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第一女讲师 作者:松松挽就 文案 张儒秀穿成了尚书千金,爹疼娘爱还有了个潜力股未婚夫,整天摸鱼还附带金手指! 人生竟如此一帆风顺,张儒秀摇摇头:不行,还是得体验下人间疾苦。 于是张儒秀待在汴京城里,一小店,一神技,成了城南有名的女讲师! 仁宗,给你算上一卦从此告别懦弱拖沓! 范仲淹,给你写上一联从此再不遭受贬官! 苏轼,给你念上一言从此日日满汉全席! 后来,讲师成了婚,搬到了别处。 再后来,讲师又搬了几次家,开了无数分店,位居大宋富豪榜第一。 讲师的画像流传百世,讲师的功绩青史留名。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位谈笑风生的讲师,也会深夜里搂着寂寞的男人,眉目间是没人熟识的缱绻温柔。 “光哥,等我有钱了,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 男人听罢,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讲师,您先前不是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不宜随意搬家么?” 张儒秀一听,满脸震惊:我辛辛苦苦瞒下的马甲居然被你发现了? 男人:何止呢?我还是你最大的赞助商。 张儒秀:??? 原来客人口中总是不听话的小赖猫竟是她自己! 北宋人人皆知,司马光是位执拗相公,朝政上总是撞倒了南墙还不肯回头,板正顽固得叫人头疼不堪。 某日,司马光刚与群臣唇枪舌战完,满脸通红,骂的政敌无地自容。 政敌想计:来人,去司马相公那里安排几位细作,日日盯着他,尤其是私生活! 政敌满是得意,小样,朝堂上怼不过你,私德上我教你做人! 后来细作来报,惊得政敌瞪大了双眼。 某日,丈人因夫人抱猫忽视他,学了三声猫叫。 某日,丈人为了陪夫人看雪,推了所有紧要的公事,后补批到深夜。 某日,丈人为了哄夫人开心,簪了满头的花,胡乱摇摆。 后来,消息传开了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白日里那位同僚吵架的老顽固,晚间也会红着脸轻声哄着自己的夫人。 “岁岁,理理我,好不好?” 那位满身道德经的官人,把所有柔情软骨都献给了他的夫人。 看文小指南: 1.1V1,sc,HE。钓系事业美人×腹黑温润忠犬。原创女主勿上升原配。 2.感情流,爱情与事业共同发展。 3.慢热文,先婚后爱日常风,重头剧情都在后面。 4.时间线上有宋夏战争,庆历新政。变法见番外。勿过度考据。 5.默认早六更新,有事会请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儒秀,司马光┃配角:王安石,范仲淹,韩琦,庞籍,冯京,张存,庞之道,宋仁宗┃其它:求个作收呀~ 一句话简介:穿越后和司马光的拉扯日常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 第1章 穿到大宋 “砰!”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 许是刚穿过来脑子里的浆糊还没搅匀,张儒秀随意走了几步,竟然踢碎了街旁安置着的大水瓮。 水瓮顷刻间便成了一地稀碎,一些瓦片碎得厉害,直接化了一地粉末。 更叫人觉着难堪的是,瓮里的水随着张儒秀这个“小”动作顷刻间喷泄而出,与地上的瓮瓦片混在一起,在她脚边汇成了一道小沟。 不过那水流得也快,片刻间就流入了一旁地势较低的下水沟里。当然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大堆支瓦碎片。 张儒秀低头观摩着自己身上的褙子,再看看突然起来的满地狼藉,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就在张儒秀目瞪口呆之间,路人也在她身边围成了堆。 碍于一地尖锐瓮瓦,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站在一旁,无比惊奇地看着这一“大力女砸水瓮”的场面,一边时不时地发出“啧啧”声。 张儒秀看着是一副呆愣模样,实际上脑里正卷着一场风暴。 她在努力接受自己穿越过来的现实——她穿到了北宋。 虽然睁眼前她还躺在床上刷着剧,可现在,她踢碎了长街上某户人家的水瓮。 被众人围着,很是难堪。 张儒秀又想着如何赔偿这瓮,本能地往腰间一摸,居然真的摸到了钱袋子。 有了钱,自然就有了底气。 张儒秀深呼一口气,弯下腰想随意捡起几方较大的瓮瓦,免得一会儿伤了路人。 “啪嗒。” 张儒秀指尖刚接触一片瓦,它便成了碎末,混着水成了一摊泥,溅到她干净的绣花鞋上。 “噫!” 刹那间,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声、叹气声,以及乱哄哄的议论声。 “此小娘子气力非凡啊!” “瞧这模样倒像是大员外家的娘子啊!” 果然八卦是人的天性,不管是在哪一年。张儒秀心里吐槽了一番,又觉着尴尬。 张儒秀又呼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想同众人解释着这一番行径。 腰一直起来,话还没出口,张儒秀便瞧见了行人头上不断闪过的花花绿绿的弹幕。 “大力出奇迹啊小娘子!” “小娘子此刻肯定很难堪,因为我在这边看着就感觉很难堪。” “怎么没人来收拾啊,这让俺们怎么走啊?” “警巡会不会来啊,这事会不会闹得有点大啊。” “不知道谁家的水缸遭了殃,啧啧可怜啊!” 张儒秀看着路人头上一一对应的弹幕,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穿越已经够叫人惊讶了,难道还附赠金手指? 张儒秀看看四周,人越来越多,路人围成圈,越来越挤近她,好似都在看好戏一般。 汴京城里的老百姓生在官家脚下,见过的风景也比人多。 可老百姓实在没见过这般新鲜场面。女子家竟然能把瓮给踢碎,甚是不常见。 “咳咳。”张儒秀看着事态越发不妙,假意地咳了一声。 若是围观的百姓只是寥寥几位,张儒秀还能摆平。可现今她处于舆论中心,弹幕也是一边倒,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张儒秀只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四肢僵硬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摆出什么动作,只能站在原地,感受四方扑面而来的议论。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一道声音传来。 “借过借过,鄙人实在是有急事。” 那道声音不大却足以吸收这些百姓的目光。 张儒秀也寻声望了过去。那男子头上显过一条鎏金弹幕——“他是救星”。 张儒秀正急着应付这场子,蓦地看到这条引导性的弹幕,便想挽留这位男子。 张儒秀伸直手臂,大声打着招呼:“这位官人,您能不能先停几步!” 奈何呼救之声刚发出来,霎时就被人声给吞没。男子神色毫无波动,许是没听到她这话。 百姓把路段围了个全,故而推推搡搡之间,男子只能从人群中间穿过去。 那男子步履匆匆,下脚却又极其稳重,带来一阵微弱的风。 那人走得极快,张儒秀也只瞥见那人戴着云状软脚幞头,穿一身圆领长袍,人高挑挺拔,仪态极好。 男子瞧着不过弱冠的模样,只是方才传来的声音却格外低沉。 围观的百姓听见这话,自然也让出了个道来。只是他们早就收回了方才盯着那男子的目光,如今他们又直勾勾地看向张儒秀。 张儒秀就这么看着救星穿过人群,心里一慌,又踢碎了一片瓮瓦。 这次,张儒秀还没来得及觉着分外难堪,方才那男子就停下了步子。尽管他已经冲出这个人堆,走了一段距离。 张儒秀心想事情尚有转机,隔着人群寻找那位男子。 那人生得高大,直生生地让张儒秀看见了一个头,也让张儒秀看见了他头顶上的流动弹幕。 弹幕先出来一句那人的介绍—“赴试青年·单身可撩·信阳光州司马光” 司马光?是她想的那位么? 还未等张儒秀再多做思考,那人头上便又蹦出一条“即时弹幕”,甚至还自带语音播放功能,直接让张儒秀傻在原地。 “方才看那娘子不知如何所处,今我这般离去,会不会让人寒心?” 字符一个个蹦出来后,一条语音包便响彻张儒秀的脑海。男子的声线低沉缱绻,尽是温和。 张儒秀正感动着,接下来司马光头上就有一个乱码的弹幕一闪而过。 “只是那位娘子,我瞧着倒是有几分熟悉。莫非,她是 l-‘、’ ?@ ?@。》” 还未等张儒秀吐槽这句乱码弹幕,不远处的司马光就转过身来,直直地向她走来。 尽管心里很紧张,张儒秀面上还是挂上了笑,欢迎着救星的到来。 “她对我笑了,看来她心里确实强大,临危不乱。”又一道弹幕随着司马光的脚步传来,不过这次没了声音。 张儒秀的嘴角颤了颤,她心里很慌,可她在尽力克制着。 “诸位,此小娘子踢碎水瓮确实不该,但因此事是无意之举,故鄙人以为,错并不在这位小娘子。街上人多车杂,片片瓮瓦定会带来不少困扰。故鄙人又以为,与其凑在一旁默默旁观,不妨加把手,把这场地清理干净。” 司马光话里似有所指,叫围观的百姓脸色都沉了几分。 把瓮弄碎虽是罕见却并不是什么大事,顶多称的上是新鲜。百姓围观看个热闹,是正常之事。若有好心人,也可自发地打扫一番。无论如何,大可不必如此围观议论,干站着指责犯错之人,冷嘲热讽几句。这便是司马光所想。 说罢,他便在张儒秀面前停步,背对她面向百姓。 男子说着那么动容的话,身姿又把她挡在身后,看起来就像护着她一般。 张儒秀盯着身前的背影,男子方才说自己有急事,现在却帮她解围。张儒秀自然感动,可心里更多的是疑惑。 司马光的话说得义正严辞。话音刚落,人堆中就有几位百姓附和。 “是啊,这小娘子也是无心之举,何必如此叫人难堪呢?” “我瞧那小娘子衣着,倒也不是拿不出赔钱的人!” “是啊,我们还是散了吧!” 紧接着,边上就有几位默默散去。大多数人还是听劝的,只是现在不知如何做,只好傻站着充楞。 “诸位,鄙人有一事相求。”司马光说罢环视一圈。 “那位拿着笤帚和簸箕的老嬬,可否容鄙人借这两件物什一用?” 司马光挥袖向那老嬬行礼。说来也巧,那老嬬随身带着巨大的笤帚和簸箕,无疑能装下零碎的缸瓦。 “哦,你说这个啊,行!行!”老嬬好似醍醐灌顶一般,附和道。 “你用完给俺放到街上这处就行,俺办完事就来取。” 老嬬腿脚不方便,那俩物件也是百姓自发递到司马光手中的。 “那么诸位,若是无事,可否就此散去呢?”司马光反问道。 他这么一说,路人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片刻间这方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人走走停停,好似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小娘子有事也可散去,这儿交由鄙人打扫便可。” 司马光转过身来,因为高大所以压迫感极强,可他手里拿着劳动工具,话间又尽是温和,反差感极强。 “多谢这位丈人。” 张儒秀给那人以尊称,无形间抬高对方一级。并非她圆滑,只是司马光方才的行为确实让她倍感温暖。 “无事,方才鄙人所言也皆是实情。无罪之人,何需担些口舌?” 司马光说罢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打扫起现场,倒让张儒秀一腔谢意无处倾诉。 男子劲力极大,几下就将缸瓦扫进簸箕里。 “好了,这下就不会有人踩到这尖锐物什了。”司马光说罢,便将簸箕里的瓮瓦倒进一旁的泔水桶里,接着又将那两件物什放到了一靠墙处。 司马光打扫起来,效率极快,片刻间便把一地狼藉给扫了去。 “多谢。”张儒秀看着司马光迈步子就要走,忙开口道。 “无事。换成任一人被百姓围着,我都会这般做。” 司马光许是怕叫张儒秀误会什么,便出声解释着。 “容鄙人先行一步。”司马光告了礼,便转身离去。 张儒秀站在原地,品着司马光方才所说的话,一阵好笑。 司马光还以为她会缠上他么?话里都是警惕疏离。 不过不等张儒秀细想,又一道声音传来。 第2章 二姐出场 “三姐,你风寒刚愈,怎的就贸然出来了?” 声音从后方一小巷子传来,张儒秀转身,那女子的身影越发清晰起来。 但见那女子挽了把高髻,髻上插了几把月牙白冠梳,几根银色直篦子,又簪了几朵山茶绒花。上是鹅黄色花纹抹胸下有素色系带长裙,外里罩一雪色绣花宽袖直襟褙子;耳旁缀一流苏珠坠,颈间又戴着一珍珠环链。 女子此刻也看着她,面庞白净,柳叶眉柳叶眼,人看起来精明又理智,一时让人移不开眼来。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则是此女子头上的一条条飘过的弹幕。 “冀州信都,张晓棠” “人物关系:二姐。” 她一句话就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来。 张儒秀品着二姐的话。她确信穿越过来后,她用的还是自己的身子。二姐看到她,并未有疑惑。故而可以确信,原身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怎么愣到这儿了啊,快随我回去,爹爹阿娘心里怕是快要急死了。” 张晓棠走到张儒秀前方,见她还发愣,未免有些不满。 张晓棠叹了口气,在她心里,三姐一向如此,呆呆的,却又在某些方面无比认真。 “走罢,三姐,爹爹和阿娘还在等着。”张晓棠拍了拍张儒秀的肩,催促之意尽显。 “好。” 说也奇怪,二人说话期间,二姐头上的弹幕没再出现过,这倒是让张儒秀疑惑起来。 她一直以为,这“透视”技能是天赐Buff,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外挂。 结果现在她看不到张晓棠的心思,只是大概了解了这个人。 张晓棠一路上倒是并未发现张儒秀的异常,只把这懵懂当成是病好后的后遗症。 其实张儒秀风寒好后已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谁都没想到病好后她居然失忆了。 张家人从没听过风寒会引起失忆这事,许是碍着什么缘由,张家人特意封了这消息,只将这事告诉了几位亲朋友人。 张儒秀原以为张府就在这城里附近,结果二姐告诉她张府原是在城郊的。二人拐了几道巷子后,张晓棠就早有准备地唤了一辆马车,马车容两人稍稍挤着,路上又摇摇摆摆,二人免不了有几分肢体接触。 空间越是闭塞,张儒秀就越发尴尬。于是她随意地掀起了帘子,朝外看去。 看着车帘外慢慢闪过的繁华市景,张儒秀知道,她所处的肯定是一个大城市。不知是不是外面的景象听到了她的心声,一个个竟都拟人化地自我介绍起来。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地标一条弹幕。 而这弹幕时隐时现,却又引人发笑。 “我是汴京城,是皇都。” “我是矾楼,是皇都第一楼。” “我是大相国寺,欢迎找我玩耍。” “我们是榆柳,汴京桥边美景。” 绕过这么多个地标,车还不见停,可见这张府坐落地有多偏僻。 “三姐,你……”张晓棠犹豫了一下,见张儒秀早已是一副听她说的模样,就决定继续往下说。 “你可还记得,病之前的那些事?” “病之前?不记得了。”她怎么会记得穿越前这“原身”经历的事?张儒秀心里存着许多疑惑,看她二姐这个样子,难道还有事刻意瞒着她? “我想了一下,你还是该知晓这件事的,这对你也公平。” “嗯,二姐你说吧。” “你如今,是失了忆的。”张晓棠说罢眼死死盯着张儒秀,生怕错过张儒秀脸上的一丝表情变化。 “啊这……”张儒秀也没想到自己被安上了个“失忆小白花”的人设。 “我无事的,二姐。既然不记得那些事了,那便重新开始。”张儒秀的回答出人意料,不过却张晓棠也放下心来。张儒秀这般想,也未必是坏的。 “对了,其实还有……”张晓棠又添了句,只是话还没说完,车便猛地一停,二人都被冲了个踉跄。 “两位小娘子,到地方了。”车夫停下马车,搬来小梯子,一旁俨然已经候了几位养娘,见张儒秀二人一出来,就赶忙上去搀扶。 张儒秀一抬头,“张府”二字便跳在眼前。 “那牌匾的字,还是爹爹亲手写上去的。”张晓棠这么说了句,也不顾张儒秀没有回她。 “你如今这状况,免不了要有什么麻烦事。你且先跟在我身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好。” 看着二姐也还算热情用心,想必与“原身” 还算是亲近。 二人进了府后,张晓棠就差方才那几位洗尘的养娘下去,唤上来了几位年轻的女使在身后不远处伺候着。 “那些女使,原都是你房里的人。如今跟着你,也好使你早些记起来些事。” 张儒秀随她二姐的话往后一瞥,果真看到四位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个个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 “我听你的。”张儒秀笑笑,她如今在府里就是一初入满级村的“新手小白”,张晓棠这般带着她,也让她没那么不自在。 弹幕没在这几位小姑娘头上显现,看来是不灵验了。 张儒秀略有失望地收回了目光,毕竟是自己房里的近人,她还想着多了解了解。罢了,自己可不能这么“伸手党”了,果然是有了技能后就学会了依赖。 张儒秀跟二姐走着,一路上绕过了许多连廊。张府并不是多么的气派奢华,只是一草一木,一厅一堂,无不在显示着主人的文人品格。到底是什么感觉,张儒秀也形容不出。 但她走在其中,就是感觉自己好似摒弃了世俗的欲望,只想谈谈风雅。 看来她这位“爹爹”还挺有品位。 张儒秀原以为二姐会直接带着她去见爹爹阿娘,却不曾想,二姐将她带到了“原身”的闺房。 “吱呀。”门扉被轻轻推开,映着屋外射进来的光,张儒秀扫了一下屋内的摆设。 屋里素雅清净,榆木玫瑰椅,檀木低茶案,笔墨纸砚,织锦云丝…… 所有物什都井然有序却又不失烟火气息,总的来说,装修风格是张儒秀喜欢的样子。 看来“我”的品位也不错。 “如今还未到用膳时间,爹爹正在忙着公务,阿娘又正在从花宴上往这边赶。我二人且先不急,片刻后再过去。我先同你说说一些事。” 张儒秀被二姐拉到柔软的床褥上坐下,二姐自己却另寻了把椅子坐到一旁,估摸着是怕张儒秀气自己贸然进入人家的“私人领地”。 还没等张儒秀反应过来,张晓棠就已经说了起来。 她从东说到西,从天说到地,中途还呷了几口热茶,虽是言了许多,但却条条有理,大的事件几句便解释清楚,可见其思维缜密。 张晓棠把当今国与民的情况说了个清楚,加上张儒秀脑子里本就有些对北宋的认识,所以思路这么捋一遍,基本也就通了。 二姐还告诉她,爹爹与阿娘恩爱非常,育有三女。 大姐张芷苗是尚书都省令史李易攵的夫人,如今是儿女双全。而二姐她年方十七,长张儒秀一岁。 张晓棠说自己还未曾婚配,但她自己早已心有所属。 “哦?是嘛?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么?”张儒秀听到这一句,八卦之魂就动了。 二姐听罢,犹豫道:“这个嘛,不是重点,先不说了,日后你就知道了。” 瞧她二姐这语气,这是势在必得了么?行啊,期待二姐的好消息。 “好,这事先过去。”张儒秀顺着她的话说。 张晓棠见状,又接着方才的话说。 原来张府里还有一魏小娘子,只是她多年未曾生育,最后郁郁而终,这也让张府内家也分外清净,后院和气得很。 张儒秀听罢二姐的说辞,心里松了一口气。 “对了,二姐,如今是何年何月?”张儒秀过了这么久才说出那句穿越女应说的经典台词。 方才光顾着社死了,竟然忘走套路了。 二姐见她问出这一句,挑了下眉,回答也简短。 “宝元元年,今是三月初一。” 听完这句话,张儒秀掐指一算,就知道今年是仁宗当政的第十六年春。 不错不错,好歹穿到了北宋相对稳定和平的一个年代。 二人一言一句之间,时间便过得飞快。 “二位娘子,老爷派人来传话了,邀二位去正堂明间用膳。”女使在门外候着,话语间隐约有几分催促之意。 “好了,也怪我,说起来误了时间。”张晓棠蓦地起身。 “我瞧你这发髻也有些乱了,快,让我给你简单收拾一下。” 张晓棠拉起张儒秀,把她推到了铜镜前。而自己给她快速地挽了个髻,思及她大病初愈,便只插上了花头钗,戴了绒花冠梳,人看起来素气大方。 “可不能让爹爹阿娘等得太久,赶快把衣襟整整,随我前去。”二姐口中,爹爹是一位待人认真,彬彬有礼的人,但却极其重视衣冠面容,一定要正襟危坐才是。阿娘是个温婉的人,说话便似娇嗔,惹人怜爱。 “好,我们现在就能走。”张儒秀看着镜中的“美人”,心神荡漾。 “好啦好啦,快别照了,快走快走。” 二姐看着张儒秀这般自恋模样,一阵失笑。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婚约之事 张儒秀随二姐从后院绕过小亭沿着径直的连廊走到前院,张府格局颇有阴阳八卦之道,整个府邸无比柔和。 如今正是三月初,府邸一切正变得青葱起来,偶有女使男工从旁而过,留下一句嘀咕不清的话语。 到了前堂,气氛便紧张起来。屋外候着的老仆,接连不断送上桌去的膳食都在告诉张儒秀眼前的景在活生生地进行着,屋里坐着的二位也是真真切切呼吸着的。这种真切的陌生感让张儒秀心中莫名惶恐,好在二姐进去前吩咐了她一句。 “无事,一切如常就好。” 于是她二人便进了屋去。 只不过还没顾着看爹爹娘娘,张儒秀就闹了个笑话。 女子见爹娘总是要行万福常礼的,行礼的事张儒秀当然知道。那么多部穿越剧古装剧也不是白看的。只是到底如何行礼,行大礼还是小礼,这事便令人头大起来。 于是在二姐张晚棠行了常礼时,一旁的张儒秀急着想去模仿,结果左脚拌右脚走了个趔趗,整个人都往前绊了一下子。 “当心!”一旁的三位竟异口同声地说道。 二姐急忙掺住她,主座上的人似乎没料到张儒秀这一不雅的动作,着急地喊道。 这句话一出口张儒秀便抬头看了那二位,中间便是爹爹,爹爹手边便是娘娘。爹爹在家仍是衣冠整整,头戴幞头,身穿圆领长袍,脚登革履。人眉目端肃,须髯至喉。 一旁坐着的林大娘子着天青大袖衣,素净大气,眼间秋波流动风韵犹存,净是缱绻温柔。 此刻二人也都满眼关切地看着她,林大娘子更是蹙起了眉,揪起了袖子,紧张之意尽显。 而此刻看着张儒秀的爹爹娘娘头上也显现出了弹幕。只是那弹幕浅淡得很,跟之前司马光头上了拉风彩虹根本不能比。 不过现在也不是挑剔的时候,能有就行了。 只见张父头上显示着“殿中侍御史兼天章阁侍制·信阳光州张存” “人物关系:爹爹。” 而张母头上则是“张存之妻·林氏”“人物关系:娘娘。” 好家伙,这弹幕还挺封建,连张母的名字都不肯透露。 只是这弹幕并未显示爹爹娘娘的性格,可能与它“缺电”有关吧。 这边张存见这姊妹二人都到了场,觉着已到用膳的时候。 “三姐,快坐,先吃顿饭填填气力。”爹爹这么一说,张儒秀才选择性忘记方才的尴尬事,走向前坐下去,二姐也顺着坐到她一旁。 林大娘子听到张存开口,才流露出更显然的情绪来。张儒秀刚坐下来,大娘子便急忙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手心上。大娘子的手心温热便更显得张儒秀手凉。为娘的总是在孩子的问题上分外敏感细心,张夫人这会儿子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说出的话也是颤颤巍巍。 “三姐受累了。” 张夫人的一腔爱倾泻而出倒是让张儒秀无所适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这般脆弱的娘娘。 在那个世界,她母亲去得早,一直是荒唐的父亲将她抚养长大。结果她那父亲,前几年还因为酗酒意外身亡了。张儒秀孑然一身,却并不感到孤独。大抵是她并未感受过亲情,所以现在面对张母,张儒秀确实不知该做什么。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张父便出声打破了这怪异的氛围。 “好了,三姐刚醒,你如此悲情作甚?快让孩子赶紧吃几口饭吧。”张父话间并无责备,反而是对自家夫人的无可奈何。好吧,原来爹爹娘娘都是这样秀恩爱的。 “是啊,娘娘,三姐如今方醒,可不能再如此悲情。”二姐看不下去,从身上拿了手绢递给默默咽泪的张夫人。 “是……是我失态了,没吓着三姐罢。”张夫人此刻也知晓自己太过感性,接过手绢,慢慢松开了张儒秀的手。 “啊……娘娘,我并无大碍的,你放心。”张儒秀这称呼叫得顺口自然,安慰了张夫人的心。 “罢了罢了,醒了就好,日后再说其他杂事。菜也上齐了,现在先吃饭。”张父说罢,动了筷著。这般女子家的叙旧实在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他这么把话一说,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都掂起筷著默不作声地吃食。 张儒秀看着眼前的碟碟玉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无他,先前二姐告诉她,爹爹不喜铺张奢靡,平日里都是吃些野菜野汤。 今日这桌…… 张儒秀往这桌子上大概扫了一眼后,就一直在心里咽口水。 新法鹌鹑羹、爆炒蛤利、沙鱼两熟、虚汁垂丝羊头、蜜汁排骨汤…… 大概是张儒秀风寒初愈,确是件喜事,府里也难得奢侈一次。这美食色香味俱全,尝一口便感觉十分满足。饱腹之余让张儒秀想起了一句话:“他嘴上没有说过一句爱我,但干得都是爱我的事。” 张儒秀也知道此时说话言多必失,便也只是埋头苦干着。 这方二姐也扫了膳食一眼,自然看出了自家爹爹娘娘的别有用心。想着三姐如今这状况,怕是要撂一把火才好。 于是她开口,“三姐儿如今可是咱家的心肝,月后成了婚可是要常常回家才是。” 不过这番话让张父张母都黑了脸,也让张儒秀傻了眼。不过这反应却在二姐的意料之内。 可张儒秀却不镇定了。 成婚?月后?几月后?和谁成婚? 张儒秀一脸懵圈,当然她心里不是慌的,反而有一些期待。她一向不重情爱,所以成婚也拘束不了她。 未等二姐开口解释,张父就先发了话。 “三姐儿,咳咳。”张父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假意的咳嗽。 “三姐,你当真都忆不起之前的事了?”张夫人知晓她如今记不得许多事,只是这情爱方面…… “娘娘,我确实不记得了。” 张儒秀停下筷著,双手放于膝前相绕,回话时尽是犹豫。 说实话,我连你们都不记得,何况其他人呢? “罢了。”张夫人似是有些苦恼,眼神望向张父无声地求助。这事确实不好说。 “是这样的。”张父也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襟,开口道“幼时我有一友人,那位相公的二哥甚是聪慧稳重,我便……” 张父话停到了这处,大概是下面的话说出来有些“坑女儿”的意思。不过这话很好懂,联系着前面众人的反应,张儒秀就猜到了个七八。 友人之子很好,张父便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那二哥,算是有些晚的“娃娃亲”。按二姐的话说,“张儒秀”与那二哥几月后便是要成婚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这样一梳理下来,张儒秀的思路便清晰了许多。怪不得她来的途中,那些个人都一脸焦灼地偷偷望向她。 不知道是不是孤寡地太久,张儒秀心里清楚后居然没有那种婚姻大事被父母操纵的不满,反而是期待,期待婚房里与她共饮合卺酒的那位郎君。 “那……那女儿能斗胆问一下那位二哥的名讳么?”张儒秀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得低下头不敢看张父。 “噗嗤。”耳边传来的是大娘子的轻笑声。 “先前见你不愿让我们提起那位二哥,还以为你不喜人家呢。”大娘子调侃道。 看来原身之前与那位二哥应是萍水相逢并无多少感情了。这样也挺好,不会出现什么替身梗,错爱之类的狗血剧情。 她的人,要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张儒秀自动地把那位无名男子归到了自己人的麾下。 “是啊,三姐原先啊,每次我们提到那位,便要使些性子来。”二姐也来插话,更是证实了张儒秀心中的猜想。 “那位二哥,你当真一点儿都记不得了?”张父仍是不信,执着地问。 “是。” 张父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后说道:“我所言的那位友人便是同州知州司马和中相公,而那位二哥便是和中兄的二子司马光。君实那孩子稳重恭顺,年少时便出人一头,如今更是超然众人。虽说你二人还尚未见过面,但爹爹相信,他会是一位难得的佳婿。” 张父说完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儒秀的神情。一旁的二人也看向张儒秀,眼中是何意味分辨不清。 司马光?那不是在长街上给她解围的小官人么? 张儒秀心中掀起狂风巨浪,面上也无法保持冷静自若的模样,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司马君实?他……”张儒秀想问出更多事,但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位小二哥长你四岁,如今正是弱冠之年。你一向娇惯,二哥以后倒是能照顾些你。”大娘子见张儒秀一脸激动的模样,想着她态度应该有些转变,说出的话也有意无意地在撮合。 那孩子确实值得托付,她相信张父的眼光。如今唯一要担心的,是这两位能不能互相看对眼。 张儒秀一愣,爹爹娘娘和二姐一脸竭力撮合他们二人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 眼下,她脑子里回想了下司马光的相貌,她当时好像也没怎么注意到人家的长相。当时净顾着觉着难堪了,也没别的心思。 “听着爹爹娘娘这般说,我倒是对那位二哥有些好奇。” 张父张母听见她这么说,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张儒秀现在不厌恶那个人了。 “吃罢三姐,多吃些。”张母给张儒秀夹了菜,桌上这几人也都继续吃了起来。 饭后二姐和张儒秀从爹爹娘娘那边辞别,便回到了后院。原本张儒秀是想回屋睡会儿的,她醒来虽并未做几件事,但身子却莫名很累,累到想直接葛优瘫到天荒地老。二姐却看不惯她这无端颓废的模样,硬要拉着她去幽园逛逛。 这幽园便是张府后院内部的小花园。牌匾上的字是张父亲自提上去的,劲道有力,倒也是他的风格。 饭后走走自然是对身子骨好的,更好的是小姊妹间的私密谈话。 “对了,再有数日便是乾元节了,到时我们可以出去好好玩玩。”二姐扯着张儒秀的手兴高采烈地往前走,边走边说。 乾元节张儒秀是知道一二的。北宋把官家生辰那天定为节日,那时普天同庆,女子可结伴而行尽情玩乐。而这四月十四乾元节过得便是仁宗的生辰。 仁宗期间程朱理学还未兴盛起来,故未婚女子出行也格外便利,不受什么规矩约束,只是出门前要经爹爹娘娘许可才行。只是张父严谨,想必之前对这方面的事也多有限制。 不过既然是乾元节,张父也会忙于应酬,自然没有闲心关心自家儿女的出行。 张儒秀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她喜欢探索些民风古事,此次游玩,便是了解北宋民间的一个绝佳时机。民间是不是如《清明上河图》中那般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呢? 二姐拉着张儒秀一路好走,将莲池,松林与亭榭都绕了个遍,见张儒秀实在无力才揶揄着放她回去。 走之前还说了句“你可要好好练练身子骨,以后要走的路还多着呢!” 说罢便挥手告别,走进她的西厢房,就在张儒秀住的东厢房的对面。 第4章 梦醒时分 这边张儒秀唤来方才那四位女使中的其中两人,吩咐了一些事,也询问了一些事。 原身并没有多亲近的女使,所以张儒秀唤那两个小丫头来的时候,二人还有些受宠若惊。 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知晓了她失忆这事,这也给张儒秀的问话提供了捷径。 二位女使口中,“张儒秀”是一位不喜热闹的书呆子,整日里与书相伴,不喜欢出去游玩,只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常常一坐便是一整天。 听完女使的描述,张儒秀在心里默默给原身竖起了个大拇指。如今热爱经史子集,真叫人佩服才是。 不过原身这般清冷的性子倒是给张儒秀省了不少麻烦。原身没有几个好友,所以张儒秀不用替她维持原本的社交。原身整日宅在家,出去也没几个人认识,所以张儒秀不用担心自己会崩人设这事。更重要的是,原身和她一样孤寡,在情爱方面,也与张儒秀想的一致,故而张儒秀不用费力去处理那些烂桃花。 原身交予她一个近乎洁白无瑕的宣纸,任她自由泼墨,潇洒挥斥。张儒秀对此是无比感激的。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她要做的,便是活出一个精彩纷呈的人生,是拓宽格局,是青史留名! 想着想着,张儒秀就躺在了床褥上去。柔软的床褥让她的思绪也陷了进去。 梦来得突然,明明只是眨眼慢了几瞬,眼皮就已经合上。 她梦见了另一个“张儒秀”。 张儒秀走到一处林子里,那里树长得高大,只能透过来几缕阳光。有人站在不远处,张儒秀还未向前,那人便转过身来。 “我知晓你来自很多年之后.”原身并未多做寒暄,直接开口。 “我也知晓如今我已不存人世,我的身体,我的魂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身的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张儒秀虽然心里满是疑惑但还是选择继续听她说下去。 “不过我也没有满腹怨言。” “我不告诫你太多,但我有些话必须要交付于你。” 原身语罢,直勾勾地盯着张儒秀。 “你说。” “你一定要不虚此生,我要你觉得,这一生你真真切切地活过,不为任何人。” “如此,足矣。” 原身的话重重地砸在张儒秀的心坎上,她几乎要激动地叫起来。因为原身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张儒秀心中所向往并且愿意去做的。 “好。”掷地有声,简短有力。 原身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她没有看错那个“她”。如此甚好。 原身没有再说什么话,转身向林子深处走去。 张儒秀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自己嘴也张不开腿也迈不开,眼前的画面就此定住,视线逐渐模糊。原身的身影渐渐远去看不清,她没有再转过身来。 “哎,哎,等等啊!你先别走啊!”张儒秀拼命发声,终于发出了梦里的最后一句话。 醒来时她最直观的感觉便是,梦里的那位真是人狠话不多。张儒秀选择相信,梦里所发生的,便是原身最后的留言。 为何?毕竟这年头穿越这事都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原身托梦给自己呢? 不过原身的思想倒是与张儒秀本人颇有相似之处,原身长在深闺大院,难得有如此思想。 不过张儒秀不愿再想这事,爬到床边蹬上绣花鞋,迷迷糊糊地走到檀木茶案边。刚睡醒身子骨都是软酥的,提不起一分力来。呷了几口茶后,张儒秀才感觉自己慢慢恢复了过来,瞥一眼窗外,天都暗了几分。 张儒秀仔细看了看茶桌。 这茶案上还摆着一盏叫不出名儿的花草。叶茎旁支侧生,崎岖婉转,长得极其舒展大气。花骨朵藏匿在翠叶中,还未曾舒展。泥土翻新黏腻,看得出这花是刚移栽过来的。 原身还挺有情调,品味也好。这花这么一摆,巧妙地纾解了屋子里太过古板呆滞的格局。 张儒秀也喜爱那盏花瓶,她爱怜得抚摸着瓶身。 “啪嗒。” 一声传来,吓得张儒秀猛地收回了手。 她没听错,也没感知错。那瓶身,竟是有个机关藏着。方才她无意摸到,那机关解开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张儒秀面上有些呆滞,好奇心让她想窥探一二。但这物是原身的,她动别人的物什终归不太好。 在她犹豫之时,又听见“啪嗒”一声。 机关里掉出了一张卷着的信纸,黑墨透过纸张渗透过来,好似无声地在邀请。 原身并未说出什么隐情,让她随意去做。张儒秀心有些摆动。 就在张儒秀再次犹豫之时,那卷纸居然自己铺张开来,点点字迹都呈现在张儒秀面前,一览无余。 梅开三度,张儒秀挑眉。 张儒秀心里念叨着这番动作完全是无心之举,一番暗示罢,走了过去。 那宣纸上写了寥寥几字,字迹奔放不羁,颇有狂草风范。简而言之,就是看不太清。 张儒秀对着纸上的字研究了半晌,才勉强地看出了“司马光”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仿佛浑然天成般,扭成了一个鬼画符。 原身是有多讨厌司马光?写罢这字后还特意圈了出来,笔迹几乎要戳穿这薄薄的宣纸,快要戳到司马光的脑袋上来。 这是对包办婚姻的不满么?可是梦里的原身明明那般清清淡淡,只在乎自己一般。 算了,原身怎么想怎么做是她的事情。现在活着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张儒秀,她想怎么过便怎么过,何必非要循规蹈矩呢? 只是,司马光真的那么令人讨厌么? 他今日可是解了自己的围啊,还当了打扫大后方的免费劳工,虽说话语有些直,但…… 看起来是正人君子模样啊,人挺好的。 可她才与司马光见过一面,如此便断定人家是好人,未免有些草率。可张儒秀又没有办法不去想他,毕竟是未婚夫。 张儒秀乱想一通后才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只是自己又控制不住。正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救星出现了。 “三姐,在么?”二姐敲门三声后,出声道。 “在!”张儒秀还未起身,屋外的女使就机灵地推开了门。 屋外天色昏暗,隐隐可以看见路上点了几盏灯。 二姐踏着葳蕤的灯光而来,脸上神色不明,莫名让张儒秀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张儒秀在二姐进来之前就将桌上那张纸塞到了原来的机关里,此刻匆忙起身,生怕自己无意间惹了什么事。 “噗嗤。”二姐看着张儒秀一副小可怜的模样,笑出声来。 “也并无什么大事,我想着你病刚好,如今又不记得许多事。便想着……”二姐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故意吊人胃口。 “说啊,二姐,快说快说。”张儒秀心急地掺住二姐的手臂,可劲催促。她真的好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那种便秘一般的感觉。 “我啊,我便想着,带你出去走走。” “平日里你总是窝在府里,也不爱赏花宴,踏轻舟之类的。”二姐反搀着张儒秀的手臂,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什一般。 “怎么样?去不去?我刚跟爹爹娘娘说了这事,他们让我们尽情去玩!”二姐晃了晃张儒秀的手臂,话语间尽是轻快。 “当然要去!不仅今日要去,以后都要出去玩!”张儒秀自然万事无忧,初来乍到,又有技能加持,自然只想吃喝玩乐。 二人一拍即合,二姐似乎是来之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精气神十分饱满。反观张儒秀,盯着鸡窝头,褙子也不知偏到了哪里去,坦胸露乳,满是邋遢。 二姐自然看不惯张儒秀这幅散漫模样,推着人坐到铜镜前。那高高的妆奁盒被她推开,几样物什被挑了出来。 二姐好似格外偏爱篦子和坠尾钗子,偏爱璎珞珍珠那些玩意。可偏偏她搭配得十分好看,这便让人无言可怼。 大宋向来崇尚素净大方,温婉可人,女子的形象也往往朝这方向靠拢。可二姐看起来那么精明利落,倒像是“王熙凤” 一般的泼辣子,不过待她却是极好,至少目前给她的感觉是这般。 张儒秀怀疑,二姐房里的女使是不是只是打杂来的,平日里的妆造服化怕不都是二姐自己动手来的。 二姐手艺极巧,手指翻飞间发髻便摇身一变,服帖又精致。本来二姐还想给她搭一身衣裳的,最后被张儒秀以“这身尚可”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这身衣裳她才穿了大半天,换下来那些女使便要洗,确实没必要。 二人又磨蹭了半晌,等准备好出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不过远处汴京城却华灯初上,声势渐渐浩大起来。 张儒秀二人乘上了一架马车,车夫还是白日那位。二姐还颇有情调地提了一盏玉兔琉璃灯,轻巧可爱。放在车间里,暖光便闪了起来。 马车辘辘行驶,再一回头,张府便被甩在了身后。这处偏僻,偶有几分犬吠传来,听不太清。 张儒秀掀开车帘,心里满是期待。 第5章 三个男人 汴京城有外城里城之分,外城之外又设了瓮城做防御之用。 里城便是旧京城,相当于市中心老区;而外城便是新区,愈发繁华。内外城都有人工运河流转,桥架贯穿恍如飞燕;而满城河边桥旁皆种有榆柳,恰逢春风过,曳曳如仙姿。 此刻华灯初上,夜市也热闹起来。 九桥门街市酒店挂上迎客灯,彩楼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偶有雕车走过,留一阵幽香。 城里街道笔直宽阔,不必担心摩肩接踵小心而过,人来人往,恍如世外桃源。 张儒秀一路掀着车帘,生怕错过每一寸好风光。新鲜之感恍如脱缰野马,只是到底还是顾及着有外人在场,收敛了几分,只是掀起车帘静静观望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景。 二姐见张儒秀看的认真,几乎要陷了进去,便开口问道:“那棵榆柳有什么好看的?” “意境美。”张儒秀回道。 二姐无奈,又问:“那座桥有什么好看的?” “意境美。”张儒秀回道。 二姐皱起眉头,顺着张儒秀的视线望过去,柳仍是柳,桥仍是桥,无半点别致之处。 故而车内两人便是两相困惑。二姐不明白张儒秀对着这般寻常事物的欣赏喜爱,张儒秀也无意于解释一番她对这些事物的无端喜爱。 不过想来也能理解。张家人知道她病后失忆,却不知道她是位穿越者,来自千年之后。今人未曾见过古时月,未曾饮过古法茶,更不曾见过这景,自然觉着新奇。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走马观花,最后在一处停下。 张儒秀下车时,晚间稍稍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坐车的倦怠感也轰然消散。抬头一看,原来二姐竟带她来了这大相国寺。月光之下,大相国寺的牌坊头有一道银色弹幕。 “爆火打卡景点·男爱女狂·你爱的样子我都有·大相国寺” 这话让张儒秀勾起了嘴角,原来这弹幕风格还能肆意转换。 二姐看出张儒秀心情愉悦,便觉着自己的主意想对了。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今日恰是第三次,且女子家喜爱的物什交易最盛。”二姐亲昵地挽着张儒秀,热切地介绍着这游玩必去的各处景点。 “那今晚我们是都要去玩一遍么?”张儒秀转头问道。 二姐话里有些犹豫,“今日出去时便有些晚了,若是全走一遍,怕是要误了时辰。”说罢又补充道:“今日我二人可挑些地方去。日后还有两次开放,我们可以慢慢看。” “那二姐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都行,你呢?” “我也都行。” 一阵无效对话后,二人都处在了难堪的境地之中。 二姐想着张儒秀大病初愈,便想让她图个开心。而这边张儒秀又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二人在寺门前傻站着,许是碍着人了,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二位小娘子,可否稍稍让个位,好让我三人进去?”这男子话一出口,张家姊妹二人便转过身去。 而张儒秀一见这阵仗,立马傻了眼。 说话那人样貌和蔼可亲,耳长白皙,此刻正满脸笑意地看着她们。这人身旁还站着两位男子。一位妙龄秀发,身姿瘦削,温然俊秀;另一位贵气伟岸,须髯两撇,气度不凡。 这三人,一人温和,一人俊美,一人大气。这并不足以震惊张儒秀,震惊她的,是三人头上的鎏金弹幕。 三人分别是“知谏院·吉州永丰欧阳修” “假太常卿兼昭文馆直学士·接伴使·相州安阳韩琦” “宋仁宗·赵祯” 张儒秀看着对面的这三人,心里早就掀起了阵阵波涛骇浪,嘴角也快要咧到了天上去,比相国寺的屋檐还要翘上几分。 一旁的二姐看不到这弹幕,自然也不知晓面前的这三人是谁。于是她成了这几人中间最镇定的人,听罢那男子说话,赶忙道了个歉,拉着发愣出神的张儒秀往一旁走去。 “多谢。”他们就这样走了过去,进到人潮里,片刻间便被人潮淹没,再也找不见。 “三姐,你方才怎么愣住了?”二姐伸手在张儒秀眼前挥了挥,见她还是那般模样,双臂按着张儒秀的肩,使劲摇摆。此刻的张儒秀就如睡懵的筛子一般,半晌才回过神。 “啊?我有那么失态么?”张儒秀恍过神来,话里满是疑惑。 “对啊。你可不知道,你方才的模样……”二姐正说着,蓦地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倒是叫让张儒秀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了?要是你知道他们……”张儒秀话停了下来,不肯再说下去。 “他们如何?”二姐笑笑,等着张儒秀的回话。 张儒秀不语。她自然也不会透露这三人的身份。官家微服私巡,不过图个与民同乐罢了。若是她现在戳破这层纱,倒是会无端惹起麻烦来。 二姐瞧着张儒秀这般为难模样,心下无奈:“罢了罢了,人家都走了那么远了,何必再说呢!”说罢,猛地挽住张儒秀的胳膊,又开口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瞧上那位俊俏的小官人了?” “什么?哪位啊?”张儒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唷,就那位啊,你一定知道的。”二姐不信她的这番说辞,缠着她可劲撒娇,声音都上扬了几分。 “啊……你说的是他啊。”张儒秀脑里回忆了一下那三人的模样,瞬间就记起了那个人。 三人中尤为出众的那一人,自然是韩琦,仪态犹如遗世独立的白鹤,面容俊美,确实是一位俏官人。不过张儒秀的心思也并没有在这方面。可能是方才她的视线在韩琦面前多停了几秒,二姐便以为她心动了。 “没有没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儒秀连忙甩掉了二姐的手。 “二姐你也真是,我分明就没那般想”张儒秀不满地抱怨道。 “唷,你看你,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我这是说了个浑话,逗乐一下罢了,你还当真了?”二姐大抵是看出了张儒秀此刻的不高兴,连忙打着圆场。 “好了,赶紧进去罢。”二姐轻轻推着张儒秀往前去,见她神色如常便松了口气。 二姐做了决定,想带着张儒秀去女子爱去的地方。 二人要去的地方需得穿过大殿,大殿人来人往,便免不了有推搡之事。若非二姐拉着张儒秀,二人怕是眨眼间就能走散。 大殿两边廊内,左墙挂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墙挂着佛降鬼子母揭盂图,显得肃穆庄严。也是有此图坐镇,大相国寺才有了几分佛寺的气息。 二姐一路拉着张儒秀直奔目的地,虽是如此,还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到地方时张儒秀腿都有点软。 这地确实极受小娘子喜爱。临街当铺处处可见,花灯挂在其铺前。趁着夜色,这当街旖旎不堪,恍如梦境。 大抵是商家知晓这处女子多,卖力的吆喝声中就将本家的特色全盘托出。卖花钿儿的、卖织缎锦的、卖各种奇巧玩意儿的…… 晚间进行着一场盛大空前的交易,华灯不灭,人声不消。 这处,来来往往的都是女子,都像是带了默契一般,她们都在今晚释放压制已久的自由本性,随处看看,随意买买,好不快活。 张儒秀看见这么多女子聚在此处,心里猛地一酸,不过这种酸念头转瞬即逝。 如今她虽是来到了这里,却不代表非要学得像那傀儡一般。她要在北宋闯出一片新天地,让更多的女子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脑里正绘着宏图,眨眼间便见二姐走了好远。 “二姐,你可有什么想买的?”张儒秀看着前面兴奋不已的二姐,赶紧跟了上去,问道。 “我啊,只是图个新鲜,不会买。”二姐赏着眼前的玉兔琉璃灯,回道。 “你呢,你可有什么要买的?你如今又不记得之前的事,想必是看什么都觉着新鲜罢。” “我?”张儒秀突然被问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望着眼前的琉璃灯盏,想着一套说辞。 “你不必害羞,想要什么说出来就是,我可不差这钱。”二姐说道。 “真的没有,我就饱饱眼福就够了。”张儒秀被二姐问得不好意思,想找个话题又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这件事我处理的确实也不妥。你心里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罢,只是没说。”二姐以为是这处不合张儒秀的心意,让人家缺了兴致。 “没有没有,二姐找的这处确实好。不过比起看,我更想……”张儒秀话还未说完,就被二姐抢了个先。 “小馋嘴,你是更想找些吃食罢!” “你怎么知道!”张儒秀惊讶地说道,似是在疑惑自己那套伪装的技术太过拙劣。 “我方才可听见有位小娘子的肚子发出了难耐的响声呢!”二姐戏谑道,又言:“寺北有一小甜水巷,不妨我二人去那里瞧瞧?” 张儒秀点点头,这次却主动地挽起二姐的手,穿过人群,期待着那素未谋面的吃食。 作者有话说: “新声……按管……”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6章 再次相遇 大相国寺无疑是汴京的一张对外宣传门片,不仅是那寺里林立着的商铺吸引人,寺周边也环绕着各种流动摊贩。摊主卖力吆喝着,声音交错,好不热闹。 相国寺东大街为物品铺,卖些生活用品,物美价廉;寺南为妓院馆,隔着老远那股脂粉味就能闻见;而寺北便是张儒秀二人要去的小甜水巷,专卖一些南方的小吃。 张儒秀是个北方人,在中原长大,自然也没怎么尝过这南方的小吃。 而这寺北巷子就如其名,拥挤,热闹。人贴着人走,甚至有时腿脚不用发力,就自然被人推着走了起来。 张儒秀不喜这人潮,远远望着,看见人山人海就想退却。一旁的二姐看见张儒秀这踌躇的模样,不禁替她发忧。 “你这怕人的性子,倒是没变!” “二姐,你看到这么多人挤着走着,不会感到不舒服么?还有这嘈杂的人声,不会想逃离么?”张儒秀向来不喜热闹,总是喜爱一个人待着。如今大相国寺阵阵喧嚣,倒是叫她满身不适。 二姐听到这话,眉头皱了起来。她自然不能理解张儒秀此时的心境。她想的是,难得出来一次,人多热闹也有氛围,自然是要好好走走的。 不过眼下,倒不是纠结这问题的时候。 “你偏爱什么口味的零嘴?你且跟我说,我帮你找,保你满意!”二姐巧妙地转了话题兴高采烈地向张儒秀介绍各种街边小吃,偶尔遇到自己喜欢的吃食也会爽快地买下。 张儒秀就如一位被迫听家长说教的孩子,一路走过,脑子里都充斥着各种小吃。 小瑶李子玉汤、南京金桃拼、沙糖绿豆甜汤、水晶荔枝皂儿…… 一个个精致可爱,瞧着倒像是艺术品似的,走在其中,让张儒秀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 到底还是先人脑力足,总能把吃食做出大把花样来。 张儒秀在二姐的“威逼利诱”下,说出了自己喜欢酸甜的口味。结果话刚一说出,二姐就塞给她几串糖葫芦。 “三姐,你先吃着,我再去那边瞅瞅还有没有你喜欢吃的!”二姐说罢,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只留张儒秀一人在原地抱着糖葫芦不知所措。 眼下这情形,她站在原地也是碍着别人走路,于是她自己抱着小吃尽量往旁边靠靠。她也不敢走太远,怕二姐到时找不到自己,走散就麻烦了。 规划好的事往往事与愿违,张儒秀才往街旁走了几步,顷刻间就被人群挤到了犄角旮旯里去。这人群似是听到前边小贩奇怪的吆喝声,纷纷涌上前去。 人声嘈杂,张儒秀只觉那边声声起伏,听得她心乱。 不过当务之急是她好像被越挤越远,从那大街上的角落一路被挤到不知名的小巷里。刚一进去,视线就暗了起来。 一瞬间,仿佛巷外的喧嚣都被隔离了起来,张儒秀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远方的狗吠声。 听到…… “砰!”张儒秀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就被撞到了一旁的墙上去。 还未等她张口问话,一声声“抱歉”就传到耳中。 “抱歉,这位娘子,鄙人实在是走得太急,竟忘了看这边的人。是鄙人失礼了”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熟悉极了,张儒秀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这人正是不久前刚见过面的司马光,此刻他手里拿着几本厚书,看样子像是着急往哪边赶。 这边司马光也借着巷外透过来的光看清了被他所撞女子的模样。 这人瞧着眼熟,司马光仔细一想,这人正是那位踢碎水缸的小娘子。 眼下他将人撞到墙边,那人也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这位小娘子,可是有伤到什么地方?鄙人可带您去医治。”司马光顾着男女之防,朝外走了几步,行了个礼。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那端正严谨的模样,方才心中积攒的气也莫名消完了。 其实虽然她被撞了一下,但好在冲劲不大,她也及时扶了墙。只是方才被吓得狠,此刻还在心悸着。 “没事没事,我没伤到。”张儒秀连忙摆手,整理着自己落了些灰的衣袖。 这话说出口,司马光还是那般不放心的模样,欲言又止又不肯离开。 张儒秀看着局面渐渐难堪起来,急着想找个话题。 “对了,这位丈人。不知您可曾还记得我,我是那日……”张儒秀想着如何介绍自己,总不能说,我是那日被众人一直围观着的大力小娘子罢? “鄙人自然是记得的。”司马光露出一笑,接着说道:“只是鄙人也没想过,会与娘子再次相遇。” 张儒秀也会心一笑,同是汴京人,何处不相逢。 不过这夜深人静的,司马光抱着几本厚书,是要上哪儿去? “丈人这是要去何处?”张儒秀说罢,眼睛死死盯着司马光怀中的书,只是巷子太暗,任她几乎快是要瞪破眼珠子,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哦,这……”司马光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脸上有些慌张。不过见张儒秀一脸诚恳地望着她,他便不忍心不认真回答。 “说来无事,鄙人不过是想找个清净地方读书罢了。原是准备走寺北长街的,奈何今晚人多声杂,推推挤挤间,鄙人就走入了这巷子。鄙人不敢停留太久,走的步子便急了些。” 司马光一席话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故这才……这才撞了小娘子。”这么一说,方才的事才完整起来。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一脸恳切,不禁为之动容。 看司马光如今这般模样,不过弱冠之年,正是读书科举的好时候。再想想这时候,再有数日便是殿试。这样一想,张儒秀就理解了司马光为何深夜外出读书。 殿试比起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少士子盼着科举一跃龙门,何况是参加殿试,那便又是优中择优。 “丈人这般劳累,真是辛苦了。”张儒秀这话是真心的,而不仅是站在未婚妻心疼未婚夫的角度上。 不过这般一想,她知道司马光是自己的未婚夫,那司马光知道她是未婚妻么? 不对,先前二人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司马光现在连她是谁怕是都不知道。但现如今她也不能贸然托出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置于难堪的境地之下。 在张儒秀愣神时,司马光也开了口: “娘子若是无事的话,可否容鄙人先行一步?过了门禁,鄙人便不好走动了。” 司马光见张儒秀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确信她身子并无大碍。 “哦!好,丈人且先行。”张儒秀也不愿再做挽留,说罢便让出了道来。 她看着司马光转身离去,落步稳健,几下便融入阴暗处再也看不见。 听到脚步声走远之后,张儒秀才松了口气。 今晚这事发太突然了,她没想过会和司马光在短时间内相遇两次,这两次二人的谈话都极其匆忙,还未都做了解便各自分开。 冷意再次袭来,张儒秀才察觉到这巷子里的光又暗了些,便连忙向四周环顾,找她被挤来前的小巷子口。 这巷子笔直,但却四通八达,口子多的是。巷口多通往百姓人家,只有几个口子是与寺北长街联通的。 不过好在她运气够好,碰壁几次后就走了出来。出来后见那熟悉的华灯遍布,不禁生了几分感慨。 街后的巷子与现今她所站着长街恍如是两个世界的景色。明明不过是走了数步而已,后面巷子里的幽深足以让她心悸,然而眼前这处的繁华就让她迷失进去。 之前张儒秀曾在书上看过那些南宋士子对北宋都城的怀念,当时只感文人多情重。有些事物,不去身临其境,只读几个字是想象不出来那事物的原状的。 张儒秀现在站在长街上,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汴京的繁华。 花灯映晚空,如白昼一般,光影迷离间,总叫人不小心便陷了进去。 “三姐,可算找到你了。方才你去哪儿了,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你可让我好找!”二姐无比焦急的声音传来。 张儒秀一看,二姐满怀抱着的都是吃食,正站在十步外开口说话。 “二姐,我看见你了!”张儒秀看着二姐,心里满是愧疚。她使劲招手,下一刻便躲着百姓,向她跑去。 “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了!”张儒秀看着二姐腾不出手,赶忙分出手来帮忙拿吃食。 “你还说呢!我走到那边摊子一个个将吃食买下来,那边人多,我等了片刻。谁知道我再回头,你就不知道去哪了!”二姐虽是这样抱怨着,却仍是选择将手上不烫手的吃食递给张儒秀。 “嗳,我本想是在原地等你的。谁知道这一下子过来了这么多人,我就被冲走了。好二姐,你可莫要生我的气了!”张儒秀竭力撒娇,她也知道二姐找她找得有多么辛苦。 “你就会这套!”二姐虽是这般说着,但却很受用。许是方才太累了,二姐也不愿再问她旁的事。 “好啦,现在是该回府了。我们俩在马车上慢慢吃。”二姐这样一提醒,张儒秀才发觉她们已经出去很久了。 二人上了车,车帘一落,喧嚣声便小了许多。不过马车踩着灯影而归,偶尔会有几道灯光闪过来 ,看得不真切。 一路上,张儒秀刻意同二姐说些轻松的事,想让她忘了方才的走散事件,更是存了些私心,不想叫她自己想起方才与司马光相遇的事。 这边,在张儒秀走入的那个巷子里,一道人影闪了出来,看着巷外的繁华,良久才离身开来。 第7章 忙来忙去 张儒秀二人到了张府时,正巧碰见在庭院亭子里坐着的大娘子。 夜色暗沉,亭里点了灯,大娘子的身影模模糊糊。瞧见她们姊妹来了,便起身迎接。 “两位姐可算是回来了。”大娘子衣着规整,满脸尽是疲惫。 二姐也知晓她二人在外玩得太晚了,开口就满是歉意。 二姐一边道着歉,张儒秀一边低着头不敢直视大娘子。 “三姐,你呢?”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正低头发着呆,猛地被点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阿娘问你玩得可还尽兴。”二姐戳戳张儒秀的手臂,用在场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尽兴,自然是尽兴的。”张儒秀又怎么敢说自己不尽兴,玩得这么晚才回家,自然是要给爹娘一个好一点的交代的。 “罢了,你们俩以后去外边注意时辰,莫要让我和你爹爹担心。”大娘子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 “知道啦!”张儒秀和二姐一同答道。 “这便好,快回去歇息罢。”大娘子说罢便转身而去。 张儒秀与二姐相视一笑,这晚算是挺圆满的。 翌日,午膳间,张家一口正低头吃着饭,张父一句话就让张儒秀愣在原地。 “三姐啊,我有事要同你说说。”张父开口叫停了正在闷声干饭的张儒秀。 “爹爹您说。”张儒秀放下筷著,双手规矩地放在两膝上。 “过两日,我欲请和中兄家的那位二哥到这儿一趟。一来,是那二哥不日便要殿试,我有些事想交代给他。二来,你也是知晓的,他毕竟也是你以后的夫婿,二人婚前多见见面,喝个茶,我想着也是极好的。” 张父说罢,看着一旁的大娘子,也是在询问。 张儒秀听罢这话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现在心里,还挺欣赏司马光的。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大娘子便已出声。 “不成不成,两日后我还要带着三姐去外置卖些贵重物什,这时辰可不能误了!” 张父未想到大娘子有这一计划,一时无声。 “阿娘,你去外怎的不叫上我呢!”一旁的二姐出声道。 “三姐不日便要成婚,我自然是要好好交代她的。你莫要羡慕,以后也自然会交代你的!”大娘子笑着说道。 “阿娘惯会看我的玩笑。”二姐审时度势着,说过这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那你,可否能把这事推推?”张父还是不想放弃,两日后正是他清闲的时候,过后再请人家来,怕是两方都挪不开身来。 “老爷,我知晓你是忙里偷闲。只是过两日正好是赏花宴,我想带着咱们三姐去见见安人们,日后也好照顾我们三姐。”大娘子说得动情,声音都有点抖。 “这……”张父没有料到大娘子会想得这么远,心里叹着,果然是为娘的操心多。 “罢了,就依你的去做罢。” 张儒秀看着爹爹阿娘一言一语间就安排好了自己的行程,而自己完全插不上话,一时尽是无奈。 这方,大娘子看出了张父的失落便开口安慰道:“三月尾便是殿试的日子,放榜后紧接着又是琼林宴,这些事过去,便到了四月。不如让咱们三姐趁着乾元节,与那二哥一聚。” “乾元节?不成,我跟三姐约好了要出去玩的!”这次张父还没开口,二姐便抢先说道。 “出去玩?二姐,这可是让你二人玩的时候?”张父听到这话有些气恼,声音抬高了几分。 “唷,二姐也是说个浑话而已,算不得真的。”大娘子见状,拍拍张父的手,让他冷静下来。 “阿娘说得对罢,二姐?”大娘子用眼神示意着二姐。 “是是,我就说个浑话,爹爹不要当真。”二姐脸也耷拉了下来,她不明白,自己说个话而已,怎么就招惹了爹爹? “二姐,我带三姐赴过宴后,你二人出去玩,可好?”大娘子打着圆场,也是给父女俩台阶下。 “好罢。” “老爷,这次就让三姐与那二哥好好走走罢,可好?”大娘子给张父递了盏茶。 “罢了,都依你罢。”张父似是醍醐灌顶,自己也不愿再参与这少男少女之间的事。 而这边张儒秀再次看着三人一言一语间,自己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突然觉着自己现在好抢手,不过为了体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张儒秀还是开口道:“那个,我能问一下……” 话还未说完,三人就一起看向张儒秀,三双眼里都有不同的情绪。 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儒秀话到嘴边,便又转了个方向。 “这鲫鱼汤可能再添一碗?”张儒秀说道。 “自然可以!”大娘子笑道。 这边张儒秀看到众人之后的反应,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她现在已经成了现阶段张府的焦点,所有人都看着她。所幸张儒秀并没有心思留意众人。 她现在的心思,在两件事上。一是未婚夫司马光,二则是,她那时有时无的金手指。 因为昨夜到了寺北巷子后,她根本就没看见众人头上的即时弹幕,就连后来偶遇到了司马光也是如此。 只是自己的大力技能好似比较稳定。昨晚她被撞到了巷墙上,自己用手撑着墙时,她明显地感觉到,墙砖好似都晃动了几下。 今早也是,她对着铜镜给自己戴了一把小篦子。结果拿到半空,篦子就折成了三段。为此她必须特别小心,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免得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司马光,她虽是欣赏好奇,但却没有过多的想法。 在她穿越之初,情爱并不是要事。张儒秀告诉自己,必须在短时间内对北宋有更多的了解。以及,自己的事业也该有起步了。不然婚后,她只能做一个家庭主妇,整日蜗居在那四方院子里,充其量是出门与京中的安人们说说八卦。 这种状态,何其悲哉! 膳后,张儒秀回了房。本想着小憩一会儿,结果就有了个事。 张儒秀的两位贴身女使在收拾她的屋子时,无意间弄乱了些她的字画书信。二人当时一阵慌乱,生怕窥得什么秘密。于是整理间,不知是谁碰倒了小茶壶,一壶水全都洒到了那些个书信字画上去。 二人来认错时浑身颤抖,倒像是张儒秀要吃了她俩一般。 “书信?字画?”张儒秀话里满是疑惑,再想想,这也应该是原身的东西,再怎么弄乱也与她无关了。 “可曾晒过那物什了?”张儒秀问道。 “奴不敢动娘子的物什,怕是……”其中一位女使答道。 张儒秀一听,就知道那东西怕是早已毁了。 “罢了,既然如此,扔了便是。”张儒秀说罢,又添加了一句“你二人也不必自责,那些旧物什,该扔就得扔。” 跪着的两位女使似是没想到张儒秀没对她们发脾气,以往张儒秀是最烦别人弄坏她那些字画的。 “好了,没事就下去罢。”张儒秀挥挥手。 这两位女使一来,张儒秀也没了睡意。索性换了件衣裳,出屋去走走。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张儒秀刚把门扉合上,一转身就正巧碰见同样出去的二姐。 二人住所离得这般近,也不知二姐是否被张儒秀这屋发生的事给吵到。 “你也睡不着么?”张儒秀走上前打招呼,问道。 “倒也不是,我眯了会儿眼,醒来出了些汗。我嫌屋里太闷,就想出去走走。” 好家伙,原来这一会儿功夫,人家已经午休过了。 “你睡不着?”二姐问道。 “也不全是罢,睡劲过了,人整个就清醒起来了。” 张儒秀看着二姐衣襟齐整,再看看自己穿得随意松散。对比起来,人家是去采风的,而她自己,像是梦游一般。 “不过二姐,你穿得这般齐整,可是要出府去?”张儒秀问道。 “是啊。今日膳后,阿娘叫住我,说是让我这个时辰去城东宋门外快活林旁买些物什。” “城东?这么远?”张儒秀叹道。 “阿娘若是要买些物什,为何不让那些女使去?为何要你亲自去这么远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不过阿娘这般说,想必也是有些想法的。”二姐安慰着张儒秀。 “不要担心,我也正好趁机去城东那些个园林转转。阿娘告诉我,天黑前回来便可。”二姐整了整衣襟,准备迈步走。 “对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快告诉我,我给你捎过来!”二姐兴高采烈地说道。 张儒秀摇摇头,她现在还没有对这方面的需求。 “那好罢,我随意带过来些罢。”二姐执着于带小吃回来,也不知是为何。 不过看二姐的步伐,这次出府似是一件时间紧任务重的事,一向迈小步走的二姐,此刻也是步步生风,褙子下摆随着步子来回摆动,几乎是要飘了起来。 算了,买什么与她都无关,不操这些闲心。 张儒秀在二姐走后,也沿着连廊散步来,见后院的女使养娘们也是步履匆匆,就有些纳闷。 府里是有什么事么?怎么感觉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内情。 走了一圈,除了收获了满腹疑惑,其他什么也没打听到。 还是从莲池边过时,才听到几位女使小声议论着什么话。不过小女使见她一来,便赶忙停了话,起身行礼后便走到后院中去了。 不过张儒秀的疑惑在晚间蓦地被解开来,原来她们都是在绕着自己忙。 作者有话说: 安人:贵妇人。 第8章 创业前奏 其实日子说起来过得也算是挺快。 这会儿,张儒秀刚散完步就被叫到了大娘子屋里。 “阿娘,你找我,有什么事么?”张儒秀看着眼前正坐着饮茶的大娘子问道。 “三姐来了,快坐。”大娘子让人捎上了一把梨木椅子,给张儒秀倒了盏茶。 “娘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告诉你,不过……”大娘子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唤来了一旁的养娘,让她再去沏一壶热茶。 这是把人支开了。 养娘走后,大娘子开口道:“你也知道,那位二哥殿试后,你二人可是就要成婚了。” “你也得知道,你二人的婚期也就在五六月了。”大娘子补充道。 “嗯。”张儒秀点点头,五六月虽然快,但她心里也没有多震惊。 “为娘的也不熟识那位二哥,只是心里也知道,那是个正人君子,是一位值得托付的良人。三姐你自小跟着我,也不喜与人过多言语。我怕啊,怕你以后到了司马老丈人那边,受了委屈。” 大娘子说罢,眼中已泛起了泪花。 张儒秀听完才知晓大娘子话中的含意。阿娘这是心疼她了。 “我让你来,也只是先交代你几句,这些话日后自然也是可以说的。只怕到时准备匆忙,来不及说。”大娘子说到动情处,眼泪如铜币似的止不住地向外流。张儒秀忙拉起大娘子的手安慰。 大娘子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继续说道:“你在家骄纵惯了,老爷和我,都是向着你的。若是以后你受了委屈,只管来说,娘给你撑腰。” “阿娘你莫要慌,日后我虽嫁到了那边,可心还是在您这里的。您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张儒秀打着包票,话里尽是娇嗔。 “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两边都是你的家,可不能厚此薄彼。”大娘子气笑了,直说张儒秀没心眼。 张儒秀笑笑。原身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娘家。纵然夫家再好,可也比不上娘家。 “对了,两日后你且随我去赴一趟花宴。日后啊,你也是那些安人中的一员。现在先跟人家说几句好话,便可免受了不少委屈。”大娘子又嘱咐道。 虽然大娘子话里都是善意,说的也都是人情世故,可张儒秀内心里却并不认可这种观点。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为何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偏偏要依附于夫郎、贵人那些外人? 张儒秀也知道,她自己身处于一个男权社会。可她却并不想认命,只是同他人一般,做一位相夫教子的妇人。 这话也许大娘子并不能理解得来,从这几日的相处中便可以看到,大娘子是一位娇柔温婉的小女子,她乐于处理这些宅院琐事。 道不同而不相为谋,何况张儒秀也不愿伤害这位疼爱子女的母亲。 所以张儒秀对于这些话,也只是点点头,让大娘子心里过得去。 “对了,阿娘,您今日叫二姐去城东作甚?”张儒秀转了个话题。 “我想着你姊妹二人年纪相仿,喜好的物什大概也相同。我便叫她去买些你成婚所用的一些物什。”大娘子说罢,又添了一句“想必你来时也看见了府里的人,他们都在给你忙活呢!” 原来如此,都是为她成婚做准备啊。只不过旁人忙得焦头烂额,而作为新娘子的她居然毫无压力,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挣钱。 或许她也真该想想,自己怎么赚钱了。 两日后,张儒秀如约陪着大娘子去赏花宴。说是赏花,实则宴上的人心思各异。 有的是和大娘子一般,广开人脉,想在汴京城立一条路;有的是想为自己的儿女说媒,来回问人情况;有的只是展现自己的财大气粗;当然也有些人,只是想借着春景抒发些诗情画意而已。 宴上甚是无趣,浑浑噩噩间就过去了两个时辰。 等张儒秀再回神时,自己已经坐上颠簸的马车准备回府了。 “三姐,感觉如何?”大娘子似乎很高兴,许是觉着自己女儿的路以后不会再这么坎坷。 “挺好的。”张儒秀笑笑,还是掀着帘子看着车外。 “日后这宴会多的是,你也要多表现表现才是。”大娘子也观察到方才张儒秀在宴上极少言语。不过她能走出来,已经是向前迈步了。 “三姐,你现在,还怕人聚在一起么?还想逃走么?”大娘子试探地问道。 张儒秀听罢这话,说道:“阿娘,我想我这般,是改不了的。”言外之意便是,她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罢了,娘也不逼你。若是改不了了,那就顺其自然。一个人也挺好。”大娘子安慰道。 只是不免要多说几句:“你这孩子,从小便是这般冷性子,不愿与人多交流。病好后倒是更野,我听养娘说 ,你这几日一直想找机会出去呢。” 张儒秀一听,只笑笑,说着好话。 大娘子被这颠簸搞得胸闷,让张儒秀把车帘掀开一点,好透气。 从车里看外面倒是别有一番风趣。走马观花间观遍世间,也让人多生感慨。 大娘子似是累了,闭着眼养神。张儒秀拿了个小毯子,轻轻盖在大娘子的膝上。 岁月不败美人啊,大娘子风韵犹存,跟那些宴上命妇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张儒秀往外瞧时,突然瞥到一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位男子,穿梭于两条小巷子之间。说熟悉,只是那人的身形与张儒秀穿越前的某位朋友特别相似。 不过后来因着一些缘由,张儒秀倒是与朋友散开了来后并无联系。 直到现在 ,蓦地在汴京城看到一位与故人相似的过客,心里又怎能不动容? 不过那人步伐极快,一瞬便消失在巷子里。 张儒秀也失了看风景的兴趣,也学着大娘子,闭眼眯了一会儿。 数日一晃而过,张儒秀连着在府里待了多日,一直没有找到好时机出去创业心里不免有些郁闷。 不过恰好这会儿张父张母许是觉着她快出嫁了,也不再多管她。这倒是叫张儒秀平白得了个出入自由的好处。 照大娘子的意思,只要二更天前回来就行。这也给她的创业计划带来了许多便利。 白日里她出去找合适的地方,想摆个摊;晚上她就拿张纸,详细地将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再加以整理扩充。 至于靠什么发财致富?她自有妙计。 闲能生财,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这几日,张儒秀总是用自己的力气帮那些女使们搬重箱子,起初女使们还不相信也不敢让她去帮忙。结果她们见证过张儒秀一次搬了一个超大箱子之后,就默许了她这一行为。 这事传遍了整个张府,张父张母本也是不相信的,结果被张儒秀当面秀了一番,二人也不再多管。 女子强壮些,总归是好的,虽说张儒秀这也太强壮了一些。 不过张父还是封了消息,不敢再这紧要关头闹出些什么不正的风声来。 而张儒秀也在一次次义务劳动后,也掌握了自己的金手指。 一句话:只有在她做了一些劳动后,弹幕才会显现出来。这劳动自然不是平时走路什么的,更准确的来说,是指搬动重物,譬如水瓮、箱子之类的。 这几日,弹幕一直稳定地显现。女使头上大多都是“三小娘子人可真好”之类的称赞话语。 她上街时,也能看见路人头上的即时弹幕。 只是这些与她萍水相逢的人身上没有自我介绍,与之前的司马光、韩琦等头上的弹幕大为不同。这些人有的,只是一条飞快划过去的弹幕而已。 难道这就是主角与NPC的不同之处么? 张儒秀想了想,她遇见的众位大佬中,貌似只有司马光一人的弹幕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二人才见了两面,事实是否如此也不太好判定。 不过到了四月十四乾元节,二人便可以再多做了解。 至于创业,张儒秀想着,先给自己蒙几层面纱,以防汴京中有人爆她马甲。何况这事,若是被张父张母知晓了,定不会同意她继续做下去。 她每日先搬个几炷香时间,午后坐车去城南玉仙观外摆一小摊。这玉仙观是游人游春的名胜场所,张儒秀也去探过几次。 城南野道,那缭墙重院处,便是玉仙观。才子佳人众多,她便可借以测姻缘之借口,捞一笔小钱。 况如今有正是好时节,日长风静,啼莺婉转,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而张儒秀也在那边交代好了自己摆摊所需的物什,每日午后坐那处一个时辰,到点就回府。 为保自己开业大吉,届时她会安排几个托儿来点气氛烘托。如此一番宣传后,想必很快就能看到效果。 张儒秀停笔,看着自己的创业计划,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不过她自己这一行为还是被心细的二姐给发现了,二人住得那样近,二姐早就发现了张儒秀在偷偷摸摸地进行着什么。 于是这晚,二姐找上门来。 “你可莫要诓骗我,爹爹阿娘他们不知,难不成我还不知道么?” 张儒秀见自己也瞒不过她,便将自己的创业计划告知于她。当然她也隐去了自己的金手指这一说,只是谎称,自己之前看过算卦之类的野书籍。 二姐虽是不解,但还是选择相信张儒秀。只是再三嘱咐着,莫要生事,莫要被人认出来。 张儒秀当然只是点头应付着,只是心里还另外打着盘算。 作者有话说: 文中关于玉仙观的描写部分采自张先的《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第9章 创业之始(上) 这两日张儒秀的手可遭了苦。 为了让弹幕能撑得更持久一些,她疯狂地帮府里的下人们搬物件。可实际上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图个新鲜,让她搬弄半天后便委婉拒绝了。一个待出嫁的千金,整日里搬这些重物什,也是不成样子。 于是张儒秀打起了外人的主意。出了张府再走两条巷子,便有一摆摊处,卖得是那些大小不一的水缸。张儒秀特意与小贩打好了关系,帮人家搬缸。大概是小贩看她行动效率高,也让她一直这般干着。 当然,出门在外,张儒秀也是换了身粗布衣服,还蒙了层面纱,免得被熟人认出来。 这么一来二去,自己的手上竟冒出了几个小水泡,触碰不得。这事被大娘子知晓后,一阵责骂。只是,大娘子说罢她之后又拿了些药膏给她涂抹。 这事一出来,她自然是不能再去搬弄重物了。不过还好她搬的物什够多,最起码也能撑上半个月。 至于她的创业计划…… 她找了几个托儿,都是些口风严实的人。自己也用心做了一个招牌,上面有“算命解忧”四个字。不过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尽快红火起来,她还是要想些其他的方法。 譬如这街上的吆喝声。 她最近上街有意观察那些生意红火的商铺,特别是那些卖熟食的小成本店铺。 这些人的吆喝声颇为奇怪— 卖烧鸡的,不直接喊“卖烧鸡哟”,反而说“可苦了我呦”这类的话。 卖饮品的,不直接喊“新鲜的饮品,快来看看”,反而说“我听了一个故事”。 凡此种种,千奇百怪。可要说这效果,倒也是立竿见影。百姓因他们这一奇怪的吆喝术而被吸引过去,围成人堆,好不热闹。 虽说张儒秀还没搞懂这其中的奥妙,但她自己也决定效仿一下,若是没有效果再换句说辞便是。只是她觉着自己也不能吆喝得太离谱。 于是她想了又想,加上了一点现代标题党的精妙。 “震惊!一豆蔻少女深夜来此竟为……” 此话说时,“震惊”二字要表现出极度的惊讶,就像是听到一些惊天八卦一般;而“竟为”二字,要特意拖长尾音,引人无限联想,勾起游人的聆听兴趣,继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花钱。 说这句话时,还要注意做到抑扬顿挫,读得不能太快,不然在玉仙观这般的环境下,大家根本听不清你在吆喝些什么。而你说得太快,游人也只能看见你张张合合的嘴,好似疯子一般。 所以为了避免陷入难堪的境地,她最好做好万全策划,一次成功。 之后,张儒秀又让人把摆摊所需大件物什都先在城南买好,又让人交了些地租钱先把那物什都摆上,就在她准备出摊的前一天晚上。 等张儒秀各方面都准备好时,日子已经到了四月初三,那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外出游玩。 张儒秀等到晌午,便梳妆更衣准备起身。 她挑了最素的一身衣裳,发髻也是挽了个最简单的,蒙了层厚面纱。 一路坐马车颠簸到城南玉仙观,下了车仿佛才活了过来。 城南路道宽阔笔直,宝马香车不断,空气里吹来的都是些脂粉香风。偏偏路旁还有些极富生气的野草,搭着不知名的野花,浮华与烟火相融,让人移不开眼来。 城南美景多,也自然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州郡的游人。从身边的游人说的话中,明显能听得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相聚于此,各自分流。他们走走停停,或是吟诗作画,或是肆意赞美。不过这处还是年轻人多,最多的,还是那些才子佳人们。携手并行,端得上是一副美景。 张儒秀大概看了几眼,就直奔目的地—玉仙观。其实说是去玉仙观,实际上也只是挂个名,有声望些。 她真正要去的,是玉仙观外那一条正对着的长街,那里商铺林立,游人也大都去那处寻个乐趣。 “娘子,您来了!”眼尖的小男童看见她走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招呼道。 “嗯。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人?另一个人呢?”张儒秀问道。 她原本安排了两个办事机灵的小男童守在此处,可如今到了地方,人又凑不齐了。 “回娘子,那位哥哥,他快出府时临时被养娘叫了过去,吩咐了一些要紧的事。奴想着,也不能因他而误了您的事,于是自己一人就来了。”男童回答道。好似是怕她听罢生气,自己就低下头去,无措地抠着手。 “罢了罢了,你遇事不慌乱,自己独身前来,已经很好了。”张儒秀说罢,拍拍男童的肩,继续说道“好了,现在你去把我安排的那几个人叫过来,让他们见机行事。” 男童点点头,飞快地向某个巷子跑去。 张儒秀正了正自己的招牌,坐到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场。 眼下路人匆匆,又有许多人在她一旁的商铺买着东西,应该是好招揽生意的。 张儒秀假意咳了两声,“震惊!一豆蔻女子深夜来此竟为……” 张儒秀喊得大声,差点破了音。 话刚一说出,张儒秀就收到了路人的匪夷所思的眼光,也看到了人头上匪夷所思的弹幕。 “此小娘子举止怪异,喊得话又如此奇怪,真真是败坏了如此美景。” “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貌似很有意思,但我并不想知道。” …… 好似没什么效果? 张儒秀颇为难堪地笑了笑,又喊了几声。 这时,那帮托儿正好来到了这处。张儒秀让他们扮演不同的角色,分批来。 最先来的是一位打扮朴素的小娘子。 她听到了张儒秀说的话,想吃瓜的念头都直接写到了脸上。 “娘子,您方才那句话,是何意思啊?”小娘子故作不懂,话里满是不解。她说这话时,前半句声音拔高,宛如一个吃瓜群众。可后半句又猛然压低,作出偷听的模样,眼瞟了瞟四周。 这些表演是有效果的。张儒秀这个小摊旁边,都是些卖脂粉、簪篦之类的玩意儿的商铺,来的女子较多。 许是这些女子未曾听过这些话,一时都侧目看着张儒秀二人。 张儒秀笑笑,让那位小娘子坐到自己摊前的凳子上。 “此事说来话长啊……”张儒秀故作玄虚地说道。 “娘子您快说罢!那女子怎的了?”小娘子脸上满是焦灼,看不出一丝演的痕迹,让张儒秀直叹钱花的值了。 “小娘子莫急,我现在就跟你说说这其中的事。”张儒秀边说边看着旁边一众女子的反应。他们虽是没往这边走过去,却还是开始听了起来。 “话说昨晚那月黑风高夜,我正在这边走着,准备回家去,却突然看见,一小娘子朝着我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张儒秀开始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我提了盏灯,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小娘子尚还小。我想着,这么晚的天了,她鬼鬼祟祟地来这里做什么?可谁知,她居然……” 张儒秀说到这剧情关键处有意停了下来,果不其然,对面那女子一脸愠色,“小娘子,你快说罢,她怎么了?” 一旁的人也是一脸急切模样,但表面上还是装着要买一些物什的样子。 “娘子莫急。”张儒秀笑笑,安慰道。 “昨晚我走时忘了将我这牌子带回去,可谁知那小娘子过来,竟然魔怔一般摸着我这个牌子,特别是那算命二字。”张儒秀说完,饮了口水。 “她为何要摸你的牌子?”对面的人问道。 “我也不知啊。”张儒秀无奈地摊摊手。 “我一看这就慌了啊。我的牌子被一个人这般摸着,这又是大半夜的,难免让人多心呐。” “是啊,她这般动作,可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这女子摸了一刻后,我就见她喃喃自语起来,甚至将我这牌子抱到怀里。我一见这就更慌了,难免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张儒秀说罢,偷偷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 他们大多都是一边害怕着一边想继续听着,看起来矛盾异常。 张儒秀看着他们这般,暗自勾了勾嘴角。 计划见效了。 “我后背发凉,但还是走上前去。我拍拍她的背,她吓得往旁边一跳。我就问她,为什么要抱着我的牌子?谁知她听到我这话居然哭了起来。” “哭了?她为什么哭了?”对面的人问。 “小娘子莫急,且听我说。我被她吓了个不知所措,我安慰了一会儿,就问她缘由。她说,她最近心绪不宁,处处碰壁。正巧有人告诉她,我这里可以解她的忧。只是她找了很多次,都找错了地方。这次她终于找到了我这,可不就是喜极而泣么!” “啊这,您这处,看起来简陋得很,为何她要执着于此呢?”对面的人故意贬低道。 这话也正是路人想知道的。张儒秀这地摊其貌不扬又是刚干起来,自然被人看不上。 “这您可就不知了。”张儒秀说道。 “我这摊啊,原先开在镇江府一带,后来迁到了咱汴京城这里。至于为何要远远地迁到此地?自然是那边风水不养人,给几位贵人做事时出了差错,便被人赶到了此处。”张儒秀说得邪乎,一连串的重大信息砸得人反应不过来。 “原来您经历了这么多事啊。”对面的人感慨道。 “实不相瞒,方才娘子过来时,眉头紧蹙,印堂发黑,是为思虑之兆。可是近来有什么烦心事?”张儒秀切入正题。 “娘子真是慧眼,我的确是有事。” 张儒秀稍稍抬了头,就看见那人头上闪过一句“近来吃得多,不好受。” 敢情这是消化不良了。 “我观小娘子腹中微鼓,吞吐缓慢,行动稍有些艰难。这样看来,小娘子近来可是被撑着了?”张儒秀前半句是瞎说的,后半句才是真话。 而对面的人听到这话后,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小娘子料事如神啊,我心中这般想,您这就想到了!”那人故意把话说得大声,一旁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了。 “我敢在这汴京城招摇,自然也是有几分真功夫的。”张儒秀颇为洋洋自得地说道。 “看来小娘子也知道自己的忧虑所在,不妨今日回去后就动起来,切莫久坐就躺。”张儒秀交代道,一时觉着自己好似一个看病大夫一般。 “好嘞好嘞,谢谢您嘞!”那人说罢,却又犹豫起来。 张儒秀笑笑,说道“放心罢小娘子,您是我这处第一位客人,为了报答您,我是不收您钱的。” 这话说罢,那人就高兴起来,片刻间就走到了来时的那条巷子里。 旁边的人看了全程后,似是有些蠢蠢欲动。 张儒秀整了整并不起褶皱的衣襟,计划通。 下面,就要迎来第二位客人了。 第10章 创业之始(中) 这第二位托儿看起来确实是太过强壮了些。他这般豪气橫橫地走过来时,张儒秀差点就以为他是来跟她干架的。 “小娘子,俺方才特意看了你一阵子。你说得这么玄乎,俺都不信!”那位肌肉大汉说罢,颇为愤懑地用手拍了拍张儒秀身前的桌子。顿时,桌上摆的物什摇摇欲坠,幸好张儒秀眼疾手快,将那些物什都迅速地稳定下来。 “这位官人,您倒是冷静一些。奴家今日刚开业,您这一拍,差点把奴家这数日来的心血都毁了!”张儒秀劝道。 这大汉的演技也太好了,张儒秀心里直呼钱花得不亏。 “娘子也甭跟俺计较这些!出来摆摊的,哪儿来这么多事!”大汉声音粗犷,这话一出来,颇有找茬的意味。 他这一声,也引来了身旁更多路人的眼光。 “这小娘子见好就收罢!看她这小身板,到时不知是谁算谁的命!”一道不知名的弹幕飘过。 “看戏中。” “我也想看戏。” “反正也无趣,不如来看看会发生什么罢!” …… 张儒秀看着一道道弹幕涌现了出来,大部分都是看戏态度。看来气氛烘托到位了。 张儒秀清清嗓,开口道:“这位官人,你且莫急。你看奴家这招牌,说是算命,自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行啊,既然你说可以算命,那不如就给俺算算!俺可告诉你,俺不信那些鬼东西!”那大汉说罢,双手往桌上一摆,挑衅似的看着张儒秀。 明眼人可见,大汉是想赖账。 “算命自然是可以,不过你还得先交几百铜板。”张儒秀说道。 “什么?岂有此理!你都没跟俺算呢,你想先要钱!我见方才那位小娘子过去,你都没要一分钱!你这可是戏弄于俺!”那大叔颇为不满,大嗓门嚷嚷着,让张儒秀耳朵都疼了起来。 “这位官人,奴家方才也说过了,那娘子是这处来的第一位客人,奴家于情于理都自然是给人家不要钱的。”张儒秀解释道。 “哼。俺告诉你,俺的铜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要俺就给你啊!”他说罢,眼神颇为不屑。 “这位官人,你莫急。方才你一来就这般气恼,到现在你还是如此大嚷大叫,这就不得不叫我怀疑你的动机了!”张儒秀说道。 “动机?俺告诉你,你开个摊,就是让俺高兴的。如今你还敢说俺,这命,不算也罢!”他说罢就起身往回走,义无反顾,从他的背影可以看见他还是气呼呼的。 张儒秀看着那位大汉走远,叹了口气,一脸忧郁。 不错,这出不欢而散也是张儒秀的安排。 刚创业怎么可能一帆风顺?怎么可能每个过来看她的人都正好买她的服务? 故而张儒秀给这创业戏码增强了一些冲击力。 这出戏落幕后,一旁的路人再看她不免都带了几分同情。 大概是有人觉着一小娘子出来挣钱也不容易,他们居然自发地坐到了张儒秀摊前。 这下连托儿就直接省了去。 而本该出场的第三位托儿此刻蹲在巷子里看着外面的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他见那边张儒秀一直没有什么暗示,也就按兵不动,继续蹲着。 “小娘子,你可否能给我算算近来的气运?” 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客人,是张儒秀面前这位没精打采的书生。 “这位官人,我观您面相憔悴不堪,又观您这书生打扮……”张儒秀沉默片刻,便又问道:“您可是要去赴殿试?” “正是!”书生答道。 这书生虽面相憔悴,但穿着的衣袍却并不穷酸,甚至可以说是“稍有华美”。张儒秀一看,就知这人许是官宦子弟,但还是想要凭自己的能力走入仕途。 “您且放心,既然都走到殿试这一关了,那不也证明您还是学有所成的?”张儒秀笑眯眯地恭维道。 “不敢不敢,小娘子谬赞。鄙人也只是凡人而已,功名未取,何敢高称?”书生被张儒秀这莫名的称赞搞了个大脸红,连连摆手说道。 “不必自轻自薄。”张儒秀安慰道。 “不过您眼下一片乌青,可是读书时有了什么困惑?”张儒秀说罢,就见那书生头上飘过一句弹幕。 “确实确实,那书实在是太难背了!背一遍忘一遍,怎么都记不下来!”张儒秀也曾是一位苦学生,自然也懂得这位书生的痛。 还未等书生开口,张儒秀就又说道:“不必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书生背诵的字极多,这般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自然是吃了多少苦只有自己知晓。如今您要面对的,是多少人羡慕着的殿试,您紧张自然是正常的。人一慌,这脑里啊,就跟浆糊一般,全都忘了那些看过的字!” “对,就是这样的!小娘子真是料事如神!” 书生一听张儒秀说到了自己心窝子里去,神情也激动了几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抱着随意试试的心态,竟然真的找到了个知心人。 这钱,他花得也值了! “官人您也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交给您一个好法子,殿试前您只当走马观花,将那书从前快速翻到后,不求全记,只图个清楚。您只要知晓每本书都说了些什么,这样便可。” 张儒秀虽是说得玄乎,但这也是她学生时代老师教过的一个好方法。 一直死记硬背,日复一日,知识早就进了肚子里。这时只需要个人给个鼓励,那么那位苦学生便会有了自信。 人有了自信,自然坐在考场上不会那么慌张,把题看错,把分白给。 张儒秀现在十分感谢自己面前这位是和自己有过相同经历的苦学生。要是一个富商大贾坐到自己前面,保不准她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小娘子,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书生无比惊喜,他没想到,自己要做的事竟然这么简单。 “不妨再跟您说说,我观您面相清奇,眉峰转处,便是紫气东来之吉祥地。这是什么?这说明您这面相就告诉您,你将来必是成大财之人呐!”张儒秀瞎哄着他,实际上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她觉着自己招牌上这“算命”二字写得颇为不妙,她自己只能知道对面人内心的即时想法,却并不知二人分开后,他们又会想什么,会做什么,自己对人家的未来完全不了解。 而她自己却挂着“算命”的幌子,着实尴尬。张儒秀的金手指是“透视”,而这种技能,却恰恰最适合心理辅导。通过看人心里存着的问题,给予他们一定方向的疏导。 故而她这条路刚开始方向就错了,不应该是做“神棍先生”,而是该做“女讲师”,传播成功学鸡汤。 在张儒秀头脑风暴之时,对面的书生却早已乐开了花。其实他并没有太在意张儒秀说得是不是太玄乎,他此刻不过是想要些鼓励,而张儒秀正好给了他,他自然会开心。 “小娘子,谢谢您了!听您一席话,让我醍醐灌顶啊!”书生激动地对张儒秀说道。 “小娘子,我问完了,现在心胸豁然开朗。我觉着自己定能榜上有名!”书生说完,又颇为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您看这,要多少钱啊?”果然人说起钱来便会分外卑微。 虽说这书生看起来家境尚可,可人家明显是勤俭节约的人,是靠自己赚钱养家的人。这富家子弟脱离了父母的金钱支持,其实也就与市井穷人一般。 张儒秀听到书生问话,脑子清醒了过来。 在北宋至少是在仁宗年间,一贯钱是一千铜板,又即一两银子。张儒秀刚开业,要价太高会遭人埋怨,太低又挣不出个本钱。不如就定个半贯钱,也就是半两银子? 不行不行,银子对百姓来说都是太贵了。何况她也只是恭维了几句,并未说出个什么有含量的话来。刚开始要价低一点,后面名气有了再涨价也不迟。 “罢了,看你与我有缘,不妨就收你四百铜板,可行?”张儒秀开口道。 “什么?小娘子?你要价这么贵?”书生十分惊诧,摸摸自己身上的钱袋子,咽了口唾沫。 “这位官人,您可是要知道,您脚下的,可是咱大宋东都汴京城的地。这靠近官家之圣地,自然物价也是要贵上那么几分。何况我给您算算,您也高兴了,来日高中也定是板上钉钉的好事。官人我跟您说,您这四百铜板,可不是给奴家的,那是给咱官家,给您的大好未来的!我估摸着,用四百铜板买一功成名就的后半生,谁轻谁重,您自然知道!” 张儒秀发挥着自己忽悠人的本事,说得那书生有些动摇。 “何况奴家这小摊刚开业,您这钱一摆,也图个好兆头不是!”张儒秀说道。 “好罢好罢,也正如你所说,为了我的功名。”书生一咬牙,把钱往桌上一摆,张儒秀见状赶紧收了起来,生怕人反悔。 “您慢走!下次有事,还来咱这处!”张儒秀殷切地说道。 书生嗫嗫嚅嚅,也没说出个什么,转身快步走去。 可张儒秀还是看到了书生头上的一条弹幕。 “这小娘子就是来吃人钱的,下次再也不来了!” 什么?这心口不一啊! 张儒秀心里抱怨着,觉得自己很委屈。有些人,表面上说着下次一定,实际上他早已将你拉入了社交黑名单。 看来赚钱不易啊。 书生走后,巷子里的托儿眼看时机来了,就蠢蠢欲动。只是那几人还没迈开步来,就被张儒秀一计眼刀给吓了回去。 还是不要再来托儿了,毕竟演一场天衣无缝的戏也是挺累的。张儒秀叹口气,摊到躺椅上。 张儒秀开摊半个时辰后,就有了躺平的心态。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是能独自创业的料,哪怕有了金手指也还是废柴一位。 “小娘子,您能给我看看么?” 正当张儒秀瘫在椅子上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第11章 创业之始(下) 张儒秀闻声摆正了姿势,抬头看见一小官人。 那男子意气风发,人瞧着聪明机敏。虽说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圆领袍,可张儒秀还是觉着他身上隐隐透露出一丝金贵的气息。 就因为这位小官人头上的鎏金弹幕。 “庞籍之子·司马光好友·庞之道”。 这话简单明了,让张儒秀一下子就知晓了站在她面前的此人。 北宋有位宰相名叫庞籍,而庞籍的长子便是她眼前的庞元鲁,字便是弹幕上显示的“之道”。 他出现在这汴京城,想必也是同司马光一般,都是为了三月尾的殿试吧。 “官人请坐。”张儒秀见那人还站在,便赶紧让人坐。 庞之道听罢,毕恭毕敬地坐到了那凳子上去。他双手放到桌上,瞧着倒像是来谈判一般。 “官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来找我算上一卦?”张儒秀问道。 也不知道这位官人前来,是否同上一位书生一般,都是“考前焦虑症”。 “非也非也。”庞之道摇摇头,眼飞快地向四周瞟了几眼。 张儒秀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边热闹已经退尽,方才还有数人关注着她这小摊,现在也没几人再来往这边看了。似乎是玉仙观那边办了个什么活动,人都往街对面涌去了,这边倒是稍显冷清些。 “怎的?”张儒秀不解地问道。 “这位娘子,鄙人有一事相求。”庞之道这话出口,脸红了几分。这话中似有难言之隐,庞之道的神情尽显纠结。 “这位官人,奴家这薄本生意,哪儿能让您找我相助呢?”张儒秀一脸不可置信。她来这只是做生意的,若是庞之道找她帮什么人情忙,她该怎么办。 庞之道见她的反应在意料之内,便不得己使出了自己的大招。他身子微微前倾,用只有二人之间能听见的声音说:“张家三小娘子,我可是知晓你的。” 这话说罢,张儒秀微微一愣。 她觉着自己马甲护得挺好啊?怎么这么容易就给人识破了?况且她之前也不认识庞之道,原身也未曾提及这人。 难道,他私自去调查了她? “你怎么……”张儒秀不解,一时警戒之心便升了起来。 “若是你这番是来砸我的摊子,我劝你要三思而行。”张儒秀语气冷了下来,全然不似方才招待客人的言笑晏晏。 “小娘子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庞之道见她急了,也不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方才所说的有一事相求,并不是冲着你来的。”庞之道语气郑重,带有歉意。 “不是找我的?那你是……” “实不相瞒,我对二娘子倾慕已久,此番,便是……”庞之道说到二姐那处,一脸羞涩。 这话说完,张儒秀一下子便知晓了庞之道话中的意思。 他是想让自己牵线搭桥,更进一步地追求二姐么? “如此这般的话,那我也只能告诉官人,我二姐现今并未有婚配。若是你倾心于她,执着追求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这情爱之事讲究的都是你情我愿罢了。你与二姐之间的事,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张儒秀说道。 她这也是实话实说。自己毕竟也是刚穿过来,与二姐的关系还称不上是亲密无间。何况现如今她自己的事还理不完,更别谈帮他人做事了。 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多少恋爱经验。这样帮人家到最后说不定还落不到一丝好处。 “三小娘子,你先别急啊,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庞之道见她一口回绝,不免有些着急。 从他心动那刻起,他便立誓一定要将张晓棠娶回家。可张晓棠对他这爱意也只是置之不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何等地位。 如今遇见这日日同他心上人亲近的张儒秀,他自然是想抓住这大好时机的。 “小官人呐,不是我说,若是你动情已久,不妨直接找我二姐聊会儿天。我这边再助力,也是不顶事啊。”张儒秀说道。 可她又没有暗恋过旁人,自然不懂这单相思的苦痛。她一直以为,喜欢便去追,追不到下一个更好不就行了么,为什么非要这么纠结呢? “这……”庞之道被她怼得不知说什么好。 庞之道他早已将张儒秀当一家人的。他是司马光的好友,自然知晓张儒秀是司马光还未过门的夫人。这层层关系交织在一起,二人总要是有些联系的。 “罢了罢了。”张儒秀看着庞之道这一副踌躇的模样,不知怎的就心软了下来。 而庞之道听到这话,眼都亮了起来。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就暂且帮帮这情场中的失路人罢。 “你可不要做过多的期待。我的意思是,若是你有什么给我二姐的书信之类的,我倒是可以帮帮你,送到她手中。但你可千万不要多想啊,让我给你俩在明面儿上撮合,这我肯定是不会做的!”张儒秀说罢还特意点点头,显示自己的坚定。 “好好好,如此便够了。”庞之道强忍着笑意,应答道。 张儒秀见状,便又提了个要求:“我给你个外男传信,可是万种不便,庞小官人可得给个报酬。” “自然。”庞之道说罢,拿出一个鼓着腰的钱袋子,放在案桌上。 张儒秀这话原本只是开个玩笑,谁曾想庞之道还当了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又想,便说道:“在三月尾前,兴许我是每日午后这个时辰都要在这处摆摊的。这段日子,若是你有什么酸诗啊情信啊,都可以交付于我。” “三月尾?这么快?”庞之道问道。 “小官人,三月尾你不还要去赴一场殿试么?” “殿试?你怎的知晓我是要去赴殿试的?”庞之道问。他二人可算是萍水相逢的,按理说,张儒秀应该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才对。 “小官人,你看看我这招牌。既然走的是算命这一条路,再怎么着,也得学个花拳绣腿罢。”张儒秀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慌。她知晓这事,自然是金手指的帮助。 “原是如此。”庞之道讳莫高深地看了张儒秀一眼。 “这样罢,四月十四便是乾元节。若你行程不急,不妨那日约我二姐出来,这可正是个好时候。”张儒秀出着主意。 只是二姐尚未婚配,与一陌生男子佳节同游,张父未必许可。 张儒秀说罢,才觉这简直是个馊主意。 “乾元节?倒是可以。”庞之道却对这个提议非常满意,连连点头。 “罢了,我也只是这么说一句。至于二姐会不会出来,那便是你的事了。” “这是自然。” 二人一番对话后,原先那小男童便趁机跑了过来。 “娘子,时辰已到,该起身快些回府了。”这男童脸上尽是怯懦,仿佛晚回去一刻,自己就要被生吞活剥似的。 “时辰已到?你这摊还没开业半刻呢,就要收摊了?”庞之道打趣道。 “你不懂,我这可是偷摸出来的。”张儒秀说罢起身,又对那男童说道:“这些物什你叫那巷子里的人收起来,明日早些摆好。” “是。”男童应道。 庞之道见不远处的巷子里突然走出几个强壮的男子,正向这摊位走去。 “既是如此,三小娘子,告辞。”庞之道也不是没有眼色之人,眼见着张儒秀就要回府,他自己也得尽快告辞。 庞之道行了个礼,就转身走去。张儒秀看了他几眼,貌似是走到了玉仙观中。 这边张儒看着几位壮汉在忙,交待了一些事便走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一路颠簸。张儒秀拿出钱袋子,数了数自己挣的血汗钱。 今日挣得四百铜板,还算尚可。 张儒秀一路上一直盘算着自己往后的创业方向。摆个路边摊未免有些寒碜,再说初春多雨,路边摊受天气影响大,稳定性差。 不妨租一间屋子,权当开个小诊所。不过鉴于今日这算是失败的创业经验,她以后绝对不能往“算命”这个方向靠拢了。这算命可谓是一门玄学,如今她自己又腹中空空,自然是不能胜任“算命先生”这一称号的。 索性多搬搬水缸,稳定一下技能。她的技能,让她更能知道人的内心真实想法。不妨就从这一点出发,当个熬鸡汤的半吊子讲师算了。 就张儒秀现在的水平,当个心理医生算是够艰难。她之前也没经历过专门的系统化训练,仅凭着金手指还不足以让她飞黄腾达。 看来还是要慢慢改进…… 城南距张府也有一段距离,不过车夫找了小路过,时间也自然节省了大半。 张儒秀下车后,匆匆走到内院,生怕别人逮住她。 不过说也正巧,张儒秀来时正碰上出来散步的二姐。 “回来了?”二姐含笑说道。 “啊,嗯,回来了。”张儒秀想着方才她与庞之道的对话,不知怎的,一时不敢直视二姐。 “瞧你这样子,还没经过大风大浪呢,就蔫了吧唧的。”二姐打趣道,一面走到张儒秀身旁挽起她的手臂。 “今日可还顺利?赚到钱了么?”二姐问道。 “赚了四百铜板。”张儒秀说罢,将身上的钱袋子取下交到二姐手中。 说罢,似是觉着这钱太过寒碜,张儒秀羞得低下了头。 “无妨无妨,开业第一日就赚到了几百铜板,已经是非常好了。”二姐看出了张儒秀的窘迫,真心夸赞道。 “我以为我计划得已是很完备了,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总要出些茬子的。”张儒秀说道。 二姐见她兴致不高,寻了个有趣的话题说。 “好啦,莫要伤心了。我有一趣事说与你听,你可愿意?”二姐将钱袋子还给张儒秀,拉着她就往自己房中走。 “嗳,怎么把我往你屋里拉呀?”张儒秀问道。 二姐看似娇弱,力劲却实得很,一时倒是让张儒秀挣脱不了。 在屋门关上的一瞬,二姐瞬间将张儒秀反推到一旁的墙边。 张儒秀被她这一动作搞得措不及防。二姐比她高些,所以此刻她得稍稍抬头才能与她平视。 “怎,怎么了?”张儒秀的声音有些颤抖。 二姐的呼吸与她的交织,热气传到她的脖颈,有些发痒。 “你跟我说,今日,你是否见到了他?”二姐问道。 “他?”张儒秀脑子飞速转着,不会是那个人吧? “他,就是你心中想的那人。”二姐挑了下眉,说道。 作者有话说: 都是为剧情服务,请勿过度考据! 第12章 姊妹密谈 “你说的,是庞之道么?”张儒秀颤着嗓子问。 二姐这是有“千里眼”么?怎么连她见了庞之道都知道?张儒秀满是疑惑,盯着面前人。 “自然是。”二姐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后,松开了禁锢着张儒秀的手。 “那傻小子,居然去找你了!”二姐笑道。 “你俩这是……”张儒秀问道。她觉着这其中一定有猫腻。二姐看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却不曾想,这般仙人现今居然坠入了爱河。 “你呀,想到哪儿去了?”二姐看着张儒秀一脸期待的模样,便知晓她一定是想到旖旎之处去了。 “哎呀,好姐姐,你就莫要打趣我了。快说快说,你与那小官人有何故事?”张儒秀上前拉住二姐的手,可劲撒娇。 “你真的想知道?”二姐说得有些犹豫,颇为不忍地看向张儒秀。 “快说快说。你都不知道,他今日跟我提起你,我还惊了一下呢!”张儒秀又说道。 “其实我与那庞家小官人也是误打误撞间相识的。去年我陪阿娘去城南看花宴,散宴后我一出去便碰上了他。他走得匆忙,将我头上那几根篦子都一齐撞了下来。我还未开口呢,他便一脸惊慌,直言会赔补给我。这后来,自然就有了来往。”二姐拉着张儒秀就坐。 “你染病前的某日,正巧碰上我二人说话。我想着告诉你这事,谁知你那时全然一副淡然的模样,我便闭了口。怎的如今病好了,你倒是这么关心起我来了?”二姐说道。 “你又打趣我,那之前的事我又记不得了。再说,我关心自家姊妹的情爱一事,不很正常么?”张儒秀回道。 看来之前原身与二姐的关系也是不疏不近,如今她这般热情,才让二姐有些惊讶。 “今日他碰见了我,开口却是一直说着你。听他的话,你可是一直婉拒着人家呢,可怜小官人一片痴心,都快赴殿试了心中还是放不下你!”张儒秀故意添油加醋地说道。 “婉拒?”二姐听到她的话,似是心生疑虑。 “怎的?那位小官人的一言一行可告诉我了,你俩这分明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张儒秀回道。 “这……毕竟我还未曾有过婚配,同一男子走得太近自然是不妥的。若说我对那小官人,倒也并不是毫无感觉,只是……”二姐嗫嚅着,后半句让人听不太清。 “两情相悦多好啊,你既然倾心于他,不妨敞开心扉试一下!” “试一下?”二姐有些惊讶。 张儒秀点点头,道:“不妨就先做对缠绵的小情人嘛,到那时若仍是情深意重,同爹爹一说,婚事不就有了么?” 只是这婚事与情爱哪有这么简单?二姐今年也不小了,谁都不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出些什么差错。不过张儒秀还是愿意去相信自家的爹爹阿娘。那么疼爱子女的父母,自然不会将小辈的终身大事如棋子一般随意抛注。 “你呀,明明不日便要成婚了,不先想想自己,反倒是关心起我来了。你且放心,你二姐我又不会孤寡老在家。”二姐突然转了话题,逗着张儒秀。 “不就是成婚么,我一想到那六礼琐事,便头疼的很。”张儒秀抱怨道。 这几日她过得确实不清闲。上午大娘子便会给她讲些成婚中的要事,事前礼节,事后礼节,这礼那礼的,倒是叫她头疼不堪。午后摆摊归来还要跟养娘们学着事。这一天算下来,只有晚上还较为清闲。不过她晚间用过膳后便一直窝在屋里想着创业规划,着实不轻松。 “成婚,再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大事,你可得认真去学着。”二姐看着自家妹妹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她心里觉着,女子家虽是多愁善感了些,却也不能一直耽于情爱不可自拔。可张儒秀倒好,一点也不在意这之后两人搭伙过日子的生活。 “我这不也是在学嘛。二姐你也是知道的,我的小心思,可不在那司马二哥身上。”张儒秀主动提及司马光,也甚是少见。 “我自然知道。不过说到那二哥,我可是盼着你俩乾元节一同游玩呢!”二姐拍拍张儒秀的手,意味深长。 “我同阿娘置买物什回来时,正好遇上了爹爹。爹爹说,他将游玩这事告诉那边司马丈人了,让他转告给二哥。那二哥近来因着要赴试,正巧就住在了汴京城。人正备考着,也好传信。 你且放心,那位二哥现今,已经知晓了你二人要一同游玩的事了。”二姐说罢,呷了口热茶。 那茶香气浓郁,倒是让张儒秀一个不甚喜好饮茶的人都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二姐,你屋里沏的是哪种茶?怎的这般香?”张儒秀特意嗅了嗅,香味独特却不过火,是为上品。 “不过是我自己熬的花茶罢了。你若是喜欢,改日我再做些,给你那屋送上几盅。”二姐说道。 “乾元节那日,你可得起早些,好好梳妆一番。那日你二人同游,定是郎才女貌,羡煞四方。”二姐察觉到张儒秀转了话题,赶忙交代道。 “这是自然。”张儒秀接道。 “还有啊,乾元节过后余几日,东华门外便要放榜,放榜后官家会摆宴打赏那些进士们。在此之后,恐怕便是你的大喜之日了,也得早早做好准备才是。爹爹也与司马丈人那边好好探讨过了,两家都不是铺张奢华的主,何况中间还生了许多事。这繁文缛节能省就省去了,只是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的,免不了一番折腾。”二姐嘱咐道。 张儒秀听罢,乖巧地点点头。 “还有啊,你也知晓的。进士及第后,官家那处便会酌情分了官别。想必那位二哥月后也是一个地方官。这自古以来又是夫唱妇随,到时他新官上任,你可是也得随着人走的。”二姐又说道。 张儒秀听罢,点点头,心里却泛起波澜。 她自然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离开汴京这事,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搞出一番事业。哪怕最后没能在汴京扎根,至少也是有了些底子在。随她之后去哪儿,也都是能混得开的。 只是这么快就要离开去到一个新环境,她心里终归还是害怕的。北宋的地方官又常常换地任职,自己自然也免不了漂泊。这样一想,她竟莫名伤心起来。 二姐说罢这话,见张儒秀兴致不高,直怪自己的嘴里吐不出些好话来。 “哎呀,瞧我都说了些什么话!”二姐连连“呸”了几声,关切地看向张儒秀。 “你可莫要觉着婚后便没了自我。我告诉你,婚后你要是不喜那些什么花宴女红之类的,大可出去做做旁的事。女子也是得走出这一方庭院的。”二姐劝道。 这话倒是说的出彩叫张儒秀又惊又喜。 “知道啦,我不过跑了会儿神,倒是叫你想了这么多事!”张儒秀打趣道。 “只是我劝着你,日后我又何尝不是这般过着呢。”二姐感叹几句,不过说完便立刻换了情绪。 “哎呀,我这原本是跟你说些贴心话的,谁知出了这么多茬子!”二姐说罢,起身走到自己的床头,翻了一个小匣子出来。 “这是何物?”张儒秀不解地问道。 那小匣子瞧起来精致得很,雕纹镶金,跟个宝贝似的。 “今年你生辰时,我备了份轻巧的礼儿。谁知还没来得及送,就出了染病这一茬子,这礼儿也便耽误到这儿了。我刚说话时,正好想到这事,便想赶紧拿来给你,免得以后又忘了。”二姐说罢,便将这小匣子递到了张儒秀手里。 “打开看看罢,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张儒秀闻言,按下了那匣子前一个小机关,那匣子“啪嗒”一声就打开来。 匣子正中间,是软毛托着的一条赤金镶珠璎珞项圈。这项圈虽由金条子制成,看着却清秀灵动,惹人喜爱。 张儒秀小心翼翼地拿起这项圈,盘在手中仔细观摩。 “我知晓你素来不爱那些珠光宝气的劳什子,近来也是愈穿愈素,我便觉着,这项圈许是合你心意。”二姐看着张儒秀这般满意的模样,笑了笑。 “这礼儿我可就收下了,我还真缺一条这般的璎珞项圈。”张儒秀说道。 自她穿越来,她便将原身的贴身物件都换了个遍。这物件毕竟是人家的,自己用着不方便。现今她那妆奁盒里,头上的饰品倒是一大堆,这般灵巧的项圈还真是没有。 “对了,我这几日又叫人给你做了几件褙子去,都是你喜欢的打样。”二姐又说道。 张儒秀听罢,一阵感动。二姐做事细致,总能给人惊喜。 “二姐,你可真好!”张儒秀把那项圈又放到了匣子里,扑到站着的二姐身上撒娇。 “一家人,这不是我该做的么!”二姐拍拍张儒秀的背。 “何况我觉着,你病好后的性子,较之从前,真是让人喜爱极了。”二姐说道。 这话便是肯定了穿过来的张儒秀,更让她感动。 “二姐你可真好,我都不舍得你!”张儒秀松开抱着二姐的手,抬头看着她的眼道。 “少贫嘴!”二姐笑道。 “行了,我的话都交代完了,快回屋去罢!”二姐合上那匣子,递到张儒秀手中。 且说大娘子这边,张父做完了事,到屋里歇息。 林氏看着张存来了,赶忙起身迎接。 “老爷,今日可还顺心?”林氏替张存整着衣袍。今早张存去上朝,回来时满脸不悦。午后又出去办事,天色渐晚才匆匆赶回府中。 “近来西夏那边不太安定,官家忧心得很。今日也是聚了几位友人商讨这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张存说罢,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 林氏听罢,给张存端了口茶。 “先前党项人不还是一派卑微之状么,怎的如今成了这般豺狼。”林氏说道。 张存饮下茶,道:“李元昊狼子野心,其心众人皆可见。只是父死之后,没人压他,才愈发猖狂起来。” 林氏对这边境的事素来懵懂,如今听张存这一番话也是云里雾里起来。 张存也不欲再同她说这些事,便转了话题。 “对了,三姐的婚事,可是准备妥当了?”张存拉来林氏的手,邀她一同坐到凳子上。 “老爷您放心,这事我操心着呢,都准备了个七七八八了。”林氏说罢,末了又添了一句:“现如今,只要三姐和那二哥二人之间合得来便皆大欢喜了。” “夫人且放宽心,今日我还见着君实那孩子呢!人温和宽容,将来也定是成大器之人,是咱三姐的良人呐!”张存说罢,复而握紧林氏的手。 林氏听罢,脸皮红了几分,在张存缱绻的目光中微笑不语。 第13章 繁文缛节 其实张儒秀早该知道,成婚前她要做许多事,这些事压得她根本就无心再关注其他事,譬如创业赚钱、探索汴京城众多地儿。 这几日张儒秀午后还是照例去玉仙观对面大街那处,不过她自己临时租了个小店铺,将自己的行当都搬在了那处。 她也换了牌匾上的内容,不再主攻算命,而是打着“解忧解闷”的旗号来招揽客人。是人自然有忧,于是这几日张儒秀的生意也逐渐红火起来。 客人们知晓张儒秀每日准时准点出现,到点就关门闭摊,这般神秘的模样倒是吸引了这些淳朴的游人。 张儒秀如今可是成了城南人口中的“解忧小娘子”,已是小有名气。 不过三月廿一午后,大娘子却把她叫了去,嘱咐的还是成婚的事。 这成婚之事,是要男女两家都上心的。 张家先打了头阵。张存以先前撮合之缘由,几日前先行拟了一份草帖子送到了知谏院司马池大官人那边,让人知晓成婚这事。 昨日司马家又拟了一份细帖子,写明家中三代及定亲者身份。这帖子由张存过目完,便不再外传,存到了张家,也算是做一个婚契。 女家藏好婚帖后,司马家便要行这“缴担红”之礼,这礼便要备一担许口酒,用花络罩着酒瓶,再装饰大花八朵以及彩色罗绢或银白色的花胜八个,也要用花红缠系在担子上,给女家送过去。 女家收下酒后,便要行“回鱼箸”之礼。不过是用淡水两瓶、活鱼三五个、筷子一双,都放进男家送来的原酒瓶中罢了。 而这之后,便是两家要商议什么时候下小定、什么时候下大定。因着两家亲近的很,故而司马家大娘子便不用来看新妇,这礼一省,倒是省去了许多小礼。 这之后便是下财礼,不过两家都是富贵的主儿,又是交情深厚,这礼儿自然而然就成了。再后几日,便是双方商议成婚吉日。 这便是这小半月两家要行的礼数。 大娘子说到这处,又特意补充道,张儒秀这一下午都是要待在府里等礼到的。她说罢,张儒秀便知晓今日的生意是开不成了。索性寻了个看礼的借口,到府邸大门口送个信儿。 要说司马家的酒来得可是真快。张儒秀刚从大娘子的屋里走出来,就听那些养娘们吆喝着“礼到”。身为这门亲事的话题中心,张儒秀自然也是要前去观摩一番的。 当然她这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匆匆扫了几眼,便急匆匆地送出了信儿。 往回走时,张儒秀又被唤到了明堂。她一进去,便见张存,大娘子与二姐都站在堂口,等着她来。见她来了之后,张存与大娘子坐到了那圆桌旁,二姐站在大娘子身后。 “可是有事,爹爹?”张儒秀看向一脸严谨的张存,问道。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和中兄早早地送来了小定礼罢了。”张存说道。 “现在?不是说这要两家商议么?”张儒秀有些震惊地问道。 方才这刚行“回鱼箸”礼,这会儿小定便来了。这司马家也太过急切了些罢。 “这也是司马丈人对你的喜爱啊,如此这般急切,怕不是想早日同你相处。”大娘子接话道。说罢指了指圆桌上的几个精致的匣子,又说道:“你瞧,这礼啊,都是聂夫人亲自准备的,还特意写了封信,怕你不喜欢这些物什。” 张儒秀闻声看向那些匣子,匣子上确有一封信,信下还铺有一书文旨。 大娘子瞧见张儒秀一直盯着那文旨,笑着对一旁默不作声的二姐说道:“二姐,你给三姐念念这文旨。” 二姐听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文旨,清了下嗓子,念道:“小定之礼,敬告双方,礼如下:翠鸟镶玉玛瑙金戒指一对;双衡比目鸳鸯白玉镯一对;银白蝶穿红耳坠一对;赤金盘螭璎珞绯云项圈一件;大、小八件数盏小糕一匣。” 二姐说罢,便将那文旨与书信放在桌旁,见了张父的眼神示意后,便打开了桌上的几个匣子。 “三姐,你瞧瞧,这份小定礼可还合你的心意?”张父开口。许是怕张儒秀被这突来的礼吓到,末了又添了句:“聂夫人信中言道,这礼都是她同诸位安人打听着女子的喜好得来的,想必你也喜爱这些物什。虽说这金银珠宝乃身外之物,可聂夫人如此用心来备这份礼,也是表明了人家对这门亲事的用心。” 张父语气绵长,听得张儒秀心里暖烘烘的。聂夫人这位未来的家姑,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张儒秀仔细看了看匣子中摆着的首饰,珠光宝气又不失精致典雅,确实是她喜欢的风格。 “自然是喜欢的。单是聂夫人这份心意,便让女儿很是感动。”张儒秀说罢娇羞一笑,安了在场几人的心。 “那便好。过几日那二哥便要去赴殿试了,约莫在殿试时,和中兄家备的大定礼就到了,你也得做个准备才是。”张父又吩咐道。 “女儿知道。”张儒秀笑笑,瞧着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 “对了官人,咱三姐的事忙完,是不是要着手准备下二姐的婚事?二姐也到了成婚之年了,整日里待字闺中也不好啊。”大娘子突然说道。 “这就不急了罢,阿娘。咱先把三姐的事安排妥当,再说我的事也不迟。”二姐正想着自己与庞之道的事,想得出神,蓦地被点名,也是一阵心慌。 “夫人所言极是。近日来我一直忙着三姐的事,倒是丢了咱二姐,一时厚此薄彼,颇感羞愧。”张父语重心长地说道,说罢发现两姊妹还未就坐,便赶忙叫人坐下。 “是啊爹爹,二姐同我这么亲,我也想着叫她日后有个人疼。”张儒秀打趣道,惹得二姐气恼地捶她的腿。二姐用眼神告诉她,“就你事多,快点闭嘴”。张儒秀又怎能不懂?不过还是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二姐既然对庞之道有意,那她不妨就添一把火,给这温吞的二人加快些进程。 现今明堂里倒是演上了一出好戏。案桌上还摆着张儒秀收的礼,一家子就说上了旁的婚事。 “二姐可有中意之人?”张父问道。 话一说出,张儒秀与大娘子都看向二姐。大娘子想知晓自己的女儿情爱之事可有发展,而张儒秀是想知晓,二姐会不会将她对庞之道有意的事如实告诉张父与大娘子。 倒是问出这话的张父,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曾听闻张晓棠一直与人有书信来往,今日这一问,也算是了却心中疑惑。 “女儿不敢说倾心于哪家小官人,只是对一人有些上心罢了。”张晓棠还真的实话实说了,叫张儒秀有些诧异。 “哦?何人?不妨说来叫我与你阿娘来听听。”张父有些诧异,看向大娘子,见大娘子也是这般诧异模样。 “那人唤作庞之道,是司马家二哥的一位好友。”二姐说罢,眼神示意着张儒秀,张儒秀也急忙出来打圆场。 “若是如此,人以类聚,想必那位庞小官人人也正经可靠。”张儒秀说道。 “他竟是君实那孩子的好友?”张父没想到这二位还有关系。 “那人与你处的怎样?相貌如何?”大娘子听罢二姐的一番话,问道。这挑选贤婿可不能只看他是谁的好友,还是要看人秉性如何,样貌也得是过得去。 “我与他也只见过几次面,大多时候都是书信来往。人长得高瘦清俊,很会说话。”二姐说道。 “那倒是挺好。”大娘子松了一口气,张晓棠这话一出,大娘子心里就让庞之道过了一关。 “庞之道?”张父沉吟片刻,突然猜想到这人的来处。 “那官人姓庞,人又年轻,莫不是陜西体量安抚使庞醇之的小儿子?”张父问道。 “爹爹说的正是,那人确是庞公的小子。不过是要赴殿试,才从陕西那边赶了过来,也是暂住在汴京城里。”二姐答道。这些都是庞之道在信上所言。庞之道人热情奔放,这也显现于书信之中,恨不得将祖宗三代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官家今年一月见西夏有异动,便将那原本担着刑部员外郎兼天章阁侍制的庞醇之外任为陜西体量安抚使,如今庞公是新官上任。”张父给众人解释着背景,自己在脑中也想了下对家的作风。 “庞公通晓律令,擅长吏事,倒是一位颇有建树的官。”张父说道。 “哎呀,我们说的也不是庞公,说的是人家的小子呀!”大娘子颇为不满地抱怨道。张父终究还是官员思维,只想着人家的政绩,把这当成重中之重。 “咳咳,我也是随意说了句。不过这话在这时候说,确实有失偏颇。”张父见大娘子脸有愠色,随即说着不是。 “二姐你对人家有意,那他呢?”大娘子问着二姐。 “实不相瞒,我二人最初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熟识之后,那位官人便挑明了对女儿的心意。”二姐说道。 “如此甚好啊,两情相悦多好。”大娘子欣慰地说道。 “官人,你看呢?”大娘子看向张父,问道。 “二姐也只是说上了一分心罢了,我也没见过那小官人。若是此刻婚事就这般定下来,未免太过草率。”张父说道。 “这是自然,往后还要再考究一番。今日二姐说出,我二人先知晓有这么个情况便可,其余的从长计议也不迟。”大娘子说罢,笑笑。 “阿娘说的是,我与那小官人之间说到底还未深入相处过,这婚事更是没有个着落。何况现在的要事,可不在我身上啊。”二姐说罢,别有意味地看了张儒秀一眼。 这是言归正传了,当前的要事自然是张儒秀与司马光之间的婚事。 “这是自然。”张父说道。 大娘子也点点头,又说道“咱们三姐的事,才是值得好好准备一番呢!” “阿娘惯会打趣我。”张儒秀撒着娇。 一家子人听罢这话都笑了起来,而二姐与庞之道的事也这般过去。 只是众人笑时,二姐的手却握紧了膝前的裙衫,当然面上还是挂着笑。 第14章 来场幽会 何为多事之秋? 三月廿三,司马池又送来了好些礼,堆满了明堂。张存下朝后看着这无处下脚的明堂,赶忙叫人将礼收了去,这才清心。 这日午后,张儒秀得了空,便想着起身去城南那店里看看。毕竟她自己也刚买下那块地皮,不去探视一番心里也不安生。 这婚前六礼虽是繁琐,可总归是要给成婚双方留一些空暇时间的。这日天朗气清,只是按风水上说,总归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所以今日来的礼是前两日未到的,今日那边并未有动作。 张儒秀又穿上了不久前穿的那身“半仙”装束,给城南那边递了信,叫那边好好准备着。只是临走时蓦地发觉头上的冠梳梳齿好似断了几根,便连忙往屋里赶。谁曾想这般一来一回就生出了个事。 “三小娘子,大娘子唤您去她屋里,说是有事交代您。”屋外说话的是大娘子屋里的一位养娘,年龄大些,唤做春娘。 春娘顾忌着张儒秀的身份,只敲了三下门,并不进来。 “好,这就去。”张儒秀应道。 她才将冠梳取下,本想着低调装饰一番,去那边也不引人注目。现在倒好,大娘子要见她,自己肯定不能再着上这般装束。 “你且在外等会儿罢,我换身衣裳。”张儒秀朝外唤道。 春娘听罢,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堵在门口,定要张儒秀出来她才肯挪步。 一番捯饬后,张儒秀推开门,清了清嗓子:“走罢。” 大娘子屋内,张儒秀问了个安好。 “坐罢,聂娘子那边给我捎了个信,我说给你听。” 张儒秀来时大娘子正在焚香,香灰抹平后,她又品了品香。余光瞥见张儒秀来了,才颇为不舍地放下香盒,整了整衣襟。终归是为人母的,连软垫都盖到了凳子上去,怕张儒秀坐着不舒服。 “聂娘子?可是要邀您一同看宴吃茶?”张儒秀问道。女子之间,来个信,无非也是一同去找个消遣罢了。 “是,却也不完全是。”大娘子笑道。 “聂娘子邀我午后申时二刻一同去矾楼品盏茶,看个曲儿。聂夫人近日来身子似是不大好,说是要散散心,出去一番指不定身子也能硬朗一些。”大娘子说道。 聂娘子身子不好?可她同大娘子一同玩乐,又有张儒秀什么事呢? 许是看出了张儒秀此刻的疑虑,大娘子又开口道:“聂娘子又言,她家那二哥前日夜里挑灯看书看得深切,再起来时眼前模糊不清,大夫说,这是太过用功伤了身子。今日好了个七八,只是娘子疼子,便不让他再过多翻书,叫他午后去汴京诸大街上走一番,玩个尽兴。” 大娘子说到这处,张儒秀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聂娘子交代,午后申时,正好叫你俩出去游玩一番。那二哥近来忙着看书,你也是一直在学着事,想必心里压抑许久。正巧今日你二人都得了空,不妨也品个茶,游个湖,岂不妙哉?” “今日午后么?这也太快了些罢。”张儒秀颇为无措地说道。她原本以为,她与司马光再见之时应是那人高中,又赴过琼林宴之后的事,不曾想今日就要会面。 大娘子的意思,不正是叫她与那人幽会么?这事未免也太过唐突了罢。 “怎的?你不乐意?”大娘子见张儒秀脸上满是犹豫,不解地问道。只是还未等张儒秀开口,她就又说道:“那二哥可是你以后的官人。婚前多见些面,彼此间磨合一番,总是比婚后再吵吵闹闹要好。再说,汴京城那么多景,难不成还勾不起你的乐头?” 话是这理儿,可偏偏张儒秀嫌这幽会乱了她的开业。 如今婚期还没定下来,尚有许多准备的时候。可她自己的小店等不了这么久,婚后她便要离了这汴京,不知道要去什么地儿定居。此时不攒些财产,婚后司马光的仕途要是有些曲折,二人怕不是要整日喝西北风么? 当然她也知道司马光日后定是功成名就的,只是他刚入仕,怎么一下子便平步青云呢? “去是可以,不过我偏要早些回来才行。”张儒秀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对着大娘子抱怨道。 “这何时回来便是你俩之间的事了,我与聂娘子倒也管不了。只是若到时你二人难舍难分,可是打了你的脸哟!”大娘子调侃道,这话叫张儒秀愣住。 她与司马光难舍难分?怕不是在探讨些什么经商发财之道罢? “也罢,我也不难为你。方才你也好好捯饬了一番,这会儿子便不要回屋里去了。你同我再饮几盏茶,饮罢马车就到了。你先同我去玉仙观与聂娘子还有那二哥会面。这之后呢,我与聂娘子去矾楼。你呢,就同那二哥待在一起,去哪儿玩你俩自己定。 ” 大娘子说罢,给张儒秀倒了盏清茶。 “玉仙观?为何要跑到城南去?”张儒秀听到玉仙观,心中一慌。 “聂娘子今早正巧去了玉仙观,又因一些事在那处逗留许久。我方才也跟你说了,她身子骨不好,我自然是要接应一番的。”大娘子说道。 “好罢。”张儒秀点点头,假装淡定地饮了一大口茶,茶涩口,倒是叫她冷静了下来。 喝了几个来回后,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尽,大娘子与张儒秀便起身出府,乘上了马车。 “聂娘子很是和善,你莫要紧张。”大娘子安慰道。 张儒秀自上车来就一直揪着手里的手绢儿,低着头也不说话。 “虽是这般说,我这心里还是慌。”张儒秀撇撇嘴,说道。 这可是她未来的婆婆,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难处理得很,这关系落到她身上,她自然很慌。 “没事,人一见你便喜欢上了,放心罢,有我呢!”大娘子说罢,将张儒秀的手放到自己的手窝上,轻轻揉着。 一路上都是熟悉的景色,甚至还能看见她找的托儿,张儒秀心里百味交杂,眉头也皱了起来。 “好了,到了。”马车靠边一停,大娘子便开口道。 这下张儒秀才恍如大梦初醒般回了神,连忙下了车,还未抬头,就听见一道说话声传来。 “张夫人可是来了,叫我一番好等,终是把你盼过来了!”那声颇为欣喜,张儒秀抬头一看,正是聂娘子。 只见聂娘子梳着小盘髻,头戴一白角冠,插了几根花枝,藏蓝绣花褙子套着紫棠衫裙,雅致朴素。面容柔和,人瞧着就是一副和善的模样。倒也真是如大娘子所说,“是个和善的人”。 “聂娘子安好。”大娘子问过好后,便拉过一旁傻站着的张儒秀走向前走。 “呀,这位便是咱们三姐罢,果真是讨人喜爱的一位小娘子呢!”聂娘子见张儒秀上前,忙把她往自己身边拉,生怕她跑了一样。 “聂娘子安好。”张儒秀被聂娘子这突来的热情吓了一跳,一时只能说出问好这话。 “好好,今日你一来,我不就好了么?”聂娘子说罢,掀起自己手边的衣裳,拽着玉腕上的镯子“这是咱家的祖传的镯子,不值几个钱,但也算是一片心意,我把它给你。” “嗳呦,聂娘子,你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么贵重的物件三姐她可受不起啊。”张儒秀还未开口,大娘子就赶忙出来打着圆场。 “不是什么大事。我跟咱三姐说呢,你可莫要阻拦我。”聂娘子笑笑,又看向张儒秀,“三姐,你瞧这镯子,可还满意?” 张儒秀低下头,她敢说不满意么?这还是人家的传家宝,确实很贵重。 大娘子与聂娘子言语“推搡”之间,那镯子就套到了张儒秀手腕上。 “你瞧,这镯子和咱三姐的细手腕多般配啊。”聂娘子赞赏道。 “哎呀,你就宠她罢。”大娘子笑道,聂娘子这般喜爱张儒秀,她也就放心了。 “咱二哥呢?怎的不见人影?”大娘子说道。方才一番寒暄间,始终不见司马光的身影。 “君实那孩子,方才只顾傻站着,也不问问咱三姐。我瞧着他实在呆愣,便让他去买了绿豆糕,待会儿游玩的时候也不会太过无聊。”聂娘子回道。 “咱二哥是好学,心里只想着读书这事呢。这么机灵好学的孩子,您该知足才是。”大娘子笑笑,恭维道。 她也从旁人口中知道,司马光确实太过古板,只埋头读书,旁的什么都不顾。如今有聂娘子这般提点,兴许会好些。 “嗳,那便是咱们二哥,这不就过来了!”大娘子一转头便看见对面大街上买好糕点的司马光。 张儒秀和聂娘子随着大娘子的话,朝那边看去。 司马光头戴着幞头,着一身宽袖广身圆领袍。明明衣裳那么简朴,可张儒秀偏就看出了那份意气风发。 明明司马光也不是那般嬉闹的少年郎,明明他如今沉熟稳重,可张儒秀偏偏就觉着他身上每处都写满了“肆意”二字。 他眼下乌青,薄唇轻抿,脸上没什么情绪,直直地看向对面。 明明相隔数步,可张儒秀却感觉到,司马光在看着她,是无声的打量,或许也是莫名的释然。 司马光手中拿着几打小糕,光穿了过来,打下一片阴影。他在对面不动,可风偏就恰好吹了过来。 衣袍被微微吹动,径自飘了起来。 相顾无言间,司马光头上蹦出了一条弹幕。 “不知她喜不喜欢吃徐记的绿豆糕呢?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去买的。” 也许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张儒秀的心跳,居然快了几分。 第15章 脸红不堪 张儒秀朝对面望去,隔着人群,与司马光遥遥相望。 二人对视的那一瞬,司马光心里想了许多事,但呈现给张儒秀也只有那念头最强的一件。 司马光面上光风霁月,内心却慌得不行。他没想到,与自己定有婚约的那位女子,竟是见了好几次面的张儒秀。只是二人虽见了几面,说的也没几句话,还是像过路人一般。 他现在也已明白,家母一直让他上心守着的张家三姐,正是那日街上慌乱无措的女子。还好,见了几次面,虽是不熟,但也好过从未相见。 司马光愣了片刻,便朝玉仙观走去。 “阿娘。”司马光站在聂娘子身前,问了个好。 “张夫人安好。”司马光又向大娘子问好。 他身子高大,如今站在三位女眷身旁颇显突兀。 “来来来,我给你说下,这位娇美人便是张家三姐,快去跟人说说话。”聂娘子见这二人相顾无言,便拉着司马光的衣袖往张儒秀身旁拽。 大娘子瞧见聂娘子这般急不可耐的模样,笑道“别把咱二哥吓坏了。来,三姐,这是你君实哥哥。” 大娘子也拉着张儒秀凑到司马光身旁,一时间,二人从两头换了位置,离的很近。 张儒秀听罢大娘子这话,唇瓣开开合合,那四个字始终唤不出口。这叫哥哥未免太亲昵了些,她觉着自己能心平气和地唤那人一声“小官人”已经不错了。 “张夫人,这唤人怎的能叫咱三姐主动呢!”聂娘子看着张儒秀这般害羞的模样,又催促着自己的孩子:“二哥,咱三姐有个小名儿。”这话说罢,聂夫人眼神示意大娘子,让她接话。 “这小名儿日后叫她自己告诉你,二哥你唤她的字便可。”大娘子说道。小名儿可是种闺房情趣,这乐头以后再做探讨也不迟。 张儒秀听到大娘子这话,心里还真是想了下自己的字。 原身与她名相同,只是无论在家在外还真没人唤过她的小字。是叫“舒云”罢,这字张儒秀不喜欢,顶着人家的字招摇半生心里自然也不舒服。等再过段时间,她得把这字改成自己喜欢的。 在张儒秀胡思乱想之时,司马光就开了口“舒云妹妹安好。” 司马光语气舒缓,配上他低沉的声线,倒是能品出几分缱绻之意。 “君实哥哥……” 后面的客套话张儒秀实在是说不出口,称“哥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倒不是害羞,她只是觉着羞耻,这场面就跟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什么兄妹认亲的戏码一样。 不过两位夫人想得与张儒秀却不一样。在她们看来,这便是小娘子害羞了。 