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的小青梅》作者:乔语泽 文案: 阴冷自卑大太监×温柔黑壮小宫女 这副残缺不全的身子……还能爱你吗? 我爱的是你,又不是【哔——】 排雷: 1、男女主长相普通。 2、短篇练笔。 一句话简介:撩太监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小小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大太监脸青了 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衣衫褴褛的少女独自一人背着一个瘪瘪的包袱,缓步而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新奇地四处看,她脚上的布鞋磨出了两个洞,而显得有几分局促。 她叫张小小,之前路过一个闹水灾的村庄,就给了一个孩子半个馒头,哪知他们将她的干粮全抢去了。盘费没剩多少,抄近路走了山路,偏巧赶上一场大雨,来不及躲就成这样了。 “大爷,请问一下您知道去皇宫的路怎么走吗?”她叫住了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缩回手。 “嘿姑娘你去皇宫作什么?”大爷上下将她一看,皱了眉道。 “找人。”张小小的眼睛忽闪一下。 大爷看明白了,摇了摇头,好心劝道:“姑娘,恕我直言,你这样容貌…去了也没个盼头。” 叹气。她不就是胖了点,高了点,黑了一点,离难看还是有一点差距吧,哎对了在山里弄得有点糟,想必差距就没了。“什么叫没盼头?” “就是皇上不会喜欢。” “我要他喜欢干啥。”皇帝都是色鬼,明白过来张小小骄傲道,“我来找我未来相公。” “宫里的男人除了皇上,都是老公。”见她神色疑惑,大爷抬手狠狠比划了一刀切的动作,“就是太监。” 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张小小微微睁大了眼,虽然不是很懂,却是明白这是遭了罪了,喜悦落下去一些,恳切道。“我一定要去找他的,麻烦您指条路。”说着塞过去几枚铜板。 “宫里头可不是那么好进去的唷。”大爷见她可怜,不收,朝北方一指,“不过你赶巧了,看见那高高的门楼了吗,在招宫女呢,现在去兴许赶得上。” “谢谢,谢谢。”张小小感激地行了个大礼,朝神武门狂奔而去。 大爷回头看了一眼,几分纠结,叹:“唉这没根的男人还算男人吗。”回头走了。 恰好前一个姑娘嬷嬷嫌她有毛病,张小小顺其自然就成了最后一个被录用的宫女。 新入宫的宫女都要经过上面严格培训三个月,才能分配到各宫里去,通常是由一名资历老的年长宫女担任此事。 教导她们规矩和礼仪的掌事姑姑姓孙,张小小的日常就是洗衣打扫,挨训。 所幸她手脚勤快,当然这是活干多了的后遗症,规矩熟了之后也就不怎么挨骂了。 夜晚,累了一天的张小小躺在六人一间的通铺上,望着窗外的那轮圆月发呆。 来到皇宫已经一个月了,倒泔水刷碗清理花圃……什么活都抢着干,也明里暗里打听着,可就是找不到她要找的人。 不是找不到姓李的,可就是太多姓李的公公了,叫来福的也有好几个,但又不姓李。 “小小?”一个瓜子脸的女孩轻轻喊她。 这人名叫杨招娣,是被父母送进宫的。姑姑给改了春喜,长得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总之什么都是小小的…… “嗯。”张小小觉得她很好看,软软的嗓调一股子江南味。新来的人里春喜同自己关系最好。 “还在想你那位未婚夫?皇宫的人太多了,除了他的名字,你还知道什么其他讯息,或者有什么凭证,信物?”春喜出主意道。 “……没有。”嗐,穷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那玩意儿,还能保存那么久?张小小摇头,旋即眼睛里又亮起两簇小火苗,“但是我见到他,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奇怪,竟想不起来他长得有什么特别,可她怎么就是那么喜欢呢! “我明天要去司礼监洒扫,到时帮你问问。”春喜宽慰她,虽然她永远活力满满,看上去并不需要安慰。春喜有些羡慕。 “春喜你真好。”张小小双手合十,凑过去一点笑着打趣,“咦,你平常不是能躲懒就躲懒吗。”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邬司公吗?”春喜小声道,“听说他还没有对食。” 岂止听过,耳朵都起茧啦,说他如何拷问用刑,如何贪财揽权,如何目中无人,反正妖魔鬼怪都没他可怕。张小小吃吃道:“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谁会喜欢一个太监呀。”春喜眼中透出一丝轻蔑,末了思索道,“邬司公那肯定有小太监的花名册。” 听到前一句,张小小脸色微僵,下一句就恍然,“你是想……不行太冒险了。” “小小,在深宫里没个倚靠,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出宫的时候……”春喜也幽幽盯着窗外。 那一轮圆月,明亮却冰冷,没有一丝人气儿。 “那福儿仗着是姑姑的侄女,忒欺负人了。” 张小小知道,她说的是福儿气春喜比她长得好,总是阴阳怪气,没少给她们使绊子。 她就是有一次帮了春喜,于是渐渐俩人成了朋友。结果福儿把她们两个人都恨上了,还戏称她不该叫张小小,应该叫张大壮。 好吧,还是说她丑。但是长相是爹妈给的,名字也是爹妈给的,她能有什么办法呀。 小姑娘委屈的样儿,张小小不知该说什么。春喜比她小两岁,才十六岁。 出自穷乡僻壤的旮旯儿,小小见识浅却也不笨。譬如村长家与县太爷有旧,田赋总是少交一点儿的。 翌日。大家一块儿在院里洗衣裳。 春喜的衣裳是最多的,小小见了悄悄拿过去一些到自己盆里。 从一堆脏衣裳中,春喜挑出来一件眼熟的,丢了出来。洗姑姑的衣裳就罢了,同是小宫女,凭什么要她洗福儿的衣裳。 福儿嚣张地昂着头死不认账。 双方就闹开了。 张小小觉着百八十件与百八十零一件没啥分别,自己麻烦一点多洗一件就是,可是这俩人竟然扭打起来了,怎么劝都不顶用。水溅了一地。 结果是春喜被推了一下,踩着水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张小小呢,被泼了一身脏水。 “没事吧?”张小小连忙过去扶起春喜。走了一步就喊疼,看来是扭到了,小小皱起了眉。 “是她自己摔的,不关我的事。”福儿眼眸闪了闪,撇过头去嘴硬道,又转过来看她,“你看我作什么?” 直到张小小到了近前,福儿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人性子软,好欺负,但是她壮啊,足足比自己高了半头。 天然的压迫感袭来,福儿退了一步,这下是真的慌了。 依旧犟嘴:“我…我告诉你,姑姑可是我亲姑姑,你要是” 话未完,张小小扬手…… 福儿瞪圆了眼,愣在当地。 哗——张小小照样泼了一瓢水上去。不多不少。 “你作什么,张小小!”福儿失声。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干嘛老问她作什么,纳闷。张小小半垂了眼,语声淡淡。 忽然抬眸,盯了福儿,相比福儿的歇斯底里,她脸上甚是平静,甚至有点儿不解。 “适可而止。姑姑刚教我们的。”姑姑也教识字断句,只是最浅的。 这张大壮得了姑妈几分青眼。福儿不想把事闹大,想起前面惹的事,她怕姑妈再也不管自己了。 她鼻孔里哼出一声,搬了自己的盆走了。 “小小……”春喜拖着伤脚唤她,眼含担忧。 二人相持着也挪了地方。 春喜扭了脚,含了泪,忍痛坚持要把衣裳洗完。 洗了一半,张小小抢过剩下的道:“脚没好快去歇歇,贴副膏药儿。这些我一个人也能洗完。” 春喜的泪唰的就落下来了。 “可我下午……” “下午我替你去,我去跟姑姑说。”张小小道。 洗了近两人份的衣裳,张小小去司礼监的时候已经晚了。 管事的小太监梗了脖子,斜她一眼:“春喜是吧,哎唷怎的来的这么迟!” “奴婢的朋友脚伤了,所以耽搁了。”张小小看了他一眼,垂首。 “她受伤又不是你受伤!快快!”管事太监催促,声音尖细,冲她一拈兰花指曼声,“司公眼里最容不得腌臜,要是得罪了他老人家……” 他没说下去,张小小却明明白白地看出了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死定了。 “不敢不敢。”张小小干笑。活着挺好,她绝对离他老人家远远的。 将学的规矩活学活用,垂头低眉顺眼:“公公放心,奴婢打扫很快的,马上就好。” 以为她只是说说,没想到这新来的小宫女手脚挺麻利,不多时就扫了半个院子,管事太监倒还算满意。 “哎,内间就不必了。”他制止道。 “小的明白。”张小小应诺,望了一眼卷宗室的匾额,退开一些,继续打扫别处,不经意开口,“公公,你们这可有姓李的公公,荆州那边的?” 见她态度好,丝毫没有一些人对待他们这种身份的异样眼光,管事太监答了话:“你说小李子,他可是司公面前的大红人哪。你找他有事儿?” 张小小胡乱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打扫完毕的张小小正从侧门出去。远远地却听到一声“邬司公到。”伴随着看门小太监扑通跪地,诚惶诚恐请安的声音。 许是吃了豹子胆,张小小默默退了回去,想看一看这小李公公的真容,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哎哟,你怎么又回来了!”管事太监跌足,还未来得及再说一句,便匆匆赶出去,将人迎进来。 “奴婢笤帚忘了。”张小小拎了拎手里的东西,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方入口处。 脚步声近了。小太监们退至一旁垂首恭候,大气也不敢出。 张小小也退到一边侍立,可能受到这气氛感染,也莫名生了几分畏惧,低着头看脚下。 只看到一双云纹皂靴,一截玄色下摆,应是得罪就死定了的邬司公了,后面又过去几双粗布皂靴,是其他太监。 那厢邬司公已经撩袍坐下来,抿起茶来,听旁人汇报今日事项。一人赶忙跪下上前捏腿:“干爹~” 那声音说不出来的谄媚,张小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一句她就愣住了。 “小李子今儿得了个宝贝……” 他就是小李子?闻言张小小倏地抬头,其他全未听进去。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先入目的却是一个侧影,头转了过去,看不清正脸。这个司公他老人家竟然这么年轻? 迅速移开目光搜寻另一个身影,待瞥到跪在地上仰着脸的人顿时失望,正欲收回目光,视线却恰好掠过那端茶的手。 手指白皙修长,随着抬手袖口落下去一截,露出腕上一道凹凸不平的陈旧疤痕,几分狰狞可怖。 张小小倏然瞠大了眼,死死盯着那处。 这道伤竟一直没好…… 薄薄水雾泛起,震而惊,惊而喜,喜不自胜。 那道人影的轮廓陡然清晰了起来。她脚下不由上前了几步,一声旧年烙在心里的呼唤脱口而出。 “狗蛋……”激动而颤抖。 一个哥字未落,地上跪着的人也看了过来。 “竟敢辱骂司公,吃了豹子胆啦你!”小李子怒目。 太监们听惯了人们骂阉狗,对狗字特别敏感。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张小小还在愣怔,反应过来,咝,脸疼! 那方的人终于转过头来了,脸颊偏瘦削,皮肤很白,普通的丹凤眼,面容比寻常男子柔和,又多了一丝阴郁。邬耀祥一时也愣了。 小李子看向邬司公立时换了一副笑脸,见他铁青着脸,好像气得不轻。 哎呀以干爹惯常作风……揣摩着干爹的意思是太轻了。 讨好道:“干爹,此人冲撞了你,定要拖下去打她二十板子。”看向张小小时则是恶狠狠的。 几个小太监迟疑着正欲动手。 邬司公的脸色更阴沉了,却不是对着小宫女。冷冷的目光扫在那张献媚的脸上。 “谁许你打她的?” 因为怒火,平日刻意压低的嗓音带出一丝刺耳的尖锐。 小李子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蒙了:“可是干爹她” 张小小有些愣神,像是吓住了,确切的说是被这响亮的一跪惊到了。 狗蛋哥那么生气的样子,那一瞬张小小意识到,他不一样了。狗蛋哥做了大官了。 “她…”邬耀祥眼神有些复杂,嘴唇嗫嚅,微顿一下,“是我妹妹。” 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人,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邬耀祥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回不过神。 第2章 大太监约人了 张小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有几个哥哥她咋会不知道啊? 闻言小李子再看向张小小,就露出了畏惧之意。将头磕得砰砰响:“小李子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干爹饶我一条贱命!要是知道她是主子,供着都来不及,借小李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哪!” 见司公无动于衷,又要来拉扯她:“姑姑,以后您就是小李子的亲姑姑。” 听到泰山两个字眉头跳了跳……姑姑在哪?看了看左右,确定是在叫自己,张小小受惊似的跳开一步。 “不用那么严重吧。”她犹豫着道。多大点事,这阵仗太夸张了。 从方才就一直将视线黏在张小小身上的邬耀祥,自然是察觉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吓,她怕我了吗? 是了,心中自嘲,他确实与当年不一样了。 邬耀祥脸上的阴郁散了些,难得大发慈悲地道:“记住你说的话。” 小李子:“是是是。” 本来就长得很普通,现在还顶着一个巴掌印,更丑了。张小小微低了头,叹气,怎么每次都要狗蛋哥看到她最丑的样子。 不知不觉邬司公走了过来,已到近前,皱眉看了眼她手中的笤帚,道:“抱着这个作什么,丢了。” 那张生动鲜活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红印子,邬耀祥眯了眸,有些碍眼。 “哎哎,我还要用它打扫下一处宫殿的。”张小小护住笤帚,说是这么说,将它放到了一边。 邬耀祥高高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头。 张小小发觉了,矮身蹲下去一些。 于是大手就顺利地在那扎了双鬟宫女髻的脑袋上抚了抚,就像小时候一样,不过动作轻柔。不似少年时候,胡乱一把揉乱了女孩儿发髻,相互追打。 他感慨道:“虎妞,你长高了。” 张小小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夸她还是损她呢。 直到此刻邬耀祥才敢确信,是真的。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管事太监偷偷瞄过来一眼,奇了,司公竟……也有称得上温柔的笑?尽管很淡。顿时对张小小肃然起敬。 张小小只说了一句家里都很好请他放心,还没来得及细说他大哥早几年成了家,孩子都能跑了,姐姐又有了喜事,弟弟妹妹也都定了亲。就有皇帝的谕旨来到。 “什么事?”邬耀祥抬一下眼皮,他细白的脸又被阴郁笼罩,几分瘆人。 “回司公,就是山东水患……”后面就听不清了,小太监咬耳朵道。 邬耀祥神色微沉,看向她。 “狗……司公你不快点去吗。”她忙改口,催促道,不想给他惹麻烦。 那可是皇上,搞不好要杀头的。 传谕的小太监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司公掌权以来除了主子哪个敢这么说话的,何况还是一个等级最低的小宫女。 邬耀祥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小太监摸不着头脑,赶忙跟上。 邬耀祥问:“今日负责司礼监洒扫的是谁?” 这不就是干爹的妹妹吗,宫女进宫十有八九要改名,明白过来的小李子答道:“回干爹,是叫|春喜。” 她为何会来了京,其中原因他不敢多想…… 邬耀祥拢了眉,一路心思的往御书房而去。当然在外人看来,并没有多大不同。 司礼监内,待人走后张小小拎起一应打扫用具,刚要跨出门。 管事太监拦住她,笑道:“哎哟这些我叫几个小太监给你送去就是。方才……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张小小摆摆手,咱家司公的威力真是大啊。怎么有种莫名其妙被高枝砸到的感觉。 “奴婢忘了。”张小小扛起东西就走,并不要人帮忙。 傍晚,一天的活干完,张小小回到房间坐在那就发呆,时不时傻笑。问她也不答。 “小小,我本来就要副膏药贴贴,太医署的人竟给了上好的金疮药呢。” 春喜笑眯眯地给小小述说着自己的好运,瞥见她脸上的还未消退的印子便停了话头,敛了笑容道,“脸上怎么弄的?” 自从规矩学好只要不出错就很少挨罚了,小小又是能忍的,姑姑们罚人也不打在脸上。 “我找到他了!”张小小回过神看她,眼神亮得出奇。又喃喃说了几遍。 啊怎么牛头不对马嘴,春喜道若是为了这一桩事,小小冲动得罪了主子也不是不可能。 小小很喜欢她口中的未来相公,从她提起那人时平凡的脸上,迸发出的光彩,春喜便知道了。 春喜不明白他有个什么好呢,她不能理解这种感情…… “对了,给,这儿有一盒香膏。”春喜想到拿出一个扁圆形的精致盒子来,那医官说什么都硬要塞给她。 “我对花粉过敏也用不了,你快试试,很快就消了。” 自己都受伤了还关心这点小事,张小小心中一暖:“快,脱鞋,我先给你涂上。” 她的力道很大,均匀地将金疮药抹开,见春喜直抽气,笑:“我们小时候跌了摔了,村头的郎中都这么弄,好的快。” 两人都抹完药,张小小就看着手中的香膏盒发怔。这时有人进来了,春喜连忙扯她,小小迅速收进了怀里。 入夜,张小小还没有睡意,翻了个身,摸了摸怀中的香膏盒。 触手光滑,上面还有图案,这样的盒子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 和记忆里的味道相似……明明是喜欢的,心里却酸胀难受。 她宁愿从不知道。 隔天,是宫里每月惯例,允许太监宫女们出宫探望家人的日子。说是每月,其实两个月才轮到一次,毕竟宫里不能没人当值,错过一次便要等三个月后了。春喜脚刚好点,一大早就出了门。 昨日发生的事太多,张小小都忘了这茬,当然在京城她也举目无亲。 这日张小小再去司礼监张望。门口的小太监一看见她,就顶着一张讨喜的脸,唤道:“姑姑,姑姑找司公?” 张小小点头,“我叫张小小,叫名字就行。” “姑姑,司公今日没来,他老人家一来我就给您送信去。”另一个道。 已经不想纠正了……张小小后来知道,那是这些小太监挤破头想当邬耀祥干儿子。 张小小回到宫女住的院落时,三三两两有人出来,有家人的要回去,没家人的也会结伴出去散散心,毕竟难得能出一趟宫。 一个同铺的女孩子、名叫文秀的拉了她道:“小小,和我们一块出去走走。” 踏出长长的永巷,视野开阔起来。众人往宫门涌去,将美丽的禁宫抛在身后。 它像一只张着大口的巨兽,一拨一拨年轻的生命怀着梦前仆后继,又有多少凋零在半路,多少孤独地老去死去。 穿粉色的宫女,穿深蓝色的太监,都从侧门通过,正门那是给主子出入的。 觉得大约狗蛋哥事务繁忙,张小小想了想也跟那女孩子同行。 一个不认识的宫女跑过来道:“外面有人找你。” 张小小还想问一问,那人已经走了。 “小小,是你家人来看你了吗?” 张小小摇了摇头,路途遥远,哥哥尚未成亲,家里没有那么多钱。而且爹娘该对她失望了吧。 她朝停在宫门口的马车走去。 还在犹豫,却见那便装的侍从,嗓音尖细,恭敬地请她上车。 应该是个小太监,张小小明白了,是他!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上绽出明亮的笑。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拉上马车。 帘子起落,出宫的福儿却是瞧见了轿中人的腰牌。 “狗……司公。”张小小喊他。 邬耀祥抿唇,盯了小小的脸看,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阴沉沉的,当然笑的时候也多半是嘲讽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无不怕得腿软。 张小小毫不在意地挨着他坐下,扬着笑脸吱吱喳喳地说话。 反正在张小小心里,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都只有一个样子,她喜欢的人呀。是全天下最好的! 察觉他的眼神,心脏不听使唤地狂跳几下,低了头,面皮微微一热,由于肤色的缘故,那点红看不出来。 “嗯,消得差不多了。”他沉着嗓子道。 “那盒香膏是你送的。”张小小抬头,又看他一眼垂下眸子,似陷入回忆,语带责备,“其实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用这么贵重的东西的。” “我买得起。”邬耀祥移开眼,微微仰头,轻描淡写道。看见她瞟向自己的手,两只手都有伤疤,右手更严重些,尤其手腕处,他悄悄缩了缩。 张小小一把摁住了他缩回的手,轻轻握在了他伤疤处,揣在怀里。“那怎么不给自己使?” 这样亲近的动作太陌生了,邬耀祥身体僵了一下,又努力让自己恢复自然。 轻哼道:“大男人”……怕什么,他顿住,嘴角泛起自嘲的弧度,没说下去,脸色也沉了下来,显得阴冷,转口道,“我不需要。” “女子都爱漂亮,花了脸,你又该哭鼻子了。”邬耀祥叹气。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低头的张小小没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强调道:“胡说!我已经不哭鼻子了,真的。” 说着又带上怀念咕哝了一句:“说起来,你小弟才最爱哭,你还老欺负他。” 无论多苦多累,张小小都能咬牙挺过去。 她这么坚持,邬耀祥点点头。那家伙确实哭起来没完没了,邬耀祥不自觉皱了眉。 其实,哭也没关系的。 “爱哭鬼定了亲了,是隔壁村的王大妞。”张小小道,又给他说了好些家里情况。 邬耀祥一直冷冷淡淡,耐心等她说完。甚至在张小小提及他父母的时候,神情近乎冷漠。 淡淡应了一声:“嗯。” “怎么了?”张小小奇怪地侧头看他。 “没什么,你家呢?”邬耀祥不动声色问起她家中近况。张小小也一一给他说了。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问,笑:“虎妞自己呢,嗯?”尾音宛转,由于忘了刻意压着嗓子有点阴阳莫辨的味道。 她说了很多,却甚少提及她自己。 得不到回应。邬耀祥偏头一看,她却是抱着自己的胳膊,靠在车壁上睡着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一会儿敛眉道,大概是太累了,新人苑的几个老妖婆,是该敲打敲打了…… 这段路大概不是很平,张小小的脑袋一晃一晃地,磕了好几下在车壁。 邬耀祥伸过另一只手,轻轻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时不时抬起手来护几下。 如果一直这样……好像也不错。 不大的空间里一时静默着,他神色柔和,转瞬又黯淡下来,手指虚虚地划过她的轮廓。 你来京城是为了什么?是…… 马车里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3章 大太监宠媳妇 “爷,咱们是去别苑吗?”赶车的小太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在宫外不称职分,都跟普通人一样,凡有点权势的太监都称一声老爷,大约不愿被人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去邬宅。”邬耀祥道。 这一提,他倒是想起来那个新买的别苑,送给她也好,她若是留在京城总是要安个家的,这样他就可以时常去看她,只是现下还空着没布置过。如此想完,心中的酸涩就忍不住。 是他会错了意,不是金屋藏娇?爷是想……可这位姑娘做他们夫人不会太磕碜了吗。算了,这不是自己该管的。 小太监赶着马车往邬宅驰去,那是邬耀祥在宫外的私宅,不太忙的时候常在此起居。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抓着他的胳膊,往他身上蹭了蹭,口中模糊不清地嘟哝,邬耀祥没听清,她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夏日的衫子薄,胳膊底下绵软的触感清晰传来……邬耀祥不敢回头看她,人挺得更直了,就如此这般僵硬地坐着。 半晌他稍稍将手臂挪开一些,偏她撇了撇嘴似是不满抓住的东西溜走,抱了过去,又猛地挨上了,贴得更紧了。柔软的,甚至还轻轻颤动了两下。 呼吸一窒,瘦削的颊不争气地红了,在那白得过分的脸上很是分明。 邬耀祥悄悄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盯着前方。小丫头不止高了啊…… 面上镇定,甚至刻意沉着脸,只是慌乱的心跳声出卖了他。 帘后尖细的声音响起,如梦惊醒,拉回邬耀祥的思绪。 慢慢的,他嘴角勾起了一个惯常嘲讽的弧度。 给了一点温暖,就忘了自己是谁。人就是贪得无厌的东西呵。 马车拐了个弯,不多时,“到了,爷。”小太监吁了一下拉住缰绳,等了等,却没见人出来,“爷?” 帘子被掀起,已经换了个姿势,只是手腕抽出不出来。 看门的小太监迎了出来,见主子怀里揽了个人,忽略那点怪异,恭敬俯首道:“爷,小的叫俩人将这位…姑娘抬进去?” 邬耀祥轻轻地瞟他一眼,那阴鸷的目光让小太监瑟缩一下,心道自己做错了啥。 却见主子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拦腰小心地抱起那姑娘。 小太监微微睁大了眼,且不说主子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大人们拉拢他们司公送女儿的也有,全被司公冷脸吓退。去了势的可不比普通成年男子,那姑娘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只见他抱着张小小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最近的寝居。他身形偏瘦,也不很高,穿着滚边绣蟒的玄色衣袍,微弯了脊背。 一开始步子不稳,晃了好几下,后来才勉强平稳些。 “爷。”小太监见主子回来连忙垂首问好。 旁人扯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到底还是有几个年纪小的活泼的,待人进了屋,私下低声交头接耳:“这姑娘不会是爷将人抢来的吧。” “到时候又哭又闹不好伺候哟,哎。” “为什么不抢个好看的?” “爷觉得好看就好看咯。” “嘿你还知道爷怎么想了?赶明儿可以换个好差事了。” “诶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总之,我从来没见过爷那样看一个人。”那赶马的小太监道。 张小小醒来时已是午后,这大概是她起来最晚的一天。 睁眼便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视线掠过他的唇,他的鼻子,他的眼,他的眉……无一不是她喜欢的。 刚醒来的张小小还有些迷糊,她歪歪头,暗自痴笑:“真好!” 却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眸,黑漆漆的。“好什么?” “你啊。”她笑。回过神,日头照进来已很是刺眼,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啊,这么晚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今日不用干活。 “不急,等吃过午膳,再出去。”邬耀祥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收回手,悄悄动了动发麻的手臂。 “出去?” “嗯。你不是今日要出去走走?” 她本来也就不知往哪去,才随口应了的。但是和狗蛋哥一起去啊,张小小期待着点头:“我还没好好逛过京城呢。” “哎卖糖葫芦嘞,来一串呗。” “卖包子咯,新鲜刚出炉的包子。” “胭脂水粉,来来来姑娘瞧一瞧。” 这京城的大街小巷每天都是一样的热闹。 一间香膏店前,邬耀祥道:“要进去看看吗?” 这一看方才进去的人的穿戴,就知道很贵,张小小连连摆手:“有你给我的一盒就够啦。” 她只是留意到那瓷盒上的图案,与他送自己的一样,就多看了一眼。 张小小走走逛逛,看看这个香包,摸摸那个面具。 时而在杂耍丛,扯了他衣袖,边笑边指给他看:“你看你看,会喷火!” 时而蹲在糖人摊面前,看师傅做糖人却不买,惊叹:“好厉害啊!” “不买吗?”邬耀祥纳闷。 “不买不买。去那边看看!” 手蓦地被牵住,邬耀祥低头,视线落在相握的手上,眉间的阴郁散开,嘴角好心情地上翘着。 默默回握,收紧,好像这样就抓住了想要的人,永远。 张小小觉得有人跟着怪别扭的,就支走了随行的小太监,邬耀祥却暗暗对他使了个眼色。 那随侍太监胆大又机灵,没的战战兢兢碍了她眼,这才带他。 俩人在主街道晃了一圈儿。 “狗…”张小小扬起嘴角,意识到这是在宫外,“狗蛋哥,我要吃那个。” 看了一眼是卖糖葫芦的小贩,邬耀祥松开她的手,叮嘱一句,穿过人流到对街买糖葫芦去了。 “姑娘买发钗吗,看这一支。” 张小小拿起一支素色的发簪,那摊主见了道:“姑娘好眼光,瞧瞧这色泽这纹路,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不过这是男子的样式,不适合姑娘家戴。”他嘿嘿一笑。 “我就要这样的,多少钱。” 摊主伸出三个手指道:“看你喜欢,我给你便宜一点,就三两。” “减一两。”张小小道。 “嘿,二两五钱,你也总不能叫小老儿赔本啊。” “我只有二两,能不能改天补上?”张小小犯难。 搁以前她半年都挣不到二两银子,而在皇宫,她一个月的月钱竟然就有啦。没想到还不够一根簪子。 “是送给心上人吧。”摊主瞟一眼笑了,摆摆手,“罢了罢了,二两就二两吧。”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张小小轻轻点头,接过包好的簪子收进腰包。 这样,算不算有信物了?她忆起春喜问她的话,暗笑。 那厢,邬耀祥护着两串糖葫芦穿过人流过来。 留了一分神在她身上的邬耀祥自是注意到了,只作不知。 人总是会长大的,儿时的情分也不过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酒。 他该为她高兴才是,只是这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呢。恨不得将那个人弄死在慎刑司。 这么想着,他眸中划过一丝狠戾,脸色就又阴沉起来。 “砰——” 张小小笑吟吟的刚转身,就有一个小孩子没头没脑地撞上来。 她下意识摸摸腰包,唔幸好,发簪还好好的没坏。 大概玩疯了也没注意到,男孩嬉笑着,正想追上前面的同伴,就被一只大手抓住,动不了,这才抬头。 那目光盯住他,让他想起了某种阴冷的生物,男孩不由瑟缩一下。 细一看,是一个男人,可又不像,没有胡子,脸比他阿娘还白。 邬耀祥瞥了眼她裙子上的两个泥手印,再看向那孩子,拧了眉,脸色很难看。“谁家的孩子,不知道道歉吗?” 他本就沉了脸,语气也更凶,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心狠手辣刑杀果决的司公。 男孩吓得说不出话,小嘴一瘪哭了起来,“呜呜哇,哇——” 一只手轻轻扯他衣袖,捏了一下他手,邬耀祥神色稍缓,抿唇不语。 张小小蹲下身,还是惯常的语气却莫名安抚人心,将一串糖葫芦塞到男孩小手里:“乖,拿着,哥哥他和你开玩笑呢。” 男孩怯怯地看他一眼,邬耀祥已撇过头去,低了眼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抓着糖葫芦,又抬眼一望张小小,打了个泪嗝:“对…对不起。” 张小小摸摸他的头,好笑道:“玩儿去吧。” 转头就看见了邬耀祥,尽管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可张小小就是觉得他的唇抿得更紧了,那丹凤眼也落下去了些。 