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大明·徐后传》作者:暮兰舟 文案 外祖蒙冤,满门抄斩。 亲娘被刺,玉殒香消。 改名换姓,又入死局。 燕王朱棣,心思难测。 冠盖满金陵,名利场水深,人多,速逃。 逃不掉。 就征服这个大明王朝吧。 此文半架空明朝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妙仪,朱棣 ┃ 配角:大明王朝的权贵们 ┃ 其它:复仇,悬疑,夺嫡,明初风情 金牌编辑评价: 女主徐妙仪经历人生变故,从开国功臣徐达的嫡长女沦落到民间,为了调查外祖与母亲的冤案而闯入京城政治乱局,与四皇子朱棣相遇相知,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彼此扶持,最终成为一代贤后的传奇故事。 她置身于明初几方势力的倾轧争夺之中,民间女医、复仇的豪门贵女、明教密党教徒、燕王妃、皇后几重身份轮番转换,使她在明初的历史动荡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以自己的智谋影响江山变易,坚持独立自爱的爱情观,与朱棣互相欣赏,彼此扶持,最终成就一代帝后。以真实历史为背景,将人物的爱恨情仇命运翻覆与史实结合,快节奏强情节,令人耳目一新。 ☆、第1章 寒鸦之殇 暮色已暝,一灯如豆。 凛冽的寒风袭来,穿透了窗缝,跳动的烛火便如毒蛇吐信般扑向了坐在黄花梨罗汉榻上默然垂泪的女子。 明日,谢家便要满门抄斩了。 昔日巍峨气派的谢大将军府,已是繁华落尽,被重兵层层围困,刀枪的寒光在雪夜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冷血无情。 通敌谋反,必死无疑啊。 站在春夏秋冬四季锦屏后面的宋校尉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夫人,您也知道主公的脾气,他最恨的就是叛贼,令尊谢再兴通敌的罪名铁证如山,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元朝末年,群雄四起,主公朱元璋是一方枭雄,手下皆是骁勇善战的盖世名将,徐夫人的父亲谢再兴就是其中之一。 朱元璋以前有多么器重谢再兴,现在就有多么恨他。 徐夫人忍不住哭出声来,“相公他……没再劝劝主公么?我爹爹追随主公多年,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我姐姐还是主公的侄儿媳妇,爹爹怎么可能叛变呢,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啊!” 徐夫人的夫婿是名将徐达,她的姐姐嫁给了朱元璋的侄儿朱文正。谢再兴无子,两个女儿大小谢氏却是闻名江南的倾世红颜,和三国时期的大小乔姐妹齐名。 大小谢氏姐妹,有着吴中双壁的美誉。 只可惜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乱世红颜多薄命。 红颜一恸。见惯了生死的宋校尉不禁也心软了,但也无可奈何,说道:“主公额外开恩,说罪不及出嫁女。徐将军也吩咐在下,说夫人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您会继续享有将军夫人的尊荣。徐夫人,请快快带着大小姐随在下回去吧。” 谢再兴叛变,人证物证俱全,已经是铁案了。女婿大将军徐达也遭受了猜疑,几乎豁出命来打仗,用战功来抵消主公朱元璋的猜疑。 在乱世中生存,谁都不容易。好在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只要大将军徐达屹立不倒,徐夫人和大小姐就能安然保全。 宋校尉的任务,是保护这对母女,便劝道:“徐将军已经尽力了。夫人,现在哭泣也无用,您赶紧带着大小姐走吧……大小姐才七岁,总不好让她看见外祖全家被斩首的惨剧。” 父母皆惨死,孤女何聊生?徐夫人恨不得和家人一起死,可是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她自己在天明之后就是没有父母的人了,心如刀割,当然舍不得年幼的女儿也和她这般孤苦无依。 徐夫人止了泪,走到隔间卧室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边,掀开暖帐一瞧,宝贝女儿却了无踪迹! 覆巢之下是否容得住安卵?雪夜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大厦将倾的谢府里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被肆掠的北风卷走。 好冷! 大小姐徐凤紧了紧身上的出风毛狐皮大氅,将大氅上的观音兜戴在头上,以遮蔽风雪,脚下的积雪已经淹没了羊皮小靴。 半夜徐凤醒来,听到母亲和宋校尉的对话,懵懵懂懂的知道外祖父全家都被圈禁在祠堂里,她并不明白“圈禁”是什么意思,只是很想念外祖父和祖母的怀抱和他们手里的糖果,也很想和表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便偷偷穿衣起床,从卧室窗户里钻出去。 大雪纷飞,谢府一派银装素裹,狂风席卷着枯枝飞舞,投影在粉墙雪地上,犹如地狱里张牙舞爪的厉鬼。 将门虎女,徐凤人小胆大,并不惧怕,胖鼓鼓的小脸冻得通红,见远处的祠堂灯火通明,隐约还能看见人影,她快步跑过去,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小脚印。 吱呀! 徐凤推开了祠堂大门,迎面却是一双双挺直的脚背!她缓缓抬起头,赫然看见祠堂横梁上挂着一具具双目圆睁的尸体! 有一夜白头的舅舅舅母,也有前日还和她一起堆雪人的六岁小表弟! 所有人都穿着纯白的道袍,上面血书一个铜盆大的“冤”字! 谢家三十多条人命,在生命的末途选择自缢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发出绝望的呼声。 年幼的徐凤呆立在原地,北风吹落了她头上的狐皮观音兜,身上的温度似乎瞬间被风带走了,她就像一尊雪娃娃一样,浑身冰凉,四肢不得动弹。 咽喉仿佛也像悬梁自尽的外祖父一家似的套着绳索,气息进不来,也不出去。 眼前一黑,“雪娃娃”倒在祠堂门槛边。 徐凤清醒时,已经是一天后了。昨晚宋校尉连夜护送母女两个回南京,离开了如坟墓般的谢府。 噩梦缠身,徐凤猛地从马车里的狼皮褥子上惊醒,徐夫人赶紧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背后,“不怕,娘在这里,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娘,他们都死了。” 无忧无虑的徐凤留在推开祠堂大门的那一刻,再也回不来。此刻徐凤蜷缩着身体,她一夜长大了,现实的残酷使得她无法自欺欺人,用噩梦欺骗自己。 感觉到怀里的女儿身体剧烈颤抖,徐夫人在徐凤耳边低声哼唱着吴中的歌谣,就当徐凤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 眼泪早已流干了,娘家死绝了,前景也似乎晦暗无光,可是为了女儿,徐夫人的脊梁却渐渐坚挺起来了,她发誓不会在女儿面前流一滴眼泪。 马车外,宋校尉骑着马,敲了敲车厢,“夫人,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处驿站宿下,明日中午就能到南京城了。” 嘎嘎! “娘,外面有乌鸦。” 尽管声如蚊讷,见女儿渐渐平静下来话,小谢氏的愁容也仿佛消失了一分,连忙答应道:“凤儿说的对,路边枝头栖息着一只寒鸦。” 古藤老树寒鸦,断肠人在天涯。 徐凤打开了车窗,老树上的寒鸦被车队的马蹄声惊起飞走了,缠绕在老树上枯藤上的残雪簌簌落下,犹如下了一场大雪般。 徐凤的视线则一直追随着漆黑的寒鸦,直到它变成了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天际里。 “外祖父说过,寒鸦喜欢吃腐肉,所以战场上,还有坟地里最多这种鸟儿。”徐凤喃喃转身看着母亲,“娘,这只寒鸦是不是要飞到外祖家?” 徐夫人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她努力逼退鼻眼处涌起的酸涩。女儿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天真烂漫了,犹如一口古井般,再绚烂的阳光都照不进去。 就这这时,马车蓦地剧烈晃动起来!徐凤站立不稳,一头撞向车厢,被母亲半途搂在了怀里。 徐夫人弓身用柔软的胸腹护着女儿,自己的尾椎却狠狠撞到了车厢里牢牢钉在地板上的案几桌腿上。 她疼的额头冒冷汗,却依然抱着女儿不撒手。 “有刺客!摆阵保护夫人!”宋校尉一边吼叫着,一边拿着盾牌从马上跳到车辕子上,立刻就有三支箭射在了盾牌上。 宋校尉打开车门叫道:“夫人!拉车的马匹中箭失控了,您赶紧和大小姐下车吧!” 尾椎骨断裂,徐夫人已经无法站起了,她竭尽全力在车厢里爬行,将徐凤递出去,“宋校尉,你带着凤儿先突围,我不成了,没得拖累你们。” 宋校尉叫道:“夫人!不可!” 徐夫人凄然一笑,拔出发髻上的素银簪子,刺入咽喉,如寒梅凋谢,碾作尘泥。 谢家生出如此烈性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叛贼呢?那一刻,宋校尉心中的天平开始摇摆起来,想起那晚谢家人投缳自尽时衣服上那些血红的“冤”字…… 情势危急,不容他多想,宋校尉抱着徐凤飞身上马,用身体和盾牌护着大小姐,夫人已经没了,若连大小姐都护不住,他提着脑袋也没脸见徐将军。 此时百人护卫队也列阵还击,无奈刺客太多了,又在退路设下埋伏,护卫队纷纷倒下,天已经黑了,宋校尉双腿被弓弩射穿,轰然倒地,紧紧抱在怀中的狐皮大氅也滚落在地,里面居然是个小稻草人! “那个孩子呢?!”蒙面刺客头领将刀架在宋校尉脖子上,刻意压沉了嗓子,“老实交代,我饶你不死!” 宋校尉身负重伤,气息微弱,口齿间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刺客听不清楚,便低头靠近他的唇边。 嗷!宋校尉双手被缚住,却乘着刺客附耳细听的时刻,张嘴咬住了刺客的蒙面布巾,猛地一扯! “是你!” 看到一个老熟人的面容,宋校尉无比震惊,艰难的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露出真容,刺客面若寒冰,一刀挥去,颈血飞溅三尺,但见雪亮的刀锋上,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宋校尉死不瞑目的面容。 十天后,苏州城。 手脚满是冻疮、小乞丐似的徐凤,她额头滚烫,鹅毛大雪落在上头就立刻融化了。她倒在了一家寺庙的门口。一个身形魁伟、面如困虎般的和尚将她抱进了姚记药铺医治。 半个月后,徐凤缓缓醒来,和尚问道:“你是何人?家中父母是谁?” 那么多惨烈的记忆朝着脑中汹涌而来,令人痛不欲生。徐凤艰难的蠕动着干枯蜕皮的唇,却说道:“我是谁?不记得了。” ☆、第2章 日月为明 八年后。 洪武元年,一统群豪的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国号明。封徐达为大元帅,领兵北伐。 一路上北伐军势如破竹,节节得胜,剑指元朝都城——大都。 嘎嘎!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盘旋着一群群的寒鸦和秃鹰。身形单薄的军医熟练的给断腿的伤兵裹上夹板,战争还在继续,喊杀声、战鼓声震天响,所以那些猛禽还不敢飞下来吃肉。 接骨疗伤后,失血过多的伤兵已经神志不清了,蜷缩着身体低声道:“好累,我先睡会。” 啪! 军医猛地扇了伤兵一个耳光,“北方的春天很冷的,你身上又有伤,一旦入睡,就会活活冻死!你要是死了,就浪费了我的夹板和伤药!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救人,你就这样像个孬种似的冻死给我看?” 伤兵的左脸出现四个清晰的手指印,疼的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了,这个脸上满是鲜血和灰尘的军医看起来眉清目秀的,是个和善人,怎么言行如此粗暴? 其实伤兵只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而已。为了得到家人的重视和承认,他意气风发的逃出家门、隐姓埋名加入北伐军,攻打大都城,想着建功立业,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可是残酷的战争将他的自信和理想碾碎,此刻他只想回到富贵安乐乡,继续过着纨绔子弟的悠闲生活。 我就是不争气,就是个靠着父兄功绩、靠着有身份高贵的姐夫罩着的纨绔!只要不再受这种苦楚,老子就是纨绔十倍又如何?老子就想过醉生梦死的快活日子! 可是现在……呜呜……这军医打脸好疼啊! 伤兵委屈的嚎啕大哭,“你凭什么这样打我?亲爹都没扇过我耳光!” 谁知军医居然大笑起来了,“哭的好,再大声点!好叫后面抬担架的小卒听见了,把你送回大营去。战场上那么多哀鸣的伤兵,根本抬不过来。谁的哭声大,谁被救活的希望就大,就会被先抬回军营。” 又指着天上的猛禽说道:“你知道哪些臭鸟最喜欢吃什么吗?人的眼珠子!特别是秃鹫,有时候人还没死就赶冲下来啄食眼珠,在抬担架的小卒找到你之前,一定要小心天上的敌人,刀山火海都熬过来了,你还干不过一只鸟?” 连哄带吓,伤兵终于燃起了求生意志,握紧了战刀,戒备的看着天上盘旋的乌鸦秃鹫。 军医准备营救下一个伤兵时,一匹战马嘶叫着跑过来,软甲骑兵弯腰抓着军医的右手,将其腾空拉起,像搁置一件货物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又举起长矛将地上的药箱挑起来带走。 随着马蹄的跳跃,姚妙仪的胸脯被马鞍撞击的生疼,她咬牙忍住疼,并不吭声。 她就是徐凤,死里逃生,改名换姓,经过八年的暗中寻访,终于确定当年的杀母刺客就在北伐军里,刺客已经升了千户,四品的武将。为了追踪此人,她女扮男装当军医随军北伐,寻找机会询问刺客背后真凶。 当年她侥幸逃脱追杀,短短三天遭遇两次惨变,徐府所在的金陵城是不敢回了,便流浪到了苏州,一个法号叫做道衍的和尚救了她,但她是女子,不能在和尚庙里生活,于是道衍和尚便她送到了他的俗家兄弟家里养大。 和尚的生父姓姚,她小名凤儿,有凤来仪,便自己改名叫做姚妙仪。 姚家本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开始悬壶济世,以医为生,姚妙仪在姚家学了些医术。洪武帝朱元璋召集北伐军,姚妙仪女扮男装,代替义兄,混进去当了军医。 亲爹大元帅徐达做梦都没想到,失散八年的女儿会在自己麾下充军医。 跑过了两座山坡、在一个林地里下马,骑兵将姚妙仪和药箱一起抱下来,指着地上的伤员说道:“救他!” 伤员的咽喉被箭矢射穿了,躺在地上抽搐着,居然撑到现在还没死。姚妙仪迅速判断着伤兵病情,摇头说道:“他现在生不如死,你还是给他一刀来个痛快。我没兴趣救了一个必死之人,战场上还有许多可以捡回一条的命需要我帮忙,告辞了。” 骑兵双目赤红,他用长矛封住了她的去路,声音低沉,字字都露出杀气,“救他,否则你死。” 此人看来是杀红了眼,看面相似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身材高大魁梧,再仔细看看奄奄一息的伤员,相貌轮廓和此人有些相似,或许是亲兄弟,所以才会以死逼她出手相救。 没办法,此人杀红了眼,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姚妙仪削断贯穿伤员咽喉箭矢的铁箭头,拿着一根空心的芦苇杆,“你困住他的身体不要乱动,我要拔箭了。” 姚妙仪将五枚银针扎在伤员头颅的咽喉的几处穴位上,蓦地拔出了断箭,咽喉处鲜血喷涌! 将芦杆插进伤员的创口处,导出鲜血,以免呛进气管窒息,倒上止血药粉……姚妙仪动作快如闪电,鼻尖起了细密的汗珠。正当她包扎伤口时,一小股元军发现了他们,冲杀过来。 “你继续救他,守在原地,会有人来寻你们的。”少年骑兵翻身上马,手持长矛,和元军对冲过去。 刀光剑影,姚妙仪一边听着短兵相接的声音,一边给伤员缠上纱布,暗想那个骑兵虽然神勇,但是寡不敌众,估摸会比这个重伤的家伙死的更早呢。 我怎么起了这么冷血的念头?姚妙仪思忖道:或许是征战的日子看够了各种死亡,灵魂变得冷漠了。那个骑兵用性命来保护这个气息微弱的伤员,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这世上好人本来就少,能活的一个是一个吧。 想到这里,姚妙仪捡起了伤员身边的长弓和箭壶,弯弓如满月,射向了正要砍断骑兵马腿的元军。 骑兵借着马势俯身一个攥刺,长矛破空发出令人心悸的长鸣,将对手当胸贯穿了。 被刺穿的元军当场毙命,轰然倒下,飞溅起来的土腥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骑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凭着一股血勇和这股元军作战。 从服饰来看,刚才倒下的是一个普通元军,当年父亲就是这样在战场上,从一个普通小卒做起,征战多年,最终坐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和父亲一起投军的小卒,没有几人在了吧。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凡是马革裹尸还的,都无法看见海晏河清,江山帝景! 怀着这样的信念,骑兵越战越勇,身中数刀也绝不倒下。这时身后响起破空之声,他心道不好,有人射箭偷袭,正欲跳下马躲避箭矢时,倒下的却是挥刀的元军。 骑兵回头看去,方才贪生怕死、身形孱弱的军医不知何时走出了掩体,手持五弟的长弓,站姿如松竹挺立,从剑壶里摸出三支箭来,搭在长弓上三箭齐发! 三箭脱离弓弦,朝着各自的目标飞去,三个元军几乎在同时倒下了。骑兵调转马头,坚硬的马蹄铁所踏之处,红的血液,白的骨头,招招都在收割生命。 姚妙仪和骑兵联手,终于击溃了这群散兵。 骑兵浑身都是伤,尤其是左臂被砍了三刀,其中一刀深可见骨。他并不喊痛,而是瞥了一眼姚妙仪,“想不到一个军医也会精通箭术。” 姚妙仪随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将空空如也的箭壶扔掉,“乱世之中,谁不会几招保命的绝招。越是多一点本事,离阎王爷就越远一些。” 骑兵蹙紧剑眉,说道:“如今洪武大帝统一中原,建立明朝,天下天平,已不是乱世了。” “哈哈,天下太平?那你我今日为何在战场上?”姚妙仪嗤笑着,剪开骑兵的衣袖,取出针线缝合露骨的伤口,“麻药早就没了,你咬住这块木棍忍一忍。” 这是一块松木做的擀面杖,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牙印,不知有多少人咬过这根棍子忍痛疗伤过,咬棍子是为了防止病人疼到极致时咬伤自己的舌头。 骑兵嫌弃的别过脸,“这点疼我忍的住,不用棍子。” 针线刺破肌肉和皮肤,发出沉闷的撕拉声,肌肉都痛得无意识的跳动,骑兵脸色煞白,果然一声都不吭。姚妙仪绣花惨不忍睹,缝合伤口却干净利落,在尾端打结,剪断缝线,“伤口愈合之前,左臂都不能再用力了。” 话音刚落,一彪人马飞奔而来,看清为首的那人相貌,姚妙仪不禁一愣:怎么会是父亲徐达?一军主帅难道不该坐镇中军指挥吗?怎么冒险冲到战场上来了? 谢家满门冤死、母亲遇刺身亡。姚妙仪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生父徐达。因为从利益上推断,她和母亲的死亡,会使得父亲和身负逆贼之名的谢家完全脱离干系。父亲现在位高权重,妻妾满堂,儿女绕膝,早就走出了谢家投敌的阴影。 大元帅徐达飞身下马,气质威武冷峻,却对骑兵恭敬一拜,看见骑兵手臂上缝合的伤口,关切的说道:“四皇子殿下受伤了?去帐中疗伤歇息吧。” 骑兵指着姚妙仪和伤员的藏身处说道:“我无事,五弟被箭矢射中咽喉,性命垂危,快抬他回去救治。” 四皇子朱棣微服出征?难怪刚才挑剔木棍脏污不啃咬,原来是身份高贵的龙子。 姚妙仪看着身边昏迷不醒的伤员,看来这位就是朱棣的同母弟弟朱橚。你一定要挺住啊,否则死了一个皇子,我爹爹即使大获全胜,也无脸回去去见你那个多疑的父皇。 ☆、第3章 与子同袍 两位皇子被徐达迎回中军大帐里修养,自有医术高超的随军御医治疗。姚妙仪这个低等军医是没有资格踏入元帅大帐的。 当时徐达的注意力都在两个受伤的皇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一旁低头装鹌鹑的姚妙仪。 姚妙仪暗自庆幸没有在战场上演父女相认的狗血大戏。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姚家女的身份比徐家大小姐的行动自由,方便她暗中查访当年两桩惨案。八年过去,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伤兵营地里,一片鬼哭狼嚎。 姚妙仪举起利斧,砍断了一个伤兵的残腿,麻沸散已经用完,伤兵被牢牢困在担架上不得动弹,尖叫着昏死过去。姚妙仪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止血、上药,包扎,熟练而又麻木。 这军医是个力气活啊! 躺在旁边担架上的伤兵听得实在受不不了,将被褥里的棉花抠出来一些,搓成小团,准备塞进耳朵里。想了想,又从棉衣的夹层里排出两个小银馃子,瑟瑟缩缩的递给姚妙仪:“我……我认识你的,今天就是你在战场上给我接骨包扎,否则我也会和他一样一辈子都要杵拐杖。小小意思,请收下吧。” 姚妙仪抬了抬眉毛,“哦,是你啊。我说的没错吧,会哭的伤兵才能挺过来了,不错哦。你别急感谢我,这位小军爷当初也是我接的骨,可是裂口开始腐烂了,砍断了才能勉强保命。” 伤兵小脸煞白,“此话当真?你的医术不靠谱,莫非是江湖郎中来军营里滥竽充数的?” 姚妙仪倒也不恼,也懒得争辩,在铜盆里洗去手上的血污。倒是一旁提着温水壶、伺候姚妙仪洗手的杂役愤愤说道:“你别狗眼看人低,姚大夫虽年轻,他的医术却是营地里顶尖的呢,在我们苏州老家也是小有名气。战事持续快半年了,军中粮草虽足,但是药材不够,刚才截肢的那位伤腿三天才能换一次药,现在春暖花开的,疮口容易腐烂生疮,不得已才截肢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大夫又不是活神仙,能够保住他一条命就不错了。” 一听这话,伤兵小脸更白了,“天气越来越暖和,我的腿八成也会腐烂截肢的……姚大夫,刚才是我口不择言,说错话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伤兵从棉袄的夹层里摸出一个荷包来,一股脑的递给姚妙仪,“求求大夫大发慈悲,保住我的腿,这荷包里的东西都给你!” 姚妙仪幼年经历过富贵,一眼就瞧出这个荷包是用珍贵的蜀锦缝制而成,所谓一寸蜀锦一寸金,怎么会落在这个普通的士卒手里? 一旁提壶的杂役虽不懂荷包的来历,却被伤兵从荷包里倒出来的五个小金馃子闪瞎了眼睛,他先是一愣,而后不屑的说道:“从死人身上偷来的吧?别脏了我们姚大夫的手!” 战场上有人翻检尸体,偷偷拿走别人的遗物,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获利丰厚,屡禁不止。 如此就能解释的通了,姚妙仪鄙夷的看了伤兵一眼,擦干了双手,赶去救治其他伤兵。 伤兵大声叫屈,“呸!我什么富贵没见过,才不干这种缺德事呢,守着金饭碗去当贼不成?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应急钱。” 见姚妙仪走开了,伤兵赶紧举手发誓道:“我要是说谎,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位小爷,这荷包你拿去,换点治病的药材来,剩下的全都归你。” 杂役端着一铜盆血水走出了营帐,冷哼道:“发死人财的黑心贼,你的话谁信,我才不沾脏钱呢……” 入夜,姚妙仪来伤兵营巡视,逐一把脉,查看伤口。甲子号第二帐篷里,五十来个伤员躺在大通铺上,和死神殊死搏斗,各种惨呼和呻[吟昼夜不绝。 姚妙仪一圈还没查完,就已经确定这个帐篷七人死亡,她命外头守候的士兵将尸首抬出去,“乘着身体还是热的,叫他们的同乡战友帮忙擦身换衣服,走的体面些。” 发死人财的那个伤兵额头滚烫,正在发烧说胡话,“我不要死!救命!救命啊!我是副元帅常遇春的三儿子!我叫常森!是偷偷跑来参军的!你们谁要是禀告了常元帅,救我一命,必定重重有赏!” 退烧药是没有的,姚妙仪命杂役用手巾浸了凉水给说胡话的伤兵的降温退烧,伤兵呼救声越来越大,很是聒噪。 这个帐篷刚死了七个人,兔死狐悲,气氛沉重,姚妙仪瞥见绝望之色爬上幸存者们的脸上,便苦中作乐道:“就这怂样还是副元帅常遇春的儿子?那我还是大元帅徐达的儿女呢!” 嗯,我还真是。 “哈哈!”给伤兵敷冷手巾降温的杂役也笑道:“那我就是洪武大帝失散在民间的皇子!” 求生的*驱散了绝望,几个还有力气说话的伤兵也跟着嬉笑。 “我是丞相李善长的孙子!” “我是大将李文忠的外甥!” “我是……” 众人互相取笑着,气氛终于没那么压抑了。杂役解开了发烧说胡话伤兵的上衣,给他擦身,姚妙仪看见此人胸膛上挂着一枚雕着海青拿天鹅的白玉,顿时身形僵直,再仔细看了看此人的相貌,心中有了决断。 常遇春是大明地位仅次于徐达的武将,也是当今太子朱标的岳父大人。这个说胡话的伤兵正是太子的小舅子常森!都是武将子女,而且和皇室是亲戚,姚妙仪和常森幼时是一起玩耍过的。 如今相貌都变了,纵使相逢都不识,不过常森这枚海青拿天鹅白玉佩是朱元璋亲赐的生辰礼物,一刻都不离身,再熟悉不过。 况且常森脸上的脏污被杂役搽干净后,其轮廓和儿时有些相似,姚妙仪由此确定了他的身份。 今天还真是太巧了,先遇到亲爹徐达和两位皇子,而后认出了常森。 她攥下玉佩,将杂役拉出去低声说道:“王宁,拿着这个去中军大帐,找常元帅的军师说话,把玉佩给他看,就说你知道常家三少爷的下落。” 杂役王宁是姚妙仪的苏州同乡,当年姚妙仪分文不取,救了他的性命,也是军营唯一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人,两人在营地里互相照应。 王宁惊讶的合不拢嘴,“这……那人真是常元帅的儿子?姚大夫怎么认出来的?” 想了想,摇头说道:“姚大夫救过我的性命,我怎么能忘恩负义抢你的功劳呢。” “以前出诊时无意中见一次,有点印象,现在想起来了。”姚妙仪点了点王宁的额头,说道:“你这个死脑筋,我要是在常元帅那里露了脸,得了奖赏,那么多嫉妒的眼睛盯着我看,迟早会爆出女儿身的。到时候就麻烦了。 “”你立了大功,跟着常元帅,将来不愁前程。我晓得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咱们都是儿时好友,他日富贵了,我若有所求,你定不会袖手旁观对不对?” 王宁焕然大悟,点点头,“这个自然,苟富贵,不相忘。” 姚妙仪叮嘱道:“千万不要提我半个字。我这次是迫于无奈,顶替兄长出征参军的,打完仗就回家过安稳日子,再也不想踏入战场半步了。” 王宁心思单纯,依计行事,便不再多问,拿着玉佩匆匆而去。 姚妙仪目露艳羡之色,头脑简单,了无牵挂,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哪像我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 苟富贵,不相忘。这是王宁的承诺,他的背影慢慢在夜色中如坟头般密密麻麻的战地帐篷之间,几乎是天地里唯一的一抹亮色,此景深深的刻在了姚妙仪的记忆里,直到…… 这都是后话了,今晚将揭开一个重要的真相。姚妙仪目光蓦地一凛,明亮的双眼迸出冰冷的杀气。 姚妙仪走到伤兵营地一个大帐里,伤员也是分等级的,里头只躺着一个千户大人。夜深人静,赵千户的护卫们喝了姚妙仪偷偷下药的羊肉汤,纷纷犯困睡下了。 姚妙仪施针唤醒了昏睡的男子,赵千户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行伍生涯多年,习惯抱剑入睡,哪怕在病中也不例外。 他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对,打算拔剑防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捆住了手脚。 姚妙仪叹道,“赵天德,有句老话,叫做人为财死。你追杀徐家母女,还将随行的箱笼占为己有,那些宝贝应该埋在地里,起码过个五十年才能挖出来享用的。谁知不到八年,你就忍不住了。” “你……你是徐夫人?不,是徐大小姐!”赵天德犹如见鬼似的,瞳孔猛地一缩。姚妙仪此刻已经撕去了咽喉处的假喉结,洗净脸上的易容。烛光隐去了粗燥的肌肤,恍惚中少女艳若桃李,有些像当年名扬江南的大小谢氏姐妹。 在复仇里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姚妙仪清冷的目光像是结了冰,“谁是幕后主使?我至少有十种办法让你开口,你觉得自己能熬到第几种?” ☆、第4章 生死两茫 做了亏心事,一辈子都担心鬼敲门。 赵德绝望的闭上眼睛,说道:“没有主使,是我自己见钱眼开,召集了一些亡命之徒截杀了你们。” 都是贪财惹的祸啊!当年杀人越货,赵德原本是打算将箱笼锁在地库里,等几十年后再出手的,可无奈生了一个败家儿子。 败家子被赌坊和青楼掏空了银子,便偷了赵德的钥匙,将东西偷偷取出几件在黑市上卖了,纸包不住火,赵德发现钥匙失窃,将败家子狠狠打了一顿,心中颇有些不安。 过了一年,赵家风平浪静,赵德侥幸以为无事了,谁知还是被姚妙仪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逆子误我! 姚妙仪摇摇头,“我是个没多大耐心的人,再不说实话,死罪活罪都让你受了。” 死到临头,赵德反而平静下来了,“呵呵,反正说不说都是死。” “没错,你今日是必死的,可是——”姚妙仪话题一转,笑道:“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你儿子把大半家产都送给秦淮河畔的青楼楚馆。他偷了家里几个古董,却不知其中有一个唐朝的香薰球,正是我的旧物。” 儿女都是债,赵德身体开始颤抖,:“你想怎样?” “你这八年官运亨通,升到了千户。这次北伐冲锋陷阵,也立下汗马功劳,班师回朝后一个伯爵爵位是逃不掉的,封妻荫子,好不风光啊。可是你儿子就——” 赵德怒吼道:“当年都是我鬼迷心窍,追杀你们母女,和我儿子无关!你莫要动他!” 姚妙仪却像是没听见赵德的惊呼,继续说道:“赵公子是你的独子。再一无是处,也总比没有好。他若死了,爵位无人继承,赵家就彻底从金陵勋贵家族里抹掉了,再无翻身可能。” “老实说……”姚妙仪拔出赵德的佩剑,宝剑出鞘,发出清越的震颤声。她一剑刺向燃烧的蜡烛,锋利的剑刃切断了半截烧得蜷曲的黑色灯芯,还带着些许残火,烛火跳跃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了。 噗,姚妙仪吹熄了刃上的残火,淡淡道:“我的义父是个唠唠叨叨的和尚,总是要我放下怨恨,不要滥杀无辜。因为任凭是谁,都逃不过因果轮回。” “他说的很有道理。”姚妙仪看着拼命挣扎的赵德,叹道:“这不报应就来了吗,你落马重伤,伤及肺腑,快死了,还生了个败家子。其实你儿子虽败家,但也就是普通的纨绔而已,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真心不想杀他,可是……” 姚妙仪定定的看着赵德的眼睛,说道:“可是你不肯告诉我背后主使,唯一的线索在你这里断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宁可折了自己的运道,也要报仇雪恨!拿你的儿子陪葬!” 饶是赵德悍勇,杀敌无数,此刻看见姚妙仪那双涌动着滔天恨意的双眼,不禁目光闪烁起来,脱口而出道:“周奎!是你父亲的幕僚周奎!他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要我带着一群秘密招募的亡命之徒追杀你们母女!” 是父亲!姚妙仪心口一恸。虽然以前有过猜测,但此刻赵德的一席话还是深深打击了姚妙仪,逼到这个份上,赵德不会说谎。周奎是当年父亲的师爷,也是他最器重的幕僚。 姚妙仪剑指赵德的心脏部位,“你可有证据?” “没有,但我以儿子的性命担保,刚才的话字字属实。”赵德说道:“交代我杀你们母女的是周奎,至于是不是你父亲的意思,我就无从得知了。做这种脏事,我们只是口头交易,不可能留下字据和证人。那群杀手全都蒙面,只是由我带队截杀你们,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其实赵德也觉得徐达八成是背后主使,毕竟谢家背叛了皇上,满门抄斩,谢家这门姻亲就成了包袱。徐夫人身为徐达明媒正娶的继室,当年主公朱元璋亲自赐的婚,徐夫人又生育了大小姐,为了名声,徐达也不可能休掉徐夫人,所以干脆暗中派幕僚将妻女杀死,制造土匪打劫的假象。 只是这些推测会激怒姚妙仪,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所以赵德闭口不说,免得横生枝节,话题还是往周奎身上引:“皇上登基,求贤若渴,周奎得了你父亲的推荐,已经去吏部选官了,是吏部侍郎。他是个聪明人,又有你父亲做后台,在朝中很得势,比我这个草莽武夫难对付。” 父女天伦,姚妙仪对父亲的记忆都很美好,父亲基本在沙场和军营,很少回家,但是短暂相聚,都是对她这个嫡长女是无限的溺爱娇宠。 所以即使遭遇巨变,潜意识里,姚妙仪总是不自觉的将父亲的嫌疑排到最后,可是如今看来,父亲的嫌疑反而是最大了。 倘若真的是父亲做的……一股寒意袭来,无处可逃,姚妙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看见外祖全家悬梁自尽的寒夜,从*到灵魂,都彻骨深寒。 次日清晨,护卫们进账给千户送粥饭,发现上司已经咽气了,赵德原本在冲锋时坠马,腹部被乱马踏过,伤及肋骨和肺腑,伤势严重,现在去世了,无人觉得蹊跷。 三日后,探子来报,说元朝皇帝见大势已去,已经放弃了抵抗,带着大臣和皇室弃城逃走了!由此徐达率军从进城时,竟然不损一兵一卒! 元朝灭国,亡于徐达之手,从此大明崛起,徐达威震天下。进城之日,大明军队的旗帜遮天蔽目、大都的百姓夹道相迎,大声高呼徐达为盖世英雄。 几乎天下人都觉得徐达攻下元朝都城,元朝亡国,立下这等盖世功勋后,会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可是很快徐达就用一连串的事实证明了,大明第一猛将、开国第一功臣非他莫属。 他并没有被大都的财富和美女迷了眼睛,也没有被重大的胜利冲昏头脑。留下部分军队负责大都的守卫后,和副元帅常遇春兵分两路,继续带着北伐军朝着北方一路驱赶元顺帝的残部,收复中原之地。 姚妙仪因此也继续在北伐军里当军医,北伐军一直打到了甘肃,攻破伏羌县,鸣金收兵。姚妙仪挥汗如雨在营里抢救伤员,此人的腹部被砍,肚肠都流出来了! 姚妙仪将小半盆蠕动的肠子给伤员一一复位,重新塞进腹部,一旁打下手的杂役顿时吓得呕吐起来,姚妙仪心头火起,大声叫骂道:“废物!他妈的都是废物!不就是几根肠子吗?你的肠子不比他少一根,有啥好恶心的!快准备缝线!手脚再慢些,这个人就救不活了!” 以前跟着她的杂役是同乡好友王宁,两人配合默契。但是王宁拿着玉佩,帮助常遇春和常森父子重逢,高烧不止的常森得到了最好的治疗,王宁从此成为大帅帐下亲兵,平步青云。 王宁不在,姚妙仪手下的杂役就如割韭菜般换了好几茬!都是被暴躁的她骂哭、骂跑,甚至打跑的!其实姚妙仪性格火辣,但并非心性刻薄之人,一来她女扮男装,暴烈也是一种伪装,可以让人敬而远之,二来她在治疗的时候对手下要求很高,一旦跟不上她的节奏,就会挨骂。 伤兵基本都是些重伤员,一旦失去救治时机,就是死亡和残疾了。姚妙仪和死神分秒必争,谁拖她后腿,将门虎女,女汉子脾气上来,就神似亲爹徐达!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杀气腾腾,吓得杂役腿都软了。 就像此刻,她双手全是鲜血和肠子上各种粘液,好容易将肠子赛进去摆好,需要马上缝合时,手下两个杂役居然只晓得呕吐! 暴怒之下,女汉子姚妙仪骂出苏州老家的方言,“侬这个鹅头(傻瓜)……” 身后传来脚步声,听声音应该不止一个人,还有忍俊不禁的轻笑,谁来捣乱!姚妙仪火冒三丈,身后那人却从药箱里翻出了穿好的针线,递给了她。 等会找你们算账!姚妙仪接过针线,细细缝合,清理伤口,上药……等这一切结束时,汗水已经湿透了里衣。姚妙仪长嘘一口气,扭了扭酸痛的颈脖,侧身一瞧,脖子顿时再次僵直。 她垂眸敛手,态度恭敬,“两位皇子身份贵重,怎可踏入这脏污之地。草民还要行医治病,不能弄脏了衣服,请恕草民不能行跪拜之礼。” ☆、第5章 加官进爵 呕吐的杂役们已经被支走了,来者正是四皇子朱棣和五皇子朱橚,两人均穿着布衣便服,穿着打扮和寻常将士并无不同。 朱棣身材高大,体型偏瘦,剑眉薄唇,面目冷峻,他虚抬了抬手,“免礼,我们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朱橚中等身材,眉眼和哥哥有些相似,就是更加斯文秀气些,他颈脖的箭伤已经好了,留下拇指大小的疤痕,笑道:“常森说你有个外号,叫做姚屠夫——治病的时候凶神恶煞的,不像救人,就像杀人似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其声音,方才在背后发笑的人就是他了。 两位都是身份高贵的皇子,姚妙仪不敢造次,她垂手而立,此刻身上满是汗臭、血腥,还有肠胃粘液等脏污,她摊了摊手,苦笑道:“说屠夫是抬举草民了,屠夫比草民干净。” 朱橚并不嫌弃脏污,反而走上前去,好奇的看着昏迷的伤兵,“这样真能活下去吗?万一塞肠子的地方不对,不小心打了结,或者肠子在里头烂掉了怎么办?” 朱棣剑眉微微竖,不满说道:“五弟,莫要对姚大夫无礼。这样的重伤,多半靠天命,就是御医也无法保证能救回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你那天那么幸运。” 朱棣沉默寡言,坚毅果敢,在战场上如同杀神,像足了亲爹洪武大帝。 而五皇子朱橚则是个开朗活泼的少年,这次跟着朱棣微服来战场,多半是好奇,自从那次颈脖中箭受伤后,就再没有出征过,和常森这对断腿的难兄难弟在元帅大帐里一起养伤。 姚妙仪在战场上救治这对兄弟,原本是打算当一个贪婪粗鄙的磕头虫,得了这对兄弟给的奖赏后就刻意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和他们再无交集。 可是杀母的最大嫌疑人成了亲父徐达,姚妙仪担心自己万一有一天复仇行动失败,身份暴露,父亲对她不利,所以临时改变了计划,将当初救人的无心之举,变成了后来有心的接近,靠拢。 面对亲生父亲,却要用上所有的心计,利用所有能抓住的人和资源,设下重重防备布局,朱棣和朱橚,包括常森,他们出身高贵,即使徐达要动手杀女,也会有所顾忌…… 姚妙仪不想一败涂地,哪怕对手是亲生父亲。 天之骄子,想要讨好皇子的人太多了,让他们厌倦疏远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变成磕头虫,马屁精。让他们记住,并且生起好感,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在适度的范围内,展现自己的本事和真性情——这都是义父道衍和尚所教的人情学问。 所以面对朱橚的质疑,姚妙仪坦言说道:“草民并无把握,当初我在战场初遇五皇子殿下,觉得您是死定了,若不是四皇子殿下执意要救,我是不会冒险动手救人的。” 提起往事,朱棣暗暗有些许尴尬,当时他悲伤暴怒,差点把姚妙仪掐死了,可不是轻描淡写的“执意”二字。 虽然已经表示过很多次感谢了,朱橚此刻还是崇拜且得意的看着朱棣,“哥哥从小就护着我,我闯祸,也是哥哥帮忙背黑锅,呵呵,无论何种情况下,哥哥都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难怪朱棣总是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原来是被这个到处闯祸的弟弟逼得不得不早点成熟起来。 姚妙仪打圆场,说道:“也正是因为那次五皇子殿下死里逃生,草民也得到了嘉奖赏赐,之后信心和胆子都变大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的。不过——” 姚妙仪妙仪自嘲道:“也正因为如此,同行们说我胆子大,突破常规,惯下猛药,我接手的几乎都是命悬一线重伤的人,最终死在我手里的人比救活的多多了。丢命的人多了,所以有了姚屠夫这个诨号。” 总是一张冰山脸的朱棣居然难得说了一句劝慰的话,“有些人心胸狭窄,轻视同行,嫉贤妒能,姚大夫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是啊!”朱橚也说道:“要是觉得委屈,尽管说出来,我们会帮你出气的。” 哪敢劳动这两位皇子啊,事情闹大了,说不定会惊动徐达的,引起他的注意就不妙了,姚妙仪笑道:“草民同乡王宁如今是常元帅身边的红人了,他们不敢如何,背地里嚼舌根罢了,再说不遭人嫉是庸才,有人嫉妒我,这说明草民医术高明啊,哈哈。” 此刻姚妙仪面前若有一面镜子,她绝对笑不出来的,因为她现在脏污的模样,加上落在木桶里的半截断肠,还真的像屠夫。 朱橚蹲在地上,认真地翻检着半截断肠,自从那日重伤后,他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朱棣为他搜罗了许多医书,以打发病中寂寞,本以为弟弟很快就厌倦了。 可是恰好相反,朱橚不仅秉烛夜读医书,并且在病好后有了一个奇怪而固执的决定。他笑眯眯地说道:“姚大夫,你忙完后去拿着这个腰牌去中军帐里寻我们,今天晚饭有江南厨子做的菜,以慰你思乡之情。” 皇子亲自来请客吃饭,姚妙仪当然不会不识抬举。忙完后,沐浴更衣,洗去各种异味,欣然赴宴。 朱棣的军帐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居然还上了酥油泡螺这种名贵的点心!八个红白相间的酥油泡螺,就有五个进了姚妙仪的肚皮,吃的那一个心满意足啊,连灵魂都感觉飘飘欲仙了。 不过,姚妙仪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不会仅仅是一顿饭吧? 果然,见火候差不多了,朱橚一个劲的给哥哥使眼色,朱棣暗叹弟弟关键时刻畏首畏尾,便替弟弟开了口,“姚大夫,五弟喜欢上了医学,只是苦于没有实践,纸上谈兵,终究无用……他能否去伤兵营给你打下手?” 啥?好好的五皇子不做,非要去做杂役,整日在血淋淋和惨叫声中穿梭?而且还指名要当我的杂役……姚妙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道:“两位既然晓得草民的外号叫做姚屠夫,应该也知道草民在治病的时候,那个……脾气很不好,杂役换了好几茬,无人敢接手吧?” “知道啊。”朱橚满不在乎,“不过我不是那种笨手笨脚、看到肚肠就呕吐不止的人。我会好配合姚大夫,今天的缝线就是我递给你的。你妙手仁心,我也有一颗像你这样的仁心,现在要做的,是如何练成一双妙手,还欠缺火候,想跟着你学习。” 不行!姚妙仪忙道:“中军大帐里有御医随行,五皇子若有兴趣,应该去请教他们才是,草民那些粗浅的本事,难登大雅之堂啊。” 朱橚猛摇头,“不成的,他们就晓得摇头晃脑背医书,我要的是亲自实践。” 可是你也只是看了几本医书而已,贸然上阵,和草菅人命有啥区别?我虽年轻,却从七岁进姚家开始,就学习医术了,你虽说是来打下手的,可是我不敢使唤你啊! 姚妙仪正待严词拒绝,蓦地和朱棣四目相对,在朱棣强大的威压之下,姚妙仪始终不敢吐出那个“不”字。 朱棣和姚妙仪对视,犹如猛虎嗅蔷薇——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是蔷薇不敢冒险亮出尖刺反抗,因为猛虎可以轻而易举的剥掉尖刺,折断蔷薇。 他是皇子,连大元帅徐达都要慎重对待的贵人,而我只是一介军医。 无形的威压之下,姚妙仪只得勉强点头,“好吧,不过草民需要五皇子保证。在救死扶伤面前,病人为大,到时候草民若有冒犯五皇子的地方,还请两位恕草民不敬之罪。” 达到了目的,朱棣举杯说道,“多谢谢大夫肯收下我弟弟,来,五弟,和我一起给姚大夫敬酒。” 背上五皇子这个大包袱,姚妙仪此刻觉得酥油泡螺、美酒也索然无味了,干杯后忙说道:“草民记性不好,还请五皇子写个纸条,草民留着时刻提醒自己。” ——别到时候被我骂的恼羞成怒,忘了今日宽恕的约定啊! 朱橚得偿所愿,笑道:“这个自然,我写就是了,四哥可以作证。” 朱橚写了字据,还盖上了自己的私印,递给姚妙仪,“今后姚大夫就是我的半师了,不要自称草民,小心说漏了嘴,暴露我们兄弟的真实身份,就叫我朱五郎,叫哥哥四郎吧。” 姚妙仪战战兢兢接过纸条,如今的局面已经远远超过她当初设想的布局了,她和两位皇子之间的牵绊越来越深,而且已经超过了她能控制的范围,这究竟会将她引到何方…… 谁知朱橚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姚妙仪看见他进步神速,才知这世上真的有天才神医之说,天赋加上勤奋好学,也受到了妙仪这位引路师傅的影响,他的行医风格也格外豪放大胆,不拘泥陈旧,甚至自己开始学着神农尝百草,寻新的草药。 某天朱棣神情古怪的问姚妙仪,“你当初是怎么学的接骨之术?我弟弟现在每晚都和骷髅睡在一起,做梦都在摸骨头。” 姚妙仪笑道,“我当年也是这样啊,要闭着眼睛把打乱的骨架一根根重新拼好,这才有资格学习接骨呢。” 原来和骷髅同眠是姚大夫提出来的,朱棣无语片刻,看着姚妙仪坦然的目光,朱棣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仿佛似曾相识,而那双清亮的眼眸下,似乎藏了一些什么,令人不安,又吸引着人去探究。 回到皇子营帐,朱棣问弟弟,“你觉不觉得姚大夫有些眼熟?” 朱橚正在拼一副人体的骨架,将一枚指骨放好了,说道:“有啊。” “像谁?” 朱橚将两枚指骨变换了位置,头也不抬的说道:“像女人。呵呵,伤兵营里这么猜测的人都被他狠狠收拾过了。姚大夫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看似俊秀文弱,谁惹了他,骨头都要撕咬着吃了,他像女人?那天下就没有男人了……” 时光飞逝,在一日日忙碌中掠过。 洪武三年,六月,徐达终于率领大获全胜的北伐军班师回朝。洪武帝朱元璋亲自在南京城外的龙江驿迎接,犒赏三军,授徐达开国辅运推诚,封魏国公、岁禄五千石、赐世袭金书铁卷。 姚妙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跪在地上,和千军一起三呼万岁。远远看着站在名利最高峰的父亲,掩藏在衣袖之下的紧紧握拳,指甲刺破了掌心,浑然不觉疼痛。 一滴鲜血落下,立刻被溅起的灰尘覆盖、掩埋,了无痕迹。 朱棣站在高台处,远远看见跪在角落的姚妙仪,眼中已然有了疑云。 ☆、第6章 军医归乡 盛夏七月,苏州城。 替兄从军近两年,姚妙仪终于返乡了。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闻着街角油炸臭豆腐的浓香,听着市井泼妇讨价还价,饭馆小二大声报着菜名招揽客人,这便是人间烟火,和战场上的肃杀截然不同。 古来征战几人回?姚妙仪不喜欢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军医生涯,整天和死人以及哀嚎的伤兵打交道,此刻重新融入人间烟火,连头发丝都觉得舒坦了。 她恢复了女装,荆钗布衣,一头青丝梳成了双鬟,插着一对夏日盛放的雀舌栀子花。 姚家大院门口,一个光着屁屁、系着红肚兜、走路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似的一岁多男童追着一只小猫儿,看见陌生人走近,吓得赶紧跑进院子里,钻到坐在水井旁边小竹凳上洗菜的少女怀里躲着。 哐当! 看清了来者的面容,宋秀儿手里的铜盆砸在井台上,摘洗好的鸡毛菜洒落一地,“小姐?小姐回来了!” 宋秀儿是当年护送姚妙仪母女的宋校尉的原配之女。宋校尉战死后,继母视秀儿为眼中钉,为了贪下秀儿的嫁妆银子,居然将其发卖到了扬州娼家! 老鸨本打算将秀儿训练成欢场的扬州瘦马,被寻访恩人的姚妙仪买下来。后来姚妙仪替兄从军,其条件就是姚家大伯父出面,去衙门脱了秀儿的贱籍,成为良民。 宋秀儿因此很感激姚妙仪,虽然她已经不是奴籍了,但却一直把姚妙仪当成主子看待。姚妙仪出征,她便在姚家做帮佣,等姚妙仪回来。 “是啊,我活着回来了,还得了不少赏赐,雇了一辆马车回来,叫几个下人去外头搬箱笼去。”姚妙仪背着一个小包袱走进来了,摸了摸光腚男童的冲天小辫子,笑道:“我是你姑姑,大侄儿取了名字没?” 宋秀儿情绪激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姚妙仪,没等她开口解释,一个老者杵着拐走过来,说道:“小名叫官哥儿。妙仪,这两年替兄充军,委屈你了。” “大伯父。”姚妙仪恭恭敬敬的行礼,“此次出征,妙仪也有所收获,不委屈的。大伯父身体可好?” 姚大伯苦笑道:“唉,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医者不能自医啊!秀儿,赶紧去外头酒楼里传一桌上好的席面来,给妙仪接风洗尘。” 秀儿笑盈盈的应下了,官哥儿跌跌撞撞的走到祖父身边,抢了拐杖玩耍。姚大伯宠溺的抱起胖孙子,笑道:“你大哥在药铺坐堂,你大嫂管着账目,我已经派书童去药铺了,要他们今天早些回来团圆。” 姚家一共有两房人家,姚大伯是姚家老大。 姚妙仪的义父是姚家老二,八岁就出家当和尚了,法号道衍。在收养姚妙仪之前,道衍和尚也收养一个男孩为义子,叫做姚继同。 姚继同常年都跟随道衍和尚四处游历,两人行踪如浮云般飘渺不定。 前年洪武大帝下令北征,全国都要抽丁编入北征军。姚家在户籍黄册上编入了医户,被摊上了一个名额,要抽一人当军医。 那时候姚大伯重病、大哥姚恒的新婚妻子姚大嫂有孕在身,而且胎气不稳,一直卧床安胎,随时都有一尸两命的危险,需要当大夫的丈夫贴身照料。 而二房道衍和尚和义子姚继同离家数月,根本不知行踪。 姚大嫂挺着肚子,跪下求姚妙仪效仿当年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兄从军。 一来是为了偿还这八年姚家的收养、教习医术的恩德,二来是为了追踪杀母仇人赵天德,姚妙仪答应了姚大嫂的请求。 官哥儿壮实的像一头牛犊子,看来大嫂是顺利生产,母子平安。他怕生,在姚大伯怀里扭来扭去,不肯接受姚妙仪的拥抱。直到姚妙仪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窝丝糖,官哥儿眼睛一亮,口水在唇角边扯出一条晶莹的线,伸手去抓窝丝糖。 姚妙仪乘机抱住了官哥儿,朝着胖娃娃的光屁屁轻轻拍了一记,“真是个馋宝宝。” 脸上和颜悦色,内心却有些恍惚了,她想起自己幼时蛀牙,母亲小谢氏断了她的点心,父亲徐达每次回家,都偷偷塞给她一匣子酥油泡螺,母亲发现了,嗔怪父亲太娇惯了,父亲呵呵亲着她的小胖脸,“我徐达的大闺女还愁嫁么?就是牙齿都蛀没了,照样有一群青年才俊抢着娶呢…… 回想往事,姚妙仪心中酸楚的要掉泪,她强行转移了注意力,故意和官哥儿抢窝丝糖吃,姑侄俩一起玩闹,一块糖还没吃完就混熟了。 姚大伯见姑侄和睦,很是快慰,心中的一抹愧疚消失了,命仆人将他私藏的雨前龙井拿出来泡上,絮絮叨叨的讲一些大孙子的趣事。 听说二房姚妙仪回来了,还带着好几个沉重的箱笼。姚记药铺便早早打烊,姚大郎夫妻双双把家还。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来,“哟!我从未见谁家的佣人如此猖狂,敢和出嫁的姑太太顶嘴。弟妹还真是会调教下人啊。” 姚大嫂心里咯噔一下:糟糕!那个最难缠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姚家大院里,宋秀儿俏生生的一张脸又羞又气,涨的通红,“姑太太,这些箱笼都是小姐的,您不能看上什么了就伸手拿,您好歹也是个乡绅夫人,怎地……怎地如此不要脸皮!” 在大门外的姚大哥和姚大嫂对视一眼,默契的心道不好!这下姑太太又要闹腾起来了,赶紧给姑太太赔礼道歉,劝一劝。 可惜夫妻俩双腿刚迈进门槛,就听见姑太太哭闹起来了,“我真是命苦啊,连下人都欺负我寡妇失业。这些东西明明是妙仪顶替——” “摆饭了,请大姑姑上座吃酒席。”姚妙仪打断道,牵着姑太太的手,连拉带扯的往屋里头走,低声喝道:“这次我是以云游在外的义兄姚继同的身份参军的,这一年多来,街坊邻居都以为我出门寻找亲生父母去了。大姑姑尽管哭,嚷嚷着左邻右舍都知道我女扮男装,顶替姚继同。姚家犯下欺瞒之罪,抄没家产,伯父大哥们蹲监狱,您在婆家孤苦无依,这就满意了?” 姑太太是道衍和尚的姐姐,两人是龙凤胎。可是造物弄人,道衍和尚有多聪明豁达,这个姑太太就多无理刻薄! 听说姑太太以前倒还好,十六岁嫁到了苏州府河间村,是个富有的乡绅,夫家姓高,所以叫她高姚氏。 高姚氏青年丧偶,守着一双儿女过活,性格脾气开始变得古怪,掐尖撒泼。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挑理找事。 其实高姚氏这个泪包般说哭就哭的德行,口头禅是“可怜我寡妇失业”,无论是河间村夫家,还是苏州府娘家,都无人敢惹她。唯有软硬不吃的姚妙仪是她的克星。 听见高姚氏尖利的哭声戈然而止,姚大郎夫妻松了一口气。姚妙仪女扮男装之事,一旦说破了,姚家恐怕弄巧成拙,要吃官司的。 姚家这些年行医卖药积攒了一些家业,算是富裕之家,可若粘上官司,恐怕会毁于一旦。 高姚氏并不愚蠢——一个蠢货是无法横行霸道那么多年的。她晓得其中利害,娘家若倒了,一双儿女都没成家,她寡妇才真的孤苦无依了呢。 不过高姚氏是个雁过拔毛的脾气,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了,见众人都落座,家宴即将开始。她掏出帕子擦泪,哽咽道:“妙仪好侄女,你那个丫鬟牙尖嘴利,我是被她气坏了,才失口说胡话。我寡妇失业可怜,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你的箱笼堆成小山,就想打开看看,长长眼,以后出门也能多些谈资。谁知……” 高姚氏帕子捂脸,呜呜哭道:“秀儿偏偏说我偷拿你的东西,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高姚氏这样一搅合,团聚的气氛瞬间消失了,谁都没有心情举筷。高姚氏呜咽声不止,就是要胡搅蛮缠逼着宋秀儿磕头认错、逼姚妙仪开箱笼任她挑好东西。 姚妙仪瞥了一眼高姚氏的衣袖,心中冷笑,她端起一杯酒,走到高姚氏身边,说道:“大姑姑误会了,其实箱笼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我在军营里得的俸禄赏赐,都在北方换了珍稀药材,尤其是高丽人参,价格只是咱们南方的零头。” 高姚氏别过脸继续哭,姚妙仪装着敬酒赔罪,偷偷抖了抖高姚氏的衣袖。 跺! 一只高丽人参从高姚氏的衣袖里掉出来,砸在桌面上,撞翻了一副杯筷,筷子也就罢了,青瓷杯子落地碎了一地,吓得官哥儿哇哇大哭。 看见酒桌上的高丽人参,众人皆是愕然,姚妙仪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姑姑,您居然……” 高姚氏张大嘴巴,赶紧争辩道:“不!这不是我偷的!” 又指着姚妙仪说道,“是她!是她栽赃嫁祸!” 这是老实话,她本来在翻箱笼时想要乘乱浑水摸鱼的,可是宋秀儿死心眼,看的太紧,无论她怎么撒泼都不肯挪一挪眼睛,她真没有机会下手啊。 但她习惯掐尖占便宜,“劣迹斑斑”,没有人相信她的解释。 捉贼拿脏。姑太太当众被打脸出丑,为长者讳,姚大郎夫妻对视一眼,抱着儿子告退。姚妙仪也跟着告辞回房。 桌上只剩下哭泣的高姚氏和姚大伯。姚大伯叹了一口气,命家仆将酒席分一分,装进食盒里送到各房用饭。 夕阳西下,姚妙仪吃饱喝足,泡在浴桶里打瞌睡。宋秀儿坐在浴桶旁边,剥开一个个如紫玉般的甜葡萄,“大堂那边闹的如何了?”姚妙仪靠在浴桶沿上,闭着眼睛说道。 宋秀儿用牙签剔掉葡萄籽,喂给姚妙仪,挑了挑眉毛,“还不是老样子,姚大爷板着脸教训姑太太,还没说两句呢,姑太太就哭着跑到祠堂哭爹娘去了,说亲哥哥帮着外人欺负她寡妇失业。反倒逼着姚大爷在祖宗灵位前磕头认错。” ☆、第7章 物是人非 宋秀儿冷哼道:“居然说小姐是外人。若不是小姐替兄充军,官哥儿不一定能生下来呢,真是过河拆桥。小姐,你现在要好好替自己打算了,道衍和尚虽是你的义父,但毕竟方外之人,管不到红尘俗世,姚家并非长留之地。”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后路已经留好了。”姚妙仪拿了一粒葡萄塞进宋秀儿嘴里,“这两年来,你在姚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宋秀儿疼惜的摸了摸姚妙仪手上的薄茧,小姐脸上的皮肤都粗燥晒黑了,可想而知在军营里的磨难,心疼不已,说道:“再苦能比小姐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累么?我其实还好,小姐临行前把我托付给姚家,他们对我还是不错的。” “平日做些杂事,带一带官哥儿。他们吃鸡,我虽分不到鸡腿,但至少有个鸡翅,对于半仆半主的人来说,真的是很好了。就是姑太太时常回娘家打秋风,作东作西的,每次都要摆谱,刺我几句,要我给她捶腿敲背。” 宋秀儿顿了顿,讽刺一笑,“连老爷夫人都被她数落的抬不起头来,我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姚妙仪拍了拍秀儿的手,“我回来了,她就别想再欺负你。” 秀儿是宋校尉之女,宋校尉是为了救她而英勇就义的,但是姚妙仪迫于各种压力,一直没有向秀儿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宋秀儿也不想提这些令人厌烦的鸡毛蒜皮,她崇拜的看着姚妙仪,“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把高丽参塞进姑太太的衣袖里?我站的那么近,都没看清呢。” “其实是个障眼法。”姚妙仪嘻嘻一笑,摊开左手,上面空空如也,往秀儿颈脖后一抓,“看清楚了,就是这样。” 再次摊开手,掌心赫然有一粒葡萄。 宋秀儿拍手叫好,虚心求教,洗澡水微凉的时候,她已经掌握了窍门。 姚妙仪又示范了一遍,“关键是手要快,心要稳,多练习。熟能生巧。” 宋秀儿叹道:“小姐真厉害,有医术这门技艺傍身,还会杂学。你和相比,我就是个棒槌。” 其实宋秀儿很聪明,一学就会。只是她幼年时被继母虐待,养成逆来顺受、自卑胆小的性格,后来差点成了扬州瘦马,沦落风尘,就更没自信了。 姚妙仪扯开了话题,笑道:“其实和义父比起来,我是小巫见大巫了。他的杂学才厉害呢,江南第一高僧智及禅师是他的恩师;领袖道教的张天师是他的好友;在儒林之中,吴中四杰,北郭十友都是他的朋友,时常开文会写诗应答,诗文双绝;就连这个障眼法都是他教我的。” “而且道衍和尚很温和,从来不生气、给人不痛快,真真的佛口佛心。”宋秀儿感叹道:“一母同胞的龙凤胎,怎么姐弟差距如此之大呢。” “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姚妙仪随口说道,心头却掠过两个龙子的身影。四皇子朱棣是个冷淡的性子,似乎只对征战有和权柄有兴趣,像极了洪武帝。 而朱棣另一个像洪武帝的地方,就是多疑,在军营最后几个月里,姚妙仪本能的感觉朱棣在各种方法试探着自己,打听底细。 而五皇子朱橚性情温和,妙手仁心,只想着治病救人,对自己深信不疑,一副菩萨心肠,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洗去一路风尘,姚妙仪打了个呵欠,宋秀儿擦洗凉席,准备入睡,突然有客来访。 访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江南出美女,尤其是苏州女子多温婉可人,行走坐立间有种自然的风流态度。就是三分颜色,也能衬托出十分来。 何况这个女子颇有姿色,还带着优雅的书卷气,穿着青娟对襟褂子、白绫裙,衣着朴素,人却如盛开兰花般美好。 女子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嫩莲蓬当礼物,歉意而不扭捏的说道:“晓得你路上劳累了,要好生歇息,论理我今晚不该来的,只是……” “善围姐姐不用和我客气了,其实你若不来,我明日一早定去找你说话。”姚妙仪拉着女客的手在竹榻上坐下,给宋秀儿使了个眼色,秀儿退下。 此女叫做胡善围,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甚多。胡家和姚家是街坊,姚妙仪和胡善围是手帕交,时常去胡家看书聊天。胡善围是唯一知道姚妙仪替兄从军的邻居。 胡善围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此刻屋里没有外人,便直言问道:“王宁……他怎么样了?为何没和你一起回乡?” 姚妙仪一怔什么意思?难道王宁这个臭小子和胡善围有过郎情妾意?怎么平时没觉察出来啊!糟糕,这该如何回答呢。 见姚妙仪如此表情,胡善围眼里滑过一丝不容觉察的悲哀,捏着着帕子笑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三人在这条巷子口一起长大,想着既然你活着回来了,他还没有踪影,心里总是惦记着,要是不来问个明白,今晚就别想睡着了。” 这个借口并不高明,姚妙仪捕捉到了不对头,但于情于理,不应该欺瞒胡善围,于是佯装不知,坦言说道:“王宁已经升了百户,我等平民不敢直呼其名,要叫百户大人呢……” 话说王宁帮助常森找到了亲爹——北伐军副元帅常遇春,常森得到了不亚于两位皇子的治疗,王宁也成了常森的亲兵,不再是伤兵营杂役了。 之后得了常遇春的赏识,上了战场,奋勇杀敌,还走狗屎运俘虏了元军一位重要的将领,论功行赏,封了百户。 “……北伐军攻破大都城后,两位元帅兵分两路,追击逃跑的元朝皇帝和元军。我分到了元帅徐达那一支,王宁还是跟着常元帅他们,听说也是战战告捷,应该不久后就班师回朝了吧,善围姐姐再等等。” 胡善围深坐蹙娥眉:再等等?王宁升了百户,堂堂六品武官,还得了常元帅这种贵人相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再等又能如何? 原本以前只是两两相望,连情意二字都没说出口,就更不用说山盟海誓了。我们缘分太浅,犹如朝露,太阳一出就没了。 送走了神思恍惚的胡善围,姚妙仪暗悔自己以前太粗心了,连小女儿态都没瞧出来。 次日,姚妙仪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胡善围主动报名进宫当女官! 姚妙仪急冲冲的去了胡家。胡家门庭破败,昔日小花园都改成了菜地,烈日炎炎,胡善围吃力的提着井水,浇灌黄瓜架。 姚妙仪夺过水桶,将胡善围拉到卧房说体己话,“你是疯了吗?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名利场是脏污的地方,你何必进去作践自己?你以为女官是那么好当的?会读书写字就行了?太天真了!” “宫里大小嫔妃、皇子公主,还有时不时进宫朝贺的诰命夫人,稍有差池,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胡善围捧水洗脸,翘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子,清纯可人,淡淡道:“我知道啊,昨晚我想了一整夜,利弊都考虑清楚了。今天一早就去报了名,就等着考试了。” “那个招募女官的太监说的很清楚。女官要求相貌端正,无疾病,通晓文书,能写会算。进宫之后有俸禄、有品级,即使将来年老出宫了,也享有俸禄和品级身份,能保证财富和地位,算是终身有靠,比宫女好多了。” “我又何尝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胡善围轻叹道:“可是我不想嫁人,生一堆孩子围着锅台转。但父母兄弟不会容许我一直小姑独处。所以对我而言,进宫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我知道你是好意,进宫确实有危险,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可是这也是我唯一有机会得到荣耀和权力的地方啊!” 提到荣耀和权力,胡善围的眼睛熠熠生光:或许到了那个时候,面对王宁王百户,才不会显得那么高不可攀吧。 温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好胜的灵魂。看着眼前找到了人生目标,宛若新生的胡善围,姚妙仪蓦地有了知己之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都说女子如浮萍,随波逐流。可是有些女子不服天、不服地,也不拿命运当挡箭牌,哪怕前方遍布荆棘,也要踏出一条路来。 无怨,亦不悔。 姚妙仪心情复杂的回到家里,窗台上有一个灰色的信鸽咕咕叫着,信鸽的左腿上绑着一个小指头粗细的竹筒。 次日中午,姚妙仪说要吃馋了许久了佛跳墙,这道菜家里的厨子做不来,姚大伯就要家仆阿福套了马车接送。 马车夫阿福手里的鞭子挥舞的溜圆,回头打量着车里的姚妙仪,低声问道:“大小姐,你外出寻亲一年多,可有了线索?” 姚妙仪敷衍道:“也寻到一些消息,可是兵荒马乱那么多年,线索终究还是断了。姚家待我不薄,于心安处便是家,我就回来了。” 阿福嗫嚅片刻,说道:“大小姐,你是个好人,姚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可是……可是毕竟人心隔肚肠,大小姐这样的好人物,多替自己打算吧。” 姚妙仪觉察到不对,阿福是个憨厚老实的,从不会挑拨离间,这话是何意?难道姚家要对她不利? “阿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福坦言道:“我也不晓得,只是最近有县衙小吏到药铺寻东家说话,之后东家和夫人总是低声商议,几乎句句都提到了二房,还有大小姐的名字。” “阿福觉得,倘若是好事,他们为何至今都不说出来?藏藏掖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大小姐生的好看,又到了婚龄,多少人家把自己亲生女儿拿出换富贵去了,而您只是个没有血脉关系的义妹……” 一路说着话,到了饕餮楼下,闻见酒楼的丝竹和食客劝酒大笑的声音。 苏州人喜欢享乐,也善于享乐,大薯天关紧门窗,里头摆放一缸冰块,聚在一起喝酒听曲,好不畅快。 阿福停了马车,搬了脚凳放在车辕子下面,方便姚妙仪下车。 姚妙仪左脚刚踏在凳上,就见眼前有一个黑影落下! 跺! 一声闷响。一个穿着儒衫、头戴诸葛巾的中年男子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下,头颅摔碎,鲜血缓缓流淌着,将脚凳的四足都染红了。 男子双目圆睁,散开的瞳孔恰好和姚妙仪对视,遗容是一副释然的表情。 糟糕!中了圈套! 悲痛、愤怒、怀疑……等等情绪齐齐袭上姚妙仪的心头,面上却如同普通市井女子那样惊恐万分,害怕的尖叫起来 ☆、第8章 变故横生 啊! 姚妙仪不顾形象的蹲在车辕子上尖叫嚎哭, 差点砸在我和大小姐身上了!阿福吓得够呛,连血泊中的脚凳都不收拾了,赶紧调转马头,打算驱车离开这里。 刷! 街角的乞丐、卖绿豆汤的小贩、路边的行人突然暴起,纷纷抽出了兵刃,封死了路口,原来这些都是乔装的探子。 同时一声哨响,从四处跑来一群肃杀的武士,将饕餮楼团团围住,谁敢往外闯,就挥刀相向,很快青石板上就倒下了五个人。 “捉拿魔教叛党!反抗者杀无赦!” 其实魔教在很早以前叫做明教,在民间倍受拥护。元朝末年时,不堪忍受残暴的统治,韩山童创建了明教,是农民起义军红巾军的领袖人物,所有起义军将士,无论地位如何,都是明教的信徒,包括现在的洪武帝朱元璋。 所以韩山童也叫做明王。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这句口号广为流传,妇孺皆知。 后来红巾军内部权力斗争,互相征战吞并,韩山童死后,幼子韩林儿成了小明王,朱元璋等人表面上依然臣服在幼小的韩林儿脚下,只是小明王被架空了,已经成了精神领袖,并无实权。 再后来朱元璋一统群雄,派人将小明王韩林儿接到南京,途中大船在长江中沉没,韩林儿再无消息。 而在南京的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国号为明。并且昭告天下,说元朝勾结了明教叛党,刺杀了小明王韩林儿。 新的帝国建立后,明教从此解散。朝廷竭力抹杀了明教的痕迹,将那股明教叛徒称为魔教。 魔教声名狼藉,臭名昭著。不仅仅被朝廷常年通缉、围捕,而且都可以止幼儿夜间啼哭了。时常有母亲哄孩子说:“莫哭莫哭,再哭就被魔教抓去吃了。 所以听闻是朝廷捉拿魔教叛党,众人皆是害怕慌张。 饕餮楼的食客,还有刚才路边经过的行人都被圈禁在酒楼的大堂里,惊叫声、推搡声、叫骂声,当然还有哭声交杂在一起,如一只饿狼闯进鸡窝里撒野,乱成一片。 白面无须的男子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他身形瘦小,脸色偏黄,好像有什么不足之症,可是只是一抬手,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安静,这么大热天的,再乱吵吵,就成了一锅粥了。” 此话一出,大堂一大半人都闭嘴了,阿福担心姚妙仪混乱中被浪荡子沾了便宜,将她护在一个青花大花瓶的后面,自己拿着马鞭守在前面。 行踪走漏,定是出了内鬼!方才接头的人跳楼自尽,就是为了提醒我!姚妙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坐在首座上的男子,这种相貌,再加上略显尖利的嗓音,此人应该是宫里头的太监宦官。 一个穿着湖缎的纨绔子挥着洒金的倭扇,不服气的叫道:“大爷我是来吃饭的,魔教叛党和我无关。苏州府同知是我们家亲戚,识相的就赶紧——啊!” 洒金倭扇落地,同时滚落在地的还有一只断手! 纨绔子尖叫片刻疼晕过去,大堂立刻寂静起来了,落针可闻。 姚妙仪站在一人高的大花瓶后面,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手握一柄锋利的长刀,轻轻一震,上面的残血就凝成血珠,抖在青砖地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刀剑入鞘,语气依旧平缓: “今日我们设伏捉拿魔教叛党,可惜鱼没上钩,鱼饵却先脱了钩。不过我相信,我们要的大鱼就藏在你们中间,否则鱼饵不会拼死挣脱鱼钩,跳楼示警。” 男子的目光在颤若寒蝉的人群中扫视一圈,“只要你们要配合我们找到大鱼,就能不伤一根毫毛的回家。明白了吗?” 众人都不敢出声,只是拼命的点头。便衣武士们将人群分为男女,逐一审问排查。在饕餮楼吃饭的大多是男子,女性只有七人,由两个中年女子搜身。 两人相貌敦厚端庄,眉毛都修的极细,脸上微施脂粉,而且散发的香气是一致的,进贡的宫粉就是这个味道,再看看其举止,姚妙仪初步判断这两人是宫里的女官。 七个女性嫌疑人,年纪最大是六十四的吴婆子,她时常提着一篮子栀子花叫卖,最小的是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女婴,正在母亲怀里吃奶。 这老一小都不可能是什么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教叛党,但是也没逃过搜身,连女婴的襁褓都用剪子剪开了,检查里面的夹层。 人数少,很快就轮到了姚妙仪。问了姓名住址等来历,查明是本地人,而且有街坊邻居、跑堂掌柜等人作证,中年女子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衣服脱掉,发簪和发带都解开。” 姚妙仪故作羞怯的说道:“我……可不可以——”她向来小心谨慎,并没在身上藏关键的物件,不过是为了符合市井女子慌张的性格罢了。 中年女子打断道:“再啰嗦,就送到监牢里复审,到时候狱卒可没有我这么客气了。” 姚妙仪解开了腋下的衣带,这时房门被敲响,随即是那个太监的声音,“把姚妙仪放出来。” 中年女子好像很不高兴,细细的眉毛都扭曲了。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放了姚妙仪。 姚妙仪是由太监亲自领出去的,酒楼后门处,一个光头和尚,和一个青年男子笑着看着她。 “义父!二哥!” 姚妙仪狂喜万分,正是收养她的道衍和尚和义兄姚继同。姚继同一直跟随道衍云游四海,她和这两人差不多两年没见面了。 道衍和尚双手合十,对太监表达谢意,“多谢黄公公相助,给老衲薄面。” 黄太监笑道:“上月皇上在蒋山开论道会,道衍禅师儒释道三教皆通,学识渊博,一鸣惊人,深受皇上喜爱,特招了你去天界寺编修《元史》,京城谁人不知道衍禅师之名呢。” 又佯装给姚妙仪道歉,“今日惊扰了姚姑娘,还请见谅。” 前倨后恭,脸变得飞快。那里想象他刚才砍断人手,恐吓众人的狠戾呢。 姚妙仪那里敢受黄太监的礼?赶紧侧身避开了,说道:“小女子只是一介草民,黄公公开恩,小女子感激不尽。要怪就怪魔教叛党,到处作乱,为祸人间,殃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一阵道谢后,姚妙仪跟着义父义兄回家了。 方才搜身的中年女子看着三人的背景消失在巷尾,冷哼道:“黄俨,我们出宫是奉命捉拿魔教叛党的,你却拿着手中权力当顺水人情。” “皇上以前当过和尚,至今都信仰佛教,对这些高僧信任尊敬,巴结他们,比讨好那些酸腐读书人容易多了。”黄俨讥诮的看着中年女子,追问道:“李姑姑,我问你,是捉拿叛党的人升的快、还是拉关系走人情升的快?洪武帝坐稳了江山,魔教早就大势已去了,能起什么大风浪?别说是魔教了,就提以前的明教,又有几人信服跟随?” “叛党是捉不完的,而官位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只晓得埋头苦干、出力卖命,都快四十了才混个七品典正,连我都替你不值啊!你看看昨天那些报名参加女官应选考试的姑娘们,个个才高八斗,品貌皆佳。你若不能再进几步,爬到宫中六局当个主事的五品尚宫,恐怕将来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女官李典正被气得嘴唇都白了。 黄俨却嘻嘻笑道:“我是看好李姑姑的,毕竟你跟随马皇后最久了,可惜你心思太过板正。刚才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好好想想吧,考虑清楚了,我们可以合作,互相扶持。” 言罢,黄俨扬长而去。李典正站在原地思考良久,做了个重要决定,嘴唇微微上翘,划过一丝笑意:细想起来,方才那个姚妙仪相貌皮肤虽然粗糙,但是轮廓活脱脱像一个人,或许这是一个契机呢…… 苏州城,妙智寺。 道衍禅师八岁时在此地出家,现在他修成了得道高僧,庙里一直给他留着一个院落。 禅房的地下有一间暗室,暗室亮着一对小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照得三人脸上影影绰绰。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姚妙仪单膝跪地行礼,“属下参见小明王、参见智慧长老。” ☆、第9章 明王出世 任凭谁也想不到,道衍禅师居然就是明教的智慧长老。而总是跟随在他身后端茶递水、铺纸磨墨,如小厮般的姚继同,居然是应该早就死亡小明王韩林儿! 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是明教的四大教义。当年明王韩山童创教时,将最核心的心腹封为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大长老。 这四位长老的真实身份只有明王知晓,也只接受明王差遣,出入都带着面具,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和相貌,一直是明教最神秘的组织。 明王韩山童临死前,自知大势已去,便将幼子小明王韩林儿托孤给了四大长老。 只要小明王在,朱元璋就无法名正言顺的坐稳江山。所以他贼喊捉贼,密谋杀掉小明王,以铲平通往帝位最后的障碍时,四大长老不负当年的托孤重托,秘密救出了小明王。 朱元璋是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性格。小明王已经死了,但是四大长老依然在,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无从知晓,始终是心腹隐患。 他便下手为强,昭告天下,诬陷四大长老和元朝勾结,害死了小明王,从而有理由宣布解散明教,将四大长老在底下继续活动的组织宣布为魔教。 明教在明朝的连续打压下,损失惨重,尤其是清净长老那一支,连传承都断了。 明教就这样在三缺一的艰难处境下生存着,这几年好容易有一些转机了,却再次遭遇了灭顶之灾。 禅房的密室里,小明王韩林儿面色凝重,说道:“妙仪,大力长老投靠朝廷,叛出了明教;我们养的信鸽都被控制住,放出鱼饵四处诱捕教友。现在光明长老被活捉,囚在南京天牢,手下的密党死伤惨重,连你都差点暴露身份。” 小明王韩林儿幼年时期胖得眼睛都只有一条小缝。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道衍禅师的养子姚继同,变瘦长高,一双杏核大眼炯炯有神,没有半点幼稚时的相貌。 所以道衍和尚敢带着他去南京蒋山,赴洪武大帝召开的法会。昔日明教众多教徒,包括洪武帝朱元璋都和他打过照面,都无人将姚继同和当年明教领袖小明王联系在一起。 听姚继同的讲述明教最近的腥风血雨,姚妙仪才晓得自己刚离开战场回乡,就再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她七岁被道衍禅师收养,十岁时加入明教,成为道衍手下的密党成员之一,主要负责智慧长老手下密党们的联络任务、收集情报。也正是利用这个密党组织,她才能在暗处查谢家的冤案和杀母仇人。 从儿时旧物重现黑市、到追踪北伐军队的赵德,下一个目标是父亲当年身边的幕僚周奎。 姚妙仪一介孤女,独木难支,需要依靠明教来完成复仇。 如果明教被朝廷彻底铲除,她的目的也无法完成。这些噩耗无疑会给她的复仇之路带来障碍。 “叛出明教者,杀无赦。”姚妙仪娥眉微蹙,“大力长老投靠朝廷,被封了什么官职?可曾现身了?” 此人不除,始终都是一大隐患。而且不诛杀此人,所剩无几的密党成员会对明教丧失信心。 姚继同面带忧色:“他就是刚上任的亲兵都尉府的指挥同知,郭阳天。” 亲兵都尉府由洪武帝直接管辖,除了负责仪仗的仪鸾司是花架子,基本由官家子弟担任。其左、右、中、前、后五个卫所,都是这些年从战场上挑选出来的精英! “居然封了指挥同知,从三品的武官!”姚妙仪短暂的惊讶之后,也忧心道:“如此一来,杀郭阳天的事情就很棘手了。” “是啊。”姚继同叹道:“明知仇人已现身,我们却拿他无可奈何。” 道衍禅师双目微合,此刻却蓦地睁开了眼睛,盯着姚妙仪说道:“郭阳天现在守卫皇宫大内,出行也有严密保护,我们的人连他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就连我这次用了经营多年的人脉,还努力在蒋山道会得了皇上的青眼,都只是招募到了天界寺编写《元史》,来往者基本都是文臣。可有一人例外——” 姚妙仪觉得脊梁生凉,“义父,您的意思是要我去南京,和四皇子他们攀上的关系?伺机刺杀郭阳天?” 当年姚妙仪被道衍禅师所救后,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幸亏她多了这个心眼,否则道衍禅师怎么可能让明朝第一大将军徐达的嫡长女成为明教的密党呢? 道衍禅师点点头,“除了四皇子那边,你还可以利用王宁,他已经是副帅常遇春看中的将才,等常元帅班师回朝,说不定王宁有机会在大内当差。” 姚妙仪补充道:“胡善围已经入选宫廷女官,即将进宫服侍了。” 在密室之中,道衍禅师无论沉默还是说话,都在数着缠在右手掌上的一串菩提珠。 听到胡善围的消息,掌心如流水般的佛珠顿时停滞了,道衍禅师念了一声佛,叹道:“缘也、命也。我有心栽花花不开,你无心插柳柳成荫。王宁和胡善围都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邻居好友。或许郭阳天命中注定会命丧你手。小明王已经发出号令,谁除掉郭阳天,谁就是新的大力长老。” 果真是命吗?姚妙仪心中五味杂陈,郭阳天是叛徒,可是我……或许也并不值得你们如此信赖。 因为对我而言,放在首要的,始终都是私仇。 酷暑难耐,饕餮楼坠楼血案、还有捉拿魔教逆党的风声迅速在苏州城里传开发酵了。 到了傍晚时,街坊间各种传闻都有,说魔教血洗饕餮楼,被官府包围缉拿,死伤过百,血流成河。姚妙仪恰好在中午时去了饕餮楼吃饭,至今未归。 姚家心急如焚,姚大伯颤悠悠的杵着拐去探消息,被巷子口的官兵拦住了。幸亏妙智寺的小沙弥赶来解释,说道衍禅师已经将姚妙仪接到寺庙念经驱晦气,晚饭时一起回到姚家团聚。 弟弟回来了!姚大伯转忧为喜,忙回去要宋秀儿叫了一桌素席面,又派人去接妹妹高姚氏回娘家,准备晚上团圆。 晚饭时,炊烟四起,从北边吹来一阵凉风,驱散了酷暑,苏州百姓还没来得及享受凉风呢,随即乌云压城,遮天蔽目,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 饕餮楼前的血迹被大雨冲刷、晕开,蜿蜒入蛇般流入路边的沟渠。 夏天暴雨来得快,去的快。一盏茶的功夫,便雨止云开了,青石板路冲刷干净,一丝血腥味也无,泛着冰冷的青光,大地真干净。 道衍禅师俗名叫做姚天禧,是家中幼子,父母早逝,长兄如父,姚大伯少年时就撑起了家业,对弟弟妹妹关怀备至,是个厚道人。 可惜妹妹高姚氏成了寡妇后,变得尖酸刻薄、爱占小便宜,眼皮子浅;而弟弟姚天禧则从小不愿意学医继承祖业,说医人无用,他的志向是医天下,想学将相之才。 可是当时家境贫寒,姚大伯只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大夫,勉强糊口而已,无力供养弟弟读书考科举。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姚天禧八岁就进了附近的妙智寺当驱鸟小沙弥。 元朝时的寺庙对年龄要求很严格,七到十三岁时的男童心性不定,称为驱鸟小沙弥,在寺里做一些杂物,读书写字。从十四岁开始到十九岁称为应法沙弥,学习经卷佛法,这期间随时都可以还俗回家。 到了二十岁那年,姚天禧正式受比丘之戒,法号道衍。道衍学识渊博,并不限于佛法,儒释道三家皆通,能够和文人诗歌相答,也能在醉酒后舞剑嬉笑,交友广阔。 从弟弟当驱鸟小沙弥开始,姚大伯就知道这个弟弟将来要走的路和自己截然不同,他无力管束或者出手帮忙,只得默默守候在家里,等着弟弟四处云游后归来看上一眼,兄弟二人坐着吃顿饭,喝杯茶。 足矣。 可是今天的素宴有些尴尬了。 团圆饭吃到一半,妹妹高姚氏开始发招,本着我不好过,你们全都别想过安生日子的精神,她尖刻的声音,犹如石子在玻璃上刮过:“大哥,吃完这顿饭,你和二哥就分家了。论理,我这个出嫁女没资格占家业,但是二房这两个都是外头捡来的,不是咱们姚家的人,凭什么分给他们?” 姚妙仪和姚继同对视一眼,难道阿福说的要小心姚家暗算,是因为要分家产的事情? 姚妙仪本以为姚大伯他们要利用她的婚嫁获利呢。还好,只是钱财而已,她有些私房,加上行医一技之长,足以立足了。 道衍禅师正吃着龙井茶泡饭,蓦地听高姚氏说起分家的事情,便放下筷子,说道:“以前家中贫寒,这些家业都是大哥一家挣出来的,我是出家人,不会取家中分毫。” “姚继同和姚妙仪是我收养的孩子,因在寺庙里养着不方便,所以托付给了大哥,如今他们两个都长大了,若是住在家里不方便,我会安排他们搬出去,不会动家产分毫,这个请大哥和大姐放心。” 姚大伯是个老实人,此刻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弟弟——道衍,我不是要赶他们走,继同和妙仪都是懂事的孩子。尤其是妙仪很小就帮着药铺卖药问诊,姚家铺子能有今日,她功不可没,我不会让他们兄妹两个空手离开的。” 言下之意,铁定了要分家。 姚大哥和姚大嫂也表明了态度:“对对对,该分给堂弟堂妹的,我绝不会少一个铜板。” 姚继同忙叠声推辞,“不可不可,姚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姚大嫂有些心虚,不敢和姚妙仪对视,于是对姚继同说道:“听嫂子的话,给你们的都拿着,将来男婚女嫁,你的聘礼、妙仪的嫁妆都要花不少银子呢。” 姚妙仪察言观色,总觉得不应该只是分家那么简单,正要试探几句。高姚氏见不得这副兄友弟恭,互相推辞的和睦景象,冷哼一声,说道:“哟,你们兄妹还蒙在鼓里吧?这家早不分,晚不分,非要在这个时候把你们分出去,还巴巴的贴一部分家产,你们以为是白得的?” 高姚氏故意端着不继续往下说,鄙夷的看着姚妙仪和姚继同,期待这两个收养的弃儿求她,以洗昨日被污蔑偷窃之耻。 此时谁都没有胃口吃饭了,道衍双目微合,佛珠在指尖流淌,叹道:“我是出家人,论理不该沾染红尘俗世。继同,妙仪,你们好好和家人谈谈。“姚妙仪和姚继同一起站起来,对着姚大伯等人行了礼,“大伯,大哥,大嫂,这些年多亏了您的照顾,我和二哥才能活到今天,请受我们一拜。” 姚继同说道:“分家也好,分产也罢,我们听从便是。若有何难处或者苦衷,也不必隐瞒,我们不会怪你们的。” 自从大力长老郭阳天背叛明教,投靠朝廷。道衍要去天界寺修《元史》,姚妙仪要刺杀郭阳天,他们迟早都会离开苏州姚家。分家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件顺理成章离开姚家的理由。 至于钱财,身为小明王的姚继同手中掌握明教宝库,不缺姚家这点家产。 姚大伯只是叹气、愧疚的看着弟弟道衍,欲语还休。 姚大哥嗫嚅片刻,不知从何说起。 姚大嫂欲语泪先流,抓着姚妙仪的手哭诉道:“我们——我们也是逼得没有法子了,姚家药铺的生意红火,街坊邻居也都是住熟了,好几辈的交情,实在舍不得离开苏州啊……” 原来最近苏州府衙门的小吏经常和姚家来往,是为了督促姚家搬迁,连着家当户籍文书,一起迁往大明都城南京城!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除了修建皇宫和各种内外城墙,建立新都城,对都城的人口也做出了调整。原来的南京普通居民大部分都被迁往了云南和江北等地区,同时颁布法令,命令天下的富户、儒户和各种工匠手艺人等百万余人来新建的都城居住。 明朝初年,天下只是初定而已,元朝残余势力依然强大,许多人对明朝政权处于观望态度。何况中原之人讲究落叶归根,若无天灾兵祸等,甚少举家迁徙。 所以法令颁布之后,主动响应的少,大部分名额是摊派到了各个州县,如同征兵似的抽签,强行将中签的富户和匠人迁到南京城落籍。 尤其是苏州人,对新建立的朱明王朝依然处于排斥态度,主动搬迁去南京的很少。以前明教三股势力分天下,陈友谅居南昌,朱元璋在南京,而私盐贩子出身的张士诚盘踞在苏州,善待百姓,极得民心。 朱元璋命令大将军徐达、常遇春等人攻打苏州,足足围了三个月,双方都损失惨重,城破之后,徐达差点要屠城泄愤。 总之,朱元璋征服了苏州城,但是并没有得到苏州的民心。 姚家在苏州算是富户,而且是大夫,正好被抽签到了,今年之内必须迁往南京,否则全家要被发配云南。 ☆、第10章 鲜有知命 姚大伯握着拐杖的手猛烈颤抖起来了,花白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道衍,我们姚家在宋朝末年,从汴京迁到苏州,从此落地生根,祖宗好几辈的祖坟都在这里,怎么可能说迁走就迁走呢?我是被逼的没有法子了,就想到分家,要你们二房的继同和妙仪迁到南京去,我们大房留在苏州守着祖坟和祖业。” 当然私心也是有的,姚记药铺苦心经营多年,方有今日日进斗金的成就,倘若去了南京那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天知道生意会不会垮掉呢。 原来如此! 高姚氏刻薄,姚家大房一家子却不算是坏人,只是逃避改变的普通百姓罢了,况且二房收养的两人确实和大房毫无血缘关系,并不难做出分家迁徙的决定。 姚妙仪看了姚继同一眼,从名义上,姚继同是她哥哥,家中事情要由他出面做决定。 姚继同心领神会,说道:“这事既然官府都定下来了,木已成舟,我们姚家必须迁出一房人去南京。那就按照大伯的安排分家吧,我和妙仪去南京开药铺,那里迁过去了百万人口,生意应该不会差。大伯放心,我们会过的好好的。” 姚大嫂掏出帕子擦泪说道:“好,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去了南京之后,经常捎信回来。我和你大哥若得空,就去衙门请了路引去看你们。” 天下初定,洪武帝为防止奸细逃兵进出,对户籍路引管理的非常严格,限制百姓出行。 姚大哥不善言辞,当即拿出了三百两银子和十贯钱给了姚继同和姚妙仪。 一场家族争产的好戏还没上演就散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高姚氏失望的同时,又嫉妒的要命,冷笑道:“哟,大哥真是大方啊,这两人身上流着不是姚家人的血,你都能给这么多。我这个亲妹妹反倒是从路边捡来的?” 这些年可怜姑太太寡妇失业,我们贴补给你的,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绝对超过这个数目了啊!姚大嫂不忿,想要争辩,被丈夫暗中拉了拉手,只得强忍住不说。 姚大伯拍案而起,难得一次指责妹妹,“妹子,你要摸着良心说话,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但是你若还想伸手从晚辈手里啃一口,就是贪得无厌了。” “继同和妙仪虽然不是弟弟的亲生子女,但名字是入了族谱,上了苏州的户籍黄册,将来继承二房香火,这些银钱是他们应得的。” 高姚氏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大哥,一双眼睛充满了怨毒,“你——我的天啦!爹娘早死、嫁个夫婿是短命鬼,儿女又还小,弟弟出家当和尚万事不管,如今连大哥也嫌弃我了,呜呜,你们都欺负我寡妇失业,我不活了,我去祠堂哭爹娘去……” 姚家两房人家和平分产分家,依依惜别,倒是出嫁的姑太太狠狠闹了几场,只是这一次姚大伯咬紧牙关,坚决不让步,高姚氏见讨不了丝毫便宜,慢慢就消停了。 一个月后,夏日渐渐收敛,有了初秋的凉爽,“百和堂”药铺就在南京北城聚宝门大街东边的织锦二坊开张了。 南京北城基本都是从外地新迁来的富户和匠户,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 北城聚宝门大街东边的街坊几乎都是从事织布、绣花、裁衣等和纺织有关的匠户,所以名称从北到南称为织锦一坊、织锦二坊、织锦三坊。 百和堂就在中间的织锦二坊。聚宝门大街的房子太贵了,同时也太过招摇,不是他们这种外地搬迁过来的苏州百姓能够置办的,所以姚妙仪和姚继同将店面选在了这里的一个叫宝锦街的地方,临街的两层小楼是铺子,后面是一个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 铺子和院子一共花费五百两,几乎掏空了姚妙仪的家底。 百和堂的牌匾是道衍禅师亲手写的,不过他是洪武帝亲自考校过的高僧,受命在天界寺参与《元史》的编写,姚继同在道衍身边服侍学习,所以百和堂实际上归姚妙仪一人打理。 洪武三年,八月十七。易开张、动土、嫁娶;不易诉讼、求嗣。姚妙仪在百和堂门口放了一串鞭炮,低调开业。 百和堂只有姚妙仪从姚家带来的宋秀儿,还有阿福这两个旧仆。老仆人阿福负责赶车、看门、洒扫;宋秀儿伺候姚妙仪起居,并算账等杂物。还有一个明教密党充当杂役,在院子里翻晒药材。 店里急缺人手,姚妙仪便要阿福在金陵街头巷尾贴了招人的启事,寻几个会打理药材的杂役和店里坐诊的大夫。 告示贴出去的三天了,居然一个像样的应征者都没有。保和堂门可罗雀,生意惨淡,每天卖不出去几幅药。 开门营业的第四天,一直等到了中午,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老仆阿福在门口打瞌睡,宋秀儿站在柜台后,左手托腮,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算盘珠子。 “阿福,您老见识多广,您说说百和堂的生意什么时候才有起色啊?” 阿福坐在门槛上,眯着老眼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叹道:“人生地不熟的,生意难做。要不大房一家子为什么不自己搬到南京来?” “再说了,这附近住的大多都是普通工匠人家,老百姓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都先扛着,谁会动不动就看大夫抓药呢。” 宋秀儿双手托腮,面有愁容,“唉,您说的对,这又不是咱们苏州老家,姚家数代行医,许多人慕名去姚记药铺看病抓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不愁没有生意做。” 宋秀儿无奈的撇了撇嘴,“南京就不同了,昨日来了个病人,见咱们姚大夫是个女人,扭头就走了。哼,在苏州,多少富贵人家巴巴的驱车来请我们小姐瞧病呢。” 阿福安慰说道:“你别生气了,那是他们没有福气——秀儿,姚大夫这些日子时常一个人往外跑,也不要我赶车,通常是雇轿子或者雇骡车,她都去做些什么?” 宋秀儿说道:“店里反正没什么客人,南京繁华,她四处逛一逛,有时候是去天界寺找道衍禅师和姚继同说说话,有时候是——” 说曹操曹操到,宋秀儿话没说完,姚妙仪雇的车马就停在门口了,宋秀儿忙跑出去扶着姚妙仪下车,阿福则将车里几包点心茶果提到店里。 姚妙仪将包裹里精致的点心给店里的三个伙计分了分,笑道:“我去天界寺看望义父和义兄了,恰好有宫里内造的点心赏赐下来,义父将他的那份全都给了我,来,你们也尝一尝宫里贵人们吃的东西。” 天界寺在编撰《元史》,主持编写的两位总裁是江南文坛领袖、翰林院学士宋濂和王祎。洪武帝是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有能者居之,并不在意出身,编者除了翰林院的学士外,还有不少和尚道士,所以赐给的点心也荤素不忌。 有姚妙仪最喜欢的酥油泡螺,也有阿福爱吃皴壳猪肉馅饼、宋秀儿爱吃内造的窝丝糖,细细白白的糖丝卷在一起,就像蚕茧似的一团团,入口即化,分外甜美。 不过今日阿福和宋秀儿心事重重,吃着最喜欢的点心也无精打采,姚妙仪问清了原由,心中暗道:这些日子我光顾着打听父亲的旧日幕僚周奎还有叛变明教的郭阳天,对店里的生意并不上心。百和堂这个幌子若是一直惨淡经营而不倒闭,反而容易露出马脚令人起疑,得做些什么,让店里的生意有些起色…… 计上心来,姚妙仪拿起一个酥油泡螺,“你们放心吧,听说新开张的店铺三年才能回本呢,不用着急。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下午我们去苏州会馆找相熟的老乡打听打听,总有出路的。” 宋秀儿和阿福对视一眼,均喜笑颜开,连内造的点心都舍不得吃了,小心翼翼的收拾起来包好,准备送给同乡当见面礼,连姚妙仪钟爱的酥油泡螺都不肯放过。 ☆、第11章 天子脚下 苏州会馆设在秦淮河畔的东牌楼附近,北边就是府学和贡院,是南京城绝好的地段。自从洪武帝定都南京,强令各地工匠和富户搬到都城居住,人生地不熟,甚至语言都太不通,谋生艰难,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自发建立了各种会馆,以方便同乡交流帮衬。 姚妙仪拜访的老乡是做绸缎生意的张老板。和许多老乡被迫搬迁的不同,张老板是在洪武元年定都时就主动举家搬到了南京城,他是个审时度势、眼光独到的生意人,认准了朱元璋会坐稳江山,南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张老板如今在南京拥有五家店铺,还打通了内务府的关系,成为皇商了。姚家和张家在苏州是关系不错的街坊邻居,还曾经将张老板一双儿女从天花的魔爪中救出来,因此张老板很照顾刚刚“被迫”搬迁南京的姚妙仪。 织锦二坊的店铺和小院就是张老板托付了信任的经纪中人帮忙置办的。姚妙仪约了张老板在苏州会馆喝茶,定的是包间,喝的是西湖龙井,茶点是从天界寺带来的内造点心。 姚妙仪亲手泡茶,“……那里的街坊领居基本都是和善人,好相与,并不欺负我这个妇道人家当家,多谢张老板介绍这么好的房子。” 一看这个架势,张老板是识货的,知道姚妙仪此番盛情招待,应是有所求,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感谢房子。不过姚妙仪是来求人的,张老板是被求的,便故意端着不戳破,顺水推舟说道:“乡里乡亲的,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姚大夫莫要客气。” 斗米恩,升米仇。张老板和不少同乡打过交道,有知恩图报的,也有喂不饱的白眼狼。深知这个道理,万事适可而止。 张老板五短身材,身形微胖,穿着蓝布直裰,他虽是卖绸缎的,但是按照洪武帝颁发的规定,除了喜庆节日以外,平民百姓平时不得穿绸、戴纯金纯银的首饰。不过张老板穿的蓝布直裰是上好的松江三梭棉布裁成,价格比普通绸缎还高。 头发盘起,戴着如今最时兴的黑色\\\\网巾,网巾是洪武帝亲自推行的,有一统天下的意思,无论高低贵贱皆可裹之。 这个网巾拯救了无数包括张老板这样的秃头男子,就是中间秃得寸草不生了,在头顶上垫上假发,把网巾织的密一些,谁都瞧不出来。 会馆戏台上演着《琵琶记》,唱的是高亢激昂的弋阳腔。扮演书生蔡伯喈的伶人唱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张老板听得微微蹙眉,姚妙仪心领神会,“咱们苏州人习惯听柔美的昆山调,不过当今圣上行伍出身,喜欢听激越高调弋阳腔,上行下效嘛,所以南京盛行弋阳腔,昆山调的班子难以立足啊。” 元末明初有四大唱腔,分别是昆山调、海盐腔、余姚腔和弋阳腔。 一听这句话,张老板顿时如同找到了知音一般,态度也不那么端着了,“你的很是,我们苏州人听惯了昆山调,对弋阳腔欣赏不来,就像吃惯了清淡的茶汤泡饭,就咽不下去油腻的羊肉泡馍一样。” 张老板一叹,“可是皇上喜欢弋阳腔,官员们要看皇上的眼色,咱们老百姓呢,要顺从官员的喜好,连苏州会馆都要唱弋阳腔迎合他人,唉,想好好听一曲昆山调,倒要回苏州老家了。” 姚妙仪连连摇头,“张老板好几年没回去了吧,如今连苏州城也盛行弋阳腔了,昆山调戏班子要么该唱弋阳腔,被挤到乡野之地勉强糊口。” 张老板一阵唏嘘,和姚妙仪回忆苏州城的昆曲戏班,颇有些“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味道,慢慢拉近了关系,姚妙仪说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楚王好细腰,群臣每日只吃一顿饭,吸一口气才系上腰带,饿得扶墙而行——” “嘘!”张老板慌忙左顾右盼,低声道:“莫谈国事,莫议皇上啊,小心隔墙有耳,被亲军都尉府的探子听见了,那就——” 张老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姚妙仪心中却想的是捉拿明教密党的主要组织就是直接受洪武帝管辖的亲军都尉府,“都尉府真的那么厉害?连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身边都布着他们的密探?” 张老板压低声调说道:“我有个同行贿赂内务府的官员,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已,恰好皇上命亲军都尉府查内务府贪腐案,同行下了大狱,受贿官员直接被剥了皮!据说这个案子是同行的小妾无意间说出的,被密探得知了,顺藤摸瓜一窝端。如今内务府好几张人皮还挂在城隍庙示众呢,你说可怕不可怕?” 城隍庙悬挂贪腐官员人皮,而且做了防腐处理,里面填充着稻草,很是可怖,已经成为城隍庙一景,提醒官员们保持廉洁。 姚妙仪故作惊吓,便不再谈这个话题了,她将自己写的招工告示递给张老板,“好几天都没有人应征,还请您多多指教。” 不谈国事就好,张老板擦了一把冷汗,接过告示细看,“是工钱出了问题,你是按照苏州的行价来的吧,给的太低了。南京是天子脚下嘛,人力和物力都是贵的,若想招到满意的人选,起码要将工钱加倍才行。” 姚妙仪其实知道是工钱出了问题,不过她这次拜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谢张老板指点迷津。张老板在南京混得风生水起,是我们这些老乡的楷模啊,听说您的月容楼衣裳做的极好,许多高官的女眷都请你们家师傅进府量体裁衣,应天府尹的夫人,还有吏部一位姓周的官员,叫做什么——” 姚妙仪拖长音调,做苦想状。 张老板尤为得意的说道:“是吏部的右侍郎周奎周大人,周大人闺女的嫁妆,还有他的官袍都是我们月容楼绣的。” 姚妙仪崇拜的看着张老板,“哇,这么大的京官,家里一定很气派吧,连着周夫人这种诰命夫人是不是生的和我们普通百姓不同?” 张老板笑道:“唉,其实也就那样,官员家的花园,真不如咱们苏州园林好看。” 姚妙仪玩笑道:“我不信,张老板故意哄我吧。” 张老板说道:“过几天我们月容楼的师傅要进周府给周家人裁秋天的衣裳,你扮作绣娘进去瞧一瞧,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姚妙仪达到了目的,找了绝佳的机会进周府查探。 当年周奎为何要赵天德刺杀母亲,他背后主使到底是父亲徐达,还是另有其人…… 回百和堂的路上,姚妙仪暗暗出神,阿福挥鞭赶着车,坐在车辕子上说道:“姚大夫,我的工钱不用加。你不嫌弃我年迈无用,带着我来京城长见识,管吃管住的,还管养老送终,我很知足了。” 车厢里,坐在姚妙仪身边的宋秀儿也说道:“我的也不用加,听说新店开张要赔三年呢,小姐刚买了房子,进了货物,手头紧着呢,能省一点就省点。” 阿福和宋秀儿是经过考验的忠仆。姚妙仪看着马车外的店铺和行人,笑道:“你们越是为我着想,我就越不能亏待了你们。放心吧,这些年我哥哥也攒了些银子,赔六年也能撑得住。再说了,这里的药材和诊金也比苏州高不少呢,百和堂终究是会赚的。” 千金难买忠心,药铺里那两个明教密党最终还是忠于小明王姚继同,而阿福和宋秀儿才是忠于姚妙仪的人。 失散多年的魏国公徐达长女、姚家养女、明教密党,姚妙仪一人具有三重身份,要查清旧案,还要找机会刺杀郭阳天,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始终都缺乏安全感。 阿福和宋秀儿如此体恤她的辛苦,她就更应当好好对他们。 回到百和堂,看店的杂役说下午依然没有生意,不过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看到了招人的告示,想来店里应聘大夫,此刻在大堂里等着面谈。 ☆、第12章 将星陨落 阿福是个粗人,说话比较直接:“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张老板说我们给工钱只有南京大夫的一半,所以才迟迟招不到人,来应聘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只是个混饭吃的江湖郎中啊?” 这话说出了宋秀儿的心声,也低声劝道:“小姐,这看病开药不是当厨子做饭,难吃就难吃,至少不会吃死人,有些银子不能省的。” 姚妙仪心生好奇,笑道:“你们放心,我什么时候小气过了?人家都来一趟了,又等了那么久,也不好随便把人赶走。请到书房奉茶,我见见他,试试他的斤两。” 姚妙仪的书房在后院的北厢,庭院里晒满了各种药材,中央是一口井,整座屋子都溢满了药香,应征的年轻人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半眯缝了眼,沉醉似的嗅着。 宋秀儿在前面引路,态度恭敬,自从刚才在大堂见到真人,警惕就消失的无隐无踪了。 这个年轻人生的俊秀,而且气质高雅,目光清亮,不躲不闪,隐隐有种难以形容的贵气,难道是落魄书香的读书人?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姚家以前在南宋时也是汴京的书香世家,后来为了生计才从儒林入了杏林。要是小姐能够留下他就好了,想到这里,宋秀儿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姚大夫,朱公子来了。”宋秀儿掀开竹帘,请年轻人进去。 见到此人,姚妙仪不禁愣住了,居然是朱橚!五皇子朱橚!在军营跟着她学医的朱橚! 见到姚妙仪的一瞬间,朱橚更懵,好像被闷棍砸在后脑,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宋秀儿察言观色:什么情况?难道小姐和他认识? “秀儿,你先出去。”姚妙仪首先反应过来,对宋秀儿使了个眼色。 宋秀儿狐疑的离开书房。 朱橚回过神来,躬身行礼,“姑娘是姚小姐吧?小生这厢有礼了。真是太巧了,我和你哥哥姚继同在沙场上相识,他是军医,我是个小主薄,平时跟着他学习一些医术,没想到他到了南京开药铺,真是巧了,你哥哥呢?” 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姚妙仪是顶替了义兄姚继同的名字从军的。朱橚没想到姚妙仪是女扮男装,还以为她是姚继同的妹妹,心想这兄妹两人长的还挺像呢。 朱橚回京之后,对医术的狂热依然不减,但是皇宫大内规矩森严,不方便继续研究医学,他就生了在京城开个药铺的想法。 朱元璋对皇子们的管教十分严格,教导后代莫要忘本。读书骑射,甚至种菜都要学,皇子们和一些挑选出来高官子弟平日在大本堂学习经史,大本堂外面没有花圃,全是各种菜地。 学业太忙了,朱橚无力打理药铺,就想去药铺当个临时的大夫也成,起码能够经常接触病人,继续他的医学之路。 回京这两个多月里,朱橚抽空应征过好几个药铺,均因资历太浅,年纪太轻被拒绝了,这一日出宫,无意中看见街头阿福贴的告示,他根本不在乎工钱多少,揣着希望来到百和堂碰运气。 姚妙仪这些日子在想如何找理由和这两兄弟见面解释,本来是打算等同乡王宁跟随常遇春元帅班师回朝时,通过王宁之口说出来。 没曾想机缘巧合之下,以这种方式再见面了。 姚妙仪打开书桌抽屉的夹层,从里面取出一个假喉结粘在咽喉处,故意粗着嗓子说道:“朱五郎,你现在还和骨架一起睡觉吗?” “啊!” 朱橚如同白日见鬼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目顿时瞪得滚圆。姚妙仪递过茶盏,说起了自己替兄从军的缘由。 咳咳,朱橚有些慌乱,语不成句,“你……你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那么凶悍,砍胳膊砍腿挖眼睛都不眨,还摸……摸过那么多男人……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姚屠夫怎么可能是女人,别开玩笑了,哈哈!” 姚妙仪将胸脯挺了挺,“看清楚没?我真的是女人,你要不要……” 姚妙仪拉起朱橚的左手,作势要将往自己的胸脯方向而去。她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只是要逼迫朱橚认清现实。 果然,朱橚犹如被火烫着似的,赶紧抽回手叫道:“好!我信……你真是姚屠夫……也只有姚屠夫才会做出这么疯狂大胆的事情,你是女人嘛……怎么可以……男女有别的,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在军营伤兵营里和朱橚相处一年,朱橚凡事都虚心请教,勤奋好学,毫无皇子的架子,也不以权压人,姚妙仪对他的态度也渐渐从畏惧、忌惮,转变成尊敬,佩服。 朱橚对医学是虔诚的,有一股悲天悯人的济世之态;而姚妙仪只是把医术当做安身立命的手段,境界截然不同。姚妙仪觉得,这个朱橚若不是皇子,凭他的资质和学问,将来成为医学大家也未可知啊。 朱橚听姚妙仪讲述分家后,她和哥哥被苏州府强行安排搬迁到南京的经历。朱橚叹道:“你也太见外了,倘若当时给我和四哥来封信,我们定会帮你留在苏州老家。” 朱橚在百和堂等了一下午,一个客人都没有,他晓得这里的生意不好,姚妙仪处境艰难,肯定不如在苏州顺遂安逸。 姚妙仪坦言道:“其实我和哥哥少年心性,也想来南京闯一闯。恰好义父要去天界寺修《元史》,我便没有动用你们的关系,干脆服从官府安排,搬迁到南京了。如今户籍都在这里,算是在此地落地生根了。这些日子逛了逛南京,觉得这里也不错,万事开头难嘛,生意总会有转机的。” 姚妙仪给朱橚的瓷杯里续上茶水,“你四哥那边,麻烦你得空解释一下。整个军营里,只有同乡王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瞒了那么久,实属身不由己。当年……我总不能看着嫂子一尸两命,姚家与我有养育之恩,不得不报。” 朱橚捧着瓷杯埋头喝茶,不敢和姚妙仪对视,“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四哥面冷心热,应该也会理解。放心,他不会追责的……那个,你义父修《元史》,敢问姓甚名谁?” “我义父是出家人,出了红尘之人,无名无姓,法号道衍。” 朱橚猛地抬头,“是道衍禅师?!这是一位很有学问的禅师,曾经去大本堂给我们讲过课,精通儒释道三家,包括兵书都了如指掌,实乃天下奇才,连父皇都很敬重他。” 提起义父,姚妙仪也是骄傲且崇拜的,“我义父以前是北郭十友之一,和高启、扬基这些江南名士齐名呢。” 朱橚暗想,原来是道衍和尚收养的姚大夫,难怪是这样的坚毅骄傲的脾气性格。 不过,朱橚今日来,主要还是为了找个大夫的活计,如今遇到老熟人,更是求之不得了。 “姚大夫,咳咳,姚小姐,你从外地搬迁来此,实属不易,生意难做。我干脆分文不取,当百和堂的坐诊大夫。只要不在大本堂读书,我就找机会出宫来你这里诊治病人。” 姚妙仪笑道:“你来药铺坐诊,身边肯定有暗卫吧,我就不用担心百和堂被坏人砸场子了。就像请了一尊金佛镇守,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你别嫌弃少,等生意有了起色,会涨工钱的。” 其实朱橚来百和堂当大夫有利有弊,甚至弊大于利,但是姚妙仪知道,朱橚是铁了心要来,如果她拒绝了,朱橚肯定会求亲哥哥四皇子朱棣出面。 而朱棣对弟弟的要求几乎是来者不拒,就像上次在军营要姚妙仪收朱橚为学徒一样,软硬兼施着,逼姚妙仪点头答应。 所以这次姚妙仪干脆答应了朱橚,免得再惹上朱棣这个杀神。朱棣心思太深了,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来往。 朱橚见姚妙仪答应的爽快,兴奋不已,就在这时,外头一阵喧哗,传来宋秀儿的尖叫声,“什么人这么大胆,敢私闯民宅?!你们——呜呜!” 姚妙仪脸色一变,偷偷将一个匕首藏进衣袖里,心想莫非是明教密党的身份暴露,亲军都尉府的人找过来了? 朱橚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去,大声斥责道:“毛骧!放开这个姑娘,你们进来做什么?不是说了在外头等吗?” 一群穿着普通、看起来就像灰头土脸市井闲人小贩的暗卫进了院子,其中一人捂着宋秀儿的嘴,不让她进院子听到对话。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他快步走进书房,对着朱橚耳语了几句,朱橚脸色骤变,忙告辞带着这一群人离开了。 姚妙仪不知所以,这些人离开后,宋秀儿跑来问姚妙仪:“小姐,他们找那个大夫做什么?凶巴巴的。” 姚妙仪随口敷衍道:“大夫欠了人家钱,那些人是来追债的。” 宋秀儿回想着朱橚俊秀大方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小姐,你答应他来保和堂做事吧,有了工钱,他就能还债了——也不知那些人会不会打他。” 姚妙仪嗯了一声,“这个人医术还行,反正小病小痛的都能应付。放心吧,那些人只是要挟一下,不让他跑了逃债,若真打坏了,怎么做工还钱?” 宋秀儿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深想。 不过一个时辰后,北城兵马司的人走上街头,贴告示,民间二十七日内禁止嫁娶等喜事,还命令所有的茶楼酒坊拆掉戏台,连秦淮河旁的画舫花楼都关门歇业,不准接客,就连百和堂新挂的匾额上的红布和红灯笼要去掉,改挂白灯笼。 一看这个架势,姚妙仪知道,肯定是朝廷某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去世了。 到了傍晚,洪武帝的儿女亲家、太子的岳父、大明帝国最年轻的名将、北征军领袖之一——常遇春病死柳河川的消息便传开了。 ☆、第13章 将谁与谋 常遇春和魏国公徐达一样,都是朱元璋的凤阳老乡,少年时期就追随其左右,为将之后从无败绩,是名符其实的常胜将军。这实在难得,须知连功勋最高的徐达都打过败仗。 他是朱元璋最器重的名将,为此结为儿女亲家,为太子朱标求娶了常遇春的长女常氏为太子妃,这意味着将来朱明江山的统治者,永远都有着常遇春的血统。 这份尊荣,可见常遇春在朱元璋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可是常遇春在北征全面胜利后,宿命般的中箭落马,病死柳河川,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乍然离世,年仅四十岁! 大明十大开国功臣,常遇春最年轻,死的却是最早,天妒英才啊! 洪武帝悲痛欲绝,他向来勤奋,御书房甚至彻夜灯火不熄,可是这一次却罢朝三日举哀,为常遇春举行了隆重的国葬,追封他为开平王,配享太庙。 不过姚妙仪并不关心这些,她惦记的是同乡王宁。 那年王宁拿着玉佩帮常森和常遇春父子相认,由此成为常遇春的亲兵,平步青云,小小年纪屡立战功,封了百户。后来常遇春和徐达将北征军兵分两路,追击逃跑的元顺帝,她也由此和王宁分开了。 姚妙仪跟随徐达班师回朝,徐达封了魏国公,赐金书铁卷,身边的人也都加官进爵,好不威风。 常遇春的北征军也是捷报频传,却没想胜利之后反而是将星陨落的结局。 那王宁的前途会如何?身为常遇春身边倚重的百户,没有保护好常元帅,会不会被多疑暴躁的洪武帝迁怒?会不会被胆小怕事的常森埋怨? 当第二支北征军全军缟素,抬着元帅常遇春的棺椁进京时,金陵满城缟素、一片哀鸣、哭声震天。 阿福早早在三山门外的祭台附近给姚妙仪占了个绝佳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见祭台上的各种大人物,包括坐在龙椅上的洪武帝。 姚妙仪看到了抬棺材的王宁。一年不见,王宁褪去了稚气,长高变壮了,盔甲外面罩着白色粗麻孝服,目光坚毅从容,气质和以前截然不同。 姚妙仪见到这样的王宁,心中稍定,战争将一个少年变成了男人,即使遭遇挫折,也能扛过去。 抬棺材的一共有八个年轻人,王宁站在最后面。最前面的是太子朱标,朱标在棺材左边,而右边的人姚妙仪也很熟悉,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魏国公世子徐辉祖。 朱标身后是四皇子朱棣,而站在徐辉祖身后的小将军是常遇春的小舅子蓝玉。 棺材很沉,抬棺的八个人都在咬牙硬撑。 常森穿着一身重孝,光脚穿着麻鞋,失魂落魄的抱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棺材前面。这次北征,他是偷偷冒名顶替参军,是为了给父亲一个惊喜,证明自己这个小儿子不是废物点心。 可是没想到,他真的不适合子承父业,要不是姚妙仪出手抢救,他早就一命呜呼了。和父亲父子相认,之后无论父亲如何打骂、嫌弃常森不争气,他都不肯再踏入战场半步。倒是刚结拜的兄弟王宁勇猛顽强,备受父亲夸赞,还认了他当干儿子。 常遇春戎马一生,从无败绩,却被小儿子气得束手无策,每当王宁立功,他就会把儿子常森骂一顿。 可就是那些争吵不休的日子,居然是父子之间最后的时光。 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常森拖着疲累的步伐,至今都不敢面对现实,希望父亲能够再骂他一次。 洪武帝带着群臣还有儿孙们亲自在三山门祭台迎接,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已经得了父亲恩荫,封了郑国公,身边站着二弟常升。 常森,常升。发音几乎一样,没有什么很深的寓意和传承,但谁都不敢说这两兄弟名字不好听。 因为常茂,常森,常升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朱元璋亲自取的。这些将门之后,也只有常家三兄弟有这个殊荣了。 常森抱着灵位对洪武帝行了君臣之礼后,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拉着大哥和二哥的手嚎啕大哭起来,三兄弟抱头痛哭,皇长孙朱雄英年纪还小,跑过去扑到三个舅舅怀里,也跟着嚎哭道:“舅舅!外公说得胜后教我骑马的,呜呜,外公骗我!是个大骗子!” 太子妃常氏跪在屏风后面呜咽不止,她小腹微凸,洗净铅华,脸色苍白,还长了妊娠斑,太子侧妃吕氏在一旁跪着,低声安慰常氏,“太子妃节哀,您怀有身孕,莫要悲痛过度,伤了胎气。” 常氏是将门虎女,相貌平平。而吕氏是世代书香出身,生的面目姣好,吕氏很受宠爱,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子,身材依然窈窕,相貌恍如少女。 而常氏只生了皇长孙朱雄英,好容易再有了身孕,太医说看胎像八成是个儿子,常氏欣喜万分,可惜乐极生悲,还没高兴多久,就传来了父亲的噩耗。 常氏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可为人子女,孝道当先,父亲英年早逝,听到屏风外面三个哥哥和儿子的哭声,悲伤席卷而来,心如刀绞。 一半是哭父亲,一半是哭她自己。 她和太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在闺中时,她喜欢跟着父亲舞刀弄枪,而太子朱标是在文人堆里长大的,喜文厌武,所以和她毫无交流,倒是和侧妃吕氏时常诗文相和,恩爱缠绵,对她只是敬重而已,并无夫妻情分。 而吕氏所生的皇孙朱允炆聪明绝顶,有神童的美誉,深受洪武帝和太子的喜爱。常氏忌惮吕氏久矣,也不得不承认朱允炆神童之名实至名归,朱雄英这个哥哥远不及弟弟聪慧。 常氏不像吕氏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但也晓得一个不能登上皇位的嫡长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而如今常氏和儿子朱雄英最大的靠山——父亲常遇春去世了。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太子妃常氏却觉得透骨寒冷,她微微侧过身体,避开了吕氏递过来的冰帕子。 侧妃吕氏双手捧着手帕,太子妃却不理她,顿时身形僵直,微微有些尴尬,她抬头看了太子朱标一眼,满脸的委屈。 若要俏,三分孝。 吕氏天生丽质,气质优雅,一身素白衣裳,犹如荷塘白莲般清丽婉转,将黄脸妊娠斑密布的太子妃常氏比到泥里头去了。 此时受辱,吕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恰好”被刚在祭台上放下棺材的朱标看见了。 他不忍心见宠妃难堪,便走过去接过了冰帕子,擦了擦汗水和泪水,他刚才奉父皇之命,和将士一起将棺材抬到祭台,此时肩膀和腰身都酸痛不已。 宰相李善长大声念着洪武帝亲手撰写的祭文,先是大体回忆常遇春的各种功绩,然后悲叹:“……遽尔云亡,曷谓柳河之川失我长城之将,丧今南还,哀痛切心,与谁言哉!” “将军在时,朕实所倚,将军既往,将谁与谋?” “不过临风兴慨,想其音容耳。朕亲临奠,思尔之情,言岂能尽?尚飨!” 祭文念罢,洪武帝抚棺而哭,胡惟庸、刘基等大臣们皆跟着恸哭,魏国公徐达怔怔的看着战友的棺椁出神,常遇春是同乡、是同袍、是竞争对手,更是好朋友。 一起出生入死,闯过多少难关,携手灭掉元朝,建立千秋功业,青史留名。 半生戎马,少年时期立下的志向都完成了,也得到了最丰厚的奖赏,可这又如何? 一口棺材,就终结了一切。 攀到人生顶峰的徐达觉得一股寂寞涌向心头,洪武帝的祭文依稀还在脑海里回响着。 “将军在时,朕实所倚,将军既往,将谁与谋?” 将谁与谋,此时太子妃常氏也反复默念着这四个字,回想刚才朱标和吕氏冰帕传情的情景,目光冰冷幽怨。 ☆、第14章 峰回路转 常遇春追封了开平王,以亲王之礼风光下葬。将星陨落,给北伐之征的辉煌胜利蒙上一层阴影。 魏国公徐达,常遇春的小舅子蓝玉,包括四皇子朱棣等战将纷纷请战,求再次北伐,一举将残元势力赶到大漠吃风沙,给常遇春复仇。 和武将们的同仇敌忾不同,文臣们则大多主张暂停第二次北伐,对内安抚百姓,休养生息,对外则以和谈和招降为主,武力震慑为辅。 痛失爱将,洪武帝一夜之间鬓发白了一半,如今文臣武将争吵不休,主战派和主和派势同水火,主战派指责主和派懦弱胆小,贪恋安逸荣华;主和派大骂主战派贪功猛进,不顾百姓民生。 洪武帝左右为难,因为双方说的都有道理。 如今元顺帝跑到和林,召集残部,伺机反扑。 元朝大将王宝宝盘踞陕西,手下有四十万元军。 辽东有纳哈出掌兵二十万。 云南被元朝梁王控制。 陕甘西番自立为王。 就连高丽国也不老实,乘机扩张领土,占了辽东多地…… 可是另一方面,国库空虚,人口急剧减少,良田变荒地,此时开始第二次北伐之征,是涸泽而渔,不顾百姓死活,朱元璋是农民出身,他太明白吃不饱肚子意味着什么——为了一口饱饭,赤手空拳都敢造反… 洪武帝再三斟酌,最终站在了主和派这边。 入夜,百和堂还挂着白灯笼,已经打烊关门了。姚妙仪、姚继同,还有道衍禅师在大堂里说话。 “什么?”姚妙仪简直难以自信,“义父要去出使辽东和高丽和谈?您是个和尚,怎么参与政事上去了?” “洪武帝确实有经世之才,不拘一格。”道衍禅师面有钦佩之色,“如今大明和周边势力处于敌对状态,并无使者来往,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佛教寺庙兴盛,并不禁宗教来往,对高僧礼遇有加。” “就是因为我是和尚,洪武帝才选了我们这些方外之人打头阵。谈的好了,就正式派出官员使团定合约;实在谈不拢了,名义上就是几个和尚云游交往,大明也不会失去国威颜面。” 反正这些和尚四处游走,起码有了和谈的架势,须知每一股势力都有主和派,这些人渴望安稳,能不打仗就尽量先坐下谈一谈。 于大明而言,可以稳一稳边关的局势,得到些喘息之机。朱元璋当过和尚,后来加入红巾军改信过明教,深知信仰的作用。 所以在天界寺修《元史》的高僧们,只要身体禁得起路途波折的,基本都分派出去了,除了元顺帝的小朝廷,道衍禅师去辽东高丽,克勤禅师远渡日本国、还有其他人去了缅甸西藏。 “圣旨已下,我们不得不从。”姚继同一叹,“本来义父是打算通过蒋山法会,引起洪武帝的注意,走一条终南捷径,以接近朝政官员,可是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身不由己了。” 乍然遇到这种戏剧性的变故,姚妙仪脑子都懵了,她抿了一口已然凉透的冷茶,说道:“义父和姚继同都走了,明教怎么办?刺杀郭阳天的事情怎么打算?” “我们此去辽东高丽,路途遥远,不通音讯,明教先交给你负责。”姚继同说道:“明教这次内鬼叛变,损失惨重,还是以休养生息为主,莫要轻举妄动。至于郭阳天——” 姚继同的目光里闪过一抹痛色,“暂缓吧,等我和义父回来再谋刺杀计划,你要做的是稳住局面,我们不能再失去同伴了。” “属下听命。不会擅自行动的。”姚妙仪点点头,她其实对明教的未来持以悲观态度——即便是成功刺杀郭阳天又如何? 即便是朱元璋死了又如何?大局已定,这天下是朱明王朝,难道姚继同说自己的小明王,就能立马黄袍加身,天下臣服? 明教现在已经臭名昭著,被称为魔教了好不好。 何况和姚继同相处多年,看得出小明王性格恬淡,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明教庇护她多年,姚妙仪虽然不看好明教的前途,但是感激之情还是有的,不希望明教就这么散了。 由于姚继同和道衍禅师即将出发去辽东高丽,这几日都住在百和堂,和明教旧部联络交代。 一夜北风过后,十里荷香渐渐消散,到了三秋桂子的时候了。金陵城百姓收起了单薄的夏衣,穿上夹衣。 秋雨绵绵,一辆马车停在百和堂门口。开业快一个月了,百和堂生意依然清淡,又是个下雨天,今早开门后,一单生意都没有。 此刻阿福见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门,忙殷勤的打起雨伞走到马车前,给客人遮雨。 客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目光如炬,鼻梁厚实挺直,从面相上看应该不是病患本人,可能是来帮亲人抓药的。 他的唇生的极薄,唇色也极淡,看起来性情寡淡,隐隐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之感。 客人进了门,身边的俊俏的小书童出手豪爽,居然给了阿福一两银子的赏钱,说道:“我们四爷不是来看病买药的,听说道衍禅师住在这里,特来拜见。” 在大堂后面坐诊的姚妙仪听见了,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走出来一瞧,啊!这不是四皇子朱棣身边的小内侍马三保吗?以前在军营里,就是马三保伺候两位皇子起居日常,和姚妙仪十分相熟。 这时马三保身边穿着黑色葛布道袍的客人似乎感觉到了姚妙仪的目光,侧身回头看去,目光对视,姚妙仪瞳孔猛地一缩:四皇子朱棣! 自从和五皇子朱橚表明了女儿身,姚妙仪就知道总有一天朱棣会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后来因开平王常遇春的葬礼,皇子们都以晚辈之礼给常遇春送葬办丧礼,冗长繁琐的各种仪式,朱橚和朱棣都没时间来百和堂。 朱棣目光清冷,颔首道,“姚大夫。” 反正迟早有这一天,姚妙仪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四爷。” 朱棣说道:“我是来拜会道衍禅师的,之后有些事情,还请姚大夫跟我走一趟。”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又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在。姚妙仪将朱棣引到内堂书房,默默退下,留道衍禅师和朱棣在书房说话。 道衍禅师也以为朱棣此行是为了姚妙仪女扮男装、替兄充军之事,忙将前因后果解释一番:“……当年都怪贫僧带着继同云游四海,家中无人可依,才有了妙仪效仿花木兰之举,还请四皇子恕罪。” 朱棣单手一挥,“当年之事,五弟已经转述给我听了。姚大夫虽有冒名顶替、欺瞒之罪,不过她在战场上救过近千人的性命,早已将功赎罪了。道衍禅师,我今日前来拜访,并非是兴师问罪。” “实乃有求于道衍禅师。”朱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实不相瞒,我的生母硕妃是高丽人,幼时家境贫寒,辗转来到中原,是马皇后收留了她,母亲生下五弟不久后就去世了。” “临死前曾经剪发一束,说将来若有机会,便将这一束头发带到高丽国,烧成灰,抛洒故土,以全了她的思乡之情。我是大明皇子,恐怕毕生都难有机会去高丽国,听闻道衍禅师即将启程去高丽,希望禅师能够顺道帮我完成生母遗愿。” 朱元璋的后宫佳丽三千,原配马皇后是结发夫妻,早年跟随丈夫吃了不少苦头,身体受损,子息薄弱,毕生只生育了两个公主。 其余十四个公主,还有二十四个皇子都是嫔妃们所出。嫔妃血统出身各有不同,除了汉人,还有高丽人,色目人,蒙古贵族,甚至对手陈友谅和张士诚的姬妾都纳了几个在后宫。 所以朱棣的生母硕妃是高丽人并不奇怪——高丽女子在中原当姬妾的有许多,就连退居陕西和林的残元太后也是高丽人,她的儿子就是元顺帝。 道衍禅师是个和尚,是最适合托付的人选。既然四皇子对姚妙仪欺瞒的行为既往不咎,而且还以生母遗愿相托,道衍禅师当然爽快的答应了。 “阿弥陀佛,贫僧定不辱使命。”道衍双手接过锦盒,“不知硕妃娘生前可提起家乡在何处?” 朱棣摇头,“母亲很小就离家了,早已忘了家中情形,只依稀记得门口有一条大河,道衍禅师只需在河边焚烧发束,超度念经即可。” 朱棣恭身一拜,以示谢意,临别之时,朱棣再此拜谢,随后说道:“我有一事,要请姚大夫帮忙,事毕之后会派人送她回来。” 既然朱棣客客气气来“请”,应该不会为难姚妙仪。道衍禅师说道:“可以的。贫僧和姚继同明日就启程去辽北。百和堂全靠姚妙仪一人支撑,还请四皇子帮衬一二。” 朱棣说道:“禅师放心,我的五弟即将来百和堂当坐诊大夫,闲杂人等不敢来闹事的。” 姚妙仪在外头大堂惴惴不安的等候。马三保年纪很小,只有十二三岁,他好奇的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瞪大眼睛说道:“你真的是姚屠夫?” 记忆中的姚屠夫凶神恶煞,治疗手段残忍粗暴,连五皇子朱橚都怕她,姚妙仪瞥了他一眼,“在军营的时候,你一口蛀牙,有五颗是我用钳子拔的,次次都疼哭了,我不得已用甜甜的甘草当糖块来哄你。我看现在新牙长的还不错,最近都不敢吃糖了吧。” 提起往事,马三保至今都打哆嗦,记忆力的姚屠夫和面前的妙龄少女重合了,他语无伦次的指着姚妙仪,“你……你……你居然真是个女人!” 姚妙仪点头,“是啊,所以我给你拔牙治口疮,但是你的痔疮我没碰,都交给朱橚割的呀。” 割痔疮是马三保人生难言之痛,因为主刀的是初学医术的五皇子朱橚,他连喊痛都不敢大声。 这么私密的事情都捅出来了,马三保由此可以肯定,姚小姐就是以前的姚屠夫。 两人正说着话,朱棣从书房出来了,道衍禅师亲自相送,朱棣对姚妙仪说道:“带上你的医箱,跟我走一趟。” 道衍禅师对着姚妙仪点点头,示意她镇定,并无大事。 姚妙仪背着医箱上了马车,朱棣这次出宫很低调,马车不大。三个人坐在马车里,加上一个医箱,就更显得空间格外的逼仄。 朱棣坐在主位,姚妙仪和马三保分坐左右两边,可以清晰的看见朱棣唇上淡青的胡茬。马车在石板路上一颠一颠的,上坡下桥,好几次姚妙仪差点一头撞在了朱棣身上。 太难熬了,姚妙仪抓紧钉死在马车上的椅子,控制住身体摆动,没话找话说,“四爷,我要的看的病人是谁?断胳膊还是缺腿了?” 朱棣淡淡道:“是一个死人,我想知道死因。” ☆、第15章 巧破命案 马车径直驶进了金陵文昌巷的一户大宅院。姚妙仪定居金陵之后经常出去“闲逛”,知道文昌巷离皇宫只隔着几个街坊,有资格在这里买房置地的都是官员权贵。 平民百姓经过这里,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就怕惊动了贵人们。 这栋宅子厅堂是是五间七架,大门用绿漆涂就,门环是兽面摆锡的,屋脊用瓦兽装饰,梁栋檐角用青碧绘制着纹样,按照洪武帝对宅邸式样的严格规矩,房主应该是三品到五品之间的官员。 院子里搭着孝棚,大厅设有灵堂,这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但奇怪的是灵堂里一个人都没有,一丝哭声也无,只有一具中年女性的尸首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 死者穿戴凤冠霞帔,霞帔上绣着云霞孔雀纹,看来是四品的诰命夫人。面上涂有脂粉眉黛,栩栩如生。棺材旁边搁着数个冰盆,以放缓尸首腐化。 走进灵堂,一股渗人的寒意扑面而来。 马三保简单道出了今日的来意。 死者叫做杏娘,在嫁人以前,曾经是宫里女官,做到了五品尚宫的位置。杏娘人品和学识十分了得,和庆阳公主十分交好,在宫中时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去年杏娘请了恩典,出宫嫁人,据说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岂料突然暴亡,伺候杏娘的丫鬟跑到庆阳公主府,哭诉杏娘八成是被亲夫谋杀的,求公主主持公道。 庆阳公主的父亲叫做朱重五(朱元璋以前叫做朱重八),是洪武帝的亲哥哥,英年早逝,洪武帝登基为帝,追封了亲哥哥为南昌王。论理,亲王之女应该封郡主,丈夫封郡马。 可是朱元璋说:“朕惟侄女二人,不忍遽加降夺。”所以庆阳公主和驸马保留了称呼和俸禄。 庆阳公主比太子朱标还要年长三岁,早就下嫁出宫,建了公主府,在皇室之中颇受尊敬。 朱棣北伐回京之后,得了宗人府宗正的差事,专门处理皇室成员的各种事宜。庆阳公主觉得杏娘之死确实蹊跷,但杏娘一个妇道人家,又做过宫廷女官;杀妻嫌疑犯丈夫是四品武官,贵为千户,身后也有靠山同袍。 若告到应天府衙门,事情闹大了,各方势力干扰,反而不好收场,便命公主府的护卫先控制住了宅邸,封锁消息,叫堂弟朱棣帮忙查案,还说杏娘是个女人,为了让她走的清清白白,最好请个女大夫或者女仵作来查验尸首。 朱棣当即就想到了姚妙仪。姚妙仪胆大心细,口风严实,是绝好的人选。 姚妙仪果然不负所望,一句废话没有,淡定自若的命人在敞亮的角亭四周设了帷帐,里面有一张条桌,将尸首抬出棺材,搁置在条桌上,卸下死者头上的钗环,脱去衣服,披了一张白麻布遮身,最后用清水擦净了死者妆裹时脸上涂的脂粉油彩。 洗净脂粉,一张青黑的脸露了出来,一副枉死的模样,像是中了某种剧毒。 咯哒! 轻轻的一声响,姚妙仪卸下了死者的下巴!她将一根竹筷探进口腔和咽喉,用西洋放大镜仔细查看,目有疑色。 而后同样用放大镜凑过去看了死者的耳朵和耳洞,面上的疑色更浓了。 她拨弄死者的眼皮,想要检查眼睛,却发现根本拨不开,仔细一瞧,顿时眉头紧蹙。 “上下眼睑被鱼胶粘在一起,肯定是死不瞑目,无法合拢双眼,所以用鱼胶强行粘住。给我一把小剪子。” 马三保在军营里见惯了死人,练出了肝胆,不过此时情景太过诡异了,心惊肉跳,别过脸去不敢看,没听清姚妙仪的要求。 还是朱棣镇定,将医箱的小银剪刀递给姚妙仪。 姚妙仪接过剪刀,慢慢挑开了眼皮上的鱼胶。 双眼瞳孔早已散开,变得浑浊死气,死者蓦地“睁开”双眼,马三保吓得直哆嗦,五脏六腑似乎在翻跟斗,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连朱棣也暗中在衣袖里握了握拳头,薄唇的颜色更淡了。 姚妙仪一点反应没有,细心的翻看着上下眼皮,眼睛和死者浑浊的瞳孔只有一个指甲的距离。 末了,姚妙仪放下剪刀。朱棣问道:“如何?她的死因是什么?” “很明显是砒霜中毒。”姚妙仪指着死者身上黑色的斑点,还有手掌边缘和手指根部类似丘疹一样谷粒大小的小肿块。 “昨天刚咽气,又用冰块镇着,不可能这么快出现尸斑,所以黑色斑点是毒物所致。手掌边缘,脚趾,手指根部这些小疹子我们行内人叫做砒庁,因为只有砒霜中毒才在这些部位出现这种特殊的疹子。” 朱棣听了,不禁惊讶道:“当真?只有砒霜才会这样?” “还有这个。”姚妙仪仔细用特殊的药水,洗干净了死者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但见指甲盖上有一道细细的白色横线,而且渐渐往外面扩散的趋势! “这道线也是砒霜中毒的主要特征。”姚妙仪叹道:“砒霜名气太大了,话本小说戏剧传闻都提到过。所以普通人心里头有毒杀的念头,第一个想到的毒物就是砒霜,却并不知砒霜中毒的症状其实很明显,最容易暴露了。” “其实毒死人有很多种办法,还不容易察觉,比如河豚的鱼胆,泡在酒缸里,可以毒翻整整一个酒馆的人。有一种叫*母珠的相思红豆,比砒霜还毒,混在红豆里煮粥给人吃下,神不知鬼不觉,还有各种蘑菇……” 姚妙仪说起本行来,是头头是道,不过见朱棣的脸色好像不对,便收声不说了。 好歹毒!马三保听见这话,腿脚都开始哆嗦了,暗想幸亏在军营时没得罪过姚屠夫——不,是姚大夫,要不然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咳咳,虽然对镜贴花黄成了姚小姐,却依然不改以前军营姚屠夫的本色。朱棣轻咳一声,问道:“既然你确定死因是砒霜中毒,为何还面有困惑之色?” 姚妙仪指着死者的口腔和咽喉说道:“如果死者是误食或者被强行灌进砒霜,那么她的咽喉和食道肯定有腐蚀或者像灼烧的痕迹,甚至咽喉会肿的窒息而死,可是她没有。” 姚妙仪又指了指死者的耳朵,“在苏州时,曾经有过夫妻吵架,丈夫半夜乘着妻子熟睡,将砒霜灌进妻子的耳朵,使其中毒身亡的例子,街头巷尾很是议论过一阵。但我检查过她的耳朵,并无明显的痕迹。” “那她的眼睛……”朱棣和死不瞑目的死者对视良久,杏娘眼球虽然浑浊如一潭死水,但是外表看起来还算完整,“好像也不是滴进眼睛所致。” “嗯。”姚妙仪点点头,“这就是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明知她的死因,却不知凶手是如何下手的……咦?” 朱棣看着姚妙仪,“你想出来了?” 姚妙仪的目光在死者小腹处定住,“我有一个猜测,不过这个猜测太过恶毒,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是真的。” 朱棣想了想,“比刚才灌耳朵还恶毒?” 姚妙仪沉默片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问道:“接下来我会损坏死者的遗体,不知庆阳公主是否容许?” 朱棣点头,“皇姐说了,真相要紧,而且要快,死者的丈夫有不少靠山,我们困不了他多久。” 姚妙仪暗想,能够使得皇子和公主都有所忌惮,杏娘的丈夫看来来头不小啊,不禁起了好奇,她低声问道:“这狼心狗肺的男人是?” 朱棣说道:“亲兵都尉府的一个千户。” 又是亲兵都尉府!只听命于洪武帝的精锐护卫军!捉拿明教密党的主要组织!叛徒郭阳天也是在这里当千户! 此人是洪武帝的心腹,难怪朱棣和庆阳公主如此顾虑。 刺杀不了郭阳天,将另一个亲兵都尉府的千户推进死牢也是大功一件吧。 姚妙仪从医箱里拿出一柄柳叶似的小刀,锋利的刀刃在眼眸里掠过一丝寒光,“请四爷稍微转身回避一下,接下来很血腥,你会不舒服的。” 朱棣是经过饱经沙场的人,自认无所畏惧,不过看见姚妙仪掀开死者身上的白麻布,柳叶刀在死者僵直的双腿间闪耀时,他突然明白了姚妙仪刚才说太恶毒的猜测是什么! 确实太恶毒了!想想就觉得恶心、悲怆,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么…… 朱棣转过身,猛地摇了摇头,最好不是真的!否则这人间和地狱有何区别?人和畜生又有何区别? 一刻钟的功夫,姚妙仪已经剖开了死者从阴[户到子宫的部分,从子宫颈处夹出一个裹成一团的纱布球! 纱布球里,砒霜粉已经融化成了黑色的粘液,子宫颈严重腐蚀糜烂,由此毒发至全身而亡。 此等惊世骇俗的投毒方式,必定是最亲密的丈夫所为,而且是在夫妻行敦伦之乐时为之,想想就令人齿寒! ☆、第16章 身份遭疑 次日,庆阳公主府,绿色大门上的铜环被飒飒秋雨冲刷着,厅堂九间十二架,在西间的书房,朱棣和皇姐道来查案的过程和结果。 “……证据确凿,郑千户还抵赖,污蔑杏娘偷汉子,是偷情时被奸夫所杀。他是沙场老将,禁得起拷问,不过——”朱棣眼神一凛,“他在外头养的外室熬不住,全都招认了,卖出砒霜的药店掌柜也可以指认,笔录口供俱全,容不得他抵赖。” “外室招认,说杏娘年纪大了,迟迟没有生育。郑千户就在外头养了她这个外室,生了一个儿子。但是杏娘的条件是去母留子,将外室打发的远远的,才肯承认孩子的身份。郑千户伙同外室密谋,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子来投毒。” 庆阳公主年纪约四十如许,圆脸长眉,她是皇族年纪最长的公主,下嫁给驸马黄琛,黄琛是淮安卫的指挥使,一品武官,深得洪武帝信任,手握重兵,常年镇守在外。 “污蔑昔日宫廷女官的名誉,他胆子倒是不小。”庆阳公主冷冷一笑,“人证物证俱全,郑千户还是不肯招?” 朱棣点点头,“皇姐,三*刑过后,郑千户不肯认罪。亲军都尉府的郑指挥使已经去了宗人府要人,不过我已经将此人转移了关押地点,他暂时找不到。” 庆阳公主看着窗外顺着飞檐垂落的雨滴,一颗颗的如珍珠般饱满亮泽,可是一旦砸在坚硬石板地面上,就立刻成了无数的碎片,混进污浊的泥水中。 就像女官杏娘的一生,无论在宫廷里多么优秀、得人尊重,可是嫁做人妇后,犹如明珠蒙尘,甚至丧命在丈夫恶毒的计谋中! 想到这些,庆阳公主的眉头渐渐起了寒意,“哦?郑指挥使好大的官威啊,宗人府的宗令是太子,他也敢闯进去要人。” 洪武帝设宗人府管理皇室成员,宗令是太子朱标,二皇子朱樉和四皇子朱棣分别是左宗正和右宗正。 朱棣说道:“亲兵都尉府是父皇直辖,只听命于父皇,他们行事向来如此嚣张。郑千户是都尉府的千户,他和郑指挥使是同乡同族,一起在沙场出生入死的远房堂兄弟。” 庆阳公主问道:“太子是如何说的?” 朱棣答道:“太子说宗人府只管皇室成员,杏娘虽然当过五品尚宫,但毕竟不属于皇室。她既然死于非命,此案应该交由应天府衙门审理。” 太子言下之意,就是觉得朱棣多管闲事了。 庆阳公主嗤笑道:“你如何回答?” 朱棣说道:“我说臣弟知错了,所以早早将那人从宗人府的监狱提出去。” 太子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朱棣是受了庆阳公主之托,所以并没有继续追问朱棣将那人藏在何处,而是将朱棣的原话踢皮球似的转述给了赵指挥使,两头都不得罪。 庆阳公主说道:“多亏了你找的女大夫是个细心的,这么歹毒的伎俩很快被她看穿,找到了证据,倒是个人才,给她一些赏赐,现在——” 庆阳公主从紫檀西番莲座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伸出圆润的皓腕接着飞檐下珍珠般的水滴,雨滴砸在手心里,很快聚拢了一小捧雨水,“好久没有陪皇后娘娘说话了,四弟随我进宫吧。” 到了下午,郑千户直接被拖到刑场,剐了一千刀,皮肉削尽,成了人形骷髅还喘着气。族兄亲兵都尉府的郑指挥使被贬,从堂堂一品武官降职成了六品的百户,当天启程去了陕甘戍边。 案子了结。杏娘重新入殓,预备安葬。 姚妙仪驾轻就熟,用针线将解剖的部位细细缝合,纵使有冰块镇着,尸首也已经开始腐化了,那双眼睛依然不瞑目,看得分外揪心,姚妙仪只得再用鱼胶粘住眼皮。 杏娘惨死在丈夫手里,姚妙仪对她有些移情,因为她的母亲被刺杀一事,也有可能是丈夫徐达指使,兔死狐悲,所以姚妙仪对杏娘的遗体有一些怜悯在,希望她的死相不那么可怖。 看着浑浊的死人眼在姚妙仪的手里勉强闭合,宫廷女官李桃娘问道:“姚大夫不怕吗?” 姚妙仪心生警惕,这个李桃娘是宫里的七品典正,正好是亲兵都尉府在杭州饕餮楼捉拿明教密党成员时,搜身询问过她的女官! 今日李典正是奉马皇后之命,送了一套入殓的衣服和玉器给惨死的杏娘。杏娘和李桃娘都是最早伺候过马皇后的侍婢。 杏娘出身书香,甚得马皇后喜欢,封了五品尚宫;而李桃娘是猎户之女,性子冷硬不讨喜,至今只是七品典正。 两人再次相遇,李桃娘总是盯着姚妙仪看,还时常出言试探。 李桃娘给亲兵都尉府办过事,不是普通深居后宫的女官。姚妙仪不敢隐瞒,连替兄从军的过往都如实道来,李桃娘问她是否害怕,忙回答道:“回李典正的话,草民自幼学医,已经看惯了生死。人死如灯灭,死人不可惧,活人才可怕。” 是啊,人心才可怕呢。杏娘服侍宫廷多年,却是这样惨烈的结局,知情之人莫不唏嘘,恨郑千户无耻出手狠毒、恨红颜薄命所托非人。 李桃娘以前十分嫉妒杏娘,可如今看着连全尸都不得保全的杏娘,嫉妒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怜惜和愤恨。 鱼胶已经完全粘合上了,姚妙仪才松开捏着眼皮的手,将两片打磨成指甲盖厚薄的白玉搁在杏娘眼皮之上。因怜惜杏娘死于非命,马皇后赐了一套九窍玉和一对猪形的玉握。 人体上有耳目鼻嘴七窍,下体有幽门和粪门两窍。入葬时为阻止邪气入体,便用一套玉器塞住,嘴里一般含着玉蝉,以表示重生。手里握着长条形的玉猪,表示来世富庶。 姚妙仪迅速将九窍玉塞进九窍里,一一归位,对李桃娘点点头,“李典正,可以装殓了。” 李桃娘眼眶微湿,亲自给杏娘擦身,涂脂描眉,换上了一套马皇后赐给的五品尚宫服饰。杏娘是被丈夫残忍谋害的,估计也不想夫贵妻荣,穿什么四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入葬。 末了,李桃娘欲将一对玉猪塞进杏娘的手里,可杏娘的手指如枯枝般僵硬蜷曲,怎么也掰不开,姚妙仪说道:“李典正,我来吧。” 格吧格吧! 姚妙仪用巧劲掰开死者手指,将玉猪赛进去,终于完成了。 李桃娘用白醋浸手,说道:“苏州一别,居然还能再见,我和你也算是有缘分,以后不用李典正这样客气的叫我,他们一般叫我李姑姑。” 宫里对有些地位资历的女官,都尊称姑姑或者女先生、女夫子。 姚妙仪心想着手帕交胡善围也在宫里做女官,如果能够和李典正交好,说不定能够帮到胡善围,便从善如流叫道,“李姑姑。” 白醋浸泡完毕,又换了清水冲洗,李桃娘擦干了手,坐着马车回宫复命。 马皇后正在御膳房里洗手作羹汤。她和洪武帝是结发夫妻,均出身草根,共患难,同富贵,她外柔内刚,善良温和,宽容待人,无论朝野还是后宫都备受称赞。 自从名将常遇春去世,政局外忧内患,洪武帝一直郁郁寡欢,不思茶饭。马皇后就时常亲手下厨,做了丈夫喜欢吃的菜肴,频频端过去劝食。洪武帝怜惜结发妻子在厨房劳作辛苦,即使没有胃口,也都慢慢吃下了。 李桃娘回宫复命时,马皇后正在做玫瑰鹅油烫面饼,蒸笼氤氲的水汽使得厨房的视线显得昏暗,李桃娘低头不敢直视皇后,只看见马皇后系在身上的蓝布围裙随着揉面的节奏晃动。 李桃娘交代完毕,听到马皇后停手,叹息道:“当年我收留你们桃、杏、梨、梅四个女孩子。梅娘护驾英勇牺牲;梨娘嫁人生子;杏娘所托非人,含恨而亡;只有你还一直跟着我。明日杏娘出殡,替我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是,皇后娘娘。” 马皇后说道:“那个罪人已经凌迟处死了,将他挫骨扬灰,不得葬在杏娘跟前。” “是,皇后娘娘。” “好了,你退下吧。”面饼擀平了,马皇后在饼皮上刷上一层鹅油。 李桃娘嗫喏片刻,说道:“皇后娘娘,您可还记得魏国公徐达当年嫡长女徐凤失踪一事?” 李桃娘不敢直言说当年徐夫人谢氏遇刺,导致徐凤的失踪。因为徐凤的外公谢再兴通敌谋反,一直是洪武帝心中的刺,谁都不敢提半个“谢“字。 猪鬓油刷在白色的饼皮上微微一滞。马皇后说道:“当然记得了,徐家和皇上都派人找过,可是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找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实在太难了。怎么了?你有所发现?” 李桃娘遂将和姚妙仪结识的经过讲了一遍,“……她虽然一场高烧后,不记得父母出身了,但是从道衍禅师收养她的时间来看,基本能够和徐凤失踪对的上;而且论相貌,和当年的吴中双壁谢氏姐妹有五分相似,只是此女长在市井乡野——” 李桃娘想起方才姚妙仪收敛尸体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淡定自若,“个性气质过于粗野泼辣了些,很难能够将她和身娇肉贵的千金大小姐联系在一起。” 马皇后在鹅油面饼上撒了糖玫瑰,卷在一起后再用擀面杖擀开,“早先徐家和皇上也寻访了一些相貌和年岁相似的女孩子,甚至有人贪慕富贵赏金,故意带着稚龄女孩冒名顶替去徐府认亲,可惜最后都不是,空欢喜一场。” “吴中多美女,苏州尤甚,女孩子生的好一些也实属平常。不过这个女孩能够引起你的注意,恐怕真有过人之处,此事就交由你带人暗中调查,去苏州查证核实此女来历。” 李桃娘赶紧说道:“是,皇后娘娘。”倘若能够证明姚妙仪就是徐凤,解决了好几年的悬案,她就是立了大功,升官指日可待。 杏娘之死,令李桃娘彻底放弃了出宫嫁人的念头,在宫中好好当差,照样可以享受富贵荣华。 李桃娘是个寡言少语之人,领命就告退,不善言辞,否则也不会至今都只是七品典正。 次日她给杏娘送殡回宫后,太监黄俨就笑眯眯的迎过来,谄媚的笑道:“奉皇后娘娘口谕,任命你为尚仪局司记。恭喜李司记,升了六品女官,服侍了这些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第17章 另有乾坤 黄俨是洪武帝的心腹太监之一,时常外出执行皇命,捉拿魔教叛党、贴皇榜征召江南才女进宫做女官等等都是他办的,此人善于钻营,溜须拍马,朝野内外都混的开。 李桃娘生性冷硬,一直不齿黄俨圆滑的秉性,黄俨却总是阴魂不散的凑上来找她说话,不过这一次是道喜,所以李桃娘难得给了一个好脸色,“多谢黄公公相告。我要换衣服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磕头谢恩,不和你多说了。” 黄俨笑嘻嘻说道:“你去吧,记得在娘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我自己都不知如何自夸,还给你美言?李桃娘甚烦黄俨,敷衍的点点头,走了两步,转首问道:“黄公公,你去江南选的几个女官,是不是有个叫做胡善围的苏州人?” 黄俨点点头,“有啊,胡善围分到尚食局去了,做了八品女史,是个伶俐人。” 李桃娘暗想这个胡善围是姚妙仪的街坊领居,可以先问问她,胡善围是在宫廷生存的,应该不敢欺瞒我这个六品司记。 李桃娘带人匆匆去了苏州,百和堂的姚妙仪也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苏州老乡——王宁。 常遇春中箭,死在柳河川。王宁并没有被洪武帝或者常家迁怒,相反,他还得到了赏识,和常遇春的三儿子常森一起在皇宫大本堂陪着皇子们听大儒名士讲课的机会。 姚妙仪背着药箱看诊归来,听宋秀儿说王宁来了,在后院帮忙干活,忙过去打招呼,笑道:“怎地劳烦千户大人动手。” 第二支北伐军胜利班师回朝,虽然主帅陨落,但将士们都论功行赏了,王宁才十八岁就升了四品千户,实乃金陵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但是王宁并没有姚妙仪想象中的春风得意。金秋九月,艳阳高照,阳光也无法驱散他眼底的阴霾,他穿着素色道袍,戴着网巾,手脚利索的在后院晾晒黄连。 “以前在姚记药铺做惯了,闲不住。”王宁粗糙的大手将一粒霉败的黄连挑出去扔掉,“百和堂生意太冷静了,我手里有些银两,先借给你,去聚宝门大街寻一个好铺面重新开张如何?” 姚妙仪看着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男人的王宁,他心思虽然深了,但是善良温和的心依然没变,她笑了笑,“不要紧的,生意慢慢来,这里清静些,我又不想赚什么大钱,够我吃穿、养活秀儿阿福他们就行了。” 姚妙仪将一包茶叶递给宋秀儿,“这是刚炒制的秋茶,是病人送给我的,滋味不错,拿去泡上招待王宁。” 姚妙仪和王宁在书房说话,宋秀儿端上刚泡好的秋茶。王宁拿出大小两个包袱,大的是一个点心匣子,里面搁着十来个内造的酥油泡螺,小的是一包散碎银子和一封信。 “这是胡善围托我带给你的。”王宁解释道:“她选上女官,进宫之后分到了尚食局,做了八品女史,晓得你最喜欢吃酥油泡螺,外头买的不如内造的好吃,她弄了些新鲜的送给你。” 姚妙仪心中涌起一阵暖意,酥油泡螺在嘴里化开,一直甜到心里,“吃的我留下,不过这银子我不能要,她初进宫,也需要人情来往,打理关系,少不了用银钱。” “好吧,我承认这里面也有我的银子。”王宁一叹,“你和善围想到一块去了,她说你初来乍到,生意冷清,一直在赔钱,怕你坚持不住,就将俸禄拿出来帮你撑一下,慢慢有了回头客就好了。你莫要推辞,我们三个人一起长大,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将来生意好了,再提还钱不迟。”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么?苟富贵,不相忘。我王宁不是忘义之人。我无父无母,善围和你是我的朋友,也是亲人。我如今在大本堂读书,是个没有实权的千户,目前住在开平王府,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而为。” 常遇春的长子常茂继承郑国公的爵位,但因常遇春死后追封了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配享太庙。通常人们把常府就叫做开平王府,而不是郑国公府,其规制比徐达的魏国公府还要高。 姚妙仪默默将书信和银两收下,给王宁续上茶水。 王宁打量着姚妙仪,“善围说昨日有一个叫做李桃娘的六品女官找她问话,打听了你的出身来历。李桃娘是宫中资格最老的一批女官了,深得皇上皇后信任。妙仪,李桃娘不会无缘无故打听一个普通大夫,是不是你的身世有眉目了?我和善围以前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李桃娘是宫中资格最老的一批女官?如此一来,她以前应该见过我的母亲和姨妈!难怪前天给杏娘入殓时,她总是旁敲侧击打听我身世!原来她发现我和母亲长的有些相似! 糟糕!她会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姚妙仪心中警铃大作!自从踏入金陵城,事情就越来越复杂了,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控,如一团乱麻般将她裹在中间,是破茧成蝶,还是作茧自缚困死其中? 姚妙仪竭力保持着平静,说道:“你们都知道的,当年义父在妙智寺门口捡了我,我发着高烧,脑子已经糊涂了,多亏了姚家是开药铺的,把我从阎王殿里抢出来。” “本来年纪就小,记事不多,一场大病后,连名姓都忘记了,身边也没有什么玉佩书信可以做证的。姚家人对我还不错,我早就没有寻亲的想法了。” 姚妙仪如此解释,王宁目光中的疑云依然还在,他第一次用男子的目光打量着儿时好友姚妙仪,十七岁的姚妙仪已经长开了,不再是以前干瘪顽皮、假小子一样的少女。 王宁在皇宫大本堂读书,宫中燕环肥瘦各种美女,暂住的开平王府也是清秀佳人居多。 但论相貌轮廓,姚妙仪绝对是上上之人。她穿着各种颜色的方块布料拼在一起水田衣、青绢素面马面裙,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却依然不掩她的美丽。 “喂!想干嘛?再这样看我,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姚妙仪立马变脸,凶巴巴的,眼神还有一股子狠劲。 “你别误会。”王宁忙收回目光,“我就是猜测你的身世。既然引起了李姑姑这种女官的注意,恐怕不是寻常人家。” 姚妙仪满不在乎的说道:“别乱猜测,或许因破解杏娘之死的疑案,李姑姑对我好奇吧。你以为这世上的富贵人家子女,都像常森似的都被你遇到吗?” 好像不太可能这么巧哦。王宁想了想,说道:“反正我和善围会暗中帮你打听,看看李姑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果真的帮你寻到了亲人,认祖归宗,成了富贵人家的女儿,衣食无忧,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开药铺讨生活了。” 姚妙仪淡淡一笑,“我觉得现在也挺好,难道富贵人家女儿就一定无忧无虑吗?也不见得吧,我是当大夫的,大宅门里头的*,比市井还脏呢。比如那个女官杏娘,死的还不够惨啊。” 杏娘死的太过诡异惨烈,丈夫被千刀万剐偿命,连亲军都尉府的郑指挥使也受了牵连,被贬出金陵,此事早已经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大本堂听课的王宁也知晓此事。 王宁觉得姚妙仪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摇头劝道:“你和杏娘不一样的,你是认祖归宗,富贵人家总不会亏待一个走失多年的女儿——我看那些宫里的公主们,还有郑国公府上的小姐们都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身后一群人伺候着,什么都不用操心。” 姚妙仪揶揄笑道:“哇,又是公主,又是国公府小姐的,你见识倒挺广的,有没有看上那个姑娘?” 王宁蓦地脸红了,“别胡说了,她们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 姚妙仪笑道:“你是堂堂四品千户大人啊、而且还是郑国公家三爷的结拜兄弟、大本堂陪皇子读书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长相也不差,怎么不配?” 王宁脸色一肃,说道:“我以半子身份给开平王送葬,发誓要守孝三年的,三年之内不能论婚嫁。” 女子芳华易逝,想必也不能等王宁三年。姚妙仪没有想到王宁对常遇春有着如此深厚的崇敬之情,忙说道:“对不起。” 王宁说道:“不要紧的。如今皇上要休养生息,开始和谈,暂停出征了。我在大本堂读读书,学习兵法韬略,等第二次北伐的时候,我会主动请战,驱除鞑子,给开平王复仇。” 说到复仇,王宁拳头猛地一紧,随后松开了,叹道:“你也晓得,战场刀枪无眼,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我若这时候婚嫁了,万一——没得耽误人家好姑娘的青春。” 王宁是个厚道人,一旦认定了对方,就对人家掏心窝子的好,处处为别人着想。姚妙仪暗想,谁家姑娘有福气嫁给他呢。 王宁闻着满室药香,神色有些恍惚,“妙仪,你医术精湛,要是跟着开平王那一支的北伐军就好了,说不定能够力挽狂澜,救开平王一命。” 姚妙仪知道王宁一直为了开平王之死而自责,劝慰道:“开平王身边有太医跟着,我那点皮毛功夫,不够资格诊疗一军主帅。将星陨落,谁能逆天改命不成?你别多想了,好好在大本堂读书。” 王宁却面露悲戚忿然之色,“妙仪,你真的相信开平王是中箭不治而亡吗?” 姚妙仪一愣,“难道不是?” 王宁的气质蓦地一变,刹那间被一股戾气包围,这股戾气尖锐锋利,好像是压抑了许久之后不慎的释放,“我怀疑开平王死于谋杀,可是我没有证据,也无权过问,妙仪,当时你若在就好了。” ☆、第18章 嗟我征迈 脑子就像沸起了一锅粥,这边平息了,那边又鼓胀起来。姚妙仪深吸一口气,关上门窗,低声喝道:“当时开平王身边全是你这样的心腹良将,还有亲儿子常森、小舅子蓝玉,众目睽睽之下,谁敢谋害一军主帅?!” “王宁!你莫要被人利用了!是谁引导你这样想的?此人定心怀叵测,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 啪! 王宁猛地站起,一拳砸在案几上,姚妙仪囊中羞涩,置办的家具都是便宜杂木制作而成,根本经不起王宁的拳头,案几直接被打穿了。 王宁的手背被杂木刺穿了好几处,鲜血淋漓,如困兽般叫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开平王的武艺高强,作战勇猛,是大明第一猛将,平生受伤无数,都挺过来了。但是那天中箭并非要害的部位,随军御医当时只是处理了伤口,并没有示警,可是晚上行军到了柳河川就突然不行了,药石无效。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姚妙仪缓缓摇头,“你太高估大夫的本事了。我在战地当过两年军医,死在我手里的人,比我救活的还多。很多人就像开平王那样,刚开始好像是轻伤,可是后来就那么去了。连我也不确定死因。” “有些人表面上无事,其实颅脑或者五脏六腑里出了血,或者箭头淬了某种不知名的剧毒,当时难以察觉,之后神仙难救。一军主帅,是要留全尸的,御医也不可能解剖开平王的遗体寻找确切的死因——即便是我这个姚屠夫,也不敢将刀锋对准开平王。” 姚妙仪拍了拍王宁的肩膀,“王宁,我晓得开平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但是无论以前他有过多少传奇,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而人,终有一死。你不必愧疚,也无须自责。你好好活着,将来建功立业,为开平王复仇,方能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王宁好像是被这句话抽去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一个大男人就像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姚妙仪对王宁此刻的痛苦感同身受,因为当年母亲遇刺身亡,姚妙仪也很是自责愧疚了一阵子,觉得是自己导致母亲之死,要为悲剧负责。其实王宁也好,自己也罢,在整个事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根本无力阻拦悲剧发生。 她有些明白了王宁的戾气从何而来,除了沙场上血与火的淬炼,那种自责和愧疚有时候比*折磨还要痛苦。折磨得人对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怨恨。恨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恨老天不公。 而受这种折磨的人,往往都是本性善良、有良心的人,比如王宁。 人在俗世里沉浮,要像个正常人,就必须掩盖这股怨恨,久而久而之,埋藏在心里的恨意就化作戾气。在某个特定的时候释放出来的戾气,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姚妙仪拿着小镊子,将扎进王宁手背的木刺一根根的拔出来,上药,包上洁净的纱布。此时王宁已经安静下来了,看着地上的碎木,怔怔道:“对不起,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夜深人静时,我经常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如果当时我做些什么,能够保护开平王躲过这一劫就好了;或者想开平王是不是被人投毒谋杀,伪装成不治而亡的样子,昨日听说女官杏娘离奇死亡的事情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妙仪,或许你说的对,身居高位并不一定能给人带来更多的快乐,我现在是四品武官,在大本堂读书,来往的都是权贵,可现在想想,当年苏州城那个市井穷小子,才是我最快活的时光。” “妙仪,不仅仅是我,连胡善围也变了,连你好像也……”王宁看着姚妙仪,“没想到苏州城一别,我们三人再见面,都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 姚妙仪闻言也有些怅然:是啊,我是谁?徐家大小姐、姚家养女、明教密党,我有三重身份,到底那个才是真正的我?姚妙仪其实和王宁一样处于人生迷茫期,只是姚妙仪有复仇的计划,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王宁深锁眉头,抚额道:“我以前总是觉得,人往高处走,应该是越活越通透。可是真正往上爬了,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 这一点姚妙仪和王宁相反,她是看透了太多的事情,心如止水,倒是学会像义父道衍禅师似的看淡世情了。 所以她并没有接话,将纱布打结,叮嘱道:“这几天不要伤口不要见水,每晚换一次药,很快就好了,幸亏是受伤的是左手,不耽误你写字。” “女官杏娘死后沉冤得雪,这是巧合罢了。不管开平王死因是什么,他已经走了。如今朝野后宫局势复杂,你若是在外面透露半点疑心,不仅仅给自己招来灾祸,还会连累开平王府的。” 再说了,开平王入葬许久,遗体已经腐化,况且墓穴断龙石放下,谁能再进去验尸不成? 王宁面有感激之色,说道:“也就对你还有胡善围才敢袒露心扉,放心吧。今日多谢你开导,我尽量不再胡思乱想了。” 姚妙仪快速写了一封回信交给王宁,要他进宫去大本堂读书时,转交给胡善围。李桃娘询问她身世一事,还真令人不安,得托付胡善围在宫中留意一下。 王宁走后,同乡月容楼张老板的小厮送来了一封书信,说他家的裁缝明日就要进礼部周侍郎家里裁衣服去了,问她是否还想跟着进周府见见世面。 周侍郎就是徐达以前的幕僚周奎,刺杀母亲的背后主使,姚妙仪一直找机会接近周府。 原本是上个月就要进周府的,但是开平王去世,以亲王之礼举行国葬,民间要举哀近一个月,连着鲜亮的衣服丝缎都不准穿了,所以周府预备秋冬裁的新衣也推迟了一个月。 离真相似乎越来越近的姚妙仪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呢。 姚妙仪冒充绣娘,跟着月容楼的女裁缝们进了周府,暗中记下地形,还暗中偷了一套丫鬟衣服,并仿制了一套钥匙。 次日,恰好朱橚出宫,来百和堂当坐诊。姚妙仪当甩手掌柜,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据说去鸡鸣寺上香吃素斋。 朱橚第一次当大夫,颇有些兴奋和不安。不过百和堂生意惨淡,一直到了中午,只有两个客人来药铺买药,一个看病的都没有。 朱橚抱着医书枯坐等待,连中午饭都吃的不香甜,饭后喝茶,还嘀嘀咕咕说道:“终于明白棺材店老板盼人快死的心态了。” 宋秀儿对朱橚这个温和有礼的少年郎很有好感,少女怀春,她有些害羞,但又想时时见着朱橚,便干脆站在柜台后面,装着拨弄算盘盘账,其实在偷看朱橚。 听到朱橚低声的抱怨,宋秀儿安慰道:“朱大夫莫要着急,我家小姐说慢慢来,无论生意如何,工钱都会按时发的。” 为了符合现在大夫的身份,朱橚穿着街头成衣店最廉价的青布道袍,头上的网巾也是故意戴着半旧的,脚下的布鞋还有补丁,看起来很寒酸,一副缺钱的样子,也难怪宋秀儿会这样说。 朱橚有些难为情,尴尬的呵呵笑道:“其实我……无功不受禄,姚老板按时发工钱,我却出力甚少,受之有愧啊。” 朱橚如此解释,宋秀儿更加觉得他是个好人了。这时药铺进来两个年轻女子,说是要看病,朱橚忙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在书案后面。 “怎么是个男的?”女子有些诧异,“不是说百和堂坐诊的是个女大夫吗?” 宋秀儿说道:“姚大夫现在出去了,这位朱大夫的医术也不差的。”暗道以前病人是看见小姐是女大夫,扭头就走了;谁知今天来了个点名要找女大夫的病人。 被人嫌弃性别,朱橚清咳一声,挺了挺腰身,以示存在感。 “这个……姚大夫何时回来?”女子有些犹豫,身边戴着斗笠的少女却支撑不住了,身形一软,摇摇欲坠,差点摔倒在地,宋秀儿忙跑出来帮着女子将少女扶到椅子上坐下。 少女头上的斗笠一歪,砸到青砖地面上,骨碌碌的,恰好滚在了朱橚打着补丁的布鞋边,朱橚弯腰拾起斗笠,递过去一瞧,顿时身形微滞:民间居然也有这等美丽的女子! 少女已经晕过去了,面色苍白如纸,额头的冷汗将鬓发浸湿了,尽管如此,却不显狼狈,反而如晨露中的娇花般孱弱出尘,让人顿起了怜香惜玉之意。 宋秀儿见到朱橚的痴样,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都凉透了,冷水转眼变成了酸水,头一次没好气的对朱橚说话:“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看看这个姑娘怎么了!” “哦!”朱橚回过神来,将斗笠搁在书案上,给少女把脉,查看瞳孔舌苔,一旁扶持的女子本欲阻止,但见少女四肢渐渐冰冷、危在旦夕的模样,不得不任由朱橚诊疗了。 脉象虚弱,咽喉肿胀,还隐隐闻得一股血腥味和药味,朱橚问道:“这位姑娘是不是还受了外伤?” 同伴女子面露难色,最后咬咬牙,将少女大腿处的裤子剪开一个口子,指着敷药的患处说道:“我们是迁往南京的匠户,是做香料的,途中遭遇匪类打劫,和家人走散了,妹妹腿上中箭,还请大夫救救我妹子。” 朱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伤势他在军中跟着姚妙仪学医时见得太多了,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应该不会出错。创口渗出的污血发黑,有一股特殊的腥气,朱橚问道:“这位姑娘受伤后是不是时常恶心呕吐,呼吸困难,还时常腹痛?” 一听这话,女子狐疑的眼神终于开始消退,暗想这个年轻大夫医术应该信得过,忙点头说道:“对的。” 朱橚说道:“箭伤并不是要害,只是箭矢上淬了乌头之毒。为今首要的是解毒。秀儿,赶紧用甘草两钱、土茯苓一钱、绿豆一钱,煮成汤药给这位姑娘灌下去。” ☆、第19章 死亡迷局 因这位女子是朱橚第一个病人的缘故,生的又这般美好,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诊断疗伤熬药解毒忙完后,朱橚还热情的帮这对被流寇打劫的姐妹觅了一处房舍安顿下来。 宋秀儿醋海翻波,连满室药香都遮掩不住她的酸味。暗道还是姚妙仪说的对,男人不可信,大多都是贪恋美色权势的。 哼,就连这个看似规矩的朱五郎也不例外! 宋秀儿一片少女心碎了渣渣,对朱橚的仰慕之意掐死在摇篮之中。再见到朱五郎,她看着他的目光就和看赶车的阿福大叔差不多。 连晚上吃饭时,也不再偷偷给朱橚的米饭里窝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了。 入夜,更鼓敲了三响,金陵城北城大功坊,全福巷的周侍郎府。 姚妙仪偷偷潜进了男主人周奎的书房。昨天她扮作绣娘,跟着月容楼的裁缝们“见世面”混进周府,记下地形,还印下了一串管家的钥匙模子,仿制钥匙,今晚乘着月黑风高来到大功坊的周府。 这个街坊之所以有“大功”这个名称,实乃得名于魏国公徐达的府邸瞻园就在此。徐达率领北伐军得胜归来,洪武帝朱元璋称其立了大功,为了纪念徐达的功劳,就叫做大功坊。 瞻园很大,足足占了整整一条街,朱元璋称帝以前曾经在这里住过,算是他的潜邸之一,将瞻园赐给徐达后,这条街干脆就改叫做徐府街了。 而全福巷在徐府街的北面,周奎曾经是元朝的进士,当过县令,后来倒戈投靠了“土匪”明教红巾军,成为徐达帐下最得信任的幕僚,洪武帝建国之后,周奎当上了吏部右侍郎,四品文官。 或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在,周奎将府邸建在了徐家瞻园附近,方便和旧主往来。 这是周奎的内书房,布置的清雅大气,黄花梨书案上毫无雕饰,木材天然的纹路犹如一*水纹般细腻,姚妙仪翻看着书卷信笺,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文书,还有家人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 姚妙仪开始检查墙壁、地板、书柜里的夹层,在水仙花架的地砖下找到一个粗布包袱,打开一瞧,都是些亮晃晃的金银之物,应该是周奎以备不时之需的,与她毫无用处,姚妙仪将包袱归位,刚放上地砖,就隐隐听见有人往书房走来! 姚妙仪早有防备,她在房梁上套了一个绳索,赶紧抓着绳索爬上了房梁。 很快外头就传来掏出钥匙开锁的声音,两个书童扶着浑身酒气的周奎进了书房,穿着宝蓝色湖缎常服的周奎摆了摆手,“太晚了,不要惊扰夫人,我今晚就在书房歇息。” “是,老爷。” 一个书童端着热水给周奎净面洗脚,另一个书童端上醒酒汤,周奎喝了半盏就蹙眉放下了,“酸不溜丢太难喝了,泡一壶新炒制的牛首山甘露茶过来。” 书童劝道:“老爷,喝茶容易走了困,睡不着觉的。” 醉酒之人都口干舌燥,想要喝些能解渴的,周奎有些烦躁,双脚在热水里猛地一跺,激起的水花都溅到了半跪在地上给他洗脚的书童脸上。 书童被溅了一脸洗脚水,恶心的想吐,还不敢用手擦。 周奎怒道:“睡不着就睡不着,反正明日沐休,不用起早上朝。” 周奎贵为四品文官,除了每日去吏部办公外,还要必须在天没亮时就起床,先去奉天殿站早朝。洪武帝励精图治,时常批阅奏折到天明,连带着手下官员也忙于公务,不敢敷衍,时常一个月都休息不了一天。 不过明天是九九重阳节,难得一次沐休日,所以下衙门后,官员们难得放松了一下,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周奎今晚便是去了瞻园,陪着旧主魏国公徐达把酒游园,到了半夜才回家。 一听这话,书童忙出门烧水张罗着泡茶,周奎一连喝了两壶茶水,才放下床帐睡觉,书房是私密之地,两个书童不敢在此处停留,都去了院子的西厢房歇下。 书房恢复了平静,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传来周奎的呼吸声也慢慢平缓,应是睡沉了。 姚妙仪攀着绳索从房梁上下来,再次搜索书房,这一次,她侥幸找到了藏在书架后面的机关,墙壁上挂着巨幅踏雪寻梅的图轴自动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密室! 姚妙仪走进密室,点燃了火折子,里面放着座椅书案,墙上挂着刀剑等兵器,墙角还有一缸清水、耐储存的干果等吃食。姚妙仪暗道,周奎表面上平步青云,其实一直心虚害怕,这个临时的藏身之所就是明证。 书架上放着几个的木匣子,木匣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打开一看,里头有易容用的假胡须、妇人的发髻、一些旧衣服等等,只有放在书架顶上的匣子里装着装订整齐的书册。 上头的墨迹已经淡开,颜色发灰,应是几年前的。 姚妙仪心中大喜,正欲翻开书本细看,突然闻得后面有轰轰的声音,回头一瞧,但见密室的门正在缓缓闭合! 糟糕,差点就被瓮中捉鳖了! 姚妙仪扔下书本,将身后的紫檀木交椅往门口方向推去,正好卡在了密室门框处。 周奎临醉酒口渴,睡前喝了很多茶水。茶叶提神,他睡的很浅,肚肠里满是酒水,睡了一会就尿急憋醒了,点燃蜡烛起夜,听见书房里有簌簌的声响,隐约还有亮光,心中警铃大作,顿时酒醒了,再看见传出光芒的地方正是密室所在,便启动了机关,想将贼人困在密室里。 谁知从密室里飞来一张紫檀木交椅坏了他的计划,紫檀名贵,木质十分坚硬,卡在门口使得机关都无法闭合,周奎穿着月白色寝衣,举着一个银烛台,见无法困住贼人,便大声叫道:“来……” 姚妙仪蹬在卡在门框的紫檀椅子上纵身一跃,掏出一个湿帕子捂住了周奎的口鼻,将其扑倒在地,周奎奋力挣扎,帕子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花香,他越是挣扎,身体就越是乏力,最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在院子西厢房罗汉床上睡觉的一个书童猛然坐起来,“好像书房里有动静?是不是老爷醒了?” 另一个书童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书房,“老爷喝了那么多酒,估摸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刚才的动静是老鼠吧。” “万一是老爷在叫人呢?听声音不像是老鼠。” “或许是说梦话呢,他要是真有事叫咱们,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别没事找事了,老爷喝醉酒脾气不好,晚上溅了你一脸的洗脚水还不够恶心啊?赶紧睡,明日重阳节够忙的……” 院子一片静谧,偶有秋蝉鸣叫。寒蝉凄切,已是穷途末路了。 周奎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悠悠转醒,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迎面书案上摆着他刚才拿在手里的银烛台,烛台蜡烛已经点燃了,环顾四周,正是他用来藏身的密室。 而他自己则被绑在紫檀木交椅上动弹不得,眼前少女的模样和当年主母徐夫人有五成相似,正在翻看木匣子里的旧账本。 提心吊胆这些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密室四周用空心砖砌成,最能隔音了,在里面说话,外面是听不见的。 防来防去,没想到是作茧自缚了。 周奎不愧为是徐达身边的第一幕僚,死到临头,他只是眼角稍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很快的平静下来。 “你是大小姐吧。”周奎淡淡说道:“赵天德是我用银子收买的,整个刺杀计划也是我定的,你母亲是谢再兴之女,她必须死;你是目击者,也必须死。” 姚妙仪看着陈旧的账本,里面记载着一项项私盐买卖,周奎、还有外祖父谢再兴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交易的对象,居然就是当年朱元璋的死敌——吴王张士诚! 张士诚是私盐贩子出身,加入明教红巾军起义反抗元朝统治,成了气候,在苏州自立为王,手中掌控着江淮大量的盐田。 人都是要吃盐的,所以张士诚掌握着最富有的一支红巾军。 当时明教红巾军分裂成三股势力,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其中张士诚最富有,也最得民心;所以朱元璋是计划吞并陈友谅后,再去啃张士诚这个硬骨头。 然而就在朱元璋和陈友谅死磕的时候,传来大将谢再兴投靠张士诚的消息。 “现在大小姐明白了吧。”周奎笑道:“谢家三十多口人投缳自尽,在衣服上写‘冤’字。可是你外祖父死的并不冤。他一直在和张士诚做私盐买卖,每年都有十几万两银子的进账。后来干脆投靠了张士诚,还游说我一起背叛徐将军和当时的主公。” “我喜欢和张士诚做生意,银子赚的多嘛。明教这些枭雄,我只看好你父亲,还有现在的洪武帝,所以拒绝了你的外祖父,以后各为其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是——” 周奎冷冷一笑,“你外祖父威胁我,说谢家人手里有账本,一旦呈给主公,我就完了。之后你外祖父事败,畏罪自杀。整个谢家人都上吊了,只有你母亲还活着。” 姚妙仪眼睛结了霜似的冰冷,“所以你怀疑账本在我母亲那里,便买通了杀手和赵天德刺杀我们,抢夺账本。” 周奎点头,“所以你母亲必须死。刺杀你母亲后,赵天德得到了财宝,我则从你母亲箱笼找到了这些账本。一旦你母亲把账本交出去,死的人就是我了。我从来不后悔对你们母女动手。” 姚妙仪的眼眸毫无温度,“你在说谎,如果这几本账册是你的命脉,为何抢到手后不烧掉它们,反而好好的保存在这里,留下把柄呢?”, ☆、第20章 春荣秋谢 周奎顿了顿,说道:“匕首在别人手里,自然就是祸害;可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就是武器。这些账册是张士诚的私账,记载各种私盐交易,笔迹和印章都是真的,里头有我的名字不假,但也同时有几个在朝官员的名字。谢再兴能用账本要挟我,我也能用账本要挟别人。” “我能从你父亲帐下的幕僚爬到四品官的位置,这些账本是有大功劳的,所以我一直没有烧掉它们。大小姐,你从来不和父亲魏国公联系,是不是觉得他是背后真凶?我是要死的人了,不妨告诉你真像,你父亲是清白的。” 姚妙仪翻看着账本,冷笑道:“想要撮合我们父女冰释前嫌,一家团圆?你□□,死到临头要装好人了?你杀了我母亲,难道不担心我杀你全家报仇吗?” 周奎呵呵笑道:“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国公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会将脏水泼到他头上;谢家人威胁我生命和前途,我就会收买杀手,斩草除根;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你要杀我家人,我无法阻止。” “杀就杀吧,他们既然靠我卑鄙的手段得了富贵,同样应该承担对手的寻仇。名利场就是如此残酷,胜者起高楼、宴宾客;败者,就像你外祖父那样举家泯灭。规则就是如此,你动手吧。” 姚妙仪细细看着手里的账本,里头果然有几个朝中大员和皇亲国戚的名字,账本底部都有编号,周奎得到的三本账册只是冰山一角,如果账本全部泄露出去,朝中必然会起轩然大波。 看着账本上“谢再兴”三个字,墨迹已经陈旧,墨色淡的晕开了,却像是字字都刻在心里,刀刀见血。 姚妙仪顿起挫败之感:难道外祖父真的是叛贼吗?难道谢家三十几人都罪有应得?不!我不相信! 可是记忆中母亲的眼泪、外祖家亲戚自缢时身上血红的“冤”字是那么的深刻,姚妙仪并不相信周奎的一面之词。 外祖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即便是要背叛当时的主公朱元璋,也会先安顿好家里人,留好后路,怎么可能说叛变就叛变,不顾全家死活呢? 这其中有什么蹊跷!恐怕唯一知晓真相的,应该就是张士诚了,可是张士诚在苏州城破时自杀了,张家据说已经被朱元璋灭门,找谁问去? 新仇旧恨,姚妙仪使出手段逼供周奎,可是周奎疼到窒息都不曾改口。 他竭力抬起头,目光虚浮的看着姚妙仪,回光返照似的,嘴角反而扯出一抹笑意,就像历经千帆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宿般,有近乡情怯的不安,但更多的是莫名的平静和了然。 “大……大小姐,你母亲是我杀的,我该死,谢家人也该死。”周奎被冷汗浸透了,瞳孔慢慢散开,说出最后的遗言:“人活一世,不是在讨债,就是在偿债。死在大小姐手里,了结孽债,不用将恩怨带到下一世,我不冤,哈哈……” 天朦朦亮时,西厢房的书童被浓烟呛醒了,两人光着脚跑出去一瞧,顿时呆若木鸡:但见书房一片火海,隐约还能听见火苗的噼啪声! “救命啦!走水啦!” 周侍郎府主仆们都起来了,端着铜盆水桶往书房的院落跑过来,秋天空气干燥,再加上重阳大风天,书房笼罩在火海中,已是救不得了! “老爷!快去救老爷!”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在众多婆子丫鬟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瘫坐在院中嚎哭不止。她就是周奎的继室夫人。 “夫人,火势太大了,马上就能烧过来,快走吧。” 熊熊烈火,众人眼睛都有一股灼烧之感,不敢直视火场,都低头拉着周夫人往外走。 “我不走!”周夫人倔强的吼叫道:“谁冲进去书房救人,我给你们一百两,不,是一千两银子!” 轰隆! 大火烧垮了房梁,书房开始坍塌,飞起的火星和燃烧的木头往救火的人群中散去,形势危急,众人也不顾得一千两银子的赏钱了,保命要紧,纷纷弃了盆桶抱头往院子外面跑。 周夫人的头被一根燃烧的木头砸中了,头发被火苗引燃,头上又是鲜血,又是火苗,人都吓傻了,倒在地上尖叫,成一个火团,丫鬟婆子合力将一桶水泼在周夫人身上,才捡回一条命。 姚妙仪穿着周府丫鬟的服饰,这是她昨天扮作绣娘进周府时偷的,她混在人群中乘机逃出周府,怀中藏着周奎的账本。 放火烧书房,是为了掩盖密室和周奎身上逼供的痕迹。杀母之仇得报,可是谢家蒙冤一事依然是疑案重重,当年外祖父谢再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重阳节,是举家登高赏秋景的日子,大功坊徐府街全福巷却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远处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国公府瞻园,连沐休在家的国公爷徐达都被惊动了,带着家将们去周府救火。 火势终于被控制住,家将们从一片焦土里寻到了周奎已经炭化的尸首。刚刚失去老战友开平王常遇春,此刻又失去昔日最信任的幕僚周奎,魏国公徐达看着焦黑的尸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脱下自己的大氅,盖在尸首上面。 不到中午,全福巷周侍郎府失火的消息就传遍了金陵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走街串巷到处贴告示,警戒街坊居民注意防火。 宋秀儿从点心铺买了重阳糕回来。百和堂依旧没有病人求医,重阳节按照民俗要喝菊花酒,偶有一些路人进店买干菊花泡酒喝。 姚妙仪趴在案头打瞌睡。在周府几乎折腾了整晚,一夜未眠,身体是疲劳的,要歇息了,可是脑子里一直想着周奎最后的言语,根本睡不着觉。 身体和脑子的反应相反,激烈交战,姚妙仪觉得头都快炸裂了。 “小姐昨晚又睡不着觉啊?吃点重阳糕回去补眠吧,反正也没有什么病人。”宋秀儿将重阳糕摆上,重阳糕上头摆着两只面捏成的白羊,表示“重阳”之意,还插着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旗帜,味道甜腻,姚妙仪不喜欢吃重阳糕,不过这道糕点胜在造型很喜庆。 就像端午节吃粽子似的,无论是否喜欢这个味道,也必须吃一块,应景而已。 姚妙仪打了个呵欠,强打起精神圆谎,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说道:“白天睡觉,晚上又要失眠了。我还是撑一撑,秀儿,阿福,反正没什么生意,不如我们提前打烊出去玩吧,重阳节登高望远,我们去那里玩?” 看门的阿福说道:“听说秦淮河旁有不少富人家摆菊花盆景斗富,沿河全是各种菊花花架,你们去赏花吧,我看店——今日干菊花卖的不错,提前打烊怪可惜的。” 听说赏菊花,宋秀儿玩心大起,“登山太累,还是赏花舒服,咱们离秦淮河近便,走走就到了。今天就有劳福叔看铺子,我们回来给你捎带一包蟹壳黄梅菜肉烧饼。” 阿福无肉不欢,点心都要吃荤的。 三人一边分食着重阳糕,一边闲聊,话题无外乎是今日凌晨全福巷周侍郎府的火宅。 “听说宫里头都被惊动了呢,有太监去了周府,我买重阳糕的时候,就看见太监的车驾,足足有三十多个护卫跟着。” 周府之行,有得有失,杀母之仇得报,不过谢家蒙冤之事依然在迷雾中。姚妙仪心事重重,没什么胃口,懒懒的吃着重阳糕,手里玩着糕上的小彩旗,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车里的是太监,而不是官员或者女官?” 宋秀儿说道:“我看见有人在路边行礼,叫车里的人‘黄公公’呢。” 姚妙仪暗道:黄公公?莫非就是苏州城捉拿明教密党的太监黄俨? 三人正说着话,外头走进来两个家丁模样的人,身上带着孝,应是家主有丧事,但是神情颇为倨傲,问道:“听闻这里有个女大夫?跟我们走一趟。” 姚妙仪最烦这种狗仗人势的家丁了,家丁如此,主人家八成也不是厚道人,她不和这种人家打交道,赚钱再多还不够受气的,干脆将生意往外推,“我们要打烊了,两位去别处请大夫。” 家丁鼻孔朝天,扔出一锭银子在桌上,“这个总该够了吧?” 足足有五两银子!百和堂从开张到今日,利润加起来都没有赚过五两银子呢。 阿福眼睛一亮,宋秀儿则朝着他摇摇头,表示不要接这单生意。 姚妙仪一夜没睡,心情糟糕透顶,暴躁脾气上来了,摆手说道:“银子拿走,另请高明。” 一阵粗气从朝天的鼻孔里冲出来,家丁挽了挽袖子,“哎哟!我说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杠头(傻瓜),要你去看病是给你面子知道不?我们常家是堂堂开平王府,太医院的御医都请得,你这个民间医婆反而推三阻四的?” ☆、第21章 浮沉无形 姚妙仪暗道:开平王府?常森他们家的家丁?难怪都戴着孝,王宁就住在开平王府,有这种捧高踩低的家丁,王宁在常家的日子恐怕也没他说的那么轻松,报喜不报忧罢了。 阿福腾地站起来说道:“说话放尊重点,我们姚大夫医术高明,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医婆,要看病找御医去,我们不伺候!” 阿福面粗心细,他晓得王宁是开平王府的座上宾、王府三爷常森的结拜兄弟,所以才敢这样直言驳斥。我们百和堂是有靠山的。 谁知家丁大怒,叫道:“小小平民,也敢对着大爷乱吠,今日若不砸了你的药铺,大爷以后就没脸在金陵城混了,来人,给我砸!” 阿福暗道:此人如此无礼,莫非不知道王宁和百和堂的关系? 家丁骂骂咧咧的,作势要砸药铺,邻居绸缎铺和绣楼等掌柜伙计们有来看热闹的,也有几个厚道人跑进来当和事老,拉扯着劝道:“有话好说,莫要动手。” “女人家撑门面开铺子不容易,大爷多担待。” “是啊,万事好商量,做生意和气生财,姚大夫,快给这两位爷陪个礼,咱们老百姓惹不起的官司。” 阿福将姚妙仪和宋秀儿拦在身后,宋秀儿不忍姚妙仪被人折辱了,她是个直性子,踮起脚尖大声叫嚷道:“开平王是盖世英雄,可惜他尸骨未寒,你们这些家丁狗腿就出来祸害百姓!我才不怕你们!敢砸百和堂,我就敢去皇宫门口敲登闻鼓告御状去!城隍庙的人皮还缺几张呢!” 其实城隍庙示众的人皮都是官员的,家奴可没有这么高的“待遇”。 听到狗腿二字,两个家丁红了眼,再闻“人皮”,更加怒火攻心,“乡下来的土包子!你知道皇宫的门朝那开么?敢剥老子的人皮,老子先打烂你这个小妇养的嘴!” 宋秀儿闻言,脸都气白了——她以前被继母卖到扬州,老鸨将她当瘦马养着,差点沦落风尘,成为“小妇”了。 阿福见状,忙说道:“两位稍安勿躁,你们是开平王府家丁,我们百和堂和常家也有渊源的,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人自己打起来了。” 家丁叉腰骂道:“谁和你一家人?我们开平王府是太子妃的娘家,你这个臭药铺敢胡乱认亲戚?走,跟我去衙门,治你乱认皇亲之罪!” 言罢,就来拉扯阿福,阿福一边推搡,一边大声叫道:“不是和常家攀亲戚!我们和府上住的王千户是老邻居!王千户和你们常三爷是——” “你们住手!” 没等阿福将“结拜兄弟”四个字说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走进医馆,出言阻止了家丁的恶行。 一见到此人,两个家丁立马从恶犬变成了俯首帖耳的忠犬,“崔嬷嬷,这些外地人不知好歹,敢对咱们王府不敬,还想冒认皇亲,小的就给他们一点教训。” 崔嬷嬷穿着天青色素面对襟衫,颈脖处有一对白玉云纹领扣,玄色马面裙,举止端庄有礼。度其相貌气质,应该是开平王府地位比较高的管事嬷嬷。 看其面相,应该是个懂礼知礼的,宋秀儿忙解释道:“我们平民百姓,不敢对开平王府无礼,也并非有意拒绝。实则是今日重阳节,百和堂要提前打烊休息,回家过节,不接诊的。” “你们就是这样请大夫的?”崔嬷嬷扫了告黑状的家丁一眼,家丁立马垂首敛眸,大气都不敢出了,崔嬷嬷对着姚妙仪行了一礼,“下人粗鄙鲁莽,还请姚大夫海涵。这一次是想请姚大夫进王府,给我们家主人瞧病。” 姚妙仪站起来,还了半礼,说道:“开平王府都是贵人,请的都是御医这等杏林高手,民女不敢班门弄斧。” 周嬷嬷说道:“姚大夫客气了,听闻你出身杏林世家,在苏州也是颇有名气的女大夫,很受敬重。我们主人是女子,身体有些微恙,请女大夫看病能方便一些,还请姚大夫跟我去一趟王府。看诊完毕后,会速速送姚大夫回家,不会耽误大夫过重阳节。”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又是体面的嬷嬷亲自邀请,姚妙仪不好再拒绝。 宋秀儿背着医箱,陪姚妙仪一起进开平王府,阿福尤不放心,干脆关了店门,亲自赶车接送。 开平王府就在皇宫附近,距离百和堂所在的织锦二坊这种平民居住区挺远,一般坐马车都需要半个时辰。 阿福赶着自家的马车,跟在崔嬷嬷的车驾后面,一路有两队骑兵和两队家丁骑马开道,所以路上非常顺畅,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开平王府和魏国公府的瞻园建制是一样的,都是占据整整一条街,所以这条街干脆叫做常府街了。 马车行驶在常府街上,姚妙仪太累了,已经被颠的睡着了,感觉马车好像拐了弯,宋秀儿揭开窗帘看了看,低声道:“福叔,停车。” 阿福不明所以,但还是拉了拉缰绳,将马车停住。 感觉到身下的颤动消失了,姚妙仪醒过来,揉着眼睛说道:“这么快就到了?” 宋秀儿摇摇头,“小姐,常家欺人太甚,那个崔嬷嬷的马车是从王府正面的西角门进去的,但是引路的家丁却要福叔把马车赶到后面的小门进府。小姐,后门是下人仆役们出入的门户,咱们是来看病的,又不是来当奴才的。” “喂!这么不走了?”引路家丁骑在马上叫道,“磨磨蹭蹭的!” 姚妙仪正待说些什么,被宋秀儿按住了,低声道:“小姐,你别和这些家丁吵架,没得自降身份。福叔,你来说。” 阿福冷哼一声,站在车辕子往上空挥了挥鞭子,“给你们主子看病,让大夫走后门?果真是礼出大家啊,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家丁不耐烦说道:“连御医都没有你们家大夫规矩多!主子是深闺千金,她住在内宅,走后门比走前门快。” 帘后的宋秀儿低声说了几句,阿福照葫芦画瓢说道:“我虽老了,眼睛倒不瞎,刚才那个崔嬷嬷就是走前面的角门。” 家丁一楞,而后很快说道:“崔嬷嬷另有要事,她不去内宅。” 阿福更不相信了,“你们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你们毫无诚意,那我们就告辞,诸位另请高明吧。” “好好好!”家丁见阿福态度强硬,立刻调转了马头,跑到了马车跟前,顶着一张笑脸说道:“福叔,福爷!您别生气啊,刚才是我们着急进府,没顾着礼数,是我们不对,该打该打!” 前倨后恭,变脸如翻书。 阿福甚少被人奉承为“福爷”,一张老脸刷的红了,忙说道:“折杀我了,我不过是个赶车的,不用这么客气。” 家丁笑道:“福爷,论年纪,您可以担上我这声‘爷’,事不宜迟,您这边请。” 言罢,家丁骑马将车往前门的西角门处引,阿福不敢自专,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姚大夫,您看——” 姚妙仪觉得有些蹊跷,说道:“他们既然给了台阶,就去看看吧。王宁在开平王府住着,此刻不好撕破脸。” 西角门有小厮歇了门槛,马车直接驶进石板铺就的甬道,宋秀儿十分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开平王府到底是何模样,但又怕被家丁下人取笑了,连带着姚大夫也被人看轻,只得强忍住掀开窗帘的念头。 姚妙仪倒是见惯了富贵,对开平王府没甚兴趣,常家是太子岳家,可是古往今来,能够顺利登基为帝的太子有几个?何况如今洪武帝春秋鼎盛,好像能活很久的样子…… 正思忖着,马车在二门垂花门下停了,家丁说道:“内宅不准外男进入,会有婆子抬轿送姚大夫进去,劳烦福爷随小的去门房歇一歇,喝喝茶。” 大户人家规矩多,想当年常遇春也是和父亲徐达一样,都是凤阳普通农户啊!连饭都吃不饱,如今只到了第二代,就立刻身娇肉贵、排场了得,难怪王宁说常家的女儿们过得日子和神仙一样。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啊。 开平王府是如此,估摸亲爹魏国公府徐家瞻园也差不多……不过目前这个状态,恐怕也难和徐达父女相认了。 毕竟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对父亲还有眷恋,当周奎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徐达作为,姚妙仪的心有了一丝安慰。 但是一旦相认?义父怎么办?如何向明教交代?谢家的冤案如何平反? 还是算了吧。 姚妙仪心事重重,下轿后跟着一个中年管事娘子往前走,也没留心周围的景致和荣华,倒是宋秀儿忍不住了,一双大眼乌溜溜的乱转。 管事娘子看在眼里,暗暗敬佩这个姚大夫的定力和气魄,果然与众不同,难得生的又好看,相貌不输大家闺秀,可惜出身低微了,不然…… 心里如此想着,言语间格外客气殷勤了,管事娘子将姚妙仪引到一个敞亮的客堂,“方才进门时有些误会,还望姚大夫海涵。请坐下喝茶歇息,吃些点心,待会就请您去见我们家小姐。” 常家的小姐?是哪位?姚妙仪回忆着小时候的玩伴,当时常家一共有四位小姐,嫡长女嫁给了太子,剩下三个都是和她年龄相仿,时常在一起玩闹嬉笑。 姚妙仪品着龙井茶,吃了两个酥油泡螺,味道和胡善围托付王宁从宫里带出来的一样,看来是内造赐给开平王府的。 客堂东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人多高的西洋大座钟,宋秀儿盯着左右晃动的铜制钟摆,低声说道:“小姐,这个很值钱,从好远的西洋运过来的,足足要两千两银子呢,我家以前——” 宋秀儿眸色一黯,悄声道:“那时候我父亲还在,爹爹说……将来这个大钟就是我的嫁妆。” 可是父亲一死,继母当家,她就坠入了冰窟……提起往事,宋秀儿眼眶都红了,姚妙仪拍了拍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第22章 千面红颜 姚妙仪和宋秀儿正在耳语时,东间的绣房里,崔嬷嬷和常家三小姐常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常三小姐常槿是太子妃常氏的同胞妹子,因还在父孝期间,常槿脂粉未施,发髻上插着素银风头簪子,面色苍白,一副病容,生的和太子妃有几分些相似,但是比太子妃貌美许多,有西子捧心之相,不像将门虎女,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常槿的嘴唇毫无血色,气得微微发抖,说道: “崔嬷嬷,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用这等下作的伎俩折辱姚大夫?她不是普通的医女医婆,她是王宁的同乡好友!” “莲心!你这个死丫头又来告状?!”崔嬷嬷狠狠的瞪了一眼常槿身边捧着茶碗的青衣丫鬟。 丫鬟莲心打了个哆嗦,将身体缩到了常槿身后,嗫喏道:“嬷嬷,您这次做的太过分了,那位姚大夫岂止是王千户的同乡,她还是道衍禅师的义女呢。您安排人砸医馆、引她走下人出入的后门,这事若传出去,恐怕有人闲话说开平王府轻狂。于咱们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听。” 今日之事,背后主使其实就是刚才在百和堂装好人的崔嬷嬷,是她指使家丁一而再、再而三的撒泼找事,以试探姚妙仪的深浅。 崔嬷嬷冷哼一声,“莲心啊莲心,你才进府几年?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敢教训起我了!什么道盐(衍)、道油、道醋的,不过是一个和尚的养女,我是小姐的奶嬷嬷,她这出身给我提鞋都不配。” 常槿看着崔嬷嬷浑然不觉的轻狂样,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对丫鬟使了个眼色,“莲心,你下去,我有话和嬷嬷说。” “是。”莲心放下茶盅,行礼告退。 崔嬷嬷以为三小姐要和她说体己话,便重新泡了一壶红茶,添了两勺新酿的桂花蜜,双手捧给常槿,“小姐,你月事不调,小腹很难受吧,来,喝喝这个,最能暖宫去痛了。” 常槿接过了茶盅,却放在案上不喝,叹道:“嬷嬷,您是我的教养嬷嬷,目光不能仅仅盯在内宅这些琐事。那个道衍禅师不是普通的和尚,今年蒋山法会,道衍禅师得了皇上的喜欢,钦点去天界寺修《元史》,后来又封了使者,拿着国书去东北高丽国。” “多少豪门贵族想要结交而不可得,你何苦为了一些莫须有的谣言得罪姚家呢?” 崔嬷嬷板着脸说道:“怎么是莫须有?王宁就住在咱们开平王府,他是咱们开平王一手提携出来的青年才俊,小姐的三个哥哥都喜欢他的人品才能,留他在王府居住。尤其是咱们三爷,还和他拜了兄弟。若不是孝期,小姐和王宁的婚事就能定下来。” “如今倒好,突然冒出一个什么同乡医女姚大夫,王宁只要得空,就拿着一堆东西去百和堂看她。我还听三爷无意间说过,这个姚大夫和王宁在苏州是街坊邻居,从小青梅竹马,孤男寡女的,这里头不知有什么道道呢。” “今天是重阳节,家里人都去了钟山登山祭祖了,就小姐一人身体不适在家里。所以我就想出这个办法试一试姚大夫的深浅,若是个好打发的,对王宁并无多少情谊,那就罢了,给她一些钱财,从此和王宁断了来往。若是难缠的,这个王宁再好,也不是小姐您的良配,咱们也早点另觅——” “住口!”常槿大怒,素手往案几上一拍,茶盅呯呯颤抖,抖出几滴殷红的茶水。 “嬷嬷好糊涂!父亲新丧,我三年父孝在身,此时谈婚论嫁,置忠孝纲常于不顾,岂是人子作为?再则我们常家虽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但是……” 常槿纤长的睫毛润湿了,她眨了眨眼,强行将泪意逼退,“但是父亲已经走了,三个哥哥都还年轻,并无多少功勋,如今太子东宫里头……侧妃吕氏正得势,吕氏的娘家世代书香,多少门生故旧对吕家俯首帖耳。” “咱们常家稍有不慎,就会被文官御抓住把柄参奏,长此以往,爹爹以身殉国的功绩就会被抹黑,开平王府岌岌可危,还会连累东宫太子妃,姐姐这几年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又何苦给她添乱呢。” 崔嬷嬷一愣,“不至于吧,那些文人就喜欢胡说八道,嘴欠人贱,敢诬陷我们开平王府,活该被剥皮挂在城隍庙示众!我们老爷立下盖世的功绩,以亲王之礼下葬,皇上怎么可能对我们常家不满呢。” 常槿长叹一声,“常家富贵,也得圣宠,比起当年谢再兴谢家如何?” 当年谢再兴极得洪武帝赏识,当年洪武帝的儿子们年纪还小,所以就将谢再兴的大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亲侄儿朱文正,小女儿则赐婚给了最有前途的大将徐达,谢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富贵,谁知后来…… “呸呸呸,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崔嬷嬷忙说道:“谢再兴背叛主公,投靠张士诚,罪有应得。咱们常家对皇上向来忠心耿耿,太子妃娘娘也是咱们常家人呢,又生了皇长孙,将来肉烂在锅里头,咱们常家的外甥登上皇位——” 常槿目光一冷,打断道:“崔嬷嬷,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皇上千秋鼎盛,太子仁孝,皇位和常家何干?”皇上和太子都好好的,还轮不到姐姐生的嫡长孙朱雄英。 崔嬷嬷并不明白常槿的意思,不满道:“小姐说的是什么话,皇位和我们常家外甥无关,难道和吕氏那个狐狸精生的庶子朱允炆——” “嬷嬷!”常槿拍案而起,这一下使尽了全力,连茶盅上的杯盖都震掉了,落在案几上晃晃悠悠,最终滚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崔嬷嬷下意识的往回退了几步,飞溅的瓷片依然还是砸了几片在她的鞋面上。 “小姐!”崔嬷嬷从来没见过常槿如此大发脾气,不由得愣在原地。而后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莲心!莲心!你这个死丫头,听到声音也不来收拾一下,万一扎伤了小姐,看我不活剥了你这个小蹄子!” 常槿冷冷道:“嬷嬷别叫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敢进来。倒是嬷嬷你,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劝怎么提醒解释,你都执迷不悟、自以为是、恣意妄为,长此以往,必然酿成大祸!嬷嬷,你伺候我母亲多年,又当了我的教养嬷嬷,可是……” 常槿顿了顿,“你,自请离府养老去吧。” 啊! 崔嬷嬷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雍容端庄的面容顿时扭曲变形了,她厉声叫道:“三小姐!