司马光听到张儒秀喊他“哥哥”,微微一愣。原本只是客气下,他没期望张儒秀同他说话的。 “好了,你俩这一唤,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聂娘子颇为欣慰地说道。 大娘子也见此时时机正好,忙接话道:“聂娘子,我看我们也该去喝茶了。这边好风景便留与这对璧人赏去罢。” 聂娘子点点头,唤着不远处候着的车夫。 “阿娘,你现在便要走么?你走后,我要去哪儿?”张儒秀见大娘子抬腿就要走,赶忙上前去问。 “三姐莫慌,你瞧后头,我还给你二人备了一辆车呢。”大娘子拍拍张儒秀的背,又说道:“趁此良机,你俩也多说会儿话。要是婚后还这般无言而对,岂不是委屈了自己,又让外人看了笑话?” “君实一向稳重,倒是能照顾咱三姐。”聂夫人说道。 “听到没?我瞧那二哥倒是一副值得托付的样子,你且放心罢。”大娘子安慰一番后,便同聂娘子一齐钻进马车。 车拐弯而行,几下就已走远。 “咳咳。”张儒秀看着眼下只有她与司马光站在原地,不由得尴尬起来。 “那个,君实哥哥……”张儒秀开口道。她实在是不想再念出这四个字,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司马光。再叫回之前的“丈人”也是不妥。 司马光看出了她的窘迫,不甚在意地笑笑,说道:“娘子可随意唤我。左不过一个叫法罢了,不妨事。” 张儒秀听罢,下一个称呼正呼之欲出,就看见了一条弹幕。 “我也不知称小娘子为什么。” 原来同一个世界,同一种难堪。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内心的想法同自己一样后,心里反而没有方才那般慌。 “不如这样罢,我唤你为光哥,如何?”张儒秀提议道。 “光哥”这称呼多好,直接将二人的关系快进为称兄道弟的程度,也没有那么肉麻,叫得也颇为顺口。 “光哥?”不同于张儒秀的胸有成竹,司马光对这种称呼有些疑惑。 他确实比她大,按理来说,称他为哥也不为过。只是他心里总觉着,这两个字组在一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好似,被最轻柔的羽毛扫过胸膛一般,留下些痒意。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称呼么?”张儒秀问。 她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叫他不高兴。本来等着看他头上的弹幕,结果这弹幕就跟卡壳一般,迟迟不出来。 难道是她近日来的劳动量又不够了? “不,自然不是。”司马光立马摇头道。 “只是觉着这般称呼太过新奇了些而已。”司马光解释道。 “那就好。”张儒秀笑笑,清了清嗓子。 “对了,你现在就唤我的字就行,以后再说。”张儒秀虽然不想让别人叫她“舒云”,但她现在也没想出个别的名字,暂且就先这么用罢。 “舒……舒云。”到底是觉着唤人家的字太过亲昵,司马光开口就结巴,仿佛这两个字在他嘴里打了一场架一般。 张儒秀点点头。 “那么,光哥,我俩现在要去哪儿呢?总不能一直在这玉仙观前站着罢。”张儒秀问。 她喊人的语气无比自然,就像是二人认识许久,如今是老友再见一般。 张儒秀随口一问,没想到司马光脸颊就微微红了起来。 “其实,我也是刚到汴京不久,前些年都是跟着家父在外游历。故而对这各处的景,也不甚熟悉。”司马光说罢,直勾勾地看着张儒秀,让她来做决定。 “没事没事,那我二人不如就在这附近随意走走转转罢。”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对汴京城不熟悉,她也不熟啊。要是逞能往远处走的话,到时迷路不就尴尬了么? 张儒秀又瞥向不远处的马车,觉着大娘子这招着实不妥。她与司马光虽说终究还是一家人,只是现今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共乘一车,车上那么颠簸,指不定还有许多肢体接触。 这计划,不可行。 “这玉仙观里面都是来祈福的,我二人身子骨硬朗,人又有意气,倒是不必进去看了。”张儒秀说道。 “你觉着呢?”她问。 “舒……舒云说的是。”司马光说道。 他活了二十年,好久都不曾这般期期艾艾地说话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噗嗤。”张儒秀看着他还是那般慌张的模样,笑出声来。笑过后又觉着这般太不厚道,便又安慰道:“无事,你不要怕我。你跟我处久了就会知道,我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都没什么脾气。” 本是句安慰话,谁知司马光听了这番话,脸又烧了起来。 司马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窘态,就转了个话题“对了,这是对面徐记的绿豆糕,你尝尝,可还能入口?” 徐记?张儒秀突然想到,当时自己买店铺的时候,那小店一旁就是老字号徐记,确实也是卖绿豆糕的一家老店。 坏了?难不成司马光也看到了她开的店? “怎么了?”司马光见她一脸惊愕,不解地问道。 “没事。徐记可是一家老店呢,这绿豆糕肯定正宗。”张儒秀故作淡定地说道。 稳住,不能慌。 司马光听罢这话,松了口气,又低头拆开了一小包绿豆糕,露出里面四四方方堆着的小糕点。 “你尝尝?”司马光拿糕点的姿势毕恭毕敬,因为身高原因,还特意弯了点腰。 张儒秀听罢他这话,便捻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好吃是好吃,自是她现在干站着吃,倒是觉着喉中有些干。 只是司马光期待的眼神太盛,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说不行。 “好吃的,你要来尝一块么?”既然不能说出口,那就让他感同身受罢。 张儒秀手里又捻起一块绿豆糕,举着手喂司马光,并未觉着这般动作太过亲近。 “舒云,你放下,我自己拿就好。” 到底是个从小读书的正经孩子,司马光立马就觉着这动作不妥。 “哎呀,这有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张儒秀话出了口,才觉着自己说得有些暧昧。 这话说罢,司马光的脸已经彻底烧了起来,宛如熟透了的柿子,红得都快烂掉了。 “好……” 司马光低下头,含住那块小糕。 纵然他万般小心,唇瓣还是碰到了张儒秀的手指尖。 绿豆糕有些掉渣,司马光舌尖轻轻扫过,还未等张儒秀反应过来,就已经抽离开来。 “咳咳,好吃么?”张儒秀不敢多想,赶快问道。 “好吃,就是有些噎。”司马光笑笑。 张儒秀听罢,开口道:“走走走,对面有买茶水的,我带你去。”说罢,拉着司马光的衣袖就往对面走。 司马光左手衣袖被拉着,急忙用右手将那小包绿豆糕包好,跟上张儒秀的步子。 张儒秀人看着娇小,谁知这步子越迈越大,褙子都摆了起来。 “舒云,你走慢些罢。”司马光觉着她走得实在是太快,便说道。 “我走得快嘛。”张儒秀停步转身,抬头说道。 司马光看着她仰头望着自己,眼波流转,突然间就泄了那股气,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呀?”张儒秀心里急着想套司马光的话,无意间话就软了下来。 “没事,你同原先那般走着便好。”司马光说道。 他这般说着,可张儒秀却看见他脸上的那片红霞刚消下去不久,此刻又升了起来。 这人可真是奇怪,这弹幕也真是恼人。她真的好想知道司马光这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司马光:“我也不想脸红,可是她要跟我处很久耶!”脸红这事当然是羞羞的男主来啦! 第16章 关心过盛 两人走到了对面后,张儒秀立马放下了扯着司马光衣袖的手。 这边的好光景她实在是太熟悉了,恍惚间还能看见自己某日给人画大饼的身影。 张儒秀心里愈发不安…… “光哥。”张儒秀叫住身前不远处正在买小吃的司马光。 “怎么?”司马光转身,问道。 他手里提着的都是些女子家喜爱的玩意儿,这些物什也并不是张儒秀叫他买的,反而是这位愣头青自己一股脑儿买了许多。 看着历史上的名人有意无意间讨好自己,张儒秀心中总觉得这一幕很违和。 “徐记那小店旁可还有什么好吃的?我在想,一家老店旁,总是要围着几家口碑不错的店的。”张儒秀问道。说罢,走上前去,同司马光并行。 “旁的店?我当时只顾着看这家店了,倒是并未对店一旁上心。”司马光说道。 然而就在张儒秀松了一口气时,司马光又补充道:“不过我倒是记得,有家小铺紧挨着徐记,只是铺主关了门。那铺瞧着也是新开的模样,铺样崭新。” 没错,司马光口中的那家关了门的新店铺,老板娘就是张儒秀。 张儒秀听完,面上虽还是那般淡定,心却怦怦乱跳。 二人这番对话结束后,便再无话题可聊。二人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司马光本想再买些吃食,奈何看见张儒秀一脸兴致不高的模样,也便作罢。 “你快要赴试了,是么?”张儒秀寻了个样式奇特的簪子,仔细瞧着,一边问着一旁傻站着的司马光。 “嗯。也就是三日后。”司马光瞧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默默记下事。 “啊……这么快。”张儒秀答道。 她有一个习惯,每当她专注于某件事时,便无心去管旁人的事。她现在仔细盘着那根簪子,回应司马光的话也是颇显敷衍。 “那我便祝你一路顺风,金榜题名。”张儒秀说道。 说罢,她掏出钱袋子,买下了这簪。她又随意插到了头上,篦子与簪相撞,颇显贵气。 司马光自然会高中,少年初入仕,意气自风发。 “多谢。”司马光回道。 二人之间的尴尬氛围,任张儒秀是个愣头青,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也许司马光也觉着尴尬,提议去听个曲儿,喝个茶。而城南却并没有几座茶楼,二人都犯了愁。 “舒云,不妨稍作歇息。”司马光说道。 二人正巧走到了一家小馆前,那小馆自然是不能与矾楼相比,只是此刻也算是聊胜于无。 张儒秀本来想继续走走散散心,一看司马光手中大包小包,额角都出了几分薄汗,便不忍心再拒绝他。 张儒秀点点头,心想着方才她怎么不帮司马光提着点东西。如今二人并排站着,张儒秀精致靓丽,司马光却略显狼狈,倒显得她跟资本家一般。 小馆子到底不比那大酒楼,一进去熙熙攘攘,人挨着人走。许是春困缘故,馆子里的人都来此点了几杯茶来饮。这处百姓劳力多,自然无暇同文人雅士一般,肆意品茶。痛饮几杯,消下那喉中干意,便赶紧起身干活去。 司马光走在前面挡着来来往往的大汉,寻了个人少的地儿。 这地儿挨着小窗,午后的光洒在窗纸上,窗纸上纹着的花鸟便在一方小桌上洒下了生动的阴影。 “想喝什么?”司马光看着发呆的张儒秀,问道。 “你随意点罢,我都行。”张儒秀回道。 这小馆子也别指望它有千百种好茶,二人来也不是来论一番风雅的。 司马光听罢,颇为无奈。他怕自己点的那人又不喜,可她这样说了,自己再推脱也不好。 于是他也随意去点,是最为普通的涩茶。 张儒秀再喝了半盏茶来终于回过神来,她大眼一扫,倒是觉着此刻的场面就跟老夫老妻体验生活一样。 桌上摆着的都是张儒秀方才想吃的小吃,一旁是些首饰妆奁。许是热茶下肚,驱散了初春的微微寒意,张儒秀竟觉着,自己心里暖烘烘的。 这样一歇息,精气神倒是也恢复了过来。 热茶下肚,方才温馨的氛围这会儿子又变得尴尬起来。 司马光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只是一个劲地给张儒秀喂着她说好吃的糕点。 “乾元节那天我俩也要出去玩,你知道这事么?”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 “到时候我俩去矾楼罢,那里面雅致,可以听个曲儿。”张儒秀又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 “你说句话啊,不然会让我觉着自己太强势了。”张儒秀看着司马光一副“乖宝宝”的样子,不禁笑道。 “我只是觉着自己刚来汴京不久,凡事处理起来还未有那般熟稔,到时出了差错就不好了。游玩的事,你说好那便好,我没什么要求。”司马光解释道。 “真的?”张儒秀有些惊讶。 你说假话我不信,他没什么要求,那是全凭自己指挥了? 司马光点点头,似是觉着自己有些敷衍,又说道:“女子家总是对玩乐格外有见解的。乾元节那天城里热闹喧哗,你想去哪儿,我跟着你便是。”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暧昧的意味,说罢,司马光的脸便红了几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只是张儒秀可不管那些暧昧,听罢这话后,她已经在脑里想出游规划了。 张儒秀觉着,今日这半天可以说是用浑浑噩噩来形容。要问她在喝过茶之后同司马光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那她只能说是好聚好散了。 二人又逛了会儿,张儒秀蓦地就打了个喷嚏。毕竟是初春,天还有带有些凉意的。只是张儒秀今日穿得薄,走得路多了,不免就着了点凉。 这一喷嚏她自己倒是没有多在意,只是一旁的司马光手足无措起来。忙着道歉,忙着找小医馆,在她再三推脱之下,还是拿了几方药。 司马光的说辞也颇有长辈风范。说什么“女子家身子骨弱,要好好爱惜才是”,又说什么“等你到了我这般年岁,就知道着凉的苦了。”这些话说得颇为诚恳,只是从司马光的口中出来,就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明明也才二十岁而已,说出的话简直是位老人家的口吻。 张儒秀看着他一脸焦急的模样,也只能一声声地安慰着。 当然司马光头上的弹幕也说出了他的真心话:“你说假话我不信。” 于是张儒秀就不愿再做解释,任司马光奔前走后。 诊了脉,买了药后,司马光就把张儒秀送到了张府里。当然司马光另寻了一匹马,只让张儒秀一人坐在马车里,他称为“安心养病”。那凝重的神情,差点就叫张儒秀忘了这病的缘由只是打了个喷嚏。 所以她就这样回了府,也得到了张父的关心,二姐无情的嘲笑。 至于大娘子?她在矾楼同聂夫人聊得火热,二人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姊妹一般,话匣子一开便再也合不上了。大娘子托人捎了信,说是要晚些时候回来。 张儒秀原以为这口信儿一出,自己约莫就不用被叫去问话了,谁知大娘子哪怕有些醉意地回来,还是执着地要见她。 张儒秀去到时,爹爹和阿娘都在屋里待着。 “出了什么事么?你爹爹怎么跟我说你都快染上风寒了?”大娘子问道。 她刚到府里,还没来得及洗漱一番就把张儒秀叫了过来,脸上满是疲惫。不过张儒秀觉着这疲惫是玩得太乐的后劲。 “风寒?”张儒秀听罢,惊讶地看向张父。 她跟爹爹说的明明是,自己打了个喷嚏,司马光给自己拿了药而已。怎么传到阿娘这里,就成了染了风寒? “咳咳,你别看我。那二哥都给你拿了药了,病情还能差到哪儿去?”张父认真地说道。说罢,又对大娘子说:“我说的在理罢,夫人?” 大娘子听罢,点点头,又对张儒秀说道:“别管这病因是大是小,你都要上心才是。人二哥都比你自己清楚这细枝末节。” “知道啦。”张儒秀说罢,走过去给卧在榻上的大娘子揉肩颈。 “今日一见那二哥,当真是个好苗子,日后也定是人上人。你跟了他,不受苦啊。”大娘子眯着眼说道。 “夫人说的是。”张父接话道。他说罢,坐到桌旁,饮了几口热汤。 “我跟你俩说,今日我同聂娘子去了矾楼啊,游玩了一番,可真是酣畅淋漓。聂夫人很是有自己的想法,叫我不得不佩服。”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与张父无声间对视一眼,继续听大娘子讲下去。 “聂娘子同我说的话,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家里的钱袋子怎么管好,家里的吵闹怎么和解,怎么养育好儿女,人都同我说了。”大娘子说罢,拍拍张儒秀还在按摩着的手。 “来,你坐到这榻上。”她说道。 张儒秀也听了她的话,同她一起坐到那软塌上。 “我说这么多还不是给你听的?聂娘子一瞧就是位知书达理的妙人。她又大我许多,自然也遇上过许多事。你嫁过去后,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同她说。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聂娘子是真的喜爱你这位还未过门的新妇。”大娘子说得语重心长,无比认真。 “阿娘你就放心罢,我也知晓聂娘子会是个好阿姑。再说了,我到那边会有什么烦心事啊。”张儒秀说道。 她之前连恋爱都没谈过,又怎么会清楚这女子成婚之后要面对的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家姑不找麻烦,自有麻烦会找上门来。 这话在大娘子看来,也是个诨话。 不过这之后的事,便由聂娘子关照着了。她先前说得的交代好的事,便是如此。 “官人,你同司马老丈人也交代一下。咱家三姐可万万不能吃亏。”大娘子对着那边闷声不吭的张父说道。 “夫人放心,这事我早同和中兄说过了。人都开口了,叫咱三姐过去只管玩乐便是。只要二哥同咱三姐好,琴瑟和鸣,那边也就放心了。”张父笑道。 “你看看,我和你爹爹都替你操着心呢,生怕你受半点委屈。”大娘子说罢,握着张儒秀的手不肯放。 “三姐,你别怕。无论怎样,我和你爹爹都在这儿等着你呢,你若是过得不舒坦,尽管回来便是。”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听罢这话,心里一热。原来,这就是家人的感觉。 不过说完这句,大娘子又补了句:“指不定到时你嫁过去,人都惯着你,你可不愿意回来了呢!” “我才不会!”张儒秀噘噘嘴,不甚在乎。 作者有话说: 别人家的女主:母胎单身,身娇体软,易撩易推倒。 我流女主:母胎单身,超级直女,只撩不负责,就是玩~ 第17章 乾元节前 司马光这三日里专心备考,坐在屋里读书,偶尔一抬头,日照便换了月明儿,这样一日也就悄无声息地过去。 而张儒秀这边,她那小本生意倒是有了大火的趋势。这顾客越来越多,生意也愈来愈红火。 最开始只是几位百姓来找她说些家长里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家偷了那家的几升米,那家骂了这家几句话。市井生活嘛,都是这般琐碎又可笑。 可张儒秀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又怎么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不过是托了弹幕的福,说出了百姓心里所想,给他们出了几个点子罢了。 百姓听了她这锅鸡汤,心里消气不少,处理起烦心事自然也顺畅。 又言“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的嘴可不得了。就如村中人无隐私一般,一家出了些事,刮过几阵风,这事便人人皆知,成了饭后闲谈。 这几位老百姓有意无意间便将张儒秀解忧极准这事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张儒秀的名声便在这玉仙观一处传遍开来。而这些新顾客又是市井百姓,心里藏着掖着的事也大同小异,这倒也让张儒秀的钱赚得无比顺畅。 那个时间段,她不再是府里的单纯的小娘子,而是妇女之友、壮丁之亲。她给这些失意人出点子,又仗着自己那些历史知识给这些人指一条明路。 最后,百姓笑盈盈地夸赞她,乐呵呵地送上了铜板钱。只是毕竟是老百姓,哪有那么多铜板拿出来去找人解忧?故而张儒秀对着这些百姓要价时,自然是要低一些。人多而价低,这样一抵,挣得倒也不算多。 只能说在目前这个阶段,人是够了,但人的质量不够。这话当然也不是嫌弃老百姓,张儒秀心里也不只是想了解民意,商人嘛,心思还是在挣钱上面。 三月廿六,是司马光口中的殿试日。 这日,殿试开始得早,许多书生都来不及吃饭,便匆匆离去,赶赴皇城。 大内皇城外围是四道门,曰:东华门、西华门、拱宸门、宣德门。而这三甲进士放榜便是在东华门外进行。故而这些书生过皇城时,心里都会想几遍东华门,以求高中。 而这殿试进士科便是考帖经、墨义和诗赋。进士以声韵为务,多昧古今;明经强记博诵。 这考试内容倒是与张儒秀先前参加过的大小考试有相同之处。考死记硬背,考古今政史分析,考个人文笔素养。这倒也让张儒秀感慨,在考试方面,古今还真是一脉相承。 自家未婚夫考试,她多少也得给几分面子。这日,她关了铺,写了块牌匾,给广大考生送了波祝福。 实际上这参加殿试的考生已经是处在科举人的顶端了。 官家监考,这是何等的待遇。多少人一生都未见过官家半眼,皇帝只活在他们的道听途说与心中幻想之间。故而即使落了榜,也会有一段别样的经历。 当然既然走到了殿试这一步,人的野心也只会更大。这些青年有着还未被宦海搅乱的一腔热血,心里总有一番宏图要去施展,自然不会甘心日后抱着这一段回忆过日子。 而北宋又有规矩,殿试后,不须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甚至在考试及第后,不准考生对考官称师门,称自己为某公的门生。凡是及第,便都是天子门生。这待遇一出,又更是叫这些考生拼了命也要上那进士榜。 这之后,官家便会赐宴于琼苑,称琼林宴,邀登科进士来此相聚,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读书人有多不容易,张儒秀自然也是知道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即使是在文人都爱的大宋,教育资源也是如此匮乏,能平步青云的书生更是少之又少。 从古至今,竞争都是如此激烈。胜者或名垂青史,败者则不留声迹,从此被掩埋,无人知晓。 不过张儒秀感慨归感慨,终于还是感同身受不了。这会儿子她正躺在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磕着甜瓜籽。 她之前原以为,瓜子是明朝之后才兴盛起来的,不曾想这时候宋人便有了嗑瓜子这一爱好。不过磕的都是甜瓜籽,都是老百姓之间聊天的小零嘴,并未兴盛起来。 张儒秀也是在某日看见府里的老汉磕着甜瓜籽,才有了嗑瓜子的念头。后来她把这事同二姐一说,二姐也被拉进了坑,二人一起盘算,才有了如今她手里磕不完的瓜籽。 这倒也是个商机,张儒秀想着,她与顾客侃大山时,不妨顺便推销一下这瓜籽,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带货红人,还赚了双份的钱。 不过想到这些,张儒秀只嫌弃自己钻进了钱眼子里。未婚夫还在咬着笔杆与难题周旋,她自己却想着早日飞黄腾达。 不过思来想去之间,张儒秀倒是添了几分困意。索性漱了口,洗了手,躺到了床褥上去。外面日头正好,适合睡大觉。 许是这三日招待了大量顾客,张儒秀这一睡就睡到了屋外日头下落,正是黄昏。难得睡了个没人打搅的好觉,起来浑身力气都恢复了过来。 是该干些体力活了,张儒秀想着。 不如婚后天天抱着司马光做深蹲罢,简单又有成效。张儒秀这念头一出,自己就被逗笑。 殿试过后,张儒秀还未见过司马光。听大娘子说,司马光回去后一脸凝重,也没人问他考况如何,任他扎进那一堆书中,半天不出屋去。 而聂娘子心疼自家二哥消瘦了几分,便赶忙让人备了一桌宴,大哥司马康赶不过来,一家子也就潦草吃了顿饭。 大娘子说这些话时,有意观察张儒秀的反应,自然话语间也多了几句自个儿的杜撰。 “人二哥备着考,还要跟着司马丈人奔东走西,当真是不容易。”大娘子这般说。 “我俩上次不刚会了面么,这才几日,哪儿会瘦得这么多。”张儒秀反驳道。 她知道大娘子说这话言外之意便是叫她多心疼心疼她那一本正经的未婚夫,可现今抛开这婚约,她与司马光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哪儿会有心去心疼他? 不过要真计较起来,张儒秀还怪司马光耽误了她的创业呢。这待在汴京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纵使之后二人要定居的地方再怎么好,也总比不上这办事便利美景万千的汴京。 她的那颗心,只会疼在钱财上,又岂会在情爱这上面浪费功夫? 大娘子看着她这般不在意的模样,心里清楚却也不着急。情爱这事不好说,慢慢磨合才能生出情。不过她还是要做做表面功夫,同张儒秀交代着这婚事。 张儒秀听这些话,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是一昧吃着大娘子屋里的果脯,搞得大娘子哭笑不得。 不出门的日子里,张儒秀都跟着大娘子屋里的几位养娘学繁琐细致的六礼。 四月初五,养娘的活儿干完后,大娘子也便允了张儒秀出去玩乐的请求。 许是快到乾元节的缘故,城里各处都格外热闹,人挤着人走,到处呼吸交错,升腾的热意将初春都染红几分。人行尚难,更毋需说这马匹与马车了。 这日,张儒秀照旧坐着马车奔去城南,只是发觉车走得比她自己步行还慢,掀开车帘才发现,城南这处,此时成了个交易市场,到处是人堆,马蹄根本无处落地。 见车夫一脸为难,张儒秀也无心难为人家,递了个钱,叫人家回去了。 她落脚这地儿,离玉仙观还有些距离,不过倒是离南熏门外的玉津园挺近。 这玉津园是皇家园林,南熏门外夹道便是东西两园,珍果献夏,奇花进春,百亭千榭,林间水滨,是官家校阅的校场,是极为赏心悦目的观景区,亦是别出心裁的谷穗种植地与珍兽活动区。 园虽好,终归是皇家的地儿,这又正赶上官家的生辰,自然把手得紧。张儒秀只是远远地从园前绕路走,都会被出来巡视的监官多看几眼。 想着自己根本走不到玉仙观那处,路上也花费的不少功夫,张儒秀干脆不去想开店那事,就当这一走是散散心,这也正是大娘子原先的本意。 一人逛街哪怕挤得慌也是自由的,走得累了便到路边饮一盏热茶,寻个长凳歇歇脚,自在快活。 只是今日张儒秀虽穿着一身利落的宽裤旋裙,却不想坐在外边抛头露面,权当被挤怕了。今日她身上的钱袋子不扁,虽说这大酒楼都在九桥门一带,可城南还是有几家门面尚可的小楼子的,只是要去这小楼,还需经那些花红柳绿的地儿。 这地儿便是“青楼”。北宋的青楼都是卖酒又卖欢的神仙地儿,为防人走错,这类楼酒楼门首都挂有红栀子灯做标记。 张儒秀抬头,看着眼前一串串的红栀子灯,方才的勇气也全都消散了去。 犹豫片刻后,干脆转身去了方才多看了几眼的小茶馆。虽是小,终究还是有小阁子的。哪怕上二楼买个散座破费一番,也比穿过这脂粉漫天的地儿好得多。 倒不是她老封建,怕毁了娘子家的清誉,只是这光天白日的,她要去的话,可能需要个大大的面具。 问就是羞涩罢了。 张儒秀这会子,寻了个靠窗的地儿坐着。二楼人稀稀散散,一上楼,嘈杂声立马小了不少。 想她穿越过来也一月有余,时日虽不甚长,可她应付这生活,却也愈发得心应手起来。就在昨日,她蓦地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控制这弹幕的,一个念头来去,这弹幕便成了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不过前提是她得付出了足够多的劳动量。至于这量,问就是一口气搬了十几口大瓮罢了。 张府旁有一人家走了水,这瓮又都在远处。张儒秀隐约看见火星之后就赶着往外冲,帮人家搬水瓮,这力气叫莽夫看了羞愧脸红。也得亏是她殷勤地帮忙,这人家的火才一炷香内就灭了个完。 这事传遍了张府与附近的人家,她也成了人口中的“大力娘子。”不过这事过后几日,回馈才反到张儒秀这边来——弹幕确实比原先更稳定了,还触发了意念开关这一项权力。 生活总是要留些神秘感和陌生感的,张儒秀不愿探清每个过路人的想法,有限的生命里,每一刻都应是与自己有关的事。 想了半天,张儒秀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只是这一瞥,倒是正好叫她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PS:文中关于玉津园“珍果献夏,奇花进春,百亭千榭,林间水滨”此部分描写摘自杨侃《皇畿赋》。 第18章 鸳鸯成双 茶楼下的那道匆匆而过的身影正是司马光,几日不见,胡茬都生了出来,确实是一副颓废模样。 她的未婚夫,这是考得不好么? 不过据她所知,宝元元年戊寅科的状元是吕溱,而榜眼是李绚。司马光的名次她虽不知,但应也是名列前茅的,并不算差。 大抵是写得不尽意罢,才会生得这般颓废样。 司马光从人群中穿过,步伐极快,迈几大步就走出了张儒秀的视线里。这次张儒秀倒是想看看司马光心里在想什么,奈何这弹幕显示不灵敏,人都走过了弹幕还没显现出来。看着他也不像是心如止水的样子,毕竟人都这般憔悴了。 不过她也突然发现,司马光的步伐原来可以迈得这般大。先前二人一起闲逛时,司马光步子小,步伐缓慢,还需她催促几遍才能稍稍走得快些。那时她还觉着,人家原本就温和内敛,步子小又慢那也是文人身上特有的文绉气息。不曾想…… 还是她看人太片面极端了,张儒秀现今觉着,酒足饭饱之余,除了挣钱,发掘自己的未婚夫,倒也是一件乐事。 “三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来人道出的一声贸然打断了张儒秀的思路。 张儒秀寻声一看,原来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庞之道。那日二人在玉仙观前分别后,便再未会过面。张儒秀虽说过愿意当个传信使,可连日来她被各种事绊着,去店铺的时候极少,自然也断了会面的机会。 庞之道倒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俨然一副世家子弟的样。 “原来是庞小官人。怎么,官人也来这般嘈杂地儿饮茶么?”张儒秀打趣道。 庞之道闻言,轻笑一声,道:“我原是想去娘子那小店看望一番,让娘子给我捎个信,送到二娘子手中。怎知去到时,只见店门紧闭。之后又转了下,口干舌燥,便随意寻了个小茶楼稍作歇息,却不曾想,却在这儿遇见了小娘子。” “捎信儿?口信还是书信?你有何事找我二姐?”张儒秀一听他这话,立马进入了警戒状态。她总觉着庞之道人太过精明,心思捉摸不透,她担心二姐会吃亏。 “三小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庞之道看出了她的抵触,直言委屈。说罢,颇为自来熟地坐到张儒秀案桌前。 “庞官人,你应该是有自己的位子坐罢?您占了座还到我这处来,不好罢?”张儒秀问道。 要说这庞之道还真是外向奔放,张儒秀这言外之意都这么明显了,他也肯定是听懂了,可人家就是赖在这儿不走。 “三小娘子莫急,我就告诉你我的来意。”庞之道也是个聪明人,见好就收,知道这样拉扯下去张儒秀得冒火,就赶紧恢复了正色,解释道。 “方才街上热闹非凡,小娘子你也知道,这也快乾元节了,我便想着……想着……”庞之道说罢,面上竟显露出几分绯色,面露难意。 不过张儒秀也听懂了他这话。 “官人想约我二姐出去,一同幽会啊?”张儒秀问道。 庞之道的心思被人看穿,心乱如麻,说出的话也是期期艾艾,词不成句。 “正……正是。”庞之道答道。 “咳咳,官人如此紧张作甚,我随口问问而已。”张儒秀说道。这庞之道还挺在意二姐,只说了几句与她相关的话语就如此慌。 “我如今也不知二小娘子的心意,只能这般摸着石头过河,心里也没个底儿。今日前来,本想是叫娘子给我捎个口信儿的。想了又想,又觉口信儿不够庄重,便借了店家的笔墨,草草写了个帖子,还请娘子能帮我转交给二小娘子。” 庞之道说罢,从怀里拿出了个信,递过来时笔墨未干,还能未见那股墨味儿,看来真是刚写好的。 “原来是这样。”张儒秀双手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棠妹亲启”,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也太肉麻了,还写得这么显眼,生怕二姐感受不到他的情思一样。 “三小娘子既然收了这信,我这颗悬着的心也便落下来了。劳烦三小娘子转给二娘子。”庞之道说罢,微微躬身,言辞恳切,这刻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方才恍若两人。 “放心罢,我既然答应了你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张儒秀打着包票,宽着他的心。 “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叨扰娘子了。”庞之道说罢,起身欲走。 “等等!”张儒秀蓦地想到一事,赶忙站起身来唤住转身要走的庞之道。 “小娘子还有什么事么?”庞之道话间颇是不解。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不觉着自己还要同她再多说几句话,唠唠家常。 “我可只管帮你把信送到啊,至于二姐去不去,这我可不知了。” “这不碍事,三小娘子只需将信送到她手中便可。她去与不去,我都能处之如常。” 庞之道说罢,不再言语,走下楼去。张儒秀看到,庞之道出了茶楼,一脸笑意地乘上马,扬长而去。 张儒秀惊愕片刻,复而又坐到原先的茶位处。 她将那封书信放到案桌上,生怕自己把这信弄出褶皱。 她对庞之道印象并不好,但因着二人交手也并不多,她对人家的了解也只是停在表面而已,不好做过多评价。 她在庞之道眼中,约莫只是个传信传话的工具人罢…… 晚间,张儒秀觉着脸上妆面太过沉重,便叫人打了水卸妆。这会儿刚用过膳,爹爹阿娘饭间也没交代什么事,张儒秀想着此后无事,便连着也换了身衣裳。 她如今用的这些脂粉,起码也是中上品,只是哪怕这样,连日用下来,脸上还是起了不少痘,瞧着跟过敏一般。 “咚咚。”屋外传来三道敲门声。 “三姐,是我。” “二姐,你怎么来了?” 张儒秀刚把屋里的女使都撵了出去,这会儿自己起身开门去。 “我来是想跟你……”二姐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了张儒秀脸上的异样。 “三姐,你脸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片红肿?”二姐一边说着,一边进去把屋门合上。 “近来一直抹着这脂粉,也许是这缘故吧。”张儒秀说着,拉着二姐走到梳妆台前。 “喏,就是这些。”张儒秀说罢,指着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脂粉盒。 “怎会如此呢?原先见你也抹着口脂,面有绯红,可那时你的脸也并未像现在这般红肿不堪呐。”三姐说道。 只是她口中的原先,是指原身在时。 张儒秀听罢,眉头一皱。 “是么?我也不知,现今这是怎么了?明明昨晚脸还是好好的,怎么今晚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方才觉着脸上有些痒,便用手摸了几下,谁知……” “摸了几下,你确定只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不是恶狠狠地上手去挠?”二姐不解地问道。 “额……也有挠啦,不过半下都没到!真的,我不骗你!”张儒秀讪笑道。 等等,摸了痒处之后这便肿了起来,难道…… 张儒秀猛然想到一道,赶忙扯开自己的袖子,伸手往小臂上轻挠了几下。 “三姐,你这是做什么啊?!”二姐看了她这动作,赶忙伸手阻止。 “这不是还在说你的脸么?怎么你这就挠起胳膊了?”二姐问道。 张儒秀闻言,低头不语,只注视着自己的手臂。 “二姐你看,你快看我的小臂!”沉默一会儿后,张儒秀说道。 二姐闻言定睛一看,直愣在原地,半刻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张儒秀挠过的小臂处,竟已浮起了几道鲜红的划痕,看起来倒像是被人虐待一般。 二姐伸手摸那划痕处,竟已肿了起来。 张儒秀看到自己手臂上的划痕,却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荨麻疹啊。她穿过来前,就一直被“荨麻疹”这种过敏型及划痕型皮肤病困扰。网上搜了许多治理的法子,也去医院看过皮肤科医生,开了药,但还是不管用。 穿过来后,她几乎把荨麻疹这事忘了个干净。这数日来,那病也未曾发作过。今日这么一来,倒是叫张儒秀颇为感慨。哪怕换了个时空,她这易过敏的体质还是没改变半分。 “这是怎么了?我得赶紧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二姐并不了解这其中的事,一脸慌张地起身,还未走半步就被张儒秀给拉了过来。 “没事,这是荨麻疹,不碍事的。”张儒秀解释道。 “荨麻疹?那是什么?”二姐问道。 “应该说,这是赤疹,发病时瘙痒,挠了后便愈发红肿,愈生痒意。”张儒秀换了套说辞,解释道。 “赤疹?我之前好像听说过。”二姐说道。 “我之前在药书上看到过,你这症状和那书上描写的别无二致,看来确实是得了赤疹了。”二姐解释道。 “对吧,我就说嘛。不过二姐你放心,我这病没事,一会儿不管它这红肿就下去了。”张儒秀拍拍二姐的背,说道。 “不管它?你的意思是,药不用拿病就好了?我怎么记得那书上明明说的是,要采用扶正固本法,抓些益气健脾、温阳补肾类的药物来煎着喝啊。你快说真话,莫要诓骗我!”二姐话中带着急切,脸有愠色。 “哎呀,我真没骗你。不信,你再来看看我这小臂,看看臂上的划痕是不是都消了下去!”张儒秀说罢,将小臂举到二姐眼前。 二姐一看,先前那叫人触目心惊的几道划痕,不过几句话的时辰,竟已消了下去。现在张儒秀的小臂也不再有红肿之处,当真是叫人惊叹。 “这……这怎么?”二姐语无伦次。这书上,也没说赤疹会如此奇怪啊。 “所以啊,二姐你就放宽心罢,我真没事。我又不傻,要真有了什么病,哪儿还用你催,我肯定狂奔八百里重金急求大夫来治病!”张儒秀说道。 这话倒是逗笑了脸色凝重的二姐,言笑之间,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对了,二姐,我给你的那封信,你可看了?”张儒秀转了个话题。 “信?可是庞小官人那封?”二姐问道。 “那是自然。怎么,今日还有旁人给你递信啊?”张儒秀说着,故意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哪有儿!”二姐被张儒秀这想法给气笑,笑着捶张儒秀的背。只是那力度对张儒秀来说,无异于是挠痒一般,她瞬间就有种霸道总裁看自家小猫撒娇的感觉。 “那你允了人家没啊?人约你乾元节出去幽会呢,心动不心动?”张儒秀问道。 “意料之中罢了。只是没想到,这信却是他叫你转交给我的。我还以为,他会来拜见爹爹,亲自说明来意呢!”二姐说道。 “瞧你,还想叫他见爹爹阿娘呢。这不就是直接告诉爹爹阿娘。庞之道便是你将来的夫君么?”张儒秀明知故问地说道。 她觉着调侃二姐也是件乐事。问就是,谁能拒绝美人娇羞呢? “我哪儿有!不过是觉着这般私会名不正言不顺的,容易叫人误会。”二姐说道。 “所以?”张儒秀问道。 “所以我来你屋之前,就把这事告诉爹爹阿娘了,他俩都点头允了。只是……”二姐说道。 “只是什么?”张儒秀问道。 “只是爹爹他,想叫我这边二人,同你那边二人一同游玩。说是这样不会出意外。”二姐说道。 “四个人?”张儒秀听罢,十分惊讶。 这约会,还能是四个人的戏?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乾元私会(上) “我也觉着这般行事不妥,可爹爹一口认定,我也没法子拒了他。”二姐回道。 “许是爹爹觉着四人走在一起他才放心罢,不过这样也行。爹爹阿娘又不跟着咱们,到时装个样子就成。”张儒秀说道。 二姐听罢,眉头一挑,将张儒秀这话细品后,她竟听出了几分迫不及待。“怎么?这么怕我耽误你与那二哥的好事啊?”二姐说罢,将头靠在张儒秀的肩头上,话里是忍不住的笑意。 “我哪儿有,二姐你想多了!”张儒秀被二姐这念头惊到,忙把她的身子推正,义正严辞地言道:“这自古以来幽会便是两人之间的事,我只是觉着,四人同游不常见罢了,哪儿能生出你说的那个念头呢!再说这好事,也当属你同庞小官人才是。我同司马光才相识多久,再看看你,你俩日久生情,根本不是一码子的事。” “你惯会打趣我!真恼人!”二姐说罢,作势要打张儒秀。只是手伸到半空,那股气劲蓦地窜走,她又下不去手了。 “好啦,我都懂。二姐你放心罢,乾元节那日,甫一出府,我便拉着司马光寻了个犄角旮旯,绝不对打搅到你俩之间的好事。”张儒秀说着诨话,意料之中地被捶了几拳。 四月十四,乾元节,北宋休朝三日,官员都卸了官服,与亲眷好友聚在一起。 此时汴京城里的各家赶趁游于各个酒馆花楼,街上摩肩接踵,都在为官家庆贺生。精明的小贩都趁着这大好时光摆摊迎客,客来客往间,就赚到了半月钱。 这日一大早,司马光便骑着马来到了张府。张存一见自己的女婿来立在门口,赶忙起身迎接。张家这时方用过膳,故而腾出一桌糕点就着茶水招待司马光。 明堂间,推杯换盏,张存储着许多话同司马光说,一时停不下来。还是林大娘子提醒了几遍,张存这才意识到,今日司马光前来,并不是同他叙旧聊书的。司马光今日前来,还是为了张儒秀。 前几日司马池叫人给张存送了封信,想让这两位小辈多见见面,多说些话。而司马光今日本来是想骑着驴来的,奈何聂娘子觉着这般太不光彩,便叫司马光租个匹马来迎见张存。 司马光一介读书人怎会懂这些花肠,直言婉拒,最后还是被聂夫人说了几句,才开了窍。 “君实,今日你同三姐同游,可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叫我听听。”张存说道。 司马光人虽正直,可张存作为子女的爹爹,在这种时候,自然是保证自家人不受委屈的。 “回相公,我以为,这事听三姐的便好。”司马光毕恭毕敬地应答道。他今日心里一直是慌的,这出游的想法,实在是没想好。 “听三姐的?她这几日这么欢脱,保不准想出个奇怪的法子,你可能受的住?”张存还是不放心,半信半疑地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 “那便好。”张存点头,复而跟司马光聊起西夏的事。 “爹爹阿娘!”张儒秀一阵高呼叫醒了沉于国家大事的二位官人。 “三姐来了,快坐这儿。”大娘子见张儒秀好好拾掇了一番,心里见喜,忙拉着人往桌旁坐。 司马光听到她这声,赶忙起身,本想唤句“舒云”,奈何碍于张存与大娘子在场,那两个字在口中几番辗转,终是又被他吞了下去。 最终,他只动了动口,欲言又止。 司马光起开身来,身姿高大,叫张儒秀抬头才能窥得几分面貌。司马光眼下的乌青淡了许多,先前那新生出的胡茬也被剃了个干净,人看起来清爽利落,精气神十足。 “咳咳,见过君实哥哥。”张儒秀开口唤道。她当然知道司马光此刻的窘迫。她自然也不能当着爹娘的面喊人“光哥”,于是便喊上了那个她自己觉着颇为官方的称呼。只是这句让张存与大娘子听起来,倒是觉着旖旎缱绻,只当是调情。 司马光闻言,点点头,不欲多言。 “君实,坐罢。”张存开口道。 “三姐,你二姐呢?怎么还没来?”张存问道。 张儒秀听到张存的问话,心里惴惴不安。就在她来之前,二姐颇为丧气地到了她这屋,同她说了一堆丧气话。问了才知,原来今早庞之道叫旁人捎了个口信儿,说他今日莫名生出了许多事要去办,怕是赴不了这约了。 张儒秀听罢,直骂那庞之道不懂事。明明刚开始是他先提出要约二姐一同游玩,二姐期许那么多日,就盼着这事。谁知乾元节到了,他人却不见了影儿。看庞之道那口吻,确是有要事在身走不开。只是张儒秀心里还是有了个坎儿,甚至对他的人品对存了疑问。 这方张儒秀回过神来,将庞之道的事同张存一说,果不其然,张存的脸色立即凝重起来。 “二姐说,既然庞之道不来,那她便不去了。”张儒秀解释道。 “不去了?乾元节城里这么热闹,她说不去就不去了?为了一个小官人,就把自己锁到屋里不出门了?怎么如此冲动?”张存被这话气到,碍着司马光在场,才没有动怒,只是声音拔高了几分。 “老爷莫急,再听三姐说说罢。”大娘子忙劝道。 “三姐,你再说说,二姐现在怎么了?”大娘子问道。 一时间,三双眼都紧盯着张儒秀,压力蓦地就升了起来。 “其实方才我那话还没说完。二姐说的是既然庞之道有事来不了,那她便不去二人先前约好的地儿了,可并没有说她今日就不去其他地儿了。二姐说她心里不舒畅,想去再量几身衣裳,游个湖,散下心。”张儒秀一字一句地解释道,生怕漏了什么信息。 果不其然,这话说出口后,那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想必现在,她已出府了。”张儒秀又补充道。 “出去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张存有些惊讶地问道。 不过下一刻,他又言:“罢了罢了,都是一厢情愿的事。她想怎样便怎样罢,只要欢心就行。” 大娘子附和地点点头,颇为欣慰。 这幕张家人觉着没什么不妥,只是在司马光看来,便觉着张存的脾性太宽容了些。先前他只知晓张存是位极其注重礼数的相公,却不曾想,原来他对子女如此上心。 这样便好…… 想到此处,司马光的视线便停在了张儒秀身上。脑里乱哄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三姐,今日你便同君实待在一起罢。”张存说道。他那叫四人一同出游的想法早已破碎,不过好在他对司马君实还是比较了解的。把三姐托付给他,这颗心也能落得下去。 “好。”张儒秀答道。视线一转,正好同司马光的视线相撞。一时两两相对,还是司马光先行避开了眼,脸皮红了几分。 “好了,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过了。你俩出了这府,便是自己做主了,想去哪儿随你们自己罢。”张存说罢,摆摆手示意。 于是司马光同张儒秀便在张府上下数十口人的注视下离去。至于这出行工具,司马光还是骑上了那匹马,而张儒秀坐上了马车。二人按着之前说好的规划,出发去矾楼。 只是张儒秀总觉着,二人这般并行,氛围倒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马车在前,单马在后,一前一后,任谁都觉着这是下人护送贵人的场景,任谁都不会联想到,这一前一后分开走的两人,其实是要去约会的一对佳偶。 张儒秀在马车上如坐针毡,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司马光,人倒还是那副清清淡淡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是眉头稍稍皱了起来。 就在张儒秀将这皱眉理解成“他也觉着气氛怪异”之时,突然瞧见了一句弹幕。 “西夏不得不防,可如何防?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话一出,可真是叫张儒秀也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她原以为司马光终于跟自己处在了一个频道上,不曾想,人家的心还在国事上,根本就没转过来。 得了如此一位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按理说是该高兴的。只是…… 罢了罢了,等着司马光主动,不知要等到何时。主动出击才有故事。 “光哥!”张儒秀唤道。 这一声说出口,司马光发愣的眼立马亮了起来。他张了张口,却觉着二人相距甚远,自己的话会被风吞个干净,便驾马走快几步,同马车并行。 “怎么了,舒云?可是有什么事?”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看着车帘外一脸疑惑的司马光,总有种看自家傻儿子的感觉。这会儿,她好似失去了那种世俗的欲望,问就是实在冲不动了。方才那句弹幕一出,兴致减半。 早知道就不看了,徒增烦恼。 “你能同我说说,西夏的事么?”张儒秀问道。 她存心逗着司马光,瞧他对这事这般上心,不如顺着他的思路聊下去,省得到时二人半晌无话可言,干坐着也是难堪。 “什么?舒云,你真的想听么?”司马光眸中一亮,莫名迸发出希望来。 “噗嗤。”张儒秀被他这一副兴高采烈的“大狗狗”样逗笑,不仅如此,此时司马光头上又来了一条弹幕,更逗得张儒秀忍俊不禁。 “她想听,可是我却怕自己说不清楚。若是她嫌我,可怎么办呢?” 原来还是在意她的感受的。 “无妨,你说便是。我本就对这局势不甚清楚,你只说出你知道的事便好,其余的,我自会分辨。”张儒秀开口宽慰道。 这话一开口,司马光那皱着的眉头立马平了起来。 “我以为……” 于是在接下来半个时辰中,司马光滔滔不绝地说着西夏的局势,一刻都不曾停歇。 张儒秀从他的话中,也是收获了许多新知。许多事她只知道个现状,司马光这么一说,倒是叫她了解到这些现状产生的原因。 譬如这马匹供应问题。自宋建朝以来,凡能控制燕赵、陕西一带,马匹供应便不成问题。而如今陕西大部分地区都被西夏掌握着,燕赵又在辽人手中,故而整个王朝,马匹供应都十分紧张。 汴京城内,能骑上高头大马的,尽是些春风得意的士大夫或是家境良好的世家子弟。 司马光早先从父游历,便在陕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西夏问题自然是上心许多。 不过司马光这一路上话不曾断,虽是解了张儒秀心中存着的不少疑惑,自己的嗓子却哑了不少。 待到马车稳稳地停在矾楼前,司马光才默了言,不再开口。 “这一路上,想必是累坏你了罢。”张儒秀下车,对着他打趣道。 不过还未等司马光开口,张儒秀就又说道:“来罢,今日我请你,进去随便点。” 意料之中,她迎来了那人的一脸惊愕。 作者有话说: 赶趁:吹箫、弹阮、格策杂耍的人。 第20章 乾元私会(中) “不成,哪有儿叫女子家掏钱的礼数?”司马光摇摇头,低声道。他今日出门也是带了个钱袋子,较之平时也是格外阔绰了些。 “放心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谁知道这事?”张儒秀说罢,蓦地窜到司马光身旁,示意他弯下身子。 司马光虽不认同她这番话,却还是顺从地俯下身子,之后便听到张儒秀在他耳旁呢喃一句:“光哥,给我个薄面。咱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日后随便你请,好么?” 张儒秀故意将这话往暧昧的地方说去,心里满是小算盘。原本先前她说请客是一时兴起,只是现如今却莫名变成了定要完成的事。 张儒秀唇瓣开合间,黏热的气息便喷薄而来,比那刚沏好的热茶还盛几分。热气悉数流了过来,染红了司马光大半耳廓,瞧着倒像是块血玉般。司马光不自在地清清嗓,道:“那便依你所言罢。” 张儒秀看他妥协,不再言语,抬头看向面前的矾楼。来此之前,她又专门做了许多功课。毕竟现如今她和司马光都对这矾楼不甚熟悉,而她又是这次幽会规划的全权负责人。若是知道的不周全,倒是会叫人白看了一场笑话。 这矾楼是北宋东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有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每座楼宇都堆成几层,设桌椅供散客吃酒。楼上更是有雅间包厢,城中那些相公员外安人都在此玩乐。 “光哥你且跟在我身后,我带你去个好地儿听曲。”张儒秀说道。她支身走到楼口前,颇为“壮士一去”的豪壮气息。 瞧见她这般正经的模样,司马光恍惚间觉着自己来的不是什么酒楼,倒像是赴一场鸿门宴一般。 他被张儒秀这言行逗笑,言道:“好,我就跟在你身后,任你差遣。”司马光的声音本就低沉舒缓,如今话间沾上了几分浅笑,听起来叫人心窝发痒。 只可惜,他为数不多的笑却被身前正在忙着同楼口前的店家打招呼的张儒秀忽视。 张儒秀说着请客,出笔也阔绰。那店家接了钱,笑盈盈地对张儒秀说着话。 “走罢,去中宇三楼。”张儒秀回头说道。 她定的是中间那座楼宇的三楼临窗雅间,抛了不少银钱。矾楼一到节日便分外热闹,今日又是乾元节,朝里上下的官都歇了假,自然也想来这儿消遣一番。这般情景下,定雅间要价只会更高。不过张儒秀既然出了手也定不会心疼,今日她来此,定是物有所值。 张儒秀见司马光还是愣在外面,直嫌人磨蹭,便又拐了回去,扯着司马光的衣袖就往里去。 当然,穿过一楼时,二人这般拉扯的姿势倒是碰到了不少人,所幸只是飞快蹭过,人也都沉浸在欢愉中,并未有计较。 张儒秀一进去心思便全扑在了感慨之中。这中宇层层连廊相绕,圆顶上铺满了琉璃瓦。进楼后,四处灯烛煌耀,上下相照,楼宇浸于一片绮丽繁美之中,同外边的青天白日完全是两个天地。上了楼,低案高桌便藏于雅间之中,雅间设垂帘绣幕,隔绝了楼下的无端嘈杂。又覆有吊窗花竹,雅致异常。 张儒秀拉着司马光上了三楼,而二人定的雅间便在梯口南面三十步,一眼便能寻见。 这方张儒秀上了楼,便松了手,兴高采烈地往南走去,司马光也赶紧跟了过去。 张儒秀原以为自己的雅间同旁的无异,进去后才发觉,案上放的是“流觞曲水”桌,清水自高处缓缓而流,水上摆着几盘浮瓜沉李,依流而绕。茶与清酒摆于岸上,静等着来客。 也是在看见这些时,张儒秀才明白方才店家所言的“给点关照”是什么意思。果然,在汴京酒楼里,有钱能办成任何事。 “舒云,这也太叫你破费了。”司马光嗫嚅道。 同张儒秀的心理不同,司马光先前本就觉着叫她请客不好,如今又知道她破费了许多,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读过的那些经书子集教给他,男儿顶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张儒秀先前所说的“请客”,他只当日后要报恩。只是如今这“客”请得如此之隆重,倒是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张儒秀没在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听出了司马光话间的窘迫难堪。 难道是她所言所行太过热情了?把人吓到了? “嗳,瞧你这话说的。往后都是一家人。这钱不论是你的我的,反正都还是咱俩的。”张儒秀安慰道。 她本是想赶紧掀篇叫这事赶紧过去的,谁知司马光听了她这话,竟更是支支吾吾着。 “咳咳,其实我话里的意思是,今日是乾元节,是官家的生辰。官家如此操劳,图得不过是人人吃饱穿暖罢了。我们为人子民的,若是有能力,为何不好好消遣一番?你要知道,这钱得花出去才有值,今日我俩把这钱花了出去,且用到了正地儿,这莫不是叫城里愈加繁荣,宽了官家的心么!”张儒秀说道。 消费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之一,张儒秀方才所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她心里清楚,司马光关心民生,自然也能听懂她的话。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司马光便被张儒秀成功拿捏住了。他眸中困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亮。 这种清亮,张儒秀再熟悉不过。方才二人来时讨论西夏时,司马光眸中,便是这般光景。 不愧是人民的好公仆,一说民生社稷就来劲了。 “舒云所言极是,倒是叫我豁然开朗。”司马光笑道,他蓦地发觉,此刻张儒秀的身姿映着窗外透来的光,整个人好似从光中现身一般。那光照出了斑驳,落在张儒秀身后,随她的动作而摆动。 “那便好,解了你的惑倒也叫我颇为欣喜。”张儒秀说罢,拉开身旁一椅高凳,又对还在傻站着的司马光说道:“坐罢,你的凳我可不管拉开。” 司马光听到她的话,也觉自己颇为迟钝,忙拉了高凳坐到张儒秀的对面。 “方才你嗓子都哑一些,快喝点茶润润罢。”张儒秀说道。 “哑了?有么?”司马光有些惊诧地问道。他方才一直同张儒秀说话,说得沉浸,并未注意到自己嗓子的异样。 “自然。”张儒秀点点头,揪起茶壶上方的柄环就想给司马光身前的茶盏里倒茶。 谁知司马光也在同一刻拿起了那茶柄,他并未想到张儒秀会跟自己倒茶。 于是二人的手便覆到了一起,张儒秀的手覆于茶柄环之上,而司马光的手覆在张儒秀的手之上。许是茶水的温热太过绵长,又或是谁的心狂跳不已,热气黏住了二人的手,叫这二人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黏在一起,颇为旖旎。 “咳咳,是我失礼了。”司马光飞快地抽回手,颇为愧疚地说道。 说罢,面上红了几分。 看见对面的人一脸无措,张儒秀的逗弄之心又升了起来。 “怎么,这壶茶水这么热?从官人手心里烧了一层汗还不作罢,还烧到了官人面颊上去,久久不散?” “方在实在唐突,我……”司马光说话间头低了几分,不敢再直视张儒秀。 “好啦,没事。看你嗓子哑的,话都连不成整句了。”张儒秀笑笑,也不再逗他,话间也给了个台阶下。说罢,又提起那柄环给司马光倒了盏茶。 “喝罢,过几日你有要事去做呢。身子骨要紧,可不能耽误了要事。”张儒秀说道。 她觉得,自己要是再加上一句“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那简直是在玩女霸总与男白花的游戏了。 这方司马光心思都在张儒秀给自己倒茶上去,根本没注意到张儒秀说的“要事”。 其实按张儒秀的思路,这要事是她来委婉提醒司马光跟自己说说殿试情况的。她心里想知道司马光考得如何,只是不好明面儿上去问,败坏气氛。而这要事,便是官家赏的“琼林宴”,张儒秀深信司马光定是会去赴宴的,所以才叫他养好嗓子。 只是谁知,司马光听了她的话,只是默默饮茶,没说这殿试方面的事。只是他饮茶时,止不住地疯狂回想方才那手心里的触感。 张儒秀的手背在他的手心下压着,那时二人都愣在原地,只是张儒秀的手指却蜷曲了几下,甚至经脉间的跳动,也能模糊感受到。 许是热茶下肚,又或是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司马光觉着,自己心窝子里暖烘烘的,像是被暖炉烘炙着一般。心底蓦地升起一股葳蕤的火苗,劈啪作响,烧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 司马光笑笑,流杯曲沼间,好似醍醐灌顶,某些事上,他逐渐明晰了方向。 “舒云。”司马光唤道。 这声极轻,轻得叫张儒秀以为,那只是夹在推杯换盏之间的杂声。 “怎么了?”张儒秀回道。 她的声音也学着司马光,轻薄却又坚定。 “你可愿叫窗子开得大一点?”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原来那扇小窗是紧关着的。而雅间又帘幔重重,这样一看,倒是叫人觉着雅间的闷得慌。 张儒秀点点头,说道:“开一些吧。”这话之意,便是叫司马光去开窗了。 “好。”司马光说罢,便起身朝窗边走去。 司马光一站起来,衣襟便顺势而下铺展开来,他的身姿走过去时挡住了透过来的光,影斜倚在张儒秀脚边,无限延长。 张儒秀看过去,瞧见司马光正解着锁着窗的窗链,指节翻飞,几下就解开来。衣袖一起一落间,窗子便被推开,对面的楼宇与榆柳便映入眼帘,不远处的嬉笑声也顺势飘了过来。 只是美景在前,张儒秀眼中却充盈着司马光那被衣袍遮住的腰身与修长的双腿。外面的风吹了过来,衣袍随意摆动了下,之后便沉寂下来。 张儒秀将景与美人尽收眼中,含笑盯着司马光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PS:文中关于矾楼的部分描写来自于百度百科与《东京梦华录》。 第21章 乾元私会(下) “开了窗果然是更好一些。”张儒秀收了方才的思绪,开口道。 司马光听到这话,点点头,转身坐到了位子上,有些局促。 “饿不饿?不然点些菜?”张儒秀说道。二人之间总是莫名陷入相对无言的境地,说白了还是彼此间不熟。聊的话题除了两家爹娘便是国家大事,毫无暧昧可言。 “还好,方才几盏热茶下肚,暖了身子。”司马光说道。说罢,蓦地发觉这话不妥,便改了口,颇为试探地说道:“若是你饿了,那就上几盘热菜罢。”说罢,细想又觉不妥,便说:“咳咳,我的意思是,我腹中尚空,不妨要几盘菜。” 张儒秀瞧见他这一番拉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店里!”张儒秀朝雅间隔帘外叫道。 说罢,间外便走进来一位腰系青花布手巾,绾着危髻的妇人。 “娘子,是要斟酒茶还是要上菜啊?三楼自有一间炊房,菜马上便好。”妇人往里瞥了一眼,见有一官人站在里边,桌上只摆着茶盏,便知这二人是来叫菜的。 妇人说罢,递给张儒秀一方小簿子,上边写着的,都是菜名。 “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张儒秀朝里问道,一扭头才发现司马光早已走到了自己身后,二人仅半臂之距。 “都听你的,你选便好,我不挑食。”司马光说道。 “那就……”张儒秀闻言,低头专心点菜。 “旋煎羊白肠、桔角儿、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再来个四鲜丸子汤和疙瘩汤罢。”张儒秀点完菜,把那小簿子还给那妇人。 “好嘞!娘子官人稍等,菜马上就来!”妇人说罢,掀帘而去,又融入外边的欢声之中。 “你不爱吃辣么?”司马光问道。方才他看张儒秀点菜时,手指每每摸过那带“辣”的名儿,总是飞快缩回,点的菜品也避开了辣菜。 “对啊,我总是一吃辣身子便泛红,无端生了些痒意。”张儒秀说道。她没想司马光是怎么推测出她不爱吃辣的这事,故而也免生了些旁的心思。却不知这些话早被司马光记在心里。 “偏爱酸甜口么?”司马光继续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张儒秀回问道。她方才点的菜也不是酸甜口,自己也从未同他说过,故而此刻听到他问这话颇为惊讶。 “只是随意猜测罢了,不曾想,还真猜了个准。”司马光笑道。 实际上他能清楚张儒秀的口味,当然不是随意猜测得来的。只是现今时机未到,他也只是随意绉了句话,日后自然会告诉她。 张儒秀听罢,不再多言,朝位子走去,坐下。 司马光见她坐到了高凳上,自己也转身坐了下来。 张儒秀侧目,看看窗,看看吊竹,周遭环视一圈后,目光又落到了司马光身上。司马光也感受到了难堪,双手放在案上,腰身挺直,紧盯着身前的酒坛。 难得有这样的时机,叫张儒秀仔细观摩司马光的面相。眉峰流转后,长眉便被勾勒而成。眼形中庸,只是眼眸清亮,看人时总是叫人不自觉地陷进去。 鼻梁高挺,恍如耸立着的高山叫人生羡。司马光的唇生得极为好看,唇瓣饱和,唇色带红,较口脂为浅,却又被今春含苞的花深。如今初春,尚为干燥,可他的唇却如朝露般清润。唇纹浅淡,恍如最为平整的汗衫般,叫人总想触摸爱抚。 他面相温和,甚至可以说是生得一副深情温润的模样。这般面相,总叫人甘愿沉沦进去。 可张儒秀知道,司马光是带有锋芒的人,他不是温顺的羊,而是韬光养晦的豹。 似是察觉到张儒秀在看他,司马光咬起了下唇,低头不知所措。 张儒秀看着他这动作,笑出声来,说道:“你怎么总是不敢看我呢?你看看我,兴许我便会同你说话的,我俩也不用再这儿看东看西了。” “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说了,又怕是些废话。”司马光说着,抬起来,同张儒秀对视。 “废话?你我之间说的话,怎么算是废话呢?人与人相知相识本就是要多说话才能达到了,若是谁知缄默无言,那相知的话要等到何时?”张儒秀反驳道。 司马光的话意,是怕张儒秀嫌他开口所言太过无趣庸俗,败了她的兴致。而张儒秀的话意,是说无论二人之间说的话有没有哲理深度,该说还是要说的。 多少人都是在沉默无言中走散了…… 这句话她只在心里腹诽着,没敢搬到明面儿上去说。毕竟二人现在还未成婚,二人也算是太过熟悉,说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好。”司马光点点头。 一番对话过后,二人又陷入相顾无言的氛围之中。 “娘子,你点的菜到了。”妇人的一声打断了这氛围的延续。 说罢,几位男子端着菜走进来,边安置菜品边报着菜名,音落生起,几道菜愣是被喊出了几十道菜的架势。 张儒秀看着男子将流水换成了热水,将菜置于其上,而两盅汤又都摆在她自己手边,司马光那边还是只有原先的酒坛与茶盏。这样一对比起来,倒像是自己欺负人家似的。 “光哥,你坐过来罢,你坐我对面夹菜时不方便。”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罢,有些犹豫,那句“不合礼数”在嘴里酝酿半天还是没崩出来。 而张儒秀看出了他的犹豫之后,也不急着催人家,就等着他的动作。 最终,还是司马光低下了头,认命似的坐了过去。 “你放心,我吃菜,不吃人。”张儒秀调侃道。 这人还真是古板,可偏又叫人看出他是那么纯情。 真拿他没办法。张儒秀心里叹着气,面上也满是无奈。 “我知道,是我不好。”司马光说道。 虽然张儒秀话中的玩笑之意都溢了出来,可司马光还是将这话当成了对他性子的嫌弃。 除了他的阿娘与姊姊之外,张儒秀是他第三位有较多交流的女子,又是他未来的夫人。这样一来,他莫名就生了几分慌忙,不知如何自处,不知如何同她相处。 “说个诨话,你莫当真。快吃罢,菜一会儿就凉了。”张儒秀说道。 第22章 暗自悸动 张儒秀说罢,伸手拍了拍司马光的小臂,无声间催促。 司马光低头瞥见张儒秀的动作,她拍得极为自然,仿佛二人是多年好友一般,她的动作带着些不耐烦,似是觉着他太过磨蹭,拍了几下后便抽离了回去。 “我给你盛一碗热汤罢,暖暖身子。”司马光说道。 司马光说罢,稍稍掀起了自己庞大宽松的衣袖,露出手腕与部分小臂来。舀汤时手臂微微用力,缠在其上的青筋便蓦地蹦了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伏。 “饭前先喝汤,长寿又安康。”司马光说着,便将一小碗四喜丸子汤放在张儒秀面前。 “这是什么歪理?”张儒秀笑道。她还没听人说过这句话,方才本以为司马光会自顾自地吃起来,不曾想却是先给她舀了汤。 “你尝尝,味道如何?可还能接受?”司马光避过她的问话,兀自说道。 “小心烫,毕竟是刚做好的。”司马光又说道。他那双眼紧紧盯着张儒秀,生怕她噎着烫着。眉头微微皱起,恨不得自己亲自喂她吃。 “你别一直看着我啊,你也吃。”张儒秀觉着有些难堪,说道。说罢,便舀了一小口汤,汤水上立着一小丸子,被舀起来时还翻了几下,丸子上正好附着葱花与热汤,看起来十分可口。 张儒秀拿起那一勺子的量就往嘴里送,美食当前,她早把方才司马光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 “噗!” 那滚烫的丸子咬开之后内里还有瞬间迸裂出的肉汁,简直是烫上加烫。张儒秀觉着丸子的滚烫早已将嘴里热出了几个大泡。身体的本能告诉她,此刻她应该把这丸子吐出来,再喝口冷水压下去。只是如今司马光就坐在她的身旁,心里面告诉她面子要紧。 于是,这丸子在她口中上蹿下跳,她被烫得嘴里只有“斯哈”声。 “怎么了?被烫到了?”司马光庆幸自己方才盯着张儒秀,这会子马上就发觉了张儒秀的动作,整个人都跟着张儒秀一同慌了起来。 “快吐快吐,莫要烫到嘴了。”一阵慌乱之中,司马光也顾不上寻些其他法子缓解张儒秀的疼痛。于是慌忙将手伸了过去,停到张儒秀嘴角边,示意她把丸子吐到自己手上。 张儒秀嘴里疼心里惊,她把自己逼得社死,把光风霁月的司马光逼得成了她的垃圾桶。 见张儒秀还在犹豫,司马光心里又慌了起来,一时口不择言:“乖,听话,快吐出来。” 这招果然好使。张儒秀听了他这话,将那丸子吐了出来。那丸子在张儒秀嘴里经过一番腥风血雨,碎成了两半,一半还有着牙印。所幸丸子内里的肉汁都被张儒秀吸了进去,这丸子落在司马光的掌心中,尚还规整。 “总算是吐出来了。方才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小心烫,怎么不听话呢?嗯?”司马光尾音轻扬,说出的话跟哄孩子似的。边说着,边寻了个盂子将丸子丢了进去。又寻了桌上的一方绢巾,擦拭了下手心。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相比于司马光那方的自然大方,张儒秀吐出丸子之后,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也不想吐出来社死啊,可是他叫我“乖”,还让我“听话”耶。 张儒秀将那句话含在口中细细品味,总觉得哪些地方发生了什么微小的变化,可她一时间又捉摸不住。 一本正经的司马光,也懂得柔情么? 果然是被逼得急了,张儒秀想。看着司马光的动作,兴许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一句多么甜的话罢。 处理完这一切后,司马光转身又坐在位子上,看着张儒秀呆愣的模样,觉着她这是被烫到了,于是给她倒了盏茶。许是怕她再被烫到,司马光倒茶前还特意仔细摸了下那壶身,茶壶被摆在这儿许久,现如今这里面盛的茶水已是温凉了。 “喝口茶缓缓罢。”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听罢,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只是茶水虽然温凉,拗不过她嘴里刚被烫出了几个泡,此刻什么吃食饮品进口,都是痛的。 “嘶。”那茶水牵到了水泡,张儒秀叫了声痛。 “嘴里是不是被烫出伤了?”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点点头。 谁知司马光见了她这反应,急着就要走。“走,我带你去医馆看看,拿几方药。” “哎,这菜才刚点上,还冒着热气呢。咱俩谁都没吃一口,就走啊?”张儒秀拉着司马光的衣袖,叫他坐下。 “我知道你饿了,可眼下你的伤口耽误不得。等我给你拿完药之后,再拐回来,我叫店里给你把菜再热一下或是给你包起来带回家吃,可以么?”司马光好声好气地劝道。 很显然,他以为张儒秀不肯走,是因为她太饿了,想饱餐一顿再去想看病的事。可张儒秀却不这样想。被烫出几个泡而已,没必要这般大惊小怪就请人家大夫来抓药。况且前一次她只打了个喷嚏,司马光就带着她去抓药。这次又是这样…… “不好。”张儒秀说道。她手里揪着司马光的衣袖不肯动摇,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真的没事,你放心罢。这伤口过几天自己就会好了,真的。”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当然不信。只是低头看着张儒秀这一副可怜的模样,恻隐之心大动。他怕张儒秀落下什么病根,哪怕她觉着自己大题小做,也不肯放任此事。 他游历四方时,身体上也吃了不少苦,自然也懂得身子受伤哪怕伤口再少也不好受的道理。 只是…… “罢了。”司马光说道,跟泄了气一般,先前那藏在衣袖下面紧握着的手此刻也松开来。 张儒秀见他这般妥协,脸生喜色,也不再执意扯着人家的衣袖。 “真的?”她试探地问道。 “自然。”司马光点点头,末了又添上了句:“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吃完饭你得同我去医馆。” 听到这话,张儒秀扬着的嘴角瞬间就撇了下去。 “什么嘛,你就是跟医馆犟上了是罢。你实话告诉我,医馆给了你多少钱叫你这般大肆宣传,我加倍给你。”张儒秀低头嘟囔道。 “怎么,这样也不行?”司马光话间尽是无奈。 张儒秀默默怄气,也不理他。兀自转了个身,背对案桌,低头胡思乱想。 于是乎,一声叹息从她头顶传来。 下一瞬,司马光就蹲了下来,同张儒秀平视。 “你干嘛啊?吓我一跳?”张儒秀有些埋怨地问道。 “你抬着头同我说话,会不舒服,心里也会存着怨气。我蹲下来,想着也许你能听进去我的话。”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听罢,也不知如何回话。不过她也觉着司马光接下来的话无非也就是百般劝她去医馆而已,早早地摆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叫他早些知难而退。 “若是……若是你实在不想去那便不去了,好么?不过你回府之后,若是还这么难受的话,一定要找大夫来,好么?身子还是你自己的,你得叫它好受起来才是,对么?我们活在世上不能叫自己憋屈,对么?”司马光一连串问下来,嘴里念叨不停,眼也一直看着张儒秀。 罢了罢了,看她都把老实人逼成什么样了…… 张儒秀心里腹诽着,奈何司马光的视线太过热切,盯得她发慌。 “听话,好么?”司马光又说道。他哄着张儒秀,知道人家现今是个伤者,语气也只得愈发地轻柔。末句那二字轻得似是只出了个气声,音不知都被吞到了哪儿。 “好。”张儒秀应答道。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满不在意地撇着嘴,竟是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是不是觉着我幼稚,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张儒秀抱怨道。 “没有没有。”司马光虽是这样说着,笑得却愈来愈深了起来。 张儒秀气恼地想捶他几拳,只是手臂抬到半空,动作却戛然而止。她忘了,自己那力气,捶下去只怕是人都没了。她也忘了,这动作太像是调情,打下去也怕叫人误会。 “怎么了?”司马光却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见她抬起了手臂却停到了半空,颇为不解。 “手臂有些酸了,我举起来甩甩。”张儒秀讪笑道。 “你站起来罢,蹲久了腿脚也会麻的。”张儒秀说道。 “好。”司马光应答着,一边站起来。 谁知,他的腿脚果真如张儒秀所言,麻了。站起来那一瞬,小腿肚蓦地如触电一般抽搐起来,居然抽起了筋,腿上的筋脉也乱了分寸,肆意大动。司马光被震得一声闷哼,身子直向张儒秀扑去。顿时他心中暗叹不好,趔趗之间,双臂本能地穿过张儒秀头顶撑在案桌上,避免了一场惨案的发生。 这方张儒秀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司马光撑在了自己的头顶之上。张儒秀微微抬头,瞧见司马光一脸惨色。 “呸呸,我这乌鸦嘴!”张儒秀说道,话里尽是惭愧。 “你……你还好么?”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听到下方传来的问话,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下,安慰道:“无妨,缓会儿就好。” 司马光也意识到他的动作太过不雅,本想起身,奈何腿脚尚麻,根本抬不起脚。 “是我失礼了。”司马光手臂紧撑在案桌上,心中莫名惭愧,说道。 “没事,身子要紧,你先缓缓也无妨。” 张儒秀说罢,才扭正了扬起的头。 谁知,平视时,她只能看到司马光呼吸间那一起一伏的小腹,鞓革带勒着的外袍下,紧致的小腹依稀可见。头顶上又是无比艰难的浑浊的出气声。 张儒秀老脸一红,心里暗念着清心经,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事。 几次大喘气过后,司马光的身子才缓了过来,直起身时也红了脸。 “是我身子太差了,蹲了片刻后便闹出了这般丑相……”司马光说道。 “咳咳,好啦。菜都要凉了,赶快吃罢。”张儒秀催促道。 经了一番事后,二人也顾不上难堪不难堪的事,草草地吃完了饭,从矾楼里出来。 …… 午时,正是旁人用膳的时候。张儒秀同司马光商量,暂且先把马与马车安置在一个小馆子处,二人走路,寻些好玩儿的,也当是饭后消化一番。 只是哪怕红日当头,长街上仍是人山人海,只增不减。哪怕司马光在前挡着人,张儒秀还是免不了被人挤来挤去的命。这般拥挤,倒是叫她连游玩的兴致都没了。于是她对着前面兴致正高的司马光说道:“光哥,你自己去看罢,我不想去了。” 她说出口的话立刻被淹没于人群,可司马光还是能立马听到,转身道:“是太累了么?再忍忍,前面便是个小茶馆,我们到那儿歇息,好么?” 自然是不好。刚从酒楼出来,现在又去茶馆。张儒秀摇摇头,身子就往街边走去。 司马光见他们之间窜进了许多人,眼看着就要各自走散,心里一急,转身大迈步,长手一伸,拉住了张儒秀的手,挪到了她身旁。不过他只是扯着张儒秀的半截小指,不敢再多逾越。 “你牵我手干嘛?手心都是汗,到时候会把你的手也弄得黏糊糊的!”张儒秀瞪大眼睛,警告道。 “我……我失礼了。”司马光嘴上道着歉,可仍是不放开牵着人家小指的手。 “同我走可好?”司马光说道。 “可是我不想去茶馆了。”张儒秀说道。边说边被路人挤着,还听到人嚷嚷一句:“这街这么挤了,不快点走,还在这你侬我侬!” 张儒秀听罢,怒气顿时就升了上来,准备回怼的时候才发觉人早走远 了。 司马光自然也听了不少这般抱怨的话,只是他不往心里去,用了几分力气,将张儒秀往自己身边拉。 “那便不去茶馆。”司马光安抚着张儒秀的情绪,心中又默默记下一些事。 “人多的时候,那就拉着我的手罢。”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点点头。在这种时候,与同伴拉着手确实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拉着手,边走边聊。 “想去哪儿?同我说。前段日子我在这地儿待着,这边的景也熟悉些,我带着你去。”司马光问道。 “既然如此,那你给我选几个清净的地儿。这边人太多了,吵得我心烦。”张儒秀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司马光看着她嘴角勾了起来,话里也带了笑意。说罢,便拉着她向前走。 “光哥。”张儒秀突然叫道。 “怎么了?”司马光回道。 “人多的时候,这样牵手会更好一些。”张儒秀说罢,手指绕进去,同司马光十指相扣,紧紧相合。 说罢,抬头将司马光的红脸与亮眸尽收眼底。 “走罢。”她催促道。 作者有话说: 昨天身体不太舒服就没更,今天也不管时间了,写完就发上去了。祝大家看文开心呐,捉虫或细节有错可以在评论区指出哦,马上改! 第23章 揭榜之日 四月十四那日,张儒秀同司马光游了湖,赏了花,甚至去了趟大相国寺。司马光说到做到,带着她去的地儿人都很少。就连那素来热闹的大相国寺,他也找了个偏僻的地儿,虽说地儿偏僻但也有趣儿得多。 张儒秀边看景边问:“这么好的景,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一旁的司马光听了她这话,狡黠一笑,道:“保密。” 张儒秀觉着好笑,这有什么可保密的,自家人还要故弄玄虚。于是身子故意往司马光那边蹭,说道:“真的不跟我说说嘛?嗯?我的好光哥!” 司马光听到这话,原本快要憋住的笑此刻蓦地冲了出来,连串的笑声穿在大相国寺不干不燥的风中,被枝丫上立着的几只喜鹊吞掉。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几日之后我再同你说。”司马光说道。 “几日之后?为何?”张儒秀不解地问。 “再有五日便是揭榜日了。”司马光说道。这话一出,他敛住了脸上的笑,神色凝重起来。 “所以?”张儒秀不明所以,问道。 “我想,那天,同你一起。”司马光转过身,面向张儒秀,低着头问道。 张儒秀被他的直白震撼到了,想了下,说道:“行啊,我在府里等你的好信儿。”她故意把话说得模糊,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司马光原本是想叫她同他一起出来,同今日这般一样。结果张儒秀这话一出来,他也不好再细说。 “好。”司马光说道。 那日,二人走到最后,双腿都是发酸的。辞别时,霞光映着汴京数不尽的亭台楼榭,百姓脸上却仍不见疲倦,仍是无比热切地在街上、寺里,熙熙攘攘、意不见穷。 司马光背光站着,背后铺满了整片流云变幻。身下的影子被无限拉长,被张儒秀无意间踩在脚底。 “走罢,你骑马,我坐车,该回去了。”张儒秀对司马光说道。 “好,路上小心。”司马光说道。 只是司马光坚持要看着张儒秀先上马车,等车走远之后他才上马,返程归家。 乾元一日,终归是美好的。 …… “呦,可是舍得回来了!你可叫我好等!”一道声音传来,来人正是张晓棠。 张儒秀刚下车,就瞧见站在府门口等着的二姐。 “怎么站在这儿啊?莫不是特意来接我的!”张儒秀笑道。她知二姐方才那句是成心打趣她,便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 “这是自然。你抬头看看外边的天,都黑成什么样儿。爹爹娘娘不放心,叫我估摸着时候在这儿等着你。”张晓棠说道。说罢,将张儒秀拉到自己身旁,暖着她发凉的手。 “我看你一脸憔悴的样子,这褙子都歪了几分。怎么,你同那二哥是不是难舍难分,不舍得回来啊?”二姐边说着边拉着她往里走。 “哪儿有!”张儒秀笑笑,接着说道:“今日街上人那么多,我俩骑马坐车根本走不出来,于是就一起走着去寻趣儿了。腿走着走着就跟不是我的一样,又酸又疼,可别提了。” 张儒秀口中的泡发了溃疡,此刻说话也不利索,时不时还冒出些嘶气声。 “你这是累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二姐打趣道。说罢,转念一想,上下打量着张儒秀,“你,没出什么差错罢?” 本是三分存疑,结果看见张儒秀躲避的眼神,霎时就悟了出来。 “老实交代啊,我可是要同爹爹娘娘说的。” “别啊,这么点小事就不要叫爹爹娘娘知道了罢。”张儒秀还在尝试隐瞒下去,做着微不足道的挣扎。 “不行,今日爹爹娘娘都没外出,都呆在屋里,还时不时地把我叫过去问话,都等着你来呢。”二姐说道。 “好吧。其实事情也不大,就是吃饭时被烫了下,嘴里起了几个泡而已。” “被烫了?起了泡?”二姐听到这话,满脸疑惑。随后说道“这么大了吃个饭还能被烫到,那该是饭菜多好吃啊。” “哎呀,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知道那小丸子那么烫,我也不是成心的。”许是知道自己理亏,张儒秀说罢,低下头,不敢同二姐对视。 “你啊你啊,要我怎么说你才好。”二姐听了她这话,颇为无奈。 “算了,嘴里的泡可去找大夫看了?还疼么?”二姐说罢,就叫张儒秀张了嘴,恨不得把脑袋伸过去仔细检查一番。 这怎么行。张儒秀连连后退,本想撒个谎叫她安心。结果看到她那真挚的眼神后,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实话实说地告诉人家去了。 “还没拿药啊?你真是不操心,那二哥也是不操心!”二姐听罢,颇为愤懑。眼看着骂司马光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张儒秀又连忙解释了一番。 搞清楚是自家三姐拒绝拿药后,张晓棠一时无言。 末了,也只是感慨一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俩真是佳偶天成啊。” 张儒秀也听出了二姐话里的沧桑,没心没肺地笑着,也给二姐画了张饼。 “放心,明早一起来我就快马加鞭地去找个大夫给我看病。要是治不好我,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了好了,这时候还贫嘴,真拿你没办法!走罢,同爹爹娘娘说说今日你的事。”二姐说罢,拉着张儒秀往大娘子屋里去。 于是,当着这三人的面,张儒秀舍重就轻地说了下今日她同司马光的行程。说罢,收获了三脸笑意,接受了数句祝福与叮嘱。 …… 四月十六,两家商议着成婚日期。 老道的养娘收了张儒秀与司马光的生辰八字,聚在一起捉摸着好时候。 张府里红纸红烛这些摆件进进出出,愈到紧要关头,府中上下不仅毫不懈怠,反倒是更加紧张筹备起来。那些繁文缛节,就连在一旁看着的张儒秀都觉着头疼,可他们却满脸欣喜,恍如是自家子女成婚一般。 张儒秀也没闲着,抓紧时间经营店铺。也是乘了个好时候,这几日来的都是些书生,听老嬬阿爷说她这处十分灵验,便慕名来此,求个心安。张儒秀也顺着他们描述的问题寻个解决的好法子。每每这般解惑之时,她便叫弹幕帮她的忙,依据顾客的心境来调整话术。 实际上来到她这处的人,来之前心里就有了个解决的法子。只不过是主观性太强,又太过模糊,他们不敢确定不敢面对罢了。张儒秀收了钱,便把这些不成模样的法子逐渐雕刻成上好的成品,一字一句地讲给他们听。再熬些鸡汤,顾客也总是皱着眉头进去,眼里带红地出去。 每一位出去的客人,大差不差地都会给她招来些新的生意。她被玉仙观那处的人称作“解忧小娘子”,他们好奇她面帘下的脸,好奇她为何每日午后准点开铺,准点关铺。不过她也始终不肯透露出半点消息来,那些人也总是无功而返。 …… 四月十九,司马光口中的揭榜日。 这日卯时,东华门外便站了许多人,都在等着放榜。 如何放榜?自然是在“唱名”仪式上,侍郎拿着皇榜,一个个地喊出新进士的名字及名次。 唱名赐第,官家亲自来主持。官家高坐于殿中,下围立着的尽是京官,而一众进士则是在殿下列队等候。 甲寅科状元为吕溱,榜眼为李绚,探花为祖无择。 而司马光,则是进士第六名。 司马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随即出列,迈步走入殿中,叩谢皇恩。 进士的名字一个个地被侍郎念了出来,而省元范镇的名儿却始终没有出来。 一旁的人站不住,小声催促着人快上前对官家说自己是省元,求官家调整名次。 原来是省元殿试后,若是位次偏后,便可在仪式上申请官家将自己的名次提前,这是官家给省元的照顾。 当年的欧阳修如此,如今范镇也可行这事。 不同于一旁新进士的催促着急,范镇倒是一脸镇静模样。 “第七十九名——范镇!” 唱名人终于念出了范镇的名儿。 范镇一脸风轻云淡,迈步沉稳,出列谢恩,归队。 司马光站在一旁纵览了事件全程,心底也升起对这位进士的敬意。 司马光侧目望过去,队尾的范镇直视前方,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的波面。 …… 放榜的消息传得很快。 不久后,司马池便知道了司马光的位次。老丈人双眼一热,直拉着聂娘子的手说欣慰。与此同时,张存也接到了信儿,直拉着林大娘子的手说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 双方都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自然也没留意到司马光什么时候给张儒秀递了封信。 张儒秀这边,自然也是被信打了个措不及防。打开那一封信前,她都不敢相信那么正经的司马光会给她写了封信。 信里报了下他的位次,张儒秀看到这处时,眉头一挑。心里暗叹,不愧是她的未婚夫,不愧是她下半辈子的男人。 当然,信上也不只有这几句无比官方的话。一张信纸,前半部分正经严谨,后半部分才是写信人真正想说的话。 “我想,同你一起出去,好么?去哪儿都可以,这次还是都听你的。我只是想叫你同我一起。无论怎样,只要你站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信的落笔处,是“司马君实”四个字。 张儒秀看完,便将那信纸投入到燃得正旺的灯炉之中,霎时纸成了灰烬,字也不再留存。 好么?当然啊。人生本无多少喜事,能尽兴时自然要尽万分的兴。 第24章 他的动心 张儒秀还是把这事告诉了爹爹和阿娘。二老倒是支持, 直言人开了窍,脑子灵光。 司马光信上说,他会在龙津桥上等着她。 他的说辞委婉动听, 没有说叫张儒秀到哪处去, 反倒是强调自己在哪处等着她。 司马光把选择权交给了她,哪怕是她之前早已承诺过自己会赴约,可信纸上还是铺满了写信人的不安。去或不去, 他的身影都在龙津桥上可见。 司马光约在了申时二刻, 午后的热气都散了去,单穿个外罩还是有些凉。可张儒秀却并不在意, 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觅了驾马车迤逦而去。 汴京外城中, 蔡河周边共有十二座桥,龙津桥便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座。出朱雀门百步即龙津桥,依架于四水贯都其中之一的蔡河之上。 蔡河原是赵匡胤疏通河道、避免淤塞,在后周的基础上所建的河道。建朝以来,汴梁城人繁地盛, 原本冷清的河道上也多了桥, 有了桥, 周边便又生出了许多夜市。这样层层贯通,蔡河边人也多了起来, 自然成了外城里不多的闹区。 一眼看不到头的龙津桥上,亭台几座, 板石路宽敞, 桥上人虽多,走走停停间, 倒也不拥挤。 张儒秀上桥前过天街州桥时, 买了个用梅红匣儿装着的果脯蜜饯, 想着带给司马光吃。 上了桥,她便四处张望着找寻一人,走走停停,蓦然回首,却发现司马光在一小亭子处等着她。那亭子小,只容得下两三人。司马光站在亭口,背后是空无一人的亭内。司马光的眼也一直在追寻着,猛地看见张儒秀,便挥挥手示意。 司马光看见,张儒秀的眼眸明亮,看见他的那刻,手里提着匣儿小跑过来。她头上插着根点绛朱丝银坠簪,随着轻快的步子,七上八下,好不欢脱。 桥上的行人给她让了道,她脸上带着笑意,就这么毫无顾虑地奔向他。 桥边古桐与榆柳相互掩映,红日被几缕薄云掩着,却还是遮不住晾晒许久的光。明明她没有出声,可司马光却好似听见了她朗朗的笑声;明明他的心跳还是那般沉稳,可他恍惚间,却觉着心漏跳的几分,纵使这般,心里也生出了莫名的无端的欣喜。 就在那刻,他觉着眼前的景都飞快走过,唯独那人,她在慢慢靠近。眼中一切模糊不清,那人的身姿却无比清晰,像是考场中刚写下的名儿,像是所有美景与轻鸟浮掠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 下一刻,那人便开了口:“久等啦!” “砰!” 谁家的花苞在这刻开了个措不及防,荒芜的平原上从此有了初生的期冀。 张儒秀抬头看着司马光这一副“痴呆”模样,心觉好笑。怎么,等得太久了?人都等傻了? “光哥,光哥,回神啦!”张儒秀空出一只手在司马光面前摆摆,仔细观摩着那人的反应。 “嗯,我在。”司马光回过神来,才发觉张儒秀离他这般近。张儒秀抬头如看一头小兽一般好奇地看着他。 “锵锵,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物件!”张儒秀说着,提起那匣儿就往司马光眼前送,见他不解,便解释道:“这里边是果脯蜜饯,酸酸甜甜的,开胃。” 张儒秀把那匣儿往前一递,道:“喏,拿着。” 司马光闻言,伸手稳稳地结果匣儿。那匣儿看着轻巧,端起来还是有些重的。 想着张儒秀提着这重物,司马光心里有些难以启齿的心疼。 “多谢。”心里慌忙,司马光面上还是那般淡定模样。 “谢啥?还跟我客气呢?”张儒秀笑道。她本想拍拍司马光的臂膀的,不过念头一出来,就被她果断掐掉了。 不是不打,时机未到。她一热情,怕司马光受不住,也怕他生出些旁的念想。 “对了,先前叫你唤我舒云,现在你换一种叫法罢。”张儒秀说道。 她示意司马光往亭子里坐,站在亭口终究太过显眼。 “好。”司马光点头,道。他不问张儒秀叫他改口的缘由,只是道好。这点倒是叫张儒秀挺惊讶的,不过细想,这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你就叫我——岁岁。如何?”张儒秀说道。 “岁岁?可是年岁的岁?”司马光问道。 “是啊。放心,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张儒秀说道。 “这可是你的小字?”司马光问道。女子家的小字极为私密,婚前一般是爹娘姊妹知晓,婚后便是夫郎清楚。 “不是,随意起的,图个平安喜乐,长寿无忧罢了。”张儒秀回道。 大娘子曾说过,原身有字,也有小字。字为“舒云”,小字为“璇娘”。小字还是原身孩童时,大娘子给起的。不过这几年原身长大及笄后,便没人再去唤了。 如今活在世上的,不是原身,而是张儒秀她自己。这过去的一切她都不愿再有所接触,何况是这口头上的字呢? 她也没骗司马光,“岁岁”这小字确实是她方想起的。 “这可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啊,肯不能叫外人知晓了去。”张儒秀狡黠地说道。 她在给暗示,或者说,她在明示。“岁岁”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能唤。 “这是自然。”司马光自然也能听懂,歪着头对人笑。 许是见张儒秀一脸不相信,直愣愣地盯着他。司马光脑海里蓦地生出了个想法。 “你不信我么?那,要拉勾么?”司马光伸出手,问道。 “既然你这么说了……好啊。”张儒秀说道。 下一刻,二人小指便纠缠起来。司马光的指节修长,勾着张儒秀的小指,像是条小蛇缠着枝丫,温热,敏感。 盖了章后,司马光的小指本想飞速抽离出来。二人手指相牵那刻他的心怦怦直跳,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这般失礼下去。可张儒秀的小指却用了力,手指一转,二人的手心便紧紧相贴,十指也紧紧相扣。 张儒秀能感觉到,司马光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黏意也染热了她的凉手,甚至她觉着,自己的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张儒秀看着面前司马光的窘态——脸如上了最正的红脂粉,红得叫人难以忽视。耳垂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几滴血一般,往上走,耳廓也被染上了色。 司马光自然感受到了张儒秀久久停留的目光,他的右手被张儒秀紧紧扣着,他也不敢用力撇开,怕伤了张儒秀。 张儒秀见他退让,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她的右手同司马光扣着,便用左手撑着桌面,兀自弯腰站起来朝司马光那面探去。 她离得并不近,保持着安全距离。这个距离刚好,能叫她欣赏司马光的红脸,能叫她感受到司马光呼吸之间的热气,能叫她紧盯司马光四处逃窜的眼神。 “你……你怎么……”司马光说话支支吾吾,不自在地清着嗓子。 仔细观摩着他这般模样,张儒秀逗弄人的心思起的更甚。 “你脸这么红,你那么紧张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张儒秀说道。 “我先前听人说,新婚夫妇成婚之前,要像这般扯着手,手指紧紧相扣。若是男子手心的脉象沉稳,那便说明,这位小娘子,寻得了一位好夫婿。”张儒秀无比认真地说道。 只是这话却是她瞎绉的。她为何要同司马光牵手,又为何要站起来贴近他,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有些事,她想,便去做了。 她不想再看司马光头上的即时弹幕,也无心去猜测他的心境。她来之前就想好,万事要尽兴。此刻二人单独相处时,自然也是怎么尽兴怎么来。 司马光此刻在想什么?他在仔细琢磨张儒秀方才所说的话。心乱如麻,张儒秀口中的每个字他都想琢磨个透彻,可偏偏有人不留个他多余的时间。 “还有,我是想给你道一声恭喜。蟾宫折桂,雁塔题名。你的手,存着不少茧,想必一路走来,很是辛苦罢。”张儒秀说罢,起身坐下。 纵然司马光听了许多句恭喜的话,只是此刻听了张儒秀的话,却叫他心窝暖热,生出些感激之意。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脸上的红意逐渐消退下去,心知他的心也逐渐冷静下来。 “多谢。”司马光还是这句话。 他心里清楚,同张儒秀说了多次颇为疏远的套话后,会叫对方觉着他太过假势。可他想不出,除了这句“多谢”,他还能再说些什么。他的所有难言的话,都藏在这两个字背后。他不盼着张儒秀能读懂,只想她能坦然接受这份越过两大旬的荒原之语。 他这片荒原上,没有过鸟兽与林草。荒原上,是高高堆起的书集掠影,是州郡省府的人世沧桑,是被引导的日夜生息,是百里方圆内的循规蹈矩。后来某日,荒原上的某寸土地上,窜出来个异地的花,兴许某日,土地上都成了花。而这寸土地,是荒原的中心。 荒原的中心,是司马光那颗沉寂已久、单调枯燥的心。 这方张儒秀看着司马光又出了神,心里一恼,便撤回了手,叫醒了尚在分神的司马光。 “想什么呢,光哥。”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停在桌上的右手也赶紧缩了回去。 “喏,擦擦罢。怎么我越说你越紧张呢?看看你,手心都出了多少汗。”张儒秀递了一方绢巾,自己也拿了绢巾擦了起来。 “是我失礼了。”司马光双手毕恭毕敬的接回绢巾,熟悉的话又传入张儒秀耳中。 “我此番约你出来,实在是逾越。其实写信前,我还没期冀你能赴约,同我一起坐在这亭子里。” 司马光擦过手,把绢巾折好放在一旁,言道:“我也觉着很奇怪。我遇了你之后,总是会做出些逾矩的事。每做出这般事,我总暗自懊恼,想着,下次定不能逾矩。结果,还是重蹈覆辙不可自拔。今日,我在东华门外看到那金榜,心里搁着的一块沉石总算是落了下来。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屋外喧嚣,屋里清冷,我突然想,若是放榜日在昨日便好了,这样我就能同你一起共享这份喜。于是我便又做了逾矩的事。我冒昧地写信打扰你,递过信之后又觉着自己太过唐突。不过还好,我来了,你也来了。” 司马光说得动情,这般自我袒露倒是吓了张儒秀一跳。 “你……”这话倒是叫一向伶牙俐齿的张儒秀难言起来。 司马光这般正经的人,今日却同她说了这些话。这话他没说破,再往深处想,这话无异于是表露心意。 司马光他的言外之意,他的难言之隐,他觉着太过唐突逾越的话——他动心了。 张儒秀脑子飞转,半晌,留下句暧味不明的话。 “都会慢慢变好的,我们也是。” 她没有正面回应,话里指向不明。 可司马光偏偏听懂了。 荒原上的娇花,怎会甘愿留在这贫瘠干瘪的大地上呢?不过他愿意等总有一日,荒原上的风会暖了娇花,大地也会肥沃起来。 他愿意等,或是,其实他一直都在等。 作者有话说: 我流司马光是一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王者出击的人,反倒是我流女主,若隐若无的钓人家,人家真动心又开始极限拉扯,不敢直面QAQ(这章埋了个伏笔......) 第25章 琼林之宴 一番诉说之后, 张儒秀同司马光出了亭,又迈上了龙津桥。司马光原是不想收了张儒秀赠的梅红匣儿,被张儒秀一番画饼之后, 稀里糊涂地就收了下去。 他没想过张儒秀会特意备了份礼, 而他约人出来却两手空空。于是他邀着张儒秀去买些小物件。他叫张儒秀尽管挑,若是有中意的拿走便是,他来付钱。 司马光说:“礼尚往来, 我也要送你几份礼才是。” 于是, 张儒秀也不再扭扭捏捏,挑了两大匣儿吃的玩的用的物件。当然, 这两大匣都是司马光在提着。 司马光说这匣儿不沉, 张儒秀不信,可见司马光那淡定的模样,也就由了他去。 她手里拿着的是栗子糕,入口软糯,口味清甜。 她叫司马光弯腰, 给人喂了口小块的栗子糕。 “好吃么?”她问。 司马光点点头。其实这栗子糕也有些噎人, 不过司马光看着张儒秀一副满怀期待的模样, 没往下说去。 “好吃,那这一小匣儿就都给你啦!”张儒秀说道。说罢, 任性地把那匣儿往司马光怀里一塞,兀自向前走去。 司马光失笑, 盯着她前去的背影, 抬脚前去。 四月廿五,官家于琼林苑举琼林宴。 宴前, 仪鸾司筹备宴会事宜。仪鸾司的工作细琐繁多, 官员陪宴、进士落座、雅乐演奏、饭局流程…… 一桩桩、一件件, 整个司里忙得焦头烂额。仪鸾司原是为官家服务的私人机构,琼林宴却成了公家管事,可见官家对这一批进士的关照重视。 宴上官家作一两句诗助兴,之后便会赏赐这些进士袍、靴、笏,都是些官员身上的行头。 再有一大事,便是宴中簪花。 北宋践行九盏制,即以歇宴赐花时间分界,实行前五盏、后四盏的行酒制度。 众位进士饮完前五盏以后,宴会以官家示意为间歇,这间歇时段便是众位进士给自己簪花。每位进士御赐宫花四朵,簪于幞头之上。不仅是进士,在场的从人下吏都会有赐花。 簪花毕,进士望阙位立定,谢花再拜,各自归位,再行酒四次,琼林宴由此完宴。 这些事常见亦无味,传到张府也没弄出多少火花。官家在琼林苑行酒,张府也摆了个小宴,一家子围在小圆桌上,和和气气地用着膳。张存同大娘子说着司马光的过人之处,把那年二人相遇的场面描绘地绘声绘色,哄得大娘子连连发笑。 二姐同张儒秀说着八卦的话。张儒秀对大姐早有好奇,家里平时也没人提到她,简直跟人间蒸发一样。 “二姐,咱大姐现在咋样啊?我看阿娘平时也不跟我提一嘴。”张儒秀递给二姐一把甜瓜籽,边磕着瓜籽边问。 “大姐?你怎么突然说起她了?”二姐听罢,脸上有些不解。 “怎么了?不能说么?可是我犯了什么忌讳?”张儒秀一脸好奇,大姐虽已出嫁,儿女双全,可她又不是被逐出张家了,为何没人提她呢? “也不是。”二姐安慰道,“你听我说,大姐她成婚的早,又大我俩许多。你又生了病,觉着她好似被人遗忘了一般,这很正常。大姐她离家远,李令史又常迁官,二人的居所常常有变,故而大姐传来的信儿都很少。阿娘心疼她,但见她自己挺乐在其中,便不再多做过问。” 张儒秀听罢,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别说你没什么印象了,如今我脑子里,对大姐,也只是存着一模模糊糊的身影而已。幼时我同你年龄相近,玩得欢。大姐她大我八岁,我俩之间也不常说话,自然要疏远许多。”二姐说道。 张儒秀听罢,莫名感到唏嘘。这贵族女子同官家子弟成婚,按着当下的制度,总免不了四处迁家安家。四处漂泊之间,有时事不顺心,连生计都难,哪儿还顾得上同娘家联系呢。 “哎呀,你看我,同你这位月后的新妇说这些作甚!你且安心,纵使日后你成了婚,在外地安了家,你还能来个信儿。”二姐瞧着张儒秀一副出神默哀的模样,出声安慰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没事,一时多想了而已。”张儒秀笑笑,说道。 “你呀,你家那位二哥现今还在官家的宴上纵情饮着酒,同一众进士交谈,好不自在。再看看你,一脸落魄模样,魂不守舍的。”二姐调侃道。 “好好的,你说他作甚?”张儒秀说罢,撇撇嘴。 “呦呦,瞧你这话说的。前几日跟人家一同幽会的是谁。爹爹和阿娘不知道,你可别以为你同他那些事,能瞒得过我。”二姐身子往张儒秀这边倾了几分,同她说着悄悄话。 “好啊,我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张儒秀说罢,做气恼的样子,作势想要挠二姐痒。 “先说好啊,我可没跟着你俩,去偷看你俩腻腻歪歪啊。”二姐说道。 “那你……”张儒秀有些疑惑地说。 “别问,问就是猜的。虽然人人都说那司马二哥正经执拗,我却偏偏觉着,此人要是陷于情爱之中,定不会表里如一。”二姐说道。说罢,朝着张儒秀挑眉,继续说道:“我这本是无端无据的猜测而已,结果瞧你这般架势,想必是说中了。” “不会表里如一?你倒是说说,司马光陷在情爱之中是何模样?”张儒秀问道。二姐这话挑了她的兴趣,难道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同司马光私下也处了几回,只是心里还是没估摸清司马光这个人。 “我方才都告诉你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瞧你这般在乎人家的样子……”二姐“啧啧”两声,又打趣道:“智者不入爱河你可曾听过?你惨啦,你这是坠入酸臭酸臭的爱河里去了。” 张儒秀听罢二姐这一番话,直觉好笑。“是谁日日庞郎庞郎的唤着,是谁我不说。” “哎呀,你同我说他作甚!”二姐娇嗔道。庞之道那日在她这告了假后,日日书信不断。许是觉着愧对于张儒秀,庞之道找了旁人递信,再没叨扰过张儒秀。 “庞郎也是,这么久了,也不约你出去一次啊?”张儒秀看见二姐一脸娇羞,便转了话题到她身上。 “庞郎这不是忙嘛。人日日有要事在身,虽说信上说的模糊,可他还是忙得焦头烂额。有时我真想去看看,他成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二姐唉声叹气,话里颇为无奈。 张儒秀对二姐这段纸上谈情颇为不满。在她看来,现如今的庞之道便是一位日日不见踪影只会画大饼的世家子弟。但司马光又同他是好友,便说明这人也是正人君子。 不行,何时若是得了空,她定要好好问问司马光,这庞之道的事。 “你都说了,智者不入爱河。如今看来,我俩都是愚者啊。”张儒秀说罢,却看见二姐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不对,说错话了。 “咳咳,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家庞郎,还有司马光,你们仨都坠入爱河了。”张儒秀忙把自己撇清。 她没动情,至于司马光怎么想的,大差不差罢。 “是是是,我们仨都是愚人。”二姐打着圆场,看破不说破。 四月廿六,张府上下疯传着一件事,叫人哭笑不得。 这日一大早,张儒秀就被屋外时不时传来的嬉笑声给吵醒。张儒秀翻身下床,本想叫几个女使问一下情况。结果她刚打开屋门被看见二姐大笑着朝她走来。 “哎呦,今早这事可是够我乐一阵子了。”二姐笑得咧不开嘴,拍着张儒秀的肩带着她往屋里走。 “怎么了?什么事啊给你乐成这样?”张儒秀一脸好奇地问道。 她出去得急,头发没来得及梳就顺手拿了一根簪子把头发一挽,几根碎发留了出来,她也没在意。身上也只简单披了件外衫,大片肌肤裸露着,遇见清早的几分薄雾冷气,颇为不适。 二姐大眼一扫张儒秀身上的装束,就知她也是刚起。 “我跟你说啊,你家二哥,可真真是位执拗官人。昨个那琼林宴,你家二哥可是那一抹亮色啊。”二姐虽是这样说着,可张儒秀却觉着话里满是阴阳怪气。 “瞧你这话说的,人司马光怎么了,叫你这般觉着好笑。”张儒秀有些不满地回怼道。 司马光是她的人,人是执拗,但也不至于被人这么“嘲笑”啊。 “你别急,听我说。”二姐见张儒秀脸色有变,便安慰道。 “昨个琼林宴,官家不是要众位进士簪花嘛。你家二哥,觉得这簪花有失男子本色,便挥手拒了宫花。你想啊,琼林宴是何种场合?那是官家摆的宴。司马二哥这举动不正是拂了官家的面子嘛。最后还是几位进士力劝,人才不情不愿地簪上了花。”二姐解释道。 张儒秀听罢这一番话,花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虽是好笑,不过仔细想来,倒也正是司马光那人的作风。 “这有什么好笑的?司马光人不就这样么?”张儒秀嘀咕着,说罢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盒,瞧着铜镜前的自己,面色寡淡,精气神不足。 “虽说是这样,只是司马二哥这事一出,便更叫人觉着他是个执拗的人,怕是会给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啊。”二姐说罢,走过去给张儒秀挽着发髻。 “人还没入官场,你就担心起来了啊。”张儒秀笑道。 “我这不是为你成婚之后的生活担忧嘛。现在他是位执拗官人,日后怕不是会成了位执拗相公。正经也得有个度,若是这般拗下去,吃亏的可是他啊。我说这些,也是叫你再与他相处时,有意无意地劝劝人家。”二姐说道。 话是这个理,可张儒秀同司马光的几次相处中,人不是脸红就是支支吾吾,她也没机会去看到司马光的更多面貌。 “知道啦,日后我会多劝劝他的。”张儒秀打着包票。 “成啦。你看我挽得如何,要是能入眼,我再给你挑几根篦子插上去。”二姐说道。她的手很巧,手指翻飞间,发丝被挑起拨落,一个髻式便见了形。 “二姐你手真巧,不像我,什么都不会。”张儒秀夸赞道。 实不相瞒,她穿来多日,现今连一个髻式都没学会。脸上抹粉还是吃了之前化妆的老本,才得心应手起来。这古人的髻式实在复杂,她从小手就笨,弄这髻式,实在费心。 “总得学啊,三姐。今日我给你挽发髻,明日女使给你挽发髻。可总会有一日,没了人伺候你。到那时,我又不在你身旁,你又该如何自处呢?”二姐感慨道。 “怎么蓦地这么悲凉呢!”张儒秀说罢,转身搂住二姐的腰。 二姐素来爱喝那些花茶,如今身子骨都萦绕着淡淡的茶香。 “二姐,有你真好。”张儒秀埋首在二姐的腰前,如小兽一般拱着她。 张儒秀原本以为婚事将近,她该觉着解放才对。可如今,她心里的不安愈来愈重,像是被挤压过后的大山,向上生长,却又走了不少歪路。 第26章 马甲掉落 五月初一, 天阴,气燥。这日,大娘子把张儒秀叫了过去。 大娘子今日着了妆, 适才刚从外面回来, 这会儿刚坐到屋里,就把张儒秀请了来。 为何是请来? 张儒秀这几日玩得疯,成天神出鬼没的。偏偏这段日子府里都忙着成婚的事宜, 张存出入同朝堂间, 大娘子整日忙着六礼,府里忙得焦头烂额, 没人再多生出一分心来去看看这位新妇。 张儒秀便趁此良机每日两点一线地奔波于城南与张府之间, 小生意愈发红火起来。汴京城里男子有一显著特点——凡是游人往客,必得是戴帽出行,都要打扮成读书人一般。原先张儒秀没发现这点,只当是她这处吸引读书人,是块风水宝地。 后来才明白, 人大多数都是装成一副文雅模样来此求教。她又明白, 自己这类算命看相解忧的, 在汴京,算是三百六十行最为低贱的一行。也明白, 为何总有人盯着她一小娘子莫名叹气。 钱与面子,若是能挣得钱, 自然是钱重要。 顾客越多, 钱越多,张儒秀也愈发上瘾起来。原先定的半个时辰营业时间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未时出, 申时归。天朗气清时, 回府时不出纰漏。可若是天一阴, 申时归已然是有些暴露的风险了。 张儒秀心里清楚这点,只是她早钻到钱眼子里去了,无心顾及这些事。 她这一无心,倒是叫大娘子生出了心。 有些事一查便知,何况这事作案人也无心留手作防。大娘子叫了人,便把张儒秀在城南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她先前以为,张儒秀日日浪迹在外是寻了吃喝玩乐的乐子不可自拔。 大娘子也是觉着张儒秀风寒刚愈,心中郁郁成结,现今又快要成婚,自然不自在。多种愧疚交织,她便由了张儒秀去。只要人喜乐康顺,多出去走走又如何? 只是大娘子没想到,张儒秀这一去,是去抛头露面作这般低贱的事。大娘子心里自然不舒服,那口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不过她没把这事同张存说。张存本身已是个忙人,公务堆叠如山,整日嘘声叹气。大娘子心疼他,也心疼张儒秀。深思熟虑后,还是觉着私下同张儒秀说开得好。 张儒秀可不知晓大娘子的头脑风波。她看着大娘子欲言又止,嘴里塞着糕,充个傻愣子。 “慢点吃,喝口茶,莫要噎着。”大娘子几番思虑间,还是说了家常话。 “阿娘,你把我叫过来,是有什么事么?”张儒秀问道。她自然不傻。如今府里这么忙,大娘子特意约见她,总不能是问她昨晚有没有蹬被子这类的小事。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娘子说道。这事说了,张儒秀会不好受。不说噎在心里,她也不舒服。 “说啊。”张儒秀说罢,放下手中的糕,又拿绢巾擦擦手。双手放在膝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在城南的事,我都清楚了。”大娘子开口说道。 “啊?”张儒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做好掉马甲的心理准备。 “你倒是聪明,知道避讳人,蒙了面纱,特意换了身衣裳。”大娘子话虽是这么说,却毫无生气之意,反倒是话里充满了无奈。 “我原先觉着你这是想去外边吃吃喝喝,也不拦着你。我还觉着奇怪呢,怎么每日午后你都不在府里。有时想找你交代些事,你屋里的养娘都说你玩去了。原来你这是闷声发大财去了。”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低头,默不作声。 “手里有了钱,自然是好事。只是三姐,你看看现在这个时候,是叫你提前做好成婚的准备的,可不是叫你去从商的。何况,你一女子家,做的还是那般低贱的事。这些三教九流派的助教,旁人做也就罢了。人各有志,旁人总要是混口饭吃的。可三姐,你跟他们不是一路子的人啊。我还没将这事同你爹爹说,我也不会同他说。今日叫你来,是想来劝劝你,别管生意如何,早些关铺。”大娘子苦口婆心地说道。 说的在理,可大娘子叫张儒秀收心,又谈何容易? “阿娘,我若是不做这些不入流的助教,我还能做什么呢?”张儒秀觉着委屈,抬头直面大娘子,抱怨道。 “你是府里的三小娘子啊,你做平安喜乐的小娘子。日后成了婚,你做贵安人啊。这往后日子还这么长,你怎会不知道要做什么呢?”大娘子也不理解张儒秀所说的话,张儒秀觉着委屈,她还觉着委屈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说道。 张儒秀想闯出自己的天地,用金手指也好,用实力也好。成婚前,她被困在四方宅院中,成婚后她也会被困在宅院中,她不甘于此。成婚前她被锦衣玉食供着,成婚后也大差不差。可她不想承袭着旁人附加着的生活条件,她想自力更生,自己给足安全感。 “我知道你心里存着小心思,可你说说你一女子家,贸然到外做这般大胆的事,会有多少风险? 城南离府那么远,你自己孤身一人,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大娘子说道。 见张儒秀还是一脸埋怨,大娘子没法,拉住张儒秀的手盖在自己的手心上,给她捂着凉手。 “你看看你,手这么凉,穿得也薄,还成天往外跑。”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低头,默不作声。 瞧着张儒秀一副油盐不进心意已决的样子,大娘子叹了口气。 “三姐,我也不逼你了。今日叫你来之前我就知你在这事上,断不会听我的话。可我还是得说,不管你听不听的进去。”大娘子说道。 “阿娘,我也不是在给你找茬。”张儒秀说道。她不是找茬,自己坚守本心而已。 偏见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她一颗卵石无心去硬碰。大娘子有她的说法,张儒秀也有一套理。她俩谁也不听谁的,可总要有人先服软。 大娘子既然说了那话,她也得给人家个台阶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娘子说道。 大娘子看着张儒秀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决心要转个话题,不再说这些叫她难堪的话。 “我叫你来,还有一事。我这几日跑前跑后,把婚期给你定下来了。”大娘子笑道。 婚期?这么快? 张儒秀听罢,果然抬了头,撞见大娘子满脸笑意,同方才的状态全然不同。 “何时?”张儒秀问道。 “五月十七,那日宜嫁娶,是个吉利日子。”大娘子说道。 “这么快?”张儒秀颇为惊讶。她创业还未半呢就要提前夭折,卷铺子成婚了? “快么?司马二哥的官位一出,便要去赴官。这官位最迟五月中旬就已公示出来了,趁着两家都在汴京,可不得先把婚事好好办办?”大娘子笑道。 许是觉着张儒秀这反应是女子家的娇羞,大娘子还安慰道:“你且安心,婚前的事都给你弄好了个七八,到时你喜服一穿,喜礼一行,这婚仪自然就过去了。” 可张儒秀的心思又岂会在成婚之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事业。 大娘子说罢,仔细一想,便猜到了张儒秀此时的心结。 “故而我同你说,叫你早日关店铺。你仔细想想,这几日你哪儿还抽得出身子去城南?婚事一完,你就得走了。”大娘子说道。 “那我……”张儒秀嗫嚅道。 大娘子这番话可算是对症下药,说到张儒秀心坎里去了。 “三姐,早些收手罢。要是你实在想做这些事,不妨日后再提上进程,如何?”大娘子说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大娘子允了她在外创业这事。 如何?自然是要点头说好的。 张儒秀也这般温顺地回答,讨了大娘子的欢心。 “对了,还有一事。”大娘子突然想到些什么,说道。 “怎么了?”张儒秀问道。 “今日婚期昭告两家,便是行大礼的日子。对家会送来催妆的冠帔和花粉,我们家要回送套公服及花幞头等类的物件。今日事忙,你也别出去了,留在府里清点一下礼。”大娘子说道。 “好。”张儒秀看大娘子一脸坚决,只得点头。 回去后不久,大礼便送到了张府上。 大娘子说得不错。婚期定早些对两家都好。知谏院司马池同侍御史张存此时都在皇城之中待着,此时结成亲家,双方行事也都方便。再有不久,司马池便要迁官北移,张存的官位也要有变动。若是那时两家子女结亲,回门走亲多有不便。 更何况司马光不久后也要被授官,授官前成婚也算是宣告天下,婚后会省去不少莫名的桃花债。 礼到时,有人清点。大娘子的话中之意,也并非叫张儒秀接替了旁人的位子,只是叫她在旁看看,莫要分心罢了。 只是这礼貌似来得不太干净。担子上还塞了封信,被几位眼尖的小女使发现,交到了张儒秀手中。 是司马光递过来的信,原先二人的信都是交由一人私下传来传去的,今日这般大胆。张儒秀拿起信还在疑惑着,就听一旁的女使们在努力憋着笑憋着想说闲话的心。有个小丫头,没见过这般场面,直接红了脸,被旁人笑话着。 张儒秀自然也不好意思,便随意找了个理由,转身离去。 只是她还没走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八卦嬉笑声。 “你们看见没有,有人给咱三娘子写信呢!” “羞死人!你们说,信上会写着什么啊?” “肯定是些酸话啦!” 张儒秀听到这些声音传来,低头看着手中的信。 果然,只要她隐瞒得够好,就没人能看出来她的那份难堪。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还是约会 张儒秀拿着那封信回屋, 信的外封上没写收信人的名字,反倒是写着“司马君实”四个字,字迹规整有力, 墨渗信纸几分, 瞧得出提笔那方之人的急切。 自乾元一别后,二人常有书信来往,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司马光来信, 张儒秀回信。每当读到这些信时, 张儒秀便会生出一股信念崩塌的感觉。 司马光这个人,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旁人的眼中, 都是一副顽固执拗的样子, 在张儒秀眼中也是这样。 在张儒秀眼中,司马光从不是满口酸话行为放荡之人,他应是那束之高阁的读起来满口晦涩的古文书籍,是那清饮时总会有所忌讳的苦茶。他应是永远拿着笏板,同人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正人君子。可真见了司马光之后, 司马光却不是人云亦云的那副模样。 司马光说话间总是留着分寸。他站在某处, 哪怕面相温和, 可还是带着疏离感。他是个纯情的人,不经挑逗, 总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而红脸,支支吾吾不知所措。他成了绵绵密密的薄云, 成了咬下去就会回甜的小块糕, 成了风一吹就会折腰的榆柳。 再相处一段时日后,司马光内里的所有热切都展现在张儒秀眼前。 “蓬山高远, 刘郎未远去。” 司马光在信里写下这句话。 司马光也会化用一些酸诗, 或是调侃, 或是诉情。 司马光又在邀她出来,也许出来之后二人会没几句话可言,也许幽会期间又会出现一些难堪的事。司马光不在乎,故而一封又一封的信传到了张儒秀手里。司马光总会体谅着张儒秀所有的难堪与不言,接着递上一盏小茶或是一张绢巾。 话来言往间,张儒秀也意识到,司马光和她一样是母胎单身,一样没有太多同异性交往的经验。 可司马光和她又有不同。 张儒秀遇上了司马光,她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她的心门从未打开过。张儒秀把这当作调情,当作枯燥生活中的一丝趣味,情可假可真。司马光遇上了张儒秀,他在看不见的地方主动着。司马光把这当成动心,是春心萌动,或是旁人所言的铁树开花,无论怎样,这是他所看重的,是他无比珍惜并会继续付诸行动的。 信纸几大张,多是些小事。司马光写信总是会这样,顾左而言他。一张腾云变幻,一张饭食茶水,一张阅书览经。三大张满后,另起一张。第四张委婉言意,最后一句定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或是满显拙劣却能叫人看出他心思的情话。 这封信上的末句——“年年有岁岁,岁岁属年年。” 这话一出,细细品味,倒是叫张儒秀一个不常脸红的直女脸上久热不散。 司马光曾说过,幼时他还有一小名儿,叫“年年”。幼时他顽皮淘气,总是贪着每年的年夜饭,想着这一顿大快朵颐。结果每次都会吃撑,被教训了许多次仍是“下次还敢”。聂夫人无奈,给他起了个“年年”的名儿,保佑他年年平安喜乐,也是劝他莫要贪心。 有了这般缘故,司马光才会在得知张儒秀的名儿“岁岁”那一刻,脸上颇为惊讶,还问她有没有什么别样的缘由。 年年岁岁,四字含在口中反复辗转,是前有未有的期冀,也是独一无二的羁绊。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是他们两人的秘密。 张儒秀把信看完,把脸上的红晕逼下去,才能淡然坐到凳子上,才能做出反应来。 同是母单,有的人一出生就赢在了起跑线上。 张儒秀觉着自己的心砰砰乱跳着。情爱方面,她比司马光一比,倒是成了愣头青。张儒秀决心在今日出游时跟人家好好学学。 张儒秀兴许有些迟钝,可她不是傻。 以往的约会中,司马光的种种行为都表示,他已经扎进了爱河里不可自拔,头朝下掉进去现在连脚都窜到了八万里处。可是二人也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人怎会这么快就动心呢? 难道是汴京城风水养人,都把这小顽固搞成了小情种?或是文人一向风流多情,容易动情?又或是张儒秀她自己身上哪处特别吸引人? 张儒秀细细想了下,好像那种情况都与司马光这行为对不上。 故而这次邀约她定会赴,她会问问,关于他的动心。 司马光约在了戌时一刻,不再是半晌不夜的时刻,他约在了夜市繁华时段,意图明显。 往常司马光约的时刻,总是被爹爹阿娘议论着“想不通”。爹爹和阿娘感叹着司马光的直肠子,约女子家出去私会哪能选些午后的时辰呢?只是这些事他们也没法子同司马光直说,只能靠司马光自己去悟。不过还好,司马光跟开了窍一样,时间地点都别致得很。 司马光说,他会在州桥夜市东侧王记梨糕小摊等她。夜市东侧口便是王记梨膏小摊,司马光在那处等她,二人也好相见。 汴京城内有两处较大的夜市。一处便是御街一带的州桥夜市。州桥夜市位于御街与东西御道的交叉口,横跨汴河。 范围自桥南去,出了外城的正南门下的南熏门,再一直往北走,至朱雀门前的龙津桥。州桥东侧的沿街开满了店铺,桥的西侧则多是鼓馆酒楼,张灯结彩,泻歌燕飞,一片欢生之景。 夜黑后,汴河四侧都挂起了灯,明明暗暗,正是万千华灯初上之美景。船自汴河上过,载几位吟诗作对的骚客文人,或是载着满身脂粉香的小姐行首,赶趁奏雅乐,娘子翩然起舞,好不自在。 岸上的灯明儿投到河上,便成了粼粼而动的破碎影儿,随着船行过的水波,一扬一荡飘忽不定。 五月初,人赶忙。乾元节过罢不久,汴京街上又是行人匆匆而过,寺院的行者、头陀拿着铁牌子报晓,催着两参或是四参,而官员披着露水骑着高头大马也在暮鼓晨钟中上朝。 故而到了夜市时间,忙了一天的人总要上街走一圈。哪怕什么也不买,也只是想出来看个热闹市景,散去满身疲惫。 司马光约在此处,是人之常情,亦是私心作祟。 张儒秀乘着马车一路颠簸,不久后便到了约定的地儿。 付了钱,张儒秀叫车夫寻个歇脚的地儿,等着她。 张儒秀一下车,随意一望,便瞧见了王记梨膏铺,自然也瞧见了在人家铺子一旁傻站着的司马光。当然他也没真的傻站着,他手上提着几匣秋梨小糕,应是方才在王记铺里买下的。 王记铺子距她不过二三十步远,几下便能走到。 司马光站的位置巧妙。他没挡着人家小铺的生意路,小铺前人来人往,司马光站在那处,并不显得累赘。司马光站在阴暗交界处,身旁是一盏一人高的长明灯,灯芯燃得久,自然只是照了人一半亮。 司马光侧身站着,故而只能叫人看见一半沐浴在灯光下的身子,另一半则陷入黑暗之中。 张儒秀觉着司马光提着物件侧身直立而站的形象莫名乖巧,就像是等着主人的大狗狗一般,想到这处,张儒秀的嘴角便勾了起来。 “光哥!”张儒秀大声喊道,顺便挥了挥手。 街上有几位路人听了她这话,侧着头瞥了瞥她。 司马光自然也听见了这声。他转身正面张儒秀,一时间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被光映出了几分缱绻之意。见张儒秀来了此处,他方才的落寞全都消解开来,化成了抑制不住的轻快。 司马光开口,“岁岁。” 他念得低沉,两个字叠声而出,字少音短,却迸发出一股强劲的生气,冲开熙熙攘攘的人流,想要传入张儒秀的耳中。 张儒秀瞧见司马光的唇瓣动了动,她听不见司马光在说什么,不过从口型也能认出司马光在叫她的小字。 霎时,好像有什么破开了冻土一般,黯然滋生着,不知是在谁的心里野蛮生长。 张儒秀小跑过去,这数十步间还得顾着躲开行人。张儒秀本想一身潇洒地跑到司马光身边,谁知现实却是如躲猫猫一样东拐西拐,跟一条贪吃蛇一样,没个正型。 “慢点,我又不走。”司马光瞧着张儒秀这一副惊慌的样子,出声安慰道,彼时张儒秀已然跑到了他面前。 “我这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嘛!”张儒秀方才热了个身,此时兴致大涨。话未思量,便脱口而出。偏偏她像是没意识自己的话有多暧昧一般,说罢还伸手握拳,在司马光胸口处捶了几下。 她这次下手没个轻重,打在司马光身上,倒是叫司马光受不住地往后小退了几步。 司马光似是没料到张儒秀力气这般大,退了几步后又赶忙走到原处。后退的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身子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虽是一介读书人,可平日里强身健体的活儿一项都没落下,明明他不是那弱不禁风的人啊…… 司马光这一退一进过后,张儒秀才回过神来,赶忙对人道着歉。“光哥,你没事罢。都怪我,你信我,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张儒秀说罢,抬头直视司马光,一脸真诚。 司马光低头看着身前的张儒秀,她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么真诚。可她的话又那么容易叫人多想。 小骗子。 司马光心里忽有念头一过,原先积攒的委屈都又被摆到了面前。 “我知道,我都知道。”司马光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些话,只是扮着老好人。他不想叫张儒秀不适,他宁愿自己心里拧成死结。 但他又忍不住多想。张儒秀的本意,是什么样?他想知道,可他偏偏是个懦夫,他不敢问。 张儒秀又怎会摸清司马光心里的小九九。她听了司马光的话,心便放了下来。 “对了,你是在这处等了很久么?”张儒秀问道。 “我也是刚到。想着五月还是有些干,便买了点梨膏小酥给你,也是乘了这地儿的便利。”司马光说道。 他当然不是刚到。他是提前半个时辰来的。来了之后便是四处踩点,心里记下张儒秀会觉着好玩的地方。这处酒楼铺子太多,他不想张儒秀所见皆是平庸无奇。他想叫张儒秀走到各处,处处都觉欢喜。他是这场私会的邀请者,理应做好这些准备。 这些事张儒秀不需知道,他做这些,也不是来故意给人负担的。 无论怎样,司马光都希望,一切都是最好的。 果然,张儒秀听了这话,嘴角都翘到了天上去。张儒秀听罢这话,觉着二人真是心有灵犀,连到的时间都大差不差。 五月的天,镶着一弯新月,两头弯弯,恰似小娘子家的羞眉。 又或是,司马光眼里,心上人的笑容弧度。一弯一弯,便勾到了他的心,他大半生的魄。 第28章 藏情于眼 “你约我来, 那这次就跟你走罢。你带着我随意走就好,我不挑地方。”张儒秀开口说道。 这小情人之间的约会无非就是吃个饭,逛个街。没法子看电影, 但却可以站在桥上看一场烟花, 可以去馆子里听了曲儿。无非是如此,故而张儒秀也不挑剔。 “随意走?这怎么行?我一人怎能行这般武断之事?我觉着还是听你的好。”司马光说道。 司马光虽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想听张儒秀的想法。她想去哪儿, 他跟着走便是。 “真没事, 你听我的,我脑里也没计划啊。你就拉着我随意走就行, 哪怕什么事都不做, 只是站在桥上看个夜景也行。”张儒秀还是坚守本我,不肯让步。 “那……我俩商量着来?”司马光试探地问道。 两个虎头虎脑的人都退一步,也不至于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 张儒秀被他磨得没法子,点点头。 “你把这一小匣儿搁到那案上罢,走着也方便些。”张儒秀伸手指着不远处车夫所在的位置, 叫司马光把手中的小匣放到那处, 拿着走毕竟不方便。 “那你拿一块先吃着, 好么?”司马光说罢,从小匣儿中拿出了一块秋梨糕, 递给张儒秀,又说道:“清热润嗓的, 尝尝?” 司马光手中捻着那块小糕, 也不递给张儒秀,只是在人嘴边放着, 示意她张口。 “我自己来罢。”张儒秀有些面红, 开口说道。 “这秋梨糕掉渣, 莫要脏了你的手。我既已沾手,便叫我来罢。”司马光笑道。 “啊——”司马光哄道。 张儒秀闻言,咬下一口。酥酥绵绵的,含在口中,那股子清甜的梨子味便炸开了来。 “如何?”待到张儒秀将那小口糕咽下,司马光好奇地问道。 “好吃耶,不过这还是叫人吃了一口便不想再吃的小糕,有些腻,不想吃了。”张儒秀如实地评价道。甜糕的最高境界应是本身并不太甜。这一点上,这秋梨糕便输了个遍。 “腻么?”司马光说道。他朝王记铺处一望,说道“我方才问过一遍,店家说这糕清甜,不曾想却是腻得慌。” 张儒秀听着他这话里满腹委屈,活脱脱像被诈骗了一般。 “其实……会不会是因为我本身就不爱吃这些呢?”张儒秀说道。 她这话本心是想把这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谁曾想司马光听了这话,想得更多,眼眸死死盯着王记铺子,直叫人看出了个血海深仇。 “罢了。”司马光许是想开来,不愿再同王记铺子做无用的计较。 司马光说罢,将张儒秀咬过的半块小糕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品味,还真是齁甜齁甜的。 “你……你怎么……”张儒秀嗫嚅着。他怎么能这么自然地吃她的剩食呢? “不能白白浪费啊。”司马光说道。当然他想的也不只是这方面。他在张儒秀面前,一向口是心非。 张儒秀听了他这话,细想来许是自己方才说了“不想吃了”这四个字,才引发了司马光这一举动。 “下次不许啦,不然我……哼哼。”张儒秀伸手指着司马光,眉头也作势地皱了起来。她本想说不然就揍人家的,这话太暴力,又想到方才司马光后退的情形,话快脱出了口,又给咽了回去。 “好好好,下不为例。”司马光颇为配合。 “擦擦罢。”张儒秀拿出一条绢巾,递给司马光。 “擦嘴也擦手,干净。”张儒秀说道。 “好。”司马光接过来答谢。 “这绢巾送给你啦,不需谢我。”张儒秀做出一副颇为慷慨的样子,说道。司马光既然用过了这绢巾,她也不会再用。此刻不给人家,回去后也是要丢掉的。 “好。”司马光将那绢巾捻成方方正正的样子,绢巾上绣着的海棠花正对着他。 司马光走过去将那匣放在车夫就着的案桌上时,还被车夫莫名给瞟了一眼。司马光来这处,张儒秀没跟过来还站在原处。 “照顾好我家小娘子。”车夫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可瞧着三小娘子实在单纯,便还是言语交代一番。车夫说话时脸色阴沉,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自然。”司马光回道。也不知车夫话中的哪个字冒犯了他,司马光面色温润,可说话的语气,却莫名冷了下来。 不过等他再走回张儒秀身旁时,又恢复了原有的那般神态。 “回来啦?”张儒秀眨眨眼,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 “那边坐着喝茶的那位,是我家一直用着的老车夫,别看他生得五大三粗,心思可细腻着呢。” 张儒秀无心地夸赞着车夫。 谁知这话叫司马光听了,心里刚压下去了浪波此刻又翻腾起来。 不过他没在张儒秀面前显露出一丝不满,他不接张儒秀方才的话,反而蓦地换了个话题。 “走罢。”司马光说罢,牵起张儒秀的手,手心慢慢贴近,直至十指相扣。但他用劲不大,二人的手虽是扣着,却不会叫任何一方感到不适。 “啊?”张儒秀还没反应过来。 “人多的时候,那便拉着我的手罢。”司马光说道。 这话他曾说过,在上一次私会时。只不过那时司马光只敢拉着张儒秀的小指,这次却大胆地扣紧她的手。 “待会儿要是手心出汗怎么办啊?”张儒秀问道。她并不厌恶司马光拉着她的手,她在想更实用的问题。 “那就换一只手。”司马光说道。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是那么自然,一时间倒是给人二人是老夫老妻的错觉。 “要是两只手都牵得黏黏糊糊的呢?”张儒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就擦擦手。”司马光也是颇有耐心地回道。 见张儒秀听了这话略有不解,司马光无奈,从腰间掏出了几条绢巾。 张儒秀看了这场面,直直发愣。 好家伙,原来司马光随身携带着绢巾,还带了这么多条。 这下她不知如何回话了。 司马光见张儒秀低下了头,便将方才掏出了几条绢巾手指捻成方正模样,又规整地掖了回去。 “那……那要是绢巾都用完了呢?”张儒秀不服输地抬起头,同司马光对视。她知道这样问下去太过幼稚,可她的好胜心不允许她输。 司马光见她还是一脸倔强的模样,无奈地笑笑。 “那……我就帮你洗洗手,好么?洗得白白净净的,洗得香香的,好么?”司马光话里尽是藏不住的欢欣,眉眼处也弯了起来。 在司马光的眼中,张儒秀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司马光看人看得认真,总是叫人觉着他的眼眸里藏满了数不尽的深情,叫人一晃眼就陷了进去。 “好。”张儒秀自愿败下阵来,不再钻牛角尖给人找茬。 司马光眼里满是柔情,他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同张儒秀相处着,给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像是汩源源不断的溪流般,永远载着舟泛着。 “我又不是小孩子。”张儒秀揉揉鼻,小声反驳着。 “好,你不是。”司马光附和着,又说“走罢。” 说罢,拉着张儒秀的手便向前走。 “走慢点哦,不能累着我。”张儒秀像是交代仆从一般,对司马光说道。 “好。”司马光也不恼,只是放慢了脚步,还特意调了步伐,同张儒秀迈出的脚都一样。 情人间的私会,往往叫人过了许久,还在细细品味,生怕漏了哪一处好风景。那日绚烂炸开的烟火,那日听到的河上雅音,那日买过的所有小吃热汤,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叫人难忘的,还是同自己一起站在桥上或攀谈或看景的那个人。 景会常存,声会常留,食会常有,人却不常在。所有的平常事,都是因为那个人,才鲜活生动起来。 那晚,司马光带着张儒秀看遍了州桥百景。五月晚春夜,夏日的预热乘着汴河吹过来几分,不多,足够叫人出一层薄汗,鬓角微湿而已。 二人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那些吃茶用膳听曲儿放灯的事,再是寻常不过。 张儒秀走到最后,身子累心也累,转身瞧瞧祈福的司马光,还是兴意阑珊的样子。 二人走到下了长桥,榆柳婀娜处,有一小摊,叫人花钱写字祈福。写完后,摊主也不做任何事,只是把你写过的字放到这处而已,不叫人带回去,看起来就是骗人花钱的。 也不知是怎的,司马光非要花这冤枉钱写字,祈福。 他右手拿笔,左手还是牵着张儒秀的手,不肯放下。 “这都是骗人的,你非要花这钱干什么?”张儒秀抱怨道。 说罢,迎来摊主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祈福,心诚则灵。”司马光在纸上写着,行云流水,姿态极好,就是这颗抢着要当大冤种的心,叫张儒秀不解。 司马光很快便写好,放下笔抽身开来。 张儒秀往前一走,见那纸上落下几个鎏金大字——“岁岁无忧,喜乐安康。” “什么嘛,总花些冤枉钱。”张儒秀瞧见纸上的字,读懂的话中的意味,却还是抱怨道。 “钱用到这处,怎的算是冤枉?”司马光笑道。 谁知张儒秀听了这话,手一用劲,甩开了司马光的手。 “怎么了?”司马光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儒秀不理他,拿起司马光刚放下的笔。摊主见状,颇为欣喜地又拿出一张红纸。 “年年顺遂,长颂时祺。” “写好啦。”张儒秀落笔,复而又牵起司马光的手。 司马光看过,久久不能语。 “算我一份钱。”张儒秀对摊主说道。 说罢,又对司马光说:“走罢。” “好。”司马光说道。 只是张儒秀不知道,事后司马光又回到了摊主这处,再次花了几倍的冤枉钱,把张儒秀这张字给买了回去。他不予摊主解释,只留摊主拿着钱独自凌乱,顺便感慨一番现今的娘子与官人之间可真是颇有闲情闲钱。 果然情爱会叫人甘愿变成情种和冤种啊。 作者有话说: 之前说过男主一确定心意就会开启猛烈追求的状态,现在大家也可以看出来啦。二十岁的小伙子,先前一直读书,遇见了女主后,压制的情感便宣泄而出。至于男主为何会对才见了几面的女主如此深情,成婚后会解释,细心的小可爱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原因。总之,无论是先开窍的男主还是后开窍的女主,对待任何一种感情,包括亲情、友情、爱情,都不随便。 第29章 约会结束 那晚回程的路上, 景也显得分外惹人。晚空月明星稀,夜景之下,万物好似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人走在其中, 似梦非梦,呼吸间都不真切。还是一阵冷风吹来,才叫人觉着天色已晚, 倦鸟将息。 回程路上, 张儒秀已然累得不想再有所动弹了。若说方才二人拉手是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的话,那么此时, 司马光扯着张儒秀, 便是催促着张儒秀快些回家,免得生出茬子,叫人不放心。