慨地说:“还是您考虑的周到。您看邯郸王如何?” 郑客又摇头:“巧伪趋利,难安国本。且十一皇子尚在,立邯郸王于法统不和。” “小十一啊。”齐琛默念一声道:“太小了。国赖长君。” 齐琛不喜欢那个小孩,这点郑客能感觉到,可齐琛还不知道小十一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 十一皇子的身世是郑客保守的最后一个秘密。他曾经答应过柳妃,会带着这秘密走进坟墓,让这不堪的过往永远封尘于黑暗之中。 可是现在,这个秘密或许是唯一能救齐琛的药。它能给齐琛一点盼头。 郑客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他不年轻了,声音中已经浸满了岁月的风霜:“陛下,十一皇子其实是萧家兄妹同母异父的弟弟,他的身上流着您和萧姑娘各一半的血脉。” 当齐琛冲进慈宁宫时,小十一正拿着一支木/枪跟耿小满瞎比划,玩得不亦乐乎。然后小孩就见到自己的皇兄踉跄着冲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了。 小孩刚想张嘴干嚎,就听到耳边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吼。他什么也不懂,可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皇兄很伤心,很伤心。 小十一妥协了,任由他四哥勒着自己,还把小手放在四哥的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齐琛浑身紧绷,将孩子死死箍在怀中,如同抱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他牙关紧咬,仿佛是在跟命运较劲儿一般,一字一顿道:“朕会活下去,活到你足够强大,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绝对不会。” 宣德十九年十月初十,章和帝齐琛立先帝十一子齐顼为燕王,共祭太庙。 与此同时,在上庸皇城督亢城中,萧慕离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跟她师父一模一样的脸。 “师父!”萧慕离嘶哑着嗓音惊喜地喊道。 乌默尔一挑眉,反问道:“师父?我长得像你师父?这就是你说的跟我很像的那个故人?” 萧慕离这才愣了一下,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眶就红了。她有些低落地说:“你不是我师父吗?那你是谁?这是哪里?” “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可是齐琛的死敌啊。” 萧慕离一脸迷茫,懵懂地看着乌默尔问:“齐琛是谁?” 第80章 射白马 两年后。 七月初七, 是中原人的七夕,少年少女们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大梁, 这节日总带着点朦胧含蓄的柔光。而对于草原人来说,这一日是他们的白马节,相传他们的先祖骑白马射神狼,草原部族才由此开始,传承壮大。在草原, 这是一年中最洒脱热烈的时光。 青年们骑着骏马奔驰在高远的天空之下, 他们打着呼哨,空中翱翔的苍鹰也发出长鸣与之相和。草场最肥美的季节, 人们聚集在王庭架起堆堆篝火, 烤羊的肉香伴着歌声一起,飘向远方。 安平身着暗绿色锦袍,袍上绣着草原诸部的图腾, 随着女孩的步伐衣袍翻飞,这图腾便如同有了生命, 飞扬悦动。她腰间系了一根三指宽的暗黑腰带, 勾勒出劲瘦但有力量的腰肢, 腰畔带着玄铁打造的勾子,是用来挂弯刀的地方。 那弯刀毫无修饰,只在刀柄之处刻着两个字:云燕。 安平走过的地方,牧民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将右掌覆盖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微一躬身,热情地喊道:“圣女!” 安平爽朗地同大家打招呼, 上庸的百姓热情地邀请他们的圣女参与到这狂欢之中。胡子拉碴的大叔手忙脚乱地割下自家刚烤好的羊腿上最肥美的肉, 硬要塞到安平的手上;带着头巾的大妈已经倒好了马奶酒, 拍着胸脯表示是左邻右舍中做的最好喝的;还有远处高歌的少女一路欢歌奔了过来,想要拉着圣女一起跳舞。 安平一边推辞一边解释:“哎下次一定来吃啊,哈哈,让我过一下,小可汗还在等我呢。” 再往前走,一个卖玉器的小摊子吸引了安平的注意力。节日盛大,倒是也有许多人借这个机会来做点小生意。 不过安平注意到的这个小摊子却十分冷清,因为摊主卖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过丑陋,与其他摊子上精美漂亮的首饰器具相比,这摊子上堆着的就是一堆未经打磨的原石。 摊主是个青年,带着头巾看不清相貌。他也不招呼客人,只安静地坐在一个小凳上发呆,倒是可以称得上佛系。 安平走到摊子前蹲下,在那堆原石中随意翻了几下。摊主这才稍微动了动地方,稍微压低身体坐进了一些。安平确定左右无人一低头,压低声音说:“上庸已经知道大梁出兵进了云州了。三日后,桑沃就要领军南下云州,剿灭北上的粱军,目前人数不详,我会继续查,让萧将军做好准备。” 摊主搓搓鼻子,快速嗯了一声。安平还要再说,这摊主突然站了起来也学着草原人行礼,大声道:“小可汗!” 安平眉梢一跳,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没有起身,继续自然地在那堆原石中挑挑拣拣。 上庸的小可汗阿勒师是一个十八岁的俊朗少年,他奔到安平身边亲亲热热地蹲下,带着点撒娇的语气问:“姐姐,你怎么喜欢这种丑东西啊!我都在那边等你半天了。” 安平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捡起自己选好的石头递给小可汗,解释道:“这人不会做生意,其实这石头真是好东西,正儿八经的凉州玉,用来刻章最好了。” 小摊主又缩回了自己的小凳上,低着脑袋不言不语。 小可汗接过石头对着阳光看了看,颇觉无趣地说:“刻章有什么用啊?” “给你用啊。梁人皇帝有玉玺,咱们虽不讲这些,不过姐姐亲手给你刻一个,算是讨个好彩头,好不好?”安平眉眼弯弯地说:“我刻章的技术可厉害了,去年冬天那会儿,在督亢城一个酒肆里,我随手刻的小玩意儿都卖了十两金呢。” 阿勒师立刻开心起来,把那丑石头收在怀里,问小摊主:“这个多少钱?” 此时这里因为圣女和小可汗的到来已经吸引了一些牧民,这原本门可罗雀的小摊子突然就热闹起来。小摊主依旧低着头,闷声道:“一两金。” 阿勒师噌的蹦起来,怒道:“就这块破石头怎么那么贵!你莫要将我当作肥羊,一两金能换百只羊羔,这个我是知道的。” 安平也皱眉附和,装模作样的讨价还价道:“是啊,就算是凉州玉你这价格也太贵了。” 周围的牧民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一块破石头,比他们含辛茹苦养的羊羔还要贵那么多。 那个一脸胡子拉碴的大叔正好站在小摊主身边,也跟着不忿起来。他瞪了小摊主一眼,见这摊主一直低着头蜷着身子仿佛很怕被人看到正脸,变警惕了起来喝问道:“喂!你口音不对,你是不是咱上庸人?!抬起头来。” 小摊主听到这话,不由抖了一下,更加拽紧了自己的头巾。 胡子大叔的话提醒了周围的人,小摊主的表现更像是做实了心虚,于是人们也附和道: “对!抬起头!该不会是混进来的粱狗吧。” “把头巾摘下来!” 在牧民们的呵斥声中,安平果断抽出弯刀,一下挑开了小摊主的头巾,露出了那白皙的面庞和带着江南水汽的氤氲凤眸。 典型的梁人眉眼。 这下牧民们愤怒了。 “果然是粱狗!” “白马节怎么会有贱民混进来!” “呵,真晦气,快送去奴隶营!” 在乌默尔常年的教化影响下,人分三六九等的思想在上庸百姓中早已深入人心。梁人是贱民,是如同猪狗般的奴隶,是没有资格出现在白马节的存在。 上庸人虽然占领了燕云二州,但却并不将这大片土地上的百姓视为同胞,甚至不将其视为人。那只是随时可以剥削、随手可以杀戮的牛马。 上庸将繁荣的北方黑土地看作自己的猎场,纵横驰骋。活不下去的梁人不得不奋起反抗,两年间,大大小小的叛乱此起彼伏,最近半年这星星之火更是有了燎原之势,也让上庸颇为头疼。而梁人的反抗往往会换来更无情的杀戮,两国仇怨越结越深。 在牧民的拉扯推搡中,那无辜小摊主整个人抖得更加厉害了,他结结巴巴解释说:“我,我是凉州来的,我不是燕云人,你们不能抓我。我就是想来赚点钱。” “少废话!”胡子大叔大力把人从地上拖起来,再抬手狠狠朝着小摊主的头招呼了一下,然后把小摊主的脊背压弯,让人不得不弓着腰往前走。大叔边压着人的脖子边冲身旁牧民们喊:“走走,把人押去奴隶营。” 牧民们闹闹哄哄跟着走了,留下安平和阿勒师以及散落了一地的上好凉州玉。安平站在原地脸上保持着微笑,还抬起右手跟大家挥手告别,可紧握成拳的左手才是她内心此刻真实的愤怒。 就在这时,只听阿勒师突然开口道:“这种事情多了,凉州人都不来跟咱们做生意了,这对上庸不是好事。” 安平这才偏头去看身边的小可汗,他那还有些少年气的脸上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阿勒师也看向了安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问:“姐姐,你说摄政王有意挑起两国的仇恨,是为了上庸,还是为了战火不停他能牢牢掌握着军权呢?” 安平突然有一种冲动,就在这里跟阿勒师摊牌。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成为朋友,而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乌默尔。 不过,这种想法刚刚冒头就被她自己否决了。安平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懂又冲动的小姑娘了,她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个上庸人。 安平摆出一副纠结的模样,抬手捂住耳朵嚷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没听到,你是可汗,你想做什么直接告诉舅舅嘛,别告诉我啊我不听我不听。” 阿勒师哈哈一笑,脸上的深沉成熟烟消云散,他拉起安平的手腕就快活地向着王庭最重要那巨大的王帐跑去,完全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王帐之中,酒正酣兴意浓。阿勒师和安平进来时,一个盛装的姑娘正在起舞。那姑娘几乎跟阿勒师一般高,眉眼间有种养尊处优的自信张扬,她小麦色的手臂上环着漂亮的银饰,银饰随着她的舞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更添一抹风情。 乌默尔倚靠在主位上,见阿勒师进来了也没起身,只一抬酒杯招呼道:“诸位,咱们一起敬草原的小可汗和圣女。” 圣女二字说的颇为轻佻。不过安平只歪头一笑,仿佛两年前的生死相搏都不曾存在,只甜甜地说:“见过舅舅。” 陪坐的除了乌默尔几个心腹手下还有一个老者。安平认识这人,他是柔然的国王。 这柔然王看起来年近六十,皮肤是风沙吹出来的道道沟壑,粗粝黝黑。他此时的神情有些严肃沉闷,他抬手将跳舞的女孩召了回来,而后敷衍的举起酒杯遥敬了一下,算是同阿勒师见过了礼。 这礼看起来颇为不情不愿。 两年前,柔然于大梁京城损兵数万,国力大减。这本是乌默尔一手造成的。可是,弱小的国家是没有尊严的,即便被坑害至此,柔然依然得忍气吞声地给上庸纳贡,今日白马节,国王还得亲至道贺。 不过,老国王人虽然来了,但这气无论如何也顺不了,从踏入上庸的王庭就没个好脸色。 跳舞的女孩坐回了柔然王的身边,就听乌默尔饶有兴致地说:“小公主如此青春靓丽,果然是柔然的明珠啊。柔然王,可曾为你这小孙女择婿啊?要不要在我草原上挑一个勇士!” 柔然王眼皮一跳,心中更加后悔。他就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任偷跑出来的小公主进入这如狼似虎的王庭。老国王冷哼一声,拱手道:“小孙女在家被宠坏了,养的性格乖张,实在配不上贵国的勇士们。” 乌默尔毫无预兆地脸色一变,他砰的一声重重将酒杯放下,阴鸷地注视着柔然王,冷飕飕地问:“国王不想跟我们上庸当结亲,但跟大梁的眉来眼去却积极的很啊。本王可是听说您准备把小公主嫁到大梁去啊。” 当啷一声,小公主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酒杯。 柔然王握紧拳头沉声说:“没有的事。所有人都知道章和帝与皇后伉俪情深,那皇后的死说起来也跟我们柔然脱不了关系,我怎会将孙女送给一心仇恨柔然的人。” 突然听到有人说起萧慕离,安平忍不住抬眸,冷冷地看向乌默尔。乌默尔也瞥了眼她,眼中充满戏谑。 安平瞬间收敛了眼眸中的恨,换上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苍天之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乌默尔笑着说:“我听说,您是准备把小公主嫁给他们的武安侯啊。” 听到这话,安平的心没来由重重跳了一下。一年前萧尧的叔父病逝,萧尧承袭爵位,如今的武安侯指的就是萧尧。 安平终于认真地看了眼那个柔然的小公主,心里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羡慕。 外面欢歌笑语,而王帐之内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柔然王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还是阿勒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般的沉默。小可汗笑笑说:“既然柔然王有接近萧尧的途径,那不如咱们来一个将计就计,用杀手替换小公主前去和亲。名为和亲实则行刺。若能成事不仅可以除掉上庸的心腹大患,柔然也能证明对上庸的忠诚了。” “哈哈哈,好啊,此计甚好!”乌默尔拍手大笑。 柔然小公主看起来就要哭了,她死死抓着祖父的胳膊,眼中尽是哀求。安平将小姑娘的表情看在眼里,心知小姑娘大概已经见过萧尧,怕是芳心暗许了。 可惜了。 阿勒师看着柔然王铁青的脸,补充道:“只是这人选还是要好好定一下。萧尧很狡猾,只要有一点破绽就可能功亏一篑,还得找个机灵的女人假扮公主才行。” 乌默尔狡诈一笑道:“我有一个人选,是一个萧尧绝对不会怀疑的人。” 第81章 论盟友 “是什么人?”阿勒师兴致勃勃地追问。 乌默尔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安平, 悠哉地说:“不着急,我这义女现在去抓奸细了,一会儿就来见大家。安平, 你可以期待一下,她可是你的老朋友。” 安平微微一愣,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而后这想法又被她自己否决。不可能,她自嘲一笑, 心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做这种白日梦呢?