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毁约师》作者:茶鲤CC 文案: 呆冷忠犬攻×话唠迷弟受。 因被意外卷入一个时间循环,华非被迫面对着被女友一次次甩掉甚至杀死的结局,说对始作俑者没有怨念是假的。 但看在那家伙很帅又能打的份上,他决定还是原谅他。不仅原谅,还要百般对他好,他要吃饭他拿勺,他要杀人他递刀,他要看剧他来找,他要闷着他来撩。 付厉很感动,遂以身相许。 顺便教给华非什么叫做7-11。 华非扶腰:不行了,想退货… 命中注定的两人在历经穿越和重生后终于相遇,言语不通或成彼此交往最大障碍。 第1章 楔子 作为半妖,作为一个在万物学院受过正经教育,且学习成绩优异的半妖,华非素来自认胆子不小。 他见过无数吃人的异形怪物——从各式各样的课件PPT里;也直面过形形色色的恐怖鬼灵——其中大多数是通过“鬼滴打车”、“鬼市淘宝”还有“闲鬼”这一类的APP认识的,另小部分是他们学校雇的校工阿姨,长得还都挺漂亮,与他们说话时嘴巴放甜一点,打饭还能多加一勺汤。 他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凶兽狍鸮的牙齿——还趁着校博物馆的管理人员不注意偷偷拍了张照;也曾拿着小刀勇敢地戳向张着血盆大口的丧尸——顺带一提,那次解刨僵尸的实验课华非拿了不及格,因为他把实验用具给戳了个对穿。 不管怎样,华非对自己的胆子一向是很自信的。尽管他的实战能力曾被老师不客气地批为“给我人类丈母娘一根棍,她都能打三个你”,尽管他的实践经验可怜到连一张对折过的A4纸都写不满,但这并不妨碍他始终保持着那种,蜜汁自信。 这或许也正是他此刻还能以一种较为镇定的姿态继续躺在床上的原因。 之所以说是“较为”,是因为他那所谓的镇定还尚未能发挥得完全。他的心跳仍有些快,呼吸也有些重,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就像一只受惊的鹿——下一秒就要被车撞死的那种。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小说男主角该有的出场方式,哪怕这并不是一本正经的小说。 但考虑到他的处境,这也是不难理解的。 换谁能淡定呢,当你突然发现自己床下藏着个人的时候——更何况那个藏着的,还不一定是人。 看看时间,还不到半夜十二点,年轻的混血半妖却已在梦中走过一回。就是在约莫五分钟前,华非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先去拿手机,摸了半天没摸到,干脆就着这个马拉之死一般的姿势又垂头睡了过去。 说是睡,意识中却仍有一部分是醒着的,飘飘忽忽地浮在脑门上方,努力想要掰开双眼的眼皮,却怎么也做不到,最后反倒像是陷入沼泽的车子一般,被强拖着,一并朝着睡眠里陷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钻进了华非的耳朵里。 不重不轻、很是利落的一下敲击声——就来自他的床底。 双眼蓦地睁开,残存的意识乘势从沼泽中一跃而起,根上连带出大片的震惊,重重地撞在脑门上,华非瞪大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脏重重一跳。 黑暗是安静的。他侧耳细听,再没听到什么声音。震惊逐渐转化为完全的清醒,华非也慢慢放下心来,估摸自己应该只是做了个梦,结果被半睡半醒的大脑一不小心搞混了——合情合理,符合常识,他都快被自己说服了。 如果不是床底又传来了“咚”的一声。 这回真的是很明显了。华非甚至还感到身下的床轻轻震了一下。 他的床底下有个人。那个人正在敲床板。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华非在心里骂了句“卧草”。 所以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开灯?喊人?找东西防身? 没啥本事的半妖愣了一会儿,再次伸手朝床头柜上摸去。这次他运气好,拿到手机了。他像是怕惊动什么似地缓缓收回手,手指在屏幕上缓缓划过,蓦地打开了手电筒,与此同时,他大叫一声,飞快地垂下头去,打着手电朝床底下看,脸孔半隐在强光旁边的阴暗里,反倒像是吓人的那个。 “谁啊,出来!不出来我不客气了啊!”他边吓唬着边晃着手机照来照去,却只见床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华非有些困惑,又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没事就最好。 他身子向上一抬,人又坐回了床上;然而一个手滑,却把手机给掉了下去。华非无奈,只好再弯下身去摸,摸了半天没摸到,估计是掉到里面去了,便整个人都下了床,将身子探进床底去捡。又过片刻,他手机没找到,人却愣住了。 他看到远处有光。 很真实,又很缥缈的光,小小的一团,白而耀眼,正浮在远处的黑暗里,不住摇晃。 别问他那个“远处”大概有多远,他也说不清楚——反正肯定已经超过了他那张弹簧小床的宽度就对了。 华非只觉得那光给人的感觉十分熟悉,但具体是哪儿熟悉又说不上来,只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在脑海中那么若有似无地漂浮着,抓不着也说不清,但确实是存在着的。 华非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往后瞧了眼,连手机也不要了,径自往里爬去。 通往那抹光的路程,比自己猜测得还要长。华非觉得自己明明已经爬了很久,那点光却依旧是远远地悬着。华非观察着它摇晃的幅度,觉得挺有趣。他停下歇了会儿,正准备继续往前爬,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蠢货!给我回来!” 华非:“……?!” 那声音好凶。华非皱起了眉,又见那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是被后面人惊动,他心中顿时急了,也顾不得后面人在喊些什么,加快速度就向前爬了过去。于是那人的声音变得更凶了:“该死的,不想出事就停下!再不停下我动手了!” 华非听到这句威胁,反而爬得更快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人追过来了。华非逃跑似地爬出两步,忽又觉得不对。自己不是正在床底下吗?床底下的人怎么能跑呢? ……等等,他是在自己家里,没错吧?为什么他的家里会突然多出来一个陌生的男人? 华非的脑袋晕了。他一时觉得忘记了什么,一时又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忘记的、抓住的,俱搅在一起,最终合作一团浆糊,在脑袋里沉甸甸地晃着。 就在这时,他的手被抓住了。 他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原本距离遥远的光点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正被一人拿在手里——就是正抓着他的那人。不知是因为黑暗还是别的什么,那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具体长怎样华非看不清楚,但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人肯定不会丑。 那人和他一样趴伏着,似乎也是看不清东西,伸手胡乱地挥舞了两下,摸到了华非的脸上。那手掌是冰凉的,沿着华非脸部的线条一路向下,滑过他的脖颈,指尖在锁骨处停留了片刻,蛇似地朝胸口游去。华非被他摸得脸颊发烫,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地任由他摸。等他摸完了,方才盯着那光团小声道:“那个能让我摸摸吗?” “不。”那人拒绝了,将光团揣进了自己怀里。 小气。你明明都摸了我的。 华非不悦地想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刚被非礼过的事实,忙往旁边躲了两步,想挣开对方的手,却被抓得死紧,不得已只得作罢。 他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丽丽。”那人说道,“被丢下了。” 华非:“???” 那人声音低沉,明显是个男的。华非猜测那个“丽丽”大概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别的什么。于是又问:“为什么要丢下丽丽?” “讨厌。” 意思是丽丽很让人讨厌?华非不是很明白。 抓着他的手紧了紧,那人忽然道:“来了。” 华非:“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刚才追着他的那人——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先是莫名其妙的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的消失,直到现在,又突然出现。华非迷迷糊糊地忽然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所处的空间,大概是混乱的。 “你走。”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这么说道。紧随着他的话语响起的,是那追逐者凶神恶煞的声音。华非立刻明白过来了,追来的那个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光团的拥有者是让他先跑。 光团猛然收缩了一下,像是震颤的心脏。华非注视着那光团,心中忽然一动,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猛地反抓住了对方的手。 “那你呢?”他问道。那人回答:“我走不了。” “为什么?” “迷路了,出不去。” 华非:“……?” 追逐者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华非蹙了蹙眉,心中涌起他自己也不懂的焦急:“诶,也不能把你一人留在这儿啊。你先跟我走吧。” “跟你走?”那人似乎愣了一下:“你要带我走?” “啊。”华非不假思索地点头,感到那人的另一只手也覆了过来。与此同时一并靠近的,还有对方的脸。 “……谢谢。”那人如此说道,气息喷吐在华非的鼻尖。于是华非的脸变得更烫了,心中泛起奇异的麻痒。 这都什么神展开?乱七八糟的——他在心里吐槽着,然后不由自主地扬起了脖子。 他感到自己的鼻尖被轻轻地咬了一下,旋即便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唇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身下忽然传来隆隆的声响——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地板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底是微弱的红光。而他整个人,现在就在这个洞口的上方。 短暂的滞空后,是倏然的掉落。 华非吓得一声大叫。 然后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微弱的光芒从窗口透进来,倒也不至于全黑。华非喘了会儿,确定了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个噩梦的事实,跟着便拿起手机看时间。 凌晨两点。还真是个不吉利的时间 华非摸了摸额头,又擤了把鼻涕,跟着便靠在了床头上,瞪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呆了片刻,他忽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上流露出几许茫然。 记不清做的是啥梦,只记得梦里似乎有那么一丢丢的颠鸾倒凤。华非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那春梦到底做到了那一步,就记得一个冰凉的手掌,冰凉却让人心安。 他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发现额头的温度已经消下去了。 一个俊朗的少年从墙里飘了出来,担忧地看着华非。华非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将少年赶回墙里,自己翻身下床,踏上拖鞋,踢里踏拉地走了,脚步声隐没在厕所里。 过了片刻,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一个人影从他的床底下游鱼般钻了出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站起来,飞快地推开窗,跳出去,走了。 第2章 西西弗斯(1) 两周后,某家半妖聚集的咖啡店内。 “滑非,我跟你说,我最多再等你十分钟,如果你再不出现,就等着分手吧!” 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对着手机咬牙低语,说话间露出两边森森的虎牙,头上一双狼耳竖得笔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告诉你,别给我扯你那些什么鬼实验,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实验?实验有我重要吗?” “……我没扯实验啊。是你在扯。”手机那头的华非有些无语,“而且这次也不关实验的事……我就是想试试这次我不到会有什么结果……” “不到?不到你就会被狠狠地甩掉!还能有什么结果!”女孩已经出离愤怒了,“再说一遍,我只给你十分钟……” “不,如果从你第一次说这话算起的话,现在应该是八分钟才对。”华非放下手里的量杯,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老实纠正道。 “五分钟!”女孩压低声音怒吼:“五分钟之内你再赶不过来,就等着跟你的试管过一辈子去吧!” “试管?那不太好用吧,太小了也……”华非没精打采地胡言乱语着,话未说完,便听那头一声轻响,女友的声音消失了。 放下手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和旁边的师兄打了个招呼,旋身离开了实验桌。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果不其然,又是熟悉的数字。 “N周目快乐。”他咕哝着,拿起外套披在了身上。 几分钟后,同样的咖啡厅内。依旧是那个妆容精致的狼耳女孩,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喋喋不休的男友,心里十分后悔把他叫出来的决定。 “……综上所述,我今天不来的原因并不是我不在乎你,而是因为就算我知道我来了也没有什么用。约会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维系感情,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约会毫无意义,开心或者不开心都无所谓,因为它根本不会对我们今天之后的感情造成任何影响。你知道为什么吗?” 华非左右看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因为我们只有今天。我们被困在了一个时间循环里,不断重复着今天的生活,就像《土拨鼠日》那样,不管怎样都逃不掉……咦,你那什么表情?《土拨鼠日》,没看过吗?那《源代码》呢?《只有我不在的街道》?《邪恶力量》总看过吧,我很早就推给你的,里面也有一集讲Time loop的……也没看过?我不是把资源都分享给你了吗?” 华非片刻不停地说着,仿佛一只嗷嗷嗷叫个没完的柯基。女孩深吸口气,强忍住把男友的头摁到桌子里的冲动。抚了抚头发,她缓声问道:“非非,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是不是又吃了什么奇怪的药了?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不要随便拿实验室里的东西吃,更不要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那不好……” “没有啊。”华非答道,“药物作用导致时间循环,这个猜想我也是有过的,但在第十次循环的时候就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而且我仔细查过了,就目前来看,根本就没有任何魔药或者灵药能导致这种情况——甚至连法术都没有!” 他又激动起来了,透过他,女友仿佛看到了一只正摇头摆尾兴奋无比的柯基:“你说奇怪不奇怪?任何法术都不能导致的时间循环,偏偏就被我给撞上了!而且我很确定,这就是发生在现实里的循环,不是幻境,也不是梦。你们,这里的所有人——” 他用手指在身周画了一圈:“你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这个我在第八次和第九次的循环里就已经证实了……你懂我的意思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唯一的不正常就是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不正常,我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循环并保留有之前每一次循环的记忆,试了几十次都走不出去,而你们却对此毫无所觉……” 女孩错愕地看着他,嘴巴微张,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我现在非常确定你已经吃药了……你,你应该知道就算是半妖也不能随便嗑药的吧?” “我没嗑药,也没有吃药,你相信我。”华非顿了顿道,“我也没疯,也不是在恶作剧,更不是中了诅咒或者别的什么。你现在看到的我,就是一个正常的我,只是我发现了你们没发现、也不愿去承认和相信的东西而已。不管你信不信,同样的日子我已经经历了不下三十次,在这三十次里,我自杀过暴走过也试着接受过,但都没有用,一旦到了某个微妙的时间点,一切又会重来一遍——就是这么魔性。” 他停了一下,又道:“顺便一提,在这三十次循环里,有十六次,你被我烦得不行,把桌子一掀就走了,其中又有十三次,你干脆把我给甩了——这还不是最悲剧的,你知道最悲剧的是什么吗?在那十三次里,你还杀了我两次。一次是你来找我复合结果不小心把我推下了楼,另一次是你是喝多了酒来找我啪啪啪,我没同意,结果被你咬死了——你自己算算,我这心理阴影面积得多大……” 他话未说完便被女孩打断,愤怒的女孩义无反顾地跑偏了重点:“等等!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复合还有啪啪啪!” “不是不想复合啪啪啪,主要是因为这个没意义,好吗?不管第一天处得怎么样,第二天我起床还是要来和你约会,然后惹你生气被你甩,这点我已经强调过很多遍了……”华非说到这儿,顿了下,问,“所以你这是算是接受了吗?就我说的那些?” “接受个鬼。”女孩忿忿地戳着蛋糕,华非便道:“还是不信?行,那你转头。看到那个猪头胖子没?” 女孩闻言回头,耳后传来华非的声音:“亲爱的你别急,我回去就和那婆娘离婚。” “嗯?!”女孩一听这话,登时跟被针扎了一样,刚要回头,便听哐啷一声,一个生着火红狐尾的漂亮女人从胖子的对面猛然站了起来,尾巴一甩,连椅子都被推翻在地。“混账!怂包!!”她冲胖子怒吼一声,拎起包就往外走,胖子忙起身拉住她,口中急得哼哼直叫,不住哄道:“亲爱的你别急,我回去就和那婆娘离婚……” 狼耳女孩:“……” 她震惊地回头,又听华非往旁边一努嘴,小声道:“BAACDAC。” 她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只见两个头发里夹着羽毛的少年正坐在一桌,其中一个正举着一张草稿纸,对另一名拿着手机的同伴道:“快把答案传过去,BAACDAC!” 女孩:“……” “算,别擦。我走。”华非说着,偏头往左边望去,“不过这个我倒不敢确定,因为那男的不一定会被泼……哈,他果然又被泼了。好衰。” 他们的左边,咖啡厅的另一头,一个瘦高的男子正安静坐着,浅色的卫衣与裤子上一片咖啡渍,旁边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少年拿着纸杯不停道歉,看样子是少年不小心把咖啡打翻了。 那少年一脸无措,正慌慌张张地掏着纸巾。男人盯着自己湿透的裤裆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算,别擦,我走。” 说完他就站起身,真的走了。 狼耳女孩被震住了。 不会吧,这么巧? 内心开始动摇,她将信将疑地回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男友正怔怔地望着外面,目不转睛。 女孩:“???” 她顺着华非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男人离开的背影上。窄腰翘臀,身材匀称,不得不说,看着不错。 女孩不高兴了:“喂,你看什么?” “他走的方向不对啊。”华非答道,眼睛仍是直直盯着男人的背影,“他以前都是往右边走的,怎么这次走左边了?” 说话间,男人的侧影刚好从店外掠过。女孩透过玻璃往外望,只觉男人的鼻梁高挺,轮廓很深,从侧面瞧也是极好看的。 她更不高兴了:“看看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真这么好奇,那你怎么不追上去啊。” “好主意。”华非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拿起挎包就冲了出去,徒留女孩坐在原地,一脸日狗。 ——#相恋一周年,男票在约会时突然发了通神经,然后跟着一个男人跑了,怎么办?挺急的,在线——# 等鬼啊不分留着过年吗! 女孩咬牙,猛地一拍桌子,正待起身去追,一道温和清爽的声音忽然从耳边传来。 “请问你还好吗?” 她闻声抬头,看到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少年正站在桌边——脸庞消瘦,面容清秀,正是方才不小心洒了咖啡的那个。 女孩勉强动了动唇角,不太想理人,却见少年自说自话地坐到了她的对面。温和的声音又起,只是这一回,那令人舒适的清爽下面,却似又带上了淡淡的蛊惑意味。 “如果不开心的话,可以和我聊聊哦——咨询阶段,完全免费。当然,后面的内容,那可就不一定了。” 第3章 西西弗斯(2) 离开咖啡店不过一会儿,华非就把人给追丢了。 这绝对不是他的错,主要是运气问题——那咖啡店是专门为人类术士和像他这样的半妖服务的,为防止普通人类误入,门口的结界张得十分厚,穿过来先得花三秒钟。而就是这三秒钟,成功地让华非错过了十字路口的绿灯,干等了半分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人走远;而不过一个错眼的工夫,前面人都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红灯终于过了,华非追过马路,远远望了下,离下一个路口起码还有几百米,估摸着人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半分钟赶过去,便向马路两边的店铺里望,指望着能在哪家店里找到那抹身影。找着找着,发现条窄窄的小巷,往里看了眼,走进两步,探头探脑,打不定主意还要不要进去。 就在此时,他的胳膊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整个人都被拽得转过身去,“哇啊”一声,正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只见抓着自己的那人高个窄腰,鼻梁高挺,剑眉薄唇,眼梢尾稍,正是自己在找的那个男人,没错了。 摸了摸鼻子,华非感到尴尬了。 偷偷摸摸地跟踪却被抓了个现行,这可有点搞笑了。华非眼帘一垂,打定主意不管男人怎么问,自己就咬死不承认,再一细看,男人身上的米色卫衣清爽干净,半点污渍都没有,登时大感奇怪:“咦,你衣服换这么快?” 男人没说话,依旧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腕不放。男人的手劲很大,大到华非都感到有些痛了,他蹙了蹙眉,抓着他的劲力这才稍稍松了一些,男人的五指却仍是不肯松开。华非只道自己要挨揍,心虚地抬眼,与男人的目光再度撞上,却见他目光闪动,眼睛里似是藏了许多东西,自己却看不懂。 “诶。”他跟冲男人摆了摆手,“你没事吧?” 男人似这才回过神来,用力眨了眨眼,脸部线条紧紧地绷着,仿佛稍一松懈,就会有什么东西在刹那宣泄出来。 他回答说:“没事。” “哦……”华非愣愣地应了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如果可以,他是蛮想抓着对方的领子狠狠摇的,想直接问他为啥在走了三十次右边之后突发奇想改左拐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绝对不行,会被当神经病的;另一方面他也确实问不出口——撇开跟踪被抓现行的事儿不谈,人家这会儿明摆着情绪不对呢。 “我说,你确实没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还未雨绸缪地掏出包餐巾纸拿在手里,他这可不是矫情,是真担心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哭出来。男人却只摇了摇头,又盯着华非看了片刻,忽而一笑,表情却是比哭还难看:“我一直在猜,跟过来的人到底是谁,现在终于知道了。” 华非:“???” 男人抿了抿唇,不再言语,伸手抚向华非的脸颊。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脸上显出几分警惕;男人见状一怔,眸中掠过一抹黯然,跟着便收回了手。 “对不起。”他对华非道,“我认错了人。” 华非:“……啊?” 那男人脸长得挺好,声音也不错,声线里有淡淡的沙哑,就是口音有点奇怪。华非没听懂他的话,也不敢多问;见他似乎并没有要揍自己的意思,便也懒得再玩什么“死不承认”,摸了下鼻子,直接道:“那啥,我跟过来,是有些事想问你,你看你现在有没有……” 他话未说完,忽见男人脸色一变,抬手就把他往后一推。华非一时不察,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尾椎骨磕上了石子,顿时痛得生无可恋。又听一声巨响,一个花盆落在了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粉身碎骨,紧跟着一抹艳红从天而降,却是一名穿着红裙高跟鞋的妙龄女子气势惊人地落下,高跟鞋重重踏在地面上,发出一击利落的声响。 华非被这空降的姑娘吓了一跳,待要细看,视线却被男人给挡住。他不死心地再一抬头,正见那红衣女子站起身来,挺着傲人的胸脯,跨过一地碎片与泥土,大步朝他们走来。又听得身后亦有脚步声响起,转头一看,只见几个混混模样的小年轻正从巷子的另一头缓步靠近,看着吊儿郎当,眼里满是杀气。 “怎,怎么了这是?”华非一头雾水。男人“啧”了一声,答道:“来争取时间。” 华非:“啊?” “那个时候没见着,原来是在这里。”男人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一句,将华非拉起拖到身后。他的手掌冰冷,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触感更是冰一样。