张儒秀想寻个位子休息片刻,可司马光却瞧着夜深,想叫她快些回府。 “你走罢, 我不想动了。”张儒秀颇为任性地说道。她也不是矫情, 实在是腿脚酸痛、腰背僵直扰得她身心不宁。她身体素质也不差, 许是方才情绪内耗太多了些,此时急需躺平来缓解一二。 不过二人明明走的路相同, 步数也同样多,司马光却还是那般神清气爽的模样, 叫人忿忿不平。 “天这么晚了, 要是再不回去,令堂会担忧的。”司马光见张儒秀自暴自弃地坐到了摊旁的长凳上, 也陪着她坐下去, 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 “安心安心, 出门前我同爹爹娘娘说过了,兴许会晚些时候回来。再说了,还有车夫跟着我呢,有什么好怕的?”张儒秀满不在意地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那你就稍稍歇息一刻罢。”司马光说道。 “谢光哥体谅!”张儒秀朝司马光敬了一个礼,做罢便捶起自己的小腿肚,泄恨一般越捶劲越大。 “这是什么礼?”司马光瞧着她敬礼,不解地问道。 “这个礼嘛……”张儒秀听了,急忙想着说辞。 “这礼是我自创的,意思就是……”张儒秀话语未尽,突然生出些玩弄人的心思,便勾勾手指叫司马光离他近一些。 “什么?”司马光闻言,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却仍是同张儒秀保持着安全距离。 张儒秀见司马光身子只是朝她这处微微一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便又勾勾手示意。 司马光在她再一次勾手之后愣住。他进,是冒犯了人家,不合礼数;他退,是对人不敬,不合礼数。 “再靠近我一点啊,我又不会吃了你。”张儒秀笑道。 司马光仍然愣住。 在他进退两难之间,张儒秀替他做了决定。 张儒秀蓦地生出一份力气揪住司马光胸前的衣襟就往自己这处拽,带着狠劲。司马光被这力拉得措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电光火石间,司马光双臂撑在张儒秀身后的长凳上,才没朝张儒秀完全扑过去。 不过二人一来一去之间,身子已离得分外近,近到张儒秀可以清楚听到司马光的惊愕之声。以及,及时刹住力气之后的心有余辜的喘息声。 司马光的脖颈停在了张儒秀耳旁,脸对着张儒秀背后的灯火葳蕤处。明明面前有光,可司马光的眼却落在了大片的昏暗之中,晦涩不明。 张儒秀侧头张口,温热的气息尽数传到司马光泛红的耳中,无比清晰,无比粘人。 “这个礼,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曾对旁人做过,日后也只会对你做。” 张儒秀的话音刚落,司马光的手便抓紧了长凳,盘踞手面上的青筋尽现,手掌向上,青筋绵延到被衣袖遮挡住的小臂处。耳廓已然热得熏人,那脸对着风口,红意被冷风吹尽,心跳却仍然砰砰乱动。 “那这礼的意思呢?”司马光颤着声问。出口的话沾着莫名的哽咽与沙哑,哪怕同风纠缠了半刻,也还是带着数不尽的暖意。 “意思……”张儒秀故意吊着他的胃口,话说一半,便做状沉思起来。 “嗯?”司马光迟迟听不到答案,便微微侧头,寻着张儒秀的眼。彼时张儒秀正低头想着说辞,再抬头时便看见司马光一双眼正紧盯着她。眼眸不会说话,却能传情。哪怕听不到想听的话,司马光也只是侧头等着她的回答。司马光话不会催她,可他的眼神催得紧。 长凳旁,案桌上的灯火照过来。灯火缱绻,映着人的面庞都柔和起来。 罢了,不逗他了。 张儒秀玩得尽兴后,便正经起来。 “永远有人满含敬意,永远有人心怀感恩。”张儒秀对上了司马光的眼,说道。 “我之于你,你之于我,便是这个意思。” “咳咳,小娘子、小官人,我这小摊都快打烊了。您二位能不能行个方便,把钱结了,好让我快些回家。” 还未等司马光回话,一旁的店里便急着出声。这二位在他小摊旁腻歪多刻,眼见着还不见好,店里没法子,这才催促起来。 这一声打破了先前酝酿的所有暧昧氛围,将尚在神游的司马光硬生生地拉回了深夜冷风之中。 “咳咳,打扰了。”司马光说罢,连忙起身,恢复原先的一副正型。 “多少钱啊?”张儒秀却不似司马光那般惊慌。她满脸笑意地问着小店里,一边掏出身上的钱袋子。 在场三人,只有司马光还在难堪之中。 这一番折腾之后,张儒秀的精力也恢复了大半。二人又往回走了起来。等了许久的车夫一瞥见张儒秀的身影,便立马站了起来。车夫走到一旁安抚马的情绪,准备好上路的物件,就等着张儒秀前来。 “你怎么回去啊?”张儒秀问道。 “走回去。”司马光不甚在意地笑道。 “这大半夜的,你自己走回去啊?你家离得远么,不需要唤人来接么?还是你自己骑马回去?”张儒秀连续发问道。 “莫要担心。我家就在这片不远处,来时便是走着来的,归路,自然也可走着归。”司马光语气平缓,十分认真。 “真的?”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 “那我可就走了啊?”张儒秀问道。 “我送你。”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不解,“你已经把我送到了啊,你可以回去了。” “还没到。”司马光说罢,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 原来司马光口中的“送到”,是指把她送到马车上啊。 “这就不麻烦你了,几十步距离而已,我自己一会儿就走到了。”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摇摇头。 “好罢。”张儒秀随他执拗去,不再阻拦。 说罢,张儒秀提脚欲走,却发现司马光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不走?”张儒秀问道。 “手。”司马光言简意赅,手伸到半空,示意即使走到最后一段路时,二人也要牵着手。 “人多的时候牵着你而已,现在人又不多了。”张儒秀放眼四周,这处人稀稀疏疏,街道空旷,没有牵手的必要。 司马光闻言,手不动,像是嵌在了半空中一样。 “好罢,真拿你没办法。”张儒秀说罢,往回走了几步,牵起司马光的手。 “还不够。”司马光像是得了糖却还不满足的孩童一般,紧紧握住张儒秀的手,十指相扣,不留一丝空隙。他低头看着张儒秀头上的发旋,低声笑着。 “走罢。”司马光说道。 这处,车夫看见自家小娘子同那位官人手指相牵地走回来,心里莫名生出怒气。待到二人走近时,还能看见二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娘子,怎么回得这么晚,夫人那边该是催得紧了。”车夫催促道。 “我该走啦,松手罢。”张儒秀转身对司马光说道。 “好。” 司马光极为不舍地松开手,又说道:“夜色深重,路上小心。” 张儒秀点点头,准备上车。 “回去后记得喝些热汤,暖暖身子。”司马光又不放心地吩咐道。 张儒秀回头,点点头。 “早些歇息,莫要熬夜。”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上了车,回头点点头。 车夫看不惯这场面,待到张儒秀进去之后,便驱车向前走,走时还赠给司马光一计眼刀。 马车走了几步,张儒秀蓦地掀开车帘,伸头向后望去。 司马光还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那处的灯火较之从前,黯淡了大半。街边一盏长明灯亮着,照亮了司马光大半身子,同来时一样。 许是没料到张儒秀上车后还会回头望,司马光看见张儒秀的脸时,微微一愣。随即,他便朝张儒秀挥了挥手,嘴角微扬。 而车内的张儒秀瞧着司马光一副乖巧的样子,忍俊不禁。 她早早地回去,一番洗漱后,便钻进了暖和的被褥里去,自然不知晓分别后司马光的处境。 司马光站在冷风中,待到马车脱离视线,才动身离去。 来之前,他同家中交代过,今晚不回去。他转身去了某个不关门的小书馆,沉在其中看书去了。 他的生活一直如此。看书,游学,起杯觥筹,无非如此,枯燥单调。 是因遇上了一人,才多了份期许。 遇上了无意洒下的雨滴,荒原上才有了生气,有了重生的希望。 荒原心怀感激,催促着原上百树千草的野蛮生长。 有时也想,若是这些生机,雨滴也知道,便好了。 第30章 华州判官 五月初四, 司马光的官也定了下来,初任华州判官。 毕竟人是刚入仕林,官家封给他的也只是一位八品官。 这判官一职的来历化用唐的通判一称, 却又有所不同。 北宋官与职分开, 州郡的正官往往是以朝臣称的卸权武将,官名多为“权知军、州事”。 后州郡设通判为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事。正副官之间, 名称不同, 权职不同,官位自然天差地别。 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 可否裁决, 判官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且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判官理应得剌举以闻,多管监察治腐一事。这样算来,判官位小而事碎,是个苦差。 消息传到张府后, 大娘子一脸愁容, 直言三姐受了苦, 直言那二哥不争气,缠着张存硬生生地要退婚。 “胡闹!”张存低声呵斥着怀中掩泪的大娘子。虽是心有怒气, 张存还是伸手搂着大娘子的腰,任她在自己怀中抹泪。 一旁的张儒秀同二姐瞧着这场面, 大气不敢出。 “实在不是我无理取闹!这二哥人瞧着一脸正气, 为何偏就……”大娘子不忍再说,低声啜泣着。 张存被大娘子搞得没头绪, 眼神瞟向一旁的张儒秀, 叫她出来打圆场。 “阿娘您就别难受了, 这官位是官家定的。进士能赐给多大的官?再说了,君实哥哥也不过二十岁而已,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呢。”张儒秀说道。她平日里光哥光哥的,叫习惯了。如今在旁人面前提起司马光,总要颇为羞怯地称人一声“好哥哥”,真是叫她脸红。 张儒秀这话本是想开解大娘子的,谁知话一出口倒是叫人又恼了起来。 “你听听你说的是些什么话!这还没嫁过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撇了。”大娘子抱怨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莫名被冤枉,也是满腹委屈。 “好了,莫要闹了。进士入仕官不大,是官家定下的规矩。华州判官只是开端,君实定能走得更远,夫人莫要再多想了。”眼见大娘子情绪愈发激动,张存没法子,便低声安慰道。 “我又如何不懂这些?不过是心疼三姐罢了。”大娘子在张存一声声的低哄中情绪逐渐平复,此刻也知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便赶忙推开张存,拿着绢巾擦着泪。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和中兄家一直是名门望族,纵使遭遇不顺,又岂会一朝沦为市井小家?三姐跟着人家,不大会吃苦。”张存说道。 “阿娘你放心罢,我去那边,肯定会吃得白白胖胖的。”张儒秀窜过去拉着大娘子的手臂竭力撒娇。 “阿娘你放心罢,我定不会叫人欺负三姐!”二姐也跑过去往大娘子身上蹭。 大娘子被左右夹击,一时间手中的绢巾都不知要摆放到何处。 张存见势,走到大娘子面前,手接过绢巾,替她拭着泪。 “你们爷仨儿真是……”大娘子被磨得被法子,破涕为笑。 午后,张儒秀本想着偷摸把城南的事简单了结一下,毕竟婚期将近,她确实没多少精力再去经营城南铺子。一番乔装,本来就快要出了大门口,谁知过最后一道连廊时正巧碰上迎面走来的大娘子,她直接被当场抓包。 “三姐,穿得这般素气,是要去哪儿啊?”大娘子拦着张儒秀,问道。 “我去找君实哥哥!”张儒秀临时把司马光拉过来当挡箭牌,大言不惭道。 “司马二哥?就我知道的,人今日并未给你来信呐。”大娘子早看出了张儒秀的小把戏,迂回地说道。 “啊?”张儒秀微微一愣。 她同司马光来回传信这事,怎么就落到大娘子耳中了呢? “你的那些事,还能瞒得过我?”大娘子笑道。 “你这身打扮,是想去城南罢?三姐,你怎么不听劝呢!”大娘子言语间有些气恼。 “我是想去把那铺子关着的。”张儒秀回道。 “仅仅是如此?不再多做一些事?譬如挂个招牌、吆喝几声之类的?”大娘子听了她的解释,气消了大半,此时揶揄着言语。 “千真万确,娘娘你可要信我!”张儒秀挽着大娘子的胳膊,急着解释道,生怕晚了一刻再生些误会。 “瞧把你吓的。既是如此,那你乘上马车赶快去把事给了结了。你这事一日不平,我便无心派人去铺房。”大娘子说道。 大娘子口中的“铺房”,便是结亲前天,即五月十六那日,女家要派些养娘到男家挂帐子,在新房里铺置新婚物件。这些事都是由大娘子操心着。偏偏这段时日她又操心着张儒秀在城南的事,一心多用,未免叫人操劳过度。 “娘娘真好!”张儒秀又同大娘子说了好些腻歪的话,才乘车出府,去往城南。 玉仙观依然是香火不绝,来往为客,对街仍是繁华模样,同张儒秀第一次到这处时所看见的场景别无二致。 张儒秀在城南好说歹说也是小有名气。这刚下了马车,从暗巷走出,便被人认了出来。 不过那人也只是夸赞了她两三句而已,并未掀起大风波。 张儒秀一路快走到自己的小铺子前,想着自己刚开业就要关门大吉,又想到自己还没把租店位的钱给挣过来就要搬走,一时恻隐之心大动。 “小娘子,今日都过了你平日里开门的时辰了,你还不赶快揽人啊?”邻铺的小店里颇为好奇地问道。 “这铺子不开了,我今日来就是把物件都搬走,把牌匾卸下来的。”张儒秀说道。 “不开了?你这铺不刚开张么?”小店里从铺子里探出头,此刻铺里的客人也不多,他的闲心便生了出来。 “是啊,世事无常,家里出了一些事,这桩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张儒秀感慨道。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看你平日里的生意还算挺好。”小店里一番感慨。 “是么?往来的不过是几个人罢了。”张儒秀这会儿莫名谦虚了起来。实在不是她装腔作势,主要是小店里背后的这家邻铺客流量太过稀少,自己给人家留几分面子罢了。 “哪有哪有。”小店里像是听不懂张儒秀话中深意一般,继续夸着她。 “你这小铺虽是开铺不久,做的还尽是些末流生意,可回头客可不少呢。我还见着一人,自你开铺,便隔三差五地往你这处徘徊呢!” 小店里这一句连贬带夸,弄得张儒秀一脸迷茫。 “回头客?隔三差五?”张儒秀有些疑惑。 她这处来的人多,可连着来好几次的,寥寥无几。客人基本是一次性关顾,毕竟好好的人也不会想常去这般地方。庞之道那般有求于她的人,也只是见过两次而已。何况她有事没事就不来开铺,总是被各种事耽误着。这样一算来,那隔三差五来的人,会是谁呢? “那客人说也奇怪。我仔细观摩过好几次,人家只是在你铺子的不远处走几步张望,从未踏进过你的店啊。” “从未进来过?真是怪了。你可曾瞧见那人的模样?”张儒秀问道。 “哎哟,小娘子你这可问到我的痛处了。我这双眼呐,不好使。远处的人看不清,只是能瞅见个大概身形,脸看不清。”小店里说道。 “那身形呢?”张儒秀此刻也无心关心小店里近视的事,直奔主题地问道。 “高。”小店里的话言简意赅。 “身子高,那人是胖是瘦?”张儒秀继续追问道。 “不胖不瘦罢,兴许。”小店里话里满是存疑。 “不过他也只看一小会儿便走了,有几日根本就没出现。那几日啊,都是你没来的时候。”小店里继续补充道。 这话倒是叫张儒秀细思极恐。 这人难道同她结了仇,想暗中下黑手?哪会有人闲来无事成天在她铺前闲逛呢?还专门趁着她开铺的时候来? “罢了,随他看去罢,反正我今日就要收拾物件走人了。”张儒秀面上虽是这般说,可心里还是存着疑惑。 小店里点点头,复而又扎进了铺子里招待新来的客人。 小店里走后,张儒秀也不再多想,打了声招呼,暗巷里便走出几个壮汉。 “把铺子里的物件都搬走。”张儒秀吩咐道。 其实铺里的物件不多,她自己完全可以都搬走。只是她想低调行事,早早了结,便觅了几个人来搬。 牌匾是张儒秀自己动手卸下来的,她动作极轻,生怕无意间毁坏了这物件。 黄昏前,铺子里的物件终于被搬空。 临走前,再多看几眼,把玉仙观与长街的景都记下心里。 这次一别汴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更不知,何时再能踏上这长街。 张儒秀坐上马车,车夫一声令下,车子便辘辘而行。 那之后,城南旧事便被搁到了张儒秀的心里,不知将要落上多少层灰。 车上,张儒秀昏昏欲睡。 马车晃来晃去,总叫人身子也歪来歪去。 张儒秀的小梦里,是那晚司马光的回话——“因为我一直在苦门前等待。” 张儒秀问他,是否动了心。 司马光点点头。 张儒秀又问,为何会动心。 司马光便是回的这句。 张儒秀听不懂。 张儒秀三问,是否会轻易动心。 司马光摇摇头。 为何? 不为何。 张儒秀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可司马光的答话在她眼中,却是模棱两可。她觉着司马光不真诚,便怄了一刻气。 司马光说了千句万句,才哄好了她。 那晚的光忽明忽灭。若是那光亮得再久一些,若是张儒秀的心再细一些,兴许就会发现,在她怄气之后,司马光的眼中始终有着化不开拨不动的浓愁。不过他太擅长隐瞒自己的情绪,故而即便张儒秀望过去,看到的也只是拧成结的柔情罢了。 朦胧间,张儒秀在想着一件事。 婚后,她同司马光之间的关系,真的有如她现在想得这般简单么? 只是毕竟是处在混沌梦中,念头一出,便被铺天而来的倦意卷走。 张儒秀小憩时,司马光也趴倒在书山之中一梦周公。 少时,他梦里的周公,是大川名古、飞鸟走兽。后来,他梦里的周公便成了州郡百景、民间百态。少年郎永远有凌云壮志立于江山社稷之上,何况司马光早已韬光养晦许久。他满怀抱负,想即刻到任华州,一展宏图。 只是也有许多夜里,他也会做着旖旎的梦。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时常刮些大风。 那么荒凉的梦里,走进来一个人,手指轻点,煦风常拂,百柳成荫。 那人说,“不能累着我。” 司马光总是哽咽地回道:“好。” 他越过那么多座大山,才找到了少时无比渴求的珍宝。 他不会再放手。 作者有话说: 部分关于判官的解释来自于百度百科。大婚在五月十七,最多还有两三章就写到啦! 第31章 大婚(上) 五月十六, 鸡未鸣,天未晓,张府上下便都下了床开始忙活。 大娘子派屋里的几位心思细腻的老养娘去司马丈人家给新房铺床, 男方自然也要摆一桌宴席去接待人家。几位养娘在司马府里饮了几巡喜酒, 又拿了不少喜钱,自然也给人塞了不少好话,也是叫人日后多多照顾自家的三娘子。 聂娘子也是亲自到场, 同几位养娘寒暄了几句, 便也派了体己的养娘同张府来的人攀谈。 张儒秀这位快要过门的新妇在此般场景之下自然也不得安生。 这日一大早,婚服便由几位小女使送到了她屋中, 彼时二姐正在她头上盘着自己刚研发出来的新髻。瞧见婚服规整地摆在托盘上, 二姐笑道:“明日你就要嫁到司马家,紧张么?” “还好,就是这礼数也太冗杂了些,头疼。”张儒秀抱怨道。 自那日从城南回来之后,她同司马光没再见过面, 是府里事太忙, 也是成婚前的规矩。养娘整日里嘱咐她新妇进门时、拜堂时、同房时的那些事, 也正是这些事叫她头大。 “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得仔细些?”二姐盘好髻后, 拿起托盘就往张儒秀眼前摆。 “这婚服都是量好尺寸后专门定做的,穿上必定是合身的。”二姐解释道。 张儒秀闻言, 瞥了下那墨绿婚服, 服上便是花鸟与云纹,金丝边勾线, 瞧着金贵又大气。这身婚服原本是男家下来的聘礼。 富贵之家下聘时, 当备金钏、金鋜、金帔坠这三金送之。不过这些金贵物件, 先前司马家便早早地送了过来,为的就是今日送这墨绿大袖与长裙婚服。 聂娘子重视这桩婚事,早先定婚服时,便亲自着手包揽起婚服的所有事宜,恨不得所有金坠子玉佩子都往服上嵌。 张儒秀手指点过婚服,又掂起大半布料,便感到服饰的沉重。成婚当日她还要戴上金珠花冠,如此一来,那日一整天便都是负重前行。 二姐眼尖,看穿了张儒秀心底的畏惧,便细声安慰着。 “安心罢,那日司马二哥也同你一般操劳,不仅你俩新人,两府上下都在提着神做事不敢叫大婚当日出半分茬子,都一样挺着呢。” “我这一走,二姐你又少了一个未婚的姊妹了。”张儒秀拉着二姐的手,叫人坐下。 谁知二姐听了这话并未有半分惆怅,反而是欲说还休起来。 “怎么了?你都不想我么?”张儒秀说道。 “不瞒你说,我的好事,也快来了。”二姐满脸娇羞,说道。 “好事?你同庞小官人?”张儒秀满心猜测地问道。 二姐点点头。 “真的?你们也要成婚了?何时?何地?什么时候决定的啊,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张儒秀心中的猜测得到二姐的肯定后,好奇心大涨。 “婚约一事,是昨个儿娘娘同我说的。庞郎早将这事同庞大官人说过了,大官人也欣然同意,当即拟了婚帖,只是昨个儿才传到府里。心意来,爹爹娘娘便问了我的意见,我自然说好。不过这几日是你的事,这事便不便于声张。”二姐说道。 “二姐你真是,这么大的事都不同我说说。要不是今日我问,指不定你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张儒秀嘴里虽是抱怨的话,可心里还是为二姐欣喜的。 庞籍前些日子刚到任陜西体量安抚使,官家对西夏局势颇为重视,庞籍便赴了前线,顺便把庞之道带到身旁任机要秘书。故而前段时间庞之道的无故爽约,也是在急忙赶到陕西,协助庞籍处事。 “我这婚后便去了华州,你这婚后也会去到陕西,你看我俩这缘分!”张儒秀头靠在二姐的肩上,畅想着美好未来。 “你这没心没肺的,当下要紧的可是你的事,你怎的还有心思去操心我的事呢!”二姐扭头笑道,给张儒秀捋着额前的乱发。 “等你成了家,也能同现在一般欢脱么?”二姐轻声问道。 张儒秀没听到其中深意,兀自点点头,惹得二姐无奈摇头。 五月十七卯时,司马家的花轿出府。迎亲队声势浩大,染得早朝的汴京城都多了几分喜气。女使拿着珍贵物什,男使抬着花轿与重里,迎亲队伍一路吹了弹唱。路人问了才知,原是张府三小娘子要出嫁。新郎官,便是队前的司马光。 迎亲队来到张府门前,门口的养娘眼尖,早早便备好了彩缎,给迎亲队挂上,迎亲队便接着奏乐催妆。 司马光一身红服,骑着高头大马,立于迎亲队之首。一下马,便被张府的大堆人给拦住。为首的,便是从外地赶过来的大姐夫李易攵。 张家只有这一位女婿,这时拦门便全凭李易攵来撑场。不过好在张存也请了几位小辈同僚,李易攵也带了几位亲信。几位大男子在门前一站,自成一阵派势。 新郎官进门可没这么容易,娘家人要拦着这帮子人,出些奇招,对几回后才能放人进去。这会儿子,也是给新娘子一个着装告礼的时间,叫人好生准备。 那些养娘男使见了新郎官便只管起哄,一时间人声沸腾,还是李易攵来镇场。 文人相见,哪怕心里知晓眼下是接亲的场合,说出口的话还是多些文绉绉的风骨。 “早闻司马二哥远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李易攵笑道。 司马光行礼,不论是出于对方的官位还是对方的娘家地位。 “不过今日,我还是要难为你一番。”李易攵说罢,张家的随从都在起着哄。 “好。” 李易攵心中自有分寸,知这拦门也是为了热闹,却也不能太过难为人误了敬茶的时辰,便随意出了个题,叫人过了。 司马光心里也存着感激,同李易攵玩笑几句便带着人冲了进去,又是一番热闹。 “发红包喽!”几位小辈同僚齐声道,顿时养娘女使们连连叫好,迎亲队的也沾上了笑。 张府里人人都知老爷同司马二哥这位小辈交情深,打司马光入了府,下人瞧见了风采,一时也忘了拦,都在庆着老爷没看错人。 司马光直走连廊到前堂时,张儒秀还在屋里着装。大姐今日带着孩子与夫婿也赶了过来,瞧见三姐,颇为感慨,在屋里同张儒秀亲昵一番。 “娘子,快快拿扇罢,郎官快到前堂了。”女使催道。说罢,便端上来了托盘,盘里是一把扇,作掩面用。 “好啦,三姐你快去罢,我们也不误你。”二姐笑道,说罢拉着大姐的手就往一旁撤。 张儒秀起了个大早,直至被换上婚服还是那般不清醒的模样,直叫二姐同大姐抱怨没心没肺。 张儒秀婚服太重,路上拿扇掩面由屋里的女使搀扶着到前堂,距前堂还有几步,又正巧碰上赶来的司马光。司马光生得高大,尽管有扇挡着,还是能瞧见张儒秀一眼迷糊样。本想同人说几句话,奈何一旁还有人跟着,不好败坏了规矩,便只是用眼神无声询问。 张儒秀意识困倦之间,当然没接住司马光望过来的眼神。 于是二人便一前一后走至前堂。 行至前堂,张存一见到司马光便激动地想站起来同人寒暄,还是大娘子一计眼刀过去,张存才安分下去。 “拜见岳父大人。”司马光向前行礼,道。 “好好好。”张存满脸笑意,瞧着司马光这般精神焕发的得意模样,一脸欣慰。 司马光说罢,接过托盘上的茶盏,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吃小婿的新茶。” 这便是新人要行的拜茶礼。 司马光说罢后,张儒秀也向前一步,站在司马光身旁。 张存接了茶盏后,微微一品。视线在面前站着的两人停了一刻,情自心生,一时颇多感慨,便开口道:“君实,三姐这孩子打小便是娇惯着长大着的,没吃过多少苦。日后你也要多体谅她,二人也要琴瑟和鸣、同德同心、绵延枝叶、同相知,共白首。” “小婿时刻谨记。”司马光答话十分严谨,这话也叫张儒秀从迷迷糊糊间清醒。 真是个死正经。 “女儿谨记。”张儒秀答道。 张存瞧着司马光一脸认真,笑意更大。 “拜见岳母大人。”司马光别了张存,又接了茶盏走到大娘子面前。 “岳母大人在上,请吃小婿的新茶。” 大娘子瞧着司马光,心里却百感交集。不过当前行礼场面,她也懂得大体,便含笑接过司马光的茶盏。 “往后,你要常怀慈悲,顾念大体,勤助夫君,仁静温沐。”大娘子这话,是交代给张儒秀的。 “女儿知道。”张儒秀说道。 “请岳母安心。”司马光道。说罢,还看了眼扇后的张儒秀,见人已然无迷糊样子,便放心一笑。 “礼已毕,你二位去罢。”张存温声道。 说罢,转头看向大娘子,却发现大娘子早已红了眼眶,泪在眼眶中打转,顾着大体,才忍着。 “我没事。”大娘子对上张存的眼神,委屈道。 张存本想安慰她两句,结果话还没出口,自己也红了眼。 “新娘出门!”养娘一声高喊,新人转身离去。 大娘子没拦着张儒秀再多交代几句,该说的昨个夜里都说了尽。她也同人说好不哭的,只是今日这场面一来,心里还是酸酸的。拭泪间,她瞧见张儒秀远去的背影,也瞧见张存慌忙间抹去眼泪。 拜茶是张存和大娘子送张儒秀走的最后一程,过了此礼后,张儒秀便上轿进了男家。而爹娘,便留在府里待客。此后再见,便是新妇回门。 出了堂,司马光的目光便聚在了张儒秀身上。他看得出张儒秀情绪有些低落,便时刻关心着她。 出了府,养娘早已等待多刻,一见人出来,便立马叫迎亲队卖劲弹唱,又叫车夫压轿,好让新娘子快些上轿。 “慢点。”司马光看着轿子压了下来,便同张儒秀说道。 “啊?你说什么?”人多生杂,张儒秀没听清。 于是司马光贴近她,手放于轿门前,免得她的花冠碰着。 “慢点进,小心磕着。”司马光低声说道。 这下张儒秀可听见了。 “好嘞!”她朝司马光一笑,便灵巧地钻进轿子。 司马光转身,跨步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养娘一见,便知礼成,于是大声喊道:“礼成!起轿!” 一行迎亲队便浩浩汤汤地行去。 张儒秀上轿后,立马掀起车帘,想最后再多看几眼。谁知车帘刚一掀开,便被临行的女使给拦住。“娘子,路上可不兴掀帘子,您坐着等便是。” 女使按规矩来,张儒秀可不管这些。 一番拉扯之间,她看见了站在府门口的二姐。 按规矩,娘家女眷是不能出现在府门口的,可此时二姐就站在门前的一个角落,被众位养娘围着。 二姐站在那处,若有所思地望着长队。 她没看见张儒秀,可张儒秀却看见了她。 那是张儒秀第一次在二姐脸上发现无尽忧愁,还没细看,便被女使拉下了帘。 张儒秀怎么会懂,成了婚,路便会分开。即使往后再亲近依偎,也终究解不了别人的渴。 作者有话说: 部分习俗来自我曾看到过的部分史类书 “且论聘礼,富贵之家当备三金送之,则金钏、金鋜、金帔坠者是也。······亦送销金大袖,黄金销金裙,段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段亦得。”来自南宋《梦梁录》。 第32章 大婚(中) 迎亲队一路吹拉弹唱, 不少百姓闻了动静都陆陆续续地出来凑个热闹。 张儒秀坐在轿里,只听得外边是不停的喧闹,人声嘈杂, 闹得她心烦。 从前没觉着, 现在她自己坐在轿子里,倒是突然发觉自己的喜静属性原来一点都没变。 神游物外间,轿子便停在了男家府门口。 “新娘子下轿!”老养娘大声念道。 下一刻, 一双手便伸在了张儒秀眼前。 “慢点下。”司马光温声说道。 张儒秀本想只身下轿, 奈何司马光已然发声,便将手放在了司马光掌心之上。两手一相触, 张儒秀才发觉, 司马光手心满是汗。 新娘子下轿后,按理脚不该踏于土地之上,而是要踩着毡席。张儒秀一手牵着司马光,一手拿着扇,从毡席上走过。 郎官与美娇娘携手, 随从亲友一见这场面, 便都乱哄哄地嚷嚷要赏钱。 司马光眼见这府门口愈发热闹, 便叫人赏钱去。红包在空中一挥,众人都抢了去。 “不要怕, 有我在呢。”司马光看出张儒秀的不适,便拉紧人的手赶快走完礼程。 张儒秀虽是不语, 然而掩面扇后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热闹一番后, 但见一位须髯老者手中持一斗,斗里尽是些五谷百豆, 附有数枚铜钱。老者口中念念有词, 低声不辍, 忽而大手一捧,斗里的物件都被抛撒到门槛前。这便是撒谷豆,下一刻,幼童便争先而出,抢着地上的玩意儿。 二人携手,穿过人群。 “等我。”司马光转头说道。 张儒秀点点头。 过了门,张儒秀便被一群养娘女使拥着,径直去了新房中。为首的养娘叫她坐在床上,等新郎官同女家的客人饮过三杯后再动作。 养娘说罢,便退了出去,唤进来张儒秀屋里的几位陪嫁女使,陪她说会儿话。 张儒秀心里只觉着万事都太匆忙了些,她才刚见到大姐和大姐夫李易攵,可她与大姐上轿前便分开来,与大姐夫这类的女家客人更是没有机会说几句话。 趁着这会儿清净,张儒秀也仔细打量了这新房。 门额橫楣,挂一花布,下垂处是长条花布。进了门,原本素净的屏风、案几、桌椅都染上了喜气。喜红四处可见,在张儒秀身下的床褥上显得更深。 女家的客人走后,男家的客人便在宴席就坐。 司马光刚敬过三大杯,此时又得陪上三杯。三杯后,姨娘旁辈处也招待了几杯。 管事的养娘经手多场婚事,第一次见新郎官的酒饮得这般猛,许是想快些行罢礼晚间时好好招待客人。养娘叫人劝了新郎官,也提醒人不必这么实诚。婚礼多,行酒也多,可千万不能喝醉。 “利市城门红!” 新房外的养娘一声高喊,顿时清净的婚房便涌入了许多客人,吓了张儒秀一跳。 客人抢着入内,一人撕下一条长花布,图个热闹。这人一多起来,张儒秀便又瞧见了司马光。 “请新娘!” 两家养娘都拿出了一块彩极,绾成同心结,示意给众人看。 下一刻,司马光便拿了筠板,将这结系在其上,而张儒秀挽着结,二人倒退出门。 之后的礼,便轻松了起来。 客人一走,二人便去了家庙参拜。之后便是去前堂拜男家爹娘。 拜堂倒是颇为轻松,聂娘子是张儒秀早就见过的,见张儒秀来了,满脸欣喜。倒是司马丈人,张儒秀是第一次见。司马池一脸温和,颇为欣慰地瞧着二人。 新房内,夫妻对拜、青丝合髻,互饮合卺酒,酒杯同花冠床下倒扣着,众人皆道着“大吉”喜。 拜完礼后,床帐又被掩上。 最后两礼,新郎官到外陪酒,晚间夫妻洞房。 众人都走后,张儒秀终于得了解放,像是一条搁浅已久的鱼,此刻终于又归于深海之中。 “娘子辛苦了。”一旁的晴末说道。 晴末是她屋里的贴身小丫鬟,也是同张儒秀最为亲近的一位内人。人机灵能干,深得张儒秀的心。 晴末说罢,给张儒秀端来了一盏茶,叫她解渴。新郎官在那处逍遥自在,可自家娘子却只能在屋里耐心等着。此时虽是午后,可距晚间还有一大段距离要走。晴末心疼张儒秀起了大早还饿着肚子,便多抱怨了几句。 还未等张儒秀开口,另一个小丫鬟晴连也替她抱着不平。 “小娘子在府里何曾受过这种苦?虽说这也是一种礼,省不得,可我心里还是给娘子难受着。” “你俩也受苦了。”张儒秀笑道。 这两位丫鬟实在是有趣。前几日大娘子定陪嫁人时,也是她俩自告奋勇地要跟过来,旁的人都是大娘子给定的。这二位自打张儒秀穿越过来,便同她亲近,万事也替她想着。故而现今在男家,二人自然也成了张儒秀的心腹。 “别快傻站着了,去搬几个凳子坐着罢。”张儒秀开口吩咐道。 “这哪儿成?这可是娘子您同郎官的新房,物件是你俩的,我们下人怎么敢私自动?”晴末说道。 “是啊。”晴连也低着头附和道。 “唉,我代表新娘子本人和新郎官允许你俩可以搬个板凳坐下同我说话。”张儒秀开着玩笑。她也明白她俩的处境,毕竟是刚来到一个新地方,行动有所拘束自然是正常的。 晴末晴连听了她这话后,便也不再扭捏。方才一路上她俩走了那么远的路,又陪着张儒秀去了家庙和前堂,腿肚酸得很。此刻坐到凳子上,身子才免于再受折磨下去。 午后到晚间这段时辰内,都是几位院内的女使在陪着张儒秀。后院时不时传来前堂的几声嬉笑之声,隔着老远传了过来,恍如隔世,听得不真切。 同前堂的觥筹交错相比,后院便冷清了许多。院里多是些女眷,女子家交谈不似男子那般高声阔谈,就是遇上些新奇事,也只是两三人聚在一起小声说着,生怕多心的人听到。 今日后院所说的,无非就是这桩婚事。女眷言语间尽是些无端的夸赞。她们先前也只是听到过张家三小娘子的名儿,今日一见,便分外觉着欣喜。三小娘子同府里的二哥站在一起,便是佳偶天成,郎才女貌。又言,三小娘子一看便会是位温良贤淑的新妇,她们先前悬着的心也总算是落了下来。 有些爱闲侃的女子,这会儿子闲暇时刻,便从天南说到海北。 这阵子司马府内上下也同张府一般,忙着婚事,何况还是男家一方,操心的自然只会更多。这些小女使累坏了,这巧姑爷在前堂陪着酒,夫人也在新房里坐着。这两方各司其职,倒是叫这些下人清闲起来。虽说还是要瞻前顾后半些杂事,可她们先前熬了许多夜,此刻再忙,较之从前也只是觉着清闲。 聂夫人宠爱这位刚过门的新妇,甚至在成婚前,就将一向珍视的镯子赠给的张儒秀。昨晚,聂夫人又来了这处,唤来所有下人,叫他们日后好生伺候张儒秀。聂夫人当家多年,把司马家治理的处处妥帖,在下人心中的威信自然也非比寻常。她这一发话,众人自然是明白了张儒秀的地位,日后也会愈加上心地待人家。 百无聊赖间,张儒秀同晴末晴连也是自在闲侃,连着说了不少话。先前没这般闲时候,如今一聊,张儒秀直叹两位小丫鬟身上有着许多趣事。 小丫鬟说,自张儒秀风寒痊愈之后,对外的秉性还是从前那般清清淡淡,不欲与人为伍,喜静不喜闹。只是同内人待在一起时,倒像是变了一人似的。 染病之前,张儒秀确实同下人交流不多,哪怕是自己屋里的贴身下人,也是清淡模样。晴末晴连八岁入府,如今入府刚满十年。哪怕是入府这般早,二人同张儒秀也并未有过多深入交流。 而从张儒秀风寒痊愈后,二人同她的交流便多了起来。 最开始,是因着张儒秀刚穿过来对一切都不甚熟悉,便寻了二人有意无意间套话。再后来熟稔之后,张儒秀便常同人传播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直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这二人先前并未有这方面的念头,经张儒秀不断“洗脑”之后,倒像是蓦地开了窍一般,三观愈发与张儒秀同化。 此般孤独时刻,若非有这两人陪着,张儒秀指不定会无聊成什么样子。 照礼,自辰时起,新房里便要散了旁人,独留新娘子一人坐在床边等。 故而卯时末,张儒秀便叫晴末晴连出了房去。 晚春五月,晚间辰时二刻,弯月依稀升了出来,而后院终于传来了动静。 尚在闲着侃侃闲聊的下人听了这动静,便赶忙起身迎接人来。 来人,正是从前堂宴席上应付了许久的新郎官。 新郎官这时来,自然是要入洞房的。照礼,这时便是由养娘高声喊着“新郎官入新房”,用来提醒新娘子和旁人的。可司马光却违了礼,给了领事养娘一份厚红包,叫人闭了口。也叫随从端来一托盘,分给后院的女眷,也是有意封口。 辰时二刻,夜色初显,伸手五指几乎不可见。司马光知晓天色已晚,也不愿叫人太过喧闹,扰了张儒秀清净。 何况他在前堂待了许久,早已被喧闹浸透。此刻终于快走入新房,自然也是想叫耳根子清净一些。 “吱呀。” 新房门被轻轻推开,盈盈月色争先恐后地挤入房中,地上一地月扉。 晚间阵阵凉风吹来,卷起衣袍下摆。 张儒秀闻声,猛地抬头,见司马光立在门口,久久不动。 第33章 大婚(下) 等到背后传来一股凉意, 司马光才微微回神,关了门,进了屋。屋外凉, 他猛一进来, 肩上都带着露水。 屋门一合,院内的冷寂便被全然挡在外边,泄落一地的月光被暖烘烘地烛影代替, 屋里的红烛燃了许久, 勾了墙上的人影跳跃晃动。 “咳咳。”司马光背紧靠着门,不知要说些什么, 便假意咳了几声。 张儒秀瞧他一副愣头青的模样, 许是方才噎了多杯酒,或是烛光照得人深情,司马光的眼眸明亮,好似载着一筐水,动不动就要淌下来一般。 “我过来了。”司马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儒秀, 开口道, 仿佛张儒秀是头洪水猛兽一般。 “噗嗤。”张儒秀本想装个正经样子, 结果被他这句话逗笑。 “干嘛呀光哥,不认得我了?”张儒秀笑道。 司马光摇摇头。 他来时, 张儒秀正坐在床边乖巧地等着他,见他来了, 便歪歪头朝他这处望去。平日里他没看过张儒秀盛妆的样子, 私会时,张儒秀也总是那般不施粉黛的灵动模样。而今晚, 她呆呆地看人, 花冠随着她的动作也稍稍歪了起来。 像是一株稍稍欠身的海棠一般, 浓妆未消,搭上满屋新红,美得叫人心碎。 白日里人多声杂,他同张儒秀的交流也甚少,只是匆匆说几句,没顾得上仔细观摩她。如今烛火噼啪,只有他们二人,白日里压在心头里的杂思又被唤了出来。司马光唯恐这些心思吓到她,便踌躇徘徊,不敢多动。 “我只是,饮的酒有些多……”司马光说着他自己都觉着冠冕堂皇的谎话。 “你醉了?需要我帮你醒醒酒么?”张儒秀说罢,起身朝司马光走过去,想搀扶着他坐下。 司马光本想表示自己还没醉到摇摇晃晃,还未有所反应,就见张儒秀走到了他的身旁,一脸关切。 突如其来的接触,叫他了脸蓦地烧了起来。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看来真的是醉得不轻。”张儒秀挽起司马光的胳膊,就准备往案桌边去。 “其实我不是……”司马光还未说完,便感到额上一股凉意传来。 原来是张儒秀瞧他一副被烧熟的模样,心念醉酒误事,便兀自伸出另一只手探上司马光的前额,果不其然,热得很。 “你额头怎么这般烫?” “你手怎么这般凉?” 二人同时开口道。 “不烫啊。” “不凉啊。” 二人又同时开口答道。 …… 一阵难堪过后,还是司马光先开了口。 “是屋里太冷了么?” “没有没有,我本就是个体寒的身子骨,一向如此,没什么大毛病。”张儒秀说道。 “体寒?那你去医馆找过大夫看么?”司马光追问道。 “哎呀,都说是老毛病了,不值得挂念。”张儒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答道。 这话在司马光听来,便是张儒秀变相地回应她从未去拿过药。 “你……” 司马光满口责备的话还没说出,便被张儒秀捂了口,不叫他再絮叨。 “不许说我啊,我……我过几天就去看。”许是觉着自己也没理,张儒秀说话时的底气全无。 “你点头我就放手。”张儒秀说道。 眼见司马光听罢她这般敷衍的话,眉头都皱了起来,张儒秀又忙给自己找着理。 “今日……今日可是我大婚,你可不能叫我生气!” 这是什么歪理?司马光听罢这话,满是无奈。不过他也纵着张儒秀这般去做,便点点头,眼里满是真诚。 张儒秀一见他点头,手便放了下来,不过还是拉着他坐到案桌边。 “坐罢。”走到案桌旁,张儒秀便放了拽着人家衣袖的手,颇为好心地拉开了两个凳子,还一脸神气地看着司马光。 司马光一阵失笑,转身便坐到了张儒秀对面。 “喝口茶,醒醒酒罢。”张儒秀倒了一盏茶,递到他面前。 其实方才司马光在来后院之前,便在宴席末尾喝了许多茶,还特意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消消身上的酒气。他不想以一副醉鬼的样子在张儒秀面前现身。可谁知纵使他一番精心准备,还是被张儒秀以为自己醉得不轻。 “好。”司马光说道。说罢,便将茶一饮而尽。 落盏后,司马光听见张儒秀发出一阵“啧啧”声。 “怎么了?”他怕张儒秀觉着自己仪态随意,有失礼仪。说罢,便挺起原本就挺直的脊背,生怕自己叫她有一丝不满。 可张儒秀想的哪里是这些? 方才司马光抬头肆意饮茶的模样实在是会叫人一不留意便色令智昏。这可不怪她。司马光那双提笔的手握着茶盏,稍稍用力端起后,手背上的青筋便已显现。她看着司马光脖颈微扬,喉结上下一动,蓦地生出些杂思。 这些事,张儒秀也自然不会告诉司马光。 于是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谎话:“我方才刚瞧着桌上的蜜林檎,想着自己坐在这好几个时辰都没发现它,便觉着自己的心也太粗了些。” 她这话原本只是掩饰下自己原来不可告人的心思,这是话一出口,司马光便会错了意。 “是我不好,在前堂耽误了太久,叫你也等了许久。”司马光话里颇为自责。 “是啊,我等了那么久……”张儒秀接着话,她自然是在逗弄司马光。 “都是我不好。”司马光愈说愈自责,他将张儒秀当了真。 “是啊……做错事是不是要接受惩罚呢?”张儒秀故作高深地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 “那就罚你……罚你给我削个桌上的果子罢。” 这话一开口,倒是叫司马光颇为错愕。 错愕间,他便反应过来,张儒秀这是在诚心逗他。这样想开来,他也松了口气。 “你没生气啊?”司马光后知后觉地问道。 “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么?”张儒秀反问道,话里满是狡黠。 “也是,是我自己想多了。”司马光说罢,便拿起桌上一个蜜林檎准备去洗。 “都洗过了,你不用再去了。”张儒秀开口道。 “洗过了?这果子表皮还都是干的。”司马光满是不信,还是想起身洗果子。 “真的真的,我那几位贴身丫鬟午后刚去洗了一遍,不过是隔得久罢了。”张儒秀颇为无奈地说道。 “那我给你削个皮。”司马光说着,便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把果刀,拿起果子便削。 张儒秀原本觉着司马光这般世家子弟,削果皮这事应是不太顺手才是,谁知司马光几下便削好了果子,果皮削得薄,果肉留得圆润。 “光哥,你平时肯定不少吃这些瓜果。”张儒秀感叹道。 “其实也还好。”司马光说着,便把手里刚削好的果子递给张儒秀。 也不是张儒秀见识浅薄,她真的没见过这般巧夺天工的蜜林檎果。 她这一愣,倒是叫司马光以为她不满意。 “是不是太大了?要不要我切成小片?”司马光问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它太好看了。”张儒秀回道。 “真是个傻丫头。”司马光虽是这么说,可话里满是宠溺。还是伸手把果子递了出去,看张儒秀吃得正香。 张儒秀啃着果子,边吃边觉着这氛围太过奇怪。哪有人大婚之夜什么都不做只是来啃果子呢? 再看看外边的天已然是彻底黑了下来…… 张儒秀觉着,有些话,还是早些时候交代清楚比较好。 “光哥。”张儒秀啃完了果子,开口道。 “怎么了?是不是还想再吃?我马上帮你削。”司马光看她吃得开心,心里也欣喜。 “不是不是。”张儒秀赶忙摇头否认道。 “你……就是你,兴许知晓新婚之夜的流程罢……”张儒秀这话越说声越小,最后几乎是嗫嚅道。 只是她这话哪怕说得再含糊,还是叫司马光红了脸。 司马光当然知道夜深之后二人要做什么,或是说应该做什么。可他瞧张儒秀这般模样,分明就是没有生出这方面的心。 何况二人才刚见了几面…… “你不必慌,慢慢说就是,我都会听,也都按你说的去做。”司马光沉声道。 哪怕司马光这般安慰着,可张儒秀这时偏偏就怂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该怎么同司马光说,在她心里,婚约只是个形式,是做给外人看的。婚后二人自由相处各自安好便可,至于房中事、闺中情,还是不要有为好。 成婚之前,这些话在她脑子里滚过无数次,她以为她可以颇为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可瞧着司马光的眼,她先前所有的勇气蓦地消失了个干净。 “岁岁,不要慌。屋里只有我二人,你的话,也只有我能听见。”司马光安慰道。 “我只是……我就是怕话说出口叫你寒心。”张儒秀解释道。 听她这话,司马光便已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有些话,不说出口,便不会寒透人的心。 只是这些话,往往是非说不可。 总归是要伤心的,司马光自然不愿叫张儒秀多生出些负担,便自愿担起这些事。 “想说什么,说便是。”司马光故作轻松地笑道。 司马光愈发大度,张儒秀便愈发无地自容起来。 那晚,司马光明明承认了他动了心。他也回问了这个问题。 可那时张儒秀是怎么回应的呢? 她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么? 她把这个问题抛给司马光,叫他去想。 司马光也不能做定夺。 张儒秀一言一行间皆是戏侃。她写过那副红字,司马光便一厢情愿地以为,有那么一瞬,张儒秀的心是在他身上的。 可张儒秀的每个动作都那么自然,她对他,像是对待兄弟姊妹一般。 有那么一瞬,司马光自私地以为,那些自然的动作,都是动心的昭示。 张儒秀是个小骗子。 可他却情愿被蒙骗在内,之后装出一脸无知的样子,故作大度。 “岁岁是想说,我们貌合神离地过下去,是么?”司马光回过神,颤声问道。 是的,就是貌合神离。 张儒秀心里点头,面上却满是难堪。 “若是你……”张儒秀本想开口安慰他。只是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着多说无益。 “好。”司马光说道。 “你说什么?”张儒秀猛地抬头。 “我不会打扰你的,你愿怎么过,便怎么过。”司马光苦笑道。 “那在床上……”张儒秀听了他这话,便松了口气,顿时转了个话题。 “放心,我不会做些无礼之事。”司马光安慰道。 他叹着张儒秀的无心,也叹着自己的多情。 “等去了华州那处,你便会自在得多了。现在府里人多,恐怕,还是不能分床睡。”司马光说道。 这话一出,纵使张儒秀心再大,也听出了个落寞的滋味。 “光哥,你生气了么?”张儒秀问道。 她觉着自己好似有意无意间伤透了人的心,便脑子飞转,想着能不能来件事补偿人家。 司马光抿抿唇,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若我说,是呢?” 他看向张儒秀,眼里没有半分愠气,眼波流转,倒是满生悲意。 认识这么久,这是司马光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 张儒秀原以为,自己是个薄情之人。如今真真切切地历了事才知,她根本做不到那般冷淡模样。 她做不到,伤透了旁人的心,还默念一句,活该。 情爱一事,从不是本该如此。 这晚,也是第一次,张儒秀的心有了几分动摇。 作者有话说: PS: 第34章 同床异梦 张儒秀愣在了原处, 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又想,张儒秀又开口道:“其实……我会试着去多关心你一点,毕竟是夫妻嘛。” 这话她觉着是自己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她确实没动心, 但也可以留下个念想,免得叫人家太过伤心。 “是啊,毕竟是夫妻一场。”司马光的声音颇为落寞, 不知在感慨些什么。 司马光安静地坐在案桌旁, 低着头眼中无神。他曾想过这晚的情景,想过饮下合卺酒之后的你侬我侬, 也想过贸然作为后的桃红艳李。他想过张儒秀会这般无动无衷, 但这些不成形的念头总是被张儒秀亲口说出的话逐一击破。 多关心一点又怎样呢?多叫他心慌几次又怎样呢?所有不安的暧昧的悸动,只有他自己视若珍宝。 可就算是这般貌合神离地过下去,他也不想放走张儒秀。 一厢情愿的事罢了,从始至终只是他在无端臆想,又有何资格埋怨他人呢? 司马光开口,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 像是被车辙碾过一般。 “时候不早了, 早些歇息罢。” 他朝床榻那边看过去,一床喜被, 几层薄帐。床榻上不算宽敞,甚至是有些拥挤。 “这段日子, 便要委屈你同我挤在这一小块地儿了。若是你觉着不方便, 我可以地上铺几层褥子睡。”司马光说罢后站了起来,似是真的想去床柜处寻几层褥子。 “这……大可不必。地上那么凉, 腰会受不了的。”张儒秀没想到他这方面倒是说到做到, 便也赶忙起身去拦着司马光的步子。 张儒秀跨了几大步便走到了司马光面前, 伸手拦着他。 “我先前说过,不会做无礼之事。你一女子家,同我睡在一张床上,会吃亏啊。”司马光低头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张儒秀听了这话,心里愈发愧疚。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想法会把司马光逼成这样,逼成这般卑微的样子。 人都有几分傲气在身的,司马光没必要一直无条件地让着她。她也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让步,自己独善其身。 有些时候,人的心境会在不自觉间变化的。 张儒秀此刻就是这样。 “光哥。”张儒秀抬头说道。 “嗯?” “花冠有些重,你帮我拿下来放到桌上吧。”张儒秀指了指头上的花冠,说道。 司马光虽觉着这话有些奇怪,却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他轻手轻脚地取下花冠,生怕扯到张儒秀头上的一尾发丝。又端着花冠稳当当地放到妆奁台上的托盘中。 下一刻,司马光便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暖意。 张儒秀从背后抱住了他。许是觉着太过唐突,张儒秀的手只是虚虚环在司马光腰间,不敢握牢。 司马光听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听到自己颇为艰难地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你对我真好。”张儒秀翁里翁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傻岁岁。”司马光似是没想到张儒秀蓦地向他示了软,一时间,脱口而出的话也软了下来。 “我不傻。”张儒秀小声辩驳道。 “岁岁,你松手。”司马光声音轻柔,话里尽是哄骗的意味。 可惜张儒秀没察觉到。她这会子听了司马光的话,虽是诧异,却还是缓缓送了手,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司马光就转身把张儒秀搂在了怀里。他抱人抱得紧,手紧紧扣在张儒秀腰间,像是要把人嵌在身体里一般,却又把握着分寸,没有弄疼她。 “你叫我松手,就是想抱我啊?”张儒秀反应过来,调侃道。她刚才还以为司马光不乐意让人抱他,谁知,人家竟是在憋大招呢。 “嗯。”司马光大方地承认下来。 “你知道么,方才你那副板着脸的样子,真的吓到我了。我真的在想一百零八种法子哄你笑笑。”张儒秀心有余辜地说道。 “是我失礼了。”司马光说道。 “你怎么就会道歉啊?明明不是你的错。”张儒秀埋怨道。 “下次不会板着脸了,也不会吓你了。”司马光沉声说道。 他的头靠在张儒秀的脖颈处,说话间气息都喷到了耳边,叫人心痒。 “那你还要打地铺睡么?”张儒秀得了便宜,此时便作势威胁道。 “都听你的。”司马光回道。 “那你就先同我睡一张床上罢。” “好。” …… 故而事情就是这样。 此时此刻,二人只穿着里衣,盖着一床被子。 不得不说,这次是张儒秀自己失算了。 她坐在床榻边上这么久,都没发觉屋子里只有一床被子,先前分窝睡的想法顷刻间崩塌。 睡觉穿着一身里衣自然不舒服,她倒是心大,还想再脱一层,剩下个内衣短裤。倒是一旁的司马光,自打上了床,脸上的红晕是没下来过。 “光哥你放心,我叫你一声哥,你便一辈子都是我的好兄弟。你把我当弟兄好友就成,不必拘谨。”张儒秀这般安慰道。 可这话说出口,不但没起到一分作用,反倒是叫司马光的身子往床边处又挪了几下。 张儒秀说,她想睡里边,不想睡前还有吹灯灭蜡,司马光也就由着她去。 “要剪蜡么?”司马光问。 张儒秀暖着被窝,点点头。 “好。”司马光应道。 喜蜡燃着的火芯被剪断,屋子里霎时间便黑了下来。 黑暗中,张儒秀看不见司马光的身影。还是缓了一会儿,才看见床边有着一道坐立的影儿。 “光哥,你不冷么?怎么一直坐在那儿啊。”张儒秀好奇地问道。 若非天黑,张儒秀定是能瞥见司马光的满脸红意,久退不散。 “咳咳。”司马光假意地咳了两声,便躺了下来。 “你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张儒秀笑道。 “好。”司马光这般说着,却还是僵着身子,手臂摆到身前,生怕自己逾矩半寸。 …… 一阵寂寥无声,司马光听到耳边久久没有传来动静,便稍稍侧目,借着窗子投过来的几分月色,悄悄打量着张儒秀。 张儒秀的呼吸平缓,合目抿唇,身子朝着他这处微蜷起,瞧起来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司马光松了口气,悄悄转过身,手支着头,侧目看着张儒秀。 司马光看得出神,没注意到张儒秀的小指动了几下。 “光哥,抓到你了。” 张儒秀原先闭着的眼蓦地睁开来,原本稍抿的唇现在高高扬起,目光狡黠,话中尽是逗弄。 “你……”司马光被惊得措不及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司马光本想赶紧转过身去,可又觉得转身太过掩耳盗铃,便继续用手撑着身子。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张儒秀问道。 “有些冷,睡不着。”司马光存着小心思,像是一匹渴望主人哀怜的野狼,满不在乎地挑起伤口给人看,好叫人同情一番。 冷?张儒秀听罢,低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一床被子都被她卷到了自己身上,司马光的大半身子都裸露到冷冽的空气之中。 “哎呀,都怪我睡相太差。”张儒秀说罢,赶紧从身下捞出来被褥盖到司马光身上。又怕给人裹得不严实,便坐了起来仔细给人掖着被角。 张儒秀掖被角时,几缕发丝有意无意间扫过司马光的脸颊,带着发香,轻轻拂过。月光洒在张儒秀身上,一时间,司马光觉着张儒秀像是画里出来的神女一般,叫人猜不透摸不着,却又叫人甘愿一头扎进虚无的美好之中,甘之如饴。 “好啦,这下应该不会冷了。”张儒秀躺了下来,把被褥紧紧裹到自己身子上,只露出一个头。 “嗯,不冷了。”司马光笑道。 “睡罢。”张儒秀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好。”司马光说道。 …… 洞房花烛夜就在彼此情绪起伏间平淡地过去。 这一夜,张儒秀睡得正香,多日来的所有烦心事都被抛之脑后,一夜好眠。 成婚是两大家族操持起来的大事,其中每人都提着精气神做事,难免生得万分倦怠。 张儒秀睡得安生,什么都不知道。可司马光半梦半醒间,思绪万千,心里搁着许多事。 张儒秀睡前是脊背对着司马光,身前对着墙的姿势,睡熟了之后,睡相全无,身子四仰八叉。 这床原本就不够大,故而在睡熟之后,张儒秀的右腿一直在司马光的腿上放着,左腿越过人家的腰间,半个脚掌悬在空中,身子同司马光离得极近。 彼时司马光失着眠,正想着去华州赴任的事。张儒秀这么一转身,倒是惊得司马光差点鲤鱼打挺半坐了起来。还好思虑战胜了身子本能,司马光很快反应过来。 他说过不做无礼之事,哪怕这事不是自己先开的头,也不行。 司马光想扭正张儒秀的身子,又怕吵醒她,便用着平生最轻柔的力气去移开张儒秀的身子。 还好张儒秀睡得熟,任司马光一番动作,还在酣眠着。 司马光又盖好二人身上的被褥,闭着眼继续想事。 结果过不了多久,张儒秀的身子又朝他这处倾了过来。 张儒秀许是想抱着什么物件一般,这次,她伸出手搂着司马光的前胸,一腿弯曲,一腿翘在人的身上。 就像是,标记着自己的所有物一般,不许旁人侵占。 司马光想到这处,蓦地睁开了眼。他觉着头疼,低头一看张儒秀那般无辜安好的样子,顿时满是无奈。 他又将张儒秀的身子摆正,盖好被褥。 几刻后,张儒秀的身子又倾了过来。 司马光看着她紧紧扒在自己身上,一时间竟有些荒唐地想是不是床榻不平,他这处凹陷了下去,才屡屡叫张儒秀往这处倾去。 正当司马光想再次扭正张儒秀的身子时,却听见人嘀咕一句。 张儒秀喃喃呓语,说着什么。 “冷。”张儒秀说。 原本一床被褥有些热气在,几番折腾后,早已灌入了不少凉气,自然叫人觉着冷。 司马光心里满是心疼,这次,他任凭张儒秀动作,不再反抗。 张儒秀睡梦中感到身下传来股股热气,便一股脑地抱紧那热源,不愿叫这热气离开。 于是她抱紧了司马光,不留一分空隙。 她是溺水的人,紧紧揪住水中的浮萍。 她也是搁浅的鱼,竭尽全力染上流淌过来的水珠,绝处逢生。 而司马光,便是甘愿沉沦的浮萍,亦是放弃回流的水珠。 他不会拒绝,只要是关于她的一切。 司马光长臂一揽,将被褥盖在二人身上,掖好被角,不叫一丝热气再跑出去。 长夜漫漫,总会有人失眠,在该沉沦时莫名清醒。 司马光愿做那位失眠的人。 只要,有人能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回门回家 五更三点, 窗外天色灰蒙,一片暗景。司马光转了身,叫醒尚在熟睡中的张儒秀。 “岁岁, 该起了, 过会儿还要拜礼。”司马光轻唤道。他是后半夜才合上眼睡了会儿,却也只是浅眠休憩着。此刻开口唤人,声音也是嘟嘟囔囔, 含着几分不清醒。 许是他唤人的声音太过轻柔, 张儒秀只是转了个身,哼哼唧唧的, 也不知听没听见这话。 司马光没办法, 坐起身来拍着张儒秀的肩,继续叫着人。 “岁岁,要是再不起,屋外的女使可就进来了。”司马光说道。 “什么?”张儒秀半梦半醒间只听得到“进来”二字,便慌忙睁眼。一睁眼, 便看到司马光支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可算是醒来了。”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愣了半刻, 突然用手捂起脸来。“先别看我。”张儒秀慌忙说道。 “怎么了?”司马光颇为不解, 却还是闭上了眼。 “大清早的,我还没洗漱。”张儒秀说罢顿了顿, 又说道:“我怕我有眼角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张儒秀的话说得满分委屈,却叫坐在一旁的司马光低声笑了起来。 “这又有何妨?不过肝经有热, 体中有虚火倒是容易生成这类。”司马光解释道。 张儒秀在他说话间手指拂过眼睑, 检查一番后才放了手。听到司马光这话,满脸好奇。 “你还懂医呢?”张儒秀问道。 “略知一二。”司马光倒是颇为谦虚。 瞧司马光这般模样, 张儒秀便觉着人家肯定是精通医学。文人嘛, 爱谦虚。 “行啊, 日后要是生了病就找你抓药了。”张儒秀调侃道,一边拿着早就备好的常服往身上套。 “我叫人进来罢。”司马光说罢,也起身穿着衣。 张儒秀听到这话,转头一看,上下一扫,便否决了这个提议。 “你还是先穿好衣服罢,我再叫人过来。”张儒秀说道。她出自占有欲的本能,不想叫人瞧见司马光这般模样。 司马光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挑了下眉,由着她这般去。 等晴末晴连进来时,司马光早已洗漱完毕,坐在案桌旁翻着书。 女子家,成为人妇后,穿的衣裳,梳的发髻也都有所改变。 “你俩动作快些,拜礼还需早些到才是。”张儒秀出声催促着身后的两位小女使。 晴末站在张儒秀身后,她一向伶俐,进来时特意瞧了司马光几眼,见人一脸淡定。再看看自家娘子,也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二人之间,从她进来后,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她这般胡乱一猜,便猜了个中。这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同新郎官怕是各睡各的去了。 “娘子多日操劳,可这气色却是愈发好了起来,同染病前相比,可真是判若两人一样。”晴末开口说道,一边指着妆奁盒中的冠梳示意晴连给张儒秀插上去。 这话一出,司马光拿书的手便僵了几分,晴末把这动作看在眼里。 “是么?你倒是说说,染病前我是哪般模样?”张儒秀笑道。 她身后有两位女使站着,自然也看不到司马光那边的动静。 “娘子那时,满脸惨白,身如枯骨,人自然是憔悴得很,叫人心疼。”晴末说时特意加重了语气,顺便说给不远处的有心人听。 这话一出,司马光持书的手握紧了几分,面上还是原先模样。 “是么?那时我在病中,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的。”张儒秀说道。实际上那时是原身染的病,她自然不知情。 “末姐,你同娘子说那般惨事作甚?只要娘子现在好就是了。”晴连抱怨道。 还未等晴末开口,晴连便对张儒秀又说道:“娘子,挽好了。你瞧瞧,可还行?” 张儒秀闻言望镜里一看,那髻梳的大气,深得她心。 张儒秀点点头。 上了胭脂,梳了发髻,换了衣裳,便要去中堂行拜礼了。 “光哥,走罢。”张儒秀起身,对不远处坐着的司马光说道。 “好。”司马光应声答道。 屋门被推开,天还未亮,司马家却是处处灯火,葳蕤绵延。 …… 新妇拜堂,即是先在中堂摆上一张案桌,其上设镜台等物,新妇行拜礼。这之后,便是去前堂拜家舅与家姑。 张儒秀去到时,司马池同聂娘子早在堂内坐着。聂娘子身子骨不好,司马池便叫人捎了匹厚外罩,披到聂夫人身上。 聂娘子一边低声咳着,眼还紧盯着前面。眼里出现一对佳偶时,才忍了咳意,正襟危坐起来。 “新妇拜见家舅、家姑。”张儒秀中规中矩地行了礼,问了安好。说罢,一旁的晴末晴连各自带着托盘前来,托盘上各摆着一匹织锦花布。 晴末晴连分别将这托盘递送到司马池同聂娘子面前,赏贺之物是张府里最好的绣娘织的,算是一份心意。 聂娘子满脸笑意,朝司马池示意。 待到司马池点头示好,聂娘子挥挥手,老养娘手中托着的两匹花布答贺之物便交到了晴末手中。 司马光看着礼毕,便向前同爹娘道了声安,立在张儒秀身旁。 司马池目光慈祥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妇,开口道:“二哥,用过膳后,你便同三姐去张府拜见诚之兄罢,记得备上礼。” “是。”司马光声音沉稳。 张儒秀见了,也赶忙行了礼附和。 “三姐,过来,叫我仔细看看你。”聂娘子见司马池交代过事,便终于开了口唤着张儒秀。 “阿姑。”张儒秀走过去,唤着人。 聂娘子握着她的手,道:“大早上就过来见我,是不是穿的太少了?手这般凉?” 说罢,便握紧了张儒秀的手,使劲暖着。 张儒秀见聂娘子这般热情,一时挣脱不开来,便答道:“从小便是个体寒的身,阿姑不必担心。” “体寒?那你兴许吃了不少药了,现在这身子暖些了么?”聂娘子问道。 当着聂娘子的面,张儒秀也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便扯了个慌:“好多了。今早露重,手才冷了下来。我见阿姑也披着大袖,阿姑也要不要着凉才是。” 张儒秀这话任谁听了心里都暖和。这话说的机灵,也讨了聂娘子的喜,这会子直言叫司马光好生照顾她,不叫她受委屈。 最后还是司马池见二人聊得火热,不可开交,才开口给聂娘子提了个醒,叫她莫要误了复面拜门的时辰。 这话一出,聂娘子才不舍地松开了张儒秀的手,叫司马光同她早些用膳,早些去。 “我整日里也没事。三姐不妨多来找找我。”临走前,聂夫人说道。 张儒秀自然是点头说好。家姑同新妇依依惜别的场景叫司马池同司马光见了,只是相视一笑,也不参与女子间的事。 …… 巳时二刻,张儒秀回了张家。 昨日,她才从张府里出来,她还是三小娘子。今日,她便成了司马家的小辈新妇,成了外人。 隔日之间的落差叫张儒秀回了府,也觉心慌。 张存见司马光来了,便拉着人寒暄一番,问了近况,同时也叫下人准备摆宴,正好凑上晌午用膳的时辰。 男子间自然不多言述儿女情长,何况如今西夏之势叫人不得心安。张存揽着司马光便去交流这些事,实况危急,文臣自然无比关切。 女眷便要细腻敏感的多。 大娘子昨日送张儒秀出嫁,如今回门,张儒秀已然是一副新妇模样,叫大娘子一时感慨万千,红了眼眶。 张儒秀自然是一番安慰,只是说着说着,一股莫名的委屈便涌上心头,也不自觉间红了眼。不过她还是忍着没叫泪流下来,只是拿着绢巾给大娘子拭着泪。 事态的转变有时就是这般奇妙。 才过了一日,许多事却已发生了改变。 张儒秀再也不是府里爹娘庇佑下的无忧无虑的三小娘子,她成了一家之妇。这样的反差,往往叫人难以接受。 二姐站在一旁,瞧着大娘子同张儒秀泪眼相望,一时颇为无奈。 不久后,她也会如张儒秀这般出嫁。 只不过,她会嫁到外地,委屈受的只会比张儒秀更多。 “三姐,你都不知道自你走后,娘娘可是跟没魂儿一般,一脸失落。”二姐开口说道。 “二姐,你同三姐说这些作甚?”大娘子吸了吸鼻子,朝二姐说道。 “阿娘,你就这么想我啊?”张儒秀知道二姐话里的意思,此刻心思全都扑到了大娘子身上。 “我怎么样不重要。你同我说说,你与那二哥处得如何?他有没有欺负你?”大娘子拉着张儒秀的手,叫她坐在榻上。 二姐听到这话,也搬了个凳子坐到二人身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阿娘你放心,他对我很好,阿舅和阿姑都很照顾我。那边有晴末晴连替我照应着,没人欺负我。”张儒秀说道。 “那便好。”大娘子听罢张儒秀的回答,松了口气。蓦地又想到什么事,便问:“昨晚呢?昨晚如何?” 这话的指向便十分明显了。 大娘子是在问同房之事。 张儒秀也不想做隐瞒,便如实答道:“除了同房,旁的都还好。” 这话一出叫大娘子愣在原地,倒是一旁听着的二姐,一脸了然。 张儒秀见场面难堪起来,便急忙开口解释道:“就是……我俩都放不开……再说我和他才见了不几次面,总觉着不好意思……” 这话一开口,二姐噗嗤一笑,随即又立马变了脸,一本正经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大娘子开口想责备人家,却又觉着张儒秀的话在理,一时嗫嚅起来。 “这也是一个礼啊,不同房,你如何向聂夫人那边交代呢?”大娘子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聂夫人待我那般好,定是会理解的。”张儒秀说罢,赶忙挽起大娘子的手臂,竭力撒着娇。 “你啊……”大娘子被张儒秀磨的没有法子,便颇为无奈地捏了捏张儒秀的脸颊。 “日后当同夫家多多交流,莫要生出些节外之事。”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点点头。 “二姐你也听着。”大娘子又说道。 “知道了。”二姐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排版暂时修到这章,感谢订阅! 第36章 宴上两派 宴席上, 张存颇为动容。 借张存的话来说,这么多年来他是看着司马光长大的,如今司马光长成了壮志凌云的模样, 张存也甚是欣慰。况且司马光又是他的小婿, 自然叫他难得有真情流露。 男子一桌,女眷一桌,可毕竟席在一堂, 纵有屏风挡着, 却也不隔音。张存同司马光说的话,张儒秀自然能听见。 张存同司马光正色说着朝中大事, 那些个官方晦涩的话语本是叫人听起来觉着枯燥难懂的, 可那些见解从司马光口中说出,蓦地浅白起来。司马光议政时话间有一显著特点——他喜爱结合典型事例来讲,穿插故事进去。 张存也喜欢司马光谈吐的风格,落落大方,谦逊有礼。 张儒秀听到那桌正议论得火热, 便不自觉地侧耳听了起来, 一边拿着筷著夹菜吃。 这会子, 张存在询问司马光对于科举录人的见解。 北宋在录取士子时,某些时候格外照顾北方士子。 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辽国后, 辽便有了大批精兵,不久便兴兵南下。赵匡胤上台后向北伐辽, 大败, 自此宋一转态势,成为守方。 宋与辽战火不断, 而临近辽的河北路便常受战火摧残, 士子半日读书, 半日抗战,勇绩突出。北方水深火热,然南方安逸富足,俨然太平之景。南境安康,自然多生进士状元,南北境发展不均。因着河北士子少而贡献大,故而官家下旨时,扩大范围,多关照北方士子。譬如科举录士时,南北士子考绩相同,则优先录用北方士子。 这事定下了许久,然近来汴京城中又刮来不少风声,声势虽小,却也总是存在着。 张存看待事从不以事小为由,将任何一件事搁置在旁。如今他借小问大,实则是在拐着弯问司马光对“公平”一词的理解。另外也有一点,张存也是位河北人,也曾参与过守城战斗。战后第二年,他便中了进士。不过当时他也是被人好生挖苦了一番,说他靠着打仗上位,腹中没有真才实学。张存问这个问题,也是存了些要女婿给他正名的私心。 司马光又如何不知?不过他只是引经据典的解释一些现象,又说了些趋势罢了。张存是他的长辈,他自然不能敛足锋芒全冲着岳丈去。司马光的言辞委婉,却也暖了张存的心。 后来,司马光又问了张存一些官家对西夏的想法。张存身为殿中侍御史,自然有机会同官家多见,也自然更知晓些官家的心思。 张存听到这话,面露难意。 李元昊今年自立为“大夏”,此后便一直找些法子朝大宋边境挑衅,两国时有摩擦。李元昊手段强硬,不过几月来,便叫人修筑堡寨、打探情报,甚至肆意贿赂大宋官员。李元昊的那句“习练干戈,杜绝朝贡,小则恣行讨掠,大则侵夺边僵”令朝中上下惴惴不安。 西夏已成猛虎之势,两国必有一战。官家自然知晓这点,故而近来上朝时也多提到这些。只是官家,目前似是也难做个定夺。 说到这处,张存饮下酒,长吁一声。 司马光自然懂得张存心里的难处。自澶渊之盟以来,宋多年未经大战,军中一批老将也接连离世,如今军中,早已是腐败落后,松懈散漫之景。而西夏攻势尽显,两方想比,又如何不叫人担忧? 司马光说了好些针砭时弊的话,一语中的,倒是叫浸在迷惘中的张存清醒不少。 二人饮了许多酒,觥筹交错间,尽是肆意承乐。 张儒秀侧目透过屏风看过去,只看到司马光端坐着的背影。不知怎的,张儒秀蓦地就想起今早司马光叫醒她时,无意间露出的小片胸膛。当时她刚醒一脸懵懂,自然没在意这番细节。如今不知怎的就想了起来。 要说起来的话,司马光身材还挺好。衣襟里包裹着一副年轻健壮的身骨,胸膛下的心跳动有力…… “这么粘人呐,一直瞧着人家。”二姐看着张儒秀望着屏风一脸出神的样子,调侃道。 “没有没有,他的身材也就那样过得去罢。”张儒秀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赶忙说话掩饰着自己,却不曾想这话倒是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还不承认?人二哥的身材如何看来你心里十分清楚。”二姐笑道。 “哪有啊?二姐你净瞎说乱绉。”张儒秀作势同二姐打闹,蓦地发现大娘子不知何时离了席。 “娘娘呢?怎么走了?”张儒秀问道。 “你个小没良心的。娘娘已走了多刻,你还没注意到,怕是心都飞到屏风那边去了罢。”二姐还在调侃着。 张儒秀听罢,正了神色,道:“好二姐,你别说诨话了。快同我说说。” 二姐听罢,开口问道:“你想想,今早来时你可见了大姐?” 张儒秀摇摇头,道:“大姐没在啊,我知道这事。不过按说她也会在家里待上几日再走啊,怎么人就不见了呢?这和娘娘又什么关系么?” “大姐她确实不走,不过李令史那边有急事,便先匆忙赶了回去。今早大姐她不在,是到城东买物件去了。李令史家的小弟李教听闻他哥携家眷来了岳家,便托人捎些物件回来。李教要得急,大姐也推脱不开,今早便去了城东。这不,摆宴时刚回来,不过身子不太舒服,便辞了宴,去屋里休养去了。娘娘也是听了信儿,去瞧大姐去了。”二姐说道。 张儒秀听罢,在脑里仔细捋了下大姐这事。 “这李小官人事可真多,大姐好不容易回次母家,他便托人办事。”张儒秀抱怨道。 二姐听罢,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末了,还补充道:“李小官人嗜酒如命,常有酒后闹事,仗着背后有李令史这层关系,肆意妄为。李令史已经替他摆平了许多事,也颇为气恼地叫他收敛一些。可人非是不听,还是那般不成器的浑样子。因着这事,大姐同李令史的关系也僵了几分。我看啊,这李小官人若是再这般作风,迟早得出事。” 张儒秀第一次见到二姐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便知这李小官人行事的确放浪形骸。 二姐说罢,似觉方才描述不全,便又说道:“李小官人虽是不成器,托了李老丈人和李令史的福,在汴京城里还算是乐得自在。可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他在城中,想要什么物件,自然可以自己派人去买,可他却偏叫大姐去,这岂不是在欺辱人?大姐奔波操劳,他却耽于风月,整日花天酒地,不知礼数为何物。李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招惹了这般冤家。” 二姐话音刚落,张儒秀便捂住了她的嘴。 “你这话亏得是在我面前说出来的,要是落在旁人的耳里,指不定怎么污蔑你呢。”张儒秀说道。 二姐却满不在意地掰开张儒秀的手,道:“难道我说的不在理?他做了这般欺人之事,仗着我张家如今事多,没空理他,便愈发得意,真是叫人看不惯。” 张儒秀附和地点点头,蓦地想到什么,又说道:“这李小官人缠着大姐买的是何物件?” 二姐听罢,解释道:“三姐你有所不知。李小官人从小便喜欢那些奇怪神秘的物件。这几年来,又奉行妖术,常做障眼之事,唬了一大帮狐朋狗友。这次叫大姐去,也是这些物件所在处皆多小娘子售卖。李小官人刚被老丈人警告过莫要耽于情爱,这会子许是还存着些良知,叫女子去效力。” 妖术?张儒秀听罢,心里对李教这人,也有了个大概的认识。一个纨绔子弟,崇尚虚无道法,嗜酒闹事,仗势欺人……这一件件下来,张儒秀倒是颇为心疼大姐。 “大姐这日子过的真是憋屈。”张儒秀感慨道。 “要不没有李小官人的胡乱做事,大姐同李令史也是对神仙眷侣啊。”二姐附和道。 那日出嫁时,张儒秀瞧见过李易攵,人俨然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却不曾想,家门竟出来个这般叫人耻笑的子弟。 …… 大娘子是在宴席快结束时才回了席里。她唤来了大夫给大姐看病,结果大夫却说是心病,叫大娘子颇为气恼。回到席内,也是草草饮了几口汤作罢。 该说的话说了尽,宴席也在热闹中散场。过后张存又同司马光交代了许多,也是给鼓乐班子一些准备的时间。 这会子时侯,张儒秀继续同二姐说着八卦,越听越起劲。还是司马光拍了她的肩,示意二人该回去了,张儒秀才收了心,同众位女眷告了别。 司马光见张儒秀同她二姐走得近,便也对人上心,临走前说了句:“三姐她贪玩,还望二姐多些担待。” 二姐自然说好,瞧着人动心的模样,觉着颇有趣。 待到张儒秀同司马光回了府,已是未时二刻。 司马光回了府后又去了前堂同司马池禀告着回门一事,三刻时才回了屋。 “岁岁,我回来了。”司马光走到门前,还礼貌地敲了下门,等着张儒秀的回应。 彼时张儒秀正没个正形地躺在床上合眼小憩,听到叩门声,便叫人进来。 “你进来就好,敲门做什么?还跟我生分。”张儒秀见司马光走进来,随意瞥了一眼,说道。 “我可不想贸然吵醒一位小瞌睡虫,免得挨骂。”司马光开着玩笑,走到案桌旁倒了一盏温茶,走到床边。 “喝口茶罢。”司马光坐到床边,拍拍张儒秀的手,示意人坐起来。 张儒秀其实并不渴,无奈司马光已然把茶盏端到了半空,便松松散散地坐了起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又将盏递了回去。 “还要么?”司马光问道,另一手拿出绢巾给张儒秀擦着嘴角。 张儒秀摇摇头,问:“你怎么给我擦嘴啊?难道我这嘴太大,还漏茶呢?” 司马光被这话逗笑。张儒秀的嘴自然没有漏出来一滴茶,他只不过是想同她贴近些罢了。此刻听到张儒秀这般自我怀疑的话,他突然生出些逗弄人的心思。 “是啊,漏了半盏。你看,绢巾上都是茶渍。” 张儒秀听了这话,满脸惊恐。低头看看司马光手中的绢巾。 好哇,绢巾是墨色的,根本看不出有半点茶渍。 张儒秀又伸手仔细摸了摸,绢巾上都是干的。 “你逗我呢!”张儒秀反应过来,同司马光说道。 “噗嗤。” “你还笑!”司马光这一笑叫张儒秀满脸无地自容,作势就要打他。 张儒秀本想拿起那张绢巾泄愤似的往司马光身上一扔,手往绢巾处一抓,谁知,伸出的手正好被司马光牢牢握住。 而那张绢巾,掉在了地上,被司马光踩在了脚下。 这一番变化天翻地覆,叫张儒秀目瞪口呆。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叫张儒秀瞠目结舌。 “你干嘛扯我的手,还把绢巾踩在地上!”张儒秀小声地叫嚣着。 “小瞌睡虫还瞌睡么?”司马光满脸笑意,问道。 “你就是不想叫我瞌睡啊?真是坏心肠。”张儒秀脸凑到司马光面前,颇为好奇地问。 司马光点点头,解释道:“白日不宜多睡,免得夜里失眠。” 张儒秀听罢,同人争辩:“我就睡了一刻。” “是么?是谁在来的路上坐在轿子里睡得正香?是谁呢,叫我想想。”司马光话里满是揶揄。 张儒秀听罢一惊,她确实在轿子里睡了个好觉。 不过她仍做着挣扎,“你怎么知道啊?你不是骑着马么?” 司马光听罢,说道:“你那两位小女使告诉我的。” 原来是晴末晴连!这两个人,胳膊肘怎么还往外拐呢! 张儒秀还是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又开口道:“人家绢巾怎么惹你了?干嘛把人家踩在地上?” 司马光听罢,沉默了片刻。 有些事,想便去做了,没有缘由。 不过既然张儒秀问他,他也自然要回答。 “不踩它,你的手又岂会愿意跑到我这里?” 司马光说罢,举起二人相牵的手,仔细品着。 相牵的手穿过透过来的光,叫司马光可以看清张儒秀手中的绒毛与血管。他瞧得认真,仿佛在看什么名画好字一般。 傻子一样。 张儒秀想,可心里莫名暖洋洋的。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礼尚往来 五月十九, 张家派人送来些彩级、油宣、蒸饼到司马家,谓之“蜜和油蒸饼”。张家的众位女眷也来了这家作会,谓之“暖女”。 纵使礼数繁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张儒秀也必须承认, 也这是这繁文缛节,才叫她同母家一直藕断丝连着,才叫她能更从容地面对自己身份的转变这件事。 今日巳时, 聂夫人携着张儒秀去吃席。今日是女眷相会, 自然没那么多讲究,何况来的人都是些熟识, 聊的也是花天酒地。 大娘子同聂夫人说着两家的家长里短, 二姐便同张儒秀说着城中的趣事,偶尔也邀着大姐来插几句腔。 张儒秀一见大姐来了,便赶忙问着昨日之事。不过大姐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交代着昨日的事。张儒秀见状便知大姐心不在此,也不再多问。 五月廿三, 张儒秀要孤身回府, 女家赠予彩段头面, 谓之“洗头”。 原本是行个礼就可回去的,可张儒秀这么以一来, 倒是又听了个旁的事——二姐的婚期定了下来。 张府上下刚忙完张儒秀的婚事,这会儿又该着手准备二小娘子的事。好在府里的养娘们也经了多场婚事, 对备礼方面的事早烂熟于心, 准备起来动作也快。 大娘子趁着张儒秀回门拜礼,便同她讲了这婚期定下的缘由。 原来是前两日上朝后, 官家私下召见了张存, 话中之意是想把他调到陕西那边为官。调任令不日便会下达, 届时张家都会搬到陕西那边去。两家相近,故而姻亲之事倒也生得便利。小辈有情,长辈又聚在一处,婚期自然而然地也定了下来。婚期在九月廿一,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 张儒秀听罢大娘子的一番解释,自然欣喜。 张儒秀拉着二姐好生调侃。前几日吃席时,二姐见司马光一脸宠态,便同张儒秀说着诨话,怨她欺负自家老爷。风水轮流转,今日到了张府,反倒成了二姐一脸羞意,张儒秀似山大王一般地同人调侃。 大娘子瞧着姊妹俩嬉笑,心里也乐的开花。张儒秀出嫁后,笑意也多了些,叫她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不过她一面又恼着自家女儿的心大,总是对旁的事不上心。那日同聂夫人会面,二人寒暄一番后,聂夫人便同她说了张儒秀和司马光私下里相处的事。 相敬如宾自然是好,可大多数时候,两位小辈确实是过分拘谨了些。聂夫人操着晚辈的心,哪怕是身子欠佳,也总要去府里逛上几圈,为的就是关照这不开窍的二人。这一看,就叫聂夫人的心急了起来。 白日里,司马光只顾坐在书房里看书,而张儒秀,则是带着几位贴身的小女使种些花花草草,聊聊闲事。二人用膳时在一起,晚间歇息时也待在一处。说不上来有何不好,可就是叫人瞧着怪异——两人各做各的事,谁也不搭理谁。 聂夫人连着瞧了几日,瞧见过最亲近的举动,也只是她给他擦擦汗,他给她擦擦嘴,至于晚间二人做了什么,聂夫人也不便窥探。 不过她也知道二人还未同房,她没把张儒秀叫来说过这些事。毕竟也是刚嫁过来,行为拘谨些都是正常之事。 聂夫人同大娘子说这些话时,本意不是来嘲笑诋毁这位新妇,何况她也不是那种粗鄙的家姑。只是这话叫大娘子听过,心里自然不乐意。 大娘子心里也矛盾着,但她更愿意去叫张儒秀自己做主婚后的事。婚前她教了张儒秀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同人说了成婚之后的理儿。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可日子终究还是张儒秀自己过下去的,她不能替她。故而对这婚后之事,她清楚自家女儿的不足之处,却不会去干涉这些事。 女子家婚后要面对的可不止茶米油盐这些琐事,还要经得起旁人的议论与肆意诋毁。张儒秀及笄刚满一年,在大娘子眼里,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对孩子,自然要宽容些。故而张儒秀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大娘子也就由着她去。 同房一事,她之前说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愿再多做参与。 故而她只是满脸笑意地瞧着张儒秀坐着马车离去,什么都不说。 儿女喜乐无忧,便足够了。 …… 洗头一礼后,便只剩了最后一礼——婚日一月后,两家大会,谓之“满月”,自此礼数逐步简化,行踪便不再多受约束。 五月廿三到六月十七之间,还隔着许多时日。故而今日从张府回来后,张儒秀提着的心也稍稍落了下去。 司马光七月初会赴华州任官,她作为司马光的夫人,自然也要跟着去。 宝元元年夏秋之季,所有同张儒秀有着联系的人好似都会到任陕西,或是在州郡之内,或是在前线烽火之中。家父张存携大娘子,阿舅司马池携聂夫人,庞之道携二姐,以及司马光携张儒秀,都会往北方走。而李令史携着大姐,还会在汴京城内继续生活一段日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纵使大宋常叫官员四处迁徙,可这些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叫人恍惚一瞬。 华州属永兴军路,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关,州治在郑县。司马光在华州任判官,官位虽轻,可位上的活儿可不轻。何况如今宋夏摩擦不断,陕西一带全境之内无一处可松懈,而华州历来是关中军事要地。如此一想,便可知司马光任上的担子不轻。 前线的事有庞籍同张存分担着,司马光只是后方分析战事的小官,可就算是这样,司马光心里也不轻松。 故而调令下来之后,他的心思全都扑在了华州上去。仅剩的一点私心,无非就是关心着聂夫人的身子,以及,同张儒秀多说几句话。 司马池早就找来了大夫,药方换了又换,喝的药也是一盅又一盅,可聂夫人的病,就是不见好。司马池毕竟经了许多事,这会儿多事之秋,他也只是叫司马光莫要担忧,叫人专心于自己的事便可,聂夫人自有他在照看着。 张儒秀嫁了过来,自然也是要为司马家分担一些事。 其实她能帮上忙并有成效的,也只是辅佐司马光这件事。司马光一日不到任,她便会多一日不能去外面创业。这待在大宅院的日子里,她也只能将心思花在司马光身上。可司马光又有何事能叫她辅佐?吃喝拉撒,冷暖苦乐,这事她自然帮不上忙,司马光也不需她帮忙。 至于朝政上面…… 穿来之前,她就知道司马光是位史学家。自己腹中这点笔墨,自然指点不了司马光。故而她颇有自知之明地收了口。 她帮的忙,是在每晚睡前同司马光说些宽心安慰的话,叫他莫要紧张,莫要激进行事。那些牵手拥抱的小事,只要司马光想要,她也乐意给。 她知道司马光喜欢她,自然也知道在情爱上面,她怎么做才能叫司马光多笑笑。 平心而论,她的阿舅与阿姑都十分称职,甚至可以说是十全十美。张儒秀自己心里也清楚,从她到家以来,司马家全家上下都是在宠着她,是把她当成亲人一般真心对待的。 她是心大,可她不是没心。聂夫人整日盼着她同司马光能够亲近些,却又足给了她尊重,从不逼迫她做事。 而张儒秀一直觉着,这是份恩情,故而她报到了聂夫人的心肝——司马光身上去。 也不是她夸大了说,她要是不同司马光说话,人可能一天从头到尾都是皱着眉头默不作声下来的。她可不想叫司马光变成一个书呆子,故而在这段时日里,她也成了同司马光说话最多的人。 申时二刻,司马光还坐在书房里看书。 聂夫人知道这事后,心疼儿子,便叫下人煮了茶水送过去。可谁知司马光一概不叫人进去,聂夫人心急,便找了张儒秀,叫她给人送去茶水。 聂夫人说,司马光性子执拗,读书时不喜叫人打扰。聂夫人觉着,司马光会听自家夫人的话,便委婉示着意。张儒秀自然说好。 …… 初夏午后,天热了起来。张儒秀叫人端着茶水,自己在前面走着。光照下来,叫人睁不开眼,张儒秀也只得快步走到书房前。 “嘭!嘭!嘭!”张儒秀敲了三下门,没吭声。 “出去!我不渴。”司马光满是不乐意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张儒秀都能想到他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把茶水给我,你先下去罢。”张儒秀转身对女使小声说道,一边接过茶托。 张儒秀双手端着茶托,撞门而进。 司马光只听得“砰”的一声,门便被推开,屋外的几分燥热也传了过来。 门开时,他还在伏案写字。估摸是哪个胆大的下人来送茶,他也没抬头。 还是蹙着眉,不过心里却想着何时府里的下人变得这般执拗。 那人缓缓走近,却并未吭声。司马光不解地落笔抬头,却见那位胆大之人正是张儒秀。 张儒秀端着茶托,正憋着笑看着他。看见司马光抬了眼,便歪歪头,眼里尽是被忽视后的幽怨。 “你怎么来了啊?”司马光话里满是惊喜,朝她一笑。 而张儒秀这方,眨眼间便见证了司马光由哭丧脸变笑脸的过程,一时反应不过来。 再一眨眼,司马光便走到了她面前,手里接过茶托,走过去稳稳地放到案桌上。接着又从身后搬来个高凳,放到自己的凳子旁。 “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愿意喝口热茶。”张儒秀走过去,朝司马光抱怨道。瞧见案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和纸上未干的大片笔墨,心里蓦地有些心疼。 “哪儿有?你先坐下,我这就喝。”司马光手拍拍身旁的高凳,示意张儒秀叫她坐下。 见张儒秀有些犹豫,便又拍了拍,催促道:“快坐,站着不舒服。” 张儒秀见他一脸坚定,拗不过,便坐到了他的身旁。 司马光见状,立马拿起茶盏饮了一大口。 “还说不渴呢,我看你嗓子眼都快冒火了。”张儒秀说罢,给司马光递过一方绢巾,叫他擦擦嘴。 司马光接过,接下的一瞬却又有些懊恼,应该说着软话,叫张儒秀给他擦的。真是可惜…… “人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你这般上心的样子,一到任,怕是会把那处烧成一片火原。”张儒秀调侃道。 “火易燃,那些旧法冗事,却不容易变。”司马光说道。 见司马光这般惆怅模样,张儒秀便知,他这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张儒秀起身,走到司马光身后。 “怎么走到我后面了?不坐着么?”司马光话里满是不解。 “光哥劳累,小弟我自是义不容辞要给你揉揉肩,放松放松。”张儒秀说着,就上手给人按起了肩颈。 小弟?司马光听见这称呼,满是无奈。 他不想做她的大哥。他要怎么说,她才能明白呢? “这个力度行么?”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 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做一个懦夫呢? 作者有话说: PS:本章习俗见于《东京梦华录》。 庞籍于公元一零三九年五月十六日被任命为陕西体量安抚使。本文中,改于公元一零三八年到任。 第38章 日常相处 婚后的日子无趣, 枯燥,撞了小满后,便更叫人心痒, 总想出去做些什么。 五月廿一早, 聂娘子的病好了大半。司马池高兴,便邀着全家人吃了桌小席。张儒秀左手边是聂夫人,右手边是司马光。聂娘子一坐下来便对着张儒秀嘘寒问暖, 忍着咳意也要指使司马光给人家夹菜。 自张儒秀入嫁以来, 司马家对她迁就许多,晨早那些冗杂的礼也是能省就省, 吃穿用的也给的极好。 司马一家吃菜时口味清淡, 可张儒秀却偏爱酸甜口。于是每次小宴,桌上少不了糖醋的菜肴。不过今日这席是给聂娘子摆的,席上大多是些清汤寡粥,张儒秀看了也不讲究,只顾低头闷声用膳。 “三姐, 今日小满, 天不大热, 不妨同二哥出去散散心?”聂娘子随口问道,顺便给张儒秀舀了一碗热汤。 张儒秀两手恭敬地接过汤碗, 回道:“阿姑,今日光哥还得看书, 要不此事就作罢?” 司马池听见她这个称呼, 粗眉一挑。先前娘子人无意间听到她这般唤人家,便问了一番。张儒秀自然不能说是随口叫的, 她解释的话颇为隐晦, 叫聂夫人觉着这是新婚夫妇间的情趣, 也不再管。不过她没把这称呼的事同司马池说,故而司马池今日听到后,心中稍有惊讶。 “看书?他都看了多少日的书了,也该去外面走走罢。”聂娘子说罢,眼神示意着司马光。 聂娘子这些话本不全是为着自家儿子的身心健康。她知道婚后这小夫妇二人的感情没多少进展,司马光整日里准备新官上任的事,可张儒秀却无事可做。 这四方围墙之外,是她全然不识的安人。按礼,婚后家姑应当多带新妇去参与这些个安人之间的宴会。可这段时日聂娘子身子欠佳,自然也没法子去带着家里的新妇多交识些人。 不过张儒秀不日便要随着司马光去华州定家,汴京城里的人不熟识也罢。可聂娘子心里到底是觉着亏欠张儒秀。林大娘子对她说过,张儒秀风寒好后整日里往外面跑,是个野性子。故而聂娘子今日趁着这小席说这些话,也是相叫张儒秀自在一些。若是可以,最好多看看她家的二哥。 彼时司马光正闷声喝着汤,听到聂娘子这番话,他也只是转头看着张儒秀,无声询问她的想法。 顿时,桌上的三双眼都看着她,张儒秀的压力自然就升了上去。不过她思来想去,还是把这决定权抛给了司马光,明面上是。 “光哥,你觉着呢?你想去我便去。”张儒秀转头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实际上她的眼里满是期待,早已出卖了她询问的话。 司马光点点头,开口说道:“新宋门外的宜春院里花开得正好,可以去那边赏赏花。” 司马光话音刚落,聂娘子便点头说好。 “三姐嫁过来后,也随着你日日待在四方宅院里。亏得是为了你,人才不嫌闷得慌。”聂娘子笑道,话里话外都在撮合着两位别扭的小辈。 张儒秀见状,自然也点头说好。 …… 膳后,张儒秀回去换了身衣裳。 她是典型的怕冷不怕热,初夏沿袭着春末的半升不腾的热意,哪怕风吹过来叫人觉着燥,张儒秀还是穿着长褙子,不肯叫肌肤透出气来。 “岁岁,好了么?”司马光站在屋外问。 张儒秀在屋里面换衣裳,他站在外边也无事可干。还好二人准备的早,如今红日出升,天还没热起来。 张儒秀正扯着衣带,蓦地听见外边的一声催促,动作更急,直接把带子系成了死结。再扭头一看,屋里的女使也叫她给撵了出去,一时万般无助。 “等下!马上就好!”张儒秀忙手忙脚间还不忘回着屋外的人。 好不容易解开了结,可谁知肩背后的里衣带子又崩开了来。张儒秀感到胸前一空,有片布料直接滑到了腰间。 完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张儒秀无奈,背后的带子她实在够不到,只得叫人过来帮忙。 “光哥!你还在嘛?”张儒秀向外边喊道。 “在等,怎么了?”司马光听到张儒秀的喊声分外急切,便赶紧回道。 张儒秀本想着叫晴末晴连或是旁的女使来屋里伺候,转念想到膳后聂夫人院里的老养娘把这些丫头都叫了过去开会。方才晴末晴连跟着她,被她撵出去过后,自然去了老养娘那处。 此刻后院里,张儒秀认识的,也只有司马光一人。 罢了,有人能用就行…… 张儒秀走到穷途末路时也没法讲究,便开了口,朝司马光求助。 “光哥,你进来帮个忙。”张儒秀坐在床边,朝外说道。说罢,还敛了衣裳,尽量不漏点。 司马光听见她传唤,自然推了门进来。谁知,一进来便看见张儒秀衣衫不整地坐在床榻边上,脸颊因着方才急切的动作而变得通红,额间几缕发丝落了下来徒增凌乱。张儒秀见他来了,像是瞧见了命里如一的救星,眼眸霎时清亮起来,满怀期望着瞧着他。 司马光一进去瞧见这场景,赶紧背过了身去,不自在地轻咳着。脸对着屏风,开口道:“岁岁,你怎么……” 张儒秀正坐在床边上等人来速战速决着,谁知司马光见了她只站在远处不肯动,像是快雕像一般。 “过来啊。我背后的衣带开了,院里没人,我就只好靠你了。”张儒秀满腹委屈地解释道。 若是她的手臂再长一些,若是她的柔韧度再好一些,就不用麻烦司马光来做这事了。 “衣带?”司马光听了,喃喃低语道,身子还是不敢动。 “这不太好,我若过去,怕是会失礼冒犯了你。我……我去给你找人来罢。”司马光说着,就准备移脚推门走去。 “诶?别走啊?院里的女使都被阿姑身边的养娘叫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张儒秀见唯一的救星便要走,赶忙出声挽留。 “没事,都是夫妻了,不用这般害羞。你快过来罢,一会儿还要出去,我可不想误了时辰。”张儒秀说道。 听她这般说,司马光便知叫人过来的法子不可行。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朝张儒秀走去。走路时恨不得拿起衣袖挡着自己的大半张脸,扭扭捏捏地凑了过去。 司马光原以为张儒秀口里说的衣带是外衣上贴着的,待坐到她身后一看才知,原来张儒秀说的是最贴身的肚兜系带。 看清后,司马光的脸大红。他几乎是颤着声问道:“你说的,是最里边的衣带么?” 张儒秀点点头。 “这……这不太好罢。”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在床上坐了半晌,身后还是没动静,只听见司马光犹豫不决的话语。 “快点,速战速决。”张儒秀催促道。 司马光被催得没办法,只好伸出手穿过衣襟摸到最里面去。他下手轻,却还是碰到了张儒秀的脊背。白皙的脊背上落下了两根嫣红带子,像是皑皑雪地里偶然可见的红梅,娇嫩欲滴。 张儒秀尽力掀起了褙子,叫司马光好些动作。司马光的手指倒不似口才一般灵敏,还是显得笨拙。手抓起系带时,不小心刮过肌肤,呼吸间紧张的热气也喷薄而来。 张儒秀觉着自己好似处在冰火两重天一般,背上是暴露在外的冷冽,而司马光手指点过的地方,成了烧燎的火云。 “好了没啊?”张儒秀问。 彼时身后的司马光方挽好结,他要系得贴身,自己的身子免不了也要朝张儒秀倾过去几分。 这一倾,手指点过的区域自然更多。司马光也知道自己失了礼,手中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好了。”司马光说罢,身子飞快地撤离回去。 张儒秀感觉到那片衣襟被提了起来,松紧也刚好,不由得一喜,赶紧正好衣衫,转过头来道谢。 司马光的脸红得像是夏日里最毒的烈日,见她转身来,眼只敢往下看,不敢同她直视。 “好了,走罢。”张儒秀把他的窘态看在眼里,只是此时也没同他戏谑的心,便站起身来催促着。 “好。” 司马光站在她身后,赶忙将那些桃红艳李从脑里赶了出去。 一番折腾后,二人才出了府。 …… 新宋门在外城处,故而那宜春院也在外城里。 不过司马府在旧宋门处,故而向东一路直走便能到新宋门,马车辘辘行驶,不过一刻便停在了宜春院门前。 这宜春院早些年是废园,官家上台后不想白叫京城里土地荒废,便将其建成了大花园,供人自由出入,自在游览。 张儒秀下车时,司马光站在一旁托着她下了去。 宜春院景好,又是个公家园林,游人自然多。何况如今初夏,院里千百好景,来往之人更是络绎不绝。 司马光瞧着里面人多,自然牵起了张儒秀的手。 他低头交代着人多,二人去哪儿都要一起去才好。 张儒秀笑笑,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听他说来 汴京满城花妖艳, 可这宜春院里的花景却又分外迷人眼。花朝节时,民间祭礼便是在此处进行。礼罢节过,花朝节摆的那些个游灯纸笼也留在了此处。故而如今去这院里看景, 也得以窥见节日时残留的几分盛景。 其实说是看花, 哪里是真的要看花呢? 游人有的大半辈子没见过这般景,来院里之后百般感慨。那些员外安人来此调情作乐,诗人饮酒作诗。 有情人来此, 借着看花的名儿多看身边人几眼, 多聊上几句,一日也不算虚度过去。 这会儿张儒秀同司马光并排走着, 遇见个别致的灯, 遇见个开得鲜艳的花,就聊上几句。 张儒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自然想少说些话多看些景。而司马光却想跟她多聊聊,他也想多了解她。不过他也看出张儒秀心不在此,故而每次的话茬都是他先开的口。 无论如何, 司马光总是一脸温和的样子。不是说谦谦君子不好, 只是他一直这样, 会叫张儒秀觉着身旁的人有种戴着面具生活的距离感和陌生感。 司马光厌恶那种形同陌路的关系,而张儒秀也不喜那般太过官方客套的处事风格。 “光哥, 你脾气一直都很好么?”张儒秀开口问道。 司马光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 答道:“我的脾气么?并不, 幼时我做事鲁莽,总喜欢顶撞别人。往往听不进劝解, 不撞南墙不回头。” 张儒秀想不到司马光那般叛逆的模样, 一脸疑惑。在她心里, 司马光永远都是个为人正派待人又谦逊有礼的君子。原来君子也会有一段叛逆期么? “幼时读书,见同窗学敏好思,而我却怎么背不下书上的字。稚童好胜心总是很强,我也总是不服气。每每撒气再也不背书了,阿娘听了之后,总是要痛骂我一番。这样骂着骂着,人就清醒了,顽性也小了下去。”司马光好似陷入了一波回忆,说出的话莫名有些感慨。 “阿姑么?阿姑那般和蔼的人竟也会骂人?”张儒秀脑里想了想聂娘子拿着鸡毛掸子叉着腰骂小孩子的模样,实在是好笑。 “也是我那时太不成器了,才把阿娘逼成那样。”司马光扶额说道。 印象里,他的阿娘是盛气逼人的样子。过了许多年,才沉淀成如今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原来你也会因为背不下书而烦恼。”张儒秀说道。她原以为司马光这般的天才少年各个方面都应是超常的才对,没想到大佬也会有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自然,我也是个凡夫俗子啊,也会背不进去书,也会顽皮惹事,也会胡诌撒谎。”司马光笑笑,说道。 “撒谎?”张儒秀满是不信,问道。司马光这秉性还会撒谎骗人? 司马光见张儒秀一脸疑惑的样子,心里无奈,便出声解释道:“五六岁时,大姐拿个了青核桃过来叫我吃。大姐那时想剥皮,却怎么也剥不开,便撒气地走开找人求助。后来我身边来了位老养娘,见我捧着核桃苦等,便要了我这宝贝核桃,用劲一掰,那核桃便碎成了几半。” 司马光说罢,顿了半刻,似是在想那些细节。想了会儿后,又开口说道:“后来大姐一来,见我手里捧着核桃仁,满脸欣喜。我同她撒了谎,我说,那皮是我掰的。再后来,这事被爹娘发现,痛骂一顿,我也就长了记性。” 张儒秀听罢,倒是觉着司马光所说的事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下的无心之举,仔细梳理来,他也没做什么无理事。 “看来你小时候挨了不少骂啊?”张儒秀开着玩笑。 司马光听罢,觉着张儒秀说得不准确,便又添了一句:“还挨了不少打。” 张儒秀被逗笑,拽紧了司马光的手。 “你知道么?其实你陪伴了我整个孩提时代。小时候,我一直在听你的事,那时我觉得你离我好遥远。可是现在,你就站在我身边,我还是觉着,这一切都好不真切。”张儒秀感慨道。 在她上小学时,学过司马光砸缸的课文。那时候她也很小,可却觉着司马光太聪明伟大。在穿来之前,张儒秀从没想过自己会与名人有这般亲近的交流。 她嘴上说着不想过多关心司马光,可她还是在有意无意间观察着人家。她想不到司马光会成了她的未婚夫,想不到司马光会拉着她的手说他倾心于自己。 她摸过司马光的手,搂过司马光的腰,同司马光睡在一席床褥上,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可手中的温热,腰间的触感,床褥间的呼吸交缠,都在告诉她,她在真真切切地经历着一切。 “不真切?遥远?”司马光扭头看向她,复而说道:“此刻我不正站在你面前么?我还握着你的手呢,怎么会遥远呢?” 他这一番是安慰张儒秀的话,仔细想来,又何尝不是自我安慰?心不在一处,纵使同寝共眠,也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 “许是我多想了罢。”张儒秀叹口气,说道。她又怎么把穿越的事同司马光说出来呢? “怎么了?心里有事?不妨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司马光一眼便看出了张儒秀心里有事的模样,开口问着。 张儒秀摇摇头,“没事。对了,去华州的事,你都安排好了么?” 司马光没想到她突然转了个话题,问到了自己身上。 “都准备妥当了,只是……”司马光话中有些犹豫,眼神也闪躲起来。 “怎么了?”张儒秀不解,问道。 “华州那处住所,比不上如今府里,简陋得多。”司马光不避重不避轻,如实交代着。 “原来是这样啊。”张儒秀松了口气,又说道:“我看重的也不是这些。屋嘛,能住人不漏雨就行。饭嘛,吃了不得病就行。” 张儒秀她真的不怕婚后生活苦,司马光不行,她也可以上啊。再说前段时间她也积攒了不少创业经验,往后再搞事业,也不会满腹空水,愣头青一个。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满是不信。他心里一直觉着张儒秀应是被娇惯着生活的人,岳丈也是这般交代。退一步说,张儒秀不怕吃苦,可他也不愿叫她吃苦。 不过看张儒秀现今这般兴意阑珊的模样,司马光也不愿再在此问题上同她做纠缠,便也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 此去华州,司马光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官家脚下的汴京城。他也是存了不少愧疚的心思,知道张儒秀婚后过得无趣,便想叫她出去看看花。想来女子家总是喜欢在这些华美瑰丽的物什上花费心思,司马光也以为张儒秀会玩得尽兴。 一番游览,他自己看了不少景,也记了不少种叫张儒秀多看上几眼的花种。他一脸认真地赏着景,倒是一旁的张儒秀觉着院里满是无趣。 兜兜转转走了半晌后,二人又坐到了马车里,启程回府。 马车上,张儒秀觉得心里闷得慌,一路上都在掀着车帘子透气,往外瞧瞧,街头仍是车水马龙之景。 陕西的战事如今还尚在朝官之间流传,百姓多不知此事。何况皇城常是欢声笑语,都快叫人忘了前线的紧急事态。 “离了汴京也好。”张儒秀感慨道。 “如何说?”司马光饶有兴致地问道。 张儒秀这个想法同他心里的一致,他也想听听张儒秀的想法。 “书里也说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我后半生都在这繁华城里度过,怕是从此不晓得民间疾苦,看到百姓苦于生计,还要说一声何不食肉糜罢。” 张儒秀无意间说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却不曾想这话一出口自己在司马光心中的形象又多样几分。 眼下司马光听罢这话,费了好大劲才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张儒秀说的话同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他很庆幸,张儒秀真的一直在给他惊喜。 “岁岁同我想的一样。”司马光压下激动,沉声说道。 张儒秀听罢,放下车帘,车间顿时又闷上了几分。 “只是还是有些不舍,也很害怕外面的地方。” 张儒秀难得袒露心绪,叫司马光听着听着也正襟危坐起来。 “你呢?你怕么?”张儒秀问道。 “怕?自然会怕。前些年我随父四处云游,去了陕西不少地方,却独独没有到过华州,不识那边的风土人情 。更何况华州是关中重地,担子自然也落了下来。”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还是第一次见司马光这般无措的模样。先前二人的相处中,司马光总是满腹经纶运筹帷幄,一讲起国家大事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侃侃不绝。 张儒秀不知道,原来这般意气风发的人也会担心着未来。 司马光发现自己这一番话似是吓到了张儒秀,便开口安慰道:“莫要多想,万事到头总有路。我们守好本分便可,坐好本职之事便好。” “好。”张儒秀把他这一番话听到了心坎里去。 司马光见状,牵起张儒秀的手放在自己手心。 夏日里温热蔓延,说不清是谁暖了谁的心。 是啊,繁森前总有层层迷雾,只要穿过迷雾,便可得见万般生机。 此去经年,纵有百般阻挠,也有万般破解。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满月相庆 六月十七, 满月大庆相会。 张存前几日就同司马池商量着这次满月礼举宴的地点。酒楼定是去不成的,两家几百口人,哪怕是定下矾楼最大的雅间也不成。 岳家与本家之间的事, 自然由两家长辈决定。最终, 司马池邀了张存一大家来司马家坐席。 相别一月,两家再见,自是颇有感慨。 聂娘子的气色也养了回来, 先前还需人搀扶着走路, 如今倒是一副健朗的样子,鬓边的银丝在光下也成了浅淡流云。 聂娘子一脸笑意迎着大娘子一众女眷, 带人穿过花廊桐屋, 欢声笑颜,透过炎夏闷热的风,穿到前堂去。 女眷花俏,云鬓斜鬟,袖衣罗裙, 往往簇拥而行。何况两家女眷本就处得近, 推个坠子, 换个镯子,氛围轻松, 一时间都叫人忘了正事。 男子相逢不做女子扭捏之态,常服相见, 道几句安好, 便直入正题,拉着人往前堂去。 宾客落席, 男女分桌而坐, 屏帷相绕, 炉香袅袅而升,女使端着菜过来,倒了酒,便默声下去。 六月天热,叫人胃口也消了下去。这次摆宴,聂夫人对宴食上了心。席上少炙肉而多时鲜瓜果,小菜利口清爽,酒茶也是备了温凉两份供所需。 女眷这桌,聂娘子同大娘子挨着坐,而大娘子身旁依次落坐的是张家三位小娘子。 张儒秀坐到了聂夫人正对面,右手边是二姐,而左手边则是司马光的大姐。 张儒秀同司马大姐成婚时只浅浅交谈过几句,过后也并无多亲近的交流。二人的那些话也只是基于繁文缛节而已,客套过后便是相对无言。 司马光同他大姐不疏却又不近,闹得张儒秀对这位大姐也了解甚少。 何况司马大姐又大张儒秀一旬,人儿女双全。若是真计较起来,还是和同辈聊得来些。 这不,这方案桌上,司马家大姐同张家大姐就相谈甚欢。 “三姐她一向娇惯,不懂礼数。这段时日来,怕是叫亲家母操了不少心呐。”大娘子说的动情。 林氏说这话自然不是叫聂娘子点头附和的,她这话,是想听出个夸赞人的话,客套一番罢了。 聂娘子也清楚大娘子的言外之意,当下便连连夸着张儒秀的好,说这位新妇懂礼明责,真是捡了八辈子的好运,逗得大娘子连连发笑。 张儒秀本是同二姐聊着闲天,可耳旁却总是听着这些话,哪怕避讳了几分,可还是能把这话听个七七八八。 亲家之间的客套又或是真情,碍着层层关系,只能绕着老远来问出个所以然来。 张存同司马池是多年好友,可两位夫人了解彼此无非就是趁着为数不多的花宴,在命妇之间交流几句。或是乘着自家官人的东风,侧耳听得对家的许多言行。 在司马家眼中,张存重礼重情,而林大娘子温婉体贴,二人是为良配。 在张家人眼中,司马池忠信守义,而聂娘子大度宽容,二人也是对佳偶。 如今这两位府里的大娘子虽是在闲聊着,可却早将对家的身底了解了个透彻。 大娘子也透过聂夫人的话彻底宽了心。毕竟这是司马光赴任前,两大家的最后一次摆宴想庆。 官场沉浮,世事难料。如今一别,转眼即是半生。 聂娘子身子刚好,不宜饮酒,大娘子便敬了人许多盏茶。 当然,大娘子也有话要同张儒秀交代,无非就是叫人做好万全准备随机应变的事。 华州在陕西一路,距汴京千里地。六七月热天出发,到了那处,少说也得九、十月份。 大娘子这关切的话才刚出口,聂夫人便接了话茬。 “官家惦记着二哥进士新官上任,又逢前线战事紧急,便特意备了快马驱车载人到任。陕西那边驿路多,驿馆也多。如今二哥也得了驿券,若是路上身子不舒服,也好停下休息片刻。”聂夫人解释道,生怕大娘子给张儒秀过多压力。 “话是这样说,可三姐她……”大娘子话还未尽泪便淌了下来,拿着绢巾捂着脸。 大娘子想到张儒秀前十六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要远赴他乡走那么远的路。每每想至此处,心里便像是被针扎似的难以忍受。 聂夫人见状,也赶忙安慰着。她也为人母,当年自家大姐出嫁后,也是跟着夫家四处安家,自然懂得大娘子的心。 “娘娘,你放心罢,我到华州后,一定给你递信。”张儒秀隔着两位姐姐,声音遥遥传入大娘子耳中。 大娘子也觉着自己失了体面,本想借着绢巾仔细擦擦泪不再失态,谁知听了众人安慰的话,愈发哽咽起来。情至深处,大娘子的面颊都红了起来。 聂娘子看不得人哭,将大娘子半搂在怀里安慰着,隔着屏帷,看着那帮大男人推杯换盏,心里蓦地心酸起来。 这边演着悲欢离合,那边却升起壮志凌云。 这边桌上的男人,除了李易攵,旁的都要迁官托着家中老小定居别处。而要迁官的几位,又都是往陕西处走,聊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李易攵坐在其中,只管给人添酒递茶,该说的话说尽,旁的杂话也不多说。他李家因着小弟成了一团糟,他自己心中也烦闷着。 这迁官的几位,调令都传了下来,迁家时间大都在六、七月,故而到地儿的时间也临近着。司马家这二人,一人华州判官,一人同州知州,先后启程。张存这位陕西都转运使自然也是要收拾家当从轻出发。 而李易攵常居于京,又怎会懂得宦游人的苦乐心酸?故而此刻他选择少言寡语,倒也是一聪明之举。 男子间论来论去,风月诗骚过后,便是免不了的国家大事。 司马光说着对局势的见解,引来赞同,也自有不解与埋怨。义愤填膺间,转眼一看,透过帷幔,女眷处人影晃动,时有女使伺候,想必那处也是欢喜自在。再一恍惚,便直了身子,重新投入到话题之中。 …… 这次宴拉拉扯扯间,便结束在了晚间。 暮色沉沉中,两家告了别。司马池有几分醉,便叫司马光送着客,自己送过张存后先行回了屋。 司马光留了下来,张儒秀自然也帮他送着客。 大娘子走的时候,拉着张儒秀的手一番絮叨,眼见着话愈来愈多,还是叫二姐以风大为由给拉走的。 可六月中旬晚间的风早已没了热意,吹得人不痒不燥。大娘子自然也知道这是二姐在提醒她早些回去,便勉强收了话尾,挥挥手,叫张儒秀早些回去。 “一路安好,路上千万照顾好自己。”二姐最后上车,临走前交代道。 张儒秀点点头,说着安慰话。 末了,马车载人而走,辘辘走远,只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车辙。 红霞洒满了大片西天,那马车的影儿愈来愈小,直至最后,凝成一个黑点,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张儒秀抬头望向天,眼中是云浪翻涌。 汴京的黄昏日落,她还可以在启程前看见几次。可今日这般离人见愁的景,却是最后一次看见。今日一别,再见张家人不知是何时何地。 天遥地远,驿道再多,也总会隔断本就不多的相见良机。 直到这一刻,张儒秀才深切地体会到古人分离时的百转千肠。 她的眼里,是对亲人的不舍,也是对未来的无限彷徨。 张儒秀收了心,扭头一看,却见司马光正看着自己,眸间满是无声的担忧。 红霞也映在了司马光的大半身子上,原本中规中矩曲领大袖,如今像是镀了一层暖润的光,边角都泛着暇情。 司马光眉目敛神,唇瓣微抿,就这般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又一股风吹来,风明明不凉,可张儒秀还是觉着脸被吹得生疼。 “走罢。”张儒秀说罢,挽起司马光的手。 这一挽,司马光的眼里顿时就有了波澜,抿着的唇也扬了起来,用了力扣起张儒秀的手,拉着人就往里走。 不知怎的,看着身前司马光挺拔宽阔的背影,张儒秀觉着她这颗悬着的心,蓦地就有了归处。 府门被仆人合上,最后一刻,张儒秀扭头,窥见了外面的红霞。 再扭过头,是闲适安然的府邸,是眼前坚定淡然的人。 张儒秀笑笑,任由司马光拉着她走去,不问归处。 …… 戌时二刻,张儒秀卸了妆面,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满头发丝,门也被推开了来。 司马池虽醉,回去稍作歇息后,还是把司马光叫了过去说事,顺便又饮了几杯酒。这会儿时候,司马光才走进屋来。 这一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酒气。 “你身上这酒气怎么这么重啊?到底喝了多少酒?”张儒秀放下发梳,问道。 “酒气?很重么?”司马光做状闻了下衣袖,也并未闻到张儒秀所言的酒味儿。他来之前还特意掩了下身上的酒气,仔细洗漱了一番,不曾想还是叫人给闻到。 张儒秀见司马光步履平稳,脸色如常,也不说胡话,便知道他还没喝醉。 “好了,别闻了。今日你喝了那么多杯酒,早些上床歇息罢。”张儒秀走过去,揽着司马光的腰就把人往床边推。 司马光虽是一脸懵,却还是由着张儒秀的动作,任由她把自己推到床榻边坐下。 “这么早就歇息啊?”司马光失笑道。戌时二刻,往常他还在伏案写字看书,从未躺到床褥上一梦周公。 “你先躺着歇会儿,等什么时候酒气散得不多了,再起来看书也不迟。”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心里还想着那社稷经纶,此刻便颇为好笑地搪塞道。说罢,稍稍用力,便将人身子推到在床褥之间。 司马光顺着张儒秀的劲儿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也不恼,伸手拉着张儒秀的半边衣袖,问道:“那你呢?你要同我一起歇息么?”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说罢,司马光的面皮倒是红了几分。 “怎么?你想叫我同你一起歇息么?”张儒秀觉着有些好笑,问道。 司马光不语。 张儒秀笑笑,稍一用力,那半边衣袖便扯了出来。 张儒秀起身,剪了灯芯,屋内瞬间黑了下来。 “怎么了?”司马光撑起身来,问道。 “当然是同你一起歇息啊。一连忙了多日,今晚就早点睡罢。”张儒秀摸着黑爬上床,躺到司马光身旁。 “早知道当时我就应该选到床外边睡。”张儒秀磕磕绊绊间,碰到了自己的枕头,这会儿正抱怨着。 “这会儿换也可以。”司马光顺着她的话说。 “现在嘛……”张儒秀说话间,给二人盖上了一层被褥。 “嗯?”司马光不明所以。 “这会儿让我换也不换了。”张儒秀摆好自己的头发,调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 “为何?”司马光盖好被褥,问道。 “因为嘛……”张儒秀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什么?”司马光没听清,身子往张儒秀那边靠了过去,却被张儒秀敲了下鼻尖。 “想听啊?早点睡,明早告诉你。”张儒秀笑道。 司马光摸摸鼻尖,撒娇似的哼了一声,听得人浑身酥麻。 …… 所有迷茫与劳累都被暂时抛到脑后,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呼吸相绕。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初到华州 六月廿五, 家里大小物件都拾捯了个全。司马光本着从轻出行,自己所用的物件除了笔墨纸砚和那些晦涩的书籍,旁的都是能少则少。 司马光吃穿用上不讲究, 况且他只是小官, 也没什么可讲究的。不过司马光对张儒秀倒是一贯纵容,该拿的衣裳首饰,一件都不能少。 司马光知道张儒秀素来忌医, 便随身带了许多种常见的药方子和药剂, 以备不时之需。 一入盛夏来,张儒秀的胃口便小了许多。碗里的羹汤往往舀了几口便不再动, 一日三顿皆是如此。司马光看不得张儒秀皱着眉头噎着饭, 往往也就随了她去。张儒秀一撂筷著后,便乘了阴凉享受去了。司马光又看不得羹汤白白丢掉,往往是喝完自己碗里的汤后,又外饮下张儒秀的剩汤。 一来二去,张儒秀的身子骨也是消瘦不少。聂娘子心疼, 便叫人寻了些瓜果冰饮送了去, 这些吃食开胃, 总比吃些热汤热菜好。 可司马光觉着这些吃食伤身子,况且张儒秀本就体寒, 便拦了下去。又拗不过张儒秀,便特意叮嘱晴末晴连看着她, 瓜果切成小块, 冰饮适量供上。 司马光两头忙,整日焦头烂额。而张儒秀却乐得自在, 歇歇躺躺, 再陪着聂娘子出几场花宴, 白日也就这般流逝过去。 唯一恼人的,便是身上起的愈发频繁的荨麻疹。 那晚,她同司马光说,翌日早起她再同人说自己睡床里边的缘由。谁知翌日大早,就闹出个难堪的事件。 张儒秀睡梦中突觉小腹处一阵难忍的痒意,迷糊间手伸了过去,手下却是凹凸不平如山间沟壑般的触感。张儒秀当下一惊,掀开衣襟一看,小腹处大片红肿,一道一道挖痕停在平坦的腹上。 张儒秀仔细一想,半夜她睡得正熟,蹬了被褥,身子同冷意一碰,才起了疹。她当时熟睡,却也能感觉到不久后司马光醒来又给她掖好了被褥。 疹那时起来,张儒秀无意间抓挠了几下,谁曾想,竟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于是司马光醒来时,便见张儒秀盖在被褥下的手,伸向身下,时不时挠动着。张儒秀闭着眼,还是没睡醒的样子,时不时哼唧几声,像是难耐不堪一般。 司马光一惊,睡意全无。 “岁岁,你怎么了?”司马光刚醒,声音满是沙哑。 “啊?你醒了?我……我没怎么。”张儒秀正闷声挠着痒,突然被打断,赶忙将手伸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摆到了身侧,话里满是仓促。 “是么?你没骗我?”司马光转身面向她,存疑道。 在司马光求知欲爆棚的目光下,张儒秀苦涩一笑,诚实交代着:“赤疹起了而已,不妨事不妨事。”说罢,手捏着被褥往上一拉,只露出个头来。 张儒秀以为司马光这性子肯定会继续问下去,便做好了解释的准备。谁知被褥这么一摩擦,司马光话都没说,直接转过身去把背留给张儒秀。 “怎……怎么了?”张儒秀被他这一动作搞得措不及防,小心翼翼地问道。 “咳……没事。”司马光假意地咳了几下,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 “我就是,有点冷而已,捂一会儿应该就可以了。” 冷?张儒秀闻言,抬头看看窗子处。天还没亮,屋外的景还是带着一层灰蒙。不过院里的下人一向起得早,提着灯炊火渐升。不过如今正值盛夏,被衾都是一层薄絮,又怎么会冷呢? “你真的没事?是不是发烧了?你先转过来让我看看。”张儒秀坐起来,拍拍司马光的脊背,示意叫他转过来。 司马光听罢,心里无奈又感动。他要是转过去,那真是失了礼。 “岁岁,真的没事,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再睡会儿罢,我一会儿就好。”司马光不肯转身,闷声说道。 张儒秀自然不信,几番劝说后无功,心里一怒,掰着司马光的肩就给人扭正了过来。 这一扭,被褥一动,张儒秀随意一瞄,就瞧见了藏在被褥下的一个若隐若现的凸起。 …… 张儒秀愣了小半刻,心里一惊,又给人扭了回去。 那小半刻,二人都像是僵住一般,双双瞪眼,不知如何自处。 半晌,张儒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失礼了……光哥,你不要生气。” 她把司马光当大哥一般对待,待着待着待成了好姐妹,却忘了,司马光也是个男人。 他人是清淡温和,可男人有的所有反应,他自然也不会少。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也是沉了半刻,才缓缓回道:“没事,是我失礼了。” 这么一吓,张儒秀腹上也不痒不痛了起来。 她以为司马光会把这起疹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后来才发现,司马光不说,却只是把所有事记在心里,必要的时候才袒露出来给人看。 这个必要时候,便是七月初七,搬家起程之日,司马光拿了一个不算小的箱匣,里面都是些治病的药。不过如今搬家繁忙之际,张儒秀也存了眼色,不欲同人多说。 汴京的七月异常炎热,哪怕铺了冰,暑意还是久消不去。 赶路自然要早起,张儒秀特意穿了身轻薄的外襟,头发高高盘起,拿着蒲扇一摇一摇,催着下人搬着物件。 她屋里随行的女使便只有晴末晴连二人,旁的人到了华州也能再觅。司马池携着聂娘子站在府门前交代着事,生怕有任何纰漏。 上路前,聂娘子拉着张儒秀的手,叫她先赶路,路上若是不适随时提出,有驿券自然好办事。张儒秀自然连连点头说好附和着。华州与同州相距的近,见人也自然容易。 说罢最后一句道珍重的话,张儒秀同司马光上了车,马夫见状,策马驶路去。 司马光一上车,心思自然归到了张儒秀身上。这一去,少说也要吃不少苦。司马光想开口说些安慰话,可见张儒秀掀着车帘一脸激动地朝后挥手,便也作罢。 赶路趁早,打更行陀才方敲了锣,车已经驶到了外城,眼看着就快要出新宋门。 出了新宋门,便是离了汴州,去往旁的路郡了。 在驶出新宋门前,张儒秀一直掀着车帘,手举得累了,便会放下换另一只手撑着来。 她开了许久未见的弹幕,看见弹幕的一瞬,差点流出泪来。 红日出升,里外城的百姓也离了家,开始摆摊生计。热风扑面而来,喧闹声也传入耳中。 汴京城中的一切心声,都汇在了张儒秀眼前。 “后会有期。”张儒秀看见一句鎏金的弹幕,没有来源,就这么直挺挺地出现在她面前。 文牒交付后,马车辘辘驶出了新宋门,弹幕也消失不见。 张儒秀放下车帘,转过身来,怅惘若失。 阳春三月到热腾七月,她在汴京城中短暂地扎了根,熟识了景之后,就要离开前去另一个地儿。 熟识,分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这宦游生涯,又哪里是文官一人的事呢?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还是……心里不舒服?”司马光看着张儒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问道。 张儒秀摇摇头,不语。 司马光心里一想,便猜到了张儒秀的心思。 司马光拉着张儒秀的手往自己手心处一放,像是长辈安慰小孩子一般,说道:“你生于斯长于斯,现在去外地,自然哪哪都是不自在的。别怕,这种迁家安家的事我经历的多。若你有不适,可随时同我说。你同我一说,兴许心里就能轻快许多。” 张儒秀听了他这番话,果真被挑起了兴趣,当即问道:“你才多大啊?哪儿会搬那么多次家?” 司马光一听,笑道:“我们这家,随父出游多年。往往是家父到哪儿,家便搬在哪儿。” 司马光说罢,做冥思苦想状,又说道:“我到现在,已经是住过八个不同的地方,搬过九次家了。” “真的?那你不是从不记事就开始四处游历了么?”张儒秀听罢,颇为惊讶地问道。 她知道司马光早些年随父游历,却不曾想他活了十九年却搬了这么多次家。 司马光听罢,点点头,又说道:“故而我才说,若是你心里不舒服,就同我说说。你长在汴京,对外面这些州郡少了解,自然是无端慌乱。莫怕,华州那边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接应。” 张儒秀点点头。 …… 事总不会是人想的那般简单。 一番奔波,倒是叫张儒秀沧桑了许多,无论是心还是身。 宋律,在外住驿馆时,按官职大小排队交驿券排队,不分先来后到。司马光一介小官,又是新官上任,人微言轻。如此以来,总是抢不到那些条件好的驿馆。 这是板上铮铮的规矩,谁都不愿去经历,可谁也没办法去改变。 这点张儒秀并不是很在意,住的差点可以,吃的差点也可以。她不会因这客观因素去埋怨司马光。 不过司马光想的却不同于她。 司马光自己可以吃下许多苦,可他不愿叫张儒秀吃苦。故而这一路歇息住馆时,司马光总是满怀亏欠,不停地道着歉,也是竭力给张儒秀创造最好的条件。 夏日里赶路没有风霜雨雪,只有难耐的酷热与干燥。走走停停,所有人都憔悴了许多。更有甚者,像是逃荒匹夫一般走着路。 不过也是在赶路途中,张儒秀才认识了那么多有血有肉的随从,心里也是感动不已。 有人躲着暴雨,衣襟全失,还在阔谈着时论民事;有人丢了干净的面子,踏着泥泞搬着物件;有人夜里被蚊虫叮的失眠,还借着月光读书…… 而张儒秀,也试着扛起当家主母的担子,丢了几分风花雪月,走进崎岖不平的小道,给歇息的汉子送上一碗羹汤。 张儒秀不知道,在她每一次前进的背后,都有一双默默注视的双眼。 司马光把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半是心疼,半是感激。 夏走秋来,熬过了烈日炎炎,便迎来了秋高气爽。七月尾走,十月初来,出了汴京,来了华州。 十月初一,行驶许久的马车终于稳稳停了下来。 张儒秀被司马光搀着下车,环视一看,是个陌生的景儿。 十月晚秋,华州早已泛起了凉意。张儒秀路上特意换了件厚褙子,来到此处,才不至缩脖子。 接应的人早已候在此处,见司马光一家来了,便赶忙行礼问候。 “司马判官,请随我去。”接应的人穿着公服,知道他们风尘仆仆地赶来,也不多言,寒暄几句后,便待着人直奔府宅。 不过毕竟是个副官,府邸没有汴京那处大气。不过该有的物件倒是应有尽有,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张儒秀抬头,看到悬挂在府门上的牌匾,漆新字清,是崭新的样子。 一路风霜归去,拂了半身还满。 那些经历过的,都会沉淀在身上。 或是张儒秀满怀期冀的眼眸。 又或是,前方司马光笔直颀长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关于活了十九年却二十岁的事:宋人算年纪出生即为一岁,可看做虚岁。实际年龄要减一岁~ 第42章 心机光哥 宋律, 州县以衙为廨舍,早晚声鼓,谓之衙鼓, 报牌谓之衙牌, 儿子谓之衙内。 州县的官配备官舍,即为私人府衙。官舍前便是官署,故而公私集于一区。 张儒秀所在的这片住处, 往前数百步便是地方府衙, 是华州知州与判官共事处。至于旁的参议、机宜、抚干等官员,则是在府衙周围另租住所。 从判官官舍走出, 穿过一片梧桐林, 便到了林景亨知州的官舍。 华州衙门一处,各舍屋都处在一方大庭院之中,知州同判官两处人家居于此,清净闲适。 庭院内有几处阁楼亭台,站上去便能纵览一州。除此之外, 莲池花园, 荫柳石桌, 长藤连廊,那些消遣的景儿, 一个都不少。 这片庭院外,是万家炊火与商市。一条官道东西路直走, 便通到了烟火人家。官道南北, 便是衙门的数亩粮倾。 …… 张儒秀脑里绕了半晌,才勉强捋清这关系。通俗的来讲, 张儒秀随着司马光住在政府区域里, 政府又分居住区与办公区, 两区隔的极近,这对于官员来说极为便利,办完公就能回家吃上热乎的饭。 搬过来的行李都被放在了前堂,下人正忙着拆解再重新安置。 张儒秀指挥着下人把行李搬到该放的地方去,安排着人洒扫庭院,什么蛛网尘灰都得弄个干净。 司马光的笔墨纸砚,一箱书籍,她自己的妆奁嫁妆,一箱衣裳,以及家里的地产田产票纸,都得仔细放好。 至于司马光? 张儒秀以为他能过来同自己一起指挥,不曾想走到半路,知州那边来了人,又把他叫了回去,说是等不及,要马上见他一面,同他商量些衙中事务。 司马光满脸歉意地看着张儒秀,张儒秀又怎能开口说不,便摆摆手,叫他安心办事,家里自有她操着心。 说罢,司马光便跟着侍从大步走去,一行人朝南,一行人朝北,自此分开来。 搬家自然不是个清闲的活儿,不过好在有凉风吹来,汗流出来也不似大夏天一般蜇人。 张儒秀瞧着院内的汉子女使满脸狼狈,便叫人熬了一大锅消热暖胃的汤分给众人,让人先歇息片刻。看见满院感激的眼神后,张儒秀觉着自己叫养娘先点上炊火的事真是无比明智。 按礼,判官到任首日,先要到官舍里安顿下来,翌日才去知州处报道,认识下诸位地方官,再摆一道宴,官员和家属都要到场。 如今这第一日,林知州就把司马光叫了回去,怕是有重要的事交代。 司马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儒秀也没想着等他,自己把能安排的事都安排了下去。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使唤满院人干活的事,好在院里的人都顺她的意,一声令下都闷声做事。 如此一来,效率自然会提高。 戌时,院里安置好了个七七八八。张儒秀叫晴末晴连点上了前堂到后院里的灯。 灯火葳蕤,张儒秀一个人站在前堂,影子被拉得细长,随着灯影晃动,影子也一跳一跃。 张儒秀看着自己的影儿,影上发丝凌乱,张儒秀这才发现,自己头上梳好的发髻早已松散得不成形,篦子同冠梳相撞,两相抽离。若是甩几下头,头上那些物件,定是能稀里哗啦地掉下来。 张儒秀看得出神,自然没察觉到司马光站在阶前的身影。 司马光眼里,张儒秀一脸憔悴样:发丝凌乱,眼下的乌青久存不去。张儒秀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低头抠着手,百无聊赖。夜间风凉,张儒秀的褙子下摆被风卷起,她却满不在意。 秋风吹过来的一瞬,司马光心里满不是滋味。 下人都被遣散了下去,张儒秀本可以在屋里等,却选择了站在迎风口,等着他。 “岁岁,我回来了。”司马光尽力掩着话里的心疼,露出一个笑。 张儒秀闻言,抬头,见司马光站在阶前。 张儒秀想着小跑过去接他,毕竟人谈了那么久的公务,一脸疲惫样。谁知她才刚挥挥手,准备跑过去时,司马光就赶忙出声制止。 “外面风大,快待在里面罢。” 司马光说罢,大步迈到前堂里,站在张儒秀面前。 “怎么不去里屋呢?也不叫个人伺候。”司马光说罢,牵起张儒秀的手,意料之中的冷。 张儒秀想把手抽离出去,却不料司马光越握越紧,双手将她的手包在一起,哈着气暖。 热气传到手心之中,被冷风吹散,又被有心人塑起。 司马光包着张儒秀的手,待到她的手暖和起来时,才颇为不舍地放下来。 “对了,我让老养娘给你温着汤。看你这般风尘仆仆地赶来,想是还没吃晚饭罢。”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罢,摇摇头。 林知州本来是想叫司马光留到舍里用膳的,只是考虑到司马光家里还有一位娘子,再加上司马光极力婉拒,这留人用膳的念头也就作罢。 “走罢,去吃饭。”张儒秀说罢,就拉着司马光去里间用膳。 …… 里间内,张儒秀唤了女使来点灯燃香。 她说给司马光留了热汤,实际上桌时,一并呈的,还有几碟小菜。 哪怕腹中空空,可司马光着筷持勺时,动作仍是不徐不慢,吃起来颇有风度,却又不故作细嚼慢咽。 他的一举一动,都载着数年间沉淀下来的礼数,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旁人。 司马光自然追问着张儒秀吃过没有,张儒秀拗不过他,便说自己还没吃。这话一出口,司马光便拉着她坐下来一同用膳,给她夹着菜。 “今晚你早些歇息,明早还有一道宴,莫要误了时辰。”张儒秀提醒道。 司马光听罢,虽是感动,却又捕捉到张儒秀话里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也要同我一起歇息才是。”司马光试探地说道。 果不其然,张儒秀听了他这话,脸上难堪起来。 “其实……我早叫晴末晴连又收拾了一间屋子,我住那里。”张儒秀解释道。 司马光听罢,心里那根弦瞬间紧绷起来,问道:“那我呢?” “你住里屋啊,就后院那间东屋。”张儒秀说道。 “你……你要同我分屋睡?”司马光满是不信地问道。说出口的话颤颤巍巍,恍如屋外在风中凌乱的桐树叶。 张儒秀撇撇嘴,反驳道:“不是你说,到任之后随我的意么?况且……况且我睡相那么差,同我睡在一起,会耽误你休息。” 这话倒是弄得司马光不知如何回了起来。 他说出口的话他当然记得,他自然不能违约。 只是…… “哎呀没事,我住在西屋,就在你对面。有什么事你一敲门我就过去找你了,当然你也可以敲敲我的门来找我。屋离得这么近,不会出大问题的。”张儒秀说道。 张儒秀自然猜不到司马光高深的心思,她还以为司马光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屋里,才不同意二人分居。 司马光见张儒秀这般笃定的样子,自然也不愿叫她为难。 “你住西屋也行。不过现在天色已晚,物件也搬不完,不如……”司马光使着援兵之计,他想再挽留张儒秀一晚。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物件早就搬了过去。你放心,你的那些书啊笔啊,我一点都没动,还是摆在老位置,不用担心找不到。”张儒秀没心没肺地接着话。 这话一出,司马光的脸彻底僵了下来。 眼见着气氛愈来愈不对劲,张儒秀赶忙试探地问道:“光哥,你……你生气了?” 张儒秀身子往前一凑,支着手好整以暇地盯着司马光。 “没……没有。”司马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四处乱窜时,恰巧对上张儒秀的目光。 “咳咳。”司马光咳了几下,站起身来。 “我……我突然想到书中还有难解之处,先回去了。你……你早些歇息罢。” 司马光说罢,便跨步走了出去。不过那步子迈得极慢,似是特意等着某人一般。 可某人显然没有留意这处细节。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慢慢远去的背影,心想的则是司马光累极了,连迈步的力气都弱了几分。 待到司马光走后,张儒秀唤来晴末晴连,叫人备热水,自己沐浴去。 …… 华州这片地,初秋多阴雨,晚秋则秋高气爽,是为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可有些时候,天气变得就是这般快。白日里还一片晴朗,晚间则是下来了阵阵暴雨,夹杂着霹雳雷电。 紫红雷电劈下来,撕裂了半边夜空,皎月与繁星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隆隆巨声与急剧的雨丝。 大风也趁着混乱刮了过来,雨丝被吹斜,都坠到了阶上窗前。 张儒秀洗漱过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动静,感慨着天气变幻无常。 亥时一刻,屋外仍是风啸雷打着,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 张儒秀拉上被衾,闭眼养着神。 “叩叩。”门外传来一声。 张儒秀以为是杂声,便没起身。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坐起身,门外面一片黑,看不清。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环视了下漆黑一片的屋,再听听屋外的动静,蓦地觉着有些瘆人。 “谁啊?”张儒秀窝在床上,颤着声问。 “岁岁,是我。” 司马光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遥遥传过来,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抖。 张儒秀意识到方才是司马光在敲门后,松了口气,下床点了盏灯,放在桌上,屋内顿时亮了一片。 张儒秀披了一层外衣,走过去开门。谁知门一开,竟看见司马光一副狼狈模样。 司马光手里持着油纸伞,穿着单薄的里衣,披了层外罩,就这样找了过来。他的发丝没有盘在头上,反倒是简单地挽着结垂到胸前,发尾湿了许多。 纸伞边哗哗低着雨滴,司马光眼睛湿漉漉的,低头莫名委屈地看着张儒秀。 “光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没什么事的话赶紧回去罢。现在打着雷下着雨,还刮着大风,你站在这里,过不了多久是要染上风寒的。”张儒秀大声地说道,生怕坏天气吞了她的字眼。 也不是她说,她一打开门,屋外的雨就倾了过来。张儒秀能感觉到自己披的外衣都湿了半边,此刻也不欲同司马光再做纠缠。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更是委屈起来。 “我……我怕。”司马光低声嗫嚅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怕?你怕啥?怕打雷?怕暴雨?还是怕大风?”张儒秀皱着眉头问道。 司马光低头不语。 “算了算了,你合了伞先进来罢。”张儒秀妥协道。 司马光一听,便飞快合了伞,窜进屋内。 司马光刚一合上门,屋外便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轰传来。 下一秒,张儒秀便被司马光搂入怀中,背后紧贴着他的胸膛。 