狗蛋哥不高兴?是因为她把他的糖葫芦给了别人吗。“诺。” 瞥了眼面前的红润锃亮的果子,邬耀祥微微疑惑地挑眉。 “咬一口。”张小小抬抬手。 邬耀祥不爱吃甜,但看她亮晶晶的眸子,还是低头,咬了一颗红果子。 张小小自己也尝了半颗,笑:“挺好吃的呐。”她是第一次吃,糖果对于穷人家来说是太奢侈的东西,逢年过节才会有一些,多半都是招待客人。 她的唇因沾染糖霜而泛出润泽,邬耀祥别开眼,低咳一声,似乎终于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走。” “哎~去哪?” “成衣店。” “好吃吗?”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还可以。”其实方才一恍惚,囫囵吞下,并没尝出什么味道。 “那再尝一颗。”张小小笑嘻嘻道。 买完东西的随侍小苟子,躲在摊位悬挂的斗笠后,捂脸。主子是被换了一个芯子吧,或者就是他眼瞎。 突然旁边传来骂骂咧咧的女声,“看看别人相公,再看看你,要你陪我出来,跟要了你的命似的啊!” 那胖男人边走边护住被揪的耳朵,皱着脸陪笑:“哎哎哎我错了,这大街上多不好看哪。” 小苟子回神,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眼瞎,一拍大腿,嘿,咱府上要多一个主子啦,得赶在别人前面孝敬未来主母。 片刻之后。 成衣店老板笑眯眯地掂掂手里的银子,热情地将张小小二人迎上二楼,颇会看眼色地清了场。“二位看看,本店最好的料子都在这儿了。” “狗蛋哥,一般的就行啦。”张小小笑着对那老板颔首,将邬耀祥拉过一边悄声道。她也就是需要换件干净的衣裳而已。 “这件衣裳不能穿了,早该买几件好的。”邬耀祥嫌弃地皱皱眉,将人推进内间,自己到外间一方靠椅上坐下来等着了。 “这位爷说的是啊,姑娘,女为悦己者容啊,您身上的这件确实太旧了,何况……”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略有几分局促。张小小忍不住回头看他,做了个口型,你有带钱吗。她身上没钱了。 邬耀祥点头,缓缓漾开一朵笑:“不用替我省钱,只管挑喜欢的便是。” 张小小在那笑容里恍惚了一下,她家司公真好看!忍住掉头跑到他面前,扑他怀里的冲动。瞟一眼那不结实的身板,要是压坏了就不好了。 闻言张小小就大方不少,她想总不至于每一件都很贵吧,就打算买件普通点,又看得过眼的。 “爷。”小苟子奉上备好的茶。邬耀祥轻声问了几句,点点头。 爷抬眼瞧见试了衣裳出来的未来主母,那神色一度让小苟子觉着不真实。 他正准备赞美几句,瞅了瞅,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这裙裳上的花太大了吧?“爷,这件……” 张小小扯扯裙子,抬手,四处瞧瞧看看。 “不错。”邬耀祥颔首。 小苟子:“……” 张小小换了一身,欣喜地转了一圈,询问他道。 “好看。”眼也不眨。 “爷,这件……”这身绿色的好看是好看,不衬主母肤色啊,更黑了…… 邬耀祥微微偏头,疑惑:“嗯?” “好看!”小苟子咽下话头,一脸坚定。 邬耀祥点点头,看着她,笑起来。丹凤眼眯起来,一张细白的脸多了几分生动与温度。 “选哪件?”张小小蹙眉正犹豫不决,征询道。 “都买。”邬耀祥起身,习惯性地掏出手绢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吩咐店主将另一件衣裳包起来。 “夫人哪,你相公对你可真好。”店老板喜笑颜开地对张小小道。他见的人多了,自是能看出来人的身份,不过有钱赚哪会吝惜几句好话。 张小小抬眉哑然,抿了下唇,目光漂移。生意人真会说话,不得不承认这一句中听极了! 压住窃喜便也不再扭捏:“等等把我换下的那件也包上。” 邬耀祥瞄了瞄她的背影,微微直了直脊背,未作声。 小苟子留在后面付钱,确切的说是记在了司公账上。若是张小小听见那数目,非得肉疼不可。 “小小!”从成衣店出来,半途有人唤她。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齁┐(゚~゚)┌ 第4章 中秋番外*来福弟弟与 张小小孤零零的站在一间院子里,头顶是一轮满月,又大又亮,是人间的团圆佳节。 她在哪?往里走了几步,好像是小太监住的司房…… 她蹙了眉,一脸茫然。 方才她明明和春喜几个在院里做月饼,蒸第二笼月饼时她打了个盹,怎么一睁开眼就到了这儿? 正犹疑间,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施舍般趾高气扬道:“诺拿着,总管赏你的。” 房间内一阵沉默,不一会儿有个太监推门出来,走了。 张小小一惊,有人!幸好步履匆匆,没看到她。 她或许该找个人问问,如此想着,便走过去敲门。 门似乎没关好,一下就开了,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她蹙眉且心惊。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人趴在简陋的床铺上,腰以下血迹斑斑,那深蓝色的太监服也多了许多小口子,正洇出血来。 “谁!”那人转过头来,眼神凌厉,迅速又收敛了些。 张小小原本见此不忍再问,低了头打算退出,却见趴在那的人忽然转过脸,一句对不起便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 心狠狠地一颤,这个人她怎会不认得。 十年后邬耀祥的脸或许她乍见还有几分陌生,可是这个十三岁少年的脸,她却是无论如何绝对不会忘记的。 李来福皱起眉,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分明不认识她,却觉得如此熟悉。 愣神的当儿,这个女人自来熟地坐到他床边,接过他手中攥着的小瓶子,打算为他上药。 “作什么?”他瞪眼,眼含威胁,不顾疼痛地挪开身子。 “上药。”张小小没工夫想那么多,她只知道狗蛋哥受伤了,伤得很严重。 一定疼死了吧,她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 他不喊不叫,可额间都是密密的汗,轻轻地喘息着,不时深吸口气。 李来福喘了口气,挥开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断续,却用了力:“我…还不需要…一个低等…宫女来…同情!” 一个受伤的少年的力气自然不及张小小大,但是张小小全副心神都在他的伤上,悬了心,连方才坐在床边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见自己的动作轻轻松松打到了她,甚至她为了护住手中药粉不倒掉,还撞上了床边的栏杆。李来福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睁大了,吃了一惊。 “傻啊你!”李来福瞟她一眼。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盯着那伤处乌溜溜的眸子泛起了水光。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连一些细小的动作都很像,可眼前的却是个成年女子。 他说不出话来,撇过头,好像生了气。 “狗……”意识到现在狗蛋哥比她还小了好几岁,张小小住了口,“会疼,你忍着点。” 闻言,李来福奇怪地转头看了看她,张小小并未注意。 有些伤口和布料黏在一块了,很难弄开,她动作慢慢地往下扯。 李来福眼一闭,这次却不阻止她了,抓住了枕头,咬紧牙关:“磨蹭什么快点!” 刺啦——总算扯开了,不免的带下些皮肉。 肌肉颤抖一阵,李来福皱紧了眉毛,牙齿咯咯作响,冷汗涔涔而下。 待看到血肉模糊,应是粗笨的木杖打的,张小小眼眸霎时红了。 顿了一下,她小心地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只是那只手分明在颤抖,却被主人极力压制着。 每撒一处,李来福都会猛的抽气,继而喘息,颤抖,但是他很清醒,竟一次也没疼晕过去。 每一下他都清晰地感受着,他记着,有朝一日他必百倍还之,百倍还之! “疼就喊出来吧。”张小小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她不会笑他的,一点也不会。 不论是十三岁的李来福,还是二十三岁的邬耀祥,都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大英雄。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跪在……我的脚下哼。”少年咬着牙,睁着眼不让眼泪落下,攥紧了拳头。却因此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没力气,这话说得很轻,断续的语句更没什么气势。 “会的……”张小小温柔地说。不是安慰他,不是因为已知,而是不论是八岁的她,还是十八岁的她,都会这么说。 她相信他。 发觉他疼得厉害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张小小就停下动作,给他吹几下。 正常的情况下薄面皮的某人该脸红了,可是他疼,太疼了,已经没有心思再注意其他了。 上药也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熬过去,李来福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像水里浸过似的。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着,臊得红了脸,因低着头不明显,他此刻也没有像后来那样白。 李来福想勉强爬起来盖上被子,垂了眸,暗暗咬了一下唇。小时候与张家哥哥光着屁股蛋子在河里摸鱼,又不是没见过,可如今……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残缺,遂趴着装死。 明明是他受伤,张小小也紧张得出了些汗,想着伤口还没结痂不能穿衣裳,如他所愿拉过角落那床被子轻手轻脚地盖上了。 李来福睁开一只眼,松了一口气。瞄了瞄自己简陋的房间,视线划过桌子,又停留在张小小身上。似是怕她会发现,触及她的目光又马上收回来。 张小小以为他想喝水,便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 “……”李来福低眸看了看,就着她的手喝了。 张小小摸摸他的头,觉得他这样特别乖,问道:“饿了么,我给你做东西去?” 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李来福别过眼,有了几分脾气道,“不要把我当成你弟弟!” 张小小一头雾水,怎么突然生气了,哎哎生病受伤的人难免心情不好,不与他计较。 想了想还是打算去看看食材做点吃的。她方起身,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只抓到一片衣角。 那手腕上伤好了,疤痕还是新的。 见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李来福烫了手似的缩回。 “别走。”声音低低的,张小小还是听到了。 李来福抬眼看着她。心想这样美好的,应当是梦吧。他便放任了自己的软弱。 他怕她走了,梦就结束了。 她还想说什么,李来福眼巴巴的瞅她,坚持:“我不饿。真的。” 心软的不行,张小小又在床边坐下了,摸出怀里一直带着的那一盒香膏,拉过他的手,动作轻柔地给他的手腕抹药。 他不住地用眼角瞟张小小,语气有些嫌弃:“哎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受了伤。” “……”刚才一定是幻觉。 说着李来福从床边摸出一块手帕递过去,轻轻地拭去她眼下强忍不过、终于滑落的眼泪。 一切做完后,狗蛋哥就攥着她手腕。她很想说,不抓着她手,她也会一直陪着他的,最终还是没说。 直到眼皮打架,李来福还是不肯沉入睡梦。半梦半醒神思恍惚之间,含糊不清地说,“虎妞,你怎么这么大了啊……” 灯光里,张小小笑得温和恬静,且笃定:“换我守护你啊。” “睡吧。”她道,“来福弟弟。” 次晨,李来福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手上那曾经握住的温度也早已冰冷。 转了转趴久了而僵硬的脖子,丹凤眼一片黯然,果然是一场梦呵…… 忽然间,他猛的僵住了。那张唯一的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月饼,还有那盒香膏。 他才忆起昨日是中秋啊。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呀 第5章 大太监太瘦了 张小小转头看向朝她招手的人,是原本约她出来的宫女文秀。 “司…司公。”一个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看样子是从宫里匆忙赶出来的,见了张小小客气问好。 “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邬耀祥蹙了眉,不悦地斜他一眼。 小太监看了张小小一眼,欲言又止。 “大老远跑来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啦。”张小小道,冲他挥挥手,“我和文秀她们一块回去。” 走了几步她回首,邬耀祥还在原地,摆摆手做了个快去的动作。“不用担心我。” “让小苟子跟着。”他道。 她笑,在夕阳下仿佛镀了层金色光晕,又让邬耀祥觉得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小苟子得令,乐颠颠地跟上。 “呀小小,真的是你啊,你这绿衣裳真好看!”文秀颊边现出小小的梨涡。 与文秀同行的还有五六个人,福儿也在,方才竟没瞧见。 “嗯,刚买的。”张小小想起邬耀祥不禁弯了眼眉。 轻嗤一声,一个尖脸的宫女不屑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以及那包裹。 张小小神色自若,权当做没有看到。 有人还想去姻缘桥那边看看再回去,买点据说是京城最好吃的糕饼,今日有庙会,会额外多卖一点。 走了几步,还是觉着不习惯,再说她们一群女孩子也不合宜。张小小便让小苟子先回去。 小苟子哪里肯放过抱大腿的好机会,或者也是不敢。最终张小小只好叫他先到宫门外等着。 一行人绕过一条街,跨上一座石拱桥,从这看也能看到皇宫另一侧的门。 皇城忒大,绕来绕去也不过在外围晃荡。 走在前的一个宫女摸了摸桥上的栏杆和石墩。 “咦这个为什么要摸一摸?”文秀好奇上前道。 “姻缘桥啊,好像有一个传说。”那宫女脸红了红,没有继续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 闻言文秀飞快地伸手摸了一下,缩回手,然后又触一下栏杆顶上的小兽,梨涡浅浅:“小小?” 张小小却是没多看,很快地走过去了。姻缘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什么要求神佛的恩赐。 “小小,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啊。”文秀追上张小小并行,回味过来道,“奥就是你那个未婚夫吗?” 张小小颔首:“是啊,我在宫里找到他了。”提起心上人,她总有种自豪的神情。 “宫里的不都是……他干啥子要去做这断子绝孙的行当儿。”一个不知情的宫女咋舌。 文秀扯了扯她。 尖脸宫女越发看不惯那副得意的样子,她的相好是禁卫军统领,那次她溜出去送东西被姑姑撞破,就是这张小小告的状。 “也就是她编出来骗人的吧。”尖脸宫女嗤笑。就她这种姿色,也只有太监不会嫌弃。 “小小不会骗人的。”文秀瞅了瞅小小,不可置信道。 “我听说太监没了那玩意儿,就有那种特殊爱好……瞧瞧这新衣裳,他买给你的?”尖脸宫女语调上扬,绕着张小小走一圈,目光逡巡。 张小小愣了一瞬,入宫前大爷那难言的表情似乎有了答案。然而她只觉得面前这人的笑容有些恶心。她默默攥紧了拳头。 尖脸宫女鄙夷:“我看是她为了攀上那阉人,做什么都愿意,不要脸!” “我张小小就是为他做什么都愿意。” 她这么坦荡直白,倒让尖脸宫女吃了一惊。 张小小满不在乎,又倏地皱紧眉头,素来平和的面上多了一丝怒气,逼近几步,抬眸看住了她。 “我哪儿得罪你了你直说,但是请你不要侮辱他!” “千慧姐不要说了……”文秀脸上害怕又无措。 “侮辱?我可是实话实说。太监可不就是断子绝孙的玩意儿吗。”她撇开文秀上前,言罢瞟了众人一眼。 这话难听,也确实无可辩驳……众人噤了声,没有说话。福儿也出奇的安静。 生怕再说下去就在街上扭打起来,大家赶紧拉开了二人,分成了两队走。 “小小,我们去买饼吧。”文秀小心地瞅她,轻声道。 张小小不吭声,看着文秀抢到了一盒福寿糕,小姑娘乐得很。 买完饼几人就回转去。宫门酉正落锁,必须赶在门禁前回宫。 一路上灯笼渐次亮起,蔓延成一片,照亮了广阔的人间。再晚一点,黑下来,从上俯瞰就能看见一片灿烂星海。 是庙会快要开始了,文秀拽了小小的衣袖,依依不舍地回首看了眼那灯火辉煌处。 灯火的颜色鲜明温暖,张小小却突然感觉有些冷,抬手紧了紧衣襟。她想起了提及家人时狗蛋哥那不寻常的反应。 “夫人,你回来啦!”等在宫门口的小苟子,笑嘻嘻地抱着她的东西迎上来。 四周虚化的场景又鲜活起来,将她拉回现实,张小小看了看左右,指了指自己。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和赧然,至少……现在还不算是吧。 “夫人。”小苟子狗腿地给她问好,脸上的笑容贼灿烂。 见了身旁人拎着盒子,他道:“咦您怎么没买东西,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吩咐小苟子一声。” 小苟子看明白了,爷那是乐意为夫人花钱,心里头高兴着呢,可夫人总什么也不要,诶。 宫门的守卫催促起来,张小小摸了摸这个也不过十三四岁孩子的头,笑,“回去吧。”顿了顿,“我不会跟他说的。”指的是她没让他跟着的事。 张小小回到新人苑,小心地将那绿衣裳收好,换上宫女服。 春喜已经回来了,眉目间隐有几分憔悴,小脸愈发尖了,那娇怯的风韵更胜。 问她,她微笑着同小小打趣,仿佛什么事都没。说是同家里人有两句的拌嘴罢了,过几日就好了。 这一句也牵动了张小小的思绪,念及她远在荆州的家,父母,和兄弟姐妹。 他们也会念起她么…… 是夜,各人怀着心思,早早地睡了。 次日,还是平常的一天,所不同的就是小宫女们的感叹,各种无谓的活计少了,就连姑姑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尤其是她们这个院里。 不是天下红雨,就是姑姑忽然做了一梦,良心发现。指不定就是她们日日祈祷,灵验了! 消息灵通的自然会知道,那是上头的意思。姑姑也不好得罪人呀。 春喜的活也少了,确切的说姑姑都不让她干活,福儿看春喜的眼神愈发不善,只是每每被姑姑喝止。 连带张小小也轻松不少,以往她总要帮衬着春喜些。 宫女嘲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作什么进宫,这时候春喜就沉默了。 张小小就安慰她:“总有出宫的机会的。” “不进宫那就不能遇到小小了。”还是清软的嗓调。 张小小也笑,闹作一团。 最近,邬耀祥都忙得不见人,赈灾款项出了事,不满邬耀祥已久的几个直肠子言官联名去皇帝那里告了他一状。 他每经司礼监往慎刑司总会绕路,在那条张小小倒泔水的路上远远望上一眼。 此时便常有小太监向张小小献殷勤。 这个道:“姑姑,我来。” 那个说:“我来我来。” “姑姑您先歇着。”或者直接推着泔水车走了。 张小小:“……”都没事干吗,抢她的活作什么。 这日下了值,邬耀祥便听手下人道她找他,匆匆洗去一身血腥气换了衣裳,早早地依言在新人苑东边的大梧桐树下等着了。 张小小抻了个懒腰。厨房事儿多迟了些,她让春喜先去用饭了。 因着她常帮厨房倒倒泔水,偶尔也打个下手,就跟主厨大叔借用了一下下,熬了一小锅鸡汤。 许是看惯村里男人膘肥体壮的,瞧着邬耀祥那就实在瘦弱得让她心疼。 小小担忧他过于操劳伤了身体,还加了参片鹿茸,人参鹿茸是悄悄托小苟子买的。 从厨房出来便撞上了福儿,福儿却是停下来,拦住张小小去路。 眼神怪异地打量了她一眼,笑:“春喜呢,不是形影不离吗,怎么没同你一起?” 张小小道是福儿终于耐不住,找事来了。 不想与她闹,张小小也笑了一笑,错身而过继续走。不懂这些人,挖苦别人,或者比别人强很有乐趣吗? 福儿低着头不说话,在张小小即将走出长廊时,开了口:“去东苑看看,会有意外收获奥。” 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 张小小脚下一顿,走出长廊去了。 福儿转过头来,得意一笑。看你们姐妹情深的能好到几时,到时她还能不能护着你? 镇定下来的张小小想到,这或许又是福儿的恶作剧,便直接往司礼监去送汤。 晃着晃着还是往东边走了一遭儿,她提到春喜,张小小悬了心,怕又出什么事儿。 “姑姑~” 这谄媚的声音源自小李子,他笑得像是见到亲人似的,说着就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哟太沉了,小李子帮您提着吧,嘿嘿。” 张小小退了一步,受不了的搓一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一个比她哥还年长的大男人这么叫她,虽然……涂脂抹粉的有些……像女人。 思及此她心中歉然,笑:“那谢谢你了。”脑中一晃,若是狗蛋哥也这样,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啊不不。”小李子受宠若惊,随即摸不着头脑,“对了姑姑你怎么在这儿呢,干爹不是找你去了?” 姑姑不是和干爹在一块? 刚转过回廊,张小小一双乌溜溜的眼直直地看向梧桐树下,脚像是被定住了。 小李子奇怪看她,随即也看过去。 树下有两个人,春喜确实在那儿。她找的人也在那儿。 那人一身玄色蟒纹衣袍站得笔直,而春喜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李子转了转眼珠,回头咬唇偷笑,“干爹这是…想要找个对食啦?” 哎别司的头儿要不有了对食,要不三房四妾也寻常,就干爹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虽说咱是太监,但只要有了权势,甭管人愿意不愿意,想要几个女人还不容易? 小李子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张小小耳里。心知大约是福儿搞的鬼抑或是巧合,她敛目,还是黯然了。 春喜一向是很好看的,小小的,就像她见过的最精致的匠人作品,假使她是男子,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吧。 正巧回头看到张小小的样子,小李子住了笑,更奇怪了:“姑姑怎了?” 张小小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瞥见他疑问的目光,无所谓地耸耸肩,笑:“没事。” “哎——”小李子伸手要叫住她,人已经走了。这是怎么了? 第6章 大太监害羞了 回到休息的院落,宫里院墙高耸,天黑的比外边早,依旧有一束余晖照进来。宫女有闲暇,都干自己的事去了。 停了停,张小小又回转去。 还是最先的廊道上,天色昏暗,他穿的也不显眼,张小小还是一眼看到他了。 邬耀祥步伐杂乱,走得有些急。 小李子说了一句,她站了一会就走了。他一下就慌了,二十三年的生涯里从未有过。 闻声邬耀祥抬眸,她身形高挑,不须低眼便能望见脸,眼睛不大,却莫名动人。 目光倏地凝住,脚步也停了。 暖黄的夕阳斜照,将人影拉长,贴近……万字纹栏杆的朱红色廊檐,悠长悠长的,两端立着他们两个人。短短几步,好像能跨越一生。 四目相对,张小小先笑了:“司公。”这回没有叫错。 邬耀祥一愣,连称呼都变了,她是生他的气了?稍微松懈的身体肌肉又紧绷起来。“我……”正要开口解释。 “不用说啦我没气。”张小小止住他。 她面上没有丝毫异常,甚至隐有笑意。 所以是……已经不在乎了?邬耀祥缓缓垂下眼,整个人被阴郁之气笼罩。 “你不是那样的人,春喜她…也不会。” 张小小叹气,自己只跟春喜说过她喜欢的人叫李来福,她忘说已经改名了,说起来他为什么连姓都改了。 前一句成功解救了快把自己气着的邬耀祥,他眉间折痕散开。 忽又眉峰一动,眯起眼低低道:“你就……这么相信她。” “不是啊。” 张小小嗯哼一声,挺了挺胸笑了,眉眼轻抬,一点也不似那些成日低眉顺眼弯了背脊的宫人。“我是相信我自己啊,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张小小!” 邬耀祥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绷着的嘴角松开些,侧目看着她,移不开眼。 她的笑那么明亮,像火光,燃尽了日暮西坠带来的荒凉。 和幻想中的一样…… 咕噜噜——肚子不应景的响。 张小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的笑,忽然像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跳脚:“啊我的汤!” “我叫小李子拿回去了。”邬耀祥闷笑,安抚道,旋即皱起眉来盯了她,不赞同道,“没用晚膳?” “没……”张小小眼睛瞄向别处,没底气却又理直气壮,“我忘了嘛。” “饭能忘了吃?”邬耀祥面色微一沉,多了一分司公的威严,嗓音也略尖了些,嗔怪道,“多大的人,也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又是一声响。 “不是我。”张小小连忙摇头摆手,反应过来,乌溜溜的眼直视着他,“奥——是谁不爱惜自己身体了?” 诡异的沉默。 邬耀祥忽的红了耳尖,别开视线。半晌,觉出这不经意的话中的古怪,脸色又阴郁起来。 “真生气啦?”发觉他一声不吭,张小小拉拉他的衣袖,抬眼看他。“那我就吃饭去。”作势要走。 又倒回来:“司公大忙人,也要按时吃饭奥!” “和我一起。”邬耀祥抬眸瞧她一眼,又移开视线,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这个点宫女膳房的菜都凉了。 张小小冲他一笑,也不跟他客气地点点头。 二人静静地往司礼监走,谁都没有说话。 已是掌灯时分,专司灯烛的宫人将道路两旁的灯笼一盏盏点亮。 还是寻常的宫道,是以往走了无数遍的地方,可邬耀祥第一次觉得,那昏黄的光晕也有了温度。 司礼监有一处专供大太监住的屋子,之前张小小打扫的时候就见过了,只是没进去过。 一排好几间,带个小院子,连厨子都有。 邬耀祥没骨头似的歪在躺椅上,懒洋洋的,也没叫小太监侍候。 等菜的当儿,张小小无聊地戳戳他的手,玩得不亦乐乎。 邬耀祥也不恼,本来还想躲的,略挣扎一下就慢慢的放松了身体,由她去了。 只是一双丹凤眼,细长细长的,去了凌厉,盛了柔光。 想了想开口,身子也坐直了些:“我以为春喜是你。”直觉的就是不想让她误会他,哪怕一丁点儿。 “嗯。” “知晓你……和她住一起,就多问了几句。”不自在地别开眼。邬耀祥未再说话,脸却悄悄红了,盖也盖不住。 “奥——”张小小瞄瞄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春喜肯定说了!狗蛋哥他知道了?她说——他是她的未婚夫君。 张小小面皮发起烫来,绞了绞衣裳边,这一句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 怕什么,张小小。她对自己说。 “我就是喜欢你啊。” 在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 张小小眼睛一闭,又睁,冲着他近乎用力地喊出来。 一句话说出畅快不少,摸了摸,发现自己没带那根簪子……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心里是何种滋味,邬耀祥微张了口,抬头愣愣地看她。 “司公……”用膳了。 门开着,提着食盒刚要跨步进来的小太监也呆了,犹豫着不敢进去。 他他他听到了什么? 女人对着太监表白的罕有,妹妹对兄长表白的更是奇闻。 小太监忽觉后颈一凉,早知道就不该抢这个差事。 “愣着干什么,滚进来!” 邬耀祥手指扣了两下几案,冷飕飕一个眼神瞟过去,冲他恼怒吼道。 小太监一抖,勉力端稳托盘,不让汤洒出来。全程战战兢兢地上完了菜,四菜一汤,有红有绿,瞧着味道不错。 菜齐了,手上没有东西反而更慌,腿一软就不由跪下了,低着头颤声:“奴才…奴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听到了也没事。”这句话是张小小说的。 她并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羞耻甚至见不得人的事儿。 闻言他抖得更厉害了。 “好吧好吧,那就没听到好了。”张小小歪头不解这是怎了,转头看向邬耀祥,瞥见他红了的耳尖,反而镇定了,笑眯眯道,“咱们吃饭。” 咦咦,狗蛋哥这是比她还…… 邬耀祥挥挥手让他退下。 小太监方觉死里逃生,心道姑姑的话真顶用。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张小小心情好胃口大开,一下子解决了大半碗饭,抬眼见邬耀祥光扒拉饭不吃菜,蹙了眉。 “狗蛋哥……”她忙夹了块肥嫩的排骨到他碗里,筷子一动,上面又多了绿油油的蔬菜。 “奥,好——”邬耀祥怔了一下点点头,垂眸看一眼碗里,动了筷子。 张小小的那句话却是在邬耀祥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说……她说喜欢他?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隐约的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当真……邬耀祥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可那丝甜按捺不住在心里冒了头,却不讨厌。 “嗯,你们这的大厨还不错,做的挺好吃的。”气氛太静,张小小随意唠嗑道。 邬耀祥嗯了一声:“那就多吃点。” “再多吃,就撑了。”张小小摸摸自己的肚皮,咧嘴笑了笑,凑了过去,支着下巴,歪头看他吃饭。 他不像自己那般吃的快,不紧不慢的,让张小小联想起两个字,斯文,嗯。 和她以往所见的糙老爷们不同,倒像村里少有的几个念过书的秀才,李大哥算一个,不过已经成亲了。他们打路上经过,女孩子们都爱偷偷瞧上一眼。 张小小则不然,她不喜欢那种调调,小时候一群皮孩子一块玩,惯了。然而此刻,她又不那么觉得了。 见邬耀祥揭开那盅她熬的鸡汤,方才同饭菜一起端上来的,已叫厨房热过了。张小小嘴角弯了弯,忍不住伸头:“唔,还可以吗?” 其实她的厨艺还行,以往铁柱他们都吃个底朝天的,只是对着狗蛋哥,总是不一样的。 “嗯。”邬耀祥颔首,抬眸瞟见她紧张兼期待的眼神,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非常好。 “药材是……我叫小苟子带的。”张小小对对手指,不好意思地一笑,所以还是狗蛋哥自己花了自己的钱。 “上次……”他轻轻皱眉。 “欸?” 顿了顿,邬耀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出声:“那些东西可是不喜欢?” “不不不,喜欢,喜欢……就是不一定要买嘛,太浪费了。”张小小摇摇头,又点头。 狗蛋哥竟把他们上次逛街看过的玩意儿物件儿都买了,小苟子送来时她还愣了一愣。 “喜欢便算不得浪费。”闻言邬耀祥似乎松了口气。 停下手中汤匙,看了她:“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吩咐他们。” 张小小过的什么日子他自然是可以想见的。邬耀祥轻抿了唇,有他在一日,便不会再让她吃从前的苦。 张小小微张了口,她很想说她什么也不缺,很多东西在宫里也用不上。 忽然福至心灵,狗蛋哥这是……想对她好啊,遂微笑着点点头。 吃过饭,邬耀祥便送张小小回了苑。