华非抽空瞟了一眼,觉着像个银的,环上刻着没见过的图案,像是流云纹,线条却更曲折,层层叠在一起,叠出一个近似于菱形的东西。说不清好不好看,但就是让人觉得古怪,又有点熟悉。 心中蓦地一动,像是蛰伏于冬雪之中的动物,忽然在雪堆里翻了个身,抖下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华非将视线黏在了那枚戒指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突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跟着他的眼睛便是一痛,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刺进了双瞳。华非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呼,甩开男人的手,使劲捂着眼睛,又揉又按,身体摇晃了两下,又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摸向旁边,想给自己找些能倚靠的东西。意料之中的墙壁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再度将他的手牢牢包住。 耳边传来女子嗲嗲的声音,伴随着高跟鞋有节奏的敲击:“付毁约师,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认识的?——华非一下子明白过来,人家多半是过来寻仇的,自己被连累了! 眼里的疼痛渐渐淡了,他试着睁开眼,却只看到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男人扶着他坐下,用手掌抚了下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皮合上,安慰了一句“别怕”。华非不安地摇头,男人又按了按他的肩,厚实的手掌从他稍显单薄的肩头划过,揽住他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没事,等会儿就好”之类的话。华非下意识反抓住了他的手,依旧是那样冰冷到让人不适的温度,对于一个如堕冰窟的人来讲,却像是依靠和救赎。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直到确定他确实平静下来了,被称作“付毁约师”这才转头对那女人道:“不好。” 华非:“???” “我过得不好。”男人操着那口古怪的腔调继续道,“我最重要的人不在了。所以我过得很不好。” 华非:“……” 他明白了,男人这是在回答女子的话——“别来无恙”,翻译成大白话可不就是问人过得好不好吗。 问题是人家也就顺便这么一提啊,搁在打架前这话的本质就是个“操你老母”,谁会真的来关心一下你私生活啊? 华非无语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为男人默哀,还是该为他的智商。 女子显然也被男人的这个回答给弄懵了,呆呆地“嗯”了一下,半天没蹦出句话。还是巷子另一头的几个小混混反应得快些,其中一个朗声道:“既然不好,那就去陪他好了!——老铁,动手吧!搞不死他,我们谁也别想过得舒坦!” “老你妈逼铁!老子现在的名字叫艾琳娜!”女子怒吼一声,转向男人,声音又恢复成了那副嗲嗲的样子,“付厉先生,您说您这样图什么呢?一次次地用时间困住我们,您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被困在同样的循环里出不去罢了。” “……”捕捉到关键词,华非默不作声地侧过了耳朵,屏息细听。 “契约。”男人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这回华非没有懵了——根据之前的经验,他猜测男人这又是在正面回复女人的问题——很显然,他把反问句和疑问句搞混了。只是不知道他这句“契约”针对的是哪个问题? 女子替男人回答了他:“对,契约。您搞这么多事,就是为了不让我兄弟完成新的契约。但付厉先生,您问问自己,您这么做有意义吗?你那么多次试图阻止契约,有哪一次是成功的?您阻止不了契约,也杀不了我们,这就是事实,又何必想不开一味钻牛角尖呢?” 她说到这,顿了顿,忽而压低了声音:“对于您在团队里的遭遇,其实我们也有所耳闻。那些毁约师自傲又自私,就因为嫉妒您的天分,居然就能做出那样的事,这是连我们都看不下去的。这样不堪的队友,付厉先生确定还要与他们共事吗?不管您相不相信,我都要说一句,您的心愿,其实也并非只有毁约师才能完成。” 这是在……劝降? 成功跟上剧情,华非忍不住在心里哇嗷了一声,偷偷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能稍稍看清楚一些了。男人轻斥了一句“别睁”,又把他眼睛合上,转头去看红衣女子,嘴里说道:“错了。” “哪里错了?”女子臀胯轻摆,踏踏地靠了过来,凑近男人的脸边吐气:“我们对您的理解可不比您浅。您在神殿里委曲求全,为的不就是那个小小的心愿?” “前面的错了。”男人直愣愣道。 女子歪头:“嗯?” 男人:“谁说我不能杀你?” 跟着,便是“嗤”一声响,似是什么贯穿了皮肉。 女子的痛呼在华非的耳边炸开,跟着便是一串鸡飞狗跳。凌乱的脚步与叫喊此起彼伏,他听到之前那个小混混的声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慌:“石夷神的戒指!他哪里来的这个!” 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撤退”的命令与“快跑”的呼喊接二连三地响起,然后迅速消失。 乌合之众。华非在心里作了判断,看来这应该是某种群居形的生物,喜欢集体行动,却缺乏纪律与规则,所谓的队形,一遇事就乱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叫“付厉”的把他们的首领给砍了。虽然感觉不太受尊敬,但那个红衣女子,应该就算是这群人里的领导没错了。 他眼睫一颤,再次睁开了眼。现在他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目光散了一下,很快又再度聚起,刚好捕捉到消失在巷口的几个身影。瞳中一团白火倏然而逝,华非蹙蹙眉,又揉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些混混的头顶似乎在冒着绿色的光——他可不记得自己之前有看到过这些。 混混都跑没影了。他回头在看男人,只见他安安静静地垂手站着,脚下和旁边的墙上散着些血迹。 这个巷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华非仰望着男人的下巴,拽紧了挎包的带子,小心地问道:“那女人呢?” “没伤到要害,被救走了。”男人回答道。想了想,他又道:“她不能死,也不用死。” 华非“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们是什么?妖怪吗?哪一种?你又是谁?你是妖怪吗?还是半妖?” 华非边说边打量着男人,觉得他应该不是妖怪,身上并没有很明显的气味。半妖倒是说不定……人类与妖族通婚已久,传下的混血子嗣中不乏那种血缘稀薄天赋不显的,归类还是归在“半妖”里,但实际上属于妖的部分连“小半”都没有,就像自己一样,身上没有气味也无可厚非。 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人——人类术士,驱魔师。然而华非看了看男人脚下淡而模糊的影子,想想还是自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子里蕴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们是韦鬼。我是毁约师。” 他停了下,仿佛强调般又说了一遍:“大毁约师。” 华非:“?”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很遗憾地发现自己的知识框架里没有这两个知识点。 “那……这个时间循环是怎么回事?”他问男人,“听他们的意思,这就是你搞出来的,对吗?打个商量,把我放出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被我女朋友啃了。” “那个是我。也不是我。”男人说着,将华非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衣服,“乖,去找安安。” 华非:“???” 安安……他女朋友就叫安安。 华非的眉头皱了起来,张开口刚想追问什么意思,却听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响起,男人身后展开一双羽翅,轮廓有些畸形,翅上燃着白火,上下一拍,火苗簌簌落地,人却是瞬间不见了。 华非张嘴呆站在原地,怀疑自己看见了天使。 又有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华非转头,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跨过花盆的碎片匆匆靠近。来人瘦腰窄鼻梁高,剑眉薄唇吊梢眼,米色的衣裤上还沾着大片的咖啡渍,人还没靠近,先飘来一阵咖啡香。 “混蛋,又跑了!”付厉双手撑着膝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日光从大楼间投下,落在他身上,在水泥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色倒影。华非诧异地看着他的脸,再看看他的影子,只觉才刚刚清楚一些的脑子顿时又乱了,待要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倏然抬头,凌厉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狠狠剐过。 男人警惕地眯起了双眼;“你,谁?” 华非:“……”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腾起,他突然觉得在此时此刻,跑路或许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第4章 西西弗斯(3) “所以说啊,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不小心被你们搞的时间循环卷进来了,一直逃不出去,所以才会偷偷地跟着你的!结果就遇上了,呃,遇上了另一个你,我们姑且称之为二号——就这么叫,可以吧?然后呢,没过多久又有人来追杀这个二号,当然我个人觉得这个其实是威胁加劝降……再然后呢,那个二号不知道用了什么很厉害的东西把他们都打跑了,接着,他消失了,你就来了——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真的,你信我啊。求求你信我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吃力,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被那个一身咖啡味的男人给反剪双手按到了墙上。华非挣扎着回头,看到男人剑眉紧蹙,满脸的不信任。 华非无奈了。他就知道,自己在察觉到男人敌意的刹那就应该先跑的,而不是留在原地高举双手等人来抓。 “你是有哪里没听懂?我重新讲一遍好不好?” “全部。”男人很诚实。 华非:“……” 男人不由分说地把华非的脸又按回了墙上,华非不放弃地开口:“那我再讲一遍啊,这次我速度慢一点。你尽量跟上——事情呢,是这个样子的,我其实……诶啊,啊啊,痛痛痛!你在干嘛啊!” 手背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激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他大呼小叫地转过头,看到男人正一脸冷漠地拿小刀划他的手背,盯着他流出的血看,最后又用手指沾上一点尝了尝,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似地一点头,松开了抓着华非的手。 华非终于自由了,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冒血的手背,心里刷满卧草,用手将伤口按住,抬头问那男的:“诶,别愣着啊,止血的东西,没有吗?” 华非的样子有些不开心,却并没有很愤怒。男人这么做的理由,他心里大约也有些猜测,结合之前的见闻来看,这个叫“付厉”的家伙现在多半是在追杀某个敌对势力——或者是说被追杀,总之就是有点草木皆兵,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疑,所以才要做些什么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因为工作的缘故,华非有时也会和那些驱魔师打交道,对这种警惕不是不能理解,又或许是因为之前跟另一个付厉打过交道的关系,让他对眼前这人的好感基础值比较高,能够忍耐他一时的不礼貌。问题是,你划归划,你不能划了就跑 啊,该负的责任还是得负,该道的歉还是得道,该做的后续工作还是得做啊!这都见红了! 男人却似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听见华非的话,也只是略略抬了抬眼,蓦地伸手抓过华非的手腕,紧跟着,在华非反应过来之前,往上面吐了口唾沫。 华非:“……” 另一个付厉带来的好感值瞬间降了五十个百分点,再看到对方吐完还抹一抹的操作后,立刻又往下掉了两格。 华非闭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能冒昧问一下你的血统吗?”他对付厉道,“你是半妖?还是什么独特血统的持有者?比如植物、精灵、治愈者之类的?” 付厉不解地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乱吐什么唾沫啊!”华非终于忍不住炸了,“这种操作是很不规范的!你知道唾液里有多少细菌吗?你别看电视里总是用唾液止血什么的,那都是没办法的时候才能采取的措施,文明人是不该这样做的!而且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万一你身上有什么诅咒,那个诅咒又碰巧能通过体液传播,那就糟糕了!你不要不当回事,很多诅咒都是这样的……” 男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一把抓起华非的手,将手背递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看。华非这才发现伤口已经不痛了,血也已经止住。将上面的血迹抹掉,可以看到伤口的两边已经合在了一起。 华非:“……” 这还敢说自己没什么独特的血统?逗我呢吧! 他愕然抬头,只见男人已经走远了。 “喂,等一下,请等一下!”他慌忙追了上去。 男人停下脚步,不悦回头,剑眉拧紧,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又怎么了”? “这个,就先让它过去了。”华非冲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背,很快又给收了回去,“但时间循环的事怎么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了,总可以把我先放出去了吧?” 男人淡漠地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华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还是说……你办不到?” 男人:“……” 华非继续猜测:“是不是……除非你搞定你的敌人,否则就不能解除这个时间循环?” 男人偏了偏头,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果然……华非在心里叹了口气,拉了拉自己的挎包,说道:“那要不我帮你吧?” 男人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你,谁?” 这个问题,其实在他俩刚见面的时候他就问过——起码在他看来是刚见面。只不过那时华非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他反剪双手按到了墙上去放血。 “华非,凤凰混血,万物学院大四生,同时也是万物学院研究院的研究员……虽然是实习的。”华非说着,就去翻自己的包,“你等着,我这就把我的学生证和工作证拿给你看。” 他刻意强调了“万物学院”这四个字,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点——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但不管怎样,万物学院总该知道的。作为世上唯一一所肯接纳培养混血半妖的术士学院,它在整个里世界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的,更别提他的身份里还带着“研究院”这三个字——万物学院四大部门,排第一位的就是技术担当的研究院。 虽说在万物学院的影响下,人类术士对半妖的态度宽容了很多,华非还是特地强调了一下自己血统,生怕对方轻视自己——即使是混血半妖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自己虽然不是很迷信这个,但好歹说出来比较有震慑力。 他怕对方不相信,还要翻自己的证件,却发现今天出门时浑浑噩噩的,该带的都没有带,摸了半天只摸出一张名片,还是正在兼职的公司的。他略一犹疑,还是尴尬地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看了眼,摇摇头。华非还以为是他不相信,正要再辩解,却见对方将背包一甩,当着他面,从包里拿出一大本新华字典。 华非:“……” 男人单手托着字典,对照着名片,逐字逐字地查:“蓝……蓝……” “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华非看他查得实在吃力,便开口替他都念了,心情略略复杂,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结合男人古怪生硬的口音,他明白了,这人的中文可能有点砸。 “我现在在这个补习机构兼职当老师,就不是有驱魔师考试么,我们就帮人准备准备,考前冲冲刺啥的……”他顺便解释了一下,伸手想将名片拿回来,却见男人手一挥,直接将名片和字典一起扔回了背包里。 ……算了,一张名片而已,人家要就拿去好了,本来也是拿来发的。 华非默默收回了伸出的手,握紧了自己的挎包带:“那么你呢?我都介绍完了,你好歹也说两句吧,不然我怎么帮你啊?”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华非回忆了一下之前的经历,猜测道:“你叫‘福利’是吧?你现在是不是正在为一份,呃,契约发愁?” 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复又凌厉了:“你知道?” “我听到的呀,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你不相信!”华非说道,“我在这里遇见了另一个你,还有你的敌人——另一个你,不是现在的这个你,这个你能理解吗?” 男人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真的。”华非解释道,“虽然他没说,但我估计他应该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就像《救世主》里那样——《救世主》,李连杰的,看过吗?没有?《回到未来》?哦,这个其实不太准确……对了《黑衣人3》,这个总知道吧?” 男人表示听不懂,然后甩上背包就准备走。 华非慌忙追了过去,跟着他拐进另一条小巷:“诶,你等等啊,我说真的……没看过也不要紧,听我解释就行,总之你要相信我。我确实看到了另一个你,一模一样,就是说话比你溜……” “不可能。”男人说着,脚下不停。 “怎么不可能,他跟我说过话,还救了我!他还让我去找安……” 华非说到这,顿住了。他这才想起来,另一个男人在消失前,嘱咐他去找安安来着。 为什么?华非不知道,但根据他看电影的经验,这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角色一般都是重要NPC,听他们的话准没错。 他停下了脚步。男人见他没跟上来,反而有些奇怪了,转头看他。华非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得先回咖啡厅一趟……你介意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吗?或者约个地方见面?” 他怀疑男人可能没太听懂这句话,因为他掏出手机后并没有解开锁屏还是怎样,而是一言不发地把它举到脸边上,打了个手势,有些困惑地看着华非,像是再问“是这个吗?” “嗯,对的,麻烦把它给我下,谢谢。”华非伸手想取过手机,男人却又把手收了回去。华非无奈,只好道:“那你记我的行吗?” 男人沉默。 “那你在这儿等我行吗?” 男人依旧沉默,想了片刻,打了个手势。那手势很怪,华非看不懂,只当做他答应了,便道:“那就算是说好了啊……在这儿,别走,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想回咖啡厅。 没走几步,一个人影自拐角处转出,出现在他面前。精致的妆容,可爱的狼耳,唇间两枚尖尖的白牙,正是华非的女朋友,半狼妖安安。 华非看她一眼,松了口气:“安安,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他迎上前去,边走边道歉:“真对不起,刚刚把你丢在那儿,你不生气吧?我跟你说,你绝对想象不到我遇到了什么……” 他的话语忽然顿了下,跟着转了个弯:“安安,你眼睛怎么了?” 安安没说话。她抬眼看他,漂亮的眼睛里燃着两点绿光。 下一秒,华非被狠狠掼了出去。 第5章 赫尔墨斯(1) 那一下摔得不轻,华非整个背部都撞在了地上,人给摔得七荤八素的,还没等他搞清楚情况,又被安安拽着衣领拖了起来,直接给按在了墙上。 ……所以说为什么又是按墙! 华非在心里疯狂吐槽着,抬起眼来,看到安安盛着幽幽绿光的双眼——那绿色,跟他从那几个败走小混混头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要微弱许多。 感到掐着自己喉咙的手在慢慢收紧,华非咳了一下,慌忙出声:“安安、安安你怎么了?我们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安安怒吼一声,声音里似是夹杂着狼嗥,“你有好好听我说过话吗!” 呼吸登时变得更艰难了,华非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错了,我……” “你错哪儿了?”安安问道。 华非:“……” “你根本就不知道错!”安安狂乱地叫了起来,“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跟一个男人跑了!……你不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我要杀了你!” 华非震惊了。他知道自己平时的表现远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但也罪不至死吧! 等等、不对,这个逻辑本身就很有问题吧?你这因果推的,比推油还随便啊! “不是,安安,我爱你,你冷静点……咳,救我,救救……” 呼吸越来越艰难,他本能地朝着在场的另一人呼救,在用余光瞥见对方急冲过来的身影后却又立刻改了主意,脑门上叮地亮起一圈圣母光环,急叫道:“等等,别下狠手!她是我女朋友,还是个孩……” “好的。”对方冷漠地应了一句,径直从他面前穿了过去,目不斜视。 华非:“……” 他其实是想说别揍到骨折就好了。不过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一道气刃自男人的指尖挥出,正面撞上一道拔地而起的绿色光墙,爆出一声巨响! 华非被吓得缩了一下。 紧跟着,只见绿色的光墙在短短数息内龟裂、崩塌,一个秀气少年自墙后缓步而出,唇角紧绷,面如寒霜。 鲜红的嘴唇开合,他语带不屑,又掺着几分厌恶:“果然又是你这见鬼的毁约师,这次居然让你给找对了。” 付厉却是懵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料到此刻出现的居然会是他——那少年头上一顶眼熟的贝雷帽,分明就是那个在咖啡店泼他十几次咖啡的人。 像是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少年一声冷笑,抬手摘下贝雷帽扔在地上,露出一头莹莹的绿光:“真是蠢货。既蠢又瞎。” 付厉眉头一皱,不再与他废话,两手一翻,握着两把闪着雪芒的匕首便朝着少年冲了过去。少年不避不闪,昂首发出一串急促又清亮的喉音,安安立刻抛下华非朝他跑去,眨眼便与付厉战在了一处。华非揉着喉咙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两道身影你来我往,只觉眼花缭乱,心里更是慌张。 安安的底细付厉不知道,华非却是清楚的。她是万物学院驱魔专科班的优秀生,以搏击见长,体术成绩能排得上年级前十,即使是在不妖化的情况下,也能轻易制服一头成年狼人。更别提妖化之后,力量与反应速度都大为提升,比起原先难对付了可不止一点点。更令华非胆战心惊的事,即使是在这种神智已明显不清的情况下,安安依然保持着绝佳的战斗本能,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又狠又辣,让他不由为付厉捏上一把冷汗。 令他惊讶的是,面对安安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付厉不仅不显狼狈,反而还表现得相当游刃有余。看得出来他是不太想和安安纠缠的,也不太想伤她,总想着突破她的防线好去对付那少年,安安却像是拼了命,使劲浑身解数,就是不让他过去。 华非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也不知该为谁加油,一时想叫安安小心,一时又想叫付厉注意;转眼看见那戴着帽子的少年就在旁边站着,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像是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心里登时有了主意,从包里掏出张塑料包装的隐身符,拆了贴在身上,悄悄朝着那少年摸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根据目前已知的条件,华非多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这个少年,多半就是那个“福利君”的猎物,也就是所谓的“尾鬼”。付厉从一开始就想抓他,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抓了三十回没抓到就算了,还白白地让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数次——这么想来,那少年三番五次朝付厉泼咖啡的动作,不仅不是不小心,甚至可以说是很挑衅了。 