油纸伞被扔到了墙角,默默低着雨滴。 而司马光背上的外罩,也散落在地,飘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没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说: 改文案了,想看的可以飞去看看! PS:宋孔平仲《珩璜新论》卷四:“或以衙为廨舍,早晚声鼓,谓之衙鼓,报牌衙牌子谓之衙内” 第43章 可爱岁岁 张儒秀被司马光紧紧搂在怀中。此刻, 她好似成了溺水者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司马光从未有过这般逾矩之举。他之前所有的触碰与试探都只是浅尝辄止而已,温和的话语下往往是克制与疏离。 他抱得那般紧,手却握成了拳, 小臂箍着张儒秀的腰, 像是菟丝子一般纠缠着那根稻草。 张儒秀被背后的热意闹得措不及防,越是挣扎身后的人抱得越紧。耳旁,是司马光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光哥?你怎么了?你先把我放开好不好?”张儒秀想拨开腰间放着的手, 试了几番后, 居然还是没能逃脱开来。 “我怕打雷,真的好怕。”司马光喃喃低语道, 话里尽是平日里极为难见的脆弱。 “打雷不正常么?有什么可怕的?没事, 这破天气一会儿就转好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歇息着罢。”张儒秀神经大条地“安慰”着人。 她倒是不怕这狂风与雷电,无非就是正常的现象罢了,故而此刻也理解不了司马光这害怕的心理。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身子一僵, 似是没想到张儒秀会这般回话, 仍是搂着人不肯动。 张儒秀细想之后, 才觉着自己方才的话不妥。 “既然你来都来了,不如先在我屋里坐一会儿罢, 等雨小了之后再回去,好么?”张儒秀试探地问道。 司马光听罢, 才慢慢松开了手。 张儒秀见状, 赶紧溜了出来,转身拾起地上的外罩, 看见那外罩湿了大半, 沾了水后沉甸甸的。 “不是打了伞么?还湿得这么透。”张儒秀说着, 将外罩扔到了置衣架上,拧干了水。 “雨下得太大了。”司马光解释道。 张儒秀闻言,朝司马光那处望了一眼,瞧见人的发尾也是湿漉漉的,便有所不解。 “你头发怎么这么湿啊?”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笑笑,回道:“方才沐浴,头发还没擦干,外面又有雷声……” “所以你这就跑过来了?”张儒秀无奈,拿起几方汗巾就往司马光怀里一扔。 “喏,你自己擦擦罢,莫要染上风寒。”张儒秀说罢,便又坐到了床榻上,裹着柔软的被褥看着司马光。 “其实我……”司马光盯着手里的汗巾,叹了口气。 “怎么了?”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不语。 “哎呀我都忘了,那边这么冷,你还穿的这么薄。要不你过来坐到我床尾边去。”张儒秀说道。 “这样不好罢……”司马光环视了下四周,指了指靠近床的那方案桌,又说道:“我……我坐那里就可以了。”说罢,便走了过去。 就在司马光迈步走过去时,窗外又劈过一道闪电。 司马光身子一僵,愣在原地。碰上张儒秀疑惑的目光后,又低下了头。 张儒秀瞧见他这窘态,噗嗤一笑。 “好了,你还是到我这来罢。快过来!”张儒秀挥挥手,招来了司马光。 司马光听话地坐到床尾,张儒秀见状,踱过去给司马光披上一层被衾,又坐到床头,窝在自己这单被衾里。 二人一人坐床头,一人坐床尾,床头那人发着呆,床尾那人默声擦着头发,谁也不打搅谁。 张儒秀听着屋外的动静,那雨非但没小下去,反倒是愈演愈烈。 雷声顺雨而至,窗边不时划过一道猩红。 看来今晚这坏天气是好不了了…… 张儒秀心底里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床尾的司马光。 司马光脊背挺直,正低头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发尾。 司马光的样貌确实俊俏,脸上那双眼又尤其出彩,眉目流转间,总是叫人不觉沦陷。 如今灯下看美人,司马光陷入一片暖黄之中,好似梦中人一般。灯火不断,美人的动作又那般舒缓,叫瞧的人也舒心。 张儒秀披紧被褥,身子往司马光那边挪了过去。司马光身上的被褥也只是简单披着而已,并没有同张儒秀一般,裹成个粽子。故而张儒秀挪过去时,身下也压着司马光披着的被褥。 张儒秀坏心眼地撞了撞司马光,司马光被她压得动弹不得,将发尾撩到一边,看向张儒秀。 “怎么了?”司马光问。他也不恼,默许着张儒秀这番玩闹。 “没事啊,就想撞撞你。”张儒秀玩心四起,说罢后又轻轻撞着司马光。 毕竟是玩闹,张儒秀也没敢太用力。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撞着人家,不觉间便往前进了许多。几次来回后,司马光竟被她撞到了床尾墙边,无路可退。 张儒秀瞥见司马光的发尾都干得疏散了开,才起身放过身下那一片被褥。 张儒秀伸手裹好司马光身上的被褥,不多会儿,床上便多了一只粽子。 司马光早被她磨得没了脾气,任由她这一番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配合。 “光哥光哥,你怎么那么怕打雷啊?”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瞧见张儒秀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求知欲。张儒秀抿唇眨着眼,好似嗷嗷待哺的幼鸟一般。 司马光失笑,悻悻地摸了摸鼻尖,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同旁人说。” 张儒秀自然点点头。似是觉着自己不够郑重,张儒秀伸出手指发着誓。 司马光笑笑,开口道:“幼时,每每屋外打雷,我躺在床上,便总能瞧见一黑影从床边飞快闪过。到现在,我都记得那道黑影。” 张儒秀听罢,瞪大了双眼。她脑中想了想司马光描绘的那般情景,战栗着缩了缩脖子。 “那道黑影究竟是什么啊?”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摇摇头,道:“我也没有去研究这件事。不过那道黑影在我九岁后便消失了,此后再也没看见过。” 张儒秀听罢,蓦地觉着屋里有些阴森,还好窗外没看见过黑影。 “怕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立刻摇摇头,道:“我才不怕。再说,怕的应该是你才对。” “嗯,怕的是我。”司马光像是哄小孩子一般,纵容着张儒秀的一言一行。 “对了,今晚你就跟我睡罢,现在回去也不方便。”张儒秀提议道。 司马光脸上尽是意外,似是没料到梦寐以求的事如此顺利就成真了。 “怎么?不愿意啊?”张儒秀调侃道。 “没有。”司马光摇摇头。他低下头,发丝坠落下来挡着脸。他不敢叫张儒秀瞧见他脸上的万般欣喜,更不愿直面自己的那般龌龊的小心思。 之后张儒秀便像是开了话匣一般,叽叽喳喳地同司马光聊着夜话。司马光很少主动抛出话茬,却总是含着笑听张儒秀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接着一一回应。 许久,熟悉的声音迟迟未来。司马光转头一看,张儒秀正闭着眼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纵使困意袭来,张儒秀还是紧紧揪着被褥,生怕冷气透过来一分。 “岁岁?”司马光开口,小心翼翼地唤道。 张儒秀哼唧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一边继续蜷起身子,裹成了一个小圆球。 司马光歪着头看了半晌,嘴角扬起的弧度愈来愈大。 眼见着张儒秀的身子就快倒了下去,司马光一把揽过,将那个小圆球安置好。 司马光掀了身上的被褥,起身给那个小圆球剥着外壳。 被褥一翻,冷气便窜了进来。张儒秀朦胧间本能地寻着热源,双手一挥,便勾住了司马光的腰。 还不够…… 张儒秀把脸探了过去,贴在那热源之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像是小兽一般。 司马光看着身下的人,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花了许多勇气,才动作轻柔地拨开腰间的手,扭正身下那张乱蹭的脸。 “岁岁,躺下睡罢。”司马光低声哄着。 也不知张儒秀听清楚没有,她随意往床榻上一躺,又往里挪了挪,给司马光留出个位置来。 司马光弯着腰,拿起那层被褥盖到了张儒秀身上,又贴心地给人掖好了被角。 安置好张儒秀后,司马光下床吹了灯,拉上自己的被褥,正面看着床顶出神。 张儒秀睡得熟,呼吸声也沉稳下来。 屋外狂风大作,呼呼作响;屋内二人呼吸交缠,温热相传。 张儒秀没有再翻身,一夜好眠。 而司马光合着眼,脑里走马观花般过着画面。 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 一夜的暴雨,醒来时院内积满了落叶。往前探去,衙里的梧桐也被摧残了不少。雨水流入低地,积水也被下人四处扫乱。 雨后的空气也清新起来,带着几分晚秋独有的冷意,朝人吹来。 张儒秀昨晚难得有了个好眠,睡得自然久了些。 司马光起了大早,特意吩咐晴末晴连莫要叫醒她,叫她睡到自然醒。 林知州的那道宴,摆在午时二刻,恰巧是用午膳的时候。时间宽裕,行事自然也不必那般紧张。 司马光唤来管家,询问了下院里安置过的事宜。管家说,昨日院内上下都被夫人安置得井然有序,说夫人是蕙质兰心。 司马光听罢,自然欢喜,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下人不知个中缘由,便以为是自家老爷得了知州认可,也都欢喜着。 故而张儒秀起来时,所闻所见都是一片欢欣之景。 …… 午时,司马光携着张儒秀赴林知州的宴。 林知州这宴官方却又随意。 林知州年过五旬,精神抖擞;夫人温婉大气,言语随和。东家除了林氏夫妇,便是一众下人。 知州同判官会面,自然无需宴请那些附属的小官。这宴既是官家定下的规矩,便得照办。而这宴的形式内容,便全凭请宴人自己决定。 显然,林知州不是那般好摆官架的人。毕竟在宦海沉浮了多年,林知州自然懂得这官场处事。 司马光来之前,林知州便先后收到了庞籍同张存的信,信里无非是叫他多关照些这位判官。 林知州也一直关注着汴京风云,自然也听过司马光的名字。 如今判官到任,他自然欢喜,拉着人寒暄一番。 判官是知州的副官,往往分担知州的某一部分职权。 林知州年过半百,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那股冲劲。华州他管着,可他也不想全管。 他自然不会把财政这部分核心的权交给一介新官去管。 林知州说,叫司马光在漕运、民风开化、教育方面多上点心。 言外之意,便是把这部分职权让给了司马光。 张儒秀坐在一旁,仔细听着林知州交代的话。 往后司马光公事一多,她也自然会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买断离手 林知州的夫人常氏同聂大娘子年龄相仿, 二人身上的气质也相合。常氏见了张儒秀这位娘子,便热切地同人聊着天。 常娘子身上总带着商人的气息,话里话外都透出一股子铜臭味儿。攀过家常之后, 便低声问着张儒秀对田产门业有无兴趣。 张儒秀听了这话, 顿时一惊。 这常娘子显然是个守不住话的人。林知州拉着司马光饮酒侃谈,便无暇顾及女眷之间的事。常娘子也是趁此时机,才敢同张儒秀说这话。 “莫要着急, 你先回去想想。来日方长,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常娘子笑笑,说道。 张儒秀满是不解, 她与常娘子是初见, 两人才刚聊上几句话,常娘子就抛出个橄榄枝诱她上道。 难道有何隐情? 张儒秀开了弹幕,下一瞬,常娘子头上便闪过一条即时弹幕。 “若不是家里缺钱,我又何苦做这些求人之事!” 缺钱?张儒秀瞧着林知州这官舍, 再瞧瞧这夫妇二人的穿戴, 也不像是缺钱之人。 不过张儒秀也并没有把常娘子这话当成耳旁风。 她要创业, 自然需要资金支持。她想把这桩业做大做强,自然需要吸引股东。常娘子抛出了个橄榄枝, 她那边急着捞钱,张儒秀也急着攒钱。 就是不知, 常娘子对她这桩业感不感兴趣。 毕竟此时还有旁人在场, 张儒秀也不好再深入细说。 “过几日还有个赏菊宴,娘子可想陪我去瞧瞧?”常娘子提着意见。 当然要去, 华州一处的安人张儒秀全然不熟。如今常娘子这般邀请, 在张儒秀眼中便是一个拉拢股东的良好时机。 林知州同司马光交代过事后, 便拉着司马光饮酒。 听常娘子说,林知州嗜酒如命。林景亨酒醉后往往闹酒疯,叫人难堪。 如今眼见着人又要喝醉,常娘子赶忙起身来劝酒。 酒品不好,酒量也不好,偏偏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常娘子为此劝了多次,往往是不欢而散。 张儒秀听罢常娘子这一番抱怨,觉着这真是对欢喜冤家。 不过张儒秀目前还没见过耍酒疯的人。 自她穿越而来,遇见的男子,有高风亮节的相公,譬如张存与司马池;有正经守礼的小辈,譬如姐夫李易攵或是司马光,有关系疏远的侍从汉子。 这些个人的酒后模样,她不全见过。可就见过的人来说,醉后仍旧守着礼节,衣襟会乱几分,却不会口出狂言,无端惹事。 张儒秀扭头看向司马光,他一手抵着额,一手拿着酒盏,正看着林知州同常娘子一番拉扯。 张儒秀走过去,瞧见司马光的脸颊红了几分。 “你怎么样啊?没喝醉罢?”张儒秀拍拍司马光的背,也是催促着他该走了。 司马光听罢,放下手中摇着的酒盏。他没接张儒秀的问话,反而是站起身来,朝正在同自家夫人纠缠的林知州告了礼。 林知州知道自己这番动作倒是叫外人瞧了笑话,便默声放下了手中一直紧抱着的酒坛。林知州整了整衣袍,肃了下声,便挥挥手叫司马光下去。他这般酒态,自然送不了尚还清醒着的司马光。 直到走入那片梧桐林之中,张儒秀还觉着自己能听见几声常娘子的怒骂之音。 这条梧桐道径直幽深,一眼望不到头。雨后梧桐叶粘在道上,徒增了几分萧瑟。走在道上,风一刮过,人也清醒许多。 张儒秀这方,正欣赏着梧桐林景,蓦地瞧见身前走着的司马光身形一颤。 张儒秀以为他醉意涌了上来,便赶忙走向前搀扶着他。 司马光蓦地被人一搀,本能地想甩开。转头一看,瞧见张儒秀正满脸担忧地盯着她,心里一松,力气也收了回去。 “岁岁,我没醉。”司马光笑笑,反握住张儒秀的手。 “手太凉了。”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满不在意地笑笑:“手凉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司马光皱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张儒秀的手:“回去给你煎几方暖身子的药喝。” “啊……我不喝。”张儒秀没料到司马光会这般回她。一时间,竟都能闻到中药的那股子涩味儿。 “不喝药,体寒什么时候能调理过来呢?” 司马光把张儒秀的数句抱怨抛在脑后,只拉着人直奔官舍。 …… 司马光家里安置罢,又对接了林知州的职务后,便开始忙了起来。 如今宋夏摩擦日渐增多,谁都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开始,故而陕西各郡都养病蓄锐着,生怕擦枪走火。 华州这处,位属北境,澶渊之盟前,士子多远赴战场为国效力。长此以往,教育方面自然远远落后于富足安裕的南境。 林知州管不过来教育一事,便把这事交给了读书长大的新一代进士。漕运需要多方协调沟通,林知州把这事交给司马光,也是有意多锻炼下他的能力。 这两项都需要判官亲自去调查研究,制定出可行方案。 故而赴过林知州的宴后,司马光早早地便去了衙内办事。 这样一来,张儒秀便成了闲人。 不过司马光临走前交代过,若是张儒秀闲得无聊,可以随意出去游玩,不用在意旁人的想法。 张儒秀自然点头说好。 这来华州的一路上,免不了磕磕绊绊,贴身的物件也常搬来搬去。这样一来,张儒秀便在路上干了不少力气活儿,这些活儿攒在一起,足够支撑起她多日来的弹幕需求。 毕竟是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儿,有着弹幕加持,自然能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十月初二,雨后放晴。第一次出外游行,张儒秀坐上马车,只带了晴末晴连二人。 这第一次出行自然是得熟悉下地形和人情,好为之后选定办店位置做铺垫。 华州市景同汴京的相差无几,无非是少了许多大酒楼,街里的员外也少了许多。朱墙瓦栏,吊钩金寰,红栀子灯依然高挂在楼前,巧笑声依然不绝于耳。 不过,这片欢声之景也仅限于华州郡的富人区之内。 州郡边远地带,绕着华山,散落着户户人家,村落聚集于此,只有日日重复着的炊烟。而华州北上地带,便是烽火之地。 张儒秀居在郡中心,自然看不到远处的战况。 百姓自然也不知道西夏的狼子野心,不然他们心里也不只是装着柴米油盐的生计之事。 马车穿过几条长街,兜兜转转,载着张儒秀去里城外城都转了一圈。 华州自然也有道观佛寺与百门千巷。不过先前张儒秀早已览过汴京的景,如今再看华州的景,心里泛不起一丝波澜。 华州城东是繁华之地,商贾店铺聚集于此,踩点自然也方便。 “晴末晴连,你俩在马车这边等着我。”张儒秀下了车,准备一人前去看看。 “娘子,这怎么行?”晴末连忙劝着张儒秀。 张儒秀自然料到她会有这般反应,也不听劝,下车就直接窜到了人海之中。 谁知这刚一下车,正巧就瞧见了熟人。 熟人同人客套间,一眼就认出了她。 “张三娘子!”熟人挥挥手,在人群挤搡间朝她走来。 那位熟人,正是成婚不久的庞之道。 在张儒秀去往华州的途上,二姐的婚事也举行开来。张儒秀在路上,也不方便中途拐到二姐那处,因此二姐的婚事她也没到场。 不过这时,庞之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跟在庞大官人身边做事么? 他到了华州,那二姐呢? 正当张儒秀想事愣神之时,庞之道挤到了她身旁。 “张三娘子……现在应该叫你夫人。”庞之道讪笑道。 张儒秀再次见到庞之道,人还是那般机灵模样,不过衣着却低调许多,看来是特意隐瞒着自己官宦家子弟的身份。 “庞小官人,好久不见。”张儒秀行了礼,便默默打量着他。 想来近段时间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庞之道眉间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刚还想说呢,我才来这处不久,就看见了你”庞之道笑道。 “庞小官人新婚不久,怎会来华州呢?”张儒秀也无心同庞之道再说些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庞之道一听这话,神色便正经起来:“家父派我来同知州传递些事,我刚去过府衙之后,想着到繁华地儿给二姐她捎些好玩的物件儿回去,这才来了城东。” 原来是来办事,顺便讨二姐欢心来的。看来二姐没有随着庞之道一起来华州办事。 庞之道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又言:“方才我还见了君实兄一面,只是他人太忙,也没能同他没再说上几句话。” 张儒秀心里叹了口气。她倒是忘了,庞之道不仅是她的姐夫,还是司马光的好友之一。 “二姐呢?她还好么?你俩相处得还好么?你可曾叫她受委屈了?九月廿一那日,我赶着路,也没见她一面。”张儒秀话里满是愧疚。 “放下罢,我俩好着呢。只是二姐她也常念叨着你,等过了这段时间,你俩可得见一面。”庞之道说罢,不远处的男子便高声催促着他,似是有急事要说。 “庞小官人,你赶快过去罢。”张儒秀指指不远处的男子,说道。 庞之道一见状,又同张儒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赶了回去。 不等张儒秀歇息片刻,身后的晴末晴连便赶了过来。 “娘子,还是快回去罢,大娘子那边来了信。”晴连说道。 张儒秀转身,有些惊诧。 大娘子何时给她递了信?她怎么不知道? 张儒秀听罢晴末晴连的解释,赶忙上车回去。 聂大娘子出事了。 第45章 岁岁动心 “好好的人, 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张儒秀坐上马车,低声嘀咕着。 大娘子来的信,信上只寥寥几句问好, 旁的尽都是对聂娘子病情的描述。 聂娘子九月廿六便到了同州, 因着那时司马光还在路上,便没给他寄信。 不过聂娘子的病才刚好,这会儿子又病了起来, 可见其身子骨是真的弱。 这信一来, 张儒秀创业的事自然又被打断。 无他,聂娘子一病, 司马光定是要赶到同州看望一番的, 他这一去,张儒秀自然也得去。 焦灼的气氛一直绵延到衙舍中去。 张儒秀才迈到一方衙庭之中,便被家里的老养娘给拦住来。 “夫人,您可算是来了,老奴找你找的可是急死了。”老养娘气喘吁吁地攀着话。 张儒秀自然知道她为何事而慌。老养娘先前是聂大娘子屋里的近人, 司马光成婚之后, 聂娘子特意把她调了过来, 为的就是叫她照顾这对新婚夫妇。 老养娘从小看着司马光长大,知道聂娘子在司马光心中的地位。聂娘子的病情来的突然, 谁都没想能料到。 老养娘不敢叨扰尚在办公的新判官,家里的大娘子又不在, 自然心慌。 “可是为着阿姑的事?”张儒秀叫晴末晴连搀着老养娘, 免得人一激动给晕了过去。 老养娘点点头,心里叹着张儒秀的心大。老夫人都成这般模样了, 人还不慌不忙地从外边回来。 “这事我知道了。待到官人回来, 我再同他说。官人今日刚到衙内办事, 自是不能贸然叨扰。”张儒秀道。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同州与华州相距极近,乘上马车,卯时出发,亥时便能到达。 而老养娘听到张儒秀这话,有些疑惑:“夫人,您是如何得知……” 老养娘自然不知道张家给张儒秀传信这事。 “你呢?如何知道的?莫不是阿姑那边传了信?什么时候?信交由谁?”张儒秀一连串地发问道。 老养娘躬身,毕恭毕敬地回道:“夫人您出去那段时间里,老夫人的信便传到了院里。不过那时老奴不能打扰大官人,您又不在……” 老养娘说罢,见张儒秀的眉头愈皱愈深,赶忙解释道:“不过那信指名道姓要叫老奴开,老奴这才……” 张儒秀听罢,点点头。想必是阿姑那边知道她也是个野性子,闲不住;而司马光又刚好忙着处理公务,这才在信纸上写下老养娘的名字。 张儒秀一路直奔官舍,连那片她极其喜爱的梧桐林都未曾多施舍一眼。 她知道,家院里定是暗藏着一股惊涛骇浪。 果然,一进院,那些尚在干活的女使男工,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过来。有些人不会隐瞒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张儒秀;而院里的老人,则是隐着锋芒,生怕情绪外泄出一分。 下人见张儒秀过来,便赶忙放下手中的事,朝张儒秀行礼。 “对了,那封信呢?我还是要再看看。”张儒秀对着身后躬身的老养娘说道。 “老奴一直随身带着。”老养娘说罢,便从腰间拿出一封绢巾来,递给张儒秀。她拿绢巾裹着信,生怕信有一丝褶皱。她在老夫人身边服侍多年,老夫人的事在她心里高于一切,老夫人给的物件,她就算拼上这一条老命,也得护着。 “行了,都别愣着了,有事的去做事。出了这事,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慌。不过愈是这种时候,愈是要沉得住气,切不能自乱阵脚。”张儒秀拿了信,朝着众人说道。 这话本不应从一位当家主母口中说出。这些个琐碎的事,原本是晴末晴连或是几位老养娘管的。 可张儒秀毕竟年轻,经不了人言可畏。官院里的人无人不知司马光是个务实孝顺的人,也无人不知张儒秀是个一直娇惯着长大的人。 他们的“敬畏”,都是出于她是司马光的夫人。说到底,这群人还是忌惮司马光,故而处处给着她面子。 张儒秀又怎么不知?这和气的院里,到处是暗波涌动。他们这群下人心里可是一直憋着股气呢,就等着个好时机一齐发泄出来。 “都愣着干什么?夫人都发话了,还不快散去!”晴末高声道。 这群下人知道晴末秉性乖戾,如今听了她这话,自然也散了去。 唯有那位老管家岿然不动,将这院里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老管家坐在院里,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张儒秀。 “晴末,你先去后院看着他们。”张儒秀交代道。 “是。”晴末转身朝后院走去,身后只留晴连一人。 老管家依旧看着张儒秀,偶尔瞥几眼晴连。 张儒秀自然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全扑在那一封信上。 这信显然不是聂娘子亲笔撰写,而是由一位养娘代笔所写。信一部分是聂夫人交代的话,叫老养娘好生照顾这对夫妇。另一部分,便是写信养娘自己交代的。 写信养娘言,聂娘子这病来势汹汹,找了大夫来,无非是些染上风寒叫人好生休息的话。信里没明确地指出聂娘子的病因,反而是渲染着府里的一片乱状。 一方面,往前迁家后的一切事宜,都是由聂娘子亲自安排。如今聂娘子一病倒,纵有官家撑着,可府里还是一片水深火热。另一方面,司马池一到任便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府里的事。聂娘子染病,他也无力再做更多。 如此一来,外陷内困,司马府人人心慌。 张儒秀看罢,合了信,叹了口气。 真是一刻都不能叫人安生。 “官人那边呢?忙完了么?”张儒秀问着晴连。 “回娘子,衙内那边传大官人已经在往院这边赶,只是路上又被人叫了过去。”晴连答道。 张儒秀听罢,又折回官院门口,晴连也赶忙跟着。 院口,几位小孩子在嬉闹着,一片欢声笑语。再往前看,是一片生得灿烂的梧桐林,枝绕桠缠,长道上尽是落叶。 张儒秀可以看到远处的衙阁,几座楼宇堆在一起,寰宇飞檐,一片肃清之气。 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就在那里。 二人相隔不远,可她心里满是无力。 司马光知不知道聂娘子的事呢?聂娘子对她一位新妇都这般好,何况是自家的孩子呢? 冷颤的风吹了过来,张儒秀站在门口,像是一座望夫石一般,望着远处的楼阁。 故而待到司马光穿着官服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副可怜之景——张儒秀红着眼,冻着鼻头,直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张儒秀见他来了,赶忙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这一揉,几滴眼泪便落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受委屈了?怎么哭了?”司马光慌乱之间,再也顾及不上礼节,直将人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张儒秀头抵在司马光胸膛前,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将司马光的身子稍稍推开来,赶紧抹去眼前的泪。 “没事,站的久眼干了。”张儒秀吸吸鼻子,答道。她的泪不听使唤,私自流了下来。 张儒秀不清楚自己心里难受的原因,也不清楚为何心里那些苦闷都在见了司马光之后顷刻间崩出,喧嚣着自己的存在。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泪,化成了心口不一的话语。 张儒秀不知道,她早在无意间,将司马光当成了自己的靠山。 而司马光又怎么会信?他想再问下去,心里又满是不忍,便拉着张儒秀的手,朝院内走去。 “手还是这般凉?给你煎的药又没喝?”司马光话里是疑问,语气却满是纵容。 “药太苦了,不想喝。”张儒秀抱怨道。 司马光听罢,叹了口气:“良药苦口利于病,治病的药怎会不苦?就是苦才有成效。” “药凉了,不想喝。”张儒秀驴头不对马嘴地说着自话。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都带了几分娇嗔。 晴连默不作声地跟在二人身后,尽览二人之间的暧昧。 院内的下人也机灵,瞧见司马光人来了,心便落了下去。在他们眼中,自家的大官人便是处理一切事时的底气。 司马光拉着张儒秀直去前堂,沏了杯热茶给张儒秀暖着手。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罢。”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坐到张儒秀身旁,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 “莫要慌,阿娘的事我都知道了。”司马光说道,紧盯着张儒秀。 “你……原来你都知道了。”张儒秀低着头说道。她想着司马光公务繁忙,才不敢叫人去叨扰他。谁曾想人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院里的人去我那处传了口信,我早想着来,半路上又被几位同僚拉着说了些事,这才耽误了许久。”司马光回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张儒秀问道。 “事出紧急,只是如今时候为晚……”司马光有些犹豫。 张儒秀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便开口问道:“你想明天去同州看望阿姑?” 司马光点点头。 “可你的那些公事怎么办?你刚上任,难不成就要告假?”张儒秀这话本是为着司马光的官业考虑,谁曾想这话倒是叫司马光听出了别种意味。 司马光听罢,手按着眉头:“阿娘体弱,素来多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放心,衙内那边我告过假了。” 司马光想的是家母的安康,可张儒秀想的是他的官业,两人根本不在同一个话题之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连忙解释着。 “阿姑染病,我心里也难受啊……我只是……”张儒秀说不下去,便赌气似的将手里那盏茶一饮而尽。 她也在乎聂娘子,只是,她更在乎司马光。 “慢点,小心烫到!”司马光低声劝着。 张儒秀饮罢,摆摆手:“没事,茶是温的。” 她自然不擅长说谎。茶盏放下后,分明还不断地冒着热烟。 司马光将她的心思看在眼底,也不去戳穿她。 “明早去同州,好么?”司马光支着手侧目问向张儒秀。 “好啊,早点去,也能早点到。”张儒秀点点头,道。 “同州那片地比华州富饶许多,若是你无趣,可以去街上看看。”司马光说道。 “什么意思?看过阿姑后,我们不马上回来么?”张儒秀试探地问道。 司马光伸出手轻轻摸着张儒秀的头,道:“这些日子,你陪我一直在奔波着,不得歇息。我告假时,也多告了几日,为的就是叫你散散心。” 司马光顿顿,又道:“同州那片也有我的几位好友,此去,也正好同他们一聚。到时候你同那边几位夫人一同赏宴游湖,可好?” 司马光这话本是安慰,可张儒秀听了,却莫名生出几分失落。 司马光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过着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宴饮,豪言,出游…… 原来司马光身边,不只她自己。 张儒秀把这份失落归结为再普通不过的占有欲。 可她不知道,这份莫名的失落,往往就是动心的开始。 先前那莫名的委屈,那突然的倾泻,都是前兆。 她不愿叫司马光知道这些心思。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都听你的。” 第46章 他的琐事 翌日寅时, 张儒秀便同司马光乘上了马车,驶向同州。 昨日司马光还是歇在张儒秀那屋,按他的话说, 暴雨刚过, 他尚有心悸,可怜巴巴地诉着自己的委屈。 张儒秀心里也是百种滋味,白日里一番委屈, 晚间尽都放在了对司马光歇在自己屋里的纵容。 司马光需要她, 她也需要司马光。不过昨夜,二人背对而睡, 都存着自己的一番心思。 这日起得早, 张儒秀睡眼惺忪间就被盘好了发髻。因着要赶车,故而也没空去吃上几口热饭。 司马光顾及着张儒秀的身子,便拿上了几片膳屋里热着的炊饼,随身备着。 如今寅时出发,怕是黄昏时分才能到。这次是忙着赶路, 自然没法子叫车夫中途停车, 再找几个馆子就餐。 司马光可以不讲究这些, 可他不能叫张儒秀大半天都饿着肚子。 不过张儒秀对这些事并不在意,她靠在车厢背, 闭目想着事。这样一来,司马光也不敢再去打扰她。 …… 车夫驶得快, 申时二刻, 便停在了司马府前。 司马池毕竟是知州,这官舍自然要比判官的好。说是府, 其实也处于衙司大院之中。不过同州这处, 衙司离官舍离得远, 官舍占地要大些。 舍邸前的门监自然认得司马光,行了礼后便请人走了进去,一边还唤人通知司马知州。 司马池知道自己夫人病重卧床后,办事之余时不时也来看望一番。他也是新官到任,可他是一地知州,担子不轻,自然不能因为内人生病这事就告假。 司马光过来时,司马池也正好过来。老丈人见了自家二哥过来,满是欣慰,拉着人仔细端详。 张儒秀站在一旁,观望着父子相亲的场面。 家舅也经受了多日的赶路,如今再见,倒是较汴京那时瘦了许多,鬓边的白发也蓦地生出许多。这般沧桑场面,张儒秀看了都觉唏嘘,何况是司马光呢? 张儒秀跟着老丈人到了后院,还未进聂娘子的屋,便听见里面的一阵阵咳声。 “你娘啊,咳了许久。大夫说染了风寒,拿了许多药。如今这药吃了,烧也退了,还是咳着,卧在床上,一直不见好。”司马池解释道,说罢,推开了屋门。 顿时,屋里苦涩的药味儿扑面而来。 彼时屋里的女使正拿着痰盂叫聂娘子咳着,聂娘子朝外边一望,便强忍着咳意,叫女使给自己披件外襟。 “夫人,二哥和三姐来了。”司马池说罢,赶紧向前去扶着聂娘子坐起。 “阿娘,你没事罢?”司马光走向前去行过礼后,便满是担忧地问道。 聂娘子摆摆手,看向司马光身旁站着纠结的张儒秀,道:“三姐,来,坐我身边。” 聂娘子拍拍床榻边,示意张儒秀过来。 张儒秀又惊又喜,踱步过去,脑里也不知想的是什么。 聂娘子总是对她满怀热情,在汴京城时,便整日叫她过去问问是否玩得尽兴。聂娘子对她太好,她心里感激,又莫名惶恐。 她只是一位外人而已,她何德何能啊…… “想什么呢?瞧瞧,手还是这般凉。”聂夫人握着张儒秀的手,撑起笑,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气色。 “阿姑,你身子怎么样?我和官人都很担心你。”张儒秀说道。 “我这是老病,早些年便是这样,时不时地病一次,没什么大事。”聂夫人暖着张儒秀的手,又瞧见司马光站在一旁满脸担忧。再看过去,司马池也是皱着眉头,板着脸。 “好了,瞧瞧你们仨,一个个愁的!小病而已。”聂夫人笑道。 司马池听着聂娘子满不在意的话,心里无奈,道:“夫人,这次干脆好好看看罢,你看看你,都咳了几日了。” “阿娘,你就叫大夫好好看看罢。”司马光也劝道。 “是啊阿姑,你把身子养好,也是安我们的心呐。”张儒秀也跟着劝道。 聂娘子被这三人的劝说搞得头疼,连忙挥着手。 “官人,你同二哥先出去会儿,我跟二姐再说会儿话。” 司马池一听聂娘子这般逃避话,心里憋着的火也冒了出来:“你看看你,就是不听劝,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前几年,那次你也是……” 聂娘子一听他又翻起旧账来,便出声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都挑了几遍了,你不嫌烦我都嫌烦。” “你嫌烦?我说这么多遍都是为了谁?旁人我会这样一遍遍地跟人说么?”司马池也沉声反驳着。 “官人,你在急什么啊?你能不能冷静一点?”聂娘子也抬头说道。 “我急?我什么时候急了?我好声好气地劝你,你偏不听!” “我什么时候不听了?你看看你这幅样子!” “我哪副样子!我这样是谁造成的!” …… 眼见的屋里的气氛愈来愈浓重,快要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摊子,张儒秀赶紧朝司马光使着眼色,自己也劝着聂娘子。 “爹,听娘的出去罢。她现在需要静养。”司马光拉着情绪激动的司马池,哄着人出去。 待到司马池满不情愿地出去后,聂娘子才长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方才那般失态的模样,满是愧疚。 “三姐,叫你见笑了。我忍不住啊,一直憋着气。”聂娘子拍拍张儒秀的手,安慰道。 张儒秀见聂娘子也冷静下来,便也细声劝道:“阿舅也是担心您,想着您的身子,一时急了才这般说,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没真的生气,方才都是唬他俩的。”聂娘子顿了顿,又道:“不说他俩了。你同二哥相处的如何?他对你可还好?你可曾受了委屈?” 张儒秀听罢,面上一僵。她总是想起昨日院子里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心里还是不好受。 她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处理这宅院里的事,把一众人治得服服帖帖。现实真是打了她的脸。 “我和二哥挺好的,也没受委屈。”张儒秀笑笑,把那些不成熟的小委屈赶出心头。 聂娘子观察着张儒秀的神情,知道人心里藏着事不愿同自己说,便也不再多问。 不过张儒秀既说她同司马光相处得好,聂娘子也不由自主地多问一句。 “你俩,关系进一步发展了么?” 张儒秀张大了嘴,显然是不理解聂娘子口中的“进一步”是何意思。 “阿姑,我不明白。”张儒秀诚实地交代着。 聂娘子见张儒秀一脸懵,便凑近轻声地在人耳边说:“同房。” “啊?”张儒秀听罢一愣,没想到聂娘子会问的这般直接。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郑重地摇摇头。 聂娘子一听,身子又躺了回去,话出口的语气也低落不少:“果然啊。” 张儒秀一见聂娘子这般丧气模样,一时不知说什么来安慰。 不过聂娘子很快便从丧气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眸明亮,语气十分坚定:“没事,来日方长,只要二哥他对你好就行。” 张儒秀点点头。 “二哥这一来,是要马上回去么?”聂娘子问道。 “官人他多告了几日假,为的就是多陪陪阿姑您。”张儒秀回道。 聂娘子一听这话,便乐了起来。为娘的自然愿意看到孩子孝顺恭亲,不过张儒秀在此,她的话便要弯几道弯。 “哪能呢?我还不知道二哥他?他那么在意你,这几日假,难道不是来陪你的么?”聂娘子笑道。 张儒秀想想司马光先前说的话,一时无语。 司马光多告的几日假,为谁的都有。为了照顾家母,为了讨好内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好友。 聂娘子这话,叫张儒秀反驳不起来。 “三姐,二哥他心里可是有你呢!”聂娘子试探地问道。虽说这情爱之事,要顺其自然。可她也不愿看见这般貌合神离的场景一直存在自家孩子身上。 “我会努力的。”张儒秀低着头,嘀咕道。 聂娘子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愿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便说起旁的事。 “你俩今日就歇在府里,另备一间屋不是多大的事。”聂娘子道。 张儒秀点点头。 她一来同州,与司马光分屋睡的计划又泡了汤。 她不想承认,可她心里确实有个这个不甚清晰的想法。 她好像一点点地在融化,一点点地在撤离防线。 她好像不再抗拒司马光的触碰。 她好像,很渴望同他接近。她喜欢司马光围在自己身旁的感觉,很安心。 好像天就算塌下来,司马光也会撑起半边天,然后温声叫她先去休息,一切有他在。 可张儒秀内心又不愿面对这样无主的自己。她想自己撑起那半边天,她不想依赖旁人。 两种情绪相互纠缠着,扰得人心乱。 …… 戌时一刻,司马池也忙完了公务,一家人围在一桌用着膳。 纵然如今家里有人病着,可还是难掩月后重逢的喜悦。 司马池一脸欣慰地看着司马光,倒着酒同司马光交谈。 “阿姑,二哥他酒量如何啊?我好像都没见过他喝醉的模样。”张儒秀问着聂娘子,这也是她心里一直存着的疑问。 聂娘子蹙眉,似是没想到成婚多日,张儒秀连自家官人的酒量都不知。不过她还是出口言道:“二哥的酒量尚可,陪人饮酒,一般不大醉。具体的还是要看酒种,烈酒自然醉得快。像是如今饮的果酒,便能喝下许多杯。” 张儒秀仔细听着,不禁侧目看着司马光同家舅说话的样子。 很温和,很淡然,只是多了几分自在。 聂娘子在张儒秀瞧司马光时,也瞧着她。 聂娘子还有一件事没同张儒秀交代。 司马光能喝酒,酒量也不小,可他不喜欢喝。 特别是应酬时上司劝酒,那时司马光最为厌恶的。 可司马光从不会明说,不会同人撕破脸皮。 司马光一本正经,可那些官场人事他都懂,只是不想随波逐流罢了。 聂娘子欣赏这一点。她不把这事告诉张儒秀,也是想叫张儒秀自己去探索。 聂娘子知道,自己在这一对夫妇前面,算是外人,不便多插手叫人做事。 她把张儒秀的心思可都猜了个透。 什么时候,二人之间,能窜出一把助推的火就好了。 “三姐,华州那地儿怎么样啊?”聂娘子开口,打断张儒秀的思路。 “挺好的,阿姑你可不知,华州……” 张儒秀开口夸着华州的好,没来得及捕捉到聂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张儒秀也看不见,司马光也时不时地看向她。 心口不宣罢了,哪能儿真的不在意呢? …… 膳后,张儒秀跟着养娘来了自己这几日住的屋里。 屋里布局典雅,张儒秀带的妆奁衣裳也都收拾好摆到相应的位置上去。 司马光没同她一起来,被司马池叫了过去,张儒秀也无意操心他俩之间的事。自己寻了张纸,写着自己不久后的创业计划。 还好昨日常娘子说的赏菊宴在十月中旬以后,她来赶得及。这宴她定是要去,她不能放过任何结交安人的机会。 哪怕她怕与生人相处,为着自己的大业,硬着头也得上去。 张儒秀在纸上写写画画,屋里没旁人,只有烛火噼啪的声,这样一来,很快便叫人沉浸进去。 这般一沉浸,自然也没看见司马光轻手轻脚过来的身影。 “在写什么呢?”司马光弯着腰,站在张儒秀身后。 张儒秀一惊,不等司马光看清,便本能地捂着案桌上的纸,像是被班主任查岗的摸鱼学生一般,心里满是惊慌。 “没……没什么。”张儒秀说着,将纸握成一团,控了笔。 “慌什么?我又不是什么严厉的学究,又不会说你。”司马光笑笑,道。 “没慌啊。”张儒秀清了清嗓子,口是心非地掩饰着自己:“是风太大了,我被风吓到了。” 似是觉着这个借口十分完美,张儒秀说罢,还歪了歪头,朝司马光挑衅。 当然,她自己觉着在挑衅。可在司马光看来,她像是一个邀功的小孩子一般,等了人夸她。 司马光自然也得夸她。 “是啊,是风太大了,不是你在慌。”司马光不知道自己这话里满是纵容宠溺。 张儒秀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 “今晚……或者说是这几晚,你可得委屈一下,跟我睡到一个床榻上了。”司马光起身来,往里望了望那张不算宽敞的床榻。 张儒秀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还好啦,还可以,这不挺好的嘛?”张儒秀说道。 她的意思本是不嫌弃这屋里的床,她也没立场去嫌弃。 司马光却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他以为,张儒秀是在说二人同床共枕这事挺好。 “真的?”司马光问道。 “真的啊,这还能是假的。”张儒秀满不在意地回道。 下一瞬,她便看见司马光的双眼微微瞪大,满是欣喜,嘴角也扬了起来。配合着屋里暖黄的光,张儒秀觉着自己好像看见一只大狗狗在围在自己身边,哈着气,仿佛下一瞬就能扑起来舔她一脸口水一般。 至于么?这么嫌弃自家的床? 张儒秀摇摇头,毕竟司马光人长得高大嘛,窝着身子也不好受。 “行了,赶快去洗漱,上床歇息了。”张儒秀催促道。 “好。” 司马光的话柔得能溺死人,他愿意做一波泉水。 不知张儒秀,愿不愿做水中肆意寻欢的鱼。 作者有话说: 每日一问,养肥党有多少?不爱评论的小天使有多少?(疑惑脸) 第47章 夫人无意 纵然司马光此番是来看望家母的, 可也不能整日都呆在聂娘子身边,何况这事也不成体统。 司马池白日里公务繁忙,也没闲暇时候去陪司马光到同州各处走一走, 看看风景。不过司马池倒是给司马光推荐了一位同游人, 恰巧又是司马光殿试时一见如故的好友。 这位好友,便是如今任同州观察推官的石扬休,甲寅科进士第四名。唱名后, 司马光同石扬休各奔东西, 后再无联系。如今司马光既到了同州,自然也要邀人一同玩乐一番。 毕竟是州郡小官, 石扬休并不居于衙内, 而是在其附近租着一方小院,一家人在院里住着。不过平时办事还是要回到衙内,司马池也是趁着石扬休刚到办事处,便把司马光推了过来。 石扬休大司马光两旬,然话语间却少长辈的风范。 石推官往往好捋着须髯, 邀司马光共赏些金石字画, 谈笑风生间, 尽是闲适雅致。 推官上任,事却清闲, 半晌不见一件事呈上来。石扬休干脆脱了公服,邀司马光同去龙兴寺, 赏前朝碑文。 人情世故方面, 司马光处理得都很妥善,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石扬休中年进士, 早对名利场那套惺惺作态失了兴趣。没事时多养些花草, 喂几只鹤鸟, 同亲近人也不愿谈朝场之事。 司马光少时便听闻过石扬休的名儿,如今二人又是好友,自然懂他的行事喜恶。他在石扬休面前自然不会说些令人头大的朝政问题,反而避重就轻,谈些风雅,论些诗赋。 司马光在官场世故中如鱼得水,而张儒秀,便是只混在交际圈里半旱不死的鱼,偶尔动几下,挣扎着。 庞娘子病得整日晕晕乎乎,自然没空带着张儒秀去散心。张儒秀继续写着自己的春秋大业,心里也无心出去游玩。 张儒秀不愿出去,一心想躺平。可司马光怎会叫她一个人窝在屋里? 这日一早,司马光便轻声唤醒了尚在沉睡的张儒秀。 他同石扬休去寺里,看的是些碑文古画,晦涩不堪。司马光放心不下张儒秀,何况她对同州人生地不熟的,便特意请了石扬休的夫人来陪着她。 张儒秀听司马光说这番话时,正眯着眼看司马光穿衣服。一听,便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石夫人?这不好罢?我都没见过人家?怎么能叫人家来陪我?”张儒秀歪着头问道。 司马光束革带的手微微一滞,也歪着头回应着张儒秀:“石夫人大你许多,平日里也没事。我这封信一递过去,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见见你。” 见张儒秀还是一脸呆滞,司马光笑笑,安慰道:“石夫人的大姐同你年龄相仿,她自然会照顾着你。” 张儒秀心里隐隐有种感觉,石夫人是把她当成自家子女来对待着么?这未免也太热情了罢?还是说,石夫人母性光辉很是耀眼? 张儒秀不吭声,司马光便觉着她这是同意了,也不再多说。 事情就是这样。 此时,张儒秀正同石夫人乘着一方小船游着同州湖。 张儒秀之前特意把晴末留到了舍里,叫她去照顾聂娘子。自己带着晴连一人,而石夫人则是心大,一位随行的女使都没带上。 石夫人热切地拉着张儒秀的手,恨不得把张儒秀从小到大的事问个底朝天。 石夫人确实把张儒秀当成自己家的大姐一般,哪怕张儒秀梳着妇人的发髻,石夫人还是能瞧出少女的那股子灵动之气。 石夫人把这归结于司马光爱妻有方,夸着张儒秀的同时还把司马光夸了上去。 若说林大娘子的爱是涌动着的溪流,聂娘子的爱是不冷不燥的煦风,那么石夫人这般无端的宠爱,便是山间沟壑里崩出的海棠,莫名其妙却又叫人惊羡。 石夫人体态圆润,面如圆盘,一副富态相。这幅模样,往往叫张儒秀想起过年时那热情万分叽叽喳喳兜不住八卦的亲戚,拉着你的手,不唠个天昏地暗就不叫你走。 石夫人的话术也高明,听她侃天侃地,偶尔指些湖边的风景,百句话里,没一句叫人听起来不适的。 张儒秀听着石夫人的话,顺着她指出的手望过去,湖中心有数从菱角,云阔波清,再往前划过去,便是一座六角亭子。 游湖无非就是乘船、攀谈、登亭、看景,一番动作下来,张儒秀早就习惯了耳旁石夫人不断输出的话。 游完了湖,石夫人又邀着张儒秀去观里烧香祈福,听了几首曲儿,喝了几盏茶。 一番事做完,张儒秀一脸颓废样,像是耗尽了大半生的力气。 她去之前还想着凭靠着石夫人给自己的生意多揽些客,可见石夫人口风极紧半点不提钱财生意上的事,心里也作罢。 石夫人是位聪明人,哪怕嘴里连谁家的女儿跟人跑了这些话都说,可却半句不提生意上的事,直接忽视张儒秀有意无意的暗示。 张儒秀到了司马府时,已是落日西沉。 晴末赶来,说是司马一家都等着她来,才用晚膳。 晴末说,游寺的司马光念着张儒秀,半个时辰前就回了府。 张儒秀一听,觉着自己对不住这一家人,便快步走膳厅。 府里的养娘前脚刚报过消息,下一瞬张儒秀便进了膳厅。一进去,三双眼直直地看向她。 “三姐来了,快坐快坐。”聂娘子拉出身旁的凳子,示意给张儒秀。 张儒秀知道自己失了礼,便赶紧陪着不是。 这一顿,吃得很是难堪。 膳后,聂娘子看得出张儒秀兴致不高,勉强撑着身子,叫人同自己一起出去,在这一方大院里转转。 “方才你没来时,二哥一直皱着眉呢。你来了,他才缓了过来。”聂娘子咳了几声,身旁的女使赶紧给她加层衣衫。 张儒秀自然知道聂娘子这话间的意味,也只点着头,说着司马光的好。 晚间风凉,张儒秀也没敢叫聂娘子同她多走几步,说了几句话,便叫人把聂娘子送回了屋里。 …… 较之张儒秀的心神交瘁,司马光倒是玩得酣畅淋漓。 张儒秀推开屋门时,司马光正伏案写着游记。 “玩得开心么?”张儒秀脱下沉重的外襟,准备洗漱。 司马光闻言,点点头,依旧写着字。 “那就好。”张儒秀说罢,长舒了一口气。胡乱拆下头上的篦子,便没个正型地躺到了床上。 “怎么了?很累么?”司马光听到床上的动静,开口问道。 “还好,都挺好。”张儒秀不想把这些糟心事说给正在兴致头上的司马光听,便颇为敷衍地回道。 司马光听罢,笔锋一顿,宣纸上无端停了个不算大的墨点。司马光想了一瞬,便就着墨点写下字。 张儒秀没听见司马光的回应,便侧目看向案桌那边。不过那处有半面屏风挡着,透过灯烛望去,司马光的身影虚虚存着,看得不大真切。 “不高兴了?”司马光的声音穿过屏风,稳稳传来。 张儒秀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没有。” “真的没有么?”司马光憋着笑,成心逗着一点都藏不住脾气的张儒秀。 “没有啊。我天天乐呵呵的,哪儿能有事叫我不高兴呢?”张儒秀同自己堵着气,想着白日里同石夫人的暗自交锋,满腹怨气。 乐呵呵?那日的小委屈是谁?那日黯然落泪的是谁?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问句,末了只说了句:“那就好。” 张儒秀一听,又叹了一声。 “光哥。”张儒秀漫不经心地唤道。 “怎么了?”司马光不慌不忙地蘸着墨,继续抒写着心中的浩然之情。 “你会看不起那些助教做的三教九流之事么?”张儒秀问道。 “你会觉着他们干的事太过低贱,上不得台面么?” 张儒秀大脑放空,思绪四处漂流。 司马光愣了一刻,很快便回道:“为何突然这么问?这些事,不是离你很远么?” 言外之意便是,张儒秀想了也是瞎想。她又不做这些事,看起看不起没那么重要。 “只是想起,心里又有疑惑,便问了。”张儒秀说道。她瞒着司马光做这些林大娘子口中的“不务正业”之事。她能想到的,自己有优势去做的,只有当“讲师”这条路。 “没什么看不起的,都是为着谋生罢了。有人需要,便有着做着这门生意。我们也没立场去看不起人家。” 司马光的一字一句敲在了张儒秀心头上。 张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出门开店的事,可却没少人支持,更别提赞扬了。 时代环境如此,可张儒秀听到司马光这般无心的话,心里还是暖烘烘的。 “我替他们谢谢你。”张儒秀借着旁人的口说出了心里话。 “能帮着你便好。”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也没听出个中的深意,翻身下床,越过屏风朝司马光走去。 “写什么呢?让我瞅瞅。” 张儒秀特意走到司马光背后,弯了腰,手扶在椅圈上。本想出声吓吓司马光,谁曾想人身子都不带抖一下。 “今日见了昌言兄,聊了许多,心里也有许多感慨,便想着记下来。” 司马光说罢,滞笔,末尾的字墨还未干。 司马光侧目,瞧见张儒秀的发丝毫无拘束地淌了下来,落到自己手臂边。 “你可真快活啊。”张儒秀说道,话里尽是吃昧。 司马光一听张儒秀这语气,心里一慌,便赶紧扭过头去,着急想解释着。 这一扭失了力度。 司马光的唇不经意贴上了张儒秀的脖颈,之后又飞快抽离回去。 脖颈间一闪而过的温热叫张儒秀微微一愣。司马光呼吸间热气便也传了过来,热得人心痒。 一时间,二人的气息都乱了几分。 “我……”司马光嗫嚅道。 “没事。” 张儒秀的腰赶紧直了起来,像是一株同磐石较劲的青竹。 “早些歇息罢。” 张儒秀仓皇间落下一句。 …… 那一晚,张儒秀念了无数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才勉强将那旖旎画面除了去。 她以为身旁的司马光睡得安稳,毕竟他的呼吸声很快便稳了下去。 殊不知,司马光的眼一直睁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案桌。直到眼睛酸涩不堪,他才闭了眼,顺便嘲笑下自己那颇为可笑的臆想。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华州看店 十月初六, 张儒秀终于又回到了华州。 司马光销了假,早早地去处理着成堆的公务。而张儒秀也终于不用再忙于应酬,咧着笑说那些违心的话。 张儒秀把晴末晴连叫了过来, 问自己那些嫁妆的事。 “娘子, 这嫁妆礼可不能随意动。”晴末劝道。 张儒秀这会子刚抱过来那装满好物件的箱子,便直接忽视了一旁女使的劝。 “没事,我就打开看看, 不急着动。” 张儒秀敷衍着, 一边低头打开箱子。箱里装着田产房产。 大宋嫁女要花的钱往往要比儿子娶媳妇花的多。婚前,娘家会聚财陪礼;婚后, 这些财产便成了新妇一人私有, 家姑官人都不得占有。娘家的爹娘为防自家女儿受欺负,准备的嫁妆礼往往不菲。 张家亦是这般。 大娘子在张儒秀出嫁之前,特意把她叫了过去,给了她这个箱,叫她不要乱动。 这箱在, 底气便在。哪怕如今司马家并未有人特意刁难张儒秀, 可还是要谨慎行事。 如今张儒秀叫女使把这箱拿了过来, 自然是有着盘算。 张儒秀暂时还用不上箱里的那些田产,倒是那些地产, 如今颇为有用。 张家有心,知道司马光被授任华州判官后, 便特意在华州买下了几处地儿。 大娘子知道张儒秀心不愿拘在一方庭院里, 叫人置买地产时特意吩咐着,买下州郡中心十字路口处, 或是卜肆通达处的门店。这些事大娘子没同张儒秀说。 张儒秀也是翻了那些地产才知, 原来大娘子嘴上劝着她莫要出格, 可还是买了通达的地儿供张儒秀消遣。 地产票上共有五处门店。离廨舍最近的邻风长街第二个十字路口处有四间设有欢门帘幕的店,竹檐也装在其上。 这店是五处地产中,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处。 邻风长街商铺杂陈,食肆酒铺与卜间穿插其中,烟火味不断。每至夜间,长街临近便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市,食肆开的最盛。 至于其余四处地产,则都集中于游东门前的顺街之上。顺街上多是些卜肆,助教皆聚于此。四处中,三处是开间门店,一处则是小庭院。 顺街距官衙远,故而街风也自由许多。 大娘子在那处标注着小庭院的地产票上夹了一张纸。 大娘子说,这庭院是张儒秀的掩身之处,若是门业做大行事不便,则可先居于此处。 张儒秀将这些票据翻了个底朝天,感叹着爹娘的偏爱。 这几日相处之中,张儒秀把自己要创业这事也一并告诉了晴末晴连。这两位小女使倒是接受的快,还殷勤地问着张儒秀,这事用不用瞒着司马家的人。 张儒秀自然点头说好。 五处地产,最有利于张儒秀个人发展的,却并不是邻风长街那处。 距官衙太近,意味着这处常有官员来探风。 大娘子也知道这点。故而安排地产时,特意请求张存派了自己家的人过去。那一处门店正经营着小吃业,待到张儒秀一过去亮出身份,便会歇业打烊。 而张儒秀先踩的点,必然是顺街的某一处。张儒秀选定三处中最为宽敞的一处,作为试验区。 至于开业的资本? 资金方面,张儒秀根本就没有想过仰靠自己的夫家。 司马光如今是从五品的官,一年俸禄一百九十两,其中还会有政策补给以及田产米粟等物。俸禄不低,保险也全,可张儒秀断不会开口同司马光要钱。 娘家既然已经给了她一笔不菲的嫁妆,她也不会向爹娘开口要钱。 故而张儒秀个人的全部家当,除了那些妆奁衣裳,便只有这一个箱子。 能力方面,张儒秀日常偷偷举着铁,力气花了不少。这几日偶尔开弹幕看看成效,弹幕实在又即时,十分方便。 赏菊宴之前,张儒秀只会前去顺街探探风,并不会正式开业。 这探风也不只是看看门店内里安置,也是要同邻近的巫师卜生用钱打几声招呼,叫人关照关照自己。 …… 未时三刻,张儒秀乘车去顺街那处。 一过游东门,巫卜气息便扑面而来。 顺街上,到处竖着算命占卜的旗,卦盘星象摆于铺前,阴阳图四处可见。 铺里的那些卜人,大多穿着灰色长褂,戴着帽,持一拐杖。有人白发须髯,颇为仙风道骨之感;有人鬓发墨黑,却飘乎如仙,超然尘世。 顺街,道法与巫卜共生,夹杂着旁门左道。 张儒秀乘着车进去,掀开车帘,感叹着这片光怪陆离之景。 她刚走上这条长街时,想着这么邪乎的生意,能有几人来关顾。再往前看,发觉来人络绎不绝,心里叹着自己的鲁莽。 她曾来之前,曾有一个疑惑。 华州位于北境,虽说安逸富足不如苏杭,可也总比岭南那些不开化的偏远地区要好的多。地方应不信这类巫卜才对,为何华州这处巫卜如此兴盛呢? 后来是一位老汉解了张儒秀的惑。 老汉祖祖辈辈便定居在此,对华州这片自然熟悉。老汉扯了一番历史,总的来说,便是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从众心理。 来这街的人,都会做些伪装。女子戴上面纱,男子面具常在手。不论贫富贵贱,一入顺街,便都是平等的顾客。 没人嘲笑老汉想中举的野心,没人过问寡妇五嫁的俗事。顾客给钱,卜人作业,一场交易便成于此。 张儒秀知道顺街的规矩后,也乐得于此。 不用在乎世俗人的眼光,想做便去做。再扎眼的伪装在顺街之上,也是平凡装束。 张儒秀看看自己身上这番朴素大气的装束,十分满意。 马车只走了一小段路,再往前人拥挤不堪,车走不过去。张儒秀利落地下车,叫马车先调头回去,在街口一巷处候着,听候自己吩咐。 张儒秀要找的这一处地产,是第五十九号铺子,铺名“妙记丛生”,接应人是一位同她身形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张儒秀挤过人潮,无意间扭头才望见了那号铺子。 小娘子蒙着面纱,百无聊赖地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抱着一只通身黝黑的狸猫。铺前没顾客,张儒秀这么一过来,小娘子一眼便能看到。 “娘子走罢,此处不接客,开店只是奴家闲得慌。”那小娘子那张儒秀无比坚定地走了过来,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抚着怀中酣睡着的狸猫。 张儒秀笑笑,说出了那句暗语:“可曾喝过九州头的酒?” 那小娘子一听,蓦地站了起来,对道:“不如东京的好。” 《尚书·禹贡》中,九州之首为冀州。而张存,便是冀州人。九州头是张家的来处,东京是张家的借处。 不过对于接应娘子来说,东京是她卖艺的地儿,是张家大娘子收了她,叫她给三小娘子做事。 “娘子请随我来。”接应娘子说罢,铺前开了那道挡门栅,示意张儒秀进来。 “在这之前,我得先问,你唤何名儿。”张儒秀不慌不忙地说道。 接应娘子一愣,没想到张儒秀还会关心她的名字。 “奴唤晴湘,大娘子怜惜奴,给取的。” 晴字辈?张儒秀双眉一挑,随着晴湘走进里间。 大娘子曾说过,随嫁的女使共有六位,除了晴末晴连两位内使外,旁的都是些外使,同司马家的女使一般地位。 这些外使,有的被分在膳房里,有的做些后院打杂洗衣之事。唯有这晴湘一人,分在顺街之上,辅佐张儒秀行事。 这家铺两个开间,铺前不张扬,进到开间才觉内有玄机。 顺街店铺相连,便设悬山顶,屋檐出山不远,设有木制挂檐,上以花鸟云纹装饰。悬山顶一设,开间不觉间便高了许多,视觉上看宽敞开阔。 内里两开间物件齐全,那些个罗盘筮草,应有尽有。 “娘子请看,这方案桌之上是卦卜之书。”晴湘指了指桌上堆成小山的书,请示给张儒秀。 张儒秀并不在意这些物件。毕竟她要做的,也不是给人算卦看命的事。 她的弹幕,能叫她了解顾客当下的心理。她可以凭此来给人解惑,给人指路,做心理医生,或是宣传自己在现代接受的思想。 她对卦象全无了解,何况干这类门业的,满长街都是。她打着“讲师”的噱头,也更容易吸引顾客。 晴湘领着张儒秀两开间来回跑,介绍之余也观察着张儒秀的脸色。 很显然,张儒秀对她介绍的物件,一概不感兴趣。 “娘子,可是奴准备的还不齐全。您尽管开口,您想要的,奴一定给办到。”晴湘开口问道。 “没有啊,挺好的。”张儒秀说道。 “那您……准备何时接手呢?”晴湘问道。 “不急,十月中旬左右,你先干着。”张儒秀回头,看着身后一脸谦卑的晴湘。 晴湘给她的感觉和晴末晴连不同,许是到张家之前,吃了不少苦。有了东家仰仗后,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叫人恼。 张儒秀在晴湘面前,是她要侍奉的主子。可张儒秀也不喜这种过分压人的感受。都是拿钱做事罢了,没必要这么如履薄冰。 “你不必怕我,也不必过分拘谨。我是你的主子,不是虐待你的恶人。”张儒秀说道。 “是。”晴湘行了礼,还是同之前那般待着张儒秀。 张儒秀叹叹气,也这般随着她去。 固有的偏见与思想,都是一株百年老树,绝非一朝一夕能扳倒。 事业也是这样,总不会一帆风顺。 “这几日,还要麻烦你多上些心才是。”张儒秀勘探一番后,也没再有什么新的发现,便转身欲走。 “是。”晴湘允道。 张儒秀走到铺门口,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晴湘交代了一句。 “若你愿意,可随时来府里做事。” 说罢,也不等晴湘回话,便唤来马车,乘车而去。 晴湘站在铺前,盯着马车远去的影儿,久久不动。 “你看,主子对一个外人都这般好,难怪那么多人怜惜她。”晴湘逗着怀里醒来的狸猫,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助教:市井巫师、一声、祝卜之类的三教九流。 欢门:见《东京梦华录》。近里门面窗户,皆朱绿装饰,谓之“欢门”。 华州的巫卜业发展是瞎扯的,不要当真。 第49章 他的抱怨 人只要一忙起来, 便觉日子过得飞快。 司马光继续埋头处理着公务。知州把地方几个棘手的案子都分给了他,自己却乐得清闲。司马光忙得焦头烂额,时常看不见个人影儿。 张儒秀也常去顺街踩点, 顺便也熟悉了下旁的铺子的信息。顺街上三处铺子, 先前都是晴湘管着。她每日就在几个铺子里来回撺掇,挣个利息。 十月十五,便是常娘子说的赏菊宴开宴之日。 前一晚, 张儒秀便告知了司马光自己要去赴宴的事。司马光倒是满心欢喜, 举着双手赞成。 “你在院里呆了这么久,该出去走走才是。”司马光话里尽是欣慰。 张儒秀总觉着哪个细节似是被她遗漏了一般, 不过一时也没想起来, 便不再深究。 这日,凉风吹得欢,司马光临走前还特意嘱咐张儒秀穿得厚一点。张儒秀哼哼唧唧地应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待到进了固园里,张儒秀才后悔方才为何不多穿一件衣裳来。 不过纵使秋日里的风大, 众位娘子的兴致还是那般高涨, 甚至不减反增。 “来来来,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新来到华州的张娘子!”常娘子满脸笑意, 拉着张儒秀就往安人堆里挤。 那边赏着菊的安人一看,便见一明艳娘子被推了过来。 这些安人中, 最小的也得是二十又四岁, 早没见过张儒秀这般年轻的女子。一时间,半老徐娘堆里出来了一株海棠, 任谁都觉着新鲜。 “这位便是司马判官家的内人罢。司马判官年轻有为, 夫人也是花颜月貌, 真是羡煞旁人啊!”一位体态丰满的娘子出来打着圆场。 她这么一说,旁的娘子也接二连三地附和着。 判官是仅次于知州的州郡大官,这些安人之中,除了张儒秀身旁的常娘子,旁的都是些小官的夫人,自然比不得这两位娘子的地位。 这些安人常聚在一起赏花游湖,自然都清楚彼此对家是什么德行。如今又来了位小娘子,安人自然巴结了起来。 张儒秀人美嘴甜,自然讨人欢心。 常娘子为人精明,常叫人捉摸不透。若是与之深交,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阴人一把。华州这些娘子苦常娘子久矣,如今见张儒秀这般好相处的模样,自然万分欣喜。 张儒秀瞧着众位娘子都拉着她的手话着家常,自然也欣喜。 一方面,这些娘子同她熟识之后,也方便她扩大营销范围,名声路子也会无意间打开来。 另一方面,司马光升官需要推荐信。华州官僚队伍之中,不乏高风亮节的前辈。张儒秀同这些娘子相处的好,对司马光日后的升迁也自然有利。 张儒秀随着一众娘子赏着开得正好的菊花,自然也没顾着常娘子的着落。 常娘子走得慢,走在队尾,同身边之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话。 “常娘子,这位张娘子一来,倒是把你的风头都抢完了。” 常娘子闻言,瞥了瞥身边告状的苏娘子,冷哼一声。 “张娘子刚来,该有的风头我自然得叫她有。”常娘子嗅着身前的桂瓣菊,漫不经心地说道。 “说是如此,这阵子风头一过去,谁还想着您的好。”苏娘子满腹抱怨,瞧着像是常娘子的体己一般,无比为她着想。 常娘子笑笑,看着身前的人堆,欢声笑语不断。 “走罢,挤上前去,也给你个风头。”常娘子挽着苏娘子的手,瞧着十分亲昵。 苏娘子心里还在感叹着常娘子这般动作事出反常,下一刻便听得耳边传来一句:“放心罢,你家官人的调令已经下来了。” 苏娘子一听,脸上大喜,声调也高了起来:“真的?”苏娘子说罢,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高,赶紧捂着嘴。 常娘子把苏娘子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依旧是那般平淡的语气:“放心,是往上升的。” 话一出口,苏娘子的脸上便咧开了花。待到她同自家官人一走,哪儿还用受这位常娘子的气? “有劳常娘子了。”苏娘子笑笑,又对前面人堆中心的张儒秀大声唤道:“张娘子,你可真是比花还娇呢!” 张儒秀一听,回头露出笑意,歪着头接受突如其来的称赞。 一时间,又是一阵嬉笑。 …… 张儒秀可没敢忘了赴宴的目的,一番游玩之后,一众娘子便进了茶馆。常娘子事前包了几个雅间,安排着众位娘子落座。 张儒秀自然和常娘子一个雅间。 常娘子对众位娘子交代,自己有些事相同张儒秀说。众位娘子一听,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便识趣地坐到了旁几个雅间里,聊着天。 “张娘子,那日我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啊?”常娘子品着茶,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常娘子你也知道,官人他是新官上任,家里本就没多少资产。”张儒秀低着头,诉着衷肠,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常娘子自然知道张儒秀是在说着谎话。司马判官家底浅,可张家却是汴京望家。单凭这项,张儒秀的嫁妆礼定是不薄。如今张儒秀推脱起来,自然是不同意这事。 “张娘子真的不再想想?我实话实说罢,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告诉旁人。你看那些娘子,我都没同人说。”常娘子不依不饶地劝着张儒秀上道。 “常娘子,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但凡能帮上忙的,我都会帮一把。都是女子,我也懂你的难处。”张儒秀继续同人周旋。 常娘子一听,脸便拉了下来。 “不过……”张儒秀话里有些犹豫。 常娘子心里觉着事有转机,便赶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张儒秀心里叹着鱼儿上钩,面上依旧是那般淡定模样。 “我这里,倒是有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常娘子似是很感兴趣,眼眸一瞬就亮了起来。 张儒秀把自己在顺街上开铺的想法同常娘子简单说了几句,见人在意料之中地呆愣了起来。 “你做的事这么玄乎,我可不敢随意下注。”常娘子对张儒秀要做的事满是鄙夷,末了还讥讽一句:“你家官人也舍得叫你出去抛头露面做这些事?” “只要是能挣得几文钱,又何尝要嫌弃这些三教九流的事?”张儒秀呷了口茶,不露声色地应道。 “瞧你这般胸有成竹,就不怕亏了么?”常娘子问道。 “创业之始,自然挣不了多少钱,这得长期积攒着慢慢来。”张儒秀回道。 “长期?你等得了可我的钱等不了。” “常娘子似是对钱财很急切啊?真的不再想想么?” 常娘子看张儒秀依旧是那般淡定模样,心里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你且说说,要我做什么?” “到时候拉些人过来,造些声势便可。”张儒秀笑笑,又道:“放心罢,入股不亏。” 常娘子略有思索,不过片刻,便点了点头。 “需要时便叫我一声,我自会安排。”常娘子叹口气,叹着来钱不易。 “常娘子高明。”张儒秀无比认真地给人戴着高帽。 …… 酉时二刻,张儒秀从顺街赶了回来,恰巧碰上放衙回来的司马光。 “去哪儿了?怎么回的这么晚?”司马光无比自然地拉过张儒秀的手,问道。 “还是那个赏菊宴啊,陪着常娘子去了雅间,聊了许久。”张儒秀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 “聊什么呢?都聊得这么久?”司马光半信不信地问着。 “就聊家常啊,聊着聊着发现天色已晚,就回来了。”张儒秀显然不想再同他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道:“你呢?你都做了什么事?怎么也回的这般晚?” 官衙定应卯的时间,却没明确说放衙的时间。司马光平日里处理过公务之后,并不急着往院里赶,反而是约几位同僚出去游玩。 今日司马光这般风尘仆仆地从衙里赶了过来,显然是被什么事困住了一般。 司马光以为张儒秀是在埋怨他,便回道:“接了个案子,有些棘手。不过不妨事,叫你担心了。” 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又想茬了,心里一阵好笑。她只是象征性地问问,也没担心司马光。 “没事。”张儒秀摇摇头。 司马光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没事没事,我的意思是你没事就好。”张儒秀赶忙应着。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一副慌乱模样,无奈地笑笑。 “待会儿想吃什么?我吩咐下去,叫他们做。” 张儒秀满心想着明日铺子开张的事,此刻便敷衍道:“随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不讲究。” “好。”司马光应声道,朝老管家使了个眼色。 …… 晚间,张儒秀洗漱过后便躺在了床榻上,还是翘着二郎腿哼着自编的小曲儿。 司马光还是伏在案上,披着外衣,默着丹青。 “岁岁。”司马光蓦地出声唤道。 “在!有事请吩咐。”张儒秀兴致大好,话都染上了几分雀跃。 司马光听出了张儒秀话里的雀跃,自己心里也欢喜。 不过司马光脱出口的话却是带着犹豫:“你觉不觉得,我待在院里的时候太少了些?” 张儒秀一听,仔细思索着:“有么?不少罢。你如今可是新官上任,公务自然重些。何况如今宋夏摩擦日渐增多,华州又是关中要地,你整日里待在衙里,也很正常啊。” 司马光心里一沉,张儒秀说的确实在理。可他话里,也不是这种意思……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张儒秀没听到司马光的回复,便反问道。 张儒秀一天天的,也是往外跑,自然感受不到司马光待在院里的时候有多少。 院里的人现在也都知道,自家的大官人公务繁忙,而大娘子又喜欢往外跑,成天赴宴喝茶。这样一来,院里没个主人。还好有老管家和几位老养娘在,不然院里可真是要乱了套了。 司马光叹着张儒秀的无意,再开口时,话意便直白起来:“我的意思是,你觉不觉得,我陪你的时候有点少?” “啊?还好罢。你不用有负担,我没那么粘人。再说,你是在忙公务啊,又不是在忙旁的事。”张儒秀开口回道。 “是么?”司马光话里有些失落。 张儒秀点点头。 不对劲,张儒秀心里想着。难道司马光是在暗示她么? 张儒秀又认真想了想,结合着先前晴末晴连的汇报,斟酌着开口:“其实我在院里待的时候也少。平日里无事,我都约着常娘子那帮安人去听曲儿了。” “晚秋天凉,你身子也不好,还是尽量少出去罢。”司马光停笔,欣赏着案桌上那副丹青。 张儒秀听着他这话不顺耳,便装作没听见一般,也不吭声。 末了,不知是谁长叹一声。 长夜漫漫,总有人无比艰难地朝某个方向行进。 作者有话说: 放衙:官员下班。 应卯:官员上班。 第50章 多疼疼我 十月十六这日天气正好, 张儒秀也草拟出了个规划。本想着午后趁机上街开业,可用过午膳后却被一件事给绊倒在院子里。 司马光染了温病,高烧不退。 司马光这温病是今早起的, 当时只觉浑身无力眼前发虚, 以为是没睡醒,便也没有在意。还是衙里一同办公的同僚发现他步子轻虚,眼见着人就快晕了过去, 才赶忙替他告了假, 又赶紧请了大夫来,把人搀扶着送了回去。 衙里守门的小哥见了判官这病状, 赶忙派人到院里告了信。故而张儒秀从后院赶到门口时, 看见的是司马光穿着一身公服满脸通红的狼狈模样。 “怎么了,这是?”张儒秀赶紧走过去搀扶着司马光。 司马光不想叫张儒秀担心,便仍嘴硬着:“没事,身子有点不舒服而已,歇息一会儿便好。” 不过不待张儒秀回话, 一旁的同僚倒是颇为气愤:“没事?这都高烧了?弄不好就是一条人命啊!” 同僚话里尽是不满, 也不知是气这夫妇二人之中哪一人的不争气。 张儒秀一听也来气, 司马光生了病竟还要瞒着她:“你发烧了?什么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司马光倚在张儒秀身上,明明是染病之人虚弱无比, 却还是固执地搂着张儒秀的腰,头也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脖颈, 像是狸猫撒娇一般。 染病的人听了张儒秀的话, 也不急着回。脑里乱哄哄的,身子也像是被火灼烧一般, 唯有身边那股清凉处, 才能叫他好受几分。 同僚一看这般场面, 便叹着气:“夫人,还是快把他搀进去罢。大夫也快来了。” 张儒秀听罢,心想自己怎么会忘了正事,光顾着同司马光在门口讲话。 “你看看你怎么回事?净给人添麻烦。” 司马光也不吭声,朝同僚挥着手叫人先回去。 同僚一见,又是叹了口气,之后便拐回了衙舍里。 张儒秀将司马光搀到了里屋之中,叫人躺在床榻上,大夫正巧也跟了来。 大夫把着脉,叹了口气,叫张儒秀心一沉。 “怎么叹气啊?病的很重么?”张儒秀忙问大夫。 大夫一听,顿时哭笑不得,便开口解释道:“没有没有,老夫只是想到家里还有个闹腾的男娃,一时心累罢了。” 司马光也听着大夫的话。似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听罢不禁笑出声来,只是声音都染上了哑意。 张儒秀送过去一计眼刀:“还笑呢?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自己也不操心,还是外人先知道的这事。” “生病不是常事么?何况前些年我早遭遇过更大的事。发热无力而已,不值一提。”司马光话里有些落寞,不过转而便安慰道:“大夫都来了,开几方药就好了。”似是又联想到什么,便又言:“你看我多听医嘱,哪像你,熬的药都不肯喝。” 张儒秀听着他把话串到了自己身上,本想辩驳几句,碍着大夫在场,便又闷了回去,眼睛死死看着司马光。 司马光见张儒秀难得吃瘪,病中浑浊的眸子都亮了几分。 “大官人许是操劳多日,再加上近日天凉转寒,身子吃不消,额上便烧了起来。”大夫说罢起身,掀开身旁的医箱,拿出几方药、几盒药丹。 “紫雪丹一日三服,三日便可见效。这三方连翘荆芥药剂子,小火慢熬,煎半日,多日服用便可。大官人额间发汗,体内喜凉,晚间被褥适当加厚一层,捂捂汗,三日之内便能退热。”大夫详细地交代道。说罢,把药丹同药方都一并交到张儒秀手里。 大夫见张儒秀抱着药一脸懵懂样,便又多言了几句:“夫人也要仔细照看着大官人才是,免得再次发热。入了秋,人便易染风寒。大官人的症状,像是昨晚就小发了起来,只是今日才用上药,病劲儿自然大。这病人容易哀叹喜怒,夫人也要多上心啊。” 张儒秀知道大夫这话有所抱怨,便赶忙接着:“大夫说的是。”说罢,又朝一旁的晴末使了眼色:“晴末,过来给大夫结账。” 大夫一听,连连摆手:“方才那位官人已经给过老夫账钱了,无需再破费。” “大夫慢走。”晴末请出大夫,合上了屋门。屋里剩这夫妇二人。 “方才那位官人也给你告了假,你这几日就在屋里歇着罢。”张儒秀走到桌旁,倒了盏茶,又取出那紫雪丹,坐在床榻边,道:“你先把药丹给服了,这方药剂晚间再熬上。” 彼时司马光正扯着胸前的衣袍,满脸焦灼。瞧见茶盏上冒出了腾腾热气,便有些不乐意:“茶水热着呢,等会儿再喝。” “大夫说了,叫你喝药发汗,特意交代不叫你碰凉。你倒好,不听医嘱。”张儒秀依旧端着茶盏,催促道:“快起来饮了。” 司马光无奈,便用力撑起身来,取出方盒里摆着的药丸,就着茶水,一仰头,便吞咽下去。饮罢,孩子气地将空茶盏递过去,满脸得意。 张儒秀笑笑,夸赞道:“真乖,赶紧躺下睡一觉罢。发发汗,病就能好了大半。” 司马光对这番话颇为受用,听罢便躺了下去,只是手里还颇为不满地揪着胸前的大片衣襟,呼出的气都冒着燥热。 张儒秀才将茶盏放了回去,一回来又见司马光满脸不耐。 “这可是公服,扯坏了你得赔。”张儒秀故意吓着他,想着这话能起几分作用,谁知司马光听了,力度愈发大了起来。 “我就是难受,很热很热,想脱衣服。”司马光叹口气,颇为无辜地看着张儒秀,控诉着自己遭受的无尽委屈。 张儒秀安慰着自己病人可畏,觉着自己的全部耐心都贡献到了今日:“脱是可以,不过得给你加上被褥。” “不要。”司马光一口回绝,依旧扯着衣襟。 张儒秀拗不过他,手直接扣到了司马光腰间的革带上。 “你要做什么?”几乎是出于防卫的本能,司马光立即坐了起来,满脸疑惑地盯着张儒秀,生怕她做出什么坏事。 张儒秀笑笑,想着司马光不清醒,便哄着人:“不是想脱衣袍么?不解革带,怎么脱?你又不是爪子锋利的狸猫,这般托拉拽,是脱不下衣袍的。” 司马光听罢这话,倒是捕捉到了另一个不重要的点,委屈地问:“你怎么会解男子的革带?” 张儒秀也无心搭理他,埋头解着革带。革带被她攥在手里,乖巧地臣服在手心之上。 “我不傻。”张儒秀笑笑,指着司马光身上散落开来的衣襟,道:“这些还要我帮忙解开么?” 司马光摇摇头。 “不问我怎么会解男子的衣襟么?”张儒秀学着司马光的话,反问道。 司马光摇摇头,继而解释道:“是我失礼了,以后不会了。” “那就好。”张儒秀说罢,捞起床尾的被褥就往司马光身上盖。 “正巧是午后,那就歇一会儿罢。好梦。” 张儒秀说罢,就直起身来想走,却不料刚直起腰,手就被人牵住。 “别走。”司马光恳求道。 张儒秀无奈,因着司马光这事,她已经耽误一阵子了,万万不可再推迟去顺街的时间。 可面对着司马光,她也不能说出这事,便随意扯了个谎:“没事,我在院里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了。” 司马光依旧固执地牵着张儒秀的手,小指还颇有深意地勾了下她的掌心。 张儒秀见解释不通,语气便冷了下来:“松手。” 话意决绝,听得叫人心寒。 司马光脑里本就昏涨,听罢这话,像是置身于烈狱一般。 司马光开口,卑微地乞求着,话里尽是颤抖:“为何不能多疼惜下我呢?” 张儒秀一听,便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司马光趁着势,手一下劲,便将张儒秀又拉回到床榻边上坐着。 司马光用着本就不多的劲力,手撑着身,虚虚抱着张儒秀。 “我很需要你,岁岁。” 司马光声音有些哽咽,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般。 “抱歉。”张儒秀细细想来,自己方才那般语气确实伤人不轻。 张儒秀伸手,回抱住司马光,手在他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无言中哄着。 她蓦地生出了几分心疼,她知道,这些心疼,都是对着床榻上这位难得脆弱的病人。 司马光听罢,只把人搂的更紧。 “既然如此,今日,你的时间,能都施舍给我么?”司马光问道,话里颇是忐忑不安。 这话说得心酸,听得张儒秀心里也不舒服。 心里某处,好似什么冲破了冻土,野蛮生长开来。 张儒秀还不清楚那生长开来的是花是草,不过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她说:“只要你想要,我便会给。” 说罢,觉着不妥,又补充道:“不是好心施舍,不是慷慨给予,不是无端同情。” 张儒秀稍稍推开司马光,无比认真地望着那双眼。 “这是本该如此,是我迟来的弥补。” 司马光眨眨眼,不怎么理解。又歪歪头,仍是不解。过了小半晌,才醍醐灌顶般醒了过来。 “真的么?不要骗我。”毕竟对面的人是个小骗子,司马光还是留着几分警惕。 张儒秀捏着司马光的脸,人面色绯红,面颊也是热气翻涌。 “真的,不骗你。” 张儒秀又将司马光推倒下来,掖好被角。 “睡罢,好好歇息。睡醒了,我保证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司马光这才合上了眼,呼吸也逐渐沉稳下来。 张儒秀守着司马光,待人睡熟,才悄悄离去。 张儒秀递了信儿,叫晴湘把开业日子又往后推了几日。 这几日,司马光安心养病,她也得守在人身边。 晚间,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张儒秀估摸着时间,叫膳房备了膳,也回到了里屋,继续守在司马光身边。 不多会儿,司马光便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到的是张儒秀的脸,十分惊喜。 “看罢,我没骗你。你一醒来,我就在。”张儒秀颇为骄傲,朝人炫耀着。 司马光脑里有些懵,开口问道:“你……你一直都守在这里么?” 张儒秀本想说实话,想了想,还是回道:“对啊,大把时间都交到了你手里。” 司马光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觉着自己耽误了她太多时间。 “让我摸摸,烧退了没?”张儒秀本想伸手摸司马光的前额,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手还凉着,便把身子探了过去,额贴着额,量着温度。 司马光一见她扑过来,便赶忙闭了眼。睫毛颤着,面颊带着几分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还是有些热,不过已经好多了。”张儒秀说道。 “下床罢,喝个热汤,再出出汗。”张儒秀扶起司马光,将人搀扶下床。 “我没这么弱,小病而已。”司马光辩道。 张儒秀知道他一贯嘴硬,便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就证明给我看,待会儿你可得多喝几碗。” 膳后,张儒秀心里记挂着司马光的病,便叫人拿着小桶,备了热水,叫司马光泡泡脚。 她觉着这事再正常不过,奈何司马光一脸羞意,脚死活不肯伸进小桶里去。 “听话,难道还要我拽着你的脚给塞进去?”张儒秀拿来擦脚巾,好声好气地劝道。 司马光无奈,便将脚伸了过去。视线瞥到张儒秀光着脚踩着皮履走来走去,心下不满。 “你也来泡啊,天这么凉,光脚要着凉的。”司马光语重心长地交代着。 张儒秀瞥见小桶里热气腾腾,还有地方,便搬了小凳子,坐下后将脚伸了过去。脚指头不小心碰到司马光,还叫人嘶了一声。 “脚这么凉,也不上些心。”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觉着眼下这般场面很是奇怪,便笑出声来,也不在意司马光交代的话。 脚底的热意传到上半身,张儒秀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司马光瞧着张儒秀一副眯着眼惬意的模样,叹道:“你不疼我就算了,连自己的身子也不在意。” “哪有?”张儒秀踢出水花,兴致正好。 司马光又叹着张儒秀的没心没肺,道:“你就说不出一句省心的话。” 张儒秀一听,佯作生气模样,堵着气道:“我可以啊!” “说说看。”司马光哄着她,有意引诱道。 张儒秀还是那般顽皮模样,可说出的话却那么蛊惑人心。 “我会学着疼你,若是你等得及的话。” 作者有话说: 皮履:人字拖。来自南宋周去非的《岭外代答》。 第51章 对你一人 司马光垂首看着歪头示意的张儒秀,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人,司马光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四下慌乱, 呼了一口浊气。 他心里一直期待被给予回应, 此刻那份见不得人的期待莫名成真,可他却怎么也不敢去相信。 “我只当你在说诨话,不会记在心里, 你莫要有负担。”司马光苦笑道。 “为何不信我?我是认真的, 我没在同你说诨话。”张儒秀不满地解释道。 司马光眼眶干涩发热,脚底暖意升上来后, 整个人更是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此刻也无力同张儒秀讲太多, 手撑在床褥之上,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褥单,眼前逐渐虚化,一片模糊迷离之景。 张儒秀见他这般不甚在意的模样,心里本也存着口气, 不过念着他生着病, 便强逼着自己耐心一点, 急不得。 “罢了,你不想听, 我还不愿说呢。”张儒秀说罢,兀自拿起一旁的擦脚巾擦起脚来。着上皮履之后, 才又拿来一方汗巾, 撒气似的丢到司马光怀里。 张儒秀想着晚间天凉,便翻出了件薄袄, 套在身上, 回首对司马光言:“你自己处理罢, 我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司马光话里满是焦急,出声问道。 “你安心养病罢,我去去便回。”张儒秀说道,“砰”一声合上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司马光一人,颇为冷清。 张儒秀一开门,寒气便扑面而来。本着寻热的心性,本该是立马拐回屋去,不过她存心同司马光较着劲,宁可受冻也不愿回去低头,便只管往前走。 不过待她走了几步,快要出后院时,便被女使给拦了住。 来人正是晴连,往张儒秀手里塞着信:“娘子,夫人那边来了信。” 娘娘又来了信?张儒秀心里存着疑,边轻手轻脚地打开信。 晴连也看着张儒秀的眼色,见她脸拉了下来,便颇为忐忑地问道:“娘子,不会出什么坏事了罢?” 张儒秀摇摇头:“无事。娘娘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张儒秀边说边看,信纸翻了页,神色又僵了起来。 “你去膳房看看官人的药汤熬好了没有,快叫人赶紧送过去。”张儒秀吩咐着晴连,见人走后,才长舒一口气。 信上是些家长里短的事,不过大娘子所言的,大都是些操心事。 大娘子落笔时许是只想找个由头把日常分享给她,好缓解思女之情。只是这些由头并不是三餐食否这般流水账事,倒都是些别人家的不如意之处。 这别人家,或是大姐家,或是二姐家,又或是哪一位共事的安人家。 李令史家那位不成气的二哥,又在汴京城里惹了事,气得李爹病倒卧床多日。李令史正值升官之际,官家听了不少关于李教的风闻,倒是又把李令史贬了一级。 大姐一面受着李教的气,一面又受着院里几位小娘的气,抑郁成结,日日扶额叹气。 再说这二姐家,庞之道整日忙着同公爹奔波,无心顾暇她。二姐性子孤傲,到那边受了不少风言杂语,过的也是不顺心。 仨姊妹一比较起来,倒真属张儒秀过得清闲。 不过张儒秀戳着字眼共着情,信纸那边也不是旁人,是她的两位亲姊姊。纵使相处的时日不算多,可这情分到底还是要比旁人要深得多。 大娘子倒是没怎么提自己的处境,不过张存一向爱妻,定不会叫她过得糟心。 “娘子,大官人的药熬好了,现在就送过去么?”两位女使先后端着两盅汤,站在张儒秀身后问道。 张儒秀点点头:“去罢。” 她不想再拐回去,便站在月明儿地望着屋里的动静。 本想着司马光这般严谨正经的人,应是一丝不苟地把药灌下去才对。谁曾想,那两位女使刚敲门进了屋,便被司马光赶了出去。 女使颇为无辜地端着汤,又拐过来回禀张儒秀方才的情况。 “怎么拐回来了?官人怎么说?”张儒秀揣着手,心里存疑。 “禀娘子,大官人说您不回他便不喝药,还叫我们赶紧出去,莫要叫他看着烦心。”小女使也没经过这场面,话里也十分委屈。 张儒秀听罢女使的回话,心里满是无奈。 “罢了,屋外天凉,我也得早些回去歇息。”张儒秀清咳一声,领着女使回去。 “叩叩叩。” 三下敲门声传来。 司马光躺在床上,侧耳听到外边又是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心下不耐,冷声道:“出去,去把夫人找回来。” 张儒秀站在门口,一听这话传来,便噗嗤笑出声来,接着便推门而入。 “听说你在找我啊?”张儒秀手扒在门框边,大半个身子探出去,朝司马光挑了下眉。 “咳咳。”司马光赶紧从床上坐了起来,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儒秀。 “我还以为,今晚你不来了。” 这话说出来,倒是衬的他像是受气小娘子一般。身后的女使相互传着眼色,憋着偷笑。 “真是不知羞。”张儒秀叨道,“我来给你送药。快赶紧喝了,药凉就不好了。”说罢,便端起托盘上的药盏,给递了过去。 司马光闻到了一股苦涩味,眉头都皱了起来。抬头望着张儒秀,无声之间撒着娇。 张儒秀装作不懂,直接忽视他传来的信息,拿着汤匙吹着气,像是哄孩童一般:“没有蜜饯果子,快喝了。” 司马光原先也不是没生过病,也饮过许多苦药,可这一次不一样。 他存心示弱,像是争宠的狸猫一般,把伤口处故意晒给在意的人看,生怕得不到半分疼惜与爱抚。 不过他也存着劲,知道张儒秀的底线,便不会轻易去触碰。绕在她周边,或是缠来几句哄人的话,或是要来几个微不足道的承诺,这样便好。 张儒秀的手举了一会儿便酸得不行,直接把药盏往前一推。司马光也给她面子,两小盅汤几乎都是一饮而尽。 “退下罢。”张儒秀把药盏又放到托盘上,吩咐道。 女使一听,便得了解脱似的,赶紧合门走了出去。 “你方才为何要同她们耍性子,看把人吓的。”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故作深思状,半晌才挤出去一句话:“你不在,她们却进了我们的屋。” 张儒秀一听这话满是矛盾处,便问道:“女使是先敲门进的,进屋不是你允许的么?” “我以为第一次敲门时,站在门前的首先是你,然后才是女使。谁知一进屋,只有两位女使端着药盏。” 司马光趁着张儒秀恰好坐在床榻边,离他不远,便探身过去,一手撑在她身前,一手撑在她身后,将人虚虚环起来。 “你干嘛啊?”身边忽有热气传来,张儒秀侧目,瞪着那人。 “我很抱歉。”沉闷的声音传来。 “啊?”张儒秀不解。 司马光喉头动了动,道:“方才是我不对,说的话叫你寒心。” “啊?”张儒秀想了想,仍是不解。 “我只是不敢想,更没有想到,你会这般推心置腹地同我说话。”司马光看着张儒秀,眼底尽是真情:“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给我回应。” 这话听起来颇为卑微心酸,听得张儒秀心里也不好受。 明明以前,她心里不会有这般感受的。 “我会这么说,当然不是骗你。我又何苦去骗你?”张儒秀反问道。 许是眼下的氛围太过旖旎,张儒秀稍稍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身旁不成形的禁锢。 “你会骗我。”司马光把张儒秀这般行径看在眼底,心下波澜四起。 张儒秀瞪大了眼,像是无声在询问为何要凭空污蔑她。可细想来,她确实有许多事瞒着司马光。 “你是小骗子。” 司马光说罢,身子又探过来几分,两人之间鼻尖几乎要相碰。 离得近,张儒秀便瞧见司马光额间还冒着汗珠,耳尖泛红,呼吸之间也带着几分药涩味儿。 突如其来的靠近,张儒秀也本能地往后躲。 谁知司马光放在她身后撑着的手,竟用了几分力,直接箍住了她的腰。大手将细腰搂尽,却又颇为守礼地贴着她腹间的衣襟。 烛光晃动,帷帐高卷,张儒秀紧盯着司马光,只是他眼中神色复杂,她看不懂。 “我不是小骗子,我问心无愧。”张儒秀强撑着,不愿败下阵来。 她不想生意还没做就掉了马,此刻能扯一个谎便扯一个。 司马光一听,竟兀自笑了起来。笑罢,又腾出放在张儒秀身前的手,食指放在张儒秀面前摇了两下,接着又放了回去,继续撑着床褥。 “你是小骗子。”司马光坚持说道。 张儒秀放弃反驳,继续听他这位病人胡言乱语。 “不过没关系。” 司马光说罢,笑了笑,歪着头紧紧盯着张儒秀,生怕少瞧她一眼。 “我喜爱受骗,心甘情愿。” 张儒秀被这话气笑,正想着如何大骂一通,不过话还没出口,就被搂了个满怀。 司马光仗着处在病中,头脑昏涨,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可心里偏偏多了分做事的底气。 司马光无比爱惜地抚着张儒秀落了满背的青丝,像是对待一件罕见珍贵的古文字画一般。 “只对你一人。” 浊音混着清气,传到张儒秀耳中。 张儒秀听罢他这傻话,本想着推开他,只是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私心,掌心开开合合。许久,掌心终究是覆在了那人的背上。 不过司马光烧得糊涂,也没在意着她这般主动的行径,只是一味抒着自己心中的情。 絮絮叨叨,低声喃语,不待张儒秀回应,便睡熟了过去。 夜里,张儒秀照顾着身旁的病人。时不时地翻身,碰碰额头,心里算着温度。 后半夜,司马光的烧总算是退了下来,也发了不少汗,睡前裹着的里衣都湿了许多。 张儒秀向来不喜汗贴在身上那般黏糊的感觉,此刻瞧见司马光这般状况,心里也不舒服。解开衣带,哄着人稍微起下身,手脚麻利地把人里衣飞快给扒了下来。 里衣一脱,司马光的上半身便光了起来。纵然此刻不是桃红艳李的时刻,可张儒秀还是盯着他的胸膛看了大半刻。 直到司马光蓦地感到一股凉意传来,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张儒秀才如梦初醒般赶紧拿了汗巾给人擦背。 一番折腾,丑时二刻,张儒秀才躺了下去,闭了眼歇息。 张儒秀摸着自己的心,数着心跳,竟然感受到了几分莫名的悸动。 许是太累了…… 张儒秀安慰着自己,却习惯性地听着司马光沉稳的呼吸声入睡。 作者有话说: 留了伏笔(认真脸)记得好评么么~ 第52章 造势成效 经过昨晚一番折腾, 今日两人都起的晚。 司马光衙里告了假,便不用再担忧处理公务的事。他到华州不过半月有余,却叫衙里的同僚都记住了他。 林知州常颇为欣慰地看着他做事, 知州家里的几位哥儿都是平庸之辈, 办公时见有司马光这般人才,便整日顺着须髯叹着人未来可期。 衙里最年轻的同僚,也比司马光要大几岁。故而司马光在华州衙内里, 倒成了一少负英名的小辈。同僚敬他, 故而在他告假时,那些模棱两可的事就替他做了。剩下的, 便是知州私下托付给他的案子公务, 摞在案桌上,等着他处理。 宝元元年这大半年来,司马光都不曾染病。如今得了温病,身子像是被万千斧锤锻打一般,怎么都提不起劲来。哪怕烧退了, 还是那般无力的模样。 窗棱边蓦地传来一阵动静, 张儒秀被这阵动静唤醒, 眯着眼才发现,原来是院里几位小女使养的那只浑圆的黄猫扑倒了窗外的高脚玉瓶, 瓶碎满地,黄猫也颇为后怕, 直接扑到了窗棱边。 窗外有几道人影, 约莫是寻声赶来的女使。女使怕惊醒屋里的二人,低声说着什么, 偶尔传来几声讨好似的猫叫。 张儒秀低头看着身边熟睡着的司马光, 身上的被衾随着她坐起的动作斜了大半侧, 一夜之间积攒的暖热也逐渐消散。 司马光的睡姿永远端正规矩,手交叉放于腹前,哪怕昨夜里发着烧,也维持着这般姿势。 张儒秀松散惯了,看着司马光这般姿势,只觉扭捏不堪,难以舒展。 罢了,叫他继续睡下去罢…… 张儒秀小心翼翼地越过司马光的身躯,悄声下床洗漱。 只是在她坐在床榻边蹬着鞋时,司马光便醒了过来。 “醒了怎么不叫我?还想偷偷离开?”纵然睡眼惺忪,可司马光还是翻身搂住了张儒秀的腰,好似是鱼游泉水一般的本能,不需要完全清醒,便能贯入其中。 张儒秀听了这话,动作顿了下,接着又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动作。 “你的烧退了,只是这药还是得继续吃,非得吃够三天不可。”张儒秀低头看着腰间放着的手臂,几道青筋若隐若现,手掌握拳,置于脐上。 像是菟丝子般,依赖一面铜墙,肆意而生。 张儒秀指尖点了点那小臂,感受到司马光颤了几下。 “快盖上被衾暖暖罢,再睡会儿,不急。”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话地将手臂缩了回去,捂好被衾,只露出头来。 “今日你还要同林夫人一同游玩么?”司马光问道。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话,可张儒秀听了,却莫名生出几分愧疚。 兴许在司马光眼中,她只是个整日喜爱纵情玩乐的人罢。 “嗯。”张儒秀点点头,交代道:“紫雪丹和那药汤你自己按时服用着,我酉时之前尽快回来。” 司马光皱着眉,“酉时之前都不回来了么?膳也不在院里用了?” “是啊,赏赏花,喝盏热茶,再听几首小曲儿,我就不回来了。你想吃什么,叫膳房做便是。不过膳食还是清淡些好,多喝热汤。”张儒秀交代道。 “赏花,喝茶,听曲儿,要那么久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听罢这话,心中警铃大作,只是强撑着那般淡定模样,回道:“是啊,好不容易找几个消遣的乐子,自然要玩得尽兴。” 张儒秀没回头,自然没看见司马光一脸严肃的模样。 张儒秀说是同常娘子在一起游玩,自然也不是骗人的。 她包了个雅间,同常娘子商量一些事宜。 午后,她便要去顺街五十九号铺子那处,今日定要顺利开业。晴湘做事利索,早打了许久的噱头,如今她人再不来,怕是招不了多少客。 常娘子的心思不在张儒秀身上,倒是跑到了千里外的汴京城里。 “若是我家官人能往那处调,日后便不愁了啊。”常娘子叹道。 张儒秀心中有感,常娘子这话怕是在有意暗示她,叫她牵线搭桥,引些人脉。 “汴京城里虽是遍赏好风景,只是其中水深百丈,指不定何时被人阴了一把。何况官家脚下,做事便又增了一层束缚。”张儒秀给常娘子抓了把自制的瓜子,边回道。 常娘子瞥了眼盏上的一捧瓜子,眼中的嫌弃转瞬即逝,不过还是被张儒秀给捕捉到了。 “这是我特意叫院里小膳房炒的瓜子,简单的咸香口,娘子不妨尝尝。”张儒秀笑道,一边演示着嗑瓜子。 常娘子不解,道:“你说的这瓜子,我也是早先年见短工吃过,全当消遣。如此下流不入眼的果子,张娘子怎的将其视为心头好?” 张儒秀见她这般嫌弃,也调侃道:“故而我才言汴京城水深,先前磕这瓜子,总要避讳着人。还是在常娘子身边轻松,也不必时刻提醒着自己避讳旁人。” “张娘子出身大家,到底是同我这般穷家不一般境界的,见识自然要比我广得多。不是所有安人都同娘子一般,娘家同夫家双双支持,给予底气。”常娘子说罢,一口饮尽盏的乘着的果茶,话里颇是吃昧。 张娘子知道她心里不满,便借势安慰道:“女子婚后,本就势单力薄,仅凭那些嫁妆,是唬不住人的。唯有自强,方能自救。” 常娘子笑笑,“自强?自救?谁不知这个理儿,实现却要比登天还难。” 张儒秀把茶盏放到桌上,无比郑重地说道:“娘子此言差矣。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想出个适合我们这类人的法子,总要有路可走。” 常娘子一听,神色也正了起来:“你且说说,是怎么个法子?” 张儒秀笑笑,拿出了那张规划纸,指给常娘子看。 未时一刻,张儒秀赶到了顺街上。 今日风水上各项都好,故而街上人流也多。 张儒秀到铺子时,晴湘早已等候在此。 “娘子放心,势都造好了,您只要一坐到堂上,自会有人来。”晴湘说道。 “这么见效?”张儒秀随口问道。 晴湘点点头。 先前她叫晴湘找准时机造势,就说铺子里会来一位精通人性的女讲师,常望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人的疑难之处。进而对症下药,解人心头之惑。 顺街上的来客,大都信此般常人觉着玄乎的事。这类事玄之又玄,却有一波固定且不断扩大的信徒,故而生意也好起来,只是做大却很难。 顺街上到处是占卜之术,几十位半仙聚集于此,外行最不能接受的事,到了顺街,便都合理起来。故而张儒秀这番造势造的虽是玄乎却也是中规中矩,还是有不少人信着。 张儒秀自己也做了不少准备,私下里也造了势。常娘子教了她一个压低声线的法子,张儒秀学得快,待客时,用的便是这幅低沉沙哑的嗓子,以免暴露身份。 当然这番造势之事里的最大功臣,还是要数晴湘。 张儒秀只把任务分给了她,不关心过程,可晴湘还是有自己一套法子,造势的同时无形中还树立着张儒秀的讲师形象,叫张儒秀刮目相看。 张儒秀坐到堂里,见铺外已然站着几位等候着她开业的顾客。 “价位都标清了?”张儒秀问道。 晴湘点点头,道:“看心事五铜板,进一步咨询视时长及精准度估价 ,十五铜板起步,上不封价。每日午后经营一时辰,酉时前关铺。” 之后晴湘还说了些其他方面的事,说罢后,便见张儒秀脸上满是赞赏。 “剩下的两号店铺你也上些心,有何情况,随时禀报。”张儒秀说道。 “是。”晴湘走了出去,拉开铺前的低栏,对那几位客人道:“讲师开始营业,点完心事后交钱,之后进行下一轮咨询。” 客人点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里间坐着的那位蒙面女讲师。 晴湘唤来几个人在场看着,自己悄然离去,看管旁的铺子。 为首的是一位脸色略有沧桑的中年娘子,进来时眼神四处乱瞟,似是对这处的装饰颇有兴趣。 “娘子,请坐。”张儒秀伸手示意,叫那妇人坐在桌前的高凳上。 妇人受宠若惊,似是没想到张儒秀的声音会这般沙哑,又定了声,开口道:“听闻讲师能知道人的心思,我便想请您看一下。” 张儒秀点点头,下一秒,妇人头上便出现一句弹幕。 “官人前些日子为花楼里一行首而同人大打出手,可真是丢人。” 张儒秀看见这句弹幕后,也觉着这事丢人却并不罕见。 大宋那些文人士子都喜爱这般歌舞升平,寻伎做欢的生活。这般风气从皇城传出,下达到全国各州郡之中。久而久之,民间也接受了这般绯色文化,男子去这些酒楼,是寻常之事。 “娘子心中所怨的这些家事,都是他的错罢了,不必叫自己心里难受。”张儒秀安慰道。 妇人一惊,颤言道:“讲师,您真的知道我心中所想?” 张儒秀笑笑,“自然,我打了这招牌,定不会是空口骗人的。按照规矩,我要把娘子眼下想的最多的事给说出来。不过这逛花楼,自是他们消遣的乐趣,不便说而已。” 虽是不便说,可张儒秀话里还是把事给抖了出来,为的就是叫这妇人信服。 见妇人仍是一脸吃惊,张儒秀道:“天机不可泄露,这是奴的看家本事,娘子无需多做顾问。” 妇人连说着好,一边掏出五枚铜板摆到案桌上。 “讲师说的是。”妇人低着头,无意再做进一步的咨询。 张儒秀心里清楚,不过还是劝着妇人:“任他逍遥自在去,娘子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便是。他是你同床共枕的官人,却不是你要侍奉的主子。不妨也寻个消遣地儿,乐得自在。” 张儒秀知道这话对妇人来说作用不大,可还是尽力劝着她。 妇人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道了谢转身便离去。 妇人转身时,张儒秀看见她头上又传来一句弹幕。 “讲师说的在理,要实现哪有这么容易?” 大山压在女子身上几千年,甚至叫受压迫者都习以为常。没人来掀翻这座大山,因为没人觉着这是累赘。 可张儒秀愿意,哪怕终其一生都没多少成效。 她不想辜负穿越的机会,人在不算安定的生平世,她平白得了好资源,便不愿做一世的寄生者。 作者有话说: 果子:生果、干果、凉果、蜜饯、饼食的统称。 行首:ji|女。 数了下目前共留了四处伏笔,有奖竞猜,长期有效,欢迎评论区留言多猜几次~ 揭伏笔时,会给猜中的小天使发红包(大小视答案精确度而定) 及时回顾前文肯定有发现!!! 第53章 杨氏毒妇 妇人走前一派动容模样, 倒是无意间给张儒秀宣传了下。开头顺利,剩下流程自然走得快。 弹幕把客人的基本情况都反馈给了张儒秀,信息量大却又不会逾矩。客人刚坐下来, 似是对她这项奇异的技能分外好奇, 大抵是没见过这般邪乎的卜卦之术。 客人中,有几位意气风发的衙内,估摸是图个新鲜;也有两三位面黄肌瘦的穷学究, 颤颤巍巍地坐到凳子上, 咨询过一番后,将五枚铜板摆在案桌上, 之后又颤颤巍巍地离去;再有的, 便是那些眼下乌青的小娘子,说些家长里短,一边哄着身旁的幼童。 尽管可以看透旁人的想法,尽管可以提出相关的建议,尽管可以动动嘴皮子就收了许多钱, 可张儒秀还是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就像是, 她作为一位旁观者, 放眼望去,旁人的命运都展示在她面前, 或是穷途末路,或是柳暗花明, 可张儒秀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看着几位衙内一事无成逐渐失去少年郎的灵气, 看着穷学究终其一生都未摸过书院的外墙,看着妇人娘子把自己封于一隅土地, 成为家里的附属。 张儒秀一边劝着那些客人, 也是来劝着自己, 往往客人被她糊弄得模棱两可时,她还陷在旋涡里出不来。 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渐渐的,几个钱袋子都鼓了起来,一旁备着的小罐子也满了大半。张儒秀正百无聊赖数着钱时,晴湘便赶了来。 “娘子,时候到了。”晴湘叫人阻了再想进来的客人,一边进到里间对张儒秀说道。 “是么?这么快啊。”张儒秀恍若大梦初醒一般,这才缓了过来。 起身束气钱袋子的口,又把那小罐子往晴湘面前一推:“这罐子里的钱你且先收着,就当是经营铺子的基础资金了。” 晴湘虽有疑惑,听张儒秀这么一吩咐,还是封了罐子,照她说的去做。 “娘子,马车停在巷口处,我叫人送您回去。”晴湘说道。 张儒秀点点头。 顺街第十五号巷,早已成为这帮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平日里采购物件,来去接送,私下交易,都在这处进行。 酉时,张儒秀踩着点赶回了衙院里。 晴连见她来了,赶忙上前去给她披一件薄袄子,怕她受凉。 “官人呢?按时喝药了么?”张儒秀随口问道。 晴连一听这话,支支吾吾起来,半晌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张儒秀瞧她这态,便知事有反常,便往最坏的方向去说:“大官人自您走后不久,便到衙里办事去了,没人拦得住。” 张儒秀眉头一皱:“他病还没好完,就又跑出去了?满院子的人都拦不住他么?” 晴连低头道:“大官人性子一向执拗,管事的宅老随他去,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宅老今日喝得烂醉,也没心去管。” “那院里几位老养娘呢?也不出来管事?”张儒秀又问道。 晴连一听这话,便兀自恼了起来:“那几位……真是欺人太甚!” “怎么了?”张儒秀见晴连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问道。 院里那几位老养娘虽常常在背后议论张儒秀的一派作风,可平日里明面儿上的尊敬功夫还是愿意做的。虽是咄咄逼人,可大多数时候,养娘的出发点,还是为着司马光好。 张儒秀知道这点,也没心思去同她们这帮子婶子斗。 “都是那个嘴碎的杨氏!竟生熊心豹子胆,在背后诋毁娘子!”晴连有张儒秀撑腰,此刻将那事都说了出来。 张儒秀听罢,道:“杨氏一向如此,她在背后搞那些小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无意同她计较。诋毁便诋毁了,对我又全无一害。” 张儒秀说罢,便准备朝后院走去。 晴连一见,赶紧拦着她。 “怎么了?还气着呢!”张儒秀拍拍晴连的肩,示意她起身来。 “娘子,您不在意,可奴还是不想叫您再听那些话,免得寒心。后院不安静,您还是到院外转一会儿再来罢。”晴连执意劝道。 张儒秀心下觉着情况不对劲,正想开口仔细询问着,便听得后院里一声高呼。 “今日便是你家大娘子来了,理儿还是在我这儿!” 是杨氏的声音。 张儒秀一听,脸色便拉了下来,问着一旁满脸气愤的晴连:“怎么回事?我出去几个时辰,回来怎么生了这么多事?” 晴连红着脸,眼眶里有泪水打转,颤着声道:“那帮子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仗着大官人不在,您又外出,便在院里掀翻了天。方才晴末去膳房里,本想着看看汤药熬煮的情况,谁知一进去就被那几位找了茬。我被她们的人拦在外面,只能在外面等您过来” “既是如此,你怎的还拦着我,不叫我进去呢?逃避有用么?她们都欺负到我贴身女使身上来了,这岂能忍?”张儒秀说罢,便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晴连忙拭着泪,还一面追着快步向前走的张儒秀。 “娘子,她们的话真的太恶毒,还是等大官人来处理罢。”晴连说道。 张儒秀脚步一滞:“晴连,我早不是府里的三小娘子了。我该撑起这家的半边天。她们怎么说我,我不在意。可她们偏偏欺负着我的人,我不能忍。”说罢,便走向后院。 后院膳房前,杨氏双手一插,趾高气昂地吩咐着张儒秀屋里的几位小女使做事。 “今日就算是你家大娘子来了,你们这些人还是得把这盐粒给我捡干净喽!少一粒,要的都是你们的贱命!” 张儒秀脚刚迈进去,便看见膳房前的那片空地里,洒的遍地盐。她屋里的几位女使,闷声捡着盐粒,偷偷拭着泪。 比这般场面更恶毒的,是杨氏嘴里吐出的话。 张儒秀冷笑一声,扬声道:“杨氏,你的胆子挺大啊。官人刚赴任,这盒盐是知州看重官人给送过来的。你却把这盐洒了满地,叫我的人趴在地上如蝼蚁一般捡拾。莫不是吃酒吃昏了头,还是野豹给了你十个胆。” 张儒秀说罢,晴连便依附道:“都起来罢,娘子来了,还甘愿受人气么?” 几位小女使一听,便得了解脱似的,站了起来。 杨氏没想到张儒秀这么快就回来了,虽是惊恐可面上还是那般狠毒模样。 “大娘子莫要血口喷人!这盐是不是我洒的,您问晴末不就知道了!”杨氏说罢,身形让了下。 身后几位稍稍壮点的养娘推搡着晴末上前,瞧起来像是绑架人一般。晴末被几位养娘架着,手被人扭在身后,动弹不得。 晴末那个倔性子自是不肯认输,发丝显然是被人给胡乱揪了几下,有些凌乱。见张儒秀来了,便大声道:“是谁在从中作祟,谁心里清楚。” 杨氏一听,便阴阳怪气道:“大娘子不知罢,您心里这位忠心人,可是打着换汤药的幌子,偷盐呢!” 晴末一听杨氏这般冤枉她,心中大怒:“杨氏,你真是不知好歹。大官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把你这般毒妇招进了家!” 杨氏一听,怒火中生。她这辈子最怕旁人拿这事公开说来。 原来聂娘子在选随司马光远走的养娘时,杨氏拿钱挤掉了另一位老养娘的位置。华州这处有她那位偷欢的人,也有几位她的亲戚,故而她挤破了头也要来。 这是原本是个秘密,只是某次她偷欢时被晴末给发现,晴末要挟她,她的作为才收敛了几分。 杨氏没想到,晴末会把这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虽隐晦,可张儒秀那般聪明,肯定能知道其中缘由。 “杨氏,你现在若是收手,或许我还能饶你一次。”偏偏这时张儒秀还像看好戏一般看着她。 杨氏心头大怒,顾不得什么礼节,“啪”的一声,耍在晴末脸上。晴末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个通红的巴掌印。 “贱骨头!就你多嘴!”杨氏扇过人,许是存着泄愤的由,用劲过大,手还麻着。 这一巴掌甩了出去,在场的人都愣了几分。 就连晴末也没反应过来。 杨氏扇了张儒秀的人,同扇了张儒秀一耳光又有何区别。 百种屈辱交杂在一起,纵使素来冷静的晴末,泪也不经使唤地淌了下来。 还是张儒秀最先反应过来,迈着平生走过的最大的步子,朝杨氏走过去。 “啪!” 不等杨氏反应过来,一扇耳光便重重地落了下来。 张儒秀没刻意存着力气,这巴掌下来,杨氏眼中淌泪,嘴角渗血,满脸不可置信。 杨氏颤着手指向张儒秀,还没升起来,胸前的衣襟便被张儒秀给狠狠揪住。 “说谁贱骨头呢!杨氏,先前是我不想同你纠缠。没想到你净是个给脸不要脸的性子,我看你才是院里最大的贱骨头!”张儒秀气急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这番话。 杨氏先前一直以为张儒秀性子软弱,怂包子一般。如今眼前的人像是活阎罗一般,杨氏早被下破了胆。 “大官人怎么娶了位这般恶毒的夫人呢!我的命好苦啊!”杨氏硬敌不过,便朝后看去,给那几位壮养娘抛着眼神,一边叫苦着。 张儒秀捕捉到她的视线,冷笑道:“我倒忘了,还有一帮恶狗。” 说罢,便松开杨氏的衣襟,将人随意推搡在地。 张儒秀转身看去,左右拽着晴末的两位养娘满脸惊恐,甚至惊恐间都忘了松开晴末,在原地站着。 “李氏,王氏,是罢。”张儒秀笑道。 下一刻,便各自给这两人踢了一脚。用劲不大,可还是叫人倒了下去。 “一个墙头草,一个枕头风,不治一下你们,还真当这院里是自己的家了!”张儒秀揣着手,恶狠狠地看着这一堆老养娘。 “为老不尊,给你们面子都不识好歹,非得给我找事。从我到华州第一天开始,你们这帮子人便想着花样给我使绊子,我都当没看见给糊弄了过去。谁知这倒是助长了你们的气焰,直接动起手来。”张儒秀说罢,看着地上到处趴着狼狈不堪的养娘,便不欲再多言。 “没事罢,待会儿叫大夫来给你敷上药。你受苦了。”张儒秀安慰着捂着脸的晴末。 晴末是块硬骨头,方才挨了打都只落了几滴泪,听罢张儒秀这话,倒是小声抽泣起来,所有委屈也一并迸发出来。 张儒秀看着也心疼,便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晴末解释道:“我只想来膳房里看看大官人的汤药熬好了没有,谁知一进去,这帮子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拥而来。推搡辱骂间,她们便撞到了柜子上的盐盒子,屋里洒了一小片。可这杨氏非得把我拉到屋外,推搡间盐盒被踢了出去,盐粒在外面洒的到处都是。” “她们还把这事都推到你身上,自己倒是撇的一干二净。”张儒秀添道。 晴末点点头。 张儒秀转过身,刻意忽视杨氏的那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今日的闹事就到这里,盐粒都扫起来,扔了便是。至于几位老养娘,待大官人回来再定夺出个结果。”张儒秀朝院里众人解释道。 众人低头说“是”,唯有杨氏还在挣扎着。 “不还是要等大官人回来么?外强中干,仗势欺人。”杨氏捂着脸,却不敢看向张儒秀,反倒看向一旁的空地。 张儒秀听到她这话,冷哼一声:“我等官人回来,是想从轻处罚你。” 张儒秀心里有气,走过去揪起杨氏的头发,逼她看着自己,同时将她眼中的愤恨与脸上的狼狈尽收眼底。 “我只是不想叫你的下场太难看而已。你的那些破事我不屑于知道,也不屑拿此做要挟逼迫你。” 张儒秀看着杨氏的脸上逐渐浮现恐惧,又说道:“明日一大早,你就能跟你的人重逢了,再也不用待在院里受我的气了。” 这话一出,杨氏便知道,张儒秀是铁了心要将她赶了出去。 “你们几位,明早也跟着杨氏出去罢,还做小团伙,如何?”张儒秀对身后的养娘说道。 这场闹剧最终在杨氏一帮人的痛哭流涕下结束。 几位小女使前半段受了屈辱,后半段便瞧着自家娘子替她们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心里一阵佩服。 大夫匆匆赶来,给晴末拿了药,也给几位老养娘拿了药。 后院又恢复从前的宁静。 酉时三刻,天黑了下来。 张儒秀站在院门口,抱着手等着回家的司马光。 司马光这方,处理公务时恰好接到聂娘子与石扬休的信,亲友来信,顿时大喜。便赶忙研了磨,认真地回了信。 在衙里待了大半天,一抬头才发现外面天黑了下来,司马光才匆匆起身,赶了回去。 谁知居然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等待他的张儒秀,司马光心里更是欣喜,走到人前,分享着自己的那份喜悦:“岁岁,昌言兄来了信,原来那寺里的字画真是真画,可太好啦!” 司马光话出口,才发觉张儒秀脸色有些阴沉,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张儒秀一听这话,冷笑一声:“怎么了?你倒是玩得开心,怎么不问问那几位养娘过得如何?” 司马光试探地牵起张儒秀的手,却被人重重甩开。 这是张儒秀第一次甩开他的手。 司马光敛了神色:“抱歉。” 张儒秀抬着头,那些愤怒与委屈都化成了一声叹气。 “你让我感到很累。” 张儒秀说罢,转身而去。 司马光愣了片刻,便赶忙追上前去。 院里破天荒地没点灯,只靠着屋里燃起的灯火勉强照着亮。 司马光跟着张儒秀身后,蓦地觉着天很凉。 似是要把心也凉透一般。 作者有话说: 正文应该在司马光丁忧再出仕那里结尾,大概三十多岁?不知道能不能拓展到庆历新政,至于后面的王安石变法肯定写不到了。 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前后辈的日常会在番外提及,正文还是以女主创业以及与司马光的感情进展为主。 最后再说句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 第54章 开心便好 司马光跟着张儒秀进了屋, 看着她气鼓鼓地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饮罢, 还是那般气鼓鼓的模样。 “我真是太气了, 没看见你还好,一见你就更气了。”张儒秀话里颇是不满。 司马光走过去,坐到她身旁, 面对着她, 小心询问道:“怎么了?” 张儒秀实在气不过,便把今日的事都跟他吐了出去, 话里尽是对杨氏那一帮人的厌恶。 “我跟那帮子人说, 等大官人回来后再存个定夺,她们倒是还不服气。”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罢她这些解释的话,眉头皱了起来,“养娘们近日居然又找了个麻烦?” 张儒秀点点头,“是啊, 不知从哪一日起, 这帮人日日找事, 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是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司马光一听这话, 话里颇有些无奈:“这都怪我。” “杨养娘刚来那几天,我听闻她一直在找你的事。过后又调查一番, 原是顶替旁人来的, 来此处竟做了这些不正之事。这事我不便直接出面,便叫宅老替我惩戒了一番。” “宅老?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杨养娘的不对劲。”张儒秀话里尽是幽怨。 司马光愧疚地笑笑, 将张儒秀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叫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 还闹出了个今日这般大的事。” 张儒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冒出一句:“你做了这事,怎么不告诉我?我还以为院里就你是位局外人,对这些杂事一概不知。” “我后来又把宅老叫过来问了一番,宅老确实使了不少手段,也暂时压了她们一阵子。只是没想到这位杨养娘心肠竟如此歹毒,不闹个鱼死网破不肯善罢甘休。”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也无意去问司马光,宅老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叫杨氏走上绝路。 不论如何,只要司马光知道事情原委就好。 司马光想了下,又道:“对了,方才你说,要把她们这帮子人都撵出去?” 张儒秀一听,以为他是对自己处理的法子不满,便缩回了手,道:“怎么?你还想留她们在院里给我添堵啊?今日晴末都受了多大的委屈了,难道你还心疼人家?” 司马光刚哄好了人,此刻又惹人气恼,心里只顾埋怨着自己,解释道:“没有,我可没半点这方面的想法。” 司马光又试探地拉回张儒秀的手,继续放在自己手心之上,给她暖这手。 “我只是,觉着你罚的太轻了。”司马光说道。 这话叫张儒秀一惊,她没想到司马光会这样说。 司马光捂紧张儒秀的凉手,道:“应该罚尽那些人所有的月钱才是。何况那杨养娘还是拿钱顶替了原定的那位养娘,故意欺瞒着众人,就连一向信她的阿娘都给骗了去。” 张儒秀听罢笑笑,“我先前还以为你会觉着我大题小做,无理取闹呢。” “怎么会呢?你到华州以来,受了不少委屈,我却那么晚才发现问题。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明早她们卷铺盖走人,另一批老养娘会过来。”司马光道。 张儒秀歪歪头,“怎么来得这么快?难不成你提早就备上了?就是为了怕有今日这种情况出来?” 司马光点头,道:“那帮子人今日不闹事,明日也会想方设法的安排出个事来。我早叫宅老留心着这事。那批养娘都是在顺街附近找的,都是憨厚老实之人。” 顺街?敏感词被司马光这般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张儒秀心里慌,可面上还是充着傻:“顺街?那是哪里?” 司马光面上有些惊诧,不过很快便释然开来。 “那处都是些助教在开店办事,大行巫卜玄术。你平日里出去游玩,定是不会去那般场地,不知道这处,倒也正常。” 张儒秀顺从地点点头。看来司马光对顺街只是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已,问题不大。 “只是最近,顺街上倒是……”司马光支支吾吾着,似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某些事同张儒秀讲清楚。 “怎么了?”张儒秀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心里不安。 “没事,不说这些了。”司马光笑笑,转了话题:“现在还生气么?心情好一点了么?” 张儒秀也释然地笑笑:“不气了,事都说清楚了,也都解决了。” 司马光又问道:“那你,还生我的气么?” 张儒秀摇摇头:“刚刚是我语气不好,肯定吓到你了。其实这件事包括旁的事,你没有一点错。只是我……”张儒秀有些说不下去,手想握成拳,却总被司马光的手一遍遍不耐其烦地给抚平下去。 司马光话里尽是疑惑:“怎么了?没事,说出来罢,说出来心里就不会憋得慌了。” 张儒秀听罢,深吸了口气,道:“只是我觉着,成婚以来,我这头脑里,装的都是你的事。想做些什么事,可想着你,总是拖延着进度。” “啊?”司马光受宠若惊,似是没想过张儒秀会说出这般暧昧的话来。 他很难不多想…… 张儒秀以为他不信,便一一列举着:“你看,你一生病,我就得围着你转,半步都离不得。这才离了半会儿,院里便生了事。那杨养娘话里,全然不把我当做主母来对待。她觉着我是外家来的,是个外人。” 张儒秀越说逻辑越不清楚,甚至到最后连天寒雨落都怪到司马光身上来。 许是自己也觉着这套说辞太过离谱,便低头认命道:“罢了,都说了不怪你了,你就当我说的都是废话罢,左耳进右耳出就行。” 司马光听罢她这一番解释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想多了,人家说的根本不是他自己心里想的那般意味,一时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是我不对,叫你受委屈了。日后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尽量不生病,不耽误你出去玩。也会加大力度管理院内上下,不会再有今日这般叫你为难的事。” 司马光这番话说的中肯,若在以前,张儒秀肯定会连连点头说好。可如今她听了司马光这番话,心里反而不好受,还能无端冒出几分心酸。 “你不要这么说,我气的不是你,自然不用叫你往后退步。”张儒秀劝道。 “许是我太幼稚了罢,觉着婚后清闲,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还跟女使说,说我不是那个整日待在府里的三小娘子了。我现在可是当家主母,是一个家的大娘子啊。怎么能只顾自己呢?”张儒秀道。 她的语气过于幽怨,歪着头感慨自己的明天。 司马光听了,心里源源不断地被注入一股暖流,可又觉着这番话分外好笑。 张儒秀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是一位不知愁的少女强撑起一副半老身子一般。 司马光无比爱惜地抚着张儒秀的头,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像是有无尽的耐心与温和,看不到头,都心甘情愿地只献给张儒秀一人。 “岁岁,你在我这里,永远可以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这是我的责任,是我成婚前早就许好的承诺。院里这些杂事,又不是非你不可。宅老与养娘完全能打理好后院,你不用在这上面费心。”司马光动情地说道。 张儒秀耸动了下鼻头,“其实我有时只是觉着待在院里的生活太无趣而已,才会想着往外跑。白日里你到衙里办事,自然不觉时间过得慢。可你一走,我就要一直待在院里,没事可做,自然心里烦闷。” 司马光一副都理解的样子,还提着建议:“我都懂啊。你看,我也没拦着你,不叫你出去。这不,今日我还在病着,你就跑出去逍遥了。” 张儒秀听他将罪名都转移了过来,辩驳道:“哪有?再说,你不也是没听我的话,病着都去办公了么?” 司马光无奈地笑笑,同她拌着嘴:“放心罢,药都喝了。再说,不去办公怎么能接到阿娘和昌言兄的信?不看信,又怎么知道信上都是在夸你呢?” “夸我?”张儒秀有些震惊,“给你的信,怎么会来夸我呢?” 司马光见她声音越说越小,便知她心虚起来:“昌言兄说,他家夫人那日同你一见如故,回家之后还念着你的好,还等什么时候再和你聚一下呢。阿娘也交代,怕你无趣,叫你多出去走走。实在不行,养个狸猫或是小黄犬也行。” 张儒秀听罢,一时无话可说。她这荨麻疹怕是一接触猫犬,又犯了起来。至于石夫人,官方客套一下而已。 “怎么了?”司马光见她半晌没声,便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还是不要养猫犬了,照应不来。”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想了一番,又附和道:“好,听你的。” 张儒秀听罢他这话,似是蓦地想起什么,便问:“你吃饭了没有?饿不饿?用不用叫小膳房熬些汤喝?” 司马光摇摇头,“不饿,我在衙里吃过了。” 说罢,便叫张儒秀的眼瞬间暗了下去。 司马光赶紧轻咳一声,“其实……腹中还是有些空,再喝一碗汤,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张儒秀的眼又亮了起来,只那一刻,便能照亮另一个人的心。 司马光点点头,拉起张儒秀的手起身。 “走罢,去吃饭。” 张儒秀跟在他身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心情一好,张儒秀的步子都染上了雀跃。仔细看看,甚至还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的。 “光哥,今晚是黄金玉米粥,保您满意。”张儒秀心情大好,满脸笑意地说着话。 司马光无声中扬起了嘴角。 他哪里不知道呢? 张儒秀这性子,定是还饿着肚子。她哪里真的问自己饿不饿呢?只是找个不明显的理由掩饰她的反常罢了。哪里是真的保他满意呢?明明是她自己最喜欢喝熬得粘稠的玉米粥。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想要便好。 司马光一直觉着她像是最灵动的画一般,焕着神采。只是这番喜爱的背后,又总是存着几分怜惜。 张儒秀用最没心没肺的盔甲保护着自己,他一主动,那人便像是应激一般,躲起来不敢同他直视。 可脱下那层盔甲,她又那般纯真不谙世事,是拼命掩饰自己的心照不宣与若即若离。 司马光在大染缸里长大,这个国家的阴暗面他都见过,如今存着一腔热血,迫不及待地想扫除那些阴暗。 他很怕,那些阴暗会染到张儒秀身上来,叫她无端受了许多委屈。 于是他总是随着她去,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她开心便好。 作者有话说: 虽然距完结还很久但小天使们想看什么番外也可以跟我说哈哈~ 第55章 外围局势 宝元元年十二月初一, 开封府的消息传到了各州郡办公处。 官家颁旨下令,禁边人与元昊互市,西北边境民间不得与党项人进行交易, 边境封市, 相关物资暂行封锁,移交地方转运使负责,再次开通时间有待商榷。 官家的旨是在元昊称帝不久后下来的, 旨一下来, 经过人手,难免要透露些风声来。不过好在汴京城依旧歌舞升平, 除了整日骑马上朝的命官, 旁人对此事一概不知。 不过消息传到西北各境后,除了衙里的官操着心,风声也下渗到百姓之间。 地方衙司收了这些原本用于交易的物资,而这些物资除了官方提供,更多的又是百姓自主交易。如今禁互市, 再迟钝的百姓心里都有一些数。 于是十一月廿二后, 天愈发冷了起来, 时不时来几场大雪。数不尽的风声穿过暴雪,传到各家之中。 百姓围着炉火, 猜着局势,人心惶惶。 地方州郡的官也早知道这事, 不过是碍于明令还没下来, 便封锁着消息,除了官僚同自家内人知道这事, 旁的一概不知。如今元年月尾, 眼见着大年将至, 消息却传了过来。 百姓一闹,地方官自然得去处理。 这日一大早,林知州便通知华州衙里例行开会,一同商榷当下的要事。 元昊称帝以来,与西北各边境之间皆有摩擦。延州、同州等地,知州早已交付出一套应对的法子,且先不论适宜不适宜。林知州这方稍一松懈,便被投了几封诉名状,控诉着他治理不效。他急着往汴京里调,这事一出来,自然急急忙忙地去处理。 “众位同僚有何想法,尽管提出来,共同论之。”林知州看着满堂的才俊,问道。 “私以为,眼下比起壮兵增堡,还是安抚民心要重要些。”一官拱手言。 林知州点点头。毕竟宋夏之间的战火暂时还蔓延不到华州来,可眼下民意沸腾,街里巷口间小道消息疯转。若是仅有谣言还并不可恼,那些衙内,一听这谣言,便连夜拖家带口南下,霍乱南境去了。 一人行便有百人效,衙府也赶忙关了门,减少人口流动,并给予安慰——州郡一切安好,物资充足,叫百姓照旧行事。 林知州看向一旁沉默紧皱眉头满脸深思的司马光:“君实,你意下如何啊?” 言罢,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投向他。 判官的功绩有目共睹,十月赴任来,不过两月,便主持建了许多书院,上通下达,漕运畅达,物资流转得当。 更何况,除却满身功绩,司马光在众人心里又是位温和待人的君子,纵使偶尔蹙眉,可几乎没有愠色显现。待人恭瑾,不随波逐流,这样的态度,叫所有人都欢喜。 司马光开口道:“愚以为,眼下当举兵与抚恤并重。民心大于天,而如今郡内人心惶惶,士农工商业,皆受影响。愈是危重之际,本着安抚民心的想法,愈是要处事泰然。向下放话,物资供应如常。官家禁互市,百姓的收益蓦地减少。此时,便要大力发展郡内贸易,开通门路,内部消化。” 司马光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明辩,不自觉间便叫人陷了进去,随着他的思路走。 “转移百姓的注意力,继而集中于消费之上。郡里一面要叫百姓安心,一面当强兵。兵略一处,光阅历浅薄,不敢妄言。只是如今我华州厢军兵力松懈,军中不正之风盛行。光以为,还要早早训练起来才是。” 司马光说罢,众人都点了点头,唯有林知州面色如晦。 司马光所言确实中肯,民间衙内还能按他说的去做。 只是这厢军由林知州掌握着,司马光言军中不正之风盛行,何曾不是在说知州管军不效呢? 不过林知州只惊诧了一会儿,更多的,还是欣赏司马光的直言,不搞那套虚事。 判官既然提了出来,他作为一地知州,改了便是。不过他再改再变,也只能整出三四分效果。 兵力方面,只要官家不发话,地方官员心里知道其中弊病,也只能小改二三而已,动不了根基。 堂里一番交流商讨过后,已经草拟了一份粗略的规划。 林知州爱才惜才,剩下的漏洞,就叫这么同僚给补过去罢,也是对他们的一番考验。 “有劳诸位了。前线烽火不断,华州自然要跟的上延州同州的步伐。年前,诸位就照着这份草定规划去做。若有所需,报到我这来便是,我定大力支持。”林知州说罢,便散了会。 这一番规划实行下来,对百姓官员都有利,也让张儒秀乘了个好时机,挣得愈发盆满钵满起来。 百姓承受的特殊时期衙府的照顾,一面花着铜板,一面记挂着那些闲言杂语。 百姓得了甜头,明面儿上自然不再聚众在酒楼茶馆议论这事,风声很快被压了下来,成效显著。可回了家关上门,还是有不少有心人想着这事。 澶渊之盟后,再没人吃过战火的苦头。如今又听得哪里出了事,百姓心里自然慌乱。 他们不能再同邻里说这事,心里憋得慌,于是乎,他们把心里的怨闷都投到了顺街的诸位半仙身上。 百姓争着请半仙给自己卜一个好卦,写几条辟邪的符,再请人算算未来的气运,都是为着图个安心。 或者说,大多数时候,百姓来到顺街,只是借着这处漫行的散漫风气,找个地方倾诉一番这些压着的事儿罢了。都是凡夫俗子,事闷在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而张儒秀这铺,因着打着的由头正好符合百姓倾诉的需求,于是几日间便突然火了起来,势头大好。 无他,顺街上再没有旁出来的铺子,同这处一般,能猜透人的心思,破解人的迷惑。讲师要的价低,宣讲的又正是眼下百姓所想听的。如此合拍,生意自然日日火爆。 张儒秀每日就只开铺午后一个时辰,可来排队等候的顾客往往折了几道弯。为着在最短的时间内追求最大的效益,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张儒秀定下,一日限待客八十人。 当然,张儒秀也怕同行人眼红,便主动地给等不到接见的客人介绍了另几家卜卦算命的店铺。原本客人是不会去的,毕竟旁的铺子可没讲师这处灵通。可既然是讲师发言,想必质量也有所保证,那些等不上的客人便都分流到了各大铺子里去。 于是乎,不仅在客人心中,在那些整日神神叨叨的半仙心中,张儒秀也是有了个很高的地位。 宋夏战争还会延续几年,元年年末只是开头而已,后面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 张儒秀作为一个穿越者,自然深谙大宋武力上面最为致命的弊端。这是开国以来逐年积攒的弊端,张儒秀也不妄想自己凭靠着无端多出来的先见能拯救整个外强中干的大宋。 她能做的,只是在宣讲的刻意把百姓往这方面去引,平日与司马光交流时,也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这点。 妄图凭一己之力掀翻整个沉重的污层是痴人说梦,可张儒秀如今既然是作为一名大宋子民活着,便要尽自己的一分力挽救这个国家。 张儒秀赚回了不少钱,甚至把司马光大半年的俸禄都挣了出来。事业蒸蒸日上,本想着再叫晴湘宣些势,趁热打铁再开几家分铺子,后来想到要连轴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二月初六,难得天气放晴,雪都化了开来。 规划一定了下来,司马光便忙得焦头烂额整日里都看不见个人影,自然也生不出旁的心思再盯着张儒秀的去留。 往往是张儒秀冒着雪从顺街上回了院,又歇息了多晌,司马光才匆匆赶来。这一来,往往就到了深夜。 宅老对张儒秀说,如今司马光手里抓着许多事。除了先前抓着的书院漕运之事,如今的心都在百姓身上,肃清风气,整治奸邪,也是连轴转,有时还没噎下几口野菜,便又匆匆赶到另一个地方去。 张儒秀原以为她自己已经算是个大忙人了,谁曾想司马光远在她之上,怪不得这段日子都怎么见过他。 张儒秀之前还以为,司马光是在衙里忙,如今才知,原来他是在华州各地四处走,操着民心。 终究是同道殊途罢了,他们都在街里巷里走着,都在以自己擅长的方式安抚着民心,为华州的发展出一份力。 张儒秀推开司马光的书房,一股冷冽之气扑面而来。 她平时几乎没去过书房,司马光看书写字时一向不喜人打扰,偶有女使送茶来,也只是叫人回去,屋里备着茶水。 书房摆着许多柜架,上面都摆着书籍,归类而放。