直到那道人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方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张小小一直笑吟吟的,蹦跶蹦跶走回去,脸上别样的少女情态,衬托得她多了分可爱。 看了眼头上的星斗,宫里规矩多尤其是新入宫的,掌灯以后是不许随意出苑门的,张小小已经做好挨姑姑一顿骂的准备,心中却很安然。 未曾想到的是,不仅没有挨骂,姑姑还对她笑?说了一句早点睡觉。 渐渐地,张小小停下脚步。阴影里一个人,抱膝坐在阶前。 木石似的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坐了很久。 近了才发现,是春喜。 春喜闻声抬头,望了过来。面上是小小从未见过的神色,眼睛里空茫一片,好半晌聚了焦。 喃喃道:“小小……” 地上凉,纵然是暑天也不好久坐。张小小俯身拉她起来,还没问,胸前便多了个人。 张小小抬手拍拍她的背,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语带无奈笑意:“怎么了,我又没生你的气。” 春喜似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张小小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邬耀祥的话。 “这个人……未必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邬耀祥眯了眯眼,悠悠道,“你小心着点。” 她笑:“春喜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狗蛋哥你想多啦。” “但愿吧。”邬耀祥没再多说。 在他看来,朋友不过是一时的利益相合,他朝一旦利益相悖,便会捅你一刀。 张小小笑,分明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嘛。霎时内心一片柔软,家中弟弟妹妹多,她照顾人惯了,一向是个称职的好姐姐。 春喜退开一步,微仰了头看小小,眼圈有些红。“我们一直会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 张小小点点头,捂住嘴巴打了个呵欠,推了推她往屋里走:“是啊是啊,快去睡吧。” 下弦月高悬,有人睡的正香。邬耀祥却辗转反侧,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文,剧情苦手_(:3⌒?)_,罢辽还是继续谈恋爱 第7章 大太监的还礼 闭上眼是她的脸,睁开眼,似乎也可以看见她的笑靥。 再仔细一看,那身影却消失了。 她不在。 他睁着眼,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这么一个故人闯入他的生活,扰乱了他冷静到麻木的心,或者说…… 她从来都没出去过。 邬耀祥按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跳的很快。只是梦变得更真实罢了。 思绪飘远…… “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见他将鸡汤全喝完了,张小小歪头笑眯眯道,忍不住伸手轻捏一下他的脸,眉毛皱了皱,撇嘴,“瘦了。” “养着他们不是吃白饭的哼。”被偷袭成功的邬耀祥眼眸闪了闪,别开脸去。他习惯性沉了脸冷哼,看了眼张小小登时又改口,声音沉了些。 “我是说也不必每天,太麻烦。”他道,“你方便就好…就好。” “嗯哈哈哈,很方便的。” 邬耀祥便看着她笑。 她必是喜欢那般英伟的男子吧,小时候一帮男孩子拿了铁匠家的东西当兵器充作侠客嬉玩,小小对赤膊挥舞着两把大锤的总是目不转睛。 视线掠过空空的汤盅,邬耀祥镇定地瞧了她,深吸了口气试探开口:“小小,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你与旁人当然不一样啦。”张小小一脸理所当然。 邬耀祥微怔。 “你是我最最重要的司公大人呀。”仿佛一旦开了头,有些话说出口就变得不那么难。 心跳漏了一拍,邬耀祥转头讷讷,半点没有往日雷厉风行的气势,顿时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为何唤……” “他们都这么叫啊,听起来多威风。”小小像是自己很厉害般骄傲起来,凑近邬耀祥低声,颇为他考虑地道,“当着下属的面不太好……这样他们才怕你啊。” 邬耀祥嘴角一动,脸有无奈,她以为他们怕的是一个宦官头头的虚名吗。但还是了解地点点头,没有多说。 张小小想,第一次在司礼监相见她就是出了岔子。而若叫一声来福,估摸着十个里九个能回头应她。 要不叫耀祥?她不解,“狗蛋哥咋改姓邬了呢,我差点寻不着你。” 他在她掌心写下那个字,目光深远起来:“这是我师傅的姓……是上一任的老太监。”说到末三个字,有一瞬的僵硬。 半晌她不动,盯着手心愣了一会。邬耀祥恍然,她不识字。 “谁说的,我识过字。”张小小看到他的眼神就懂了,怕他不信强调,“我只是、只是这个字我只认识左半边。” 她那时的神色多么自然,是啊她个村里来的小丫头怎会知道,就像他曾经一样。 他该庆幸么,她此刻的眼神里还没有那些探究,轻蔑,避之不及。 如果知道他是……恐怕也就不会那么说了。 呵…… 权势这东西好是真好啊,谁敢有半分微词,他就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可即使能铲除一切怠慢轻视你的人,却也不能左右他人的看法。 恍惚间回到了好多年前,邬老太监奄奄一息躺在破败的床上,一身深蓝内侍服的少年不安地侍立着,望着床上的人,到最终细长削薄的眼里只剩一片漠然。 也曾风光,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他活着大家都盼他死,他死了,一咽了气,旁人便哈哈笑起来,拍手叫好。 这便是他这等之人的终途么。 偶有一两个人千方百计终于逃出宫回了乡,最终只能又灰溜溜跑回来,继续伺候人。 天底下或许唯有太监这一行,一入宫门,便没有了回头路。 邬耀祥睁着眼发怔,蓦地蹙紧了眉,旧年早已愈合的伤口似又隐隐作痛起来,可是痛的岂止是伤口呢…… 小小。 黑暗中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天光明媚,照彻朱户。也撒了一些在宫人的粉色宫裙上。 “小小。”还是细软的声音。 春喜快走两步,挽住了她的手。张小小放慢了脚步。 “呀呀呀,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啦。”春喜指指她调侃地笑,忽而收了笑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着张小小,眼神几分迷茫,“小小,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嘛……”张小小墨水不多形容不出,况她自己也不是很懂,微微垂眸,乜斜了眼笑起来,故作神秘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是么。”晨光里春喜看见了她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抬眼正望见那枝叶婆娑的梧桐树,垂下眼帘默然。 张小小只当小姑娘是害羞了,走着走着,前面阻了一伙人。 “不就是一盏破灯吗,看一下又怎么了。”一宫女眉梢轻挑,故意失手,灯笼掉在了地上,不忿地踩了两脚。 文秀瞪大了一双水杏眼,呆呆看着地下,慢慢地蹲下身小心拾起折了的兔子灯,眼眶发红。 “算了,再买一个就是。”千慧瞟了一眼灯笼不在意道,看见张小小却是来了劲,笑,“哟,我听说某人昨夜很晚才回来。” “你前日跑出去又是做什么?”春喜帮腔,转头瞧见那灯略怔一瞬,掩下眼中异样,“姑姑都未说什么,要你多嘴。” 千慧瞪她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 张小小并不理会她的讽刺,看了看文秀手中的灯,琢磨了一句道:“也不是不能修好……” “小小——”闻言文秀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她,带着希冀。 “好了,晚上我试试替你弄好它就是了,走吧。”张小小温柔笑笑,自打跟邬耀祥表了白,整个儿心情就特别好。 只是有一样,她回来找了半天不见那根原本打算送给狗蛋哥的发簪,实在不行……只能再存一个月的银子。 洗衣裳的时候无聊,宫女们也爱唠嗑些闲话。 “咦,福儿姐怎么没来。”一个小宫女道。 “人家再也不用像我们一样洗衣裳啦。”另一个道。 “啊。”霎时脸色变换。 “想什么呢,是飞上枝头咯。” “嘁,皇上怎么会看上她。”一个素日对福儿作为不满的道。 “咱们这位皇上风流随性得很,那位最受宠的淑妃可也曾是宫女。” “那皇上长什么样啊?”小宫女好奇。 “都瞎嚷嚷什么!皇上岂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孙姑姑突然出现,扫视过她们,敲了敲戒尺,高了声训斥。侄女升了位,她却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众人噤声,低了头不敢说话,直到姑姑转身走后才松了口气。 方才的谈论,张小小她们自是听见了。 春喜敛眸,手上紧了紧。 过了一会儿,又死灰复燃,大家说起悄悄话来。 “那真是不会回来喽,好事啊,不用再受她的气了。” “小心你这张嘴哦,她可不是善罢甘休的人。” “要我说,上了那个位置,想对付你啊,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原本雀跃的人沉默了。 “某些人可要当心了。”千慧似笑非笑,瞄了瞄张小小,意有所指。 张小小像是没有听到,依旧细细地搓洗。旁边洗完的衣裳已经码了老高,高出别人一截。 被无视了个彻底,千慧讪讪闭了嘴。 “狗腿子。”春喜低低啐了一口,那一汪秋水盈盈,连骂人也不甚凶。 千慧瞪她,上下打量她一眼,话有点酸:“生得这副模样……你也别忙,少不了你的!” “我有说是你吗?”春喜反唇相讥。 千慧一噎,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回头看见文秀将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地洗了好几遍,惊愕地睁大了眼,扯起那衣裳:“再洗就破了。” 文秀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才放过手中的衣裳。 闻言张小小不禁看了她一眼。 晌午时分,五六个宫女从膳房端了来大锅饭,在自己住处分吃。 来了一个人,见了张小小便笑,是那日的司礼监管事太监,大约姓赵。 “哟,春喜……小小姑娘。”赵管事掩口,含糊过去,拈着兰花指笑吟吟招呼道,“小小姑娘。” 乍听见自己的名字,春喜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 张小小放下端饭盆的手,点头,想了想,反应过来:“赵公公?” “正是咱家,想不到姑娘还记得。”赵管事笑得像朵花,哪还有当初威吓张小小的模样。 他视线掠过她们摆在桌上的菜,将一个食盒拎了出来。 末了拿出个油纸包裹的盒子递到她手上,张小小认得……这是姻缘桥的糕饼。 再见张小小这模样,赵管事就明白了□□分。什么妹妹,分明是司公想护着人呐。 宫里的女人总是命苦哟,别说太监的女人,就是皇上的女人,一朝失宠捧高踩低,还不是活得连宫女都不如。 赵管事多嘴一句,笑眯眯道:“是他老人家特意叫人买的。” 太监最擅阿谀奉承,他在宫里待了快二十年还是个小小管事,自然免不了俗……抢了这差事。 赵管事没明说,张小小知道是他。“劳烦您了。” “哪儿的话!”赵管事甩了下手,拱手作了揖,“那姑娘先用着,咱家先走了。” “等一下。”张小小喊住他。 赵管事转身,笑了笑问道:“姑娘还有何话,咱家替你转告?” 张小小顿了一下:“他……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这不刚做好吗。”赵公公笑了一下,瞟了一眼她的神色,道,“也快了,正上菜呢。” “嗯。”张小小将人送出几步,回来打开食盒,有鱼有肉有菜有汤,她恍惚了一下。眨了眨眼,回身招呼,“大家一块吃吧。” 大家看了眼那菜肴,咽了咽口水。新人苑的伙食就那样,堪堪能够下咽,聊以饱腹罢了。 “小小,你跟你家那位说的?”大家只知道小小有个姓李的未婚夫在宫里当差,好像职位还不小,有人碰了碰张小小的手臂,挤了挤眼睛道。 张小小摇了摇头。 宫里的伙食挺好啊,除了有时味道欠缺了一点,有大白米饭吃,比家里常吃的玉米面窝窝头强多了。而且,管够! “你未婚夫待你真好!”一小宫女啃了一口排骨,嘴上还带着一圈油光,鼓着腮帮赞叹。 “可惜是个……”另一个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 开头的那个忍不住戳了那贪吃的小宫女一下,笑道:“行吧,反正有好吃的就能收买你了,让你嫁太监,你也愿意?” “唔。”排骨还在嘴里叼着说不出话,她睁着圆眼愣愣地,不假思索点了下头。 咳咳,咳咳。 那说得起劲的被拍了一下,瞟了一眼张小小住了口,缩了脖子尴尬一笑:“小小……” “没关系的。”张小小轻轻道。 她有些不明白,明明是没要紧的事,这些人却在意得紧,非要人在意起来不可。 眸光如水。只要那人还好好的站在她面前,这就是她张小小的福分。 人是不能够贪心的。 “其实对食也是一条路子,你们当二十五岁出了宫,还能嫁个像样的好人家?与其给个半只脚跨进棺材的人做十几房小妾,还不如找个年轻的太监……”那人打着圆场。 “太监也有很多房小妾的,一个姓什么来着的,听说弄死好几个了。”有人抖了那点听闻怵道。 其他几人沉默了。 只有那小宫女还在与排骨奋战。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 私吞款项的事早已被邬耀祥压住了,涉事人员可谓处理得干净利落。稍闲了一点,两人见面的时候也多了,不过都很低调。 张小小事儿多,她就是个闲不住的,一天不干活就缺了点什么。 而每天陪邬耀祥一起用晚膳倒成了他俩的默契。 如此张小小就成了司礼监私厨的常客,三五不时下厨炖个补汤什么的,偶尔也抢着做俩菜。 说起张姑姑,小太监们感佩不已。 什么活都能干不说,她真是他们见过胆儿最大的人了。别人见司公变脸都像老鼠见了猫,独张小小丝毫不惧,甚至还敢“顶撞”司公。 哎到底是骨肉至亲嘛,关系硬。不过他们老觉着到了司公这份上,真要惹恼了他来就是六亲也不认的。 司公有时候皱了眉不想喝补汤,但张姑姑一句话,他就没辙。 于是小太监们咂摸出一个规律,凡回事求告,专挑张姑姑在的时候,那样司公就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就能逃过一劫。 一日下午,张小小与春喜照常备了器具,正要去景仁宫洒扫偏殿,半路遇上一个不相熟的宫女要同她们换地方。 问了才道:“我也不清楚。是永和宫偏殿的主子指名要你们去的。”说完就走了。 张小小与春喜对视一眼。前几日就不停地碰上小麻烦,都轻松化解了,如今是躲不掉了。 “咱们都离她远远的了,还想怎样!”春喜转头低下眸去,恨声低道,抬起眼看向小小,黯然,“是我连累你了,小小……” 张小小知她是要一个人去,按住了她的手道:“我也得罪过她的,你忘了?走吧。” “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她。” 不多时,到了永和宫。 进了内后,一个瘦高个的宫女拿鼻孔瞪人,先是低眼看了春喜,又抬眼看了张小小:“你们就是杨春喜,张小小?” “是。”虽然心里不舒服,还是垂首福身。 她两个放下打扫器具,一人打扫一边,那宫女抬着下巴频频挑错,说是不够干净。 春喜抬眼欲要还口,张小小悄悄扯了扯她,她方才忍住了。 隔壁院子的侍女向这边张望了张望,“那个福美人又开始折腾人了,也不知是谁那么倒霉得罪了她。” “反正不是咱们就行,才多久呢就这般,咱们娘娘才不会将她放在眼里。”闻得屋里传唤,急忙进去了。 张小小二人被折腾得总算是将院子扫完了,又开始洒扫内屋。 “这儿这儿都要抹一遍,还有这些都要擦。”瘦高个宫女在屋里指指点点,又呵斥。 “哎哎你想偷懒啊!” 累得不行的春喜不禁向架子上挨了挨,身子向下溜了溜,水桶砰的落地,溅出了一些水。 “奴婢不想偷懒。”张小小随手抹了一把汗,便开始在地面四处洒水。 春喜强打精神,拿巾子继续抹柜子。 水溅到脚边,那宫女退开几步,瞪眼惊呼:“你干什么!” “擦地啊。”张小小点头,看她,“这儿灰大,咳咳,烦请姑姑让让。” 见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瘦高宫女退开,蹙了蹙眉,转身到了不远处。 春喜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 张小小望了望,退到架子后对春喜悄声:“你先休息会。” 没过多久,瘦高宫女又进来了,张小小往旁边挪了挪,挪到春喜边上,若无其事地擦地,悄悄伸手扯了春喜。 那宫女逡巡一圈,没发现什么差错,想是有些失望。 见春喜正擦拭架上的花瓶,她眼珠转了转。“哎,没完呢,底下也要擦。” 人在屋檐下,春喜只得照做。 瘦高宫女走近几步,忽然抬手,撞了她春喜扶住花瓶的一只手。 手一松,花瓶坠落。 嗬!春喜吓住了,想伸手已是来不及接住。 预料中的碎裂声没有响起,笑僵在那宫女颧骨凸起的脸上。她转头,瞪大了眼。 第8章 大太监护妻啦 只见张小小面朝天仰倒在地,怀中正牢牢抱了那只花瓶,微微喘气。缓慢地从地上爬起,点点头投给春喜一个没事的眼神。 大概是冲过去比较急,砸得痛了,小小行动迟缓了些。春喜忙过去扶起她,侧首怒视那宫女。 “瞪什么瞪?”瘦高宫女抬着下巴,却是当着二人的面,将另一个花瓶掼到了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在耳边炸开。 始料未及,春喜和小小眼睁睁看着它掉下,碎了。刚擦过的地方一地狼藉。 二人皆是一愣,随即春喜抬头,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作什么!?” “好呀杨春喜,你居然敢打碎美人最心爱的花瓶!倒来问我。”瘦高宫女提高了嗓音,抖着手指着她鼻子,怫然作色。 于是几人便到了悠闲磕着瓜子的福美人面前。 远远的,身旁伺候的胖些的宫女得意地对瘦高宫女一挑眉,随即笑嘻嘻地同福美人邀宠。 张小小与春喜被押着跪到地上。 瘦高宫女添油加醋地一说,春喜急得眼睛红了,使劲摇头:“不是我!明明是她。”转头,指着那宫女道。 福美人自受了封愈加得意,高高在上地看了她们,没有说话。 “奴婢可以作证,不是春喜,是她……”张小小看了瘦高宫女一眼道。 “没规矩!不知道禀告之前要说回、主、子吗。”胖宫女叉腰打量了张小小,嘴角不屑地一撇,翻了个白眼。 “回主子,不是春喜,奴婢看见是她自己……”不卑不亢。 “奥,难道还是我不成?”瘦高宫女截过话头,“那时就你两个人,不是她就是你咯。” “奴婢没有。”闻言,张小小抬头,直视她的眼睛道。 瘦高宫女移开目光,不予理会。 “不是你就是她咯。”胖宫女眼珠一转,看着春喜微笑,下了结论,“反正啊就是你们两个中的一个。” “说吧,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做的。”福美人视线掠过二人,看好戏似的笑。 春喜心中一凛,从地上挣扎起来,冲那端坐的人道,细细的声音因为愤怒也大了些:“是你!你故意的,孙福儿你、”欺人太甚! 张小小没能拉住她。 啪——余下的话被巴掌声打断。 “哎哟哟竟敢直呼主子名讳,该打。”胖宫女扬手便给了一个掌掴,回头对福美人一笑。 春喜偏过头去,白皙秀美的脸上瞬时多了一个鲜红的印子。 “怎么样啊,是哪个打碎了美人的花瓶?”她俯身问道。 “是我。”默默攥紧了手,认与不认有什么区别呢,她要的真相,不过是为了欺辱她们的一个借口。 脑中回放了宫中的种种规矩,张小小第一次觉得无力,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她上前一步,即使跪着也背脊笔直,一字一句道:“是我,张小小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了她。” “小小……”春喜惊诧地转头,眼眶红红的,又看向她们,垮下肩膀,“不是她,是我做的。” “那就是你们一起……” “就是我做的,与春喜无关,请主子不要牵连别人。” 此刻,张小小跪在烈日下,发髻有些散乱,垂下几绺碎发在额前。粉色宫女服变得灰扑扑,她直挺挺地跪着,任由汗水湿透后背。 张小小向来认真,只要她认为对的就一往无前地去做。 那双总是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茫然,她半垂了眼,可来到这里所发生的许多事……都告诉她她奉行的东西是行不通的。 跋山涉水,走了几个月的路来到偌大的京城,为见他一头扎进宫里来。后悔了么? 绝不。 她眼眸有一瞬的温柔,随即又很坚定。 她没做错什么,即便是她犯得也不是杀人的事儿啊。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张小小眨了眨眼,打起精神,盯着面前的墙垣上斑驳的纹理,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仿佛真能忽略身上的酸痛,她甚至开始想起了下回炖什么好。 福美人围着她踱步了两圈,挑了挑眉,她就是看不惯张小小这个样子!明明是个奴才却没奴才的样子。 “呵呵张大壮你真是爱多管闲事,你看人家自个儿走了都不顾你,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福美人看定了她,企图从她脸上瞧出点可怜的神色。 “不觉得。”张小小说得真心实意。难道要笨到两个人都留下来受罚? 春喜肯定承受不住的吧…… 张小小抿了一下唇,并不多言,继续盯着墙垣,仿佛能盯出朵花儿来。 “哼你想说什么?姑姑吗,她现在巴结本主还来不及呢。” 福美人猛然蹙了蹙眉,扬手,不怀好意道,“天太热了,来,给她降降火。” 立刻就有宫女奉命。 一桶冷水兜头淋下,发丝粘在脸上,好半晌才能够睁开眼,张小小抹了一把脸。只淡淡看了一眼拂袖离去的人。 “主子,您就这么放过杨春喜啦?”胖宫女道。 福美人眯了眯眼,自语:“这两人竟然没有反目,呵,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胖宫女:“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主子,既然您这么讨厌她,为何不干脆……”瘦高宫女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闻言福美人悚然一惊,咽了口水,看了看四周低声:“你说杀、杀人?” “当然不能脏了主子的手,奴婢有一计策。”说罢胖宫女在她耳边悄悄话。 “这……”福美人神色犹豫。 话说春喜离开永和宫后,偷偷跑去了司礼监,却被看门小太监挡在了外面。 “去去去。”小太监看见春喜半边脸肿胀,道是来求人的,尖声尖气道,“司公不是大善人,可没空管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你家司公未婚妻的事,也算小事吗?”焦急过后冷静了些,春喜看了小太监一眼,撇过眼,轻声笃定道。 气氛静了一静。 春喜料想这回该放自己进去了,腰板也直了些。 却见那太监狐疑一瞬,并未在意,与同伴对视了一眼,对她哂笑:“未婚妻?哈哈哈,你说司公的未婚妻?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 胆子不小竟敢冒充到司公头上来了,谁人不知他们司公正经连个对食都没有呢。 闻言春喜一怔愣,随即垂下眸去,嘴唇咬得发白,心中替小小不值。你把他当宝,他就是这样待你? 另一个点头附和,实在想象不出司公会喜欢女人?非是太监不喜欢女人,太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但是司公……想到什么他摇摇头。 看了看春喜的模样,心生不忍道:“司公不在里面。” “那他在哪?”还是不愿放弃。 “司公在哪还要向你报备吗,活腻了是吧。”小太监不满地瞪了同伴一眼,对春喜道。 乍被一凶眼泪盈眶,春喜咬了咬牙转身要走,打算另寻他法。 “且慢——” 春喜身形一滞,停下脚步回头,泪汪汪的,半边脸红肿着,可见打的人下了大力气。 赵管事眼风随意一扫,眉头一皱本来正要打发。哎天下可怜人何其多,最不值钱的就是同情心。 忽然想到什么,再仔细端详,眸子倏然睁大吃了一惊,当即将人叫了进去,问道:“这……发生了什么,可是小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记性不错,这个小宫女可不是张小小身边的嘛。 两个小太监听闻此言,知道自己闯了祸,都垂了脑袋。 春喜三两句话交代了,又急问邬耀祥去处。 “你们速速将此事通报给司公他老人家,要快!”赵管事转身吩咐俩人道。 小太监看了同伴一眼,双手握在一起,踟蹰道:“司公……现正在陪伴御驾,这可如何是好?” 头上挨了一记,小太监也不敢去捂。 赵管事冲他俩一拈兰花指,嗓音尖锐得有些刺耳,略一思索当机立断:“不管怎么样,得给我马上传到喽。张姑姑可不是一般人……”后半句近乎喃喃自语。 得罪皇上是脖子上疼那一下,得罪司公那就是后悔活着了。想通此道背脊一冷,二人急急去了。 春喜瞟了瞟,微微一蹙眉,复又松了口气,对自己道小小一定会没事的。她福身道声多谢也走了。 …… 永和宫偏殿内,此刻笼罩着一层别样的气氛。 邬耀祥细长的眸子一掀,嗤的笑了:“这是皇上珍爱的花瓶,送给你家主子的?” 忽地伸手,拈起一块被当做证物的碎瓷片瞧看,又伸手,眼看它逼近那眼神闪烁的宫女面前。 胖宫女抬起双手摆了摆,摇摇头,后退一步赔笑:“邬…司公小心…小心,这东西可不长眼。” “是吗。”邬耀祥抬眸,冷睨了她一眼。 “划、划伤了司公的手就不好了。”胖宫女挥挥手,笑得比哭还难看,低了头身子不由发抖起来。 福美人瞧见她那怂样气不打一处来,姓邬的再厉害也不过一个奴才,还能越过主子不成? “自然是皇上送给本主的。”福美人瞥了邬耀祥一眼,得意地抬着下巴,将胖宫女推到一边斥道,“还不给我去倒茶。” “啧啧,我倒不知皇上何时喜欢这种粗劣的货色了。”邬耀祥挑眉,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说着掏出绢布擦了擦手,动了手势下令,“给我搜。” 小李子得令,点头哈腰:“是,干爹。”带了人正要进院。 “花瓶不过是一个宫人失手打碎的,本主的院子安全得很。”听出指桑骂槐的意味,福美人柳眉倒竖,后四字咬字重了些,瞪了眼:“我的地方谁敢搜!” 下属们顿住。 “哎实不相瞒,老太妃丢了爱猫,有宫人说在附近见过,依臣看来那花瓶是这小畜生撞倒的也未可知……”邬耀祥施了一礼,丝毫看不出恭敬之意,面露难色,“微臣也是奉命行事。” 言语之间用眼神示意手下人继续行事。 福美人梗着脖子,挥开了身边暗暗扯了扯她衣袖的手,轻蔑瞟了他:“哼细柳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胖宫女双手绞在一起,哎,要搜就让他搜好了,主子何必争这一时之气。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瘦高宫女目光不定,手心出了汗,看了看主子,半低了头。 皇上素来孝顺人所共知…… “看来您是一定要与我为难了。莫不是心虚,还是说……”邬耀祥眯了眯眼了然,话语一顿,“您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阴柔的嗓音让人觉着森冷。 福美人噎住,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眼里冒火,却也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小李子有恃无恐地带人进去了,欲要在干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哦?你倒是说说看,都看见了什么。”邬耀祥将瘦高宫女叫到面前,眉头一蹙厉声,“低着头做什么!” 细柳一震抬起头来,虽未上刑逼问,却仿佛置身冷冰冰阴森森的刑房,硬着头皮开口。 不上片刻,小李子一行人出来了,身后多了狼狈的张小小。 小李子愁啊,一张白脸竟比张小小惨淡,幸好被脂粉掩盖住了。想起来上回……就感觉脸颊隐隐作痛。 “……既只有他二人,你是如何亲眼看见的?满口谎话!” 他面色沉沉,丹凤眼斜斜一瞟,那股阴戾劲儿吓得细柳颠倒黑白起来,直说是猫儿撞的。 目光扫到人后的张小小,邬耀祥瞳孔一缩,狠狠地一个窝心脚将细柳踹倒在地。 庆幸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小李子松口气暗叫一声,该!敢这么对张姑姑的,估摸着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小小见着那道熟悉的人影,眸子一亮,随即黯然,暗自为邬耀祥担心起来。 司公的官位应该比皇上的妃子低吧?那……这样不好吧,虽然……莫名解气了。 她垂首不发一言,打算装作不相识,不想狗蛋哥因她得罪权贵。 可是…… 第9章 大太监心软了 手上一股力道传来,大概是从来没想到她家司公那纤细的身板也有如此大的力气,张小小愣了一愣。 转眼之间,她已被他拉至身后。 张小小抬眼,看见的是他的后脑勺。 不对!啊这样的时刻是有的,十年之前她被人嘲笑的时候,狗蛋哥也是如此护着她的。 她像只小鸟一样跟在他身后。听他阴阳怪调说:“如此不老实的奴才若不送去慎刑司好好管教一番,还不翻了天……”然后是一叠声的求饶。 不对!离那小鸟什么人还差点意思,唔尽管她尽力缩小自己,还是一大坨。 张小小晃了神,十分配合地点点头。 有他在的地方,她眼里便只看得到他,那些讨厌的人事物都是浮云。而且这症状这些天来有加重的趋势。 等等! 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贴身宫女啦? 张小小一脸懵,明白过来眨眨眼偷笑,哎呀她这身份真是多变。 哗啦啦一群人出了永和宫偏殿,打头的是面容肃然的邬司公,牵着身后小宫女的手。 步出院门,邬耀祥乜斜了眼冷冷一笑,令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人刚走,噼里啪啦,福美人狠狠摔了案几上的杯盘。 “主、主子,再摔就没啦。”胖宫女弱弱提醒,毕竟份例在哪儿,妃嫔品级越高用度越多。 “一个臭阉人,你怕他作什么?”福美人手下一顿,咬牙切齿。 “嘘。”胖美人瞄瞄外面,惊魂不定,低眉委屈道,“邬…邬司公他可不是别个太监能比的。” “哼他怎么了,不还是一个太监。”她一脸不屑。 “您来得晚有所不知,别个太监是这个,他可是这个……”胖宫女伸出小指,又比了拇指,“此人深受皇上宠信,就是一品大员见了也得给几分薄面呐。”呃,何况她们这种地位卑弱的宫女,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手段……” 想到什么胖宫女白了脸,拍拍胸口,转而凄然,挤了挤眼泪:“细柳这一去生死未卜。” “没出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宫里最大的还是皇上。待我怀上了龙胎,他邬耀祥算个什么东西!” 胖宫女随声附和,勉力扯了嘴角。 福美人抚了抚自己的鬓发,仿佛看见美好愿景般自得。哼今日所受之气迟早要讨回来!心一横,她垂眸瞥向胖宫女,“之前说的……” 胖宫女抬头与主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这厢,待回过神来,张小小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两列带着刀冷着脸的侍卫似的人已经不在了,抬眼看他,又耷拉了脑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嗫嚅道:“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从方才起就一直阴沉着脸的邬耀祥,目光在触到张小小的瞬间就松动了。 “麻烦?她还不配。” 他哼笑。