安安的异常看来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不管怎样,先把这人制住就行了吧? 华非这样想着,摸到了少年的身后。隐身符是正规店里的买的,质量很好,只要不开口说话,对方很难察觉。华非从地上捡了块板砖,正要往少年后脑勺上招呼,忽听一声隐隐的鸟鸣,却是付厉不想再与安安缠斗,后退一步,咬着匕首飞快比了个手决。旋即便见他身后狂风乍起,卷成旋涡,一只巨鸟的轮廓在风眼中迅速浮现,双翼舒展,长尾拖曳,虽然尚未展示全貌,却已现高贵姿态。 华非凝视着那隐隐的、尚未成型的形体,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就是一动,张口不由自主吐出了几声古怪的音调,声音很小,抑扬顿挫,宛如吟唱一般。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下,风鸟的动作忽然凝住,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般。付厉动作亦是一顿——他没听见华非突兀的低语,只知道自己的法术不知怎么突然自动中止了,莫名其妙,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华非也愣住了……他刚才念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同样愣住的还有那少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后面会突然冒出一人——用那隐身符的禁忌就是不能说话,华非刚才没注意,这会儿已经完全暴露了。 在场唯一没愣住的就是安安了。她反应很快,趁着付厉一错神的工夫就扑了上去,掐着脖子将他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华非的手腕也被人一把拿住,板砖咚地落地,跟着身体便被向后一推,背脊再次重重撞在墙上——华非痛得龇牙咧嘴,几乎要骂出来。一天被不同的人按墙三次,他这算什么?百分百被墙暴体质吗?! “你和那家伙是一伙的?”少年凑近他,自下巴往上细细打量着,“你也是毁约师?” 不,我只是踩着瓜皮滑进来的吃瓜群众。 “算了,管你。一起杀了就是。”少年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对安安道:“乙方小姐,能不能劳驾先把你手下那个给做掉呢?别担心,这个肯定是会留给你的。” 华非:“……!!!” 他慌忙转头朝安安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已经高高扬起了右爪,眼看就要朝着付厉当头抓下—— “等等!”华非连忙大吼道,“警告你们别乱来!他可是有戒指的人!” 少年眉头一皱,抬手制止了安安:“什么戒指?” “石夷神的戒指!”华非想也不想道。这个名词是他先前在遭到围攻的时候,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虽然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反正先搬出来再说。 目前来看还是有效的——少年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恐惧,连抬起的手都慢慢地放了下来。谁知付厉却是一怔,开口道:“不是的,我没有。” “……”华非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把已经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安安心领神会,挥爪就是一下。付厉仓促间抬手一挡,跟着便是“喀啦”一声,听得华非心里一紧。 想也知道是手给打断了…… 所以说啊,没有就没有,你说出来干嘛! 华非这边才刚吐槽完,下一瞬又被压制着自己的少年夺回了注意。只见那少年又像是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凑到了他的脖颈旁边,东嗅西嗅,脸上显出好奇的神色:“噫,你的气味好奇怪啊。你真的是毁约师吗?” 我本来就不是啊! 华非在心里疯狂咆哮着,左手却稳稳地沉下,静而迅速地摸向自己的挎包。 ——剧情设定什么的先放一边,这个时候,还是保命要紧。友军已经自取灭亡了,他得自救,只能自救。 然而自救行动没过几秒便宣告了失败——那少年察觉了华非的意图,赶在他拉开挎包的拉链之前就一把扯断了包带,将挎包远远扔了出去。 “不可以哦,猎物只能乖乖的。”他轻笑着,在华非脸上摸了下,“虽然对你很感兴趣,但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呢——谁让你运气那么不好,成了猎物的猎物呢?” “去你妈的。”华非瞪他一眼,挥起左手朝少年脸上拍去。少年无所谓地一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见华非的左手去势未老便即向下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握住了两腿之间的拉链,跟着向下一拉! 紧跟着,“轰”的一声,白烟炸开,烟雾四起! 那少年首当其冲,被熏得双眼发疼,不由自主地便松开了控着华非的手,咳嗽着向后退去。华非趁机窜了出去,俯身捞起自己的挎包,冲到同样在不停流泪咳嗽的安安面前,挥起包便是“Duang”的一下,一把把自己的女朋友从付厉身上揍翻了下去,紧跟着从包里掏出瓶喷雾,对着付厉一阵狂喷,直喷到对方能睁开双眼为止。 “缓过来没!”华非急急道,浑没注意自己裤裆的拉链还开着,“缓过来了就赶紧走!” 第6章 赫尔墨斯(2) 小巷曲折,七拐八拐,两边落满灰尘的门户紧闭,攀着裂缝的玻璃摇摇欲坠要掉不掉,随着两个男人的急速跑过而不住颤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华非慌不择路,只管拖着付厉闷头往前跑,看见巷口就往里钻,直到一个急拐之后,一堵高墙拦在了他们面前。 华非望着面前的高墙愣了几秒,然后果断撒手,将付厉甩在一边,自己从挎包里拿出几个粗布封的小袋子,远远扔出去,又放了几个在旁边的窗台上。 “这是巫术袋,欧洲那边传过来的,我把里面的材料给改了,现在这个咒不死人,拿来混淆视听倒还有些效果,不过是未完成版,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 华非边放袋子边跟付厉叨叨叨地解释,一副“虽然现在情况不妙但我还是会尽可能照顾好我们两个你信我不要怕”的语气,仿佛那个带着人跑进死路的人不是他一样。付厉也没多说什么,只静静盯着他看,折断的左手垂在身边,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华非忙完回头,撞见付厉的目光,心下奇怪,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瞬间脸红,立马拉上了自己还冒着白烟的裤裆。 “你……那个……”付厉指了指,嘴唇无声张合,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这个那个,应急措施而已。”华非偏过脸去,“换做是你被女朋友先奸后杀过,你肯定也会选择在裤裆里藏颗雷的。” 付厉:“……” 不,他拒绝。 “行了,咱先别讨论这雷不雷的事了,雷滴够,好吧?”华非呼出口气,正色望向付厉,目光随后便落在他软软垂着的左手上,想了片刻,掏出一个没有标识的小药瓶递了过去,“我没带生骨的药,只有止痛的,你要不先来点儿?” 付厉摇摇头,推开他的手。华非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撇撇嘴,不太高兴地把药收了回去:“行吧,不要就不要。那你自己有办法让这手快点好起来吗?吐口水?那个会管用吗?” 这人的唾液能让伤口愈合,这个设定华非一直记到现在,满以为现在也能派上些用场,谁知男人又一摇头,靠墙坐下,不说话了。 “那这难办了,我又不会治疗法术……附近也没什么能固定的东西啊。”华非说着,走上前去,想要看看付厉的伤势,却被对方避开,鼻尖眼里感受到的,全是“离我远点”的气息。 华非叹了口气:“先生,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咱们现在是个情况。但很明显,我们现在已经被绑一块儿了,明白?我的女友已经被你的男友搞绿了,现在正在一起追杀我们两个——咱俩现在,那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同一个碗里的MM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喜不喜欢我,我们都必须合作,明白?” 付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华非:“那要我帮你看看吗?” 付厉:“不要。” 华非:“……” “行吧,不要就不要。那你自己当心点,别让伤势加重。”华非抹了把脸,靠在了另一面墙上,边与付厉说话,边警惕地盯着巷口看,手上拿着手机在拨号:“我给我们学校安全部发了求助信息,但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能到。在他们赶来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了,明白?” 付厉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华非蓦地感到一阵心累。他现在有种自己在带着NPC打本的感觉——重点是这个NPC还是个人工智障,一点都不可爱。 他看看付厉虽然手骨折了,脸色却没什么变化,精神也还好,便道:“你还有精力吗?有精力的话,就跟我说说呗,关于我女友的事,还有别的——现在有什么事也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开诚布公的说吧,也许我还能帮你想点办法呢。” 付厉:“……” 华非:“……嗯?成不成?你说话呀?在吗?又掉线啦?” 憋了好一会儿,付厉终于开口了:“不是的。” 华非懵了。不是?不是啥?意思是他俩现在并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同盟关系? “那人不是我男朋友。”付厉非常认真且努力地把整句话说完了。 “……”华非转身拿起窗台上的一个巫术袋,掂了掂,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去——虽然他是真的很想直接把这玩意儿砸付厉脑袋上,但很显然,现在并不是内讧的时候。 “行,我弄错了,我不该乱说话,我道歉,行吧。”华非回身道,“所以呢?你有啥别的想说的没?” 付厉:“……” 华非:“这样,你起码先告诉我,那个把我女朋友眼睛搞绿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回付厉答得很爽快:“韦鬼。” “尾鬼。”华非重复了一遍,将这个名词记在了手机上,“就是那种头顶发绿的人是吗?” 付厉皱眉了:“什么绿? “就那个头上的绿光啊……诶,算了,那这个就先过吧,不管了。”华非见他一脸茫然,便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所以那个头顶发绿的……我是说那个‘尾鬼’,他到底对我女朋友做了什么?” 他算是发现了,这个叫“福利”的,其实并不是不愿意说,而是说不利索,无法很好地整理语言。所以他只能自己一个点一个点地提问了,希望最后能拼出完整的一条线。 果然,在片刻的沉默后,付厉再次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契约。” 华非:“是签订契约的意思吗?” 付厉点头。 华非:“那么这个契约的内容是什么?” 付厉:“……” 华非:“这么说吧。这个契约能给我女朋友,带来什么好处?” “燃烧灵魂。”付厉答道,“增强力量。用来完成她的希望。” “意思是,她可以通过这份契约获得力量,来达成自己的心愿,是吗?”华非根据自己的理解概括了下,自动跳过了前面“燃烧灵魂”的部分——因为他那几个字其实没怎么听懂,时间紧急,就不求甚解,先含糊过去了。 “对的。”付厉点头。 “那那个男的呢?‘尾鬼’,他能从契约里得到什么好处?” “你的女朋友。”付厉不假思索地答道。 华非:“……啊?” “的身体。”付厉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华非的脸色有点黑了。所以这其实是……py交易? “他能点燃你的女朋友,给她高潮和激情,力量与愤怒。”付厉继续解释,越解释华非的脸色越难看,“让她燃烧自己,获得力量。直到她烧完了,身体空出来,他就会去使用那个身体……” 华非:“……” “等等,我好像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他胡乱地摆了摆手,迅速地整理出了一个思路,“你刚才说,‘燃烧灵魂’……所以其实是,他去点燃我女友的灵魂,使我女友的力量和脾气同时变大,大到能完成她的心愿,也就是杀了我泄愤——然后当她的心愿完成之后,她的灵魂就会被燃烧殆尽……就是烧干净的意思啦。而等她的灵魂烧完之后,他就会占据我女友的身体,变成她……” 他尽可能地放慢了语速。付厉仔细地听着,缓缓点头。 华非恍然大悟:“所以我女友之前杀我甩我,其实都是因为他……” “不。”付厉诚实道,“不是因为他。你女人就是想杀你。” 华非:“……” “他之前没选过你女人。只有这次。”付厉继续解释道,“在这次之前,他都选别的人——这批韦鬼很聪明,他们不会选一个人两次。” “……”华非愣了半秒,叹了口气,“好吧,我接受现实。女人么,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想杀人的……嗯,我们继续。总结来说,他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契约去占据别人的身体,而你的目的,就是阻止他,不让他得逞——你想救人,是吗?” “不。”付厉依旧诚实,“我只是想杀了他。” 华非:“啊?” “契约一旦完成,韦鬼就无法被杀死。”付厉道,“他变成你女人。他就能活得跟你女人一样长。” 华非:“……?” “你等等,让我领会一下。”华非再次摆手,默默啃了会儿指甲,不大确定地开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还会同时占据别人的寿命。然后在那个人的寿限来临之前,他都是无法被杀死的。” 付厉用力点头,深深地看了华非一眼:“你聪明。”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了啊。”华非的脸色却不太好看,“老天爷啊,这听着还真够棘手的……所以,你要怎么杀他?” “找机会。”付厉道,“一个韦鬼只能有一个契约。新的契约出现,旧的契约就会失效……” “失效后他就没有那种寿命保障了?”华非明白了过来,“所以你只要赶在他新契约完成之前……哇啊!” 他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出一声狼嗥。巫术袋织起的隐形障壁被锐利的声波打破,生着长毛与利爪的少女自拐角处的阴影里缓缓走出。 “非非……”她低声唤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别怕,我来杀你了。” 第7章 赫尔墨斯(3) 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下一瞬华非就被抓着领子按在了墙上摩擦,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 “能不能别再按墙了啊……”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无助地看了眼掉在地上的挎包,跟着眼珠一转,目光斜向一旁的付厉,指望着对方能做出点什么有建设性的事。然而那个承载了他大部分希望的家伙却只是安静站在一边,左手依旧软软地垂着,右手伸到左边的口袋里艰难地掏摸,脸上依旧是一副“对不起您的队友已掉线”的智障表情。 “……”华非在心里刷了一排卧草,果断收回了目光。随即匹配什么的,果然最坑了。 这种时候要自救,他只能自救。安全部已经收到他的消息和坐标了,他只要撑到救援人员赶过来就行…… 华非这么安慰着自己,又一次缓慢地将手向下面探去。像他这么机智的人,怎么可能只在裤裆里藏一颗雷…… 很显然,安安也跟他想到了一处。 于是她的目光也下移了,落在华非的两腿之间。 正在潜行的手停住了。华非看着她,喉头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那个,安、安安……你想想我们的快乐时光,想想它带给你的快乐时光……” “唔……”安安的喉头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鸣。 紧接着,便见她目光凶光,一声怒吼,扬起爪子就要往华非的裤裆抓去! “不要啊——”华非吓得一声尖叫,声音都被撕到变了调。忽感周围的景物一阵扭曲旋转,伴以嗡嗡的耳鸣,等他再定下神来时,发觉周遭的情景已是截然不同——安安不知去向,他与付厉正面对面站在另一条巷子里,几步之外是一个被摔得粉碎的花盆。 “……”华非惊魂未定地眨了眨眼,呆滞地举起手,看到手背上正覆着一层血迹。抹去血迹,引入眼帘的是刚刚粘合在一起的伤口;再看付厉的左臂,完完好好的,全不见方才骨折的颓样。 自己包里的那些巫术袋也还在,藏在裤裆里的两颗烟雾弹丸也好端端的……华非掏出了手机,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付厉拿走,他也没顾得上去拿,只愣愣地盯着付厉看。 他明白过来了,声音里带上了惊异:“你……让时间倒流了?” 付厉慢慢地点了点头。 “怎么办到的?”华非忍不住问道。知道时间会倒流是一回事,知道有人控制着时间倒流是另一回事,然而亲眼看到,却又是另一回事——坦白讲,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小激动,虽然现在并不是时候。 付厉拿出自己的手机让他看了眼,上面是时间的调整界面。现在显示的时间正与此刻一致。 “话都说不利索,居然还会用手机……”华非更是惊异,抓住付厉就往巷子外面走,“不管怎样,暂时摆脱了就好。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去,找安全部的人……” 他说到的这儿,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着付厉:“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像你这样倒转时间,别的人会有印象吗?我是说像我一样,能保住之前的记忆,然后感觉到时光倒流……这种的?” 付厉摇了摇头:“韦鬼会,正常人不会。” 说完,他看了眼华非,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一样:“为什么你会?” “我不知道。”华非晃了晃脑袋,明显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花费时间。他紧跟着向付厉确认道:“也就是说,除了我和韦鬼以外,没人能察觉到时光的异常对吧?那挺好,你赶快再倒一下,倒回安安和那‘尾鬼’签订契约之前,我冲回去拦住她,这样她就不用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付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果断又将手机揣回了衣袋里。 华非震惊了:“……为什么!” 付厉言简意赅,主题明确:“我要杀了他。” 华非明白了。 “尾鬼”这种他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按照付厉的说法,是靠契约过活的。和别人签订契约,点燃别人的灵魂、欲望与愤怒,然后在别人灵魂燃尽的那一刻,占据那具身体,同时享有原主人应得的寿命,在这份寿命耗完之前,“尾鬼”将无法被杀死。 除非他开启了一份新的契约,放弃了通过旧契约获得的寿命。而在新契约完成之前,他又无法获得新的寿命保障,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尾鬼”,理论上来说是可以被杀死的。 而付厉想追捕的“尾鬼”,现在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那份尚未完成的契约,乙方就是安安。 华非能理解付厉的想法:这正是一个可以杀死的“尾鬼”的好机会。一方面,安安的心愿就是杀死自己,而自己就在他身边,只要看好自己,“尾鬼”将无法完成契约获得寿命,他就会有很大的可趁之机;另一方面,他好不容易才得知“尾鬼”的身份与藏身之处。如果重新再开一局,谁知道这家伙又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又会去找个什么人签订契约?在已知的条件下游戏,总比面对的全是未知好。 但理解不代表同意。 “你考虑过安安没有?”华非猛地拽住了他的前襟,“她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被害成这副样子,你看着不难过啊?就帮一下,怎么了?又不是说这次倒回去你就抓不住那什么鬼了!” “麻烦。”付厉答得干脆利落,跟着低头看向华非,目光里带着探究:“你在怕?” 华非:“……啊?怕什么?” “你在怕。”付厉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肯定,不带半点犹疑,“你怕她来杀你。” “……”华非悻悻地松开了他的衣服,“就你话多。” “不怕。”付厉拍了拍他的肩,“不会让她杀。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怎么保护?”华非抬头瞟他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别忘了,现在在被追杀的人不只是我,你自己还是个被人摁在墙上摩擦的货呢,你怎么保护我?而且你知道安安是个什么水平吗?她是二代混血的半狼妖,妖化状态下牙齿都能咬穿钢板!你的脑壳有钢板硬吗?反正我没有。” 付厉:“……” “……不行。这种情况太危险了,我不能再这么下去……算我求你了,你把时间倒回去好不好?只要能拦住安安别让她杀我,别的我都无所谓,你再倒几次时间我都无所谓——要找什么‘尾鬼’、契约者,我也都帮你,成不成?” 付厉:“……不行。”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巷子里想起华非轻轻的叹息,紧跟着,就是“咚”的一声响,一阵拉扯撕打的声音。片刻后,付厉发出零碎的呻吟,随之响起的便是华非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付厉仓皇阻拦的话语——“那个,快放下!你用不来的!” 躲在巷口阴影里的少年听着那最后一句话,嘴边泛起了嘲讽又满意的笑容。 身为韦鬼,他的记忆是不会随着时间倒转而重置的。所以在他重回这个时间点的第一秒就意识到了情况的变化,并果断采取了措施——他带着自己的乙方小姐从原本的藏身地点撤离,换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并暗中探听着付厉与那个陌生小个子的谈话,以免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然后,他就听到了上面那点对话。 “老铁说得没错。”他在心里嘲弄地想,“这个世界的人类,果然都挺自私的。为了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连别人至关重要的法宝都敢下手去抢……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对付的是谁吗?” 不过也正好——听华非的脚步声,他奔跑的方向正是朝着自己的。他可以在那个小个子人类冲过来的时候,顺手夺走他手里的法宝,然后把他交给乙方小姐。只要一爪子,他就可以又完成一单契约,获得新的寿命——半妖的生命力,再怎么也比他现在所拥有的顽强。他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中看不中用,接手了才知道居然还藏着绝症,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等他急急忙忙想要签契约换身体,又遇上了付厉这个遭瘟的家伙,每次都是契约一完成他就回拨时间,害得他到现在都没搞定…… 说来也怪,那些穿越而来的毁约师,他不是没遇见过。但像付厉这样能倒转时间的他却是第一次见。也不知是凭恃了什么了不起的法宝,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 他这么想着,探出头去——听华非的脚步声,他应该已经奔近了才对。 半边唇角勾起,他带着几分讥讽又有几分欣喜期待的神情,迎向疾奔而来的毁约师猪队友。 然后,回应他笑容的,是一个狠狠砸到他脸上的巫术袋。 第8章 赫尔墨斯(4) 时间切回数分钟之前。 因为付厉的神操作,他与华非再度回到了那条一开始的巷子,两人的不远处还躺着个摔得粉碎的花瓶。 花瓶的旁边,是斑驳的墙。斑驳的墙上,是一个用花瓶碎片画出的巨大箭头,直指向,小巷深处,上面还浅浅刻着几个字——假装吵,他在听。 那个“装”字用的还是拼音。 字的下面,则是一行古怪的符号。华非关注了一下付厉若有所思的目光,猜测那可能是他们家族里流传的文字。于是便掏出手机,想拍下来拿回去研究一下。 谁知手机刚掏出来,就被付厉劈手夺走了——他朝箭头所指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目光警惕。 好吧——华非在心里叹了口气,拍照的事权且作罢。思忖片刻,不是很会吵架的他,选择了这样一句平淡又符合情境的开场白,声音里是半真半假,恰到好处的惊异:“你……让时间倒流了?” 当然,这些,那个少年全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被阴了! 砸向脸上的巫术袋一与皮肤碰触就开始发挥作用,从脸开始,直到指尖,他整个人都陷入了火烧一般的痛苦,双眼感到辣辣的刺痛,根本睁不开。他本能地向后退去,靠在墙壁上,鼓起灵力压向四周,形成一层厚厚的障壁将其包裹其中。又听得一声狼嗥,知道是他的乙方小姐要上去撕人了,心下稍安,结果还没安完呢,又听“砰”一声响,一切都安静了。 少年的脸色难看了。这个“砰”的一声他熟悉,当初那个路人小个子从裤裆里放烟雾弹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问题是光他熟悉没用,安安又不知道。他敢肯定,自己的乙方小姐已经又一次被同一个招数给摆平了。 这个世界里,怎么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他在心里暗骂着,勉强睁开双眼,透过屏障往外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屏障外空无一人。 嗯? 他迟疑地上前一小步,右手五指微收,开始暗暗蓄力。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风声。 他愕然抬头,正望见付厉从墙头一跃而下的身影。 那身影迅捷如电,伴随着疾风与某声遥远又清晰的清唳,一柄银匕首寒光闪烁,直向他扎来。 十分钟后。 安安靠在墙角,缓缓地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双眼很涩,泛着微微的痛感,睁也睁不开;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疼,像是前一天刚不停歇地骑完几百公里的单车,又顺便去爬了千米高的山,完了还要躺倒床上,来场几个小时的啪啪啪。 