案桌上摆着几摞书,都是司马光这几日在认真翻阅的觉着受益匪浅的书。 笔墨纸砚被主人摆在其上,镇尺压着司马光写下的记闻,往下摞着几张大纸,都是他处理过的案子记录。 张儒秀没想动他的物件,只是巡视一番。 窗子没关,大抵是主人走得急,忘了关。还好窗下摆的只是一桌插花,是聂娘子递过来的红梅。 雪水落入瓶中,给红梅添了几分娇俏。 哪怕屋里冷清,可张儒秀站在其中,还是觉着仿佛司马光就站在她身旁。 司马光会挑起梅来,仔细欣赏,就像张儒秀现在这般一样。 都道是同道殊途,又怎的会走不到一起呢? 张儒秀在书房呆了很久,天暗时才合上了屋门。 门扉轻合,一阵风刮来,吹起案桌上一张不起眼的大纸,缓缓落在地上。 彩墨点在纸上,那位小娘子笑得正欢。 作者有话说: 参考书《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厢军:各州镇兵。 目前,张存任陕西都转运使。 司马光任华州判官。(今陕西渭南) 司马池任同州知州。(今陕西大荔) 庞籍任陕西体量安抚使(私设) 另,元昊于宝元元年十月十一日称帝,后续不再解释。 第56章 夜间谈话 杨氏那一帮人走后, 府里来了一群新养娘。 也如司马光所言,新来的养娘竟真没给张儒秀找过事。大抵是宅老给的月钱多罢,那帮养娘待张儒秀如同小祖宗一般, 冬日一来, 抢着给夫人熬热汤,烧热水。 张儒秀自己也享不完那些好处,有什么好物件都分给的自己屋里的几位小女使, 看着人一副感激的模样, 张儒秀心里也欢喜。 再后来,那些好物件都被分给了院里诸位下人, 一整个院都得了甜头。 张儒秀先前还头疼的后院问题, 就这般解决了。 许是那日在杨氏脸上拍过去的一巴掌太过骇人,过后竟震住了院里的下人。晴末原本就待张儒秀上心,这件事过后,晴末便更是感激,恨不得把心肺掏出来给张儒秀看, 以鉴自己的衷心。 后院一静下来, 张儒秀在铺子里办事也安心。 百姓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具体情况, 可地方官不会不知道,官员的亲属也不会不知道。司马光每每归来, 便同张儒秀诉着这些事。 李元昊上台后政策强势,可偏偏官家又是一般仁和模样, 那些旨意都是在无数次动摇之后出来的, 故而时效性也差。往往是西夏都夺了几个城池,官家才赶忙调京官过去, 抵抗外敌。 不过好在如今将近年末, 两国都困于天寒地冻, 只是多生一些小摩擦而已,大战还未开始,不过待到来年开春入夏近秋,这局势可就要生了大变。 司马光怎么不知道这理? 每每同张儒秀灯下打夜话,司马光总要叹一分不能亲自赴战场杀敌,只能做些口头功夫徒劳无用。 这份文人特有的清高矜持,张儒秀看在眼里,也不说出来,只是当着位倾听者,偶尔安慰几句。 日子转眼就到了十五,这晚司马光难得提早放了衙,早早地回了府。 司马光风尘仆仆地赶来,却没在前院看见张儒秀的身影,便赶忙问着身旁伺候的宅老。 宅老眨眨眼,道张儒秀一直待在屋里,叫女使伺候着。 司马光听罢,满心欢喜,顾不得换身衣服,便直奔后院。 屋里,张儒秀正数着铜板,她挣得不少,每日午后一时辰,时间也不长,不易叫人怀疑。 刚开始做时,连着好几日,客人都只出五个铜板,只是尝个鲜而已,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出十五个铜板进行下一步咨询。后来衙府一行动起来,客人心里压了事,才有更多人愿意出这十五铜板花钱买个心安。 不过纵使钱财升了上去,可张儒秀先前积攒的几波力气都用了尽,连日下来弹幕的显示度都淡了许多。她必须要在三日之内再干一些力气活儿,以换取新一波弹幕来。 可如今院里的人都惯着她,更别说去哪儿做什么重活儿了。顺街巷里的人显然不相信张儒秀这般美娇娘能干得了大汉那些铸铁炼铜的事,如此一来,张儒秀便找不到什么机会出力。 正想得出神时,便听得屋外传来敲门声。 “岁岁,是我。”司马光站在门外,道。 张儒秀叫晴末晴连赶紧把这铜板收拾了一番,装在罐里,上面缀一杂物签。 “你俩先出去,在外面候着。”张儒秀对晴末晴连说道。 说罢,晴末晴连便告礼走了出去。 司马光是等女使走远后,才进了屋。 “怎么还穿着官服啊?”张儒秀见司马光一脸憔悴,问道。 “我一进院,没看见你。问了宅老才知,原来你早早就进了屋。来的急,没顾上换。”司马光说罢,走过去,一下便注意到了桌上放着的几个灰罐子,并排摆放着。 “在干什么?”司马光脱了外层的绒毛斗篷,朝张儒秀那方走过去。 司马光显然是对屋里的新物件——几个罐子,感到好奇。搬来凳子坐在张儒秀对面,低头盯着。 张儒秀看着他这般好奇认真的模样,便扯了个慌,道:“不过几个破罐子罢了,我就看了一会儿。” 张儒秀说罢,伸手就想把罐子往怀里览。这一动作刚做出来,司马光就伸手打断,他的手覆于瓦罐之上,示意张儒秀先不要动。 张儒秀这般充满戒备的模样,兴许她自己不清楚,可司马光看在眼里,便只觉好笑。 “怎么了?这罐子里是装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物件么?”司马光揶揄着说道,却不知他竟无意间将这其中玄机猜了出来。 张儒秀心里一慌,此时要是再做小动作,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所幸由着他去,何况司马光得到她同意之前,绝不会私自揭下标签,打开罐来。 “罐子挺重的,装的都是些我从汴京带来的小物件罢了。不过不常用,也不值几个钱,我就把这些都装到罐子里去了。今日无事,便翻出了这些罐来。”张儒秀松开手,反倒把其中一个罐子推到司马光身前来。 罐里装的不少,罐底被推来时,发出一阵摩擦的声音。 司马光听罢,用了力把那罐子掂了起来,才发现罐子里的物件似是装的很满,对他来说,不是很重。 “原来是这样。”司马光笑道,又把那罐子放到了原位,将那杂物签对准张儒秀那侧。 张儒秀颇为难堪地笑笑,暗自松了口气,随意问道:“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是那些公事都处理完了么?” “书院的建设工程正如常进行中,不过民风还未开化全来,短期内,成效不大。漕运方面,得幸丈人在上,这方面行的顺。至于旁的方面……”司马光话里有些停顿,似是在细细思考。 张儒秀以为他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便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不妨说说。” 司马光知道张儒秀在担心他,便安慰道:“倒是没有太过棘手的事,只是这旁的事太过玄妙,说来话长。” 司马光不说,也是为了保护张儒秀。 “没事,你且说说罢,我都能承受下来的。” 司马光愈是难言,张儒秀愈是想往前去探索。一番拉扯下来,还是司马光先败下阵,告知了这事。 “近日来顺街那些风气,愈发昌盛起来。这种邪术,于我看来,虽是不合理,却也可存在着,只是不能喧宾夺主。如今衙府的令下来,民间风声渐弱,可仍有一些疯言闲语存在,私下质疑衙府的一番作为。顺街那处,是华州的老传统,本不该管,只是如今……” 司马光话里尽是纠结两难,似是真的非要想出个法子一般,来对付那股巫卜风气。 张儒秀一听,好不容易捂热的心又凉了下去。她也不知道司马光难言的事竟会牵扯到她自己,且听司马光这语气,恨不得把顺街众铺一锅端下来,以解多日心头之恨。 “存在即合理,这类术法本就发展不起来,又何必在此方面花费心思呢?百姓去那儿也是花钱买个心安罢了,交易而已,哪里都有。”张儒秀试探地开口,观摩着司马光的反应。 司马光听罢她这话,也是叹了口气:“那一条长街,多少间铺子,又是多少人养家糊口的倚仗。发展出来的风气虽是不少,可也不能随意干涉其中。” 张儒秀心里那崩着的弦稍稍松了下来,问道:“看你描绘的这般真切,难不成你是那处的常客?” 司马光对张儒秀这番问话反应颇大,言语间尽是急切,似是在证明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衙府里有专门搜集这方面信息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这些信息集中报到我这儿来,就当是采集民风了。” 张儒秀一听这解释,那根弦又崩了起来。 照司马光所言,衙府里会有专门负责的人去顺街转,这一转,说不定就看到她了呢? 虽然她出门前特意换了一身衣裳,带了面纱,声音也伪装起来,即便如此,张儒秀仍是心乱如麻。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有疑惑,开口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事么?” 张儒秀摇摇头,“没事。”想了想,又开口:“你啊,也不要只盯着顺街上的这些事,毕竟这风气再怎么发展也成不了主流,不如暂且随它自由发展。何况当下要紧的,并不是顺街上的这些事。西夏与我西北边境年末长生摩擦,理应把心思投到这上面才是。” 司马光觉着张儒秀说的中肯,只是还禁不住笑。 “平时我同你说一些公事,你都仅是听听而已,也不往心里去。怎么今日提起顺街这事来,这么有兴致呢?” 司马光许是随口问着,却不曾想叫张儒秀露出来的笑意都僵了几分。 “你明明知道的啊,我对这方面的事一概不知。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当然要更为上心一些。”张儒秀说罢,似是怕这番话不能完全使人信服,一时计上心来,赶紧握着司马光的手撒着娇。 司马光笑笑,也就信了她的话,不再问下去。 “想来,都快到新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啊。”司马光给张儒秀暖着手,感慨道。 张儒秀点点头。她是春季来的大宋,到现在,已是寒冬了。中间那几月,都在驿馆与驿道之间度过,日子苦条件差,如今想想,竟也硬生生地熬了过来。 张儒秀抬头看着司马光,那人正低头专心给她捂着手,一边小声絮叨着她的手为何总是那般凉。 灯火葳蕤间,映着少年郎的意气风发状。 张儒秀忽然觉着,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就这样,同司马光在一起,也挺好。 “光哥。”张儒秀情不自禁地唤道。 “嗯?”司马光抬起头,看她,只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一起过年罢。”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颇为无奈:“说什么傻话呢?当然要一起过年。不止今年,之后每一年都要在一起。” 张儒秀听罢,略有迟疑,点了下头。 那一块寒冰无声间融化开来,蔓延到炉火噼啪作响的屋子里。 张儒秀觉着自己的心,也随着火苗,一跳一跃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我喜欢你 一进冬十二月后, 总觉人都忙了起来。 年底礼数本就多,除此之外,官员为了休个好假, 都赶着处理手下的事。 在衙里人都忙起来时, 司马光反倒是愈来愈轻松,每日都早早归了院,洗漱过后便上床歇息着。 张儒秀见他来得早后, 自己在顺街铺子里也加快了动作, 绝不含糊,生怕漏掉任何一瞬。不过年底百姓也忙, 去铺子里的客人也愈发少了起来。 张儒秀不贪心, 如今她早赚回了买店面的本钱,还额外挣了不少,够享受一阵子了。配合着司马光的工作调性,廿三便锁了铺,不再开张, 对外宣称休年假。 邻家看着那位生意如日中天的讲师关了铺, 竞争一少, 邻家也投了更多的力。不过照礼正旦放假前三后四,邻家干了两三天, 也都关了铺,回家歇息去了。 小年前后祭祖拜灶爷, 张儒秀都同司马光一道行着。 这拜礼的具体礼数, 张儒秀不太清楚。好在院里那般养娘都上着心,娘子家干活细致, 各方面都照料得到, 不大叫张儒秀操心。 廿九衙里便歇了假, 一直歇到年三十晚,守岁过后,初一便是例会。 林知州自司马光赴任来一直关照着他,今年还办了个新鲜活动,根据手下官员的业绩额外给予月钱奖励。这钱,自然是知州自掏腰包出的。华州的钱一进一出都有人记着,公家的钱知州动不起,不过他为官多年,积蓄也不少。 这一活动明眼人都知道是给司马判官铺路来的,业绩除了知州当然要属判官。同僚心底羡慕,面上还是道着恭贺。 不过司马光都将那些钱用到了书院上去,他是士子出身,自然明白读书对这方子民的作用。 廿八晚,衙里摆了宴,宴请各官,林知州举杯,众人也举杯附和。这些官忙碌一年,难得有了喘气的时候,自然都放荡形骸起来,喝得烂醉的人大有人在。 张儒秀也体谅司马光,早做好了迎接一位满身酒气的人回来。谁知,倒是接来了一位难得的清醒客。 司马光身上不沾一丝酒气,冒着风雪,有侍从打着伞,闲步走了过来。见张儒秀站在冷风中等他,惊喜又怜惜。 “岁岁,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快随我回去。”司马光一手接过侍从手中的纸伞,一手牵住张儒秀,往院里走。 “我想着今日赴宴,你应是难得尽兴,该喝的酩酊大醉才是。怎么走近了,一丝酒气都没有?”张儒秀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好奇地问道。 “我拒了不少盏酒。酒只是一助兴之物,兴致来了,饮一口便可,不必要一直往肚里灌。”司马光解释道。 张儒秀听罢他这话,脑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往前婚前居在汴京时,两家聚会不少。张儒秀总是能看见司马光饮着酒,同旁人谈笑风生。原来那都是兴致到了的缘故。 还未等她继续回想,司马光又言道:“少时不懂事,背着阿娘偷饮了许多盏酒。不知是不是这方面的缘故,酒量在同辈一行中,倒是尚可。” 张儒秀当然知道这话是他谦虚了说。尚可,便是极好。 原来司马光不是不能喝,而是存着力度。 仔细想来,不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她似乎从没看见司马光喝醉的模样,更不要提窥见醉后的模样了。 想到这处,张儒秀便随意说了句诨话、 “也不知道,往后能不能看见你喝醉的样子?” 司马光颇为无奈:“你看别家的夫人,都是盼着自家官人少出些醉相。倒是你,怎么这么想叫人喝醉呢?”虽是疑惑,可司马光话里尽是纵容。 雪一直下着,先前养娘扫过的阶,又堆了厚厚的一层。 司马光用脚扫走阶前的雪层,才稳稳地踩了上去,拉着张儒秀上来。 一路上他仔细护着张儒秀,自己肩头倒是被雪打湿不少。 合伞时,张儒秀才看见司马光那身官服湿了大半。肩上,腿边,靴上,都留着雪水。 司马光平时极爱护他那身官服,受不得官服上出现一丝褶皱。如今却甘愿叫飘雪浸透衣襟,路上搭着张儒秀的话,半句埋怨都不曾说出口。 司马光到了前堂,叫来宅老,交代着正旦前后的事宜。自己却又颇为执拗地牵着张儒秀的手,十指相扣,半分空隙都留不得。张儒秀呆在他身旁,他交代的那些事她也不懂,只能百无聊赖地踢着脚随意张望。 司马光自然也感受到了张儒秀的动静,赶紧交代几句,宅老便躬身退了下去。 “明日是假期,难得有时间空出来,同你待在一起。”司马光拉着张儒秀坐到案桌旁,给人倒了一盏热茶。 张儒秀蓦地被他拉了过去,还没反应过来,便呷了一口茶,先前等待时的寒冷都一散而尽。 “没事,你动作太突然了。刚刚那一刻,我都以为我快坐你身上了。”张儒秀心有余辜地叹了口气,又道:“还好还好。” 司马光一听,低声笑了起来:“看来是差一点啊。” “什么?”热茶才勉强咽了下去,这会儿听了司马光的话又差点吐了出来。 司马光也呷了口茶,看着张儒秀一脸迷茫无措的模样,心下觉着好笑。“没事,明日和我出去玩么?” 大抵是知道张儒秀成天闲不住,喜爱往外面跑;又或是他本身就长张儒秀四岁,只当她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司马光说“玩”,本身也带着哄人的意味。 “好不容易歇一次,不会找你的昌言兄,或是我那位二姐夫?”张儒秀撅撅嘴,对他的那一番话不置可否。 “你这是闲我冷落你了,不开心了么?”司马光支着手凑上去,好整以暇地等着回应。 “昌言兄只是约着我去寺里探讨诗画而已。至于之道,那次回同州,也只是见了个面,说了两三句话而已。”司马光以为张儒秀在控诉前些日子他的忽视,便解释着。 “你想啊,那些是外人。我再同外人聚,怎能有陪你的时间多?”司马光牵住张儒秀的手,诉着衷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皱眉挠挠头,一脸无措。 “罢了罢了,”张儒秀同自己和解:“就当是你说的那般意思了。” 张儒秀看向司马光,那人也正盯着她,灯火映出一副眉目缱绻,一副深情模样。 “正旦日你还有例会,这两三日就歇在家罢,好好调整调整。前半年你忙于赴试,后半年忙于公务,整整一年都不得清闲。偷得浮生半日闲,你还是好好歇着罢。”张儒秀提议道。 再说,这外头飘着鹅毛飞雪,湖面结冰,商铺关门,百姓都顾着置买年货,哪有什么美景去赏呢?出去游玩也得等关扑那三日,再不济,就得等到十五上元节,才有乐头。 “看来你不想同我一起出去啊。”司马光叹口气,又道:“平日里你总爱同那帮安人在一起游玩,怎么我一邀请,你就不去了呢?” 张儒秀敏锐地感觉到这话里有坑。她早先同常娘子串了口信,若有人问,便扯个谎交代去处。在司马光眼里,她确实是三天两头地往那些茶馆里跑。 “哪有儿?外面天寒地冻的,你风寒刚好,还是赶紧在家里捂好罢。若是出去再受了寒,这不是无端给自己找罪受么?”张儒秀反驳道。 “我身子哪有儿那么弱?”司马光笑道。 见张儒秀还是一脸坚定模样,司马光有些泄气:“真不想出去啊?” 张儒秀点点头,似是不忍叫司马光太过伤心,便又道:“不如上元节时一起出去看灯会罢?” 谁知司马光听了这话,眉头也没舒展开来。 他执着于正旦前同张儒秀出去游玩,是觉着雪满山后,楼阁空旷,恍若世间就只有二人在此。上元节虽是无比热闹,奈何人多声杂。那般繁华之景,张儒秀自然会陷进去,心中再无他。 “上元节那么热闹,你不会不想去罢?”张儒秀颇为疑惑地问道。连她一个社恐都盼望着上元节的到来,她不信司马光心中会毫无波澜。 司马光没有正面回应,模棱两可地回道:“还有那么久才到节日,不用想的太早。” “随便,反正十五一大早我就会跟你提这事,一直提一直提。”张儒秀歪了几下头,故意气着司马光。 司马光无奈,由着她去。虽是这般说,其实去不去早已由不得他了。张儒秀想去,他又怎么能不陪着她去呢?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那这两日,你就陪我待在院里罢。”司马光笑道。 张儒秀道好。 歇歇也好,忙活了大半年, 元日里,贴春红,谁家青丝笑寒风。 春红贴上去,响了鞭炮声,满地红屑,新年便到了。 年三十守岁,一夜都不得合眼。 司马光怕张儒秀累着,白日里劝她去床榻上睡会儿,睡得越久越好,免得晚间打瞌睡,熬不到正旦日。 张儒秀醒醒睡睡,醒来总是看见司马光伏在案桌上写字。恍惚之间,都觉着仍在梦里一般。 “不睡了么?今晚可是要一直守着的。”司马光发现了床榻上的动静,开口说道。 张儒秀摇摇头。歇息的几日她过得分外颓废,彻底散漫下去。 反观司马光,说是歇息,不如说是换了个地方办公。人仍是早睡早起,醒来就跑去书房读书写字,一刻都不想耽误。 也正是在这两三日里,张儒秀也对他有了个更深的了解。司马光总能把那些旁人暗中枯燥的事做出乐趣来。 笔墨丹青间,往往就抒出情来。 前些年随父四处游历,司马光也写了不少记闻,只是文不成著,随想随记,写上纸上。张儒秀对这些事感兴趣,司马光才稍稍整理了二三,待她百般无赖时递上去,叫她看。 除却这些笔记记闻,司马光也极为喜爱作画,多是些花鸟竹石。他也为张儒秀作了许多画,只是不曾告知过她罢了。 他愈是自律,便愈是衬着张儒秀散漫。 “今晚肯定不瞌睡!”张儒秀忿忿下床,一边嘟囔道。 司马光笔锋一顿,继而又转了下去。 “过了子时,你马上就睡!”张儒秀走到司马光旁边,说道。 还未等司马光抬头回话,张儒秀便又说道:“正旦卯时一刻,你就得去开例会。熬了一夜,必须得尽快休息才是,免得开会时你再睡着。” 司马光被她这一番颇为霸道的话逗乐:“放心罢,我可不像某个瞌睡虫,整日昏昏欲睡的。” “好哇你!居然说我!” 张儒秀假做恼态,同司马光一番纠缠。 屋里院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晚间,膳房的养娘特意包了大官人和大娘子都爱吃的荠菜角子,角子刚出锅,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养娘叫人赶紧送了过去,也吆喝着叫院里的人都歇会儿,吃口热乎的角子,守岁也就开始了。 院里经过司马光的允许后,又抱来几只狸猫来。狸猫长得可爱,院里那些小女使守岁时,都抢着逗着猫玩,来消磨这段时光。 那帮男汉这时总要围在一起划拳喝酒,出了那么多日力,守岁时终于能大吐苦水,推杯换盏间,道尽一年悲欢离合。 养娘则是聚在一起,话些家长里短。 案桌上总有一件零嘴,那便是张儒秀给的瓜子。瓜籽炒过一番,正适合眼下这般时候。 而张儒秀,则是同司马光待在屋里,二人也说着话,时不时呷几口茶。 后来夜深了,二人便把阵地转到了床榻之上。冬日寒冷,哪怕屋里生着炉火,依旧有凉意传来。 一人披上一条厚褥子,探出头来聊天。 “先前你同阿舅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有什么趣事逸闻,快都说给我听!”张儒秀提议道。 “确定?这可是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司马光回道。 “没事,夜还长着呢!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听你讲故事呢!”张儒秀颇有兴致地点点头,眼睛明亮,十分期待。 于是司马光便开了口,低哑的声音说着从前那些古老的故事。 故事很长,他也说了很长时间。 说着说着,便觉着肩头一重。原来是张儒秀早就瞌睡得闭上了眼,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碰到他后,便像是有了支撑一般,随意一靠。 “岁岁?”司马光低声唤道。 张儒秀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像是用了所有剩下的力气一般,哪怕出的是气声。 “要睡么?”司马光又问道。 似是“睡”这个字触碰到了张儒秀的哪根神经,她一听便嚷嚷道:“谁睡了?我还听着呢!”说罢,咂咂嘴,又睡了过去。 司马光颇为无奈。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叫我讲故事呢?” 司马光说着,下一刻便掀开了张儒秀身上盖着的褥子,在人感到冷意之前,往自己怀里一搂,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掖好被褥。 司马光只留了一处葳蕤的灯火,朝外表示屋里的人还在守着岁。 灯火离床褥远,这边昏暗不堪。 司马光躺在张儒秀身旁,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沉稳起来,想是睡得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儒秀翻过身,朝向司马光,嘴里嘟囔着什么。 司马光原以为这是梦话,便不甚在意。后来听得她一直重复那几个听不清楚的字句,才起了疑惑。 司马光翻身,同张儒秀相对,身子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 这样看来,倒像是一对璧人相拥而眠一般。 张儒秀喃喃低语,司马光费了大劲,才听了清楚。 “因为是你啊……是你……想了解你。” 话不成句,可司马光心里明白。 这是她对方才他的问话的回答。 因为是你,因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你,所以哪怕困意袭来,也要听。 因为想了解你。 张儒秀还有半句有一下没一下地崩了出来,口齿不清,似是梦呓一般,隔着遥远的山脉传了过来。 不过都不重要了。 因为喜欢你。 司马光脑里自动把那句话补了出来。 恰好子时,屋外燃起烟花,噼啪作响。 院里的女使都跑了出来,赏着这片烟花。 不重要了…… 平生最大的逾矩,便是今晚,用尽半生力气,轻轻搂住张儒秀的腰。 他也等到了那片烟花绽放。 作者有话说: 过年习俗参考《东京梦华录》。 “元日里,贴春红,谁家青丝笑寒风。”自创的,不要细品。 第58章 随了份礼 正旦日, 司马光起了大早。一旁的张儒秀睡得正熟。司马光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外面的雪下了一整夜,院里到处都堆着雪。 昨晚雪落满地, 映得屋外明亮。司马光闭了眼, 觉着许久之后才进入一片混沌。早起之后尚还有些糊涂,不过站在屋外经冷风一吹,浑身都清醒了起来。 宅老见大官人起来, 便赶忙催着小膳房生火烧饭。昨晚守岁, 膳房里的下人也睡得晚,今早差点没起来。想着大官人还得赶早开例会, 便慌忙起来。 司马光见后院一阵慌乱, 怕这干活声吵醒屋里正酣睡着的张儒秀,便叫下人赶紧嘘了声。 “不必生火了,今早我去衙里吃。”司马光交代着,“莫要吵醒大娘子,叫她睡到自然醒。醒来若问, 就说我吃过了。” 说罢, 司马光便淌过雪路, 朝官衙走去。 衙院里早有人扫着街上的雪,见司马光走来, 便赶忙行了礼。 “林公。”司马光见林知州特意站在衙阶前等着他,一脸受宠若惊。 “君实啊, 这帮同僚里, 唯有你来得早啊。”林知州捋着须髯,笑意盈盈地待着赶路来的司马光。 司马光闻言朝屋里一扫, 果真如林知州所言, 除了二人, 剩下的都是些端茶倒水的小女使。 “君实,里面坐。”知州拍拍司马光的肩,笑道。 没有一位上司会不喜爱这般勤奋上进的下属,林知州急着想转回汴京,不曾想在最后一段时日里竟挖到了司马光这般好苗子,自然待人极好。 后衙里的官陆陆续续地报了到,众人便坐在屋里,围着红泥炉,商讨这几日衙府应上心的事。 初一到初三是百姓一直期待着的关扑日,怀揣着整年积攒着的期待,一些百姓难免兴奋过头,总惹出事来。 林知州说到此处,又举了一个例子来讲,下面隐有议论之声。 这故事被举了多次,也算是典型,每逢正旦,知州便要拿来说一次,以此引起诸位同僚的注意。 司马光先前没听过这事,如今听来,一时间只觉着新鲜。 华州前几年在关扑时出了个恶劣事件,甚至闹到了京都,叫一众京官看了笑话。原来是一位手气太背的小官人,与卖黄柑的小贩关扑时,竟输了一万多铜板,反倒是一口黄柑都没尝到。 关扑之时,因着热闹,聚众围观的人也多。小官人丢了面子,便大吵大闹起来。这关扑本就是图了乐趣而已,他这一闹,便闹到了衙府。大过年的知州也不愿处理这些小事,便想着安抚一番不了了之。 谁曾想这位小官人凭靠着关系,将事闹到了京都。这事又莫名被推到了本就不管此事的韩琦身上。韩琦瞧着这位官人同吕夷简有关系,便叫吕相去处理。 事情很快平息下去,不过也叫林知州被笑话一番。林知州为了警戒自己,每年都要拿出来提一遍。 “君实,关扑这三日,你交代下去,切不可再生出什么事。”林知州说道。 司马光点点头,林知州这话算是把这事的处理权都交到了他手中。他手里本就还攥着旁的事,这事便只能交由几位同僚了。 关扑这几日,虽不如十五上元节那般大规模地张灯结彩彻夜华灯不灭,却也独有一番风采。 华州东西南北四门之内,都架起了彩棚,紧紧相连。州东的马行驿馆,州西的茶馆酒楼,州南的野郊猎野,州北的堡垒城垛,四方之景不同,然都点着长灯,红绸黄缎,穿插飞贯,将州郡连成方圆。 方圆之下,是各式各样的商铺。 不论年前数日过得如何,是寒碜还是如意,初一百姓都自发换上了新衣,熏上香,一脸笑意地出门。带着一袋铜钱,到各处走走看看。 关扑之日,官人娘子都上街来。此时那些妓馆也架起一盏盏红栀子灯,嬉笑地迎着来来往往的客。那些小姐行首挽起髻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玉珠子绣球,来回传着玩。若是砸到哪位有意的官人,眉来眼去间,一桩你情我愿的情缘就此产生。 街上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偶有几位安人的马车迤逦驶去,留下一阵幽香。 这样热闹的日子,再严谨的官也得融化几分。且不论会不会与百姓一同沉沦下去,单就是这挤来挤去的人群,走过去也得多几分耐心。 司马光本是出去采集民风,顺道去西华门外的几处书院,看看建设的进程。谁曾想往常走的路太过拥挤行不通,车夫便绕道而走。这一绕,便绕到了那些妓馆前。 那处几家妓馆挨着,即便安坐在马车里,司马光还是能闻到一股股艳俗的脂粉味。味儿是那种有些刺鼻的花香,叫他浑身不适。 司马光衣袖掩鼻,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出声对帘外的车夫道:“车夫,且走快些罢!”话里染上了催促与不满。 车夫见素来温和的官人此刻也有些急,心下一慌,赶紧扬鞭策马。马嘶叫一声,飞快向前跑去。 司马光叹了口气,身后尽是令人不悦的嬉笑之声。旁人觉着只是婉转莺啼,他却只觉着是无端泛起的靡靡之音。 到了地儿后,司马光才恍如新生,哪怕在严寒腊月,鬓角还是湿了几分。 冬日里屋外没有暖炉,更别提这片荒凉之处,人得哈气搓着手,才能勉强暖暖身子。 小厮一见司马光下车来,便赶忙去迎接。 教育向来是个长久的活儿,不能指望一天两天就能看见成效。司马光也知道自己在华州干不了几年,苦苦建好一座高楼,恐怕是看不见一分成效。不过既然他对接的是这方面的事,任职期间也会拼劲做好。 书院建设申请的是地方公家拨下来的钱,只是如今撞了宋夏战争,拨下来那部分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建设过程。大头的钱都用到了军事上去,原本想建设的是几处大一点的书院,如今看来,也只能草草建个草堂而已。 地方的钱不够用,便只能从百姓身上下手,各种苛捐杂税,只会往上提的更多。司马光纠结于官衙与百姓双方,哪一方都不想叫人吃亏,两相拉扯,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来。 书院所在处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这片地儿荒芜,故而买地用的钱也少。因着荒芜,学子也大都不知道这地儿。如今恶循环下去,想想都足够叫人头疼。 司马光只草草地交代了几句,便上车赶了回去。 诸事不顺,现在叫他能舒展眉头的,也只有院里那位小娘子了。 司马光满怀期待地回了府,正好是晌午。本想着同张儒秀倾诉衷肠,谁曾想这人又不见了。 “大娘子呢?”司马光到处找不到她,便问着她屋里的晴末晴连。 “娘子方才说是待着无趣,便上街同几位安人玩去了。”晴末无比恭谨地回道。 司马光听罢这番解释,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待大娘子来后,去书房给我报个信儿。”司马光交代罢,便直奔书房。 待到敲门声再响起时,才觉恍如隔世。 正是申时三刻,敲门声想起时。 “猜猜我是谁啊?”张儒秀趴在门外,没个正形,像是一只肆意舒展身子骨的懒猫一般,尾音上扬,逗弄着屋里一本正经的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司马光似是得了解脱一般,松了口气。 “快进来罢,外面冷。”司马光说着,走向前去。 一推门,正见张儒秀眯着眼笑盈盈地望着她,歪着头,满脸通红,身子还微微颤着。张儒秀手背在身后,一方漆红匣子的半边影儿从腰后冒了出来。 司马光也没多想,便将了赶忙拉进了屋。 “怎么穿得这么薄?看你被冻的,鼻尖都红了起来,一身冷气。”司马光絮叨着,走到椅旁拿起那件被随意搁着的厚氅衣,就往张儒秀身上披。 “我那是一路热身,回到这儿,院里太清冷,才这样。”张儒秀说着,便从身后提溜出一个小匣子来。 “猜猜这是什么?”张儒秀提着匣子在司马光面前晃了几下,便将之抛在司马光怀中。 那匣子沉甸甸的,司马光低头仔细观摩着,半晌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儒秀眼尖地瞧见炉内炭火快熄灭了起来,赶忙添了一块炭上去。顿时火星四溅,不多会儿热气又升了上来。 见司马光还是一副呆滞模样,张儒秀笑笑:“新年了,便想着给你随了份礼。也不值多少钱,不过好歹也是一片心意。你若喜欢,也不枉我花费好几日来精挑细选。” 说罢,便拉着司马光坐到案桌旁:“打开看看罢,看看合不合心意。” 司马光受宠若惊,几乎是颤着手掀开了匣盒。 里面摆着笔墨纸砚,都是上上品。那块砚台,刻的是鱼戏莲叶,几株睡莲点在其上。匣底部铺着一层厚垫子,护着上面的几个珍贵物件。 司马光一眼便看出,这些物件价钱不菲,那块砚台,先前多少同僚都议论过,出自当地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工艺精湛,多少人一掷千金,也难以窥见其一二面貌。 司马光一时瞠目结舌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喜欢么?”张儒秀支着头,好奇地问。 司马光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过会儿心下又觉着满是愧疚:“我很喜欢……只是这礼太过贵重……况且,我也没准备回礼。” 司马光把匣子往前推了推,大有回绝之意。 张儒秀一听这解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没事,怪我没提前同你说。当时只觉着这些物件与你极为般配,才买了下来。回礼不要紧,不回也行,这不重要。” 司马光心里悸动,又想到昨晚张儒秀梦呓的话语,面皮都红了起来,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 “新年快乐!”张儒秀又把那匣子推了过去,拿起司马光的手,盖在匣盒之上。 “新的一年,我想通了许多。”张儒秀说道。 “我觉着,我该勇敢一点。” 张儒秀托起司马光低着的头,十分爱惜地抚着他的脸。 “有些事,一直瞒着自己,一直憋在心里,一直自欺欺人假装淡定,这种感觉很不好。” 司马光的眼里闪过错愕,不过转瞬即逝。 心跳飞速加快着,似是快要崩出来雀跃一般。 等了这么久,会等到那个答案么? 作者有话说: 好无聊咩~评论区来耍嘛~ PS:1.关扑:见《东京梦华录》卷第六(正月):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如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及州南一带,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之类。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不相笑励。至寒食冬至三日亦如此。小民虽贫者,亦须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尔。 2.开会时引用的故事见洪迈《夷坚志》。 第59章 正元节会 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口。 张儒秀唇齿张张合合, 就是崩不出一个词来。 喜欢么?只是有好感而已。 比搭伙过日子的感觉,多上一点暧昧;却怎么也到不了司马光那般境界。 更不要提虚无缥缈的爱了。 司马光看着她这一副为难的样子,也逐渐冷静下去。 “是我唐突了。”司马光开口安慰道, “没事, 说不出就不说了。” 最后还用一句更虚无缥缈的话来安慰满脸纠结的张儒秀。 “来日方长。” 话是这么说,可说出口后,两方都难堪起来。 甚至平时习以为常的事, 牵手, 拥抱都莫名成了禁忌。 天冷,张儒秀的手脚都暖不热, 离了暖炉更是冰凉。司马光看着心疼, 想伸手时总是在半空中堪堪停住。如此一来二往,两人的交流都少了起来。 窗纸只要里外任何一方用些力就会被捅破,张儒秀思考着自己是否太过轻率,不敢轻举妄动;司马光也观察着她,想着伺机而动, 后来发现张儒秀根本就没给她什么时机。 刚刚暧昧起来的气氛莫名就叫人觉着难堪起来, 偏偏这几日两人还都在休着假, 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儒秀先躲了起来,说是要出去赏雪。司马光也随声附和, 蓦地想起还有许多书没来得及看,大半天都呆在屋里。 像是回到了成婚最初的那段时间。白日里相敬如宾, 晚间互不打扰。如此心照不宣, 若即若离,持续到了十五。 早在冬至, 华州山棚里便挂满了灯, 就等着十五后的五日放灯。 昨夜里, 百姓又搬来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彩结塑像,摆在山棚左右。猛狮与白象跨于像身,晚间菩萨指出喷水,华灯初上,煞是惊艳。 十五衙府也忙了起来,不过还是白日里四处奔波,安排一些人到晚间时维护秩序,免得节外生枝。 棘盆里搭的尽是些乐棚,晚间吹拉弹唱,游人皆聚于此,鼓掌叫好。 车马交错,倒是比正旦日还要热闹几分。 张儒秀这几日同自己置着气,几日下来同司马光交流都甚少,更不要说做什么进一步发展了。 司马光倒想哄她,只是又怕贸然前进惹她气恼,也就存着劲。 上元节便是一个抒情的好时机。不过上元白日里大多是乐队歌班在准备着,灯也没放起来。冬日一过,游人都赶到湖边赏景去了。华州东湖那片梅花开得正好,游人聚于东,长街上稍显冷清。 不过一到酉时,东西南北四条主干长街都喧闹起来。游人自四面八方而归,衙府前的那条安街人最拥挤,也最繁华。 游人一见小厮走到山棚,便激动起来。下一瞬,山棚里便放了千百盏灯。这是晚间第一次放灯,花灯摇摆升空,一夜永不落寞的狂欢就此开始。 尖叫欢呼声穿透衙院的朱墙,传到张儒秀耳中。 “娘子,您当真不出去么?今日可是上元节,院里好多女使都出去玩了,您怎么还坐在这屋里不动呢?”晴连抱怨道。 说罢,便迎来晴末的一计眼刀。 张儒秀托着腮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晴末把张儒秀的失落看在眼里,开口道:“娘子,大官人方才来了几次,只是一直站在门外,也不进来,更不叫我们打扰你。” 张儒秀听罢,转过身来。 “他来了?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发现?”张儒秀叹口气,小声抱怨道:“来了也不跟我说。” 晴连一看自家娘子如此失落的样子,心里倒是欢喜。 还未等晴末开口再添油加醋几句,屋外便传来敲门声。 “岁岁,是我。”屋外传来司马光的声音。 张儒秀听见声音,将翘着的腿放了下来,并不急着叫身旁的女使开门。 司马光顿了半会儿,又开口:“今日是上元节,不想出去走走么?”言外之意,便是邀她同自己一起出去游玩。 十几日的难堪,终得有人低下头,主动掀篇。 张儒秀有些心动。外面那么热闹,说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定是假的。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过上元节,意义非凡。 “岁岁?”司马光没听到里面的动静,心下不免有些着急。 “岁岁,你是生我气了么?”司马光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几分懊悔。 “岁岁?”司马光唤了几声,屋里还是没声。 正准备推门而入时,门就从里面被推开来。 “岁岁?你出来了?你不生气了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歪着头,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没生你气,我在气我自己。”张儒秀说罢,迈出身来。 “走罢,不是要上街游玩么?”张儒秀整了整衣襟,接过晴末递过来的一盏兔子花灯。 司马光被她的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脑里还没想清楚时,就发现自己早被张儒秀拉着走了出去。 衙院的人不知这二位之间的暗波汹涌,只叹着判官与夫人佳偶天成,郎才女貌。 司马光来之前显然是特意捯饬一番,气宇非凡,一扫往日办公时的憔悴。 安街上人来人往,二人走在其中,立即便被欢声笑语给淹没。在这般热闹的场合下攀谈,声音也得扩大几分。 晚空中华灯飘然其上,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朵楼之上,灯球高照,映得街上之景旖旎迷离,恍如在梦境中一般。诸多坊巷、马行,诸多香药铺席、茶坊酒肆,都想着新招,马灯镜灯琉璃宫灯,灯式别致,前所未见。 再往前走,便有蹴鞠相扑等活动,赶趁待在乐棚里,不时有火喷出,随之便是一阵阵高呼喝彩。 张儒秀观景,总觉着眼花缭乱,恨不得前后各生几只眼,好纵览当下美景。看景看得入迷,一时便忽视了一旁站着的司马光。 人多的时候,二人还是牵着手,或者说这种事早就成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张儒秀看见个物件都满是好奇,走在前面四处张望。 “怎么这么好奇呢?之前没有出来过么?”司马光小声嘟囔着,见张儒秀盯着一小摊上摆着的糖人盯了许久,便直接掏出铜板付钱。 下一刻,张儒秀的手里便被塞进了一个糖人,捏的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狸猫。 “怎么就买了下来啊?我就只是看看。”虽是这般说,可张儒秀眼中明显地染上了欢喜。 司马光笑而不语,“尝尝罢。” 张儒秀咬下一小口,甜腻粘口。“不怎么好吃,太甜了。” 说罢,便把糖人往司马光怀里一推,提着自己手里的花灯,又向前走去。 司马光看着手里那只丢了半只耳朵的狸猫,满是无奈。不过倒是顺着那咬痕继续咬了下去,这下,那只狸猫便只剩了一只耳朵。 不过还好在出门前,司马光随手提出了个几层的匣盒儿。后来又买了许多糕点,张儒秀大多数时候只是尝个鲜,尝罢便往司马光怀里一塞,继续探寻新事物。 司马光也吃不完,那些糕点都被搁到了匣盒儿里,带回去,慢慢吃。 这会儿,张儒秀又在街边花铺里随意买了几束棣棠花,取下开得最艳的一朵,簪在冠梳边。 司马光见着她把花插在自己头上,心里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不其然,簪过花后,张儒秀便回首转过身来。 “看看我好不好看?”张儒秀为了展示自己刚簪好的花,左右摇了几下头。钗上流朱相碰,听得几声清脆。 司马光看她这一副邀功的样子,觉着心底都快化成了一滩春水一般,流到旖旎美景之中。说出口的话也不免沾上几分黏腻:“好看啊,棣棠花倒与你这身装扮极为相配。” 鹅黄艳染,眉目流转间,便足以惊煞旁人。 张儒秀显然对他这番夸赞的话十分受用,笑眯了眼。又把手里提着的那盏小花灯塞进司马光手里的匣盒顶上。花灯被熄了,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 司马光看着她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心刚落下来,便见张儒秀随意拿起一朵棣棠,伸到司马光面前,左右晃了晃。 见司马光一脸抗拒,那脱口拒绝的话就快要说出口。张儒秀赶紧瞪大了眼,似是威胁着:“不可以拒绝哦。” 司马光喉结动了几下,沉默时头脑刮起风暴,在想着说辞。 “岁岁,这不好罢……”司马光有些犹豫,不自觉间往后退了几分。不曾想二人还牵着手,张儒秀看见后退,又使了几分力,将人拉回原地来,甚至隐隐之间离得更近。 夹在二人之间的那株棣棠,颇显无辜,几乎要戳到司马光的胸膛上去。 “有什么不好的?簪花而已,你看看街上,大家都是这样啊。”张儒秀话里有意引导,含沙射影地指向琼林宴时司马光拒绝官家赐花那事。 安街上到处是簪着花的官人娘子,簪花之事,早如饮水一般平常,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 “堂堂八尺男儿,怎么能行这种……这种骄奢淫靡之风。”司马光的声音愈说愈小,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张儒秀听罢他这番话,只觉着哭笑不得。 “真的不戴啊?”张儒秀像是哄着不听话的孩童一般,无比耐心地劝道。 司马光重重地点了下头,觉着自己快得了解脱。 “真的么?你可要想好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棣棠花应景地歪了下身子,花瓣抹到那人胸膛之上,无端增了分调戏之味。 司马光无比认真地看着张儒秀,点了下头。 “啧啧。”张儒秀颇为可惜地摇了几下头。 只是下一刻,挣脱了司马光的手。没等人反应过来时,便抬起脚,双手做环状,搂着司马光的脖颈往下压。 手中还衔着那株棣棠,无意碰到了他的脖颈。 司马光脑里一片空白,腰却本能地往下弯了几分,像是骨子里长出来的顺从一般。 张儒秀歪歪头笑了笑。二人离得近,鼻息相对,那些热切与冲动都互相蔓延开来。 下一刻,司马光面颊上便贴上了那瓣温软,随即抽离开来。之后,鬓边便扎上了一株娇嫩的棣棠。 那瓣温软停留过的地方,酥麻不堪。额间,脖间,以及衣袖遮挡下的小臂间,都泛起了青筋。面上,耳后,都染上了绯红,似是要烧着一般。 唇瓣碰到脸上的绒毛后,也是被扎得酥酥麻麻的,像是绽放了无数烟花一般。 张儒秀的手松开来,一脸欢喜地看着司马光鬓边的那株棣棠。 赴宴时他簪花的场面没有看见过,不过好歹如今这场面叫她看到了。 “挺好看的啊。和我的绝配。”张儒秀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棣棠花。 司马光看着她,吞咽地愈发快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在往外跳,连他自己都控制不来。 “岁岁。”司马光话里有些哽咽。 “嗯?”张儒秀得了乐子,仍是歪着头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就像从前一般。 司马光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那份悸动,将张儒秀紧紧抱在怀中。 霎时,山棚里又放了一次灯。不远处有烟花绽放着,灯花四射。游人欢呼着,也有不少人看着这两位紧紧相拥的璧人。 “好啦,大家都在看着呢!”张儒秀回抱着,有些害羞。 没有回声。 “都老夫老妻啦,还搞这套呢?”张儒秀笑笑,想窜出来,可还是被司马光紧紧抱着。 “我不管。”闷闷的声音传来。 “以后都要这样。”司马光像是一只餍足的野豹一般,仔细听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张儒秀哼唧一声,应了上去。 也不管他说的是哪样。 作者有话说: 文中关于上元节的部分描写见《东京梦华录》,不再一一列举。 棘盆:官府在广场上用棘刺围成一个大圈,长百余丈。 山棚:用竹木搭好了用于放灯的棚楼,饰以鲜花、彩旗、锦帛,挂着布画,画上多有神仙故事。 第60章 指尖深吻 久居旱地的人一旦见了露水, 便会不可自拔起来。依附而生的菟丝一旦着了墙,便会野蛮生长起来。有情的官人得了娘子给的甜头,也会如泡在蜜罐里一般, 几乎要沉溺了下去。 正元节的那些情意, 一点就破,一掷就燃。哪怕张儒秀给的只是半分亲昵,可在司马光心里却无端成了满分示意。 上元放灯五天, 官员也跟着百姓歇了下来。 张儒秀想着放灯时街上的游人也多, 对自己开铺也有利。后来打探一番才知,原来顺街每至上元, 游人都会急剧锐减下去。平日里冷清时, 街上人还稀稀疏疏的。可放灯以来,街上基本看不到几个人影儿。 晴湘解释着这片人的心理。一年之中不如意之事有许多,游人都有默契似的,每逢放灯五日,这些腌臜事压在心里不再提出来, 也不再去外求解。肆意享受一番后, 再管身后的这些烦愁。 张儒秀一听, 先前开业的计划也只能作罢。索性就将此当做一次小长假,撒开来玩。 这样想通后, 张儒秀也不再管顺街上的那些事,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十五那日的暧昧后, 司马光仿佛成了个没骨头的人, 整日想往她身上靠着依偎着。 恰巧十五后又下了几场小雪,这便又给了司马光一个上好的缘由。 “屋外在下雪, 天冷, 我也很冷。” 司马光指指窗外, 又指指自己。 “你这不是在胡编乱造么?你身上哪冷了?”张儒秀说着,把二人相牵的手摆在他面前。 “手这么热,居然还说自己冷。”张儒秀虽是抱怨着,可还是把那人的手牵的更紧。她的手一直很凉,若非被司马光握着,要暖热不知还要暖到什么时候来。 司马光同她想的也一致,不过他说这话的目的也达到了。他说自己冷,何尝不是想叫张儒秀多靠近自己几分,好给她暖热身子呢? 这几日衙府也放了官员的假,司马光也难得松开了口气,这几日都呆在院里。白日里看书写字,晚间就陪着张儒秀一同上街看花灯。 不过司马光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照理来说,上元节应是最受小娘子家欢迎才是。成婚前,照张儒秀那种闲不住的性子,应是每年都要趁着上元节玩得尽兴才是。 可昨日首日放灯,她却好似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一般。甚至连最常见的那些小玩意儿都得惊奇一番。 想到此处,司马光便开口问道:“岁岁,你觉着,华州这处的上元景,同汴京城里,有何不同?” 彼时张儒秀正呷着那小半盏刚沏上的热茶,一听这话,便呆愣起来,将那口茶艰难地吞咽下去。 “没什么不同的啊。汴京的还要繁华些,毕竟是官家在的地方,总得比旁的州郡要好上一些。”张儒秀回的颇为含糊,脑里也在想司马光这番问话的企图,一面做着规划。 谁知司马光听了她这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 “昨日灯会时,我见你对一切都很好奇。后来一想,这样倒也符合你的作风。”司马光解释道。 张儒秀笑笑,心下想了个妙法,回道:“我好奇的,当然不止是灯景啊。” 见司马光略有疑惑,张儒秀笑的更欢:“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和你出去看灯会啊,所以才会那么激动,看见什么稀奇物件儿都想往前冲一下。” 司马光听罢她的话,不免又想到昨晚二人之间的火花,脸不自觉间又红了起来。 “今晚还要出去么?”张儒秀见方才那事掀过了篇,兴致又升了起来。 “你呢?你想去么?”司马光反问道,似是一点都不着急,放着长线等鱼上钩。 张儒秀也是百般无聊,想到晚间看灯会还能散散心,便回道:“想去啊,挺有意思的。” 昨晚二人只逛了下临街的大半小摊商铺,并未去真正地看过什么活动,譬如相扑蹴鞠等。只是等华灯升满空,冷气袭来后,才赶忙回了院。 司马光见她答应下来,自然也是点头说好。 晚间,司马光叫来宅老又交代了一些事后,便携着张儒秀离院。 十六晚间月正圆,圆月与长灯相映,街上一片明亮,暖黄的氛围下,一举一动倒像是梦中人一般,看不真切。 张儒秀还是好奇地往前走,只是稍稍收敛了几分。她不想叫司马光再升起一些疑心,也不想再去提心吊胆地应答。 不过她往前走,司马光也时刻看着人群,在张儒秀身侧来回转,隔开快要碰着她的游人,一面还得顾得上回应张儒秀时不时传来的问话。 “前面有好多人围着,要去看看么?”张儒秀转头问道。 “好。” 只是这一声道好,过会儿便叫司马光觉着难堪。 原来前面人群中央,围的是几位歌舞班子里的小姐,一人歌唱小曲儿,一人奏乐,一人伴舞。许是乐棚里人太多太挤,几位小姐便在街上卖艺。 正月天还未暖起来,这几日还下了小雪。可那几位女使偏偏像是不觉冷一般,穿得都很轻薄,大片肌肤露出来,叫张儒秀看得都替人觉着冷。 美娇娘被来来往往的游人围着,几位年轻的小官人肆笑,人群中传出的,更多是些叫好声,并未有人为难这些小娘子。 张儒秀随人鼓掌,本想拉拉司马光的衣袖示意他也给人叫好。谁知这转头一看,竟见司马光满脸羞愧地用衣袖掩面。 可就算是觉着难堪,司马光还是执意拉着张儒秀的手。 左手掩面,右手还牵着张儒秀,恍若人被分成两半一般。一半是他固守的那些原则,一半是他守护的长情。 张儒秀侧目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衣袖后面,司马光低下的脸。 “怎么了?几位小娘子出来办的可是正事,你也瞧不得啊?”张儒秀身子往司马光那边靠了靠,主动贴近他。 “这怎么能一样呢?非礼勿视。”司马光说道。 “啧。”张儒秀不管这么多,依旧朝前方看去。 只是前面的游人几乎将所能看见的场面挡了全。张儒秀这方望过去,只是瞧见几片晃动的衣襟而已。 她这一副满不在意地模样,落在司马光眼中,便有了歧义。 司马光侧过头,道:“岁岁,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呢?” 张儒秀一听他这话,以为他要说的又是些纲常伦理,便抢先回道:“人家小娘子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想说那些大道理?” 张儒秀伸出食指,在司马光面前晃了晃,接着又做了个叫人闭嘴噤声的手势。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光见她有些气恼,也顾不得心中守的那些原则,赶紧放下衣袖来哄着她,不过眼神依旧没在人群中央停留过一分来,依旧盯着张儒秀。 “我看别家的小娘子,你心里不会不乐意么?”司马光逼着自己生出些勇气,问道。 张儒秀猛地一听他这话,还有些云里雾里。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过还是成心逗弄着他:“当然不会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愿看这些,我倒是乐意看。” 司马光心里无奈,明明他都暗示地这般明显,可显然,眼下张儒秀还是没能理解他话中的意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继续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要说清楚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意思呢?”张儒秀也继续同他上演拉锯战。 “咳咳。”似是觉着下面要说出口的话有些暧昧,司马光提前清了清嗓子。 “你不会吃醋么?”司马光问道。 声音和缓而沉重,一下下地砸到张儒秀心上。 “原来你想问的是这句。”张儒秀对他的这番问话十分满意,像是偷到了乐子的狸猫一般,笑弯了眼。 司马光见她并不直接回答,心里有些气,却又无从发泄。不觉间便板直了脸,做严肃状。 偏偏张儒秀像是没注意到他这一番变化来,还成心和他打着趣:“怎么了?生气啦?” 司马光心里愈发来气,唇也抿了起来。 他自己本身并不贪恋于这些外人所朝思暮想的桃红艳李,他不喜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他也知道那些莺莺燕燕也是被生活所迫。故而他用自己的方式给那些人以最大的尊重,即使这种方式被旁人耻笑,他也不在乎。 可遇到张儒秀之后,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带着自己的那一身责任与无处宣泄的爱意。责任来言,家教告诉他,一位男子应当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的夫人。偏偏那位夫人又是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因为心中有意,故而才格外关注她的感受。可如今见张儒秀一脸不解反倒怪罪他的样子,司马光心里自然憋屈。 “是啊,就是生气了。”司马光难得坦白自己的心意。 “真的生气了?”哪怕司马光已经崩到了极点,可张儒秀还是打着趣儿。她确实是有意为之,哪怕司马光的爱意如此明显,可她还是故意激着他,想得到更多的回应。 司马光又怎能想到这些?他听罢张儒秀的话,点点头。 “我很开心。”张儒秀说罢,拉着他稍稍往外走了几步。原先二人是并排站着,走远后,张儒秀拐到司马光面前。 “我真的很开心。”她继续说道。 司马光心里疑惑又难受。 他在生着气,可她说很开心。明明离得这么近,可心里却是冰火两重天一般。 “我很开心,你这么在乎我的感受。也很开心,你愿意把心里最真实的感受同我说出来。”张儒秀难得这么认真,说着自己的心意。 “啊?”司马光自然震惊。纵使他方才几乎快要想破了脑子,可也没想到张儒秀会这样来回复他。 而张儒秀,看见他难得吃瘪,不禁又笑了起来。 “所以我也很开心,你会希望我吃醋。” “啊?”司马光眉眼处尽是疑惑,似是不敢相信这些心底无比期望的事,就这样被张儒秀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直至此刻,张儒秀才猜透了司马光的小心思。 哪里真的是问她吃不吃醋呢?不过是想要一个证明罢了。 证明她心里有他,哪怕仅占半分位置。 只是这种方式,因着心里顾忌太多,试探出来,颇叫人敏感。 又叫人心疼。 “以后想说什么,就直接说罢,不用绕一大圈,也不必小心试探。” 张儒秀走上前,搂住司马光的腰身。 她的身高正好到那人的胸口处,如今紧紧相贴,咚咚的心跳声无比清晰。 “我说过会对你好,若是你愿意等的话。”张儒秀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若是你想加快进程的话,也可以。” 司马光一听,便搂紧了她的腰。 “当真?可不许骗我。”话里有些颤抖。 “当然。”张儒秀继续说道:“不过有个条件。” 说罢,便稍稍退了出来,环着腰的手,也仅虚虚停靠着。 张儒秀抬起了头,将司马光所有的不安与欣喜尽收眼底。 她不做声,只是扬首注视,不肯放过那人一丝表情。 “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司马光低下头,等着张儒秀的回答,却只见那人默不作声,只是抬着头,似是要等他的回应一般。 张儒秀见他迟迟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不耐地晃了晃头,无声的催促。 司马光见她晃头,自己仍是不解,也跟着歪了歪头。 歪了两下,蓦地就定到原地。 司马光松开稳稳放在张儒秀腰间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张儒秀那扬着的脸颊旁边,像是捧着一滩春水一般,不肯叫那水偷流下一滴来。 张儒秀被他仔细捧住后,满脸得意。 司马光原先那抿起的唇也扬了起来,春月还远,可他的心,已然种下了无数株轻扬的榆柳,不受控地婀娜摇摆起来。 司马光微微弯腰,合上了眼,只是内心的雀跃仍掩饰不住,睫间轻颤,就如同长街里的彩结一般,随风飘动。 而那股风,便是眼前娇憨的美人。 张儒秀也合了眼,合眼那一瞬,唇间便覆上了一片温软。带着男子无比滚烫的气息,将她的脸也燃了起来。 许是顾着外人在场,又或是骨子里带的纯情不堪,二人只是唇瓣相合,气息相交而已。浅尝辄止,点到即收,却又能给人留下一阵阵的酥麻,一阵阵的快感。 久旱逢雨的人,往往想将雨极尽其用。可司马光却难得克制,哪怕全身上下都在大声叫嚣,哪怕那颗咚咚直跳的心在宣泄着浅尝辄止的不满,可他还是极为艰难地克制了下去。 额间泛起的青筋,面颊上的烧云,脖间艰难地哽咽,都在一寸寸地将他的理性击垮。 终究是怜惜罢了。只是含着下唇,便足以叫一位君子沦陷。 所幸,他也得到了回应。他也能感受到张儒秀的脸红了起来。 这份回应,往往比那些触感更叫人难以自控。 他们在人群后相拥亲吻,那些喧闹声被无限缩小,恍若长街上就只剩下二人似的,只剩下耳边难耐沉重的呼吸,只剩下久烧不退的气温。 他们第一次如此亲昵,是在上元华灯满空时,是在众生百景时,也是在那些爱意再也止不住,翻涌出来时。 张儒秀被司马光难得霸道地锢着,她听到司马光靠在自己耳边,用着最叫人难耐的声线。她也好似被下了蛊一般,无法拒绝,无法逃离。 “岁岁,我很爱你。” 司马光怜惜地抚上她绯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人群蓦地欢呼起来,不知是为小娘子的表演,还是为这方二人的浓情。 可他眼中藏的情太深,几乎要将张儒秀看透。 就好似二人是相识数年的故人一般,被酿成了酣厚的酒,倒入一波情泉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战争发展 在十六晚指间缠绵的不久后, 春意便盎然起来。寒冬一过,忙忙碌碌的一年又开始了起来。 上元长假一过,民间官衙里都复了工, 又是一派操劳之景。 张儒秀也赶鸭子上架一般, 急忙开了工。休假期间亏得有晴湘操持着,才不叫她开工时太过匆忙。 那夜的亲昵也算是定了情,情人之间原本可以有更多的暧昧时间去好好相处, 奈何司马光那边公务堆成了小山, 张儒秀这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开工后,二人再也没能如放灯日一般卿卿我我, 反而都各司其职, 瞧起来同平常无异。 只是其中暗自生长起来的那些情意,怕是能燎起一片荒原来。 司马光当然也愿同张儒秀整日黏在一起,他得了甜头,便不愿再吃从前吃过的那些苦。只是年后宋夏摩擦愈发频繁,局势也日渐危急, 他不能只耽于情爱, 还是要把大部分心思放到国事上去。 判官虽是一地副官, 身上的担子却也不比知州的少。何况林知州眼望着汴京,见司马光能干, 便把一些要紧的公务都推到他身上来。 林知州忙着攒荐名状,一边又管着地方的厢军, 作为陕西境的后方, 随时为前线提供补给。 宝元二年岁属乙卯,卦象显凶, 正月后, 仿佛一切都不太平。 官衙里时常开着紧急的会, 那些官苦于日日提心吊胆劳苦奔波,也苦于百姓常闻风声日日惶恐作乱。 华州仅是战线后方,民心便摇摆不定起来,毋宁说延州那些前线州郡,内里是如何乱了。 百姓惶恐,心里烦闷,便又回到了顺街之上,找几位半仙不惜花重金,也得叫人卜个好卦。 而张儒秀的名声一打出来,不似在汴京那处打死宣传,也能有许多客人抢着挤破了头都要进来。 倒不是趁着危难关头发国难财,二月来张儒秀那铺子做生意的价钱非但不似邻家一般疯狂地往上涨价,反倒是往下降了两三铜板。 入场价本就低,这般一降,初始几乎要赔了进去。 晴湘见她这一番动作,颇为不解,只是见张儒秀仍是一脸淡定,便也不再吭声,由着她去。 至于为何这般做? 张儒秀自然知道宋夏战争的大致进程与最终结果,宋夏之间将会有一场持续很长时间的拉锯战。年历拐到庆历后,两方议和,局势才逐渐缓了下来。 不过在这期间,陕西人事将会不断调动,百姓的情绪也是阴晴不定。 宋赢了几场小战,消息传到民间时,宋那边早就又输了几场大战。因着消息的闭塞性,百姓犹如身处一方深不见底的水井,总是随着滞后的消息走,心情一跌一宕。 张儒秀也深知大宋兵弱屡屡被欺的缘由,晚间司马光回来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提着意见。另一方面也尽量在铺子里安抚这些心慌无助的百姓。 提议的那套说辞她讲了无数次,安慰人心的那些说辞她也讲了无数次。 奈何局势实在是变化莫测,纵使她提前了解了相关过程,还比不得亲身经历来得叫人瞠目结舌。 若说去年战争的消息还仅在陕西境悄然传开的话,那么今年一过春,这些消息便传到了大宋州郡各处,除了东西都还是那般歌舞升平的模样之外,旁的地方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该练兵的练兵,该建堡的建堡。 消息传来传去,不过在官员之间传的最快最准。百姓许是只知晓个大概的风向,然而这些朝廷命官,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局势转危,看着城池沦陷,看着西夏那豺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般焦虑的氛围也蔓延到了大内皇城之中。 官家仁慈,再不忍叫子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再不忍瞧见人人惶惶不安的样子。 二月间,李元昊本是发过来一则文书,请称帝改元,请愿一改从前的藩属国地位,想要同大宋平起平坐。 这文书一发过来,京官像是疯了一般,上朝抗议着。谈些大宋自古以来的宗主国风骨,又言此番文书若是允了下来,恐怕与辽再难共处。 朝堂炸开了锅,日日上朝吵的不可开交。地方官也关注着京中的局势,不免要分出来几个意见不同的派来。 张存那帮子主张言和,而庞籍那帮子人吵着要上战场一扫前耻。偏偏两帮子人之间又有着许多渊源,叫原本简单的局势又复杂起来。 官家也是被吵的头疼,不想在经历这番拉锯战。于是进入三月后,便开了场大宴,检阅殿前卫士,鼓舞士气。许是觉着仅仅鼓舞士气还不足以安京内京外天下四方百姓的心,四月,官家又颁了道文旨,特意对旁的部落首领赐予加官进爵的奖赏。 如此局势危急,官家的意思,不再故意瞒着战争消息,叫人惴惴不安。所幸公开了去,还鼓励前线附近的百姓送去粮草,送去物资补给。 官家相信他手下的政策,相信那帮文臣武将,也相信百姓。前线的百姓见这仗都快打到了自己家门口,有人慌乱逃窜,有人却往前冲起来,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存着理性,愿意相信官家,也愿意相信地方官兵。这样一来,民间大众的情绪也算是稳定了下来。 彼时华州正忙着稳定民间的情绪,一见官家的旨下来,林知州松了口气,召来一众官员——民间暂时放下不管,只是多叫些人手把持各方城门,严查出入。目前仍将重心放于前线之上,华州必须尽全力给予前线所能有的最大程度上的补给。 许是见一系列政策下来之后,前线局势并未好转起来,再仁和的官家,也沾上了几分急意。 官家也是无奈,不过时间不会叫他一直反思澶渊之盟以来大宋积攒下来的弊病,他一直顺着大多数官员的建议,问些信任的人,把那些不中用的人都换了下来。 陕西前线不能只有庞籍那一帮子人,官家心急,向四方求着方略之士,来不及考察这些谋士,便都快马加急地把人送到了战线上,叫人指挥形势。 调动人事之余,官家见枢密院那帮子人也是提不出个什么好意见,一道文旨下来,长官调成了官家的亲信夏守赟。 这样怯懦腹中又毫无墨水的人升了上来,众位官员心里不满,却也不敢拂了官家的面子,更不敢在如此混乱时候忤逆君意。 偶尔传来几阵异声,大多数时候,都是附和着官家圣明。 一脸惊慌失措的官家,上朝时望见同样无措的官员,两方都为难。战争前奏打得缓,众人便都以为元昊只是一时兴起,不曾想这局势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 那帮官任由狼子野心的元昊肆意壮大势力,末了来一句人只是放着空话。待到人真正打过来时,又自危起来。想着图变时,才发现现有的制度满是漏洞,改起制来恐怕要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日日锦衣玉食的皇城人怎会懂得前线作战的艰苦?只是埋怨着,徒劳用功着。 六月廿三,官家下诏书“削赵元昊官爵,除属籍”。官家原本是想安稳人心,谁知竟病急乱投医,旨意之间全然是错处。元昊未曾被列入那卷皇家族谱,又何曾谈得上削爵除籍呢? 辽与西夏,谁人不知南境的大宋最讲究那些礼仪名分?如此宋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事上犯了错,除了本国还在自欺欺人,旁的国,谁看了这道文旨不鄙夷大笑? 这道文旨传到司马光那处时,他一直蹙眉哀叹,满是不可置信。 大概旨意是衙里的同僚报过来的,传来时已到了廿五,彼时正是戌时二刻,司马光正给张儒秀剪着手上刚起来的倒刺。听到宅老传来了这些消息,方才无比轻快的心又落到了深崖里去。 张儒秀也坐在一旁,听着宅老汇报这些事,也把司马光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先退下罢。”司马光叹道。 宅老出去后,司马光便支手抚额。 官家那套用人之道他不宜多做干涉,可这道文旨下来后,确实叫人匪夷所思。 官家下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发现旨中的漏洞。甚至在旨意颁布出来叫人肆意嘲笑后,才觉其中不妥。 “事已至此,再埋怨也无济于事。不如多想些法子,还能挽救一二。”张儒秀劝道。 司马光一向重礼守礼,他从小便被教诲,自己身在一个礼仪大国。作为国家的一位子民,也当知礼守礼懂礼才是。他把这番话记在心里,却不曾想那个国在这方面上犯了大错,还是在这般局势之下。 怎能叫人不心烦哀怨呢? 司马光揉着眉,话里皆是思考:“说起来,又何止是礼叫人难堪呢?西夏攻势愈发猛烈,我方却连连败退。” “从上到下,都是弊病。澶渊之盟后,军队愈发松懈,百姓低头耕种不知战争滋味,那些官员更是醉生梦死徒享安逸。” 司马光说了,顿了大半晌。 许是想通彻了,抬起头,无比坚定地对张儒秀说道:“该变了。” “什么?”张儒秀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国家,这些制度,都该变了,都该改了。” 司马光话里很坚定。 这会是场恶战,又或是场徒劳无用的败战。 那个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宋,兴许早在不经意间,落后于他国了。 作者有话说: 辛辛苦苦攒了二十万,真的不要再养肥啦!(头顶猫猫哭泣头) 以及这段时间三次元事有点多,码起字来真的没灵感,半天憋出来几千字。目前背景线只写了一点点,剧情上还要过个几年才能完结。本来想写成大长篇来的,因为手速太慢,在想要不要坎纲完结,也一直在想剧情走到哪一点才能结尾。 不会坑的,毕竟是从好几年前就想写的白月光文。只是觉得笔力太浅,写不出那个味儿来。还是要感谢一直追更的小天使们!手动比心~ 第62章 会陪着你 张儒秀听罢司马光这一番图变的话, 颇为震惊。 此时说出这番话的司马光,好似颠覆了她对他的认知一般。 在遇到司马光之前,张儒秀以为他是位迂腐顽固的人, 后来的王安石变法也在印证着他的那些保守激进的想法。她从史书与万人传诵里, 粗略地了解了他。 张儒秀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对面的人。直到方才他说出那番图变的话,才叫她重新思考起来, 要不要换个方式来了解他。 “怎么了?我说的你不同意么?”司马光见张儒秀一副呆愣模样, 关切地问。 张儒秀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不如说说你的见解罢。”张儒秀回道。 司马光心里虽有疑惑, 只是强压了下去, 没敢多问。想了半会儿,开口道:“其实问题已然众目可见了。” “澶渊之盟换来几十年和平,叫百姓都安居乐业起来,也叫军队越发冗杂。休战期间,每年仍有数万人充军。而这些兵长期得不到操练, 便都懈怠下去, 占着公位不做公事, 甚至可以说是好吃懒做。” 张儒秀听罢他这话,也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宋的冗官现象确实叫人无比头疼, 这是建朝以来就积攒的陈年旧病,如今这帮子文官只能在原先的基础上修修补补, 无法大动。 “前些日子, 我陪同知州去检阅厢军的操练。光自认不通军法,可看那帮厢军练的一团乱, 也是心急。”司马光说罢, 饮了一大口凉茶, 深深地叹了口气。 “除军队散漫之外,还存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且不说官家这道文书里的漏洞,但就论枢密院一众官员的调动,就颇令人不解。”一说到此处,司马光便显得有些急,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说出那句:“这不就是任人唯亲么?” 这话一出,张儒秀便赶忙掩着他的嘴。 “这话怎能说出口?也不怕人说你僭越?说你以上犯上?”张儒秀不满地说道。 司马光自然意识到这话的不妥之处。不过面前是张儒秀气鼓鼓的样子,那股气蓦地就散开了来。他牵住张儒秀伸过来的手,道:“好,听你的,我不说。” 这话一出,张儒秀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官家将夏守赟任为枢密院长官,是因着这是真宗与刘皇后给他留下来的可信之人。如今危难关头,官家自然会想起刘皇后的嘱托,任他为长官,也自有一番缘由。 不过这缘由太过荒谬,明眼人能看出个中深意,都选择明哲保身,不多过问。可偏偏总有司马光这般咽不下气的人,私下里总要拿出来说一番。 “幸好今晚坐在你面前的,是我。若是旁人听了你这一番抱怨的话,指不定要怎么参你呢?” 张儒秀的这一番话倒是点醒了司马光。 “说到此处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司马光正色道。 张儒秀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手里的荐名状也攒够了。衙里的意思,我能往上升了。” “升迁?这是好事啊。”张儒秀一听他要升迁,便喜上眉梢。只是见司马光仍是那般淡定模样,仔细观来,还略有些不满。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隐情?”张儒秀问道。 “父翁那边的调令也下来了,是往杭州任知州。”司马光沉声说道。 张儒秀一听他这话,便直接猜到了他的心思。 过完年来,纵使公务繁忙,可司马光还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去同州与爹娘好友相聚。刚开始时,司马光还问着张儒秀的意见,问她愿不愿同他一起去。 换成别家来,官人出行看望爹娘,自家夫人无疑是要随时随刻跟着的。不过司马光不愿叫张儒秀多尝跋涉之苦,故而每次出行前,都要再三询问她的意见。 张儒秀自然说是不愿。司马光孝顺爹娘,同好友游山玩水,都是她无法去阻止的。毕竟他不是自己的附属品,除了她以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人要去陪伴。 何况张儒秀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司马光一走,她在顺街坐堂也不用那般提心吊胆,反而是因着他不在,营业时间还延长了许多。 司马光去同州,往往是遇见什么棘手的事,前去向司马池请教。空闲之余,会陪陪聂娘子。再有空闲,便是找那处的石昌言交流一番学问。 大宋风气中,本就提倡人尽孝乐友。故而每每司马光去告假时,衙里的人非但不嫌他杂事多,反倒是都无比敬仰他的私德。何况判官要告假,知州偏爱判官,也没有人有胆子不批他的假。 就是因着父子之间的关系,如今父要掉往杭州,司马光怎会不追随其后? 只是要追随,便只能主动放弃那个难得的升迁机会。 “没事,你不用有愧疚之感。这样做,反而叫我更欣赏你。”张儒秀看出了司马光的难堪之处,安慰道。 司马光听罢她这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又开口道:“我的调令也下来了。” 司马光低下头,不自在地捻着手指。 “往苏州去,仍是判官。” 张儒秀一听,也松了口气。先前看司马光这一副丧气的样子,她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还想着他不行,她来上,靠事业支撑家来。如今一听这调令,虽是平迁,可南方富裕又安宁。在她这里,这已经算是在往上升了。 “你惯会吓唬人。” 张儒秀伸出手指,弹着司马光的额头,看见人一脸懵。 “方才你那一番话出来,我都以为,你是被调到岭南去了。”张儒秀心有余悸地笑了笑。 司马光摇摇头,“只是觉着自己不争气罢了,没能努力,叫你过上好日子。” “不争气?”张儒秀被这话气笑了起来。 他二十一岁的生辰刚过,进士第六名,还任了一地仅次于知州的副官。现今又被调到了苏州那片富饶之地。司马光早走遍了旁人花几十年才能走上的路。 “你啊,就是想的太多。” 张儒秀说罢,走下榻,往司马光面前一站,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搂。 这样一来,司马光的脸庞便贴在了她的小腹处。 司马光有些疑惑,抬头看着她,眼眸明亮。 “其实……你已经做的够好了,不用把那些担子都揽到自己身上来。走好自己的路便好。” 张儒秀本是看着司马光一副憔悴模样,随意安慰着。只是说着说着,不免又想到之后的庆历新政与王安石变法,心里皆是感慨。 她是穿越者,知道所有的结局。没有一场变法成功过,衰败是一场不可改变的趋势。 可司马光不知道,那些励精图变的人更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路在何处,只是在尽力前行着。 他们的一生,会因此发生重大改变,有人被捧上神坛,有人被嘲笑谩骂。很多人把大半生都赌到了这上面去,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辛苦你了。”张儒秀轻轻拍着司马光的背,轻声说道。 司马光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抬头问道:“怎么了?不开心了么?” 张儒秀摇摇头。 司马光要走的路,从不是她能阻拦得了的。她也不想去阻拦。 司马光见她仍是一脸惆怅模样,便伸手用力将人捞在了自己怀里。 张儒秀坐在他腿上,被他搂着。 “真是个小骗子。眉间都凝成一道山来了,还说自己没有不开心。”司马光伸手无比爱惜地抚平张儒秀皱着的眉头,轻声哄道。 “我这样都是为了谁?”话里尽是心酸。 “是在担心我么?”司马光将人抱紧,问道。 张儒秀点点头。 司马光见她如此直白地承认了心意,心里暖烘烘的。 “不用担心,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司马光逗着她,像是逗弄着一只耍小脾气的狸猫一般。 现在好好的,那以后呢? 不知怎的,张儒秀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的老师讲《宋史》时,无意间提到过的一句话。 “司马光还差点被人掘墓鞭尸呢。” 可后来人人厌恶的元佑党领首,如今正意气风发,正把她抱在怀里,紧紧依偎着。 想到此处,张儒秀便再也忍耐不住,身子朝司马光那处稍稍靠了几分。 “怎么了?今晚你好似有许多心事一般。” 司马光自然乐于叫张儒秀同她亲近,只是她明明有着许多心事,却又不提,又叫他恼了起来。 张儒秀自然不会把心里想的同他说出来,只是拼命汲取着身前的热源。开口却是牛马不相干:“等到了苏州,我得去观里求个签祈福。” “那我陪你一起去。”司马光应道。 “苏州那片美景也多,我得找几位娘子同我一起去。”张儒秀又说道。 “我也陪你一起去。” 司马光将张儒秀抱起来,惹得张儒秀一声惊呼。 “夫人要去看景,我自然得陪着她去。”司马光把她轻轻放在床褥上,满眼柔情。 “夏日里我要去乘凉避暑。”张儒秀被他一哄,心情不自觉间也好了起来。 “我陪着你去。”司马光坐在床边,笑道。 “冬日里我要赏雪。”张儒秀继续说道。 “我也陪着你。”司马光笑道。说罢,握住张儒秀的手,细细摩挲着。 “小小年纪,就去尽情享乐罢。你就肆意寻欢,无论如何,我总会陪着你。”司马光动情地说道。 突如其来的正经倒是叫张儒秀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支起身子,贴近那人,微微抬起头。 “怎么了?”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玩心四起,歪了歪头。手指点过胸膛,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 司马光笑笑,也悟了出来。 “怎么总是这么顽皮呢?”司马光握住那作乱的手指,调侃道。 “方才还说我年纪小呢?现在又嫌我顽皮。”张儒秀笑道。 “是我唐突了。”司马光笑了笑,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 “那你还……” 话未言罢,便被汹涌的爱意吞没下去。 司马光捧住张儒秀的脸,将那些烦心事暂时抛之脑后。只是轻吻,吻罢便飞快抽离出来。 “好了,快睡罢。”司马光低下头,想掩饰着自己的满脸通红。 张儒秀歪歪头,道了声好。 张儒秀能感受到,司马光那份厚重却又满是克制的爱意。她愿意轻尝,却还是存着疑惑。 为何总是这般深情呢?明明,当初只是初见啊…… 作者有话说: 以后都改到早上六点更啦,恢复阳间作息中。放个小预告,华州卷马上就上结束啦!即将开启苏州卷,敬请期待,么么~再放个big预警,不到两个月就完结啦(认真脸,可能会提前)! 第63章 腌臜之事 七月初, 正是炎炎夏日。 衙府里提过来几桶冰,日日扇着。长道上的梧桐延展的身枝,洒下一大片阴影。热浪吹过, 叫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来。 初五, 华州格外的闷热。浮云翻腾,一簇簇地聚着,压得格外低。似是将要下一阵暴雨似的, 空气里无比黏腻, 褙子披在身上,出了一层层的汗。 这样的日子, 张儒秀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顺街铺子里坐堂。 宋夏战争的局势稍稍转好, 不过过程中那些事也足够腌臜人。 许是暴雨将至,今日的客人格外的少。张儒秀不会提前关铺走人,哪怕没客,也得在里间坐着。 不过屋里更是闷热,张儒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 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烦躁。索性站起了去, 在铺前走几步, 扇扇风。 这一出来,便听见邻家几位系着攀膊的半仙, 聚在一起,正小声议论着什么事, 个个神色凝重, 似的知道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似是蚊虫嗡叫一般,听得人心烦。 “几位官人在说什么趣事啊?嗡嗡嚷嚷的, 不妨大声说出来, 叫奴家也图一乐啊?”张儒秀趴在案桌前, 张望着说道。 一位半仙抬头,看见隔壁那位讲师正百无聊赖地朝他们这处看去。 “讲师小娘子,你还是去做你的生意去罢。这事啊,牵扯太多。”半仙道。 说罢,又有一位半仙附和着,边说边捋着至喉的须髯。 “小娘子,瞧你这样子,年龄还小罢。道上的事少打听。女流之辈,莫要日日好奇不相干的事。” “小娘子,你瞧你大热天的还带着面纱。闷不闷啊?还不赶快回家歇息着啊?”又有一人打趣道。 张儒秀听见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下就同人较起劲来。 “奴家在这待的时日也不多了。这铺子以后就转出来了,还没摸着卖家。正瞅见几位,不如低价卖一下喽?” 这话一出,为首的王半仙便有些心动。 张儒秀为何要走他们这些人倒是不怎么关心,反倒是她这铺子,位置极好。铺子处于顺街中央之处,客流也多。何况她一走,便可以打个噱头,不一定要自己用,仅仅靠转卖的话,也能拾来一笔钱。 “要说么?”张儒秀笑笑,道。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费功夫地来套这堆半仙的话,那些话本就可以通过弹幕套出来。不过是不想浪费罢了。 半仙跑过去,走到案桌前,坐下。 “你可不知道,前线那些将领,是多么卑鄙啊。”半仙小声说道。 “怎么讲?”张儒秀不甚在意,依旧摇着蒲扇。 “前线近日来不是一直传来捷报么?”半仙咂咂嘴,“都是用咱们的人头换的风光啊。” 张儒秀一听这话,神色正了起来。 “咱们打不过那党项人,那些将领不好交差,便割了几个老百姓的头,交上去。说是杀了党项人,实则是咱们自己人呐。这喜报传到官家那里,官家高兴,便赏了这些将领。这事啊,不能说。”半仙又咂咂嘴,似是回味一般。 张儒秀听罢,蒲扇也不摇了,心如浸到冰棱里一般,浑身觉得冷。 “半仙这么会吓唬人啊。你也没上过前线,怎么就知道事实如此呢?这些话,同我说说也就作罢。要是传到衙府里,恐怕明日上交的,就是你的头了。”张儒秀故作镇定,说道。 “你还别不信?”半仙一脸认真,“我那远房三表哥家的小外甥,可就是那些受赏将领中的一位,这可是他给我传的信儿啊。” “行了,一派胡言。我军人多兵壮,何须用这些腌臜手段取胜?”张儒秀又拿起蒲扇,摇了起来。 摇了几下,心里却是愈发烦闷。遂唤来一旁伺候的小官人,“今日提早关铺,我不做了!”说罢,便走向前走。 “欸!欸!小娘子你怎么就走啊?你不是还说要租转店铺么?我还没说完呢!”半仙见张儒秀急忙要走,站起来连忙说道。 张儒秀也不理他,就向前走着。 那半仙追了几步,见她身旁有人跟着,也就作罢。末了,还都囔几句“不信,不信拉倒!那些被砍头的百姓可信着呢!” 暴雨如期而至,带着雷电,哗哗啦啦地劈下来。 彼时张儒秀正坐在马车上往院里赶,赶到半路,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掀开车帘一看,紫红的雷电闪在空中,豆大的雨滴倾斜地落了下来,也飘进车内。 出发前车内备了一把伞,只是如今车夫还在前面淋着。车夫的汗衫贴在身上,浑身湿透。 张儒秀叫车先停了下,把那伞固定在车夫身旁,叫他继续赶路。 “娘子,您真是抬举咱了,咱哪儿配用这伞啊?”车夫受宠若惊,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好了,都是人,哪儿有配不配的?一会儿你回去之后,记得换衣裳,莫要染上风寒。”张儒秀笑笑,又道“快赶路罢。” 车夫心里欢喜,鞭子抽在马身上,行速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 张儒秀再下车时,正巧碰见站在衙院大门口的司马光。 车夫赶忙把那伞拿了过去,给张儒秀撑着。到底撑得是不及时,张儒秀脚落地时,腿边都湿了大半。 抬头一看,滂沱大雨中,司马光撑着伞,直直地站在不远处。雨模糊了他的眉眼,看不大清。穿着那身绿公服,像是劲松翠竹一般。 见张儒秀来了,便大步跨了过去。 “瞧见这天阴了下来,还不赶紧回来?又去哪儿野了?”司马光话里满是急切,围着张儒秀身边绕,确认人没大被淋湿后,才松了口气。说罢,又示意车夫退下去,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张儒秀,把人接了回去。 “什么去哪儿野了?我又不是院里那几只胖猫!”张儒秀反驳道。不过终究是知道自己理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回家赶紧换身衣裳,我早叫人熬上了红糖姜汤,回去也喝一碗。”司马光嘱咐道。 一道道雷划了下来,二人走过梧桐长道,桐叶满地都是,踩上去才溅起雨水,水花四溅。走在其中,倒是莫名走出了个孤勇感。 “你啊,天天午后出去玩。玩了两年,这一片还没玩够么?”司马光叹道。 又有一道雷劈了下来,司马光走在雨中,无比坚定。 张儒秀不理他这些抱怨,想到了别处去。 “你看,都打雷了啊。”张儒秀指指那片似是被撕裂的天,道。 “是啊,打雷了。快跟我回家。”司马光走得快,想到张儒秀还跟在他身边,终是有所顾忌,又放慢了脚步。只是心里恨不得将人拦腰抱起,冲尽院里。 “我说,打雷了啊?”张儒秀又重复了一遍,话里满是新奇,像是第一次看见雷电一般。 “我看到了。”司马光无奈,回道。 张儒秀一听这话,停下了往前走的步子,把司马光也拉了回来。 司马光只当她玩心四起,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岁岁听话,赶快跟我回家。”说罢,指指那天,“看看,雨下的这般大,还掺着雷电。” 本想着威慑人一番,谁知这话反而逗笑了张儒秀。 “你不是怕打雷么?怎么现在这么淡定啊?难不成……”张儒秀故意把话切断,颇有深意地搂着司马光的腰,身子也往他身边拱着。 司马光显然是没料到这一遭,直接愣在了原地。 “我……我当然怕啊,这不还叫你赶快走?”司马光清了清嗓子,不敢看一旁满脸好奇的张儒秀。 “是么?也不知那一晚被雨淋湿的小可怜是谁?”张儒秀说着,便学起了那晚司马光的语气来:“我怕……我真的好怕……” 许是模仿得太过生动,司马光本人也被逗笑起来。 “我哪儿有你学的那样?”司马光笑道。 既然那些求爱时的谎话被戳了破,与其隐瞒,不如坦荡承认出来。 “小可怜,这时候不敢承认啦?”张儒秀打着趣儿,观察着司马光的反应。 “好罢,我是小可怜。”司马光坦荡地承认了出来,又道“既然如此,今晚就早点睡罢。”说罢,将人搂在怀里,带着人往前走。 张儒秀被他锢着,前方是暴雨,后面是暖热的胸膛,无处可逃。 “走这么快干嘛?我脚下都要走出火了。” 司马光得了乐子,愈走愈快。张儒秀像是快被架起来一般,也随人飞快走着。 “这雨越下越大,不赶快走怎么行?”司马光说道。似是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又道:“要不要抱着你走?” 张儒秀一听,脑里便有了画面。 “罢了罢了,我还是快点走罢。”话里满是委屈,只低头走着自己的路。 司马光笑笑,稳稳撑着伞,携人往前走去。 用过晚膳后,张儒秀唤人热水沐浴。 外面仍落着雨,势头不见小。屋内热气蒸腾,全身都出了层汗。汗出后,体内的热便消了下去。 回到屋里,正看见司马光端坐在案桌旁,认真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啊?”张儒秀边擦着湿发尾边问道。 司马光闻言,抬头一看,便赶忙停了笔起身来,把张儒秀按在椅子上坐着。颇为自然地拿起手巾,给她擦着头发。 张儒秀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在写一片杂记。 “《颜太初杂文序》?”张儒秀念道。 “不过是感慨当年的范讽案罢了。心有所想,便写下来了。”司马光给她擦着头发,一丝不敢懈怠。 “范讽案?原来是四年前那个案子啊。”张儒秀说道。 范讽案是张儒秀原先在张府时听张存提的,那时张儒秀便赶紧记了下来。不曾想,今日倒是用了上来。 景佑四年,李吕两党相争。后李败,而范讽属李党,遭贬。之后官家又贬了一群同范讽交好的人。这便是叫官员心悸的范讽案。 张儒秀又把那序读了一遍,看到了那句“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见锄也?” “你啊,还是想的太少了。”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动作顿了顿,又赶忙擦了起来。 “怎么说?”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摇摇头,并不想多做解释。 青年总是满腔热血,看不惯那些陈规旧习,急着想改变。司马光亦是这样。 他看待问题一针见血,只是并未深入到里面去。他这二十年一直被司马池庇护着,博识多闻,只是还是没能亲自经历过,有能力,却又没有亮出锋芒。 “但愿这些事,以后能少则少罢。”张儒秀说道。 “一定会少的。”司马光发着誓,话里尽是坚定。 张儒秀又读了一遍,觉着司马光写的确实好。只是在欣赏之间,蓦地想起白日里那位半仙说起的话来。 “我有事同你说。” 张儒秀转过身去,许是话题太过沉重,说罢,眉头便皱了起来。 “何事?”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前线那换人头的腌臜事?” 司马光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李吕:李,李迪。吕,吕夷简。 “将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见锄也?”出自司马光《颜太初杂文序》。 突然发现时间进程好快啊,刚过完年,现在又快该过年了。 第64章 准备启程 “怎么说?”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见他一脸阴沉, 眉头微蹙,心里也紧张起来。 白日里半仙说的那一番话,她一直存着疑。一方面也是相信前线的那些将领断不会做这般卑鄙之事, 一方面也是怀疑这位半仙的人品。只是后来坐上马车时, 又忍不住开了弹幕。 那半仙的心里想法被透露了出来,倒像是一件真事一般。不过这事重大,既然透露出来些风声, 也定是有存在的缘由。 张儒秀不想再瞒着这事, 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不过倒是没交代话里从半仙嘴里吐出来的这些杂事, 只是胡乱扯了个人出来, 编了个故事,只有把那件事照搬了过来。 司马光听罢她一番解释,倒想到了旁处去。 “传播消息的人是谁?还记得么?” 张儒秀摇摇头,“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我从人家身旁经过, 碰巧听到了而已。” 司马光叹口气, “不论这事是真是假, 都不能叫这般消息传播出去。如今局势这么紧张,这些风声若是传开来, 只会更乱而已。” 张儒秀听罢,思考一番, 又问:“你可知, 如今在前线的官,都是谁, 有哪几个?” 司马光听罢, 无奈一笑:“官家关注前线, 近来也一直在往那边调官。若说起来,怕是……” 张儒秀听罢,有些泄气。不过还不等她回话,司马光便又开口道:“若是你想听,我也可以说几个你熟悉的。” 张儒秀一听,眼眸瞬间明亮起来。 “像是庞公,如今是安抚使。之道跟在他身旁,辅助处理一些事务。再像是这几年升上去的狄青将军,如今也是延州指挥使。”司马光说着,顿了顿,又问:“为何要问这些?” “不过是想了解下那些将领的品行罢了,会不会真有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张儒秀低头道。 司马光见她一脸失落,便安慰道:“其实,知道这些也没用。若这事真的有,做事之人断不会是这些有名有姓的大将大官,反倒是急功近利的草包小将罢了。能说上名字的,定是先前品行端正,有一番作为才是。” 张儒秀听罢,觉着他说的在理,便也不再计较。 “好了,你还是收收心罢。再有几日便要启程去苏州了,这几日还是要保重身子要紧。这次去苏州,那边催得紧,我们也得快马驶去才是。”司马光拍拍张儒秀的背,温和地说道。 “几日?具体是哪一日走啊?”张儒秀抬头问道。 “初十。” “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开……”说到半途,张儒秀蓦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说漏了嘴,赶紧停了下来。 “开什么?”司马光瞧着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觉着有些好笑。 “没什么。”张儒秀摇摇头,“我以为最早也得到七月中下旬才走。” “是不舍得么?我瞧你日日出去游玩,该是把好看的景都看完了才对。”司马光还在安慰着,似是想到什么,又道:“初七我要去一趟同州,把这些事告诉父翁,顺便再同昌言兄告别。” “你要同我一起去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摇摇头,“我就不去了罢。等到了苏州那边,再去看看阿姑阿舅。”说罢,又交代道:“天热,记得爱惜些身子。” “好。” 两人心思各异。司马光留恋着这处的人事,张儒秀也对她创业未半就要搬家的事颇为遗憾。 她在顺街上的名声已经打了出来,只是旁的铺子还空置着,铺里摆着的依旧是那些掩饰物件。她也只在顺街上开了一个铺子,旁的那几号铺,还在晴湘手里握着。 司马光去一趟同州,也给了她许多时间去收整这一番事。 司马光说是初七去看亲友,实际上初六晚间就坐上马车往那边赶了起来,走夜路,也免得浪费白日里的时间。 初七日,日头正高。张儒秀本想着去顺街铺子里坐会儿堂,交代一番。谁知一进去,外面的客人都在抱怨着。 “小娘子,我这都排了一年的队了,眼见着今日终于排上了,居然说关铺不干了?真是造化弄人啊。”一老汉抱怨道。 “是啊,我家在南街上,听到讲师的名号啊,还是赶过来了。谁知道今日就告诉我,居然不看了?” “是啊,这多可惜啊。” “我都没排上。” …… 愈来愈多的附和之声起开来,闹得铺前一片喧哗。 张儒秀正疑惑,关铺的消息提前几天就放了出来,客人应早该知道才是,为何今日怨声会如此之多? 正想着,一旁的晴湘便赶了过来。 “娘子,是奴不好。您走之后,一直有客人过来埋怨。眼见着势头快要控制不住,奴才用了些手段。”晴湘道。 “什么手段?你去恐吓他们了?”张儒秀不解地问道。 晴湘摇头,道:“只是强调娘子再也不会回来开铺而已,许是言辞有些偏激,才给娘子带来了困扰。” “那如今这……”张儒秀指指外面仍聚在一起的客人,问道。 “娘子放心,奴这就派人驱散开来。” 晴湘说罢,不等张儒秀反应过来,铺左右蓦地窜出来几位壮汉,凶神恶煞地往前面一站,人都躲了开来。 过会儿,那些满腹抱怨的客人也都流到了邻家铺子里。 邻家几位半仙看着铺子蓦地多出来的客人,满是感激。不过眼下又腾不出功夫,特意到张儒秀铺前说句谢话,于是便愈加亢奋起来,卜起卦来,声响好似能穿透几面墙一般。 顷刻间,铺前便清净起来,先前那般喧嚣好似梦境一般,不复存在。 “你办起事来,倒是挺利索。”张儒秀满脸欣赏,道:“不如跟着我一起去苏州,往后就在院里办事?” 晴湘惊着张儒秀的欣赏,不过之后也冷静下来。 “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你不想去么?”张儒秀问道。 晴湘一听这话,低着头默不作声。 见她这阵仗,张儒秀便知道晴湘不愿同她走,且心意已决。 “罢了,我也不强迫你。初十我便要走了,今日过来,也算是有始有终。当初来开铺,如今也是亲自来关铺。” “我走后,顺街上的铺产便收了回去。不过远处街中心的铺给你留一间,你就代我经营着。”张儒秀交代道。 晴湘满脸惊慌,她若点了头,便是天大的僭越。 “奴不敢。” 张儒秀笑笑,“你不跟着我走,若是再没个倚靠之处,如何活下去?” “你放心,所得钱的九分,每两月叫人给我送过去。那一分,就当是薪钱。” 张儒秀见她仍是满脸抗拒,便又说道:“我在这经营铺子也有小两年了,午后就在这待一个时辰,人多时顶多推迟几刻钟,便会起身走人。开铺关铺以及日常打理,都是你在操心着。” “如今我小有名声,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只是可惜了,这么伶俐的人儿,不愿在我身边伺候。” 张儒秀说的动情,不过随即便想开来。 “罢了,那一方院子,去了倒还困住了你。不妨就在铺里尽情办事罢,活的自在,也不受拘束。” 晴湘听罢,心里满是感激,眼角都红了起来。 “谢娘子,奴一定会好好做事。” 张儒秀满不在意地笑笑,“什么时候做烦了,便同我说一声,我再收回那处地产。” “是。”晴湘应道。 初七是关铺之日,待到铺子拾捯空之后,那些邻家倒是不舍起来。 不过他们的这些不舍,终究还是为着自己。邻家的生意过年来一直如日中天,都是得了位置的好处,跟在张儒秀铺子一旁,平日里那些客人也会往里面拐。这一拐,铜钱就生了出来。 如今铺子一关,邻家的客流量无疑也会渐渐少了起来。不过那些忠于张儒秀的老顾客,许是会恋着旧,还会往邻家多拐几次,怀念下讲师在的日子。 这些半仙心思各异,不过待到张儒秀乘着马车走时,还是一脸殷勤地挥着手,同人告别。 “你说,这讲师也都蒙了两年的面纱了,到底是何等仙人啊?仿佛真的能听见人的心声一般,确实有真功夫。”王半仙盯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一脸惆怅。 “怎么?一个道上的,还好奇这方面的事啊?”一旁的半仙打趣道。 王半仙咂咂嘴,“只是觉着小娘子功力不浅罢了。” “得了罢,我看你啊,明明是想窥视人面纱下的脸罢!”同行打趣道。 王半仙捋着须,笑而不语。 探究模样有何重要之处?功夫在身,这处关了铺,也能在别处再开几大家铺子来。 “回去罢,讲师一走,我们可得赶紧做生意!” 王半仙仰头大笑,转身走回铺子里,依旧坐在案桌前,等着客人来。 同州衙院里,司马父子看着眼前的信,满脸凝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司马光话里尽是颤抖,似是在被迫接受一个无比荒谬的事实一般。 相较起来,司马池便显得冷静许多。 “什么样的人都有,自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司马池说罢,便把那几张信纸又塞回信封里去。 “初十你就往苏州去了。我这边事有些多,约莫十三才能启程。等到了苏杭,再细说这些事罢。” 司马池说罢,看着司马光一脸幽愤模样,开口劝道:“君实,永远都有腌臜事存在,不要为了这些事,影响自己原本的步调。”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么?眼睁睁地看着小人欺君罔上,杀害百姓?”司马光心有郁结,话里尽是不满。 司马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交代道:“这事不能走露风声。眼下官家没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我们这些臣子自然也不能轻举妄动。” 见司马光还执拗着,司马池叹了口气,道:“醇之兄想必如今也知道了这事,自然也想着法子处理着。” “君实,你还是得再历练一番啊。”司马池说道。 “我只是不懂?为何要自欺欺人呢?为何就不肯改呢?”司马光喃喃自语着,也是在问着自己。 司马池把他这一番纠结看在眼里,只是叹着气。 但愿能有一个人能劝劝他罢。 较劲过头,便成了执拗。走到最后,都是祸啊…… 作者有话说: 新副本倒计时中~苏州卷剧情会长一些,也有许多重大转折点在,敬请期待叭~ 每天都想写番外,什么时候可以完结啊(猫猫疑惑脸)叹叹气 第65章 暗含深意 午后, 司马光又特意与石昌言见了一面,两人话来话去,尽是不舍。 得知司马光拒了高升的机会后, 石昌言又是一番唏嘘感慨。 “你还年轻, 多的是晋升的机会,好好干罢。”石昌言交代道。他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才勉强得了个进士, 后又来同州做了个小官。而司马光方成年, 便已有平步青云之势。两相比较,怎能不叫人多生出些感慨? 不过二人志趣相同, 此番一别, 再见仍是好友。 临走前,石夫人又提了匣梅子糕,叫司马光给张儒秀带过去。夏日炎热,吃了这糕,也开胃。 司马光一番道谢, 便乘上马车辘辘归去。 戌时, 天暗了下来, 马车才停到了衙院门口。 见司马光下车,宅老赶紧走上前去迎接。 “夫人呢?”司马光整整衣襟, 随口问道。 宅老一听,面露难色, 不过仍是如实答道:“午膳过后, 夫人的脸色一直很是难堪。派了大夫过来,身子没什么大毛病。” “她身子不舒服?”司马光听罢, 不欲多言, 迈步就朝院里走去。 步似疾风, 只是走到后院时,听到了几句风声。 “你说,娘子是不是有喜了啊。” “说不定呢。娘子同大官人都成婚多久了,怎么肚里还不见动静。” “大夫方才不是来过了么?没准,就瞒着消息呢。” 一阵议论声传到司马光耳中,不等他开口,一旁的宅老便训斥道:“活儿都干完了?不日便要搬家了,还有空在这里说闲话!” 话音刚落,那几位小女使便惶惶逃走,窜到小膳房里去了。 “老奴也下去了。”宅老说道。 司马光点头,蓦地想起手里还提着一方匣盒,便想着给张儒秀送过去。 见屋里还亮着灯火,司马光走过去敲门:“岁岁,是我,你还好么?” 没人回应。 “岁岁?”司马光又唤了一声,依旧没人回应。 按捺下心底的疑惑,司马光推了门扉进来。原来张儒秀正躺在床上歇息,闭眼呼吸也平稳,想来是睡得熟了。 “怎么才过戌时就睡了?”司马光喃喃道,一面把那匣盒放到桌上,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床榻上酣睡的人。 待他走过去才发现,张儒秀额前鬓边都起了一层薄汗,床头上还放着一把蒲扇,身前只披着一层轻薄的被衾,小臂露出来的那片肌肤,肿起来许多坑坑洼洼。 彼时司马光正拿出一方绢巾给她轻拭着额间的汗,再转眼一看,原来她身上的赤疹也泛了起来。 “先前见过许多种赤疹的症状,遇冷或遇热会泛起来,吃了一些蔬果后也会泛起来,不过一般来讲,一个人身上应是只有一种病症才对。”司马光小声嘀咕着,持起张儒秀的小臂仔细看着,“怎么你偏偏把每一种症状都撞起来了呢?” 眼见着天全暗了下来,司马光便叫醒了张儒秀,只是动作轻柔,丝毫见不到成效来。 无奈之间,司马光只得在屋里来回踱步,脑里也在想着一个叫醒人的法子。这么一走,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竟然踢到了一旁的柜门。柜门被这么一踢,竟然轻轻打开了来。 一排泥色罐子并排摆着,呈现在司马光面前。 这些罐子,好像是先前张儒秀用来装陈旧物件的。 司马光心里存疑,不过眼下无心去探讨这些问题,便蹲下身去,想着把柜门合上,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奈何司马光一蹲下身,便眼尖地瞧见,有几枚铜板藏在暗处,铜钱躺在小罐子旁边,似是被抛撒出来一般。 司马光叹了口气,就当这铜钱是张儒秀口中那老物件罢。想着不动神色地把那铜钱捡起来放到罐子顶上,谁知手这么一捻,几枚铜钱竟然跑了出来,跳到柜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谁?”尚在睡梦中的张儒秀一听到这响声,像是被踩到尾巴一般,直腾腾地坐了起来。 司马光叹了口气,“是我。”说罢便站起身来,见床上的那人还是睡眼惺忪,只是摇了几下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 “是你啊。”张儒秀听到司马光的声音,松了口气,不过随即又警惕起来:“是你?你……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话里满是惊恐。 “怎么不能是我?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屋子。”司马光走过去,坐到床榻边,话里满是揶揄。 “你来得太突然了。”张儒秀低下头,揉着眼。 “方才我在门外叫了几声,屋里没回应,这才走了过来谁知一推门,就见你睡得正熟。”司马光撩起她落在肩前的发丝,拨到了后面去。又拿起一旁放着的蒲扇,轻轻扇着风。 “睡前怎么不开下窗?屋里这么闷,亏你也睡得酣。” “身子太乏了,也没什么胃口。”张儒秀说道,“方才大夫都被宅老叫来了,吓我一跳。我跟大夫说了好几次只是没胃口,他这才没开药,只是交代叫我多吃点开胃的零嘴,解油腻。” 司马光听罢,点点头,“这事宅老方才同我说过了。现在感觉还好么?” 张儒秀笑笑,“没什么大事啊,就是不想吃饭,只想躺着而已。” “那现在还要继续躺么?”司马光敲敲她的脑袋,笑道。 张儒秀点点头,顺势躺了下去。只是闭眼前蓦地想到一事:“对了,方才那阵响声是什么回事?” 司马光一愣,随即又回道:“没事,那边柜里几个铜板掉了出来,我本想把这些放到罐子顶上。手一滑,铜板就洒了出来。” “铜……铜板?”张儒秀一听他这话,又满是惊慌地坐了起来。 “是啊,就是铜板而已。”司马光又想到什么,添了句解释:“对了,那柜门后,就是先前你摆弄的几个罐子。” “什么?你都发现了?”张儒秀一听,心里警铃大作。想着下床去看看,谁知竟被司马光两手一搭,锢到了床上。 “放心,过会儿你睡着后,我就去收拾一下。铜钱不多,几下就能收拾好。”司马光满是不解,“为何这般紧张,我只瞧见了铜钱而已,并没有看见其他物件,更没有碰你的那些老物件。你不是说要睡么?赶紧躺下去罢。” 说罢,便捞起被张儒秀踢到一旁的被衾,仔细盖了上去。 张儒秀一阵难堪,也觉着自己方才破绽百出,此刻便勉强一笑:“没事啊,我好像又不困了。” 见司马光依旧锢着她,便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胸膛:“我要下去啦,快让开。” 面前人未动。 张儒秀无奈,放了句狠话:“我力气很大的,可以直接把你抱起来的,你可千万不要逼我呀。”说罢,还撸起衣袖,本想展示下自己臂上的肌肉,谁知臂上泛红,起了赤疹,便又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还有心跟我说诨话呢。”司马光当然不信,只当她在同他玩闹。 “我可没诓你,是真的!”说着,张儒秀蓦地就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不切实际的法子。 看着眼前那人依旧满脸笑意,张儒秀吐了口气,身子靠前,双手扣住司马光的腰。 二人身子紧紧相贴,司马光甚至还能感到身前那片柔软。 “咳咳。”司马光颇为不自在地轻咳着,“岁岁,你在干什么?”似是觉着这份紧密接触来的太过突然,一时接受不了一般。 “当然是……证明我自己啊。”说罢,一用力,便把司马光捞到了自己身旁。 司马光感到自己的身子蓦地腾空升起,转了几道弯,最后竟办趴在了床上,贴着张儒秀的身子,满脸不可置信。 “你怎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张儒秀得了空子便赶紧下床去,跑到柜前仔细检查着那些罐子。 司马光颇为无奈,试探地问道:“那些罐子和铜钱有什么问题么?怎么一提起来,你便总是这么紧张?” 彼时张儒秀正蹲身仔细检查着那些罐子,看到罐子没有被挪动的痕迹后,松了口气。只是一听见司马光这番问话,不免又紧张起来,随意扯了个谎,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罐里的老物件于我而言,极其珍贵。铜钱便更不用说了,谁不在乎钱啊?” 张儒秀说着,打开罐子,把那数枚遗落出来的铜板悉数送了回去,一面责备着自己的不上心。 这话一出,司马光便兀自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笑起来倒叫人觉着毛骨悚然。 张儒秀听到他这笑声,一时之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来。 本以为风波到此便会结束,谁曾想司马光后来冒出的一句更是叫她心慌。 “岁岁,你这罐子里,装的不会都是些铜钱罢?” 话里尽是揶揄,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逗弄。 张儒秀一听,“腾”一下便站起了身。转身见司马光坐在床边,正歪着头看她。 “怎么了?不会叫我说中了罢?”司马光依旧满脸笑意。 张儒秀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司马光竟是成心逗弄着她。 “好啊你,逗我玩呢!”张儒秀急冲冲地走过去,给了他几拳。 “哪有儿?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瞧你这反应,倒像是真印证了我的话一般。”司马光手包住她的拳,认真地说道。 “你以后还是正经一点罢,突然说起诨话来,真是叫人胆战心惊的。”张儒秀怂怂肩,道。 司马光听罢,点点头。 “真是不经逗弄。”说罢,有意地往张儒秀身边靠了过去。 “初十便要出发了,前几日知州交代过来的事,现在也都办好了。只可惜书院还未建成,我们就要走了。”司马敛了神色,正经地说道。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用想太多。”张儒秀十分贴心地揽过身旁的腰,往自己怀里拉。看见司马光一脸疑惑,便觉着有些好笑:“借给肩膀给你靠会儿罢。辛苦你了,勤勤恳恳的判官。” 司马光也不再扭捏,将头轻轻靠了过去,牵起那人的手,紧紧相扣。 “只是觉着有些遗憾罢了,也不只是再这件事情上。” “还有什么事没办成么?”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叹口气,说道:“顺街那片的风气,还没来得及整改。” “真是可惜啊。” 轻喃的话,落在张儒秀耳旁,倒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炸醒了她。 张儒秀勉强勾起嘴角,依旧安慰着:“没事,顺街的风气也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当地几百年来风气便如此,不如就由他们去罢。” 司马光轻叹一声,无意间又抛出一个雷来:“不过听说这两年街上来了位女讲师,整日戴着面纱,说是能猜透人当下的心思。” 司马光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擦着张儒秀的手指,又轻叹道:“真是可惜啊,没能前去看一下风头。” 这话一出,张儒秀便觉被人捏住咽喉一般,不得动弹。 “来日方长,不急。” 开口的劝话却无比沙哑,像是被碾过一般。 只是她在惊慌时,未能瞥见司马光勾起的嘴角,只能听到那一连串意味深长的低笑。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临别小宴 初九, 司马光朝衙里递了信,表明自己明日便要到苏州去赴任了。林知州满是感慨,这日晚间布了一道宴, 宴请衙里诸官与内人一同吃宴。 晚间正巧凉风拂过, 吹得帷帐轻摇。蝉鸣簌簌传来,叫人心都静了下来。 林知州爱惜人才,如今知道司马光要走, 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盏酒, 举杯邀司马光共饮。 “承蒙林公厚爱,光感戴不已。”司马光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 林知州也颇为动容, 连着饮下多杯。再置杯时,面颊都升起了红意。 男子言志,女主便聊着闲话。 “张娘子,你这就要走了?之前给你引荐的人,你还没见过一遍呢。”常娘子得了空闲, 便赶忙将张儒秀拉到一边, 小声询问着。 “我家官人随家舅调任,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走了。”张儒秀笑笑,又言:“娘子莫急, 我手下还有好几处地产。旁的用不上便都收了回来,不过还有两三间铺子在开着。我人不在这处, 也会一直往这片投钱支持着。” 常娘子心里觉着张儒秀在暗自炫耀, 再开口,话里也尽显张扬:“我家官人的调令也下来了。”常娘子笑笑, 耳语道:“果真是往汴京城里调。” 林知州成了京官, 这钱财便不用再愁心了。常娘子亦不用整天求旁人聚钱, 这样底气自然就升了上来。 “恭喜啊,这往汴京城里一调,往后可都是些好日子啊。”张儒秀心里自然清楚常娘子的小心思,不过无意同她再做纠缠,便随口敷衍道。 常娘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她这人就喜爱听恭维话。同张儒秀相处的小两年内,多数时间二人都是共事筹谋着如何更快地来钱。故而除钱之外的交流并不多。如今张儒秀说着好话,自然叫她愈发趾高气昂起来,把张儒秀的成就都归于自己这段时间内的投资之上。 不过说到底,常娘子心里还是不愿叫张儒秀比她过得更好。说她自私也好,无理也罢,她就看不得自家官人将这对夫妇捧在手心当成宝的样子。 常娘子吃着酒,一边问道:“张娘子,你同司马判官都成婚多久了?怎么这肚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啊。” 彼时张儒秀正挑着菜,一听她这番不怀好意的话,筷著在空中顿了几分,随即又复原来。 “有喜这事本就是凭靠着缘分罢了,又何必将之与两人之间的婚事相挂钩呢?”张儒秀抬眼,嘲讽一句:“难不成常娘子是为了孩子而成婚?” 常娘子一愣,似是没想到张儒秀这番小辈会明目张胆地嘲弄她。只是临走前,她也不想撕破脸,闹的两方都难堪。 “张娘子说笑了。”常娘子说罢,故意给她盛了一碗乌鸡汤,摆到面前。 张儒秀这一反应,便更叫常娘子觉着踩到了她的臭尾巴,此时话里也一直往那边靠拢。 “我成婚那时候啊,也是怀不上。后来给我家官人找了几个外室,几位孩子一落地啊,我这肚子里就有了。”常娘子笑笑,又道:“不如张娘子也试着给司马判官纳几位小妾,说不定到时候,也同我一样,蓦地就有喜了。” 常娘子满脸真诚,瞧起来倒真像是给张儒秀提着宝贵意见一般。 只是哪家的大娘子愿意无比殷勤地自家官人纳妾?常娘子这一番话,分明就是在故意激着张儒秀,逼着她失态来。 只是张儒秀又岂会这么容易便着了她的道? “这些琐碎的家事便不牢常娘子费心了。”张儒秀将身前放着的那盏乌鸡汤推开了来,又道:“不过听闻娘子娘家的大姐有这困扰,娘子这么有经验,不妨多同那位大姐交流交流罢。” 说罢,常娘子的脸便拉了下来,只是随意绉了个借口,转朝另一群娘子言笑处走去。 那群说的正欢的娘子,见她一来,便都收了口,转而恭维起来。 她这一走,张儒秀这片也就冷清下来。 有几位看不惯常娘子这般作风的安人,也悄摸走到张儒秀身旁。 “张娘子你莫要生气,她啊,就是这一副孬德性。”一位娘子坐到张儒秀身旁,小声说道。 这话一出,随即有几位附和着:“是啊。张娘子你可不知道,在你没来之前,她更是嚣张跋扈。华州这片州郡里啊,她自诩为首头安人。” 张儒秀瞧着眼前蓦地多出几位有些眼生的小娘子,此刻还投机抱怨着常娘子,心下了然,然而面上还是一般不经人事的模样。 “为何这般说?常娘子行事不过张扬了些,我便当她是习惯于此,也不会同人计较。”张儒秀说道。 “唷!”坐在她身边的娘子一听她这话,气便升了上来。 这群娘子先前都受着常娘子的气,无处发泄。如今张儒秀要走,她们也只当此后再也不见,想着赶紧把肚里那些苦水给倒出来。 “张娘子你年纪小,自然没见过常娘子使过的那些腌臜手段。”那娘子往张儒秀身旁靠了几分,小声说道:“知道常娘子为何手头紧缺么?” 张儒秀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不过此前也没多嘴问过。 那娘子一见张儒秀这般懵懂反应,心里更加确信她的单纯。 “都是之前的范讽案闹的啊。” 尽管听到了熟悉的词,张儒秀还是满心疑惑。 “林公啊,那时属李党。后来李党下台,林公也是一贬再贬。四年前还是京官呢,之后一直在华州待着,当个知州。”那娘子说罢,又道:“林公先前在汴京里也是位体面风光的人,这知州一职虽是地方长官,可这落差啊,那可不是一般大。” 张儒秀听着那位娘子对林知州的仕途一番感慨,心里还是有疑:“这事和常娘子有什么关系呢?” “张娘子莫急,听我细细说来。”那娘子吃了口酒,又道:“景佑年时,林公与滕子京交好,二人又都同范讽交好。后滕子京被贬,家事一团糟。当时常娘子与滕子京的夫人交好,二人先前又是远亲,自然全力帮着滕子京家。” “只是后来,常娘子家里又出了一些事,钱耗的多了,日子也紧张起来。” 那一番话说了出来,仿佛是出了口恶气一般。 “如今不都在慢慢变好么?林知州也又调回了汴京,还是当年那位京官。”张儒秀回道。 她对常娘子的家事倒是不关心。毕竟怎么过都是人家的事,落井下石这些事,她也不屑于去做。只是这位娘子方才口中说的滕子京的事,她倒是颇有兴趣。 前几日司马光还同她说了这事,当时只是大概了解一番,如今看来,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也一直影响着受牵连之人后来的生活。 不过那位娘子显然是不关心张儒秀这番小心思,又说道:“张娘子,你也不去想想,官家当初对这一波人惩治得这般狠,又怎会轻易调人过来呢?” 这话显然是踩到了张儒秀的兴趣点上,她盯着面前说话的娘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娘子也知道这话容易得罪人,只趴在张儒秀耳旁,小声说道:“还不是有人撑着么?官家新提携的那位枢密院长史,先前同林公交好。如今正趁着局势正乱,荐名状这么随意一攒,自然调过去了。” 张儒秀听到这一番消息,不由得稍稍张大了口,满是震惊。 若照这位娘子所言,林知州也是趁着官家忙于两国交战无心关注这事,忙钻了空子,才调过去的。 牵涉党争之人,能再度调到官家脚下,自然不容易。 那娘子言罢,见张儒秀只是震惊,并无旁的情绪,不免觉着无趣。 似是想煽风点火,挑起两位娘子之间的战争。只是最终没能得偿所愿。被杂事绊着又如何?如今不还是各自双飞,各占高位么? 那位娘子喜来想去,倒是觉着自己这家像是笑话一般。 “罢了罢了,张娘子你也就只当我在说些疯话罢了。”那娘子蓦地泄了气,叹道。 “都会慢慢变好的,娘子不必多虑。”张儒秀安慰道。 “借娘子吉言了。”那娘子承言,道。 虽是这般说着,心里未免有些吃昧。 张儒秀命好,娘家好,夫家也好。没杂事操心,官人也上进。这番好命之女,自然懂不了她们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 宴后,常娘子拉着喝醉的知州,满是歉意地同司马光一行人告别。 知州醉后有些失态,扯着几位同僚的衣袖,夸着自己那些光荣往事。 常娘子也有一番能耐,几下就将林知州拉了过去,叫这一行人自行散了去。 宴散的晚,等到司马光携着张儒秀归去时,已到了深夜。 “喝醉了么?”张儒秀探出身子,十分好奇地望着司马光。 司马光摇摇头,“只是陪着林公喝了几小坛而已,还清醒着呢。” “几小坛?”张儒秀颇为吃惊。林知州都醉成了那般样子,司马光居然仍是脸不红心不跳,步伐稳健的样子。只是身子上免不了沾上酒气,在深夜里氤氲消散。 “林公不日便要调到汴京里,遇上了好事,自然喝得动情些。”司马光解释道。 “明日我们也要走了。”张儒秀搭着话。 “放心,该带的物件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便能启程。”司马光回道。 再转眼一看,见张儒秀眉目间满是思索,便又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张儒秀摇摇头。她心里一直在想着滕子京那事。她先前听过此人的诸多风闻,大多都是些负面的消息。如今又听别人提了一嘴,心下不免有些好奇。 不过当下也没有闲暇时间再去操心旁人的事了,明日她便要坐上马车,再次经历一番迁徙之苦。 只是这次,司马光不再是两年前的无名小官。 她也不再如当初那般稚嫩与无措。 想到此处,她便在无意间握紧了司马光的手,心里也像有了倚靠一般。 “走罢,今晚回去早点睡,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干。”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笑笑,跟着她往前走去,随口说几句话逗她开心。 那些话被风夹杂着,听不大清,倒是无端多生出些旖旎。 作者有话说: 文中常娘子一家的事胡乱诌的,莫要考据,更不要当真。 明天开新卷,努力查资料中...... 第67章 初到苏州 初十, 院里的人都起了大早,只是简单地把贴身物件收拾下,便准备上路。 大多养娘女使还是愿意随着家主去苏州, 那些不愿去或是被杂事绊住的人, 张儒秀又都把她们安排到了旁的人家。 林知州满是不舍,带着一帮衙府里的同僚站在驿道上,因着赶时间, 故而只是草草说了几句。还未尽兴, 别与之辞别。 车队上路,辘辘远去。 一路马车换轻舟, 走了水路后, 行程便加快起来。 九月初二,便到了苏州。 有了去年的经验,张儒秀再来到别处时,也没有当初那么惊惶不安。 一下了舟,着了陆, 司马光便被热情的富知州给迎了下来。富知州矍铄康健, 见这位新上任的判官来了, 便满脸笑意地铺了宴给接风洗尘。 这阵仗,自然要比当初方到华州时要大得多。 富知州自然清楚司马光一家奔波劳顿许久, 当下就叫人把带着的物件都送了过去,只留这夫妇二人赴宴。 司马光忙于同苏州这一帮子新同僚交际, 自然也顾不上身旁的张儒秀。 张儒秀自然不在意, 她的心思,也被苏州这片旖旎美景给吸了去。 这随着人刚走一会儿, 便见无数条小巷子贯穿于长街之中。吴中地区向来富饶安宁, 除却不时冒出头的饥荒与水患, 倒真像是一片桃花源一般。 吴侬软语不时传入耳中,随意一看,便能瞧见数不尽的湖泊廊桥与榆柳。眉目带笑的小娘子肆意寻乐,几位小官人聚在一起吟诗作画。街上商铺林立,一家挨着一家,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这片欢生之景,似是同华州那些个前线的州郡都割裂的起来。前境的战火消息也尚还未传了过来。 苏州街头巷陌仍是那般太平之象,不仅是百姓,衙府里那帮官员也不同于华州官员的提心吊胆。身在这般美境,纵是知道些什么前线战报,也无法体会到那般紧急。 苏州的衙院倒是与华州那处大同小异。衙司至小院这条长路上,仍是高大的梧桐树掩映。 走到宴席落座后,便又是一番寒暄与慰问。 富知州贴心,怕司马判官家的内人无趣,便叫夫人扬氏陪着她。 杨氏倒是还大聂娘子一轮,早将张儒秀当了小辈来看。 杨氏言,就是她家最小的四姐,也比张儒秀要大上五岁。 张儒秀自然惶恐,连连说着好话,逗得杨氏开心。 杨氏同张儒秀的婆婆一般大,也是把她当晚辈来看,照顾着她。时不时同她碰盏茶,再聊聊旁的事。 “张娘子,你同司马判官从华州来,一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罢。”杨氏给张儒秀倒了盏新茶,说道。 张儒秀笑道:“路上免不了舟车劳顿,不过这也都是小事罢了。真正叫人烦心的,还是前线的战事啊。” 这话也是试探杨氏对前线的态度,毕竟苏州这片安逸的过分,叫人心里都不安起来。 杨氏一听这话,笑意也小了几分。她以为张儒秀是在向她诉着战乱之苦,便安慰道:“那处这么乱,幸得没叫你受伤。”说罢,又叹道:“还好你如今到苏州来了。南方尚还安定,你也能放下心来。” 张儒秀点点头。 从上到下,兴许除了知州,便再没人能慌得起来。只是战火的消息注定会传遍全国,战火一日尚在,百姓便不能真正享受安宁。前线交战的消息总有一日会传到苏州来。到那时,百姓蓦地被炸开,风声必然会满空跑。 张儒秀也正是忧虑这一点。 只是杨氏没能想到这一点上。先前自家官人交流,也只是听得几句闲语杂闻罢了,具体情况尚还不知。 富知州顾及着司马光还未安下家来,便早早结束了接风宴。宴上大多时间都是问着司马光延州边境的战况,也叫同僚认识了下这位年轻的判官。 酉时散宴后,司马光才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同张儒秀说话。 “方才尽兴么?”司马光给张儒秀暖着手,一边问道。 张儒秀摇摇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话。没什么尽不尽兴的。” 司马光发觉她兴致不高,便转了话题:“说起来,还没去院里看看呢!” 说罢,便拉着张儒秀向前走去。晚间冷风吹来,叫人分外清醒。 张儒秀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了下,依旧是那梧桐大道,只是如今梧桐叶泛黄,不免显得萧瑟。这时候月光又照射下来,便更显寂静。 一到小院门口,宅老便出来迎接着。 “大官人,都安排妥当了。”宅老说道。 司马光点头,转身朝张儒秀说道:“今日早点睡罢,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 “什么意思?你还想去书房看书呢?”张儒秀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只是心疼他的身子。 七月中旬便往苏州这处赶,路赶得急,中途也只住过两次驿馆而已。司马光还要操心着两州的交接事宜,自然也憔悴了许多。只是一路上都宽着张儒秀的心,还处处照顾着她。 如今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也该好好歇息着。 “放心,不会在书房待太久,只是回了一些信而已。”司马光也不扭捏,大方承认了起来。 “我待会儿便回屋去,若你等不及,可以先睡。”司马光说道。 既然他执意如此,张儒秀也不好再拦下去,便由着他去。 她也要沐浴洗漱一番,早些歇息。 之后便是一人回了里屋,一人回了书房,都做的自己的事。 张儒秀洗漱过后,唤来晴末,叫她把那本账簿拿过来。 晴末一见她这般阵仗,便知她又想着开业的事。 “娘子,这么快便要动作起来么?您才刚来苏州,怎么不多歇息几日呢?”虽是这般劝慰着,晴末还是毕恭毕敬地把账簿给呈了上去。 “明日官人便要去衙里办公了,我也没事。与其闲着,不如着手开业的事。不过你放心,这两三日我还得去街里巷里多转转,事操办起来,恐怕也得等小半月后了。”张儒秀说罢,便随意掀开账簿,看着一笔笔账钱的计入支出。 眼下计入减去支出,剩额还有一千三百贯钱,也便是一千三百两银子。在华州时,除了刮风下雨过节,张儒秀几乎都会开铺营业。只是有些时日,难免有些应酬要应付。要不就是随着司马光去同州看望姑舅,要不就是安人之间聚在一起赴宴。 一年之中,关铺之日加起来只有一月,而她平日里的花销也用不到这份钱上,故而挣得的钱大多都存了下来。 不过这钱在她这里,便是为防日后的突发情况而存着的。若以后司马光贬官,处境不好,她这钱也能拿出来应付几年。 张儒秀看着账簿上的点点墨迹,心中却满是感慨。尽管钱在,可边看还是边唉声叹气着。 “娘子?怎么这般不高兴的样子?可是簿子上记错了什么?”晴末问道。 “倒不是这回事。”张儒秀合上簿子,又递给了晴末,叫她放好。 “日后这账钱的事,你还得继续操着心。”张儒秀吩咐道,“莫要叫官人发现异常。” 晴末点头,似是蓦地想到什么,又开口道:“娘子要不要给老夫人那边写个信?” 这话一出,张儒秀才发现她早将娘家之事抛到了脑后。眼下经晴末一提醒,便赶忙找了笔墨纸砚,好一番诉说。 写过给娘娘的信后,张儒秀又另写了一封信,给二姐寄过去。想来二姐还跟着庞之道在陕西那处待着,不知是否还受着夫家的气。 正一番感慨着,便听见屋外一阵敲门声传来。 “岁岁,是我。” 听到司马光的声音,张儒秀赶忙叫晴末装好了账簿出去。 只是她出去时同司马光打了个照面,也不知叫司马光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司马光走近,瞧见桌上落着墨未干的信纸,想是张儒秀给家里写着信,便走开几步,待张儒秀停笔,又将信装好后,才走上前去。 “想来,你也许久没回过娘家了。”司马光走过去,给张儒秀捏着肩膀。 张儒秀听罢,点点头。 “如今一想,上次见到爹爹娘娘,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只是偶有书信来往,也不知爹爹娘娘身子可还好,过的可还顺心。”张儒秀说罢,又叹口气:“先前在华州时,还觉着同他们离得近。如今他们还在陕西境,我们却来了千里之外的南境苏州。隔得远了,心里还空落落的。” 司马光听罢,也是满心自责:“这事都怪我,是我想的不周到。” 张儒秀听到他又把无端由来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一时之间既是无奈又是好笑:“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别瞎揽错。” “这两年我一直往同州去,看望爹娘,却忘了陪你去岳丈家,真是疏忽了。”司马光说道。 “等这阵子过去罢。”张儒秀喃喃道。 她说的这阵子,是这次的宋夏战争。战争一日在,便叫人得不到如意的团聚。 官家一直在四处调官,今日在这处,明日一道旨意下来,便要到那处去,得不到安宁。 哪怕是到了苏州,也只是风雨欲来罢了。 “好。”司马光回道,一边替她梳着发尾的结。 作者有话说: 换了接档文啦,赶紧去瞅瞅! 第68章 无端放假 在苏杭这处, 四处都蔓延着随性自在的气息。百姓往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连衙府里的官,行事也大多散漫惯了。那些不加急的公务, 攒个几日处理, 也没人抱怨。 这种随性风气之下,若有一人整日火燎火急的,便会叫人觉着肚量小, 撑不起大场。 这些被视为异类的人, 往往是从北方迁过来的。过惯了北境的快生活,再来到这悠闲的南境, 自然过不惯。 司马光便是那异类中的一员。 初二方安家, 初三便起了大早,规整地着上公服,快步走去衙司里。 判官与知州往往在一处公事,司马光坐那儿半晌后,富知州才优哉游哉地往这边赶。 富知州见司马光早恭候在此, 满是震惊。 “君实啊, 你昨日才来, 今又来的这般早。”富知州走过去,拍拍司马光的肩, 一时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司马光不解,这不过是公例罢了, 他也遵循, 觉着自己并未有何过错。 富知州打着哈欠,随意翻了翻案桌上摆着的公折, 都是些查漏补缺的事罢了, 并无什么操心费神的大事。再往司马光桌上一瞄, 也都是些民状而已。 这些事,交代给旁的推官便可。 眼见着司马光便要持笔处理,富知州赶忙出声制止道:“这几日就给你放个假罢,初六再回来也不迟。那些事叫推官处理去。连日赶路而来,想必是早有疲倦,不如趁着秋景正好,出去游玩一番。” 司马光听了这话,也皱了眉,刚想出声辩驳,便又被知州抢先道:“好了,此事不必多言。只当出去走走,探访下民意民情罢。” 见知州一脸坚决,司马光也只能点头道好。 若是仔细想来,知州这话并无不妥。在不了解当地民情的状况下处理一些事,也只能算是纸上谈兵而已。 司马光将案桌上的折子收拾了一番,才转身走去。 只是走过那片梧桐大道,心里好似结了一个疙瘩一般,怎么都不舒服。 待过走到院里后,本想着同张儒秀好好倾诉一番,谁知进了屋才知,原来她还在酣睡着。 张儒秀睡觉也同这苏州风气一般,随性自在。翻来覆去,总叫司马光觉着再大的床榻也不够她躺。 不过他也承认自己有私心。张儒秀翻来覆去间,总是无意地触碰到他。有时干脆把他当成了依靠一般,或是手环着他的腰,小腿摆到他的腿上,有时延伸开来,脚也会滞空,停在床榻外。 每每此间,司马光总要起来盖好二人身上的被褥,给她暖着脚。同寝前,他一眠到天亮;同寝后,不时清醒,半夜总是做着太平景象或是流离失所的梦。只是醒来后,发现她还躺在自己身旁,心便会安定下来,像是有了归处一般。 这些事,张儒秀自然不知道,司马光也不会主动开口提及。 他甘愿付出,偶尔得到回馈便觉得荣幸至极。故而此刻,他也只是坐在床榻边给张儒秀盖好被褥而已,静静地望着她而已。这么一望,心里竟也舒畅不少。 本想着看会儿便出去,不再打扰她。谁知刚起身来,便被床榻上那人勾住了小指。 “怎么就走了?不多看会儿啊?”张儒秀睁开眼,调侃道。 司马光一听她这话,回头却见张儒秀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那般清醒模样,好似从未酣睡着一般。 司马光假意咳了几声,掩饰着难堪。 “你再睡会儿罢,我出去走走。”司马光连忙解释道,说着就想走,结果又被张儒秀用劲给拉了过来,又坐到了床榻边。 “走?你要去哪儿啊?今日不是要去衙里办公么?”张儒秀也坐了起来,问道。 “富公给我放了几天假,叫我出去探风,熟悉下周围的环境。”司马光不敢同张儒秀对视,便低头说道。 张儒秀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失落,便贴近司马光,哄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都陪我去游湖赏花罢。” 这几日,也正是她熟悉周边景的时候。本来还想着找个什么正当理由出去,正巧司马光也放了假,这下来,也便理直气壮起来。 本是安慰的话,谁知司马光听罢,还是那般一筹莫展的样子。 “怎么了?”张儒秀环着司马光的腰,手还在人腹前画着圈,像是羽毛一般,惹得人无比难耐。 “别闹了。”司马光觉着腹前蓦地升起一股痒意,便抓着张儒秀尚在作乱的手,颇为无奈地说道。 见张儒秀还是一脸困惑,便叹着气:“你看你,为何都不问问我为何在办公日里放假?” 这话一出,张儒秀便倒嘶口气,连忙想着安慰人的说辞:“我这不是刚醒,给忘了么?” 张儒秀坐直了身子,满脸正经地问道:“请问这位勤奋的小官人,为何你无故有了假啊?” 张儒秀摆着正经模样,只是满头乱发,衣襟还肆意敞着,叫人觉着好笑。 司马光听了她这一番话,也无故笑了起来。把她这般懵懂的模样尽收眼底后,又替她整好衣襟,理好乱发。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片风气一向如此。”许是不忍再往下说下去,司马光忙转了话题:“几十里外便是太湖,还是赶快收拾收拾出发罢。” 他既然不想说,张儒秀也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她也看不惯司马光这般什么烦心事都往肚里咽的坏习惯,还是想开口劝几句。 “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千万别憋在心里,尽管同我说。”张儒秀无比认真地说道。 司马光心里感动,“无非都是些杂事罢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想不开罢了。” 司马光坐在床榻边,说着宽人心的话,却总叫人能看出一股子孤寂感来。 “你别这么想啊,要是你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那我还怎么……” “什么?”司马光听到这话,蓦地抬起头来,眼眸明亮地看着张儒秀。 张儒秀正攒着劲想把话说出来,看到司马光这般期待的样子,觉着自己好似中了圈套一般。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不想叫他再继续背负下去,便顶着人无比炙热的眼神说了下去:“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了解你呢?不了解你,我怎么能学会更在乎一点你的感受呢?” 张儒秀说的动情,又觉着无端委屈:“其实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照顾,可你待我越好,我便越不安。” “没有什么偏爱是理所当然的。如今想来,从前我真是太自私了。” “为何这样说?”司马光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覆上。 “只是觉着有很多时候,我做的事都不得体。我也接触过许多娘子,同她们比起来,觉着自己哪里都不好。” 遥远的记忆传来,张儒秀也愈发动情起来。 不止一次,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司马光的生辰与喜好。去年他过生辰时,张儒秀也是瞧着满院的人都忙了起来才生了疑惑,一问才知。那些娘子陪着自己官人走过很长一段路,早把自家官人的性子给摸了透。 而她,在表明自己的心意后,还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 司马光的一切事,她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而司马光,总是比她自己还了解她。生辰时,总要送些她喜欢的那些稀奇玩意儿,有时随意瞥一眼的物件,下一日,司马光便送到了她手上。 这些事,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便满心愧疚。 张儒秀顾及着司马光本就糟糕的情绪,也不想把这些糟心事同他说,便只是叹着气。 一番感慨后,眼眶也红了起来,强忍着泪水。 “你看你,正说着呢,就哭了起来。”司马光赶紧拿出绢巾给人拭着泪。 谁知这一安慰,便叫张儒秀愈发难受,泪珠滚了下来,沾湿了绢巾。 “怎么哭了?”司马光皱着眉,给人拭着泪。想着多年前阿娘安慰自己的样子,也那般安慰着张儒秀。 低声诉语间,夹杂着强忍着的抽泣声,一时间,倒是莫名悲戚。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的委屈模样,心里也是心疼的不行。索性哄着人坐到自己怀里,一手搂着腰,一手仔细给人拭着泪。怕张儒秀冷,还捞过来那床被褥,给她盖上,裹成团子。 “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上了呢?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张儒秀摇摇头,觉着自己颇为失态,可一时间,泪也忍不住,便带着哭腔嘟囔道:“我也不知道。有些事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 “那便不想了。”司马光说道。 “你看你,方才还笑着想和我出去,现在就哭了起来。” 在司马光怀中,张儒秀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劲头一下去后,便羞得满脸通红。似是找不到什么理由解释方才那般失态行为,便一股脑地将这责任推到司马光身上。 “都怪你。”张儒秀不敢再同司马光对视,便翘着脚小声抱怨道。 “好,都是我的错。”司马光只把她搂得更紧,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觉着无比可爱。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张儒秀也顺势往司马光怀里怀里一趟,听着他的心跳声,方才还在无端委屈着,如今就筹划起今日的游玩之事来。 “我之前也没过去苏州,更别提去太湖走一走了。”张儒秀。 “没事,今日只当散心,随意走就好,不用做什么规划。”司马光猜中的张儒秀的心思,说道。 “不做规划的话,兴许走半天还出不了那片地罢。”张儒秀脑里想到二人迷路的样子,觉着好笑。 “放心,跟着我,不会叫你回不了家。”司马光笑道。 许是觉着时候不早,便拍拍张儒秀的背,道:“好了,快换衣裳罢,我出去等你。” 还未等张儒秀点头回话,司马光便早将她稳稳地放到了床榻上,转身走了出去。 梳妆时,张儒秀瞥见门外等待着的身影,蓦地觉着心酸。 总是带着疏离,哪怕诉过真情后,司马光还是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好似稍稍一用力,就被断了二人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似的。 从前司马光这般,张儒秀定是不会在意的。可如今,她想再同他贴近些,只是却不知如何是好。 “娘子,好了。”晴连一开口,打断了张儒秀的思绪。 张儒秀草草地望了下铜镜,便走了出去。 一推门,司马光正抵着墙抱臂沉思着,见张儒秀来了,满是惊喜。 张儒秀看他还穿着那身公服,不免觉着好笑。便叫女使出来,自己又推着人进去。 “你也快去换身衣裳罢。放心,我不看你。”张儒秀在门外扒着头说道。说罢,便关了门,留司马光一人在屋里。 收拾了一番后,二人才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司马光:我放假了,没事干,不开心。 张儒秀:好耶!放假一起去玩吧! 司马光:你果然不爱我了,你都不问问为什么无故放假?!(猫猫哭泣头) 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那位与女主现代好友长得一样的路人,该拉他的戏份啦,猜猜是谁?(认真脸) 第69章 论王安石 秋日游湖, 总是多了一番别样滋味。 这方秋意正浓,泛舟湖上,偶有凉风吹来, 卷起鬓边垂发, 叫人顾不得回头,只能往前瞧,瞧见清波与孤亭。 太湖边驻着堤, 守着后方的田地。偶有几只鸥鸟掠过, 远处遥遥传来舵手哼着民歌的声音,夹杂着远处的嬉笑之声。 司马光见张儒秀正盯着远处的堤坝, 瞧得无比认真, 便出口道:“自城属昆山,亘八十里,皆是长堤。当年富知州不顾众位同僚阻拦,冒险开堤,又建渠引水入田, 这才初步治住了几十年来常发的水患。” 张儒秀听罢司马光的一番解释, 不禁对那位富知州钦佩起来。 “富知州在苏州这片待了这么多年, 想来建树定是不凡。”张儒秀诚心地夸赞道。 司马光点头,又想起这片悠闲的风气, 不免有些为难:“昨晚宴上,我也与几位同僚聊了几句。他们竟真半点都不关心前线的局势, 只是谈着风月之事。甚至还……” 似是气急了, 司马光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叹着气。 “怎么了?”张儒秀往他身旁靠着, 颇感好奇。 司马光发着誓, 道自己从未起过这般心思。 “他们竟然还约着我去吃花酒, 还闹着要给我找几位小娘子。”说罢,自己都觉着好笑。 这番话配上司马光无比愤懑的脸,反倒起了无比滑稽的效果。 见张儒秀满是不信,司马光又着急解释道:“岁岁,你信我,我绝不是那般孟浪之人。”说罢,又赌起了誓,差点把自家祖宗都给赔了上。 张儒秀握住他发毒誓的手,赶忙呸几声。 “我又不是不信你,不用发这些誓。”张儒秀说道,话里尽是随意。 本以为这话题会就此打住,谁知司马光听了她这话,神色便愈发焦急起来,眼里聚出了火,迸发到外面。 “我是认真的,你莫要不相信。”司马光道。 张儒秀一听,便犟了起来“我也是认真的啊,没必要这样。你不去就行了,还用发誓么?” 见司马光还存着气,张儒秀忙转了话题:“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了。” 这会儿,舟恰好行到了湖心亭前。舵手问了句,不待司马光回话,张儒秀便起身走了上去。司马光也跟着起身,抬头见亭前留有“堂亭”二字,朱漆早已褪了色,看来亭在这湖上立了许久了。 舵手还在周边待着,许是不忍打搅这对璧人在此闲聊,便驾着舟划远了几步,停在那里,时不时哼着曲儿。 穿过这堂亭,便得见一绿岛,偶有几树白花点缀着,分外惹人喜爱。 张儒秀瞧见那岛,也不往前走,只是坐在亭里,望着远处。 “要去看看么?”司马光问道。 “你去罢,我有些乏,就不去了。”张儒秀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 “身子乏?”司马光坐到张儒秀身旁,“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像是只黏人的狸猫一般,非得缠在她身旁。 张儒秀也无意劝阻,便允着他这般动作。 “同我说话罢,挺无趣的。”张儒秀说罢,便特意做倾听状。 “好啊,你想聊什么?”司马光听罢,也不扭捏,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张儒秀倒是认真想了一番,她问这话,也是借机想多了解下身旁的人。 “说起来,除了昌言兄和庞小官人,我还真倒是不知你还有哪些好友。” 张儒秀凑近人身旁,把朝堂与乡陌间那些大家都在脑里过了一遍。她虽不精这宋史,只是这大致的时间线在心里还是存着底的。只是先前总是见司马光同旁人有书信来往,与好友交游时,她也未陪在人身边,自然对他那帮子好友不熟识。 难得张儒秀主动问起他的事来,司马光一听这话,可是来了劲。 “早些年,随父宦游时,交识了许多位友人。之后我又随父在汴京城里待了几年,又认识了许多士子与京官。”司马光从回忆里很快抽离出来,又道:“后来便是一直同你在一起的。去同州时,凭靠着昌言兄,又结识了多位好友。华州任上,常与同僚侃谈。平日里外出探风,也有幸识得几位好友。” “只是如今初到苏州,也并无好友在此处。不过想必日后会好起来的。” 司马光侃侃而谈,却见张儒秀在自己说罢之后叹了口气。 “光哥,你这人脉太广了。”这句本是由衷的称赞,只是她听罢,不免又与自身的交际面比了起来。 她见过的人,来来去去间,也不比司马光少。只是知心好友却没几位。同他一比,倒尽显寒碜起来。 司马光听罢她这话,又想到很久之前岳丈私下里交代他的那些事,才觉自己说错了话。 张儒秀本就是个怕生的性子,许是在她听来,这话无异于暗自讽刺罢。 想到此处,司马光心便慌了起来。 “岁岁,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说这些话。” 贸然而来的赔礼倒是打张儒秀个措不及防。 “怎么突然跟我道起歉来了?”虽闹了些情绪,可张儒秀还是愿意看见司马光广交博友的这番场面的。 她早将司马光当成自己人了,哪怕心里略有些较劲,又哪里会希望自己人不好。 “其实我很开心啊。”张儒秀与司马光对视,“我家官人这么好,被那么多人认可着,我真的很开心。” 说罢,便莞尔一笑。 突如其来的爱意倒是叫司马光脸红了几分,不自在地轻咳几声。 “这样罢,你挑几位对你影响最深的好友,同我说说。”张儒秀话里皆是憧憬。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便认真想了起来。他本来想说,哪一位好友都给予了他无尽头的启发。只是觉着这话太过敷衍,张儒秀的眼神那般炙热,他不愿叫她伤心,便有意挑了几位,讲给她听。 “庞公于我的恩德,我始终不敢忘。欧阳先生在汴京时,常关照着我。读书有疑难之处,欧阳先生也总是耐心解读,助我解惑。后春游时,见了圣俞兄,一番唱和,安了心。唱名后,范公私下找了我几番,话里尽是期望。后每每办公有不解之处,便想总想与景仁兄诉苦一番。” 司马光这话确实用心。庞籍,欧阳修,范仲淹,梅尧臣,范镇,这都是张儒秀曾有所耳闻或是有些了解的人。听起来,也不会叫张儒秀觉着这些人与她自己有距离感。 “无论是殿试前,亦或是为官后,幸有长辈与友人相助。不然,真的会不知如何自处了。” 司马光说得动情,那些事被司马光这般一说,倒如画卷一般,在张儒秀面前徐徐展开。 先前张儒秀也发现了司马光处事略欠锋芒的问题,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告知。如今听罢他这一番话,才知这些问题,原来他自己也知道。 “他们愿意助你,也只是因为那人是你啊。”张儒秀说道。 “因为那位晚辈,是谦逊有礼,积极作为的司马君实。他们欣赏你,故而才会这般助你。” 张儒秀又添了一句:“你值得这么多人欣赏助力,不要想得太多。” 司马光听着她一番番安慰的话,心里只觉感动,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儒秀吐出了心里话,心里也觉着无比舒畅。看着远处的绿岛,也升了兴趣。 “要去那边看看么?”张儒秀站起身来,指向那片绿岛。 她的兴致总是来得突然,方才还说着乏倦,如今就想着再去探索一番。 “走罢。”司马光也站起身,牵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去。 绿岛上尽是些树,往后走几步,便走到了头。 二人也是随意转了几下,便想着乘舟归去。 舵手等了许久,却还是那般和善模样。知道这对夫妇尽兴而归难免疲倦,回去途中便哼着吴曲儿。 偶尔与旁的小舟擦肩而过,几位舵手对着歌,原本软糯的吴语也添了几分爽朗大气。 湖上时不时地飘上几阵雾气,倒衬的此处如幻境一般。 回去途中,司马光正同张儒秀说着话,见她蓦地呆住,便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张儒秀显然是还浸在好友的话题之中。 司马光说了一些人,可却全然没提到另一位好友,或是一位多年后的政敌。 张儒秀试探地问道:“你可曾认识王介甫?” 听罢这话,司马光倒是松了一口气。 “认识的。介甫他小我两岁,是位难得的少年天才。很久之前,我便读过他所写的一些游记与记闻,全然被他的想法给吸引了过去。” “景佑年间,他也居在汴京。我二人常一同出游,提出不同见解。只是为官之后,便再未见过,偶尔有书信来往而已。”司马光话里尽是未能与好友再相聚的遗憾。 只是又想到什么,便又开口:“怎么问起介甫了?” 张儒秀开口回道:“只是突然想到此人而已。先前在汴京时,我也曾听过他的那些传闻,便想着问问你。” 为何会突然问起王安石,缘由当然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 王安石之于司马光而言,实在是一位颇为重要的友人。 尽管那些风云变幻都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可张儒秀还是提着劲,一点也不敢懈怠下来。 她既怕王安石走那些极端激进的路子,也怕司马光犯下那些过于保守的错误。 不过还好,如今他们正当年少。 一切事,看起来,好似都还来得及。 想到此处,张儒秀便开口道:“什么时候得了空,便请王官人同夫人来家里聚一聚罢。” 司马光虽有疑惑,却还是开口道好。 作者有话说: 行文需要,将蔡抗的治理苏州事迹归于富知州身上。自城属昆山,亘八十里,”出自《宋史·蔡抗传》 第70章 允娘姓狄 这几日, 司马光都同张儒秀呆在一起,也没再与旁的好友一同出游唱和。 那日太湖出游后,司马光愈发地照顾张儒秀的情绪。话总要细细研磨, 才能说出口来。 他似是把知州的话都听进了心坎里去, 那之后果真不再提半点公务的事。反倒是变着法寻些乐子叫张儒秀欢心。 只是有些事双方不提,也一直在心里亘着,似是盘了一座小山一般, 再难似从前一般轻松。 二人心中都装着宋夏战争的事, 每每出游,说着说着便拐到了这个话题上去。后总是掩面沉寂, 不知如何自处。 不过去外游玩, 时间倒过得飞快。初六司马光又换了公服,匆匆赶着去衙里。张儒秀也松了一口气,着手准备起自己的事业来。 苏州尽是好山好水,巷子也深,容易遮掩。 张儒秀看中了清水巷里的一间小铺, 铺店的店家说着自己生意不景气, 本想着早些关铺, 只是为着一家老小,还是硬着头皮干了下去。 张儒秀一听, 便言一切好说。缺钱便给钱,又给了安置了一块地。 一番动作, 店家倒还以为哪里窜出来了个活菩萨, 一家老小赶忙迁走,不过半日时间而已。 铺店边大多是些老人家, 看护着儿孙。午后阳光高升时, 便搬着小马扎坐在家门口前, 同邻家唠着嗑。老人家往往对这般玄学之事好奇,自然也会掏出几枚铜板图个吉利。 另一方面,巷子深,铺子也多,这一片都是些小商铺,自然也不会叫人无端怀疑起来。 张儒秀买的这家铺左右,也都是卜卦看面相的铺子。有着邻家打噱头,张儒秀再接着办下去,路自然会顺很多。 何况这条巷距衙府还有些距离,但又不至于太过偏僻。有了客流量安全性也高,自然可以称得上是一风水宝地。 不过为了降低风险,张儒秀还是安排了一些托儿,这几日先宣传着,她并不急着开业。毕竟目前规划也只做了个七八,还是有许多漏洞要去填补。 毕竟她方来苏州不到半月,院里一堆事尚等着她去处理,秋日宴多,她也得赶着这时机去结交苏州的安人堆。 过不了几日,她便得随着司马光去杭州看望家姑家舅,中途还得顾着给娘家那边递信儿。 若真要认真数起来,事堆着事,根本处理不完。 司马光似是也知道她的这般境地,便主动揽下许多事。岳家他会去交谈,去杭州时也会安排得妥当。 二人谁也不说,可偏偏生出许多默契来,把那些事一分工,动作便利落起来。 不过初八时,院里倒出了件腌臜事。 小膳房里那位唤允娘的女使,同外面的小官人勾结,结果被人家正室找上了门。正室站在衙院面前破口大骂,彼时张儒秀正监督着铺店里装修的进程,听到晴末来信,便赶紧赶了回去。 走到衙院前,正巧同那位正室打了照面。 “小娘子,你莫要激动。有什么事都同我说,我会解决的。”张儒秀安抚着那正室的情绪,一边引人往里进。 正室见她眼生,不过听得她一旁的女使介绍来,便了然起来。 原来正室是当地一位大员外的夫人。大员外被她管得严,人又懦弱,其实私下里一直偷着腥,多年来都没给人发现过。 许是近日那位官人同允娘打的火热,竟被这位正室给揭开了底。正室管着大员外这么多年,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直言要打死那位不要脸的腌臜种小娘。 这么一问才知,原来这位小娘竟是新上任的判官家的女使。那位大员外也知道自己惹了祸,便默不作声地躲在家,把脏水都泼到了允娘身上。 张儒秀听着那正室一路絮叨,走到院里时,便直接叫人唤来了允娘。 允娘一脸慌,脸色发白,颤颤巍巍地站在张儒秀身后。 还未等张儒秀开口,那位正室似是要吃人一般,朝后面冲了过去。 张儒秀一见,赶紧把人拦了住。 “张娘子,你拦着我作甚,看我不打死这个小贱人!”正室一脸气愤,眼下被晴末晴连给拦着,怒火更盛。 允娘做的这事本就不光彩,如今被她这一闹,便更觉羞愧,躲在张儒秀身后,低声抽泣着。 正室见允娘一副无辜模样,眼下更来气:“你还有脸哭呢?勾引我家官人时怎么不知道要点脸?” 张儒秀听着她把脏水都泼到允娘身上,半点不提自家官人的事,心里便有些来气。 “娘子,这是讲究的本就是你情我愿。我院里这位小女使有错,难道你家官人就没有犯下半点错么?” 那正室一听,还想了一下,只是又反驳道:“我家官人一向听我的话。成婚多少年了,都没往家里带来过一位外室,更别提与这等下贱人勾搭在一起了。”话里满是鄙夷,看允娘恍如看蝇蚁一般。 “没见过,难道就能说他没做过么?”张儒秀嗤笑道。 赶回来前,晴末也给了她说一些情况。正室李氏同当地刘员外成婚多年,闹了不少风波。刘员外空有一番经商头脑,家里无比惧内,一派懦弱无能之象。 而李氏,仗着娘家繁盛,便使劲欺压着夫家。刘员外家无人不惧怕这位母老虎,整日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着半着事,生怕惹她不满,遭得毒打一顿。刘员外更是怕她,只是仍改不了风流本性,在外偷摸着与行首相会。 他与允娘相识,也是早有蓄谋,趁着允娘出去购置物件时勾引着人家。允娘得了乐子,便时常偷摸出去与人相会。直到今日,才被人给发现,也叫院里众人对她颇有意见。 李氏虽是脾气暴躁,只是还留着脑子,何况如今在公家的地儿,再大的气焰,也得降下来。 “我眼里可容不得半点沙砾子,官人那边我自然会管。至于娘子这边,可得好好管教一番。如此不知廉耻的小女使,一旦开了头,便会继续错下去。”李氏抱着手,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话却无比恶毒。 “我看啊,打一顿都是轻的,非得叫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才能叫她长记性。” 允娘心里本就慌,一听李氏这般威胁的话,再也崩不住,跪到张儒秀脚边求人放她一马。 “夫人救我……我不想死……我……我再也不敢了。” 允娘嚎声大哭着,心里无比委屈。 那日她出门去,分明是那李员外故意上前搭话来,说着那般好听的话,还许了她许多好衣裳。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般金贵的花钿玉镯子,一事鬼迷心窍,这才办了错事。 “同是女子,为何恶意要这般大?”张儒秀不管脚边的允娘,反倒对着那趾高气昂的李氏说道。 “我院里的人,我自有法子去处理,不牢娘子费心了。”张儒秀冷着脸,说道。 “也望李娘子回去后,能好好管束下自家的官人。”本还有更狠的话要说,只是到底顾及着李氏的面子,毕竟人是当地的大家,日后她赴宴,也总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闹得叫人太难堪。 之后一番劝说后,李氏也觉着再闹下去动静会大起来,她可不想招惹衙里的官,便留了几句狠话,转身走了出去。 待到李氏走后,张儒秀才安慰着允娘站起身来。 “你同刘员外发展到哪一步了?”张儒秀问道。 允娘以为她要把自己赶出院里,便急忙说道:“娘子放心,我没有同刘员外做那般不堪之事。他只是送了我许多好物件,有几次,想对我行那腌臜事,我都躲开了。” 说罢,见张儒秀一脸质疑,又哭着解释道:“娘子,我绝对没有行那般腌臜之事……您千万不要赶奴走……家里人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允娘说到自己的家里人时,身子都抖了几下。 “你家里什么情况?”张儒秀一针见血地问道。 “家里人不待见我,将我赶了出去。他们还威胁我,叫我千万不要生事,给家里那位哥增添污点。” “家里那位哥?”张儒秀问道。 允娘点点头,“我家穷,大哥好不容易得了势,我不能给他拖后腿。”允娘话里尽是对那位大哥的钦佩,倒是叫张儒秀也好奇起来。 不过眼下院里人都聚在四周看着好戏,张儒秀不愿叫允娘为难,便叫晴末晴连把人都赶了回去。 几番高声过后,只剩下了张儒秀同允娘二人。 “你那位大哥姓甚名谁,我得了解下你家的情况,再罚你。”张儒秀话里半是安慰半是威胁,自然哄出了允娘的话来。 “那位大哥,便是狄青狄汉臣。”允娘仔细盯着张儒秀的脸色,话里尽是小心:“娘子,你听过他的名儿么?” 张儒秀听罢她话,直接就呆愣在了原地。 “你是说……你那大哥是如今的狄将军?”张儒秀不可思议地问着,“你是狄允娘?” 允娘点点头,“是。” “大哥他出身寒门,本就被人看不起。如今他身居高位,定是有很多人看不惯他。虽然我早已离了狄家,可还是不想生事,叫人抓住一些把柄来。” 张儒秀听着允娘这般说着,再抬眼过去,眼神也变了许多。 “以后你就跟着晴末晴连在我身边伺候着罢,我会罚你,只是莫要再生出这些事了。” 张儒秀说罢,不等允娘反应,便走向前去,徒留允娘站在原地满心感激。 第71章 掉马在即 张儒秀没想到, 她这院里可真称的上是卧虎藏龙。 先前那帮百年不遇的极端养娘叫她给碰了上,七窍玲珑心的宅老也叫她给碰了上。如今那位惹上事的允娘,也是狄青的亲妹妹。 偷情在她看来, 只能算是两方都有错。 李娘子说得好听, 回去之后定是依旧管不了刘员外偷腥。他们这般金贵地过着,过不了几日便会把这位小女使给忘了干净。 张儒秀原来无心罚人,只是如今知道了允娘的身份, 便觉着自己不能亏待她。 她屋里除了晴末晴连两位心腹, 旁的都是些闲打杂的。华州那处,她看中的晴湘, 只是那人不愿来, 揽人的计划也就此作罢。 而狄允娘的身份非凡,再加上她有意培养,想必也是块不错的料子。 张儒秀也是为着自己那铺子着想。她随司马光来到苏州,先前那一番基业便要重新操持起来。新铺开业,正是用人之际。无论允娘是适合待在院里通风报信, 还是更适合待在铺子给她揽业, 她都想尝试一番。 不过既然从巷里走了出来, 再出去定会叫人生疑。张儒秀索性待在了院里,继续做自己的规划去。 入秋来, 司马光的月钱也发了下来。 张儒秀听罢这事,还没来得及开口, 司马光便都把那钱交到了她手上, 叫她存着或是花出去都可。 张儒秀本身便是个不缺钱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司马光这钱来支撑起二人的生活。 不过她也尊重司马光, 把这月钱都攒着, 以备不时之需。 司马光总是看不得百姓受苦, 这才刚来苏州几日,便整日里去田间认着当地人的口音,好便于之后能够多同百姓交流一番。 富知州也把教育这事交给了司马光去办,司马光又重新操持起原先创业为半的书院书堂建设。有了之前积攒下来的经验,进程也快了许多。 不过现在这工程都是公家批的钱,司马光同知州一说,钱自然就落了下来。只是书院的前途未卜,张儒秀也多操了一份心,把家里的钱先留着,后期公钱不足了,也能赶快给补上。 这份小心思她没同司马光说,只是在账簿上仔细记了几笔,时刻提醒着自己这番事宜。 院里的人,知道自家官人宠着这位夫人,心里自然也有数,平日里也不会给张儒秀找麻烦。 只是今日允娘的事传开了来,不免有人嘴碎。 彼时张儒秀正仔细看着账簿,数着计入支出,便听得外面一番吵闹。 问了才知,原来允娘那事一出后,又有一位小女使被扒了出来,说是与人私通,还做着许多腌臜之事。 张儒秀皱着眉,满是不耐。 “一天天的,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的事?”虽是抱怨着,张儒秀还是出了门,处理这事。 女使名唤小慢,在苏州这处找了个情郎。这事自然不会遭人忌恨,只是某位养娘,在小慢屋里发现了许多幅春宫图,还有些奇技淫巧的小物件,都摆在一个小匣盒里。 养娘唯恐怠慢了张儒秀,便把物件都递到了她手里。 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多双眼盯着,张儒秀自然不会把春宫图给打开。只是随意地打开那个被养娘怒骂一通的小匣盒儿,瞥了一眼,便飞快地合了上。 林大娘子送她压箱礼时,那里面摆着的,也是这些小物件。 那时张儒秀只把这当平常物件,实际上那些个房中术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在林大娘子面前,还是装成一番羞涩模样。 如今再瞧见这物件,心下了然。经历过允娘那事,她早已放平了心态。 这些个女使只是在院里挣一份钱而已,只要忠心便好,旁的事,就是她这当家的,也无权去管。 只是旁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尤其是那帮子养娘,这些事在她们心里简直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一般。哪怕这是常事,也得偷摸着去做。 如今小慢的事被抖了出来,她们自然跟炸了锅一般。 “夫人,这般守不住本分的人,您可得好好处理啊,别再跟那允娘一般。这些事若是传出来,旁人可怎么看待我们院啊?”养娘劝道。 张儒秀环视了下,允娘没在场。男役也躲到了前院,眼下这后院里,只有那位告状的养娘,一脸憋屈羞愧的小慢,满脸凝重的晴末晴连二人,以及一脸云淡风轻的张儒秀。 “好了,这事就闹到此结束了。往后这种物件藏紧些。若你真有意,改日院里就能给你备一份礼,叫你风光地嫁到夫家去。”张儒秀说道。 小慢一听,便知道张儒秀这是准备饶过她,满脸涕泪纵横,颤抖着说着感激的话。 张儒秀见养娘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像是个快要炸开的爆竹一般。 “日后莫要无事找事,粟米一样大的事,便要闹到我这来。到头来,伤了院里一家人的和气,还白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岂不是得不偿失?”张儒秀说道。 说罢,把那匣盒儿与春宫图往晴末怀里一塞,叫人私下给处理下去。 养娘被张儒秀一噎,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便不再吭声,把张儒秀教训的话听了去。 她可不敢得罪这位夫人,还想混口饭吃着。 而站在张儒秀对面的小慢,瞧见自己那般见不得人的物件,如今被传来传去,一时间,羞愧万分,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出来半句话来。 “行了,都下去罢。”张儒秀颇觉疲倦,摆摆手便走回屋里。 小慢送过张儒秀后,也快走离了场,生怕遭到养娘的絮叨与指责。 白日出了这两件事,张儒秀从轻处理着。晚间,司马光回来,才知道院里竟出了这般荒唐的事。 司马光把张儒秀牵了过来,安慰着她:“辛苦你了,白日里那么忙,还要抽出时间来专门处理这些事来。” 张儒秀心里一惊,本能地想抽出手来躲避,谁知司马光只将她牵得更紧。 “怎么反应这么大?”司马光侃笑道。 张儒秀想着说辞,颇为不自在:“我哪儿忙啊?就是去周遭转几圈而已。” 司马光挑眉,“方才来时,宅老同我说,今日见了你,瞧你一直待在某个小巷子里,同老百姓有说有笑的。” 司马光将她揽在怀里,头埋在张儒秀的脖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颇为怜惜。 似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了多大波澜一般,司马光语气平淡,依旧激着张儒秀。 张儒秀内心慌乱,只是面上看上去还是淡定模样。她稍稍推开身旁黏人的司马光,冷声道:“不过是随意进了条巷子罢了。正巧几位老人家热情,我被拦到了那处,才耽误了许久。之后院里来了信,这才赶了回来。” “苏州巷子纵横,往往深而长。你贸然走进去,倒是不怕迷路。”司马光笑道。 张儒秀不想再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浪费时间,便赶忙说了些旁的话。 “你知道么?小膳房里有位小女使,名叫允娘。今日她这事一出,我才知道,原来她是狄将军的亲妹妹。只不过原来同家里的关系闹得僵,这才被赶了出来。后来跟在阿姑身边,又跟到了院里。” 司马光有些意外,挑着眉,捋着其中的细节。 “你说的狄将军,可是狄青狄汉臣?” 张儒秀点头,“狄将军出身寒门,靠着一身好本事才脱颖而出,带着一家都繁盛起来。只可惜允娘的命不好,无论原家好不好,都遭人嫌弃。只是哪怕如今她脱离了原家,也还是得替那家子人着想。” 司马光心里颇有感慨,和道:“狄将军从前只是小兵,如今到了这般位置,定会惹来许多疯言碎语,遭人忌恨。允娘这般作为也不无道理,往后你护着她便是,不必感到愧疚。” 司马光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见张儒秀绕开了先前的话题,如今再开口,也是使劲往那话题上靠着:“说到巷子,我突然就想到几日前我也随意在巷里逛了一圈。到现在还对那位老人家的话颇有感触。” 张儒秀歪头,对他这话十分好奇,显然是没意识到意有所指。 “老人家生了三个哥儿,大哥二哥都在陕西那边充军,苏州这里只留下一位开着小铺子的三哥。” 司马光说着,也在仔细观察张儒秀的神态变化。见人仍是一脸懵懂,才继续说道:“只是三哥的小铺子生意也不景气,到现在,已经快是要倒闭的状态。昨晚我又去老人家在的那条巷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小铺子已经关门不干了。正疑惑时,碰上了老人家。一打听才知,原来这家小铺子被一位小娘子给买了过去,要做自己的生意,给出的价钱还不菲。” “听罢这事,感叹着三哥的生活,竟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也是在感慨着,如今女子家也这般有志向,丝毫不输男儿。于是一边心疼着那三哥的遭遇,一边又对这位小娘子存着期冀,希望她能在这片做出一番事业来。” 司马光说罢,见张儒秀唇瓣开开合合,始终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有些疑惑。 “怎么了?”司马光明知故问着。 张儒秀只觉着浑身都似被火烧着一般,那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颤着声问道:“这是哪条巷?竟有这般巧事发生。” 司马光笑笑,话里尽是云淡风轻。 “是东大街邻茶馆的一条小巷。没记错的话,应是叫求乐巷。” 那条巷子,正是张儒秀买下的小铺子所在的巷。 原来司马光口中的那位小娘子,竟真的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说: 祝所有小天使们妇女节快乐!记得常来看看哦~ 第72章 开业前后 司马光见张儒秀一脸不可置信, 心里有些好笑,只是仍然装着明白揣着糊涂。 “到底怎么了?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司马光关切地问道。 张儒秀心乱如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说辞来。 司马光已经警觉到什么事了, 若是再往下挖, 定能挖出她的底细来,到时候定会闹得很难堪。 可若是提前把这事同司马光讲清楚,兴许又会发生些什么变化来。 从前张儒秀掩着自己这层身份, 是因为她不愿同司马光交心, 也不愿把这种私人的事告诉他。想着婚后互不打扰,也没必要把这般事同他说, 免得叫人心烦。 如今她依旧日日惶恐, 哪怕赚了不少钱,依旧没几分底气。 今年入春以来,张儒秀的金手指用的愈发顺畅,有时甚至不用付出同等的劳动量便能享受稳定输出的弹幕。只是弹幕时有时无,似是在恐吓着她一般。 何况司马光先前也说过, 他不喜这般故作玄乎讳莫高深的事, 自然也不喜这股玄学风气。 时机不成熟, 张儒秀自然不会主动同他说这些话。 而此刻,司马光的话说得轻松, 一字一句似是点在她的心间一般,叫人觉着无比难受。 “衙里要处理的事那么多, 你哪儿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去外面走走呢?”张儒秀摸着鼻尖, 绕开那个话题。 司马光虽觉得这话来得突然,不过还是颇为认真地答道:“衙里相关的交接事宜还没做好, 我也不过是刚歇下来而已。知州重视书院建设, 我也需要了解百姓的需求, 这才往巷子里进了去。” “那以后呢?你还是会时不时地往巷子里去么?特别是那条求乐巷。”张儒秀头脑一热,说出的话也尽叫人摸不着头脑。 “求乐巷以后便不大会去了,巷里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往后也会去些旁的巷子,尤其是南边的几条小巷,里面住的都是些老先生,我过去,也好沟通。”司马光说罢,又叹道:“不过往后忙起来,也就没闲时候亲自去了。到时候还是要派一些推官县衙去,代我仔细看看。” 司马光也不再成心逗弄张儒秀,正经起来。 “你素来是个闲不下的性子,正巧这会儿有许多大宴小宴进行着。你若觉着在院里待着无趣,不如跟着那些安人们出去走走。”司马光提议着,言辞恳切,尽是认真。 张儒秀点点头,也顺着他的话,想着自己的规划。 这段日子,她要一头忙着铺里的开张事宜,一头想着进入这片安人圈扩大人脉,自然不得闲。 “这段时间我也会忙起来,不过我尽量提早把那些事处理完,好回来陪你。”司马光似是怕张儒秀觉着失落,便一句句安慰着。 “没事,你忙你的,不用在乎我。”张儒秀回的颇为敷衍。她确实不在意司马光回来得多晚,哪怕一晚上都住在衙里也行。司马光一忙,自然无心管起她的事来,她办事也会轻松不少。 而司马光听了她这话,只当她是口是心非,旁的事,也不愿多想。 九月廿三,经过小半月的准备后,张儒秀那家小铺子终于开了业。 开业第一天,幽长的巷子便被堵得叫人走不动路来。 人群摩肩接踵,挤在巷子里,拥挤间竟生出几分暖意来。 客人多,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造的势。 一来是巷里的老人家太过热情又大多无聊,如今听说巷里冒出了个戴着面纱还能看人心思的小娘子,自然觉着新奇,都闹着要去捧场。 二来,则是找的营销宣传的噱头太吸引人。那些托儿称她为声名远扬的女讲师,说她生的一颗玲珑心,能看透人的心。 那些噱头任是雇主张儒秀看了,都不禁想拍手叫好。 再次,苏州风气一贯散漫,百姓大多悠闲地作业,也攒了不少闲钱。如今听说巷里的浩大声势,自然也会去看看,就当是捧场。 苏杭这两年水患饥荒少发,苛捐杂税也少,百姓自然不缺钱。结合着当地的实际情况,张儒秀把见面价定到了十五铜板一次,往后根据具体时间加钱。 这价钱,若是定在华州,定有不少人抱怨,生意也会惨淡下去。可苏州的百姓根本不在乎这几枚铜板,甚至还议论着这价钱低了些。 不等托儿上场,老人家便抢着上前去,叫张儒秀猜猜自己的心思,说出来自己心里的困惑,叫人解答。 老人家头上的弹幕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人来的多后,张儒秀都自然而然地总结了一套说辞,又根据每位顾客具体的情况,制定出一套十分贴切的说辞来。 若是与儿孙之间有矛盾,张儒秀便会引着孔孟那套伦理,给人好好捋一番,到最后无非又归到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身上,叫人宽心,莫要干涉太多后辈之间的事。 若是老无所依颇感孤寂,张儒秀便会给顾客举几个邻里之间相互照应的好例子,暖暖顾客的心,叫人常出去走走,莫要把生的希冀都寄托到旁人身上。 若是担忧远方的子女,张儒秀便拍着胸脯打包票,叫人只管写信,无论相隔多远,她一定叫人给送到。 老人家欢喜而来,到最后往往被劝得动情。几位老嬬更是抹着泪,出去时逢人便夸着铺里坐着的那位小娘子。 待到老人家都走了后,托儿便准备上场了。围观的老百姓都对张儒秀十分好奇,只是仍在观望着,非得托儿来添一把火,百姓才能真正放松下来,走进铺里,心甘情愿地奉上手里攥着的铜钱。 张儒秀找的托儿不多,却又各具代表性,几乎把各行各业都揽了进去。 赶趁,行首,助教,一个接一个地上场,一番说辞下来,张儒秀便觉着有些力不从心。 看着时辰也快过了去,张儒秀便叫一旁的小厮宣告着今日就到这里,来日再会。 小厮一出声,大多数围观的百姓也自发地散了去。只是还有几位坚持着要叫张儒秀多留一会儿。 小厮好说歹说地劝了一番,甚至说到最后话里尽是忽悠。口干舌燥间,几位百姓觉着无趣,便也散了去。 唯有一人,还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是位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彼时张儒秀正准备起身回去,见铺前还立着一人,不免有些心急。 那位小官人站直了身,往张儒秀这边看去,似是对她所行的这般玄学之事颇感好奇。 张儒秀也有些疑惑,便叫小厮赶紧催人走。 那人听了小厮的话,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盯着这铺子看了许久。 张儒秀被他耗得没办法,便开了弹幕。 “鄂州江夏·冯京冯当世” 张儒秀调动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才想起,原来这位便是大宋最后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在十年之后。 才子雅士出现在她的铺前,张儒秀除了叹着人的聪慧之外,心里便再无波动。 不过正当张儒秀心无波澜时,下一瞬,冯京头上便飘过一条即时弹幕。 “如此玄乎之事,也能挣来钱财么?实在是荒谬。” 见了冯京的心声如此瞧不起她,张儒秀深吸了口气,也无意同人计较。 冯京站在那里不走,张儒秀也无意顶撞他,便按时关了铺子,从一旁走出。 张儒秀也无心管冯京此刻的心思,只是想着赶紧到院里收拾一番,晚间还有个小宴要赴,她不敢耽误太多时间。 冯京在她走后,依旧盯着铺店。直到一旁出来了位老人家好一番询问,这才离场。 晚间那道宴,是富夫人包着雅间举办的。富夫人叫来几位与张儒秀年龄相仿或是相差不多的安人,叫人同张儒秀多说些话,也是给张儒秀引荐着人。 前段时间,张儒秀同富夫人聊得火热,见人可信,便把开铺的事同她细说了一番。 富夫人听罢,询问了一些问题后,反倒是支持着张儒秀去做这事,也承诺会给她找些志趣相同的人来辅助她。 宴上,张儒秀同那几位安人吃着酒。富夫人瞧着时机成熟,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半路赶了回去,留张儒秀一行人在此。 富夫人一走,安人之间的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来,也不用顾忌旁事,便敞开了心扉去说。 张儒秀同人说这话,只叹富夫人眼光毒辣。富夫人找的几位安人,正是张儒秀欣赏并想邀着一同做大事的人。 最叫张儒秀欢心的,便是推官家的闫娘子。 这么一打听才知,原来闫娘子手里也握着几门生意,在苏州开了不少铺子,生意也算是蒸蒸日上。 闫娘子自谦道,她家那位官人不争气,夫家也日渐败落。闫娘子便想着招数,本想试着挽救下局势,谁知这么一做,竟然叫局势枯木逢春起来。 “不知闫娘子可愿把店铺位置透露一二,好叫我参谋下?”张儒秀试探地问道。 谁知闫娘子那般豪爽,一听张儒秀这话,便将店铺的大多数信息给透露了出来。 “张娘子若是需要我做帮手,只管提。”闫娘子敬了张儒秀一盏酒,笑道。 张儒秀回酒,对闫娘子满是感激。 闫娘子私下里开了一家小酒楼,就在东街上,苏州最繁华的一片地带。另有几家卖杂货的小铺子分落在各大巷里,其中有一处,便在求乐巷的南面,那条挂巷之内。 一旁的几位安人也都附和着,皆言自家私下里也握着不少铺店,直言张儒秀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朝她们开口。 话来话去,雅间内一片融洽。 张儒秀同一众安人攀着话,蓦地觉着,往后的日子都有了盼头。 在这条路上,原来竟真有人同她一般,踽踽独行着,甚至比她走得更早。 作者有话说: 来个小互动吧。 女主还有几章掉马? 和好友长的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是谁? 还有几章同房? 都来猜一下叭,猜中给红包(认真脸) 以及,这几天有点忙,会改成两天一更,每章4000+,真的很抱歉QAQ 第73章 她的字迹 宴上, 闫娘子同一众安人说了许多。一番动作,倒是叫张儒秀刮目相看起来。 听闫娘子说,她爹爹便是当地一位大员外, 经商有道。苏州闫氏在当地也是一门望族, 几代经商下来,早已攒了不少经验。闫娘子是家里的老小,从小便伶俐, 后把闫员外的本事学了个七八, 成婚前便经营着许多铺子。 按说她的夫婿也该是人中龙凤,只是那时闫娘子情窦初开, 偏偏瞧上了尚是穷文人的章卯, 便是如今的章推官。夫家不得势,她嫁过去,倒成了一家的福星。有了夫家与娘家的支持,闫娘子才愈加大胆地操持起家业来。 闫娘子谈道,苏州百二十酒楼, 最大的那几家酒楼都是她家盖起来的。酒楼始建时, 无疑要投入大量成本, 好在过一段时间后都翻了几倍又回来了。 闫娘子难得格局开阔,眼光也十分敏锐, 总是能超人之前做些独到的事来。 张儒秀听罢她这一番话,心里很是佩服。 闫娘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下张儒秀开业的事, 得知她只是那般中规中矩地赚着钱后, 甚是不解。 “且不论你那神技是怎么来的,就言这迎客渠道, 未免太过古板。”闫娘子道。 张儒秀听罢不解, 回道:“怎么说?” “路倒是走的不偏, 只是苏州可不知中规中矩这一套。”闫娘子是位苏州的土著人,对苏州的风土人情早已烂熟于心。 “不单是苏州,杭州亦是如此。大抵是安逸惯了,苏杭的人都喜爱寻些猎奇的乐子。譬如你开业,噱头要做得越大越好。”闫娘子眼眸明亮,叫张儒秀都觉着前面生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张儒秀放在茶盏,仔细听闫娘子说话。 “你先前不是在汴京和华州也干过一段时间么?”闫娘子问道。 张儒秀点点头。 “那就对了。”闫娘子激动地拍着巴掌,扬声道:“你得利用起以前积攒的名气啊。你在汴京城南与华州顺街之上,都是有名的讲师娘子,如今到苏州这片,只管夸大了说。” 闫娘子说的这番建议,先前张儒秀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那时她怕引起怀疑,也没精力找人造出个更大的噱头来,事便搁置了下来。 如今聂娘子又提起这番事来,张儒秀也动了心思,同闫娘子商讨着对策。 那晚安人相聚之后,众人一拍即合,当晚便定下了许多计划。 不过那时天色尚晚,众人到后来也没能说的尽兴,赶紧归了家。只是约好了几日后再会,把这些规划都写成出稿来,细化分工,入冬时便着手去做。 九月下旬苏州也起了些冷意,不过当下仍是游湖赏花的好季节。趁着好时候,张儒秀又随司马光去了趟杭州。 二人来了苏州不久后,司马池同聂娘子也到了杭州。只是过去几日,司马池忙着安排衙里的事,忙起来也便没空同司马光做过多的交流。如今得了闲,得知司马光要来,老丈人自然欢心。 沿着水路走,轻舟之上,赏得一副美景。 张儒秀望着眼前的清波,总觉着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似是什么危难事被她遗忘在了脑后一般。只是任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司马光站在她身旁,看她似是心事一般,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张儒秀摇头,并不想把心里蓦地升起的无比怪异的心思告诉他。 “想来我有许久都未见到阿姑阿舅了,如今要去,心里还有些激动。”张儒秀望着眼前的清幽美景,漫不经心地说道。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仍对他留有防备的样子,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心酸。 算起来,二人成婚到如今也一年有余了,虽说其中确认过彼此的情意,也曾亲近过。可哪怕如今张儒秀站在他身边,司马光仍是觉着二人之间似是隔了几座大山一般。 司马光心里清楚,其实他从未真正走到张儒秀的心里去。反倒是张儒秀,早成了他日子里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融入到他的血液之中,他没办法不在意张儒秀心里的想法,尤其是对他的想法。 只是他也不敢去问,怕碰壁落得一身灰。 走到杭州时,正是午后。 司马池见司马光携着夫人来了,随意交代了一番,忙从衙里出来迎接。 “瘦了,黑了。”司马池话里满是心疼,拍拍司马光的肩,叫他随自己往前走。 说罢,又关爱地对张儒秀说道:“三姐也吃了不少苦罢,消瘦了不少。” 司马光一听老父的话,同张儒秀传着眼色。 张儒秀仔细盯着他看了会儿,还真没看见他哪里瘦了黑了。大抵是二人成日里都黏在一起,发现不出什么变化来。再审视下自身,更是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不过司马池倒是苍老许多,鬓间生了许多银丝。面容也有了老人气,只是眼眸还是从前那般坚定清亮。老丈人这番姿态,任是张儒秀看了,都觉着心疼。更不必说司马光了,哪怕他一脸淡然,可张儒秀还是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来。 进了衙院,便见聂娘子站在门前等着这一帮子人。 见司马光同张儒秀来了,聂娘子满是欢喜,走上前迎接。 “回来就好啊。”聂娘子左手牵着司马光,右手握着张儒秀,感慨道。 他们这一大家子实在是太久没见了,赶路时又生了许多事。想着前线的战争,聂娘子心里只想着平安便好,顾不得旁的事,只拉着人的手往前堂里走。 司马光陪着司马池,聂娘子也只是草草同司马光交代了几句,便转身来拉着张儒秀嘘寒问暖。 “三姐,你去看过娘家没有?”聂娘子问道。 张儒秀摇头,话里满是感伤。 “先前在华州也只是书信来往而已,后来到了苏州,爹爹娘娘还在延州住着,天遥路远,仍是靠书信联系着。”张儒秀说道。 聂娘子听罢张儒秀这话,满是心疼。 “年前忙,想来你也没时间回娘家。不过想来那边也快要往南境调了,到时相见便再容易不过了。”聂娘子安慰道。说罢,不禁又把话头绕到了那事上。 聂娘子问得小心,张儒秀也回答得谨慎。 “还未曾有。” 聂娘子问着张儒秀与司马光同房了没有,张儒秀见躲不过去,索性诚实地回她。 说罢,便听见聂娘子一声叹息。 “二哥这孩子从小便不是主动的人,遇上什么事也只憋在心里。正巧三姐你也不是主动作为的孩子。有时候我真担心,你俩睡一间屋子里,是不是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张儒秀听罢聂娘子的这番误解之话,本想开口解释着,后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附和着聂娘子的话说了下去。 言语间张儒秀还在回想司马光平时的样子。 司马光同她单独相处时,好似总是怀有无限热情一般,便是没话说也得寻个话头,同她一番纠缠。平日里出行时也恨不得紧紧依偎在她身旁,总要牵着手。兴致来时,司马光也会揽着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 只是这番亲昵行为都是经过多少次试探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司马光从不会强迫她,也是说到做到,婚后一直没太过问过她的私生活。 不过聂娘子后半句话倒是真说对了。张儒秀成婚后几乎将全部经历都投到了店铺经营中去,白日里忙起来,到晚间精力被耗了个干净,根本无暇顾及司马光的情绪。 成婚前,张儒秀还存着那些小心思,无事来逗逗人家。成婚后眼见着事业蒸蒸日上,自然没有心思再同司马光亲近。 不过眼下为了安聂娘子的心,张儒秀还是说着好话:“官人他待我很好,我也愿意同他亲近。” 聂娘子听罢这话,悬着的心便落了下去。张儒秀给了她盼头,她也欢心。 “慢慢都会变好的,来日方长,不要着急。”聂娘子给张儒秀剥了瓣桔子,小心递给她,话里暗含深意,似有所指。 “如今你俩还小,也没经历过多少事。往后的日子还长,什么事都说不准。”聂娘子说道。 张儒秀点头,却不回话。 这次来杭州,司马光同老丈人说了许久。司马光抱着一堆案料回了苏州,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忙了起来。 原来是老丈人手里握着几件棘手的案子,牵涉者中有几位祖籍在苏州。老丈人叫司马光找衙里的同僚查些资料,司马光吩咐了下去,不过他自己也在一边查着,想尽快把案料给老丈人送过去。 案子牵涉范围极广,司马光这么一查,便过到了十月廿二。廿三日他把案料整理了一番,仔细检查后才给老丈人送了过去。 他沉浸在书房与衙府之中无法自拔,自然也没注意到旁事。 廿三未时,他做完了事,浑身舒畅。想着出去走走,活动下身子。推门而出时,正巧听到几位同僚兴致高昂地在议论些什么事。 议论声并不算小,几位同僚说得起劲,也没注意到一旁悄悄走过的判官。 “诸位听说没有?这半月来求乐巷里可是出了位身怀绝技的小娘子!如今啊,这片到处都是她的风声。” “怎么说?” “听人说,那位女讲师先前在汴京就是叫人钦佩的存在。”一人说罢,竖起了大拇指。 “她啊,可不一般。据说能直接看透对面人的心思,也能帮你解决疑惑。” “是么?怎的穿得这般玄乎?” “何止呢?那小娘子声音沙哑,整日里戴着面纱。每日就开铺一个时辰,到点就回,也不管之后还有没有客人来。” …… 后面的话司马光没再听,走到梧桐道上,赏着昨晚刚下的雪。 不过在衙里转了一圈后,司马光还是走了出去,直奔求乐巷。 只是他到那处时,那家铺子早已关了门。 铺边摆着一个小竖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回见”。 字迹隽秀工整,墨渗到牌板里,似是落笔了许久。 司马光站在铺前,盯着那两个大字盯了许久。 牌板上的字迹无比熟悉,带着亲切感,像是见了故人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被迫掉马 大寒后, 枝桠上堆着厚雪。 富知州瞧着这几日衙里清闲,便给衙里的诸位同僚放了假。也是怕冬日里地面结冰,早起办公会生出什么事来。 放假前知州给衙里诸位同僚开了会, 不过意却不在假上。 富知州年迈, 早把手里的活儿都交给了手下人。司马光同那些推官扛起这些担子,知州自己倒是清闲起来。 何况苏州名利场一向奢靡享乐,富知州也爱去那些酒楼, 约着好友玩乐。不过近日来, 酒楼里那几位好友倒是满脸惶恐地对知州言,战乱的消息已悄然闯入了苏杭二州郡。 那些个大员外小衙内, 听到前方连连战败, 竟生了想要南迁的心思。 而今日会上,富知州也着重强调了这件事。言外之意便是叫地方官都安抚好民心,加强厢军的训练强度,以备不时之需。 衙里的同僚,听了这消息, 大多人都觉着知州眼光敏锐, 体贴入微。把手里的事都做好后, 才告了衙,回了家。 何况这阵子忙了那么久, 同僚都觉着歇歇业倒也无妨。 一听衙里放假,官员们便赶忙换上常服, 约二三好友到酒楼玩乐去了。 唯独司马光一人, 满脸愁容地回了院。 回来见张儒秀又不在家,心里便愈加郁闷。索性回了书房, 把自己关在屋里, 让宅老等张儒秀回来时再过去叫他。 司马光算着时辰, 眼瞧着外面天暗昏昏的,而张儒秀还没回来,便有些心慌。 此刻,司马光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经书子集上。那早早铺好的宣纸上还没落上几个字,他的心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夫人去哪儿?”司马光叫来晴末晴连,问道。 这话先前他早问了宅老几次,宅老支支吾吾,只道夫人又约着一帮娘子寻乐头去了。具体的地点,宅老说张儒秀并未透露出来。 而晴末晴连,这两位自然说着先前早就练好的话,诓骗着眼前的大官人。 她们自然不会把张儒秀去求乐巷的事告诉大官人,故而此番问话也并无效果。 司马光无奈,又叫来几位小女使。 这几位小女使,本不同张儒秀贴近。如今被大官人叫来一番问话,关键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子便抖了三抖。 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说出口的话也是不成章。 “夫人她……我也不知道。”其中一位小女使见司马光脸色阴沉,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司马光一见她这扭捏态,心里只觉烦闷。于是只能挥挥手,叫人下去,抚平自己皱着的眉头。 之后,司马光又不死心地寻了几位老养娘。他找来的这几位,细心稳重,想着约莫能知道张儒秀的事。 谁知找过去时,那几位老娘正窝在屋里吃着酒。 司马光听着屋里一片醉意,只能叹口气,又走了回去。 张儒秀黄昏未归,一个院里也没人知道她去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似是凭空失踪一般。 后来,等得烦了,司马光自己又走到前堂,站在堂前看了许久,见院里都升了灯火,他想见的那人还未回来。 满院的人竟都不知院里的夫人身在何处,司马光也在想着自己是否对院里这帮人太过纵容。 “备着晚膳,夫人快回来了。我去外面走走,夫人一回来,马上给人端上热菜热汤,不必在意我。”司马光一番交代,便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门。 他悄摸来了那求乐巷。 巷里巷外十分热闹,人群拥挤着,巷里的客人排着的队拐了几道弯。外面天冷,可见客人哈着冷气搓着手,仍然在等着。 队尾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颤颤巍巍地等着。 司马光见自己根本挤不过去,便走到老汉身旁询问了一番。 “天色已晚,老人家为何还在这儿等呢?” 老汉瞥了一旁的小官人,见人一脸懵懂,便知这是刚来膜拜讲师的新客人。 “小官人,你是第一次来讲师这儿罢。”老汉开口道。 司马光略有迟疑,不过还是点了头,道自己是刚来此处,对这片的事不大清楚。 老汉听了他这话,觉着分外惋惜。“这巷子里左起第三十三家铺子,里面坐着位讲师,能解忧看心病。我家里儿孙之间有矛盾,听人说来此处看上几次,家里便会平和起来。半月前来了一次,后来没抢到位置。今日趁着讲师把开铺时间往后拉了一些,才来了。” 司马光一派深思状。老汉一段话透露出许多信息来,不过大多数信息司马光早就清楚,唯独那最后一句,他不解。“时间往后拉了?” “是啊。”老汉伸出手指,指到那巷里。 “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不过是讲师说今日事少,往常都只开一个时辰,最多再往后延半个时辰。可今日,天都黑了,铺子还开着。”老汉说罢,队动了下,他也赶紧往前走。 这一走,便将司马光落在了身后。 今日事少? 司马光品着这句话。蓦地想到,今早上衙时,他便告知张儒秀,衙里有许多公事等着他处理,也许他会晚些回来。 张儒秀那时怎么回应的呢?她眉梢尽是掩不住的喜悦,不过碍着面子,还是装着忧虑模样,叫司马光安心做事,院里有她操持着。 那时司马光便隐隐觉着有哪处不对,只是那时他仍刻意忽视了异常,只握着张儒秀的手,承诺会早些回来。 后来他也没想到,知州会临时放假,他才早早归来。 张儒秀口中的事少,正是他口中的事多。 细想起来,司马光倒觉着分外心酸。 他本想站个队排着,给张儒秀个惊喜。如今一想,兴致也没了。索性靠着巷墙站着,抱手等着她。 只是心里又不忍心,难免多想。天寒地冻,她要是没穿够衣裳该怎么办?她坐在铺子干这么久,会不会口干舌燥的,连茶水都顾不上喝?声音会不会哑?身上会不会泛起赤疹? 只是他也没有勇气挤到前面,哪怕只看她一眼就好。司马光还是选择了在最远处等,眼见着那位老汉走到巷里,眼见着天愈来越黑,冷意渐渐升了上来。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老汉心满意足地归去,见那位小官人若有所思地等,便以为他也是个渴望讲师垂怜的客人。 老汉走过去,拐杖敲了几下地,提醒司马光。 “小官人,回去罢,讲师关铺了。”说罢,还替司马光感到可惜:“你要是来早一点就好了。看了等你大半晌也没等上,不如先回去罢。讲师这处都是这样,哪天客人都多。今日排不上,还有明日。” “不得不说,这位女讲师技术真是高明。”老汉真心夸赞着,满脸笑意。 司马光听着老汉这话,见他人去了一番,精神也抖擞了几分,走起路来,腰杆子也挺直着,同方才判若两人。显然,他是去铺里解了惑,满意而归。 老汉说罢,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去。 司马光抬头看天,星月悬在空中;再往巷子看去,依稀有灯火点着,伸手五指几乎不可见。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夹着巷里巷外的烟火气,时候不早了。 司马光想走进去,可来回几番试探,还是停在原地。 他没动,靠着墙等着那位人出来。 铺前,张儒秀扶着腰,扭着僵硬的脖颈,给小厮交代着明日的事宜。 “今日营业时间长,人也多,多亏有你操心着,辛苦了。”张儒秀给小厮递过去一小贯铜钱,笑盈盈地说道。 小厮惶恐,拗不过张儒秀,还是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娘子,马车已经来了,按您的吩咐停着。”小厮说道。 张儒秀点头,又吩咐了句:“好了,你快走罢。我再待会儿。 她在铺里待了这么久,是仗着司马光衙里事多,没空管她。这么一想,底气自然就升了上来。 小厮走后,张儒秀点着灯,数着今日的钱。 入冬以来,苏州的物价也涨了上来。一些员外衙内,听了前线战乱的消息,病急乱投医,借着闫娘子造的势,都奔到张儒秀这铺里来。 员外花高价买了心安,张儒秀却只是说着中肯的话。她不避讳战争,也不避讳伤亡惨重的事实,只是叫这些百姓相信官家,相信前线的官员大将,战争之事,牵涉到两个国家。不过大宋如此强大,自然会摆平这件事。 说这些话时,张儒秀心中满是不忍。大宋外强中干,重文轻武的局面延续至今,谁都无法凭一己之力去扭转局势,衰败趋势必不可免。 只是大多数百姓不知这事实,他们一贯以为宋是藩主国,自然要远远强于别国。他们不愿承认这些明显的糟粕,或者说根本没这个忧患意识。 不过眼下,安抚人心俨然要比旁的事更为重要。 苏州的民心民意必须尽快稳住,切不能同从前华州那处一般。张儒秀借着自己的影响力,想将那些风声掩于市井之中,这样衙府也好办事。 目前来看,大多数百姓情绪都还稳定着,只是难免有几位传播负面情绪,官员照顾不来的县乡里,早起了一波又一波风闻。 张儒秀数着铜钱,心不在焉。回过神来才发觉,她的心早不知飞到哪处了,数钱数着数着便数岔了。 张儒秀叹口气,索性将铜钱都放到罐子里,吹了灯,抱起罐子便往外走。 关了铺,把那块牌匾放在铺前。张儒秀注意到牌上的墨有些掉色,似是被人蓄意摩挲过一番。不过眼下她也没多想,赶紧走了出去。 巷子里有别处人家点灯,灯火葳蕤,巷里不黑,只是暗蒙蒙的,仿佛踩在梦里一般。 平日里,马车都停在街旁,离巷子还有一段距离。不过那时天还亮着,她走过去也方便今日她叫马车停在求乐巷口,仗着天黑,不再避讳。 轻手轻脚出了巷,张儒秀想着赶紧回院,自然没看到一旁站在阴暗处的人,也没看到车夫颇为震惊的脸。 张儒秀坐上马车,将小罐子好好抱着。掀开车帘,叫车夫赶紧走。 车夫身子僵直,额间冒汗,手里的缰绳都被手汗弄湿了几分。 车前的马也像有什么不好的感应一般,还未等车夫动作,便向前走了几步。 车停在了司马光所在的那片阴暗之处,张儒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了个踉跄,身子往前扑着,仍不忘护着身前的小罐子。 车夫赶紧拉着马,张儒秀不多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毕竟院里人人皆知,他们这一家,真正的主子是夫人,而不是大官人。 就在车夫准备启程时,张儒秀掀开了车一侧的车帘,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是一片阴暗地,看不大清。 然而就在张儒秀松口气准备放下帘子时,听到一声呢喃。 “岁岁。” 那道声音她无比熟悉,只是如今在这里听见,恍若听见了什么恶人的呓语一般,叫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张儒秀眼前一黑,脑里也像是炸了烟花一般,乱哄哄的。 明明身上裹成了粽子,心却像是被丢进冰水池子冷冻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情话 出声的那人站在阴暗地, 巷里的光照不到他站着的这片暗处,他的脸也叫人看不清,如同要吃人啃骨头的鬼魅一般。 贸然蹦出来的声音, 叫张儒秀身子一抖。她坐在车上, 紧紧搂着胸前的小罐子,一面想着对策。 司马光站在这里,想必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罢。 张儒秀蓦地又想到先前司马光话里的试探, 只觉着原来她早露出了破绽, 只恨她隔了许久,才发觉出这其中的异常之处来。 张儒秀清了清嗓子, 不过仍未摘去脸上系着的面纱, 强装着镇定:“是你啊……快上来罢。” 她这话一出口,便看见司马光便不慢不紧地从那暗处里出来,只是他面上毫无波澜,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走的步子极轻,撩起衣袍下摆上了车。 他这一上来, 张儒秀便好似见了瘟神一般地往一旁躲, 这般紧张时候, 她还不忘那一罐子铜钱,紧紧护着, 不敢看他。 司马光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过却只是开口关心着她的身子:“呆这么久, 不冷么?” 说罢, 便想牵过张儒秀的手。只是见她紧紧抠着那罐子,手停在空中半刻, 又缩了回去。 身上不冷, 可张儒秀却觉着车里倒成了一个冰窟一般, 而司马光就是冰窟里最为坚固的冰,冷意时不时地渗了过来。 张儒秀颇为难堪地笑笑,说着不冷,还数着身上的厚衣裳,给人看。 之后车里便是一阵死寂。 纵使张儒秀侧着头四处张望着,可仍能感到身侧一直传来一道目光。司马光盯着她,却什么都不再说。 车停在了院前,司马光先下车,看着张儒秀弯腰出来,便想伸手接她。 手稳稳地停在张儒秀面前,叫她一时无措起来。她想说,其实她自己也能走下去。奈何司马光还是那般动作,她被磨得没法子,便把那小罐子放在一旁,把手放在了他手心上。 谁知司马光牵住她的手后,另一只手直接锢到了她的腰间,把她抱了下来。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司马光面色如常,好似捻着一片落叶一般,毫不费劲。 突如其来的接触也叫张儒秀呆愣住,两脚接触到地面后,她才反应过来。 “我……我去把罐子拿过来。”张儒秀讪笑道,转身端起那个不算轻的小罐子,“走……走罢。” 司马光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忍着心酸,开口问道:“晚膳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张儒秀一想到还要同司马光待在一起忍受那般煎熬的时光,便总想逃避。 “不必了,我在外面吃过了。”午后她来到巷子时,小厮见她实在劳累,便想着买些什么给她吃。张儒秀赶着时间,也不挑食,叫小厮买了两个蒸饼,自己囫囵吃了一顿。 原本干了这么久,她应是觉着饿的。只是被这事一激,早已没了胃口。 这话一出,司马光的脸色便又一沉。 张儒秀见状,赶紧开口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还能再吃一顿。”说罢,觉着难堪,依旧讪笑着。 “走罢,饭都快凉了。”司马光说罢,便向前走去,留个张儒秀一个颇为落寞的背影。 这顿晚膳,吃得也是一阵难堪。 张儒秀想着速战速决,可司马光却偏偏像要同她作对一般,不断给她夹着菜,一边说着不能糟蹋粮粟。 张儒秀看着眼前的碗里堆着一座小山,也颇为客套地给人道着谢。 “多吃点罢,吃饱了不饿,也不会想别的。”司马光沉声道。 “好。”张儒秀总觉着他话里暗含深意,似是风雨欲来一般。 果不其然,晚间洗漱过后,这场风雨便如期而至。 张儒秀穿着单薄的里衣进屋,脸颊通红,是一副刚沐浴过之后的模样。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蹦一跳的进了屋。先前不安的心绪显然在浴桶中全然消散。 只是进了屋,发现司马光还端坐在案桌旁,才想起那件事来。 与其藏着躲着,不如索性坦白来讲。虽说这坦白也是被迫进行着,可张儒秀实在不愿再将这事亘在心里。 “其实……”张儒秀走了过去,想着恰当的说辞。 司马光闻言,抬头一看,见张儒秀发丝上还滴着水。她刚从外面回来,右侧发尾有几根还结了冰棱。手巾被张儒秀挂在脖颈上,当成了摆件。 司马光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偏偏又拿她没法子。 “过来,我给你擦擦头发。”司马光说道。 见张儒秀仍是一脸为难的站在案桌前,司马光又说道:“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如此平淡的语气还是叫张儒秀抖了下。她心里本就愧疚,见司马光这般淡定,便想着他必定存着大招对付她。 “我……我自己可以。”似是想极力证明这番话一般,张儒秀赶紧把那方手巾扯了下来,毫无章法的在发丝上摩擦。 “快过来罢,我不忙。”司马光招招手,唤道。 “你……”张儒秀咬着牙,“你没有生气罢。” 气?怎能不气呢?只是不愿说出来吓到她罢了。 “我没生气。”司马光说罢,还颇为友好地绽出来一个笑,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真的没生气么?”张儒秀当然不信,她不明白为何司马光总是口是心非,特意隐藏着原本的情绪,留下一副表相叫人看。 “我知道一直瞒着你不好。你也可以骂我,可以怨我。”张儒秀脸色认真,说着自己的想法。 只是司马光却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他感叹着张儒秀心思单纯,又觉着夜夜同寝的那人,根本就会了解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又谈何骂你怨你呢?”司马光望过去,张儒秀就站在案桌对面,可他觉着,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座跨不过的大山。 “我是气我自己,气自己不自量力,竟然期盼能叫你对我敞开心扉来,竟然期盼,能走进去你的心来。”司马光自嘲道。 张儒秀一听他这话,便慌了起来,连忙跑过去解释着:“我不是成心欺瞒你的,都是你之前说……” 话还未说完,张儒秀赶紧闭了嘴,生怕司马光再多想几分。 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说什么?” 张儒秀摇摇头,抿着嘴唇,不肯开口。 “罢了,我先给你擦头发罢。”司马光叹口气,见张儒秀愣在原地,赶紧把人拉了过来,自己站起身来,叫她坐下。 “怎么不叫女使给你多擦一会儿。”司马光接过手巾,认真擦拭着,一面问道。 “大冷天的,她们穿得那么薄,我又怎么忍心叫她们陪着我。穿上衣裳后,便叫她们赶紧回去了。小事而已,用不着别人。” 张儒秀说罢,才觉着自己话里有不妥之处。 正巧身后无比认真做事的司马光听了她这话,动作也僵了下。 “你不是别人。” 张儒秀又添了一句,司马光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依旧给人擦着发尾,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瓷器珍宝一般。 “等会儿早些睡罢,你忙了一天,许是很累罢。”司马光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儒秀听罢,静默了一会儿。她总觉着,司马光不愿正面同她聊起这个话题,莫不是想就此掀篇,装作不知晓? “我……我们聊聊罢。”张儒秀纠结了半晌,硬着头皮说出来了这句话。 司马光动作又一顿,不过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事我都知道了,也理解你的苦衷,就不必多言了。日后,你愿怎么做,便怎么做。我也不会去干涉你的事,更不会多做过问。”司马光说着,话里似有不忍:“天愈来愈冷了,我也不能随时跟着你。你出去时,穿得厚些,切不要着了风寒。也叫下人常备着膳食,累了就歇歇,喝口热汤。还有,出去时……”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张儒秀赶紧打断这番听着像诀别的话。 说罢,随意摸了几下发尾与发顶,头发干了八分。 “不……不是说要早些歇息么?我先去睡了。”张儒秀说罢,便赶紧起身来,窜到了床榻上,盖着一层被褥,裹着自己。 司马光看着她火速逃离自己身边,低头看着那方手巾,看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光吹了灯,躺到了张儒秀身侧。 一片昏暗中,床榻上的二人,呼吸相交缠。 “岁岁?”司马光轻声唤道。 他笃定了张儒秀没睡,这才有勇气去唤她。 回应他这声低喃之语的,是一声若有若无的气声。 “怎么就只盖了一条薄被褥啊?”司马光问道。 床上有三条被褥,两条厚的,是贴着身的,而此刻张儒秀身上盖着的那条薄被衾,是用来压在厚棉褥上面的。 张儒秀盖着这条薄被衾,不知盖了多久。此刻听到司马光这话,才反应过来。 不过还不待她起身动作,司马光便捞起那条厚被褥盖到了她身上。 “岁岁。”司马光又低声唤道。 “嗯。”张儒秀也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她觉着自己脑里昏胀胀的,差一步便要与周公相会了。 司马光见张儒秀接了他的话,转身却见张儒秀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沟壑。 于是他凑过去,隔着一层薄被衾,搂住张儒秀的腰。 司马光头枕在张儒秀压着的那块帛枕,小心撩起她肆意散落的发丝,靠了过去。 “睡罢。”张儒秀低声说道。她没心顾着司马光的贴近,只是耳畔的呼吸声震得她清醒了几分。 “岁岁,你功成名就之后,会抛弃我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觉着身边的人太过黏糊,便随意回道:“怎么会呢?我要是功成名就,肯定会带着你远走高飞。” 张儒秀强忍着睡意,说着:“不过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见识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不错。” 司马光也强忍着笑意,回道:“可是你先前不是给我算了一卦么?说我不宜四处搬家,适宜定居。还说东都就不错,叫我居洛。” 张儒秀本来迷糊,一听他这话,蓦地清醒过来。 她被这话惊得直接睁开了眼,往事也窜入脑中。 她还在汴京时,某日来了位小官人。 小官人说,他是某位大员外家的小厮,手里拿着家里主子的一些资料,非得叫张儒秀给人卜上一卦。 她哪里懂得这些? 赶忙催着那位小官人,叫人往邻家去看。可那位小官人偏偏就执拗地认定她这处,还出了一笔高价钱。 张儒秀自然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便临时向邻家求了一些浅薄的知识,随意给人算了一卦,倒是把那位小官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小官人再也没出现过,张儒秀记着这事,也是因为这笔交易价格实在是昂贵。 如今被司马光一提起来,她好似醍醐灌顶一般,那些看似不同寻常的事,竟都能串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开业的事了?”张儒秀转过身来,询问道。 借着月光,瞧见司马光正藏笑看着她,满脸宠溺。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司马光握住她的手,放在二人身前。 张儒秀蓦地想到先前司马光故意引诱的话;想到在汴京时,那位老汉说的话——常有一位小官人在她铺前逗留;想到二人初见,就在那条长街之上,她当时还问着司马光,是否注意到她的那家店铺…… “你……”张儒秀急着开口,却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早就知道了,故而早早地就接受了这件事。”司马光说得动情,“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你是我的骄傲,我会很大方地同人讲,这是我聪慧伶俐的夫人。” “只是我以为,你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同我说的。”司马光话里满是委屈,怨道。 “先前隐瞒,是因为我觉着我对于你无意,婚后各做各事便好。后来,我其实也想告诉你的,只是你说……”张儒秀掂量了下,又开口:“只是你说,不喜那些三教九流的事,不喜那般风气。我也是怕你知道我做这事后,会瞧不起我,这才瞒了下去。” “我怎会瞧不起你呢?”司马光说道,“我不喜的是,小数助教所做的故弄玄虚,打着幌子骗钱的坏事。可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傍身的。你一直在帮着衙府安抚民心,帮着老百姓处理邻家矛盾。” “你是帮着他们变得更好啊,也是在帮我的忙啊。我怎会瞧不起你呢?我怎会怪你呢?” “真的么?”张儒秀抬头,迫切地想寻求出一个答案来。 “当然。” “我所在意的,我所欢心的,我所甘之如饴的,正是这样的你啊。” “从来如此,未曾变过。” 张儒秀被他难得的一番抒情闹得满脸绯红。 那些恩恩爱爱的话,那些从前她不假思索便能脱出口的情话,此刻,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来。 于是她选择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同司马光一样。 张儒秀翻身,像是没骨头一般,趴在了司马光身上。 被衾里好不容易升起来的暖意随着她这番动作都散开了来,不过她也不在意。 她找到了更为炙热的热源。 “怎么了?”司马光虽是疑惑,还是赶紧捞着被褥,给她盖了上去。 “我觉着,我比以前更在意你了。”张儒秀头贴着司马光的胸膛,感受着他加快的心跳。 “我不想再做胆小鬼了。” “我很在意你,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在意。” “因为在意,不想叫你觉着我不好,才会去隐瞒。” “可以后,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我想把所有的所有都告知于你。” 一句句话无比轻柔,却重重地砸在了司马光心坎上。 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张儒秀一番话说罢,见司马光并没有开口回话,便撑着身子想看看他的脸色。 谁知她刚一起来,便见司马光稍稍皱起了眉头。 “你不愿意?”张儒秀故作恼态,埋怨道。 司马光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你压着我头发了。” 说罢,还不等张儒秀反应,便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撑在她上方,含情脉脉。 张儒秀脑子这时倒灵光起来,按照她丰富的理论经验,她几乎可以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张儒秀紧张地闭上了眼。 她感受到司马光的身子慢慢俯了下来,贴近她。 半晌,都不见下面该有的动作,只是传来一声轻笑。 “睡罢。” 话音刚落,身前的触感便随即离开了来。 张儒秀再睁眼时,看到司马光躺在了自己身旁,闭目养着神。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只是无论怎样,她都欢喜。 要比得了几大罐的铜钱还开心,要比吃了最爱吃的糖醋小丸子还开心。 “晚安。” 张儒秀的笑意止不住,很久之后,才入了梦。 梦里是桃林柳道,飞鸟清波。她站在桥上,随意走着,无比自在。 后来桥上蓦地多了位小官人。 小官人的身影他看不大清,模模糊糊的。 只是二人却像是相识已久一般,他们走到了一道朱墙边上,远处是数不尽的楼阁。 张儒秀顺着小官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透过厚厚的朱墙,她看到了一位百无聊赖的小娘子。 小官人指了过去:“看,我是从那时认识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大方 一夜好眠。 翌日一大早, 张儒秀想着催着身旁的司马光赶紧起来应卯,揉开了眼懵了片刻,才想起衙里放了假, 便又躺了回去。 不过她这一番动作来得突然, 早就惊醒了一旁酣睡着司马光。 “怎么了?”司马光侧身来,面对着她问道。 “只是突然想起今日你不用应卯,后几日也不用。”张儒秀合上眼, 想再歇息一番。 “是啊, 这几日知州放了假,叫我们这帮子人好好歇歇。”一字一句瞧着轻松, 可叫司马光说出来, 倒成了无比肃重落寞的事。 “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如今苏州只是表面上一派安宁罢了。前线与南境不过隔着几个州郡罢了,战乱的消息,哪里会真传不来呢?”张儒秀清楚司马光所忧虑的事,只是如今更为重要的, 还是要想出一个安抚民心的法子才是。 “这事上有我在, 我会竭尽全力护这方安宁。”司马光说罢, 起身来,穿上衣裳。似是又想到什么, 便又开口:“午后你还要去求乐巷么?” 张儒秀微微一愣,二人昨晚坦白了心意, 可今日她听司马光如此大方地说起从前颇为敏感的事, 思维一时还转换不过来。 “去……去啊。昨日还有许多位老顾客预约着我的生意,我也不能毁约啊。”张儒秀说罢, 也坐起身来。 “我能去帮忙么?”司马光问道。 他摸清了张儒秀的性子, 若言“是否需要他帮忙”, 张儒秀定会觉着他瞧不起她。故而司马光换了个委婉地说法,将自己置于低位,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张儒秀倒没想这么多,只是随口回道:“你往铺前一站,我的身份不就暴露出来了么?”又添句:“不是有信要写给阿舅么?你也有自己的事,就不用来陪我了。” 司马光系衣带的手一滞,他没料到张儒秀会这般直白地拒绝他。 明明昨晚还说那么在意他,今早起来,清醒的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那些信明日后日也能寄过去,何况先前我早已写好了回信与相关的文状,不着急。”司马光歪头,手撑在张儒秀身后,身子也稍稍倾斜了过去。 “我是怕你被人欺负啊。”司马光话里满是真诚,“我知道你有真本事傍身,可我又不怎么清楚。要是有了窜空子找茬怎么办?你放心,我会躲得远远的,不叫人发现。” 见张儒秀仍满脸疑惑,司马光又道:“何况我都是去乡野阡陌间探探民风,这州里的小巷子,我倒是真没去过几次,百姓自然也不会认得我。” “不必了,以前开铺时,也没遇见过什么大的麻烦。倒是有过几个蓄意生事的衙内,不过我都给他们赶走了。” 张儒秀说罢,掀开衣袖,露出自己白皙的小臂来,握拳勾起臂来。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存着蛮力没处用呢!” “来,你来打我一下,我要是倒了,就叫你跟着我去。”张儒秀满是得意,她有金手指加持,也料司马光不敢出太大力气,便肆无忌惮地放着狠话。 “这是什么要求?”司马光不解,“我不会打你。若是你真不想叫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张儒秀正在炫耀的兴头上,又岂能这般轻易放过他。她睁大眼瞪着身旁的人,大有不打不罢休之势。 “真男人就上。”张儒秀放着狠话。 “好罢。”司马光被她磨得没法子,嘴上应允着,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张儒秀的背,同平日里哄她睡觉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好了,我做过了。”司马光低头不敢同张儒秀直视。 大清早的,一起来就看见张儒秀凌乱衣襟下的细肉玉臂,他的身子早起了变化,便不敢太过造次。 他拍得叫人不疼不痒的,张儒秀只当他失了兴致,也不愿再与人计较。 “等什么时候抽空同二姐看一面罢,想来自我成婚后,竟再没见过她了。”张儒秀说道。 “我也许久没见过之道了。得了空时,定要同人见一面。”司马光说罢,同张儒秀相视一笑。 午后赶到铺店时,正巧下起了大雪。前几日下来的一层层厚雪还没化开来,街上便又簌簌落着雪。 早来的客人都没带纸伞,无奈排到了队前,想走又不敢走,不多会儿,一个个都成了白头翁。 张儒秀一见客人都在外面冻着,便赶忙叫小厮拿出了铺里早早备好的数把纸伞,都分给了铺外的客人。 客人本就对这位讲师颇有好感,经过这件事,回去后都称赞着讲师的好心,说苏州这一片来了位小菩萨。 后来的几日都飘着雪,把朱墙盖成了汉白玉,一层一层地摞着。张儒秀的名声也愈传愈广,竟传到了知州处。 十二月初一,雪落得太大,外面堆着足有半人高。 富知州匆匆上衙,若不是衙里来了件事,指不定他现在还游离在酒楼里,吃着酒听着曲儿,好不自在。 原来是下面一个小县因着连日落雪,闹了小饥荒。 县官拿粮还要向上报,一层层报到衙里,才能批下来一波粮。偏偏饥荒开始闹起来的那几日,正是知州定下的放假日。 县里的小官也不敢惊扰知州老爷,便凑着几个村的粮食,等着知州上衙再报上去。 富知州揉着酒足饭饱的小腹坐到案桌旁,刚从放纵中走出来,便接了个雷。 饥荒可不是小事,处理不好还会闹到京都去。富知州一把年纪,也不想在享天伦之乐的年岁里惹了大事,便赶忙召集衙里的官开着会,叫人赶紧把粮批下去。 “这才歇了几日,就有事生了出来。正是赶巧,平日里兢兢业业坐在衙里半天,也不见传来个要紧事。这一歇,公服差点就没了。”会上,知州感叹道。 “君实,你来安排这次的事。两日之内,一定要把粮给送过去。这粮粟可多却万不能少,定要叫百姓都安好。” 司马光听了知州这话,微微颔首。 衙里谁不知,富知州极为信赖判官,除了军权,几乎把大小事权都推给了判官。 不过这位小判官确实有能力,做事踏实,效率又高,时不时还会给这帮同僚分红。同僚得了好处,自然捧着他。 不过,还是有位推官提了个点子。 “求乐巷里出了位女讲师,近日来一直在帮衬着衙里压着民间那些不好的风声。这本事愈传愈神,在这片可是被人称作女菩萨。不过这次下县,也请这位讲师一同前去,帮衬着安抚民心。回来时,衙里再给些好处,两方都落好。” 富知州倒是对这些玄乎事不感兴趣,不过既然推官提出了,倒也是个应急的法子。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要问问司马光的意见。 “君实,你觉着这法子如何?可行么?”富知州看向一旁的司马光,话说出口,却见人皱着眉头,不满之意直接溢了出去。 司马光自然不愿叫张儒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要紧时候,不想着派些官员前去镇抚,反倒是倚靠一位小娘子做事。 若是做好还可,若是去县里掏心掏力还遭人谩骂一顿,岂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司马光听罢推官的一番话,气愤地几乎都不愿开口同人辩驳。不过冷静下来后,还是一条一条地给人分析着:“县里也有不少助教,若单论成本,不如请那些助教来。何况那个起事的县里,巫卜之风本就盛行,当地早已形成了一股风气,自然会更信赖当地的助教。” “一桩生意,讲求的是你情我愿。如今还不知那位女讲师的意愿,怎能如此武断地认为人就愿意帮衙府的忙呢?” 司马光一番番话说下来,带着平时不常有的锋芒,叫一整屋的官都瞪着眼不知说些什么。 而那位提点子的推官,被判官这么一说,也颇为难堪,赶紧圆着场,说着那话有失偏颇,思虑不周。 知州见屋里气氛紧张起来,也赶忙说着好话。 “这事全权交给判官去做,全都听他的意见就好,莫要再想些什么歪点子。” 富知州这么一说,司马光才缓了过来,心里盘算着规划。 他以为这话一出来,张儒秀便可不用冒着风险下县去。谁知回衙里才知,原来她走的步子比自己更快。 张儒秀这方,闹饥荒的消息也传到了她这里。 依她的本事,去了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只是晴末报来这消息时,还带着说出来另一件事。 闹饥荒的县里,恰巧来了位世家的贵娘子。 本是来县里肆意游玩,谁知被饥荒拦在了此处。 小娘子明艳骄矜,觉着自己受了亏待,便蓄事闹了一番。 这本是件不相关的小事,只是张儒秀随口问了句小娘子姓甚名谁,才在她心里成了大事。 “貌似是位吴娘子?听人说,还同汴京里某位王官人有着婚约呢!” 张儒秀听了这话,才定了要去下县的心思。 她有种预感,那位官人与娘子,正是王安石与吴夫人。 作者有话说: 放下了对四字标题的执念。 第77章 初见 “你想要下县?”司马光几乎是颤着声问出了这句话。 张儒秀并不觉着这是件大事, 方才说话的语气也同平常无异。只是如今见司马光如此慌忙,便存着疑惑。 “当然是想给衙里出一份力啊。”张儒秀扯着司马光的手,随意摆了下。她心情正好, 尾音上翘, 听起来似是在娇嗔一般。 只是哪怕她露出了平时不常有的柔软,司马光还是铁了心,不想叫她去。 “此番前去, 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昆县的饥荒几日之内便传到了临近的县里。饥荒一出来, 蝗灾便会出来。我怎能叫你冒着风险前去么?”司马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道。 “你一人前去,我也不放心。平时在铺里, 你尚可戴着面纱换副嗓子, 可若是与衙府有了联系,免不了要生出些事端来。你也不想暴露身份罢。” 司马光说的这番话也有理,不过张儒秀执意要去,最主要的,还是为了看一眼吴娘子。 衙府里会下批公粮, 也有钱去请那些学究助教来宣讲相关事宜, 张儒秀跟着前去, 用处也不大。 今日她听晴末这么一说,心痒难耐。就算司马光不愿叫她冒着风险去灾区, 她也会私底下想个法子来窜出去。 司马光自然也知道张儒秀素来便是个待不住的性子,见她如此执着, 也服了软:“若你真想去, 也并非不可。” 说罢,便见张儒秀眼眸一亮, 朝他飞快地眨着眼, 满是不可置信。 “真的?”张儒秀说罢, 身子朝人贴了几分,几乎就要撞进人的怀里。 不过还未等她欢呼起来,司马光便又赶紧加了一句:“不过我得跟着你。” 张儒秀倒是不在乎这个附加上来的条件,只是应声说好,话里尽是掩不住的喜悦。 “那我现在就去同知州说下这事。”司马光顺势将张儒秀揽到怀里,察觉到她并不抗拒之后,悄悄箍紧了她的腰。 昆县是苏州之下一个较大的县,此次饥荒,也是先在县里一个村闹起来的,后来波及到一个县,又传到邻近的几个县下的村里。 眼见着饥荒愈演愈烈,知州也慌了起来。故而在听到司马光下县的请求时,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虽说他对司马光携带家眷这一要求还有些疑惑,不过也没有细想,便也允诺下来。 轻装上阵,到昆县时,已是初二未时。 县里的官见司马光来了,赶紧来迎接。还未等县官说出一番奉承的话来,司马光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一些话,直接打断了他那些小心思。 见司马光一脸严肃,县官才收了心,一板一眼地说着饥荒的情况。 这方司马光还在县衙里说着自己的法子,张儒秀那边就跑到了乡野田陌里去。 昨日出发前,她叫晴末又找人打探了下这位吴娘子的消息。 晴末有心,找了办事快的线人,不多会儿,便把消息传到了张儒秀耳中。 如今县衙里忙得焦头烂额,县官都在愁着粮粟的事,自然无暇顾及这位来自汴京城,而今却被困在此处的吴娘子。 不过有心的县官还是忌惮着吴娘子的身世,特意把人接到了一个暂时安全无事的村里。 吴娘子从小便浸在蜜罐子里,哪里受过这般委屈?何况如今她是北上途中被困在了县里,本就无助。身处困境之中,情绪自然会低落起来。 所幸吴娘子待着的那个小村,是个直辖村,与衙府离得近。张儒秀趁着司马光分身乏术之间,偷摸溜了出来。为防惹出事端,还是戴着面纱,路上也压着嗓子,挡着自己的身份。 进村后,村民一见这处来了位小娘子,瞧着同那位吴娘子年龄相仿,便觉着是衙府里送来的人。村口的几位老嬬打量了张儒秀一番,没看出什么疑点后,才带人来了那位吴娘子的住处。 “小娘子,村里前两日也来了位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我见你一个人来,也怪可怜的。不如你过去同那孩子说说话罢,你俩也不会害怕了。放心,咱们这村,安全得很,待着就是。”老嬬摸着张儒秀的手,十分热情地将张儒秀领到一间茅屋前。 “进去罢,往这儿躲几天也行。”老嬬以为张儒秀来此是寻求庇护的,见她年龄小,心里满是怜惜。 说罢,便颤颤巍巍地离去。 待老嬬走远后,张儒秀才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茅屋正门前。 再走进几步,张儒秀才听见屋里似有小声抽泣之声。 心心念念想着的吴娘子就在里面。 不知为何,张儒秀站在门前,蓦地就生出了紧张之感。 她只觉着,今日她一推开这门,便会开拓一番新的宏图来。 她进去见了吴娘子,便间接同王安石有了联系。 而她的心上人是司马光。 这种怪异的感觉充斥在张儒秀心头,等她反应过来时,敲门声已然传开了来。 “谁呀?”屋里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 张儒秀本能地想开口回答,只是发现自己那副低沉嗓子还没转过来,便赶紧清了清嗓子,反问着:“是吴娘子么?” 这话一出,张儒秀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扑腾扑腾的杂音。 吴娘子动作十分急切,原先在床上躺着。听了门外的声音,便赶紧穿上鞋下床来。 “是介甫哥哥叫你来接我的么?” 张儒秀听得屋里传来一道问句。 不过还不等她出声回应,屋门便被打开了来。 冷风霎时钻了过来,也叫张儒秀瞧清了眼前人的面貌。 吴娘子身子圆润,比张儒秀还要低些,年龄看着也比张儒秀小上一两岁。头上戴着几根金篦子,身上是藕色厚褙子。 脸若圆盘,脸颊两侧的细肉鼓着,好似琉璃珠一般;蛾眉杏眼,唇瓣微开。小娘子眼眸明亮,鼻尖也被冻得通红,脸上淌着的泪珠还未落个干净,眉间的欢喜便早已晕染开来。 只是一推门,见门外是位不熟识的娘子,眉间又皱起一座山川来。 “你是……”吴娘子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眼前人。 小娘子穿得素净,蒙着面纱。只是那双眼正看着她,一时叫吴娘子也疑惑起来。 张儒秀被她这么一问,才蓦地想起,她竟然还未想好与人相交的说辞。 不过眼下也不容得她犹豫,那套话便脱口而出。 “你是吴娘子罢。” 吴娘子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家官人是王官人的好友。今日官人来县里发粮,我也随着他过来。听闻吴娘子被困在这处,想着王官人此刻定是心急如焚,便想着前来安慰一番。”张儒秀说道。 吴娘子一时可管不了那么多。她一听到张儒秀话里提及她的表哥,便乐呵起来,也降低了对张儒秀的防备心。 “既是如此,那娘子便赶紧进来罢,外面天冷。”吴娘子好心地拉着张儒秀的手进了屋,一手合上了门。 “娘子先歇会儿罢。”吴娘子给张儒秀倒着茶,谁知茶水早都凉了许久,一时窘迫起来。 “村里条件不比衙里,娘子受苦了。”吴娘子说道。 这话原本是张儒秀想对她说的话。先前听人说吴娘子骄矜,张儒秀还以为人有多难相处呢。如今这么一处才知,吴娘子倒是比她还务实。 张儒秀小口呷着凉茶,又听得吴娘子的问话。 “对了,还没有问过娘子的名讳呢?” 张儒秀一抬头,便见吴娘子支着手满脸好奇地望着她。 脸颊两侧的肉因着她这一动作不可控地溢了出来,叫人惹不住想疼惜。 吴娘子见张儒秀有所顾虑,便歪了歪头,无声催促着。 只是她不知,张儒秀是在心里狂念了多少句冷静,才勉强止住想捏捏她的小脸蛋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我短小我承认! 放个ooc预警。 我流王安石:黑皮事业疯批爱情忠犬。 我流吴妹妹:婴儿肥可爱娇惯小作精。 一贯的宠妻原则,一贯的男德班班长,只可惜二人相处写不了多少篇幅,可能会作为番外出现。 第78章 喘气 “你唤我张娘子便好。”张儒秀说道。 吴娘子一听, 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怎么行?娘子家的官人不是还认识我表哥么?日后定是要再见的,何必如此生疏?”说罢,便走过来挽起张儒秀的胳膊, 一派亲热之气。 张儒秀也拗不过她, 便随口同她说了几句。 话说着说着,吴娘子的心思便跑到了别处去。 “娘子为何戴着面纱?可是脸上生了什么疮?不妨叫我看看。我娘娘还未出阁前,对医药有所见解。后来生了我, 便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我虽学艺不精, 但这些疮啊痘啊,还是能帮人料理一番的。” 吴娘子这般一提醒, 张儒秀才想起面纱这事。她常年奔波在街头巷外, 大事都自己操着心,早习惯了伪装之后的那般模样。 此番来找人,她只是同司马光言要去探探风,没把吴娘子这事告知他。收拾行头时,也是平时被人称为“讲师”的样子。 只是如今她同吴娘子说, 自己是他表哥某位好友的夫人, 便是把这身份告诉了她。 而她在外人眼里又是那位下县安抚民心的讲师, 这事吴娘子当然不知。 两种身份,各取一半, 暴露于不同人群之中。 吴娘子这般一问,张儒秀也不会执意于戴着的这面纱。听罢她一番吹嘘的话后, 便淡然地把面纱揭了下来。 皮肤白皙, 并未有红疹麻子升起来。何况冬日里冷,面纱缚上, 倒还给人拦着风。 “外出不便, 何况如今县里也不安宁, 这才戴上了面纱。叫娘子见笑了。”张儒秀语气淡然,丝毫听不出一分惶恐。 吴娘子伶俐,眼瞧着张儒秀不愿同她再说些交代身份的话,便忙哄着人转着话题。 “我叫你三姐可好?你把我当妹妹就成。”吴娘子亲昵地说着。 不等张儒秀开口说话,便又叽喳一句:“其实我方才一见娘子,便觉着无比熟悉,娘子的眼眸似极了我那远方表姐。” “是么?娘子想唤,那边唤罢。左不过是个称呼而已,随意。” 张儒秀待人本是慢热温吞的性子,连对与她朝夕相处的司马光,也是在过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敞开了心扉。 而吴娘子恰巧同她的性子相背。 进屋以来,吴娘子那关切的话外,都是在挖着张儒秀生活的各个方面。 不知是真热切还是假逢迎,面子还无辜无害,瞧起来倒真是一位不经事的小妹妹模样。 不过半刻钟,张儒秀便大概摸清了吴娘子的表面性子。不过仔细想来,她结识的那帮子安人中,都数她最小,一直被当成小辈对待着。 不过吴娘子小她一岁,张儒秀成了那位年长之人,这般新奇的感觉叫她即使心里存着疑惑,还是满脸笑意地听着吴娘子说话。 许是这片没人来同她说话,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小娘子,自是得大吐苦水一番。不过听她说东说西,唯有一件事不曾糊涂,逻辑清楚。 便是她那位表哥。 王介甫。 “也不知表哥在汴京里待着,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我呢?”吴娘子托着腮,翘着腿,全然不把张儒秀当外人,直白地诉说着情意。 “再等几日罢。这时候衙府里正忙着县里闹饥荒的事,待到公粮一发,情况好转之后,驿道也会开放了来。到那时候,娘子便是来去自如,不必再想着滞留在此的问题了。”张儒秀不多聊自己身上的事,反倒是一直在顺着吴娘子的话往下说。 说来也奇怪。先前还未见着吴娘子之前,她满是好奇,一整天心都消停不下来,总想着同人见见。好似见了一面,就能同这些史上留名的人联系起来一般。 可如今真见着了,满是戒备心,支支吾吾回话的人也是她。 这般场景不免叫她想起从前同大娘子聊过的那些话。 大娘子嫌她不爱与人来往,总是存着防备心,不肯轻易同人交心,还劝着她要随机应变,灵活对待。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这种状态她处着才舒心,无意图变。 可如今待着吴娘子,她无论怎样自处,都觉着不舒服,浑身如爬上虫蚁一般,刺挠得慌。 “好想念表哥啊,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些什么事?难不成又是待在屋里读书?一整日都不出来?”吴娘子自言自语着,察觉到张儒秀无意同她搭话后,倾诉的兴致也降了几分。 “你倒是黏人的很。”张儒秀调侃道。 “这多正常啊!”吴娘子说罢,朝张儒秀探身过去。 “难不成三姐没这般想过自家官人?离了他半刻就想得不行?” 张儒秀一听她这话,倒陷入了沉思。 从前她同司马光也分开过不少日,忙了一天回去,她也没怎么想过司马光,更别提花时间去想他处境如何这些事了。 吴娘子尚未同王官人成婚,思念之情便溢满了来。再看看她这位成婚两年的人,对自家的夫婿竟没有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来。 不过她也不愿把这些私事说给外人听,只是搪塞一句:“你俩这是在劲头上。我同官人都老夫老妻了,哪儿有这般如漆似胶?” 说罢,还认真想了一番。 这些花肠,若真要论起来,还是司马光要上心些。记着成婚之日,记着彼此生辰之日,记着双方爹娘生辰之日…… 她倒是清闲,偶尔管管院里的杂事,旁的一律不多做过问。旁人羡着她的一身清闲,她也只当自己处理得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烦心事给处理个干净。 不过如今再想想,那些个事,多是司马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经受一番,一番处理后才落到了她手里,成了她一贯以为的那般“简单”模样。 她不愿亏欠他人,总觉着欠着人情是件麻烦事。 可她早欠了司马光数不清的人情,至于怎样还情,她自然懂得。 不过是愿不愿的问题了。 一番寒暄过后,张儒秀站起身来,想着先行离去。 只是临走前念着吴娘子来留在这间小茅屋里忍着冷,于心不忍,便想着把人带回去,不论是对着衙府里还是汴京家里,都好交代。 “随我走罢。”张儒秀说道。 “走?村里带我来的那位嬢嬢不叫我走,说这处安全,不叫我随意乱走,怕惹了事端。”吴娘子不解道。 留下来是安全,村里有了粮,也不用担忧会饿着人。只是…… 张儒秀抬头,屋顶仅仅盖着几层茅草,时不时透着风过来。再瞧瞧那床上,只有几层破烂的棉絮盖着,如何能住人? “无事,我有衙里的文书,带给人看便是。”张儒秀说着,便掏出随身携带着的同行文书。 她来之前也留了一手,怕的就是如今这般要走却走不了的情形。 “不怕,马车就在村外停着呢,没人会拦着你。”张儒秀怕吴娘子不放心,便拉着人的手往外走。 她直接亮出了文书,也没人敢拦着她,顺利上了车,往回赶。 “三姐你真好。”吴娘子掀着车帘,瞧着车外的田间景,觉着新鲜,话里尽是欣喜。 张儒秀听了她这话,只是轻笑了下。 她本可以把吴娘子抛在那间小屋里不管不顾的。毕竟她来此处的目的只是见人一面,确认下身份罢了。 只是最后还是叫人上了车。 或是莫名的好心,或是因着她背后的那位官人,又或是无意间早被人直率的性子给吸引了过去…… 无论怎样,她已经把人接上了车。 只是凡事到底不会同张儒秀想得那般顺遂。 她以为自己偷摸出去,路上耽误的时间也不长,司马光兴许不会发现她这短暂的“失踪”。何况他去放粮,又要同县尉商量事,自然没心去管她的行踪。 这个念头,在下车那一刻被倏地打破。 “岁岁!你去哪儿了!” 彼时张儒秀正弯着腰下车,脚刚一着地,便听得前方一声低吼。 说是野豹子的嘶吼也行,说是平地炸起一股惊雷也罢。张儒秀听见这声,身子一抖,赶紧背了过去,面朝车里的吴娘子。 这么一转身,倒是隐去了背后的眼刀。只是瞧着吴娘子龇牙咧嘴不可置信的模样,又觉着就不应该转身。 吴娘子显然在看着好戏,先前那位温柔娴静的姐姐,如今见了自家官人,倒似躲洪水猛兽一般。她可没见过这般滑稽场面,如今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正在上演的好戏。 “咳咳。”张儒秀清了下嗓子,直接忽视了身后的问话,对吴娘子说道:“下来罢。”说罢,便递了手。 吴娘子也不矫情,借着力下了车。 随意抬下头,便瞧见了前方站着的小官人。 身姿颀长,鬓发有些乱,想是公务繁忙,来不及收整。 方才听小官人吼出来的话,她还以为抬头看见的会是一位怒目圆睁的人。 结果现在真望过去,就瞧见小官人眼尾泛着红,倒像是被逼急却又毫无办法一般。 话里是焦急,可眼眸含情,丝毫没有发火的意味。 吴娘子叹口气,胳膊肘怼了怼身旁还在装着缩头乌龟的张儒秀。 “你家官人,在看你呢!” 催了几下,见张儒秀还是不肯转过身来。吴娘子心里一橫,用了几分力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张儒秀一个踉跄,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被人抱了满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脸贴着胸膛,听见他心跳很快。 “你去哪儿了?几个时辰过去了,我都没见到你。”司马光低声说道。 “就出去玩儿啊!” 张儒秀翁里翁气的声音传来,一时叫司马光哭笑不得。 他注意到了那位陌生的小娘子,不过眼下心思也不再此。 “以后,不要离我太远,好么?” 张儒秀听了他这问话,本能地想一口回绝。 不过转念一想,她确实需要给人甜头。 作为他那过于澎湃的爱意的回馈。 于是她哼了一声,应允下来。 回应她的,是腰间愈来愈紧的力道,与耳边那人惊魂未定的喘气声。 一下一下的,像是钩子一般,把她的魂也勾了过去。 张儒秀侧头,唇瓣无意间划过司马光的喉结,感受到一阵颤栗之后,一连串的笑意便传了出来。 她被抱得太紧,只能喘着气,仰头艰难呼吸着。 热气升腾之间,貌似还听见身后传来的“啧啧”之声。 作者有话说: 司马光: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让我催催小天使们的评论!今日的更新已到达,您的评论也该上新啦! 第79章 冷战 “好了, 还有人看着呢!” 实在是抱得太久了,若不是张儒秀听到身后吴娘子一阵阵的笑声,差点便以为整片天地便只剩了她与司马光二人你侬我侬着。 见司马光仍然不松手, 张儒秀用着力悄摸掐了下他的腰, 听到人倒“嘶”一口气后,才从禁锢中窜逃了出来。 不过不等司马光开口委屈,张儒秀便抢先说道:“注意分寸, 还有人在场。” 这话一出, 司马光才往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这位是……” “王介甫那位未过门的小表妹,吴娘子。”张儒秀说罢, 便迎面走了出去, 将站在一旁踌躇不绝的吴娘子拉了过来。 “吴娘子是被这事困在了昆县中。若没有这事,约莫就到了汴京,同王官人在一起了。”张儒秀解释道。 “是……是啊。”吴娘子那般伶俐口齿,到了司马光面前,不知怎的就期期艾艾起来。 “叨……叨扰了。” “无妨。想来我与介甫也有两年未见, 念昔日之同游, 何其乐哉。如今想想, 倒觉做了场梦一般。既然娘子来了,我这便叫衙里下文牒, 护娘子入汴京。”司马光谦和有礼,说的话叫人找不出一丝破绽来。 说罢, 又伸手将张儒秀揽了过来, 似在无声之间宣告主权。 “内人叨扰了。” 他这番话下来,也算是把吴娘子想要同张儒秀多待会儿的念头打消了个干净, 却又叫人找不出一分不妥来。 如今王安石不在场, 若真叫吴娘子留了下来, 岂不会遭人非议?何况这二人早有婚约,却尚为成婚。就算真是两人都在场,县里也留不住这两人。 昆县是苏州下属县之一,在这几个县里发展势头最好。只是当地却有一种排外的风气。 县里居住百姓流动性不大,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小桃花源一般。外人一进来,便成了当地百姓饭饱茶足后的议论话头,从头论到尾。 吴娘子这刚过来,县里便已起了一阵风声。叫她赶路回汴京,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呢? 吴娘子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一番道理,无需司马光多言,便说着家里有了来接,也是催着县官发放通关文牒,好早日启程。 只是心里清楚,不代表着没什么意见。 司马光的心思,吴娘子一眼便看了个透彻。 人前一副正派模样,怎么话里尽是醋意呢? “殿试过后,表哥的任令便会调下来。那时候,官人也好约着表哥一同出游。”吴娘子说道。 说罢,又走过去拉起张儒秀的手。 “这么快便要走了,可叹我与三姐才刚相识,便要天各一方了。” 一句娇嗔叫张儒秀心坎也软了下来,语气轻柔地哄着人。 吴娘子这话一出来,张儒秀本是想给人一个拥抱的。奈何司马光偏偏固执地不叫她走,她只能抬起被吴娘子勾住的手,捏了捏小圆脸。 “总会再见的。”张儒秀安慰道。 这一番动作后,张儒秀感觉自己那身子又不受控地朝司马光怀里倾了几分。 张儒秀抬头侧目看着他,见他脸色如常,是恰好的笑意。再扭头看看吴娘子,眼神无辜,传出不舍之意。 真是两方为难啊。 吴娘子的过度热情虽叫张儒秀刚接触她时觉着不适,后来处久了便习惯了她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感觉。吴娘子真是把她当成了自家姊姊一般,诚心诚意地待着。 司马光今日也是奇怪,非得在旁人面前露出些暧昧来,生怕旁人不知道二人间的关系一样。 好似变小气了一般,想叫张儒秀每时每刻眼里都有他。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县官急急忙忙携着文牒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司马判官,文牒出来了。” 县官埋着头过来,走近才瞧见这三位难舍难分的场面。一时觉着无比难堪,低着头不知如何自处。 司马光听罢,才松了手,叫张儒秀得了自由。 “吴娘子,时候不早了,还是早日启程罢。”说罢,便将文牒往吴娘子手里一送。 吴娘子也没想过这下文牒的过程会如此之快,一时瞠目结舌。 在她难堪之际,司马光又添道:“苏州衙里也往汴京处递了信,不日介甫便能收下这记着吴娘子去处的信。路上的人也安排好了,娘子不必担心。” 司马光拿王安石出来催吴娘子上路,无疑是选了个最为有效的法子。攻人在于攻心,司马光心里清楚王安石在吴娘子心里的地位,先前也曾听见他说过几次家里那位磨人的小表妹,话里满是宠溺。 这两人心念着彼此,司马光此番动作,也是催着有情人早日来相会罢了。 虽然他也有一份重量很足的私心。 果不其然,吴娘子听了这话,早把同张儒秀分别的不舍抛在脑后。眼下,她心里满是那位远在汴京的表哥,心里像是被蜜浸着一般。 所幸她还存着几分清醒,她知道眼前这位醋劲大的小官人,正是表哥先前提到过的“君实兄”。 原来他便是宝元元年进士第六名,少时便不同凡响的“司马君实”。 吴娘子抬眸,扫过张儒秀懵懂的脸,心下一片了然。 原来这位便是张家三娘子。 “对了,三姐你的面纱还在我这处呢!” 临走前,吴娘子蓦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张儒秀听罢这话,微微一愣。面纱倒不重要,她还多带过来了几条。不过眼下碍着县官在场,还是多留了几分心:“给你罢,不必还回来了。” “好罢,就当你给我的交识礼了。”吴娘子拿出那方面纱,叠好后工整地放在文牒上。 “走了,后会有期!”说罢,便朝马车处走去。 吴娘子还是不舍,临走前还要掀开车帘同张儒秀遥遥相望一番。 她没再开口,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张家三娘子,亦是两年前那位闻名汴京城南的女讲师。 待到吴娘子上了车,马车也辘辘走远,司马光才松了口气。 “下……下官衙里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县官方才眼见着吴娘子的一番操作,总觉着自己似是无意间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一般。 判官他可不敢惹,便想着早些避讳一番,免得遭人嫌。 司马光自然能看出县官的无端惶恐,便温和地交代道:“记得妥善安排那批粮,百姓可等不得。” “是……是。”县官说罢,便转身快步走了回去。 留张儒秀同司马光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咳咳。”张儒秀蓦地觉着眼下场面十分叫人难堪,便想着赶紧走回安置处歇息去。 “时候不早了。”张儒秀抬头,原来天早暗了下去,落霞也不知所处,埋在了星月之后。 司马光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心里一沉,话里却满是委屈,不复先前同人说话的攻击性:“是啊,原来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 “意外,出了点意外。”张儒秀讪笑着,一边拉着司马光就往安置处走。 县里缺着粮,安置处的膳食自然不能同先前衙府里的比。 再简单不过的菜根汤,张儒秀也品得津津有味。 反倒是身旁的司马光,满脸愁容,半天噎不下半口汤来。 “怎么了?有心事么?”张儒秀侧目问道。 这原本是司马光爱同她说的话,如今倒是叫她顺畅地说了出来。 “无事。”司马光回道,“够喝么?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盛一碗。天冷,多喝点热汤也能暖暖身子。” 张儒秀听罢,摇摇头。 “不用了。” 真是奇怪,先前她不关注司马光的情绪时,他反倒乐于同她倾诉。如今她也学着关心他,可他倒还是什么苦恼事都不同她说。 既然他不说,那她说好了。 “我看这县里虽是闹了灾,好在衙里治理有方,加上公粮又发了下来,百姓也没有太多极端的情绪出来。”张儒秀顿了顿,又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片不需要我发挥看家本事,那我想回到那铺里去,也不再这儿消耗时间了。” 张儒秀原本以为按司马光一贯地态度,应是会笑着纵容她才对。 可今日他听了这番话,神色倒是凝重了起来。 “为何要走呢?不是说要同我一起办事么?” “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一连串的问话下来,罕见的尖锐,叫张儒秀愣在了原地。 她自认,此番下县,是好奇心过大,光想着见吴娘子一面。如今见了面,也了解了想知道的事,在她看来,目的算是达成了。 饥荒闹了出来,她自然想尽一份力。她把自己把好几大罐铜钱都买了粮,在苏州时便叫人偷摸给几个饥荒闹得严重的村送了过去,就说是某位好心人,她不透露自己的名号。 饥荒面前,用弹幕看透每位灾民的心思又能怎样呢?她的长处在这片显然发挥不出来。她能做的都做了,在她看来,可以悄悄隐退了下去。 可拿钱买粮无偿捐赠这事,她并未同司马光说过。故而在他眼中,自己当然是一派言而无信自私自利之模样。 只是她又不想把这事告诉司马光,便默默扛下了担子。 “我随你走,院里不就没主子了么?县里有你领着一帮县官,我也放心。”张儒秀说道。 “何况,我也等不起。铺里的客人还都在等着我,他们约了这么久,我自然不能叫他们失望。” “当初确实是我冲动,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来。给你添堵了,抱歉。” 张儒秀也无意解释那些复杂事,便选了看似诚恳实则是最为懦弱的一种方式——道歉。 歉意一传过去,不论对面人如何感觉,她的心是安了。 “一定要这样么?”司马光话里有些哽咽,颇为艰难地吐着字。 张儒秀点头,说她无理取闹也好,说她自私也罢。经过二人这一番争论,原本想回去的心思只有三分,如今倒成了八分。 “为何你总是要这样呢?”司马光颤声问道。 为何张儒秀总是不理解他的意思呢? 待不待在此处一点都不重要。 司马光想问的,是张儒秀在不在乎他。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张儒秀是想同他黏在一起,一刻都不想分离,才坚持要随着他下县来。 故而在张儒秀说自己要走时,司马光在意的,只是她到底在不在乎他而已。 他问了三句,张儒秀只辩着前面两句,后面一句从不会去回答。 为何你总要这样呢? 为何总感受不到他的爱意呢? 为何总是说着那般好听的话,叫他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呢? 张儒秀从来没有摸清过他的心思,此刻也只是说了一句:“我明日就走。” 说罢便起身来,颇为气愤地走了出去。 不过临走前还是甩了句话:“待你回去后,分屋睡罢。我们都冷静下。” 案桌上还摆着冒着热气的菜根汤。 司马光端起张儒秀的半碗汤一饮而尽,又忍着怨气喝完自己碗里的汤水。 分明方才还言笑晏晏,怎么眨眼间就成了人走茶凉的凄惨之景。 分屋睡…… 怎么能分屋睡呢? 分开久了,同和离有何区别? 作者有话说: 咳咳,这不是快月底了嘛,你懂我的意思嘛? 第80章 勾引 那晚同寝, 司马光身子半分未动,生怕惊扰到身旁时不时叹着气的张儒秀。他有无数句劝慰的话想同人说,只是话到嘴边, 又怕惹人气恼, 便咽了下去。 末了,还是轻飘飘问了句:“明早要走么?” 一片静默,张儒秀没回话。传来的只有沉稳的呼吸声。 “真的要走么?”司马光侧过身, 透过月色看着身旁人。 张儒秀依旧没理他, 只是翻了个身,背朝他。 司马光自然清楚张儒秀并未睡着, 只是不想理他罢了。 他望过去时, 瞧人睫毛还颤着,抿着唇不吭气。 “不理我?”司马光轻笑道。 许是感到这句话里暗含的危险,张儒秀身子都抖了几下,再也装不下去,只是慌忙地说了句:“睡……睡罢。” “天太冷了, 岁岁。” 寂静的夜里, 外面簌簌下着雪。屋内床榻之上, 传来被褥滑落的声。 司马光探身过去,寻着身前的热源, 将臂轻轻放了人腰上,隔着一层被褥, 感受着身旁人的起伏呼吸声。 “你……你干嘛。” 张儒秀觉着腰上蓦地出现了重力, 再也装不下去,赶紧睁开了眼。只是眼前一片黑暗, 看不清楚。反倒是耳旁的喘气声被无限放大, 萦绕在她耳旁, 久散不去。 “我离你近一些,可以么?”司马光放柔了语气,轻声问道。 “盖你的被褥去,别往我这边来。”张儒秀本能地抱紧身前的被褥,死死贴在身上。 说罢,往身后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床上的被褥都被她拉到自己身旁去了。而司马光,只是分到被褥的一边而已,半个臂膀还露在外面,进着寒气。 张儒秀叹着气,捞起被褥便往后分。 “给你盖着,莫要着凉了。”说罢,便坐起身来,整着身上的层层被褥。 把凌乱的被褥铺平整,又仔细掖好被角,做完这一番事,张儒秀吸着鼻子,想躺下来继续睡。 只是她才刚往下窜着身子,便觉着身前衣襟被勾了下。 低头一看,原来是司马光的手指勾着她里衣侧边的衣带,那衣带只是松松散散地系着结。不过司马光用劲不大,勾起那个结,缓缓地将人往自己身前拉拢。 月色入户,照在榻上,幽暗的光斜射过来,恰巧又有雪吹过来,屋内便明亮起来。 张儒秀低头,俯视着身下人。 身下人发丝倾洒下来,几缕墨发挽在张儒秀撑起的手面上,似是一条钻人心的小蛇一般,叫人惹不住想逃离。 他的眼眸一向深邃,载着清波,总叫人觉着看不透摸不着,却又莫名怜惜。 身下人见张儒秀一脸呆愣模样,身子也不肯再往下倾,便松了扯人衣带的手。见人正松了口气时,便执意拉起人的手,往自己脸颊一侧贴。 他清楚地瞧见张儒秀明显地错愕了下,心里有几分欢喜。 张儒秀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贴在他脸上,手指很凉,冰冰的,倒是叫人觉着清爽,脸上的红晕也消散了些。 只是张儒秀并未瞧见那红晕,却默许着他放肆的动作。 “岁岁,明天不走,好不好?” 司马光歪着头,半边脸陷在张儒秀微微合紧的手里,轻声问道。 许是月色太过撩人,或是雪夜太过寂静。 张儒秀觉着自己似是受了蛊惑一般,拒绝的力气早被身下人抽了个干净。 “好。”张儒秀无比艰难地吞咽着,她听到自己说好。 她没想过,这场闹得不算大的争吵,她会是那个先败下阵的人来。 不过她也不愿就此服输,依旧辩驳着:“有你在,我就不去给人看了。” 司马光轻笑着,呢喃地说好。 只是他想要的,从不止这般而已。 “回去后,不分屋睡了罢。” 他没用上问句,只是因着莫须有的得寸进尺而已。分屋意味着什么,他心里自然清楚。 张儒秀听到这话,便迟疑了起来。 不过就在她低头沉思之间,听得身下传来一阵摩挲之声。 司马光翻了身,正对着她。 月色也动了情,照在他稍稍敞开的衣襟之上。往下是无尽的阴影,埋在被褥之中,叫人生出无限遐想来。 张儒秀一时被他迷住了眼,贪婪地盯着那片旖旎。 衣襟依旧敞开着,只是欢愉无声间早打开了门,邀人进去沦陷着。 张儒秀唇瓣微张,蓦地觉着嗓子眼有些干,不然为何吞咽会如此艰难。 她点了点头,又道了声好。 身下是一阵笑,哑着音,似在嘲笑她的失态一般。 “睡罢。” 司马光计谋得逞,不再激她。只是拉着她躺在自己身边,叫人早些时候睡。 在心里,默念了句,好梦。 待到张儒秀睡熟后,司马光才悄悄起身来,披了件外衣,走到案桌旁。 这片安置处屋里,物件简陋,比不得衙府里齐全。不过来之前,司马光还留着心,除了带上衣物之外,还带了个小匣盒儿。 那匣盒儿藏在一堆公文案牍之下,又被信纸特意掩埋着,叫人几乎都看不出来。 夜深人静,司马光只是站在案桌旁立了半会儿,并未伸手去动案桌上的物件。 他怕声音太吵,惊醒床榻上酣睡着的人。 入了冬月,还有五日,便是张儒秀的生辰日了。只是她前段时间一直在铺里忙得焦头烂额,早就记不清这日了。 司马光自然上着心,那小匣盒儿内装的物件,便是他随的礼。 她会喜欢上的罢。 司马光想着张儒秀接到礼时,脸上一脸激动的样子,心里便化成了一滩春水,静静流动着。 从他这方望过去,正见床榻上鼓起了个小山丘,一起一伏着,颇为有趣。 寒夜漫漫,他早习惯了一人忍受着寒冷孤寂。 如今得一良人陪着他,虽然总是爱发着小脾气,却也叫他无比怜爱。 侧目望去,屋外的雪依旧下着。 司马光又走到柜前,给张儒秀挑了一身御寒的厚衣裳,披到架上,仔细整好。 明朝依旧冷得刺骨,不过他早有了那热源,恨不得含在舌尖之上,捂在心坎之间。 有她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头太疼了,写了很短小的一章。 不过到八十章了耶,浅浅庆祝下吧。 本章48h内留评有红包~ 第81章 新政 心结解开后, 张儒秀便觉着心里豁然开朗一般。她听着司马光的话,一直在县里陪着他。 公粮一发下去,几日之内, 饥灾便解决了大半。县衙里感念着知州的恩, 在司马光一行人走之前,还送了些当地的特产,殷切地送着人。 雪满小山头, 路上一片冷色。赶着冷, 一行人回了苏州衙院里。 司马光回来后,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 便匆匆赶到衙里去汇报公事了。他身后是一堆杂事, 张儒秀也主动扛起了担子,给他分担着那些力所能及的事。 张儒秀铺里那些杂事交由晴末晴连联络相关人员去处理着,今日赶来,她心劲主要在这方小院之内。 冬月一过,便是正日与上元节庆盛日了。 院里当然也在着手准备着年货, 宅老同那帮子养娘在家主外出的几日里, 尽心尽力地料着院里的事。 宅老鬓边银丝闪着, 背也佝偻起来,整日里还是忙来忙去的。那帮子养娘, 虽是聒噪了些,办起事来也是利索。 张儒秀心里记着他们的好, 年前便给人发了十三个月的月钱, 瞧见家仆一脸感激模样,心里也开怀。 腊月廿四, 交年分外热闹。 百姓请来寺院里的高僧讲经法, 幡帜竖挂, 香烟袅袅而升,到处是烟火之气。 院里,养娘操着心,一大早便指使着几位动作伶俐的小女使,备好果酒与檎果,恭敬地摆到膳房里送神。 往常这般行习俗之事,都是年龄大的养娘亲自上阵来做。不过今年下来,几位养娘的腰都出了问题,整日敷着药哀叹着人老珠黄。她们身子骨弱,自然派上了这般年轻的女使。 只是女使大多没经过这事,还得要养娘来指导示范。好在家主仁善,给的时间也松,养娘便仔细教着事,自己却在一旁烧着纸钱 祈禳,嘴里念念叨叨着,倒是把几位本就拘谨的小女使吓了一跳。 有位养娘老家在村里,便把那些小习俗给带了过来。 养娘扶着腰过去,找到灶门那处,贴上灶马像,拉着人拜了一番后,又拿来酒槽涂在灶门处。 养娘说,这叫“醉司命”。见众人一脸疑惑,便耐心解释着。“夜里也记着在你们床底下都点上一盏小灯,子时才可灭。”养娘道,这便是照虚耗。 众人云里雾里,只是拗不过她,便随着她的一番话走。至于做不做,成果如何,便是后话了。 小年喜日,知州也难得尽兴。恰巧又落了一场小雪,亭台楼阁上都覆了一层雪衣,冰棱勾在檐下,啪塔啪塔地滴着冰珠。 苏州的雪景才叫当地人欣喜,富知州应卯时便踏着丽景而来,当即玩乐之心大动,只是忍到放衙后,才拦住了同僚,临时宣告他要在衙院里摆道小宴,叫同僚携着家眷来此。 宴开得急,半个时辰后开始。富知州倒觉着自己好心,还留了时间叫人收整一番。 彼时司马光正埋头处理着手里几件棘手的案子,听到身旁同僚一阵欢呼,抬起头来,颇为不解。 同僚悄摸告诉他,这是富知州上任以来的不成文的规矩——逢雪开筵。富知州是位风雅人士,赴任苏州后,爱极了这片烟柳之地的雪景。 今年受前线局势影响,还是收敛了些,办宴的次数较之往年,少之又少。 “一月来办五次大宴,两次小宴,这也算少?”司马光皱着眉头,他一直埋首专心处理的手里的事,再抬起头来,脖颈背面隐隐有僵硬之感。如今听了同僚这番话,心里便更是火大。 他在华州时,衙里上下都忙着战事与公务,恨不得一日不合眼,也得把事处理个干净。 去年莫说半些风雅之宴了,就是些过大节要办的大宴,知州也是能省则省,不忍花这些闲钱,钱财省下来,都投到了地方厢军操练与弓手招募之上。虽说效果不甚明显,可到底没有出现这般闲散之气。 苏州这些官,也有能力傍身,只是每每处理公务,非得拖个三五天不成,拖到事快要闹大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换上公服,坐到屋里随意在牍子上写上几笔,也不管对错,直接交了上去。 他早对此现象颇有不满,甚至一度气愤地在纸上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话来。只是事后又觉着这般行径颇为鲁莽,便赶忙删了下去。 同僚听罢他这番喋喋不休的抱怨话,神色变了又变,蓦地想起几年前自己来到此处时,也是对这番散漫风气颇为不解。 “我只是个推官,有些事,看不惯又如何?那不还是得忍着?认着?习惯着?”同僚拍拍司马光的肩,安慰着。 这位判官啊,哪里都好,不过仍有两处缺陷,叫明眼人能看出来。 一则是缺少锋芒。小判官的身后,可是在汴京城里居住着的达官贵人之家。这样好的家世,自然能叫他接触许多旁人看不见的好地方。 只是到底是年轻,被爹娘保护得太少,许多见解,眼光独到,想出的法子也别出心裁,却总是少了几分年长之辈特有的狠辣之气。 不地道,总是摆着官腔一般,深入不了民间去。 二则是,这位小判官在某些事上太过板正,不知变通,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 这雪中小宴,知州愿意办,随着他去便可。宴上一番场合,觥筹交错,嬉闹玩笑,岂不快活?给了知州好脸色,他岂能亏待下面的人? 说到底,都是互惠互利的事罢了,人得识趣儿。 而这位小判官,显然是个认死理的人。 “君实兄啊,你就遂了富公的意罢。”推官劝道。说罢,蓦地想起前些日子无意中窥见的小判官同自家夫人你侬我侬的场面,甚是叫人脸红。 “对了,我那位闲不住的内人啊,近日来研发了些新的糕点样式。这几日一直在我身旁念叨着,说判官家的小娘子极爱酸甜口的小糕,每每邀人品尝,小娘子定是乐得合不拢嘴,邀着我那内人没事多聚聚。” 推官言的那位内人,正是常与张儒秀相会侃谈的闫娘子。 推官算准了司马光的心思,一语中的,一番话下来,见司马光的眉头早舒展了开来,嘴角隐隐还有了不多见的笑意。 看来叫他说中了。 “她倒是馋嘴。”司马光想着张儒秀那般灵动模样,只觉着心里暖得如在夏月一般。 那些个埋怨早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暖意。 半个时辰,足够司马光回到院里,缠着张儒秀同人黏腻一番。 衙院里那么大点地方,穿过梧桐道,便是琳琅宴。 朝那欢闹之处望过去,仆从装着雪灯,塑着雪狮。雪落漫天时,无须点着精致的琉璃宫秋灯,只在边边角角点上几盏昏昏暗暗地长明灯便好。 晚间,衙官携着安人落座。还未曾言语几句时,便有人拿着酒坛唱起诗来,坐在其中放声大笑的,便是醉得满脸通红的富知州。 他倒是个容易尽兴的人,旁人还未真正沉浸下去,他早不知跑到哪处湖心亭上赏着美景去了。 明明宴上一片欢声笑语,可张儒秀偶尔朝外望去时,还能听见簌簌的雪声,时不时刮过来的风声。 真奇怪啊,仔细听还能听见远处的喃喃低语之声。 “怎么了?”闫娘子见她出神,便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张儒秀摇摇头,将那些莫名起来的惆怅情绪赶到脑后。 “方才说到哪儿了?” 张儒秀身旁围着几位兴致正高的安人,都在吃着酒,暖着身子。 张儒秀本不爱饮酒,被她们劝着,也吃了几盏酒。果酒下肚,身子也暖了起来。 隔着几道花鸟翠竹屏风,张儒秀能望见司马光端坐着的背影。 那处早已玩脱了起来,富知州阔声论着当年一行伙闯岭南的事。“岭南苦啊……” “后来官家上来后,那边才稍稍好了起来。” 知州的话似是隔着千重山一般,遥遥传了过来。传到张儒秀耳旁时,只剩了几个词而已。 他们瞧起来十分尽兴,只是在一群吹嘘大笑的官人群里,司马光又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他的背始终挺直着,不敢松懈半分。不遇人请酒,绝不主动端起酒盏来吃酒。 酒过三巡,酒场上只剩下几位清醒之人。 有几位酒量极好的,笑着一旁酒醉人的失态。说罢,又拿起小酒坛来,往嘴里灌。 也只有司马光一人,不沾染半点酒气。 他就安静本分地坐在高凳之上,看着面前的众人百态。 低头吃酒时,敛眸低首,推杯换盏之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儒秀收回遥望的目光,继续听着闫娘子的话。 那些话虽是直白有趣,可张儒秀的心早不在什么开铺赚钱上去了。 窗外雪亮雪亮的,偶尔还能感受到几分冷意吹过来。 最后,雪也小了下来。 宴散了场,知州被夫人扶着进了院。剩下的官也多被自家娘子同一些仆从给送了回去。 倒是司马光,步履稳健地朝张儒秀走了过来。 张儒秀起身,递上去一把纸伞,叫人敞开来,催着赶紧回去。 “一年又一年啊,弹指一瞬,新年便要来了。” 那伞并不算大,回去的路上,司马光揽着张儒秀的腰往自己怀里带,才勉强给两人都遮了住。 雪夜里冷,脚踩在雪地上,倒像踩在仙境路上一般。 一片静悄,张儒秀瞧着头上的月明儿,一时恍惚起来。 “是啊,新年要来了。” 过了宝元年,便要进了庆历年。 战争、新政,一波人下台,一波人又顶了上去。 都在下面几年啊。 张儒秀只觉着自己进了一个无底洞一般,没人是她的救星。 只有身旁撑伞的那人,还能给她几分温暖。 于是她只往司马光怀里靠,几乎要缠到人身上去。 “怎么了?”司马光见她莫名惆怅,便低声问道。 “有些冷。”张儒秀浸在大冷天里,声音也翁里翁气的。 就在来年变化莫测之前,尽情地寻欢罢。 张儒秀随着心,将那些愁恼都抛到了明日。 路的尽头,她踮起脚,抬头贴上那瓣唇。 那人受了惊,伞稍稍歪了几分,积雪便洒在了路旁。 月明地之下,他们都受着冷,却在相拥之间找到了久散不去的温存。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隐情 年关将尽, 州郡之下,百姓也雀跃欢心起来。 巷里巷外,街头道里, 人挤着人, 车水马龙。大冷天的,说句话还哈着气,可冷意阻不了临过年的心热。 檐上还落着沉下来的霜雪, 长街上的喧哗之声便早早地传遍各处, 暮鼓晨钟之时,便已有了烟火气。 求乐巷里自然也热闹。 说也正巧, 今年除夕守岁夜, 恰好是张儒秀的生辰日。 从县里回来后,张儒秀一直往返奔波在铺里与院间,偶尔的温存便显得格外金贵。 如今这处,前线战乱的风声愈来愈盛。先前只是在田野乡陌间偶有流传而已。县里饥荒一过之后,风声便大了起来, 不过两三日, 便足够叫百姓惶惶不安。 先前张儒秀还想着, 依照苏州这处的散漫风气,衙府里的官怕不是要出慢手理事。谁知这风声刚传到衙府, 便被知州雷厉风行地给镇压了下来。 倒也正如富夫人所言,她家官人嗜酒, 也喜酒后办大事, 时常叫人意外。富知州甚至连例会都没开,自己一个人利索地想出了个法子, 马上叫手下的推官县衙去办, 不消两日, 便将风声压了下去。 要说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也真是好,安了一众百姓的心,生意也好了起来。 铺里,张儒秀一边看着弹幕,一边诉说着自己的观点。过年么,客人的疑难问题都是绕不开“年”的。 老嬬会思念远在北境的孩子,新妇会叹着与自家官人两地分居,壮年人苦于宦游,士子苦于读书…… 一番接待过后,常常是见了人生百态。难的是还要对症下药,走到今日这一步,看准人的心思这事已不足以支撑起一家生意来。 张儒秀要做的,也不仅仅是说一番安慰人心的空话,还真得想出一些切实可行的法子。 宦游思亲,游人恋家的寻常事,她倒还能劝上一番。平时那些邻里之间家长里短的事,她也能想着原先阿娘给她讲的那些道理,给人好好捋一番。 叫她最为难的,从来只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事罢了。 约莫是两月前,她这里来了位看着五大三粗内心却细腻敏感的小官人。 当时那位小官人带着络腮胡,肿着眼走进了铺里。 那时张儒秀还以为他是事业不顺,正想着说一番男儿有志当自强的话,谁知下一瞬,那位小官人便哭唧唧地说着那些烦心话。 铺里每进来一位客人时,门扉便会掩了大半,也是营造着私人的氛围。 不过那位官人到最后哭得太过悲戚,外面搓手等着的客人听着他的哭声,脸上满是惊疑,后来想着许是家里出事了,人便是伤心过度了,便不再好奇,专心排着队。 那位小官人,在张儒秀看来,可称得上是一位壮汉,叫他烦忧的,竟是同自家娘子的感情问题。 当时张儒秀脑里一片空白,便随口说了几句。小半旬过后,小官人又来到她这里还愿,说是亏得那日她的点拨,夫妇二人的感情才顺畅起来。 也是自那日之后,张儒秀这处莫名成了一个“小姻缘寺”一般,来求一番如意情|事的官人娘子数不胜数,偏偏这些人给的价也叫人心动。 张儒秀便连着数日接着一桩桩的情|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情爱之事,信男信女的心思大多可以通过弹幕猜出来。张儒秀输出的话,无非是给人加一把火而已,自身功劳并不大。 只不过是在情爱之上,得了中肯的建议,见效成果往往比旁的事更明显罢了。 只是名声打出去之后,愈来愈多的情场失意之人来到她这处,寻个安慰。 年关前,多数人都忙着置买年货,情郎娘子来的次数也少了些。 今日来询问情爱之事的,只有一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 小娘子装束金贵,一看便是哪位大员外家的贵娘子。身有弱柳扶风之态,走起路来腰肢轻摇,偏偏说出的话也婉转动听,任是张儒秀这般愣头青,也给人吸引了过去。 她没注意到,自己接待人的语气也柔了几分。 小娘子言,去年上元灯会时,相中了位小官人。莫瞧着小娘子这般弱不禁风的姿态,情爱之事上倒是颇为大胆。上元后,便叫人寻着这位小官人,也朝自家爹爹请示。大员外宠爱子女,一听她这话,当即便笑着叫人只管去追求。 听到此处,张儒秀还以为这是一件喜事。恭喜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小娘子给打了回来。 后来小娘子也寻到了那人,只是那位官人早娶了妻,妻怀了胎,俊俏的小官人也成了爹爹。 小娘子也有傲气在,瞧人家庭和睦美满,便不忍去做那位插进去的外人。 只是到了今年,她仍是放不下那位初见便觉惊艳的小官人,常常念着人家,常去某家酒楼,期盼着同人相遇。 “照小娘子这番话来讲,莫不是当年上元初见之后,便再无交集?”张儒秀不解地问道。 小娘子叹了口气,支支吾吾道:“上元那日,我同他只是擦肩而过而已,那时便觉着好似从前相识一般。” 小娘子的这番话,在张儒秀听来,觉着无比荒谬。 “所以,你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仅仅凭着猜测与背后求证想着人家?” “何必呢?”张儒秀叹道,“小娘子眼中,觉着这是一番爱恨情仇之事。何不想想,在那位官人心中,甚至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呢?兴许他连你的容貌都不记得,萍水相逢而已,为何动了真情呢?” “萍水相逢?”小娘子一听这话,眼眶便红了起来。 张儒秀一惊,赶忙给人递了绢巾上去。又发现小娘子早已拿出了手里掖着的绢巾,兀自拭起泪来。 “后来我叫人查了一番,原来那位我一眼便觉着似曾相识的小官人,竟真是年幼时素来同我交好的邻家哥哥。那时我们都在汴京城里住着,虽说几日后那位哥哥便搬了家,可我还记着他。” “我不曾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午夜梦回间,还是能想起那位哥哥。” “他们都道嗔痴误人,我也知道自己陷了进去。萍水相逢,怎么叫人难忘两年?所谓的初见,是我盼了多少年的重逢啊。”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又诉着往日的情,叫张儒秀也动容起来。 最后,她早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只记得小娘子在她的话里渐渐止了哭声。 临出门前,张儒秀叫人收整了一番,叫她体面一些地走。 幸好那位娘子是当日的最后一位客人,送人走后,张儒秀直接瘫到了靠椅上。 小娘子走了,可她的那些话还停在张儒秀脑里,久散不去。 萍水相逢,怎么动得了那般深的情呢? 末了,张儒秀几乎是浑浑噩噩地回了衙院。 她下了车时,司马光还站在雪地里等着。见她来了,便赶忙小跑过去,给人撑上伞。 “过年前,铺子都是忙的。辛苦了。” 司马光给她暖着手,瞧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关切地问。 “没什么。”张儒秀若有所思地盯着二人紧紧相扣的手,喃喃道。 司马光步子稳健,他素来迈的步大,走得也快。只是每每同张儒秀待在一处时,总会随着她的步伐走。 有时,一人迈左脚,一人迈右脚,走的不协调时,司马光还会调整步伐,非得同她一致才好。 走到梧桐长道时,张儒秀蓦地想到什么,脑中灵光一闪,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司马光身子一僵,步子稍稍慢了些,二人的脚步便乱了起来。 “当然记得。”司马光说着,便陷入了回忆。 “还真得感谢你呢,幸亏有你给我解围,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傻站在那处,难堪到什么时候呢?”张儒秀笑道。 她并不知司马光此刻的心思,只是想着两年前的旧事。 “你呢?当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张儒秀问道。 “没……没什么。” 司马光话里有些迟疑,只是仍是那般温和模样。 “是么?”张儒秀一听他这般平平淡淡的话,心里满是不信。绕到人身前,伸手拦下。 “我可不信。”张儒秀弯着腰,笑眯眯地凑上前去。 司马光待她一直那般好,既是如此,初见怎么没什么感觉呢? “不要闹了,外面天冷,快回去罢。”司马光眼神乱瞟,想抓住那双摆在身前的手,试了几次,却总被张儒秀给绕了开来。 “你不对劲。”张儒秀念道。 “平日里,问你话时,你可不是这样子的。”张儒秀本是说着自己听起来都心虚的狠话,想看看司马光的反应。 谁知他听罢这番话,脸色可见地凝重起来。张儒秀瞥到,司马光握着拳,大拇指无意间摩挲着。 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张儒秀试探地问道。 好似隐埋心底的秘密被人公然戳穿一般,在还未承受好之前,就这么被戳开了来。 “崩!” 司马光觉着,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霎时断裂开来,余力弹到他的面上,生起久散不去的绯红。 第83章 真诚 “没什么。”司马光掩着内心的情绪, 低声道,话里尽是哄骗的意味。 “回去罢,天冷, 着了寒就不好了。”他道。说罢, 执意牵起张儒秀的手便往前走。 张儒秀自然不信,她几乎日日夜夜都同司马光待在一起,自然摸得清他的性子与脾气。 司马光紧张时, 只会用更热切的话语同行动来掩饰自己内省的慌忙。他扣着张儒秀的手, 寒冬里都出了手汗,黏糊糊地贴到张儒秀手心上。 回到院里时, 张儒秀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只是都被司马光以公务繁忙给搪塞了过去。他一进院,便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娘子,您同大官人之间……”晴末站到张儒秀身旁,颇显犹豫地询问着。 这时张儒秀正照料着后院南边小菜园里的蔬果, 偶尔还瞧瞧一旁开得正好的达木兰花, 折了几枝想簪到白玉竖瓶里。 这番动作要在平常, 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声雅致。 只是如今寒冬腊月里,屋檐上积着霜雪, 青苔路面上也结了一层冰。张儒秀在这冰地里来回走,她觉着自己是闲着无趣来此处找些乐子, 晴末却觉着这是夫妇二人闹了矛盾。 这不, 大官人一声不吭地待在了书房里,除了夫人, 谁都不叫进。娘子冒着寒折花, 也不披层小氅篷, 就这么在后院里呆着。 院里两位主子回来后也不多交流,哪似平常,进了屋黏腻地不行。 眼见着娘子的生辰也要到了,如今闹个不痛快,自然叫众人都难堪。 “娘子,回去罢,大官人要担心的。”晴末拿着白玉瓶走了过去,递到张儒秀身旁。下一瞬,瓶里便进了几枝花。 “他担心?他会么?” 从司马光遮掩心思那刻时,她这心里便升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头酸酸的,似泡了醋一般;还涩涩的,似枝头上半生不熟的野柿子一般。 她这抱怨一句,没看见身后的晴末偷笑起来。 “怎么不会呢?”晴末一边回着话,一边跟着张儒秀往前走。 不多会儿,瓶里的花便插满了来。 花枝未得修剪,只是被人随意折了下来,倒刺丛生,瞧起来十分扎人。那瓶里各花尽有,朱绯雾青,被人随意捆在收口瓶中,瞧起来颇显拥挤。 晴末给张儒秀整着瓶里的花,娘子不发话,她也不敢把这扎眼的花给扔了,只是把同色的花整到一旁。 抬头见张儒秀仍心不在焉地剪着花,便开口劝道:“娘子,大官人那般在意你,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您赶快回去罢,若是着了风寒,大官人一发火,我们这些下人该怎么过啊?” “发火?”张儒秀听到此处,腰杆也直了起来。她记忆里,司马光一向温和,莫说发火动怒,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很少见。 想来,先前同吴娘子在一起,回的晚了,他说话声才稍稍大了几分。 “他那性子,温和得似一头小羔羊一般,没脾气的。”张儒秀说罢,依旧剪着花,只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方才那话里喜悦之气。 晴末自然懂张儒秀的心思,此刻听她这般一说,回话也只管往里添油加醋,末了还在心里盼着大官人莫要怪罪她诋毁人形象。 “大官人只是在娘子同他待在一起时才那般温和而已。”晴末耍着小心思,话里满是委屈。 这话一出,张儒秀连脚边的花都顾不得剪下,赶忙转身来,关切地问着:“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晴末摇摇头。 “娘子您午后去铺里时,大官人若得了空,定要趁着这会子您不在院里的好时候,叫宅老召来院里的下人,开个会。大官人也会到场,总会问些娘子您的起居吃穿方面的事。大官人听罢,若觉着不少,定是要扣那些人不少月钱。” “开会?扣月钱?”张儒秀蹙着眉,没想到司马光会趁着她不在,做这些事。 “似我和晴连这般近侍,每次开会,大官人都得把我们叫过去问话一番,生怕哪里怠慢了您。”晴末瞧着张儒秀的眼色,继续说道。 “他……”张儒秀想开口说些话,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他瞒着我做这事多久了?”张儒秀觉着心里堵着什么笨重物件一般。 明明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刚成婚时,她是不会在意司马光所做的任何事的。 可如今…… 晴末她一副惆怅模样,心里也是心疼。只是思来想去一番后,还是觉着继续说下去好。 娘子同大官人,便如同天边日日悬挂着的日与月一般。二人之间的关系,听起来好似无比密切;若真探讨起来,便又觉着心与心之间似隔着万重山一般,怎么都凑不尽。 可晴末明明可以看出,二人心里都是有彼此的,无非是占重不同而已。 “大官人这些关照,从您二人成婚后便开始做了。不过那时他不叫人告诉您,也吩咐我们这帮子人千万不能泄露风声。”晴末说着,蓦地便想到去年上元灯会前,大官人私下里给她们交代的事。 去年,娘子的生辰恰好落在了上元前夜晚,只是那时院里上下都忙着明日上元灯会游玩的事,在自家娘子生辰一事上,难免有些地方会忽略下来。 大官人有心,用着那本就不多的月钱,给山棚里的人透了消息,叫人备上几束自己准备的烟火,等着生辰宴上放。 那一晚,烟花肆意绽放,在灯会之前燃了又燃。 华州的百姓以为是哪位粗心的人放早了烟火,只是心里实在觉着这烟火煞是好看,便都出门来抬头赏着空中的烟花。 张儒秀那时也以为这只是个小意外而已,晚膳时瞥见窗外的烟火,只是笑了下。 心意不相通,这事叫晴末看来,只是觉着可惜。娘子不知道那烟火的来处,不知道烟火本是为她而放,纵使花千树绽开,又有何意义呢? 大官人事后却满脸笑意地给他们发了钱,十分满意。 大官人的意思,只要她笑了,便是值得的。 当时晴末只是叹着大官人的痴情,如今瞧着自家娘子也在不觉间沦陷了进去,便颇为感慨。 “娘子,回去罢。”晴末依旧好心地劝道,却半分不逾矩,候在张儒秀身旁,递上她要的小物件。 先前她劝了几次,用着不同的话术,张儒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呆愣了起来。 见她动作一僵,晴末便赶忙见缝插针地又补充道:“娘子,大官人等着你呢。” 晴末的话似呢喃又似是颇为操心的轻叹,只是淡淡的话语却好似惊醒了张儒秀一般,恍如醍醐灌顶,张儒秀心里堵的那股闷气霎时消散了开来。 司马光在等着她,从来如此。 而她,从不知道,享受着他给予的所有照顾,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 张儒秀嗳了一声,也放下了手里拿着的剪子,只觉着这尖锐物件无比寒冷。 她的手很凉,没有半分暖气。 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屋里没生炉火,也很冷。 司马光,也很冷罢。 想到此处,张儒秀便颇显急切地说道:“走罢,回去罢。” 说罢,便快步朝前面的书房走了过去。 “是。”晴末依旧恭敬地应道。 临走前,她转身一看。 小院里的花枝叫张儒秀剪得颇显凄惨,这边高那边低,路中央还有着刚剪下来尚未得到安置的半从鲜花。 小院里的积雪都被扫到了路两旁,夹着这番杂乱的花,一时倒叫人觉着颇有凌乱之美。 再回头,张儒秀早已走了老远,差点叫人瞧不见身影来。 “娘子,你慢些!”晴末赶紧跟了上去,话里焦急,脸上却满是笑意。 “咚咚咚!” 三声颇显匆忙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冷静的书房才染上了几分人气。 “是我!” 还不等屋里人问话,张儒秀便报起了家门来。 “岁岁?” 司马光听到她的声音,赶忙起身来去开门。 “岁岁,你怎么……”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间开罢门,门扉便被门外那人推开了来。 屋内屋外站着的人动作都急切,门扉被这般一碰,敞开了来。 司马光还未瞧清屋外顺势飘过来的落雪,便被屋外之人扑了满怀。 冷意也随之扑了进来,衣襟下摆也浸上了霜雪。 明明该觉着冷才是,可环着身前人后,司马光便觉着全身都热了起来。 从头到脚,尽是酥麻,面颊也泛了红。 他懵懂之间,怀中人抬了头,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许是见他面上尽是绯红,怀中人不解地歪了下头,又伸出手点了点那片绯红之处。 “你是被冻成了这样么?”那人不解地问道。 指腹冰凉,只是所点之处,绯红无尽蔓延着,面颊,耳垂,脖颈边,红得像是倾倒出来的晚霞一般。 “不是啊。”司马光大方地承认着自己那番心思。 桃红艳李上了头,便再叫人难以自持。 “我是因为你啊。” “什么?”怀中人正埋在他的胸膛前蹭着贴着,听到上方传来一句含糊的话,听不太清。 她的眼神太过真诚,甚至有着罕见的真情,叫司马光也陷了进去。 视线交织,司马光看见她眼里尽是自己的身影。 那双眼载着清波,直荡到他心坎里去。 他其实也撒着谎,用自以为的真情卷着那清波。 以为会卷起几分波澜,实则不然。 清波无需凭靠着风雨荡到中意人面前去。 张儒秀也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满腔爱意。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司马光定下心, 又清了清嗓子,才开了口:“你想知道的那事,等晚间再告诉你。” 他这一说倒还点醒了浸在蜜糖罐子里的张儒秀, 先前扯的那个慌还没被揭露出来呢。 “不会是什么坏事罢?”张儒秀问道。 “不是。”司马光摇着头, 叹着她的无心。 “那就好。”张儒秀闻言,还往人怀里窜着劲拱,几根篦子戳到人胸膛之上, 也全然不在意。 求知劲下去之后, 张儒秀也不想再去探究所谓的隐瞒,她了解司马光, 也自然知道他的心。 在谎言与隐瞒之间, 她选择了信任他。 从前她也做着这般事,只是心里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见她自己也看不清心里的想法。如今被这事一闹,许多事倒是蓦地叫人豁然开朗起来。 她当然在意司马光,也尊重他的感受。 不愿说便不说, 她也相信他。 “再有几日便是你生辰日了, 可要注意点身子, 莫要染了风寒。身子倒了,往后的灯会也看不成了。”司马光哄着人, 思绪又飞到了备的那份礼上。 愈想愈是期待,手里的劲也大了几分。 他低头正巧能瞧见张儒秀的发旋, 好似什么无底洞一般, 叫人不经意间便陷了下去。 晚间,屋外又飘了雪。先雪未化, 新雪又堆了下来。 屋内堆着小红炉, 烧着热炭, 又点着熏香。帷幔半掩半掀,灯火葳蕤,照得屋里一片暖黄。 年间从来便是忙时候,百姓年关屯着货,商人到头来也数着钱,算着来年的生意趋向。 张儒秀自然也是这样。柜里的小罐子都被她抱了出来,一排排齐整地摆在案桌上,装的都是些铜钱。 她正拿着账簿算着钱数,低着头数得出神,一时也没注意到外面沐浴后和衣进来的司马光。 发丝上的水珠还未消散个干净,他便走过来把那手巾随意在椅上一搭。 “今年生意还好么?” 听到这问话,张儒秀蓦地抬起头。 这一抬头便见司马光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偏偏那衣襟穿得单薄,很难不多做那非分之想。 偏偏这幅坦然模样,叫张儒秀想起那晚淋雨求爱的小可怜。 美人在眼前,她的心思却不再这番桃红艳李之事上。 张儒秀只潦草地瞅了人几眼,便又低头做起自己的事来,末了还敷衍一句:“好啊,当然好。” 她说好,可今年的生意确实不算好。 先是赶路赶了几个月,中间只靠着在华州的老本活着。初到苏州,找人脉,看店铺,做噱头,也得颇费一番。何况前不久县里又闹了饥荒,张儒秀又把那本就不多的存钱给贴了进去。 一番增增减减下来,剩的已经不算多了。 不过她才来苏州一年,名声也打了出去,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往后生意只会愈来愈红火。 张儒秀这一数,再抬头来便是小半晌后。 司马光竟还抱手站在原地看着她,发尾浸湿了里衣也不管,穿得单薄受冻也不在乎,只是傻站在那里,定晴瞧着她。 “怎……怎么了?”张儒秀挠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常洗漱过后,二人都是各做各事互不打扰的状态,今日则不然。 司马光听罢话,仍是站在那处,只是歪了歪头,表示自己把话听了进去。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么?”这下张儒秀也无心再去数钱了,手支在案桌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那人湿漉漉的眼神,同院里几只撒娇的狸猫无异。 “嗳。”张儒秀叹了声,又摆了摆手,道:“过来罢,我给你擦擦头发。” 话音刚落,便见那人拿起一旁的手巾步子欢快地走了过去。 一瞬间,张儒秀觉着自己好似中了什么计谋一般。 第85章 夜话 “穿得这么单薄, 不冷么?”张儒秀问话时,心里还存着半点疑惑。不过后来仔细一想,蓦地觉着自己开了窍, 懂了那人的小心思。 司马光有小心思, 张儒秀自然也存着自己的那番趣味。 从前都是司马光贴心地给她擦拭着半干未干的发尾,一面还低声絮叨着些事。 如今二人倒变了位置,司马光坐在案桌边给张儒秀数着钱, 一面对着账簿。而张儒秀却站在他身后, 手里捏着手巾,掂量着几束头发, 给人擦拭着。 “今年衙里忙得焦头烂额, 在铺里也没能给你帮上忙。”司马光叹着,“等上元后罢,我帮你分担一些事。” 张儒秀唔了声,并不把这话往心里去。来年战争局势只会更焦灼起来,衙里也受前线影响, 各方面都要准备着。 单说州郡里的弓手与厢军这事, 便得叫衙里的官忙上一阵。 司马光只当她允了下来, 便全神贯注地翻着手里捧着的账簿,仔细核对着。 这般一对, 便发现了一个漏洞——某日的开销过大,盈余一下少了原先的一半。后面虽是又添了不少笔收入, 只是大体瞧起来, 钱留得不多,生意也算不上好。 只是方才那人还道今年生意尚可, 司马光听了她的话, 也以为她大赚了一把, 至少不至于似账簿上记载的那般凄惨冷淡。 “这处,是发生什么事了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俯身探头,顺着他手指所点之处看过去。视线凝聚看清后,张儒秀心里一慌。 那处,支出去了几千贯铜钱,正是先前她将钱都赠给了县里去的结果。 只是到如今,她还未把这事同司马光说过。 “这……”张儒秀脑里转得飞快,想着一套说辞。 不过眼见着司马光疑惑地转过身来,张儒秀也不再细想,直接弯腰夺走人手里的账簿来。 账簿一合,她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司马光却满脸不解,前后行为反差之大,自然能叫人看出其中的隐情来。 司马光转身过去,抬头看着上面满脸惊魂未定的张儒秀,揶揄了句:“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一听他这番试探话,张儒秀刚落下的心又玄了起来。 “没……没事啊。”她说着看似轻松的话,动作却十分扭捏,不似从前的从容。 瞧她这幅样子,司马光心里便了然起来。这是有事瞒着他呢,不愿同他说。 就如先前瞒着他铺子做事一般。说或不说都是她的选择罢了,司马光也清楚自己也无权干涉人家。理是这般理,只是亲近之人有那么多事瞒着他,说释然也是假的。 这番纠缠下来,张儒秀早被吓的扔了那手巾,任它飘到桌上,正巧覆到了罐子顶上,瞧着像特意讽刺她一般。 罢了,扯一个谎总叫人再扯个网瞒下去,何其伤心劳神? “你真想知道?”张儒秀一番犹豫后开口,眼巴巴地盯着身下人。 司马光点头,又瞧人弯着腰姿态扭捏,便拉着人坐到自己怀中,也是想叫人放松些。 这方张儒秀还在想着说辞,一番天旋地转之间,便觉着自己被捞了过来,贴到一片热源之上。 说来也奇怪,司马光的体温,无论何时,总是烫得灼人。夏夜里贴着睡,仿佛是吸了外面的所有热气一般,活像个火炉子。冬日里倒好,再热的身子,融到茫茫风雪之中,倒成了珍贵的炉火,只想叫人贴着靠着。 哪怕是如今,寒冬腊月里,只穿着里衣,热意还是能传了过来。 热意透过衣襟一阵阵地传了过来,倒是叫张儒秀一时措不及防不知如何自处来。 “你……你靠得太近了。”张儒秀稍稍用力,推着身后的胸膛,想逃窜出来。 平日里这份力气,该是能将人推开的。只是今晚不知为何,身后人受力后毫无反应,反倒是将人搂得愈来愈紧,用的力都返了过来。 “你手这么凉,我给你暖暖。”司马光瞧着她这一番小动作,只当她在同自己玩闹,找了个理由裹着她的手,头靠在人颈边,闻着人发尾的香气,悄悄厮磨着。 他这么一蹭,叫张儒秀身子都抖了几下。 贴得太近,呼吸间的热气便会传过来。热气喷洒在她颈窝里,只叫人觉着痒。 “别这样。”张儒秀依旧推着人,只是觉着越推,氛围便越黏腻起来。 见她面色稍有不满后,司马光还停下了动作,满是餍足。 “好了好了,不闹了。”在人委屈前,司马光便抢先哄着。 晚间到底不同于白日青天,屋里本就是一片旖旎之色,何况二人还贴在一起,难免会生出些什么火花来。 有些变化是不用说出来的,烛火噼啪声之中,便能叫人觉着自己也烧了起来。 身后烫得人几乎思考不下来,纵是平日里抱过多次,也不似今日这般叫人觉着羞涩。 “咳咳。”张儒秀清了清嗓子,忍着话里的颤意,同人解释着。 “先前县里不是有饥荒么,我就拿钱买了些粮粟,叫人推车给送了过去。偏偏那时粮粟也卖得贵,一袋两袋也救不了急,就投了几千贯铜钱。” 说罢,侧身一看,司马光正抿着唇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张儒秀问道。 话说罢,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 “嗳。” “你呀,怎么什么事都不同我说呢?” 司马光知道这事后,语气倒是愈发软了下来,掩去了办公务时特有的锋芒,又带着诱骗一般,叫人不自觉便同人交起了心。 “我又不会怨你,更不要说大声呵斥制止了。”司马光低喃着,“我又怎么舍得怨你呢?哪怕是说话的声大些,都会觉着无比愧疚。” “真的啊?”张儒秀显然是不信,她还记得上次同吴娘子在一起时挨吼的事呢。 “自然是真的。”司马光瞧着她一副惧怕模样,心里满是无奈。 “辛苦你了,小讲师。”司马光笑着,“百姓会记着你的好的,我也会。” 司马光说着,便执起张儒秀的手,贴到自己胸膛之上。 张儒秀被他这番动作弄得不自在,想往后缩着,又发现无处可逃。 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抚摸与话语,都在往她身子里渗着,偏偏她还颇为受用。 “真好。” 司马光那般说着,颇为动情。 哪处都好。 “早些睡罢,起来过生辰。”司马光说着,便将人抱到了床榻上,贴心地给人盖好被褥。 坐在床榻边交代一番后,起身之时,小指便被床榻上的人勾了起来。 “你不同我一起睡么?” 严实的被褥里冒出来了个头,呆毛胡乱立着,叫人瞧着颇为怜惜。 “你先睡罢,我还有些事要忙。” 往常,他说罢这句后,张儒秀便会听话地放下手,自己先睡去了。 今日却不同。 张儒秀眼眸暗沉,露出叫人看不懂的情绪来。 “陪我一起睡罢,我想跟你在一起。” 眼神湿漉漉的,像是一只迷了路求人带领的小羊羔一般,纯真无害。 司马光喉头动了动,只觉着颇为难耐。 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觉得血液里都热了起来,沸腾着,喧嚣着什么。 “岁岁,还是先睡罢。忙了许久,早些歇息,对身子也好。” 他同张儒秀相处时,往往会说着许多违心的话,做着许多违心的事。 此刻也不例外。 “可是我真的不想叫你走。”张儒秀固执地说道。 她也觉着奇怪,为何今晚蓦地生出这么多情绪来,平日里她可不会做这般纠缠模样。 只是从心走,心告诉她,不想让床边的人走。 见娇嗔也无用,张儒秀索性坐起身来,搂住那人的腰,脸贴在人腹前,仰着头说道:“不要走,好不好?” 在人还深思熟虑时,张儒秀又歪了歪头,瞪着眼乞求。 本以为这会是场拉锯战,谁知在她歪头时,司马光便早早给出了回应。 “好。” 好似有什么花草破土而生一般,叫人只觉着难耐。 烛火被人熄灭之后,骨子里的雀跃才静了几分。 宝元二年正旦日,在吴中苏州度过。 晚间要守岁,故而白日里倒显得不那么热闹欢腾。院里的人都存着劲,白日里依旧一番忙活儿,只是谁也不说,都期待着晚上的喜事。 张儒秀穿过来后,自然生辰八字都顶的是原身的事。只是事又太巧,原身又恰巧同她一日生辰,这才叫她心里好受几分,总比日日顶着旁人的面具过日子强得多。 毕竟要守岁,衙里也没敢在这日多分些公务,只是叫人挑着几件要事先处理,旁的事等初一早起再做商榷。再不济,上元假前便都忙着过年前堆积起的事。 要论平时,司马光铁定是不会听知州这番话,莽着头便往衙府里钻,专心处理公务去了。可偏偏今年正旦日碰上了张儒秀的生辰,他自然分的出轻重,便也随着旁的同僚一般,草草解决完几个案子后,便回了院,找夫人去了。 他走得早,不用想便知,此刻张儒秀还在床上赖着起不来。 本想着悄声推门进屋,默默陪着她。只是进屋才发现,床榻上根本就没睡着人,被褥也被整齐地叠好,也开了窗透着风。 屋里毫无人气。 恰巧这时张儒秀身边的两位女使也走了过来,见司马光站在里面面无表情,一时颇为难堪。 “夫人呢?”司马光沉声问道,话里听不出情绪,可心里却酸到了底。 “大官人您今早走后,娘子便乘车出去了,说是与闫娘子有会相约。”晴末恭谨地回道。 “相会?”司马光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些来气,不过仍继续问道:“何时回来?” “约莫要等上四五个时辰。”晴末回道。 四五个时辰?司马光一听到此处,眼前一黑。 回来天都黑了,早过了摆生辰宴的时候。 既是长时候相会,为何不再昨晚便告诉他?今天是守岁日,也是她的生辰,这般重要的日子,为何都不愿同他在一起呢? “她们去哪儿了?”司马光呼了口气,忍着情绪问道。 晴连一向惧怕这位笑面虎官人,如今听出人发了火,哪儿还顾得上三七二十一,一下子便把场地给详细说了出去:“欢门外的闽楼二楼东起第三个雅间。” 说罢,才觉失了言,忍着一旁晴末递过来的眼刀发着抖。 “备车,我去接夫人回来。” 司马光说罢,便拂袖走了出来,留下两位女使面面相觑。 “你呀。”晴末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晴连,只是又觉着她也无辜,说着说着语气便软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阔以关注下vb咩,不定时掉落小段子哦=3=被锁章节也会限时贴到上面去。 很久之前写过洞房五花肉(本文男女主),在考虑要不要放到上面去了哈哈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欢门一处都是些酒楼茶馆, 偶尔夹杂着几栋妓馆,游人嬉笑玩乐之声不绝于耳。 正旦日,这处便愈发热闹。 那些小姐行首赶趁, 得了空, 便都成堆走在长街上,人挤着人,马车几乎都走不动。 “大官人, 瞧这路况, 怕是要再多等一会儿才能到那闽楼了。”车夫擦着额前本不存在的汗,扭头说道。 司马光正坐在车内闭目养着神, 听车夫开口, 才睁开了眼,随手掀起一旁的车帘,街上果真是堵得水泄不通。 “罢了,你找个空地儿靠边停着罢,我走一段路就行。” 大官人这么一发话, 车夫也只能架着车停到了大街旁。 “你在这候着, 若是等得久了, 就去寻个茶馆喝口热茶。”司马光说罢,便给车夫递过来数枚铜钱, 叫人去花。 车夫满脸惶恐,只是讪笑着。纵使给他千百个胆, 他也不敢背着自家官人娘子去别处逍遥啊。 “大官人, 闽楼就在前面。”车夫收好了铜钱,给司马光指着路。 司马光心思也不在此处, 草草交代了几句后, 便赶忙向前走去了。 吴中地区虽是富足优渥, 到底不比汴京洛阳那般繁华。 闵楼是何处?那是苏州上上等的大酒楼,是当地四十九所酒楼之首。 司马光先前没去过这酒楼里。一是因着这处离衙府办公处实在是太远,平日里也没多少空暇时间去专门找个地儿消遣去。二则是,他本身便对这般玩乐消遣之地不上心思。 他在汴京城里也待了几年,去过矾楼的次数屈指可数,毋宁提旁的酒楼去了。唯一一次待得久的时候,也是前年同张儒秀私下里幽会那时。 如今站在闵楼面前,抬头一看,三层楼阁,四面楼宇相连,瞧起来,就如一座小矾楼一般。 大同小异,他也不在乎这些事。 只是闯进去后,才觉着自己方才那般淡然模样实在是鲁莽。 闵楼内部暗有玄机,一进去后,便能瞧见一楼之间搭了个大台子。台子上坐着几位赶趁,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台子上穿着薄衣轻歌曼舞的几位小行首。 司马光见这般场面,同往常一样,掩着衣袖想迈步上楼。谁知这才刚迈了两三步,便被几位喝着花酒满脸通红的小官人给拦了下来。 小官人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幸亏有几位浓妆藏香的行首搀扶着,才勉强能走下几步。 “这位小官人,旁人见了苏亭娘,都得停下脚步来给个喝彩。怎么到你这,就这般不识风情要急着上楼去呢?”小官人显然是醉得不轻,敢拦着一位过客大放厥词。说罢,还自来熟地揽着司马光的肩膀,就拉着人往台前站。 “你……”司马光想同他一番理论,怒火积攒之间,蓦地觉着眼前人有些熟悉。 再仔细一看…… 这不是富知州家的五哥富如辉么? 原来这位便是叫富知州每每提起便叹气懊悔的孬小孩。 司马光清楚身旁醉酒人的身份之后,语气便冷了下来:“不必了,小官人自己欣赏去罢。” 他在苏州这片地上,自然要给富知州几分面子。今日又是正旦日,万事不到鱼死网破之际,不便于闹得叫人难堪。 富如辉拦着人的手被打掉后,心里便有些急。 “老兄,苏亭娘啊,美娇娘啊。你知道人小娘子是谁么?”富如辉心里觉着此人不识好歹,一时间话里满是轻鄙。 “不知,也不想知。”司马光冷声道。 不论是苏亭娘还是李亭娘,不论她有何背景,有甚过人之处,他都不在乎。 说罢,便推开富如辉,朝楼梯口走去。 “嗳!你别走啊!”富如辉见他转了身,便赶忙唤道。 酒劲一上来,他可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只做着叫自己舒心的事。若有人违背他自以为的好意,他自然会使劲手段把人拦下来。 他这般嚣张,自然也是自家爹爹给的勇气。富知州治理有方,百姓也信服。对于这位小五哥,只要做的事不多出格,百姓都是能忍则忍。 何况他现在所站的这片土地,闵楼之上,四舍五入也能当他家租下来的。 闵楼是闫娘子家下的一处产业,而那位闫娘子,正是富夫人娘家婆婆的外甥女。这两家偏偏又不止这一层关系,亲戚大多都认识,彼此行事间也都相互照应着。 富如辉在闵楼,也因着这层关系成了白客,来去自如,也不用花钱,便有面容姣好的行首围着他转。 富如辉如今这么一嚷,反倒叫一楼愈发热闹起来。 有几位官人大声戏谑着,时不时传来口哨声喝彩声,四面八方又都环着女子嬉笑娇嗔之声,各种声交杂在一起,叫司马光心里愈发烦闷。 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只是迈步向前走去。 就在抬脚迈上楼的那刻,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颇为高涨的鼓掌喝彩声。 “好!” 约莫是那些行首舞到精彩之处了罢。 司马光叹口气,不管身后那些旖旎,定神迈步走上去。 就在他刚迈了一步时,又传来一声道好之声。 那声音混在旁的声中,本是不明显,很快便能叫人忽视过去。 可司马光偏偏听出了那声“好”。 那是张儒秀激动上头时的声音。 那般声音,他只在去年上元灯会时,听她喊出来过。 那时,她站在人群外,扒着头朝人堆里看,瞧见一位行首唱词时,大声叫了好。 而今,行首依旧在舞着,张儒秀也在叫着好。 司马光心里只觉无奈,无意转身朝二楼看去时,正巧看见了那个兴意阑珊地趴在栏杆上朝下看着的身影。 那就是张儒秀。 她肆意笑着,时不时还同身旁人低语几次,继而又低头盯着台子上的行首,目不转睛。 她从没在他面前这般明媚地笑过,二人相看时也没这般认真地盯着他。 他在找她,她在作乐。 也不知是不是司马光望过去地视线太过灼人,又或是他望得太久,那人眼眸流转间,正巧同他对视了起来。 司马光瞧见,那人脸上的笑意僵了几分,面上尽是难堪。 好似小孩子偷摸去玩闹时正巧被长辈碰着了一般,不知如何自处。 而在那二楼之上,张儒秀盯着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心里蓦地慌了起来。只是下一瞬,她便随意挥了几下手,同人打着招呼。 司马光没给她回应,只是在她头脑风暴之间,歪了下头,继而又说了一句话。 隔了太远,张儒秀颇为艰难地瞧着口型辨出了那句话。 “好巧。” 顿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张儒秀扯了扯身旁闫娘子的衣袖。 “怎么了?”闫娘子正环视着一楼各处,对自己的一番建树十分满意。 “要不,咱们还是回屋去罢,外面太吵了。”张儒秀嗫嚅道。 “不是你说要出来看苏亭娘的么?方才你不还夸着人舞得好么?”闫娘子瞧她一脸慌张,丈二摸不着头脑。 “看也看过了,还是回去罢。外面吵,闹得我心慌。”张儒秀依旧坚持地说道,暗自加着扯人衣袖的力道,生怕人不同意,托着她在此处多做逗留。 闫娘子一听这话,也慌了起来。 “心慌?你没事罢?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先前张儒秀可并未同她讲过生性好静的性子,闫娘子也只当她外向好动。如今听人言心慌,自然只是下意识地担心着人的身子。 说罢,见张儒秀脸色愈发苍白,心里也慌了起来。 “张娘子……你……你没事罢?”闫娘子搀扶着人,就打算起身往雅间里走。 说罢,见张儒秀一直盯着楼下某处,颤着身,好似见了什么凶神恶煞一般。 只是还不等她细想,张儒秀便拉着她往回走了过去。 为何? 张儒秀可是看见了,司马光歪头之后,给了一个颇瘆人的笑,大步迈上楼走了过来。 就在她同闫娘子一番拉扯时,司马光早已上了楼。 如今,他只需要转过一个弯,便能走到二人面前。 “别……别说了。”张儒秀强装着镇定,“快……快走罢,此地不宜久留。” 闫娘子听她这话,只觉反常。眼神这么随意一瞟,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呀!你瞧那是谁!你家官人来了!”闫娘子兴高采烈地往那处一指,自动忽略了张儒秀言行上的抗拒,扯着人便往司马光那处走。 “嗳!” 张儒秀想着使出平日里力拔山兮的力气,谁知这等紧要关头,那些力气不知道被投到了哪去,一时失了灵,也叫她挣脱不开来闫娘子的拉扯。 闫娘子瞧见司马光之后,便似瞧见什么绝世大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地拉着人往他面前走,生怕晚一瞬二人便会永不相见似的。 她拉着张儒秀快步向前走着,一步一景,张儒秀只能低着头,注意着脚下,一边还挣扎着:“闫娘子你听我说呀,我家官人他日理万机的,哪儿有空儿管我这……” 只是这番解释的话还未说完,张儒秀便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人怀里。 想都不用想,这人便是司马光。 闫娘子直接把她送到了司马光怀里。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司马光倒是一脸淡定,顺势揽着张儒秀的腰,顺便对着身前一脸笑意的闫娘子道了声谢。 “内人叨扰许久,娘子见谅。”司马光说着,只把身前的腰肢搂得更紧,恨不得把人镶进自己身子骨里去似的。 “不妨事。”闫娘子蓦地瞧见两人恩爱的场面,心里艳羡,又不免想起自家那不解风情的官人,又有几分郁闷。 闫娘子同司马光简单解释了几句,听到司马光嗯了一声,也不表什么态。 闫娘子同司马光一番对话之间,二人自然都默契般忽视了尚在人胸膛之间挣扎的张儒秀。 张儒秀被拥着,做着那些挣扎逃离的动作,心里却莫名安稳下来。好似在司马光怀里,她不用想那些杂事烦心事,只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便好。 在人怀里,只能听见衣襟摩擦声,二人之间的对话声也隔了好远才传了过来。 故而待司马光放开她时,再抬起头,瞧见两脸淡然。 张儒秀努起嘴,颇为不解地盯着闫娘子看:“怎……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闫娘子瞧她一脸无辜模样,在瞧瞧司马光脸上无奈的神色,心里只笑着这对欢喜冤家。 “时候不早了,今日又是你生辰,快些回去罢。”闫娘子说罢,似是觉着话里有什么不妥之处,赶忙改了口:“生辰礼回去后我给你送回去。倒是我疏忽了,约在这般重要的日子叫你出来,也没备上什么礼,只邀你吃着酒,未免不够厚道。” “生辰?”张儒秀话里有些惊疑,司马光来之前,她可没跟闫娘子在自己生辰日这事上提一嘴。想来是方才二人交谈到此处了罢。 还未等张儒秀反应过来,司马光便替她接着话:“不敢叫娘子破费。” 闫娘子自然能听出这是番客套话,也不往心里去。 “哪里?张娘子同我聊得来,也算是迟来的好友。她比我小,我也把她当自家姊妹一样对待。”闫娘子忌讳着司马光的身份,话里满是深意。她又道:“司马判官既然来了我这闵楼,不如跟着我去走走?我家这闵楼,虽是不比汴京七十二酒楼建得好,却也独有一番风味。” 司马光本不欲久留于此,闵楼再好,在他这里,也只跟寻常酒楼茶馆一般,都是消遣的地儿,没什么高低之分。何况院里还有事待他处理,当下他只想着赶紧拉张儒秀回家去。 不过不待他开口婉拒,张儒秀便说了声好。“说起来,我来娘子这楼里多次,还未曾好好地走过一遍呢。”言外之意,便是叫闫娘子莫要管司马光的想法,叫他跟着二人走便是。 闫娘子听罢有些犹豫,她邀判官夫妇来闵楼里走一圈,也是打着旁的小算盘。她家那位不争气的怂种官人,也没有心劲往上升她可看不惯这般萎靡模样。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同判官单独相处,自然想找些时机寻个话头叫人多给自家官人做些引荐。 “这……”闫娘子眼珠乱转,在对面二人身上不停转换。 终是司马光妥协了下来,拿人没办法,只淡淡说了句:“那便叫娘子费心了。” 得了他这一句话,闫娘子的心才落了下来,赶忙挂上笑意,迎着人往前走。 游罢几层楼后,闫娘子便将人引进了一间风雅至极的雅间里。 “走了许久,想必二位身子都乏了罢。”闫娘子似是叫卖一般,领人进去后,又点上了香,吩咐着几位小姐来上着果茶。 “坐,随便坐。”闫娘子说着,走过去推开了小窗子。霎时间雅间里传来一股冷意,倒是中和了屋里的暖气,一时叫人觉着清爽。 檐外淅淅沥沥滴着雪珠,少许冰棱挡在窗纸前,遮住了远处的小山与清湖,叫人觉着与世隔绝起来。 进了雅间后,外面的嬉笑喧嚣声才小了下来,也叫张儒秀那颗激动地怦怦乱跳的心静了几分。 方才绕在闵楼阑珊里,纵览了楼里各处风情,她早对闫娘子怀了钦佩之心。 “闫娘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张儒秀由衷称赞着,赞语直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述出来内心的情意。 “做商人的,自然都有一套法子。”闫娘子转了身坐到圆桌旁,同张儒秀挨着。 “若是你想听,来日再聚,我都说给你听。”闫娘子敬着茶,笑道。 一番客套话说尽,茶也喝过了几巡,正是该散场的时候了。 闫娘子眼快,趁着二人走之前,话里又把自家官人给提了几嘴。 “我家官人也就是个闷葫芦,平日里只爱那些金石古画,也不想同衙里那几位同僚一起出去兜风。往后判官若是出去,不妨叫上他,免得他成日里待在家里,都快成发霉的臭被褥了。” 闫娘子特意点出金石古画来吸引司马光的注意,后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娘家爹爹刚收了一批碑文,正愁没人能看懂。说罢,便邀着司马光随意约了个时候同自家官人一起去。 司马光自然清楚闫娘子话里的深意,只是点头道好。 闫娘子显然是事先打听好了他的喜好,知道他私下里喜欢闷头研究那些晦涩的古字古画,这时特意抛出了噱头引他前去。 无非是想叫他提携自家官人罢了。 官场不同于寻常场合,以官位定说话权。若真算起来,闫娘子家的推官还要大司马光一旬,司马光当称他为兄。不过平日里在衙里共事时,推官见了司马光还得道声问判官好。 都是不成形的规矩罢了,司马光也不去计较那些事。 何况闫娘子也一直在帮衬着张儒秀做生意,给她造势筹资,这番情意,司马光自然也是要还过去的。 后又一番客套,闫娘子才把人送下了楼。 出门一见,附近并没有马车停着,便有些疑惑。 “我瞧这处也没车停着,不如二位再等一会儿,我叫个车过来。” 不等闫娘子动作,司马光便接了话:“不劳娘子费心了。我家马车就停在前面,方才来时这处人多,车不好过去,才叫车夫停在了远处。” “我带她过去便好,这会儿人也都散开了来,走得方便。” 闫娘子听罢,哦了一声,只说着礼随后便到,许了声安好,便叫人走了过去。 得了闫娘子的话,司马光心里便松了口气,赶忙拉着张儒秀往回走。 只是张儒秀还在劲头上,她方才喝了些果酒,这会子上了头,一蹦一跳的,回首挥手,说了句新年好。 张儒秀这般喜悦着,三步一回头。不知走了多远,再回头时,闫娘子的身影早已模糊成了一个黑点,看不大清。她这才转过身来,专心走路。 只是走了几步,蓦地瞧见司马光的脸色阴沉,也赶紧收了那副嬉皮笑脸,正经起来。 方才她在那儿蹦着跳着,自然没注意到司马光给她到处拦护的身影。 这边车水马龙,如她这般窜着,若是身旁无人护着,定得撞上辇车或是游人。司马光给她操着心,只是心里还是怨着。 “你不开心么?”张儒秀砸着嘴,小声问道。 “没有。”回话立即冒了出来。 “真的么?”张儒秀显然是不信。司马光脸阴得都可以媲美苏州最恶劣的雷雨天了,瘆人。 “自然。”依旧是口是心非的回话。 许是觉着张儒秀还会不依不饶地问些什么,司马光直接开口,把话头给堵死了去。 “不早了,走快些回家罢,家里一帮子人还等着你。”说罢,便握紧了张儒秀的手,大步待人走到马车所在处。 马车停在了一家小茶铺前,铺前摆着几张长凳子,车夫就坐在凳上。见自家官人娘子来了,赶忙起身迎接。 “快上车罢。”司马光道。 张儒秀唔了声,也不多做逗留,利落地上了车。 司马光出来得急,叫来的马车也比平常小了许多。一人坐时还觉着宽敞,两人上来后,不免有些拥挤。 车上路后,一路颠簸,便更叫车内的两人不自觉间便挨得近起来。 “车不宽敞,委屈你了。”司马光瞧着张儒秀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心里觉着好笑。 这本是句客套话,可张儒秀偏偏就顺着这句往下接了上去。 “是啊,真是委屈我了。”说罢,还悄悄往一旁挪着身子。只是挪了几下后,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一低头才瞧见,原来是司马光把手压在了她的褙子边上。 他显然也是暗自较着劲,手平放在褙子上,几道青筋突突地显了出来。 再抬头一看,司马光正颇为委屈地看着她。似是在无声质问一般,眼睛湿漉漉的,不好叫人拒绝。 “咳。”张儒秀见他早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身子又挪了过去,褙子边上摆着的手这才撤了回去。 二人之间的氛围,总是莫名难堪起来。 明明昨晚还有一番温情,今日又好似各自退回了原点一般。 司马光倒是想往前走一步,只是瞧见张儒秀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心理受挫,也不知如何该如何做了。 一路少言,不多会儿便到了衙院里。 马车进不了内院,故而二人下车后,还得在走上一段路,才能回到自家里。 下车后,张儒秀耸着肩,瞧着身前司马光正同车夫交代事的身影,一时百感交集。 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那人的身子上去。 刚开始还觉着司马光口是心非,这后来便瞧着人的肩腰,移不开眼来。 “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身材这么好呢?”张儒秀颇为懊恼地摇着头,一口一口地叹着气。 故而当司马光叫车夫下去,转过身来时,瞧见的便是张儒秀若有所思喃喃低语的样子。 “说什么呢?”司马光轻笑道。又走了过来,拉着张儒秀的手,往前走。 他总是会这样,不论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总会执意牵起人的手。 或是说,牵手便是他所做的示弱。 无声中,是他的乞求。 不要不理他,不要同他置气。 每当此时,张儒秀被牵住后,总是会绽开一个笑,笑着摇头,道她无事。 每每见她这般,司马光心里便释然开来。 释然后,便是抑制不住的狂欢。 “今日是你生辰,早起时你还未醒,方才又一直在忙,还未能给你说声生辰吉乐。”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听罢他这话,有些意外。祝寿而已,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如今瞧见司马光这般在乎她生辰的样子,心里触动得很。 张儒秀点着头,也想着话术。道谢太过客套正经,旁的话也始终觉着不对味。思来想去都未想好一句回话来,索性随口说了句:“什么时候用膳啊?” 这话一出,司马光便低声笑了起来。 “方才刚吃过酒,喝过茶,也吃了不少点心,怎么现在又饿了?”虽是这般说着,他却早在脑里想好了今晚年夜饭的菜谱,回去后便叫小膳房给做。 他是个行动派,脑里念头一闪而过后,便决心赶快去做。 “想吃什么?” “都行,我又不挑食。”张儒秀漫不经心地回着。 司马光说好,便不再开口,只是给她暖着手。 刚进了院,便见养娘出门来迎接,手里来端着一个梨花木匣盒儿。 “家主,闫娘子给夫人祝寿来了,递了个信儿,又送来了这礼,说是日后定要约着夫人再去楼里聚。”养娘说着,便把匣盒儿递上前去。 司马光接了过来,叫养娘先下去。 那匣盒儿上面,还挂着个签,上面工整写着“蜜果香”。 想来匣盒儿装着几碟香,是送人燃的。 “闫娘子动作可真快。前脚可刚从她那闵楼里出来,后脚便接到了礼。”张儒秀说着,斜身往司马光怀里瞅了一眼,瞧见那匣盒儿里装的都是些香粉。 “闫娘子这是在意你,才把礼赶忙备着送上了。”司马光说道。 只可惜张儒秀一时没听出他话里的吃昧,摇着头否认道:“这兴许不是赶忙备上来的。前些日子我去花宴时,宴上便点着香。那香闻起来淡雅细腻,之前从未见过。后来问了闫娘子才知,那是蜜果香,极为难得。闫娘子那时还随口提了一句,日后若是得了这香,定要赶忙给我送过来几盒。只是不曾想,今日她便把这香给送了回来。” 张儒秀接过那匣盒儿,又凑近吸了口气,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叫人觉着心安。“闫娘子这可是用着备着的礼,我很中意。” 张儒秀兀自说着自己的欣喜,本以为司马光听了也会同她一样笑得咧不开嘴。抬头才知,原来司马光正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盯着她怀里的小匣盒儿,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怎么了?”张儒秀出声问道,“这香若是燃起来,可真是叫人觉着舒缓呢。”说罢,又见司马光一脸疑惑模样,便端起匣盒往人眼前凑。 “不信你闻闻?”张儒秀看热闹不嫌事大,火上浇油一般地又说了句:“闫娘子可真是有心了。” 说罢,听到司马光冷哼一声。 “不过是香粉罢了,若你中意,我也可以寻些香给你燃。”司马光话里的醋意都快溢了出来,想着这么直白的话,对面人该是能听懂才对。 只是末了瞧着那人仍是一副懵懂不解模样,无力感又升了上来。 “罢了罢了。”司马光摇着头,叹着张儒秀的无心。 “怎么了?”张儒秀瞧他扶额轻叹,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有难言之隐? 想到此处,张儒秀不禁叹着自己的聪明绝顶,腾出手里拍着司马光的腰,安慰着:“有事尽管同我说,咱俩谁跟谁啊,不用讲究。” “是么?”司马光看着她这自信满怀的样子,被她逗笑了来。 “不是中意这品香么?回屋去,我给你点上。”司马光说罢,便拉着人往院里走。 张儒秀跟着在身后,叹着他一会儿雀跃一会儿又低落,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自家人,不计较这些。 路上,张儒秀砸着嘴,叹着他的口是心非。 声音从后传到了司马光耳中,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句呢喃。 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养了一株不开窍的娇花儿。 戌时二刻,外头天黑了下去,街上倒是热闹起来。 守岁守得晚,总有人耐不住待在家里的寂寞,便会上街玩去。 街上开着小灯会,虽是不必上元灯会繁华如昼,且仅在子时前开着,游人也络绎不绝,兀自寻着乐子。 院里,小膳房人进人出,赶忙做好了膳给家主端了过去。 热菜热汤端到了堂厅里,热气缭绕,融进堂外的寒冬里,陪着落地灯盏,颇为一番韵味。 “多吃菜,都是你爱吃的。”司马光殷切地给身旁的张儒秀舀汤挑菜,不多会儿,菜碟子里的蔬肉便堆成了小山。 张儒秀正小口品着酒,听他这话,往桌上一瞟,果真都是她素来爱吃的菜。 想到平日里司马光待客一向简朴,纵是好友来聚,也只是摆上几碟热菜而已。如今桌上菜品琳琅满目,倒是叫张儒秀羞涩起来,只是对人笑笑:“你也吃。” 说罢,便给人挑了块莴苣笋,筷著仔细夹着,动作轻稳。 “砰!” 莴苣笋中道崩殂,出人意料地掉在了案桌上,平和躺着。 张儒秀的笑还没敛上,就瞧见筷著中间空空,而那块莴苣笋倒在碟旁,好似在嘲笑她一般。 “我……我再给你挑一块。”实在是太过难堪,张儒秀低着头讪笑着,不敢看司马光的眼。 “噗嗤。”一声笑意传来。 “无妨,能吃,不脏的。”司马光说罢,眼疾手快地挑起那块失落的莴苣笋,一口咬下。 “很利口的,很好吃。”司马光满意地给出了评语,见张儒秀还是在咬着唇难堪着,心里颇为动容。 这番话自然不能宽慰张儒秀被那莴苣笋扎上的心。张儒秀闷头吃着碟里的菜,泄愤一般地嚼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方才的难堪。 “没事的,慢慢吃,莫要噎着。”司马光瞧着张儒秀低头吃饭的样子,只觉着她这幅样子莫名乖巧,叫人心都软了下去。 这会儿,张儒秀早已浸在了美食中去。听到司马光的话,只是抽空点着头,觉着噎时,随手拿起身旁的酒就往嘴里灌。 待到司马光觉着不对劲时,张儒秀脸上早已泛起了绯红,话里也升起了醉意。 “这酒……嗝……这酒为何会这么香……嗝”张儒秀显然是酒劲上了头,打着嗝还撑着要把话说完。 “慢点慢点。”司马光含笑拍着人的背,一边把酒盏拿远,又怕张儒秀察觉,只能说些话分散注意力。 晚间的寒意也升了上来,司马光往桌上一扫,吃得差不多了,可以撤席走人了。 “岁岁,吃饱了么?”司马光将人揽了过来,低声问道。 张儒秀听他说话,只觉得话声离自己很远,似是自山谷遥遥传来一般。 她听不清,身子也只能往司马光身旁靠着,一边操着软音含糊不清地问道:“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吃饱了么?”司马光对她一向有用不完的耐心,笑着回道。 他自然不会拒绝心上人的投怀送抱,张儒秀的贴近也只能叫他愈发动情。 “什么?”张儒秀依旧没听清,不止如此,她觉着眼前都模糊起来,落雪孤灯不在,反倒是眼前人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吃饱了么?”司马光依旧问道。说话间,余光又瞥到了不远处候着的晴末晴连二人,便朝人挥挥手,示意人过来伺候。 这次张儒秀才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只是嘟囔一句:“吃饱了。” “那就好。”司马光回道。 时候也不早了,醉酒人也得沐浴洗漱一番,早些歇息才行。 司马光叫来晴末晴连,叫人帮着张儒秀沐浴去。末了还交代着给张儒秀醒醒酒,不要叫她着凉。 晴末伶俐,见自家娘子身子摇摇晃晃,便赶忙搀了过去,又示意晴连上前伺候着。 “要去哪儿啊?” 离了司马光的怀里,张儒秀显然是颇为不适应,说着就想往人怀里拱去,还好被两位女使拦了下来。 “快去沐浴罢,我在屋里等你。”司马光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叫女使给人搀了过去。 司马光自然不会失信,简单洗漱一番后,他便回了屋,添香点灯,坐在案桌旁看书。 看得认真时,蓦地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几句劝慰声。 还不等他起身来,门便被人推开了来。 抬头一看,张儒秀正趴在门扉边,脸上红意不减,瞧着他笑着。 一旁站着的,是两位女使。 “大官人,娘子的酒还没醒完,今晚兴许会……” 不待晴末把话说完,张儒秀便窜进了屋里,悄声合了门扉,留两位女使在门外面面相觑。 “你俩走罢,我清醒得很。”张儒秀朝外说道,“新年好哦,今晚不要玩太晚,早些休息。” 两位女使一听她这稀里糊涂的话,忍着笑退了下去。 “你倒是清醒,连话都说不清了。”司马光笑着走了过去,给人披了件厚衣裳。 “哪儿有?”张儒秀回道。 她能意识到自己喝了酒,也能意识到自己醉了酒,红了脸,颤了步,只是喝过酒之后,平常那不外露的心意也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 说罢,似是闻见屋里燃着香,香味厚重,便猛地吸了口气。 “好香啊。”张儒秀兀自走了过去,盯着案桌上的小香炉出神。 “更香醒酒,你闻些,也能好受几分。”司马光说罢,便见香盏上落下了一颗珠子。 如今是亥时二刻了。 “若是难受,不妨早些睡罢。”司马光见张儒秀一脸迷愣,便拉着人往床边走。 张儒秀这一醉酒,思考事也慢了下来。待到她把司马光这话品出来后,已被人推在床上,盖好被褥了。 “你不睡么?”张儒秀歪着头,瞧着床边坐着的人。 司马光摇摇头,“还要守岁呢,我晚点歇息。若你耐不住光亮,我就给吹了灯,往书房里去了。”说着,便欲起身吹灯来。 只是起身的念头刚有,衣襟便被张儒秀给扯了住。 “守岁?”张儒秀品着这话,身子也坐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外面冷,快躺回去。”司马光见状,连忙给人掖好被褥,生怕叫一丝冷气窜来。 只是手才动了几下,便被张儒秀给压了住。 “守、岁?”张儒秀身子压向前去,鼻息喷到司马光耳边,叫人觉着难耐。 “岁岁,你快睡罢。我……我先走了。”司马光隐隐觉着再这么耳鬓厮磨下去,迟早地生了些什么火花来,便赶忙侧过脸,想起身来。 只是张儒秀手劲太大,他被压在那处,竟动弹不得起来。 “守、岁?”张儒秀笑着,捧着司马光的脸,逼着他同自己对视。 “你要守岁啊……”张儒秀叹道。 果酒气缭在司马光耳旁,见他霎时红了脸。他觉着自己好似也醉了一般,听了张儒秀的话,失了思考的力气,只能无力地点着头。 得了他的回应,张儒秀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 “守岁,不如守我。” 张儒秀说罢,未等司马光反应过来,便大手一挥将人托到了床上。 司马光的大半身子都被她捞到了自己身旁,斜身躺在床榻之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他本就只穿了层里衣,身上的带子也随意系着。那系带随着这一番动作,早已松散开来,胸膛袒露在外面,一起一伏着。 “岁岁,不要闹了,早些歇息罢。”哪怕乐事早已生了苗头,司马光还是婉拒着,说罢,便直起身来想下床去。 只是身子刚挺直,便又被张儒秀伸手一戳,给送了回去。 酒令智昏,张儒秀此刻只觉着口干舌燥,偏生身旁人还一直忤逆着自己的意思,一时便有些不满。 “我没有闹,我可是认真的。”说罢,还好心地把被褥分给他一半,盖在他身上。 瞧她这般动作,司马光才送了口气,叹着自己想得过多。 “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睡……” 交代的话还未说完,司马光便瞧见张儒秀朝自己贴了过来。 张儒秀往他身上胡乱拱着,腿跨过他的腰腹,堪堪停在了他身旁。好似菟丝花一般,缠着他,手臂收紧,邀他沉沦下去。 往常,张儒秀贴过来闹腾一番后,便会合眼睡着了去。 而今晚,显然不是这样。 张儒秀贴在司马光身上,稍稍撑起身子,俯视着身下人,将人的慌乱尽收眼底。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张儒秀蓦地开口,含笑看着身下人。 “什么?”司马光不解,她未把话说完,他也不知道她早想做些什么事。 张儒秀并不搭理他,只是一昧抒着情。 “你的身材真好。” 司马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只能顺着她的话回道:“多……多谢。” “你对我也好。”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觉着自己身子快要烧了起来,呼吸都颇为艰难。听到张儒秀的话,只是唔了一声。 打破他那本就不甚兼顾的防线的,是张儒秀夸赞的最后几句。 “我很在意你。” “没事总会想起你。” “我想同你在一起。” 张儒秀每说一句,身子便会往下贴几分。 直到二人紧紧相偎,不留空隙。 “你呢?”她反问着,尾音上翘,是司马光从未听过的酥软,叫他身子都颤了起来。 不过还不等司马光回应,张儒秀便又哑着声笑道:“想你也不是能说出那些话的人。” “不……不是。”司马光见她空口污蔑自己,忙找着理由想辩驳着。 不过这理由,张儒秀早给他想了出来。 “我说过的,守岁,不如守我。” “你会怎么守着我呢?” 张儒秀支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画着圈,似是有数不尽的耐心一般,等着他的回应。 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的。 “你喝醉了,不清醒,等来日再说这些事罢。”司马光狠心将心底那片燎原给冻了住。 张儒秀不清醒,他却不能与人共沉沦。 “不妨事的。”张儒秀说道。纵使她醉着酒,可猜司马光的心思,还是一猜一个准。 “今日是我生辰,寿星最大。” “你不是有礼送给我么?不如就把你自己完整地送给我罢。” “那不一样。”司马光话出口颇为艰难,额间青筋显着,似是已忍耐到了极致。 “有何不一样的?”张儒秀不急,依旧低声询问着。眼神明亮,瞧起来如一个求知的学童一般。 “你不清醒。”司马光坚持己见。 “我很清醒啊。”张儒秀无奈解释着,“我知道你是谁,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勇气而已。”她说。 “我不能占你便宜。”司马光固执地回道。 “我不能让你吃亏。” “我不能愧对岳丈岳……”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给堵了住。 张儒秀显然是捏着他的软肋,使劲戳着。 “你要乖一点。”张儒秀感受到他身子的变化,肆意笑着。 “司马君实。”她唤着身下人的全名,声音轻巧却又十分郑重。 名字便是上好的香,只这么一燃,便纵起了火,烧了那燎原,久燃不尽。 剩下的话都融在了深夜里,无需说出,窗外的飘雪会替他们传达。 簌簌的雪声之中,偶尔传来几声呢喃,被风裹挟着,听不大清。 子时,远方传来了敲钟声。 霎时,屋外绽开烟花,院里的人都跑到了外面去,欣赏着夜景。 美景总叫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一片旖旎之中,司马光突然想到那句话,后来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笑了起来。 他凑在张儒秀耳边,低声诉说着积攒已久的情话,逗得人连连发笑。 守岁,也是在守他的岁岁啊。 作者有话说: 万字新章奉上,本章48H内留言会有红包掉落~ 小段子已上传vb:@晋江松松挽就。 vb包括但不仅限于小段子小剧场抽奖活动与开坑消息,欢迎大家去关注~ 接档古言《错嫁偏执大学士(重生)》求支持,文案见专栏预收 第87章 温存 初一, 新雪初霁,雪霜铺了满地。 昨晚守岁时,院里的人都在念着自家官人明日应卯之事, 欢腾声也小了许多。串房吃个酒, 守到子时便早早入睡了。 翌日,院里的人也都起了大早,尤其是晴末晴连两位小女使。昨个儿退下时, 这二位早清楚了那屋里会发生的事。赶早起来, 也是想备些热水脂膏,给自家娘子收拾一番。 宅老养娘那一帮老仆, 知道家主要早起应卯, 便赶忙生了炊火,给人备上膳食。 只是照着往年,司马光定是在卯时便早洗漱好换上公服急着走人的。今日倒不同。 卯时三刻,他还在屋里赖着。 养娘不知内情,便想着叫个伶俐的女使去屋里唤声。只是这念头刚出来, 便被晴末给截了胡。晴末笑着给人提示, 养娘自然也懂其中深意, 一时祝着屋里二人情意绵长,早生贵子。 晴末特意给养娘说, 莫要声张。养娘道好,只是造着过年的声势, 把那些议论的风声都压了下去。 院里张罗着贴门对放炮竹, 这么一闹,闹声便传到了后院里屋中去。 张儒秀便是给这阵热闹给吵醒的, 支吾着要起身。 只是刚翻了下身, 便被司马光给按了下去。 “再睡会儿罢。”说罢, 还把人往自己怀中捞,想着这般依偎能叫外面的声音传小声些。 张儒秀半梦半醒着,只觉身子乏极了,脑里昏昏涨涨的,半天不想离了床褥。 “过会儿应卯下来后,我再来陪你。”司马光说罢,又捞起被褥,往二人身上盖。 这话倒是叫张儒秀一个激灵。 应卯?初一? 那昨晚…… 偏偏在她不清醒时,那些凌乱破碎的画面又飞快地传入到她脑里。 昨晚她酒劲上头,可今早,她可是又清醒了过来啊。 “我……”似是惊魂未定一般,张儒秀蓦地从身旁人怀里挣扎了出来,手撑在床铺上,凌乱的发丝泄着,眼眸里尽是慌乱。 只是她这么一起,便露了身前大片春光,叫身旁人瞧着,一览无余。 “咳咳。”司马光眼瞟见那些春光,蓦地红了脸,只是本能地从一旁里衣,就往人身上一套。 张儒秀低头一看,那件里衣竟还是司马光昨晚身上的薄襟。再四处一看,床榻之上倒不算凌乱不堪,是明显地被人收拾过一番的样子。只是屋里一片旖旎,都在昭示着昨晚的纵情。 “昨晚我……” 司马光见她一脸懵懂,便想解释几句。只是话才刚说出口,便被张儒秀捂上了嘴。 “嘘。”张儒秀坐着噤声手势,只是脑里又传给她那些画面来。 昨晚,她也是这样,手覆在身下人的唇瓣上,瞧着人情动,肆意磨着人,不肯叫人登上极乐。 只是昨晚,身下人眼尾泛红,无声顺从着他。而现在,司马光只是满脸疑惑地抬头望着她,不知她想到了些什么。 “不可说,懂么?”张儒秀强装镇定地说着。 两个愣头青,半斤八两地抵抗着,谁也不嫌谁笨拙。只是昨晚她做得太过,那些放纵之事细细想来,只叫人脸红。 偏偏司马光还一直默许着她的动作,待到后来她玩得累时,才翻身而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安慰着,又给她拭着汗,末了还给人收拾了一番,许久后才合眼酣睡。 “今日可是大年初一,你还不赶快起来应卯去么?”张儒秀蓦地想到这事,问道。 司马光瞧着她这般认真模样,也开口回道:“知州年前特意交代,叫我们这帮子人莫要起得太早。他一向喜爱三十晚上摆家宴,达旦不寐。许是怕翌日起不来罢,才把应卯时候往后托了几刻。” 张儒秀听罢,点头道了声好,便倒在一旁,裹紧了身上的被褥,想着再睡个回笼觉。 只是昨晚一番纵情后,身子骨总觉着哪处不舒服,酸涩不堪,不如从前那般自在。 想到此处,她心里便有些烦,只是挪着身子离那人更远,奈不住一方被褥就那般宽,她这一跑,身后人也只得贴得更近。 “怎么了?”司马光虽是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郁闷。只是问过后,那些药理知识便窜入脑中,几句话连成了小段子,也叫他心里了然起来。 “是身子累么?” 早上冷静下来,他也觉着二人昨晚做得太过,一时只怪自己失了分寸。 “没事,就是身子有些不好受。”张儒秀不愿再同人说话。 她每说一句,脑里便会窜出个那些旖旎不堪的画面来,交欢纵情,情浓时说了些野话,泄恨似的揉着彼此,那些埋在风雪里的声音,是人之常情,却也叫人无端羞怯。 “我没事,你快起来去衙里罢。”张儒秀埋首在被褥里,声音也翁里翁气的,听上去分外委屈。 司马光早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只默认了有事存在。 这些事本就是难耐与快活并存着,若能选择,他也愿意把所有的欢愉都给予她,只管承受着所有难堪。 “累么?”司马光给人掖好被褥,自己胸膛前却受着凉意,隔着一层薄襟,贴了上去。 张儒秀唔了声,话里尽是倦怠之意。 “下次都听你的。”司马光说着,便支起身想再同人温存一番。他大可以吻上去,只是终究怜惜着,只是给人理好了头上翘着的发丝,接着便穿着衣下了床。 门扉轻轻一合,张儒秀才得了解脱一般,翻过身肆意摆着身子,也有时间胡乱想去。 好事多磨,总归是欢愉占了上头。何况她更在乎的,还是欢愉背后的心意相通。 原先她可不知,情浓心连会这般叫人舒畅,叫人抛却了旁的事,只想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来。 而她喜欢做的事,都藏在店铺里去了。 不过初五前铺里都关着门,一来是给几位跟在她身边来回奔波的小厮放个小假,叫人趁机作乐一番。二来,年前年后安人间也多会办些小宴,尤其是这时候晚上活动也多,也便于行事。 三则是,往后这几年都是庆历年,变故只会更多。张儒秀也需要几日空暇,理理思路,再做好一番细致规划。 如今铺里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哪怕遇上了饥荒水患,也能保住老本,不至于亏损。生意稳定,钱便也顺了下来,只管积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战争之上,张儒秀先前只是有着大致了解。恰巧娘家又在前线居着,她自然要上心些。 除却前线内部人事调动与局势走向,张儒秀还隐隐觉着,自己身边也会在今年发生些什么大事。 只是一时又说不上来,左不过一句凭空猜测罢了。 可哪怕这般,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来。 先前她只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波浪潮卷来席去,而今她成了浪中浮萍,家国大事不再是史书上几笔,任何一件事兴许都会影响她的生活。 司马光当真是把每句说出口的话都当成誓言一般对待着。 午后,张儒秀刚从床上爬了起来,随口喝了几口粥,收拾好要出门时,便碰见了放衙回来的司马光。 “怎么来得这么早啊?”张儒秀瞧着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解地问着。 “想着要早点回来见你,便提速处理好了那些事。”司马光瞧见张儒秀把自个儿收拾得清爽,便知道她又是想往外跑去了。 “这是要去哪儿?大过年的,也该歇歇了。”他当然也留下人单独相处,可又不愿过多干涉她的私事,往往是只劝了便作罢,也不期望她能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张儒秀听了他这劝话,不置可否:“约了几位娘子要到居庸馆做水疗去,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多晚呢?”司马光追问着,一边给人暖着手,絮叨着起居出行:“天冷,路上记得捎个暖垫子盖着身。” 说罢,无意又瞥见张儒秀脖颈侧旁的星星红点,便升了些恻隐之心。 “还是要尽早回来罢。晚间街上也热闹,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么?今晚我陪你。”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点着头,一面算着自己的时间,感叹着时不待我,空暇时候总是不够用。 临走时,张儒秀又蓦地想到昨晚他未说完的话,便转身问着:“昨晚的礼你还没送出来呢?” 司马光被这么一问,脑里霎时炸开了烟花,不知怎么,蓦地回了一句:“不是说把完整的自己送给你么?” 说罢,又觉着话里满是不妥,一时红了脸,怕人觉着自己轻薄。 张儒秀可没想这么多,她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瞧着人脸红的模样,仔细品味。 “罢了,这事等回来再说罢。我得赶快走了。”张儒秀说着,便错了身上了马车,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故而待到司马光想起同人挥手嘱咐时,马车已辘辘走了好远,转了道后,再也瞧不见。 张儒秀乘车走到居庸馆时,约好的几位娘子早已进了雅间里吃上了茶,几人在那儿插花点香,见张儒秀来了,赶忙起身戏谑着迎接。 “张娘子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莫不是路上被什么事给绊了住?” “是啊,平日里都属你同闫娘子来得早,今日可算被我们抓了一回。” “没准是和自家官人一起腻歪着呢!” 张儒秀刚进雅间,便被几位小娘子给围了起来,开始调侃着她的迟来,不等她赔谢,便又笑着她与司马光的事来。 “好了,莫要同人闹了。”闫娘子见她被围着缄默,便起身开口解围。 “怎么都在说家事呢?”张儒秀还一头雾水,直到闫娘子过来拉着她往桌边走,还是反应不过来。 几位娘子打趣后,便不再多言,又三两成群插花去了。这会儿,案桌边只有张儒秀同闫娘子坐着说着话。 “她们这帮子人啊,成婚许久了,也不害臊,那些话尽往外说。”闫娘子递了盏茶,笑道。 张儒秀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见人一脸无知模样,闫娘子只当这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只是调侃着:“你是当真不知?” 张儒秀点点头,又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都打着我身上的趣儿?” 说罢,便见闫娘子伸手往自己脖颈边一指,极力忍着笑。 “瞧瞧,这是什么?”闫娘子笑着,“你啊,下次若想遮,可遮得紧一点。不然落在这帮娘子眼里啊,可是有机会笑你呢!” “啊?”张儒秀听罢,依旧摸不着头脑。 直到往镜前一照,才解了疑惑,也红了脸。 原来她脖颈上,还存着点点斑驳。 而她,顶着这片斑驳红星,穿过了衙院,来了馆里。 怪不得,路上见了个人都得憋着笑不敢看她。 直到真相后,张儒秀反倒是愈发窘迫起来,只是支支吾吾地怨着司马光。 “都怪他。”张儒秀嘟囔着。 闫娘子笑而不语,又给她添了茶。 作者有话说: 两年前手写了几千字的五花肉,朋友看了都说脸红。只可惜现在稿子早不知被扔在哪儿了,到处找不到,没法发出来共享。 珍惜现在的肉渣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锁了(qaq) 第88章 三川口之败 正月初九, 元昊派亲信贺真向延州知州范雍递请和信。 两方打了许久,宋军早进入了疲惫阶段,将士苦不堪言, 奈何朝廷始终没给出个指示, 流民愈发增多,境地里一片混乱,百姓苦不堪言。 彼时范雍正忙着处理党项降卒与州郡流民的事, 一听这消息, 蓦地豁然开朗起来。 范老年有六旬,正当进士出身, 早年读过经略书术, 可死理怎能解活境? 延州深处水深火热之中,他忙得转不开身焦头烂额,正筹着处理这些事,转眼便见请和意愿传了过来,怎能不欢喜? 这请和信一下来, 便见许多党项降卒投奔到大宋临近境内, 为首的, 便是军略要地——金明寨,离延州只有五十里的地儿。原先寨里都是自己人, 可这几日来多有降卒投奔,又多年大宋邦好, 声势浩大。 寨主也没经历过这般事, 便请着知州给个意见,又询问了些事宜。 “瞧那些降卒谦卑得很, 似是幡然悔悟一般, 埋头痛哭, 恨此生不为我大宋子民,真是狗瞎了眼。”寨主站在范雍跟前,学着那些降卒的姿态,一字一句地汇报着。 范雍被这话逗笑,只觉得从未有此番这般神清气爽。 “他们真这么说?这么想?”范雍心有疑惑,问道。 寨主惶恐,被知州这么一问,赶忙又把那些话抖了出来:“下官原先也觉着此番行径颇为可笑,只是后来那些降卒又上了不少书状,字句里皆是对那野蛮党项人的鄙斥,何况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内部消息。” 寨主说得认真,“下官怕牵连众多,才请问您的看法啊。” 范雍一听,恻隐之心大动。党项人的厉害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延州这片两年来都是烽火狼烟,半晌不得安宁。衙司里一众同僚更无一日睡得安稳,整日提心吊胆着,又忙着操练厢军与弓手,苦不堪言。 仗打了两年,他比谁都知道其中的艰辛。如今蓦地见那些降卒心向大宋,怎能不多做动容? 不费一兵一卒,便收买了人心,增加了大宋的威严,这岂不比打仗来得好? 这会儿,寨主见知州毫无表示,心下不安,忐忑问道:“知州相公,您意下如何啊?” 传来的一阵爽朗的笑声。 寨主抬头,便见知州笑颜满面,正徐徐捋着须髯:“甚好,甚好。” 范雍叹了口气,往日积攒地情绪都慢慢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讨而禽之,熟若招而致之?” 一听这话,寨主心下便了然起来。这是同意招安降卒了。 “吩咐下去,凡成心顺我大宋者,皆赠予金帛,将其安置于金明寨,以宾客待之。” “是。”寨主听罢他这话,便转身离去,处理寨里的事去了。 寨主前脚刚走,范雍便传人叫来了贺真,赏了人一份厚礼。 “想来此后皆是和平之象,皇恩浩荡,你且领着人北去罢。康顺不易,此番北行,莫要再叫人无端惹事。”范雍看着一脸谦卑的贺真,心里满是得意。 贺真道好,敬着酒,遥祝国君龙体康健,共庆两国和睦情深。 范雍被他这一番天花乱坠的好话哄得摸不着比,站在城头瞧着贺真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心里无比舒畅。 “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啊。”范雍感叹着,身旁的同僚也是一把辛酸泪地附和着。 “即日起,给原先那些砍头曝尸荒野的降卒收殓安葬,每日巳时举祭奠大礼,以慰降卒与我子民亡灵。”范雍说罢,遥望前方,觉着前路尽是光明。 “这下能过上一个安顺的上元节了啊。”同僚叹道。 范雍也点着头道好。 一条条诏令颁布下来,金明寨涌入了更多批的党项降卒。当地百姓见街上弓手减少,又听得不少风声,便也都欢欣雀跃着,道终于熬出了头。 他们这帮子人当然过好了一个自认为美满的上元节。只是谁都没注意到那美满背后的波涛暗涌。 谁都没想到,变故生发得如此突然。 贺真领着一番厚礼前脚刚走,元昊骑兵便顺势而上。 正月十八清早,金明寨里的羔羊都揭了面具,拿着枪剑,在众人还未起床时,闯入屋里帐中,行着一番恶事。 待到寨主一帮人反应过来时,出门只见血流满地,到处堆着残骸尸骨。 偏偏这时党项人里应外合,内有降卒作乱,外有骑兵施压。不过几个时辰,元昊军便轻松夺下了金明寨。十万重兵如同摆设一般,不过一晌,便成了降卒。 党项士气大振,嚷着要打进延州城里去。 彼时范雍正悠闲品着茶,一听前方战报,两眼昏黑,几乎要快倒了过去。 又见衙里一帮同僚乱得揭不开锅,这才觉着自己中了党项贼人的奸计,一时又懊恼不得,赶忙吼着:“关城门啊!快去请援军啊!” 下属自然知道如今这情况,只能按兵不动等待援军,何况金明寨重兵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州郡里这些厢军弓手又不顶事,此刻唯有等待救援。 “快快唤回刘将与石将,叫人带兵赶紧回来支援延州城。”范雍提着口恶气,脑里急速旋转,赶紧发令下去。 彼时刘平与石元孙正遵着范雍四日前发布的号令,北上清除党项余孽。收到信后,又赶忙带着兵往回拐。 只是日夜兼行,人能提口气撑着,马却不行。刘平又气又恼,还是在石元孙的安慰下才冷静下来。 “给部下吃口饭罢,大冷天的,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打胜仗?”石元孙劝着,“何况如今延州城里情况不明,谁都不知道这前面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刘平本就心急,听罢他这番话,心里便似梗着一团火一般,无处可发。 偏偏这时还有人往他心里堆火。 那人便是部将郭遵。实际上郭遵只是顺着石元孙的话往下说而已,毕竟前路未卜,还是要谨慎些,先派人前去查看情况才够稳妥。 若是平时,刘平还能把这话听进去一二。可在当下,范知州道延州沦陷,金明寨压轴的十万重兵也被元昊拿下,若是攻破延州,大宋何保?家国何在? 刘平一听,火冒三丈,训斥人竖子无为还不够,又上马大声叫嚷,言应马不停蹄保家卫国。 彼时部下刚扒拉几口冷饭,听到他这么一说,又赶紧上了马,拿着军器,宁愿舍贱命,也得保太平。 石元孙也没辙,跟着人踏雪前行。 行了几十里,又遇见一对自称是范雍手下的传令兵,催着人赶紧往回走。传令兵说得情况瘆人,容不得刘平有半分思考。 刘平只感肩上担子沉重,见郭遵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泄气话,便抢先下令道:“如今城里危急,积雪之下,道路崎岖难走。我领骑兵先走前去支援,步兵随后赶到同我回合。” 传令兵见状,只称着将领威武。 日夜兼行,马不停蹄,二十二晚,骑兵军到了传令兵引的位置。当晚又下了雪,漠北天寒,军队熬了一夜。 二十三早,石元孙见步兵还未跟上来,不免有些心急,询问着刘平,是否要返回去做接应。刘平心也累,只是单靠骑兵之力,难以应对元昊大军,便应了要求。 往回返后,正巧碰上一对疲劳的步兵军。刘平把将士的痛看在眼里,只是当下战况不容懈怠,便又鼓舞着士气,唤人继续前行。 万人大军刚过三川口,眼见着就要走到延州城里时,又遭党项军突袭。 刘平与石元孙瞧见党项军冲过来时,才知自己早被贼人给耍了。偏偏此刻,刘平身旁的宦臣黄德和又生了临阵脱逃之意,说着丧气话,溃散军心。 两军交战,宋军自然不讨好,连连败退,一个个地倒下。 二十四早,宋军几近全军覆没,跑了几个逃兵,领将刘平与石元孙也被人俘虏了去。 彼时元昊大军早围了延州城多日,战败风声不胫而走,一时间,城里皆是哀叹哭泣之声。 范雍也彻底没了法子,只能寄全部希望与山神泽灵,带着一众官员前往祈福。 索性夜里下了大雪,隆冬天寒,元昊军的不少马匹都冻死在此。 元昊一见,只得领军北上而归。 此番目的已实现,无需再孤军深入,何况前途未卜。 延州城侥幸存了一命,子民劫后余生一般,念着老天有眼。 如今再站在城头往外看,范雍只觉心酸。 元昊军走了,这一仗也败了。 三川口大败的消息,二十八传入汴京城。 暮鼓晨钟时,朝野震动,一时间,战败成了京中风闻。 远离前线的汴京城都有了危机感,只是这消息毕竟不好听,朝臣虽是震惊,风声该压还是要压。 官家常居深宫,自然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 范雍递来的信称,刘石二将牺牲。而那位临阵脱逃的宦臣黄德和却又上禀,刘石二人早已成了元昊降卒。 官家还未理清其中关系,又收到了范雍弹劾黄德华临阵脱逃的信,说正是因为黄德和挑拨军心,刘石二将才战死沙场。 刘平是何人?当年文武双全德勇兼备的儒官进士啊,那是官家无比信赖的人啊。如今居然战败而死,刚愎自用不堪回首,丢了大宋的脸! 官家大怒,连换来文彦博下令彻查此事。又实在是气愤不过,下令欲派人捉拿刘平一家。 这番鲁莽行事,还未动起来,便被天章阁待讲贾昌朝给拦了回去,叫官家效仿真宗行径行事。 官家火大劲下去的也快,听罢贾昌朝言,觉着确实不妥,便又把旨意给彻了回去。正愁着如何进一步动作时,恰逢富弼上言,要好生安抚刘平与石元孙家眷。 官家也便依谏官所言行事。 几日后,文彦博也回来禀事。官家听着报告,心里只恨着黄德和的懦弱怕事,后发旨,黄德和应枭首于延州城下,追赠刘石二人官职,子孙可为官。 事处理了,三川口大败的消息却久久亘于人心中,叫人不得安宁。 官家先前养在富裕窝之中,如今手下出了战事,自然也坐不住。这会儿听听宋庠的意见,过会儿又觉着富弼说的在理,末了还得问问文彦博与韩琦的看法,一番忙乱。 新年出头便不太平,官家头大,常言:“改元!改元!” “宝元”二字实在打脸。 如今朝堂都忌惮李元昊的名儿,瞧见“元”字身子都得抖三抖,不愿再想那般丢人事。 “宝元”年号是官家自己定的,如今看来,满是讽刺之意。 于是二月廿一,官家改宝元三年为康定元年。同日,又应谏官富弼言,容许朝廷内外议政得失。 官家心有余辜,又调着中央人事。 范雍下延州,知安州;韩琦、范仲淹、庞籍三人上陕西赴任。枢密院罢官设议事厅,同枢密院共商边境之事。 外放者入京,居京者外任。 官场一番洗血,只是战败的事仍被钉上耻辱柱,叫人不得安宁。 而三川口战败的消息,传到苏杭这处,已到二月尾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书《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宋仁宗时代共治》。 “枭首延州城下”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89章 我只有你 战败的消息纵使快马加鞭也得等个几日才能传到汴京城里, 更毋庸提传到吴中地区了。 二月尾,初春来,苏杭处都忙着送冬春耕, 乡下一片忙活, 衙里也忙着处理去年积攒下的难案子,翻着旧账,数着新事。 上元日后, 张儒秀的铺子也张罗打鼓地开了业。她存着野心, 先前几番同闫娘子纠缠,才叫人融了一笔资进去。 张儒秀想以“讲师”的名头加盟闫娘子手下的酒楼茶馆建设里, 毕竟给人算心这等本事一时看来前途光明坦荡, 却终究走不远,临到头也只是多开几间小铺店来回打转而已,做不大。 尽管现今张儒秀不缺钱,甚至可以说是日子过得相当富裕充足,可她还想着继续往上走几步, 走到哪儿算哪儿, 绝不是现今这般平庸无为。 不过目前所做的事也是为了筹资后的开铺做准备, 一面按部就班地开业做事,一面又关心着前线局势。 宋夏战争的大体走向她也知道, 不过具体到某个拐点她也不甚清楚。 廿三,衙里收了三川口战败的消息, 一片慌乱。纵使是富知州这般平和乐呵的人, 听到这消息也皱着眉头,低落的心境久久不能恢复。 这般重大的消息往往是先传到衙里再下放到州郡各处街道之上, 故而张儒秀也是在午后关铺回院后才得知了这消息。 是司马光告诉她这消息的。拉着她回了里屋, 关上了门, 不叫她声张。 张儒秀早先知道三川口战败的事,只是如今听到司马光再复述一番,心境也与原先不同。 司马光话里,满是不可置信,满是对官家与那帮朝臣的不满。 “谁曾想元昊竟是狼子野心之人,彼时我大宋为上上藩主国,如今竟被党项小人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说出去,岂不叫外人耻笑?”话里满是气愤,他方才放衙过来,连口茶都顾不上喝,竟想这些丢脸事了。 “该庆幸没把延州城给丢了才是。”张儒秀给人递了盏茶,叫人消消火气。 大宋治国强军方面的弊病她再清楚不过,文人以东华门外唱名者为英才,彼此之间又存着阶级链条,更不用提看待他们自以为是草包匹夫的武将了。 刘平可是当年太后亲自提点上去的人,亦是得了官家的信任。后又成了汴京城里的红人,有“儒将”之美称。文武双全的人才会被调到延州这片要地。 可如今刘石二将下落不明,金明寨重兵沦为降卒,范雍轻敌致使城池遭围攻,一桩桩事顺下来,叫人愤懑心碎,也定会叫一部分人痛定思痛。 而司马光,显然是那少数思痛之人。不过当下弊病太多,他也想不出个什么好法子来。 张儒秀见状,开口说道:“官家容许朝野内外议政得失,不已是图变了么?景佑年时官家痛恨朝野私自议政,封了朝官的嘴。几年下来,弊病颇多。如今三川口战败的事也算是叫官家知了错。” 司马光点头认同,只是心里仍有怒气,无处可撒:“战败便说明内部出了问题,从上到下,都得查漏补缺。若是还似从前那般因循守旧,党项人又急于扩张,恐怕还是生出更多乱子来。” 张儒秀瞧他一时间又是无奈又是忧愁,心里也纠了起来。总要亲身经历过这一番战乱才能体会到病根扎得有多深,图变图得有多艰难。 而今汴京朝堂内部一阵变动,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受了重用,登上台来。这帮子上台后,新政也就不远了。 新政在图变,在去除弊病,不过效果如何,还有待商榷。 张儒秀自然不会把新政这消息提前告诉司马光,只是颇为隐晦地叫他再等等,再观望观望。 “想来你早没去过阿舅那处了。”张儒秀岔开了个话题,“阿舅也收到消息了罢。不如明日便去趟杭州,同阿舅谈谈,兴许你的心也能静下来几分。” 这话本是出自好意,可司马光却莫名听出了茬来。 “我的心不静么?”司马光蹙眉问道,脸上满是不解。 “我也想寻个法子呈上去给官家看看,可目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司马光这般口是心非的模样可不常见,明明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偏偏还说着不急不急,还等着来日方长。 张儒秀瞧他这般样子,便忍俊不禁。 “你啊,还是去趟杭州罢。战败的消息一传开来,衙里那些本就不要紧的案子便被压了下来。这几月衙里也就只有一件要事,便是想法子强军富兵。或许去趟杭州,心结便解开了呢?” 司马光听罢她这一番轻声劝说,也逐渐冷静下来。 “是我太心急了,一时乱了分寸。”他道。 说罢,又赶忙接起了张儒秀方才劝他去杭州的那番话。 “你不同我一起去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听罢,蓦地一愣。她本意自然是叫司马光一人前去杭州的。战败的消息封了了多久,不出半月便能传遍苏州来。到时民心自然大动,各种好的坏的风声不胫而走,叫人摸不着头脑,往重处说,各行各业都会因这番风声受影响。 这番紧要关头,张儒秀自然不能倒下。 司马光前去杭州,她也能分出更多空暇时间往铺子里去安抚民心。 司马光自然与她想的不同。二人做事自然是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更不用说探亲这回事。他独身去看望爹娘,把夫人一人瞥在院子不管不顾,这怎能行? “你还是同我一起去罢。”司马光握起张儒秀的手,诚恳地说道。 “你在苏州,我去杭州,我也放不下你啊。娘她早说想要多见见你,年前年后忙得顾不过来时,她还念着你吃好穿好。”司马光提到此处,话里满是悲戚。“过完年后,娘的身子又倒了下去,整日卧在床上不得动弹,心有郁结之气。我那大姐又常年随姐夫在外奔波,不得安生。老家没有多少亲近人,你去劝劝她也好。” 话里皆是真诚,叫张儒秀听起来也觉着心酸。 聂娘子待她极好,如今一直生病卧床,她心里也不好受。 张儒秀听罢,点点头。末了,又劝道:“你跟阿舅交谈时,可千万不要带着气去。放着平和心去看待事,才能一针见血地看出各种弊病来。” 司马光唔了声,说会尽快安排去杭州的事,早的话,明日便能启程,也是叫张儒秀做好准备,吩咐给铺里一些事宜。 晚间用膳时,司马光又临时被知州给叫了回去。小厮来得匆忙,想是事出紧急,临时只叫得上他一人。 粥还未喝几口,司马光便又换了公服匆匆行去。临走前满是歉意,叫张儒秀等着自己。 “快去罢,知州叫你,定是有急事。”张儒秀满不在意地笑笑,“膳食我叫小膳房给你热着,回来再吃。” 司马光见她并不生气,心才落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知州叫他前去,自然是为苏州军防下一步的路做规划。 如今三川口的事一出,各方州郡人人自危,都提前操练着厢军,安排着弓手,生怕党项人什么时候再攻打过来。到时候防备不慎,丢了城池,谁敢担这番重责。 朝中元老范雍还因办事不利被贬到了安州,更别提他们这帮从未叫官家听闻过的官了。 果不其然,司马光回来后,又是一脸愁容,瞧得人心碎。 “怎么了?”张儒秀瞧他过来后,便起身向前接应着。 司马光叹了口气,道:“还是那件事。知州也愁,逼着我们这帮子人尽早想出个法子来。又吩咐下去,此番紧要关头,一定要安抚民心,不能引起什么动荡来。” “这法子岂能是一时半会儿说想好就想好的?”张儒秀顺着他的怨气话说着,“人人都知要强兵,谁又能出个强兵的点子来呢?” 司马光点头认同,“不过这事本就是我们这帮人该做的事罢了,想不出也只能怪自身无能。” 司马光说罢,往窗外一瞥,瞧见夜深灯点时,便不愿再说这些徒劳无解的抱怨话。 张儒秀也猜出了他的心思,忙解围道:“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身子都乏了罢。早些时候歇息罢,明早还要赶程去阿舅阿姑那处呢!” 司马光听罢,道了声好,便洗漱去了。 夜深人静时,床榻上只留有绵长的呼吸声,听起来分外静谧。 可床榻上的两人,显然是都没睡着。 晚间总是会给人脆弱的机会。白日里司马光是兢兢业业从容不迫的判官,没人容许他露出半分慌忙不安来。而在张儒秀面前,他却可以做个平凡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迷惘哀叹。 一声叹息传来,张儒秀翻过身来,同司马光相对。 “怎么了?还在想那事么?”张儒秀轻声问道。 昏暗中,她瞧见司马光点着头。 “外面月升得正好,我心里郁闷时,便喜爱抬头看天,瞧见月有星相绕,心不觉间也静了下来。你也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天。”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罢,以为张儒秀是在嫌他耽误人歇息,心里便愈发郁闷起来。 “岁岁,月有星相绕,可我只有你。你知道么?” “我只把心托到你这处,旁人是走不进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示弱叫人哄。 张儒秀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这层含意。 于是她探身过去,搂住了那人滚烫炙热的身子,仿佛只有紧紧相贴才能缓解彼此之间的焦虑来。 “睡罢。”张儒秀说道。 他们都是浮世里的尘埃,绵薄之力不足图变,唯有相依相偎,才能焕发出能量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非常抱歉,三次元出了点事不在状态,鞠躬。 第90章 私话 杭州, 司马池刚接到中央下达的消息,恍如五雷轰顶一般,瘫痪在椅上, 双眼昏黑。可他又不能倒下去, 州郡可就指望着他做决定呢。 他是知州,背后是一方土地。再难也得憋着口气想个办法。 这样憋着的状态,直到司马光来之前都没有落下过。 廿三, 司马光携夫人来杭州探望亲眷。消息来得晚, 司马池也是在衙里忙得焦头烂额时,蓦地瞧见院里的人来报, 说二哥和三姐来了。 司马池一听这消息, 才似得了解脱一般。衙里他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忙告了假回了院。 司马光进了院,先是找了聂娘子,张儒秀也跟着他去探望。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聂娘子会病得这般重。脸上毫无血色, 脸色乌青, 躺在床褥上紧闭着眼。听见外面的动静, 才勉强提了几分力气 来,支手撑起身迎人。 “阿娘。”司马光坐到床榻边低声唤了句, 话里满是悲戚。 “二哥,你来了。”聂娘子咳嗽几声, 一下一下地震着本就消瘦的薄弱身子, 发丝勉强束着,生了不少银发。 聂娘子说罢, 又拉着一旁的张儒秀坐下。 两人早没见过面了, 张儒秀瞧着聂娘子似是变了个人一般, 同先前的祥和的贵妇模样大相径庭。 聂娘子是突然之间病倒的。 司马池先前也给司马光递过几回信,每每提到聂娘子的身子便不禁叹息。聂娘子身子骨根子里便是虚弱的,生了孩子之后一直靠汤药养着。 想来是从同州到杭州来地域跨的大罢,聂娘子的身子一直垮着,不时染寒发烧,叫人看着心疼。 可信上写的哪有真看见来得触动人心? 张儒秀这位外人瞧着聂娘子一番病状心尖都疼,毋庸提司马家的人了。 “阿娘,您的身子到底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突然就成这般模样了呢?”司马光颤声问道,眼眶泛红。 “没事,咳咳。”聂娘子瞧他一番失态,只是安慰着:“都是老毛病而已,你爹他天天看着我喝药,半刻不叫人懈怠下来。如今不过是倒春寒罢了,天一下热一下冷的,受不住啊,才成了这番样子。” 二月哪有倒春寒?聂娘子显然是为了叫人安心,胡诌出来的一番话。身子到底怎样?只有她自己清楚。 聂娘子说罢,见对面那二人两脸忧愁,便又出声安慰道:“嗳,我没事。出嫁前便是这样,动不动要生一场病。都说了是老事了,不用太过担心。再说了,还有你们爹爹撑着我呢!药啊都没有断过,日日找大夫把脉拿药,仔细得很。” 说罢,又蓦地想起什么,盯着张儒秀看起来:“三姐,等有空时,去瞧瞧亲家母罢。想来你入我司马家也有两年了,中间也没回过娘家,真是苦了你了。” 张儒秀见聂娘子把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忙出声对道:“无妨。爹爹和阿娘常年在陕西那片居住着,我随官人自华州而下,一路到了苏州,两家相隔甚远,被崇山峻岭阻碍着,也是常有的事。”说罢,默契般地同司马光一对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娘子说了声好。从进屋起,她就眼尖地发觉司马光和张儒秀二人之间若隐若无的暧昧。 时不时的对视,时不时地关注着彼此的动作神态,感情突飞猛进,同从前大相径庭。 “往后你俩也得时常照应着。”聂娘子将二人的手堆叠到了一起,颇为欣慰地拍了拍。 张儒秀听罢,点着头。司马光却若有所思般,心不在焉。 聂娘子满意张儒秀的反应,开口说道:“二哥他从小便是个严肃正经的样子,幸得遇了你,才活泼起来。” 说罢,又朝司马光嘱咐着:“你也得多体谅体谅三姐。你在衙里处理事,院里大大小小的杂事都得是三姐给你操着心。你得常怀感恩之心啊,虽是夫妻,可有些事是三姐给你承受下来的。你可万万不能心安理得继续承受着。” 聂娘子夸人的话天花乱坠,叫张儒秀也羞涩起来。 这话确实是往夸大之处说的。事实上司马光整日里待在衙府里,她也没闲着,天天往铺里跑,时不时邀一帮娘子来个应酬,还要分出心来处理生意上的事。院里的事他俩都没怎么操心,亏得有宅老同养娘把持着,才落了个清净。 当然,若真比起来,院里的事,还是司马光操心得更多。 司马光不会去想聂娘子的话是真是假,是中庸还是夸大,他把话听了进去,只是点头默声,心里清楚。 “还有啊,你俩若是……” “夫人,我回来了!” 还未等聂娘子把话说完,司马池便推门走了过来。话里满是欣喜,多半是知道司马光来看他了。 司马池风尘仆仆赶来,身上的公服都未来得及脱下。一进门,首先瞧见聂娘子憔悴的脸,再又瞧见了坐在床头的司马光。 “君实来了啊。”司马池笑着朝人走了过去,“三姐也辛苦了,奔波许久。” 张儒秀见阿舅来了,便赶忙起身问好。 女使有眼色,添了两把凳叫小辈坐。 “夫人身子如何啊?”司马池握着聂娘子的手,满是心疼地问道。 聂娘子嗳了声,“怎么你们爷仨过来都要问问这事?我没事,再喝几天药汤就能好。只是苦了二哥三姐啊,赶路来这儿,我也不能起身迎接。” “嗳,这时候还在说这种话。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就高兴。” 不过还不等司马池开口再寒暄几句,聂娘子便出声赶着人:“官人啊,我也看出你意不在此了。快跟二哥到别处聊你俩之间的事罢,我这边还有些话想同三姐说。” “我俩能有什么事敢瞒着你?”司马池调侃着。末了,见聂娘子眼里满是急切,便拉着司马光走了出去,“君实啊,我确实有话要同你说。” 交谈的声音越传越远,聂娘子才松了口气。 不过瞧着张儒秀一脸无辜失措的样子,心里又揪了起来。 “三姐,你坐过来,我想同你说说贴心话。” 聂娘子出口的话有气无力的,却能叫人看出她提着劲吊着气,强打着精神同人交谈。 张儒秀心疼她这番模样,听话地坐到了床边。 “都先下去罢,待我传唤再进来。”这话是对屋里两位端茶倒水的小女使说的。 女使也不敢多做停留,合了门扉走远去了。 “阿姑,你想同我说什么?”张儒秀问道。 “是想跟你交代下后事。”聂娘子叹了口气。 “后事?阿姑,这话可不能乱说。”张儒秀一听她这话,心里便不自主地慌了起来。 聂娘子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听自己说下去。 “我的身子我了解。先前说的也不是假话,确实是娘胎里带的病,生二哥时落了病根,此后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病,喝药都喝麻了。”聂娘子瞧着张儒秀这般温柔伶俐的模样,心里满是柔情。 “说是后事,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可是常事。人人都要遇上几次,躲也躲不过。坦坦荡荡地承受下来,好过怨天尤人。三姐,这理你也懂的罢。” 张儒秀点点头。 聂娘子见状,十分欣慰,勉强挂起了笑。 “我只是怕啊,到时万一挺不过去,撒手人寰可怎么办?” 张儒秀听罢,心只更慌,忙出声打断着:“阿姑,你别说这般丧气话了。” “嗳,你看看,理你也懂,就是安到我身上来,你就承受不住了。”聂娘子说着,见张儒秀眼里泛起了泪花。虽是不忍,可她还是要说下去。 “故而我把你叫过来,单独同你说。你阿舅他不愿想这些,二哥更是认死理。唯有你啊,我还能找个时机倾诉一番。不然这事都闷在心里,怎么都得难受。” 明明聂娘子才是那个最沮丧的人,可如今她语气平淡,似是在讲旁人的事一般,一边还拿着绢巾,给张儒秀拭着泪。 “莫哭莫哭,我还在呢。”聂娘子低声安慰着,同先前的司马光一般,遇上了她,蓦地生出无限耐心来。 “身如蜉蝣,栖于浮萍之上,半点由不得自己,都看开了。我也只是说个空话而已,撑到那时候,你就当这话从未听过。若是撑不到那时候,也是提前声张一番,到时也不用太过惊慌,一头雾水。” “阿姑,你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说些这话啊。”张儒秀小声抽泣着,声音都染上了哑。 聂娘子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 将死之人才会提前交代后事,才会一番感慨此生,才会安慰后辈不必惊慌失措,只当人远游便好。 可聂娘子偏偏就只把这话说给她一人听,心里蓦地就生起了重重压力来。 若真有那日,她又该怎么额面对司马光呢? “三姐,原谅我一回。我实在是找不到人诉说啊。”聂娘子叹着气,“我知道君实对你的心意。他性子执拗,若这话同他说,真不知要怎么来闹我呢。我想着,兴许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治他这秉性了。三姐,他听你的话。甚至可以说,他只会听你的话。我想叫你帮衬帮衬他啊。” “我真是怕他在这宦海中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在私事中到处得罪人,不知变通啊。” “三姐,我俩能依赖的,也只有你啊。” 聂娘子一番话说罢,心里崩着的弦也稍稍松了几分。 后见张儒秀实在是出不来,便开口安慰着:“没事,你瞧瞧我现在,不还好好的么?我可是撑着呢,素来惜命,如今怎会不爱护自己的身子?” “阿姑你能一直好好的么?我实在是承受不住……”张儒秀吸着鼻子,声音翁里翁气的。 “当然。”聂娘子直起身来,拍拍人的背,似是安慰孩童一般。 “你们都还小着呢,有些事不懂也好。我替你门操着心,叫你们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聂娘子安慰道。 “三姐,听话。”聂娘子说罢,又蓦地叹道:“其实有些事,说不说出来,人心里都清楚。”末了,又叹了声:“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话了。” “来,扶我起来。你好不容易来次杭州,我想带你去转转。” “阿姑,你还是好好养病罢,身子要紧。”张儒秀扶着她,话里满是担忧。 “无事,我闷了这么多天,也该出去探探风了。不然啊,人可就憋坏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不能辜负眼前的风月美景。” 张儒秀本想再劝上几句,只是心里某处叫嚣着顺从聂娘子的话,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给人添着厚衣裳,仔细嘱咐着。 “杭州美景多不胜数。正巧衙里离西湖近,我带你去游湖。”聂娘子说罢,便唤来屋外的女使。 “跟官人说一声,我带着三姐出去了。” 小女使也不敢多言,随着聂娘子这般动作。 彼时司马池正与司马光在书房里说着三川口的事,听到女使来报,满是心急。 “你看看你娘,生了病还出去跑。”司马池话里满是气愤,只是到底拿人没办法,只能徒劳叹着气。 司马光心下了然,“阿娘她卧病在床,想必心里也压抑许久。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说罢,又按捺下心头的心酸,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题:“阿爹,您刚才说什么有先见之明?” 司马池一听,脸又拉了下来。 “这样的先见之明,不要也罢。”他道。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中…… 日常想写番外不想过正文…… 第91章 风雪日 司马池满面愁容, 叹着气:“刘平啊,刚愎自用,我早说过了。谁知在三川口的事上, 倒是显出了当年几句话的先见之明。” “刚愎自用?”司马光听罢, 略微不解,“刘将不是素来被誉为儒将么?先前在汴京,总能听见有他的风闻, 都道人是文武双全。” 司马池听罢, 点点头,“话是如此。只是瞧见那位同年进士也曾意气风发, 如今却落得这般处境, 难免生发感慨。” 说到当年进士,司马池未免都多言了几句:“当年,我与你岳丈张诚之,同刘将,是苦读求学的同窗, 后又一同升为景德二年进士, 又在同年赐官各奔东西。若论发展势头, 还得是刘将一马当先。刘将出自军将之家,聪慧好学, 进士后任过御史与三司盐铁副使,当了十九年文官。后又得刘太后信赖, 转任武官, 一直在延州前线待着。” 忆罢昔年风光,司马池又转了话头:“当年人人见了刘将都得夸一声英才, 可到底是没同人好好相处过一番。我与他同窗多年, 年少求学时也常与人交谈唱和。后我二人又一同升为御史, 共事的时候更多。他这人啊,唯一的缺陷便是刚愎自用,总是走极端路子,不肯听人言。如今倒好,他这事一出,还有人恭维起我的先见之明来。” 说罢,又想起三川口的事,便补充道:“延州同他共事的还有石元孙,那人官位压不住他,自然什么事也得听他的去做。延州城内,自上而下,自知州到推官县尉,无一人能撇下战败的责任来。当然,三川口的事也有内因。我军落后于元昊骑兵,战术也故步自封,一下便给人攻破了去。官家如今一番动作,只看这年的成果罢。” 司马光仔细听着,心里满是震惊无措。澶渊之盟事过许久,他生长在康乐年岁,哪里经过战乱,更何况是如今的战败呢? 只是战局已定,当下再说些后话也无用,只能求变。司马光叹口气,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做呢?” “等。”司马池面沉如水,不显波澜。 “等?”司马光满心焦急着等着答案,却没想到等来这般虚无缥缈的回答。 “要等到何时?战乱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了地方百姓。衙司里一接过上头传来的消息,不日便会下放到民间去。我们等得了,可民心民意等不了。多少老百姓都生活在康定盛世之下,他们以为得官家庇护会一世顺利,脚下的土地也承天隆泽。如今倒好,延州城都差点丢了去,金明寨十万重兵沦为降卒。说出来,岂不叫人心慌,为人耻笑?”他问道。 司马池了解自家儿子的性子,如今听他一番愤懑,也觉着情有可原。只是危难关头,最不能慌手慌脚的就是他们这一群地方官。 “君实啊,我们只有等,才能自救。等官家的旨意都颁布下来,等官家扶持一拨人上台,等枢密院机构完善,等到局势转好,我们才能有所动作啊。”司马池劝道。 只是这番折中的劝话,叫年轻气盛的司马光听来,未免觉着太过无为。他问着:“阿爹是要我坐以待毙么?” “当然不是。”司马池立马否认着。“天下是官家的天下,你想的那些措施,都得在官家旨意下达后才能施行。你能想出好法子,京官未必想不出来。如今汴京里人才集聚,范仲淹,韩琦,文彦博,富弼,哪一个不是官家信赖,百姓仰仗的好官?这些人还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官家的调令,毋庸提你我这些地方小官了。” 见司马光还在撞着南墙执拗到底,司马池便竭力开解着:“你刚入官场,有这份心意是对的。只是无论如何,在你心里,置于首位的应是官家。倒不是叫你献媚取宠,而是在民意与官家之间权衡协调。你要做的,始终是上传下达而已,绝不是僭越着揣测官家的心意,甚至是想给官家做决定,生怕百姓等不起。” 司马光听罢,又反驳道:“民心民意始终是首位,我不理解阿爹这番话。” 许是见自家孩子还在别着一根筋怎么都转不过来,司马池也无意在同他纠缠下去。 “你现在还年轻,理解不了也是常事。往后会慢慢懂得我这番话的。做一位地方官,不要贪恋于名利场上的欢欣假象,而要勤于实政,争取多做出些政绩来。”说罢,又想到哪处,添了句:“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多跟三姐说说。我相信你俩在这话题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我也知道你听她的话,叫她劝劝,兴许比我说来的效果好。” 提起张儒秀,司马光的神情才缓和了几分。想到先前二人每每晚间点蜡一番闲聊,便觉着无比庆幸。 “她确实是我的体己,是能懂我的人。” “那便好。”司马池听罢,松了口气。又道:“这次来杭州一趟,要多住几天么?你要是想多待一会儿,我叫人安排屋子去。你大哥常年不来看我一次,你阿姐也奔波在外。也只有你能常常来看我啊。” 司马光本是没打算在杭州这处多待着的,毕竟他如今也不只是爹娘膝下的孩儿,还是苏州的判官,也有自己要挑起来的担子。不过此次前来,见阿爹心有忧愁,阿娘身子羸弱,自然多动了恻隐之心。 “我等廿六再回去罢。阿娘她身子不好,我在这儿陪陪她,也能跟您多说几句话。”司马光说道。 司马池说好,立马唤来院里的宅老给人安排着。 “你和三姐睡一间屋子,可以么?”司马池试探地问道。先前聂娘子在他面前提过几句司马光同张儒秀的相处方式,点到即止,司马池自然能听懂话外之音。如今这样隐晦地问着,也是意不在此。 司马光倒是没多想,点头说着好,末了又添了句:“她怕冷,可以叫养娘多准备一床厚褥子。” 司马池听罢,满脸笑意,忙拍着司马光的肩背说好,话里满是欣慰。 “她俩去西湖乐去了,你就跟着我在衙里办事罢。同僚都听过你的名儿,你只管敞开心来去做便好。”司马池交代道。 “好。”一声回话传来。 二月总是带着迟迟不走的冷意,西湖上下一景,雪色肆意蔓延,天光一色,银装素裹,总是叫人看呆了去。 聂娘子兴致正好,拉着张儒秀游湖观亭,知道张儒秀手容易冷,还一直拉着她的手暖着。 寒风吹来,张儒秀瞧着聂娘子一番憔悴模样,心里泛起担忧来。 “阿姑,还是赶快回去罢。外面天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啊。”张儒秀这方苦口婆心地劝着,蓦地想到当时司马光劝她赶快回家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满心忧愁无奈的心境。 这般换位思考过来,张儒秀蓦地就懂了为何司马光看向她的眼神总是那般深沉无解。 就是被一遍遍、一次次、一回回磨出来的啊。 偏偏还拿人没办法。 聂娘子早知道她会说些这般煞风景的话,忙捂着人的嘴,叫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不是你先前也没来过杭州么,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正好我也闲,便想叫你出去尽兴一番。在家窝着,多憋屈啊。”聂娘子自然是暗指自己憋屈,不过是借着别人的到来,抒下自己的情罢了。 谁也无法料到明早睡醒起来会有什么好事坏事等着,她年过半百,才懂了及时行乐的道理。还好不算晚,还有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就再陪陪我罢。”聂娘子苦笑道,眼里是止不住的忧愁。 见她这番感慨模样,张儒秀也不忍再说些那自以为是为人好的话。生病的人心里本就脆弱,情绪波动也大。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想做便叫人做去罢,也算是遂了人的愿。 回绝的话再也不忍心说出口来,犹豫小半晌,张儒秀点头说了声好。 聂娘子见她顺着自己,兴致又上了一层楼,忙拉着人又走了几个亭子。 后来天上又飘来了一层薄雪,雪下得愈来愈大,张儒秀才劝着聂娘子回家去。 玩得累了,聂娘子也听着张儒秀的话,赶紧回衙院去了。 来时二人都没料到雪会下得这般突然,更没料到下到最后会堆着半人高。去得突然,也没带伞。 马车上,张儒秀见聂娘子一脸忧愁地瞧着车外的雪,忙把身上披着的斗篷给人盖上。 “阿姑,等会儿下车时你把我这件斗篷披上,头上身子上也不会落雪。到时若是雪下得大,我就抱着你走。如今你可万万不能着凉,不然先前喝的药不就前功尽弃了么?”张儒秀说着,瞧见车外的风雪,心里也惊了几分。 腊月里还不见下大雪,如今快到了三月,又忙下起大雪来。 偏偏雪地里的人还没待伞,下车定是经过一番慌乱。 马车上的人思绪混乱,衙院门口等着的两人也是满心慌忙。 彼时司马父子正在衙里半办着事,蓦地瞧见大雪落了下来,又想到家里出去的二人定是没带伞,又赶忙拿着两把伞走了出去,站在雪地里等着。 故而待张儒秀同聂娘子下车时,一眼便望见了不远处站在雪地里撑伞的父子俩。 司马池见聂娘子咳嗽着下车,赶紧跨步走了过去,司马光跟在身后。 “夫人啊,你说说你,非得出去。这下倒好了,差点被拦在雪里。”司马池对着聂娘子絮叨,也念着她的身子,不忍心把话说重。 “我没事。”聂娘子笑着安慰道,“君实啊,你瞧瞧三姐身子受凉了没有?方才她把厚外衣都盖在我身上了,自己怕是受了凉。” 不等聂娘子开口,司马光便将人揽在了怀里。 爹娘在场,所有的情意也不用刻意去避讳。 “岁岁,你真是片刻不能叫我省下心来。”司马光低声说道。 张儒秀自知理亏,连忙补上几句好话,安慰着身前人。 待到他俩分开时,便瞧见司马池与聂娘子满脸欣慰地瞧着他俩。 张儒秀脸皮一红,在人看不见的角度里,掐着司马光的腰。 “都怪你,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司马光笑着,给她撑着伞。 风雪地里,伞下的人踽踽前行。 作者有话说: 想写的番外有: 温荆对手,苏轼拉架。 跟着庞籍去延州,与庞之道二姐聚会。 晚年景象 男主视角表白…… 想写的太多了,我在想peach。 感谢宝贝们的订阅,么么~ 第92章 吃醋 战乱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苏杭两地。纵使司马光是在杭州衙司里待着, 约莫也能猜出来苏州百姓的情绪来。 战乱后,无非就是遍地哀嚎不解而已。百姓不相信他们自以为的富饶国度会战败,尽管输得不是那么惨, 还有余地可说。可三川口的事在他们心里, 就是耻辱一般的存在。 衙里听到这些消息,自然赶紧动作起来忙压着沸腾的民心,一面又承诺会想出法子来整顿一番。 司马光虽是来杭州看望爹娘的, 在这般情形之下, 又成了整日待在衙司里的人,尽管他不是官, 可还是给推官分担着事。 聂娘子的身子还不见好, 几日闲暇便早已过去。廿六大早,张儒秀便上了车,只是司马光那边临时又被衙里分担下来的事托着,眼瞧着贴身物件都收拾好了,张儒秀也只能在车里等着。 不过司马光半晌后便上了车, 也没叫她多等几刻。车夫也不敢多做耽误, 得了令便驱车前行着。 不过司马光上车后却是神色凝重, 面有愁容之样。 张儒秀瞧他这般模样,心有疑惑, 便开口试问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司马光本能一般地说了句没事。后来又蓦地反应到是张儒秀在问他,又补充道:“方才阿爹把我叫过去, 又交代了些话。无非就是叫我听官家旨意再动作, 不能轻举乱动一片乱改罢了。” “阿舅说的也在理。”张儒秀想着话术,细细安慰着:“放心罢, 三川口的事已经逼得官家不得不提早付诸行动了。且看京官的一阵调动, 官家信任的相公都被调到了需要人才的前线去了。庞伯与我阿爹爹也在陕西那片待着听命。官家也知道, 再不改革,国家迟早要乱了下去。” “改革?”司马光捕捉到这个词眼,迅速回应着。 张儒秀点头说是,“自然是要改革的,今年不改,明年也要改。” 司马光不解,“如何说?” 张儒秀听罢,不紧不慢地反问着:“我且问你,依你所见,三川口之战我宋军为何会败?” 司马光理了理思绪,便开口回道:“依我所见,原因有三。一则,我军反应不及时。往往待元昊军打过来后,才意识到战争开始,此时又急急忙忙地协商战术,可敌军不等人。故而我军连连退败。二则,我军战术落后。元昊军似是把握住了这点,猛攻我军弱项。敌军不断变着战术,而我军却墨守成规,依照旧法抵抗,自然会败。三则,我军吃了轻敌的大亏。谁都没想到元昊的野心会如此之大,先前的卑躬屈膝都是假象罢了。” 一番长话说罢,司马光心里才轻松了几分。 不过他说的虽是在理,可在张儒秀听来,还是免不了会有漏洞。 “确实如此。”张儒秀肯定一番后,又言:“不过在我看来,原因还有许多种。譬如这军官制度。前线的主将领军来回换,一人一个法子。往往是下面的军兵刚消化了一个主官的操练习惯,旁的官便又升了上来,不顾兵意,只是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几番轮换下来,将与兵之间自然熟识不起来,军心也会涣散下来。” 张儒秀说罢,又蓦地想到范雍的事,赶忙补道:“延州的范知州不就是典型么?彼时范知州才上任不过一年,本就对延州还不熟悉,又正巧遇了元昊的事。” 司马光听到这点,恍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眸也亮了起来。 “是啊,先前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司马光蓦地被点醒,脑里也有了思绪。 “范知州也是彰武军节度使,下令保兴军。保兴军下有有二府、十五州、一军。都督府便是延安府,延安府长官便是范知州。大任压于身,范知州又不懂内情,自然会在应战之时犯下许多错。”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见他上了道,心里也欢喜,继续引着人:“除却将不知兵的情况,我军统领内部也不和。最明显的,便是刘石二人之间的冲突,郭遵的勇而无用,以及那黄德和的懦弱溃败。” 司马光点头,对张儒秀说的这番话无比赞同。 张儒秀见该说的都说完了后,才问道:“如此多的弊病下来,难道不该改革图变么?将不知兵的情况全国各郡都有,今日是延州城出了事,明日又会轮到哪个州郡呢?” 话再引,便要引出下面的庆历新政了。张儒秀无意透露太多,只是点到为止,不愿再往下面说。 司马光听罢,若有所思,只是心里还在暗自交战着。老祖宗的制度能留到现在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可如今战乱后弊病四显,礼崩乐坏,也该除却那些糟粕制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司马光开口说道,“只是觉着任重而道远罢了。不过我始终深信,忠君爱民,礼法并重才是王道。” 司马光的这些想法,早同张儒秀说过多次了。此刻再提出,无需多言,二人自能领会其中奥妙。 “还是要等啊。”张儒秀说道,“还是要看官家的意思,你才能把想做的事做起来。” 相同的话,先前司马池同他说时,司马光不会去细听。如今张儒秀又提了一嘴,司马光莫名听到了心里去,只是点头道好,也不再执拗地陈述自己的那套想法。 赶路回到苏州衙院时,下车正巧碰见富知州来。 富知州见了司马光,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忙诉着苦,说他去杭的这几日里,县里都快要闹得揭不开锅来。 富知州年迈,本就只想图个不操心而已。如今见局势愈来愈乱,酒局也忙推了去,好好地待在了衙司里处理事情。 毕竟判官不在,要紧事都得知州去处理。富知州懒散惯了,处理起事件来,自然不似从前那般得心应手。 这方富知州拉着司马光好说歹说地诉着苦,那方富夫人也牵着张儒秀的手说离她不行。 “我怎么了?”张儒秀瞧着富夫人一脸凄切模样,满心疑惑。她和司马光不同,又不是苏州的官,更不是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她的离开应是造不成什么影响来啊。 “可别提了。”富夫人摇头啧了几声,“你不在啊,闫娘子都快来我这问了七次了。早中晚几乎都要来一次,非得问问你何时归来才是。” 富夫人这么一提,张儒秀才蓦地想到,此番去杭,她没有提前同闫娘子打声招呼。闫娘子平日里缠她缠得紧,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同她待在一起,给她传着经商的经验来。 不过张儒秀也只把当普通好友而已,觉着行程没必要告诉人家,才悄悄离去。谁曾想闫娘子会盯得这般紧,像个一位严肃古板的学究一般,时时刻刻都要督促着她好好做事。 “是我疏忽了。”张儒秀忙赔笑着,“我家官人这次去的急,我跟着他走的也急,这才忘了把这事同闫娘子说说。” 富夫人原本也没有多少怨气,只是随口调侃着。事实上,她还巴不得闫娘子多来看看她呢。自家孩子不成气,闫娘子又是个势头大的远房亲戚,谁不知道她腰缠万贯?闫娘子若是再多来几次,兴许也能再给自家孩子几分关照呢。 她听罢张儒秀这番赔罪话,也忙打趣着:“要说你同闫娘子的感情可真是好,她看重你,多来几次问问你的消息也正常。” 张儒秀点头说是,又忙补上了几句,说自己回去后就邀闫娘子说来给人赔不是。 富夫人说好,便拉着张儒秀跟着两位官人走去了。 如今局势紧急,司马光早被富知州拉到衙里处理事去了。 司马光临时出走,张儒秀只能先回到院里处理下院里这几日的事。 她这次走没带上晴末晴连,故而二位女使见她回来时,满是激动。晴末性子稳重,还能端几分。 晴连则是直接放开了来,围在张儒秀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几日来的事。 从娘家带来的女使总能叫张儒秀安心。在晴末晴连面前,她永远是那位三小娘子,不曾变过。故而往常觉着晴连话头不停略显烦闷,今日却只觉着她可爱天真,什么都愿同她讲。 不过在听晴连说了一番琐事后,张儒秀实在是听不下去,便即时喊停。 “这几日,院里没发生什么大事罢?”张儒秀问道。 晴连说得上劲,蓦地被张儒秀喊停,脸上满是疑惑,不过还是回着:“没有。院里的事都是宅老同那帮养娘操持着,没出什么事。” 张儒秀松了口气,“那便好。” “不过娘子铺店那边,老客都在催着您开店。”晴末见缝插针道。 张儒秀听罢,道:“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战败的消息传了下来,闹得人心惶惶,谁都想花钱买个心安。” 院里既然没事,她的心也落了下来,也能心无旁骛地去操持店业了。 “晴末,你去放个消息,说我明日老时间开店。”张儒秀吩咐道。 晴末说是,见张儒秀没有要问的事了,便及时拉着晴连走了下去。 戌时二刻,张儒秀刚辞别闫娘子回了院,想着司马光应会更晚些时候回来才是。谁知一进院,便见人早已回来,正站在院口等着她。 见她走近后,脸色才柔和下来。 “又去哪儿野了?这么晚才回来。”司马光见张儒秀穿得单薄,忙把氅衣给人披了上去。 张儒秀早摸清了他的心思,知他就爱说些唬人的话,到头来还是拿她没办法,心里毫不惧怕。 “去给闫娘子赔不是了。先前出走,也没跟人说下,人都生气了。”张儒秀诚实交代着。 “生气了?”司马光有些匪夷所思,“她生气,我还生气呢?” 张儒秀一听,摸不着头脑:“你生气?你生什么气啊,又没有人惹你。” 司马光无奈叹气,“你啊,每次都得让我眼巴巴地等你回来。每次我放衙回院,宅老总要跟我汇报,说你有事出去了,晚些时候回来。我能怎样?又不能不叫你出去,锁在我身边,只能等咯!” 这话中的醋意冲天,把张儒秀都逗笑起来。 “你这醋劲,还挺大。”张儒秀笑道。 司马光这次也不想再遮遮掩掩,只是叹着气:“是醋劲上来了。” “都是因为你啊。”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呀,你得多留言,我才有更的动力呀,对叭~ 感谢订阅支持,么么~ 第93章 弓手 回苏州后, 张儒秀便投入到了生意中去。她不会听司马光的话,只是偶尔在人表示不满时示个弱,撒个娇, 事就掀篇了。 何况康定元年以来, 司马光也是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心去顾及张儒秀的行踪。夫妇各自奔波,院里倒是清净, 经常是家主夫人都不在家, 宅老养娘一方为大。 民心一沸腾起来,哪片土地都不得安宁。 张儒秀廿七开铺, 巷里人挤着人, 队拐了几道弯过去。碍着人多,又制定了每日限流的规矩,加钱减人,效率才提了上去。 一日接一日的开业,名声也逐步大了起来。亏得有闫娘子相助, 张儒秀才从单一开铺坐堂里解脱了出来。靠着开铺挣钱, 勉强能挣回本, 却叫人大火不起来。 闫娘子自然见过这般困境,直接提出了叫张儒秀用讲师的名号, 跟着她加盟更多酒楼茶馆来,做个投资方。前期回不了本, 持续性却强。 闫娘子抓住了张儒秀在苏州不会待得太久这点弊端, 也是针对这点弊端,制定出了一个适合张儒秀的产业规划。 张儒秀听罢闫娘子一番提点, 心里豁然开朗一般, 只点头道好。她夫家娘家都不缺钱, 她自己也过得富裕。只是不知道那些经商投资知识罢了,如今跟着闫娘子一番学习,只觉任督二脉都被点开一般,开了窍。 恰逢近来又开了几座酒楼,闫娘子把握着时机,拉张儒秀入伙。酒楼经营者也是个机灵人,如今见有人想助,自然笑着把人往楼里揽。后又一番交易,这事才定了下来。 改元以来,官家也是忙于朝会之间,折子堆成了小山。有时那折子处理不完,官家索性都把事推到了宰相手里去。韩琦与官家结为发小,如今官家恨不得各处都安排个韩琦来。 中央有事找韩琦,又想把人调到前线。唯有动乱之时,官家才觉着人手不够用。朝堂里那么多官,官家想起来的栋梁之材也就只有几人而已,一时心急,倒是病了过去。 陕西边防一片混乱,官家病卧在床,药还没喝几口,又忙撑起身子来处理公事。 五月初一,张儒秀接来了娘家的信。大娘子信上问了一番安好,便提到官家下旨,将张存调任延州任知州,替范雍位,安抚民心,整顿边防。张存原本就在陕西待着,不过却不是在延州。如今调令一下来,自然又得搬家北迁。 大娘子叹着时局混乱,一大家总无相聚之日。张儒秀心里也揪了起来,总是莫名失落。许是许久未去看过娘家人,便急忙回着信,还叫人给二姐捎过去一封。 五月廿五,官家终于定了管理陕西边防的人选,任韩琦与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陕西这才有了领导人。加上庞籍与张存同在延州待着,官家才稍稍松了口气,着手出台措施。 官家叫人议论朝政得失,呼声最高的,便是“增兵。” 三川口战来,京官似是都觉着战败是因前线兵卒不够用,于是嚷着增兵。 先前自宝元元年起,到二年四月,官家已经下了三次令要拣军,即从地方厢军里挑出能干的人升为禁军。 地方一番拣军,倒是没生出多大事来。倒是开封府的辇官闹了几次事。平时汴京城里就那几位尊贵之身出行要用辇,京官都是骑马上朝。可放眼望去,汴京城里的辇官居然数到了千余人,多的是站着位吃白食的人。 官家心疼辇官的开支,又想到前线战乱,便下令挑辇官中四十岁以下的充为禁军。一方面可以节省开销,一方面也可以增强兵力。 那些辇官平日里享受惯了,哪里愿意牺牲自身利益远赴战场? 也不知是哪位胆大包天的辇官起了头,散朝后千余人围在一起拦着宰相的车马,叫人给个解释。推搡之间,马惊嘶鸣,宰相被摔下了马。 翌日上朝,自然有人跟官家提这事。官家本就心烦,一听到手下的辇官还在闹事,怒气猛生,直接吩咐下去砍了人头,又发配四十余人,其余的都得充为禁军。 官家一番大刀阔斧的动作,自然也惊扰了百姓。 往常男丁充兵,脸上都得刺字标记。刺字哪里算得上好?那是破了相,瞧着颇有贱民的意味,百姓自然不愿意。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实情,只是以为官家要强制征兵,人心恐慌,四处逃窜。 增兵持续了几月,从陕西扩散到全国各处。 眼瞧着仅着手于厢军升禁军的法子已然不足以对付如今前线局势的恶化。 京官又提了个法子。 官家听罢,只觉此举甚是有用,便下了令,全国各地都要添置弓手。 弓手原本是县兵,数量自然得与本县人数成比。常理讲,弓手都是由县里员外家的小官人担任,平时事也清闲,只是帮衬着县尉维护治安而已。 宋律,县里不能将弓手用于旁的工作之上。 而管家的意思,是想把弓手也加为编制,与禁军性质相同,集中操练。 这条旨意显然不是针对汴京一城,官家本意也并不在此。添置弓手,是面对全国各地的一条诏令。 这显然是一条违背常礼的旨意,司马光尚礼,自然满心不解。 彼时张儒秀刚好从铺里回来,一进院便见人脸色暗沉地待在门口等他。 张儒秀还不知道添置弓手的事,见司马光这般模样,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衙里遇上了什么难事?” 司马光叹了口气,回道:“官家要我们地方官添置弓手,作为编制,当禁军一般操练。” 张儒秀听罢,心也沉了下来:“怎么会?官家怎么会颁布这样一条旨意?律令上写得清楚,弓手不能被长官任其他工作啊?” 司马光不解之处也是在这里,不过他知道的情况要多些,面对着张儒秀的疑问,也只能站在官家的角度上讲:“官家许是被前线逼急了罢。” 司马光是在衙里接到官家的命令的。彼时富知州正给他们一帮人开着会,正说着近来县里动荡叫县尉善用弓手的事,便接到了官家叫弓手沦为编制的旨意。 旨意传了开来,衙里同僚皆是不解,可又碍着这是官家的旨意,也不敢不从。富知州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叫司马光吩咐下去照办就是。 司马光怎么会点头说好?听罢富知州一番交代,愤懑都快冲破了出来。还是一旁的推官劝了他几句,他才马马虎虎地应了下来。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富知州知道他性子执拗,不过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你现在也冷静不下来,不如马上去杭州找阿舅罢。阿舅许是也有着疑惑呢。”张儒秀想了半晌,提议道。 司马光点头,他确实需要知道自家爹爹的想法。 不过官家失了理智,他可不能失。 司马光拉过张儒秀的手,带着人往院里走,一面说道:“时候晚了,先去歇息罢。明日启程也不晚。” 杭州这处,司马池正待在里屋给自家夫人熬着药,一面交代着屋里的女使好好照顾夫人。 正说着,宅老便递上了个牍子。司马池一看,神色便凝重起来。 还未等他多做思考,院里的养娘也来报,说二哥携着娘子来了。司马池一听,又赶紧放下案牍起身迎接去。 二人显然是赶路而来,满脸风尘仆仆。 张儒秀来了后,主动出声,说要去看看阿姑,给司马父子留个单独相处的时间。 她去屋里找聂娘子,推开门时,满是惊讶。 聂娘子比之前还要消瘦,形如枯槁,满脸颓废。 见她来了,聂娘子有气无力地叫女使扶着起来,叫张儒秀坐近些来。 “阿姑,你身子怎么样?可好了一点?”张儒秀话里满是委屈,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哭泣之意。 聂娘子眼前早已浑浊不堪,身上隐隐笼罩了些死气。现在瞧张儒秀,也只能瞧见一团模糊不堪的身影而已。 聂娘子笑笑,声音迟而缓:“我没事,这都是先前的老病而已,不妨事。过几日就好了。” 这样的话术聂娘子对不同人早已说了无数次。先前还能糊弄过去,如今张儒秀瞧她这般憔悴模样,不愿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下去。 “阿姑,你可莫要骗我。”张儒秀端起一旁冒着热气的药汤,叫想舀到聂娘子嘴边。 聂娘子把那药盏轻轻推开,有气无力地说道:“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话罢?” 张儒秀点头。 “三姐啊,你一向聪慧,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才是。如今就不要再逼我了,再叫我享受享受罢。”聂娘子说道。 张儒秀听罢她的话,心里一时沉重起来。 聂娘子的意思是让她放过一位将死之人。张儒秀自然清楚,人走到了此时,再好的汤药都不管用。 见张儒秀有些动摇,聂娘子又赶忙开口:“不要把这事告诉二哥,也不要担心他会有所怨恨。这孩子从小便稳重,也见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会坦然接受下来的。” “三姐啊,可怜可怜我罢。我能倾诉的人,就只有你啊。” 聂娘子一番苦笑,不停叹着气。 最终是张儒秀败下阵来,轻声说了声好。 司马光这边,把官家的旨意同司马池一说,便见人沉默了下来。 等了半晌,司马池开口:“我觉着此举行不通。”言外之意,便是反对官家在两浙地区添置弓手的旨意了。 司马光点头,继续聆听着。 “罢了,你且随我去书房,我要说的太多。”司马池叹口气,便转身离去。 司马光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的观点相同,不需多说,便能领会其中深意。 书房里,父子坐在案桌旁,交流着意见。 “君实,我想给官家上篇奏状。”司马池说道。 司马光道了声好,又言:“好,阿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司马池听罢,摇头,道:“我的意思是,由你来写。” “奏状名我给你想好了,就叫《论两浙不宜添置弓手状》。剩下的,你来写。” 司马光见他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自己,心里满是激动,说了声好。 司马池满是欣慰,“今晚住我这儿罢,趁着晚间安静,把奏状给写出来。你娘身子一直不好,你待在这儿,也能陪陪她。” 司马池一番交代,又想到什么,便开口:“晚间我有事要去处理。若有不解之处,你就同三姐仔细说说,我相信她能帮到你。” 司马光点头,心早已跑到了这奏状上去。 作者有话说: 想早点完结,趁着今天有空,加更一章!全文完结时会来个抽奖活动,感谢订阅! 第94章 失去 晚间, 张儒秀洗漱过后,见司马光伏案提笔写着字。神色认真,落笔稳健, 行云流水间一页纸便绽满了字。 “在写什么啊?”张儒秀擦着头发, 好奇地走了过去。 倾身一看,那纸上端正着写着几个大字——《论两浙不宜添置弓手状》。题名后面,又紧挨着小字解题——“先公知杭州代作”。 原来这是司马光替司马池写的要呈给官家的奏状。 司马光闻言, 笔锋一滞, 瞥头瞧见她发尾湿漉漉的,便想起身给人擦拭头发。 张儒秀见状, 连连往后退去, 嘴里一面念叨着:“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司马光有些疑惑,依旧问道:“真的么?真的不需要我么?” 张儒秀点头,往案桌上望了一眼,说道:“你先写罢, 写完再找我。我捎来了账簿, 去那边对对账。”说罢, 便往床榻那边走了过去,顺便随手拿起账簿, 躺在床上看着。 司马光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继续提起笔来写。 他脑里的想法早就顺过了许多遍, 如今提笔写字,自然写得流畅, 一刻钟便写完了这篇奏状。 转身一看, 张儒秀正没个正形地趴在床榻上, 仔细翻着手里厚厚的一本账簿。 “我帮你擦擦头发罢。”司马光说着,走了过去。 “你都写完了?”张儒秀起身,给人递过去手巾,继续捧着账簿核算着支入支出。 司马光唔了声,接过手巾,给人仔细地擦拭着发尾。动作轻柔,生怕打扰到她。 张儒秀眼盯着账簿,心早飞到那片奏状上去了。 既然看不下去,张儒秀索性合上了账簿,拉着司马光同自己对视,又问道:“你都写了些什么啊?” “写了反对官家在两浙地区添置弓手的原因。”司马光说道,“我以为,原因有五,是五不可。” 张儒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来,弓手本就是县里维护治安的人。如今官家贸然下令要各地添置弓手,百姓定会以为官家会强制弓手入伍,定会以为战乱不远,定会闹得人心惶惶,治安大乱,有人四处逃亡。” “二来,两浙地区一向太平。民间不设军械,偷杀抢掳之事也少。而今官家要添置弓手,引发逃亡,加上地方又允许百姓私下购买军械武器,如此一来,犯罪一事定会大增,地方不好治理。” “再者,添置弓手时,衙里要有户口簿子去统计人口,可衙里的户口簿又不止一本,信息错杂,各不相同。如此乱象之下,定会有一些小吏从中作乱,一番敲诈勒索,折腾百姓。” “其次,弓手说到底还是健壮点的老百姓罢了。平日里种田犁地养出了蛮力,也能威慑小人。让老百姓去奔赴前线,跟那些将领一同去打仗。百姓也不懂军事战略,到了战场也只是拖后腿而已。” “最后,两浙地区,数年前民风歪斜,多的是嚣张跋扈的野蛮人,动不动便以蛮力威慑人。本朝建立后,民风才逐渐改了过来,才有如今的祥和之象。如今官家要添置弓手,免不了要叫人见些刀枪长炮。若是又引起那股不正之风又怎么办?只会引来祸患,徒劳无用。” 张儒秀听罢他这一番话,思路也被打开了来,应声附和着:“说的在理。官家下令时,又不顾地方实际情况,只是自以为是为了地方好,殊不知这条令无意中又害了多少个州郡。” 司马光点头认同着,一面拨散张儒秀半干未干的发丝,继续擦拭着。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呈上去呢?”张儒秀想到这点,又问道。 “明日我会把这奏状呈到阿爹面前,若是他点头说好,即刻便能送到中央去,静等官家回复。” 张儒秀说好,又想到聂娘子的事,踌躇开着口:“阿姑的身子还没有好起来,你这次来也多陪陪她。” 说到聂娘子,司马光动作一滞,随即又恢复原状。 “阿娘的病情好似突然加重了一般。原先也病过,不过吃了药不出五日便康健起来。这次却不同,想来也病了两个月了,还没好起来。人倒是愈来愈憔悴,看得人心疼。”司马光低声说道。 张儒秀心里想着聂娘子先前交代她的话,她又不能透露出来,便说的颇为隐晦:“再忙也得陪陪爹娘,这次在杭州多待上几日罢。待到官家的回复批了下来,再走也不迟。” “好。”司马光应声,又瞧着张儒秀脸上也有了憔悴样,满是愧疚。 “辛苦你了,一直跟着我奔波。” “没事的。”张儒秀话里满是不在意,轻声回道。 司马光的事就是她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况她也很开心,司马光能敞开心胸来,同她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不经意间,又想到了聂娘子的话。 “君实执拗,往后我不在了,还烦劳你多劝劝他。他啊,还是个孩子。瞧着做什么事都稳重,可也总有慌的时候。我希望每每他找不到头绪时,你都陪在他身边。” “三姐啊,君实这孩子是打心眼里中意你,向来如此。你俩感情好,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儿孙满堂的事,我也不强求你。顺其自然罢,你俩是,我也是。” 瞧着张儒秀一脸愁容,司马光满心不解,开口问道:“怎么了?心里有事么?” 张儒秀摇摇头,蓦地觉着二人好似身处波涛汹涌的湍流之上,能依赖的,只有彼此。 “我没事。倒是你,要是有什么愁事,尽管同我说。”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见她难得认真,笑了下,说了声好。 翌日,司马光把那篇奏状呈到司马池眼前,谦卑地请人指正。 司马池一番阅览下来,原本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话里也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欣喜:“好!写得好!字句铿锵有力,简明扼要,是上上等!” 司马光见老父一脸动容,面上也欣喜:“阿爹觉着好就行。”他有一个知他懂他的父亲,心里自然也高兴。 司马池听着他这般自谦之话,放声笑了起来。末了,拍拍司马光的肩,道:“君实啊,今晚同我喝几杯,庆祝庆祝啊。” 司马光说好,也不多打扰司马池办事,悄声退了下去。 而司马池,捧着司马光交上来的奏状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满是骄傲得意,有一个这么懂事能干的孩子。 聂娘子依旧卧病在床,只是见司马光难得闲了下来,便叫人推她出去,想同人出去走走。 司马光自然不同意,七月天热了起来,日头毒辣,他怎么舍得让聂娘子出去受罪呢? 聂娘子似是早知他会这般反应一般,扯上了张儒秀,拿张儒秀压着他。 司马光没辙,点头说了声好。 张儒秀给聂娘子换着衣裳,三人去了西湖。实际上三人之前都去过此地,只是如今再看湖观亭,心境也早与原来大相径庭。 聂娘子指着远处的天,不禁回忆起司马光孩童时的趣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张儒秀说着话,说到一些糗事时,便会惹来司马光一声制止。 聂娘子不管他,继续说着,司马光也没办法。 “君实小时候顽皮得很,也不喜欢读书。同之道比起来,算是个愚笨孩子。”聂娘子拉着张儒秀的手,说着往昔。 “我还以为官人自小便是这般稳重模样呢!不曾想,还能给二姐夫给比了下去。”张儒秀调侃道。说罢,瞧着不远处看湖的司马光,一时颇为感慨。 聂娘子唔了声,“只是比起之道那孩子的天生伶俐,一点就通,君实要比人付出了更多努力来,才能勉强望之项背。” “君实这孩子,一步步走得扎实,只是每一步之下,都是数不尽的苦啊。有时我瞧着他这般用功,苛待自己的身子,心里也心疼。”聂娘子说到动情处,不免又多言了几句。 “我家的孩子啊,都舍得用功。只是那个小儿……嗳,走得早哟。”聂娘子叹道。 听她这么一说,张儒秀蓦地想到许久之前司马光同她说过的那件事。 原本司马家是有位三哥的,叫司马望。只是三哥去得早,家里人不想叫聂娘子伤心,也都默契般地避开这件事不谈。 许是聂娘子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罢,一时只把往事倾泻出来,不愿再瞒在心里。 张儒秀听到聂娘子这话,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话过来,只是默声听了下去。 “我家那位姐常年跟着夫家四处奔波,忙碌半生,好在她自己觉着生活得好,我也就不再操心。大哥也是豁达之人,守着本分,公事公办,也得了个好人的名头。我这位二哥,被人叫做少年天才,可他吃过的苦,外人却不知啊。”聂娘子瞧着司马光挺直的背影,心里蓦地心酸起来。 她一把年纪,本以为会看淡这番生老病死之事才是。只是末了,心里还是放不下牵挂的人,还是想多陪他们走些路。 聂娘子心里知道,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出来探风了。 “往后啊,我的孩子各走各的路,只要走正道就好。”聂娘子说罢,眼里早已泛起了泪花,朦朦胧胧的,叫她瞧不清司马光的背影来。 “三姐啊,我把君实交给你了。”聂娘子拿出绢巾来拭泪,又不敢哭出声来,怕司马光发觉。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聂娘子念了句诗,瞧见张儒秀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一般。 聂娘子拜拜手,示意自己没事。 只是她不说,司马光未必能感受不到。 回去后,司马光心里蓦地慌了起来,抱着张儒秀不肯放手,说话声也满是颤抖。 “岁岁,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司马光颤声说道。 张儒秀听罢这话,心里一沉,她能猜出司马光话里的意思。