她不能被乌默尔扰乱了心神, 今晚还有更危险的任务。 就在今晚,安平要营救被困在王庭奴隶营中的燕云百姓。 安平稳住了心神, 状似好奇道:“您别逗我了, 我在王庭有什么老朋友。对了,您刚刚说要抓奸细?什么奸细?” 阿勒师也一歪头问:“有大梁奸细混进来了?对了摄政王,方才我跟圣女还发现了一个混进白马节的凉州人, 您这防卫莫非还有些漏洞么?” 这话有些挑衅,不过乌默尔没计较, 反而学着阿勒师一歪头, 反问:“也许那人是本王故意放进来的呢?唉, 最近这大梁真是不老实欠收拾,除了散装的小鬼,还有奸细跟着咱们柔然的车队混进来呢。柔然王,本王说的没错吧?” 安平和柔然王心中同时咯噔了一下。 此时, 扮作小摊主成功混进奴隶营的项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他脸上的卑微怯懦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这些年生死一线刀口舔血的生活留下的冷漠淡然。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圈这个奴隶营。 与其说这是一个给人住的营地, 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养牲口用的羊圈。这里约有三四百名大梁的百姓, 男人都是青壮年而女人都有些姿色, 这里没有老人,没有孩童。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日日做着最低贱的活计,吃最差的烂肉,目光都已经被搓磨的空洞无神,那是一种没有盼头、没有希望的眼神。 不过今天有些特殊。因为是白马节的缘故,为了防止他们这些奴隶脏了节日,上庸人便早早把他们关进了肮脏恶臭的圈舍之中,锁了起来。 这对于这些梁人倒也不是坏事,起码今天不用干活了。一年到头,也就白马节和新年的祭祀奴隶们可以因为被嫌弃而获得两日的休息。 安平和项椋选择今日动手营救,也是因为这一日,所有人都在奴隶营,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同胞。 营地外面有十几个上庸士兵巡逻而过。他们走完一圈就回到了篝火边,一边抱怨着今天还要干活,一边把一只羊腿也架上了篝火,肉香很快就飘散了出来。 奴隶营中的梁人闻着这味道,只能干咽一下唾液。 “想吃吗?”项椋从黑暗中走出来,低声问道。听到这话奴隶们纷纷抬脸惊恐地看他,目光中似乎在说:你疯了吗?你要害死大家吗? 项椋低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暗红色的布条,绑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低声道:“你们认识这个吧?想要走,就配合我,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听我指挥。” 仅仅是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让奴隶们脸色大变。他们相互看了看,脏兮兮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那是看到了希望的模样。因为这些在云州和燕州生活的百姓认得,左臂的红布条,是萧家军的标志。 有人来救他们了。 一个看起来像是队长的青年激动地小声问:“大人您,您是特意来救我们的吗?您说怎么做,我们一定配合。我们身体都很好,您放心,我们,我们没人会拖您的后腿的。” 项椋抬头看了眼天边朦胧的月亮,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如今需要等待,等待今天随着柔然王的队伍潜入王庭的队友来接应他们。 时间过的很快,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和欢笑,天就黑透了,守卫奴隶营的看守们也累了,三三两两躺在草地上聊天。 今夜星空高远,万里无尘。 项椋神色冷峻,那些奴隶们都不敢上前打扰他。可是过去这么久也没动静,他们嘻嘻索索讨论了一阵,将那个小队长推了出来。小队长有些局促地挪到项椋身边,蹲下小声问:“军爷,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呀?我们可以帮您干掉那几个守卫,我们,我们也是能干活不怕死的。” 项椋看了看他身边的这一圈人,各个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站起来又数了一遍人头,确定一个都没有少,才低语道:“快了。” 巧的是,项椋话音刚落,外面就起了变化。 两个人远处走来,原本懈怠的守卫们被惊动,立刻爬了起来。走在前面的人绑着一头的小辫子,身量高而精瘦,穿着草原的猎装,袒露着的半边肩背上可以看到薄而有力的肌肉。 守卫们立刻行礼喊道:“桑沃将军。” 桑沃哈哈一笑,上手豪迈地拍了拍一个守卫的肩膀高声道:“今天过节,都回去陪婆娘吧,不用在这里守着了!茫茫草原,这些梁人能跑到哪里去?” 守卫们登时欢呼起来。 “他们走了!”奴隶营中那个小队长观察着外面,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军爷,您买通了桑沃吗?” “闭嘴!”项椋皱眉不耐烦地低声呵斥了一句:“从现在起,没我的同意,都把嘴给我闭上。” 小队长立刻涨红了脸,抬手把自己的嘴死死捂住了。 营地外,守卫撤走,桑沃背后的人才上前一步走到了火光照耀的到的地方。摘下黑袍的兜帽,荆楚露出了她那倾城的容颜。 “好美啊。”一个女奴隔着围栏看到荆楚的脸后失神的说,而后立刻被同伴捂住了嘴。 桑沃看似已经与荆楚颇为熟识,也习惯了她的美丽,只一挑眉说:“老朋友,我这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你啊。” 说罢,手上还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暗示的十分明显。 荆楚了然一笑,拿出了厚厚一叠银票拍在桑沃怀中,笑道:“十万两,一分不少。咱们做生意嘛,什么不能交易呢?以前的粮食骏马生铁,今天的奴隶,不过都是生意。” 桑沃收起银票,满意道:“好说,好说。剩下的事情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知道,陈大掌柜请自便。” 说罢,桑沃转身哼着小调就走了。 荆楚这才从怀中拿出钥匙打开了奴隶营门口的铁索,营中的梁人已经按照身体状况排好了队,无声又带着期冀看着她。 荆楚冲大家温柔一笑,目光扫了一圈,才落在了项椋身上。二人四目相对间,世事无常天翻地覆就这么赤/裸地展现在了眼前。曾经的贵公子和风尘女,曾经的死敌,亦是今日的战友。 荆楚微微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项椋也没有追忆往昔的兴致,只问:“粮车呢?” 按照计划,这些奴隶要藏在粮车中由荆楚偷运出去。 荆楚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带着这一队人往运粮车的方向走去。由于桑沃提前的安排,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一个巡逻的士兵。 项椋压低声音问:“这个桑沃可信吗?” “不可信。”荆楚摇头,远处的篝火倒影在她的眼中,微光闪烁:“但利益可信。跟大梁的贸易是一块肥肉,乌默尔越禁,贸易的得利越丰厚。面对这么多真金白银不动心的只有疯子和圣人。乌默尔是疯子,可他身边的人却不是。” 远处的粮车已经隐约可见,足有百辆,浩浩荡荡。 项椋垂眸,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啊。不过,利益可以换来盟友,却换不来两肋插刀的朋友。当面对更大的利益时,那个背刺你的人,往往不是敌人,而是盟友,凡事多留个心眼吧。” · 白马节的欢歌已经接近了尾声,酒酣耳热的牧民们幕天席地,享受着节日的余韵。 粮车一辆接着一辆走过,车轮滚滚压过丰茂的草地,很快就到了王庭的边缘。这是离开王庭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面对拦路的士兵,荆楚很熟练地上前将通行令牌取出呈递给士兵,同时解释道:“这是给咱们王庭运粮的队伍,都登记过了。” 士兵抬眼看了看荆楚,又回去查了查关卡的记录,一切都没有问题,便准备放人通行。 眼见就能出去,荆楚此时反而觉得紧张起来,心脏跳的飞快,不自觉抿了抿唇。 这没来由的心慌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兆。 突然,一个曾经很熟悉的女声在荆楚的身后响起。这声音总是那么自信飞扬,尾音还带一点上挑般的俏皮说:“且慢。这空的粮车,车辙倒是挺深啊?” 听到这个声音,荆楚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住,整个灵魂都要被震出躯壳。 那女声又说:“吆,这粮车上面还钻着孔,干什么用的呀?给老鼠留门吗?” 荆楚缓缓转身,那骏马上巧笑倩兮的姑娘就这么撞进了她的瞳孔。 姑娘身着暗红色劲装,左胸覆盖暗金轻甲,墨发高高束起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借着火把,荆楚看到了姑娘额头上,一道拇指长的伤疤。 荆楚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 “怎么?吓哭了?” 听到这话,荆楚才机械性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一脸泪水。她呢喃道:“萧姑娘,你还活着,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两年后的萧慕离五官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十八岁的稚气退去,眉眼间更显英气逼人。看着激动的荆楚,萧慕离利落翻身下马,从身后的士兵手中夺过一个火把,举到荆楚面前仔细去看她。 “果然,芙蓉不及美人妆。大美人,别哭啦,留着点眼泪吧,一会儿有的是要哭的时候。”萧慕离完全无视了荆楚的激动,她说完还抬手勾了一下美人的下巴,仿佛一个轻佻的登徒子。 荆楚一下子拉住了萧慕离的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问:“你不认识我了?” 萧慕离甩开荆楚的手,耸耸肩道:“美人,别拉拉扯扯套近乎,没用!今天你的这车人,无论如何送不出去了。想要逃走的奴隶,格杀勿论!潜入王庭的奸细,格杀勿论!” 两个格杀勿论,将荆楚钉在了原地。这个模样的萧慕离,太陌生了。没有了侠肝义胆,没有了古道热肠,眼前这个姑娘,冰冷的令她脊背发麻。 萧慕离说完一挥手,她身后的士卒们立刻上前,眼见着就要上前打开那粮车的盖子。 第82章 性情改 粮车打开, 露出了里面满满的石头。 萧慕离狠狠一皱眉,而后冷笑一声,拽过一个士兵吩咐:“去禀报王爷, 咱们被耍了。” 说罢,她又走回荆楚身边。荆楚已经止住了泪水,硬撑着端出一副冷漠的模样,沉声道:“这位将军,可还有什么不妥?” 萧慕离举着火把绕着荆楚转了一圈, 突然抬手揽住了荆楚的脖子, 在她耳边说:“三百七十二个人,我就不信能从这茫茫草原上消失了。要么燕州要么云州, 我这就派骑兵去堵, 总能把人抓回来。” 荆楚低头一笑:“或许他们会去凉州呢?柔然也说不定,这位将军,上庸真的会为了几个奴隶派出这么多路人马吗?这人吃马嚼的也不合算啊。” 萧慕离夸张地哦了一声道:“这么说, 你是承认自己跟逃跑的奴隶有关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 “我什么都不说,难道上庸就会放我走吗?”荆楚想要尽量问的平静, 可她还是忍不住哽咽。她面前是萧姑娘啊, 那个明媚如烈阳的姑娘, 那个在文武斗上拼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姑娘,那个身系家国永不放弃的萧姑娘… 去哪了? 她想问问,你还记得自己舍生忘死守护过的大梁百姓吗?你还记得长/枪护京城的哥哥吗?你还记得,那个傻傻等你回家的齐琛吗? 然而, 荆楚这汹涌难抑的感情只换来了萧慕离一声不耐烦的啧。萧慕离一挥手招呼道:“押上这人,回王帐。” 王帐之内歌舞不歇。 安平虽然为了今夜的营救行动而内心忐忑不安, 但表面却表现的毫无破绽, 照常频频给乌默尔和阿勒师敬酒。曾经的小公主也没想到, 自己喝起酒来倒是海量。 一壶马奶酒下肚,她也只是微微脸红,稍有些头晕。然后她就看到萧慕离掀开王帐的帘子走了进来,冲着乌默尔一抱拳熟稔道:“师父,阿离无能,差事办砸了。” 安平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闭上眼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嘟囔道:“就一壶马奶酒不至于呀,怎么就晕到出现幻觉呢?” 而后安平又看到,萧慕离绕过歌舞的伶人在乌默尔耳边低语几句,随后乌默尔一挥手让伶人们退下,沉着脸色说:“把人带上来。” 被五花大绑压上来的是荆楚。这时候安平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意识到这不是幻觉。她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这啪的一声在原本突然沉默下来的王帐内,无比的明显清晰。 阿勒师惊讶道:“姐姐你怎么了?” 安平此时仿佛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一切都模糊而遥远,只有萧慕离那张眉眼带笑的脸无比清晰。 萧慕离将右手覆盖于左胸,吊儿郎当行了个上庸礼道:“见过小可汗,见过圣女。” 安平突兀地嗷一声窜了起来,整个人扑到了萧慕离身上,手脚并用的扒住了她,毫无征兆不管不顾地开始嚎啕大哭。哭声传出帐外,连牧民们都纷纷侧面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未听过圣女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哭的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 萧慕离一脸尴尬,抬手僵硬地拍了拍安平的背,然后揪着安平的衣领暗暗发力,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云燕公主!她不是萧姑娘!”见此场景,荆楚也是双眼通红,压抑地嘶吼道。 尝试了好一会儿,萧慕离才成功把安平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她似笑非笑看着一时间咧嘴哭的像个小孩子仪态全无的圣女,无视了她那汹涌的悲伤和委屈,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疤轻快地说:“我是萧慕离,如假包换,只是忘了点小事情而已。” 