若是连这样的角色都对付不了,他也就不会活到今日了。 邬耀祥松开手,又抬起轻轻揩去张小小额角的污迹,嘴上嗔怪,眼神却愈发柔和了:“搞成这样。”声调因失控而略有些高。 自身难保还敢强出头。不过相处了短短几个月,值得吗?她向来都是这么善良呵,与自己不同。 想到此,他的手细微地顿了一下。 张小小默默看着他,大概是从他黑色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现时的模样,慌忙撇开眼去。 内心狂捂脸,又是这样,每次狗蛋哥都能看到自己最糟糕的样子! 算了,她放弃挣扎了。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啊?”回想起当时细柳恐惧的模样,张小小看了他问道,“她会怎么样?” “一个惩罚犯错宫人的地方。”邬耀祥言简意赅,收回手,眼皮轻抬,仿佛征询意见般不答反问,“你想怎样?” “让她也跪上一个时辰。”张小小点点下巴,诚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当然,只是想法,“唔,再把地全擦一遍!” “就这样?”他挑眉。 “那还能怎么样唷?”张小小歪头。 小李子正要介绍:“嗐,当然是……”生不如死,不死也能脱层皮。 邬耀祥一个眼神扫过来,小李子反应极快地接上,笑容满面地对张小小竖起拇指:“当然是这样,姑姑英明!” 声音里溢出的谄媚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小小疑问地看向邬耀祥,后者面色如常。小李子说话向来这样,她就没有多想。 “对了,春喜!”张小小想到什么急切道,“她没事吧?” 邬耀祥按住她肩膀,微蹙的眉目间多了无奈:“她好得很!瞎操什么心。”关心关心自己才是正经。 说曹操曹操到。 “小小!”春喜等了半晌没有消息,如今见张小小无事,喜形于色,一下子迎上来。 两个好朋友拥抱在了一起。邬耀祥阴郁地杵在一旁。 春喜眼眶红了:“没事就好。” “又不是什么大事,死不了人。”小小不在意道。 略说了几句,又听邬耀祥让小李子送点金疮药过去,二人才分别。 回到司礼监居处。 邬耀祥进了书房处理公务,她则被赶去洗澡。 张小小低头嗅了嗅,忍不住皱眉。狗蛋哥似乎有点洁癖,真难为他忍了这么久。 她麻溜地洗沐完,顺带把衣裳也洗了晾了,一身清爽,伸手抚了抚身上新的宫女衣裳,大概是问谁借的?穿上……有点紧。 将就穿一晚吧,明天她的衣裳就干了。 张小小进来的时候,邬耀祥埋首案头,果然还在做事呢。小太监们没有司公的命令不敢随意出入书房,所以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出声,准备在旁稍待一会,等一下再叫他。 却见邬耀祥搁下笔抬头,眉间阴郁散开,丹凤眼向下弯:“好了?我叫他们上晚膳。” 他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除了席间与那些官儿虚与委蛇,一个人就随意吃点儿,如今多了一个人,倒期待起这平平常常的一顿饭来。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寻常人家。 小小还是那个爱哭的邻家妹妹,而他—— 只是李来福,只是她的狗蛋哥。或者本可以是她的……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按回去,狠狠地在心里鄙视自己。呵,那个承诺,如今他还兑现得起么,她那么好,堪配一位温柔优秀的男子,有一个漂亮孝顺的孩子,平顺一生。 他如何能……如何能…… 邬耀祥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是怔愣了一瞬,惯常的那副阴郁样子。 “怎么了,我…没洗干净吗?”见他盯着自己,张小小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脸,紧张地问道。 邬耀祥摇摇头,起身过来,看了眼她随便扎起的头发,皱眉道:“就这么湿着过来了?” 张小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点点头,笑了笑:“啊我马上去!” 刚想转身,手腕却被拉住了。张小小低头一瞄,脸上笑容大大的十分灿烂,邬耀祥烫了手似的缩回。 哎哟,害什么羞,白天不是很顺手嘛。张小小腹诽。 邬耀祥从柜子翻出一块干净的布巾,示意她去矮榻那边坐好。 她还在愣神,就被按坐在了矮榻上。 “不擦干,下次头疼有你受的。” 黑发被一只大手轻柔地解开,顿时散落下来铺了一大片,张小小的发多而厚,软硬适中,发梢还在滴水。 邬耀祥一手捞起一撮头发,细细地用干巾擦拭起来。手法谙熟细致,轻得像云朵,一点都没弄疼小小。 灯烛跃动的光影下,腕上伤疤时隐时现地绽露狰狞,而他因瘦削显得几分刻薄的脸上泛起浅浅的温柔,神色蓦地又柔和了几度。 小小眯了眯眼,听了数落,心里却像吃了甜枣:“知道啦,知道啦。” “小小……” 他眸子微敛,短而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 “嗯。”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听他唤她,带着狗蛋哥独有的感觉,每每张小小就觉得自己这名儿很好听。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的做法太冒险了。在宫里第一是要明哲保身。”邬耀祥神色凝重,顿了顿,怕她不明白又开口解释,“就是……” “明哲保身嘛,我懂——”这个成语她会,不用解释。正欲转头,不想动作幅度过大,一把扯到头皮,引得张小小不由捂头吸气,“咝——!” “怎样?”邬耀祥语气多了分紧张,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别动。” 这下她不敢动了,只把眼风不住地往旁边瞄:“可是……狗蛋哥……” “嗯?”他微微偏头。 “人啊总会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真的可以做到那样吗。”张小小眉头轻轻一皱有些迷惑,继而嘴巴一撅咬牙肯定道,“如果你有危险,我也会一样啊。”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自己渺小如尘埃,可一旦遇到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宁愿傻傻地以卵击石,不做点什么的话,心里不安。 意识到这话不大好,小小双手合十,望天:“呸呸呸,我是乱说的,你们都当没有听到啊。” 心一颤,像闲时她胡乱塞进他口中的某种糕点,又酸又软。 邬耀祥垂眸看小小,目光静静落在眼前人身上,薄责的话早说不出口。 真的可以做到那样吗……他以为自己可以,从他决定往上爬决心活出个人样的那一天起,可如今又不确定了。 邬耀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竟真拧眉考虑起来。他在朝中树敌太多,现今那些人尚且忌惮他的权势,难保有一日大厦倾覆,多的是落井下石,巴不得他死的人。 若真……真到了那一步,他希望,她能够明哲保身,不受那无妄之灾。 发觉他缄默良久,张小小出声:“狗蛋哥?” “你呀管好自己就成。”邬耀祥嗯了一声轻笑道,轻轻摩挲了她的发顶,语声犹带几分调侃的轻松,眸色却暗了暗,“遇上我,或许该担心危险的就是他们了。” “噗。”张小小忍不住也笑起来,为邬耀祥抱不平,“你哪里危险了?” 狗蛋哥哪有他们说的那般。那都是谣言,肯定有被讨厌的人夸大的成分。 邬耀祥替她拢好头发,丹凤眼低垂,未作声。 咚——小太监仆倒门前,闹出很大动静,只闻一声,“哎唷!” 一个白色的团子哧溜从半掩的窗子钻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知名小伙伴灌的营养液~ 第10章 大太监给喂药 门从里面打开了,邬耀祥看着那摔在门前的人眉头一皱,细白的一张脸阴惨惨的。 小太监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邬耀祥又扑通跪下了,低头苦了脸,上回送饭已让司公见嫌。“司…司公,奴…奴才是来……” “!”张小小一提溜,抓住了差点弄乱狗蛋哥书案的罪魁祸首。一对蓝莹莹的圆眼与张小小大眼瞪小眼。 “喵呜~” 突兀的一声,似替那抖如落叶的小太监回答了未完的话。 “你是找它吗?”张小小与白团子一齐看向他道。 “对…对对。”小太监有些替猫主子担心,确切的说是替自个儿担心,张姑姑好像生气的样子,那猫…… 结束了对视,却见张小小展颜,抱过那猫儿,顺了顺柔软的雪白毛发,偏头恍悟:“哦!狗蛋哥,就是你说的那只吗?” 邬耀祥点头。其实之前早已寻得,只不过,“不小心”又丢了。 张小小走过去,又摸了摸小白猫的头,小白猫眯了眼,她小心地将它递还给那小太监。 小太监看了看司公,正欲行礼告退,却听邬耀祥道:“等一下。”吓得他又给跪下了,瑟瑟发抖。 一惊一乍的,邬耀祥不耐烦地皱皱眉,但看了一眼张小小,还是道:“天晚了,明日再送慈宁宫罢。” “是是。” 晚膳照旧是在中堂用的,不过今日多了一位客人,张小小和邬耀祥在桌上吃,白团子在一旁用白玉盘子吃。 盘子上还有张小小夹的两条鱼,不过没怎么动。 张小小瞪圆了眼,撇撇嘴:“还真的给你说对了,它真的吃肉。”原来皇宫里的猫不吃鱼! 闻言邬耀祥轻轻瞟了一眼,而白团子舔舔爪子,悠哉悠哉地等小太监奉上食物。 那半阖的蓝色|猫眼似是在蔑视众人,自然也领受不到司公大人的眼色。 “养在帝王家,自然就与别的猫不同。”邬耀祥淡淡道,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细长的眸子一瞥,见她又薅了一把猫毛,皱起眉,抬抬下颌,“去洗手。” 唔,不就抱了一下猫嘛。 “哈你嫌弃我~”张小小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笑眯眯举起双手倾身过来。 手都快伸到他面前了,邬耀祥表情没动一下,不过眉上多了一道折痕,不闪不避的只是看着她。 原以为狗蛋哥一定会迅速躲开,再一脸嫌弃地皱起眉头,想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就想笑。 瞄了瞄,不觉迷失在他眼眸里,不大的墨色瞳子,装下了一整个她。清清亮亮的还有光,她好喜欢好喜欢,真是好看极了! 玩笑的笑容渐渐消失,只余浅浅弧度,动作也像被定住了。张小小顿时泄了气,慢慢放下手,抿抿嘴,好嘛好嘛舍不得。 转身抢过小太监端来的水盆洗了手,叫人出去了。 “好啦,吃饭!” 比起小白猫,她更想薅……某人。 新人苑。一干宫女正吃饭。 自大家从春喜那问出一句小小是被邬司公带走了,几个人就炸开了锅。 “啊那小小这下可惨了。我听说…听说那个他能把人砍成一片片儿的。”这个悲愁道。 “额,甭说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咱往好处想,兴许人家看上了小小呢。”那个默默放下了肉片。 “那个不是我故意……看上小小……那还不如说看上我呢。” “切少臭美了,要我说是这样的。” “什么?”宫女小雪将肉片吞咽下去,好奇道。 “就是……” “说啊。”大家催促。 “小小她未婚夫不也是在宫里当差吗,说不准,就跟这邬司公结下过梁子!然后邬司公自然怀恨在心,乘此机会抢走了小小,你说险恶不险恶,目的啊就是让李公公痛不欲生!” “啊?你这么说小小还不是惨了……”说着就要嘤嘤嘤。 “我说你们就不能想她点好吗,小小吉人自有天相。不信你们问问春喜,肯定没事儿。” “哎春喜?” “春喜,你真的不吃嘛?”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方才…… 春喜瞧见两个宫女鬼鬼祟祟看她,是先前在院里与福儿交好的,于是一出口话就不怎么好了。 一来二去闹了几句口角。 正巧姑姑过来撞见她们遮遮掩掩的模样,恼了。两人这才把藏在身后的信笺拿了出来。 是春喜的家信。 在房间默默读完了信,春喜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坐了许久。 吧嗒—— 一滴泪在发皱的纸上晕开。 她想回去的地方,没有了回去的理由。 白日跟小太监去找邬耀祥时在养心殿外听到的话,在耳中响起。 摊平的纸在手里皱成了一团,反复松开又收紧。 外头高高的红墙之上,一片月也无。愈发觉得秋寒露冷,再多的衣裳也捂不暖。 “今晚没有月亮呢。”张小小推开窗,偶然一瞥。 “是初一。”邬耀祥走过来低低道。 “又月初了么,再过段日子又可以出宫啦。”张小小如此盼望着笑道。 “想出去?”邬耀祥斜了一眼,“其实不必等到探亲日那天,你若是想出去可以…乔装成太监随我出宫。” 张小小想了想,摇了摇头,眼里难掩一丝失落,“我也没有亲人可探,被查出来不还是会牵连你。我不想。” 最主要的是宫里他们也能在一块啊,对她来说没多大差别。 邬耀祥目光关切,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 “我说真的啦。”张小小笑了,“只是有点闷,一点点。” 她转眼看他,“狗蛋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说书人讲的关将军的故事吗?” 他记得,他还记得小小喜欢听说书人讲这种历史演义英雄故事,可是那时候没有钱,总听不全。 邬耀祥如是又讲了一段。他本是个不爱念书的,自进宫后才学了些上进,毕竟两眼一抹黑不懂深意,如何揣摩圣意讨主子欢心。 张小小眼睛闪亮亮的,双手交叉趴在窗框上。一段讲完,转头崇拜地将他望着:“讲得真好!” 邬耀祥看她一眼,细长的眸子往旁边一飘,又回视她。 暗自庆幸当初硬着头皮逼自己将史书粗略读了一遍。她轻巧的一句话,一个笑,远比那些恩赐荣宠更令他愉悦。 张小小站起身来伸展伸展手臂,正想扬手往他身上一拍:“是不是……” 刺啦一声,衣裳腋下豁开一道口子。她太壮了,哦不,是衣裳太小了,被她给撑裂了。 “……”张小小脸一黑,黑了又红,僵硬了一瞬,嚯的放下手臂。 “你……”邬耀祥眉头轻皱。 “嘿嘿,我会补好的!”张小小呲牙,递了一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的眼神,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想说不用补,人已经跑远了。邬耀祥摇了摇头,衣裳不合身为何不说,明日还是叫人替小小做几套罢。 张小小在邬耀祥的房间没有找到针线,倒是掉出两盒东西,是女子用的香粉香膏。 眼神向侧边漂移,难道狗蛋哥真的……嗯,她镇定地放了回去。 最后张小小是问一个值夜的小太监那里借来的,便到隔壁间缝衣服。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门并没有关严实。 “进来。”张小小拈着针线,头也不抬道。 见她只着一件白色中衣,邬耀祥慌忙背过身去,却将手上的东西朝着她的方向递了出去。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沉声:“先穿上。” 张小小抬眼,接了过来抖开一看,是一套异常整洁、颜色单调的男子衣衫,似乎是狗蛋哥的吧?虽然没看他穿过。 走了几步又停下,知道自己拗不过她,邬耀祥伸手点亮了门口灯架上的烛火,火光映得他细白的脸有了暖色,缓道:“蜡烛挑亮些,不费眼睛。” “嗯。”张小小点了点头,不管他看没看见。“狗蛋哥——” 他停下。 她道:“早点休息。” “嗯。” 门又阖上了。张小小捧着那套男装,慢慢地放进怀里,扬起嘴角傻傻地笑了笑。 书房。邬耀祥手执一本文书,目光游离,半晌没有动作。 很快,张小小掐了线头收尾,将缝好的衣裳叠好放在一边。 拢了拢衣襟,邬耀祥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还挺合适,只略长了一两寸。 张小小拿出一个小瓶子,撩起裤腿,将金疮药在膝盖上的淤青上抹了抹。 便想起白日的事来。 “?”张小小看着他塞进自己手里的小瓶子,反应过来,蹦了几下示意,拍拍胸脯,“我没事,一点事儿没有。皮糙肉厚的不怕。”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邬耀祥不赞同道,拧眉看她,“所以……你就置自己于险境?” 她嘿嘿一笑,俏皮道:“我有分寸的,你看春喜细皮嫩肉的又怕疼,怎么比得过我耐打。” “就许别人金贵?”邬耀祥抬了抬眼皮,“你受伤了就……” 话未完,他轻咳两声,“下次不要这样了。” 所以,在狗蛋哥眼里,她也是柔弱的女孩子么,张小小举起一只手保证。“下次不让你担心了。” “谁说我…”他移开目光。 “没有没有。”张小小决定不拆穿他。 阿嚏!画面乍然消失。张小小敲敲自己的脑瓜子咕哝,怎么还没有走你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翌日。 张小小一如往常的起得很早,把小太监的活儿都干了,还做了朝饭,正要回宫女待的新人苑。 还没走出门就晃了晃,一摸额头有些烫。狗蛋哥说她病了,着急地给她找了个大夫瞧。 御医大清早的被叫来挺不乐意的,匆匆忙忙赶来看这种头疼脑热微感风寒的小毛病就更不乐意了。 他揣着袖子,瞟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两撇胡子一抖一抖,“桑某看您精神儿挺好没病,只要不要太过日理万机……” 这是暗讽他越权呢,邬耀祥阴郁着一张脸没说别的,让开一步,看向床上的人,眸中多了关切:“她怎么样?” “桑御医。”邬耀祥抬眼盯了他一会儿道。 桑御医顿时没了勇气,方才一时气急竟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立刻替张小小把过脉,开了方子。 “我没事。”张小小看向他轻声。 邬耀祥不语,面色沉沉。 诊完桑御医背起药箱走人,回望一眼。不由对这位宫女生了几分同情,可惜了好好的姑娘哎……落到了这样阴狠狡诈的奸宦手里。 “我说了没事了。”张小小笑,扯了扯他衣袖。 “躺着。”邬耀祥觑她一眼,压低了嗓音道。那眼神明明白白,风寒没好之前别想回去干活。 “可是……” “已派人同掌事宫女说过了。” 眼见药煎好放得凉了些,邬耀祥舀了一勺,张小小撑起上半身,头上贴的布巾滑落,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歇下来倒觉得身子沉重了几分,脑袋还有些晕眩。 “起来作什么?”邬耀祥将枕头垫在她身后。 张小小接过药碗,眼也不眨的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空碗放在他手上,缓了口气,扁扁嘴蹙眉:“太苦了。” 咳,他喂她……张小小还是很乐意的。但是对一碗药细细品尝还是饶了她吧,她又不是不能动。 一个小纸包被塞在她手里,张小小低头打开来,眸子一亮,是蜜饯。 竟觉她蹙眉的样子有几分可爱,邬耀祥嘴角微微上翘,会意道:“尝尝这个就不苦了。” 张小小放好,躺回去,却是不吃了。 “?”邬耀祥疑惑道,“不是嫌苦么?” 张小小半阖着眼,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那纸包,“拿了蜜饯,手黏糊糊的再塞进被子,会弄脏了铺盖。” 听了她的形容,邬耀祥当真想了一下:“……没、” “你喂我。”张小小睁开眼瞧他,打断了他未出口的一个事字,声如蚊蚋,后面两字小的她自己都听不清。 鬼使神差的,邬耀祥没有犹豫地拣了一颗送到她唇边。 她张嘴咬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蜜渍梅子真甜啊。 不过此时此刻就是没用蜂蜜浸过的果子,张小小也会觉得甜了。 修长的手蜷曲缩回来,那温软的触感却仿佛留在了指尖。他视线无意掠过她的脸,在嘴唇上停了片刻。 一双丹凤眼黑漆漆的,忽而黯淡了些,更显幽邃。 邬耀祥垂眸掩去了某些情绪,想勾起一边嘴角却不能,最终化为心底的一丝叹息。 “你吃啊。”张小小举着手,将剩下的递到他下巴边。 邬耀祥微微后仰了些,抬手挡住,替她收起来放在床头案几上,微微皱眉:“太甜。” 他不惯太甜。 也害怕习惯了这样的甜,是他这样的人不该拥有的。 没有得逞的张小小哦了一声,邬耀祥又为小小换了一块湿布巾贴在额头,才被她催促当值去了。 张小小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过头闭上眼。嘀咕道,什么毛病啊,嫌弃太甜。 第11章 大太监担心了 邬耀祥又吩咐了几句,叫人带上小白猫便走了。出了司礼监,阴沉沉的眸子往旁边一瞟,有一两个怪异的宫女,似乎刻意从门前经过。 略一想便了然,必是新来的那群宫女里的,知晓了昨日小小被他“抓”回来的事来探听情况。 那个小小护着的宫女竟是什么都未说么,被胁迫的……不过或许是对小小最好的选择。 听闻邬耀祥大清早的叫了御医来看诊,小李子急急忙忙过来向干爹表孝心。撞见了一个小太监,正是昨日追猫撞到书房门上的那个。 “御医来过了,干爹的病如何了?”小李子悄声问他,心里纳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啊。 “不…不是司公,是张姑姑。”小太监一提到邬耀祥就心慌。 “哦,不是啊。”小李子点点头放了心,明白过来又乍然拔高了声音,“什么!?张姑姑病啦?” “风…风寒。”他这一大声着实吓到了小太监。 怪道干爹如此紧张,上回,上上回…… 小李子眼珠儿一转,从昨日的情形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撞了一下他凑近些道,“哎哎,你觉不觉得干爹和张姑姑之间……像是在打情骂俏呢。”他从脑中搜罗出一个适合的词汇。 “不不不,绝对没有。”小太监想起那天不小心听到的话,怕的要死,眼珠子乱转,“司…司公和姑姑是兄妹,怎么会……” 小李子原本只是猜想,见他反应这么大,反倒确信了几分,侧过眼满不在乎地呵呵一笑,竟有一种风情在眉梢:“那又怎么了,咱们这种身份,还用在意这个?” 小太监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急得手心出了汗,干巴巴道:“不不是,那…那是疼爱妹妹!” “奥~”小李子点点头没有反驳,径自往里走,徒留身后的人一脸灰败。 守在卧房外听候吩咐的小太监见是李公公,忙向他问好。 张小小刚才已小憩了会,正醒着,听见响动问了一句:“谁啊?” “是我,小李子啊。”那熟悉的谄媚的太监音道。 床前小李子殷勤询问了一遍,堪比问候老母亲的孝子。 “……”张小小觉着头更疼了,她还没那么老吧,但是想想狗蛋哥都被称作老人家,霎时心理平衡了。转而想到什么问他道,“李公公,我想知道一些……” “关于狗蛋哥,额你家司公的事。” “姑姑想知道些什么?小李子知无不言。”小李子笑了笑,末了补了句,“干爹从来没对别的女人上心过呢。” 她问这干啥……张小小噎了一下道,“他……有什么喜好,或者什么讨厌的东西?” 张小小自认为了解他,但那是小时候的他,中间失散的这十年,她并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人是会变的。正如她不知道他不爱吃甜食一样。 她想更了解他一点。她总觉得狗蛋哥心里藏了很多事情。 “喜好么,自然是金银玉器,稀世珍宝。”谁人不爱这黄白之物。 “……”张小小犯了难,她不可能有这些,看起来狗蛋哥也不缺钱,她想找件替他缝补的衣裳都没有。 小李子意会到或许是姑姑想给干爹一个惊喜,遂道:“只要是姑姑送的,干爹都会喜欢。” 这张油滑的嘴哦,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倒会讨人喜欢,张小小问:“还有吗?” “讨厌的么,就多了,像是不听话的奴才,那帮子多嘴的文官,隔壁内官监几个监的头儿……” “奥——” 瞥见张小小若有所思的模样,小李子下意识停住了话头,心里打鼓,笑道:“其实主要还是看干爹心情。” “那他做司公之前的事你知道么。” “这事儿你得问赵德全,小李子进宫得晚,不及他知道的多。”小李子笑眯眯道,司公心思不好猜,说错了可不好办。 “春喜——” 春喜回头见是文秀,微微疑惑一下,跟着她到一边,问她:“怎了?” 文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缝制的布包,鼓鼓囊囊,拉过春喜的手。 感到掌心一沉,春喜瞄了一眼,默默将手中的东西按回她手上:“我不能收。” 文秀嘴巴微张,微低了头,小声道,“我听小雪说……你的家人病了。” 春喜摇摇头,看不出悲伤,只是比往常沉默:“那我也不能要你的。” “没关系的,我的家人身体康健,这些过段时间就攒回来了。”文秀微笑着,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又把布包朝她塞去,“我能帮到你的…也不多。” 春喜定定地看着她,犹豫半晌,终是收下了。 此刻心中动容,面上的平静终于绷不住了,她吸了吸鼻子,软软的嗓音带颤:“谢谢。你和小小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大家都很好呀。”文秀不好意思地一笑,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不知道小小怎么样了,或许她能帮你,她很厉害的。” 春喜破涕为笑:“你不担心她吗?” “唔……”文秀一脸你快夸我的表情,“那个邬司公不是别人对不对,就是小小的心上人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他不是小小的心上人,小小怎么肯跟他走呢,她想走肯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所以啊小小是心甘情愿的。” 春喜点点头没有否认,垂眸沉吟了一会儿。 小小是真的很喜欢他。喜欢一个人么?心甘情愿。 隔天晌午。 “这盆花放这,那个放对面去。哎唷悠着点,别给我弄坏喽。”赵管事指手画脚,而小太监们应声领命,来来回回地跑。 当今圣上酷爱欣赏乐舞,养了一大群乐官,新的宫殿落成正是以供帝王雅兴。 “赵公公?”春喜晾完衣裳,回来时路过北小花园,见到新修的宫殿前多了许多人。 最外面的翘着兰花指的紫衣公公回过头来,春喜见没认错人,福了福身,“见过赵公公,前日多谢公公了。” “你、”赵管事想了一下,“奥,是你啊。”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轻哼一声:“那是咱家分内的事。”这不司公就派了这个捞油水的新事项给他么。 春喜攥着双手,伸头瞅了瞅左右,眉眼一弯:“有什么需要奴婢帮忙吗?”说着就上手帮着他们剪裁花木。 花匠微微一愣神,差点把树剪坏了,又差点撞倒过路搬着屏风的太监。 “哎哎回来!笨手笨脚的。”赵管事抬眼一瞧又一惊,忙出声喝止,梗着脖子斜她一眼,话还算客客气气,“春喜姑娘,这儿的活你也干不了。” 深宫待的久了目光毒辣得很,自然瞧出了那分掩藏的厌恶,这种眼神他见得多了。 这人好似将她看透似的,春喜垂下眼帘,不服气道:“公公说说看。” 他眼尾一扫,皮笑肉不笑:“想帮忙就把那块儿的草给拔了吧。” 春喜顺着他所指望去,那是一大块荒芜的花圃,新的花木还没栽上,杂草丛生。 言罢赵管事背过身便不理会她了,继续监工。 好半晌,一道女子尖叫声吓坏了干活的众人。 倏地,赵管事觉着自己右边手臂一沉,一个女子扯着他衣袖,侧头一看,不是那个叫|春喜的宫女又是谁,竟然没走。 “你!”赵管事假笑也维持不住了,蹙眉抽手想拂开她。 “啊啊虫!有虫!!好大一条!!!”春喜一手揪着对方胳膊掐的死紧,一手松开了抖着手不断指自己后面,急得眼泛泪花,嗓音委屈软语道,“帮…帮我弄走它!” “胡说什么?!”赵管事顿觉手臂生疼,没好气道,“不就一……” 话未完顿住,黑色的毛虫一拱一拱欢快地顺着他的方向爬,赵管事脸也绿了,“还愣着作什么,长寿——!” 被点名的专管园圃的小太监立马来弄走了,赵管事舒了口气,又拧眉瞪她,“放手。” 春喜闻言登时松了手,让开几步,还有些怔忪。 胳膊还疼着呢,赵管事淡淡瞥她一眼,脸色愈加不好看,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去去。一条虫怕成这样。” “你一个呃…不也怕吗。”春喜也看他一眼不以为然。 察觉出她话语里的嘲笑之意,赵管事拉下嘴角冷哼:“咱家会怕这么个小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没讨着好。 春喜愤愤离去。 …… 张小小一连在床上躺了两日,起初只是轻微发热,第二日便厉害起来,中间反复了几次。 风寒之症,可大可小。邬耀祥即使忙碌中,也抽空好几次回来看她,宫外的小苟子也叫回来照看了。 这日午后,邬耀祥便回来了,闻得小小突然又发起热来,急忙推开门三步两步就跨进屋来。 “爷。”小苟子恭敬颔首,又改口道,“司公,夫人她……” 张小小闻声慢慢睁开眼,对他露出个虚弱的微笑,想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很。“狗……咳咳……” “别说话。”邬耀祥探身在她上方,她的脸红彤彤的触手滚烫,他眉毛紧拧,脸色冷得可怕,起身斥道,根本未注意到小苟子的措辞,“我不在就不会请大夫了吗?去把御医找来。” 顿了一下道,“背来!” 小苟子连同另一个小太监应声:“是。” 邬耀祥却走得比他们还快,回头留了一句:“守着。” 步入书房,身穿飞鱼服的沉默青年候在那里。邬耀祥低声吩咐几句,他便转身离开,不多时,一个太医便摔在了张小小房间的地上。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啊。”桑御医睁眼,发现并不是慎刑司。吓死他咯,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或是姓邬的要公报私仇。 邬耀祥也不说什么,直接将人扯到床前:“治病。” 虽然不喜此人,到底是医者,桑御医颤巍巍地搭脉,诊了病开了方子,叮嘱了“为了快些散热,最好再用温水擦拭身体头脸。”等话。 “这些药有用么?”邬耀祥看他一眼。 “这个季节最容易感风邪寒热,病有反复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你信不过桑某的医术,还抓我来做什么?”桑御医说完一通又后悔了。 不想邬耀祥点点头,竟未恼怒。“那桑御医不介意多留一会儿吧?”说是这么说,却是让小太监将他请去客房待着了。又让一名见过春喜的小太监去叫人来。 “小秦,其他事容后再说罢。”闻言那名锦衣卫道了声是。 小苟子端着盆过来,邬耀祥令他搁案几上,便被打发去提一桶半热的水来。所幸司公爱洁,这热水还是常备的。 他拧干巾帕,一遍遍轻轻擦拭她的额头、脸颊,又抬起她的手,放在掌中,也一一用巾帕揩拭。 张小小勉力睁开眼,咳咳咳嗽了几声,没想到她向来跟头牛似的身子好得很,也会有今天啊。 嗓子干疼得说不出话,她半眯眼瞧着他,头有点昏沉意识还是清醒的,见他眉宇间聚拢的小山,叹气还是让他担心了啊。 如此擦拭了几遍后,小苟子就将水提来了,未听见其他吩咐又默默退出去。 邬耀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替她解开了外罩的衫子,里面就是中衣。他的手停在上方,仿佛僵住了,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她抬眸。 丹凤眼中闪过挣扎,手也轻轻颤抖。 张小小未说话,静静看着他,眸中只有温柔。 第12章 大太监矛盾了 她的纵容反让他无法适从。 他垂下眸逃避了,用力曲起手指,收回手,打算再次派人催促,却听人报:“春喜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他语速很快。 转眼春喜就扑到了张小小床前,邬耀祥将手中巾帕放在她手上,声音阴沉暗含警告:“快点,别让她再着凉。”便出去门外等着了。 这是请人帮忙的语气么,也不知道小小喜欢他什么。春喜暗暗翻了个白眼。 忧心小小病情,当即在桶里浸湿巾帕,拧得半干,替她擦身起来。 半个时辰后,邬耀祥重新进来了,在床前站了一会,便守在床头照顾小小。 她神色平和,脸也不似刚才那么红了。邬耀祥眉目稍稍舒展,凝目注视着她。 转头瞥见那春喜还没走,半蹲在床尾脚踏上望着床上的人。 接收到邬耀祥投来的具有压迫感的视线,春喜有几分害怕但还是坚持道:“司公关心小小,小小也是我的朋友。” 邬耀祥轻嗤一声。 春喜还想说什么,怕惹怒他,不能待下去,便忍住了。 额头的帕子换了好多次,喝了小苟子送来的药汤。