记得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她刚刚学会妖化,不太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她看到自己的男友华非蹲在自己面前。嘤咛一声,她迟疑地叫了声:“非非?” 华非正握着她的手检查她的手指甲,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抬起了头。只见他盯着安安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忽而舒了口气,跟着拍了拍她的头,语气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安安乖,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还不到你醒的时候,麻烦再睡会儿吧。我等等会叫你的。” 他的手里拿着个小布袋,上面绘着精致的图案,像是某种花草。袋子里透出奇妙的香气,一点点钻进安安的鼻腔,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只觉脑袋一沉,眼皮像是落了锁的匣子,啪地一下,就又给合上了。 华非再舒口气,放下她的手,拍拍膝盖站起身来,往旁边看去。他右边几步远的地方,付厉正垂手站在那里,他的旁边,是一具迅速枯萎的尸体,脖子上还插着把匕首。 “所以……这就完了?”对于这个进度,华非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们还要在大战几回合之类的。” “没有寿命保障的韦鬼,都好脆弱。”付厉语气平平地说道。华非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看闭目昏睡的安安,抬手揉了揉脖子:“那现在是怎么样?结束了?没有时间循环了吧?” 付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又似想起什么,往回走了十几步,来到巷子的拐角处。华非追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只见墙面斑驳,那些刻在墙上的痕迹则都已淡去,消失不见。 付厉歪了歪头,面上显出困惑的神情。华非见状,便上前拍拍他的肩:“都跟你说了,我见过另一个你啦,你还不信。你看,这肯定就是那个你给我们留下的信息,明白?” 付厉摇了摇头:“不对?” 华非瞟他一眼:“哪里不对?” 付厉:“……” 华非:“是不对……还是你觉得不对劲?” 付厉没有回答,而是朝他伸出了手:“把机给我。” 华非,“……哈?” 付厉注视着他,非常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把机给我。” “……”华非明白过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付厉的手机递过去,“你这普通话啊,真是……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毁约师这种称谓我从来没听说过,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妖怪或是半妖……你应该是人吧?少数民族?某种隐世的大家族?那种‘尾鬼’又是什么设定?是你们家族宿敌吗?就像吸血鬼猎人和吸血鬼那样——咦?你干嘛!” 但见付厉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巧滑动了几下,周遭的空间又一次震荡扭曲起来。华非正才意识到不对,正要开口阻止,眼前已一片模糊—— 等到他再度清醒,他人已经坐在了咖啡厅里。 安安坐在他对面,一脸古怪的神色:“非非,你又怎么了?” 华非:“……啊?” “你刚才说,时间循环的什么的……”安安以一种迟疑又怀疑的神情盯着他看,“你是不是又给自己喂什么奇怪的药了?” “我没,我……回头再说!”华非无心解释,只着急抬头向四周张望,忽听“哐啷”一声,右上角的狐尾女人推翻椅子站了起来,冲着对面猪头男人大骂“混账”。 她拎起包就往外走,胖子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声音混着油腻的咖啡味一起飘过来:“亲爱的你别急,我回去就和那婆娘离婚……” “……”他错愕回头,听见那个头发里夹着羽毛的少年正在焦急地对同伴喊话:“快把答案传过去,BAACDAC!” 华非:“……”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往窗边望去。这一次,那一幕围观过十几次的泼咖啡剧情却终究没有再出现——那个戴着贝雷帽的少年已不知去向,而那个不幸被泼了十几次咖啡的男人,此刻正悠然起身,往咖啡店外走去。 玻璃门外,日光清澈。华非愣愣地看着他推门走进那清澈的日光中去,周身的线条被勾得明朗而疏离,一时间竟有那么片刻的恍惚,等到大脑反应过来之时,双腿早已自动自发地站起,毫不迟疑地疾奔而去,任由女友的呼唤飘散在空气里。 不过很可惜,他终究没追上——那男人的腿太长,直接拉出了一个绿灯的距离。华非迎着红灯仍顽强地伸出了半条腿,转瞬被疾驰而过的汽车吼回了人行道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付厉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影消失在车流的缝隙里。 失策了——懊恼地撇了撇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背。 无法描述的心情盈满胸腔,说不清是怅然还是别的什么华非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推门回到了咖啡厅,思绪犹缠绕在男人的背影上不肯回来,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女友怎样的愤怒。 另一头。 付厉穿过两条马路,上了公交,刷了卡,找了座,拿出一张小纸条,对着车头滚动播放站名的电子屏看,边看边数,提前两站就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等着,门一开第一个窜下去,又换了张画着手绘地图的小纸片捏在手里,比照着那团歪歪扭扭的线条一路走过去,绕了快四十分钟,终于绕进了一个花园小区,径直走向了最里面的一栋小别墅,敲了敲门。 等了几分钟,没人理他,门里传来电视的声响。他又敲了敲,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依旧没人开门。 “你好,送快递的吗?”身后响起了男性的声音,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付厉漠然转头:“不是,我住这。” “付厉!”来人看到他,似是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原来你已经从山海界出来了啊,那挺好,我还一直担心呢……” 来人说着,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你出来多久了?他们去接你的吗?我这阵子在忙着那个驱魔师考试,好久都没过来,都不知道你已经出来了。没事没事,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你说你怎么那么不当心呢,一不留神就跟大家走丢了……” 付厉听着他说个没完,垂着眼帘没说话,只一路跟着他上楼,倒像他才是那个好一阵没回来的。过了许久,他才蹦出一句:“不是。” 那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站在楼梯上,他转过头来看着付厉,目光是自上而下的,其中似是有什么在游动:“你说什么不是?难道不是你自己走丢的吗?” 付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不是他们来接我的——是有人带我出来的。” 那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空气里的僵持被瞬间打破。那副随和又开朗的笑容再度回到了他脸上:“那挺好——你运气真好。” 他带着付厉走到了楼上,几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正一起坐在二楼的客厅里看电视,手上各拿着一个小本本,在认认真真做笔记。 付厉偷偷瞟了眼那个正在播放影像的方板子,上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接吻,背景是很绵很密的雨,每一滴雨丝都在闪光。 离他最近的男人见状,不太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啪地一下关掉电视,站起来对其他人道:“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了,你们回去自己好好复习下,有不懂的词语和句子都记下来,明天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就这样吧,都散了。” 说完,他第一个合起笔记本,走了,临走前跟付厉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直接从付厉身旁掠了过去,目光都没有给出一个。 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领着付厉进门的那人应付完大家的招呼,转头对付厉道:“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回房间了。” “有。”付厉点点头道,“今天遇见一个人。” “嗯,然后呢?” “他看到了韦鬼……”付厉顿了顿,像是在措辞,“他说看到,韦鬼的头上,有绿光。” “假的吧。”那人想了想,回答道,“我没听说过这种事。” “有的。”付厉肯定道,“他没撒谎。” “这可不一定。这儿的人都可坏可坏的。”金头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上前拍了拍付厉的肩:“比起这个,我比较想知道,你证考得怎么样了?” 付厉:“……” “还没考过是吗?” 付厉:“……” “我记得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啊,两年前不是也来过……那个时候考过没?驱魔师的证书,两年应该是管得到的。” “……没有。”付厉蹭了蹭脚底,垂着眼睛看鞋尖,“自己学,学不会。”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现在要做卷子的,更难过。” “啊呀,那这事就有些麻烦了。想在这里‘狩猎’,这门考试是必须得通过的啊,不然就是无证除妖,会被罚款和拘留的。” “我又不除妖。”付厉道,“只杀韦鬼。” “那也不行。只要动用了法术,就是无证除妖。”金头发想了片刻,道,“这样吧,关于考试的事儿呢,你要不还是去问南药吧。他是我们这拨里最早通过考试的一个,人也最聪明,找他准没错。” 付厉脸颊又是一抽,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人说得是谁——薛南药,就刚才朝他翻白眼的那个。 “诶,我真是有些累了。不聊了,我先歇会儿去,你自便啊。”那人说着,转身往三楼的卧室走去。付厉独个儿默默站了会儿,反身下楼,径自钻进了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蜷手蜷脚地躺倒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念。 念了一阵,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思索片刻,他翻过身,掏出张纸,对照着字典和脑海里青年字正腔圆的发音,认真而又艰难地拼出一行字——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 另一头,二楼的房间内。 金头发推门而入,坐在桌前。薛南药正躺在上铺上看书,见他进来,便探出头去,问道:“聊完了?” 金头发点头。 “就你脾气好,换我理都不想理……别让我知道谁吃饱撑的把他带出来的,看我不揍死他!” 薛南药恨恨地说着,抬眼看到金头发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又叫了一声:“喂,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在想刚才付厉跟我说的话。他说他遇见了一个人。”金头发缓缓地说着,抬手冲着薛南药连打了几个奇怪的手势。 薛南药初时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很快,他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 第9章 为人师表(1) 几天之后。慧光购物中心一楼甜品店内。 “十一神……好吧,还是没有,再换一个。失忆神……” 角落的座位上,一个茶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跳来跳去,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屏幕,唇角时而紧抿,时而下撇,显是一副正因为什么而在苦恼着的样子。 “呃,这个好像也不对,都不是啊这些。”华非自言自语着,将屏幕上搜出来的词条都过了一遍,摇了摇头,又点进了搜索栏,略一犹豫,敲出了“示意神”三个字。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上午了,桌上的碟子都垒了好几个,手边还放着一份吃了一半的布蕾。吃着最甜的食物,做着最烦的事,他在万物学院研究院的资料库里将“十一神”、“韦鬼”、“毁约师”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搜了好几遍,还根据读音换了十几种可能的写法,不过很可惜,不管怎么换都一无所获。 “啧,怎么什么都搜不到。别是外星来的吧。”华非咬着指甲,开始一本正经地胡思乱想。万物学院对学生开放的数据库他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翻遍,一无所获,研究院的资料库里也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起码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权限不够翻不到更深的东西……要不问自己的导师看看? 华非这么想着,给自己的导师杨师泥发了条信息。他的本意只是想试着借一下杨师泥的账密——他的导师对他很好,说不定会答应。然而杨师泥并没有直接给他,而是询问了一下他是要查啥。华非老实地回了一条语音:“也没什么,就想查一种叫‘十一神’的东西。“” 导师的回应很快就发过来了:【石夷?你查那个做什么?】 咦?华非看着那句话,愣了一下,脑中似有什么划过。 下一秒,那句话就被飞快地撤回了。他再朝导师发消息,导师却只说有事,不再回了。华非看他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虽然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而再次登录了资料库,将“石夷”两字输了进去。 “石夷”,这个名字华非耳熟,《山海经》里有提。准确来说应当是《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很快,这句话就出现在了华非的面前,简简单单的一句,一看就知道直接从书里摘下来的。华非尝试着想找到些更多的东西,却再也搜不出来了。 没办法,他只好将目光移回那句话本身——“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在西北的方向,有一种神人叫做石夷,呼出的风叫做“韦”…… 等等,韦? ——韦鬼,尾鬼! 这可不全对上了吗! 华非的眼睛陡然一亮,脑子开始高速旋转。所以那些头顶绿光的人,应该就是付厉所说的“韦鬼”,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就是“石夷神”……所以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来风曰韦”,是说韦鬼都是石夷神呼出的风所化的吗? 那韦鬼那种奇怪的契约规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靠契约活着?那个自称‘毁约师’的家伙呢?他和石夷与韦鬼又是什么关系,他那个能让时间倒流的法宝又是怎么回事? 困扰华非许久的问题再度挨个冒头,钉子似的,一个个地敲在他那刚刚进入运转的脑袋上,很快就将飞速转动的齿轮卡得停滞又冒烟。华非烦恼地抱了抱头,才舒展开的眉头再度凝起,又变成了一个姿势颇为搞笑的“八”字。 几天了,他就没从这些疑问里走出来过,偏偏还什么线索都找不到。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吧,还若有似无的,也说不清有用没有,烦死人了。 搔了搔头,他决定给好友廖清舒发条微信问一下。廖清舒现在在一个叫“山管办”的单位实习,接触了很多记载于《山海经》里的妖怪神明,华非觉得也许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从通讯录里找到廖清舒的名字,便听手机一阵震动。他匆忙拿起一看,才发现不是电话,而是闹铃。 盯着屏幕上硕大的数字,华非先是一愣,跟着一震,低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跟哪个种族学来的脏话,唰地关掉闹铃,将手机与电脑一并扫进了背包里,又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布蕾,拎起包就往门外冲去,两腿抡得几乎飞起——他今天下午还有兼职呢,再不快些就迟到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兼职的地点离这家甜品店并不远——就在楼上而已。乘个直达电梯也就几分钟的事——前提是能顺利乘上的话。 华非的脚步在离开甜品店后便即慢了下来,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快步朝电梯走去。今天是双休日,又是吃午饭的时候,购物中心里的人挺多,电梯前面亦是等了不少。华非走到人群的外侧,将背包甩到一侧的肩上,默默地站在旁边等着,电梯来了却是不上,依旧站着,同时将手伸进包里一阵乱掏,摸了半天总算是摸出一片狭长的叶子,往眼皮上一贴,轮廓立刻虚化,整个人连人带包地消失于空气之中,再无踪迹。 此时第一批的人已经乘上电梯离开了,第二批等电梯的人则尚未到来,电梯旁的走道上人来人往的,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发现一个大活人的凭空消失。又等片刻,电梯前的人群再度聚起,门一开,立刻一窝蜂地往里冲,华非也跟着朝里挤,因为隐去了身形,不仅被人误踩了好几脚,还差点被个胖子一屁股顶出去。他扭着身体,好不容易站稳了,偏头与一个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孩子撞了对眼,瞥见小孩双瞳莹莹,目不转睛,只觉好玩得紧,弯着眉眼便是一笑。小孩亦是咯咯地笑起来,又是拍手又是拍小车,推着小孩的母亲奇怪地看了孩子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过去,除了个正在玩手机的胖子之外,却再没看到别的。 胖子旁边,华非正费力地去够电梯按钮。购物中心共七层,电梯里的按钮却只从B1一直排到四层。华非自掌间吐出一丝灵力,轻轻地按在四层按钮的上方,一个符咒随即显现,稍纵即逝,紧跟着浮现出的,则是另外两个按钮,分别显着5和6。 华非按下五层,一束光从上方打下,将华非笼在其中,紧跟着电梯微微一晃,开始缓慢上升,光之外的人影声音,却是渐渐远离了。 用术者的说法,这种楼是典型的两用楼,即算得上现世的资产,又能为术者所用。大楼的五六层,分别是华非工作的驱魔辅导机构和一些特殊的餐馆,和他常去的那间咖啡馆一样,都以结界相隔,寻常人类是进不去的,只为人类术士和半妖服务。有些寄居人界的妖族有时也会来,不过一般都是去六楼吃饭,五楼则一般是不太愿意去的。 五楼原本也是有店铺的,还曾有人拿来在这里开过厉鬼的展馆,想靠这种另辟蹊径的法子赚点钱,后来却出了事,一群厉鬼脱出,搅得五楼六楼都是翻天覆地,亏得有结界拦着,才没波及到下方的购物中心。之后驱魔部出动,厉鬼被降服,曾经的展馆被勒令关闭,整个五楼也都空了下来。残存的鬼气尚未散尽,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不太喜欢这里,碰巧华非的朋友蓝岳亮从驱魔部离职,想自己开一家辅导机构,这楼又恰好是他家的资产,便和家里商量了一下,把整层楼都拿来给自己开了辅导机构。只不过现在才起步,辅导班规模还小,能用到的也就那么几间房而已,其余的地方,都还未能好好利用起来,依旧是一片空荡,鬼气沉沉的。 所谓的辅导机构,目前也就两个班而已,一个提高班一个基础班,俗称快班和慢班。每个班配备两名老师,一名全职一名兼职,一共四个老师,其中全职的还包括了一个老板。考虑到前几天另一名兼职老师离职,而同时兼任慢班授课老师的老板蓝岳亮又有事跑回了家,现在整个辅导机构一共就两名老师而已——华非一个,还有一个,则是蓝岳亮从别的机构挖过来的“人才”,人称“方家一枝花”的方哲优。 华非冲进办公室时,“方家一枝花”正站在窗口修指甲,见他进来,头也不回,只拖长了声音道:“急吼吼的干嘛呀,还有一会儿才上课呢。” “我来找教材,还有花名册。”华非说着,慌里慌张地去翻蓝岳亮的办公桌。他本来是和方哲优一起带快班的,但现在教慢班的两个老师都不在,他只能先过去顶着。偏偏这几天他满脑子都是什么十一尾鬼毁约师,根本就没想过备课的事,事到临头,连用哪本教材都不知道。 方哲优看不下去了,翻着白眼叹了口气,施施然地走过了,给他指了本书:“诺,这个。” “啊啊,好的,谢谢。”华非火急火燎地拿起教材翻了起来,方哲优又将花名册放在了他面前,对他道:“蓝岳亮说慢班上周又进来了一个学生,灵力可以,但基础不太牢,路子挺野的,要你关注下。” “OKOK,知道了!”华非连声应着,手指将面前的书快速翻了几页,又去拿面前的花名册。方哲优瞧着他那副样子,又是一个白眼翻了出了,手指一伸,便将粘在他眼皮上的叶子给撕了下来:“都进来了,还带着这破玩意儿干啥呢,也不嫌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得急,忘记了。”华非讪讪地笑着,方哲优却是不饶,将叶片甩在桌上,一脸嫌弃的样子:“难看。隐身术不会使吗,非要用这劳什子,跟猴子似的。” “这不是使不利落吗。”华非笑着,将叶片又收回了包里,“我灵力浅,好多法术也不太会用,你知道的。” 想来五楼,没有别的途径,只能通过购物中心的厢式电梯。这就要求来者最好能懂些隐身或者障眼的法门,不然一个大活人在电梯按钮的空白处戳来戳去会显得很奇怪,别人都下电梯了他还再那儿站着更奇怪。然而华非虽说是半妖,血统却是极薄,几与普通人无异,平时也使不出什么法术,正宗的隐身符又太贵,他便去淘了几片螳螂妖出品的障目叶,虽然对术者来说没什么用,但糊弄一下普通人还是够的。 “假把式。”方哲优不客气地说着,身子一扭,又走回了窗边,“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驱魔许可证的。” “诶,我偏科么。”华非无所谓地说道,“全靠笔试分……我当时也就想着玩玩,谁知道真的能过啊。” 说起这事他自己也是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蓝岳亮居然会邀请他来辅导机构当老师……要知道他在驱魔除妖方面可是纯纯粹粹的本本族,除了考试时的实践环节,压根儿就没有过正经除妖的经验。 不过也还好,不用他教什么实际的东西,只要他教学生们做题就行。这个他可擅长了——华非如是想着,翻开了面前的花名册,想看看蓝岳亮所说的“路子野”究竟是何许人也…… 然后他便愣住了。 只见花名册里夹着一张评估表,表上贴着张一寸照。照片上那人,剑眉薄唇,鼻梁高挺,头发眼睛俱是黑的,眼角微微向上吊起,一双三白眼,瞧着冷淡又疏离—— 正是那个让他心心念念了几天的,毁约师。 第10章 为人师表(2) 十五分钟后,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慢班教室的讲台上。 “所以呢,这道题其实是选A,C是迷惑选项,BD一上来就可以排除了,飞头蛮和轱辘首在这里可以认为是同一种妖怪……” 华非翻着手里的教辅书,漫不经心给学员们讲解着他们之前做的练习题,眼睛一遍遍地往右边瞟。视线尽头,靠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浅咖啡色卫衣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参考书,一脸认真,苦大仇深。 华非的眉毛微微一动,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男人的身上移开。然而没移开一会儿,又忍不住投了过去——当然,对方依旧是看也不看他。 华非在心里叹息一声,又忍不住暗暗“哇”了一下,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有多复杂。他知道自己这样偷窥的行为确实是有些不好看,但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啊! 华非在心里啊啊啊啊,面上却仍是一副好好老师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往下讲。他的法术不行,但题做得好,讲得也细致,有的重点甚至会表现得有些啰嗦,对上慢班那群理论基础不太扎实的学员倒是正好。他游刃有余地引领着学生们的思路一路向前,余下的精力全部化为探询的目光,尽数投给了坐在窗边的付厉。只可惜付厉不鸟他,只管自己对着教材苦大仇深,华非颇有些哀怨地收回目光,口中问道:“这题有没懂的吗?没有就去下一题了啊?好,我们走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无意识地一抬眼,目光从付厉冷硬的唇角线条上滑过,恰好与坐在付厉前面的男生目光相接。 那是一个面容十分清秀的男孩子,或说是秀丽也不为过。穿着灰色的圆领毛衣,眉眼精致,嘴角一点馋痣十分可爱,留着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笔直的马尾,单看外表,竟带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意味。 那男生的气质十分干净,给人的感觉温和而又纤细,与身后又冷又硬的付厉形成鲜明对比。华非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偷偷看了眼今天的签到表,只见倒数第二栏一行字迹清秀,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美岛惠流。 再下面就是付厉那个歪歪扭扭的签名了。华非瞧着,撇了撇嘴,抬起了头来,又与那男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望进那双清澈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华非唇角一掀,冲着男生露出了一抹微笑。