我打小就伺候王妃,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当年王妃生了你,我狠心把半岁的小儿子交给婆母,只身进府给你当奶娘,一口口奶水喂养你长大,凡事都替你操心、凡事都替你打算。” “我的婆母照看不周全,小儿子一岁那年得了水痘,就这么去了,我为了不传病气给你,硬生生忍着,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提起往事,崔嬷嬷嚎啕大哭。 “王妃过世后,我在她灵前发誓,将来替你觅良人,寻一门好亲事,将来还帮你打理宅院,养育后代,不让姑爷欺负你,我一辈子都给了你——你却嫌我啰嗦多事,赶我走?!” “我没有一点私心,何尝学那些人管家仆役中饱私囊、吃里扒外?我样样都是为了你好、处处为你着想,你却……三小姐,你不能赶我走啊!” 崔嬷嬷一边哭着,一边跪着膝行,抱着常槿的腿不肯走,瓷片深深扎进膝盖和小腿上,痛彻心扉,可是崔嬷嬷浑然不觉,这些皮肉之苦,都比不上离开常家的恐惧。 膝行之处,留下两行血淋淋的痕迹。 “嬷嬷快起来。”常槿温和的将崔嬷嬷扶起,态度却毅然坚决,“嬷嬷,你早就脱了奴籍,如今你大儿子在军中做官,儿媳孝顺,孙子孙女双全,理应回去享清福了。” 崔嬷嬷哭道:“我不走,我在王妃灵前发誓,要伺候你一辈子的。” 常槿说道:“嬷嬷,你必须离开,原因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朝里朝外的局势……唉,说了也白说,你若听得进去,就不是今天这个结果。” “总之开平王府现在需要沉寂、低调的过日子,万万不能张扬跋扈。嬷嬷,你回家关起门来,怎么过日子都行,但是常家不可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府,哥哥们已经很累的,我不能因为你而连累他们。” 扑通! “不!我不走!”崔嬷嬷重重的跪在地上,瓷片再次扎入膝盖,鲜血直流。 常槿不避不退,直直的盯着崔嬷嬷,“嬷嬷,不要折腾得最后一点脸面都没了。你是主动请辞,还是被逐出家门?嬷嬷自己决定。” 常槿能够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被激怒兴起而为之,崔嬷嬷越来越自专了,屡教不改,昔日情分磨得越来越淡,她堂堂千金小姐,岂能被一个奶母掌控? 堂堂开平王府,岂能被一个愚妇抹黑? 父亲去世了,三个哥哥还年轻,府中有些人心思活络起来,想要奴大欺主。常槿是嫡出三小姐,逼奶母崔嬷嬷告老归乡,也是杀鸡儆猴,震慑诸人。 崔嬷嬷抬头怔怔的看着这个从小奶大的少女,初秋艳阳天,一般人还穿着单衣,常槿已经穿上了白绫薄棉夹袄了,身形孱弱,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佛还是襁褓时那个时时需要她照看爱护的婴儿。 可是常槿的眼神是那么决绝凌厉,气质也为之一变,居然依稀像死去的开平王常遇春。明明还是那张如寒梅傲雪般清淡瘦弱的脸,可崔嬷嬷觉得自己看的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她从来不曾认识的常家三小姐。 常槿淡淡道:“莲心,扶崔嬷嬷去姚大夫那里疗伤,然后派人好生送她老人家回去静养吧。” ☆、第23章 秦淮堪画 姚妙仪和宋秀儿在书房里等候,喝到了第二杯茶时,还是没见到正主。却看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面如死灰的崔嬷嬷过来了。 方才还威风八面的管事嬷嬷,此刻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木然的躺在罗汉榻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姚妙仪剪开崔嬷嬷膝盖一下的裤子,将插进皮肉的碎瓷片一一拔出来,有些还伤了骨头,崔嬷嬷只是皱皱眉头,哼都没哼一声。 敷药包扎完毕,崔嬷嬷看都没看姚妙仪,她扶着榻沿坐起来,两个丫鬟正在去搀,她却忍痛跪在地上,对着常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王妃,槿儿已经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也不中用了,不得已要违背当初的誓言,回去养老了,王爷王妃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槿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这一番动作,伤口再次开裂,疼痛难忍,崔嬷嬷跪拜完毕,身体干脆趴倒在地,最终被丫鬟背着上了轿子。莲心亲自送崔嬷嬷出府,逢人就说崔嬷嬷摔伤了,要回家养伤。 处理完崔嬷嬷的伤口,又有一个十分标志的丫鬟来请,“姚大夫,请随我来。” 姚妙仪来到东间的绣房,门口的才留头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说道:“三小姐,姚大夫来了。” 原来是常家三小姐,太子妃的亲妹妹,还曾经是姚妙仪幼时的手帕交,只是多年不见,姚妙仪和常槿都不再是当年胖乎乎、粉嫩嫩、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所以常槿并没认出姚妙仪,初次见面,有些惊艳,或许是经常抛头露面的原因,皮肤有些粗糙微黑,但是面目生的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似乎将周围的光芒都吸进去了似的,亮的有些令人心悸。 难怪崔嬷嬷会如此不择手段的试探她的底细,且不论气质人品,单是这个相貌,就很令人不安啊。 姚妙仪也在探究好久不见的常槿,她一身重孝的打扮,面目清淡雅致,如照水梨花,坐在黄花梨三弯腿罗汉床上,靠着一个弹墨引枕,手里拿着一本双色套印的全唐诗,艳阳天里,腰际以下却盖着长绒毛毯,更显得身形娇弱,有西子捧心之态。 重阳节是举家登高秋游的节日,常槿没有跟去,估摸就是身体不适的原因。 “姚大夫请坐。”常槿放下书本,指着罗汉床旁边的一张黄花梨玫瑰椅。 姚妙仪的眼神不闪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举止大方知礼,并非市井民女缩手缩脚的模样,或许是道衍禅师教导的缘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没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们行事孟浪无礼,真是对不起。作恶之人已经受了惩罚,他日定去百和堂负荆请罪。” 常三小姐亲自道歉,姚妙仪当然不能再端着了,“多谢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惩即可,不用负荆请罪了。” 方才给崔嬷嬷疗伤时,姚妙仪隐隐猜出了大概,晓得不仅仅是“小惩”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崔嬷嬷要刁难自己。论理,王宁是常家的座上宾,就是看在王宁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后门”的事情。 或许王宁无意间得罪了常家的某些仆役,所以借机报复?如此,倒可以解释的通了,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尤其是开平王府这种豪门世家,豪奴飞扬跋扈,欺上瞒下,无恶不作。 常槿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崔嬷嬷想要撮合和王宁姻缘的打算,便换了话题,“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还请姚大夫开帖药调理一下。” 姚妙仪仔细看诊把脉,其实常槿没什么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经不调,小腹坠痛、加上前段时间父亲离世,伤心过度,再经历冗长繁琐的丧事,身体就垮下来了。 常槿和这一代人生下来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盏见风就倒的美人灯。不像凤阳农民出身的父辈经过了饥荒和沙场的锤炼。 “无需吃药,好好养着就是了。”姚妙仪说道:“是药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对肝肾都是有损害的,我们百和堂有一种自制的玫瑰酱。用红糖、蜂蜜、干玫瑰花还有几味补气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温水或者牛乳冲着喝一杯,或者包在点心里当馅料也行。经期时加倍用量,调经补气,还挺管用,在苏州城时有些名气,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 这个秘制的玫瑰酱也算是姚家的祖传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点也不藏私,都教给了姚妙仪。 常槿说道:“不用劳烦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 也好,这样省事。姚妙仪诊治完毕,便告退了。一个女管事给了五两银子当做诊金给了宋秀儿,并亲自送了两人到二门的垂花门下,有崔嬷嬷前车之鉴,这一次下人们的态度明显恭敬殷勤许多。 阿福已经早早赶着马车候在垂花门下,宋秀儿扶着姚妙仪上车,将雪亮的小银元宝拿出来,“王府果然大方,咱们百和堂开张以来都没赚过这么多银子。” 姚妙仪看着元宝底下的标记:“洪武三年铸,哟,是今年户部铸的新钱呢,留下来镇钱箱招财,别花用出去了。” “我省得。”宋秀儿将元宝放进荷包里,外头赶车的阿福问道:“天色还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儿眼巴巴的看着姚妙仪,姚妙仪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赚了一笔,提前打烊,我们喝酒赏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阳节只有一天。”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带般横穿金陵城,其中最繁华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东牌楼府学附近,这里读书人多,也有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富豪愿意奉承,后来教坊司几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设在这里,就更加热闹了。 云霞翠轩,烟波画船。 秦淮河上,各种奢靡的画舫穿梭其间,文人骚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游人如织,一边赏花,一边艳羡画舫上的贵人们挥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饱饭后,三人游秦淮河,赏菊花。阿福尽职尽责的走在前面开路,以防登徒子骚扰姚妙仪和宋秀儿。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给秦淮河镀了一层金粉,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游的累了,姚妙仪三人坐在河边石墩上歇脚,两个女人分食油纸袋里的菊花饼。阿福无肉不欢,吃着梅菜肉酥饼。 姚妙仪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停下歇息,酒劲上头,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儿身上,指着洒金般的秦淮河说道:“一个多月前,将星陨落,满城皆缟素;如今呢,是满城尽戴黄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那个功成名就的将军最后也是会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罢了。” 宋秀儿觉得姚妙仪情绪低落,仿佛有厌世之态,忙劝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学道衍禅师参禅,小心移了性情。” 这时从河中画舫里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阿福也有些微醺了,兴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你看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现在秦淮河相似,可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时,姚妙仪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时母亲被刺杀前的景象:寒鸦栖在满是积雪的枯枝上,簌地飞起,顿时落雪纷纷,寒鸦在天际变成小黑点,直至消失,然后是飞箭如雨,母亲举簪自尽…… 十年了呢,姚妙仪闭着眼睛细想。母亲的面目已经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应该去母亲坟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报,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诊,姚妙仪说要去城北鸡鸣寺烧香还愿,说的振振有词:“我曾经许愿百和堂生意红火,昨天不就小赚一笔了么?菩萨显灵了,我要去还愿。” 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鸡鸣山是一块风水宝地,礼部已经在此地选址,修建洪武帝将来的寝陵——孝陵。为以示恩宠,洪武帝赐给开国功臣们的家族墓葬也在鸡鸣山脚下。比如开平王府常家、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等等。 姚妙仪的母亲谢氏是徐达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当然葬在鸡鸣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着,姚妙仪给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将其迷倒,偷偷溜进墓园祭拜母亲。 “娘,周奎已经死了,您安息吧,我过的还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于心安处便是家,谢家的冤案还未昭雪,我无法安心去瞻园当大小姐,还有义父养我教我,我也没帮他做什么事情。” “周奎这个恶人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讨债,就是偿债’。如今债没讨完、也没还完,女儿不甘心,娘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早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吧……” 姚妙仪跪在谢氏的陵墓前唠唠叨叨说了一下午,直到天边暮色降临时才罢了,出了墓园,守陵人还在酣睡呢。 姚妙仪租了一匹骏马代步,阴天黑的早,山上又开始起雾,山路若隐若现,加上周围都是各种墓园,时不时能够看见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渗人。 好在姚妙仪是大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她拍了拍马背,在山道上疾驰,天色已晚了,必须姚赶在城里宵禁之前回家。 岂料刚跑过一个弯道,立刻有箭矢袭来,姚妙仪反应灵敏,趴在马背上避过飞箭,这时一彪人马举着火把,向着姚妙仪包抄而来,大声叫道:“捉拿魔教叛党!投降不杀!” ☆、第24章 鸡鸣惊魂 姚妙仪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可是奈何心虚,听到捉拿魔教叛党时,她还是下意识的拍马朝着旁边树林奔去,希望能够借着夜色和山雾摆脱追兵。 反正鸡鸣山那么大,总能找到藏身之处。 可是这一支追兵明显训练有素,天罗地网般抛出了套马索,将骏马绊倒,姚妙仪摔在路边沾满了露水的杂草地上,没等她站起来跑路,脖子上就架着两柄长刀了。 “咦,怎么是个女人?” 姚妙仪听见执刀的士兵嘀咕了一句,心中升起了蒙混过关的念头,或许只是一场误会。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各位军爷,我只是路人而已!你们捉错了人!” 姚妙仪抬头看去,这一彪人马起码有五十人,盔甲鲜明,装备精良,而且每人都配着火枪!姚妙仪一看见这玩意儿,立刻熄灭了夺马逃窜的念头。 太危险了!五十支火枪交替射击下,基本没有逃跑的可能。 火把下少女的容颜娇美动人,若穿着一身白衣,或许会以为是夜间出没的艳鬼,众将士见了,不由得放下警惕。 不过,为首的头领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冷哼一声,问道:“既然是路人,为何要逃?” 姚妙仪指着陷进泥土一半的箭矢,“你们在射箭啊,我当然要跑了,否则呆在原地,还不得变成刺猬。” 头领半信半疑:“你一个女子,这么晚孤身一人来到鸡鸣山做什么?” 姚妙仪心细如发,早有准备,她指着摔在地上的竹筐说道:“我是大夫,在城南织锦二坊开了一家药铺,今天是来鸡鸣寺上香还愿的,因看见鸡鸣山有不少好药材,便顺便采药,也是我太贪心了,采着采着就忘了时间。各位军爷,现在天色已晚,草民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去,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头领翻看竹筐里的各种药草,依旧面沉如水,“我们又不认识草药,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骗人。” 姚妙仪说道:“刚才听各位军爷的叫声,是在抓魔教逆党,可是草民乃弱女子,平生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啊。” 头领却冷笑道:“弱女子?刚才你躲避弓箭、还有落马的时候很敏捷嘛,况且你懂得医术,想要杀人,恐怕比我们这些武夫还要简单。” 姚妙仪喊冤:“大人,您真是冤枉草民,草民真的是普通百姓。倘若不信,你们可以派人跟着草民回织锦二坊的百和堂当面对质,那里有邻居和家人可以作证。” “今天城里有魔教逆党公然作乱,已经提前关闭城门和坊门宵禁了,不准通行,你横竖今晚都回去不了。“头领上下打量着姚妙仪,说道:“魔教逆党里就有大夫出身的人,个个狡猾如狐,宁可抓错一千,不能放手一个。来人,将此人带回大牢看押,我们要继续搜山,等明日好好审一审——” 头领的目光犹如毒舌的信子般舔舐着姚妙仪,“想要漂亮的大姑娘开口,有的是好法子。” 一语双关。 此话一出,围观的士兵有几人发出心照不宣的轻笑。其中一人笑的尤其淫邪,“郭指挥使,明日审问此女,属下愿意效犬马之劳。” 还有人嗤笑道:“哟,你是想开下面的口吧。” “你懂什么,这女人呐,一旦下面的口开了,上面的口也就差不多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不过姚妙仪心中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郭指挥使?天已经黑了,接着火把的光亮,姚妙仪扫视着头领和包围士兵们的衣饰,佩着绣春刀,穿着飞鱼服,这是亲兵都尉府的打扮! 难怪装备如此齐全,包抄围攻如此娴熟,亲兵都尉府是直接听命于洪武帝的军队! 这个郭指挥使,难道就是明教叛徒、以前的大力长老郭阳天?! 他不是一直在大内当值吗?怎么到了鸡鸣山抓明教密党? 奇怪,自从义父和义兄去了高丽,明教暂时由我掌管,息事宁人,我并没有要手下密党活动啊?那他们要捉的所谓明教密党是谁? 姚妙仪脑子里波涛汹涌,她很想杀了郭阳天这个叛徒,为同伴报仇,可是现在敌众我寡,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啊。 保命要紧! 姚妙仪脑子转的飞快,想起一个多月前常遇春身亡的消息传到京城那天,在百和堂把五皇子朱橚带走的侍卫统领毛骧了,忙叫道:“真是误会了,各位军爷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吧?我认识你们毛骧毛千户,他可以为我作证。” 这时候不适合搬出义父、朱橚朱棣两位皇子、或者王宁这种大靠山。义父远在高丽、两个皇子在皇宫、王宁在开平王府,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同在亲兵都尉府当差的毛骧比较靠谱。 果然,一提起毛骧,那几个士兵立刻收起了邪意的笑容,不再色眯眯的盯着她看了。 一瞧这个神色,姚妙仪就知道自己有救了。这个毛骧看起来在亲兵都尉府很有威信呢。 郭阳天怔了怔,“你是毛骧什么人?” 朱橚在百和堂当大夫是秘密,不能宣扬出去,所以只能把毛骧推出来。姚妙仪大言不惭的说道:“是朋友,军爷直接问他,我叫做姚妙仪,是百和堂的大夫,他准知道。” 郭阳天正踌躇着,天空西南角突然升起了红色的焰火,连续放了三朵红云。 “不好,那边有魔教逆党出没!”郭阳天剑指西南,吩咐道:“你们五个,将此女子带到牢里关押,明日要毛骧过来领人,毛骧认了她才能放,毛骧若不认,就等我回来审问。” “是,郭大人!”五人小队领命。 郭阳天狠狠的瞥了一眼姚妙仪,似乎要将这张脸记在心里,然后拍马绝尘而去。 四十余匹马齐齐飞奔,扬起了大量的尘土,呛得姚妙仪一直捂着眼睛口鼻咳嗽。 一个小兵将竹筐散落的药材捡起来,重新绑在姚妙仪租用的马背上,“姚大夫,郭大人有命,我们不得不从,今日就委屈大夫跟我们在鸡鸣山住一晚,明日一早解除了宵禁,我就去宫里找毛千户来把您带出去——毛千户在宫中当值,并不在鸡鸣山。” 乍然对她如此客气,姚妙仪反而觉得可疑了。 “姚大夫放心,我们几个都是毛千户的人。”那个士兵笑道:“不瞒你说,本来你这种没有嫌疑的路人,基本直接就放了。可是郭大人和毛千户两人不对付,所以一听说你是毛千户的朋友,郭大人虽然不敢把你怎么样,但是也要故意关你一晚,以给毛千户添堵。怎么?这事毛千户没和你说过?” 原来如此! 姚妙仪赶紧说道:“毛千户很少说差事上的事情,打打杀杀的,我一介大夫,也没甚兴趣问,所以就不知了——这个郭大人好凶啊,而且官大一级压死人,毛千户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吧。” 士兵眉眼间都是不屑一顾,“哼,郭大人虽然是个指挥使,从三品的武官,比咱们毛千户大一级,可是毛千户是打小就追随皇上的人,冲锋陷阵都在前头,我们是心服口服。” “而这个郭大人呢,听说以前就是魔教密党,靠出卖同伴得的官位,今年春天刚刚上任,其实亲兵都尉府里头,大部分人都和我们一样,并不服他这个投降的叛徒,只有少数一些愿意巴结捧臭脚的才愿意追随,就像刚才那些说脏话冒犯姚大夫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是啊。鱼找鱼,虾找虾,我们才不会捧郭大人臭脚。刚才他指派我们送你去牢里关押,就是想带着那帮怂货独占捉拿明教叛党的功劳,居心不良啊。”给姚妙仪牵马的士兵说道:“此人懂得钻营——当时副指挥使的官职刚刚空出来,本来应该轮到咱们毛千户升官当副指挥使的,可是这个叛变的郭大人突然出现,硬生生把官位给占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像这种背叛成性的家伙,居然骑在了毛千户头上,真是什么猴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沐猴而冠?”姚妙仪说道。 “对,就是沐猴而冠。”士兵笑道:“别以为穿上官袍,就是洗脚上岸了,脚底的泥容易洗,脚趾甲缝里的泥是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郭大人是魔教逆党的叛徒,天知道他会不会再背叛皇上呢?这背叛也是会上瘾的。” 姚妙仪当然赞同了,“就是,这种人给毛千户提鞋都不配——都说在捉拿魔教逆党,这鸡鸣山除了寺庙就是坟墓,魔教跑到这里做什么?早知道我就不来采药了,白白遭了一场牢狱之灾。” 士兵说道:“魔教就是冲着墓葬来的啊,鸡鸣山正在修洪武帝和马皇后的寝陵,魔教的人动了歪脑筋,扮作石匠混进了正在修建的地宫,埋下火药,目的是破坏龙脉,颠覆咱们大明江山基业呢。” 姚妙仪听了,心中疑团更大了,我从来没有吩咐手下炸地宫啊?是谁贸然行动、或者是其他势力故意打着明教的幌子? 姚妙仪问道:“你们怎么确定是魔教的人?难道郭大人认出那些贼人是过去的同伴?” 士兵说道:“郭大人当时不在场,是监督工程的四皇子及时发现,一剑斩断了引线,地宫才不至于被炸榻。那些贼人叫嚷着那句‘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然后自尽的自尽,逃亡的逃亡,不是魔教是什么?所以我们亲兵都尉府全面搜索鸡鸣山,连金陵城也提前宵禁了。” 四皇子?朱棣! ☆、第25章 深山幽狱 听说四皇子朱棣就在鸡鸣山,姚妙仪心中大喜,说道:“四皇子也认识我的,我……参加帮四皇子查过一个案子。” 牵马的士兵脚步一滞,问道:“你可就是那位查清女官杏娘死因的女大夫?” 姚妙仪点点头。杏娘的丈夫就是亲军都尉府的郑千户。 士兵脸上立刻有了崇敬之色,说道:“大夫好手段,一举扳倒了郑家两兄弟,郑千户和郑指挥使在亲兵都尉府几乎是一手遮天,张狂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都敢毒死,还大闹宗人府,找四皇子的麻烦。现在死的死,贬的贬,一阵清洗下来,都尉府比以前清净多了。” 姚妙仪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居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改变了都尉府的势力格局,叹道:“可惜郭阳天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依然在。” 可耻的叛徒! 士兵笑道:“你看他今天起高楼,他日不知何时就楼榻了。小的参军这些年,见过的大人物多的去,这个郭阳天不算什么,叛徒一个,皇上也未必真信他,我们这些老人还跟着毛骧毛大人办事,他才是真靠谱。” 姚妙仪心中算计着如何神不知、鬼不决的刺杀郭阳天,一来是为明教密党报仇,二来是他刚才对她出言不逊,污言秽语,哼哼,看我不弄死你! 正思忖着,士兵们将姚妙仪带到鸡鸣山深处的一座很隐蔽的石洞,走进石洞,真是别有洞天,里面已经被挖空了,是个冬暖夏凉的地方,里头燃着火把和石头雕琢的巨型油灯,照得如同白昼,空气却很新鲜,丝毫没有监狱那种污浊沉闷腐臭之气。 石洞的甬道悠长,一眼望不到头,姚妙仪跟在士兵身后,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年轻的士兵说道:“鸡鸣山天牢,以前本来将孝陵选在这里,后来钦天监算出和皇上的星宿相冲,有损大明国运,施工不到一半就停了,改建在山的另一边,这里也没有废弃,干脆做成了天牢。” 天牢?姚妙仪哑然,义父说过明教的光明长老被郭阳天诱捕之后就关在天牢,至今生死不知。 士兵忙解释道:“郭指挥使要我们把姚大夫关起来,我们不敢违抗军令,不过姚大夫是个清白女儿家,关在普通的监狱有损名誉,我们也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狱卒占你便宜。这里是天牢,守卫森严,都是我们自己人,而且关的都是大人物,您在这里清清静静的休息一晚,等我们找到了毛千户或者有机会向四皇子禀报,就马上把您放出来。” 原来如此! 姚妙仪立刻道谢:“各位军爷想的真周到,多谢了,以后若有帮得到的地方,你们只管去织锦二坊的百和堂找我,我没啥过人的本领,就看病懂得一二。敢问各位军爷尊姓大名?” 五个士兵一一报出了姓名,其中口舌最为伶俐,一直和姚妙仪聊天的叫做丘福,也是这个五人小队的队长,他的父亲是最早一批跟随洪武帝起兵加入红巾军的安徽凤阳人氏,父亲死后,追封了千户,他的哥哥袭了千户的官位,丘福则加入了都尉府,如今是一名小旗。 姚妙仪拱手道:“原来丘军爷是开国英雄之后,失敬失敬。” 丘福脸色一红,“我们这些晚辈,不过是享受父辈的荣光,将来如何,也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丘福还特地搬了一床崭新的被褥安置下来,临走时还说道:“姚大夫不要慌,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你周围只关着一个人,这个人从进天牢到现在就没怎么开口说话,这里再清净不过了,蒙头大睡便是。放心吧,外头有我们这些兄弟们守着,郭阳天手下的渣渣们也不敢在天牢胡来。” 门一道道关上了,并上了锁,囚室安静下来,只闻得灯芯的燃烧时爆出的噼啪之声。 没想到所谓的天牢并不在刑部,也不是应天府衙门,居然是废弃墓葬改造的地底囚室!姚妙仪想着临走前丘福说的话,开始起了一个念头,觉得试一试运气。 她先是用石头囚室的木碗有节奏的敲击铁门,而后用昆山调“皂罗袍”的曲牌哼唱起了一首元朝的小令,“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是明教特殊的接头暗号,姚妙仪在明教的代号是昏鸦。 歌声停歇不久,就听见对门左边第三间囚室有石块敲铁门的声音,粗听时杂乱无章,细听时会发现其中自有韵律,一个声音沙哑的老者唱了一曲《庆宣和》:“投至狐踪兴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知他是魏耶?知他是晋耶?” 是狐踪!被郭阳天诱捕的狐踪!明教的光明长老的代号就是狐踪! 姚妙仪顿时兴奋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咳咳,得来也是费了好一番的波折。 姚妙仪低声说道:“狐踪前辈,我是昏鸦,你稍安勿躁,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救我?不必了,免得暴露了你的身份。刚才我听到你和都尉府小旗的对话,你能寻到这里不容易,想办法杀了郭阳天这个叛徒。他活一天,小明王就多一分危险。” 一个面目清隽斯文的老者走近铁门,出乎姚妙仪意外的是,他脸上似乎毫无伤痕和受刑的痕迹,洞中有些阴冷,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玄色棉衣,除了见不到阳光,脸色苍白之外,其精神筋骨还挺不错。 她以为郭阳天为了撬开光明长老狐踪的嘴,会各种大刑伺候呢。 狐踪淡淡一笑,“放心吧,朱元璋这个明教最大的叛徒要保我性命,留着将来交出小明王。郭阳天奈何我不了半分,也不敢对我动手,每次来都是劝我和他一起归降。昏鸦,你大意了,倘若我已经背弃了明教,以自己为诱饵引你入局,此刻你如同瓮中捉鳖,再无逃生可能。” 姚妙仪说道:“您若背弃明教,此时小明王和智慧长老早就住在天牢了。狐踪,并非小明王不愿搭救您,其实说实话,他们连天牢都不知在何处,还以为是刑部的大狱。郭阳天叛变,我们失去了一半的教友,势单力薄——”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冒进炸孝陵?!”狐踪发起了脾气,低声怒吼道:“损失惨重,就应该保留实力,休养生息啊,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做出无畏的牺牲?还说什么伤大明的龙脉,小明王和指挥长老居然信了这种风水邪说?炸了皇陵救能动摇朱元璋纂的皇位?胡说八道!” 狐踪一甩袖子,“就是要伤龙脉,为什么不去凤阳把朱元璋的祖坟炸了?跑到这里炸一个正在修建的空墓穴作甚?糊涂啊!” 正在修建的孝陵出事后,郭阳天和四皇子朱棣都来天牢找过狐踪问话,狐踪听得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做出这个决定的人碎尸万段。 姚妙仪解释道:“狐踪,你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么做,小明王和指挥长老他们……他们暂时不在金陵,明教一切人等都由我指挥安排,除了例行的监视行动,我没有发出过任何指令。更不会做出炸皇陵的愚蠢行动。” “狐踪,有人冒用我们明教的身份,潜入鸡鸣山炸皇陵,或许还有刺杀朱元璋或者皇子皇孙的打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明教的口号是‘明王出世,普度众生’。想要冒充我们,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狐踪听了姚妙仪的解释,暗想智慧长老向来睿智小心,保护小明王安全,即使郭阳天叛变也顺利逃脱,应该不会做出这等昏事。 昏鸦说的有道理,狐踪沉吟片刻,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姚妙仪盘坐在地上,托腮沉思道:“首先这股势力实力不弱,否则这么一大群人是无法带着武器和火药潜入鸡鸣山孝陵墓室的;然后这股势力一定同时和我们明教,还有朱元璋都有仇,否则的话,怎么会制定出这种一石二鸟之计呢?” “嗯。”狐踪缓缓点头,“我看八成是北元朝廷在捣鬼。” “对。”姚妙仪点头道:“当年我们明教教义一出,拥护者甚众,天下起义军,唯我明教红巾军实力最强大。是我们明教动摇了元朝的根基,而朱元璋则攻克了大都,将成吉思汗的后人赶到了草原大漠。若说北元最恨的,可不就是我们明教和朱元璋吗。” 只可惜天下未定,红巾军就自杀自起来了,朱元璋成了最后赢家。 当年朱元璋派人刺杀小明王韩林儿,凿沉船只,谎称是明教叛徒和元朝朝廷勾结,导致小明王的死亡。 只有元朝朝廷才知道真相,因为他们是冤枉的,真没派人刺杀小明王,一切都是朱元璋贼喊捉贼而已。 狐踪说道:“北元朝廷最清楚明教和朱元璋的矛盾,借着炸孝陵来挑拨这两方势力互斗,给自己以喘息之机。” 姚妙仪补充说道:“我看不仅仅是炸孝陵,他们有可能是刺杀四皇子朱棣不成,想要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罢了。朱元璋很看重这个四儿子,朱棣若死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狐踪惨然一笑,“哈哈,残元朝廷还真瞧得起我们明教,居然还觉得明教有本事和朱元璋对垒,真是瞧得起我们。” 关在天牢这么久了,狐踪的忠心日月可鉴,不过同时也生了灰心沮丧之心,说到这里,狐踪目光一黯,“我关在这里的消息不要外传,我担心手下旧部会不顾你的反对和危险来救我。本来就不剩几个人了,让他们活得久一些吧。” 姚妙仪很佩服狐踪的周全,“放心,这事我只会告诉小明王和智慧长老,请他们定夺。不过郭阳天此人极其危险,我会找机会除掉他,免得节外生枝。” 只要有机会接近郭阳天,姚妙仪至少有五种办法弄死他,只是同时要不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就有些难了…… 至于义父和姚继同,这两人远在高丽国,估摸到年底或者明年春天才能回来吧。朱元璋会保住狐踪的性命来挖小明王,所以只要小明王没事,狐踪就能活命。 姚妙仪和狐踪说了些外面的事情,到了半夜,突然听见远处有开门声,两人赶紧爬到各自床上躺下装睡,一道道门被打开了,这么大的动静,姚妙仪装作被惊醒的样子,睡眼惺忪的爬起来。 马三保打着火把,走进监狱的分明就是四皇子朱棣。 ☆、第26章 天牢救美 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大姑娘家的床头…… 这还是头一次。 朱棣见姚妙仪安然无恙,心中稍定。听丘福说姚大夫被关在天牢里,他还马上联想到了杀妻的郑千户,觉得郑家留在亲军都尉府的残余势力有可能会借机打击报复姚妙仪。 姚妙仪虽然凶悍,但毕竟是个女子,倘若名誉受损……朱棣觉得自己会愧疚的,毕竟当初是他将姚妙仪叫去验尸的,一切都应他而起。 所以听到消息后,刚刚搜山回营地的朱棣连夜赶到了这里。 谢妙仪拥着被子坐起来,头上还有一根金黄的稻草,狼狈的连马三保都不忍直视。深山雾重,睡前丘福怕她受不了寒气,特地抱了一捆稻草厚厚的铺在床上。 马三保低声道:“殿下,真的是姚屠——大夫。” “起来,跟我出去。”朱棣淡淡道。他有些关心之意,但一直面无表情,不过这是他的常态。 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犹如一个面具般终年都扣在脸上。犹如深潭,不可窥探。 倒是他的亲弟弟朱橚,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犹如溪水般,一眼能够看到底。 “多谢四殿下。”姚妙仪下了床,浑然不知头发上的稻草,马三保想笑,但他惧怕被姚妙仪记恨,便忍住不说。 朱棣顺手将姚妙仪发髻上稻草摘下来,“走吧。” 这下不仅仅是马三保了,就连姚妙仪都愣住了。除了五弟朱橚,就没见朱棣正眼瞧过谁。 姚妙仪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多谢四殿下相救,是我莽撞无知,跑到鸡鸣山采药,给四爷添麻烦了。不知郭指挥使那边……反正天快亮了,不如我在这里等等,等毛骧毛千户过来领人。” 朱棣一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不麻烦,郭阳天若想要来质问我,尽管放马过来。连郑指挥使都被父皇打发出去戍边了,郭阳天不过是个副指挥使,他不会栽倒在此等小事上。” 郭阳天是个谨慎的聪明人,想必不会走郑家兄弟的老路。 朱棣走的很快,姚妙仪紧紧跟在身后,一副大献殷勤,狗腿十足的模样:“我听说魔教的人在鸡鸣山上捣乱,还差点炸了孝陵,简直十恶不赦,还是四殿下您英明神武,一剑斩断了引线,救了孝陵、救了墓道中无数的匠人,真是立了大功了!” 朱棣的步伐并不见缓,说道:“为父皇和母后督造陵墓,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马三保说道:“本来督造陵墓是五皇子的差事,但是五皇子沉迷医学,这事就由殿下代劳了。” 朱棣这个兄长代劳,就是为了让朱橚可以心无旁骛的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朱橚这个家伙真是太幸运了啊,有这么一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亲人。姚妙仪心头涌起了一抹嫉意,嘴里却说道:“四殿下和五殿下真是兄友弟恭,兄弟情深,草民实在——” 朱棣突然停下脚步,紧跟其后的姚妙仪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他的背上,男人宽阔挺拔的脊背犹如一堵墙似的,碰疼了她的鼻梁。 她又不敢喊疼,只得捂住鼻子说道:“对不起,草民不小心碰到了四殿下。” 朱棣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如炬,比马三保手里的火把还亮,姚妙仪被看得心里发毛了,暗想莫非我露出了破绽? 朱棣说道:“你今晚好像话特别多。” “哦。”姚妙仪脑子转得飞快,“我……这里空荡荡的,鬼气深深,一时害怕,口不择言,话就多了。” 朱棣问道:“你不是不怕鬼吗?” 勘验女官杏娘尸首的时候,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惧色,怎么现在反而怕起来了。 面对四皇子,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啊!姚妙仪忙圆谎说道:“我不怕鬼——我怕有人装鬼进来骚扰我,那个……郭阳天他们都不是好人。” 到底还是个女人,知道怕了呢。 郭阳天等人对姚妙仪出污秽之言的事情,丘福已经告知了,所以朱棣才会快马加鞭赶到天牢。 朱棣见姚妙仪衣衫单薄,唇色苍白,便脱下了自己的黑色鹤氅递过去,“外面比这里更冷,穿上。” 这件大氅是仙鹤最细腻的绒毛编制而成,轻盈保暖,十分珍贵。姚妙仪接过鹤氅,上面还有朱棣身上的余温。 “多谢四皇子。”姚妙仪知朱棣最烦别人推让,给了拿着便是。 大氅披在身上,暖烘烘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走出天牢,外面月明星稀,深山寒冷,刚过了重阳节,通过月色就能看见树枝上结的薄霜。 一只猫头鹰栖息在枝头,古怪的眼睛咕噜噜的转,朱棣等人上了马,骏马的嘶叫将猫头鹰惊的飞起,一枚落叶飘然而下,姚妙仪伸手在空中接过了,枫叶鲜红如血。 朱棣说道:“昨天孝陵混进去一帮魔教叛党,意图炸毁陵墓,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们现在只抓到了一个活口,此人现在性命垂危,你看看能不能将他的性命先保住。” 姚妙仪也想确定这群冒充明教密党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她和狐踪所猜测的那样,是残元派来计划一石两鸟的奸细,便立刻说道:“草民尽力而为,不知那人受了何伤?” 马三保说道:“凶犯没来得及吞下缝在衣袖里的药囊自尽,就咬舌自尽,舌头咬去了半截,人还活着。” 嘶嘶!姚妙仪这个听者都觉得舌头起了了一阵凉意,叹道:“唉,俗语误人呐,其实速死方法也很多,咬舌自尽死的最痛苦、也最慢了,真是——” 没等姚妙仪这段感慨说完,朱棣就拍马前行了,姚妙仪和马三保跟在后面,两旁还有十对护卫骑兵,很是威风。 朱棣在驻地停下,立刻有探子来报搜山的进展:“郭指挥使那边传来消息,说被围的五个魔教逆党全部跳崖自尽了,目前没有捉到任何活口。” 朱棣面上不辨悲喜,“死要见尸,把尸首都抬过来。继续围山、搜山,这群人还是想活下来,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不会自尽的。” “是,殿下。” 朱棣走了几步,又吩咐道:“把我们手里有活口的消息放出去,搜山的时候故意谈论此事,设下埋伏,做好被劫狱诱捕的准备。” “是,殿下。” 传令兵领命而去。朱棣带着姚妙仪进了营地的一个木房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已经被剥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四肢和腰部都牢牢绑在床上,不得动弹,嘴里塞着布条子。 姚妙仪将一个燃着五只蜡烛的铜制灯盏搁在床旁边的凳子上,先观察着四肢五官,而后摸了摸男子的手指,甚至像算命先生似的,仔细的研究了其掌心的纹路。 马三保看的莫名其妙,正要说些什么,被朱棣一个眼神定住了。 末了,姚妙仪指着男子的右手指腹处说道:“此人腰肌发达,胳膊腿的肌肉精干,身上有许多疤痕,应是个武夫。但此人食指的老茧来看,他也经常握笔。恭喜四殿下,此人虽不能开口说话了,但是可以写字招认的。” 朱棣眼睛一亮,姚妙仪心细如发,带她来这里是对的。 马三保问道:“他连咬舌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万一不肯写字招认呢?” 姚妙仪说道:“为报答四殿下去天牢搭救草民、赐鹤氅之恩,草民愿意一试。请殿下移步门外。接下来草民要施展一些手段,诈一诈,他见我只是个弱女子,心中或许有轻视之意,我便乘虚而入,逼诱他招供。” 马三保同情的看着断舌昏迷的男子,落在姚屠夫手里,自认倒霉吧。 姚妙仪施针、上药,昏迷中的男子被疼痛刺激的猛然睁开了眼睛,看清姚妙仪相貌后,他奋力挣扎,拴在身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姚妙仪冷冷道:“咬舌自尽?呵呵,你把另外半截舌头咬下去,我都能保你不死。” 那男子听了,气得气血上涌,只是姚妙仪已经用银针扎住了关键几处穴位,他的舌头没有再次流血。 姚妙仪尤嫌不够气人,又说道:“那么多死法,你为嘛会咬舌?刚才你五个同伴选择了跳崖,个个都死的痛痛快快。” 男子瞳孔猛地一缩,而后从咽喉里痛苦的发出怒吼声,且每四个音节停顿一次,姚妙仪知道,他应该是在说“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这帮栽赃陷害的冒牌货! 我们明教才干不出这等蠢事呢! 姚妙仪故意装作不知,继续说着风凉话,“生的这般壮实,干什么不好,非要去炸人家爹娘的陵墓。这灭人祖坟的行径,自古以来就是要遭天谴,被人唾弃的。咬舌当然疼了,可你这种人断舌的惩罚都太轻了,依我看,起码剥皮或者割一千刀才解气。” 男子看来是疼的狠了,很快就处于半昏迷状态。姚妙仪在他头顶插了两根针,强行唤醒神识,说道:“别睡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割一千刀好累的,我比较喜欢剥皮。” “你知道如何完整的剥一张人皮吗?其实我有一个独门绝技,比官府专杀贪官的剥皮匠还要好用。”姚妙仪兴奋的捋了捋衣袖,拿住银针朝着男子的脑门比了比,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十字。 “就是在脑门这里开一个口,打开筋脉,然后在此处灌注水银,水银腐蚀血管肌肉,人在急剧痛苦之下,会自行抓住这里的灌注点,用力一扯,哗啦啦,就像蛇蜕一样脱掉自己的皮肤,脱衣服似的,从头到脚,完完整整一张皮,完美无缺。” 说道这里,姚妙仪的眼里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光彩,她的指甲缓缓在男子额头上滑过,“你猜脱掉一张皮之后,人还能活多久?” 男子在刚才听见姚妙仪淡定的讲述剥皮的过程时,身形已经慢慢僵直了,此时被谢妙仪的指甲划在额头上,他由不得尽力歪着脑袋躲避,好像在躲避毒舌信子似的。 姚妙仪低声道:“告诉你吧,还能活很久呢。长出一身新皮来,恍若新生,那样的再生出来的皮肤,最适合做人皮面具了。” 呜呜! 男子身体犹如出水的鲤鱼开始不断的打挺。门外马三保不由得担忧的说道:“四殿下,再由姚大夫这样胡闹下去,恐怕人没招供,就先吓死了。” ☆、第27章 愿者上钩 门外,马三保看了看朱棣淡定的神色,似乎没有阻止姚妙仪的意思,便不由得补充说道:“即便不气死,也要被吓死吧。四殿下,此人是我们手中唯一的活口了。” 朱棣剑眉一挑,问道:“你不信她?” 马三保坦言道:“殿下也知道,她的外号是姚屠夫,手下死人比活人多。”姚屠夫手段简单粗暴惯了,在军营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残暴”。 上一次是勘验尸体,手段胆子大一点没事,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刚刚断舌的活人啊! 朱棣淡淡道:“我信她。” 这便是闭嘴的意思。 马三保立刻缄默不语了,低头装鹌鹑。从小伺候这位四爷,他太明白朱棣的脾气。 小木屋里,姚妙仪指着屋里一排排各种可怖死装的尸首说道:“这些都是你的同伴,很遗憾,他们要在奈何桥上等很久,才能盼到和你团圆。” 从男子的眼神来看,此刻他的精神和*一样,都在崩溃中,姚妙仪再添上了一把柴,附耳过去,用蒙古语低声说道:“听说你们蒙古人以前用天葬,把尸首用白布裹了,拖在马后面,策马飞奔,尸首在那个地方落下,就葬在那里,据说这是神明的旨意。” 声音极小,门外的朱棣等人根本听不见。 从男子猛然缩紧的喉头来看,姚妙仪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听得懂!他们果然是残元派来的奸细! 姚妙仪咯咯笑道,继续小声用蒙古语诈他,说道:“知道为什么暴露了吗?因为你不是唯一的活口,你咬舌了,你的同伴没有这个决心,水银灌了才一半,就忍不住痛全都招认啦,只求我痛痛快快的给他一刀,了结痛苦。” 男子眼里的愤恨溢于言表,嘴里呜呜含糊不清,不过看口型应该是“叛徒”二字。 姚妙仪却呵呵笑道:“刚才是开玩笑啦!其实你才是唯一的活口,啧啧,大意了吧,稍微诈一诈就探了底细。原来你们真是冒充明教的残元奸细。” 精神被设计碾压折磨,男子眼里喷出的怒火蓦地消失了,微微有些失神呆滞,姚妙仪乘机拉着他的手,食指沾了沾墨水,在纸上鬼画符般的写了一个“元”字! 这便是变相的“屈打成招”了。 男子看见那个元字,怒火又起。姚妙仪却咋呼的挥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大声叫起来:“殿下,他招认了!” 我哪有招认—— 男子奋力挣扎着,嘴里发出猛虎似的咆哮声,姚妙仪眸色如冰,两枚银针同时插进他头颅的穴道,顿时昏迷过去。 这时候朱棣和马三保闻讯进来了,姚妙仪将男子“招供”的纸张递过去,说道:“我吓唬他说活灌水银剥皮,攻破了他的意志,写下一个元字,咳咳,可能是逼得有些紧,他晕过去了。” 其实姚妙仪很清楚,她最后两针多扎进去半个手指头,已经伤了他的脑子,即使再强行唤醒,也形同痴呆,无能为力改笔供了。 真相天知地知我知,再无他人知晓。 哼,叫你栽赃嫁祸我们明教,叫你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 朱棣看着鬼画符般的字迹,一对剑眉似乎要蹙到一起了,“莫非是残元朝廷派来的奸细?” 姚妙仪指着其中一具尸首的肩部说道:“四殿下,您看看此人的肩头,有一块皮肤被剥去了,还有这个——” 姚妙仪指着另一具尸首胸口尚未愈合的烙印,“四殿下是否还记得,效忠蒙古黄金家族的护卫和将领,他们身上大多纹着一个青色狼头的纹身?” 所谓蒙古黄金家族,指的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脉,即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人的后代。如今被赶到草原的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是黄金家族“复国”的希望。 朱棣是跟着徐达参加北伐军的,当然熟悉这些青色的狼头,此时顿有八分相信了,“黄金家族派来奸细破坏皇陵?” “四殿下所言甚是。”姚妙仪赶紧再补上一锤子,“皇上正在与他们和谈,估摸是和谈期间不好撕破脸,所以干脆顶替魔教之名,暗地里用这些下作的手段诅咒我们大明国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嘴上如此说着,姚妙仪面上却又露出了迟疑之色,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这个……当然了,草民也只是猜测。以前在北伐战场当军医的时候,草民见过不少残元的将领身上有这个东西,狼头面目狰狞,印象深刻。今日验尸时恰好看见这两处莫名的烙印和剥皮的伤痕,再看见此人写的‘元’字,就不禁往此处联想罢了。” 姚妙仪观察着朱棣的神色,说道:“一切都要依仗四殿下定夺,草民听候差遣便是。”她并没有指望朱棣会立刻深信不疑,但至少指明了一个方向,只要朱棣有心,他自然会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测。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朱棣看着男子食指的墨迹,说道:“强制叫醒,我亲自审问。” 姚妙仪暗想,幸亏我刺伤了他的大脑,叫醒也无济于事了,她装模作样的从荷包里套出一些香料,打算吹进男子的鼻孔,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听见一个男子叫道:“四殿下!微臣带兵活捉了一人!堵了他的嘴,没来得及咬舌!” 正是郭阳天的声音! 马三保面露不悦:郭指挥使急吼吼的来这里,是摆明了来邀功的。他捉到了活口,功劳就要记在他头上。 朱棣依旧面不改色,说道:“把人带进来。” 郭阳天等人进了木屋,两个士兵抬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活人,那人见到满屋的尸首,还有捆在木板床上气息微弱的男子,知道大势已去,刚才还如泥鳅般徒劳挣扎,这时候如同垂死的鱼,胸口猛烈起伏,目光满是绝望。 进屋的人除了郭阳天,还有毛骧毛千户,两人对着朱棣行了礼。 毛千户通过手下小旗丘福的交代,已经知道了姚妙仪被郭阳天抓铺,误认为是魔教逆党的经历,进来后对她解释说道:“姚大夫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织锦二坊的百和堂,说请你去诊治病人了,要宋姑娘他们不要担心。” 一夜未归,又恰逢金陵提前宵禁,严守城门,进出金陵十三道城门都要检查户籍和路引。想必宋秀儿和阿福都很担心,有了毛千户送的消息,应能安慰他们了。 姚妙仪低声道谢:“多谢毛千户。” 郭阳天紧紧盯着姚妙仪,姚妙仪有了朱棣和毛骧两座大靠山撑腰,目光并不躲闪,和他默然对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元字,还有方才审问的过程都说出来了。 那个活口听见身份已经泄密,便如一截木头般坐在刑架上,问什么就答什么,比自己人还听话。 果然如朱棣推测的那样,这批人是黄金家族豢养的死士和侍卫,本来是想刺杀洪武帝的,引得大明江山不稳,伺机反扑,但一直没有机会,反而被亲兵都尉府的人逼到了鸡鸣山。 所以干脆破釜沉舟,炸毁鸡鸣山皇陵,断了朱明王朝的“龙气”,顺便刺杀四皇子,然后嫁祸在明教身上,因为是明教和大明毁了元朝的统治,意在一石二鸟。 困兽犹斗,表明和平的和谈之下,残元和大明也在暗中博弈,私底下各种阴招不断,残元使出这等伎俩,并不意外。 郭指挥使双目圆睁,冲过去挥着鞭子要抽打俘虏,“好大胆的畜生!敢伤害我大明龙体龙嗣!” 朱棣对毛骧使了个眼色,毛骧上前一步,拦住了郭指挥使。 朱棣说道:“将此人关押在天牢,好生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不得随意提审。此事事关重大,郭指挥使和毛千户随我进宫禀告父皇。” 又对姚妙仪说道:“此人交给你,能问多少是多少。保住他的性命,不要弄死了。” 朱棣觉得姚妙仪审问很有一套,她恐怕能够问出更多的东西来。 “是。”姚妙仪暗道,人家有那么凶嘛,人若犯我,我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啊。 朱棣看着半死不活的断舌男子头上如刺猬般的各种银针,又加了一句,“也不准弄残了。” “是。”姚妙仪说道。暗想人家有那么残暴嘛!顿时觉得,自己姚屠夫的形象恐怕在朱棣心里根深蒂固了。 将俘虏带到了山洞天牢,姚妙仪故意让丘福将此人关押在明教光明长老狐踪附近,屏退众人,她和俘虏之间隔着铁门。 姚妙仪提起毛病,“姓名。” “张玉。”俘虏说道。 姚妙仪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你在残元是?” 俘虏说道:“枢密知院。” 哇!姚妙仪心头一喜,枢密知院是元朝的二品武官!这下逮到大鱼了! ☆、第28章 宣光明哲 没想到一来就捉到大鱼,姚妙仪仔细打量着这个叫做张玉的二品武官。他是个中年人,不过脸上没有多少风霜之色,看样子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个靠恩荫而来的北元高级将领。 蒙古贵族到了张玉这一代,已经失去了当年踏平中原的野心和霸气了,奢侈物欲磨去了锐气,张玉看起来和金陵那些官宦子弟没什么区别,长相英俊端正。 因在天牢中,将来前途未卜,举止有些局促,不过看见姚妙仪个看起来蛮和气的女子,心中放松了许多,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服和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些。 看到这些小细节,姚妙仪起码知道,这个张玉并没有寻死之心,既然一心求活,那就好说了。倘若能够将此人替朱棣招降了,也是大功一件嘛。 姚妙仪问道:“你可有妻室儿女?” 一般人提起老婆孩子,心会变软,连求生的*就更大了。 果然,张玉眼里涌出一股暖色,“有妻王氏,是枢密院院判王大人之女。我和妻子有三子一女。” 哦!娶了顶头上司、一品大员的女儿! 这个张玉还是很厉害的嘛,否则那种老狐狸挑女婿,如何会挑中他呢。 “潜入金陵城刺杀吾皇一事,是谁主使?你主动请缨过来的?”姚妙仪问道,暗想娇妻儿女在怀,财富地位俱全,这个张玉应该是主和派的才对,怎么冒险干出刺杀朱元璋的事情来。 张玉顿了顿,想了想措辞,说道:“是河南王扩廓帖木儿的决定,我……是抽到了死签,不得不从。” 扩廓帖木儿,蒙古语是青铁的意思,叫起来很威风。不过明朝这边给他取了个敦厚的汉名,叫做王保保。 元末明初,人物的称呼比较混乱,比如明朝将那位逃走的北元皇帝叫做元顺帝,这个顺字意味深长,但在北元朝廷,人家还是以至正的年号称呼。 同样的,张玉叫河南王为“扩廓帖木儿”,那么姚妙仪的称呼就是:“哦,原来是王保保叫你们来的,真会算计啊,一边和谈,一边暗地里捅刀子。你们河南王是个人物,不过呢,你难道心甘情愿当炮灰吗?” 张玉沉默良久,猛然一抬头,说道:“和谈对双方而言不过是缓兵之计,对大明是如此,对元朝亦是如此。其实我们都明白,将来必有数不清的战争,直至一方崩溃,彻底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目前大家都需要休养生息,暂时不宜开战而已。” “王保保是铁了心支持黄金家族。可是我明白的,黄金家族已经日暮西山了,连大都都弃城而逃。 我要和刚才那位四皇子说话。只要大明许诺既往不咎,放我回去,我会带着全家,甚至说服岳父他们带着军队举族投降大明。” 这个筹码还真大! 张玉也是琢磨了很久做出这个决定。过够了整天被人驱赶的日子,他不愿意跟着黄金家族在草原和沙漠苟活,他生在大都,他的家族也早就习惯了稳定的中原生活,无法适应住在帐篷里颠沛流离,而且从目前来看,大明对投降的人待遇还不错。 比如太子的侧妃吕氏,吕氏的整个家族在宋朝就是官宦人家,后来也在元朝做过官,投降后照样在大明做官,备受洪武帝的重用,像吕氏这样的大家族屹立几百多年而不倒,靠着就是见风使舵、良禽择木而栖的功夫。 张玉妻子王氏的娘家和吕家,以及朝中各个投靠明朝的官员们之间还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呢。 难怪张玉舍不得自尽了,原来退路早就安排好了。姚妙仪暗想,我若也经历过那样的富贵安稳、有妻儿家室牵挂着,估摸也会像张玉这样,一切以保命要紧,反正无论是黄金家族还是老朱家坐天下,都耽误不了张玉这样的人继续风光就是了。 而且张玉点名要和四皇子朱棣谈,而不是郭阳天这个指挥使,估摸是觉得郭指挥使不够资格。他虽然出手抓铺了张玉,但是张玉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堂堂二品枢密知院,张玉也不是什么人都投诚的。 “还请姚大夫赶紧将我的打算告诉四皇子殿下。”隔着铁门,张玉朝着她眨了眨眼睛,“军机稍纵即逝,我有绝密的消息禀告四皇子。” 姚妙仪在明教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张玉手里有干货,是要交投名状了。赶紧写了密信,交给守在天牢的丘福等人,紧急送进宫去。 估摸过了一个时辰,朱棣便匆匆赶来了,张玉也不说废话,直言道:“北元顺帝其实已经病重,危在旦夕……” 当晚,洪武帝就命大将李文忠秘密点兵急行,果然赶在了元顺帝新丧时发动攻击,太子孛儿只斤·爱猷识理答腊刚刚继位,士气低落,触不及防,加上枢密院的院判王大人和女婿张玉等人率领亲信集体投降,倒戈反攻。 大将李文忠率领的北伐军势若破竹,连连告捷,攻破了北元都城应昌,新帝一路狂奔,一直躲到了草原和林,黄金家族当年崛起之地。 北元新帝不仅失去了第二个都城,甚至自己的嫔妃和儿子买的里八剌也被李文忠俘虏了,他在和林建立了新都城,将年号定为“宣光”,取自杜甫《北征》一诗:“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是希望成为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中兴之国的明君。 百和堂里,姚妙仪听到坐堂的五皇子朱橚聊起这些军国大事的八卦,不禁笑喷了:“这个北元新皇帝难道不知道汉武帝毕生的对手就来自草原吗?他手下的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大将杀的最多是什么人?什么年号不好,非要取什么宣光。” 冬雨飒飒,已是寒冬十一月了,寒气弥漫,冬雨落在脸上,比冰粒子还冷。百和堂里拢上了一个紫铜大火盆,因外头下着雨,没什么生意,姚妙仪和朱橚等人围着火盆喝茶闲聊。 朱橚笑道:“我四哥也是这么说的,元朝入主中原多年,早就不把自己当做草原的人了,一直想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呢。这是当年宋朝诗人陆游的名句,几十年河东,几十年河西,也轮到他们伤风悲秋,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了。” 李文忠北伐的胜利,似乎洗刷掉了开平王常遇春英年早逝、病死柳河川的阴影。朝野内外,皆是一片欢腾。 二皇子朱橚、三皇子朱?、四皇子朱棣、甚至六皇子朱桢等皇子皆立下战功,洪武帝龙心大悦,觉得老朱家后继有人,也懒得管一心学医的五儿子了。 朱橚得到了父皇的默许,就更加潜心医学,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宫了,干脆在百和堂附近租了一个小院,看着各种医书杂方到三更方入眠。 火盆里埋着今年的新芋头,宋秀儿用铁火钳夹出来烤的外焦里软的芋头,小心翼翼的吹气剥皮,最大的一个给了姚妙仪。最小的,已经快被考成焦炭的那个芋头给了朱橚。 自从朱橚对那天昏迷的美丽少女另眼相待,宋秀儿一颗少女心破碎,就很难给朱橚好脸色。 朱橚是富贵窝里长的大,并不在乎这些小细节,香软的芋头咬了两口,就只剩下硬邦邦的焦炭,姚妙仪盘中的芋头还剩下拳头大小呢。 朱橚起了雅兴,举着焦炭般的芋头说道:“外头雨夹雪,冬日就应该煮芋为新赏,我们以芋头为名,以茶代酒,玩行酒令如何?” 宋秀儿直愣愣的顶了一句,“我读书少,玩不了这个。” 朱橚有些受挫,姚妙仪正想着说些话打圆场,这时门口守门的阿福高高的打起了夹板毡帘,说道:“开平王府的莲心姑娘来了。” 只见两个体面的婆子簇拥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走进了百和堂,此女正是开平王府常三小姐常槿身边的大丫鬟莲心。 宋秀儿赶紧用湿帕子擦了手,迎过去笑道:“莲心姑娘,是来给你家小姐买玫瑰酱的吧,晓得你这几日要来,我已经包好了,这批玫瑰酱是我们姚大夫刚调制的,用的是山东产的含苞未放的玫瑰花蕾为原料,成本比以前的玫瑰花瓣高出一倍不止呢,清香扑鼻,馋的我几天就吃掉了一整罐。” 九月重阳节姚妙仪给常槿瞧过月事不调的小病,没开药方,只是推荐了自家铺子里的秘制玫瑰酱调理,常槿试过后效果不错,每月派人来百和堂买新鲜的玫瑰酱。 宋秀儿从库房提出两个包好的圆肚陶罐,“这个是你家小姐的,这个是我送给你吃的。” 宋秀儿和莲心年龄相当,脾气性格也十分相契,一来二往的,两人熟悉起来,十分亲密。 常府的两个婆子一个递上银钱,一个抱起了陶罐回马车,丫鬟莲心笑道:“也亏得你每次都想着我。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莲心从荷包里掏出几朵精美的绢花,“这是太子妃赐给我们家小姐的,小姐喜欢素净,又在孝期里,不方便戴这些花儿朵儿的,便分给了我们,我挑了几个鲜亮的送给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看着手上一簇以假乱真的牡丹,宋秀儿满心欢喜,当场就将绢花簪在鬓边,“好看吗?” 莲心啧啧赞道:“漂亮极了,苏州多美人,也就你配簪这朵群芳中的牡丹花。” 宋秀儿娇嗔道:“都说莲心最苦,你倒是反过来了,这嘴甜的就像抹了蜜似的。” 莲心看着娇憨天真的宋秀儿,心中暗叹:还是无知者无畏啊,百和堂那位朱五郎是五皇子,她居然从没给过人家龙子好脸色。 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在火盆边说笑的朱橚和姚妙仪,莲心说道:“你们姚大夫现在有空吗?我有些话想和她说一说。” 宋秀儿将莲心引到内堂,姚妙仪进去问道:“莲心姑娘,可是身体有何处不适?” “姚大夫。”莲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奴婢身体并不不适,这次是想请姚大夫帮忙说和。您的同乡王宁王千户这次北伐回来后,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在开平王府了,要搬出去单住,王府三位爷轮番劝也无用。” 开平王府三位爷,就是老大郑国公常茂、老二常升、老三常森。 “哦?要我说服王宁住在开平王府?”姚妙仪淡淡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三小姐的意思?” ☆、第29章 指尖情挑 莲心是常三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吃穿用度、举止言行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些。 也不知为何,面对姚妙仪水波不兴的眼神,莲心隐隐有些胆怯,她低声说道:“是奴婢自己的意思,请姚大夫莫要误会了。” 当然不能是常槿的意思了! 姚妙仪暗道,公侯门的千金小姐,讲究矜持规矩,若说是常槿的意思,未免会授人以口舌,说三小姐思慕王府的座上宾客王宁。 此话若传出去,有损常槿名誉。 但是姚妙仪觉得有了崔嬷嬷的前车之鉴,莲心应该不会自作主张来求姚妙仪劝王宁。 起码应该是得到了常槿的默许。 常槿的乳娘崔嬷嬷为难姚妙仪一事被王宁知晓后,他就有了搬出开平王府的念头,只是当时李文忠为了抓住战机,连夜秘密点兵北伐,王宁一心为常遇春复仇,便主动请缨编入军队,立下赫赫战功,负伤回到金陵,封了世袭的千户,恩荫后代子孙。 王宁回到金陵后,向常家请辞,搬出开平王府。他身上多处受伤,还断了两根肋骨,正在卧床休养中,常家三兄弟轮番挽留苦劝,王宁都不肯松口。 其实常槿明白,王宁坚持搬出开平王府,实则是为了姚妙仪重阳节那天被崔嬷嬷为难的缘故。 但是常槿不好去劝王宁留下,莲心这个丫鬟见主人忧心,心想解铃还需系铃人,便借着买玫瑰酱的机会,请姚妙仪去说服王宁。 莲心说的也有道理,“……姚大夫,王千户重伤未愈,需要好好调养休息,不宜挪动。再说王府一应伺候的小厮婆子都是现成的,外头那些现雇的佣人没有他们细心。” 姚妙仪一直把王宁当做和胡善围似的朋友,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可是无端被人龌蹉的臆想,若说没有怒气绝对是假的。 只是现在来求她的是莲心,而非当时故意刁难的崔嬷嬷,姚妙仪也不好当面打脸,便说道:“王宁是我同乡不假,不过他选择住在何处,我是无权过问的。我一个大夫,治病还可以,当说客就差远了。” 莲心走后,宋秀儿知道了此事,当即气鼓鼓的将发髻上的牡丹绢花摘下来,“莲心太过分了。她家小姐不好规劝王宁,难道你去就合适吗?她家小姐要脸面,我们就不要了?太欺负人,我以后再也不和她好了!” 宋秀儿就是这个直爽的脾气。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了立马翻脸。 姚妙仪说道:“我们市井小民,倒不在乎这些小节,出面劝一劝也无妨的。只是王宁是世袭的千户大人了,有他自己的考量和打算,我有什么资格干涉他的选择。至于他的伤口,我上次亲自检查过了,愈合的很快,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换个地方住着,也并无大碍。” 姚妙仪在沙场上当过军医的,见惯了生死和各种伤患,治疗手段简单粗暴,她自然觉得王宁搬个家对伤病没什么影响。难道当了千户大人,身体就娇惯起来了? 宋秀儿连连点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直寄人篱下?王宁迟早都会搬出来自立门户的。我瞧出来了,大户人家弯弯绕绕太多了,就连莲心对我好,八成也只是想利用我而已,咱们不去趟这趟浑水。” 宋秀儿将莲心送的宫里内造绢花也收好了,“下次再来买玫瑰酱,我就还给她。从今往后,她是大丫鬟,我是药铺管账的,井水不犯河水。” 言谈间,宋秀儿突然停下,深吸了鼻子,“有病人,一股脂粉味,定是找朱五郎瞧病的。” 外头不知何时停了冰冷的雨点,百和堂慢慢有了看病抓药的客人。 姚妙仪挑了挑帘子往大堂看去,果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娇娇怯怯的坐在书案后面,朱五郎正在仔细给女子把脉。 寒冬时节,女子却只穿着薄棉袄,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是一个江南小佳人。 女子一边拿着帕子掩面,一边透过帕子的缝隙偷看朱五郎,“大夫,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好几天吃饭没胃口,人都憔悴了。” “又是这个狐狸精!“宋秀儿目露鄙夷之色,悄声解释道:“这是织锦一坊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隔三差五的来咱们百合堂,点名要找朱五郎瞧病。不是说头疼,就是乏累没食欲,想方设法的和朱五郎搭话。” 姚妙仪忍俊不禁的噗呲笑出声来。朱橚长的俊,说话动听,人也正派,加上有行医这门一技之长足够养家糊口,顿时成为城南平民区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 现在百和堂的生意,居然基本靠着朱五郎撑起来,主要做女人生意。卖的最好的,就是用来调理女人经期的姚家秘制玫瑰酱。 市井儿女,大多泼辣奔放,不像闺门千金那么讲规矩,男女大防之类的。看上了就想法子在对方面前多晃一晃,希望能够吸引意中人的注意。 如果两方都有意了,便请媒人说和,过了明路。 “你当真以为这些帕子是无意遗失的?哼,才不是呢,好几块都是看病的女病人故意扔在在那里,等着朱五郎拿着帕子寻人呢。”宋秀儿指着药堂柜台处的一个小箩筐说道。 里头放着客人们遗失的小物件,比如火镰、荷包、手帕之类的,其中各种绣着喜鹊登枝、鸳鸯戏水的帕子最多。 这时候朱五郎将女子左右手的脉都摸清了,坦言说道:“姑娘,你没病。” 女子嗔道:“又忘记了?我叫黄莺。既然没病,那为何总是没胃口?定是看错了,你再给我把把脉吧。” 言罢,撸起衣袖,将一段皓腕再次摆在书案上的小脉枕上。 宋秀儿像是被亮瞎了眼似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肉麻的不得了,干脆去柜台切甘草片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朱五郎正色说道:“黄姑娘,小生虽年轻,这脉还是把的准,无须再把了,姑娘身体康健,不需要吃药。” 女子强辨道:“那为何我总是不想吃饭,食不下咽?” 朱五郎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家里饭菜不对味?换个口味或许就好了。” 是因为想你想的啊!呆子! 女子想多和朱五郎说几句话,便又问:“怎么做才能有味?” 朱五郎那里懂庖厨之事?只得说道:“这个……小生不懂,或许多加点盐就行了。” 姚妙仪在隔间听了,捂着肚子暗笑不止。 那女子不依不饶,缠着朱五郎说话。逼得朱五郎实在没办法了,摊开笔纸,“我给你开些山楂熬水喝吧,这个有促进食欲之功效。” 女子拿过只写着山楂片的药方,赞道:“朱大夫好医术。” 朱五郎木愣愣说道:“天气冷,姑娘多穿些,有时候冻得胃寒了,也是没有食欲的。” 女子听了,立刻羞红了脸,抓了药就走。 隔间姚妙仪已经扶着药橱弯腰笑了,“秀儿,快来帮我揉一揉肚皮,肚肠都要笑抽抽了。” 黄姑娘走后,紧接着又来了西街成衣店的李秀娘,这位是真病了,风寒咳嗽,朱五郎开了方子,李秀娘说道:“多谢朱大夫……听说你是独自一人在金陵讨生活?哎呀,那过年谁给你裁新衣、做新鞋?不如交给我吧,用好棉花,保管穿的暖暖和和的。” 朱五郎好像听出点弦外之音了,微微有些脸红,说道:“姑娘的好意,小生心领了。我们东家是个实诚人,管一年四季的衣服,过年也发一套新冬衣,所以小生不能照顾姑娘生意了。” 这李秀娘抓完药之后,居然偷偷找上了姚妙仪,“姚老板,听说你们店里给伙计发四季衣服?不如交给我们裁吧?都是街坊领居,我给你们百和堂打对折如何?” 省钱不说,还能穿好的,还能看朱橚的热闹,姚妙仪当然同意了,“好啊,你做的衣服,我放心。” 李秀娘心花怒放,眼角余光不禁撇了一眼看诊的朱橚,“做衣服要先量身,明日我亲自过来量,顺便带些衣料,你们挑一挑喜欢的。” 姚妙仪笑道:“好。”暗想李秀娘一家是从四川迁来的匠户,性格大胆泼辣,比那个黄莺黄姑娘还直白,明日朱橚恐怕从头到脚都要被李秀娘摸个遍了。 冬天伤风的病人多,朱橚在大堂坐诊,倒也忙了一下午,基本是女病人,还有些用看女婿的目光来打量他的老者。 一个白发老太太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道:“朱大夫,你可有婚配?” 朱橚一怔,而后说道:“不曾婚配,小生父母在堂,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 老太太追问道:“你父母在何处?” 朱橚敷衍说道:“在凤阳老家种地。”这话对了一半,洪武帝和马皇后闲时就在宫里开了几块地,什么都种,春耕秋收他们最喜欢的消遣方式。 老太太笑道:“凤阳好地方啊,是皇上龙兴之地,小伙子,你也姓朱,莫非是皇帝的族人?” 朱橚忙摆手说道:“不敢胡乱认皇亲,要杀头的,我只是一介草民……” 老太太步步紧逼,直到逼着朱橚胡诌说自己命格太硬,算命的说他不益早娶,否则克妻等狠话,老太太才放过他。 掌灯时打烊,朱橚亲手熬制的冬季进补固元膏凝固成型了。他将一大缸子固元膏分成了四块,“这一块给父皇、这块给母后,这一块留给四哥。” 姚妙仪将朱橚分开的一块块固元膏舀进陶罐里封好,“四殿下年纪轻轻,也要进补?” “四哥身体还好。”朱橚说道:“不过四哥一直很忙,宗人府大小事务,还要监造皇陵,替我为父皇母后尽孝道。我熬些进补的膏药送给他。” 姚妙仪指着第四罐固元膏问道:“那这个是给谁的?” 朱橚俊脸蓦地一红,“给……给王姑娘的。” 哟,看你这副扭捏之态,准有情况! 姚妙仪故意打趣道:“那个王姑娘?街头包子铺家的王二姐?” 王二姐包子吃多了,长的也很像包子,最近似乎决心瘦身了,时常来百和堂买点枯荷叶消食减肥。 “才不是!”朱橚也没多解释,提着药罐匆匆走了。 晚饭时姚妙仪将此事当做笑谈说出来,宋秀儿冷哼道:“还能是那个王姑娘?当然是城南开香料铺子的王姑娘啦,画上的美人图尚不及她三分呢。朱五郎给她疗伤,解过乌头之毒,看样子要以身相许了。” ☆、第30章 新味初尝 “你说清楚点,到底是那个王姑娘想以身相许,还是朱橚情窦初开,对人家王姑娘有意思?”姚妙仪并不知朱橚还有这段桃花债。暗想朱橚贵为龙子,别说是一个王姑娘了,这整个织锦二坊的大姑娘们都收到后宫都养得起。 何必巴巴的熬了固元膏送人讨好呢。顿时对那个神秘的王姑娘心生好奇。 宋秀儿酸溜溜的说道:“剃头担子一头热也不行的,肯定是两人都有意思,从九月到现在,朱橚不知跑到人家香料铺多少回了,怎么了?你难道没发现吗?朱橚这个曾经被街头混混追债的穷光蛋,身上为何一直有着各种名贵香料的味道?定是那王姑娘送的。” 医药行当的鼻子都比较敏锐,很多香料同时也是药材,宋秀儿闻得出来,姚妙仪当然也能闻出来,只是姚妙仪知道朱橚的真实身份,宫里头什么名贵香料都有,所以她闻到了,也不以为意。 倒是宋秀儿闻出了异常,却只往男女那些事情上想。倒也误打误撞的比旁人看得通透。 只晓得朱橚身上一直有异香,却没想到他是在一个什么王姑娘的香料铺子里沾到的。姚妙仪心道不好,万一王姑娘不是正派人怎么办? 在苏州城的时候,有不少暗娼或者地下赌坊装作正经生意人家,背地里引诱类似朱橚这样的单纯的“肥羊”行不轨之事,姚妙仪混迹市井,见的太多了。 洪武帝命天下富户和匠户在金陵城居住,意图汇进天下财富和人才,金陵城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甚至有北元奸细混进来。万一朱橚出事,姚妙仪作为“东家”,肯定要负责的。 姚妙仪不敢拿自己和明教的安危冒险,她放了一只灰色的信鸽,将此事告诉了朱棣,自从帮助朱棣破了几桩案件,收服了大将张玉投诚,立下大功,姚妙仪俨然成了他的民间智囊团之一,加上亲弟弟就在百和堂,朱棣就给姚妙仪安排了信鸽,以备紧急联络之用。 灰鸽子冲破细雪,消失在夜空之中。 细雪纷纷,如碎屑般飞舞,挂在姚妙仪纤长卷曲的睫毛上,居然都没立刻融化!可见此时真是天寒地冻了。 好冷!姚妙仪揉了揉眼睛,裹紧了棉袄,去了灶间生火,今晚她要熬一种特殊的“膏体”,专门治疗食欲不振、身体虚寒。 干茶树菇剁碎、熟牛肉切碎、花椒碾成粉末、花生油和菜籽油各半斤,放进锅里小火慢熬,黏黏的像米粥一样时,然后加入半碗红彤彤的粉末。 姚妙仪被这个粉末呛出了眼泪。 “这是什么?” 一个男子走进厨房,声音清清淡淡的,正是朱棣。他穿一身黑,外面罩着一件熊皮大氅,站在身后犹如一堵墙悄无声息的逼进,无形中有种压迫之感,头上的网巾上还有残雪的痕迹。 没想到朱棣会在宵禁时来到百和堂,从后门直奔厨房,姚妙仪忙放下粗瓷大碗,说道:“据说是隔着海洋、遥远的陆地传来的东西,和南洋传来的花椒一样,都是辛辣之物,所以叫做辣椒。晒干之后红彤彤的像弯月亮,还挺好看。” “因是新鲜的物种,医书和各种书籍都没有记载,五皇子想将其纳入药,用来治病救人,不过尝到这个味道后,便放弃了,说加在药材里熬,病人根本喝不下去,比苦还难咽。我尝了尝,觉得嚼过之后身体发热,口舌生津,胃口大开,就想办法将其加入熬制的酱料,应该可以治疗食欲不振、身体虚寒。” “哦?此物味道居然如此神奇?”朱棣有些好奇的看着姚妙仪手里一串串像是红色小月亮般的香料。 姚妙仪点点头,“是啊,四殿下可以尝一尝,尤其是大冬天的吃了,身体立刻暖暖的,似乎有活血驱寒之效呢。” 朱棣将一个小红月亮塞进嘴里,慢慢嚼了,只觉得一股辛辣直冲到大脑,但不同于花椒的那种麻,这个叫做辣椒东西好像是一团火,这团火很快通过舌尖烧开了! 往上烧,火苗似乎要把头盖骨都冲开! 往下烧,朱棣的脚底板都烧的出汗了! 各处都在烧,朱棣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焰上烘烤! 的确是活血驱寒啊,朱棣终于明白,为何弟弟这个医痴会放弃将此物入药,这简直是一件魔物,一般人根本承受不来。 朱棣辣的眼神都发直了,但是为了保持矜贵淡定的形象,勉力强迫自己不要当面往外吐。 一旁的马三保见了,赶紧舀起水缸里的凉水递过去,“殿下漱漱口吧。” “水不管用的。”姚妙仪打开厨房的窗户,顺手摘下窗户下的一串冰溜子递给朱棣,“含着冰块镇一镇。” 冰块入口,寒气麻木了口腔,这才渐渐的将那股火焰逼退,饶是如此,朱棣也辣的流下泪来。 马三保捂着口鼻看着锅里翻滚的红色酱料,“姚大夫,你真的是在做药物,而不是弄什么□□吗?” 姚屠夫之名,绝对不是虚传。 姚妙仪说道:“当然了,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把毒物给四殿下品尝。其实吃习惯了这种味道,再用浓油、肉类、香菌、盐巴花椒碎末等慢慢熬制出来,最能开胃提神,活血驱寒了。” “我和秀儿他们已经吃过一锅了,他们都喜欢,每日早晨吃稀饭馒头时都拿出来佐餐。这是第二锅,自己留着吃一半,另一半拿出来当开胃的膏药卖,看看销路如何,将来说不定和我们店里的玫瑰酱一样红火呢。” 姚妙仪将热腾腾的酱料舀出一小勺来,递给马三保,“你尝一尝,保管吃一口就忘不了这个味道。” 浓油赤酱,还有一粒粒牛肉和茶树菇,单看颜色就很诱人,马三保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诱惑,尝了一小口。 啊! 马三保觉得自己的嘴巴和胃被点了火,疯狂的燃烧着。 马三保没有朱棣的城府,当即辣的尖叫了一声,立刻狂奔到了窗边,摘下一个冰溜子放在嘴里,还咔吧咔吧嚼着,脸都涨成了包子! 马三保辣的脑子都停止了思考,麻木的大脑始终漂浮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相信姚屠夫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眼泪汪汪、一脸控诉神态的马三保,姚妙仪当场连吃了两勺辣酱以证清白,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是她神情很放松,甚至是在享受的样子,好像是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朱棣嘴里的冰块都化掉了,辛辣尚存,不过勉强可以开口说话,就是稍微有一点点大舌头:“跟我去见一个人,天亮前送你回来,此事也要保密。” 又来任务了。 姚妙仪封了炉灶,爽快问道:“殿下,这次是见什么人?死人?囚犯?魔教叛党?我好准备药箱。” 朱棣淡淡道:“一个女人。” 金陵城宵禁,不过朱棣有令牌在手,还有穿着亲兵都尉府的侍卫护驾,马车一路顺畅,马三保吃了辣酱后嘴里的“余韵”迟迟不肯退,骑在马背上恨不得张开嘴巴接着细雪止辣! 姚妙仪和朱棣同车,看着窗外马三保狼狈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但看见朱棣的那张冷淡的相貌,便强忍住不出声。 朱棣先开口了,“飞鸽传书已经收到,你做得很好,五弟性子单纯,是要多注意一下他周围的人,我已经派毛骧去查王家的香料铺子和来历。” 姚妙仪说道:“嗯,知道了。不过你们可别说这事是我捅出来的。朱橚估摸会生气的。” 明哲保身要紧。两个皇子都不能得罪。 朱棣说道:“若王家真有问题,我们会处理的干净,不会让五弟觉察到哪里不对。” 相处了三年,姚妙仪明白“干净”是什么意思,朱棣做事,向来是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朱棣这一点和洪武帝很像。 姚妙仪暗地里替王记香料铺捏了一把汗,你们最好清清白白的,否则惹上最爱护弟弟的朱棣,下场会很凄惨。 马车一路到了金陵城南的八府塘,这里河道和各种大小湖泊甚多,道路崎岖狭窄,迷宫似的,所以叫做八府塘,金陵有句歇后语:八府塘的鬼——跑不远。意思就是形容这里的道路难行。 也不知过了多少小桥,马车在一个大湖边停下,换上了一艘乌篷船。 下雪的冬夜,又是在没有火盆的船里,姚妙仪穿着厚实的棉袄、抱着手炉也觉得刺骨深寒。 朱棣脱下自己的熊皮大氅,递给了姚妙仪,“穿上。” 姚妙仪不敢接,“那个……上次鸡鸣山天牢里,殿下赐了鹤氅,草民感激不尽。这个熊皮太贵重了,草民不敢要。” 她穿过的衣服,是没法再还给朱棣的,说给她穿,实际就是赠与。 关键是要了以后没法穿出去啊,我一个开药铺的,穿这么贵重的衣服招摇过市?这皮子压箱底还招虫呢,而且作为皇子御赐之物,我不能转赠,更不能变卖! 中看不中用,不如不要。姚妙仪是个很实际的人。 朱棣置若罔闻,一言不发的将熊皮大氅披在了姚妙仪身上。 好暖! 大氅是里外发烧,里头还带着朱棣身上的余温。姚妙仪觉得脸上、身上、甚至心里都热热的。 对于这种怪怪的感觉,姚妙仪很坚定的判断:一定是辣酱吃多了! 朱棣看见姚妙仪整个身子都罩在自己的熊皮大氅里,只露出一张皎洁清韵的脸,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亮若星辰。 朱棣突然心跳的飞快,暗想一定是刚才吃辣椒的原因,那东西太刺激味蕾和心脏了。 伴随着阵阵船桨声,船舱里响起朱棣平淡的话语,“待会你要扮作侍女,去接近一个女人,你的任务是尽量不激怒、不伤害她,看看她是不是有孕在身。” 湖中藏娇啊!看不出冷清冷性的四皇子也有这种兴致!不知是何等绝世美人,能得朱棣如此垂青? 只是四皇子尚未婚配,私生子生在嫡子之前不合规矩吧? 也不知为何,明明披着熊皮大氅温暖如春,可是听见朱棣的吩咐,姚妙仪突然又觉得冰冷起来,忙说道:“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以按照殿下的要求去试探这个女人,但是我不开堕胎药,也不会参与任何强迫女人呢堕胎的行为,这个还望四皇子另请高明。” 朱棣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想的太多了。谋害皇嗣的罪名,我也承担不起的。” 一听这话,姚妙仪心中一亮,身上也不觉得冷了,暗想如此看来,这个女人居然是四皇子亲爹、洪武帝在金屋藏娇咯? ☆、第31章 湖心藏娇 一艘乌篷船冲破了湖心小岛临岸处薄薄的浮冰,竹板搭建的码头湿滑结冰,守在码头的亲兵都尉府小卒将一捆稻草铺在上面防滑。 朱棣先下船,姚妙仪紧跟其后,踩在松软的稻草上有些重心不稳,晃晃悠悠,朱棣转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小心。” 朱棣的语气依然冰冷,但是手心温暖干燥,姚妙仪觉得有些心跳加速,本能的想要挣脱。 可是朱棣宽厚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根本不容她反抗,一直扶着她走过了整个竹板码头,到了河提台阶处才放手。 “多谢四殿下。”姚妙仪赶紧将双手都缩在熊皮大氅里。 姚妙仪脸热心跳,暗想一定是大氅太厚实,暖的不像话,所以会觉得热。 朱棣心悸难安,暗道可能是吃了辣椒的缘故,可是刚才牵手时那种好像吃了花椒似的酥麻是什么缘故…… 后面的马三保看见两人肩并肩牵手而行,心中大呼: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再揉揉眼睛,看见岸边的两人分开一前一后的走着,便确定自己刚才的看到是幻觉。 八府塘这座湖心小岛四周都是密林,中心是一座小山,小山里修着一个大园子。借着雪夜的天光,姚妙仪一路上清晰的看见这个园子的格局十分清雅,太湖石做的假山、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处处精致,不像是金陵的园子,倒像是苏州园林的特色。 姚妙仪顿时对这个园子的女主人心生好奇,暗想朱元璋身为皇帝,一代雄主,想要什么女人都可以大大方方的抬进后宫里安置,授以位份,以后的龙子龙女们也有个名分。 何必大费周折在宫廷之外寻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金屋藏娇? 再说了,临幸起来也不太方便啊,咳咳…… 马皇后是个贤惠人,她毕生只生了两个女儿,对嫔妃所生的子女都视同己出,慈祥和蔼,所以应该不是皇后的缘故。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何疑似有孕了都不主动召唤太医来把脉,反而拒绝诊治,要死要活的闹情绪? 姚妙仪一边观察者园子的地形结构,一边紧跟着朱棣的脚步,到了一座厢房,朱棣扔给她一套宫女的衣衫,“换上,待会依计行事……” 雪落无声。 桃花阁里,燃烧着无烟的银霜炭。厚重的苏绣床帐里,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正入梦乡,她长得十分清秀,枕边鬓发散乱,但却有一种高贵出尘的气质。 不知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柳眉微蹙,鼻尖耸动,仿佛在梦中哭泣般。 姚妙仪穿着一套秋香色宫女服饰,悄悄拨开床帐,出乎意外,此女并不是什么十八九岁的青春俏佳人,她身材面目保养的很好,但可以瞧出她应该即将步入了中年,是个很成熟的妇人。 姚妙仪伸出右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女人猛然惊醒,眼睛都没睁开呢,就顺手抽出枕下的匕首往姚妙仪方向刺去! 姚妙仪闪身避开了,右手依然牢牢扣在女人的手腕上,大声叫道:“小姐,殿里着火了!您快随我离开!” 看见外面火光冲天,再闻到刺鼻的烟味,女人如梦方醒,但依然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姚妙仪拉着她往偏殿方向退去,一路上却暗中换着左右手查看脉象。 这是朱棣设立的“调虎离山”之计,在外头生火烧烟煤炭,制造失火的乱象,然后推出扮作宫女的姚妙仪逃出来救主,实际上乘机摸着脉象,判定此女是否有孕。 姚妙仪一脚踢开后门,正欲拉着女人逃出寝宫,这时上方落下一片坠瓦,砸在坚实的石阶上成了碎片。 姚妙仪暗中观察着女人受惊后的表情和体态,一群宫女内侍们蜂拥而至,拿着棉被裘皮等保暖之物,将光脚的女人抬到了安全的寝宫。 桃花阁里,马三保捂着鼻子指挥士兵将一堆炭盆挪走,“扑灭”大火。书房中,朱棣问道:“如何?” 朱棣就是这种惜字如金的人,能说一个字的,绝对不说两个字,能够只说一句的,绝对不会来第二句。好像上辈子是个话唠,把话都说尽了,这辈子把每个字都当做金子,舍不得多说。 姚妙仪正隔着屏风换衣服,她脱下宫女服饰,解开腋下的衣带,答道:“脉如滚珠,是喜脉。而且马三保从屋顶扔下瓦片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捂脸、不是抱头、也不是退缩,而是第一时间护住了小腹。这是当母亲的天性,无论外界有何危险,第一想到的是保护胎儿。” 提起母亲天性,姚妙仪系着灰鼠皮裙腰带的手停顿了片刻,想起母亲谢氏遇到刺客时,也是将她牢牢抱在怀里,腰椎骨撞断了都不吭一声,甚至为了不拖累她逃亡,宁可用簪子自尽,如寒梅凋零,碾作尘泥…… 这是当母亲的对女儿最后的守护,以生命为代价。 鼻子莫名的酸涩,姚妙仪一时有些失神了。 朱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但是窗外的雪光透亮,将手中青瓷茶盏美丽的冰纹都映照的清晰可见。 屏风后面传来簌簌的穿衣声,这架屏风是苏绣的双面绣富贵牡丹,针脚严密,一丝光都不透,根本看不见屏风后换衣之人的半个人影。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千里眼的功能,朱棣依然垂下目光,不去看对面的屏风,好像真怕看见了什么。 但此时朱棣觉得自己的听力突然变得极好,他甚至可以断定屏风后传来的窸窣的声音,是夹袄落地,还是马面裙褪下腰间,还是…… 打住!` 明明喝的是今冬的新茶,可是朱棣觉得喉头蓦地一紧,将温热的茶液一饮而尽,依然觉得口渴。 不仅仅口渴,他还莫名其妙的热起来,他放下茶杯,走到窗前,本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可是转念一想,冷风夹着细雪吹进来,会冻着屏风后面换衣服的姚妙仪。 朱棣的手虚浮在窗户的半寸处停下来,收回了双手。 呼吸着从窗边渗出的寒气,心中的燥热慢慢平复,耳边却一边静默,不闻刚才的换衣服声。朱棣转身一瞧,也并不见换好衣服的姚妙仪从屏风后走出来。 “姚大夫?”朱棣低声叫道。 没有任何回应。 “姚妙仪?”朱棣又叫了一声,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朱棣觉得不对头,举起炕几上的油灯,快步走到屏风后面,但见姚妙仪靠着双面绣屏风站着,神情凄凉,目光茫然,两行泪水如滚珠般从香腮落下,月白色交领里衣的胸口处已经浸湿了一片。 她浑然不觉举灯朱棣的到来,好像魔怔似了的,陷入遮天蔽目的悲伤,无法自拔。 朱棣只见过凶悍如屠夫般的姚妙仪,从来没见过脆弱的仿佛如手中宋朝青瓷般布满冰裂纹般的姚妙仪。 纵使这样的姚妙仪,此刻也是挺直了脊梁,努力不被悲伤压垮,就像凛冬寒梅,越是天寒地冻,就越怒放芳香。 朱棣平日只爱兵书,不喜诗文,胸中文墨有限,此时只想到大本堂翰林们教习的一首汉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姚姑娘。”朱棣轻声叫道:“你怎么了?” “嗯,啊!”姚妙仪从痛彻心扉的回忆中还魂似的醒过来,看见掌灯的朱棣,又见自己只穿着月白里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她身后紧贴着双面绣屏风,强行后退的结果——是将这架屏风撞到了。 屏风轰然倒地,姚妙仪立足不稳,眼看着也要跟着屏风一起摔个仰倒,朱棣眼疾手快,忙放下油灯,一把揽着姚妙仪的腰肢,将她牢牢的搂在怀中。 肌肤相亲,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够听见双方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朱棣和姚妙仪都怔住了。 哐当! 屏风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双面绣屏的檀木框子断了好几结。 门外的马三保听见了,还以为发生了意外,忙带着护卫们冲进去,还大声叫道:“有刺客!保护四殿下!” 一群男人,加上马三保这半个男人拿着兵器推门涌进书房,朱棣一片空白的脑子猛地醒来,心道糟糕,赶紧展开胳膊,将上半身只穿着月白里衣的姚妙仪护在身后。 “全都滚出去!” 我到底看见了些什么?此时马三保宁可自己是个瞎子! 天啦,我怎么看见四殿下抱着姚屠夫啊!姚屠夫衣冠不整,神情惊慌,地上散落着双面绣屏风的残骸! 莫非是四殿下和姚屠夫在书房里行不轨之事,太过投入忘我,不小心撞翻了屏风…… 朱棣冷冷的看着目瞪口呆的马三保,“你,带他们出去。屏风倒了而已,闹得杯弓蛇影,成何体统!” “撤,全撤!”马三保如梦游似的带着众人离开,朱棣也在最后退出了书房,并亲自关上门,留下姚妙仪在书房换衣服。 马三保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朱棣,嗯,衣着整齐,腰带系的好好的,头发也一丝不乱,应该在书房里应该没有“成事”。 屏风倒的太及时了!马三保暗自庆幸,姚屠夫这种凶悍的女人怎么配的上四殿下呢?一介医女而已,当正妃是不可能的。 倘若当妾,按照姚屠夫的火爆脾气,怎么甘心居人之下?将来定会将四皇子府闹得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马三保决定明日给立了大功的破碎屏风点个蜡,上一炷香。 ☆、第32章 吴王行乐 书房恢复了平静,姚妙仪迅速穿上棉袄,借着昏暗的灯光和窗户的雪光,她看见书案上散落着一些精致的薛涛签,上面是用簪花小楷写的诗文。 姚妙仪随便看了几张,写的都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些吊唁亡国的诗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垂泪对宫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当然还有最出名的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由于经历了鸡鸣山捉拿冒充明教的北元奸细和张玉等人“弃暗投明”等事情,姚妙仪看到这些李煜的亡国诗,第一反应就是此女莫非是北元贵族? 因为曹国公李文忠在这次乘着元顺帝新丧,进行的突击北伐中,就俘虏了大量北元贵族官员,其中包括北元新登基的宣光帝部分嫔妃和唯一的儿子买的里八刺。 既然此女钟爱亡国诗,那就说明她是北元黄金家族的某个贵女,或者干脆就是宣光帝的嫔妃? 姚妙仪觉得朱元璋能够做出这等事来,因为他庞大的后宫嫔妃里各种女人都有,比如朱棣和朱橚的生母是高丽人权妃,还有曾经是死敌的陈友谅的宠妾——定氏,定氏封了达妃,还为朱元璋生下一个儿子,即八殿下朱梓。 对故国的眷恋,对现状心有不甘,甚至逃避怀孕,惧怕生育,这是典型的亡国女子的不幸遭遇和绝望的心态。 唉,姚妙仪暗叹,女人真是命如浮萍啊,顿时对这个女子有了同情之心。 肚子里的孩子,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单纯原始的母爱又使得她不知觉的保护胎儿,心里肯定很纠结吧。 书案上除了这些伤春悲秋的亡国诗,还摆放着一个泛黄的图轴,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而且从纸张磨出的毛边来看,应该是神秘女子经常打开鉴赏的图画。 反正此时书房只有她在,朱棣为了避嫌已经走了,偷偷看看应该无妨。 姚妙仪打开了图轴,图轴写着“吴王行乐图”,画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畅游园林的场景,画笔细腻,人物栩栩如生,画中是一座典型的苏州园林,格局和这个湖心小岛园林有些相似,而图轴的落款处写着“扬基”,并盖着篆刻的小印。 元末时有两个自封为吴王的红巾军首领,一个是盘踞苏州的张士诚,另一个就是南京朱元璋了。 姚妙仪认识朱元璋,她可以确定,这副“吴王行乐图”的一家人,尤其是男主人绝对不是朱元璋! 那么画中游园的这家人就是吴王张士诚了! 姚妙仪有些激动,终于找到张士诚的一些线索了!我的外祖父一家就是被污蔑投靠张士诚而蒙冤灭门的! 落款是扬基这副画是文豪扬基所做!江南人氏,尤其是作为苏州人,无人不知诗画双绝的扬基,他和与大文豪高启、张羽、徐贲齐名,称为吴中四杰。 扬基最擅长工笔画,而且当年他曾经是张士诚的入幕之宾,当过丞相府的一名史官,深受张士诚的喜爱,他亲自给张士诚一家人画行乐图,也就太正常不过了。 姚妙仪举着油灯仔细看着“吴王行乐图”,将图中每一个面孔都牢牢记在心里,着墨最多的当然是张士诚,而后是他的两个亲弟弟、儿子、女儿、女婿……啊! 看清画中女儿的相貌时,姚妙仪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女儿就是今晚她暗中试探是否有孕的女子啊! 张士诚只有一个女儿,封号是永平郡主。 姚妙仪作为苏州人,对张士诚一家子的下场了如指掌:朱元璋攻破苏州城后,张士诚自杀,女婿——永平郡主的丈夫也是自杀殉国,两个弟弟和儿子拒绝投降,战死的战死,砍头的砍头,张家已经绝户了。 谁都不知道永平郡主的下落,苏州人各种传说都有,说她隐性瞒名当了普通妇人,说她乘船去了东瀛或者琉球岛,还有人说她死在乱军之中,更多说她为了丈夫殉情自刎了。 可没想到的是,永平郡主居然是被朱元璋金屋藏娇了!而且有了身孕! 难怪不能进宫当嫔妃、难怪有孕后反而闷闷不乐、难怪会拒绝太医的诊治、难怪湖中小岛的园林是苏州的样式、难怪会写那么多李煜的亡国诗……原来她就是下落不明的永平郡主。 如今朱明朝廷的文武官员们,有不少曾经就是张士诚的手下,比如画这幅《吴王行乐图》的扬基,作为吴中四杰之一,虽然以前是张士诚的史官,但如今也深得朱元璋的重用,贵为山西按察使。 朱元璋可以夺了陈友谅的宠妾当妃子,因为妾室地位低贱,影响力有限。但是永平郡主身份高贵,倘若被张士诚的手下们知道死全家、丧夫的永平郡主被朱元璋金屋藏娇了,其后果是很严重的,会丧失臣心。 而江南苏杭一带的百姓们,他们至今都惦记着张士诚的好处,对朱明王朝并不热心,倘若此事揭出来,朱元璋也会彻底丧失这一带的民心。 所以永平郡主不能像陈友谅的宠妾定氏达妃那样,堂而皇之进宫当嫔妃,她被牢牢困在八府塘湖心小岛上,渐渐枯萎凋零。 可她是张士诚家族最后的血脉,也唯一可能知道当年外祖父谢再兴死因的人! 姚妙仪抓着图轴的手开始兴奋的颤抖起来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啊!又找到线索了! 这时门外马三保等了够久了,他试探了敲了敲门,“姚大夫?您换好衣服没有?天快亮了,我们要尽快送您回百和堂。” 窗外一片白亮,分不清是天色天光,还是雪色寒光。姚妙仪将图轴收好,打开了书房的门,说道:“那位小姐有些体虚,胎像也不稳,我要再给她把把脉,对症开一副安胎药,否则会有滑胎的风险。” 姚妙仪言过其实了,仓促之下,她只确定永平郡主怀孕了,至于胎像如何,她根本不清楚,说要复诊开药什么的,也纯属胡诌,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永平郡主。 事关皇嗣,马三保不敢大意,也不敢自作主张,派手下的小内侍将这个消息跑去告诉朱棣。他和姚妙仪在书房里等候指令。 书房里,马三保看着地上摔坏的屏风,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姚妙仪,她穿着粗苯的厚棉袄,但身形并不显臃肿,她的眼角微红,颊边还有泪痕,粗看上去,居然有种楚楚动人之感。 黄花梨交椅的椅背上搭着朱棣送给她的熊皮大氅。这头黑熊还是朱棣亲手猎的,说给她就给她了……我以前真是眼瞎,怎么没看出来四殿下和姚大夫的小秘密呢。 马三保清咳一声,问道:“你哭了?刚才事情,要不要解释一下?” 姚妙仪披上熊皮大氅,暖暖和和的坐在交椅上,如裹着一床棉被似的,双目微合,“换衣服的时候,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你也晓得,我是个孤儿,在战乱中走失,当时还小,又生了大病,等道衍禅师把我救活,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看到那个女人在绝望中还保护胎儿,我想我的亲娘是谁呢?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在人间,心里也一直很痛苦吧,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马三保顿时一怔,说道:“我也记不清自己的家了,只记得家在云南,战乱中当了俘虏,被阉割为奴,送到宫廷。” “可是……”马三保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你和四殿下之间……” 姚妙仪说道:“难道四殿下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是误会。屏风底座不稳,倒了,他拉了我一把而已。” 马三保看着姚妙仪身上的熊皮大氅,目光满是疑惑,“真的……没有点别的?” 姚妙仪反问道:“你以为呢?我们应该有点什么?他是尊贵的龙子,我是市井的医女。你觉得我会自甘下贱,还是认为四殿下色令智昏?” 这话就说的重了,马三保感觉到姚妙仪明显的讽刺之意,想到她的心狠手辣,马三保万万不敢得罪了,赶紧撇清了自己,“没有没有,姚大夫洁身自好,医术高明;我们四殿下英明神武,深的皇上信任,刚才都是误会,姚大夫别往心里去。” “只不过……”马三保低声道:“你穿着里衣被四殿下搂在怀里,以后见面,岂不尴尬了?” 姚妙仪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不算什么,当时我穿的严严实实,再说我在北伐当军医的时候,男人什么地方我没见过?没摸过?没砍过?早就不在乎这些小节了。” 好像说了很有道理,马三保听了,心中方定。这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为首的正是亲兵都尉府的千户毛骧,毛骧大声说道:“姚大夫,那位小姐割脉自尽了,你快去——” 话音未落,姚妙仪就站起来冲出书房大门,“她在那?快带我去!” 永平郡主,你千万不能死! ☆、第33章 顺势而为 永平郡主悠悠转醒时,伺候的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面生的少女坐在床边的绣墩上默默看着她,见她醒了,从罩着棉套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淡淡说道:“失血过多的人通常会口干舌燥,喝点水吧。” 永平郡主没有接过茶杯,“我记得你,你是昨晚拉着我跑出火场的女子。你是谁?鬼鬼祟祟的想要干什么?” 这个少女生的极好,不施粉黛,更有一种自然的风流态度,她穿着玄色细葛布棉袄,下着灰鼠皮裙,梳着双环髻,缀着一对镶珍珠的铜簪。 也不知为何,乍一看到姚妙仪,永平郡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在她看来,此女穿戴倒也合体大方,只是湖心小筑这里扫地的宫娥都穿金戴银的,这个少女就稍显寒碜了。 姚妙仪并没有回答,她将盛着温水的杯子搁在床边的炕几上,指着永平郡主割伤的右腕,淡淡道:“想要割脉自杀对吗?其实我可以帮你,你自杀的方式不对。” 什么意思?不是劝她活下来,反而告诉我怎么去死?永平郡主呆住了。 姚妙仪说道:“人的血是热的,在血管里不停的流淌着,血尽人亡。一刀朝着手腕割下去,虽说割破了血管,其实大部分人都死不成,因为人体本能的会保护自己,失血过多了,心跳就变慢,血液流动也会变慢,血液粘稠,慢慢在伤口凝固。” “若想死,就应该在伤口快要凝固时再割一刀!”姚妙仪并指为刃,在永平郡主受伤的右腕上虚划了一记。 明明没有碰到自己,永平郡主依然避如蛇蝎般往被子边缩了缩右腕。 姚妙仪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可是大部分人此时已经昏迷了,等醒来时,伤口凝固,一般人自杀一次不成,往往会放弃亲生的念头。所以割脉的人,大多没有死成——你也是如此,以为就这样就一了百了的,但是我赶来给你的手腕伤口缝合的时候,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你割的很深,将来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痕,记得戴个镯子遮掩一二。” “其实想要割死自己,可以先准备半盆热水。”姚妙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永平郡主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自顾自的说道:“割脉之后把手放进盆中,热水可以防止伤口凝血,等盆中的血水多的溢出来时,基本就得偿所愿,脱离苦海红尘了。” “你要是嫌弃到处都是血水,死的太脏不好看,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姚妙仪很认真的解释道:“你可以在刀锋上涂抹提炼出的紫苜蓿药汁,或者干脆口服,紫苜蓿的药力可以抵抗凝血,到时候血流如注,想止都止不住,这样死的更快。” 永平郡主因失血过多而干枯的嘴唇颤抖起来了,低声问道:“你是他派来赐死我的吗?” 这个他就是朱元璋吧。 “若上面真要你死,我早就顺水推舟给你再补上一刀了。”姚妙仪叹道:“只是你若一心求死,哪怕日夜都有人看管,你迟早会找到机会自尽的。你若不想死,肚子里的孩子倒能跟着捡回一条命。” “什么?”永平郡主猛然伸出完好的左手抓住姚妙仪的领口,“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我没有怀上那个人的孩子!” 姚妙仪伸出双手将永平郡主的左手缓缓的、坚定的从领口拿下来,“你自己也怀疑有孕吧,月信迟迟不来,心烦意乱,头晕呕吐,拒绝太医诊治…这三个月言行如此反常,你只是不敢面对现实罢了。我是大夫,可以肯定你确实有孕,经过这番折腾,伤了胎气,需要温补静养。” 永平郡主冷冷的看着自己尚平的小腹,“割脉流了那么多的血,孩子还活着?” 姚妙仪将炕几上的茶杯再次递给永平郡主,轻飘飘的说道:“你若真不想要孩子,一刀往肚子捅过去得了,割脉作甚?” 乒! 永平郡主挥手将茶盏打翻在地,怒道:“你是何人?怎么如此歹毒!”是的,我一心求死,但是一想起肚里那团血肉会慢慢长成一个会哭会笑,会嗲嗲的叫她一声“娘”的婴孩,我就迟疑了。 可难道真要生下杀了我全家、灭了我吴国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吗? 她选择了割脉自尽,觉得这种方式自己会先血尽而亡,在奈何桥头等待她的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门外,马三保听见茶盏落地和郡主绝望的怒吼,他担忧的看着朱棣,“四殿下?要不要进去看看?万一伤了龙嗣……” “姚大夫懂得医术,更懂攻心之术,你不要打扰她。”朱棣剑眉紧锁,缓缓摇头。其实他也不愿意摊上这等琐碎的麻烦事。他在战场和政事上游刃有余,可是如何应付父皇安置在外头的女人,他真的不在行。 八府塘湖心小筑的女人是谁,宗人府早已知晓,因为宗人府就是负责管理皇族各项事宜的。 宗人府宗令是太子朱标,右宗令是朱棣。朱棣最近经办的事宜都深得父皇认同,尤其是鸡鸣山督建孝陵的时候招降了张玉等北元高官大将,使得北伐军顺利大捷,报了常遇春中箭病死柳河川之仇,更得父皇欢心,对朱棣更是另眼相看。 太子朱标觉得被弟弟捡了个大漏,心中很不是滋味,自己以孝义为名,把督造孝陵的事情揽了过去。将他不愿意沾上一些事情,比如吃力不讨好或者其他琐事,就一股脑推给朱棣,让朱棣整日琐事缠身,无暇做些大事。 朱标是兄长、是太子、是宗令。朱棣毫无办法,只得照做。湖心小筑里秘密软禁的永平郡主向来安分,没有和外面张士诚旧部联系过,可是偏偏怀上了龙嗣…… 父皇说过,皇家子嗣贵重,他要永平郡主母子平安,以后会想办法将母子接进后宫,给他们名分。所以朱棣就得想办法让永平郡主打开心结,保住腹中胎儿。 一旦皇嗣有损,父皇必定失望的。而且皇嗣不同于其他,那是他的异母弟弟或者妹妹,父皇最厌恶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了。 不管怎样,永平郡主必须好好的生下孩子。 卧房里,姚妙仪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走过去,挑了一片锋利的半月形瓷片搁在手掌上,又倒了一杯温水,说道:“还想死吗?吞下它,肯定就死了,不过死的有些痛苦。” “你够了没有!”永平郡主有些歇斯底里,“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到底是大夫还是侩子手?没听你说怎么救人,全都是在讲怎么杀人!” “我有个外号,叫做姚屠夫,因为死在我手里的人,比我救活的人要多。”姚妙仪将温水放在永平郡主干裂的唇边,“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佛也是我,魔也是我。不过我从来不伤孕妇和孩子……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永平郡主终于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颓然的靠在床柱上,“我不怕死,也不怕活,我就怕——” 姚妙仪低声接过话头,“怕没有希望的活下去,就像行尸走肉?” 永平郡主猛然抬头,定定的看着姚妙仪,如同找了知己般,眼里露出一丝惊喜,而后很快消失,被疑云笼罩,冷冷道:“你是他派来试探我的?我一介亡国郡主,张家那些谋臣死士们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都在新朝做官,谁还能想起我这个失踪的郡主呢?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姚妙仪轻轻一笑,也没说话,而是拉着永平郡主的左手,缓缓摊开,在手心里依次写下:“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是明教! 永平郡主身形一颤,震惊的看着姚妙仪。她父亲张士诚和朱元璋一样,最初都是加入了明教红巾军,只是后来小明王韩林儿年纪小,主少国疑,被张士诚等人架空了。 但是无论张士诚,还是朱元璋,亦或是另一个明教枭雄陈友谅,他们三人表面上都是要奉小明王为主的。后来朱元璋一统天下,相继灭了陈友谅和她的父亲张士诚,才对小明王下手,制造沉船假象。 之后明教消声灭迹,虽然朱元璋对外说是元朝和明教叛徒谋害了小明王,但是永平郡主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这个凶狠的女大夫居然是明教中人,她找我是为了……对了,敌人的敌人就是同盟,朱元璋杀了小明王,明教的人伺机复仇。 永平郡主悄声道:“你们要刺杀朱元璋?” 姚妙仪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正常声调说道:“郡主好好养身子,伤害子嗣,有违天和。” 言罢,又探身附耳低声道:“杀了朱元璋有什么用?他有太子,还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呢,朱明王朝依然继续,我们明教犯了弑君的罪名,就更不能洗刷被污蔑通元的冤屈了。” “我们明教失去了少主,你父亲是明教中人,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希望,有五成希望是个皇子……他虽然姓朱,但有一半张家人的血统。皇上春秋鼎盛,身体康健,你好好将他抚养长大,慢慢收罗张家旧部,将来——” 听到这里,永平郡主的目光顿时亮若星辰。 姚妙仪知道她听进去了,继续说道:“将来明教也会奉你儿子为主,马首是瞻,我们一起联手,将你的儿子推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将来光复明教,将张家人的牌位请进太庙,接受千秋万代的香火……” 姚妙仪从卧房出来时,天已经亮了。她低声对服侍的宫人说道:“夫人已经睡了,你们轻一点,屋里燃着炭盆,太燥热了,在床边放几盆清水。等夫人醒了,先吃一些粥饭,过一刻钟后再喂安胎药。” 一个老宫人问道:“若是夫人不肯服药怎么办?” 姚妙仪说道:“她会喝药的,不要总是盯着她。孕妇太过紧张了,对胎儿也不好。” 湖心小筑的梅花盛放,开的很热闹,姚妙仪一夜未眠,有些头晕目眩,踩在积雪的路面上深一步,浅一步的慢慢走。 朱棣站在船码头上等候,身姿屹立如松,马三保就怕四殿下会在众目睽睽下又牵着姚妙仪的手上船,忙先跑过去,亲自扶着姚妙仪,说道:“姚大夫,您又立下大功了,这边请。” 姚妙仪看穿了马三保的心思,却也不揭穿,任由他扶着上了乌篷船。 朱棣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热参茶,“你做的很好,毫无破绽,永平郡主已经不折腾了,决定安心养胎,辛苦你了。” 姚妙仪双手恭敬的接过参茶,说道:“哪里哪里,是四殿下的计谋了得,猜透了人心,要我冒充魔教逆党安慰永平郡主,果然一击即中,草民实在佩服。” ☆、第34章 步步紧逼 朱棣此举,有一石二鸟的意思。首先当然是要永平郡主保护胎儿,不要动不动就自杀,伤害皇嗣,否则就是日夜有人盯着,迟早也会出事的。 其二朱棣不甘心只管这些皇嗣琐事,若是姚妙仪冒充魔教逆党得到了永平郡主的信任,说不定还真能通过此举,查验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谋反之心,到时候在父皇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这个一石二鸟的连环计是朱棣在永平郡主割脉失血昏迷的时候想到的,姚妙仪听到朱棣的计划后,不禁暗自感叹:幸亏不是朱棣负责抓捕我们明教密党!否则我们早就暴露了!得赶紧通知明教成员们,惹谁也不能惹到朱棣,若被他盯上了,明教的末日就到了。 朱棣见识过姚妙仪随机应变的本事,加上她医女的身份,是扮作明教接近永平郡主最适合的人选。 其实这个计策也帮到了姚妙仪,从此她就有借口接近永平郡主,而且能够得到她的信任,套出一些话来,去查当年外祖父蒙冤一案。 所以朱棣说出提议时,姚妙仪欣然答应了,“草民定当全力配合,努力装作自己是魔教——不,是明教成员,请陛下把当年明教的大概给我草民详细说一说,草民心里有个底,别被永平郡主看穿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姚妙仪是半真半假、夹带私货的在永平郡主面前表露了明教密党的身份,激发郡主的求生欲和斗志。 船桨划破冰冷的湖水,如梭似箭的往岸边而去,冬天的桨声都透着生涩冷意,狭窄的乌篷船里一片寂静。 一夜未眠的姚妙仪靠在船舱闭目养神,看似好像睡着了般,实际上却竭力保持清醒,和朱棣同船,她可不敢睡觉,万一做梦说梦话,被朱棣听出了不对头怎么办? 朱棣心思重,多计谋,而且多疑,姚妙仪不敢大意了。 朱棣默默的看着姚妙仪的“睡颜”,想起昨晚屏风后的贴身拥抱的情景。 后来马三保替她解释了突然情绪失控,哭泣失神的原因,他心情很复杂,他对姚妙仪有同情、有敬重、甚至有佩服之意。 可是拥抱时的四目相对瞬间,朱棣很清楚当时的情绪绝对不是这三种,那是一种辣椒的火热、花椒的酥麻、冰糖的清甜、陈醋的酸涩、美酒的迷醉等等混合在一起的情绪。 这种情绪非常美好,美好的令他都有些害怕了。哪怕是面对千军万马,他都毫无惧色,可是想想昨晚那种异样的美好,他居然心生了逃避之意! 马三保并不晓得自家主人的心思,只是在他看来,此刻朱棣是双眼盯着姚妙仪看,眼神都发直了! 马三保是个太监,但不妨碍他无师自通的懂得男女情爱之事。有些事情若不该发生,就最好在萌芽之时掐掉! 于是马三保清咳一声,打破了窗舱里越来越诡异的沉默,开始没话找话,“姚大夫,我有一点想不通,为何永平郡主这么容易就相信你的话?” 姚妙仪闭着眼睛说道:“很容易吗?为了得到郡主的信任,我是费了不少口舌的。既然那么容易,要不你去当魔教逆党试试,我还懒得每月来好几趟湖心小筑给郡主安胎兼安心呢。” 呵呵,马三保干笑道:“我不成的,也只有姚大夫有本事装下去。” 姚妙仪睁开眼睛,目光平静,犹如冬日的湖水,说道:“其实有时候人只要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就能够麻痹痛苦,继续活下去。永平郡主难道真是我说服的吗?不,不是的,归根到底,还是她内心的求生大于求死,否则我就是磨破了嘴,她也照死不误。” 马三保纳闷了,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永平郡主并不十分相信你是明教的?” 姚妙仪说道:“当时她是人生最脆弱的时候,我的明教身份对她而言,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本能的抓住了,给自己找一个活命的希望。不过女人虽弱,为母则强。她以后肯定会想各种办法试探我,看我是否值得信任。” “但这都是后话了,起码我们可以肯定她不会再寻死觅活了,只是生下皇嗣,母子平安,四殿下的任务就算完成,可以交差啦。” 这一席话说的马三保频频点头,朱棣却突然问道:“姚大夫,你好像对永平郡主的感受深有体会,你曾经也经历过类似的绝望吗?” 有啊,当然有! 外祖蒙冤,满门抄斩;生母遇刺,玉殒香消。 这种惨痛的、对未来绝望的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境,我七岁时就经历过了。 姚妙仪右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有啊,比如当军医的时候,看见自己好不容易从沙场上抢救回来的伤兵们,却因缺医少药而一个个的盖上裹尸布抬出去掩埋了,或者伤口腐烂,不得不砍断截肢,落得一生残疾。那时候我就想着,救人有什么用呢?到最后都是要死的,而且还死的那么痛苦。” 姚妙仪一叹:“其实很多时候,带着希望的死,比带着绝望的死更痛苦,是我给了他们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 马三保沉默了很久,而后说道:“姚大夫,以前在军营里看到的你都是凶巴巴的样子,他们都怕你,背地里叫姚屠夫,没想到你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一群没心肝的东西。”姚妙仪笑骂道:“其实每个人我都是尽力去救的,幸好以后不用当军医了,真是吃力不讨好。” 朱棣看着苦中作乐的姚妙仪,再回想起那晚她思恋家人时悲伤的眼泪,便问道:“妙仪,你对儿时还有些什么记忆在?我可以帮你查一查身世,说不定能找到你父母家人。” 姚妙仪摇头,“记不起来了,或许上天注定我这一世要改名换姓,当姚家人吧。” 这时船已经靠岸了,朱棣和马三保回宫复命,姚妙仪则向护卫的都尉府借了一匹马代步,往城南织锦二坊方向奔驰而去。 天寒地冻,混扎着细雪的冷风放肆的杀向姚妙仪,但是均被朱棣所赠的熊皮大氅拦在外面。朱棣坐在马车上,通过车窗看着姚妙仪的身影消失在飘雪的街面上,问道:“三保,你觉不觉得妙仪很面熟?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和她相似的脸,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她的父母?” 马三保坚定的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 马三保迟疑了片刻,说道:“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四殿下别怪我异想天开。” “说。”朱棣道。 马三保说道:“奴婢觉得姚大夫穿着男装的样子,咋看上去和殿下的堂侄有些相似呢。” 朱棣:“朱守谦?” 朱棣只有一个堂侄,叫做朱守谦,幼时父母双亡,一直养在马皇后膝下,和皇子们生活在后宫里。朱守谦的父亲叫做朱文正,母亲谢氏——是当年背叛朱元璋的大将谢再兴的长女! 朱棣的瞳孔蓦地一缩,喃喃道:“谢再兴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我的堂哥,二女儿小谢氏嫁的是魏国公徐达,然而十年前,小谢氏遇刺,女儿徐凤了无音讯——” “对了!”马三保兴奋的直搓手,“宫里尚食局的女官胡善围是姚大夫的苏州邻居,和奴婢关系很好,胡善围曾经说过,姚大夫大概是在十年前被道衍禅师抱到姚家养着,时间恰好也能对上,四殿下,奴婢这就骑马去追姚大夫,告诉她——” “不要急。”朱棣抬了抬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失踪的徐凤毕竟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还涉及到当年谢家谋反案,还有……” 朱棣顿了顿,紧锁眉头,谢家两个女儿大小谢氏号称吴中双壁,却都红颜薄命,悲剧频出:父亲谢再兴谋反,娘家谢氏满门抄斩;紧接着小谢氏遇刺身亡,徐凤失踪;然后是大谢氏的夫婿——也就是皇叔朱文正突然也爆出了谋反,据说也是仿效了岳父谢再兴投靠了张士诚! 当时父亲暴怒,本来要将皇叔斩首,但是马皇后极力求情,说你只有这么一个侄儿,当年凤阳饥荒,大哥剩下最后一口吃的,全都留给你这个弟弟……朱文正若死了,你会愧疚终身的! 只有马皇后能够安抚父皇。父皇听从了劝谏,将朱文正夺官免职,软禁在王府,一应待遇不变,只是不得自由。朱文正缠绵病榻,没几年就病死了,妻子大谢氏在丧父丧妹丧夫的重重打击下,也随之病逝。 只留下稚子朱守谦。马皇后将他接进皇宫,当做亲子似的教养,关爱备至,父皇对这个唯一的侄孙也不错,命他去大本堂和皇子们一起学习,有时候也耳提面命亲自教导。 谢再兴,还有女婿朱文正相继谋反,投靠张士诚。所以父皇至今对谢家都是深恶痛绝,如果姚妙仪真的是失踪的徐凤,那么父皇对于这个谢家唯一的外孙女是什么态度? 如何让父皇像容纳谢家的外孙朱守谦一样,去包容谢家外孙女妙仪的存在? 朱棣陷入了沉思,马车从西安门进了宫,朱棣先去向洪武帝回禀了湖心小筑永平郡主一事,而后去坤宁宫和马皇后说话,直接将他对姚妙仪身份的猜测说了出来。 朱棣明白,只有马皇后才能让父亲放下对谢家的成见,接受妙仪认祖归宗。 出乎意外的是,马皇后并不惊讶,淡淡说道:“此事我已经命人暗中查访了,黄俨,叫李桃娘过来回话。” ☆、第35章 请君入局 今年入秋,刚刚升了六品司记的李桃娘带人赴苏州等地暗中走访,三个月过去了,几乎是无功而返,搜罗的消息基本和姚妙仪以前的说辞差不多。 李桃娘颜色有些憔悴,面容枯瘦,三个月的走访十分辛苦,都踩烂了好几双鞋子,连姚家祖坟都去过,可依然证明不了姚妙仪的身份。 “……是臣无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重托,请娘娘责罚。”李桃娘跪地说道。 马皇后抬了抬手,“退下吧,这事时间过的太久,你也尽力了。” 李桃娘退下后,朱棣说道:“如今应当如何计议?请母后示下。”朱棣明白,只有通过马皇后这边发话,才名正言顺,不被父皇猜忌。 马皇后一叹,“吴中双壁大小谢,当年时常进出我们吴王府,本宫与这姐妹俩也十分亲近,可惜红颜薄命,其实男人们做的事情,她们毫不知情,何其无辜啊!” “这些年来,本宫视朱守谦为己出,徐凤是守谦的亲表妹,哪怕看在他的份上,本宫也帮助她和家人团圆。只是……” 马皇后为此很头疼,李桃娘连查了三个月都无法证实姚妙仪就是当年的徐凤,万一有误,唱一出狸猫换太子的闹剧,混淆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的骨肉,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但是明知有那么多的巧合,相貌和失踪年份都能对的上,若因缺乏确实证据而置之不理,那也说不过去啊。 朱棣晓得马皇后性情恬淡,做事谨慎,不是那种一旦身居至尊之位了,就大包大揽,逞能出风头、摆威风之辈,见马皇后左右为难,他便出言开解道:“母后,谢再兴当年谋反,实在罪无可恕,但稚子无辜。侄儿朱守谦父母双亡,是母后将他接进宫里抚养;当年徐凤失踪后,父皇和魏国公也都派人寻找,希望徐凤安然无恙。如今母后和孩儿先后都发现了这些巧合,只可惜没有找到确凿证据。” “母后,孩儿建议,可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先告知姚妙仪、朱守谦还有魏国公,他们之间有血脉的牵绊,或许他们有些不为别人所知的标记、或许能促成姚妙仪回忆出一些儿时的往事。” “嗯。”马皇后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徐凤毕竟是徐家人,我们皇族不便干涉太多,而且姚妙仪这个女子不同与寻常民女,她立下了不少功劳,还真有些将门虎女的风采。你安排一下,我要亲自见见她,然后再告知守谦和魏国公。” “是,母后。”朱棣心中大喜,马皇后愿意出面,姚妙仪认祖归宗就名正言顺了——即便最后认定她不是徐凤,姚妙仪也多了马皇后这个靠山。 且说李桃娘告退,黄俨立刻跟了出去,“李司记留步。” 李桃娘冷冷道:“怎么了?又想数落我无能吗?好好的机会没抓住,说不定六品司记很快变成七品典正了。” 黄俨笑嘻嘻的说道:“李司记言重了,皇后娘娘是个长情的人,你在宫中服侍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可能一件事办不好,就降了官位呢。” 李桃娘有些气馁,叹道:“是我自己无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看重,受之有愧。” 她就是这种耿直的个性,在她看来,规则应该就是论功行赏,论过责罚,马皇后不计较了,她心里反而不安。 黄俨上下打量着李桃娘,“李司记清减了许多,江南之行,很是辛苦吧。” 平日里黄俨喜欢尖酸刻薄的讽刺她,总是和她抬杠,可她偏偏嘴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黄俨,从当年的潜邸吴王府,到现在的皇宫,两人这样磕磕碰碰相处了有三十余年。 黄俨乍然口出关切之意,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李桃娘顿时心生警惕,“你要做甚?” 黄俨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情,“今日是你四十岁生辰吧?都是年岁过了一半的人了,以后就别在外头跑来跑去,安心在宫里头当差事便是。最近有个好差事,那些人挤破头都没抢到手呢,我给你弄到了,就当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李桃娘自己都忘记了,算了算日子,还真就是今天,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黄俨笑道:“那天在尚宫局的名册里无意间看见的。” 铩羽而归,李桃娘心里空落落的,暗想自己已经四十岁了,一生没做成什么大事,真是…… “多谢黄公公。”李桃娘长叹一声,问道:“不知是何差事?” 黄俨低声说道:“去伺候湖心小筑那位郡主。” “你我相识多年,虽说相处并不愉快,可是我李桃娘自认做人做事,从来没有对你亏心过!”李桃娘呵呵冷笑道:“黄公公,你是何居心?居然暗中使绊子把我贬黜到宫外当差!还有脸巴巴来的来邀功?说什么生辰礼物?” 黄俨将暴怒的李桃娘拉到僻静的角落,解释说道:“你下江南三个月,不知道宫里的形势——湖心小筑那位,有了。” 黄俨指了指小腹,比划出一个大肚子的动作,“你也晓得,皇上最重视子嗣了,你伺候那位郡主生产,瓜熟蒂落后,皇上定有重赏啊。等时机成熟,肯定会想法子把那位和孩子都接到宫里头,你跟着回宫,居功甚伟,又晓得这么多皇家秘事,一个五品尚宫之位是少不了的,如何?这个差事不错吧。说好了咱们互相扶持提拔,我怎么会亏了你呢。” 李桃娘恍然大悟,方知误会了黄俨,讪讪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黄俨大方的摆手道:“今日你生日,寿星最大,我就不计较了呵呵,将来若高升,别忘了我呀……” 黄俨鼎立帮助李桃娘寻找机会,也是有私心在的,彼时宫廷里女官得到重用,女官大多都是从民间选拔的知书达理、良籍出身的才女,到一定品级可以在皇上面前自称为“臣”。可是他们这些有品级的太监都是被阉割的官奴出身,只能自称“奴婢”,皇上和皇后在宫廷内都习惯用女官,而不是他们这些阉人。 也只有在外宣旨、捉拿乱党等等需要出力气、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活计会轮到太监手里,看起来威风,其实宫里的地位不如女官。 何况听闻东宫太子更是不喜欢阉人,惯用女官,所以黄俨从长计议,想着为自己将来铺一条路。李桃娘虽然木讷冷硬了一些,不过好在性情耿直,知恩图报,不是那等两面三刀的小人。 拉拢桃娘,将来必有大用。 次日中午,御膳房。 尚食局八品女史胡善围正在记录帝后今日的膳食,看到一盘螃蟹时,她笔触一顿,说道:“昨日我将膳食单子送到太医院留档,太医说皇上皇后近日都正在进补固元膏补药,不宜吃螃蟹这等发物,将这盘撤下。” 这补气养生的固元膏就是五皇子朱橚亲手熬制,孝敬给洪武帝和马皇后的。 御膳房的厨师有些为难,“可是皇上点名了想要吃蟹,要是不送过去,万一……我们担当不起雷霆之怒啊。” 胡善围笑道:“其实也有其他的法子,听闻鸡鸣寺的素斋十分有名,其中就有一道炒素螃蟹,用面筋腐竹、面米分、黑木耳、糖盐、还有胡萝卜等剁碎了调制而成的,吃起来香味和口感和蟹肉一模一样。” “你们御厨都是鬼斧神工,可以将螃蟹里的肉掏空了,将素螃蟹塞进去蟹壳里拼好,上锅再蒸一次,借一下壳子和鲜味,用这金蝉脱壳之法,既可以从了圣意,也能顺了太医院的医嘱,岂不两全?” 御厨拍手赞道,“胡女史真是兰心蕙质,这个法子好,我这就试做一盘素螃蟹,胡女史先尝尝味,要是过了你的嘴,就能呈到御前了。” 胡善围进宫快半年了,在尚食局当女史,她性格随和、聪明机灵、人缘极好,很快就适应了宫廷的生活。 尚食局接触最多的就是御膳房和太医院,胡善围和姚妙仪是手帕交,耳濡目染的通了一些医理和药理,她夹在两边调解沟通,御厨和太医都很欣赏这位新来的女官。 胡善围记下膳食,回到尚食局文书房里抄录几份,刚刚提笔呢,李桃娘就走进来了。 胡善围将毛笔搁在瓷山笔架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善围见过李司记。” 这个李司记曾经向她打听过姚妙仪的身世,随即很长时间在宫廷里消失了,据说外出办事,胡善围虽有些狐疑,但作为局外人,她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李司记上下打量了一番胡善围,相貌秀丽,是个江南俏佳人,但并无狐媚之气,目光清澈,姿容端正,这个新来的女官在宫里风评极好,口风也严实,而且恰好也是苏州人,应该比较容易和永平郡主说上话。 所以她挑中了胡善围,和她一起去八府塘湖心小筑伺候永平郡主生产大事。 一旦步入湖心小筑,就免不了要告知永平郡主的真实身份,胡善围晓得皇家秘辛,有点类似江湖人的投名状,从此以后就是自己人了,皇上皇后都会对她有所重视。 年纪轻轻,而且短短半年就得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倒是个幸运的。 李桃娘说道:“收拾一下,随我出宫办事,可能要一年后才能回宫,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胡善围一头雾水,不过宫廷生存法则是少问、少说、多做,装聋作哑是基本技能。她打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跟着李桃娘坐上马车出宫了。 马车里,李桃娘将任务详细的说了一遍,叮嘱道:“……以后郡主一切入口的东西,无论汤药还是饭菜都要经过你的手,万事以皇嗣为重,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得知真相的胡善围内心是震惊的,作为苏州本地人,对张士诚家族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和感恩,毕竟在外面战火纷乱的时候,苏州因有了张士诚而格外安宁繁华。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是依仗着张士诚家族的蒙恩,方能保有一方乐土。 马上要伺候传说中的永平郡主了呢,胡善围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同时又有一些同情。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思,胡善围开始当上了永平郡主身边的女官。 果然如李桃娘所料,胡善围和永平郡主说了几句苏州方言和风土人情,很快就拉近了关系,而且郡主似乎再也不复以前惆怅满腹的模样了,偶尔还会面露笑容。 只是永平郡主右手手腕的那一处尚未愈合的疤痕,时不时的会提醒李桃娘保持清醒。 这一日,断断续续的雨夹雪终于停了,天气放晴,不再是阴沉沉的,看着阳光明媚,顿时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姚妙仪再次来到湖心小筑给永平郡主请脉,本来保护龙嗣这事归太医院管的,可是永平郡主点名要姚妙仪,李桃娘拗不过她。 这一次,姚妙仪终于和手帕交胡善围重逢了。 ☆、第36章 善恶有报 应天府,城隍庙。 和寺庙道观等地供奉的虚无缥缈的菩萨神仙们不同,城隍庙的神代表一个城市的守护神,更具有烟火气一些,往往是由当地百姓们选择的真实历史人物,并由官府册封而成的,所以每个地域的城隍神都有不同。 比如上海县选的汉朝大将霍光,而金陵城选的是文天祥。除此之外,城隍庙的偏殿里各种各样的神,比如若是求学问,就去文昌庙;若求子求姻缘,就去娘娘庙……无论你求的是什么,总能在城隍庙找到合适的神仙。 如此包容接地气,所以城隍庙是最热闹的场所,每日香客游人如织,不过到了洪武年间,城隍庙又多了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人皮。 洪武帝下令,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的,一律死刑,罪大恶极者,还会被剥皮,剥下来的人皮经过风干防腐处理,填充稻草,挂在城隍庙示众,震慑天下行贿和受贿之人。 今日天气晴好,姚妙仪和宋秀儿来到城隍庙烧香游玩,宋秀儿兴致乏乏,那个神都不想拜,就连大姑娘最多的娘娘庙也懒得踏足一步,买了一包炒货无精打采的吃着。 “跟我来。”姚妙仪拉着宋秀儿的手,将炒货塞给赶车的阿福。 “去哪里?”宋秀儿说道:“我可不想赏什么梅花,树下都是人,还有些想占便宜的登徒子,怪没意思的。” “要赏桃花,就去鸡鸣寺了,来城隍庙作甚?”姚妙仪拉着她在一处略显冷清的地方停下。 不知为何,走到这里之后,宋秀儿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寒气吹透了她头上戴着的兔毛昭君套,寒气从脊梁处往下,毛骨悚然。 她定睛一瞧,隐约看见前方大殿悬梁上吊着影影倬倬的人影,宋秀儿连推了三步,慌忙说道:“这是悬挂贪官人皮的地方吧?我怕看见了晚上做噩梦,咱们回去吧。” 姚妙仪说道:“我不是说过会想法子帮你复仇的吗?现在机会到了。当年你继母和舅舅为占你的嫁妆,独霸家产,居然想出联手将你拐卖到了扬州烟花之地的阴损法子。”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除掉你继母最大的靠山和帮手——就是你舅舅,将来我们慢慢收拾这恶毒的妇人。”姚妙仪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今上的法令,受贿六十两银子以上则处斩剥皮,这里面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那个在工部当主薄的舅舅,在修建金陵城墙还有护城河时,受贿二千余两白银还有郊外三十亩田地。” 姚妙仪指着殿里一张张用稻草填充的人皮,“相信不需要多久,你舅舅的人皮就会挂在城隍庙,和这些贪官作伴了。” 没想到姚妙仪这么快就实现了诺言,宋秀儿先是震惊,而后是愤恨。当年父亲宋校尉护送大将军徐达的家眷回金陵,在路上遭遇歹徒打劫,被人用乱刀砍死,那时她才七岁。 父亲死后,继母立刻揭开了那层伪善的面具,为贪墨她的嫁妆,继母居然联合了娘家人,在八月十五那天哄骗她出门赏灯会,在马车里一棒子打晕了,卖到了扬州娼家当瘦马,然后去官府报了走失,占了全部的家产。 所谓的舅舅就是继母的亲哥哥,和宋秀儿没有血缘关系。那位舅舅亲手去扬州卖的她,临走时居然还无耻的说:“其实你继母让我把你沉到长江,可是想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忍心害你性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好听妈妈们的话,就少些饿饭挨打……” 其实这位所谓的舅舅那里是发善心呢?不过是见她生的极好,心想远远的卖到扬州当瘦马,既解决了麻烦,还能小赚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若不是姚妙仪出手相救,此刻宋秀儿已经在欢场火坑里堕落了。 宋秀儿将油纸包紧紧的攥在手心里,笑中带泪,哽咽道:“当年贪慕钱财为虎作伥,他马上要有报应了!” 姚妙仪说道:“人一旦起了贪恋,就无法收手,当年小贪,现在大贪,是他把自己一步步的往人皮殿里推。你看到娘娘殿那位正在求子的贵妇没有?她是方御史的妻子,方御史是一个为民伸冤、刚直不阿的好官,颇有清名,我们偷偷把证据送到方夫人手里,大事可成。” 宋秀儿有些放心不下,“这个方御史——真的靠谱吗?万一官官相护,把你辛辛苦苦搜罗到的证据销毁了怎么办?” 姚妙仪笑道:“我留有后手呢,油纸包里是贿银的账本。贿田,还有房舍的证据还在我手里,若方御史置之不理,甚至狼狈为奸,我就将证据送到八府巡按那里,将他们一网拿下。” “倘若方御史秉公办理,启奏皇上除掉工部大蛀虫,我会想办法把剩下的证据再呈上去,把受贿案办成铁案,无法翻身。我们苏州人都不喜欢洪武帝,不过近年他决心反贪,雷厉风行,倒是挺得民心的,城隍庙这里很快能多出一张皮了。” 宋秀儿决定亲自走出复仇的第一步,她买了一包点心,塞给城隍庙洒扫的小道士,要他将油纸包递给方御史夫人。 姚妙仪和她隐在桃花树下,亲眼看见方御史夫人接过了油纸包,这才启程回到百和堂。 回到药铺,姚妙仪偷偷和坐堂的朱橚道谢:“事成了,多谢你的帮忙。要不是你出手,我们也没那么快找到绊倒秀儿舅舅的证据。” 宋秀儿怎么也想不到,其实背后帮她的,正是她一直明嘲暗讽的朱五郎。 孤掌难鸣,而且姚妙仪不方便动用正在沉寂、恢复元气的明教密党。便想到了利用五皇子朱橚的特权,来帮助宋秀儿复仇。 姚妙仪暗中将宋秀儿的悲惨经历告诉了朱橚,朱橚是个热心肠,当即说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原先以为秀儿是性情古怪,说话有些尖刻。没想到她儿时有这种被亲人背叛陷害的经历,难怪对人对事都有防备之意,总是说王姑娘的坏话。” 这位王姑娘,就是朱橚所救中了乌头之毒的俏佳人,也是外地迁来的商户,家里开了个香料铺。宋秀儿最不喜欢王姑娘,连名字都懒得说出口,以“那个狐狸精”代替。 百和堂暂时没有客人,听姚妙仪说即将大功告成,朱橚正在埋头钻研一个古方,头也不抬的说道:“哦,其实我也就动了动嘴皮子。是都尉府毛骧办事得力,很快搜罗到了证据。那什么舅舅是恶有恶报,居然在城防工事上做手脚,贪墨金银,早晚逃不过剥皮匠的刀子。父皇最厌恶贪官。能帮秀儿早日复仇,还能为朝廷除害,一举两得,不必言谢。” 有人出身就能高高在上,凌驾众生,五皇子随便一个决定,就能断人生死,甚至一个家族的兴衰。 虽然朱橚平日的脾气软的就像面团似的,任由宋秀儿揉圆戳扁,也任由街坊领居大姑娘、小婶子们调戏。但是论身份地位,宋秀儿等人连知道朱橚真实身份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道才好呢,知道多了烦恼就多。 姚妙仪看着大堂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甚至带有些欢快节奏的宋秀儿,暗道无知也是福。像我这种知道太多的,跟着一屁股的麻烦。 说麻烦麻烦就到了,穿着家丁护院服饰的毛骧走进百和堂,对姚妙仪说道:“我家女主人胎像不稳,请姚大夫过去看看。” 是湖山小筑永平郡主在召唤她。姚妙仪心领神会,“好,你稍坐,我这就去准备一下医箱。” 看门阿福热情的请毛骧坐下,还端上了一杯粗茶,毛骧是个军人,倒也不在乎茶水的味道,他一股脑全喝下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正在埋头看医书的朱橚,暗想这位五皇子真有恒心和毅力,居然动了真格,不辞辛苦当了小半年的民间大夫。 不过目前五皇子好像动了春心,喜欢上了香料铺子的王姑娘。这王家的底细看似干净,但是……毛骧在亲兵都尉府多年,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好像没这么简单。 他已经暗中要画师将王家所有人都描下相貌,派人去了王家以前的户籍之地暗访,看是否被人冒名顶替了。只是王家户籍地远在陕西,路途遥远,地方偏僻,至今尚没传来消息。 毛骧喝完阿福续的茶水,走到柜台前说道:“给我两瓶辣酱。” 百和堂掺了辣椒的肉酱被马三保新味初尝过后,辣得差点要跳进雪地里打滚,发誓再也不碰了;而四皇子朱棣好像很喜欢这个新奇的味道,买了一罐子带进宫里,时常配着白粥等清淡的饭食吃着。 两人反应各异,毛骧见了,心生好奇之心,也买了一瓶尝了尝,舌尖就像是点燃了火苗,只有含着冰雪才能熄灭。可是火焰熄灭之后,又十分想念这个味道,好像带有某种魔力似的。 这种滋味前所未有,难怪四皇子会喜欢。毛骧也吃上了瘾,三天一瓶就见底,今日顺路过来买。 算盘声停歇,宋秀儿从柜台格子里搬出一个小瓷瓶,“只有一瓶了,新辣酱明天下午才能熬出来。” 辣酱是当做开胃驱寒的膏药,和玫瑰酱一起当做食补的药卖。和玫瑰酱备受女人们的追捧不同,辣酱的出现是冰火两重天:喜欢的恨不得天天都吃,不喜欢的尝一口就恨不得把舌头剁下来。 不过纵使如此,辣酱还是卖的很快,喜欢辣的人越来越多,时常卖断货。 “那就买一瓶吧。”毛骧掏出了一吊钱。 宋秀儿正在收钱,突然顿住了,盯着毛骧细看,“咦?你不是以前来店里把朱五郎拉走追债的混混吗?现在给人当护院了?” 朱五郎第一次来百和堂时,谈了一半就被毛骧带的一群人拉走了,宋秀儿大惊,正要尖叫呢,被毛骧捂住了嘴。 其实那天是常遇春之死的噩耗传到金陵,毛骧要要带着朱五郎紧急回宫。姚妙仪谎称说朱橚欠了这群混混的银子,拖出去要债的。 宋秀儿对姚妙仪一直深信不疑,所以也坚定的以为毛骧是街头混混。 唉,这个无知天真的小丫头,从扬州青楼那种鬼地方逃出来的,居然还保持着单纯。毛骧当然不会解释自己贵为千户的身份了,将错就错的笑道:“对的,我现在弃暗投明,找了个正经差事,再也不去街头追债啦。” 宋秀儿将一吊钱还给了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瓶是我请你的,就当是我日行一善了。” 毛骧故作惊讶,“居然有这等好事?!你不是开玩笑吧?” 宋秀儿豪爽的说道:“我今天心情好,终于见到什么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了。决定从今日起日行一善,积累福报,这瓶辣椒我买下送给你,奖励你弃恶从善。这世上从此多一个好人,总比多一个坏人强。” 毛骧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变成好人了呢?”我手上有很多人命的,我真正的差事也是在做一些不方便见光的勾当,你却说我是好人? 宋秀儿说道:“我看人很准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狐狸精……嗯,反正我的预感都很准确,很少看走眼。这辣酱好贵的,乘着我没改变主意,赶紧拿走吧。” ☆、第37章 火芋传情 宋秀儿天真善良,毛骧不便推辞,大大方方的收下辣酱,暗想就当是我帮你搜罗仇人受贿证据的报酬吧。 这时一个穿着狐裘的富家公子来到百和堂,狐裘的毛色极好,这公子也生的唇红齿白,一派矜贵之气,走进药铺大堂里,顿时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宋秀儿见了,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似的,暗叹这小后生比朱五郎长的还好看呢,穿衣打扮还那么贵气。 “这位客官,您是看病还是抓药?”宋秀儿殷勤的问道。 毛骧走到大堂的僻静处,背对着贵公子坐下。他早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开平王府的三爷常森。 常森说道:“我找姚大夫。” 宋秀儿指着毛骧的方向说道:“那真对不住了,我们姚大夫已经答应了和去那位的府上出诊。这位客官,我们百合堂有位朱大夫的医术也不错的,不如您请他过去看看。” 常森转身一瞧,惊的差点连眼珠子都掉到地下了,居然是五皇子殿下! “五——五——”常森喃喃道。 不等常森戳破朱橚的身份,毛骧随机应变,忙过去打岔道:“哟,这不是常家三爷嘛,小的给三爷请安了。” 是毛骧!那个杀人如麻的毛骧! 都是老熟人了,没想到小小药铺成了藏龙卧虎之地,常森也是个机灵的,忙转了口风,说道:“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看着倒很眼熟。” 毛骧接口说道:“小的贱名不足挂齿,常三公子叫小的阿毛便是,我家公子是朱家四爷。” 如此看来,毛骧应该是在为四皇子朱棣办事。常森暗道,也只有四皇子这个冷面杀神能够镇得住毛骧这把锋利的刀子。可是宫里头那么多御医在,四皇子接姚妙仪去做什么? 常森觉得蹊跷,朱棣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自从上次在鸡鸣山招降了张玉这等北元大将立了大功之后,就没听说有什么其他建树,现在毛骧接姚大夫出门,莫非又在查什么案子不成? 常森正思忖着,宋秀儿隐隐猜出常森的身份了,这个家丁阿毛一口一个“常家三爷”,这不就是王宁的结拜兄弟常森嘛。 宋秀儿面上的殷勤之色全无,语气明显冷淡起来,“哦,原来是常公子。您不是请我们姚大夫看病,是又想要她帮忙说服王宁留在开平王府吧?” 被道破了来意,常森有些讪讪的,“宋姑娘,那一次是我们常府下人不知礼数,委屈你和姚大夫,我们已经知错了。王宁重伤未愈,实在不易挪动。我们怎么说他都不听的,如今连房子都找好了,坚持要搬家。” 唉,怎么长的俊秀的男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呢。宋秀儿立刻翻脸,“常三公子好没道理,王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单住有何不可?我们姚大夫是看病的,干嘛总是强行把她拉去当说客?不去不去,给多少钱都不去。” 没想到小佳人变脸如翻书,刀子嘴一刀刀的直戳人心,常森一时有些发懵。 经常被宋秀儿各种数落排揎的朱五郎反而觉得好笑,乐呵呵的在一旁看笑话。 这时姚妙仪整理好了药箱出来了,因是要去湖心小筑看永平郡主,她往药箱里备了一些常用的安胎药材,为此多耽误了片刻。没想到出来一瞧,药铺里居然上演了“群英荟萃”。 姚妙仪是个爽快人,说道:“常三爷,我要立刻外出一趟。你若是瞧病,就等我回来再细说;你若是请我当说客,那请您立刻回去吧,这活我不接。” 常森不知天高地厚装作小卒混军营,建功立业半点没沾,反而断了骨头,是姚妙仪给他接骨疗伤,才避免残疾。常森深知姚屠夫的威名,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常森不敢勉强,忙说到:“姚大夫先去忙。” 有朱五郎在大堂里当“镇店之宝”,姚妙仪相信常森也不敢翻什么大风浪。 常森见姚妙仪肩上的药箱沉重,便大献殷勤,“我来替姚大夫搬箱子。” 阿福忙出手接过了,说到:“不敢劳烦贵人动手,这样的粗活小的来做。” 宋秀儿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似乎都懒得看常森。常森觉得自己不受待见,意兴阑珊的离开了百和堂,刚一出门,就和一个正要进门的美丽少女打了个照面。 惊鸿一瞥,顿时惊为天人! 此女虽荆钗布衣,但长的极为标志。常森看的有些呆了,起了思慕之意,目光带着热意。 被陌生男子这样盯着看,少女无奈的咬了咬唇,并不理常森,掀开门帘迈进了门槛。 常森正要跟进,追问少女的姓名,却听见里头朱橚热情的说道:“王姑娘?你来了。外头冷,来,先烤烤火。” 一听这话,常森就顿住了,此女居然和五皇子相识?这就不好办了。 少女有些羞怯的说道:“我来给爹爹抓药的,他腰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朱橚将王姑娘引到火盆边,还熟练的用火钳从通红的木炭里扒拉出了两个烤芋头,小心翼翼的吹着细灰,剥开焦黑的皮,芋头的果肉已经烤的软绵绵,甜丝丝的,无需咀嚼,就能融化在唇齿之间,流芳持久不消。 朱橚将剥开表皮的芋头放在自己的帕子里隔着热,递给王姑娘,“要不要蘸些白糖?” 王姑娘双手接过,笑起来明眸皓齿,艳丽绝伦的能使雪地红梅蒙尘,“不用,烤出来的芋头别有一番天然的清香,蘸了白糖反而不美了。” 原来这个王姑娘和五皇子……门外的常森猛地摇了摇头,此女虽美,但绝对碰不得。他倒不惧朱橚,只是他的亲哥哥朱棣委实难缠,连当小舅子的太子都对这个四皇子有所忌惮。 唉,看来只能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了。 柜台后的宋秀儿看见火盆边男女借芋头眉目传情的这一幕,心头无名火又起,顿时金刚怒目,气得银牙乱咬,却无处发作,只得将算盘打的炒豆似的噼里啪啦乱响。 且说毛骧将姚妙仪送到八府塘湖心小筑,永平郡主正在花园的暖阁里懒懒的晒着太阳,姚妙仪给她把脉,右手完了换左手,最后收了脉枕,说道:“胎儿一切安好。安胎药可以暂时不服了。只是忧思伤肝,平日里郡主多宽宽心,保养身子为善。” “有什么好操心的,横竖我又不能离开这个小岛半步,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和豢养的金鱼差不多。”永平郡主冷冷一笑,往琉璃烧制的鱼缸里投喂了一小把鱼食,一群红色和黑色的锦鲤纷纷抢食,很是热闹。 姚妙仪四顾无人,便低声说道:“郡主的事情,我已经禀告小明王,小明王说请您稍安勿躁,务必保下胎儿,将来必成大事。” 永平郡主狐疑问道:“小明王有本事诈死逃出了朱元璋的算计,他就一点没有报复的意思?哼,是想扶持我的孩儿登上皇位,还是想自己取而代之,光复明教。空口无凭,我为何要相信你们?”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姚妙仪说道:“信与不信,全在郡主一念之间。朱元璋毁掉了明教,霸占了红巾军起义的果实,实乃沐猴而冠,所有明教成员、包括郡主您都清楚,小明王才是正统;你们张家被朱元璋灭族,你的郡马自杀殉国,连你也被强——” “住口!”永平郡主怒目而视。她何尝愿意委身那个沾染了张家鲜血的男人?可是又什么办法呢?死了一切都完了,活着还可能有一线希望。 永平郡主摸了摸小腹,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你胆子很大,敢用说出我一辈子最伤心绝望的事情。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向四殿下说你是明教叛党?”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总有一天,明教会光复。”姚妙仪目光坚定,“我若是那等胆小怕事的,怎么会接近四皇子,成为他的心腹呢?郡主,我们面对同一个强大的敌人。倘若互不信任,各自为阵,迟早会被朱元璋分而除之。” 永平郡主定定的看着姚妙仪,似乎在判断她是真心还是谎言。末了,突然展颜一笑,说道:“下一次来湖心小筑,我希望看见小明王的亲笔信函。在此之前,对我而言,你始终都是只是个大夫而已。” 看来还是有所进展的,姚妙仪说道:“我会把话传给小明王。” 至于那封书信,这种难题就交给朱棣的谋士们炮制吧,我倒要看看朱棣的本事,能够骗得过抱有戒心的永平郡主永平郡主话题一转,问道:“姚大夫也是苏州人?” 姚妙仪说道:“正是。我们苏州百姓至今都感恩张家的福泽。” “吴王宫何在?” 这个吴王宫,当然是指苏州张士诚的府邸了。朱元璋的潜邸吴王宫,已经赐给了第一功臣徐达,正是姚妙仪的亲爹,改名叫做瞻园。 姚妙仪说道:“常遇春和徐达攻破苏州城当日就付之一炬了。” 永平郡主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是谁烧的?” 姚妙仪说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杀将常遇春了。当天徐达和常遇春从两个城门攻进苏州城,常遇春一路屠城,徐达秋毫无犯,两路人马在城中相遇,徐达劝常遇春放下屠刀,常遇春答应了,没有屠城,只烧吴王宫泄愤。” 永平郡主问道:“当时你和家人在何处?” 姚妙仪说道:“徐达常遇春围攻苏州城之前,我们那条街的街坊领居都搬到乡下老宅里避难去了,躲过一劫。” 永平郡主问道:“你的邻居?有没有一个叫做胡善围的?” 姚妙仪在路上已经通过毛骧知道了胡善围到了湖心小筑的消息。她说道:“胡善围是我的手帕交,她如今在宫廷当女官,不过她并不知晓我的明教身份。” 姚妙仪是存心撇清胡善围,希望胡善围远离这趟浑水,一旦搅合进来,脱身就难了。 可是她时常有一种无力感,无论是王宁还是胡善围,似乎都被渐渐卷进去了权力的圈子…… 永平郡主上下打量着姚妙仪,屡次试探,这个少女都给她一种滴水不漏的感觉,应不应该相信她呢? 永平郡主决定再观察一下,说道:“胡善围已经出宫,来到这里当我的女官。平日你和胡善围相隔九重宫阙,无法见面。我留你在小筑住几日,和手帕交好好叙旧如何?” 姚妙仪大喜,说道:“求之不得,多谢郡主。” 厨下,胡善围正在亲手用银挑子给郡主炖燕窝粥。 “善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胡善围以为是幻觉,是啊,妙仪怎么可能来到皇上金屋藏娇的地方呢?她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继续挥着蒲扇熬粥。 “善围。”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胡善围顿住了。她放下蒲扇,缓缓回头,看见姚妙仪站在门口,或许是逆光的原因,姚妙仪全身都像是镀了一层金光似的,闪闪发亮。 胡善围眼睛润湿了,她眨了眨眼,将泪光逼退,换上笑颜,“妙仪,你来了呀,我给你做酥油泡螺吃。” ☆、第38章 折寿十年 胡善围这半年在尚食局看尽了人间珍馐美味,也偷师学了几个拿手的点心菜肴,酥油泡螺就是其中之一。 姚妙仪吃了个饕足,胡善围泡了一杯浓浓的红茶给她解油腻,冬天的夜里,两人在床上围着被子说体己话,都舍不得入睡。 “王宁他身体如何了?”胡善围有些忧心的问道。 姚妙仪:“肋骨断了两根,好在他年轻力壮,明年春天应该就好了。” 胡善围说道:“常家三公子常森在宫里大本堂读书,他找过我,要我劝王宁留在开平王府。我说自己身为女官,不方便出宫,他便要我写信。” 姚妙仪柳眉微蹙,“这个常森还不死心啊,今日还去百和堂找了我呢——你在信中是怎么说的?” 胡善围淡笑道:“我没提搬家的事,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得空好好照应你的生意,给你撑腰,莫要被人欺负了。妙仪,我们三人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朋友之间不该借着昔日情谊强迫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情,否则情谊会慢慢磨没了。” “再说了,开平王府常家是太子的岳家,如今几个皇子都大了,暗地里在互相较劲呢。王宁若一直住在开平王府,很可能会被认为是太子的人,将来被卷进各种麻烦中,想要脱身就难了,不如乘着机会搬出去,做一个皇上信任的纯臣。” 胡善围低声耳语道:“其实皇上最讨厌臣子们拉帮结派了,将来派系斗争,势必会有一批人要倒霉的。” “啊?”姚妙仪问道:“你见过皇上?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还没资格近身服侍皇上皇后,像李司记这样深得信任的老宫人才可以。不过——”胡善围说道:“宫里头宫女太监们有时候会悄悄议论一些事情,我听在心里,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这话我也就对你和王宁直说。” “不仅是王宁要搬出开平王府。还有你,妙仪,以后少跟着四皇子做事了,等伺候完永平郡主生产,你也找个借口慢慢淡出四皇子的视线,好好打理百和堂的生意,当一个普通大夫,至少能够保命。” 姚妙仪惊讶道:“有那么严重嘛?” 胡善围叹道:“宫里的岁月,我学的最多就是谨言慎行。多做事,少说话,事情一定要走心,但是不能过了嘴,祸从口出啊。我时常担心你和王宁的将来。王宁因和常森成了结义兄弟,少不得被人盖上□□的标签;你帮助四皇子破了杀妻奇案,现在又伺候永平郡主待产,别人都以为你是四皇子的人,将来各为其主——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王宁的立场相悖,好友反目成仇?” 老实说,姚妙仪并没有想那么远,而且她是明教中人啊,她的立场是推翻朱明王朝,所以她潜在的敌人既有太子,也有四皇子! 所有朱家人都是敌人! 当然,这话姚妙仪只能深深埋在肚子里,她故作轻松的说道:“晓得了,待永平郡主产下龙子,我就归隐江湖,再也不出山了。” 胡善围笑道:“这样就对了,我和王宁已经在名利圈里如履薄冰了,有时候再委屈,该退的要退;该争取时,硬着头皮也要争,这就是为名为利的代价,注定会活的很累。” “你从小散漫自由惯了,不喜欢受拘束,闲云野鹤似的性格,开个铺子谋生即可,别卷进帝王家的纷争,这里水深着呢。” 姚妙仪明白胡善围是出于善意,才给出这个告诫的。虽对她已经毫无用处了,但心里依然感激:“我晓得了,这半年你和王宁都不容易。” “世上事有难易乎?”胡善围神秘的笑了笑,“其实现在难了,以后才会容易;现在容易了,以后才难呢,付出总有回报。妙仪,我不甘心嫁人生子,做一个平凡的妇人终老,我选择在宫中得到权势,将来帮到你和王宁就更好了。” 久别重逢的两人说着交心话,到了后半夜才睡下。姚妙仪做了个美梦,梦到胡善围给她做酥油泡螺,厚重的奶油里加上蜂蜜和糖浆,拿着筷子使劲搅打,直到奶油膨胀的发泡了,放在细颈袋子里慢慢挤,一边挤着,一边转动桌上的瓷盘,一颗颗如旋转如螺丝般的酥油泡螺就成型了。 胡善围在奶油里加了一勺桃花粉,挤出来的酥油泡螺就成了粉红色,红白相间铺在瓷盘上,令人食指大动。 姚妙仪将酥油泡螺舔进嘴里,嚼了嚼:咦,怎么没味,还*的? 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哎哟!我的手啊!” 什么人! 姚妙仪猛地坐起来,但见马三保双眼含着泪花,跳着脚往布满了深深齿痕的食指上吹气,“疼疼疼,姚大夫,你怎么动不动就咬人呢。” “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胡善围呢?”姚妙仪怒道:“你刚才想干什么?把手指头放到我嘴里?” 马三保委委屈屈的说道:“我叫了几声你都不醒,就伸手过去推推你,结果你做着梦就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往嘴里送啊!你看!都咬出血了,疼死我了!” 这是胡善围抱着一套崭新的冬衣从隔间出来了,面色有些焦急:“妙仪,别闹了。马三保是封了皇后娘娘的口谕来接你进宫的。你那身衣服太过粗陋,穿我这身宫廷女官的衣裙进宫,免得被人看轻了。” 姚妙仪摸不着头脑:“天都没亮呢,接过进宫作甚?皇后娘娘找我一个普通医女做甚?永平郡主这边怎么办?” 胡善围帮助姚妙仪穿衣打扮,马三保疼的呲牙咧嘴,说道:“太子妃有孕,今天下午突然发动了,早产加上难产,孩子现在还没出来,太医们个个都摇头,说这一胎十分凶险。” “开平王府的常家人都进宫了,常三小姐提议说你医术高明,又是女人,方便伺候太子妃生产,常三公子常森也推荐你进宫,皇后娘娘准了,派我连夜出宫来接你。” 原来是常槿的提议!这个常三小姐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去? 姚妙仪问道:“太子妃肚子里那个几个月了?” 马三保说道:“听说才八个月。太子妃头胎是皇长孙朱雄英,后来怀过两次,都均小产了,这是太子妃的第四胎。” 以前就小产过?这样比较麻烦啊。姚妙仪又问:“太子妃为何小产?” 马三保消息灵通,说道:“头一个是三个月就流掉了,不晓得原因,可能是哪个孩子福气不够,无法投胎到皇家;这第二个嘛……” 马三保有些踌躇,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姚妙仪,“我说给你听,你别说出去啊,心里知道就行了。宫里头传闻,说太子偏爱侧妃吕氏,吕氏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仗着太子的宠爱,暗中和太子妃较劲——” “三保,慎言。”正在给姚妙仪梳妆的胡善围甩了一记眼刀。 马三保低声说道:“反正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太子妃受了些窝囊气,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传闻东宫里头吕侧妃脱簪待罪,请求原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宫里人也不敢讨论,我就偷偷和你们说,你们千万别说出去,切记切记。” 姚妙仪暗道,当时常遇春还在,吕侧妃就敢如此嚣张?应该是传闻吧,朱元璋和马皇后如此重视皇嗣,绝对不会坐视吕侧妃胡来的,再说太子朱标不是一直号称贤德么?哪怕再偏爱吕氏,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做出宠妾灭妻这种事情…… 胡善围心灵手巧,言谈间,很快给姚妙仪梳了双螺髻,插着一对自己的金镶宝凤钗,穿着里发烧的羊皮五色罗面的对襟小袄、十八幅的红妆花绒马面裙。 人靠衣装,此时姚妙仪看上去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了。 胡善围给她扣上对襟小袄的白玉领扣,叮嘱道:“记得少听、少看、少说、少管闲事。唉,我原本还说让你躲躲呢,如今看来,是躲不过了。” 姚妙仪自打成年以来,是第一次从头到脚穿上这种“华服”,她气质高华,倒也不显缩手缩脚,马三保多看了姚妙仪几眼,想起朱棣对她真实身份的猜测,心中又笃定了几分:这个姚大夫,八成就是当年失踪的徐凤。 下船后转马车进宫,车里居然坐着朱棣。朱棣居然还亲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问道:“你要五弟帮忙查宋秀儿舅舅贪腐受贿的证据,已经送到方御史手中了?” 朱橚的嘴果然漏风,什么都和亲哥哥说。姚妙仪觉得手里的杯子好烫,老实承认了:“正是,我一介草民,能力有限,无法撼动贪官。五皇子宅心仁厚,听我讲述宋秀儿的悲惨遭遇,就决心帮忙了。” 朱棣问道:“你为什么不找我?” 姚妙仪:“啊?” 朱棣木着脸,又重复了一次,“为什么不先找我?” 姚妙仪:“这个……你是宗人府右宗正,平时很忙。朱橚就比较闲,再说他几乎天天都在百和堂坐诊,我就找了他。” 朱棣看着“盛装打扮”的姚妙仪,相貌气质不输任何豪门闺秀,就像吃了辣酱似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快了,手心微微出汗。 不过此时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问道:“你可知宋秀儿的父亲是谁?” 果然来了! 姚妙仪早有所料,此事一旦被多疑的朱棣知晓,势必会查的很深远。 姚妙仪面不改色,淡淡道:“知道啊,宋秀儿经常和我说的,她父亲生前是个校尉,为了保护徐夫人战死了,死后追封了世袭千户。徐将军还给了很多财帛补偿宋家。” “但是这些和宋秀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被拐卖欺辱。继母生的儿子继承了千户的官职,金银良田,包括她的嫁妆,都被继母独吞。现在的宋家,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脏的,宋秀儿而不想回去。” 朱棣突然叫了一声,“徐凤。” 姚妙仪捧着热茶的手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滴水不漏。末了,还满脸疑惑的问道:“徐凤是谁?” 朱棣紧紧盯着姚妙仪细看,依然无法扑捉到任何微妙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失望:难道她误打误撞帮助宋秀儿赎身、复仇真的只是巧合?而不是宋校尉曾经拼死护送徐夫人母女,徐凤感恩出手相救的原因? 此次马皇后召姚妙仪进宫,这意味着即将会把姚妙仪的存在告诉魏国公徐达。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拐弯抹角试探了。 “徐凤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十年前,宋校尉护送徐夫人母女回金陵,途中遭遇刺客,徐夫人自尽以全名节,徐凤失踪……”朱棣缓缓将往事讲出来,一边观察着姚妙仪的脸色。 姚妙仪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好奇的问道:“现在都没有找到啊?那就麻烦了,徐凤即使活着,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啦,长相都变了,怎么相认?” 朱棣说道:“你也是大约十年前被道衍禅师收养的,以前的事情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妙仪,我怀疑你就是失踪的徐凤。徐夫人有一个亲姐姐,她已经去世了,不过她有一个儿子,叫做朱守谦,也是你的亲表哥。你们——长的有些相似。” 没想到千防万防,却在表哥朱守谦那里露出端倪! 姚妙仪张大嘴,久久不能合拢,而后拍案笑道:“四皇子开玩笑呢,我一介乡野草民,怎么可能是公侯门的大小姐。” 朱棣心中依然怀疑姚妙仪是否真的记不起来了,亦或是有其他苦衷。说道:“血缘天注定,是与不是,你和魏国公徐达都即将相见了。” 姚妙仪急忙说道:“冒认大明第一功臣徐达的女儿?罪大恶极,是要杀头的!“朱棣说道:“皇后娘娘出面,让你和魏国公见面,谁敢治你的罪?” 姚妙仪冷哼一声,说道:“见面之后呢?魏国公说这是我女儿,就把我认回去了;魏国公说我不是,那我就继续当大夫?” “我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有自己想法的人!我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父母不详,道衍禅师是我的养父。在我没有认同自己身世之前,谁都别想就像认领物件那样,轻易改变我的人生!万一魏国公认错了呢?我岂不是要当别人的便宜女儿?” 和姚妙仪相识有两年了,朱棣从未见过她敢当面顶撞自己。眼前的少女有一身傲骨,更兼凛冽的傲气,犹如开了霜刃的宝剑,气质咄咄逼人。 将门虎女。 朱棣默然片刻,说道:“你若不愿意,对身世心存疑虑,徐家也不会强抢民女。况且道衍禅师还在出使高丽国的途中,即便是你和魏国公父女相认了,也需要养父点头的。还有……” 朱棣艰难的吐出几个字,“还有我在,没有谁敢为难你。” 姚妙仪刚才发了一通怒火,正暗自后悔呢,就怕惹怒了朱棣,却没想到朱棣不仅不怒,反而还开解她,并且要当她的靠山? 什么情况? 好像不小心搅了一头猛虎的胡须,正等着老虎发威呢,老虎却喵呜一声,成了一只都懒得亮爪的猫咪! 这对于习惯了朱棣冷面四爷形象的姚妙仪而言,这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气氛急转而下,变得有些尴尬了。 幸好此时马车也到了宫城,姚妙仪被径直领到了太子东宫,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刚刚晴好了一天,又开始乌云密布,飘了雪花来。 东宫廊下悬挂着各色宫灯,亮如白昼,一个清丽绝伦的贵妇正指挥着宫人们将一柄柄弓箭悬挂在各个大殿门口,这是民间的习俗,相传临产的人家可以用弓箭将男孩的魂魄引到自家投胎。 有顺产和一举得男的祝福。 贵妇还还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磕头祈福道:“苍天在上,我朱门吕氏,愿意折寿十年,保太子妃母子平安。” 是吕侧妃!看她虔诚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是太子的宠妃! 那副关切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太子妃的亲娘呢。 ☆、第39章 天赐麟儿 姚妙仪看到这伪善的一幕,简直肉麻的要作呕! 其实她不是一个人。 开平王府常家三兄弟,包括三小姐常槿见了都觉得恶心,只是不挂在面上罢了。太子妃这一胎十分凶险,连马皇后都彻夜未眠,在东宫等候。太医院的御医几乎都到齐了,在偏殿等候,一声都不敢吭。 走进东宫正殿,姚妙仪并没有听见寻常产妇生孩子时撕心裂肺的叫声,心中便有种不详的感觉:是不是太子妃流血过多,已经气若游丝,即将一尸两命了? 姚妙仪先进殿跪拜马皇后,按照胡善围教导的礼仪行礼,“医女姚妙仪,叩见皇后娘娘。” “免礼,平身。” “谢皇后娘娘。”姚妙仪站起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直视马皇后,其实小时候母亲徐夫人经常带着她出入当时的潜邸吴王宫,马皇后还抱过她。 “抬起头来。”马皇后说道。 “是。”姚妙仪缓缓抬头。此时她穿着胡善围最“华丽”的一套衣裳,首饰也是胡善围匣子里成色最好的,不再是以前荆钗布衣的样子。 此时的她,分外像以前母亲小谢氏的样子。屋里当时就有见识过吴中双壁之芳华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挺像的。 不过皇嗣要紧。马皇后说道:“尽全力帮助太子妃生产,去吧。” “是。” 一个老宫人引着姚妙仪进产房。乍一进去,姚妙仪顿时有种窒息的感觉,为了保暖,不让产妇在雪夜受凉,里头摆的炭盆实在太多了,人又拥挤,单是产婆就有七八个,个个面如土色,屏风后面还有一群太医战战兢兢等候着。 连一个健康的人都觉得呼吸困难,更别提已经半昏迷的产妇了。 姚妙仪暗暗摇头,她走到产床处,太子妃常氏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并不太大,身体蜷缩成一团,成弓形,虽说已经昏迷了,却本能的保持着护着小腹的动作。 无论太子妃平日里是何等人物,临产的她此刻是那么的柔弱,却又那么的坚强。 那一刻,姚妙仪放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目的只有一个——保护母亲和孩子。 姚妙仪洗干净了手,仔细检查着胎位和太子妃脉搏等身体状况。太子妃的亲妹子——常三小姐常槿眼睛已经熬的通红了,几次想出言问一问,最终都咬牙忍住了。 姚妙仪施针,强行将太子妃唤醒了。 太子妃悠悠转醒,恍惚看见了姚妙仪的容貌,惨然一笑,说道:“大堂嫂,你来接我了?我爹爹呢,他怎么不来看看我。” 太子妃的大堂嫂就是朱文正的妻子大谢氏——正是谢再兴的长女。姚妙仪的容貌有些相似。“我爹爹”指的便是开平王常遇春。 原来太子妃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妹妹常槿听了,哽咽说道:“姐姐,你没死,这是皇后娘娘找的医女,医术高明,你再撑一撑,我还等着抱小外甥呢。” 太子妃定了定神,看着哭泣的妹子,又看了看正在检查宫口的姚妙仪,“你……你叫什么名字?生的有些像本宫的大堂嫂,可惜了,嫂子是个红颜薄命之人。” 姚妙仪自报了家门后,说道:“太子妃,羊水已破,快要流干了,宫口全开,胎位是头位,我已经通过宫口看见孩子的头发。您立刻服用一丸活络子宫的药剂,吃点东西,我再给您按摩一下,快点把孩子生下,否则孩子一直卡在宫口,会窒息而亡。” 听到窒息二字,太子妃泪如雨下,“苦命的孩子,是本宫没用,护不到他足月而生。姚大夫,本宫也想快点生出来,可是……本宫浑身都没有力气,这肚子也压得本宫揣不动气来。” 姚妙仪紧缩眉头,问常槿:“这里太憋闷了,太子妃呼吸困难,还有其他地方能够保持着温暖吗?我们换个地方。现在开窗透气,重新升温已经来不及了。” 请姚大夫果然是对的!她胆大心细,不像其他人那么畏首畏尾,不敢做决定。常槿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忙说道:“浴房一直很暖和,里面烧着地龙和火墙。” 姚妙仪说道:“那就移到浴房去,叫宫人们准备至少五个干净的浴桶,往浴桶里头注入放温的开水,到时我有大用。” 姚妙仪叫人送了一碗鸡汤面来,“太子妃,先吃些东西,待会才有力气,人吃五谷杂粮,光靠含人参片不顶用的,胎位很正,宫口也都开全了,您以前也平安生下大殿下,相信我,这一胎也会母子平安。” “对啊,姐姐,您一定会好好的。熊英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常槿擦去眼泪,亲手喂给太子妃。 半碗热汤面下了肚,太子妃隐隐感觉到有些力气了。这时浴房已经准备完毕,几个产婆正待要人将太子妃抬进去,被姚妙仪阻止了。 “我和常槿扶着太子妃走过去。” “什么?”产婆和屏风后面的太医都愣住了,忙说道:“万万不可!太子妃现在哪有力气走路!” 姚妙仪说道:“产妇多动一动,子宫宫口才会收缩的越快,羊水已尽,再不做决断,你们难道眼睁睁看着太子妃疼死产床吗?” 这话说的太重了,众产婆和太医都不服气。姚妙仪不想和这些人争辩,她是个干脆利索的性格,当即就扶着太子妃起床,“您跟着我,一步步的走,每走一步,孩子出生的希望就多一步,娘娘,您一定要撑住了。” 常槿在一旁扶着太子妃的左胳膊,“姐姐,听姚大夫的。你还记得常森淘气跑到沙场当小卒断过腿吗?这个姚大夫就是治愈了常森的军医啊。我月事不调的毛病也是吃了她的玫瑰酱调理好的。所以姚大夫是我们常家的大福星,有她在,姐姐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其实浴房离产房并不远,穿过两个房门而已,都不用出中殿。在常槿和姚妙仪的鼓励之下,太子妃真的自己走到了浴房。 走到一半时,助产的药丸和运动起了作用,太子妃的肚皮如烧开水似的隆起、收缩,紧绷的肚皮时不时鼓起一个个小鼓包。 太子妃兴奋的说道:“孩子在动了!我又感觉到他在动!他还活着!” 且说众产婆和太医都跑去太子那里告状。太子不敢做主,一来是他还记得吴中双壁大小谢氏的模样,猜测姚妙仪和这两人定有关系,看她的年岁,说不定就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徐凤;二来是马皇后还在东宫等候消息,母后尚在,他就去禀告了马皇后,一切由母后做主。 论理,要先尊孝道,听从母亲的意见,太子这么做绝对是正确的。可是马皇后看着有些不舒服,窗外侧妃吕氏依然跪在雪地里冒着寒风祈福“折寿十年”。 马皇后出身乡野,长与乱世,经历无数风雨,见多识广。说心里话,她很看不惯吕氏的惺惺作态,过犹不及,做太过了。可是太子很吃这一套,产房里太子妃正在奋力挣扎,太子却似乎更加关注在雪地下跪的吕氏,将自己的手炉赐给了吕氏。 真是暖了宠妃手,寒了正妃心。 马皇后心中暗暗替太子妃叹气,常遇春去世后,太子确实变了,这样可不好,堂堂一国储君,岂能如此厚此薄彼,将来必生祸患! 得找机会敲打一下太子了,否则会寒了一些武将的心,常遇春可是有许多旧部在朝的。 马皇后说道:“既然他们都反对姚大夫的做法,那就和他们说,谁愿意替代姚大夫,就让谁进去。” 皇后的口谕传出去,立刻一片静默了,都不敢当出头鸟。 这时候黄俨慌忙跑进来说道:“皇后娘娘,姚大夫居然把太子妃泡进了澡盆里生产……” 浴房里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还插着一枝红梅,散发着幽幽清香,临时铺就的产床空空无也,产妇太子妃穿着浴衣坐在浴桶里,胸部以下都泡在温水中。 温水的浮力让太子妃的肚皮不那么沉重了,散发的热力还让太子妃很快放松下来,宫口扩展,产道也变得润滑。 姚妙仪将手掌紧贴着隆起的肚皮,感受着肚皮一次次的放松收紧,说道:“太子妃,你只管大口呼吸,先别乱使劲,等我发令后就用尽全力往下推。” “好!可以了!使劲!” “吸气,准备再来一次,推!” …… 一盏茶后,胎儿从产道里滑出,姚妙仪将孩子捞出来,是个小猫崽似的男孩。 接生婆熟练的抠出男孩口鼻的脏污,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男孩挥舞着拳头哭起来了,哭声震天,倒和他瘦小的身体不太匹配。 太子妃听到哭声,如听仙乐似的,注满了力气,很快娩出了胎盘。 雪地里,俯身跪拜的吕氏听见洪亮的哭声,又闻见常槿等常家人喜极而泣的欢腾,她蓦地握紧了捧在手心的掐丝嵌宝手炉,由于抓的太紧了,生生掰断了精心保养的长指甲。 ☆、第40章 再生事端 天降麟儿。 太子嫡出第二子是伴着鹅毛大雪来到世上的,今日早朝上听到这个好消息,群臣们纷纷说“瑞雪兆丰年”,是大大的吉兆。 洪武帝很高兴,当即提笔给嫡孙取了个高大上的名字——朱允熥。太子妃转危为安,小外甥一出生就吉兆连连,开平王府常家人都很高兴,欢天喜地的跟在太子身后接下了赐名的圣旨。 可是太监递过圣旨后,又来了一句,“传吾皇口谕,‘既然这个娃儿是从水里头生的,小名就唤作水生吧’,钦此!” 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太子朱标听了,惊得差点没握稳手中的圣旨,常森笑道:“水生这个名字极好,小外甥大名叫做允熥,金木水火土都齐全了,实乃大福之人。” 当然了,洪武帝赐的小名,谁都不敢说不好。虽说和怀里的小东西没有血缘关系,马皇后还是很喜欢水生,她熟练的抱着大红缂丝金蟒襁褓,里头的婴孩已经吃饱入睡了,由于不是足月而生,孩子轻的就像外面的雪花似的。 一旁的奶娘说道:“水生能吃能睡,等出了月子,很快就白胖了。” 马皇后看了一眼常森,笑道:“水生的眉眼轮廓,长的倒像你,模样怪俊俏的。” 常家三兄弟,老大常茂、老二常升脾气性格都像开平王常遇春,话不多,性子沉静,都有大将之才,均擅长征战沙场。唯有老三常森生的唇红齿白,一副文人风流,且伶牙俐齿,很会说场面话。最厌征战,龟缩在家里当纨绔,发誓永不出征,其实刚出生的孩子都像红皮猴子似的,那里看得出“俊俏”呢,常森有心溜须拍马,顺着马皇后的意思说道:“皇后娘娘看的极准,外甥像舅,水生长的就像我。” 马皇后指着常家三兄弟笑道:“你们三个都是我看着出生、长大的,名字也都是皇上取的,时间一晃而过,都成了顶天立地男子汉了,为朱明江山守护国门,将来水生长大了,也要带着他看看咱们大明的江山……” 一夜未眠,马皇后却看起来精神极好,和常家三兄弟聊的很高兴,感情甚笃。太子朱标反而站在一旁几次插话都失败了。 朱标隐隐感觉有些不对,马皇后生性恬淡,喜欢清静,对外戚一视同仁,尽到礼数而已,今日怎么对常家如此热情?恐怕不仅仅是太子妃生了水生的缘故吧,莫非是觉得吕氏…… 这时吕氏房里的嬷嬷走过来说道:“太子殿下,侧妃娘娘身体不适,另外还有事向您禀报。” 太子本来心存疑虑,此刻当着马皇后和常家人的面,他更不能立刻见吕侧妃了。便低声说道:“就说我还有事,等晚间得空去看她。” 嬷嬷有些惊诧,平日里,只要侧妃来请,太子基本都会去的,今日是怎么了? 太子冷冷道:“还不快去。” 嬷嬷赶紧退下,匆匆回到西殿回话。吕侧妃在雪夜里跪拜苍天,祈福太子妃母子平安,还说宁可折寿十年。受了些风寒,此时卧病在床,被褥里塞着好几个汤婆子取暖,都觉得驱不掉骨子里的寒气。 听到嬷嬷的回话,吕侧妃连心都有些发凉了,问道:“糊涂东西,你是不是忘记和太子说我身体不适了?” “说过了,老奴不敢忘的。” 吕侧妃大怒,将身后的明黄的南瓜引枕扔砸过去,“没用的东西,换个人再去请!” “是。”嬷嬷告退。才走了几步,就听见吕侧妃又叫道:“不用去请了,都退下,叫炆儿过来。” 庶长孙朱允炆和嫡长孙朱雄英同岁,只小几个月份。但是朱允炆有神童的美誉,三岁写字,四岁就能作诗。无论是大本堂的翰林学士,还是洪武帝、太子,都非常喜欢聪慧的他。 朱允炆就似一颗稀世明珠,将其他珍珠都比成了寻常的死鱼眼。只要他出现,自然而然的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朱雄英这个嫡兄在他的衬托下,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是吕侧妃最大的骄傲和指望。 朱允炆少年老成,平日喜欢素淡清雅的衣服,今日为了庆祝弟弟的降生,特地穿了一身大红缂丝麒麟剪绒棉袄,腰间束着云蟒阔白玉带。 “娘,您身子好些了没?” 吕侧妃定定的看着长子,怎么也看不够,末了,说道:“今日别去大本堂读书了,我已经给你告了三天假。这三日你好好在太子妃那里端茶送药,以尽孝道。得空便去奶娘那里看新弟弟,你要切记,对待这个弟弟,要比对允熞和允熙还要亲热、还要关心。” 朱允炆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娘这里还病着……” 吕侧妃说道:“娘这里不缺人伺候,听娘的话。太子妃是你的嫡母,新弟弟又倍受皇上皇后喜欢,刚出生就赐了名字,听说连小名都取好了,你和新弟弟要好,你父亲会很欣慰,皇上皇后也会夸你懂事。” “放心吧,我明白的。”朱允炆说道:“我早晚来看看娘,您要保重身子,早日好起来。” 吕侧妃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这些天你会很辛苦。可是没办法,你虽聪明绝顶,但是托生到娘这个当侧室的肚子里,将来的日子注定会比较艰难。” 朱允炆忙说道:“娘,您别胡思乱想,儿子从来不怕苦的。您好好保养身子,儿子才能安心读书做事。昨晚您雪地祈福,儿子在殿内坐立不安,一直悬心。娘,以后不要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伤了身子,得不偿失。” 唉,儿子,你还是太嫩了?既然是做给别人看的,就要对自己狠下心。别说是雪地祈福了,必要时我连挖肉割肝都做得出来! 吕侧妃说道:“好了,娘晓得了,你去吧。” 朱允炆走后,吕侧妃目光一沉,说道:“来人,给我好好查查那个医女姚妙仪的底细,此女生的怎么和当年吴中双壁大小谢氏姐妹相似?有这等人物,居然还瞒得密不透风,你们这些人平日都聋了瞎了不成?” 提起姚妙仪,吕侧妃目光里满是愤恨遗憾之意: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啊! 太子妃一尸两命,朱熊英是个平庸之人,给我儿子提鞋都不配,将来使一些手段……大事可成。 可是半路偏偏跳出来一个医女姚妙仪!一夜之间,扭转乾坤! 宫人送上汤药。 药盏刚沾到唇边,吕侧妃又将汤药放下了,“端走,我不喝。” 宫人说道:“侧妃娘娘可是怕苦?喝完药立刻漱口,吃点蜜饯香香嘴就好。良药虽苦口,却有利娘娘早日康复。” 吕侧妃淡淡一笑,“早日康复?依我看来,这病要多生几日才好呢,端下去。” 宫人告退。吕侧妃从枕边拿出一柄西洋银柄嵌宝的把镜。对镜自照,镜中的美人清丽婉转,如湖水映月般,丝毫看不出是生了四个孩子的中年妇人。 鬓发如乌云般高高堆起,压得病中的美人似乎有种不胜之态,楚楚可怜。都说以色侍君,不能长久,可是若连色都没有,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乘着青春尚在,颜色尚未消退,就应该努力抓紧现在所拥有的。吕侧妃掀开锦被,走到书桌前,从书页里翻出一枚今秋采集的枫叶。 枫叶红似火,这还是太子九九重阳节和她一起登山时捡的。吕侧妃提笔在枫叶上写了一首缠绵的情诗,封在信封里,叫宫人给太子送去。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即便不能相伴,让太子知道我的相思也是好的。 宫人刚走,一个嬷嬷慌张进殿说道:“侧妃娘娘,大哥儿他突然高烧不止,现在都说起胡话来了。” 此人是皇长孙朱熊英的乳娘,原本朱雄英身体不适,她应该去回太子妃的,可是太子妃刚刚生产,已经精疲力竭睡去了。又不好在欢庆的时候去打扰太子和马皇后,乳娘思来想去,便来禀告吕侧妃。 吕侧妃原本想是借着这个由头把太子请到自己宫殿里,可是太子今日不知怎么了,并没有理会她,所以吕侧妃也就放下了。 吕侧妃问道:“有这么严重吗?明明上午只是说有些发烧,不思茶饭罢了。” 乳娘战战兢兢说道:“小儿病来得快,这……也没想到突然会这样。” 吕侧妃生养过四个孩子,小孩子体弱,莫名其妙发起烧来也是常事,不过好的也很快,所以她并不慌张,说道:“罢了,赶紧拿我的牌子去请太医,还有,大哥儿身娇肉贵,我不能做主,你赶紧将此事禀报给太子和太子妃。” 乳娘有些为难,“水生哥儿刚下生,这时候去禀告大哥儿生病了,会不会不合适啊?” 乳娘胆小,怕担当责任,要不也不会上午就来找吕侧妃了。 听到“水生”二字就来气,这个姚妙仪还真有些能耐本事,居然想到把孕妇弄到水下生产。吕侧妃冷笑道:“你是大哥儿的奶娘,你不去禀告,难道要我拖着病体去正殿?万一过了病气给月子里的太子妃,后果不堪设想。” 乳娘听着有理,慌忙跑去回禀。 吕氏冷冷一笑,太子妃,这一次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救了你的性命。不过想要安安静静坐月子?没有那么简单! ☆、第41章 初入宫廷 姚妙仪全身都浸在浴桶里,热水里的干玫瑰花瓣已经泡开了,散发着馥郁的芳香。给太子妃接生完毕,她身上满是鲜血、羊水和臭汗,连发髻都乱了,这副模样无法去见马皇后,常槿就命宫人先给她沐浴更衣。 胡善围借给她穿的衣裙都染了污秽,这种珍贵的衣料最不经洗涤搓揉,粘上血污就等于废掉了。 姚妙仪正在可惜胡善围的衣裙呢,一个老宫人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小宫女。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医女姚妙仪的东西,你们给她穿戴好再觐见,免得殿前失仪。” 哗啦啦。姚妙仪从浴桶里站起来,氤氲的水汽之下,身姿挺拔柔韧,犹如贝壳里的珍珠般美好。 老宫人以前是见过吴中双壁谢氏姐妹芳华的,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暗叹此女命苦,堂堂公侯门的千金大小姐,却流落到了民间当医女,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想想谢氏姐妹的悲惨遭遇,这个徐凤至少还活的好好的,或许老天还是有怜悯之心…… 马皇后所赐,当然是名符其实的华服了。姚妙仪穿着银红织金璎珞绸对襟大袄、貂鼠皮裙,耳挂明月珰,发髻上有一对金镶宝石累丝丹凤含珠步摇簪。 妆成之后,常槿看着这样的姚妙仪,气质高华、柳眉含威,俨然一副将门虎女的模样,不禁怔了怔。 “姚大夫……徐凤,你真的不记得儿时的事情了吗?”常槿说道:“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耍的,那时候我动不动就哭,你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做小汤包,一戳就流泪。” 姚妙仪小时候被父母万分娇宠,性子好强,也十分好动,和常槿这种小姑娘在一起玩耍时,向来是争强好胜的霸道性子,常槿性格娇弱,输了争不过了就好哭,姚妙仪取笑她是小汤包,碰不得。 “不记得了。”姚妙仪淡然说道:“我手里并没有什么识别身份的信物,身上也没有胎记等标记。常小姐别叫我徐凤了,我不敢当的。” 此时马皇后已经回宫了。姚妙仪在华服外面罩了一件火狐大氅,冒着风雪去坤宁宫觐见皇后。 雪大风疾,每行一步都十分艰难。姚妙仪将风帽扣到了鼻梁处,低头看清路面就行。前方引路是太监黄俨,黄俨低声和她聊天,“……初见你时,咱家在苏州府捉拿魔教逆党,当时差一点就唐突姚姑娘了,现在想起来,实在汗颜啊。” 姚妙仪赶紧说道:“黄公公是在执行公务,为民除害,我并无怨恨之意。” 黄俨笑道:“姚姑娘真是深明大义啊,咱家佩服。其实当时咱家就看出来了,姑娘的人品相貌,医术高明,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太子妃母女平安,又得皇后娘娘的青睐,咱家果然没看走眼。” 黄俨的话模棱两可,不像常槿那样直白的试探,真是一只老狐狸。姚妙仪笑了笑,“太子妃和皇孙吉人自有天相,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公公过誉了。” 哟,这小丫头片子还给我打太极呢。黄俨眼珠儿一转,又说道:“姚姑娘真是人中龙凤,自有老天庇佑,投胎到豪门之家,即使流落民间,也有道衍禅师这种高僧庇护。” 又在设套挖坑,姚妙仪说道:“义父和姚家人都对我很好,养以衣食,教以医术,学得一门谋生的本事,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能活下去。” 反正就是不提她和徐凤的关联。 姚妙仪就像一只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无处下嘴。黄俨心里却越来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这个姚妙仪,八成就是当年的徐凤。身上流着谢家和徐家两种彪悍血脉的女子,越是在困境中磋磨,就越能发出光亮。 如今勋贵家族那些将门之后,大多锦衣玉食里长大,个个倒是像从书香门第走出来弱不禁风的面人儿,罕有徐凤这样的刚烈热血了。 走过一个又一个回廊,穿越一个又一个门墙,明黄的琉璃瓦,高大的墙院,随处可见腾龙的纹饰,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坤宁宫似的。 彼时的姚妙仪还不知道,她将来会成为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第一次踏足皇宫,她冒着狂风暴雪、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至尊之位前进,所有的障碍都被她踩在脚下,抛在脑后,仰望她挺直的背影,从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中,解读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姚妙仪走的浑身发热,鼻尖都微微有些出汗时,坤宁宫终于到了。 宫人将她引到偏殿里,说道:“皇后娘娘一夜未眠,刚才用了一些饭食,睡着了,请姚姑娘在这里等候。” 马皇后和洪武帝经历重重患难,落下一身伤病,昨晚太子妃难产,马皇后在东宫熬了一整晚,回宫之后便觉体力不支,头晕眼花,宫人们赶紧给马皇后调了一副安神的汤药,服侍着睡下。 其实姚妙仪也是彻夜没合眼,接生时又脏又累,精神还紧张,此刻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内,罗汉床上铺着厚实的狼皮褥子,困意上来,她也歪在引枕上睡着了。 面对一团乱麻似的困境,姚妙仪心宽似大海:反正已经这样了,见招拆招吧。当年我毫无还手之力时都逃脱劫杀了,如今我有义父、明教、四皇子、五皇子、王宁等人当靠山,想要弄死我就更难了! 眼一闭,立刻入睡。 黄俨见了,有些哭笑不得,找了一床薄被给她盖上。 这一觉香甜的连梦都没有。感觉到面前似乎有只小动物似的,软绵绵的,喷着潮乎乎的湿气。 梦里不知身是客。 姚妙仪还以为在百和堂药铺了,她还没睡够呢,闭着眼睛往面前一抚,喃喃道:“秀儿,快把这臭猫赶走,又跳到我床上了。” 百和堂养了一只豹猫来驱赶老鼠,不过这只猫有些邪性,正经的猫窝不住,经常往床上蹦。 “大胆刁民!敢冲撞公主!” 一声娇喝下,姚妙仪猛然转醒,忙掀开被子站起来。两个小宫女簇拥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少女杏眼,圆脸,浓眉,皮肤白嫩的就像早上吃的奶糕。 少女额头上戴着白色貂子毛做的抹额,抹额上头还缀着一颗硕大的粉红色碧玺石,刚才就是她俯身打量姚妙仪,凑的太近了,毛茸茸加上呼吸声,让姚妙仪误以为铺子里的豹猫。 这时黄俨急忙走过来解释道:“这是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洪武帝第六个女儿,穆贵妃孙氏所生,倍受宠爱。 “民女妙仪,见过怀庆公主。方才民女失礼了,请公主责罚。”姚妙仪正要跪拜谢罪,被怀庆公主拦住了。 公主豪爽的摆了摆手,“免礼平生。忙了一晚上累了吧?我刚才和姐姐们一起去东宫看了水生小外甥。小家伙个头不大,哭声到能震晕了耳朵——听说是你提议太子妃在温水里生孩子的,我就好奇,想看看传闻中胆大心细的医女姚大夫。” “你们都退下,我要和姚大夫好好聊一聊。”怀庆公主吩咐道:“泡一壶梅花茶,再端一盘酥油泡螺。” 似乎习惯了怀庆公主的直脾气,宫人们都没有劝阻,按照吩咐办事。偏殿里,庆阳公主拉着姚妙仪在罗汉床上对坐,将一个酥油泡螺递给她,“吃吧,听说你最爱这个了。” 这个怀庆公主也太自来熟了吧?怎么连我这点癖好都知道? 看着姚妙仪疑惑的目光,怀庆公主笑道:“是王宁和胡善围说的,他们都是你苏州老家邻居对不对?我经常听王宁——他们说起过你。可惜王宁北伐征战受伤了,一时无法回宫当差,胡善围又外出办事,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回来——姚大夫,你知道胡善围去哪里了吗?” “啊,这个……”总不能直接说伺候你未来庶母去了吧?姚妙仪慢慢想着措辞,说道:“我不过是一介医女,宫墙内外的事情都不知晓的。” 怀庆公主追问道:“那你总该见过王宁吧?听说他搬出了开平王府,改去那里住了?身体如何?” 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回答。姚妙仪说道:“王宁搬到文昌巷了,恢复的还算好,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就是要小心,还不能舞枪弄棒。” 怀庆公主听了,立刻撅起着樱桃小嘴说道:“真是的,都可以走路了,为什么不递了牌子进宫一趟,报个平安呢。” 姚妙仪见怀庆公主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态,暗道莫非公主看上王宁了?哇,先有善围,而后是开平王府三小姐常槿、这位干脆就是公主,王宁的桃花运太旺了! 怀庆公主托腮回忆故人的功夫,已经有三个酥油泡螺在姚妙仪肚里子了。怀庆公主的目光突然转移到了她身上,说道:“有传言说你就是当年失踪的徐凤,喂,是不是真的?” 公主问话,姚妙仪的手从第四个酥油泡螺那里移开了,说道:“我也不知道啊,七岁时被姚家人收养,烧了一个月,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怀庆公主一笑,“听说你小时候经常去吴王宫玩耍,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不记得这些事,不过呢——” 怀庆公主歪着头看姚妙仪,“你和朱守谦确实有些相似呢。” 论辈分,怀庆公主是朱守谦的姑姑,论年龄,朱守谦比姚妙仪还大半岁。所以怀庆公主直呼其名,没有叫他侄儿。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黄俨尖细的声音,“郡王到。” 此时的朱明皇室,只有一个郡王,那就是朱守谦。 ☆、第42章 朱颜易改 姚妙仪对亲表哥朱守谦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铁柱哥哥”的印象上。这个乡土气息浓厚的小名,和水生一样,当然也是洪武帝亲赐的,谁都不敢说不好,就一直用着。 所以凤凰窝里出生的朱守谦一直顶着铁柱这个土气的名字,直到父母双亡,他被马皇后接到宫里,要去大本堂读书时,洪武帝在翰林们的帮助下,取了大名朱守谦。 守谦这两个字有告诫的意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千万不要学他的父亲朱文正谋反,背叛洪武帝。 姚妙仪儿时记忆里的铁柱哥哥,是个胖乎乎、上串下跳、调皮捣蛋、喜欢四处捉蝴蝶、捕蜻蜓、抓青蛙,拿着毛毛虫吓唬漂亮表妹的熊孩子,他额头上永远汗津津的,咧着大嘴巴朝着她招手:“表妹!我们出去耍啊!” 小时候的姚妙仪淘气程度比起铁柱表哥也不逞多让,表哥将毛毛虫放进她的头发里,她就乘着表哥脱衣服下水摸鱼时,把他的衣服偷偷藏起来,七岁的男童已经有羞耻之心了,不好意思光着出去,也不好意思叫救命,愣是在河里泡了半个时辰等家丁来找…… 那一天,姚妙仪和铁柱哥哥都挨了罚。姚妙仪五天的点心罚没了;铁柱哥哥被亲爹朱文正按倒在凳子上打屁股,嗷嗷直哭。 可是次日,铁柱还是偷偷将酥油泡螺藏在衣袖里塞给姚妙仪。也不知为何,那天的酥油泡螺上明明还沾着铁柱的臭汗,可是姚妙仪觉得味道奇美,连指甲缝里的奶油都舔舐干净了。 铁柱哥哥伸出胖断的手指头,擦去她嘴角残留的奶油,顺便往她的额心一戳:“吃个泡螺还留幌子,我怎么有你这个笨表妹……” 一幕幕往事在心头浮现。 可是踏入偏殿的朱守谦,早就没有任何“铁柱哥哥”的痕迹了,他身形瘦长,举止优雅得体,面若晓月,眉若新黛初描,如画中谪仙人,还带着龙子龙孙的贵气。 单论相貌,朱守谦可以把那些堂叔们都比下去。他的轮廓眉眼和姚妙仪相似,这对表兄妹相貌都随了母亲。 四目相对,朱守谦和姚妙仪都沉默着打量着对方。 一旁的怀庆公主左看看、右瞧瞧,拍手笑道:“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呢,要我说,她肯定就是你失踪多年的表妹!” 朱守谦却目光转冷,他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酥油泡螺,“十年过去了,口味还没有变?是有人告诉你当年的凤儿喜欢吃这个,还是你自己爱吃?”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并没认准了我是徐凤吧,既然如此—— 姚妙仪往后退了半步,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民女姚妙仪,见过郡主爷。” 朱守谦并不躲闪,站在原地受了姚妙仪的大礼。怀庆公主忙过去拉起姚妙仪,对着朱守谦吹胡子瞪眼,“这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怎么舍得要她下跪!” 朱守谦冷冷道:“凭什么证明她就是我表妹?冒认皇亲,是要杀头的。” “看脸啊!”怀庆公主指着朱守谦的鼻子,“你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照镜子?自己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朱守谦说道:“以前也有模样相似的女孩去了魏国公府的瞻园认亲,那时候我也以为她是凤儿,可结果——天下相似的人多的去,我若都认下了,一间房子都装不下那么多表妹。” 朱守谦说的句句在理,可是未免有些凉薄。怀庆公主说不过她,只得强辨道:“倘若她真的你是表妹呢?将来想起这一幕,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朱守谦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大不了我磕回去,向表妹赔罪。” “你!”怀庆公主愤然道:“你真是没心肝的人!姚妙仪不是随便某个和你长的相似的人,她还是胡善围和王宁的朋友、道衍禅师的义女呢。你对她尊重点!” 被六姑姑如此指责,朱守谦面上并无波澜,“你们现在如此抬举她,其实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将来她若真不是呢?一直在草根里生活并不可怕,毕竟大部分百姓都是这么过一生的。可怕的是……” 朱守谦顿了顿,定定的看着姚妙仪,继续说道:“可怕的是从云端坠入草根,还被扣上冒认皇亲的罪名,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怀庆公主气得直跺脚,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说道:“就你歪理多。” 朱守谦见怀庆公主动了气,便没有继续激她,毕竟她的母妃是帮助马皇后协理后宫的孙贵妃,不好得罪狠了。他幼时遭遇惨烈的家庭变故,之后一直寄人篱下,心眼子特别多,马上转移了话题,轻飘飘的说一句话:“哦,刚才我见过王宁了。” 