不过此刻还是安慰着:“不要想那么多。” 她蓦地想起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她被噩梦惊醒,司马光也总是抱着她,说着一句话。 如今,她又把这句话赠给了他。 “所有都会慢慢变好的,我们也是。” 只是此刻,这话似是不中用一般,被司马光抛在脑后。 “岁岁,我好像快要失去阿娘了。”他说道。 作者有话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浅浅虐一下,感谢订阅~ 第95章 丧事 司马光身子颤抖着, 是前所未有过的惧怕与恐慌。 “我其实都清楚,阿娘她的身子……”司马光颤声道。 张儒秀听见他这话,心里也沉了起来。她先前刻意忽视着司马光面对聂娘子时那份微妙的情绪, 总是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 不想叫他觉察出来聂娘子的症状。 她到底还是想得浅了。母子连心,娘有什么事,孩子岂能半分都不知? 张儒秀一时哽咽, 她自然想安慰, 只是又不知到底如何开口。 好像说什么都会伤着人,说什么都会叫人想到不久之后要面对的事。 “生老病死是常事, 只是仍觉着颇为遗憾。阿娘将我抚育成人, 生下我后,还落了病根子。想我这二十余年都没好好陪过阿娘,是不孝人啊。”司马光喃喃低语着,脑里闪过无数个幼时的画面,愈发觉着悲戚。 张儒秀一听他这话, 眉头便皱了起来, 小声反驳道:“这么会不孝呢?前些年你从阿舅宦游四方, 本着是求学博闻的目的,阿姑她一定知道你的心意。而后为官, 你也在尽其所能地陪着阿姑。这些事她心里都是清楚的。这些轮回的事,本就叫人无能为力, 谁也不能去改变, 何况也改变不了。” 这番话若是平时,定能叫司马光的心情舒缓几分。可落在如今这个特殊时候, 显然是轻如一片鹅毛一般, 不顶用。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 司马光一番感慨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张儒秀侧身用手给捂了住。 “说什么话呢!阿姑不是还好好的么?”张儒秀听罢司马光方才那些话,顿时瞪大了双眼,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 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是去祈福,至少图个心里安慰。 “明日你跟我去找个寺庙拜一拜,给阿姑祈个福罢。”张儒秀安慰道。说罢,又蓦地想到今晚摆宴时司马池的脸色。 老人家自然能瞧出自家夫人脸上的死气,心里也清楚不久后会发生的事。然而老人家面上乐呵,一片祥和之气,显然是看开了这般生死之事。 与其每日苦巴巴地劝着自家夫人喝药治病,倒不如坦然面对如今的困境。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个活着舒坦。他与夫人成婚多年,自然了解夫人心中所想。 夫人既然不愿叫他把这事同家里的子孙提前说说,他也愿意尊重她的意愿,对后事半句不提。从面上看来,一家子还同往常一般,有说有笑的,和睦美满。 司马池想叫夫人走得体面。来时是个体面人,走得也该十分体面。夫人心里坚持的事,他也照办。最后一段时间,都应该是美好的才是。 老人家懂得自家夫人的小心思,可司马光这辈孩子看得可没这么开。 他也不愿把那满腹抱怨都当做苦水给吐出来。想不想得开始终是他自己的事罢了。纵使旁人再怎么费口舌地劝,想开的事,还是在他罢了。 “那就去祈福罢,趁着还没走。”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说好,见夜深得厉害,便哄着人歇息去了。 司马光自然不能在杭州待得太久,先前应下司马池要他住得久一些的话,也是指待上三天而已,不能再多。 三天也足以叫一位孩子就给他病危的母亲祈福烧香去了。司马光不信那些三教九流做的算命卜卦一事,只是在寺庙里的签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祈福句,竖起经幡。祈福签趁着风轻轻摇着,至少在沉香萦绕之中,他的心静了几分。 七月廿二,张儒秀同司马光又回了苏州。同往常一样,二人一下车便各自忙去了。只是这次在繁忙之中,总叫人心里搁着件事,怎么都不舒服。 司马光埋头在一堆案牍折子之上,张儒秀则是出没于各大酒楼茶馆的雅间之内,陪同闫娘子谈着一桩桩生意事。 他俩默契一般,回来后都不再提聂娘子的事,彼此之间也有了隐瞒。 彼时待在杭州,临走前,聂娘子提着力气,给二人都单独见了一面。 聂娘子叫来司马光,嘱咐了一些事。 之后又叫来张儒秀,嘱咐了些事。 那些事,聂娘子先前早同她说过无数次,再提起来,未免多了几分感伤。 这次是张儒秀主动拉着聂娘子的手,眼含热泪,不肯眨眼,生怕少看眼前人一眼。 聂娘子瞧她一脸不舍,有气无力地说着:“去罢,往哪里都走走。代我看看景,没事也不用想起我,我还会好好地陪着你们。” 她用着全身力气把张儒秀推开了来,也叫张儒秀能好好地看她一眼。 三年前初见,聂娘子满脸温和,面态贵气。如今相别,聂娘子早以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脸上已经爬上了斑,人如枯骨一般,毫无精气神。 可张儒秀看见过她之前明媚康健的模样,心里便愈发难受。 张儒秀原以为那次相别后,她至少还会再见聂娘子一次。她心里也存着幻想,想再多陪人几刻。 可事往往不如人意。 八月初五申时二刻,她正坐在铺子里接待着客人,心不在焉的状态刚刚好了起来,便被一脸焦急的小厮给打断开来。 “娘子,您那边来了封急信。”小厮不知道张儒秀的身份,只是觉着事态紧急,便贸然窜了出来,不顾失礼,也要把信递了过去。 张儒秀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紧,忙对正在咨询着的客人说了句抱歉。 于是客人只见讲师拆开信,粗略地扫了一眼,身子便抖了起来。 客人心里一惊,讲师在他们面前从前都是云淡风气的高人模样。如今见她紧张起来,心里也忐忑,于是颤声问道:“讲师,您……您没事罢。” 对面的讲师显然心思不在他们这帮顾客之上,只见讲师忙对小厮交代几句,小厮一脸茫然,接着就大声喊道:“今日营业到此!往后关铺几日,开铺时间待定!” 一听这话,外面人都闹了起来。 不过当下,张儒秀也不愿再管客人的心思,只是潦草对案桌前的客人说自己失礼,这次不收钱。说罢便起身,穿过人群,登上马车,匆匆而归。 留巷里一阵哄乱。 不过比这阵哄乱更闹心的,是信上说的话。 写信人是晴连,字迹潦草狂放,看得出写信人焦急的心境。 聂娘子走了,未时一刻。 晴末说,消息传到了院里。彼时司马光正在衙里开着会,蓦地收到这封急信,当着一众同僚的面看了信,脸色阴沉。 也正碰上开会,司马光就坐在知州身旁。富知州正讲着添置弓手的相关事宜,见司马光沉默下来,心有不解。还未开口询问时,司马光便说了自家老娘去世的事。 富知州脸色也变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说些丧事置办方面的事,司马光便在口头上辞了官,言自己丁忧去了。事态紧急,来不及递上辞呈信,待他处理过这番事后,再回来进行相关流程。 也是在一堂哄乱之中,司马光匆匆回了家院,步疾如风,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 晴连说,司马光回了院后便把自己关在里屋之中,任是宅老一番劝说,也不肯说半句话来。 他是在等张儒秀。 晴末的焦急之处也是在此。 马车辘辘行去,张儒秀坐在车间里,手里也攥着那封信,脑里乱哄哄的,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想好。 这时候,酷暑难耐,最为炎热。盯着毒人的日头,张儒秀下了车,快步走到衙院里。 路上遇见了熟人,她也只是匆忙道了声好。众人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也无意再去拦人。 一路畅通无阻,她进了家院,迎来了宅老与一众养娘。 宅老出声劝道:“夫人,您赶紧去看看家主罢。” 宅老操着心,司马光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见这孩子没有动静,也怕人想不开。这会儿见张儒秀来了,便如瞧见救星一般,赶紧凑上前去,拦着张儒秀。 张儒秀点头,又赶忙吩咐着:“叫院里的人把贴身物件都收拾收拾罢。” 宅老自然懂她的意思,放人走了过去,自然叫那帮养娘通知下去,家主不日便要丁忧,院里人都要上心。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错。 后院一番风云张儒秀无意知晓。 她站在里屋门扉前,心里一阵慌乱。 想了半刻,还是敲了三下门。 “是我。”她说。 她以为屋里的人会等着她来推门,却不曾想,敲门声刚落下,门便被从里拉开了来。 二人的心却似浸在冰窟一般,被冷得麻木了,愚钝了。 张儒秀抬头,心里震惊。 她从未见过司马光这般失态模样。发丝凌乱,眼里泛红,嘴边起了干皮。 明明晌午用膳时,他还不是这般鬼模样。 司马光看着张儒秀,只觉着四处逃窜的心有了归处。 他把张儒秀轻轻拉了过来,没用几分力,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可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抱着张儒秀。恍若此刻,身前人才是他唯一的依靠一般。 “岁岁,我阿娘走了。” 带着哭腔,那话是从悲戚中艰难脱出来的。 张儒秀回抱着人。她觉着身前的触感不是炙热,而是前有未有过的满地脆弱。 人走了,但他们还有事要做。 “走,我们现在就回杭州去。”张儒秀说道。 说的是回杭州,是回他们另一个家。 “我带你,去见阿娘。”张儒秀说道。 也是在那刻,她听见耳旁传来了哭声。 哭声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也不会只勇敢这么一次。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没想到发出来会撞上清明节。既然如此,祝大家清明节快乐叭~ 第96章 丁忧 与苏州院里的一片混乱相比, 杭州倒显得安宁得多。 司马池早料到自家夫人命数已尽,八月初便吩咐宅老去瞧墓地与棺材了。 两浙地区尚火葬,可在司马池陕西老家那边, 又多是土葬, 何况人死之后还要摆些招魂仪式,还得请个头陀来诵经祈福。火葬在他家自然不适用。 自司马光与张儒秀走后,聂娘子的身子彻底垮了下来。仿佛她那最后一阵活力, 就是给这对夫妻留的。见人一走, 聂娘子心里也没了牵挂。这么一松懈下去,便彻底病倒在床。 临走前那几日, 聂娘子几乎是骨瘦如柴, 她睁不开眼来,呼吸之间都是浑浊气,司马池同她说话,她也不知听见没有,偶尔支支吾吾几声。初五时, 早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司马池连日照顾着她, 看着她这般憔悴模样, 心里也难受。 聂娘子走的时候很安详,许是人撑到最后一刻时, 早已体会不到病痛折磨之感了。她也没有什么嘱咐要说,何况要说的话先前早也说罢了。 司马池探着聂娘子的鼻息, 没有气再呼出来后, 才叫人把寿衣端了上来,他亲自给人换上。 人刚走, 身子还是暖的。司马池扶过她的头, 靠在自己身上, 一面给她穿着衣裳。穿着穿着,泪便流了满面。 一旁的几位养娘瞧见家主一脸悲戚,赶忙凑上前去,给老夫人恭恭敬敬地添着衣裳。 “家主,拭拭泪罢。”养娘递上汗巾,也不敢再多说,怕叫人难受。 司马池踏出屋,宅老便迎了上来。 “家主,棺材备好了,老夫人要入殓了。” “好。” 司马池擦去脸上的泪,又问:“也叫孩子们快来。” 宅老应声说了声是,忙写信给大哥二哥还有那位姐递了过去。 家里的姐远在北方,快马加鞭也得五天才能回来。大哥二哥离得近,半天就能赶回来。 宅老养娘这帮子人,这些年来,一直陪着家主家母。如今家母走了,谁的心里都难受,也不愿说些那些节哀顺变的话,院里止不住的哭声便是他们的不舍。 司马光一家来得早,赶着急路,不到一个时辰便进了院里。 院里到处都烧伤了纸钱,挂上了白纸,四处尽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司马光几乎是颤抖着向前走着,若不是身旁有张儒秀搀扶,身子骨怕是会直接软了下去。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陪着你。”张儒秀惹着眼里要涌出来的泪,心里警戒着自己,千万不能哭出来。 司马光心里的防线早已被攻破,她可不能再软了下来。 灵堂早已摆好了来,堂中央,摆着一口棺材,棺材盖紧贴着棺材身,安静地放着。堂外白幡高挂,堂里纸钱燃烧。 司马光勉强撑着口气走到了灵堂里,一迈步进去,便见老父亲站在棺材旁,一次次地叹着气。 老父亲的背影蹒跚,鬓边蓦地生出许多白发。穿着白衣,不知在想什么。 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后,司马池回身,见身后站着司马光与张儒秀。 “君实,三姐,你俩来了啊。” 话里满是虚弱,末了还是叹气声。 司马光瞧见自家老父亲这般憔悴模样,心里百般滋味。他有一万句话想跟人说出来诉苦,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童。他也成了家,而成了家的人,是不能倒下来的。 “阿爹,我来晚了。”司马光眼眶泛红,哭腔隐藏不住,直接宣泄了出来。 “过来看看你娘罢。”司马池说罢,咳了几声。不知是被堂里纸钱烧过后留下的烟灰给呛了下,还是心里悲戚难耐,成了心结。 司马光走了过去,张儒秀也跟上来。 聂娘子躺在狭小的棺里,脸庞惨白,臂上起了片斑,祥和地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一般,同往常一样。 “阿娘……”几乎是哽咽出来的一声,司马光话音刚落,脸上的泪水便淌了下来,先前强撑着的身骨一瞬之间塌了下来,手勉强撑着棺边,几乎要跪了下去。 张儒秀自然也窥见了棺里的人。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是第一次这么直面死亡,这么近地接触着去世的人。 她站在司马光身旁,陪他一起看着聂娘子,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与此同时,她脑里一阵阵闪过从前的画面。聂娘子的话语还留在她耳旁,人还那么鲜活。好似还会拉着她的手说些家常,好似还会感慨一番她的周遭事。 可如今,回忆里那个鲜活的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木里。 泪是在她意识到反差之后涌上来的。她靠在棺木边缘,又怕落泪惊扰了里面躺着的人,便赶紧拿着绢巾止泪。 司马池显然要比他们俩冷静得多,人已经走了,他们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出不来。 后面还有许多礼数要走,半刻耽误不得。 “去换身衣裳罢,今晚你大哥也能来到。晚上还要跟你大哥一起守灵堂呢,莫要伤了身子。”司马池走过去,拍着司马光的背。又见张儒秀也是一脸悲戚模样,便又朝司马光交代着:“好好照顾三姐,死人气重,莫要叫人生了病。” 张儒秀回过神来,本想对司马池说自己无碍,话头却被司马光抢了个先。 “我会的。” “那就好。”司马池叹气,“衙里还有一帮事要做,我先去衙里吩咐些事,晚会儿回来。若是你大哥来了,你就去招待罢。” 司马光说好。他这会儿才从悲戚里走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赶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待到司马池走后不久,大哥司马旦便携着妻儿进了院。宅老一路解释,大哥也进了灵堂。 彼时张儒秀同司马光早换好了一身衣裳,一人烧着纸钱,一人请着过来的佛陀诵经祈福。见大哥来了,司马光赶紧起身迎接。 张儒秀也站起来朝堂前望去,司马旦站在前面,身旁是抱着孩子的夫人郑氏。 司马旦顾不得同人寒暄,便走到了棺材前,仔细看着自家老母的尊容,心里满是感慨。 他到底是家里的大哥,比司马光大上许多,也经受过不少悲欢离合之事。如今家里老母去世,他显然比司马光要冷静许多。 人到了一定年岁,总会走的,留也留不住。比起懊恼曾经徒劳无用的挽留,司马旦显然更关心老母走得是否安好,可有什么遗憾之事。 他常年在外地为官,偶尔回来几次,总是见老母满脸笑意地迎接着他,给他看着孩子。 “娘,走得时候不痛罢?”司马旦叹口气,问道。 老母走的时候,司马光也不在身边。走得痛不痛,兴许只有老父一时知道罢。 可司马光还是愿意相信,老母走时无忧。于是他点头说是。 得了他一句话,司马旦才松了口气,走到司马光身旁给人说着话,一面叫夫人走过来,去棺前看看。 郑娘子抱着孩子,含泪走到棺前。还未想些什么,身前的孩子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婆婆……要婆婆……”小孩子口齿不清地说着。他先前是聂娘子照看大的,如今见人躺在那里,就是不懂什么事,心里也难受着。 小孩子哭声愈来愈大,郑氏也慌了起来,心里一面悲戚一面又慌乱,哄着孩子还得避免冲撞了自家阿姑。 哭声自然也叫堂里站着的兄弟俩呆在原地,不过还不等他俩动作,张儒秀先走了过去。 她没生过孩子,却自有一些妙计去哄着哭闹的小孩子。 “嫂嫂,别叫孩子靠得这么近,冲撞着就不好了。”张儒秀说罢,便拉着郑氏往一旁走。 说来也真是见效。孩子离棺材一远起来,倒真不哭不闹了下来,只是嘟着嘴往娘怀里拱。郑氏见状,赶忙拿出绢巾给小孩子擦着泪,一边同张儒秀搭这话:“多亏三姐你帮忙啊。” 张儒秀摇摇头说不敢当,又言:“今晚还要辛苦嫂嫂跟我一起守灵堂呢。孩子若是累了,就叫他先睡会儿罢。晚间灵堂里气重,小孩子福气轻,就莫要叫人来了。” 郑氏觉着张儒秀说得有理,满脸感激,一面拍着怀里小孩子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人休息。 这招见效,不多会儿,小孩子便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女兄出殡前想是来不了了,明日族里的亲戚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到时候还要辛苦三姐同我一起招待呢。”郑氏说道。 不过不等张儒秀回话,郑氏又蓦地想到她和自家官人来了许久,还未曾去换上孝服,便又对张儒秀说道:“孝男,孝媳,孝孙,孝女都要去披麻戴孝呢,我催着官人赶紧去换衣裳。” 张儒秀说好。说罢便见郑氏走到司马旦面前,同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人走到西屋去换衣裳了。 一时间,堂里又只剩了张儒秀与司马光二人。 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心里难受,只叫他冷静下,也不多安慰,只是默声烧着纸钱,时不时站起来整理下白幡。 “岁岁。” 良久,一番呢喃传了过来。 张儒秀扭头,见司马光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了她身后。 “怎么了?”张儒秀回应着。 司马光似是有话要说,只是强忍着按捺下那份心思,末了也只是说了声辛苦。 不过张儒秀能听懂他的意思。 “没事。”张儒秀拉着人坐下,同她一起烧着纸钱。 “你要好好的。”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反应迟钝,许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 晚间,孝男在前堂守灵点长明灯,孝媳在后堂看棺点十二纸钱。 待到夜深后,司马池才匆匆赶了回来。 家里人去世,两位哥也得丁忧下去。司马池叫来两位孩子,给人吩咐了些事,说罢便去里屋,继续处理衙里留下来的事了。 长明灯一夜未灭,灵堂里的人也一夜未眠。 末了,孝男还是把自家内人给抱了回去。 故而翌日张儒秀一醒,便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昨晚她可以一直坐在草席子上的,如今却躺在柔软的床褥上。 无需多想,自然是司马光的功劳。 不过眼下还不是她歇的时候。 午后未时,司马家族里的亲朋陆陆续续地来了院里,一进灵堂,便放声哭着。 孝媳在后堂接应着女眷,孝男则在前堂招待着赶路而来的男人。 忙忙碌碌间,便迎来了第三日。 上午,司马家摆着宴上着贡品,亲朋聚在一起吃着席。族里的男子商量着下午出殡的事宜,女眷则聚在一旁捋着哭路的思绪。 郑氏瞧着众人聊得火热,便插了句:“阿姑娘家人还没来呢,娘家人不来,怎么能出殡呢?” 这话头一抛出来,便有无数人抢着接着话。 郑氏见插不上嘴,便默声喂着怀里的孩子吃粥。 不过在众人吃席时,聂娘子的娘家人姗姗来迟地走了过来。司马池一听动静,赶忙带着一波男子女眷上前迎接来。 人一到齐,出殡礼自然能顺畅地走了下来。 请魂的,哭路的,摆贡的,抬棺的,人挤着人,走到了墓地前。 下葬很快,可那些哭声像是被无限延长一般。 直到晚间回了家院,还萦绕在张儒秀耳旁。 直到进了屋,直到司马光过来,站在她面前,轻轻唤了几声。 “嗯?”张儒秀脑里一片空白,眼眶发热,不知所云地抬头回应着。 司马光一见她这状态,心里便觉着不对劲。 再伸手过去摸摸额前,心里一下慌了起来。 张儒秀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 现代番外,大家愿意看嘛。有点想写,怕出戏(挠挠头) 第97章 贬官 “岁岁?你发烧了怎么不跟我同一声呢?”司马光见她脸一直烧着, 赶紧翻着捎过来的一些药,一番慌乱的动作过后,他也找到了治发热的药方, 这才松了口气。 “你等着, 我去给你熬药,再去给你拿个被褥过来,睡觉时发发汗。”司马光说罢, 便走了出去。 张儒秀那句“我没事”的话还未说出口, 便见人早已推门走开来,一时只觉四肢无力, 脑里也乱哄哄的, 实在是难受。 一躺下来,满脑子里灌的都是白日里出殡长街哭路的场面,想起来只觉心烦。 聂娘子的事自然也会给张儒秀的生活带来许多影响。往后司马光丁忧跟在老父亲身旁,她也得陪着司马光待在小院里,铺店里的事定会耽误下来。 她走之前同小厮仔细交代了几句话, 小厮聪明, 自然也能懂她话里的深意。想来如今苏州铺店里该搬走的物件摆件早都处理好了来, 就等着她一声令下给搬到别处去呢。 苏州她是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先前好不容易开起来的小铺店业得歇业关门去。不过幸有闫娘子相助, 张儒秀的手早已伸进了苏州各处酒楼茶馆之中,幕后操控着生意的经营。 苏州也好, 杭州也罢, 都是两浙地区,习俗风情也大差不差。离开了苏州, 她在杭州也能干下去。不过是再花些时日拓宽人脉罢了, 她等得起。 待到她脑里天人交战昏昏欲睡时, 司马光才端着药盏走了过来。 药汤刚熬好时,冒着热气。而如今天色已晚,早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司马光想叫张儒秀早点把药喝下去,便围着衙院走了几趟,才寻来了一小堆冰渣子,放在药盏之下。他又不敢叫药冷得太过,用手贴在药盏旁,时不时测着温度。一番功夫下来,许久之后才进了屋。 司马光端着药盏走过去,见张儒秀仰面朝上,手放在额间,仍旧是满脸通红的可怜模样。 “岁岁,先起来,把药喝了再睡。”司马光说罢,把药盏放在了床头柜上,又扶着张儒秀起身来,好似她生了什么重病一般。 张儒秀支支吾吾着,叫他不要担心。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张儒秀瞥见那一盅乌漆墨黑的药汤,苦味儿隔着帷幔还能传过来,叫她不自觉地蹙着眉。 “我去外面煎药时,听到人说,嫂嫂的孩子也红了眼。方才赶忙请了大夫过来看,大夫一见前面的灵堂摆着贡品,只说这是阴气入体,孩子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那大夫走得急,我也就没能请他来给你把把脉。”司马光说罢,端起药盏,汤匙舀了药汤,吹了吹便递到了张儒秀嘴边。 张儒秀听得认真,药汤递到嘴边想也不想便咽了下去。一股苦涩味儿升上来之后,还没还得及诉苦,便又被塞了颗蜜饯。 于是她嘴里含着蜜饯,问道:“不干净的东西?这几日家里人都上着心,身子骨一时乏下去不也是正常么?小孩子身子骨本就弱,你没见他在路上一时哭啊。幸好只是红了眼,若是跟我一样发着热,嫂嫂心里会更难受。” 司马光见她一副乖巧样子,心里一片柔软。又回道:“院里也只有你和嫂嫂的孩子生了病。方才煎药时,又正巧碰见了嫂嫂。她听了这事,只是说院里你俩最小,还把你当小孩子呢。” 张儒秀不置可否,似是想到什么,又赶忙问道:“你丁忧的事,同知州说过没有?” 司马光听到这话,动作一滞,又见张儒秀满脸好奇,索性把药盏放回了原位,说道:“来之前我潦草地同知州说了一番。后来又递了封信,想来回复明日便能收到。” 司马光说罢,又开口安慰着:“往后我俩跟着阿爹在杭州住,待到服丧期过后,朝廷的调令才会下来。不过你放心,在杭州与在苏州都是一样的。你仍然可以去做你喜欢的那些事,只是不要同往前那般张扬便好。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叫你做事舒畅。” 出殡时一脸悲戚情难自禁的人,这会儿倒低声安慰着她。 张儒秀叹口气,说自己那些事不打紧。 这话倒是真的。她在苏州哪处繁华地儿都投了钱,哪怕两年下来不多做经营,也能靠着老本与利息养活两人。 这两人都觉着往后会住在杭州守孝,却不料意外会来得这般快。 聂娘子头七那天,一家人烧纸哭坟,正在墓地里慰魂,家里的大姐终于赶了回来。这下子,司马一家才聚齐了过来。顾不上团圆之喜,大姐便趴在坟头哭了起来。 自家老娘离世,大姐头七才赶了过来,她心里自然难受得紧。 哭过一阵后,才叫老父亲颇为心疼地扶了起来。司马池现今只觉着人活一世已是不易,团圆欢聚更是遥不可及。先前一大家各奔东西,如今再相聚,竟是在丧事上,不免有些感慨。 回去后,大姐赶忙换上孝衣,出来接着两家的亲戚。酒席之上,司马池看着两位儿与一位女婿,一时有许多话想说。 女眷桌上,大姐与张儒秀许久未见,只是有意无意地同人搭着话。 张儒秀成婚时,也只是大姐说过几句话,不算太熟。这次是两人第二次见面,隔了几年,更不要贪图多么亲昵了。 大姐显然是与张儒秀的嫂嫂聊得更来,二人年龄相仿,也都有孩子,共同话题也多一些。 张儒秀也不甚在乎,想来无论是在夫家还是在娘家,她总与家里的大姐生分,小辈倒是能聊得来。 原本散席后,司马池是要去衙里办公的。谁知刚一迈入衙里,便被判官给拦了下来。 判官满脸焦急,拿了封信给司马池怀里塞,一面说道:“和中兄,你被人江钧、张从革两位转运使给告了啊!你这两条罪可是明摆给官家看呢!” 司马池一听,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便义正严辞地反驳着:“我行得端做得正,何罪之有?” 判官与司马池是老交情,自然知道他为人处世的格调。只是眼下情景太过复杂,判官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便出声回道:“和中兄,事情紧急,你把信带回家,仔细看看罢。”说罢,判官便催着司马池往回走,也不肯再多解释一句话。 “怎么回事?衙里怎么了?我是知州,为何不能在衙里办事?”司马池满心不解,一面回头辩驳道。 判官拗不过,便低声提醒一句:“和中兄,官场混乱啊。如今衙司里不知有多少人瞧你的笑话呢!你家又刚发生事,还是赶紧回去避避嫌罢!” 被判官这么一点,司马池才注意到衙里传来的阵阵议论之声,戏谑之声。判官的心意他清楚,索性也不再回绝,快步走回家院书房里了。 司马池把两位哥都叫到了书房里,三脸疑惑,一同打开书信。 是有心人把两位转运使呈给官家的折子抄了下来,怎么抄的,司马池不知,这也不重要。 信上语言犀利,给司马池定了两条公罪。一则是告他决事不当,十余件公务稀里糊涂地给处理掉了。二则是他迟迟不肯吩咐衙里添置弓手,官家的恩典,他推行得不及时。 这两条罪名若是定下来,司马池的半生清白算是给折了进去。 不过老人家读完信,面上倒是没有多大波澜,只是冷声吩咐道:“叫院里的人这几日收拾下搬家物件罢。怕是不日我的调令就下了来,此番是贬职啊。” 大哥司马旦了解老父亲的心性,点头说了声好。倒是年轻气盛的司马光满心不解:“阿爹,这分明是栽赃嫁祸,为何要顺小人之意而行之?” “栽赃嫁祸?”司马池反问着,“转运使列的两条公罪,确实错在我。官家的恩典是叫各地添置弓手,我以为对地方不利,便没有吩咐下去。至于那几件公务……” 司马池叹气,话里尽是无奈:“转运使指出的公务,都是在你娘去世后到头七之前处理的。是我能力不够啊,两头顾不过来,公务也确实处理的不尽人意,是我的错,我认了。” 司马池只说着自己身上的错,可官场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司马旦与司马光都清楚自家老父被人弹劾的原因。 司马池来之前,杭州官场同苏州一般,犬马声色纵情享乐。当地的知州与判官常常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衙里的同僚也不仅仅是上下级办公关系,反而在放衙后,一同约着吃花酒,逛花楼。 司马池先前在同州时,早听闻过杭州的奢靡风气。后来他又被调到了杭州,自然想废了这股不正之风。 刚来时,他还能勉强做做样子,五日十日一次宴。后来发觉这帮子同僚实在是贪图享乐,办事效率还提不上去,司马池干脆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愿半些无意义的联欢酒宴。 那时司马池针对此番现象,专门开了个会。会上尽是对不正之风的讽刺。可他口中罪大恶极的不正之风,正是无数官员的心头好、掌中宝。 那些官员心里自然不乐意,心里噎着恶气,面上还得恭维地说声知州英明。 这些怨气碰见了添置弓手的事,一下便燃了起来。官家要添置弓手,对此甚是重视。一些官也想趁此捞一笔钱,毕竟财路是中央光明正大开来的,谁不想趁此东风赶紧往上爬爬? 无论是地方官还是转运使,都想着捞一笔油水,日后也能往好地儿调调。可这番美愿直接被司马池给断开了来。司马池在衙里明确表示,不会添置弓手,不会做不利于百姓的事。 那些官可不听他这番正派话,只觉得人虚伪无比。当官的,谁心里没装着百姓呢?只是眼下“食不果腹”,谁还天天把百姓挂在话头上,不顾自家的死活呢? 正巧又碰上两位转运使看不惯司马池的作风,这么一联合,折子直接送到了官家手里。 司马旦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尊重老父的选择。司马光知道背后的原因,一时间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愤懑。 “凭什么?”司马光问着,“凭什么小人做恶四处乱窜,君子之辈却要忍受莫须有的罪名,苟延残喘?” “小人四处乱窜?难道我辈也要同小人一般,口腹蜜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么?”司马池瞧着司马光一脸愤懑,说话开解着。 司马光怔了下,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罢了罢了,官家的旨意,我们接下来便是。”司马池叹气,又道:“回去后同家里人说说这事,不用说大多,让他们做好准备就好。” 不过还未等院里的人忧愤几日,事情的转机又出现了来。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虢州 那两位转运使正等着官家贬司马池的官呢, 谁知彼此身上都出了案子。 一位转运使牵涉到了偷盗案里,一位会折在了不成气的亲戚身上。这两位的赃私罪可比司马池被告的那两条公罪给厉害得多。 衙里的判官一见小人东窗事发,喜形于色, 赶忙跑到司马池面前见人拿这两件事反击, 也学小人写个奏状给官家呈上去,还能保住自身的官职,何乐而不为? 判官见司马池无动于衷, 又赶忙劝道:“和中兄啊, 你可不要再犹豫下去了。官家的调令都下来了,你可是要去虢州啊, 那还不如杭州呢!此番若是去虢州, 那可是降职啊!这降官容易升官难,好不容易到了两浙富裕地区,这下子,又要去过苦日子喽!” “不必。”司马池一口回绝,也不给判官劝说的机会。 “我意已决。杭州不留我, 自有留我处。转运使说的也不无道理, 就当此番降职是个教训罢, 往后我会做得更好。”司马池拍拍判官的肩,安慰着:“老兄, 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下任知州不日便会来到衙里, 你也得赶紧收收心思迎新人才是。” 判官心里无奈, 又想着这本就是眼前人的性子,不多会儿便想开了来。 往常若是好友分别, 判官怎么也得附和着去开个宴欢送一场。可如今好友家里人刚过世, 何况此番还是被贬, 判官也不敢再提这些事。 “一路顺风。”判官说道,“到虢州给我捎个信。” 司马池点头说好。 末了,判官看着司马池踽踽独行的身影,叹了口气。刚好有几位推官吃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连身前人都没看清,就揽着人往外走:“老兄,往后都能去吃酒喽!” 推官自然是在讽刺司马池。判官无奈,他又不能走,只能顺着这帮子人去。 调令一定了下来,一切事便同被刻意加快进度一般进行着。 张儒秀烧刚退,便知道了自家阿舅调任的事。司马池早早吩咐院里人把搬家物件都收拾好,调令一下来,立马就能启程往北走。 司马光跟着他走前,还是要回趟苏州把自家的事给处理干净。张儒秀也盼着这次回归,毕竟她手里也有一大堆事要处理。 为首的,便是同闫娘子之间的事。 九月,张儒秀回到了苏州,进了衙院便被富夫人给拦了住。 “张娘子啊,你不在的这些天,闫娘子都快急疯了。”富夫人抚额抱怨着。 “是我的错。”张儒秀连连赔笑,“我夫家一连出了好多件事,我也一直被困在夫家出不来。如今趁着阿舅调任的空隙,赶紧来这里一趟,把事都处理好。往后啊,也能给夫人省去些烦恼。” 富夫人自然听说了张儒秀夫家的那些事。家姑去世,家舅又遭人诬陷无辜被贬,自家官人又要回家丁忧去。富夫人见过张儒秀满身灵气的样子,如今再见,见人憔悴不少,心里也不大好受。不过她也知道张儒秀心里存着事,便无意同人闲聊,又说道:“赶快去找闫娘子跟她商量下往后的事罢。” 张儒秀点头说好,忙出去匆忙赶到约好的雅间里去了。 闫娘子等候许久,见她来了,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她仍觉着眼下形势严峻,容不得她松懈下来。 “往后打算怎么做呢?你夫家那些事,不会耽误你做自己的事么?”闫娘子问道。 张儒秀犹豫片刻,回道:“无妨。亏得先前受过娘子提点,如今生意上的事还不至于闹到揭不开锅的情况来。先前投过去的钱财还算我一份,只是往后我人不在苏州,还要劳烦娘子多操份心才是。” 闫娘子说客气,二人来往许久,早不是起先那名利场上的表面关系了。闫娘子拿张儒秀当体己,如今她家里出了事,心里难受是真的,想赶紧把她捞出来也是真的。 “你放心,你的那份钱我会看好的。苏杭不比其他州郡,纵是前阵子前线战乱,这处照样也是歌舞升平。若非发生什么惊天撼地的大事,钱财流转不是什么大事。你就把先前做出来的名号交给我,我保你之后再回来啊,看到的都是那位讲师开的店。”闫娘子说道。 张儒秀得她这番话,也算是放下心来。往前她觉着要处好安人之间的关系无比艰难,可躬身实践才知,拿出一颗真心来,也能收获许多意外之喜。 她刚来苏州时,同闫娘子并没什么大的交集。后来能聊上天,也是一次次花宴凑出来的机遇。 想到此处,张儒秀心里满是感激,一时那些话堵在喉咙眼处,怎么也说不出来。 闫娘子懂她的意思。那些道谢的话太轻,不如都融进一杯热茶礼,茶凉可散不了人心。 “你何时走?我想送送你。”闫娘子问道。 张儒秀听罢,有些为难。“其实这次回苏州处理完事就直接往虢州赶路去了。阿舅他在杭州,分两路走,到虢州相遇,也不用再折回去,只是浪费时日罢了。故而这次同娘子一别,回去后马上就赶路走了。” 闫娘子蹙眉,“那你铺店里的事都处理完了么?” 张儒秀点头,又苦笑道:“来之前就安排妥当了。只是老顾客心有怨气,巷里还有一阵争议呢!” “放心,交给我罢,我叫你走得顺顺利利的。”闫娘子打着包票。 “好。” 临走前,张儒秀还是心有不舍,赠了闫娘子一根篦子。 篦子不值钱,闫娘子也欣然接受下。 “这根篦子,先前见你一直戴着,我就知篦子对你有重要意义。”闫娘子摸着那根篦子,叹道。 “并无深意。不过是成婚后一直戴着的罢了。先前每每出游,你总要拿我这篦子调侃一番。往后你瞧见篦子,也就当瞧见我了。”张儒秀解释道。 话说完,便见闫娘子眼里泪水打转,只是她忍着,不肯失态。 闫娘子吸着鼻子,哽咽道:“走罢,我下楼送你上车。” 张儒秀听罢,也不再此处都做逗留,跟着人走了下去。 张儒秀回了衙院,正巧碰上从衙司里回来的司马光。 “现在就要启程么?”张儒秀问道。 司马光点头说是,又执起她的手,话里满是心疼。 “舟车劳顿,这样的苦还要再叫你经受一番。真是不好受啊。” 张儒秀瞧他一脸自责,她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事。穷困她不怕,劳苦她也不惧。心里有方向,哪怕风雨兼程,她也会继续前行。 “我不怕苦。”张儒秀抬头回道,神色无比认真:“我也不怕吃苦。”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可不是那娇气的花,半点经不起风吹雨打。” 听罢张儒秀一番话,司马光心里也坦然下来。 是啊,纵是前方千万险阻又有何惧?心有心上人,外有亲朋在。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称不上是糟。 康定元年腊月,司马父子到了虢州。 司马池仍任知府,司马光则丁忧陪着老父亲住在衙院里。 赶路时,司马光整日顾着驿馆行程的事,也无心去多想之前的悲事。而今一安顿下来,他又没有官位,心思自然就散漫开来。 这么一散漫下去,数九寒天里,身子便倒了下去。 彼时张儒秀正忙着给娘家和闫娘子回着信,蓦地听到屋外骤起的喧闹声,想到今日是司马光生辰,便安下心来。不过那喧闹声持续许久,还未等她起身前去看看情况,晴末晴连便冲了过来。 “娘子,大官人他病倒了!” “病倒了?”张儒秀一听这话,连忙起身朝外面赶。 一出门,院里的小女使才停了话头,行了礼便自行散去了。 生辰日生病可不吉利。哪怕司马光如今丁忧在家,生辰时,桌上也得多加几个素菜好好过一番。 张儒秀一边往里屋里赶,一边又问着一旁的晴末晴连:“找大夫来了么?” 晴连被这场面给镇了住,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末了,还是晴末接了话头,冷静回道:“大夫找来了,如今正在里屋给大官人拿着药。” 走到里屋,大夫见张儒秀来了,忙起身说着床上病人的情况。 “冬日里寒冷,我见小官人又穿着丧服,许是着了凉,郁闷成结,心里想不开罢。不过风寒易解,心结难解啊。夫人还要多多开导小官人才是。”大夫叹道。 张儒秀听大夫一番话,心里一惊。先前司马光也并未朝她多做倾诉,她便以为人是走出来了。不曾想自己竟疏忽至此,一时满是愧疚。 大夫叹口气,又交代道:“我这就给小官人抓几方药。这时候还是叫人推了旁的事安心养病罢。小官人急火攻心,这才倒了下去,歇息会儿就能醒。至于小官人的心病,还需要夫人多上些心啊。” 张儒秀点头,连连说好。 待到大夫走后,张儒秀才有心思理清思绪来。 “你俩先下去罢。”张儒秀朝屋里两位女使说道。 女使也有眼色,默契一般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床上的病人,与坐在床榻边上的张儒秀。 “你啊,说过多少次了,有什么事想不开了,别闷在心里,尽管同我说。结果还不是一样,没一次听我话的。”张儒秀瞧着司马光一脸憔悴模样,眼下一片乌青,下颚上也起了一层浅浅的胡茬,心里满是心疼。 也不知这些话传到病人耳中没有。病人只是紧紧闭着眼,额前烧得烫人,偶尔轻声呢喃几句。 彼时张儒秀正看着一旁小泥炉上煎着的汤药,听到床上的动静,连忙俯身前去听着。 “岁……岁岁。” 司马光磕磕绊绊地唤了几声,那声音太浅,不仔细听,立马能被屋外的风声雪声给吞没。 幸好叫张儒秀给抓了下来。她起开了身,听罢司马光的话,一时恍惚起来。 “你梦里,会有我么?”张儒秀喃喃低语着。 她瞥见司马光的手指动了几下,弹起又落下,似在找寻着什么。 张儒秀把手覆在他那动弹着的手背之上,那手一瞬便静了下来。 暖热之意透过指尖,传到了张儒秀心里。 一时间,张儒秀蓦地觉着有些心酸,又有些庆幸。 “好好歇息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会变好的。” 屋外风霜砸了满脸,屋内红炉冒气,苦涩味儿传开了来。 张儒秀就在床榻边坐了许久,她就静静看着司马光,心里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进入收尾阶段啦!突然发现之前的排版都太挤了,以后边更新章也会边改旧章排版。 悄咪咪的说一句,我脑补的番外真的很精彩哈哈! 保证也是小天使们想看的内容! 感谢订阅! 第99章 晋州 司马光生了病后, 总是显得格外脆弱。这次生病不同往日,恰巧又碰上了生辰,断断续续地病到了来年开春。 药喝了几盅后, 人也显而易见地被病折磨得憔悴了几分。 康定元年的新年称得上是张儒秀穿过来后过的最无味平庸的年。 家舅一到虢州后便忙着处理各项公务。老人家一把年纪, 还要四处奔波处理各项事情,难免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幸好家里有两位哥想助,老人家才能忙里偷闲来, 处理私事。 只是过了年后, 家舅的身子好似也慢慢垮了下去。 张儒秀不敢打着包票说自己是第一位发现家舅的背慢慢驼下去的人。司马旦与司马光可是亲儿子,自然要比她观察得仔细得多。 自聂娘子走后, 司马池一瞬苍老了许多。遇上冷天, 也总要生几场小病,过了几个月后,身子骨更差,只是勉强凭靠着意志撑起病身到衙里办公。 两位哥自然劝过自家老父,张儒秀同嫂嫂也暗示过不少次。可老人家回回都要表示, 他们这些人过于忧虑。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呢?何况都是些不碍事的小病。 司马光哪里听得这话? 他还记得自家老母走之前身子的状态呢。老母走了, 他不愿叫老夫再走, 他也承受不来。故而每每同老夫交谈,司马光总要提一嘴叫他好好养身。衙里那些事交给判官也能去做, 不要紧的事,不用亲力亲为。 司马池哪里能把这话听进去?他之所以受小人谗言被贬到了虢州, 原因之一便是因着手下的公务处理得不得当。孩子们都丁忧在家, 子孙也嗷嗷待哺着。司马池哪里又赶停下?只是感到如履薄冰,被人告过之后, 每走一小步都要深思熟虑着。 倒是不怕自己受苦, 他只怕连累自家的孩子, 毁了孩子的大好前程。 于是张儒秀每日都能瞧见父子间的交谈场面,说到最后,还是得绕到保重身子上去。 身子骨显然是丁忧在家时逃不开的一个话题。 张儒秀也时常被提点着。 她跟着司马光待在家里,碍着眼下丁忧的风头,也不好再去外抛头露面做些生意。司马光身上还没得到个官位,张儒秀自然也找不到机会去约虢州的安人打熟关系。 于是手下开店的生意也暂停了许久。不过幸好苏州那片投进去的钱财还在继续运转着。在闫娘子给她回的信上,也都谈到了这些钱财的事。 张儒秀也不着急,整日里就跟嫂嫂待在一起。嫂嫂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也跟着人学了不少人情世故。 康定二年七月,官家下令改元,康定二年改成了庆历元年,也是为了夺个好兆头。 改元的事刚批下来,司马池的调令也跟着下了来。 “是去晋州任知州,算是平调。”司马池叫来孩子,语气平淡地说着调任的事。 “快去收拾搬家物件罢……咳咳,搬家的事要紧,你俩也都跟夫人好好商量一番。”司马池忍着咳意,吩咐道。 司马旦说好,便想拉着司马光走出去。 临走前,司马光看着老父满头白发,心里不是滋味。 出来后,司马旦见司马光满脸忧愁,便安慰道:“君实啊,你也都知道阿爹身子的状况了。不要想不开,阿爹心里有数,想做什么,便叫他去做罢。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也无法干涉长辈的做法。” “我若是随阿爹去,不知他还要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司马光叹着气,又道:“我心里又怎么会不清楚呢?阿娘走之前,身子也是一直治不好,靠着汤药吊着气,也是想着能撑一日是一日。如今阿爹的身子也是这般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的。何况现今还要赶紧收拾一番北上去,我担心他身子吃不消啊。” 司马旦心里又怎么不懂司马光的意思?生死之事,本就由不得他们自己。再怎么和自己较劲,那不还是注定要伤心一番么? “好了,别多想了,还是回去跟三姐说说搬家的事罢。我见三姐前不久也刚发了烧。苦日子熬人啊。三姐一直跟着你不说怨言,你也得好好对人才是。”司马旦拍拍司马光的肩,说罢便走了过去。 大哥的话里说到了张儒秀,司马光可就提劲来了。枕边人生病,他可是看得见的。于是也不再此地多做停留,转身便回了屋去。 张儒秀早在与嫂嫂一起看孩子时,便知道了家舅调任的消息。平调总比贬官好。何况到了晋州,张儒秀便又离娘家近了一步,心里也欢喜。 回屋后,听罢司马光一番话,也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好。 自聂娘子走后,张儒秀也时刻掂量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有时候,话在心里打磨不好,她宁愿不说。 丧母本就是件难受事,何况近日以来越来越强的直觉也告诉她,司马光很可能会再经历一遍丧父的痛。 只是这话怎么能够同人说出来呢?家里人心里都有数,也不愿在这风头之上说些晦气话叫老人家不开心。 张儒秀瞧着司马光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一番心疼。她能做的,只是在人心情低落时安慰几句,聊聊家国事,聊聊将来的期许而已。 可总有叫她觉着无力的事。纵使有金手指加持,她依旧改变不了人生老病死的事。该走的人总是要走,拦也拦不住。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生意事,苏州投资的酒楼茶馆运转得如何,张儒秀也不在意。 她只是尽力帮衬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提前准备好之后要做的事,也不置于事发时会一派慌乱。 七月廿一,调令下来。廿三启程备上,九月下旬便到了晋州。 哪处的风景,失了心情去观赏之后都觉着大同小异,更别提身上还担着无数件事要去做,心里自然是沉闷的,轻松不起来。 张儒秀也搬了几次家,如今再到别处去,倒是积攒下了不少经验。往常刚来一地,她总要寻些机会往外跑,见些风景人文,逼着自己尽早适应新地方,好为接下来的开业之事铺个好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现今陪着司马光待在家,也不用再想那么杂七杂八的事。索性跟着一众养娘进了院,安排下人洒扫庭除,自己也跟着帮忙。 嫂嫂看不惯她这般亲自混到下人群里打扫的样子,便趁着人多声杂之时,把张儒秀拉了过来。 “三姐啊,下人有下人要做的活儿,你怎么混到下人群里了?”嫂嫂抱着孩子,一脸疑惑。 张儒秀嗳了声,“我也没事,就想着能帮忙就帮人家个忙。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气不是?眼下刚搬过来,院里还要忙上几天才能歇息下来。下人一路跟着我们,也是吃了不少苦啊。我看着心疼,深入到他们其中,也能了解下他们平日里所说的话头。到时过节,也能给下人满意的福利。” 嫂嫂听罢她这一番话,只觉得张儒秀心善。不过她说的也在理,见她一脸坚定模样,嫂嫂也不愿再去拦着她。 “你且等着,待我把我家这闹腾的孩子哄睡后,就来找你,我也给你帮忙。”嫂嫂说道。 张儒秀笑着说声好,继而又投入到搬家大军中去。 人一忙起来,不自觉便能投入进去,也无心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心事了。 不止是张儒秀,司马父子也是这般心态。 司马池又到了一地当知州,知州的公务也多大同小异。眼见有些事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司马池便才会把活儿交给判官与推官去做。 晋州官场可没两浙地区事那么多。衙里的官先前都听过司马池的名声,知道此人一向正直,便满心尊敬地迎接着人来。 司马光偶尔分担些自家老父的公务,针砭时弊地提些建议。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书房里,浸到书籍之中。每每有所收获,便更觉自己目光短浅,知识浅薄,愈发想学习更多知识来。 司马旦也是在汲取知识,不过却不同于司马光一般待在一间小屋里,只读着书。他毕竟是家里的大哥,还是要顾着与外人打交道的。 他学习的方法向来不是闷头苦读,而是更乐于躬身实践去。为官时他便喜爱到乡间田地里,学几句当地的土话,陪着老汉聊着天。老汉往往在当地扎根得最久,自然也是最懂当地风土人情的一批人。 故而司马旦到了晋州,还没在院里多待上一会儿,便到了地里。如今正是粮粟丰收时节,百姓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多少心力同一位外人交谈。 不过司马旦倒是乐在其中,他看着老汉收割谷物,将其装上车带走,一阵动作行云流水,颇有观赏感。司马旦心有所想,便赶忙拿起纸和笔记下来。回去后一番整理,一篇体察民风的文章便做好了。 嫂嫂出嫁前原本是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后来跟着司马旦不停奔波,也练就了一身本事。别的不说,就说这绣花裁衣的闲事,便没多少人能望其项背。 张儒秀也趁着搬家来的头几日,深入了解下人的心思去了。要说家里的下人还真是叫她舒心,养娘经过几番轮换,剩下的都是勤劳能干的人。小女使与男工也都是精挑细选剩下来的人,做事机灵,也不用叫人多操心。 故而此时,一大家人虽是都各做各的事,却也都找到了方向。 但那层悲雾,始终蒙在众人心头。哪怕没人提起,也不会轻易消失去。 毋庸提,几月之后,悲雾还加深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丁忧不准备细写,简单提几章就一概而过了。毕竟过的都是苦日子,来来回回做的也就那几件事。 第100章 暴雪 冬月一到, 司马池的身子好似摧枯拉朽一般直接倒了下去。老人家长期奔波操劳,患了眼病,眼前时常模糊不清。天冷又时常中风, 老人家身子颤抖着, 也得叫人把他搀扶到衙里,撑着力气也得把公务处理完。 最后那段日子里,衙里的判官实在看不下去, 便委婉地同知州的孩子, 叫人劝老父亲回家里养养身子罢。 可家里两位哥又怎能劝住执拗的老人家?老人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更想把剩下来的时间都投到公务上去。百姓可等不了他身子康健的时候, 何况晋州时不时来场饥荒旱灾, 紧要关头,他更是歇息不得。 司马旦稳重,早早地叫人看了片墓地,又定了棺椁与寿衣,找来司马光商量着往后的事, 一边又给家里的姐写信, 叫她赶紧赶到晋州来。 庆历元年十一月廿五, 暴雪朔风中,司马池在衙院中的安静堂去世。老人家走得很祥和, 是在小憩之间悄悄走的。走之前还把宅老叫过来,让宅老看着时候, 到点就叫他起来去衙里开会办公。 许是回光返照罢, 老人家当时精神抖擞,说自己眼也不花了, 身子也不痛了。他说, 今晚就要叫一大家子人好好用顿膳。 宅老也听了进去。再来时, 人已经没气了。 彼时张儒秀正同司马光待在里屋里说着早些时候那道奏状的事,蓦地见女使冲了进来,噙着热泪说老家主去了。 接着便听见院里一阵慌乱,嚎啕声,抽泣声,吩咐众人赶紧过来动作的支配声…… 张儒秀还支支吾吾地没反应过来,便见司马光冲了出去。 她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慌忙。 “阿舅他……”张儒秀坐在床榻边,久久不能回神。 晴末晴连见她失态,也都站在一旁,咽着泪。二人又怕张儒秀陷在里面出不来,又忍着悲戚唤了几声。 “都快过年了啊。”张儒秀无意朝窗外瞥了一眼。 外面刮着风,哗哗地飘着雪。 满院哭声,比康定元年时,还要悲上几分。 家舅走了,家里便没了顶梁柱。当家的责任,便分到了两位哥身上。 当张儒秀再回过神来,她早站在棺椁前守了大半晌了。 嫂嫂站在一旁,抱着怀里哭闹不停的孩子。这下,就是院里的养娘轮着哄,那孩子也没法静下来了。 院里只有两位孝媳,孝女还在往晋州赶着,孝男忙得焦头烂额,一边是铺灵堂,一边又是摆平衙里的事,还要告知陕州夏县的父老乡亲,出殡前亲戚都得来。 “家里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阿姑刚走,一大家的精气还没恢复过来呢,今年阿舅也走了。”嫂嫂方才哭得眼睛红肿,此刻又哑着嗓子低声哄着孩子,一边又同张儒秀叹着世事无常。 张儒秀听了,只觉恍惚。恍若去年出殡哭路的场面还铺在她眼前,如今又叠加了一层悲戚。 想了又想,老人家的身子是在家姑走后一步步地垮下去的。也是年龄大了,又经过几番折腾,操心费力着,那些不好的征兆早先都是显现过的。 只是没人会去仔细琢磨一番,又或是人人都清楚这些事,只是不愿提起罢了。 “如今是遇上了暴雪。”张儒秀喃喃道。 前几日,司马光刚过完生辰。那时老人家还举杯道喜呢,后来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张儒秀心里也难受,可这点难受自然是不能同家里两位哥相比的。 她才与家舅相处过几日,聊过多少句?两位哥可是一日一日地磨在家舅身边,一句一句地聊着。父子之间的情是说不完道不尽的。 也正是因为情深意重,司马光才会那么慌张。他趴在老父身旁痛哭,怨着老父狠心,走得太早。 司马旦拍着司马光的背安慰着,只是说话间自己的泪也淌了下来。他是家里的大哥,是老父的助手,也是司马光的指路者。平日里他要端着稳重模样,司马光能在失意时求爹娘安慰一番,可他不能。 如今,爹娘都走了,司马旦心里的柱子也倒了下去。 他成了顶梁柱,要支撑起两家,要顾得上老家。可老父走了,他那些悲戚实在是按捺不住,索性也跟着司马光宣泄了出来。 二人在屋里哭着,一边还得给老父穿上寿衣,整理遗容。把人抬到棺椁里后,思绪才稍稍回来了几分。 “我去安排灵堂的事。衙司里想必也知道了这事,阿爹在衙里的事,我去沟通。出殡后,不日便要回老家守孝去,我安排这些事。”司马旦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君实,你去写信罢,得叫阿爹走得体面。墓志铭,告亲友同僚,你一向聪慧务实,就也做下去罢。” 司马光唔了声,不多说,便走了出去。 有些事一开了头,下面再做时,早不似当初那般慌乱无措。 去年聂娘子走的时候,院里缓了好久才动作起来。那些个小女使没经过这般悲欢离合的场面,只能愣在原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做。亏得有一帮老养娘催着人动作,故而聂娘子的丧事忙里有序,不成熟,倒也不多显手段稚嫩。 今年院里的人动作倒麻利,不过倒是花了好些时候承受下这件悲事。恰逢大雪,若是不赶紧做事,定会耽误下来。 将来几日里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在已知的情境下,能多做就多做件事。 家里的姐是在晚间赶过来的。一进院,满处都是白纸白幡,佛陀诵着经,下人烧着纸钱。她一进来,便看到了灵堂前站成一排的孝男孝媳。见她来了,大哥赶忙走过去迎接着,司马光也随后,接应着姐夫与跟着过来的小儿子。 “赶路苦啊,大姐,辛苦了。”司马旦叹着,催着大姐去换上丧服。 灵堂后间放置着一樽棺椁,棺椁头前摆着一盆还未燃尽的纸钱。前堂时碑位,烧着几大柱香。 大姐换了丧服,趴在棺椁旁放声哭着。 她心里也接受不下来爹娘相继离世的事,那些伤痛好不容易淡了几分,如今又被扒开,撒了几层厚厚的盐,一遍遍地点着她。 斯人已去,他们一家,都没了爹娘。 “保重身子啊。”嫂嫂在一旁看着心疼,叫张儒秀同她一起把大姐从棺椁边拉了出来,给人拭着泪。 那几日,他们一家都没缓过来,只是礼数还是要遵照。直到出了殡,回来收拾好搬家物件,便准备启程回老家守丧去。 “等来年再老家那边安顿好,我想着把爹娘的墓都移到老家家族墓地里去,落叶归根,也是爹娘的心愿。”司马旦把一大家召来聚到一起,说道。 司马光先说了声好,大姐也说好。这三人一点头,事情算是定了下来。 “不急着走,把这处的事都处理妥当,再上路。官家那边也都知道了老人家的事了,向上向下,我们都大致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细化下去办了。”司马旦说罢,瞧着家里人几脸憔悴,心里也难受,又说道:“今晚回去,都早点歇息罢。都熬了太久了,身子骨可受不了啊。” 一番商议后,一家人才散了去。 司马光跟着张儒秀回了屋,人失了神一般,做什么事都没个力气。就连吹了灯躺在床榻上,也只是连连叹着气。 这样的寒夜,说是好好歇息,可家里哪里有人会睡得着呢? 张儒秀睡不着,司马光也睡不着。 “我其实早就见过死亡的事。”司马光开口道。 “阿娘家里有两位姊妹,一位嫁到了吴家。十三岁时,吴家的姨夫病死在洛阳。那时候,我那位十九岁的表哥来我家里报丧。他穿着丧服,眼睛早都哭肿了去,阿娘见不得他那般悲戚样子,便一直安慰着。那时大哥早已当官去了,阿娘就让我接待表哥。谁知两年后,表哥病死在蒲阪。可我那位姨母,不到三年便也跟着夫与子去了。留下一儿一女,年龄都很小。我见过表哥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见过阿娘叹气哀痛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是看着别人。” 司马光转过身来,同张儒秀对视,叹道:“只是如今,这些事都落到了我自己身上后,才能体会到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去年娘走了,今年爹也走了,二老一下子就弃我而去,何其残忍。我还能想起爹在时,我陪着他的日子。阿爹被小人诬陷也没有怨恨,反而是愈发督促自身上进。阿娘贤惠,持家有方,跟着爹此处奔走也毫无怨言。只是他们那么快就走了,快到我还没反应过来。” 深夜里,张儒秀能看见司马光眼中含着泪,似在极力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眸晶亮,眼里尽是抹不去的悲戚。 “阿姑阿舅若是还在的话,定不会想瞧见你这般颓废模样。”张儒秀悄悄凑过去,说道:“你得好好的,他们才能安心啊。” 张儒秀不在乎旁人如何,她只关心司马光的身子。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熬过去,总能慢慢变好的。”张儒秀眼下也知道这些话不顶用,可她还是想安慰几句。 司马光听了她的话,抬了下眸,又伸手抹着泪,轻声问道:“那你呢?” “什么?”张儒秀还没反应过来。 “岁岁,你会离开我么?生死也好,别离也好,你会离开我么?”司马光把张儒秀的手捧到胸膛前,一字一句地问着。 会离开么?如今不会,可日后会。生死与别离哪里是张儒秀能够随心支配的事呢? 可张儒秀瞧着他一脸认真模样,心里颇为动容。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张儒秀回道,“你的生活里,有无数亲朋好友,有许多抱负理想。我也是。我会同好友一同出去玩乐,我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你看,你的生活里不止有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人。” “那不一样。”司马光听罢,颇为焦急地回道:“岁岁,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张儒秀听罢,嘴里绕着那句“有何不同”,不过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听着司马光说话。 失意的人需要倾诉,张儒秀也愿意做个倾听者。 “岁岁,你不可以离开我。” 司马光也没说什么,末了也只是瞥下这么一句。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好。” 她说了句违心话。 作者有话说: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出自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 一百章啦!完结倒计时十几天!本章48h内留言有红包掉落! 第101章 老家 头七, 陕州夏县老家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家里吃席。老人家生前声望高,同年好友与体己,朋辈亲戚, 能来的都来了晋州。 家院里本就不大, 如今蓦地添了好些人,不免叫人觉着拥挤。 隔着好些人,张儒秀放眼望去, 一下子便能瞧见站在人群中接应亲戚的司马光。 司马光的情绪虽是稳定不下来, 然而同出殡时相比,早已是好了许多了。 今日院里热闹, 待客之间, 张儒秀也接了封延州的信,赶忙跟嫂嫂打了声招呼。嫂嫂心疼张儒秀连日操劳,正巧家里来了信,便找了个缘由叫人回屋去歇息了。 这信是庞之道代二姐写的,说的都是二姐想说的话。不过前些日子二姐生了场病, 恰逢冬日寒冷, 现今身子骨也没好个彻底。 二姐在延州, 自然知道张儒秀家里姑舅的事,话里满含心疼, 不过更多的还是抱怨话。 二姐如今有了孩子,一面要照顾自家小孩, 一面又要时常陪同院里的小娘散心。小娘家里地位高, 纵使她忙不过来也得去陪人。 信上倒是说夫妻俩没闹矛盾,一切安好。 张儒秀要陪着司马光去老家夏县受孝, 几年之内都没法子出远门探亲。二姐探着世事无常, 也提了一句, 自家官人也时常想起居汴时与司马光一同唱和的那些日子,一时颇多感慨。 晴末晴连站在张儒秀身旁,瞧见人展信后一脸忧愁模样,心下担忧。 晴连不敢开口,手肘戳着晴末,叫她劝自家娘子一番。 “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么?”晴末轻声问道。 “我没事。”张儒秀摇摇头,“只是想到,自我成婚后,一直没能与二姐见上一面。最后见面,还是出嫁相别时,我坐在轿里回头一望,二姐就愣愣地站在府邸门口,也看着我。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也没想过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跟着官人搬家,又拼命扎根活下去,心里总没着落。如今想来,几年前满脑子幼稚事。” 晴末见张儒秀一番感慨,心里清楚人心里闷得慌,便开口安慰着:“哪里有?娘子成婚后,一直在给官人分担着事,自己也不辞辛劳地奔东走西,在铺店里忙得焦头烂额。娘子想起往事,觉得幼稚不堪,也是说现今想的事更多,更全了啊。” 晴末给晴连使着眼色,叫人帮衬着说。 晴连没想这么多,只是说着真心话。 “娘子先前长在蜜罐里,也没受过什么苦。怎么跟了大官人之后,日日忙着……” 话还没说完,便被晴末捏了把腰,叫她不要再往下说去。 张儒秀趴在案桌上正给人回着信,一时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听见晴连话未说完,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说了?继续说罢,我听着呢。” 晴连得了晴末的眼色,哪里还敢继续说下去,只是支支吾吾地补充着:“我是说,娘子与大官人情意深重,真是一对璧人呢。” 晴连说罢,晴末又趁热打铁赶紧补充了一句:“晴连是心疼娘子呢。娘子同大官人一路走来谁都不容易,彼此支撑着才熬过许多苦头。” 张儒秀一听,不免想到司马光那副愣头青模样,心里又是一番感触。 “守孝后,我定要去见见二姐和阿娘阿爹。张儒秀说罢停笔,把信装好后,起身交到晴末手里。 “把信寄过去罢。”张儒秀说道,“我还得去外面见见客人。嫂嫂跟大姐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说罢,便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嫂嫂正忙里偷闲地抱着孩子暖着火,见张儒秀来了,忙把人拉了过去。 “怎么出来了?外面杂声多,你又不喜喧闹,不如就安安静静待在屋里好生歇息罢。”嫂嫂说罢,放下孩子,拉着张儒秀便要走。谁知腿还没迈开半步,那孩子就撒着娇要阿娘抱。 嫂嫂被小孩子磨得没法子,满脸歉意地看着张儒秀。 “我在屋里什么都做不成,还不如出去帮衬下嫂嫂呢。”张儒秀解围说道。 嫂嫂听罢,这才点头,又道:“你那些贴身物件都收拾好了么?明日便要回老家了,可别到时候还慌乱地收拾着。” 嫂嫂这番话也并不无道理。院里的人都知道,司马光宠妻,平日里那些月钱不是捐给地方建设,就是给张儒秀裁新衣,买首饰妆奁去了。 加上张儒秀平日里活得也精致,没事就出去玩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美娇娘模样,她的那些吃的用的玩意儿也多。 张儒秀听出了嫂嫂话里的深意,面皮一红,回道:“早都收拾好了。那些不常用的玩意儿都送人了,上路也轻便。” 嫂嫂说好,一时心里十分欣慰,只觉得张儒秀懂事又乖巧,怎么看怎么喜欢。 “走,去前堂接应客人罢。”嫂嫂说道。 张儒秀点头,随人走去。 庆历元年的新春是在赶路途中过去的,一家人的年夜饭是在驿馆里用的,冒着风雪,二月初总算是赶到了陕州夏县。 嫂嫂先前跟着自家官人来过夏县,也住过一段时日。如今再来,见老家风土人情依旧,颇为感慨。又想到张儒秀还没来过这处,便热情地给人介绍着。 张儒秀顺着嫂嫂所指望过去,一片乡间田陌,一片村庄人烟,小道上堆着雪,偶尔有几位老汉经过。 “可惜现在还没开春入夏,那时候老家的景是最好看的。放眼望去,皆是碧绿,瞧着的人心里也愉悦。”嫂嫂说道。 张儒秀唔了声,县里却是比州里市中心要静谧得多,人也淳朴,没那么多心眼。 下了车之后,一家子人便走进了院里。 毕竟是老家,院子也小得多,几间屋紧紧挨着,进去后倒是干净。这处常有家仆打理着,看不见那些蛛网杂草。小院紧凑,临院的便是几亩土地。 院里落着一颗大树,如今枝桠上都落着雪,看不出什么模样。 “君实,你跟三姐就住西屋罢。我住东屋。有两间小书房,你我各一间。至于旁的那些小屋,就叫下人去住。”司马旦一进来,就开口安排好的布局。 司马光觉着大哥安排得妥当,点头说好。 一番寒暄过后,一家人便都自行收拾去了。 张儒秀跟在司马光身后,满脸好奇地望着。院里地上有青苔,司马光便牵着张儒秀的手,时刻护着她。 “院里小,也没什么好看的。”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听罢不以为然,反驳着:“哪里不好看呢?我倒是觉着,这小院挺有格调。一大家人紧紧挨在一起,没事就聚聚,挺好的。” “你觉着好就行。” 司马光说罢,拉着人进了屋。 要说那屋还真是小,小到屋里只摆着平常物件都叫人看着拥挤。 张儒秀却不在乎这些。 “挺好的。把贴身物件摆得紧一点就行了。”说着,便叫人搬来几大箱物件,想开始收整。 不过还没开始动作,便被司马光给拦了下来。 “先歇会儿罢,这些事不急着做。连日赶路奔波,你的身子也吃不消。”司马光说着,便合上了方才张儒秀刚打开了大箱,只是搂着人往床榻那边走。 床上早铺上了几层厚褥子,瞧着柔软舒适。 “该歇歇了。”司马光拉着张儒秀坐在床榻边上,说道:“不能一直紧张着啊,不然会憋坏的。” “我真的没事。”张儒秀瞧着他一脸担忧的样子,心里无奈。只是后来又想,她一歇息下去,兴许还能把司马光拉下来歇会儿,便又觉着十分值当。 毕竟司马光也在赶路奔波着,还额外操着其他心,自然要比她累得多。 先前大哥嫂嫂都看不下去他这般不知累的样子,生怕他把自己身子给熬坏,不知劝了多少次。结果自然没能如愿,总是被司马光给拒绝了下去。 这次,司马光显然是还想开口拒绝。 那句“你先歇着,我出去忙”的话还没说出口,便给张儒秀拦了下去。 “要歇那就一起歇,不然咱俩都出去忙。”张儒秀神色凝重,无比认真地说道。 司马光听罢这话,心里无奈,连连叹着气。 他本想说几句好话叫张儒秀放过她,可见人这般认真模样,也不忍心叫她生气或是伤心。 磨了片刻,司马光舒了口长气,点头说好。 话刚说罢,便见张儒秀脸上露出了笑意,像是得了逞的狸猫一般,尽情炫耀着。 “好了,歇息罢。”张儒秀即时收敛了笑意,叫人先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 司马光拗不过她,听话地躺了下去,身子立即陷在床褥之中。 说来也真是巧,身子一着了床,那些思绪也都化成了睡意。 不多会儿,便叫人酣睡了起来。 “睡着了就好。”张儒秀给人添了被褥,坐在床边默声陪着司马光。 这些日子,她比谁都清楚司马光的隐忍与悲痛。 丧亲之痛又岂是朝夕之间便能治愈好的? 司马光面上淡然,除却样貌清瘦几分,瞧着还同平时无异。 可他早将心里的痛给刻意隐瞒了起来。 就连偎着张儒秀,那些情绪也不肯轻易露出来。偶尔实在是压抑不住了,才会红着眼求安慰。 悲痛之下,便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司马光隐藏得极好,若非刻意观摩,叫人几乎瞧不出来。 可那些事,又怎能瞒过张儒秀呢? 张儒秀取远道安慰他,如今总算是瞧见了半点成效。 往后守孝的日子会太平下去么? 自然不会。 进了庆历年,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场虎头蛇尾的新政。 他们居在乡野之间,也会受新政的影响。 故而张儒秀一直叫司马光养好身子,韬光养晦。 她站在历史洪流之上,无比清楚每个身处在洪流之中的当事人的结局。 旧的一批人很快就会下台来,而新的一批人,又会顶着浪潮冲上前去。 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就是要冲上去的那批新人之一。 他们一帮新人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 作者有话说: 下本写《错嫁偏执大学士(重生)》,又一位男德班班长等你关顾,文案见专栏,点下收藏收获快乐,真的不去看看嘛(星星眼)。 第102章 嗑瓜籽 守孝居家的日子说来也是无趣中带些清闲。 家里两哥一人躬身耕地, 一人闭门苦读,二人早些年被压抑着的兴趣都在这段日子里展现开来。 司马旦喜爱与田间的老汉打交道,大热头天也想往外跑, 不跟老汉说几句体己话他心里不舒畅。 司马光自幼便喜好史学, 只是先前赴试总要学一套门面话,读一些只为应试的书,那嗜好便压在了心底。如今他守孝在家, 无官一身轻, 自然有大把闲暇时候尽情去读喜欢的书籍。 张儒秀待在一方小院之中,视野却早瞥到了先前搁置下来的各件小事上去。 一家人都是散财的性子, 平日里有什么小钱, 想着自身也用不上,便都赠给了穷苦的百姓手中。 大哥嫂嫂一家是这样,司马光也是这样。到头来,一大家的钱账还得叫张儒秀过来算。 几月相处下来,张儒秀早把自己那些事都同嫂嫂说了去。故而在六月困顿之际, 嫂嫂立马就想到了自家能干的弟妹。 她倒是不怕自己吃苦, 只是日日吃着素菜她那孩子受不了, 便寻着张儒秀想个法子。 六月廿三,张儒秀跟着嫂嫂身旁看人缝衣时, 蓦地听见嫂嫂问了一句。 “三姐,这守孝可是要守四年, 你可有什么打算?” 张儒秀一愣, 随即又回道:“我没多想,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准备。往后官人丁忧罢, 我那些事立马便要张罗起来。苏州有闫娘子给我操着心, 华州又有几处地产叫一位小女使给我看着。往后我还想着在汴京洛阳两都搞出些名声来, 自然不能一直歇下去。” 嫂嫂闻言,面上没起什么波澜,说道:“那些事还早着呢。我的意思,是想叫你看眼前。我见你整日里百无聊赖的样子,都替你觉着无趣呢。咱家也不讲究那么多礼数,要是你实在觉着无趣啊,不如还动起来,做老本行。” 张儒秀听罢颇为惊讶,问道:“嫂嫂是叫我继续开铺营业?这不好罢。” “当然不是。”嫂嫂抬头,笑道:“先前你不是同我说了许多个小点子么?就拿你觉着好吃的瓜籽来说,你苦恼这零嘴没推广开来,没多少人知道。不如趁着这般清闲时候,把那些点子都铺展开来仔细去做。生意上的事,你还是存着本事的。” 嫂嫂一番天花乱坠,叫张儒秀羞涩起来。 “都是些投机的小事,没什么真本事。”张儒秀歪着头,逗着一旁同她大眼瞪小眼的小孩子。 嫂嫂见她没表态,蓦地又想到什么,说道:“想来你与二哥成婚也有几年了,小夫妻正恩爱时,又碰到了姑舅走了的事……”嫂嫂话意未尽,末了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彼时张儒秀正逗孩子逗得起劲,一时没能听出来嫂嫂话里的深意。 “嫂嫂方才说什么?”张儒秀回了神,看着嫂嫂。 嫂嫂先是摇摇头,后来又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不瞒你说,家里近来都过的拮据。我对这吃穿上没要求,凡事凡物有就行。可我也不愿瞧见孩子吃苦啊……你也知道,家里两位哥都是热心肠,手里留不住财。正好你同我说过你做生意的那些事……” 嫂嫂话没说尽,不过张儒秀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嗐,就这事啊。”张儒秀松口气,“我自然乐意去做。一家人不讲两家话。嫂嫂也是信任我,才会同我说这些话。说来,长久待在这一方小院里,的确叫人心烦。不如趁此找个事情做,也能打发一段时日。” 这话便是允了嫂嫂说的生产推广瓜籽的事。 “钱财也不是个问题。”张儒秀凑到嫂嫂身边,说道:“嫂嫂你也不早点说。我那些铜钱还闷在罐子里不知要作何用呢。正巧嫂嫂提了,我在想啊,这些铜钱不比从前,这次都得用到咱们自己身上去。” 嫂嫂嗳了声,没想到张儒秀这么爽利地便答应了下去。 张儒秀确实是个矛盾性子。她乐于去外抛头露面,逼着自己克服怕热闹的本性,也要莽出头去干出些名堂来。可挣了钱之后,她也不会刻意攒着钱财。平日里吃喝玩乐,该花的她都舍得花。餍足过后,那些钱能赠的赠,赠给灾民,比花在自己身上还开心。 赚钱是一种本事,助人为乐也是一种想法。 正因这般怪性子,她才会欣然允诺下来嫂嫂那难起启齿的请求。 何况,她的娘家在,她的本事在,她从来不会缺钱。 “嫂嫂别急,明日我就着手去做。” 说罢不多会儿,张儒秀便端来一个小罐子给嫂嫂递了上去。 “这些钱嫂嫂先用着,不够的话,随时同我说。”张儒秀笑道,“先前是我疏忽了,只顾着自己享乐,丝毫没体谅嫂嫂的难处。” 嫂嫂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婉拒着。只是她家那个小孩子早已攀着罐子,不知怎么打开了盖子,手指头上落着几枚铜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嫂嫂身子娇柔,又怎能比得过张儒秀一身怪力。推搡一番后,嫂嫂便败下阵来。只是眼眸清亮,生了希望,再看张儒秀,便似看着一位女菩萨一般。 再说那些无以为报的话未免显得假惺惺,嫂嫂干脆估摸着张儒秀心里在意的事,只是同人说:“往后啊,你买的那些布料都交给我,我给你做新衣裳,保你喜欢。” 张儒秀笑弯了眼,说好。 这笔钱的去处张儒秀没同司马光说。 不过院里上上下下都能瞧见,这阵子这个有几分落魄的小院,哪处都给修缮了起来。 青石板路旁栽种着花草,覆在院里那株老树下面,长得生机盎然。入夏后,院里翠绿些,哪怕夜间会招来更多蚊虫,也总能叫人心里愉悦起来。 守孝毕竟是个严肃事,何况一守便是四年。谁都不愿意把四年光阴投到埋怨郁闷之中,而院里一片枯木逢春之景,好似叫人望见了美好前途一般,只是更加劲地做着事,院里一片生机。 院里人再没脑子,也能猜出这些生机背后,都是张儒秀的家当在支撑着。 恰巧近日来院里人又叫张儒秀在捣鼓着什么事,一时都向前帮忙,却半声不提明面上可见的那些事,叫张儒秀心安。 这些变化,下人清楚,当家的两位哥却颇显迟钝。 直到七月初六,司马旦正叫司马光一起商量着迁坟的事,说着口渴,正想唤人来添一壶茶时,自家夫人便托着盘走了过来。 “就知道你俩过得埋汰,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嫂嫂端着的托盘里,除了一壶茶,还有一小碟剥好的炒瓜籽。 说罢,还特意把那碟瓜籽摆到显眼位置,生怕两位哥瞧不见。 “日头热,屋里又闷,别光顾着喝热茶,越喝越热。就着零嘴罢,还能撑着身子。紧要关头,莫要生病喽。”嫂嫂说着,便想转身往外走。 临到头,还是被自家官人给叫了住。 “这不是田间那些老汉最爱吃的甜瓜籽么?我先前尝过几次,苦涩不堪。唯有农民才吃得下去啊。” 司马旦盯着那碟瓜籽,心里想的都是民生。 “这瓜籽可不苦,谁吃谁清楚喽。”嫂嫂说罢,便走了出去。 “不如尝尝?”司马光听嫂嫂那般高深话,再见大哥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只觉惊奇。 “嗐,尽听你嫂嫂瞎说。这苦瓜籽再做能有多好吃?不过都是老百姓苦中作乐的零嘴罢了。”嘴里这样说,司马旦还是捏起一小把瓜籽往嘴里倒,大口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司马光正观察着自家兄长的反应,见人啧了声,心里又有些担忧。 “真的很苦么?”不等司马旦说话,司马光便兀自捏起一粒瓜籽里吃了起来。 见司马光也张了嘴,司马旦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挺好吃的。瓜籽炒过了,一股咸香味儿。君实,你觉得味道如何?” 司马光听罢,略有迟疑,不过还是点着头说好。 一番闲话过后,司马旦又把话头引到了先前迁坟的事上去。 “咱俩在家也待了一段日子,各方面也都安置好了。爹娘也该叶落归根了,早些把坟迁到家族的墓地里也好。天热,到时候走个快道,咱俩去陕州里接应,走太远没用。” 司马光说好,一时间心思都投到了这事上去,没再顾着那碟瓜籽。 坟迁到墓地后,已是八月下旬。 夏县的夏日总是又闷又热,偏偏蚊虫咬人咬得厉害,叫人心烦。 守孝期间又是一切从简,便更叫人心静不下来。 这种焦灼场面,一直持续到晚秋天凉快时。 秋高气爽,麦田里都拢上了一层黄。天凉下来,心里的那些烦闷还能减弱几分。另一方面,那些无伤大雅的小零嘴都送上前来,人心里自然高兴。 这些个小零嘴,最受欢迎的,还要数那一碟碟咸香可口的炒瓜籽。 瓜籽从一方小院里走了出去,推广到夏县各处。这次张儒秀倒是不准备隐姓埋名,反倒是直接亮出自己的名号。故而吃了瓜籽的人都知道,这是张儒秀做出来的零嘴。 好吃又便宜,销量很快便提了上去,冲到陕州各处。 后来这咸瓜籽的需求量愈来愈大,张儒秀索性揽了一批人,把制作方法交给他们,盖起了一个小工厂。不过她又不能失了本分,眼见着生意愈发火热,便只能出手稍稍控制下市场走向,始终把瓜籽的名声给揽在州郡之内。 司马光早先便知道这些零嘴出自于张儒秀手里,也随着她去做,不多干涉。毕竟他心里一直怀着愧疚,总觉着叫张儒秀跟着她吃了许多苦。想到当年岳丈的一番嘱托,心里便愈发郁闷。 不过如今见张儒秀生活充实起来,他心里也高兴。 一家子人守孝之余,又各自做着想做的事,丧亲的悲痛也随着年岁流转给渐渐淡化了下去。 庆历三年正月廿四,元昊请和,宋夏双方和约谈判。 消息传到夏县里,早已是四年二月初了。 还未开春,积雪堆着。 司马光听了这消息,心里颇多感慨。 晚间,张儒秀得空后听了这消息,也赶忙找到司马光,同人说着这事。 司马光一向在乎民生,眼瞧着宋夏交战走到了僵持阶段,就快要结束时,谈判却又一直在拉扯着,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着急时,自然就说起了官家的不好。 “岳丈早在开战初便提出,要民生,不要名声。官家一直在乎国朝的面子,说到底还是维护自己的面子。可前线州郡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时候,面子哪有民生重要?这次谈判,元昊只愿自称男,官家可不乐意了,非得叫人俯首称臣。元昊狼子野心,哪能点头说好?这谈判本就是双方一点头的事,可托到现今,还没个准信。朝野巷陌之间,都议论着谈判的事。民心若是不稳,何谈民生,何谈名声啊?” 司马光一脸忧愤,满腔抱怨。 作者有话说: 番外会断断续续地写到嘉佑年间,挑几件感兴趣的大事来写。 第103章 庆历新政 “谈判一直托着, 你我远在朝野之外,也无需动火。朝官自会呈上法子叫官家做定夺,官家心里也有数。两国交战了几年, 好在现今我朝与党项人已经准备和谈了, 虽是在托着,可也总比战争来得强。” 张儒秀拉着司马光叫人坐在火炉一旁暖手,一边说着安慰话。 司马光听罢, 心里那股忧愤之气不降反升, 叹着气开口:“岁岁,你一向安逸惯了, 自然没看见外面那些乱象。” 这话叫张儒秀听了一愣, 难不成外面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乱子? 司马光既然开口提到了这事,她便想知道。 “你且展开说说。” 司马光闻言,神色立即正经起来,道:“你在夏县之内闯荡,夏县地方小, 一年到头还没一件大事发生。可夏县安逸平静, 不见得外面就安定。陕州那些大的县乡里, 家家都被上面给抢了一番。朝廷下定决心要添置弓手,地方照办, 遭殃的还是百姓。家家哀嚎声不断,弓手不愿从兵, 四处逃窜。衙里就抓这些人的妻与子做要挟, 逼人就范。衙里发旨悬赏逃窜弓手,悬赏的钱从何而出?都是受要挟的小家出的啊。衙里是用尽了法子添置弓手, 可闹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怎会不是乱象?” 一番长话听得张儒秀脑里乱哄哄的。先前她只知司马光所写的那份奏状被驳了回来, 并不知朝廷会强制百姓充军,甚至不惜牺牲百姓的利益。 “可那承诺弓手不充军从戎的敕榜还在城楼上高高挂着呢?地方怎么不顾敕榜强制征军呢?”张儒秀想不通这点,满是疑惑地问道。 “这就是朝廷号令失信。”司马光回道,“朝廷言行不一,前脚刚承诺百姓,后脚就火急火燎地抓人充军去了。我丁忧在家,这号令自然发不到我头上。可陕州旁的地方民不聊生,到处是变卖房产地产贿赂官兵的,到处是逃窜躲避朝廷的。百姓见了朝廷,恍如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甚至有人跑到荒山野岭里去,冒着饿死的风险,也得逃出去。” 张儒秀确实不清楚这番乱象,诚如司马光所言,她一直待在夏县里,视野也受局限,看不到全局,总以为一处好各处都好。直至方才听了司马光一番话,才清楚她想的有多幼稚。 张儒秀颇感无力,嗳了声,“种地的老百姓本就不该当兵从军。兵刺面入军队中,得朝廷发的钱养活一家老小,从此不经手田地生产。那些只用种地的老百姓本就只要交税便可,本就不用再多担起官兵的事。如今朝廷要叫百姓也入军营之中,跟着旁人打仗。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岂能适应?” 司马光点头,附和道:“招兵便要养兵。养兵之财从何而出?莫不是用着收上来的赋税养着兵。赋税出自何处?都是收的老百姓的钱啊。老百姓种田,士兵在前线打仗,本就是各司其职的常事。可那些朝官京官以为,我朝连连败退,都是兵不够多。于是疯魔一般强制老百姓从军。百姓根本不知其中内情,百姓只在乎,为何先前官府给了他们承诺,后又出尔反尔继续征兵?百姓不信任朝廷,不想背离了老本分,才会闹起来,才生了一番乱象之景。” 在司马光一番埋怨之时,张儒秀思绪此处飘荡,蓦地想起先前听谁说过的一个故事。 “你可曾听过晁仲约的事?”张儒秀问道。 这话一出,司马光一脸不解。张儒秀叹口气,又变了话术:“你可知道九月即始的新政?” 司马光自然知道新政的事,听罢张儒秀的问话,心下一片了然,便点头说知道,继而又说了一番新政的情况。 “朝中因新政分了两派。一派是新政的主力,一派极力反对新政改革。新政要明黜陟、精贡举、抑侥幸、均公田、厚农桑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百姓,为了我朝官级制度更好发展。只是新政初行,涉及面又广,效果不甚明显。” “的确如此。”张儒秀回道,“新政伊始,有一帮叛匪打到了高邮去。这晁仲约便是高邮的知军。高邮只有厢军与弓手,不敌叛匪。晁仲约不敢硬碰硬,便想了个法子,叫破财免灾,花了一笔钱,请走了叛匪。” 这故事是张儒秀插在汴京城里的某位眼线传来的。故事到这里,可后面的事张儒秀未同司马光说。 那位眼线跟朝里某位官又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更深一层的事。 晁仲约的事传到了改革派那处,范仲淹与富弼、欧阳修看法各不相同。富弼与欧阳修觉着晁知军此举违法,态度偏激,非要官家下令割了人头,以儆效尤。 范仲淹站在老百姓的角度看事,觉着知军做着好事,不该罚。改革派先前本就被夏竦一帮子人定为朋党,如今内部又有分歧,自然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朝廷内部吵得不可开交,地方也在水深火热之中。 朝廷之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平定地方百姓的情绪,故而张儒秀隐去了后面的事,说道:“晁知军的事与新政相关,新政又是在战争之后着手做的。事各自独立,却又大有牵连。我也是见你方才一股脑地窜在一件事里出不来,才说着这故事,兴许能开拓你的思路。” 张儒秀话里的信息太多,司马光也是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反应过来。 过了半晌后,司马光才捋清了思绪,回道:“确实叫我想到了一位先人。” 张儒秀见他心里了然清明,也不多做过问。 既然想到了,下面的就是要把所想写出来,写成一篇文章,这是司马光一贯的作风。 晚间戌时,张儒秀听女使说,司马光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也不曾叫人进去添茶倒水。 “把茶水盏给我罢,我给他端过去。” 张儒秀接过女使手里端着的托盘,敲了三声门。 不待司马光回应,她便推门走了进来。 这一进来,就见屋里昏昏暗暗,那一盏灯烛堪堪照亮半片高桌。 司马光的面庞被葳蕤的灯火照得缱绻,垂眸低首,手中持笔,认真写着文章。 抬头见来人是张儒秀,司马光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待到张儒秀端着茶水走过来时,司马光也恰好停笔,那片文章一气呵成,大半墨汁还半干未干,纸张之上,呈着司马光的见解。 “《贾生论》。”张儒秀把茶盏放在案桌上,瞥见三个大字,顺口读了出来。 “原来你说的那位先人是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的贾谊啊。” 听见张儒秀的话,司马光挑了下眉,“怀才不遇?我可不这么认为。”说罢,便端起了茶盏,将那温茶一饮而尽。 张儒秀闻言,大眼扫了过去。这一扫,便瞧见了一句话。 “天下治而不服,不足损圣王之德;天下弊而得之,不足为圣王之功。” 只这么大眼一扫,张儒秀便清楚了司马光的想法。 汉朝与匈奴之间的关系,恰如大宋与契丹一般,或是如大宋与西夏一般。贾谊一心想削藩,可司马光却觉着这不是要事,反而是本末倒置。 司马光一家之言,本着民生,批驳贾谊一番,却也有一番道理。 他做《贾生论》,真正想说的,还是宋夏之间的事。 张儒秀看罢,不置可否。 她与司马光看法不同,却也尊重他的看法。 “你啊,还是在乎官家要面子的事,心里存着气呢。”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不过是介意朝廷执拗于名分问题,把虚无缥缈的名声面子看得比百姓安危还重要的事,字句里尽是怨气,难免有失偏颇。 张儒秀话里一针见血,直戳到了司马光心里去,一时叫人语噎。 瞧人一脸凝重,张儒秀不禁笑道:“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前阿娘来信,说爹爹也劝官家,言与其责虚名于夷秋,曷若拯实弊于生民也。如今见你做论,与爹爹的看法倒是称得上是别无二致。” “岳丈知我懂我。”司马光叹道。 他自然能瞧见张儒秀脸上的犹豫,想来自己那些想法确实不成熟,便开口叹道:“是我想的少了。” 张儒秀一听,眼眸便亮了起来,想着人终于不再那么执拗,刚想开口夸赞一番转变,接着便被司马光泼了一盆冷水。 “不过我还是坚定最初的想法,我还是觉着,民生为重,旁的都可以给民生让道。” 回应司马光这番话的,是张儒秀的长叹。 “罢了,你且按照你心想的去做罢。”张儒秀说道。 碰壁也好,得势也好,都是他该经历的。 她也拦不了。 何况眼下与和谈相比,张儒秀更在意新政的事。 和约早晚能谈下来,无非是早晚问题。新政却不同。改革措施一出台后,全国各地每日每夜都在变化着,稍微大意,便会有万千事发生。 张儒秀当然想听听司马光对新政的见解。于是问道:“你觉着新政劲头如何?” “称得上是虎头。”司马光半点没有犹豫,夸赞的话脱口而出。 “早些年我在汴京读书时,便听过范公的名声。如今新政有他打头阵,我也放心。变革之道,最后都指向了老百姓,这与我的看法不谋而合。” 司马光一番夸赞,原以为张儒秀也会随声附和。不曾想话音刚落,便看见人满脸愁容。 “变革之初是虎头,那之后呢?” 张儒秀贸然说了这么一句,叫司马光愣了起来。 司马光身处变革浪潮一中,难免会忽视许多紊乱因素。 新政的结局张儒秀是知道的。 今年开始,明年便会宣告流产。 新政的各项措施阻力太大,是做不下去的。 可司马光不知道这些后来的事。他只觉着,张儒秀好似一开始就没对新政抱有太多期望一般,话里冷静自持。相比之下,他倒像是愣头青一般,摸不着头脑。 “虎头,莫不该是虎尾么?”司马光试探地问道。 那一刻,他蓦地觉着二人之间有道迈不过去的鸿沟,一出现便再也不会消失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的枕边人,心上人,好似在无意之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作者有话说: “天下治而不服,不足损圣王之德;天下弊而得之,不足为圣王之功。”出自司马光《贾生论》。 “与其责虚名于夷秋,曷若拯实弊于生民也。”出自司马光《礼部尚书张公墓志铭》。 第104章 好梦 眨眼间便过了年。 庆历四年, 也是司马光丁忧在家的最后一年。 十月廿一,在一大家人正商量着丁忧后的去处时,宅老走上前来递了个信。 那信是写给司马光的。 彼时一家人正说着司马光出仕后的调令, 聊得正欢。司马光接到信时, 心里一紧,还以为会无端生出什么事来,接信时, 手都是抖着的。 还是张儒秀站起身来在人身旁劝了几句, 司马光才冷静下来。 一拆开信,瞧见了信上的字, 这才松了口气。 信是同年好友孟翱写的。 庆历元年, 孟翱正好是夏县的县尉,任满一年时,便见了司马光,二人一见如故。孟县尉体谅着司马光的乡居之苦,时常游过涑水河与司马光相会。只是没过多久, 夏县尉便被调到了坊州宜君去当县令, 此后二人也没再有联系。 如今孟翱来信, 也是趁着司马光丁忧罢劝勉一番。信上字句恳切,毕竟碍着调令还没发下来, 孟翱的用词也讲究,生怕冲撞到什么。 “还好, 不是坏事。”司马光看过信, 又走到桌旁坐下,同大哥嫂嫂说道。 “那就好。”司马旦叹口气, 又道:“今日是守孝的最后一日, 按理说晚间戌时便能脱下丧服, 生活起居恢复常态。不过我还是想着,既然守了爹娘四年,那便有始有终的坐做下去。我们一家把礼守到子时,守到廿二日,再着手收拾贴身物件,一面等朝廷的调令。” 这话说的中肯,桌旁坐着的人都点头说好。 不差那一日了。 晚间升起凉意,张儒秀被风吹得清醒,又见院外宁静,便起身站在那株老树下,心里一番感慨。 彼时嫂嫂正忙里偷闲,哄睡了孩子,又刚给自家官人裁好了日后赴任要穿的新衣,一出门就瞧见张儒秀呆愣地站在风口处,抬头望天。 “嗳,三姐你站在那冷地方作甚?”嫂嫂从屋里拐出来后,又拿了一件外罩,套在张儒秀身上。 “我这会儿也没事,便想出去走走。谁知走了几步,从前那些事便涌上心头,拦住我,把我困在了树下。” 张儒秀话似嗔语,叫嫂嫂听了一愣。 嫂嫂以为她是被凉风吹坏了脑子,一时不清醒,唯恐之后她又发烧生病,便急忙揽着人往屋里走。谁知张儒秀好似被定在树下一般,任她怎么拉拽都不动。 嫂嫂一时无奈,叹道:“是有什么心事么?按说不该啊,明日守孝期一过,往后的苦日子可都少了去。院里的人一听这消息,都忍着不欢呼起来,心里满是雀跃。倒是你,一脸惆怅模样。” “只是觉着在家这四年过得不真切罢了。”张儒秀抬头望天,月明星稀,河汉之象壮丽清奇。恍若看着看着,就能叫人看见出路一般。 “我陪着官人待在家,倒也不是闲了四年。能干的事我都尽力去干了,能想的事我也尽力去想了。我也读了不少书,也跟着嫂嫂长了不少见识。只是如今想来,过去的那四年恍如指间流沙一般,时候到了,那些事也要散去了。日子清苦,周而复始地做那几件事,一直做下来,才觉年岁过得快。”张儒秀说道。 嫂嫂听着这一番高深的话,笑道:“你才多大啊?在咱们一家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娘子呢。不用想这么多,往后只会越走路越好,不是么?” 张儒秀听罢,嗳了声。 嫂嫂一番劝慰,见人还是那般忧愁模样,开口道:“罢了罢了,我在这儿说也没用。我说一万句,指不定还不顶二哥一句有用呢!” 说来也凑巧,嫂嫂话音刚落,便瞥见司马光从书房走了出去。见人正往张儒秀这边看,便赶忙挥手示意叫人过来。 张儒秀正沉在自己的心思里,哪里顾得上身后一番风波。故而待她发觉有些时候没听见嫂嫂再开口说话时,转身一看,司马光居然站在她身旁,也学着她,抬头望着天。 而嫂嫂,早已没了身影,不知去何处了。 “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张儒秀拍着胸膛,似是蓦地被吓到一般,此刻又后怕起来。 司马光轻笑,回道:“我见你看得认真,也不忍心打扰你。再说些什么天凉回屋暖手去的话你也不听,到头来还嫌我烦。索性乖乖闭了嘴,就这么陪着你也好。” “我哪儿有你说的这般娇惯?”张儒秀歪头,轻轻靠在司马光臂膀边上,长吁了口气。 “怎么了?是有心事么?”司马光长臂一挥,便把人揽到了自己怀里,给人挡着凉风。 张儒秀说没事,自己一时想不开罢了。她无意把先前同嫂嫂说过的那套话再重复一遍,便开口问着旁的事,不给司马光半分思考的机会。 “官家那边许是早知你要出仕了罢,约莫不出三天,调令就能传到家里。”她道。 司马光点头说是,“只是不知,朝廷要我把调到何处去?这四年我都待在家,遥想当年为官,倒觉着香做了场梦一般。为官时锦衣玉食,处处被人捧着。爹娘走后,见了人生百态,才觉先前有爹娘庇佑是件幸事。” 这话倒是叫张儒秀也忆起往事来。 当年家舅走后,司马家族那些亲戚,全然像是变了人一般,肉眼可见地同司马光疏离起来。 丁忧的日子本就清苦,连着丧母丧父也足以叫人心痛。可那些亲戚,除却撑起精力在老人家出殡时勉强落泪哭着路,往后再不愿同家里有何来往。 司马池生前每月都会掏出一笔钱来,赠给老家乡亲老友。一面是自己得势,也想多关照些族人。一面也是叫族人日后多帮衬些自家的孩子,叫人少走些弯路。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那些乡亲可不管这理,司马池一走,乡亲仗着他家里没了顶梁柱,可劲欺辱。冷眼不曾少,冷嘲热讽更不必提。 四年来,若非张儒秀憋着狠气,连同家里两位哥与嫂嫂沆瀣一气,支撑起家,那些乡亲不知要怎么给他们使绊呢。 先前司马光本就对自家族人不抱期望,如今这事一出,心里更是郁闷。 如今他再次提起,也叫张儒秀心里来气。 “那些族人就仗着阿姑阿舅不在,可劲欺负你呢。善事半件没做,倒是不吝啬冷嘲热讽,拿着旁人的痛处取笑。” “这也是常事。”司马光只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说道:“正是因为看戏才是常事,那些困顿之际伸出援手的人才叫人感激。庞丈便是我要感激的人。” 说到庞籍,张儒秀可就提了劲。 庞籍与司马光亦师亦友,在家舅走后的四年里,愈发关照司马光。哪怕二人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也是时常有书信来往。 庞籍关照司马光,如今司马光丁忧罢,自然也要去看望人一番。 “等调令下来后,不论如何,定要先去延州见见庞丈。庞丈一直照顾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才是。”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点头道自然应如此。这事无需多说,早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趁此拜访时机,我也能去见见二姐。”张儒秀说道,话里尽是怀念。 她这番话也提醒了司马光。 “是啊,之道也在庞丈身边。我俩也许久没见了。”司马光叹道。 实在是太久了。 四年,足以磨去人的一身傲骨,叫人愈发坚韧起来。 只是那些对亲友的思念,却随着年岁翻篇愈发窜长起来,不曾褪过色。 廿五,两位哥的调令一前一后相继传来。 司马旦任饶州永平铸钱监,司马光则去滑州任签书武成节度判官事。 司马旦没旁的牵挂,调令一下来,直接去汴京销假就好,之后到任饶州,按部就班。 司马光则不然。调令一下来,他同张儒秀早商量好,要先去延州见庞丈一家,之后再去销假到任地方。 调令一下来,一大家便要结束维持了四年的起居状态。从此两家分流,各走各的路,再聚就要得个清闲空了。 两小家一起扶持着走过了生活清贫的四年,此时蓦地分开,自然满是不舍。正巧一家人都收拾好了搬家的物件,行程也不着急,所幸今晚聚在一起再吃顿饭,明早再早起赶路走。 这份提议无需明说,便成了默认要做的事。 小宴不算奢靡,还照着居丧时的习惯,不过多上了几道略带油水的素菜,还难得搬了上一坛清酒,叫人尽兴。 毕竟刚脱下丧服,一家人也不敢逾矩,只是抿着几口酒,更多时候还是坐在一起闲聊,聊聊以后的事。 毕竟谁心里都清楚,往后再像今日这般亲密地聚在一起,无话不谈,要比登天还要难了。 张儒秀在灯火葳蕤之中,瞧见两位哥畅谈的身影,瞧见嫂嫂抱着孩子轻声细哄的模样,心里也软的不成样子。 往事历历在目,居丧也算是一段别有风采的日子。 四年前她还是那位娇养的新妇,四年后她稳重不少,自己都没察觉。不过在旁人眼中,倒是觉着张儒秀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也学了许多知识。 表面上看,她仍是聪慧伶俐的美娇娘,可有些经验,是潜移默化地安插在人身上的。 这些经验,一时看不出来。过了好些时候,才褪了雾色,流光溢彩起来。 “嫂嫂,我敬你一杯。”张儒秀端起酒盏,由衷说道。 嫂嫂瞧她一脸正经,调侃着她与二哥越过越相像。不过末了还是腾出一只手,回敬她,将清酒一口饮下。 “往后我不在你身旁,凡事你要学着自己上心。姑舅一走,娘家人又远在天边,你更要时刻提起心神来,莫要走弯路,莫要叫自己吃些不必要的苦。”嫂嫂一时哽咽,话里也满是颤意。 张儒秀本想与人轻松离别,到头来还是红了眼,应声说好。 嫂嫂见张儒秀一脸委屈模样,赶忙掏出绢巾给人拭着泪,一边又交代道:“往后你与二哥可要携手并进。他比你大,也能照顾你。二哥性子执拗,可他听你的话。你也得常常劝他,莫要叫人在官场上遭小人忌惮。” 张儒秀吸着气,把嫂嫂的话认真听了进去,点头道好。 “离别乃是常事,想开就好。”嫂嫂说罢,伸手指向两位哥所在处:“你瞧,两位哥也是常经离别的人。” “我们啊,就如风中飘荡的柳絮一般,风指向哪儿,就飘到哪儿去。也正是世事无常,欢聚难别离易,心里才会难受不舍。”嫂嫂颇多感慨,想说的话还未说尽,便被怀中的孩子胡乱扯着衣襟。 “阿娘……饿……饭吃……” 小孩子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话逗笑了两人,嫂嫂忙给孩子喂了口粥,“真是个成日里只知道吃的孩子!” 张儒秀依旧与那小孩子大眼瞪小眼,伸手点着小孩子的胖脸,说着逗弄话。 偶尔朝那边望过去。 司马光与大哥笑着说些什么事。 可张儒秀明明看见,司马光的眼眶也是红着的。 灯烛光葳蕤连绵,叫人觉着恍如身处梦境一般。笑声,说话声,都听不大清。 张儒秀悄悄望着司马光,心里说了句好梦。 梦醒之后,仍是那坚定温润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延州重逢 翌日大早, 院里的仆从都相互帮衬着把搬家物件给搬上了车。家主居家守丧,生活过得本就拮据简朴,故而车上也没多少大物件。 那些衣裳, 随意捎上了几件, 够在路上换着穿就行。何况衣物到地儿时还能再重新置买,犯不着太过怜惜,什么都不舍得抛。 司马光要去延州, 之后又要去汴京城进有司里销假, 最后才是要赶到滑州赴任去。一路走驿道,为着不耽误行程, 自然也是上路从简。 那车上多数都是那些张儒秀离不开的妆奁绣裙, 整整齐齐几大箱摆在上面,还盖着一层布。 四年前在晋州时,老人家一去世,司马光便遣散了多数仆从,为的就是路上从繁就简。仆从临走前, 司马光还多给人发了两个月的月钱, 算是宽慰人心。 故而如今再到几个州郡去, 跟在身边的只有宅老养娘女使几位了,都是一路跟着司马光过来的老人或是些干活儿伶俐的新人。 一大家昨夜睡得早, 今早也趁着天刚蒙蒙亮,便起来简单洗漱一番, 做个道别, 之后便各走两路去了。 司马旦先司马光一步去汴京城销假,临走前只是再三吩咐着叫司马光常给他写信。 一番颇显慌乱的告别之后, 坐在马车上, 张儒秀仍没缓过神来, 低头发着愣。 司马光见了,只牵过她的手,放在膝上,低声询问道:“在想什么?” 张儒秀摇头,叹道:“只觉过去的那些事都来得太快了,叫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前些年你也当了几个州郡的官,来回辗转,总是在某处还没待久,便接了新的调令,要去到别处。原先我想,你在衙里好好办公,我也在乡野之间尽情做喜欢的事。到如今,你的那些抱负还埋在心里,我的那些铺店也都没有发展开来。” 司马光自然清楚张儒秀心里一直存着的幽怨。他自己心里也存着气,自他赴试唱名后,为官的年数还没居家守孝的年数多。倒也不是埋怨自家爹娘,只是觉着一年接一年过去,那些抱负不谈实现,就连想找个地方倾诉一番,也实在无路可去,心里自然不好受。 “宦游制度当下,没有一位地方官能在任上连着呆几年,除非是京官外调,官家下旨才行。”司马光说罢,顿了顿,又开口道:“这几年,我的那些想法成了空话。你跟着我,自己的事也没能做起来……” 听到这处,张儒秀赶忙出声说停。再往下说去,司马光定是又得无端指责自己一番,说叫她受苦之类的话。 她哪里在意的是这些呢? “你放心,往后会慢慢变好的。”张儒秀拍着胸脯,满是势在必得地说着,“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啊,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待在地方办公的人。” 这话新奇,说出来也叫司马光一愣。 “怎么讲?”他问道,眼眸清亮,似是对那回话颇为期待。 张儒秀思忖一番,道:“这四年来,我见你一直在专心研读那些史书史学,便知你对国朝的正史颇有兴趣。从我认识你以来,时常见你对某些事针砭时弊,观察细微,常常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去。为官时,每每见你忙得焦头烂额,处理起公务上心,却总有难解郁闷之处。两相比较,我便觉着你还是适合到官家身边去,或是当位谏官,或是入馆阁整理史料书籍,好过盯着地方那些琐事叹气强。” 司马光听得认真。想来,照他这般温吞性子,的确不适宜深入到地方去做那些个纷繁琐事。 他也的确是想进馆阁修史。 可无论是进馆阁还是当谏官,哪会儿生得容易? “若是能选的话,我也不想到处游荡在各个州郡之间,四处漂泊。只是如今我刚守完孝,官场之上,是瞧不见我这般人物的。人微言轻,自然只能跟着调令走。”司马光说着,心里便生了一股悲凉之意,叹气道:“也不知这般低微日子,还要过到何时?也不知究竟何时,我才能走到官家身边,叫官家听见我的话。” 听司马光这番难得一见的抱怨,张儒秀的心思蓦地就跑到了别处去。 算着时间,庆历五年正月,新政便会宣告流产。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贬官浪潮。 中央的改革派平淡下台,保守派继续在朝堂之上掀开风浪。 可张儒秀总觉着,待到改革派下台,便是司马光侍宦生涯的转机之时。 故而此刻,她才会叫司马光再多等一会儿。 “你会等到的。”张儒秀笑着说道,“再等等罢。” 司马光虽是不解,可看见张儒秀一脸期盼模样,自己也染上了欣喜。 “好,我们一起等。”司马光轻声说道。 十一月初,紧赶慢赶着,张儒秀跟着司马光到了延州。 先前张儒秀对于延州的认识,一是前线重地,二则是娘家人常在地。 延州,住着张儒秀的爹娘与二姐。 先前司马光虽说是要到延州拜见庞丈,可到了地儿,还是得先去与岳丈见一面。 二人初五到的延州,说来也凑巧,那日张存正巧携着自家夫人要到别处去拜谒一位老人家,后来几日也忙着赴宴,抽不开身。可司马光的行程也一直在赶着,自然也留不住空暇时间去等岳丈归来再聚。 张儒秀瞧见他那为难之处,直言她又不在意此事,紧要关头,大事要紧。她能给娘家写信诉一番衷肠,可司马光到任的日子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晚一日便有什么处罚。她自然清楚事情的轻重。 “去见庞丈罢。”张儒秀说道,“庞丈一家,才是最重要的。何况那里还有二姐与二姐夫。”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只觉得心都化成了一池春水。余下来的欲说还休的情意,都藏在一个“好”字之中。 延州虽不比两浙地区富饶,却也能瞧见当地知州的一番用心。毕竟是前线,一场战争下来,地方难免显得苍凉。可延州各处烟火气十足,百姓瞧着淳朴憨厚,丝毫不受战争的半分影响。 张儒秀瞧着地方百态,心里一番触动。 延州之所以能发展成如今这般升腾模样,都是庞籍的功劳。 原先张儒秀只是听过庞籍的名儿,知道他的性子,可如今是亲自拜门前去见人,心境自是不同。 面上的紧张几乎是隐藏不住,一下就叫司马光给瞧了见。 “别怕,庞丈可不是洪水猛兽,自然不会吃了你。”司马光握着张儒秀的手,“手一直凉着,怎么也不同我说说?你不说,我怎么给你暖呢?” 眼见着就快走到了庞籍的府邸,司马光又缠着她腻歪,张儒秀那羞涩之心升了上来,一时间早忘了先前的惧怕,只是小声嗫嚅着:“不要牵了,让庞丈看到就不好了。” 只是张儒秀的一脸红意倒是激发了司马光那般成心逗弄她的心思。 “有何不好?先前不是说过么,人多的时候,那就牵手罢。”司马光顺手指了过去,长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趁着张儒秀还在理解他那话的时候,司马光又搂住了人的腰,似是没骨头一般,趴在张儒秀身上,低声道:“我不仅要牵手,还要搂着你呢。” 张儒秀被他这番赖皮话逗笑,纵容着他这番行径。想来司马光是把庞丈当亲人一般,才会如此自在罢。甚至步子也越走越轻快,恨不得立刻飞到庞丈面前。 “好了好了,还是正经一点罢。”张儒秀话里尽是难得一见的腼腆,“等见了庞丈,你想怎么牵,就怎么牵。” 司马光闻言,似是计谋得逞一般,提起二人扣在一起的手,在身前晃了几下:“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张儒秀点头道好。 府门前,庞籍站在一众人之前,身后跟着的,便是庞之道与张晓棠。再往后,便是一群给客人接风洗尘的养娘女使。 十一月,延州城早已下了一场又一场厚雪。如今雪还在檐上堆着,庞籍就顶着寒风在府门口站了许久。 直到眼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君实啊。” “庞丈!” 司马光一见庞丈,心里的思念之情便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向前去,与庞丈抱在了一起。 张儒秀站在司马光身后,身子一歪,就瞧见了庞籍身后站着的二姐。 “二姐!”张儒秀张大嘴,无声之间唤着。 毕竟长辈在前,她还要注意着礼数。 二姐自然也瞧见了她,脸上满是欣喜,左手牵着孩子,右手举在半空之中挥着。 庞籍到底是长辈,他观摩着司马光,心里一番感慨,末了只是说了句“黑了,瘦了。” 情意都缩在了这一句之内。 “三姐,过来。”庞籍招招手,他瞧见司马光身后站着一位满脸笑意的小娘子,年龄不大,比他自家的姐还要小上几岁。 张儒秀受宠若惊,赶紧走了过去。 原先她以为庞丈应是总板着脸的严肃人,如今一见,庞丈倒是满身祥和之气,与她想得大有不同。 “庞丈好。”张儒秀声音软糯地唤了句。 “嗳,好。”庞籍应道。 他把司马光当成自家孩子,自然也把张儒秀捧在手里,宠得只会比自家孩子更甚。 “你俩一路走来,辛苦了。”庞籍瞧着眼前这对小夫妇,仔细安慰着。 眼见着自家爹爹站在风口与人叙着旧,庞之道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阿爹,君实他远道来此,天又冷,不如进屋吃酒罢。”庞之道劝道。 “嗳,之道说的是。”庞籍听罢,赶忙叫司马光与张儒秀随他往里走。 趁着一众人往回走时,张儒秀灵活地窜到了二姐身边,成功把庞之道挤到了司马光与自家爹爹身边。 三人站成一排往前走,张儒秀在后头就开了话匣。 “二姐,我可算见到你了!”张儒秀抱着二姐的手臂,可劲撒着娇。 不过不等二姐开口,身旁的小男孩便急急忙忙说着话:“阿娘是我的!” 小孩说罢,抱着二姐的腿不叫她走。 这一插话,张儒秀才注意到了他。 “是不是福娃啊?”张儒秀逗着那噘嘴不满的小孩子,问着二姐。 “是啊。”二姐笑道。 “福娃,去找爹爹和翁翁去罢。”二姐指向前面三人行之处,耐心哄着撒泼的孩子。 被自家阿娘这么一催,福娃也不敢造次,赶忙跑到前面去,随人走着。 “这下可是清净了。”二姐说道。 她把张儒秀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见人还同记忆中那般明媚自在,便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啊。”二姐道。 可在张儒秀眼中,二姐一脸憔悴模样。她还记得二姐成婚前的样子,无论如何,绝不是眼前这般浮肿的妇人模样。 张儒秀知道二姐家里那些糟心事,只是如今也不便再开口直接问。 毕竟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家,说话还是要顾忌着的。 张儒秀隐藏着情绪,开口问道:“二姐,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啊?” 她这么随意一问,倒是叫二姐愣了起来。 末了,只笑着回了句:“都挺好。”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三天。下本开《错嫁偏执大学士》(改了个名儿),文案见专栏,求支持~ 第106章 归去来 二姐不愿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说出来给自家妹妹听, 听了也是叫人心烦。故而每每张儒秀问起后院里的事时,她也总是一笔带过。 “放心罢,能有什么不好的?”二姐笑意阑珊, 揽着张儒秀跟在前面一从人身后, 轻声说着话:“家舅的性子你也清楚,我与庞郎成婚前,你也与他见过几次面, 难不成这两人你还信不过?” 张儒秀摇头,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思来想去,又瞥下一句:“罢了, 你觉着过得好就成。” “这次来了延州, 不妨就在这儿小住几日罢。家舅平日里也常念叨二哥,说两人几年未见。如今二哥来了,家舅定是欢喜的不得了。毋庸说我家庞郎还想着二哥,我也想着你。”二姐一想到两家人在一起吃酒喝茶的悠闲日子,脸上的气色都暖了几分。 张儒秀听罢, 面露难意。这次来延州, 她与司马光只是打算过来看看庞丈, 顶多吃人一顿宴席,便要立即启程往汴京城里赶。毕竟是要去汴京销假, 半刻也耽误不得。 “时候掐得紧,汴京那边还催着我家官人呢, 怕是呆不久了。”张儒秀说道。 二姐听罢, 心里虽如明镜一般清楚,可还是开口继续问着:“能呆多久呢?不会只吃一顿饭就走了罢?” 这话一出, 张儒秀脸上便升起难堪之意, 顶着二姐不解的眼神, 颇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二姐瞧这情况,叹了口气,“可怜我姊妹俩刚见一面,就要分开了。前几日,阿娘来信,说爹爹这阵子公务多,一直抽不开身来。想来此番你与二哥来延州,也无缘与爹娘再见一面。” 张儒秀点头说是,“不碍事的。官人调到了滑州去,恐怕还同前几年一般,待不长久。说不定过了小半年就又调到陕西哪处去了呢。总有时候相聚的,只要我们都好好的。” 张儒秀跟着二姐走到前堂去,正巧屋里摆好了席。 庞籍叫人就坐。 家里既是来了客,便要分桌而坐。 张儒秀跟着二姐坐到一众女眷那一桌,环视一圈,都是庞丈家的大娘小娘,桌上还坐着庞之道的外室。 二姐早将那外室视作狐媚子,如今不得已与人同桌就餐,心里存着气,半分眼色都不肯给人。 小娘见气氛不对,便赶忙出声打着圆场。一面戳着二姐的胳膊,叫人给几分面子。 福娃不懂这桌面上的风起云涌,瞧见炙肉,便口齿不清地说要吃。福娃趴在二姐腿上使劲撒娇,小孩子若有心,便能瞧见此刻自家阿娘脸色阴沉,似要吃了人一般。 “我来喂,我来喂!”小娘见福娃一直大声闹着,便把人抱到自己腿上,给福娃拿过肉,叫人少说些话,多吃些菜。 张儒秀坐在这桌,便成了外人,成了客人。 若是成婚前她与二姐一桌,又见人脸色不好,定要细声询问一番。可如今桌上情况实在是太乱——大娘宠着那娇俏的外室,小娘看着二姐的眼色,时不时地往庞籍那处瞟几眼。她自然要站在二姐身边给人撑腰的,娘家人来,便是这个作用。 可先前阿娘每每给她送信,总要提一句那外室不好惹。大字不识几个,偏偏生了个小肚鸡肠,动不动就要在庞之道耳边告状。庞之道心向二姐,可那外室是自家老娘塞给他的,他也不敢不从,自然也得做一番表面功夫,宠着那外室。 何况那外室如今还怀着身孕,府里也没人敢惹她。二姐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张儒秀此时可得仔细斟酌语句,哪句话说得不中听,遭外室呛一句也就罢,她怕的是走后外室找二姐的茬子。那时候娘家人不在,二姐还能朝谁倾诉? 此刻,张儒秀也只能在桌底下暗自握住二姐的手,心思可没停着。 表面上受着那外室的气,内里她可较着劲头呢。 “许娘子娘家是在苏州么?”张儒秀敬着酒,满脸笑意地问着。 外室虽是疑惑,却也应着:“正是。不过娘子问这些事作甚?” 张儒秀嗳了声,说着早就想好的一番说辞:“我家官人,前几年在苏州做过官,也有些人脉。早先隐隐约约地听过许娘子家里的事,如今蓦地联系起来,只恨那几年没能给娘子家关照。” 许娘子家在苏州,自家爹爹是小官,官场上熬不出头,又做了些小生意,仍是不景气。后来也是攀上了庞家这高枝,才逐渐攒着名气。 家境不好一向叫许娘子在一众安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如今见张儒秀满脸真诚地说着这番话,她心里难免有所动容。 “幸好我随官人离开苏州前,也认识了不少经商的高人,交情甚好。方才唐突,也是想尽力提拔娘子家里一番。毕竟,说到底,咱都是一家人不是?”张儒秀话里带有引诱之意,娓娓道来。 许娘子听罢,脸上的雀跃之情都快要溢了出来。 “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娘子了。”许娘子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 张儒秀笑着说好,低头一看,原来是二姐轻轻掐着她的指间,叫她不要再逗弄人。 外室是个没心机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偏偏平日里行事又风风火火,总是无端惹起气恼。二姐听完张儒秀的话,自然清楚她的心思。 张儒秀哪里是真心想帮着许娘子重振家业呢?分明是先试探一番,确定下来后,想背地里阴人一套呢。 “莫要放肆,容她去罢。”二姐轻声吩咐着。 她与那外室的恩怨,自然不想牵扯到张儒秀身上去。 “不要玩过火了。”二级说道。 张儒秀点头,“想哪儿去了?我既然放了话,要关照她,自然要说到做到。” 这句话一时叫二姐分不出真假来,只是叹着气,纵容着此番行径。 张儒秀得了甜头,也不再把心思放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只是缠着二姐,跟人说说这几年的事。 放眼望去,这一桌上,大娘子与外室聊得火热,有说有笑的。外室不聪明,却会讨好人,这点就够大娘子喜爱的了。小娘疼孩子,抱着福娃,只觉着哪怕小娃娃要天上的月,她也能想尽法子给人摘下来。 而张儒秀与二姐,聊天谈地,仿佛又回到从前在汴京的那段日子里,无忧无虑,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男子间谈的也是往事。前段时间的战争,如今的新政,往后的调任,都是个话头。三人聊得火热,一发不可开交。 “只可惜新政刚开始做时,势头好。到了今年冬天,早已显了疲惫之态。”庞籍说道。 司马光这几年一直守孝在家,攻读史书,对近日的朝政大事倒是不太敏感。如今听庞丈这般一说,心里沉着,满是不解。 “我倒觉着,新政是从一开始,就走不长远的。”庞之道叹着,“这些法子,譬如精贡举,抑侥幸,出发点虽好,可难免做得太过极端,一时雷厉风行地推了下来,有些人受不了,站起身来说反对。” 庞籍听罢庞之道这番解释的话,颇为欣慰地点着头,“是啊,是得罪太多人喽。更何况,希文与彦国这些人,心思本就不坚定。就说说希文,官家的旨意下来之前,我与他通过信。他这人啊,压根就没对这次改革抱有十成十的把握,左右摇摆不定。改革派自身就动摇,夏竦风一吹,新政便搁置了下来,也就走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司马光听着庞家父子一来二去地说着,心里颇为感慨。 “原来是这样。”司马光叹着气说道。 庞籍瞧见了司马光的失落之心,也清楚他心里想着什么事,拍着他的背,安慰着:“君实,这才是常态啊。哪有一蹴而成的事?都是后人踩着前人的肩背一步步走出来的啊。” 酒足饭饱之后,也该告别上了路。 庞籍心里不舍,可又存着几分期冀,万一不久之后便又能相见呢?此番离别,各自奔向大好前程啊。 “君实,慢走啊。”庞籍一帮人站在府门口,瞧见司马光把张儒秀送上了车,自己往这边看了几眼,又迈步上了车。 临走前,张儒秀仍是同出嫁那日一般,掀开了车帘,往后望着。 庞籍站在前面,身边是自家夫人,身后是庞之道与二姐,再往后则是小娘外室与一众仆从。 二姐依旧朝她这边望着,目送她远去,一如当年送她入夫家。 隔着老远,张儒秀也能瞧见二姐的泪淌了下来,随即又被绢巾给赶紧抹了去。 散席时,张儒秀感慨颇多,难免红了鼻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气。二姐细声哄着她,末了,还给她留了一句话。 “去叭,往前都是路,去走罢。”二姐如是说。 马车辘辘走远后,瞥下来的身影渐渐模糊,叫人看不大清。 张儒秀放了车帘,叹着相聚难,别离易。 她心里难受着,抬头一看,原来司马光也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叹气。 车里两人都一脸忧愁,张儒秀蓦地就觉着有几分好笑。 “怎么了?看你一脸幽怨模样。”张儒秀凑到司马光面前,忽闪忽闪着眼睛,满脸好奇。 “只是觉着自己实在是愚笨罢了。”司马光说道,话里满是无奈。 “放在席上,之道见解独到,叫我佩服。又蓦地想到,他从小便是旁人口中的聪明伶俐的孩子,学得快,过目不忘,偏偏观察细微独到。与他一比,我就是那个背书要背百八十遍才能勉强记住几个字的愚笨孩子了。之道往后定是走得更远更高,我就……”司马光说罢,又叹着气。 “你哪里愚笨了?”张儒秀满心不解地问道。 见司马光仍幽怨着,张儒秀灵活地窜到他怀里去,扯着人的衣襟,紧紧相贴。 “我才不管旁人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周日正文完,番外大概有十几章,感谢订阅~ 第107章 正文完 这话说的颇为直白, 叫司马光听罢都愣了一下。 “你可千万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事。二姐夫他生性聪慧,可在我看来,这样的性子难免刚极必折。再说, 你从小也不是愚笨的孩子啊。你学得慢, 可那些本事学的踏实,学的深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没必要与人想比。” 马车一路走得颠簸, 也叫张儒秀的这些话荡到了司马光心里。 他与庞之道是经年好友, 年少时一起住在汴京城里求学,常常在一起探讨学问。庞之道确实聪明, 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举一反三地板正看待问题。 庞之道常常能想到旁人根本想不到的那些地方去, 偏生这些地方还都能叫他深挖出什么思想来。 而司马光,常常是埋首苦读许久,才能把书本上那些晦涩不堪的话给尽数研磨下去。 “我只是觉着,之道兄前途无量,日后若是继续干下去, 定能升到官家身边去。倒不是嫉妒, 我把之道看成自家兄长, 也视他为好友,自然希望他步步高升。”司马光叹着, 话里满是纠结,“每每相比, 便觉着我的前路望不到头, 弥漫着大雾。我好似总在旁人的引领之下去选择要走哪一条路,从未真正自己做过什么选择。” 张儒秀听罢, 便知他的心结所在。 守孝四年, 早叫司马光脱离的官场, 居于乡野之中,望见的尽是乡间田陌,尽是朴实厚道。官场上的那些尔虞我诈也好,明争暗斗也罢,处在其中,每时每刻都警醒着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而司马光,在正当年轻之时,却老老实实地穿上了麻服,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埋首苦读。正在曾经那些伸手可捞得的官场风云,如今却觉着陌生不堪的恐惧感,才叫司马光如此不安,如此彷徨。 往常新官上任前,他是不会同现今这般焦虑的。 “你怎会觉着你不会成为那位步步高升的官呢?”张儒秀贴在他耳旁,轻声说着,“你信得过我么?” 司马光点头,却对这话不解。 不过未等他出声询问,张儒秀又补了句:“信我就好。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说你日后能直升馆阁,你就能进去。我说你日后能为一朝宰相,你就能……” 话还未说完,便被司马光给捂住了嘴。 “这话可不能乱说。”司马光声音低沉,夹着几分慌乱。 张儒秀见他难得失态,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瞧她这幅模样,司马光才松了口气,把手放了下来。 谁知他的手刚刚抽离开来,便被张儒秀给牵了住。 “不要着急,万事到头都讲究个细水长流。慢慢磨,定能瞧见方向。”张儒秀笑道,一面安慰着司马光。 “那就慢慢等罢。”司马光应着话,只把张儒秀的手牵得更紧。 十二月初三,司马光同张儒秀来到了汴京。 宝元元年他们曾在汴京城待过一段时日,如今再来,瞧见榆柳与曲桥,难免多生感慨。 九州桥那片依旧繁华,东华门外士子来来往往,偶尔朝皇城望去,留下一阵叹息。 龙津桥之上,只比宝元年间多建了几座小亭。桥下湖面之上,行过小舟,缓缓朝前驶着,随它通到哪条河道上去。 矾楼雅间里,几位闲来无事的朝官吃着热酒,隔着层层珠帘,戏谑着那帮行首与小姐。 汴京到处是朱墙绿瓦,古藤盘踞而上,青绿的榆柳也褪了色,到处都覆着层雪,素白自楼阁寰宇而下,深入茶棚酒馆之上,素净景里还夹杂着头陀诵经声与摊贩的吆喝声,在萧瑟天里增了分烟火气。 初二晚间正巧下了场小雪,到今早时,路面上扑着一层薄雪。脚踩上去,传来鞋靴深陷其中的吱呀声。 司马光下车,给张儒秀递了手,托人下来。他要去销假,张儒秀便带着一众仆从便寻了个馆子歇息着。 “娘子,奔波许久,喝口茶罢。”晴末端上一盏热茶,递到张儒秀面前。 茶盏里冒着腾腾热气,便更衬得寒冬冷天。 张儒秀见晴末穿得单薄,心里满是心疼。 “去翻个厚外罩披上去罢。外面天冷,你穿得又这般单薄。往后还要赶路呢,万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张儒秀接过茶盏,说道。 晴末自知理亏,一时又念着自家娘子心善,赶忙去披了外罩,不多打扰她。 歇了半晌,张儒秀正感无趣时,便见司马光匆匆走了过来。 “忙完了?”张儒秀起身接着他。 瞧出来司马光赶得急,衣氅上都升了一层冰霜。从外面过来,呼着冷气,一身冷冽之意。 “是啊,忙完了。司里交代了些事宜,又照例走了些过程。我怕你等得无聊,处理完便赶紧走过来了。” 司马光从冷天里赶来,手还热着。反倒是张儒秀,在点着火炉的小屋里待着,手还是那般凉。 司马光牵着她的手,往屋里面走。 “如今销假的事也办完了,要赶紧回滑州么?”张儒秀拿不准这事,便出声询问着司马光。 她想着先前的赶路情状,本以为司马光会开口说是。却不曾想,司马光听过这般话之后,并不急着回话。只是带着她走到窗子边,瞧着阁楼下的景。 “你瞧。”司马光伸出手,指向一处。 “过了几年,汴京城里还是那般景色呢,半点未变。”司马光手指点到处,是大内禁中。 张儒秀点头说是,不明觉厉。 司马光瞧她一脸疑惑,低眉敛目,轻笑着她的无心。 “既然事情都办完了,那就不急着赶路了。下去走一走罢,今日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司马光说得动情,叫张儒秀口中拒绝的话也无法说出。 “随你。”张儒秀歪着头回道。 司马光牵着张儒秀的手,走在长街之上。 “这条街……”张儒秀望着街旁熟悉的景,心下一片了然。 这正是二人初次的地方。 那时她方穿越而来,一脚踢碎了街边摆着的水瓮。众人围观议论之时,是司马光出现,给她解了围。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呢。”张儒秀话里颇为感慨。那时候,她没想过之后会与身旁人发生那么多纠葛。如今想来,成婚前她的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她的前半生平庸顺畅,想法也大多单薄浅淡。 司马光听罢这话,微微一愣。 他叹口气,将心里积攒已久的话,给说了出来。 “岁岁,其实我早见过你了。那些情意,也是在那时候给生上来的。” 他觉着如释重负,可张儒秀听了,心里蓦地一沉。 不过她还是选择继续听司马光说下去。 “那年我要赴试,整日里读书写字,生活一成不变。某日,我坐得烦闷了,蓦地想出去到街上走走,放放风。那日,我在某个小巷子里看见了你。你瞧起来一脸疑惑,好似觉着周遭一切事都无比陌生一般。之后连着几天,我都能在不同巷子里,不同街道之上,瞧见你歪着头,四处望着,不知所云。我早见过你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张儒秀仔细听罢司马光这一番话,心里仍满是疑惑。 她明确记着,她穿越而来那日,站的就是脚下这方土地。 她不确定,司马光口中的一脸疑惑的她,到底是原身,还是穿越而来的她。 司马光陷在回忆里,一时没能察觉到张儒秀的失态,只是继续说着:“想来,动情是一件无法准确形容出的事。那时瞧见你,心里便暗自生了情意。成婚后,你也问过我,为何会对你那般好。你说,明明只见过几面,问我为何总是那般深情。那时没有那么多勇气,撒了一个谎,便要扯万般个谎来圆。我想,只要一直对你好,总有一日,你会回头来看看我。只是没想到,曾经那些心愿,如今都一一实现了出来。” 司马光说罢,又问着:“岁岁,你会介意我先前的不坦诚么?” 这话说罢,他才注意到张儒秀脸上的不对劲。 “怎……怎么了?”司马光还以为她心里存着芥蒂,试探地问道。 没有回话。 张儒秀兀自撇开了他的手,面色颇为凝重。 她心里实在是太乱了,憋了半晌,也只能问一句:“你觉着先前出落于大街的我,与碰见在街上踢碎水瓮的我,有何不同?” 司马光见她认真,也赶忙正经起来。想了一番,回道:“并无区别。” 说罢,见张儒秀置气地兀自往前走,司马光赶忙跟了上去,解释着:“岁岁你信我。我记得你的眼神与神态,确实并未有不同。” 张儒秀显然是听不进去司马光的一番话。 她在纠结着,司马光最初动情的人,到底是不是穿越而来的她。 可他们似乎都无法证明自己心里想的那个答案。 司马光还在纠结着张儒秀的失态,忙拉起她的手想继续解释。 张儒秀被这么一拉,本能地想甩开来。 也正是拉扯之间,张儒秀无意间抬头,竟然瞧见司马光头上冒出来一条鎏金弹幕。 这弹幕,是在她默认关闭的情况下冒出来的。 “弹幕系统提示:司马光所言动情人,从头到尾皆是宿主一人。” 张儒秀瞧了,心里咒骂一句,还有些不信。 她权当弹幕乱码,心里还是存着疑。 下一刻,那弹幕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急忙解释着:“弹幕系统提示:宿主穿越而来后,为与原身做区别,设定宿主身上手腕处有一银杏叶状红痣。红痣仅宿主心上人可见,宿主可询问做验证。” 张儒秀览过这一番长弹幕,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她穿越而来,用的是自己在现代的身子。 她与原身样貌身材相同,可手腕处的痣,是她生来就有的。 先前她与爹娘与二姐相处时,手腕处的肌肤也露出来过,可她们并未看到过那红痣。 司马光是见过的。婚后二人欢好时,司马光总要贴到那红痣处仔细研磨几分。 想到此处,张儒秀便开口问道:“那你可记着,先前在小巷里见我时,可曾看见过我手腕处的痣?” 张儒秀举过手,露出手腕肌肤,话里满是急切。 司马光脑里急转,回道:“先前几次相遇,我见你每每伸手捶着头,连连叹气。春日里,衣襟难免单薄,手腕处的红痣便尽数显了出来。”说罢,又觉话里显轻薄之意,司马光又赶忙解释着:“是……是我无意时瞥见了。实在是那红痣太过显眼,一眼望去,直接就能瞧见。” 司马光解释着,头上也继续穿过弹幕,这条是他的心声。 “自相见以来,岁岁手腕处都有红痣啊,怎么蓦地问起这事了?” 听了司马光的话,又看了头顶弹幕,张儒秀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现今才敢确信,司马光遇见的,一直都是她,而非原身。 只是,为何她的记忆里,毫无先前在巷里四处张望的事呢?她明明记着,自己一睁眼,就是站在大街上被人围观。 弹幕这时倒发挥了十成十的作用,眼见着张儒秀又疑惑起来,立马又解释着。 “弹幕系统提示:宿主先前几次为待机状态。系统为进行弹幕实验,测试之后选择性地抹去宿主自认为不重要的记忆。若宿主选择恢复待机状态的记忆,请在心里默念恢复。” 张儒秀看罢,心里赶紧念了句恢复。 一瞬之间,那些封存已久的记忆都重新铺展在她面前。 诚如系统所言,那些记忆都是无关紧要的碎片化片段。 待机状态下的她,除了刚开始对穿越一事满心怀疑,旁的时候都在努力探索着周围的情况。 在那些记忆里,张儒秀看了半晌,才找出了司马光的身影。 确实如司马光所言,她在捶头叹气之时,司马光就站在暗处,一脸认真地盯着他,眼里满是真诚。 张儒秀看这些记忆,是站在第三视角看的。可在待机状态下,她并未感知到司马光的存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回到最初,真正意义上的穿越而来。 那时弹幕系统便告诉她,待机状态下,她的身子只能短暂地在出现了大街小巷之中,过会儿便会消失不见。 待机状态下,她的肉身在除了司马光以外的人眼中,都是一缕看不见的魂魄。 原身躺在床榻之上昏迷着,空有一副躯壳。 故而当张儒秀结束待机状态真正穿过来时,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原身没有魂魄,只有托着一副躯壳走在大街之上,在张儒秀到来时,原身彻底灰飞烟灭,张儒秀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原身留下来的身份。 所有人都叹着张儒秀性子大变时,只有司马光从一而终地对她动了情,深陷了进去。 旁人对张儒秀的情,还夹杂着对原身的意。 唯有司马光,从始至终,那份情,都是因张儒秀而起。 可张儒秀仍有不解,原身一位原居民,为何会引她穿越而来? 疑惑之时,弹幕再次显现出来。 “弹幕系统提示:存在即合理,一切都在尊重双方的意愿下进行。” 张儒秀看着弹幕,陷入深思。 穿越前的日子里,她的生活忙碌无趣。张儒秀是动过穿越的心思,何况她在现代没有半分归属感,愈发消沉下去。 想必原身那时也是这样想罢。 原来她以为的穿越,先前早有征兆。 思来想去之间,张儒秀心头的惑才全然解开了来。 可在司马光眼中,张儒秀便是总是瞧着他头上空深思的样子。 “岁岁……在看什么?”司马光显然有些发憷,话音都落得几分颤抖。 张儒秀回过神来,强制把那弹幕给压了下去。 “没……没事。” 想来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误会罢了。如今她心里的疑惑烟消云散,心头里尽是开朗。 “走……走罢。不是要去走一走么?”张儒秀讪笑着。说罢,便兀自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发觉司马光还没跟上来。往后一看,原来他还愣在原地,敛目自怨自艾着。 张儒秀赶紧走了回去,牵起人的手,安慰几句:“好了,是我想多了,叫你受委屈了。” 司马光瞧见张儒秀脸上泛起笑意,心里才好受几分。 “岁岁,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所在意的,一直都是你啊。”司马光委屈地诉说着。 张儒秀一愣,她不会把那些事都同司马光说出来。她只是说了句抱歉,指尖在司马光掌心中画圈。 就那样轻轻划了几圈后,司马光蓦地把她搂住,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司马光叹着气,低声说道。 张儒秀赶紧说好,又连着发了几个誓。语气轻佻,恍如当年幽会时一般,偏偏还似蜜饯一般,叫人听了都觉着甜。 “去城南走走罢。”司马光说道。 张儒秀挑了下眉,蓦地想到什么,说了声好。 城南至今来传着当年那位女讲师的奇闻。 酒足饭饱之间,仍有几位当年见过讲师风貌的人,在朝一帮人吹嘘着。 “我跟你们讲啊,若不是当年讲师搬了家,现如今她肯定是汴京一绝!” “真有这么玄?还能窥见人的心思?” “老兄,莫不是吹嘘来的罢!” “嗳,别不信!你找玉仙观对街铺子里的几位店家问问,当年谁不知那位女讲师啊!” “还真不是我吹嘘,讲师若干下去,迟早能走到官家身边!” …… 张儒秀跟着司马光一路走到城南,经过茶馆时,总能听见这些议论的话。 “我家岁岁可真是出类拔萃,真叫我欢喜。”司马光满脸笑意地哄着瞪眼的张儒秀,只觉得眼前人从上到下,哪处都生得可爱无比。 “你啊,真是不安好心。”张儒秀故作气恼地掐着司马光的腰,其实也没用上力。 她清楚司马光的心思。 此番前来城南,也是了结她当时的心愿。 司马光知道张儒秀的野心,她想成名,她想留下一抹重彩。她需要夸赞,她需要得到认可。 感激的话,此刻再说出口,未免叫人觉着太过生疏,不够亲近。 正如司马光清楚张儒秀的心思一般,张儒秀也早摸清了司马光的性子。 司马光也需要认可,需要明目张胆的偏爱。 认可她不曾吝啬,可那些偏爱,她好似从未给过。 “你靠近点。” 张儒秀勾勾手,将人拉了过来。 “怎么了?”司马光眨着眼,心里不解,却听话地凑了过去。 “弯点腰。” 司马光还以为自己脸上又什么脏东西,不仅弯下了腰,还把脸凑了过去。 “真乖。” 张儒秀毫不吝啬夸赞。 她踮起脚,搂着司马光的腰,仰首凑向前去。 唇瓣相覆,藏不住的情意也在浓情之间全然倾泻了出去。 他们在新雪初霁时融成了一体,耳旁是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在那刻,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偏爱。 游人为那对璧人祈着福,艳羡之声不绝于耳。 在这刻,司马光也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明目张胆的偏爱。 “所有都会慢慢变好的,我们也是。” 张儒秀的声音,贴在他耳畔,细数传了过来。 司马光被烫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心头那片荒原之上,疮痍许久。终在此刻,“砰”一声,万花绽放。 前途未卜,有她在身边,司马光便生出了无尽勇气来。 他把那句话藏在心里,仔细研磨。 所有都会慢慢变好的,他们也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