又一次揭下帕子,邬耀祥伸手仔细探了探,发觉没那种灼热的温度了。还是不放心地换了一块再多贴一会儿。 她呼吸平缓,应当是睡着了。 瞟了他来来回回的动作,春喜微微瞪圆了眼,除了擦身之外她再也插不上手,她也不敢插手。 “走吧。”邬耀祥似是终于看见了春喜,不客气的送客语气,好歹不似方才冷沉。 “……”一样的讨人厌语气,莫名令春喜想起了晌午遇到的某个死太监,也想起了另一事,攥紧手下了决定看向他。 她正要开口被邬耀祥制止。邬耀祥淡淡瞥了一眼,心里了然又带了一分不屑,所谓朋友,还不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看了眼小小,起身理了一下袍摆,率先走出外间。 “我有一事……想求司公帮忙。” 邬耀祥看她一眼示意她说。 “有些物什我想捎回家去,可是守卫不让带出宫。”她停一下又道,“真的是我自己的东西。” “这种事问赵德全去。”邬耀祥不耐烦听下去,转身欲进房。 春喜待再要跟进去,邬耀祥转过脸冷睨她。 “小小要是醒着一定愿意我陪着她。”着急之下春喜咬了咬牙,语气肯定,声音也无意识地大了些。 邬耀祥从中觉察到一丝挑衅,面色阴晴不定,盯了她如毒蛇一般。 春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开始后怕,却咬住了唇,努力克制身体的轻轻发抖。 在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邬耀祥开了口:“交给他便是。”砰的一声门就在春喜面前关上了。他不喜欠人人情。 忽然后悔自己关门力道大了,走到床前看她依旧呼吸平缓,邬耀祥才放宽了心。 直至傍晚,霞光漫天,张小小悠悠醒转。 夕阳的微光照在他侧脸,将上面的绒毛也看清了,他的脸白净细滑,没有少年时的麦色肌肤,却还是隐隐看得出少年时的轮廓。 张小小眨了眨眼,他还在。她坐将起来,动动四肢,呼出一口气,感觉好多了。 “怎么起来了?”不觉看了很久,邬耀祥走近在床沿坐下。 “我饿了。”张小小捂了捂肚子有气无力道,说罢就要起身。这两天没胃口,吃了几口也是勉勉强强。 “想吃什么?我叫他们端来在这吃。”邬耀祥温声询问道,手上很自然的用被子将她裹紧了。 “蹄膀?”张小小舔舔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个,揪着被子瞪大了眼道,“啊还要躺着?我都好了。” 邬耀祥轻轻摇了头,就将她两个问题都否决掉了,眉头一挑。“说话都没力气这叫好了?” “我那是饿的。”张小小撇嘴。 “完全好了才可以。”邬耀祥肃容。担心如那太医所说病情会反复。 张小小:“哦。” 晚饭果真搬到了内间,菜是全素的,但是,竟然有一盘红烧蹄膀。 张小小眼睛燃起小火苗,高高兴兴地伸筷子,眼珠子跟着移动,但见那蹄膀移动到了另一个碗里。 张小小:“!!” 这帮小兔崽子在搞什么?邬耀祥微一皱眉,然而很快恢复正常。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淡定地夹起蹄膀,张嘴,咬了一口。 张小小合上嘴,继续下手伸筷,看着他笑:“没事儿,我不在意你咬过。” 邬耀祥:“……” 司公脸皮薄,没事她脸皮厚啊。 筷子后头轻敲了一下她脑门,张小小捂着脑门,眼巴巴地看着他。 以为手上重了,邬耀祥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终于妥协:“……只能半块。” 张小小高高兴兴地动手了。 饭后,邬耀祥去处理搁了半天的公务,换了小苟子来侍候。 “夫人,您可好些了。”小苟子双手交握,笑嘻嘻立在床头,“您都不知道啊爷都急成什么样子了。” 张小小挠挠头笑笑,心里甜丝丝的,转念又道他不会又没好好吃饭吧。 这敬语……弄得她怪不自在。她看向小苟子:“你就唤我姐姐吧,我还没……我比你长几年。” 闻言小苟子抿唇犹豫了会,点头从善如流:“姐姐。” 张小小松了口气,总算有一个听得懂人话的。 突然没事做了张小小闲得慌,知道他也是为她好。躺着也是躺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唠嗑起来。 张小小想起来道:“春喜是不是来过?唔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宫女姐姐。” “有的,当时夫…姐姐身上烫的厉害,爷叫她来给您擦拭去热,走了约摸有一个多时辰了,您要找她来吗?”小苟子点点头。略去了是被爷赶走的一节。 “奥——不用,我就问问。”想到什么张小小脸微微一红。 外间有人敲了敲门,不多时有小太监送来了汤药,药旁边还有一包蜜饯。 张小小利索解决掉,门开合之间深深望了一眼对面透出来的光亮,随手将剩余的蜜饯塞他手里,喃喃问了一句:“他…经常这样忙到很晚吗。” “可不是,有时候深夜书房的灯还亮着呢。”小苟子如实道,“爷干的都是大事儿。”说这话的时候小苟子眼神里不无崇拜,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包惊讶地看着她。 “你吃吧。”张小小揉了揉小苟子的头,用哄孩子似的语气道,“先前吃太多了有点腻。” “嗳,谢谢姐姐。”小苟子方收下了,笑眯了眼,嘴巴倍儿甜。 张小小看着某个方向,仿佛看到了他灯下伏案的认真模样,“我不在的时候,太晚了你们劝劝他,到底是身体要紧。”她叹气。 “嗳,哎?您怎么会不在,您要离开?”小苟子慌了神,垂眸思量又抬眼,“爷是好人,那些传闻都不是真的。” 张小小抬眸看向他,小苟子眼神闪烁了一下。 “咳,我不会离开他的。”除非他先离开她。 张小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想到上回的簪子没了,得再另寻一个信物,躺在床上没事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一个。便嘱托小苟子买些布料来。 “包在小苟子身上!姐姐要什么样的料子?” “深色的,大气的,不要很多。”张小小想了想,复又道,“银子先赊着,我会还你。” “这银子就不要了吧,姐姐?”小苟子垂了两条眉毛,爷也不缺这点钱啊。 “而且你先别把这事告诉他。”张小小拍拍他的肩,乌溜溜的眼珠左右一转,笑眯眯对他道。 小苟子瞟她一眼讶异扬眉,无奈点头,怎么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说着邬耀祥从外间迈步进来了,小苟子忙垂首问安。 “保密!”张小小嘻嘻笑道。 邬耀祥眼皮一抬,未再多问什么,伸手探了她前额,停留少顷,唇角弯了弯。 感受到他的手掌微凉,张小小按住了他放下的手,攥在自己手里。 他斜了一眼她露在外面的手,动了动,看她:“才好了点儿,又不长记性了?” 张小小拉了上面的被子盖住自己的手,也盖住了他的,没有松手。还好她盖了两床被子,这会儿倒是有点热。 “是是,司公教训的是。”说完,笑吟吟地看着他。 邬耀祥眉梢挑了挑,不觉莞尔。 张小小瞧见他眼里的血丝倍觉心疼,这两日他都没好好休息,劝道:“今日不用守着啦,早些去睡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摇头:“我不困。” 张小小被他气着了:“不困就陪我睡。” “……”邬耀祥睨了她一眼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胡说什么?”耳根却悄悄红了。 “那这样吧,让小苟子先守着,下半夜的时候再叫醒你。”张小小商量道。 “你倒是信任他啊。”邬耀祥想起了方才的事,语调凉凉的。 不知道是谁叫人来的啊,张小小腹诽。 张小小笑:“我是想起了我弟弟。”也是这般年纪。 邬耀祥凝眉,怔愣了一瞬。 就有一个又轻又软的东西落在颊上,他心上一紧,细长的丹凤眼轻闭又睁开。她微微退开,他惶然起身。 手还攥着呢,张小小低头,蓦地松开了手。 空气里莫名有些躁动不安。 他躺在外间,心如擂鼓。 她坐在床上,弯眸偷笑。 一刹之后,张小小感觉脸慢慢热起来,但决不是发烧,她倏地把被子蒙头上,就差打几个滚。心道,糟糕,狗蛋哥会不会觉得她不矜持? 胸腔里不安分的跳动,听在耳边分外清晰,邬耀祥看着虚空的某一处。 平日冷厉的眸子里此刻却是茫然的,转而满含痛苦之色。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邬耀祥,你在期待些什么?一个公公,别人口中的臭阉人,连个男人都不是,你能给她什么呢? 你能给她什么呢? 她会后悔的。 一忽儿,脑海中又不由自主浮现曾见过的帝妃相处一幕,唇齿相依。 又想起方才,她的唇很软,带着微微的濡湿…… 心怦怦地跳,细白的脸霎时红了个透。 她为何…… 他不想把揣测的机心用在她身上,但又忍不住去揣测,她看着他的明亮眸子。她大约的确是有点喜欢他的。 这个认知在他胸口烧了一把火,滚烫的。 明知道不该再想,不能再靠近,可就像走在沼泽地里的人,一寸寸的陷落。 不由自主,情难自禁。 他无声地自嘲一笑,明明少年时挨了那一刀,已不可能有男女之情的欲望,却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么。 也许夜虫,都是向往光明的。那无数个黑暗难捱的日日夜夜里,早已刻入了她的影子。 她就是那不住吸引他的火光,与这冰冷的紫禁城里有些格格不入。 在紫禁城里,人就像挨了锤的牛马,连猫儿狗儿都不如,一天天委顿下去,直到你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或者抗拒,不计一切,蝇营狗苟,成了令自己也生厌的模样。 他不希望她也如此。 他不想他仅有的这束光,在宫闱日渐暗淡,熄灭。 良久,他闭上了眸。 次日没再发热,张小小仍被某人强制躺了一天,第四日就起来干点轻些的活计,谁劝都拦不住。 这天找来桑御医诊断了没事了,邬耀祥才放心让她离开司礼监。 张小小脚步轻快地走回新人苑,半路撞上慌慌忙忙跑去找姑姑的小雪。 小雪似是受了惊吓,不停抹泪。 第13章 大太监安慰人 张小小听她说,有宫女在东苑发现了死人,是……是文秀,七窍流血的,太可怕了。大家慌得很,不知怎么办,偏生姑姑不在苑里。 心中咯噔一下,张小小好半晌说不出话,“你快去吧,我找人来帮忙。”说完才发现自己语声哽咽。 张小小往回走,恰好叫住借她针线的小太监,让他带自己去慎刑司。 老远看到慎刑司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门口两个带刀的锦衣卫肃立。门内光线有些暗,显得威严而阴森。 正要进去,里面有人出来了。 小李子说邬耀祥收到消息前脚刚走,张小小道了声谢也匆匆去了。 “哎,姑姑你病刚好,就别去沾这晦气了。”小李子跟上去与之并行,哎这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张小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东苑去。 过了司礼监,小太监回去了。小李子闭上嘴笑笑,难啊,他这是两头不讨好。 到的时候,果然邬耀祥已经在那里了,立在一圈宫女太监之外,眼神淡漠。时不时传来着女人的吵闹声和哭声。 地上已被清理,尸体盖上了白布,两个太监面无表情地正将死人抬走,想来是见惯了,习以为常。 张小小抖着唇欲要上前掀开白布。她仍旧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不久前还笑着叫她小小的女孩子竟就这么没了? 她怎么来了,邬耀祥不快地斜了过来的小李子一眼,小李子皱起一边眉毛讨好地苦笑。他抬手横在张小小身前,对她摇了摇头,眉目担忧地看了她。 没事。张小小无声地对他道。她想最后再看一看她。 大大咧咧的笑容没了,她神色哀伤,带了一丝恳求,邬耀祥闭了闭眼复睁眼,命一太监掀开。 张小小只瞧了一眼,登时捂住了嘴,鼻子发酸。是什么人这样狠心?文秀柔顺,向来不与人争,根本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 饶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逼自己做个长姐不能软弱不能哭,张小小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在里面打转儿。 邬耀祥皱眉,再是想逼自己硬着心肠,也强硬不起来。自己非要看,看了又要哭,一哭他就不知怎么办好了。不由后悔一时心软应了她的要求。 圈子内,宫女千慧红着眼睛,吵吵嚷嚷地哭,旁人在劝。正是吵闹声的来源。 她一看到遗体更为激动,身旁有人扶着才没倒到地上去,转眸瞧见泪眼朦胧的春喜,推了她一把:“少来假好心了,你前日鬼鬼祟祟地找阿秀作什么?今儿个早上又不见踪影。” 春喜踉跄了一步,被张小小扶住,她迎上千慧的视线,气极了将那柔软的嗓音也拉得尖了些:“你想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那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千慧昂着头,抽噎了一下瞪着眼道。 春喜迟疑了一瞬,抿了唇道:“我让她帮我一个小忙。” 千慧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含着泪看向她:“阿秀最喜欢的钗子不见了。” 此话一出,不少宫女尤其是千慧身边的几个,唰唰唰把眼神扫向春喜。 闻言春喜微怔一下,攥紧了手,指甲陷入了掌心,正想回嘴。 张小小站在春喜身边没动一下,又把目光回看了过去,平静的语调下夹杂着哀伤:“说话得有谱儿,春喜再是与你不和,也要查清楚了才能还文秀一个公道。” “就是,文秀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将坏人绳之以法。”小雪抽抽搭搭道。 “都不要吵了!散了散了,都不做事了吗?”孙姑姑扫视了一众宫女,眉宇凝重,又勉强牵起嘴角,对邬耀祥点点头,“小小说得正是,还是有劳司公了。” 于是人散去了,各做各事。尸体也被抬走了,血迹也处理掉了,草树依旧染着秋色,园亭依旧辉煌,就像那些惨事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张小小走在邬耀祥身边,却晃了神,心不在焉的样子。 从未见过死人,也不能说是没见过死人,病死的老死的,只是这样如花年华便送了性命,而且死状凄惨,还是不能不为之惕惕,不能不为朋友而心伤。 她被吓着了吧,邬耀祥想开口劝慰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同她走。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新雪一样的绢帕,按在她手里,轻声道:“别哭了。”不住地瞧着她,目含忧色。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最受不了她的眼泪。 还从未听干爹这么温柔地跟谁说过话,小李子惊愕地一抬眸,简直要觉着自己幻听了,又若无其事地垂眸,当自己不存在。 小李子转头暗笑,干爹喜欢张姑姑没跑了!再说了俩人姓的不一样,长得也没半分相似,原先自己竟这般糊涂。 张小小连忙拿起绢帕抹了抹眼睛,才发现自己哭了,她不想哭的啊,可是好难过。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看向他开口:“春喜去慎刑司会没事吗?” “例行询问而已,她没做什么就不会有事。”邬耀祥道。此人不像是有这个胆子的,倒是另一个宫女的眼神让他觉着不对劲。 “春喜不是那样的人。”张小小稍稍放了心,停了停又道,“这个案子一定不能交给贪官,黑白不分,那文秀就白白死了。” 邬耀祥点头说好。其实不过死了一个宫女,本不必大费周折。不过小小在这苑里,便不能大意。 小李子:“……”姑姑大概不知道干爹才是那个最大的贪……咳咳。 “其实那名宫女死前还说了一个字。”邬耀祥皱眉思量道。 “什么?”张小小目光看过来。 “等。据人说一直喊着这个字直至断气。” “等……”张小小喃喃念了几遍,突然睁大了眼转头对他道,“不是等,是灯,灯笼。狗蛋哥你等我一下!” 话毕,不待他应声,张小小飞快跑向新人苑宫女住所的方向。 邬耀祥在原地驻足等她,没过一会儿张小小回来了,喘着粗气,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这么急作什么。”他不会不等她,又问,“怎么了?” “那个灯笼不见了。”张小小蹙了眉奇怪道,有些失落。 “你先回吧,待我回去再审问。”邬耀祥转眸瞟向小李子。小李子点头称是回去了。 他们拣了一条偏僻的小径走,走了一段路邬耀祥才道:“什么灯笼?” “一个兔子灯,文秀特别宝贝。”张小小比划了一下大小,“之前还和人争执被踩坏了,我替她重新弄好了。” 她歪头喃喃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见了……” 邬耀祥听她说完,沉着脸若有所思。 张小小亦沉默着,她想起了第一次出宫,那个笑起来有着浅浅梨涡的女孩子,不舍地回眸看向灯火,说她想看庙会。她再也看不到了…… 勤政殿。 皇上拂了案上的笔架,掷了一本折子,气得破口大骂:“这个老匹夫!与廉王攀亲了还不知足,还想把他的幺女塞进后宫!” 小太监们吓得跪下了,屏住呼吸垂头不敢说话,一个太监默默上前捡拾地上的东西。 邬耀祥在殿外静待了会,方从外迈步进来,俯身行礼沉声道:“微臣见过皇上。” 皇上见了来人,挥了挥手,那些小太监便退出去了。 邬耀祥走近,侍立在皇上身侧,便听皇上开口问道:“耀祥啊,都查到些什么?” 邬耀祥会意,知道所说的是林大将军,皇上忌惮他已久。他便将锦衣卫所探听到的一一汇报,小到他新买了一个舞姬的事也巨细说来。 皇上摁了摁额头,冷哼一声:“倒是没有什么大事。” “他迟早会露出破绽。”邬耀祥垂眸。 “眼下却有一件烦心事。”皇上看了他一眼。且不说他不愿林氏坐大,光是看他那个长女什么德性,就知道这幺女也不是什么好的。 “微臣愿为皇上分忧。”邬耀祥拱手道。 满意地听到这句,皇上扬了扬眉,招了招手笑看着他,语出惊人道:“不若你替朕娶了她吧。” 邬耀祥抬眸,瞧见了皇上笑里的一丝调侃,神色自然从容道:“皇上莫开微臣玩笑了,微臣这种身份岂能……” “明着拒绝不行,不如让她知难而退。”他斟酌道。 皇上咳了一声,示意他看着办,忽然露出个兴味的笑容:“去新建的乐宫看看。” 丝竹缭绕,乐声时急时缓,殿内上演着新排的舞曲,舞姬们挥动着水袖,时而弯曲腰肢,时而不住转圈。 皇上看得兴致高时,命人呈上乐器来亲自伴奏。邬耀祥便在一旁不时恭维,抿着茶水,默观场中。 歌舞即将进入高潮,中央的一个舞姬伏地迟迟没有起来,原是崴了脚,其他人也停了下来。 所幸只是一个小插曲,邬耀祥不知说了什么引得皇上哈哈大笑。后面又听了几首曲子,才兴尽而归。 …… 小苟子不负所托买来了布料,各色都挑了一点。张小小选了中意的花样,做了一个香包,多余的打算做一副暖手筒,眼看快入冬。她发觉了,京城的气候要比她家乡冷得多。 看了看亲手缝制的香包,她正出神,嘴角带了抹笑意,狗蛋哥应该会喜欢吧……又想这颜色会不会太暗,或许他会喜欢粉嫩的颜色? 最近邬耀祥忙得不见人影,张小小想着待有空时再给他,忽然眼神黯然了几分,不知道文秀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转眼到了月中,新进的宫女们分配各宫的时候。张小小顶了文秀的缺,和春喜一起将分配到淑妃的永和宫里。 新人苑一间宫女居所内,大家都在收拾东西,以后到了别处自然是不再住这里了。 小小旁边的床铺空了一张,那原本是文秀的,上面还有整理出来的她的东西。 春喜不无伤感地自语道:“不知道她家住何处。”文秀给她的东西当时已经悄悄带出去了无法再追回,受她恩惠,她想着以后能把钱送还给她家里。 “姑姑说是会拿走她的物品送还家人,谁知道呢。”宫女甲道。 “幸好就搬出去了,这些天一直没睡个好觉,想到这死过……”宫女乙道。 “哎别乱说,文秀姐姐平日待你也不错啊,就算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小雪道。 春喜闻言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小小默默地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柜子是她和春喜共用的。她将旧衣裳拿出来,旧是旧了点,她洗干净了舍不得丢。底下是狗蛋哥买给她的两件新衣裳,不过没什么机会穿。 衣裳是与春喜的并排放一起的,她将新衣裳抖落出来时,旁边滚落了一个白生生的东西。 张小小拾起来,小心地抹了抹,啊了一声,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欢欣:“原来在这!” “什么事儿把你高兴的,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一吊钱?”与小小隔着一个铺位的宫女甲过来,露出了个八卦的笑,“这是……” “信物。”张小小只答道,晃了一眼就收回去了。 “奥~你男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 “……”定情信物也可以买给自己吗。 “咦小小,前儿还见你绣香包。”宫女乙道。 “又是香包又是簪子,你啊还怕人跑了不成。”宫女甲回味过来哈哈大笑打趣。 张小小笑着捶了她几下。 “是怕失了阉宦的粗腿吧呵呵。”一道讽刺的女声响起,是千慧从门前经过。 “什么人啊!”宫女甲不忿,“就许她是阖宫独一份的真情,别人就是攀附讨好了吗?” 张小小摇摇头:“不用理会她。” “开口闭口瞧不起人,咱还不是个宫女。”宫女乙小声道。 小雪撇嘴:“明明是真真儿的!太监又怎么她了,对人好就行了嘛。” “就是小人之心。”小小让了让,春喜也收拾好几件衣服。 “……”这跟之前有点不一样啊。 张小小眨眨眼,大概是最近的饭菜还挺合口味的? 宫女们打完包袱,由人领去各宫。真的要走出这里,彼此不免生出些离别之感,毕竟以后各为其主,情分少不得就淡了。 张小小和春喜在永和宫西配殿安顿下来,房间不大,是两人一间。又有大宫女过来,集合了新来的宫女立立威,各自指派了活计。 真是冤家路窄。春喜觑了眼某个方向,气恼的情绪闪过,咬了一下唇轻轻道:“小小其实你本不必来的,要不是……” “到哪都一样。”张小小无所谓道。她总不至于为了这个事儿去麻烦他吧。“经过上回那件事,我想她暂时不会再找咱麻烦。” 春喜默了一会儿点头。 “不够的话,我再向人借一借。”张小小把一锭碎银子塞在她手上,是她上个月的月例。 春喜惊讶地抬头:“小小……” 张小小犹豫了一下,眼里有真切的担忧,看进她的眼睛,正了色:“不用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说出来也能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不是。” 言罢她又笑:“我还是喜欢以前话多的春喜呀。” 春喜慢慢红了眼圈,动了动嘴唇,半晌没说出话来。 侧过头不看小小,明明不是想说这个,可话不经过大脑就出了口:“你都喜欢那个人去了,怎么还会喜欢我。” 张小小瞬时愣了愣,失笑。 回想最近整颗心都在她家司公身上,生出几分愧疚来,真挚道:“哪里的话呀,他是我认定的夫君,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啊,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好了好了。”春喜看了她一会儿垂眸,睫毛细微地颤了颤,抬眼笑了,把银子塞回张小小手里,嗔她道,“你不是还要给你家夫君买东西吗,我若是需要跟你说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张小小停下手中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不是。” “那就快点把他变成你的。”春喜瞥她一眼,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无权无势,她们这样的平民女子,又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要活下去还不是得依靠男子,文秀的死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千慧的话不中听,却是没有说错。 她幽幽道,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愤恨,“男子最是善变。” 张小小微微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有几个娘?”春喜不答反问。 “自然是……”别说几个,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张小小明白过来,轻轻道,“你父亲娶了很多……?” 往常说起家事都是一带而过,然而这回春喜说了很多。 春喜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娶了她母亲,因为春喜姐妹是女孩子,父亲一房一房的娶妾侍,也是命吧,没生出个带把的。前些年,新娶的姨娘总算给杨家添了个男丁,父亲喜得扶了她做正妻,姨娘挥霍,原本就有一大家子要养,家计益发不好了。 姐妹之中春喜出落得最好,父亲便动了念头,送她进宫谋事。母亲原待她好,但是这些年备受打压,眼见能讨好父亲还是同意了…… 她虽讨厌姨娘,与弟弟关系却亲厚,前些日子她五岁的弟弟忽然得了怪病,延医吃药花费无数,家中愁云惨淡…… 张小小抿了抿唇叹息,拍拍春喜的手安慰道:“你弟弟的病会好起来的,这银子还是收着吧,不收就是不把张小小当朋友了。” 闻言小姑娘睁着红红的眼,转头埋进她柔软的怀里。 张小小感觉胸前湿了一片,伸手抚了抚她的背,神思恍惚,与春喜相比,爹妈待她是极好的了。只是……小小不孝,无法侍奉在身边了。 第14章 大太监作死了 天气晴和,微冷,又是一大波宫人出宫探亲的日子。 张小小本来拉着春喜一块,春喜这回却推说不去了,小小叹了口气不再勉强。 她好些天没见着他了,不知道他今日是不是得空,张小小揣上了那根花了她一个月月钱的发簪,思来想去那日太草率,连东西都没送出去。 正想约人,人就来了。 张小小眸子亮晶晶的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见四下无人,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歪头笑吟吟:“大忙人,今日有空吗?” 细长的眸子微弯,阴沉为之散去,邬耀祥点点头:“我已叫人在东直门外等着了。” “你等我一下!”说着跑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上回买的新衣裳了,浅橘色的,买了不能浪费不是。 皇宫太大了有些路还不熟,张小小落后一步随在他身侧。狗蛋哥官儿大嘛,规矩装装样子还是要的。 走了一段,迎面好大一队依仗过来了。 是淑妃侍完寝回宫了,张小小侧身下意识扯了扯邬耀祥的袖子,她反应过来麻溜地跪下了,等着仪仗过去。 啊她忘了狗蛋哥大概是不用跪的,于是微微低了头。 淑妃的轿辇却在这时候停下了。 张小小心提了起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抬头瞧了一眼,忙垂首恭恭敬敬地问了安。 侍女打起帘子,软轿中的人掩口露出温婉的笑:“原来是邬公公啊,皇上适才还在本宫面前还夸你事儿办得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了,好将本宫的东西送来。” 听到话是对着狗蛋哥说的,张小小发现是她想多了,与自己无关,却又不由竖起耳朵。 “能为皇上办事是微臣的福气。”邬耀祥行了礼,即使是面对皇上的宠妃还是那副阴沉脸色,未曾曲意逢迎,“娘娘所要之物,今日便会送到永和宫。” “今日就算了,好不容易宫女儿太监们能歇一歇。”淑妃微微一笑,不经意瞟了张小小一眼,好脾气道,“起来吧,你叫小小?” 话锋一转,“公公这么些年都没个可心的人儿,要不要本宫多允她几天的假?” “微臣一心效忠皇上和社稷,如何再有别的心思。”邬耀祥假笑道。 “是的。不……”乍然提到自己,张小小惊讶了一下,起来又福了福身,低敛眉眼,“回娘娘,奴婢不用的。” 淑妃笑了笑,并不说什么,好一会儿仪仗才终于过去了。 张小小松了一口气,快快地跟着邬耀祥出宫去了。 又是上回的那个小太监,还有巴巴儿要跟来的小苟子,张小小笑着跟他俩打了招呼。 “还以为我哪里做的不好。”张小小嘀咕,用手肘捅了捅邬耀祥,好奇道,“诶那个娘娘叫你送什么?” “胭脂香粉。”邬耀祥直言道,听她如此说眉毛一挑,“淑妃为难你了?” “没有啊,淑妃娘娘待下人挺好的。”张小小摇头。这些人经常一停就要搞事,所以她是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邬耀祥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不以为然道:“能够那么久圣宠不衰岂会是个简单的角色。”方才淑妃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试探。 邬耀祥看向小小的时候眸色温和,又纠结。 她——是他的软肋。 正当他犹豫时,张小小忍不住问了。“文秀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邬耀祥点点头:“已经查清了。” “怎么样?”张小小殷切地看着他。 “被人灌了毒药死的。”怕她难过他轻描淡写,“至于凶手……” “凶手是谁,抓住了吗?”张小小倏地抓住他的手。 邬耀祥绷紧了嘴角,抿了唇,继而沉默了。他忽而问道:“这于你很重要吗?” “不是对我重不重要,是这个公道对死者很重要。” 哪有什么公道,若有就不会有那么多……上位者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弱者的生死。邬耀祥叹了口气,看着她,“已经畏罪自尽了。”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似乎不愿多说,张小小微张了嘴,没再问下去。 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马车停下,邬耀祥打起帘子,拉她下来。 张小小瞪大了眼,看着这与上次全然不同的地方:“狗蛋哥,我、我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还是要去……”拜访谁? “没有。”邬耀祥径自带她走了进去,随意开口道,“之前买的,现在是你的了。” “送给我的?”张小小指了指自己,好半晌反应不过来,惊到之后转而蔫头耷脑,对比之下自己一根路边买的二两银子的发簪实在送不出手!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邬耀祥想起来,停了脚步,转身将一串钥匙放在张小小手心。“这是钥匙。” 张小小觉着有些烫手,她哪住得了恁大的园子,“狗蛋哥,我还是不……” “和我还客气什么。”邬耀祥唇角向上弯了弯,“走,看看哪里布置不合意,好叫他们再改一改。” 园林精巧,美轮美奂,已有几个新买的仆人在清扫院子。 “对啊,夫人…姐姐,爷费了好一番心思。”小苟子见机插了一句讨巧道。 张小小望着邬耀祥的侧脸怔了一下,庑廊如许,他一身玄袍玉带,腰悬象牙牌,仍是他平日里的公服打扮,正对她介绍着这儿的布局摆设,此是何处何处。 张小小不懂那些,低头抿唇痴笑了一下,又一本正经地听他说话。 她只觉得,这便是她的良人吧。墨水不多的张小小,难得的多出了一丝文绉绉酸呼呼的调子。 她不在意多大宅院,多少仆佣,她就想跟着他,陪着他。 一辈子和他好。 “这儿怎么又一间书房?”总不好一直他一个人讲,张小小不时点点头,又问道。他们家不是就倆人吗。 邬耀祥顿了一下,扯出一个笑道:“这……自然是给孩童用的。” “奥。”张小小颔首不疑有他。想是他们以后不会有孩子,所以狗蛋哥想领养一个。 园子很大,逛了很久还没完全走遍。临近中午,锦衣卫小秦来了,送来了一些文书,邬耀祥便去书房了。 他还是很忙啊,张小小想,便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叫他出来了,其实园子什么时候都能看的。 张小小跑去了之前看过的厨房,零星有几个人在那。留下一个人生火,她很容易将其余人都赶出去了,捋起袖子亲自下厨。 