安平哭的已经开始打嗝了,她震惊又难过地问:“你,嗝,怎么又失忆了?你这次连我都忘了吗?” 萧慕离带着疏离的微笑道:“记得一点,我就是为了救您受的伤嘛,差点死了,哎,您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搁我在河里泡了两天呢。” 这带着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把钢刀,噗呲一声把安平扎了个透心凉,以至于她一时失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个场景让乌默尔觉得十分快意,甚至因为萧慕离办砸了这件差事而对她产生的怀疑都打消了一些。他看着一心要复仇的小圣女瞬间失去了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这信仰一点点碎裂的声音,真是美妙啊。 过了许久,安平才面如死灰的垂下眼眸,小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出乎萧慕离的意料,原以为会面对小公主歇斯底里的解释自白,可是没有。小公主说完后抬手擦了擦泪水,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她仿佛已经恢复如常,等坐下又灌下一杯酒后,圣女看上去已经完全平静了。 安平冲大家一拱手道:“抱歉,见到救命恩人有些失态了。舅舅,您说的要代替柔然小公主嫁去大梁的就是她吗?” 乌默尔放松的靠在宽大的兽皮坐椅上,反问道:“怎么样?绝对合适吧?” 阿勒师兴奋道:“姐姐,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武安侯府的大小姐吗?这可真是太合适了,这下咱们的目标可就不只是萧尧了,可以直接杀了齐琛啊。大梁朝至今没有储君,章和帝一死就一定会乱起来啊。” 乌默尔特地抬眼看了萧慕离一眼,见她听到齐琛的名字毫无反应,才一哂道:“阿离,你会按照师父的安排去做的吧?” 安平和荆楚同时抬眸盯住了萧慕离,可萧慕离没有丝毫犹豫,只很淡定地一点头:“当然,师父安排的事情我都会去做。” 乌默尔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荆楚面前,那高大的身躯带着骇人的压迫感。他像检查牲口一样粗暴地捏起荆楚的下巴迫使她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昂起头,同时语气颇为轻松地说:“可是,今天阿离怎么失手了呢?” 荆楚下巴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可她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萧慕离看起来有些紧张,她语速很快地解释道:“是阿离无能,可是师父,这事的罪魁祸首我已经找到了,是桑沃,我亲眼见到他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收了贿赂还为她调开了巡逻的兵士。” “桑沃将军是上庸的苍鹰,怎可随意怀疑。”安平突然开口打断了萧慕离的话。 萧慕离眉头一皱,狠狠瞪了安平一眼。可安平说完后就垂下眼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乌默尔有些失望的摇头说:“阿离,你就查到这个程度吗?桑沃啊,对,他是做了些事,不过他都跟本王坦白过了,要不怎么能把这个女人钓出来呢?这女人贿赂桑沃的八万两,桑沃都已经悉数上交。阿离,你可还有别的发现?” 萧慕离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急道:“师父,是,阿离无能,您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给我一个小队,我一定把那群奴隶给您抓回来!” “陈大掌柜,”乌默尔没接萧慕离的话,而是话锋一转突然问荆楚:“萧慕离是帮你们逃走的人吗?只管点头摇头就行。” 荆楚看了眼一脸紧张焦急的萧慕离,目光中是深沉的失望,可失望中还有一丝不忍和几乎难以觉察的,心疼。 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四个听不清的音节。 乌默尔啧了一声,放开了荆楚。荆楚剧烈咳嗽了几声才说:“我不知道。” 而后也不等乌默尔询问,她继续道:“奴隶营中有我们的人,第二套逃跑计划是他制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平听到这话,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荆楚这就是在告诉安平,虽然她被抓了,可今晚的营救行动已经成功了。 “哦——”可乌默尔却笑了,他愉快地说:“巧了,奴隶营中也有我的人。无论他们是怎么跑的,总归最后要回大梁,你猜猜我让那人给梁人带了什么礼物?” 荆楚心脏跳的飞快,耳边嗡鸣不止,只模糊听到萧慕离的声音说:“师父,原来您早有准备,今天只是在考我啊。” “你干了什么?!”荆楚低吼道。 “是天花。”乌默尔有些兴奋的给出了答案。 他给大梁准备的“礼物”,是一个感染了天花的病人。 这下,连阿勒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乌默尔的心,太黑了。 “怎么了?怎么都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乌默尔笑着问:“柔然王,你说,本王的计策妙不妙?” 柔然王只死死咬着后槽牙,一言不发。老国王此刻心中无比悔恨,他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魔鬼做盟友呢,简直就是在与虎谋皮。 乌默尔没得到回答,有些无趣,又对萧慕离说:“阿离,幸亏你没拦住那些人,要不这神来之笔不就要浪费了。” 萧慕离低头一笑说:“师父英明,算无遗策,阿离的行动肯定也被您算到了。” 乌默尔哈哈大笑起来:“你莫要耍滑头,刺杀的任务好好做,再失败的话,师父可要罚你了。” “是!” 刺杀的计划就这么定了,三日后柔然王将被迫随着桑沃的队伍一同南下,送萧慕离去大梁。而柔然的小公主,将和荆楚一样,被留在王庭,成为人质。 在众人的庆贺声中,安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这两年她在上庸经历了无数次危机,好几次甚至有性命之忧,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牌桌上的两方都亮出了底牌,安平有一种预感,快要到那最后一战了。 第83章 圣女心 长空烈日之下, 安平孤身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她双手张开如同拥抱着无形的风,口中低声吟诵着古老的音节, 为即将出征的大军祈求长生天的庇佑。 祭台之下七万大军骑在马上整齐列队,这么多的人马却能做到一片静谧无声,可见训练有素。他们是上庸最精锐的部队,此次南下,他们准备用最利的刀锋给那些胆敢反抗的牛马致命一击, 从此永绝后患。 士兵们带着崇敬的目光望向正在沟通天地神明和先祖的圣女, 如同望着神在人间的忠贞使者。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仪式,一代代圣女在这同一个祭台上完成着同一个仪式, 为草原带来丰沛的生机。 唯有乌默尔不耐烦的冷哼一声。 盛装的小可汗听到了乌默尔这不屑的声音, 笑着低声问:“摄政王可是对长生天有何不满么?” 乌默尔自然不能违背祖先的信仰,他阴阳道:“小可汗玩笑了。本王这外甥女还真争气,也算没有枉费小可汗的一番心血, 一个黄毛丫头转眼就成了这般气候,小可汗的手段也是了得。” 阿勒师无辜地笑出一口白牙, 故作疑惑地问:“王爷这是何意?圣女本就源于血脉之力, 姐姐当之无愧, 她从出生就是圣女,百姓爱戴她天经地义与我的手段有何干系?王爷可真会说笑。” 这番争论引得近处的几个将领偷偷竖起了耳朵。这摄政王和小可汗之争,已经日益激烈了,原来还只是暗流涌动, 如今几乎快要在明面上撕破脸皮了。 如何站队,又如何下注, 这些人心里各有噼啪作响的小算盘。 祭台之上, 安平终于完成了她的祈福, 手持火把点燃了沟通天地的巨大火盆。将士们精神为之一震,热烈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响彻草原。 一身红装戴着面纱的萧慕离就在这欢呼中一步步走上了祭台,走到安平的面前缓缓地单膝跪下。安平将手轻轻放在萧慕离的头上,低声说:“愿神明保佑你。” 这是圣女给柔然公主赐福的仪式,寓意两国修好,也是宗主国对附属国高高在上的“恩赐”。士卒们兴奋的长啸,全然没人关心柔然老国王那屈辱不堪的脸色。 也正因为有这个仪式,此时祭台上此时只有两个姑娘,这是安平唯一可以跟萧慕离独处的机会。 在一片欢呼的嘈杂声中,安平微微弯下腰在萧慕离这个假公主的耳边说:“阿离,如果失忆是你为逃离乌默尔而装出来的,那走了就别再回来。别回来!你不用担心荆楚,楚姑娘我来救,你放心,我一定护得住她。” “你觉得她们在说什么?”远处的乌默尔眯了眯眼睛。 阿勒师耸耸肩,就听乌默尔继续幽幽地说:“小可汗,你费心费力扶持的圣女怕是也不全然跟你一条心啊。” 阿勒师无所谓地说:“摄政王,您教我的,御人靠的是难道是真心吗?” 隆隆的鼓声打断了乌默尔和阿勒师的交谈,赐福仪式结束,大军即将出征。九面巨大的战鼓庄严地立于祭台之畔,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草原汉子抡动巨大的鼓槌,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鼓声汇于一处,声如闷雷,气壮山河。 这是大军出发的战歌。 七万骑兵,如浪潮一般,冲出草场,呼啸着奔向南方。萧慕离登上了精美的车撵,表情沉静无波,没有人能看得出她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车轮滚滚,将上庸的王庭渐渐抛在了她的身后。前方,有人正在等着她。 喧嚣过去,草场重新安静了下来,安平走下祭台对侍女说:“带我去见大梁的陈大掌柜。” 侍女态度十分恭敬,可拒绝地也十分干脆,只说没有摄政王的手令无人能去探监。 安平怒道:“我有小可汗的令牌,王庭之内无处不能至,怎么,可汗的命令都不好使了吗?!” 周围的士卒和侍女哗啦一下跪了一地,都低着头不说话,不过态度也很强硬,只认摄政王的手令。 安平气的连说了三个好字,大力一甩袖子说:“好,我不去了行了吧,那带我去找柔然小公主玩总可以吧?” 这个倒是没有被摄政王禁止。一个侍女起身恭敬的行礼,带着安平往柔然小公主的住处走去。 刚走到小公主帐篷,安平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低声呜咽。背井离乡的小姑娘已经全然没了几日前的骄纵,那翩然起舞的热烈与快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的时候,发现总是无所不能的父母亲人也有他们的无能为力,才是人真正开始成长的时刻。看着亲人纵然拼尽全力,也没法将所有的黑暗驱散,然后不得不开始学着妥协,学着靠自己对抗风霜,学着为别人遮风挡雨,学着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成年。 柔然小公主的幸运是,她的童年很长,长到三天前还在举国之力的庇护下从未见过世间疾苦。而她又是不幸的,她的成长来的猝不及防,猛烈又残酷。 可惜,面对骤然降临的苦难,能够坚忍不拔的抗争并最终逆天改命的英雄总是少数,而手足无措的逃避才是平凡你我的常态。柔然小公主没有长出铠甲,面对着王庭中环伺的群狼,除了哭她别无他法。 而且,有一只狼已经开始了行动。 安平坐在小公主身边环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这下小公主哭的更厉害了,边哭边哀求:“圣女姐姐,你放我走好不好,求求你了。” 安平看着这个姑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叹了口气,如同一个大姐姐一样劝道:“妹妹你要想开些,就权当是在上庸多玩些日子。过几天小可汗会从王庭返回督亢城,那里跟草原王庭又是两种风格,整座城都是石头垒的,也很有意思。” 小公主渐渐止住了哭声,这个可靠的大姐姐声音仿佛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安平让小公主舒服的靠在自己怀中,慢慢地说了很多琐事,见小公主放松了下来,才道:“其他的事情你也莫要多想了,想也无用。你祖父,唉,虽然此行凶险,可国王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柔然小公主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她坐了起来瞪着泪眼汪汪的眼睛问:“姐姐您这是何意呀?我爷爷会有危险吗?他不是就只是送个人去大梁,然后就会回来吗?” 安平忙一捂嘴,一副说错了话的模样,尴尬道:“啊,对对对,没事的,都没事的。” 她这敷衍的样子反而让柔然小公主内心更加不安。小公主紧紧握着安平的手问:“姐姐你就告诉我实话吧,我在这里就只有跟姐姐能说上几句话了。” 安平垂下眼眸,颇为不忍心地拍了拍小公主的手,仿佛受不住小公主哀求的眼神只能叹息道:“妹妹,若是这是这么简单,那摄政王又何必非要将你扣下呢?这次那替代你的人是要刺杀大梁的皇帝,无论成功与否,梁人都不可能善罢甘休。” “可是,可是爷爷说,到时候他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蒙蔽的,大梁看重柔然,不会害他的。”小公主急道。 安平无奈摇头,抬手抚摸着女孩柔软的长发,温柔地教她:“柔然经历两年前一战,国力大损,而且你应该很清楚,柔然的软肋就是粮食,你们的土地不适宜耕种。之前依仗兵威柔然可以从凉州买到低价的粮食,而现在,凉州商户在大战时结成的商会仍在,他们说好了一样坐地起价,柔然却已经毫无办法了,难道能指望上庸去为柔然人的口粮去打仗吗?” 小公主的手变得冰冷,她喃喃道:“所以,所以不是大梁看重我们,而是我们柔然要依靠大梁。所以如果刺杀成功,爷爷会有危险的,我们的子民也会饿肚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如果没有偷偷跟着出来就好了。” 安平把小公主的手握在掌心捂着,看着小姑娘又要开始哭了,她继续劝道:“别想了,都会过去的。当初,我作为大梁的云燕公主,也曾经被乌默尔当作了人质来要挟我父皇,致使父皇在大战中驾崩。那个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内疚,我甚至想,我为什么不自裁呢?为什么要活着拖累爱我的人呢?唉,都过去了,后悔也没有用了。” 