谁? 这下姚妙仪和怀庆公主都呆住了,王宁怎么进宫了? 怀庆公主连连问道:“真的假的?他怎么来了?不是身受重伤吗?你在那见到他的?他现在在哪里?” 朱守谦说道:“他可以正常走动,只要不动武就成。以前王宁不是和常森一起在大本堂和我们一起读书吗?他要回来继续了,反正拿笔翻书又不用使劲。” 怀庆公主心都飞了,“我去看看他。” 金枝玉叶,说做就做,居然一阵风似的走了。偏殿里只剩下朱守谦和姚妙仪无言相对。 □□怀庆公主不在了,姚妙仪以为朱守谦会继续讥讽自己,可是怀庆公主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后,朱守谦冷冰冰的脸色蓦地一变,瞬间从冰山变成了春日暖阳! “表妹!”朱守谦有些激动的快步走近,伸手想学着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姚妙仪的头顶,走到一半,想起表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就垂下了手,声音带着微颤,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是凤儿。” 怎么变脸如翻书?十年不见,铁柱哥哥仿佛换了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壳子,也换了一副弯弯绕绕的心肠。 姚妙仪说道:“我不是——” “嘘!”就像儿时一样,朱守谦将自己的食指竖在了姚妙仪的唇边,小时候是粗短白胖、如今是骨肉均停,纤长有力,指甲修剪的堪称完美。 朱守谦低声说道:“我知道的,你其实没有忘记过去。但是既然一直不来金陵投亲,直到现在还借口失忆否认,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不会勉强你。” “谢家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朱守谦眼里蓦地腾起冲天的怨恨,“当年外祖父和我父亲相继被构陷谋反,至今都没洗脱罪名。谢家灭了满门都还不够,连两个出嫁女都不肯放过。你母亲被刺杀,而我娘是……我娘其实是心灰意冷,自尽而亡,可是偏偏有人编排说她是畏罪自尽!” “这世道……已经没有公正可言,颠倒黑白,堪错忠奸。这名利场是一团污秽、群魔乱舞!”表哥平静谦和的外表下,压抑十年的愤恨转化为一股滔天的戾气,遇到契机就会冲出来张牙舞爪,恍若坠入魔道。 “红尘就是地狱。”朱守谦指着窗外的璃瓦黄墙,整个身体却似乎都罩在拨不开的阴霾之中,苦笑道:“皇宫也是如此,我被接进宫里,只是昭显皇上‘仁慈宽厚’的名声罢了,何必把你也卷来呢。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姚妙仪觉得自己身世悲惨,此刻觉得表哥其实更加悲催。他也不信自己的外公和父亲能够做出谋反的事情,可却无奈的被迫接受现实,顶着“守谦”二字在皇宫里生活,这十年明面上和诸位皇子一样,可是暗地里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和冷眼。 可是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被迫直面人生。 姚妙仪的心不是铁打的,那么多的试探和追问都挺过来了。可是亲表哥一席话,却拨动了内心最脆弱无助的一根弦,仿佛又回到过去她还是个在父母怀里撒娇小姑娘的时候,对整个世界都怀着善意的猜测,对所有人都不设防。 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抹了一把,不知早已何时泪流满面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哭起来,就像是下暴雨似的。”朱守谦正待掏出帕子给表妹擦泪,外头门扉似乎响了三下,正是之前和心腹宫人约定的暗号。 朱守谦忙收回手,面色一肃,恢复了刚才冷眼旁观的样子,用正常的声调说道:“姚姑娘,好话歹话今日都撂在这里,你自己掂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外面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一个老宫人走进偏殿,正是在东宫给姚妙仪带来马皇后赏赐的女官。 这个女官看来在宫里很受尊敬,就连朱守谦也点头打招呼,“朱尚宫。” 宫廷女官中,尚宫是五品,品级最高的女官。 朱尚宫本来无名无姓,乱世流离的女子,后来服侍马皇后有功,不仅封了五品的尚宫女官,还赐了国姓朱,在宫中地位超然,皇子皇女们都很尊重她。 朱尚宫说道:“皇后娘娘醒了,宣姚姑娘觐见。” “是。”姚妙仪整了整衣襟,跟在身后。朱守谦又换了一张脸,撒娇似的说道:“朱尚宫,我也跟去瞧瞧,免得叔祖母被蒙骗了。” 朱尚宫看着朱守谦的目光很柔和,笑道:“皇后娘娘自有定夺,郡王别瞎搀和了。听话,听说皇上今日下午很可能亲自去大本堂考校功课,赶紧温书去吧。” 一听说“考校”二字,朱守谦就皱了眉,愁眉苦脸的说道:“又要考?上次考校武艺,我都被打趴下了,这会子还疼呢。” “这次可能是考四书。”朱尚宫笑道:“再说了,皇上马上得天下,要后代子孙文武并举,打趴下算什么?听说二殿下被皇上打的至今都起不了床呢。” 二皇子朱樉和三皇子朱一样,都是李淑妃所生。 朱守谦说道:“其实二叔挨打,不是考校功课的缘故,是因……唉,反正就是二叔做错事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上责罚——朱尚宫,那我先回大本堂了。” 朱尚宫说道:“去吧,好好准备,你最近都瘦了,这身子骨可没有二皇子经打。” 朱守谦看似和朱尚宫闲聊,其实在暗示姚妙仪慎言,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姚妙仪心领神会,跟着朱尚宫去正殿觐见马皇后。 马皇后正在用中午饭,居然直接招呼姚妙仪坐下和她一起用饭。虽为一国之母,马皇后的生活向来勤俭节约,毫不铺张,平日里正餐也不过是两荤两素、一叠春不老咸菜(其实就是雪里蕻),一个汤而已。 “你从苏州来,我叫御厨房加了两道苏州菜,花篮鳜鱼卷和胭脂鹅脯肉,你尝尝,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姚妙仪有些愕然,原本以为进坤宁宫要经受“重重考验”,类似审理囚犯般,软硬皆施,连连追问的。可是马皇后对她十分亲热的样子,亲手加夹了几筷子苏州菜放在姚妙仪的碗里,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别说是家乡熟悉的味道了,就是砒/霜也要吃下去啊! ☆、第43章 冥昭瞢暗 既来之,则食之。 被一连串的惊险经历打磨出了城府。姚妙仪坦然的陪着马皇后用午饭。两人边吃边聊,马皇后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些她在苏州时的生活、姚家都有那些人、姚大伯多大年纪等等,均是琐碎的家务事。 就当姚妙仪以为马皇后会一直家长里短下去时,马皇后突然话题一转,“听说守谦和你见面了,他态度有些冷淡,还颇有微词?” 姚妙仪说道:“怀庆公主说民女是当年失踪的魏国公嫡长女徐凤,郡王不以为然。” 马皇后问道:“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世?” 姚妙仪说道:“父精母血,生恩如山;义父含辛茹苦,养恩难忘。妙仪生恩养恩都要报答。只是妙仪早已不记得儿时往事,总不能因贪慕富贵,而错认生恩,岂不是对亲生父母大不敬?况且冒认皇亲是重罪,妙仪不能因贪恋而连累了义父和姚家人。” 马皇后沉吟片刻,说道:“不被富贵迷了眼,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明白人。” 姚妙仪说道:“皇后娘娘过奖了,妙仪其实也是个追名逐利的,名利是安身立业的根本。有地位、有银子,百和堂才能在天子脚下继续开下去,妙仪打小就在姚记药铺学医打杂,深知谋生不易,败亡却最快。” 姚妙仪捧着手中的饭碗,“手中的碗有多大,就吃多少饭。贪得无厌,凭着小聪明能够风光一时,却不能风光一世。小心谨慎些,方始终能有一碗安生饭吃,也能保住家人捧稳各自的饭碗。” 这话说的极俗,马皇后听的却很入耳,笑道:“你们这一辈的小姑娘呀,都没吃过苦,脚都没粘过泥,说话文绉绉、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你是个很有趣的姑娘,以后时常进宫陪我说说话。” 有了马皇后这个大靠山,何乐而不为。姚妙仪说道:“是。” 话音刚落,外头朱尚宫笑着进来说道:“娘娘,庆阳公主求见。” 庆阳公主是朱元璋的侄女,本应该封郡主的,但朱元璋破例封了公主。当年杏娘被丈夫投/毒横死一案,就是庆阳公主要四堂弟朱棣帮忙破案的。 马皇后忙说道:“快叫她进来。” 庆阳公主年纪最长,已经是中年妇人了。她身形微微有些发福,穿着轻裘皮裙,一派富贵风光之气。 姚妙仪赶紧停了筷子,给庆阳公主行礼。公主快步走过去扶起她,上下打量着,“果然长的像皇嫂!” 这皇嫂就是朱守谦的亲娘大谢氏了。 马皇后说道:“只可惜这小姑娘不记得儿时的事情了。” 庆阳公主心眼飞快,立刻领会到了马皇后的意思,“不管是不是徐凤,这个姚姑娘也是立了大功的,方才我去东宫瞧了水生和太子妃,母子平安,阿弥陀佛。” 其实姚妙仪立的首功是巧破女官杏娘中毒一案,只是在皇孙出生的好日子里,不适合提这种血案。 反正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马皇后吩咐道:“庆阳喜欢吃暖锅,叫御膳房送一个锅子来。” 其实庆阳公主在东宫用过午饭了,不过皇后娘娘已经开了口,她也不推辞,三个女人围着锅子边吃边聊,姚妙仪听的多,吃的多,说的少,谨记胡善围和朱守谦的叮嘱。 吃到一半时,朱尚宫走过来对着马皇后耳语了几句。马皇后点点头,说道:“姚姑娘,你跟着朱尚宫去一趟谨身殿。” 谨身殿已经出了后宫,是皇上大臣们办公事的地方,难道…… 姚妙仪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也来的太快了吧! 出了后宫,朱尚宫果然说道:“魏国公已经知道你的事情了,他想见见你。” 哪怕是为了去看疑似自己的亲闺女,大臣们也是不方便进后宫的,所以只有姚妙仪出后宫见魏国公了。 这亲爹其实在军营里见过的,不过那时候她是蝼蚁般的军营,亲爹是北伐军元帅,即使打照面也认不出来。 而这一次,唉,怕什么?身为明教密党,在四皇子的指引下冒充假的明教成员,以假乱真,真真假假,几乎没有一句真话,糊弄魏国公应该没问题。而且有马皇后和四皇子当后台,魏国公也不会强行把她带走。 谨身殿里,魏国公徐达和四皇子朱棣对坐。徐达是凤阳一户农民家庭的孩子,没机会读书,只是听说书人讲三国,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最佩服的是手握一柄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他功成名就后,也效仿关公,留了一副美鬓。 乌黑油亮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口,配上大红朝服,五梁金冠,更显得威风凛凛了。那里有半点凤阳乡下农民的模样? 身为开国第一功臣,早已记不清征战沙场多少次了,徐达练出了临泰山崩而不变色的镇定。 可是今日,听见朱棣的讲述姚妙仪的经历,徐达却有些莫名的慌乱。 其实以前也有寻访、或者主动上门认亲的女孩,他和她们见面时,从未有过如此忐忑,十年过去了,本以为无望,可是今日下朝之后,洪武帝要四皇子朱棣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朱棣将来龙去脉都说了,连军营的经历都没漏下。 看着朱棣的嘴皮子上次开合,徐达有些恍惚,仿佛朱棣变成了儿时凤阳乡下的说书人,讲述着转折离奇的传奇故事。原来他和女儿的距离那么近,一起经历了漫长的北伐,他的元帅大帐里建沙盘推演军情,而女儿在伤兵营里挥汗如雨,救死扶伤。 “……徐伯父。”朱棣在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名将面前一直以晚辈自居,不摆亲王架子,“从相貌和经历来看,应该有八分准了,可是姚姑娘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不过收养她的道衍禅师还在出使高丽,他或许还记得一些事情。母后的意思,是让你们先见一面。” 经历过岳父谢再兴谋反,徐达为人处世向来谨慎,朱棣以晚辈自居,但是徐达的应对依然恭敬有礼,“不管是与不是,微臣都多谢四皇子相告;多谢皇后娘娘一直以来的牵挂、寻访。没想到有生之年,微臣还有机会和女儿团圆。” 朱棣说道:“徐伯父客气了,您是为大明江山出生入死的大将,当年伯母遇刺,徐凤失踪,父皇和母后一直都惦记着,从未放弃寻找,苍天有眼,终有一日,父女团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朱棣告辞离开,留下徐达独自在谨身殿等候。徐达在殿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开窗看着外头,期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 末了,徐达连殿内都呆不住,干脆披了大红猩猩毡走到殿外去,今日风疾雪大,天气寒冷,雪花落在大红猩猩毡上并不融化,一层层的往上覆盖着,很快变成了“白里透红”。 姚妙仪穿着马皇后赐的火狐狸皮大氅,从头到脚恰好也是一身红,在皑皑白雪中分外惹眼,她打着一柄油布伞,落在身上头上的雪能稍微少一点。 朱尚宫远远看见魏国公头上的五梁金冠,说道:“我送到这里,前方穿着红衣的就是魏国公,你和他聊一聊,或许能够记起些什么来。” “多谢李尚宫相送。”姚妙仪行了一礼后,径直往前方高大的红色人影处走去。 魏国公枯站在庭院里,大雪快要淹没穿着官靴的脚背了,连浓浓的卧蚕眉上都是雪,他不习惯打伞,即使下着暴雨,也就往衣服上罩一张防水的油布,拍马奔驰。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妻子谢氏的场景:那时候岳父谢再兴正当壮年,是主公手下地位最高的武将,连他也是谢再兴麾下的大将,任由差遣。 那日他受命护送上司谢再兴的家人,待字闺中的谢家姐妹花同车,谁人不知吴中双壁呢?都想一窥芳容,只是畏惧谢再兴的威名,都不敢造次。 唯有一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惧怕被谢再兴狂揍——那就是朱守谦的亲爹朱文正。 朱文正是主公朱元璋唯一的侄儿,和徐达这种泥腿子出身的农民不同。朱文正父母双亡,朱元璋收养侄儿,为了请了江南名士教导四书诗文。 少年朱文正文武全才,能上马打仗,也能吟风弄月。少男怀春,对吴中双壁思慕已久,一直想找机会接近,如今有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他如何肯放过? 反正谢再兴再愤怒,也不敢把朱文正打残了。 何况朱文正想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惊马,平原沃野的,又不会出事,马跑累了自然会停下。亏他想得出来,暗中往拉车的马匹上撒了一把虱子! 骏马被咬狂躁了,拔足飞奔,车里的大小谢氏花容失色,朱文正乘机跳上马车,掀开车门,顺手将护着妹妹的大谢氏拉出来,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那时候徐达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暗骂朱文正胡闹,却也不得不跳在狂奔的马匹上,慢慢控马安抚,终于在马车冲到河道前停下了。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车门,一根根手指头像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美的那么不真实。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像一吐气,这个美丽的幻想就消失了似的。 小谢氏害羞胆怯,只露出了半张脸,看着马上男子呆滞的眼神,她由羞转怒,重重的关上车门,“哼,登徒子!” 徐达抽了抽嘴角,他很想说,姑娘,我姓徐,不姓登;名为达,飞黄腾达,不叫“徒子”这种磨磨唧唧的名字。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那时候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中午吃烤肉时蘸过蒜汁,朱文正说,我嘴里那股味能够熏死蚊虫。 比如我的指甲缝里有黑泥。 比如我已经两月没刮过胡子了,此时似乎能够虱子在胡子乱跳。 徐达身上唯一亮眼的物件,就是系在脖子上的红巾。当时明教虽然已经被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分天下,分崩离析了,不过军队还是都叫做红巾军,每人都戴着红巾。而徐达脖子上的那条红巾被他当手巾,满是汗渍、油渍和各种褶皱,惨不忍睹。 ……徐达对着河面照影,此时的形象就是个土匪,还是别在美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等今晚跳进河水里洗一洗、把胡子刮干净了、青盐擦牙漱口、换上主公赏的那套新衣新鞋、戴上熨烫整齐的红巾,再表明身份吧。 半年后,主公朱元璋主婚,将大小谢氏分别嫁给了朱文正和徐达。 可是后来…… 一抹红痕渐渐浸入白茫茫的雪色中,犹如一团明火燃烧,徐达明白来者何人,已然冷却的血液开始沸腾了。 穿着火红狐狸大氅的女子举着一柄海棠红的油纸伞,大雪如堆云般卧在纸伞上,已经有瓦片那么厚重了。 纸伞罩住了头脸,看不清相貌,唯一露出来的,是一只稳稳握住紫竹伞柄的素手。 徐达初见小谢氏时的回忆开始和现实重叠,重叠在一只似成相识的手上。 伞柄渐渐往后仰,女子露出真颜,她脚踏着乱琼碎玉,明亮的眼眸似乎将所有的光芒都吸走了,亮的徐达都不敢与之对视,可是又忍不住去看她。 只是见面的一瞬间,徐达就知道,这就是徐凤,他和小谢氏生的小凤凰儿。 ☆、第44章 父女对垒 徐达见到女儿,一肚子想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姚妙仪看着风雪里的等候已久的“雪人”,说道:“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徐达猛地回过神来,对啊,他历经沙场,不惧风雨,但是相貌和妻子谢氏有五分相似的女儿在风雪走了那么久,她肯定很冷。 “好。”徐达习惯性的接过紫竹伞柄,想要为女儿遮蔽风雪。姚妙仪露出的一只素手纹丝不动,说道:“民女不敢劳烦魏国公。” 徐达满腔热血,被这声“魏国公”浇了个透心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微霜”。妻子被刺身亡后,向来只看兵书的徐达也会背陆游的这首脍炙人口的悼亡诗,只是没想到相逢不识的是女儿。 进殿之后,徐达递给姚妙仪一个手炉,姚妙仪抱着手炉谢过。 徐达说道:“你就是凤儿,不要如此生疏客气,叫我一声爹爹吧。” 和表哥朱守谦单独相处时流过一场眼泪,此刻见到亲爹,反而没有刚才的激动了。姚妙仪暗道,我杀了你最信任的幕僚周奎,虽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魁祸首,一切与你不相干,可是事已至此,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父女亲密无间的旧时光了。 我和父亲之间,早已被无数条人命、猜疑,隔阂等分割开来,想要迈过这些深深的鸿沟,谈何容易! 姚妙仪说道:“民女不敢,当年旧事恐怕只有收养我的义父晓得一二,等义父回来与魏国公详谈吧,在此之前,民女只是一介医女。” 看着女儿生疏冷淡,似乎还带着惧意,徐达着急了,“不行,你现在就随我回瞻园,那是你的家,我一定会加倍补偿。” 姚妙仪冷了脸,说道:“魏国公是想强抢民女吗?” 徐达说道:“你就是我的女儿。” 姚妙仪反驳道:“如何证明?倘若我的父母另有其人,认他人做父,岂不是愧对他们的养育之恩?” 徐达默然,小时候的凤儿冰雪可爱,就像个玉娃娃似的,没有胎记和特殊的痣,妻子恨不得将她含在嘴里,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更不提有什么疤痕。除了这张脸和妻子相似,还真没什么可以证明女儿的身份。 根据四皇子交代的,皇后娘娘派心腹去苏州等地寻访了小半年都无功而返,时间早已将一切抹去。 但不得不说,姚妙仪的话也有道理。徐达觉得奇怪,寻常草根阶层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爬到权贵的地位,都会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不放,可是女儿为何反而把机会往外推呢? 父女连心,徐达本能的觉得女儿对自己的排斥,他苦思冥想,问道:“你在苏州城长大,当年我和开平王攻打苏州城时,你——是不是有家人朋友死于那场战争?” 如此,倒也可以解释女儿防备的缘故。 姚妙仪说道:“早在魏国公和开平王围城,攻打张士诚之前,义父和义兄回到家里,说必有一场恶战,劝家人还有领居们收拾细软去乡下或者其他太平的地方避难,义父是得道高僧,在江南颇有威望,所以基本都听从了劝诫,搬出苏州城,躲过此劫。民女和魏国公并无恩怨。” 徐达暗道,这个道衍禅师果然有些见识,惯会审时度势,难怪皇上会派他出使高丽国。算算日子,开了春应该就回来了,都等了十年,再等两月也无妨,大不了派些稳妥的人去百和堂伺候保护女儿。 姚妙仪果然不愧为亲闺女,一下子猜出了父亲的意图,忙说道:“魏国公,如今五皇子在民女的药铺里坐诊看病,不易被他人所扰,况且药铺一直有暗卫守护着,闲杂人等轻易靠近不得,民女如此也另有差事,请魏国公莫要……干扰民女的生活。” 多一双眼睛,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险。 被亲女所拒,徐达很失望。但转念一想,女儿在严酷的坏境下长大,又有替兄从军的勇气,当军医时救死扶伤,退役后搬迁到金陵,也是屡建奇功,连太子妃生产这么大的压力都能扛过来,可见女儿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 这样的人,不可能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了。 徐达贪婪的打量着女儿,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骄傲,当然,更多是酸楚。 “好吧。”徐达艰难的说道:“那就等道衍禅师回来,看看他是否还记得些什么。” 自从在周奎那里排除了父亲杀害母亲的嫌疑后,她就对父亲释怀了。姚妙仪看着亲爹这样失望,其实到底有些不忍,说了一句:“其实……其实魏国公也不必如此……民女倘若真不是令千金,接了回去,岂不是鸠占鹊巢?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听郡王爷说,以前就有冒认令千金的骗子,和养父养母一起被赶出了瞻园,养父还活罪充军了。” 这是真有其事,大概是在五年前,一对夫妇领着一个眉眼年纪都有些相似的小姑娘找上门去,说这个小姑娘就是当年失踪的徐凤。 小女孩虽自称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也能认出家中的几个旧人,回忆也是模棱两可,有说中的,也有说错的。当时魏国公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好把哭泣抱着他的腿叫爹爹的女孩推出去。便做主将女孩连同养父养母一起收留在瞻园里,好生伺候,另派人去查这对夫妇的底细,核实身份。 三个月后,这对夫妇被证实是骗子。女的是唱戏的寡妇,带着女儿过活。男的干脆就是人牙子,人牙子消息灵通,见过徐凤小时候高额悬赏时的画像,见寡妇的女儿长的和徐凤相似,便起了奇货可居的心思。 人牙子和寡妇结为夫妻,偷偷来到金陵城,收买了一个被瞻园赶出去的仆妇,仆妇是积年的老人了,晓得徐家的一些人物和事情,将这些都讲给小姑娘听,小姑娘日记夜背的,再练了些礼仪,过了些时日,竟也有些千金小姐的气度了! 东窗事发,徐达大怒,将人牙子杖一百,发配边关充军。寡妇痛哭流涕说她被人牙子骗了婚,当初并不晓得丈夫动了歪脑筋,成亲之后,丈夫说出这条冒名顶替、谋富贵的毒计。 她本是反对的,可是丈夫威胁说她若不从,就将她们母女卖到青楼那种脏地方去。她一介妇道人家,无力反抗丈夫,只得顺从。 徐达见寡妇是被歹人胁迫,又见小姑娘被人利用,哭的可怜,这样的女孩一旦失去母亲的招抚,成为孤儿,将来下场凄惨可想而知。 可是徐家也不能出手继续养着这个当了三个月“大小姐”的冒牌货。于是徐达并没有治罪戏子寡妇,将她们母女两人远远打发走了。 冒名顶替的丑闻传出后,瞻园徐家一度成为金陵城的笑柄,至今街坊间还流传着这种“狸猫换太子”的奇闻。徐达见姚妙仪提起此事,以为她是畏惧将来重蹈覆辙,也被治罪了,忙解释道:“放心,你和那些骗子不同,你……肯定就是我的女儿。道衍禅师德高望重,还有马皇后和四皇子作保,即使……反正不会获罪的。” 徐达有些语无伦次了,在沙场上都刀剑不惧,不动如山。可此时此刻,他真的害怕再次失去女儿,徐凤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嫡长女,还是他对最初和最终爱人的唯一寄托。 姚妙仪说道:“他日真相若令您失望了,还望魏国公记得今日的诺言。” 徐达说道:“一诺千金。” 姚妙仪突然话题一转,问道:“魏国公,听说徐夫人和令千金当年是遭遇刺杀而离散的,可查到那些凶徒的来历?” 徐达目露愤恨之色,沉重的摇摇头,“尚未。” 姚妙仪又问:“当年小女孩去瞻园冒充令千金后,可曾遭遇过暗杀?” 徐达摇头,“没有。” 姚妙仪说道:“民女愚见,当年刺杀的凶徒们要么都是蒙面乔装,很自信没有露出真颜,被令千金记下相貌身形,所以凶徒们得知千金归来的消息,也没有继续刺杀,斩草除根;还有一个推论,那就是……” 姚妙仪顿了顿,似乎在想这句话该说不该说,最后还是低声道:“或许凶徒们当年已经杀了令千金抛尸,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冒牌货,没有继续追杀的必要。” 魏国公脸色铁青:女儿这是自己咒自己死啊! 姚妙仪冷静的说道:“魏国公,你应该也晓得亡命之徒多么凶恨多疑,只要有一丝疑点,都会毫不留情的除掉,所以前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令千金八成已经遭遇不测了。” 瞥见亲爹脸色越来越难看,姚妙仪又抛出一线希望,说道:“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令千金确实已经逃脱。那帮凶徒却被买凶之人集体灭口,挖坑埋尸,所以自信不会露出破绽。” 种种推论,皆有条不紊,一直保持着冷静。徐达想起四皇子朱棣讲述女儿这几年的经历和“功绩”。是的,这样聪慧坚强、临危不惧的女儿,肯定不可能像寻常大家闺秀那样甘心关在大宅院里绣花弄草。 他为今日的女儿的骄傲,但更多的是心疼,“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姚妙仪摇头道:“有的吃,有的穿,还有一样能救人、也能养活自己的技艺,我已经很满足了。” 老实说,无论是义父还是姚家人,对她这个养女而言,真心不错了。这是时候还叫苦,岂不是变成白眼狼了嘛。 徐达说道:“我会报答道衍禅师和姚家人。” 万万不可啊!若是姚大伯一家子也就罢了,都是些老实人,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若是沾上了那个整天叫嚷“可怜我寡妇失业”、一斤水也恨不得榨出二两油的贪心姑奶奶高姚氏,就是堂堂魏国公也会被她吸干的! 姚妙仪忙说道:“一切都确认身份后再说吧,姚家人在苏州也是殷实人家。” 徐达充满希望的问道:“刚才你为何会说起当年遭遇刺杀一事?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了?” 姚妙仪说道:“如果我真的是徐凤,当年那些凶徒杀害徐夫人,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若不手刃仇人,岂能为人子女?如果我不是徐凤,乃一介草民医女,承蒙魏国公看重,也愿意尽微薄之力帮忙寻找幕后真凶。” 姚妙仪心中打的小算盘,是利用魏国公查一查重阳节那天从周奎密室里搜到的账本,解密外祖父谢再兴谋反的真相,因为一切的一切,其实源头都在谢家迷雾重重的谋反疑案。 解决这个问题,杀母仇人背后主使到底是不是自认凶手的周奎,就迎刃而解了。 ☆、第45章 法古建邦 腊月里,洪武帝颁发诏令,正式给儿子们和侄儿朱守谦封王。朱守谦是亲王之子,封了靖江王,是郡王品级。儿子们一视同仁,都封了亲王。 朱棣和兄弟们穿着隆重的礼服,走上奉天殿,太监黄俨手捧册封的诏书,“有制!” 众人跪下听封。 黄俨打开圣旨,依次宣布二皇子朱樉,封秦王;三皇子朱,封晋王;四皇子朱棣,封燕王;五皇子朱橚,封周王;六皇子朱桢,封楚王…… 领旨谢恩后,按照长幼次序以此进殿接受宝册和印玺,宝册是黄金制成,正方形,长宽皆是五寸二分,朱棣垂首看着自己金册上镌刻的铭文:“昔君天下者,必建屏翰,然居位受福,国于一方,并简在帝心。第四子棣,今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朕起于农民,与群雄并驱……今尔有国,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体朕训言,尚其慎之。” 朱棣看着“永镇北平”四个字,心中颇为震撼,暗道,难道父皇是想学古时的周制,将诸子在边疆各地封为藩王,掌控军队,守护大明江山? 如此,朝廷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分封制起源于先秦以前的周朝,但在西汉景帝朝起了七国之乱,藩王拥兵自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谋朝篡位,给西汉带来一场浩劫。 从此这个分封古礼就彻底抛弃了。历朝历代的皇子们都被削去了兵权和对属地的控制权,只是当一个闲散的王爷而已,如今父皇却决心启用千年前周朝古礼…… 册封皇子的礼仪颇为繁琐,除了皇室成员到齐外,文武百官,诰命夫人等等也穿着各自品级的朝服进宫恭贺,皇子们领到宝册后,洪武帝将册封诏书昭告天下,礼部尚书亲自盖上皇帝的印玺,来到午门为文武百官们宣读:“朕唯帝王天子,居嫡长着则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杂土,以藩屏国家……奉天平乱,实为生民,法古建邦,用臻至治。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什么?! 文武百官都觉得很意外,即便是那些起初目不识丁的武官们也听懂了“法古建邦”是什么意思。 就是太子在都城守储位,诸位成年的皇子们在边塞各地拥兵守护国门!这——这不成体统啊,早在千年前就不这么干了,皇上为何执意如此?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在这种盛大场合颁布圣旨,岂有不从之礼。宰相李善长率先跪地,带着百官高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内心是在说吾皇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三拜过后,百官退下。朱棣等新封的藩王还要去对着皇后、太子跪拜,公主、驸马等皇室成员还要向诸位新藩王道贺,冗长的仪式要持续一整天。 东宫太子妃常氏还没出月子,就没有参加今日的册封典礼,但是洪武帝“法古建邦”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东宫。 太子妃常氏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头,一直卧床休养,消息传来时,二儿子水生刚刚吃饱酣睡,放在了常氏枕边。 常氏对着新生儿,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水生八月早产而生,比一般的婴儿瘦小,不过短短半个多月,就像发面馒头似的长开了,褪去了红皱,在大红襁褓的映衬下显得白胖可爱。 鬼门关里走一遭,终究这一世的富贵还没享完,阎王爷不敢收她,常氏劫后余生,有子万事足,西宫偏殿那位吕侧妃折腾出一些事来添堵,也入不了她的眼。 常氏对亲妹妹常槿说道:“槿儿你看,水生的轮廓还真随了三弟常森,我记得常森小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不过他的鼻子长的像太子,你看是不是。” 常槿抱着一卷史书,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常氏娇嗔道:“妹子,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常槿面有忧色,说道:“姐姐,皇上要法古建邦了,从今日给诸王的封号来看,大明的九个重要边塞,都是藩王带兵镇守,比如四皇子封了燕王,将来世代都要镇守在北平。将来太子……” 常槿忧心忡忡的看着太子妃,“姐姐,这些藩王和太子都不是同母的,万一生有异心,岂不是要重演一次七国之乱?” 屋子里姐妹俩说体己话,倒也不用避讳太多。 常氏叹道:“其实皇上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时常为了这个问题和太傅和宰相们争论不休。只是没想到皇上顶着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固执己见,很快定下了法古建邦。” “如今木已成舟,圣旨都下了,我们妇道人家,再忧心也无力改变结果。妹妹,不要乱了分寸,静观其变就是。” 常槿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子妃,“姐姐,你真坐得住?” 常氏月子调理的极好,干瘦的脸庞很快红润了,黑色妊娠斑也慢慢消失,不再是以前的黄脸婆的模样。 “坐不坐的住,能够改变皇上的想法吗?”常氏说道:“其实这两次北伐,这些成年的皇子们,除了痴迷医术的五皇子朱橚外,个个都显示出了作战的才能,四皇子朱棣尤为出众,连魏国公都赞他有父皇当年的强者之风,此次获封燕王,镇守最险要的北平,便可见父皇对他的期望。所以父皇有这个打算也理所当然。” “在我们老家凤阳乡下,无论穷家富家,都是长子分大头,以守护祭祀香火,其余兄弟家产均分,大到一亩地,小到一块抹布也要分均匀了。否则乡里邻居会耻笑的,说这家家风不正,当老子的偏心。更不能所有财物都归老大,让其余几个小的端着空饭碗。” 常槿听的目瞪口呆,“这……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我大明王朝岂能用区区一个凤阳乡下之地来比喻的。” 常氏比太子还要年长几岁,小时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战乱时和父亲常遇春走散,食不果腹时,母亲甚至抱着她沿街乞讨过,深知底层乡下人的想法。 以己度人,常氏反倒最明白公公洪武帝心中对分封诸子为藩王最质朴、也是最固执的想法,这种安排是洪武帝从凤阳乡下某个破旧的农宅里出生时,就融入到骨子里默认的规则! 哪怕他追随明王揭竿而起,参加红巾军;哪怕他身为雄霸一方的红巾军首领;哪怕他成为一国之君,创立千秋功绩,他遵循的也是这个朴素的规则:儿子是最亲的,也是最值得信赖的。 常氏说道:“在皇上眼里,江山和田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姓朱的,他把江山分割开来,让他的儿子们世代镇守在那里,永享富贵,也永远承担守护那片国土的责任,有何不可?那些外人凭什么指指点点呢?皇上向来是拿定了主意,谁都无法改变,这些年也只有母后的话能管点用。” 常槿问道:“那为何皇后娘娘也默许了此事?” 常氏说道:“皇上这些个儿子,包括太子,有谁是马皇后生的?马皇后若出言反对,岂不是她这个当嫡母的不慈?况且皇后娘娘可能认同皇上的做法呢。” 常槿紧锁娥眉,“可是藩王们一旦成了气候,皇上在还能弹压住,将来轮到太子登基,岂不又是一个七国之乱了——这些藩王没有一个和太子是同母的。” 常氏不以为然,说道:“你莫慌,皇上执意启用千年前就废掉的法古建邦制度,于历史而言,是倒行逆施,与理不容,朝中文臣肯定会反对;还有武将们也会坚决反对——你想想,定国安邦的战功都归藩王了,武将们怎么办?他们手下的人如何建功立业觅封侯?” 常槿顿时豁然开朗,“姐姐说的对。今日诏令一出,明日大朝会上,朝中无论何种派系,势力的文臣武将们必头一次达成一致意见,劝皇上收回法古建邦的诏书。根本不用我们常家当出头鸟。” “是啊。”常氏亲了亲水生的额头,“这话谁都可以说,唯有我们东宫的人不能提,否则皇上还会以为太子容不下弟弟们呢。皇上最厌恶后代不念手足之情。” 常槿赞道:“姐姐一席说的通透,难怪爹爹生前经常夸你是女中诸葛呢。”常氏若是个愚钝的,也不会被朱元璋和马皇后看中,做主娶进来当储君的妻子。 提起亡父,常氏眼圈一红,说道:“当年在闺中时,我时常女扮男装,跟着爹爹打仗,风来雨去,日子苦点,却逍遥自在。爹爹最疼我了,某天爹爹喝醉了回来,说给我找了世上最好的姻缘,这世上也只有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吴王世子朱标才配得上常家的女中诸葛,可是……” “唉,我千好万好,为东宫操碎了心,抵不过吕侧妃一个眼神,一首酸诗。” 常槿很理解姐姐的失望,可还是安慰说道:“姐姐,你别伤心了,这些日子太子歇在都在正殿书房,没去病中的吕侧妃那里。” 常槿时常进宫陪伴姐姐,姐姐坐双月子,她这两个月都会住在东宫,因此对东宫各种动静了如指掌。太子妃坐了几日月子,吕氏就病了几日,每日汤药不断,太医早晚过来请脉,不知道的还以为吕氏坐月子呢。 “你以为太子是看在我和刚出生的水生份上,每晚都来安慰我?错,其实是母后那天敲打了他,他怕母后生气,才会有此疏远吕侧妃的举动。”太子妃释然的笑了笑:“傻妹妹,你还待字闺中呢,别被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移了性情。那天夜里难产,我觉得自己死定了,侥幸活命后,很多事情都看开了,男人的心不在这里,怎么抓都无用,何必自寻烦恼?” 太子妃指了指西边偏殿的方向,“吕氏出身书香门第,太子生性喜文厌武,他们诗书传情,天生一对。我是正妻,为朱家生了两个嫡出的继承人,谁能撼动我的地位?哪怕来十个吕氏,都是不怕的。” “我和他呀,明面上保持相敬如宾就行了,至于恩爱嘛,我已经放弃了,而太子的爱只属于吕氏,从未给我半分。” 鬼门关里走一遭,太子妃大彻大悟,常槿暗叹道:姐姐终于想通了,这是好事,只是吕氏那里到底意难平呢。 吕氏坐月子恢复体力,能吃能睡,和妹妹聊了一会,就伴随着身边儿子带着奶味的呼吸中入睡了。 常槿给姐姐盖好被子,外头大哥儿的乳娘来回事,她悄声出去,“何事如此慌张?” 乳娘说道:“大哥儿又病了。” 常槿问道:“上次也是发烧,太医说受了风寒,吃了几帖药刚刚好了,昨天精神还好,在我面前背过论语的,今日怎么又烧?太医是如何说的?” 乳娘打了个哆嗦,“这一次比上次还凶险,大哥儿不仅发烧,而且身上还出了疹子,太医说八成是痘症,如今大哥儿的寝宫已经被隔离了,伺候的人都是出过痘的。” “痘症!”常槿顿时浑身冰冷,痘症是会过人的,据说一个喷嚏,一件痘症患儿的手帕都有可能导致接触者出痘生病。如果大哥儿染了痘症,那他进来给太子妃请安、看望小弟弟水生,太子妃和水生岂不是一起被害着了? 常槿脑子转的飞快,“痘症一般是在春夏温暖的时候发作传开,现在是大冬天,又是戒备森严的东宫,这痘症是如何得的?定是和他最近接触的人传的!来人,查一查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最近是否出宫,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还有,先瞒着太子妃,别让她悬心了……” ☆、第46章 踏墨煮梅 朱雄英出痘来的十分凶险,他年仅八岁,病情刚刚愈,身体本来就虚弱,痘症来袭,差点没能挺过来。 常槿面若娇花,行动却是雷厉风行,很快揪出了几个最近外出过的宫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朱雄英的奶娘。奶娘曾经回家给给亲娘贺寿,寿宴上迎来送往,也不知接触过多少人。 而且据查这个奶娘在寿宴后上吐下泻,身上时热时寒,为了不影响回宫继续当差,居然冒名请了大夫看病抓药,两日后症状减轻了,若无其事的回东宫继续伺候朱熊英! “监守自盗的糊涂东西!”常槿大怒,将奶娘捆了,送到太子那里发落。 出痘是大事,很多夭折的孩子都是因为这个病,这次不能瞒着太子妃了,常槿只得将朱熊英的病症和姐姐说了。 太子妃真是命运多舛,好容易放下了争宠夺爱的心,看透了太子的心思,看懂了朝局,任凭外头风吹浪打,她都岿然不动。 可好景不长,长子病危! 太子妃在月子里,又要时常照顾水生,为了安全,根本不可能接触到正在出痘的长子。太子妃心急如焚,日夜揪心,牵肠挂肚,这月子就落下了诸多病根。亲妹妹常槿时常出言开解,只是收效甚微。 太子朱标虽然更偏爱庶长子朱允炆,但对这个东宫嫡长子还是十分看重的。小姨子常槿查出奶娘“瞒天过海”的小心思,将其送到他手里发落,太子遂命重责五十板子,全家流放边关。 这五十棍子下去,我还有命在?奶娘大呼冤枉,被人堵了嘴拖了出去,五十棍子啪啪打完了,奶娘腰部以下已经没有知觉,有出气,没进气。 恍惚中,一个走进来了,奶娘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看见一双缀着明珠的绣鞋。 那人试了试奶娘的脉息,而后像是对待一堆垃圾般,轻飘飘的说道:“害得大哥儿出痘生病,这种人打死都活该,扔出去。” 是吕侧妃身边心腹女官孟姑姑的声音! 孟姑姑!明明是你准了我回家贺寿、也明明是你一直催着生病的我回宫伺候大哥儿,还威胁说倘若不回,就夺了我的差事,给大哥儿另寻稳妥的奶嬷嬷……这会子出事了,你反而要制我于死地! 你……你们好狠的心肠!奶娘张开嘴,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她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嘴里呜呜吐着带血的泡沫,这五十板子是加了“料”的,她的内脏都震碎了。 孟姑姑看着脚下如蝼蚁般垂死挣扎的人,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奶娘被抬回家里,当晚就咽气了,次日一家人凄凄惨惨去边关充军,途中遭遇“水匪”,全家都沉尸大江。 吕侧妃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快要过年了,独自一人在喝腊八粥。 此时太子在正殿陪着太子妃和新生的小儿子。吕侧妃的儿子朱允炆带着两个亲弟弟也在正殿恭贺太子妃,说水生弟弟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康复。 朱雄英大难不死,熬过了痘症,居然再次挺过来了,只是脸上留下一些痘印,此时正在康复之中,连太子妃的身体也有所好转。 吕侧妃机关算尽一场空。 孟姑姑低声告知奶娘一家已经处理干净了,确定不会泄密。吕侧妃无力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孟姑姑走后,吕侧妃却双目赤红,如魔怔了般,嘴里的腊八粥都是苦的: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其实这次朱雄英的痘症实乃人为。当时太子似乎对她有所冷淡,不来偏殿陪伴自己,吕侧妃担心自己失宠,将来岂能成大事? 情急之下,吕侧妃暗中走的一步险棋。乘着奶娘告假回家去宴席,偷偷命心腹孟姑姑和娘家人商量计谋,设了连环计,先在奶娘饮食里下药,使其上吐下泻,不能当日回宫。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和奶娘里衣一模一样的痘衣掉包了。 奶娘少时是出过痘的,因而穿了痘衣也无妨,药力消失后病愈回宫,整日伺候朱雄英,朱雄英果然染了痘症病倒了,孟姑姑又偷偷把痘衣换回来,毁掉证据。 奶娘浑然不觉被当枪使了,全家跟着送命。 吕侧妃就是想借刀杀人,弄死占了嫡、也占了长的朱雄英。如此一来,她的儿子朱允炆至少占了一个“长”字。 难道这真是天意吗? 吕侧妃恼怒不已,很想将手里的粥碗砸在地上,可最终还是抱紧了青花瓷粥碗,一口口的喝完的腊八粥,来日方长,我不信天意一直站在太子妃那边! 掌灯时分,太子朱标来到吕侧妃殿里,吕侧妃正在调弄碗碟的颜色,准备挥毫泼墨,做一副画。 腊八这一日,太子要参与大朝会和各种祭祀活动,以及各种皇族的家宴,冗长且无趣,此刻见吕侧妃作画,立刻提起了兴趣,过来问道:“爱妃今日要画什么?” 吕侧妃犹做冥思苦想状,蹙眉说道:“不知道呢,长夜漫漫,无心入睡,作画打发时间。” 吕侧妃称病,无论大小宴会仪式都不去了,在殿里静养,此时她梳着道髻,头戴网巾,穿着一件纯白的道袍,气质超凡脱俗,犹如林中高士般。 太子见了,怜惜和爱慕之意顿起,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太监抱了一只纯白的西洋狮子狗来! 吕侧妃一眼就喜欢上了,忙抢着抱在怀里,娇憨无比的对太子说道:“多谢太子殿下!我闺中的时候也养过这种狮子狗的,最是通人性了。” 太子见爱妃展颜而笑,他也有欣慰之感,“晓得你养病无趣,有西洋人进贡的狮子狗,已经被人驯化过了,不咬人的,送给你解闷。” 吕侧妃轻轻抚摸着狮子狗,可是那狗似乎不喜欢她身上的熏香味,挣扎着从怀中跳到了砚台上,爪子和肚皮都染上了墨汁。 “保护太子和侧妃娘娘,小心这小畜生撒野!”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来,众人纷纷涌入殿内。 吕侧妃却说道:“你们都退下!别吓着狮子狗了。” 那狮子狗慌不择路,拖着满爪满肚皮的墨汁在书案空白的画卷上乱窜,吕侧妃并不嫌弃狗狗脏污,轻声哄的狮子狗安静下来。 狮子狗吓得浑身颤抖也不敢咬人,吕侧妃又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毛,哄得狮子狗认了她这个主人了,才命人抱着狗清洗毛发。 太子指着案头满是乱七八糟墨点子的画卷说道:“打扰你的雅兴了。” “那可未必,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呀,就长着一双伯乐的眼睛。”吕侧妃手里、衣服上都沾着墨汁,她也不用画笔,直接用手指和手掌残余的墨汁作画,将小狗踩的凌乱墨点子连成线,半盏茶的时间,一株傲然挺立的梅花树就画好了。 太子朱标拍手赞道,“爱妃不仅仅有一双伯乐的眼睛,还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妙哉,妙哉!” 太子和吕侧妃一人一支画笔,在树枝上画了一朵朵的寒梅,一时画成,两人又一起亲自装裱了,挂在墙壁上,煮了一壶酒赏画。 吕侧妃倒了一杯温好的黄酒,太子仰脖一饮而尽,“唉,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吕侧妃善解人意,“又是为了法古建邦之事吧?” 太子点点头,“父皇不知是怎么想的,立诸位弟弟为亲王无可厚非,非要搞什么法古建邦,难道汉朝七王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千百年了,历朝历代的亲王虽然尊荣,但谁拥有城邦,还掌控军队?诏令一出,满朝哗然,每日为了此事争吵不休,今天腊八大朝会上还有御史劝父皇收回成命呢。” 吕侧妃做惊讶状,“哦?那父皇听了吗?” 太子说道:“御史刚说了两句,就被亲兵都尉府的人堵了嘴拖走了,父皇权当没听见。对了,这个御史还是你父亲的学生,看来吕大人也是焦心此事。” 吕侧妃笑道:“武死战,文死谏。御史直言劝谏,未必是因父亲的缘故。皇上此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不用说了,我都懂的,此事谁都可以明言阻止,唯有常家和你父亲不好出面。”太子拍了拍吕侧妃的手,叹道:“唉,常家和太子妃都要我忍耐,静观其变,可要怎么忍?我稍有微词,父皇就骂我容不下手足。” “举杯消愁愁更愁,太子可有雅兴陪我煮一壶新茶?”吕侧妃撤了酒,不由非说就拉着太子去了外面,从梅花上扫下白雪,这雪已经沾上了梅花的清香,放在红泥小炉里煮开,沸腾之时,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吕侧妃倒了一杯带着梅香的沸水,“太子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白雪里有梅花的香气,也非一时半刻就得了。” “同样的,皇上有法古建邦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想要皇上取消法古建邦,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殿下,其实有时候忍耐绝对不是妥协和退让,而是以守为攻的姿态。您越是忍耐,就越能得到朝中大臣们的同情和支持,他们会更加努力的给皇上施加影响,劝皇上改变主意。” “爱妃!”太子如找到知己般紧紧握着吕侧妃的手,“爱妃在病中,也没忘记给我分忧。身为丈夫,本该护着你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现在炆儿和你反过来还要安慰我,唉,真是惭愧啊。” 吕侧妃顺势依偎在太子怀中,“殿下,身在帝王家,谁能真正做到无忧无虑呢?只望殿下怜惜我们母子一片心意,将来我和炆儿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有容身之地就行了。” 太子抱着吕侧妃,“你放心,炆儿一直都是我最疼的孩子……” 吕侧妃对着红泥小炉的脸,浮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还好,太子的心还是在我这里。其实我和太子妃都在劝太子忍耐,只是在太子看来,常家和太子妃是刻意逃避压力,让太子一人扛着;而我和吕家是在背后默默支持他。 今冬,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腊月,先是洪武帝提出“法古建邦”,效仿周朝分封制,给儿子们土地和军队,以定国安邦。随后一件大事,就是出使高丽国的道衍禅师顺利班师回朝了。 道衍禅师似乎长了一双三寸不烂之舌,他拿到了高丽国国主认大明为宗主国、俯首称臣的国书,而且高丽国王还宣布和北元决裂,断绝来往。 而且道衍禅师还说动了盘踞东北的北元辽东中书省中章刘景率领手下文武官员,百姓还有军队齐齐投降,不用大明一兵一卒,东北几十万军民、辽阔的土地、险要的边塞都归顺了大明王朝。 道衍禅师从此名动天下。朝野之中有传言,说道衍是天纵奇才,得之可得天下。 ☆、第47章 闭口修禅 吱呀! 姚妙仪推开禅房的门,提着食盒进了屋,风雪乘机裹挟而来,随即被门板无情的隔在外头,只吻到了冰冷的门环。 道衍禅师正在打坐念经,眉毛都没动一下。姚妙仪打开食盒,先端出一碗煮的糯糯的白粥。 道衍禅师闻到粥香,闭着眼睛摇头道:“端下去,我不想吃饭。” 姚妙仪笑道:“您不想会客,把来访的人一股脑推给了义兄招待。现在又不想吃饭,这是要成仙了吗?” 道衍禅师一张嘴说动了高丽国承认了朱明王朝的统治,递交了称臣的国书,还说服东北的北元文臣武将集体投降,归顺大明。 立下如此大功,道衍禅师顿时成为朝野内外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每天来访者如过江之鲫,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只是道衍禅师从皇宫述职、领完赏赐回来之后,就闭关不出,谁都不见,所有的应酬交际都推给了养子姚继同。 “胡闹,我是个和尚,成佛还差不多,道士才成仙。”道衍禅师总算睁开眼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面部轮廓分明,如金刚猛虎,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姚妙仪从食盒里取出一个油碟,“刚熬好的辣豆豉酱,用的是宫里御膳房酿造的黑豆豉做的,要不要尝一尝?” 道衍禅师吃素,姚妙仪就特意熬制了素辣酱。 辛辣伴随着豆豉的咸香扑鼻而来,道衍禅师顿时口舌生津,他随手将佛珠缠在腕间,说道:“那就来一碗罢。” 结果就这辣豆豉酱,连喝了两碗白粥。 就知道义父抵抗不住辣酱的诱惑,姚妙仪嘻嘻一笑,将喝空的粥碗收拾到食盒里,泡了香茗奉上。 道衍禅师辣的光头头顶都冒汗了,浑身通泰,捧着香茗喝着,“无事献殷勤,说吧,又要求我做什么事情?” 姚妙仪被戳中了心事,笑道:“哪有啊,就是看您回来后一直闭关,似乎闷闷不乐,食欲不振,我就是想尽一下孝道,为您分忧而已。” 论理,道衍禅师立了大功,又得了洪武帝的认同和赏赐,名声大噪,应该春风得意才是,怎么猫在屋里子闭门不出呢? 姚妙仪对此很好奇,况且道衍禅师明明也从洪武帝那里得知了她可能是魏国公徐达失踪的嫡长女一事,可是他却从来不提此事。 姚妙仪很想知道道衍禅师在想什么,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装失忆?他会不会担心自己会出卖明教?会不会疑心她过去一举一动? 可是道衍禅师只字不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姚妙仪有些寝食难安了,想问个究竟。 她亲自熬了白粥和辣豆豉酱:吃了我的饭,总得张嘴说些什么吧!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 道衍禅师一眼看穿姚妙仪心中所想,笑道:“分忧?依你看,我有何忧?” 姚妙仪呵呵笑道:“义父有何忧,我那知道呢。” 老狐狸道衍禅师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有何忧,怎么来分忧?” 小狐狸姚妙仪说道:“您说说看,说不定我就能帮您分忧呢。” 老狐狸道衍禅师问道:“你是个聪明人,依你看,我有何忧?非要闭门不出呢?” 小狐狸姚妙仪逼得没法子,只得退了一步,说道:“不如我和义父一起写下来,看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反正姚妙仪铁了心要用从道衍禅师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老狐狸和小狐狸拿着纸笔写下了几个字,交换看了一下,都乐了:他们写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字“法古建邦”。 道衍禅师抚掌笑道:“养了你十年,还真养熟了,和我一条心——你说说,这法古建邦和我有什么关系?” 姚妙仪说道:“法古建邦是千年以前就证明不妥,我观史书,西汉七王之乱,三十万军队混战中原,导致国力衰退,民不聊生。边境匈奴乘机入侵,堂堂大汉帝国,不得不送自家公主去和亲,简直是耻辱!” “但是皇上决心效仿周朝,给藩王封地和军队,此事已成定局,短时间内不会有改变。身在朝局中的文武大臣,支持皇上法古建邦的,被称为溜须拍马的弄臣;反对法古建邦的,被皇上所厌;不支持也不反对的,被取笑是骑墙的两面派,两面都受气。总之呢,现在无论站在那一队都是错的,干脆闭关,避开风头浪尖,等平静下来再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道衍禅师欣慰的看着义女,“你倒是看得通透。” 姚妙仪笑道:“这几天义兄在书房接待访客,我在屏风后面偷听了,访客们三个派系的人都有,个个都想把义父拉到他们的阵营,多亏了义兄有耐心和他们周旋,一个个全部带着笑脸出门,都不得罪。” 道衍禅师一叹,“幸亏我是个和尚,能够找到修闭口禅闭关这种借口,要不被卷进去了,脱身难啊。” 这光头和尚,泥鳅似的滑不溜丢。姚妙仪笑道:“义父打算何时修完闭口禅呢?” 道衍禅师说道:“至少过完年吧。妙仪,这次风头避一避就过去了,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何把光明长老狐踪救出来。” 光明长老狐踪被囚在鸡鸣山天牢的事情,是姚妙仪告知明教的。 姚妙仪问道:“那刺杀郭阳天呢?” 道衍禅师说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救明教的的人要紧,叛徒肯定是要除掉的,而且我已经想到法子——妙仪,你觉得利用魏国公的手,除掉郭阳天如何?” “啊?”姚妙仪有些懵,想了想,说道:“您的意思是要我假装恢复了儿时的记忆,指认郭阳天是当年刺杀徐夫人的凶手之一,杀妻之仇,不共戴天,魏国公出手杀郭阳天?” “你说对了一半。”道衍禅师说道:“不至于要装恢复记忆。其实只要激得郭阳天对你动手,无论是魏国公,还是四皇子、五皇子,或者马皇后,甚至庆阳公主,开平王府常家,都会对郭阳天群起而攻之。妙仪,你如今在他们心中价值连城,他们对付区区一个郭阳天,简直易如反掌。” 道衍禅师不愧为明教的智慧长老,一语就点醒了姚妙仪,“对啊,我就对郭阳天说,我是明教的昏鸦,受命来除掉你这个叛徒。郭阳天肯定会反抗,到时候……” 道衍禅师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反正四皇子已经要你冒充明教的人,来稳住湖心小筑待产的永安郡主。所以即使郭阳天叫嚷出来也不要紧,你本来就是冒充明教的明教中人,他们不会起疑。” 最后一句话就像绕口令似的,姚妙仪这个四重间谍复杂身份,确实可以大派用场! 姚妙仪说道:“郭阳天罪大恶极,昏鸦愿意以身犯险,将其置于死地。”她在明教的代号就是昏鸦,此时她并不把自己当做义女,而是当做智慧长老道衍的手下。 道衍禅师却话题一转,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儿时的事情了?” 姚妙仪面上波澜不惊,“长老,昏鸦若是记得,早就去魏国公府瞻园认亲了,何必在市井当一个草民医女呢。何况如今我已经加入了明教,一旦步入豪门,整日无数双眼睛盯着,昏鸦如何为明教效力?如何报答长老多年的栽培?” 道衍禅师紧紧的盯着她,目光如炬,似乎看到了她的内心,末了,说道:“我和小明王不在的这半年里,你做的很好,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韬光养晦,我很欣慰。” 姚妙仪说道:“是长老教的好。” 道衍禅师说道:“当年你晕倒在寺庙门口,衣服破烂,手足都是冻疮,身边也没有信物,当时你头发身上生了虱子,旧衣服换下来后直接扔进炉子里烧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姚妙仪说道:“义父勿用自责,这都是命,我现在也挺好。” 道衍禅师说道:“魏国公已经连续三天投了帖子求见,我到底见还是不见?” 姚妙仪笑道:“您在修闭口禅呢,见面难道像猴一样用手势比划啊,您愿意,魏国公这等大人物还不愿意呢。” 道衍禅师想想也是,要避开法古建邦的风头,就必须修闭口禅,等过年再说吧。 道衍禅师说道:“你去看看姚继同送客没有,把他带来,我们一起商量行刺郭阳天,还有营救鸡鸣山天牢里光明长老的计划。” “是。” 姚妙仪先提着空食盒去厨房洗碗,天已经黑透了,宋秀儿正在熬玫瑰酱,她拉着姚妙仪偷笑道:“小姐,这粗活放着我来做——你猜刚才谁来找姚继同了?” 姚妙仪说道:“不是说以后别叫我小姐了吗?叫姚姐姐、姚老板、姚大夫都成,你已经是良籍了,不是奴婢。” 宋校尉舍己救了姚妙仪,姚妙仪从来不把恩人之女当奴仆。 “我叫顺口了。”宋秀儿笑道,脸庞被灶火熏的通红,“从明年开始吧,新年新气象——刚才是媒婆上门了,给姚继同说亲呢。” 姚妙仪咋舌道:“才回来三天,就有媒人来了?以前媒婆不是都来找朱五郎说媒吗?” 提到朱橚,宋秀儿立刻柳眉倒竖,“哼,如今谁不知道朱五郎和香料铺的王姑娘好上了?王姑娘长得比狐狸精还好看,把咱们街坊那些姑娘们比到泥里去了,谁自不量力和她争朱五郎?个个都芳心破碎,另觅良缘啦。” “听说姚继同是道衍禅师的义子,媒婆们见他长的一表人才,不比朱五郎差什么,就动了心思,主动保媒给他娶个媳妇呢,想赚一笔谢媒钱。” 小明王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好姻缘。姚妙仪走去书房,远远就见媒婆谄媚的笑声:“姚公子,我是交税银的官媒,专门给高门大户保媒的,就是一品大员的宅门我都进过,认识好多千金小姐。你虽暂无功名,但胜在有个好干爹啊,准能给你说个官家小姐当媳妇。” 姚继同面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劳烦媒婆费心了,我命中克妻,要三十而立才能娶妻。” 媒婆甩着帕子笑道:“哟,又是克妻的推辞,上次你们百和堂的朱五郎大夫也是说自己克妻,结果呢,听说和香料铺的活观音看对眼了。你年轻,面皮薄,不好意思谈亲事,叫你家义父出来,我和他说。” 香料铺的王姑娘,闺名叫做王音奴,据说小时候体弱多病,在庙里做个记名弟子,所以小名叫做观音奴。如今大了,生的貌美,气质出尘,比佛堂的观世音还美,所以街坊邻居们取了个外号,叫做活观音。 姚继同脸都黑了,“我义父是个和尚。” 媒婆不以为然,“是你娶,又不是他娶。” 姚继同:“我义父修闭口禅,不见人。媒婆请回,天黑路滑,路上小心。” 媒婆哑然,见姚继同这块顽石实在不好啃,便撤了。 姚继同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嗓子都冒烟了,喝着胖大海润咽喉。姚妙仪敲了敲书房门,“义兄,义父找我们说话。” 姚继同走出书房,尴尬说道:“刚才的媒婆——让你看笑话了。” 姚妙仪笑道:“如何应付媒婆,你可以请教朱五郎,他最有经验了。” 姚继同深深看了姚妙仪一眼,“媒婆从来不找你?” 姚妙仪说道:“我的名声很凶的,街头巷尾都知道百和堂姚老板是个泼妇,背后还有了不得的靠山,无人敢惹,也无人敢娶。” ☆、第48章 城隍□□ 姚妙仪在苏州城时就是出名的悍女,连真正的泼辣货寡妇高姚氏都怕她,可见妙仪之凶悍。 到了金陵,凶悍之名“发扬光大”,谁都知道织锦二坊百和堂老板是个母老虎,美则美矣,但是玫瑰花有刺,不敢沾惹。倒是店里坐堂的朱五郎平易近人,是个俊俏、医术高明的后生。 当然,还有抓药算账的宋秀儿也是容貌秀美,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很是惹人欢喜。可惜看门的阿福大叔不苟言笑,要是客人敢对宋秀儿言行轻薄,阿福就挥着扫把将客人赶出去,一直追打到街尾才住手。 有些存心挑衅的,成群结伙来百和堂砸场子,但说来也怪,每次这些歹人还没摸到百和堂门槛呢,专门维持此地治安的南城兵马司的人就骑马奔来了,将歹人们围住,打的鬼哭狼嚎,还捆到监狱里喝风,个个折腾的不成人样才放出来。 据说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大人有一次喝醉酒,口吐真言,说百和堂的姚大夫救了一位贵人,贵人护着她,那位贵人可以直达圣听,所以连他都不敢惹着百和堂。风声传出后,就无人敢来闹事了。 且说姚妙仪和姚继同,道衍禅师秘密商议营救鸡鸣山天牢里的光明长老狐踪,还有刺杀叛徒郭阳天,禅房里的烛火到了夜半方熄。 姚继同提着灯笼送妙仪回房,到了门口,姚继同从怀里掏出一支珠钗递过去,“这次和义父出使高丽国,那里有上好的东珠,就买了一只珠钗,回家三天太忙了,居然一直没有时间送给你。” 义兄千里迢迢送的物件,礼重情意也重。姚妙仪双手接过,当即簪在发髻上,“好看吗?” 灯笼下的姚妙仪少了一份锋芒,多了一些少女柔美之气,淡粉色的东珠衬托着女子娇俏的容颜,妙仪到底是不是魏国公的女儿? 姚继同有些怔怔的,说道:“这半年你经历了许多事情,已经入了马皇后的眼,将来前程似锦,今晚商量的两件事做完后,你若……你若想起了前尘往事,那就离开明教,回去当国公府的大小姐吧。” 姚继同是小明王,明教教主,他说话是算数的。 姚妙仪赶紧表示自己赤胆忠心,“昏鸦对明教忠心耿耿,别无他意,求小明王不要赶属下走。” 姚继同苦笑道:“如今大势已去,朱明王朝坚如磐石,离四海臣服的日子不远了。明教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倘若杀了朱元璋,颠覆明朝,天下再次大乱,民不聊生,我们还何面目说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没想到姚继同会说这种丧气话,姚妙仪一时愣住了。 姚继同叹道:“明教是羁绊,也是枷锁,我是小明王,注定要和明教一起沉浮,而你……妙仪,你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两件大事办完,就算是你报答了明教的栽培。以后昏鸦消失,世上只有魏国公府大小姐姚妙仪。你放心,道衍禅师那边我去说,他不会反对的。” 说道最后一句,姚继同神情坚定,隐隐中有一教之主的威压。 小明王是个厚道人,或许是常年跟随道衍禅师诵经,慈悲为怀,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宁可舍弃自己的地位,蒙冤一世,也希望天下太平,不兴战事。 姚妙仪以前以为小明王生性懦弱,一切都听道衍禅师的摆弄,毫无进取心,可是今日平淡的一席话,却让姚妙仪肃然起敬。 原来小明王不是任人揉圆戳扁的汤圆性格,他是胸怀宽广,淡薄名利,有悲天悯人之心。 对比自己的满腹心事和算计,姚妙仪都有些羞愧了。 姚妙仪说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是真的记不起往事了,总不能为了富贵,去认他人为父母。” 次日一早,宋秀儿来找姚妙仪,说城隍庙多了一张人皮,正是以前将她卖入青楼的狼心狗肺舅舅。姚妙仪将贪腐罪证送给了方御史,方御史耿直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很快就写了奏本,连同证据一起呈上去。 舅舅罪大恶极,判了剥皮之刑,人皮还被放在城隍庙里展示,以儆效尤。 “……我想去看看仇人,但独自一人又不敢去,小姐,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姚妙仪很理解宋秀儿大仇得报的快意,很爽快的说道,“好啊,反正也不算远。” 阿福套了车,带着两人往城隍庙方向而去。城隍庙在应天府衙门的南面,每天都是香客入织,不过里头的人皮殿太过阴森恐怖,因此人迹罕至,连积雪都没有人铲除打扫,一层层结了冰。 路太滑了,阿福不放心,干脆给了外头看车的几个钱,把马车托给他人看着,跟着两个少女进了人皮殿,还走在前面开路。 出乎意外,恐怖的人皮殿里居然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还是旧相识。 此人正是亲兵都尉府千户毛骧!此时毛骧依然穿着小厮护院的服饰,恭恭敬敬的跟在一个身穿裘皮豪服的少年身后,这少年以前从未见过,他生的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只是这位贵公子眉宇之间,隐隐还有一些和大表哥朱守谦相似的郁郁之气。姚妙仪暗中猜测着贵公子的身份,能够让毛骧如此礼待的,莫非也是宫廷的皇子?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打过照面之后,宋秀儿嘴快,先开口说道:“阿毛?一大早的,你怎么也来人皮殿了?” 毛骧不慌不忙的说道:“无事瞎逛逛呗,秀儿姑娘怎么也来了?”毛骧其实是明知故问,他晓得秀儿是专门来看舅舅人皮的。 自从上次日行一善,和毛骧送酱结缘,两人关系处的还不错,有时候也互开玩笑,宋秀儿顿时语塞,亮晶晶的眼睛咕噜噜转动,想找话题岔开,目光落在了贵公子身上,哇,好帅啊! 随即一想,凡是她第一印象特别好的帅哥,比如朱五郎、常森之流,结果都很令人失望。所以宋秀儿的目光很快就冷淡下来了,“这就是你家的公子?” 毛骧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贵宾。” 朱棣的客人?难怪如此面生。不过皇家是非多,还是远离为好。姚妙仪对着毛骧一行人点点头,“你们慢慢玩,我们先走了。” 贵公子却说道:“且慢,这位姑娘可是传闻中的姚大夫?” 姚妙仪停住脚步,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 贵公子上前走了两步,笑道:“我吃过姚大夫熬的辣酱,味道很独特,只要吃过,就无法忘记这个味道。听朱四郎说,那东西叫做辣椒,红红的、弯弯的,就像月亮一样。我想看看这红月亮,再讨些种子,明年开春自己种一些,姚大夫可还方便?” 既然是朱棣的贵客,毛骧又对他如此恭敬,莫非是某个公主的儿子?姚妙仪也不敢得罪了,说道:“可以啊,你们去店里买就是了,辣酱和辣椒都有。” 毛骧忙说道:“公子,百和堂小的经常光顾,是熟客了,到时候给您捎去一份。” 贵公子淡淡的笑了笑,“我此次来南边游历,想好好看看,四处走一走,那就劳烦你帮忙带路了。” 毛骧说道:“主子吩咐过了,您是贵客,我们理当如此,不敢担上劳烦二字。” 姚妙仪听到心里去了,“主子”?能够让毛骧称为主子的,就只有洪武帝朱元璋了。这位贵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这贵公子生了确实好看,相貌足以和大表哥朱守谦一决高下了,连姚妙仪都不禁多看了几眼,才和宋秀儿退下。 出了人皮殿门,姚妙仪低声说道:“此人来历不凡,未避免横生枝节,我们下次再来。” 宋秀儿嗯了一声,“不用,反正刚才也看过了。此人活着的时候面目可僧,死后更是如丑如厉鬼,看一次就够够的了。” 阿福走在前面,也不知从那里摸出两个竹竿递给她们,“杵着慢慢走,莫要滑倒了,这里冰层厚,会摔着骨头的。” “还是福叔细心。”宋秀儿笑眯眯的接过竹竿,其实刚才看见舅舅人皮时,她心情很糟糕,可出来后转念一想,她虽命运多舛,但也也遇到了姚大夫,阿福这样的好心人,这辈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她转身将另一根竹竿递给姚妙仪,“给你——” “小心!“阿福脸色一变,一把将秀儿和妙仪推到在假山的后面。但见从竹林深处飞出如蝗虫般的箭矢,呼啸而出! 阿福倒地,腿上中了两箭,姚妙仪反应最快,将阿福拖到了山石后面,避过箭雨刺成刺猬。 姚妙仪拔出箭矢,看着黑漆漆的箭头,怒道:“箭头萃毒!卑鄙无耻!“幸好她是大夫,随身都会带一些药粉,将一粒鹌鹑蛋大的药丸塞进阿福的嘴里,“嚼碎,咽下去。” 又撕开棉裤,将药粉倒上去,包扎伤口。整个过程中,宋秀儿一直在尖叫,她以前被卖入扬州青楼时练过嗓子,尖叫时声音鲜亮,气息绵绵不绝。 尖叫声清晰的传到了人皮殿毛骧一行人耳边。毛骧面色大变,对手下说道:“保护公子,放出讯号,召集外面的人手,我先去看看。” 若是寻常人,毛骧肯定会选择贴身保护贵客,但是外面遇险的人是姚妙仪和宋秀儿,他不能坐视不理。 手下朝着窗外放了焰火。毛骧拔剑出鞘,朝着宋秀儿尖叫处奔去,顿时看见五个穿着城隍庙道士服侍的刺客挥刀往山石后面砍去,雪地里还插着密集的箭矢,定是偷袭射杀不成,改为近身攻击了。 姚妙仪向来谨慎,身边藏有匕首,雪亮的大刀朝她砍来时,她一脚将尖叫不停的宋秀儿踢到后面,然后挨身避过此刀,拔/出匕首往刺客怀里一撞,锋利的匕首准确的插/进了刺客的左肾。 腿部中箭的福叔居然也十分勇猛,他怒吼一声,甩出赶车的马鞭,那鞭子入灵蛇般缠在了刺客的颈脖,阿福一抖手腕,将刺客套脖拉倒,一脚踩在刺客握刀的手腕上,夺刀将其串成了糖葫芦! 顷刻间,刺客五损其二。 没想到阿福居然有如此身手,姚妙仪心中诧异,却也无力分心,开始对付另外三个刺客,这三人刀尖都直指姚妙仪一人,无人去砍尖叫的宋秀儿、也无人和受伤的阿福缠斗。 看来他们刺杀的目标就是我。 姚妙仪说道:“福叔,快带秀儿走!” 阿福瘸着一条腿,拿着刀站在姚妙仪身边,和她并肩而战,还一边对还在尖叫的宋秀儿叫道:“快跑!去人皮殿阿毛帮忙!” 兵器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宋秀儿终于停止了尖叫,秀丽的小脸吓的煞白,犹如纸糊的美人。她哆哆嗦嗦的杵着竹竿站起来,往外跑了几步,却又停下了,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转身往刺客身上投掷而去! “混蛋!坏人!”宋秀儿边哭边骂,却并不退缩,不停的朝着刺客扔石块。 ☆、第49章 愿者上钩 宋秀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怕的浑身都在颤抖,却不肯退缩一步,扔砸石块既无准头,也无力气,即使挨了一下,也不至于受伤。 所以三个刺客都不管她,齐心对付姚妙仪和阿福。 跺! 一声闷响,宋秀儿瞎猫砸到死耗子,石头居然正中了一次刺客的后脑勺!这下砸出了火气,那刺客猛地回头反手对着宋秀儿横劈一刀,厌恶轻蔑的表情就像拍死一只苍蝇似的。 雪亮的刀锋袭来时,宋秀儿彻底呆住了,浑身都像是被刀光抽去了力气,和冰雪似的冻在原地,像个雪人,连躲闪都忘记了。 “秀儿闪开!”阿福和姚妙仪同时大叫。 铛! 一个黑影奔来,拔剑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刀,正是毛骧。 毛骧和刺客交手,形势逆转,这下是一对一了,刺客见这三人都不好惹,便知事败,对视一眼,开始收刀逃跑。 毛骧打了个嘘哨,一群贩夫走卒打扮的暗卫们已经赶到,将刺客包围。 毛骧比了个留活口的姿势,将僵直的宋秀儿拉开战团,可是秀儿腿都软了,根本无力行走,毛骧便将她抱起,暂时将他们三人安置在人皮殿。 姚妙仪见阿福伤势稳定,便站起来说道:“这些人应该是冲我来的,只是没料到你们并非见事就躲的普通香客,我和阿毛一起出去看看。” 阿毛说道:“姚大夫放心吧,他们逃不出天罗地网。” 姚妙仪冷冷道:“我不担心他们会逃脱,我只是怕他们服毒自尽,找不到幕后真凶。我要他们都活着。” 凭直觉,姚妙仪觉得这些人应该和当年杀母仇人有关系,如此看来,事情并非周奎说的那么简单! 剩下三个刺客在亲兵都尉府暗卫们的围追堵截之下,死一人,自尽一人,另一人在咬开毒囊之前被毛骧卸开了下巴,总算留有活口。 这时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将城隍庙戒严了,一应香客道士小贩全部赶走,宋秀儿喝了一杯热茶,方觉得神魂和*合一,恢复了力气。 阿福却已经昏迷过去了,一群御医围着他清创治疗,其中一个老太医说道:“是五步蛇毒,幸亏姚大夫及时给他解毒,否则此时早已回天乏术了。” 五步蛇得名于此,是因其蛇毒发作的特别快,行走五步就毒发,实乃剧毒。 姚妙仪对着御医们拱了拱手,“多谢诸位相助。” 那位神秘的贵公子好奇的看着姚妙仪,问道:“什么人要治你于死地?” 姚妙仪摇摇头,并没有理会贵公子,心想以前怎么不刺杀那个冒牌货?到底是什么让背后主使决定现在对我下狠手? “你不认识我,我却经常听说过你。”贵公子却自来熟似的说道:“我叫做买的里八刺,是北元人,现在在金陵……咳咳,游历做客,有时候去大本堂读书,听说你是朱守谦的表妹?果然长的挺像。” 姚妙仪的思绪顿时被这个贵公子强行打断了,什么?买的里八刺?北元人?游历?毛骧对他毕恭毕敬? 姚妙仪将种种线索拼凑到一起,立刻猜出了这个贵公子的身份,喃喃道:“你莫非是北元宣光帝的儿子,被曹国公李文忠俘虏——” “咳咳,是请,被曹国公请到金陵游历。”贵公子淡淡道:“我的名字对你们大明人来说,实在太长了,不好记,你可以叫我,嗯……” 贵公子瞥了毛骧一眼,刚才这三人都叫他阿毛,那么……贵公子说道:“你就叫我阿刺。” 今年秋天在鸡鸣山招降了北元高级武官张玉,透露了北元皇帝即将驾崩的消息,洪武帝当即命令大将李文忠北伐,张玉回去后和亲友们里应外合,叛出北元,转投大明,北元顺帝驾崩,新帝宣光帝继位,仓皇而逃。 途中宣光帝部分嫔妃和唯一的儿子买的里八刺被李文忠俘虏了,带到金陵为人质。朱元璋厚待之,给他郡王的待遇。据说二皇子朱樉对买的里八刺无礼,朱元璋大怒,拿鞭子满屋追着朱樉一顿狂抽,将亲儿子打的三天都下不了床。 从此以后,无人敢对买的里八刺无礼。 买的里八刺虽是北元黄金家族的后人,可是他的亲祖母奇太后、生母权皇后都是高丽国献给元朝皇室的美女。 母族的美丽血统太过强大,所以买的里八刺姿容秀丽,就不足为奇了。姚妙仪暗想,朱棣和朱橚的生母是高丽人权妃,买的里八刺母亲是权皇后,恰好都姓权…… 作为一个俘虏,买的里八刺能够保持平静如水、不卑不亢的心态,淡定的说自己是来“南边游历”,维护北元皇子的尊严,深陷泥沼,还有心情看星星,可见其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姚妙仪当然不敢真叫他“阿刺”,只是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原来是北元世子,失敬失敬。” 北元宣光帝已经登基,但是洪武帝当然不会承认他是皇帝,所以官方仍然称呼其为太子,买的里八刺是宣光帝唯一的儿子,洪武帝给他了郡王的待遇,称其为世子勉强说的过去。 买的里八刺居然也还了一礼,说道:“我不过是个闲散人,姚姑娘精通医术,谋略过人,我很佩服你,今日相逢,也是缘分。以后我去百和堂,能够有一盏清茶招待吧?” 这北元世子脸皮还忒厚,刚刚认识就把自己当做朋友了。本来现状就很复杂了,再加上一个北元人,万一被人栽赃里通外国怎么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推了吧。 姚妙仪正想着如何措辞,外头传来整齐的行军之声。一个小贩打扮的暗卫跑来说道:“毛千户,魏国公、燕王、周王、靖江王、还有道衍禅师的义子姚继同都来了。” 封王典礼过后,朱棣就被人称之为燕王,弟弟朱橚是周王,靖江王是姚妙仪的大表哥朱守谦。 毛骧忙带人去殿外迎接大驾,买的里八刺也跟着去了。 宋秀儿扯了扯姚妙仪的衣角,问道:“他们为什么把阿毛叫做毛千户?” 姚妙仪看着一脸震惊的宋秀儿,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说道:“因为他就是千户大人。还有,待会朱五郎会进来,不过大家都把他叫做周王。” 宋秀儿呆立片刻,而后掐了掐手背,很疼,不是做梦。 “朱五郎是王爷?”宋秀儿想起她整天对他冷嘲热讽,各种看不惯,穿小鞋,告黑状的过往,喃喃道:“完了,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言罢,居然吓晕过去了。 姚妙仪暗道,幸好晕过去了,要不待会知道我可能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还不知有什么失态的表现。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人皮殿,殿堂四处悬挂着填满稻草的人皮,犹如红莲地狱,却汇聚了这么多大人物,场面十分诡异。 周王朱橚还是一颗医者的心,进来后见姚妙仪确实无事,就直奔到重伤昏迷的阿福那里查看病情去了。 魏国公徐达上下打量着姚妙仪,说道:“这群刺客是冲着你来的,肯定是当年刺杀你母亲的那些人,百和堂太危险了,你随我回府居住。” 姚妙仪却拒绝了,“这群人穷凶极恶,一击不成,必留有后招,我可以做诱饵,引蛇出洞。”暗想我若是进了魏国公府,刺杀郭阳天和营救光明长老狐踪岂不又要搁浅?何况舍不着孩子套不到狼啊! “不行!”朱棣和姚继同居然异口同声说道。两人对视一眼,姚继同说道:“义妹,你莫要固执了,性命要紧,其他事情都可以徐而图之。” 此语有一语双关之意,要姚妙仪莫要冲动。 朱棣说道:“百和堂只是小小民居,防卫薄弱,你若回去,刺客们纷至沓来,必会连累姚继同和道衍禅师,还有店中诸人。” 朱棣对徐达说道:“魏国公,如今姚妙仪身份未明,虽事急从权,但毕竟和您回府名不正,言不顺。不若将她安置在鸡鸣山的行宫里,那里早就布下天罗地网,既能保护姚妙仪安全,也能诱捕刺客,找到真凶,以查出当年杀害徐夫人的真凶。” 朱棣这一安排算是周全,姚继同和徐达没有异议,尤其是姚妙仪听说鸡鸣山行宫,暗想光明长老狐踪就关在鸡鸣山天牢,到时候见机行事。 由此达成了一致意见,姚妙仪当即就在重重护卫之下去了鸡鸣山行宫。一路上燕王朱棣、魏国公徐达等人的护卫依仗跟随、甚至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也凑热闹跟上去买的里八刺似乎和靖江王朱守谦很熟的样子,他和朱守谦都骑马,两人并辔而行,相貌都俊秀无比,着实惹眼。 买的里八刺说道:“听说你一直不肯认这个表妹,怎么一听说有刺客要杀她,就放下一切,匆匆跟着燕王他们赶到人皮殿?这么关心她的安危,是想认她了?” 朱守谦淡淡道:“我依然觉得她疑点重重,是个冒牌货,这次赶过来不是担心她,而是想查清当年刺杀我小姨的凶手而已。” 买的里八刺说道:“依我的愚见,背后元凶肯定觉得姚姑娘是当年失踪的徐凤,所以冒险斩草除根,姚姑娘八成就是你表妹。” 朱守谦眼里闪过一丝戾气,说道:“这可不一定,你听说贼喊捉贼吗?也可能是姚姑娘自己雇人杀自己,以此证明她就是徐凤。” 买的里八刺似乎很惊讶,诧异说道:“不至于吧,箭头都萃了五步蛇毒,乱箭之下,谁能保证自己无事?” 朱守谦嘴唇抿成一线,“她随身带着解毒的药物,顶多受点皮肉之苦而已,不至于死亡,况且熬过一阵,她就永享富贵了,何乐而不为?” 买的里八刺摇头道:“当时她身边还有两个亲随,难道不顾及他们的死活吗?我看她不是这样的人。” 朱守谦说道:“死了更好,借刀杀人。死了就无人揭开她的底细了。” 其实朱守谦是故意找茬提出疑问,因为他也知道,正因为背后真凶疑心姚妙仪是徐凤,所以才招来了祸患,起了杀心。 所以正如他所预料的,姚妙仪远离皇族、远离魏国公,继续当一个普通的医女,这样才能避开灾祸。他已经深陷皇宫,不得自由了,他希望表妹活的轻松一些,快活一些。 买的里八刺说道:“你别总是把人想的太坏了,万一真是你表妹,你岂不后悔?” “我是一朝被蛇咬,不得不谨慎。”朱守谦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阿刺,你说我多疑,那你觉得曹国公是不是好人?” 曹国公李文忠,正是把买的里八刺俘虏到金陵的大将。都说揭人不揭短,朱守谦此语,就是直戳买的里八刺的心窝子了。 “你——”买的里八刺瞬间勃然变色,但立刻恢复了笑脸,仿佛刚才只是听笑话而已,也低语道:“我虽不知当年刺杀你小姨和表妹的凶手是何人,但是我知道你父母死在谁手里,我和你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谁都晓得朱守谦的父亲朱文正是谋反圈禁而死,母亲抑郁而终,算起来都是间接死在洪武帝朱元璋手里。 朱守谦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而后松开,面无表情说道:“于我合作?痴心妄想,你不过是个质子而已,能活命就不错了。” 买的里八刺呵呵笑着低语道:“放心吧,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还是嫡子。洪武帝不会杀我,他希望我好好活着,将来当一枚有用的棋子呢,谁都可以死,唯有我不能死。这金陵城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北元的人早已渗透进来了,将来你若有难处,我定当出手帮助。” 朱守谦冷冷道:“你不怕我告诉皇上?” 买的里八刺嬉笑道:“你我惺惺相惜,心意相通,处境相似,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啊!” ☆、第50章 剑拔弩张 朱守谦瞳孔猛地一缩,定定的看着买的里八刺。 这位北元世子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黄金家族在这片土地也当了几十年的主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金陵繁华之地,早就布置我们的暗桩。没错,确实有张玉这种吃里扒外的人背叛了我们北元,但赤胆忠心之人,也比比皆是啊。” 朱守谦沉默片刻,而后一笑,“你当自己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可是北元如今又有多少人希望你就死在金陵?永远都回不去?” 买的里八刺说道:“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嫡子。” 朱守谦说道:“你所谓的父皇正当壮年,他将来会有很多儿子的。而你——恐怕满朝上下,只有你的母亲权皇后真心盼着你回去。我劝你一句,少出耍些小手段、出些幺蛾子,安心在这里当你的质子,将来或许有一线出路。” 棋逢对手,这下轮到买的里八刺语塞了。 朱守谦说道:“和我做交易,你还不够资格,先稳住那些所谓的暗桩再说吧——他们或许依然效忠黄金家族,但鉴于你随时都可能是一枚弃子,他们够呛会为了你付出一切代价。” 买的里八刺被朱守谦说的颜面扫地,却依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容,“以后的事情只有萨满天神才知晓吧。这些天在贵国皇宫大本堂听宋濂师傅讲历史,当年秦庄王也在赵国邯郸为质,后来也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回国继承王位。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你莫要对我的将来如此悲观啊。” 朱守谦冷冷道:“你将来是生是死,是弃子还是北元皇帝,与我何干?我没有那份闲工夫预测你的将来。” “当然与你有关了!”买的里八刺低声说道:“你也姓朱,难道真的只甘心做个郡王?” 朱守谦冷冷道:“别以为无论你做什么,我伯父都不会杀你。” 买的里八刺似乎看穿了朱守谦的内心,低声道:“是啊,只要遭遇背叛,无论是真是假,你伯父都会痛下狠手,毫不留情,就像以前对付你的外祖父谢再兴、你的亲生父母一样。” 一听这话,朱守谦虽明晓得他是在挑拨离间,可是心中那股隐痛渐渐涌起,怎么都压抑不下去了。 点到为止,过犹不及。买的里八刺终于闭嘴,暗想那个姚姑娘若真是徐凤,说不定也可以利用一下呢,毕竟都是谢再兴的外孙,母亲也死的蹊跷…… 姚妙仪并不知道自己被北元世子盯上了,一心想着如此执行昨晚和义父义兄定下的计划。 所谓的鸡鸣山行宫,其实就是以前金陵大户人家在鸡鸣山的别院,家破人亡后宅子收归皇家所有,按照建制重新修缮扩充,成了皇家的行宫。 行宫外面是一个皇家游猎的围场,经过此地时,姚妙仪投过马车车窗,居然看见亲兵都尉府领头守卫在这里的,正是明教叛徒郭阳天! “义兄。”姚妙仪暗指郭阳天的方向,“就是他。” 姚继同点点头,暗暗记下此人的相貌,低声问道:“宋秀儿和阿福都送回百和堂救治了,等秀儿醒过来,要不要她来行宫陪你?” 姚妙仪摇摇头,“秀儿咋咋呼呼的,行宫形势太复杂了,莫要添乱。义兄回去之后,把情况和义父说一说,计划肯定要改,说不定乘着乱,我们得手更加容易些。” 姚继同叹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明教,你自己的安危怎么办?那些刺客不会放过你的。” “无妨。”姚妙仪指了指前方的马车,“魏国公他们都来此保护我,刺客想要得手,没那么容易。” 一路上毛骧都在施展各种手段严审刺客,到了行宫时,刺客已经奄奄一息了,也几乎招认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五个刺客都是江湖独来独往的杀手,只认银子,不管其他。三天前,专做脏生意的中人找到他们五人,给了一半的定金,指定了目标就是百和堂的姚大夫。 这五人一直寻找机会,百和堂药铺人来人往不好动手。今日一直跟踪姚妙仪三人去城隍庙,他们就乔装城隍庙的道士跟着,觉得这三人只是老弱妇孺,又是在人皮殿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果断动手,发毒箭将三人齐齐除掉,以免后患。 可惜阿福虽老,却并不弱;姚妙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辈,更没想到的是人皮殿里的毛骧和买的里八刺均是身份不凡的人,出手拔刀相助,反过来讲他们包围格杀。 线索牵到了专做人命生意的中人那里,这中人同时也是一家地下赌坊的老板,此人十分狡猾,此刻听到事败的消息,应该已经收拾钱财准备逃跑了! 毛骧和朱棣等人当即调转马头,回城搜查中人。魏国公写了密信,加盖私印,飞鸽传书,金陵城十三道城门开始戒严,进出城的百姓都要接受搜查。 姚妙仪听到朱守谦转述刺客的口供,脑子转的飞快,说道:“我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吧?十年前刺杀徐夫人时,夫人身边有将士守卫,都让他们一击得手,逃之夭夭,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刺杀行动堪称完美无缺,至今也没有查到真凶。而今天刺杀我的刺客们怎么就漏洞频出了,并且很快找到背后主使之人了呢?” 姚妙仪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对比第一次的缜密,这第二次刺杀就显得仓促简单多了,好像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姚继同突然站起来说道:“糟糕!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难道刺客的目标是当年护送徐夫人的宋校尉之女宋秀儿?莫非当年宋秀儿知道些什么?幕后真凶可能另有其人。” 还真有可能!姚妙仪赶紧起身对着朱守谦拜了一拜,“求靖江王将宋秀儿也带到行宫吧,她可能有危险。” 朱守谦面上漠不关心,其实内心也很焦虑这个亲表妹的安全,想一直在行宫保护她,至于那个宋秀儿的生死,他并不放在眼里。 一旁的买的里八刺自告奋勇的拍着胸脯说道:“姚姑娘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亲自接宋姑娘。”这副自来熟的模样,好像他和姚妙仪不是认识了一个时辰,而是相识了一年! 言罢,不等旁人反应,买的里八刺就急冲冲拍马去百和堂。 谁敢让这位北元世子脱了单?各种侍卫亲兵纷纷骑马跟上去,买的里八刺被团团围在中间,地面都开始震动起来,马蹄荡起了尘土和雪水,声势浩大。 宋秀儿有此人护送,定当是无虞的。 “这位是——?”姚继同看着姚妙仪,姚妙仪三言两语解释了北元世子的身份。姚继同顿时愕然。 就这这时,走进来一对男女,均是锦衣貂裘,男的高大俊逸,女的娇俏,神采飞扬,单是凭两人偶尔相交的眼神,就知是一对情侣。 朱守谦站起来,“二叔,邓大小姐。” 正是刚封了秦王的二皇子朱樉,至于这位邓大小姐嘛,应该就是卫国公邓愈的掌上明珠邓铭。邓愈也是开国十大功臣之一,封了一等公爵,和魏国公徐达、景国公李文忠齐名的大人物。 武将之女,邓铭小时候和常槿一样,都是姚妙仪的闺中好友。邓铭和二皇子朱樉从小青梅竹马,十分投缘,倘若不是母孝在身,估摸早已赐婚成亲了。 朱橚朝着诸人点点头,“我和邓大小姐来行宫狩猎,远远看见你们一行人马来了,就过来看看。” “朱守谦,她和你长的挺像。”邓铭则好奇的打量着姚妙仪,问道:“听怀庆公主说你忘记了儿时的事情,当真如此?我小时候和你比过射箭,你输了一个金项圈,躺在地上耍赖不肯给,这事还记得吗?” “并不记得有此事。”姚妙仪心中暗道,胡说八道,那次明明是你输了耍赖,怎么变成是我不认账了?十年过去,邓大小姐还是这个不服输的犟脾气。 朱守谦自己嘴上不承认姚妙仪,却也不许别人欺负污蔑,于是出言说道:“邓大小姐,我记得不认账的是你吧。” 二皇子秦王朱樉看着邓铭的目光,温柔的能够融化冰雪,那里舍得新心上人受半点委屈?说道:“守谦,不得对邓大小姐无礼。” 被人当面揭穿儿时糗事,邓铭出言反讽道:“朱守谦,你和小时候一样,不许别人欺负你宝贝表妹。如今这个姚姑娘真假未定,你这就护上了?那还等什么?赶紧相认吧。” 亲王朱樉一切都以邓铭的好恶为中心,见心上人口头上扳回一局,也乐的在一旁看热闹,说道:“那正好,我们给你当见证人。” 平日在宫中,二皇子朱樉虽然明面上不敢把“叛贼之子”朱守谦如何,但是暗地里冷嘲热讽,欺负挤兑也是家常便饭。 朱守谦也不是好惹的,时常给他碰一些软钉子。见朱樉当面无礼,他冷哼一声,说道:“你们远远看见车驾,难道不知买的里八刺也来了吗?二叔,你身上的鞭伤好了没?” 朱樉就是因为对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无礼,被父皇洪武帝追着鞭打,三天都下不了床。朱守谦此语戳痛了朱樉尚未痊愈的伤疤,他正待教训这个大侄子,邓铭见心上人被侄儿戏弄,火气更猛,干脆挥着手中的马鞭朝着朱守谦方向抽去!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朱守谦来不及躲闪,眼看一张芙蓉面要被抽成抓破美人面,从左侧飞来一张黄花梨交椅拦在跟前,挡住了马鞭。 这把交椅正是姚妙仪扔出来的,邓铭的鞭稍缠在交椅的腿上,干脆弃了马鞭,冷冷笑道:“好啊,兄妹齐心,其利断金。十年过去了,你们表兄妹和以前一样,都是护短的。这位姚姑娘是装失忆吧,否则也不会有这个反应。怎么了?好好的国公府大小姐不做,非要当一个市井医女,你在躲什么?” 姚妙仪暗悔自己冲动了,可是刚才见到朱守谦被欺负的那一刻,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第51章 兔死狗烹 正僵持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拍手声,一个洪亮的男声响起,说道:“说的好!兄妹齐心,其利断金。是谁欺负我妹子啊?我这个当二哥的可不答应。” 一个披着白狐大氅的玉面小郎君走进了书房,大冷的天,他还骚包的摇着一柄倭金扇。旁边居然还跟着常家三公子常森! 见到小郎君进来,朱守谦点了点头,“二表哥。” 邓铭杏眼一翻,“徐增寿!人家姑娘连亲爹都没认,你倒是自作主张巴巴的贴过来认妹子,要脸不要脸!” 此人正是魏国公徐达的二儿子徐增寿,除了姚妙仪,徐达的诸多子女都是妾室所生,徐增寿和常森一样,身为家中小儿,反正不用承袭爵位,家门有当世子的哥哥们撑着,他和常森都属于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只想当富贵闲人。 常森年轻气盛时,也曾经冒名当小卒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点心。可是见识到沙场无情,尤其是差点被姚妙仪砍断了腿之后,他就铩羽而归,再也不想上战场了。 这个徐增寿比常森还怂包,父亲徐达是开国第一大将,他却连出征的想法都没有,从未尝过战斗的滋味,整日吟风弄月,从小就和常森是一对打不散的酒肉好朋友。 姚妙仪身份之谜也是常森告诉徐增寿的,徐增寿和她虽然隔了母,并非一母同胞,并无多少亲情在。不过暗想既然父亲重视姚妙仪,他在外人前面维护妹妹,就是父亲面前讨好卖乖,以后若有所求,就方便向父亲张口了。 况且徐增寿和常森,也是娇惯长大的,从小就和任性刁蛮的邓铭不对付,几乎是见面就掐。 邓铭讽刺徐增寿乱认妹妹。常森在一旁帮腔,说道:“邓大小姐,这里是皇家行宫,不是你们卫国公府的后院,你在自家捅破天都不要紧,但在行宫里撒野就不对啦。” 邓铭不服气,“胡说,你那只眼睛瞧见我撒野了?” 徐增寿指着缠着马鞭的交椅说道:“这就是证据了。” “你们——” 邓铭气的柳眉倒竖,正要爆发时,秦王朱樉忙过去劝道:“铭儿,别和这两个滚刀肉一般见识,我们狩猎去吧。” 朱樉拾起了马鞭,将邓铭拉出去了。 “做什么!”雪地里,邓铭气得跺脚,“难道我还吵不过他们这对废物!” 朱樉说道:“就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废物,所以你别和废物较真啊,即使吵赢了又如何?” 邓铭:“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了?你怕了常家和徐家?还有那个逆子朱守谦?” 朱守谦的外祖父谢再兴和父亲朱文正相继谋反,且都有证据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由于马皇后亲自抚养朱守谦,很多人明面上不敢为难他,但是暗地里没少挤兑这个孤儿。 朱樉忙矢口否认,“我是龙子,何惧一个叛贼之子?父皇已经封了我为亲王,将来去了封地就藩,什么魏国公、开平王与我何干?父皇还不高兴我们和武将交往过深呢。我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和他们两个废物吵架即使赢了,这事传到母后父皇那里,于你的名声不好听,牙尖嘴利,万一影响将来赐婚——” “呸呸呸!”邓铭气急转羞,打断说道:“谁稀罕嫁给你!” 朱樉脸皮极厚,“可我稀罕啊!我已经十九了,封了亲王,很快要出宫建府单住,即将迎娶的我秦王妃,只有你有资格当那座王府的女主人。” 邓铭羞得转身,不敢直面朱樉,“再胡说八道,我抽你。” 朱樉难得看见心上人娇羞可爱的样子,血气方刚,不免有些情动,走过去拉拉她的手,邓铭着急了,反手抽了一鞭子。 啪! 邓铭叫道:“呆子!你怎么不躲?” 朱樉说道:“躲了就牵不到你的手。” 一根马鞭落在雪地里,两个年轻的身体越靠越近,终于融为了一体,炙热的爱情似乎可以融化冰雪…… 书房里,二哥徐增寿乐呵呵的拿出一匣子酥油泡螺,“听说人的记忆会变,但是口味很少变,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来,吃一个泡螺试试,还记得二哥我吗?” 小时候徐增寿是个皮猴,喜欢在泥里面打滚,和常森想了法子四处撒野,如今长大了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惯常耍一下小聪明,对文韬武略都没有兴趣。 他横插一脚,气跑了找茬的秦王朱樉和邓铭,屋里的气氛立刻由紧张变成了轻松。姚妙仪吃了一个酥油泡螺,笑道:“这东西好吃,却不是灵药,我早已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徐增寿将倭金扇往掌心一合,“你长的很像母亲。姚姑娘,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子,反正你这个妹妹我认了,将来若有什么难处,或者有谁找你麻烦,尽管去瞻园找二哥我帮忙。” 朱守谦说道:“二表哥,你就喜欢乱许诺。不说别的,那个刁蛮邓大小姐,你真敢和她对上?” 徐增寿挥手将倭金扇往朱守谦肩膀上一拍,“怎地?我还打不过一个姑娘?” 朱守谦反讽道:“如何?你真要和一个姑娘动手?” 一听这话,就晓得徐增寿是个不靠谱的,不能做任何指望,他说的话,可千万不要当真了。姚妙仪但笑不语。 常森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抬杠了。今日你们兄妹三人团圆,理应庆贺一下,我做东,晚上在行宫烤鹿肉,喝梅花酒。” 姚妙仪有些无语:你们两个知道我刚刚死里逃生吗?哪有心情喝酒吃肉。 只要不是习武学文,徐增寿一律喜欢,他立刻站起来拍案说道:“常森说的对,今日我,朱守谦,还有失散多年大妹妹团圆,无酒无宴怎么行?新鲜的鹿肉最好吃,大妹妹,这里恰好也要皇家猎场,我们起码打猎去吧。” 朱守谦恨不得捏死这个不靠谱的二表哥,提醒道:“魏国公和燕王都说过了,好生照顾姚姑娘,防备刺客再度袭击。” “那么多人跟着,能出什么事?你也太小看亲兵都尉府的本事了。”徐增寿和常森一再怂恿,姚妙仪也想乘机出去,观察鸡鸣山地形,便同意了。 朱守谦不知从那里要来了一个犀牛皮做的软盔甲,递给姚妙仪,“穿上,以防万一。” 虽然不能相认,却血脉相通,姚妙仪穿上软盔甲,做男子打扮,一起出行打猎,一旁紧紧跟着一群亲兵都尉府的人,为首的副指挥使郭阳天认出了姚妙仪就是那晚误闯鸡鸣山,当做魔教叛党抓起来的医女,心中着实震惊,忐忑不安。 此女不但有燕王和毛骧当靠山,现在连魏国公等人都对她呵护备至!她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为了那晚的误会,而对我打击报复呢…… 郭阳天心中有鬼,便拍马紧追着姚妙仪,低声说道:“姚大夫,那晚鸡鸣山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向你赔不是,希望姚大夫莫要计较我们当兵的做事粗俗无礼。” 姚妙仪若无其事的笑道,“听毛骧毛千户说,郭大人以前是魔教中人?并非当兵从戎的。” 死毛骧!又拿我的出身做文章! 郭阳天心中暗恨,却不敢表露了心迹,说道:“我以前年轻,误入歧途,被魔教蒙蔽,以为什么‘明王出世,普度众生’,跟着明王做事,将来老百姓能够过上好日子。后来发现魔教欺世盗名,无恶不作,还企图毁了朱明江山,所以果断弃暗投明,誓死保卫大明江山。” 叛徒!一派胡言! 姚妙仪也是恨不得立刻干掉郭阳天,但面上继续敷衍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识时务者为俊杰,郭大人实乃俊杰中的英雄。” 郭阳天很高兴,说道:“如此说来,姚大夫是原谅我了。” 姚妙仪说道:“你在魔教中身局大力长老一职,是个大人物了吧——你见过小明王吗?” 按照外界的说法,小明王早就沉船死在江里了,凶手是魔教叛党和元朝鹰犬所为。不是魔教中人,谁会知道小明王没死?郭阳天脸色大变,“姚姑娘,你怎么知道小明王?” 瞥见朱守谦正挥着一只中箭的野狐朝自己跑来了,姚妙仪神秘的朝着郭阳天笑了笑,说道:“这个嘛,是个秘密哟。明王出世,普度众生,郭长老,你不怕被人寻仇吗?” “你到底是谁?”郭阳天脸色惨白,手已经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了。 姚妙仪骑马往后退了两步,“我是谁?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心中有数!” “你——”郭阳天正欲追问,朱守谦将野狐狸扔进马背旁的笼子里,觉得郭阳天情况不对头,便大声叫道:“姚姑娘!我猎了一只狐,你可有收获?” 姚妙仪说道:“尚无,走了一圈,连一只野鸡都没见着。” 朱守谦拍马渐渐走近了了,警惕了看了郭阳天一眼,说道:“雪天打猎需要猎犬或者豢养的猎鹰帮忙,走,我们找常森要一头猎犬去。” “好啊。”姚妙仪拍马朱守谦方向而去,和郭阳天擦身而过时,她低声说了一句:“投至狐踪兴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郭长老手里满是同伴的鲜血,半夜真没有被噩梦惊醒过?” ☆、第52章 冤冤相报 郭阳天的身形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似乎快要掉下来。不过他人生经历丰富,两易其主,顷刻之间就稳住了,目光冷冷的看着姚妙仪的背影。 她到底是何人?是魔教潜伏在公侯贵族里的逆党,还是皇上派出密探故意试探他的忠诚? 不行!在没有查清底细之前,我不能先乱了阵脚。这些年来,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还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不成? 正思忖着,姚妙仪似乎不经意间回头了,朝着郭阳天微微一笑,还挑衅似的并指为刃,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郭阳天冰冷的眼神顿时迸发出一抹杀意。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姚妙仪对朱守谦说道:“表哥,那个郭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说不准我到处跑呢。” 朱守谦侧身一瞧,恰好看到郭阳天杀气腾腾的眼神,他毫不示弱,犹如一头守护地盘的猛虎般回瞪了过去。 朱守谦毕竟是郡王,郭阳天不敢造次,立刻垂眸敛手。 朱守谦和姚妙仪并辔而行,说道:“朝野上下,多是捧高踩低的阴险小人。这个郭阳天本来是魔教叛党,父皇见他弃暗投明,才破格封了他为副指挥使,其实这个位置应该轮到毛骧的。” “郭阳天见你是个医女,心中可能起了轻视之意。其实他面对邓铭和秦王时,百般献殷勤,那种跪舔下作的样子,还真不如一条狗有骨气。” 姚妙仪看着朱守谦眼里的戾气,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这十年来,表哥暗中受了不少委屈吧。” 朱守谦并没有否认,说道:“这等贱人,明面上不敢把我怎么样。暗地里的下作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睛。表妹,我已封了郡王,皇上已经命工部选地址在京城督造靖江王府了,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封地,府邸和护卫军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受制于人。到时候……我会保护你的。” 姚妙仪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这十年来像一只孤雁般飞翔,即使面对亲生父亲也不敢相认,唯有和朱守谦能坦诚相对,也是唯一可以释放心中的压力和憋屈的人。 “表哥。”姚妙仪怔怔的看着朱守谦,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朱守谦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好了,我都知道。老天垂怜,留下我们两个谢家血脉,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帮外祖父家洗清冤屈。” 一说到冤屈,眼前恰好又是茫茫雪景,不禁触动了往事。骑在马上的姚妙仪紧握僵绳,粗麻编织的绳子在她手指间的虎口磨去,划出一道道血痕。 姚妙仪喃喃道:“外祖家的人都在祠堂上吊自尽了,穿着白衣服,胸口写着一个冤字。后来刺客们追过来,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腰椎被撞断了,行动不便,举簪自尽。” “我至今都会做噩梦,梦到当时的情景。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外祖父背叛洪武帝,投靠张士诚,如果找到外祖父蒙冤的证据,谢家人九泉之下,才会安息。表哥,从周奎的密室寻到的账本你也看过了,发现其中可有蹊跷之处?” 朱守谦疼惜的看着姚妙仪,无奈摇头,“我特意翻看了以前的伯父和张士诚来往的卷宗,从笔迹和印章来看,确实是张士诚的密账,这说明外祖父确实暗中和张士诚有私盐交易。” 姚妙仪说道:“我也通过魏国公和燕王那里打听过,其实当时军民都缺盐,为了活命,有许多人暗中去张士诚那里买盐,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连后来主公朱元璋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士兵因却盐而倒下,连握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可见贩卖私盐,并不表示向张士诚投降,出卖洪武帝。” 朱守谦沉吟片刻,说道:“财帛动人心,倘若数额特别巨大,转投张士诚麾下也未可知。” 姚妙仪不解,“表哥,你是觉得外祖父真的背叛洪武帝?” 朱守谦坚定的摇头,“非也非也,当时外祖父最得洪武帝信任,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洪武帝的侄儿,一个嫁给大将军徐达,他又没儿子,图什么呢?哪怕是金山银山,也不会使得外祖父变节。我是怀疑有人投降张士诚,被外祖父发现了,便反咬一口,栽赃陷害,贼喊捉贼!” 姚妙仪顿时豁然开朗,说道:“对了,当时洪武帝给外祖父定罪时,外祖父一直没有踪影,好像从人间消失了,并无任何辩驳的机会,他们都说外祖父是畏罪潜逃。所以洪武帝大怒之下,将谢家满门抄斩。外祖父至今都没有下落,会不会被那真投降之人害死了?” “他老人家应该已经被害了。”朱守谦眼神满是痛意,说道:“外祖父最疼的是你我这两个外孙,倘若他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表妹,你能否弄到更多的账本?我们仔细查一查,肯定就能找出线索。” 困扰许久的问题有了一个新方向,姚妙仪振奋精神,说道:“我已经得到了张士诚女儿永平郡主的下落,她被软禁在八府塘的湖心小筑,已经有了身孕。燕王要我冒充明教叛党,稳住永平郡主。” 朱守谦并没有生疑,说道:“这也是个机会,张士诚全家都死绝了,只有一个永平郡主,她应该知道不少当年的秘密。只是万事小心为上,燕王此人心机重,深不可测,设下一石二鸟的连环计,目的也是为了从永平郡主嘴里套话,你别露出了破绽。我还是以前的看法,当医女姚妙仪,比当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徐凤要自由一些,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姚妙仪说道:“表哥,我知道的。只是父亲他……很不甘心,说要补偿我。” 朱守谦讽刺一笑,“你别信男人的花言巧语了,他怎么补偿你?他口口声声说小姨是他一辈子的真爱,可是前前后后纳了多少妾室在家里?家里一屋子庶子庶女,左拥右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小姨?” “当年外祖父全家遭难时,怎么没见他求情?就连我父亲被污蔑谋反,他也只是袖手旁观,何尝帮过这个我父亲这个连襟!冷观徐家这十年,只有二表哥徐增寿这个人还有点良心,时常维护我,开解我,其余的徐家人,包括你父亲,都是趋炎附势之辈。” “表妹,不要相信任何,包括你父亲。” 朱守谦一席话下来,使得姚妙仪对父亲的愧疚之心淡了许多,她很想当着父亲的面质问朱守谦提出的疑问,可是她如今是装失忆的姚妙仪,她没有充分的立场质问父亲。 唉,还真是复杂啊。姚妙仪深蹙娥眉,朱守谦瞥见她握着缰绳的虎口处已经勒出血印,寒风肆虐下,手指冻得僵硬发白了,便顺手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细细包扎渗血的虎口,还在手背上缠绕了一圈以保暖。 包好之后,朱守谦还像小时候那样,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暖了,“表妹,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下雪,我们打雪仗玩耍?” 姚妙仪笑道:“当然记得了,娘不准我出去耍,说冻坏手脚。是你从窗户外面偷偷把我抱出去玩。” 朱守谦也笑了,“你那时候手劲小,雪团轻飘飘的扔不到我身上,就往雪团里头裹着小鹅卵石,我的额头都被你砸出血了。” 姚妙仪一脸羞愧,“表哥宽宏大量,说自己摔跤伤的,姨夫姨妈将你一顿好打,还骂你带坏表妹。” 朱守谦的笑容渐渐淡了,怅然若失,“是啊,那时候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今想要再被打一顿,都求之不得了。”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朱守谦忙放下姚妙仪的手,拍马向前,正是燕王朱棣。 “四叔。”朱守谦在马上施了一礼。 姚妙仪暗道,若论辈分,我也得跟着叫一声四表叔呢。 白雪皑皑的猎场很冷,朱棣的脸色更冷,他瞥了一眼姚妙仪右手上的帕子,说道:“雇佣杀手的中人在逃脱的时候被我抓到了,那人招认,说是幕后主使是吏部侍郎周奎的遗孀周夫人所为。目前魏国公已经派人将周府圈禁,周夫人被带到鸡鸣山天牢审问。” 周夫人?姚妙仪回忆那晚火烧书房,毁尸灭迹后,周夫人好像额头受伤了,她为什么会雇佣杀手行刺与我?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朱守谦哦了一声,说道:“这个周奎不是重阳节那晚失火被烧死了吗?他曾经是魏国公身边最得意的幕僚。” 朱守谦本来看不惯魏国公徐达,此事听到这个消息,就更加对徐达生疑了:当年小姨遇刺一事,难道是姨父徐达杀妻? 姚妙仪面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紧跟着朱棣往天牢方向而去。 鸡鸣山天牢。 姚妙仪第二次到了这里,说来也巧,周夫人就被关在当时她住过的那件囚室。而光明长老狐踪的囚室空空,不见踪影,但是被褥器皿等皆在,应该因此处关押周夫人,事关机密,狐踪被临时转移了关押地点。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义父道衍禅师居然也来了! “义父,您不是在修闭口禅吗?”姚妙仪问道。 姚继同背了一个大书箱,随身带着纸笔,递给了道衍,道衍写了几个字,“和尚动手不动口”。 不说话,但可以写字。 姚继同说道:“义父很担心你的安危,魏国公也想和义父聊一聊当年收养你的经过,便一同到了天牢。” 囚室里,周夫人浑身缟素,额头上还有那天书房失火时,被倒地燃烧的房梁砸过的疤痕,疤痕一直到眼角才停住,可见当时情况多么凶险,差一点点就戳瞎了眼睛。 徐达说道:“周夫人,周奎生前一直帮我打理各种军务,是我最信任的幕上宾客。我向来对你们周家不薄啊,皇上登基后,我举荐周奎去了吏部做高官;还出面给你的大儿子谋得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周夫人,周奎走后,我更是对周家各种照顾,你为何恩将仇报,雇刺客杀我亲女?” 周夫人冷冷一笑,指着自己额头的疤痕,说道:“我眼睛没瞎,心也不盲。你们男人做的事,自以为高明,神鬼不知,其实有什么事情能够蒙过真正枕边人呢?” “一报还一报,当年我相公杀你夫人,你女儿杀他报仇,而我杀你女儿为夫报仇,你杀了我斩草除根,实乃天经地义之事,如何说是恩将仇报?分明是冤冤相报。” ☆、第53章 声东击西 周夫人对□□供认不讳,还石破天惊的道出当年杀害徐夫人的就是她的亡夫周奎,众人反而皆是惊讶,目光都落在了徐达身上。 众所周知,周奎是徐达的幕僚,也是徐达一手提携的高官,周夫人居然开口承认当年凶案的幕后主使是周奎,那么他的主子徐达就难以洗清的嫌疑,难怪查了十年都毫无消息,原来是监守自盗…… 尤其是朱守谦,平日温润如玉的样子消失了,那双锐利的眼眸差不多就写着你是杀妻凶手六个字。 朱棣脑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许多疑问似乎可以迎刃而解了:姚妙仪为何不认魏国公?可能她并非失忆,而是觉得魏国公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想到这里,再看着姚妙仪时,目光温暖了不少,方才心里的醋意早就散了,余下的只是同情和怜惜。那天在湖心小筑的书房里,她说起永平郡主为母则强时失态,八成是联想到她自己母亲疑似被父亲所杀,有家不能回的生平吧。 周夫人出惊人之语,捅破大家那层猜疑的窗户纸。徐达面色惨白,他急切的看着姚妙仪,说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姚妙仪摇了摇头,踉跄似的后退了两步,朱守谦则上前一步,拦住了徐达的视线。 徐达身形一晃,伸出的左手停滞在半空中,盖世英雄,此刻却有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和孤独,仿佛苍老了十岁。 不过只是一瞬间,徐达立刻金刚怒目,直视周夫人,“你这恶毒的妇人!刺杀我女,还出言挑拨污蔑,挑拨离间!” 周夫人露出决然的笑容,“今日来审问我的各位,包括魏国公在内,都是朝野赫赫有名的人物,岂能轻易被我一介妇人挑拨了?分明是魏国公您做贼心虚,当年指使我的夫婿买凶杀妻,如今女儿找到了,又怕我夫婿露出马脚,就干脆放火烧死他,毁尸灭迹!” 朱棣听的不对头,问道:“周夫人,你刚才说是姚姑娘杀了你丈夫,现在又说是魏国公所为,前后矛盾,胡言乱语。” 周夫人冷冷一笑,“有何不对?就是因为这个女儿的出现,我丈夫就被灭口了,等于是她导致了我夫婿的死亡,总而言之,我的丈夫死在你们徐家父女手里。” 丈夫离奇死亡后,她就起了疑心,一直暗中打听魏国公,很快就探听到了疑似魏国公之女徐凤出现的消息。 原来如此! 周夫人双目赤红,大声叫道:“魏国公,你何必惺惺作态?其实当年徐夫人被刺惨案,背后真凶是想彻底和叛徒岳父谢再兴断绝关系的你!我丈夫接受了你的命令,□□,去母留子,是奉命而为。只是那时候百密一疏,徐凤失踪了。” “如今你发现女儿徐凤未死,觉得女儿可能会从周奎那里查到线索,所以干脆将我丈夫灭口了,然后假惺惺的和女儿相认,唱一出父女团团的好戏,将以前那些丑事全部抹杀了!” 众人皆惊。 这一下将徐达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了。徐达越是给周夫人施压,就越显得他心虚。 姚妙仪脑中更是刮起了暴风雨,重阳节那晚,周奎明明和她说当年是因账本掌握在谢家人手里,是他一人所为,和父亲无关,可是周夫人的说法却完全相反! 周夫人仿佛并不知道密室账本一事,但是确定是周奎动手□□,而且说背后主使者是父亲徐达! 到底谁的话是真的? 没有证据,朱守谦并不敢直接质问身为开国第一功臣的徐达,只是对周夫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明知杀你丈夫的并不是姚姑娘,你却非要对姚姑娘痛下杀手,是何居心?” 如此说来,倒可以解释为何刺杀徐夫人和刺杀姚妙仪的行动截然不同。因为前者是老谋深算的幕僚周奎所为。而后者是内宅妇人周夫人的手笔,只晓得出高价买凶,导致行动破绽百出,并且很快被揪出来。 周夫人呵呵笑道:“魏国公身份贵重,武功高强,身边还有无数的护卫,等闲杀手无法靠近十步。既然暂时杀不了他,我就先除掉他的女儿,反正徐家人都是凶手!” 徐家二公子徐增寿立刻跳出来给父亲解围,展开手中的倭金扇,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原来是柿子挑软的捏啊,欺软怕硬。周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杀了你丈夫,可有证据?” 周夫人额头的疤痕分外狰狞,“魏国公位高权重,当年杀妻都能天衣无缝,如今杀害昔日心腹幕僚,小事一桩而已,怎么会留下证据?我若有证据,早就拿着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去了。” 徐增寿眼珠子一转,问道:“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咯?但是你亲口承认,当年杀害我嫡母徐夫人的,正是你的夫婿周奎!你杀我嫡母、又买凶刺杀我妹子,还污蔑我的父亲!周夫人,你好歹毒的心肠!” 酒肉朋友常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开始帮腔说道:“周夫人,魏国公向来光明磊落,朝野之上,得罪了不少人,是不是背后有人故意放假消息哄骗你?唉,周夫人,你行事太过冲动了,见风就是雨——哪怕是看在你一双儿女的份上,也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啊。” 提到儿女,周夫人落下泪来,“当年亡夫受魏国公指使,□□。我明知这样是错,可是为了夫婿和将来儿女的前程,违心并不去规劝阻止,直到漠视悲剧发生。我们周家的富贵是靠着卑鄙得到的,犹如沙土筑基的房屋,说倒就倒了。” “覆巢之下,焉有安卵?他们享受了十年的富贵,也该偿还罪孽了。这十年来,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事情败露。如今冤冤相报,一了百了,也好,也好。” 说道最后,周夫人收起了眼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徐增寿正待开口反驳,姚妙仪却上前问道:“周夫人,你说当年是魏国公指使周奎杀徐夫人,是周奎亲口说的?” 周夫人摇头,说道:“亡夫一直瞒着我,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些脏事。是我无意间发现了他来往的密信。” 姚妙仪问道:“是魏国公的信?” 周夫人说道:“魏国公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破绽?是亡夫和刺客们的通信。” 姚妙仪问道:“那你为何认准了魏国公指使?” 周夫人叫道:“除了魏国公,还谁能够指使我的丈夫?姚姑娘,这十年你始终不肯认祖归宗,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呢?这种狼心狗肺的父亲,不认也罢了!” 姚妙仪眼中有掩饰不了厌恶,“周夫人,你说魏国公人品卑劣,你又好到那里去?杀不了魏国公,就拿无辜的我出气。杀不了真正的仇人,反而伤害无辜,还把自己和子女都陷进去了,真是无耻、无知又愚蠢之极!” 周夫人哑口无言。 姚妙仪说道:“你这个愚妇!你说周奎杀徐夫人,他真正动机是什么?你无凭无据,就说是奉命而为,万一不是呢?你岂不是放过真正的凶手!这十年来,你查清了什么?只是一味在家里胆战心惊等着报复降临,然后对一个无辜女子下狠手?!” 啪啪! 姚妙仪正反两手,扇了周夫人两耳光。 她下手极狠,周夫人双颊立刻肿胀起来了,留下清晰的五指印。 姚妙仪手都打麻了,说道:“你瞧清楚,我是姚妙仪,百和堂的老板,义父是个和尚。什么魏国公,什么徐家,和我毫无关系。” “我有罪,罪在这张脸和当年的徐夫人相似,罪在是个流浪乞儿。这张脸招来杀身祸患,我逃过了,却让保护我的人受了惊吓晕倒,甚至中了五步蛇剧毒,至今都没醒过来。” “这两巴掌,是我替他们讨的。” 周夫人捂着脸,并没有哭泣,而是冷冷说道:“两巴掌就能了解恩怨?你为何不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姚妙仪说道:“因为我没有你蠢啊!愤怒和杀戮会蒙蔽双眼,看不清真相,这事若不明不白的过去,会永远留下一个死结。你若死去,恐怕最高兴的,就是真正的凶手。”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应该留周夫人一命,揭开迷局。 见姚妙仪并没有因周夫人一面之词而对自己怒目而视,徐达有些感动,说道:“凤儿,你是相信父亲无辜的,对不对?” 姚妙仪侧身避开了徐达的手,冷淡的说道:“魏国公,此事太复杂了,周夫人到底是被蒙蔽,还是另有缘故,还望各位齐心协力,查清真相。秀儿阿福他们不至于白白受伤,在阎王殿里走一趟,至于其他……” 姚妙仪看了魏国公一眼,叹道:“民女有自知自明,不敢冒充魏国公的掌上明珠。” 言罢,姚妙仪转身离去。 “凤儿!”徐达叫道,明知徒劳,却依然解释道:“你要相信父亲!” 修炼闭口禅的道衍禅师拿出纸笔,刷刷写个几个字递给徐达,姚继同陪着道衍禅师紧跟着姚妙仪走出天牢。 “义女姓姚,名妙仪。”徐达拿着单薄的纸张,没有勇气追过去,挺立的脊背也弯下了,顷刻间像是老了二十岁。 徐增寿赶紧走过去搀扶着父亲,劝慰道:“爹爹莫要着急,这疯婆娘的话没人相信,等妹妹冷静下来了,我去给您说和说和。这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 朱棣看着姚妙仪匆忙的背影,深锁眉头,说道:“我去周家细细搜查,此事背后定有隐情。” 姚家三人出了天牢。四顾无人,姚妙仪脸上的悲伤失望顷刻消失了,问道:“义兄,天牢那里都布置好了?” 姚继同指着背后已经空空如也的书箱,低声道:“放心,乘着你扇周夫人巴掌,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我已经将东西放进狐踪长老的囚室了,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就能执行计划。” ☆、第54章 金兰之交 时隔十年,真凶终于浮出水面。徐达却心情沉重,没想到杀妻之人居然是自己最信任的幕僚周奎。 如今他面临两处困境。第一是查清周奎动手的原因或者背后主使;第二是各种误会和猜疑之下,女儿不肯认他这个父亲了,就连修闭口禅的道衍禅师也觉得情况过于复杂,不肯和魏国公商议义女认祖归宗的事情。 朱守谦将风波禀告给了马皇后知晓,马皇后思索了很久,问道:“守谦,你怀疑魏国公?” 魏国公徐达是开国第一功臣,但死的人是自己亲小姨,朱守谦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婉转的说道:“无凭无据,侄儿不敢妄议魏国公。” 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怀疑了。 马皇后说道:“守谦,你不信魏国公,那你信不信我?” 朱守谦忙说道:“伯母,您亲手抚养我长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相信伯母。” 马皇后说道:“我相信魏国公不是那种为了一点利益就狠心杀妻之人。守谦,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但若有人存心蒙蔽,我们看到的就是假象,倘若信以为真,岂不是中了歹人离间的圈套?” 马皇后这样笃定魏国公是清白的,朱守谦心中虽然不服,但面上还是顺着马皇后的话头,说道:“伯母教训的是,侄儿乍然听那周夫人说起当年小姨被刺杀一事,一时有些冲动悲愤,被这些蛊惑人心的话失去了理智。魏国公忠肝义胆,一心为国,怎么可能做杀害妻女这等违背人伦的恶事呢?” 马皇后见侄儿想通了,说道:“魏国公是皇上的凤阳老乡,个性耿直沉默,从来不好钻营、不好权术,只在沙场建功立业,他是计入史册的名将,依他的身份和眼界,是不屑做这等卑鄙之事。但有些人就……” 马皇后一叹,“那些权柄、利益、阴谋我见得多了,哪一桩都没有当年徐夫人之死来的离奇惨烈。十年后,真凶出现,却已经是一具已经下葬的焦尸,真相也随之埋在坟墓里。” 朱守谦说道:“四叔和魏国公,还有毛骧他们连夜去了周府搜查审问,或许能够找到线索。” 马皇后缓缓摇头,“周奎的死,可能不是书房意外失火,而是被当年指使者或者知情之人灭口了,真有什么线索,也早抹干净了。也亏得这个周夫人是个冲动愚蠢的,一举将此事捅破,要不然,此事就真的埋在坟墓,无从得知了。那个姚妙仪现在如何?” 朱守谦说道:“好像被徐夫人当年被刺一事吓到了,对魏国公很排斥,就是以后回忆些了什么,估摸为了自保,也不敢和魏国公相认。” 唉,马皇后叹了一声,“一入侯门深似海,姚妙仪想要保命过清净日子,也情有可原,你莫要苛责她。这个女孩子啊,要么是真的失忆,记不起以前的事情;要么是心计极深,对父亲徐达有所怀疑。小小年纪,竟有些捉摸不透。守谦,她是不是已经回到百和堂了?” 朱守谦说道:“原本道衍禅师是打算带着义子义女回家的,我们都担心周夫人还留有后招,对姚妙仪不利,徐增寿和常森苦劝他们一家人留在行宫暂住几日,等搜完周府,确定没有什么威胁了,姚家人再回百和堂。” 徐增寿和常森的脸皮还有嘴皮子功夫是出了名的,死乞白赖轮番游说,姚家三人方“勉强答应”在行宫住下。 入夜,被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护送到行宫的宋秀儿兴奋不已,拉着姚妙仪在行宫四处乱窜,要看皇室的庄严繁华。 白天遭遇重重“打击”,接受不了现实,干脆晕过去了。醒过来后见贵为周王的朱五郎居然向平常一样对待她,并没有打击报复的意思,还悉心为阿福治疗五步蛇毒。 原来皇子也有平易近人的啊!宋秀儿放下心来,这时百和堂里来了一个俊秀无匹的少年,自称阿刺,说来接宋秀儿去行宫见姚妙仪。 第一印象是这个人长的真好看!好看的令宋秀儿忘记凡是她第一眼觉得好的人,最后必定令她失望的规律。 所以一路上无论买的里八刺问什么,宋秀儿几乎知无不言,等见了姚妙仪,宋秀儿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羞涩打听“阿刺”的来历。 姚妙仪道出实情后,宋秀儿一颗少女心再度破碎:居然是北元皇帝的儿子!感觉再也不会相信帅气的男人了。 宋秀儿在行宫里的抄手游廊里长吁短叹,“……这世上长的好看的男人都是骗子,越好看,心计就越深,姚大夫,你千万不能像我这样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对于宋秀儿这种“人生感悟”,姚妙仪一时有些无语,说道:“那我呢,我瞒了你那么久,我是不是骗子?” 宋秀儿打着灯笼,看着游廊里精致的彩绘游龙,“你是好人,就是一直瞒着我,也是为我好,我不怪你的。” 姚妙仪问,“你不问我到底是不是徐凤?” 琉璃灯笼下,宋秀儿的目光澄澈,宛若冰雪:“我不在乎你是徐凤还是姚妙仪。是国公府的嫡长女,还是市井的一个医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因为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个把我从扬州娼家救出来的大好人,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反正不会害我。” 姚妙仪很感动,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无条件的相信她、信任她,并不因她身份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宋秀儿一颗冰清玉洁的赤子之心,千金难换。 隆冬夜里,鸡鸣山波诡云翳,犹如紧绷的琴弦即将断裂,一触即发,宋秀儿带来一股莫名的暖流,令姚妙仪的心安定下来了。 她曾经失去太多了,比如母爱、比如亲情,可是老天也算没有彻底将她抛弃,还有宋秀儿这样的人愿意包容她的一切。 人生得友如斯,足矣。 姚妙仪说道:“秀儿,我们今晚结义金兰姐妹如何?以后叫我姐姐。” 宋秀儿说道:“好啊,你若不嫌弃我粗苯,我就当你妹妹。” 两人跪在寒风中,撒雪为香,齐齐念道:“我与姚妙仪/宋秀儿,相交甚笃,愿义结金兰,对神明永誓,以后生死与共,休戚相关……” 两人手牵手,打着灯笼夜□□宫,宋秀儿好奇心重,什么地方都要看一看,“以后估摸没有机会来行宫了。天啦,行宫耶!皇帝住过的地方,这石子路皇帝的龙足走过,这假山皇帝的龙爪也摸过对不对?我也摸一下,听说沾了龙气,魑魅魍魉退散,邪祟不侵呢!” 姚妙仪嘘声道:“瞎说什么呢?皇上的手和正常人一样的,还‘龙爪’,小心被割了舌头去。” “哎呀,我好怕。”宋秀儿捂着嘴,好像真的有人割她的舌头似得。 一路笑闹着,走到一个山坡处,看见坡下方是一个小湖,湖水已经结冰冻住了,隐隐似乎能够看见有两个人影在冰面上互相追逐嬉戏,速度飞快,好像在冰面上飘荡似的,偶尔还能听见轻轻的笑声。 宋秀儿俏脸吓的煞白,闪身躲在姚妙仪身后,“姐姐,有鬼!” 姚妙仪定睛一瞧,说道:“那里是什么鬼?分明是两个人穿着冰鞋做冰嘻之戏呢。” 明人在木鞋底下塞入铁片,以便在冰面上滑动玩耍,铁片刮过冰面,快如闪电,远远看去,就像虚无缥缈的幽魂般。 “这么晚了,谁还有闲工夫冰嘻啊?”宋秀儿好奇的从姚妙仪肩膀后面探出头来。 “这里是皇家行宫,水深着呢,有些事情就当没看见,知道的越多越麻烦。”姚妙仪谨慎的牵着宋秀儿的手往后退,可就这时,猛然从湖边冲出了两只黑色大猎犬,吼叫狂奔着向两人扑来! 啊! 宋秀儿吓得呆立在原地,施展了她独一无二的、撕心裂肺、穿破云端的尖叫! 不能指望宋秀儿帮忙了。姚妙仪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防身的匕首立在前面,凡是畜生都怕火光,那琉璃灯极亮,且风雪不惧,匕首的刀尖锋利,泛着比冰雪还要渗人的寒光,猎犬不敢贸然冲过来。 行宫的猎犬极有捕猎的经验,很快就分工协作,一只留在原地,和姚妙仪对抗;另一只跳上了假山,伺机俯冲。 而宋秀儿依然还在尖叫。 假山上的猎犬看准了宋秀儿没有反抗之力,径直朝着她扑过去! 姚妙仪眼疾手快,一脚将宋秀儿踢到了假山洞口处,同时将手里的琉璃灯笼砸向猎犬的头颅。 嗷呜! 琉璃灯笼破碎,碎裂的瓷片扎进了猎犬的皮肉,滚烫的、带着腥味的狗血洒落在雪地里,融化出一个个红艳艳的雪窝子。 伤着皮肉,但琉璃灯脆弱,并无伤及要害,伤口和血腥反而激发了猎犬们的血性,咽喉里的呜咽声更大了。 为了避免腹部受敌,姚妙仪也退到了假山山洞处,此时手里只剩下匕首了,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宋秀儿的尖叫声方圆两里地的人都能听见,行宫护卫们很快就会赶过来,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拖延时间。 姚妙仪大声叫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是谁放出来的狗?赶紧领走!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宋秀儿在尖叫之余居然也插了一句话,“还能是谁的?肯定是湖面上滑冰之人驱使的!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勾当,怕咱们瞧见了呗!” 姚妙仪很无奈:唉,秀儿啊秀儿,我该说你什么好?我刚才只是叫狗主人把狗叫开,就当什么事没发生,也不追究。你这样戳破了窗户纸,再糊上去就不容易了。人家要赶尽杀绝啊! 好在姚妙仪已经远远看见行宫侍卫们举着火把往此地跑来相救,她朗声说道:“湖上的朋友,是我和妹妹走错了路,打扰了你夜间冰嘻的雅兴,对不住了。请你把狗叫开,我和妹妹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结怨不如结缘,大家各退一步,等侍卫们过来,我就说妹妹脚滑摔跤了,乍呼呼的乱叫如何?” 姚妙仪知道,能在行宫住的人,身份都极其贵重,不是她能得罪的,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宋秀儿总算回过神来了,停止尖叫,也说道:“就是就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求两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把。” 如银盘般清亮的湖畔处,被大雪压弯枝头的古松下,秦王朱樉和卫国公的嫡长女邓铭相视一眼,他们约定今晚在湖边冰嘻,若被人发现,孤男寡女的,有损两人的名誉,所以放了猎犬在湖边警示。一旦有外人靠近,他们也能遮掩一二。 秦王朱樉低声道:“铭儿,我们走吧,不过是一对糊里糊涂的民女罢了,不要和她们一般见识。” 邓铭凤眼一瞪,“那个姚妙仪生的好看,嘴甜讨人喜欢,小时候就一直压我一头,如今她不过是民女,还误打误撞坏了我们冰嘻的兴致,我还动不得她?” 秦王朱樉说道:“魏国公和徐增寿那小子都认定了她是徐凤,万一被猎犬咬伤了,父皇肯定会生气的。” “怎么了?你可惜她那张脸被咬毁容了?”邓铭愤愤道:“我就知道,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 朱樉急忙解释道:“我对天发誓,一生只喜欢你一人,守一人终老。” “真的?” “真的。” 邓铭笑道:“这么说,就是咬坏了那张漂亮的脸你也不疼咯?” “当然。” “那好,我试一下,看你的话是不是真的。”邓铭冷冷一笑,将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一个尖利的嘘哨! 这是示意猎犬进攻的讯号!没想到邓铭会如此任性,秦王朱樉顿时脸色大变! 猎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令行禁止,比人还听话,一听到命令之声,也顾不得配合了,齐齐吼叫着往姚妙仪身上扑去! 这时一匹黑马飞奔而来,钉着铁掌的前蹄踢飞了最前面的一只猎犬,马上的骑士旋即抽刀,如猛虎下山似的跳下马背,刀光一闪,生生将另外一只猎犬劈成两半! 狗血飞溅之间,姚妙仪看清了骑士的面庞。 是燕王朱棣。 ☆、第55章 雪夜深谈 对付一条猎犬,姚妙仪自然没问题,但是猎犬成双,还要保护身后的宋秀儿,她就很吃力了。 幸亏有朱棣及时出面解围,热腥的狗血撒了一地。朱棣看着姚妙仪手握匕首,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颇为心疼和恼怒。 湖畔雪松处传来杂乱的声响,应是背后驱使猎犬伤害姚妙仪的人。 能在行宫撒野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了。朱棣冷静的抓起马背上两支弓箭,削去了铁质的箭头,弯弓如满月,朝着雪松下的背影射去。 “啊!” “铭儿!” 雪松下传来惊呼之声,朱棣和姚妙仪瞬间判断出是谁了:二哥朱樉和卫国公的嫡长女邓铭!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宋秀儿想要开口问几句,被姚妙仪捂住了嘴。 箭头已经被削断了,不会致命,但是朱棣用的是强弓,射出去的力量强劲,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伤及皮肉,揪心的疼。 不过在这个时候,如果朱樉和邓铭的智商还没跌破冰面,他们只能忍气吞声跑开,不会跳出来指责朱棣他们。 朱樉见四弟来解围,便拉着邓铭离开了,没有想到朱棣会真动手,所以没有任何防备,直到身后传来箭锋破空之声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两支没有箭头的箭矢均精准的落在了朱橚和邓铭的脊背心口处,倘若箭头还在,刺破心脏,就双双毙命在此,成为一对死鸳鸯了! 朱橚看着雪地里的断箭,晓得四弟是留了一丝情面的。邓铭的后背生疼,眼泪都出来了,她捡起断箭,正欲冲到假山处找朱棣算账,被朱橚一把拉住了,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 邓铭怒目而视,“从来没有敢这样对我,你这个胆小鬼,居然怕朱棣,你是兄长,他是弟弟,弟弟敢用弓箭射伤哥哥,简直大逆不道!” 朱橚脸色一红,说道:“四弟心思深,武功又好,父皇看中他,连太子都没在他手里讨什么便宜。再说此事是我们理亏在前,倘若闹到父皇母后那里,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邓铭气得跺脚,“好啊,说好了一生一世对我好,保护我,结果碰到铁板就立刻变卦了。我——我回家告诉爹爹兄长去!,要他们给我讨个公道!” 言罢,邓铭跳上冰湖,木底鞋的冰刀滑过冰面,留下一道清晰优美的圆弧。朱樉无奈的一声轻叹,紧跟上去。 这时行宫侍卫们也到场了,看着朱棣站在雪地里,脚下狗尸、狗血洒满一地,吓得赶紧跪下说道:“属下救驾来迟,求燕王恕罪!” 朱棣说道:“清点行宫猎犬的数目,别再跑出来伤人。你们先送宋姑娘回去。” 宋秀儿已经被满地的狗血狗尸吓瘫了,护卫们抬着暖轿将她送回房间。 行宫飞翼亭里,朱棣和姚妙仪对影成双。 姚妙仪身上裹着朱棣以前送给她的熊皮大氅,说道:“刚才的事情,谢谢你。” 朱棣问道:“你不怪我放走了他们?” “不会的。”姚妙仪一笑,“我又不是邓铭。”言下之意,就是我没有她那么任性,万事适可而止。朱橚毕竟是二皇子,朱棣的兄长,真闹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而且姚妙仪觉得自己也不值得朱棣为她付出那么多。仅仅是解了猎犬之围就足够了,还射出断头的箭矢警示朱橚和邓铭,她很感激。 朱棣说道:“我刚从周府回到行宫——魏国公还在那里彻夜翻检周奎生前的东西,希望能找出线索,自证清白。” 提到父亲,姚妙仪心中隐隐作痛,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徐达了,从骨子里,她还是渴望亲情,希望父亲是清白的,可万一…… 她无法称呼杀害母亲的凶手为父,她甚至可能会报复父亲。 “你信魏国公?”姚妙仪艰难的问了一句。 朱棣说道:“我曾经追随魏国公北伐,觉得他不是那种杀害妻女的人。周夫人的话实在牵强,我父皇虽然很反感谋逆之人谢再兴,但是对大小谢氏姐妹并无迁怒之意。即使后来堂叔朱文正谋反了,其子朱守谦依然得到郡王该有的尊荣。” 尊荣又如何?不过是为了表示皇帝的仁慈而已,能有几分真心?提起亲表哥,姚妙仪委婉表示质疑,说道:“靖江王面上似乎偶有抑郁之色。” 一提这个,朱棣瞬间回想起下午侄儿朱守谦握着姚妙仪的手,给她包扎虎口伤痕的样子。 表哥表妹,青梅竹马。即使不相认,举止间偶尔一点点的亲密也透着暧昧的联想,顿时雪花飞舞的寒风中都带着醋意了。 朱棣脸色转冷,问道:“你很关心朱守谦?” 姚妙仪并不晓得朱棣的小心思,她只是很警觉的保护内心,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表哥其实已经相认了,于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说道:“靖江王是你的侄儿,你难道不关心他?”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朱棣猛然意识到,其实他还是姚妙仪的表叔……正儿八经的长辈呢! 于是乎醋意中又增加了一份羞赫之意。 不过朱棣向来心思重,内心五味杂陈了,面上依然平静,说道:“朱守谦父母走的早,他父亲死的并不光彩,是谋反不成,被圈禁抑郁而终。母后将他接到宫里教养,其中宫中的人,和善的少,捧高踩低的多。他有些愤愤不平,或者郁郁不乐,这都很正常。” 朱棣顿了顿,说道:“宫中很复杂的,其实不仅仅是朱守谦。就连我也——你也知道,我生母硕妃是高丽人,生下五弟后就去世了,我和弟弟也从小养在母后膝下。” “母后是个公正之人,对我们这些庶出的子女都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只是那时候烽火连天,她忙着辅助父皇征战天下,连自己的身体都拖垮了,更不用谈照顾我和五弟。” “我和五弟也被人歧视轻慢过。五弟的奶娘就是例子。为了奶水好,奶娘日夜都吃没有放盐的猪蹄汤饭,很是烦躁,她背地里掐五弟的小屁股,还骂他是高丽婢女生的小贱人,被我听见了,告诉了母后。她却反过来污蔑我撒谎,说她怕坏了牙齿,平日不给我糖吃,我想找借口赶她走。” 没想到朱棣居然有这样难以回首的过去,而且还毫不掩饰的和盘托出,姚妙仪很是惊讶,“奴大欺主,欺负你们年纪小罢了。后来呢?皇后娘娘英明,应该识破了谁在撒谎。” 朱棣说道:“奶娘狡诈,她偷偷在我的被褥了藏了饴糖,栽赃诬陷,那天父皇恰好也在,气得要我罚跪认错,我跪到晕倒都不肯认罪。母后觉得不对头,打发了奶娘走了,换了一个老实的农妇照顾五弟。” 姚妙仪有些愤愤说道:“欺负小孩子,那个奶娘太可恶了,肯定没有好下场。” 朱棣淡淡道:“没有亲生母亲照顾,生母又出身低微,确实会受些委屈,只是这人世间就没有什么绝对公平公正的。除了自强自立,让自己变得日臻完美,坚不可摧以外,别无他途。” “就像这山峰楼阁一样。”飞翼亭里,朱棣指着鸡鸣山重峦叠嶂的美景,“爬的越高,将脚下的障碍物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只能仰视自己,俯首称臣。所谓的障碍根本不值得你花时间去厌恶、去怨恨。 相反,他们已经变成你的垫脚石,你甚至没有兴趣弯腰去看他们。就像你不会掸脚底的灰尘,因为无关紧要,而且还会弄脏你的手。” 朱棣挺胸负手背在腰间,说道:“所以我觉得朱守谦的郁郁之色毫无必要,怪别人太恶毒、太势利的人,等于将自己的时间和智慧浪费在毫无必要的怨恨之中,其实都是内心不够强大,心智不够成熟而已。” 听着朱棣这番出自肺腑的话,姚妙仪顿时有所感悟,好像看开了不少事情,说道:“所以做人要宠辱不惊,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不要将人生浪费在怨恨、嫉妒等无望的负面情绪中。” 知道你表哥朱守谦是个有明显缺陷的人就成了,朱棣目的达到,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了。妙仪,我虽然不知你到底是何来历,心中如何打算。但我希望你能够看清楚方向,莫要在怨恨和怀疑中迷失了心性。” 姚妙仪暗道:啊?说来说去,怎么说到我头上了?不过好像也挺有道理的。相识两年了,一直觉得朱棣高深莫测,是个冷面王爷,没想到朱棣会用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举例开解我…… 姚妙仪回房时,宋秀儿并无睡意,一直在等她,“那个燕王是朱五郎的亲哥哥啊,怎么兄弟脾气性格既然不同呢?朱五郎像个面团似的,一点王爷架子都没有;燕王就像一柄出鞘宝剑,杀气腾腾,生人勿近,我好怕啊。” 姚妙仪想起朱棣在飞翼亭里说的话,叹道:“因有朱棣磨砺出了宝剑的锋芒,才能守护弟弟朱五郎的天真痴迷。” 宋秀儿懵懂的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何,向来多话的她翻身就睡了,一夜无话。 次日,宋秀儿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枕边的姚妙仪不知去了哪里。她洗漱出门,正好看见毛骧守在院子里。 “阿毛——”宋秀儿刚说出口,立马觉得不对,改口说道:“毛千户,早啊。” 毛骧指了指天色,说道:“快中午了。” 宋秀儿面有羞色,想了想,还是走近过去说道:“毛千户,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昨天在人皮殿救我呢。” 毛骧笑道:“不用客气——你日行一善,送过我一瓶辣酱,味道不错。” 宋秀儿说道:“我晓得辣酱的方子,以后每月亲手做一小缸子送你好不好?” “无事献殷勤。”毛骧觉得有趣,问道:“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宋秀儿想起昨晚姚妙仪说燕王磨砺自己,以保护弟弟朱五郎的话,难为情的说道:“我——我手无缚鸡之力,总是拖累姚姐姐。你那么厉害,三拳两脚就制服了刺客,能不能教我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我回去好好练一练,将来不至于又拖后腿。” 毛骧抚着腰间的剑柄,沉吟道:“这个嘛,倒也不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用心苦练,三四年总会有所小成,足以自保。不过呢,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宋秀儿问道:“要我作甚?” 隆冬季节,少女眼神纯净无垢,天真烂漫,艳若梅花,面对这样的宋秀儿,毛骧舍不得说出行伍之人惯常粗俗调笑之语,改口道:“记得往辣酱里多放肉。” ☆、第56章 绝地反杀 且说姚妙仪一清早就起床出了行宫,灰蒙蒙的天飘起了细雪,她穿上朱棣送的熊皮大氅,温暖厚实的毛发抵抗着严寒。 郭阳天拍马紧随其后,“姚姑娘要去那里?” 姚妙仪神秘一笑,“想知道?那就跟我来。” 自从那天姚妙仪真真假假的提起明教之事,还似是而非的威胁他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郭阳天寝食难安,难道这个姚姑娘是明教安插在燕王身边的密探? 没有比郭阳天更明白明教组织的严密,他身为大力长老,却连小明王的正脸都没见过,只活捉了光明长老狐踪和几个小头目。 郭阳天知道,凭着这些功劳,是不足以服众的,尤其是那个毛骧毛千户,根本就不把自己这个上官看在眼里。 如果抓到了小明王,这副指挥使的位置才算是坐稳了…… 郭阳天紧紧跟着姚妙仪,此女身份本来存有疑问,阴险狡诈,如果她真的是明教密党,那么以她为诱饵,说不定可以找到小明王! “姚姑娘,我有话要说。”郭阳天追上去,低声说道。 姚妙仪指着路边苍翠的松柏树林,“行宫人多眼杂,去哪里讲。” 松柏林隐藏着两人的身形,郭阳天想了一晚上的措辞,说道:“姚姑娘,你是不是小明王派来刺杀我复仇的人?” 姚妙仪沉默良久,说道:“你做贼心虚,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吧。” 果然是魔教逆党!郭阳天心中大喜,面上却作痛改前非的样子,扑通跪地说道:“其实从背叛那日开始,我心中无时无刻都在悔恨,顶着二品武官的头衔,实则并无多少实权,手下掌控的人马还不如毛骧一个千户多;上面派下来的也尽是些守山护皇陵的苦差事,没有什么机会立大功。” “整日像一条狗一样被朱家人驱使,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屈辱的日子,求姑娘替我给小明王传个话,我知错了,希望小明王能够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姚妙仪翻脸如翻书,噗呲一声,笑了,“郭大人请起,莫要演浪子回头的戏诱供他人了,你表错情啦。我一介医女,那里是什么明教、暗教的。” 看来是不相信我了,郭阳天的膝盖像是粘在雪地里,说道:“姚姑娘若不是明教的人,怎么会知道明王出世,普度众生?还知道小明王没死?为何一再用明教的身份试探与我?” 姚妙仪笑道:“我跟着燕王做事,知道这些秘密有何难?这两天不过是利用魔教报复来吓唬你罢了。” 郭阳天一愣,“姚姑娘为何要如此戏弄我?” 姚妙仪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个没脾气的?重阳节那晚你捉拿魔教逆党,误把我逮捕了,还出言调戏,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郭阳天说道:“我已经向你道歉,还将那晚污言秽语之人发配到边关当兵了。该做的我都做了,姚姑娘还耿耿于怀?” 啾! 漫天细雪的天际里,传来一声苍凉的鹰鸣,姚妙仪昂首看去,但见一只白色的巨隼在山坡间飞翔、盘旋。 这是小明王豢养的猎鹰,表示时机已到,开始行动了。 姚妙仪轻轻挥着马鞭,学着任性刁蛮邓铭的语气说道:“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你,就是想整整你,你又能如何?” “你——”郭阳天双拳紧握,他还真不敢把她怎么样,她后台有燕王、周王、靖江王、魏国公,甚至马皇后!而他只是众人眼里的一个叛徒而已。 况且谁都知道他和姚妙仪的旧怨,一旦她出事,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办?难道我堂堂男子汉,要被这个黄毛丫头踩在脚底吗?如何才能名正言顺的除掉她? 郭阳天脑子转的飞快,决定再试探一次。 郭阳天从雪地里站起来,说道:“我知道,要相信一个背叛者很难。口说无凭,我愿意用行动来表示对小明王的忠诚。” 姚妙仪面上依然是难以捉摸的微笑,“你要怎么表现?刺杀朱元璋吗?” 上钩了!凭借多年来的的直觉,郭阳天觉得姚妙仪一定是明教的密探,说道:“我目前奉命鸡鸣山守护皇陵,无诏不得进宫,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刺杀一事,实在难为。” 姚妙仪脸上浮出一抹嘲笑,“哦?难道你打算自杀谢罪?” 郭阳天咬咬牙,暗想舍不着兔子套不着狼,说道:““明教光明长老狐踪就在鸡鸣山天牢,我会想办法把他救出来,以表我悔过之心。” 姚妙仪嘲讽之意更浓了,“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其实朱元璋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你一个叛徒。托你的福,我重阳节那晚是在天牢度过的,天牢守卫森严,而且由毛骧掌控,里头都是他的人,你的手始终伸不到那里,连个狱卒都使唤不了,如何救出狐踪?” 这只小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还真棘手啊!郭阳天暗道,我只需把小狐狸引到天牢去,或者设一个局,命令手下乔装成狐踪的模样“救出来”,逼她现出原形,证明她和明教脱不了干系就行了。 朱元璋生性多疑,最忌惮小明王出现,以明教教主的身份揭开当年他监守自盗的真相,所以一直对明教密党斩尽杀绝。 所以一旦确定小狐狸是明教的人,哪怕魏国公真是她父亲,也无人救她了。相反,等到她真正落在我手里,我定有千百种办法,撬开她的嘴,找到小明王藏身之地,到时候立下大功,彻底铲除了明教,皇上定会信任我,真正委以重任…… “不错,天牢是毛骧所管,但是我并非没有机会。”郭阳天打算先稳住姚妙仪,说道:“天牢重地,守卫森严,除了狐踪以外,还关着一些不便为世人所知的要犯,里面机关重重,单是进到地牢,至少要过五道牢门。硬闯进去,无疑是以卵击石。想要救出狐踪,唯一的办法就是里应外合……” 按照郭阳天的说法,他一直在暗中用酒色钱财等暗中收买拉拢着毛骧的几个牢头狱卒。和他们里应外合将狐踪救出,然后将一具男尸扔进去,点燃狐踪的囚室,反正烧成焦尸,也看不出正主已经被掉包了,以为是炭盆失火所致。 姚妙仪似乎对这个计划很有兴趣,点头说道:“好,你救出狐踪,我就去禀告小明王,召唤你重返明教。可是你速度一定要快,狐踪年老体弱,撑不了多久。” 郭阳天说道:“事不宜迟,今夜子时,我定带着狐踪来此地见你。” 姚妙仪眼睛一亮,“当真?” 郭阳天发起了毒誓,说道:“倘若违约,郭某万箭穿心于此!” 姚妙仪说道:“好,不过首先我要看到你诚意。从即刻开始,你要想办法放松鸡鸣山北面太子湖的防卫,并且将二十套亲兵都尉府侍卫的衣服、佩剑令牌,还有今天和明天十二个时辰不同的口令交给我,我好安排同伴乔装来这里接应狐踪。” 郭阳天满口答应下来,“可以,一个时辰后,要你的人扮成和尚,去鸡鸣山的鸡鸣寺中大雄宝殿佛像后面取东西,我会提前把东西放在那。” 姚妙仪意味深长的看了郭阳天一眼,“好,我信你。” 入夜,雪落无声。 郭阳天和他一群死忠们在树林里设下重重埋伏,等候明教接应之人,扮作狐踪的手下全身都隐在一件半旧的黑色大氅里,花白的胡须、头发,甚至坐姿眼神都极为相似。 “郭大人,我们到底在等谁?”手下问道。 郭阳天兴奋的手心都出汗了,说道:“一条大鱼,一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手下谄媚的说道:“凭借郭大人如今的身份,已经算是人上人了,若再进一步,岂不是要当指挥使了,一品武官啊,标下提前恭喜郭大人了。” 郭阳天笑而不语,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以个亲兵都尉府指挥使,而是像魏国公徐达那样封侯!将来恩荫子孙,千秋万代,青史留名! 可等到子夜,爬在树顶暗哨处的探子依然没有看见任何人马靠近松柏树林的迹象。 设伏等待不比在外面巡逻,虽然冷吧,但可以活动筋骨走足。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扮作石头的滋味太难受了,手下们冻得血液都要凝固,只好喝着烈酒烧刀子暖暖身体。 扮作狐踪的手下按捺不住,问道:“郭大人,大鱼怎么还不来?” 郭阳天暗道,姚妙仪是个女子,又身居行宫,半夜出门实属不易,八成会派明教密党来接应“狐踪”,可是为何那些人迟迟没有出现呢? 难道姚妙仪怀疑有诈,改变主意了? 精心设局,对方却没有上当,郭阳天隐隐有些失望,背叛者真是两面都受怀疑啊,皇上不信我,明教也不再轻易相信我了…… 正思忖着,从南边传来一声巨响,震得松树上囤积的白雪都飞溅下来了,郭阳天黑貂雪帽瞬间变成了白色。 “发生什么事情?”郭阳天仰首对着树梢暗哨的探子叫道。 探子举着西洋千里眼望远镜,面有惊讶之色,“是天牢出事!天牢的洞口好像被炸塌了!” 糟糕!这个姚妙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打算相信我救出狐踪,只是借着我的手弄到衣服、令牌和口令而已! 对!还有太子湖!明教逆党肯定是打算乘着今天太子湖守卫薄弱,从那里突围逃走! “走!我们去太子湖截杀劫狱之人!”郭阳天跳上了马背。 手下不解,“郭大人,天牢出事,我们应该去天牢支援啊!” “一群废物,你们懂个屁!”郭阳天叫道:“等我们到了天牢,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郭阳天率领手下抄近路,往太子湖方向而去。太子湖和行宫当做景观的人工小湖泊不同,这是一个浩瀚无际的天然大湖,传说南朝梁武帝的昭明太子坟墓在此,所以叫做太子湖。 此时飞雪连天的太子湖湖面也冻出了厚实的冰层,隐约看见有一拨人在冰面上前行。 郭阳天叫道:“换冰靴追击,围过去用弩/弓钉死他们!” 亲兵都尉府都训练有素,纷纷在马上就换上了木底铁片的冰靴,跳到冰面上追杀逃犯。箭矢如蝗虫般射去,可奇怪的是对方明明中箭了,却也不倒下,在漫天雪花中屹立不动,好像在湖面上生根似的。 郭阳天滑行过去,但见冰面上是一个个披着亲兵都尉府服饰的稻草人! 糟糕!中计了! 不知为何,郭阳天心下发慌,方寸大乱,叫道:“回去,快上岸!” 话音刚落,从岸边干枯的芦苇丛从射出一排排箭矢,穿破一片片鹅毛大雪,瞬间郭阳天手下倒了一半,当场毙命。 郭阳天趴在冰面上,将手下的尸首堆在前面遮拦箭矢,幸亏的手下也纷纷效仿。一阵如飞蝗般的箭矢终于停下,应是箭矢已经射完。 郭阳天正命令整队突围,岸边传来一个老者苍凉的歌声,“投至狐踪兴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知他是魏耶?知他是晋耶?” 是狐踪!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狐踪说道:“郭阳天,背叛明教者,杀无赦;残杀教友者,杀无赦;不知悔改者,杀无赦。你一连触犯三大教规,实乃罪无可恕,今夜就用鲜血和冰雪洗刷你的罪孽吧。动手!” 一排排黑洞洞的火/枪对准了太子湖的冰面。 郭阳天顿时感觉到了什么是绝望。 枪声响了,击穿厚厚的冰层,冰层纷纷裂开,湖上的尸首和活人纷纷落进冰冷的湖水中,枪声伴随着惊呼,湖面顿时像下饺子似的热闹起来。 半盏茶后,一切归于平静,严寒再次将湖面冻住,冰层下的尸首将永远沉睡。天亮时,冰面已经堆积了砖头那么厚的积雪了。 天地之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将一切掩盖,没有血迹,没有尸首,没有厮杀,干干净净的,犹如鸿蒙初始。 ☆、第57章 天牢之变 入夜,鸡鸣山天牢洞口,这里本是被一座被废弃的皇家陵墓,挖到一半,钦天监却另择了风水宝地,便将此地改成了天牢,关押的都是洪武帝钦点亲兵都尉府所办的,不方便公开的秘密犯人。 比如刺杀魏国公女儿的周夫人,还有明教光明长老狐踪。 北风呼啸,守卫天牢的狱卒们围着炭炉烤火取暖,这时门外响起了叩门之声。 “口令?”狱卒叫道。 鸡鸣山防守严密,每一个时辰变换一次口令。 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鲢鱼!我的天,郭大人怎么想出用这个当口令,大半夜的,说出来馋的人流口水。” 是自己人。 狱卒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不情不愿的从炭炉边站起来去开门,“三更半夜有什么事?” 门外穿着亲兵都尉府的汉子说道:“郭大人晓得咱们值夜的人辛苦,特地要我送了上好的黄酒,在炉子里烫暖了每人喝几杯,既能暖暖身子,又不至于喝醉了。” 狱卒没有开门,回到炭炉边和同伴商量,“是郭指挥使那边的人,咱们毛千户最讨厌他们了,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一个同伴不屑的耸了耸肩膀,正是那晚安排姚妙仪住进天牢,以躲避郭阳天手下们无礼调戏的丘福,他是亲兵都尉府的一名小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郭大人一直想要拉拢咱们。咱们是跟着毛千户做事的,我看还是算了吧。” 其他人都有些嘴馋了。 “可是这鬼天气好冷啊,冬天夜又长,不喝点酒,这夜太难熬了。” “是啊是啊,一坛黄酒而已,等明日我送一只烤羊给他们还人情,咱们不亏心就行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哥几个怎么可能为了一坛黄酒背叛毛千户?” 丘福见众人意见一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开门,拿了酒就送客。” 门开了,进来八个人,抬着一坛子上好的绍兴黄酒。丘福瞧着都很面生,“以前好像没见过你们?” 为首的人呵呵笑道:“我们都是郭大人刚刚从军营里挑出来在亲兵都尉府当差的,听说都尉府是皇家的亲兵护卫,有机会见到皇上,升得快,军饷还高,兄弟们挤破了脑袋才得了这个差事。各位都是前辈,兄弟们抬着酒来孝敬前辈,希望前辈们以后多多关照……” 最近都尉府确实进了一批新人,丘福见服饰、腰牌、令牌等都对得上,便放下了戒心。 为首的十分健谈,天南地北一通胡侃,大头兵夜间最喜欢谈的就是女人,此人恰好对秦淮河边的官娼私娼们如数家珍,众人听的入迷,酒已经到手,黄酒在炉子里慢慢温着,他们却没舍得赶这波人离开,细细的听为首的小旗讲述秦淮红粉。 “……最近秦淮河来了三个扬州瘦马,这三个姑娘皆是人间绝色,其中身价最高的叫做明月,最擅长诗词歌赋,此女和一个号称江南才子的举人比作诗,那举人输的一败涂地,羞愤的回乡下去了,放弃了明年的春闱呢。” 一个狱卒说道:“女子无才就是德,作诗管什么用?诗不能吃不能喝的。” 为首小旗说道:“咱们大头兵不喜欢酸文,但是那些文官大老爷们喜欢啊,下帖子陪酒、陪诗会、文会,一次就是五十两雪花银呢。” 狱卒惊讶的张大嘴巴,“我的天!喝杯酒就能挣我们一年的军饷,那要是陪宿的话,得要多少银子?” 小旗笑道:“明月至今是个黄花大闺女,老鸨子指着这个摇钱树赚银子呢,初夜已经炒到了五千两,依然有不少王孙贵族在背后追捧竞价。” “唉,这个明月太遥不可及了,说个咱们兄弟们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等沐休了去瞧瞧。” “酒温好了,我们边喝边聊。”小旗笑呵呵的一边劝酒,一边说道:“那就说明珠姑娘吧,这明珠大字不识几个,相貌也远不如明月,但生了一身好皮子,白亮润泽,就像珍珠一样,所以叫做明珠了。” 狱卒猥琐笑道:“兄台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摸过?” 小旗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在岸上远远看见她在画舫里跳舞,那小腰、那细腿、那小胳膊,就像春天的柳条子似的,软的似乎风一吹就折断了……” 啪! 丘福觉得手上脱力,软的连握酒碗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戏说秦淮红粉的小旗面目渐渐模糊,连话音也时隐时现,同伴手里的酒碗也纷纷落地,碎成一地的瓷片。 不好!酒里下药了! 丘福眼前一黑,轰然倒地。那小旗瞬间收敛了笑容,方才猥琐讨好之气消失不见,他从丘福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开始行动,救出光明长老。” 一道道牢门被打开了,狐踪早先看到了姚继同乘姚妙仪审问周夫人时在他牢房里留的接应暗号,已经准备好逃跑。 狐踪换上亲兵都尉府的衣服,刮去花白的胡须,喝了半坛黄酒,双颊绯红,立刻年轻了十岁似的。 跑到天牢门口时,狐踪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倒地的丘福等狱卒,对小旗说道:“待会你们要炸塌洞口,拖延时间,先把这些人抬出去吧,一旦洞口坍塌,他们会被砸下来的石块埋葬——这半年他们对我还不错,留他们一条性命吧。” “长老慈悲,将来定有善报。”小旗奉命行事,将丘福等人拖出去,才引燃了火药。 轰隆几声巨响,天牢洞口瞬间被落石堵了个结实。 另一处行宫里,宋秀儿被轰鸣声惊醒了,眼睛都没睁开就抓起枕头下的匕首乱刺一气,“刺客!有刺客!” 姚妙仪明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学着宋秀儿惊慌的样子,穿衣起床,此时行宫里道衍禅师、姚继同、朱棣、徐增寿、常森等人也纷纷惊起,首先起来看姚妙仪这里有没有出事。 毛骧一直守护在院落里,对众人解释道:“姚姑娘无事。是天牢那里出来的动静,估摸有人劫狱,我这就去看看。” 徐增寿赶紧乘机给父亲开脱,叫道:“肯定有人要杀周夫人灭口?妹子,我说父亲是无辜的吧,你还不信,如今周夫人在天牢才住了一天就出事了,肯定是背后主使下手。” 常森也一旁附和道:“徐兄所言极是,这事也太巧了,天牢关了好些犯人,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周夫人入狱头一天就被炸了,肯定是唆使周夫人污蔑魏国公的主使做贼心虚,要灭口呢。” 毛骧心急如焚,天牢归他管辖,里头关着都是皇上钦定的秘密要犯,何止一个周夫人?可是他又不好当众解释,马上告辞拍马带人去了天牢。 岂料不到半个时辰,毛骧派手下折返回行宫,请姚妙仪过去给昏迷的丘福等人解毒。 黄酒里的麻药就是姚妙仪亲手配制的,她当然知道如何解毒了。但首先还是装模作样的检查了丘福等人的身体。 瞳孔放大,犹如猫眼。呼吸急促,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严重的几个还口吐白沫,个个面色潮红,偶尔像说梦话似的发出各种呓语之声。 其中一个青壮的小伙子居然在姚妙仪检查他的瞳孔之时,突然一把抓着她的手抚摸起来,还面带迷幻般的笑容,喃喃说道:“明珠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好白好美好滑啊,来,让大爷亲——”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手下,毛骧觉得脸都丢尽了。 啪啪! 表哥朱守谦和二哥徐增寿两人先后给了狱卒一巴掌,那人犹不觉得疼,反而改为抓住了徐增寿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磨蹭起来,“明珠姑娘好香。” 徐增寿犹如被一颗火炭烤着,赶紧抽回了手。 一旁看热闹的常森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徐增寿狠狠瞪了一眼,常森方把下面调笑之语咽了回去。 姚妙仪说道:“这是种了曼陀罗花之毒,中毒者轻则昏迷,失去知觉,重则呓语,形同疯癫,他们嘴里都有一股浓厚的酒气。曼陀罗花毒一旦加上酒类服用,药力会更快更猛,很快就发作了。” 毛骧问道:“姚姑娘,如何尽快使得他们清醒过来?我要尽快询问他们。” 姚妙仪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其实唤醒他们并不难,难得是他们此刻即使醒过来,说的基本也是胡话,分不清事实和幻觉,说的话难以取信。” “不过可以用绿豆、金银花等解毒的药物煮水,强行灌进去催吐,最好再辅助以灌肠,这样上吐下泻,将曼陀罗花的药性强行排出体外,大概到了早晨就能清醒过来。” 毛骧按照姚妙仪的说法行事,催吐容易,灌肠就比较难了,要将灌满水的羊皮囊强行挤进肛/门,清洗大肠,场面十分污秽。 徐增寿和常森两个世子子弟都是娇声惯养长大的,生怕沾染了污物,两人宁可远远站在雪地里挨冻。 啊! 从窝棚里传出声声惨叫。徐增寿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俊脸煞白,问道:“常森,我妹子在军营的时候是不是经常面对血污和这些臭男人?她不怕吗?不恶心吗?不害羞吗?” 常森呵呵笑道:“你妹妹绰号是姚屠夫,你说她怕不怕?灌肠催吐是小儿科啦,我还亲眼看见她挖眼、刮骨、把一节节肠子塞进小腹里复位,用针线缝合呢。就凭你这妹子彪悍之名,就是认祖归宗,估摸以后也无人敢娶。” 徐增寿一把将常森推到在雪地里,“胡说八道!堂堂魏国公嫡长女,还能嫁不出去?再这样诋毁我的妹子,小心你的狗头!” 两人从小打打闹闹惯了的,常森满不在乎的爬起来,像只狗似的抖了抖狐皮大氅上的白雪,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对,世袭罔替国公府的大小姐,怎么会没人娶呢?我瞧见靖江王朱守谦对她就不错,虽然嘴上不承认吧,其实一直处处维护她,表哥表妹,青梅竹马,亲上加亲,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徐增寿却正色说道:“不行,她不能嫁给朱守谦。” 常森反问道:“有何不可?靖江王是皇后娘娘抚养长大的,以后舒舒服服的当一个藩王,有王府、有护卫军队,逍遥自在,你妹妹万事不用操心,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徐增寿冷冷一笑,“常森,你又在装傻了。朱守谦的亲爹谋反,他在皇宫是个尴尬人,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白眼?我妹子嫁给他,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跟着吃苦受罪?硬要撮合我妹子和朱守谦,你是何居心?” 常森讪讪道:“我也就是玩笑,随便一说,你别当真。” 徐增寿说道:“既然你觉得朱守谦样样都好,干嘛不把你妹子常槿嫁给他?” 常森立刻变了脸色,“徐二郎!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好好端端的,扯到我妹子头上做什么?” 徐增寿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贵族少女的名誉是顶顶要紧的,有些事情放在我们这种纨绔子身上是风流韵事,大家一笑而过;但是摊在女子头上就是大事,名誉扫地。你不乱说我妹妹,我就不乱编排你妹妹。大家彼此落个清净,如何?” 常森爽快答应道:“好,咱们击掌为誓,再也不提这事。” 两人击掌三下,算是定下誓约,冰释前嫌。 常森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好哥哥,还没相认呢,就维护上了。” 徐增寿叹道:“还不是为了给我父亲分忧,妹妹失踪十年,好容易找到了,即将相认,突然半路杀出个周夫人搅局,离间他们父女关系,父亲愁的头发都白了大半。我慢慢拉拢妹妹,充当和事老,冰释前嫌。唉,要解开心结太难了。” 常森面上惯常的嬉皮笑脸消失不见了,一片黯然之色,“知足吧,你有个父亲操心,我父亲早早就不在了。” 常森的父亲开平王常遇春,病死柳河川时才四十岁,眨眼半年过去了。 徐增寿安慰好友,“开平王虽然走了,你还有两个亲哥哥撑腰呢,对了,还有太子,这金陵城里,谁家能比你们常家富贵?” 常森讽刺一笑,低声说道:“亲哥哥是不错,但是太子嘛,我就不指望了,他心里头只装着一个吕侧妃还有庶长子朱允炆——幸亏我姐姐肚皮争气,也亏你妹子医术高明,帮太子妃水下产子,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否则东宫早就变天了,西风压倒东风。” ☆、第58章 刨根问底 太子偏爱吕侧妃,这是大明所有权贵家族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从礼法上来说,只要太子对正妻太子妃常氏保持敬重,吕侧妃恪守本分,不忤逆太子妃,就相安无事了。 一切都在大家容忍范围之内,依旧无人敢明言太子做的不对。娇妻美妾,妻子是用来敬的,妾室是用来宠的,男人享受齐人之福,这是他的本事,不是他的过错。 所以常森也只是在好朋友徐增寿面前抱怨几句罢了。徐增寿劝慰道:“听说那个吕侧妃是个老实的,太子妃生产时,她在雪地地祈福,说愿意折寿十年,以换得太子妃母子平安。” 常森讽刺笑道:“装模作样,当我们都是傻的,瞧不出她那点小心事。” 徐增寿也笑道:“吕氏是文官家族出来的女儿,假仁假义学了个十足,偏偏还无法指责,所以我父亲一再叮嘱,得罪谁也别得罪文官,他们嘴里子功夫了得,耐心又足,咬起人来甩都甩不掉。” “不过太子妃是正妻,又生了两个皇孙,吕侧妃心思再重也无用,你这个小舅子也别瞎操心了,安心享受富贵就成。等你出了孝期,我带你去秦淮河好好乐一乐,那里有扬州的瘦马、西湖的船娘、大同的美女、还有波斯异国的美姬……” 纨绔子弟,说来说去离不开吃喝玩乐四个字,不在话下。 且说姚妙仪的解毒灌肠之法有了效果,天快亮时,天牢狱卒们纷纷清醒过来了,都说是郭阳天的手下们干的好事。 可是天牢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宫里的皇上,派出太监黄俨来打听消息了,罪魁祸首郭阳天和他的心腹手下们却至今都没有出现。 皇上派人兴师问罪,毛骧眉毛都快急掉了,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了黄俨听。 黄俨说道:“马千户的意思,是郭阳天再次背叛,帮着魔教的人救出了狐踪?带着一帮人炸塌了天牢跑了?” 毛骧着急找个人顶缸,只得说道:“如今看来,郭阳天的嫌隙最大。据知情者说,他这几日都有些反常,昨天还命心腹去营帐领用了几十套军服和令牌等物,可能就是给魔教逆党逃脱之用的。” 黄俨骂道:“这该死的叛徒,居然敢欺瞒皇上!” 毛骧说道:“我已经派人贴出了告示,画了郭阳天的肖像,全城通缉此人!在十三道城门都设了关卡,郭阳天插翅难飞。” 黄俨瞥了一眼毛骧,“毛千户,不是咱家不信你们亲兵都尉府,而是魔教向来狡诈,居然能说动了郭阳天这个叛徒再次反水,实在不能小觑了,咱家觉得全城通缉怕是不够,怕是要全国通缉啊。” 毛骧能够混到今日这个位置,将上官郭阳天几乎架空,是有几分见风使舵的本事的。黄公公虽然是个卑贱的阉奴,但是他能够直达圣听,不好得罪了,于是毛骧赶紧说道:“黄公公说的极是,我这就命人全国通缉郭阳天。” 这时手下来报,“千户大人,黄公公,塌方的碎石已经抬走了,标下进去清点犯人人数,果然只少了狐踪一人。另外前天关进去的那个周夫人被落石砸死了。” “什么?”毛骧立刻站起来,“其他犯人呢?” 手下说道:“有几个受了点轻伤,均无大碍。” 毛骧说道:“天牢本来就建在地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赶紧将犯人关进囚车,暂时换到另个的牢狱关着,等工匠们确定天牢没有坍塌的可能后,再把犯人关进来。” “是!”手下听命而去。 这事传到了姚妙仪那边,她正在给一个中曼陀罗花毒过深的狱卒施针,闻言银针都失去了准头,插错了穴位,狱卒疼的冷汗直冒。 “周夫人死了?”姚妙仪心中惊讶不已,因为昨晚的行动是她和道衍、姚继同一起制定的,先引得郭阳天上钩,然后乔装郭阳天的手下救出狐踪,砸毁洞口后立刻去太子湖设伏,除掉追踪的郭阳天,还顺便栽赃给他,以混淆视听。 从表面来看,就像是郭阳天再度背叛反水,带人救出狐踪,以回归明教。 至于周夫人,姚妙仪是最不希望她的,因为周夫人一旦被灭口,当年母亲之死的线索就再次中断。 “是的。”刚刚恢复神智的丘福补充了一句,“她运气太差了,洞□□炸时,囚室落下石块,砸在了床上,脑浆都流了一地,发现时身体都僵直了。” “我亲自去看看!”姚妙仪转身就往天牢走去。 丘福拦在门口,劝道:“毛千户说了,天牢有坍塌的可能,太危险了,连囚犯都转移了囚室。姚姑娘,周夫人的尸首已经抬出来了,就停放在雪地里。” 周夫人的尸首被一卷草席裹着,徐增寿和常森也围在那里,徐增寿气得跳脚,说道:“早不死,晚不死,这个时候死了,我父亲岂不是要背一辈子黑锅。” 姚妙仪打开草席,周夫人半边脑袋都被砸没了,另一半颅脑空空,一直独眼圆睁,死不瞑目和徐增寿常森看了个对眼。 “啊!鬼啊!“ 徐增寿和常森犹如同胞兄弟似的,齐齐发出一声惨叫,两个大男人拥抱在一起,打着哆嗦,躲在了姚妙仪身后。 看着两个不争气的纨绔,姚妙仪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嚎什么嚎?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亏得你们都是将门之后,真替你们祖宗脸红。” 徐增寿将头埋在常森的肩膀里,“你厉害,你是如假包换的将门虎女,我们胆小,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哎哟,吓死我了。” 言罢,这两人居然拥抱着齐齐埋头闭眼走开! 毛骧和黄俨过来了,黄俨对姚妙仪客客气气说道:“姚姑娘,这几天你受惊了,皇后娘娘一直很牵挂。” 黄俨打着马皇后的名义,姚妙仪不敢怠慢,“多谢娘娘关心,妙仪安然无恙,望娘娘莫要牵挂。” 黄俨和毛骧是见过世面的,并不害怕这具死相恐怖的尸首。两人靠近过去细瞧,觉得周夫人的死相可怕的有些反常:但见周夫人半个头颅挺硬僵直、腰背反折,向后弯曲,犹如角弓,双手双腿也是如角弓一样反张着弯曲。 “弓角反张,周夫人是中了马钱子之毒而死。”姚妙仪说道,“有时候破伤风病人也会出现这种诡异的死相,但是周夫人身体皮肤并无破伤风溃烂之处,可以断定她是中毒而死。” “而且是在被砸之前就咽气了。”姚妙仪指着周夫人半个的破脑袋说道,“若是天降碎石,人的本能是双手抱头保护自己,但她是双手反张在背部,所以可以断定她是中毒在先。” 毛骧心中的疑团更大了,“昨晚天牢只逃脱了一个魔教逆党头目,狱卒们都被迷倒在地。周夫人入狱前被女探子搜过身,不可能服药自尽。唯一可能投毒的,就是魔教逆党。可为何魔教的人要杀周夫人?” 姚妙仪也觉得难以置信,是啊,杀周夫人这事,义父和义兄都没说过啊,难道是营救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狐踪临时起意,毒死周夫人? 黄俨则说道:“魔教做的?莫非当年杀害徐夫人的是魔教中人?他们营救狐踪,顺便灭口?” 姚妙仪闻言,顿时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义父,义兄,明教……当年杀害母亲的是周奎和赵千户他们,和明教无关,可是明教为什么要杀周夫人?真是他们做的吗? 周夫人算是当年的见证人,为何将她灭口? 如果连义父他们都不能相信,那我以后该如何应对? “姚姑娘?你怎么了?”毛骧见她神情不对,忙出言问道。 姚妙仪半蹲在雪地里,摆了摆手,“无妨,就是连续几夜都没睡好,身体有些脱力了。” 毛骧吩咐手下赶一辆马车来,送姚妙仪回行宫。 听闻姚妙仪身体不适,道衍和姚继同都来看她,姚妙仪对宋秀儿说道:“秀儿,有空熬一碗火腿粥吗,我想吃你做的。” “有空,有空,你等等。”宋秀儿一溜烟去了厨下。 卧房只有血统各异的父子、父女了。 姚妙仪直言问道:“义父,义兄,周夫人是谁动手杀的?” 道衍禅师连闭口禅都忘记了,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你觉得是动手?” 姚妙仪莫名有些心虚。 姚继同在一旁解释道,“义父,妙仪不是这个意思,她——” “不是。”道衍禅师打断了姚继同的话,“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指使任何人杀周夫人。” 姚继同说道:“我和义父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惊讶。狐踪的飞鸽传书只是说他们已经脱险,离开金陵城了,并没有提周夫人半个字。” 姚妙仪顿了顿,硬着头皮和道衍禅师对视,说道:“狐踪长老的囚室和周夫人距离最近。马钱子中毒的人,临死之前会非常痛苦,人会不由自主的抽搐,挣扎,弓角反张,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道衍禅师的目光从严厉转为冷酷,“你在怀疑我?” 姚继同对着姚妙仪摇了摇头,“妙仪,莫要一时气血上头,蒙蔽了双眼,义父即使要杀周夫人,他也一定会提前和你商量的。” 姚妙仪被道衍禅师散发的莫名威压遏制的呼吸都困难起来了,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顶着巨大的压力说道:“义父,你从小就教导我,遇到迷惑之事,不能自欺欺人的用巧合二字来解释,一定要刨根问底,否则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 “狐踪逃跑,周夫人中毒而亡,这两者必定有联系的。义父,我可以接受周夫人的死,只是我希望您能够告诉我,为什么她一定要死。” ☆、第59章 赠珠断情 父女之间,成角逐之势。 道衍禅师目光如炬,“你怀疑魏国公杀妻,现在又我怀疑杀周夫人灭口。妙仪,你我父女十年的缘分,更兼在明教风雨同舟,与其互相猜忌防备,不如今日走到头罢了。” “义父!” 没想到道衍禅师会有如此干脆决绝,姚妙仪和姚继同难以置信的齐齐叫道。 姚妙仪开始慌张起来了,“义父,我绝对不会背叛您和明教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姚继同也说道:“义父,我相信妙仪的心性,何况她还为了明教付出了很多。您要她离开明教,岂不是自断臂膀?” 道衍禅师目光坚定,“继同,妙仪,我从已故的明王揭竿而起,成立第一支红巾军时,就暗中追随明教了。这几十年来,我看着明教从弱小、到强大。看着都是明教教徒的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三分天下,红巾军同室操戈。到朱元璋一统江南,阴谋害死继同,毁了明教,自立为大明皇帝。” 道衍禅师叹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尤其是人性,皆为利益所驱使,利益相同者,携手合作,这条路便越走越宽阔;利益相悖者,余下的路会越走越窄,与其等到将来反目成仇,不如现在就散了吧。” 道衍禅师轻飘飘的一叹,如同一柄利剑,斩断了十年养父养女的羁绊,从此以后,姚妙仪和他各不相干了。 姚妙仪有些懵,有些无所适从,犹如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进不得,退也不甘心。 道衍说道:“妙仪,我救你、养你,教导你十年;你救狐踪,杀郭阳天,也为明教立下功劳,以后各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无论你是否承认,如今大明这些权贵,都认定你就是魏国公的嫡长女。将来你和我们估计会慢慢走向对立,甚至兵戎相见。或许念在好聚好散的份上,还能网开一面。” 道衍禅师一席话很残酷,但很现实,身处不同的阵营,注定身不由己。 姚继同本能的想要再劝,可是冷静一想,觉得此时散了,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总比一个明教密党医女的身份要好得多。 “义父!”姚妙仪徒劳的抓住了道衍手中的佛珠,不肯放手。 道衍禅师将左腕的佛珠褪下,“这佛珠是大明第一高僧智及禅师所赠,比你的年岁还长,送给你当做念想吧,后会无期了。” 言罢,道衍禅师拂袖而去,不再回头。 姚继同看着义父,又看了看卧床发楞的姚妙仪,此时的他犹如一根在拔河中被两头猛力拉扯的绳子,左右为难,恨不得从中间断开,分成两截,义父和妙仪一人一半。 当道衍禅师渐渐远去,身形消失在鹅毛大雪中。姚继同猛然想起自己不仅仅是妙仪的义兄,义父的养子,他还是小明王,肩上担负着明教教主的重任。 “妙仪……你好好保重。”姚继同一声长叹,追随道衍禅师而去,离开了鸡鸣山行宫。 宋秀儿端着煮好的火腿粥进来了,“姚姐姐,方才在外碰见姚继同匆匆离开,脸色很不好看,他和道衍禅师都离开了行宫,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姚妙仪苦笑着靠在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床栏上,“义父不要我了,我不再姓姚。” 其实这是早晚的事情,魏国公认定了姚妙仪是他的女儿,各种迹象也都能对的上,道衍禅师还能不放人认祖归宗不成。 宋秀儿放下粥碗,安慰说道:“做不了父女,还能当忘年之交嘛。你们父女十年,突然有了变故,乍然都难以接受,等时间长了就好,以后再慢慢走动起来,父女不在,情分在。来,趁热喝了这碗火腿粥,我用火腿最好的上方肉熬成的,好香啊。” 看着天真的宋秀儿,喝着喷香的火腿粥,姚妙仪心中不是滋味,一碗热粥下肚,身上有了力气,她起床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周夫人已死,狐踪顺利逃走,郭阳天当做替罪羊永远沉睡在太子湖底,等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时,早就被饥饿的湖鱼啃噬成一堆白骨。 一切都结束了,而以后的路还很长,很曲折。 宋秀儿向来没有什么主意,一切都听姚妙仪的,她草草收拾了一下,打了个小包袱,“我去找阿毛——哦,是毛骧借一辆马车。” 毛骧正焦头烂额的忙着查天牢劫狱、郭阳天背叛之事,不可能亲自送她们离开,便派了心腹丘福套了马车。 丘福颇为机灵,特地拢了一个炭盆放在马车上,供姚妙仪和宋秀儿取暖,两人道谢,丘福笑道:“昨晚被魔教逆党下药迷倒,是姚姑娘出手救了我,理当要报答姚姑娘的。” 对着丘福感激的笑容,姚妙仪有些愧疚,迷倒他们的曼陀罗花汁,是她亲手调制的,计划也是她和义父——不,是道衍禅师一起制定的。 毫不知情的宋秀儿惋惜的叹道:“你够倒霉的,摊在昨晚值夜,现在天牢洞口被炸,还逃走了要犯,上头会不会追责啊?” 丘福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道:“毛千户被罚俸半年,品级未降,目前是戴罪立功。按照军规,我们肯定会被开除出亲兵都尉府。” 宋秀儿惊讶说道:“哎呀,你们岂不是丢了饭碗?” 姚妙仪愧疚更深了。 丘福笑道:“没有关系的,毛千户已经给我们找到了新出路。四皇子封了燕王,要出宫开建燕王府,正缺知根知底的府兵呢,我们转投燕王府,照样有饭吃。燕王宅心仁厚,不会亏待我们的。” 如此一来,丘福等人要跟着燕王朱棣混前程了。 姚妙仪说道:“以后若有帮得上的地方,你们尽管来找我。” 丘福有些汗颜,“不敢烦劳姚姑娘,您是魏国公失散多年的女儿,我们——喂!” 马车蓦地停下了,姚妙仪听见外面赶车丘福叫道:“远远看到令牌和令旗还不放行?你们眼睛长屁股上了?” 接着外面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里来的狗贼,嘴里不干不净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小姐是谁!” 丘福定睛一瞧,居然是女扮男装的卫国公府嫡长女邓铭!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子,都是经常来行宫打猎的熟人,而且出身高贵。 右边是邓铭的三哥邓铤,和常森,徐增寿等人一样,都是家中幼子,纨绔成性。 左边的是曹国长公主之孙、曹国公李文忠的嫡长子——曹国公世子李景隆!这个李景隆生的十分风流潇洒,相貌奇伟,和父亲李文忠十分相似,洪武帝朱元璋的喜欢这个外甥孙。 遇到这等大人物,丘福赶紧下车跪拜,说道:“标下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贵人,标下给贵人们磕头谢罪。” 邓铭火冒三丈,一鞭子抽过去,“磕头就完事了?” 眼瞅着马鞭就要抽在丘福脸上,这一鞭子下去,估计皮开肉绽,半个脸都要毁了,但此事因他而起,有错在先,丘福不敢躲闪,咬牙硬撑着要受下这一鞭。 哐当! 从马车里飞出一张炕几,拦在丘福面前,抵挡住了这一击。 丘福愕然、邓三爷邓铤面有怒色,而景国公世子李景隆双手懒懒的抱胸在前,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邓铭明知马车里的人是谁,面上却装作不知,大声怒骂道:“什么鸡鸣狗盗之辈,藏在马车里偷袭本小姐!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出来见人啊!” 马车门帘飘动,李景隆饶有兴致的看着门帘,但见里头出来以个清丽无比的俏佳人,生的肌肤若雪,双眸如星,心中暗道,不愧为是当年吴中双壁谢氏之女,果然美若仙子。 岂料俏佳人转身打起了门帘,低声叫道:“姐姐。” 李景隆首先看见一只纤长有力的素手,指甲光洁圆润,泛着健康的肉粉色,没有像寻常女孩子用的凤仙花汁染红。 然后看见一个披着熊皮大氅的女子走出了马车,她身形挺拔,笨重的大氅罩在身上并不显得累赘臃肿,反而有种矜贵端方的沉稳气质,瞬间将身边的俏佳人比成了一个丫鬟。 “又是你!”邓铭毛毛躁躁的走上前去,示威似的瞪眼说道:“居然用炕几偷袭我,还不快向本小姐磕头道歉!” 姚妙仪一看邓铭的架势,就知今日来者不善了。 话说那晚邓铭放猎犬咬人不成,反而被朱棣射了断箭,脊背至今都还疼着。二皇子秦王朱樉又碍于朱棣之威,不敢反击。邓铭一气之下跑回家里,她不敢告诉父亲和身为卫国公世子的大哥邓镇哭诉,就寻了最疼爱她的三哥邓铤,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告状。 见妹子被人欺负了,邓铤当然大怒,要为妹子讨个公道,还特地找了好朋友——曹国公世子李景隆撑腰助威。 李景隆是曹国长公主的孙子,长公主是洪武帝的二姐,,既是勋贵,也是皇族。邓铤觉得,姚妙仪身边有朱守谦和徐增寿等人帮忙,而他有李景隆,这个靠山足够大了。 李景隆最近一直跟着父亲李文忠在军营里操练,刚刚沐休回家,就听到魏国公之女徐凤成了医女等各种小道消息,顿时心生好奇,就答应了邓铤,来行宫看热闹。 暗想即使闹大了,也是卫国公府邓家兄妹出丑,和他没有关系的,不至于被父母责罚。 李隆基唯恐天下不乱的期盼两个顶级公卿世家长女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开战,觉得女人吵架,尤其是漂亮高贵的女人吵架,比军营里那些枯燥乏味的排军布阵好玩多了。 不过这个失而复得的姚妙仪并没有接茬,而是定定的看着邓铭,说道:“我偷袭你?是砸了你的手呢,还是伤了你一根头发?” 没想到姚妙仪不仅不道歉求情,反而厚着脸皮抵赖——喂!平时做这种事情的应该是我才对啊!邓铭暴跳如雷,指着雪地里的炕几问道:“景国公世子、三哥,你们说说,刚才这个炕几是不是她扔出来的?” 邓铤当然是站在亲妹妹这边,“就是,我亲眼所见。” 李景隆并没有说话,而是玩味的笑了笑,点点头。 邓铭得意的说道:“看你如何抵赖。” 姚妙仪却坦然说道:“怎么抵赖了?我从来没否认炕几是我扔的啊。你也确实没伤一根汗毛。” 邓铭叫道:“你为何要朝我扔炕几啊?” 姚妙仪说道:“我没故意扔你,我是阻拦鞭子抽到这个无辜的小旗。” 邓铭叫道:“他还无辜?他敢说本小姐眼睛长在——”邓铭顿了顿,不好意思说出“屁股”二字,只得改口说道:“一个小小的亲兵都尉府头目,居然敢对本小姐口出污言秽语,一鞭子算什么,我就是杀了他又如何?” 一旁助威的邓铤听见妹子口出杀人狂妄之语,心中暗道不好,使了个眼神,要妹妹莫要冲动。 姚妙仪说道:“他是一名普通的小旗。但是他绝非邓大小姐可以随意轻贱践踏之人。他家里是军户,世袭的千户,父亲战死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哥哥承袭了千户之职,也在前方戍边,保卫大明江山。别说是邓大小姐你了,就是这位景国公世子,也不敢对英烈之后说杀就杀,说打就打的。” 今年重阳节那晚,丘福送姚妙仪去天牢躲避郭阳天手下骚扰时,在闲聊过程中告诉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姚妙仪一直都记得这个千户之子。 姚妙仪转身对着李景隆说道,“世子爷,你说是不是?”姚妙仪是故意把李景隆拉进来。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就是一个看热闹的,别把我扯进来啊。不过,这个姚妙仪倒是挺有趣的,一通诡辩,把刁蛮任性大小姐邓铭侃的团团转。 李景隆狡猾的笑了笑,模棱两可的说道:“自是不能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李景隆是在和稀泥,一句“不能”,仿佛是在替姚妙仪说话,但是后面“有过则罚”,好像又是在给邓铭台阶下。 没想到搬来的靠山李景隆如此靠不住。而且邓铭从小娇宠惯了,胡搅蛮缠,从无敌手,今日却遇到了一个比她更会诡辩,更“无理取闹”的姚妙仪,一时有些乱了阵脚,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丘福,立刻计上心来。 想要攻击一个未婚少女,没有比名誉更顺手、更歹毒、更百口莫辩的了。 邓铭嘲讽的指着丘福说道:“哟,你对一个小旗的身份了如指掌,还百般维护,是不是对他有情啊?大雪天的,这个小旗冒着严寒送你下山,莫非你们之间有□□!” 丘福顿时浑身僵直,愣在雪地里。随即反应过来,叫道:“姚姑娘冰清玉洁,邓小姐为何信口雌黄,咄咄逼人!” 太无耻了!宋秀儿听了,顿时顾不得邓铭身份高贵,立刻骂道:“自己做贼心虚,就把天下人都看做是贼!那晚在行宫冰湖,你做了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们也知!” 虽然宋秀儿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邓铤和李景隆都猜出一些。邓铭和秦王朱橚青梅竹马,天生一对,大家都是一起玩到大的世交,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捅破而已,默认邓铭肯定是秦王妃。 只是默认归默认,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冰湖私会,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邓铭顿时脸色煞白,“你这个小贱人!敢污蔑本小姐!我撕烂你的嘴!” 这下更好玩了,李景隆乐呵呵的袖手旁观,期待更劲爆的场面。 没想到是这个缘故,邓铤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妹妹一眼,邓铭向他哭诉的时候,只是说姚妙仪伙同四皇子欺负她,并没有说冰湖私会之事。 但是邓铤看着宋秀儿的目光冰冷刺骨,起了灭口之意。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今日和道衍禅师十年父女情断,姚妙仪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此刻面对邓铭恶毒的污蔑、邓铤威胁的目光,顿时激起了她骨子的烈性和狠劲。 宋秀儿有些害怕邓铤的目光,退到了马车旁边,倒是丘福觉得气氛不对,站了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面对邓家兄妹这种歹毒之人,求情说理都是无用的。 丘福挺直了脊梁,不叫冤屈,也不再辩驳,冷冷的守护在旁边,右手按住了腰间的绣春刀,打算一旦邓铤动手,他务必拼死保护姚姑娘和宋秀儿,否则对不起毛千户的托付。 这丘福果然有英烈之子的风范,并非一味屈从之人。姚妙仪眼里有一丝赞许,冷冷对邓家兄妹说道:“哦,原来邓大小姐今日设伏在此,是想着杀人灭口啊。” “胡说八道!”邓铭气急,说老实话,她确实敢杀了宋秀儿,但是杀姚妙仪——逼急了,她也是敢的,大不了毁尸灭迹,姚妙仪消失过十年,就让她永远消失吧。 但是当着曹国公世子李景隆的面,邓铭就不得不掂量轻重了。 邓铤生怕妹妹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忙出言解释道:“我妹妹在行宫丢了样东西,四处找都找不到,怀疑被人偷了,所以在路边设了关卡,出行宫的马车都要搜一搜。” 邓铭冷哼一声,“你若正大光明,何惧我们搜马车。” 姚妙仪冷笑道:“我不怕你们搜,就怕你们搜着搜着,马车里多出什么来,栽赃嫁祸。” 邓铭说道:“你心虚了吧,有景国公世子作证,谁会栽赃。你信不过我们,难道连曹国公世子都不信吗?” 这下邓铭也学聪明了,把李景隆拉回自己阵营。 姚妙仪装作悔过的样子,说道:“哦,我刚才说错了,马车里不会确实多出什么来的,因为邓大小姐的那个东西,其实早就没有了啊。” 这句话实在暧昧,各种暗示,好像是说邓铭早已失贞。 姚妙仪混迹市井十年了,更在脏话荤话最多的军营里混过两年,什么没听过?对付邓铭这种胡搅蛮缠的千金大小姐,她有的是法子。 “你……你……”邓铭不晓得如何反驳,顺风顺水十几年,却在姚妙仪出现之后频频受挫,各种侮辱打压,邓铭委屈不过,居然哇的一声,蹲在雪地里嚎哭不止。 邓铭在一旁哭道:“败坏我的清誉,杀了她,杀了他们!” 姚妙仪却故作惊讶道:“咦,你们是什么意思?要打要杀,寻死觅活的,我只是说邓大小姐蛮不讲理,早就丢了脸面,在马车里怎么能寻到呢。” 虽说姚妙仪已经做出了补充解释,但是听者有意,尤其是素有浪荡之名的李景隆,眼里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了,憋得心口疼。十年不见徐凤,依然伶牙俐齿,胆大包天,而且更敢说了,真是有趣。 没想到姚妙仪拐弯抹角的出言讽刺,简直阴险歹毒,卑鄙下/流啊!邓铭蛮横,不讲道理,但此刻也败在了市井调调里。 三哥邓铤气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被人耻笑欺负女人,他刷的一下拔/出了佩剑,直指姚妙仪,“满口污言秽语!今日我要替魏国公教训你这个嘴长的泼妇!” 丘福也亮出绣春刀,站在姚妙仪前面,“邓三爷,此处是皇家行宫之地,岂能拔剑闹事。” 丘福昨晚中了曼陀罗花之毒,经历了洗胃灌肠之痛,脸色蜡黄,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所以邓铤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让开,否则刀剑无眼,误杀一个小旗,想必不会追责于我。” 丘福纹丝不动,铁了心要保护身后的两个女子。 姚妙仪以前在军营有过姚屠夫的恶名,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今日遭遇重挫,还被邓家这对恶心透顶的兄妹屡次挑衅,真想好好打一架啊! “丘福让开,你好好保护秀儿即可。” “既然你们摆明了不讲道理,要用刀剑解决矛盾,那么——”姚妙仪对李景隆说道:“世子今日是见证人,邓铤有剑,我手足寸铁,有失公平吧?世子佩剑可否借我一用?” 李景隆巴不得更热闹一些呢,乐颠颠的解开了佩剑,递给姚妙仪,“此乃皇上赠我的宝剑,削铁如发,姚姑娘悠着点用,点到为止,徐家和邓家是世交了,卫国公和魏国公同朝为官,莫伤了和气啊。” 李景隆表面上是劝和,其实是煽风点火。要姚妙仪悠着点,其实就是暗讽邓铤力弱。 邓铤闻言,眼里杀气腾腾,朝着姚妙仪劈刺而来,姚妙仪单手持剑格挡,一脚踢向邓铤腰间。 ☆、第60章 兵不厌诈 邓铤是没见过血的世家子,一招一式,板板正正的;姚妙仪常年混迹市井军营,打起架来百无禁忌,借着手中御赐的宝剑锋利,硬是将邓铤的佩剑削断了! 邓铤拿着断剑,尴尬的立在雪地里,输就输了吧,还输给一个女人,真是丢脸。 邓铭见哥哥败退,心下不服气,偷偷将怀中袖箭对准了姚妙仪。 丘福一直顶着姚妙仪和邓铤对决,没注意邓铭下三滥的招数。 不过宋秀儿早就防着她使阴招呢,一把将手里捏好的雪团扔过去,这一下砸的极准,正中邓铭的头部! 宋秀儿叫道:“堂堂千金大小姐,躲在背后暗算他人,真真不知廉耻!” 邓铭顶着一头白雪,见区区一个民女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转而将袖箭对准了宋秀儿! 丘福赶紧拦在宋秀儿前面,“邓小姐,此事你是不对,说好了公平决斗,背地里发暗箭偷袭,曹国公世子在此当见证,您这样做太过分了。” 姚妙仪冷哼道:“邓大小姐的袖箭隐隐发出蓝光,是淬了毒的,看来你们兄妹今日搜查是假、决斗也是假,灭口才是真的。” 一听说淬毒,李景隆的脸色也不好了:打架不要紧,打伤了也不要紧,看热闹不怕事多嘛。麻烦的是死了人,无论死的人邓家兄妹还是姚妙仪,他作为见证人,恐怕不好脱身的。 李景隆这个中间人终于站出来发话了,说道:“胜负已分,大家都放下兵刃吧。邓铭,暗箭伤人本来就不对,你还往箭里淬毒,刀剑无眼,对人对己都是致命的,以后别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邓铤也觉得妹子做的太过了,动手惩戒一下即可,要真杀了姚妙仪,恐怕魏国公会要妹子偿命的。 邓铭不敢在李景隆面前撒泼,只得委屈叫道:“我才没有!袖箭上根本没有毒,是姚妙仪污蔑我!不信的话,你自己看。” 言罢,邓铭打开手腕上的机括,将绑在前臂的袖箭递给李景隆。 姚妙仪说道:“世子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小心被袖箭机关误伤了。我懂得医术,精通药理,可以检查者箭矢到底有没有淬毒。” 李景隆赶紧将手里的烫手山芋递给姚妙仪。姚妙仪接过了,却将袖箭绑在了宋秀儿的手腕上,“送给你,以后就用这个防身。” 宋秀儿手腕僵直,“有毒的,我怕误伤了别人。” 姚妙仪笑道:“放心,没毒,我骗他们的。” 这……这是明目张胆的坑蒙拐骗吧?在场所有人顿时都目瞪口呆。 姚妙仪淡淡道:“你们比武比输了,这袖箭就当做彩头输给我了。”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邓铭气得发抖,“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这样摆明了哄骗我们,真是不知羞耻。” 姚妙仪说道:“我只是骗你一个袖箭而已,你却想方设法各种想杀了我们。骗人和杀人,孰轻孰重?不懂的话,可以翻翻《大明律》。真是跑了一百步的人,反过来取笑跑了五十步的,这才是不知廉耻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邓铭无理取闹娇宠惯了,今日遇到命中相克的天魔星姚妙仪,无论口舌、武力、智慧还是狡诈、不折手段,都一败涂地。 邓铤觉得,如果任由妹子一直闹下去,无疑是自取其辱,还是赶紧走吧,来日方长,将来肯定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邓铤拉着邓铭仓皇骑马离去。 姚妙仪将宝剑还给李景隆,“多谢借剑。” 李景隆有些意犹未尽,摸着鼻子说道:“光一句谢谢太敷衍了吧,你要怎么感谢我?” 姚妙仪说道:“世子爷白看了一顿闹剧,这还不够?” 李景隆拍手笑道:“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我会把今日之事告诉徐增寿,哈哈,徐增寿肯定会找常森那小子帮忙,一起去寻邓铤兴师问罪,到时候我又能看一场好戏了。” 