好在这里不是司礼监,某人积威不重,大概是他说了什么吧。 她做的都是家乡菜,就差最后一盘了,找遍了厨房都没找到她要的调料。哎,少了胡椒可不地道了。 想叫来小苟子,那些个厨子又不识得他,张小小只好自己出去找人。眼睛一亮瞧见那小子想喊一声的时候,她闭了嘴。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以后不要在她面前那样说了。” “可是、”小苟子惊愕了一瞬,抬头不解地看向邬耀祥,嘀咕了句,“李大哥他们都说……”张姐姐不就是他们板上钉钉的主母?若然不是,爷为何对她这么好啊,好到他以为爷被人掉了包。 “自作主张,我何时这么说过?” “是是。”小苟子委委屈屈道。之前姐姐生病那次,他喊了夫人,爷也没说什么啊,怎么这会儿就错了? “于她名声不好,一个姑娘家以后如何再找个好人家。” “小苟子知道了。” 喉咙被堵住了似的,心感觉像是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啪叽碎了。张小小背靠着冰冷的墙,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主子,怎么了,没找着人吗?”雇来的仆人都是手脚勤快为人憨厚的,那生火的家丁见她出去了一趟就魂不守舍的模样问道。 “没事儿,我想到了可以用别的代替。”张小小摇了摇头,强撑着笑意,可是声音明明没有方才的喜悦,顿了顿道,“别叫主子了。” 家丁为难地挠挠头,东家将这所房子转给了一个姓张的姑娘,可不是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吗。“张…张姑娘!你这菜……” 闻言张小小低下头,原来菜都被自己剁烂了。她扔了,从篮里拣出几颗,洗净了重新切。 好容易将最后一道上了盘,小苟子帮着张小小搬上了桌,五个菜一个汤。 “这是……”邬耀祥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吞咽下去。 多少年了他再没尝过家乡的菜,儿时记忆里母亲给他做的似乎也是这个味道,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换换口味,肯定不如宫里的大厨好就是了。”张小小勉强不去看他,只是瞧着桌上的菜,微笑道。 她知道,对上他的眼神,她一定笑不出来了,她的强自镇定立即就会溃败。 “跟我娘学的,还专门跑去向李大娘请教了,那时候做坏了好多次才学会。”张小小兀自唠唠,掩饰着自己的异样。 “没有。很好吃。”他低低道,声音里有着悠远的怀念。 或许世上再长久的恨,也不是坚不可摧,无缝可入的,总有柔软的孔隙将它穿透,在某个瞬间触动了原本麻木的地方。 “嘿嘿,好吃就多吃点。”张小小没事人似的给邬耀祥夹菜,她特意为他们俩人做的一顿饭,自己却食不知味。 摸了摸怀里的那根簪子,有些难过,但也说不上有多难过,更多的是生气。 思绪收回,邬耀祥惯会察言观色,何况在意小小,便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怎么吃的这般少?”邬耀祥眉头皱了皱。通常吃三大碗的份,如今却半碗都没动。 他担心地伸出手想探她额头,张小小躲过,闷闷的道了句:“我没病。” 顺手给他夹了一大堆菜,然后自己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很快解决了两碗饭。 吃完张小小放下筷子,走出去了。“我等你有话说。”她想他们需要谈一谈。 邬耀祥怔了一下,略一想就明了,她听见他的话了。 他原是想过一阵子再说,等她见过那些新进春闱的士子,想必再不会觉着他好了,她若中意了,凭他如今的势力提拔一下也非难事。 他苦笑,阴郁地动了动嘴角。 该来的总要来。 第15章 大太监违心了 书房外,植了几株红枫,颜色经霜打愈发沉郁,叶上已有斑驳痕迹,一阵风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依旧热闹簇拥在枝头。 他有些事瞒着她,她知道,政治方面的事她不懂,也不愿去深究,可是其他事呢?他不说,她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张小小微低了头,逆着光神色有些不清。手被她攥得很紧很紧,直到感觉到疼痛了犹自不顾。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眼眸一抬看住了他,眸光闪动,一点点描摹过去,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声音干干的,平静得吓人。 邬耀祥眉间微蹙,还是惯常的那副阴郁模样,喉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他……给不了她想听的答案。 细长的眸子漆黑深邃,让人看不透。她原以为他明白的,可是此刻好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难道就是她张小小自作多情? “同乡?兄妹?我也只有一个兄长,我几时有你这个哥哥?”张小小嘲讽地笑了笑,逼近一步,直直地看着他,这个她心心念念追寻的人,“从来我和你只有一种关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不够明白?” “小小……”他瞥了她一眼,心像是破了一个口子。 “你说话啊!什么叫找个好人家?”她笑容淡去,神色染上了落寞,夹杂着一丝愤怒,她抓住了他的手臂,固执道,“你说过娶我的。” 她记着呢。那年春天,少年对她说,没人要我娶你啊。她便记了十年,等着他归来。 “我……”他身子轻微晃了一下,终是开口,闪避过她责问的目光,唇瓣微不可见地颤抖,“我不能娶你。”当年允她诺的那个李来福已经死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 我这样残缺之人,有什么资格爱你? 张小小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自腰间拿出那串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那这算什么?” 她满心以为他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结果呢? 是,他不缺钱也不缺势,他送她宅子,是还打算养她一家子?当她是什么,她不要这种照顾和施舍! “小小,宫里不适合你。你在京城安家我可以帮你。”他顿了顿,“如果你想回家,我也可以……” 他这一生算是栽在这儿了,但是她,她还有机会出去。外面天大地大,不必看人脸色,步步小心,生怕行差踏错。 “你……”张小小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气得爆粗口,胸口上下起伏,到底还是舍不得动手。“邬耀祥!你混蛋!” 她离家就是为了逃离一桩她不想要的婚事,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是眼前这个人,让她不顾一切。 而他呢,一点也不相信她。他在怕什么,是怕她对他的感情不够坚定,还是怕她会在宫里活不下去?她一个女孩子都这么主动了,都把感情说得这么明白了。怎能不叫她生气? 邬耀祥被骂得怔住了。 “还给你。”因怒气张小小的脸有些微黑的肤色也遮盖不住的通红,她一把把钥匙塞回他手里,径自向外大步流星而去。 走了几步,怀中的硬物硌了一下,提醒了她。 她抿了抿唇,又转身两步回到他身前,在邬耀祥失魂落魄又惊讶的眼神中,将那支发簪摔他身上。忿忿念了句:“反正也用不上了。” 还要什么定情信物!人家都拒绝你了! 这回真的转身离开了。 张小小放慢脚步,期待着什么,可是都出了别苑,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来。她咬了咬牙,走得更快了。 她会向他证明,没有他的庇护张小小在宫里也活得下去。 庭院中。 邬耀祥小心地抚过羊脂玉发簪,微眯着丹凤眼,神情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 她原是要送给他的么。 冷风从心的破口里灌进来,心底一阵冰凉,将那仅剩的温暖抽离了。既已下了决定,就不该后悔了吧。 他一个人静默的立在那里,微低了头,慢慢用手捂上自己的脸,良久没有动作。 红枫摇曳,人影萧瑟。 “爷。”小苟子跑过来焦急禀告,“她走了。” 邬耀祥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收好发簪,挥手叫来两个人,吩咐跟在暗处保护她。 京城主街道上分外热闹,张小小无心闲逛。她午饭吃得不是很饱,想了想带了些点心回去,和春喜一起吃。 回到永和宫,春喜却不在。张小小问了一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瓜子脸宫女,她也不甚清楚,说今儿不是出宫的日子吗。 张小小一头雾水,难道春喜也出宫了?也是,隔月才能出去一趟,怎会不去看望家人呢。春喜虽然嘴上那么说,但到底还是在意他们的。 天色暗下来时,轮到张小小上夜,春喜回来了,神色匆忙地跑进西配殿,隔了一会儿才出来。 两人一起值夜时,张小小将给春喜留的点心放在她手里,“怪道请不动你,回家去了么?” 春喜尝了一块,又拿出一块递给她。 张小小推了推,笑道:“留给你的,我吃过了。” 春喜咽下嘴里的点心,凑近小小耳语了几句。 张小小蓦地睁大了眼,她去给皇上献舞了?!她知道春喜最近常常跑去钟鼓司,甚至晚上还在房里练习,却不知是这个缘故。 张小小与春喜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地咽下了话头。 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没有月亮的天黑得更加深浓,只有宫灯的黄色光晕投下来,照出长长的影子。 “你真的……”决定了吗?张小小没再说下去,笑意消失,眉眼都是落寞。 春喜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头。与其这样逃避不期而至的祸患,不如主动一点,何况她不能……不能再一直让小小护着自己了。 借着灯笼的光,张小小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决绝。那个二八年华操着江南软调的小姑娘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 她又何尝没有变化呢。或许春喜是对的,又或许自己错了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漏断人静,弯月如钩。没别的差事,二人在廊檐下打了地铺躺下来。 春喜嬉笑着挤过张小小这边来,软软的嗓音道:“小小,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看着她闪烁光芒的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大家刚进宫的时候。张小小点点头,将两床被子都盖上,两个姑娘钻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没说几句,便困了睡了。 春喜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又转眸望了那一钩残月。月圆月缺,它始终清冷地俯视人间,亘古不变。 “我们…都要好好的。” 呓语般的一声叹息消散在夜里。 那天以后,邬耀祥似乎刻意回避她,张小小更加卖力干活,让自己忙得没时间去想他。反倒是淑妃的态度忽地亲近了些,将她调进内院伺候,与瓜子脸宫女夏荷共事。 果然没过多久,皇上在各宫四处寻一名宫人,春喜如她所愿地被封了僖昭仪,住进长春宫。为了安抚淑妃,还赏赐了一大堆东西到永和宫。 “那个贱蹄子是什么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敢借着娘娘的光勾引皇上!”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替她不平。 “随皇上喜欢罢。”淑妃视线掠过那些金银首饰淡淡道,笑得温温柔柔。 大宫女立时又笑眯眯道:“一时新鲜罢了,皇上最喜欢的还是娘娘您。” 张小小轻轻地将沏好的茶奉上,垂首侍立,只是不经意的一眼,看到了与面上笑容完全不同的是,淑妃握得紧紧的手。 “哎听说小小你……曾经与春喜,哦不对是僖昭仪交情匪浅啊。”大宫女不阴不阳来了句。 “是的。”张小小闻言心下一震,抬头看了眼淑妃,敛眸镇定道。 “小小对人都好,上回奴婢瞧见连小路子的活都抢着做呢。”正替淑妃捶腿的夏荷出言相帮。 “奴婢在老家习惯了的,一日不做事浑身难受。”张小小笑笑点头,愈发恭敬。 大宫女不屑地挑唇一笑,淑妃倒也乐了。 下午,淑妃派张小小去给皇上送参汤,张小小经过通往养心殿的长廊时,遇见了几日未见的人。 初时没有注意,察觉时已到了近前。 路就那么宽,她抬头瞥了一眼,正好他细长的眸子扫了过来。张小小的动作僵硬了一下,避无可避,昂首看了回去。 “你来……”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邬耀祥移开了视线,开口问道。 “回司公,奴婢奉娘娘的命来给圣上送参汤。”未等他说完,张小小很快地接过了话,还顺便福了福身。 邬耀祥身形微滞,颔首,一声“嗯”几不可闻。他阴沉的表情似乎没有一丝变化,也没说什么。 二人擦肩而过,衣袖轻轻拂过衣袖,只伸手可及。 走出长长一段,张小小脚步顿了一下,微微敛眸,心里有些失落。还记得许久之前,也是相似的廊道,他们不约而同向对方解释…… 快走到尽头时,邬耀祥默默凝眸望了一眼,身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张小小忍不住回头看去,张望四顾,长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她攥紧了手,平静着脸,赶忙将参汤送去了。 到了门口,接过东西的却是熟人,张小小微微瞠目:“赵公公?” 赵德全冲她拈了个兰花指,客气地笑了笑:“小小姑娘,咱家替你送进去吧。” 毕竟是皇上,张小小怕自己毛手毛脚还是有些怵的,感激地点点头:“麻烦公公了。” 张小小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了他,心知赵管事这是调到殿前伺候来了,低声道了句:“恭喜。” 赵德全闻言笑眯了眼,愈发客气,毕竟像张姑姑这样没有看不起他们的人不多。 见他转身送进去了,又出来转告皇上用了还说淑妃有心了云云,她方才回去复命。 月升月落,日子过得也快。 现在张小小的日常就是,端茶倒水跑腿送东西,干些其他侍女干不动的活。 淑妃对下人并不十分苛刻,似乎有意无意地让她与邬耀祥接触,遗憾的是二人再也没有表露更多的暧昧。 张小小常常得了闲暇,继续帮人倒泔水,倒是没再见过春喜。 但宫中日子穷极无聊,除了勾心斗角,最不缺的就是八卦。 这半月来皇上对僖昭仪的宠眷日隆,福美人在她那受了不少气,甚至连久承圣宠的淑妃都有些受冷落了。 又听说僖昭仪将病重的弟弟接进了宫,令御医悉心调治,已有所好转。 张小小既为春喜开心,又为她担心。 泔水叫人拉走了,张小小推着空车回来,正神思不属,被一声喝骂惊醒。 “哪来的,臭死了!没的冲撞了我家主子。”说实在几乎没什么气味,那宫女却拿手在面前使劲扇了扇,怒斥道。 “奴婢参见福美人。”张小小抬首,说话的是细柳,而她身边的则是永和宫偏殿的主子,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壮啊!”福美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尽是鄙夷,笑呵呵道,“不是到淑妃身边伺候去了么,怎么还是做粗活啊。” “主子啊,您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狗改不了吃屎么。”细柳瞥她一眼同福美人道,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与胆怯,嘴上尖酸刻薄道。 张小小也瞟她一眼,淡笑着承认:“奴婢本来就是个粗人,可还是比不上您爱骂人。” “ 你!”细柳瞪了眼,“主子她骂你呢。” 福美人笑意止住,神色变了变,复又嗤笑道:“你也甭得意了,你看那个谁以前你对她多好啊,如今得了宠就翻脸不认人了。呵呵还说是好姐妹了?” 张小小没话可反驳,此刻维护春喜会落了话柄,传到淑妃耳朵里,她想春喜也是如此想的故而疏离她…… 张小小垂眸淡淡道:“奴婢对谁好是奴婢自己的事。”至于他人如何,她管不着。 “真是伟大啊张小小,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这种人。你说……她进慎刑司都没事,该不会早就与你的相好狼狈为奸了?” “奥不对,那个太监也腻烦你了吧?也是,就你这副模样啧啧。”福美人盯着她,不怀好意地问,“你说我现在罚你,他还会帮你吗?” 张小小抬起眸看向她,平静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暗暗地攥紧了手。她很不喜欢别人提起他时蔑视的感觉,还有想到某人,哎,她确实失落了一瞬。 福美人将那一点变化看在眼里分外得意,笑了笑,嫌恶地退开,做作地扇了扇对身边人道:“太臭了,细柳,扶我回去换身衣裳。” 张小小无语地摇摇头,扶起车把回去了。 从厨房出来,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司礼监附近的小路上。反应过来,嗯她是对这里太熟了。 来都来了,不妨…偷看一下。 却不想人没看着,倒与一个人撞了满怀,张小小连忙小心地扶起对方:“桑…桑御医!” 桑御医仍旧匆匆忙忙往前面赶,听到这个小宫女认识他,才瞥了她一眼,胡子动了动似是想起来道:“哎?你是……” 言罢,他气喘吁吁道:“娃儿…老夫没工夫给你看,僖昭仪…僖昭……” 听完反是张小小急了,抓紧他的袖子晃了晃:“春喜…僖昭仪她怎么了?” “昭仪弟弟不好了。”桑御医只道。 张小小闻言不语,背过桑御医的药箱,同他一块去了长春宫。 没有传召她并没有进去,见御医进去便离开了。只在心中祈祷,春喜的亲人平安。 然而,春喜的弟弟最终还是没能回天,那已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听闻杨家人来过后,僖昭仪在房内一待就是一天,连饭都没有吃。 她也是从淑妃那听来的,因为皇上成日哄着伤心的僖昭仪,连说好和淑妃一起用膳都没来。淑妃娘娘向来温和的脸色不大好看,宫女们敏感地察觉了都小心翼翼。 张小小也担忧起来,她是知道春喜的事的,便暗地打听着春喜的近况。或者能去看一看她,也好安心。 皇上不来永和宫,淑妃派遣她去送各种补汤吃食便越发勤了。这日她送完补汤,路遇赵德全。 “赵公公……”张小小看了看四周。 赵德全敛笑肃容,递了一个眼神,二人便到一边说话。 “公公,僖昭仪她……还好吗?”张小小蹙着眉宇,开口便问。 闻言赵公公脸色也沉下来了,让小小很是焦心,他叹了口气道:“听说这几日用了点流食,但到底伤了身子,卧床养病,皇上让御医调治着呢。” “我去探望她是不能了,还是劳烦公公如果见到了替我问候春…僖昭仪。她父母……苦了春喜。”张小小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臂,恳切道。 赵公公略一想便明白了张小小的处境,宫里还有这样的情谊实属难得,颔首应承,不过他抓住了重点,“父母?” “僖昭仪的父亲不喜女孩儿,如今这一个独苗夭折怕是迁怒她了,哎,可是她弟弟的事她一定也很难过吧。”张小小自顾自地叹气道。 怪道皇上不许杨家人再来探望,赵公公眉眼动了动,人伦亲情他未尝体会过。 他看了张小小,似是不经意道:“其实……小小姑娘若是去求司公帮忙,进长春宫也未尝不可。” 张小小倏地看向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又抿了抿唇。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还是不麻烦他了。” “咱家有一言想告诉小小姑娘。”赵公公翘起的兰花指都有些无奈。 “公公请说。”张小小诧异。 他语气幽幽的,有种看透了世事的苍凉,“咱们这种人的感情是不见天日的。”只许在幽暗的角落里静静滋生,自生自灭。人若言及,触及半点,动辄轻贱蔑视,腌臜腐臭。 没根的东西,还谈情?这不是笑话么。 他还记得张小小曾问他司公的喜好和从前,她的一片痴心他看在眼里,或者也曾眼红过。而邬耀祥的心思,他又如何会想不明白呢…… “啥?”张小小有点懵。 “谁也不是自己想做太监的。” 赵公公偏过头,声音起了一丝波澜,转脸又笑了,见人逢迎的笑。张小小却觉得很苦。 太苦了…… 原来,却原来……他—— 张小小敛眸,睫毛颤了颤,心中五味杂陈。他所遭受的,她从来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的确,她不在意他缺少什么,甚至丝毫不放在心上,她觉得她喜欢的爱慕的是他这个人。无关其他。 而未曾想过,她最不在意的事,却是身为男子的他万分在意,耿耿于怀的,就好比女子在意自己的容貌。 “我懂了。谢谢你赵大哥。”她笑。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赵德全莫名松了一口气,自己什么时候管起闲事来了呢,呵。 第16章 大太监装可怜 当下,张小小直奔司礼监。 这一刻她什么都想不了,随心所向,甚至忘了要遮掩和他的关系。 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一脸惊讶地看向张小小,语气还如从前一般恭敬:“张…张姑姑?” “我…我找你们司公!”她喘了口气开门见山。 两个小太监为难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这个……司公他不在呢。” “对对,他老人家出宫办事去了,昨儿个夜里走的。”另一个道。 张小小怀疑地觑了眼他二人,推开他们就往里闯,小太监也不敢阻拦。直到在里面翻了个遍,才泄气地出来。 “哎张姑姑,奴才没骗您吧。”小太监赔笑道。 张小小点点头,有些沮丧地问道:“那他何时回来啊?” “这个……司公没说,奴才也不知道呢。”小太监挠挠头,“不过回来了一准报知您。” 张小小笑着嗯了一声,如今既已知道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她向来不是为一点小事就愁烦的人。 反正他躲不掉的。 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去时,路经永和宫偏殿花园,猛地花丛中蹿出一团白,扑到她脚边。“喵呜——”白团轻盈地踩着爪子正要溜走。 张小小拎起来,笑眯眯瞅着小白猫道:“你怎么又跑出来啦,老太妃见不到你该担心啦。”又要费心让他找你,这句话她没说。 她抱着猫,轻轻地在它雪白的绒毛上薅了一把,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 忽然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她认识的人,悄摸摸地进了偏殿,直到墙角才停下。 千慧来这里干什么? 张小小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不一会儿便见另一个宫女来到了千慧等待的地方。那个宫女她有印象,是福美人身边的胖宫女。 隔得远张小小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胖宫女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了千慧。 千慧往这边来了,左右看了看就要离去,张小小连忙闪身躲在了树丛后屏住了呼吸。 眼见人快走远,怀中的猫“喵呜”一声暴露了她的所在。 千慧回头狐疑地看了一眼,视线掠过树丛,见是一只白色的小猫窜了出来,才松了一口气走了。 张小小从草地上匍匐起身,掸了掸衣裳,大口地呼气,转身离开了这里。 好不容易追上了,她气鼓鼓地瞪了瞪手上喵喵叫的白团,好吧它赢了,眼睛没它大。 算了,好歹你上回也帮我背了锅,咱俩扯平了。张小小手下爱怜地摸了摸,再摸了摸。 张小小本想问问慈宁宫在哪,正好有人来找,就将它交给了来找猫的老嬷嬷。 只是方才不小心偷看到的一幕却印在了张小小脑海里挥之不去,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千慧在帮福美人做事…… 张小小晚上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才恍然记起千慧被分配到了何处,似乎是长春宫的某位主子。那福美人最讨厌之人莫过于春喜了,想到此她顿时睡意全无。 次日再往养心殿送补汤时,张小小便悄悄地给赵德全塞了一张纸条。 …… 一旬过去了,张小小没等来邬耀祥,反等来了皇上出游巡幸的消息。圣驾及随行大队人马微服从神武门出发,此行只带了僖昭仪一位嫔妃,惹得宫里众人眼红。 而张小小也有幸随着去,因为僖昭仪指名要她陪着解闷。 近来僖昭仪闷闷不乐,皇上为博佳人一笑,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而已,张小小便顺理成章地到了僖昭仪身边。 马车上,姐妹相对,无语凝噎。好半晌僖昭仪不禁激动地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眸含泪:“小小。” 张小小也回握春喜,瞟了瞟左右,看着她轻轻吐出了一句:“娘娘。”虽然别扭,但仍是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春喜如今的身份,万事小心些好。 这一声疏离的称呼令僖昭仪回了神,她揾了揾眼角,瞥了一眼身侧的宫女秋梧,打发她出去了。 “你也要同我这般生分吗。”虽知她不是那个意思,僖昭仪却挑眉嗔了她一眼,垂下眼道,“小小,你知道吗自从我做了这个位置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唯有见到你才让我安心些。” 闻言张小小怔了一下,心有戚戚然,安抚地笑了笑:“哪有,真这样那我上回让他告知你干什么?那次……你没事吧?”虽然不在一处,但也是真心实意地牵挂着,就如…… “那次我喝的药里被人动了手脚,可惜只罚了长春宫的另外一位主。”春喜恨恨道,又感动地看向她,“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你呀。” 见张小小走神,僖昭仪眨了眨眼,想起道:“不要想那个讨厌的人了,我都知道了,此番出来就同我散散心吧。” 继而她又蹙眉道:“如若不然,宫中公公那么多,你想哪个对食就哪个,我定设法帮你。” 噗,张小小端着茶杯的手有些不稳,庆幸自己还没喝下去。她瞄了瞄春喜,见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转头道:“你不明白,那是不一样的,我……非他不可。” “我是不明白。”真有非谁不可的感情吗,不过互相利用,求个一时安稳彼此慰藉。何况年少相识,都多久没见了,真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僖昭仪漂亮的眸子闪过困惑,旋即义愤填膺道,“他待你不好还要他干什么,小小?” “春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在我心里,他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提起那人张小小脸上浮现微笑,让春喜忍不住一怔,她很肯定地对上春喜的眼眸,语气平淡地说,“他若不愿娶我,我也不会再嫁给别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邬耀祥。 他是为她偷盗挨打的李来福,是司礼监秉笔慎刑司司公,是张小小的心上人,换了谁都不行,多了二两肉也不行。 僖昭仪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她。心知多说无益,也不再言语了。 皇上经常要僖昭仪陪侍,或者来僖昭仪这里,张小小便与秋梧待在一块,或是侍奉在侧。 张小小也有幸目睹了天颜,皇上二十多岁,看上去挺和气,似乎比邬耀祥年长些,模样生得挺好看的,或者说非常好看。怪道能那么风流了,她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一行人出了皇城,便走水路经运河南下,先是到了应天府外一处皇家别苑。 “看来确是外头的景致好啊,你近来爱笑了,是该出来走动走动。”皇上垂眸看了眼僖昭仪,眼神温柔了许多。 僖昭仪礼貌性地弯了弯嘴角,行了一礼:“臣妾多谢皇上体恤。” “这是宫外,宫里那一套就收一收吧。”皇上伸手扶了扶她,挑眉一笑:“你这是要暴露朕……我的身份吗?” 僖昭仪不禁抿嘴笑了,大约是想到皇上对外自称是朱……少爷。 “你敢笑话我?”皇上揽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道。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僖昭仪微微侧了侧身,只是道:“不敢。” 秋梧端来了燕窝粥,张小小送了进去,俯身恭敬道:“少爷,夫人该用燕窝粥了。” 僖昭仪不动声色地从他怀中出来,到桌边坐下,张小小正要侍候僖昭仪,皇上却接了过去。“我来。” 看着对方宠溺望着她的神色,僖昭仪却在心中冷冷一笑,本想拒绝,还是顺从地喝了,似是不经意道:“皇上不是一向让邬公公随侍在侧,他可比臣妾会哄您开心。” 皇上眉头微皱,对她露出一抹笑:“带他们未免泄露了身份,再者朕派他在应天督查军事。” 春喜点点头,咽下口里的粥,难怪带的都是几名小太监。眼神向门口飘了飘,方才的话小小该听见了吧。 “你不用哄我开心,只要让朕…我哄你开心就够了。”他狭长凤眸望进她眼眸里,里面有光彩流转,她眨了眨眼装作没有看见。 皇上笑了笑,“外头腊梅开了,香得很,要去看看吗?” 皇上同僖昭仪赏梅,秋梧与小小,及一个小太监不远不近地随在身后。 满园金黄馥郁,张小小都没看在眼里,心思早飘到了别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他在应天,就离她不远。 日前。 扑棱棱一只信鸽落在窗台,邬耀祥取下条子看毕,伸手在烛火上燎着了。 他不过顺水推舟了一把,当然他存有私心,小小的这个朋友比他想象的要得今上宠爱。 她安好便好,只是这个福美人是嫌命太长了。 细长的眸半阖,透漏出一点点森冷的光,邬耀祥一身宽松常服,懒怠地斜靠在黄花梨软塌上,再垂眸的时候,眼中盛满了柔光。 指腹轻轻摩挲着羊脂玉温润的质地,还有上面浅浅的纹路。 掌心上的并不是什么珍稀的玉石,甚至打磨得也有些粗糙,却被主人视如珍宝地带在身上。 他没用它来绾发,只是看着,看着,他舍不得。 外头有些响动,有人轻声道:“主子。”随后被邬耀祥召进去了。 听完下属的汇报事项,邬耀祥抬了一下眼皮:“我受伤的事传出去了吗?” “回主子,已经传出去了,不日便会传到京城。”那锦衣卫递上一个拜帖,“上元县令送来的。” 邬耀祥随意扫了一眼,将拜帖丢给了下属,不耐烦冷哼道:“人不见,礼留下。”这种卖女求荣的家伙他最恨。 皇上到应天府后,暂居在一官员空置的宅院中,邬耀祥与皇上秘密地会了一面。 交谈完毕,邬耀祥便悄悄从后门离开了。上了马车,帘子放下之际,一道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映入眼帘。 眯了眯眼,他有些惊疑,又悸动。甚至有些害怕,害怕是她,更怕不是她。 那身影一晃投入人流里,他急命车夫跟上。许久不见主子有别的吩咐,车夫默默跟了一路。 是她吧,是她吧。 直到她的声音响起,问起他住的馆驿怎么走,他心猛地一跳,眼眸盯着她的侧影,似是痴了。 人多热闹还不觉,慢慢走到人少的地方,张小小便发觉了,后面的那辆马车一直在她身后,不由心内发慌。 她不会被歹人给盯上了?可是她一没财二没色,不至于吧。 张小小走得更快了,马车也快了,就那么不远不近的。一看不对头,她拔腿就跑。 