柔然小公主的目光却在安平的话中越来越呆滞,她重复道:“对啊,如果没有人质,就没事了,没事了…”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安平一脸焦急:“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背负着举国骂名,也总比死了强啊。” 小公主呆滞地转头,目光空洞地看向安平,点头道:“对啊,我的子民们吃不上饭了,举国骂名…” 小公主就这么呆呆地把安平送出了自己的帐篷,然后又沉默地回去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安平站在公主帐外,看着辽阔的草原自嘲一笑,在心中对自己说:安平啊,你还真的是,宣德帝的血脉啊,骨血里带着阴险残忍的根呢。 很快,晚饭时分,安平正在王帐中陪小可汗用晚膳,看管柔然小公主的军官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道:“可汗,圣女,不好了,柔然公主在自己的营帐内,吞金自杀了!” 安平缓缓垂眸,掩住了目光中汹涌的挣扎。小公主,比她想象的更绝望,吞金,是多么痛苦的死法啊。 阿勒师一拍桌子站起来,快速吩咐:“把柔然人都看管起来!绝对不能让这件事传到柔然王那里!” 那军官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一脑门汗畏惧又心虚地说:“可能,来不及了。两个时辰前公主说亲手做的护身符忘记让柔然王带上了,要卑职放人出去送。卑职看,看那人身上确实没有其他夹带,就,就把人放出去了。” 阿勒师一脚踹在了军官肚子上,怒道:“废物!狂妄自大的废物!” “好了,”安平无论心里有多少风浪,开口时依然平静:“你发落他也于事无补,况且,谁能想到乳臭未干的小公主能做出这种事情呢,咱们不也没防备么,现在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阿勒师这才沉着脸坐了回去,那军官忙感激地给圣女磕了个头,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哼,呵呵,哈哈哈哈。”阿勒师低着头想了想,突然又开心地笑了出来。 安平微微皱眉,她不喜欢这样喜怒无常的人。阿勒师却一副开心的模样说:“姐姐,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想呀,柔然在王庭以西,而王庭又在督亢城以西,正好直面西域的攻击。这可是咱们的圣地,万不能有失。既然柔然那边是乌默尔搞出来的乱子,我可以联络几个大长老,要求咱们的摄政王亲自带人留在王庭镇守。这样我就可以独自回督亢城,不用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了。” 安平一笑说:“是啊,而且刀剑无眼,如果柔然有那么几个死士能来一招擒贼先擒王,小可汗从今以后,可就是雄鹰展翅,海阔天空任你翱翔,彻底自由了。” “我倒是不敢做这种美梦。”阿勒师往后一趟,双手垫在脑后,舒展地躺下了。 安平却说:“不过小可汗,如今情形怕是没有那么乐观。云州和燕州叛乱四起,前两年还都只是在山沟沟里放冷箭,如今都已经发展到数座边塞城镇叛乱,不再是小打小闹了。桑沃将军此行若是大捷便罢了,若是有什么波折,大梁和西域两面夹击,可汗还需有所筹谋啊。” 阿勒师利落的翻了个身,侧躺着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安平无辜地眨眨眼问:“姐姐,真有那么一天,你高兴吗?” 安平藏在袍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而声音却依旧云淡风轻:“我高不高兴不重要,你说过,只在乎我做了什么,而不在乎我想什么。如今我再给小可汗一个建议吧,带着那个陈大掌柜回督亢城,不要把这个保命符留给乌默尔。” 阿勒师想了想,点头说:“不过,我带走了她,摄政王一定会要求拿你来换。姐姐,你要救那个女人,自己就得留在他身边镇守王庭了。” 二人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留在乌默尔身边,对安平来说,就是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第84章 梦中人 黑, 四周都是浓重的黑。 整个营地都在熟睡,偶然有巡逻的兵士举着火把从营地之间穿过,火光短暂地给帐篷内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床上熟睡的红装姑娘睡的不太安稳, 皱着眉翻了个身。 巡逻队走过火光远去,帐篷内又完全黑了下来,一片静谧之中,只能听到姑娘的呼吸声。突然,角落里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原本跟黑暗完全融为了一体, 而随着他的动作,黑暗如粘稠的液体, 才有了波纹。黑衣人缓缓从腰畔抽出了自己的弯刀, 虽然有意控制,可弯刀擦过刀鞘的时候还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叮。 黑衣人屏息等了片刻,见床上的姑娘没有被这声音惊醒, 依然背对着自己熟睡,呼吸沉重绵长。他这才放下心来, 压低了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了床边, 在距离床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无声无息地冲着毫无防备的姑娘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姑娘似乎对危险有种直觉,突然翻身睁开了眼睛,与图谋不轨的闯入者毫无准备地来了个四目相对。 弯刀的寒光就映照在姑娘漂亮的瞳仁中。 姑娘立刻就要起身, 黑衣人动作更快,一步上前死死捂住了姑娘的嘴, 那粗粝黝黑的大手覆盖在姑娘白皙的脸上, 带着可怖的雄性力量。 姑娘发丝凌乱, 徒劳的抬手去掰男人的手,可在男人手中她的力量微不足道,就像一只被屠夫扼住的漂亮的待宰羔羊。 屠夫心中毫无怜惜之情,另一只手弯刀一转,干脆利落地插/入了羊羔的心脏。 姑娘惊恐的睁大了双眼,眼中的生机开始迅速流逝,一大滩血液在身/下漫开。黑衣人轻声道:“是你们背叛了柔然,害死了我们的公主,这是我们柔然人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好叫你知道,做个明白鬼。” 言罢,黑衣人才将自己手从姑娘脸上拿开。他这才看清了姑娘的长相,飞眉入鬓,飒爽英姿。 —— 齐琛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他在刚刚那梦的最后,清晰看到了萧慕离的脸。 这让他一时心跳如鼓手脚发麻,那梦中的一幕太真实了,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感觉到心悸。 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这里是跟梦中十分相似的营地,连营帐内的陈设都一般无二。齐琛看着一桌子折子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是在桌边睡着了,因为睡的不安稳才发了噩梦。他无奈抬手捂住了眼睛,手腕上的红绳已经褪色了,可金灿灿的小老虎依旧憨态可掬。 有人走了进来,给齐琛披了件薄毯,这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 齐琛回过神来,抬眼见到是萧尧,道了声谢:“端己,带着我这个病秧子,辛苦了。” 两年后的萧尧变得黑了些,也糙了些,不过却是更精壮了。这两年他在燕云一边收拢被打散的边军一边跟上庸人打游击,真是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 他把药碗砰的放在齐琛面前,抱臂道:“知道我辛苦,就乖乖喝药,早点睡觉。别看这些奏折了,京城有解之和郑叔,翻不了天去。” 齐琛无奈一笑:“是南一又去搬救兵了吧。”说归谁,他还是捏着鼻子干了黑乎乎的汤汁,苦的在心里爆锤了太医们一顿,冲着萧尧一亮碗底道:“遵命了,大将军。”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云山腹地的一个山坳里。这里埋伏着如今大梁最精锐的部队,这是大梁这两年攒下的全部家底,用来跟上庸决战的家底。 不过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大梁的皇帝也在这出征的队伍中。这一战无论输赢,也许萧尧还有第二次机会,大梁也还会有机会,可是他齐琛不会有了,他的身体,撑不到下一次决战了。所以他必须来,趁着自己还撑得住,他要亲手割下乌默尔的人头! 齐琛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大概是药效起了作用,困意涌了上来。他收了玩笑的心思,推开桌子上的折子露出了下面燕云的地图,叹了口气说:“端己,我不是担心这些奏折,我是在担心这一仗还是准备的太仓促了。” “你做的很好了。大梁能有今日的气象,能在两年内就组织起北伐的军队,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齐琛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洛河划过,低声说:“还不够啊。朕要更多的钱,更多的兵,朕不能让你重走你父亲的路,士兵缺衣少食的日子,再也不能有了。” 啪的一声,烛芯蹦出了一点火星,火光摇曳了一下。 萧尧心中动容,可他却不知如何表达,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实在说不出矫情的话,一时营帐中就安静了下来。 齐琛其实也不需要萧尧的回答,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要说说话,说说那些无法为外人道的不甘和犹疑。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洛河缓缓描摹过,轻声说: “端己,我刚刚梦到她了。” 说出这句话后,齐琛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声音中就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哽咽:“她再不回来的话,我就等不到了啊。” · 与此同时,在云山附近的上庸军营中,萧慕离对百里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床上枉死的姑娘,抬手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双眼,回身走出了营帐。 营帐外,整个营地已经火光大亮,十几个黑衣人被押在一片空地上,俱是五花大绑。桑沃身边一个侍卫长正在给自己的胳膊包扎,他脚边还躺着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的柔然老国王。 萧慕离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这老家伙发什么疯?都是一刀毙命,这是多大仇?” 桑沃抬脚踹了柔然王尸体一下,怒道:“谁知道!晦气!还好今天你不在帐中,要不我怎么跟王爷交代。” 萧慕离冷笑一声说:“我活着有个屁/用!柔然王死了,假借和亲的刺杀计划彻底流产了!” 火把照亮了桑沃阴沉的脸,他上前一步踹倒一个跪着的黑衣人,喝问:“谁指使你们在营中行刺的?!有什么目的?!说!” 那黑衣人淬了一口,恨恨道:“你们上庸背信弃义——” 一句话没说完,桑沃已经一刀插进了那人的心脏,鲜血溅了旁边的黑衣人一头一脸。 “啰嗦。”桑沃走向下一个黑衣人,问:“你说。” 那人脸上头发上都在滴着血,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沃啧了一声,冲着那人的肚子稳准狠地连捅了三下,那人当即扑倒在地,哀嚎着咽了气。 “我说!我说!是柔然王让我们趁夜下手的,因为你们杀了我们的小公主。” 第三个黑衣人彻底崩溃了,没等桑沃开口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说了,语气急促地宛如屁股后面有无常在追。 桑沃这才扔了血淋淋地弯刀,回头问萧慕离:“萧将军,你怎么看?” 萧慕离被这血腥的场面恶心的一皱眉,冷声问身边的兵士:“柔然的人都在这里了吗?有没有已经跑了的?”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桑沃一脚踹到一个士兵的屁股上吼道:“还不快去查?!” “看来是有人跑了,那这消息捂是捂不住了。”萧慕离沉声道:“如果柔然举国之力来复仇,咱们的王庭首当其冲。柔然虽然弱小,可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呢,何况还有月氏大宛瞎掺合。将军,留给你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桑沃闻言,低头想了想,然后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在跳动摇曳的火把照耀下,显得有些邪性。他阴阳怪气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回师王庭?倒是也有些道理,但这茫茫云燕千里山川,要找到梁人也不容易,七万人马也不能无功而返。不是本将不着急,实在是条件所限。” “将军。”萧慕离一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弯刀,一手搭上了桑沃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凑近道:“王庭若是有什么闪失,王爷问起来,将军也准备用这话搪塞吗?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您前几天刚刚进账的两万两银子如果散出去,还能买不来粱军动向的消息?” 桑沃眉心一跳,见萧慕离说的笃定,绝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样子,不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阴沉地环顾四周,心道陈大掌柜不可能主动把这两万两供出来,因为她还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那么他昧下的钱能这么快被乌默尔知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心腹之中,有鬼。 桑沃眯了眯眼睛,想起了出发前乌默尔曾特意单独召见他,给了他一个秘密的任务:监视萧慕离,如有异常,可直接诛杀。 可如今,桑沃十分怀疑,萧慕离是不是也接到过同样的命令? “哈哈哈。”