李景隆话音刚落,就见一彪人马匆匆赶到,正好就是徐增寿和常森,前面引路的居然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 徐增寿跳下马背,“妹子!你没事吧?阿刺说邓家兄妹找你麻烦,他的身份特殊,又和邓家兄妹有过旧怨,不方便出面调停,就快马加鞭找我们帮忙解围,邓家兄妹人呢?” 不等姚妙仪回答,李景隆就兴奋的抢过话头,唯恐天下不乱的开始挑事,“你们来的不巧,他们刚刚被气跑了,徐增寿,这个妹子太厉害了……” 李景隆口才了得,犹如说书人似的,添油加醋将挑衅事件讲述的有声有色。 徐增寿见妹子不仅没有吃亏,反而将邓家兄妹戏弄的团团转,顿时一副“吾家有妹初长成”的骄傲之色。 李景隆乘机煽风点火,“邓家兄妹实在过分,邓铭也就罢了,一个女孩子嘛,反正将来有秦王替她操心,收拾乱摊子。那个邓铤就——” 李景隆故意拖着话头不说破,徐增寿立刻咬牙切齿说道:“哼,敢欺负我妹子,分明不把我们徐家放在眼里,常森,今天和我去会一会这个邓三爷。” 常森平日和徐增寿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他是个爽快人,说道:“好啊,是打架还是拼酒?兄弟给你撑腰去。” 徐增寿摩拳擦掌,“先揍他一顿,打得他满头包;再找他老子卫国公告一状,说他欺负我妹子。卫国公动起家法来,估摸会把邓铤的屁股打开花。” 李景隆闻言眼睛都冒光了,“你们这些小年轻,动起手来没个数,我跟你们一起去,免得闹出人命来。” 李景隆问一直在旁边笑而不语的买的里八刺,“阿刺一起去看看?邓家兄妹以前也曾经对你出言不逊,你不想亲眼看看他们倒霉?” 李景隆居然和买的里八刺关系这么好?姚妙仪觉得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心中大叫:这个北元世子明明是李景隆的父亲曹国公李文忠亲手俘虏来金陵为人质的啊! 有灭国之很、杀亲之仇,怎么李景隆和买的里八刺好像亲热的像是结伴兄弟? 买的里八刺笑着摇头道:“我就不去了,免得再和邓家人结怨。” 李景隆巴不得人多场面再热闹一些,说道:“不要紧,有我在呢。” 买的里八刺婉拒道:“我今日还有事找燕王商量。” 一听说燕王朱棣,李景隆便没了兴致,摆了摆手,说道:“好吧,下次再找你玩。”对他而言,燕王朱棣是个顶顶无趣且讨厌的人。 因为他父亲曹国公李文忠总是说燕王如何如何优秀,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如何如何差劲,通常人们对类似“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充满了嫉妒和敌意的。 徐增寿,常森,李景隆三人结伴而去。买的里八刺笑对姚妙仪说道:“徐增寿看来很疼你这个妹妹。” 姚妙仪对他心生好奇:从外貌到举止、到言谈,绝对看不出买的里八刺是北元世子,而且是被曹国公俘虏到金陵当人质的。 买的里八刺的眼神平淡无波,在一群世家子弟中如鱼得水,好像过的挺满足的样子,甚至和仇人之子李景隆称兄道弟,相处的十分融洽。 到底是真的没心没肺的活着,还是买的里八刺城府太深,早就宠辱不惊了? 姚妙仪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其实他不过是借着寻仇的名义玩闹罢了。世家子弟,享受富贵,也没有担当正经差事,整天游手好闲,今日你打我一拳,明日我踢你一脚,寻事寻开心而已。凭着两位国公爷的交情,他们也不敢真闹翻了。” 买的里八刺笑道:“姚姑娘看的通透——你当真不想见邓家兄妹倒霉?” 姚妙仪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听说他们曾经也得罪过世子你?就这种四处招祸点火的脾气,最头疼的应该是卫国公吧。” “什么世(柿)子、栗子的,这称呼听的太生分了。”买的里八刺笑道:“他们都叫我阿刺,你叫我阿刺就行了。” 我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生分”再正常不过,一旦叫阿刺,就显得交浅言深了呢。姚妙仪暗道,估摸就是这自来熟的本事,让买的里八刺很快融入了世家子的行列当中。 姚妙仪和宋秀儿上了马车,丘福赶车,买的里八刺一路护送跟随,一直送到了织锦二坊的百和堂。 平日只要下车,看门的阿福必定殷勤的搬来下马凳,打着帘子,帮姚妙仪扛着药箱。而阿福在城隍庙遇袭,中了五步蛇毒后,就一直卧床休养。 离家三日,回来已发生了大变故。 进门之前,姚妙仪抬头看着百和堂刷着金漆的牌匾,这个牌匾是道衍禅师亲手所书,行笔间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难得的好字。 可是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的义父了,姚妙仪鼻眼间泛出一抹酸涩。回到后院,姚妙仪先去看了卧床的阿福,阿福的箭疮已经由黑转紫,由紫转红,没有大碍了,只是还有脓肿,余毒未清。 阿福这个糙汉子难得抱怨一次,“……朱五郎每天都来给我诊脉敷药,嘘寒问暖。只是他贵为周王,而我是卑贱之躯,那里敢要他服侍呢。我都跪下求他了,可他不听啊,说一切照旧,出宫之后,他就是个普通的大夫,有何不可?唉,愁死了。” 自从得知朱五郎真实身份后,宋秀儿对他的印象由恶转好,便出言为他辩解,“朱五郎宅心仁厚,妙手仁心,是个好人呢,福叔这样又跪又求的,这不是把他当外人了嘛。” 阿福叫屈道:“秀儿,当初是你天天刁难挖苦他的,现在反过来替他说话了。” 姚妙仪说道:“我回来了,你的伤以后交给我料理便是,不用麻烦朱五郎。” 阿福松了一口气,“多谢姚大夫。对了,方才道衍禅师和姚继同回来了,草草的收拾了行李,据说搬到了寺庙去住。姚继同还写了一封信,要我亲手交给你。” 他们终究还是走了。 姚妙仪拿着信件回房,姚继同在信中说,道衍禅师已经去信苏州老家,要姚大伯在姚氏族谱中除去她的名字,而且还写信给了魏国公,放她归宗,改为本姓徐。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姚妙仪。 ☆、第61章 万寿寺是千年古刹,佛教盛地,洪武帝朱元璋少年贫困时曾经出家当过和尚,四处化缘游历,信奉佛法。 称帝之后,朱元璋时常召集天下高僧,在蒋山开设法会,论经修佛,挑选其中的出类拔萃者,委任官职,给予俸禄。大明初期,时常会看见各类穿着袈裟的和尚官员在朝理事。道衍禅师便是在蒋山法会上得到盛宠,被洪武帝安排在万寿寺修编《元史》。 后来道衍禅师出使高丽国,满载而归,盛名之下,却闭关修闭口禅,此举令人费解,倒是洪武帝听说此事后,对道衍赞誉有佳,说他淡泊名利,志存高远。 道衍斩断和姚妙仪父女之缘,不便继续留在百和堂,和义子姚继同双双搬到了万寿寺的禅房落脚。 十年父女情,说断就断了。纵使道衍禅师这种方外之人事后也有些怅然,读经抄卷都无法静心,习惯性的摸了摸左腕的佛珠,扑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佛珠赠给了妙仪。 道衍禅师走出禅房,在万寿寺信步游荡。脑中却一直回想着这十年和姚妙仪的点点滴滴:从寺庙门口捡到小乞丐般的妙仪;发烧说胡话的妙仪;聪明好学的妙仪;混迹市井的妙仪;初入明教的妙仪;第一次杀人的妙仪;替兄从军的妙仪;还有,被他决然斩断父女之缘,震惊受伤的妙仪…… 今日大雪初停,天气放晴,寺里品阶低级的僧人们沿路铲雪,铲走齐小腿深的积雪,石板路终于露出了青色的真颜,除去飞雪的装饰,返璞归真。 道衍禅师觉得,自己就如同表面的积雪,妙仪就是石板路,当春天来临,或者受了外力干扰下,积雪终究消失,而妙仪会呈现她最初的身份——魏国公嫡长女。 罢了,罢了,或许一切皆有定数。 不知是谁抛过来一张纸条,落在道衍脚下。 一刻钟后,道衍按照纸条的指引,到了一个香客的禅房里。 是光明长老狐踪。 狐踪刮掉了花白的胡须,头发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染黑了,腰身笔直,穿着珍贵的狐裘,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几岁,和城门附近贴的悬赏告示上的糟老头似的画像判若两人。 估摸满城寻找狐踪的毛骧打照面,也认不住他来。 道衍禅师说道:“我们以为你已经出城,远走高飞避风头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亲兵都尉府也估计我已经出逃了。”狐踪一笑,眉宇间一股读书人的风流态度,“我已经开始在金陵召集旧部,训练新人,以谋大计。” 道衍禅师淡淡道:“哦?此事你并未在飞鸽传书中提起。” 狐踪点点头,“没错,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小明王年纪小,不经事,我打算准备妥当后再告诉他。” 道衍禅师面无表情,说道:“他毕竟是小明王。” 言下之意,就是说狐踪擅做主张。 狐踪沉默良久,说道:“其实我今日告诉你,就等于告诉了小明王,他向来对你言听计从。” 这话有些诛心了,等于说小明王是道衍禅师的傀儡。 道衍禅师连眼睫毛都纹丝不动,说道:“你误会了,小明王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只是他天性恬静,对人恭敬有礼,习惯商量着办事,润物细无声对事情施加影响,甚少用小明王的身份强行推行他的主张而已。” “狐踪,这次就当你被人背叛,刚刚出狱,心有戾气,口不择言,我不会计较,更不会告诉小明王,你以后莫要再说这等话了,明教如今势微,禁不起猜忌误会。” 狐踪和道衍禅师对视片刻,而后比了个手势,请道衍禅师坐下,说道:“抱歉,在天牢这半年来,无时不刻不想着复仇,是仇恨支撑着我抵抗严刑逼供、拒绝朱元璋高官厚禄的诱惑,一直熬到今天。” “出狱后,见小明王一直不温不火的样子,没有任何锐意进取的计划,心下很是着急,难道有生之年,都不能光复明教,将小明王推上帝位吗?小明王跟着你修佛,是不是也学着四大皆空了?” 对面狐踪的疑问和委屈,道衍禅师叹道:“你我都是从少年起就秘密追随明王,历经风雨,对明教忠诚之心,日月可鉴。岁月蹉跎,我们从青葱少年,成了白发老者。” “年纪大了,从少年时就开始追寻的理想却屡遭挫折,迟迟未达成,我们一辈子都投身在这个理想之中,如今却看着现实和理想似乎越来越远。失望、焦躁、愤懑,心中是五味杂陈啊。” 道衍禅师一番推心置腹,狐踪连连点头,“你我少年时就是知己,如今也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情。明教不能再这样不温不火、被动挨打下去了。这大明的天下本该属于小明王,你我也应该是魏国公、曹国公这样一品公爵的大人物,而不是隐姓埋名,龟缩在角落里,如过街老鼠般,是人人喊打的魔教逆党。” 狐踪一拳击打在炕几上,震得茶盅的杯盖都发出嗡嗡之声,面上满是坚毅之色,“有生之年,我想亲手拥戴小明王登上皇帝宝座。” 道衍禅师拍了拍狐踪的肩膀,“曹操有句诗说的极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们这些人的理想并没有被岁月消磨,反而更加坚定了。狐踪,待明教休养生息完毕,小明王定会重振士气,以图大业的。” 狐踪紧紧抓着道衍禅师搁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我被关进天牢,也并非毫无收获,离我牢房不远处,关着魏国公以前谋士的夫人,从她那里,我知道了一些魏国公府的秘密,由此制定了一个绝佳的计划,倘若成功了,对我们的大业,有事半功倍之效。” 道衍禅师心中一沉,问道:“那个周夫人是你杀的?” 狐踪点点头,“我从她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后,遂将她灭口了。没有在飞鸽传书里明说,是怕小明王心慈手软,不理解我的行为,反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周夫人一死,昏鸦才会尽快恢复魏国公嫡长女的身份,开始我计划的第一步。” 没想到是狐踪杀了周夫人,我还以为是当年杀害徐夫人幕后真凶收买狱卒所为。道衍禅师沉默片刻,说道:“杀一个无知妇人的方法有千百种,你是故意用动静最大的马钱子之毒,实则是知晓妙仪懂得医术,一眼就能看出蹊跷之处。由此怀疑是我暗中指使,而我——” 狐踪坦然承认道:“没错。你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你小心谨慎的秉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旦起疑或者离心了,不管多么不舍,都会毅然转身,不再回头。你能成为智慧长老,多年在明教屹立不倒,亲手抚养教导小明王,小心谨慎这一原则功不可没。” “我故意制造这次误会,使得你们父女暂时离心,徒生间隙,你逐走昏鸦,昏鸦才能放下羁绊,归宗徐家,成为徐家大小姐,开始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你放心,将来我会亲自出面,澄清误会,再进行下一步计划,昏鸦肯定会再次投入明教的怀抱,心甘情愿为我们所驱使。” 道衍禅师问道:“你如何笃定身为国公府嫡长女的她会重投明教,重拾昏鸦之名?” 狐踪冷笑道:“昏鸦有两个心结,一是外祖父谢再兴叛变之谜、一个是她母亲徐夫人被刺杀的真相。只有掌控这两个谜团,将我们想要的一面诠释给她看,就能通过这个操纵她的想法。” 道衍禅师问道:“就像制造周夫人之死那样?” “对。”狐踪说道:“你看,这不就立竿见影了吗?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和她十年父女之情,还不是说断就断了。不为名利,只为当年这两桩悬案,犹如龙之逆鳞,触碰不得。” “所以你的计划是——”道衍禅师看着眼前的老友和伙伴,狐踪身为光明长老,心机和实力都不输道衍,也几乎从无败绩,只是去年阴沟翻船,败在郭阳天这个叛徒手里。 狐踪收罗旧部,重振旗鼓,放手一搏,说不定真能如愿。 狐踪摆开了一个围棋棋盘,以黑白子拟人,细细讲述了他的计划。 道衍禅师听了,暗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妙仪就如在火焰上,两面皆被炙烤了。 ☆、第62章 音奴朱橚 织锦二坊,百和堂。 茶续了第三道热水,滋味和喝白开水没什么两样了,而且有股涩意在唇齿间漫开,买的里八刺依然犹如饮琼浆似的不紧不慢喝着茶水。 宋秀儿去了后院厨房,对正在熬辣酱的姚妙仪说道:“那个叫做什么什么刺的北元人把咱们药铺当做茶馆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都换了两遍茶叶,续了六次热水。” 姚妙仪习惯想心事的时候做些重复的小活计,以此来掩饰心里的矛盾和纠结——比如熬酱,锅铲要不停的在大锅里搅动翻炒,*的气息熏烤在脸上,汗水淋漓。 她不再是道衍禅师义女,也和明教断了联系,连续失去两大助力,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姚妙仪有些茫然。 姚妙仪随意用衣袖抹去额头鼻尖的汗珠,说道:“马上就熬好了,盛一坛子给他,打发他走。” 买的里八刺一大早就来到了百和堂,说是要买辣酱,恰好辣酱已经售罄了。宋秀儿要他明天来,可是他却干脆在店里坐下,说反正无事,慢慢等,甚至要主动请缨,要去灶下帮姚妙仪熬酱去! 他身份特殊,姚妙仪对其敬而远之,说辣酱是自己研制的秘方,不方便外示,婉言拒绝了。 没想到这位北元世子真的赖在店里不肯走了,喝了一肚子水饱,见外头耍猴的开始敲响铜锣,招揽行人,他居然童心未泯似的出去围观。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街上甚是热闹,过年时人们大多手上能松快些,是一年用花钱最多的月份。许多民间艺人在街上耍百戏,讨赏钱,猴戏是最热闹的一种,买的里八刺挤在人群中拍手叫好,朝着竹编簸箩里扔铜钱。 身为大明最重要的人质,身边有不少护卫明里暗里的盯梢,买的里八刺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笑嘻嘻的往簸箩里扔了个小银馃子。 耍猴的嘴都笑裂开了,对猴子说道:“来,给这位客官磕几个响头!” 那红屁股猴子通人性,果真磕头了。买的里八刺拍手叫好,又往里头扔铜钱。浑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这时周王朱橚出门看诊回来,将一吊钱诊金交给盘账的宋秀儿,冷得搓手跺脚说道:“这天是放晴了,却好像比下雪那阵子还冷。” 现在宋秀儿对朱橚的态度转好,各种殷勤感激。她泡了一杯热茶,还端一盘抓亲手炸的芝麻麻花递过去,“瞧病那家人也忒抠门了,接送你的马车上连炭盆都没有,冻坏了吧,来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朱橚喝着热茶,嚼着香脆的麻花,心情顿时大好。锦衣玉食的周王不做,非要在民间行医吃苦,并怡然自得。 快到中午,店里没有客人,宋秀儿端了一盘瓜子磕着,和朱橚闲聊:“朱五郎,你是不是随时都能找到毛骧?我亲手炸了麻花,里头加了足料的牛乳白糖,比外头买的好吃多了,你帮忙送一些给他。” 朱橚情窦初开,和香料铺的王姑娘郎情妾意,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的走路都像飘似的,因此看别人的目光都带着异样的粉色,笑道:“你为何要单单送给他?” 宋秀儿毫无扭捏之态,坦然的磕着瓜子,“他答应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算是半个师父吧,徒弟孝敬师父,天经地义啊。” 朱橚笑问道:“他都教你些什么招数,打出来给我瞧瞧。” 宋秀儿站起来打了一套拳法,虽是有些花拳绣腿,但也有模有样,一拳一腿都带着风,看来平时用心苦练过的。 “如何?我每天都提水、下腰、踢腿练力气,初时筋骨有些酸疼,现在好多了。” 见宋秀儿如此认真,朱橚放下了调笑之意,说道:“目前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你是个有毅力的人,持之以恒下去,肯定略有小成。” 宋秀儿笑道:“麻花已经包好了,你记得帮我送给毛骧。” 朱橚答应了,话音刚落,买的里八刺从猴戏那里折返而归,见朱五郎在此,兴冲冲的打了招呼,“五郎,你也在啊。我在等姚姑娘熬酱。” 兄长朱棣曾经嘱咐过朱橚,北元世子城府极深,不要他结交,保持基本的礼仪即可。 朱橚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找了看医书的借口走开了。 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一对中年夫妇左右扶着一个美丽的少女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手里、肩背上还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中年男子叫道:“大夫在不在?” 朱橚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忙放下医书,快步迎过去,帮着中年夫妇提起沉重的年货。说道:“伯父伯母,音奴她怎么了?” 那受伤的少女正是他的恋人王姑娘,闺名叫做王音奴。 中年夫妇是王姑娘的父母。这对夫妇经营着香料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王姑娘疼的脸色发白,面带歉色,说道:“这不快过年了嘛,我们全家出来买年货。都怪我爱凑热闹,挤到人群里看耍猴的,人多拥挤,不知被谁踩了一下,这大过年的伤了脚,真是太倒霉了。” 王姑娘生的极好,此刻身上有病痛,更有西子捧心之美态。 宋秀儿向来不喜欢她,总觉得她是狐狸精,只是碍于自己欠着朱橚人情,王姑娘的父母还在当场,不好意思甩脸子给她瞧,便眼不见心不烦,端着瓜子去了灶间找姚妙仪说话。 见情人受伤,朱橚心疼不已,口不择言来了一句:“快快坐下,我看看伤的如何了。” 脚踝对女子而言,是极私密之处,这对有情人至今只是暗暗牵过小手,说一些小情话,还没有到肌肤相亲的地步。 王姑娘苍白的脸色浮出一抹绯红,王父面色不悦,老丈人看女婿,左右都看不惯。王母心疼女儿,忙说道:“你配些跌打损伤的药水,我给她抹上就行了。” 朱橚自知失言了,他是个守礼之人,想着以后说服父皇母后接受王姑娘这个平民王妃,以后长相厮守…… 尴尬之时,朱橚找借口说道:“我的意思说姚大夫在店里,要她看看音奴的伤势。对症下药的话能够快一些。” 王姑娘说道:“姚大夫是个大忙人,这点小伤,哪好意思劳动她呢,配些药油搽一搽就行了。” 朱橚正处于热恋期,心上人哪怕掉一根头发都觉得心疼,那会就这么看着王姑娘将就着抹药油? 他殷勤的给王父和王母倒了茶,端上宋秀儿做的麻花做茶点,亲自去厨下请姚妙仪,“王姑娘扭伤了脚,你帮忙看一看伤势如何?” 此时辣酱已经熬成,姚妙仪正在和宋秀儿将新酱分装在小坛子里。宋秀儿不屑一顾,说道:“就这点小伤都要姐姐亲自看诊?王姑娘好大的面子啊。我家姐姐是国公府的千金呢!” 朱橚厚着脸皮说道:“不看她面子,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妙仪去看看伤势。” 姚妙仪放下锅铲,说道:“好了,我跟你去看看,欠下的人情记得要还哦。” 朱橚笑道:“那是自然,妙仪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恐怕不是你能给的,姚妙仪笑了笑,“好,一言为定。” 姚妙仪洗净了双手,去看王姑娘的脚伤,脱下鞋袜,露出白玉般润滑细腻的肌肤,脚踝处稍微有些肿胀。 摸骨诊断后,姚妙仪说道:“只是肌肤浮肿,没伤着骨头,抹点药油养着,明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王母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倒了药油给女儿涂抹上。 屏风前面的朱橚正和王父套近乎,案几上的年货堆成了小山,“伯父,你们买了这么多年货,王姑娘的腿又伤了,不如我赶马车送你们回家吧。” 王父迟疑道:“这——算了吧,我去外头雇一辆马车。你是大夫,怎好意思让你屈尊赶车呢。” 阿福余毒未情,还在卧床休息。朱橚乐于充当马车夫,在未来岳父岳母面前好好表现自己,忙说道:“外头的马车不干净,您别推辞了,我这就去套车。” 朱橚套好马车,和王父一起将大包小包往马车上搬去。屏风之后,王母也给女儿涂好了药油,穿上鞋袜,并再次向姚妙仪道谢。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兵刃相间之声,有人大声叫道:“妙仪!小心那对母女!” 是朱棣的声音! 那王母闻言,脸色大变,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朝着姚妙仪刺去! 姚妙仪反应迅速,她一把拉过行动不便的王姑娘,拦在前面当挡箭牌。 匕首刺穿了王姑娘的棉衣,陡然停住,王母收回了匕首,看来很在乎这个“女儿”的生死。 姚妙仪顺手拔下王姑娘发髻上的银簪子,对准了她的咽喉,叫道:“退后,再进一步,我就捅穿她的脖子!” “不要!”王母失声叫道。 锋利的簪尖在王姑娘如玉般的颈脖处划下第一道血痕,鲜血从肌肤渗出,犹如一条血蚯蚓似的蜿蜒而下。 姚妙仪冷冷道:“我说过了,退后。” 这时候王父和买的里八刺将一柄弯刀架在朱橚的脖子上,以此为人质,缓缓走过来,买的里八刺说道:“放了她,放我们离开金陵,否则,我就杀了周王。” 朱棣和毛骧紧跟其后,朱棣看着弯刀下亲弟弟震惊失望的脸,顿时心如刀割。 ☆、第63章 石破天惊 早在周王朱橚邂逅千娇百媚的王姑娘,并一见钟情后,当哥哥的朱棣放心不下,要毛骧仔细查一查王家的底细。 王家和姚家一样,都是奉皇命从外地迁徙到金陵城的富户,祖籍山西某个不知名的小县城,路途遥远。毛骧接连派出了亲兵都尉府的三波暗探,去山西老家里调查。 这一查就是三个月,朱橚早已和王姑娘陷入爱河,聊聊我我了。今日一早,深受重伤的暗探终于回到金陵城了,说户籍上的王家父女早就遭遇火灾死了,金陵城的是冒牌货,居心叵测。 查清身份后,暗探们一路遭遇各种截杀,共计百来号人出去,只有一个伤残的暗探诈死,并扮作乞丐活着回到了金陵城。 毛骧闻言大惊失色,朱棣正好他一起查鸡鸣门天牢魔教逆党越狱案,两人匆匆赶来百和堂保护周王朱橚,并派另一波兵士去香料铺抓捕王氏一家。 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王氏一家正好了计划今日设计动手,将周王钳制为人质,交换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 双方互相捏着关键的把柄在手,以皇子换皇子,这笔买卖算是公平。 王氏一家是北元埋在金陵城的棋子,效忠成吉思汗的后裔黄金家族,他们拿着王家的户籍皇册来到金陵城,从宫中眼线那里打听来的情报,说五皇子朱橚扮作大夫,在织锦二坊的百和堂坐诊。 对付朱橚这种天真纯情的少男,没有比美人计更好用的了。 什么被土匪打劫中箭受伤、逃亡时和家人失散等等,都是刻意设计的谎言,连箭矢上的乌头之毒,也是她自己淬上去的。 朱橚果然中计,在温柔乡中迷失,被爱情冲昏头脑,即使王氏一家偶尔露出破绽,也都视而不见。 之后曹国公李文忠北伐凯旋,将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俘虏到金陵城。王氏一家收到上头的指令,营救世子。 王氏一家的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扮作耍猴戏的北元探子传话,放出暗号联络买的里八刺,在百和堂动手。 为了以假乱真,王姑娘的脚踝是在围观猴戏时,被王母重重的踩了一脚,施展苦肉计。 两口子搀扶着“闺女”来百和堂求援,并且带着各种沉重的年货,就是预料朱橚会心疼王音奴,亲自她们一家三口回去。 百和堂阿福卧床不起,肯定是朱橚亲自帮着赶车搬年货,而马车一旦离开织锦二坊,王母会找借口要去城外的玄真观给闺女上香祈福,要朱橚一直赶车马车出城,在城边偏僻之地将他打晕俘虏。 而此时买的里八刺也找借口到了玄真观赏梅花,北元的密探会引开跟随的明朝护卫,买的里八刺由此脱身,和俘虏了朱橚的王氏一家会和,并以朱橚为人质,一路挟持着他离开大明,回到北元。 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如果中途没跳出个姚妙仪、如果朱棣和毛骧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话。 朱橚对王姑娘用情太深了,伤点皮肉都要屈尊去请姚妙仪亲自帮忙看看,结果姚妙仪将王姑娘为人质,和买的里八刺以及王父、王母对持。 姚妙仪将簪尖对准王音奴的咽喉,逼退了王母。 被弯刀锁住咽喉的朱橚定定的看着王音奴,脸上先是震惊和失望,而后目光黯淡,好像有些什么在心里陡然崩溃了,面如死灰:“音奴……你……你骗我。” 王音奴则泪如雨下,瞬间润湿了衣襟,反反复复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朱棣心疼弟弟,说道:“五弟,莫要被这个妖女哄骗了,她若真有半分愧疚,早就向你示警了,如今想出这个苦肉计,引你驱车出城,明摆着要治你于死地啊!” 朱橚毕竟年轻,被初恋情人一家背叛,顿时伤心欲绝,对亲哥哥的劝告置若罔闻,眼中依然只有哭成泪人的王音奴,连声音都哽咽了,“你到底……那些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王音奴说话声都是哭腔,“我……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 王母冷哼一声,说道:“音奴,你莫要心软,也不必愧疚,这个周王若真的喜欢你,他为何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从不提起婚姻大事?无非是见你颜色好,起了玩弄之心罢了!男人眼里只有权势和富贵前程,朱家皇子们将来的王妃必定是高官公卿之女,谁会娶一个平民女子做王妃?岂不是自毁前程?” 朱橚说道:“音奴,我花前月下的誓言句句是真,我此生只好医学,立志学神农尝百草,悬壶济世,编写医书。权势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想和你……呵呵……” 朱橚仰天怅然大笑,笑的都带出了眼泪,“我太天真了,被你们一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真是大明最没用的皇子啊!父皇养我何用?” 朱橚半生顺遂,在亲哥朱棣的关心下长大,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打击,心如明镜,纤尘不染,一朝被心爱之人算计背叛,觉得自己所求所想之事都化为泡影,成为笑谈,居然心怀了死志,朝着架在脖子上的弯刀撞去! “五弟!”朱棣心如刀绞。 “五郎!”王音奴叫的撕心裂肺。 幸好买的里八刺眼疾手快,撤下了弯刀,朱橚的脖子只是被划了一道浅口,并没有伤及要害。 这下扯平了,王音奴和朱橚脖子上都开始流血,眼泪也哗哗往下落,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好一对苦命鸳鸯,中间夹着家国情仇的巨大鸿沟,已是破镜难圆了。 此时整个织锦二坊都被五城兵马司和亲兵都尉府的将士们团团围住,关闭坊门,肃清街道,沿街的士兵站成一排,将百和堂围的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买的里八刺暗暗叫苦,就差一步啊!倘若没有姚妙仪,或者燕王朱棣晚半天来寻朱橚,此刻他都不会如此被动。 太子朱标和魏国公徐达奔驰而来,走进百和堂,看见姚妙仪挟持王音奴,和买的里八刺对抗的紧张场面。 徐达心中涌出一股酸楚,这十年来女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成为现在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 朱标正色说道:“买的里八刺,我父皇对你不薄,以郡王之仪待之。甚至鞭打了二弟,只因二弟曾经对你出言讽刺。你却以怨报德,算计我五弟为人质,实在令人失望。” 买的里八刺对着朱标行了一礼,平静说道:“太子殿下,金陵城虽好,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思恋故土,想要回家。还望太子体恤我的思乡之情。” 朱标说道:“城门坊门都已经关闭,插翅难飞。我刚得了父皇口谕,说只要你放下武器投降,放开我的五弟,便能既往不咎,你依然是我们的坐上宾。” 买的里八刺说道:“放我回北元故乡,我必然保证周王安然无恙。” 朱标面色转冷,说道:“四面楚歌,世子莫要孤注一掷,做下悔恨终身之事。我五弟向来与世无争,他平日对你的态度也是十分恭敬,两人从无交恶。况且他的生母和你的母后一样,都是高丽人氏,你却算计到他头上,于心何忍?” 朱棣此时心都凉了,太子的言外之意,是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住买的里八刺。至于五弟的生死,他是不在乎的,能够生还,皆大欢喜;倘若买的里八刺执意不肯让步,鱼死网破,那就…… 生母死的早,长兄为父,朱棣从小就护着这个亲弟弟,其用情之深,是远远超过太子朱标这个异母哥哥的。 看着悲伤绝望的亲弟弟,朱棣把心一横,走上前去,说道:“买的里八刺,我愿意和五弟交换,我为人质,你放了他。反正你要的是大明皇子,我和五弟没有什么区别。” “四哥!不要!”朱橚犹遭重击,呆若木鸡。 买的里八刺心中打着小算盘:燕王向来得到洪武帝的看重,倘若以他为人质,比无用的朱橚能多出一成胜算。 太子朱标心中一亮,五弟不过是个痴迷医学的废物,而四弟就…… 此时姚妙仪脑子转的飞快,暗中分析着局面。 按照她的推测,王氏一家应该都是北元密探,潜在金陵城,伺机而动。身为密探死士,应该以目标为重,抛开自我和同伴的身死才是——可为何王母会如此听话,就连买的里八刺似乎也十分看重王音奴的生死? 或许王音奴的真实身份并不仅仅是北元密探? 姚妙仪决定试一试。 她挟持着王音奴退到了取暖的火盆旁边,左手持簪继续抵在喉间,右手将烧的通红的火钳,毫不留情的烙在了王音奴的大腿处! 刺啦一声,伴随着王音奴凄厉的尖叫,一股焦臭随着白气在她大腿处腾起。 “音奴!”朱橚瞳孔猛地一缩,好像经受炮烙之刑的是他,伤在她身,痛在他心,一副余情未了的样子。 “郡主!”王母大惊失色,不禁叫出了声。 郡主? 犹如在绝望中看见了曙光,朱棣暗道,这个王姑娘是郡主!如此一来,朱橚有一线生机了。 姚妙仪沉着冷静,并没有被王音奴的惨样所触动,将火钳放在火盆里再次烧红了,威胁焦急愤懑的王母:“老实交代她的真实身份,否则下一钳就烙在她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以后不叫活观音了,改叫夜叉如何?” “住手!快住手!”王母连连叫道:“她是我大元丞相王保保之妹,郡主王音奴!” ☆、第64章 天命难违 朱标从小在文人堆里,何尝见过这种施刑烙肉的场面?单是闻到焦臭味就已经欲欲作呕。 朱棣等人则心生希望,如果这个绝色女子真的是河南王王保保的妹妹,那朱橚应该有救了。 王保保是北元权相,是最受北元宣光帝器重的人物,也是朱元璋最忌惮的对手。 对于这个王保保这个对手,朱元璋的手段是软硬兼施,硬的当然是打仗了,用武力去征服,软的就是拉拢招降。 招降的成果很显著,王保保的弟弟脱因帖木儿,汉名叫做王金刚,刚刚归降了大明,朱元璋对北元投降的高级将领皆是厚待之,如今这位王金刚就在大明任职。 姚妙仪暗道,难怪买的里八刺等人如此关心王音奴的安危,这王姑娘贵为郡主,更是王保保的亲妹子,贵为世子的买的里八刺也不敢将其视为草芥,丢在一边不管她。 倘若买的里八刺对王音奴的生死漠不关心,即使他逃回北元,也会失去权臣王保保的支持,在北元皇室孤立无援。 姚妙仪说道:“原来王姑娘贵为郡主,是我无礼了,他日定当上门负荆请罪。” 嘴上这么说的,手里的簪尖依然顶着王音奴的脖子。 朱棣说道:“郡主,我五弟生性单纯,立志医学,将来当一个著书立说的医学大家,对政治权谋一无所知。郡主,请你给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吧,他不该就这么死在弯刀之下。我愿意代替五弟为人质。” 言下之意,就是要王音奴出面,说服买的里八刺等人放过朱橚。 朱橚坚决不让,叫道:“四哥,是我犯下的错,理应我一人承担,不要你给我背黑锅。倘若你遭遇不测,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生不如死啊。” 这时火钳已经再次烧红了,姚妙仪驾轻就熟的举起火钳,对准了王音奴的绝世容颜,讽刺一笑道:“买的里八刺!放了朱橚,否则王音奴就要变成王夜叉啦。” 买的里八刺似乎有些动容,一旁的王父说道:“殿下,你莫要信她的鬼话。王姑娘贵为郡主,她不敢动手的。” 姚妙仪指着徐达说道:“有何不敢?我爹爹是魏国公徐达,就是捅破天去,也有爹爹给我撑着。只是今日若朱橚在百和堂出事了,我爹爹可以保住我的性命,但是店里的伙计,甚至街坊邻居都会被株连砍头,连累无辜。” “自打我在这里开了药铺,宋秀儿他们,还有邻居都多有照顾,我不忍心见他们无辜送命,就只能豁出去郡主的性命,来保护他们的性命。” 言罢,姚妙仪手中的火钳靠过去,虽然没有贴着王音奴的娇花般的脸蛋,但是灼热的气息瞬间将她散乱的鬓发烫糊了。 王母当即向买的里八刺跪下了:“殿下,求你救救郡主,她是河南王唯一的妹妹,不能被活生生烧死啊。” 买的里八刺双拳紧握,而后松开了,对王父说道:“放下周王走吧。” 王父说道:“放了周王,我们就前功尽弃了,殿下也会被侮辱软禁。” 买的里八刺面有慷慨之色,说道:“王保保有复国之才,倘若为了我而牺牲他唯一的亲妹妹,岂不是寒了这些忠臣们的心?也罢也罢,天命如此啊。” 买的里八刺转身太子等人说道:“我们投降,放周王。你们也放了郡主吧,莫要为难一个女孩子。这些北元探子,也请留他们一条性命。” 在场做主的只能是太子朱标。朱标说道:“我父皇说了,只要世子肯回头,放了周王,一切礼遇保持原样,不会苛待世子。皇上乃真龙天子,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朱元璋是个能忍之人,明知买的里八刺并非善类,也宽容原谅。如今北元宣光皇帝只有买的里八刺一个儿子,把这个儿子扣在金陵,将来定有大用场,不舍得毁掉这个绝佳的人质。 买的里八刺放下弯刀,将朱橚推出去,朱棣赶紧拉着弟弟,命毛骧等人好好保护他。朱橚失魂落魄的看了王音奴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再也不回头。 买的里八刺对姚妙仪说道:“姚姑娘,轮到你放人了。” 姚妙仪扔掉火钳和簪子,也将王音奴推开了,暗想这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郡主将来估计和张士诚的女儿永安郡主一样,像只雀儿似的幽禁终身。 太子朱标果然说道:“来人,给世子和郡主备好车马,请入宫廷。” 朱标此时非常高兴,今日兵不血刃的戳破了买的里八刺逃跑的阴谋、救了五弟、还捡宝似的俘虏了王保保的亲妹妹王音奴,真是大获全胜啊,父皇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王音奴咽喉还在流血,大腿处的烫伤更是惨不忍睹,瘫软在地上,行走艰难。徐达对女儿说道:“凤儿,你这里有药,给郡主包扎一下伤口吧。“徐达历经风云变幻,各种政治权谋,深知盟友和敌人的界限其实非常模糊:方才王音奴是敌,现在是洪武帝看重的人质;之前撕破脸,兵戎相见,现在太子都以礼相待了,姚妙仪不能和郡主结怨太深。 要我给她疗伤?明明刚才她差点就害死了周王朱橚啊!甚至连燕王朱棣都差点被牵扯进去了!还有秀儿,阿福,织锦二坊的街坊邻居们,一旦朱橚真被弄死了,他们无疑都会受到牵连,重则砍头,轻则发配流放,痛不欲生啊! 姚妙仪不解徐达的深谋远虑,只是既然魏国公开了口,不好断然拒绝。治疗烫伤的药粉都是现成的,姚妙仪将半瓶子药粉都倒在王音奴大腿的患处,草草包扎了,反正进宫之后,有的是御医出手疗伤。 药粉敷在患处,灼烧的伤口有了一丝清凉之意,不像刚才深入骨髓般的疼。王音奴低声说道:“多谢,姚姑娘,你是个好人。” 姚妙仪呆住了:好人?我刚才那样对你,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毁了你的容貌,你还说我是个好人?是不是疼的糊涂了? 王音奴不敢和她直视,垂眸说道:“朱五郎是个好人,其实我的本性也不坏,可偏偏我们要兵戎相见,互相算计砍杀,永无休止,这到底是为什么?” 姚妙仪一怔,很快反驳说道:“大家各有立场,各为其主罢了。还有,是你算计了朱五郎在先,我不得已才算计你严刑逼供,否则今日织锦二坊要血流成河了。休想让我对你有一丝愧疚。” “你今日若得逞了,劫走朱五郎,带走买的里八刺,我们一群人跟着倒霉,到时你轻飘飘来一句,‘我身不由己’,滴几滴眼泪就完了,这也太虚伪了吧。你的命是命,我们就活该倒霉?” 王音奴哑口无言。 太子朱标带着世子和郡主进宫了,朱橚也跟着哥哥朱棣回宫,跪地请罪。洪武帝见儿子颓废失神的样子,心想儿子今天死里逃生,到底没舍得抽打教训,只是长长一叹,说道:“遇到红颜祸水,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劫,过去就过去了,以后莫要耽于美色,被红粉骷髅所诱。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可服气?” 本来以为按照父皇的爆炭脾气,至少会抽打一顿,罚俸降品级的,却没想到被轻轻放过了。 朱橚木然的磕头谢罪,“儿臣知错了。” 朱棣也跪地说道:“五弟年幼无知,自有过错。儿臣作为兄长,没能照顾好弟弟、及时发现北元探子的阴谋,实乃失察之罪,请父皇责罚。” 朱元璋叹道:“五郎今年也有十七了,还‘年幼无知’?四郎啊,你们都是即将出宫建府的亲王,将来统治藩地,保家卫国,这是每个皇子的荣耀,也是责任。五郎不能总是在你的庇护下,他长大了,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顶天立地。” “册封你们为亲王的诏书上,写明了朕要法古建邦,将你们分封到各地为王,今尔有国,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掌控军队,守卫大明江山。” “从汉朝七国之乱后,对藩王各种忌惮,从未有任何朝代敢法古建邦,给藩王如此大的权力。可是朕相信你们兄弟能够齐心协力,一起守护朕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尤其是今日听说朱棣愿意舍身顶替弟弟朱橚当人质的事情后,朱元璋更加坚定了自己法古建邦的信念!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比起大臣们,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儿子们。 那些悲观预计朕法古建邦后,将来藩王作乱,各自为阵,大明江山分崩离析的大臣们全都是想离间天家骨肉! 朱元璋固执朴素的认为,一个萝卜一个坑,藩地边关倘若不是自家儿子们镇守,那就是文臣武将们统兵在此,一个地方总得有人掌权吧!如果不法古建邦,那他的儿子们反而要受到大臣们的牵制欺负。 朱元璋觉得,我出生入死打来的天下,不分给自己儿子们,难道要拱手让给大臣?这没有道理啊!就像乡下地主买了田地,积攒家业,死后将家产分给儿子们,再由儿子们雇佣长工耕种,春根秋收,长长久久的永享富贵。 哪有把土地分给长工们,让儿子们端着金饭碗,可怜巴巴的看长工脸色施舍的道理? 再有劝朕放弃法古建邦想法的人,全都拖下去砍头! ☆、第65章 入坠深渊 八府塘,湖心小筑。 姚妙仪给永安郡主诊脉,昨日郡主腹痛见红,她被紧急带到了湖心小筑,为郡主保胎。 双手的脉都号过了,永安郡主双手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她咬了咬唇,嗫喏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问道:“如何?孩子能保得住吗?” 面上和语气都听起来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内心的关切和期待呼之欲出了。 姚妙仪定定的看着永安郡主,这个女人从初时的反抗,到接受怀孕的现实,到对腹中胎儿提心吊胆的关爱,就像一把晒干的挂面扔进了开水里,从挺直僵硬,变得柔软顺滑,随着开水的沸腾而盈动。 无力反抗,便要被迫接受现实,还要麻痹自己,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一股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而更悲哀的是,自己还要配合着燕王朱棣,将明教支持永安郡主的谎言继续下去。直到她安然生下皇嗣。 姚妙仪说道:“郡主平日忧思过度,时常夜不能寐,体虚乏力,对胎儿自是不好。我开的药只能医身,不能治愈心病,这安胎药不吃也罢,吃多了反而伤身。” 永安郡主长叹一声,“此乃心病,无药可医。我也知忧思伤身,对孩子不好,可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若是生下朱家的孩子,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惨死在朱家手里的父母和亲人?” “孩子是女孩倒也罢了,如果是个男孩,将来他岂不是要像靖江王朱守谦那样尴尬?可是若保不住这个孩子,我岂不是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活生生的一条性命,我岂能为他选择命运?掐断他的将来?” 永安郡主的脸上有母性的光辉,也有亡国郡主的悲哀,两种情绪交缠在一起,水火不容,每时每刻都像是在煎熬,孕期的妇女普遍都会发胖,而永安郡主却消瘦了,唯有小腹渐渐吹气似的变大,提醒她将要担当母亲的角色。 “姚大夫,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永安郡主神情恍惚,目光时而黯淡,时而尖锐,看得出她倍受煎熬,否则也不会向姚妙仪做无谓的求援。 姚妙仪的目的是要永安郡主生下皇嗣。她只得继续说着谎言,“郡主莫要想太多了,我们明教是支持郡主的。上一次你不也看到了明教教主亲手所写的书信了吗?” 其实所谓的密信,是朱棣的谋士所写。 永安郡主缓缓摇头,说道:“朱元璋虽然信誓旦旦安慰我,说生下孩子后,会给我和孩子名分,换一个身份进宫,从此一家团圆。可是我担心他会食言,到时候去母留子,孩子被送到深宫,而我继续被幽静在湖心小筑,从此母子分离,永无相见之日。” “妙仪,一个被马皇后抚养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和明教合作,反抗自己的父皇?可能我们现在定下的盟誓,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姚妙仪惊讶道:“皇上金口玉言,还能反悔不成?” “你还是太年轻了。”永安郡主嘲讽一笑,“人若身居至高无上的位置。做任何事情都不愁找不到正当的理由。一言既诺,就是金口玉言。反复无常,就是帝王心术。总之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指鹿为马呢,也有无数人鼓掌说皇上圣明。” 姚妙仪暗道,如此看来,永安郡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胡思乱想。郡主的父亲张士诚还是苏州吴王时,身处最纷乱复杂、群雄逐鹿的年代,看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见惯了尔虞我诈,生离死别,她不信朱元璋能守诺。 姚妙仪坦然说道:“郡主,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了,老实说,我也无能为力,看看教主是否有办法吧。” 永安郡主叹道:“我被幽禁在此,身边皆是皇上的亲信,平日也就和苏州同乡胡善围说一些家乡往事,善围是个不错的女子,但我不敢信她。外面有些我们张家旧日的幕僚门客和亲随,但现在我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挂念我这个旧主,或许早就改弦易辙,忠于朱明王朝了吧,唯有你——和你能够讲几句真话。” 姚妙仪正色道:“多谢郡主的信任。” 永安郡主眼里闪出一抹癫狂之色,“我想过了,或许我的一生都会葬送在湖心小筑里,永远见不了自己的亲骨肉,我的孩子也永远不知道他亲娘是谁,为了保护他的生命,而受过多少煎熬和委屈,可是——” 永安郡主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太过了!呵呵,姚大夫,你跟我来。” 永安郡主将姚妙仪带到书房,指着墙上挂着的《吴王行乐图》说道,“知道这幅画是谁所作?” 姚妙仪指着图轴上的篆刻落款说道:“吴中四杰之一的扬基。” 这副图轴非常熟悉,当初姚妙仪在此地更衣时,就是通过《吴王行乐图》而推测出了永安郡主的身份。张士诚自封为吴王,图轴里还有永安郡主少女时期的模样。此画就是扬基成为张士诚幕僚时,为吴王一家游园开家宴时所绘的行乐图。 这副工笔画笔触精妙,人物的表情,甚至轻风拂过树叶时的微颤都栩栩如生。 吴中四杰之名,实乃实至名归。 永安郡主说道:“扬基号称诗画双绝,我父亲惜才,生前十分器重他,为他刊印好几本诗集,并且请能工巧匠,照着他的几十副山水画雕版印制,装订成册,制作成了《杨公画谱》,这画谱已经刊出便备受推崇,扬基由此名扬四海。” 姚妙仪说道:“《杨公画谱》最初是刊印了一千本,后来的刻本都是照着画谱仿印的,不如最初的版本。如今在一些书坊之中,初本已经被奉为上好的善本,要价到五十两银子以上,有时候还买不到呢,留着惜售将来卖更高的价格。” 姚妙仪很纳闷,怎么突然扯到了扬基身上?自从张士诚死后,扬基已经转投朱元璋的怀抱,是朱明王朝的官员了,难道他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着帮旧主张士诚复仇? 永安郡主似乎猜出了姚妙仪心中所想,悲戚一笑,“树倒猢狲散,良禽择木而栖。扬基这种大才子也不能免俗,他当初对我父亲忠诚,说父亲是一代雄主。如今跪拜在朱元璋脚下,三呼万岁,也是句句发自内心。无情多是读书人啊,我才不会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 那你干嘛要提这副《吴王行乐图》?姚妙仪疑惑的看着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流泪笑道:“我父亲当年掌控江南盐田和海运,富可敌国,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天下文人雅士,英雄侠客,无不投奔而来,苏州城繁华似锦,犹如人间天堂。明教三雄,我父亲最为强大。可花无百日红,我父亲最终败在朱元璋手里,我被他俘虏圈禁,甚至*与他,怀上了肚里的孽种!” 永安郡主眼里满是滔天的愤恨之意,或许腹中胎儿感受到了母亲强烈的情绪波动,开始在肚子里不安的蠕动起来。 永安郡主深吸一口气,吃了一块奶糕,轻轻抚摸着肚皮,胎儿得到安抚,渐渐安静下来了,郡主低声道:“其实我父亲也早有准备的,他将书房各种密信,账本,名册,还有部分财富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以备将来东山再起之用。而这个秘密,就藏在初版的《杨公画谱》中。” 账本!姚妙仪藏在衣袖下的手蓦地缩紧握拳,张士诚的买卖私盐的账本!终于有了下落了! 永安郡主正低头抚摸着小腹,并没有注意到姚妙仪的异样,继续说道:“你别看现在这些朝廷官员个个人模狗样的,口口声声效忠朱明王朝,其实当年许多人秘密和我父亲联络,背叛出卖他们的主公,以求将来我父亲灭了他们的主公、一统江南、登基为帝后,他们依然能保全身份和财富,在我父亲那里谋得高官厚禄。” 姚妙仪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都有些什么人?” 永安郡主说道:“当时明教三分天下,陈友谅,朱元璋的谋臣武将,甚至还有元朝的官员都有暗中投靠的,我父亲当时如日中天,他们以为将来他最有可能一统天下。” 姚妙仪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现在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也在其列?” 永安郡主想了想,摇摇头,“徐达没有,不过——他的岳父谢再兴投靠我的父亲,不知为何被人揭穿了,满门抄斩,我父亲还为此叹息过,说他是个人才。” 轰隆!犹如一道天雷劈在心口。姚妙仪差点当场呕出血来:什么!外祖父真的是叛徒? 心中刮起了暴风骤雨,姚妙仪竭尽全力,才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哦?谢再兴果然背叛了朱元璋?听说谢家人在祠堂悬梁自尽,胸口血书一个‘冤’字。谢家灭门后,那宅子无人敢住,成了凶宅,传说夜里经常有鬼哭泣喊冤。” 永安郡主冷哼一声,“我亲眼见到谢再兴和我父亲密谈,两人言谈甚欢,谢再兴靠着我父亲手中的盐田,不知赚了多少银子,他冤枉?呵呵。” 姚妙仪如坠深渊,恍恍惚惚中,听见永安郡主说道:“你去买一本初版的《杨公画谱》,我教你解开画谱的秘密……” ☆、第66章 晴天霹雳 入夜,姚妙仪满腹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怕影响同榻而眠的胡善围,干脆偷偷的披衣起床,打着一盏琉璃灯走出卧房。 湖心小筑四面环水,河提全是密林,从船上看这座小岛,根本瞧不出里面建着一座精致的苏州园林,而这座园林对于永安郡主而言,是一座监狱。 而姚妙仪则住在心牢里,这个心牢由沉重的过去围困而成,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无法走出这个心牢。 而永安郡主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击破她的心牢,原来外祖父罪有应得,他真的是叛徒。是他背叛了朱元璋,也是他掌握的账本害死了母亲。 真是可笑啊,如果是这样,那这十年我只是缘木求鱼,追寻一个早就注定的结果。 她多么希望永乐郡主是在说谎,以给予自己继续坚持的勇气。但是她其实很明白,自己的希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永乐郡主确实看见了外祖父和张士诚暗中来往,至于他们在谈什么,是谁泄密告诉了朱元璋,可能在解密《杨公画谱》、找到张士诚藏秘之处才能揭晓。 而现在姚妙仪已经脱离了明教,失去了道衍和姚继同的支持,她该如何行动呢? “妙仪。”一个高大的男子从抄手游廊而来,正是燕王朱棣。 两人在中间避风亭处相会,停下脚步,姚妙仪将手中琉璃灯放在石桌上,敛衽行礼,“燕王殿下。” 琉璃灯下,姚妙仪全身都罩在黑色熊皮大氅里,头上还戴着蓝狐狸皮雪帽,只露出清丽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眼皮处投下黑色的阴影,犹如蝴蝶开阖着翅膀。 以前姚妙仪是军医、是机敏的女医、是随机应变的助手……唯独不是个女人。 而现在嘛,朱棣有些出神的看着姚妙仪,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其实昨天将她送到湖心小筑,他就一直暗中关注着她,她走过路,碰过的花儿,坐过的凳子,甚至吃过的食物,他都铭记在心,反复在心中回想捉摸。 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窗外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沉沦其中。 朱棣冷静的分析,他是像五弟朱橚一样,心仪一个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年纪、门第、性情等和自己都相当,将来可以娶她当燕王妃。 但是朱棣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不知道姚妙仪的心意如何。如果贸然表白,被她严词拒绝,甚至当做登徒子似的心生厌恶,从此闭门不见,岂不是太糟糕了。 所以每次他都处心积虑的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只是每次见面,他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姚妙仪和永安郡主白天密谋颠覆朱明江山,晚上见到朱棣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心虚,她先开口问道:“周王现在如何了?” 朱棣:“哦,父皇开恩,没有责罚他,目前圈禁在宫里思过,不得出宫,我也不能去看他。等到了除夕正月,我向父皇母后求求情,放他出来走走,散散心。” 说道过年,姚妙仪猛然记起,明日便是除夕了,一家团圆的日子,而她这十年都和姚家人过年,今年要自己单过了。 心情本来就跌入了深渊,现在干脆跌进地狱了。场面再次陷入沉默,朱棣看穿了她所想,安慰说道:“明天除夕,你恐怕会回魏国公府了。你救了五弟,戳穿了北元世子的图谋,父皇很欣赏你,他估计下旨让你认祖归宗。这样一来,就无人敢质疑你的身份了。” 朱棣是希望姚妙仪重新做回徐家大小姐,因为父皇要法古建邦,注定未来的亲王妃们必须出身豪门,不可能有什么平民王妃。 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姚妙仪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当着朱棣的面,也不好意思说洪武帝独断专行,不考虑她的感受,只是说道:“我姓甚名谁,竟也不能自己说了算。” 朱棣说道:“谁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这是命定之事。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起儿时的往事?” “没有。”姚妙仪说道:“倒是听了许多关于徐凤的身世,她母亲被刺杀,外祖父一家子也没了,表哥朱守谦在宫里是个尴尬人等等。反正这个徐家大小姐好像不好当,不如我做医女来的自在。” 朱棣说道:“你改为徐姓之后,肯定不能继续行医了。豪门贵女,如何行得商贾之事?” 姚妙仪自嘲一笑,“我知道的,如今周王遭遇重创,圈禁深宫,百和堂里没有了坐诊大夫;那天北元世子企图绑架周王,闹得整条街都被封锁,街坊间相传百和堂开错药闹出人命了,药铺名声扫地,关门大吉,这生意没法继续做下去,秀儿和阿福都被砸了饭碗,我正想着如何安顿他们。” “这个……”朱棣鼓起勇气,说道:“燕王府正在兴建中,他们可以去王府当差,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朱棣性子内向含蓄,这句话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表白了,幸好琉璃灯光昏暗,看不见他脸上的红晕。 姚妙仪心如止水,对他没有一丝情动,那会觉察到朱棣的小心思?说道:“多谢燕王好意,宋秀儿和我已经结义金兰,她肯定会跟着我。至于阿福,我回去问问他的意思,若想回乡养老,我便给他足够的银子;若想留在金陵,开铺子也要,当差也好,看他自己如何选吧。” 姚妙仪一心为秀儿和阿福安排前程,根本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朱棣很失望,却也无可奈何,那句“你愿意当我的燕王妃吗”实在说不出口啊。 半夜姚妙仪回到卧房,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叫道:“妙仪。” 姚妙仪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瞧,见胡善围披衣坐在窗前罗汉床上。 “怎么不睡了?醒了也不点灯。”姚妙仪嗔道。 胡善围整个身子都淹没在阴影里,声音隐隐有些愠色,“三更半夜的偷偷跑出去,刚才又是燕王送你回来,你不解释一下?” 胡善围和姚妙仪不同,她是暗恋过王宁,在宫廷里当女官,看惯了各种勾心斗角,也听过各种传闻,心思芜杂,她怕姚妙仪和燕王有私。 姚妙仪累了,她脱了外袍鞋袜上床,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含糊说道:“上半夜睡不着,出去走走,恰好碰到燕王了,说了几句话,他送我回来。” 好像不是说谎,胡善围稍稍放心了,抱着手炉走在床头坐下,“说实话,你对燕王有没有生情?” 姚妙仪一懵,“对燕王生情?没有,我对谁都不会生情的。”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那燕王是不是对你生情了?”反正她不相信半夜见面只是巧合。 姚妙仪更懵了,伸手摸了摸胡善围的额头,“善围姐姐,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燕王如何对我生情了?如果喜欢某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写几句情诗、说几句情话、送对方喜欢吃的东西、衣服钗环,投其所好;或者一起游山玩水,放风筝逛庙会吗?而燕王一直都带着我见各种尸首、看逼供凶杀、甚至帮他亲爹金屋藏娇的郡主安胎什么的,这和情爱有什么关系?” 姚妙仪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比如秦王朱樉和卫国公大小姐邓铭、周王朱橚和北元郡主王音奴,再不济还有怀庆公主心仪王宁,有情人之间无非那些事儿,燕王朱棣和她之间那里有过半点生情的迹象啊! 胡善围觉得姚妙仪说的很对,可是仿佛又那里不对。只得嘱咐道:“听我一句劝,皇族虽然富贵,皇上又闹着搞什么法古建邦,将来藩王们的地位权力会远远超出历朝历代的亲王,财帛动人心,权力更会要人命啊。嫁给谁都不能嫁皇子,明白了吗?” “知道了。”姚妙仪含含糊糊说道,打了个哈欠,翻身入了梦乡。 此时听着姚妙仪轻微的鼾声,胡善围却走了困,无心睡眠,她抱着手炉枯坐,直到天色方亮,她站起身来,对镜梳妆,镜中的女子正当青春年华,明眸皓齿,好一个苏州俏佳人。 外面宫女提着热水进来了,说道:“胡姑姑,姚大夫的医术真好,她一来岛上,夫人就有胃口吃饭了,昨晚还睡的很好,没有梦魇惊醒,此刻还在酣睡呢,您也可以多歇一歇。” 胡善围对镜里的自己笑了笑,暗自自嘲道:唉,分明自己连何时回宫都不知道,操那些瞎心做什么?妙仪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她自有分寸。 翌日,黄俨来到湖心小筑,传马皇后口谕,命姚妙仪进宫。黄俨笑呵呵的说道:“姚姑娘,哎呀,从今日起,就要改口叫徐大小姐了,恭喜徐小姐认祖归宗。” 今天是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姚妙仪进宫面圣,觐见洪武帝;朱棣也要回宫过年,两人恰好同行,从西安门进入宫门。 露过武英殿时,远远就看见穿着大红色吉服,头戴五梁金冠的秦王朱樉跪在坚硬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 朱棣问道:“二哥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被罚跪。” 黄俨低声说道:“皇上要给秦王和北元郡主赐婚,秦王似乎不愿意这桩婚事,跪在地上请皇上收回成命呢。” 姚妙仪愣住了:北元郡主?王音奴要嫁给秦王朱樉?可是朱樉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邓铭啊! ☆、第67章 乱点鸳鸯 大过年的,闹出这等风波来,任是看惯了各种狗血事件的皇族也是头一回。秦王朱樉排行老二,好武学兵法,生母是李淑妃。 李淑妃和朱棣的生母硕妃一样,都已早早的亡故了,生育了二皇子朱樉,三皇子晋王朱。 秦王和邓铭在冰湖纵恶犬行凶事件后,姚妙仪对这位秦王的印象降到了冰点,避而远之,今日见秦王罚跪武英殿,她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他。 朱棣则剑眉微蹙,暗自担心亲弟弟周王朱橚。北元郡主王音奴欺骗了朱橚的感情,差点治他于死地,本来以为她会像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那样,软禁在金陵城,将来作为谈判的筹码,可没想到父皇居然会直接赐婚,命她当秦王妃! 旧情人当断则断,就当做年少轻狂做下的蠢事,时间久了,便慢慢淡忘,可眨眼间旧情人成了二嫂!这叫弟弟朱橚以后面对身为二嫂的王音奴?如何走出沉重的阴影? 如今赐婚的圣旨还没下,应该有机会挽回。朱棣心疼弟弟以后难做人,径直去了奉先殿,想要劝父皇改变主意,放下赐婚的想法。 在奉先殿门口,一个青年男子狂奔而来,几乎和同样急行的朱棣撞在一起。 “三哥。”朱棣止步,点点头。此人朱袍玉冠,相貌和秦王相似,但是比秦王更加俊俏帅气,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流态度。 正是三皇子晋王朱,秦王的亲弟弟。 “四弟,你来的正好!”晋王朱连忙拉着朱棣的手,说道:“和我一起去找父皇求情,二哥心中的秦王妃是谁,这宫里谁不清楚?正是那个刁蛮丫头邓铭。可父皇非要把那个北元郡主塞给他——即便要和北元联姻,当个侧妃足矣,何必占着正妃的位置?简直是乱点鸳鸯谱啊。” 朱棣说道:“她亲哥哥是河南王王保保,父皇曾经说过,北元令他最忌惮之人不是黄金家族,而是丞相王保保。所以王音奴身份之尊贵,绝非寻常的北元郡主可比,父皇不可能让她屈居侧妃的位置。” “对啊,父皇正在和北元和谈,拉拢王保保,如果让王音奴当侧妃妾室,就会激怒王保保,得不偿失。”朱一拍脑袋,说道:“瞧我也是急坏了,没想那么多,幸亏你提醒,要不然被父皇抽一顿鞭子,更无法帮到二哥……” 两人边走边谈,这对同父异母兄弟平时爱好迥异,没有什么交情。朱棣喜武,结交的基本是武将,谈的是兵法行军布阵;晋王朱和太子朱标一样,都天性喜文厌武,在文人堆里打滚,师从吴中四杰的大学士宋濂,喜欢吟诵诗歌,做锦绣文章。 不过今日他们的目的相同:那就是阻止这场乱点鸳鸯谱的赐婚。 朱棣低声道:“待会见了父皇,千万不要提二哥和邓铭,还有五弟和王音奴的□□,这事父皇心里明镜似的,他既然明知如此,还提出赐婚,肯定是觉得美色误人,迷惑心智,故意将他们拆散。” “四弟说的极是。”朱点点头,说道:“在父皇眼里,男女之情犹如洪水猛兽般,他经常在大本堂教导我们,男人应当胸怀宽广,将来建功立业,定国安邦,莫要耽于情爱美色……” 今日是除夕,连乞丐都要过个年,更不用说大明第一家族了,在这一天尽量保持喜庆和睦的气氛,别动不动打骂孩子。 所以洪武帝听完两个儿子的劝谏,先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平时,早就抽一顿鞭子,先打服了,而后再说服,这一次难得心平气和的解释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挑挑拣拣的道理?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北元郡主身份高贵,品貌绝佳,论门第、论人品相貌,都是相配的。朕给他们两人赐婚,难道还委屈了他?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就让他跪去!” 洪武帝出身凤阳乡下贫苦农民家庭,至今都改不了一些口头粗话,有时候连圣旨都带着“日你母”等不堪入目之语,也不想想自己贵为真龙天子,怎么可能生出“小兔崽子”来。 朱棣劝道:“父皇,儿臣知道您是为了二哥好。只是父皇也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总要父母长辈都同意,这门婚姻方能合情合理。而如今北元郡主在大明做客,她爹娘早就去世了,父死从兄,她大哥王保保远在北元,并不知道父皇想要结儿女亲家的意思,这门婚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儿臣以为,赐婚之事先缓一缓,等父皇派出使节和聘礼,去北元王保保那里提亲,王保保点头了,大家皆大欢喜。” 目前父皇在气头上,而按照父皇固执暴躁的脾气,若一味劝阻,反而会适得其反,朱棣的计划是先拖一拖,然后设法在使节、聘礼和王保保那里做文章,设计将提亲之事搅合黄了。 朱元璋却说道:“对啊,女子父死从兄,北元郡主有两个亲哥哥,一个是王保保,还有一个是王金刚,王金刚已经归顺大明,朕封了他为二品忠顺伯。昨日朕秘密传召忠顺伯,当面向他提亲,他已经答应这门婚事。” 姜还是老的辣,朱棣顿时语塞:没想到自己挖的坑,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父母之命的理由不成立,这下如何是好? 就是杀千刀的忠顺伯坏事!晋王朱咬咬牙,说道:“父皇,若一定要和北元联姻,以示我们和谈的诚意,不一定非要是皇子啊。” “如今我朝好几个一品国公的世子都没有娶亲,比如景国公世子李景隆,人长的好,文韬武略,出身也好——父亲是曹国公李文忠,祖父是皇姑姑曹国大长公主呢。你不是一直最喜欢李景隆吗?李景隆这样的好人物,和北元郡主正好相配啊。” 朱元璋沉默了。晋王朱以为“狸猫换太子”之计可行,心中大喜,正要再给李景隆说几句好话,促成这门婚事,却没想朱元璋从龙椅上站起来,一脚提过去,骂道:“你长了个猪脑子?将北元郡主配给掌握重兵的武将之子,亏你想的出来!” 朱棣暗道:原来李景隆虽然受宠,还是大长公主的孙子。但是父皇并没有把他当做朱家人看待,李景隆在他眼里,本质上是外人,是“武将之子” 如此看来,父皇对大臣武将们是怀着忌惮之心的。李代桃僵之计也行不通了。 晋王朱捂着胸口倒地,朱棣赶紧跑过去扶起三哥,“父皇息怒!今天除夕啊!待会还要祭祀宴饮,父皇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朱元璋正待挥鞭抽儿子呢,一想儿子们要参加祭祀,顶着一脸伤痕、过年见血到底不好看,便放下鞭子,说道:“你们一个个不孝子上赶着来气朕,是不是觉得今天是除夕,朕不敢打你们?” 两个不孝子跪地请罪,齐齐说道:“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父皇消消气。” 朱元璋余怒未消,说道:“别在这里跪着,朕瞧着碍眼,都滚出去!” 朱和朱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绝望之色:看来父皇是打定了主意,赐婚之事已无法更改了。 为了二哥,朱干脆豁出去了,说道:“父皇,既然一定要大明皇子迎娶北元郡主。那就由儿臣来娶郡主吧。” 朱暗想,反正我娶谁都无所谓。只要二哥能够和他的青梅竹马邓铭在一起就行了。 朱棣心中苦笑:你和秦王谁娶王音奴,对五弟而言,其实都一样啊,二嫂变三嫂而已。 啪! 朱元璋一鞭子抽在地下铺就的金砖上,怒道:“长幼有序,老二都没娶妻,怎么会轮到老三?不守规矩!市井小民都没有当弟弟的在哥哥前面娶妻的道理!” 继秦王朱樉罚跪武英殿后,晋王朱和燕王朱棣也被朱元璋赶出去,在雪地里罚跪。 消息传到了坤宁宫,已是中午了,姚妙仪正陪着马皇后用膳完毕,正喝茶说些家常。 怀庆公主疼惜三个哥哥,匆匆跑来找马皇后求情,“母后,哥哥们太可怜啦,大冷天的跪着,小心伤了腿。” 马皇后放下茶盅,叹道:“唉,儿大不由娘,都是一群不省心的,我去瞧瞧。” 有马皇后出面,这三个哥哥能少受点罪。怀庆公主朝着姚妙仪做了个鬼脸,然后搀扶着马皇后出门了。 消息传到了太子东宫,太子妃常氏正在和亲妹妹常槿逗弄胖乎乎的皇孙朱允熥。 太子妃刚出了双月子,脸都圆了,她叫着儿子的乳名,“水生乖,再吐个奶泡泡给娘瞧瞧。” 常槿说道:“刚才太子和朱允炆出去了,说是劝皇上息怒。” 太子妃有子万事足的慵懒模样,说道:“太子是长兄,弟弟们无论谁受罚,他都要出面求情的,表示兄友弟恭嘛。只是朱允炆也跟着去是什么道理?定是吕氏在背后又作妖了。” 常槿问道:“其实北元郡主和周王情投意合,皇上为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他们呢?” 太子妃笑道:“正因为情投意合,皇上才不敢成全啊。万一周王被此女迷惑,忘记了自己大明皇子的身份,泄密给北元,岂不糟糕?皇上拆散他们,其实为了保护周王。” 与此同时,金陵城,卫国公府。 除夕,国公府四处都挂着大红灯笼,一副喜庆的景象,可也掩盖不住邓家人脸上的愁云。 卫国公邓愈叹道:“赐婚之事已成定局,无任何回旋余地,好好劝劝女儿,将来我会为她另选佳婿,莫要太过伤心了。” 卫国公夫人眼睛都哭肿了,“我苦命的儿哦!” 这时候邓三公子邓铤失魂落魄的跑进来说道:“爹娘,不好了,妹妹偷偷要婢女买了药,要服药自尽!” 三人急冲冲往邓铭的闺房而去,邓铤一脚踹开房门,正好看见邓铭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往嘴里灌! “我的儿啊!”卫国公夫人吓得瘫软在地,卫国公是习武之人,一掌拍过女儿的后背,迫使她吐出药汁。 邓铤一巴掌朝着婢女抡过去,“贱婢!敢毒/死小姐” 婢女半张脸都被打肿了,吓得磕磕巴巴说道:“这……这不是毒/药……这是……堕/胎药!” ☆、第68章 息事宁人 从毒性而言,堕胎药当然比不过毒/药。但是从性质而言,堕/胎药比毒/药恶劣多了。 卫国公看着花容月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高高举起的手终究没舍得打下去。 邓铤捏紧双拳,叫道:“欺人太甚!我找秦王算账去!” 卫国公夫人拉住儿子,“混账东西!你打了秦王,叫你妹妹以后怎么活?” 邓铤挣脱了母亲的手,愤然道:“娘,我打他一顿,从此一刀两断,嫁娶各不相干——难道要妹妹委身为妾不成?我们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女,给人做妾,岂不要被人耻笑!” 卫国公夫人沉默了,只是抱着女儿哭:邓铤说的对,豪门最讲究颜面,别说国公府了,就是伯爵府的千金也没有给人当妾室的道理,否则一家子都抬不起头来。这暗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邓铭哭道:“我不给人当妾!在正妻面前还要磕头行礼,一辈子都被人踩在脚底下,低人一等,将来生的孩子也要叫正妻母亲,我不要!快快再端一碗药来,断了肚子里的孽种,将来定找一个比朱樉强一千倍、一万倍的好男人!” 卫国公夫人哭道:“对,乘着月份小,赶紧断了吧,好好将养身子,忘了那个朱樉。” 眼看着妹妹身心皆被煎熬,邓铤心疼妹子,恨不得将秦王朱樉碎尸万段。丫鬟端着药盏递过去,被卫国公打翻在地。 “老爷!您这是——”卫国公夫人迷惑不解,卫国公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瘫坐在太师椅上,“女儿糊涂,被秦王引诱,做下无媒苟合之事;你们也跟着糊涂了——铭儿肚子里的是龙种!一碗堕/胎药下去,就是谋害皇嗣之罪!满门抄斩啊!” 邓铤急忙说道:“爹爹!难道你忍心要妹妹做妾?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闭口不说,皇上不会知道的。” 卫国公夫人问道:“乖女儿,那个奸——秦王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孕?” 邓铭哭道:“我们……那个之后,是喝过汤药的,据说喝了就不用担心有孕。可是前几天我月信迟迟不来,偷偷乔装去药铺诊脉,前前后后找了个五个大夫,三个都确信我有孕了,我本打算今日找朱樉商量如何办的,可却听三哥说朱樉要娶北元郡主了,我便要大夫开了这方子断祸根。” 这么说,秦王并不知晓邓铭有孕。 卫国公夫人打了女儿一巴掌,又心疼的抱在怀里哭道:“你这个傻孩子,那些汤药都是青楼教坊用的,最伤身体,一旦喝下去,恐怕一辈子都难有子嗣了!女儿啊,无儿无女,你将来指望谁去!” 邓铤眼里都在喷火了,嘴里却不得已安慰道:“母亲,您莫要太伤心了,我会照顾妹妹一辈子。” 又对父亲说道:“秦王居然给妹妹喝那种药,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既然他也不知妹妹有孕,那就干脆——干脆断了祸根吧。” 卫国公征战沙场多年,每一个决定关系千万人的生死,可此时此刻,面对女儿肚子里那团连心跳都没开始的血肉,他却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坐下了人生中最无奈也是最沉重的决定:“我们邓家的富贵是皇上给的,为人臣子,忠诚要摆在首位。尤其是武将之家,一旦失去忠字,就形同谋反,失去帝心,就什么都没有了。谋害皇嗣是重罪,纸包不住火,一旦揭发,邓家要被灭满门。” 邓铤惊讶说道:“不至于如此吧。” 卫国公脸色更加深沉了,说道:“这并非危言耸听之词,邓家目前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比起当年谢再兴谢家的恩宠如何?还不是说灭门就灭门了。不忠是皇上的逆鳞,触碰不得啊。皇嗣珍贵,万万不能喝下堕/胎药。” 邓铭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喃喃说道:“爹爹,不要,我不要做妾。女儿骄傲了一辈子,难道下半生都要屈居人下吗?不,女儿愿意一死了之!” 面对女儿的尖叫吵闹,卫国公觉得,自己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其实在和秦王无媒妁苟合时就已经死了。 现在说“不要“,早干嘛去了。 卫国公邓愈站起身来,说道:“铤儿,我和你大哥进宫一趟。你留在家里看好铭儿和你母亲,莫要再出什么乱子了。” 卫国公和卫国公世子换了朝服进宫面圣,回来时,太监黄俨手里拿着圣旨,卫国公府中门大开,红毯铺地,大堂设香案,邓家人齐齐跪拜。 卫国公忠心,可惜后代糊涂啊!黄俨心中喟叹一句,而后展开奏折念道:“有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二帝三王以来,未有家齐而天下不治者也。朕率是道,以临万邦,厥有褒升,必先内德……惟尔赠卫国公邓愈长女邓氏,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率礼称诗,实禀贞于茂族……兹特以金册玉宝,加封尔为秦王侧妃,上以奉慈闱之欢,下以增椒寝之庆。荣膺显命,永荷嘉祥。钦哉!” “吾皇万岁万万岁!”邓家人三呼万岁,表情恭敬,不敢有半分愤懑之色。 黄俨将圣旨收好,递给邓愈,虽然违心,也不得不说一句,“恭喜卫国公!” 卫国公心中在滴血,脸上还保持着笑容,“有劳黄公公了。” 卫国公世子邓镇将打赏的红封塞给黄俨,黄俨笑眯眯的接了,说道:“皇上已经吩咐工部和宗人府召集所有的工匠,日夜督造□□,大概过了正月就能开府居住,绝不会委屈了邓侧妃。今日是除夕,宫里有得忙,咱家要赶紧回宫,告辞了。” 闺房中,卫国公夫人安慰女儿,“乖,把这碗安胎药喝了。” “我不喝!当什么侧妃,让我死了算了!”邓铭扭过身去。 一旁的卫国公世子邓镇冷冷说道:“你若想要全家给你陪葬,尽管去死吧。” 邓铤叫道:“大哥!她是我们的亲妹子!” 邓镇摇摇头,“都是你们把她惯坏了,说话做事都不长脑子,不考虑后果。我和父亲豁出去脸面,为她争了一个侧妃的名分,上了皇家的金册,手里也有宝印,未来的秦王妃不敢小觑了她。不过她出嫁后就是皇族的人了,要守皇族的规矩。我们帮不了什么,以后她前程如何,都要靠自己了。再闯出祸来,无人给你收拾乱摊子,你好自为之。” 卫国公夫人也劝女儿:“当人媳妇不比当闺女自在,辛苦着呢,上有公婆,有秦王妃,还要笼络住秦王,唉,女儿啊,千万别再耍小性了。肚子争气,能够生养聪慧伶俐的皇孙,秦王的心也在你这里,侧妃的日子也是好过的,你瞧瞧东宫的吕侧妃——” “娘!好端端的,提吕侧妃作甚?”卫国公世子打断道:“我们和太子妃的娘家常家是世交,您这样拿吕侧妃说事,若传出去了,常家如何作想?” 卫国公夫人说道:“好了好了,我不过白嘱咐几句罢了。” 邓铭却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是啊,当侧妃又不是绝路,我还有翻盘的机会。东宫太子偏宠吕侧妃,人尽皆知,吕侧妃生下三子二女,走到那里都威风,比太子妃还风光呢。 尤其是她生的庶长子朱允炆甚得帝宠,凡事都压着嫡长子朱熊英一头。而我……而我已经有孕了,起码占了长的名分,秦王的心也在我这里,只要那个北元郡主一直被我压制着,不能有孕,那以后秦王府还不是我说了算? 如此看来,我并非一败涂地。 一旦想通了,邓铭便不再钻牛角尖,端起药盏,将黑乎乎的安胎药一饮而尽。卫国公夫人和女儿说了些安胎养胎的经验之谈。 邓镇邓铤听得没意思,两人退下,刚走出院门,就见丫鬟兴冲冲跑来说道:“秦王和晋王来了!” 邓铭隔着窗户听到了声音,立马变了脸色,叫道:“让他滚!” “铭儿!不得无礼!”卫国公夫人正色教训道。 秦王朱樉是来负荆请罪的。 卫国公邓愈一张老脸实在挺不住了,干脆闭门不见,推说生病了;卫国公世子邓镇和三公子邓铤迎接这对兄弟。 秦王朱樉说了一大通赔罪的话,“……请两位舅兄放心,邓铭在秦王府不会受一丝委屈的。” 又道:“邓铭现在如何了?我想见见她和——” 邓镇和邓铤的脸色像是要把朱樉生吞活剥了。晋王朱赶紧将后面“肚子里的孩子”打断了,说道:“一切都是我二哥的错——还请你们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种时候,做男人的一定要表明态度,先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别人才好原谅你啊!朱快要被这个不靠谱的二哥愁成少白头了。 圣旨都下了,还能如何?邓镇邓铤只好顺着晋王朱给的梯子往下走,邓镇说道:“往事不可追,希望秦王信守承诺,善待我妹妹。” 邓铤说道:“我妹子从小娇宠惯了,还望秦王多多包涵。” 一桩丑事被赐婚的大被一掩,息事宁人,倒有些皆大欢喜的味道了。 只是这床大被是白雪织成,到了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所掩盖的一切都会变本加厉的散发它的丑恶和不堪,造成了一场不可估量的皇族风暴! 姚妙仪今日也得到了洪武帝的旨意,送她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算是报答了她营救周王、化解危机的功劳。从此以后,无人敢旨意她徐家大小姐的身份。 马皇后赐给了她一箱子头面首饰,并春夏秋冬的四季衣裳各九套,以示皇家的恩典。 靖江王朱守谦亲自护送表妹回魏国公府,看着盛装的妙仪,神似母亲谢氏,朱守谦说道:“表妹,希望你以后事事顺遂,若有不平之处,告诉表哥,表哥给你撑腰。” 仿佛魏国公府瞻园是龙潭虎穴似的。 因要接圣旨,徐家的瞻园也是中门大开,红毯铺地,妙仪踏着红毯一步步走进徐家的祠堂,背后风雪交加,乌云罩顶,竟然又下起了大雪。 随行宣旨的年轻太监正好是马三保,马三保口齿伶俐,立刻说道:“瑞雪兆丰年,大大的吉兆啊!” 妙仪笑了笑,继续前进,进了摆设香案的祠堂,迎面而来三个美丽的贵族少女,齐齐向她行礼,“妹妹妙清/妙溪/妙锦,见过大姐姐。” ☆、第69章 譬如朝露 魏国公府也叫做瞻园,曾经是朱元璋住过的潜邸,赐给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以示恩宠。 马三保宣旨后,祠堂的徐家人三呼万岁,魏国公徐达接旨。 马三保笑嘻嘻的说着场面话,“恭喜魏国公一家团圆,今日恰逢除夕,真是双喜临门啊。” 徐家是新朝新贵,没什么根基,祠堂里孤零零的摆放着四个牌位,分别是徐达少年时就亡故的父母,再就是原配周氏和继室小谢氏。 妙仪对着四个牌位磕头上香,算是认祖归宗了。 徐达翻开家谱,将她的名字写在嫡长女的位置上,说道:“你小名是凤儿,如今长大了,不好再叫这个乳名。原本给你取的闺名叫做妙心,但妙心这个名字和你以前义父道衍禅师之父同名了,冲撞了前辈。道衍禅师给我写信,说希望我能保留妙仪这个名字,我答应了他,从此你便叫做徐妙仪。” 乍然提起义父,徐妙仪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点头说道:“是。” 徐达说道:“为父等了你十年,终于把你盼回家了。忘记了过去也不要紧,来,见见你的家人。” 看到一屋子的“家人”,徐妙仪顿时明白为何表哥朱守谦对父亲徐达的“一往情深”嗤之以鼻了。 朱守谦的父亲朱文正一生不二色,只有大谢氏这个正妻。 而徐达号称母亲小谢氏是他此生唯一挚爱,但这并不妨碍他一个又一个的纳妾,和不同的女人生孩子。 今天除夕家宴认亲,徐妙仪就认了两个哥哥,三个妹妹,八个姨娘! 庶长子徐辉祖,其生母王姨娘在小谢氏嫁进来之前就服侍徐达,之后徐辉祖封了魏国公世子,王姨娘母凭子贵,封了二品诰命夫人。如今瞻园都改口叫王夫人,而非王姨娘了。 其实论理,为了昭显世子的身份,如果正妻已经去世了,一般会将生下世子的妾室扶正,请封魏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但是徐达心中的魏国公夫人始终都是小谢氏,所以虽然王夫人在瞻园地位超然,但始终都屈居侧室之位,无法再进一步。 王夫人以长辈的身份送了她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 魏国公世子徐辉祖已经娶妻了,妻子陈氏,出身书香,优雅娴静,贵为世子夫人,一品夫人诰命。 陈氏拉着徐妙仪的手说道:“每次你大哥说起你,都要流泪叹息,说小小年纪就走失了,三餐何计?何处容身?好在婆婆在天之灵保佑你平安度过了十年,终于盼回家了。” 陈氏嘴里的婆婆当然是指姚妙仪的母亲小谢氏了,王夫人身份虽然也贵重,但从法理来说,她毕竟是侧室,不能算是陈氏的正经婆婆。 徐妙仪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王夫人,王夫人只是抽了抽嘴角,脸上笑容不变,显然涵养极深。 王夫人目光一扫陈氏的肚皮,笑道:“今日双喜临门,都是托了你婆婆的的庇佑——要是你再争气些,恐怕家里要三喜临门了。” 言下之意,就是敲打徐辉祖和陈氏这对小夫妻赶紧生了孩子。 徐妙仪当做女医,见惯了大宅门的勾心斗角和各种阴私,定是王夫人时常在陈氏面前摆婆婆的谱,陈氏也找机会反击王夫人,提醒她安守侧室的本分——我的婆婆是祠堂牌位上的魏国公夫人小谢氏啊! 徐妙仪心里明镜似的,才懒得管这对婆媳的暗斗以及各种眉眼官司,脸上带着微笑,装作听不懂。 陈氏的脸色瞬间有些僵硬,而后笑着将话题岔开了,“大妹妹,来见见你的三个妹妹们,都是花一样水灵的人,你们姐妹四人以后要和睦相处才是。” “大嫂,还有我呢。大妹妹,快叫一声二哥,我给你见面礼。”一旁徐家的小儿子徐增寿笑嘻嘻的挤过来,他这几天心情很好,因为头几天将卫国公的三儿子邓铤揍了一顿,爹爹魏国公不仅没有训斥他,反而给他一笔丰厚的压岁钱!奖励他为妹妹出头。 今天又听说邓铤的妹妹邓铭给秦王当侧妃了,顿时觉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哼,有个当侧室的妹妹,简直是家族耻辱,看这个邓铤以后敢不敢再对我妹妹无礼。 经过鸡鸣山一系列事件,徐妙仪目前和这个二哥徐增寿最为熟悉,叫了一声二哥,徐增寿果然拿出一个黄橙橙的金项圈来,上面镶嵌着粉色的碧玺石。 徐达暗暗点了点头,这个金项圈应该花用了小儿子大半的压岁钱,看来增寿对妹妹是真的很用心。 徐妙仪的脖子上就带着一个马皇后赏赐的金锁,不好再戴上金项圈,一旁的宫女们接过了项圈,收在匣子里。 马皇后赐了她衣裳首饰外,还赐给了两对宫女,一个宫里的教养嬷嬷,这五人皆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摆明了是在给徐妙仪脸上添光彩,以示皇家的恩宠。 哥嫂见过了,再就是三个妹妹。 二小姐徐妙清,姿容秀丽,人如其名,手上一串佛珠,身上也散发出抄经打坐时燃的檀香,应是平日喜好念佛参禅。 “大姐姐。”徐妙清规规矩矩的敛衽行礼。 这下轮到徐妙仪送见面礼了。宫女端着铺着红丝绒缎面的托盘走上前去,托盘上摆着三支一模一样的金嵌宝石步摇簪,皆是马皇后细心提前为她准备好的,三个妹妹的见面礼都一样,以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马皇后事事为她考虑的周全,徐妙仪内心是有些感激的。 三小姐徐妙溪,长了一双猫眼似的又大又圆眼睛,脸上的笑容犹如清澈的溪水,活泼开朗,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大姐姐,我是妙溪,小时候总是缠着和你一起玩,你嫌我笨手笨脚,总是偷偷溜出去,不带我玩。” 徐妙仪其实记得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妙溪妹妹,无论她干什么,去哪里,妙溪永远都契而不舍的跟着她,明明最怕蠕动的小虫子,却违心的跟着她玩抓大蜗牛赛跑。 徐妙仪淡淡笑道:“哦?我不记得了。” 徐妙溪亲热的挽着妙仪的胳膊,笑道:“不要紧的,我记性可好了,小时候那些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讲给大姐姐听啊,姐姐别嫌我啰嗦就行。” 大家长徐达见姐妹和睦,心下高兴,说道:“妙溪,以后多和你姐姐说说家里的事,时间长了,说不定能帮你姐姐回想起一些往事。” 徐妙溪撒娇笑道:“是,不过爹爹要答应我,您正月里沐休在家,多多带我们出门玩耍。还有明年秋天,记得抽空带我们姐妹四个去杭州钱塘江观潮,这事您都说了五年了,一年年的失约,怪扫兴的。” 这十年来,徐达心情从来没有今日这样好过。他爽朗大笑,说道:“好,为父这一次定不会失约。” 徐增寿在一旁打趣道:“爹爹偏心,都是徐家的子女,为何只带着妹妹们,不带我和大哥?” 最小的四小姐徐妙锦才十岁,身量未足,一团孩子气,肌肤若雪,像个瓷娃娃,她双手捧着脸颊,做了一个羞羞脸的动作:“二哥哥脸皮忒厚了,和我们姐妹们争宠来着。你是男子,出门方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开平王府的常森每年都去一趟杭州呢。” 被四妹妹揭发了“罪行”,徐增寿赶紧矢口否认,“哪有每年都去?我和常森在宫里大本堂念书,有一次大学士宋濂讲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时兴起,就带我们下杭州,看‘海上明月共潮生’的美景去了。” 在儿女们的互相打趣下,瞻园的除夕家宴是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父慈子孝、一派祥和之气。终于熬到半夜,除旧迎新,徐达玩心大起,居然破天荒的带着儿女们到雪地里放炮仗烟花。 在噼里啪啦的阵阵轰鸣声中,四小姐徐妙锦大声徐妙仪说道:“大姐姐,你要是早点回来该多好。 爹爹姨娘们以前从来不许我们这些女孩子靠近烟花一步呢,都是远远的坐在暖阁里看烟火。你回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爹爹今天的笑容,比前十年加起来还多!” 一旁的三小姐徐妙溪取笑道:“四妹妹惯会骗人,十年前你才刚出生,能记得什么?” 徐妙锦鼓着腮帮子说道:“反正我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见爹爹笑过。你记性好,你说爹爹今天是不是特别不一样了?” 徐妙溪说道:“那当然,大姐姐回来嘛。” 五光十色的焰火映衬着身边妹妹们的笑容和容颜更加靓丽,也变幻莫测,徐妙仪看着紧紧簇拥着自己的三个妹妹,脚底下却如踩棉花似的不踏实,有种身在梦幻之感。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 仿佛一梦醒来,这一切就会消失。犹如朝露,见光则灭。 ☆、第70章 鱼目混珠 或许是徐妙仪嫡长女的身份贵重、或许是男主人徐达表明了对她的娇宠、或许是徐妙仪本身“凶名在外”,无人敢惹,总之她认祖归宗回家后的几天,一切顺心如意,没有任何人敢当出头鸟寻麻烦。 作为朱元璋的潜邸,瞻园颇具规模,占据了整整一条徐府街,集合了江南园林的风光,再加上豪门贵族的气象,徐妙仪饶有兴致的游了好几日,方摸清了自家的门户,和三个妹妹们也多有交流。 都是将门虎女,三个妹妹虽然性情不同,也不是一个姨娘生的,但相处起来比徐妙仪想象中要简单,没那么弯弯绕绕,旁敲侧击。 而且这三个妹子居然都习过武,就连最文静的徐妙清都能在家里的跑马场上骑马射箭,三发两中。看着徐妙仪惊讶的目光,徐妙清淡淡笑了笑:“是父亲特意请了女镖师教我们的,我天□□静不爱动,最初练习骑射时,腿都磨破了,手指虎口开裂,我姨娘心疼,求爹爹停了骑射课。父亲坚决不允,他送了我一盒外用的膏药,要我坚持下去。” “是啊。”话最多的徐妙溪说道:“我姨娘也说呢,姑娘家写字绣花就行了,舞刀弄枪的不像千金大小姐。爹爹说当年母亲被刺杀,大姐姐也走失了。女子应该多学些防身的功夫,万一有些什么,也能自保。” 年纪最小的徐妙锦拍手说道:“是啊是啊,我们三个妹妹都是托了大姐姐的福,才有机会在跑马场上玩,听说别家的小姐们平日都关在闺门里绣花弄草,怪没意思的。” 原来是这个缘故!徐妙仪觉得徐达算是个有心教养子女的父亲,不像是卫国公邓愈,一双儿女邓铤和邓铭骄纵的简直不知所谓。 正月初九那日,是秦王朱樉纳侧妃的大好日子,卫国公府摆酒,大宴宾客,连太子朱标和刚出双月子的太子妃常氏都一早的去喝喜酒了。 本来卫国公将嫡长女送进皇族当一个侧妃,金陵各大豪门家族暗地里都是不齿的,打算派出家中不怎么重要的人去送礼喝喜酒。但是听闻太子亲自登门后,各大家族立刻意识到洪武帝对纳邓氏为侧妃之事非常看重,便往礼单里添了几样贵重的物品,改为派出家族当家人去喝喜酒了。 洪武帝其实对朱樉和邓铭未婚先孕之事非常恼火,但是御医们诊断说邓铭胎像稳定,而且很可能是双胞胎后,疼惜子孙的洪武帝立刻转变了态度,再想想邓愈积年的各种功劳,睁一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派出太子去给邓家撑场面。 徐家作为了邓家的世交,又极会观察皇上意图,当然是举家去捧场。徐妙仪和父亲说道:“我和邓家兄妹交恶,想看两厌,就称病不去卫国公府了。” 徐达也不勉强女儿,说道:“邓家兄妹在鸡鸣山行宫为难你之事,我都知晓。唉,卫国公一世英名,怎么儿女如此不肖?你不想去就算了,免得横生枝节。” 徐妙仪不去,二哥徐增寿也乘机说道:“父亲,我也不想去——腊月里刚揍过邓铤那小子,这会子去他家喝喜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万一邓铤按耐不住暴躁性子,寻隙滋事怎么办?我让着他吧,丢了徐家的脸,好像我怕他似的;我不让他吧,大喜日子婚宴上闹将起来,徐家邓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徐达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好吧,你在家里陪着妹妹。” 徐达等人刚刚离家,徐妙仪就对徐增寿说道:“二哥,带我去逛一逛书坊,还有我要去见见宋秀儿阿福他们。” 身处深闺,出行不便,若要外出一次,必须先请示长辈和兄长同意。徐妙仪刚刚回家,不能太出格,做出私自离家之事。 徐增寿一拍即合,说道:“好啊,在家太无聊了,出去逛一逛透透气。” 徐妙仪穿着徐增寿的衣服,扮作了男子,徐增寿鬼主意最多了,不知从那里弄了一个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假喉结黏在她的喉间。 头上罩着黑色/网巾,对镜一照,俨然一个俊俏美少年了。 兄妹两个骑马出了瞻园,一直从徐府街到了东牌楼。如果到了明朝中期,这拥有两万多个号房的江南贡院和南直隶地区的府学都在东牌楼的东边,靠近秦淮河,这里士子云集,大街小巷全是各种书坊。 但此时是明朝初期,洪武帝将国子监等培养士子的机构基本都设在金陵北城的鸡鸣山脚下,所以那里的书坊最多。 到了书坊门前,徐增寿低声说道:“妹妹,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不可以买《会真》、《西厢》之类的世俗话本小说,小姑娘看这个最容易动……嗯,反正这都些是教坏女孩子的书,父亲要是知道我引你来买的,他会打断我的腿!” 邓铭匆匆成了秦王侧妃,徐增寿等人皆有猜测,只是碍于邓家的颜面,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别人家的妹子出事,徐增寿可以当看热闹,但自己妹子若出了这等事,他就不好做人了。 徐妙仪说道:“《会真》、《西厢》算什么?比这些俗十倍的书我都看过。你别瞎猜,我今日来是为了搜罗些医书送给周王,他被幽禁深宫,又……又遭遇重创,肯定很难过吧。我选好了医书,你帮忙带给他。” 王音奴和周王朱橚之事,已经被洪武帝下了封口令,任何人不得再提。毕竟朱橚以后要叫王音奴二嫂嘛。 徐增寿叹道:“那位王姑娘……唉,不提了,红颜薄命,被自己亲哥哥卖了,也是个可怜人。人还没嫁过去呢,就当了现成的娘。” 徐妙仪愤愤道:“她可怜?那周王呢?燕王呢?那我呢?那些差点被她连累获罪株连的街坊领居呢?你凭什么说她可怜!” 徐增寿讪讪的摸了摸脑袋,说道:“这个……我就是叹息她徒有一副倾国倾城貌,却要面临注定独守空房的婚姻,为了惋惜罢了。” 徐妙仪说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她长的好看。她若相貌普通,你早就说罪有应得了。” 徐增寿见妹妹生气了,忙将这股火气往外引,“还不是常森那小子见到王姑娘后,就魂不守舍,时常在我耳边念叨名花有主,现在又说红颜薄命。我耳濡目染的,近墨者黑,被他拐带坏了。” 徐增寿和常森从小就互相拿对方当挡箭牌。 徐妙仪冷哼一句,“今日书钱你付了,我就既往不咎。” 徐增寿暗想,不过买几本医书罢了,能要几个钱?还是豪爽一点,博得妹子欢心要紧。反正最后爹爹会给我贴补回来。 谁知徐妙仪挑选的尽是些价值不菲的孤本、善本,而且不拘医学书籍,什么游记,画谱,字帖等统统看中了就买,还说拿回去按照三个妹妹的喜好分给她们。 徐增寿哭丧着脸跟着她屁股后面结账,暗中叫苦不迭。 各种书坊逛了一大半,徐妙仪故作无意间问掌柜的,“听说你们家有初版的《杨公画谱》,到底是真的还是赝品?” 掌柜的面有骄傲之色,“我们家从宋朝开始就做书坊生意,至今有七代人了。如假包换,这本《杨公画谱》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不轻易示人。” 徐妙仪笑道:“是骡子是马,拉上来溜溜,开门做生意,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掌柜的见她锦衣貂裘,衣着华丽,身边的兄弟也是一副豪门贵公子的气象,便说道:“两位公子若有诚意卖,就跟随小的去一趟地下的库房。” 一盏茶后,徐妙仪心满意足的捧着半旧的《杨公画谱》出了书坊。 徐增寿拍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说道:“好妹妹,别买了。哥哥我自打出了娘胎,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穷过。” 其实今天买其他书都是幌子,这本《杨公画谱》才是真正的目标。所有人都晓得徐妙仪对画画没兴趣,如果突然独独要卖这本书,恐怕会引人生疑,所以将《杨公画谱》掺在杂书里购入,掩人耳目,鱼目混珠。 徐妙仪笑道:“好了,不买了,我们去找秀儿他们。” 织锦二坊的百和堂已经倒闭了,门口贴着“吉房出售”四个字。偶尔有几个回头客提着菜篮来到这里。 “咦?好端端的,怎么关门了?” “是啊,这店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大夫,男的俊俏和气,女的漂亮泼辣,医术都还不错,药材价格也公道,怎么关门大吉了?” 临街卖包子的解释道:“我们也不知咋回事。据说他家卖药吃死了人,连五城兵马司都惊动了,封了整整一条街,再后来就倒闭了,东家和大夫全都不见,只有两个伙计在后院看门。” 回头客惋惜摇头离开,“他家的玫瑰酱、辣酱做的好吃。其实不卖药了,改成卖辣酱也挺好啊,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个味了。” 卖包子的说道:“那个辣椒香料铺子都有卖的,买回家磨成粉自己熬。其他药铺、杂货铺也开始卖辣酱了,你多打听打听……” 大门紧闭的药铺里,徐妙仪隔着门听见这些对话,看着空空如也的柜台,心中不是滋味。问道:“秀儿,阿福,你们想清楚了没有,是跟着我去瞻园,还是在找个地方开铺子容身?” 徐增寿说道:“你们放心,在瞻园,徐家定以礼相待;在外开铺子,我也会帮你们场子。” 阿福的腿伤刚刚愈合,说道:“你们若不嫌弃我老迈,我就去瞻园当差事,赶车看门都行。” 宋秀儿则吞吞吐吐的说道:“前几日,后娘和弟弟找上了我,说要我回家去。还说当年的事情全是舅舅在背后捣鬼,把我拐走卖了,他们毫不知情。” 徐妙仪急忙追问道:“你答应了?” 宋秀儿抬起头来,“我装作不认识他们,把他们赶跑了。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哪有那么好糊弄的?无非是想借我攀魏国公府的高枝罢了。” ☆、第71章 白首不离 宋秀儿父亲宋校尉英勇殉职后,徐达对这个下属遗孀遗孤们多有照顾,给宋家请封了世袭千户的官职,继母生的儿子才五岁,就是千户大人了,全家免了赋税,拿着丰厚的年俸。 可是徐达那里管得了宅门*之事?可怜宋秀儿被继母苛待折磨,向宋家的叔伯们求援,也都见死不救,反而告诫她要孝顺继母,将来终身还要指望当千户的弟弟呢。 为此宋秀儿心灰意冷,早就和宋家人恩断义绝,还借着毛骧的手除掉了狠心狼舅,报了当年被卖入青楼的耻辱。 狼舅被剥皮挂在城隍庙示众,连宋家也夹着尾巴做人。但宋家人得知当年宋校尉护送的徐大小姐认祖归宗后,心里打起了主意,想要借着宋校尉殉职之名,来徐府上门打秋风。 瞻园不是想进就进的。宋家人打听到了大小姐民间曾经的住所,探一探底细,来到织锦二坊,结果就撞见了买菜回家的宋秀儿。 宋秀儿的眉眼依稀是当年的模样。而且听街坊邻居们说,这个宋秀儿是药铺老板的结拜姐妹! 宋家人顿时如挖到了金山般狂喜万分!太好了,家中的女儿是徐大小姐的干妹妹,那我们宋家就跟着鸡犬升天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宋家人,包括继母都不约而同的忘记了当年折磨宋秀儿的往事,想要利用她为自己谋利。 乘着宋秀儿出门买早点,宋家人就围堵过去,继母生的弟弟已经长成半大少年了,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叫姐姐。 宋秀儿装作不认识,“那里来的坑蒙拐骗歹人,光天化日之下胡乱认亲,难道天下姓宋的都是你姐姐?那你姐姐可够多的了。” 宋家人还要胡搅蛮缠,被闻讯赶出来的阿福挥着马鞭驱散开了,阿福叫道:“再乱认亲戚,我就叫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你们送衙门去!” 宋秀儿方脱身了。 听到秀儿的讲述,徐妙仪蹙眉说道:“如此看来,这织锦二坊是不能住了。秀儿,不如你也随我去瞻园吧,宋家人不敢去瞻园骚扰。” 宋秀儿连连摇头,“不行,我去瞻园身份尴尬,非仆非主的,没得连累了姐姐。再说高门大户规矩多,我在市井住惯了,受不了那么多拘束。” 徐妙仪不再勉强,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宋秀儿面有茫然之色,“我也不晓得。我不稀罕大富大贵。只想自己开个小铺子,自给自足就行了,可是即使换个地方,金陵城偌大,宋家人还是会找上门闹事的。跟苍蝇似的,甩都甩不掉。” 徐增寿说道:“不要紧,我会派人敲打宋家人,要他们离你远点。” 宋秀儿摇头说道:“徐公子,这样不妥的。当年我父亲因护送徐夫人母女殉职。他们不敢去瞻园闹,但是瞻园也不好派人敲打他们,否则会被人说忘恩负义的。” 徐妙仪想了想,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人帮得了你了。” “是谁?” 徐妙仪说道:“毛骧毛千户。亲兵都尉府是皇上的亲兵,也是皇上的耳目,他们在金陵城各地都设有暗哨,明面上是开铺子做买卖的,暗地里盯梢另有乾坤。亲兵都尉府的人直达圣听,设有私狱,所办的案件连刑部都不能过问。别说是宋家这种世袭千户之家了,就连我们徐家这种公卿之家,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亲兵都尉府。” 宋秀儿眼睛一亮,对啊,说起来,毛骧还是我半个师傅呢。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朱雀街一家小小的胭脂水粉店开业了,叫做天香阁。老板是个颇为靓丽女子,口齿伶俐,自身就是活招牌,对得起天香阁这个名字。 从早上开业到黄昏打烊,店铺客人流水似的进出。掌灯时节,宋秀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这算盘珠儿撞击的声响犹如乐曲似的带着节奏和韵律。毛骧风尘仆仆的从后门而入,胭脂铺子不同于以前的百和堂药铺,处处都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 或许是这香气的缘故,毛骧有些心摇神驰。 “毛骧,你来了。”宋秀儿乐呵呵的招呼着毛骧坐下,端上香茶,“没想到胭脂铺那么能赚钱,女人花在脸上的银子比吃饭吃药爽快多了。” 毛骧抿了一口热茶,顿觉得通体舒坦,“这朱雀街是商贾云集之地,比起以前偏僻的织锦二房要热闹多了,来往皆非富即贵,手里最不缺银子。在这里开店的人个个背后有大靠山,一般商贾是无法在此地立足的。” 宋秀儿笑道:“姐姐也是这么说的,要我好好谢你呢。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如今也是小有恒产的有钱人了。” 毛骧说道:“不是白给你好处的。天香阁作为亲兵都尉府的暗桩,主要不是赚钱,是为了打听消息,你以后明面上的身份是宋老板,暗地里是都尉府的女探子,要听从都尉府的命令。” 宋秀儿点点头,“知道的,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我跟着你学拳脚功夫,很快能派上用场了。” 毛骧笑道:“不是让你出生入死,就是留心铺子里身份特殊客人的话语,觉得有用的记下来上报给我们。还可以借着天香阁老板的身份游走在名门闺阁之间,做一些我们不方便做的事情,总之你也不用太紧张了,一切如常即可。” 毛骧站起来身来,去了楼下地下室库房,打开机括,地下石板移动,露出一个黑深深的入口! 宋秀儿眼睛都瞪圆了,“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挖的洞?这里地道通到那里?” 毛骧肃着脸说道:“金陵是千年古城,底蕴深厚,两晋时王谢等大族迁移在此。皇上定都在此,命工部翻修古城时就发现了不少地道机关,我们不过是重新修理疏通一下,在上面建了铺子掩人耳目。不会你一定要保密,连你姐姐也不能告诉,亲兵都尉府只效忠皇上,听皇上的命令。” 宋秀儿连连点头,“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当然了,我还会偶尔“以权谋私”,利用这个身份关照妙仪姐姐。 这话本来太平常不过,不过毛骧听了有些脸红心跳,幸好他们顺着石阶走下地道,黑暗掩盖了一切,地道犹如一个张开嘴的黑色怪兽,将他们吞噬…… 金陵城是洪武帝召集天下工匠修建而成,精细到了城墙的每一块砖头都刻着烧制匠人的名字和籍贯,以便追溯责任。所以金陵城墙不仅仅巍峨气派,也十分坚实,犹如一条巨龙般守护着大明都城。 金陵城墙上宽可行车、并行八匹骏马,宽阔就像一条街道。平日里驻扎着军士看守,定时换岗,守着天子门户。唯有每年元宵节这日例外。洪武帝宣布与民同乐,共享太平盛世。金陵城在元宵节这晚会放开部分城墙,容许金陵百姓在城墙上行走游玩。 渐渐元宵节登城墙成了金陵特有的风俗,这晚女子们穿着月白衣衫,结伴而行,在城墙上散步玩耍,顶着一轮明月,月光下的城墙上来往皆是穿着月白衣裳的男女,时常可见羞答答的情侣相约,眉目传情,俨然成了元宵节夜里最靓丽的风景。 这一晚也是身处深闺贵族女子们难得出行的机会。不过见惯了市井风光的徐妙仪对此毫无兴趣,她独自在书房里研究《杨公画谱》,按照永安郡主的口述,将画谱偶数位的画页先裁剪下来,慢慢拼粘。 书房外,徐妙溪的人未到,声先至,“姐姐,大姐姐,带我们一起去登城墙玩耍好不好?” 徐妙仪听到声音,赶紧将一张张画片收好,放在书桌里的夹层。 三小姐徐妙溪风风火火的快步进来,手里还牵着四小姐徐妙锦,徐妙锦腿短走得慢,只得一路跟着小跑,气喘吁吁。 最后是二小姐徐妙清不紧不慢的走进来。 徐妙仪说道:“想去的话,叫大哥二哥带你们去好了。人多拥挤,我不想凑热闹。” 徐妙溪说道:“大哥和父亲进宫领宴去了,二哥一早祭祀完毕就跑没影了,肯定和常森这种狐朋狗友玩耍去了。大嫂不爱出门,就剩下大姐姐你了,你就行行好,带我们去玩吧。” “大姐姐,我也想去。”徐妙锦扯了扯徐妙仪的衣袖,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下一次这样出门,可能要等到八月十五中元节。” 徐妙清向来清心寡欲的眼神也罕见的露出一丝期盼,“大姐姐,你放心,由我约束两个妹妹,身边还跟着护卫,不会出事的。” 看着三个妹妹期盼的眼神,徐妙仪实在不好意思吐出“不”字,只得点头说道:“好。” 徐妙仪穿着男子衣裳,扮作兄长,三个妹妹都换上月白衣衫出了门,她们登上了离家最近的一段城墙,从聚宝门的城楼攀登而上。一登上城墙,灯火辉煌金陵城顿时一览无余,在脚下熠熠生辉。 □□。 难怪引得无数豪杰逐鹿中原,豁出去一切争得帝位,江山之主的滋味坚持太美妙了!能够决定这城里一砖一瓦、大到豪门、小到市井百姓的生死荣辱。 城墙两面挂着灯笼,中间路上全是穿着白衣行走的百姓,犹如银河里的星星。走了一段城墙,徐妙仪觉得迎面而来的一对老年夫妇很面熟,两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低声不知说些什么,一副恩爱白头,相濡以沫的景象。 定睛一瞧,正是洪武帝和马皇后。 ☆、第72章 花鼓杀机 皇上皇后居然白龙鱼服出行了,好一个与民同乐。微服私访,不便行跪拜大礼,徐妙仪带着三个妹妹退到城墙的左边,让出道路,算是礼让长辈。 “这不是徐家的四个女儿?四朵花儿似的,真好看。”马皇后笑容和煦,“妙仪真有大姐风范,三个妹妹跟在后面乖乖的,我就说嘛,她定是当年的凤儿,这模样,这气质,还很快和三个妹妹打成一片,血浓于水,记忆可以忘记,自然的亲情是与生俱来的… 洪武帝颇具长辈风范,居然掏出钱袋,亲自买了四个小糖人送给了她们! “多谢朱大伯。”徐妙仪带着妹妹们道谢。这个朱元璋把我们都做小孩子了。 洪武帝看似心情非常好,笑的眼睛都眯缝了,说道:“我和你们父亲小时候是同乡,家里都穷,平时没有银钱买糖。每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货郎摊子里的糖人。” “糖人捏在手里都舍不得吃,拿到外头炫耀,比谁的糖人大,比谁做的精细。晚上怕被猫狗老鼠叼走了,干脆放在枕边睡觉。早上醒来,糖人粘在被褥上半化开了,我们就舔着吃掉,被褥湿了一大片,被爹妈责罚。唉,如今你们是体会不到那种乐趣了。” 皇上主动说起当年穷酸往事,徐妙仪等人听傻了眼,不知如何应对,爹爹小时候居然馋到舔被子?那画面不敢想象啊! 马皇后笑道:“人越老越啰嗦,总是给孩子们唠叨这些事。你们兄弟几个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舒舒服服过好日子吗?难道也想要他们过着一年只吃一次糖的苦日子?” 只有马皇后敢当面驳洪武帝的话头。 洪武帝乐呵呵的样子,就像丰年时多收了三五斗的老农民,说道:“娘子说的是,为夫越老越喜欢回忆往事,叮嘱小辈们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可是小辈们那里经历过咱们那个十室九空、沿街要饭的灾年时候?说了也白说,乘着我们还在这世上,多操劳一下,事事打理好、替他们料理周全了,将来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谈笑间,隐约听见一阵韵律独特的鼓点,朱元璋听得耳熟,不由得拉着马皇后走进过去,正是凤阳花鼓《说凤阳》,歌者敲着小花鼓说唱道:“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这个花鼓戏通俗易懂,把帝王将相全都夸进去了。歌功颂德,很是应景。 说唱者是一对小夫妻,丈夫敲着一面圆形大鼓,妻子拿着一面和手掌差不多的小鼓且歌且舞,由于场面太过粗陋、唱的也是凤阳乡村哩语。凤阳花鼓虽然出自皇上的家乡,但是六朝金粉的百姓如何看得起这种民间小调? 所以夫妻俩一曲唱罢,弥足围观者也只有朱元璋和马皇后,以及身边扮作平民小商贩的护卫了。 听到家乡小调,朱元璋顿时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赏了说唱者半吊钱。 小夫妻头一次见如此豪爽的打赏,相视一眼,齐齐走近过去对着朱元璋行礼,“多谢这位大爷,客官想要听什么?只管点来,我们夫妻给您唱个够。” 朱元璋听着熟悉的乡音,一股亲切之感悠然而生,说道:“再唱一曲《孟姜女》罢。” 《孟姜女》是很经典的凤阳花鼓段子。讲述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找丈夫万喜良的故事。 丈夫敲起锣鼓,妻子唱道:“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丈夫团圆聚,孟姜女的丈夫造长城……六月里来是盛夏,蚊子飞来嘴锋长;宁可盯我千口血,莫盯我夫万喜良。” 妻子唱到“盯“这个词的时候,抛出了手里的小花鼓,这小花鼓的尾端顶着一个铜环,铜环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缎带,缎带的末端攥在妻子的手心里,配合着舞姿不停的抛出、收回。 可是这一次妻子手心一滑,没攥紧缎带,那小花鼓脱离了牵绊,居然朝着朱元璋的面门飞去! 在外护驾,别说是手掌大的小花鼓了,就连一只蚊子都不能近身的。身边扛着一个稻草棍子,扮作卖糖葫芦的侍卫赶紧上前去,挥着满是糖葫芦的稻草棍子将小花鼓拍到一边去。 轰隆! 在稻草棍子和小花鼓碰撞的刹那,小花鼓居然轰然爆炸,顿时火花四溅,迷烟重重! 从爆炸中喷出来的碎铁片袭来,侍卫瞬间瞎了一只眼睛,他强忍着疼痛,叫道:“细作进城!大家小心!” 这是之前侍卫们商议好的暗号。一旦出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说“有刺客,护驾。”,这样会很可能暴露了帝后的身份,反而会引起路人的惊恐或者围观,不利于帝后逃脱。 目前大明和北元时战时和,说有细作会好些。 众侍卫兵分两路,一路保护朱元璋和马皇后撤离,另一路朝着刺客小夫妻围捕过去。 方才还是一脸讨好笑容的丈夫身中数箭,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举起大鼓投掷过去,叫道:“朱元璋!你这个无耻小人!我们是来给苏州吴王报仇的!” 轰隆! 大鼓里面装填了几十斤火药,只闻得一声巨响,坚实的城墙居然被炸榻了一角! 侍卫们以肉身为盾,齐齐将朱元璋和马皇后扑在身下。另一队侍卫已经将凤阳花鼓夫妻当场击毙,折返而去,把朱元璋和马皇后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 由于震动太大了,朱元璋耳朵在流血,头嗡嗡作响,只看见浑身都是血的马皇后急切的在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听不见。 这时身后一股热浪袭来,朱元璋转头一瞧,原来刺客不止是花鼓夫妻,还有其他刺客乔装路人盯上他们。 预备一击不成,再来一击! 马皇后身上全都是以身为盾们侍卫的鲜血,她大声说道:“老爷耳朵受伤了,暂时听不见,你们向我禀告即可。” 侍卫说道:“夫人,在城墙并无多少躲避之处,我们应该尽快下去,距离此处距离最近的是聚宝门,那里有下城楼的出口!” 马皇后摇摇头,“这帮刺客是昔日苏州吴王张士诚的手下,连凤阳乡下腔调和花鼓都学的惟妙惟肖,应是早就策划刺杀行动,在这里唱花鼓,守株待兔等候多时,必定有详尽的计划。此刻说不定刺客们就在聚宝门那里候着,不行!必须换一个出口。” 倘若在下城楼时被炸榻了楼梯,那帝后都要葬在聚宝门了。 皇上表情迷茫,好像真的听不见了。幸好马皇后历经多年的战乱,早就临危不乱了。冷静分析现状,成为新的主心骨。 侍卫说道:“往西约二里处有个司库坊,那里也有出口。” 马皇后说道:“好,那就去司库坊。” 众侍卫护卫着帝后往西而去。 金陵城墙靠近七家村附近,远离了慌乱的人群,徐妙仪悲催的发现二妹妹徐妙清和三妹妹徐妙溪被挤散了。只有十岁的徐妙锦一路上都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一直跟着她。 “大姐姐,我害怕。”徐妙锦强忍着泪水,泪珠儿咕噜噜在眼里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 幸好有一个还在。徐妙仪清点了剩余徐家侍卫的人数,这次出门是跟着四个会武的女侍卫,以及十个男侍卫。 如今还有两个女护卫,四个男侍卫。徐妙仪心中倒有些放松了:之前刚刚起了乱子时,徐妙仪看着如潮水般惊恐乱窜的白衣百姓,便知被挤散是迟早的事。 她命令护卫分成三组,每组都盯紧一个妹妹,一旦有人被人群强行冲散了,这一组就立刻跑去保护小姐。现在对一对人数,失踪和侍卫和妹妹是相符的,这说明妹妹们现在至少应该还有侍卫保护着。 听传闻是细作进城,借着元宵节煽风点火,徐妙仪心中却是明镜似的:方才洪武帝和马皇后在城墙上游玩,恐怕被刺客盯上了。 如果是刺客,他们的目标是洪武帝夫妻,妹妹们即使被冲散了,应该也是安全的。就怕刁民乘机作乱,乘火打劫,祸害无辜百姓,而徐妙清和徐妙溪两个妹妹,都是小美女呢…… 徐妙仪将剩下的侍卫也分成了两组,说道:“你们这一组护送四小姐回家,顺便搬救兵接应我们,剩下的跟着我折返回去寻二小姐和三小姐。” 侍卫那里敢看着大小姐舍身返险?赶紧说道:“大小姐,您和四小姐由他们护送回瞻园,我们去找两位小姐。” “别啰嗦了,我可以对付的。”徐妙仪亮出了手腕的袖箭机括——这是从刁蛮丫头邓铭那里缴获的武器,又亮出腰间的匕/首,“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徐妙仪是带着三个妹妹出门的,若只有一个徐妙锦跟着回家了,她不好向父亲交代。 再说,好歹……好歹那两个妹妹真心实意的叫了她半个月的姐姐。 ☆、第73章 振臂一呼 城墙之上,满地狼藉,有哭泣走散的孩童,也有腿脚被活活踩断的路人倒在地上呼痛呻/吟。更多的是惊慌失措,到处乱撞的百姓。 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兵士已经登上城墙了,他们将一些老弱妇孺们围在中间,送他们先从出口下城墙。 “这个孩子和父母挤散了。”徐妙仪怀中走失哭泣的孩童递到兵马司兵士手里,问道:“怎么出口处堵了那么这么多人?下的太慢了!” 兵士往额头抹了一把汗,“附近的几个出口,包括聚宝门等几个城楼都被细作们炸塌了!人们都困在城墙上下不去,就是这个出口也是临时清理碎砖,用绳梯搭建好的,我们先让妇女孩子们下去。这位公子,你虽救了这个孩子,但我无法安排你插队,现在只能顾着妇女儿童。” 徐妙仪穿着男装,雌雄莫辩。她亮出腰间魏国公的象牙腰牌,“你有没有见到出示这种腰牌的人?” 兵士摇摇头,“尚未见过。” 徐妙仪递给兵士一只竹管做的焰火,“麻烦你和各位小哥们留意一下,一旦遇见了,就朝天点燃这管焰火,给我们报信,我们定当重谢。” 离开了拥挤的人群。徐妙仪暗中分析着现状:刺客们知道帝后今夜会来城墙游玩。炸榻城楼出口,一是为了阻止帝后逃离,其二也是减缓京城防务上城楼支援。可见这些刺客心思缜密,密谋已久,甚至顺利潜入了驻守城楼的兵士当中,就是为了断了帝后的退路,在城墙上完成刺杀! 徐妙仪很不齿这些刺客的行为:你们要杀便杀!连累这些无辜百姓做什么?一路上已经看见几十具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尸骸了! 元宵节后,多少个家庭要经历失去亲人的悲伤? 到底是谁干的? 徐妙仪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她忙带着护卫们逆着人群往那处跑去,见几个小流氓围着一个女子行不轨之事,女子头发上的钗环已经被哄抢一空,散乱着头发,看不清容颜,但是衣襟被扯开了,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女子叫道:“我家有的是银子,要多少都给,别碰我!” 流氓的目光如苍蝇似的黏在女子裸/露的肩头上,大声笑道:“你这贱人!装什么良家女子?别以为我们不认识你,秦淮河的花魁明月姑娘嘛,平日只伺候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老爷们吟诗作赋,那里把我们这些帮闲放在眼里?今夜机会难得,让爷们尝尝味,伺候的舒服了,爷们保管不弄坏你,顶着这张脸,你还能继续当花魁娘子,啊!” 不远处的徐妙仪飞出手中的匕首,穿透了流氓的手掌,恰好钉在了城墙的砖缝里。 众流氓见救兵们来势汹汹,而且个个握着兵器,不好惹的样子,赶紧一哄而散跑了,唯有那个手掌被洞穿的男子无法脱身,在原地惨叫,却又没有勇气拔出掌心的匕首。 女子整了整衣衫,敛衽行礼,“多谢恩人相救,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家在何处?” 徐妙仪拔出了匕首,一脚将流氓踢开,“姑娘多保重,前方两百步就是出口了,容许女子先行,你赶紧去吧。” 从方才的对话来看,此女应该是青楼明妓,不好与之结交。再说她路见不平,出手相救,并不图什么回报。只是期望如果两个妹妹遇到类似的凶险,也能有义士挺身而出。 徐妙仪和护卫们匆匆离去。女子也转身往出口处走去,行了几步,停下,从地上捡起了一只遗落的乌木簪子,折返到了捂着手惨叫的流氓身边。 高高举起的乌木簪子如流星般落下,一簪刺破了流氓的咽喉! 流氓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捂着喷血的脖子发出嘶哑的吼吼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女子有些嫌弃簪子上的血腥,掏出帕子擦干了还在冒热气的血迹,将血帕扔到一边。 鲜血流了一地,在凹地处汇聚成了血洼,血流尽时,血洼也平静下来了,犹如一面镜子似的,照出了女子的倒影。 女子半蹲下来,她展开五指为梳,以血洼为镜。纤纤玉指穿过如黑瀑布般的秀发,熟练的打转盘旋,在脑后松松的绾了一个发髻,用刚刚夺去了一个人性命的乌木簪固定住。 露出了一张不亚于北元郡主王音奴的倾世容颜。 老天保佑,徐妙仪终于找了三妹妹徐妙溪。 “姐姐!大姐姐!”徐妙溪挥手大声叫道。徐妙仪看见脏的像只泥猴的三妹妹,手里还杵着一根扁担。如果不是妙溪主动呼叫相认,她根本瞧不出这个形象立刻能加入丐帮的女孩是妙溪。 为了掩饰容颜,徐妙溪的脸上涂满了灰尘,月白的衣服上满是各种莫名的污渍,身边跟着三个护卫。他们也发现几个出口都被炸塌了,一路上还有细作们放箭放火,混乱不堪,干脆停在原处休养生息,等待求援。 妙溪被挤散时摔跤,脸上手腕上有轻微的擦伤,脑袋被人踩了几脚,左耳已经红肿了,好在并不大碍,性命无忧。 徐妙溪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那里经过这种血腥的风波?之前强作镇定,不敢哭泣引得歹人的注意,现在见到徐妙仪来了,立刻抱着她的腰哭泣道:“大姐姐!你来找我们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会来的!” 徐妙仪无心安慰泪人儿妹妹,说道:“妙清还没下落,我们一起找她。” 徐妙溪赶紧收声了,擦着泪水说道:“别看二姐姐文静,其实她的拳脚功夫很好的,不用担心,我们慢慢找。” 话音刚落,就闻得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股冲天的火光直入天际。看着火光的方向,应该就是四妹妹徐妙锦他们下城墙的七家村的城楼。 徐妙仪说道:“连这个地势偏僻的出口都被炸了,幸亏四妹妹他们已经离开。” 徐妙溪问道:“姐姐,是不是又是北元的细作?” 徐妙仪摇摇头,“不知道,我们继续往前找妙清。” 两姐妹加上护卫们已经有十个人了,队伍壮大,胆子也大了,遇到不平便出手帮忙,有些人见他们行事正派,干脆放弃了各自四散逃命,追随在队伍里求庇护。 如此一来,行了约一里城墙时,队伍已经超过了百人,声势浩大。徐妙仪将身强力壮的汉子挑出来,给他们扁担,棍子等兵器当先锋护卫,将老弱妇孺护在中间。 每五人为一队,徐妙仪迅速整编好了草台班子似的队伍,而后站在中间大声说道:“各位乡亲!今夜元宵佳节,皇上开了城楼,容许我们百姓们夜游,却被细作抓住空子乘机捣乱!他们滥杀无辜,炸毁城楼,断了我们的后路!你们看这地下被踩踏成肉泥的尸首,他们有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姐妹,兄弟!” 徐妙仪振臂一呼,“捉奸细!报血仇!” 众人慌乱愤恨的血液立刻被点燃了,也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器,跟着呼喊道:“捉奸细!报血仇!” 徐妙仪率领着队伍前行,喊着“捉奸细!报血仇!”的口号,一路如磁石似的将慌乱的路人吸引进了队伍。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也都收起了邪念,不敢动手,甚至热血上头,加入了队伍。 再过了一里地,队伍已经过千了! 徐妙溪崇拜的看着自家大姐,徐妙仪此刻心里也心潮澎湃:当年韩三童组建明教时,打着“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的口号,揭竿而起,就立刻如星星之火般,燎原千里,组建红巾军,和她今晚临时组建的队伍何其相似? 百姓们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谁递给他们一把刀子,一个前行的方向,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就会跟着谁。 即使没有韩三童,也会有韩四童;没有明教,也会有暗教。只因大家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呢? 徐妙仪一行人声势浩大,如潮水般往东方城墙方向而去。如果徐妙清还在城墙上,她定能和护卫看见这个队伍融入进来。 徐妙仪暗想,刺客们再厉害,也不至于将所有的城楼出口都炸塌吧?一直往东,到了通济门附近,肯定有安然的出口,到时候大家一起下城楼,各自回家。 一路向东,果然看见了二妹妹徐妙清,徐妙清身边有两个受了重伤的护卫,还有两位贵公子,徐妙仪定睛一瞧,差点气得当场骂人了:居然是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和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 李景隆也就罢了,这个买的里八刺刚刚联合了北元细作郡主王音奴等人绑架周王朱橚,以谋脱身返回本元朝廷。此时北元郡主已经被赐婚秦王朱樉,正被自己的亲二哥王金刚软禁在伯爵府里备嫁;周王朱橚也被关了禁闭,至今未出。 而这个罪魁祸首买的里八刺怎么就逍遥自在,和李景隆在城墙上夜游赏玩了? 简直天理不容啊! 看见这个颇具规模的队伍为首的人居然是徐妙仪。买的里八刺和李景隆都非常惊讶。 “姐姐!”徐妙清右手持剑,左胳膊都是血,妙清脸上飞溅着点点血迹,但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妖异的清丽之意。 徐妙清说道:“我们遇到了暴民打劫,护卫两死两伤,我的胳膊被砍伤了,幸亏曹国——李公子和这位叫做阿刺的义士出手相救。” “多谢二位。”徐妙仪扫了一眼买的里八刺,“你们的护卫呢?” 李景隆无奈的耸耸肩,“死的死,挤散的挤散。” 买的里八刺看见徐妙仪狐疑的目光,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怀疑是我制造了今晚的暴/乱。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我的力量顶多做一次绑架要挟,这次暴/乱动静太大了,有点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味道。我不会做这种没有回头路的事情。” ☆、第74章 刺骨深寒 从买的里八刺以往的行事作风来看,好像说的也有点道理。身为北元宣光帝唯一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合法继承人。目前他特殊的质子身份,注定他设法归国的同时,也留有一线以保命,不敢撕破脸孤注一掷——因为没有命了,就意味着将来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他的手段不会如此血腥暴烈。如果这事是他做下的,那么按照朱元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性格,一旦触犯底线,绝对会用买的里八刺的人头祭城墙的。 考虑再三,徐妙仪扔给买的里八刺一样“兵器”,冷冷道:“拿着,保护好你自己。” 买的里八刺哭笑不得看着手里的擀面杖,“就这个?” 徐妙仪暗想,你随时随地都有逃跑的嫌疑,我那敢给你真正的兵器? 徐妙仪朝着身边拿着板凳的汉子努了努嘴唇,“要不你和他换换?” 还是算了。买的里八刺握着擀面杖,立在了徐妙仪身后,紧跟队伍前行,投入的喊着“捉奸细,报血仇”的口号,好像他也是受害者似的。 徐妙仪轻声对二妹妹徐妙清说道:“此人城府极深,你要小心,莫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 徐妙清说道:“我省得——他就是那个北元世子吧?差点绑走周王的那个质子?” 徐妙仪暗赞:看来二妹妹徐妙清也很聪明镇定啊,听到名字就觉得他的身份有异,即使负伤了也紧握着刀剑不肯松手,就怕他得了兵刃跑了。 徐妙仪说道:“对,你暗中盯着他,若有任何乘乱逃跑的迹象,你别想太多,给他一剑,只要别当场弄死他就成。” 徐妙清说道:“我知道的,一旦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恐怕父亲哥哥们都会受到连累。” 在瞻园长大的徐妙清首先考虑的是家族利益受损,徐妙仪倒没想这么多——她就不甘心看着买的里八刺继续逍遥,真正的苦主周王朱橚却幽禁深宫,为情所伤。 太不公平了! 一行人走到了通济门附近,果然有了转机,通济门城楼那里有一片水雾,徐妙仪定睛一瞧,见乌压压的兵士们高高架起了攻城用的战车悬梯,悬梯上挂着绳索,一桶桶河水浇在城楼上,楼下的兵士还端着街坊救火的唧筒,整个城楼都被泡在水里,犹如白娘子做法似的水漫金山寺。 通济门名如其门,就是水多。前有宽阔的护城河,后面就是秦淮河。两条河流犹如玉带般夹着通济门,取水甚是方便。 徐妙仪顿时明白了指挥淹城楼的意义:沿路被毁的城楼皆是被火药炸榻,火药最怕水,点燃引线的火绳也是遇水既灭。城楼为了防火,皆是砖石垒成,这样从下而上全部浇透了,可以使得刺客们事先埋好的火药失效,保留一条逃生的通道。 兵士一边引水淹没城楼,为首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还身先士卒,带着手下冲上城楼,城楼上刺客们设有埋伏,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形阻扰求援上楼。 火药已经失效,无法引燃了,只能靠冷兵器和肉搏之战。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双方都豁出去一切拼命,血水混合着河水冲刷而下,犹如人间地狱。 徐妙仪一行人声势浩大,立刻引起了交战双方的注意,一柄绑着纸条、去了箭头的箭矢从城墙下方射向她的方向。 李景隆捡起来,看都没看就递给徐妙仪,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做鬼脸,说道:“头,应该是给你的。” 堂堂曹国公世子,却俨然一副对徐妙仪俯首称臣的样子。 徐妙仪打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居然是燕王朱棣,上面问她是何人,若能帮忙击退细作,必有重赏云云。 徐妙仪用棍子蘸着血写了个几个字,扔到城墙下面。而后跳到城垛上,摇了摇手中的纸条,大声说道:“这是燕王殿下的亲笔,如今细作进城,城墙群魔乱舞,祸害百姓。燕王说了,凡是参与杀细作的勇士,每人赏银一百两,家族赋税永免!” “杀敌一人者,封世袭百户!赏银二百两!杀两人者,封世袭千户,赏银三百两!每杀一人,加上赏一百两!有谁愿意跟我攻占城楼,和那帮细作一拼到底的?!” 李景隆和买的里八刺对视一眼:这绝对是胡扯吧?短短一个纸条,寥寥几笔,怎么可能写的那么详细? 可看徐妙仪笃定的样子,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这个姑娘天生是个蛊惑人心的骗子。万一不能兑现怎么办?她到底考虑后果了没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立刻有两百多个壮汉跃跃欲试,手中基本没有什么靠谱的兵器,大多都是从城墙掰出来的砖头! 徐妙仪如此敢如此大胆假传燕王的承诺,因为她很确定帝后就困在城楼里,能够让朱棣亲自率兵来救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绝佳的机会。徐妙仪带着壮汉们往通济门城楼冲去,既然对方的火器已经被河水浇失效了,那么她有把握靠着人海战术将细作们淹没! 随着一声号角,城墙下面的兵士们也往上冲去,形成合围之势。死士们见大势已去,便更加疯狂的朝着皇家护卫们劈砍而去,为首的白发武夫全身都被河水浇透了,大声呼道:“各位吴王帐下勇士们!只需再进一步,把人墙推倒,就可以杀掉里头的狗贼朱元璋了!朱元璋杀我吴王,侮我郡主清白!这等侮辱,我们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吴王?杀元璋!杀元璋!” 顿时士气大震,众死士们破釜沉舟,手中的刀剑被喷薄而出的血光染出了血色。 朱元璋的耳孔被震出了血,此时刚刚恢复一些听力,只是他头疼欲裂,根本听不清死士们呼喊着什么,好像一直在喊着“杀——杀——杀!” 马皇后立刻明白了,刺客是昔日苏州吴王张士诚的手下,一直伺机而动,可能是最近得知了永安郡主软禁湖心小筑,且怀了灭门仇人朱元璋子嗣的消息,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做出了刺杀帝后这等孤注一掷之举。 唉,悔不该……马皇后心情复杂的看着朱元璋,其实丈夫并非喜欢美色,他只是天生爱好征服。 昔日丈夫最大的对手无非是陈友谅和张士诚。丈夫灭了陈友谅,抢了他最心爱的小妾达氏,封了她为定妃。达定妃为他生了两个皇子。 丈夫灭了张士诚后,又杀了其驸马,软禁其女儿永安郡主在湖心小筑,如今郡主也有了身孕…… 陈友谅死的早些,明里暗里的势力已经被连根拔起。而张士诚太过强大,势力盘根错节,居然隐藏在金陵隐藏了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查到永安郡主还在人世,并且有孕的消息后,不顾一切的刺杀反击! 护卫的人墙越来越薄了,恍惚中,马皇后似乎看见了刺客们的刀光,她取出匕首,放在朱元璋手里,在他手心里写道:“杀了我,再自杀。即使死,也要死的有帝后的体面,不能当俘虏。” 朱元璋握着匕首,艰难的点点头,说道:“太子已经成人。若有来世,再做夫妻。” 还做夫妻吗?马皇后有些犹豫,经历了半辈子的战乱和各种争斗,她和丈夫终于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可惜她未生下皇子,将来朱明江山的继承者和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可是好像也无所谓了吧,毕竟他给我无上的荣耀和波澜起伏的人生。马皇后点点头,在他手心写道:“若有来世,做一对太平夫妻。” 此时最后一批人墙也倒下了。 朱元璋正待动手,强弩之末的刺客们蓦地被一股拿着千奇百怪兵器的人海淹没了! 重赏之下,刺客们几乎个个被人海残酷的分尸,拧胳膊拿头,准备邀功请赏。 为首的刺客头领在血泊里挣扎,徐妙仪问道:“你明知永安郡主没死,为何一意孤行,刺杀皇上?你明明可以带这些人闯进湖心小筑,把郡主抢走。” 头领冷冷说道:“永安郡主是吴王唯一的血脉,可是她人虽活着,对我们而言其实已经死了。身体被朱元璋玷污,还怀着朱家的孽种!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心慈手软,向着夫家!救她有何用!” “名节全失,还在苟活,沦为灭门仇人的玩物。她已经不是永安郡主了,她是吴王的耻辱!” 头领随即被人海分尸。 徐妙仪觉得刺骨深寒:永安郡主忍辱偷生,不曾放弃最后的看似飘渺虚无的希望。可殊不知已经被自己人抛弃、当做弃子,甚至是污点。 这次失败的刺杀行动后,永安郡主恐怕性命难保了。 可悲,可叹,可怜。 ☆、第75章 微不足道 朱棣带着兵士杀上来时,首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然后看见一群人将城楼挤得满满当当,哄抢残肢! “燕王殿下!”李景隆和买的里八刺保护着洪武帝和马皇后,徐妙仪则坐在手握利刃,大声叫道:“大家肃静,列队!跟着亲兵都尉府排队领赏!若有抢功作乱者,取消赏赐!功劳归平乱者!” 重奖也重罚,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之下,哄抢的队伍开始平静下来,乖顺着列队出城楼领赏。 洪武帝耳朵不灵光,被马皇后等人搀扶着回宫。在场做主的是燕王。徐妙仪低声把自己为了鼓舞人心,信口承诺重赏之事说了一遍,“事急从权,当时我推测帝后就在此处,且已到了生死关头,想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许下承诺。” 言下之意,就是要朱棣帮忙圆谎。 朱棣说道:“父皇母后已经脱险,你放心,这些承诺肯定会兑现的。你——” 朱棣上下打量着徐妙仪,她并没有受伤,只是神情有些倦怠,“你们姐妹三人先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他们了,他们应该很快赶到这里接你们回家。我——我先护送父皇母后回宫。” 徐妙仪点点头,“对了,那个买的里八刺怎么元宵节就放出来到处溜达?” 说起这个害弟弟受伤幽禁的罪魁祸首北元世子,朱棣眼里也是掩饰不住的恨意,“北元郡主将在正月十七和秦王大婚,他作为北元身份最高的观礼者,不好继续软禁他,加上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和他关系甚好,便求了父皇的恩典,今夜放他出来游玩。” 徐妙仪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是为了政治利益和博弈罢了。至于个人的荣辱,实在微不足道。” 朱棣说道:“身为皇子,有亲王的荣耀和富贵,也要承担责任。五弟并无愤懑之意,他只是……只是为情所伤,郁郁不乐。” 情之一事,朱棣也是像吃辣酱似的新味初尝,觉得火辣,揪心,难以割舍。他能够体会到五弟的痛苦:如果此时徐妙仪要嫁给他人为妻……不行!绝对不可以!这次妙仪救了父皇母后,父皇应该能够放下当年谢再兴背叛的耿介,真心实意的接纳妙仪的存在吧。 或许我该找机会问问妙仪的意思,如果她对我也有意,我便请父皇赐婚…… 然而朱棣以为徐妙仪是为了弟弟周王朱橚鸣不平,其实她是为了身为弃子的永安郡主伤感。 徐妙仪踌躇片刻,说道:“冒昧问一句,此事过后,永安郡主将何去何从?” 朱棣微微一愣,而后说道:“父皇极重子嗣,郡主定无性命之忧。大概只是加强湖心小筑的防备,或者将郡主挪到另一个秘密之处静养。” 徐妙仪再问道:“那生下皇嗣之后呢?” 朱棣一怔,说道:“那要看父皇的决定。”父皇的女人,我一个当儿子的能说什么? 此时徐妙仪很想说,请你帮我个忙,将来无论如何,要保住永安郡主的性命,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呢,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努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点尊严、自我和希望,却即将失去所有的利用价值,被所有人抛弃。 因为张士诚的力量已经暴露而被歼灭,燕王朱棣再也不用妙仪冒充明教身份,去永安郡主那里套话。 而永安郡主在夏初时会临盆产子,一旦生下皇嗣,她就是失去了生育的价值。 真正的四面楚歌,一败涂地。也不知为何,徐妙仪有些同情永安郡主。 可是……交浅言深,她的请求对于一个皇子而言,实在太过分了。燕王凭什么要冒着忤逆父皇的风险帮她? “好,我知道了。”徐妙仪说道。 相处三年了,朱棣能够看出此刻妙仪心中的不快,说道:“你若在意永安郡主的生死,我会尽力和父皇周旋,保她性命。” 这个——徐妙仪很惊讶,她深知要做到这个非常难,尤其是朱棣还是皇子,难道他真会为了她忤逆皇上?他为何要这么做?朱元璋生性多疑,万一怀疑他和永安郡主有些什么暧昧之意怎么办? 岂不是既害了朱棣,也害了永安在郡主! 徐妙仪说道:“多谢。若实在难为,也不必强求。否则触怒皇上,适得其反了。” 朱棣见徐妙仪面上似乎散了些许忧郁之色,顿知自己摸到了妙仪的心事,说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朱棣匆匆护送洪武帝和马皇后回宫了。徐妙仪也等到了魏国公徐达带着亲兵接三个女儿回家。 得到消息后,徐达连进宫领宴的厚重礼服都没得及换下,率领亲兵直奔通济门而去,翻身下马,立刻有御医跑过去给徐妙清和徐妙溪疗伤。徐妙清受伤最为严重,此刻左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徐妙仪一扫迎接的队伍,她以为按照二哥徐增寿的秉性,肯定会来这里接她们姐妹三个回家的,可是并没有看见二哥的影子。 奇怪,平日他最爱凑热闹,在父亲面前讨好,今晚怎么如此反常? 见三个女儿都算安好,徐达凝重的面色稍有缓和。 徐妙仪问道:“父亲,四妹妙锦回家了吗?她没吓坏吧?” 焦急再次袭上额头,徐达低声说道:“今夜城里也爆发了骚乱,妙锦她至今没有回家,也没有护卫回家报信,你大哥和二哥他们都分头在城里寻找。” 徐妙仪顿时明白了。贵族世家女子,哪怕是只有十岁的徐妙锦,也是名节最大,在骚乱中失踪,不能大张旗鼓的寻找,只得暗中寻访,掩人耳目。 徐妙仪在市井混了十年,深知徐妙锦这种漂亮可爱,懵懂无知、好操控的小姑娘在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眼里,是一笔令人垂涎三尺的巨额财富。 女孩子一旦失踪超过一天,基本就永远消失了。 真是棘手啊!妙清和妙溪困在城墙上还能从西而东如同梳子似的清理寻找一遍,反正城墙那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秘藏的地方,只有人在,就一定能够找到。而城中就不同了…… 徐妙仪说道:“父亲,单是大哥和二哥这样找是不够的,黑道白道都要试一试。且越快越好。” 徐达说道:“金陵城已经宵禁了,明日开城门,五城兵马司也会严加搜查盘问,妙锦肯定在城里。我已经给亲兵都尉府的毛骧去了密信,绘制了妙锦的画像。他的耳目众多,现在也在帮忙暗中寻找。” 听说毛骧也出手相帮,徐妙仪心中稍定,不过——有了毛骧的帮忙,也并非十拿九稳,她需要更多的支援。 徐妙仪向父亲要了一匹马并若干武器,通行的令牌等物,说道:“父亲,您和妹妹们先回去,我在金陵认识一些市井中人,去问问他们的消息。” 徐达已经知晓大闺女在城墙上振臂一呼,聚众救驾的“壮举”,并不质疑女儿的实力和判断,只是身为人父,到底不放心,说道:“单枪匹马的怎么行?我派一彪人马跟着你。” 徐妙仪说道:“都是江湖儿女,或者市井小民,最怕和官家打交道,您派人跟着,适得其反,放心吧,我这十年不是白混的,定会带着妹妹平安回家。” 言罢,徐妙仪绝尘而去。 看着女儿骑在马上英姿挺拔的背影,徐达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句“我这十年不是白混的”这句话,十年,他失去了女儿最关键的成长历程。似乎除了父亲这个称谓,他和女儿之间的牵绊其实非常薄弱。 徐妙仪求援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义兄义父道衍禅师和姚继同。 街道已经宵禁,坊门关闭,并且在各个街口设着铁刺栅栏等物,她改变了装束,穿着一身市井小贩的短打衣裳,以隐藏身份,在马背上插着令旗,手举令牌,一路畅通,很快到了万寿寺。 她晓得义父义兄都是天性喜静,不喜欢凑热闹,元宵节不会出去赏花灯,登城墙游玩。此时应该就在临时居住的万寿寺内。 果不其然,道衍禅师和姚继同三更半夜被徐妙仪唤醒。 这是她被断绝义女关系,并逐出明教后第一次以徐家大小姐的身份和他们见面彼此间有些生疏之感。 徐妙仪直言将今晚的骚乱讲了一遍,说道:“……我命令护卫们送妙锦回瞻园,可是半路却失踪了,至今没有音讯,肯定是遭遇不测,被乘机作乱的恶徒挟持抢走。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求小明王和长老帮忙寻找。将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当效命。” 姚继同爽快说道:“举手之劳而已,我这就将消息传出去,明教中人会帮忙留意的。” 姚继同养了许多信鸽,这时候大派用场了。 道衍禅师和徐妙仪中了狐踪的离间之计,父女离心,狠心斩断了十年父女情。此时再见面,他心中有些不舍和悲哀。将来若按照狐踪的计划行事,她如何承受那种剥筋拆骨般的痛楚? 与此同时,秦淮河翠烟楼,花魁娘子明月泡在浴桶里,老鸨亲手给她搓洗发间的血污,还捂着胸口说道:“哎哟,听说城墙出事,吓死我了,幸亏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老鸨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问道:“你——没被人欺负吧?” 明月冷冷笑道:“诗妓诗妓,一旦*就不值钱了,只能伺候那些粗俗不堪的臭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妈妈可是想要验验明月的身子?” “不必不必!”老鸨立刻喜笑颜开,忙转了话题说道:“今夜来了一批好货,只是来路不正,货色是极好的,可是有些烫手不敢要,明月,你给妈妈出个主意,到底要不要?” ☆、第76章 后生可畏 明月抚弄着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妈妈不嫌银子拿的沉手?” 老鸨笑的肥肉乱颤,就像夏天抖动的一块凉粉,“谁嫌镯子太重,头上的钗环压的脖子疼?” 明月将泡涨开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撕碎了,脸上不辨悲喜,“这翠烟楼是妈妈的,妈妈做主便是,何必问我。” 老鸨说道:“等我选几个好的买下来,先送到外头田庄了关着压一压性子,等家人忘的差不多了,也学会了咱们青楼行的规矩,再送到翠烟楼伺候你,如何?要你尝尝被大家闺秀们伺候的滋味。” 明月双手一滞,问道:“当年妈妈买下我花了多少银子?” 老鸨笑道:“一分钱没花。当时我和姐妹们逃避战乱,一个快死的妇人将你塞进我的怀里,说给你一口饭吃,别让你饿死就行了。” 明月知道老鸨在说谎,凭自己的人品相貌,多半是出身名门,过年过节时被拍花子拐卖的女童。老鸨非说她是弃儿,无非是想借着恩德将她留在青楼,乖乖的当摇钱树罢了。 这老东西如何才会开口说实话?明月暗道:不过查出身世又如何?我深陷污泥之中,即使找到家人,他们也不会认我这个烟花女子。 这时外头的鬼奴提了一桶热水进来,说道:“老板,外头的中人正等着回话,这几只小兔子您到底要不要?不要他就另觅卖主了。” “要,怎么不要?翠烟楼的后十年就指望这几只小兔子呢。”老鸨拿起干燥的白布巾擦擦手,“我就是故意晾晾他,杀一杀他的威风。这会子等的着急了,咱们才好压价嘛。” 小兔子?呵呵,当初我也是其中某只小兔子吧。 明月说道:“妈妈,反正将来这些小兔子要伺候我,也要我亲自调/教成人,我要亲自挑一挑,找些聪明伶俐性子软和听话的,免得我以后费神。” 老鸨笑道:“这对了,翠烟楼前十年靠你,后十年靠她们,一代代传下去,你我年老色衰时也能有个依靠。这年头,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银子。老大委委屈屈嫁作商人妇,那有带着一群漂亮姑娘赚钱吃香喝辣快活?” 明月穿上一件月白的通袖袄裙,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慵懒适宜,眉目如画,恍若良家女子。 老鸨看着梳妆台上半旧的乌木簪子,嫌弃簪子粗陋,“这东西在地上捡的,还有股擦不净的血腥味,太不配你的花容月貌,扔了罢。” “我就是靠着这根簪子保住了清白,做人要知恩图报,这簪子我要好好保存。”明月将乌木簪子放进装满了各种金珠玉宝的首饰匣子里。 两人去了地库里,地库里有个牙行模样的人正在不安的喝烈酒壮胆。 牙人忙迎财神似的跑过去说道:“我的女菩萨!你总算来了!这几只兔子都是今晚乘乱逮到的,个个都是清秀小佳人,您老开个价包圆了,我全都给你!” 牙人揭开身后的两个箩筐,箩筐里各坐着四个耷拉着脑袋的女童,个个的衣着都不凡,相貌尤为标致,有的似乎已经睡沉的,有的偶尔睁开眼睛,眼神也是一片茫然。谁都没有开口呼救或者尖叫。 老鸨就像勘验牲口似的,一个个的仔细看过,连牙齿都不放过。挑肥拣瘦的说道:“这个太肥、这个太瘦、这个牙齿不好看,这个又太没精神了,莫非是个痴呆?” 牙人说道:“我的姑奶奶,你也晓得我们花子行的规矩,小兔子们逮到手里,首先就是喂药先弄迷糊了,否则大呼小叫,甚至乘机逃跑,岂不是坏了好事?你别看现在个个都是死鱼眼不精神,等女大十八变后,个个的眼神都能够勾魂,比如这位明月姑娘当年不也——” 明月眼睛一亮。 “咳咳!”老鸨生怕被当场戳穿了,赶紧打断道:“一百两银子,四个全留下。” “才一百两?”牙人跳脚叫道:“兄弟们冒着杀头的危险乘乱逮兔子,一只兔子才二十五两银?您别开玩笑了,我们是刀口添血的人,您至少给个刀钱吧。下一次有好货,我先往您这送。” 老鸨说道:“再加五十两,我是老主顾了,你也别蒙我,什么刀口舔血的,那里有我们楼子里姑娘‘吹箫’辛苦?你们做的无本的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牙人说道:“行,不过只能留下这三只,剩下这只我要带走另寻买家——你若想要,再加二十两银子拿走!” 老鸨得意说道:“一百五十两,四只兔子。你别以为老娘不晓得外头的情形。坊门关闭,五城兵马司在四处巡街,你抱着一个半昏迷的小姑娘,看相貌又不可能是你闺女,你看看是拿着银子回家呢,还是蹲牢饭吃断头饭。” 牙人一跺脚,“好,算你狠,成交!” 明月冷冷的看着老鸨和牙人讨价还价,当年我也是这样沦落风尘的吧。 牙人拿着银子走了,老鸨命人将半昏迷的抱进一个一个小棺材般的箱子里,并再次强行灌药,吃药后的小姑娘们顿时陷入了深度昏迷。 有一个小姑娘在被人从箩筐抱进小箱子里时,腰间的香包掉在地上,明月觉得香包的纹样和气味十分熟悉,她捡起来细看:奇怪,怎么和今晚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腰间的香包一模一样? 难道这个小女孩是恩人的家人? 可惜此时小姑娘已经不省人事,无法问出来历了。 明月取了一些提神醒脑的药味粉往小姑娘鼻孔中吹去,还用冷水拍着小脸,往她嘴里灌解药,“喂,醒醒!快醒醒!告诉姐姐,你是谁?” 老鸨讽刺一笑,“别叫了,这药是百年秘方,有时候用来玩仙人跳,叫做神仙醉。别说是个小姑娘了,就是一个成年男子也保管被迷得一天都醒不来,无药可解,睡醒为止。”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明月天生爱憎分明,她并不确定这个小姑娘和恩人有关系,但只要有一点点联系,她都不会轻言放弃。 明月说道:“这个小姑娘与我有眼缘,就留在我身边吧。” 老鸨连连摇头道:“不行,这四只小兔子年岁都不算小,性子娇,很容易被人查到,大张旗鼓留在青楼是个祸害,必须明日一早送出城,到郊外田庄里好好驯养调/教,等‘懂事’才能送到翠烟楼伺候你。” 明月见硬要不成,便另生一计,问道:“妈妈也说全程戒严,城门看的紧,怎么送她们出去?” 老鸨说道:“你不懂的,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蛇有蛇道,我自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明月嘟着小嘴,像是生气了,“什么法子?我为妈妈赚了那么多银子,妈妈还把我当外人?” 老鸨赶紧安慰这株摇钱树,“妈妈早就把你当做自己人了,只是这法子太过污秽了,怕脏了你的耳朵……城里每天都有粪车进出城门,有的车里头有夹层,藏只小兔子足够了……只需明天清晨等收夜香的人上门,把小兔子装进恭桶里……” 明月回到卧房,斜依在熏笼上,静听外头的动静,待润湿的头发快要熏干时,外头有人敲门,来者是秦淮河沿岸地头蛇般的人物,人称孙爷,养着一些歌姬舞妓,并且拥有十来艘画舫,和翠烟楼算是同行。 孙爷送了老鸨一套前朝官窑的茶具,很是贵重,客客气气的说道:“老姐姐,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了,有没有见过和这副画像相似的小兔子?” 都是同行,说也是行里的黑话。小兔子指的就是拐卖的良家女孩子。 屏风后,明月看见画中的小姑娘和今晚掉下香包的女孩非常相似。暗道不管她是不是恩人的亲人,反正我今晚被人救了一次,我也救一个人,算是互不相欠吧。 老鸨在行里混了多年,她的生存法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矢口否认,“没有,没见过,今晚这事闹的太大,估摸小兔子来头都不小,我胆子小,不敢收啊!” 明月亲手泡了茶递过去,“是啊孙爷,我的妈妈胆子小,不敢收的。” 孙爷打量着明月,笑道:“哟,明月果然越来越出息了。” 脸上笑容不变,却在衣袖的遮掩下,将茶盏下的纸条接了过去。 晨雾茫茫,秦淮河边,姚继同将捆在一床被褥里的女童抱过去给徐妙仪,“是不是她?” 徐妙锦像只小猪似的还在酣睡,小脸红扑扑的。徐妙仪大喜,“正是我的四妹妹。咦,怎么闻起来臭臭的?” 姚继同笑道:“人没事,就是被灌了迷药昏睡。我的人接到消息,说女孩被藏在粪车里,即将运出城。中途拦截,把四小姐送回来。” 徐妙仪将妹妹放在横放在马背上,“多谢小明王,多谢明教的兄弟。以后若有差遣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姚继同说道:“你家人必定着急,赶紧回去吧。其实道衍禅师一直挂念你,虽然你们已经断绝了义父义女的关系,但你可以常来万寿寺,和道衍禅师说说话,当做忘年之交吧。” 徐妙仪问道:“真的可以吗?我那天怀疑他下令杀了周夫人,他不生气了?” 姚继同说道:“道衍禅师把你逐出明教,你生气了吗?” 徐妙仪连连摇头,“不,我怎么可能生气呢,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都身不由己了。” 姚继同说道:“有结束就有开始,下次去万寿寺记得带一坛子你亲手熬的豆豉辣酱,道衍禅师总是念叨着想吃这个。” 徐妙仪答应下来,拍马往瞻园方向而去。 马背颠簸中,十岁的徐妙锦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清亮,炯炯有神,分明是早就醒了,一直在装睡! ☆、第77章 泾渭分明 做仙人跳的神仙醉,并非无药可解。明月又是灌药又是吹醒脑的药粉入鼻孔,多多少少起了一些催醒的作用。 徐妙锦悠悠转醒时,手脚皆是被捆绑住了,嘴里还堵着帕子,还听见外头有兵器相交、拳拳到肉的厮打之声。 她自幼聪明伶俐,徐家的女儿性子多随了父亲徐达,果断镇定,临危不惧,她见自救无门,干脆装昏睡,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寻找机会逃脱。 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将她从粪车的夹层抱出来。 那人仔细打量着徐妙锦的相貌,对比手里的画像,说道:“孙爷,就是这个小姑娘。” 一个老年男子说道:“嗯,耳垂有红痣,应该就是她,快飞鸽传书给小明王,说我们已经找了画像中的女孩子。” 小明王?徐妙锦并非足不出户,只晓得深闺读书刺绣的世家小姐,她知道开国之前,父亲和诸位国公叔伯名义上都是明教所属的红巾军,明教教主也叫做明王,明王死后,由其子小明王继位。 而小明王在皇上登基之前,明教叛徒勾结了北元狗贼,联手炸翻了小明王的船只,小明王淹死在长江,明教覆灭,残余的叛徒被称为魔教。 小明王不是死了吗?怎么这些人说“飞鸽传书给小明王”? 徐妙锦被松绑了,那些人似乎都嫌弃她臭烘烘的,干脆用一床被褥裹住了她,在马匹上转手了两次,无论别人怎么抗,路上怎么颠簸,她都保持昏睡的模样,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然后她就听见了大姐姐徐妙仪的声音,“多谢小明王,多谢明教的兄弟。以后若有差遣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小明王没死,明教还在,大姐姐还和他们是朋友。徐妙锦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一路上,徐妙锦的身体快要被颠散架了,但是脑子越来越清晰:管他什么明教、小明王的。我只晓得她是我的大姐姐,还设法救了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徐妙锦回家时天刚亮,正常“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大嫂陈氏惊喜万分,“妙锦,你醒了?醒了就好,嫂子快要担心死了。” 徐家庶出的孩子都不和生母姨娘住在一起,男子满了八岁就挪到外院居住,由武师和夫子们教导文武。女子也是八岁便单独住在一个院落里,各种丫鬟,教养嬷嬷围着伺候。 若是外出或者出门做客,平日则由当家的大嫂——魏国公世子夫人陈氏带她们出去。 论辈分,瞻园资格最老的肯定是世子徐祖辉的生母王夫人。但是王夫人虽然有二品诰命在身,但毕竟是妾室,不便交际待客。所以瞻园当家做主的女主人是身为儿媳妇的世子夫人陈氏。 陈氏是大嫂,对四个小姑有教养的责任。 徐妙锦说道:“我无事,就是好饿。” 陈氏忙问道:“你想吃什么?我要厨房给你做去” 徐妙锦随口说道:“香螺粥……大嫂,三个姐姐都回来了吗?” 陈氏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说道:“都回来了,幸亏祖宗保佑,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都在休养吃药。唉,我早就说过,女孩子最好不要去那种人多的地方逛,一旦出事,吃亏的是我们女人。” 陈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从小接受的是女子以贞静为主的教育。嫁到徐家这种武将家族,很有些不适应,公公居然要女儿们练习骑射,舞刀弄剑,陈氏当儿媳妇的不敢质疑,但是对于徐妙仪这个小姑子就不禁出了埋怨之语:“妙仪胆子也太大了,把你们三个妹妹都带出去——” “大嫂。”徐妙锦打断说道:“这事不是大姐姐的错,是我们三个妹妹想要出去玩,非拉着她一起去的。出事之后,大姐姐先把我送下城墙,然后义无反顾的去寻二姐姐和三姐姐呢。只是没想到城中骚乱,护卫被砍伤,我被抢走,然后稀里糊涂的失去知觉,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嘘!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陈氏低声说道:“听嫂子的话,以后千万莫要对人说你被人掳走过,就说元宵节这晚,你们四姐妹就在瞻园赏灯,根本没出门!不仅仅你要这么说,你三个姐姐也都是一样的说法,千万不要提昨晚城墙上的事情,否则会影响你们四姐妹的名誉,女子名誉大于天,明白吗?” 徐妙锦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讲的,大嫂,这事真不是大姐姐的错,你别怪责备她了。” 陈氏叹道:“唉,媳妇难为,我嫁进徐家三年,平日对你们三个小姑子如何?都当亲妹妹看待的。妙仪刚刚回家,公公和你大哥都叮嘱我好好待她。我恨不得挖心掏肺对她好呢,即便有意见,也是拐弯抹角的提醒,那里敢直言责备她?是公公见你们三个都受伤了,罚她去了祠堂思过。” 瞻园,徐家祠堂。 平日祠堂冷冷清清,只有洒扫的仆人每日过来擦地除尘,今日祠堂里烧起了炭盆,温暖如春。 徐达问道:“妙仪,你可怪爹爹不讲道理,罚你思过?” 徐妙仪摇头说道:“不会啊,是我运气太差了,头一次带妹妹们出门就遇到刺客兴风作浪,使得三个妹妹都遇到了险境。罚一罚是应该的。有这次教训,她们以后也少来求我了,彼此都清净。也是一种因祸得福吧。” 徐妙仪觉得自己身份太特殊了,本身就是个是非根源,与三个妹妹太过亲近了,绝非好事,将来万一连累了她们,她内心也难受,不如借此疏远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她静下心来,解开手中的《杨公图谱》的秘密,尽快找到张士诚藏秘之处。若长期在三个妹妹的眼皮子地下,露出行迹了,可如何是好呢? 此时徐妙仪并不知道,四妹妹徐妙锦其实知道了她更可怕的秘密。 大女儿想得开,徐达却过意不去了,说道:“过了正月风声平息了,就放你出去。这半个月就委屈你了。” 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有吃有喝,还能精心解密《杨公图谱》,我求之不得呢。徐妙仪看着祠堂母亲小谢氏的牌位,说道:“爹爹若有空,时常过来给讲一讲母亲和外祖家的事情好不好?” 徐达一怔,“好……你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要和我求证吗?” 徐妙仪说道:“不是。我是觉得既然认祖归宗了,享受徐家大小姐的富贵,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比如查清楚刺杀母亲的幕后真凶到底是何人,为母亲报仇雪恨。我混迹市井多年,侥幸学了医,也跟随燕王查了几个案子,有一点查案的天分。这些日子我零零碎碎听说了一些事情,母亲是在外祖父被满门抄斩之后紧接着出事的,所以我在想,当年这两桩大案或许有关联之处。” “父亲,您查了十年了,能不能把当年的一些卷宗拿过来给我瞧瞧?” 徐达长叹一声,直言说道:“你母亲是我毕生所爱,和她的一些往事,至今都历历在目,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只是当年你外祖家的谋反案干系重大,我又是谢家的女婿,要避嫌的,除了向皇上求情外,根本无法不可能参与彻查谢家谋反案。当年的卷宗我也不知道归谁管、还在不在。” 其实徐达这十年对妻女被害一案几乎毫无进展的调查,并非他无能,或者运气太差——而是他必须要避嫌,避免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对他有任何怀疑。 开国第一功臣、推翻元朝统治的大明第一武将怎么可能缺乏能力或者运气? 因为谢再兴谋反案当年是朱元璋认定的铁案,罪证如山。后来徐达的连襟朱文正、也就是朱守谦之父也爆出了谋反之后,徐达就更不敢碰谢再兴谋反案这个雷区了。 只要线索引到这个案子,徐达就必须中断调查,以免朱元璋以为他要为岳父翻案。 徐达很清楚,武将和皇帝之间最主要的关系是忠诚。一旦皇帝怀疑忠心,武将就到了穷途末路,陷入死局。 徐达晓得女儿聪慧,所以没有敷衍她,对徐妙仪说的是大实话:谈妻子小谢氏,那没问题,我说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但是说谢再兴谋反案,那是不成的,我要为整个徐家的千秋万代考虑,绝对不能透露半个字。 徐达对谢氏和谢家泾渭分明的态度非常高明。所以不管是岳父谋反,还是连襟朱文正谋反,他都岿然不动,牢牢占据着大明第一功臣的位置。始终没有失去朱元璋的信任。 徐妙仪有些不齿父亲的做法,就凭您这样的态度,能查出真相才怪呢。但转念一想,如果她身处父亲的位置,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身居高位,必然瞻前顾后,立场和她肯定不同。 算了,谢家谋反案的卷宗就别指望父亲了,看看二哥徐增寿或者燕王朱棣能否帮忙查一查。 徐妙仪说道:“我明白了。父亲,你就说说母亲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喜好如何……” 祠堂里,父女闲坐说往事。皇宫里,马皇后悄声叫醒了服药昏睡的洪武帝。 朱元璋昨晚耳朵被震出了血,回宫诊治后,听力恢复了大半,就是头疼目眩,恶心呕吐,无法理政,交由太子朱标监国。 洪武帝醒来,问道:“何时?莫非有紧急军情?北元又犯边了?” 马皇后说道:“不是。是东宫来了人,说朱熊英病重。”而且病的很严重,否则她就不会叫醒昏睡的丈夫。 洪武帝连忙坐起来,“大孙子病了?朕去看看他。” 虽然皇长孙朱熊英不如弟弟朱允炆聪明受宠。但作为皇室的嫡长孙,他在朱元璋心里绝对是最重要的、也是独一无二的皇孙。 即使在病重,他也要亲自去东宫看大孙子。 只是洪武帝的龙气并没有缓解朱熊英的病症。二月春暖花开时,皇长孙朱熊英夭折。 ☆、第78章 生老病死 阳春三月,吕侧妃已经开始穿上轻薄的纱衣,飘飘然犹如云宫仙子。而太子妃常氏惧冷怯寒,还穿着薄袄,去年腊月生下皇孙水生,坐双月子养出了来的丰满早已随着长子朱雄英的夭折而消失了。 御花园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桃李等树木已经结了青青的果子,孤寂的挂在枝头。枯坐在金鱼池边喂鱼的常氏犹如一朵凋谢的春花,枯败不堪。 常槿匆匆走过来,说道:“姐姐,你怎么出来了?如今御花园开始飘起了柳絮,你闻到这个便会犯哮喘病的。” 太子妃少时曾经学父亲常遇春习武,身体康健,原本没有这个病症的,闻到柳絮便呼吸困难,泛哮喘病是一次不慎流产后落下了病根。 所以每年春夏之交,柳絮纷飞时,太子妃基本闭门不出,以免病发。 太子妃木然的往金鱼池里投喂着鱼食,淡淡问道:“水生睡着了?” 朱雄英从病发到离世,到出殡入葬,太子妃一直陪在长子的身边,自身也病倒了,因怕过了病气,对东宫其他人又不放心,便一直拜托亲妹子常槿照顾幼子水生。 提起小外甥,常槿眼里有一抹暖意,“嗯,水生很乖的,吃饱了就睡,醒了就自己玩一会,也就尿了哼几声,提醒奶娘给他换尿布。” 说起亲儿子,太子妃眼里却并无波澜,说道:“那就好,水生能吃能睡能长肉,过了百岁连咳嗽都不出一声,没病没灾的,比他哥哥有福气。他哥哥福薄,投胎到了帝王家,却没有福气享用富贵,早早就转世投胎,去当别人家的儿子了。” 常槿知道太子妃伤心难过,她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无法体会丧子之痛,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只得说道:“姐姐,你要早点振作起来,水生将来还要指望你呢。” 太子妃噗呲一笑,好像在听什么笑话似的,“指望什么?有什么好指望的?人这辈子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天注定,强求不得。” “我以前以为自己看透了,放下争宠夺利之心,不在乎那些贱人的小伎俩,好好守着两个儿子过活,可是这又如何呢?九死一生产下水生,老天却把我的熊英夺走了。现在想想,我好后悔自己怀孕时冷落了熊英,坐双月子的时候也一心扑在水生身上,很少关心熊英,若是……” 太子妃木然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若是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该多好?可是老天不给任何人重来一次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老天定是在惩罚我不珍惜熊英,将他收回,可怜我们母子只有八年的缘分。熊英,我的儿啊,将来若再有机会做母子,为娘一定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看着太子妃日夜自我折磨,悔恨。常槿焦心不已,却束手无策。连水生都无法使得姐姐振作起来,她能有什么法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枯萎凋零。常槿以柔弱的身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代替姐姐照顾着四个月的水生。 朱雄英夭折,对大明皇室和朝廷都是沉重的打击。洪武帝在遭遇刺客和嫡长孙夭折双重打击下,得了头疼病的毛病,发作时犹如万针穿脑而过,痛苦不堪。 太子朱标痛失长子,悲恸万分,还要在洪武帝养病期间代理朝政,操劳过度,强撑着不肯病倒。 对朝廷而言,嫡长孙是天然的皇储,朱雄英夭折,庶子朱允炆年长,嫡次子朱允熥年幼,意味着将来会经历复杂的皇储之争,必定会照成朝局震荡。 然后皇储夭折,对有些人而言,这不是痛苦或者危机,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比如吕侧妃的儿子们和她的家族。 最近吕侧妃的日子过的很分裂:她梦中几乎要高兴的笑醒了,可是白天在人面前,不得不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甚至身体也和太子妃一样消瘦了,即使穿着轻薄的纱衣,也显得娇弱可怜,弱不胜衣。 似乎春风一吹,她便乘风飞起,入广寒宫看玉兔捣药了。 吕侧妃拎着食盒到了东宫书房,里头放着她亲手做的藤萝饼,并几样拿手的小菜。太子朱标案前的奏折堆积如山,他抬头瞥了一眼吕侧妃,说道:“放在这里吧,我批完手里的折子就吃饭。” 吕侧妃娇嗔道:“回回都是这么说,那一次不是原样退回去了?今天臣妾要任性一回。” 吕侧妃夺过了太子手中的朱笔,拉着他的手说道:“瞧瞧你都瘦了,这样下去这么行呢?身体又不是铁打的,今天臣妾要看着太子吃饭。” 多年宠妃了,太子胃口全无,却也不好驳了吕侧妃的面子,说道:“摆饭吧,吃完还要看折子。” 吕侧妃给太子盛汤布菜,聊一些孩子们的小事,“……南平学着裁衣裳了,最近说要给父皇母后做袜子。” 提起最疼爱的小女儿南平郡主,太子朱标脸上有了笑意,“她还小呢,连剪子都拿不稳,就要学裁衣裳了?可别伤了手指头。” 吕侧妃笑道:“我也说了,你还小,能绣个帕子就不错了,学什么裁衣啊,没得糟践了绫罗绸缎。” 朱标吃了一张卷着素菜的藤萝饼,说道:“允炆最爱吃这个,怎么最近很少见他了。” 吕侧妃说道:“父皇犯了头疼病,你代理朝政,不得空在父皇那里尽孝道。允炆他日夜衣不解带的在父皇病榻边伺疾,汤药什么的也是先尝过了才端给父皇。别说你了,就连我这个母妃也很少见他。也不知此时累成什么样了,怪心疼他的。” 女儿乖巧,儿子孝顺。 太子顿时有种欣慰之感,叹道:“我公务繁忙,分/身乏术啊,幸亏允炆孝顺,替我在父皇身边伺疾。” 吕侧妃说道:“我身份低微,不好进出父皇的寝宫,下次我做了藤萝饼,抄了小菜,太子替我捎给允炆好不好?”其实依吕侧妃今时今日的地位,她要送点东西去洪武帝的寝宫有何难?不过是争宠的小手段罢了。 太子点点头,说道:“委屈你了。” 吕侧妃说道:“能够陪伴太子,生下这些个懂事的儿女,臣妾不委屈。” 自从朱雄英死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更加疏远了,因为两人只要相见,就会在无形间提醒对方他们有过夭折的长子。 同样的,只要见到幼子水生,太子也回想起幼年时期的朱雄英,他的心就会痛不欲生,所以他很少去看水生,太子妃也懒得和他计较这个了。 无穷无尽的丧子之痛,终于抹掉了最后一点点夫妻之情。 相反,吕侧妃和太子边吃边聊,说着儿女经,关系亲近自在,慢慢的拉着太子走出中年丧子的悲哀情绪,两人原本相爱,此时更有了些俗世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之感。 吕侧妃在太子心目中不仅仅是个谈风弄月、生儿育女的宠妃了,她将意味着更多…… 魏国公府,瞻园。 徐妙仪终于解密了《杨公画谱》,她按照永安郡主口授的方法,将里面各种山水画卷裁剪、拆分、拼字,形成一个崭新的藏宝图。 她将拼凑的图画细细临摹在一张纸上,烧毁了原图,将仿图放进竹筒,用蜡封好。徐妙仪把玩着竹筒,暗道:我该藏在那里呢? 正思忖着,二哥徐增寿来找她,说道:“大妹妹,燕王来了,说奉皇上口谕,找你有事呢。” 徐妙仪去客堂见朱棣,朱棣低声说道:“跟我去湖心小筑,快。” 徐妙仪算了算日子,心知肚明是什么回事,跟着朱棣上了马车,问道:“是不是永安郡主要临盆了?” 朱棣点头说道:“昨晚就发动了,一直没生下来。她晕过一次,醒来后非要见你。” 徐妙仪赶到湖心小筑时,胡善围正在产房里端出一盆血水,神情慌张,“妙仪!你来的正好,夫人她又疼晕过去了。” 徐妙仪洗净了双手,换了干净的衣服,走进产房,见到侧躺在床上的永安郡主。三月不见,生产的郡主居然比之前更瘦弱了!消瘦的身躯挺着硕大的肚皮,显得格外怪异。 徐妙仪摸着永安郡主的肚皮,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瘦的恪手。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活力,蚕茧似的等待新生。 或许是感觉到了徐妙仪的来访,永安郡主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你来了,那我放心了,至少孩子会活着。” 徐妙仪心中一片酸楚,说道:“不要紧,头胎都是这样的,不好生,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养精蓄锐,我们一起努力把孩子生出来。” 提起孩子,永安郡主眼里有了一股生气,吃了一碗鸡汤面,一个糖心荷包蛋,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几个丫鬟提了几桶热水进来,将浴盆注满了水。 徐妙仪问道:“这是做什么?” 胡善围说道:“你以前给太子妃生产时,不是在水中顺利生下了小皇孙吗?” 徐妙仪说道:“水中产子,要母体康健,胎位正才行。否则就是草菅人命了。郡主身体虚弱,骨盆窄小,胎位也偏了,双脚朝下,不能水中产子。你们准备一柄干净的剪刀和缝合的针线,我要剪开产道助产。” 众人听到剪刀、针线等词语,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产房里,随着永安郡主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终于盼来了婴孩哇哇的哭声。 “是个皇子!”胡善围抱着襁褓里的男婴,喜极而泣,终于完成任务了。 徐妙仪熟练缝合产道伤口后,对虚弱的永安郡主说道:“孩子很健康,你放心吧,好好喝药,吃饭,将来的日子还长着。” 永安郡主重重点点头,“多谢。” 徐妙仪浑身都是血污,去隔间沐浴更衣,刚刚扣上衣襟,就听见外头胡善围大声叫道:“不好!夫人流血不止!” 徐妙仪忙冲出去,见永安郡主下半身鲜血喷涌而出,浸透被褥,顺着灵芝如意架子床上流下来…… 没有用了。一股绝望的情绪袭来,徐妙仪浑身发凉,看着永安郡主慢慢冰冷了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妙仪突然转身往外跑去,朱棣拦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徐妙仪甩开朱棣的手,说道:“去药房看药渣!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第79章 艰难抉择 朱棣拦住了徐妙仪的去路,眼神冰冷,“你不信我?” “是你不信我的医术。”徐妙仪和他目光相接,丝毫不让,“永安郡主死于产后血崩。我亲手缝合的产道,开的药剂也是清理宫口化瘀之类的温和药物,她怎么可能说去就去了。”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我们看证据说话吧。 朱棣眼神一闪,握在剑柄上的右手紧了紧,不声不响的侧身让开道路。 徐妙仪往前跑了几步,回头问道:“你不一起去看看?” 两人一起合作,做成了不少事情,已经有些默契了,怀疑归怀疑,分歧归分歧,目前别伤了和气,免得两败俱伤,以后还用得着对方。 没想到妙仪会叫他一起去,朱棣冰冷的眼神似乎有了融化之意,“不必,我信你,你去看就行了。” 一句“我信你”,化解了徐妙仪心里的耿介,她去药房看药罐子里的药渣,药渣还冒着热气,她也不嫌弃苦涩脏污,直接用手拨弄着药渣: 党参、当归、金银花、紫花地丁、败酱草、川芎、三七、紫草、鳖甲、陈皮、海螵蛸、薏苡仁…… 都是按照她开的药物来配的,连分量似乎也是准确的。 她尤不死心的往药罐子里注入开水,放在炉灶上煎熬出了药汁,自己尝了尝味,甚至喝了两口! 也没有异样。看来不是药的问题。 难道老天见永安郡主身在炼狱,看不过眼了,帮她脱离苦海?徐妙仪无奈了对着药盏叹气,回到产房,朱棣正在命人擦洗装殓永安郡主的遗体。 而隔间的寝宫里,奶娘正在给新生的皇子喂奶。他的生日是母亲的祭日。 徐妙仪颓然坐下,怅然若失。 朱棣说道:“要不要见她最后一面?盖了棺就永远见不着了。” 徐妙仪摇摇头,“人死灯灭,屋里子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已经不是她了。” 徐妙仪见过太多尸首了,对生命消失后的躯壳有种漠然的冷意,显得有些凉薄无情。 但是朱棣知道,她不是无情,而是太过伤心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甚至还有一盘妙仪最喜欢吃的酥油泡螺! 永安郡主已经装进了棺材,停放在大堂里。 徐妙仪问道:“她会葬在何处?” 朱棣说道:“不知,要看父皇如何吩咐。不过她在后宫并无名分,估计不能随葬鸡鸣山的后妃陵地。” 徐妙仪暗道:永安郡主才不稀罕作为后妃葬皇陵呢! 徐妙仪问道:“那皇子呢?会得到皇上的承认吗?” 朱棣说道:“后宫有一个高丽进贡的女子韩氏,生育含山公主后封了韩妃,性格温和敦厚,寡言少语,父皇说将皇子交给她抚养,记为韩妃所出。” 果然,朱元璋虽然因在金陵城墙被张士诚残部刺杀一事,深厌永安郡主,但是他极重子嗣,还是给了孩子正儿八经的名分。 药房里,胡善围细细打量着徐妙仪刚才煎熬出药汁的药罐子,柳眉微蹙。一个女子无声无息的走来,在她身后说道:“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来这一句,胡善围吓的手抖,差点没摔坏了手里的药罐子,见来者是女官李桃娘,胡善围忙行礼说道:“李司记,夫人乍然离世,我有些放心不下,就来药房看一看。” 李桃娘冷冷问道:“你同情夫人?” 胡善围先是默然,而后说道:“逝者已逝,说再多已无用了。” 李桃娘冷冷笑道:“你倒也坦白,哦,想起来了,你也是苏州人,当年受过张士诚的恩惠,所以对夫人生了同情怜悯之心?” 胡善围说道:“我是大明宫廷的女官,只效忠大明皇室,为皇上皇后分忧。” 苏州人果然都是狡猾的,避免正面回答问题,及时跳出来表忠心。李桃娘问道:“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胡善围看着药罐子,“连徐大小姐都没发现异样,属下当然是一无所获。只是属下既然掌管着夫人入口的膳食和药物,定当尽职尽责,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李桃娘突然问道:“湖心小筑一共多少这样的药罐子?” 胡善围对答如流,“小筑所用的器皿均来自民间,茶具是苏州民窑所烧,药罐子这种粗陋的陶器皆是金陵城一家宋记的杂货铺里买的,新新旧旧加在一起有十五只,这一只是去年秋天刚买的一批,一共五只,已经烧坏过一只报废了,在账册里划去,还有四只。” 李桃娘问道:“演完了手里的这一只,你是不是还打算清点剩下的三只?” 听到李桃娘的连连问话,胡善围本能觉得不对劲了,原本她是看见徐妙仪闷闷不乐,对自己医术产生了怀疑,就来药房看看是否能发现些什么。可是现在紧张的气氛,似乎在证明徐妙仪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胡善围聪明机灵,赶紧说道:“正有此意——此趟差事已经完成,即将带着皇子回宫,属下要清点器皿杂物,以便和接手的管事们交接。” 李桃娘紧紧的盯着她看,并不说话。 胡善围保持着镇定,问道:“李司记,属下这样做,可有何不妥之处?” 李桃娘说道:“胡善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子。我天生愚笨,不晓得如何溜须拍马,讨人喜欢,也看不清人心险恶,有时候人家都暗斗的快要见血了,我却依然被蒙在鼓里,毫无知觉。但是宫中很多你这种聪明的女子死得不明不白,或者得罪了人黯然离宫了。而我依然还在,得到皇后娘娘的信任,你可知是为何?” 胡善围觉得脊背生凉,“李司记忠心耿耿,心无旁骛,属下自愧不如,请李司记多多指点。” 李桃娘淡淡说道:“你不用拍我马屁,不管用的,我也不懂得如何指点别人。我愚笨的紧,几乎是天生的‘聋哑’,上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问为什么。而你是个七窍玲珑心,需要费些功夫装聋作哑、需要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为什么。胡善围,如果我对你说那只药罐子是我用过的,此时已经沉入湖底了,你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徐大小姐?” 李桃娘一席话,等于是承认她李代桃僵,换了永安郡主的药!徐妙仪的怀疑是对的,郡主的确死于非命! 告诉徐妙仪吗? 胡善围此刻天人交战。李桃娘是资历最老的宫人,她不会自作主张谋害郡主,肯定是上面的人指使——而那个人要么是皇上、要么是皇后娘娘。 张士诚残部在城墙制造的惨案,胡善围也略有所闻。皇族不容许永安郡主继续活在世上,干脆去母留子,彻底断了“祸根”。 永安郡主必死无疑。 李桃娘是执行者。 而我——我要么是遮掩这次暗杀的同谋者,要么就和永安郡主一样,成为了一具永远无法开口说话的尸首。 君权之下,所有人都是蝼蚁,连徐妙仪也不例外! 不!我不能告诉徐妙仪!否则就是将她置于危险之地! 妙仪那个爆炭脾气,一旦被她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胡善围做出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李桃娘带着威压的目光,说道:“属下会在账册中注明那个湖底的药罐已经摔破了。” 李桃娘缓缓点头,“聪明的人一点就通,不需要我再多说些什么。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宫了,以后会发生很多类似的事情。记得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提、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这就是你的忠心了。” 胡善围顺从的点头说道:“是,李司记。” 胡善围忙到三更半夜,放将账目制成,一切都交接清楚了。她在账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印信。 宫人打了温水,胡善围将双手浸泡在水里,洗去手上的墨迹。她觉得自己的手好脏,洗了很久很久,用了很多香胰子和花粉搓手。 可是无论怎么搓洗,无论她用去多少盆水,入睡时,她闻了闻双手,始终都觉得有一股洗不干净的血腥味。 或许这就是罪恶的味道,深深的印在灵魂里,永远挥之不去了。 皇子被燕王朱棣护送回宫,养在高丽贡女出身的韩妃名下,朱元璋赐名为“朱植”。胡善围立了功劳,会恭候升为六品司正,依然在尚食局当值。 永安郡主最终是火葬,骨灰寄放在鸡鸣寺里,骨灰坛前的牌位连真名都没有写,只是个陌生的名字:信女婵娟。 鸡鸣寺有一座五层佛塔,专门供奉着着寄放的骨灰坛,徐妙仪找了好久,才找打了“信女婵娟”。 死人任由摆布,连名字都不能做主。 徐妙仪四顾无人,飞快将篮子里的骨灰坛和供奉的替换了,假骨灰坛里只是普通的草木灰,不过看起来和人的骨灰差不多,也没谁会追究这个。 永安郡主已经被榨取了所有的价值,被所有人抛弃、遗忘了。 徐妙仪将永安郡主的骨灰撒到了长江里,江水向东流,途径她的故乡苏州城,也算是一种魂归故里吧。 徐妙仪自欺欺人的想着,反正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永安郡主作些什么。 “妙仪,你——” 燕王朱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目光盯在她手中空空如也的骨灰坛,似曾相识,好像是安葬永安郡主的那只。 哐当! 徐妙仪干脆将骨灰坛在岸边礁石上敲碎了,毁尸灭迹,打算死不承认。 朱棣一怔,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第80章 君子好逑 “你跟踪我?”徐妙仪意识到不对,直言问道。 朱棣顿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和徐妙仪解释。因为他的确是跟踪徐妙仪。 如今徐妙仪已经不是百和堂的女医了,作为徐家大小姐,上头有父兄保护,身边有一群妹妹和各种丫鬟教养嬷嬷们跟着,哪怕朱棣贵为燕王,他若没有正当的理由,想要见徐妙仪一次,也是难如登天的。 那怎么办? 没有法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人在瞻园门口盯梢,瞅准了徐妙仪从家里出来,就立刻告诉朱棣。 爱情有一种很奇怪的魔力,能够让女人变得异常的勇敢,做出令人跌破眼珠的事情。也能够让平时坚毅过敢的男人变得懦弱犹豫,患得患失。 朱棣就是后者。 因为喜欢你,所以跟踪你,想要找所有的机会和你独处——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呆立在岸边礁石上,就像在大本堂被大学士们提问他对答不出的四书,希望删掉这些人生中丢脸时刻。 徐妙仪以为燕王还是打听永安郡主的事情,有些不悦的说道:“你要我假扮明教中人接近永安郡主,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郡主到死都没有说出任何张士诚残部的事情,张家也没有任何人营救郡主。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朱棣见徐妙仪微怒,生怕她厌恶了自己,赶紧找了个借口说道:“这次找你并不是为了永安郡主之事,而是……你还记得去年冬天鸡鸣山天牢被魔教逆党炸塌一事吗?” 怎么扯到这里了?徐妙仪一愣,说道:“当然记得,买凶刺杀我的周夫人在天牢里死于马钱子之毒。” 朱棣说道:“那晚只有魔教的光明长老狐踪逃脱了,当时我们都以为是背叛成性的魔教大力长老郭阳天作为内应,策划了此事,但是前天鸡鸣山北面的太子湖渔民在撒网时捕到了一副骷髅盔甲,我们的人潜入水底,展开大网,网到了十几具残骸和各种盔甲刀剑,从上头的印记和令牌来看,他们就是随着郭阳天一起失踪的亲兵都尉府兵士。” 徐妙仪有些心虚。我当然知道了,这些人就是我和道衍禅师他们设计弄死的嘛。春暖花开,冰雪融化,里面的尸首虽然都喂了鱼,但骨架和盔甲衣物等物还在。 徐妙仪问道:“所以你找我,是为了去勘验那些被鱼啃噬干净的骷髅尸首?” 朱棣本能的觉得总是带心爱的姑娘看尸体这种事情肯定不对,但是有些骑虎难下,只得点点头,“这事毕竟牵扯到了周夫人,你也是受害者,说不定去看看那些尸首,查验从湖底打捞上来的物品,会有所收获。” “好,我跟你去鸡鸣山。”徐妙仪很干脆的翻身上马,为了出行方便,她单独出门都是男子打扮,显得英姿飒爽。 两人拍马,并辔而行。 初夏的风清爽宜人,从秦淮河到鸡鸣山,沿着城墙的内河一路驰骋,风景如画,或竹林茅舍、或豪门园林、或荷锄归田、或纨绔子弟游猎玩耍。 河面如镜,倒映着两人飞驰的影子,对影成双,柳絮如雪般飞舞,有时候影子还融为一体,显得亲密无间。朱棣在马上顿时心摇神驰,脑子乱哄哄的不知瞎想些什么。 河面一艘画舫里,常森微醺,倚在船栏边,翠烟楼花魁娘子明月提着酒壶劝酒,“国舅爷,满饮此杯。” 常森双目微阖,摆了摆手。 明月小意温纯,讨好的笑道:“莫非国舅爷是嫌弃这□□迟暮,美酒无味?这晚春就是这样,林花谢了春红,夏荷却又还早呢,满城飘着柳絮又忒烦人,每日思睡混混,做什么都没精神。” 平日倒也没什么,今天这一句句“国舅爷”常森听的心头火气,没好气的说道:“还没到热的时候,怎么像只知了似的聒噪?” 明月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眼圈都红了,默默流泪,希望能够引起常森的怜惜,别责怪她。得罪了国舅爷,翠烟楼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狐朋狗友徐增寿走过来,支走了哭泣的明月,拍了拍常森的肩膀,说道:“见你整日闷闷不乐,才包了这艘画舫给你解闷。花魁娘子明月文能作诗,还会跳舞唱曲,方才行酒令时玩的还好,现在怎么又拧巴了?” 常森没好气的顶了一句,“若是你家三天两头的办丧事,你能乐的起来?” 去年父亲开平王常遇春去了,今年好端端的大外甥——皇长孙朱熊英夭折。开平王府连遭重创,连常森这个纨绔子都没有心情玩乐了。 “你这是咒我们徐家呢。“徐增寿板着说道:“这样就没意思了啊!我好心好意的,你当我是驴肝肺。” 常森知道自己造次了,却拉不来脸道歉,睁开眼睛一瞧,咦,怎么岸边一对骑马之人如此眼熟? 常森忙扯开话题,指着渐渐跑远的一双人说道:“徐增寿,好像是燕王和你妹妹。” 因卫国公府大小姐邓铭大着肚子嫁给秦王当侧妃的丑闻,徐增寿心中发虚,对着常森虚虚挥了一拳,骂道:“胡说八道!别坏我妹子的名誉常森揉着酸痛的肩膀说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呢,不信你自己追过去看。船家,快点划船!” 此时朱棣和徐妙仪只有两个背影了。徐增寿看着也觉得像,孤男寡女的,生怕妹妹被燕王占了便宜,急忙说道:“船再快也比不上马,备马,我们追去看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在画舫上的明月方才对岸边骑马的徐妙仪也是惊鸿一瞥:这个模样气质,分明就是那晚城墙上的救命恩人啊!怎么听这两位贵公子话里的意思,居然是个女子,而且是徐公子的妹妹? 难怪那晚都不屑留下姓名,给我报恩的机会,原来人家出身名门,是大家闺秀,当然不屑和我这种烟花女子为伍了。 徐增寿和常森骑马追过去,两人都有些醉意,在马上颠的七荤八素,在鸡鸣山下马时,两人顿时头晕目眩,互相搀扶着才站直了。 徐增寿叫道:“燕王殿下!” 朱棣有些心虚,面上却淡淡的,说道:“我觉得一路有人跟随,本以为是刺客或者奸细,原来是徐二公子和常三公子。幸亏你们及时下马亮出身份,要不然会被山下的守卫当奸细捉拿。” 只有面对心上人徐妙仪时,朱棣才会展现他的犹豫无措。对付徐增寿这种色厉内荏的纨绔子,他有的方法倒打一耙,先震慑住他们。 果然,徐增寿本来是兴师问罪的,见朱棣如此严肃坦荡,他满肚子谴责的话语都堵在喉头说不出来了。 倒是好朋友常森及时出面解围,说道:“我们两个在河边垂钓,见燕王和徐家大小姐飞驰而过,怕出了什么麻烦事,所以跟着来看看,以献微薄之力。” 徐妙仪暗道:这一对狐朋狗友还有闲情垂钓?定是在画舫里花天酒地了!还一路追过来,定是看见我和朱棣单独相处,心里生出了龌龊的猜测! 呸!当全天下的大小姐都是邓铭那种外强中干的蠢货不成! 看着两个腿都站不稳的纨绔子,徐妙仪说道:“确实有些棘手的事情难办,你们来的正好,和我一起去看看。” 常森和徐增寿对视一眼,难道真的误会他们了? 鸡鸣山,太子湖畔。 常森和徐增寿看着木板床上堆满了各种骷髅骨架,混着腐蚀的兵器盔甲,酒劲,颠簸,加上恐惧的刺激,两人腿脚发软,不约而同的跑出门外,蹲在湖畔便狂吐起来! 呕吐,呕吐,惊起野鸭无数。 徐妙仪看见这些残骸,却眼睛一亮,如同见到亲人似的,热情的跑过去,将一幅幅骨架从盔甲里小心翼翼的剥离、取出来,从头骨到指骨,一节节的拼好,犹如仕女绣花般娴熟。 看着徐妙仪在骷髅前忙碌着。朱棣不禁一叹,说道:“五弟还在消沉。每日就看看医书或者发呆,也不和我说话。想起他在军营跟随你学医的时候,连睡觉都抱着骨架子。” 王音奴在正月就成了秦王妃了,朱橚要叫昔日情人二嫂,这种沉重的打击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虐身虐心。 徐妙仪一怔,“可惜了,周王妙手仁心,是个天生的好大夫,将来若一直钻研医学,八成是一位医学大家,造福千秋万代呢。” 朱棣问道:“你有没有法子让他振作起来?” 徐妙仪思忖片刻,说道:“自救者,人救之。如果在他心中,对医学的探索之心超过了世俗情爱。 我们给他再开一个医馆,让他继续当大夫,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肯定能够走出被北元郡主欺骗的阴影。” 朱棣点点头,说道:“好,就按照你说的法子。再开一间医馆,看他能否振作起来。” 提到开药铺,徐妙仪也来了精神,“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其他的不懂,药铺这一行当是精熟的。” 朱棣说道:“好。“ 简直太好了!终于有借口经常找你了!朱棣暗道:五弟,对不起,哥哥要拿你当一回幌子了。 ☆、第81章 兄长立威 徐妙仪勘验这些从湖底捞出的尸骸,无疑是监守自盗。 昔日明教大力长老、亲兵都尉府副指挥使郭阳天的令牌尚未被锈蚀,证据确凿。徐妙仪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可能是郭阳天配合魔教救出了狐踪,魔教却不再相信他了,干脆将他灭口,沉入湖底,以乱视听,当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湖面再次结冰,连猎犬都闻不到任何痕迹。” 朱棣点点头,“应该就是如此,魔教真是狡猾狠毒。” 身为明教前任会员,徐妙仪对明教还有有感情的,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这具尸骸是否真是郭阳天,哪怕是宋慈在世,通过一副白骨是无法确认的身份的。” 宋慈是南宋著名的刑案高手,所编写的《洗冤录集》已经是断案官员和仵作们必学的著作。 这时外面呕吐的徐增寿和常森已经吐无可吐了,扶墙对着窗户说道:“好了好了,都成了一堆白骨了还看什么?天色已晚,快随我回家吧。” 因邓铭和秦王朱樉的前车之鉴,徐增寿本能的觉得燕王朱棣对自家妹子居心不良,只是碍于朱棣有亲王之威,不好意思直接将他撵走。 对于全天下单相思的男人而言,最讨厌、也是最需要拉拢讨好的人莫过于小舅子了。听到徐增寿的催促之声,朱棣惊觉时间过得飞快,两人独处,即使身处尸骸遍地的停尸房也是美好的。 不过幸好我已经有下次找妙仪的正当理由了。朱棣说道:“今日又麻烦你走一趟了。” 徐妙仪说道:“不麻烦,哦,那个药铺尽快开起来。周王是难得的医学奇才,就这样沉浸于伤痛中浑浑噩噩度日,也太可惜了。” 朱棣心中乐开花了,面上却依然淡定说道:“好,到时候需要你帮忙看看店面、劝劝五弟。” 徐妙仪爽快应下。心中却暗道:得想办法告诉道衍禅师和姚继同他们太子湖设伏杀狐踪一事已经被都尉府揭开了真相。最近朱元璋恐怕会加强歼灭明教的力量,他们一定要小心行事,逃过此劫。 自从元宵节被张士诚旧部堵在城墙上刺杀一事后,朱元璋的手段越发酷烈了,永安郡主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徐增寿支走了酒肉朋友常森,带着妹妹回家,一路上还摆出了兄长的威严质问道:“大妹妹,你一个女孩子,不能单独跟着燕王外出的,孤男寡女,有损你的名誉。” 徐妙仪觉得可笑,“二哥,你知道我当过两年军医吧,对于男人的身体和心理,我比你更加了解。二哥,你最近需要补一补肾了。女人和酒碰的越多,你的生命就越短,等到了三十岁,你恐怕需要借助一些药物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了。” 徐增寿老脸一红,“你……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说出这种话!真是有辱斯文!” 徐妙仪吸了吸鼻子,说道:“二哥,连呕吐都遮掩不了你身上的那股胭脂水粉味,这时候你教训我有辱斯文?反正这里离军营也不远,我们去找爹爹评评理吧。” 顶着一身脂粉味去见老爹徐达?算了吧!会被爹爹打断腿的! 徐增寿吃瘪,徐妙仪呵呵一笑,“二哥,以后别用名誉什么教训我,我不是邓铭那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傻子。我自有分寸。我和燕王、周王他们认识两年多了,在沙场上建立的交情,并非你认为的男女之情。” 徐增寿在妹子面前丧失了做哥哥的尊严和权威。好在他想的开:算了,连爹爹都管不了,我算哪根葱。 徐增寿心服口服,闻了闻衣襟,“那里有脂粉味?我怎么闻不到?” 徐妙仪噗呲一笑,“做贼心虚。刚才是我诈你呢。你和常森在一起不去花楼喝酒,难道去诗会文会和那群文人谈论诗词歌赋不成?这喝酒嘛一定要美人作陪,你们眼光高,普通胭脂俗粉肯定看不上,陪酒的定是花魁之类的清倌人。清倌人喜欢清水出芙蓉那种打扮,脂粉的味道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沾到你们身上就更淡了,美酒的气味基本能够掩盖住。” 尊严,权威都没了,连智力都被碾压。徐增寿挫败感十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对青楼楚馆如此熟悉?” 徐妙仪说道:“我以前是女医,青楼是最容易犯病的地方,什么奇葩病症都有。至于胭脂水粉——宋秀儿开了胭脂铺,聊生意经的时候说的呗。哎,二哥,我要去朱雀街看看秀儿。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今天一定要把这尊佛送回家去!徐增寿暗道。 “哎呀!楼上有个漂亮的姑娘朝你招手呢。”徐妙仪抬头说道。 徐增寿仰脖东张西望,“那里那里?” “诈你呢。”徐妙仪笑道:“瞧这副心虚的模样,你是这里的常客吧。放心,我不会告诉爹爹的——以后我打着你的幌子独自出门办事,你千万要好好配合我呀,说穿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的。” 居然被亲妹子要挟了。徐增寿虎着脸问道:“你又再打什么主意?” 徐妙仪说道:“还没想好,想好了就告诉你。” 徐增寿顿时觉得,有一个聪明伶俐近乎妖怪的妹妹,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朱雀街,天香阁。 “这个胭脂,还有这个紫茉莉粉都包下,全要了。”明月说道。今日画舫两位金主突然匆匆离开,不用她伺候了。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和丫鬟出来逛街散散心,经过宋秀儿开的天香阁。 女人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妆盒里永远少一盒胭脂水粉。明月也不例外,她挥金如土惯了,看见喜欢的,不问价格就买下。 宋秀儿喜滋滋的给明月包好。明月连找的银子都没要,豪爽说道:“当做打赏送你了,小姑娘笑的真甜,两个小酒窝看得我心生欢喜。” 宋秀儿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位姐姐年轻貌美,好像天上的神仙妃子似的,看起来和我一般大,还叫我小姑娘呢。” 明月暗道,做我们这种做男人生意的,身未老,心早就老了,看你这种纯情小少女,就如同见着晚辈似的,可不就是小姑娘嘛。 青楼行当都擅长言辞。明月笑道:“要论年龄,说出来怕吓着你,我这张脸就是画皮,靠这样的胭脂水粉养出来的,其实画皮下面是一只沧桑的老妖怪了,会吃人呢,尤其是喜欢吃你这种爱笑还漂亮的小姑娘。” 此时月隐黄昏,已经是掌灯时节了,明月故意做阴森恐怖状,压低了声音吓唬宋秀儿。 宋秀儿笑道:“这位姐姐真是爱玩笑,与我甚是投缘,这个香包是我刚配了料做的,气味虽有些刺鼻,但戴在身上可以防蚊虫,送给姐姐。” 明月接过了香包。不料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调笑道:“哦?这么好的东西,见者有份,给我一个。” 不用回头,明月就是知道正是中午匆匆告别的金主之一——魏国公府徐家二公子徐增寿。 明月暗地替宋秀儿可惜:唉,这种清纯俏佳人,居然是徐二公子包养的外室,真是人不可貌相。 谁知宋秀儿并没有理会徐增寿,而是惊喜连连的跑向门口的少年身边叫道:“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少年说道:“去鸡鸣寺上香回来,过来看看你的铺子。生意还不错啊,比咱们开百和堂的时候强多了。” 是她!就是那晚在城墙上救我的恩人!明月内心激动不已,又不敢转身直视徐妙仪。 徐增寿天生浪荡子,见铺子里有女客,而且看其背影是个绝色佳人的模样,便忍不住走近过去瞥了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是明月姑娘! 被徐妙仪连续诈了两回,徐增寿顿时有种“捉奸拿双”的羞耻之感。 明月自知身份卑贱,不好在天香阁再做停留,给金主徐增寿难堪,便给丫鬟使了个眼色,拧着包袱出门去。 徐妙仪看着明月的背影,说道:“这个姑娘生的真好看,不过好像以前在那里见过她似的。” 徐增寿这次是真的做贼心虚了,干脆闭嘴,装作把玩香袋。 宋秀儿笑道:“这个女客出手大方,买的都是最贵的,也不讨价还价,还给了一两银子打赏呢。” 看着宋秀儿清澈的笑容,徐妙仪也笑了,“你以前总是说漂亮过头的女人都是狐狸精,什么时候转变了态度。” 宋秀儿说道:“现在漂亮女人都成了我的财神爷,我拜都来不急呢,不是狐狸精了。” 徐妙仪点了点宋秀儿的鼻子,“你现在变成了小财迷。” 宋秀儿坦言道:“对啊,有钱有势真是好。毛骧找了兵部的关系,把宋家人的军籍改到福州去了,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乱认亲戚,把我拉回去当垫脚石使。我这个铺子现在虽说不是日进斗金,也算是小有家财了,这胭脂水粉再香,也香不过银子的铜臭,呵呵,姐姐,我就是一个大大的市井俗人。” 回瞻园的路上,徐增寿叹道:“可惜了,宋秀儿出身千户武将之家,又生的这样的人品相貌,将来肯定是诰命夫人,可却甘愿在市井求生,这辈子很难有出头之日。” 徐妙仪说道:“宋秀儿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有何不好?难道女人非要通过婚姻依附于某个男人才有价值?” 徐增寿不敢直言反驳妹妹,只得拐弯抹角说道:“说的好像你将来不会嫁人似的。” 徐妙仪双眼一瞪,“什么意思?家里要给我定亲了?” 徐增寿点点头。 ☆、第82章 宜家宜室 徐妙仪问道:“是谁家胆子那么大,居然敢娶我进门?” 徐增寿被妹子逗乐了,玩笑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魏国公的嫡长女,皇上下旨命你认祖归宗,谁都不敢质疑你的身份。