邬耀祥皱了皱眉,不悦地对车夫斥道:“停!” “主子,不是您让小人跟着的么。”车夫苦着脸,看到他的脸色便噤了声。 “回驿馆。”他道。 不一会儿,邬耀祥下了车从侧门进了他临时居住的官邸。张小小到的时候,邬耀祥正“卧床休养”。 一见到张姐姐,小苟子那个高兴啊,自从那日他俩个分开以后,主子似乎变得很不好,下头的人惴惴不安。对他们严苛也就罢了,对自个儿也是。 他打心眼里对主子崇拜仰慕,从他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沾着姐姐的光,才在主子面前得了脸,到了跟前伺候,见主子这样他也愁啊。 主子常常对着一桌的饭菜发很久的呆,等到菜凉了就叫人撤下去,或者随便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小苟子恭敬地将张小小领到寝室前,瞧见她脸上染了浓重的忧色,欲言又止。 他正想说主子没事,叫她不要太过担心,张小小见他这副模样,只以为邬耀祥的情况不大好,急得砰一下打开门。 毕竟听人说他遇刺,又听说在床上养了十来天不见好。 床上的人转眼看过来,细长的一双丹凤眼,漆黑的瞳仁清凌凌地泛着光,仿佛风雨初霁后的宁静,宁静之下又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直直地瞅着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张小小飞奔到床前,担忧地探身将他望着,上上下下地打量,关切道:“狗蛋哥——大夫看过了么,怎么说的?” 她对着他温声细语,满目都是关怀的神色,不再是冷冰冰地喊他司公。邬耀祥心柔软极了,他轻轻瞟了一眼床边。 她在床边坐下,瞧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清减了,张小小心疼得不行。摸了摸他削尖的脸,更没什么肉了,又扯着他被子问:“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平生不会相思,恍然却已相思刻骨。有千言万语,此刻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想看看她,好好看看她。 见他不说话,张小小急得快哭了,又不敢动手碰他,“是不是哪里疼,我给你叫大夫!” 邬耀祥哪里都不疼,自个儿心疼愧疚,忙伸手拉住了她,讷讷道:“我没事。” 张小小不信,他定然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喊人:“小…” 温凉的大手轻轻捂上了她的嘴。 第17章 大太监开窍啦 他轻声道:“受伤的事只是权宜之计,计策,不是真的。”尔后松开了手,压低了睫羽。 张小小眨眨眼,睁大了乌溜溜的眸子,“哦——” 反应过来这厮是装的,她撇过头,没好气地道:“敢情是戏弄我啊,看我干着急很好玩吗?你知道不知道小小不够聪明,会当真的!” 他是自卑多疑,可她也是个人,心也是会痛的。他拒绝了她,她还明晃晃地替他找借口,甚至今天巴巴儿的来和好,想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 眼眶湿润,她狠狠抹了一把,倏然站起身,刚走了两步,身后就有一副温热的躯体贴上来。 张小小挣了两下没挣脱,当然她也不舍得使大力,她感受到了这个怀抱的瘦骨嶙峋。 他瘦了。 她总是心疼他的。 “不是,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只是……想看到你还在意我,心里头就不那么痛。”睫羽剧烈地颤动,连身体都在轻轻颤抖。他的话语并不低沉,细柔喑哑,急急分辩着,是内监独有的嗓音。 他以为这一生最痛的痛,左不过那一刀,斩了红尘业,断了故人情。熬过去了,便总有一日守得云开,叫别人去尝苦痛。 却不想,原来心痛,可以为了一个人这么痛。 “你关心我,我好高兴。”他带着幸福的语气说。 张小小心头哽了一下。“嗯……”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都给你,除了…除了…”他埋首在她发间,语气近乎哀求,呼吸窒了一下,说话间渐渐染上浓浓的鼻音。 张小小也不问,耐心等着他说完。 “孩子……”半晌他哑着嗓子抖着唇瓣说完了短短的几个字,低缓又渴望地对她道,“小小,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他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圣人,他只是个小人,卑劣肮脏,怯懦自私。 室内光线柔和,他的眼眸隐在半明半暗中,温柔又阴鸷,失了平日的谋算与冷静,露出它真实的一部分。 每个人在情爱面前都是卑微的,不管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还是芸芸众生平凡如蝼蚁,偷偷咀嚼着那一点点的好,又可以为一点点坏而无限愁烦,她亦如是。 好喜欢好喜欢他,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最后到嘴边只剩了一个字。 张小小心里有点酸涩,话语微微哽咽,只是道:“好。” 低低的温柔的一个字,仿佛敲在他心上似的,他轻轻的笑开了,好像得了糖的孩子。 张小小偏偏头,望望他,拍了拍他的手:“放手。” 恍若未闻。 她哎呦一声,无奈申诉:“勒死个人了!”她可忍了好久了,为了听完他的话。 他方怔怔地放了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黑漆漆的眸子像是要看进她心里去,仍是有些不确定地道:“再说一遍,小小,你再说一遍。” 他急切地想要确认,怕她有一丝委屈不情愿,怕她只是哄他,怕……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太过美好,总是不真实。 “好。” “好好好好好好好。” 直直地对上他期盼的眼,张小小不算漂亮的眸子熠熠生光,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不厌其烦地笑:“你还想听多少遍?” “小小一直说,我就一直听。”他望着她,目光化成了两汪水,慢慢勾起了嘴角。衬得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油嘴滑舌!”张小小弯弯眸嗔他一眼,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又悄悄捏了一把,唔都是骨头不好摸,这才抬眼看向他,“你刚才说要什么都可以?” 睫毛轻轻抖了一下,他微微侧身,很快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眉眼认真:“你说。” “你欠我一个答案呢。”张小小转了转眼珠,撅了嘴道,“万一你哪天又说让我走,又说我只是你妹妹呢?” 他眉头纠结了一下,微露窘迫,叹息一声,“再不会了,是我错,我早该明了。” “听不懂呀。”张小小掏掏耳朵,仰着脑袋,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瞧着他,“我要你说。” 她的眼睛太过明亮,邬耀祥微微撇头,露出发红的耳尖,靠近她轻轻道,“喜欢,很喜欢,小小。” 没办法逼自己不喜欢。 虽非君子,但绝不反悔。他只怕有一天她厌倦了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细白的脸也红了,给他较往日更为苍白的脸添了一丝血色。 “我也是。喜欢你很久很久。”就等着你说这一句话呢。 心里被填满了,好像所有的不安都得以平复。 张小小止不住嘴角上扬,笑着扑入他怀里,确切的说是将他整个儿抱住了,微微低头靠在他颈侧。 直撞得他后退一步,邬耀祥默默抽出了手环抱她,力度正好。 不知道为什么瞧着他脸红的模样,张小小也觉得有些脸热。 很久?“什么时候?”他追究似的低眼问。 “明知故问。”张小小抬眼,又微笑着垂眸,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四指蜷起握成拳,余一根小拇指在外面。 邬耀祥会意地抬手,伸出小指,与她的相勾连。 张小小笑,拉着勾晃了晃。 他们的约定。 “合着你那时就觊觎我啊,那时候你才多大。”邬耀祥心中暗笑,故意扬了扬眉,无奈道。 “喂!李狗蛋你!”张小小说着就放开了手瞪他。 邬耀祥又把她摁了回去,轻哼:“再抱一会。” 张小小顺从地抱住他的腰,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背喊他:“狗蛋哥。” “嗯。”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在小小心里和以前是一样的。永远是最最好的。” 身体僵硬了一瞬,下颌绷紧了,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心在胸腔里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喉头上下滑动,想说什么终是无言。 “说好了,咱们谁也不离开谁好不好,你别折磨自己,我会难过。”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软和下来,唯有更深地抱紧了她,像是要把她嵌到自己的骨血里,缓缓点了头。 尽管被箍得发疼,她没有推开,他需要她,她亦觉着被他需要。她不知道宫廷诡谲她是否度得过,不知道未来面临着什么,只要此刻的幸福就好了,只要跟他在一起。 默默伸手回抱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发丝。 “小小……”他不自觉地唤着她的名字,语声温柔缱绻。 虽然那种念头不太好,但她联想到了太妃的那只小白猫,于是顺手又摸了一下。 “其实我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个呢,我长得又不好看,又没读过几本书。”她自我打趣。 本来听着舒适,一颗心渐渐熨帖温暖起来,闻言他蹙眉将人拉开些距离盯着她,轻轻敲了一记栗子,嗔怪:“别胡说,你哪里不好看了?” 又顿了一下道:“小小如果想读书我教你,其实你原该比我好的……” 儿时小小聪明肯学,每每路过私塾便流连不去,但是家贫只容极少数男孩读书罢了。 “是是是,我挺好看的哈哈哈。”张小小摸了一下头,觍着脸顺着他说,只是宫里美人儿太多,相比之下就不怎么样了,不过反正她家司公眼神不好使,就喜欢她这样的,又一本正经道,“好呀我一定好好学。” 安静靠了一会儿,转眼瞧见屋子角落滴答的铜漏,想到不能出来太久,张小小松手退开,眼神左右漂移,轻咳两声:“你想吃什么?” “都好。”他低头道,跟着她,“我帮你。” “不用啦。”张小小把他推回去。 官邸里有大厨,张小小做了两三道,其余是大厨做的。补汤早已炖上了,她只是帮着看火候,顺便跟他们说了一遍他的口味偏好。 张小小盯着眼前的罐子,不时摇几下扇,不禁蹙眉,原以为是因为出门在外条件刻苦的缘故。 可是她将这里看了一遍,做的食物及食材一点不怠慢,况且他也不挑嘴……哎好容易胖了一些,现在可好,她熬的那些的补汤都白吃了。 小苟子抢过她手中的蒲扇,眉开眼笑:“姐姐,我来就好,小苟子日日盼夜夜盼,嘿,总算把您给念叨来了。” “嘿嘿,不枉姐姐对你好啊,咦才多久没见你又长高了不少。”张小小伸手比了比惊奇道。 “我也是替爷念叨着。”小苟子腼腆一笑,“爷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姐姐呢。” 张小小眼神往一边飘,暗自窃喜,又忍不住弯了嘴角。“咳,是吗……” “当然是啊,你都不知道啊爷他这段日子经常发呆,我还看见他对着一根发簪出神,有一次夜里我给爷盖被子,还听见他喊您的名字哩!还有这汤热了凉,凉了热,最后还是……”得倒了。 “咳咳。”压低的咳嗽声,邬耀祥一身素白色常服,立在门边看着里面,朝多话的小苟子飞了一个眼刀。 小苟子立时闭了嘴,委屈地朝张小小望了一眼,张小小拍拍他的头,示意没事,抬眼视线便与他对上了。 她快步走到门口,邬耀祥看她走来,很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嘴角扬了扬。他怕她又走掉了。 院中守卫的属下们见了鬼似的低了头,掉了一地的下巴。 张小小看着他怔了一瞬,是极好看的,她很少见他穿得这么随意,一贯是冷静的严肃的,不是公服就是深色衣裳。 紧了紧手指回神,她是不会屈服于美色的!张小小笑着逼近一步,撇了撇嘴,竖起了眉毛:“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邬耀祥笑了笑,移开了目光:“我……” “不许骗我。”张小小转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道。 “好了就端上来吧,我有些饿了。”前一句是对小苟子吩咐的,后一句是对小小说的。他眸光闪烁,漾着笑意,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不好好吃饭,你存心要我心疼是不是?我告诉你以后再这样……”张小小跟着他走,不满他这般不以为意的态度,忍不住蹙眉说个不休。 “那你心疼心疼我。”他回眸凝睇她,语气那般认真殷切。 细长的眸子微垂,揉碎了点点星光,执着她的手落下羽毛般的轻触,又轻又软,小心而缠绵。 想要她喜爱他,更多一点的喜爱,哪怕是心疼也是好的。 他贪心了。 手背仿佛被烫了一下,她的话霎时止住,一刹那,仿佛风都静止,周围一切事物都消失了。 心扑通跳个不停,张小小健康微黑的肤色透出红来与他对望,憋出一句:“吃饭去啦!”这里还有人啊,拉着他往屋里走。 邬耀祥偏头瞧着她,眼神温柔到了极致。 不远处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随即盛满欣喜。一旁站得笔直的小秦木着一张脸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小苟子递给他一个你很快就会习惯的眼神。 越看越觉得主子和姐姐简直天生一对!小苟子想道。 看着他乖乖吃完了她给做的菜,张小小匆匆回去了,约好明天再来看他。 这样过了几天,游览过秦淮风光皇上带着僖昭仪一行清早继续启程往南,而邬耀祥不再滞留,准备动身返京了,不过并不露面,对外的说法仍在养伤。 马车将要驶出上元县,张小小悄悄下了车。 她搭了一辆驴车,急匆匆往相反的官道而去,事出突然,她攥紧了手中的信,生怕去晚了见不着他。 于是就在半道上,一个小小的山坡旁,遇上了赶来的他。 他打扮的平常,甚至刻意伪装了,贴了一排胡子。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草木衰败,寒风凛凛,张小小却出了汗,她挥舞着手跳下车朝来人跑去。 第18章 大太监接驾去 邬耀祥下了马朝她走来,一把揽住了她,紧紧相拥,汲取彼此身上的气息。 “小小。”他低唤,半阖着眼挨在她颈侧,蹭了蹭她的发丝。 张小小圈住他窄窄的腰,拍拍他的背,抬起眸子来看他,见他这模样先是笑了,复又问:“狗蛋哥,你怎么会来?” “因为……我听见你在喊我。”邬耀祥深深看着眼前人,只是这样道。 “奥,那你听错了。”张小小挑眉,侧过头咬唇。 “没有,我的心听到了。”他带着她的手按上他的胸口。 那里怦怦直跳,张小小看了看,对他微微一笑,继而大笑:“我住在你心里嘛,我想什么你都知道?舍不得我就直说啊,我会很开心的。” 他抬眼无奈瞟她一眼,脸上飘过绯色,眉眼皆是宠溺:“我是想你,舍不得你,可高兴了?” 张小小一边笑得俯下身,一边点点头,想到分离在即正了神色,扳着他的肩膀瞧着他一一叮嘱:“狗蛋哥——你要一路小心,要按时吃饭,再忙也得休息,还有天冷了,多加几件衣服……” 抓过他的手,温凉的触感令她蹙了眉,将一个小包裹放到他手上。 打开来看,是她亲手做的暖手筒,里面可以放手炉揣着的,还有一个香包,样子算不上上佳,可是针脚细密,一看就颇费了些工夫。 邬耀祥拿在手中,觉着沉甸甸的,这该是之前做的,那时他们……哪怕生他的气,她还是关心他的,不由心里酸酸胀胀。 “要是让我发现你再瘦了,我就……”张小小叉着腰理直气壮的说,不客气地捏了一下他细滑的脸。 “就如何?”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反是轻轻朝那边瞟了一眼,人就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张小小沉吟,想来想去咬牙道:“逼你每天喝三大碗补汤!” 邬耀祥略略皱了一下眉,那玩意喝多了有点腻,又缓缓舒展眉头,虚虚环住她,笑了:“那小小要每天盯着我喝。” 停了停道:“等这次回京,我们就成亲吧。”他敛了笑意神色微凝,定定看着她,严肃而郑重,还有一丝紧张。 她瞠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 那时她真伤心了,后来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是不是宦官是不能成亲的,对食对食不就是搭伙吃个饭的意思?她是不是难为他了……就真的不再强求什么,反正只要是他,都是一样的。 所以此刻她除了感动之外,更多的是震惊。 邬耀祥盯着她,心中一紧,又安慰自己或许是她觉得太快了,是自己太着急了吗?抿了抿唇道:“不……愿意吗?” 只要她点头,迟一些也没关系。 若是她后悔了,那他……他还能怎么办呢。 “没有没有!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张小小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就差举手发誓了。她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呢。 邬耀祥黑沉的眸子中惊喜一闪而过,缓缓勾起嘴角,又将人抱了个满怀。 猝不及防,当然以张小小的身量埋怀里是不能够的,她开心地熊抱住了他,哎呦她家司公越来越热情了。 “你替我看看江南风光,什么都不用担心。” “好。” “等我嫁给你,咱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好。” 张小小不久就回到了南巡的队伍里,是邬耀祥派人送回来的,小秦和另一个锦衣卫留了下来。 才分别了几日,就分外想他。一想到他的许诺,她就想笑,看山看水都觉得特别美好。 也许是太幸福了,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灯节,僖昭仪与皇上在大队人护佑下隔岸赏了灯,一路火树银花,热闹非常。 张小小也陪在一旁赏了,悄悄地放了两盏河灯。 这样绚烂的灯火,欢腾的气氛,她却想起了另一个人,在那冰冷的黄土里…… 轻轻的一声叹息,僖昭仪过来放灯的时候听见了,瞟到了灯上的字,也将自己手上的命秋梧放入河水里。 随后张小小扶着僖昭仪,后跟着秋梧回岸边水榭了。 “我已将些金银细软送了她的家人。”僖昭仪忽然侧首轻声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张小小却懂了,也点了点头。 只是对于家人,再多的金银,也换不来活生生的生命啊。 许是感受到小小的哀伤,僖昭仪也想起了那个女子,更添了愁绪,家人二字盘绕在齿间,有多少亲切,就有多少刺痛。 夜寒风冷,辗转回到船楼歇息,只剩她二人时,张小小安慰她道:“害她的人已经伏罪,也算是一点欣慰了。” 僖昭仪回头,惊愕道:“他告诉你的?” 张小小蹙了蹙眉,仍旧颔首:“怎么?” 僖昭仪摇摇头,犹豫了许久,还是小声对她道:“我曾看见千慧夜里偷偷祭拜,我不过吓她一下她就露了怯……” “你是说……”张小小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心中惊疑不定,这两人不是一向关系很好的么。 他说了谎么…… 一路向南,民风也有些许不同,直到苏堤杨柳如烟,张小小便听说了些来自京城的消息。 京城大变了。 圣上尚无子嗣,是胞弟廉王在监国。林大将军竟堂而皇之包围皇宫,威胁内阁大臣,拥立了廉王为新皇。 知情的人都知道廉王自当年失去了那名宠妾,精神时而好时而坏,廉王妃又是个悍妇,正是林大将军的嫡长女,权柄落在谁手里还不知道呢,林氏的野心昭然若揭。 而此刻,画船悠悠地走,皇上安闲地拥着僖昭仪,将一块糕点送入她口中。 僖昭仪望着他欲言又止,有些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他眷恋地摩挲着她妆容精致的脸颊,眼中有懒散笑意,却是带了一分认真,“僖儿,若我不是皇帝会如何?” “那妾身就不会与皇上有任何交集。”僖昭仪抬眼看着他。 果真是没有一点余地。这个女子讨好他顺从他关心他,却并不爱他。他抬手灌下一口温酒,滑入胃肠,是冷的。 “妾身说错了么。”僖昭仪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 “很多时候谎话要比真话好听。”为什么不继续骗他了呢,皇上摇摇头,笑着道,“回京吧。” 离京城越近,张小小便多一分担忧,局势不明,所知有限,他怎么样了虽说僖昭仪猜测皇上自有布局,她还是不能够放心。 船到了上元县的时候,风向为之一变。从百姓口中得知,当时乱党全数困在城内,被廉王与潜伏在城外的御林军里应外合平定,林氏一族及余党悉数下狱,林大将军更是进了慎刑司,严刑逼问其罪状。 形势大好,归京的队伍也欢欣了起来,就等着皇上回去给逆贼定罪。 阴暗潮湿的刑室内,一个人被牢牢绑缚在那,微垂着头,头发披散遮挡住了脸面,囚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形容狼狈。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那被绑着的人略显浑浊的眼瞪大了,使劲挣扎着,扯得锁链铮铮作响,“快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狗奴才竟敢动用私刑!皇上都不敢这么对我!” 待看清来人是谁,眼神滞了一下,停下了话头,只将凶狠的目光射了过去。 “大将军武功盖世,咱可不敢轻易放开你。”邬耀祥嘴角微勾,细长眼角扫过对面那个狼狈的人。 他轻轻瞟了一眼,旋即有人搬上了座椅,用白色巾帕仔细揩拭了又揩拭,他方才一撩下摆坐下。 “儿啊,将所犯罪状念给将军听听。”手一扬,一叠厚厚的供词到了小李子手上。 “诶,干爹。”小李子哈腰谄笑接过,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一眼,朗声念了。 林将军听得直瞪眼,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们这群阉人,就是国家的蛀虫,江山在小皇帝手里迟早断送了!” “哦?光谋逆一条就够你死罪,这会子将军倒忠烈起来了,呵呵。”邬耀祥眼神阴冷一瞬,不怒反笑。 小李子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直打落了他一颗牙。 这下林将军偏着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任人托着他的手画了押。 又过问了其他事宜皆如常,邬耀祥方整整衣摆从容离开。 还未踏出内门,便听身后铁链动了动,那人低低笑了起来。“司公以为,你们就真的胜券在握了吗?” 邬耀祥蹙了蹙眉,冷声道:“什么意思?” 林将军眼底闪过一抹暗光,看了看周围。 邬耀祥屏退了狱卒,只留小李子在侧,心知没有哪个人在慎刑司一套受下来还有力反抗的,靠近他,血腥气使得他用白手绢掩了掩鼻,逼问:“将军可以说了吧?” “我入狱的消息一经传到,那么皇上……”林将军故意停顿了一下,面容微微扭曲。“他恐怕得横着进皇城,司公是明白人,怎么选择不会不知道吧?” 邬耀祥脸色一沉,眼神变换不定。 护着皇上的人都是他亲自检验过的没问题,那么唯有……心下一惊,任凭邬耀祥如何冷静,还是咬牙道:“为什么?”无父无母,无甚要挟,是哪里出了错? “再冷心冷情的人,也逃不过情之一字啊哈哈哈,他当锦衣卫之前曾是我底下一名火头军,我小女儿照顾过他。”林将军缓缓道,笑得轻蔑。 “只要他肯为我做这件事,仪儿便不必嫁给皇上。” 见他这副神色,林将军继续劝诱道:“怎么样?你甘心做区区一个秉笔太监,而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帝皇之权何其重,怎会真的允许他人居其下。 邬耀祥紧拧着眉,消瘦白皙的面颊愈加阴郁,手攥紧了又松开。 嗞的一声,伴随着男人的惨叫。 邬耀祥抬手,烧红的烙铁就这么烙上他胸口,眼神冷得吓人。 “我倒是没有将军这么没底线。”略嫌阴柔的声音传来。 邬耀祥拂袖快步出了慎刑司,小李子忙跟上。 离开那里,他的忧色才显现出来,手心出了汗。当即叫人备马,让一百精锐先行追赶圣驾一行,自己也带了心腹星夜出城。 只希望来得及。 第19章 大太监害怕了 不眠不休地赶路,换了数匹马,一百精锐终于在河间府迎上了回京的圣驾队伍。 到底不如锦衣卫之流的练家子,邬耀祥眉间布满倦色,料峭春风将嘴唇吹得干裂,长久的骑马也使得腿根生疼,可他一声也不吭,惟愿快一点再快一点,不想拖慢行程。 没多久邬耀祥也带人赶到了,一帮乌合之众已被精锐之师尽数剿灭,可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这些人制造了混乱,小秦几乎就要得手,只是谁也想不到僖昭仪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宫女会救了年轻的帝王,此刻生命垂危。 周围的人都静悄悄的,几位随行的御医在救人,僖昭仪在门外眼泪直掉,皇上不断安慰着她。 邬耀祥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踉跄跑到了床前,甚至连君臣之礼都忘了。 耳边的事突然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只有眼前的人,刺目的血,是那么触目惊心。 明明走之前,她还与他恋恋不舍,逼他述说爱语,她还答应了他的求亲,说再也不分开。 御医中有一人是熟悉的桑御医,回身拿干净帕子时,唬了一跳。“司…司……” 话未说完被打断,咚的一声,是邬耀祥下跪的声音,手是颤抖的,猛地抓住桑御医,带了血丝的眼眸里是深切的痛楚:“求你,救她。”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被揪紧了,他从未有一刻有这般害怕。 桑御医着实吃了一惊,这个人自接管慎刑司以来,除了皇上何曾对人下跪过? 他惶恐地点点头,“好好。”不说医者父母心,就凭她是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僖昭仪看重的人,他也不敢不尽全力啊。 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床上的人略略有些清醒,看到了他。邬耀祥连忙扑过去,跪伏在床榻旁,握住了她的手。 众御医惊了一瞬,桑御医使了使眼色,大家又投入到救治中去了,想尽各种办法止住源源不断的血。 鲜红的血从她腹部的窟窿流出,洇染了大半床单,他将她犹带血污的手轻轻握在掌心,挨在发抖的唇畔,紧绷的眼眶通红,衬得一张脸更为憔悴。 “我……不疼……”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只挤出了几个字。 “别说话。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拼命点头。咬紧牙根抑制着什么,可鼻子一酸,绷不住的泪还是落下来了。 邬耀祥低下头去,已是哽咽,却强抑着不想让她看见,无关尊严,只是不想让她瞧见触动心绪。 他不信神佛不信命,可他这一次无比希望存在神佛,来救救她,救救他的小小…… 她素喜帮人,最是善良不过,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是他犯下的那些罪孽,那也该报在他头上,他情愿折寿十年二十年……怎样都好,只求不要将小小带离他的身边。 她只一人,却是他全部的幸福与善良。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有人进进出出拿着药草与干净布条,闻声邬耀祥也随着那药童递些东西,只是不肯离去。 桑御医怎么看怎么觉着奇怪,想了想便道:“让她保持清醒。” 张小小觉着自己好冷,好困,痛到极致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了。也许睡过去,睡过去就不痛了吧……醒来她会看到,狗蛋哥他回来了…… 隐隐好像听到谁的低泣,戳得她心肝儿疼,是谁在哭呢? 哭什么呢,她又还没死。 她要,要等他来娶她。 “不能睡,小小,小小——” “小小,别睡……我在这里。” 唔,谁在那里? “小小,是我。我在这里。”那声音不厌其烦。 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人影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清晰的一张忧心关切的脸,眉头蹙着,眼下有淡淡青色,目光却带着光晕般柔和,藏着最深的眷恋。 “小小,狗蛋哥和你比赛,你不能比我先睡着,好吗。” 他来了…… 嘴角想要上扬,最终只是微微抽动一下。 门外。 僖昭仪直直地盯着里面,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抿紧了唇,神色一刻不曾放松,细看连额头都出了细细的汗珠。 皇上不由侧头瞟她,叹了口气道:“站了这几个时辰,僖儿你身子不好,先去歇会可好?” 闻言秋梧上前欲要扶僖昭仪,僖昭仪躲开她的手,这才将目光移开一些看向他漠然道:“皇上您累了就去歇着吧,我不累。”帝王果真薄情,谁的命都不如他的命来得重要。 “朕站在这里等就好了,一会儿派人报知你。”皇上略略皱眉道。这个宫女救了她,他也不是忘恩之人。 僖昭仪一边柳叶眉轻轻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秋梧搀扶下走开去旁边一间屋子了,转身刹那暗自咬了一下唇。 唯有秋梧知道挨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忽然沉了些,想说什么却被僖昭仪用眼神制止了。 直到听到小小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要熬过今晚便无事,绷紧的弦一松,僖昭仪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那几个忙活了半天刚将人从生死边缘来回来的老御医,没得空好好休息一下,便匆匆赶去为僖昭仪诊治了。 皇上眉头皱得死紧,御医们一天受了好几次惊吓,这会儿胆战心惊。 几个御医轮番诊治后,桑御医上前禀道:“恭喜皇上,昭仪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过昭仪之前病了一场身子本来就虚,此番又受了惊吓,所以胎像有些不稳。臣现下开些补中益气安胎的汤药,给昭仪按时服用。” 皇上闻言先是一喜,温柔地看着床上昏睡的人,又皱眉看向御医:“昭仪的身体当真无碍吗?” “是是。”桑御医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 “那就由你来替昭仪保胎,朕不许有任何差池。” 于是僖昭仪因有孕延缓了启程。 …… 当日制造混乱的那群人是林将军的零碎旧部,早在河间府,在邬耀祥眼皮子底下就地处决。 至于那个背叛他的锦衣卫,又押回拷问了细节,那个人依旧木然,仿佛刀不是划在自己身上似的,不肯多说什么。 邬耀祥面沉如水,丢下刀子,擦了擦手踏出了刑室。 “司公,觉得多少刀好?”狱吏跟出去讨好道。 “给他留一个全尸。扔到……”邬耀祥话锋一转,淡淡道,“一块埋到处理林氏余党的乱葬岗吧。” “谢谢。”架上的人半垂着眸子,了无生意,或许从背叛的那一刻就没打算能活下去。 皇上回朝,林氏一族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年幼的没入宫中为奴。为皇权忌惮已久的眼中钉终是除了,朝中局势为之焕然一新,科举一过,新的势力又将慢慢兴起。 