思及此桑沃夸张地笑了起来,一脸真诚道:“这是个好办法啊,那些梁人都是软骨头,确实花点钱就能收买,哎呀多谢萧将军提点啊,还是你了解梁人啊。” 萧慕离这才放开了对桑沃的钳制,也故作真诚地说:“主意既然是我出的,那也给我一队人,我亲自去深入云州探查。” 桑沃眼珠一转,心想这也无不可,有一队人盯着萧慕离,不怕她跑了。他抬手召来了自己的一个心腹,低声吩咐:“带人跟那个女人一起去,把人看好了,如果想跑就——” 说着桑沃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次日天光初现,萧慕离便带着一支百人的小队进了云州,随身还有从桑沃身上刮下来的银票。想想拿出银票时桑沃的表情,萧慕离就觉得十分快意。 严格意义上说,这还是萧慕离第一次踏上云州,这片据说是她生长的土地,这片她家族世代守护的家园。 然而,这里已经不是那传说中沃野千里的地方了。马行了半日,所到之处农田荒废,杂草丛生,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已经人去屋塌,连耗子都搬了家。偶尔碰上几个活人,也都避他们如同瘟疫,一路上竟然什么都没打听到。 过了晌午,大家找了一个阴凉处下马休息,那桑沃的心腹名叫浑则,曾经是桑沃侍卫队中的一员。他从囊袋中掏出一个饼子走到萧慕离身边,双手奉上道:“萧将军,请。下一步咱们向哪个方向去寻?” 萧慕离接过饼干嚼了一口,看了看太阳说:“继续往南,进云山吧。云山曾经是粱军的大营,如果真有大鱼,那里的可能性大一些。”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有士兵呵斥道:“什么人!站住!” 萧慕离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粱军打扮、背着个小筐的小兵正撒丫子往远处跑。上庸骑兵们立即上马,呼啸着追上了小兵把他围了起来。 小兵瑟瑟发抖看起来吓坏了,被提溜回来的路上已经飙出了小泪花,低着头不敢说话。浑则检查了这小兵的背篓,里面是几株蔫哒哒的草药,便问:“你是什么队伍?你们有多少人?出来做什么的?说实话,饶你一命!” 小兵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是跟着镇远将军来的,我们有五万人,就埋伏在山里等你们。可是,可是最近军营中突然起了瘟疫,我是被派出来找草药的。” 浑则摸了摸小兵的前襟,找到了一个木牌,他不认识汉字,忙给萧慕离看。 “耿小满?”萧慕离读出了那用于识别身份的木牌上的名字。 耿小满豁然抬头,在看清萧慕离的脸后,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第85章 回家了 “你认识我。”萧慕离这句话, 是一句陈述句。 耿小满作为曾经单枪匹马从云山大营跑到京城报信的孩子,是有些随机应变的能力的。他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萧慕离的腿,带着哭腔大喊道:“娘——” 这一声娘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 连山林中的飞鸟都扑腾着翅膀飞快地开始撤退。 军士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扑哧声,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萧慕离脸都黑了,她拎着耿小满的衣领把他从自己腿上撕下来扔给一旁看热闹的士兵,怒道:“你看清楚!我的年纪能做你娘啊?!” 耿小满这才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努力把小眼睛睁大使劲儿看了看, 委屈道:“你就是我娘!我记得我娘的样子, 就是你这么好看的。” 浑则已经不得不把自己的食指指节放到嘴里咬住来防止自己笑出声,憋笑憋的浑身都在抖。 萧慕离没好气的问:“小屁孩, 你多久没见你娘了?” “十, 十几年了,爹说娘去了不会饿肚子的好地方了。” 浑则在萧慕离耳边小声说:“这是个小傻子吧?” 萧慕离一抬手打断了浑则的话,低声说:“不可掉以轻心。”而后,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住了火气,换上了一副好脾气的假笑, 拍拍耿小满的肩膀说:“孩子, 虽然我不是你娘, 但咱们也算是很有缘份,你带姐姐去找你们梁军的大本营,姐姐一定会像你娘一样对你好的。” 耿小满摇着头后退一步,却哐一下撞到了身后士兵的身上, 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浑则一巴掌拍在小满的头上,凶神恶煞地说:“我可没有这漂亮将军的好脾气, 你要是不老实, 我就先割你耳朵, 再剁你手指,最后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耿小满满脸惊恐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够用了,干脆垂了下来,十根手指疯狂地绞在一起,纠结之情已然有了实质。 浑则给身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唰唰抽出了弯刀在耿小满身边比划了比划,连威胁带吓唬,不多时耿小满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下呜呜地说:“别杀我!别杀我!我带你们去。” 萧慕离和浑则满意地对视了一眼。 此时正值盛夏,不过云山之中树木茂盛草木丰沛,倒是令人颇为舒爽。萧慕离一行人就这么跟着耿小满在山中穿梭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一个山涧矮崖处。 耿小满就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这里目之所及全是比人还高的杂草矮树,什么都没有,浑则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走!别偷懒!” 耿小满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身子上前一步,缓缓拨开了眼前的草木… 一座山坳中的军营就这样暴露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军营距离此处矮崖大约两百步距离,在这里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将整个大营看得清清楚楚。浑则快速扫了一眼,点头有些激动地说:“不错,果然是五万人左右的规模。” 萧慕离微一侧头就在浑则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狂热的光,那是野兽发现猎物后嗜血的兴奋。就在此时,远处粱军的营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士兵拖着十几辆板车走了出来,上面排排躺着半死不活的兵士。拉车的士兵脸上都带着遮住口鼻的布巾,对车上的同袍也是一副惟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耿小满有些低落地解释道:“营中瘟疫,只要是发了病的人就会被他们拉走,也不知道拉去哪里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整个人就是一僵。萧慕离的短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后心,大量的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耿小满挣扎几下就脸朝下扑倒在地上,不动了。 萧慕离这一套杀人灭口的动作行云流水,让浑则都愣了一下。 她把耿小满仍在自己身后的草丛里,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撕了几片叶子擦了手上的血,轻快地说:“走吧,回去给桑沃将军报信儿,快点端了这里好回师护卫王庭。” 此时,在距离此地两百步的大梁营门望楼上,南十正懒散地靠着柱子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他是暗卫出身目力极佳,所以有空就跑到望楼上猫着义务执勤。他身边本职执勤的梁兵站的笔直,不屑地看了眼南十吊儿郎当的模样。 “不对!” 南十这一惊一乍吓了执勤兵一跳,他的白眼还没收回来,就见南十眉头一皱,扔掉了手里的瓜子皮望着远处矮崖的方向眯了眯眼睛,严肃地说:“不对!那个方向的草木摇摆的节奏不对!” 执勤兵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那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到一坨绿色。 南十却果断地几下跳下望楼,高声招呼道:“出一队人去西北方那个矮崖看看!很可能有上庸的探路兵,抓几个舌头回来!” · “报——” 半个时辰后,一个浑身上下血水和着泥土的士兵冲回了上庸主力军阵,一勒缰绳就力竭摔下马来,口中还不住重复着:“快带我去见将军!找到梁军主力了!找到梁军主力了!” 几个兵士围了上去,认出这是跟随浑则将军出去探路的士兵,慌忙抬着人往中军而去,此时桑沃正跟几个将领聚在一起,围着一张简易的云山地势图沉思不语。 先行被浑则派回来传信的士兵已经到了,桑沃看着地图脸色阴沉地问:“你们觉得萧尧会把主力藏在云山里吗?” 萧尧,跟他们斗了近十年的劲敌,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足以令上庸的将领心虚气短。一堆人不谋而合的表情凝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后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将军才开口说:“这不像是萧家军的作风,萧家军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吓唬就怂的蠢猪呢?” 桑沃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另一个秃顶圆脑袋的将领似乎并不同意山羊胡的想法,反驳说:“你也不必神话萧家军,真正的萧家军在梁都城一战就死了一半,现在扩充的这些,有个三瓜俩枣上不得台面的也是正常。” “你这是轻敌!”山羊胡怒瞪了圆脑袋一眼。 正当二人要起争执之时,那逃回的士兵被带到了。那士兵明显是经过了死战,看起来只剩下一口气了,断断续续地说:“将军,云山之中,有梁军!主力!我们撤退的时候惊了梁军,被,被阻截了,浑则和萧将军被俘,其余人皆战死。”说罢,士兵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张临时画就的梁营位置图,两眼一翻彻底晕死了过去。 桑沃皱眉接过那带着血污的地图,一言不发。圆脑袋将领这下来劲儿了,对山羊胡说:“怎么样?这肯定就是梁营,否则他们急着杀咱们探马作甚?大帅快出兵吧,要不让他们跑了!” 山羊胡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可还是坚持说:“萧尧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咱们还是要慎重行动,既然他们活捉了那个萧慕离,不妨等上一等,看看那个女人有多大本事。” “那个女人这么被抓住就是战俘,一个战俘恐怕还没见到萧尧就能被咔嚓了,等她作甚!”圆脑袋被山羊胡的磨磨唧唧活活气出了一脑门汗。 山羊胡说:“既然那女人是王爷的高徒,必然有些本事,而且她的任务是王爷亲自吩咐的,咱们现在行动怕是会坏了王爷的计划,你是想要违背王爷的意志吗?” 圆脑袋被这一个大帽子压的哑口无言,只能去看桑沃。桑沃呵呵笑了一声,点头支持了山羊胡的建议,下令全军谨慎像云山靠拢,却暂不进山。 桑沃看着满意的山羊胡,心里却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疑问,这个张口闭口就是王爷的山羊胡,是不是就是那个他身边那个摄政王当眼线呢? · “说!你们来了多少人!领军将领是谁!”一个梁军的校尉拿着长长的马鞭,啪一下擦着萧慕离的脸抽在了地上。萧慕离不得不微微偏了偏头闭眼躲过扬起的尘土。 在撤退的路上被活捉,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萧慕离此时一头冷汗,她被反绑在一根柱子上,手腕被勒的生疼。面对这个校尉模样的军士的质问,她轻声道:“我说过了,带我去见萧尧,我是他妹妹。” “哈!”那个校尉夸张的笑了一声,凶狠地说:“我们将军英明神武,看上我们将军自称是他妹子的,能从你们王庭排到我们京城,你算几号?” 萧慕离:…… 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浑则:…… 浑则激动地帮萧慕离作证:“那个,她真的是你们大梁人。” 啪! 这一下直接抽到了浑则的胸膛上,浑则没忍住痛的低吼一声。 萧慕离抬眼看了看天边的太阳,欲哭无泪。没有柔然王,她竟然连这个小小的战俘营都出不去,更别提见到萧尧或者大梁的皇帝了。 在这个时代,战俘是没有人权的,可以被随意杀戮,比如为了吓唬看起来知道更多事情的浑则,面前这个校尉随时可能抹了她的脖子。 浑则着急地问萧慕离:“萧将军,你就没有什么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或者什么暗号之类?” 她可是一个失忆的人,如果有暗号当初还需要利用柔然王么?! 萧慕离刚想给浑则翻个白眼,就见正在审问他们的校尉突然站了个笔挺的军姿,大声道:“将军好!这两人就是抓回来的舌头,正在审问。” 萧慕离就听到一个喑哑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南十,你说的就是这人吗?” 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回答道:“将军,您也别太期待,我,我就远远看了一眼,是有点像萧大小姐,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跟你主子说了吗?”那将军问。 “没,我不敢说,我怕主子直接疯了。” 浑则听到这对话,拼命回头去看,生生把自己的身体扭成了一个奇怪的麻花,终于看到了那将军的一点侧颜,立即跟萧慕离说:“是萧尧!我认得他!你快说话啊!” 萧慕离却仿佛瞬间失语,只觉自己心跳突然加速,指尖冷的厉害,整个人起了一身冷汗。 阴差阳错,她到家了。 第86章 人如旧 “好, 我知道了。” 齐琛听完萧尧故作克制实际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的讲述,只是垂下眼眸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桌子上,啧了一声嘟囔道:“好苦。” 