其实从那天接旨之后,就不断有人家拉着家里的未婚青年才俊在父亲和大哥面前转悠试探口风,想要娶你过门了。” 徐妙仪笑道:“原来是看中了徐家和皇上的这份荣耀。” 徐增寿引以为傲的说道:“当然了,我们徐家的女儿虽然不是皇上的女儿不愁嫁,但也差不了多少了。将来父亲定会给你挑选一个最合适、最听话的女婿。” 一听这话,徐妙仪说道:“说了半天,其实根本没定下是谁家嘛。二哥,你和说说,都有谁家来说亲?” 本来婚姻大事,不好和待嫁的妹妹说太细。免得移了性情,但是很明显这个大妹妹不同于普通的女孩子。徐增寿便直言说道:“那些小门小户、明显贪图我们徐家富贵的我就不说了,脏了你的眼,父亲和大哥也懒得搭理他们。先说几个算是门当户对的。邓铤你还记得吧?” 徐妙仪:“卫国公府三公子,我的手下败将嘛,邓铭的哥哥。这兄妹两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蠢货……蠢都不说了,难得还蠢的那么固执。” 徐增寿点头说道:“对啊,我看不上邓铤这小子,而且父亲觉得卫国公府家风有些不正。算是婉言拒绝卫国公邓愈的求亲了。” 徐增寿目光有些躲闪,说道:“还有一个,就是常森了。” 徐妙仪大叫:“谁要嫁给常森这种软脚虾般的人物啊!” 徐增寿说道:“我劝爹爹不要考虑常森。他当兄弟还行,挺讲义气的,当妹夫就太差了,三天两头不着家,在外头鬼混。”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最明白对方的秉性,根本不敢以亲妹子相托。 徐增寿这话说的毫无压力。因为常森的亲妹子常槿在出了父孝后也要议婚了。徐增寿是目标人选之一,常森闻言也是连连摇头,对好友的评价简直和徐增寿评价他一模一样:“徐二郎?妹子嫁给他等于跳火坑。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一辈子混吃等死没个成事的样。” 不愧为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对彼此本性了如指掌。 徐妙仪取笑道:“你也知道常森不好啊,那你还几乎天天和他混在一起?对了,你和他也到了议婚的年龄吧?你们都不成亲,长幼有序,我和常槿这种当妹妹的就更不用着急了。” 徐增寿笑道:“我和常森就是太明白自己不是个东西了,有自知之明,就干脆硬扛着不肯点头成亲,逍遥自在过一辈子,免得祸害人家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反正家里都有哥哥们承袭爵位,传宗接代,用不着我们操心。将来老了,从兄长那里过继一个侄儿继承香火就行了。” 徐增寿如此坦荡。倒是让徐妙仪生了敬佩之意,甚至对常森的印象也有所改观了,晓得自己不好,也同时抗住压力不祸害人家的好女儿,这样也不失为一种男子汉大丈夫嘛。 徐妙仪心有所触,说道:“那我回去要和父亲和大哥说清楚。我呢,天生就不是什么温柔贤惠、谦卑含蓄的贤妻良母;我上过沙场,杀过人,救过人,脾气比较暴躁,一言不合时可能会直接动手,破门而出。” “别指望我成亲后就能洗手作羹汤,温柔小意,伺候公婆丈夫小姑小叔子的。丑话说在前头了,免得到时候出了乱子,婚后闹的鸡飞狗跳,整天吵架打闹,这日子就过得太没意思了。还不如不嫁呢。” 徐增寿嗫喏道:“你们女孩子家的,和我们男人不同,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自由。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压在头上,该低头时要低头,该忍让时就要忍让,否则乱了论理纲常,是要造反不成?” 徐妙仪说道:“对于我们这种人家来说,婚姻本来就是一种政治交易。儿女亲家看中的不是结婚的男女,而是对方的家世和财富。来求亲的人家是看中了我的温柔贤惠吗?” “不是,他们是看中父亲的权势和徐家的地位。所以本质上他们要的是一颗糖豆,等娶回家后,却想要把糖豆训练的具有蜜枣的功能,那就是他们贪心不足了。出尔反尔。这事叫我如何忍得?我一忍再忍,他们一逼再逼,最后逼得我造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徐增寿被妹子的言论惊着了,迟疑片刻,说道:“我以为你会说一辈子不嫁,以后做出家做姑子,或者不论门第、不论出身,愿得真心人,白首不相离呢。” 徐妙仪耻笑二哥,说道:“你定是话本小说看多了,真正头脑清醒的大家闺秀没有那么不切实际的想法。门第和家世是一种很好的筛选,我并不反感父兄用这种方式给我寻婆家的。只是我希望未来的婆家同样是个头脑清楚的明白人家,清楚双方联姻的目的,别到时候娶了糖豆却想要蜜枣,让一场政治联姻变成金陵城茶余饭后的闹剧。” 徐妙仪看着自家不成器的二哥,叹道:“其实金陵城我很欣赏常森的妹妹常槿,难得一个不做作的明白人。可惜你太差了,配不上她。” 徐增寿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真是巧了,常槿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常森太差,配不上你。”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同样都被贬低到泥里头去了,看见泥巴里头有熟悉的人在,反而有种沾沾自喜之感。 徐妙仪笑道:“那正好了,你和常森谁都别成亲了,以后你们两个一起过,互相祸害,别出来祸害人家好姑娘。” 谈笑间,兄妹两人乐呵呵的回到徐家瞻园,经过多日相处,徐增寿和徐妙仪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关系突飞猛进,俨然比其他兄妹要亲热多了。 入夜,瞻园。魏国公世子徐祖辉从军营里练兵回家,时隔半月才回一次家里,久别胜新婚,世子夫人陈氏忙殷勤的布菜分汤,伺候徐祖辉吃饭。 寂然饭毕,陈氏又和丈夫说了最近家中各种大宗人情来往等杂事。陈氏出身书香大族的嫡长女,从小是当做宗妇培养的,一应礼尚往来的规矩,豪门世家的交际应酬都担当的十分轻松,有条不紊。 徐祖辉点头说道:“知道了,你看着办便是。你当家不容易,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 “嗯。”世子夫人陈氏有些害羞似的点点头。对于一个正统的大家闺秀而言,她算是嫁入了好人家,婚后生活堪称完美:丈夫是个正派人,对妻子向来温柔宽厚,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侍妾。小姑子们还算听话,唯一不足的是妾室婆婆王夫人总是借口她没有生育子嗣而刻意打压,指指点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生儿育女是她的责任和本分。成亲五年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陈氏很着急。 可是最近她又多了一桩烦心事:给正在婚嫁年龄的小姑子徐妙仪挑选婆家。长嫂如母,这也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饭后和丈夫说家常,陈氏说道:“……我娘家那边来了信,问刚认祖归宗的大妹妹婚事有没有定下来。” 陈氏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她娘家那边都是拿笔杆子的读书人。 徐祖辉有些意外,手里的茶杯一滞,“父亲说读书人家规矩多,大妹妹是个直脾气,比较适合武将之家。文臣家族的男子——恐怕门不当户不对吧。” 陈氏娇嗔道:“书香门第难道配不上你们徐家?难道我不是文臣家的女儿?” 徐祖辉笑道:“夫人多心了。这男婚女嫁的,女子终归要适应丈夫的家族。比如你以前都不敢靠近马匹,如今不也学会了骑马了?” 陈氏脸红了,啐了一口,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亲自教我,我才勉强去学的嘛。女孩子猴在马上,坐没坐相,没规没矩的。”当然了,借着骑马各种摸小手搂腰等夫妻间亲密的小动作就不必提了。 徐祖辉笑道:“这就对了。你从守规矩到没规矩都觉得难受,大妹妹从没规矩到守规矩只会更难受。你也晓得,爹爹疼惜大妹妹离家十年,想要好好补偿她,一丁点委屈都不舍得给她受着,所以根本不考虑书香门第的求亲。并不是针对你或者瞧不起文臣家族。” 陈氏失望的叹道:“这么说,就是一点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妹妹下面还有三个小姑呢,一共四个小姑子,都要这么个挑选,我这个当大嫂的就要累死了。” 徐祖辉见妻子当家不容易,只得退让一步,问道:“说来听听,你娘家的谁要来探口风?” 陈氏说道:“其实也是金陵顶尖的豪门大户。是我们陈家的一个族妹,当年也是我的手帕交,后来嫁为吕家妇了。她是为了婆家的小叔来打听的。” 徐祖辉问道:“是吕家?那个吕家?” 陈氏说道:“还有那个吕家?如今金陵最得势的吕家当然是太子侧妃吕氏的娘家了。吕家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吕家嫡系的嫡子,配得上我们家宝贝小姑子吧?” ☆、第83章 姑嫂暗斗 樱桃去核,浇上掺着冰渣的酸奶酪,红红白白的,煞是喜人,令人食指大动。 若说回瞻园有什么好处,这食不厌精就是很明显的好处。徐妙仪回家三月,小脸都有些吃圆了。 听到二哥徐增寿细说求亲的对象,徐妙仪惊讶的差点将嘴里的奶酪樱桃肉喷了出来,“什么?吕家?” 徐增寿点点头,“也不知大嫂怎么想的,这种人家当场就该回绝了,根本不必在大哥面前提起。我们武将之家的女儿,不适应文臣家族的弯弯绕绕。这不是结亲,是结怨呢。” 徐增寿是个混球纨绔,但看问题还是比较通透的。 徐妙仪想起去年腊月给太子妃接生时,吕侧妃在雪地里跪拜,宣称“折寿十年,以换得太子妃母子平安”时的情形,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徐妙仪说道:“能够养出吕侧妃的那种人家,肯定虚伪无耻,满口仁义道德,说理又说不过他们,又不好意思出手动拳头,嫁过去不得憋屈死啊。不行不行,我和爹爹说去,吕家绝对不行。” 徐增寿说道:“不用你说,大哥已经严词回绝了,落了大嫂的面子,大嫂不高兴呢。听说大哥大嫂夜间有所争执,大哥今日一早就去了军营练兵,夫妻两个好像闹别扭了。” 徐妙仪顿时胃口全无,叹道:“不行,婚姻大事,不能完全交给别人做主。我和爹爹谈一谈,直言说出自己的想法。哪怕他们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也要先告诉我,我看看和这个人或者他的家人合不合的来,否则闹到到退婚,彼此都没有脸面。” 徐增寿问道:“那大嫂那里呢?你要不要和她委婉的说一下,免得以后他们夫妻俩又为了你的婚事闹别扭?” 徐妙仪无奈的摊了摊手,“我和大嫂说不到一块去,她张口就是女德,女戒,女孩子要贤良淑德。从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秀,听见婚事二字要远远的避开,根本不能谈论婚嫁,否则就是不受规矩。我若和她开口提未来婆家的条件,等于在和尚面前吃肉,找不痛快嘛。” 只是令徐妙仪没想到的是,她对大嫂敬而远之,大嫂却主动找事了。 丈夫一早回军营后,魏国公世子夫人陈氏病倒了。作为小姑子,大嫂生病,当然要去探望的,徐妙仪领着三个妹妹去了陈氏的院里,老远就闻到一股药味。 徐妙仪是大夫,闻着味就能猜出几样药物。柴胡,郁金,木香、厚朴,是治疗肝气郁结,思虑过度的,看来大嫂是真的和大哥吵架了,生闷气呢。 陈氏卧床不起,坐在病榻上喝药,漱口,含了一个山楂蜜饯去除嘴里余下的苦涩。看着四个小姑子,尤其是最年长的徐妙仪,陈氏心中生出一股苦涩来,连蜜饯都遮掩不住。 郁气在胸口凝结,沉闷不已。咳咳,陈氏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四个小姑子递水的递水,送帕子的送帕子。虽说书香门第出身的陈氏和将门虎女之间有各种隔阂,但姑嫂之间一直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和面子情,表面上看还是一团和气的。 陈氏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坐下吧,今日找你们来,是因我身子不好,大夫说要静养一些日子,不能太过劳累了。我是徐家的宗妇,执掌着瞻园的中馈,徐家家大业大,这家不可一日无主。你们姐妹四个都识文断字,身边也有教养嬷嬷指点着,所以我今日将掌家之权交给你们姐妹四个,以后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你们处置。” 大嫂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徐家姐妹四个暗道,对视一眼,八只眼睛飞快的交换眼神,纷纷出言相劝:徐妙仪:“大嫂,万万使不得啊!你保养身体要紧,我懂得医术,这几日给你针灸,开药,好好调理身体,很快就能康复的。” 徐妙清:“嫂子,管家之事,我们姐妹只懂得一点皮毛而已,实在担当不起这份大任。” 徐妙溪:“大嫂,我和四妹妹平日还要去家学上课呢。” 徐妙锦年纪最小,上前抱着陈氏的胳膊撒娇,“嫂子,我的好嫂子,账本我都看不懂呢,怎么帮你管家?您就别为难我们啦。” “大妹妹,你过来。”陈氏朝着徐妙仪招了招手,徐妙仪狐疑的坐在了床榻旁边的绣墩上。 陈氏拍了拍徐妙仪的手,说道:“你是长姐,理应承担其这份重担。我在闺中时,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帮助母亲管了好几年的家了。不会不要紧,可以慢慢学嘛,你聪明伶俐,这点家务事难不倒你。” “你又是家中嫡长,家中奴仆谁敢不听你的?一切按照府中定例安排下去就行了。若有不会的,来问我便是,我定知无不言;若有奴大欺主,存心蒙骗的,不用报我知道,直接撵出去。” “这——”被赶鸭子上架,徐妙仪赶紧推脱,说道:“管家之事可不是玩笑的,瞻园单是奴仆护卫就有五百余人,对外还要人情来往。我……我承受不来这份重任。” 行医不惧,杀人都不怕,这家务事太能磨人了。 陈氏说道:“女孩子家的,总有一天要嫁人,给人当媳妇,还能在娘家当一辈子小姑子不成?男人在外当差,女人在家主持中馈,千百年来都是这么个道理——哪怕是皇后娘娘,也要打理六宫呢。谁天生就会管家?都是慢慢学来的。莫急莫急,嫂子会教你的。” 陈氏的话无可挑剔,无论是谁都无法指责她为难小姑。徐妙仪若一味推脱,说就是她这个小姑子贪图享乐,不愿意承担嫡长女的责任了。 其实陈氏并非病的到了无法理家的地步了。昨晚丈夫指责她糊涂,不应该和吕侧妃的娘家有来往,说徐家女和吕家郎如何如何不相配。 陈氏觉得很委屈。不满意吕家的求亲就算了,大不了再找呗,反正金陵多得是青年才俊,总有一个和大妹妹相配的。 可是为何说我糊涂?我娘家的族妹写信来问,难道我要置之不理,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我的颜面何存?将来回娘家走动,岂不是被族人暗讽无礼?当了一品世子夫人,就瞧不起族人了? 你们徐家是新贵不假,可我们陈家和吕家是百年书香门第。别说百年前了,就是五十年前,我们广邀亲朋,大宴宾客的时候,你们徐家还在凤阳耕地呢! 如今天下太平,族人们多有考科举做官的,依然身处仕族上层,难道我们读书人家出来的子弟,会辱没了徐家门楣不成? 陈氏越想越气,就想出了这个法子来调/教眼高于顶的小姑子的性子。教导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应该有的礼节和规矩,教她何为尊卑、何为作为女子的本分。 新贵家族,就应该把规矩立起来,否则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可是陈氏机关算尽,以为到了下午徐妙仪就受不了了,哭啼啼的找她求帮助。 但是并没有如此。 陈氏在床上躺了三天,连徐妙仪的影子都没见到!瞻园也没出什么乱子,日常事务一切照旧,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倒是陈氏的一个陪房哭天抹泪找来了,“夫人啊!大小姐分明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啊,稍有差错,一双眼睛杀气腾腾的就瞪过来了,要打要杀的,求夫人救命,老奴身子骨弱,实在经不住十板子啊!” 陈氏郁气在心,本来想借着拿捏徐妙仪出出气的。没想到自己的陪房先过来哭诉了,吵得她脑仁疼。 陈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陪房哭道:“老奴管着府里的礼尚往来,因卫国公府家里添丁,府里要送满月礼,大小姐不满意老奴的回答,要打老奴十板子呢。” 陈氏觉得徐妙仪虽然性子直爽,脾气急了些,倒也不是鲁莽张狂之人,便不太信陪房的话,对丫鬟说道:“你去问问大小姐,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丫鬟来了,连二小姐徐妙清也跟来了。 陈氏忙说道:“二妹妹怎么来了?唉,不过是奴婢的一点小事,不用劳烦你亲自跑一趟的。” “大嫂在病中,理应经常来瞧瞧的。”徐妙清脸上的笑容淡淡的,连看都没看跪下哭泣的陪房一眼,视之为空气。说道:“这三日,大姐姐带着我们一起理家,深知大嫂以前当家不容易。大嫂辛苦了。” 徐妙清以前是个最省事的小姑子,性子安静讨喜,陈氏也最喜欢她。不过好像自从徐妙仪回家后,徐妙清近墨者黑,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了。这一席话明面上是感激陈氏这几年对徐家的付出,暗里的意思,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陈氏叹道:“唉,身为当家主母,教养小姑,管家理事本就是我的责任。你们姐妹几个以后出阁嫁人了,也会做这些事情。这管家的学问大着呢,要立威,也要以理服人。” 徐妙清说道:“大嫂说的是。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不是谁的哭声大、谁的资历老就是谁有理。” 此话一出,低声抽泣的陪房赶紧收声了。 徐妙清依然不看陪房,对陈氏说道:“卫国公府添了一个孙子,我们徐家和邓家是世交,要送满月礼。大姐姐要送礼的按照以往的分例理出礼单来,她倒好,就照着以前的单子抄了一份敷衍。大嫂,以前是旁支庶孙的礼单,现在这个卫国公府世子夫人生的嫡孙,若是送一模一样的去了邓府,不是当面打脸吗?” ☆、第84章 半子之期 没想到自己自诩规矩,却阴沟翻船,被自家陪房扯了后腿,陈氏怒火攻心,对陪房说道:“大胆刁奴!敢如此懈怠,差点得罪了世交,打你十板子都算轻的!” 陪房连忙跪地磕头求饶,“夫人,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我们当差的难免也有疏忽之时。这事确实是奴婢的错。可是奴婢跟着夫人嫁到府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当众打板子,五年的体面啊,说没就没了,这要奴婢以后如何有脸面继续当差办事呢?奴婢央求大小姐,说奴婢愿意革了半年的银米,或者一年都行,看在奴婢这张老脸的份上,留一点体面。可是大小姐铁石心肠,无论奴婢怎么求,怎么退让,她坚持要打,逼得奴婢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得跑到求夫人说说情。” 世子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心腹陪房最清楚了。无非是想□□小姑子嘛,她存心要配合夫人,给徐妙仪难堪,所以故意在礼单上出了差错,想要徐妙仪服个软。 不过徐妙仪不懂旧例,但是二小姐徐妙清是懂的,周围伺候的教养嬷嬷们也是门儿清,当场就揪出了陪房的毛病。 徐妙仪在军营当过两年军医,行事风格和父亲徐达一样,都是雷厉风行。既然一定要掌家,她就决心把这事办好了,不让大嫂有挑嘴的机会。 在掌家第一天,徐妙仪就效仿父亲军营立下规矩: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陪房的行为明显是过了,而是明知故犯的大过。徐妙仪当然知道打板子最伤脸面了。可是陪房摆明了是故意制造乱象,徐妙仪就决心不给她脸面,坚持要打十板子。 陪房跑到世子夫人这里求援,是存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意思。将自己的脸面和陈氏的体面捆绑在一起。 一边是心腹,一边是小姑子,前者还明显不占理,但是陈氏觉得徐妙仪坚持打板子这事不放,不肯罚俸取代,是专门打给是她这个大嫂看的。 陈氏的心越来越沉:怪不得都说小姑难缠!以前三个小姑都懂事听话,觉得言过其实了。现在来了个徐妙仪,犹如一滴墨水进了鱼缸,全都染黑了,就连妙清也站在她那边,不给我这个嫂子面子了! 陈氏有心维护陪房,说道:“二妹妹,此事是她的不对。只是她是从小伺候我的老人了,身子骨弱,不禁打的,若打坏了,外面恐怕有人编排大妹妹苛待旧仆。有碍你们四个女孩子的名声。你看这样好不好,她毕竟是我的陪房,就交由我处置吧。” 徐妙清点点头,“我们姐妹暂代大嫂主持中馈而已,当然最终要听大嫂的。” 陈氏对陪房说道:“革你半年银米,夺了瞻园的差事,去乡下看管田庄思过吧。” 眼不见心不烦,陈氏如此处置,也算说得过去。徐妙清和陈氏嘘寒问暖了几句,就告退了,“……大嫂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徐妙清回院的路上,遇见三妹妹徐妙溪拿纨扇扑蝴蝶玩耍,徐妙溪迎过去问道:“那个刺头拔掉了?” 徐妙清点点头:“陪房糊涂,大嫂不糊涂。罚去田庄当差了。” 徐妙溪松了一口气,“幸亏走了,否则大姐姐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两个夹在大嫂和大姐姐之间也难做。” 徐妙清面有忧色,说道:“大嫂这个人,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眼界不够,当一个合格的宗妇还差些。大姐姐这个人呢,恰好相反。小事上不拘小节,大事聪明果断,眼界之高,是世上许多男子都不及的。所以大嫂和大姐姐是天生的合不来,我们两个妹妹要从中调停一二,否则一家子闹开伤了和气,让外人看笑话了。” 徐妙溪叹道:“好累啊,他们要这样打擂台打到什么时候?” 徐妙清说道:“看谁绷不住了,先服软为止。” 徐妙溪笑道:“大姐姐会服软?笑话!看来大嫂输定了。” 徐妙清目光平静如水,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三妹妹,你细想想,天下媳妇和小姑子打擂台,一般谁输谁赢?” 徐妙仪笑道:“那还是大嫂输定了。” 徐妙清叹道:“唉,你别笑话大嫂了。将来你我都是要出嫁、当人家媳妇的人,就没有一点点兔死狐悲之感?” 徐妙溪笑的没心没肺,“不会啊,如果是大姐姐输了,我才可能有兔死狐悲之感呢。这事本来就是大嫂做的不对,大姐姐是什么样人?元宵节城墙上敢冒着天大的危险折返而归,营救我们姐妹的勇者。这样的人品怎么可能嫁到吕家那种伪君子的家族?简直玷辱了她的人品嘛!” “我们姐妹的婚事都掌握在父兄还有大嫂手里。我希望大嫂通过这事长点教训,别给我们姐妹乱点鸳鸯了。我姨娘偷偷和我说,大姐姐还是嫡长呢,大嫂就敢介绍这种人家,我们姐妹三人都是庶出,大嫂相中的人家会不会越来越不堪?女人家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了。” 徐妙溪说的有理。论其身份地位,大姐姐占据嫡出,又是嫡长,比庶女要高贵。所以大姐姐一定要嫁给好人家,后面三个妹妹才有指望呢。 徐妙清说道:“其实不仅仅是人品家世不配。吕家是东宫吕侧妃的娘家,如今皇长孙没了,吕侧妃生的庶长子又得皇上喜欢,有传闻说皇上有立之为皇储的意思呢。吕家是书香世家,联姻也基本是陈家这样的文臣家族。突然求娶我们徐家的女儿,你说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徐妙溪惊道:“吕家真敢这么想?皇长孙虽然没了,但东宫还有一个嫡子呢,叫做水生,还是大姐姐亲自接生的。废嫡立庶?这也太没规矩了吧。” 徐妙清说道:“皇储是国之根本,我一个女孩子家不太懂这个。不过东宫太子妃娘家是开平王府,昔日开平王常遇春是爹爹的好友,我们徐家和常家是世交,二哥和常森更是比亲兄弟还亲的朋友。就凭这个交情,爹爹也不会同意和吕家结亲的。” “那怪那晚大哥和大嫂会吵架呢,原来是这个缘故。”徐妙溪豁然开朗,点头说道:“其实大嫂不是坏人,要操心一大家子的事务,事无巨细,她也不容易。希望她以后大事别糊涂了,闹得夫妻离心、姑嫂失和。” 次日,徐达沐休在家,常年的军旅生涯,习惯闻鸡起舞,天没亮就把二儿子从被窝里踢出来,父子一起去校场练剑。 徐增寿叫苦不迭,徐达一鞭子抽去,骂道:“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吃住都在军营里,至今也甚少在家里享福,你这个混球还贪恋被窝,一事无成!” 徐增寿往地上一滚,避开了鞭子,大声叫道:“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您和大哥辛辛苦苦挖坑栽树,不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有一事无成、混吃等死的资格吗?您莫忘了建功立业的初心啊!” 不忘初心?难道老子的初心就是养出你个废物儿子来! 徐达气得又抽了一鞭子,徐增寿武功不行,逃命本事一流,往后翻了个跟斗,再次躲开了。 徐妙仪穿着一袭练武的短打,踏着晨光骑马而来。徐达一见女儿,顿时气消了,说道:“乖女儿,这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会?” 徐增寿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顿时觉得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 徐妙仪翻身下马,笑道:“早起看爹爹耍猴。” 刚才徐达抽得儿子打滚翻跟斗,可不就是街面上的耍猴嘛。徐增寿一点兄长的尊严都没有了,“喂,说话放尊重点,说谁是猴呢。” 徐达瞪眼过去,“笨手笨脚的样子,猴都比你机灵点!” 反正说什么都是错,徐增寿干脆闭嘴了。 徐达问道:“你起那么早作甚?” 徐妙仪说道:“爹爹公务繁忙,难得在家,当然是想抽空请教爹爹了。” 徐达问道:“你要请教什么?” 校场上十八般兵器俱全,徐妙仪独独挑了一把徐达常用的重剑,笑道:“爹爹武功盖世,当然是请教武艺了,难道向您学绣花不成?” 言罢,徐妙仪居然眼神一凌,毫无征兆的握着重剑径直朝着徐达劈刺而来!一旁徐增寿吓得大叫:“爹爹小心!” 徐达不愧为是开国大将,他淡定在站在原处,纹丝不动,观察着女儿的动作,直到重剑即将劈到面面门时,才侧身举起兵器架上的长矛隔开重剑。 徐妙仪一击不成,再次旋身劈刺,每一剑都尽了全力,似乎是拼死相搏。仿佛面前的不是亲爹,而是仇人似的。 徐增寿顿时觉得,妹妹一定吃错药了。 徐达双手持矛,只是防守,并不主动攻击,父女两个的身影在校场上辗转腾挪,刀光剑影,旁观者徐增寿暗自捏了一把汗:妹妹要做什么?连大哥和父亲对招时,都不曾这样动真格,这样打下去要出事啊! 哐当! 徐达终于出手反击了,只一招,就挑落了徐妙仪手中的重剑。徐妙仪喘息未定,正要捡起重剑再次出击,冷不防围观的徐增寿在地上又打了个滚,将重剑抱在怀里,插科打诨说道:“小比怡情,大比伤身,今日到此为止。” 这是化用了赌场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之语,看来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少进赌场,徐达又狠狠瞪了徐增寿一眼。 徐增寿脸皮厚,装作看不见,紧紧抱着重剑不肯给徐妙仪。 徐妙仪也不强求——她拿起了兵器架上的双刀!朝着亲爹斩去! 唉,要是儿子和女儿换一换就好了。徐达暗道,手里的长矛疾如闪电,一片破空之声。 父女两个酣畅伶俐的打了一架,徐妙仪手中双刀再次被挑落,说道:“爹爹,这下知道女儿的弱点和长处了吧?您因材施教,教我如何更进一步。反正我早晚都会出嫁的,留在爹爹的身边日子不多了,希望以后爹爹把我当半个儿子看待,教我一些人生经历吧。爹爹,女儿想要的不是宠爱。” ☆、第85章 再起风波 早上习武过后,徐达有朋友来访,去了前厅迎客。徐妙仪和徐增寿留在校场整理兵器,徐增寿擦着一杆□□,问道:“妹子,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何必一副豁出去以命相搏的样子?吓死我了。” 徐妙仪将双刀搁在兵器架子上,说道:“你不懂的,你可以整天整夜的和常森在外头玩乐不回家,想去哪里就去那里。身为女子,关在宅门内,犹如金丝雀般不得自由。我是在争取可以自由出行的特权,当然要拼出全力了。” 徐增寿叹道:“爹爹和我都宠你、疼你,几乎一切都依着你,你还不满足啊。” 徐妙仪板着脸说道:“我是个人,又不是什么狗儿猫儿的小动物。宠爱算得了什么?别说现在父兄疼爱了,哪怕是将来嫁了人,丈夫的宠爱也不是我想要的。” 徐增寿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徐妙仪想了想,说道:“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简单的说,就是尊重我的想法,把我当做一个正常的人看待,有自己的态度,有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喜怒哀乐发自内心,不用依附于任何人,哪怕这些人是我的父兄,我的丈夫,甚至我的孩子。” “如果连自由出行的资格都没有了,那么我说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 关键是,如果不能自由出行,或者只要出行,身边就跟着一群徐家的护卫,还有丫鬟婆子,徐妙仪根本无法脱身去寻找图里的张士诚密藏啊! 原本还想以徐家大小姐的身份,通过徐达的手去查谢家往事的。可是徐达为了避讳,已经明言不可能沾上谢家任何事情,这一条已经是死路了。 现在又和明教断绝了来往,想要像以前那样利用明教的人脉和力量也不可行。所以必须要通过永安郡主提供的秘藏图,暗地里查访,完全靠自己了。 徐增寿却顶着一张二皮脸说道:“你不稀罕宠爱,我稀罕啊!我多么希望爹爹能够也能对我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不要总是打我、骂我。” 徐妙仪问道:“可以啊,代价是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整天忙于家务或者绣花写字,你愿意付出这种代价吗?” 徐增寿连连摇头,“我是个男人嘛,在家里坐不住的。” 徐妙仪也要摇头说道:“没有谁天生就应该被关在家里的。所谓宠爱,其实以爱的名义为牢,困住女人的手脚和心性,让她们心甘情愿关在家里罢了。” 徐增寿问道:“妹子,你想要干嘛?” 徐妙仪说道:“反正我不想像大嫂那样,困在内宅中,练蛊似的和一群女人撕咬互斗,活生生的把自己练成了一个蛊王。” 蛊王?传说南边人练蛊,将各种毒虫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地下,几年后挖出来,唯一存活的那个就是蛊王。 想到这里,徐增寿起了鸡皮疙瘩,“哪有这么夸张,妹子,你想左了。” 徐妙仪将手中宝剑入鞘,“你们这些男人啦,总是幻想妻妾和谐、姑嫂和美、婆媳亲如母女,欺人且自欺着,但愿长欺不愿醒,你开心就好。” 金陵城,白塔巷。 吱呀! 周王朱橚推开了一个临街铺面的大门,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一旁朱棣说道:“五弟,这个铺子是给你的,周围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以后得空便来这里行医吧。” “多谢四哥。”朱橚明显瘦了许多,一袭黑色道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荡的。他走进药铺,一直顶到了天花板的一排药柜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梯子上往搁药的抽屉上贴药名的红签。 “五郎,你来的正好,帮我往标签上涂上浆糊。”徐妙仪回头笑道。 “浆糊熬好了。”宋秀儿从隔间端了半盆还冒着热气的白浆糊,对朱橚笑道:“朱五郎,整天闷在家里作甚?大好男人,正是做事的时候,连我一个小女子都当了胭脂铺的小老板呢。” 阿福赶着马车回来了,乐呵呵的说道:“我买了鞭炮,还请了戏班子过来吹打,今日定开张大吉。朱大夫,我在徐家瞻园那里住不惯,到你的药铺看门打杂好不好?” 三个月了,旧情人变二嫂。唯有这些人依然想着他、挂念着他,朱橚有些眼热,几乎要落下泪来,“福叔不必客气,只要你能来,我肯定欢迎的。” 阿福马上拱手叫了声东家。 朱橚挽起衣袖,帮忙在红签上抹着浆糊。朱棣见弟弟渐渐走出了阴影,心下高兴,说道:“这个药铺除了阿福这个旧人还在,其余都是父皇派出亲兵都尉府用来保护你安全的探子,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了。” 朱橚说道:“父皇能够答应我出宫行医,已经让四哥费心了,我不敢奢求太多,有个地方可以继续研究医学即可。至于其他,我都不指望了。” 朱橚的言语眼神里,有种抹不去的寂寥。他一直在亲哥哥的保护之下,保持着天真无邪,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恶意。 而王音奴的出现,将他的天真彻底击溃了。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甚至政治前途都懒得理会了,只想一门心思的实现自己医学大家的理想——起码草药不会骗人吧! 周王朱橚沉浸在各种药材中,细心呵护着每一片草药,就像对待情人似的。都说草木无情,其实草药可以救命的,而人心险恶,冷漠无情! 还是草药比较好,永远不会背叛我。 在鞭炮轰鸣声和戏班子的吹打声中,宛如重生般的朱橚揭开了蒙在药铺上方匾额上的红绸,上书百草园三个字,字迹龙飞凤舞,居然是父皇亲笔! 朱棣则怔怔的看着徐妙仪出神,放在朱橚揭开红绸时,他不禁想入非非,将自己也代入进去,幻境中蒙着红绸的不是牌匾,而是徐妙仪,她穿着凤冠霞帔,端坐在龙凤呈祥的喜帐下…… 百草园从选址到药铺的布置,都是朱棣找徐妙仪一起帮忙促成的。徐增寿总觉得朱棣看自家妹子时的眼神不对,有时候转念一想,按照妙仪的心智,她又不会吃亏,只是邓铭前车之鉴,徐增寿就怕妹子也着了朱家人的算计,只要徐妙仪和朱棣见面,他就想方设法的跟着。 朱棣看着徐妙仪出神,这一切都落在徐增寿眼里,他就更觉得燕王居心叵测了。干脆上前一步,拦住了朱棣的视线。 朱棣心中冷冷一笑,徐二少,你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徐增寿回到瞻园,亲爹徐达就把他叫到书房,“收拾一下,从明日起,就去国子监读书吧。” “什么!”徐增寿如遭雷劈似的,“爹爹,我没听错吧。我一个武将后代,去国子监干什么?听说国子监很严格的,关在里头读书,只准带一个书童伺候。每半月才放一次旬假啊!” 徐达虎目圆睁,“这时候想起自己是武将之子了?赶紧给我滚去国子监去!这是皇上刚下的恩典,给每个有爵位的武将之家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你大哥要在营地练兵,准备出征,家中只有你一个男丁,你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恩典?” 徐增寿叫道:“我不去!大妹妹可以女扮男装,顶替我的姓名。反正她以前也替兄从军过。” “混账东西!”徐达骂道:“这次去国子监读书,各个家族都派出了子弟当监生。他们谁不认识你?岂能让你妹妹哄骗过关?少啰嗦,赶紧给我滚去读书1 国子监是一国最高的学府。洪武帝颁布的新旨意,伯爵以上的武官,二品以上的文官,都可以恩荫一子为监生,免试入国子监读书。 大明新建的国子监位处鸡鸣山脚下,四周一片荒芜,全是军营和军队的屯田,背后是正在兴建的皇陵、太庙,连整个街坊都叫做英灵坊,可见这里是何等的荒凉。 洪武帝觉得读书要静心、要专心,所以将国子监建在这里。这可苦了习惯花天酒地的豪门公子。昨天还在浪迹在秦淮河无边的风月中,今天就要面对夫子们古板的面庞。 开平王府常家派来读书的是三爷常森。常森也浑身都不情不愿,唯一的安慰就是好朋友徐增寿也在这里。 朋友相见,徐增寿欲哭无泪,“苍天啊!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啊!” 常森毕竟是太子的小舅子,消息灵通,低声道:“听说是燕王朱棣的提议。” 徐增寿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解决掉了徐增寿这个跟屁虫,终于可以和喜欢的人单独相处了。朱棣神清气爽,想着夏天到了,可以带着徐妙仪去游湖赏新荷,说不定有诉衷情的机会呢。 可是紧接着麻烦找上门了。 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来到宗人府,对右宗令朱棣拱了拱手,说道:“听说贵国信奉法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是真是假?” 买的里八刺年纪虽小,但极有城府,哪怕在策划绑架周王朱橚逃脱时,也挂着一张平静如水的脸,喜怒不行于色。 今日神情肃穆,眉宇间似乎带着遮掩不去的愤怒之气。出了什么事?既然找到宗人府,那么犯事之人肯定和皇族有关系。 父皇下令,要礼遇北元世子,任何人都不得折辱了他,朱棣问道:“不知是那位皇弟和世子有了误会?” 买的里八刺冷笑道:“我和几位庶母跟随曹国公来到大明,都是大明的座上宾客。可是你们皇族的人却像对待娼妓那样侮辱我的庶母!奸辱宾客,就是你们大明的待客之道吗?” 曹国公李文忠北伐时俘虏了世子,同时还有宣光帝的一群嫔妃,论辈分,买的里八刺要称呼这群女人为庶母。 这下出大事了!朱棣神情一肃,“何人所为?” 买的里八刺说道:“郑国公常茂!” 郑国公常茂、已故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太子妃的亲哥哥。 ☆、第86章 煽风点火 曹国公李文忠将这群北元嫔妃俘虏到了金陵后,她们被圈禁在平仓巷里。北元宣光帝早就放弃营救这些昔日的枕边人了,弃之如敝履。所以在洪武帝看来,她们并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就关在平仓巷里,平时缝军衣、军靴做工,几乎要被人遗忘了。 猛然传出郑国公常茂奸污北元嫔妃,这群女人所在的平仓巷顿时成为了众人瞩目之地。朱棣得知此事后,首先是安慰了买的里八刺,然后封锁消息,将此事紧急上报了洪武帝。 北元嫔妃的地位和官奴差不多,若是寻常女子,很可能会沦为营妓,无人在乎她们的死活。平仓巷里多是军营,这群女人被轻薄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不会慎重其事的传到洪武帝那里。 但牵扯到常茂身上就不同了。因为常遇春去年刚去世,其子常茂还在孝期,孝期行淫是大不孝,会被御史弹劾罢官的。别说是奸污女子了,就连和家里的妻妾同房都得偷偷摸摸的,若是在三年孝期里生个孩子出来,常家的爵位也是丢定了。 忠孝节义,不孝意味着不忠,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一旦被认定孝期行淫,就基本断绝了仕途,连整个家族都会蒙羞。 常茂当然不认账了,对朱棣说道:“燕王殿下,我父刚刚离世,我发誓平定北元,为父亲报仇雪恨,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丑事,定是那妇人构陷与我!我没做过!大不了与那妇人当面对质!” 常茂的相貌脾气神似其父亲常遇春,身高魁伟,不怒自威,发起怒来更是凶神恶煞般,俨然间有父亲杀将时的影子。 朱棣也觉得常茂干不出这等事情来——哪怕做出来,也会灭口清理干净了,怎么可能被北元世子知晓,捅到了宗人府这里! 朱棣抬了抬手,“郑国公,那女子已经自尽了,留下血书一封,还有你的兵器禹王槊作证。” 禹王槊是一种十分沉重的兵器,像常茂这种力大无穷的壮汉才能使用。其实就是一根铁棒,铁棒前段是一只竖起大拇指的拳头。传说大禹治水时用的就是此物,所以叫做禹王槊。 常茂这根禹王槊长一尺八丈,是纯铁锻造而成,异常沉重,最适合在马上交锋,普通男子连提都提不起来,已经成为了常茂标志性的兵器。 “禹王槊?”常茂猛地摇头,“不可能,我的禹王槊在家中祠堂兵器架上搁着,怎么可能到了那妇人手中?” 朱棣臂力也不弱,他单手将一根禹王槊抛出来,“是不是这根?” 常茂接过禹王槊,仔细看着棍子地步篆刻的标记,刻着“茂大爷”三个字,他儿时就自称茂大爷,私章兵器上也都是这三个字。不仅仅是字迹是一样的,从常茂跟着父亲上战场开始,禹王槊就一直陪伴着他,至少有百余人死在棍下,被鲜血淬炼过的肃杀之气是伪造不来的。 这就是他的禹王槊,本该放在家中祠堂的禹王槊。 常茂紧紧握着铁棍子,说道:“这是恶毒的连环计,有人刻意诬陷栽赃我。我要见皇上。” 朱棣说道:“那妇人割脉自尽,肚子已经显怀了,你的禹王槊就在她的怀中——” “不是我!”常茂大声打断道,双目赤红,“父亲尸骨未寒,我不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难道你们相信那些北元俘虏挑拨离间的污蔑谎言?不信我这个为国杀敌大明军人的解释?” “郑国公,你莫要冲动。我刚才说的都是事实。血书,妇人一尸两命,包括你的禹王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你。不过——”朱棣说道:“父皇说了,男人做大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四项都不能少了。出现这种事情,至少说明你在修身和齐家上有了差错,你若平日不好美色,大明这么多的将军,诽谤如何非要针对你一人?你若严谨治家,手中兵器禹王槊为何被人从家中祠堂盗出,落在北元女俘手中?” 朱棣连连逼问,常茂哑口无言,心中稍定:至少皇上相信他是清白的。 常茂跪地说道:“臣知错了。请皇上降罪。”常茂不傻,他明白皇上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朱棣说道:“父皇命你即日起领兵去云南,平定边陲之乱。戴罪立功。” 常茂说道:“末将领命!定不负皇恩!” 常茂八成是被人暗算了,常家从开平王常遇春开始,个个都不擅长政治斗争,只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常家三个儿子都是洪武帝赐名,甚至封了常家女为太子妃,可见对常家的看重和信任。区区一个北元女俘之死,是无法撼动常茂在洪武帝心中的地位。 洪武帝命常茂去西南边关平乱,明地里是惩戒,暗地里是保护,让他远离政治斗争。 常遇春以前有杀将之名,遇到坚持不降者,城破之后,他会毫无留情的屠城,因此杀人如麻,虽颇得洪武帝宠信,但在朝中一直风评不佳。 如今朝中多有元朝和明教其他势力的降臣,他们有亲朋好友死于常遇春之手,再加上最近颇为得势的东宫吕侧妃娘家…… 如此一来,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官员涉嫌设计陷害常遇春之子常茂。想要一一查证,难如登天。 洪武帝朱笔一挥,北元女俘全部毙命,其他知情人死的死,封口的封口,好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深潭,只激发了一圈圈微小的涟漪后就消失了。甚至连徐妙仪都不知道此事。 金陵城,正在兴建的靖江王府。靖江王朱守谦和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在湖心小亭里喝酒赏荷。 “所以……她们都死了。”买的里八刺将新煮的荷花酒一饮而尽,淡淡的说道:“老实说,我很讨厌这些女人,她们脸上永远都挂着虚伪讨好的笑容,明地里在我母后面前毕恭毕敬,暗地里各种中伤诅咒。可是乍闻她们都死了,我心里却并不痛快。” 朱守谦冷冷道:“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她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买的里八刺叹道:“兔死狐悲啊。” 朱守谦冷笑道:“放心,你是北元世子,连犯下绑架五皇叔这种罪行,皇上都放过你了,区区一个北元女俘污蔑郑国公之事,根本不能伤你分毫。” 买的里八刺抬头问道:“你觉得是我设计陷害了郑国公?” “我已经看透你这种人了。黄金家族都是狼一样的性格,要么蛰伏不出,一旦找到机会,就冲过去撕咬命脉咽喉——上一次你和北元郡主设套绑架五皇叔,要不是我的表妹出手揭穿,多半就成功了。但这一次……”朱守谦呵呵笑道:“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没有足够理由和利益,你绝对不会轻易动手的。所以此事的主使绝对不是你。是有人借着你的手陷害郑国公,并且想把此事闹大了,让常家名誉扫地。” 买的里八刺冷哼一声,“你是个明白人,可惜常森那小子不听我解释,非说我陷害他大哥,若不是徐增寿和李景隆拉着他,他就要冲过来打我了。” 朱守谦说道:“常森不傻,他只是在气头上而已,等静下心来细想时,就晓得你也不过是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其实你若想顺了背后之人的意思,把事情闹大,何必去燕王的宗人府那里告状呢?宗人府管的是皇族的事情,最隐蔽不过的一个衙门。想要闹大,去应天府衙门、或者去兵部、刑部、或者干脆去最讨厌勋贵、整天挑事的御史台告状即可。” 买的里八刺拍了拍朱守谦的肩膀,“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其实买的里八刺也明白自己和这些北元嫔妃被人利用了。但是父皇的女人惨死,他不能视而不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找上了宗人府的燕王朱棣交涉,也是存心想遮掩此事。 只是没想到洪武帝出手如此干脆,所有的北元嫔妃全都灭口,遮掩这桩丑闻。 朱守谦将买的里八刺的手挪开,说道:“我胆小,不敢成为你的知己——有了五皇叔前车之鉴,谁敢和你深交,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买的里八刺脸皮忒厚,也不脸红,“那你为何要在新居接待我,听我唠叨这么久呢?” 朱守谦瞪了他一眼,说道:“好了,送客。” 买的里八刺直视着朱守谦的双眼,“是因为寂寞、是因为你尴尬的处境和我相似吧。” 朱守谦顿了顿,说道:“你我都是皇上封的郡王,这大明也只有我们两个郡王。” 买的里八刺低声问道:“你父亲当年被污蔑谋反,皇上根本不听你父亲的解释,将他圈禁,使得你父亲忧愤而死,你母亲也追随而去,你一夜之间沦为孤儿,在皇宫里日夜煎熬。” “如今郑国公常茂被污蔑奸污我朝嫔妃,孝期行淫,大不孝之罪,皇上却对郑国公深信不疑,替他百般遮掩,甚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靖江王,我替你鸣不平啊!” 朱守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世子,自打你被俘以来,几乎每次见面,你都见缝插针的挑唆我和皇伯父的关系,你不累吗?我耳朵都累了。” 买的里八刺呵呵笑道:“当年你几个皇叔年纪还小,不堪担当大任。而你父亲正当壮年,文武双全,能和文臣吟诗作赋,也能上马打仗。当年洪都保卫战,你父亲几万人对抗陈友谅六十万大军,一战成名天下闻。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心服口服,极得人心。所以你父亲谋反被害,真的疑点重重,八成是被人构陷。而构陷之人,不用我细说,你也猜得到是谁。” 提到父亲之死,朱守谦眉眼间开始出现阴狠的戾气。 买的里八刺又开始煽风点火了,说道:“朱守谦,人心思变啊,天下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的生死荣辱只在皇上一念之间。你小时候还好,对皇上而言,没有任何威胁之力,好好养着你,还能体现皇上宅心仁厚。而如今你长大了,即将开府单住,羽翼渐丰,哪怕一直装孙子龟缩不出,按照那位多疑的脾气性格,你真的就能在郡王的位置安享富贵?” ☆、第87章 说者有意 买的里八刺一席话,听得靖江王朱守谦在初夏的天气里感受到了阴冷的寒意。 都说洪武帝不计前嫌,对他多么宽厚仁爱,可是朱守谦这几年在皇宫里吃了不少暗亏,也听了不少冷嘲暗讽。 平心而论,皇叔祖母马皇后对他是极好的。但话又说回来,马皇后对谁不好呢?皇宫那么多的皇叔,生母身份各异,不同贵贱,她也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任何人,赏罚分明。 马皇后只是尽一个嫡母和叔祖母的本分和责任罢了。她最终要听丈夫洪武帝的意思。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和孤独感油然而生。朱守谦看着自己正在兴建的靖江郡王府,脚下踏着湖心小亭的竹板,却有一种大厦将倾,身处风浪中摇摆的小船之感。 送走了买的里八刺,朱守谦去了大功坊徐府街瞻园找表妹徐妙仪,事到如今,他只能对表妹坦述心事,纾解压力了。 徐府瞻园,魏国公徐达在朝堂、世子徐祖辉在军营练兵、二爷徐增寿被“发配”国子监读书了、女主人世子妃陈氏“卧病在床”。 二小姐徐妙清在屏风后面待客,说道:“大姐今日一早出门了,此时还没回家。”徐妙仪和徐达校场比试后,赢得了出门的自由,俨然成了特例,大嫂陈氏都无可奈何,连连说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便再次被气倒了。 朱守谦知道这个流落民间的表妹在深宅大院是坐不住的,倒也不奇怪,告辞说道:“我明日再来。” 朱守谦行到前厅花园处,古灵精怪,一团孩子气的四小姐徐妙锦穿着男童的衣服猛地跳出来说道:“表哥,我知道大姐姐去哪里了,带你去找她呀?” 瞻园只有徐妙仪是嫡出,其余皆是妾室庶出,要称呼亡故的谢氏为母,徐妙锦叫朱守谦表哥也理所应当。 徐妙锦年纪尚幼,天真可爱,平日里和朱守谦说几句玩笑话,两人关系一向是不错的。 见到徐妙锦,朱守谦眼里也有了笑意,说道:“你只是想找个幌子出去玩吧?” 徐妙锦笑嘻嘻的点点头,“最近姨娘教我绣花,说磨一磨我的性子,整天面对一堆针线,烦都烦死啦。” 朱守谦点头说好。冷不防三小姐徐妙溪也跳了出来,也是穿着男装做少年打扮,“我也知道大姐姐去哪里了,表哥,我也要跟去。” 又来一个! 人多眼杂,朱守谦本想和徐妙仪说体己话的,可是身边跟着两个表妹,好像就没法开口了吧。 正思忖着,二小姐徐妙清也走过来,面部表情的说道:“你们两个又要胡闹了,乱哄哄在后面跟着,耽误表哥的行程。” “二姐姐。”徐妙溪和徐妙锦眼神顿时一黯,糟糕,今天看来是出不去了。 谁知徐妙清淡淡说道:“表哥,我这两个妹妹话多聒噪,出去未免会给你添麻烦,你又不好拉下脸教训她们。我是姐姐,管着妹妹们本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和她们一起吧。” 于是无奈的朱守谦带着一串徐家表妹出门了。 这三姐妹似乎早有默契,闭口不谈大姐姐徐妙仪去哪里儿了,先是去朱雀街的饕餮楼吃了一桌杭州菜,饭后沿着朱雀街逛街消食,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在宋秀儿的胭脂铺天香阁小憩片刻,喝了杯茶,然后挑了一些胭脂水粉香料香包。 到了秦淮河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各种华丽的楼船画舫穿梭其间,年纪最小的徐妙锦眼中露出一丝阴霾之色,很快被清风吹散,朝着朱守谦撒娇:“表哥,我们也租一个画舫游玩吧。” 徐妙溪催促道:“对啊,我们玩一圈就回来。” 徐妙清板着脸说道:“待会上了画舫,要放下帘子,不准靠近栏杆,不准垂钓,不准在船上打闹。”俨然一副朱守谦已经同意的样子。 不愧为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永远都是最小的徐妙锦打头阵怂恿,徐妙溪补上一脚,徐妙清则摆出姐姐的架子明阻暗推,三人配合默契,今日定要玩够了才回家。 画舫上传来歌姬舞姬清脆妩媚的笑声,还有男子轻狂的推杯换盏之声。朱守谦有些迟疑,说道:“这画舫恐怕不太干净,等改日我提前备一艘楼船,请各位表妹上船赏景吧。” 徐妙锦说道:“我掐指一算,看今日就挺好。” 徐妙溪说道:“是啊,择日不撞日。” 其实画舫赏景,对徐家姐妹是毫不陌生的,徐家除了御赐的宅邸瞻园外,还城里城外还有几处专门赏景的别院,尤其是莫愁湖畔的园子,湖水浩渺无边,不仅景致如人间仙境般,而且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和喧嚣的秦淮河截然不同。 不过徐家三女今日要的就是这份市井繁荣热闹。 朱守谦这样气质不凡的客人,自有人主动上来奉承。听说要租用一艘“干净的”的画舫,为首的一个老者见识多广,一瞥徐家三姐妹,就知是女扮男装,由兄长们带出来长见识的,笑道:“我们这里就有,船楼桌椅都是新造的,船上也都是些老实的船娘。” 朱守谦问道:“当真?” 另一人搭腔说道:“是啊,这位孙爷做画舫生意许多年了,绝对可信的。” 一听见老者的声音,徐妙锦心中十分震惊:居然就是那天从粪车里将她抢回去交给大姐姐的老者!也称为孙爷!他是明教的人啊!他和大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到底大姐姐和明教是怎么回事? 雕栏玉砌的画舫上,徐家三姐妹终于如愿了,坐在画舫上看着两岸的风土人情,行经一座石拱桥,桥头有卖花的婆子提着竹篮招揽生意,孙爷立在船头,对婆子叫道:“花婆子,你的花全要了,去我铺子里拿钱去!” “多谢孙爷!”那婆子喜笑颜开,在桥上用一根绳子吊着花篮送到画舫上,乃是一篮子纯白清香的栀子花。 孙爷有意讨好朱守谦,将一篮子栀子花给了他,笑道:“多谢这位小爷照顾生意,以后经常来玩吧,这篮子花送给您的朋友。我们市井里的小玩意儿都粗陋,不知是否能入得贵人们的眼……” 朱守谦将一篮子栀子花送给了徐家三姐妹把玩。自己坐在船头和孙爷闲聊,这位孙爷见识多广,三教九流,风土人情,甚至朝廷大小事都略知一二,言谈直爽却不显粗俗,态度恭敬却不显低贱殷勤,很快就赢得了朱守谦的好感。 两人在画舫上交谈,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鬼神之说。孙爷摸了摸下巴花白的胡须,说道:“其实人活的越久,越不相信什么鬼神,都是用来哄人的,背后一定有什么需要遮掩的秘密。就比方说有一年莲子营那里闹鬼吧,连一个夜间巡逻的百户大人都被吓得尿裤子了,说看见一个白衣白发,没有腿,也没有脸的女人哭泣,传的神乎其神。” “后来不仅是晚上了,就连白天人们也不敢靠近此地,过了一些日子,没人再听见鬼哭,有猎户壮着胆子去那地方打猎,您猜那人发现了什么?” 朱守谦说道:“难道有人在哪里行不轨之事?” “对啊。”孙爷一拍大腿,说道:“那猎户走着走着,脚下踏空,落进一个深洞里,摔的七荤八素的,点了火折子到处乱走,居然发现一个被撬开的棺材!原来那地方是个两晋时期高官的墓葬!可惜了,里面陪葬品被盗墓贼洗劫一空,连尸首嘴里含着的玉蝉都被掏出来。所以女鬼是假,盗墓是真,就是那帮丧尽天良的盗墓贼挖盗洞,为了掩人耳目唱的一出戏呢。” 朱守谦说道:“果真如此?估计那个百户也是被盗墓贼买通好了的,谎称见鬼了吧。” 孙爷叹道:“这位客官真是聪明,应天府衙门和兵部的人将百户抓起来审问,果然招认是黑白勾结,里应外合,那百户被问斩了,到是盗墓贼行踪缥缈不定,至今没有破案呢。” 孙爷的故事曲折离奇,不仅朱守谦听了,就连画舫里的徐家三姐妹也听了进去。那孙爷又说道:“客官,最近还有一桩闹鬼的的传说,说起来,其实是老黄历了。说的是绍兴以前谢大将军的故居。” 朱守谦心头顿时一颤,面上装作不知,问道:“那个谢大将军?” 孙爷说道:“当然是以前谢再兴大将军啊!你年纪小,应该没听过这位谢大将军,不是我胡说八道啊,如果这位谢大将军还在,我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就轮到不到魏国公徐达了。当年谢大将军是皇上麾下最得信任的大将,皇上的侄儿还娶了谢大将军的女儿呢,还有如今魏国公也是谢大将军的女婿。总之,当年的谢家的风光和恩宠绝对不亚于现在的徐家。” “可惜好端端的,谢大将军突然爆出谋反了,满门抄斩,连兄弟家也未能幸免,据传谢家人当晚在祠堂里上吊自尽了,死前都穿着白衣,胸口血书一个冤字,唉,别提多凄惨了。” “从那时候开始,绍兴的谢家大宅就传闹鬼,贴了封条,白天都鬼气森森的,夜间还能传出女子的哭声。说来也邪门,最近谢家大宅门口出现了一具男尸,据传死相恐怖,像是活活被吓死似的,而那具男尸生前是一个军爷,当年恰好参与了包围谢家,准备将谢家满门抄斩。” 孙爷犹如说书先生似的拍了拍桌面,说道:“您看这邪不邪门?绍兴人都相传是谢家人冤鬼索命呢。” 朱守谦沉默片刻,问道:“发生了人命案这等大事,为何在京城都不曾听说过?” 孙爷笑道:“这也是前几天才发生的新鲜事,我也是昨晚刚听一位来自绍兴的游商说的,估计还没传到京城。绍兴是县城,发生人命案会轰动全城。咱们金陵是京城,地方大,人也多,如今皇上还召集天下富商和工匠举家迁到金陵,各种热闹事都听不过来呢,一桩人命案算什么,所以贵人不晓得这些事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家是朱守谦的外祖家,如今发生了这等离奇之事,朱守谦有些坐不住了,想邀表妹徐妙仪一起去绍兴看看。 画舫里,徐家三姐妹相视一眼,徐妙溪低声问道:“二姐姐,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大姐姐啊?” 徐妙清想了想,说道:“大姐姐消息灵通,迟早会知道的,与其从别人嘴里听见此事,不如我们直言说了吧。四妹妹,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奇怪!这个孙爷既然认识大姐姐,那这些话应该是故意说给表哥听的啊!他们想要干嘛?徐妙锦哦了一声,嘴里却说道:“大概是听见鬼神害怕吧,二姐姐,我今晚要和你一起睡。” ☆、第88章 屠龙之志 金陵,万寿寺。 道衍禅师在此地和翰林院的文官一起修《元史》,正如秦淮河的地头蛇孙爷所言,金陵地方偌大,许多人和事在短暂的热捧之后就会立刻沉寂下来。犹如秦淮河的各类花魁娘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故人不如新。 想去年腊月道衍禅师作为大明使者从高丽国回京,不仅拿到高丽国国书,还说服了东北的北元高官投降,使得大明兵不血刃的得了三十万军民和辽阔无边的疆土,当时何等的荣耀,前来登门的访客犹如过江之鲫,义子姚继同帮忙接待客人,嗓子都快说冒烟了。 短短三月过去,就连城墙细作进城炸城楼的大乱都平息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金陵城依旧一副纸醉金迷的样子,早就把道衍禅师这个和尚抛到了脑后。 门前冷落车马稀,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道衍禅师的晚餐是一钵白粥,一碗萝卜泡菜,还有徐妙仪亲手熬的豆豉辣酱。 这对前任义父义女之间,似乎恢复了以前的融洽。只要不提到那些敏感的话题,他们之间还是聊的很开心。 道衍禅师饭后和徐妙仪散步消食,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拽出一道狭长的阴影,随着步伐起伏着,好像变形的妖怪似的。 万寿寺是千年古刹,沿路全是参天巨木,走到这条道上,夕阳投过遮天蔽目的叶子,投射在他们身上橙黄色的点点与斑斑。 徐妙仪说道:“禅师,我以后出门比较方便了,会经常来看您的。” 道衍禅师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在家里不习惯?” 徐妙仪说道:“做惯了自由的飞鹰,还能关在笼子里当家雀养着吗?” 道衍禅师说道:“你如今算是苦尽甘来,好好珍惜吧,莫要太让父兄操心了。” 徐妙仪面有恍惚之色:“问世间何为苦?其实在姚家八年,军营两年,如今在徐家几个月,我都不觉得苦的。就是觉得茫然,不晓得未来之路通向何方。” 道衍禅师呵呵笑道:“我活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其实内心和你一样,都是茫然的,都不能预料未来之事。” 徐妙仪有些咋舌,“可是我觉得您好像什么都能放下,总是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什么都难不倒您啊。” 的确,在明教,道衍禅师俨然比小明王姚继同更有威望,只要道衍在,明教中人就安心,不会失去信心。 道衍禅师指着自己的老脸说道:“人活一世,其实修炼的就是几副皮相而已。见到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皮相,皮相修的越真实,人的道行就越深。真实内心如何,其实有时候自己都会被自己蒙骗了。比如你父亲,即使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站在原地,也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而你会恐惧自己的父亲的吗?不会,因为而在你面前,他会自然的收去所有的威压,展现他柔弱慈爱的一面。” “而我呢,在外人面前,是得道高僧,是天子近臣,我要展示一种我很聪明、聪明的看破一切的神秘之感;而在明教同仁面前,我是辅佐小明王的指挥长老,犹如灯塔的守塔人,看见了我,他们就知道灯塔不会灭。这时候的我要有临泰山崩而不变色的冷静。而这两个皮相,都不是我的本心。” 徐妙仪似乎若有所悟,问道:“那您的本心是什么?” 道衍禅师说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徐妙仪上下打量着淡定的大师,“我不信,您怎么可能和我的本心一样呢?故意说来安慰我的吧。” 道衍禅师说道:“披着诸多皮相,其实都是困于红尘,没有参破贪嗔痴,不得超脱罢了。” 徐妙仪笑道:“您不是号称得道高僧吗?居然困于凡人的红尘?” 道衍禅师也笑道:“参破贪嗔痴,需要舍离断,我不舍,不离、不断,如何超脱?其实高僧也是我的一副皮相,当不得真。因为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成佛啊。” 说来也怪,徐妙仪和道衍禅师还是父女关系时,都不曾这样敞开心扉谈过,斩断尘缘后,反而聊的深了。 道衍禅师面露感慨之色,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姚家从汴京迁徙到苏州之后,家道中落,我父母早亡,家中靠着大哥支撑,年少家贫时,大哥需要我在医馆当学徒,以支撑家业。可是我那时听了说书人几句评书,又看了几本隋唐三国帝王将相的话本小说,就妄自尊大,学书中的大人物,想要学屠龙之术,以平息天下之乱,对当学徒一点兴趣都没有。” 屠龙! 徐妙仪顿时惊愕,这两个字是僭越之词,道衍禅师却轻轻松松的说出来了。 看着妙仪惊讶的眼神,道衍禅师平静的笑了笑,“对,就是屠龙。当时元朝朝廷*不堪,百姓如行尸走肉般活在水火之中。是因真龙之子无道,祸害人间,我便立志屠龙,想要看见太平盛世。” “哈哈,小小少年,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三餐不继,便立下了屠龙之志,你说不可笑不可笑?”回忆往事,道衍禅师双眼都亮了,自嘲道:“当时想着学习兵法,做关羽张飞这种千古流芳的大将。要看懂兵书,首先要学会识字,就干脆去了寺庙剃度,当一个小沙弥,能吃饱饭,平时跟着和尚们识字。而当时寺庙的主持已经秘密加入了明教,成为明王韩三童的心腹,在他的引导和教诲之下,我也加入了明教。” “当时主持对我说,人和龙力量太过悬殊,人是不可能战胜龙的。想要屠龙,就必须先成龙,或者辅佐出一条新龙,两龙相争,方能屠龙。昔日唐王李世民就是长孙无忌、程咬金等人辅佐出的龙,屠掉了隋炀帝这条恶龙。” 徐妙仪说道:“您当时以为明王就是那条龙?” 道衍禅师自嘲的笑道:“是的,我眼光太差了。我见证过明教从籍籍无名,到红巾军遍布天下。可惜明王只是一条蛟,并没成龙。反而是昔日明教同党朱元璋后来居上,得势成龙,赶走了北元,一统天下。” 造化弄人,一门心思屠龙的道衍禅师反而成了躲在阴暗处的密党,功亏一篑。 徐妙仪沉默了,道衍禅师不可能背叛明教,投靠朱元璋,所以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屠龙的理想。 果然贪嗔痴的下场,基本就是求不得。 道衍禅师一笑,“所以屠龙才是我的本心,要实现这个理想,就要看姚继同是否有真龙之气了,但目前来看,朱元璋这条龙稳坐江山,我能够辅助姚继同保住明教就是侥幸了,所以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嘛。” 徐妙仪也有些怅然,问道:“姚继同似乎也无心成龙。” 道衍禅师也无奈笑道:“是的,或许是跟着我念经参禅的时间太多了,姚继同心如止水,痛恨战争,他只想保住明教,保住这些誓死追随明教之人的身家性命。屠不屠龙的,他好像不在乎。我看他才是参破贪嗔痴,得到舍离断呢。” 徐妙仪说道:“本性使然,要说服一个习惯握笔的人去拿刀,确实太有难度了。” 道衍禅师叹道:“或许我是老了,患得患失的。屠龙之心犹在,却又不忍心再起战乱,明教只剩下这些人了,难道为了我的理想,要他们冒险送死不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道衍禅师和姚继同都并非滥杀之人,这也是姚妙仪愿意继续和他们来往的缘故。只要人性本善,没有害人之心,她明知这样来往有一定危险,可也忍不住时常来万寿寺看他们,心想着如果有一天明教覆灭,她可以帮着道衍和姚继同逃出去。 管他什么阵营、什么立场、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恩怨。这世上她在乎的人并不多,挂念她的人也不多,能够留一个是一个。 徐妙仪和道衍禅师回到禅房,朱守谦和三个妹妹也刚刚到,姚继同正在接待他们。 徐妙仪纳闷了,“表哥?妹妹?你们怎么都来了?” 三小姐徐妙溪的嘴最快,“大姐姐,表哥想见见你,你又不在家,我们就带他来找你了。” 徐妙仪看了看天色,虽然夏天黑的晚些,但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找到万寿寺吧! 徐家三姐妹有些不好意思了,作为二姐,徐妙清主动出来担当责任,“是我贪玩,逛了一路,这时候才到万寿寺。” 徐妙仪倒也不是责备三个妹妹的意思,想到她们整天在家也无聊,还要帮着打理家务事,便说道:“下次想要出来玩,和我直说便是,我带你们出来。” 自打元宵节城墙风波的教训后,三个妹妹就没有再主动提出要徐妙仪带出去玩过。生怕再生事端,连累大姐姐被圈禁在祠堂思过。 现在到了夏天,风波过去太久,好了伤疤忘了疼,心思又活络起来,听闻徐妙仪主动提起带她们出来玩,三个妹妹脸上都有了笑意。 时间不早,徐妙仪一行人赶紧辞别了道衍禅师和姚继同,临行前,徐妙仪见朱守谦手下的护卫统领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着此人的面容,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他是明教光明长老狐踪手下的人啊! 表哥怎么和明教的人搅在一起了? ☆、第89章 无情便休 徐妙仪以前在明教的代号是昏鸦。跟着朱守谦的侍卫统领代号是蝴蝶,听起来是个女孩的名字,其实是一名壮汉,本名叫做胡重七,潜在军营多年,混到了百户的位置。 靖江王朱守谦即将开府出宫单住,他这个郡王府相比几个皇叔的亲王府而言,肯定是个无人烧的冷灶。胡重七得了上司狐踪的指令,专门烧朱守谦这座冷灶,当了靖江王府的护卫统领,并且迅速得到了朱守谦的信任,如今已经升了千户。 徐妙仪怀疑明教给朱守谦设套了,只是具体明教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达成什么目的,她无法猜测。 但是当她从三个妹妹那里听到孙爷“无意间”说出绍兴谢家故居厉鬼索命杀人后,她开始察觉到了明教的意图:八成是想把朱守谦引到谢家的案子这边,进而拉拢他,或者干脆把朱守谦也变成明教中人? 可是如果真是明教的想法,那么我和道衍禅师见面时,他和姚继同为何都绝口不提呢? 难道真把我当外人,教中大小事务都不和我说了?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我已经脱离明教了。 而作为明教的前任成员,徐妙仪又不能和朱守谦戳破此事,否则会给明教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可是徐妙仪又不愿意见到朱守谦和明教有来往。 左右为难,徐妙仪备受煎熬。三个妹妹见她神情不悦,还以为是孙爷说的绍兴谢家老宅子闹鬼一事惹的大姐姐伤神呢。 据传大姐姐是亲眼看见外祖父一家上吊自尽的。 马车行到半路,徐妙仪突然说道:“你们三个先回瞻园,我要去军营找父亲。” 徐妙仪向护卫借了一匹马,往城外神机营方向而去。神机营是朱元璋非常重视的火器营,里面的将士都配备了火铳和火炮,是大明最精锐的一只队伍,堪称国之利器,由魏国公徐达亲自训练督阵。 一来为防止泄密,二来是火器并不稳定,所以神机营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守卫森严,三面环水,另一面是山,俨然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徐妙仪手持令牌,过了好几道关卡,才远远见到亲爹徐达在训练神机营的士兵拿着火铳,练习三段射击术。 其实就是把士兵分为三队,一队射击时,另外两队装填火药在后面准备,以形成连珠射击,是对抗北元骑兵冲击的制胜法宝。 听起来容易,其实实际操练起来很有难度,因为火铳是纯铁铸造而成,入手沉重,在里面装填火药和子弹,然后用通条压严实了,用火镰点燃引线,才能搁在木头架子上发射——火铳很重,而且点燃时后坐力极强,靠着肩膀和手臂的力气难以支撑,必须借助架子,所以与其说是火铳,不如说小型的手提式火炮了。 一支合格的火铳军需要经过上千次这样枯燥的演练,才能在上战场时冷静的面对奔驰而来的北元骑兵,镇定的瞄准,装填弹药。 一排排火铳射击的声响响彻云端,徐妙仪觉得耳朵都嗡嗡作响了,父亲聚精会神的练兵,她不便打扰,静静的站在树荫下,冷不防觉察到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她凭着感觉望去,看见燕王朱棣也混在火铳军里面,当一个小头目,正带着一排人装填弹药。 四目相对之时,互相认出了彼此,两人相视一笑。恰好这时徐达手中扬起了红色的三角旗,朱棣率队上前,挺枪射击。 此时天已经擦黑了,□□迸出的火星犹如焰火般在黑夜里燃烧着。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味道,熏得蚊虫都不敢近身。 徐达扬起白旗,命令队伍解散。约千人的火铳兵扛着火器弹药弹药默默离开,前往各自的营房,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可见徐达治军之严。 徐妙仪走进过去,叫道:“父亲。” 徐妙仪来过好几次神机营了,在这里她学会了用各种火器,徐达将她当半个儿子养着,并不阻止。 徐达说道:“这么晚了还出城,有什么事情吗?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今晚没法回家。” 徐妙仪说道:“那我今晚就住在神机营里。以前跟着爹爹北伐时,睡过两年营地呢。” 那个时候父女相见都不相识。徐达眼里有一抹痛意,说道:“吃过晚饭没?神机营的饭食粗陋,不比在家里精细。” 徐妙仪笑道:“难道我来神机营是为了吃饭的吗?” 徐达呵呵一笑,“今天他们用火铳训练水战,炸了好些鱼上来,咱们父女烤鱼加餐饭。” 铁丝网架在篝火之上,徐达烤鱼的技巧娴熟,将大草鱼肚皮柔嫩少刺的部分撕出来递给徐妙仪。 趁着热吃最香,冷下来就有一股腥味,徐妙仪一边吹着气,一边吃着烤鱼,吃嘴角处有黑色的炭灰,徐达帮女儿抹去了浮灰,粗粝的指腹滑过嫩如花瓣般的雪肌,徐达一时有些恍惚,“你母亲以前……也爱吃这个的,只是她是个雪为肚肠的女子,这个太脏了,每次吃过肚子都会疼一阵子。” 提到谢氏,融洽的气氛立刻冷下来了,徐妙仪放下筷子,将今天秦淮河孙爷的关于谢家老宅闹鬼的传闻说了一遍。 徐达顿时浓眉紧锁,说道:“当年谢家灭门,你母亲遇刺,你也走失了,我心急如焚,到处找你、找凶手。岳父家的人是朱守谦的父母出面收殓入葬的,就在绍兴买了坟地,雇了两户人家看守,供奉香火。可是不到半年,朱守谦的父母就……就出事了。我每年给那两户人家送银子,要他们生生世世作为谢家的守墓人。” 半年后,朱文正也被爆出投靠了张士诚,通敌谋反,差点被伯父朱元璋一刀砍了,在马皇后的力保之下才得幸免,抑郁而终。 徐妙仪说道:“都出了人命案,两家守墓人居然也不派人来金陵报信,太失职了。” 徐达面沉如水,说道:“我明日就派人去绍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妙仪说道:“父亲,我想亲自去一趟绍兴。” 徐达迟疑片刻,说道:“妙仪,不可莽撞。我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什么冤鬼索命,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认祖归宗时发生了,可能有人存心装神弄鬼,设了圈套等你钻。” 不愧为是开国第一大将,心思缜密,一眼就瞧出不对劲了。徐妙仪暗道,此事背后有明教的影子,会不会也有其他势力呢? 徐妙仪问道:“父亲,外祖父获罪之后,就一直消声灭迹,十年来音讯全无,他会不会还活着,那个谢家门前死去的百户,是外祖父所杀?” 徐达摇头,“你外祖父已经畏罪自杀了,只是当时战乱,尸骨难寻。” 徐妙仪问道:“您确定外祖父罪有应得?” 徐达一怔,而后说道:“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辩驳。否则皇上为何无缘无故自断臂膀,自损一员大将?乖女儿,你不要钻牛角尖了,这对你,对徐家都没有任何好处。你是我徐达的女儿,没人敢用谢家的事情质疑你的地位。” 徐妙仪说道:“父亲,正如你所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改变它。绍兴发生是人命案,迟早会上报刑部,传到皇上那里。或许到时候您的刻意避讳,反而显得心虚;我作为谢家的外孙女,完全置之不理,显得也太凉薄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去绍兴看一看,您放心,这一次表哥也会去的,我们结伴而行。” 徐达说道:“靖江王也要去?唉,这样恐怕会激怒皇上啊。”朱守谦是个尴尬人,外祖父和父亲相继被爆出谋反,他完全靠着马皇后的庇护活下来的,皇上依然封他为郡王,已经很难得了。 徐妙仪说道:“我也这样提醒过表哥,可是他听不进去,说毕竟是外祖家,好多年过去了,也该去绍兴祭拜一下。我和表哥一起,也是为了一路监督他,以免说出过激之词,被居心叵测之人传到皇上耳边,有阻他的前程。” 听说朱守谦也去,徐达更加不放心了,万一女儿被靖江王连累怎么办?少年热血,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 可是徐达也明白,他无法阻止徐妙仪。即使强行困在家里,她还会偷偷跑出去。 反正最后都要点头的,不如现在爽快一点,还能谈一谈条件。于是徐达说道:“可以,不过一路上要由你二哥陪着。” 徐妙仪有些意外,“二哥?他不是在国子监关着读书吗?” 徐达说道:“我给国子监祭酒写一封信,帮这个混账请半月假。” 徐增寿文不成,武不就,纨绔子弟一个,将来就靠着父兄过活了,但是脑子灵活,聪明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知道保护妹妹们,有他陪着女儿,应该很省事。 徐妙仪嫌徐增寿这个活宝碍手碍脚,不过此时也不能拒绝父亲,只得点头道:“好。说定了,后天就启程。” 当晚在军营睡到半夜,突然听见外头响起了火铳的巨响,还有密集的战鼓声,传令官大声叫道:“细作探营!全军列队,清查细作!” 徐妙仪闻言,赶紧起床,穿着软甲,披挂整齐了,去了父亲大帐待命。 神机营训练有素,都是从各个军队挑出来的精兵强将,半夜被吵起来也丝毫不乱,整队后划片搜索细作,犹如布下天罗地网,核对口令和号牌,很快将伪装成神机营的细作抓到了。 朱棣命人将细作捆绑了,预备严刑拷打,那细作却大声叫道:“弄错了!是自己人!四哥!是我啊!” 朱棣听着声音好熟悉,举着火把凑过去一瞧:这……这是妹妹怀庆公主啊! 朱棣将怀庆公主带到营帐里,解开绳索,沉着脸说道:“胡闹!堂堂公主之尊,半夜鬼鬼祟祟跑到神机营做什么?万一被误伤了,要我和魏国公如何向父皇交代?” 穿着神机营士兵军服的怀庆公主委委屈屈说道:“王宁总是故意躲着我,躲在神机营一个月都不肯出来,我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才冒险跑来找他。” “你你你!”朱棣气的不知该说些啥了,“你一个公主,找一个千户做什么?传出去皇室尊严何在?” 怀庆公主哼了一声,说道:“父皇和母后还有母妃他们都在张罗给我选驸马,我就想问王宁一句话,问他愿不愿意当我的驸马?若是愿意,我就和母妃说去,若是不愿意……” 怀庆公主眼圈一红,说道:“若不愿意,他若无情我便休!” ☆、第90章 眷属难成 一报还一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是惦记人家的妹子,打压潜在情敌,整开“小舅子”,冷不防自己的妹子陷阱去了。 此刻朱棣终于体会到了徐增寿的心情:一定是被那个臭男人哄骗了! 王宁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的好一点、武功好一点、战功多一点、比一般人勇敢一点、品行也……好像品行还凑合吧。 可是这个人无父无母,在朝中毫无根基,是开平王常遇春一手提携的,还和常森那小子是结义兄弟——不行,太子东宫嫡庶暗斗,乱的厉害,王宁曾经是常家的座上宾客,被卷进宫中的乱象可就不妙了。 朱棣端起了兄长的威严,沉着脸说道:“胡闹!婚姻大事,并非儿戏。自有父皇母后给你做主,今日之事我替你遮掩了,以后千万别到处乱跑!” 怀庆公主从小娇宠长大的,根本不理会他,猫炸毛似的跳了起来,“做什么主?别以为我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晓得。五哥明明和二嫂最好的,却被父皇拆散,嫁给了二哥!二哥最喜欢的邓铭却屈居侧妃之位,好好的两对鸳鸯,被拆成了一双怨偶!” 朱棣脸都气白了,“谁给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怀庆公主毫不示弱,瞪了回去,“他们做得,我就听不得了?我又没大庭广众之下乱说。你们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啊,这事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我都不嫁,就是喜欢王宁怎么了?” 看到周王朱橚和王音奴、秦王朱樉和邓铭的悲剧,怀庆公主才坚定了自己追爱的决心,不想让别人摆弄她的婚姻。 朱棣又气又恨:他做兄长的都没好意思说喜欢,妹妹却大胆的说出了心里话,都不带脸红的。 殊不知纯真的爱情本来就是如此,让男人胆怯,让女人勇敢。 朱棣冷静下来,说道:“你是公主,前面几个皇姐都是下嫁豪门贵族,以示皇家的恩宠和信任,而王宁只是区区一个千户而已,父皇母后不会答应的。” 比如临安公主,下嫁了身为宰相的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还有汝宁公主,已经和吉安侯陆仲亨之子陆仲亨定了亲事。从目前来看,皇室无论皇子还是公主,结亲的对象全都出自名门。 朱棣从小就照顾亲弟弟,残酷的现实让他很少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他的感情,当徐妙仪还是医女时,他压抑着爱情,刻意回避接触她,因为他知道自己和民女是没有将来的。当徐妙仪回归豪门后,他才开始顺应内心的情感,刻意制造和徐妙仪在一起的机会。 怀庆公主却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只要王宁肯点头,我就去求父皇母后,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们不答应?” 朱棣泼了一盆冷水,“他若是有意,何必躲在神机营里一月不出。” 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了,怀庆公主面有疑虑之色,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她恢复了精神,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反正今夜我定要问个明白。” 元帅大帐里,徐妙仪打量着这个儿时好友,从小玩大,她觉得王宁有些木讷有些呆,可是胡善围和怀庆公主都着了魔似的对他有意。公主甚至都追到神机营来了。 徐妙仪问道:“说吧,你是怎么招惹了怀庆公主。” 王宁连日在太阳底下训练火铳射击,晒的黝黑,昨天下午徐妙仪都没认出他来,王宁说道:“我没招惹她,是她……” 徐妙仪不相信,“你是说,怀庆公主反过来招惹你?” 脸晒的太黑了,掩盖了脸上的羞红,王宁点点头。 徐妙仪说道:“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得怀庆公主主动招惹你。”怀庆公主身份高贵,活泼可爱,她怎么就看上王宁了呢。 这句话就像绕口令似的,王宁无奈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宫中她时常寻我说话,还找胡善围聊苏州的往事,后来我出征回来,受了重伤,搬出了常家,她经常出宫去看我,送医送药的。” 徐妙仪叹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个道理你不懂?当时就拒绝了,哪有今晚的闹剧?” 王宁说道:“我也说了不要啊,她用公主的身份压我,说不接受就是不尊敬她。后来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就主动请缨来到神机营,心想这里与世隔绝,守卫森严,都是男子,她不方便进来,没想到……” 王宁的品行向来不错,这话应该是真的。徐妙仪沉默了很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紧接着是担忧,说道:“朱明皇室只和豪门联姻,怀庆公主瞧的上你,皇上皇后不一定记得有你这个王千户。” 王宁低头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才躲到这里了。” 徐妙仪嗅到一丝不平常,“这么说,你心里也是想过的?” 王宁哑然,许久才说道:“痴心妄想而已,不如早点斩断了念头。” 徐妙仪逼问道:“你其实也心仪怀庆公主?” 王宁不说话了。 徐妙仪拍着桌子问道:“是还是不是,你给句话啊!” 王宁说道:“是还是不是,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还不是不肯正面回答。”徐妙仪嘲讽道:“你还不如一个姑娘干脆呢。” 王宁自暴自弃说道:“是啊,连你也觉得我配不上她。” 徐妙仪说道:“我有千种良方,就是没有一味可以治疗相思病的良药。懒得和你白费唇舌了,是还是不是,你自己和怀庆公主说去。” 言罢,徐妙仪将王宁拉扯出去,到了湖边一排排装着火炮的战车那里,怀庆公主穿着士兵的短打,头戴网巾,横坐在一个三百斤火炮的炮口上,双腿悬空,晃晃悠悠的荡着,夜色如水水如天,看起来胸有成竹。 徐妙仪将王宁推过去,“好好和人家公主说清楚了,人家豁出去来找你,莫要辜负了这份情谊。” “你来了。”怀庆公主从炮口上跳下来,钢铁铸就的炮口上清晰的留下一双湿漉漉的手指印。 徐妙仪飞速瞥了一眼,原来怀庆公主其实很紧张的,装着一副豁达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汗津津的手指印出卖了她的内心。 两人要说体己话,以后要么成陌路人,要么是相伴一生的夫妻。徐妙仪识相的远远走开了。 高台凌风飞舞的战旗下,朱棣看着远处两个交谈的人影,徐妙仪渐渐走近了,他不敢看她。 眼里没有她,心里全是她。 朱棣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了一下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畏首畏尾的,还不如妹妹干脆果断,喜欢什么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问个明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妙仪也站在战旗下看着他们,夜色下,火炮丛中的一双人似乎在争吵些什么,又别过脸去生闷气,好像说上话了,隔着很远,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虚无飘渺的那么不真实,好像是看戏台上小生和青衣在唱戏似的,看着肢体的变化就能猜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朱棣鼓起了勇气,慢慢靠近徐妙仪,说道:“你猜他们将来会如何?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朱棣觉得,凭借徐妙仪和王宁十年的好友之情,她肯定的想法肯定和自己一样,然后他就借机表衷心:“妙仪,我希望我们也能和他们一样。” 可是徐妙仪双手抱胸,随意的依在战旗旗杆上,淡淡说道:“有情人成了眷属又如何?当年我母亲和父亲是不是有情人成了眷属?朱守谦的父母是不是男才女貌的有情人?其实成为眷属后只是开始,不是最终的结局。” 完美的开头,未必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对于爱情,对于婚姻,就没有人比徐妙仪更悲观的了。 朱棣犹如霜打茄子似的,迅速蔫下来了。爱情之火刚刚点燃,就被掐死在摇篮中。 朱棣艰难的开口说道:“其实……其实也有好的,你不要那么悲观。” “的确有终成眷属后相伴到老的,我也希望王宁和怀庆公主是例外,可是……”徐妙仪说道:“我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幸运者。” 朱棣连遭重创,心中已经吐血三升了。他喜欢的姑娘是个早就凉透的石头心,不知道何时能够焐热了。 偏偏这时怀庆公主牵着王宁的手飞奔而来虐狗了,脸上全是喜气,“四哥,天亮了就送我回宫,我要去求母妃和母后,她们向来疼我,一定会答应的。” 再看看王宁,也是一副破釜沉舟,不娶公主便成仁,痛并幸福着的模样。 朱棣再次受到了伤害。 清晨,□□。床帐外婢女低声叫道:“王爷,该起了,今日要进宫请安,王妃已经派人催过一次了。” 朱樉这才睁开眼睛,邓铭就枕在他的胸膛上,肚子已经显怀了,圆溜溜的像个皮球。朱樉轻轻将邓铭抱在枕头上睡着,起床更衣。 一只玉手扯过他的胳膊,朱樉说道:“别闹了,今日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去晚了不好。” 邓铭闭着眼睛不说话,将朱樉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朱樉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动,仿佛被一条鱼儿啄了一口似的。 “啊!孩子可以动了!”朱樉大喜,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 邓铭笑道:“从半夜就开始了,闹得我半宿没睡呢。刚刚迷了一会,又开始动了。” 朱樉说道:“什么感觉?孩子踢的疼不疼?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邓铭咬唇笑道:“偏不告诉你——今日早些回来,我和你慢慢说。” “好,在王府等着我。”朱樉赶紧起床洗漱更衣,一颗心都系在邓铭和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正房,盛装打扮的秦王妃王音奴往嘴里抿了一口胭脂,她本来生的就美,此刻穿着华服,满头珠翠,更似九天仙女似的,只是那双眼睛如枯井般干涸,犹如一具漂亮的人偶,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了。 “王妃娘娘,王爷已经准备好了,在马车里等您。”宫女说道。 “知道了,这就去。”王音奴起身说道。秦王和她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一心只对邓铭一人好。王音奴反正不在乎这些了,和亲而已,面子上说得过去就行。 邓铭挺着肚子,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眼里涌出一抹怨毒:什么时候我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他身边?只有除掉这个女人,我的孩子才能是嫡子…… ☆、第91章 情深缘浅 坤宁宫,周王朱橚摆开一排银针,给马皇后的后腰施针。今年元宵节城墙上,马皇后和洪武帝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却也落下了病根,洪武帝得了头疼病,而马皇后伤了脊背,时常背痛,厉害的时候连腰都直不起来。 马皇后斜依在熏笼上,她的后腰像是附了一条毒蛇,放肆的扭曲啃噬着,而周王朱橚一根根银针扎精准的对准了患处,正好扎在了毒蛇的七寸,暂时缓解了疼痛。 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马皇后说道:“五郎,你医术渐长啊。” 朱橚继续施针,双手稳健有力,“儿臣在民间开铺子行医,每天要面对好多病人,练熟了而已。” 马皇后是从民间最底层出来的,回忆往昔,不禁感慨说道:“平民百姓不容易啊,辛辛苦苦忙了一年,能吃饱穿暖,年底有些结余就是最大的福气,倘若一场病下来,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是有的。你在白塔巷开了药铺,若是遇到家境艰难的,就别收人家银子了。” 朱橚笑道:“银子还是要收一点的,若都不要钱啊,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去儿臣那里看病,儿臣就是化身千手观音也忙不过来啊。母后放心吧,我店里都用最好的药材,不计成本的,别人店里吃三贴药的,我这里两贴药就能好。我还在门口开了粥铺,雇了两个乞婆熬粥施舍,店里赚的一些盈余都成了米粥。” 马皇后欣慰的看着朱橚,“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计较名利,不在意金钱。” 朱橚笑道:“尽力而为吧,我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医学,父皇别嫌弃我不务正业就行。” 马皇后啐了一口,说道:“你父皇就喜欢教训人,行医怎么了,个个都去打仗,谁来照看那些伤员,看着他们去死不成?大夫在那里都是值得尊敬的。” 朱橚忙解释道:“父皇其实也是支持的,儿臣药铺的牌匾都是父皇亲自所书呢。只是父皇对儿臣的期望是定国安邦,远不止一个大夫。” 这时靖江王朱守谦早早过来请安,说了几句问安的话,朱守谦鼓起勇气,将孙爷那天说的关于绍兴谢家老宅闹鬼事件讲了一遍,说道:“……皇祖父时常教导孙儿,说不信苍生信鬼神是大忌,孙儿不信什么鬼魂索命,定有人借着谢家往事掩盖杀人罪行。孙儿想去一趟绍兴,亲自查一查。” 朱守谦不敢明说去绍兴祭拜谢家合葬的祖坟,更不敢和洪武帝说起此事,也不能不辞而别去绍兴,只好对着宽容的马皇后提起此事。 谢再兴谋反案,是皇上定的铁案,所以正确的立场,是不能对谢家有任何同情或者怜悯,但朱守谦毕竟是谢家的外孙,这种羁绊是斩不断的。倘若听到传闻后没有一点反应,反而说明守谦凉薄了。 马皇后心中明镜似的,知道朱守谦的难处,她沉吟片刻,说道:“我平生最厌恶利用死人掩盖罪行,吃人血馒头的,谢家人都已故去了,到底何人兴风作浪,此事不能轻易放过了。桃娘,把亲兵都尉府的毛骧叫来。” 言下之意,是要毛骧和朱守谦一同前往了。在马皇后眼里,朱守谦还是个孩子,情绪容易冲动,被人利用。毛骧是皇上身边得力的亲信,有他在,既是保护,也是监督。 毛骧领命,和朱守谦下去商议。周王朱橚和徐妙仪有师徒的情谊,听闻此事,也觉得奇怪,说道:“母后,谢家当年的案子颇为蹊跷,会不会被冤枉了。” 马皇后的目光蓦地一冷,说道:“倘若这话被你父皇听见,你恐怕又要闭门思过了。当年你父皇最器重的人就是谢再兴,外出征战时,一应军政大权都交由他处理。你父皇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他却投靠张士诚,起兵谋反,我们腹背受敌,几乎面临绝境!此等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马皇后向来以慈祥的面目示人,可此时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平缓,但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之感,逼得朱橚都不敢直视,他顶着压力继续说道:“徐妙仪认祖归宗时,儿臣出于好奇,也查过以前谢家定罪的卷宗。里面有谢再兴写给张士诚的亲笔信,确实字字诛心,身边亲信的口供也证实谢再兴和张士诚数次密会,暗地里来往甚密,可谓是证据确凿,可最大的疑点就是谢再兴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连家族覆灭,女儿被刺杀,外孙女走失都毫无反应,没有出来认罪,也没有为罪行辩解,不见到真人,儿臣觉得……觉得疑点重重。” 马皇后说道:“谢再兴既然不顾家人死活,投靠张士诚;之后畏罪潜逃,举家灭族也从不露面,有什么奇怪?这正是说明了他残忍无情的本性。你们要分清楚,谢家是谢家,朱守谦和徐妙仪这两个孩子是个好的,莫要因谢家而迁怒他们两个,也莫要为了他们两个而刻意给谢家开罪。否则,别说你父皇不饶你,就连我也是反对的。” 周王朱橚见势不妙,赶紧点头说道:“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一时针灸完毕,银针一一归位,放进了医箱。女官李桃娘进来说道:“皇后娘娘,秦王和秦王妃进宫了。” 周王朱橚关箱子的手一顿。 马皇后似乎浑然不觉,说道:“叫他们进来。” 朱橚背起医箱告辞,“母后,儿臣要去药铺了,晚上回来看您。” 唉,冤孽啊!马皇后心中叹息,当时她是反对这门婚事的,可是洪武帝坚持赐婚,她也无可奈何。 马皇后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去忙吧,天气热了,外出小心身体。” 朱橚应下,在坤宁宫宫殿门口恰好和秦王朱樉以及秦王妃王音奴打了个照面。 “二哥,二嫂。”朱橚行了一礼。 “五弟,如此匆忙,又要去医馆了啊。”朱樉心中没有王妃,因为面对朱橚时,他一点都没有戴绿帽或者吃醋的感觉。 倒是秦王妃王音奴眼里全是愧疚之意,低声跟着丈夫叫了声五弟。 朱橚没有看她,和二哥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每次见到王音奴,朱橚心里都空空的,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无力的随着风四处飘摇,不知何时才能彻底落地。还好他现在每天都很忙,一直忙的筋疲力竭了,倒床就睡,不用思考太多无妄的情爱。 只要不去想,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朱橚医者仁心,立志天下无病,让百姓远离病患,可是医者不能自医,面对情伤,他也束手无策。 秦王和秦王妃例行请安后就回王府了。女官李桃娘对马皇后说道:“皇后娘娘,□□的嬷嬷说,秦王和秦王妃至今没有圆房,秦王一直都歇在邓侧妃那边。” 马皇后并不觉得意外,叹道:“那又怎么样?反正□□庶子肯定会生在嫡子前面了。唉,庶长嫡弱,这是乱家的根源啊,也不知这对小夫妻何时才能醒悟过来。” 李桃娘并不接话,庶长嫡弱,如今东宫不就是如此吗? 马皇后似乎也想到这里了,说道:“听说太子妃身子不好,寻一些人参等补品送过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自从长子朱雄英死后,太子妃常氏的身体就没好过。 李桃娘说道:“昨日胡善围已经送过了,还做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很对太子妃的胃口,多吃了两块糕。” “胡善围?”马皇后心中掠过一个青春靓丽的身影,“和徐妙仪是手帕交的那个苏州女官吧。” 李桃娘说道:“是,胡善围聪明机灵,太子妃很喜欢和她说话。” 马皇后说道:“把她叫来,我问问太子妃的近况。” 胡善围正在御膳房检查今日帝后的膳食,天气渐热,厨房更是如蒸笼般闷热。听闻皇后娘娘有召,胡善围赶紧洗净了双手,擦了擦鬓边的汗珠儿,揽镜自照,见领口被汗水濡湿了,唯恐殿前失仪,她取了一个软纸板做的假领套在领口上,这才跟着传令的小内侍往坤宁宫方向而去。 不知为何,坤宁宫今天格外的热闹,来往的宫人脸上都洋溢着一股喜气。胡善围心中疑惑,几个小宫女结伴而来,一路小跑嬉笑道:“快走,快走,晚了就领不到赏钱了,听说穆贵妃出手大方,发的都是银馃子呢。” “今日怀庆公主大喜,图的就是吉利,咱们多说几句话吉祥话儿,肯定得了双份的打赏。” 原来是怀庆公主定了亲事。胡善围暗道,穆贵妃孙氏极得宠爱,帮助皇后娘娘协理六宫,膝下只有怀庆公主一女,视若珍宝,如今选定了驸马,小宫女们纷纷来讨赏钱,图个热闹喜庆。 胡善围走到屏风后面待命,听见马皇后对怀庆公主说道:“……已经将你和王宁的生辰八字送到钦天监算日子,定婚期。赐婚的圣旨过几天就下来,这些日子乖乖在宫里备嫁,不能到处乱跑了。” 怀庆公主圆溜溜的眼睛笑的只剩下一条缝了,“好的呀,母后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穆贵妃孙氏说道:“你要好好珍惜皇上皇后恩典,将来和王宁好好过日子,莫要胡闹生事。” 马皇后说道:“记住,你和王宁是夫妻,也是君臣。咱们皇家的公主,代表了皇室了威严和荣耀,不能纵容驸马,但也不能太过骄纵,折辱驸马。” 怀庆公主笑嘻嘻的说道:“母后放心吧,王宁这么好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他啦!” 穆贵妃说道:“瞧瞧,这么大姑娘了,都要下嫁驸马了,说话还没羞没臊的。” 马皇后笑道:“姑娘家大大方方的,也没什么不好……” 屏风后,五月蝉声齐鸣,宣告夏天的到来,胡善围却如坠冰窟。 王宁……我们终究无缘,以后各走各路了。 金陵北城城墙外,是烟波浩渺的玄武湖。玄武湖上有四个岛屿,分别是太子洲、别岛、新洲和旧洲。其中旧州岛防守严密,不亚于以前永安郡主所在的八府塘湖心小筑。 因为旧州岛上有黄册库,所有大明百姓的户籍都在这里,定时更新统计,是掌握大明人口数量和流动最核心的地方。 除了黄册库,还有许多秘密的卷宗也藏在次处,因为这里四面都是水,以防失火,也方便守护。 徐妙仪跟在燕王朱棣的身后,以朱棣燕王之尊,尚要一次次检查核对令牌,可见这里防守之严密。 徐妙仪明日就要启程去绍兴了,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却被朱棣叫出来,也不说明缘由,径直带着她从南到北穿越整座金陵城,从太平门出城门、玄武湖换船,在旧洲上岸,来到大明这个最神秘的地方。 朱棣一直带着徐妙仪走到一座藏书楼中,在二楼的一个房门前停步,说道:“我刚听说过谢家老宅闹鬼的事情。妙仪,你一切的心结,都是从外祖父谋反案开始的。这个房间里藏着当年谢再兴案所有的卷宗,这是房门的钥匙。” 徐妙仪愣住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做梦都想查看这些最机密的卷宗啊!可惜连东西在那里都不知道,却被朱棣送上门了。 朱棣拉过徐妙仪的左手,摊平了,将一枚小铜钥匙放在她的手心,“去看吧。” 简直难以置信!徐妙仪握着这枚珍贵的钥匙,正要开锁,她顿了,问道:“无功不受禄,说吧,要我做什么?”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第92章 同袍相杀 朱棣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你当我的燕王妃。 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卑劣的挟恩图报吗?徐妙仪最鄙视这种行为了。 朱棣说道:“嗯……没想过要你做什么,希望能够帮到你吧。” 徐妙仪说道:“多谢,以后要看尸体、查案子什么的,尽管开口,我也会尽全力帮你的。” 这……朱棣沉默了。 徐妙仪打开了房门,里头有书香陈旧发酵、还有驱书虫草药的特殊味道,卷宗都封在柜子里。柜门上贴着封条,封条的浆糊已经干涸了,纸条底部写着晾晒蛆虫的时间,正是去年的夏天。 撕拉一声,朱棣撕下了封条。徐妙仪问道:“封条上有印信,能够随便撕吗?” 朱棣说道:“每年夏天藏书楼的宗卷文书都会搬出来爆晒,驱虫,贴上新的封条,你今天看完这些,我贴上新封条,从外表上看是没有异样的,里头的卷宗也不会少一张纸。” 原来是乘着夏天换封条时浑水摸鱼。徐妙仪说道:“虽如此,也是有风险的吧,万一传到皇上那里,恐怕对你不利。” 洪武帝痛恨背叛者,谢再兴是龙之逆鳞,触碰不得,亲爹徐达作为女婿,从来都不敢过问谢家半个字。朱棣这次直接将卷宗奉上,万一触怒皇上怎么办? 朱棣说道:“父皇日理万机,不会过问这些尘封已久的卷宗。再说我是皇子,即使被有心人将此事捅到了父皇那里,父皇顶多斥责几句,能把我下狱不成。” 也对,朱棣是皇子,虎毒不食子呢,洪武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是……天生敏感多疑的徐妙仪总觉得那里不对,她的手搁在书柜的铜环上面,迟迟没有打开柜门。 朱棣问道:“怎么了?那里不妥?” 徐妙仪转身,直视着朱棣的眼睛,问道:“你……你是喜欢我吗?” 朱棣浑身一颤,一瞬间眼神有惊慌失措的闪烁,而后平静下来了,也定定的看着徐妙仪,“是的,我心悦你。” 徐妙仪身体一僵,不知如何应答。 朱棣往前走了一步,见徐妙仪身形僵直,他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昨晚你说有情人成了眷属,也未必有好结果。还说你不是其中的幸运者,其实此话言之甚早。妙仪,你若嫁我,我定不负你。” 徐妙仪心慌意乱,说道:“可我……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朱棣心一沉,说道:“你我相识两年多了,相处算是融洽,况且你我都在婚龄,总有一天要成亲的,与其和毫不相识的人共度一生,不如在一起坐看风云。” 朱棣说的句句在理,燕王府需要女主人,徐达也正在给徐妙仪挑选夫婿,论门第,论地位都是相配的,更难得的还是他们性情契合,相处融洽,成亲后更容易日久生情,这样的婚姻原比和陌路人成亲要美满。 起码他们将来不会像秦王和秦王妃那样形同陌路人。可是,婚姻远远不是有爱就够了…… 徐妙仪有些懵,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是的,她肯定会嫁人的,与其嫁给了别人,还不如嫁给心悦自己的燕王朱棣。 但是她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不能直言的过去,比如她加入过明教、她暗中追查着杀母仇人的足迹,赵千户、周奎都是她亲手除掉,甚至鸡鸣山的郭阳天,也是她设计沉尸湖底的。 她想起了秦王妃王音奴和周王朱橚相识相爱的过程,那么的美好单纯,可当残酷的真相揭晓,犹如一柄双刃剑般捅向彼此,两颗心割得千疮百孔。 如果答应了,就要瞒着朱棣,可真的能够瞒一辈子吗? 如果是个陌生人,徐妙仪是不在乎的,但是对方是朱棣,她就不忍心欺骗了——她也不敢骗啊,朱棣此人,犹如一头猛虎,惹怒了他,下场会很惨的。 想到这里,徐妙仪猛然警醒,很想直言说不,可看着朱棣期待且炙热的眼神,她的心跳紊乱,不能自已。 好纠结。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着,徐妙仪朝着朱棣走去,两人之间越来越近,似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了,朱棣的手心全是汗水,说道:“妙仪,两情若是久长时,发之于情,止乎于礼。” 徐妙仪生性大胆,朱棣觉得她要做一些“无礼”的事情,嘴上是反对的,心里却很期待。 徐妙仪在两人还有一拳之隔时停下了,说道:“我会慎重考虑的,现在无法回应你。等从绍兴回来时,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行吗?” 朱棣有些失望,说道:“好。” 徐妙仪转身,欲去打开柜门,冷不防朱棣从后面扑来,将她拥在了怀中! 朱棣身形高大,犹如一座山似的将徐妙仪罩在怀里,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就在徐妙仪转身的瞬间,他蓦地恐慌起来,好像柜门里有一头怪兽,只要开了柜门,那头怪兽就会吞噬妙仪,永远不会等来他期盼的那个答案。 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朱棣紧紧贴着她的身体,这一次她真的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就像一匹奔驰的骏马,徐妙仪在军营里听过一箩筐的荤段子,也非常熟悉男子的身体,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发生什么事情。 糟糕!朱棣不会有什么“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吧? 徐妙仪试图挣扎,可是在这种姿势之下,越是挣扎,朱棣怀抱就越紧,她的手脚被困住了,无法反抗。 大意了! 待会我该怎么做?是装作阅人无数的样子,豪放女似的说来呀来呀,今天让老娘尝尝亲王的滋味;还是做害怕小白兔的可怜样求饶,然后乘着朱棣放松警惕了,慢慢退到窗边,跳到窗外逃生? 正思考这对策呢,蓦地朱棣松开了她,在她耳边呢喃道:“将来考虑怎么答复我的时候,记得想一想这个怀抱,妙仪,我是真的心悦你。” 朱棣的所有举动都出人意外,徐妙仪愣在当场,等她反应过来时,朱棣已经出了门,将房门关上,在门外说道:“快点,在掌灯之前看完。此事要瞒着父皇,不得声张。” 这个朱棣,变脸变的太快了。 徐妙仪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打开了柜门,一排排整齐的卷宗出现在面前。 徐妙仪如饥似渴的读着卷宗,还时不时提笔在白纸上抄写关键的口供。谢再兴谋反案的卷宗都是一个叫做刘辰的人整理的。 刘辰,字伯静,浙江金华人。很早就追随朱元璋,当时朱元璋也自封为吴王,刘辰是吴王府专门负责文书的典签,后来成为了曹国公李文忠的幕僚,是重要军事参谋,大明建国之后,刘辰成了刑部左侍郎,掌管律法,是掌握实权的文臣,因此徐妙仪对他也略有所闻。 原来最熟悉当年案情来龙去脉的是刘辰! 根据刘辰的记载,外祖父谢再兴当年是朱元璋得力猛将,掌握军政大权,在大小战役中屡建奇功。当时朱元璋手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叫做长/枪军,类似现在神机营,而谢再兴就是长/枪军的统领,经常率领着长/枪军在战斗中力挽狂澜,可见朱元璋对谢再兴的信任。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至正二十三年。 那一年,是朱元璋人生最为艰难的一年,他在鄱阳湖和南昌陈友谅决一死战,前方战局惨烈,后方却屡屡传来各种动荡不安的消息。 首先是手下大将蒋英、刘震叛变,杀了守将胡大海及郎中王恺,占领了金华城。随后现在的曹国公李文忠和谢再兴联手,夺回了金华城,人困马乏之计,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乘着蒋英叛乱,在谢再兴立足未稳之时,率领了十万精兵攻打金华城! 金华城是江南咽喉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金华失守,在鄱阳湖和陈友谅决一死战的朱元璋必然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 张士信十万士兵围城,而谢再兴的同伴李文忠已经领兵去支援朱元璋去了,金华城防守空虚,黑云压城城欲摧。 金华告急! 关键时刻,守城的谢再兴显示了他非凡的军事才能,派遣明海翼元帅李子实、总管甘汝珏在诸全城外设伏,自己则引兵从南门出战。当战斗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伏兵突然四起,大败张士信。 张士信一击不成,再次整理军队卷土重来。而李文忠派来的援军由大将胡德济急行而来,终于赶到了。谢再兴和援军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反守为攻,开始夜间突袭,张士信大败,十万军队几乎全军覆灭。 金华保卫战是经典的以少胜多之战,外祖父谢再兴的名声顿时空前绝后的响亮,终于保卫了金华城,朱元璋大喜,对谢再兴多有赏赐。 可就在谢再兴声望如日中天之时,他却谋反了。而且是在朱元璋人生遭遇最大的危机的时刻:陈龙谅部将张定边攻下了饶州。 张士诚部将将吕珍攻克安丰,并杀死刘福通,活捉朱元璋的同知枢密院事廖永安。 陈友谅也大举围攻洪都城,而守卫洪都城的正是表哥朱守谦的父亲、朱元璋的父亲朱文正!当时陈友谅率军三十万,朱文正守城的军队五万不到,洪都危机! 朱元璋派遗邵荣攻湖州,胡大海攻绍兴,常遇春攻杭州,这三地都是久攻不下,陷入僵局,但又不能退兵支援。 此时的朱元璋,说他是四面楚歌都不过分。可就在这种危机时刻,外祖父叛变了,他投靠了苏州张士诚,反过来带领着张士诚的军队,在义乌攻打昔日的同袍、也就是现在的曹国公李文忠。 然后外祖父当然是败了,一败涂地,被李文忠虐的很惨;随后外祖父又领着张士诚的军队攻打全新城,当然又是丢盔卸甲的惨败。 仿佛就在外祖父背叛的那一刻,他的名将风范、他的运气、他的文韬武略全部消失了,成为了屡战屡败的废物。 ☆、第93章 旧案迷局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在兴起之初,就是靠着这九字真言,而金华城就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金华有千里沃野,民富兵强,人杰地灵,宋谦和刘基等名士就是在金华城成为朱元璋的座上宾。 外祖父谢再兴攻下了这座城市、誓死保卫这座城市,是朱元璋大后方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可为何他在最辉煌的两次金华保卫战后,会背叛朱元璋呢? 徐妙仪是谢再兴的亲外孙女,因此在看刘辰用平淡的语气陈述事件经过的时候代入了自己的立场和情感,总觉得外祖父哪里不对劲,疑点重重。 此时天已经黄昏了,夏日的夕阳透过窗户,将她伏案读书的身影扯出一条长长的阴影,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往下看。 根据刘辰的描述,外祖父去苏州投靠张士诚之前,曾经和朱元璋有过争执,起因是外祖父身边两个高级将领,一个左总管,一个麋万户,这两人经常去张士诚的地盘贩卖物品,当金华城的知府叫做栾凤,是高邮人,才华了得,是文人,江南名士,管政事民生;谢再兴掌握兵权,管理军队,两人配合默契。 可是栾凤向朱元璋密报,说谢再兴身边的左总管和麋万户去张士诚那里私自做买卖,所得甚多,并且向张士诚泄露了军机大事,朱元璋大怒,下令将左总管和麋万户砍头,并且将两人的头颅悬在谢再兴的军帐中,以提醒他犯了失察之罪。 看到这里,徐妙仪从卷宗里翻出了当年栾凤写给朱元璋的亲笔信,内容确实如此。而后还有一封信,是说外祖父谢再兴看见军帐悬挂的人头后,咆然大怒,冲到他的知府衙门里大闹,砸了他的衙门牌匾,并对主公朱元璋口出怨怼之词,骂朱元璋“昏聩无能”、“良莠不分”。 甚至还请了当地的戏班子,在栾凤的知府衙门门口唱起了《窦娥冤》,为左总管和麋万户鸣不平。徐妙仪再翻开朱元璋给栾凤的回函,上面先安慰了栾凤,然后下令要谢再兴回金陵城候命,并且派了心腹参将李梦庚来到金华城,暂时接替谢再兴的兵权,守卫金华城。 看着这份回函,徐妙仪感受了朱元璋对谢再兴的强烈不满,否则怎么会撤下亲手攻占保护金华城的谢再兴,而换上李梦庚呢?或许矛盾就是在此刻激化的。 接下来就比较血腥了,李辰根据当时金华衙门婢女和歌姬等人的口供,写下了谢再兴叛变的全过程:参将李梦庚拿着主公朱元璋的手令去接替谢再兴。金华知府栾凤设宴开席,给李梦庚接风洗尘,谢再兴当然也受到了邀请。 可是交接令牌的时候,谢再兴突然发难,一剑刺向了知府栾凤,栾凤四处逃命,他的妻子王氏闻讯赶出来,拦在了丈夫面前,求谢再兴放下刀剑。 谢再兴不听,先杀死了王氏,然后将栾凤一剑封喉,夫妻双双入黄泉。李梦庚拔剑反击,但是武功远不如谢再兴,被当场割伤了手腕,谢再兴捆起破口大骂的李梦庚,搁在马背上,然后骑马往苏州城方向而去! 次日,就传来了谢再兴投奔了张士诚,以参将李梦庚为投名状,背叛主公朱元璋的消息。据传李梦庚坚持不投降,被张士诚所杀,并挫骨扬灰。 消息传出后,朱元璋暴跳如雷。 谢再兴投靠张士诚后,立刻主动请缨,带兵攻打金华等重要城市,结果屡战屡败,在东阳义乌被李文忠所败,全军覆没,只有谢再兴一人单骑逃脱,回到苏州城。 一战不成,谢再兴再次请战,说服了张士诚点兵点将,带兵出征,更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毫不狼狈,一次惨败之后,谢再兴消失了,在没有出现过,传说他畏罪潜逃,死在乱军中。 一代英豪,就这样卑微的、在别人的唾弃声中死去,连累着谢家被灭门,然后是七岁的徐妙仪在谢家祠堂看见外祖家举族悬梁自尽,再后来是母亲谢氏被刺杀,徐妙仪流落天涯,被道衍禅师收养…… 徐妙仪眼睛酸涩,不知是看书看得太久了,还是心情忧愤的缘故。卷宗里头有外祖父通敌张士诚的亲笔信、还有和张士诚买卖私盐等货物的账本,银票还有抄没家产的清单等等。 真正的铁证如山,无法辩驳。朱元璋生性就多疑,看见这些证据,还有谢再兴率兵和往日同袍交战的事实,朱元璋当然会认定他是通敌谋反。 盛怒之下,难免会忽视一些可疑的细节: 比如谢再兴身边的心腹大将们的去向。谢再兴投降,绑走了李梦庚,但却放过了昔日的手下胡汝明,叶旺、马云等人,这些人后来都立下功劳,如今是朝中的名将,贵为二品的指挥佥事,驻守一方。 而这三人的口供,都说谢再兴在通敌之前毫无预兆,也从未邀他们一起投靠张士诚,听说谢再兴背叛后,他们都无比震惊云云。 还有就是谢再兴以前也是常胜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作战勇敢,冲锋陷阵。但是投靠张士诚后,谢再兴指挥调度一塌糊涂,只要有一点不对,就率先丢下部下逃命,就像败家子似的,将张士诚给他的十几万大军全部葬送在沙场上了,糟蹋干净。 徐妙仪觉得奇怪,同样是投降,三国的关羽还能过五关斩六将,为曹操打前锋。但是外祖父胆小懦弱,畏首畏尾,甚至不顾家人的死活,像是变了一个人…… “妙仪,天黑了,回去吧。”朱棣推门进来,徐妙仪遐想入神,这才发现已是月隐黄昏,根本看不清卷宗的字迹。 金陵城晚上要宵禁,务必要赶在宵禁关闭城门之前回去。 徐妙仪将抄录的书卷包好,朱棣贴上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封条,上面的红戳都是真的。两人乘船离开旧州黄册库,玄武湖上,初夏的晚风轻轻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含苞待放的新荷在黑暗里远远看去,就像端午的一角角粽子似的。 徐妙仪无心赏景,脑子反复想着外祖父从金华保卫战的如日中天,到急转而下,成为叛徒,败走义乌后神秘消失的经过。 卷宗上刻板的馆阁体文字变成了一幕幕画面,徐妙仪心中的外祖父永远都停留在十年前,他是那么的疼爱她和朱守谦两个外孙,视若珍宝,怎么说背叛的就背叛,根本不考虑家人会遭受灭顶之灾…… 任凭谁都看出徐妙仪心情很不好,在夏夜里,紧缩的眉头散发出一股寒气,生人勿近。朱棣暗道:到底卷宗上写了些什么,使得徐妙仪从藏书楼出来后判若两人?下次找到机会,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卷宗。 冷不防,徐妙仪问道:“刑部左侍郎刘辰这个人在朝中风评如何?” 朱棣说道:“此人从父皇起兵时就跟随左右,后来效力在曹国公李文忠帐下,是军事参谋,如今在刑部任职,父皇说他是一个能臣。” 言下之意,就是刘辰的后台是曹国公,而且深的洪武帝信任。 徐妙仪又问:“刘辰和我外祖父当年关系如何?” 朱棣坦言道:“不知道,谢再兴谋反案,我那时年纪还小,所知甚少。” 徐妙仪暗道,也对,这种事情朱棣怎么知道呢,还是以后去问毛骧吧,毛骧人脉广,连八辈祖宗都能查出来……” 正思忖着,小船靠岸,徐妙仪下船换马,朱棣紧随其后,两人从太平门入城,真是赶巧了,城门就在他们入城后立刻关闭。 贯穿金陵城南北的是一条笔直大道,名字也取得十分通俗,有朱元璋务实的风格,就叫做大通街。大通街的东面就是大明皇宫高高的围墙。 金陵城夏夜,大通街两边商铺的灯笼高高挂起,万家灯火,热闹非凡,就像天上银河似的星星点点。徐妙仪和朱棣疾驰在大通街上,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长的路都很短暂。朱棣感觉没过多少时候呢,就到了徐家瞻园。 朱棣问道:“何时从绍兴回来?”朱棣是宗人府左宗令,管着皇族大小事宜,如今几个公主要操办婚事,兄弟们都在兴建自己的王府,他忙的不可开交,根本不可能陪着徐妙仪去绍兴查案。 啊?徐妙仪猛然想起来她和朱棣的约定,当不当燕王妃?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关系到她下半辈子的幸福。不过外祖父的谋反案犹如一块大石头似的压在她的心里,在解决这个十年的疑团之前,朱棣的问题要靠后了。 徐妙仪说道:“绍兴路途遥远,还要查案子,估计顺利的话七月回来,如果有事情耽搁了,恐怕要到秋天。” 秋天?真是等到花儿都谢了。 朱棣觉得,自己可能要面临着有史以来最难熬的夏天。 徐妙仪回到瞻园,连夜挑灯给宋秀儿写信,拜托她通过亲兵都尉府的路子,查一查记载外祖父谋反案的刘辰、外祖父昔日的手下胡汝明,叶旺、马云,还有传闻中死在外祖父剑下的栾凤、李梦庚的家人等人的下落和底细。 如果是以前,这种事情叫明教的暗探帮忙查就是了,如今脱离了明教,徐妙仪在瞻园也没有什么可用之人,思来想去,唯一可以托付的就是宋秀儿了。 次日一早,徐妙仪就和二哥徐增寿拜别了父亲大哥大嫂和三个妹妹,前往绍兴。江南河网密布,走水路方便舒适,家人在秦淮河和长江的交界口龙江驿站送别这对兄妹。只有大嫂陈氏称病,没有亲自相送。 二小姐徐妙清送了徐妙仪几个香包,“夏天蚊虫多,别咬坏了。” 三小姐徐妙溪哭天抹泪,“呜呜,我也想去啊,可是爹爹不让……” 四小姐徐妙锦拉着徐妙仪的裙摆,“大姐姐,你早些回来。”自从徐妙锦知道大姐姐和明教有关系,又见姐姐对谢家之事十分关心,她就隐隐猜测,姐姐可能是装失忆,为了查当年往事,投靠了明教,故意不认父亲。如此想来,就很容易理解大姐姐那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了。 心里藏着这个秘密,徐妙锦觉得很辛苦,但有苦难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比三姐姐徐妙溪还成熟。 徐达说道:“快去快回,莫要耽搁太久。”徐达担心女儿陷得太深,惹得皇上不满。 徐增寿是家里唯一一个高兴的,没心没肺的咧开嘴笑道:“爹爹放心,我会一直跟着妹妹的,保管回来时连根头发丝都不少。”只要能逃脱国子监的魔爪,不用背那些圣人之语,别说去繁荣富庶的绍兴了,就是去西北吹风沙他都愿意啊! 大妹妹真是我的救星! 官船缓缓驶出了龙江驿站,和朱守谦,毛骧等人的官船一起展开了船帆,日夜兼程赶往绍兴。 长江江面宽阔,两艘大官船几乎是齐头并进,徐妙仪站在船头甲板上吹着江风,想着外祖父的案子,对面船头有人出来打招呼,“徐大小姐。” 居然是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左边是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右边是开平王府的三爷常森。 “常森?”徐增寿看见好朋友在朱守谦的官船上,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 常森笑道:“我偷跑出来了,藏在官船里,反正他们也追不上来。” 徐妙仪看见乌压压的一群人,甚至还有居心叵测、到处煽风点火的北元世子,心中不禁大呼:我是去查案,顺便寻宝,不是游山玩水啊!你们都滚开! ☆、第94章 扑朔迷离 走水路刚开始好玩,后来江边的风景都差不多,到了下午就重复的厌倦了,徐增寿第一个坐不住,乘着小船跑到了朱守谦的官船上,找狐朋狗友常森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彼时还没开通京杭大运河,去绍兴的水路行进了狭窄的河段,还需要纤夫拉拽着前行,以免搁浅,耽误行程,夏天天气炎热,两岸的纤夫都脱得光溜溜的,讲究一点的往腰间围一块布,勉强遮掩住了中间第三条腿。 男女大防,徐妙仪的舱里因此门窗紧闭,和表哥朱守谦说着外祖父谢再兴谋反的卷宗。 朱守谦是第一次听到外祖父家灭族的全过程,谢再兴失踪,谢家灭族,谢再兴的弟弟谢五也是大将,听闻谢家被逼举族自尽后,带着幸存的谢家子侄们举兵投靠了张士诚。 曹国公李文忠带兵讨伐谢五,曹国公再三保证只要投降,他便保住谢五和谢家幸存儿郎们的性命,谢五其实并不是想要投降张士诚,不忍见昔日同袍相残,便带着子侄们开城门投降曹国公李文忠。 曹国公等人向朱元璋求情,极力劝阻:“恐失信于人,后无肯降者。” 朱元璋盛怒之下,不顾众人劝阻,说“谢再兴是我亲家,反背我降张士诚,情不可恕。” 将谢五等人凌迟处死,施以极刑! 大热的夏天,门窗紧闭,感受到当年谢家的惨状,朱守谦和徐妙仪都觉得遍体生寒。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朱守谦艰难的启唇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他们都说皇上对我格外恩慈了,原来外祖家投缳自尽的算是善终了,凌迟处死的谢家人才是最惨的。” 徐妙仪点点头,“是啊,我还记得这些人还抱过我们,逗我们玩的,可惜个个都死的那么凄凉。” 朱守谦喃喃道:“我以前叫做朱玮,外祖父谋反案不到半年,父亲就被传谋反,押解到桐城时去世了,母亲也走了。马皇后把我接到宫里,皇上给我改名叫做朱守谦,有告诫之意,还对我说‘儿无恐,尔父倍训教,贻我忧,我终不以尔父故废尔。’当时我还是个懵懂顽童,并不明白是何意,现在终于懂了,皇上不杀我,还封了我郡王,果然是不计前嫌的明君啊,哈哈!” 朱守谦笑声苍凉,眼神越来越冰冷,“谢五他们信任曹国公他们的保证才投降的,皇上却坚持要杀了他们,还将他们凌迟处死。呵呵,原来你我活到现在,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在亲表哥面前,徐妙仪不用掩饰自己的悲痛和无奈,眼泪簌然落下,“说什么罪不及出嫁女,可是你我的母亲在谢家灭族之后都没能活过一年,难道这也只是巧合?表哥,外祖父谋反案由太多蹊跷之处了,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查清真相,谢家的人不能白白送死。” 朱守谦重重点头,伸手擦去表妹脸颊边的泪水,说道:“毛骧一直跟着我,名义上是保护,其实是监督,我们的行动必然会暴露在他眼里。” 徐妙仪说道:“毛骧此人还算好说话的,不乱管闲事,否则你我也没有机会在舱里细谈。他跟着我们,总比派一个陌生人好些。你说话做事要小心,莫要有埋怨和僭越之词。” 朱守谦说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否则连累了你,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咚咚! 外头传来敲门声,还有徐增寿懒洋洋的声音,“好了,官船已经过了浅滩,晚上就到了苏州城,船夫看天气,说今晚可能有暴风雨,夜航太危险了,我们在驿站里歇一晚,明日再启程。” 过了浅滩,就意味着光溜溜的纤夫已经收工,徐妙仪可以出去透透气了。不过徐增寿其实是防着朱守谦——他疑心生暗鬼,总觉得外头的那些男人对自家妹妹居心叵测,因此防范甚严。 徐增寿的那点心思谁都猜得出来,朱守谦其实对表妹妙仪是亲情,而非儿女之情,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他低声说道:“去洗个脸吧,别让他们看出你哭过。” 徐妙仪甚少哭泣,只有在表哥面前才会肆无忌惮的展示她柔弱的一面。 徐妙仪走出船舱透气,毛骧在甲板上对她说道:“徐大小姐,昨天黄册库一行,略有所获吧?” 他怎么知道这个的?徐妙仪警惕的看着毛骧。毛骧轻轻一笑,“你莫要紧张,我欠你不少人情,算是朋友了吧,不会讲此事说出去。其实血脉情深,乃是人之常情,何况你母亲死于非命,至今都是谜团,好奇想要多了解过去,也不是什么坏事。皇上日理万机,没功夫理会这些陈年旧事。” 毛骧抱胸瞥了一眼朱守谦,说道:“我只是希望你和靖江王都小心一些,莫要做出一些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事情,你们被人构陷,到时候我也难做。” 言下之意,就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徐妙仪对毛骧很感激,说道:“多谢,我和表哥会注意的。” “很好,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呵呵。”毛骧摸了摸下巴的胡茬,说道:“宋秀儿今天拜托我暗中查访几个人的底细和下落——是你写信给她的吧?” 反正已经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徐妙仪爽快的点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我想知道他们现在过的如何了,有些事情能够瞒住一时,不能瞒过一世。” 尤其是徐妙仪顺藤摸瓜,顺利查到赵千户和周奎后,她更加坚信没有什么是能只手遮天,掩盖一辈子的。 毛骧说道:“宋秀儿刚刚入亲兵都尉府,那里有什么人脉眼线?就请我这个劳碌命帮忙啰,放心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一有消息,他们会通过驿站传到我手里。” 徐妙仪再次表示感谢,熟练的塞给他一张银票,“给帮忙的兄弟们喝酒的。” 毛骧并有推辞,在衣袖的掩盖下接过银票,“一点小事而已。哦,对了,宋秀儿和你在苏州城过了好几年,她平时喜欢些什么?我买了捎给她。” 有情况!徐妙仪瞪着了他一眼,“问这些做什么?” 眼神闪烁,毛骧心虚的抚了抚衣角,“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说就算了。” 看着毛骧突然僵直的身形,徐妙仪心中掠过了朱棣的影子,恋爱中的男子表情都差不多,哎呀,怎么才分别一天,就有点想他了呢?难道…… 徐妙仪猛然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将注意力转到毛骧身上,“宋秀儿喜欢苏州城一家银楼的首饰,苦于囊中羞涩没钱买,不如你挑一套给她送去?” 入夜,苏州城,风景如画,美女如云,商贾穿梭期间。官船一靠岸,徐增寿,常森,李景隆,还有买的里八刺这种狐朋狗友就结伴而行,去城里繁华之处游荡去了,反正他们聚在一起,就是到处寻开心,不会做什么正经事。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喧嚣的街市中,徐妙仪拉着朱守谦说道:“表哥,我们去寻访一个人。” “谁?”朱守谦问道。 徐妙仪说道:“当年起因是金华知府栾凤和外祖父有了摩擦,说外祖父手下的王总管和糜千户走私货物,出卖情报给张士诚。皇上下令杀了他们,并且将两人的头颅悬挂在外祖父的军帐里,外祖父大怒,骂皇上昏聩,皇上大怒,才会派手下参将李梦庚接手外祖父的兵权。外祖父在帅印交接的宴会上,杀了知府栾凤和他的夫人。他们夫妻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儿女都在苏州城,我们去寻访他们,看能否问出一些往事。” 徐妙仪对着毛骧点点头,说道“当然了,短时间要找到栾家的后人,这需要毛千户的帮忙。” 其实毛骧跟着,也并非全是阻力,有时候还能行个方便。毛骧通过关系很快得到了栾家后人的住址,将纸条递给徐妙仪,问道:“你说那家银楼在那里?” 居然真的要亲手去给宋秀儿挑头面首饰! 得到地址的徐妙仪巴不得“过河拆桥”呢,指明了方向,“……你快去,再晚人家家就打烊了。” 毛骧一笑,指着腰间的令牌说道:“不要紧,打烊了也能叫店家开门。” 徐妙仪有些替宋秀儿高兴,毛骧虽然有时候凶一些,但是他对宋秀儿是用了心的,没想到习武之人动起情来,比起文人还要温柔仔细呢。 比如燕王朱棣,他就能觉察到我的心结,带着我去旧州黄册库看卷宗——不行!怎么又想起他了! 办正事要紧!徐妙仪努力将杂念抛开,飞身上马,对朱守谦说道:“表哥,我们去找栾家后人。” 栾凤生前贵为知府,夫妇都死在叛贼谢再兴剑下,本以为他的后人会倍受体恤厚待,生活无忧,可是当徐妙仪和朱守谦找到了栾家大宅,门口的牌子却换成了“沈宅”。 看门的大爷说道:“栾家?他们家早就没落了,欠了一屁股帐,将这座宅子抵押出去,被我们老爷买下来了。” 居然连宅子都没保下来?徐妙仪觉得奇怪,“那您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看门大爷说道:“举家借住寺庙的房子,挑灯夜读,想要考科举出人头地,重振栾家的名声呢。” ☆、第95章 桑扈裸行 昔日知府的子女,居然沦落到借居寺庙的地步?徐妙仪和朱守谦都有些难以置信,心中疑云更多了。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是唐朝就兴建的古刹,香火鼎盛,唐朝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这座古刹通过诗歌广为人知。 天已经黑了,突然之间连徐徐晚风都停住了,乌云遮月,徐妙仪看了看天色,对朱守谦的护卫统领胡重七说道:“今晚会有大雨,我们在寒山寺住下,明日一早回船,你去驿站和毛骧他们打声招呼。” 徐妙仪知道胡重七是明教的人,她是故意支开他。 胡重七有些犹豫,“可是徐大小姐和靖江王没有护卫怎么行?” 徐妙仪指了指腰间的匕首,“我和表哥都会武的,会自己保护自己,再说寒山寺是千年古刹,又不是荒郊野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快回驿站吧,否则我二哥他们见我彻夜不归,肯定会担心的。” “这……”胡重七看了看朱守谦。毕竟这位才是他的正主。 朱守谦点头说道:“去吧。” 胡重七拍马离开了,天空亮起了一道闪电!将整个寒山寺照得如同白昼般,连塔顶的琉璃瓦都纤毫毕现,只是那么一瞬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像是被怪兽吞噬干净了,仿佛刚才的寒山寺只是幻觉。 随后“轰隆”一声,黄豆大的雨点就那么触不及防的落下来。朱守谦张开宽大的袍袖,将徐妙仪罩在怀中,还牵着两匹马,走到寺庙廊下,重重的拍着庙门。 咚咚咚! 一个老年知客僧开了门,见徐妙仪和朱守谦气质不凡,衣饰华贵,晓得来了两个出手阔绰的香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来避雨的?请往这边禅房请。” 徐妙仪在市井多年,精通人情世故,爽快了捐了五十两银子,才说起了正事,“我们兄弟两今天一来是避雨的,二来是寻访故人。”徐妙仪出行都是穿着男装。 雷雨天来了两个财神爷,知客僧忙问道:“请问施主寻访何人?” 徐妙仪问道:“听说栾家姐弟寄居在此?栾家本是官宦人家,为何如此落魄?” 知客僧面有惋惜之色,说道:“唉,栾家世代书香,家里出过知府高官呢,可惜死于非命,家世尚在,偏偏叔伯们都是不争气的,家产败了个精光,举家回到老家桐城守着祖传几亩薄田度日了,栾家姐弟被叔伯们排挤,连活命半亩地都分不到。就在寒山寺寄居住下,栾八郎刻苦读书,明年春天要考秀才,在杭州的书院读书,只有他姐姐在寒山寺。” 徐妙仪推算着年龄,“栾家小姐还没出嫁?”按照生辰年岁,栾小姐应该三十出头了。 知客僧深深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吧?栾小姐有些疯癫,谁敢娶她?好在她人虽然疯了,但是有一副好丹青,我们寒山寺藏的古画佛像都是她修补的。正因如此,我们主持给了栾八郎书院的束脩和赶考的银两,还雇了两个婆子照顾栾小姐。” 听说栾八郎远在杭州的书院,徐妙仪和朱守谦很失落,又听栾小姐疯癫,失落干脆变成失望了,不过来都来了,怎么都要看看的。 朱守谦说道:“请禅师带路。” 知客僧将两人引到了后院一处清净的禅房,一个婆子开了门,听明了来意,婆子叹道:“我们家小姐只有修补古画和作画的时候脑子是清醒的,其余的时候不是发呆,就是发疯,她有时连自己亲弟弟都不认识,更别提你们这些故人之后了。依老身看,你们还是请回吧,别白费力气了。” 徐妙仪笑道:“不要紧,我们就是来看看她。” 婆婆举起一盏气死风灯笼,说道:“随我来吧,小姐正在静坐听雨。” 一座五层高塔处,最上一层最明亮的房间就是栾小姐的画室。屋里挂满了各种修补了一半的古画,多半是佛像,屋里铺着三张罗汉床那么大的画桌,画桌上搁着各种颜料和树林般多的画笔,栾小姐抱膝坐在窗台上,听着暴雨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小姐,您坐在窗台作甚?万一窗户没关好,掉下去了,这里五层高塔,不是草屋平房啊!”婆子快步跑过去,将栾小姐连拖带拽的按在交椅上,“来了两个客人,说是您父亲故人之子,来看你的。” 琉璃灯下,徐妙仪看清了这位集天才和疯子的栾小姐。她相貌清秀,一双眼眸犹如古井深潭,表情呆滞,不停的在交椅上挣扎,“下雨啦,我要听雨,听雨!这里听不清楚!雨在和我说话呢!” 婆子说道:“天要下雨,待会雷劈下来,您又要害怕的尖叫了,窗户边多危险啊,您坐在这里,照样能听见雨声。” 栾小姐不再挣扎了,却不停的重复说道:“说话,雨在说话,说雷电欺负她,呜呜,她哭了,你听,她哭了。” 那婆子无奈的对徐妙仪两人说道:“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们小姐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我们说我们的,她说她的,谁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像个孩子似得。要不是有一手画技傍身啊,恐怕早就流落街头行乞了,唉。” 徐妙仪问道:“栾小姐为何变成这样?生来如此?” 婆子说道:“听她弟弟说,小时候她的父亲栾知府是个才子,精通诗画,文韬武略,栾小姐跟着父亲,聪明绝顶,当做男孩教养着。可惜亲眼看见父母死在仇人剑下,受了刺激,就疯癫了。” 按照刘辰写的卷宗。当年谢再兴在宴会上追砍栾凤,被妻子王氏阻止,谢再兴先杀王氏,后杀栾凤,这个仇人应该就是外祖父。 看着疯癫的栾小姐,朱守谦和徐妙仪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电闪雷鸣,栾小姐果然吓得蜷缩起身体,瘦瘦小小的身躯在交椅上团在一起,像一只受惊的刺猬,“雨在哭,你们听,她哭了,莫哭莫哭,你听我一言,忍一句,祸根从此无生处。 饶一著,切莫与人争强弱。耐一时,火坑变作白莲池。退一步,便是人间修行路。” 朱守谦听得一头雾水,“她在说什么?” 徐妙仪在苏州城过了十年,对寒山寺的传说了如指掌,“她说的是寒山寺和合二仙的传说。传说以前这里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做寒山,一个叫做拾得,两人都喜欢一个姑娘,为了成全朋友,他们都选择放弃,远走他乡,在人世间修行,历经磨难,就有了‘忍一句,祸根从此无生处’的禅语,后来两人重逢,寒山拿着荷花,拾得捧着食盒,两人相视一笑,一起了悟,得道成仙,荷花和盒子,两人成了和合二仙,管着人世间的姻缘。这就是寒山寺的来历。这座塔楼旁边就是寒拾殿,取了寒山和拾得的名字。” 那栾小姐似乎将徐妙仪的解释听进去了,又疯疯癫癫的说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言罢,栾小姐突然跳下交椅,推开婆子,径直冲到窗台边,猛地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咆哮的风声,雨声,雷声和可怖的闪电大声叫道:“老天爷!你说过十年后,你且看他!十年之期已到,报应呢?报应在哪里?我看不到!看不到啊!是你记性不好,还是我瞎了眼啊!” 一语惊人! 栾小姐趴在窗台上,大半个身躯都伸在外面,摇摇欲坠,鬓发散乱,犹如厉鬼,几乎要坠下高高的塔楼,婆子吓呆了,朱守谦忙跑过去拉住了栾小姐,“你刚才说十年之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要遭报应?” 栾小姐奋力挣扎,但是朱守谦是男子,她挣脱不过,这时一道闪电再次劈下来,看清了朱守谦的相貌,栾小姐突然停止了挣扎,顺从的跟着朱守谦坐下,痴痴的看着朱守谦,“谢家姐姐?你好美啊,你坐下来,我给画像好不好?” 一说起画画,栾小姐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迅速铺好画纸,在琉璃灯笼和电闪雷鸣中开始作画。 朱守谦顿时愣住了,徐妙仪低声道:“表哥,她可能把你当成了姨母。” 朱守谦男生女相,长的像母亲大谢氏。当年谢再兴和知府栾凤是好友,两人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守在金华城,和张士诚的军队周旋,按照年龄推算,栾凤的女儿当时十余岁,认识朱守谦的母亲也实属平常。 “栾小姐……”朱守谦开口想要继续问,婆子嘘声阻止了他,“小姐作画时要安静,一旦被打断了,她就尖叫发疯,乱砸东西,哄好几日才静下来。” 朱守谦和徐妙仪对视一眼,只得停住,任凭栾小姐妙笔生花,从勾勒到上色一气呵成。汗水湿透了脊背,栾小姐浑然不觉,已经沉浸在画作之中。 铛铛! 洪亮庄严的钟声穿过雷雨,传到了塔楼中。这就是寒山寺著名的夜半钟声了,徐妙仪在苏州城听了八年钟声,从未有过今夜的诡异之感。 一时画成,栾小姐停了笔,拉着朱守谦的手,眼神恍惚有却把青梅嗅的少女之态,“谢家姐姐,你看我有无长进?” 一看到画中人,朱守谦顿时呆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他的泪水犹如决了堤,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徐妙仪定睛一瞧,栾小姐刚才虽然是对着朱守谦的样子作画,但是画中人栩栩如生,赫然穿着女装,佩着凤钗,姿态婀娜,风流无双,是姨母大谢氏! 难怪朱守谦会情绪失控。 徐妙仪见栾小姐神情稳定,目光清亮,不像刚才那样呆滞,便柔声问道:“你和谢家姐姐很好好吗?那谢叔叔呢?你恨不恨他?” “谢叔叔?”栾小姐初时一呆,而后茫然,“为什么要恨他?谢叔叔很好啊,谢家两个姐姐温柔又漂亮,我怎么画她们,她们都配合着,可有耐心了。” 徐妙仪顿了顿,想了想措辞,继续问道:“可是谢叔叔他……他是个武将,很凶的,你不怕他?” 栾小姐摇头道:“谢叔叔对我很和善的,他就是打仗的时候凶,但我父亲说了,打仗的时候,你要是不凶,就活不下去呢,我想要谢叔叔或者,所以他凶一点才好嘛。我不怕他的。” 徐妙仪继续引导者栾小姐,“你还记得你父亲最后对你说过什么吗?关于谢叔叔的。” 栾小姐揉了揉额头,面有疲倦之色,说道:“我父亲和谢叔叔?哦,我父亲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谢叔叔,谢叔叔是个好人。” “可是……”栾小姐目光迷乱,喃喃道:“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父亲死了,谢叔叔死了,世人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骗他,十年了,这天依然是黑的,从来没亮过。” 栾小姐蓦地哈哈大笑,再次推开了窗户,对着寒山寺夜半钟声大声背诵着屈原的《九江.涉江》一章,“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第96章 阿鼻地狱 栾小姐疯癫的话语中透露出各种警示之语,朱守谦和徐妙仪听者有意,觉得句句惊心:莫非谢家真有冤情,就连栾知府夫妇的死也颇有蹊跷? 栾小姐夜半推窗发疯,几次都差点挣扎着跳出去塔楼,坠楼而亡,婆子们没有办法,只得要身强力壮的朱守谦将栾小姐抱回静室,徐妙仪施针,并化开一个安神的药丸,给栾小姐喂下去。 栾小姐本身有疾病,身体孱弱,加上熬夜作画,此时精疲力竭,昏昏睡去,即使睡着了,她嘴里也在喃喃说着梦话,这位栾小姐年少是天才少女,梦话不是高深的禅语,就是类似屈原那种郁愤的诗句。 徐妙仪看着她屋里堆成小山的画作和修补的古画,不禁暗暗替她惋惜,倘若没有家门变故,这位栾小姐定在诗画史书中留下她的名字。 徐妙仪一卷卷的看着栾小姐的画作,大多都是个佛教有关的画像,魔天玄女,反弹琵琶、飞天等等画作,皆有名家风采。可能是因她是女子,且疯癫的缘故,每一幅画都没有落款或者印章。这位栾小姐的笔只用来画画,一个字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书信诗歌了。 “表妹,你看看这幅画。”朱守谦也在翻看画作,发现了其中一个巨幅图轴有些蹊跷。 徐妙仪移步过去,画中好像描绘着阿鼻地狱的情景。比如剥皮狱、拔舌狱,剪刀狱、火坑狱、刀山狱等等十八层地狱。 朱守谦指着刀山狱说道:“表妹,你看看这两个在地狱中挣扎的鬼魂。” 徐妙仪定睛看去,是一男女,相貌和气质都各有不同,两人互相扶持、躲避着牛鬼蛇神的刀刃的场面。最左边的是牛头刺向男鬼,女鬼扑过去阻拦,而后是女鬼被刺,男鬼伏尸大哭,也随即被刺;然后是男鬼和女鬼相继站起来,拔出身上的刀刃,又遭遇了马面的砍刀。这一次两个都是割喉而死,然后再复活,又遭遇腰斩之刑,不停地复活、被杀,再复活,再被杀,无限循环这种杀身的痛苦。 “你是说……这对男女就是栾知府和王夫人的化身?”徐妙仪看着表哥,朱守谦点点头,“在刘辰的记载中,他们是被外祖父一刀捅死的,表妹,你仔细看,就连捅死的细节都是一样的,牛头先刺男人,女人以身相拦,先被捅死,然后男人也中剑而亡。” 一道闪电劈过,画轴里阴森恐怖的细节纤毫毕现,的确和刘辰记在卷宗里的细节一模一样:“……谢再兴遂叛,杀凤。凤妻王氏以身蔽凤,并杀之……” 可是从此画的细节来看,栾凤和王氏在中剑之后居然重新站起来了! 朱守谦说道:“三国时,东吴的黄盖欲诈降曹操,和周瑜商议了苦肉计,为了取得曹操的信任,黄盖和周瑜假装不合,相互争执排挤,然后周瑜绑了黄盖,不留任何情面用鞭子抽打,黄盖受辱,愤然投靠曹操。曹操因此对他深信不疑,黄盖在曹营做内应,最后取得了赤壁之战的胜利。” 徐妙仪打小流落民间,读书不多,不过三国志的故事在说书人的演绎下广为人知,尤其是这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连村里的农妇都略有所知,她当然也知晓。 徐妙仪有些兴奋的将画轴铺在画桌上,三国时期的魏蜀吴,相互征战。和元末明初的明教三大势力,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的情况十分相似。 “表哥的意思,是外祖父诈降了张士诚,和栾凤演了一出苦肉计?” 朱守谦说道:“当时皇上在前线和陈友谅作战,张士诚盯着金华城不放,时刻面临腹被受敌的危险。外祖父和栾凤一文一武,守护金华城多年,估计是到了危急关头,内忧外患,强守已经守不住了,只得用苦肉计诈降。你想想,外祖父诈降之后,一直带着张士诚的兵打败仗,十几万东吴军丢盔卸甲,几乎全军覆没,以外祖父以前常胜将军的盛名,实在难以解释这种败局。” 徐妙仪觉得表哥的话很有道理,指着图轴说道:“按照画中的意思,栾知府和王夫人和外祖父演了苦肉计,当场诈死,但是站起来后,被另外的马面割喉而亡。也就是说,栾知府夫妻本来是诈死,但是被人知晓了计划,命丧刀下,从而坐实了外祖父行凶的血案?” 朱守谦说道:“对,我觉得这幅画就是表达了这个意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本是一场蒙骗张士诚的苦肉计,中途出了错,最后周瑜和黄盖都死了。” 徐妙仪点点头,“这样也能说的通,可能这一幕被栾小姐撞见了,她受了刺激疯癫,无法言说,就通过画作隐晦的将那天场景重现了。” 朱守谦眼神冰冷而疯狂,充满了怨恨和戾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外祖家真是千古奇冤啊!就连我父亲当年所谓的谋反,恐怕也另有隐情!可是单凭一副疯癫女人的画,如何给谢家平反昭雪?” 是啊!在卷宗里那些账本,信件等铁证面前,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画? 电闪雷鸣时,徐妙仪脑中也是一闪,说道:“我知道了!我们可以去验尸啊!被利箭捅穿胸腹而死,和割喉致死的人的尸首完全不同啊。哪怕化成了累累白骨,骨头的损伤还是可以分清的!” 这便是要挖坟了。 栾知府夫妇用生命守护金华城,所以他们埋骨之地并不在栾家苏州老家的祖坟,而是在金华。徐妙仪当即决定下一站并不急着赶着去绍兴查案,而是去金华勘验尸骨。 徐妙仪是学医的,并不惧怕尸骨,更无惧鬼神,“倘若尸骨真的是割喉上而死,那就说明刘辰的记录有误,或者当年栾知府夫妇并不是死在外祖父剑下,而是被人谋杀,栽赃给外祖父的。” 朱守谦和徐妙仪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希望。 表兄妹两个挑灯夜读,将栾小姐所有的画作都看了一遍,并且挑出了一部分可疑的,对婆子说道:“开个价格,这些画作我们都要了。” 婆子面有为难之色,“两位施主,我们小姐疯癫,不通经纪,不晓得人情世故,连银钱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靠着小姐的弟弟栾八郎打理,栾八郎和和寺庙是签了契约的,小姐的画作当做人情送给出香油钱的香客,若留在寺庙里寄卖——你们去问问知客僧吧,老身做不了主。” 天亮之后,朱守谦和徐妙仪找到了正在吃斋饭的知客僧。那僧人见他们来历不凡,不敢多要,一百两银子就让他们捧走了一箱子图轴。这其中就有栾小姐昨晚连夜画的朱守谦母亲画像。 徐妙仪给了婆子二十两碎银子,叮嘱道:“麻烦婆婆好生照顾栾小姐,她的病需要长期吃药调理的,否则会越来越疯癫,你们去寻一个好大夫……嗯,苏州城有一个姚记药铺,传了好几代人,姚大夫的医术高明,请他来看看吧。” 徐妙仪被道衍禅师从族中除名,从此和姚家并无瓜葛,可毕竟姚家养了她八年,将医术毫无保留的教给她,徐妙仪对姚家是身怀感激的,只是如今她和姚家地位悬殊,不好再有来往了,只得暗地里照顾一二。 婆子喜笑颜开,满口答应了。 清晨,暴雨初歇,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配着寒山寺的晨钟声,看着黄墙琉璃瓦,佛香阵阵,做早课的和尚们开始念诵佛经,木鱼声起,沐浴在细雨下的寒山寺恍若仙境。 熬了整整一晚,收获颇丰,朱守谦和徐妙仪因此都毫无疲色。 朱守谦斗志昂扬,说道:“栾小姐说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你我都非稚龄小儿,携手给外祖父家平反昭雪之后,我定会回到寒山寺,为佛像重塑金身。” 徐妙仪叹道:“但愿如此吧,栾小姐也怪可怜了,希望查清此案,了结谢家和栾家的恩怨。以后我会派人好好照顾栾小姐。” 朱守谦说道:“那是自然的,栾小姐是我们的大恩人。” 两人带着箱子回到驿站时,徐增寿、常森、李景隆、买的里八刺等人居然彻夜未归,此刻还不见人影,不知去哪里鬼混去了,苏州城本来就是销金窟,这四个人个个都好玩乐,有的是银子,不用想就知夜宿在红粉知己身边,乐不思蜀了。 徐妙仪蹙眉说道:“把他们的行礼物品扔下船,我们先走。” 这群渣渣!我们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游历江南! 毛骧和靖江王府的护卫统领胡重七都看着朱守谦,朱守谦一锤定音道:“我和表妹先行一步,把我箱笼搬到表妹船上去,我的那艘船留给世子他们。” 轮地位,当然是朱守谦这个郡王最高了,众人听命,很快扬帆起航,徐妙仪吩咐船工改道前往金华,毛骧不解,问道:“不是去绍兴谢家老宅吗?去金华作甚?” 徐妙仪淡淡道:“挖坟,看尸首。” ☆、第97章 刨墓问底 毛骧是见惯了徐妙仪面对各种尸首和危机场面,并不觉得奇怪,倒是挖坟太新鲜了,是头一次。 昨晚毛骧冒雨给宋秀儿挑选首饰,并没有跟去寒山寺,当然要问徐妙仪挖坟的原因。徐妙仪和朱守谦早就商议好了,对毛骧是不便隐瞒的,一来是毛骧眼线多,他们只能瞒住一时,而且一旦触怒毛骧,必然会让洪武帝不满生疑,到时候反而更麻烦。 所以徐妙仪直言相告,并且将栾小姐的画作打开,给毛骧指名了她的疑问,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开馆验尸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毛骧听完了前因后果,不由得感慨说道:“徐大小姐,你若是男儿身,我定将你引荐到我们亲兵都尉府,有你这样的人才,都尉府如虎添翼,什么魔教逆党,什么北元奸细,统统都会死在你在手里。” 嗯,北元奸细还行,魔教逆党就算了吧,都是自己人,我下不了手。徐妙仪说道:“毛千户过奖了,这事十分隐秘,恐怕只有我和表哥这种有心人才会觉察到不寻常来,目前都只是猜测,并无凭据,倘若开馆验尸之后能够证实我们的猜想,还请毛千户禀告皇上,交代这些来龙去脉,重查谢家谋反案。” 既然瞒不过,就坦白交代。想必洪武帝虽然厌恶外祖父,但是也不甘心当年的真凶就这么逍遥法外吧?能够将栾知府和外祖父一起除掉的人,恐怕不是什么善茬,甚至有可能是朝中的大官呢!洪武帝应该也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毛骧跟随洪武帝多年,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他慎重的点点头,面有忧色的看着徐妙仪,“徐大小姐,你我如今也算是莫逆之交了吧。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当年谢家谋反案,我还是只是都尉府一个无名小卒,但也知道皇上对此事是震怒的,仅次于后来靖江王朱守谦父亲的谋反案。而现在……重提往事,若被有心人恶意构陷,你和靖江王恐怕要吃亏的。” 站在官船甲板上,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徐妙仪说道:“往事再不堪回首,也要顶住压力往后看,我已不记得幼年往事,如果能查出谢家的冤屈,也算对得起徐家给我的富贵。至于后果……我早就想清楚了,大不了再去市井当大夫呗。表哥他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倘若不查清楚,他也无法安心当这个郡王。” 毛骧想了想,说道:“这些年,我看了许多人在名利场沉浮,很多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卷进去,恐怕到时候不是你们想退就能退的,你们好自为之吧,我是皇上的人,会将这一切如实禀告。” 徐妙仪说道:“规矩归规矩,交情归交情,毛千户职责所在,我和表哥都理解的。” 毛骧突然话题一转,问道:“如果皇上命令你们停止追查谢家谋反案呢?” 徐妙仪一怔,反问道:“查清事情对皇上也有好处,可以找出真正的奸细,皇上为何反而命令我们停止?” 毛骧说道:“如果真有疑点,肯定会继续查下去的。你和靖江王一片赤子之心,涉世未深,并不懂朝局,皇上可能会害怕你们被人利用,误入歧途,命令你们停止,由刑部,御史台,或者我们亲兵都尉府接手。” 毛骧是个实在人,见多识广,直达圣听,很了解洪武帝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这件事情会造成什么结果,他也一一分析清楚。 徐妙仪很庆幸是毛骧一路跟随,若换成别人,才懒得给她这么多的警示和提醒。 一路舟车劳顿,日夜兼程,两天后,终于在半夜三更赶到了金华城,金华和绍兴府是挨着的,挖出棺材验尸之后,当晚就能赶到绍兴去。 离真相似乎越来越近了,朱守谦和徐妙仪疲倦的同时,又异常的兴奋。下船投宿在驿站里,等明日开城门。 坟墓不是你想挖,想挖就能挖,挖坟是重罪。尤其是栾凤这种对金华有恩惠的旧知府,终年都有守墓人守护在那里,以防歹人打扰亡者的清净。 毛骧要先和金华知府打过招呼,说明身份和来意,知府大人同意了,才能挖坟启棺。 大半夜里,刚刚下船的毛骧和徐妙仪等人一边吃着宵夜,一边商议对策。 朱守谦有些急切,说道:“以我郡王之尊,加上毛千户亲兵都尉府的令牌,区区一个知府敢不答应?” 毛骧一副老油子的样子笑道:“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呢,我们外出办事,要摆架子,以免被人看轻了,不过该给地方官面子也不能少,否则遇到难缠的地头蛇,难免会阴沟翻船。” 徐妙仪点点头,“毛千户说的极是,表哥,越是紧要关头,我们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莫让小节毁了我们之前的努力。” 毛骧给了店小二一个小银馃子当打赏,找他打听栾知府的埋骨之地在何处。 那店小二拿到赏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 原来当年栾凤和夫人王氏被谢再兴残忍杀死后,全城军民皆穿着缟素送葬,将他们葬在了金华城的一处湖泊旁边,青山绿水,是一块风水宝地,后来为了纪念栾知府,金华城几个富商捐资,围着坟墓修了一个祠堂,这是十年以来,时不时的有人去拜祭,并且捐香火钱修缮祠堂,算是本地的一处名胜了。 待店小二收拾碗筷下去了,毛骧说道:“如此一来,倒也省事了,我们和金华知府打个招呼,借着修缮祠堂之名,将那里暂时关闭,然后挖坟起棺,验尸完毕后再埋进去,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横生枝节。” 徐妙仪和朱守谦都同意,各自回房歇息,次日一早三人去了金华知府衙门,毛骧递上自己的名帖。金华知府一见名帖和令牌,还以为自己卷入了皇上钦点的贪腐大案,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出来见客。 谁都知道洪武帝的手段,超过六十两银子的案件就剥皮示众呢。 毛骧说的含糊其词,说有桩案子,涉及十年前死去的栾知府,要开馆验尸,此事涉及机密,要知府严加保密,并且配合亲兵都尉府关闭祠堂,帮助查案。 听说和自己无关,金华知府长舒一口气,说道:“千户大人放心,我定全力配合,这就派人去关闭栾知府的祠堂。” 毛千户说道:“还请挖坟的衙役们穿上便服,扮作工匠,买些油漆,搭起脚手架,把假戏往真里唱,以免惹人怀疑。” 金华知府以前是元朝的官员,在大明朝继续当官,是个老狐狸了,连连拍马屁笑道:“千户大人心思缜密,本官实在佩服佩服,这就照办。” 金华知府吩咐了心腹亲信二十余人,好生叮嘱,“……一切都听千户大人吩咐,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该说不该说,统统都不要说,祸从口出,听清楚没有?” “小的明白!” “你们明白什么?” “小的不知道!” 金华知府满意的点点头,“就这样,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 当天中午,从栾凤祠堂里升起了一阵黑烟,栾凤生前数次保卫金华城,爱惜百姓,在此处颇有威信,听说祠堂着火,立刻有附近的农夫渔民游客等前来灭火,看管祠堂的老苍头说并无大碍,就是祠堂的泥制人像受损,需要重新用彩漆绘制。 黑烟消失了,祠堂的院门关闭,有工匠模样的人搬着各种工具从后门而入,拍着胸脯保证尽快修复栾知府夫妇的人像,围观的民众才渐渐散了。这事很快传到了当初捐钱修祠堂的几户豪商那里,当即有豪商去知府衙门拜见,说愿意出钱买上好的金漆,重修祠堂,已报当年栾知府的恩德。 金华知府收了银子,三言两语将豪商打发出去,说一定好好修复云云。知府将银子给了钱粮师爷,“假戏真做,卖点金漆送到祠堂去。唉,大明朝的官不好当啊!想想以前在元朝皇帝手下做事,是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个不是家财万贯?” “如今轮到我当知府,是战战兢兢,一两来历不明的银子都不敢收啊,就怕丢官丢命,连累妻小。你看了刚才那个沈大员外腰间悬的玉佩没有?那是唐朝的古玉,我一辈子的俸禄都卖不来这块玉呢。” 钱粮师爷赶紧安慰东家,说道:“您也太抬举这帮富商了,不过是家里有钱,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职而已,图个见官不跪的面子。往自己脸上贴金,众人见他有钱,都跟着捧臭脚,叫什么沈大员外。” “这样的人再有钱,还不得对您客客气气的,弯腰作揖?您是凭着真本事考科举,从九品知县做到现在,改朝换代也没影响您的仕途,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大明朝刚开始,皇上要立威,熬过这阵风头浪尖就好了。” 金华知府一听这话,心下稍有安慰,“只盼我们配合这位毛千户办案,将来他在皇上那边多美言几句,保我官运亨通。” 钱粮师爷谄媚笑道:“这个自然,毛千户是天子近臣,他一句好话,低过东翁一年政绩呢,我瞧着他身后站着两个少年也器宇不凡,恐怕是皇族或者高官子弟呢。” 金华知府回忆道:“嗯,模样生的怪俊的,看样子应该尚未婚配……师爷啊,你得空去祠堂走一趟,探一探这两个少年人的底,问问他们的喜欢,倘若没有娶妻……” 金华知府想着自家闺女正待字闺中,正好聘嫁,和京城高官联姻,对他的仕途会有帮助,于是说道:“叫夫人摆一桌宴席,请他们来家里吃顿饭。” 钱粮师爷心里明镜似的,赶紧退下办事。 金华城,栾凤祠堂。 夏夜,云淡风轻,墓葬已经开启,挖出了石头铺就的墓道。四周围着十来燃烧的火把,还有琉璃灯笼,将栾凤和夫人王氏的埋骨之所照的如同白昼。 在栾凤和王夫人墓前,这两个相当于仇人后辈的少男少女百感交集。 徐妙仪和朱守谦跪在蒲团上,烧了一打黄纸。徐妙仪说道:“今日我和表哥打扰贤伉俪的安宁,实属无奈之举,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你们不会枉死,我的外祖家也不必担上一辈子的污名。” 朱守谦说道:“栾小姐和栾八郎现在生活艰难,我和表妹会施加援手,保他们衣食无忧,栾小姐也会得到诊治和照料。” 两人各自上了一炷香,朱守谦说道:“打开墓道吧。” 封闭墓道的,是一块几百斤的大石头。四个强壮的衙役喊着号子一起使劲,终于撬开了石头。 轰隆! 沉重的封石倒地,露出了黑洞洞的墓道,同时从里面涌出一股刺鼻的酸腐之气。徐妙仪说道:“不用着急,先散一散味道,通通风,然后再进去墓道抬棺材。” 咚咚咚! 就在这时,祠堂的院门发出了抠门声! 看着黝黑的墓道,听着渗人的抠门声,众人皆是一惊。朱守谦和徐妙仪对视一眼,就听门外的人大声叫道:“妹妹!是我啊,你二哥,快开门!” 正是徐家二公子徐增寿。在苏州这种温柔乡里花天酒地,居然还记得自己保护妹妹的“重任”。 院门打开了,徐增寿,还有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常森;纨绔子弟的佼佼者——曹国公世子李景隆,还有巧舌如簧,永远戴着一副和善面具的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齐齐聚在黑洞洞的墓道前。 四人先是一阵沉默,徐增寿和常森手牵着手,均是瑟瑟发抖;李景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倒是个傻大胆,“徐大小姐,莫非这个墓葬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买的里八剌抱胸而立,并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墓葬石碑上刻的碑文,好像在捉摸些什么。 怎么把这个人也带来了?徐妙仪瞥了一眼买的里八剌,他是北元人,又有绑架周王的“前科”,实在是个大麻烦,到那那出事。 轮身份,朱守谦这个郡王地位最高,他冷冷的看了一眼李景隆,“休得胡言,我们在查案。” 徐增寿哆哆嗦嗦的说道:“查案还要挖坟啊,我害怕,我先回客栈了,你们慢慢查。” 常森紧随其后,“我也怕,增寿,咱们结伴回去吧。” 李景隆最爱凑热闹,站在原地不动,“我留在这里看徐大小姐和靖江王查案。” 买的里八刺已经从碑文上得知了墓地里葬的父母生平,心中布满了疑云,还有一些莫名的兴奋之感,也厚着脸皮赖着不肯走,“夏天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留在这里长长见识。” 毛骧不希望这个北元世子知道太多,他吩咐手下:“世子累了,你们找一顶轿子,抬世子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强行赶走买的里八刺。亲兵都尉府本就有监督北元世子之责,毛骧开口了,手下立刻听命,一左一右裹挟着买的里八剌,“世子,请。” 买的里八刺从来都是识相的,并不做无畏的挣扎,无奈的耸耸肩,说道:“好吧,我先回去睡了。” 这五个人往院门口走去,守门的老苍头打开院门,冷不防一伙举着镰刀、斧头、锄头等农具的农夫,还有义愤填膺,举着登山杖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一拥而入,填满了祠堂! 众人看见打开的墓道,脸上都是惊讶和愤怒,为首的是一个青年书生,那书生发出一声悲鸣,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畜生!勾结盗墓贼破坏我父母长眠之地,不怕遭报应吗?我和你们拼了!” 父母?这书生居然是栾凤之子栾八郎!他不是杭州书院读书吗?怎么到了金华? 栾八郎振臂一呼,闯进祠堂的农夫和书生们皆蜂拥而上,对着徐妙仪一行人挥起了“兵器”,他们人数占绝对优势,加上早就被煽动的一腔热血,义愤填膺,顿时将毛骧带的护卫还有知府派的衙役们打的落花流水,连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都被砍了一镰刀,白色道袍瞬间染的血红。 朱守谦大声解释:“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不是盗墓贼……” 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喊打喊杀中,根本不起作用。徐妙仪被人潮挤开,落了单,她随手拿起挖坟的铁锹防身,被一群人追着打,还都是无知的农民和书生,她不敢肆无忌惮的还手,解释讨饶都无人肯听,一时间被逼到了墙角,真是龙入浅滩被犬欺! “打死你个盗墓贼!”一个农夫挥着锄头劈下来,徐妙仪被挤到祠堂墙角,无法躲避,只得举起铁锹格挡,旁边的书生挥着登山杖,朝着她的头颅呼啸而来! 这时一个人冲破了包围圈,抱住徐妙仪,生生替她挨了一棍子。男子脊背受痛,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急忙说道:“马上踩着我的肩膀爬出院墙,先跑出去!” 是燕王朱棣,他怎么来了? ☆、第98章 贼喊捉贼 朱棣犹如一座山,拦在前面,将所有刀枪棍棒都搁在外头,徐妙仪被围攻时尚且冷静沉着,丝毫不紧张,此刻朱棣拥在怀中,她心中立刻小鹿乱撞,一时间有些发懵了。 自从徐妙仪离开金陵后,朱棣几乎是思恋成疾,度日如年,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徐妙仪从绍兴回来,对他冷淡的说声“不”,然后再也不见。 简直太折磨了! 朱棣心一横,找了借口去宗人府告了假,嫌坐船慢,干脆连夜骑马,昼夜不息,一路走驿道而来,在驿站换马时,朱棣联络到亲兵都尉府的暗哨,得知他们一行人转道去了金华府,朱棣拍马疾驰而来,寻访了金华栾凤祠堂,里头已经爆发了群殴,人挤人,乱成一锅粥。 有情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几乎一眼就瞧出被逼到墙角的徐妙仪。朱棣在几个亲随的帮助下,艰难的挤到了她的身边,及时替她挨了一棍。 此刻朱棣抱着喜欢的人,根本感觉不到痛,两人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此刻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梦幻般的甜蜜而美好——假如没有周围暴民群起而攻之的话。 直到朱棣又挨了一记锄头,忍不住疼的哼出声,说道:“你先走,我会想办法脱身的。” 徐妙仪也立刻反应过来了,朱棣蹲下身来,做出蹲马步的样子,双手交握在胸口,徐妙仪配合默契,先踩着他的膝盖上去,而后踏在了他交握的手心里,朱棣站立了,用臂力托举徐妙仪,徐妙仪双手恰好够得着高高的祠堂院墙,她轻盈的了翻了出去,暂时脱离了乱局。 朱棣举起佩剑防身,锋利的剑刃始终都藏在剑鞘里——这是一群被人蒙骗的农夫和书生,他也不忍心他们刀剑相向。 这时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被人潮挤到了朱棣身边,正是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他的肩膀挨了一镰刀,浑身浴血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并没有伤及筋骨。倒是因这个凄惨的皮相,书生和农夫没有再向他动手。 这群愤怒的、被人恶心煽动哄骗的人终究还是善良的,只想打伤这群“盗墓贼”,没想过要弄死谁。所以在场被围攻的“盗墓贼”,连杀人如麻的冷血毛骧都是自卫为主,若无必要,绝对不会对这些平民使用兵刃。 买的里八刺撞在朱棣身上,低声说道:“擒贼先擒王,那个栾八郎是墓主之子,也是带头人,把他掌控在手里,这些平民就不敢乱来了,否则我们会被这群人打的半残。” 朱棣刚刚赶到,并不了解这些来龙去脉,听买的里八刺一席话,瞬间懂了大概,瞧见那个叫做栾八郎的少年读书人双目赤红,正跪在漆黑的墓道前面痛哭不已,周围几个读书人围着他苦劝,还有几个强壮的农夫协力推着沉重的墓道石,想要重新将墓门封闭,以免长眠的栾凤夫妇被俗世打扰。 朱棣当即有了决断,说道:“你受了重伤,他们对你没有堤防之心,我和手下协助你挤到栾八郎身边去,你乘机挟持他,阻止这些平民。” “怎么是我去?”买的里八刺指着自己的血胳膊,半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我是伤患啊,朱四郎只晓得怜香惜玉,救了妙仪,就忍心让我这个伤患冒险擒王?” 因弟弟周王被他和北元郡主王音奴的美人计弄的伤心痛苦,朱棣对他心有反感,恨不得将他斩首除掉,此刻他有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朱棣冷着脸讽刺道:“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担当这种卑鄙无耻,搞突然袭击的角色?” 买的里八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好吧,我听你的,先绑了栾八郎这个蠢货。” 朱棣对着手下比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帮着买的里八刺脱困,挤到中间墓葬处抓住栾八郎。 祠堂墙角的另一边,平时风流倜傥,一副名将之子风范的曹国公世子李景隆被打的满头包,抱着头哭爹叫娘,靖江王朱守谦冲过去给他解围,无限鄙夷的塞给他一块墓砖防身,说道:“你爹是堂堂曹国公啊,你怎么那么怂包?” 李景隆一边挥舞着墓砖,吓退围攻他的书生们,一边哭叫道:“咱们被人算计了!我要回去告诉爹、告诉祖母、告诉舅公皇上,还有皇后娘娘,呜呜!再也不来什么破金华了。” 朱守谦已经看见表妹徐妙仪被朱棣救出去了,冷静的召集了护卫结集起来,将大家圈到一处,救了李景隆后,这几人齐心朝着惨叫的徐增寿和常森方向而去。 这对狐朋狗友“死到临头”,居然也是紧紧的靠在一起,拼命的将自己缩在对方身后,把对方推出去挡枪。 这一次轮到徐增寿挨打了,他抱头龟缩,撅起的屁股挨了一下闷棍,疼的厉害,又不能腾出手去摸,躲在身后的常森心有灵犀,“体贴”的摸了摸他的屁股,说道:“再坚持一会,救兵马上就到了!” “说的容易,有种你滚出来挡枪啊!”徐增寿欲哭无泪。 常森说道:“我有种没种,苏州的澡堂子里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先抗一会,我待会顶替你当盾牌。” 正说着话,朱守谦等人一路挤过来了,给这两人解围,十来人聚在一起,缓缓朝着院门方向挤过去。 就在这时,买的里八剌浑身浴血,混到了栾八郎处,苍白的脸颊,慌乱的眼神,身形摇摇欲坠,看起来毫无威胁,书生们就没有理会他。 买的里八刺装着失足跌倒,滚到了栾八郎的脚下,目光一凛,摸出了怀中的匕首,架在了栾八郎的心口处,大声叫道:“快住手!否则栾八郎今夜就去地府陪他的亲爹亲娘!” 这一招立竿见影,众平民见栾八郎有危险,都停了手,围住买的里八刺和栾八郎。朱棣乘机脱身,带着朱守谦等人跑出了祠堂。 买的里八剌见同伴都走了,祠堂只有他一人苦苦支撑,顿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以前都是他出卖别人,现在轮到他尝尝被出卖的滋味了,只得抓紧了栾八郎这个挡箭牌不放手,开始施展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 “各位乡亲父老!我是——” “少套近乎!谁和你是乡亲!快放了我们小少爷!” 买的里八刺刚刚开口,就被愤怒的平民打断了。他也不恼,依然冷静的说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在场除了农夫,还有栾八郎在杭州书院的同学,见他相貌清秀,气质出尘,言词雅致,态度谦和,当即有了些好感。 一个书生问道:“你若是个好人,为何做这种掘人祖坟的恶事?” 栾八郎此时已经从慌乱中平静下来了,看着爹娘坟墓被打开,痛如刀绞,“不用管我,将这个盗墓贼扭送见官!” 扭动见官,而不是当场格杀,看来这个栾八郎还算清醒,是个明白人。既然是明白人,那就有商量的余地了,买的里八刺当即放下匕首,放了栾八郎,走到坟墓前,对着墓道鞠躬,说道:“诸位误会了,我们不是盗墓贼,而是朝廷派来的探子,为的是查清栾知府和夫人的死因。” 栾八郎被买的里八刺无条件放了,愤怒之意稍稍平息,问道:“我父母是被谢再兴这个叛贼所杀,已经过去十年,朝廷为何还要追查此事?你若真是朝廷派来的,文书何在?令牌何在?证据何在?为何偷偷摸摸的封闭祠堂,不事先和我们说明白?” “事急从权,所以没告诉你,不过我们找了金华知府,知府大人同意了,我们才封闭祠堂挖墓的。”买的里八刺巧舌如簧,说道:“朝廷要做什么,我不过是随行的一个小卒,那里知道那么多?文书都在千户大人那里,而千户大人已经被你们赶跑了,这会子应该去了知府衙门搬救兵。” “我看你们都是无辜平民,被人哄骗利用,蹚了这趟浑水,乘着他们没来,你们赶紧洗脚上岸,各回各家,就当没发生过这事,避过一场牢狱之灾。” 有一个农夫问道:“你们当真不追究?” 买的里八刺说道:“错不在你们,错在那些传谣我们是盗墓贼的人,他们阻拦朝廷办案,你们是无辜的。” 都是些平民百姓,最怕进衙门吃官司,听买的里八刺如此解释,众人迅速做鸟兽散,很快只剩下陪着栾八郎的几个热血书生,能够进杭州书院读书的,家境都不会差,又仗着自己有功名在身,并不是非惧怕当官的。 栾八郎问道:“你们当真要开馆验尸?” 买的里八刺反问道:“身为人子,莫非愿意见父母含冤九泉?栾八郎,你还记得是何人谎称盗墓贼偷挖你父母的陵墓?” 栾八郎迟疑片刻,说道:“我在杭州书院读书,中午时一个男子跑进书院,说有人盯上了我父母的随葬品,已经勾结了看守祠堂的老苍头,开始动手挖坟了,我气不过,就和要好的同学赶到金华,这附近的农夫和渔民也听说了此事,就相约一起来祠堂抓盗墓贼。” 买的里八刺问道:“盗墓是重罪,你为何不事先去衙门报官?而是集结百姓来祠堂?” 栾八郎说道:“那个传递消息的男子说事情紧急,要我先带人来祠堂阻止你们盗墓,以免惊扰先人,他骑马去了金华衙门报官,随后就带着官兵赶到这里。” 买的里八刺冷哼道:“这个男子就是传谣之人,他挑唆你们攻击朝廷官员,自己早就跑了,根本没去衙门报官。” ☆、第99章 萤火传情 栾八郎幼年遭遇家族巨变,带着疯癫的姐姐在叔伯手里艰难的讨生活,是个坚强的少年,此时发觉自己被人当枪使,短暂愤怒之后,立刻冷静下来,取了笔墨画出挑唆传谣之人的画像。栾小姐善丹青,栾八郎资质稍显平庸,不过画个人像是足够的。 金华城,白沙溪。 即徐妙仪率先脱身后,朱守谦朱棣等人也随即逃出祠堂。众人在白沙溪边会和修整,算是逃过一劫。 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小伤,徐妙仪大显身手,包扎的包扎,上药的上药,朱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想起了在北伐军营时,妙仪女扮男装当军医时的场景。 不知不觉相识已三年了,徐妙仪就像春天的细雨,润物细无声似的占据了他的心,滋润着爱情的种子生根发芽,并在不知不觉中迅速长大,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另他无法忽视,也无法跨越,霸道的占据着他的心灵,眼里有了她,就容不下事情了。 巍峨的青山,汩汩流淌的溪水,岸边呻/吟呼痛的伤员,窃窃私语的夏虫等等,这一切在徐妙仪出现的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眼里只有一个她,她在蹙眉,转身,弯腰,蹲下,洗濯手上的血渍,每一个动作都是完美的,他贪婪的追寻着她的脚步、她的身影、她每一个表情…… “鬼叫什么?骨头又没断,消肿了就好。”徐妙仪凶神恶煞的教训二哥,“安静点,万一把那些平民引过来怎么办?” 徐增寿捂着左胳膊,依然鬼哭狼嚎,“疼啊,好疼!” 徐妙仪听得心烦,拉着徐增寿的胳膊,往反方向用力一扯,活生生卸下了他的左关节。 啊! 徐增寿爆发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徐妙仪面沉如水,说道:“什么叫疼?这才是疼。” 徐妙仪咔嚓一声装好关节,徐增寿当然又是一声尖叫。徐妙仪说道:“现在还觉得胳膊疼吗?” 比起卸关节的疼,现在确实不算痛了,徐增寿不敢说话,含泪点点头,心中暗道:天啦,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哥? 常森也受了伤,但他在军营里见识过徐妙仪残忍的疗伤手段,咬牙没有像徐增寿那样哼出声来,就怕惹了徐妙仪不高兴。 徐增寿终于闭嘴了,徐妙仪指着坐在不远处坐在石头上的朱棣说道:“你学学人家燕王殿下,以前在战场的时候,被砍得露出了白骨,我给他缝针的时候,人家哼都不哼一声,这才是男子气概,你好歹也是徐家的儿郎,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 徐增寿低声不敢辩驳,就怕惹了妹妹生气,又来折磨他。 一旁的难兄难弟常森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低声说道:“以前我说她在军中有姚屠夫之名,你还不信,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妹妹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悍妇。” 对妹妹忍气吞声,对朋友两肋插刀,徐增寿护短,给了常森一拳头,“给我闭嘴,她悍不悍,关你屁事,世间有千种女子,难道个个都像你妹子那样温柔娴静才好?” 提起了妹妹常槿,常森难得有一点正经的模样,说道:“其实我大姐姐在没当太子妃之前,她的性格和你妹妹很像,大胆泼辣,敢做敢为,经常穿着男装,带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出去玩,给我们买路边摊子的小点心吃。我们兄弟姐妹都怕爹爹,可就她不怕,敢和爹爹顶嘴,爹爹也最宠她,可后来……” 常森长叹一声,“后来她当了太子妃,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太子喜欢诗文,不喜武功,她就收去了所有的兵器,拿着诗书苦读,再也没见她骑过马了。他们都说大姐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可是我觉得她从嫁入东宫开始,就一直不开心,连笑容都是挂在脸上,没有到心里去。到底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努力的让自己不开心?” 徐增寿没有想到好朋友会突然惆怅了,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的原则是努力的让自己开心、让在乎我的人开心、让我的敌人和对手不开心。常森,咱们是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你就是我在乎的和在乎我的人。别愁眉苦脸了,你看着溪水的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你再看这天上的月亮,各种阴晴圆缺,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圆的,所以事无两全啊,太子妃享受了富贵和尊贵的地位,那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你非要盯着缺不放,从不看圆的那一面,当然会很痛苦了。” 常森一看天上,乌云遮月,“胡说八道,今晚那有月亮?” 徐增寿说道:“就是嘛,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圆的,遇到天气不好,干脆一天圆的都难全,连月亮都是如此,更别提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凡事都想开点,别钻牛角尖出不来了……” 金华城白沙溪得名于溪边如玉石般晶莹细幼的白沙,徐妙仪给众人诊治的差不多了,已累的满头大汗,夏夜天热,她干脆脱去了鞋袜,踏着溪水的白沙洗濯脸颊脖子等□□在外的肌肤。 朱棣莫名有些委屈,涉水走过去问道:“怎么不问问我的伤势如何?” 徐妙仪一怔,说道:“他们都呼痛,唯有你一直闷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没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话糙理不糙。朱棣年幼生母去世,幼小的他反过来还要照顾襁褓中的亲弟弟周王朱橚,因此养成了含蓄内敛的性子,安静惯了,不是那种受了伤痛就嚷嚷求安慰的皇子。 你觉得痛或者无奈,是因你还不够强大,求人和求饶都是没有用的。朱棣在追求着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却不知在爱情面前,一味逞强,反而会让对方忽视你。 “这里。”朱棣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和腿,还指了指下巴的淤青,“还有这里,都疼。” 看着朱棣委屈的小眼神,徐妙仪有种看见一头庞大的黑熊在撒娇的感觉,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走近过去,看了看伤势,“并无大碍,回去敷一些膏药,七天就恢复如初了。” 朱棣下巴有青色的胡茬,摸在手指上有一股麻痒之感,而这股麻痒通过手指,一直传到了徐妙仪的心中,心中的琴弦被撩拨的动了一下。 嗯,这种感觉令人胆怯,但有一种难言的快乐。徐妙仪有些不舍,觉得他的下巴的淤青像是粘上了浆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手指从他的下巴上松开。 “还有这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朱棣从半空抓过徐妙仪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徐妙仪的掌心紧贴着他的心脏部位,感受他起伏的胸膛,还有狂乱的心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低声说道:“哦,很疼吗,那我回去找一找,看有没有膏药。”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朱棣牢牢的抓着徐妙仪的手,“你就是我的药。” 这个……徐妙仪愣住了。 脚下溪水流淌,清亮怡人,徐妙仪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了,什么外租之冤、杀母之仇,压抑在胸口的疑云都消失不见了,方才还觉得聒噪讨厌的夏虫,此刻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好像唱着某种江南歌谣。 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围着他们翩翩飞舞,光芒好像是随着夏虫歌唱的韵律闪烁,将他们年轻的脸颊映衬着柔和光亮,朱棣将她按在胸口上的手换换向上移动,停在他滚烫的唇边。 朱棣的唇很薄,就像一条线,却烫的惊人,他轻轻吻了一下徐妙仪的手指。 徐妙仪觉得自己的食指像是在炭火上烤着,这一股灼热之感,直到了夜间住进客栈,入了梦,都依然滚烫,好像那个吻烙进了她的灵魂。 次日清晨,金华知府亲自督阵,出来辟谣,栾八郎已经将传谣人的画像勾勒完毕,惟妙惟肖,金华知府立刻下令全城通缉。 听说毛骧等人不追求行凶平民的责任,金华知府松了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验明尸首,打发他们走吧。 这一天是阴天,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迷梦的徐妙仪一看见已经挪出的棺椁,就立刻振奋起精神。 栾凤和王夫人合葬在一个棺椁里面,栾八郎形容憔悴,一夜没睡,他知道朱守谦和徐妙仪的身份后,眼中立刻燃起了仇恨的怒火,原来他们是谢家的后裔!是仇人谢再兴的外孙! 但在金华知府的威压之下,栾八郎还是收起了怒火,对衙役说道:“开馆吧。” 生锈的封棺钉被□□,落在地上叮当作响,棺材板开启,一阵强烈的尸臭喷薄而出,幸亏徐妙仪事先熬制了用苍术,白术,甘草的劈尸气的三神汤,众人才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等尸气散开,众人移步棺材看过去,顿时一阵失望:但见里头的尸骨连装殓的衣物都烂透了,只剩下两具并排躺着的骨架。 这能验出什么来? 徐妙仪蹙了蹙眉,说道:“验不了尸体,还能验骨,有时候骨头也能说话。” ☆、第100章 沽名钓誉 金华,栾凤祠堂。老天爷始终阴沉着脸,不肯展颜出太阳,也不肯干脆利落的来个雷霆之怒,刮风下雨。 夏婵鸣唱,闻着淡淡的尸臭味,祠堂压抑得似乎难以呼吸。但是每个人都不肯走,看着徐妙仪验骨,连最“娇弱”的徐增寿和常森都含着苏合香强撑着。 徐妙仪先用糟醋喷在骸骨之上,过了约两个时辰,她撑着一柄半透明的白色油绢伞走过来,看了看天色,叹道:“要是出太阳就好了。” 徐妙仪命衙役们在四周点燃炭火,然后撑着绢布伞走在骸骨中间,红色的炭火穿过绢布伞,投在白森森的骸骨之上,两具尸骸的肋骨处立刻显示出了红色的伤痕! 均是锯齿状的伤痕,显然是胸口被利器的贯穿伤。符合刘辰在卷宗里记录的内容:谢再兴在酒宴行凶,杀了栾凤夫妇。 根据栾小姐在图画里表达的隐喻,栾凤夫妇应该是假死,之后被人割喉才是致命伤,但是徐妙仪举着绢布伞仔细看着尸骸咽喉部分的骸骨,并没有发现像肋骨部分的明显的伤痕。 朱守谦面色阴沉,难道那幅画只是疯癫中的栾小姐幻想之作吗? 徐妙仪咬了咬唇,说道:“取白梅肉,捣碎,再加上葱,胡椒,盐和酒糟磨碎了,团成饼子烘干,我有大用。” 一旁不学无术的徐增寿和常森听了,相视一眼,暗道:这是做吃的还是验尸? 朱棣也是满脸疑惑之色,但是他毫不犹豫吩咐手下照办,准备白梅肉饼去了。 看着父母骸骨暴露在外,还撒手了糟醋等物,栾八郎不忍直视,他走到祠堂的一颗大树下,怔怔的看着打开的墓穴出神。他觉得父母的尸首被玷辱了,但确无力阻止,而且——万一父母之死确有蹊跷呢?岂不是蒙冤九泉了? 买的里八刺悄悄跟了去,他口才极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垂头丧气的栾八郎,他也紧跟过去套近乎,说道:“我观令尊和令堂的碑文,了解了他们的生平,十分震撼,真是佩服佩服。” 栾八郎见他生的俊秀,举止斯文,态度恭敬,先有了几分好感,便放下了戒备之心,叹道:“我父母遇害时,我还不到三岁,对于往事,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只是听家中仆役说父母伉俪情深,当年姐姐也聪明绝顶,才华了得。可从我记事开始,姐姐就是疯癫的,年幼的我和疯癫姐姐无力打理家中产业,由族人接手,渐渐将我们的家业都败坏了,还变卖房产,我和姐姐流离失所,幸亏姐姐善丹青,被寒山寺看中,接过去修复古画,我们姐弟才得以谋生。” 买的里八刺一脸唏嘘之色,“唉,我家也是这样,族人猛于虎啊,主家一旦式微,就会被居心叵测之人乘虚而入。不过栾公子才高八斗,明年是必中生员的,将来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也能有能力照顾姐姐了。” 买的里八刺谎话连篇,这句话却是真的,黄金家族衰落,北元退居草原,背叛者、谋逆者层出不穷,他的父皇疲于应付,都空不出手来救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栾八郎以为自己遇到知音了,说道:“借你吉言,希望明年能够考中秀才吧,秀才免赋税,每月还发银米,足够自给自足,不用靠着姐姐养活了。” 买的里八刺眼神一闪,故作惊讶,问道:“令尊和令堂都死在叛贼剑下,为国捐躯之人,按道理说,皇上对你们栾家应该有抚恤,免税,或者给你一个世袭的千户、百户等官职谋生的,怎么你还要靠科举呢?” 栾八郎有些茫然,说道:“我也不知是为何,明明其他遗孤都有抚恤照顾的,我和姐姐什么都没有。听说以前栾家族长上表过要求抚恤,但一直没有音讯,好像是上头说谢再兴虽然谋反,但是他立功颇多,杀了我父母,就不给我们栾家抚恤了。” 买的里八刺愤然说道:“这话好没道理啊,功劳归功劳,谋反归谋反,谢再兴再多功劳,他杀了令尊令堂是毋庸置疑的,怎么会因此而取消了你和栾小姐的抚恤呢?” 栾八郎叹道:“我也不知道啊,族长上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也是不信的,带着几个乡老去金陵的衙门里闹,被亲兵都尉府的赶回苏州了,族长还被打掉了几颗牙,从此再也不敢去闹。不过男儿当自强,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自己给自己挣一份前程也是好的,不用在意别人的施舍。” 买的里八刺天性多疑狡黠,他很快从中捉摸出了不同寻长之处,问道:“我瞧见碑文上记载了十年前金华的几个富户捐银子修了祠堂和坟墓,这些人难道没有资助过你们姐弟吗?” 栾八郎讽刺一笑,说道:“商人重利,他们捐银子不过是得名,在碑文上刻着他们的名字,让来往上香膜拜的游客知道他们的仁德。我和姐姐一个弱,一个疯,不能宣扬他们的好处,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买的里八刺心细如发,飞快的瞥了一眼碑文的落款处,说道:“咦,我看见落款处有个豪商叫做沈荣的,嗯,好像买了你们苏州大宅的也是姓沈,莫非是同一人?” 提到这个,栾八郎不屑的嘲讽道:“是,就是沈荣,这下你明白我为何说这群豪商皆是沽名钓誉之辈吧?一边给我的父母修祠堂,纪念他们对金华的贡献,一边乘火打劫,卖了我们栾家的大宅,占为己有,说一套,做一套,用心险恶。栾知府的钱粮师爷说,这个沈荣听说祠堂着火后,忙不迭的去了知府衙门,给了银子要修复祠堂,真是‘好人做到底啊’。” 买的里八刺跟着感叹道:“这个奸商果然狡猾!等你以后考取功名,回乡光宗耀祖,定要换了这个碑文,别让这些奸商继续沽名钓誉。” 栾八郎摇摇头,说道:“这个沈荣不是普通商人,他父亲是江南巨富沈万三,沈万山去世后,他继承了庞大的家业,捐了银子修理南京城墙,从聚宝门到水西门皆是沈家出银子修筑而成,可以说南京半城的围墙都是他修的。皇上为了嘉奖他,给了封了个员外郎的虚职,有了这个花钱买来的官职,他架子大着呢,见官不用跪。听说他的手眼通天,我是拿他无可奈何的……” 买的里八刺一边套着栾八郎的话,一边记下他话中透露的信息,准备拿这些消息到朱守谦,徐妙仪那里邀功,以博得他们表兄妹的好感。 祠堂的另一边,朱棣帮着徐妙仪烤制验骨用的白梅肉饼,往灶火里扔进去一根干柴,噼啪一声,枯枝爆发出一声脆响,腾起了缕缕青烟后,开始燃烧起来,升起了红色的火苗。 徐妙仪见朱棣走近了,她依然镇定冷淡,但是缩在衣袖的手指食指部分开始莫名灼烧起来了,那正是昨晚朱棣蓦地吻过的地方,当时她有些懵了,不知所措,朱棣滚烫的唇贴在她的手指上,她回过神来,用力睁开他的手,光脚跑了…… 朱棣看着她的兔子似的惊慌失措的背景,光洁的裸足踢踏着水面,飞溅出响亮的水花,萤火虫飞舞,将她的身影映衬的若隐若现。 他吻着她食指的瞬间,身上伤患处立刻就不疼了,犹如灵丹妙药般,“你就是我的药”,这话果然是不错的。 他站在水中笑了,抛开宗人府的实务不远千里来寻她,这果然也是对的。 食指在灼烧,徐妙仪低声说道:“昨晚……你也看见了,我目前很忙,无暇去想你问的问题。” 昨晚一吻,朱棣已经很满足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道:“我知,你忙你的,我……我就是很想你了,想看看你。” 不要这样肉麻啊!你会分散我的注意,影响我的判断!都说红颜祸水,看来男颜也是祸水! 食指烧的更厉害了,徐妙仪深一口气,说道:“这种话也不许再说了。” 朱棣装傻,反问道:“那种话不许说了?” “就是那些想你之类的话。”徐妙仪低声道,好像从昨晚一吻开始,朱棣就从以前羞涩、困惑、犹豫不决的少男变得“厚颜无耻”了。几天在玄武湖黄册库看卷宗的时候,还是她主动问“你是喜欢我吗?”这句话。 而现在,朱棣已经开始有穷追猛打的趋势了。 朱棣说道:“好,我不会打扰你的。” 不过朱棣已经尝到了主动的甜头,怎么肯就这样放弃? 朱棣又说道:“我在你身边,是想提醒你,很多事情你不用非要一个人扛着,我可以替你分担一些。承认自己需要帮助并不丢脸,我以前也经常请你帮忙。如今,也到了回报你的时候了。” 闻言,徐妙仪不仅食指烧得厉害,就连心也狂乱的跳起来了。幸好这时白梅肉饼已经烧制完毕,徐妙仪将饼细细涂在骸骨之上,尤其是头骨和喉骨部位,再用白色的腾连纸贴衬在涂过药的骸骨之上。 约报个时辰后,揭开腾连纸,重新点燃炭火,举着白绢伞投光细看,骸骨喉部和头盖骨的伤痕便清晰可见了。 栾凤和王夫人不仅仅是卷宗中记录的胸部中剑,要害部分的咽喉也有伤痕,而这咽喉这一道可能才是真正致命伤的线索在卷宗中从未提及,好像被人刻意抹去一样。 ☆、第101章 屈子不屈 疑点重重。虽然有了怀疑,但现在肋骨和咽喉都有伤痕,不能确定到底哪一处才是致命伤。看来除了这些证据,还要去询问当年目击者才行。 徐妙仪亲自收殓了栾凤和王氏的骸骨,重新入葬,并且决定连夜赶到绍兴闹鬼的谢家老宅。 验骨和收殓骸骨,徐妙仪连头发丝里都是淡淡的尸臭,用苍术煎药汁泡澡,才去除这个味道。洗浴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徐妙仪在驿站里和朱守谦对坐喝着清淡的米粥,叹道:“真是由俭入奢,由奢入俭难,以前女扮男装在军营当军医时,整天都是汗水,鲜血加上尸臭,也没觉得多么难受,现在当了几天徐家大小姐,无端娇贵起来了。” 只有看到表妹时,朱守谦清冷的眼神才有一丝温暖,他夹了一块妙仪爱吃的酱瓜放在她的碗里,“和表妹比起来,我这个当表哥的真是惭愧,我至今没去过沙场,在大本堂学的那些也只是纸上谈兵。” 朱元璋从来不娇惯儿子们,会握筷子的时候就会拿刀,逼着儿子们成材,朱家成年的皇子都推出去沙场初试锋芒。朱守谦没机会上战场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外祖父谢再兴谋反、父亲朱文正也谋反,洪武帝再不计前嫌,估计也心有余悸。 买的里八刺在徐妙仪和朱守谦中间蹭了一个座位,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发现了一处疑点,你们想不想知道?” 朱守谦经常被他挑拨离间,已经有些麻木了,静默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徐妙仪心情不好,被他撩拨的有些烦躁了,很不客气的说道:“爱说就说,不说就那凉快在哪里呆着去。” 买的里八刺双手贴胸,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脆弱样子,贱兮兮的说道:“妙仪,我好歹和你表哥一样,都是郡王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徐妙仪讽刺道:“你敢和周王朱橚还有秦王妃王音奴这样抱怨吗?尽做些损人利己的事情,还怨别人对你没有好脸色,你以为自己是菩萨,到那都得敬着你。” 被人当面打脸呢,买的里八刺的笑颜依然不变,说道:“你们别强留我在江南做客,这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发生。对不对?凡是都要讲究前因后果嘛,要讲道理的。” 徐妙仪气笑了,“原来你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 买的里八刺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在政治利益面前,其实没有善恶之分,所有的人都会沦为牺牲品,包括我自己也是随时准备好牺牲的。” 徐妙仪说道:“只是你觉得尽量先牺牲别人,自己能躲就躲,能利用别人就先利用别人,尽量不要牺牲自己。” “对啊,你真是我的知己!”买的里八刺自斟自饮,“来,人逢知己千杯少,我以茶代酒,干了。” 言罢,一饮而尽。 徐妙仪顿时傻眼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朱守谦冷冷的看着买的里八刺,说道:“到一边去,别打扰我们吃饭。” 买的里八刺说道:“别急着赶我走啊,我是真的发现了疑点,试探了栾八郎几句,原来修祠堂的和买了栾家大宅的,都是一个叫做沈荣的富商。沈荣这个人你们可能不熟悉,说起他爹沈万三,整个大明朝都没有不知道的吧?” 徐妙仪和朱守谦对视一眼。徐妙仪说道:“沈万三是江南第一富商,做海运生意起家,当年他是支持苏州张士诚的,后来皇上和张士诚争夺江南,反败为胜,沈万山见风使舵,放弃了张士诚,转为投靠皇上,还捐银子修南京城墙、送军粮换盐引,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只可惜在大明建国前去世了。” 徐妙仪是在苏州过了十年,对张士诚阵营的人物是了如指掌,其实当年江南几乎所有的富商和读书人都倾向于吴王张士诚的,沈万三要做生意,就必须对张士诚俯首称臣。 朱守谦有些疑惑了,“沈万三既然支持张士诚,那为何他的儿子沈荣会为了栾知府修建祠堂?栾知府生前和外祖父携手几次对抗张士诚的军队,保护金华城,势同水火啊。难道他们父子政见不同?” 徐妙仪说道:“表哥,像沈家这种大富商,以利益为主,立场都是摇摆不定的,他要张士诚的地盘做生意,同样也在金陵和金华有买卖啊,就连当时元朝都城北京也有沈家的生意,沈万三长袖善舞,无论那股势力都结交,都不得罪。” 买的里八刺点头说道:“没错,我当时在大都也听过沈万三豪富之名。”其实大都就是改名前的北京。买的里八刺身为俘虏,固执的对从小长大的地方怀有感情,不肯改口叫北京。 徐妙仪仔细回想了她的江南查案之行,从在苏州寒山寺找栾知府后人,到金华挖坟验尸,到被怂恿的平民围攻几乎送命……她突然拍案而起,说道:“糟糕!栾小姐可能有危险!表哥,我们兵分两路吧,你去绍兴外祖家查那个冤鬼索命案,我回苏州城看栾小姐,干脆命人将她护送到金陵保护起来!” 朱守谦见表妹面色凝重,问道:“你怀疑怂恿栾八郎的人会派人对栾小姐不利?” 徐妙仪说道:“叫毛骧去询问沈荣,我觉得小八的怀疑有道理,沈荣好像对栾家的事情太过关注了,就连老宅子都买下来,确实可疑。” 买的里八刺跳起来抗议说道:“你嫌我名字长,叫阿刺就好,为什么叫我小八?” 徐妙仪暗道你的脸皮比王八壳子还厚,正适合这个名字,心说道:“不叫小八,难道叫你老八,或者改姓王?” 小八朗朗上口,从今日开始,熟悉的人例如朱守谦等人,都叫他小八了。 事不宜迟,一行人当即兵分了两路,朱守谦,毛骧,买的里八刺他们询问沈荣,并赶往绍兴。徐妙仪,二哥徐增寿还有朱棣等人去了苏州寒山寺。 买的里八刺本来要死皮赖脸跟着徐妙仪去苏州的,被毛骧拦住了,毛骧淡淡道:“世子若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属下只能将您送回金陵,听候皇上安排。” 买的里八刺方消停下来。 徐妙仪连夜换马,直奔苏州寒山寺,朱棣骑马随行,在马上说道:“北元世子说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要轻信。别看他总是一副笑脸,实际上冷心冷肺,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害得五弟差点自暴自弃,颓废一生。以前他也和五弟称兄道弟,一脸无害的样子。” 徐妙仪心中惦记着栾小姐,说道:“我知道的,不过他确实心细如发,连我都没留心的事情,他暗中都早早打听清楚了,此人巧舌如簧,镇定自若,将来必定是强敌。” 因弟弟差点被抓为人质,伤心伤身,朱棣最厌恶买的里八刺,冷冷说道:“如今他父亲年纪尚轻,也有几个皇叔在朝中,所以他未必有机会回北元。” 徐妙仪说道:“我看他好像看开了,随时准备为国牺牲,当弃子呢。” 朱棣说道:“我觉得他无事献殷勤,交代出了沈荣,恐怕又生了什么图谋,你要小心。” 徐妙仪自嘲一笑,“周王是亲王,是皇子。我有什么值得世子利用的?” 朱棣说道:“倘若他估计接近你,抓了你当人质,威胁你父亲协助他回北元怎么办?” 徐妙仪眼里有一抹凄色,说道:“你太高估我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了。当年我母亲遇刺,外祖家抄斩,他都不敢出面查案,你觉得他会为了我,违背皇上的命令,在可能会付出满门抄斩的代价下,送北元世子回国?” 马蹄飞奔、驿道两边的树木丛林如风一般从身边掠过,犹如一道道鬼影般。朱棣深知徐妙仪的心结在此,徐妙仪策马扬鞭,宽大的袖袍被疾风鼓震起来,发丝飞舞,犹如乘风归去般,好像天宫嫦娥般难以接近。 朱棣拍马紧跟上去,说道:“如果你遇险,我会尽一切力量救你。” 徐妙仪骤然停马,回眸问道:“哪怕付出倾国倾城的代价?” 朱棣说道:“我会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能够保护你,也能保护城池。” 徐妙仪淡淡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继续拍马疾驰而去。 到了寒山寺,天已经蒙蒙亮了,老远就能听见幽然雄浑的钟声,小沙弥打着呵欠抱着比人还高的大扫把扫地,沙沙作响,伴着晨鸟鸣唱,远处佛堂响起了阵阵佛号之声。 小沙弥打开寺庙的黄门,徐妙仪等人直接策马跳过门槛,往栾小姐的院落奔去,小沙弥急忙抱着扫把跟上去叫道:“进寺烧香贵在虔诚,要下马下轿,你们这些人莫要在佛门清净之地撒野!” 徐妙仪顾不得这些了,她要确定栾小姐的安危,清脆的马蹄声在超脱的佛号声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栾小姐疯癫,所居的院落十分偏僻,到了门口,徐妙仪等人翻身下马,照顾栾小姐的婆子披衣拖着鞋子,打着呵欠开门,她是认识徐妙仪的,说道:“小姐昨晚早早睡下了,此刻还没醒。” 徐妙仪说道:“我进去看看她。” 走进卧室,掀开蚊帐,被褥等有些凌乱,但是薄被底下空空如也,栾小姐毫无踪影,徐妙仪摸了摸被子,冰凉一片,应该早就离开卧室了。 见栾小姐消失,婆子害怕,立刻醒过来了,手足无措说道:“这……明明昨晚我还帮她洗了澡,看着她睡着在离开的啊,怎么就不见了?” 