养心殿内,皇上与廉王二人对酌,邬耀祥作陪。 “哎——赏月听曲无意思,对着臣弟也没心情,这和以往的皇兄很不一样啊,想不到我们的皇上风流万千,还有败给一个女人的时候。我真想见见了。”廉王笑得人畜无害,举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皇上把玩酒杯的手停顿给了一下,瞪了他一眼,正了正神色:“皇弟胡说的本事越发好了,装疯卖傻久了,是该叫御医好好瞧瞧了。” “林氏已被夺了王妃封号流放,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人,过段日子……” 廉王笑容僵住,“皇兄,莫要再提此事了,臣弟自罚三杯。”言罢就令邬耀祥斟酒。 “你还在怪我吗?”皇上抬眼瞟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臣弟岂敢。”廉王垂眸,面上是云淡风轻,“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替代始终是替代,因为我而害死了别人,何必呢。臣弟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一个人云游四海,逍遥自在。” 他羡慕皇兄,无论那个女人爱不爱他,至少她还在。 皇上微微动容:“是林氏那毒妇,与你何干,能做想做的事也是福气,何时启程?” “过两日吧。” 廉王走后,皇上一个人在殿内坐了很久。 人人都羡慕这个位置,可是谁能知道他少时连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都被太傅说是不学无术,高处不胜寒,连一份手足亲情都留不住。 邬耀祥适时提醒:“皇上,估摸着人到承天门外了。” 皇上点点头,起身,嫌弃地蹙了一下眉:“换身吧。”邬耀祥会意,随即吩咐小太监拿来了那件新制的龙袍,伺候皇上更衣。少年时做过,现在也尚算熟练。 皇上抬眼瞥了他一眼笑笑,“还是你最懂朕。耀祥啊此番你也有功,可想过要升一升品阶?” “为皇上分忧是为人臣子义不容辞的事,况臣资历尚浅,还须多加历练,实在不敢谈功劳。”邬耀祥道。 皇上挑眉:“客套话就不必了,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臣想求一个恩典。”邬耀祥神色严肃了起来,俯首揖了一礼,“允许臣娶张小小为妻。” “朕道是什么事呢,你何时这般审慎了?准了,倒时候朕命人拟一道赐婚圣旨给你。” 皇上不客气地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挤了一下眼睛,“之前你不愿找对食,是因为她?” “谢皇上。”邬耀祥又行了一礼,脸色微红,起身回道,“也不是,是没有想过。臣这样的人,何必耽误别人。” 即便他放不下那个记忆里的小女孩,可年少不知心动,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况且山水遥迢相隔,一别经年,也未曾预料到还有再见的机会。 遇到她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孤独到老。 遇到她之后,他害怕孤独,害怕失去,害怕的东西很多,却依然感到这样的一生值得庆幸。 僖昭仪回来了,皇上亲自迎接的,很是风光了一把。 尤其她肚子里怀的是当朝的第一个皇嗣,不论男女总是与众不同的。 原以为这位主怀孕了,他人就有机会了,谁想皇上几乎寸步不离地伴着哄着,偏偏当事人不很在意,恨得一众女人牙痒痒。 好几个想要挑衅的都吃了亏,譬如僖昭仪同永和宫的福美人在御花园争执一朵花,不知怎的起了疹子,福美人被皇上罚了禁闭。 这罚禁闭没多久,又出了一件大事。福美人与人私通,被去永和宫看淑妃的皇上撞了个正着,当即打入了冷宫。 “呸,这饭是冷的,菜是臭的!撤下去给我换一桌!来人哪小顺子,狗奴才死哪去了!”啪啦一声,碗碟碎了,失却光鲜衣着的福美人对着门口谩骂。 一个小太监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半低着头站在安全距离外,尖尖的嗓音带着讥诮,“冷宫,可不就是冷的么,您还以为自己是主子吗?” 司公可是特意关照过的呀,说不定他也能认个干爹。 不多久,有人撤下去了清扫了,却没有再送来,只剩下女人尖锐高亢的叫骂,被挡在高高的围墙内。 一日,福美人正在啃冷饭时,冷宫来了熟人,那口饭就这么噎在不上不下,半晌才猛烈咳嗽起来。 “你……来干什么?” “啧,这饭菜连狗都不吃!”千慧走进来,摇了摇头,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 福美人抓过一个糕点,停在了嘴边。 “怎么了不敢吃,怕我下毒?”千慧冷笑,抢过她手上的糕点,扔到了地上,用脚碾碎。 “你!” 一个个的踩碎了,像是连眼前人的尊严一同踩在脚下。 福美人抢过最后一个护在怀里,使劲往嘴里塞。 千慧嘲讽地笑了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哈哈哈你也会有今天。” “千慧,千慧你帮帮我!对对,姑妈她一定有法子。届时一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福美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子乞求,这里她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千慧瞪着眼睛怒不可遏:“孙福儿你够了!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是怎么对我的?” “你和他做出那种事!” 福美人:“他早就不爱你了,你我姐妹何必为了一个男人……” “你住口!”什么姐妹说得好听,她算看透了把她当枪使,若不是如此……她成了帮凶,她们都脱不了干系。千慧捏紧了拳头,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文秀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不是我,不是我。” “听说这冷宫里死过很多人,夜里阴气重……” 千慧一把抽走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章 大太监圆满了 两个月后,京郊别苑。 卧床养了三个月,前些日子终于能下地了。瘦了一圈,又白了一度的张小小在院里踱着步晒太阳。 当初的绿衣裳穿在她身上,倒更显白了些。对了,邬耀祥还别别扭扭地拿出了几套衣裳,说是之前做的没来得及给她,现在穿有点宽松了。 “夫人,诺这是刚做好的,喝吧喝吧。”看着小茹端上来的今日份补汤,张小小习惯性地反胃。虽然他不在,可药材昂贵,倒了怪可惜的。 “小茹,下次不喝了行不行?”走到石桌旁坐下,面无表情地灌了下去,张小小欲哭无泪,她再也不逼他喝补汤了! “不行啦,夫人,这是为您好。”小茹斩钉截铁。 小茹是新买的婢女,年纪不大,身体壮实,话不多却在某些事上异常坚持。起初她起身如厕都困难需要人侍候,小太监到底还是男孩子,邬耀祥是断然不许的,就买了一个婢女侍候她。 补汤都喝完了,小苟子的那一大堆流程还没说完。 张小小咋舌:“成个亲……有这么复杂吗?” “嘿嘿,这个小苟子也没成过,不过爷已经叫他们精简过很多了!”小苟子将那张纸递上。 他说成亲,她原想在府里请几个熟人吃一顿就罢了,谁知他竟费了心思,当真打算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来娶她。 她不过一个最平凡的乡野女子,哪个女孩子不曾梦想过有这样一天,嘴上说着麻烦,心中欢喜是骗不了人的,张小小笑眯眯地看向他。“下回你和小雪成了亲就知道了。” “唔,姐姐别取笑小苟子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小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哪能跟爷比啊,“流程是复杂了一点,可是皇上金口玉言,多风光多体面啊!” 五月二十,宜嫁娶。 大清早,邬耀祥就亲自来接亲了,花轿从张小小养伤的拂晓别苑,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邬宅。 围观的人不少,看热闹蹭喜钱的有之,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有之,真心羡慕祝福的有之。 然则即便皇上赐婚,也免不了闲言碎语,毕竟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深宫寂寞,太监私下与某个宫女要好,关起门来搭伙吃饭是有的,却不会放到台面上来。世俗眼里太监娶妻,无异于和尚梳头,有甚意思? 只是这丝毫影响不了两位新人满溢的幸福与喜悦。 宴席上请的多半是自己人,张小小几个熟络的宫女朋友来吃酒,司礼监大大小小的太监乃至邬耀祥手下的锦衣卫几乎全来观礼,主子给他们放了半天假,一批吃完上半场回去当值,另一批接着吃。 连皇上也来了一趟,让赵德全送上了自己和僖昭仪的礼,说笑了几句又匆匆回去了,大约僖昭仪怀着孕,想来皇上也是不许的。 还有那些个达官贵人不请自来,为谋进身之阶,送礼如山积。 婚房里,张小小淡淡瞄了一眼摞得老高的礼品,掀起红纱盖头,露出一张被打扮得多了几分明艳的脸,坐在那吃着邬耀祥事先备好的吃食。 因怕弄坏了妆容,她难得克制了,吃得很斯文。 “干娘——!” 这尖细的一嗓子吓了她一跳,是一张脸抹得煞白显得唇红齿白的小李子。 她哪儿来那么大的儿子呀!不过论理是这样…… 张小小停下筷子,落下盖头,见他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礼盒堆叠在那礼物推的顶端,疑惑道:“我记得李公公不是送过礼了吗?” “哎呀干娘叫咱小李子就好,礼多人不怪嘛,小李子的一点心意,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他谄笑着道,放下礼物就走了。 人走了,张小小继续小口地吃,吃了很久才算饱。 擦擦嘴,见邬耀祥还没回来,这里好像是之前她来过的那间房,布置得焕然一新,张小小打量完四周,无聊地坐在那拆礼物。 想起小李子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心驱使她先是打开他的礼盒,拿起来看了看,不外乎是些金银玉器。 “在看什么,小小?”一声轻笑,浸了一分酒意,沙哑而低柔,不似寻常男子低沉,却令张小小心头一跳。 张小小回过头,手中尚握着一物晃了晃,脸上荡开一抹笑,所有的脂粉朱红开始生色,阳光一般温柔明媚。 “看看他们都送了什么,这个,小李子送的玉竟然还是暖的诶,应该很名贵。”就是形状有点怪。 邬耀祥最先看到的是眼前人,一室锦绣灿烂,喜气逼人,耀眼不过她,令他心旌摇荡,不舍得移开眼。 她不是绝色,却是他心尖尖上最美的人,一生倾倒,执迷不悟。 听到她的话,掠过视线随意瞧了一眼,便愣了,他眼角微微抽搐,吸了一口气死命压住心底的惊。 抢过放了回去,合上盖子,远远的推到一边,动作一气呵成,面上无比镇定。“普通的玉而已,看看别的吧。” 又侧目瞟瞟她,不自觉有些心虚,耳尖悄悄红了。 “奥~”竟然很普通吗,也许是她太没见识了。 张小小瞥了一眼他,又随便打开了几样,都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是那模样都是张小小没见过的,看起来都很贵的样子。 她没再追问,邬耀祥莫名松了一口气,语气有几分得意的献宝道:“礼单在这。” 那是长长长一条,张小小看了两眼也就兴致缺缺,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他今日和她一样穿了一身正红,衬得他细白的脸多了一丝血色,她喜欢的人呀,哦不现在是她的夫君,名正言顺的,不论穿什么,穿不穿都好看。 她笑嘻嘻地盯着他发呆,像个傻妞。 后者亦含情脉脉地凝视她。 “不对,等等,好像漏了点什么。”张小小打断了深情凝视,在邬耀祥讶异的目光下,自己跑回去坐好,重新把红纱盖头盖好。 邬耀祥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俯低身子,又把盖头揭了。 张小小禁不住捧着脸傻笑,“嘿嘿,我终于是你的新娘子了!”笑了半天,满心欢喜,语言也显贫乏,反复是那一句,“我好高兴好高兴。” “夫君——你不高兴吗?”她拖长了音喊他,比往日多了一分娇羞。 她的笑晃花了他的眼,暖了他的心,他沉醉道:“我也很高兴,美好的像梦境……” 十数年如一日有她的梦境,只不过连梦里也不敢这样想。 这样美好的若是梦境,他愿意永不醒来。 发什么愣啊,傻瓜,她家司公大人好像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敏感,细腻,多疑,别扭鬼,幼稚,现在还有点傻气,可她怎么觉着好可爱啊!他展现的越多,她拥有的也越多,便觉得越是爱他。 她撇了一下嘴,扑到他身上,他失神间,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张小小倾身欺近,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她低头,张口咬了一下他的唇,柔软的,温凉的,喜欢的味道。 唔,不行了不行了,脸热得快爆炸了!外强中干的张小小想道。 一丝细微的疼,使他回了神,意识到两人此刻……邬耀祥的脸色腾地红了起来,视线不由移向那一抹嫣红,“小小——”伸出的手不知往哪放。 好像不是这样的…… 未曾流连,张小小已然翻过身,平躺在他身侧,胸口微微起伏。 心跳得再快,身体还是毫无反应,呼吸绵长,即使是他最爱的人,他亦不能…… 忽然很难过,死死咬紧牙根,压抑住身体因痛苦而发出的轻颤,蓦地眼底一热。 无关欲念的满足,他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了,邬耀祥爱张小小,就想占据她的一切,正因为爱着她,又想奉上自己的一切,全部的所有。 两人就这么并排躺着,她的手不经意碰上他的手。 邬耀祥心里一阵空,不过那很快被什么其他东西湮没了。 白皙修长的大手向那边挪了挪,布着丑陋疤痕的手腕与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那手慢慢地抓住了略纤细些带着微微粗糙的手,坚定地握在手心里,她穿过他的指缝间,缓缓收拢。 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红绡帐映红了人面,刺绣精美的衣裾在喜床上交叠错落,仿佛静静流淌的红色河流,滑落的发丝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张小小扬起嘴角,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对视了一眼。 没有旖旎桃色,更多的是脉脉温情,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语。 明明单调的琐屑,谁都没有觉得无趣,说着说着也不由大笑出声。 从儿时的趣事,故乡的风物,说到离别,说到各自的成长,习惯性地隐去一些不好的经历。 忽然张小小沉默了,带着几分小心道:“狗蛋哥,我想念家了,你……想他们吗?” 他摸摸她的发,顿了一下,难得没有沉下脸,神色温和地商量着:“写封家书报平安吧,我着人送去。” “那把我俩的事也写进去,就说我现在很好,不叫我娘担心。”张小小想也没想道。 邬耀祥挑眉,任谁的父母,但凡稍微有点家底,都不会觉得女儿嫁给一个宦官会是好事。 说做就做,张小小唰地坐起来,俩人手还牵在一处,带得邬耀祥直起身,张小小拉着他没头没脑地翻找,最终还是他带着她去了隔间的小书桌。 邬耀祥在他和小小的卧房旁边辟了一个小隔间做书房,大约是存了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刻多一点的心思。 他铺好纸,蘸饱墨提笔,微微弯了嘴角歪头看她,眸色都温柔许多:“你说我写。” 张小小弯下腰撑在椅背上低声说着话,过了一会,又搬了凳挨着他坐下,不时望他一眼。 他默默聆听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将大白话似的句子不加修饰地记下,足足写了五页纸。 直到写下最后一句话,邬耀祥询问似的看向她,低沉了声音,“他……是谁?”又不自在地撇过眼,抿紧了唇。 糟糕,说漏嘴了,张小小掰过他的脑袋,对上他的眼睛,瞧见了他微微落下去的眼角,她坦然地笑道:“王铁柱啊,你也认识的,就那个成天跟在你后面的小孩儿,从小在一块玩儿的,我爹妈希望我嫁给他,想给我和他定亲,可是我不喜欢他。” 她一说他想起来了,不就是一直跟在他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鼻涕虫?邬耀祥脸色有些诡异地变了变。 及至听到她说不喜欢他,他眉目舒展,心情又莫名好了起来。 王铁柱是村长儿子,嫁给他生活会好上不少,“他们或许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他们,铁柱是个好人,我觉得心里不过意,可是,狗蛋哥……”张小小直直看着他,不大而又明亮的眸子里有光,还有一个小小的他。 她微笑着:“我想遵从自己的心意,不论那会有多难。”那是一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坚持,不论多难,都不想放弃。 “你不怕我不理你了或是……”他不够勇敢,又何其有幸。 “不怕,我更怕没有再见你一面的机会。”张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嘿嘿!” “哎哎哎你问我的都说了,你呢有没有骗我,有什么瞒着我的?”张小小叉腰靠近他,一手撑在他身后的椅背上,活脱脱一个管家婆的气势。 邬耀祥眨眨眼,迟疑了一瞬,又复沉稳淡定,看着她道:“有一件。” 又看了看她斟酌道:“那名宫女的死……害她的凶手并未自戕,我也并未抓到他,是廉王妃林氏长女所为,此人因妒虐杀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林氏与淑妃交好,福美人瞅准了时机派人造谣,应是对付如今皇上心上的那位,那名宫女模样与廉王已故的宠妾有两分相似,才牵累了无辜。” 如今这俩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总算是一样的。张小小抿着唇,不说话。 见她不语,许是难过,邬耀祥不由有些后悔,但他不想骗她。 他身在宫廷无法脱身,而她是与他相伴一生的女子,这注定是一条不平坦的路,而她有知道的权利。以往他总想把她排除在外,以为那是对她好,却不觉伤了她。 他抬手环住她的腰,微微用力一拉,她撞入他怀里。 张小小抬眼,恰与他平视,鼻尖对着鼻尖,近得不可思议,气息相融,她脸上一下热辣辣的。 她立马坐直,手撑在他胸口,心里七上八下,甚至挪了挪屁股,整个人不敢用力。 不经意瞥见他失落的眼神,心中一刺,张小小脱口而出:“我怕压坏了嘛。”这纤瘦的身板压坏了,谁赔她一个夫君呀! 邬耀祥哭笑不得:“我又不是面粉做的,再说你现在太瘦了。”瞟了瞟,他暗自决定,明天开始强健身体。 闻言张小小歪倒在他身上偷偷地笑,哪有,她觉得她现在正好啊。 “小小,还有一件……” “嗯?”张小小直起身来,盯着他,哼哼,原来不止一件啊。 “其实是有法子的,也不是不能,嗯……”一贯阴沉果决的他扭捏起来,目光低垂且温柔。 张小小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那绯色从细白的脸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作者有话要说:THE END 第21章 番外*婚后 红烛燃尽,天光微明。 朦胧纱帐内,一道身影似是醒了,半侧着身子,撑着下巴斜靠在床头。 一双细长丹凤眼,没有了睡意,眸光如水,落在那尚酣睡的女子身上。 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鬓角,撩开一丝碎发,他弯了弯嘴角,伸手将那棉被向上提了提,掖紧被角,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了她。 渐渐地,贴着大红囍字的窗棂明瓦上透出的光亮越来越大,天已破晓,一轮红日初升。 床上的女子翻了个身,慢慢睁开惺忪的眼,又翻转回去,看见他张小小忍不住嘴角上扬,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彻底清醒了。 “唔,什么时候醒的?”张小小摸了摸他有些凉的手,凑上前去微仰着头,嗓音尚带着初醒的沙哑。 “有一会儿了,睡不着。”邬耀祥靠过去,长手一伸将人拉入怀里,抱住。 他向来少眠,不过今日是因为太高兴所以睡不着,想快点醒来看到她的脸,又怕醒来的时候看不到她在身边。 他挨近她颈窝蹭了蹭,温热的气息撩得人怪痒的。 她笑着躲了躲,他愈是粘人得紧。两人笑闹了一阵,她将他扒拉出来,拉着他面对面侧躺下。 张小小打了一个呵欠,含糊道:“再躺会儿。” 过了一会儿,谁都没有闭上眼。 “小小。” “嗯。” “夫人。” “嗯!”忍不住声调拔高。 “家书已经送出去了。” “好啊。”声音更加雀跃,她家夫君效率真高。 “如果、如果他们不接受我……” 话未完唇被捂住了,张小小看着他:“他们都知道你的,也算知根知底,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再说咱俩已经在一块了,他们不接受也没有用啊。我会说服他们,但绝对不会离开你。” “说好……再这样我生气了啊。”她慢慢松开手,平躺下来,垂眸划拉着被子上的花纹。 心里一紧,他将她揽回身边,让她枕着自己的臂膀,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轻轻环着她。 他语声轻柔道:“不会。就算他们反对,我也不会放开你的。” 除非到他死的那一天,不然这一生她都与他撇不清关系。 他望着她,长发披散,薄薄的亵衣衣襟微微歪斜,平白多了慵懒随意,他抿着唇,目光深深,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温柔。 她脸一红。 “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她答得飞快。 他诧异地扬眉,笑看着她,亲了亲。 腻歪了一会儿,许是累了,又或是分外安心,他又睡着了,真是一个难得的懒觉啊。 因着成亲皇上特许多批了几日假,这日休沐,张小小同邬耀祥出去城外游玩了半天,又走在京城主街道上闲逛,经过上次那家卖香膏的店,名叫长沐坊。 张小小原本是不打算进去看的,不缺钱也不能乱花不是,他非拉着她进去了。 里面柜台前挑挑拣拣的多是贵妇与闺秀,或是来采买的下人,衣着也是非常得体。 邬耀祥一来,柜台里一个约莫四十的掌柜对人微笑点点头,就出来了,恭敬地将他们迎到了内间。 说了几句,掌柜出去了,他拉着她去库房看,香膏脂粉琳琅满目,除了柜台上的,还有尚未出售的新种类。 他打开闻了闻,估摸着她喜欢的挑了几种,张小小接过他递来的瞧了瞧,恍然道:“这店铺是你的?” “嗯,三年前升任秉笔时盘下的,雇人打理着。”邬耀祥如实答道,嗔怨地看了她一眼。 张小小嘻嘻笑道:“咱家的,咱家的。” 随手拿起一盒,上头是熟悉的图案,打开来轻轻嗅了嗅,淡雅的花香弥漫在鼻间,说不出是什么花,很好闻。 相似的味道,相同的人,她怔了怔。 这种漂亮瓷罐的香膏她曾有一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呜呜呜——女孩坐在河滩浅水处哭,随着哭泣,圆乎乎的脸蛋一个豁开的口子,有红色液体滴落,好不瘆人,显然是磕到了尖锐的石头。 年长一些的孩子停下了捉鱼嬉闹,一块玩耍的年纪小的孩子都吓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更是直接跟着大哭。 卷着裤腿,穿着灰色短打的少年愣了愣,瞪了那男孩一眼,快步趟过水,蹲下身,安抚了几句,略细长的眼睛里也有些慌张。 “别怕,狗蛋哥带你去看孙先生。” 孙先生是村东头的教书先生,业余稍微对医书有点研究罢了,村人有点小病小痛都找他瞧瞧,更多的是自己采采药。 少年转过身背起女孩往村东头去,血流了他一肩将人吓了一跳,好在女孩的伤口很快被处理好了。 张壮壮听闻消息匆忙赶来将妹妹带回家去,他有事不在便叫兄弟狗蛋照看一下弟妹,谁承想……心中自责不已,见少年闷声不吭,也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恰时李家大哥下了学,当着张壮壮的面将少年狠狠斥了一顿。 “不干他的事,是虎妞自己摔倒的。”女孩顶着红红的眼眶,许是因为疼痛,一张小脸惨白着弱声道。 闻言少年望过来,抿着唇没有说话。 几人就朝一片矮房各自行去了。 如是过了好多天,她也好多天没出去和小伙伴玩了。 再见的时候她依然在掉眼泪,不知怎么没有那个爱哭鬼弟弟讨厌。他有些不耐烦,却还是放轻了语气:“别哭。” “再哭就更丑了。” 她哭得更大声了。 “哇——我变成丑八怪了……小伙伴们不会和我玩,隔壁小花……嗝……说没有人会喜欢……破了相的丑姑娘的……嗝……没人会要……” 哭到后面抽抽搭搭,但还是威力不减。 目光轻轻一扫,女孩右边脸颊上一个鸡蛋大小的红印,许是伤口有些深,上头留下了微微凸起的一道瘢痕。 仔细听出了话中之意,愧疚无奈甚至还有不解。被她哭得怕了的少年无法,安抚她:“哎哎哎,别哭啊。” “要那么多人喜欢干什么,真正喜欢你的人,就算你这个疤好不了,他还是会一样喜欢你。” 女孩停下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 “你们女孩子心思就是多。”他手足无措,低声嘟囔,复又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哎,大不了、大不了没人要我娶你。” 彼时他尚且不懂其中的意义,只是想让眼前的哭包止住眼泪。 话落,她吸了吸鼻子,隔了眼泪望过来,只看到他模糊的影子,抽噎道:“真的?” 少年傲娇地别过头,却没有反驳。 “那拉钩,骗人就是小狗。”女孩冲他举起右手小指。 眼角瞟到她期待的眼神,少年无所谓地伸了手,换来她展颜一笑。 他的手比她大,在深秋凉意里有一点热烫的温度传来。 “快抓住他!” 一伙家丁模样的人追了上来,少年被他们围在中央。 为首精瘦能干、锦衣华丽的中年男子,揪住了少年的后领,身旁魁梧大汉一把将他掼到地上。 他撑着身子爬起来,狠狠踩了一个人一脚,就想从那缺口逃跑。 可惜到底年纪小又瘦弱,哪里抵得上数个成年男子。 一拳一脚毫不留情地落下,身后是那管家的谩骂,“小小年纪,还学人偷东西?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少年不停闪避,可还是增加了一处处伤口,他不由闷哼出声。 大汉搜了个遍没搜出个物什来,管家皱眉,揪起他衣襟喝问:“小子,十两银子呢,你藏哪了?” 看了眼他富贵的装扮,少年昂着头与他对视着,漆黑的眸子里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一把抹去嘴角血沫,咬牙道:“我没有!” 他没有偷银子。 旁边有人怂恿:“奥我想起来了!就是隔壁村李家这小子最是顽皮,惯会生事,他肯定是骗你呢。” 逃脱不过,索性就不再反抗,愈多的拳脚相继砸落,落在他血肉之躯上,他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手上暴起了青筋。“我没偷银子……” “好啊,还敢嘴硬。”管家冷笑,“那你潜进我们小姐库房意欲何为?” 他趴在地上不语。 管家命大汉捆住他双手,抓去见这顽劣少年的父母。 他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口中道:“我不去!不去!” 这些人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少年看向他,屈辱道:“我可以做工还给你!” “哟呵终于承认了,做工?就是卖了你也不值十两啊。”管家轻蔑地瞧他一眼,瞄向他的手,“还不起,就只有……” 一只穿着锦缎皂靴的脚狠狠地踩了上去,方才挨打也不出声的少年终于痛呼出声,“啊——!” …… 女孩看着掌心精巧的瓷盒,惊讶地抬头看向他,微张着嘴。 “我捡的。”少年眼也不眨地道,“我看富家小姐都用这个,你试试看,或许有效。” 她脸上没有立时露出笑容,却也不像上一次一样哭哭啼啼。 少年摸不准她的心思,稍稍将手背到身后,微笑道:“怎么了?” 她伸出手,踮起脚,想触碰他的嘴角。 “摔的。”少年侧了脸,不以为意地笑笑。 “去看看孙先生。”女孩蹙眉,软了声音道。 “男子汉大丈夫摔一跤怕什么,没事儿。”少年拍拍胸脯,看不出什么异样,抬手飞快地扯了一把她的头发。 一边的发辫散了,女孩摸了一把头发更加乱糟糟的。 “喂,你!”她快步追了出去,瞪圆了眼,着恼地一跺脚,却也没有真的生气。 外头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人身上,许久不曾出来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少年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后来她脸上的伤疤好了。 她欢欢喜喜地想要告诉他,却知道了他手受伤的事。 少年家里嘈嘈杂杂的一片,哥哥带着她隔着一扇半开的门看了一眼。 次日她再去找他的时候,李婶摇了摇头,说他走了,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大家都说他寻着门路去了京城闯荡,说不定将来是能赚大钱的,光宗耀祖。 蜿蜒逶迤的黄土路上,呼哧呼哧跑来一个穿着粗麻衣裳的小女孩,两颊通红,发丝散开了些,她的衣裳下摆沾染了尘土,却还锲而不舍地跑着。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能看见遥远处的一个黑点,“狗…蛋哥——!” 跑得急了,便摔倒在地,她也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追。 近了,近了,在离开山村的一个小坡下,女孩重重地摔了一跤,小手被细碎的石子划伤出了血,倒下的那刻,她的身影正好被挡住了。 车上的少年最后回头望了望,深深凝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了。 她好不容易越过山坡,人已消失不见了,唯有哥哥追了上来斥她回家。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开始哭,大哭。 他还会回来吗?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以后,描画精美的空瓷盒被她洗净了,好好珍藏着。渐渐地,盒子变旧了,娘亲悄悄拿去挪作了他用。后来再找不着了。 她看了看手中崭新精巧的盒子,抬眸冲他抿嘴一笑,略纤细些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覆住了那上面岁月抹不去的痕迹。 “夫君,再去别处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个番外 作者小结:不得不承认挺平淡的,没什么剧情(剧情苦手表示尽力了)。感情没啥波折,可惜心软写不了虐哈哈,没办法年纪大了就喜欢甜一点,而且女主人设不允许,其实我更萌养成奈何不能写,青梅竹马也可以吧,就是觉得凭什么所有青梅竹马默默守护胜不过天降?背景官职没交代清楚是真的,原本只打算写个一两万,结果我越来越喜欢人物,又是我爱的设定,所以不舍得离开他们哈哈。希望下次再接再厉吧,如果有下次的话。另外,没想过有这么多收藏呢(开心),记得第一篇七万字时三个收,大概是这个题材比较热吧哈哈。其实私心里更想写个公主与宦官的CP哈哈哈,但是水平有限,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