萧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齐琛的脸色, 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轻声细语地问:“那我现在把阿离带过来?” “不必!”,齐琛脱口而出,急迫地拒绝。 这干脆的样子,宛如萧尧要带过来的不是一个大活人,更不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而是什么索命的女鬼。 宽大的袍袖遮住了齐琛微微颤抖的手,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轻轻抿了一下已经毫无血色的薄唇, 避开了萧尧不解的视线轻声解释:“已经那么长时间了, 她在上庸可能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她要回去,就放她走吧,我就, 朕就不见了。” 这下,萧尧沉默了, 这样的怯懦犹疑他根本无从理解, 此刻满脑子只有不可理喻四个大字。可是看齐琛那白如灰纸的脸色, 他现在也着实不敢造次,只能低落而又实诚地一点头说:“好吧,那我这就这么去跟阿离说吧。” 说完他一撩披风,干脆利落地就往外走去。 看着萧尧走路带风的背影, 齐琛猛的站了起来,一下子带翻了桌子上的药碗, 哗啦一声, 剔透的琥珀碎了个四分五裂。 齐琛下意识低头去看, 这破碎的碗仿佛一个不详的意象,让他心头不安的一颤。再抬眸,萧尧这个匹夫居然真的已经出了大帐,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齐琛呼吸一滞,没忍住追着萧尧走了几步,然后又在营帐门口生生停住了。他不能去。齐琛自己清楚,两年时间,他心里撑着自己的那口气已经危如累卵,再经不起一点波折。只要不见面,他还能继续欺骗自己,他的阿离在某个地方,只是有事情绊住了,回不来。可如果见了面,他会疯,真的会疯,他会把萧慕离绑在自己身边,加上最粗的锁链,让她再也离不开半步。 这刻骨的折磨,没有人可以忍受第二次,没有人! 齐琛抬手紧紧攥住了大帐的门帘,拼了命地压抑心底想要立刻冲出去见她的冲动。可无论如何压制,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想,真的是她吗?她还好吗?她变了吗? 在这死寂的营帐中,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齐琛就这么孤独地被困在这里,画地为牢。 可命运仿佛还不肯放过他,死寂继续蔓延,齐琛感觉大帐之外仿佛也安静了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巡逻操练的声音都消失了,这天地广阔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人。齐琛想,那就出去看看吧,看看这牢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刚一掀开那门帘,齐琛整个人就定在了当场。 外面,残阳如血,他的阿离同样孤独的站在这山川宏大壮阔的天幕下,冲他伸出了右手,笑着说:“齐琛,过来。” 牢笼之中,有了依靠。 齐琛脑子里一片空白,五感几乎消失,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是那么的清晰。她一身红装映着晚霞,热烈的如同生命正在蓬勃燃烧,那是齐琛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齐琛僵硬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懵懂的看着她,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等待着神明给出她的神谕。 “齐琛,弯腰。” 齐琛乖乖听话,作为奖赏,神给了他一个吻。最初只是幼兽亲昵示好般的肌肤相贴,可呼吸交缠间空气越来越热,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齐琛的脚下燃烧,他在这烧灼灵魂的战栗中体验到了,渎/神的快乐。 是了,齐琛想,我是人间至尊的帝王,我要用尽一切肮脏手段将神明困于凡尘,在情/欲的泥沼中与我一起,万劫不复。 一圈玄甲卫远远站着,都依令背对着陛下的大帐,没有命令绝不能转身,只能一个个死死绷直自己的嘴角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唯有南十胆大包天,偷偷摸摸想要回头去看,可惜还没等看清楚什么就换来了他哥照着后脑勺给的一记爆锤。 “唉,我感觉就跟做梦一样。”南十揉着自己的后脑勺感慨道。 远处,萧尧坐在一个小山坡上,拿着一只陶埙,呜呜吹出了悠长的曲子。 “真难听。”南一眼中带着泪光,笑着给出了公允的评价。 萧慕离也被萧尧的曲子逗笑了,可同时她就在这吻中尝到了一点苦涩。 齐琛哭了。 萧慕离后退一步想要好好看看齐琛,可齐琛却执拗起来,他死死抱着萧慕离的腰,将脸埋入女孩的颈窝,死活不肯抬头。 萧慕离只好一手轻拍他的脊背,一手在他脖子上摩挲着安抚道:“小殿下,对不起啊,回来的有些晚了。久等了啊。” 说来也巧,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萧慕离也是像哄孩子一样的安抚受惊的齐琛。岁月轮转光阴飞逝,能够回到从前,是何其的幸运。 萧尧拖拖拉拉吹完了一首谁也认不出的曲子,自己满意地一点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杂草溜溜达达开始往回走,走到近前他还自豪地问:“小南十,大哥吹的好不好?” 南十晃了晃脑袋,一边大声说:“啊?”一边从耳朵里取出了两团碎布。 萧尧刚想抬手也给南十的后脑勺来一下,可手才刚抬起来他脸色就是一变,急迫地大吼一声:“萧慕离你疯了!” 所有玄甲卫登时转身,就见大帐之前,萧慕离的匕首已经架上了大梁皇帝的脖子,女人歪头一笑说:“抱歉,我要杀了你。” 齐琛如同受到了蛊惑,没有丝毫反抗,只偏头露出了自己白皙修长的脖颈,轻笑道:“来吧。”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刀锋一闪,鲜血迸溅。 · 俘虏营中的浑则敏锐的发现大梁军营开始乱了起来,这乱并不是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而是军士们都变得面色凝重,开始频繁调动起来。看守浑则的校尉也很快注意到了不寻常,刚准备出去看看,就迎面撞上了一个满脸惊慌冲进来的小兵。小兵呼哧呼哧喘着气急道:“不好了老李,你摊上大事了。你们刚刚抓的那个女人杀了一个咱们的大人物!” “什么?”校尉惊慌道:“杀了谁?那人是将军亲自提走的,哎呀我就说那女人满嘴谎话一看就有问题。” 小兵压低声音说:“好像是比将军还大的人物,咱隔壁村我发小二狗的姐夫在大帐那边当后勤兵,他们好多人都看见了,那个女的直接咔嚓一下抹了大人物的脖子,卫士们一拥而上,然后那边就戒严了。” 校尉立刻担忧不已,他焦虑地来回踱步几圈,还不知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正当他六神无主之时,就听被绑在柱子上的浑则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校尉心里打鼓,这问题问的就有些色厉内荏了。 浑则看着小兵那一脸不安的模样,再看看整个大营里来来往往调动的队伍,心中终于确定,萧慕离的行刺成功了!虽然尚且不清楚死的倒霉鬼是谁,但是,现在一定是梁军最慌乱的时刻!也就是袭营最好的时机! 只要此役功成,大梁就要面对主力尽毁、战神陨落的局面,这个泱泱大国会彻底沦为上庸的附属。从今往后,梁人将不得不源源不断给他们进攻粮食财帛和美人,这广袤的土地也将变成上庸铁蹄纵横驰骋的马场和肥沃丰茂的粮仓。 只差一战。 浑则双眼赤红的望向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他知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可在死前他一定要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他要亲手敲响大梁的第一声丧钟!从此以后,他就是草原的英雄,即便他的□□会很快腐烂湮灭,可他的名字一定会在草原被传唱很久很久… 浑则将嘴嗦成一个圆,吹出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看守的校尉听到这声音便直觉不好,呵斥道:“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在给外面传递消息?!” 浑则完全没有理会校尉的问题,他只使劲儿抬头望向天空,几息之后,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雕从远处长唳着飞来,声震九霄。 浑则又吹出了一声口哨,空中的大雕盘旋一圈没有继续下落,而是突然挥动着翅膀向着云山之外快速飞去。 “把它打下来!快!”校尉反应了过来,这就是浑则在向外传递消息。他一枪指向浑则咽喉,可浑则分毫不惧,反而嚣张道:“来不及了,跑吧,哈哈哈,趁着现在跑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回来!我们的大军顷刻便到哈哈哈哈!” 枪尖向前一送,直插咽喉,浑则的笑声戛然而止。校尉没有再给尸体哪怕一个眼神,带着小兵匆匆出去了。 云山之外,桑沃抬头看着天上盘旋不去哀鸣止的大雕,沉声问:“它这是要指引咱们进山?” 圆脑袋将领说:“对,这是浑则养大的玩意儿,是浑则让咱们进去救他。大帅,别犹豫了,山里一定有梁军主力,否则浑则不会召唤他的大雕。” “会不会是浑则被他们策反了,故意要引诱咱们进去?”山羊胡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面露沉思不确定地问。 “呸!”圆脑袋急道:“大帅,不世之功就在眼前,咱们要是错过了回去怎么跟可汗交代!” 山羊胡还是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出发前王爷吩咐过,萧尧狡猾,要咱们稳扎稳打。” 桑沃瞟了一眼山羊胡,露出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假笑说:“将在外君命都能不授,何况王爷的随口嘱咐。王爷也不是神仙,他说这话的时候可不知道柔然会跟咱们翻脸,也不知道咱们能这么快找到大梁的主力。” 山羊胡只觉背后一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已经开始被主帅猜忌了。这种情况下,他若是说对了,主帅不会感激他,而如果他错了,主帅却会趁机干掉他。 既然如此,还是闭嘴为妙。 桑沃见山羊胡子不再说话,终于气顺了,于是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弯刀,对着身后的七万大军嘶吼道:“我草原的勇士们!羊群就在前方!随我进山!杀——” 第87章 征伐路 “疼么?” “不疼不疼, 小意思。” “好看么?” 萧慕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刚刚为了把刺杀做得逼真,这只爪子英勇就义被拉了个口子充当了血包, 现在已经被齐琛包成了粽子,还贴心的系了一个蝴蝶结。萧尧、南一、南十几双眼睛一起盯着这个蝴蝶结,表情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萧慕离一咬牙昧着良心说:“好看!小殿下你包的真好!” 萧尧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在萧慕离耳边只发声不动嘴的小声说:“是陛下了,早不是殿下了。” 齐琛冲着萧尧扔了一记眼刀, 冷嗖嗖道:“关你什么事儿?” 【呜呜呜!两年没见你男人更好看了啊呜呜呜!】 【你疼不疼啊, 我商城有卡啊,硬汉从不回头看爆炸卡, 减少伤害疼痛值50%, 只要五点哦。】 闭嘴,好吵,萧慕离在心里对着系统说。 【呜呜呜你怎么能凶人家, 这两年除了人家还有谁陪你啦,有了男人就不要人家了啦?!你个重色轻友的渣女呜呜呜】 萧慕离嘴角一抽, 无情叉掉了自己的系统。她很悔, 悔这两年在乌默尔身边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地装失忆, 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只能跟脑子里的系统唠唠嗑。结果把一个正儿八经的系统训练成了这样。 真悔。 他们几人此刻身处云山密林之中,远远眺望着留给桑沃作为诱饵的那一座空营。草丛一动,萧慕离立刻如蒙大赦, 赶忙将众人注意的焦点从自己爪子上的蝴蝶结移开,抽回手指着草丛说:“快看, 那边有人!” 一个小脑袋从草丛里探了出来, 嘿嘿笑出一口白牙。 “小满?!”萧慕离惊喜道。 耿小满一身是血的钻了进来, 一脸兴奋地冲着萧慕离一抱拳说:“将军!我回来了!” 萧慕离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揉乱了少年的头发,笑道:“很不错啊小满,干的不错!今天哭的很像那么回事,装死装的也很像!” 小满嘿嘿笑着抓了抓头发,自豪地说:“我可会演怂包了,眼泪说来就来,要不咱们镇远将军能选我担任诱敌这么重要的任务么?” 萧慕离不赞成地摇摇头:“就算你会演,以后也不可如此冒险了,可把我都吓出一身冷汗,生怕上庸人先对你动了手。” 耿小满双眼亮晶晶地,如果他有尾巴现在恐怕已经摇成了小风扇,兴致勃勃地问:“将军,您怎么知道我背后背着血包啊。” 萧慕离故作神秘一眨眼:“说明咱们有默契啊。” 众人笑了起来,在这难得轻松的时刻齐琛突然凑到了萧慕离耳边,薄唇就擦着她的耳廓用低哑的声音说:“还是我跟你更有默契。” 萧慕离被这一下偷袭搞/的腿都软了,当场就忘了方才想继续跟耿小满说什么了,只能欲盖弥彰地一清嗓子说:“嗯,小满,你快去换身衣服吧。” 小满开心地一点头,转身没入草丛又不见了。 此时入夜已深,天边一轮残月投射下一片清晖,山间起了一阵微风。齐琛握拳抵在自己唇边,很轻的咳了一声。听到齐琛的轻咳,南一立刻想要上前,却被齐琛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 萧慕离也听到了,不由有些担心地问:“怎么身体还是这么弱?这两年还没养回来吗?” 这下,周围轻松的气氛突然为之一滞。齐琛的身体,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摇摇欲坠。原本太医所言的三年时光,只剩下一年了。 萧慕离敏锐地感受到了萧尧和南一脸色的变化,她抬手扶住齐琛,有些严肃地问:“说实话,你身体怎么了?” 齐琛微微低头,在温柔如水的月色中很轻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还是那些老毛病。” 这还是重逢以来,齐琛的第一个笑。