美岛惠流似是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笑起来,本就出色的面容变得更加明朗动人。人在看到美好的东西时,心情也是会跟着变好的,眼见美岛的嘴角扬起,华非的心情也不由跟着一扬,脸上的笑容继续扩大,忽然瞥见旁边一道浅浅的黑色飘过,跟着脖子便是一痛,仿佛被什么叮了一下。 华非条件反射地捂了捂脖子,再往旁边一看,那点淡淡的黑色已经不见踪影。他一头雾水,闹不清什么情况,只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这点异样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和那微微的刺痛一样不见踪影,耳边传来学员们不解的催促,华非便也没有多想,转头继续给学生们讲题。 低头看着教材的他没有注意到,几乎就是在他的手捂上脖子的刹那,美岛惠流的嘴角倏然敛起,脸上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 更没注意到,坐在美岛惠流身后的那个男人,悄悄抬起了头,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只直直地看着他,目光若有所思。 两小时后,课程结束。学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华非站在讲台边上,边漫不经心地理着东西,边偷偷观察着付厉的动静,一见对方起身离开,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一直追到教室外,刚要挥手打个招呼,却见付厉猛地转过身来,跟着便是一阵风响,待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掐着肩膀按在了墙上。 华非:“……” 这位同学,你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够别致。 瞪着付厉那双警觉的眼,华非用力合了合眸子,颇为无奈地举起双手:“先生,我没恶意,只是想来打声招呼而已——话说你还记得我吗?就几周之前,我们见过的。” “记得。”付厉道,掐着华非肩膀的手却没有松,“你来干么?” “也没什么……不是我说,能不能先松开?”教室里的人还没走完,华非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有些紧张地指了指付厉按着自己的右手,“不要这么激动嘛,这被人看到多不好。” 付厉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略一犹豫,终于将手撤了下来,转而抱起了胳膊:“所以,你想干嘛?” “都说了没什么,就是看到认识,想过来打个招呼……”华非揉着肩膀咕咕哝哝地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发言不像好人。 “那刚才呢?”付厉继续问道,“课上,老看我。什么意思?” 华非的动作顿住了。过了片刻,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看你好看,不可以吗。”他依旧是那副咕咕哝哝的腔调,说话有些含糊,“再说你现在是我的学生,又是个新来的,老板都叫我多关注你点了,我多看你两眼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你怀疑我另有目的啊?看不出来嘛,原来这么敏感。” 付厉:“……” 默了片刻,他伸出两根食指在华非面前竖了一竖,又横着上下晃了下,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我的事情,不要乱说,记住吗?” “你放心!这种事情我懂得!守口如瓶我最有经验,你安心好了!”华非立刻道,这回的发言却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他边说话边盯着付厉的手,心中又暗自多了一些猜测。 有封口的需要,却没有在事件结束后立刻采取措施,而是在第二次见面后才不痛不痒地威胁了一句,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并没有准备对自己施展什么洗脑之类永绝后患的法术…… 为什么?华非轻轻蹙了蹙眉。 从上次的经历来看,所谓的“毁约师”应该是一个组织团体,而且还是一个颇有规模的、隐秘性极强的特殊狩猎组织。这样的组织会产生封口保密的需要简直是理所当然,华非也毫不怀疑,他们肯定拥有着自己专门的扫尾措施,用来对付自己这样不小心卷入的人,免得自己将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但现在,付厉却没有对他做任何事,只是口头提醒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主动泄露;因为他…… 因为他信任自己啊! ——“砰”的一声,华非的脑子里炸开了一片烟花。 “谢谢你!”他非常感动地握住了付厉的手,激动到无以复加,“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是有好感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付厉:“?” 皱着眉头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斜乜着突然就激动起来的华非,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事实上,直到很久之后,华非才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毁约师是有专门的催眠措施的,这不假,问题是,付厉不会。他头一回遇到华非这种不是韦鬼却能保有时间循环记忆的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跟别的毁约师关系又不好,不想去问。想要直接杀人灭口吧又觉得太过了,这才放着华非一直在那儿蹦跶。 所以说,华非是该感谢付厉的。但他该谢的,应是他的不杀之恩。 “要不还是想法子把他解决了吧……”此时此刻,凝视着华非头顶上的发旋,付厉认认真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所幸这个想法没过一会儿就被他自己打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抛出口的半截疑问:“你上次说,看到韦鬼的头……” “???”华非立刻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只听见主人呼唤的大金毛:“什么?” “……算了,没什么。”犹豫了一下,付厉还是把剩下的话给咽回去了。有些事他是很想搞清楚,但现在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别再看我了,也别跟着。”威胁地扫了华非一眼,他将挎包甩到肩上,转身便想要离开,没走出一步,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又给人拽上了。 他不悦地回过头,眼睛微微眯起:“又怎么了?” 讪讪一笑,华非颇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啊啊啊啊! 完全是不由自主地,看到他想离开就下意识地拉住了而已。要说什么理由,其实自己也闹不清楚,只知道心里痒痒的,像是被羽毛撩着又像是被猫爪子踩着。明明思绪间满满的都是好奇在翻涌,可真要说的话,又好像不完全是好奇—— 仿佛是被一道难题困扰了许久,突然有一份标答从天而降。触手可得又不敢去翻,不敢去翻又不想放手,无论如何都想把它放在眼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 华非还记得,上一个让自己产生这种心情的是一个偶然遇到的大恶魔,圣经里面有名字的那种。当时他正好在和师兄研究相关的项目……那时候他就和现在一样,好奇混杂着激动填满胸腔,亢奋到几乎不能自已。但那回他好歹还克制住了自己,没傻乎乎地跟着对方回地狱,但现在…… 如果付厉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记得要提前和导师请个假。 “又怎么了?”完全不知道华非内心的波澜壮阔,付厉没好气地又问了一声。 “没什么。”华非立刻道,“就是突然想到,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盯着付厉形状姣好的嘴唇,忽然就有了注意,胡乱扯道:“啊就……之前也跟你说了,我搞研究的嘛,现在也在做魔药相关的课题……我上次发现你的唾液蛮神奇的,很好奇,能不能麻烦你让我取点样?不要多,一点点就行,我会给报酬的……” 他自认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付厉的脸色却是瞬间就变了——先是一阵红,紧跟着又黑了。 华非犹自不觉——他正在低头掏手机,觉得脸颊有点烫:“就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取个样。现在不取,我没带工具,下次约个时间……诶你能先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吗,就手机号码邮箱QQ之类的……我回去再和你细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全没注意付厉的表情。付厉嘴角抽搐几下,不等华非把话说完就一把拍开他的手机,跟着旋身便走,临走前还没忘附上一句饱含怒火的叱骂:“抽牛芒!” “啊?啥?”华非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冒犯他了,“不是,等等,你先别走啊,不取也行,可以先聊点别的嘛……” 他的话没能说话。戛然而止的句尾,被续以“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撞在了地上。 付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警惕地回头,跟着便怔住了。 只见那个刚刚还臭不要脸地问他讨要唾液的男人,此刻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11章 为人师表(3) 等到华非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原本只好好地在那儿站着,突然就感觉一阵眼晕,然后就倒在地上了。不过他在倒地后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还是有看到付厉朝着自己走来的身影的…… 所以,他应该是被付厉带走了?现在是在付厉的家? 华非摸了摸身下柔软的床单,不太敢确定。 他人虽醒了,却没有立刻出声。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骤变环境,在发觉这里并不是医院后,他立刻又把眼睛闭了回去,刚刚重启、尚且沉重的大脑开始缓慢运转。感受着床上柔软且带着香气的被褥,体会着从旁边刮来的徐徐清风,华非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随即便是一暖。 啊,他就说嘛,那家伙看着也没那么冷酷…… 对他来讲,这或许是个机会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他是不是生病了?感觉身体没什么力气,脑子也还昏沉;头上像是放了个什么东西,有点沉,这是毁约师特殊的治疗方法吗? 华非忍不住皱了下眉。他身上的热度还没下去,能用的脑力也是有限,思绪很快就散了。感觉到头上被搁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不自觉地动了下脑袋,跟着便听到一个温和的男音低呼一声,不断吹到脸上的微风立止,一只有些冰凉的手伸过来,扶了扶那个搁他脑袋上的东西。 这声音听着可不像是付厉……华非心中一动,蓦地睁开眼,恰好与美岛惠流那双褐色的眸子对上。 美岛惠流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老师你醒啦?那太好了。” “嗯……”华非糊涂了。他想向附近张望,脸颊却被美岛按住,不让他动。他问美岛:“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我这是在哪儿?” 以及——那个亲眼目睹他扑街的毁约师呢?他怎么不见了? “老师你生病,晕倒了。”美岛温言解释着,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上,从旁边拿起一个簸箕,继续对着华非扇风,“我正好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老师你感觉怎么样?我是懂一些祛病的法术,但不确定效果怎么样……” “感觉……还好。真的谢谢你,这次多亏你了。”华非说着,眼睛转了转,“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有没有别的人和你一起……啊!” 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美岛惠流的声音适时响起:“哦,对,还有付君!我到的时候他也在场,就是他帮着一起把老师送过来的……” “我就知道!”盯着门口那个一脸冷漠的男人,华非的心瞬间又暖了,被突然点起的火苗烧得红通通的。对方像是不太好意思与他对视,只管低头擦着嘴角,华非却是看透一切,以一种不太可能出现在病人身上的语速飞快道:“真是麻烦你了,不计前嫌送我过来,还专门留在这里等我醒……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是很好的!” “然后他想走,我问他要不要吃点饭团再离开,他说好,就留下来了……”美岛惠流这才慢吞吞地把剩下的话说完,话出口了才发觉气氛不太对。望了望华非僵住的嘴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了什么。 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两下,开口道:“嗯……老师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给你煮点粥吧!” “……算了,不麻烦了。”剧情理解失败,华非的情绪有点低落。美岛却是笑了一下,站起身将放在华非头上的那个东西拿了下来放在旁边,华非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个小小的沙锅。 “不吃东西可不太好,老师你等等,我这就去准备。付君,能再劳烦你一下吗?”他转头,又把付厉招了过来,将簸箕塞到他的手里,“拿着这个,坐在这儿,对老师扇风就好。速度不要太快,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转身欲走,见付厉皱着眉头,似是要跟着起身,忙又把他按了回去,笑道:“一会儿就好,等等会再请你吃饭团作为回报的。现在还请多陪陪老师吧,他看着很喜欢你呢。” ——喜欢个鬼! 华非看着付厉那副不太情愿的样,不高兴地撇撇嘴,眼睛一闭,养神去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与美岛利落的脚步,渐渐远离,很快就听不见了。 几乎就是在走进厨房的刹那,美岛惠流脸上的笑意一敛,表情瞬间变得冰冷。 反身将厨房的门关上,顺手又加了张隔音的符纸,他深吸口气,走到壁橱旁边,俯身去舀米。一团淡淡的黑色雾气在他身后凝结,他恍如未觉,动作流畅地盛水、淘米,刚将米倒进锅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阴沉又有些飘忽的声音:“谁让你把那家伙带回来的?我不喜欢他的气息,那两个人,我都不喜欢!” 美岛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动作,直到一切都料理妥当了,才缓缓转过身来,脑袋低垂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因为是神使大人把人搞成这样的,所以我才要替神使大人负责。” “切,多管闲事。”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这次的声音却真实了许多,是一种接近成人的少年声线。漆黑的衣物下摆印入美岛惠流的眼帘,他徐徐抬眼,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立在自己面前。少年般的体型,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从头到尾都罩在一件黑斗篷里,唯有兜帽间溜出几缕银白的发丝,周身淡淡的黑雾缭绕,显出不详的气息。 “谁让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瞧那家伙贼眉鼠眼的,可不像好人。”人影不客气地批判着。美岛却是有些不高兴了:“华非老师是很不错的老师,还请神使大人不要胡说。这样的恶作剧也请不要再做了,要是再伤害到什么人,我会很困扰的。” 那人影闻言一怔,周身缭绕的雾气亦是随之凝滞,像是完全没料到美岛惠流会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下一秒,便见那黑色的雾气开始迅速膨胀、爆开,化作一片片薄纸般的存在,飞刀一般射向美岛。美岛不闪不避,只挥动十指,一层浅浅的结界闪着微光,薄纱般地罩下,只听啪啪几声响,雾刃接二连三地撞上结界,尽数落于地面,转瞬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美岛放下两手,合眼疲惫地叹了口气,下一瞬,只听破空声响,透明的结界应声而碎,他慌忙睁眼,仓促间只能用余光瞥见一只脚正朝着自己侧踢而来,带着呼呼的声响。美岛惠流知道自己避不开,也懒得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见那脚就要落到脸颊之上,忽听少年用力切了一声,力道一偏,将脚重重踏在了旁边的灶台上。 美岛淡漠地抬眼,恰见那黑色的兜帽因为剧烈动作而向后掀去,露出白色的发丝与一双碧蓝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不爽地瞪着他,周围飞速转动的黑雾恰如他无法压抑的怒气。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少年扬起下巴看着他,“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不是要求,只是请求。神使大人不理会也是可以的,反正还有下次的话,我还是会替神使大人收拾摊子的。这样的行为,也算是在‘赎罪’了吧。” 美岛惠流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背脊挺得直直,眼睛直直地望向面前的少年,用着强调般的语气,说着“赎罪”两个字。 高昂的头颅缓缓垂下,少年若有所思地望着美岛惠流,眼神变得复杂。 美岛惠流垂首,避开了少年的目光,跟着轻轻一抬手,煤气灶上跃动的火苗立时向外蔓延,攀上了少年踏在灶台边沿的脚,火舌争先恐后地舔舐着,很快便沿着那条腿,一路烧了上去。 “现在,还请神使大人回避一下吧,家里毕竟还有客人在。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等没人的时候再说。” 美岛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语气,余光里全是安静燃烧的火光。少年的身体被一寸寸地烧成黑雾,却没什么不适的样子,只不悦地瞟他一眼,眼睛一闭,当即消失于原地。 火光也好,黑雾也好,都没有了。美岛惠流用力闭了闭眼,转身调了一下煤气灶的火候,旋即便往门边走去。 拿掉符纸,打开门,眼皮一抬,首先看到的便是付厉那张没什么精神的俊脸。 美岛吓了一跳,和煦的笑容跟着便绽了开来:“付君真是,怎么一声都不响的呢?吓死人了。老师呢,他还好吗?” “他睡着了。我让簸箕自己动。”付厉说着,目光越过美岛的肩膀,往厨房里扫,“刚才,这里,有东西吗?” 唇角的弧度一僵,美岛惠流怔住了。 第12章 为人师表(4) “付君,真是出乎意料得敏锐呢。” 半晌,美岛惠流才轻轻地笑起来,这次的笑容不似以往和煦,反倒带了些掩不住的苦味。他反身又走回了煤气灶旁,用勺子搅动起沙锅里的米粥,语气不急不缓的,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仿佛也有些什么正搅拌在其中:“神使大人很懂得隐藏自己。他经常会跟着我去学校,但即使是蓝老师,也并不是总能发现他的踪迹。” “蓝岳亮?”付厉道。 这个男人他认识,一周前他找来这个补习机构报名,就是那个男人给做的能力评估。与华非这种一看就没什么真本事的弱鸡不同,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既纯又稳,显是极有能力的。 “嗯,对的,就是蓝岳亮老师。”美岛惠流应道,“他抓到过神使大人几次,也警告过让他不要再出现……但神使大人不听他的。他总是盯在我的后面,永远都是这样。” “神使,是什么?”付厉发问,背部倚着门框,“他是你的……式神?” “式神?不,并不是。”美岛惠流回头看他,双手反撑在灶台的边沿,“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神使大人应该算是我的债主吧,一个时刻纠缠着我,提醒我记得偿还的讨厌鬼。至于神使大人本身,则是行逢神……付君你知道这种妖怪吗?也有叫风神、煞神、神使的,相传起源于中国,现在倒是日本那边比较多,是一种诞生于山川湖海之中,会给人带来疾病的妖怪。有人认为他们其实是恶灵所化,不过要我说的话,我更情愿将他们归入自然灵那一类,就像是自然的呼吸一般的存在,只是没那么清新罢了。” 美岛惠流说这话时,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眼神却是有些落寞的。付厉盯着他看了片刻,开口道:“不吉。” “嗯嗯,说的是呢,会带来疾病的妖怪,怎么想都是不太吉利。”美岛惠流偏过头,看沙锅嘟嘟地腾起雾气,语气忽而低落下去,“我的玄祖父,多半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付厉不解地看着他,渐渐直起了身子,“他是坏人?” “付君指的是谁呢?如果是神使大人的话,那可不算。神使大人只是稍微有些任性罢了,还有些小心眼。但如果是指我的玄祖父的话……那应该就是了。” 美岛惠流停顿片刻,忽而往旁边走去:“付君饿了吗?我给付君做个饭团吧。还是先前那种的可以吗?” “你的玄祖父,做什么了?”付厉问道。 美岛惠流的动作顿住了。电饭煲的盖子被掀开一半,米饭淡淡的香气窜出来,他舀出一勺,开始往里面混白芝麻,倒寿司醋,好一会儿,才道:“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得罪了很多妖怪,也令旁人不耻。” 付厉无声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约莫就是一些背叛朋友,以谋私利的事吧。家里人从来不提这个,神使大人也不说清楚……” 付厉:“神使大人?” “就是那个行逢神。”美岛的手腕轻轻动着,感受着米饭柔软的触感,“他曾是我玄祖父的朋友,是被背叛的那个,也是受伤最深的那个。他被人封印过,后来不知怎么逃了出来,又不知怎么跑到了我的家里——我的家族现在已经很衰败了,家里没什么有天赋的人,更没人修炼,他在我家窜来窜去,也没人能看到他……除了我。” 他回头看着付厉,手中已然多出一个三角形的饭团:“大约是在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吧,我的眼里就已经有他的影子了。没多久,他也发现了这点,于是我就像个倒霉蛋一样被缠上了——嗨,付君,给你饭团。” 付厉迟疑地接过饭团,又问道:“不对付他?” “怎么对付?驱逐他吗?抹杀他吗?算了吧,本来就是我们家欠他的,不是吗?而且我也……”美岛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偏头笑了下,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便转身走向了门口。 在付厉的身旁停下脚步,他轻轻叹了口气:“欠别人的东西,总是要有人来还的。只是没想到会牵连到华老师……神使大人那边我会去沟通的,还请付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好吗?” 付厉看了他片刻,缓缓点头。美岛惠流点了点头,唇角一扬,又端出一抹笑意,这次笑得却是和课上一样,极为好看的了。 只可惜,付厉和华非不一样,没有欣赏美的闲心。他自顾自地转身,伸手打开了厨房的门,只向外看了一眼,眉头忽然拧了起来。 厨房的隔壁就是卧室,卧室的角落就是华非躺着的木板床。此刻上面正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黑雾。 付厉神色一凛,拔腿就冲了过去,然而才到华非床前,那黑雾便已倏然一收,消失于空中。华非阖着双目,胸口微微起伏,一副仍在熟睡的样子,显是对黑雾的来去毫无所察;美岛惠流也跟了过来,伸手在华非的额上摸了下,又看了看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那里因为行逢神的作用,原本是生着不少红斑的,然而此刻,红斑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或深或浅的痕迹正在悄悄褪去。 “热度也已经下去了。”美岛惠流转头对付厉道,“应该是神使大人主动撤去了法术……你等我去给他量个体温看看。” 说着,美岛便小跑着去拿体温计。付厉站在华非床前,低头看他熟睡的模样,略一犹豫,探出一点舌尖,将手指按了上去,尚未碰到,便听下方传来一声有些含糊的低语:“诶,你的唾液还能降温吗?这么神奇?” 付厉一怔,低头看去,只见华非正揉着眼睛,对着自己笑。他皱了皱眉:“你什么时候……” “在美岛摸我的时候。”华非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精神了很多:“我听到他说神使什么的……所以害我发烧的,确实就是个行逢神是吗?” 他的语气听着像是早有预料。付厉又怔了:“你怎么……” “又是发烧又是红斑,又是砂锅又是簸箕,想猜不到也难啊,水木茂大师的书,我又不是没读过。”华非的视线从放在一旁的物品上一一滑过,最终又落回付厉身上:“听美岛的意思,那个行逢神和他认识是吗?我怎么招惹他了,一副恨不得把我用高烧烧死的架势?” 付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第二个问题他答不了,而第一个问题,他则不知道该不该答。 “行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也不重要。”华非倒是无所谓。他两手撑在床垫上,好让自己坐得更起来些,“反正我现在好了,也懒得管那么多乐——我现在只等吃粥。你呢?一起吗?” 付厉摇了摇头,他手里还拿着那个美岛给他的饭团。华非看看那个饭团,喉头滑动了一下,移开目光,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有些难受。 “话说,我想跟你道个歉。”好半天,他才再度开口道,“贸贸然就问你讨要唾液什么的。体液这种东西,本来也不是能乱给的,是我冒犯了,对不起。但请你相信,我真的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而已,我……” 后面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满脑子只刷满了一句话,拜托拜托不要讨厌我…… 旁边的付厉始终没有出声。华非卡了半晌,不太好意思地转头,却发现床边已空无一人,唯有一个三角形的饭团,用一张纸巾托着,放在床头旁的桌子上。 “付君?他刚才走了哦。”端着粥出来的美岛惠流如是说道,将粥碗递给华非,“他说自己还有事……比起这个,老师你觉得这个粥味道怎么样?咸淡可以吗?” “嗯,很好,谢谢。”华非回应着,漫不经心地喝起碗里的粥,目光却黏在桌上的饭团上。 美岛说,这是付厉留给他的。虽然给出的理由是“吃不下”,但华非还是决定把这个饭团当做毁约师的温柔,珍而重之地收了。 美岛见他这样,还以为是他喜欢,送华非离开时还给他又做了两个让他打包带走,笑说喜欢的话明天再给他和付厉带。 华非受宠若惊地带着一个大饭盒出了门,与美岛又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说了会儿话,低低的交谈声透过房门传进来,具体的意义都被过滤得模糊,唯有浅浅的笑声,分外明晰。 房门背后,淡淡的黑雾聚拢又飘散,雾气中裹着点点绿光,闪烁如萤火。如果华非看到这绿光,他必然会觉得熟悉,然而此时,门外的两人,没有一人发现异样。 第二天,华非并没有收到饭团。 他也没有见到美岛。 整整一天,美岛都没有出现。 再次得到关于美岛的消息时,是在晚上,华非独自回到家中之后。他的同事方哲优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美岛惠流死了,在他自己的家里。就在昨晚,华非离开不久之后。 第13章 为人师表(5) “别信!” 还没等美岛作出反应,华非已经抢先喊了出来。他扶着树干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一手还捂着肚子,口中却是不停:“她骗你的,你别理她!她是韦鬼,才不会拯救什么东西;她只会骗人,抓着你的弱点哄你和她签契约,一旦签成了,你的灵魂就完了!她会把你的灵魂都烧掉,拿走你的寿命,然后取代你的存在继续活下去的!” 噼里啪啦喊完这一串,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拍拍胸口以免自己真的吐出来,紧跟着把最后的一句话喊完:“而且她也不叫什么埃琳娜!她的名字叫老铁,我听别人喊过的!” “滚你妈麻痹的老铁,老子就叫埃琳娜!”女人闻言立即炸毛,狰狞着一张脸回头怒吼,五官美艳又带着杀气,正是华非很早前在小巷里遇到的第一只韦鬼——那个从天而降的红衣女人,试图劝降“付厉”的家伙。 她依旧是一身红衣,包臀的艳色短裙勾勒出美好的曲线,上身的衣服却是敞开着的,里面是一件半身的紧身上衣,腰腹出则是一圈厚厚的绷带,透出深深浅浅的红色。 华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没记错的话,这个女人当时是被“付厉”打伤,然后又被救走了…… 看来这个伤口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了?看上去恢复情况不是很好的样子。埃琳娜想要签约换身体,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身体? 华非心念电转,在心里估测他和美岛合作摆平一个受伤的韦鬼的可能性,但因为数据缺乏,怎么也估不出一个结果。埃琳娜此时也认出了华非,轻轻地“啊”了一声:“我记得你,你是那时候跟付厉在一起的……” “付厉他现在也在这里!”华非立刻道,“就在隔壁厨房里,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他调整着表情,竭力做出一副“信不信我叫一整个付厉来打你”的威胁模样,然而对方却是理也不理,目光径自从他脸上滑了过去,与美岛惠流的视线相遇:“不打算考虑一下吗,美岛先生?” 美岛惠流柳眉微蹙,仍旧维持着警惕的姿态:“考虑什么?定下什么奇奇怪怪的契约然后把我的灵魂卖给你吗?那很抱歉,不用考虑了,我没那么疯。” “但你快疯了。”埃琳娜道,“你的祖先靠着背叛与杀戮去讨好一只天狐,为他杀掉所有他讨厌的人,以换得施舍般的一点点的力量——那力量就是罪,只要它在美岛家里传承里继续,美岛家就永远都是戴罪之身,永远背负着百鬼的哭嚎,永远都活在噩梦里,永远都不配被原谅。” 美岛惠流咬紧了嘴唇,埃琳娜不容置疑地握住了他的手,将所有的防备与蓄势待发都化为乌有:“当然,他肯定也是不会原谅你的。” 美岛用力闭了闭眼,脸上显出几分挣扎。华非见势不对,忙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往美岛的方向走了两步,刚要说些什么,一股大力忽然撞上他的胸口,再度将他拍到了粗壮的树干上。这回华非没有再掉下来了——他被整个儿按在了上面,昂着脖子,呼吸困难,两脚还一蹬一蹬的,徒劳地扑腾着双手,却不知道该打谁。 “小鬼,安静些吧。我们的账,等等我再和你算。”埃琳娜寒声说完,转头又看向美岛惠流:“美岛先生,你呢?考虑好了吗?” 美岛深吸口气,睁开眼来,挣脱了韦鬼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等一下,我还是有事不明白。” 埃琳娜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语气却还是甜腻的:“是吗?请问是哪里不明白呢?” “华老师说,你们找我签约,是为了我的寿命,对吧?”美岛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这抹狐魂的作用,我的寿命,也许只有三十年?” 话音刚落,华非扑腾的动作顿时僵住。 “知道。”埃琳娜坦然道,“三十年,确实是短了一些,但也还没有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更何况,你的身体里还有代代相传的灵力——说实话,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力量比寿命更重要。” ……什么意思? 心中一动,华非支起了耳朵。埃琳娜却完全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而是问道:“还有问题吗?美岛先生?” “有。”美岛惠流不假思索地开口,语气却是相当得不稳,“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房子里有我布的结界,没有我的允许,奇怪的东西都不能进来。” 埃琳娜莞尔一笑:“关于这点,美岛先生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没有回答,但华非看到美岛惠流的身体明显晃了下。 “那个找上我们的人,那个告知我们美岛家往事的人,那个偷偷把我放进来的人——美岛先生,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埃琳娜慢悠悠地说道:“‘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家子子孙孙,直到断子绝孙为止’——那一位,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 “我只是没想过他居然真的会这么做。”美岛偏了偏头,忽然笑了出来,“神使大人,还真是擅长把事情搞得复杂啊,太复杂了。” 明明那么简单的事。生或者死,对他而言,明明就是那么简单,不过一句话、一个动作的事。 还是说,厌倦了看他这个丑恶人类的脸,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来见? 笑意敛去,他摇了摇头,朝着埃琳娜走了过去:“最后一个问题。” 埃琳娜:“什么?” 美岛惠流深深地看了华非一眼:“如果我同意和你签约的话,你能不能保证,让华老师安全地离开呢?” 回应他的,是埃琳娜毫无迟疑的一个点头。 “你猜的没错。”同一时间的厨房里,将付厉按在地上的行逢神冷冷开口,声音不复那偏向中性的少年音,变得成熟且冷酷,像是游走于叶底石缝间的蛇,“我和韦是有联系,那个漂亮的女人,她在我四处寻求帮助的时候主动找上了我。” “她……答应你对付美岛?”付厉艰难地出声,感到脑袋正变得越来越沉。行逢神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蓝色的眼珠,轻轻点头,松开了牵制付厉的手,缓慢地直起身来,俯视着被病痛一点点侵蚀的毁约师。 “她答应我会把那抹魂魄烧掉。”他对付厉说着,一字一顿,“烧得一干二净——连同美岛家的罪恶,与这令人痛苦的缘分一起,全部烧掉。” 第14章 行逢神(1) 感谢老天,付厉的听力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没他的口语那么糟。不管怎样,迅速捕捉关键词的水平还是有的。 下一秒,便见他将扶着华非的手果断一收,拔出匕首,不假思索地便冲了出去。华非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凉地面,神智渐渐回来了些,晕晕乎乎抬起头来,却见付厉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懊丧——人家行逢神也不个是傻的,一见付厉那气势就知道他不像华非那么好欺负,早早就溜了,谁还站那儿等你来捉。 “跑了。”华非含混道,使力想要撑起身子,却不太成功。付厉又走了回来,将他从地上扶起,华非用仅剩的力气抓住他的手,颠三倒四道:“那个行逢神,绿的,和安安一样……他和韦鬼,肯定有关系……” 当时付厉一听到“韦鬼”两个字就扑出去了,条件反射之灵敏,跟巴普洛夫的狗似的,细节什么的也没顾得上多问。他不问,华非却是不能忍住不说,当下便硬是从虚软中挤出几分力气,将自己看到的和猜到的都说了出来。 付厉听后,脸上显出几分沉思。行逢神身体里的绿光,他是没有看到的,但华非没必要在这种事情骗他,他也不觉得眼前这人会骗他。 “美岛的死。有关系?”他猜测道。 华非虚弱地点头:“这个,有可能……我还没查到……” 脑子里的棉花越涨越大了,挤压着所余不多的意识。华非终于搪不住了,缓缓闭起眼:“等我休息下……”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付厉奇怪地偏了偏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摸了摸他的额头,紧接着便因为那过高的温度而皱起了眉头。然而没过一会儿,那点皱褶复又舒展,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一手将沿着墙壁滑落的华非扶起,一手则伸到兜里掏出个手机。迷迷糊糊中,华非听到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要急,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很快就让你舒服。” 这话听着可有些怪啊……这种时候,是不是自己该配合地呻吟两下比较好? ——以上,就是华非的脑内小电视在彻底黑屏前,所刷出的最后一条弹幕。 几秒种之后,另一组弹幕出现。字义很简单,字形很彪悍——一个大写加粗的红色卧草,铺天盖地,几乎刷满了整个脑内小电视的屏幕。 卧草、卧草、卧草草草啊! 站在补习机构教室外的走廊里,维持着递出手机的愚蠢姿势,华非望着站在不远处,正背对着自己回头张望的付厉,内心疯狂地咆哮。 付厉进行时间倒带了,这点毫无疑问。他的表现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他正在往回走,边走还边问自己“回来了吗”。 ……不然呢? 华非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内心的咆哮仍在继续。他张口想跟付厉说些什么,意识却忽然恍惚起来,紧跟着便觉得身体一阵虚软,仿佛被什么邪恶的力量侵占,耳边开始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发晕。 ——反正都是倒时间,多往前倒一会儿你会死吗?!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是华非在陷入昏迷前,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一个多小时后,这个念头化为犀利的吐槽,毫不留情地戳到了守在床边的付厉身上。 依旧是美岛惠流的家里,依旧是熟悉的沙锅和簸箕。不同的是,这次守在床边等他苏醒的是付厉。这一回,付厉在照顾华非的事情上表现出了超高的热情,让特地将华非带回家治疗的美岛困惑不已。 只当他是在关心华非,美岛也没有多问什么,直接将扇风用的簸箕交给他,自己便先去了厨房准备食物。华非醒来时,那个用来扇风的簸箕正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拖着,对着他的脑袋机械地上下挥动,付厉则坐在他床边,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一双黑眸像是凝练了整片夜色,凑得极近,华非毫无防备地一眼撞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你干嘛靠那么近……吓死人了。”华非没什么精神地抱怨着,习惯性地想要翻身,感受到头顶沙锅的重量,动作复又顿住。付厉从善如流地后退些许,张口刚要说话,华非一个吐槽已经砸了过来:“你说你这办得都叫什么事儿啊?反正都是倒时间,多往前倒一会儿你会死吗?!把我放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很好,看来美岛的法术还挺管用,精神恢复得不错。 付厉这么想着,又默默合上了嘴,把仓促准备的慰问和关心给咽了回去。 华非对自己错过了什么一无所知,只是病蔫蔫地躺在床上。他人虽醒了,身体却还病着,刚才那样噼里啪啦发泄一通,心里是稍微觉得舒服了些,但人还是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这个状态可不太妙……华非略一思索,抬手往自己的背包一指:“那里面,你帮我拿个小纸包出来,白色的。” 付厉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办。华非接过纸包,示意付厉将他扶起来,跟着靠在床上,打开纸包,凑了上去,将盛在其中的白色粉末吸了一些到鼻子里,旋即又将纸包合起,满意地呼出口气,将东西递还给付厉:“给你。放回去吧。” 付厉接过纸包,人却没有动,只怔怔盯着华非,脸色很不好看。 “吸读,是不对的。”好半天,他才挤出这么一句,脑子里回放起公交车上看过的公益广告,“非常不对。” “吸你妹的读,这是犀角粉,带咒的犀角粉。祛病的。”华非说着,扶着头上的沙锅又慢慢躺回床上,“美岛还在厨房对吗?等等我和他聊会儿,你去找那个行逢神——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一直都在这房子里吧?” 付厉点点头,替华非将他的“洗脚粉”收好,旋身往门边走去,想去把美岛惠流叫过来。华非没料到他说走就走,登时急了,赶紧又挥手把人给招呼回来。 “先别急着走,我有事问你。”华非看他走回了床边,便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抓住他袖子,“关于美岛,还有那个行逢神,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现在可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趁着美岛不在,快和我说说。” 第15章 行逢神(2) 美岛惠流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躺在床上的秀气青年苍白着脸,抓着另一人的袖子,茶色的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床边的人,眸里还带这些湿润。旁边的黑发青年则低垂着眼帘,俯身凑近,似是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脸颊两旁的发丝因为动作而温柔滑落,随风轻动,原本硬朗的脸部线条,亦在这微风的吹拂间变得柔和。 感觉……气氛略有些微妙啊。 脑补过剩的美岛纠结了,拿着碟饭团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还是付厉率先发现了他,第一时间拍开了那只紧抓着自己不放的爪子。华非微微支起身子,往门口看了一眼,旋即便讪讪一笑,不太好意思地把付厉赶开,对着美岛惠流打了声招呼。 “老师醒了啊?真好。”美岛说着,走进房里,将盛着饭团的碟子放在了桌上。他不知道这两人刚才正在讨论自己家的八卦,看他们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还以为真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笑容间便也多了几分尴尬,“我看老师你在路上晕倒了,就把你带回来……嗯,说起来付君也帮了不少忙呢。咦?这个法术是付君放的吗?很聪明呢,簸箕酱自己,动来动去的。” 饶有兴趣地对着被风控着的簸箕看了一会儿,美岛回头道:“老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东西吗?我去帮你煮粥好不好?” “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华非说着,扶着头上的沙锅,进一步坐了起来,“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饿……不过煮粥的事就不麻烦了,让付厉去就好。” “啊咧?那怎么可以。”美岛惠流愣了一下,“付君是客人,而且他刚才照顾老师,已经很辛苦了……” “可我只喝他做的粥!”华非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的话,完了一看美岛愣愣的样子,方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便又补了一句,“而且他哪里辛苦了,只是放了个小法术,然后就一直在旁边待着而已……美岛同学才比较辛苦,一直在厨房里忙活。” 他拍了拍床沿,顺便将旁边的付厉推远了些:“愣着干嘛,去厨房啊!美岛,你有空吗?有空的话,过来陪我说说话吧,这家伙太无聊了。” “……这样啊。”眼见付厉已经自动自觉地走进了厨房,美岛惠流便也不再争辩什么,乖乖走了过去,摸了摸华非的额头,又替他掩了掩被角,转身倒了杯水递上,这才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老师恢复的状况比我想象得要好呢,真好。那么,老师你是想聊些什么呢?” “不要老师老师啦,叫我华非就好。”华非抱着杯子缓缓地喝着,将方才付厉告诉他的东西在脑子里好好过了一遍,好一会儿,才道:“聊聊日本那边的事吧,我对日本的灵界一直很感兴趣的。哦对,说起来,美岛你们家是当阴阳师的是吗?还是……神主来着?” 与此同时,美岛住处的厨房里。 将通往卧室和卫生间的门都关上、反锁,付厉想想还是不放心,徐徐抬手,两道风墙安静地拔起,拦在门前,隔绝了去路更隔绝了声音。付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向厨房中央,环视一圈,淡淡地开口:“出来,我知道你在。别让我抓你,我不喜抓人。”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他。 剑眉略略一动,付厉不死心地继续道:“不打你,只是想问问。不乖就打了。” 依旧安静。 眉毛动作的幅度变得有些大了。付厉再度开口:“神使大人……” “别这么叫我。”一道介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的声音于身后响起,“我讨厌这个称呼。” 付厉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斗篷的白发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兜帽垂在身后,周身黑雾缭绕,湛蓝的眼里满是不耐:“烦人的人类,你想问什么?” “韦鬼,认识吗?”付厉单刀直入,“那种和人到处签契约的东西。” 微微一怔,少年的表情不过片刻错愕,很快便又恢复了过来。“莫名其妙,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他恶声恶气地说着,周身黑雾忽然膨胀,盘旋缭绕延长,化为龙蛇一般的形状。 “懒得理你……不想出事的话就快放我出去。小惠在家,我不想动手闹事。” “动不了。”付厉镇定地说着,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不明所以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盘上了一圈透明的气流,锁链一般,正牢牢地捆缚在自己的腰间,犹自缓缓旋动。行逢神蹙了蹙眉,挥了挥手,身旁的黑雾当即分出一缕游了过来,顶端张合犹如昆虫的口器,直朝着那一圈气流咬去,然而才刚碰上,便见气流突然开始加速旋动,一股强大的力量迸出,眨眼便将那条黑雾搅得粉碎。 “说过了,不乖就打。”付厉好整以暇地说着,当着行逢神的面抱起双臂:“说吧,你和韦鬼,什么关系?” “哦,原来如此,家里有神社的啊。”另一头,华非正与美岛聊得起劲。隐隐察觉到厨房里传来些灵力的波动,美岛蹙眉回头:“付君,难道是在用法术吗?好奇怪啊,这种感觉……” “做饭而已啦,他做饭就是这样的,用点灵力好控制火候,不要担心,不会炸你厨房的……诶对了,多问一句,美岛你家的神社,供奉的是什么神明啊?” “稻荷。”美岛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旋即又抿了抿唇,显出些不太好意思的神情来,“是很久以前,住在我家后山上的一位天狐大人。不过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稻荷,也就是稻荷神,日本神道教的神明之一,被认为是掌管丰收的神明。稻荷神严格来说并不是狐狸,但因为狐狸长久以来都被当作与稻荷神沟通的神使,道行千年的天狐也确实有着帮助丰收的力量,渐渐地,也就有的人将天狐甚至是修为更低的善狐、灵狐当作稻荷神的化身来祭拜了。 美岛家所祭祀的,就是那样一只天狐。只不过那只天狐个性不羁不喜束缚,早早便选择了离去,只留下那么一群人,默默地守在被神抛下的神社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拜祭,等待着那只曾带来幸运与丰收的神的归来。 “那么后来,他回来了吗?”华非询问道。美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来过,又走了。他大约是真的不喜欢在那个地方停留,不论当时的神主如何沟通讨好也没用。不过也许是被人类的诚心感动了吧,他到底也是给人类、给美岛家,留下了一些东西的。” “什么?”华非下意识地问了句,紧跟着便反应过来。他想起来了,美岛家不仅是代代相传的神主,还是有力量传承的附身家系,据说身体里藏着天狐的魂魄…… 果然,美岛惠流抬起手来,轻轻按向了自己的胸口:“一尾魂魄,依靠美岛家血缘传承的魂魄,现在就藏在我的灵魂里面。” “听着很厉害的样子。”华非咂了咂舌,琢磨着该怎么把话题引到行逢神身上去,“那美岛你就是你这一代的继承人咯?打算考到证以后就会去继承神社吗?” 驱魔师岗位的竞争激烈,即使有了证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找到工作,相当一部分甚至会被挤到妖怪事务所的岗位上去,揣着张驱魔除妖的证,为一群被认为是合法移民的妖怪服务,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华非是觉得这种挺憋屈的,还不如出去单干当赏金驱魔师呢,苦点归苦点,起码不用对着妖怪赔笑脸。 相比之下,美岛这种家里自带工作岗位的就很好了,拿到证以后回去继任就是,考证也只是为了以后行事方便,不用追求分数,也没那么多烦恼,多好。 华非想得挺美,美岛闻言却只是摇头:“父亲是想让我回去继任神主的,但是……比起回家,我果然还是更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吧。想去妖怪事务所之类的地方工作。” “诶?”华非愣了,“为什么……不对,想进事务所的话也不一定要考证吧?” “因为还没想清楚,所以打算先考了再说。”美岛老实道,“而且我中意的那家事务所规模很大,等级很高,想要进去的话,还是得有证的,分数也得拿得高一些才行。” “啊,这样啊……”华非摸了摸鼻子。美岛又道:“至于为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只是单纯不想回家而已。有些东西,即使继承了也没什么意思,人生苦短,倒不如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老师你说呢?” 华非盯着他看了片刻,笑了起来,正待点头,忽见美岛神色一凛,兀地站起转身,手指顺势在身侧一划,指尖拖出了一道蓝色的界线。 “是谁?”拦在尚且懵懂的华非身前,他沉声发问,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锐利且寒冷,“不要躲躲藏藏的,给我出来!” 第16章 行逢神(3) “小子,问你——你知道‘家’吗?” 厨房里,被气流捆缚的行逢神盘膝坐在地上,沉默良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付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摇了摇头。 “咦?没有啊。真可怜。”行逢神嘴上说着可怜,脸上却是副幸灾乐祸的神情,过了片刻,扬起的嘴角却又垂了下来,“嗯,我也没什么资格好笑你的。我也没有‘家’,只能说是有过‘居所’,一个极是类似于家的地方——在很久以前。” 付厉:“……” 困惑地歪了歪头,他不理解,明明他问的是关于韦鬼的事,为什么这家伙忽然就开始扯这些东西了? 行逢神却是不管,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片森林,林子里有很多的小妖怪,也有稍微强大一些的,像我这种的。最强大的则是森林的主人,一个叫做‘慧’的大妖怪。他的脾气很好,包容我们这些妖怪,容许我们在他的森林里居住,为森林建立秩序和规则。在他的统领下,那片土地变得非常和平,即使是不同的妖怪也能很好地相处,每个月还会有很盛大的集会——那是最热闹的事了。” 付厉:“?” “……听着很好。”好半天,他才对着行逢神挤出这么一句,嘴上夸着,脸上却是满满的拒绝三连——“不知道、不感兴趣、不想听”。 不过很可惜,行逢神并没有理他。独处一室,他就像是个陷入回忆的老头,固执地要将藏在自己心里的事全都说出来,无所谓地点无所谓人物,归根到底,只是想让自己的心里舒服一点儿而已、 “生活在那个森林里的妖怪们都很幸福。他们与世隔绝,与世无争,齐心协力地抵御外敌。然而有一天,这个局面被打破了——起因是有一个溜去人类住处游玩的妖怪,认识了一个人类,并把他带了回来。” “那个人类是一个小神社的神主,因为这个身份,那些妖怪中的大部分一开始都很排斥他。但那个带他回来的妖怪替他打包票,将他引荐给了森林的主人。