朱棣环顾四周,一应桌椅板凳,茶具杯盘,就连晚上吃剩的半挂葡萄都在,屋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说道:“栾小姐有些疯癫,会不会半夜自己跑出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徐妙仪问道:“栾小姐平日会去那里?” 婆子说道:“寺庙的门晚上就落锁了,肯定跑不出去,平日她都待在塔楼的画室里作画或者修补古画。” 众人皆往塔楼而奔去。尖顶宝塔越来越近了,徐妙仪似乎能够看见五层画室的窗户里有栾小姐的身影,然后看见披头散发的栾小姐推开了窗户,就像那晚对着暴风雨似的如痴如狂背诵着屈原的《九章.涉江》:“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徐妙仪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徒劳的往前伸出手,大声叫道:“栾小姐,不要!” 栾小姐置若罔闻,从五层塔楼上跳下来! 啪!一声闷响,*沉沉撞在了坚硬的青色石板路上,栾小姐双目圆睁,半边脸被砸的塌陷,和石板路水平,一双眼睛露出诡异的微笑,瞳孔放大,已然气绝了。 ☆、第102章 风中之烛 徐妙仪是第二次经历有人跳楼死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去年郭阳天背叛明教,诱捕她时,明教同仁跳楼用生命示警,她得以逃过一劫。而这一次是疯癫的天才画家栾小姐。 看着热血从栾小姐的头颅里静静的淌出,在青石板路上浮起薄薄的一层鲜红的粘稠,形成毫无章法的形状,然后静止,凝结,画出生命的终结符。 徐增寿吓得哇哇乱叫,差点坠马。朱棣命人封锁了五层塔楼,一层层的搜索翻检,徐妙仪走进栾小姐的画室,天已大亮了,朝阳从窗户里透出光亮,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一步步的靠近栾小姐跳楼的窗户,双手虚浮在窗台上,怔了怔,然后坚定的按下去,学着栾小姐跳楼前的样子趴在窗台上,探出了上半身。 窗台的木头十分平滑,如果是被人强迫推下去的,应该有挣扎抓牢时指甲留在窗台木头上的痕迹或者剥落的漆片。刚才看栾小姐的手指,指甲缝里十分干净,没有异物和断裂的指甲,栾小姐没有做任何的挣扎。 朱棣进来说道:“塔楼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人。” 徐妙仪磨蹭着平整的窗台,喃喃道:“栾小姐应该是自愿跳下去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婆子被带上来询问,惊魂未定的说道:“这……栾小姐是个疯子,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自我保护。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有几次看池塘的莲花和放生的金鱼好看,鞋袜也不脱,就这样涉水去摘花摸鱼,差点淹死,所以只要出门,我们都会跟着她,就怕出事了。” 徐妙仪摇摇头,“疯子我也见过不少,武疯子伤害自己,还对别人拳脚相向。但是栾小姐是文疯,她不从伤人,也不自虐,涉水采莲是因她被水中鱼戏莲花的美景所吸引,而跳楼和涉水完全不同,她选择跳楼,死前肯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鼓动——她最近喝药吗?” 婆子说道:“请了您上次说的姚大夫开药,吃了几贴,比平日安静多了,有时候还能正常的和我说几句话,还给她在杭州读书的弟弟写了一封信呢,可没想到突然就……唉,都是我老婆子的错,没看住小姐。” 信件?徐妙仪和朱棣对视一眼:莫非栾小姐吃药后清醒了些,想起了当年往事,写信告诉了弟弟栾八郎? 徐妙仪忙问道:“你可记得信中写了些什么?” 婆子说道:“我不识字的。” 朱棣命手下去追查那封信件的下落。徐妙仪取方子和药渣来看,酸枣仁、柏籽仁、菖蒲、陈胆星、黄莲、玳瑁、朱砂、天竺黄、淮麦、羚羊角……都是安神醒脑的药物,正对栾小姐的症状。所以这几日栾小姐明显安静下来了,不是药的问题。 徐妙仪翻看栾小姐近日的画作,都是些佛像和观音像,婆子红着眼,饮泣着指着观音大士莲花台旁边的童子说道:“栾小姐画这个白胖童子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这是她弟弟小时候的模样。” 徐妙仪看着画中的善财童子,童子剃着光头,只在顶心留了一小戳头发,用红丝带扎起来,肥嘟嘟的大头娃娃,十分可爱,推算年龄,当年栾凤夫妇遇害时,栾八郎大概就是这个年纪。 善财童子身边站着娑竭罗龙王的女儿,她身量稍高些,善财童子笑嘻嘻的拍着小胖手,好像在龙女面前撒娇。 徐妙仪觉得龙女的面部轮廓很熟悉,她凑过细看:这不就是栾小姐少女时期的模样吗?原来栾小姐把自己和弟弟都入了画,成为观世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龙女低头看着撒娇的童子,栾小姐的笔触极为传神,龙女满是怜悯和爱意的表情、眼神跃然纸上,栩栩如生。龙女的食指往左上方斜出,好像在指着什么东西似的,徐妙仪顺着龙女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好是坐在莲花台上观世音手捧的瓷瓶,瓷瓶上插着杨柳枝。 徐妙仪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一般关于观音大士的雕塑和画像中,观音手里拿着的是羊脂玉净瓶,而这副画像里是一尊缠枝莲花的青花瓷瓶。 青花在元朝时兴起,备受元朝贵族喜欢,其朴素高雅的纹样,在明朝也得到文人雅士的推崇,观音大士瓷瓶融入当前的风尚世俗化,所以并不显得突兀。 ——只是这副画像蕴含了太多寓意,使得徐妙仪多留意了一下这个瓷瓶,她环顾四周,发现画室的书桌上就摆着和画像一模一样缠枝莲花的青花瓷瓶! 这是一个细颈大肚的蒜头瓶,瓶身有足有香瓜那么大,瓶口狭窄的只有大拇指粗细。徐妙仪拿起缠枝莲花蒜头瓶摇了摇,放在眼睛前细看,看到里头有一个轻飘飘的东西一闪而过。 徐妙仪用镊子探进瓶口,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夹了出来,这是一片薄如蝉翼的轻纱,白纱上用简单的线条描绘了一个中年男子的画像,栾小姐下笔极为精准,此人双眼的距离比平常人要远一些,细长单眼皮,眉头粗短浓密。 此人看起来很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棣走过来看了看,说道:“你还记得栾八郎画的那个调拨怂恿他带人到栾凤祠堂抓盗墓贼之人的画像吗?” 徐妙仪猛然记起来了,“对啊,是同一个人!” 朱棣指着画像说道:“此人专门盯上了栾家姐弟,怂恿栾八郎行凶失败后,又赶来苏州找栾小姐,怕栾小姐真的想起了什么,他一定是用了什么计谋逼得栾小姐半夜单独走出房间,在高塔跳楼,是想灭口吧。” 想起栾小姐纵身一跃死在她面前的瞬间,徐妙仪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说道:“栾小姐有过清醒的时刻,她画了此人的画像,藏在瓶中,在观音大士像里做出暗示,可见她的戒备之心,恐怕那封写给弟弟的信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是为了麻痹此人用的。即使中途被此人拦截了,也看出什么来。” “到底是什么人?连一个疯女都不肯放过?” 朱棣说道:“最可靠的人永远是死人,栾小姐虽然疯癫,但是她一幅画就将你和朱守谦引到了金华栾凤祠堂,挖坟验尸。为了阻止这个变数,幕后之人动了杀机,斩草除根。” 炎热的夏天,徐妙仪感受到一股无形逼人的寒意,“他们是追着我和表哥的踪迹,原来我们出京之初,就已经被人盯着了,阻碍我们查外祖父的旧案。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和刺杀我母亲的周奎和周夫人是不是一伙人?他们到底在怕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们查案?” 疑点重重。徐妙仪更加坚定了迎难而上的决心,“我觉得所有的答案应该就在外祖父谋反案那里,查清了案子,这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朱棣提醒道:“可是你这次出来的目的是查清谢家老宅闹鬼之谜,而不是十年前你外祖父的案子,当年谢再兴案已经盖棺定论了,你要重新查,谈何容易,你的父亲不会同意的,就连我父皇也……” 朱棣顿了顿,说道:“朝廷定罪的铁案,不是你想查就查的。” 徐妙仪愤然说道:“如果此案真的铁证如山,那为何十年后还有人暗中阻拦掩盖?肯定是案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所以我们才会遇到这么多的阻碍。如果当年真的是朝廷调查有误呢?难道朝廷不希望找到真凶吗?” 朱棣说道:“你私自查案,和将此事上奏给朝廷,父皇派人重查此案是完全不同的。从逼死栾小姐的情况来看,幕后真凶穷凶极恶,你和朱守谦招架不住,查案不成,反而会深陷危险,我不会看着你涉险的。” 徐妙仪目光一冷,“我要把我绑回南京吗?” 朱棣一怔,说道:“我会陪你去绍兴谢家老宅,寒山寺出了人命案,加上之前谢家老宅离奇死亡的案件都和十年前谢再兴案有关,父皇肯定也会关注此事,他会派人好好调查的,必定给你和朱守谦一个答复。但之前你们千万不要冲动,意气用事,惹得父皇震怒,就——” 徐妙仪打断问道:“如果当年是皇上做错了呢?他会承认吗?” 朱棣脸色一沉,捏了捏拳头,说道:“妙仪,你僭越了。” 徐妙仪冷冷一笑,说道:“我身上一半谢家的血脉,我亲眼看见母亲惨死在面前,对于你而言,只是一桩旧案,对我而言,是一生的羁绊。你要避讳是吗?为长者讳、为尊者讳、为父母讳,你是亲王,就凭着这三点,你我的矛盾就不可调和,所以放弃娶我为燕王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徐妙仪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妙仪!”朱棣大声叫道:“你刚才说亲眼看见母亲惨死在面前,所以其实一直以来你都是在装失忆,故意不和父亲相让,是因为你怀疑父亲,甚至怀疑我的父皇?” 啊!一时冲动,说漏嘴了!徐妙仪暗道:不过再掩饰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揭穿就揭穿吧,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短暂的好感和心动之后,他们终将会沦为陌路人。 徐妙仪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走出画室,下了楼梯,朱棣看着徐妙仪的身影消失在寒山寺重重飞檐下,之前他只是猜测妙仪是假装失忆,这一次冷不防得到了她的默认,心中却是无比的失落。 内敛的他好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甚至放下一切去追求他所爱的人,期盼她能回应他的爱情,答应他的求婚,从默默暗恋,到表白心迹,到主动追求,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那么义无反顾,就当他自以为一切都很顺利时,却触不及防遭遇重创。 他似乎能够看见心中的爱情之火如风中之烛,岌岌可危,好像随时都能被吹灭…… ☆、第103章 另辟奇径 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徐妙仪看着栾小姐画的中年男子画像,眼里全是仇恨的怒火。方才她激动之下,透露出了当年亲眼看见母亲为了她有机会逃跑,毅然自杀的场面。其实是受了栾小姐之死的刺激,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慢慢清醒的栾小姐肯定是被这个中年男子胁迫自杀的,而栾小姐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弟弟栾八郎。 牺牲自己,以求最爱之人能够有一线生机,和当年母亲小谢氏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栾小姐被胁迫自杀封口,无法言明,无奈之下用画作隐晦的指出了凶手。徐妙仪在画像的那一刻,就做出了这个推断,因为她亲身经历过相似的困境,母亲用簪子捅穿颈脖,鲜血喷涌和情景和今早亲眼看见栾小姐纵身一跃跳下塔楼,半个脑袋都摔扁的血腥场面重叠在一起…… 徐妙仪就像溺水似的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刚刚萌芽的爱情被淹没在滔天仇恨里,根本微不足道。 徐妙仪说道:“要画师照着描画像,每个驿站,码头都张贴悬赏告示,只要有人提供此人的线索来历,赏银五百两。” 徐增寿刚才被吓的差点坠马,此时脸色依然苍白,心有余悸,说道:“妹妹,五百两的悬赏太多了。这是我们私人悬赏,大明开国至今,都没有人给出这个数目。咱们父亲名义上半年的俸禄银都没有这么多呢,实在太招摇了,御史说不定会为此弹劾父亲的,听哥哥劝,改成一百两吧。” 徐妙仪被愤怒和悲伤占据,没有考虑到这些,她微微一怔,说道:“好吧,我听二哥的。” 徐增寿受了惊吓之后,根本不敢看栾小姐摔碎的尸首,也不敢进塔楼,怕被冤魂缠身,他在佛堂瘫坐在蒲团上,听了半日和尚敲木鱼念经,心脏才稍微平静下来。 徐增寿觉得妹妹从塔楼出来,情绪就一直不对,他命手下拿着画像出去办悬赏事宜,还要知客僧传了一桌子斋菜。 “晚上骑马跑了一夜,到现在下午都滴米未进,来,吃点东西。”徐增寿将妹妹拉到餐桌边。 徐妙仪摇摇头,“没胃口,不想吃。” 徐增寿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徐妙仪说道:“想喝酒。” 徐增寿说道:“这是寒山寺,没有酒。” 徐妙仪冷冷的瞥了二哥一眼,寒气逼人。 妹妹这是怎么了?自打从塔楼出来,眼里就像住了一个小恶魔,阴森可怕,徐增寿吓得急忙说道:“我这就给你弄一坛。” 徐增寿走后,徐妙仪四顾无人,打开了从《杨公画谱》里拼出来的藏宝图。从栾八郎被煽动,还有栾小姐之死可以看出,有人一路盯梢,一旦他们找出了什么,就立马设置障碍阻拦他们查案,而且每一次都赶在他们之前,可见对方可怕的实力。 而他们一行人有郡王、有北元世子,浩浩荡荡的,太过招摇了,行踪暴露,所以现在要另辟奇径,出其不意,绍兴谢家老宅那边幕后真凶肯定早有准备,此时急忙赶到绍兴意义不大,不如只身偷偷离开这里,先去寻藏宝图里的东西,或许能够从另一面揭开谜团…… 当当当!寒山寺的钟声再度响起,徐妙仪心中有了主意。 徐增寿扛着一坛花雕酒回来,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杯盘分毫没动。 苏州码头,已经有衙役开始张贴悬赏告示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百两的赏银吸引了过往的路人弥足旁观,恨不得将此人的相貌印在心里。徐妙仪穿着一身黑色的缁衣,头发都束遮阳的宽斗笠里,胸口挂着一串佛珠,扮作四处游历的僧人,摆脱了盯梢。 “哟,一百两啊!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自己看,上面都写着。” “这位大婶,我不识字啊。” “上面说此人涉嫌杀人潜逃,是个很危险的人,悬赏一百两捉拿他,提供线索的也有五十两的赏银,啧啧,这赏金是我大明开国以来最为丰厚的。看来此人穷凶极恶,手段极其残忍,被害之人的家族是豪富之家,肯出高价把此人找出来。” 一听说悬赏了数目,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喜的惊叹之声,互相交头接耳,立刻就有兴奋的跳出来说道:“这个人好生面熟,好像那天在寒山寺烧香时见过。” 徐妙仪闻言,缁衣宽大袍袖下的手不禁紧了紧,果然如此,那人以烧香的名义去寒山寺,然后用栾八郎的命胁迫栾小姐自尽。 旁边有人嘲笑道:“你小点声,被人听见了,都涌到寒山寺去寻画像中人领赏,你就白忙活啦。”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都看着方才说话的那人,那人立马捂住嘴,小声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们别信,这种相貌的男子到处都是,肯定是我看花眼了。” 此人越是解释,众人越是疑惑,立刻呼啦啦就有一群人往寒山寺方向而去,那人犹豫了一下,挥舞着胳膊说道:“哎呀,等等我!” 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徐妙仪暗道:这就是金钱的力量,有钱能使鬼推磨,希望能够早日寻访到此人吧。只是从目前对手的手段来看,等他们找到此人,恐怕已经是一具不会开口的尸首了。 所以更加不能指望悬赏告示能够起关键作用,还是要寻藏宝图。徐妙仪坐上了一艘客船,日夜兼程往杭州而去。 杭州,西子湖畔,游客如织,夏日炎炎,西湖风景优胜,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不过徐妙仪无心欣赏这些美景,她雇了一叶扁舟,去了西湖中间的湖心亭小岛。这艘小船是芦苇捆扎而成的,徐妙仪又扮作游历僧人,乘船的艄公笑道:“小师傅,你是要效仿达摩禅师当年一苇渡江啊!” 传说当年梁武帝追达摩祖师,达摩踏着一枝芦苇渡过江面,摆脱追兵。 “阿弥陀佛。”徐妙仪双手合十,说道:“小僧何德何能,敢和达摩禅师相提并论,罪过,罪过。” 艄公说道:“岛上尽是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还有歌舞助兴的歌姬舞姬,小师傅不去西子湖畔的灵隐寺挂单拜佛,去那种地方作甚?” 徐妙仪信口胡诌道:“听闻湖心亭小岛有许多碑林石刻,小僧闻名已久,想去看看。” “其实那些碑林石刻大多都是凑数的,没有什么观赏的价值。”艄公笑道:“我在西湖摇了一辈子的船了,最晓得这里的掌故。其实以前湖心亭小岛有一座寺庙,叫做湖心寺,元朝末年,湖心寺着了火,烧成灰烬,岛上连根树都没留下。” “是江南首富沈万三掏了银子,重新种植树木,修建亭台楼阁,才有了今日的盛景,立碑林石刻的大多是沈万三资助过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名气,除了江南四杰的扬基给湖心亭亲笔给湖心亭题名,其余都是小鱼小虾。” 又是扬基!从《吴王行乐图》到《杨公画谱》,再到藏宝图所指向的杭州西湖湖心亭,都有此人的参与。还有这个沈万三也似乎也不寻常,他儿子沈荣给栾凤修墓,修祠堂,还买了栾家的大宅,不可能只是巧合。 徐妙仪说道:“当年沈万三是支持张士诚的,扬基是张士诚的幕僚,他给沈万山捧场,估计是看在主公张士诚的面子上吧,否则像这样的明士,如何会去捧沈万三这种富商。” “嘘!”艄公慌忙说道:“到了岛上,就别提张士诚这个名字了,小心被人诬告谋反。听说今年元宵节张士诚旧部炸了南京城楼,死了不少人呢,朝廷四处搜罗张的残部,比抓魔教的声势还大。” 徐妙仪说道:“小僧一个方外之人,他们也要抓么?” 艄公笑道:“和尚才厉害呢,今上以前就是僧人啊。转眼方外之人成了人上人。” 朱元璋当过和尚,至今也是信佛的。言谈间,芦苇船靠岸了,隔着老远就听见丝竹之声,盛夏时节,湖心亭岛屿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十分舒爽。徐妙仪径直往碑林走去,脑中想着扬基、沈万三、张士诚三人不同寻常的关系,目前只有扬基活着,扬基在大明做官,已经改投朱元璋了,以后一定要找他问一问。 事不宜迟,等找到藏宝之地,就立刻启辰找扬基! 正思忖着,徐妙仪走进了碑林,一座座石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竹林里,徐妙仪对照手中的藏宝图,找到了图中标记的石碑。 这是块高大的石碑,大概有朱棣那么高……嗯,怎么又想到他了?我们没有可能了啊。徐妙仪猛地摇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朱棣摇出脑袋。 石碑上刻着一首诗,落款是个籍籍无名的秀才,徐妙仪读书不多,但也看出这首七言律诗写的极其平常:“高台邮亭始见金,微雨烟树月华新。攀龙附凤势莫当,闻道墓松已百年。” 这首诗的寓意同样平常,早上亭台楼阁处的初升朝阳的晴天,到了晚上微微细雨如烟雾般笼罩在树林处,夜间雨停了,一弯新月当空照,天气变幻莫测,在名利场攀龙附凤的人的命运如天气般无常,你看看这坟墓便的松柏已有百年了,所有的名利最后都化为尘土。 这种“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意境,是文人百写不厌的主题,类似的诗歌成千上万,这首诗用词实在平庸。徐妙仪在石碑前打坐细看,半天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她围着石碑打转,用特殊的药水涂抹,也没有发现隐藏的文字或者地图。 徐妙仪暗道:莫非东西就埋在这块石碑的下面?旁观周围时不时有读书人来石碑里赏景,光天化日之下挖坑不方便,徐妙仪决定半夜来刨坑。 徐妙仪走了几步,转身看了看碑文的诗句,想了想,从背篓里取出了工具,决定先将这个碑文原封不动的拓下来收藏,说不定能够发现些什么。藏宝图指向这个石碑,一定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吧。 在碑林里拓碑文是极其寻常的事情,徐妙仪此举并没有引起游人的注意。她用干布擦干净石碑上的灰尘杂物,然后涂上白芨水,将宣纸糊在碑文上,用软刷慢慢敲打,然后等着宣纸快干时揭下来。 傍晚时,暮色西沉,倦鸟归林,游客也慢慢离开这座小岛。徐妙仪在凉亭里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晚上到去碑林挖坑,看看是否能够有所发现。 梦境中。 徐妙仪睁开眼睛,恍惚中,自己躺在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怀中,美人温柔的磨蹭着她的脸,“是不是又梦见酥油泡螺了?瞧你这个馋猫样,口水都把枕头濡湿了。” 乌发雪肤,仪态如照水梨花,是母亲! 徐妙仪扑过去紧紧抱着母亲,“娘,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好多好多人都死了,还总是醒不过来。” 母亲轻轻回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梦都是反的,别胡思乱想了。你外祖父想我们了,家里派人来接我们去绍兴,快起来穿衣服,和我一起回娘家。” 徐妙仪一怔,说道:“不!不能回去!会死人的!” 无论她怎么抗议,母亲都置若罔闻,再往后,就和噩梦是一模一样的,她亲眼看见谢氏全家吊死祠堂…… 马车里,徐妙仪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落满了积雪的树枝上,一只寒鸦冷冷的和她对视。 嘎嘎! 寒鸦的目光有一丝怜悯,然后呼扇翅膀飞入天际。她颤抖着抱着母亲,喃喃道:“母亲,危险,有坏人,快跑啊!” 母亲毫无反应,身形僵直,她缓缓抬头,看见母亲咽喉里的金簪,母亲神情呆滞,马车的顶棚突然消失了,积雪纷纷落下,好冷呢。 明知母亲已经死去了,她还是蜷缩着身体,像小时候那样紧紧的偎依在母亲怀中,而这时母亲也羽化成了一片片雪花,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徐妙仪的脸上却是灼热的,就像朱棣那晚印在她手指上的吻。 雪花一片片落下,从纯白变成火红色,烧得她热汗淋漓,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火海中,碑林的修竹都在燃烧,发出噼啪的炸响! 一夜之间,绿岛变火海。 徐妙仪是睡在小岛最高处凉亭里的长凳上,站在这里往外看去,夜空布着云朵,弯月时隐时现,漆黑的湖水将小岛包围,小岛四周的树木亭台齐齐燃烧,火红一片,就像是流淌的鲜血般。 徐妙仪知道,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若是自然起火,燃烧时会从一面蔓延到另一边。这种烈火四起的,肯定是在四周都泼上了易燃的火油等物,然后约定暗号齐齐点燃。 联想到早上栾小姐之死,徐妙仪断定她乔装的伎俩被暗中盯梢之人识破了,有人乘着月黑风高,乘机放火烧岛,将她灭口。 或许这个岛屿上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一起灭掉,或许这个东西,就是当年外祖父冤案的重要证据! 本以为另辟奇径出其不意,没想到还是被罩在人家天罗地网中。问大明有谁如此神通广大,悄无声息的步步紧逼,将她逼到了绝境? 徐妙仪竭力冷静下来,开始想着如何脱险。湖心岛很小,类似金陵一个亲王府,是西湖泥沙淤积而成的,十几年前遭遇过大火,夷为平地,是江南第一富豪沈万山出资重新建成的,所以这里的树木普遍十分矮小,没有成林,燃烧的断断续续。只有生长最快的竹林碑林那边遮天蔽目,成为火海,那也是徐妙仪打算去挖掘的地方。 东边竹林肯定是死路一条,唯有从矮树丛里穿过去,方有一线生机。徐妙仪必须冲下去,因为这个亭子也是木头搭建而成,山下的火迟早都会捎烧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要另辟奇径的,结果成了绝境最近搞剧本改大纲很累,都是写到凌晨一点多。更新放缓了一点点,不过现在的慢,是为了以后的快。现在的仔细谨慎,是为了将来剧本更多更完整的保留原著的剧情和人物,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舟。 ☆、第104章 我心匪石 徐妙仪掏出怀中的指南针,看着火势稍显稀疏且离湖水最近的方向,迅速找准了路线,她戴上斗笠,这东西能够暂时遮蔽火光,往路线方向俯冲而去。 到了山半腰处,晚风已经将火星燎原到了全岛,尚未成材的树木都在燃烧,低矮的荆棘丛已经成灰烬了。徐妙仪汗流浃背,视野处都是火,她打开指南针,才重新找准了方向,穿越火海,到了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上,她就地一滚,扑灭了裤脚上火苗,光洁细白的脚踝已经被烫出了燎泡,她浑然不觉得疼痛,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继续前行。 石子路的终点是一个抄手游廊,此时抄手游廊已经开始燃烧了,从木质的地板到顶棚都是火红色,成为了横卧在前方的一条火龙!想要逃出去,就必须穿越这条火龙。 徐妙仪想着对策,以最快的速度踏着火龙脊背跑出去,身上肯定会着火的,如果幸运的话,跑出去后迅速脱掉着火的缁衣,她能捡回一条命。 但就怕在穿越火龙时抄手游廊的立柱被烧榻,顶棚的琉璃瓦一起塌下,将她埋在火龙里活活烧死。 徐妙仪擦了汗水,她脸上全是黑色灰烬,汗水冲洗着灰烬,黑黑白白的,很是滑稽可笑,看看老天如何指示吧!她掏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用手背接住。 嗯,是正面,老天要她赶紧后退,另寻出路。 徐妙仪笑了笑,将这枚铜钱扔进了火龙里,嘲讽似的对漆黑的夜空大声叫道:“小岛土地爷!今日我徐妙仪若能活着出去,就是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发誓会像当年沈万山一样,重修小岛,万物复苏;倘若我死在这里——” 徐妙仪顿了顿,说道:“十八年后,我徐妙仪转世重生,依然追查到底,发誓和真凶一战到底,至死不休!” 燃烧的火龙发出噼啪的声响,藐视徐妙仪的宣战。 徐妙仪往后退了几步,搓了搓手,目光一定,快步往火龙的冲去! 突然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声嘶叫,徐妙仪赶紧收回了步伐,蓦地看见一匹骏马凌空跨越了火龙飞奔而来! 骏马和骑士身上裹着湖水浸透的薄被,只露出大小两对亮晶晶的马眼和人眼,犹如天将雄狮般的穿越了火龙。 一人一马和徐妙仪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俯下身来,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上到马背上! 徐妙仪坐在他身前,熟悉的胸膛,熟悉的心跳,熟悉的呼吸声。没想到短暂的决裂之后,他来找她了。 “低头,埋在湿被子里,我们再冲出去。”朱棣看着她被烫焦糊的发梢,还有颈脖的燎泡,心疼不已。 轰隆! 话音刚落,前方燃烧的抄手游廊再也撑不住了,轰然倒地,堵了最后的退路,他们无法再冲出去了,除非朱棣的坐骑长着翅膀。 火龙借着坍塌的威力呼啸而来,朱棣操控着马匹后退,躲避火龙的攻击,寻找其他出路。 绝境逢生。徐妙仪不敢回头看他,“我……我一直假装失忆,骗了你,你……你为何还来找我?” 朱棣说道:“我心悦你,这一点不会因为你骗过我而改变。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妙仪,以前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我是凡人,无法改变你痛苦的过去,但是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现在和未来的困难。” 灼热的空气,比空气更加灼热的话语。徐妙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朱棣的怀里,平生第一次,她放松了自己,稳稳的靠在朱棣的胸前,那些沉重的过去仿佛都被卸下了,那些防备也都散了,她在他的攻势面前丢盔卸甲。 是的,她惧怕爱情,惧怕婚姻,但是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朱棣,这样的深情。 你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石,终于被你焐热了。 不过情势危急,不容她多想了,徐妙仪打开指南针,回忆站在亭子里看到的这个小岛的大致布局,指着西南方向说道:“看到那个燃烧的灯塔吗?那边是个小小的悬崖,冲过悬崖,可以直接跳进湖水脱险。” 朱棣依计行事,拍了拍马腹,朝着灯塔方向疾驰而去。骏马蹄子上有铁马掌,此时也被滚烫的地面烧红了,骏马剧痛,它似乎也闻到了前方湖水的潮气,狂奔而去,随着一声嘶叫,扑通冲进了清凉的湖水中。 落水时巨大的冲击力下,徐妙仪和朱棣在水中分开了。徐妙仪长在水乡苏州,水性是极好的,只是被烫伤的部位触到湖水,刺痛麻痒,她克服着疼痛浮出水面,慌忙四顾,寻找朱棣,心想即使分开了,应该也在附近的。 “朱棣!”徐妙仪一边游水,一边大声叫道。还是没有回应,她开始慌乱了,胡思乱想是不是落水时被水草渔网缠住了手脚?或者干脆被湖水拍晕了? 她越想越害怕,干脆重新潜进水里寻找朱棣,可是月黑风高夜,连外面都看不清楚,何况是在湖水中? 徐妙仪几次下潜湖水,寻找朱棣,均无功而返,她开始绝望了,贼老天太不讲道理了,为何要一个个将她爱的人从身边夺走! 徐妙仪抹了一把脸,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湖水、是汗水、还是泪水。 “妙仪!”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哎呀,终于找到你了,徐大小姐,要是再不见你,燕王会把我扔进湖喂鱼的。”内侍马三保摇着小船,欣喜不已。 “妙仪,上船。”朱棣朝着水中的徐妙仪伸出右手,他头发衣服都湿透,脸上还残余方才焦急的神情。 徐妙仪毫不迟疑的朝着他伸出了手,可是就在两人指尖触碰的瞬间,她踩着水的双腿蓦地剧痛收紧痉挛,失去了控制,她沉入了水中,呛了几口,卷进了湖底的漩涡,恍惚中,她看见朱棣朝她游去,漆黑冰凉的湖水,他是唯一温暖的光亮…… 醒来时,徐妙仪看见的是二哥徐增寿,她很失望,问道:“燕王呢?” 徐增寿递给她一碗黑乎乎的药,“醒了?自己喝吧。燕王就在这艘官船上,他是外男,岂能随意出入你的闺房。” 烫伤的皮肤已经涂了膏药,但是依然疼痛,徐妙仪老老实实喝了药,看了看窗外,白鹭飞舞,江水浩渺,说道:“我们这是去绍兴吧。其实去不去的都无所谓了,对方早就备了万全之策,将一切都抹干净。二哥,先抓住沈荣,还有——” 徐妙仪本想说扬基的,但是藏宝图的秘密是永安郡主交给她的,不便公开,她改口说道:“还有保护好栾八郎,他姐姐已经被歹人灭口,不能连他陷入危险。” “查案查案,就知道查案,你都快要送命了,还要查下去啊!”看着脸色苍白的妹妹,徐增寿即生气,又心疼,“差点被烧死、淹死,捡回一条小命来,弄得一身都是伤。幕后凶手杀人放火,这事已经闹大了,皇上命令你们停手,即刻回京,不准你们再私下查下去,命令亲兵都尉府的人新案旧案并在一起调查。” “不行!”徐妙仪重重搁下了药盏,“此事关系到我母亲和外祖父一大家子几十条人命,我岂能袖手旁观!” 徐增寿知道妹妹说一不二的倔脾气,劝道:“皇上下的命令,你敢抗旨不成?你不用担心,皇上也想揪出真凶呢,此人胆大包天,居然放火烧岛,连爹爹也飞鸽传书给我,说太凶险了,必须把你带回家。” “这次火烧小岛是沈荣指使,你那天化妆成小和尚离开苏州不知所踪,燕王立刻派人跟踪了沈荣,发现沈荣买凶对你下手,他连夜带人去西湖,从火海里把你救出来。” 洪武帝下旨亲自干预此事,这意味着此案已经成了御案,闲杂人等要回避。徐妙仪不敢明面上反抗,暗想此案八成交给了毛骧,可以从毛骧那里打听消息,她打算去找另一条隐藏的线索——扬基。 听说扬基最近去新成立的国子监当祭酒,回到金陵后,找机会去国子监查扬基的底细。 徐妙仪打定了主意,说道:“好吧,我听二哥的,跟你回去。不过皇上说不准我们私下查案,但可以配合亲兵都尉府调查吧?我要亲自审问沈荣,问他为何要害我。” 一听沈荣二字,徐增寿恨得牙痒痒,说道:“我也要亲审他!敢动我的妹妹,活腻歪了。” 徐妙仪说道:“这次出来,每次都是找到了些什么,线索就立刻断了,这个沈荣会不会也被灭口?要好好看守他。” 徐增寿将一个画像扔给她,叹道:“你猜的一点没错,这个挑唆栾八郎打我们,还逼死栾小姐的中年男子也死了,尸首在江里发现,脸都泡变形了,验尸的仵作辨认了好久,才确定是他。” 徐妙仪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说道:“那就更需要看好沈荣了。” 徐增寿说道:“放心吧,毛骧亲自看着,和他同吃同住,一定能活着回金陵。” ☆、第105章 黄雀在后 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艘大官船连夜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江上晚风习习,船舱底部的审问却如火如荼。 沈荣十个手指甲都被剥去了,血肉模糊,脸色蜡黄,头发散乱,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道袍,前日还是富甲一方的沈大员外,今日这副模样端着破碗就能蹲在城门口要饭了。 毛骧搬了一把椅子,客气的说道:“请坐,先养养精神,拔指甲只是开胃小菜,后面的刑罚才难熬呢。” 毛骧态度平和,就好像之前动手拔指甲的人是别人。沈荣气愤难当,“我不是普通百姓,我有七品员外郎的官职,可以见官不跪,你们凭什么对我滥用私刑!” “你这个员外郎是花钱买来的虚职,何况我们亲兵都尉府办案,无须经过朝廷,就连知府大人也是说抓就抓,说审就审,你还问我凭什么?”毛骧一笑,说道:“我对你只是用刑而已,你要保护的幕后黑手却想要你的命!我要你活着,他们要你死,你反过来还要包庇他们?招吧,那人是谁?” 沈荣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没有什么幕后黑手,一切都是我干的,挑唆栾八郎械斗、威胁栾小姐自尽的是我的心腹账房师爷;跟踪徐家大小姐也是我。” 毛骧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为了钱财。” 毛骧说道:“你出身江南第一富豪沈家,家财万贯,不缺钱财。” “不,人从来不嫌银子多。”沈荣说道:“我虽有钱,但和父亲当年的巨富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我父亲沈万三生前依靠当时吴王张士诚关系,做海运生意发家,之后也帮张士诚打点生意,帮他筹备军饷粮饷。为了分散风险,父亲命我这个庶子投靠今上,想着两边都押宝,将来有个退路。张士诚被今上打败后,他的巨额财富也消失了,我一直怀疑父亲知道张士诚财富的下落,暗中追查,想要找到这笔财富。” 毛骧根本不信他的话,问道:“这和栾家,和徐家大小姐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盯住他们不放?” 沈荣哈哈大笑,说道:“财帛动人心啊!谢再兴谋反是铁案,而你们当真以为栾凤当年是清白的?是阻止谢再兴谋反被谢再兴所杀?须知钱财能够颠倒黑白,能够蛊惑人心。我父亲当年和张士诚相交太深,张士诚死后,我父亲为了保护沈家,不得不将家产捐出大半,修筑南京城墙,筹备北伐军的军饷粮食,加上我当年是支持今上的,今上才放过了我们沈家。” “我当时以为,父亲捐出去的银子,都是张士诚的财富,消财免灾。可是父亲临死前给我们兄弟姐妹分家产,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些铺面田产时,我才明白,父亲是拿出了自己的财富捐给了朝廷,以保护一家老小的性命。张士诚的那部分财富,他根本就没有动过。” 毛骧轻轻敲着船舱,“你是说当年栾凤也偷偷投靠了张士诚,栾家知道张士诚的财富下落?” 沈荣说道:“当时父亲临死之时已经糊涂了,说话含糊不清,他说出了栾凤的名字,栾凤早就被谢再兴杀死,所以我之后一直暗中盯着栾家,可惜栾凤的儿女一个疯癫,一个幼小不记事,没法从他们嘴里套话。我派人引诱栾家族长豪赌,设法通过中间人买到了栾家大宅细细搜查,可是每一处可疑的地方都挖地三尺,并没有发现张士诚财富的踪迹。直到眼线告诉我谢再兴的外孙寻栾家姐弟,还从栾小姐那里买了不少画作,我猜测他们应该也是听说了张士诚宝藏和栾凤有关系,所以一路跟踪,想办法打断他们的线索,怕他们在我之前寻到宝藏。” 毛骧冷冷一笑,“所以你放火烧岛,杀徐大小姐灭口?” 沈荣一愣,说道:“栾小姐是我的账房逼死的,一个疯女而已,跳楼自杀太寻常了,没有人起疑。但是徐大小姐是国公府贵女,我岂敢对她动手?我只是派人跟着她,打断她的线索。” 这么说,放火烧岛的另一波人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荣盯着徐妙仪,而沈荣自己也被人盯上了。 毛骧命人带走沈荣。徐增寿立刻从暗室里推门出来说道:“毛骧,休得听这奸商胡言乱语,我妹妹那里知道什么张士诚财富?她只是查当年谢再兴案的疑问而已。再说她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多银子作甚?我父亲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毛骧问道:“那她为何要去孤身一人离开寒山寺,还特地去了西湖小岛?那个小岛恰好是沈万三重修过的。” 很明显,毛骧对徐妙仪的行动起疑了。徐增寿气的跳脚,“我妹妹吃了那么多苦,死里逃生,你还怀疑她?把她当成犯人审问?不行,休得对我妹妹无礼!” 毛骧说道:“徐二爷,我是封了皇命调查御案,一切都要公事公办,任何疑点都要查清楚。我问你妹妹和皇上亲自问她,孰轻孰重,想必你自己很清楚。” 徐增寿狠狠瞪了毛骧一眼,跑到朱棣那里搬救兵,心想燕王勇闯火场救妹妹,有这份情谊在,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燕王是亲王,毛骧不听他这个纨绔少爷的,亲王的面子总要给吧? 他急忙跑到朱棣船舱里,内侍马三保说朱棣出去了,扑了个空。 “……我去西湖湖心岛,是按照永平郡主提供的《杨公画谱》找到了那里。”甲板上,徐妙仪艰难的对朱棣解释了自己的行为,“所以我骗你的不仅仅是失忆,还有永安郡主给的藏宝图。” 昨晚朱棣冒险救她,再度表明心迹,愿意替她分担一切,徐妙仪深受感动,决定将画谱一事交代清楚。只有明教的部分藏住不说,因为这涉及到道衍禅师和姚继同的安危,何况她已经现在已经脱离了明教。 没想到徐妙仪在他眼皮子底下和永安郡主交流如此之深,朱棣沉默片刻,说道:“好,我知道了。现在事情已经闹大,尤其是父皇已经关注此事,将新旧两案合并为御案,你越解释越麻烦,首先需要把自己从里头摘出来,免得父皇怀疑。” 徐妙仪不敢直视朱棣的眼睛,“和永安郡主的那个,你不怪我隐瞒杨公画谱?” 朱棣温柔一笑,“怪你什么?怪你太聪明了,连我都被你哄骗了?”从徐妙仪女扮男装当军医开始,见惯她的智慧和本事,无论她做了些什么,他都不会太震惊了。 徐妙仪刚喝了药,苦的皱眉,此刻心里甜似蜜,连烫伤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这十年来,她一直是当独行侠,一个人担负着沉重的过去,从未想过有一天有人无条件的帮她分担。一时间她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 朱棣也不等她回答,立刻想到了对策,说道:“毛骧此人不好应付,他是父皇的义子,最忠诚的一个人。虽然你和他关系不错,但是父皇让他办的事情,他绝不会徇私的,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和他说话时,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以免被他抓住小辫子。” 朱元璋还没称帝之前,喜欢收养孤儿训练他们成为心腹,前后有二十几个义子,个个都成材,为他出生入死,最出色的是大将军沐英,毛骧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徐妙仪点点头,“我知道的,必须要过毛骧这一关。” 徐妙仪穿着宽大的月白道袍,扶着甲板栏杆的手上涂着伤药,缠着包纱布,脸色苍白,带着病容。朱棣很心疼妙仪,伸手想要握着她的手,问道:“你的伤口——” “燕王殿下!” 徐增寿跑过来,警告似的瞥了一眼朱棣“欲握还休”的手,强行站在了两人中间,将妹妹拦在身后,说道:“毛骧那小子要把我妹妹当犯人审,真是太欺负人了。” 小舅子难缠。朱棣无奈的收回目光,说道:“毛骧受君之命,肯定会例行公事的,你放心,毛骧问妙仪时,我和你都在旁边陪着,他有分寸,不会乱来。” 徐增寿不满这个答复,说道:“你是亲王啊,还治不住一个千户?” 朱棣说道:“毛骧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只听命父皇一人,若有一天奉命搜查我的亲王府,我也无权干涉。” 徐增寿正在气头上,“哼,我看错你了!没想到燕王殿下也是个软柿子!” “二哥!你误会燕王了。”刚刚开始恋爱的徐妙仪立刻跳出来为小情人辩护,“他若软弱可欺,如何会勇闯火山救我。” 一听心上人为自己说话,朱棣眼神都不一样了,无视小舅子就站在眼前,目光只能深情的追寻徐妙仪飘散出来的衣角。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妹妹?你反过来还怨我?徐增寿无可奈何,面前朱棣的目光贪婪而执着,当小舅子的实在看不顺眼,顺手拉着妹妹回去,“伤患换药没?内服的药吃了没?夜已深了,还不回去睡觉!” 朱棣连小情人的手都没牵着,十分恼火,暗道:好个徐二郎,等回到金陵,我想法子再把你关进国子监读书。 ☆、第106章 托孤遗嘱 夜凉如水,朱守谦对月独酌,从绍兴匆匆被毛骧带回金陵,他连外祖家的老宅都没来得及细看,据传被谢家冤魂活活吓死的军官也火葬了,什么都查不到,一无所获,还害的表妹差点葬身火海。 废物,我真是个废物。 想起身上多处被烫伤昏迷的表妹,朱守谦心如刀绞,他抱着一坛花雕往嘴里猛灌,清冽的酒浆顺着少年青青的胡茬流下来,滑过颈脖凸起的喉结,直入月白交领的衣襟,瞬间润湿了大半。 “心中不平,可以美酒消之。”买的里八刺穿着玄色通袖袍,摇着一柄川金折扇翩翩而来,“守谦,一个人喝美酒没意思,分我一口。” 朱守谦淡淡道:“你每天嘻嘻哈哈的,心中能有什么不平?” 买的里八刺一副为赋新诗强惆怅的模样,“唉,我一亡国质子,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你说我心中有多少不平事。” 朱守谦都懒得搭腔,将半坛子花雕扔给他,目光悠远的看着航行在前方的大官船,表妹的船舱灯火已经熄灭,这时候她应该睡了,睡熟了伤口就不会疼吧…… 买的里八刺暗道,我好不容易说一句真心话,你却无动于衷了,他对着酒坛喝了两口,满足的喟叹道:“好酒,绍兴的花雕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们就待了两天就返回金陵,还没喝够呢。” 朱守谦冷冷道:“我是去查案的,不是去喝酒的。” 买的里八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区别,线索一碰就断,绍兴之行一无所获。现在皇上干脆要你们回去,交由亲兵都尉府的人全权接管,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怕什么?他在掩盖些什么?” 朱守谦已经习惯他的挑破离间了,说道:“小八,你僭越了,此话若传到皇叔祖父那里,你以后休得出宫门一步。” 买的里八刺满不在乎的拍了拍朱守谦的肩膀,说道:“好兄弟,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朱守谦说道:“方才从毛骧那边得到消息,沈荣招认,说张士诚的宝藏和栾凤有关系,挑唆栾八郎,还有栾小姐之死都是他干的,但是火烧西湖小岛不是他做的,他只是派人跟踪表妹,行凶另有其人。” 买的里八刺问道:“你信这个贪得无厌奸商的话?” 朱守谦说道:“朝死人身上泼脏水,太卑劣了。表妹亲自验骨,栾凤和王夫人的肋骨和咽喉都有伤痕,他们分明是死于非命。死人是无法起来反驳的。沈荣的谎话漏洞百出,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只是毛骧要他活着进京,怕弄出人命,暂时放不开手脚严刑逼供,先套套话而已。” 买的里八刺笑道:“你还真是个善良的人,见栾小姐被逼疯死的凄惨,栾八郎年幼失去双亲可怜,就觉得栾凤夫妻是清白的,被沈荣构陷。其实沈荣是泼脏水,还是揭露了真相都未可知啊。” 朱守谦反问道:“你觉得沈荣说的是真话?” 买的里八刺“厚颜无耻”的笑道:“就拿我这种经常说谎的经验之谈来讲,一个好的谎言,不能全是说谎,最好是真假参半,半真半假,这样才能骗过别人。我就是靠着这招舒舒服服活到现在的。” 要点脸,请要点脸好吗?朱守谦愕然,再一次被买的里八刺的无耻无下限震撼了。 买的里八刺得意洋洋的说道:“所以沈荣的口供,不能说一半是真相,起码有几点是真话,我们要甄别他那几点是真,那几点是假,得到想要的讯息来——这样才能找到幕后真凶,为徐大小姐报仇啊,啧啧,如花似玉般的姑娘,差点被活活烧死,太狠毒了,胆子太大了。我都想找出真凶,为徐大小姐复仇了。” 一提到表妹的伤势,朱守谦的目光明显阴沉下来了,说道:“你心细如发,上次就是你套出栾八郎的话,指出沈荣这个人有疑问,于破案是有利的。可是此案已经被毛骧接管,他只是派人给我说说沈荣口供的大概内容,详细的笔录是保密的,我不能看,你更没资格看了。” 买的里八刺乘机攻心,说道:“所以说嘛,皇上这么着急要你们回去,要毛骧接管此案,务必把沈荣活着押解回京,神神秘秘的,莫非他要遮掩些什么?想得到些什么?” 朱守谦低声道:“你怀疑是皇叔祖父……” 买的里八刺眨了眨眼,“当年明教三分天下,陈友谅,你的皇叔祖父,还有张士诚。张士诚实力最强,也最富有,江南首富沈万三的银子够多吧,可是和张士诚比起来又如何?说白了,不过是捡了一些张士诚的残羹剩饭吃吃而已,可见张士诚的财富之多,天下人谁不动心?” 买的里八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每一句都暗指朱元璋是为了张士诚的财富而来。根本就不在乎谢再兴冤不冤,查案是次要的,寻找张士诚宝藏是主要的。 朱守谦默不作声,应该是听进去了。买的里八剌又点了一把火,说道:“西湖小岛被烧干净了,毛骧派人围起了荒岛,挖地三尺。还有栾家大宅也收为了官有,也在到处挖坑,你觉得毛骧在开荒种地不成?没有你皇叔祖父的命令,他敢如此行动?还想法子把你和表妹都撇开?连沈荣的口供笔录都不给你看?” 朱守谦紧紧攥着酒缸的边缘,似乎要把陶制的酒缸抓破了。 买的里八刺指着花雕酒说道:“心中不平,尚有美酒消之;可是世间若不平呢?你待如何?” 朱守谦目中戾气为之一盛,说道:“不平又如何?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郡王。” 买的里八刺说道:“不,你们朱家人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当年你皇叔祖父在凤阳当一个普通农民,被逼的活不下了,当了和尚,四处化缘为食。后来连和尚都活不下去,就揭竿而起,创立了如今的基业。你是朱家人,留着朱家的热血,怎可一味忍让,任人宰割?” “所以心中不平,有美酒消之;世间若不平……”朱守谦放下酒坛,看着前方水天一色黑漆漆的江面,说道:“世间若不平,唯有以剑平之!” 买的里八刺伸手搭在朱守谦的肩膀上,赞道:“善,大善!” 与此同时,金陵城,皇城,太子东宫,灯火通明。 太医给太子妃诊脉,常氏已经昏迷两天了,至今没醒,妹妹常槿也跟着熬了两晚没睡,她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问道:“太医,我姐姐如何了?” 太医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油枯灯灭,老朽无能为力了。” 自从大外甥朱熊英死后,姐姐就消沉抑郁,已无生念了,谁都无法救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看着摇篮里的酣睡的小外甥朱允熥,常槿忍住悲伤,说道:“好,知道了,请三位哥哥进来吧,见姐姐最后一面。” 被污蔑奸辱北元嫔妃,被责令去云南平乱的郑国公常茂,手握重兵的二哥常升,还有匆匆闻讯从绍兴赶回来的常森走进寝宫,看着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太子妃,三个男人眼中有怒火,也有悲伤。 太子妃寝宫外面,吕侧妃跪地祈求上苍,愿意折自己的寿数,给太子妃续命。 吕侧妃哭得撕心裂肺,额头都磕红肿了,“苍天在上,太子妃贤淑仁德,可惜疾病缠身,危在旦夕,我朱门吕氏,愿意折寿折福,求苍天怜悯,救救太子妃。” 太子朱标见爱妃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悲痛。庶长子朱允炆端了一盏人参汤走进寝宫,捧给常槿,“姨母,这是熬好的百年老参。” 朱允炆一直陪在嫡母的寝宫,和常槿一起日夜守护着太子妃,以尽孝道,他态度诚恳,目光清澈,纯洁无害,对常槿恭敬有礼。 常槿讨厌他的生母吕侧妃做作虚伪,但她恩怨分明,并没有迁怒到朱允炆头上,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能懂什么呢?不过是听命行事,履行一个庶子的责任罢了。 常槿接过药盏,说道:“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朱允炆聪明伶俐,一见三个舅舅的脸色,就知常家人要说些体己话,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说道:“是。我要厨房做了姨母爱吃的莲子羹,马上就送过来,姨母多用一些,要保住身体。” 常槿点点头,朱允炆又恭敬的和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大了招呼,才退下小憩片刻。 太子妃毫无意识,常槿喂了人参汤,她咽了一半,另一半从唇边流出来。过了一会,不知是百年老参起了作用,还是太子妃回光返照。她终于醒来了。 “姐姐醒了!”常槿赶紧将摇篮里的朱允熥抱过来,“姐姐快看,小外甥这两天出牙了!小糯米似的一点点,真有趣。” 半岁的朱允熥被姨母从梦中弄醒,十分不满,他咧嘴哭了两声,常槿将一块奶糕塞进他嘴里,尝到甜丝丝的味道,又正值难受的出牙期,他立刻不哭了,两个小胖手捧着奶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磨牙。 人瘦到极致,巴掌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大的惊人,也亮的惊人。太子妃不舍的看着朱允熥,摸了摸他的胖脚丫,正想替他抹去嘴角的晶莹的口水,却蓦地缩回了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说道:“抱走,交给奶娘吧,我快要死的人了,这里不干净,莫要伤着他。” 常槿心酸,强忍住泪水说道:“姐姐,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小外甥吉人自有天相,不怕那些脏东西。” 太子妃说道:“神鬼不可怕,人心才可怕。槿儿,我快要走了,唯一牵挂的就是水生。我只信你一人,把水生托付给你,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 常槿点点头,“我亲眼看着水生出生,也会看着他长大,成家立业,姐姐放心吧。” 太子妃对常茂和常升说道:“两位哥哥,我要去地下见爹爹了。水生还小,帮不了舅家。将来常家就指望你们撑起家业。常家已经是烈火烹油的富贵了,你们要小心谨慎,提防小人。莫要贪功冲动啊。” “常家有今天实在不易,都是爹爹拼出了性命挣来的,爹爹当年有杀将之名,树敌太多了。你们要好好珍惜现在。万事忍为先,不要理会别人的嘲笑、污蔑、误解、甚至侮辱,关起门来过日子,皇上念在过去父亲的功绩,还有水生年幼的面子上,总会护着我们常家。” 常茂知道妹妹暗指他被污蔑奸侮北元嫔妃一事,说道:“可是我们不理会、不解释,一味忍让退缩,不去沙场征战,建功立业来显示我们常家的威名,像缩头乌龟一样闭门不出,真的就能躲过别人的暗箭吗?” 太子妃说道:“不要在乎一时的得失,漫漫人生路,你们要看得长远些。忍过一时,等熬到水生长大懂事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以前是乱世荒年,需要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可如今是太平盛世,有些事情啊,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太子妃叹道:“我以前只晓得跟着父亲舞刀弄剑,自从进宫之后,开始学着读书,读了史书三千,捉摸出了一些道理。你们要记住,常家是武将之家,但更是外戚之家,外戚最重要的不是功绩,而是忠心,是皇上的信任,皇上的眷顾和信任才是外戚的立足根本。你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了。” 常茂和常升虽然不太理解妹妹的话,但这是妹妹的临终遗言,他们都含泪答应了。两个哥哥都是沙场猛将,此时都忍住没哭,只有三弟常森默默流泪,一条帕子都湿透了。 太子妃欣慰的对弟弟常森说道:“三弟,以前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现在我最放心的反而就是你。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咱们常家供养的起。你的狐朋狗友徐增寿说的话其实很对,父辈出生入死,初心就是要你们这些晚辈能躺着睡大觉啊。” “不忘初心是最好,无用就是有用。以后闲来无事,多读读庄老学说,这才是我们这种外戚之家遵循的治家为人之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方能以小制大、以弱胜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无为而无不为。” 常森哭道:“我不!我不要读书,什么破庄子孔子的,我就想姐姐活着!什么都不要!” 太子妃凄然一笑,帮着弟弟擦泪,说道:“瞧你这副模样,还像小时候那样好哭耍赖。我嫁入东宫时,你才这么高……” 太子妃比了比床榻的位置,目光开始散乱起来,“好像五岁吧,你拦着花轿哭闹,说不要姐姐嫁人,要我一生一世都在家里陪着你玩。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我当时坐在花轿里想着……想着如果不嫁到皇家,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吕侧妃的哭叫祈福之声,还有太子朱标的劝慰之声从窗缝里无孔不入的渗进来,太子妃气若游丝的说道:“现在想想,不嫁帝王家的人生,或许……或许会很——” 太子妃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脸上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或许会很美好吧。” 洪武四年,夏,太子妃常氏薨。 ☆、第107章 有情无情 太子妃薨,举国哀悼,国孝期间禁嫁娶,禁唱戏弹唱,昔日夏夜热闹的秦淮河也停止了喧嚣,空余荷花孤芳自赏。 就连胭脂铺的生意也清淡起来了,这一日,艳阳高照,野狗瘫软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突然乌云压城,天雷滚滚,天香阁女老板宋秀儿见暴雨将至,没有什么生意,干脆命新招的账房提前打烊关门。 新招的活计不是别人,正是栾小姐的弟弟栾八郎。自从姐姐枉死后,栾八郎就被毛骧接到金陵隐姓埋名,保护起来了。大隐隐于市,栾八郎就在宋秀儿这里当账房看铺子,有亲兵都尉府的保护,他至今都很安全。 栾八郎手脚勤快,很快就关闭了店门窗户打烊,对老板宋秀儿说道:“我去库房守着,免得待会下暴雨漏水,损了货物。” 宋秀儿点点头,“上次漏水的瓦片已经换了新的,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你去吧。” 栾八郎抱起账本和算盘,打算一边看库房,一边算账。 宋秀儿递给他一套书,“这是今年春闱所有提名贡生所做的文章集选,听说对科举是极好的,你得空琢磨琢磨。” 栾八郎低头收拾账本,说道:“多谢老板,不过我一条贱命尚不知能否保住,早就熄了考取功名之心了,这书就不看了。” 宋秀儿生气了,教训道:“什么叫一条贱命?父母生你养你,你是贱命,那他们是什么?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再普通不过了,怎可为了一时的挫败而自暴自弃?亏你还是读书人,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不成?这书就是给你买的,你若要了,就好好看,你若不要,我就撕了当窗户纸。” 这是一套簇新朱墨套印的书,墨色印的贡生的文章,朱笔是江南名士对文章的批注和评价,散发着阵阵油墨香气,是难得的善本。 文人都是爱书的,听说宋秀儿要撕了糊窗户,栾八郎本能的放下账本,将这套书捧在怀中,说道:“我会好好看的,你别撕了。” 言罢,栾八郎逃也似的往库房而去。 栾八郎刚走,毛骧就从密室里出来了,说道:“刀子嘴,豆腐心,你还是老样子。” 宋秀儿转身,看着毛骧脸色苍白,眼睛满是红血丝的憔悴样子,先是一阵哑然,而后问道:“你最近一直忙着查案,是不是从来没合眼啊?” 毛骧和宋秀儿十分熟稔,也不客气了,扑通一声倒在店里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说道:“去隔壁替我叫一碗馄饨面来,放上你亲手熬制的红油辣椒。” 宋秀儿手脚麻利,立刻照办,毛骧呼噜噜一阵狼吞虎咽,复又躺回贵妃榻上休息,闭着眼睛说道:“我连续审了沈荣三天三夜,他的身体和意识都崩溃了,叫了大夫给他诊疗。” 宋秀儿恩怨分明,说道:“逼死了栾小姐,还想放火烧死我姐姐,活该他受罪!” 毛骧疲倦的摇摇头,“他精神崩溃,什么都招了。但对徐大小姐,他只是承认盯梢跟踪,不承认放火烧山,我看他应该没说谎,放火者另有其人。” 宋秀儿问道:“他都招了些什么?除了沈荣,谁有嫌弃放火烧我姐姐?” 毛骧闭目养神,说道:“新案旧案都已经归并我们亲兵都尉府查问了,不便外传。” 宋秀儿嗔道:“我也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呀!” 毛骧说道:“其他的案子都不必瞒你,但这个案子除外。你和徐大小姐是结拜姐妹,你要是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徐大小姐也知道了。” 宋秀儿是个直爽的性子,立刻跳脚说道:“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怀疑我姐姐是坏人?” 毛骧睁开眼睛,说道:“秀儿,你迟早会明白,人其实不分善恶,不分好坏的。人的立场不同,利益不同,就会产生隔阂和分歧,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从不觉得徐大小姐是坏人,相反,我很佩服她个性坚强,有本事有毅力,为人正派讲义气,但我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只听命皇上的吩咐,办好皇上交代的事情。徐大小姐影响我办事,那她就是我需要防范的对手。” 宋秀儿气道:“你……你冷酷无情!” 毛骧似乎早有所料,他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说道:“你看,不告诉你是对的,其实是在保护你。一旦消息走漏,皇上怪罪下来,连我都护不住你的。” 宋秀儿知道好歹,她晓得毛骧为难,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她挺了挺胸脯,说道:“我不怕,我和姐姐都是好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这一关也会过去的。” 毛骧说道:“你太相信徐大小姐了。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徐妙仪从一开始救了你,她为什么出现的那么及时?你父亲当年是护送她们母子而死的,难道她救了你只是巧合?我们制造了太多巧合,所以我们从来从来不信巧合。我觉得徐大小姐从来没有失忆过,种种迹象表明,从她小时候失踪开始,其实就一直暗中调查真相。” 宋秀儿说道:“我是个笨的,没有什么心眼,不懂得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但是我很清楚,姐姐对我从来没有恶意,没有她的庇护,我就是扬州倚门卖笑的娼妓了。” 毛骧突然从贵妃榻上站起来了,说道:“有我在,你也永远不会陷入那等不堪的境地。你那么相信她,难道不信我?” 宋秀儿一怔,像是被吓到了,缓缓摇头,说道:“不一样的,你和姐姐是不一样的。” 看着宋秀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毛骧也是一愣,说道:“对不起,最近压力很大,连续几夜没睡,我失态了。” 宋秀儿忙说道:“不要紧,君命如山,我晓得你的难处,不会勉强逼你打听消息。只是希望你公正的对待我姐姐,姐姐她太苦了,亲眼看见母亲死在眼前,外祖家灭门,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哪怕她以前是骗我,哄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轰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方才在屋檐下避暑的野狗被淋得成了落汤鸡,在暴雨闪电中瑟瑟发抖。毛骧似乎心有所触,他打开大门,招呼着野狗进屋避雨,还寻了些点心喂狗。 “我父母死于战乱,我那时候饿的连刨个坑葬他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们暴尸荒野。我跟着饥民到处乞食流浪,树皮,泥土都吃过,有一天,也是这样的暴雨,我和饥民在一个破庙避雨,他们都恶疯了,就生了一堆火。” 毛骧痛苦的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淡淡说道:“我最弱小,他们就商议着把我砍了烤来吃。求生是一个人的本能,我冒着风雨闪电冲出去要逃走,心想哪怕饿死冻死在路上,也比被人活剥了强些。可是我年幼体弱,没跑几步就被捉住了,他们捆住我的手脚,正要动手时,一群红巾军行军到了破庙,为首的那人赶跑了饥民,救了我。” 没想到毛骧经历如此凄惨,宋秀儿瞬间觉得自己童年被继母苛待吃的那些苦头不算什么了,“那个红巾军首领就是当今皇上吧。” 毛骧点点头,冰冷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皇上救了我,还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写字,学习武艺,从此改变了人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宋秀儿似有所悟,说道:“所以皇上在你心中的分量,就相当于姐姐在我心中的位置。” 毛骧摇摇头,说道:“不仅仅是报恩,皇上于我,是恩人,是君,更是父亲,我只听命于皇上,效忠皇上,以皇上的利益为重,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皇上。” 野狗吃饱了点心,乖巧的舔了舔毛骧的掌心。 毛骧说道:“好了,谢谢你的招待,我要回去继续办事了。” 宋秀儿感觉到她和毛骧之间的隔膜,说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毛骧淡淡说道:“我要去徐家瞻园找徐大小姐问话。” 场面立刻变得更冷了。宋秀儿顿了顿,说道:“我人言微轻,没什么本事,帮不了姐姐,也阻止不了你查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姐姐需要我,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帮她。” 毛骧说道:“就冲着这句话,你就不适合待在亲兵都尉府,我们只能忠于皇上。” 宋秀儿问道:“你在赶我走吗?” 毛骧说道:“人心是不能勉强的。我很理解你对徐大小姐的感情。希望徐大小姐不要做出对皇上不利的事情,否则你也只能离开亲兵都尉府。” 毛骧披上防雨的蓑衣斗笠,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雨中。 走到秦淮河边,毛骧拿出了他从苏州银楼里买的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徐妙仪说过,宋秀儿最喜欢这个银楼的首饰,可惜一直没有银子买,他挑了一套最精致的,想送给秀儿,表白心迹。 匆匆回到金陵,昼夜忙碌,不能合眼,这套首饰就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可如今看来,这套首饰似乎永远只能沉睡,找不到女主人。 喜欢宋秀儿吗?是的。 我可以为了她背叛皇上吗?不行,我永远背叛义父。 既然答案都是肯定的,而且不可兼得,那只能舍弃一方了。 毛骧走在秦淮河边,看着暴雨将河面拍出一个个鸡蛋大的漩涡,他拿出了红宝石头面首饰,想扔进河水里,踌躇了好几次,脑中全是宋秀儿纯洁无辜的眼神,他终究舍不得,将首饰藏进怀中。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顿住了,猛然将首饰掏出来,丢弃在河水中,逃也似的急行离开了。 ☆、第108章 暗处交锋 毛骧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敲响了瞻园的大门。 太子妃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都要轮流进宫举哀哭灵,因此魏国公府瞻园里,男主人只有白身的二少爷徐增寿在家。 看到管家上来的名帖,徐增寿知道毛骧冒着大雨拜访瞻园是为了什么。他将名帖揉捏成团,打开了窗户扔出去。 管家为难说道:“二少爷,这位毛千户是亲兵都尉府的,咱们得罪不起啊。” 徐增寿默不作声走在房门前,捏了捏拳头,突然一咬牙,猛地往硬实的红木上撞去。 嘣的一声,徐增寿的额头就见血了。 管家愕然。 徐增寿捂着额头,疼的呲牙咧嘴,说道:“你们看见了,毛骧和我一言不合打起来了,是他先动手,还打破了头,哎哟,疼死我了。” 二小姐徐妙清闻讯赶来,亲手给二哥包扎伤口,“你这是何苦?该来的总会来,这次撞头阻拦了第一次,下一次难道自残砍腿?” 在妹妹面前,徐增寿不好意思哭出声,强忍着疼痛说道:“我这么做实际上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妙仪是谢家外孙,但更是我们徐家的大小姐,毛骧来找她问话,甭管是什么理由,我若痛痛快快的把她交出去,下一次毛骧是不是就敢把她关在监狱里严刑逼供?咱们徐家若连一个女儿都护不住,开国第一功臣就成了笑话。” 都是徐家血脉,同气连枝,徐妙清也说道:“这个毛骧早不来,晚不来,非要乘着爹爹,大哥还有大嫂都进宫哭灵时找上门来,其实就是想乘虚而入吧,太卑鄙了。” 徐增寿说道:“亲兵都尉府做事不折手段,又不是什么秘密,别理他,有本事去请旨抓人啊,反正我不会放他进来。对了,妙仪藏在那里去了?要她稳住,别听闻毛骧冒雨在外头等就坐立不安。没事的,咱家徐家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没见过。” 徐妙清低声道:“听说去了五皇子的百草堂药铺。” 徐增寿蹙眉说道:“这个不太安全吧,太子妃办丧事,五皇子一直在宫中,这几天都没去药铺,没法护着她。” 徐妙清说道:“或许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药铺反而成了安全的地方。” 徐妙仪其实没去百草堂药铺,她去了鸡鸣山国子监找《杨公画谱》的吴中四杰扬基。 徐妙仪偷拿了二哥徐增寿的腰牌,还穿着国子监特有的青色襕衫,头戴黑色方巾,因是国孝期间,她舍弃了富丽堂皇的川金扇,换了一副素面的扇子,打着伞,半遮面混进了国子监。 徐妙仪送上名帖,求见国子监的祭酒扬基。书房里,扬基打开名帖,看见里头的小纸条,下巴的美鬓一颤,双手一抖,名帖和纸条都落地了。 扬基捡起纸条,放在水盂里泡软了,字迹模糊不见,才对书童说道:“请这位学生进来。” 一阵炸裂的雷声响起,刚刚小下去的雨滴又变大了,而且争先恐后的落下,连成线,就像鞭子似的抽打着地面。雨水溅湿了她的衣角,徐妙仪忧心忡忡,暗道:顶着这么大的雨,太子妃的丧事就更难办了,宗人府负责治丧事宜,宗正太子是刚刚丧妻的鳏夫,所以丧事都落在了宗令朱棣身上,可见他现在有多么忙碌…… 正思忖着,书童来请,“祭酒要见你,请随我来。” 徐妙仪跟着书童走到书房,扬基正负手立在窗边看雨。 “你手上有永平郡主的私印,从那里来的?”扬基问道。 扬基到底是念及昔日主公张士诚的旧情,还是已经成为了新主朱元璋的顺臣?徐妙仪心中迅速做出判断,出言试探道:“祭酒大人心中有愧吗?为何都不敢回头看我。” 扬基冷笑,“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找我打听消息,都是带着各种面具来的,有自称张士诚旧部,有自称是永平郡主的旧仆,还有称是皇上的密探,看一副面具有什么用?纸条上的私印是我亲手所刻,送给永平郡主的,落到你手里,不知旧主人在何处?” 这个老狐狸,说话始终保持冷静中庸,看不出态度啊,徐妙仪说道:“死了。” 确实是死了,至于什么时候死的,她故意含糊不说。 扬基眸色一黯,“一个女人而已,皇上终究没有放过她,要斩草除根。”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指责朱元璋冷酷无情?扬基对旧主之女身怀同情?徐妙仪不敢因此语就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她反问道:“看来祭酒大人知道苏州城破之时,永平郡主尚未和骏马殉国,而是被软禁了。” 一听到这句话,扬基连眼睛都开始痛苦的抽搐了,他猛地回头,“没错,当年我苦苦请求皇上,放过永平郡主,留住张家一条血脉,这是我投诚的条件。而郡主还是死了吗?谁干的?” “你莫要自欺欺人了。”徐妙仪讽刺一笑,说道:“你们若真的在乎她死活,为何在城墙孤注一掷冒险刺杀皇上皇后?弄得满城大乱,伤及无辜。你们以为此事过后,永平郡主还能继续活下去?” 扬基连连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文臣,刺杀一事,毫不知情。我若知道有此事,必定拼命阻止啊!” 徐妙仪看着面前德高望重的吴中四杰,扬基以前是张士诚最信任,最器重的文臣,但是苏州城破,他就立刻投诚了朱元璋,当了大明的官员。 她生性多疑,不可能因为有“背叛”前科的扬基一两句话而相信他。所以她决定先瞒住永平郡主难产而亡、生下皇子送宫中养着一事,问其他的问题套套话。 徐妙仪说道:“沈荣已经被押解回京了,当年他的父亲沈万山重修湖心岛,你奉张士诚之命去给他捧场题词,而现在沈荣火烧湖心岛,那岛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扬基一副茫然的样子,“西湖小岛?那只是当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应酬而已,我记不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徐妙仪觉得不对劲,从她以往查案的经验来看,赵千户也好,周奎也罢,对方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而扬基好像太配合了,她本想像以前审问赵千户、周奎那样来个严刑逼供,而后毁尸灭迹,可是扬基是国子监祭酒,她很难得手,而且她证据不足,不能擅杀无辜。 徐妙仪问道:“那个小岛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为何亲兵都尉府要在废墟上挖地三尺,他们在找什么?” 扬基说道:“还能找什么?当然是张士诚的财宝了,这些年许多人来试探我,以为我知道宝藏的下落,为此连累我家里祖坟都被刨过了。你是什么人?你手上为何有永平郡主的私章?你从那里得知她死了?她葬在何处?” 扬基开始反问,两人互相都不信任。徐妙仪暗道,和这种老狐狸打太极斗心眼,恐怕她占不了上风,弄不好自己被绕进去,她警惕的说道:“你已经是大明的官员了,还关心永平郡主作甚?” 正思忖着,扬基突然拿过她的手中的折扇,提笔在素白的扇面上写了一行字,朝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递还给她。 徐妙仪瞥了一眼,扇面上写着一个地址,还约定今晚三更在此处见面。她狐疑的看着扬基,那扬基点点头,嘴里却冷笑道:“这位公子,你既然不信我,那就请回吧。” 扬基下了逐客令,徐妙仪也不再勉强,她撑伞离开了国子监,骤雨初歇,一个乞丐从栖身桥洞里走出来,准备开工了。 徐妙仪眼珠儿一转,朝着他勾了勾手指头,“想不想换一身新衣服,吃饱喝足在客栈免费住一晚?” 国子监里,书童和扬基说话,态度却不再恭敬,颇为倨傲的问道:“刚才那位公子是毛千户指定要试探的人,你确定毫无破绽?今晚会上钩?” 扬基低头看书,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当你们亲兵都尉府的鱼饵,这种事情早就做熟了,地址和时间都给了,鱼饵放出,至于上不上钩,上钩后你们捉不住捉的住,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书童叹道:“祭酒大人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天下人都是您这样的俊杰,那我们亲兵都尉府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到处抓反贼了。” 扬基木然的翻了一页书,并没有搭腔。 次日凌晨,天蒙蒙亮,守候在陷阱的毛骧始终都没有等到徐妙仪。他百感交集,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觉得失望,推门走出客栈房间,已经有早起的客人在大堂吃早餐了,有一个客人要了十个肉包子带走,到了桥下,徐妙仪在此处等着。 “如何?”徐妙仪问道。 客人将肉包子分给几个刚睡醒的乞儿,那就是昨天被徐妙仪收买的乞丐,说道:“公子神机妙算,今早果然有您描述的那个人走出了房间。” 果然是毛骧的陷阱!明地里登门拜访,暗地里设了圈套诱导!毛骧对她的疑心很大啊! 徐妙仪心情沉重,幸亏她没有心急,关键时刻稳住了,否则陷入陷阱,她百口莫辩,连父亲都无法庇护她了。扬基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毛骧眼线,如果贸然动他,无疑是引火烧身。 此路不通,需要另谋他途,徐妙仪回忆着谢再兴的卷宗,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竟然无计可施了。 铛铛挡! 从远处传来阵阵钟声,正是万寿寺做早课的钟声,徐妙仪眼睛一亮:明路上我斗不过毛骧的眼线,处处被他压制。但是暗路上我还有道衍禅师和姚继同,或许我需要明教的帮助。 ☆、第109章 布局捉奸 徐妙仪造访万寿寺,道衍禅师很高兴,备了素点心招待她,“绍兴之行有何收获?” 徐妙仪挽起衣袖,手臂的烫伤还涂着药,绑着纱布,“差点被烤熟了。禅师,对于当年谢再兴案,您知道多少?” 当年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分天下,但名义上都属于明教,表面上奉小明王为尊,对于这三人的争斗,小明王和道衍禅师处于中立的态度,谁都不帮,也不落井下石。 旁观者清,或许道衍禅师看到的会有所不同。 道衍禅师高深莫测的一笑,反问道:“你若信我,就告诉我绍兴之行,你知道了些什么。” 道衍禅师从来不做无意义之事,看来是要交换消息了。徐妙仪已经走投无路,说道:“其实绍兴之行,我根本没机会去绍兴,先到了苏州寒山寺寻访了栾凤的遗孤栾小姐……” 徐妙仪省掉了和朱棣之间的情感纠结,还有藏宝图一事,其他的事情都如实招来。道衍禅师说道:“你天生命大啊,单枪匹马从大火里闯出来。” 徐妙仪说道:“以前我只是怀疑外祖父是被冤枉的,现在我可以确定这绝对是幕后凶手制造的冤枉。我需要找到真凶,还请禅师指点迷津。” 道衍禅师沉吟片刻,说道:“其实此案虽然跨越十年,证据湮灭,单凭你查到的一些信息,很难找到真凶,不过……” 道衍禅师在书案上铺了一张白纸,说道:“其实十年也有十年的好处,岁月自动淘汰了一些嫌疑人,你要找的疑犯,其实不超过十个人,你将这些人的名字罗列出来,一一排除,真凶自然会出现。” “首先,无论一手炮制谢再兴谋反案,还是现在一次次阻碍你查案,甚至将富商沈荣也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是身怀权势,有一批为他效命的死忠,并且能够从中获名利的人。” “先排除几个大人物。张士诚,当年有可能是他制造的反间计,目的是损掉朱元璋一员大将,除掉心腹之患,因为谢再兴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了他攻打金华的计划。陈友谅,当年他正在和朱元璋决战南昌,或许他用离间之计,除掉谢再兴,以乱朱元璋的后方阵脚。” 徐妙仪说道:“这两人可以排除,因为十年前尚有制造冤案的本事和动机,但是十年后他们都死了,手下的残部也消耗殆尽,没有力量阻止我重查此案。” “对的。”道衍禅师点点头,“所以用这个排除法,我们可以缩小要调查的人的范围。首先,第一个嫌疑犯是明教——” “禅师。”徐妙仪忙打断道,“我没有怀疑过您。” 道衍禅师笑着摇摇头,“不,在没有确定证据之前,所有在十年前和十年后有本事制造和掩盖谢再兴案的人,都有嫌疑,你不能放过一个疑点。当时明教作壁上观,巴不得这三个巨头互斗,三败俱伤,然后摆脱傀儡的身份,重新掌握实权。现在明教怕你查清真相,以后和明教为敌,干脆一路掩盖阻止,甚至逼急了放火将你烧死灭口,这有何难?” 徐妙仪觉得彻骨深寒,“禅师,义父,那火不是你放的,对不对?” 道衍禅师定定的看着徐妙仪,“妙仪,你不会天真到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明教的利益吧?何况明教不止我一人。记住,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谁都有嫌疑,不要被感情左右了你的判断,你要学会怀疑一切。” “再说第二个嫌疑犯,曹国公李文忠。李文忠是皇上的外甥,手握兵权,骁勇善战,当年和谢再兴齐名,说不定当时为了争权夺势,李文忠要灭了谢再兴。你刚才说谢再兴案从审理到收集证据,到撰写卷宗的人是现在的刑部侍郎刘辰,而刘辰曾经是李文忠的幕僚,并由曹国公举荐到了朱元璋身边做官,现在刘辰官运亨通,背后曹国公这个大靠山功不可没啊。” 徐妙仪在白纸上写下了“李文忠”三个字,说道:“这次绍兴之行,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一直跟着我们,李景隆是个纨绔,但是他身边的护卫是李文忠的亲信,他们可能是眼线,暗中监视我们的行动。” “对。”道衍禅师说道:“还有,你别忘记了,当年谢再兴谋反后,是李文忠带兵一次次击垮谢再兴的叛军,他招降谢再兴的弟弟谢五,口口声声说保谢五和侄儿们的性命,谢五才会放下武器投降,结果呢?” 徐妙仪想起卷宗上的记载,刘辰用的笔墨所写,但是徐妙仪却觉得字字泣血,透出一股血腥之气,卷宗上的原文历历在目:李文忠围之,谕其以降。谢五于城上拜而言曰:‘保得我性命便出降。’文忠指天誓曰:‘我是总兵官,不得杀你。’谢五以城降。□□即取赴京,文忠奏:‘恐失信于人,后无肯降者。’□□曰:‘谢再兴是我亲家,反背我降张士诚,情不可恕。’遂将谢五凌迟处死。 徐妙仪冷冷道:“李文忠违背了诺言,并没有成功劝阻朱元璋。” 道衍禅师说道:“不仅仅是李文忠,其实朝廷封了公爵的几大开国功臣,还有两个文官领袖,几乎每个人都有能力在十年前和十年后只手遮天。” 徐妙仪问道:“包括我父亲徐达吗?” 道衍禅师果断摇头,“不,徐达可以排除,他虽然有这个能力,但是没有动机,谢再兴谋反,他被朱元璋猜疑,其实也是受害者。还有开平王常遇春,他去年就死了,他的后人,常茂和常升只是武夫,常森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常家被吕侧妃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看东宫八成都要易主了,常家人根本没有心机耍阴谋。” “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这两人一文一武,这十年都既有实力制造冤案,掩盖冤案。” 邓愈她是知道的——养出了那么极品的女儿邓铭,想低调都难。 徐妙仪问道:“可是从卷宗和调查到的消息来看,根本没有线索指向这两人。” 道衍禅师说道:“错,表面摘的太干净了,其实就越有嫌疑,依我看,这两人的嫌疑不比曹国公李文忠少,说不定曹国公李文忠只是他们顶出来混淆视听的替罪羊呢,所以不能对两人掉以轻心。此外还有一人,那就是诚意伯刘基,刘基虽然只封了伯爵,但是在朝中是清流文官的领袖,和宰相李善长率领的淮西同乡党争权,我看这两人已经斗的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了。鹤蚌相争,你可以借此机会都试探一下。” 白纸上立刻有了五股势力,分别是明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 徐妙仪瞬间有种无力感,不由得叹道:“在这五种势力面前,我渺小的如同蝼蚁般,对付他们,犹如螂臂挡车,自不量力。” 道衍禅师笑道:“这也未必,你若真能找到确凿证据,说动你父亲徐达帮忙,未必不能够扛过这五种势力。你现在觉得无力,是因为你最大的靠山——父亲徐达因谢再兴还有连襟朱文正连续两桩谋反案困住了手脚,为了避嫌,根本不敢触碰旧案。所以你无法借力,孤身一人,又被亲兵都尉府毛骧疑问打压,四面楚歌,因此有了蚍蜉撼大树的感叹。” 徐妙仪暗道:其实背后还有燕王朱棣愿意帮我的……我并不孤单。 想到朱棣,徐妙仪心中稍定,说道:“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找到证据,得到父亲的支持。” 道衍禅师点头说道:“现在对方在暗处一路盯梢,销毁线索,甚至放火想烧死你灭口,这正说明对方也怕你找到证据啊。而且据我推测,对方应该对证据藏在那里也不知情,或者正在清理当年可能的知情人。” 徐妙仪问道:“绍兴之行的起因在于那个死在谢家门口的百户曾经参与过谢家满门抄斩,传闻是冤鬼索命,此事传到了我表哥耳边,所以才会引起后来的一番波折,莫非这个百户被幕后指使之人灭口?” 道衍禅师说道:“那人已经被火化了,靖江王去了绍兴一趟,一点线索都没有,从手法来看,行事干净利落,似乎和纵火烧你的人是一伙人。” 徐妙仪看着白纸上的五种势力,目光停留在第一个“明教”上,明教四大长老,互相是独立的,狐踪为何要派手下暗探跟着我的表哥?还当了我表哥的侍卫统领?当年周夫人被马钱子之毒灭口,至今没有找到凶手,而当时天牢里只有逃狱的狐踪行动是自由的…… 道衍禅师说过,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要怀疑一切,不能感情用事,这其中的暗示,是不是狐踪有嫌疑? 徐妙仪和道衍禅师十年父女情,而道衍禅师是明教一手栽培的,身怀屠龙的大志向,他对明教的感情更深。 所以徐妙仪纵使对狐踪生疑,也不敢直接问道衍,拿十年父女情来一场豪赌,因为道衍绝对不会做出有损明教同党的事情,他冷静的帮助自己分析幕后主使的身份,已经仁至义尽了。 徐妙仪说道:“禅师,我要见狐踪,有些话想面对面的说清楚。” ☆、第110章 烈士暮年 道衍禅师爽快的答应了徐妙仪的请求,妙仪离开禅房后,狐踪从密室出来,面有愠色,质问道衍:“你为何不按照计划,引导出朱元璋监守自盗,有重大嫌疑,她即使有证据证明朱元璋是凶手,她父亲徐达也会为了家族利益选择无视隐忍,从而让她对家庭,对朱明朝廷绝望愤恨,一心一意依靠我们明教复仇,可是你不仅不提朱元璋,反而把明教扯进去了?你是何居心?” 道衍禅师平静的说道:“徐妙仪聪明绝顶,如果我贸然说出朱元璋有嫌疑,她反而会疑心,不若告诉她怀疑一切,不要相信任何人,然后利用线索引导她慢慢怀疑朱元璋。至于为何扯进明教——” 道衍禅师定定的看着狐踪:“还不是你自作主张,在监狱里毒杀了周夫人,徐妙仪是刨根问底的性格,你以为她会善罢甘休?她对你有了疑心,在这个疑心没有打消之前,她不可能对明教死心塌地,更不可能冒险和明教合作,实现你制定的计划。” “我培养她足足十年,使得她对明教依赖顺从,甚至配合我冒险刺杀郭阳天这个叛徒,将你从天牢救出来,她将来会慢慢派上更大的用场,成为明教在朝廷一枚最深的棋子,但是你操之过急,刚刚从天牢脱险就毒杀周夫人,使得她对我和明教生疑,这个乱摊子还不是由我收拾!” 说道这里,道衍禅师眼里也有怒色,“你我都是历经沧桑的人了,都知道要捆绑住一个人,要么是足够的利益,要么是难以斩断的情感。对付徐妙仪这种童年缺爱的人,最有效的就是情感,她至今保守着明教的机密,不透露出分毫,是因为利益吗?不,是因为和我十年的父女情!你要是再继续破坏感情,必然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所以现在要乘着她四面楚歌时,收一收她的心,帮她查案,反正不管她怎么查,你有关键证据在手,最后的指向都会是朱元璋。” 狐踪不以为然,讽刺一笑,说道:“我若不杀周夫人,迫使你们父女暂时决裂,你和徐妙仪要父女情深到什么地步?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对她的父女情超过对明教的忠诚吗?没错,捆住一个人,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情感,可是你好好反省自己,到底是你用父女情捆住了徐妙仪,还是捆住了你自己?” 道衍双手紧握着桌角,说道:“你在怀疑我对明教的忠诚?” 狐踪右手握拳,朝着自己的胸口锤了三下,说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为了明教,我可以舍弃一切!可是你呢?你扪心自问,为了明教,你愿意牺牲养十年的徐妙仪吗?” 道衍禅师瞳孔猛地一缩,说道:“狐踪,你我少年相识,受明王栽培,无论明教是辉煌还是没落,我们的忠心日月可鉴,没有我的斡旋谋划,明教早就灭亡了。” 狐踪紧紧盯着道衍禅师,连连质问道:“你在逃避我的问题不是吗?明教和徐妙仪,这两者在你心里,到底孰轻孰重?如果必须牺牲一个,你会选择牺牲谁?” 道衍禅师眼睛都没眨,立刻回答道:“我会保住明教。” 狐踪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拍了拍道衍禅师的肩膀,说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当年明王也没有看错你,你我都是为明教而生,为明教而死的。” 道衍禅师按了按肩膀上狐踪的手,叹道:“你我一起为明教出生入死多年,无论经历多少风浪,都不曾怀疑过对方的忠诚,可是——狐踪,以后莫要再像今日这样质问我了,无论多好的同袍之谊,都禁不起怀疑一次次的冲撞。明教到现在,也只剩下我们两个老骨头撑着,我们若互相怀疑,自杀自起来,不用朝廷的围剿,我们就自行分化瓦解了。” “好兄弟,我发誓,从今日开始,永不相疑,一起携手拉徐妙仪入局,帮我们完成计划,复兴明教。” “好,我道衍也在此立誓,此生永不相疑。”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都坚定从容,毫无闪烁之意。 啪! 两人就像少年时那样默契的击掌为誓,重归于好。 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融洽了,道衍禅师问道:“狐踪,既然你对我深信不疑,能否告诉我,你那天晚上从周夫人那里得到了什么绝佳的消息?你究竟掌握了什么,会自信引导徐妙仪把矛头指向朱元璋?” 狐踪顿了顿,说道:“道衍,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但此时不易将其和盘托出,在这个计划里,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你我,只要按照棋谱走下去,计划肯定能够完美无缺的执行,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确定我们能够牢牢控制住徐妙仪这枚关键棋子,把她推到最合适的位置上。” 道衍嘴角微动,说道:“好,我信你,这个问题我不会问第二次。” 狐踪再次拍了拍道衍的肩膀,感动的说道:“好兄弟,还是你最明白我的难处。” 道衍说道:“明教生死存亡,在此一搏,你我定要齐心协力,早日复兴明教。” 两人似乎回到了过去肩并肩战斗的时光,互相拥抱着,拍了拍对方脊背。 道衍禅师看着窗外绵绵阴雨,目光满是挣扎和纠结:如果明教和徐妙仪必须牺牲一个,我会努力保住明教——但是,难道一定要以牺牲徐妙仪为代价吗…… 秦淮河,翠烟楼。 太子妃薨逝,正值国丧期间,青楼楚馆都闭门歇业,不闻丝竹之声,翠烟楼的花魁明月无事可做,慵懒的斜依窗台上,冷不防瞥见细雨中的花园凉亭里有一个熟悉的侧颜,不禁一怔:这不是元宵节城墙上救了她的恩人吗? 距离隔得太远,只是匆匆一瞥,她不敢确认,就匆匆下楼,撑着伞想去探个究竟。 走到一半,蓦地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明月姑娘,花园已经被我的客人包下了,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请回房吧。” “孙爷?对不起,明月莽撞了。”明月忙施礼道歉。孙爷是秦淮河地头蛇,掌握着秦淮河一半的画舫,黑白两道通吃,上一次她偷偷和孙爷合作,解救了一个出身豪门的小姑娘,孙爷给了她一匣子珍珠当谢礼,也是封口费。 孙爷上下打量了明月一番,眼中疑惑未消,问道:“下雨天,你去花园作甚?” 孙爷是个老江湖,目光如炬。明月柔情似水,穿着一身素白,撑着一顶白绢油布半透明的油纸伞,犹如墙角边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明月微微一笑,坦言说道:“鸨爱钞,妓爱俏。明月远远瞧见花园里有一个俊俏风流的小后生,便亲近的心思,想要亲近亲近。” 孙爷不信,问道:“明月姑娘是花魁娘子,听说店大欺客,寻常客人连金面都不曾见得,客人任你挑选,还愁没有长相俊俏的娇客?” 明月眼神里有一股孤清之意,说道:“我今年十八岁,别看这盛夏花枝满头开的鲜艳,实则花期将过,快要不新鲜了。老鸨本来在夏天出卖我的初夜,价高者得,最后捞一把银子的,可是碰到国孝,就延期到秋天。明月心想,反正都是要卖的,与其买给那些猥琐低俗的臭男人或者想一枝梨花压海棠的衣冠禽兽白头官员,不若笼络住一个愿意出高价的可心人,以后想到自己的初夜,不至于那么不堪回首。” 明月楚楚可怜,不过孙爷见惯了秦淮风月,不为所动,摆了摆手,说道:“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看似风光,实则苟且,红颜薄命啊,想要真能找到不介意你的出身,并且有本事救你出苦海之人,那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你走吧,花园里的客人只是借这个地方说说话,对红颜都没兴趣。” “是。”明月乖乖的撑着油纸伞离开。回到花楼,却不死心,偷偷取出恩客为了讨好她而送的西洋望远镜,透过半开的窗户,执着的搜寻那个熟悉的侧颜。 正是那个恩人! 他穿着青纱道袍,头戴网巾,在夏天黯淡的细雨天光中,他精致的五官和干净的气质是唯一的亮色。 亮的她挪不开眼,她不禁轻轻哼起歌来,“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 徐妙仪并不知道明月在偷偷看她。她的注意力都在狐踪那里。 徐妙仪说道:“鸡鸣山一别,已有半年没见面了。” 狐踪朝着她拱了拱手,“天牢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本来以为会老死在天牢。” 徐妙仪说道:“那时候我是明教的一员,救长老也好,除掉郭阳天这个败类也罢,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次拜托了道衍禅师约你见面,是为了弄清周夫人之死,此事涉及当年我母亲之死的真相,不知长老可否明言?” “其实毒死周夫人的人,你是认识的,甚至还很熟悉。”狐踪坦然说道,“其实是自己人监守自盗。当晚半夜,因我提前知道有越狱行动,所以一直装睡,等着同伴接应。半夜时,有一个狱卒打扮的人进来,悄悄叫醒了周夫人,周夫人问他是什么人,他什么都没说,隔着铁栅栏递给了周夫人一个纸条和一壶毒酒,周夫人看了纸条,立刻喝下毒酒死了。” “看着周夫人的身体僵硬,死透了,那人拿走了纸条,离开天牢。” 徐妙仪颤抖的问道:“那人是谁?” 狐踪说道:“正是宫里的太监黄俨,黄俨一直带着亲兵都尉府的人到处拘捕我们明教同伴,他虽然乔装了,还没出声,但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黄俨?他是皇上身边的人啊!难道……徐妙仪想起道衍禅师所说的,要怀疑一切,黄俨为何要杀周夫人?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一串问题在脑海里乱蹦,徐妙仪强作镇定,问道:“长老莫慌诓骗我,黄俨是皇上的人,他为何要杀周夫人灭口?” 关键是,皇上为什么要故意冤枉自己的猛将,自损臂膀?这不符合情理。 “黄俨背后的主谋是谁,我也不不清楚,反正那晚杀周夫人的肯定是黄俨。”狐踪说道:“你为明教立下大功,也救了我一命。你现在孤立无援,虽然已经脱离了明教,但是明教愿意帮你查案。盯梢也好,起底也罢,你想查什么,明教会尽量出人出力帮你达成。此案查清之后,你和明教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看着狐踪如此坦然的目光,徐妙仪心中依然有疑惑在,问道:“长老,你为何明教的人潜在我表哥身边?” “这件事只是我们无奈之举。”狐踪解释说道:“朱守谦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郡王而已。我们本来想派人潜入□□,或者燕王府这种位高权重的亲王身边,可是强者如云,我们的人没有本事挤进去,只能烧朱守谦这个冷灶。” 狐踪见徐妙仪依然半信半疑,又说道:“信不信在你自己,我无法勉强。帮你查案,只为还你一个人情。黄俨有没有疑问,你一查便知了。” 狐踪如此自信,是因为他相信黄俨一定有问题!因为那晚脱困的狐踪打开周夫人的牢房,逼周夫人吞下马钱子之毒,周夫人挣扎反抗着说道:“黄公公!黄俨!阉人不得好死!我什么都没招,你还是要杀人灭口!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狐踪听到黄俨的名字,便知周夫人以为他是黄俨派来灭口的,原来幕后真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 皇上是不是清白的,根本无关紧要。只要黄俨有问题,明教一路帮助徐妙仪查案,在关键证据上做一点手脚,就不愁徐妙仪对皇上心生愤恨,到时候…… ☆、第111章 父子生隙 老朱家的祖坟在凤阳,朱元璋也想将来葬在家乡,甚至打算干脆迁都凤阳,一个穷乡僻壤之地,居然修建了巍峨坚固的城墙,好像一个剔红嵌宝的超豪华盒子里装了一根野草。 一国都城至关重要,那朝那代的都城设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文臣武将拼死阻止了朱元璋疯狂的想法,钦天监的神棍们赶紧“掐指一算”,金陵鸡鸣山孝陵作为龙脉最合适,总算打消了朱元璋对家乡执着的眷恋。 太子妃常氏是晚辈,陵墓还没开工,暂时葬在孝陵旁边,等以后太子朱标也去世了,再将常氏的棺椁挪出来合葬。 宗人府负责皇族的婚丧嫁娶,宗正太子朱标丧妻,左宗令二皇子秦王朱樉的侧妃邓铭即将临盆,所以治丧的重任都落在右宗令燕王朱棣身上。 朱棣匆匆赶回金陵,就一头扎在丧事中,没有机会和徐妙仪见面,忙的焦头烂额,饶是如此,还被父皇朱元璋好一顿训斥。 “你是怎么办事的?三天后太子妃就要下葬了,临时更换墓穴,成何体统!”朱元璋年初遭遇刺杀,又失去了皇太孙,年中大儿媳去世,继而连三的坏消息,使得他心情很糟糕,人也憔悴了,头发白了大半。 朱棣穿着一身缁麻素服,解释道:“父皇,钦天监和礼部选定的墓穴我亲自下去看了,不知是连日下雨的缘故,还是恰好下面有暗泉,里面严重浸水,必须要换地方。已经吩咐工匠连夜赶工了,只是三日之内无法完成,需先将大嫂的棺椁挪到鸡鸣寺停放一月,等新穴开凿完毕,方能入葬。” 朱元璋还在气头上,指责儿子说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从你督造鸡鸣山皇陵开始,各种破事就层出不穷,什么魔教逆党越狱、什么北元奸细意图炸毁皇陵,现在太子妃的丧事又闹出墓穴进水,临时迁移坟墓地。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如此粗心大意,办事不利,将来就藩燕地,我大明江山岂不是要败坏在你这个逆子手中!” 其实魔教逆党狐踪越狱的责任人是监管天牢的毛骧,和朱棣无关;北元奸细一事确实在朱棣督造孝陵时发生,但最后因祸得福,招降了张玉这等北元大将,还得到北元皇帝即将病危的情报,朱棣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朱棣看着父亲焦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知道父亲是因连遭打击,心情抑郁,拿他撒气而已。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孩儿有错,请父皇责罚。” 一旁马皇后劝道:“皇上,此事也不能全怪老四,谁能预料到好端端的坟墓会突然进水呢。再说了,提前发现墓穴有问题,总比大儿媳妇下葬、关闭墓门后棺椁被水浸泡强啊,你看老四都瘦了,他最近很辛苦的。” 朱元璋这才仔细打量着四儿子,连日操劳,几乎夜不能寐,朱棣熬得双眼通红,颧骨凸出,胡子拉碴,看起来比太子朱标这个丧妻的鳏夫还憔悴。 这才忍住没有继续骂四儿子,朱元璋说道:“有功当赏,有错当罚,就别占着宗人府的差事了,老三会接替你的位置。” 朱元璋非常讲究长幼有序,其实宗人府的右宗令本就该是三皇子晋王朱?,轮不到排行老四的燕王朱棣,当时朱被派到了凤阳督造祖父的坟墓,所以朱棣才当上这个右宗令,现在位归原主,朱棣觉得理所当然。 朱棣说道:“好,孩儿这就和三哥去交接宗人府事宜。” 朱元璋见四儿子淡定,甚至毫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无名火顿起,厉声说道:“做错了事还不知反省,古人云,知耻而后勇,你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改正?黄俨,命史官将四皇子犯的错误写进《御制纪非录》,帮他长长记性。” 《御制纪非录》是朱元璋惩罚皇子们的杀手锏。简单的说,就是一个皇子专属的记过本。朱元璋将儿子们犯的错误,连同他如何训斥、惩罚都命史官单独记载在这本书里。 这还不够,朱元璋还命人抄录成书,散发给皇子皇孙们,命他们反复诵读,互相督促改正,知耻而后勇,方能纠正错误。 也就是说,只要记入了《御制纪非录》,这丢脸不仅仅是今生今世了,简直要遗臭万年,将来老朱家的子子孙孙都知道当年谁谁被骂的狗血淋头。 朱棣不在乎宗人府的官职,但是他在乎名誉。生母早逝,五弟年幼,他早熟多智,视父亲为榜样,努力当一个优秀的皇子,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所以他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也能应对宗人府各种琐碎和繁文缛节。他对美色,财富,甚至权势都毫无兴趣,一心一意把自己磨练成父亲心中皇子的典范,可是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的自尊和努力踩在脚下了。 朱棣猛然抬头,说道:“父皇!孩儿一直服从父皇的安排,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懈怠,小错小惩,大错大惩,孩儿即使有错,也不至于到了记入《御制纪非录》的地步,请父皇收回成命。” 马皇后知道朱棣向来爱惜羽毛,克己职守,视名誉如生命,丈夫这样惩罚老四,实在太过了,也劝道:“皇上,老四向来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还年轻,脸皮薄着呢,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莫要挫了孩子的锐气。” 平日马皇后的劝告是很有分量的,但是这次朱元璋不算轻轻放过朱棣,“皇后,老四这一次不是小错,他犯了不孝不悌的大过啊!大儿媳妇病重,他一直是知道的,可还是告了假,去苏杭等地游山玩水。大儿媳妇病逝时,他才匆匆赶回来操办丧事,倘若他一直在宗人府,何至于如此仓促的操办丧事?甚至墓穴漏水一事也能早些发现……” 朱棣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是怪我多事,插手调查谢再兴案,找借口惩戒我罢了。谢再兴案果然是父皇的逆鳞,触碰不得,难怪魏国公徐达一直不敢查此案,还是他最了解父皇的心思。 写入《御制纪非录》的确是人生之大辱,可我若提前知道是这个结果,会置之不理,任由徐妙仪葬身火海吗? 不会。 所以写就写吧,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平生第一次,朱元璋在朱棣心中不再完美,原来父亲也有生疑,摇摆,甚至气量狭窄的时候…… 朱棣回到宗人府,和三哥晋王朱?一一交代文书等事项。晋王文武全才,但是更爱好诗文,他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不由得叹道:“唉,四弟啊,你先别走,我回宫和父皇求求情,帮你保住宗人府的差事。你也知道,我最烦这些琐事了。太子妃的葬礼,国孝后还有几个公主的婚事,还有弟弟们开府选址造王府,娶王妃生孩子要册封……想想就头疼,还是吟诗作赋痛快。” “父皇国事家事缠身,心情不好,三哥别去触霉头了,免得引火烧身。”朱棣指着一卷文书说道:“这是太子妃出殡的仪仗安排,三哥先办好大嫂的丧事,其他的慢慢来,有六部的人协助,很快能上手的。” 晋王朱?知道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的接过文书,说道:“好吧,我先顶着你的位置,等父皇息怒,我再求父皇让你官复原职。” 朱棣一笑,说道:“三哥,这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本该是你的。” 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太子不管宗人府的事,在宫里协助父皇理国事;二哥即将当爹,一门心思守着他的侧妃;宗人府以后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想想就可怕。四弟,将来我若有所求,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朱棣说道:“都是兄弟,三哥若有需要相帮的地方,我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脱。” 朱?感慨的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这么多兄弟,还是四弟最靠谱,你若有什么麻烦事,别藏着掖着,和三哥说一说,三哥也会帮你的。” 朱棣点头说道:“知道了,多谢三哥。” 一切交接完毕,已是黄昏了,朱?看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唉声叹气,朱棣告辞,朱?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朱棣,“四弟,去年太子妃难产,是你带着一个女医进宫伺候生产,最后母子平安。如今二哥的侧妃也即将临盆,他有些不放心,想请当时的女医照顾邓侧妃,你和那个女医相熟,可否请她去秦王/府住几日?唉,二哥这个人你也知道,什么都好,就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朱?和二皇子秦王朱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口头上数落亲二哥秦王贪恋儿女私情,但实际上也是亲兄弟才有的纵容和无奈。这话唯独他说得,若别的皇子取笑秦王儿女情长,他是头一个站出来反驳的。 朱棣眼里闪过一丝怒气,眨了眨眼,立刻恢复了平静,说道:“三哥真是贵人多忘事,父皇去年过年的时候一道圣旨,命她认祖归宗,如今贵为魏国公府的千金,三哥若想请徐大小姐去秦王/府一趟,那要先问问魏国公的意思了。” 魏国公徐达是开国第一功臣,太子朱标都要尊重的大人物,他能答应女儿去秦/王府伺候那个骄纵的邓铭才怪。 朱?像是刚刚记起来,笑道:“哦?瞧我这记性,差点忘记了这桩去年轰动京城的大事。” 朱棣不再多言,告辞离开。上了马车,内侍马三保低声说道:“这几天按照王爷的吩咐,我们暗中盯梢毛骧,毛骧果然一直到处堵着徐大小姐,不过最后都扑空了。最后还是徐大小姐主动约了毛骧见面,两人在秦淮河一艘画舫里密谈。” 朱棣虽然忙于太子妃的丧事,但是也一直命心腹保护着徐妙仪,朱棣冷冷说道:“带我去找她,派人捎信给毛骧,若对徐大小姐无礼,我不会放过他。” 秦淮河,朱雀桥,一艘画舫缓缓靠岸,船头的徐妙仪青衣乌发,目光落在码头等候的朱棣身上。 看到徐妙仪的瞬间,连日操持丧事的疲倦和父皇严惩的委屈都消失不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月不见,简直恍如隔世。 朱棣拿着一把雨伞,走出凉亭,准备接下船的徐妙仪。马三保体贴的又递过一把雨伞,“燕王殿下,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不够遮的。” 朱棣言简意赅的说道,“滚。” 马三保不解风情,追过去说道:“殿下若是嫌累,奴婢可以替您撑伞。” 朱棣回头看了这个注定孤独一生的小内侍一眼,多说了三个字,“滚远一点。” ☆、第112章 锦衣初现 毛骧夹怀疑徐妙仪说谎,又不能用极端的方法,像审问沈荣那样逼问她。他甚至找了国子监祭酒扬基设了圈套,以抓住她的把柄,那样就有借口逼问,但是被徐妙仪识破了,只是碰了碰鱼饵,根本没有上钩。 毛骧顿时有种棋逢对手之感。徐妙仪神秘消失一天后,居然主动通过宋秀儿约了毛骧在一艘画舫见面。 “沈荣死了没?”没等毛骧开口,徐妙仪就反客为主,问起了案情。 毛骧说道:“半死不活。始终不肯承认放火烧岛。徐大小姐,既然有人想杀你灭口,我劝你不要到处跑了,徐家瞻园守卫森严,你还是在家里比较安全。” 徐妙仪一笑,并不理会,继续问道:“西湖湖心岛已经被烧得夷为平地,你们圈起来挖地三尺,到底挖出了些什么?” 毛骧说道:“一无所获,连石基都撬开挖过了,什么都没有。徐大小姐,礼尚往来,我回答你两个问题,你能否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多,两个就够了。” 徐妙仪点点头,“毛千户是个痛快人,问吧。” 今日见面,两人明显疏远了,客客气气称呼对方为“徐大小姐”和“毛千户”。 毛骧问道:“徐大小姐手上有已故永安郡主的私印,这私印从何而来?你那天找国子监杨祭酒所为何事?” 明言提起那天利用扬基诱捕设局,等于是撕破脸了。 徐妙仪轻嗅着手中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说道:“当然是永安郡主所赠。我曾经帮助永安郡主生产,她送了一枚私章,当时我应燕王的要求,扮作明教的人安抚永安郡主,郡主赠私章一事,我也对燕王说过,并没有隐瞒。去找杨祭酒,是因他曾经是张士诚的幕僚,当年沈万三重修湖心岛,也是他过去捧场题词,这一切太过巧合,我觉得他应该知道当年谢再兴案的一些□□消息。” 毛骧问道:“那你为何没有赴约?” “这是第三个问题啦,不过我也可以回答你。”徐妙仪说道:“因为杨祭酒太心急了,仅仅凭借一枚私印和三言两语,他就相信我的话,立刻在纸扇上写出见面的地址和时间,这种不谨慎的行为,怎么可能在两个吴王手里都占据高位,经历两朝而屹立不倒呢?” 张士诚和朱元璋都自封过吴王。扬基跟随张士诚十几年,但是苏州城破后,他就立刻得到了朱元璋的重用,如今是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天下,连徐妙仪的二哥徐增寿都是他的学生,赫赫有名的大明文坛领袖人物,早就混成滑不溜丢的老狐狸了,徐妙仪不信老狐狸会如此沉不住气。 毛骧一叹,“你如此防备,这是为何?你我互不信任,实则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谢再兴旧案举步维艰,甚至步入死局。不若携手合作,共享消息,早日查清真相。” “我不是不和你合作,而是选择有条件的合作。”徐妙仪说道:“毛千户,你应该也看过十年前谢再兴案的卷宗了,也跟着我和表哥下江南,亲身经历了重查旧案的过程,应该明白谢再兴案幕后指使隐藏之深,地位之高,实在令人胆寒。毛千户,我不信你,不是觉得你是真凶,而是觉得连你也在真凶的鼓掌之间,我若不设防的和盘托出,是因如果告诉了你,就等于在真凶面前丢盔卸甲,毫无防备,完全陷入被动局面。” 毛千户目光一凛,说道:“徐大小姐,我毛骧是皇上的义子,只忠心皇上,你这样含沙射影,是暗指皇上对谢再兴失察,断案不公?” 徐妙仪矢口否认,说道:“岂敢岂敢,毛千户莫要误会。你赤胆忠心,敢保证周围的人没有异心吗?你眼睛盯着我,背后却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我这几日前思后想,拟定了五人名单,这五个人势力强大,有能力制造十年前的冤案,也有能力在十年后一路监视我,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灭证据。我可以将这五人的名单和你分享,真凶一定就在这里面,首先是魔教逆党……” 徐妙仪几乎是完全照搬了道衍禅师的分析,将五人名单一一列举讲解出来,当然了,在毛骧面前,她肯定不会提对朱元璋的怀疑。 道衍禅师是几十年政局变动的亲历者,他的见识和判断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连毛骧也听进去的,觉得豁然开朗,字字在理。 画舫渐渐靠岸,徐妙仪告辞,“毛千户,今天就聊这里,以后有什么消息,我们可以互相交换,都是为了查案,井水不犯河水,请不要把我当囚犯一样审问。” 毛骧说道:“徐大小姐,此案已经归我们亲兵都尉府查办,其余人等不得插手,干扰办案,连靖江王都停止了,你一介女子,还是收手吧。” 徐妙仪说道:“表哥是宗室郡王,当然要听命行事。而我只是民女,不吃朝廷俸禄,你查的是谢再兴案,我要的是为母复仇,对得起养育之恩。” 毛骧敏锐的问道:“你不是已经忘记了过去,不记得十年前的事情吗?” 徐妙仪一笑,说道:“这个嘛,我最近好像记起来一些童年往事了,再仔细回想一下,说不定连当时行凶之人的相貌都能描出来,这事毛千户一定保密哦,一旦泄露出去,真凶恐怕要杀人灭口,下次见面,我恐怕会成为一具不会开口的尸体。” 毛骧一噎,说道:“放心吧,此事我只会告诉皇上一人。” 徐妙仪低声说道:“你要小心皇上身边的亲信,侍卫,太监,宫女,甚至写起居注的史官都要重新查底细。” 这其中就包括太监黄俨。道衍说过,要怀疑一切,所以狐踪的话,徐妙仪不敢全信,但现在想想周夫人出事那天,黄俨也去了鸡鸣山,还真是可疑呢…… 毛骧确实拿徐妙仪无可奈何,他在画舫上远远看见燕王朱棣撑着一把雨伞在码头等候,知道徐妙仪的后台不仅仅是魏国公府,燕王,周王,甚至等太子妃国孝结束后,即将和怀庆公主成亲的准驸马王宁都是徐妙仪的维护者。 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就连马皇后也叮嘱毛骧说道:“谢再兴案是皇上的逆鳞,不准别人触碰,即使重查旧案,也不准外人插手此事,全部交由你负责。而徐妙仪年轻不懂事,容易冲动,一腔热血想挖出那些陈年旧事,对外人防范心理重,肯定不肯和盘托出。” “所以你说话行事要有分寸,千万不可轻慢功臣之女,以免魏国公心生埋怨,使得君臣离心啊。皇上日理万机,不能面面俱到的吩咐。你们为皇上办事,就要努力妥帖周全……” 毛骧回宫禀告洪武帝,朱元璋看着五人名单冷笑,“……魔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这个徐妙仪胆子真大,连魔教都不怕,还明言怀疑朕的四大股肱之臣!其实她也怀疑朕吧,不敢明言而已。” 毛骧想起马皇后的叮嘱,忙解释说道:“以末将看来,徐大小姐并非有轻慢君主之意,她不过——不过是一个被吓坏的女孩子,为求自保,寻找真凶而已。而且末将以为,这五人名单并非她异想天开之词。确实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有实力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制造、掩盖谢再兴案。倘若真凶果然是其中一人,任由他们留在朝中,将来必定酿成大祸,对大明江山不利。” 朱元璋盯着毛骧说道:“你也怀疑朕的文臣武将?” 毛骧的目光并不闪躲,说道:“末将只忠心皇上,不畏惧一切权贵,末将愿意为皇上揭开一切疑惑,扫清一切障碍,保护我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了,说道:“当年朕收养你们这些义子,沐英、平安、何文辉他们一直在外征战,只有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当护卫,你陪伴朕的时间比皇子们还多,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毛骧心有所触,说道:“末将的命是皇上救的,末将毕生都追随皇上,绝无杂念。” 为了保持对朱元璋绝对的忠诚,毛骧连刚刚对宋秀儿萌发的爱情都狠心斩断了,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摇摆和分心。 朱元璋说道:“其实徐妙仪的名单很有道理,除了魔教,朝廷还有居心叵测的内贼,一定要查清楚。不仅仅是谢再兴案,去年张士诚旧部在城墙刺杀朕和皇后,差点让他们得逞,在城楼里事先埋下火药引线,一定有内鬼里应外合,策划了许久。你看看朝中的官员,有像扬基这样昔日张士诚的幕僚亲信,也有张玉这样北元投降的旧臣,当年陈友谅那边也有降将。他们表面三呼万岁,谁知道心中打什么主意?想到这里朕寝食难安啊。” 朱元璋疲倦的揉了揉额头,斑白的头发连黑色/网巾都罩不住,手背青筋暴起,已经能够看见淡淡的老人斑。毛骧很心疼义父,说道:“皇上是不是又头疼了?末将这就去宣御医。” 头疼病是城墙刺杀时被落下的病根,朱元璋摇摇头,说道:“不要叫御医,忍过一阵子就好,御医开的药都是安神催眠的,朕吃了后总是昏昏欲睡,不能清醒的批阅奏折。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北元一直伺机反扑,西南也不安宁。要安定边疆,靠着和谈和打仗,软硬兼施。若要肃清朝局,就要严格监视百官,体察民情,光靠监察司和御史是远远不够的。” “毛骧,朕要建立一支专门监视百官民情,只办理朕钦定御案的军队,不受六部,甚至丞相的约束,只听命于朕一人,有单独的监狱,不被任何人干涉。” 毛骧说道:“如今的亲兵都尉府就很类似了。” 朱元璋摇头说道:“不,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亲兵都尉府的人也不干净,恐怕早就安插了各种眼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要砍掉这些人,另起炉灶。毛骧,朕最信你,就交由你负责挑选精英强将,只要家世清白,没有加入乱七八糟阵营者方能入选。” “暗中招募民间的能人,训练他们为暗探,负责监视,传递情报,各路的驿站也必须有我们的人,入住驿站的路人官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都要知道。朕是天子,天下事,无论大小,都不能瞒过朕的眼睛。朕要不惜一切代价肃清朝廷,换来盛世太平。” “末将尊旨。”头一次担当如此大任,毛骧觉得肩膀沉甸甸的,他想了想,问道:“皇上,既然要砍掉亲兵都尉府,那末将以何名义组建一个新的组织?” 这可为难朱元璋了,他不擅长取名字,取得名字无论人名,路名都忒俗气,比如嫡幼孙小名就叫水生;赐给徐达宅邸瞻园所在的街坊叫做大功坊;贯穿金陵城南北的大路叫做大通街。 朱元璋见毛骧腰间佩着绣春刀,穿着御赐的斗牛服,威风凛凛,一看面相就是震慑力,便说道:“你们代表着朕的威严。以后都穿绣着斗牛的锦衣袍服,就叫锦衣卫吧。千户的官职太低了,那些公爵大臣们恐怕会看低你,朕就封你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只听朕的号令,监督百官,体察民情。” 毛骧说道:“末将遵命!” ☆、第113章 一蓑烟雨 风雨如晦,皇宫文华殿里,一个令后世闻风丧胆的组织——锦衣卫伴随着凄风细雨而生。 同样的风雨,在秦淮河边却是另一处的风景,一丝丝细雨摇摆如线,一声声船桨拍打如歌。朱棣打着一柄六十四骨的大黑色油布伞,为徐妙仪撑起了一小片遮风避雨之地。 回到金陵的十天来,徐妙仪一直和各路人马暗斗,身体和精神都是十分疲惫。朱棣忙着太子妃的丧事,被父亲找借口教训责备,他也几乎筋疲力竭。可是两人在码头重逢的那一刻,一切烦忧都消失了,像吃了人参果似的振奋精神。 什么写入《御制记非录》的耻辱,什么五人嫌疑名单只手遮天的沉重,都暂且抛开一边,仅留相逢的喜悦。 可是两人伞下重逢,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都想将那些不愉快和负担收起来,莫要辜负这难得相聚的韶光。 徐妙仪听着细雨敲打雨伞的声响,说道:“这伞——挺大的。” 朱棣抬头看了看六十四骨的雨伞,暗道马三保真是个没有眼色的家伙,挑伞都不会,给了他这么大的一柄伞,导致伞下他和妙仪的距离足足有一拳之隔啊! 没办法,只好自力更生了。朱棣说道:“嗯,伞大好遮雨。” 嘴上说着话,空出的右手也不闲着,就这么自然的牵住了徐妙仪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相碰,小手本能的往外缩了缩,大手敏捷的围追堵截,抓住了小手,手指紧扣,令小手无法逃脱。 五指交缠,徐妙仪的脚步微微一滞,朱棣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她,目光灼热,似乎能够将妙仪微湿的鬓发烤干,不肯放手。 目光如蜂蜜般甜蜜缠绵,犹如辣酱般火热心颤,双重夹击之下,徐妙仪败下阵来,垂下眼帘,任由朱棣牵着她的手。 远处驾着马车的马三保看见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殿下就敢和徐大小姐肩并肩在秦淮河边漫步?不行!若传到皇上耳边,恐怕《御制记非录》上又要多一条记录了! 马三保抱着一把雨伞跳下马车,想要冒雨跑过去将两人分开。护卫丘福伸手拦住了,丘福本来是亲兵都尉府跟着毛骧的小旗,鸡鸣山天牢狐踪越狱后,他受军法处置,丢了官职,被朱棣召到新建的燕王府当差。 丘福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什么都没看到。” 马三保急忙说道:“燕王殿下刚刚被皇上教训,还夺了宗人府的差事,不能再授人把柄了。” 丘福说道:“你一个注定孤独一生的小公公懂什么?燕王府正缺一个王妃呢?难道让燕王一直光棍下去?我觉得徐大小姐就很好,性格直爽,有本事有担当,你别搅合黄了这对璧人。” “我当然知道燕王的心思,可是——”马三保叹道:“唉,你一个护卫,根本不懂皇宫里的规矩,燕王要娶谁,不是他能做主的,我就怕当年秦王和邓侧妃乱点鸳鸯谱的悲剧重现。” 丘福说道:“别把徐大小姐和邓侧妃相比,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们的结局是不同的。事在人为,你要乐观一点,燕王和徐大小姐都那么有本事,肯定会有个好结果。” 丘福说的在理,马三保见徐大小姐穿的是男装,道袍宽大的袍袖勉强能遮掩相牵的双手,又撑着雨伞,便不再追上去煞风景了。 雨伞下,朱棣和徐妙仪十指紧扣,两人心意相通,就这样沿着河畔慢慢向前走着,将所有困难阻隔踩在脚下,朱棣触景生情,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是宋朝诗人苏轼的一首《定风波》,无惧风雨摧残,道路险阻,依旧“吟啸且徐行”。徐妙仪会心一笑,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是的,任凭雨打风吹去,哪怕没有马匹可乘,只穿着草鞋,杵着竹杖也是不惧的。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笑道:“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生无常,风雨不定,政局动荡,敌我难分,哪怕陷入绝境,两个同样孤寂骄傲的灵魂历经磨难在秦淮河边相聚,互相温暖支撑,一蓑烟雨任平生,将来回首萧瑟处,一起携手征服这个大明王朝,已经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朱棣和徐妙仪爱情的潮水几乎要溢满秦淮河了。而□□的气氛亦如往常那样冷若冰霜。秦王朱樉和秦王妃王音奴例行公事的进宫请安,两人也只有在这时才面对面坐在豪奢的马车上,相顾无言。 “王妃,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朱樉神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决定为了心爱的女人开口请求王音奴。 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甚至连寒暄都懒得开口。王音奴很意外,说道:“王爷请讲,我尽力而为。” 朱樉说道:“邓侧妃即将临盆,这是头胎,她很害怕,想请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在王府守着。” 王音奴面无表情的说道:“王爷是在暗示我没有履行王妃的职责吗?抚养子嗣是我的责任,我早就请太医院善妇科和小儿科的大夫去王府暂住了,也请求母后派了宫中有经验的产婆来王府照顾邓侧妃,这些人每日请脉看胎像,连每日的膳食都是我亲自过问的,自问没有疏忽之处,王爷何出此言?” 这是一门政治联姻,看中的是双方的地位和身份,不需要爱情。身为北元郡主,王音奴牺牲了和周王朱橚的爱情,选择履行一国郡主和亲的责任,努力扮演好秦王妃的角色。 反正她不在乎爱情,无论朱樉和邓铭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秀恩爱,她都无动于衷,更不可能有吃醋的想法。 秦王说道:“王妃误会了,我并非指责你什么,你向来做的挺好,只是邓侧妃听说太子妃生产时有徐大小姐在身边,才得以逢凶化吉,母子平安,所以她希望徐大小姐这次也能陪在身边。” 王音奴哑然失笑,说道:“去年徐大小姐尚未认祖归宗,只是一名女医,所以去了东宫陪产。如今她贵为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就不行医了。再提出这个要求就不合适了,外人会觉得我们□□轻狂无礼。” 朱樉也考虑过这些,毕竟徐妙仪不是小户千金,人家是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的嫡长女,只是邓铭一再撒娇要求,还含泣流泪说道:“倘若我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徐妙仪岂敢不来?无非是看我身为侧室,觉得低贱罢了!” 邓铭委屈为侧室,朱樉已经很愧疚了,见心爱的人挺着大肚子哭泣,他立刻缴械投降,决心请徐妙仪来□□。 朱樉说道:“你和徐大小姐都是女人,比较好说话。对外就称你和她交好,接她去秦王妃陪你住几日,别说是陪邓侧妃待产就行了。” 王音奴和秦王半年夫妻,深知丈夫已经将邓侧妃惯的无法无天了,她冷冷说道:“王爷,关起门来过日子,谁都管不着谁,但是闹到外头就不好收场了。我和徐大小姐交好?说出来谁信?谁不知道她用火钳烙过我的腿?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再说了,即使我肯厚着面皮提要求,徐大小姐也未必会答应啊。” 王音奴一再拒绝,秦王觉得她是有意推脱,冷着脸说道:“她为何不同意?邓侧妃怀的是龙嗣!是你端着王妃的面子,不肯诚意相邀而已!” 王音奴立刻反驳道:“请王爷慎言!我们皇室宗室,活着不就是面子吗?遵循礼仪,为的就是成全彼此的颜面。我堂堂亲王妃,岂能为了一个侧妃的无礼要求,仗着王妃的威仪去委屈一等公爵的大小姐?难道强行将徐妙仪请到□□,我们就有了面子?错!这是两败俱伤的愚蠢行为,魏国公府没有面子,王爷也会被指责色令智昏。” “你——一派胡言!”秦王大怒,举起了右手。 王音奴冷笑道:“王爷要打我吗?顶着巴掌去见父皇母后,真是一份大礼啊。” 王音奴冷艳如霜,如隆冬寒梅,但是秦王只爱邓铭这种火辣的夏日玫瑰,根本不知欣赏梅花,他火冒三丈,说道:“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是我的妻子,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王音奴直视着秦王,“王爷,我不仅仅是你的王妃,我还是北元郡主,我和你的婚姻是为了两国和谈,维持暂时的和平。王爷要动手,我别无他法,只是希望王爷在动手前先想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发动战争的责任。” 秦王高高举起的右手左右摇摆,而后缓缓垂下,却被王音奴眼里的轻蔑激怒了,他猛地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提到了怀中,俯身下去! 王音奴顿时愣住了,看见秦王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吻过来了,她觉得很恶心,尽力从丈夫怀里挣扎出来,滚到了马车的角落,顺手抓起放在角落降温的冰壶防身,说道:“滚开!不要碰我!” 第一次看见端庄贤淑的王音奴露出狼狈的一面,连遭奚落的秦王有些报复的快/感,冷笑道:“你不是一直自称履行王妃的职责、当一个合格的王妃吗?和本王同眠共枕,生儿育女,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 王音奴生的绝美,又是郡主的身份,气质高华出尘,看着这样的女人匍匐在脚下求饶,也不失一种乐趣。 王音奴却没有像秦王预料的那样祈求放手,而是抱着冰壶,靠着马车的板壁渐渐站起来,挺直了腰杆看着秦王,说道:“你何必做戏给人看?你心中只有邓侧妃一人,邓侧妃也不会容得其他女人和孩子存在。” 这一下又戳到了秦王的痛处,他怒火中烧,冲过去夺走冰壶,王音奴虽然会一些武功,但是力气不如秦王,冰壶被夺走了,狠狠砸在一旁,兵乓作响,冰水倾泻而出。 秦王扯开了王音奴的衣襟,露出洁白细滑的肩头,他犹如饿狼一般啃噬过去,王音奴身体僵硬,肩头传来剧痛,她奋力想要推开秦王,可是秦王若如一座山般将她严严实实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王音奴不想坐实这门政治婚姻,从身体到心理都在抗拒秦王,她低声警告道:“朱樉,大嫂刚去世,国孝期间不能同房。” 拿国孝当挡箭牌,这是王音奴的缓兵之计,论体力她肯定敌不过秦王,但只要逃过今天,她再想办法把事情捅到邓侧妃那里,邓铭是个醋坛子,连秦王多看某个貌美的宫女都会嫉妒,她不可能容许秦王和自己同床的。 只要邓铭说不,朱樉就不敢再碰她。 其实秦王对于身下美艳的王音奴并没有□□,只有征服和摧毁的*,半年了,他受够了王音奴在他面前扮演王妃和正妻的角色,他想粉碎这个女人的所有尊严和完美的王妃形象,让她变成绝对服从、仰仗他的鼻息、匍匐在脚下的女奴,而不是取笑他的请求,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一个敢和他势均力敌的女人。 “国孝?”秦王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难道你要大声嚷嚷国孝期间本王逼你同房了?身为□□王妃,岂可自曝其短?传出去王府颜面何存?你刚才不是说面子最重要吗?既然如此……” 刺啦一声,秦王猛地将王音奴单薄的夏衣扯到了腰际,如白梅般娇嫩的身躯一览无余,在狂风中被强行摧下枝头,即将飘落淤泥中。 王音奴知道难逃此劫了,悲伤,屈辱涌进心头,犹如无形的刀刃,一刀刀的将她凌迟,她的灵魂被活活剥离出了*,她感觉不到疼痛了,一切都变得麻木。 她似乎跟着灵魂神游到千里之外,冷漠的看着自己受虐的*。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天,她就预感会有这样绝望的一天。嫁到□□后,她一直自欺欺人,一直在逃避,觉得这一天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的肌肤在冰水的刺激下有一丝痉挛般的寒冷,王音奴想起自己初见周王朱橚时的情景,她故意弄伤自己,去医馆求医,对朱橚施展美人计。善良纯洁的朱橚细心给她疗伤,各种温柔以待,他是那么的爱她,但从来都克制住冲动,对她以礼相待,可是她却无情的伤害了他。 她想起徐妙仪在解救朱橚后说过的那句话,“你今日若得逞了,劫走朱五郎,带走买的里八刺,我们一群人跟着倒霉,到时你轻飘飘来一句,‘我身不由己’,滴几滴眼泪就完了,这也太虚伪了吧。你的命是命,我们就活该倒霉?” 可不,报应这就来了,做了亏心事,就要随时准备付出代价。 纵使身心皆在受虐,如陷地狱,王音奴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了,她为了自己的受虐找到了绝佳的理由,觉得自己在偿债、在赎罪,认命般不再反抗挣扎。 蓦地,马车突然停下了,车门外有内侍说道:“王爷,周王也进宫面圣,车驾在此路过,特下马让道。” 周王朱橚和秦王朱樉都是亲王爵位,品级相同,但是长幼有序,周王作为五弟在路上和二哥相逢,需让出道路,让二哥先走,并下车和哥哥打招呼。 听说周王要来拜见自己,秦王暂时停止了施虐,说道:“和周王说,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么客气,天还下着雨,要他先回马车,等进宫后我们兄弟再慢慢聊。” “是。”内侍应下,忙跑去和周王朱橚解释一番。 朱橚看着前面的大马车,也不知为何,今日在远处看到秦王夫妇的车驾时,突然如心悸般疼痛,在车中坐立不安,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明知见不到王音奴,他依然快步冒雨走过来打招呼。 听完内侍的解释,朱橚点点头,说道:“好,你们先走,我在后面跟着。” 秦王朱樉透过窗帘的细缝看见五弟回到了自己的车驾,眼里的怒火更盛,说道:“你如此抗拒我,是不是还想着和旧情人重归于好?哼,身为二嫂,和小叔勾搭成奸,还有脸教训我不要面子?真是笑话!” 王音奴回过神来,起身将衣服穿好,说道:“莫要污言秽语。我和周王以前确实有过来往,但我们克己守礼,清清白白。我成为秦王妃后,已经断情绝爱,只是把周王当成皇族家人,守着家礼,何来勾搭成奸之事?王爷真是奇怪,居然迫不及待的硬要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 刚才还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马上就变成了一只懂得反抗的刺猬,这个女人变脸如翻书。秦王冷笑道:“一见五弟就变了嘴脸,还扯谎说没有□□?” 王音奴本来认命放弃反抗了,可是秦王却出言侮辱纯洁无辜的周王,瞬间激起了她的斗志,王音奴毫不示弱,立刻反唇相讥,“王爷好差的记性,是谁大着肚子、哭着闹着抬进□□当妾的?有苟且之心的人,看天下男女都是苟且。” 啪! 扯到了心上人邓铭身上,秦王再也忍住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 王音奴的俏脸立刻出现了五个红肿的手指印,她冷冷的看着秦王,都懒得捂脸,“今日算是撕破脸了对吧,你要清楚,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恶事,将来都会奉还在你和邓侧妃身上。” 看见鲜血从王音奴破裂的嘴唇里流出,秦王知道绝对不能让父皇母后知道此事,他立刻吩咐内侍:“王妃进宫途中突然呕吐病倒,不能进宫请安,你们先打道回府,送王妃回去,我去后面找周王,用他的车驾一起进宫。” ☆、第114章 嫡庶角力 秦王朱樉和周王朱橚一起进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见王音奴没来,觉得有些意外,因为秦王妃平日十分守礼,无论酷暑严寒,都会如期进宫请安。 “老二,你的王妃呢?”马皇后问道。 朱樉早就想好了借口,说道:“我们本来是一同进宫的,可是半路上她身体突然有所不适,孩儿就命车驾送她回王府休息了。” 马皇后并没深想,说道:“这些日子太子妃出殡,天气又热又潮湿,王妃怕是举哀时累病了,赶紧宣太医去王府看看。” 听说王音奴病了,周王朱橚心有所动,难怪在路上看见秦王府车驾时觉得不安,原来她病了…… 秦王朱樉说道:“王府邓侧妃待产,一直有太医住在王府,不用额外宣太医了。” 马皇后脸色一沉,说道:“这怎么行?术业有专攻,王府的太医是擅长儿科的。善围,你去宣太医,再备一些补品亲自送到秦王/府去,要秦王妃好好养身体,等身体康复了再进宫请安。” “是。”胡善围应下。 秦王不傻,一听马皇后如此安排,便知皇后对王音奴十分看重,他忙说道:“其实王妃并无大碍,王府里药材补品都不缺,母后莫要太过挂念了。” 马皇后平日慈祥亲和,但是该教训晚辈的时候也毫不含糊,她淡淡道:“你府中侧妃即将临盆,子嗣固然重要,但王妃是你正妻,夫妻同命,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要多关心你的王妃。她是北元的郡主,远道而来嫁到皇室。如今长子媳太子妃去世了,她这个次媳要撑起祭祀等礼仪的重任,很辛苦的,你要体谅她。” 秦王听出一身冷汗,暗暗后悔打了王音奴,想着如何善后,忙说道:“是,孩儿谨遵母后的教导,以后定会好好关心王妃。” 一旁周王朱橚听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酸涩。 马皇后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两个去东宫陪太子说说话,再去抱抱水生,唉,这孩子怪可怜的,半岁就没了娘,你们做皇叔的以后多看顾他一些。” 秦王和周王拜别马皇后,双双去了东宫。 且说□□,邓侧妃听说王音奴挨打,灰溜溜中途回府,心中颇为畅快,她嫉妒王音奴花容月貌,更厌恶她夺去了自己王妃的位份。 可是很快秦王早就命心腹快马加鞭回王府吩咐善后,说皇后娘娘要派心腹女官来王府看望秦王妃,千万别让女官看穿他家暴一事。 邓侧妃不慌不忙的扶腰说道:“这有何难?王妃最讲究脸面,也自诩顾全大局,那会为了一个巴掌哭哭啼啼不可开交,她肯定会配合我们掩盖的。” 果然,当胡善围带着马皇后赐的补品和药材出宫到了□□,王音奴命人放下珠帘,躺在珠帘后面的贵妃榻上接见胡善围。 珠帘是一颗颗昂贵的东珠串成,是奢华的淡金色,隔着珠帘,胡善围隐隐约约看见秦王妃侧躺在贵妃榻上,似乎有些疲倦。 王音奴说道:“替我谢谢母后的赏赐,本来今日要进宫陪母后说话,可是身体不争气,半路突然眩晕,若强撑着身子进宫,怕过了病气给母后,反倒不美,所以干脆打道回府了。我会好好保养身子的,改日进宫给母后请安。” 听秦王妃说话的声音,好像并无大碍。胡善围是个谨慎的人,她悉心观察着一切,问候了几句,秦王妃好像很累的样子,很快结束了交谈,端茶送客了。 胡善围走出正屋,细雨乍停,墙角纯白的栀子花只剩下几朵了,点缀在绿色的枝叶之间,显得形影单只,清风若影若现的送来栀子花特有的芬芳,胡善围想起秦王妃正屋的情形,心中一叹:方才隔着珠帘看不清秦王妃的模样,但是她和徐妙仪是手帕交,对药材的气味十分敏感,她闻到一股止痛化淤膏药的味道,秦王妃分明是受了严重的外伤! 为了掩盖这股药味,屋里子的人特意摘了许多香气浓烈的栀子花插瓶。夏日是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尤其是雨后,皇宫的栀子花一开就是一树,热热闹闹的挤在枝头,绿色的枝叶点缀其间。 而□□正房墙角的栀子花则恰好相反,肯定是仓促之间被摘掉了,以遮掩药味…… 正思忖着,迎面走来一群人,前呼后拥的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丽人,正是邓侧妃邓铭,她的脸微微有些浮肿,脂粉未施,因在国孝期间,穿的也颇为素淡,神情虽然疲惫,但有种即将成为人母的异样光辉。 胡善围早就知道邓铭曾经纵容猎犬撕咬徐妙仪,还在半路堵住妙仪寻仇,因此对她印象极差。 邓铭是上了皇族金册,有宝册玉印的亲王侧妃。胡善围身为六品女官,无需跪拜,但要让路见礼,胡善围侧身站在路边等邓铭过去,邓铭却笑着径直朝她走来。 邓铭问道:“你就是胡善围,和徐妙仪曾经是苏州同乡?” 胡善围说道:“是。” 邓铭又问:“我产期将近,太医们都说是双胎,我心里着实担心,想请徐妙仪陪产。可是请了那么多人说人情,她总是不来,怕是还记恨以前的误会。你和徐妙仪是手帕交,出面帮我澄清误会,请她来秦王/府住几日吧。” 明明是你屡次出昏招挑衅,怎么成了妙仪误会你?胡善围心中冷笑,面上依然恭恭敬敬的说道:“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女官,不得擅自行动,奉诏才能出宫,帮不了邓侧妃。” 邓铭柳眉一竖,说道:“你今天反正都出宫了,顺便路过徐家瞻园找徐妙仪说几句话又怎么了?你们这些人捧高踩低惯了,是不是觉得我不是正妃,使唤不了你?放心吧,不白使唤你,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黄金百两,良田百亩,够你以后出宫养老。” 邓铭在闺中有父母兄弟宠爱,是飞扬跋扈的千金大小姐,出嫁后屈居侧妃之位,依然有青梅竹马的丈夫朱樉娇宠着,依然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样子。 在邓铭眼里,胡善围这种宫廷女官只比奴婢高出那么一点点,她屈尊请善围帮忙,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胡善围居然不领情! 好吧,既然不要脸面,那就给你真金白银,苏州乡下地方出来的市井村妇而已,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些财富呢。 胡善围觉得邓铭可憎可笑,克制着啐她一脸的冲动,和这种人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她淡淡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着回宫复命,邓侧妃,告辞了。” 胡善围快步离开,隔着假山花园都能听见邓铭气急败坏“苏州小贱人”的叫骂声,她嘴角闪过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个邓侧妃果然名不虚传,在宗室里敢这样口无遮拦,哪怕没有北元郡主,她也当不了正妃啊,马皇后最重规矩,岂能容得这种无礼的儿媳在眼前晃着? 胡善围回宫时,已经是傍晚了,马皇后正在御厨房给洪武帝洗手作羹汤,这一次她做的是鱼肉馄饨,正将乳白的荸荠碎掺进鱼肉里,用竹筷搅打。 胡善围说道:“……太医给秦王妃把脉了,说思虑过度,肝气郁结,开了太平方子养着。秦王妃说多谢皇后娘娘的赏赐,她定好好保养身子,早日康复进宫陪娘娘说话。” 马皇后试了试馅料的咸淡,“哦,秦王妃气色如何?” “秦王妃是隔着帘子接见我的,不过……”胡善围坦言说了自己在□□的所闻所见和推测,“……秦王妃半路回府,应该是外伤所致。” 胡善围不敢直言说秦王打伤了王音奴。但是谁都清楚,能伤害秦王妃的,也只有秦王自己了。 马皇后蹙眉说道:“唉,老大宠着吕侧妃,老二也跟着糊涂,轻视正妻,嫡庶不分,将来必成大祸。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还要我烦忧他们的家事。” 马皇后想了想,叹道:“罢了,子嗣为重,如今不好派人教邓侧妃立规矩。善围,你在宫中选几个有资历的嬷嬷,要她们去秦王/府帮助王妃协理家事,有她们盯着,老二会有所收敛。” “是。”胡善围应下,看来马皇后决定给秦王妃撑腰了。 胡善围眼珠儿一转,说道:“臣途中遇到邓侧妃,侧妃即将临盆,心中烦忧,说想请徐大小姐去王府住几日,陪她生产。臣身在深宫,不便进出魏国公府,婉言拒绝的。” “胡闹!”马皇后手中的竹筷一顿,说道:“连太子妃生子都没她那么矫情!摘了星星要月亮,仗着肚子里的龙嗣兴风作浪,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为了要妙仪伺候她生产,说情都说道老四那里去了。她再作一作,是不是要皇上下旨满足她的要求?” 马皇后罕见的动了怒气,众人都默不作声。 马皇后身份高贵,不屑于面对面教训一个侧妃,她吩咐道:“叫尚仪局安排一下,宣卫国公夫人进宫。” 卫国公夫人是邓铭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由她教训约束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室的侧妃,不能这么没规矩。 马皇后腰脊受过伤,站了一会就累了,加上动了气,此时脸色就和难看,胡善围忙扶着马皇后坐下休息,自己洗了手擀皮。 胡善围手脚麻利的擀着一大张馄饨皮,然后用刀切开成菱形,预备包馄饨。 马皇后喝了一口参茶,瞧见馄饨皮的约刀口宽厚度,不由得赞道:“你是个有心人,瞧出皇上喜欢吃厚一些的面皮。御膳房做的馄饨面皮比纸还薄,没有嚼劲,入口就顺着咽喉滑进去了,擀皮的手艺确实精妙,别人都叫好,但不是皇上所好。皇上专心料理国事,不在乎口腹之欲,从来不明言自己的饮食喜好。” 胡善围谦虚的说道:“经常看见皇后娘娘亲自做吃食,就慢慢琢磨出了皇上的喜好。” 马皇后一叹,“你是个聪明人,双手也灵巧,我老了,精力不济,将来都交给你做……” 胡善围提着食盒,跟着马皇后去了文华殿。朱元璋正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胡善围打开剔红龙凤呈祥食盒,端出来鲫鱼汤底的鱼肉荸荠馄饨并几样时蔬小菜。 马皇后强行夺过了朱元璋的朱笔,将他拉到饭桌边坐下,“皇上陪我吃顿饭吧。” 朱元璋只尝了一口,就责备的看着马皇后,“又是你亲手做的吧?早就说过了,你腰不好,别去厨房做这些东西了,朕吃什么都一样。” 马皇后指了指身后布菜的胡善围,“是她做的,臣妾就在一旁吩咐而已。” 朱元璋瞥了一眼胡善围,“很好,以后劝着皇后莫要操劳。黄俨,赏她一筐刚进宫的西域紫玉葡萄。” 胡善围忙跪下谢恩。 饭毕,帝后在御花园池塘边散步,听着雨后蛙声一片。半池莲花莲花凋谢,露出了绿色的莲蓬。 帝后聊了些儿女事,朱元璋说道:“大儿媳福薄,撒手去了。太子还年轻,今日有好几个另选太子妃的奏折送上来。” 马皇后说道:“东宫太子妃至关重要,将来要代替臣妾母仪天下的,不能一直空缺。只是臣妾觉得,看在开平王常遇春的份上,太子应该为妻守身一年,方能提另选太子妃一事。那些上奏折的大臣太心急了,民间也甚少有在妻子热孝间另娶的,未免令人齿寒。” 提起常遇春这名因年早逝的爱将,朱元璋心有所触,点点头,“皇后说的对,另选太子妃一事,等一年以后再说吧,横竖太子还年轻。” 马皇后说道:“东宫已经有四子两女了,不用着急子嗣,选妃一事现在不可提。” 朱元璋说道:“这事我和太子说过了,他也说不用着急续弦,东宫现在由吕侧妃暂时负责打理,料理的井井有条,水生也照顾的很好。” 一听到吕侧妃,马皇后有些不以为然,“水生不是由太子妃临终前托付给了她亲妹妹常槿照顾吗?跟吕侧妃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她一个侧室,有什么资格教养嫡子?没得乱了规矩。” 朱元璋说道:“太子对吕侧妃赞誉有佳,吕家是书香门第,家事清白,在朝中为官清廉,都是能臣,可堪重用。” 马皇后心下一沉,问道:“太子想扶正吕侧妃?” 朱元璋说道:“他没有明言,只是说任凭我们选择太子妃,毕竟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做主。不过我瞧他应该有这个意思。” 马皇后心头一紧,又问:“那皇上的意思呢?” 朱元璋说道:“朕觉得不妥,吕侧妃若扶正,那常家和水生的地位就尴尬了,常遇春尸骨未寒,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挂心啊。” 马皇后松了一口气,说道:“皇上言之有理。太子年轻,另娶便是,何必扶正一个侧妃。京城那么大,多少名门淑女,还愁没有比吕氏合适的人选……” ☆、第115章 三绝旧情 邓铭在一个闷热的夏夜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龙凤呈祥,两个婴儿都生的十分壮实,这给噩耗频出的大明宗室途增了不少喜气,连帝后都出宫,亲自带着赏赐来到秦王/府看望两个孙儿。 朱元璋左手右手各抱着一个面皮通红,皱巴巴的新生儿,舍不得放手,听到窗外的蛙声,便感叹说道:“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两个孙儿都是夏天出生,女孩的小名叫做稻花,男孩就叫稻穗吧,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大明有个丰收年。” 朱元璋给东宫嫡孙取名叫做水生,众人对他的品味已经没有要求了,纷纷说稻花稻穗是个好名字。 秦王/府,邓铭疲倦的醒来,头胎双生,生产时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已经是产后的第三天了,身下撕裂的疼痛依然阴魂不散的跟着她。 不仅仅是疼痛,憋闷炎热的天气令她辗转难眠,犹如在蒸锅里煎熬。 邓铭烦躁的拍着枕头说道:“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再抬几个冰壶进来,快要热死了!” 一旁伺候的奴婢怯生生说道:“可是太医叮嘱过——” “滚!你不去,我去!”邓铭顺手拿起枕头朝着奴婢扔过去,光着脚下床打开窗户。 葛藤编制的凉枕飞向奴婢的额头,奴婢闭着眼睛站在原地,根本不敢躲,因为她知道邓侧妃的脾气,一旦惹了她生气,必然会报复回去泄愤,挨打就得忍着,否则等待她的只可能是加倍惩罚。 奴婢被砸的头晕眼花,晓得劝不过邓侧妃了,赶紧跑去叫救兵。 卫国公夫人正在隔间看着奶娘照顾两个小外孙,听到奴婢的通报,她赶紧跑去将刚刚打开的窗户关上,劝道:“产妇最受不住凉,也见不得风。女儿啊,娘晓得你难受,坐完月子就好了,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先忍忍。” 好容易享受一点点清凉的风,邓铭连母亲的面子都不给了,气吼吼的说道:“还要熬一个月啊,熬到那个时候我就热死了,不管,我要洗澡,我要开窗户,我要喝冰镇的酸梅汤!” 卫国公夫人劝道:“月子里不能洗澡洗头,若觉得身上难受,娘给你用温水擦擦身。” 邓铭甩开母亲的手,“都是以讹传讹,去年腊月太子妃还是在水里生下的皇孙,产后母子平安,她能在水里生孩子,我连水都不能碰,这是什么狗屁坐月子?” 卫国公夫人一怔,说道:“每个人体质不同,有的性热,有的性寒,太子妃能做的,你就做不得,再说那时候有徐妙仪在旁边守着,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应对。” 一提到徐妙仪,邓铭更加火起了,“你们都晓得徐妙仪医术高明,若请得动她来王府给我接生,何至于白受了那么多的苦楚?我现在都疼呢!也没个懂医术的人照顾,你们太自私了,舍不得拉下脸面去徐家瞻园求徐妙仪,害得我吃了那么多苦。” 邓铭被宠坏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卫国公夫人面有愧疚之色,说道:“你爹爹一品国公爵位,又一大大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拉下面子去求一个姑娘。再说府里那么多太医接生婆候着,他们的本事加在一起,肯定比徐妙仪强。” 邓铭更加狂躁了,“面子面子!面子重要还是我重要?个个都说对我好,什么都依着我,却连个女医都请不来!秦王呢?他死那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是不是又去正房讨好那个北元蛮女去了?我呜——” “今天太子妃下葬,秦王和王妃都去鸡鸣山皇陵了。”卫国公夫人捂住了女儿的嘴巴,低声说道:“我的小祖宗啊,别再任性了,娘上次在宫里被皇后娘娘好一顿教训,老脸都丢尽了。上次你对秦王妃无礼,若不是肚子里两个护身符在,恐怕落得个圈禁的下场啊。” 由于钦天监选定的墓穴进水了,需要重新开凿坟墓,期间负责办丧事的宗人府右宗令朱棣卸任,由三皇子晋王朱新手接任,足足拖快两个月才竣工,太子妃的丧事几经波折,今日才正式入葬。 邓铭不服气,反驳道:“她住正房,我住在西苑,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明明是秦王动手打了她,关我屁事!” 卫国公夫人叹道:“唉,你还不明白,这当闺女和当女儿是不同的。俗话说的好,‘妻贤夫祸少’,成亲的儿子犯了错,婆婆不会觉得儿子有错,而是媳妇没有及时劝告。秦王对秦王妃无礼,甭管背后有什么原因,皇后娘娘都会觉得是你这个当侧妃在背后挑唆,导致夫妻不和。” 邓铭觉得十分荒谬,冷笑道:“秦王妃不得宠,秦王懒得看她一眼,夫妻本来就是一对怨偶。难道要我放弃秦王,把他往正房那里推,使他们夫妻和睦,生下嫡子压着我儿子一头,这就是当侧妃的本分了?” 卫国公夫人忙解释道:“不是让你动真格,做戏总该会吧。你只需在王妃面前表现出低眉顺眼的态度来,劝秦王善待王妃,做给皇后娘娘派到正房的两个心腹嬷嬷看,等她们回宫告诉皇后娘娘说你知道悔改就行,这秦王/府依然是你的天下,明白了吧?” 邓铭噘着嘴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来太憋屈了。” 卫国公夫人教训女儿,说道:“谁叫你莽撞得罪了王妃,还捅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就是正室,兔死狐悲,她能坐视侧室欺负正室?皇后娘娘动起怒来,连皇上畏惧三分,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扛得住皇后的雷霆之怒?” 邓铭当然不敢,她委屈的哭了起来,“呜呜,明明是秦王动的手,为什么要我承担后果。我出手善后,也是为了维护秦王的面子啊。还有秦王妃,若不是她和周王有旧情,也不会触怒了秦王。这事王妃,秦王,周王他们都有错,凭什么就惩罚我一人!” “乖女儿,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卫国公夫人心疼女儿,也跟着落泪,“苦命的女儿,你一个侧妃,地位最低,可不就拿你顶缸出气。凡事能忍则忍,莫要再闹。听说你还得罪了女官胡善围,唉,这个女官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别人巴结都来不急,就你还敢奚落人家。” 邓铭哭道:“我不服,王妃的位置本来就该是我的,被北元蛮女鸠占鹊巢,抢了我的位置,连我的孩子也要叫她母亲,我恨她!娘,我不要当憋屈的侧妃,还要看一个女官的脸色,我要夺回自己的位置!” 卫国公夫人哭道:“你别异想天开了,秦王和王妃是皇上赐婚,表示两国和平,岂能儿戏。” 邓铭突然收了哭声,“娘,皇上赐婚,是看中了她北元郡主的身份,为了表示和谈的意愿,和北元周旋罢了,如果——” 像是想起了什么计策,邓铭眼睛蓦地一亮。 知女莫如母,卫国公夫人瞧见女儿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在动歪脑筋了,忙劝道:“如果什么?我警告你,不能再玩火了。” “没什么。”邓铭笑了笑,“娘,我想通了,为了我一双儿女作想,以后恪守侧妃的本分,对王妃恭敬,对女官客气,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当一个无可挑剔的侧妃。” 女儿突然转变了态度,卫国公夫人大喜,抱着女儿笑道:“乖女儿,果然当了娘就不同了,终于开窍了……” “对啊,当了娘了,也该为了孩子考虑将来。”邓铭拍了拍母亲的脊背,屋中闷热难当,她对着紧闭的门窗露出冷笑:王音奴,此计若成,你王妃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我今日受的苦楚,将来定加倍,不,十倍奉还! 金陵北城,鸡鸣山。 太子妃今日下葬,宗室皆到场送葬,齐声举哀,吕侧妃干脆哭晕过去了,当晚宗室们都住在鸡鸣寺听和尚们念经超度。 深夜,周王朱橚辗转难眠,索性乘着夜凉出禅房四处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宝公塔。宝公塔是纪念梁代高僧宝志的塔墓。塔前有一座石碑,叫做三绝碑。是唐朝著名画家吴道子所绘的宝志禅师画像、诗人李白所题的诗句,由书法大师颜真卿撰写,诗书画皆是人间绝品,所以叫做三绝碑。 三绝碑如此珍贵,不少文人墨客来此膜拜,或者干脆拓印碑文回去裱糊起来欣赏。去年秋天,朱橚和王音奴相恋,两人结伴在宝公塔游玩,就一起用纸墨软刷拓印碑文…… 可惜不到一年就物是人非了。恍惚中,朱橚回忆着王音奴的绝美笑颜,她仔细擦去石碑的灰尘,涂上白芨水,将白纸糊在石碑上。 当时朱橚还笑问道:“你家开香料铺的,怎么对拓印碑文如此在行?” 王音奴一楞,而后反问道:“你还是个江湖小郎中呢,怎么有雅兴来这里拓碑文?” 她骗了我,我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这段感情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欺骗,可是又偏偏美的那么不真实,难以忘怀…… 朱橚带着回忆走向了三绝碑,蓦地看见石碑后有衣角闪过。 “什么人?”朱橚厉声问道。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石碑后响起,王音奴穿着玄色道袍,绾着道髻,簪着一支乌木簪子,一阵晚风起,卷起宽大的袍袖,王音奴眼睛微红,睫毛湿透卷翘,像是刚刚哭过。 旧情人在旧地见面,都微微一怔。这么晚来到三绝碑前,两人的目的都心照不宣。旧情已断,但人心复杂,藕断丝连,岂是人为控制的?回忆犹如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他们的脚步牢牢绑住,扯向了那些记录过去美好时光的地方。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怀恋过去的感情,她(他)也……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说话。王音奴成为秦王妃后,两人在各种家宴祭祀等场合见过,但周围都有他人在,从未单独见面。 朱橚首先打破了沉默,说道:“那天半路看见你的车驾折返回府,听闻你病了,现在身子可好。” 王音奴来三绝碑悼念逝去的爱情,过去有多么美好,现在就有多痛苦,看见朱橚也半夜踏月而来,她心里五味杂陈,明知叔嫂私下见面于礼不合,她依然舍不得挪开目光。 可是听到朱橚说起那天车驾折返一事,王音奴瞬间回想了在马车上屈辱的一幕,她身形一颤,藏在袍袖下的双手冰冷,猛然清醒过来了。 不行!政治婚姻的冷酷、秦王/府的龌蹉,本该是我一人承担的,周王无辜,千万别再将他卷进来了! 王音奴踉跄着连连后退,直到撞着了冷硬的三绝碑才停下脚步,“周王,夜深雾重,早点回去休息吧,告辞了。” 王音奴快步离开了,宽大的道袍衣带当风,飘然若仙,消失在夜色中。 朱橚的心脏一直在狂跳,提醒他刚才四目相对时的缱绻并非幻觉,那天拓印完碑文后,王音奴将刷子墨水等物收进篮子里。 “东西重,我帮你提着。”朱橚伸出右手,也提着竹篮的把手。 “好吧,那你提着。”王音奴放手,采了路边的一朵野菊嗅着。 朱橚提着刚才被王音奴的掌心捂得温热的把手,低声说道:“一个人提着沉,我们一起吧。” 王音奴俏脸一红,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过去握住了把手,娇嗔道:“一个当大夫的还那么娇气。” 朱橚笑而不语,右手往王音奴那边挪了挪,两人的拇指紧紧挨在一起,彼此都希望蜿蜒的山道永远都走不完…… ☆、第116章 暗中结盟 鸡鸣寺,朱守谦一身孝服,默默的看着两个半旧的牌位,分别是他的父亲朱文正,还有母亲大谢氏。 朱守谦的祖父朱文德是朱元璋的哥哥,追封了南昌王,本该由其子朱文正承袭爵位,但是朱文正爆出了谋反案,被圈禁在桐城郁郁而终,妻子大谢氏也跟随丈夫离开人世。在马皇后极力劝阻之下,朱元璋没有杀谋反的侄儿,只夺了他的官职和爵位,死后以庶民的身份就地葬在桐城——连凤阳朱家的祖坟都没有朱文正和妻子的位置。 朱守谦长大后,以尽孝道为名,提出将父母的棺椁从桐城移葬到金陵鸡鸣山皇陵,被朱元璋拒绝了,朱守谦无奈之下,只得在鸡鸣寺设了两个牌位供奉香火,寄托哀思。 朱文正夫妇只有朱守谦一个儿子,十分疼爱,小时候比徐妙仪还娇惯,当真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到处惹祸,可惜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八岁那年戈然而止…… “爹,娘,孩儿去了绍兴外祖家了,昔日的大将军府已经成了废弃的鬼宅,到处都是朽屋杂草,十分凄凉。谢家祠堂住了一窝狐狸,听说狐狸是灵物,我没有赶走它们,留着狐狸在谢家,好歹有一丝活气。” 朱守谦喃喃说道:“那棵五百年的槐树依然在,小时候我调皮爬树掏鸟窝,从里面掏出一条蛇来,吓得表妹哇哇哭。外祖父看见了,抱着我们两个离开,用酥油泡螺哄表妹不要哭,也不要把此事宣扬出去,以免被你们知道了挨一顿打。” 想起往事,朱守谦俊秀的脸上闪出天真的笑容,“表妹年纪虽小,却十分守信,她真没说出来。每次想吃酥油泡螺了,就拿这件事要挟我,呵呵,那时候她就显示出了心计和本事,孩儿自愧不如啊。” “外祖父的案子查了一半,屡屡被人截断线索,表妹差点葬身火海,被人烧死,皇上命孩儿收手,不准再碰旧案。孩儿没用,身在皇宫,仰人鼻息过活,只得说停就停了。现在只有表妹还在抗住压力,撑着坚持查案,身为男儿,孩儿很是愧疚。” 说到这里,朱守谦的眼神有一丝绝望,“孩儿也想过豁出去拼一把,为外祖父平反昭雪,大不了去地下和爹娘团圆,人生在世,总不能一直屈辱的活着。可是孩儿孤立无援,即使豁出命来,也帮不了表妹。有个朋友倒是愿意帮我,可他是北元世子,自身难保,一旦事泄,孩儿落个通敌谋反的罪名,岂不是玷辱了我们南昌王这一支的名声?说不定连表妹都被连累,所以孩子只能像现在这样龟缩不出,继续当一个毫无作为的郡王。” “就连……”朱守谦眼眶一红,满是悲伤,“就连爹娘葬在那里都不能做主,任由你们孤零零长眠桐城。” “我那个朋友说,心中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间不平,唯有以剑荡之!可是孩儿手中无剑,何以荡之?” 朱守谦跪在蒲团上,眼泪簌簌落下。 殿外有两个黑影一直默默观察着朱守谦,他们相识点头,悄然离开,来到寺庙碑林处,一个黑影说道:“如今看来,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告诉靖江王我们结盟的计划。” 另一个黑影点头,“靖江王已经愤怒到了极致,谁递给他一柄刀,他都会牢牢接住的。一旦事成,我们会信守承诺,放你们世子回去。” 黑影说道:“大家互相合作,各取所需。如今我们北元宣光帝身体时好时坏,世子却一直被洪武帝扣在大明,朝中王爷权臣们虎视眈眈,要稳储位,世子必须早日回去。身为储君,即使勉强狼狈逃回去不光彩,必须由你们大明皇帝遣使节国书,名正言顺的送回北元。” “你们若助我们靖江王早日登基,我们必定派出太子的仪仗相送。不过——”另一个黑影说道:“听这次来朝的北元使者说,你们宣光帝的嫔妃也生了一个儿子。” 黑影冷哼道:“我们世子是嫡后所出,那个不过是贱人生的庶子而已,刚生下没几天,活不活的下来都未可知,只有世子才是北元正统……” 夜色如一张巨网,将人间万物都网罗其中。 徐府街,瞻园,演武场,已经立秋了,中午依然炎热,只是早晚开始变得凉快。 徐妙仪正在和二哥徐增寿过招,从场面上来看,与其说是过招,不如说一场妹妹对哥哥毫不留情的殴打! 徐妙仪举刀旋身劈砍,徐增寿不知廉耻的就地滚了几滚,躲在刀枪如林的兵器架后面叫道:“够了!我都认输了,干嘛还要追着我打啊!” 徐妙仪隔着方天戟和□□之间的缝隙说道:“若是在战场上,你打不赢人家,认输有个屁用,人家照打不误。” 徐增寿叫道:“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上沙场半步,打死都不去!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上了战场就不要叫徐增寿了,改名叫徐减寿得了!” 徐妙仪被二哥的风趣逗乐了,“爹爹说了,徐家儿郎都要去战场建功立业,不准出败类,下次北伐一定把你拉到沙场上历练,你不去他就绑着你去,所以要我在家督促你练武,你这几个月进步很大啊,连爹爹都夸你。认输不要紧,挑一样兵器,我们再来一局。” 徐增寿这几月过的很惨,要么在国子监读书,要么在家里和妹妹过招,相比而言,他宁可去读书,因为读书起码不会担心会挨揍。而妹妹一言不合就动手,刀枪棍棒都来真的,杀气腾腾,根本不像其他武师那样让着他,迁就他。 徐增寿不愧为是名将之子,天资过人,在妹妹的殴打下进步神速,可是他根本很讨厌这种进去好吧! “还来!”徐增寿躲在兵器架后和妹妹周旋,“你要活活打死我吗?” 徐妙仪一脚将兵器架踹翻了,徐增寿赶紧抱头鼠窜,身后哗啦啦一排兵器倒下,其中一个方天戟差点砍断了他的脚后跟! 身后的徐妙仪顺手将地上的长矛往徐增寿方向踢过去,“二哥,接着长矛来一局。” 被连殴数月,徐增寿已经练出了听风辨物的本事,他熟练闪身挪开,长矛咄的一声,刺中了身前的标靶,木柄的尾端依然在弹跳,发出一阵蜂鸣。 很显然,徐妙仪这一踢根本没有留余力,徐增寿难以自信的看着妹妹,“差一点点就被穿成了糖葫芦,你知道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吗?” 徐妙仪淡淡道:“知道啊,你将是京城唯一一个在练武的时候被妹妹干掉的废物。徐家这种好面子的大族,肯定会帮忙掩盖丢人的真相,明年这个时候,你坟头长草,我依然是徐家大小姐。二哥,战场无父子,也无兄妹,一旦拿起兵器,就是你死我活。拿着长矛再来一局吧。” 看着凶残的妹妹,徐增寿连连摇头,“我不拿。” “好啊。”徐妙仪说道,“看来二哥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想要赤手空拳和我较量,勇气可嘉。” 徐增寿吓得又躲到箭靶子后面去,“不打了,说什么也不打了!” 徐妙仪根本不理会二哥的哀嚎,拿起了弓箭瞄准箭靶子,“二哥藏好,妹妹的飞箭马上就到。” 单薄的箭靶子是无法藏住全身的,徐增寿看着妹妹手中越来越紧绷的弓弦,知道肯定又来真的,只得叹气拔/出箭靶子上的长矛,横在胸前舞得水泼不进,以防徐妙仪放箭。 徐增寿严阵以待,徐妙仪却放下弓箭,噗呲一声笑了。徐增寿大叫道:“喂,你搞什么鬼?” 徐妙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不厌诈啊,二哥学着点。” 徐增寿漂亮的杏眼都气成了圆溜溜的了,气急败坏的叫道:“等过了国孝期,我就唆使父亲和大哥找一户人家,赶紧把你嫁出去!省得你整天在家折腾我!” 徐妙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朱棣,心下小鹿乱撞,面上却不显,反唇相讥道:“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嫁人了又怎么样?照样见你一次揍一次,揍到你能打过我为止。” 徐增寿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 徐妙仪回到闺房沐浴更衣,魏国公世子夫人陈氏来找小姑子说话,她面色凌重,屏退了众人,说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可是婆婆走的早,你大哥在军营不归家,二哥不管家里的事,只能由我这个当嫂嫂的唱黑脸说几句了。” 陈氏以前总是拐弯抹角说些打机锋的话,习惯以“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开头,让徐妙仪自己领会,徐妙仪往往回一句“不要紧,那就大嫂觉得当讲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一句话噎死人,姑嫂几次交锋后,知道徐妙仪根本不吃这套,陈氏不得不直率起来,说话开门见山。 徐妙仪说道:“嫂子喝茶,慢慢说。” 陈氏抿了一口秋茶,说道:“听你大哥说,谢家的案子已经交给刚成立的锦衣卫查了。” 徐妙仪说道:“是,由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负责。” 陈氏说道:“谢家是你外祖家,关心一些是应该的,可既然是皇上钦点的御案,连刑部的人都碰不得,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就更不应插手了。” 徐妙仪耐着性子说道:“这是我的私事,大嫂不要管了。” 陈氏将茶碗一搁,冷着脸说道:“这怎么行?你是徐家的女儿,在室从父,你做的一切事情后果都是徐家替你承担,若是些小事也就罢了,可这是触犯龙鳞的大事,后果不堪设想,你必须收手。” 徐妙仪紧紧盯着陈氏的眼睛,“那麻烦大嫂和父兄说一声,将我从徐家除名,彻底置身事外,就一切担忧都没有了。” 陈氏大怒,“你——你怎可如此冥顽不灵!不听劝告!” 徐妙仪说道:“我是协助锦衣卫办案,只要皇上没有明言命我停止,我就永远不会停。” 这便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陈氏气冲冲的离开。丫鬟送上了一封信,上头落款是义妹宋秀儿,徐妙仪赶紧拆开信件,里面的字体却很陌生…… 入夜,秦淮河酒楼。 “……月明星稀,朱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买的里八刺穿着纯白的朱子深衣,戴着飘逸的白色头巾,广袍长袖,腰间束着宽幅素锦腰带,右手摇着一面素面折扇,左手举起的夜光杯里是葡萄美酒,仙风道骨,正在对月吟诗,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好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他祖母,母亲都是高丽进贡的美人,生的十分俊秀,再精心打扮起来,简直是金陵第一美少年了。 徐妙仪进屋时看见这一幕,差点被买的里八剌的诗歌酸掉了牙齿,讽刺说道:“曹操的诗,刘禅的命。世子好雅兴啊。” 买的里八刺念的就是曹操的《长歌行》,人家曹操一统天下,他却面临国破山河在,被俘虏为质子的窘境,和当年亡国的蜀国刘禅差不多。 若是别人,听到徐妙仪这句“曹操的诗,刘禅的命”恐怕要羞愤欲死了,可是买的里八刺依然保持着玉树临风的优美姿态,笑道:“深夜佳人相约,吾乐不思蜀矣!” 乐不思蜀之句也是刘禅说的,明明是他冒充了宋秀儿来信,说手里有了谢再兴案的线索,半夜约徐妙仪在酒楼等候,却信口雌黄变成了徐妙仪约他。 买的里八刺一次次让徐妙仪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不要脸,一次比一次没有底线。徐妙仪和表哥朱守谦一样,对他已经麻木了,都懒得骂他,也并不恼火,径直转身离开:“世子若要约佳人,秦淮河有的是青楼楚馆。” 买的里八刺赶紧笑嘻嘻的拦住去路,“别走啊,刚才是开玩笑的,我们好久没见,先缓和一下气氛嘛。” 徐妙仪提醒道:“世子,我们上一次见面就在前天,周王的药铺。” “那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买的里八剌给徐妙仪倒上美酒,“尝尝,这是北元使者从大漠带来的葡萄酒,甘甜芬芳,颜色极艳,和大明的酒截然不同。” 太子妃出殡,各国派使者吊唁也实属平常。徐妙仪闻着美酒的香气,“使者没提出把你这个到处点火的祸根接回去?” 买的里八刺笑道:“提倒是提了,但是皇上说舍不得,留我在大明多住几日。” 意料之中的事情,朱元璋才不会轻易放过这块大肥肉呢。徐妙仪直奔主题,“你说有消息告诉我,还神神秘秘非要约在半夜单独相见,所为何事?” 买的里八刺心细如发,有些本事,上次绍兴之行,就是他觉察到了沈荣的不对劲,及时出言提醒,才不至于一败涂地。所以徐妙仪会冒险半夜出来见他。 “喝了这杯葡萄酒,我就告诉你。”买的里八刺将夜光杯推向徐妙仪那边。 嫣红的葡萄酒在夜光杯里摇晃着,香气更为浓烈了,徐妙仪不为所动,“所以今晚约我来陪酒的?” “怕有毒啊,我先干为敬。”买的里八刺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 ☆、第117章 烈火燃情 买的里八刺饮酒自证清白,哀声叹气,“人与人之间要多一些信任该多好,这样防来防去的好累啊。你是我的客人,接下来我还想和你合作呢,不可能往酒里掺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说合作就合作,我为什么非要答应你。”徐妙仪不为所动,说道:“信任你的下场都很惨,是你辜负了别人的信任。我真佩服你面对周王时依然镇定自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稍微有点羞耻心好吗。” “其实周王是因祸得福啊。”买的里八刺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诡辩道:“从长远来看,大明和北元的关系肯定是时战时合,周王和郡主王音奴无缘,这并非坏事,一旦两国交战,周王夹在王妃和国家利益之间该多难受?是不是?干脆把这个包袱甩给秦王。长痛不如短痛。” 徐妙仪说道:“秦王会心疼王音奴?世子真会说笑话。” 买的里八刺给夜光杯里倒满了葡萄酒,笑道:“其实我人真不算坏,我得到□□消息,秦王把王音奴打伤了,听说脸都打肿了。我若坏透了,一心想挑唆皇子们不合,好浑水摸鱼,早就把这个消息偷偷传给周王知晓,到时候大明皇室就有好戏看啰。” 居然殴打北元郡主! 徐妙仪有些意外,此事朱棣从未讲过,不过从以往秦王对邓铭的纵容来看,这事恐怕是真的,邓铭这种小肚鸡肠的人,怎么容忍别人骑在她头上呢,何况邓铭还有孕在身,有了肚子里的皇嗣作为免死金牌,她真能做出挑唆秦王殴打王妃的事情。 王音奴差点将整条街的无辜百姓拖入死局,一句“身不由己”,并不能唤起徐妙仪的同情,徐妙仪说道:“你告诉这些作甚?莫非是想通过我的嘴,将此事透露给周王知晓?借刀杀人。”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买的里八刺叹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就坏成这样?放心吧,你这把刀太锋利,好刀要用在关键处,用来往周王心窝子里捅一刀,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一听这话,徐妙仪说道:“好了,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人和事都是用来利用的算计的,物尽其用,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手里有我想要的消息,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买的里八刺端起夜光杯,笑道:“徐大小姐真是个爽快人。其实想要什么,我自己真没想好,因为我想要的,你又给不了。不过我今晚觉得好闷,特别无聊空虚,想找个顺眼的人陪我喝酒聊天,你是我此生第三佩服的女人,陪我喝几杯可好?” 徐妙仪抿了一口西域葡萄酒,问道:“那谁是你第一佩服的女人?” 买的里八刺笑道:“我祖母奇太后,第二佩服的是我母亲权皇后,第三就是你了。” 徐妙仪说道:“两个都是从备受欺凌的高丽国贡女,成为权倾朝野的太后和皇后,都工于心计,钻营权术,看得你深得她们的真传。” 买的里八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对啊,我的祖母和母亲都是厉害的女子,身为一国之母,就应当有这样的智慧和本事。受她们的影响,我也喜欢聪明智慧的女人,妙仪,我正当婚龄,皇上打算给我娶一个大明官员的女儿当妻子,我想着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呢?” 其实这事也是北元使者来朝后引起的,北元使者要求带着买的里八刺回去,朱元璋婉言拒绝,说舍不得他,想要多留几年。北元使者说我家太子年纪大了,要回去娶妻生子,大明皇帝是明君,想必不会阻扰人伦。 朱元璋说道,两国友谊长青,应该多结几对儿女亲家,如今你们郡主已经是我的二儿媳了,大明女子温柔贤淑,你家太子的婚事就包在朕身上了,朕定会给他挑一个高门淑女为妻…… 噗!徐妙仪惊得喷出了葡萄酒,“你是不是喝多了说胡话啊!敢娶我?你想死吗?” 买的里八刺放下酒杯,认真的点点头,“对,妙仪,我想娶你。如果非要娶一个大明的女人,你是最适合的,因为你外祖父和母亲都死的不明不白,心怀愤恨,对大明并不忠诚,只要你与我合作,将来回到北元,你依然是我的正妻,也是未来的皇后。作为交换,我带着军队夺回故土,帮你手刃仇人。” 似乎入戏太深了,说到动情处,买的里八刺情不自禁的靠近了徐妙仪,徐妙仪确实生的不错,可他在北元宫廷长大,祖母和母亲都是倾世佳人,见惯了燕环肥瘦各种美女,早就不会为了一个漂亮女人惊艳动心。 可是今晚不知为何,徐妙仪看起来特别的美丽迷人,就像壁画里的飞天魔女,美得令人心悸,引发了男子的欲念。他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凑的越来越近,似乎能够闻见少女特有的芬芳,不由得贪婪的靠近过去。 徐妙仪觉得买的里八刺的提议完全是白日梦,她冷笑道:“我的确复仇心切,恨不得将仇人千刀万剐。但是我习惯了一切靠自己,从不打算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哪怕这个人是我丈夫,我也不会完全依赖他。别做梦了,你画大饼骗了别人,蒙不过——喂,你酒量不是很好嘛,这就喝醉了?” 买的里八刺面色绯红,眼泛桃花。徐妙仪怔了怔,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男人,平时觉得他金玉其外,蛇蝎其中,可今夜看起来怎么很顺眼的样子? 恍惚中,买的里八刺变成了朱棣的样子,剑眉薄唇,看似冷酷寡淡,内心真挚热情……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徐妙仪心中警铃大作,连连后退,想要夺门而逃,发现门已经不知何时从外面锁死了,她又去推窗户,窗户居然也无法打开了! 买的里八刺摔破了茶盏,拿起碎片朝着胳膊猛划了一刀,疼痛暂时将理智唤醒,压制住了欲念,“这酒里被下药!我们都被人算计了!” 徐妙仪一巴掌扇过去,“你无耻!居然在酒里下春/药,想要娶我,就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徐妙仪的药性也发作了,这一巴掌打的软绵绵,没有力道。买的里八刺并觉得疼,反而很想摸一摸女人素手。不过身为人质,能过在敌国活的风生水起,意志力非同寻常,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将半坛子葡萄酒递过去,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往这里砸,把我砸晕了,我就不会做出不轨之事。今天真不是我动的手,因为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为了所谓的贞洁寻死觅活的女人。” 见买的里八刺不惜自残以证清白,徐妙仪眼里露出一丝狠劲,她从香包里取出两个药丸,低声说道:“一人一个,嚼碎了吞下,可以缓解毒性。无论今日背后主谋是谁,目标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想一箭双雕,你若被我砸晕了,任人摆布,他们有的法子布置成你我生米煮成熟饭的样子,然后恰好被人撞破,你我都是输家。” “不愧为是行医的,果然藏了一手。”买的里八刺狼吞虎咽吃下药丸,说道:“你我都有不少仇家,现在要想法子逃走。” 徐妙仪敲了敲地板,咚咚作响,心生一计,说道:“快点撕扯自己的衣服,撕的声音越大越好。” “你要干嘛?”买的里八刺问道。 徐妙仪低声呵斥道:“想逃走就赶紧办事,那来那么多废话!” 买的里八刺穿着骚包的曲裾深衣,长袍广袖,有的是衣料,刺啦一声就撕掉了袖口。 “世子!你要做什么?救命啊!非礼啦!”徐妙仪配合的大声叫道。 买的里八刺顿时一愣,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脸红,“我……我什么都没做啊,你为何要——” 徐妙仪骂道:“你傻不傻!下面充血,脑子失血了吗?赶紧撕啊!先哄过外面的人!” 天啊,一个未婚的女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买的里八刺回过神来,红着脸继续撕扯自己的衣服。 “别过来!救命啊!”徐妙仪一边惊恐的叫着,一边从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袖箭,匕首,还有两个陶制的炸/弹火器! “你一直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吗?”买的里八刺算是开眼了。 徐妙仪说道:“你太没信誉,不防你防谁。别光撕衣服了,你也叫几句。” “妙仪,我心仪你,我喜欢你,我要娶你,我——”买的里八刺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心想干脆豁出去,叫道:“我要和你今晚就做夫妻!” 话音刚落,徐妙仪点燃了陶制的火器,轰隆一声巨响,将木制的地板炸了一个洞,酒楼是吊楼的样式悬空建在秦淮河上,地板下面就是河水。 徐妙仪一脚将买的里八刺踢进洞里,同时点燃了另个火器,砸向墙角一缸缸美酒,也跳进洞里。 轰隆! 火器再起炸响,并且引燃了酒坛,整个酒楼陷入一片火海! ☆、第118章 局中藏局 金陵夜间宵禁,秦淮河震天的爆炸声和火光冲天的酒楼惊醒了全城,元宵节城墙上的惨剧恍如昨日,连洪武帝半夜都被太监毛骧叫醒。 全城戒严,街头巷尾全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列队巡逻,京郊的御林军驻守在金陵十三道城门外,严阵以待。天已大亮,烧成一堆焦炭的酒楼余烟袅袅,周围已经围上了栅栏,封锁街道,青石板路面上并排摆着十具焦黑的尸体和一些无法辨明的残肢。 酒楼附近秦淮河河段也禁航了,会水的士兵在河面上撒网捕捞,或者潜到河底摸可疑的物品。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太监黄俨,燕王朱棣,魏国公徐达和次子徐增寿个个都面色凝重。 “这里有一具女尸,被水草缠住了脚活活淹死了!”一个士兵浮出水面,大声叫道:“给我一把刀割断水草。” 听说是女尸,众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河面上,徐增寿想要登船一道去打捞,被父亲徐达阻止了,“不用去,肯定不是她。” 徐达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腰杆挺立,镇定自若,只是微颤的胡须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徐增寿安慰父亲,说道:“爹,我就去看看而已,妹妹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时前方五城兵马司的人搬开栅栏,让出一条小道,两匹骏马狂奔而来,正是周王朱橚和道衍禅师。 朱棣一直默不作声,直到看见弟弟到来,他微微颔首,“五弟,你懂得医理,验一下这些焦尸,尽量辨别他们的性别年龄。” 朱棣声音沙哑,冷冰冰的毫无感情,朱橚觉察出一丝异样,觉得哥哥不太对劲。这时道衍禅师走到从水底打捞的物品处,拿起了一串佛珠仔细看着。 道衍禅师说道:“这佛珠本是大明第一高僧智及和尚所僧,伴随贫僧多年。妙仪归宗回徐家时,贫僧送了她这串佛珠。” 当时周夫人之死引起了父女间的猜疑,道衍果断赠珠断情,顺水推舟斩断了父女名分,从此姚妙仪成了徐妙仪。 徐达身形一颤,问道:“禅师确信这就是那串佛珠?” 道衍禅师指着佛珠的刻字说道:“这佛珠是金丝楠木,上面‘唵,嘛,呢,叭,咪,吽’佛家六字真言是智及和尚亲自所刻,错不了的,妙仪昨晚应该跳水逃生了,佛珠从手腕脱出,沉入河底。” 徐达从绝望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果真如此?” 朱棣也是心中一颤。 道衍禅师温柔的注视着佛珠说道:“贫僧亲手养大的女儿,最了解她的本事,她肯定能够脱险的。” 道衍禅师这番话令徐达愧疚不已,他错过了女儿成长的十年,女儿一身本事都是道衍禅师教的,道衍和她在一起言谈甚欢,比和自己在一起更像父女。女儿人回去了,其实心一直飘在外面,始终无法触碰到女儿的内心。 这时朱棣问道:“依禅师对妙仪的了解,她会如何逃生?” 道衍禅师沉吟片刻,说道:“妙仪水性极好,在那种情况下,八成是游水逃走了,如果受伤了,在水里里游不远的,迟早会上岸,沿河多是渔船画舫,河楼房舍,仔细搜查,肯定会发现线索。燕王殿下,事关妙仪的安危,可否告诉贫僧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不定贫僧会帮上忙。” 道衍禅师亦师亦父养了妙仪十年,是可以信任的人,朱棣正要开口,这时打捞女尸的小船也靠岸了,徐增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不是她,真不是她!” 这是现场唯一一具能够辨认出面目的尸体,其他的要么炸的毁容,要么烧成焦炭,连性别年龄都看不出来。朱棣看着被抬上岸的尸首,眼中戾气更盛了。 道衍禅师问道:“这人是?” 朱棣眼里像是结了霜冰:“北元世子的人。今晨河楼出事后,从曹国公府传来消息,世子失踪了。” 道衍不懂,问道:“北元世子为何会在曹国公府?” 朱棣说道:“买的里八刺和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关系甚好,经常住在李家不回郡王府。” 正在验尸的朱橚双手一顿,说道:“也就是说这些尸体很可能有一具是北元世子的。”朱橚讨厌毁了王音奴一生的买的里八刺,但此人总是阴魂不散的出现在他的药铺,和他各种套近乎。 徐达的脸色很难看,女儿怎么和北元世子扯上了关系? 什么?妹妹半夜在酒楼和北元世子私会?事关妹妹的名誉,徐增寿赶紧失口否认,说道:“世子失踪,侍女出现在秦淮河,未必说明昨晚世子也在这里。” 能够半夜引妙仪出来见面,肯定是和谢再兴案有关。朱棣恨不得将买的里八刺捏死,为了妙仪的安危,他不得不暂时将愤恨放在一边,冷静做出分析:“昨晚应该是一个局。只是不知是针对妙仪还是对付北元世子。如果针对妙仪,那幕后凶手肯定和谢再兴案相同,如果对方目标是北元世子——目前北元的局势很乱,宣光帝身体不好,几个弟弟对皇位虎视眈眈,手下各个部落也有反心,世子还多了一个弟弟,除掉世子,对他们都有利。” 徐达点点头,说道:“恰逢太子妃出殡,北元使节来朝,在国书中公然提出带世子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世子离奇失踪,这应该不是巧合。” 道衍禅师问毛骧:“敢问指挥使大人,谢再兴案查的如何了?如果是针对妙仪的设局,找到幕后黑手,妙仪才能安全。” 徐达为了避嫌,从来不敢过问谢再兴案,如今女儿遭遇危险,生死不知,徐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毛骧,事关我女儿的安危,我要知道你们查到那一步了。” 谢再兴案是御案,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无权过问。道衍禅师的请求,毛骧尚能直言拒绝,但是魏国公开口了,毛骧总要给三分面子——但问题是目前五大嫌疑人身份特殊,明教,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韩国公李善长,诚意伯刘基,他不能说出去啊。难道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对自己的股肱大臣们起了疑心吗? 只有一个例外,可以先拿出来交差,毛骧说道:“目前尚无结果,从线索来看,魔教有相当大的嫌疑。” 明教根本没有参与谢再兴案,道衍禅师知道毛骧在说谎。而徐达深知明教是如何变成魔教的,他静默不语,若有所思。 这时锦衣卫的一个兵士对着毛骧耳语了几句,毛骧眉头一动,说道:“好,把此人带上来。” 来者是一个中年男子,脸庞浮肿,眼袋发青,身上有种廉价胭脂水粉的香气,一看就是长期沉迷酒色之人。 男子衣冠不整,像是刚从被窝里被人拖出来,战战兢兢跪趴在地,都不敢抬头看这些大官贵族。 毛骧问道:“你昨晚都听见了些什么,如实招来。” 男子抖抖索索说道:“昨晚我和春红姑娘在这间酒楼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临窗的包间还亮着灯,春红姑娘搀扶我回去,我喝多了,差点撞到了一个刚进门的客人,那客人生的极为俊俏,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春红姑娘还吃醋了。” 毛骧拿出徐妙仪的男装画像,“是不是此人?” 男子说道:“对对,就是他!此人男生女相,比女人还好看,春红吃醋了,说他肯定是楚馆的小倌或者卖身的戏子,我……我很好奇,就偷偷爬到酒楼旁边的大树上想多看几眼。” “没想到美人没看成,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黑衣人,黑衣人出手狠辣,将店里的伙计和包间看门的侍卫侍女全部割喉杀了,无声无息,我当时吓傻了,不敢出声,黑衣人将门窗关好,我也看不见里面又发生了些什么,然后听见包间里有女子的尖叫喊救命!才知那个门口撞见的俏郎君不是小倌,而是女人呢,那些黑衣人怕是想对女子行不轨之事。” 徐增寿听得脸色煞白,问道:“为何叫救命是行不轨之事?” 男子猥琐一笑,说道:“那女子还高呼非礼呢,还有撕破衣服的声音,那群人已经将侍卫和掌柜灭口,目的是轻薄女子,唉,如此佳人,却不知怜香惜玉。” 朱棣拳头一紧,咯吱作响。徐达脸色煞白,只有道衍禅师双目微合,像是入定了般。徐增寿先沉不住起了,飞起一脚踢向男子,“胡说八道什么!后来呢?” 徐增寿这几个月在徐妙仪孜孜不倦的殴打之下进步神速,这一腿踢得男子都吐血了,男子忙说道:“我当时喝多了,也就听了这两句,然后估计那个女子不堪受辱,听见一声爆响。酒楼被炸榻了,整个楼一片火海,火星都溅到我身上,我吓得赶紧爬下树跑回家了。” 徐增寿问道:“凌晨出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官?” 男子说道:“当时我喝多了,又吓坏了,腿脚口舌都不利索,今早听说全城戒严,又……又看见你们贴的悬赏告示,赶紧过来报官。几位大人,告示上说提供消息者赏银一百两,我该去找那位大人要钱?” 毛骧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堵了男子的嘴拖下去。朱橚已经刨开了尸首的躯体,其中有几人的咽喉处有明显的伤痕,在爆炸之前就死去,从尸首的数量来看,当晚黑衣杀人者似乎已无活口,都死于后来的爆炸和压在坍塌的河楼里活活烧死。 从男子的描述来看,买的里八刺也是受害者,他的心腹被割喉。可是屋里徐妙仪的呼救是怎么回事?买的里八刺那样工于心计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轻薄女子这种事情?再说凭借徐妙仪的强悍,她也不是那种小白兔般遇到危险只知呼救的人啊…… 朱棣一拳砸在案几上,冷冷道:“如果是谢再兴案的人要对徐妙仪下手,应该会乘着妙仪落单时行动,而不是把北元世子这种干系到两国关系的重要人物拖进来,导致事情越闹越大,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觉得对方针对的应该是北元世子,妙仪被牵连了。赶紧把北元使者和使团都扣下来,一个都不许离开,逐一审问,此事很可能是他们贼喊捉贼,北元皇室内乱,部落相争,北元世子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对对对!“徐增寿赶紧添上一句,说道:”北元内部怎么乱都不要紧,别把我妹妹拖进去,管他世子是死是活,快点救出我妹妹。” 金陵玄天观,来此烧香还愿的秦王/府邓侧妃正焦急等待着,一个人影闪出,邓侧妃又焦又急,说道:“三哥,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下药怎么变成了杀人?那个蛮子和小贱人呢?” 来人正是邓铭的三哥邓铤,邓铤在鸡鸣山曾经和徐妙仪比试剑术,惨败而归,颜面全失,心中一直记恨妙仪。邓铤说道:“不要紧,下药的人都死了,唯一一个逃回来复命的也被我灭口,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妹妹不必着急。” 邓铭不耐烦的追问道:“谁问你那些无名小卒是什么下场?蛮子和小贱人跑那去了?本来计划是下药,让北元世子狂性大发,侮辱那个不可一世的徐妙仪。这个小贱人平日端着清高,装什么千金大小姐,不肯帮我接生,害得我受尽生产的折磨,至今身体都没恢复,我定要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北元世子□□了小贱人,魏国公对这个女儿如视珍宝,怎肯忍得住这口气?还有什么周王燕王什么的也定不饶他,要么弄死,要么弄残,到时候两国撕破脸交战,还谁管和亲王音奴的死活?可是我怎么只听说酒楼爆炸起火,北元世子和小贱人的丑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邓铤劝道:“妹妹,你放心,听内/幕消息说酒楼里捞出十来具焦尸和碎尸,说不定都死在那里了,反正找不到头上。” 邓铭不安的说道:“那万一逃脱了呢?” 邓铤反问道:“如果他们有一个人脱险,为何迟迟不露面求救?” 好像是哦,邓铭觉得有理,但转念一想,说道:“哥哥,当初我们计划是杀了护卫和掌柜,反锁门窗,把他们关在房里做成了□□后,再引一些路人进来旁观,让自命清高的徐小贱人永远抬不起头来了,从此受尽嘲笑侮辱,不敢和我们作对。” “然后引起两国交恶,让王音奴这个蛮女不敢摆出正妃的架子,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最好将她废掉,立我为正妃。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可那些爆炸和纵火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人行动失败,被蛮子和小贱人识破了,被迫杀人灭口?” “不可能。”邓铤摇头说道:“逃回来的死士说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的很成功,从房间里传出的小贱人呼救的喊声和衣服撕破的声音来看,确实快要成事了,可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爆炸起火,酒楼里堆着很多酒缸,一下子成为了一片火海,只有他侥幸逃出来。” 邓铭蹙眉说道:“不是他们做的,难道是蛮人和小贱人自己炸自己?哥哥,这样就麻烦了,万一他们活着逃走,我们——” “妹妹!”邓铤打断道:“所有人见证人都灭口了,葡萄酒也是北元使节带到大明的,即使他们两个都活着,也根本查不到我们头上,你不要神经兮兮的,小心露出马脚。回去好好当你的侧妃,我瞧着如果北元世子真的死在大明,北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两国必有一战,到时候我再想法子弄死王音奴,夺回你正妃的位置,我们邓家的外孙,怎么可能是背负庶出这种不光彩的身份……” 邓铭人傻胆大,提出了除掉心腹大患王音奴和害得她受尽生产之苦徐妙仪的计划雏形。三哥邓铤阴狠毒辣,心思缜密,计划由他完善执行,并将所有参与者都灭口,以绝后患。两人不愧为是亲兄妹,自私冷漠,胆大妄为,将别人的生命和名誉都视为蝼蚁。 徐妙仪和买的里八刺藏在在一处民宅柴房里,天蒙蒙亮时,徐妙仪推了推睡的草垛上的男子,“小八,快起来,天已经亮了,我能听见外面五城兵马司列队巡街的脚步声,我们出去找他们,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保护着,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治我们于死地。” 买的里八刺打着呵欠起来,“好吧,我们回去联手查一查是那个龟孙下的手,妙仪,你我双剑合璧,定战无不胜,我昨晚的提议依然有效,当我的世子妃吧。” 徐妙仪警告的瞪了一眼,“我昨晚的拒绝也依然有效,死了这条心吧。”她急着要去见朱棣,此时他一定着急了吧。 逃难中的买的里八刺依然没有忘记整理仪态,保持风度,他摘下头发里的稻草,亮了亮被撕烂的袖袍,笑道:“你瞧,衣服都撕成这样了,你要对我负责啊!” 徐妙仪懒得理他,推门出去,说道:“你自己撕的,娶左右手当老婆吧,娇妻美妾都齐全了。” 谁知刚踏出柴房门,脚下泥土松动,蓦地一空,徐妙仪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地窖! 柴房里买的里八刺笑容凝滞,冷着脸对门外合上地窖机关的高大汉子说道:“我没有下令捉捕她,你为何擅自行动?” ☆、第119章 蒙混过关 门口魁梧的大汉右手捂着胸口鞠躬,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见面礼节,“世子殿下,微臣接到皇上密令,即刻送世子回国。” 大汉话里的皇上,指的就是北元宣光帝,买的里八刺的父亲。 买的里八刺冷哼道:“哦?父亲终于想起了我这个在南边‘游历’的儿子了?我以为他得了新儿子,就忘了我这个旧儿子。” 大汉说道:“区区庶子而已,岂能和嫡出的世子争辉?皇上看似冷淡,是不想让大明皇帝捏住世子这个把柄不放,其实心中十分牵挂世子,奇太后和权皇后也为了世子日夜忧心。如今皇上身体不适,几个皇叔勾结草原部落,对皇位虎视眈眈,世子的弟弟还是襁褓婴儿。皇上命我不惜一切代价送世子回国,世子回国之后,就立即封您为太子,以稳定储位,弹压不老实的皇叔。” 大汉将一封信件双手递给买的里八刺,“这是皇上写给世子的亲笔信,世子一看便知。” 买的里八刺看完信件,沉默片刻,说道:“我本以为在大明和各种势力拉拢斡旋,争取制造大明内乱,立下大功后光明正大的回去,以洗刷被俘的屈辱。靖江王朱守谦已经上钩了,我们很有可能得逞所愿。可如今情况紧急,我不能亲自给朱守谦助阵。昨晚我密会徐大小姐,有人在使节送给我的酒里下药,恐怕父皇派来的使节被皇叔们收买,在酒里做文章想要害我。” 大汉点点头,“微臣也觉得使节不可信。而且此时燕王已经派人围住四夷馆,将使节扣下,看来不止是我们对使节有疑,连大明也觉察到我们北元内讧了。因世子失踪,曹国公府世子李景隆被锦衣卫带走了,洪武帝冷血无情,他果然狠下心对亲外甥孙下手。” 买的里八刺冷笑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朱元璋不是为了寻找我的下落,他八成是因谢再兴案的缘故,疑心亲外甥曹国公李文忠里通外国,起了异心呢,抓李景隆只是开始。” 大汉说道:“世子圣明,利用李景隆这个废物离间君臣,此计果然有奇效。大明将乱,我们大元定能卷土重来,重新成为这片沃土的主人。” 买的里八刺一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朱元璋没那么好对付的,他手下名将众多,单一个徐达我们就令头疼不已。” 大汉说道:“我们抓了徐达的女儿,她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用来牵制这个大明第一名将。” 买的里八刺摇摇头,“徐妙仪不是寻常世家千金,她狡诈机变不逊于我,每次和她相处,我都有棋逢对手之感。莫要小看了她,她不会甘心做一枚棋子的。” 大汉问道:“世子打算如何安排徐大小姐?” 买的里八刺说道:“现在京城戒严,要安全逃出去,需要暂时委屈一下徐大小姐了,让她美美的睡一觉吧……” 徐妙仪掉进黝黑的地窖里,索性下面铺着柔软的稻草,跌下来并没伤着身体,她抬起头犹如井底之蛙似的看着圆形的天空,瞥见盖上地窖机关的大汉是熟人——承恩伯王金刚,王音奴的二哥! 北元丞相王保保有一弟一妹,二弟脱因帖木儿,小名耐驴,汉名叫做王金刚,去年投降大明,朱元璋为了怀柔最棘手的对手王保保,对王金刚十分优待,先是封了千户,赐给金银田地豪宅,王金刚后来做主将亲妹妹王音奴嫁给二皇子秦王朱樉,朱元璋更加厚待王金刚,封了他为一等承恩伯。 王金刚刚开始投降大明时,不少人觉得他是诈降,但是当他做主同意朱元璋赐婚王音奴和秦王,并且还屡屡写信劝降哥哥王保保和旧日元朝同僚们,大家都以为王金刚是真心投降大明,愿意做大明顺臣。 可是王金刚今日此举,证明他是诈降,以前嫁亲妹也好,劝降北元官员也罢,都只是假象,王金刚在大明厚颜无耻的当叛徒,其实是忍辱负重,接应被俘虏的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而已。 徐妙仪不禁暗中佩服王金刚:此人看似是个贪慕虚荣富贵的傻大个,其实心思深沉缜密,叛徒的伪装欺瞒了所有人,包括多疑的朱元璋。如今阴沟翻船载到他手里,不冤。 地窖一片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买的里八刺打开密室暗门,举着蜡烛,提着食盒进来,“饿了吧,市井吃食粗陋,委屈徐大小姐了,你先垫一垫,等随我回到北元,定奉你为上宾好好招待。” 好女不吃眼前亏,徐妙仪已经饿的快没力气,她吃下两块梅菜肉烧饼,喝了半壶茶水,恢复了精力,微弱的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昨晚是你建议我们躲在这个柴房,我看只是普通民居,从庭院晾晒的衣服来看,是一对夫妻带着稚儿幼女住在这里,就没起防备之心。