齐琛终于肯笑了,可萧慕离心里却没有感觉到丝毫轻松,反而突然涌起了一阵难过,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溜走。 然而,齐琛又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遍:“真的没事。从来都是你骗我,我何时骗过你?” 齐琛的目光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总是能够轻易搅乱萧慕离的心神,而齐琛还不肯放过她,又微微压低身体,同她鼻尖相蹭,声音中几乎带着蛊惑:“乖,真的没事,等回家让你亲自检查。” 这下萧慕离脑子登时烧成了一锅粥,耳朵已经红的要滴血一般,只能哑声求饶:“别闹了,打仗呢。” “你还知道这是在打仗啊。”萧尧背对着他们,装模作样看着下方的连绵的营帐,不满地说。 齐琛这才又轻咳一声,压下喉间的腥甜,重新戴回了圣明天子的假面,牵着萧慕离的手走到萧尧身边与之并肩。 他们的脚下,是一座篝火通明的空营。 “果然训练有素,五万人这么快就撤走了。”萧慕离眼中倒映着远方的篝火,明亮如朗星。 “当我是神仙呢。”萧尧指了指山中密林笑着说:“大军早就隐蔽在山里了,大营里只留了两千人给上庸的探马看。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探马会是你啊。” 萧慕离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这下,上庸人肯定会上当的吧?” 这个诱敌深入的计划,几次差点夭折,在许多人接连不断的努力和默契下才走到了这里,如今到了这临门一脚,只看桑沃信还是不信了。 萧尧摇头道:“其实也未必。战场上常发生须臾间风云变幻之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方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交战的喊杀声。那最先交战的位置位于此处约三里外,在这里甚至能看到上庸前锋那一片火把跳跃的火光。 “来了。”萧尧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沉声说:“大鱼开始咬钩了。” 萧慕离感觉齐琛握住自己的手略微的紧了一下,脸色是同萧尧一般无二的凝重。 大鱼咬钩,难道不是应该开心的事情吗? 远方的战斗越来越激烈,间或还能听到上庸军官呼喊后续增援的声音。可是梁军这边依旧毫无动静,唯有草丛中传来一两声不明显的抽泣,不知道是哪个正在埋伏的士兵发出的。 萧慕离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动?” 萧尧沉声说:“咱们人数不占优势,士兵作战能力也不如人高马大的草原人,硬碰硬必然吃亏,必须要把上庸人引入陷阱。下方空营之中埋有大量火油,上庸轻骑兵为了减少马上重量,许多人不着铁甲,只穿藤甲,火油才是他们的克星。” “那前面正在拦截上庸兵的人是?”萧慕离还是不明白,既然要把人放进军营,又为何要派人在前面拦截? “那是最后一个诱饵。”萧尧握紧了手中长/枪:“桑沃是一个谨慎的人,只有遇到了拼死抵抗,他才有可能相信,这是在为咱们主力的撤退争取时间,也才会相信梁军的主力就在前方。而殿后的部队,是永远不会有增援的。” “杀啊——” 远处,上庸的攻势更加猛烈了,他们急于突破这最后的阻碍,他们确信了,只要越过这一个小小的沟坎,不世之功就在前方。上庸人有些急了,仿佛多在这小队人马面前浪费一分钟,他们背后的梁军肥羊就会多溜走一只。 那可不行。 又一刻钟时间之后,战斗的声音虽然微弱了下去,但依旧没有停止。永远没有援军的抵抗还在继续! “他们,他们有多少人?”萧慕离声音几乎有些颤抖。这是一场怎样的抵抗啊,孤立无援的必死之局,面对着数万的敌军,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七百二十一人。”萧尧回答。他的胸膛中跳动着熊熊烈火,他的好儿郎们,没有一个孬种! 齐琛捏了捏萧慕离的手。萧慕离知道,这是一个安抚,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安慰,让原本能死死忍住的泪水一下子砸了下来。这就是战争的无情与残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距离她仅仅三里外的地方飞快的死去。 这七百二十一个壮士,知道自己会陷入这样孤立无援的死地吗?他们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诱饵吗? 前方交战处,圆脑袋将领已经杀红了眼,他弯刀捅进一个梁兵的腹部,热血迸溅而出,糊了他满头满脸。可那梁兵濒死之际依旧拼命向前,大吼着:“死吧!好好享用爷爷的毒血吧!!!” 圆脑袋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关心这人最后吼了什么,弯刀继续挥向了下一个士兵。 又一刻钟后,战斗声停了,所有阻击的梁军全部阵亡,死的壮烈。圆脑道随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大笑着回到中军,兴奋道:“大帅,看他们抵抗地这么厉害,一定是为主力争取时间,咱们冲吧!” 桑沃点点头,一指前方道:“全军冲锋!杀——” 四周战士大笑着嚎叫着一催马腹,战马如一阵风一般窜了出去。桑沃一马当先,马蹄踏碎了梁军阻击队伍留下的尸体,带着暗红的鲜血向前奔去。 大队人马冲了出去,只留下山羊胡在原地叹了口气,不太积极地往前溜达。路过梁军残破的尸身时,山羊胡低头撇了一眼,就这一眼就让他登时起了一身冷汗。 他慌忙下马,挑着尚且完整的尸身用弯刀拨弄了两下,将他们翻了过来。接着火把跳动的光,山羊胡看到这里所有梁军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个个在黑夜里不甚明显的小水泡,有的水泡已经化了脓,流出了不详的脓水。 “不好!”山羊胡大步后退,直接扔掉了手中的弯刀,冲身后士兵吼道:“快去阻止大帅!前面是陷阱!是陷阱!” 这些阻击的都是患了瘟疫本来就活不久的人,而这些人数并不多,说明瘟疫根本没有在粱军流传开来。 他们的情报有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桑沃已经亲自带领着大军,冲进了萧尧为他们准备好的坟墓。 百里空营瞬间变成一片火海,上庸骑兵在烈火中惨叫嘶吼,还要承受梁军居高临下扔下的巨石滚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萧慕离在山腰看着这地狱业火般惨烈的景象,微微闭上了眼睛。此役之后,云州燕州大定,山河收复,在此战中,大梁几乎没有折损兵士,而上庸最精锐的主力尽毁。 这是最好的时机,打到上庸去,彻底解决北方的边患。 “端己,下一步,王庭还是督亢城?”齐琛问的云淡风轻,仿佛正在讨论明早是吃包子还在油条。 萧尧在下方的烈火中看到了桑沃,一代名将被冷箭射中掉下了马,可惜还没等他站起来,一匹尾巴着火的枣红马就狂奔而过,从桑沃的身上踏了过去。 桑沃再也没能站起来。 萧尧这才收回目光,看了看萧慕离,眉梢眼角都是意气风发,此战之后,他萧尧的名字,将永远书写在史书之上,千秋之功,世代流传。 而征途还未停止。他偏头问道:“阿离,你熟悉上庸情况,关于下一步的行军方向,你怎么看?” 萧慕离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羊皮地图,摆在了一块巨石上,南一立刻拿来火把照亮了地图。这张地图是萧慕离这两年在草原一点点亲手绘制的。 她分别指了两个地方说:“督亢城位于东北方的上庸腹地,城高难攻。而王庭在云山正北,位于茫茫草原,无险可守,其西三百里就是西域诸国。如果我们能跟西域的柔然合兵,那么攻击王庭则是上策。” 远处响起了三声战鼓,萧尧耳朵一动,知道那是伏兵堵到了想要撤退的上庸人。口袋已成,今晚再无变数。 他从南一手中接过火把,仔细看了看地图。这图可以看出画工一般,可记录的极其清晰,甚至城与城之间的远近、山川的起伏坡度都做了标注。 仔细看过后,他点头道:“王庭确实是个更好的目标,可是如今上庸白马节已过,乌默尔应该已经回了督亢城,咱们即便拿下王庭,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石头祭台无甚用处,还是应该先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萧慕离摇摇头,轻声说:“不,乌默尔不会回督亢城,他和他最后的部/队会留在王庭。” “这么确定?你那个便宜师父能听你的?”萧尧笑问。 萧慕离抬手摩挲了一下地图上的王庭,仿佛在摸索一个女孩的脸庞,在这惨烈冷血的战场,她语气中却带上了一抹温柔:“我在王庭见到了安平。安平说,她会将乌默尔留在那里,她也会在那里,等我们去接她,接她回家。咱们去王庭。” 山风吹过山谷,发出呜呜的悲鸣,今夜,有七万人拥有走不出这里了,而走出这里的人,将沿着敌人来时的路,以牙还牙。 第88章 最终战 “放开我, 齐琛,你给我解开!” 萧慕离的声音被闷在了厚重的王帐之中,一点都没能传出去。云山大营中此时兵马来往, 一片繁忙,唯有王帐附近被玄甲卫围成了铁桶,无人靠近。 大梁边军重新入主云山大营,正式宣告这片饱受摧残欺凌的土地,归家了。梁军的战旗在太阳之下高高耸立, 萧尧站在高台之上看着源源不断如百川入海一般向这边汇聚而来的大梁子民, 只觉心情激荡,一身的累累伤痕都有了意义。 百姓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步伐沉重却走的坚定。这云州的百姓啊, 藏身于深山密林餐风宿露, 上庸兵来扫荡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人,在大梁一柄军旗的感召之下,宛如从天而降, 目之所及,几乎望不到队伍的尽头。 营门口登记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萧尧侧头去看, 欣慰的笑了。这种场景在这些天发生了太多次, 那是曾经被打散的袍泽跨越了时光的重逢,或是不知生死的亲人兄弟天命眷顾般的聚首,幸甚至哉。 一个黑袍人几步登上了高台,来到萧尧身边。萧尧仿佛背后张了眼睛, 看都没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便问道:“想好了?此去王庭, 九死一生。” 黑袍人摘下痘帽, 露出狭长凤眸, 自嘲道:“将军还关心我的死活?” 萧尧眯了眯眼睛,正色道:“项椋,陛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你的罪赎了,往后想去哪里请自便。” 项椋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知道了,那我走了,上庸王庭再会。”说罢,他转身就下了高台。 走到一半,项椋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大声道:“对了,去王庭有一条捷径,我画给你。” 萧尧却回身看了看王帐,笑说:“谢了。不过我已经知道那条路了,我有最好的向导。” 然而,向导本人此刻正困于方寸之间,被一根柔然的红色绸布绑住了双手,绸布的另一头绑在了床头,还打了个死结。 绑人的那个正优哉游哉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纸奏章仿佛看的仔细,但余光却不住往萧慕离身上瞥。 萧慕离跪坐在床上,跟手上的红绸较了半天劲,发现那死扣打的极好,比农户里捆猪的绳结还要结实,气的重重砸了一下床上柔软的被褥。 齐琛偷偷翘起了嘴角。 这偷笑的家伙被萧慕离抓了个正着,她几乎想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怒道:“齐琛!你放开我!” “可以,”齐琛放下手中道具,一脸无辜地面对着萧慕离说:“等大军出发了,自然会放了小娘子。” 北上袭击王庭的计划原本十分顺利,可是一说到萧慕离要随军北上做向导时,齐琛脸色就变了。 可是,这小疯子当场什么也没说,晚上也是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只等萧慕离一觉睡醒准备出征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绑了个结实。 大意了。 萧慕离咬了咬后槽牙,气鼓鼓地说:“你再不给我松开,我就喊人了!” 齐琛凑上去,咬着她的耳朵哑声说:“喊吧,喊陛下把你绑在床上了,看看谁敢进来救你。” 萧慕离被撩的指尖发麻,可同时心里又气急,一时不知道该是何种心情,咬牙切齿道:“齐琛,你混蛋!” 齐琛笑着双手捧起萧慕离的手,低头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低声说:“是,我混蛋。阿离,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然后齐琛抬头,让萧慕离清晰地看清了他眼中闪动的疯狂。他卑微又固执地呢喃:“可如果你喜欢,我以后就做一个正人君子,只要你别走。阿离,别再丢下我了,好不好啊?” 萧慕离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她感觉自己掌心的伤口又麻又痒,连带着自己的心口也又麻又痒。 王帐之外,集合的战鼓已经敲响,大军整装。 萧慕离生不起气来了,因为她知道,她小殿下心里的伤原来从未开始愈合,即便她已经回来了,那伤口依然鲜血淋漓,看着都疼。可是,她也做不了一只金丝雀,也不愿做一只金丝雀。金丝雀,配不上紫薇星的锋芒。 萧慕离红了眼眶,抬起受伤的手,如同初见那日一般,轻轻覆盖在了齐琛赤红的眼眸上,然后侧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鬓角,温柔地问:“小殿下,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我的么?” 齐琛心里仿佛被一只小鼓槌,砰地敲击了一下。 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呢?是她在西屏山一柄长/枪平叛乱,还是在枉死的叶怜姑娘墓前的一诺千金?是风月楼中半步不退的文武斗,还是,漫天箭雨生死一瞬时绑在手腕上的一点星光余晖? “齐琛,你爱的,是我困于床笫间的皮囊,还是纵马天地间的灵魂呢?”萧慕离温柔的声音,为齐琛在进退两难的困苦黑暗中,投下了一束光。 齐琛粗重的喘息了几下,然后突然反手死死抱住了萧慕离的腰,锋利的犬齿在女人白皙的脖颈间流连片刻,再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这是他妥协前,所能获得的最后一丝安慰。他懂了,只有放手,他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萧慕离。如果心里的惶恐永远无法磨灭,那就让这一线血丝,死死缠绕着两颗热烈跳动的心脏,千里同相依。 “狗脾气。”