主人本来就喜欢人类,很快就和那个神主成了朋友,接纳了他。” “那个神主成了森林里的常客。他给森林里的妖怪带点心和人类的玩具,被允许参加妖怪们的酒会。渐渐地,妖怪们都喜欢上了他,并以为他也同样地喜欢着他们。” “直到有一天,月圆之夜,又一场集会开始。那个人类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酒,说希望森林里的朋友们也能品尝一下人世间的佳酿。” “妖怪们相信了他,就着那醉人的月色,将那些琥珀色的酒液毫无芥蒂地喝了下去。却不知道,那场迷醉的背后,将是一场毫不留情的大屠杀。” “那天晚上,人类的术者闯进结界,整片森林都被肃清了。桃源乡变成了地狱,我那些可怜的同伴们直到消逝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杀害我们……” “因为你们是妖怪,而他是人类。”付厉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不同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行逢神从碎发下面看他,原本湛蓝的眼瞳,此时竟带上了些许莹莹的绿色,“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好歹还能为他找到些借口。但是你猜怎么样?他的算计,他的阴谋,和所谓的种族阵营根本就没关系,一切都只是为了一只天狐——一只强大的、能够庇护他家族的天狐!” 对于眼前的异变,华非是懵圈的。 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看见美岛突然如临大敌地站了起来,冲着空气发出一声怒吼,跟着便听见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女人的轻笑,下一瞬,一抹熟悉的绿光自房中闪过,眼前景致忽而一变,苍翠的绿色瞬间填满视野。 房间变成了树林,身下的床亦变成了一片宽敞到不可思议的叶,华非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生病不生病了,赶紧从那片悬浮在空中的叶片上跳下来,一个不慎,头顶的沙锅跌下,落地却是“呱”的一声。华非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沙锅,地上的分明是一只碧绿的青蛙,还一蹦一蹦的。 华非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尽可能镇定地往美岛身边靠去,问道:“这什么情况?” “感觉像是幻境。”美岛回答着,警惕地望向四周,“老师你感觉还好吗?” 不,我不好——华非很想这么说。别的略过不提,他的包呢? 华非环视一圈,触目却只有深深浅浅的绿色。他那装满小道具的包早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 对于一个法术低分飞过,只会用手指打火苗的本本族来说,这可真不是个好事儿。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非回忆起刚才那道一闪而过的绿光,默默在心里敲出“韦鬼”两个字,并在后面打了一个勾。 不过韦鬼会放幻境,这个设定倒是第一次知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用幻境来扰人心神吗? 华非这么想着,再度环视周围。他们现在看上去就像在一片林子里,满眼的绿色,树木的具体模样却是模糊的。头顶的叶片彼此覆盖,密密相连,连阳光都漏不下来多少,整个情景更显得阴森恐怖。 “这哪儿啊,美岛你有印象吗?”华非问道,伸手拉住美岛。凭空捏造的幻境没有意义,他觉得这个幻境多半就是针对美岛的。 美岛没有回答,华非便又道:“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我们要不要往前走点?那里好像是有路的样子……美岛?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怎么了美岛?” 拽了一下身后人却没有拽动,华非诧异回头,却见美岛惠流正定定地站在原地,双目圆睁,一脸惊恐。 “美岛……”华非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叫出了声,脑中忽然想起警察告诉自己的美岛的死因——被吓死的。 ……难道说,现在已经到了那个时候吗?美岛遇害的时候? 华非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紧了紧抓着美岛的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码声音里不能漏出颤抖:“美岛,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美岛?美岛!回答我!” 吐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用上了自己库存不多的灵力,始终浑浑噩噩的美岛惠流这才有了一些反应。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了他,美岛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看到了什么……老师,难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吗?” ——什么意思? 华非一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慌忙闭上眼睛,潜运灵力,再度睁开时,眼瞳中两团白色的火焰溜溜一转,眼前的景象顿时又是一变—— 华非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这回,他可算是看到了——美岛所看到的世界。 与此同时,厨房里。 付厉仍旧沉浸在行逢神所说的故事里。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老套,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全都听进去了,并且因此而感到分外不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同种族阵营之间的暗算掠夺当然算是残忍,但有时也并非不可理解;然而美岛家玄祖父的所作所为,却可以说是卑鄙了。 不是因为种族之分这种令人无奈的原因,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为了讨好一个异类,便不惜去欺骗另一群善待自己、信任自己的异类……这里面到底包含了几重背叛?付厉数不清。 叹了口气,他垂下双手,对行逢神道:“我很同情你。但我没办法。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和韦鬼,什么关系?” 盘腿坐在地上的行逢神乐了。他抬眼看他,蓝色的眼里满是狡狯:“你猜?” “?”付厉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太安静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安静? 他是用风墙隔绝了厨房和卧室没错,但风墙理应只会吸收他这边的声音才对,卧室里的声音还是能传得过来的。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华非与美岛惠流交谈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呢? 心中冒出不详的预感,付厉缓缓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的风墙上正爬着一根根黑雾凝结的藤蔓,整面墙上,黑气弥漫。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付厉警惕地回头,然而人还没转过去,便已经被一把按在了地上,脑袋与大理石的地面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才发觉吗,毁约师?”被挣断的风索颤抖着消失于空中,行逢神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没错,那位已经来了,带着美岛家的罪恶——她还有句话,托我转告给你。” “她说,‘上次的签约因为失手没有谈成,托付毁约师的福才有了第二次机会。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让付毁约师失望的。’” 第17章 行逢神(4) 哀嚎、哀嚎,铺天盖地的全是哀嚎。触目皆是尸首与残骸,落在枯草、挂在树梢,污浊的血液答答滴下,冒着黑气的伤口里是森森的白骨。又有碎裂的杯盘碗碟散落于地,中间横着纸伞、皮鼓等物,一样都已破碎不堪。 纸伞上是一只紧闭的眼睛,皮鼓上是一张半吐着舌头的嘴。它们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在华非试图靠近的瞬间,又豁然张开,下一瞬,更多的眼睛与嘴在阴影中浮现,它们齐齐开合,发出相似的声音,听不懂的语言,语气里却全是愤怒和仇恨。 华非骇了一跳,拍拍胸口,强自镇定地回头去看美岛:“别怕,只是在乱吼乱叫而已,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来,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他再次伸手去拽美岛,却依旧没有拽动。长长的黑发垂下,掩住面庞,美岛惠流缓缓抬头看他,眼里一丝神采也无。 “‘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家子子孙孙,直到断子绝孙为止。’”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合,美岛惠流凝视着华非的双眼,忽然如此说道。华非顿感心里一阵发毛,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了,抓着美岛的手指稍稍一松,转眼又抓得更紧:“美岛,你说什么呢?” “它们就是这么说的。”美岛说着,偏头向四周望去。圆睁怒目、血盆大口、血肉模糊的尸首,相同的气息从它们的身上散发出来,那是比听不懂的咒骂更明显的怨毒。 “你……听得懂?”华非愣愣道,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抓住。美岛转过脸来看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怎么不懂?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 华非怔住了。 “小的时候不懂,只是听他一直在我背后说着,翻来覆去的。我虽然听不明白,却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但我从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偷偷拿去问了别的妖怪,才知道,原来他那么讨厌我。我小时候摔跤了,他还会来扶,可实际上他想的,只是杀了我……” 没有点明主语的叙述,华非却有些听懂了。他想起付厉曾跟他提过的,那个曾与美岛家玄祖父结怨,一直跟在美岛身边的神使大人…… “行逢神,是吗?”他问美岛惠流,“美岛,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家长,到底对行逢神做什么了?” 美岛淡漠地看他一眼,目光往距离最近的一具狸尸上扫去:“做了什么……老师,你这不是都看见了吗?” 欺骗、利用、背叛、剥夺、伤害、抛弃,身为“人”的自私与残酷,明明白白、暴露无遗。 华非的声音卡住了。他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心中却也有了大致的猜测。再度环视周围一圈,望着这些悚然却并不真实的布景,他不禁怀疑,这个所谓的“幻境”,其实就是只是美岛惠流的梦魇而已,一个在他人日复一日的怨恨中,被不安与罪恶感催生出来的梦魇。 基于想象与并不熟知的过去,草草搭建而成的场景。然而现在,这个噩梦般的场景,却在外力的作用下成真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让美岛惠流恐惧的东西。 “美岛,你冷静点,你听我说。”进一步靠近美岛惠流,华非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假的,你不用害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人来伤害你——而且这些事根本就与你无关,知道吗?你的长辈犯了错,那是他的事,你是独立的个体,生而无罪,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想这些事。它们和你没有关系。就好像你自己说的,有的东西是不用继承的,这个就是啊!美岛,你听明白了吗?来,过来,我们该出去了……” 手掌沿着肩部下滑,他握住美岛的手腕,微微使力:“来,走了。这些都是假的,你不要看……” 话未说完,他的手已被一把甩开。 “不是这样的,老师。”美岛慢慢地说着,低下头去,右手抚上胸口,“有些东西,是自出生就绑定,甩不掉的……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只要它们在这,我就不能算是无辜。” “美岛,你在说什么?”华非不解地看着他,看他按在胸口上的手,“那里有什么?” 再度抬起脸来,美岛的面庞依旧是那副木然的样子,瞳中却似有什么点燃,青蓝色的,叫人想起夏夜于幽暗处漂浮的狐火。 “这位先生,还不明白吗?”一个甜腻妩媚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跟着便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利落干净,由远及近。 领子被人一把抓住,华非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扔了出去,咚地一声撞在树上。始作俑者却是看也不看他,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的美岛惠流:“你以为美岛先生身体里的狐魂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着那些妖怪的死亡换来的。即使如此,你也还要坚称美岛先生是无辜的吗?美岛先生,你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华非没有回答她。他的病本来就还没完全好,刚才又撞了那么一下,正好撞到后脑勺,现在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耳鸣眼花,只想吐。 他没回应,美岛惠流却是有动作了——只见他绷直了身体,两手置于胸前,指尖微光闪烁,摆出防御的姿态,身下影子绵延,隐隐可见巨大的狐尾浮现。 “你是谁?来做什么?”他沉声发问,语气已不像之前那么无力疲软。来人却只嗤一声笑,姿态仍是放松且娇媚的:“我是韦,能帮你达成心愿的韦。当然这只是一个集体称谓,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你叫我埃琳娜。” “至于来做什么……”又是一声轻笑,她上前一步,凑近美岛,冲着他伸出手去,“如果我说,我是来拯救你的,你信吗?” 第18章 行逢神(5) “别信!” 还没等美岛作出反应,华非已经抢先喊了出来。他扶着树干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一手还捂着肚子,口中却是不停:“她骗你的,你别理她!她是韦鬼,才不会拯救什么东西;她只会骗人,抓着你的弱点哄你和她签契约,一旦签成了,你的灵魂就完了!她会把你的灵魂都烧掉,拿走你的寿命,然后取代你的存在继续活下去的!” 噼里啪啦喊完这一串,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拍拍胸口以免自己真的吐出来,紧跟着把最后的一句话喊完:“而且她也不叫什么埃琳娜!她的名字叫老铁,我听别人喊过的!” “滚你妈麻痹的老铁,老子就叫埃琳娜!”女人闻言立即炸毛,狰狞着一张脸回头怒吼,五官美艳又带着杀气,正是华非很早前在小巷里遇到的第一只韦鬼——那个从天而降的红衣女人,试图劝降“付厉”的家伙。 她依旧是一身红衣,包臀的艳色短裙勾勒出美好的曲线,上身的衣服却是敞开着的,里面是一件半身的紧身上衣,腰腹出则是一圈厚厚的绷带,透出深深浅浅的红色。 华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没记错的话,这个女人当时是被“付厉”打伤,然后又被救走了…… 看来这个伤口就是当时留下来的了?看上去恢复情况不是很好的样子。埃琳娜想要签约换身体,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身体? 华非心念电转,在心里估测他和美岛合作摆平一个受伤的韦鬼的可能性,但因为数据缺乏,怎么也估不出一个结果。埃琳娜此时也认出了华非,轻轻地“啊”了一声:“我记得你,你是那时候跟付厉在一起的……” “付厉他现在也在这里!”华非立刻道,“就在隔壁厨房里,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他调整着表情,竭力做出一副“信不信我叫一整个付厉来打你”的威胁模样,然而对方却是理也不理,目光径自从他脸上滑了过去,与美岛惠流的视线相遇:“不打算考虑一下吗,美岛先生?” 美岛惠流柳眉微蹙,仍旧维持着警惕的姿态:“考虑什么?定下什么奇奇怪怪的契约然后把我的灵魂卖给你吗?那很抱歉,不用考虑了,我没那么疯。” “但你快疯了。”埃琳娜道,“你的祖先靠着背叛与杀戮去讨好一只天狐,为他杀掉所有他讨厌的人,以换得施舍般的一点点的力量——那力量就是罪,只要它在美岛家里传承里继续,美岛家就永远都是戴罪之身,永远背负着百鬼的哭嚎,永远都活在噩梦里,永远都不配被原谅。” 美岛惠流咬紧了嘴唇,埃琳娜不容置疑地握住了他的手,将所有的防备与蓄势待发都化为乌有:“当然,他肯定也是不会原谅你的。” 美岛用力闭了闭眼,脸上显出几分挣扎。华非见势不对,忙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往美岛的方向走了两步,刚要说些什么,一股大力忽然撞上他的胸口,再度将他拍到了粗壮的树干上。这回华非没有再掉下来了——他被整个儿按在了上面,昂着脖子,呼吸困难,两脚还一蹬一蹬的,徒劳地扑腾着双手,却不知道该打谁。 “小鬼,安静些吧。我们的账,等等我再和你算。”埃琳娜寒声说完,转头又看向美岛惠流:“美岛先生,你呢?考虑好了吗?” 美岛深吸口气,睁开眼来,挣脱了韦鬼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等一下,我还是有事不明白。” 埃琳娜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语气却还是甜腻的:“是吗?请问是哪里不明白呢?” “华老师说,你们找我签约,是为了我的寿命,对吧?”美岛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这抹狐魂的作用,我的寿命,也许只有三十年?” 话音刚落,华非扑腾的动作顿时僵住。 “知道。”埃琳娜坦然道,“三十年,确实是短了一些,但也还没有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更何况,你的身体里还有代代相传的灵力——说实话,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力量比寿命更重要。” ……什么意思? 心中一动,华非支起了耳朵。埃琳娜却完全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而是问道:“还有问题吗?美岛先生?” “有。”美岛惠流不假思索地开口,语气却是相当得不稳,“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房子里有我布的结界,没有我的允许,奇怪的东西都不能进来。” 埃琳娜莞尔一笑:“关于这点,美岛先生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没有回答,但华非看到美岛惠流的身体明显晃了下。 “那个找上我们的人,那个告知我们美岛家往事的人,那个偷偷把我放进来的人——美岛先生,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埃琳娜慢悠悠地说道:“‘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家子子孙孙,直到断子绝孙为止’——那一位,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 “我只是没想过他居然真的会这么做。”美岛偏了偏头,忽然笑了出来,“神使大人,还真是擅长把事情搞得复杂啊,太复杂了。” 笑意敛去,他摇了摇头,朝着埃琳娜走了过去:“最后一个问题。” 埃琳娜:“什么?” 美岛惠流深深地看了华非一眼:“如果我同意和你签约的话,你能不能保证,让华老师安全地离开呢?” 回应他的,是埃琳娜毫无迟疑的一个点头。 “你猜的没错。”同一时间的厨房里,将付厉按在地上的行逢神冷冷开口,声音不复那偏向中性的少年音,变得成熟且冷酷,像是游走于叶底石缝间的蛇,“我和韦是有联系,那个漂亮的女人,她在我四处寻求帮助的时候主动找上了我。” “她……答应你对付美岛?”付厉艰难地出声,感到脑袋正变得越来越沉。行逢神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蓝色的眼珠,轻轻点头,松开了牵制付厉的手,缓慢地直起身来,俯视着被病痛一点点侵蚀的毁约师。 “她答应我会把那抹魂魄烧掉。”他对付厉说着,一字一顿,“烧得一干二净——连同美岛家的罪恶,与这令人痛苦的缘分一起,全部烧掉。” 第19章 行逢神(6) 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几十年?一百年?两百年?记不清了。对妖怪而言,时间本就不是太有意义的东西,更何况他被人类封印了那么久,久到连记忆都模糊,时间什么的,更是搞不清了。 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记得的,想忘都忘不掉。比如那片充斥着祥和与深浅绿色的森林,每一羽叶片都那么明亮,夏日的雨后,连蛛网都是闪着光的;比如那时时充盈于眼底与杯中的醉人月色,混着酒液的香气,一口下去,像是把月亮都饮进肚里。所有人都在饮着月亮,伴随着恍如隔世的笑声与歌声,他端着酒碟坐在不起眼的位置,视线的尽头是那位最令人崇敬的慧大人,凭着一己的强大与慈悲,护佑了整片森林的安定。 每当回忆起这些画面,他总是在暗暗努力,希望能再记起的多一些,希望这些画面能在脑海中停留得时间就一些。然而本就不长的回忆已被岁月冲得很淡,再怎么注水勾兑也只能得到那么小小的一杯,再往下走,便是最令自己不耻的过去—— 厌烦了森林中缓慢节奏的妖怪,出于好奇而跑去了人类的村庄。因为知道自己的体质里带着不祥,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愿与任何一个人触碰,甚至为了避开两个奔跑的孩子而跌在地上——妖怪不是铁做的,摔倒也会痛。他捂着尾椎骂骂咧咧,一抬头,却看到一只手递到自己的面前。 “没事吧。”穿着黑色羽织的男人俯身冲自己微笑着,面庞白净,笑容温和。 男人生得很好看,那手也漂亮,白皙匀称,五指修长,漂亮的像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诱人邀约。 “美岛家曾经拜祭过一只天狐,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一脚踏在试图爬起的付厉的胸口,行逢神的声音冰冷,“而那只天狐又曾是慧大人的敌人……那狐狸曾短暂地在森林里停留过,因为他的不安分,慧大人便率领众妖驱逐了他。那狐狸怀恨在心,刚巧美岛家的人又执着地想把他迎回去,那狐狸不厌其烦,便想出了一个恶作剧……” “他让那些人去杀你们。”付厉听懂了,“而你,开启了一切。”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行逢神的语气里透出疲惫,“我和人类接触得少,根本就不懂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后来,他用带咒的酒瓦解了整片森林的防御,我因为迟到而逃过一劫,带伤逃出去,又被另外的阴阳师抓到、封印……等到再逃出封印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的懵懂只维持了短短的片刻,便立即化为了满溢胸腔的怒意和仇恨。他打听着美岛家的所在,想要疯狂地报复,想杀死那只卑鄙的天狐,哪怕他的力量连对方的一条尾巴都比不上。然而找到人了他才发现,那个利用自己背叛自己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死得只剩骨头了,可恶的天狐也因销声匿迹,据说是他的顽劣消磨掉了美岛家对他的最后一丝耐性,继任的神主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其封印。至于这个家族的后人,甚至连能看见自己的都没有,庸庸碌碌,任凭他如何怒吼发泄,招灾作祟,都无人回应。 报复的对象懦弱而又无知,这让他的愤怒都仿佛一个笑话。最初那几乎灭顶的强烈情绪渐渐退去,他的心忽而变得荒芜起来,凄清而破败,像是一片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的荒原。 他赤脚行走在废墟,脚底是疼的,这疼痛一路上传到心底,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看到那个孩子。 小小的、人类的孩子,抱着皮球站在院子里,错愕地看着正丧着脸漂浮于空中的他。 无意识地转动眼珠,目光瞬间相接。片刻后,他看到那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大的,像是月亮一样的笑容。 再接着,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孩子伸出了手去。 “这不是你伤害美岛的理由。”付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行逢神发现这个男人还挺顽强,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说话的力气,同样分量的病痛,若是放到他那个同伴的身上,他早软了。 睁着黑漆漆的眸子,付厉微微昂起身子,奋力抓住了踩在了身上的脚,一字一顿道:“美岛根本就没错,用不着你来惩罚他。真正有罪的是你。” 行逢神闻言低头,额前的白色发丝轻轻拂动着。他随意地抬了抬手,刚抬起点身子的付厉立刻又倒了下去,抓着身上脚踝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很狼狈的模样,行逢神却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当他继承了那抹狐魂的时候,他就继承了美岛家的罪恶。