加上外面风声鹤唳,敌我难辨,就同意藏身于此,没想到这里是你们北元的暗桩,民居夫妻是北元奸细,在承恩伯手下做事,果然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小看你们了。” 买的里八刺厚着脸皮凑过去坐在徐妙仪身边,“呵呵,我确实存心挑选了这座民居,留下暗号和脱因帖木儿接头。不过我发誓,昨晚下药的绝对是别人做的,我的侍卫侍女都死了,现在全城戒严,都在寻找我们。” 徐妙仪往旁边挪了挪,“滚,离我远一点。” 可惜了,昨晚为了逃出酒楼,她使出了身上所有的防身的兵器,袖箭和佛珠等物也在游水时丢失,她身无长物,无法对付狡诈的买的里八刺。 买的里八刺狡辩道:“对不起,唐突佳人本非我意,可能是昨晚药性未消,我情不自禁——你要做什么?” 徐妙仪反客为主,突然朝着买的里八刺咽喉抓去,买的里八刺早有戒备,灵活的避开了。 突然袭击失败,徐妙仪灵机一动,掩饰的说道“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后遇到这种下三滥下药的招数,不要总是想着委屈女人当解药,这个借口太烂了。其实春/药的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 买的里八刺一怔,摊了摊手,“那里有?” 徐妙仪鄙夷的看着他,说道:“男人天生有左手右手两个五姑娘,痒痒挠似的不求人。” 买的里八刺难得脸红了,“你你你!堂堂世家千金,如何说得出这等——这等污言秽语!” 徐妙仪白了他一眼,“我在市井行医十年,在军营当军医两年,男人什么没见过,什么荤段子没听过?不过是教你知道,别总是想用这些小招数调戏我,我不高兴了,你都别想好过。”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的买的里八刺没捞着便宜,这个被困的徐妙仪不哭不闹,也不大骂他阴险狡诈,总之不做任何无用的口舌和徒劳挣扎,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孤狼,默默的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和他在大明当质子的表现几乎一模一样。 买的里八刺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才是他一心想要征服的对手。 徐妙仪不吃这套,强撩计划失败。买的里八刺决定改变策略,施展美男计,俘获对手,他笑容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待会脱因帖木儿要带我们离开,为了以防万一,还请你喝下这杯酒,美美补个眠就出城了。” 看样子不喝就要被灌药,徐妙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亮出了杯底。买的里八刺接过空杯,提着食盒敲了敲密室门。 徐妙仪侧身过去,在衣袖的掩饰下吐出了酒水。买的里八剌突然回头笑道:“对付徐大小姐这样的人物,我岂敢掉以轻心?待会有助眠的迷烟送上,以防万一。” 密室门轰然关上,从门缝里涌来带着花香味的烟雾,徐妙仪可以不喝酒,但不能憋着不呼吸,一盏茶时间后,她就被烟雾放倒了…… 承恩伯王金刚的马车在聚宝门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住,前面家丁拿出了名帖,守门的小旗见是伯爵府出行,面上陪着笑脸,却牢牢拦住了去路,说道:“今日戒严,上头命我们逐一搜查,不准敷衍,否则人头落地,还请承恩伯屈尊下马车,我们的人很快就搜完放行。” 承恩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招降的这些北元官员中,他是最配合大明的降臣。王金刚人如其名,长的五大三粗,举止却是彬彬有礼,连洪武帝都夸赞他的礼仪,闻言要搜马车,王金刚并不生气,配合的下了马车。 四个兵士上车搜查,看门的小旗问道:“敢问伯爷今日出行所为何事?” 一旁家丁呵斥道:“区区一个小旗,敢质问我家伯爷。” “不要紧,这位小旗也是奉命行事,莫要为难他。”王金刚说道:“久闻中都凤阳是风水宝地,大明起源于此,本伯爷前几日和皇上说过,想去看看龙兴之地,皇上允过了,看黄历今日利出行,就驱车前往凤阳。” 王金刚身为降臣,自投降之后就深得朱元璋信任,关键在于他十分听话,不仅将亲妹妹送来和亲,写信劝降北元朝臣,而且只要出金陵城,他必然主动先请求朱元璋同意才出门,小心谨慎,所以谁都没有防着他。 士兵搜完马车,连随行的箱笼都打开翻检了,一无所获,小旗命人搬开栅栏放行。马车出了聚宝门,行到金陵郊外的菊花台附近停下,诚意伯打开马车顶上的暗门,买的里八刺抱着还在昏睡的徐妙仪跳下来。 “幸亏是初秋,若是夏天,藏在那么狭小的地方还不得憋死。”买的里八刺松了松筋骨。王金刚递给买的里八刺一套衣服,说道:“换上吧,前面或许还有关卡,不能大意。” 这是一套侍女的服装,买的里八剌祖母和母亲都是绝世大美女,他穿上女装,梳起了双环髻,竖领褙子遮住了喉结,将英气的剑眉剃成了柔和的柳叶眉,看上去就是一个貌美大丫鬟的模样。 眉如远山青黛,唇如红梅初绽。如此容颜,看得王金刚都是一怔,将胭脂收了回去,“看来世子用不上这个了。” 穿上了女装,买的里八刺并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的照着镜子问道:“我与徐妙仪孰美?” 王金刚显然很了解世子骚包的秉性,说道:“君美甚。” 这时徐妙仪在榻上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几句模糊的梦呓。王金刚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说道:“怕是要醒了,她是我们重要的人质,要好好守着她。” 言罢,王金刚拿出一个药丸用黄酒化开,要喂给徐妙仪。买的里八刺接过药盏,说道:“我亲自来——这是什么药,对身体可有损伤?” 王金刚说道:“不敢伤到徐大小姐,只是让她浑身无力,逃跑不能罢了。” 买的里八剌笑道:“真是好东西啊,可以和玫瑰花在一起,又不用担心被她刺伤。” “不过。”买的里八剌看着徐妙仪的睡颜,说道:“玫瑰要是没有刺,就不是玫瑰花了……” ☆、第120章 燕王心机 承恩伯王金刚长着张飞的容貌,却藏着一颗诸葛军师的心。 凤阳之行,一路上打着全幅的伯爵仪仗,铜锣开道,排场了得,招摇前行,沿路驿臣县官们纷纷设宴款待迎接,王金刚欣然赴宴,甚少推却,并不赶路。 王金刚宴席上对洪武帝各种歌功颂德,虽然背后不少人鄙视他这个降臣,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伯爵舌灿莲花的功夫,难怪洪武帝会如此宠信他。 王金刚不紧不慢的前进,没有丝毫的疑点,连朱棣都被蒙骗了,没有怀疑到他一路上带着买的里八刺和徐妙仪。 王金刚尚且如此,就更没有人怀疑到邓铭邓铤这对始作俑者头上了!谁会想到邓铭居然因为徐妙仪坚持不肯给她接生这等小事,就记恨在心,想出下药的法子侮辱妙仪,借此想毁掉她一生啊! 邓铤甚至胆大妄为到了借北元世子之手,挑拨大明和北元两国关系的伎俩,视人命和平如粪土,只为逼迫秦王妃王音奴让位,满足兄妹两人的私欲。 两个暗中的凶手都藏得如此之深,并不按常理出牌,结果当然是任凭金陵众人跑断腿都一无所获。 北元世子失踪,使节们在四夷馆撒泼要人,贼喊捉贼,朱棣命人将四夷馆围的水泄不通,整个使团都被扣下。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大明和北元目前处于休战状态。使团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朱棣命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使节优厚的待遇不变——唯独不准睡觉! 平均五个燕王府府兵“伺候”一个使节,只要对方闭眼超过一盏茶时间,立马就强行叫醒,各种提神的茶水甚至珍贵的冰块管够,府兵们态度也都很恭敬,使节困的时候,轮流上去帮忙聊天解困,从今日心情如何,想要吃些什么,到你家中老母身体好不好等等。只是几个话题过后,就立马例行问常规问题:“你来大明真实目的是什么?” “背后的支持者是谁?” “北元世子在那里?” …… 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燕王府府兵们都不厌其烦的问,如此反复循环,刚开始北元使节们以为是儿戏,嗤之以鼻。可到了第三天,已经有使节受不住精神的摧残,开始道出实话了,各种北元宫廷朝野的黑料猛料陈出不穷:“宣光帝继位后身体不好,已经病了好几场。世子迟迟不归,储位不定,奇太后担心后继无人,为子嗣考虑,挑选易男相的女子进宫。权皇后担心有了其他皇子后,在大明当人质的世子沦为弃子,不满太后的选秀之举,婆媳生了间隙,暗斗不止,大元宫廷血雨腥风……” “我奉太后密令,试探世子对祖国和黄金家族的忠诚,倘若世子已经屈服大明国力之下,沦为附庸,当顾全大局,断臂求生……” 不愧为把持过大元末年朝政的奇女子,为了延续自己对皇权的控制,不惜牺牲亲孙。 “太后从蒙古卫拉特部落选的女子已经生下皇子,封了嫔位。卫拉特部落首领马哈木给了我两百头牛和一个草场,暗示我来大明除掉世子……不不!不是我!我没那个本事对世子动手,也没有那个胆子,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关系到军国大事,朱棣将这些都回禀了朱元璋。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连一个小小的使团都各怀鬼胎,并不同心同德,可见北元朝野上下人心涣散,黄金家族气数已尽。” 朱棣说道:“当场就有使节倒戈投降,说回去带着家眷和亲友一起投大明,连带北元的各种机密情报一并托盘脱出,可见父皇这一年对北元怀柔招降的策略确实有效。他们已经从内部开始乱起来了,不仅是黄金家族,整个北元,包括蒙古部落很快也会土崩瓦解。” 朱元璋点点头,略有欣慰之色,“你做的很好,这些情报对大明至关重要。” 朱元璋夺了朱棣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给了三皇子,见四儿子无所事事,便暂由他和新成立的锦衣卫一起查北元世子失踪案。 只是如今听到父皇的夸奖,朱棣心中毫无成就感,他担心徐妙仪的安危,但又不好在父皇面前显示出来,只得婉言说道:“北元世子去年曾经设计绑架了五弟为人质,借此逃出大明,幸而有徐家大小姐相助,五弟才安然无恙。如今徐大小姐和北元世子同时失踪,很可能是被世子绑架了,一来有报复的意思,二来以此为把柄,威胁大明。” 朱元璋摇摇头,说道:“如今下定论尚且还早,买的里八刺不是这等行事鲁莽简单之人。其实如果是世子绑走了徐妙仪倒好说,我们封锁边关,一路上严加搜索,总会找到蛛丝马迹将其寻回,朕担心的连世子也被人绑架甚至谋害,我们白白失去一枚制衡北元的棋子。” 见朱元璋闭口不提徐妙仪的安危,注意力全在北元世子身上,朱棣暗暗有些心寒:妙仪救过五弟,还在城墙上护驾有功——哪怕看在魏国公的面子上,也不该对妙仪不管不问啊…… 正思忖着,朱元璋说道:“魏国公是大明第一功臣,你要好好安抚,千万不可怠慢,徐妙仪能救则救,若实在不能——” 朱元璋迟疑片刻,说道:“无论国事家事,定当以大局为重,不得徇私。朕一直以此为戒,魏国公是忠臣,他知道该如何取舍。” 言下之意,就是以保住买的里八刺为主要任务,徐妙仪的安危并不重要。朱棣心中很震惊,暗想倘若去年买的里八刺成功绑架了弟弟,恐怕父皇也会选择牺牲朱橚…… 朱棣只觉得心中凉透,说道:“魏国公每日几次派人到燕王府和锦衣卫问消息,徐增寿干脆住在燕王府不肯走了,徐家父子对徐妙仪十分牵挂,倘若她真出事了,徐家恐怕不好安抚,儿臣觉得徐大小姐的安危也很重要——” 朱元璋打断道:“这个徐妙仪确实有几分本事,可是她固执己见,冥顽不灵,执意干涉谢再兴案,堂堂千金大小姐,居然半夜私会北元世子,她到底要做什么?我看她混迹市井多年,早已不知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女子本分。希望这一次她能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给家族和国家添乱了。” 徐妙仪在酒楼私会买的里八刺,是毛骧告诉朱元璋的。无论两人见面的目的是什么,孤男寡女半夜相见,毕竟不光彩。 朱棣忍不住为徐妙仪解释道:“北元世子十分狡诈,他定利用徐大小姐急着寻找谢再兴案的弱点,将她引出家门,说起来错还是在买的里八刺居心不良。” 朱元璋不满的说道:“女子未嫁从父,她是徐家的女儿,为何总是和谢家往事纠缠不清?谢再兴案虽然迷雾重重,但是当年谢再兴叛变之后,亲自带着张士诚的军队来攻打我们!战场上人人都看见了,这还能有假?” “不管栾凤夫妻之死有多少疑问,包括有人暗中拦截她查案的线索,甚至放火烧她,背后之人确实可恶,朕已经命锦衣卫盯着了,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这些难道能够改变谢再兴谋反的事实?朕当年如此信任谢再兴,和他结为儿女亲家。还撮合他女儿和魏国公的婚事,对谢家待遇优厚,可偏偏是谢再兴背叛了朕,谢家死有余辜!” 说道最后朱元璋明显动气了,他想起当年的四面楚歌艰难,不禁感慨道:“朕和陈友谅决一死战的时候,谢再兴在背后捅刀子,若不是朕洪福齐天,绝处逢生,休有今日大明万里江山,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安卵?那时候你也才八岁,恐怕难逃一死。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就忘记当年的艰难了?” 朱棣忙说道:“儿臣不敢忘,儿臣永远都记得母后带着我们逃亡迁移,舟车劳顿的岁月,五弟在路上生病了,身体如火炭般滚烫,那时候又找不到药物,五弟差点没熬住,那时候儿臣就发誓,要快点强大起来,帮助父亲平定江山,永远不要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朱元璋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帮着徐妙仪查谢再兴案?” 在这种时候,朱棣当然不能说出真相,他解释说道:“因为儿臣觉得徐妙仪是个重情义之人。当年她效仿花木兰替兄从军,在北伐军里当军医,为的是成全义兄一家团圆。回到徐家后,得知当年外祖父和母亲的惨死,她自觉不能白白享受富贵,便决心查清十年前的旧案,儿臣见她一片赤子之心,有情有义,难得可贵,何况查清谢再兴案,对父皇肃清朝纲也有好处,所以儿臣为她提供了一些帮助。” 不知不觉中,对父亲绝对服从的朱棣已经开始说谎了。 朱元璋问道:“锦衣卫已经在查了,难道你觉得朕的心腹军队比不过一个徐妙仪?” “锦衣卫是父皇挑选的精锐,当然比徐妙仪强多了,但是在谢再兴案上,锦衣卫并不占优势。”朱棣对答如流,说道:“父皇经常教导儿臣,要多看事实,而非人们的口舌。而现在的事实是谢再兴案关键线索几乎都是徐妙仪找出来的,锦衣卫收效甚微。儿臣对她提供帮助,其实也是一种监督,随时将她知道的消息暗中告诉锦衣卫和父皇。” 朱元璋蹙眉说道:“岂有此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徐妙仪要执意瞒着朕不成。” 朱棣说道:“此女幼年经历巨变,性格多疑偏执,不过她确实有过人的才华,立下不少功劳,要掌握一柄剑,最好是顺势而为捏着剑柄,而不是硬碰硬把着锋利的剑刃。” 听儿子的话好像有道理,朱元璋这才改口说道:“好吧,在保住北元世子的前提下,尽量保护徐妙仪的安全。留她的命可以勾出幕后真凶。一想到这些人有本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事情,朕就寝食难安啊,这些人八成就是朝中大员,到底是谁呢?朕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朱棣从皇宫回到燕王府,他的府邸其实还没竣工,只建了一半,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内宅的房舍、池塘,景观等图纸的样式给徐妙仪看,要她亲自挑选喜欢的,以此来再次表白心迹,心想她一定是欢喜的,可是她却不见了…… 徐增寿已经赖在燕王府住下不肯走,见朱棣回来,忙跑过去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没?我妹妹在哪里……” 朱棣置若罔闻,他回想起今日和父皇在御书房的一番问答,不知不觉中,本该父子坦率无间的对话,已经用上了揣摩应变的君臣之计,可是为了徐妙仪的安危,这一切都值得。 ☆、第121章 英雄末路 金陵城外,莫愁湖,魏国公徐家别苑。这里本是皇家园林,皇室消暑纳凉之地。洪武帝将这座风景优美的园林赐给了徐达。 观棋楼上,魏国公徐达和曹国公李文忠对饮,两人都是旷世名将,善豪饮,很快一坛花雕酒就见顶了。 李文忠看着莫愁湖的景致,这里最美的时候是盛夏,湖中莲叶莲花遮天蔽目般,格外热闹,如今到了初秋,雨滴敲打着残荷,柔弱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摆,花自飘零水自流。 李文忠说道:“听闻皇上和你在这座楼里下棋,你用棋子走出了‘万岁’二字,皇上龙颜大悦,便将这座园林赐给你。” 都说外甥像舅,李文忠大头圆脸,凤目细眉,和朱元璋相貌相似,只是身形更为魁梧,有种猛将不怒自威之感。相比李文忠的气质而言,大明战功最多的徐达显得内敛含蓄。 徐达坦言说道:“其实是谣传罢了,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我有几两墨水?棋艺我只是略知一二,哪里有本事用棋子布局万岁二字。是皇上体恤我们这些老臣,多加照顾而已。” 李文忠面有惆怅之色,“这事常遇春生前告诉我的,他很羡慕这个园子,说等北伐回来,一定要来观棋阁长叹痛饮。可惜我们这些武将,他最年轻,也走的最早,天妒英才啊。” 提到常遇春,徐达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只是他今日约曹国公来别院小聚,并不是为了叙旧情,李文忠也心知肚明,说道:“你是否还记得,上一次我们两人单独聚在一起喝酒到烂醉是什么时候?” 徐达说道:“至正二十二年,当时洪都被围,朱文正死守洪都。你我在鄱阳湖康郎山战役携手对抗陈友谅,战船起火,你我都不曾有半点退缩,最终将陈友谅击败,得胜后你我庆功痛快饮酒到天亮。” 李文忠叹道:“这是你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至正二十三年,你岳父谢再兴谋反,我率兵讨伐反贼,谢再兴节节败退,尸骨无存。我说服谢家老四老五投降,他们开门缴械投降,我却没能劝阻皇上饶他们一命……你我从此就疏远了。” 徐达沉默片刻,说道:“其实错不在你,是我心结难开。” 李文忠直视着徐达的眼睛,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谢家投降还被凌迟处死一事,我自认是一生的污点,当时我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投降,我必定会保证他们的性命,可我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没脸说出‘尽力了’这种话,那种颓然自责的感觉,比打了败仗还难受。我一直心中有愧,所以听说谢家老宅闹鬼一事,就容许儿子李景隆跟着去绍兴查案,他身边有我的亲信,本以为可以帮到你的女儿,可事与愿违,最终无功而返。” 谢再兴案是龙之逆鳞,李文忠这个外甥也不敢碰。李景隆是晚辈,都知道他喜欢凑热闹,即使出了漏子,他认个错,撒撒娇就没事了。可是这个儿子实在太不争气,没有领会到老爹的意思,一心游山玩水,毫无建树。 李景隆邀北元世子去曹国公府小住,半夜失踪,连带着徐妙仪也遇险。李景隆已经被锦衣卫带走,至今没有消息,但看在曹国长公主的面子上,想必也是轻轻放过。 徐达说道:“十年过去,谢再兴案一直是我的禁忌,不敢提半个字。可是此案一天不查清楚,我女儿就一天不会停手。正因此案,我女儿频频遇险,遭遇各种刺杀,我一直忧心不已。” “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栓也栓不住,这次失踪也是源自于此。为人父母,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既然她执念在心,我只能冒着龙颜大怒的危险,查清旧案,解开她的执念,希望她从此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莫要再冒险了。” 都是家有“熊孩子”的人,李景隆闯起祸来不亚于徐妙仪,李文忠很理解徐达的无奈,他毕生只有李景隆一个儿子,明知顽劣不成材,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 李文忠说道:“此案沉寂十年,当时是证据确凿的铁案。谁也没想到十年后有这种变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徐达说道:“当年你亲自讨伐我岳父,和他几次交手。记录我岳父谋反案卷宗的栾凤也曾经是你的幕僚,没有谁能够你比更了解此案。卷宗的记载我已经全看过了,只是笔触能记录的毕竟有限,我想亲自听你说一说当年的经过。” 徐达几乎从不求人,看着往昔同袍开口,李文忠明知洪武帝会对此不满,也不得不长叹一声,坦言说道:“徐兄,你我相识多年,一起出生入死,你既然开口了,我肯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任何保留。可是我首先要提醒你,千万别被你女儿影响了,妄想给谢再兴翻案。谢再兴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当初乍闻谢再兴谋反,也是十分震惊,甚至不敢相信。皇上命我带兵讨伐叛贼,我心中十分犹豫,和谢再兴交手的第一战是在东阳义乌,他率领十万张士诚的军队想攻占东阳,我们在义乌交战,他先给我下了战书,说主公无道,吴王张士诚礼贤下士,还劝我和他一起归降。” 战书一事是卷宗里没有提及的,徐达问道:“你是主公的亲外甥,他明知你不会投降,为何徒劳在战书里劝降?” 李文忠说道:“可能是为了迎合张士诚吧,想表明态度引得吴王的信任吧。再说了,是亲外甥又如何?谢再兴背叛后半年,主公的亲侄儿、你的连襟朱文正因谋反被圈禁在桐城。” 朱文正是朱守谦的父亲,因谋反案夫妻都郁郁而终。 提到朱文正,李文忠眼里有一丝疲惫,“谢再兴谋反尚有证据,朱文正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当时连我自危,怕被猜疑,请求主公给我改回李姓,不再跟着主公姓朱。徐兄,常遇春去世后,我深感自己在衰老,斗志也不如以前壮年时,若不是北元未平,边关一直不太平,肩上责任重大,我就早就告老去乡下隐居了,”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亲外甥,不过当时也是收为养子,叫做朱文忠,连毛骧以前都叫做朱骧,洪武帝登基后,为了明确宗室的名册,将养子都改为了原来的姓名。 没想到李文忠会如此消极的想法,隐隐间还表达了对皇上的不满,徐达很意外,皇上毕竟是他的亲舅舅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文忠看见徐达的表情,释然了笑了笑,“我忍了十年,说出来舒服多了,也只有对你才敢讲实话。因为我相信徐兄的人品,绝对不会说出去。” 原来李文忠因朱文正案,和皇上舅甥之间生了间隙,徐达说道:“我和文正娶的都是谢再兴的女儿,岳父女婿相继传出谋反,我总觉得根源还是在岳父那里——他下了战书之后,你和他面对面谈过吗?” 毕竟书信是可以造假的。 李文忠说道:“当日我们隔河对持,各乘坐一条小船在河中心谈判。他毕竟是徐兄的岳父,见面之后,我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 十年前,义乌城外兰溪河,江南两支都打着“吴王”的旗帜的军队隔河相对,只是一面有“朱”字小旗,一面是“张”姓,两边战鼓雷动,犹如天雷般响亮,互相比着士气。 细雨飒飒,到了傍晚时,两军主帅分别撑着一支小船到河中心相见。谢再兴穿着崭新的银盔重甲,腰垮□□;而李文忠只穿着重甲,手持盾牌,并没有拿兵器。 谢再兴扫了他一眼,问道:“你为何不带兵刃?” 李文忠紧紧盯着谢再兴细看,以防是长相相似的替身作怪,污了谢家名声,只是谢再兴一开口,李文忠便失望了——此人确实是谢再兴本人无疑了。 李文忠说道:“徐达是我兄弟,你也曾经是我生死与共的同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我就保你不死。” “你保我?”谢再兴冷笑道:“张士诚比朱元璋,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到时候是我保你吧。” 李文忠劝道:“抛开同袍和君臣大义,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的前途,还有谢家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吗?你这样执迷不悟,岂不是和自己的亲人为敌?” 谢再兴沉默了一阵子,问道:“栾凤和王夫人呢?你见过他们没有?” 提起这对惨死的夫妻,李文忠不禁动了怒气,“你亲手杀了他们,还有脸问我?” 一听这话,谢再兴眼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悲伤还有疑惑,问道:“你见过他们的尸首?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文忠说道:“你那晚喝多了,怎么刺死他们的都不记得了?你还捉走了交接兵权的李梦庚,斩了他的首级给张士诚当投名状。亲手做下的恶事,转眼就不承认了?” 面对李文忠的责难,谢再兴平静的说道:“李梦庚死有余辜,死的一点都不冤,我问心无愧。至于栾凤夫妇——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将来或许你会明白一切。” 李文忠又劝道:“投降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回头还来得急。” “栾凤夫妇死了啊……”谢再兴缓缓摇头,说道:“不行,我现在不能投降。我手上十万吴军,未必会输给你。” 见谢再兴执迷不悟,李文忠目光一冷,“你确定要与我为敌、与主公为敌、与亲人为敌了?” 谢再兴缓缓点头,“是的,因为我没得选了。” ☆、第122章 护犊之心 细雨在银色的盔甲上聚合成了一颗颗豆大的水滴,身为“吴中双碧”大小谢氏姐妹的父亲,谢再兴的相貌十分英俊,下巴蓄着胡须,在军中有“美鬓公”的美誉。 而此时的朱文忠恨不得拿把刀将谢再兴这副可恶的容颜划烂了,怒斥道:“你效命主公多年,主公待你不薄啊,富贵,权势,你什么都有了,两个女儿也都替你做主嫁入好人家,你为何执意恩将仇报,在主公最困难的时候背叛他?” 谢再兴冷笑道:“我的女儿,本该由我自己挑选女婿,凭什么他说嫁就嫁,我在外征战回家,都没亲眼看她们上花轿。” 李文忠说道:“当时你在书信里同意了婚事,只是前线战事吃紧,来不及赶上婚礼。主公本想推迟婚期,可算命的说新人的生辰八字正好和日子对上,改期不吉利,所以主公才做主婚礼如期举行。这事你心知肚明,此时拿出来不过当借口罢了。” 谢再兴辩解道:“我在信中只是说回来再说,那里同意这两门婚事了?出生入死回到家里,女儿们的绣楼人去楼空!我毕生只有两个闺女,视若珍宝,朱元璋说嫁就嫁,我岂能不怨!” 李文忠怒道:“有书信为证,岂容你信口雌黄,败坏主公名誉!” 谢再兴反驳道:“朱元璋刚愎自用,还欺瞒部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回去问问他,敢当场把我当年的书信给你看吗?” 李文忠火冒三丈:“七八年前的旧事,又历经战火,你的书信能留下来个屁!” 谢再兴呵呵冷笑:“这就是死无对证了啊!没有证据,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不如回去寻根溯源,看到底谁对谁错!清者自清,浊者无论怎么掩饰,都会留下线索。” 看着昔日同袍无赖撒泼,强词夺理,李文忠心中凉透了,“你带着十万张士诚军队攻打义乌,兵临城下,要我回去寻根溯源找一封早就不存在了的书信?白日做梦!” 谢再兴无所谓的弹了弹腰间的□□,“那就迎战吧,朱元璋不是经常说一句话么?凡是说服不了的,就用拳头揍服,挨揍也不服气的,就杀了他。” 李文忠气得双拳紧握,决定揍服谢再兴。 当晚李文忠出奇兵夜袭谢再兴十万大军,谢再兴仓皇逃窜,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连宽大的云溪河都被尸首堵塞住了河道,蜿蜒十里都是血红的河水,可谓是兵败如山倒,只有主帅谢再兴一人活着逃回了苏州。 也不知谢再兴是如何向张士诚解释的,反正没过几日,张士诚居然又给了谢再兴十万大军,再次攻击李文忠。 这一次李文忠依然毫不留情,将谢再兴的军队打的落花流水。谢再兴仓皇而逃,黑暗中追逃困难,李文忠兵分五路追击,念及多年的同袍之谊和徐达的面子上,李文忠命令追击的分队尽量抓活口,不要杀了谢再兴。 李文忠亲自领的那一支走错了路线,另一支队伍找到了逃亡中的谢再兴,两军在一个河水浅滩附近交战,最后只找到了谢再兴倒地的战马,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或者遗体。 李文忠也曾在河水的下游拦网寻找,但打捞上来的尸首要么是面目全非的残肢,要么是别人。当时李文忠还以为谢再兴有可能又逃回苏州城了,可从苏州传来的消息,说张士诚为谢再兴立了一个衣冠冢,并亲自拜祭,确认谢再兴已经死亡。 “……我将消息报给主公,主公只批了三个字——‘死得好’,随后命我去乘胜追击,平定谢再兴的弟弟谢四谢五和侄儿的叛军。” 谢再兴如此冥顽不灵,一叛到底,李文忠依然宽宏大量,率军攻打谢家军时,依然先礼后兵,诚恳招降。 谢家兄弟听说哥哥被杀,全家上吊自缢的惨剧后,才接受了张士诚的安抚,起兵反叛,投靠了吴王张士诚。 李文忠苦口婆心劝告,并再三表示会保住他们的性命,谢家人本来就不想叛变,于是决定出城投降,李文忠不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谢家军的叛乱。 “……之后发生的事情,徐兄全都知道的。主公不听我的劝告,将谢家人处以极刑。”李文忠长叹一声,“这些年我在沙场杀人无数,唯有谢家人被凌迟时的惨叫一直回荡在耳边,我心中有愧,无脸请求原谅。” “如果没有那么变故,今天这里应该是坐满的。”李文忠指着观棋楼四角方桌说道:“有我,有你,有朱文正,常遇春年纪最小,奉陪末座,四个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功成名就之后聚在这里豪饮,该有多么痛快。可反的反,死的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已经心生隔膜的老人在这里喝闷酒,聊家里不听话的孩子。老朋友一个个都走了,这一生意义何在?富贵盈门,人却越来越寂寞。” 十年了,这对老朋友首次坐下举杯对饮,却早已没有当年指点江山的豪气。 李文忠说道:“如果这一次北元世子遭遇不测,大明和北元必会再次开战,到时我会主动请缨求战,在朝中整天见文臣武将吵架,搞什么权谋心术,实在太趣了,还是打仗痛快。” 徐达说道:“我希望世子活着,并不是惧怕战争,我只是希望女儿能安然无恙。” 李文忠问道:“倘若她已经成为人质,北元以此相要挟,你自当如何?” 徐达一怔,随后脸色阴沉起来,连连摇头,“不会,她不会有事的,经历过那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这一关定能过去。文忠,我想知道当年和你一起追击之人的姓名、现在何处,我要逐一找他们谈谈。” 李文忠变脸了,“当年我已经详细问过他们,已经尽力找他的下落了,你不信我?” 徐达说道:“我信你说的实话,不会骗我。但是我打算从头到尾理一次线索,将这些都交给我的女儿,哪怕确实是个无头案,也要让她查的死心为止。有些事情我不做,她就会做,会遇到各种危险。身为人父,实在不忍心看着女儿一再遇险。如果前方真有什么陷阱或者危机,就让我这个当父亲的承受吧。” 李文忠问道:“你应该明白皇上对谢再兴案的态度,为了一个女儿,值得这样冒险吗?” 徐达说道:“你能为你的独子做的事情,我也能为我女儿做到。” 李文忠对当年的变故记忆犹新,他凭着记忆拟了一串名单,然后在一大半名单后面画了一个小圈,“他们当年都是我的亲兵,画圈的表示已经战死。活着的这些有的升到了卫所指挥使,有的残疾回乡了,具体在何处,任何官位,我不是都清楚,明日师爷明日来你府上详细交代。” 徐达点点头,“为难你了,若皇上问起此事,你直言说是我请求的便是。” 经历过谢再兴和朱文正之死,徐达和李文忠都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避免朱元璋的猜疑,都知此事有风险。 李文忠笑道:“无妨,我忠心大明,忠于皇上,坦坦荡荡,不惧猜忌。” 疏远十年的老友冒险相助,徐达很是感激,一句多谢显得苍白无力,他命仆人抬了一坛子花雕,两人举杯痛饮,喝的酣畅淋漓才散。 与此同时,扬州城。 扬州风光无限好,最有名的是那些被戏称为扬州瘦马的美女。承恩伯王金刚招摇的一路前行,沿路多有官员富商设宴奉承,今日设宴的是一个叫做顾学文的豪商,此人是昔日江南首富沈万三的女婿。 沈万三之子沈荣被关押后,沈荣这一支被抄家了。顾学文这个姐夫则缩在扬州不出,以避嫌撇清关系,听说朝中闻名的承恩伯经过扬州,他不会错过任何结交权贵的机会,赶紧包下扬州最豪奢的酒楼,请了身价最高的青楼女子弹唱助兴。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米分,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明月抱着琵琶,弹唱着一首充满挑逗之意的《江南蝶》,她是金陵秦淮河红极一时的花魁娘子。只是秦淮河最是喜新厌旧,她生的再美,才情再高,年过十八岁,在青楼里算是“人老珠黄”。 初秋后,明月被翠烟楼老鸨以天价卖给了扬州盐商顾学文,榨取了最后的价值。顾学文不是好色之人,他一掷千金买下明月,是当做一件珍贵的藏品,用来当做礼物疏通关系的。 王金刚似乎被明月的容貌惊艳住了,目光黏在她的脸上动也不动。顾学文见此情景,忙说道:“此女能入承恩伯的眼,这是她的福气。明月,还不快给伯爷行礼,从今日开始,你就是伯爷的人了。” 明月木然的抱着琵琶起身过去行礼,“奴婢明月见过伯爷。” 王金刚呵呵笑道:“顾大员外太客气了。” 话虽如此,却并没有推辞。 顾学文笑道:“明月,以后好好伺候伯爷,你捏肩的手艺不错,伯爷一路舟车劳顿,还不快过去给伯爷松松骨。” “是。”明月强忍住内心的厌恶,乖顺的跪在王金刚身边,她十指纤纤,揉捏的力道却不小,王金刚犹如上天似的舒服的哼哼起来,那声音太羞耻了,明月的手指挪在他的颈脖处,恨不得掐死这个可恶的伯爵。 “承恩伯,此女好手艺,给晚辈捶捶腿如何?”一旁陪坐的少年黝黑瘦小,连坐都坐不稳,似乎常年有病似的瘫在罗汉榻上,懒洋洋吃着紫葡萄。此人正是徐妙仪,她并不习惯让人捶腿,她只是不想听承恩伯“淫/荡”的声音。 承恩伯醉生梦死般的哼哼声方停歇了,对明月点点头,“去吧。” ☆、第123章 假凤虚凰 明月快步走到黄花梨雕嫦娥奔月罗汉床边伺候这位贵公子。身为名妓,步伐神态都久经训练过,饶是她走的飞快,裙摆却没有丝毫的晃动,端庄优雅的外表和卑贱任人揉搓摆弄的身份形成巨大的反差,反差越大,身价越高,就越能满足客人阴暗龌蹉的心理。 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似乎有些不足之症,才到初秋就穿上夹衣了,双手随意的交叠在左下腹,半躺靠在罗汉床上,身后是数个柔软的南瓜引枕。双眼无神,慵懒的看着酒楼雕花的栋梁。(简单的说,就是葛优躺) 少年身下铺着一张白虎皮,这是今日的东道顾学文从家里带来奉承承恩伯的。虎皮贵重,白虎皮尤其罕见,顾学文为了自保,不被姐夫沈荣牵连,连岳父沈万三给女儿的陪嫁都拿出来了,可谓是不惜血本。 明月看着华贵的白虎皮,心中萧瑟悲愤:山林之王又如何?还不是被人剥皮拆骨,铺在身下任意践踏!什么花魁娘子,我还不如这张白虎皮呢。 明月半跪在罗汉床旁边给少年捶腿,拳头从小腿缓缓延伸到了大腿,专注捶打某个穴位,根据以前老鸨的悉心“□□”,这种看似无意识其实有心的举动,很快就能引起客人的兴趣。 只是今日半躺的少年毫无反应,甚至都懒得看她一眼。明月觉得奇怪,暗想是我力道不够还是认错了穴位?千万不要引起这种病态公子的厌恶,这种阴冷男人折腾起女人来,比承恩伯那种“色在表里”的人要残忍的多。 想到这里,明月的手在大腿往上挪动半寸,想要进一步摸索,以讨客人欢心。 “用这个,轻点捶。”旁边时不时给少年剥葡萄皮、用牙签掏葡萄籽的侍女递给明月一对纺锤似的美人锤。 能够给主子剥葡萄皮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大丫鬟。明月不敢得罪,老老实实去接美人锤。双手相接时,明月发现这个大丫鬟有一双明显比寻常女子纤长有力的大手,这双手骨节分明,比许多男人的手还大,但是双手肌肤保养的极好,柔润光泽,没有留长指甲,修剪的干净整洁。 罗汉床上少年朝着大丫鬟动了动食指。大丫鬟会意,赶紧又剥了一颗葡萄,细细挑去葡萄籽,殷勤的递到少年唇边,“公子请用。” 紫红色的葡萄肉触在少年病态苍白的嘴唇上,果汁染得唇色有些淡淡的红,添了些许生气。 少年没有张嘴,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才举右手接过了葡萄,有气无力的说道:“还要我再提醒你几次,剥好的葡萄放在果盘里,我自己吃。” 大丫鬟说道:“公子是贵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怎能如此劳累呢,这种粗活交给奴婢做就是了。” 少年白了一眼,“照我说的做,再出错,我就把你卖了,你长的好看,想必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都是被金钱断送人生的女奴,明月不禁为大丫鬟打抱不平。她低头双手抓起美人捶给少年捶腿,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一下对面坐在绣墩上大丫鬟的脸,顿时有种惊艳之感! 此女生的明艳动人,却不媚俗,虽是丫鬟打扮,但那种出尘矜贵的气质,貌似是落难官宦人家小姐。 明月暗中叹息:唉,又是一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谁知大丫鬟并不慌张跪地求饶,反而打趣道:“公子,扬州喜欢纤弱的瘦马,奴婢生的粗壮,恐怕无人问津呢。” 少年嚼着葡萄含含糊糊说道:“倒贴钱总有人要罢。” “公子说笑了,奴婢发誓,今生只伺候公子一人。公子卖了奴婢,奴婢也要偷偷跑出去找公子。”大丫鬟继续剥葡萄,不过这一次老老实实将剥好的葡萄放在果盘里,配着小银果叉递过去,没有亲自喂。 这丫鬟敢顶嘴,胆子真大!明月暗道。 承恩伯和顾学文觥筹交错,喝得微醺时,承恩伯说道:“今夜宴会就到此为止吧,明日一早本伯爷还要赶路。” 顾学文忙说道:“那下官说的那事——” 承恩伯眯着眼笑了,面上泛着油光,就像寻常官场混饭的大明官员,“诶,一点小事而已,你是你,沈荣是沈荣。你岳父沈万三捐了大半家产修金陵城墙,还捐军饷粮饷,皇上记得沈家的慷慨。可惜沈荣不争气,生了异心,不过皇上圣明啊,从来不会迁怒无辜之人。就拿我来说吧,我哥哥王保保还是北元的丞相呢,皇上可曾有半点委屈我?” 说的有道理,顾学文大喜,赶紧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拜,“吾皇心胸宽广,是盖世明君啊!” 又对承恩伯拜了三拜,“有劳伯爷了,以后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 承恩伯拍着胸脯说道:“我王金刚以降臣的身份在京城混的如鱼得水,靠的就是忠君,还有说到做到的口碑,拿人钱财,□□嘛……” 承恩伯走了一路,一路都在夸耀洪武帝的恩宠,以混淆视听。宴会曲终人散,大丫鬟伸手要扶起几乎全程瘫在罗汉床白虎皮上的少年,那少年懒洋洋指着明月说道:“我要她扶我回房。” 大丫鬟似乎有些伤心,西子捧心似的说道:“公子又嫌弃奴婢粗苯了?” “不是。”少年缓缓摇头,“我只是嫌弃你没她好看。” “你——”少年对明月勾了勾手指,“过来扶我。” 大丫鬟对明月怒目而视,似乎很仇视这个抢饭碗的新人。 明月今夜两次被转赠,已经是少年的人,她虽同情大丫鬟,但不能不听主子的命令。 明月放下美人捶,站起来俯身去扶少年。四目相对时,明月心中如遭雷劈:这——这就是那晚救过她的恩人啊!虽然比以前黑了,瘦了,一副病容,丝毫没有以前两次见面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连眼神都毫无生气,可明月可以确定,这就是他! 自从那晚遇险后,明月已经将恩人的轮廓在心里画了无数遍。恩人一身浩然正气,侠骨柔肠,生的英俊潇洒,不图回报,和那些好色渣男不一样哦。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么的干净清澈,让人自惭形秽。 可他为何会沦落到病猫一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地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和承恩伯是什么关系? 少年正是失踪三日的徐妙仪,大丫鬟就是男扮女装的买的里八刺所扮。谁都想不到堂堂北元世子居然屈尊扮女人,尤其是扮伺候人的丫鬟。 明月心中有无数个问题,买的里八刺是个细心人,见她身形突然僵直,觉察不对劲,说道:“怎么了?还不快扶公子起来。” 青楼女子,最擅长逢场作戏,明月忙装作害羞的样子,低眉顺眼的说道:“我见公子生的好看,不禁看呆了。” 明月扶着少年回到驿站房间,买的里八刺所扮的大丫鬟紧随其后,明月能感觉到恩人腿脚无力,犹如没骨头似,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心下焦急:恩人得了什么病?才两月不见,就成了这副病痨鬼般的模样? 路过一座太湖石假山,假山四周水池环绕,上面生满了苔藓,苔藓还开着紫色的无名小花。徐妙仪停下脚步,指着小花说道:“我要这个。” 买的里八刺说道:“这种野花有什么看头?房间里有秋玫瑰插瓶,比这个漂亮多了。” 徐妙仪推开明月,喝醉酒似的走向假山,“我自己摘。” 买的里八刺忙上前拦住她,“我的祖宗,别任性了,小心承恩伯不高兴。” 徐妙仪被王金刚下了猛药,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来不及后退,一头撞进买的里八刺的怀里。 徐妙仪身软嘴不软,讽刺道:“别乱认祖宗,你家祖宗是成吉——城外到处游荡贩牲口的。” 买的里八刺本能的抱住了怀中快要跌倒的女人,丫鬟的身份,男人的身体。小八只觉得身体蓦地一热,心脏狂跳。 一定是被宴会酒气熏的醉了,买的里八刺暗道。心中虽如此想,手里却越抱越紧了。身体永远比心理诚实。 明月觉得不对劲,她身处欢场,擅长察言观色:那有丫鬟这样抱着主子的?无论是恩人还是大丫鬟,都有种诡异的不对劲。 明月赶紧跟过去伸手将徐妙仪拉进自己身边扶着,“这位姐姐,既然公子喜欢这花,就劳烦姐姐去摘吧。” 买的里八刺狠狠瞪了碍事的明月一眼,嘟囔道:“手中的玫瑰你不要,一路上就喜欢采这些野花,不识货,哼。” 一盏茶后,苔藓里紫色的小花还是摆在了房间的案头上,带着夜里的露珠,倒有些意外的野趣。 买的里八刺被承恩伯王金刚的人请走了,临走前要拉着明月离开,徐妙仪抬了抬手,说道:“把她留下,伺候我入寝。” 买的里八刺说道:“还有其他丫鬟,为何单留她一个?” 徐妙仪说道:“她长的好看,养眼。” 这个妖艳贱货!买的里八刺蹙眉说道:“此人来历不明,先查清底细再说。” 徐妙仪反驳道:“她不是什么秦淮花魁嘛,顾学文专门买来送人的,底细若不清楚,他敢送给承恩伯?再说——” 徐妙仪努力扶着黄花梨圈椅的椅背站起来,踉跄着走向买的里八刺,一副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小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佳人在怀,心中再次一荡。 “身体不好就不要乱走,小心磕着碰着。”买的里八刺心虚的扶着她坐回去。 徐妙仪一叹,虚弱的抬头,直视买的里八刺的双眼,眼神里有一丝无助,“再说等我去了你的祖宗家里,好歹有个熟知金陵的人陪着。” 买的里八刺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妙仪,一时有些怔住了。心想徐妙仪跟着自己回到北元,要面对和自己一样当人质的困境,可能心下有些惶恐不安吧,明月是金陵人氏,妙仪执意要她陪着,或许是有些安全感。 买的里八刺心头一软,指着明月说道:“你留下。” ☆、第124章 密书传信 买的里八刺匆匆离开后,明月四顾无人,她自作主张的关闭了房间所有的窗户,还自顾自的说道:“公子觉得冷啊,奴婢这就关窗。” 徐妙仪觉得奇怪,她并没有说自己冷啊。 明月关好窗户,立刻过去低声说道:“恩人,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帮人是不是想对你不利?” 徐妙仪:“你——谁是你恩人?” 明月:“恩人忘记了?元宵节金陵城墙上,你从一群流氓手里救了我呀。” 看着明月的俏脸,徐妙仪很茫然,那晚城墙上她救了很多人,除了自己的妹妹们和帝后,早就不记得其他面孔了。 明月说道:“我是恩怨分明的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愿意尽一切所能,帮助恩人脱困。” 徐妙仪连造算计陷阱,现在连行动都不方便了,防备心甚重,执意留下明月,原本也是想摸摸这个名妓的底细,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如今这个受人控制的局面,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个变数和希望。 可明月张口就表露心迹,反而让徐妙仪疑心更重了:会不会是承恩伯算计她,利用明月套话,安插奸细呢? 她求明月留下,买的里八刺答应的也太爽快了,诚然,徐妙仪故意露出柔弱的一面接近小八,有美人计的意思,可是小八这样狡诈的人物,会轻易上当吗? 明月见徐妙仪犹豫,急忙说道:“恩人前两月都好好的,怎么突然连路都走不稳?我在青楼的时候见多了下三滥的招数,恩人四肢无力,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药?” 明月越是主动,徐妙仪就越觉得有疑,“前两个月?你在那里见过我?” “那是夏天的下雨天,在翠烟楼,是孙爷包了场子,安排两位贵重的客人在庭院详谈,我在绣楼上远远看见恩人的模样。其实我和恩人不仅有过两面之缘——” 明月摘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出一个香味即将散尽的香包,解释道:“那天元宵节城墙□□,恩人救了我,并没留下姓名。后来逃出城墙,半夜恰好遇到拐骗女童的人贩子,见一个女童腰间有相似的香包,我就偷偷留下来,还给画舫孙爷报信,救了女童。恩人应该和那个女童是亲戚吧,青楼乃污秽之地,传出去有辱名声,所以我没和任何人说起此事。” 前一桩事是翠烟楼凉亭和狐踪见面;这后面就是求道衍禅师出手,帮忙寻找失踪的妹妹徐妙锦,孙爷是明教的人,当时隐隐提过有个青楼女子帮忙,原来就是明月! 承恩伯和买的里八刺都不可能知道我和明教的关系,所以不可能授意明月如此解释,明月应该是可信的。 徐妙仪打量着香包,这是宋秀儿店里的样式,四姐妹一人一个,连里头的香料配比都是一样的,难怪会如此眼熟,只是……徐妙仪问道:“你为何留到如今,还装进荷包里随身带着?” 明月局促的搓了搓手,“我……我是卑贱之人。那天晚上我被那些流氓围攻侮辱,大呼救命,不少路人都看见了,但流氓对人说我是青楼女子,是人尽可夫的□□,没有一个路人愿意出手相救,只有你……恩人,只有你停下来了,帮忙赶跑了歹人。” “从小老鸨就说,是父母不要我了,把我送给她,有碗饭吃就成;在青楼混迹数年,周围全是虚情假意,无人真正在乎我的荣辱;出游遇险,只因被扣上□□的帽子,连路人都不屑救我,唯有恩人你……不计较我的卑贱,把我当一个有尊严的人看,阻止了歹人的暴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这个香包是念想,一个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个人救过我,尊重过我。青楼女子何其多?不是每个人有这样的幸运。” 明月说得如此动情,徐妙仪已经有九成相信了,坦言道:“我确实被他们下了药,挟持前行。” 明月惊道:“他们……堂堂承恩伯居然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怎么才能帮到恩人?” 徐妙仪想了想,说道:“此事颇为复杂,你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何况他们兵强马壮,那怕我恢复了体力,也无法逃脱。为今之计,是想法子搬救兵,让他们知道我的下落,将来里应外合,才能揭开承恩伯的计谋。” “我今日才顾大员外送给承恩伯,他们防着恩人,未必会防着我。”明月说道:“或许我能找机会帮恩人把消息传出去。” 这倒是一条路子。徐妙仪身体行动不便,脑子依然很灵活,暗想明月是个风尘女子,无法顺利接近父亲徐达或者燕王朱棣,除非…… 徐妙仪说道:“我需要你把消息传到金陵朱雀街天香阁胭脂铺老板宋秀儿那里,她熟悉我的字体,一看就懂了。” 锦衣卫成立,亲兵都尉府撤销,宋秀儿和毛骧因徐妙仪有了分歧,两人关系僵持,宋秀儿是向着自己的,一旦得到明月的消息,肯定先去告诉徐家和周王燕王。 明月说道:“天香阁?我知道这个地方,我时常去那里买胭脂水粉,老板漂亮可爱,一笑两个酒窝。” “就是她了。”徐妙仪点点头:“承恩伯看似是个卖妹求荣的粗人,其实心思细腻,即使侥幸放你离开,走之前肯定搜身,不准带走任何可疑之物。而单凭你几句言语,没有信物,宋秀儿又很难相信你的话,这样……” 徐妙仪指着案几上摆放的果盘说道:“你切开一个青柠,挤出汁水,用手绢滤去杂质。” 明月照做,从青色柠檬里挤出了半盏透明汁水。 徐妙仪一抬手:“取笔来。” 明月选了一支羊毫奉上。 徐妙仪一扫明月的衣着,她穿着香妃色纱衣,里面贴身穿的白色主腰隐约可见。 徐妙仪:“脱衣服。” “啊?”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恩人也…… 撕拉! 徐妙仪抓住了明月的衣襟,往下一扯,银红纱衣飘然落地,明月只穿着白绫布缝制的主腰,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大半个雪一样的胸脯,双峰中间一竖排黄金嵌宝蝶恋花纽扣。 明月身形僵直,双颊绯红,“恩人……你身体不适,此时不便——” “过来,蹲下。”徐妙仪将蘸满柠檬汁的毛笔缓缓提起来:“走近一点,我现在形同残废,连举笔都费劲。我以前教过宋秀儿,柠檬汁写在白绫上,干透就没有印记了,要看时用炭火慢慢熏烤,字迹方能出现。” 原来自己想歪了!也是,恩人这种正人君子,怎么可能…… 明月赶紧听命行事,半跪在徐妙仪膝下,如白天鹅般滑腻的美背,一对肩胛骨微微颤抖,好像有一双翅膀破背而出。 柠檬汁“墨水”的笔尖在白绫主腰上缓缓移动,明月觉得一股清凉在脊背上攀爬,破开尘世的种种污浊,一直延伸到她千疮百孔的心里。 “好了,起来吧。” 写了两行字,徐妙仪像是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筷子一般重量的毛笔顺着虎口落下去。 明月眼疾手快,在毛笔落地的片刻接住了,“恩人写的是什么?” 徐妙仪想起刚才的情景,居然还有心情玩笑,“岳母刺字嘛,当然是精忠报国了。” 看着连握笔都困难的恩人强颜欢笑,明月觉得十分心疼,“恩人可知是何药所致,我偷偷去找大夫寻解药。” “莫要轻举妄动,他们有眼线盯着,别露馅了,能把消息传出去就已经是万幸。”徐妙仪看着案几上无名紫色小花,“我懂得药理,已经悄悄收集了一些药材,解药我自己来配。你的任务是把消息传出去。若承恩伯不肯放人,你就在每个路过的驿站刻下这个图案。” 徐妙仪用手指沾了沾水,在桌面上画下一个图案,“你照着画一遍。” 明月通晓琴棋书画,几次就学会了,“恩人,这是一只鸟儿吗?” 徐妙仪嗯了一声,“对,是寒鸦,一种很不吉祥的鸟儿。运气好的话,我的盟友会发现这个标记来寻人。” 寒鸦是她以前在明教的代号,她和明教是盟友关系,这一次神秘始终,如果道衍禅师和狐踪长老派出明教的人暗中寻她,沿路的驿站是必然的搜查之地,倘若有心,肯定能发现明月刻的印记。 如此一来,父亲,朱棣,还有暗处的明教三方都在行动,希望能够在挟持在北元之前找到她——一旦到了北元都城,她就更难逃脱了,起码这里还是大明的地盘。 明月佩服的五体投地,“恩人好厉害啊,朋友遍天下。” 徐妙仪苦笑道:“我的敌人比盟友多,跟着我很危险的,你任务完成后就功成身退吧。” 子夜,扬州驿站。 承恩伯王金刚不忍直视比女人还漂亮的小主人,劝道:“世子,你太纵容徐妙仪了,宠得无法无天,当众说出什么卖了世子换银子,你的尊严何在?” “原来找我就为了这个。”买的里八刺无所谓的说道:“在金陵当质子就有尊严了?目前平安回国才是正事,别计较这个细枝末节。” 王金刚一噎,“徐妙仪太狡猾了,微臣总觉得不放心。从今夜开始,将她关在马车里闭门不出,横竖有个什么明月的金陵女子相伴说话,顺便伺候她。就不用世子屈尊,低三下四在一个女俘面前当丫鬟了。” 买的里八刺脸色一肃,“假凤虚凰是我用来怀柔徐妙仪的计谋之一,她身世凄凉,智谋了得,对大明并不忠诚,倘若能哄得她死心塌地跟我回北元成亲,为我所用,将来定能派上大用场。此女戒心甚重,我必须使出十成手段,小意温存,方能俘获她的芳心。” 在如今的□□面来看,取徐妙仪的好处很明显,但是……王金刚不放心的瞥了一眼妖艳的世子爷,说道:“要徐妙仪死心塌地在北元其实很简单,世子娶了她,有了孩子,尤其是有了儿子,她别无选择,只能待在北元。何况美人计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效的。感情变幻莫测,难以控制,我劝世子莫要冒险。” 买的里八剌自信满满的昂首说道:“凭本王的魅力,连石头都能打动,何况是人心。” 王金刚直言说道:“当年我妹妹和世子的想法一样,可后来还不是和周王假戏真做了,被逼嫁给秦王” 提起秦王朱樉这个可恶的妹夫,向来笑呵呵犹如弥勒佛的王金刚眼里满是戾气,“我对不起妹妹,亲自将她推进苦海,秦王这个畜生!居然为了一个卑贱的侧妃动手打他!将来我必定将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买的里八刺说道:“郡主确实可惜了,等我们反攻大明,必定手刃秦王,救郡主脱离苦海,为她另觅佳婿。” 王金刚低头叹道:“就怕她不忘旧情,还惦记着周王。” 买的里八刺说道:“没事,我们草原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周王听话,愿意老老实实当郡马,我可以成全他们。” 王金刚提醒道:“前车之鉴,还望世子悬崖勒马,切莫重蹈覆辙啊。” 买的里八刺有些心虚,辩解道:“不会,不会的,放心吧,我有分寸。” 王金刚尤不放心,“世子,你现在说的话和我妹妹当年一模一样。每次提醒她,她都坚持说没有、不会、不可能。可情这个字是最大的变数,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请世子三思。” 在王金刚苦口婆心的劝谏下,买的里八刺也有所反省,暗想是不是真的对徐妙仪付出的太过,太纵容她了?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嗯,还是先冷冷,观察她的表现再做考虑。 次日路上,明月在马车里伺候徐妙仪,陪她说话解闷,买的里八刺都没看徐妙仪一眼。到了中午时,明月从一阵饮泣转为哭嚎。 “怎么了?”买的里八刺打开车门,看见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的明月。 徐妙仪瘫软在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上说道:“她和我说起了身世,各种悲惨,我不忍见红颜薄命,明珠暗投,打算帮她赎身,放她自由。” 明月跪在马车上,连连磕头说道:“多谢公子,多谢恩人!” 徐妙仪虚弱的看着买的里八刺,犹如受伤的猫儿,“我想成全她。” 买的里八刺几乎要松口了,这时从承恩伯马车里传来一阵干咳,犹如寒潮来袭,将小八刚刚松软的心立刻冻硬了。 买的里八刺冷冷道:“不行,你既然选了她,就要跟到底。” 徐妙仪眼里的失望犹如一柄利剑般刺向他,似乎逼着他改口,买的里八刺逃也似的猛然关上车门,隔断了目光。 马车里再次陷入昏暗,只剩下一扇小窗透出微光。 明月低声说道:“怎么办?他们不肯放我走。” “小八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徐妙仪沉吟片刻,说道:“无妨,我们再找机会。” “是的,谁也不知那朵云彩会下雨。”明月点点头,“我已经在驿站好几个地方都划下了恩人交代的鸟形标记,有心人肯定会发现的。” ☆、第125章 猛虎下山 金陵城北,牛首山。 秋高气爽,猎物肥美,正是秋狩的大好时节。朱元璋马背上得天下,如今边关未定,他十分重视子孙的骑射功夫,每到春秋游猎时节,必定会带着皇族亲卫们来皇家猎场狩猎。 亲兵都尉府已经被解散了,新成立的锦衣卫旗帜鲜明,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在猎场四周巡逻。锦衣卫除了护卫之外,还有仪仗的作用,因此毛骧挑选的第一批锦衣卫皆是忠心耿耿、身手了得、英俊挺拔的兵士,格外引人注目。 山脚下的草坪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秋日金色的阳光照在地毯上,常槿抱着九个月大的外甥水生走进马车。 常槿将水生放在地毯上,往前扔了一个花绣球,拍了拍水生肥嘟嘟的小屁股,“快爬过去抓,把绣球捡过来。” 水生已经学会爬了,他穿着天青色松江布单衣单裤,像一只小狗似的,灵活往滚动的绣球处爬去,绣球一路滚着,水生一路追爬,终于将绣球压在了肚皮下,他双手抱着绣球,得意的咧嘴笑了,晶莹透明的口水从唇边流出来,垂到胸前成一条直线线,弹跳伸缩,就是不肯断。 小婴儿不知愁滋味,无忧无虑玩耍的模样,足以驱散一切悲伤。 常槿笑着追过去,掏出帕子给水生擦去了口水。水生刚刚在牛首山行宫里吃饱睡醒,看见和东宫迥然不同的风景,不禁兴奋的咿咿呀呀往外爬。 爬到地毯边缘时,一个文质彬彬的小少年弯腰抱起他,将他举得高高的,水生瞪着腿大声咯咯笑,正是东宫最长的皇孙朱允炆。 常槿说道:“殿下,水生刚吃饱奶,这样举着小心呛出来。” “姨母,是我莽撞了。”朱允炆忙将水生抱在怀里,熟练的拍着背部,等水生满足了打了个奶嗝,不会吐奶了,他才将水生放回地毯上,将绣球抛到中间,“乖弟弟,快去捡球球。” 常槿赞许的笑道:“殿下很会照顾小孩子。”吕侧妃固然可恶,不过朱允炆向来谦虚有礼,态度温和,小大人似的,常槿对他十分和善。 “弟弟妹妹们活泼可爱,我很愿意和他们玩的。”朱允炆穿着轻便的猎装,身材挺拔,已经和娇小的常槿一般高了。他是细心人,因要逗弄弟弟玩耍,已经将佩剑以及背后的箭壶等利器全都卸下,确保身上没有伤害弟弟的物件。 于细微处见精神。吕侧妃表面上喜欢水生,虚情假意伸手抱婴孩时,发髻上的各种尖利的钗环都不曾卸掉,小婴儿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冷不防拔下来玩耍,很容易受伤的。 常槿和朱允炆一边逗着水生追绣球,一边闲聊。 “听说昨日殿下收获颇丰,猎了几只山鸡和一头獐子。” “嗯,其实我那些猎物不算什么,皇叔们才厉害呢,昨日三皇叔收获最丰,皇祖父龙颜大悦,赏赐了皇叔一个田庄。” 东宫太子不喜武,狩猎只是做做样子;二皇子秦王只晓得陪着邓侧妃在行宫里逗弄龙凤胎婴儿;三皇子晋王朱风头最盛,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我父亲说不是四皇叔在外办事,不能陪皇祖父狩猎,田庄就没有三皇叔的份了。”朱允炆掏出帕子给水生擦口水,顺势捏了捏肥白的下巴,“姨母快看,水生这里上下两颗牙一起出,难怪总是流口水。” 常槿弯腰定睛一瞧,“果真如此,水生长的真快,第七和第八颗牙齿都长出来了。” 朱允炆笑道:“是姨母照顾的好。” 阳光下,水生在地毯上不停的翻滚爬行,追逐绣球,这时一阵号角声响起,朱允炆起身说道:“父皇在召集我们狩猎,姨母,我先告辞了。” 常槿点点头,“殿下慢走。” 朱允炆走到地毯边缘,伸出穿着布袜的脚,随行的小内侍蹲下给他穿靴——水生要在毛毯上爬行,上来陪他玩的必须先脱鞋。 朱允炆的靴子是从俄罗斯国的传来的,柔软的鹿皮上是各种珍珠镶嵌而成的珠绣,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亮,水生最喜欢这种圆溜溜发光发亮的玩意儿,他箭一般的爬过去,抱着朱允炆的靴子不放手,试图用萌发的乳牙撕咬这些珍珠。 朱允炆忙蹲下阻止,“不能吃,小心噎着了。” 常槿说道:“水生乖,你哥哥要去打猎了,把靴子还给他。” 水生那里听得懂?只觉得这两人要抢了他心爱的东西,将靴子抱得更紧了,无论常槿怎么劝都不管用。 常槿一边伸手去夺靴子,一边说道:“水生,你哥哥若是迟到了,皇爷爷会生气的,听话。” 九个多月的婴儿力气有限,常槿夺回了靴子递给朱允炆,水生委屈的放声大哭起来了,他刚吃饱奶,又剧烈运动一番,婴儿胃浅,此时大声嚎哭,抽动着胃里的奶液喷涌而出,连两个鼻孔都是白色的乳汁! 水生宝宝心里委屈,吐奶身上也难受,顿时哭的更厉害了,像一条大鲤鱼似的在常槿怀里挣扎,朱允炆本来要走的,一见这个场景,也顾不得迟到挨训了,帮着常槿一起哄水生。 一帮服侍穿鞋的小内侍说道:“殿下快走吧,莫让皇上久等。” 朱允炆冷冷看了内侍一眼,“本王知道分寸,不用你提醒。” 小内侍颤若寒噤,立刻默不作声了。 似乎是血缘天性,奶娘也好,陪玩的小宫女也罢,水生哭起来的时候,只有常槿和朱允炆才能劝住他。 两人好容易哄得水生不哭了,常槿说道:“水生脸上身上全是奶,我们上马车擦一擦,换一身衣服。殿下,你的衣服也粘上水生吐出的奶,回去换一件衣服再去狩猎,免得殿前失仪。” 朱允炆点点头,说道:“好,我先抱水生上马车。” 常槿先踏上了马车,朱允炆踩着上马凳,举起水生送上去,水生还以为哥哥在和他玩耍,又蹬着腿呵呵笑,乌黑卷翘的眼睫毛还带着泪珠儿,十分可爱,朱允炆不禁抱着水生亲了亲。 常槿接过了水生,朱允炆正要下马凳,突然闻得嗷呜一声巨吼,响彻山林! 一对白色的大老虎从林中奔出来,怒吼着直奔马车!这对白虎是泰国国王为了贺新朝进贡的贡品,是祥瑞之物,圈养在牛首山一个专门饲养各种飞禽走兽的地方,里面有除了老虎,狮子,豹子等凶兽,还有大象等巨兽,平日里严加看管,可今日这对白虎怎么跑出来了? “老虎!大老虎!” 宫女内侍们尖叫起来,一旁守卫的锦衣卫纷纷弯弓射箭,只是失去了先机,白虎一声巨吼,扑向为首的锦衣卫小旗,一口就咬断了小旗的脖子,还活活扯下头颅,甩向乱成一团的人群。 迸出脑浆和鲜血四处飞溅,瞪眼的头颅咕噜滚到了地毯绣球旁边。 见到这种惨景,一半人都瘫软在原地跑不动了,另一半人则如鸟兽散,只有十几个胆大的锦衣卫举着绣春刀拦在马车前面,大声叫道:“都别跑!护驾!皇孙若出事,逃跑者灭满门!” 朱元璋刚死了皇长孙朱雄英,若马车里两个皇孙丧命虎口,恐怕灭满门都是轻的,搞不好要株连九族! 当即有些人跑到一半的人留下了,三十几个人互相壮胆,犹如一堵墙似的和两头猛虎对持。 可人怕灭门,马不怕啊!拉车的两匹骏马见两头猛虎逼近了,猛兽特有的气息刺激着骏马,骏马本能的嘶叫撒丫子跑开了! 一阵山风袭来,两头猛虎轻轻嗅了嗅,猛地绕过了人墙,朝着马车追去! 奇怪,为何放着眼前的一群人不吃,非要去追马车?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为首的百户立刻上马,带着手下追着猛虎而去。 百户大声喊道:“放箭!要在猛虎跳到马车上行凶之前干掉它们!” 飕飕! 箭矢破空而出,刺向奔跑中的老虎,老虎身形敏捷,一边左右跳窜躲闪,一边绕路追击马车,百户又叫道:“朝着山路放箭,将老虎逼入山林!” 骏马被猛虎追的腿软,一路沿着山路往下狂奔,不过骏马再快也跑不过老虎,为今最重要是保护马车里的人,用箭阵将老虎从大路上避开,进去山林射杀。 马车里,陡然的颠簸和蓦地紧张的气氛使得刚刚停止哭泣的水生再次嚎哭起来了。方才老虎现身时,朱允炆顾不得穿靴了,赶紧爬上了马车护着常槿和水生。谁知骏马受惊狂奔,导致马车脱离了锦衣卫的重重保护,被猛虎追击。 朱允炆掀开车窗看了看刚刚被箭阵逼退的猛虎,说道:“前方是山路弯道,任凭两匹马乱跑下去,恐怕会坠入悬崖,我坐到车辕子充马车夫驾车,姨母好好安抚水生。” 常槿没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怀里水生无助的嚎哭激发了她的斗志:我答应过姐姐,会好好照顾水生长大,怎可如此懦弱无能,连十来岁的朱允炆都不如呢? 常槿点点头,“好,你去驾车。” 朱允炆走出车门,挥起了马鞭,转身对常槿说道:“姨母,你从里面把门拴上,无论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开门。” 常槿大惊:“那你——” “我不要紧的。”朱允炆淡淡道,少年人已经开始变声了,声音有些沙哑:“后方锦衣卫已经追来了,我们肯定会脱困的。万一——保住姨母和水生,总比都死在这里强。” ☆、第126章 母子生隙 朱允炆天资聪颖,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在武学上略逊一筹,但他为讨得皇祖父欢心,日夜刻苦练习骑射,从不懈怠,略有小成,此时勉强驾驭着两匹在失控边缘的骏马。 山路崎岖,木制的车轮异常颠簸,时不时听见猛虎的咆哮、锦衣卫的呼喝、还有常槿轻声安慰哭泣水生的声音。朱允炆面无惊慌之色,出奇的冷静淡定。 猛虎虽然被箭矢逼到山林里,但是中箭后一声声的怒吼依然惊得骏马狂奔,牛首山山下是一座道观,朱允炆暗想着将马车赶到道观里头,然后带着常槿和水生下马车躲避猛虎的袭击。 为了保证安全,山道是一圈圈的蜿蜒而下,行走的路程不算短,虽绕了两大圈,但也只是下了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中箭的猛虎几个俯冲,居然跳到了马车前方的岩石上! 朱允炆驾着马车,看着前面岩石上的腹部中箭的白虎咆哮,身体成弓形,尾巴也高高翘起,准时准备跳到马车上攻击自己。 老虎等猛兽都非常聪明,会选择最柔弱的动物撕咬,可为何这两只老虎放过了柔弱的宫女内侍,总是盯着奔跑的马车不放? 难道……朱允炆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哀伤和失望,在老虎看来,这种眼神表示着猎物害怕和屈服,正是绝佳的攻击时机。 嗷呜!老虎爆发一声怒吼,猛地朝着坐着车辕子上赶车的朱允炆扑来! 在这种情况下,跳车逃生和在车辕子上被咬都是个死字。朱允炆一时心灰意冷,闭上了眼睛,一阵猛兽特有的腥风扑面而来,身后婴儿的啼哭更响了,紧接而来的是一声雷霆般的巨响! 双耳都快震聋了,朱允炆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去,但见马车的车门不知何时打开了,常槿半蹲在门口,举着一支还在冒烟的火枪,水生被牢牢捆在座椅上,耳朵里塞着棉花团,正挥舞着双拳、青蛙似的蹬着双腿哇哇大哭。 而马车后面是一具头颅被打烂的白虎,已经当场咽气了。 常槿放下□□,大声对朱允炆说些什么,朱允炆还在耳鸣,没有听见,他一时有些懵:原来将门虎女是这个意思,平日温柔娴静,一旦遭遇危险,她会勇敢的挺身而出,保护家人。 甚至……甚至明知自己是对手的儿子,她依然选择保护我。而我…… 朱允炆被常槿提着衣领扔到车厢里,“哄哄水生,我来赶车!” 常槿挥着马鞭,熟练的掌控车驾前行。马车车门在颠簸中开开合合,常槿纤长柔韧的身姿时隐时现,她体态婀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车辕子上颠下山道,可看着这个柔弱的背影,朱允炆觉得十分安全,将水生抱在怀里轻声哄着,水生哭的汗流浃背,像一个火炭似的温暖着朱允炆已然凉透的心。 锦衣卫围攻猎杀了另一头白虎,常槿驾着发疯的马车在道观不远处停下,一场危机刚刚平息。 牛首山猛兽伤人,为了子孙安全,朱元璋提前结束秋狩,赶回了皇宫。 入夜,东宫。 吕侧妃亲手端着药盏来到长子的宫殿,“我儿,今天受惊了吧,赶紧喝下这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我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谢母亲。”朱允炆双手接过药盏,一饮而尽,态度依然恭敬,但没了以前母子间的亲热。 知子莫如母,吕侧妃感觉到了长子的疏离,她使了个眼色,屏退众人,伸手摸了摸朱允炆的头发,“我儿,你是怎么了?” 朱允炆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了母亲的触碰,“无事,我没有受伤,一点惊吓而已,母亲放心吧。” 吕侧妃:“当真无事?” “嗯。”朱允炆点点头,并不看母亲。 长子向来聪明懂事,人也老成,小小年纪就知道孝顺父母,爱护弟弟妹妹,也体恤自己当侧室的各种不容易,从未和自己闹过别扭,今日是怎么了? 朱允炆是洪武帝最疼爱的孙子,也是长孙,将来自己一辈子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吕侧妃不容许儿子莫名其妙的和自己离心。 “我的儿,到底怎么了?和娘说一说,娘说不定能帮你出个主意。” 朱允炆看了母亲一眼,嗫喏片刻,问道:“那两只老虎怎么跑出来了?看守虎笼的驯兽人呢?牛首山其他的兽笼有没有猛兽跑出来?” 吕侧妃努力的观察着儿子的表情,想要读懂些什么,说道:“哦,只跑出了两只白虎,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说,是驯兽人喂食老虎后没有关好笼门,老虎乘机逃出去了,驯兽人畏罪上吊自尽。” “都死了啊。”朱允炆抬头和母亲对视,“驯兽人的家人呢?” 吕侧妃抽了抽嘴角,说道:“你皇祖父闻言大怒,灭了驯兽人三族。不仅如此,当时见老虎后闻风而逃、不知护驾的内侍宫女们也斩首了。锦衣卫护驾有功,两个被猛虎咬死的赏了百金,追封世袭千户,其余参与护驾的皆官升一等。” 如此手段,朱允炆并不意外,淡淡说了句,“可惜了。” 吕侧妃问道:“可惜什么?” 朱允炆走到书桌前,在砚台里点了几滴水,开始磨墨,并不看着母亲,“我是说驯兽人死的可惜。” 吕侧妃越发觉得儿子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你别是唬的发烧,糊涂了吧?此事起因是驯兽人看管不利,才有后来的险境,这种渎职的人若活着,按照你皇祖父的脾气,恐怕难逃凌迟之刑,悬梁自尽算是得到善终呢,那里可惜了?” “娘,我好的很,不发烧。”朱允炆轻轻拨开吕侧妃的手,继续埋头研磨,“娘说驯兽人投食之后忘记关门。论理,畜生这种东西一旦吃饱了,只有没遇到外界的威胁,它们一般不会主动伤人,虎入山林,应该往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逃窜,怎么会跑到山下行猎之处呢?” 吕侧妃解释说道:“哦,当时你皇祖父命人吹响了狩猎的号角,猎犬声、马蹄声还有人声鼎沸,估计老虎受了惊吓,慌不择路的吧。” 朱允炆没有接话,书房陷入了尴尬的静默,只有沙沙的磨墨声。 吕侧妃有些心虚,说道:“畜生这种东西做起乱来,人们是无法估计的。我的儿,你莫要操心这些琐事,早点睡吧。” 朱允炆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宣纸,用皇祖父赐的一块青玉石镇纸压住了边角,开始挥毫作画。 从未见儿子如此冷漠,吕侧妃说道:“我的儿,你以前有心事的时候,都会和为娘说一说的。娘身处深宫,又是侧室,心里有什么委屈,也只有你懂得开解为娘,我们母子同心,互为支撑,才有勉强博得今日的局面。有心事就说出来,莫要留着过夜,时间长了,小心事成了大隔阂,这宫里十面埋伏,危机四伏,若咱们母子生分了,彼此还有什么活路呢。” 朱允炆笔触蓦地一顿,“无妨的,娘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放肆!”吕侧妃大怒,而后眼珠儿一转,压抑住怒气,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你是要为娘挖心剖肝,以证清白吗?” “我说什么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朱允炆继续作画,他博览群书,书画技艺也十分了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头老虎的轮廓。 朱允炆画了一笔老虎的尾巴,说道:“娘,正是因为我和您之间没有秘密,太了解彼此,所以有些话不说穿就罢了,彼此心里明白就成。” 吕侧妃脸都气白了,“你……你为何口出如此诛心之语?娘一心为了你的前途作想,不惜在太子妃那个蠢妇面前做低伏小,自轻自贱。大冬天的跪在冰雪里祈福受冻,更不提娘生你时遭受的痛苦……我的儿啊,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了娘?” 朱允炆握着画笔的手有些颤抖,“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您当年决定嫁到东宫之前,难道不知道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您进宫就必须屈居侧室吗?难道您怀孕时,就不知道生产是痛苦的吗?难道生在帝王家,做您的长子是我能决定的吗?” 朱允炆放下画笔,猛地直视着母亲,“您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自己的内心,何必拿我当幌子?” “孽障!”吕侧妃伸手扇了儿子一耳光,“你今日到底中了什么邪,敢对母亲如此无礼!” 朱允炆本能的捂脸,而后很快放开了,冷笑道:“终于连最后的掩饰不屑了呢,母亲。” 母亲二字吐字极重,和平日的温情脉脉截然不同,吕侧妃觉得心寒,更心虚,她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是谁?是不是常槿这个小贱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看似恬淡,与世无争,其实心怀鬼胎,借着照顾水生,厚着脸皮留在东宫,一心想勾引你父亲,筹划着登上太子妃之位,将来扶着水生封世子,以巩固常家的地位。” “不许你这样说她!”朱允炆大怒,“你心思狠毒,别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为了利益不折手段!” “我不择手段?”吕侧妃气极反笑,“对,我是不择手段,可难道我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你将来的前途!” “不!你是为了自己!虎毒尚不食子,你连老虎都不如!”朱允炆从怀中掏出一件水生吐过奶的婴儿衣裳,“这是我从水生身上脱下来的,上面有猫薄荷的残汁!吃过这种东西的猫和老虎都会异常兴奋,这种畜生最喜欢这个味道。所以老虎寻味而来,恰好在草坪地毯处出现,所以它们会放过孱弱的宫女内侍,直奔马车而去,因为它们的目标就是水生!” ☆、第127章 分崩离析 看见婴儿的衣服,吕侧妃就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尖叫道:“扔掉!不,烧掉!你为什么还留着?” 猜测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朱允炆静默片刻,将带着奶液和猫薄荷汁水的衣裳扔给了吕侧妃,“母亲动的手,您自己善后。” 吕侧妃将衣裳扔进炭盆里,用蜡烛点燃,看着一团火从窜起到熄灭,彻底化成灰烬,才抬头看着儿子,“允炆,你听为娘解释——” “不用了。”朱允炆提笔继续作画,“我太了解您了,无非是劝我顾全大局,就当此时没发生过。放心,我们母子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条船翻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从记事开始,我就是母亲争宠的工具,母亲为了让我早点长大,说话做事,各种谋划从来不避着我。我只是没有想到,母亲为了除掉水生,不惜让我涉险……” “为娘别无他法啊!是常槿这个小贱人防范太严了。”吕侧妃眼里掠过一丝怨毒,“她照顾水生,事事亲历亲为,将娘以前埋下的钉子都设法撵走了,和她的糊涂姐姐截然不同。只有你能够接近她和水生,所以为娘安排你随身的小内侍,要他乘着你和常槿打招呼的时候,找机会将猫薄荷汁洒在水生的衣服上。你放心,小内侍已经计入入了临阵逃落名单,被砍头封口了,绝对查不到你头上。” 朱允炆笔触稳稳的画着老虎的胡须,“哦,母亲明明知道水生很黏我,每一次见面都要哄半天才能放我走,母亲难道不知一旦猫薄荷汁洒在他身上,我也有危险?难道不担心我抱着水生时,猫薄荷汁会蹭到我身上?会殃及池鱼?” 吕侧妃说道:“所以我一再叮嘱那个该死的小内侍,一旦完成任务,就立刻找借口带你离开啊!可谁知——” 谁知水生会抱着朱允炆的靴子不放手,还哭号着吐奶,无意间将哥哥也拖入了阴谋中。 “够了!”朱允炆勾勒完了老虎的轮廓,开始画眼睛,根本不看着母亲,“我见过常槿照顾水生的样子,若真的再乎一个人,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母亲半生算计,心细如发,几乎算无遗策,焉能不知此事有多大危险?会伤害到我?” 朱允炆对着自己画的老虎眼睛冷冷一笑,“母亲权衡利弊,觉得此举利大于弊,所以明知有危险,还是决定去做了。” 儿子的话字字诛心,吕侧妃含泪看着朱允炆,“你……你怎么可以对为娘说出这种怨恨的话……” 朱允炆见惯了母亲的招数,不为所动,淡淡道:“反正您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比水生大,我若死了,相当于给两个弟弟铺路。您和父亲正当壮年,还能有儿子呢。我无关紧要的。” “混账!”吕侧妃抬手欲打,朱允炆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凭母亲责骂。 吕侧妃看见儿子红肿的左脸,到底是母亲,心疼不已,命人端来冰盆,用布巾裹住冰块,亲手敷在儿子脸上,泫然欲泣,“痛在你身,为娘的心更痛啊!” “我自己来。”朱允炆接过冰帕擦脸,“母亲,以后您若再有类似的举动,还请母亲提前告知一声,莫要再擅自行动了,儿子大志未成,暂时还不想给弟弟们让位。” “允炆!”一听这话,吕侧妃觉得心比冰块还凉,她明白无论说什么儿子都不信,因为儿子太了解她了:一直以来,她以为儿子知晓心意,天资聪颖,和她配合默契,是最好的帮手。 可是帮手太聪明,看的太通透了,说翻脸就翻脸,连母子情分都生分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朱允炆不想母亲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说道:“天已晚,母亲请回吧。” 儿子居然下了逐客令!吕侧妃第一次手足无措,她后悔不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最得意的长子都要离心了,怎么办?怎么办?眼泪也流了,感情也提了,儿子就是不肯回头…… 吕侧妃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无法动之以情,就干脆晓之以理吧,“允炆,你是我的长子。任何人,包括你两个亲弟弟都无法取代你的位置。水生才是你实现志向的绊脚石,他占据了嫡出的优势,将来继承大统,一句嫡庶有别就能压得你死死的。” “要除掉水生这个心腹大患,你怎么可能不作出一点点牺牲?这世上那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计划?娘这样冒险,也是为了你啊!你两个弟弟天资平庸,远不如你。” 朱允炆轻轻往脸上擦着冰块,不知是被冰着,还是被痛着了,尚且稚嫩的脸颊一抽一抽的,“母亲所言极是,您既然知道我的价值,就应该好好珍惜,莫要再令我涉险了。” 吕侧妃怒道:“我的计划原本完美无缺的,可谁知你对水生如此看重纵容,居然连吐奶都不嫌脏污,帮他擦洗换衣,导致拖延时间,以身犯险。此事你也有错,为何咬住死死咬住母亲的错处不放?难道在你心中,我,你两个弟弟都比不过水生吗?” 朱允炆说道:“假戏要做真。敷衍了事岂能哄过细心的常槿?我对常槿和水生好,原本是计划的一部分,以备将来发起致命一击,这样父亲和皇祖父都不会怀疑。可是母亲心急,时机未到就擅自行动,根本不考虑我的死活。” “允炆!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和为娘说话吗?”吕侧妃颤抖着说道:“从小到大,为娘养你,教你,那一点没有尽心?就一次……哪怕这一次的确是为娘行事鲁莽了,对不起你,你也不能对为娘横眉冷对,形同陌路人啊!” 朱允炆个性和母亲吕侧妃神似,都是冷血冷静之人,目标明确,不会轻易被人情感操控。朱允炆举起一个宋朝青瓷冰裂纹茶盅,冷冷道:“一个茶盅从取瓷土,到揉捏塑形,再到窑火烧制,掌控温度和时间,出窑拜祭天地,到去掉瑕疵的茶盅,只选择完美无缺的茶盅供给皇室使用。历经北宋,南宋,金国入侵,到元朝建国,皇祖父跟随红巾军揭竿而起,到我大明建国至今,这个茶盅历经多少关口,战火波折,保存至今,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是想要毁掉,只在一瞬间。” 呯! 朱允炆放手,这个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茶盅砸在了地面上,美丽的冰裂纹碎成了渣渣。 朱允炆指着碎片说道:“母亲,这个茶盅在权贵中辗转,不知经历了几任主人,使用了百年都保持原样,没有丝毫破损。可是很多东西是禁不起一次摧残的,一次就够了。” “唉,儿女都是债啊!”吕侧妃叹道:“好,全都是为娘的错,你要为娘怎么做才能原谅?” 朱允炆说道:“生我者父母,忤逆母亲是大不孝,更别提怨恨,母亲多虑了。” 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啊!恼怒之下,吕侧妃夺去了朱允炆手里的冰手巾,“别和我说这些敷衍的话,到底怎么样才原谅母亲?” 朱允炆冷笑道:“母亲无需多虑,您以前怎么对我,以后就怎么对我。我是您的长子,理当拥有一个长子的地位和尊严,而不是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儿子。你每做一个决定前,应该把这句话念上十遍。” 吕侧妃浑身冰冷,如陷寒冬,“你……想要达到目的,肯定有所牺牲。你只知这一次为娘考虑不周,让你遇险了,可知为娘为了你做出多少牺牲?你就用这种态度报答为娘?倘若为娘真的需要你牺牲,你会做何等选择?” 朱允炆定定的看着母亲,“娘,孩儿这条命是您给的,如果真有这一天,孩儿可以为您牺牲一切。孩儿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以后的路还很长,一想到壮志未酬,孩儿真的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孩子长这么多大,事事都按照母亲和皇祖父的教诲做到最好,不甘居于人后,每一天都过的好累好辛苦,何时抱怨过?何时让母亲失望过?” “可是母亲却让我失望了,唉。” 朱允炆最后一声轻叹,吕侧妃却被这个轻飘飘的叹息压得胸口疼,她心里满是愧疚,不禁冲过去保住了儿子,“我错了,为娘错了,为娘会记住这个教训,不会再让你遇险的。你是为娘心头的肉啊……” 吕侧妃抱着朱允炆痛哭,朱允炆拍着母亲的脊背无声安慰着,原本失望的静如深潭的心泛起了一阵阵涟漪:是不是我对母亲太苛刻了?或许她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么多? 可是……可是心里到底意难平啊!一直以为母亲全心全意爱着我,最重视我这个长子,所以才会对我要求最高,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 可既然视若珍宝,为何那么不懂珍惜,如茶盅般轻易的让它落地碎掉?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剩下的三个茶盅上,这套宋官窑青瓷茶具是一个茶壶,四个茶盅,摔碎了一个,还剩下三个,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因为有替补的,可以被轻易取代是吧……本以为自己是母亲心里独一无二的呢……就像……就像常槿对待水生那样…… 朱允炆突然好嫉妒水生这个傻弟弟。 ☆、第128章 风云际会 凤阳驿站,姚继同看着远处巍峨的凤阳城墙,有些迟疑的问道:“义父,您确定妙仪会经过这里?” 道衍禅师点点头,他指着桌上地图的标记,“从妙仪一路留下的寒鸦暗记来看,只有承恩伯的行进路线和寒鸦是重合的,而承恩伯的目的地是中都凤阳,他要来这里祭拜皇陵,妙仪肯定被他挟持了,还有那些消失的北元世子,说不定是他们里应外合,绑架了妙仪,然后以妙仪为人质,逃回北元。” “可恶!”姚继同双拳紧握,“北元贼心不死,设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若不是妙仪留下的暗记,谁会想到承恩伯居然是这副吃里扒外的嘴脸。” 道衍禅师定定的看着地图,“为了麻痹视听,他们的行程极慢,估计明天才能到达凤阳城,我们提前一步做好安排。凤阳县官为讨好承恩伯,已经租用了一个富户的宅院安顿承恩伯一行,我们的人已经混进去当杂役了,到时候打听到了妙仪被关在何处,然后里应外合,救出妙仪。” 这时狐踪进来了,说道:“妙仪肯定要救的,将来她有大用场,若放她去北元为人质,她对我们几乎好无用,形同废棋,之前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不过属下建议,救妙仪的同时,最好能将北元世子就地格杀!” 姚继同问道:“为何?” 狐踪说道:“北元世子死在大明,必然会挑动大明和北元的战争。如今大明立足未稳,北元节节失利。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天下陷入乱局,到时候我们明教乘机再次揭竿而起,只要教主振臂一呼,重新召集红巾军,天下唾手可得。” 姚继同想了想,问道衍禅师:“义父意见如何?” 道衍面无表情的说道:“狐踪说的有道理。不过贫僧觉得此次行动要分清主次,以救妙仪为主,刺杀北元世子为辅。” 狐踪坚持说道:“这次行动我们出动了明教的精锐,胜算极大。更何况承恩伯在明,我们在暗,他随身的侍卫不足为惧,属下以为营救和刺杀可以并行,一箭双雕。” 道衍说道:“轻敌之心不可有,狐踪,承恩伯不简单,他忍辱负重投降大明,心急深不可测,心思缜密,凤阳县恐怕早就有北元布下的内应。此次对承恩伯而言,护送北元世子是主要任务,妙仪作为人质,能保则保,不能保就放弃,所以妙仪处境十分危险,我们要集中力量营救她,而不是分散精力刺杀北元世子。” 狐踪不肯退让,反驳道:“禅师未免太小心了。明明有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为何轻言放弃?难道你对妙仪的担心超过了对明教的忠诚?” 姚继同说道:“狐踪,莫要多说了。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吧,妙仪对我们至关重要,确保万无一失。” 狐踪冷冷道:“教主,你如此偏袒道衍,是出自私心,还真是为了光复明教作想?” 道衍禅师怒道:“狐踪!你敢对教主不敬!” 姚继同扛住了狐踪的威压,说道:“妙仪是我们的同伴,明教不可能任凭同伴陷入险局,坐视不理。” “既然是明教同伴,就应该有随时为明教牺牲的自觉。”狐踪目光如炬,定定的看着姚继同,“教主,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不是当年差点被朱元璋害得沉江的小孩子了,更不是徐妙仪的义兄,你应该承担起一教之主的责任,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啊!” 道衍禅师怒道:“狐踪!你质疑我的忠心,还敢倚老卖老教训教主,好大的胆子!轻慢教主,无视士教规,你要叛出明教吗?” 刷! 狐踪抽出了佩剑,道衍禅师忙将姚继同护在身后,“狐踪,你要造反不成?” 狐踪冷冷一笑,反手拿着透着血气的剑刃,将剑柄递给道衍禅师,“我狐踪对明教忠心,日月可鉴。” 狐踪用胸口抵住剑尖,“教主若怀疑我的忠诚,现在就可以命令道衍动手,清理门户,剑入心脏,我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一心为教主、为明教前途作想,没有一点点私心。道衍禅师去救徐妙仪,我请求教主将刺杀北元世子的任务交给我,不成功,便成仁。” 言罢,狐踪还往前靠了靠,锋利的剑尖刺入了胸口的肌肤和肌肉,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道衍手中的剑纹丝不动,静静的看着狐踪流血,毫不退让。 姚继同说道:“放下剑。” 道衍收剑,随意的往空中一抛,狐踪举起剑鞘,剑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精准的落在了剑鞘中。 多年的老朋友了,纵使有分歧,默契依然在。 姚继同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忠诚,若不是两位长老相救,我早就死在长江沉船里。两位若还视我为教主,就听命行事。此次计划不变,就是救妙仪,至于那个北元世子,如果恰好遇到,能杀则杀,不能杀则赶紧撤退,不要贪功恋战。” 狐踪急忙说道:“教主!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姚继同说道:“我意已决,不会更改了。承恩伯狡诈,如果他在中途突然加快行程,最快今晚就能来凤阳,你们快去准备,不要扯皮拖延,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狐踪冷笑道:“很好,难得看见教主如此坚定的做出决定,却是为了保护一个外人。好,这一次我听教主的,希望教主下一次这样干脆的命令是为了明教的利益。” 狐踪走后,姚继同长叹道:“义父,狐踪说的对,我优柔寡断,不配当教主。” 道衍禅师劝慰道:“狐踪的建议看似诱人,其实漏洞百出,教主的决策向来以稳妥为主,为的是顾全大局,保护明教的力量,明教也确实在恢复中。狐踪以前不这样激进的,从天牢出来,整个人都变了,我很担心狐踪误入歧途。” “从妙仪失踪后,我就一直琢磨一个问题。”姚继同面有迷茫之色,“父亲临终之前的遗言是要我复兴明教。可是复兴明教就一定要流血,建立一个为我掌控的新国家吗?父亲成立明教,揭竿而起,红巾军遍布天下,一呼百应,为了是让每个穷苦的人有饭吃,有衣穿,不至于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诚然,朱元璋是明教叛徒,可是通观这几十年,现在的百姓却是最有活路的。”姚继同叹道:“狐踪说的对,两虎相争,我们可以乘虚而入,就机会问鼎天下。可这样一来,天下又要大乱,百姓又要流血,何时方休?” “我跟随义父修行佛道,佛祖以身饲虎,我却要挑动战争,看着一条条人命因我而去,背负着杀生的罪孽,即使得了天下又如何?” 姚继同眼里有一丝怜悯,“妙仪叫了十年的二哥,我也叫了她十年的妹妹。狐踪猜的没错,我确实有私心,妙仪不仅仅是同伴,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有情有义,我必须尽一切力量保住她。” 道衍犹豫片刻,坦言说道:“是的,我也有私心,一定要确保救她逃离魔爪,其余的都暂时放到一边。” 姚继同点点头说道:“等救出妙仪后,我会召集明教所有同伴,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想法。在自保的前提下,明教将来要走一条平和的路,教中有不少财物,我们以商会的名义将这些资源分配下去。教中人买房置地,做田舍翁。也可以拿这些银子做买卖,互相照应,所谓复兴明教,是教中人和普通百姓能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提心吊胆,如过街老鼠那样人人喊打,朝不保夕。” 道衍大惊,说道:“那明教会一直背负着魔教的污名,教主也一直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姚继同淡淡道:“不过是虚名罢了,我不在乎的。何况一旦我们搅得天下大乱,饿殍遍地,不是坐实了魔教的恶名吗?明教当年一呼百应,红巾军遍布天下,是因救人民于疾苦。陷人民于疾苦,只顾自己收获名利的人,谁会拥护他们?终将自取灭亡。” 姚继同性情恬淡,这些年追随道衍研习佛法,都快修的四大皆空了,根本不在乎名利,说放下就放下,没有一丝留恋。 道衍禅师反对狐踪激进的做法,但是他历经沧桑,见识多广,知道姚继同的想法有致命的错误,忙说道:“不可不可!教主的做法看似和狐踪相反,悲天悯人,实际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狐踪敢对教主出言不逊,是因教中有不少人野心勃勃,一心想复仇,根本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过安心过安稳日子,这些人支持狐踪的激进,已经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姚继同一怔,说道:“道不同不与为谋,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狐踪执意如此,我们只能于他分道扬镳了。” “教主想的太简单了。”道衍禅师说道:“教主的仁慈在他们看来是软弱,是不思进取,甚至是投降!他们可能将教主视为明教叛徒,从教中分离出去,另起炉灶!甚至刺杀教主,推举狐踪为新教主,然后血洗教中温和派的同伴。明教恐怕真成了魔教了。” 姚继同愕然,“果真会如此么?” 道衍禅师点点头,“哪怕狐踪念及旧情,不加害我们,可是他手下人呢?人心一旦散了,各自为阵,就像当年你父亲还是明王的时候一样,红巾军遍布天下,摧古拉朽,但也是在最辉煌的时候分裂了。” “你父亲在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三股力量拉锯中艰难自保,当时他就和我说过,一旦有人统一天下,就是明教灭亡之时,要我提前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朱元璋打败这两人后,第一件事就是借口接你回金陵的时候,凿穿大船,船沉江底。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道衍禅师说的在理,姚继同问道:“义父觉得如何如何是好?” 道衍禅师说道:“两手准备吧。第一是拖字诀,耗尽那些人的精气神了,自然会放弃,任何人都耗不过时间的磋磨。第二是保持防备之心,在狐踪那里安插眼线,以防他起不轨之心,我们及时应对,以免出现当年郭阳天背叛教主时的损失…” 姚继同面有不忍之色,“还是要流血啊?” 道衍禅师叹道:“我希望不要出现第二种情况,只是人心复杂难测,我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准备……” 与此同时,凤阳城外,朱棣风尘仆仆骑在马上,他掏出怀中的密信看了看,这是前天燕王府收到的匿名信件,上面说妙仪在凤阳。 朱棣正准备入城门,一彪人马赶到这里,为首的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两拨人马相见,毛骧下马行礼,“微臣见过燕王殿下。” 朱棣觉得奇怪,“你为何来此?” 毛骧说道:“密探来报,说大量形迹可疑的人在凤阳集结,里头有些面孔是朝廷通缉的魔教中人。” ☆、第129章 奇招频出 为避免打草惊蛇,毛骧一行锦衣卫是扮作行商来凤阳的,见朱棣在此,他也惊讶,“微臣斗胆问一句,燕王为何来到凤阳?” 徐妙仪失踪不到半月,每一天的日子都很难熬,线索要么是假的,要么断掉,朱棣一度在妙仪已经离开人世的噩梦中惊醒,送到燕王府的密信犹如一根救命稻草,虽无凭无据,朱棣也不得不信。 “我得到消息,说徐妙仪在凤阳。”朱棣蹙眉说道:“毛骧,你说魔教的人在凤阳集结,莫非徐妙仪和北元世子都被魔教的人绑走了?” 毛骧也觉得可疑,“奇怪,锦衣卫暗探的消息只是说看见魔教的人,并没有关于北元世子和徐妙仪的线索,这两者之间不会只是巧合。” 两路人马进凤阳城,见沿路商铺都在油漆门脸,替换新幌子和招牌,街上的兵丁指使着差夫洒水扫尘,还有衙役驱赶沿街的乞丐,每人分了二十个铜钱,“这是县太爷发给你们的,半月之内不准上街乞讨,也不准留在凤阳城,拿着钱爱去哪去哪。” 乞丐们见钱眼开,蜂拥而上,拿到钱后使劲给衙役们磕头。 衙役说道:“赶紧滚!半个月之内不要来凤阳,别出来给爷丢人现眼,否则爷见一个打一个。” 一个老乞丐司空见惯的问道:“这一回那位大官要来?好大的排场啊。重漆门面,洒水扫尘,莫非是万岁爷要回老家祭拜祖先了?” 衙役说道:“别胡说八道,万岁爷要去那也是你能瞎编排的?这一回是万岁爷的亲家、承恩伯要来咱们凤阳看看。万岁爷的儿子娶了承恩伯的妹妹。” 乞丐们并不知承恩伯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只听见“亲家”二字,立刻就懂了,“哦,原来是想在亲家面前摆威风啊,应该的,应该的,我老家穷的连做鞋的布都没有,若亲家要来,少不得腆着脸去邻居家借双鞋穿穿。” “对对,我们老家也是,一年四季没肉吃,走亲家的时候也要厚着脸皮去猪肉摊借一块肉皮擦擦嘴,蹭上一些油光才有面子嘛……” 乞丐们揣着铜钱出城,去了临县重操旧业,在路边摊喝茶歇脚的朱棣和毛骧对视一眼:怎么承恩伯也恰好出现在凤阳? “魔教,徐妙仪,承恩伯,买的里八刺。”客栈里,毛骧将这四个名字写在白纸上,梳理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燕王殿下,他们一起出现在凤阳绝对不是巧合。微臣怀疑承恩伯诈降,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在北元世子失踪的第二天出城,一路上停停走走,和沿路官员富商饮酒作乐,因此我们都没有怀疑过他。” 朱棣缓缓点头,“如此说来,他将妹妹王音奴做主嫁给了秦王,卖妹求荣,也是故意为之,为的是令我们放松警惕,以为他死心塌地的投降了。此人心机之深,连父皇都被他骗了,你我没有猜到是他。” 毛骧在徐妙仪和魔教之间又画了一条线,“殿下,您是否注意到徐妙仪和魔教一起出现的重合点实在太多了?在鸡鸣山的时候,徐妙仪曾经被郭阳天当做魔教逆党抓进天牢,而那时恰好魔教长老狐踪也关押在此。后来郭阳天莫名失踪被杀,魔教大闹天牢,救出狐踪,徐妙仪又恰好在鸡鸣山行宫里。” “你说的未免太过牵强了。”朱棣本能的维护徐妙仪,说道:“徐妙仪那晚被抓,是因她上山采药的缘故。至于第二件事,是因她在城隍庙遭遇周夫人收买的刺客追杀,那天是你出手救了她,我将她送到鸡鸣山行宫保护,难道说你我也和魔教有关系?” “这个……”毛骧顿时语塞。燕王说的不无道理,徐妙仪每次和魔教同时出现,并非她刻意如此,好像每次都是被迫卷进去的,“如果不是徐妙仪和魔教有关联,那一定是承恩伯和魔教勾结在一起了。否则他们怎么可能齐齐出现在凤阳?” “邪门歪道和丧家之犬,臭味相投,想合在一起颠覆我大明江山。”朱棣说道:“你立刻将此事密报给父皇,承恩伯有异状,其他投降的北元官员也要严加监视,不能冤枉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 毛骧:“是,微臣这就去信给皇上。” 毛骧走后,朱棣看着徐妙仪和魔教之间的线暗自思忖:如果毛骧的猜测并非异想天开,妙仪和魔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魔教手里有妙仪的把柄? 对,母亲之死和外祖父灭门是妙仪的两个弱点,莫非魔教和买的里八刺一样,都利用这个弱点控制住了她…… 秋高气爽,夕阳西下时,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的凤阳府府尹大人终于盼来了承恩伯浩浩荡荡的车驾。 府尹大人看着干净的街道和还散发着油漆味的店铺,满意的点点头,大手一挥,“奏乐!迎承恩伯!” 在锣鼓鞭炮声中,承恩伯的车驾通过了崭新的凤阳城门,府尹大人领着衙门的官员还有乡老等跪地迎接,不过承恩伯并没有下轿,他的幕僚跑过去扶了府尹解释道:“我家伯爷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喝了些药睡下了。” 府尹忙说道:“伯爷病了?卑职这就请大夫给伯爷把脉瞧病。” 幕僚说道:“无妨,休息一晚就好了。” 府尹说道:“卑职这就带路,请伯爷移步山庄休息。” 入夜,繁星满天。 魔教和锦衣卫的探子都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承恩伯并不在凤阳山庄里休息,他本人和一批亲随在凤阳城外的韭山就下车了,据说久闻韭山石洞里怪石林立,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在里面留下墨宝笔迹,承恩伯打算效仿古人游韭山! 凤阳是龙兴之地,当年朱元璋起兵时,也曾经在韭山屯兵,此地地形复杂,山洞四通八达,有许多尚未探明的洞口,加上里面地下温泉暗河无数,简直是躲藏的绝佳地点。 “这是朱元璋当年的点兵台。”韭山山洞里,众人举着火把前行,承恩伯指着前方开阔的高台感叹道:“谁曾想大元江山会终结在一个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手中?世子,你要记住这个地方,将来夺回江山,一定要此地夷为平地,以雪大元被迫迁都之耻。” 周围都是自己人,买的里八刺已经恢复了男装,他穿着普通侍卫的软甲服饰,冷哼道:“不,我偏偏要将此地保留下来,以告诫后代子孙牢记耻辱,别以为得了江山就一劳永逸。” 承恩伯王金刚拱了拱手,说道:“世子高见,微臣目光短浅,自愧不如。”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我真的很佩服承恩伯,在京城短短半年,这拍马屁的功夫学了个十足。连洪武帝都被你骗了,佩服佩服。” 王金刚面不改色,“身在异乡为异客,入乡随俗嘛。徐大小姐即将去大元做客,想必很快就明白这个道理。” 徐妙仪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明月身上,面孔藏在火把照不到的阴影处,看不清她的表情,“这么说接头的人就在山洞另一边等着我们?承恩伯好心计,甩开所有的眼线,从此天高任鸟飞了,承恩伯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回到北元后,宣光帝定会大嘉封赏,哦,对了,你哥哥王保保封了河南王,你将来会封河套王吧。” 其实此时徐妙仪心中是不安的,她努力的通过嘲讽来套承恩伯的下一步计划。这时候明教的人应该推断出她会出现在凤阳,并布下了营救她的计划,可谁会想到承恩伯会突然改变路线,在城外韭山和北元奸细相会? 如果明教这次扑空,将来营救我会越来越难…… 王金刚冷冷道:“为国效力,是尽臣子的本分,并不图什么封赏。” 王金刚的回答滴水不漏,难以捉摸,徐妙仪立刻转变了攻击的路子,呵呵笑道:“这么说你妹妹也是心甘情愿嫁给秦王的,尽一个郡主的本分。可惜身为女子,她只能一辈子苦守在□□,不像哥哥你有机会逃回故国,享受封赏。” 提起妹妹,王金刚果然不那么淡定了,脸色在火把的光芒中忽明忽暗,“音奴她……已经够苦了,我若抛下她一个人回去。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把你们转交给接应的人之后,我会去凤阳拜祭皇陵,然后回金陵继续当我的承恩伯。” 王金刚暗道:有我在,秦王那个畜生至少不敢明面上亏待音奴。 原来王金刚只是送一程,他不会跟随我们一起去北元。徐妙仪又说道:“哦?看不出承恩伯其实对妹子有情有义啊。看来以前我误会你了。” 承恩伯并不理会徐妙仪的讽刺,默默举着火把,比照着手里的地图,在山洞里前行。韭山山洞里全是石柱状的钟乳石,地形十分复杂,有时候前面看似没有路了,却在一个钟乳石后找到了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窄缝,明月扶着她通过缝隙,又是一个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少个岔路口,沿路大自然鬼斧神工留下一座座造型各异的钟乳石,徐妙仪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她担心的是自己已经记不清路线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机会逃脱,她也找不回洞口的路,反而很可能被困死在似乎无穷无尽的山洞里。 正思忖时,众人来到一个古怪的地方,脚下居然是黑洞洞的悬崖,一眼望不到头,买的里八刺好奇的扔了一块石头进去,居然听不到一点回响!可见山洞里悬崖之深。 明月吓得俏脸煞白,“这……这黑洞有多深?下面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买的里八刺居然还有心情玩笑,“是地狱也不错呀,掉下去就直接转世投胎了。妙仪,如果有来世,你愿意投到那种人家?” 徐妙仪靠在明月身上虚弱的说道:“随便,不要遇到你就行了,凡是和你粘上的,全没好事。” 买的里八刺嘻嘻笑道:“你恐怕不能如愿了。我偏偏想下一世你我不再为敌,生来就是邻居,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呢。” 这时明月脚下蓦地一滑,发出一身惊呼,连带着徐妙仪也跟着差点摔进黑洞,买的里八刺一把拉住了两人,乘机揽住了妙仪的腰肢。 ☆、第130章 混战杀局 徐妙仪觉得买的里八刺这几日像是吃错药似的反复无常,刚开始的时候扮作丫鬟各种殷勤讨好,时刻找机会引她斗嘴聊天,她越是嘲讽为难,他就越得意体贴。 等过了扬州,买的里八刺一夜之间就变的冷漠疏远,不肯放明月自由,也不许她抛头露面,整日不是关在马车里,就是闷在驿站足不出户。 可这几天又开始油嘴滑舌的讨人嫌,这一次干脆厚颜无耻的搂腰了!徐妙仪很想一脚将小八踹下黑洞洞的悬崖,落得耳根清净,一了百了。 可她寡不敌众,小八若死在这里,王金刚肯定会将她也推下山崖殉葬。 怎么办?我忍! 搂着徐妙仪柔韧的腰肢,闻到一股如有若无的香气,脖间被秀发扫到了,整个身体都一阵酥麻,买的里八刺抱着徐妙仪差点没站稳,一齐栽到悬崖。他身形敏捷,干脆往后仰倒,重重的摔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 徐妙仪也跟着摔倒,好在身下有小八这个人形肉垫,摔的并不痛。 “哇呀!”身下的小八发出一声惨呼:“瞧不出你还挺重的,快要压扁啦!” 惊魂未定的明月赶紧将趴在小八胸脯上的徐妙仪扶起来。 “世子小心!”王金刚一把拉起买的里八刺,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一语双关的说道:“世子,此地十分凶险,一时失足千古恨啊。” 地面并不平整,有不少凸起的石块,其中不少形似圆锥,若运气不好脑袋戳在圆锥上,立刻就地阵亡。 看着悬崖和尖锐的椎体,买的里八刺有些后怕,他知道自己鲁莽了。可是看见徐妙仪涉险,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她。 他对徐妙仪先热后冷,本是想给个巴掌再个甜枣吃吃。按照他的经验,对女人不要太好了,忽冷忽热,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对方的反应,在对方失望的时候给些希望,在希望最大的时候再冷一冷给些悬念,慢慢吸引调/教,才能渐渐掌控对方。 可是他驾轻就熟的美男计似乎对徐妙仪失效。徐妙仪就像吃过解药似的,对他无动于衷,明明深陷困局,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可是他从未见过她眼里有屈服和顺从。 徐妙仪不为所动,可是买的里八刺已经不知不觉为她所喜,为她所忧了。 明月看惯风月,对小八乘机揩油的恶行敢怒不敢言:呸!死断袖! 本以为黑洞悬崖是死路一条,王金刚却打着火把找到了一个有些年头的木栈道,栈道就是贴着黑洞悬崖而建的,众人举着火把,贴着潮湿阴冷的石壁走在木栈道上,脚下的木头咯吱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似的。 买的里八刺好奇的问道:“莫非这木栈道也是朱元璋当年屯兵凤阳时所建?这得有些年头了吧,结不结实啊?” 王金刚说道:“不,这是北宋时所建,当年北宋灭国,曾经在此地藏有宝物,被元世祖的手下发现。此处十分隐蔽,当年朱元璋在韭山屯兵时都未发现。我们的人加固过栈道,应该能撑十年吧。” 走完栈道,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腿软,不敢再回头看那个似乎直通地狱的黑洞悬崖。王金刚比照着手里的地图,钻进左手第三个洞穴,走了约一百来步,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是一条地下的暗河,岸边还摆放着数个竹排,竹排十分狭窄,只容两人并排而坐。众人踏上竹排,顺水漂流,刚开始还坐在竹排上,到了后面暗河越来越狭窄,只容一艘竹排勉强通过。 徐妙仪暗自佩服北元人的细心,原来竹排的大小宽窄都有讲究的,稍宽一点就会被卡在中间。 头上的山洞石顶也越压越低,大家必须躺在竹排上,用手臂撑着头顶的石头缓缓前行。 买的里八刺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躺在徐妙仪的身边,低声说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现在是同船,再加个枕头就是共枕了吧。你看,连老天都在预示着我们将来是夫妻呢。” 徐妙仪说道:“你家老天会给女孩子灌药?我是被迫的。” 买的里八刺说道:“这不关我的事,是王金刚久违你彪悍的大名,怕横生枝节,非要给你灌药。等咱们和他在洞口分道扬镳了,我就给你停药,还你自由,如何?” 徐妙仪冷笑道:“行了吧,王金刚歹毒给我下猛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给我灌*汤,使美男计,想迷惑我的心智。” 心思猛然被揭穿,小八也不害臊,嘻嘻笑道:“哎呀,被你看穿了。你何苦呢,反正到了元国,迟早会嫁给我当世子妃的,干脆半推半就从了吧。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携手,所向无敌啊。你完成复仇的心愿,我完成复国的大业,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徐妙仪说道:“又在画饼充饥了,你一个人画饼就够了,别扯上我呀。” 小八一叹,说道:“喂,别总是讽刺我好不好?其实一对夫妻是否幸福,不在于对方刚开始有多么互相喜欢,甚至彼此讨厌都不要紧——只要对方身上有一点点你欣赏喜欢的就够了,因为岁月能够改变很多东西,刚开始的怨偶未必不会成为佳偶。” “你我都明白对方的底细和难处,都身处利益的风头浪尖,看惯世情,情爱什么都是虚的,你父母当年多么恩爱,还有朱守谦的父亲多么得到朱元璋的信任?可结果呢?妙仪,唯有利益相同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徐妙仪说道:“你的说都有道理,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从你这里得不到什么利益,全是麻烦。” 买的里八刺说道:“现在是有点小麻烦,但是将来会不同的。妙仪,你在大明的力量太渺小了,查了十年,连对手是谁都找不到,更别提除掉对手了,你父亲不支持你,朱元璋打压你,你能有几分胜算?” 徐妙仪冷笑道:“别说你现在还是在逃人质,将来你即便当了北元皇帝又如何?被大明打得逃回了草原老家,还做着自己是这片土地主人的美梦呢?我父亲不帮我,是有力无心,一旦他改变主意,我未必会输给对手。而你则是有心无力,就知道画大饼蛊惑人心,我才不上当。” 买的里八刺说道:“诚然,我现在没这个本事实现你的利益。不过我们大元好歹统治过这片土地几十年,我们的力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被朱元璋除掉的。当一次我半夜约你在酒楼见面,是真的有消息告诉你。” 徐妙仪:“又来?你有完没完?” 买的里八剌说道:“这些日子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听见之后气愤的不能自已,影响行程。现在木已成舟,你也逃不掉了,不妨告诉你真相吧。其实当年谢再兴杀了栾凤夫妇,抓了李梦庚当投名状去苏州投降张士诚。李梦庚死的并不冤,他早就投靠了张士诚。我们在张士诚身边安插了耳目,知晓这些勾当。如果你外祖父真的想投靠张士诚,他就不应该杀李梦庚。李梦庚被抓后肯定会告知实情,和你外祖父一起双双投靠张士诚。” 李梦庚当年是朱元璋的心腹参将,也是朱元璋派去接替谢再兴兵权的大将,外祖父不满被夺了兵权,才会在血洗宴会,抓了李梦庚。 徐妙仪静默片刻,说道:“可是外祖父还是杀了李梦庚,张士诚并没有惩罚他,反而设宴款待。这有两种解释,第一是李梦庚没来得及说出实情,就被我外祖父砍头了,张士诚只得将错就错,因为死人没有活人的利用价值大。第二是我外祖父是诈降,李梦庚是真降,为了避免将来的麻烦,他干脆杀了李梦庚,清理门户。” 买的里八刺说道:“你相信第二种猜测吧?我也是,我们埋在张士诚身边的耳目之前从未见过谢再兴和张士诚来往过,见他投降,都十分惊讶。而且上一次查栾凤坟墓的时候,你也发现栾凤的后代,栾小姐和栾二郎的日子过的十分艰难,朝廷根本没有任何关照烈士后人的嘉奖,任凭栾氏姐弟自生自灭,连祠堂都是沈荣这种商人集资修建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买的里八刺心细如发,沈荣就是他揪出来的。徐妙仪回想往事,问道:“所以你后来暗中去查了李梦庚的后人?” “对啊,你瞧,你我心意相通,想到一块了,真有默契。”小八笑道:“我暗中命王金刚的探子去查,果然有蹊跷,李梦庚的后人也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已经沦为乡下普通农民了。这绝对不是我胡说八道,不信你可以去李梦庚乡下老家查证。” “朱元璋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对阵亡的将士都有抚恤,可为何独独对栾凤和李梦庚的后代冷漠以对?” 徐妙仪暗道:对啊!如果说栾凤后人可能恰好被遗漏了,可为何李梦庚后代也是如此? 买的里八刺成功撩拨了朱守谦的愤恨和反心,对挑拨离间这种事情早就驾轻就熟了,何况这一次证据在手,他自信满满的说道:“其实真相基本可以揭晓了——朱元璋早就知道了你外祖父是诈降,或者在事后才知道真相,冤枉好人。但是木已成舟,他灭了谢家满门,还不顾曹国公李文忠的苦劝,残忍的将谢五等人凌迟。” “你们的论理讲究为君者讳。也就是说天子有错也不能言。一旦被指出颠倒黑白,翻了大错,有损他明君的尊严,有何面目君临天下?让众人臣服?人死不能复生,反正谢家人无法活过来了,干脆将错就错,坐实了谢再兴谋反案。所以朱元璋对栾凤和李梦庚的后代冷漠以对,是因对谢家蒙冤灭门的一丝愧疚。” 字字诛心! 徐妙仪只觉得手脚冰凉,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找到了幕后真凶,外祖父灭门冤案都永远无法昭雪了! 君权之下,所有的努力都是虚妄…… 竹排终于穿过了狭缝,能够看见前方洞口的微光了,在光芒的刺激下,徐妙仪猛地醒过来:不!小八在说谎!他最擅长蛊惑人心!千万不要上当! 竹排靠岸,买的里八刺先上岸,伸手要扶徐妙仪,徐妙仪对着明月伸出了手,“过来。” 看见徐妙仪惨白脸色,买的里八刺就知道刚才一席话已经起作用了,只是乍然之间难以接受罢了。 “啊……霍霍……” 这时从发出光亮的洞口传来一阵阵沉稳悠扬的长啸,就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从声音里就能感受到草原,马匹,牛羊等游牧民族的日常。 王金刚等人听到久违的草原鸣唱声,都十分兴奋,一扫奔波的疲色,纷纷跟着旋律鸣唱起了牧歌,好像草原狼群的嘶吼。 徐妙仪歪在明月身上,见只有小八一人不出声,随口问道:“接应你们的同伴来了,都在唱牧歌,为何你一人装哑巴?” 小八呵呵一笑,“因为我不会唱。” 徐妙仪不信,“黄金家族的后代、草原未来的王者不会唱牧歌?” 好像被激了,小八挺了挺胸脯,说道:“我试试。” “啊——呀!” 徐妙仪被小八扭曲不成调的声音吓得娇躯一震,小八有些脸红了,“我什么都会一点,唯有这个是软肋——” “是世子殿下吗?!” 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来者应该是个太监!徐妙仪一听声音的异常,立马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听到熟悉的声音,买的里八刺立刻喜上眉梢,大声说道:“权不花!我在这里!” 权不花在元朝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连身在大明的徐妙仪都有所闻。权不花本是高丽人,当年和年轻的高丽婢女奇氏一起作为奴婢进贡给元朝王室。 权不花被阉割成了宫中的太监,奇氏从奴婢到宠妃,到皇后,甚至到太后的传奇都离不开这位同乡心腹太监权不花。 元朝宣光帝派出这种大人物来接买的里八剌回朝,小八当然高兴了。 两拨人在洞口相会,为首的太监权不花含泪仔细打量着小八,“世子,你受苦了。奇太后,皇上,权皇后都日夜记挂着世子,盼着世子早日归国。” 小八也很感动,连连问道:“太后身体如何?父皇母后——” 话没说完,王金刚突然拦在了小八前面,“权公公,手令在何处?按照规矩,核对手令后方能将世子交给你。” 权不花一顿,目光蓦地一冷,“王金刚,你是什么意思?连我都不信了?” 王金刚说道:“权公公,我也是听命行事,不敢大意。” “王金刚真是个仔细人,难怪皇上如此器重,将最艰难的任务交给你。”权不花笑着往袖间伸手,突然一抬手,叫道:“杀!” 顷刻间,箭矢如飞,王金刚魁梧的身躯被射成了刺猬。 ☆、第131章 险象环生 世事无常,徐妙仪眼睁睁看着王金刚变成了王刺猬。 还是一只血刺猬。 王金刚出身高贵,有勇有谋,能诈降惹得□□之辱,也能逢场作戏,各种唱练做打,徐妙仪栽倒在他手里,是心服口服——不然又如何?连多疑的洪武帝都被他蒙骗了啊! 这样的人似乎注定是影响一国命运的大人物。 可是壮志未酬,王金刚死在了自己人手里,甚至没有机会叫出“护驾!”二字。 生死关头最考验一个人的应对能力,徐妙仪亲眼看见买的里八刺在权不花说出“杀”字后,没有任何呆滞惊讶的停顿,立刻从王金刚腰间夺下了指路的地图。 一阵箭雨如蝗虫般袭来,王金刚手下勇士们个个视死如归,挺身而出在前面组建了一道人墙,显然平日训练有素,随时为救主牺牲。 另一拨勇士们当即在人墙后面射箭还击,双方箭矢用完后,立刻开始拔刀相见,洞口战成一团,血流成河,北元权阉权不花的声音尖利冷硬:“杀世子者,无论何人,皆赏奴隶一千户,封万户侯。” 只是王金刚挑选的勇士皆是忠心耿耿,并没有被权不花开出的利益所诱,有勇士一边拼杀,一边大骂:“大胆狗贼!敢谋害世子,你是要谋反吗?” 权不花呵呵冷笑道:“我权某对黄金家族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今日是封吾皇之名,来清理门户的,买的里八刺是可耻的俘虏,在朱元璋狗贼前面摇尾乞怜,实在有辱黄金家族高贵的血统!如此败类,不配当成吉思汗的子孙!杀了他,方能保住黄金家族的名誉!” 勇士大叫道:“弟兄们,莫要听他胡言乱语,草原的狼都知道护崽子,皇上才不会杀自己亲儿子。大都失守,山河破碎,难道是世子的过错吗?都是权不花这个阉奴在朝中勾结奸臣,排除异己,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民不聊生,若要锄奸,首当诛杀这个权不花这个阉奴!” 乘乱,明月拉着徐妙仪退到了石缝中躲避,“恩人,我们赶紧逃吧。” 徐妙仪摇头,“韭山石洞地形复杂,贸然进洞,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来,我需要那张地图。” 此时前方买的里八刺被手下护送着,乘坐竹排准备从地下暗河撤退,一时顾不得徐妙仪这个人质。 明月说道:“可是地图在世子手里。我们能不能和那个什么花谈判,反正他要世子的命,和我们无关——我们或许能够帮助什么花杀掉世子呢。那个世子太可恶了,总是占恩人便宜。” 徐妙仪还是摇头,“权不花是奇太后的心腹,他居然冒险刺杀世子,元朝宫廷乱成这样了,肯定不会留任何活口,我们贸然现身不是谈判,是去寻死呢。” 明月急道:“那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的。” 徐妙仪说道:“我们找个竹排跟随世子走回头路吧,起码世子不想要我们的命。” 两害取其轻,比起言谈正欢立刻翻脸杀人的权不花,买的里八刺简直就是活菩萨啊! 明月和徐妙仪上了竹排,来的时候是顺水而行,撤退时逆水而行,明月慌忙中丢了撑船的竹篙,前方勇士的防线即将被权不花的死士们冲破,明月心急如焚。 后面竹排上的买的里八刺套上一跟绳索,精准的扔到了徐妙仪身上,“抓紧了,我拉着你们的船。” 自身难保,还惦记着我这个人质呢!不过逃命要紧,徐妙仪也不顾的那么多了,将绳索拴在牢牢栓在竹排上,任由买的里八刺拖行前进。 洞口防守的最后一个勇士也倒在血泊中,权不花带人进洞,命手下乘坐剩下的竹排进暗河追击。 “他们只剩下不到十人,箭矢用完,你们找到他们后格杀勿论,不要多话,记得割下买的里八刺的人头来见我。还要烧毁尸体,总之不能被人认出来,记住了吗?” “是,公公!” 死士们全副武装跳上竹排,杀气腾腾往暗河深处追去,沿路用刀剑在岩石上刻着特殊的印记,以方便找到返回的路。 待死士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暗河夹缝中,权不花一挥手,“埋火药,炸毁山洞。” “公公?”剩下几个心腹不解,“不等他们提着世子头颅出来了?” 权不花冷笑道:“我们的目的是杀世子。若他们顺利完成任务,提不提头颅都无所谓。可韭山洞中错综复杂,一旦跟丢了,就是给十倍人马都难以找到世子,他们没有地图,就等于睁眼瞎子找蚂蚁,恐怕饿死在里面都毫无结果。” “公公的意思是?” “大明的人正在到处找世子,我们没有搜查的时间了。”权不花呵呵笑道:“干脆炸毁所有洞口,让世子有了地图都逃不出来,只能活活困死在里面。韭山里头的大多是脆弱的石灰岩洞,剧烈的爆炸会使得石洞坍塌,世子不被困死,也会被砸死,万无一失啊。” “公公高见!属下佩服!” 轰隆! 凤阳韭山,陆续发出震天巨响,犹如阵阵惊雷,朱棣等人赶到韭山时,正好看见韭山数个地方火光冲天,不仅如此,毛骧吸了吸鼻子,说道:“燕王,好像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是的,还有尸臭味。”朱棣久经沙场,再次闻到熟悉的味道,寻味而行,众人来到山林间的溪水边。 繁星密布的夜里,黑色夜幕透着一丝幽蓝,本该清冽的溪水此时却浑浊不堪,时不时有尸首残肢顺着溪水流下来,毛骧命人抬了一句尚完整的尸首上岸,此人连中了熟刀,双目圆睁,胸口处纹着一个青色的狼头。 “是北元的人,黄金家族的贴身护卫身上大多纹着这个狼头。”朱棣说道:“买的里八刺应该就在韭山。” 毛骧看着从上流的血水,说道:“可是我们的人并没和北元的人交手,这些人被谁所杀?” 朱棣说道:“魔教的人在凤阳,如今看来要么分赃不均,魔教和北元打起来了。要么是北元自己人内讧,全军警戒,我们去看看。” 锦衣卫和朱棣的亲兵找到了血水流出的洞口,迎接他们的却是坍塌的岩石和碎裂的尸块。 朱棣双拳紧握,而后松开,“把洞口挖开,他们就在里面。生要见人……一定要找到她。” 轰隆! 巨响通过狭窄幽深的岩缝里蜿蜒传来,好像是远古巨兽的吼叫。徐妙仪和明月此时正并排躺在竹排上,鼻尖几乎和暗河石洞的岩石平行。 明月听到巨响,吓得娇躯一颤,“恩人,山洞里头是不是有怪兽啊,听说怪兽吃人不吐骨头。” 徐妙仪听见连续几声怪响,一种不安的预感袭来,她安慰明月,“怪兽也没权不花可怕,权不花在元朝深宫摸爬滚打几十年,这种人冷血无情,连小主人都说杀便杀,撞上他更加没活路。” 明月想起洞口干瘦狠戾的太监,不禁汗毛直竖,“都说青楼脏污可怕,可这几日瞧来,比起朝廷后宫,青楼居然算是干净的。” 话音刚落,鼻尖上的岩洞突然发出一阵龟裂的炸响,前方引路的勇士说道:“不好,岩洞要榻了,大家快跳水!拼命往前面游,离出口不远了!” 扑通扑通! 坍塌的巨石犹如下饺子似的砸进暗河,竹排倾覆的瞬间,明月解开了竹排上的绳子,绑在了徐妙仪的胳膊上…… 徐妙仪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副骨肉均停的裸背。宽的肩,窄的腰,挺拔的脊椎微微弯曲,就像绷劲的弓弦,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裸背的主人觉察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身回头,眼里有一丝欣喜,“你醒了?” 在微光中看见此人的相貌,徐妙仪暗道,可惜了,这副美背若长在朱棣身上该多好……不对!重点是为什么小八光着上身啊! 徐妙仪大叫道:“发生了什么?你要干嘛?明月呢?你的手下呢?你不穿衣服是要想死吗?” 买的里八刺沉默不语,起身光着膀子往徐妙仪身边爬去。 徐妙仪大惊:“大胆!放肆!” 买的里八刺伸手扯去盖在她身上的外袍,“既然醒了,就把衣服还给我。” 虚惊一场。徐妙仪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觉额头有异,她摸了摸头,发现自己的头已经被裹成粽子了,成了印度阿三的模样了,还头疼欲裂。 “你落水的时候被岩石砸中额头,昏迷不醒,幸好你够机灵,把绳子绑在手腕上,我拉着绳索游到出口,救了你一命。” 买的里八刺穿着外袍站起来,指着他缺失的左裤腿说道:“我割下裤子给你包扎伤口,手艺不及你这个当大夫的,还请多担待。” “我们都被信任的人背叛、被皇权抛弃了。”买的里八刺笑的凄凉,“同是天涯沦落人。妙仪,你信我一回如何?” ☆、第132章 同命相连 “相信你什么?”徐妙仪问道。 买的里八刺说道:“我求娶的诚意。” 徐妙仪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毫不留情的讥讽道:“一个被遗弃的丧家之犬,居然要求我托付终身,我看被砸坏脑子的是你吧。” 买的里八刺面如止水,淡淡道:“朴不花是我祖母的心腹,没想到他居然会背叛我。我发誓,从今以后,我不会被任何人欺骗了。” 徐妙仪袖手旁观,“你被不被人骗关我屁事。” “当然和你有关。”买的里八刺说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北元世子,黄金家族的继承人。朱元璋是大明皇帝,为君者讳,你永远无法如愿,为谢家冤案昭雪,只有我才有本事帮你。” 徐妙仪冷笑:“都是你一面之词,我不信。” “我平生说谎无数,但关于你外祖父的事情是真的。”买的里八刺呵呵笑道:“其实你有八成相信,不愿意承认罢了。逃避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要面对的。而到时候大明所有人,包括你的父亲都会阻拦你揭开真相。在至高无上的君权面前,你一人不足挂齿。早晚像你外祖父谢再兴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连尸首都找不到,你若真的甘心,就不是我所认识的妙仪了。” 岩洞里有许多发着蓝色光芒的荧光石,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彼此的表情。买的里八刺从来不是轻易认输之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他很快恢复了斗志,即使面绝境,也不放弃任何翻身的希望。 “诚然,嫁给我有许多坏处,可是……小八继续鼓动徐妙仪,“两害取其轻。就像你害怕朴不花杀人灭口,所以明知无法脱身,还是和明月跟着我们往回跑。因为你知道,跟我尚有一线生机,而另一个选择是死路一条。我们不谈感情,只论利益,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徐妙仪沉默片刻,说道:“我义父教导我,不要在逼迫之下被迫做出非彼即此的选择。这样的话只能说明我前面做的太失败了。所以我不会承诺嫁给你,不过——”、徐妙仪向小八伸出右手,“我们现在可以合作脱困。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今日沦落与此,不是因为我们不够好,不够努力,是因对手太强大了,暂时的失败并不羞耻,我们联手走出困境,未必不能扳回一局。” 徐妙仪故意激将说道:“世子,你不会狭隘到觉得男女之间的结盟只有婚姻这个路子吧?这样的小八很令人失望哦。” 买的里八刺伸手拉出了徐妙仪的右手,“不嫁给我,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对付朱元璋?” 徐妙仪笑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世子觉得我是那种轻易被只字片语说服的人吗?即便你的猜测是真的——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小时候我和母亲被追杀,有谁想到我会活到今天呢?那些小瞧我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没想到你会如此乐观坚强,真是坚不可摧。”买的里八刺由衷赞扬道:“好了,你现在已经成功超越我的祖母奇太后,成为我最佩服的女人了。” 以前小八曾经说她是他第二佩服的女人。 提到奇太后,买的里八刺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落寞。 其实徐妙仪并非无坚不摧,短短半月历经各种变故、挫折和算计,自信心备受打击,但是这种绝境下,必须结盟合作才有逃生的希望,士气很关键,所以她故意慷慨陈词,是自我激励,也是鼓舞买的里八刺的斗志。 所以徐妙仪发现他藏在内心的伤痛,立刻出言开解道:“你怀疑被奇太后和宣光帝抛弃了?朴不花是个无根的阉人,杀你不过是追名逐利,一件卑鄙的勾当而已。奇太后和宣光帝才是你的血亲,我觉得大可不必担心。” 这下戳到了小八的痛处,“父皇不止我一个儿子,太后也不止我一个孙子。我一个人质而已,随时都有可能被牺牲。纵使今日朴不花杀我不是太后和父皇指使,但明日呢?弟弟长大了呢?所以我不会寄希望于亲情,因为在政治利益面前,亲情算什么呢?微不足道。” 买的里八刺不愧为是久经考验的世子,这时候还不忘攻心,“妙仪,谢家灭门,你母亲被刺杀,你父亲袖手旁观,这就是活生生亲情屈服政治利益的例子,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明白我说的这个道理,不是吗?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一听这话,徐妙仪顿生棋逢对手之感。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缺点和软肋了如指掌,他们的经历太相似了,两个同样智慧坚强的灵魂在暗处对决,互相审视,互相征服,即使面临绝境也绝不放弃。 但也因为他们太像了,了解彼此的进攻套路,所以即使找准了对手的痛处进行攻击,互相伤害,互相刺痛,却不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分出胜负。 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哪怕总是互相伤害呢,彼此却都有佩服和惺惺相惜之感。 看着徐妙仪的表情像是听进去的样子,买的里八刺翻开地图,指着左边说道:“如果足够幸运,那边的路没有坍塌堵死,我们应该可以慢慢绕出去,走吧。” 买的里八刺往兜里赛了几块荧光石作为照明,像往常那样扶着徐妙仪往左而去,不料妙仪才走了两步,就发出一声尖叫,“啊呀,疼!” “怎么了?” 徐妙仪查看右腿伤势,“腿受伤了。” 买的里八刺看见她腿上确实一片淤青,干脆蹲下说道:“上来吧,我背你。” “唉,王金刚逼我吃药,导致我行动不便,加上腿又伤着了,最后倒霉的还是世子。”徐妙仪无不惋惜的趴在买的里八剌背上,伸了伸手,“你背着我不方便看地图,正好你我合作,我看着地图给你指路吧。” 买的里八刺拿出了腰间的地图递给徐妙仪,徐妙仪的手刚碰着地图边角,小八嘿嘿笑着立刻收回腰间。 徐妙仪扑了个空,“喂,说好了结盟互相信一次,不要互相伤害了,怎么反悔了?” 买的里八刺背着徐妙仪前行,“这是聘礼,答应嫁给我,就立马给你。” 徐妙仪冷笑,“这点东西就想娶我,太小气了。” 买的里八刺问道:“哦,什么样的聘礼才配得上你?” 徐妙仪随口说道:“江山为聘,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 买的里八刺步伐一顿,“那咱们说好了,将来江山为聘,你不能反悔。” “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这是朱家的江山。” “不,我们黄金家族曾经拥有史上最大的疆域,总有一天,我会让黄金家族恢复过去的荣光……” 徐妙仪趴在买的里八刺宽阔的脊背上,时不时和他聊天斗嘴,探索前进,眼睛却噜噜噜转,在岩洞四壁寻找寒鸦的图样。 竹排倾覆,明月失踪,徐妙仪明知她生还可能性很小,但心里也有一丝希望在,倘若明月活着,肯定会在行经之处刻上寒鸦的记号。明月恩怨分明,有恩必报,可见世人都说妓子无情,太过绝对了。 前方洞口坍塌,只得再寻出路,买的里八刺也不知背着徐妙仪走了多久,最终精疲力竭,在一处石灰岩洞里放下了她,“不行了,太累了,先歇一歇。” 没有食物,没有生火的木材,两人到最后都不敢说话了,以保持可怜的体力。 徐妙仪趴在地上听着声音,指着右前方说道:“那里有地下暗河,看看里头是否有鱼。” 买的里八刺强撑着背起徐妙仪,勉强笑道:“一定有的,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七拐八弯前行,终于到找到了一个地下湖泊,买的里八刺揣着荧光石冒险下湖一探,湖水里果然有鱼! 这些鱼形状诡异,似乎没有遭遇过天敌,很是愚笨,买的里八刺顺利的捕捞到了几条大鱼,他掏出匕首清理鱼鳞内脏,雪白的鱼肉割成薄片,搁在洗净的石板上递给徐妙仪。 生吃鱼片,味道居然还不错,腥中带甜。 “要是烤来吃就更好了。”吃饱了的买的里八刺得陇望蜀。 “不知这鱼有没有毒,算了,毒死也比饿死好。”徐妙仪自我安慰。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只有蓝色荧光石是唯一的光亮。哪怕这个光亮是冷的,却也是唯一的依靠。 买的里八刺突然问道:“你当年被亲情抛弃时是什么滋味?” 世子看似无所谓,其实还是受伤了啊! 徐妙仪说道:“哦,就像一个人独自走在冰冷雪夜,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永远盼不来冰雪融化的春天,犹如陷入迷宫。你的心境会永远停留在冬天,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朱棣走进了她的人生,哪怕复仇尚未成功,她依然能够感受到了温暖的春天,一蓑烟雨任平生。 徐妙仪顿了顿,说道:“直到复仇才能走出这个冰冷的迷宫。” 买的里八刺哦了一声,“看来我的冬天会很漫长。” 徐妙仪说道:“不,你和我是不同的。你并没有被亲情完全抛弃。朴不花是奇太后的心腹不假,可是他未必是受太后的指使。奇太后这样历经三朝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成年的孙子,寄希望于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呢?从来都听说弃卒保帅,没说过弃帅保卒的。” “你父皇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什么虎毒不食子。你就看朴不花支支吾吾拿出去你父皇的手令,便知真假了。我估计你父皇派来接应的人被朴不花半路截杀,接应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手令丢了,所以王金刚坚持先看手令,朴不花就立刻发难。” 徐妙仪分析的句句在理,微弱的荧光下,买的里八刺的脸色明显和缓了许多,嘴上却冷哼道:“即便如你所料,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我若一直在大明当人质,不能显示自己的价值,早晚有一天会被太后父皇放弃。” 徐妙仪说道:“那权皇后呢?她只有你一个儿子,作为母亲,哪怕全世界都放弃了你,她不会的。在这个时候,她定派人到处寻你呢,所以你比我幸运啊,我连母亲都没有了……”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何时都睡沉了,醒来后,买的里八刺又捕了一些笨鱼片成鱼片果腹,背着徐妙仪继续寻逃生的路。 这一次他们终于找到了出口,买的里八刺在一处被坍塌的石块堵死的洞口停下,放下了徐妙仪,外面有光芒艰难穿过石缝,微光投射在徐妙仪的手掌心上,有一丝丝的温暖。 “是热的!”徐妙仪惊喜的说道:“这不是荧光或者反光,这是太阳的光辉!” “除非来十个大力士,方能将这些岩石挪开。”买的里八刺蹙眉看着拦住的岩石说道。 徐妙仪看着掌心的光斑,“韭山闹出这么大动静,各路人马肯定齐聚到这里四处寻找,我们等待救援便是了。” 买的里八刺将地图搓成圆筒状,挨在石壁上仔细听着,“你听,外头有军队交战,可能是大明的军队和朴不花对上了。” 徐妙仪却暗想:义父他们发现了暗号,跟着来到凤阳了吗?外面交战的队伍有没有明教的人? ☆、第133章 五军之战 话说凤阳韭山洞天福地多如牛毛,朴不花是历经元朝四朝风雨的老人,心狠手辣,派手下进洞追击,还炸毁和王金刚等人会面的洞口,除此之外,为保万无一失,整座韭山各处的出口几乎都惨遭毒手,连当年朱元璋屯兵的点兵台都炸榻了。 朴不花炸到一半,毛骧和朱棣就带兵连夜上山了, 朱棣在沙场历练过,兵不厌诈,在夜色下往韭山急行军时,他命令队伍浇熄火把,抹黑上山,只有前方十几个骑兵打着火把。 夜色下,山上的朴不花远远见十几星星点点的火把,还以为是巡山的村民猎户,起了轻敌之意,只命一小队在山半腰阻击,大部分手下继续填埋火药炸山。 朱棣毛骧的军队在山半腰遭遇埋伏,朱棣命前方打着火把的骑兵佯装败退,自己则指挥后方隐藏的大部队慢慢包围了朴不花的主力,发起了围攻。 两军交战,搞宫廷斗争的朴不花对抗久经沙场的朱棣,胜负显而易见。朴不花见势不妙,赶紧乘着夜色撤退,身边只剩下二十余名死士心腹了。 “公公!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根本打不过,还是回去复命吧。” 朴不花惊魂未定的靠在大树下喘气,“凤阳府虽有中都之名,其实除了城墙建的好以外,其他都是一塌糊涂,地方又穷又偏僻,就是个小县城而已。兵力薄弱,方才交战的训练有素,八成是看守皇陵的军队。” 凤阳是龙兴之地,朱元璋虽然将自己的墓地就近修在金陵鸡鸣山,但父母祖先都葬在老家,并派重兵把守皇陵。 手下疑惑,“皇陵离韭山远着呢,他们来的也太快了。会不会是凤阳府的衙役?” 朴不花不屑冷哼一声,“若只是凤阳捕头衙役之流,你们这些大内高手为何节节败退?都不长脑子啊!” 手下低声道:“他们人多嘛……” 逃亡途中风声鹤唳,朴不花向来惜命,“乘着天黑赶紧撤吧,这边不用管了。” 手下问道:“可是洞口还没炸完,万一世子他们逃出来了呢?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朴不花甩了手下一巴掌,“没用的东西!你们若顺利抢到了手令,哄过了世子,何来今夜的困局?” 手下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是手下太无能,而是权皇后太狡猾了,派出好几拨人马,真真假假的,我们扑了空。公公,我们回去之后该怎么办?皇后若知道了此事,咱们都没活路了啊。” 朴不花冷哼道:“权皇后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尽全力救他了。女人嘛,母凭子贵,奇太后若不生下宣光帝这个儿子,她还是灶下烧水的贱婢呢。世子不能登基做皇帝,咱们何惧一介妇人!” 手下说道:“可是皇上也只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啊。您上头有奇太后护着,我们就惨了。” 朴不花见士气低落,赶紧出言稳定军心,说道:“你们跟我混了这些年,什么时候见我输过?宫里头还有一个奶娃娃呢,都是黄金家族的血统,你们觉得控制一个成年的世子容易,还是控制一个奶娃娃,挟天子以令天下舒坦?” 手下大惊:“公公的意思……宫廷有变,宣光帝要死了?” 朴不花冷冷道:“我历经四朝,树敌无数,连宣光帝也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了,奇太后也老了,权皇后慢慢消磨着奇太后的势力,掌握权柄,太后能护我到何时?我朴不花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杀世子,杀宣光帝,那么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就是刚满月的皇子。 手下大喜,“如此一来,即使世子还活着也不足为惧,公公真是算无遗策,手下佩服!” 朴不花惋惜的看着黑暗中的韭山,“据我多年的经验,斩草一定要除根,否则就有变数。所以我才亲自来凤阳截杀世子,世子最好死在山洞里,若侥幸活着,将来必定是大患啊。” 手下说道:“公公,只要我们成功拥立皇幼子继位,这世子是真是假,是活着还是死了,还不是您说了算。到时候就说世子已死,朱元璋手里的是替身冒牌货就行了。” 朴不花笑道:“你这小子终于开窍了——什么人!” 乐极生悲,朴不花话没说完,一阵箭矢飞来,除了朴不花以外,所有人手下当场毙命! 朴不花看着满地尸首,呆若木鸡,来者是何方神圣?这次行动之前特地看了黄历,是上上大吉啊! 朴不花被伏击的人带到了一个猎户家里,手脚皆被绑在椅子上。为首的人戴着面具,阴沉沉的说道:“你就是朴不花?久仰大名。” 朴不花见过世面,知道方才和手下一番话全都被伏击的人听了去,抵赖也无用,既然对方独独留自己活口,肯定是因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暂时死不了。 活到这个年纪和地位,朴不花知道,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 朴不花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的问道:“你是何人?何不揭下面具,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面具人拿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柄斧头,冷冷道:“我问,你答,若不说实话,就砍你一个根手指头。” 朴不花说道:“我从来不和藏头露尾之人谈条件——啊!” 鲜血飞溅,大拇指落地。 面具人说道:“好了,刚才是示范,免得你以为我在开玩笑。现在问第一个问题……” 朴不花惜命如金,只要能保命,他什么都招。 面具人审问完毕后,才命人给朴不花止血疗伤。他走到隔间,摘下面具,露出卤蛋般光溜溜的头颅,正是道衍禅师。 道衍说道:“教主,狐踪,你们也听见朴不花的招供了,承恩伯王金刚已死,北元世子被追杀,洞口炸榻了,生死不明。”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棣毛骧的急行军惊现凤阳,明教的人被打草惊蛇,赶紧撤出客栈,在山林躲避,却和败在朱棣手下的朴不花狭路相逢。 姚继同说道:“朴不花是个软骨头,应该不会说谎。世子被困在韭山,妙仪八成也在里面。可是现在锦衣卫守在韭山,他们兵强马壮,我们无法闯进去搜山。” 狐踪恨得咬牙切齿,“可恶!如果妙仪死在韭山,那我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又疑惑的看着道衍,“教中肯定出了内鬼,否则锦衣卫和燕王怎么恰好出现在凤阳?” 道衍和狐踪对视,淡淡道:“狐踪,你不该疑我。” 狐踪冷笑:“道衍何必着急,我说了内鬼是你吗?” 道衍说道:“出师未捷先相疑。狐踪,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这次行动的内情,你不怀疑我,难道是怀疑教主吗?狐踪,你是何居心?” 狐踪暴怒,“道衍,你少在这里挑拨和我和教主的关系。我狐踪为明教付出一生,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姚继同充当和事老,说道:“好了!你们别吵!我们能找到妙仪的踪迹,是因她一路留下了的寒鸦暗号。可是朝廷难道是吃闲饭的?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何况承恩伯本来就是北元降臣,他一路招摇来凤阳,锦衣卫起了疑心追踪到此并不奇怪,我们莫要乱了阵脚,怀疑起了自己人。” 姚继同说的有道理,道衍和狐踪都不吱声了。 姚继同说道:“你们都是明教元老,遇事先要想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互相怀疑,伤了和气。” “教主说的对。”道衍禅师点点头,“如今我们尚不知锦衣卫和燕王的联军实力如何,不可贸然硬碰硬,为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锦衣卫和燕王来韭山的目的和我们相似,是为了找到北元世子,救出徐妙仪。” 狐踪冷哼道:“那里相似了?我们要救妙仪,更要杀世子。” “事易时移,如今元朝宫廷巨变,早就不是你预料的那样。”道衍禅师反驳道:“你刚才也听见了朴不花的供词,他此次来大明,就是为了杀世子,拥戴襁褓中的皇次子登基。你以前杀世子,是为了大明和北元开战。可是现在你杀世子,不过是当朴不花这个阉人的刀罢了!” 狐踪面子上过不去,讥讽道:“道衍禅师的意思是按兵不动,当缩头乌龟了?” 道衍禅师说道:“不,我们要连夜撤出凤阳。原因有二,第一是锦衣卫和燕王的联军已经搜山了,有希望救出妙仪,我们留在这里作用不大;其二是韭山出了这么大动静,皇陵的守军还有周围的卫所肯定会派兵包围韭山支援,搜查北元奸细,到时候我们岂不是被殃及池鱼?” 姚继同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撤退。” 绕是狐踪和道衍有间隙,此时也觉得道衍说的在理,留在韭山太危险了,天黑还好说,一旦天亮,这山林也很难藏住一大波人马啊,应该马上撤离这里。 狐踪这一次难得没和道衍顶嘴,说道:“那个朴不花如何处置?” 姚继同想了想,说道:“此人熟知北元宫廷,还有价值,不能杀了,先绑回去再说。” 教主发令,明教连夜行军,分散开来撤离凤阳,一路上都不敢亮起火把照明,终于在天蒙蒙亮时离开了凤阳地界,看着东边红彤彤的晨曦,姚继同松了一口气。 道衍走在山谷处,突然停住了脚步。姚继同问道:“怎么了?” 道衍低声说道:“早晨山间群鸟齐鸣,可是这里好安静,太反常了。” 狐踪赶紧传令队伍戒严,“你怀疑这里有埋伏?” 道衍说道:“反正不太对劲,谨慎起见,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轰鸣之声,从山半腰滚下了诸多石磨大小的岩石! ☆、第134章 生离死别 滚石过后,紧接着就是密集的箭矢阵。 这是一场绝杀。明教连对手的真面目都没曾见到,就损失过半了。 眼瞅着整个明教即将葬送在山谷中,教主姚继同突然冲出了教众用血肉围起来的屏障,手中舞动着一面白旗。 “教主!”道衍和狐踪大惊。 姚继同摇旗投降,对方似乎没有斩草除根的意思,如蝗虫般的箭矢阵立刻停止了。 姚继同脸色苍白,低声说道:“你们看,对手说战便战,说停就停,令行禁止,杀气如虹,是比锦衣卫还要可怕的对手,我们硬碰硬是不成的,投降谈判,尚有一线生机。” 道衍和狐踪都受了轻伤,狐踪急忙说道:“可对手若是朝廷的人,我们同样会全军覆没啊。” 道衍缓缓摇头,“不会,若是锦衣卫的人,他们不会停止射箭的。我看八成是北元的人。看他们的攻势,估计是北元精锐,来救北元世子脱困的。” 这时一根绑着信件的箭精准的射在了姚继同脚下。道衍解开绳索,将信件递给姚继同,姚继同展信一瞧,说道:“他们约我在山半腰谈判。” 道衍和狐踪同时说道:“我随教主一同去!” 姚继同目光坚定:“他们只准我一人前往,你们都留在这里,不准妄动武器,否则对方会继续发送攻击,信中说了,我们稍有异动,下一轮攻击他们会往山谷浇上火油。” 火攻! 道衍和狐踪两个长老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困在山谷遭遇火攻,所有人都会被活活烧死在这里! 姚继同孤身登上山半腰,约一刻钟后返回,脸色惨白如纸,一摆手,“走吧,出了山谷,千步之内不要回头。把朴不花留下。” 道衍低声问道:“果真是北元精锐?到底是何人?” 姚继同瞥了被捆成粽子的朴不花一眼,“北元国柱,王保保。” 一听这个名字,朴不花当场吓尿了:完了,我刚杀了他亲弟弟王金刚,这次死定了。 居然是王保保!难怪我们在他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狐踪和道衍对视一眼:王保保知道明教是明朝心腹大患,敌人的敌人是盟友,灭了明教对北元并没有什么好处。 姚继同率明教教众走出死亡山谷,王保保信守诺言,并没有继续追击。一行人出了凤阳界,姚继同突然身形摇摇欲坠,倒在了道衍身上。 “教主!” 明教教众发出一阵惊呼,狐踪颤抖着解开姚继同身上的玄色大氅,赫然看见一支箭矢从他肋下贯穿而过,棉袍早就被鲜血浸透了! 姚继同强撑着扶着道衍禅师的手站起来,“明教第二代明王姚继同今日遭遇伏击毙命于此,将教主之位传于智慧长老,诸教众当奉第三代教主之命,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姚继同中箭后强撑着上山谈判,一路带领教众逃出凤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当众传位给道衍禅师后,他再次倒下,对着道衍禅师耳语道:“义父,是我写了密信送到燕王府。” 听到这声义父,道衍身形一颤。 姚继同气若游丝,“当时得知妙仪在凤阳,我怕明教人手不足以救她性命,所以出此下策,以为可以利用燕王府的力量,确保万无一失。是我太天真、想的太简单了,局势复杂到了我无法控制的地步,明教再次遭遇重创,我……我断送了明教。” 道衍禅师老泪纵横,低声道:“谁也没料到王保保会亲自出手,败在北元第一名将手下,并不耻辱。好孩子,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教数次死里逃生,艰难求存,将来也会复兴的。” 姚继同说道:“不,人有生死,连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都在衰亡。明教气数已尽,不必强求。要活着,任何荣华富贵都不如好好的活着,你要好好安顿剩余的同伴,莫让他们一辈子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道衍哽咽点头。 姚继同说道:“……义父,我短暂一生,最开心的就是我和妙仪当义父的儿女时,在杭州城做市井小民的时光,那时我在想,若我不是明教教主,您也不是什么长老该多好。” “秋天重阳登高,吃着插着小彩旗的重阳糕,重阳糕掺着荤油才香甜,您常年茹素不吃这个,义妹嫌弃油腻只吃一小块,一篮子重阳糕都是我的,从早吃到晚,连……连做梦都是甜的,真好啊……” 姚继同葬在了路边一颗松树下,明教教众叩别了这位年轻的教主。狐踪请道衍禅师上马,率先跪拜道:“明王出世,普度众生。属下拜见教主!” 明教辈分威望最重的长老如此干脆的认了道衍为教主,死里逃生的教众也纷纷跟在后面跪拜了新教主。 乌篷船上,道衍禅师和狐踪相对无言,许久,道衍说道:“今日之事,谢谢你。若不是你振臂一呼,恐怕我这个新教主难以服众。” 狐踪冷冷道:“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为救明教而已,我不服你,以后也不服你。但姚教主为了救我们而死,尸骨未寒,我若质疑他的遗言,恐怕会寒了所有教众的心,到时候明教风崩离析,互相残杀,以后我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老教主?” 道衍禅师说道:“明教举步维艰,我们要团结合作,不能再起争执了,狐踪,你如何才肯服我?” “姚教主刚走,我们纵使不合也要暂时放下隔阂,装作和好如初,可是……”狐踪说道:“教主是王保保所杀,有怨报冤,有仇报仇。你若亲手杀了王保保,我便服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从。但是我若杀了王保保,你必须主动退位让贤,将教主之位传给我。你敢不敢赌一场?” 道衍禅师面沉如水,“一言为定。韩教主血脉已断绝,那就能者居之,将来谁杀了王保保,谁就是教主。但是在除掉王保保之前,我就是明教教主,你必须听我命令,不得擅做主张,否则就是叛教,就像当年郭阳天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狐踪冷冷道:“应诺。” 道衍禅师暗道:狐踪已经走火入魔,丧失理智了。明教都到了这个地步,理应休养生息,而不是拼出最后一点力量去杀王保保这种可怕的对手啊! 连朱元璋都杀不了王保保,你一个明教长老能动他一根汗毛不成? 明教痛失教主姚继同,道衍纵使再记挂徐妙仪,也不能冒险再次率领教众去韭山——狐踪首先就会跳出来反对,所以只能黯然打道回府。 且说姚继同留下了朴不花一人在山谷,带领手下撤离后,王保保终于现身了。 他已经从姚继同那里得知了弟弟的死讯。看见尿裤子的朴不花时,眸色冷的吓人。 王保保和弟弟王金刚长的有些相似,只是身材不如弟弟魁梧雄壮,但通体的杀伐之气令人胆寒,轻轻一瞥,便有一股无形的威压袭来。 朱元璋曾经问群臣,“天下奇男子谁也?”群臣说:“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 朱元璋大笑,“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 朴不花看见这位号称奇男子的王保保,顿时连害怕都忘记了,“河南王,一切都可以商量,待我拥戴新帝登基,必定将军政大权交你掌控,求求你别杀我!“王保保默不作声,过了一会,问道:“世子何在?” “生死不知,不,这会差不多死透了!”朴不花见王保保没有动手砍人,觉得有一线生机,赶紧利诱道:“你来晚一步,大明的精锐已经包围这里,开始搜山了,他们即使找到了活的世子,也会重兵护送回京,咱们赶紧走吧。” 王保保又问:“我弟弟尸首在何处?” 朴不花指着远处山脉说道:“就在那个东南边溪水口处,洞口已经砸塌了,尸首被压扁了,还能看出谁是谁呢?别浪费时间找了,逃命要紧。” 王保保眼睛像是结了霜,“是啊,血肉模糊,人死灯灭,谁知道那具尸骨是我的亲人?我只有一弟一妹,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永不相见,哈哈……哈哈!” 王保保对天大笑,笑声里溢满了苍凉和悲伤。他蓦地跳上了战马,像狗一样牵着被捆的朴不花,然后策马扬鞭,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 朴不花刚开始几步还能拼出老命跟着马匹的速度,八步之后,他就立刻栽倒,在岩石荆棘中拖拽,锋利的岩石和尖刺如凌迟般将皮肉剥下来,朴不花发出阵阵惨呼。 待王保保跑到了山顶,朴不花的皮肉内脏皆无,只剩下一副并不完整的骨架了。 ☆、第135章 韭山攻防 影响元朝四代朝局的权阉朴不花就这样尸骨无存的死在了韭山,成为野狼的腹中之物。 王保保用西洋望远镜观察着搜山的大明军队,指挥手下精锐准备包抄对方的主力。 一个手下问道:“将军,您弟弟的遗体在那边,末将愿带兵全力以赴挖开洞口,找到遗体,总不能看着他客死异乡……” “不用。我弟弟忍辱负重诈降,更不会并不在乎这些俗事。”王保保冷冷说道:“谁说这里是异国他乡?三年前这里分明还是我们的国土。待我们收复河山,何处不是埋骨之地?” 不愧为是天下奇男子,一句话就立刻振奋了士气,手下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王保保打开韭山地形图,“世子就在山洞里,朴不花炸毁了一半出口,大明的人正在搜洞寻找。我们必须刻歼灭大明军队,占领韭山,进入山洞寻找世子,带世子回家。” 北元宣光帝刚刚平息了朴不花的阴谋,得知其对世子的险恶用心后,派出了最得力的大将王保保亲自深入大明腹地救世子,确保救出大儿子。 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徐妙仪和买的里八刺终于到了坍塌的洞口处时,王保保带来的北元精锐和锦衣卫以及朱棣的亲兵正在酣战中。殷红的鲜血已经渗透了堵在洞口的岩石,染红了徐妙仪的羊皮小靴。 两人相视一眼,对外面的局势猜的*不离十。买的里八刺一叹:“人都没找到就打起来了。看来外面的人都觉得我们命大,肯定死不了。” 看着靴间未干的鲜血,徐妙仪心情是沉重的,关心则乱,她没有买的里八刺那么轻松,还能开玩笑。因为她以为外面交战的一方肯定是明教的人。 这十年来,她和明教互相利用,互有所得。当道衍禅师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时,本以为和明教缘尽了,可后来各种事情羁绊在一起,尤其是道衍和姚继同几次出手相救,令她感激不已。 这一次明教冒险救她,还遭遇了劲敌,徐妙仪担心明教吃亏,更担心道衍和姚继同的安危。 如果换成是我,我是否会倾己之力,去救义父义兄呢? 还有明月,她还活着吗…… 韭山洞外。朱棣毛骧联手抗敌,借着地形的优势和王保保军队交战。 毛骧带兵冲杀一阵折返归来,已身负轻伤,手下生还者仅余三成。 “如何?”朱棣问道。 毛骧伸着胳膊任由亲兵包扎伤口,箭矢□□哼都不哼一声,说道:“如殿下所料,北元派出接应的人都是精锐,敌军勇猛善战,势必要夺下韭山。” 朱棣剑眉微蹙,“他们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世子和妙仪就困在韭山。我们要守住韭山,等待援军。” 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能退?难道眼睁睁看着妙仪沦为人质吗?徐妙仪是魏国公徐达嫡长女身份高贵,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北元不会虐待一个身份高贵的女子,徐妙仪并无性命之忧。 可是……北元郡主王音奴身份够贵重吧,王保保的亲妹妹,虽说是郡主,其实政治价值比北元公主还大,却是个什么结果? 想到这里,朱棣目光一凛,亲自带兵冲到前线布防去了。 王保保久攻不下,深感棘手。 本以为搜山的军队是普通的凤阳当地守军,战斗力和那些中伏的明教教众差不多,可是两军交战后,他立刻发觉不对,对方的强悍超乎想象。 狼狗啃到了硬骨头,韭山争夺战异常残酷。王保保见势不妙,对手越战越勇,眼看凤阳皇陵的守军正在往韭山增援! 援军将至,要被大明军队里应外合包饺子了。 总不能赔了世子又折兵,他果断命手下撤退,暂避其锋芒。 这时候又是黄昏了,待黑夜来临,夜色是最好的庇护。王保保计划一击不成,便在必经之地设下埋伏,一旦他们找到了世子护送回京,我们就在半路截杀,救出世子。 朱棣毛骧勉强扛住了进攻,军队继续挖掘洞口,并命令猎户和熟悉地形的山民打着火把走进尚未炸榻的洞口搜索。 毛骧带人清理敌军尸首,“每个人都力战而亡,没有人投降,也没有一个人退缩,对方定是北元培养多年的死士。” 朱棣思忖,说道:“对方进退得法,定是久经沙场之人。兵不厌诈,他们虽然退兵了,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皇陵守军援军已到,命他们把守在山谷各处戒严,以防敌军再次攻山。” “北元人乔装深入我大明腹地,这支队伍肯定不超过二百人。”毛骧说道:“一鼓作气,再鼓而竭。他们被我们击退,死亡过半了,余者不到百人,现在我们又有援军支援,他们还敢攻山?” 朱棣说道:“上月我们可曾想过承恩伯有反心,北元世子会逃出金陵城?可见北元擅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敌人死了一半,锦衣卫也损失惨重,看着一个个自己亲手挑选的精锐倒在血泊中,刚刚成立就遭遇如此大的挫折,毛骧被打出了血性,“既然我们首战得胜,就该乘胜追击才是,末将愿意率兵追击敌军。” “凤阳是我老家,祖宗皇陵在此,北元人居然在此横行无忌,我何尝不想将敌军一举击溃,以洗刷耻辱?”朱棣说道:“可是暮色将至,最易中伏,这次我们损失惨重,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了。即便要搜山歼敌,也要等卫所的援军赶来,皇陵守军有限,分不了几个人手。如今当务之急,是搜山找到世子和徐妙仪。” 朱棣亲王之尊,但并不以身份压人,他一席话说的在理,毛骧心服口服,便不再提追击一事。 韭山洞口甚多,朱棣和毛骧分头行动。毛骧到了一个刚刚清理的洞口,里头已经隐隐发出尸臭了,锦衣卫将里面一具具砸的血肉模糊的残尸抬出来。 看着这些可怖的尸体,毛骧头一个想到的是徐妙仪:徐家大小姐医术了得,解剖尸首如同切瓜菜,在绍兴时,甚至将栾凤夫妇合葬的墓地都挖出来验骨,这种胆色的女人,应该不惧黑暗尸体,勇敢的生存下来吧。 山洞里尸首砸的稀烂,成为一堆堆血肉模糊的浆糊,不知死因,但是从“浆糊”里箭矢刀剑来看,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毛骧并不知道,在他靴子旁边的一堆“浆糊”,其实就是承恩伯王金刚“大人,这里有一条暗河,还剩下几个竹排,看来里头是通的。” 毛骧点点头,“这里坍塌堵住了出路,他们可能乘坐竹排退到里面了,我们去里头看看。” 毛骧跳上竹排,逆水而行,暗河里的岩石也多有裂开坠落,越是深入,越是举步维艰,竹排七转八弯的绕行,毛骧说道:“一路做好标记,别绕来绕去忘记了来路,把自己困死了。” “属下听命。”锦衣卫小旗用石青石在岩洞上划下标记。 “等等。”毛骧眼睛突然一亮,靠过去细看,指着一个石灰石画的图案说道:“这个形状好像刚才见过,像一只鸟。” 小旗说道:“大人,会不会是他们留下来标记?” 毛骧用手指抹了抹鸟形图案,指腹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浮粉,说道:“图案很新,应该是最近画上的,你们分散开来,寻找相似的图案。” “是。” 毛骧顺着图案一路寻找,到了一个暗河浅滩处,看见岩石上躺着一个曲线妙曼的人影。 “鬼,有鬼!”手下惊叫道。 另一个手下也呆住了,“不,是仙女,她那么美。” “她背对着咱们,又看不见脸,你怎么知道是美女?” “背影都那么美,正面肯定更美了。” “你没听说过无脸女鬼吗?正面和背面都是毛发。” “都闭嘴!”毛骧提刀缓缓走近这个背影婀娜多姿的女人。看背面的确是美女,而且是倾国倾城的那种,但毛骧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他要找的徐妙仪背影可没这么美,这个女人是谁? 女人斜躺在平坦的岩石上,面对着石壁,因此毛骧无法绕到前面看她的正脸。毛骧走到了岩石旁边,手下咬咬牙,开始脱裤子。 毛骧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手下说道:“女鬼这种晦物最怕纯阳至钢之气,比如黑狗血,童子尿之类的,大人,标下练得是童子功,至今没有娶妻,童子尿尚在,可以给女鬼一个下马威。” 我怎么挑了这种胆小幼稚的进了锦衣卫?偏偏一场恶战下来,损失一半,这种人反而活的好好的。 毛骧一时气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手下说道:“无名小卒纪纲。” 另一个手下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姓童,名子尿呢。” 两人插科打诨,山洞神秘悬疑的气氛顿时消失了。毛骧拔刀,锋利的刀刃抵在美女的后颈,划开白皙的皮肤。 一滴殷红的血从伤口渗出,此女肌肤极为细腻,好像雨后的荷花花瓣,鲜血咕噜噜滚落下来,滑腻的肌肤几乎不留痕迹。 毛骧阅人无数,也不得不说此女的确是罕见的美女。 名叫纪纲的手下大声惊道:“哇!流血了,红色的,她是个活人!大人,赶紧收刀吧,别误伤了她。” 此人天真胆小,而且还见色忘本。毛骧又觉得自己眼瘸,怎么挑了此人进锦衣卫? 纪纲拍着胸脯说道:“大人,这种粗活就交给标下吧,标下把她抱下来。” ☆、第136章 逆转全局 美女在怀,软绵绵,温乎乎的,纪纲看着怀中的美女,顿时连呼吸都忘了。 画中仙女也没这个好看啊! 可眨眼间,美女突然暴起,拿着一枚的石片紧紧抵住了纪纲的咽喉,“什么人?” 纪纲吓得大叫:“美女,别杀我,我是顺着你留下的标记来寻人的。” 借着火把的光亮,明月打量着这伙人,他们穿着平民的服饰,身上都有一股血腥味,难道这些人是恩人的救兵? 明月决定出言试探一下,“标记?什么标记?” 纪纲说道:“鸟,石灰石画的一只鸟。” 明月暗道:为何不直说是“寒鸦”?这伙人看来不是她要等的人。 毛骧说道:“你挟持的这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杀就杀吧,不过他是我亲手挑选的手下,他若死了,我必会报仇。姑娘,何必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偿命呢,不值得。” 明月出身青楼,最擅长察言观色,一扫对方的兵刃,立刻放下石块,整了整衣裙,对毛骧等人行了福礼,“方才我乍然醒来,以为各位军爷是北元奸细,故有唐突之举,还请各位军爷见谅。” 纪纲顾不得脖子还在流血,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当兵的?” 明月指着纪纲的佩刀说道:“诸位虽穿着平民衣服,但佩刀皆是绣春刀。小女子闻得皇上解散亲兵都尉府,建了锦衣卫,锦衣卫穿飞鱼服,佩绣春刀。” 毛骧说道,“你倒有些见识,是何方人氏?为何被北元奸细所掳?” 明月坦然说道:“小女子出身金陵秦淮河青楼,以前听客人们聊起过锦衣卫。扬州豪商耿炳文给小女子赎身,当礼物送给了承恩伯……” 隐去徐妙仪寒鸦的部分,明月将自身经历徐徐道来。毛骧一听朴不花的名字,便对洞口如同修罗场般的恶战猜出了大半。 朴不花谋反,杀世子以便扶皇幼子上位,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承恩伯这个奸细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毛骧拿出一幅画像,“承恩伯手中的人质,是不是她?” 明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相貌有九分相似,不过画像里是女子,公子是一位少年郎。” 毕竟关系到徐大小姐的名声,毛骧并没有当场纠正明月的话,反正以后这两人不会再相逢了。 毛骧问道:“鸟形图案是你所画的,是不是你们的行经之地皆有这个标记?” 毛骧如此说辞,明月心里有了警惕,既然锦衣卫不是恩人的救兵,那么我就替恩人拦一栏,明月点头,“是的,军爷。” 毛骧带着明月出了洞口,将图案描下来传令全军,在搜索岩洞时注意留心这个鸟形标记,世子和徐妙仪逃亡的路线很可能和这个标记重合。 返回的路上,纪纲一直不要脸的盯着明月,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翠烟楼的花魁娘子,叫做明月。” 被人叫破了身份,明月也不气恼,反而对着纪纲嫣然一笑,“这位军爷去翠烟楼照顾过我的生意?恕明月眼拙,没认出军爷的身份。” 见美女对自己笑,纪纲魂都快飞了,说道,“我一穷当兵的,那有银子做花魁娘子的生意。久闻明月姑娘倾国倾城的大名,无钱相见,听说你被扬州豪商纳回去当小妾了。” 居然当众承认自己想去青楼招妓的,幸亏此时毛骧已经下去分发鸟形图案了,否则他定会当场将的手下赶出锦衣卫。 明月面不改色,淡淡道:“欢场之人身如浮萍,此生并无幻想有归宿。” 纪纲脸皮比山洞还厚,居然大言不惭的说道:“我对姑娘一见钟情,姑娘若肯嫁我,我定给姑娘一个好归宿。” 明月一怔,而后笑道:“你一没权,二没钱,保得住这张脸吗?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美貌,金钱,权势谁不想要呢?能者方能得之,无能者必失之。” 被当场扫了面子,纪纲有些讪讪的。 毛骧听了,仔细打量着明月,她虽是青楼女子,但遇事不慌不惊,方才在山洞绝境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反击,很是难得。锦衣卫正缺这种心机深沉的女子做暗探。美貌也可以是战无不胜的武器呢,要不怎么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韭山南麓,毛骧决定将明月招揽进锦衣卫。 韭山北麓,买的里八刺和徐妙仪困在山洞里,外面兵戎相见之声已经停歇了,喊号子搬运岩石的声音越来越近。 看来外头胜负已分,胜利方正在清理堵在洞口的石块,两人即将重见天日。 徐妙仪行动不便,腿也受伤了,瘫在石壁上休息。买的里八刺则紧张的趴在石缝处听着“救兵”的声响,期盼外头是大元的人就好了。 缝隙越来越大,买的里八刺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燕王朱棣! 小八赶紧将徐妙仪再次背起,跑进了山洞深处,徐妙仪气若游丝的说道:“是大明的人找过了吧,怕成这样。” 小八背着她在石灰岩洞里穿行,“是燕王。朴不花这个蠢货在韭山制造这么大动静,把这些狠角色都引过来了,可恶——啊!” 一声闷响,后脑勺一阵剧痛,买的里八剌顿失知觉,惯性的趔趄走了两步,跪地,趴倒。 蛰伏已久的一击,在小八倒地的瞬间,徐妙仪扔下了手里沾血的石块,敏捷的从他的脊背上跳下来,哪里有半分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 小八被徐妙仪敲晕了,她仍觉得不放心,捆住了小八的手脚,方有了一些安全感。 小八年轻力壮,果然一会就醒过来了,“你……你不是拿筷子都费劲吗?怎么……” 徐妙仪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像是觉得轻了,又挑了一个大点的握在手里,冷冷的瞥了一眼,“别乱动,否则再来一记,后脑勺的骨头都要敲碎。我是大夫,一路花花草草采下来配解药,王金刚灌的那些药已经不太管用,继续装作手脚无力,是为等待机会逃脱。” “那你的腿?” 徐妙仪说道:“的确受伤了,不过走路不成问题。要你背着,是想耗干你的体力,顺便骗你手中的地图,不过你没上当,坚持守着地图。” 连续遭遇欺骗背叛,买的里八刺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哈哈大笑,“很好,败在你手里,我不冤。” 徐妙仪踢了一脚,怒道:“你冤什么?我才冤枉呢,被卷进你家的破事,你当我愿意啊!若不设计把你绑回去完璧归朝,我回去如何交差?” “绑我回京又有何用?能洗刷谢家的冤屈吗?能迫使朱元璋承认他当年犯下的错误吗?”买的里八刺见了棺材都不落泪,这时候还不忘记继续蛊惑:“妙仪,你别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急,放了我,跟我回北元,当我的王妃,我会兑现承诺的。” 徐妙仪顿时无语了,虽然她很讨厌小八的为人,但此时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执着——或者是臭不要脸。但转念一想,小八处于各种政治漩涡中,不要脸是正常的,若要脸面,早就活不下去了。 徐妙仪一叹,说道:“其实你说的没错,我们两个的经历十分相似。其实我们面对困境的反应也很类似,永远不放弃,哪怕前路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也绝对不退缩。所以你应该理解我的选择,我不会轻易放弃,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去北元的,小八,你是我的俘虏,别挣扎了,接受现实吧。” 买的里八刺尤不死心,还想游说,徐妙仪干脆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打算堵在他嘴里,强行闭嘴。 朱棣带人搜洞,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买的里八刺双手双腿被绑,衣衫不整,裤子被剪去了左裤腿,光腿瞪着眼睛呜呜叫着,奋力反抗,徐妙仪头上缠着疑是小八裤腿的布条子,还俯身凶狠撕扯着小八的衣襟。 “妙……妙仪,你在做什么?” 听见熟悉的声音,徐妙仪立刻顿住了,真是他! 近乡情怯,徐妙仪不敢回头,一直以为明教可能来救自己,从不奢望朱棣会出现。 朱棣的声音如梦如幻,好像一回头,梦幻便被现实击碎了。 一群人围观,还有买的里八刺如贞洁烈女般呜呜挣扎,气氛很是诡异,朱棣压抑着感情,冷冷说道:“把世子抬出去,检查伤势。” 世界终于清静了。 徐妙仪缓缓走近,伸出右手浮在朱棣的额头处,不敢触碰。朱棣握住她的右手,搁在了自己的疯狂跳动的胸口处,久久都不能平静。 只是这一次徐妙仪无法再感受到朱棣的心跳,因为朱棣单衣外面穿着便于战斗的软甲,软甲上还有各种飞溅的鲜血,刚刚干涸。 身体和心灵都有了隔阂。谢家祠堂悬梁自尽的家人、惨死的母亲、李梦庚和栾凤后人遭冷遇之谜、买的里八刺的猜测等等家国情仇复杂的情绪袭来,将情人相逢短暂的惊喜散了个干净。 朱棣揽过徐妙仪,想抱抱她,却被突然变脸的徐妙仪推开了。 “妙仪?” 看着朱棣惊愕失望的目光,徐妙仪心里一阵刺痛,朱棣说和她共度一生,分担风雨,从此不再孤单,可是若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恰好就是朱元璋呢? 难道要逼着朱棣和朱元璋父子反目,兵戎相见吗? ☆、第137章 我心匪席 徐妙仪觉得心痛,不是为自己——十年含冤,她早已习惯了痛苦,她是为了朱棣的失望心疼。 在朱棣没有表白心意之前,徐妙仪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爱情。她的目标只有查案和复仇。 初试爱情滋味,在一起的时光美的令人心悸,即使被卷入政治漩涡暂时分开了,独自随便一段回忆就足够激励她鼓起勇气面对任何困难。哪怕谢家的案子陷入泥潭,进退两难,她的想法也依然乐观,因为有了朱棣,她不再孤单了。 一直以来几乎都是朱棣在付出,在不惜代价的追逐,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场中救出了徐妙仪。徐妙仪从感动到心动,到接受这份难得的爱情,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的,给了她残酷的童年,也不忘补偿朱棣这个痴心的爱人。 可是朱元璋的嫌疑,让爱情和复仇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若要得到一样,就必须舍弃另一样。 而徐妙仪早已做出了选择。 对朱棣的深情已多有亏欠了,徐妙仪不想让朱棣痛都痛的不明不白,交代了从买的里八刺那里得到的消息,“……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不想欺骗你,如果这是真的,将来各种问题和矛盾会消磨一切,我们走不到一起的。” 弟弟被买的里八刺算计,失望又伤心,差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如今连心爱的女人被他蛊惑,朱棣恨不得将可恶的小八一刀砍了,“北元世子向来阴险狡猾,这是他的离间之计,你千万别信,我父皇不会这样对待功臣的。” 徐妙仪说道:“这次回金陵后,我会亲自去寻找李梦庚的后人。”栾凤一双儿女已经证实了朱元璋对栾凤后人冷漠的态度,如果连李梦庚的后代境况也如小八所说的那么凄凉,那朱元璋就更有嫌疑了,即使他不是幕后凶手,他起码也是一个包庇者。 闻言,朱棣一阵沉默,他很了解徐妙仪恩怨分明的性格,对于她而言,包庇者和凶手一样,都不可原谅,不能妥协。 如果是以前,朱棣肯定会觉得徐妙仪多疑,对父皇深信不疑,可从北元世子被俘虏,父皇对营救徐妙仪消极的态度来看,朱棣内心也开始动摇了。 若论功劳,谁会比得过魏国公徐达呢,徐妙仪是徐达的嫡长女,父皇尚且因她执意追查谢家案而不满,那十年前谢再兴谋反案,父皇有没有可能在事后故意掩盖了真相? 真有可能! 但朱棣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好容易焐热了妙仪的心,得到了回应,怎可轻易让她冷下来? 朱棣一把抓住了徐妙仪的手,无论她怎么反抗,都坚决不松开。 徐妙仪瞪着眼睛看着他,朱棣从来都是谦谦君子,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怎么这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 朱棣问道:“你有没有种过瓜菜?” “啊?”徐妙仪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我种过草药。” 朱棣说道:“皇宫大本堂是父子们讲学的地方,大本堂的花园被父皇改成了田地,种植蔬菜瓜果,还有水田麦地。父皇说身为皇子,不能安享富贵,四体不勤,五谷不识。父皇亲自带我们兄弟种地,从冬天挑选良种开始,到春耕播种,浇水施肥,除虫收获。” “所以……”徐妙仪听得云山雾罩,不明白朱棣是何意。 朱棣说道:“爱情和种地很像,看似目的只在收获瓜果粮食的喜悦,其实主要在前面辛苦劳作,没有前面的劳作,就没有后面的收获,怎么可能因一场暴雨,一场虫灾而放弃呢?妙仪,你是个执着、从不轻言放弃的人,可是当我们的感情遇到了一些挫折,你就断定我们走不到一起了,妙仪,难道我不值得你执着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句话是我在西湖湖心岛的时候对你的说的,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我是当真的。妙仪,不管我父皇如何,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变。” 本以为朱棣会悲伤,委屈,无奈,放弃。可是朱棣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冷静,有耐心。 他就像黑暗里的一盏明灯,再次将徐妙仪从压抑了十年的阴暗纠结中带出来。 这样坚定的男人,值得她付出执着。徐妙仪硬起来的心又化作了柔软的面团。 爱情最美好的结果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下辈子在细水长流的琐事间互相陪伴,不离不弃,做最长情的告白。 爱情是漫长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两情相悦时刻并不多,很多时候患得患失,焦虑顾虑,求全责备,不安不自信等烦恼的时刻反而占据大多数。 谎言裹着甜蜜的糖衣,真挚爱情的表面反而裹着苦涩的黄连。 简单地说,就是食得咸鱼抵住渴,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要得到就必须先付出。朱棣性格内向,不像小八那样花言巧语,但他事事都以她为先,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一直默默付出着。 所以徐妙仪决定,她吃定了朱棣这条“咸鱼”,再咸也要先忍着,因为他值得。 一旦想通了,徐妙仪便不再纠结,她将朱棣的手搁在自己脑门上,“被石头砸了一下,现在还疼呢。” 朱棣看着心上人头上还缠着小八的裤腿,一股醋意油然而生,当即解开了破布条子,换了自己的手绢给她包扎起来。 还是在这个岩洞,身边还是一个男人,但买的里八刺给她带来的感觉是危险,是防备。而朱棣在身边,她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犹如灵丹妙药似的,将连日的磨难驱散干净。 朱棣的呼吸微微撩动着徐妙仪额前的碎发,伤口遇到空气,一阵麻痒,一直痒到了心里,感觉徐妙仪的身体有些僵直,朱棣说道:“弄疼你了?那我轻点。” 徐妙仪是市井和军营混过的,一听这话,更不自在了,她垂着眼帘,低声说道:“嗯,你知道怎么止疼吗?” 朱棣说道:“随军军医有药,我这就背你出去。” 徐妙仪说道:“小时候我母亲经常说,亲一下就不疼了。” 朱棣:“……” 徐妙仪抬起头,直视着朱棣的眼睛,“你和北元的人交战,有没有受伤,那里疼?” 明明刚才还要分手来着,心上人的态度转变的太突然,这是惊喜还是惊吓呢,朱棣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这里疼?这里,还是这里?”徐妙仪的手指在朱棣身上轻戳着,几乎要借机摸遍朱棣全身了。 到底是涵养深厚的燕王,不是那等轻浮孟浪之人,朱棣的脸涨得通红,忍住没说“那都疼”。 徐妙仪的手指最终在朱棣有些干裂的嘴唇上停下了,问道:“是不是这里疼。” 朱棣的声音有点嘶哑,“是。” 话音刚落,就被徐妙仪迎上来润湿细腻的唇堵住了。 朱棣觉得,这个山洞要炸裂了。 且说韭山的动静惊动京城,老朱家祖坟就在凤阳,朱元璋大惊,连夜命令魏国公徐达和曹国公李文忠两员大将带兵去了凤阳。 北元王保保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徐达和李文忠联手,他不可能在大军之中救出世子回朝,只得当机立断命令手下撤退,无功而返。 祭拜了凤阳孝陵,加强了皇陵的防守,徐达和李文忠班师回朝,回家的路上,买的里八刺一言不发,阴沉着脸,终于有一点身为人质的自觉了。 算计到了亲女儿身上,徐达也深厌小八,但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礼遇北元世子,徐达不敢违抗皇命,他干脆将小八扔给了李文忠帐下软禁,眼不见心不烦。 除了讨厌的买的里八刺,燕王朱棣的殷勤谦和也令徐达深觉不安,身为父亲,本能的感觉朱棣看着自家宝贝女儿的眼神不太对。 比如现在,女儿在马车里修养,朱棣骑着马跟在后面,马车厚实的板壁将秋阳隔在外头,而徐达觉得朱棣的眼睛好像长着铁钩子似的,扒开了马车的板壁,无礼的直视着女儿的容颜。 除了眼神,朱棣还时不时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有些失神,甚至差点坠马。徐达是过来人,看见少年人露出这种标志性的蠢笑,心中立刻警惕起来。 徐达放缓了马速,和朱棣并辔而行,说道:“殿下,北元狼子野心,须严阵以待,请殿下带兵去前方探路,以防埋伏。” 在朱棣眼里,徐达已经是未来岳父大人,他欣然听命,带了一彪人马出列探路去了。 夜宿扬州,徐达出言试探女儿,“妙仪,待过了太子妃国孝期,家里就要开始给你张罗亲事了。” 徐妙仪说道:“嗯。” 徐达看不透自己女儿的心思,只得问道:“你……有何意见?” 徐妙仪问道:“父亲说曹国公李文忠给了当年追踪外祖父兵士的名单,可否给我看一看?”李文忠原本是在五人名单里,不过从父亲的转述来看,李文忠的嫌疑并不大了,倒是那份追踪名单很有价值。外祖父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连尸骨都找不到。 徐达一怔,说道:“我已经命人去调查名单中的人了,一有结果就告诉你。妙仪,答应父亲,不要再为谢再兴案涉险了,一切都交给我去做。你好几次都是侥幸逃生,万一——为父不能眼睁睁看你冒险。” 徐妙仪很意外,毕竟以前父亲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敢触碰龙之逆鳞,“父亲,您这样做,恐怕会触怒皇上。” 徐达看着女儿头上的伤口,心疼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突然想到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头,他的手落在了女儿的左肩,叹道:“怒就怒吧,为父不想看你再受伤了。” 爱情失而复得,冰封十年的亲情好像也在复苏,秋风瑟瑟,徐妙仪觉得很暖。 ☆、第138章 当面揭短 买的里八刺绝食一天了,滴米未进,药也不肯吃,他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见徐妙仪。 他有一肚子的话和徐妙仪说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说翻脸就翻脸,我累死累活背了你一路,你用一块石头敲晕我? 徐达尽量淡定的将此事告诉了女儿,女儿和北元世子一起失踪了一个月,事关女儿声誉,此事并未公开,只有少数人知晓。虽说女儿和世子处于敌对立场,而且女儿还生擒了此人,算是将功补过,但孤男寡女,未免让人浮想联翩。 徐妙仪居然还有心情玩笑:“哦,原来我还有令人茶饭不思的本事。父亲需要我见他吗?”毕竟洪武帝一再吩咐要礼遇买的里八刺。若回京见到饿得半死的小八,徐达恐怕难辞其咎。 见女儿没把小八当回事,徐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世子卑鄙,想绑了你去北元,狼子野心,身为人父,怎可忍他如此放肆?燕王和毛骧亲自去喂饭菜了,保他性命无虞。” 锦衣卫手段了得,连老鼠能喂下去,何况是饭菜呢。小八被填鸭似的强喂了一顿,痛苦不堪,老老实实自己举筷吃饭,回到京城时,又恢复了精神,只是后脑勺的伤口永远留了一道疤痕。 这次回京,小八就被软禁在宫里,不准出宫。失去自由的小八整日面对秋风秋雨,雨打芭蕉,闷得快要长蘑菇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买的里八刺窝在庭前的躺椅上,听着秋风入睡,梦境很乱,一会是在大都都城里当皇孙无忧无虑的时光,一会是徐达攻城,他跟着父皇母后一路颠沛流离的惊慌,一会又是他被交战的军队冲散了,战场喊杀声震天响,他慌不择路,只晓得往前跑。 道路崎岖,他不停的跌倒,爬起,精疲力竭时,一个人猛地抓起石头敲他的后脑勺,大声叫道:“老实点!你是我的俘虏!” 咦,这话这么那么耳熟? 恍惚中,小八看见了徐妙仪的脸,还是那么凶巴巴的,她伸手抓起了自己的衣领,就着这样单手把他举起来! “妙仪,我那么相信你,背你那么久,你却骗了我——” 朱守谦提着小八,将小八一直拖到庭院,院子花圃旁边有一堆宫女们刚刚扫起来的枯叶,朱守谦松手,将小八扔进了落叶中。 小八在落叶里打了个滚,如梦方醒,他揉了揉眼睛,梦里的徐妙仪和现实中的朱守谦重合,“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你们表兄妹长的还挺像。” 朱守谦冷冷说道:“不准打我表妹的主意。” 看着朱守谦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小八脑子转的飞快,说道:“守谦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当晚是先有人杀我的侍卫,在酒里下药,我和你表妹合作才逃出来的。此案幕后黑手尚未揪出来,你别急着打我啊。” 小八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朱守谦怒道:“你们所有人都不是好东西!” 小八叹道:“没错,我是个混蛋,但有人比我更混蛋,我愿意和你合作,一起把那些更混蛋下作的人揪出来。” 朱守谦冷冷道:“酒楼一场大火,所有的痕迹都没有了,连锦衣卫都束手无策,你自身难保,能查个什么所以然来。” 小八阴沉沉的说道:“是啊,又是一桩无头公案,和当年你外祖父谋反案一样。” 朱守谦又提起了小八的衣领,将他按倒在地,厉声道:“不要再试探我的耐心。” 小八并不挣扎,摊开了手脚,压得枯叶沙沙作响,“哟,一个月不见,靖江王脾气见涨啊,莫非你最近有什么奇遇不成?说来听听,我被软禁在深宫不得出入,正闷得慌。” 说到奇遇二字,朱守谦的瞳孔猛地一缩,眨了一下眼睛,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不要以为自己是有价值的人质,无人敢动你。此生除了表妹,我一无所有,你若敢再伤了她,我一定杀了你。” 小八躺在枯叶里,笑容却绚烂无边,“是吗,皇上说要礼遇我,你若动手杀了我,触怒了皇上,恐怕下场凄凉呢。” 朱守谦说道:“最惨的下场无非是前途尽毁,爵位被废,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庶人罢了,我是皇上的亲侄孙,皇上总不会杀了我,给你一个人质偿命吧。买的里八刺,你机关算尽,背信弃义,一切都是为了利益考虑,可是人心复杂,总有你算计不到的地方,我表妹无辜,别把她卷进来。” “无辜?试问天下谁人不无辜?”小八呵呵冷笑:“我也无辜啊!我出身大都宫廷,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被敌国俘虏到金陵,我不算计,不反抗,难道就这样混吃等死一辈子吗?” “千万不要说谁无辜,因为无辜就意味着不幸,身不由己,被被人改变命运。哦,论起无辜,谁能比得上你呢,外祖全灭,父母双亡,背负那么多沉重的过去,滋味不好受吧。” 朱守谦说道:“少胡搅蛮缠,我的家事不用你一个外人操心,先管好你自己的吧——今天得到了消息,你们北元宫廷巨变,朴不花残部谋反,宣光帝受伤,奇太后病入膏肓,即将撒手人寰,如今北元宫廷由你母亲权皇后掌控,还有——” 朱守谦顿了顿,说道:“你的小弟弟没过百岁就夭折了,生下小皇子的嫔妃悲伤过度,疯了。” 一场血淋淋的宫廷政变收场,权皇后是最大赢家,多年来一直压在头上的婆婆大人奇太后被心腹朴不花背叛,遭遇沉重打击,心力交瘁,无力再掌大权。企图争宠夺爱的嫔妃疯了,儿子也死了,北元的皇储只能是在大明当人质的买的里八刺。 谁也不会相信皇次子是正常死亡,都也没有人敢质疑皇子的死因。权皇后保住了儿子的性命和地位,北元局面暂时稳定下来。 买的里八刺沉默片刻,叹道:“还是亲娘疼我,保住了储位,就是保住了我的命。” 一个不能继承皇位的嫡长子意味着灭亡。 朱守谦说道:“奇太后在病榻上给你写了一封亲笔信,使者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皇上要我带你去见使者。” “我刚才还纳闷呢,这几天不准我出去,也不准外头的人进来探视,你今日却进来了,原来是皇上吩咐的。”小八立刻从枯叶堆了爬起来了,“事不宜迟,我们快走,祖母定有要紧的话和我说。” 小八的头发上还沾着两片枯叶,衣衫尘土飞扬,朱守谦拦住了,“换件衣服再去,免得使节误以为大明虐待你。” 既然小八重新成为北元唯一的皇子,那么他的人质价值依然在,洪武帝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棋子。 去见使节的路上,小八暗想,或许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打破软禁的僵局,皇上啊,我祖母快死了都不能回国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你总得先放我去庙里烧个香祈福吧。 且说买的里八刺的家里起内讧,政变不成,血流成河。京城魏国公府瞻园徐家也不太平,魏国公世子徐辉祖和世子夫人陈氏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起因就在归家的徐妙仪身上,国丧之后,徐家又要开始张罗她的婚事了,尤其是徐达觉察到朱棣的目光不对劲,女大不中留,越留麻烦越多,一回家就盘算给女儿寻一门亲事。 陈氏是家中长嫂,一品诰命夫人,这个任务便当仁不让的落在了她身上。可是看见陈氏东拼西凑的几个名单,世子徐辉祖不愿意了,“这些人家世太薄,如何配的上我们徐家的嫡长女。徐家第一个小姐出嫁,你做大嫂的多操些心吧。” 早在去年徐妙仪归家后,陈氏就开始操持小姑子的婚事,只是全家的眼光都太高,陈氏精挑细选的少男没一个看上的,陈氏未免觉得委屈,“我不操心?正经公主选驸马都没花这些功夫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差不多得了,挑来挑去的,没得耽误了小姑子的花期。” 徐辉祖冷了脸,“我们徐家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府,皇上赐给金书铁卷的人家,住的宅子还是皇上以前的潜邸。这样的荣耀,放眼京城,也就开平王府常家能够比肩了,为何没有资格挑姑爷?你上次说的那些人,尤其是东宫侧妃吕家的族人,亏你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小姐,连嫡庶尊卑都分不清了,我和父亲如何会答应!” 陈氏红了眼,“你什么意思?指责我们陈家昏聩吗?吕家为何不是良配?你别忘了,你正经小舅子还娶了吕家女呢!” 陈家和吕家都是江南百年书香门第,通家之好,世代通婚,陈氏的弟弟就娶了吕家女,论辈分,还是东宫吕侧妃的侄女。 徐辉祖说道:“我们是徐家,陈家要和谁通婚,我管不着,但是徐家女的婚嫁我是能做主的。如今东宫嫡长子和太子妃相继去世,嫡弱庶强,吕家打的是什么算盘,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 “这天下是朱家的,皇上要立谁捧谁,做臣子的只能听从,但太子妃娘家常家和我们徐家是通家之好,开平王常遇春和父亲是结义兄弟的情谊,我们徐家和吕家就不能来往甚密了。你若连这个都拎不清,有何能力担起当家主母的重任。须知你如今是徐家的媳妇,不是陈家的女儿。” 接连被丈夫打脸,甚至质疑自己当家管事的能力,陈氏又羞又怒,一时气昏了头,失口说道:“哼,庶出又如何?你只知嫡庶有别,难道不知长幼有序吗?你也是庶长子出身啊,还不是照样封了世子,府里正经嫡出的,只有一个妙仪这个小姑子。” “放肆!”徐辉祖大怒,气了往桌面上猛敲了一拳, 揭人不揭短,枕边人陈氏偏偏揭了丈夫最隐晦的遗憾。徐辉祖相貌气质,文韬武略,人品性格样样都是出挑的,连洪武帝都夸赞徐家后继有人,可是徐辉祖唯有一样弱点——庶出。 徐辉祖经历过战争的,此时怒气攻心,杀气腾腾,陈氏何尝见过丈夫这样,顿时吓的不敢言语了。 徐辉祖骑马去了军营,连夜不归。陈氏对烛枯坐,心下憋闷,次日一早收拾了些东西,回去娘家散心了。 ☆、139.家门不宁 哥嫂吵架,嫂子憋气回了娘家,大哥负气待在军营不肯接娘子回家。二小姐徐妙清和三小姐徐妙溪暗暗着急,找二哥徐增寿商量。 徐增寿幸灾乐祸的笑道:“现在知道娶媳妇多么麻烦了吧?明明过不到一起,非得用浆糊强行黏在一起忒无趣了,还是打一辈子光棍自在。” 徐妙清说道:“二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笑,外头都在看咱们徐家笑话呢。论理,大嫂当家理事,并无大的过错,金陵谁人不知大嫂是个贤惠人?我们徐家是理亏的。” 身为金陵出名的纨绔子弟,徐增寿早就练就了戳不烂的二皮脸,无所谓的说道:“谁家背后无人说呢?比如去年——” 徐增寿压低了声音,“卫国公邓铭匆匆嫁到□□当侧妃,这事闹的满城风雨,还不是过了一月就平息了。” “二哥!”徐妙清扭身啐了一口,“这事也好和我们这些女孩子家说的?小心爹爹又捶你。” 徐增寿赶紧起身和两位妹妹作揖道歉,暗叹还是大妹妹聊起来痛快,说起话来百无禁忌。 徐妙清叹道:“这事因大姐而起,哥嫂吵的各自离家,至今未归,外头少不得说大姐的不是。咱们做兄妹的知道大姐性格耿直,胸怀坦荡。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嫂一天不回家,外头的流言蜚语肯定会编排起大姐。大姐是未嫁之身,姑娘家名誉要紧,二哥,这事你不能不管。” 徐增寿双手一摊,“我能管什么?难道要我一个小叔子登门去接大嫂回家?那更是笑话了,我不去。” 徐妙溪恼了,“你不去,难道要父亲这个当公公的去接媳妇?二哥,你赶紧去军营找大哥,绑也要把大哥绑去陈家,把大嫂接回来,赶紧平息这场风波才是。” 徐增寿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叹道:“我没有妻室,不懂这些家务杂事,但是别人家夫妻吵架,没听说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啊,还把事情宣扬的到处都是啊!何况这事关系到大妹妹名誉,大嫂说走就走,这也太没把咱们徐家的名誉放在眼里了。” “大嫂既然嫁进咱们徐家,就是徐家妇了,妻凭夫贵,大哥给她请封了世子夫人,年纪轻轻就是一品诰命呢,金陵有几家的年轻媳妇有这个尊荣?大嫂应该时刻以徐家的利益为重,怎可不顾后果,随意跑回娘家?再说了,咱们这次低头认错,接回大嫂,平息风波,但万一大嫂又为了大妹的婚事闹脾气怎么办?难道次次都迁就她不成?” 徐增寿侃侃而谈,两个妹妹都有些惊讶,徐妙清说道:“二哥,看不出你平日万事不管,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知玩乐的纨绔模样,这家长里短的琐事,心里居然明白着呢。” 徐增寿也难得被人夸赞,有些腼腆的摸了摸鼻子,“嘿嘿,我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 徐妙溪也捂嘴笑道:二哥太不经夸了,既然你心里有本帐,就把这话和爹爹大哥说一说。咱们徐家是将门,又是夫家,豁达宽容一些,这一次甭管谁对谁错,男子汉大丈夫,先去认错把大嫂接回来算了。” 徐增寿说道:“说服他们倒不难,爹爹大哥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可是万一大嫂故技重施怎么办?咱们不能回回都低头啊。” 徐妙清一叹, “咱们家亏就亏在母亲早逝,大嫂进门没有正经婆婆教导着,我们几个小姑子又不是那等难缠的,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大嫂一人做主,好的歹的都这样了,时间长了,大嫂未免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 “可是我们徐家的门第并非寻常,除了当家理事,打理内宅,还要懂一些朝政上的学问——大嫂怎么会想到和吕家结下姻亲关系呢?咱们徐家和常家都是凤阳出来通家之好,如今东宫不太平,常家和吕家暗中较劲呢,身为世子夫人,难道非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才能看得清?” “不是看不清,而是装糊涂罢了!”徐妙溪性格直爽,冷哼一声,说道:“陈家也是世代簪缨的望族,即便大嫂不懂,陈家作为娘家难道没有暗中指点么?依我看,陈家是打定了两面骑墙的主意,一面巴结着吕家,一面借着咱们徐家和常家多年的交情,两面押宝,这吃相忒难看了点。” 徐妙溪一语中的,徐增寿拍手叫好,“三妹妹妙语连珠,实乃女中大丈夫。” 徐妙清连连摇头叹道:“大嫂若真听了娘家的指点,就大大不妙了。须知咱们徐家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金书铁卷在手,要忠于皇上,其次忠于东宫储君,其他的什么常家、吕家,正常礼节来往就够了,太过亲密或者疏远,都是大忌的。” 徐妙溪连连点头,“对呀对呀,我们徐家已经位极人臣,顶级的豪门了,保住现有的荣耀就足够,还想更进一步?叫上面那位怎么想?” 自家兄弟姐妹说体己话,不避讳什么,向来谨慎的徐妙清也深锁娥眉,直言说道:“可能是大嫂一时糊涂,没看清这层窗户纸下的暗流,这都不要紧,大哥好好和她说说就成了,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怕大嫂不把咱们徐家的立场当回事,一门心思的利用徐家帮着陈家押宝,将来混什么拥立之功。” 徐妙溪冷冷道:“哼,她打的好算盘,二哥,我看你不用去军营说服大哥去陈家接人了,她既然重视娘家的利益高于婆家,那就让她在陈家待着得了,将来陈家荣华富贵,她跟着鸡犬升天。” 徐妙溪拍了拍徐妙溪的手,“这些只是我们姐妹私底下猜测而已,当不得真。大嫂正经头衔还是魏国公世子夫人呢,她说的话,做的事,外头只当是我们徐家的立场。所以如今最重要的是接大嫂回家,大嫂纵使有什么错处,咱们也能帮着遮掩,别给咱们徐家惹祸。” 徐增寿说道:“两位妹妹说的有理,大嫂虽回娘家了,但外人只当她是徐家妇,说错话得罪人,在背后收拾残局的也是咱们徐家,唉,娶媳妇真麻烦,还是单身好啊。” 徐增寿麻溜的骑马去了军营,将厉害关系和大哥说了,徐辉祖虽然心中对陈氏有怨气,但涉及家族利益,想起陈氏口不择言说出“庶长子如何如何”那番话,他不得不压抑住怒气,和二弟一起去了陈家。 姑爷造访,陈家客客气气接待了,好酒好菜的接待,叫了族中有官阶、有功名的青年才俊陪聊陪酒,尽了礼数。