萧慕离在疼痛酥麻中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她仰起头将自己脆弱的咽喉献祭于野兽的獠牙,不过她知道,她的骨血终将化作枷锁,将之驯服。 旌旗猎猎,战鼓擂擂,大军齐发,剑指王庭。 大梁的精锐队伍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齐琛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远处那一袭红衣越走越远,在视野之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可是,就在那人影即将翻过高山彻底不见时,女孩突然驻马回头,在山巅奋力挥了挥马鞭,笑的恣意张扬。 齐琛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艳色。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也许,这就是心有灵犀。 南一上前一步为他加了一件披风,低声道:“主子宽心,这次有侯爷在,大家一定都会平安归来。” 齐琛笑了笑,望着湛蓝的晴空宛如自言自语说:“端己说过,战场瞬息万变,没有定数。不过,战争归根结底拼的是国力,是民心。此战,是近十年来我大梁第一次主动出击,深入上庸腹地,希望这次,天命在我。” 这一次,命运真的眷顾了齐琛。 大梁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在草原纵横驰骋,捷报频传。六日后,梁军主力到达上庸的王庭,并与五万西域兵会师,实现了对王庭的合围。 王庭同督亢城的联系,被彻底切断。这上庸的龙兴之地,百年来第一次陷入了敌国的天罗地网之中。 此时正值清晨,天边一缕初阳撒向草原,粱军肃穆无声,逼视着上庸王庭延绵的营帐。 南十身后背着他哥的玄铁长刀,大腿上缠着一圈圈绷带,那是为了保护萧慕离被流矢擦出的伤。不过大抵少年郎自有顽强的生命力,这寸许长的伤口在四五天后居然就已经长出了新肉。 此时他眼神亮的惊人,迫不及待地低声问萧慕离:“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冲进去?” 两年前,上庸的铁蹄马踏京郊,有两座默默无闻的坟茔因此受难,一对姐弟的死后安宁被惊扰了。在整个京城的尸山血海面前,这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总还是有人在意,有人要让上庸人为此付出代价! 萧慕离脸颊上带着一点擦伤,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她重新将马缰绳在手中缠了两圈,表情沉静,丝毫没有即将功成的喜悦。 “太安静了。”萧慕离沉声说:“那里面太安静了。” 南十这才又去看那死气沉沉的王庭,然后背后起了一身白毛汗,这王庭安静的如同一个致命陷阱。 萧慕离偏头去看萧尧,皱眉问道:“哥,现在怎么办?” 萧尧抬头看了眼天边的一线天光。此时整个草原还是很暗,暗到看不清上庸王庭内的动静。 “耿强,天明之后先点一队人去把王庭外围营帐拔了。” “是。”耿强领命,正要拨马去点人,就见远处的营帐中奔出了一人一马。 那单骑奔到距离梁军中军仅百步的地方,从马鞍上摘下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丢了出来,同时高声道:“我们王爷和圣女请两位萧将军营前一叙!” 安平?! 萧尧兄妹心中同时一凛,那传话的骑兵就已经飞马向回奔去。被扔出来的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萧慕离的马腿边,她低头去看,跟一张死人脸对了个正着。 那是项椋的人头。 “看来他失败了。”萧尧也低头看向那颗人头,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着波涛:“半生纨绔,终以身殉国,他尽力了。” 大梁放了他自由,可项椋自己选择回到上庸的王庭。也许他是想再为大军探听些消息,也许是为了救出云燕公主,但如今这颗人头已经永远无法给出答案了。 太阳一点点升起,为茫茫草原带来了更多的光。王庭之前架起了一个巨大的柴堆,明艳的姑娘身着玄色绣金的大梁公主礼服,被绑在柴堆之上。 乌默尔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立马与柴堆旁。 他在用安平的生命,威胁大梁的儿郎。 萧慕离手中死死抓着银枪,跟在萧尧身后打马向前,直到能清楚看到安平的眉眼,才停了下来。 安平在笑。她笑的天真烂漫,宛如同萧慕离初见那天,宛如这一切的苦难从未发生。 可萧慕离瞬间红了眼眶,一口气梗在喉间,竟是哽咽难言。 “你果然没有失忆啊,阿离,师父好伤心啊。”乌默尔歪头笑道。 没等萧慕离说话,萧尧就愤怒地呸了一声,喝道:“乌默尔,原以为你是一代枭雄,竟然也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乌默尔这下收了笑,阴测测地说:“萧尧,少废话,退兵!否则本王现在就烧死她!” 萧尧的手摸上了长弓。可是他很快发现,即便他能一箭射中乌默尔,乌默尔手中的火把,无论如何也会掉到那要命的柴堆上。 “尧哥哥!”安平笑着喊道:“乌默尔他没有兵了!王庭几乎是一座空营!你不能退兵,一定要杀了他!” 萧尧取出了长弓,可整个手臂都在颤抖,眼底红的可怖。而乌默尔就那么不动如山地举着火把,他正在欣赏萧尧的无能为力,占尽了上风。 安平看到了萧尧的挣扎,洒脱的笑容中终于还是有了一点泪光。她深呼吸了一下,冲着萧尧有些调皮地一歪头说:“尧哥哥,你记不记得曾经在萧伯伯的墓前答应过我,要为我做一件事?” 那是在老武安侯的墓碑前,因为安平及时传信救下了齐琛和萧慕离的性命,萧尧给小公主的一个承诺。 “被活活烧死太痛苦了。尧哥哥,我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萧尧的瞳孔骤然收缩,当他给出这个承诺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收到小公主这样的请求。 堂堂镇远将军,面对千万敌军毫无惧色的战神,在这一刻,害怕了,怕的想要当一个逃兵。 不过就在此刻,一朵乌云从乌默尔身后慢悠悠飘了过来。萧慕离死死盯着那片云,那是她穿到这个世界来的第一天看到的一张卡,很便宜的气氛卡——下雨天悲伤气氛烘托卡,但却成了现在救命的希望。可这该死的云走的那么慢,时光仿佛在此刻被无限拉长,萧慕离牙关都紧张地打颤。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时间就够了! “不好了!柔然兵杀进来了!”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柔然人当先发起了攻击,乌默尔的后营开始骚动。乌默尔回头一看,不仅看到了混乱的王庭,还看到了那一片奇怪的乌云。 萧尧立刻道:“不是我的命令!乌默尔你不要冲动!” 可乌默尔不会给他们时间了。他大笑道:“好啊,那现在就让你的人马去剿灭柔然人吧。本王数三下,三下后,若梁军不动,你们就为这金枝玉叶的公主祈祷吧。” “三!” “不要!你投降,我保你富贵荣华!如有虚言万箭穿心!”萧慕离大喊道。 “二!” “萧慕离!”安平看着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泪水夺眶而出:“不许再失忆!不许忘记我!” “一!” 话音刚刚落下,乌默尔就毫不犹豫地一松手,那火把就在萧尧和萧慕离的眼前,落在了柴堆之上。 乌默尔疯了。 熊熊大火眼看就要吞噬女孩的身躯,萧尧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长/弓,一箭正中女孩心脏。 转瞬间,烈火腾起,黑烟滚滚升起冲上云霄。萧尧耳边全是乌默尔的狂笑,以至于他终此一生都在想,在那个时刻,他究竟有没有听到过女孩的痛呼? 就在萧尧怔愣的瞬间,乌默尔的弯刀已经杀到。萧慕离提枪去挡,却挡不住草原狼王这带着山崩地裂之势的疯魔一刀。 眼看她就要长/枪脱手,一柄玄铁古刀铛的一声,在最紧急的关头赶到,合力拦住了这致命一击。古刀握在南十的手里,初出茅庐的力量对上了成名已久的宿将,敢教日月换新天! 南十杀气腾腾,直接从马上跃起,大吼道:“死吧!” “杀——” 南十的吼声如同催阵的战鼓,数万梁军瞬间冲了下来,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淹没了王庭。 章和二年七月二十五,梁军攻破上庸王庭,斩其摄政王,屠庸军万余人。上庸可汗阿勒师于督亢城求和。 至此,两国修好通商,终章和一朝,无有战事。又五十年,阿勒师身故,梁帝齐顼举兵吞并上庸,煊赫两百年的草原王朝就此终结。梁帝于此处设立郡县,为纪念云燕长公主功绩,赐名云燕郡。 第89章 尾声 草长莺飞, 碧空万里。 两个身着青衣的女尼姑走过草场,在一片随风摇曳的翠绿中留下了两条细长的足迹。她们身后各背着一个破筐,筐中是几块干巴巴的面饼、一件换洗衣裳和一把铁锹。一路从京城行来, 餐风宿露,只为了给北地枉死于上庸屠刀下的百姓超度祈福,助曝尸荒野者入土为安。 她们跟在梁军的后面,国土收复到哪里,她们就走到哪里, 数月下来, 竟也走了千里路,走到了草原。 天气炎热,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片背阴的空地, 便停下休息。她们刚取出水囊,就见一队骑兵从不远的地方快马奔过。 这队军容整肃的骑兵由一名女将带领,女将身着素甲手臂上缠着白纱, 手上的银枪锋芒雪亮。一个女尼有些欣羡地看着那飒爽英姿的女将军,对另一个说:“了尘, 我怎么觉得那将军样貌跟你有几分相似呢?” 女尼了尘笑了一下, 低头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尘缘尽皆了断爱恨归于尘土, 萧家已经与她毫无关系,如今,作为一个普通的大梁百姓,了尘低声道:“愿佛祖保佑, 战士们都能平安归家。” 萧慕离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女尼,她此时只觉得眼前有一些模糊, 也许是风太大了, 吹红了眼眶。 此番往返督亢城, 只为了一件事:她要带安平回家。 曾经,在京城南市一家不起眼的包子铺中,小公主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算只剩一块骨头,也要回家。” 她不要做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 可是,熊熊烈火吞噬了一切,化为灰烬的血肉骨骼被长风铺满了王庭,什么也没有给萧慕离留下。 最后的最后,萧慕离能得到的,也就只有督亢城中留下的几件衣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距离梁军大营尚且还有一段距离,萧慕离已经听到了那里传出来的低沉雄壮的军歌。全军素缟,天子出迎,白色的经幡高高飘扬,如同欢迎公主归家的战旗。 齐琛亲自接过了安平的遗物,萧尧则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的歪歪扭扭的印章放在了遗物之上。 这是萧尧乔装潜入督亢城时花重金买下了的,是安平亲手刻的印,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平安。 没有骨殖留下,那就让它作为载体,让刻苦铭心的思念有所依凭。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三军齐歌,为忠魂引路。唱悲,唱怒,再唱归家路! 齐琛亲自扶灵,护送云燕公主灵柩自云山返京,以军礼葬入皇陵。安平,终于回归了她母妃的怀抱,再不分离。 后来,便是大兴之世,齐琛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要为萧慕离留下一个,她喜欢的世界。明君贤臣、政事昌明、律法公正、商路繁茂,萧慕离真的感觉自己正在亲眼见证一个盛世的到来。 其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煊煊赫赫的立后大典后,皇后却不愿被困在后宫。她的理由也很充分,齐琛后宫那么清净,她一个皇后也没什么好管理的,难道盯着宫女太监们打扫卫生么。 于是,就在众臣瞠目结舌之下,皇后一头扎进了大理寺,修订法典去了。 这日,萧慕离在大理寺的书房睡着了。 她梦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她原以为是又梦到了安平,可走近一看,才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 小姑娘歪头一笑,脆生生地说:“萧慕离,恭喜你,系统已经满分了,从此,你自由了。” “你要走了吗?”萧慕离突然就明白了,这是她的系统。 小系统点点头:“很高兴能认识你,临走之前送你一份礼物吧,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哦。” 萧慕离笑了,许愿道:“我希望齐琛的身体能完全好起来,不再受沉疴困扰,可以吗?” 话音刚落,小系统周身发出一片金光,而女孩的身影却越来越淡。 萧慕离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她轻声说:“谢谢你,来到这里,是我的幸运。” 小系统的声音带着笑意,渐渐远去:“照顾好我的身体,请到你来,也是我的幸运。” 金光散去,脑子里不再有任何声音,萧慕离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屋里只有一盏小小的蜡烛陪着她。那小蜡烛虽然拼命燃烧,可依然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萧慕离看着蜡烛坐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念齐琛,虽然他们早晨才刚刚分开。 仿佛一刻都等不及了,萧慕离奔出门去,她奔过人声鼎沸的热闹街巷,奔过宽阔整洁的主街大道,向着她心安之处奔去。 齐琛就站在乾元殿前,等着他的皇后回家。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的齐琛仿佛有了更多“人气儿”,脸色都有些红润了。 这让萧慕离大胆起来,她一下子飞扑到齐琛的怀中,而齐琛被扑的后退了一步,可还是稳稳接住了她。 萧慕离有些气喘吁吁的看着齐琛的眼睛,齐琛的眼中仿佛倒映着万家璀璨灯火,让她在这温暖中沉沦。 “齐琛,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我讲给你听啊。” “好,慢慢说,时间还长。”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感谢这个造梦的地方! 番外随缘掉落啦。大家喜欢小公主和大哥在督亢城的故事,还是来一个大离离和齐小琛现代警官Vs高智商嫌疑人的故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