但是当徐家兄弟提出接陈氏回家时,陈老丈人摆出了岳父大人的架子,明贬暗褒的说道:“我毕生只有一女,从小娇宠惯了,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嫁为人妇了,还是这个不服软、执拗的脾气,惭愧惭愧啊,我想着留她几日,要老妻好好教导她为人妇的道理。” 老丈人都这样说了,徐家兄弟总不能闯进陈家内宅把陈氏抢走。两兄弟回到瞻园,已是夜里掌灯时刻,徐辉祖喝了一顿憋气的酒宴,回房蒙头便睡。 徐辉祖是家中嗣子,平日不苟言笑,妹妹们都有些惧他,徐增寿大大咧咧,喜欢和妹妹们嬉闹,没有一点兄长的架子,因此两兄弟带着醉意回家,徐妙清和徐妙溪都不敢找大哥说话,纷纷去了徐增寿的院子问大嫂为何没跟着回家。 徐增寿醉酒口渴,猛灌了两壶冷茶,才瘫在罗汉床上说道:“别提了,今天去军营,又是去陈家的,我这娇贵的身子骨快要在马背上颠散了啊,从来没这么累过,喝了一顿闷酒,还被气的不行。” 徐增寿捏着嗓子,薅着莫须有的胡须,将陈老丈人的原话学了一遍,说道:“……那陈家老头口口声声说他闺女娇气,没受过委屈。明摆的是指责咱们徐家委屈了她女儿,把她气跑了,这不是颠倒黑白嘛。咱们已经服软去接了,这还不够,难道要大哥负荆请罪不成?” 徐妙溪暴怒,一拍桌面,“想得美!陈家这是蹬鼻子上脸了!大哥舍得下脸面负荆请罪当廉颇,陈老爷子区区一个四品官,何德何能当蔺相如?” 徐妙清给二哥倒了一杯茶,说道:“论俗理,夫妻吵架,岳家摆摆谱没什么,抬头嫁闺女,低头娶媳妇嘛。清官难断家务事,外头议论起来,八成还会说咱们徐家不宽容,不厚道。” 徐妙溪忿忿道:“二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替陈家说话呢!” 徐妙清冷笑道:“三妹妹,你莫忘了,陈家是书香门第,家中族人通婚的也多是吕家这种文官家族,文官靠的是一张嘴皮子,咱们徐家因战功封爵,靠的是手中刀剑。如今世道太平,讲起道理,你说刀剑厉害,还是嘴皮子厉害?咱们一张嘴抵不过人家十张嘴。” 徐妙溪急道:“难道任由陈家信口雌黄不成?” 徐妙清说道:“咱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是金陵豪门,断不能和这些人斤斤计较。一点小事,忍忍就过去了,又伤不到咱们的根基。若事事都认真起来,外头会说咱们器量狭窄,仗势欺人呢。但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咱们若把理占足了,陈家吃不了兜着走。” 徐增寿问道:“二妹妹有何妙计?” 徐妙清说道:“一请不成,明日大哥二哥备了厚礼再去陈家请,务必让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徐家的诚意。” 徐妙溪问道:“若二请还不成呢?” 徐妙清说道:“其实这事关键在大嫂身上,明日二请,给足她面子,大嫂若明理,以夫家利益为先,哪怕陈老爷子还想摆谱拒绝,她也会跟着大哥回家。可是若连她也不肯点头,那说明大嫂没把咱们徐家放在眼里,存心踩着夫家的脸面,给娘家面上添金呢,这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大嫂根本不把咱们徐家的立场当回事,一门心思的利用徐家帮着陈家押宝,讨好吕家,将来混什么拥立之功。” 徐妙清眼里有一抹厉色,“这样吃里扒外的大嫂要她作甚?” 徐妙溪说道:“二姐说的对,明日二请是试金石。咱们徐家可不能有这种招祸的大嫂做当家主母。” 徐增寿缓缓点头,“话是是没错。可我担心大嫂真的难当徐家妇,被休回陈家,陈家为了报复,必然朝着大妹妹泼脏水。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耽误大妹妹的终身。” 话音刚落,徐妙仪推门进来:“你们只管去打老鼠,我是千锤百炼的铜瓶,可不是什么易碎的玉瓶。” ☆、140.得陇望蜀 自打徐妙仪回家起,大嫂就一直和她不对付,她天性桀骜不驯,大嫂偏要用内宅的手段拿捏她,徐妙仪连亲爹都不服,无论陈氏如何暗示明示,她都过耳不过心,维持表面的恭敬即可。 对于徐妙仪而言,这已经是她容忍的极致了,可是陈氏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跑回娘家,将姑嫂矛盾扩大到了家族矛盾。徐妙仪不惧风言风语,要家人莫要顾及她这个“玉瓶”。 徐增寿小事不理,大事不糊涂,次日他还特地告诉了父亲三个妹妹商量的计划,问是否得当。徐达公务繁忙,那里顾得了这些家事?他匆匆赶着要去上朝,说道:“夫妻两个拌嘴是常事,相骂打架的都有,难道这日子就不过了?你大嫂未免太娇气了。也罢也罢,文臣家爱面子,你们兄弟两个带着礼物再去一趟,倘若还不肯回,那就让你大嫂在娘家待一段时间再回吧,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诰命夫人要进宫朝贺,家中也要有当家主母打理祭祀送礼等俗物,她自然就回来了。” 徐增寿问道:“那若重阳节还不肯回来呢?” 陈氏和陈家如此矫情,已经折腾完了世子徐辉祖最后的耐心,他是作为承嗣的嗣子来培养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说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礼既废也,何能久乎家也是如此,我们徐家是国公府,祭祀至关重要,陈氏不识大体,陈家不知礼数,妄为书香门第。” 长子一席文绉绉的话,徐达虽听不大懂,但也颇为认同,长子是个靠谱的,摆摆手说道:“你们都长大了,这事自己看着办,不用事事都问我。” 当初选择和陈家接下儿女亲家,徐达是看中了陈家的门楣,是觉得对方是从北宋就生存至今的书香门第,家族底蕴足够,正好配自己这种暴发户,妻子谢氏早逝,家中缺当家主母,将来方便教养子女后代。 可是陈氏嫁进来徐家,一无所出暂且不说,还总是针对宝贝女儿妙仪。徐达心里有了耿介:我女儿失踪十年,失而复得,我心疼都来不及呢,你天天挑刺,这难道不是忤逆长辈的意思吗? 其实陈氏和徐妙仪有矛盾,妙仪也有错处,但在父母看来,自家女儿无论犯了什么错,大体都是好孩子,是可以原谅的,当大嫂应该多疼爱小姑子,纵使姑嫂之间有矛盾,徐达也故作不知,不聋不痴,不做阿翁,和稀泥便是。 一大家子人过日子,若凡事都分个是非对错,这是过堂审案,不是过日子啊。 可是陈氏在徐妙仪的婚姻大事上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居然拿着小姑子的婚事给娘家谋利,巴结吕家,打起了东宫的主意。徐达觉得简直不知所谓,对儿媳十分失望。 于是徐增寿和徐辉祖两兄弟带着礼物再访陈家,陈家依然盛情款待,陈老爷子喝得微醺,午间小憩,陈氏亲自给父亲端了一杯醒酒汤。 陈氏如此举动,其实是想提醒父亲,答应自己跟着丈夫回家的意思,她也知自己那句“庶长子”太过诛心了,丈夫连续两天来赔罪,给足了台阶,顺着下便是,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不是。 陈老爷子喝了半盏汤,并未解酒,反而有些飘飘然了,薅着山羊胡须说道:“女儿啊,别着急,要有耐心,这一次定治得他们徐家彻底服软为止。你回家才有当家主母的威严。” “哼,别看他们现在是公爵豪门,上一辈祖宗,不,就是魏国公也不过是个泥腿子农民出身呢,洗脚上岸没几天,身上还有土腥味,魏国公诚心求娶,正经三媒六娉,爹爹才不舍得把你嫁过去和这些暴发户为伍。” 陈氏脸一红,嗔怪道:“爹爹,其实徐大郎对我不错,这几年女儿一直无孕,他也没提纳妾之事,家中大事任我掌握,从不相疑。您就别说暴发户这种难听的话了,小心被人听见——皇上也是凤阳农民出身呢。” 陈老爷子眯着眼闭目养神,说道:“文死谏,武死战。何况皇上都说自家凤阳农民,还坦言为了生存当过和尚,还忌讳咱们说吗?暴发户们不知礼数,不讲规矩,一个女儿失踪十年,回去后不好好关在家里教养规矩,当名门淑女,非要天天出来抛头露面瞎跑,说得好听点,是充当男儿养,效仿当年花木兰,说得不好听,就是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到底是自家小姑子,陈氏赶紧出言维护,“爹爹,小姑小事糊涂,大事明白,今年元宵节城墙动乱,她一个姑娘家,硬是逆转乾坤,将三个妹妹都带回来了,可见将门虎女,名不虚传。要不吕家嫡脉为何要娶她当儿媳妇呢。小姑子自有她的好处。” 陈老爷子不屑说道:“女儿家会点拳脚功夫不算什么,若真动起手,她能打得过男人?无非是护卫得力,人多势众,她一个傻大胆不知深浅,只知一味冒进罢了。女孩家应当以贞静贤淑为主,恪守妇道,可是她偏不听你的,屡屡顶撞你,还花言巧语挑破你和姑爷的感情。” 陈氏低头说道:“我和大郎吵架,其实和小姑子无关的。” 陈老爷子睁开醉醺醺的双眼,“怎么可能和她无关?你以前在徐家可曾和姑爷吵过?可曾受过小姑子的气?就是徐妙仪回家后,你才和姑爷起了龃龉,频频吵架不说,还生一肚子闷气,诸事不顺,这一切都应徐妙仪而起。” 陈老爷子说的是事实,陈氏叹道:“爹爹,清官难断家务事,其实并不都是小姑的错。您别太武断了,小姑子一个姑娘家,早晚打发出去嫁人,我忍她一时,不用忍她一世。爹爹,不如我和大郎回去吧。” 凭着女人的直觉,陈氏觉得徐家的动向有些不太对劲,她表面镇定,实则有些坐立不安。回家的这几天,亲戚们纷纷来串门,一口一个世子夫人,纵使高了好几辈的长辈也对她彬彬有礼,不敢托大了。 陈氏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不因她是陈家女,而是徐家妇。俗话说得好,若要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陈氏觉得自己那点委屈不算是受罪。相对于享受的富贵,那点怨气说散就散了。 陈老爷子这几日被各种奉承话捧的不像样子,看着一品爵位的女婿朝自己低头,他还不满足,长叹一声,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哇,我不耽误你的富贵了,你走吧。” 陈氏一听这话,赶紧跪地说道:“爹爹,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徐陈两家是亲家,又不是仇敌,这样僵持太久,对陈家名声也不好的。” 陈老爷子说道:“子不教,父之过。徐家接连两天来的都是姑爷和徐增寿这小子,魏国公都没得吭声,这是何道理?分明没意识到错误,你何必上赶着回婆家。” 陈氏顿时无语了,敢情亲爹是打着要公公魏国公亲自登门道歉啊! 陈氏面有难色,说道:“公公公务繁忙,天没亮就上朝去了,夜晚也大多宿在军营,恐怕——” “君子齐家、治国、平天下。孔夫子说的道理焉能不知?”陈老爷子打断道:“家宅不宁,高官厚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殊不知祸起萧墙乎?暴发户就是不懂礼数啊,咱们身为亲家,清流文臣,就应该不惧权贵,直言劝谏,教会徐家为人处世的道理。” 陈老爷子暗想,魏国公再忙,来亲家喝一次酒的时间总该有吧?开国第一功臣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他这个四品官以后走出去谁不高看他一眼? 多有面子! 陈氏嗫喏道:“这个……很难。” 陈老爷子酒劲上来了,大手一挥,“这有何难?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进宫朝贺,家里祭祀皆需你这个宗妇操持。你不回去,难道要家里的姨娘或者小姐们动手?这不合规矩啊,你放心,着急的是徐家,他们定会低头的。” 陈氏暗想有道理,心里虽惴惴不安,但也不好意思执意回徐家。 陈氏没有想到,正是自己一时的软弱和愚孝,将自己推向了火坑。 九月初八,陈家望穿秋水,都没盼来徐家的人影。 陈老爷子也慌了,但实在拉不下面子送女儿去徐家,这样陈家就成了金陵最大的笑话了。反正都走到了这一步,陈老爷子决定继续死撑着——徐家总不会休妻吧! 九月初九,重阳节,京城四品以上的命妇皆进宫朝贺,马皇后扫了一眼齐齐跪拜的命妇,觉得少了一个人,想了想,说道:“魏国公世子夫人怎么没来?” 身边已经下嫁给王宁的怀庆公主笑道:“听说世子夫人在娘家小住呢,进宫朝贺的凤冠霞帔都在瞻园,穿着常服进宫,岂不是殿前失仪了。” 怀庆公主自幼得父皇母后母妃疼爱,口无遮拦,能主动追驸马的公主,很瞧不起陈家的矫情,何况陈家背后还诋毁徐妙仪的声誉。 徐妙仪是王宁的同乡好友呢,王宁是我驸马,陈家敢编排徐妙仪,岂不是没把王宁放在眼里。 在场的诰命夫人是按照品级派的顺序,陈氏之母陈夫人是四品诰命,早就排到坤宁宫大殿后面去了,根本不知道马皇后这里的对话。 而一品诰命夫人大多都是类似徐家这种战功封爵的勋贵之家,和魏国公徐家多多少少都有交情,所以没人站出来为陈家说话。 马皇后久居深宫,那里知道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身边的女官胡善围耳语了几句,马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说道:“赐宴吧。” 马皇后对此不做评价,甚至都不提陈氏了。徐家心中有底,重阳节家祭是徐家四个千金操办的,好像并没有大嫂这个人似的。 重阳节,陈氏对月流泪,彻夜未眠,次日,陈老爷子亲自送陈氏回瞻园,觉得自己足够诚意。 陈老爷子一行人到了瞻园门口,角门紧闭,看门的并没有向以前那样老远就打开门,拆了门槛迎马车进府。 陈老爷子没法子,只得亲自下马车敲门,门房久久没有回应。 陈老爷子只得回到马车里,对女儿说道:“徐家或许还在气头上,我们改日再来。” 陈氏面如枯槁,“不,徐家定是不要我了,盘算着要休妻呢。” 陈老爷子冷哼道:“你是三媒六娉进门的,并无大过错,岂是说休便休?徐家仗势欺人,我们陈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陈氏踉跄着走下马车,拍着门哭道:“大郎,是我,我错了,你开开门吧。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这样对我。” 哭了一刻钟,依然毫无音讯,陈氏顿时绝望了,把心一横,“我身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 言罢,陈氏朝着门口石狮子冲去,头颅重重的撞在石狮子上头,血溅三尺,眼瞅着不能活了! ☆、141.冰释前嫌 陈氏拍门时,亲爹陈老爷子就站在石狮子旁边。 啪啪啪! 陈氏每一次拍门,陈老爷子觉得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脸都被打肿了,颜面无存,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陈老爷子僵直的站着原地,暗想该如何收场呢?徐家拒绝儿媳妇进门,摆明了下一步就是休妻。陈家倒不在乎养女儿一辈子,添双筷子就成,可家族名誉必然受损,须知陈家百年书香,从未有过被休弃的女儿啊! 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时,陈老爷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要是女儿在被休弃之前死了就好了,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这样就能保住徐家这门显贵的姻亲,也能保住陈家的名声。 陈老爷子被自己这个恶毒的念头吓到了,但转念一想,女儿被休回家,唯一的出路就是送到寺庙修行,青灯古佛一辈子,生不如死。 与其这样,还不如用生命换一个贞节牌坊,算是对报答陈家的养育之恩。 或许是父女同心,被拒的陈氏面如死灰,大声叫道:“我身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 陈老爷子就站在石狮子旁边,眼看着女儿朝着石狮子撞过来,血脉相连,他本能的伸手阻止,可就在即将碰到女儿手腕的那一刻,陈老爷子的手往外一缩,手掌轻轻抚过女儿的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咚! 陈氏的头颅撞在了石狮子上,飞溅的鲜血直入陈老爷子圆睁的眼睛,陈老爷子蹲下捂脸,眼泪和鲜血糅杂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到了山羊胡子上。 从那以后,陈老爷子再也没有蓄须的习惯了,只要胡子稍微留长一点,他就闻到一股令他噩梦连连的血腥味,无论熏多么名贵的香料都驱散不了这股味道。 陈氏细若游丝,一直是昏迷状态,三天后停止了呼吸。陈家和徐家关门商议了一整晚,最终达成了协议,对外宣称陈氏得了急病死了,在徐家出殡,丧事从简,但不葬在皇上御赐的鸡鸣山徐家祖坟,而是在城南观音庙附近找了一个风水宝地下葬。 没想到陈家会如此无耻,将女儿变成一座人形贞节牌坊竖在门口,徐家就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但苍蝇已经飞下肚子,吐也吐不出来,不吃也得吃。 那日在场的旁观者都下了禁口令,并远远打发到乡下庄子去了。对于陈氏的死,陈家和徐家对外都说是暴病而亡,明眼人大概猜出了发生了什么,私底下有过议论。 不过此事满的过别人,瞒不住锦衣卫,毛骧将此事原原本本报给了朱元璋。朱元璋听了觉得头疼,“魏国公识人不清啊,怎么结了这样难缠的亲家?陈家既然瞧不起凤阳出来的农民,那就不勉强他们为朝廷效力了,都歇着吧。这种自身不思进取,靠着女人的血泪往脸上贴金的人家,不堪大用。” 于是陈家的男丁几年间断断续续的被各种理由丢了差事,起复之日遥遥无期,原本相好的吕家见陈家失了君心,翻身无望,赶紧撇清了关系。 陈家无人提携,百年书香门第,就这么湮没了。 大嫂去世,纵使丧事从简,该守的孝期也是必须的,徐妙仪的婚事便再次搁浅了。世子徐辉祖被岳父家摆了一道,备受打击,主动请缨去了西北征战沙场。 徐达知道儿子心情不好,便同意了,虎父无犬子,徐辉祖在沙场上作战勇敢,智谋了得,颇有父亲开国第一功臣的风范。 徐家后继有人,徐达郁闷之余,也稍有欣慰之感。 被陈家恶心到的不仅仅是徐家人,燕王朱棣也是如此,原本回京之后打算求马皇后牵线求娶徐妙仪的,可陈氏一死,徐妙仪这个小姑子在家孝期间,不便谈婚事。 朱棣深厌恶陈家,在陈家倒台暗中推了一把。 秋风瑟瑟,陈氏草草下葬,徐家在观音庙给陈氏做了几场法事,超度亡灵。禅房里,和尚们念的往生经伴着秋风秋雨传到了徐妙仪耳边,徐达递给女儿厚厚一沓纸,“那天追击你外祖父的名单和下落都打听清楚了。” 为了避免女儿再犯险,徐达决定出手帮着女儿重查谢再兴案,说动了当年经历此事的曹国公李文忠帮忙,魏国公人脉手段了得,很快就有了结果。 十年前李文忠兵分几路追击谢再兴,李文忠亲自带队的一支走错了路线,是另一队人马追上了逃亡中的谢再兴,双方在河边浅滩处交战,各有伤亡,浅滩处有谢再兴的佩剑和倒地的战马,但是谢再兴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一队共有二十五人,其中十二人当场死亡,剩下十三人两个重残已经退伍,八人在后来的各种战役中阵亡,只有三人命大,还在人世,并且皆是千户以上的官职。 徐妙仪指着神机营欧阳千户的名字问道:“这个人名字上有一个红圈,是何意?” “上个月刚死。”徐达说道:“欧阳千户在神机营操练□□队时,手中的□□枪管爆裂,当场就炸死了。” 徐妙仪的手指在红圈上轻轻敲动着,“死于意外?这也太巧了吧。” 徐达生怕女儿又干出挖坟验尸之举,赶紧解释道:“当时欧阳千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死的,肯定不会有假。神机营□□的性能不稳定,火炮偶尔也会炸膛起火,好几人一起送命。” 徐妙仪以手支颊,看着这个死亡名单,“如此说来,只剩下两个活口了。一个是青州卫的指挥使,一个是泉州卫副指挥使,隔着京城那么远,有些话在信中说不清楚,我要亲自去青州和泉州一趟——爹爹不用担心,这次我会带足人手,要二哥也陪着,也绝不擅自行动,肯定没有危险。” 当然,朱棣也会跟去。 徐达厉声道:“不许去!不许离开京城半步!” 徐妙仪静静的看着父亲。 徐达深深一叹。做出了让步,“我已经通过兵部的关系,想办法调动这两人来京城了,到时候会安排他们和你见面。” 权利和地位多么重要啊,她费尽心力难以办到的事情,父亲随便交代几句就能达成了,亲爹真好。 徐妙仪抱着徐达的胳膊摇了摇,“多谢父亲。” 时隔十一年了,女儿第一次抱着自己撒娇,徐达差点老泪盈眶,为了保住做父亲的威严生生忍住,拍了拍女儿的手,感慨道:“你小时候才到桌子这么高……” 徐达的手掌在虚空中比了比,“一撒娇就抱着我的腿不肯放,你母亲笑话说你是狗屁膏药,撕都撕不开。” 提起童年天真无忧的时光,徐妙仪也心有所触,说道:“是啊,父亲也舍不得把我的手指掰开,往往蹲下身来和我平视,抱着安慰我呢。” 徐达身体一僵,“你……你记起以前的事情了?”之前徐妙仪一直说自己小时候一场高烧,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啊!我怎么不长记性,每每被触碰到软肋就不小心说出了实话?徐妙仪暗道不好,她垂眸说道:“嗯,回家快一年了,有些事情恍惚还记起来了,只是模模糊糊像是做梦似的不真实。” 徐达狂喜,上下打量着女儿,“太医说的果然没错,回家多和你说说话,回忆往事,有些事情就慢慢能回忆起来了。” 徐达兴奋的打开砚台,递给徐妙仪纸笔,“你若想起了什么,不管是否清晰,都把它记录下来,就像手札似的装订成册,没事就打开看一看,想一想,滴水成河。” 徐妙仪提着笔为难道:“父亲,您也太为难我了——时隔太久,您就是让二哥和妹妹她们回忆往事,也未必全能记起来啊。” 这倒也是,徐达暗想,连我也记不清小时候父母的容貌了,何况有过失忆的女儿呢?不过—— 徐达小心翼翼的问道:“太医说过,有些深刻的记忆很难遗忘,妙仪——可否能回忆起当年你母亲遇害时的情形?” 记得,我当然记得,无数个梦里,这个噩梦反复重现,恐怕要困扰我一辈子呢。 看着女儿怔怔出神,徐达暗自悔恨,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逼你。你母亲泉下有知,会不得安宁的。” 徐妙仪心中酸涩,但更多的是温暖。为了保护她避开危险,父亲不惜冒险触龙鳞,这和当年母亲拔簪自尽何其相似? 猝不及防的亲情融化开来,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走近过去,靠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静默不语。 徐达身形僵直,不知所措,这——这是原谅的意思吧! 徐达赶紧抱着女儿,昔日才到大腿的宝贝女儿,已经长成齐胸高的大姑娘了,她勇敢,坚强,还那么漂亮,还原谅了我,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啊! 徐达紧紧抱着女儿,又怕自己太用力,把女儿捏碎了,便松了松胳膊。徐妙仪感觉到父亲的用心,她也伸出手,环住了父亲的腰,回应着父亲的拥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徐达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如秋雨般簌簌落下,只是秋雨是凉的,眼泪是温的,融化着父女十年隔阂。 ☆、142.重操旧业 神机营欧阳千户死于火铳炸膛,是意外。徐妙仪细数死在自己手里的杀母仇人,表象也是死于“意外”,所以疑心病的她还是暗中查访了欧阳家,一切正常,欧阳家的没有突然消失的子女或者得到来历不明的财物。没有要挟,没有利益交换。 欧阳大人的长子承袭了父亲的官位,依然在神机营当差,子承父业。朝廷对阵亡的后代都安抚有佳,为什么只有栾凤和李梦庚的后代例外? 徐妙仪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去了宋秀儿的胭脂铺。还没进门,就听见宋秀儿愤然的说话声,“……亏得我帮你赎身,改为良籍,还给了足够你安家立业的银两,你却自甘堕落,拿着我们给的银子买了民居,偷着做暗门子这种肮脏的勾当!” 一个女子柔声说道:“我今日不就是来还你们银子的嘛,一共一百六十两,外加利息十两,宋老板点一点。” 是明月的声音。 哗啦啦! 宋秀儿勃然大怒,拂袖将柜台上的银元宝扔了一地,“呸,谁要你的脏银?拿回去喂狗吧。” 明月不急不恼,依然和颜悦色的说道:“宋老板,这话说的过了。嫌我的银子脏,那为何以前还做我的生意?” 宋秀儿气吼吼的说道:“以前你身在青楼,被老鸨逼的身不由己倚门卖笑,你来我这里买胭脂水粉,我怎么可能把生意往外赶?可现在你自甘堕落,好好的良民不做,买了正经人家的宅子开什么书寓!这金陵城谁人不知书寓是个什么玩意?就是暗娼打着风雅的名头招揽有钱的客人罢了!做什么不能挣口饭吃,非要重操旧业卖笑!” 宋秀儿轰苍蝇似的将明月往外赶,“带着你的脏银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明月低头说道:“宋老板,我自幼在青楼长大,除了卖笑,又不会别的。再说我这张脸招祸,天下男人皆薄幸,嫁给谁都没有安稳日子过,说不定被人骗心骗身,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后尘。” “高门大户倒能护着我,但正经大户人家也不可能接纳一个曾经当过花魁娘子的女人为正妻啊。我又不甘心给人当妾室,故除了重操旧业,我竟也无路可走了。” 宋秀儿冷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天下从良的女子只有重操旧业,自甘堕落这条路可走了?借口,全是借口,你就是贪慕钱财,喜欢游戏人间的生活,装着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我又不是你的客人。” 明月说道:“好,既然宋老板瞧不起我,我以后也不会来胭脂铺碍眼了,告辞。” 宋秀儿气得跺脚,“且慢,把这些银子拿走,别脏了我的地。” 明月施了一礼,说道:“这些银子原本是你和恩人给的,如今物归原主了。” 言罢,明月转身离去,正好和门口的徐妙仪打了个照面,顿时僵在原地,“恩——恩人。” 徐妙仪只要出门便穿着男装,她蹙眉说道:“明月,你曾经在韭山舍身救我,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我放你自由,帮你洗净铅华,重新开始,有恩报恩,都是应该的,并不指望你回报什么。你虽在淤泥中长大,但本性不坏。明月,关掉书寓,重新开始吧。此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你这张脸的为难处。只要你愿意回头,我可以庇护你一辈子的。” 一听此言,明月心脏狂跳。 宋秀儿急道:“你干嘛还为她说话?她就是贪心,已经无药可救啦。” 徐妙仪定定的看着明月,“人会误入歧途,会犯错,你值得得到我的原谅和第二次机会。” 明月觉得此时灵魂已经劈成了两半,一半灵魂说恩人如此大义,我不应该令他失望的;另一半灵魂却冷冷说道,难道你要靠着恩人的怜悯过一辈子吗?加入锦衣卫当暗探,开书寓打听情报,是你唯一可以与恩人并肩,甚至暗中保护他的机会…… 宋秀儿的态度的比较悲观,“做人又不像做饭,饭煮糊了,再煮一锅便是,做人不地道,想要改好就太难了!” 明月僵硬的施了一礼,“多谢两位的帮忙,我告辞了。” 两人在铺子门□□错的刹那,徐妙仪一把握住了明月的手腕,“如果再错,便不好回头了。” 明月觉得手腕上有火在灼烧,她努力挣扎,徐妙仪是习武的,手如铁钳般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无法摆脱。 明月低声道:“恩人,我不甘心平淡了此一生,人各有志,请放手吧,再抓着我便要叫人了。想必恩人不屑做这些欺男霸女之事。” 徐妙仪无奈,只得放手。 明月狼狈的逃回门外等候的轿子,“起轿,回书寓。” 宋秀儿刀子嘴,豆腐心,见明月执意走老路,她真是哀其不幸,怒其堕落,捶着门框说道:“真是瞎了眼了,当初还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一直冷眼旁观的胭脂铺账房栾八郎蹲下身来,默默捡起满地打滚的银元宝。 一个五两重的银元宝刚在就在宋秀儿绣鞋旁边,宋秀儿立马缩了缩脚,离开元宝,说道:“八郎,待会你把银子送还书寓,这脏钱我不要。” 栾八郎点头说道:“是。” 徐妙仪说道:“别送了,你送过去明月照样会派人送回来,推来推去没意思。等到了冬天买些粮食施粥行善吧。” 宋秀儿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是,反正这银子我拿着嫌脏,干脆捐出去行善。” 栾八郎收好银两,继续算账。宋秀儿给徐妙仪端上茶,“姐姐别生气,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随她去吧。” 看着宋秀儿明媚的笑容,徐妙仪沮丧的心情稍微好转,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笑道:“你还劝我呢,刚才气鼓鼓的人明明是你。” 宋秀儿说道:“我呀是个直肠子,万事不过心,气过了就没了,照样过我的小日子。就怕姐姐被这不识好歹的明月气坏了。” 徐妙仪说道:“她毕竟救过我的,以后她若走投无路来找你,你能帮就帮一把,我总觉得她不是那种无可救药之人……” 金陵书寓,俗称半开门。户主皆是良家,但私底下做的是皮肉生意。甚至有一些官宦人家死了顶门立户的男人,当家主母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亲自带着女儿媳妇们做买卖的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书寓的女子比青楼女子端庄,从表面上看和普通贵妇小姐无异,和客人们以娘子相公相称,好像俗世夫妻,服侍的丫鬟也称客人为老爷或者姑爷。平日里吟诗作对,红袖添香,温柔高雅,不做唱曲跳舞那等轻浮之事。 书寓完美的满足了男人们希望妻子在客堂是贵妇,在榻上是荡/妇的幻想。因此颇受欢迎,若论销金窟,青楼都比不过书寓。 明月的书寓在城外的一个田庄里,远离秦淮河青楼的喧嚣,十分清净,有竹林茅舍,亭台楼阁,此时正是深秋,各色菊花盛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颇为风雅,书寓才开张,就有官员在这里办了赏菊诗会,菊花台那里觥筹交错,笔墨飞舞,很是热闹。 明月刚回来,就有人来催,“毛大人来了。” 明月去了竹林见毛骧,秋风瑟瑟,竹叶已经变黄脱落了,积压厚厚的一层,踩上上面沙沙作响,像是行走在雪地里。 毛骧问道:“听说你去胭脂铺还钱了?” 明月面无表情说道:“是,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的利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不想欠人情。” 毛骧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身为锦衣卫的暗探,最忌讳欠人情,将来容易动摇心志。” 明月说道:“恩怨该了结时就了结,拖泥带水对彼此都不好。” 这句话说到了毛骧心里头,他对宋秀儿有好感,甚至有过求娶的念头,偷偷买了她喜欢的首饰,可是宋秀儿太偏向徐妙仪了,而毛骧一生只忠于洪武帝。两人的立场向左,而且不可能为彼此改变,只能越来越疏离。 两相权衡之下,毛骧毅然将首饰扔进了秦淮河,斩断情缘。亲兵都尉府解散,毛骧成立了锦衣卫,宋秀儿和他再无瓜葛,两人离形同陌路不远了。 痛吗?痛过。 但毛骧并不后悔,反而有种解脱之感,因为他要做洪武帝的一把刀,而一把好刀不应该有感情的,主人挥向那里,他就应该砍到那里,毫不留情。 毛骧一双慧眼,觉得从明月干净的斩断和徐妙仪的关系来看,可见她也有做一把好刀的潜质。 一把锋利的刀,就该像明月这样冷酷无情,绝不摇摆。 毛骧说道:“宋秀儿脾气爽直,你碰了一鼻子灰吧。” 明月说道:“还好,若惧别人唾骂,就没法做这个行当。宋老板嫉恶如仇,我以后不会去胭脂铺讨人嫌了。毛大人,我今天还恰好碰到了恩人。” 毛骧:“哦?她如何说的?” 明月藏在袖子里的手蓦地一抖,说道:“劝我回头。说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毛骧:“你动心了吗?” 明月:“有过一瞬间动心,但转念一想,以后当一辈子让人鼻息的普通妇人没意思,心有不甘,还是跟着毛大人做事有前途。人各有志,我想走的是青云路,我愿意为锦衣卫效力。” 毛骧:“最近书寓有何消息?” 明月说道:“兵部武选司有位大人在酒宴上说,魏国公托他立刻调两个卫所的指挥使大人来京城,也不知是何目的。” 毛骧说道:“很好。魏国公最近频频动作,看来是为了他的女儿。” “女儿?”明月问道:“魏国公好几个女儿,他是为了那个?” 毛骧瞥了她一眼,“当然是大女儿徐妙仪了,也就是你那个恩人,她被魏国公当半个儿子养着,一向以男装示人。” 原来……是个女孩子啊!明月顿时在飞舞的竹叶中呆滞了。 ☆、143.凿壁偷光 毛骧将魏国公近来的动作都一一禀告给了洪武帝,洪武帝表面上没有动怒,命毛骧继续监视徐家的动静,但傍晚和马皇后在御花园散步时,忍不住和老妻抱怨起来了:“这个徐达,真是越老越糊涂,连是非对错都不晓得了,明知谢再兴案朕已经命锦衣卫重新查了,他之前也知分寸的,从来不瞎搀和,现在则和女儿一起折腾,是在暗示朕昏聩无能吗?” 涉及到皇上和朝廷重臣的信任关系,马皇后知道洪武帝是被徐达伤了脸面,她轻描淡写的说道:“儿女都是债,皇上也为人父母,子女有些淘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愧为是贤后,随便一句话就将君臣矛盾转移到了父女关系这种家务事上去,成功灭掉了洪武帝的无名火。 洪武帝到底有些忿然,“徐达也太惯着女儿了。” 马皇后说道:“子不教,父之过。女孩子没教好,要问责她的母亲。可是妙仪的母亲在十年前被歹人害了性命,她流落民间,在市井长大,还替兄从军当军医,这样的女孩子在礼数上有所欠缺、性格偏激也实属平常。魏国公又当爹又当妈,对女儿自然纵容娇惯一些。” 马皇后一席话,洪武帝觉得挺有道理,对啊,魏国公这个当爹的也不容易,说道:“算了,朕不和他计较。” 御花园里,各种名贵的菊花盛开,枫叶似火,枫叶林中有孩童嬉笑之声若影若现。帝后停下脚步,一旁服侍的黄俨说道:“是东宫的几位皇孙在林中嬉戏。” “皇爷爷,皇祖父。” 朱允炆亲自抱着弟弟水生走过来了,身后的常槿提着一个花篮,篮子里全是枫叶,水生趴在朱允炆的肩膀上,对着常槿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胖手,嘴里咿咿呀呀,口水都蹭在了哥哥的肩头,想要去抓花篮里的枫叶。 帝后最喜欢看见这种兄弟和睦的场景,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马皇后笑眯眯的掏出手帕擦去了水生的口水,“让皇祖母瞧瞧,我们的水生出了几颗牙齿呀。” 常槿提着花篮笑道:“已经出了八颗牙了。” 洪武帝接过水生,抱着小孙子在手里掂了掂,乐呵呵笑道:“又沉了不少啊。” 朱允炆乖巧的说道:“是啊,弟弟现在开始吃掺着蛋黄的奶糊糊了,一顿能吃一大碗,连碗口都舔舐干净呢。” 洪武帝老了,笑的时候皱纹挤在一起,就像菊花似的,他点头说道:“能吃是好事,能吃是福,允炆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常槿说道:“殿下对弟弟很好的,还亲自喂奶糊糊。” 抱孙不抱子。洪武帝对儿子们一般没有好脸色,总是各种挑刺训诫,希望锤炼儿子们成材,但是对孙子从来不吝啬夸奖之词,“允炆是个懂事的,朕要好好奖励你,说吧,想要什么?” 朱允炆说道:“谢皇爷爷赏赐,孙儿什么都不缺。其实平日里都是姨母照顾水生,事无巨细都考虑周到,孙儿偶尔喂几顿饭实在不足挂齿。” 孙子都是自家的好。洪武帝喜欢朱允炆谦虚和善,懂事听话的样子,说道:“你平日在大本堂听翰林们讲学,学业辛苦,能够挤出时间陪水生玩耍已经难得了。” 马皇后笑着对常槿说道:“辛苦你了。” 常槿说道:“姐姐托付臣女照顾水生,臣女定不辱使命。” 朱允炆在一旁说道:“皇爷爷,皇祖母,开平王的忌日将至,姨母要回开平王府祭祀,小住几日。” 提到常遇春的忌日,洪武帝不禁有了动容之色,两年了,他最喜欢的大将军已经走了两年。 马皇后对常槿说道:“你安心回家祭祀,这几天将水生放在我的坤宁宫养着。” 马皇后笑着对洪武帝说道:“我这些日子身体好多了,就是觉得秋天干燥,闷得慌,水生这孩子太可爱了,我也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 洪武帝也想和小孙子多亲近亲近,当即就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住在坤宁宫,叫奶嬷嬷等人把水生平日用的东西都搬过来……” 黄俨去东宫张罗此事,吕侧妃命人将水生惯用的东西装了好几大箱子,恨不得将洗澡的木桶抬过去,以示她的贤惠体贴。 朱允炆低声说道:“母亲,过犹不及,这些东西就够了。再多整几个箱笼,难道是暗示皇祖母的坤宁宫缺东西,慢待弟弟吗?” 儿子一语中地。吕侧妃赶紧解释道:“我那敢对皇后娘娘不敬,好吧,就听你的。” 黄俨命人将箱笼抬到坤宁宫。吕侧妃面有忧色,“允炆,好端端的,皇后娘娘为何要水生搬到坤宁宫呢,会不会怀疑我……” 对着亲儿子,吕侧妃说了实话,“你说皇后娘娘是不是怀疑上次老虎伤人事件是我所为呢?” 一提起这事,朱允炆心中耿介顿起,“上次母亲太鲁莽行事了。” 吕侧妃心中刺痛,“我的儿,你还在怪母亲对不对?为娘错了,为娘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遇险了。” 朱允炆口是心非的说道:“母子之间那有隔夜仇?何况那次是意外,儿子早就想开了。只是提醒母亲以后小心,老虎伤人事件后,皇祖母心中应该有戒心了吧,否则她为何一听说常槿要回家小住,就立刻找借口接弟弟去坤宁宫呢?” 吕侧妃眼里渗出寒意,“哼,我没那么蠢,怎么可能在常槿离家时对水生动手?瓜田李下的要避嫌,这个道理我懂的。” 朱允炆说道:“皇祖母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借此来敲打母亲老实些罢了。我劝母亲这几年都不要想什么心思,好好养着水生吧。” “这怎么行?”吕侧妃眼里的寒意凝结成冰,“你以为皇后娘娘大公无私,是千古贤后?哼,她是没生出儿子罢了!她若有亲生儿子,看她怎么对待你父亲和你的皇叔们!” 朱允炆不满的蹙眉说道:“母亲,您太大胆了,虽是私底下,也不能对皇祖母如此不敬。” 吕侧妃怒道:“够了,我受够了!整天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她都不正眼看过我!若不是她一直压着,你父亲早就请旨将我扶为正室了!她就是小气,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愿意这宫里出现一个能够和她并肩的女人!” 没想到母亲的心理已经扭曲成这样了,朱允炆急忙说道:“皇祖母以前和太子妃婆媳和睦,并非小气苛刻之人。哪怕秦王妃是异国郡主,她对这个儿媳也是看重的。皇祖母是原配嫡妻,一国之母,她怎么可能和儿子的侧室们亲近呢?不是针对您一个人,二叔秦/王府的邓侧妃生养了龙凤双胎,皇祖母欢喜不已,但何尝正眼看过邓侧妃?这邓侧妃还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呢。” 吕侧妃压抑多年,好容易爆发出来了,正在气头上,听儿子这般解释,她怒气更甚了,“你嫌弃为娘出身低微了?我吕家是书香世家,卫国公虽是一品公爵,但论清贵,邓家给我们吕家擦鞋都不配!” 见母亲起了左性,朱允炆说道:“母亲,您何苦提这些?且不论吕家邓家谁的家族更高贵。儿子名义上的外祖家是开平王府常家。” 吕侧妃抓着儿子的手说道:“这就是身为庶出的委屈啊,正经外祖家都不敢认。为娘若扶为正室,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叫我父亲一声外祖父了。可惜,皇后娘娘不把为娘放在眼里,看样子扶正无望了。” “儿子,你天纵奇才,唯一的缺憾就是输在一个庶字上。所以为娘一定要弄死水生这个嫡子,将来才能保你登上大位。” 这话朱允炆早听了无数遍,说道:“娘,我也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将来封您为圣母皇太后,吕家也就成了正经外祖家,和常家并肩。可是您刚才也说了,皇祖母一直阻扰父亲将您扶正。而父亲正值壮年,明年孝期过后,皇爷爷他们八成会另选淑女,立新的太子妃。太子妃若生了儿子,也是嫡出,照样压我一头,那时您也要除掉这个嫡子吗?” 吕侧妃顿时脸色惨白。 朱允炆冷冷道:“纵使您杀了水生,全身而退,但后面还有好几个水生这样嫡子,您杀的完吗?您能保证每一次都能擦干净双手,不被人抓到把柄吗?” 一股寒意从足尖升起,吕侧妃觉得自己如同站在冬天的冰河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朱允炆告诫母亲,“以前太子妃常氏出身武将之家,性格冷硬,不知温柔笑意,所以一直不得父亲喜爱,您冠宠东宫,无人能及,事事顺遂。可是岁月不饶人,您保养的再好,再固颜有术,如何比得上风华绝代,十六七岁的少女太子妃呢?倘若新太子妃是个心计深沉,懂得后宫谋略的世家女子,她一定忌惮您的地位,找机会打压。” “太子妃若生下嫡子,她定会好好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不给您半点机会。到那时,您觉得自己能有几分胜算?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以前的太子妃那么好对付的。” 吕侧妃喃喃道:“那……依你看,为娘该怎么办?” 朱允炆说道:“首先,您绝对不要动水生了。您刚才也说皇祖母生不出儿子,所以对所有皇叔都一视同仁。谁人不想自己儿子登上皇位呢?水生是您心中的刺,在生养了儿子的新太子妃眼里,原配生的水生更是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啊!到时候我们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太子妃除掉水生,我们将此事捅到皇爷爷或者父亲那里,绊倒太子妃,一箭双雕。” 吕侧妃激动的握着儿子的手,“好儿子,乖儿子,你年纪虽小,却比为娘看得更长远。你的两个弟弟都远不如你,为娘这辈子翻身的希望就指望你了。” 朱允炆脑中掠过常槿哄水生玩耍时的情景,暗道:母爱难道不是天性使然吗?爱子女难道需要理由吗?但是在母亲看来,我最有利用价值,所以她才爱我,器重我。 可这种爱太虚伪,也太冷漠了。爱应该是没有条件的、纯粹的爱。就像常槿对待水生那样,全身心的、毫无保留的、不计任何困难的爱着…… 这种爱,好暖。 朱允炆在母亲这里得不到这种梦寐以求的爱,就开始“凿壁偷光”,在常槿水生相处日常中寻找温暖。 次日,常槿离开东宫,回到了开平王府。 入夜,一个小内侍对着朱允炆耳语了几句,朱允炆脸色一沉,“好,我知道了,继续盯着。” 次日下午,吕侧妃身边的心腹嬷嬷出宫了,途经一处僻静的巷子口时,被一伙人捂嘴拉上马车,还套上了麻袋。 醒来时,嬷嬷发现自己被倒吊在房梁上,脑袋下面是一桶滚烫的热水! 这若是浸下去,脑袋就烫熟了! 嬷嬷吓得连挣扎都忘记了,朱允炆穿着便装走近过去,问道:“说吧,母妃要如何对付常槿?” ☆、第144章 噩梦缠身 “殿……殿下!” 倒悬的眩晕,还有脑袋下面沸腾的开水,嬷嬷觉得脑袋快要蒸熟了,大声叫道:“殿下,您和侧妃娘娘是亲母子啊!您怎么可以背叛娘娘!” 朱允炆朝着护卫摆了摆手,“放。” 绑在嬷嬷腿上的麻绳长了三寸,头顶浸泡在开水中,爆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朱允炆充耳不闻,默默从一数到十,才命护卫将嬷嬷拉起来。 “母妃要如何对付常槿?” 头顶被烫伤红肿起来了,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嬷嬷疼的半死,晓得这位小主子亲出于蓝,比娘娘更狠,为了免受折磨,嬷嬷只得如实招来:“娘娘说,太子妃一年孝期过后,太子便要续娶了。常槿是原先太子妃的亲妹妹,太子妃临终前还将小殿下托付给她照顾,皇上皇后都喜欢她,也器重常家。况且民间时常有姐姐去世,妹妹嫁给姐夫做填房的风气,所以要设法除掉常槿……” 嬷嬷断断续续说出了吕侧妃对付常槿的恶毒计划。一旦计划成功,常槿名誉尽毁,再无可能染指太子妃之位。 朱允炆听完母亲的计划,心冷似铁:动不了水生,就改为对付常槿,母亲把我的话当什么?随便说说而已吗? 但,她是母亲啊,我该怎么办?母亲,你为什么总是逼我? 朱允炆心中五味杂陈,心烦意乱,愤怒到了极点,他抽出佩剑,挥向了麻绳。 扑通! 嬷嬷整个身体都落进了开水桶里,她手脚被绑,无法从桶里爬出来,只得像一条鲤鱼似的在桶里翻滚,呜咽。 半盏茶后,开水桶重归平静。 护卫被水桶里散发恶心的气味差点熏得吐出来了,“殿下,如此处理此人?” 朱允炆眉头都没皱一下,翻身上马,淡淡道:“好生收殓了,若母妃问起此人,便让她亲自来看。” 这对母子要撕破脸吗?护卫顿时胆寒,“此人死相太难看了,恐怕会吓着娘娘。” 朱允炆看了一眼水桶里红彤彤的尸首,“吓着了才好,母妃该长点教训了。” 言罢,朱允炆拍马扬长而去。 为安抚先人亡魂,开平王府常家在莲花观里打醮。天刚亮时,开平王府正门大开,一辆辆马车驶出王府,前面有骑兵和各色一章开道,乌压压一群人,浩浩荡荡占了半条大街。 路边行人议论纷纷:“也就是开平王府才有这种热闹看呢。” “那当然了,想想两年前开平王出殡,皇上亲自设了祭台,大明文臣武将,谁能有这番恩宠。” “唉,依我看,做什么都不如活得长,开平王虽然恩宠无边,但他已经去世了啊,连亲闺女护不住,也跟着去了——” “嘘,胡说八道什么?莫议论皇家事,小心被锦衣卫逮住。” “我也就说说而已,你不觉得奇怪嘛,自从开平王去世,他的亲外孙、东宫嫡长子也去了,紧接着就是太子妃,常家两年死了三个人,真是大大不祥啊。” “闭嘴!” 常家三兄弟,承嗣的长子郑国公常茂和二弟常升都是大明年轻的名将,两人在外头骑马,带着庞大的打醮队伍前行。 马车里,常槿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动静,低声叹道:“我早就和哥哥们说,莫要奢侈太过了,去道观打醮而已,不用兴师动众的,怎么又闹成这样。” 三郎常森不学无术,不愿骑在马上颠簸,他陪着妹妹坐在马车里,没骨头似的靠在软垫上,“我也提醒过两个哥哥了,可他们说我们常家毕竟是王府,场面若太简陋了,恐怕惹人笑话。你也晓得,在家我是老幺,说话不管用啊,随哥哥们折腾吧。” 常槿蹙着柳眉说道:“恐怕他们都忘记姐姐临终前的嘱咐了,姐姐说我们常家已经是烈火烹油的富贵了,我们要小心谨慎,提防小人,莫要贪功冲动。万事忍为先,不要理会别人的嘲笑、污蔑、误解、甚至侮辱,关起门来过日子,皇上念在过去父亲的功绩,还有水生年幼的面子上,总会护着我们常家。” 提起去世的大姐姐。常森总算坐直了身体,“我都记得的,姐姐说我们外戚之家遵循的老庄治家为人之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方能以小制大、以弱胜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无为而无不为。’‘反正我是照着姐姐的吩咐做了,万事不沾身,不拉帮结派,平日也就和徐增寿交交心,当个闲云野鹤般的富贵闲人。可是哥哥们天性好战,喜欢建功立业,我也不能拦着啊。” 常槿无奈的叹道:“唉,在宫里,皇上皇后提起两个哥哥,都赞誉有加,说他们有父亲当年的风采。三哥,难道姐姐说错了,大哥二哥才是对的?” 常森面有茫然之色,“你别问我啊,我也不懂的。反正我不去战场,一心当我的富贵闲人,我劝他们不听,你是女子,劝他们更不听,各有各的缘法,各走各的路吧。咱们常家立了那么多功劳,即使将来那里出错,也会将功赎罪,你别想太多了。” 常槿不以为然,说道:“咱们家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府,皇上赐金书铁卷,铁卷虽然写着‘若犯死罪,尔免三死,子免二死,以报尔功’。但这个免死金牌前面还有句话,是‘除谋逆不宥’,并非真正的免死,所以哥哥们还是要小心啊。” “咱们是皇室亲家,咱们可能谋反呢,妹妹未免想的太严重了。”常森面有怜悯之色,“妹妹,你在东宫整天和那个阴险的吕侧妃打交道,事事谨慎,习惯了凡事做最坏的打算。东宫住着难受,等明年父亲孝期一过,你搬回家吧,我和哥哥们也要为你的终身大事考量了。” 常槿眼色一肃,“我不嫁人。我答应了姐姐,要好好照顾水生,抚养成人。” 常森劝道:“有皇上皇后在,水生定会平安长大的。你一个姑娘家,不好一直住在东宫。况且我和哥哥们都觉得东宫水深,已经赔进去大姐姐了,不能再将你也陷进去,所以不会让你嫁给太子做填房。” 三个哥哥都设身处地为自己作想,常槿心中一暖,笑中带泪说道:“看见大姐姐的糟心婚姻,我早就没有嫁人的想法了,觉得一辈子小姑独处也没什么不好,清清白白的来到人世,杳无牵挂的走,难道三个哥哥不肯养我这个妹妹?” “怎么可能!”常森忙说道:“我们就你一个妹妹,堂堂开平王府,还养不起你一个女子?好了,我不逼你,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哥哥养你一辈子。” 常槿点头说道:“好,我记住哥哥的承诺了。上次猛虎伤人,差点丢了水生,都说是意外,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吕侧妃是个笑面狐狸,我就怕水生被她养歪了,或者将来和咱们常家生分了,孩子是自己养的亲……” 常家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的到了莲花观,观主早就带着道士们设了祭台迎接,打醮的场面非同寻常的隆重,道士们穿着新做的黄色道袍设了道场,经文之声响彻云端。 听说常家在莲花观打醮,金陵各个豪门世家都纷纷派了家中子弟前来送礼,猪牛羊三牲,茶叶香烛银两等一担担礼物抬进了道观。常家三兄弟忙着接待访客,莲花观几乎汇聚了金陵所有的豪门,场面更加热闹了。 傍晚莲花观设了素席面,常家三兄弟都在外头陪客,常槿独自用饭,寂然饭毕,或许是听着道士们念了一整天经书,疲倦不堪,很快入眠了。 入夜,值夜的丫鬟婆子们被一阵迷香迷晕了,纷纷睡倒。两个黑影潜进卧房,将昏睡的常槿用棉被裹住,悄无声息的抬走。 恍恍惚惚,常槿看着床帐外有一对龙凤喜烛,空气中有一股合欢花的香味,但和平时的熏香不同,这个合欢花的香气有种令人恐惧的诡异之感。 常槿很讨厌这股味道,她张口想要吩咐丫鬟打开窗户透透气,换上宁神的檀香,可是她浑身无力,说不出话,嫣红的朱唇里发出含糊的吟哦之声。 这是在做梦吧。 这时一个黄袍道士模样的人揭开了帐子,常槿顿时大惊:何方小贼,敢闯我的闺房?! 常槿表面娴静温柔,其实是会武的,将门虎女,她立刻自救,卧房枕头下常年藏着防身的匕/首,她下意识的想摸到枕下,可是无论她怎么着急,胳膊腿却一点都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 常槿想大叫示警,可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小猫似的呜咽。 “美人,真是美人啊!”黄袍道士轻佻的摸了一把她的脸,“长的像嫦娥下凡,哎哟,这叫声怪好听的,使劲叫啊,本道爷就喜欢听声。” 醒来!快醒来!这是做梦! 常槿努力的想叫醒自己,逃出噩梦。可是那道士的手残留着香烛的味道,指甲上还有一滴烛泪,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的可怕。 黄袍道士的手解开了她的衣带,粗暴的扯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雪一样的肌肤。 咕噜。 常槿清晰的听见道士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将肮脏的手伸向了她的肚兜! 醒来!快醒来! 常槿用尽力气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感觉到一股血腥在嘴里蔓延开来,可她依然无法动弹。 这时一个人影奔来,挥剑刺向黄袍道士。道士当场毙命,常槿瞪大眼睛看着人影,恍惚中是朱允炆的轮廓。 当她打算细看时,人影掀开被子将她包裹起来,世界一片黑暗…… 啊! 常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丫鬟婆子忙围过去,“小姐醒了,快来伺候梳洗。” 窗外晨曦刚止,常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寝衣,衣带并没解开。床帐外是一盏油灯,而不是梦中的蜡烛。 原来是梦。 常槿松了一口气,起床漱口时,舌尖隐作痛,她皱眉啐了一口,唾沫里有红血丝。 猛然回想起她拼命咬舌逼迫自己清醒时的梦境,常槿身形一僵:这个梦……这个梦太真实了。 ☆、第145章 情深归处 常家热热闹闹的在莲花观打了三日醮,相比观音庙里魏国公世子夫人陈氏的法事就显得冷清许多了。 陈氏说白了是被自己的娘家作天作地逼死的,徐家没有休掉陈氏,已经仁至义尽了,丧事办的再冷清,陈家也不好说个不是来。 一场秋雨一场凉,连日都是阴冷的雨天,连坚韧的菊花都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花瓣一片片落地,陷入肮脏的淤泥之中。 坤宁宫里,五皇子周王朱橚正在给马皇后针灸,秋冬季节之交,天气骤变,连日阴雨,马皇后的背痛,还有洪武帝的头疼病又犯了,帝后都被旧疾折磨的十分痛苦。 开平王常遇春二周年祭之后,常槿就回到了东宫,病痛中的马皇后将水生交代给了她照顾,自己安心在坤宁宫养病。 朱橚给马皇后治病,一根根银针精准的扎在穴位上,马皇后紧蹙的娥眉开始舒展,好像不那么痛了。 见马皇后心情尚可,一旁请安的二皇子秦王朱樉朝着秦王妃王音奴连使了两次眼神,王音奴的神色木然,淡淡说道:“母后,稻花和稻穗两个孩子近日时常发烧咳嗽,总是断不了根,太医院善小儿科的太医都住在王府里照料他们,可收效甚微,眼瞅着冬天快到了,孩子们的身体还虚着,儿媳这个当嫡母的很是焦急,请神问医,钦天监的人算了儿媳和孩子们的八字,说儿媳和孩子的八字相克……儿媳想着为了孩子们的身体,打算搬到王府的别院住一段时间。” 稻花和稻穗是□□邓侧妃生的龙凤胎,是朱元璋亲自娶的小名。因夏天雨夜所生,池塘里蛙声震天,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龙凤胎便得名于此。 一听这话,周王朱樉拿着银针的手稍微一抖,但很快就稳住了,银针扎在穴位上,不深不浅。 马皇后看了一眼秦王朱樉,“都是年纪差不多的皇孙,水生的身体很好,连咳嗽都不闻。稻花和稻穗怎么总是病?是不是邓侧妃太粗心了,没照顾好孩子?” 朱樉赶紧为爱妃开脱,说道:“太医说了,稻花和稻穗是双生,生出来比单胎的婴儿要瘦弱一些。” 隔着衣袖,朱樉捏了捏王音奴的胳膊,王音奴吃痛,回过神来,也为邓铭说话,“母后,邓侧妃为了两个孩子的身体也操碎了心,孩子发烧时,邓侧妃衣不解带的整夜守在孩子的床前。实在没有法子了,才去找了钦天监的人。” 秦王和邓侧妃心里打的是什么小算盘,马皇后心里明镜似的,只是身为嫡母,不好干涉庶子们的家务事,但马皇后看着王音奴犹如木头人般的表情,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马皇后反讽道:“钦天监的人还真是耿直,敢直言说我们大明的亲王妃是克子的不祥之人!我看他们以后不用占星问卦,干脆都去御史台当直言劝谏的御史吧。” 此言一出,秦王和王音奴都跪下了。 王音奴说道:“儿媳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听着孩子们的咳嗽声,儿媳很是心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请母后成全。” 秦王和王音奴是御赐的婚姻。若是以前,秦王和邓铭断然不敢借着钦天监的由头,将王音奴驱除出□□的。可是初秋时王音奴的亲二哥、承恩伯王金刚突然背叛了洪武帝,带着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逃出京城,还挟持了魏国公嫡长女徐妙仪人人质。 一行人一路招摇过市,直到了凤阳韭山才被戳破阴谋。北元后宫动乱,王金刚死于内讧,买的里八刺被徐妙仪后发制人,重新作为俘虏回到京城。 洪武帝闻讯大怒,大骂三声“逆贼!逆贼!养不熟的白眼狼!”并夺了王金刚承恩伯的爵位,若能找到王金刚的尸首,恐怕还要鞭尸泄愤。 这次轩然大波后,大明和北元两国紧张,王音奴这位和亲郡主的身份立刻尴尬了。不过尴尬归尴尬,王音奴毕竟还是正儿八经的秦王妃。邓铭乘机借口王音奴和孩子们八字相克,想将她赶出□□,眼不见心不烦。从此她就能和秦王以及孩子们幸福快乐的生活在王府。 至于王音奴嘛,就把她当做会喘气的牌位,远远供着便是了。 马皇后知王音奴是被逼无奈才这么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身为原配嫡妻,母仪天下,马皇后觉得王音奴丢了正室的尊严,西风压倒东风,颠倒嫡庶。 但身为大明皇后,马皇后又对王音奴亲二哥王金刚的背叛而愤怒,皇室待王家兄妹不薄啊! 王金刚封了伯爵,各种恩宠。 王音奴被老二这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欺负,是我教训了邓侧妃的母亲卫国公夫人,还派了宫中嬷嬷去□□给王音奴撑腰,总总作为,也没焐热王家兄妹的心,说背叛就背叛,差点酿成大祸。 因王金刚之故,马皇后对王音奴也很失望,扶都扶不起来…… 马皇后轻轻一叹,说道:“算了,既然如此,二儿媳就去别院小住吧。稻花和稻穗两个孩子的病也挺揪心的,叫太医院院判大人去看看。” “是。”秦王和王音奴齐齐拜别了马皇后,回□□了。 周王目睹了这一幕,心中如刀割般难受,他很了解王音奴,婚姻不幸,二哥惨死,她为了和亲而嫁给秦王,可两国关系紧张,她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影响。哀莫大于心死,风华绝代的她如枯萎的花朵,任人摆弄。 可是作为小叔子,他无能为力,总不能把手伸到二哥府上去。 马皇后突然问道,“老五,你怎么看?” 朱橚一愣,而后面色如常,说道:“子嗣为大,侄儿侄女们身体重要。二嫂为了庶子女们做出了牺牲,我们皇家应该优待二嫂,即使远离京城,在郊外别院住着,一应衣食住行按照亲王妃制,不能亏待了她。” “纵使……纵使二嫂的二哥德行有亏,背叛父皇,但二嫂对此并不知情,既然她嫁到皇家,就是我们皇家的人了,宽厚仁慈,方是我们皇家的风范。” 大明皇族,就没有人不知道朱橚和秦王妃王音奴的过去,避讳不敢明说罢了。朱橚此番明显为了王音奴辩驳的言语,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的。 马皇后听了,并不生气,反而释然的笑道:“你们兄弟十几个,就你是个透明的心肝,性格直率,想什么就说什么。想要从医,就真敢去外头开医馆去,本以为你是闹着玩的,玩几日就腻歪了,结果你当真了,开始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其实这样也很好,医者仁心,宽厚仁慈,心性不被名利所迷,我们皇家若将来出一个医学大家,这可是泽被苍生的千秋功业啊,我看这样的功绩不亚于你父皇呢。” 周王朱橚说道:“儿臣这点小本事,哪敢和父皇并肩呢,父皇是治国,救天下,儿臣是治病,只能救一人性命而已……” 且说朱橚给马皇后治疗完毕,便去了燕王府和四哥朱棣说话。燕王府尚未竣工,工匠们日夜赶工,打算在隆冬到来之前将大体的宫殿完成。 朱棣正在工地里指着图纸命宫人将一个刚刚挖开的池塘填平了。 朱橚觉得奇怪,“四哥,这图纸是著名的画工所绘,亭台楼阁,假山池塘,皆有规制,我瞧着挺好的啊,你为何要改了图纸,将好端端的锦鲤池填平了呢?” 朱棣说道:“哦,这里要改成一片丘陵状的草地,再挖一些洞口,修成打捶丸的场地。” 捶丸,捶就是击打,丸指的是小球。这项运动始于唐朝的马球,只是大家不骑马,站在草地上用棍子挥球而已。后来球门演变了成了球穴,以挥杆进洞为胜局,所以叫做捶丸,在民间和皇族都十分盛行。 无论是草地的形状,小球和球杆的样式,以及比赛的规则,捶丸和百年后西方的高尔夫极为相似。 徐妙仪最喜欢打捶丸了。 朱橚更加奇怪了,“四哥,你向来都不喜欢玩这个的。我以前打捶丸的时候,你还总是教训我玩物丧志,现在建了燕王府,你把好端端的池塘填平,建了偌大一个捶丸场,这是为何啊!” 恋爱中的人总是想着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喜悦,朱棣是含蓄内敛的人,不轻易将自己的情感示人,平日里也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漠脸。 但在最信任的亲弟弟面前,朱棣也难得脸红了一下,内心的喜悦冲破了所有防备,“因为……她喜欢。” 朱橚一怔,他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恋爱,知道哥哥瞬间的脸红和不自然意味着什么,朱橚顿时一蹦三尺高,大声问道:“啊!啊!四哥要娶四嫂了?谁家的女儿?性格如何?容貌如何?你很喜欢未来四嫂对不对?都为了她填湖做草坪了!哇!喜欢打捶丸的女孩子,将来的四嫂一定出身武将之家!” 朱棣笑了笑,并不说话,看着工人们填池塘,他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徐妙仪在草地上挥杆进洞的场景。 朱橚缠着哥哥,“说吧,反正早晚都会说的。四哥,我求你了,你不说,我一直惦记着,晚上都睡不着。” 朱棣说道:“你是大夫,睡不着自己开服药就行了。” 朱橚笑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肯说,我就进宫问母后去。” “不行。”朱棣拦住了弟弟,“她正在孝期,现在不方便提婚事。我打算开春孝期一过,就求父皇母后赐婚。她出身名门,和我们皇族门当户对,父皇母后一定会成全的。” “其实你认识她,她……”情深近怯,朱棣不好意思说出徐妙仪的名字,含蓄说道:“她算是你的老师。” 老师?朱橚首先想到的是大本堂里正襟危坐,刻板严格的翰林大学士们,不禁吓了一颤,“四…… 四哥,你……你居然是个断……断袖!” 朱棣朝着朱橚的后脑袋狠狠拍了一击,“长没长脑子?她是你学医的老师!” 朱橚更加害怕了,“什么?你要娶徐妙仪?她外号是姚屠夫啊!好凶好凶的,比夜叉还凶,你要是娶了她,燕王府从此夫纲不振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judy已经开始装修婚房了。 ☆、第146章 真情难得 恋爱中的人,都想得到别人的祝福。可是刚刚说了实话,却被最信任的弟弟却泼了一桶冷水,朱棣难得在弟弟面前冷了脸,说道:“你不要只看表面,她凶是因生活太残酷了,遭遇一些不如意之事,换成是你,你也未必一直好脾气下去。何况她对我是很好的。” 哥哥只要做出决定,一定一往无前,坚持到底。朱橚叹道:“看来徐妙仪要当我的四嫂了。唉,四哥,徐家一共四位千金,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最凶的大小姐呢。” 朱棣瞥了弟弟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如今才明白,为何有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因他从未遇到最美的鲜花。倘若真正心仪一个人,她只能是唯一。” 朱橚沉默了,哥哥能出此言,一定对徐妙仪同情颇深。没错,爱一个人,她就是唯一,她不在了,爱情便也不在了。失去她时,仿佛有人硬生生从心里割出一块,哪怕伤口愈合了都无法长全,心中永远有一块空缺。 只要她才能填满这个空缺。 而她不再回来了,永远…… 不过……朱橚看着兴奋的指使工匠们填湖的四哥,心中颇为欣慰:虽然我被喜欢的人背后捅了一刀,从此咫尺天涯,但四哥和徐妙仪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也挺好。 我得不到的,四哥得到了。 不过徐妙仪也太凶了,成亲后四哥万一被她欺负怎么办?朱橚决定要和徐妙仪聊一聊“为人/妻室”的道理。 万寿寺。徐妙仪穿着一身素白道服,给姚继同的牌位上香,眼睛有些红肿,刚刚哭过。道衍禅师给她讲了姚继同暗中写了密信给燕王朱棣,朱棣才会带人及时赶到韭山救了她。 可是义兄半路被北元丞相王保保伏击,死于流箭,义兄妹从此阴阳两隔。 没想到义兄会为了救他冒了偌大的风险,还付出了生命。徐妙仪很感激,对道衍禅师说道:“明教被王保保伏击,损失惨重,禅师新任教主,若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禅师尽管开口,我定尽力而为。” 姚继同一死,明教新教主道衍收拾残局,重聚旧部,打压异己,还要防备狐踪,幸亏他是个和尚,六根清净,没有头发,若是寻常人,恐怕愁的一夜白头了。 道衍禅师静静的看着姚继同的牌位,许久才说道:“教主临死之前,他说起重阳节的重阳糕了,你们两个小时候在苏州城,以兄妹想称,都是我收养的孩子。重阳节我必定会买一篮子重阳糕,上面插着彩色的小旗帜,你比较挑嘴,太甜腻的东西都不爱吃,继同喜欢重阳糕,那一篮子糕点都是他的。” 回忆起小时候和义兄的往事,徐妙仪心里甜中带着酸楚,“义兄对我极好的,义兄从小就讨厌干戈动武,但我在市井闯祸了,和熊孩子打架,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帮我,回头还帮我遮掩受罚。” 道衍禅师一叹:“你们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那年你女扮男装,替兄从军,大郎才能悉心照顾媳妇,平安生下孩子,保住了姚家的香火。” 徐妙仪有些汗颜,其实当年替兄从军,一半是哥嫂的哀求,另一半是她借机潜入军营,调查母亲的血案。 徐妙仪说道:“我一身医术皆是姚家人所教,至今受益匪浅,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换成别人,未必有你的勇气。”道衍禅师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和燕王有情对不对?” 徐妙仪大惊,瞪圆了眼睛看着道衍。 道衍禅师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说道:“姚继同心细如发,是他先猜出来的,所以他只给燕王写了密信,而不是找其他人。” 徐妙仪默然颔首,算是默认了。 道衍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了,你一旦回去,就不可能和明教有太多瓜葛,你有你自己的路,以后嫁人生子,安安稳稳的做你的燕王妃吧。洪武帝的这些皇子,燕王出类拔萃,是个可靠的亲王。他接到消息就立刻奔赴凤阳,看来对你是真情。这人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真情。你半生坎坷,遇到燕王这样的真情人或许是上天对你的补偿。” “姚继同临终前说,明教气数已尽,他想要我带着教众走出血雨腥风,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将教中财物分给他们,以后安身立命,颐养天年。这是他的遗言,我答应了他。” 什么是最好的结局?首先要活着。人若死了,好多东西没有意义,徐妙仪深刻体会到这个道理,“好,我也会助禅师完成义兄的遗志。” “不,不需要你帮忙。”道衍说道:“我是明教元老,现在又是教主,明教这艘大船要走向何方,我有信心和力量当好这个掌舵人。难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徐妙仪当然说不了,“若不是义父的手段,明教早就在十年前便灭亡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禅师若遇到麻烦,您可以随时找我。” 道衍微微合着眼,蓦地睁开,好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将一个包袱拿出来,说道:“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好再瞒你,打开看看吧。” 徐妙仪狐疑的揭开粗布包袱,里面是一套女童的衣服和一个玉佩,衣服已经很陈旧了,而且严重磨损,但也能瞧出衣料是掺着银线绣的卷草纹,绣工精湛,徐妙仪莫名有些熟悉,她左手轻轻抚摸着衣服,右手拿起了玉佩。 玉佩刻的是童子持荷,底部刻有一行小字:“贺爱女凤儿芳辰”。 徐妙仪顿时怔住了,回忆如潮水般踊进脑海:七岁生日,她懵懵懂懂被奶娘叫起来,给父母磕头,母亲谢氏给了她这个玉佩, “长大一岁,要学得稳重些,莫要整日戴着铃铛到处跑,一天到晚上串下跳不安宁。这个玉佩是娘给你生辰礼物,小心一点,别撞坏了。从你出生起就雕了这个,在佛前整整供了七年,定是灵验的,保我凤儿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谢家灭门、母亲惨死在眼前,护送她的宋校尉见突围无望,便剥了她的外袍,套在一个稻草人身上,当做她的替身。而这枚玉佩对她意义重大,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因此她坚持留在身边,贴身藏在里衣中。 宋校尉叮嘱说道:“一直往北跑,不要停,连睡觉都不要停,不要哭,莫要被坏人抓住了。” 宋校尉抱起替身拍马往南边而去。天寒地冻,她木然的在雪地里逃亡,无数次跌掉,爬起,一路行乞,和野狗争食,直到体力不支,晕倒在寺庙门口…… 徐妙仪问道:“这玉佩在那里寻得?” 记忆中,她被道衍禅师救起,连日高烧不止,醒来时,玉佩已不见了,她以为是逃亡途中穿着玉佩的绳子断开,丢了玉佩。 道衍禅师说道:“玉佩一直戴在你身上,并未遗失。这套破衣服也是你晕倒在寺庙门口时所穿的。衣服和玉佩是我乘着你昏迷时藏起来了,当时徐家家眷遇刺的消息传遍江南,到处都贴着悬赏徐家大小姐的告示,我当时就怀疑你的身份。打算救醒你之后,将你送到徐大将军府里和家人团聚,由此接近朱元璋最器重的大将军徐达,以谋大局。” 徐妙仪难以置信的看着道衍,“不,这不是真的,您怎么可以……您后来收我为义女,并没有把我送回去啊!” 道衍禅师淡淡道:“你醒来之后,说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当时改变了计划,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把你调/教成为自己的得力手下,希望有朝一日你回归徐家的时候,能够成为明教插/进朱明王朝的一枚棋子。我设了很多障碍,说了很多谎话,来阻止你父亲寻到你,阻扰你们父女相认。” 轰隆!晴天霹雳,徐妙仪的脑子里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不,这不是真的。你我十年父女,难道只是一场骗局!” 看见徐妙仪悲痛的样子,道衍禅师心里也一阵刺痛,但为了妙仪将来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他不得不硬下心肠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说人世间最难得是真情,我和十年父女情,掺杂了太多的利用和私心。远不如姚继同这个义兄对你兄长般的爱护之情。姚继同为了你可以豁出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做不到,让你依赖我,信任我,这是计划中重要的一环……妙仪,我一直都是很现实的人。就像我明知你有危险,还坚持派你执行各种任务。” 徐妙仪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您今日为何要说出真相?其实您可以一直骗我的,将这个玉佩砸碎,扔掉,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您依旧是我最尊敬的人,依然可以利用我达成计划。” 道衍禅师颓然的摇摇头,“没有了,继同走了,所有的计划我都没有意义,临终前他拜托我结束明教,结束所有的计划和野心,让大家都过上安稳日子。真是可笑啊,我读了一辈子的佛经,还不如他有善心。什么屠龙之志,什么光复明教,都是过眼烟云。既如此,我放了你,也是放过了自己。拿着玉佩走吧,从今以后,莫要再回头看明教了,没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都是算计和圈套。” 言罢,道衍禅师就闭目打坐,嘴里喃喃念着佛经,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如流水般在大拇指的虎口处滑动着。 徐妙仪拿着玉佩离开禅房,不再回头。 光影交错,暮色已瞑,又是一个阴冷的秋雨夜,道衍禅师在一阵雨打芭蕉声中睁开眼睛,看见案几上多出了一串佛珠,正是他以前送给徐妙仪当做念想的佛珠,徐妙仪在酒楼遇险,逃生时佛珠沉入水底,捞出来后由道衍保管着。妙仪回京后,道衍觉得这串佛珠有护主的灵性,便又给了她,以保佑她化险为吉。 可是徐妙仪拿走了玉佩,留下佛珠,看来是真动了怒气,十年父女情要真断了。 道衍禅师将佛珠戴在自己手腕上。继续闭眼听着窗外的雨打芭蕉,断就断了吧,远离明教,远离狐踪的圈套,嫁给燕王。燕王是亲王之尊,有他护着妙仪,妙仪下半辈子不会再如此坎坷了。 义子义女都是难得的好孩子,姚继同风华正茂时死于非命,希望徐妙仪能避开劫数,富贵一生。 至于狐踪……就交给我清理门户吧。道衍禅师蓦地睁开眼睛,眼神闪过一抹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狐踪要步郭阳天后尘了,真是世事难料啊。 道长苏现在比较虐,不过以后会好起来的,屠龙之志也终会实现,现在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咬牙挺过就好了,摸摸哒。 ☆、第147章 东郭和狼 秋月连连,阴寒湿冷,魏国公府瞻园刚办完丧事,门口昔日魏国公世子夫人陈氏撞死的石狮子已经被挪去了,换了一对石麒麟。为了驱散压抑在家人心里头的不快,徐达干脆带着全家去牛首山的温泉山庄里散心。 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的牛首山有股别样的风景。徐妙仪无心欣赏美景,整日在树林里打猎,傍晚回家时,她的猎物最多。 二哥徐增寿只打了一只灰兔子,拍马蹭过去说道:“大妹妹,把你的猎物匀几只给我,我好回去向父亲交差。” 徐妙仪说道:“随便,你都拿去吧。” “不行不行,那样就太假了。”徐增寿抓了几只山鸡放进马后的箩筐里,“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凡事不能做的太过了。” 徐妙仪看着二哥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问道:“二哥,你会为我而死吗?” “啥?”徐增寿一愣,而后哭天抹泪的叫道:“妹子,你又惹什么祸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嘛,一切都交给爹爹,你别涉险了!” 徐妙仪说道:“我差不多天天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看着,能闯什么祸?我就随便问问,你会为我而死吗?” 徐增寿警告道:“哎呀,你们这些女孩子,整天要死要活的,誓言这个东西最不靠谱,人似思变啊妹妹,千万别信外头那些臭男人的话,都是骗女孩子的谎言。” 徐妙仪蹙眉道:“是或不是,你给个准话,瞎扯什么情情爱爱的。” 徐增寿早就觉察到妹妹的心情非常糟糕,他问道:“说不会挨打吗?” 徐增寿以前最怕父亲徐达,现在最怕的是妹妹徐妙仪。 徐妙仪:“不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徐增寿爽快的说道:“我也不会。” 可是义兄姚继同会,他为了救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义父他……想起道衍决绝的眼神,还有他当年冷血的计划,徐妙仪心头一酸,脸色阴沉的可怕。 道衍对她而言,是老师,是父亲,是她童年最柔弱无力时的依靠。她虽和生父徐达已经握手言和,但是道衍在她成长最快的十年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是徐达永远都取代不了的。 因为在心中的份量太重,所以伤害也最重。偏偏这伤不能对外人道出——连朱棣都不可以!因为一旦透露了道衍明教身份,朱棣毕竟是大明皇子,徐妙仪不想让朱棣为难,更不想看见道衍陷入危险。 徐增寿以为徐妙仪生气了,忙解释道:“我不会那么蠢的,明知前方有危险,还莽撞的往前撞,这是匹夫之勇。妹妹若遇到麻烦,我会找大哥,爹爹,还有常森他们帮忙,人多力量大,肯定能救你脱险的。你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徐妙仪淡淡道:“反正我也不会为你而死,咱们两个扯平了。” 徐妙仪将猎物全都扔给二哥,“你先回去,我再去打几只猎物。” 徐增寿看着一骑红尘,眨眼便消失在树林的徐妙仪,自言自语说道:“还说没生气,女人就是口是心非。” 一阵鸟雀从树林里惊起高飞,不知是那只猎物倒霉,撞到了徐妙仪箭下。徐增寿暗道,妹妹今日不知着了那路的邪火,还是远离为妙,被殃及池鱼就惨了。 徐增寿避瘟神似的跑了。有人却不知死活,非要闯到徐妙仪面前。 “周王殿下?你怎么来了?”徐妙仪放下弓箭,“以后别鬼鬼祟祟的跟在后面,小心被当做猎物。” 正是周王朱橚,为了亲哥哥朱棣而来。 “咳咳。”朱橚清了清嗓子,他本想教育未来四嫂“为妇之道”,可一看见杀气腾腾,面色不善的徐妙仪,话到嘴边,立刻噎回去了。 朱橚说道:“山林那边就是皇家庄园,我也来这里打猎。” 徐妙仪说道:“马上要入冬了,猎物都吃的很肥,养了一身膘肉准备过冬,相信周王殿下会满载而归的,告辞了。” 朱橚拍马拦住了徐妙仪的去路,“别走,我有话问你。” 徐妙仪心烦意乱,想一个人静静,不耐烦的说道:“如果是医药上的事情,等改日我去你的药铺再谈吧,我今天没心情说这些。” “不是这个。”朱橚鼓足了勇气,低声问道:“你……你和我四哥……是不是……是不是有情?” 徐妙仪根本没有犹豫,马上坦然的说道:“对啊,他心仪我,我也喜欢他,等孝期一过,他便请皇上皇后赐婚。” 没想到徐妙仪会如此干脆,朱橚这个前来质问的未来小叔子反而不好意思了,“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大姑娘家的,不知害臊。” “那我该怎么样啊?”徐妙仪双手捂在胸口,做西子捧心状,“难道你想要我这样说,‘哎呀,没有,我才不喜欢你四哥呢,全都是朱棣一厢情愿,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告诉父亲二哥去,说你侮辱我的名声!’‘这样你就满意了?” 朱橚听了起了鸡皮疙瘩,“也不是要你这样扭捏作态啦!” 朱橚今日活该倒霉,撞在徐妙仪枪口上了。 徐妙仪冷着脸问道:“那你要我怎么说?” 朱橚还没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说道:“你应该说……应该说‘我心仪燕王殿下,燕王宅心仁厚,是个好男儿,将来我嫁到燕王府后,必定相夫教子,当好贤妻良母,做燕王殿下的贤内助’。” 徐妙仪听得酸水都快吐出来了,徐徐说道:“就这个呀,还有呢?” 朱橚觉得徐妙仪眼神看着渗的慌,忙挪过视线,不敢和她对视,“你昔日在军营时,有姚屠夫的外号,凶神恶煞的,连我都怕你。你要想当我的四嫂,必定改了暴烈的脾气,不准欺负我四哥。” 徐妙仪拍马欺身而上,凑到朱橚跟前说道:“我嫁的是朱棣,又不是你,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不准欺负我四哥’?笑话,你四哥就喜欢我欺负他呢!” 此欺负非彼欺负。朱橚听得耳根子都红了,哇呀呀大叫,反反复复重复那句:“你怎么可以这样!” 徐妙仪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欺负你四哥的?他定不好意思告诉你,没关系,我说,你听。” 朱橚捂着耳朵说道:“我不听!我不听!你走开!” 成功击溃了朱橚这个纯情傻白甜少年,徐妙仪觉得舒坦了不少,其实她不会真告诉朱橚她和朱棣如何亲密。 这是私事,她不愿和人分享。何况朱橚将来还是她的小叔子呢。 小叔子,不,是周王朱橚这个人啊,平日被朱棣这个亲哥哥保护的太好,太容易被人操控情绪了,不够成熟稳重,看来上次被王音奴美人计骗的还不够。 看在朱棣的面子上,徐妙仪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虐朱橚,“好了,我要去打猎了,回见,小心——” 感觉到左边有异样的动静,徐妙仪耳朵一动,迅速从背后剑壶里抽箭,弯弓如满月,朝着晃动的树叶射去! 树叶背后之人反应灵敏,回了一箭,这一箭似乎只是防守,并无进攻之意,居然精准的将徐妙仪射出的箭矢从空中一劈为二! 跺! 劈开了徐妙仪的箭矢后,对方的利箭钻进了厚厚的落叶中,只余一个羽毛箭尾。 好箭法!徐妙仪心中暗赞。 朱橚说道:“什么人?为何藏头露尾?” “是……是我。”一个单薄的身影从树叶后闪出。 朱橚顿时呆住了:是王音奴! 徐妙仪也有些意外:原来是她!不愧为是北元奇男子王保保的妹妹,果然系出名门,身手了得。 王音奴穿着一身枫叶红的猎装,和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她是习武之人,步履轻快,故朱橚和徐妙仪都没有觉察她在靠近。 王音奴坑过未来的小叔子朱橚,还差点拖着百和堂药铺里的人一起受死。 王音奴的二哥王金刚绑架了徐妙仪为人质,差点丧命凤阳韭山。 王音奴的大哥王保保干脆埋伏杀了姚继同。 徐妙仪和王家三兄妹可谓是血海深仇,可将来自己还要和王音奴当妯娌…… 想到这里,徐妙仪更加憋闷了,冷冷道:“秦王妃,你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偷听,想要做什么?” 面对徐妙仪的质问,王音奴显得缩手缩脚,“我……我……我并没有想偷听什么,我就是……就是打猎经过这里。” 王音奴心虚,她远远看见了朱橚上山的身影,一时鬼死神差,一路跟到了这里,结果听了不该听的话:燕王和徐妙仪有情! 徐妙仪故意往前张望,“秦王和王妃一起上山打猎了?怎么没听说过?” 朱橚本能的为王音奴辩解,说道:“钦天监说,音……二嫂的八字和稻花稻穗两个孩子相克,二嫂搬到了郊外的皇庄里暂住。” 皇庄就在牛首山的南麓,王音奴独自出来打猎散心倒也说得过去。可徐妙仪不想这样轻易放过她,“哦,我差点忘了,有些人最喜欢玩这种鬼祟的小伎俩。” 王音奴脸都白了,咬着唇不说话。 一直以来,王音奴都在反反复复想两个问题:执行世子的美人计,她真的错了吗? 来大明和秦王和亲,是她的错了吗? 她的确辜负了朱橚的一片真心。可是不辜负朱橚,便要辜负她的故国北元。身为北元郡主,要忠于生她养她的国家。为国牺牲幸福,是她唯一的选择。 王音奴身体瘦弱,穿着枫叶红的猎装,仿佛都能被山风卷走。朱橚觉得心一痛,出言为她解围,“二嫂,天不早了,夜里有狼出没,你早点回田庄吧。” 徐妙仪对朱橚怒目而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难道忘了自己被她玩弄感情的惨样吗? 王音奴点点头,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说道:“方才你们的话,我会当做没听见,不会告诉其他人。” 徐妙仪讽刺道:“你习惯说谎话,你纵使想说,别人也未必信。” 王音奴身形摇了摇,最终消失在树林里。 朱橚的眼神一直追逐着王音奴的背影,直至消失。 “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朱橚说道。 徐妙仪反讽道:“你习惯相信她,她却习惯辜负你。” 朱橚双手一颤,说道:“这一次她不会。她已经穷途末路了,挺可怜的。” 她可怜? 你被坑的时候、我被她二哥绑架的时候、我义兄姚继同被伏击身亡的时候,谁都比她的处境更煎熬! 徐妙仪忍不住敲了一下朱橚的脑袋,“我看你以后别叫朱橚了,改叫朱东郭,东郭先生最后被狼咬死,恩将仇报,我看你最后也会再次栽在她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心情不好,火力全开。 ☆、第148章 赤鳞狂舞 金陵秦/王府。 虽还没入冬,王府已经烧起地龙,室内温暖如春。卫国公三公子邓铤来看两个外甥,稻花和稻穗已经吃饱了奶,正睡的香甜。 邓侧妃心满意足的捏了捏胖娃娃的鼻子,笑道:“可爱吧,像两只小猪似的。” 婴儿在梦中蹙眉哼哼,挥着小拳头要挣脱邓侧妃的手。 邓侧妃揪着不放,还咯咯笑道:“你听这声音,更像小猪哼哼了。” 邓铤不满的拍开妹妹的手,低声训道:“都当娘了的人,还那么任性贪玩,捏坏了怎么办?稻花是个女孩子,小心将来破了相,嫁不出去。” “将来的小郡主,还愁嫁吗?”邓侧妃得意的说道:“怕什么?两个小家伙壮实着呢,给他们偷偷减了药,咳嗽反反复复不见好,才能将北元蛮女逼出王府。” “你啊,心也太狠了,对亲生儿女动手,他们还小,万一弄出个好歹……”邓铤有些犹豫,劝告妹妹,“以后别这样了,孩子才是你一生的指望。” 邓铭立刻翻了个白眼,“两个奶娃子指望什么?把北元蛮女弄出去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自从生了孩子,腰围足足胖了三圈!秦王还取笑我是唐朝杨贵妃再世呢!哼,我总得提防红颜未老恩先断吧。” “我还不了解秦王?他最喜欢看苗条细腰的女子,那北元蛮女瘦巴巴的,看起来像个风吹就倒的美人灯。秦王万一对她的颜色动了心,两人圆房,弄出个嫡子来,将来稻花稻穗怎么办?岂不是一辈子都是庶出的?” 邓铤说道:“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你瞧北元蛮女那瘦弱的模样,每一天都在煎熬,迟早有一天郁郁而终,一副短命鬼的样子。你是秦王一生所爱,又生下龙凤胎,秦王妃的位置始终是你的。” 邓铭扭了扭松垮垮的腰肢,昔日娇俏的瓜子脸、细下巴已经长圆了,隐隐叠在脖子间成双下巴,“三哥,从小到大,你何时见我有耐心?有仇必报,快意恩仇才是我所愿。北元蛮女整日在王妃之位煎熬着,难道我背负侧妃的位份就舒坦了?” “以前在闺中时,我还经常和母亲嫂子们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和公主皇子们一起玩耍,那时候多快活啊,我是卫国公嫡长女,谁都高看我一眼。可是现在呢?侧妃之位虽说也入皇家的玉册,掌着宝印,但是皇后娘娘不喜欢我,从来不宣我进宫,每次都是北元蛮女和秦王给皇上皇后请安。就连昔日一起玩的公主们也对我规避三尺,视而不见,如此奇耻大辱,我焉能不恨!” 其实邓铭若和秦王在婚前没搞出大肚子这种丑闻来,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但邓铭从小骄纵惯了,遇到任何事都不觉得自己有错,错都是别人,凡是拦住她去路的人都该死。 邓铤也为妹妹不值,安慰道:“忍忍吧,如今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耗死北元蛮女。” 邓铭突然扭过身子,抓着邓铤的手,“哥哥,你最疼我了,不愿见我痛苦是不是?反正北元蛮女已经被我弄到郊外田庄了,天高皇帝远。你试着贿赂一下管理田庄的太监,要他暗中往蛮女的饭食里下毒,或者干脆在蛮女的卧房里放一把火烧死她,对!还是烧死比较好,一点证据都查不到,死无对证啊!” 没想到妹妹居然这么快动了杀心,邓铤顿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邓铭兴奋的双眼放光,方才沮丧忿忿不平的神色消失了,情不自禁的搓着手说道:“我觉得放火最好,马上就是冬天了,冬天都要生炉子取暖,就说火盆里的火星崩出来点燃了地毯,在梦中就能把北元蛮女解决掉,大火烧去一切痕迹,也查不到我们头上来。” 邓铤忙摆手说道:“不行不行!上一次酒楼给北元世子和徐妙仪下毒,锦衣卫一直如跗骨之蛆般调查,虽说没查到我们这里,但以后行动要谨慎了。我听说锦衣卫最近招募了许多暗探,涵盖三教九流,连娼妓龟公都有锦衣卫的眼线,今时不同往日啊。” 邓铭不屑一顾,“什么锦衣卫、破衣卫。他们若真有本事,为何至今一点风声都没有呢?没有什么不能猎获的猎物,只有实力不够的猎人。上一次哥哥的人手太弱,才使得北元世子和徐妙仪破网而逃,现在对付一个风吹就倒的北元蛮女,哥哥将上次的人手加倍,肯定会成功的!” 邓铤迟疑的说道:“妹妹,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皇庄那边的太监倒容易收买——大不了事成之后除之灭口,我就怕皇上皇后派锦衣卫挖地三尺般调查。我本以为蛮女的二哥承恩伯王金刚背叛大明,背信弃义,皇上迁怒蛮女,会废秦王妃的位份,将蛮女罚没成官奴呢。” “可是皇上皇后似乎对北元蛮女还不错,真的把她当成了儿媳妇。前天皇后娘娘还赐给皇庄上好的红箩炭和大毛衣服等物,皇后娘娘如此态度,宗人府也不敢怠慢蛮女,皇庄里一应物件都选了上好的送去,从不敢克扣什么。连宗人府都如此,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就更不敢捧高踩低,作践蛮女了。所以这蛮女没那么好对付,妹妹莫要轻举妄动,干脆熬死她。” 邓铭觉得哥哥说的有理,但到底心有不甘,“万一她总是不死呢?” 邓铤说道:“大明和北元是暂时表面和平,谁都不服谁,皇上是开国明君,岂能坐视西北被北元所占?北元狼子野心,总想反攻中原。两国之间迟早开始大战,一旦开战,秦王妃必定更加煎熬,到时候我们再用点手段,将她逼死。” 邓铭盼着赶紧打仗,“上次王金刚和北元世子逃出京城,还俘虏了徐妙仪当人质,要是我,早就派兵踏平草原。可皇上没发兵征讨北元,缩头乌龟似的太能忍了。” 邓铤大惊:“大胆!皇上是真龙天子,你怎可如此诋毁皇上!” “好了好了,我就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以后不会再说了。”邓铭暗道,皇上若是乌龟,丈夫秦王是王八儿子,两个孩子就是王八孙子了。 邓铤说道:“龙凤胎难得,你把两个孩子养好,别再打孩子的主意了,将来王妃的位置肯定是你的。” 邓铭哦了一声,“知道了,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伙,我心疼着呢。只是——哥哥,那个徐妙仪着实讨厌,她以前欺负我,你和她比武,她却使诈赢了你,还对我们兄妹百般侮辱,我生孩子时那么痛苦,她还端着千金大小姐的身份不肯帮忙。” “新仇加旧仇,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现在不敢立刻对北元蛮女动手,动动嘴皮子,传些谣言,败坏徐妙仪的名声,令她将来嫁不出去,或者自降身份嫁给贩夫走卒也行啊,反正总得找个人出出窝囊气吧。” 邓铤问道:“传谣?什么谣言?” 邓铭冷笑道:“哼,徐妙仪被北元世子绑去当人质这事呗。就说徐妙仪已经失贞了,在路上轮流伺候北元世子和王金刚,连娼妓都不如。反正北元都是蛮人,看到漂亮大姑娘那忍得住呢,我看这事说不定是真的。” 邓铤捂着邓铭的嘴,“妹妹,我以后叫你祖宗好不好?求求你了,你可以造别人的谣言,就唯独不能动北元世子和徐妙仪啊!” 邓铭问道:“为何?哥哥怕了?” 邓铤说道:“我就问你一句,全金陵城有谁知道北元世子和王金刚绑架了徐妙仪?” 邓铭说道:“哥哥和我。皇上皇后,锦衣卫,魏国公徐达,还有曹国公李文忠,嗯,或许燕王朱棣也知道。” 邓铤松了一口气,“好,你不算太蠢。既然如此,一旦徐妙仪**北元世子的谣言传出去,皇上皇后、锦衣卫、魏国公徐达、还有曹国公李文忠不会说出半句,那么他们一旦调查谣言来源,一定会觉得传谣之人就是制造了酒楼下毒,杀人灭口的幕后真凶。因为只有幕后真凶才知道当晚北元世子和徐妙仪在一起啊!” “他们顺藤摸瓜,锦衣卫的暗探又那么厉害,肯定会查到我们邓家头上。” 听完哥哥的分析,邓铭吓出一身冷汗,“这……谣言无影无踪,怎么可能就查到咱们头上来?即使查到咱们,也没有证据啊,哥哥被锦衣卫吓破胆了吧。” 邓铤也抹去额头的冷汗,说道:“正如你所说,全京城的人知道我们兄妹和徐妙仪有过冲突,甚至动过刀剑,到时候即使没有传谣的证据,我们一定会被坐实传谣的。魏国公是咱们爹爹厉害,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到时候妹妹连侧妃位都可能保不住,背负口舌的坏名声,即使熬死了北元蛮女,你也不能翻身当秦王妃的。” 一听说当不了秦王妃,邓铭立刻歇了传谣的心思,叹道:“又被徐妙仪这个小贱人逃过了,真是福大命大,下一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邓铤说道:“妹妹放心,徐妙仪行事大胆鲁莽,肯定有机会的。” 入夜,邓铭等来了从宗人府归来的丈夫秦王。给秦王宽衣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邓铭立刻翻脸质问道:“一身酒气!从哪个酒肆勾栏里粘上的?” 秦王有些微醺,乐呵呵的将邓铭搂在怀里,“晚上我陪着父皇吃饭,父皇说天冷,赐了一壶温好的花雕酒,给我暖身。” 言罢,秦王解开了邓铭的衣带,双手往她的腰身探去,低声道:“以前孩子总是夜哭,我们都不曾好生睡过,把那个扫把星赶走后,孩子们果然都好了,今晚早些歇着吧……花雕酒里泡着人参鹿茸,我抱娘子上榻……” 邓铭脸色绯红,腰都软了,嘴里却说道:“你不是嫌弃我胖了吗,还抱得动?哼,外头那么多瘦美人,你找她们去呀!” 秦王笑着抱起了邓铭,“我只喜欢你,无关胖瘦。你若苗条婀娜,我就喜欢轻飘飘的、如汉宫飞燕般的你;你若饱满丰硕,我便一骑红尘妃子笑,喜欢胖敦敦唐宫杨玉环般的你,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芙蓉帐晃到半夜才停歇。 秦王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听着丈夫绵长的呼吸声,邓铭盯着芙蓉帐难以入眠,或许是地龙烧的太热,她总觉得心里有一股邪火越来越烈,难以控制。 她披衣起床,将写着王音奴生辰八字的小人扔进火盆。 木头小人很快化为灰烬。邓铭心头的火不仅没有灭,反而越烧越猛,她捏紧了拳头,不行,即使没有哥哥的帮忙,我也要烧死这个北元蛮女! 作者有话要说: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是李商隐的诗,这位唐朝诗人能够hould住“琴瑟无端五十弦”这种小清新,对“赤鳞狂舞”的世俗重口也非常拿手。 其实邓铭在立flag啊,她的下场和杨贵妃很相似。 本文好几个人都悄悄立了flag,就看你们是否了解历史了。 ☆、第149章 冰泉冷咽 邓铭的可怕在于:她不知道什么叫怕。 丧心病狂的大胆,不计后果的残忍。 她想烧死王音奴,马上就去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然,她没傻到自己亲自动手,跑到郊外皇庄里放火。她命心腹以一个不容拒绝的价格收买了皇庄伺候的宫女,要她乘着王音奴夜间熟睡时,将卧房淋上火油,一把火除掉这个绊脚石。 财帛动人心,为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宫女心一横,择日不如撞日,当晚就动手了。 王音奴自从嫁做秦王妃,就时常梦魇哭泣说梦话,为了保留最后的一点点**和尊严,入睡时从来不要宫人在门外值夜,这给宫女动手带来了方便。 子夜,隆冬将至,牛首山皇庄假山池塘的泉水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薄冰下的水还在缓缓的流动,发出艰涩低沉,呜咽哽咽的声音,好像女人的哭泣。 随着北风渐厉,冰层越来越厚,呜咽的声音渐渐停歇,消失不见了,流水被寒风驯服,仿佛像被套上笼头的野马,被迫放弃大草原,从此仍人驱使驾驭。 一双绣鞋踏破了凝结在地面的白霜。 “喵!” 一只野猫被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惊跳而起,落在了水池的冰面上狂奔。 格嚓! 顺着野猫的奔跑方向,池塘的冰面开始皴裂,形成如蜘蛛网般的裂纹,流水乘机摆脱了冰面的桎梏,重新开始奔流起来。 “该死的猫!” 宫女的绣鞋在白霜上打滑,低声咒骂着,悄悄提着一桶火油闪进了宫殿里,王妃的卧房在东次间,卧房里铺着厚实的波斯羊毛地毯,温暖干燥。 宫女将一桶火油都泼洒在地毯上,油腻慢慢渗透着地毯上鱼形图案,一条条鱼就像搁浅似的扭曲挣扎着。 此时宫女已经吓得手脚脱力了,但事情做到一半,已无回头路可走了,宫女咬咬牙,一脚踢翻了火盆。 火盆里装着无烟的红箩炭,圆溜溜的红箩炭在地毯上打了几个滚,火苗顺着火油溢出的方向无声蔓延而去。 乘着火势尚小,从外面看不清动静,宫女赶紧掩面而去,跑回了下人居住的裙房,她爬回床上,由于太过紧张,都忘记脱鞋了,她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脸,似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焦虑的等待着。 等待时总觉得时间过的特别漫长,宫女暗想:王妃会不会被呛醒跑出来了?或者突然下一场大雨扑灭了大火?或者打更巡夜的小内侍们发现卧房起火,齐齐扑灭了? 就当她考虑了将近百种可能,甚至后悔自己贪财冒险做这种杀人放火之事时,外面响起了急切的铜锣声。 “快起来,王妃的宫殿走水了!” 宫女大喜,掀开被子跳下床,猫腰在床底下找鞋子。 吱呀! 住在隔壁的一个宫女推门进来,“哎呀,还磨蹭什么?快去救火啊,去晚了一步,小心挨罚!” 宫女急道:‘“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子不见了。” 同伴指着她的脚说道:“急糊涂了?你已经穿上了啊!” “哦,可不是着急嘛,我们快走吧。” 田庄的宫人们都提着桶盆去灭火,一些胆大的兵士甚至拼死披着湿透的棉被闯进火海里救秦王妃。 “王妃!”护卫们大声叫着,在火海里苦苦寻觅王音奴,可是当宫殿都烧得坍塌了,始终未见王妃的身影。众人顿时绝望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燃烧的宫殿。 皇庄的总管太监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们愣在那里干嘛,赶紧灭火啊,堂堂大明王妃烧死在田庄里,你们轻则流放,重则砍头啊!” 众人回过神来,继续浇水灭火。 一直没有消息,王妃应该烧死在卧房里了吧!宫女就近在宫殿旁边的池塘提水,她心神不宁,眼睛咕噜噜乱转,总觉得有人看出她的异样。 突然,宫女的身体好像被寒风冻住了,僵直提水站在池塘边。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狐裘的身影快步走来,那人头戴着风帽,看不清容颜,可是整个皇庄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穿狐裘这种珍贵的大毛衣服。 是王妃! 火势那么猛,王妃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这个影子身形瘦弱,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撑着黑色狐裘,走路无声,好像在地上飘荡似的。 宫女大惊,水桶扑通落在池塘里,大声叫道:“有鬼!有鬼啊!” “鬼影”停下,还冷冷瞥了她一眼,苍白的容颜在黑色狐裘的衬托下有种异常的妖艳阴冷,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宫女心虚,尖利的叫声刺破夜空,“鬼!冤鬼索命啊!” “鬼影”并没有上前找宫女索命,她继续往燃烧的宫殿走去。宫女的尖叫声引得众人的目光转向鬼影,纷纷大惊失色。 “我没死。”王音奴放下头上的风帽,她说话时,可以清晰的看见嘴里呼出的白气,既然有呼吸,应该是活人。 众人放下水桶,都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王妃没事,他们也不会跟着受罚了。众人簇拥着王音奴到偏殿休息,谁都没注意到站在池塘旁边呆滞的宫女被一个黑影按倒到冰冷的水中…… 次日一早,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进宫向马皇后说了皇庄起火的始末,“……宫殿已经成了灰烬了,所幸王妃半夜去了田庄花园散步,躲过一劫。” 马皇后不悦的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王妃独自一人出去做什么?” 毛骧说道:“秦王妃自称辗转难眠,索性起床去外面走走。听一直伺候王妃的宫人们说,秦王妃有少眠之症,晚上睡不了几个更次。尤其是今秋逆贼王金刚背叛大明,带着北元世子逃到凤阳韭山被炸的尸骨无存后,王妃就经常整夜失眠,一晚上都不睡的。” 马皇后说道:“牛首山的皇庄走水,是为不详之地。叫宗人府另外找个齐整的田庄安置秦王妃吧,虽说她二哥是个卑鄙无耻的叛徒,但她毕竟是亲王妃,是我的儿媳妇,切莫辱了皇家的颜面,不能怠慢了。” “是。”毛骧领命而去。回到锦衣卫驻地,毛骧吩咐手下暗探,“你们去查一查昨晚皇庄附近有谁出没?还有,去那个淹死的宫女家里或者亲戚家里暗中查访,看是否有可疑的人或者钱财。” “是。”手下暗探领命而去。 次日手下们回话,说当晚牛首山上,皇庄旁边是魏国公徐家的别院,魏国公徐达带着全家在那里打猎,除此之外,金陵城也有几家贵族子弟在牛首山游猎,皇室中周王朱橚也上山打猎了,当晚还和参加了徐家的家宴,并且就宿在徐家别院里,次日一早离开别院,径直去了药铺当大夫。 至于那个失足淹死在池塘的宫女,她是个孤儿,无家无口,搜查了她卧房的箱笼,并无任何可疑的财物。 其他人也就罢了,毛骧听到周王朱橚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原来当晚朱橚也在牛首山啊,还夜宿徐家别院,紧挨着秦王妃的皇庄……这个难道只是巧合?周王和秦王妃以前是一对小情侣呢。 毛骧当即去了百草堂药铺找朱橚,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老远就闻到一股米粥的香气,连寒风都吹散不尽。一群衣不蔽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流浪者在百和堂药铺的西面排起了长队,等待药铺施舍米粥。 毛骧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粥桶,里头是最便宜的陈年糙米,但是煮的非常浓厚,筷插不倒,足够流浪者果腹了。 毛骧童年时和父母离散,也当过流浪儿的,他很明白一碗不要钱的米粥对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意味着什么。 是生命,意味着可以继续活下去。 百和堂终年都在施粥,一些穷困人家瞧病,药钱也是能免则免。大明诸多皇子,周王朱橚最为仁慈宽厚。他长着一副水晶心肝,纯洁无暇,晶莹透明,但也容易被人欺负摔碎。 朱橚在后院翻晒着草药,头也不抬的说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昨晚皇庄失火一事吧。” 毛骧虽然冷血无情,但他内心是很佩服朱橚的善良,他不忍心设套伤害这位皇子,开门见山的说道:“是的,周王殿下。殿下向来只在药铺钻研医学,除了进宫给皇上皇后请安,平日就在百草堂诊疗病人,昨日怎么突然去了牛首山?” 朱橚熟练的颠着竹编的簸箕,筛去药材上的尘土,淡淡道:“我遇到了一项疑难杂症,便去寻徐家大小姐帮忙。她医术高明,指点迷津。之后天色已晚,山路难行,魏国公和徐家二公子徐增寿都挽留我在别院吃晚饭,借宿一宿。晚宴上的那只烤兔子是我和徐增寿一起烤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徐家大小姐和徐增寿。” 朱橚在回来之前,已经和徐妙仪串供了,徐妙仪再大胆,也不敢直言对毛骧说周王是来质问我这个未来四嫂的。 毛骧赶紧说道:“周王殿下的话,标下深信不疑。今日前来打扰殿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殿下莫要生气。” 朱橚轻轻咬了一口甘草片,尝了尝味道,甘草甜蜜的滋味使得他舒展了眉头,“哦,无妨,你随便问,查案要紧。昨晚皇庄大火,我也惊起来了,本来和徐家人一起提着水桶想去皇庄支援的,走到门口守着庄园的太监说王妃无事,大火已经快灭了,我们便都退回别院继续睡觉。” “毛骧,查到现在,皇庄正殿大火,到底是天灾,还是**?” 毛骧观察着周王的神色,说道:“是天灾,也是**。” 朱橚双手一顿,“哦?如何解释?难道有人要害秦王妃?” 毛骧说道:“或许吧,秦王妃是北元郡主,身份特殊。皇庄伺候的宫人们有许多的亲人死在北元的铁蹄之下,想要借着冬天卧房烧红箩炭取暖,借机放火,毁尸灭迹,为亲人报仇。” 朱橚并无多少城府,此时脸上有了焦急之色,“秦王妃是大明王妃,女人出嫁从夫,她是无辜的。” 毛骧点头说道:“是,皇后娘娘也是如此吩咐,娘娘命我好好彻查此案,并派锦衣卫的人保护秦王妃,切莫再令王妃遇险了。” 朱橚放下心来。 毛骧遂告辞,骑马行经朱雀街,远远看见宋秀儿的胭脂铺子,今日铺子没有开张,临街撑着长梯,账房栾八郎穿了一身短打衣服,踩着梯子爬上屋顶,替换破损的瓦片。 宋秀儿叉着腰对栾八郎叫道:“你好好修屋顶,要是下雨漏水,淹坏我的香粉,我就扣你的工钱描赔!” 栾八郎在屋顶挥汗如雨,“好,若真的再漏雨,你扣便是了。” 宋秀儿说道:“那我真扣钱了啊!” 栾八郎点头朝着宋秀儿笑了笑,“嗯,扣吧。” 宋秀儿说道:“我的香粉是从西域运过来的,金贵着呢,你五年的工钱不够扣的。” 栾八郎笑道:“五年不够,那就十年吧。” 宋秀儿笑靥如花,“那十年也不够呢?” 栾八郎说道:“那就扣一辈子……” 看见这一幕,毛骧逃也似的调转马头,从一小巷子里绕过了朱雀街,心里钝痛,就像有谁拿着一把生锈的钝刀,一刀刀的割裂着他的心。 感情果然是世上最难断的东西!难怪朱橚和秦王妃会忍不住半夜私下见面!朱橚是个透明心肝,一番问话对答后,善于察言观色的毛骧确定当晚他和秦王妃见过面。 情难断,摧心肝!毛骧骑马扬鞭,在小巷子飞驰,好像他跑的快一些,就能将痛苦甩在身后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情难断,绕纷乱,有几人能不纠缠? ☆、第150章 劳燕分飞 将心比心,毛骧对周王朱橚的痛楚感同身受。但毛骧最终选择放弃爱情,不再和宋秀儿有半点瓜葛,亲手将刚刚萌芽的爱情掐死。 很痛,但是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很清楚,自己一生是贡献给洪武帝的,他甘愿当洪武帝的利刀,砍掉一切荆棘阻碍,他的手注定要沾满了血腥,他骑在马上看着站在屋檐下的宋秀儿笑的灿烂,笑的温暖,真美。 他不忍玷辱这样的美好,哪怕她的美好是属于别人的,和他无关。 人总是很珍视自己没有的东西,冷血的毛骧很珍视周王朱橚的纯真善良,一路上策马狂奔,脑子里两种想法开始诛死搏斗:理智的毛骧说:“叔嫂半夜私会,无论他们有没有做苟且之事,这都是一桩皇室丑闻。虽没有证据,但你应该告诉皇上皇后。” 情感的毛骧说:“皇上最近脾气暴躁,这桩丑闻会毁掉周王。周王品行敦厚,只是青春年少,容易被旧情所困,人都会成长的,待周王娶妻生子,旧情自然会慢慢冷淡,直至消失,我应该给他一次机会。” 理智和情感频频交战,最终毛骧选择了暂且瞒着帝后,给周王改过的机会。 牛首山,秦王妃才迁行宫,又搬新居。宗人府将她安排在了八府塘湖心小岛居住。 听说此事,邓铭怒火直冒,“怎么还搬到金陵城里了?牛首山着火,不是还有鸡鸣山,观音山嘛,为何非要搬到八府塘?” 秦王朱樉解释道:“太子是宗人府宗令,当然听他安排。太子说牛首山失火,是不祥之兆;八府塘四面都是水,水克火,故搬到八府塘湖心小岛最为合适。” 邓铭嘟着红唇说道:“哼,八府塘离咱们□□并不算远,我看太子故意给咱们添堵。这京城谁人不知我们讨厌这个北元蛮女。住的这么近,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们才过了三四天安稳日子!” “母后已经同意了。”秦王说道:“管她住那里呢,我们过我们的,反正以后她别想进□□的大门。” 那把火怎么没烧死她!邓铭跺脚道:“可是每逢大小节日,祭祀礼仪,站在你身边还是这个蛮女。我们的稻花稻穗将来会说话了,也要叫她一声母亲,我不服。” 秦王劝道:“好啦,别生气了,我想想办法,看能否在孩子们会说话之前找个理由废了她,送她剃度出家当尼姑去……” 牛首山,皇室田庄。 “王妃,车驾已准备好了,请娘娘上马车。”宫女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王音奴的思绪。 “好。”王音奴披着紫色狐裘走出偏殿,宫人打开夹板门帘,寒风裹挟着细雨劈头盖脸的吹来。 王音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样子今晚要下雨夹雪了。” 宫女说道:“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宫女体贴的递过一个手炉,“王妃放心,八府塘的行宫已经生火驱寒驱潮了,虽说四面环水,那里的冬天并不冷的。” 王音奴接过手炉,笑了笑,并不说话。其实住在那里都一样,都是牢狱,八府塘权当是一座水牢吧。 王音奴走上马车,王妃车驾浩浩荡荡从牛首山蜿蜒而下,王音奴拨开绵帘,看着田庄外面的枫叶林,正红得如火如荼,昨晚和朱橚见面的场景在脑中浮现:入夜,她脑子里全是和朱橚在枫叶林里意外相见时的情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明亮,宛若星辰,他比以前高大了,身上有股好闻的药香味道,顺着风吹的方向就能闻到…… 辗转难眠,王音奴干脆披衣起床,走出田庄,到了白天相见时的枫叶林中。她看见一个人影就在她白天躲藏的大树后面。 是朱橚,他双目微阖,疲倦的靠着树干上,似乎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很久,身上披着的熊皮大氅上落了好几片枫叶,白霜缓缓爬向枫叶,又被他的呼吸融化,枫叶湿漉漉的,就像下了细雨。 听到王音奴的脚步声,朱橚猛地睁开眼睛,他先是大惊,而后大喜,激动的踉跄迎面走来,一把抓住了王音奴的手。 王音奴的双手冰冷,僵硬。朱橚放在嘴边呵了热气,又握在手里里搓了搓,她的手方有一丝暖意,朱橚的身子,声音都在颤抖,“是真的,我不是做梦,你真的来了。你我缘分未断,否则为何频频心有灵犀的相会?音奴,不要继续留在这里当一个活死人了,跟我走吧。” 王音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恍恍惚惚问道:“去那里?” 朱橚说道:“我们跑去西南,远离京城,远离北元,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天下之大,总有一处能容身。我学会种植药材了,想必种地种菜也差不多,我们男耕女织,自给自足,政局和世俗不容我们,山林草木总能容得下我们。” 王音奴挣脱了朱橚的手,“不,你想的太天真了,天下虽大,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我们能逃到那去呢?” 朱橚说道:“那我们就去天竺,去爪哇,去暹罗,去南越国,我有治病的手艺,足够养活你我。” 王音奴摇头道:“不,你不明白的,你我一旦私奔逃出京城,皇上大怒,为遮掩丑闻,田庄里的宫女太监都不能活了,就连徐家人也会被牵连的。何苦为了我一己之私,连累旁人送命呢?” 一听这话,朱橚顿时愣住了,他是个善良人,也不想为了私心牵连他人,尤其是徐妙仪,她是他的恩师,还是未来四嫂,伤了她等于伤了四哥朱棣。 王音奴见朱橚纠结痛苦的模样,很是心疼,她狠下心来,决定彻底斩断朱橚的妄念。她说道:“朱橚,我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对你施展美人计也好,选择顺从和亲嫁给秦王也罢,都是我自愿的,没有谁逼迫我。” 朱棣连连摇头,“不,你说谎!你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你过的不好。秦王宠妾灭妻、邓铭咄咄逼人、二哥王金刚背叛身亡,大哥王保保对你漠不关心,任你自生自灭。你在秦王/府举步维艰,受人欺负,如今甚至被逼出王府,在田庄里像活死人般等死罢了。” 王音奴也摇头,说道:“我没骗你,我心甘情愿,从不后悔,因为我是北元郡主啊!我和两个哥哥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走了,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在舅舅家养大。舅舅是名将察罕帖木儿,他一生无子女,把我们三个外甥当亲子女看待。” “我们的性命,富贵都是舅舅给的,我们效忠大元,我们都发誓用生命捍卫大元,我施展美人计,来大明和亲,都是为了遵守誓言。没错,为了守护誓言,我确实过的很痛苦,因为我入戏太深,真正爱上了你,不能和心上人相守,每日备受折磨和煎熬,但痛苦归痛苦,我没后悔过。我们草原的儿女,捍卫誓言就是捍卫荣誉,哪怕有一天我被活活折磨而死,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朱橚尤不死心,问道:“既然你内心依然效忠元朝,以草原的儿女自居,那么如果有一天,北元宣光帝要你杀了我,你会动手吗?” 王音奴说道:“你对元朝没有威胁,我不会杀你。” 朱橚说道:“所以你还是可以选择对不对?你可以选择为自己活着,按照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为了一个必将崩溃的北元做无谓的牺牲。我大明总有一天会攻破北元,收复河山。” 王音奴静默片刻,说道:“国家大势,盛衰荣辱,我一弱女子是无法掌控的,但我永远无法背叛自己的国家。” 朱橚心比霜冷,“所以你坚持选择背叛你的真心,你的爱情?” 王音奴点点头,“是的,我无怨,亦无悔。我活的很痛苦,将来或许会更苦,但我不后悔,和亲的女子基本都是这个命。我认命了。” 朱橚深吸一口气,做出最后的争取,“音奴,我四哥明年会成亲,马上就轮到我了,将来会有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子当周王妃。如今是改变命运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一切都晚了。” 王音奴说道:“你是大明皇子,我是大元郡主,我们从投胎那一刻就已经晚了。朱橚,认命吧,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 言罢,王音奴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牛首山上,徐妙仪和徐增寿打猎,目送秦王妃的车驾蜿蜒而下。 徐妙仪问道:“秦王妃要回去了?” 徐增寿消息灵通,说道:“秦王/府里有邓铭这头母老虎,王妃能回得去?听说搬到八府塘湖心小岛的行宫里去了,水克火,嘿嘿。” 八府塘?徐妙仪顿时觉得荒诞:以前张士诚的女儿永平郡主不就是被洪武帝金屋藏娇在此吗?生下皇子后血崩而亡,真可怜。 皇上的女人和皇子的女人被软禁在一个地方,都是政治牺牲品,不知她们的命运是否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永平郡主各位还记得吧,吴王张士诚的女儿,被朱元璋的占有欲和征服欲霸占了,去母留子。 ☆、第151章 棠棣之华 人生总是有各种缺憾,难得圆满。 徐妙仪在世上磋磨十年,方能重拾破碎的亲情,还收获了甜蜜的爱情。正当她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已无任何缺憾时,义父道衍禅师却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十年父女情的源头只是一场并没有得逞的算计而已。 唉,其实是否说出真相已经无所谓,何必将过去残忍的撕掳开来呢?徐妙仪多么希望道衍能一直骗自己,最好骗一辈子。 因道衍之事,徐妙仪心情时而郁闷,时而暴躁,偏偏这事她无法和任何人诉苦,朱棣不能,因为他是大明皇子,明教是大明通缉的逆党。 父亲徐达更不能:若是被父亲知道道衍十年前阻碍自己和女儿相认,暴怒之下,父亲可能会一刀砍了道衍。 徐妙仪想了想,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方是义兄姚继同,而姚继同已经为她而死…… 想到这里,徐妙仪更加暴躁了,弯弓射箭,一只肥兔子倒地。 妹妹好大的火气!徐增寿悄悄吩咐小厮,“去,再去外头买几车活物放在猎场里养着。” 小厮应声而去。 “慢着!”徐增寿补充道:“用点心,卖兔子山鸡等野物,别再把山羊等家畜买回来了,家禽跑都跑不动,一看就忒假了,大小姐会觉得我哄她玩呢,山羊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在猎场存活?你们干脆买几头猪回来算了!” 小厮忙赔笑道:“二少爷,小的记住了,只买鲜活的野物便是。” 徐增寿说道:“那也要挑些温顺的,野猪就不要了,那玩意儿发起怒来也挺凶的,别伤了大小姐。” “是。”小厮应声退下。 秦王妃移居八府塘湖心小岛的那晚,半夜果然飘起了细雪,金陵城的第一场雪后,隆冬降临,燕王府的池塘已经填平了,按照捶丸场地的样式做出了丘陵般起伏的空地,青草种子也播种下去,朱棣站在捶丸场地上,幻想着春天到来时种子发芽,破土,一片草色远看近却无的朦胧美景,想必妙仪一定喜欢。 徐达保护着女儿,不准她冒险,徐妙仪难得过了一个平静无聊的冬天,在闺阁里看着一场场大雪接踵而来,和三个妹妹下棋、烹茶、调香、投壶,围炉闲话,静听落雪,真正像个豪门闺秀般过着安逸舒适的日子。 穷极无聊之下,她甚至跟着三个妹妹学会了一些刺绣的基本针法,荷包这种物件难度太高,知难而退,她绣了一方手帕送给朱棣。 朱棣看着帕子左下角一坨白色不知所云的东西,发自内心的赞美道:“这白莲花绣的不错,神形具备。” 徐妙仪沉着脸,“这是棠棣,一种白色的花,出自诗经,‘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的名字便来源于此。” 朱棣不动声色的说道:“哦,对,是棠棣,我刚才眼花了,没看清楚。” 徐妙仪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踮着脚啾的一声亲了一下朱棣的额头,“绣的好看吧,样式不拘一格呢,下次给你绣个荷包。” 朱棣抱着徐妙仪,说道:“太好了。” 几次之后,朱棣总结出了一个心得:恋爱就是用一颗真心说谎,。 朱棣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将徐妙仪亲手绣的棠棣手帕给了唯一能交心的亲弟弟周王朱橚看了。 看着亲哥哥藏都藏不住的幸福,朱橚很为哥哥高兴,他一生都得不到爱情,哥哥得到了,这是老天对自己的补偿吧。 朱橚说道:“棠棣之华说的是一家团圆和睦,‘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徐妙仪虽凶悍,但她肯为哥哥动针线,且不论绣的好不好,至少她是用心的,将来定是我的好四嫂。” 朱棣说道:“她亲手绣的,当然好。” 朱橚笑而不语。 隆冬的爱情,就像从烤地瓜裂缝里渗出的粘稠的糖浆,甜丝丝,黏糊糊的,在嘴里慢慢化开,好像要甜到天荒地老。 腊月初八喝过腊八粥,大明开始进入了过大年的忙碌和喜悦中。青州卫指挥使年大人和泉州卫副指挥使刘大人接到兵部的调令后,交接完公务,终于开始拖家带口往京城进发,年大人先到京城。 徐达动用了关系,将这两人分别调到了火药局和金吾卫。大树底下好乘凉,天子脚下好升官,这两人算是升迁了。 听说年大人已经来京城了,徐妙仪根本坐不住,忙跑去神机营找亲爹徐达,“父亲,我要见他们。” 徐达说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他们两个都是曹国公一手提拔的,算是曹国公的嫡系军官,我已经去信曹国公,他近期会安排见面。” 徐达觉得曹国公李文忠冒着触犯龙鳞的危险帮忙查清往事,已经很难得了,此事不好绕过曹国公。而徐达没想到的是,在徐妙仪看来,曹国公有幕后黑手的嫌疑,当年李文忠亲手将外祖父谢再兴逼到绝路,失踪,谢家人凌迟,灭门等,李文忠都是亲历者。 万一李文忠对两个刚进城的军官做了什么手脚……徐妙仪表面上顺从了父亲的决定,却没有从神机营回徐家瞻园,而是骑马拐到了北城一户民宅门口。 这是年大人的住所,曹家前天才定居在此,大门刚重涂了绿漆,油漆未干。门口由年大人的亲兵看守着。 徐妙仪递上了父亲的名帖,亲兵拿着帖子禀报,不一会便恭恭敬敬的将她请到了年大人的书房。 年大人客客气气的请徐妙仪上座,丫鬟奉上香茶。 年大人抬了抬手,说道:“请用,这是我从泉州带来的冬茶,别有一番风味。” 自从上次和买的里八刺喝酒被人下药后,徐妙仪便不在碰外头任何入口的东西了,她端起茶杯做了做样子,并没有入喉,拱手说道:“这次晚辈冒昧前来,是为一桩往事。当年年大人奉曹国公之命追击谢再兴,在河滩与之交战,谢再兴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晚辈想详细听年大人讲一讲当年往事。” 年大人说道:“我当年的确和谢再兴面对面交战过,不过后来乱军中不见了他的踪影,此事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很多细节记不清楚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徐妙仪说道:“无妨的,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年大人是二品武将,书房里不是兵书就是兵器,西面的墙上挂满了各种收藏的刀枪剑戟。年大人走到墙下,取下一柄看似寻常的宝剑,他将此剑递给徐妙仪,“当年我只是曹国公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旗,管着几十个人而已,多年征战,死了很多人。混到今天二品官的位置,纯属运气,老天保佑。徐公子打开此剑看看,我当年就是拿着这柄剑和谢再兴交战。那一战十分残酷,我手下仅余六人存活。” 徐妙仪抽剑,时隔多年,这柄剑保存的很好,至今寒光闪烁,透着一股无形的杀气。 年大人说道:“兵器是一个武者的灵魂,昨晚我刚刚亲手打磨上油,吹发可断。” 年大人的手指在锋利的剑刃上轻抚,宝剑似乎和主人心有灵犀,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我的老伙计,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年大人的手指在剑上轻弹,突然毫无预兆的朝剑锋撞过去! 顷刻之间,年大人的胸膛被贯穿而过! 年大人拼着最后的力气大声叫道:“你外祖父谢再兴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外头守护的亲兵闻言纷纷踢门而入,看见自家大人倒在血泊中,瞪着眼睛看着年轻的访客,“凶……凶手。” 杀人凶手徐妙仪先被年大人的亲兵扭送到了五城兵马司衙门大牢,当晚被转到了锦衣卫刚刚建好的监狱,洪武帝赐名为诏狱。 徐妙仪是诏狱第一位囚犯。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亲自审问,“光天化日之下,杀害朝廷二品官员,徐妙仪,这是杀头的罪名,你胆子太大了。” 徐妙仪穿着粗麻白色囚服,靠在石壁上木然看着跳跃的烛火,“不是我杀的。” 毛骧说道:“十几个亲兵亲眼所见,你还狡辩。” 徐妙仪说道:“他们只看见年大人死了,我站着,并没亲眼看见我捅死他。年大人早有预谋,他骗我拿着剑柄,然后冲过来把自己捅死了。” 毛骧问道:“你有何证据?年大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莫名其妙自尽而死。” 徐妙仪摇头,“无人为我作证。但是我若真想杀一个人,绝对不会用这种笨拙的方法,连条后路都不留,白白的被人捉住见官蹲大狱。我做不来这种蠢事。如果你们相信是我杀的,只能说明你们蠢,被人轻易蒙骗利用了。” “激愤杀人,再寻常不过了。盛怒之下,许多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戮之心。”毛骧说道:“外头守护的亲兵说,他们隔着窗户听见年大人骂你外祖父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而年大人是当年追击谢再兴,和他面对面交战,并活到至今的人。” 徐妙仪说道:“年大人不是唯一一个,还有一个刘大人,你们应该派人好好他和他的家人,有人要彻底灭口,斩草除根,顺便栽赃给我,让我永远无法翻身。” 毛骧说道:“已经派人去路上迎接刘大人一家了。” 徐妙仪冷笑:“年大人自裁,刘大人一家八成已经遇害了,如果你们的人够快,或许能赶在凶手前面。” 作者有话要说:幕后黑手放了个大招 ☆、第152章 祸水东引 锦衣卫成立以来,几乎是无案不破,但只要和徐妙仪有关的案件,不管是栾凤夫妇的真实死因,还是太湖纵火案,亦或是酒楼下药杀人失火案,幕后黑手统统都将线索抹的干干净净,毛骧几乎一无所获。 凭直觉,毛骧觉得徐妙仪在刺杀年大人一案上是清白的,但是人证物证皆在,对徐妙仪大大的不利,尤其是年大人的家人去了应天府衙门击鼓鸣冤,状告魏国公徐家的公子横行无忌,杀了二品朝廷大员,整个金陵城都立刻传的沸沸扬扬,这事已经闹大了,不是毛骧能够掌控的。 如何处置徐妙仪,只有洪武帝能决定。 金陵城,百草堂。 宋秀儿带着一身胭脂香粉的味道而来,肩背上鹅毛大雪尚未融化,“朱五郎!你怎么还在药铺?快进宫给妙仪求情去啊!” 周王朱橚身上一股药香味,将宋秀儿请到里间说话,“四哥说此事颇为蹊跷,如果贸然给妙仪求情,恐怕适得其反。” 宋秀儿急道:“哎呀,你们这些人说的话我每个字都知道,但拼在一起我就不懂了,难道不求情反而能救妙仪?我没听错吧?” 朱橚说道:“我也不懂,反正从小到大,听四哥的准没错,四哥说不要乱动,我就不动,四哥说要我冲锋陷阵,我就放心往里冲便是。秀儿莫急,四哥说妙仪暂时安好,她就一定没事。” 宋秀儿是个单纯的女子,关心则乱,急得直跺脚,“你就知道四哥长、四哥短的,你自己不会想想该为妙仪做些什么呀,她好歹是你半个师傅呢,你也忒绝情了!” 宋秀儿一张刀子嘴,讽刺起人来不留情面。朱橚没什么亲王架子,被指着骂绝情,也不反驳,只是一再说道:“四哥说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就别乱动,免得帮倒忙。你放心,只要四哥发话了,我就是跪破了奉先殿,也要救妙仪的。” 宋秀儿站起来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我都看见年家人大雪天在应天府衙门设灵堂了,说妙仪杀了他家老爷,要一命抵一命呢。街上都传的沸沸扬扬的,说皇上向来嫉恶如仇,绝不会包庇杀人犯,要将妙仪就地□□。朱五郎,你进宫求求情好不好?” 朱橚说道:“四哥说了,这时候去求情,等于坐实了妙仪杀人的罪名,幕后主使就盼着我们求情呢,我们要做的不是求情,而是洗清冤屈,还给她清白之身。你莫慌,四哥已经拿着一些证据进宫见父皇了……” 皇城,奉先殿。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看着儿子,“你要给徐妙仪求情?” 朱棣说道:“徐妙仪有罪无罪,自有锦衣卫查明真相,儿臣身为亲王,不便干涉刑案。徐妙仪有罪便定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倘若查出无罪,应当场释放,以明忠奸。” 朱棣的不动声色,深得父亲真传,此刻父子两个都是面瘫脸,谁都看不透对方的表情。朱元璋并不知朱棣和妙仪有情,只知道徐妙仪曾经以女医的身份为儿子做事,立了不少功劳,朱棣进宫八成是要为她当说客。 谁知朱棣一口否认了,反而有种撇开徐妙仪这个总是麻烦缠身的包袱的势头,朱元璋不解,试探的问道:“哦,依你看,徐妙仪有罪还是无罪?” 朱棣说道:“徐妙仪虽出身名门,但她在民间十年,沾染了些江湖义气和匪气,不受管束,一时激愤杀人,或许有之。” 朱元璋更觉得奇怪了,儿子这是要将徐妙仪置于死地? 朱元璋问道:“你觉得徐妙仪有罪?” 朱棣越遇大事,便越冷静,很少热血上头和人争吵辩论不休。他很了解父亲的脾气——多疑,冷酷。 所以想要让父亲接受自己的观点,首先要搞清楚父亲的立场和看法,如果说站在对立面逞口舌之争,谁人比御史的嘴皮子厉害呢?但是父皇听御史的话吗?不可能。 所以朱棣探一探父亲的底细,说道:“儿子觉得徐妙仪极有可能激愤杀人,父皇觉得呢?” 儿子没有预料中的苦苦求情,或者拿着某些疑点据理力争,和自己辩论,朱元璋放松下来,说道:“你分析的很对,朕也觉得徐妙仪有可能激愤杀人,这个女孩子的脾气太过暴躁,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温柔娴静,朕早就将谢再兴案交给了锦衣卫,她偏偏要横插一脚,这不就出大事了?听说她和亲哥哥过招,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幸亏徐增寿这小子是个机灵人,否则早就重伤在她剑下了。” 朱棣点头称是,说道:“徐妙仪不仅身手了得,还精通医术,聪明机变,屡立奇功。有本事的人大多行事张扬高调,目中无人,不太顾及别人的看法。” 朱元璋摇头说道:“那也未必,徐妙仪的父亲魏国公徐达就是个稳妥人,他是我大明开国第一功臣,立下无数功劳,却从来不飞扬跋扈,开国十大功臣,他行事最为谦和从容。唉,偏偏生了个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真是好竹出歹笋。” 心上人被贬为“歹笋”,朱棣心中不快,不过面上依然从容,说道:“儿臣也觉得奇怪,徐妙仪的性格脾气不像其父徐达,倒和开平王常遇春的暴脾气相似。” 一提起常遇春,朱元璋的眼里明显有了一丝不忍惆怅之意,常遇春是出名的杀将,动不动就要屠城,名声在民间和官场并不算好,远不如魏国公徐达,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撼动常遇春在朱元璋心中的份量,永远都是他最喜欢的爱将。 朱元璋写给常遇春的祭文上说“将军在时,朕实所倚;将军既往,将谁与谋?”常遇春将星陨落后,再无任何将军或者文臣的死亡能够使得他这番深情流露。 朱棣将常遇春和徐妙仪相提并论,朱元璋想了想,两人的本事、脾气、莽撞勇猛、执着倔强的个性还真有点像。常遇春在最辉煌的时候死于乱箭,徐妙仪在稍有收敛的时候陷入了杀人案,连人生跌宕起伏都类似。 将这两人凑在一起,朱元璋对徐妙仪的不快少了许多。朱棣观察着父亲的神色,知道机会来了,他将手中的卷宗奉上去。 朱元璋翻开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把谢再兴的卷宗找来作甚?” 朱棣不慌不忙的说道:“儿臣得知徐妙仪杀年大人之案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徐妙仪激愤杀人,毕竟她那个火爆脾气,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果徐妙仪真有罪,相信魏国公深明大义,定舍女以全大义。只是儿臣觉得,徐妙仪毕竟是功臣爱女,只要此案有一点点疑问没查清楚,就不能草率定罪,否则岂不寒了功臣的心?” “此案源头还是谢再兴案,年大人骂谢再兴是叛徒,徐妙仪觉得她外祖父是无辜,两人起了争执,激愤杀人。儿臣将当年卷宗找了出来,反复比对,发现十年前谋反案和昨日的杀人案十分相似,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当事人无法自辩,都死无对证,这种手法太熟练,儿臣想到了第二种可能,那就是这两桩案子幕后之人可能是同一人。” 朱元璋冷着脸问道:“同一人?你觉得谢再兴和徐妙仪祖孙无罪?” 朱棣立刻说道:“铁证如山,谢再兴有罪,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之后徐妙仪的出现,旧案重提,发生了太多蹊跷之事,要将徐妙仪灭口,阻止她翻案。儿臣担心当年有朝中大臣和谢再兴合谋而为之,事发后将此事全都推到谢再兴头上,毁掉所有痕迹,一想到同谋依然逍遥法外,还在朝中为官,儿臣不禁为大明江山社稷担忧,此人一日不除,大明就一日不得安宁。” 朱棣这一下猜中了父亲隐秘的心思,朱元璋一直反感徐妙仪插手谢再兴案,追根问底是因他对谢再兴谋反深信不疑,连曹国公李文忠劝降都拒绝了,这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朱元璋对背叛自己的人深恶痛绝,谢再兴案在十年后暴露出了种种疑问,但朱元璋想到的不是谢再兴无辜,而是谢再兴谋反案还有同党,而这位同党可能就是他的开国元勋之一,组建锦衣卫,就是为了监视这些人。 朱棣明白,一味给徐妙仪求情,反而适得其反,或许会触怒父皇,严惩妙仪,看在魏国公面子上,徐妙仪死罪可免,但一个背负杀害大臣罪名的女人,结局一般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永无翻身之日,更不可能当他的燕王妃,前途尽毁。 所以朱棣要做的,是顺着父亲的意,让父亲觉得自己和他的立场一致,先说徐妙仪的疑点和缺陷,然后将父亲对徐妙仪的反感,转向对幕后凶手的痛恨,转向对大明江山社稷的担忧。 虽说不能立刻洗脱徐妙仪的杀人嫌疑,但至少能缓和局势,平息父皇对徐妙仪的怒火,将矛盾转移出去。 朱棣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朱元璋放下对儿子的戒心,容许他和锦衣卫一起查杀人案,朱棣有机会去诏狱见到徐妙仪本人了。 徐妙仪似乎很满意她的监狱生活,照吃照睡,朱棣去诏狱探视时,徐妙仪正在睡午觉,她睁开眼睛,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哟,燕王殿下是第二次来监狱看我了,这是这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把我带出去。” 第一次是在鸡鸣山天牢。 有毛骧在,朱棣不好做出什么关切的举动,淡淡道:“有个好消息,刘大人一家进京了,都活着。” 徐妙仪却失望的叹了叹,“这算是个坏消息吧。刘大人一家安然无恙,若他从没遭遇过追杀,这说明刘大人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他没有任何价值。那么当年所有的知情人都成了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毛骧这个电灯泡,哼。下一章小八要来刷存在感了 ☆、第153章 故技重施 金陵城,靖江王府。 朱守谦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刘大人一家子死了倒对表妹有利?” 买的里八刺点点头,“自打徐妙仪从韭山回来,到传出她杀了朝廷命官,这段时间她都在金陵城,被父亲魏国公保护着,出门打猎都有二哥徐增寿陪伴,从未离开京城半步,怎么可能出城杀刘大人一家?现在被关在诏狱里,分/身乏术,更不可能是她了,这说明凶手另有其人。” 看着小八一脸关切的样子,局外人恐怕觉得他是真心来帮忙的。朱守谦没那么容易相信小八的话,讽刺道:“哦,我表妹为何在韭山遇险,难道不是你绑了她?” 小八脸不红,心不跳,“真不是我,喂药,绑架,都是王金刚的主意,当然,我也有责任,不过他是主犯,我是从犯。” 全世界所有的城墙加在一起都无法和买的里八刺的脸皮抗衡。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韭山事件后,小八被洪武帝软禁在深宫里,不得自由。可是小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将大部分责任和怒火转移到了王金刚这个尸骨无存的死人头上,然后接着祖母奇太后重病,要去庙里祈福尽孝道,居然解开了禁足令,又开始出宫走动起来了! 小八经常出入靖江王府,每来一次,朱守谦就痛骂他一次,小八有唾面自干的本事,无论朱守谦如何骂他,他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实行三不原则:不对骂,不反抗,不气恼。 每次挨骂之后,小八都神清气爽,照样东拉西扯和朱守谦聊天。反复几次后,朱守谦都懒得骂了。 到了腊月,小八开始怂恿朱守谦去见表妹,“……都快过年了,你就一个表妹,手里有什么好看的宝石、毛皮,给她送去呗。”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朱守谦嗅出一丝丝不对劲,“提我表妹作甚?离她远一点,每次遇到你准没好事。” 小八说道:“韭山之行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这不是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嘛,我祖母命使者送了很多东西来京城,最稀罕的紫貂皮我孝敬给德高望重的皇后娘娘了,有一箱子白狐皮纯白无暇,没有一点杂毛,就像天上云朵似的柔软,我想了想,全京城这些豪门闺秀,唯有你表妹才配穿这个。” 这马屁拍的很到位,在朱守谦眼里,表妹的确比公主还要高贵。 小八顿时觉得有戏,忙命人将那一箱子白狐皮抬进来,打开一瞧,果然纯白蓬松就像蔚蓝天上漂浮的云朵,这种极品毛皮可遇不可求,万金难买。 不过朱守谦关上了箱子,冷冷道:“一箱子毛皮就想抵消你对我表妹的伤害?你倒很会做买卖。” 小八忙说道:“不敢不敢,这东西再珍贵,都是身外之物,怎么可能和你表妹相提并论呢。这东西是送给你的,你命王府的裁缝按照徐大小姐的身量做一套大毛衣服给她送去,算是过节的礼物。” 朱守谦问道:“你当真一点小心思都没有?” 小八坦言道:“私心肯定是有的,我孤身在大明,无意和徐家为敌,不敢求徐大小姐原谅我,但这关系总是僵着也不好,最好能一步步的慢慢缓和。” 朱守谦一脚将毛皮箱子踢给了小八,“带着你的东西滚,我表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一辈子都别出现在她面前才好呢。” 小八也没有那么乐观觉得朱守谦能够接受他的建议,他很见徐妙仪,但是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唯一的希望就在朱守谦身上了。 小八是个坚持不懈的人,一计不成,以后还有机会。只是当他酝酿下一次机会时,就传来徐妙仪当众杀二品朝廷命官的震撼消息。 小八赶紧来到靖王王府,被暴怒的朱守谦摁倒在雪地里,“是不是你干的?栽赃给我表妹?” 小八捂着脖子说道:“乌龟王八犊子才干这事呢,我现在是半禁足状态,走到那都有人盯着,那有本事做这些。依我看,今年在太湖小岛放火,企图烧死你表妹的幕后黑手嫌疑最大。” 朱守谦放下小八的衣襟,小八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像只狗似的抖了抖狐裘上的浮雪,“我这就陪你一起进宫,找皇上说情去。” 朱守谦冷冷道:“你一个异国世子给我表妹说情,这不是置她通敌之罪吗?” 小八说道:“非也非也,我不会瞎说一气的。见到皇上后,我就如实将你表妹以前在韭山之行时如何偷偷收集解药的药材、如何装崴了脚、如何对我发出偷袭,用石头砸晕我的事情和盘道出,以此说明你表妹心思缜密,要除掉一个人必定先深思熟虑,不可能出于义愤杀人,连后路都不留。” 朱守谦问道:“我表妹把你砸晕了,断了你归国之路,你不恨她?反而要帮她?” 小八笑道:“我尊敬你表妹这样智慧勇敢的女子。再说了,我恨的是朴不花的背叛,你表妹说到底也是受害者。” 朱守谦和小八进宫,朱守谦明白此事尚未查明,他不便求情,以免火上浇油,但作为唯一的表哥,作为洪武帝“宽恕仁慈”的象征,朱守谦知道自己“应该”要表现出对表妹的关心,无论有罪无罪,都要帮着表妹求情,要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知难而上”、不惧“触怒龙颜”的态度。 朱守谦跪在殿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哀求,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傻很天真,但他别无他法。因为他越是表现自己的柔弱无能,天真冲动,洪武帝才不会对他起疑心。 而且朱守谦也明白,洪武帝为了延续他仁慈的表象,也不可能让他跪太久。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洪武帝身边的太监黄俨便来说道:“靖江郡王请起,皇上说了,在事情没有完全查清楚之前,锦衣卫也不可能给徐大小姐定罪的。徐大小姐是功臣之女,虽身在诏狱,但一应饮食被褥都齐全,不会委屈了大小姐。” 朱守谦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副感动得不能自已的样子,”皇上圣明!” 这时宫廷女官胡善围过来请道:“皇后娘娘宣靖王郡王,请郡王爷随我去坤宁宫。” 黄俨忙命手下两个小内侍搀扶朱守谦,朱守谦摆了摆手,说道:“无妨的,黄公公去忙吧。” 朱守谦跟着胡善围往坤宁宫方向而去,胡善围在前面带路,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靖江王对妙仪一片爱护之心,我十分佩服,只是靖江王的力气恐怕使错了方向。皇上原本对妙仪有些不满,杀害朝廷命官一事,不会轻易了结的,您的请求毫无用处,或许还会给诏狱里的妙仪更添压力。” 胡善围虽是徐妙仪的同乡好友,但朱守谦这个孤儿被马皇后接到后宫抚养长大,吃过各种暗亏,终年戴着面具过活,除了表妹徐妙仪,他不对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所以虽然胡善围句句出自真心提醒,但朱守谦并不会为了她一句话而敞开心扉,说道:“妙仪幼年受尽磨难,脾气倔强耿直,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顺,但若她绝对不可能做出激愤杀人这种事情,你和妙仪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你应该很了解她。” 胡善围说道:“是的,我的看法和郡王一样,对妙仪的清白深信不疑。只是妙仪的身家性命把握在皇上手里,皇上愿意相信的事实才是事实,皇上不愿意信的事情,纵使是事实,纵使郡王跪破了蒲团,依然无济于事。” 朱守谦说道:“你进宫不到两年,居然深谙后宫之道。” 胡善围说道:“帝后是主,我们是仆。顺从主家的意愿办事,我们才有生存之机,顺势而为,方是大道。” 朱守谦暗道,可我的背景和你完全不同,我的生存方式是当一个任性的、心无大志、会犯错误,不懂得洞察人心的富贵闲人。 朱守谦明知胡善围对徐妙仪是善意的态度,嘴里却讽刺道:“哦,那如果皇上认定了妙仪是凶手,要将她严惩,你也会认同皇上的做法?” “我身处后宫,并不知晓当年谢再兴谋反案有何蹊跷,但从帝后的态度来看,他们愿意相信此案是真的,所以谢再兴永无翻身可能。”胡善围不动声色的说道:“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用尽一切方法,让皇上愿意相信徐妙仪清白,而不是迫使他相信。至于如何做,就看靖江王和魏国公如何商议了。” 朱守谦说道:“揣摩帝后的心思,这是后宫大忌,你居然敢直言说出,难道不怕我告状吗?” 胡善围说道:“靖江王身份贵重,不屑和我一个小小女官为敌,况且你是妙仪的表哥,妙仪说你值得信任,我相信她的眼光。” 朱守谦心生感慨,表妹人缘极好,有胡善围这样的好友暗中帮忙,就连买的里八次这种昔日的对手都希望她能早日洗脱罪名,作为她的唯一的表哥,我不能一直被动的等下去,我要为了她做些什么…… 入夜,刚进京的刘大人、当年最后和谢再兴交战浅滩最后的活口死于暗杀,行凶者是一群死士,杀了刘大人后纷纷服毒自尽。 半夜,徐妙仪被朱棣从诏狱里带出来,看着雪地里并排躺着的死士尸首。 朱棣问道:“觉得不觉得死相很熟悉?” 徐妙仪点点头,“弓角反张,身体骨骼反转张开,就像绷劲的弓弦,这种诡异的死相中的是马钱子之毒,当年鸡鸣山天牢里,周夫人就被这种毒灭口。”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始终登陆不上。第一次用手机更新 ☆、第154章 君威如山 刘大人之死和死士们诡异而熟悉的死法,让徐妙仪从杀人嫌疑犯变成了被人栽赃嫁祸的受害者。 徐妙仪验完尸首,疑惑的说道:“这幕后真凶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先逼年大人自杀陷害我入狱,然后刺杀刘大人帮我开罪,两者目的截然相反,左右互搏。” 朱棣说道:“或许刘大人从某种途径知道了当年真相,幕后真凶被逼无奈,只得玉石俱焚派出死士刺杀。放过你,和暴露幕后真凶身份,两害取其轻。” “这么说,我要好好谢一谢刘大人了,是他的死亡洗脱了我的罪名。”徐妙仪环顾四周,问道:“毛骧人呢?怎么没见他?莫非锦衣卫保护刘大人失败,他这个指挥使丢了官位?” 朱棣说道:“毛骧是父皇最信任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倒台。他是去查案里,年大人的家人不是在应天府衙门摆灵堂喊冤,要求严惩凶手吗?毛骧的密探打听出来消息,灵堂的人并不齐全,年大人最小的孙子并没有跟着刘家一起从泉州搬到京城。” “年家人说这个孙辈在杭州的书院读书,准备明年的春试。但锦衣卫的人连夜赶到书院查访,书院却说年公子已经被家中仆人接回家过年了,毛骧觉得有人以年公子的性命相要挟,逼年大人在你面前自裁,栽赃嫁祸给你,以保护家人的性命。” 徐妙仪闻言,双拳蓦地收紧,说道:“又是这个恶心的套路!利用亲情逼人就范!真是无耻又狠毒!你还记得苏州寒山寺跳塔自尽的栾小姐吗?” 朱棣点点头,“她就死在了你面前,为此你还疏远了我。” 徐妙仪说道:“她已经被逼疯了,她作画时曾经说过‘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可是幕后黑手用她弟弟栾八郎的性命相要挟,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她虽疯癫,却依然关心亲弟弟,十年过去,她的世界依然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甚至被逼跳楼自尽。” “幕后凶手如此卑鄙无耻,一次次用这种手法逼人就范,栾小姐如此,年大人也是如此——朱棣,我需要你帮两个忙。” 朱棣说道:“你说吧。” 徐妙仪说道:“第一是将胭脂铺里的宋秀儿和栾八郎尽快送走,离开京城,离这里越远越好,改变他们的户籍和姓名,从此消失,即使以后信件来往,也不准用原名了。其二,我以前养父道衍禅师的俗家家人——苏州城姚家药铺,想办法找个正当的理由,将姚家从苏州举家迁走。” “姚家养我十年,对我有恩,一旦出事,我恐怕不能坐视不理。秀儿和姚家只是普通百姓,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们都是我的软肋,我要抢在幕后凶手打他们主意之前,先将他们送走。” 朱棣没见过苏州姚家人,但想到天真烂漫如小白兔的宋秀儿,确实无力对抗黑暗,朱棣点点头,“好,我会办到的,还有呢?” 徐妙仪摇摇头,“我身边的其他人,像胡善围和王宁他们都有身份地位,又自保的能力,幕后之人不敢动他们。再说了,以我的本事,也护不了太多的人。” 尤其是王宁,贵为驸马,已经是皇家“上门女婿”了,谁敢动他。 雪地里,尸首个个都是双目圆睁,张开嘴巴成后吼叫状,双手双脚往后诡异的弯曲,从北伐战场上邂逅开始,朱棣和徐妙仪几乎总是在这种尸首遍地的情形下见面,他们的相知相爱,总是伴随着阴谋和鲜血。 这时朱棣的内侍马三保悄悄走来,尽量不看地上面目扭曲的尸首,说道:“殿下,徐大小姐,魏国公和徐二公子来接徐大小姐回家,正在外等候。” 刘大人一死,又爆出年大人因孙子被绑走受到要挟之事,知道上当的年家人撤了应天府衙门的灵堂,不再哭诉严惩凶手,改为配合毛骧的锦衣卫找孙子去了,徐妙仪杀人的嫌疑基本洗清,洪武帝放她出诏狱,可以回家过年了。 徐达和徐增寿大喜过望,赶紧来接妙仪回家。 谁知徐妙仪摇头说道:“麻烦马公公要他们先回家吧,我有要事禀告皇上,要进宫面圣。” 连朱棣都觉得意外,“你要见我父皇?所为何事?”皇上不是你相见就见的啊! 徐妙仪淡淡道:“这几天经历各种巨变,我蹲在诏狱里努力回忆往事,以前的事情模模糊糊记起来了一些,尤其是我和母亲遇刺的那一天,或许苍天有眼,我居然依稀想起刺客的脸。” 马三保立刻说道:“这事好事啊,这些人杀人下毒,无恶不作,徐大小姐若能想起往事,对锦衣卫破案有大用处!” 徐妙仪淡笑道:“对啊,想必天无绝人之路,我从徐大小姐一夜之间变成阶下囚,在最沮丧、最无助的时候想起往事,想起真凶的相貌。栾小姐说,过十年后,你且看他,这话挺有道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哼!” 去皇宫的马车上,朱棣问道:“你想做什么?你不是说当年那些人都蒙面,一个都看不清吗?到时候你见到我父皇,要指认谁是凶手?” 徐妙仪说道:“当然是赵天德,他的确参与了刺杀行动,并且是第一个死在我手里的凶手,在北伐军队里从他嘴里逼问出了周奎的名字,他是我揭开真相的第一步。” 朱棣心有灵犀,说道:“你大张旗鼓面圣,是想将赵天德这枚死棋走成活棋?” 徐妙仪点点头,“对,到时候我会要求单独和皇上说话,必然给幕后凶手带来恐慌,因为凶手不知我会说出何人的名字,须知做贼心虚,让他也尝尝惶恐的滋味,他会怀疑那天参与刺杀行动所有相关的人。” 朱棣说道:“可是他也可能会猜出你是虚张声势。” 徐妙仪冷哼一声,说道:“这也只是一种可能,不是吗?幕后凶手手眼通天,必定是朝中大官,身居高位的人都多疑,不多疑也爬不到那个位置,至今都深藏不露。所以我相信此次面圣,必定会给他带来困扰……” 徐妙仪在西暖阁见到了洪武帝。 暖阁里摆着各色的水仙,在炭火的熏烤下清香扑鼻,但徐妙仪依然能够闻到淡淡药汁的气息,洪武帝必定又犯了头疼病。 徐妙仪敛衽行礼,洪武帝头也不抬的看着奏折,让她在阶下跪了许久,才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皇上。”徐妙仪缓缓站起,虽跪的腿脚酸疼,但身姿挺直如松,并无摇晃。 洪武帝说道:“听说你有要事禀告?” 徐妙仪:“是。” 洪武帝问道:“为何不告诉毛骧或者燕王?” 徐妙仪说道:“经历了那么多的阴谋,除了皇上,臣女不敢相信任何人。” 洪武帝说道:“你们都下去。” 带徐妙仪进宫的朱棣,还有伺候的黄俨等内侍宫女都纷纷退下,暖阁里,徐妙仪和洪武帝四目相对。 洪武帝说道:“说吧,你想起了什么?” 徐妙仪故作思索状:“臣女想起了一个雪夜,臣女看着谢家人均着白衣,在祠堂上吊,胸口上血书一个‘冤’字。” 洪武帝冷冷道:“你可知欺君之罪要杀头的?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价值,大明有谁不知谢家人畏罪自尽,不过是以求全尸而已。” 当时洪武帝发的命令是满门抄斩,全家人都要砍头,身首异处。 感受到洪武帝对谢家人深深的厌恶之意,徐妙仪瞳孔猛地一缩,而后眨了眨眼,平静下来,“臣女依稀记起,和一个神仙般的美丽妇人在一辆马车上,好多箭射过来,车夫死了,妇人受重伤,为保臣女的性命,不得已举簪自尽。臣女被一个人救走,后面有很多追兵,臣女趴在此人的肩头,看看其中一个追兵的蒙面松开,露出了一张脸,那张脸很熟悉,臣女记起来了,那人就是父亲手下之一,叫做赵天德。” 洪武帝依然不信,“赵天德是一员猛将,死在北伐途中,朕追封了他为伯爵,世袭罔替。一个死人而已,死无对证。你还有何话说?” 若说多疑,朝中谁能比得过朱元璋呢。徐妙仪说道:“当时护卫将我藏在一个雪洞里,剥了我的外袍披在稻草人上逃跑,引开了追兵。后来这些追兵到处搜索找我,我埋在雪洞里不敢动,听到追兵断断续续的议论说什么‘账本’、‘张士诚藏宝’、‘私盐’、‘通敌’等话语。” 洪武帝说道:“你看过谢再兴谋反案的卷宗,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还有其他吗?” 徐妙仪说道:“没有了,现在只想到了这些。”后面的话本来就是她胡诌的,当年宋校尉用稻草人替换她后,她就一直在雪地树林里往北方狂奔,根本没有听刺客们说些什么。现在面对朱元璋这个老狐狸,多说多错,干脆含含糊糊说几个关键词。反正她的目的是让幕后真凶恐慌而已。 洪武帝冷冷道:“你的话毫无价值,徐妙仪,你在浪费朕的时间。” 洪武帝对她轻视,对母亲谢氏之死的冷漠,以及对谢家人深入骨髓般的憎恨激发了徐妙仪的愤怒。 徐妙仪缓缓抬头,说道:“哦,那我说一些皇上可能不知道的事情吧。是一些在皇上眼里如蝼蚁般小人物的故事。栾凤之长女栾小姐,曾经是个天才少女,栾凤夫妇被谢再兴杀死后,她疯癫了,被族人欺负夺了家产,幸亏有作画的技艺,方和幼弟勉强糊口。” “李梦庚之子李大郎,李梦庚据传被谢再兴当做投名状杀了,将头颅献给张士诚。李大郎在乡下老家种田度日,遇到水灾荒年还要借债度日。皇上素来厚待烈士后裔,为何独独对栾李两家冷漠以对?” 洪武帝目光冰冷,“大胆刁女!你敢质问朕?” 徐妙仪和帝王对视,“谢再兴谋反案,皇上心里有过动摇、有过疑问、甚至有过瞬间的后悔是不是?但君威如山,您永远都不会承认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撕破脸的节奏了,徐妙仪和洪武帝都彼此容忍太久,要爆发 ☆、第155章 父女同心 徐妙仪此语犹如朝着洪武帝扔了一颗炸弹,朱元璋头疼欲裂,面色僵硬且惨白,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算是承认了吧,朱元璋果然心虚!目的达到,徐妙仪适可而止,说道:“臣女莽撞,这话被不该说出口,毕竟为君者讳,为长者讳,为尊者讳。您是大明皇帝,九五至尊,要顾着大明千万子民的身家性命,谢家也好,谢再兴也罢,估计您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可是他们对于臣女而言,是母亲,是外祖父,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臣女不能对他们的死亡和冤屈坐视不理。” “臣女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往事一件件回忆起来,臣女犹如生活在一片迷雾之中,臣女看不清反向,辨不清善恶忠奸人,几次撞得头破血流,差点丢了这条小命,迷雾一日不散,臣女一日便走不出去,永远困在此地,不得安宁。” 一时强硬试探过后,徐妙仪面露迷茫之色,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 朱元璋看着阶下跪着的少女眼含泪光,迷惘无助,总算没有命人将她拖出去砍了,只是冷冷道:“你屡次明知故犯,违抗君命,触怒龙颜,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是以为朕不敢罚你?” 徐妙仪说道:“臣女微不足道,皇上要打便打,要罚便罚。” 不过朱元璋还真不能把徐妙仪怎么样,身为君王,应有容人之量,何况没有外人在,外头无人知徐妙仪敢当面质问帝王,朱元璋的君威并没受损。 不过朱元璋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徐妙仪,他要黄俨将等候在外面的魏国公徐达叫进来。 朱元璋说道:“养子不教,父之过也。你这个女儿很有些顽劣,接回去好好当做千金大小姐教养着。朕听说你把她当半个儿子养着?这就是你当父亲的不对了。” “自古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要顺从天理,莫要颠倒雌雄。她将来还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整天舞枪弄棒,在血雨腥风里冒险,岂是为妇之道?” 徐达见龙颜不悦,脸色僵硬惨白,似乎刚刚动过怒气,自然不敢在皇上气头上忤逆圣意,低头说道:“是。微臣娇宠女儿太过了,回去一定好好教养她。” 朱元璋点点头,说道:“朕也养闺女,也疼闺女,优待皇室公主们,要星星不给月亮,可是公主宠归宠,但你可见朕的那位公主敢耍小性子非要参与国事?当年谢再兴案,还有现在年大人,刘大人的死亡,早就不是你女儿和幕后之人的私人恩怨,而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御案。” “朕只命锦衣卫彻查此案,连刑部,大理寺等不得干预,连你这个一品公爵都不能过问,你女儿却频频干预此案。朕看在她年幼无知,以前还救过朕和皇后的份上,从不和她计较,可从今以后,朕不希望再看见她瞎蹦跶了。” 闻言,徐妙仪大急,说道:“皇上,臣女并非故意干预此案,臣女只是协助破案,以尽微薄之力而已。” 朱元璋说道:“你还在狡辩!年大人是怎么死的?若不是你擅做主张,私下找年大人说话,年大人会自裁嫁祸给你?倘若你本本分分的当大小姐,年大人自有锦衣卫从暗中查访,年大人说不定会招出幕后黑手,揭开真相。是你的莽撞无知使得一条条线索断裂,案件一次次走进死胡同。你总是不甘心放手,是觉得锦衣卫无能、朕识人不清吗?” 徐妙仪性子再犟,也知此时不好再撩朱元璋的龙须了,跪地说道:“臣女不敢!” 朱元璋看着徐妙仪顺从的跪拜身影,婀娜的身躯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鹌鹑似的微微颤抖,朱元璋暗道:还知道怕就好,倘若此女目无君威,藐视皇权,纵使再有才华,出身高贵,断不能容她了! 看着倔强的女儿终于服软了,一旁的徐达即慷慨,也心疼,跪地说道:“都是微臣的错,微臣当年没有保护好她,导致父女分离十年,女儿流落民间十年,性子野了些,微臣以后定好好管束她。” 朱元璋摆了摆手,“都起来了吧,快要过年了,不许再生事端,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主隆恩!”徐达松了一口气,忙扶着徐妙仪退下。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朱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徐家父女出来,两人脸色虽都不好看,刚才里头肯定发生过大事,但徐家父女能全须全尾的出了大殿,至少说明风暴已过,父皇并没有将徐妙仪如何。 朱棣和徐妙仪四目相对,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尽量克制着思恋和担心,对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徐妙仪在父亲的搀扶下走出皇宫,徐达展开狐裘,将女儿护在怀中前行,尽量不让风雪吹着女儿,低声一叹,说道:“你……从此改了吧。” 徐妙仪沉默垂首不语,她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父亲已经屈服皇权,取消了她 “半个儿子”的特权,以后她必须和三个妹妹一样,从此守着闺门,绣花看书打发时光,然后等着父亲给她找一门亲事,嫁出去,在另一个宅门里看着四角天空,不得自由。除了相夫教子,也不得有其他的理想和追求了。 偌大皇宫,飞雪连天,皇宫冗长的甬道里,只有这一对父女缓缓前行,留下一大一小两队脚印。 徐达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父女重逢的那天吗?也是这样的一个下雪天,我在殿前惶恐不安的等候,听说给太子妃接生的女医和当年谢氏十分相似,我就怕等来的又是个贪慕富贵,冒人亲戚的骗子。以前就有这样一个女孩,她和你有些相似,我虽直觉她不是,但那张脸……那张相似的脸就足够了。” “我没有给她大小姐的名分,但是给了她大小姐的富贵。我从不见她,只是偶尔在花园远远看她玩耍的身影,明知是幻像而已,却情不自禁想留下这一点点虚无的东西,直到骗子被揭穿,我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看在她那张和你相似的脸的份上,给了骗子母女一些银子安家,将她们送出瞻园。” “女儿,我知道你觉得父亲胆小,懦弱,不敢过问谢家事,但无所谓了,我并不在乎这些。我以前可以为了留住一个虚无的幻象自欺欺人,现在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更加不在乎你如何看我,你可以恨我,讨厌我,但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一路上都是徐达絮絮叨叨说给女儿听,徐妙仪并无反应,或许是隐忍,或许是默从,或许再想着应对死局的法子…… 待父女两个终于走出宫外,坐上了自家马车,离开了父亲怀抱的徐妙仪突然开口问道:“父亲,您以前和皇上少年时,都在凤阳种地度日,你们如何相处的?” 没想到女儿问起这些,徐达一怔,而后说道:“我们是儿时好友,当时几乎连连饥荒,我家里的人都饿死了,我被逼无奈,去当了土匪混饭吃。皇上的几个妹子和大哥也饿死了,皇上为了家里少双筷子,出家当和尚。” “后来我们都加入明教,在红巾军里重逢,皇上居长,聪明豁达,我和常遇春都服他,便拜了他为大哥,誓死追随。” 徐妙仪说道:“父亲和开平王,就像三国里头关羽张飞拜刘备为大哥一样,桃园三结义?那你们之间是以兄弟像称?” 徐达说道:“算是吧,那时候我和常遇春都叫皇上为朱大哥。” 徐妙仪突然说道:“可是从今日我在皇宫西暖阁里,只见君臣,不见兄弟。” 触不及防被女儿扎了一刀,徐达心中微微刺痛,不过很快安慰自己:女儿心里难受,就让她发泄一下吧,讽刺我总比顶撞皇上好。 徐达说道:“这个……其实从皇上自封吴王,成为一方霸主开始,我和常遇春便跟着众人一起称呼皇上为主公,而不是大哥了。这也正常,毕竟要做大事,必须先明尊卑,用各种政令和军令代替以前的江湖规矩,否则一群称兄道弟的乌合之众,早就被人吞并了。” 徐妙仪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古人诚不欺我,当年凤阳农民,有朝一日也能登基为帝,封为王侯,富贵荣极。可见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努力向前,总能踏出一条路来。” 没想到自己居然无意间激发了女儿的斗志,徐达忙说道:“女儿,你别想歪了,钻牛角尖,胳膊拧不过大腿,螂臂挡车,终究以卵击石,下场凄凉啊。” 徐妙仪摇摇头,说道:“父亲误会了,既然皇上对我下了口谕,不准我再追查下去,如有违旨,恐怕要连累家人和朋友,我不敢轻举妄动。您和皇上昔日是兄弟,如今还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不敢有半点违逆,何况我一个普通臣女呢。我只是想着,天无绝人之路,越是遭遇困境的时候,就越不能放弃。” 难道女儿想通了,真的从此改了?徐达又惊讶又心疼,拍了拍徐妙仪的肩膀,说道:“你放心,等着一阵风声过去,我会许你出门玩耍的,横竖你二哥也无事,要他陪着你。” 徐妙仪将马车的窗户打开一个小缝,看了看外面的街景,敲了敲马车板壁,吩咐道:“车夫,在下一个巷子口停车。” 徐达抓紧了徐妙仪的手腕,“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下一个巷子有周王朱橚开的百草堂药铺,我去当大夫。”徐妙仪说道:“既然不能再为谢家平反昭雪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继续享受徐家的荣华富贵。倘若继续在瞻园里生活,每一顿珍馐美味,每一套锦衣华服都会让我不堪重负,得之有愧。我还是重操旧业当大夫吧,自食其力,粗茶淡饭,吃的舒坦。” 徐达终究在巷子口放下了女儿。 雪地里,百草堂门口正在施粥,等着米粥填饱肚皮的乞丐队伍从药铺门口排到了巷子口,和徐家华丽的马车队截然两个世界。 徐妙仪从药铺后门进去,她在院子里听着马蹄声渐渐消失,突然搬起竹梯靠在院墙上,抓紧梯子爬到了墙头,伸出一个小小的、顶着满天飞雪的头颅。 她看着徐家马车消失在飞雪里,突然明白了父亲方才和她说,明知以前那个相貌相似的冒牌货是骗子,明知是幻像,却情不自禁想留下这一点点虚无的东西,直到骗子被揭穿,被迫面对现实。 其实她和父亲是同一种人,父亲为了虚无的希望而强行留住一点幻象,而她为了不连累父亲,而狠心找借口离开了他。 父女情深,可惜缘分太浅,短暂和好后,就要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小心肝被虐的抽抽…… ☆、第156章 人间烟火 千金大小姐和药铺大夫的生活有啥区别? 从每天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是天壤之别:徐家大小姐起床有四个丫鬟伺候更衣,她只需抬胳膊抬腿,吃饭不用自己夹菜,自有丫鬟站在旁边布菜,每一筷子都是她爱吃的,丫鬟仿佛是她多出来的一双手,她就是千手观音。 如果严格按照教养嬷嬷的规矩,大小姐连如厕后清洁都无需自己亲自动手,就像仙子似的超脱了五谷轮回。 药铺大夫则完全被人间烟火包围,终日面对各种病患。这一日,朱棣来到百草堂寻妙仪,朱橚在堂前坐诊,开药打发了病人,才对亲哥哥说道:“妙仪去接生了,这生孩子快的一天,慢的三天三夜都有可能,四哥请回吧,改日再来。” 朱棣冷了脸,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扑空了,“你别把她指使的团团转,连喘息之机都没有。以前她当药铺老板雇佣你当坐堂大夫时,也没有这样折腾你呀。” 朱橚深感哥哥“有了媳妇忘了弟”,大呼冤枉,“四哥,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乘人之危、打击报复的人嘛?她心情不好,与其在家里郁闷伤神,不如多干点活,累了困了,倒头便睡,没工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朱橚是过来人,想当年王音奴美人计之伤,他就是用这一招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 朱棣问道:“她在那家接生?我去找她。” 朱棣在织锦二坊平民聚集之地看到了徐妙仪的身影,这是一户小富之家,宅院外用竹篱圈起了一人高的围墙,朱棣身材高大,稍稍踮起脚尖便能看见院内的情景。 规规整整的四方小院,院中是一口水井,枯萎的葡萄架上晾晒着腌制的各式的腊鱼腊肉,还有一串串蔫吧的雪里蕻咸菜。 从紧闭的门窗里屋里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徐妙仪推门而出,啼哭声更大了。 后面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男人,“徐大夫真是神医,这才半天就帮我媳妇生了个胖小子。” 徐妙仪说道:“赶紧把门关上,产妇和婴儿都受不得风。” “是是是。”男子叠声说道,关紧了门户,院里有一口水井,冒着稀薄的热气,这附近有温泉,此地井水和温泉是一脉的,到了冬天也不结冰,男子提了一桶井水上来,徐妙仪扯掉棉袄外面溅着血污的长罩衣,一边洗去手上脸上的脏污,一边说道:“你媳妇是第五胎,生的自然要快些,并非我医术有多么高明。还有,若想你媳妇活的长一些,就别让她生第六胎了,她身子虚,年龄也渐长。” 男子迟疑道:“可前面四个丫头,我还想要个二小子,以后给姐姐们撑腰。” 徐妙仪没好气的说道:“要媳妇还是要儿子,随便你。” 男子嘿嘿笑道:“都要,母子平安最好。” 院子西边厨房里,一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刚染好的红鸡蛋出来了,言语间敲打着女婿,“这女人生孩子,一半身子在鬼门关,阎王爷心情不好,就收了她去。有了后娘的孩子可怜啊,都是穿芦衣的命。” 芦苇花做的棉衣看似厚实,其实并不保暖,是后娘折磨继子的常用手段,民间因此习惯用穿芦衣形容没亲娘的孩子。 徐妙仪跟了一句,“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男子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那能呢,我不是那号没良心的人,不生就不生了吧,好好养着小五,将来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样能给四个姐姐撑腰。娘,我去集市买只老母鸡给媳妇催奶去。” 男子走后,老妇人将诊金和一篮子红鸡蛋递给徐妙仪,“徐大夫妙手仁心,还知道女人的苦楚,又生的这番秀气,真是观世音下凡。” 徐妙仪并不推辞,接过了银钱和鸡蛋,“其实我就是没娘的孩子,不过幸好亲爹有良心,对我很好,没穿过芦衣。” 老妇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天有眼,徐大夫好心有好报。” 言罢,老妇人还将晾晒在外头的腊肉选了一块最肥的送给徐妙仪,“切成片放在米饭里一起蒸,能香掉舌头!” 徐妙仪笑了笑,接过了腊肉。 老妇人送她出门,“徐大人人品好,相貌好,可说了婆家?老身认识好几个不错的后生呢,家境殷实……” 两人出了院门,朱棣迎面走过来,没想到朱棣会寻到这里,徐妙仪一怔,朱棣伸手握着提篮,“我来吧,篮子重。” 老妇人一见到朱棣,两眼立刻冒着精光,“这个后生好英俊啊,你是——” “徐大夫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朱棣说道,“不用劳烦您说亲事了。” 老妇人咋舌道:“哎哟,果然郎才女貌啊,徐大夫真是好福气。” 朱棣说道:“是我好福气。” 从未见朱棣在众人表面表露心迹,徐妙仪有些汗颜。 老妇人抚掌大笑,“哎哟哟,酸掉老身的牙齿了。” 徐妙仪有些害羞的拉着朱棣的手,“我们走吧。” 腊月二十八,集市上人头攒动,都在购买年货。朱棣和徐妙仪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朱棣左手提着一篮子红鸡蛋和一块红如胭脂的腊肉,右手牵着徐妙仪,两人都穿着粗布棉袄,平民百姓打扮,和街上一对对赶集的小夫妻别无二致,并不起眼。 五指相扣,朱棣的手异常温暖,暖的徐妙仪的手心微微出汗了,徐妙仪蓦地有些心虚,“你不怪我任性,擅自出走徐府?我不是什么徐家大小姐了,不配做亲王之妻。” 徐妙仪故意天天忙碌,一半是为了纾解郁闷,一半其实是为了躲避朱棣,她怕看见朱棣失望的眼神,她许诺会和他长相厮守,但是她触怒洪武帝,出走徐家的行为其实和诺言背道而驰。 因为大明的亲王是不可能娶一个民女的。 朱棣瞥了她一眼,“是啊,我是生气了,一直在燕王府等你去道歉,可是你一直都不来,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来找你。” “啊?”徐妙仪一愣,自打朱棣表白心迹以来,他的反应一次次出乎意外,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冷面王爷了。 朱棣一笑,说道:“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你服不服?” 既然话都说开了,一切都好办,徐妙仪说道:“我服,你要如何罚我。” 朱棣说道:“你先闭上眼睛。” 小情侣之间常用的把戏,徐妙仪更惊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吧。”虽说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起码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啊! 朱棣冷了脸,“又反悔,你刚才还说服的。” 徐妙仪并非扭捏之人,暗想反正也无人认识他们,干脆豁出去了,她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以佛祖舍身饲虎的献身精神,说道:“来吧。” 朱棣其实是开玩笑的,本想曲指敲一敲妙仪的额头,算是惩罚,以化解她心中的愧疚。 但他的手指在她额头只有一拳距离时停住了。看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看着她素颜脂粉不施的容颜,看着她荆钗布衣、朴素无华的衣着,他没有半点怪罪之意。 出走徐府,说明在她心中,复仇依然比爱情更重要,可他并没有生气,有的只是心疼,心疼她布满了荆棘的过去。 要彻底走出过去的阴暗谈何容易! 他不想她再受伤害,哪怕额头轻轻一弹也不想。 徐妙仪闭眼等着朱棣的惩罚,可惩罚迟迟不来,她听着熙熙攘攘的、一**的人群擦身而过,有腌腊的油腥、有炒货的焦香、有鞭炮的火药味、大姑娘小媳妇的头油味、甚至有小婴儿失禁的尿骚味,她被各种人间烟火包围。 就当她等着不耐烦,想要睁开眼睛时,嘴唇堵上了一个温热的、香软滑糯的东西! 当街亲吻! 徐妙仪心中大呼:这还是冷面无情四皇子吗?分明就是窗外楼下被撑杆砸头的西门大官人啊! 徐妙仪小脸霎时红了,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赶紧结束惩罚吧,徐妙仪亲启朱唇,打算回吻过去,温热的小东西却顺势滚到口中! 什么东西? 徐妙仪差点被活活噎死,掐着咽喉逼了出来,银牙一咬,一股香甜从唇齿间散出来。 朱棣却一本正经的说道:“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你以为是什么?” 老江湖徐妙仪居然也有阴沟翻船,被情郎戏弄的一天!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徐妙仪懊悔不已,我就说朱棣这种板板正正的皇子怎么可能当街亲吻呢,原来使诈。 徐妙仪咽下嘴里的板栗,不服气的说道:“这是什么破惩罚。” 朱棣笑道:“怎么?还想来一次?” 徐妙仪摇摇头,“不了,谁知道你会往我嘴里塞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万一塞一口白雪,腊月天的,牙齿都要冻掉了。” 前方是个僻静的小巷,巷子口还堆着一个雪人,腊月寒冷,雪人尚未融化,屹立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朱棣突然拉着徐妙仪闪到小巷的雪人后面,轻描淡写的在她唇间轻轻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触不及防塞一口狗粮的滋味如何…… 太爽了。 ☆、第157章 年复一年 徐妙仪清晨出门,入夜放回,回来时步履轻快,眼神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她将一篮子红鸡蛋和腊肉递给粥铺,“明天施舍出去吧。” 于是次日百草堂施舍的糙米粥里居然是掺着腊肉熬制的,而且老弱幼童还能分到一个红鸡蛋!朱橚见徐妙仪走路都带风的模样,很是为四哥和未来的四嫂的高兴。 很快到了除夕,皇室家宴,秦王朱樉带着一双儿女,还有邓侧妃进宫。进宫前,邓铭对镜反复检视着自己的衣饰,看是否有僭越之处,她望着头上的七翟冠叹息:秦王妃怎么还不死呢,熬死了北元蛮女,她就有资格戴上象征亲王妃的九翟冠了。 秦王妃王音奴托病不出,在八府塘湖心岛养病。邓侧妃俨然以正室自居,在家宴上和秦王谈笑风生,还频频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女在帝后面前献殷勤讨好。 朱橚作为五皇叔,给了侄儿侄女厚厚的压岁钱。以前在皇室家宴上看见秦王妃,他觉得心里堵的慌,但现在看不见秦王妃,他更难受,家宴上多喝了几杯,没等熬过午夜守岁便醉倒睡下了。 朱棣一直守在弟弟身边,午夜时分,夜空被鞭炮和焰火点亮,暗想独自一人在百草堂过年的徐妙仪在做什么? 从初一到初三,皇室各种庆典和祭祀活动,祈祷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朱棣等亲王都要穿着礼服参加,无法去百草堂和妙仪见面。 徐妙仪送走了宋秀儿远去西南避风头,药铺打烊歇业,伙计回家过年,身边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除夕夜里,徐妙仪抱着药铺捉耗子的老猫在火炉边打盹守岁,子夜新年到,街头巷尾都燃起了鞭炮,有钱人家还点燃昂贵的焰火,声声爆响,吓得老猫缩在了床底下。 徐妙仪裹紧棉袄,冒着风雪,也在院子里点了一串鞭炮应景过年,最后一粒鞭炮炸开后,硝烟散尽,后院里出现一个人。 是明教狐踪。 徐妙仪说道:“长老最近很忙啊,一直联络不上,我以为你已经忘记帮我查案的承诺了。” 狐踪面有疲色,说道:“为给以前小教主报仇,我去了甘肃刺杀王保保。” 徐妙仪暗道:恐怕你的本意不是为了给姚继同报仇,而是想绊倒新教主道衍禅师,取而代之吧。 王保保是北元重臣,他若身亡,大明西北边境必有大动静,如今看来,狐踪是惨败而归。 徐妙仪说道:“皇上都说王保保是天下奇男子,要除掉他谈何容易,来日方长,长老不要太心了。”虽说她心中还是希望道衍当教主,但道衍和她已然决裂,狐踪倒愿意帮她一把,这时候狐踪惨败,她理应安慰一下。 狐踪说道:“你信中提到的刘大人被刺,刺客们服马钱子自尽一事,和我们明教无关,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不是狐踪,那更不可能是道衍了,此事和明教无关。 徐妙仪一直很疑惑刘大人之死,死士们诡异的死亡,好像是幕后黑手所杀,但实际结果是徐妙仪从诏狱无罪释放,仿佛是有人故意模仿当年在鸡鸣山天牢杀掉周夫人的手法,“围魏救赵”。 如果是后者,是谁有实力、有胆量做下此事? 父亲魏国公首先排除,身为大明开国功臣,他不会做下作奸犯科,谋害二品大臣之事。 二哥徐增寿?别开玩笑了,他连杀鸡都害怕。 朱棣朱橚?不可能,身为亲王,才刚刚搬出宫开府,羽翼未丰,胆敢暗中豢养死士刺杀朝廷重臣,这是要谋反吗?! 道衍禅师?也不可能,姚继同死后,明教元气大伤,他正暗中休养生息。 王宁和胡善围?一个驸马,一个女官,不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宋秀儿?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即使有心,也无力帮忙。 ……徐妙仪将周围的人一个个排除,狐踪有野心、有实力,而且做事比较激进冒险,或许是他暗中帮忙,但是狐踪一出现就否认了。 还有谁? 狐踪似乎猜出了徐妙仪心中所想,说道:“徐小姐朋友遍天下,上到皇室,下到江湖,听闻敌国北元世子都对你心服口服,有人暗中出手帮一把,并非什么稀罕事。” 徐妙仪说道:“上次你说宫里的太监黄俨毒杀了周夫人,这一次我进宫面圣,谎称想起了当年和母亲被追杀的经历,这时黄俨应该已经告诉了他背后的靠山,劳烦长老费心,暗中盯牢那几个最可疑的朝廷重臣,他们或许心中慌张起疑,有所动作。” 狐踪点点头,“既然早就答应你,我定会尽心尽力,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人手耳目有限,肯定有疏忽之处,你自己多加小心。” 徐妙仪说道:“我出走徐府,离开魏国公的庇护,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放手一搏。” 狐踪说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既然黄俨已经亲眼看见你面圣了,他必然会通风报信,如果我盯着的那几个可疑大臣并无任何异常的举动,那么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想必你心里十分清楚——黄俨是皇上的心腹太监。” 言下之意,狐踪是引导妙仪,暗示皇上贼喊捉贼,是幕后真凶。 但徐妙仪进宫时大胆言语试探过洪武帝,觉得洪武帝在此案上心虚,不肯承认当年偏听偏信,制造了谢家灭门冤案,并将错就错,掩盖往事。 但若说洪武帝是幕后凶手,动机和证据都不足够,徐妙仪是不信的。 狐踪不可信,但可以利用,对自己还有许多用处,徐妙仪只得含含糊糊说道:“好,我会注意的。” 徐妙仪的除夕夜在悬疑沉思中度过,天蒙蒙亮时方昏昏睡去,连做梦都想着心思,是谁?到底是谁派死士杀了刘大人?这个人我一定认识,他或者她知道我的危机处境,知道当年周夫人之死详细情况,并有能力和决心在最短的时间定下计划,派出死士,突破锦衣卫的重重保护,刺杀刘大人…… 咚咚咚! 百和堂后院传来叩门声,火盆旁的老猫喵呜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做了半晚的梦,加上睡前喝了酒,徐妙仪头疼欲裂,闭着眼睛打开窗户,没好气的对着院门叫道:“没看见门口歇业的告示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开业!” 娇媚急切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哎哟!我家小兔崽子早起玩鞭炮,把鞭炮扔到灶台里,一大早的连锅台都炸榻了,我也差点破了相!求大夫帮我看看吧!” 徐妙仪心善,听说被鞭炮炸伤了,赶紧披衣起床,却看见买的里八刺那张欠揍的脸笑嘻嘻的说道:“妙仪,我特地来给你拜年了,恭喜发财。” 居然是他! 徐妙仪火冒三丈,用力把门关上,小八伸手扶住了门框,伸腿往院子里挤进来,“大冷天我第一个给你拜年,好歹喝杯热茶吧!” 今天大年初一,无论是皇室还是徐家都要各种祭祀,无人来看徐妙仪,倒是北元世子小八客居在京城,无事可做,独自踏雪来见。 “给我滚出去!再啰嗦,开门放狗咬你。” “胡说,我以前经常来百草堂玩的,这里只有一只整天打瞌睡睡觉的老猫,并没有养狗。”小八天生厚脸皮,视逐客令为邀请函,他盯着徐妙仪细看片刻,啧啧说道:“千金大小姐负气出走家门,这下打回原形了吧,大过年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着粗布棉袄,像个村妇似的,家里冷锅冷灶,连杯热水都没有。” 不用照镜子,徐妙仪也知道此时自己落魄糟糕的形象,她大声吼道:“关你屁事!”若是朱棣要来,她是愿意收拾一下自己的。 小八一脸惋惜,夸张的摇头晃脑说道:“哎哟,瞧瞧,都开始说粗话了,和市井泼妇无异啊!” 小八自来熟似的挽起衣袖打了一桶井水,灌进铁皮水壶里,放在灶头,点火烧柴拉风箱,待水壶冒起薄薄的蒸汽,小八往水盆里倒了一半热水,用手试了试温度,说道:“正好,拿去洗脸吧。” 热水确实比井水舒服多了,待徐妙仪洗漱完毕,换了一套可以见人的袄裙,小八已经烧开了剩下半壶水,泡了茶,甚至去街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鸡丝烧麦! 正在布置碗筷,做贤妻良母状的小八招呼道:“快过来一起吃吧。” 徐妙仪站在原地不动,在她印象中,小八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哪怕变成了报恩的贤惠白娘子,他依旧是一条毒蛇。 再说了,小八愿意当白娘子,她也不愿意当许仙啊。 “这不是鸿门宴。”小八又朝她招了招手,夹了一只烧麦咬了半口,囫囵的咽下,“你看,没毒的,我们两个有家不能回,同是天涯沦落人,凑在一起过个年吧。” 作者有话要说:青城山下白小八,洞中千年修此身~~ ☆、第158章 弱肉强食 徐妙仪说道:“饭可以吃,求亲当世子妃什么的就别再提了。” “好,一言为定,我若再提求娶之事,就要老猫把我赶出去。”买的里八剌指着后脑的疤痕笑道:“好了伤疤忘不了疼,你上回在韭山往死里砸我,我若娶你,将来恐怕要谋杀亲夫。” 徐妙仪坐下来,两人一起吃完了新年第一顿饭。 饭后小八悠闲的喝着冬茶,感叹道:“皇上对我是真好啊,南边进贡的冬茶,一共才两担,皇上就给了我一斤,我一点没藏私,全都送到你这里了。” 徐妙仪抿了一口,唇齿生香,确实是好茶,暗道不管是皇上还是你,送茶都没安好心,我才不信你今天只是来拜年! 徐妙仪说道:“我身无分文,没法给你贵重的回礼,这一屋子药材,看上什么你拿去。” 小八指着徐妙仪:“我看上了你……” 徐妙仪即将变脸,小八的手指往下一滑,“脚下的老猫。” 那老猫闻到鸡丝烧麦的香气,终于肯从温暖的火盆边挪动贵体,趴在徐妙仪脚下的猫食盆边抱着烧麦优雅的进食。 徐妙仪说道:“活物不行。” 小八眼睛骨碌碌转,“那就……以后我若受伤,生命垂危之时,希望你能本着医者仁心的精神,放下成见,出手相救。” 徐妙仪说道:“四个烧麦换一条命,我若是做了这赔本的买卖,那不是大夫,是傻瓜。” “错,不是四个烧麦。”小八指着脚下正在啃鸡丝烧麦的老猫说道:“是五个。” 一大清早的,小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从来不做没有意义之事,不可能单纯来陪我过年,徐妙仪冷哼一声,说道:“大过年的不好意思说那些丧气话,既然你非逼着我,我只能实话实话说了。小八,其实我很乐意看见你去死的。” 小八立刻放下茶杯做西施捧心状,“哎哟,好痛,心好痛!” 徐妙仪说道:“好了,年也拜了,饭也吃了,茶也喝过了,你该走了。” 小八说道:“别着急啊,我正经话还没说呢。” 徐妙仪抬了抬下巴,“我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干嘛?” 小八问道:“那几天在诏狱过的如何?” 难道小八知道年大人和刘大人之死的内情?徐妙仪起了警惕之心,“你去蹲一蹲就知道了。” 小八低声说道:“你啊,还是道行不够,好容易从诏狱放出来,为何要进宫面圣触怒龙颜呢?该强硬时寸步不让,该服软时就得低头,我就是靠这一招活蹦乱跳的撑到现在,维持着性命和体面。你看看你,灰头土脸的沦落于此,真是明珠暗投啊。” 徐妙仪不想对着小八袒露实情,说道:“什么明珠,我没有当大小姐命,一颗死鱼眼珠而已。” 小八说道:“你不是死鱼眼,你是死心眼。其实我们的处境十分相似,我很明白你的心思——是想撇清家人,以身为饵,引蛇出洞吧。” 被猜中了心思,徐妙仪否认道:“你很会自说自话。” 小八定定的看着她,“我今早来给你拜年,路上经过宋秀儿的胭脂铺,招牌和幌子都摘下来了,门口贴着吉房招租的告示。” 小八似乎面有关切之色,但徐妙仪看见的是白蛇吐信,顿时冷了脸,“不准碰宋秀儿!” 小八往火盆里添了一块炭,拨弄着铜制的火钳说道:“这就是你的弱点所在——你还不够狠,不够冷血。很容易因小失大。你看看,从宋秀儿突然离开京城这事,我就能大概猜到你的计划。妙仪,要做大事,必然会有所牺牲,可是你总是想要保住所有人,魏国公也就罢了,毕竟是你亲爹,但是宋秀儿……” 小八惋惜的摇头,“一个结拜姐妹而已,留她在京城当做诱饵多好啊,能护则护,护不住失去了也没什么,凭你的地位和手腕,无数个宋秀儿在后面等着为你效劳呢。可你偏偏连个结拜姐妹都舍不得让她涉险。” “妙仪,你令我失望了,凤阳韭山里那个等待时机,一石头将我砸晕,立刻反客为主,力挽狂澜的妙仪去哪里了?我能猜出你的计划,幕后主使估计也猜出来了,老狐狸如何会轻易上当!你在药铺等待毫无用处,白白受罪,不如回徐府当大小姐吧。” 小八冷嘲热讽,但徐妙仪也不得不承认,他分析的很对,可徐妙仪扪心自问,将宋秀儿送走,她后悔了吗? 不,不悔。 徐妙仪说道:“夏虫不语冰,我和你处境相似,但实际不是一路人。对你而言,牺牲了王音奴一辈子的幸福和自由;你还有她二哥王金刚,韭山里王金刚被射成了刺猬,被岩石砸成了浆糊,他们两人的大哥王保保依然会像一座山似的帮你们黄金家族守护西北,忠心岿然不动。哪怕有一天王保保也死了,三兄妹将来在地府团圆,照样会有更多这样忠心能干的家族在背后支持你,可是……” 徐妙仪说道:“可是对我而言,宋秀儿就是宋秀儿,她若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 小八说道:“可是你护了她一时,护不住她一世,反而被其扰乱了心智,束缚了手脚。羊吃草,狼吃羊,虎吞狼。人类和动物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被牺牲,被吞噬,妙仪,以你的心智和地位,将来必然是站在最顶端的老虎,一头老虎怎么可能为了一只羊的死亡流眼泪呢?简直有辱身份。” “妙仪,在一头老虎眼里,成千上万的羊都是一样的,一群群狼也是一样的,你不能把他们当做同类,他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而你是下棋人,一个棋手,唯一的目标只能是获胜,不顾一切的获胜!那些棋子们,有的被吃掉,有的沦为弃子,任由自生自灭。” “你无需为了这些棋子而伤心,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被牺牲的命运,死得其所。妙仪,这才是一个真正上位者的觉悟,杀伐决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湮没的还有无数条人命。当你身居高位时,总有一天,你会忘记宋秀儿是谁,在你记忆中消失。” 小八苦口婆心的劝道:“我这个人从不说真话,今天过年,心情好,算你给你交代底细了。句句都发自肺腑,是我这些年保命的真言,只对你一个人讲过,话糙理不糙。你想要做的,无非两件事,第一给母亲复仇,第二给谢家平反,想要把事做成了,必须要习惯当一个上位者,不要有丝毫的软弱。” 徐妙仪说道:“说了半天,你无外乎是说弱肉强食,这是你生存的规则,用棋子形容王家三兄妹,是为了牺牲他们时不用犹豫,不用愧疚。良心这个东西对你而言太奢侈了,你享受不起。但对于我而言,人世间和动物的规则是不同的,人有情,有义。你一生都只想成全你自己一人,但总有些人会选择成全善良、成全感情、成全公义,就像……” 徐妙仪想到了义兄姚继同。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在姚继同眼里是个听话能干的属下、一个泼辣大胆的义妹、一个明教可以利用的靠山。 可是姚继同却为了她而死。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徐妙仪很后悔,她后悔没有在姚继同生前对他更好些,哪怕多送他一份亲手熬制的辣酱也好啊。 可是她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徐妙仪小半生在乎的人没有几个,像宋秀儿这种傻白甜,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甚至是她的包袱和软肋的人,她无法冷血的将秀儿视为棋子。 相反,她想要当一个保护者,默默在背后抵挡着风雨…… 舍身、守护、暗中……徐妙仪如此想着,突然间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中。 手中的茶杯落地,茶叶和瓷片飞溅一地,吓得刚吃饱饭趴在徐妙仪脚背上打盹的老猫尖叫一声,惊跳钻进了床底下。 小八先是警惕的看着门户,并没发现异常,问道:“你怎么了?” 徐妙仪怒目而视,“你知道,你其实一直知道,不,你其实是这一切计划的暗中操控者,是你!你利用了他的弱点和软肋,将他一步步逼到绝路,破釜沉舟,逼到万丈深渊,逼得他毫无退路!” 小八淡淡道:“你胡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算算我的年纪,当年你外祖父出事时,我只是个孩子,不可能是什么幕后黑手。” 徐妙仪抓着小八的衣领,将他抵在墙壁上,“你莫要装傻!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他是谁!我表哥朱守谦,是你引诱他派出心腹死士刺杀刘大人,围魏救赵,帮我脱困!” “表哥他是当年周夫人中了马钱子之毒而死亲历者,他知道所有的详情,也只有他会为了我做出这种冒险的事情,他居然暗中有了这么强的实力,有他父亲当年的旧部,也一定有你暗中兴风作做浪,你一直阴谋逼他谋反,杀了刘大人这种朝中大臣,他就没有退路可言了!你整天和我表哥称兄道弟,其实一直把他当羊!” 作者有话要说:小八好容易说一回实话,就暴露了他藏了好久的王炸,动了情就是麻烦啊 ☆、第159章 相知相杀 “王八蛋!你明知他父亲死于谋反,皇上一直忌惮,你还逼他冒险做下刺杀朝廷大臣之事,皇上本是个多疑的人,他不会放过我表哥的。” 徐妙仪将小八拖到了小院中间的井口旁边,“我表哥若出事,我发誓,必定要你给他陪葬!” 小八大半个身躯已经探进了阴森森的井口,感觉到徐妙仪深深的恨意,小八暗暗悔恨自己大意了,徐妙仪心思敏锐,从细节中推断真相,他刚和她表露心迹,她立刻就捕捉到了蛛丝马迹。 “你即使现在把我沉在井中也无用。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做下了。”小八的声音从井口里传出来,有一种别样的凉薄,“你现在能做的,要么替朱守谦掩盖真相;要么和朱守谦联手一起造反,把他推向帝位。” 小八不能死在这里,会带来很多麻烦的。 徐妙仪放下小八,冷冷道:“你真以为自己是下棋人,别人都是棋子,必须按照你布置的方向走动。” 看到徐妙仪冷漠的表情,小八有种莫名的悲伤,:“不,你错了,我不是要害朱守谦,而是逼迫他放下所有的优柔寡断,成为一个合格的下棋人,而不是仍人摆弄的棋子。你别忘了,朱守谦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朱文正当年被按上了谋反的罪名,郁郁而终,至今都没有恢复亲王的爵位,可见皇上多么记仇,即使朱守谦一直小心谨慎的当一个郡王,你觉得凭着皇上多疑的性子,他能忍成年后的朱守谦多久?” 徐妙仪一怔:洪武帝是个眼睛容不得一颗沙子的人,多疑,记仇,从他对待已经灭族的谢家人态度便可以看出。表哥这些年在皇宫真是太不容易了。 见徐妙仪沉默不语,小八整了整衣襟,缓缓走近,“与其终日惶恐,等待悬在头上的利剑斩下,不如放手一搏,谋得帝位。只要坐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给谢家平反昭雪只是一副圣旨就能解决,冤死的朱文正夫妇也能追封帝后,葬入皇陵。” 小八犹如魔鬼,引诱着人坠入落网,徐妙仪缓缓后退,“皇上身边守卫森严,要逼宫夺位,谈何容易?何况后宫为皇上开枝散叶,十几位皇子,还有东宫两位皇孙,我表哥只是郡王,名不正言不顺,你去翻翻史书,历史上有那位郡王成功夺位?一个都没有!” 小八冷冷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总有奇人创造历史,我们黄金家族就统治过这片土地,大元的疆域扩张到极致。大明以前千年历史,多少农民起义军灰飞烟灭?唯有洪武帝这个从凤阳走出来的农民成功登基。所以皇子也好,皇孙也罢,除掉他们便是了,到时候朱守谦是朱家唯一的血脉,有谁比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大元会全力支持你表哥,出兵牵制那些勤王的军队。” 徐妙仪问道:“然后呢?乘着大明内乱,你们乘机骑兵南下,卷土重来。” 小八说道:“不,我首先要做的是回国站稳国储的位置,铲除奸臣,压制蠢蠢欲动的部落,稳住我们大元江山,然后和你表哥定下和平的盟誓,两国休养生息,不动干戈。” 小八有句话藏着没说,将来他坐稳了太子之位,会派遣使者和丰厚的礼物求娶徐妙仪,朱守谦会封她大明最尊贵的公主,黄金家族和徐家将门的尊贵血脉融合,将来会诞生许多优秀的儿女…… 我若为帝,你是唯一的皇后。 徐妙仪冷冷道:“你就是这样说服我表哥,将他一步步推向不归路?” 小八摇摇头,“你表哥在深宫十年,被帝后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哪怕后来他父亲旧部前来投靠,他都一直没下定决心动手,我本以为要多磨他一段时间的,可是你被锦衣卫抓住投进诏狱,他就开始行动了。” 徐妙仪怔怔道:“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帮了他。”小八说道:“他早晚都要走这么一步的,是你帮他下定了决心。哪怕他一直逃避不肯动手,洪武帝在有生之年,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妙仪,洪武帝想要除掉他简直太容易了,随便往他的郡王府里塞一套龙袍,仿刻一套玉玺,就能按上谋反的罪名——就像当年除掉他父亲朱文正那样。” 徐妙仪深厌小八,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小八说的很对,如果当年朱文正谋反案是冤案,那么洪武帝真会故技重施,除掉表哥朱守谦。 皇权之下,连父子都相疑,何况是隔了两辈血缘的亲戚呢? 徐妙仪觉得自己坠入院中的水井,身心皆被冻住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劝表哥收手,悬崖勒马?但万一洪武帝对他下死手怎么办?到时候他毫无招架之力。难道要协助表哥登基? 这个好像更不可能,锦衣卫,还有各种御林军的保护,要把朱明皇室一锅端谈何容易? 何况徐妙仪绝对不可能朝着朱棣朱橚两兄弟挥刀相向……朱棣那么爱她,包容她,牢牢的霸占在她心里,唯有和他在一起时,方能感觉到久违的安全感。但是表哥朱守谦为了保护她铤而走险,她亏欠表哥太多了。 一边是表哥,一边是朱棣,徐妙仪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了,这两人对她而言同等重要,她不想让任何人受伤害。 小八见徐妙仪神色挣扎,他走近一步,下意识的想揽过她的肩膀,徐妙仪如受惊的小兽般敏锐的侧身避过了,“滚!你操纵不了我和表哥的命运,天大的事也会有解决的方法。想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击溃我,顺从你的安排,别痴心妄想了!” 小八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他放下手,淡淡说道:“今天把话说开了也好,以后不用打哑谜了。你若是考虑清楚了,欢迎随时来找我们。” 徐妙仪说道:“站住。” 小八的在门槛处顿住,转身笑道:“这么快就决定了,很好,反正早晚——” “没有‘我们’。”徐妙仪打断道:“从来没有什么‘我们’,你是你,表哥是表哥,不要把你和我表哥扯在一起。你卑鄙无耻,自私冷血,我表哥是个善良的人。我会想尽办法保护我表哥,也会想尽办法除掉你。” 一阵北风起,卷起了院墙上的积雪,簌簌朝着院门下的小八落去,将他笼罩在风雪中。 小八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不会为了任何人影响情绪,可此时徐妙仪双目赤红的盯着他,杀气腾腾,仿佛能随时动手杀了他。 一股凉意霸道的袭上心头,小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强做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悉听尊便。不过你要想清楚,我随随便便在洪武帝面前说一句话,就能要了你表哥的性命。” 大通街上,两边商铺都挂着红灯笼,小八在各种鞭炮的炸响中缓步前行,四周都是欢声笑语,各种热闹,唯独与他无关。 独在异乡为异客,但小八并没有这种感觉,在他看来大元山河犹在,繁华的街道,香飘十里的秦淮河,他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大元朝廷所在遥远西北的那片草原,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乡。 黄金家族兴起于草原,但小八觉得草原不是他的家,这里才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住在帐篷里,娶一个头顶着牛角做饰物的女人做妻子。生下一堆孩子,牧马放羊,在草原争霸中厮杀,用拳头决定谁是霸主,然后子子孙孙重复这样的生活。 他理想中的妻子是徐妙仪这样睿智美丽的中原女子,有尊贵的血统、鲜花般的容貌、有和他旗鼓相当的智慧,和她在一起时,哪怕总是争论吵架,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她懂他,他也懂她。 无需过多解释,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可是相知的人偏要相杀,相互伤害。朱守谦是小八埋的最深、也是最费功夫的棋子,也只有利用朱守谦,才能将徐妙仪强行拖到一条船上去,以后同进退。 徐妙仪现在无疑很痛苦,但小八绝对不会因为徐妙仪的痛而放过朱守谦。 小八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恨我吧,没关系,等你见过了各种权力的争斗,为了生存,你必须变成和我一样冷血无情的人,到时候你会理解我,甚至……” “爱上我,我的皇后。” 入夜,鸡鸣寺。 徐妙仪给祭台上两个半旧的牌位上香,这是朱文正夫妇的牌位,夫妻两人郁郁而终后葬在桐城,至今都没有恢复爵位,迁入皇陵。 看着徐妙仪凝重的神色,朱守谦叹道:“你都知道了吧。” 徐妙仪:“你听小八这个王八蛋说的?” 朱守谦点点头,“本来说好了不告诉你的,小八这个人——翻脸如翻书,永远都不可信,他还是说漏嘴了。” “是我猜出来的。”徐妙仪心疼的看着朱守谦:“表哥,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朱守谦拍了拍她的手,“表妹,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我是个无用之人,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徐妙仪问道:“当年姨夫谋反,果真被栽赃冤枉的?” “我当年还小,并不知父亲朝堂上的事情。是父亲当年的旧部暗中联络上我,说有人栽赃陷害父亲,仿造我父亲和张士诚来往的信件。”朱守谦冷哼一声,“其实谋反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了,自从我成年以后,皇上看我的眼光渐渐变冷,这江山要分给他儿子们,我是多余的。” 作者有话要说:蜜汁自信的小八~ 小八:下一道是个送命题,朱守谦和朱棣同时落在水里,你救谁? 徐妙仪:先杀了你再说。 小八:~~~~(>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