任何人,当他拥有了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的时候,他就算不上是无辜。付毁约师,这话的含义你应当比我清楚,不是吗?” 付厉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话,你不该知道。”他艰难道,“韦鬼说的?” “那位负责与我签订契约的小姐,我们曾经私下聊过两句。她跟我提起过你。”行逢神淡淡道,“她还要我转告你,现在想跳槽,还来得及。” 付厉自动无视了后半句话,只认真道:“你被她骗了。她洗脑你。” “或许吧。再或许,她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选项,一个能解决我长久以来困惑的选项。”行逢神缓缓将脚从付厉身上拿开,平静地走到了一边,徒留付厉仰面躺在原地,胸口起伏,脸颊因为体内燃起的高温而泛红。“就像是你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惠是无罪的。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才是有罪的那个。然而现在那抹狐魂就在他的身上,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眨了眨眼,碧蓝的眼瞳里,燃起了韦鬼特有的绿光:“所以在那个女人提出交换条件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付厉愣住了。不知是不是中文太差的原因,行逢神的话,他开始听不懂了。 “你……和韦鬼,到底交易了什么?” “由他出面烧掉小惠身体里的狐魂。”行逢神淡淡道,“作为回报,我会把我的整个魂魄给他……啧,别这么看我。天狐在被封印的时候给美岛家留下了诅咒,所有继承了狐魂的人都活不长。我这也是为他好。” 顿了顿,他又道:“就当是纠缠折磨他这么久的赔礼好了。对我而言,这个结局……或许也算不错了。” 那场遥远的月光下的屠戮,归根结底,他是不亚于美岛家的凶手。这副罪躯,一早便该被烧掉了。 行逢神这么想着,心中说不清是累还是释然。却见付厉的脸色一变,开口道:“你被骗了!” 行逢神无所谓地抬眼,神情不变:“什么?” “你被骗了。”付厉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语气忽而加快,“韦鬼是无法烧掉部分魂魄的,他们签约的,都是整个。而且他们交换的,不是别人的灵魂,是壳。” 停了一停,他盯着行逢神渐渐变化的脸色,给出了最后一击:“你没有躯壳,但美岛有。” 行逢神是灵体类的妖怪,所谓的“身体”不过是靠灵力做出的幻象,灵魂一消失,身体也就没了。而韦鬼和人签约,要的就是一个空荡荡且寿命未尽的身体,所以她凭什么要和行逢神签约? ——那个女人,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美岛惠流的身体。 行逢神的神情变了。他怔在原地,脸上写满不敢相信,片刻后,又忽然像是清醒过来一般,拔腿就朝着门边冲去,中途没忘踹付厉一脚——付厉的身体晃了一下,随即便感到不适像是潮水般退下,健康以惊人的速度回归了身体。 行逢神抬手撤下自己布在门边的结界,却对付厉设下的风墙无可奈何。在第二次被风墙重重扫到一边后,他终于冷静了下,回头对付厉道:“你过来,快把这东西撤了。” 付厉“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却没有动作。 行逢神催促着,他却只歪了歪头,望着面前的风墙——或说是墙外的空间,若有所思。 眉间的皮肤又一次叠出皱褶,他转头看向行逢神,语气里带着警觉:“你到底,叫来了几个韦鬼?” 第20章 行逢神(7) 如果华非在场的话,他会很明白地告诉付厉,不用数了,就两个。 面前一个,窗口一个。面前的一个先来,窗口的一个后来。 窗口的那个出现的时候,那个自称埃琳娜的女人正在当着美岛惠流的面拟合约,中途没忘分出一丝力量将华非按在树上,免得他出来捣乱,搅黄她的生意。 华非挣了半天挣不开,连嘴也被封住了,只能在心里空着急。唯一让他庆幸点的就是韦鬼签合约的流程还挺长,不像人家电视剧里的恶魔,亲一下就算搞定了。合约尚未完成,事情尚有转机,只盼能随便来个谁从天而降,吊打韦鬼了。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窗口的那个出现了。 他出场的样子挺拉风,人未到,先出来铺天盖地的荆棘,切蛋糕一般将整个幻境破得四分五裂,又从地面窜出最粗最长的一根,唰地抽向埃琳娜的脸,直将她抽飞出去,只听一声玻璃碎裂般的轻响,已经被破坏的幻境彻底破碎崩裂,华非也终于摆脱了压制,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他的位置不太好,幻境中被当作树干的地方其实是卧室中一张椅子的椅背,他爬起来时手忙脚乱的,想抓着那椅背稳住自己,反把那椅子整个儿拽反了,直接砸到自己身上。华非痛得一声呻吟,忽听窗口处传来一声轻笑,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兜帽衫的男人坐在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框,手指上一点眼熟的银色。他头发很短,戴着帽子和墨镜,单就墨镜之外的部分来看,样子还挺有型。 “诶,谢谢啊!”华非冲他道谢,仍维持着被一张椅子压倒的姿势。那人挑了挑眉,似是觉得有趣:“谢我什么?” “谢你救人!”华非看了眼不知为何昏倒在地的美岛,开始往椅子外面爬,“多亏你出现,拍飞了那只该死的韦鬼……哦对,兄弟你谁啊?你也是毁约师吗?” 男人乐了,冲着华非挥了挥手:“兄弟你好,我叫宋祉,不是什么毁约师。真要说的话,我和那边那位——诶对,就披头散发穿得辣椒似的那个——算是同类。” “……”华非的表情僵住了。 表情一敛,男人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焦糖色的大眼睛与满头的绿光,声音低了下去:“用你的话讲,我也是一个‘该死’的韦鬼。” “不过你放心啦。”沉默片刻,男人忽而歪嘴一笑,语气又变得随意起来,“我呢,和那边那位还是不一样的。我们是有家教的韦鬼,不像某些野生的,连欺诈顾客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这太不应该了,你放心,等我回去后,一定会去消保委投诉他们的。” 他的目光移向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埃琳娜,面带讥讽:“你说是吧,老铁?” “……?”华非愣住了。他有点没看明白……这个韦鬼的画风,似乎和之前看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啊。 埃琳娜的脸色铁青。这一回,她没再说什么“我叫埃琳娜”之类的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愤怒的咒骂:“宋祉,你这混蛋,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干活啊。”宋祉慢悠悠地说着,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朝着昏迷在地的美岛走了过去:“说起来,你们家是怎么回事?已经饥不择食到这种短命的猎物都要了吗?为了一个连三十岁都活不到的躯体搞这么多事,又是欺诈又是吓唬人的……嘿,别说,你们家的幻境弄得还真不错,刚才那个布景就不错,我都不太好意思下手切……不过这吃相还是太难看了。我们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要紧的是什么?诚信!你自己说,你这还有半点诚信商业人的影子吗?没有!你只想要别人的身体!可耻啊,太可耻了。还有你看看,你这穿的都叫什么衣服,伤风败俗,你们家都没人愿意管管你的吗?”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对着埃琳娜又是一笑:“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家确实没人愿意管……你没妈。” “噗嗤”一声,华非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真不能怪他,谁让这叫宋祉的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小孩子打嘴架似的。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对别人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逗的事。 宋祉依旧在笑着,漂亮的眼里闪烁着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恶意。再看埃琳娜,嘴唇紧咬,脸上满是愤恨。 “管你屁事,被人撵着走的落水狗。”埃琳娜狠狠道,“你有母亲就好了不起吗?你有母亲,不照样被打成丧家之犬。” 宋祉的表情微微一滞,很快便又再度笑了起来,朝着埃琳娜走了过去:“真是不好意思啊,有妈妈,真的就是比较了不起的。” 他说着,抬起手来,华非这才看清,他手上的那一点银色,原来是一枚戒指——一枚跟他在“付厉”手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戒指。 石夷神的戒指——他立马就想到了这个。 显然埃琳娜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的神情又变了,难以置信中混合着愤怒与惊恐,怒骂一声,不假思索转身就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根藤蔓悄悄缠在了她的脚上,奋力一拖,将埃琳娜往宋祉的方向拽去。眼看自己就要被拖倒,埃琳娜顺势一跳,将其甩脱,落地后堪堪稳住身形,旋身便走,宋祉却已冲到了她的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半扭过其身子,紧接着便见他举起了手,戒指上绽出一阵光芒—— 一根长逾一尺的尖刺在光芒中成型,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埃琳娜的胸口。 随着“嗤”的一声响,埃琳娜的动作停止了。华非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隐去,皮肤干涸、发黑、龟裂,被男人笑嘻嘻地提着,像是提着一只死鸡。 曾经美好的躯体开始一寸寸地化为飞灰,男人神情平静地一松手,埃琳娜的尸体掉在地上,瞬间灰飞烟灭。他拍了拍手,抬头冲华非比了个拇指:“搞定!” 华非仍维持着趴在椅子下面的姿势,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谢?” “不客气。”宋祉礼貌地回了一句,转身朝尚在昏迷的美岛惠流走去。 华非愣住了:“诶?你,你干嘛!” “干正事啊,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专程过来清理门户的吧。”宋祉的语气轻松,顺带甩了甩右手,戒指上的光芒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短刀,出现在了他的手里。华非的神情立时一变,慌忙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像被什么捆住似的动也动不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腰上已经绿藤缠绕。他仓皇抬头,看到美岛的身上也已爬了一圈绿色,甚至连窗口和门口都已经被藤蔓和荆棘封住…… 这特么都什么时候的事! 华非又急又气,眼看宋祉已经走到了美岛的身边,下意识地便喊了一句“住手”。宋祉愣了一笑,跟着歪嘴一笑:“你在向我许愿吗?真可惜,如果是放在平时,我肯定很乐意完成你的心愿的,毕竟这个要求不难,你的皮囊又那么好看……但现在是真不行,好不容易遇到那么棒的天狐皮囊……” 天狐?华非心念电转,脱口而出:“美岛家祭祀的那只?” “祭祀?大概有过吧”宋祉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只知道他后来被美岛家封印了……他被剥夺了部分魂魄,又被封印得太久,力量已经很弱了,不过那具皮囊还是很不错的,好看,精致,有尾巴和狐耳,还能兽化和变性,太喜欢了……” 华非:“……” 不,我只觉得是太变态了。 大约是看出了华非脸上的嫌弃,宋祉耸了耸肩,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面向美岛惠流。华非张口还想喝止,却听“唰”的一声,一根藤蔓猛地从地上窜起,一下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呜呜呜!”华非徒劳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宋祉对着昏迷的美岛惠流举起匕首,忽听一声巨响,蛛网般拦在门口的藤蔓荆棘被轰然击碎,一把匕首破空而来,直直击向宋祉! “切”了一声,宋祉不开心地半转过身,将手中的短刀竖在脸旁,飞射而来的匕首撞在短刀的刀身上,发出“叮”的一声响,掉落在地。嫌弃地将匕首拨得远些,宋祉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有些懊丧。 “都说反派死于话多,这话还真没错。虽然我也不一定会死,但发展着也是比较麻烦的了……行吧,我下次注意。” 又是一声叹息,宋祉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滚远点,毁约师。这是我最后的建议。”将短刀指向破门而入的付厉,他的语气冰冷,“我和老铁那种饥不择食、啥都招安的野生种不同,也没那么好的脾气。你要是赶过来,我绝对弄死你,信不信?” 第21章 行逢神(8) 宋祉的威胁给得很认真,不过很可惜,付厉没理他。 他只是转了转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然后一击风刃切断了正不住往华非嘴里爬的粗大藤蔓,问他:“老铁呢?” “被扎心了!”华非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句,奋力吐出嘴里的东西,冲着付厉叫到:“别管我,先救美岛!那人要杀美岛!——当然如果你能先把我把绳子割开是最好……” 后半句话被果断无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付厉已经转过头去,猛然一个抬手,一只一人多高的风鸟在其背后快速成型,拖着尾巴就朝着宋祉冲了过去。华非清晰地听见宋祉骂了一句“shift”,然后便见他打了个响指,深绿且粗壮的藤蔓簌簌而起,眨眼便织成了一片绿色的障壁,拦在风鸟身前。风鸟的冲势不减,顶得障壁咯吱做响,微微撼动,宋祉拧了拧眉,不想再耽搁时间,转身扑到美岛身前,举起短刀便要插下! 一团黑雾忽然出现,挡在了美岛的身前。漆黑的刀刃扎进薄薄的黑雾,竟是难以再进一步。华非在旁傻傻地看着,一时间被这发展搞得有些懵,忽然看见黑雾中隐隐有只手的轮廓,遥遥朝自己指了指下意识地循着指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藤蔓,正在悄悄黑化、剥落、消失。 他轻轻挣动了下,好让藤蔓脱落的速度更快些。他抬头往前看去,对面的椅子上,正放着他的包。 另一头,风鸟的冲击还在继续。障壁的摇动越发明显,藤蔓断裂的啪啪声不绝于耳。宋祉更焦躁了,咬了咬牙,手中短刀陡然绽出绿光,刀身延长,刀尖狠狠贯穿了黑雾,直朝着美岛的胸膛扎去! 华非终于摆脱了束缚,见状却是急了。他连翻一翻道具的时间都没有,一步冲到椅子前,抄起背包就是一扔,巨大的暗器呼呼飞向宋祉的后脑勺,对方头也不回,拔出短刀反手便是一斩,华非刚换没几天的新包唰地一下便被拦腰劈开,无数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天而降,朝着宋祉噼里啪啦兜头就是一顿砸。宋祉懵了,显是没想到“暗器”之后还有“暗器”,只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头脸,挥刀拨开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纵是如此,脑门上仍是挨了好几下,衣服和头发变得有些湿,一些奇怪的的液体洒在了上面,有的黏糊糊的,有的粘在衣服上滋滋作响,还冒着白烟;慌乱中又感到有好几种古怪的气味钻进鼻腔,宋祉的内心更是爆炸。 我只是想麻溜地做单生意好给自己换个萌一点好用点的身体而已!遇到的这都叫什么事! 几乎是抓狂地,他唤出一圈藤蔓,狂舞着将所有落到眼前的东西都会开,只听“啪”的一下,一根按X棒一样的东西打着旋儿飞了出去,下一瞬,又见它呼呼地飞了回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巨响,藤蔓绞拧编织而成的障壁终于被轰然击破,风体组成的大鸟尖唳一声长驱直入,在俯身抓向宋祉的瞬间又变作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将他狠狠按向了身后的墙上,用力之大,墙面都微微凹陷。 “干得漂亮!”华非忍不住喊了出来,手舞足蹈的,貌似看别人被墙暴看得挺过瘾。付厉跨过遍地枯萎的藤蔓,木然地看他一眼,接着便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宋祉,手指一动,无数风刃立时切向正在疯狂挣扎的宋祉,带着骇人的声响。 宋祉失去自由,脑子却没坏,听得风声袭来,马上再度唤出植物挡在身前。饶是如此,仍是有两道风刃落在了他身上。一道还好,只伤在脸上,因闪避及时,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另一道却是切在了腰侧,血液很快就涌了出来,夹克的颜色都深了一片。 真是要命……宋祉忍不住皱了皱眉。要是平时,他伤了也就伤了,拼着伤重搞死那个毁约师,也算是回本了;问题是,他现在不是啊!旧的契约已经废止,新的契约却尚未完成,现在的他是没有契约傍身更没有生命保障的,要是一个不当心,自己可就真死了! 血液流逝的感觉是如此明显,更加剧了宋祉内心的不安与恐惧。一咬牙,他也顾不得什么毁约师不毁约师了,眼见付厉反握着双匕朝自己走来,挥起右手便是一下,意料之中的白光从那戒指上绽出,转眼又束成了一根长长的尖刺,那刺细长锐利,细细看去,边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刃。眼看付厉就要走到身前,他忙以那光刃于身前奋力一划,压制着他的风势应声而裂,消于无形。 又骂了一句Shift,他捂着腰侧伤口一跃而起,一根树枝接应似地从墙壁里斜伸出来,上面开着一片盘子般大小的荷叶。宋祉一脚踩在那荷叶上,又是一蹦哒,落在窗台前,猛一回头,愤恨的目光从付厉与华非两人身上一一扫过,张口似要再放些什么狠话,一看付厉准备追上的样子,嘴巴复又合拢,略一纠结,赶紧跳窗跑了。 “诶?不是吧,这就跑了?”华非愣住了。刚才宋祉兔起鹘落那几下速度太快,他愣是没反应过来,等终于反应过来,人都已经跑远了。他难以置信地冲到窗前,扒着窗框看了下,回头道:“你要追吗?还是干脆重来一遍?你放心,流程我都记住了,二周目的话,我一定能保护好美岛的!” 付厉摇了摇头,伸手按向自己胸口,眉头拧起,目光沉沉,抬眼看见华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忙又把手撤了回来,转而一指美岛惠流:“别看我。救他。” 华非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忙“哦哦”两声,冲到美岛身前,俯身一看,却见缠在他身上的藤蔓都已黑化衰败,伸手一扯,软得跟泥似的,立刻就散了。他除去所有藤蔓,又在地上翻找一番,摸到个小塑料瓶,打开来放在美岛鼻下给他嗅了一嗅,美岛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睛。 “华非老师?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女人……”美岛惠流喃喃地说着,话语忽而顿住。华非正试着将他扶起来,听他语停,顿感奇怪,抬头一看,只见美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后方,嘴唇紧抿。 华非不明所以地回头,这才发现那古怪的行逢神又出现了,正跪坐在地板上,一手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华非眉头蹙起,想起宋祉贯穿黑雾的那一刀,疑心这位是不是在那时候负了伤;美岛惠流却是坐不住了,松开抓着华非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俯身问道:“神使大人,受伤了吗?” 行逢神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碧蓝的眼里满是冷漠。 美岛惠流又抿了抿唇,略一犹豫,冲着行逢神伸出手去,再度开口:“神使大人,要不还是先起来吧。请允许我帮您看看伤口,好吗?” 伸到面前的手,白皙匀称五指修长,看上去很漂亮,漂亮得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人邀约。行逢神却只是坐在那儿,盯着那手,深深地望了许久,脸上像是有波动又像是没有,眼里像是有海浪,又像是没有。 他又消失了。在美岛惠流试图碰触他的刹那化为黑雾,消失无踪。 美岛摸了个空,缓缓站起身来,神情怅然若失,华非在一边看得云里雾里,转头正想和付厉说话,却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毁约师,也已经不见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消失得比行逢神更彻底,仿佛从未来过。 第22章 行逢神(9) 事后,华非特地带美岛惠流去找了个巫医检查一下,所幸没什么事。至于行逢神,华非是再没见过他,问了问美岛,对方也只能确定他现在依然待在自己的家里,至于到底躲在哪儿,又是个什么情况,这些便是美岛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提起这事,美岛的语气就有些忧心,“他这是被我连累的吧?当时不知道,居然就由着他这么离开了。” “他替你挡了一刀。”放课后的教室里,华非坐在美岛惠流的桌上,这么对他说道,“而且听付厉说,他会找来韦鬼也不是想害你——他是想除掉你身体里的狐魂,结果缺心眼,被韦鬼给骗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过了会儿才道:“他以为付出的代价会是自己的魂魄和身体。” “神使大人本来就是灵体,哪里来的什么身体呢?”角落里,美岛轻轻地笑了,脸上落着从窗口斜投进来的暖色阳光,“神使大人,有时候还真是蠢得可爱。” “你也不聪明。”华非道,“身体里有狐魂就是罪人?什么古怪的逻辑,你脑子呢?被烧掉了吗?” 美岛惠流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空荡荡的教室里,唯有时钟滴答走过的声音。过了许久,华非又道:“你不是罪人。至于行逢神……我觉得他也不是。起码没到要以死谢罪的地步。当然这种事我说了也不算,不过毕竟都那么久之前的事了,生活还得要继续,他总不能用这事儿捆自己一辈子,再捆你一辈子。” 更何况你的一辈子还那么短……这话华非忍住了,没有说。美岛听罢却只是笑,浅浅淡淡的,好一会儿,才道:“华老师,你有没有过那种,迫切想和什么人产生联系的心情?” 华非:“嗯?” “无论如何都想和他产生关系,类似于这样的心情。”美岛缓缓说着,画风忽然一转,“不知道老师你有没有读过《雪人》?” “啊?” “安徒生的《雪人》。”美岛惠流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这个话题转得非常理所当然一样,“一个雪人爱上了一个火炉,不惜一切地想要接近她,哪怕他知道,自己接近火炉之后,得到的结局就只有毁灭——我对神使大人,大约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或许是惊鸿一瞥,或许是日积月累,但是不管怎样,就是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不管是幸福也好、束缚也好,不管是爱情也好、仇恨也好,就是想要联结,想要一根线,把彼此两人缠在一起。他不理你,就会黯然,他愿意理你,哪怕是并不客气的言语也会非常开心。哪怕从一开始就有预感,一旦联结成立,自己的生活,甚至是心,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还是忍不住靠过去……就是这样迫切的、想要产生联系的心情。 “……”华非愣住了。这话来得莫名其妙的,他有些没听懂。 ——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付厉那张被欠钱的脸。 “这……算是动心了吧?”他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美岛惠流歪头又是一笑,拿起自己的东西,冲着华非鞠了一躬,走了。 华非懵懵懂懂地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实际又太没想明白,理了半天理不出个思绪,便也拿起自己的东西走了。他的背包又坏了一个,新买的还没到,只好提了个环保袋,绿绿的,上面印着一大颗蔬菜。 华非提着大蔬菜往外走,一出门,就看到付厉正在走廊站着,正靠着走廊边上的栏杆往下看。听到华非出门的声音,他立刻回过了头,华非又是一愣:“你在这儿干嘛?” 付厉抿了抿唇,没说话。 华非明白了:“等我?” 付厉点了点头,道:“我有话和你说。我要你——” “不要乱说话。”华非又明白了,忙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放心吧,不会把你们的事往外说的。不过话可说在前面啊,下次你可不能再墙暴……我是说把我按墙上了,那我真的会发火的。你这次的事还是我兜下来的,别忘了。” 付厉与韦鬼相斗时动用了法术,又没布结界,动静闹得挺大,被住附近的妖怪投诉了。投诉倒没什么,扰民什么的也就警告一下而已,就怕无证狩猎被查出来,那罚款的力度就大了。亏得华非挺身而出,将自己的驱魔师资格证拿了出来,并言明这次行动的主要人员是他,付厉只是他的助手,付厉这才逃过一劫。 从这个角度来说,付厉算是欠他一个人情了。 想到这点,华非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有人情,就意味着有交集,有交集,就意味着来日方长,看付厉这两天也没有要退课的意思,他或许还有机会,可以和这位大毁约师搞好关系。 他笑嘻嘻地凑过去,站在付厉旁边,也跟着一起往下看。 目及之处,是一个宛如湖泊一般的灰色结界。结界的下方,才是正常的购物大厦,若是没有这层结界,可以直接从这里看到一楼的大厅,那里有很多连锁的饮食店,总是热闹非常。此刻,那热闹的声响正透过结界隐隐地传上来,华非饶有兴趣地听了会儿,继续道:“美岛那边没什么问题了,感觉他情况还好。” 付厉“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华非瞟了他一眼,又道:“你呢,感觉怎么样?” 付厉:“嗯?” “别装,正经问你呢。那天在美岛家,你突然捂了下胸口,别以为我没看到。是哪里伤到了吗?” 付厉摇了摇头,没出声。 “好吧。”见他不开口,华非也就不追问了。付厉以为世界这就安静了,谁知这个问题过了,华非紧跟着又抛出一个问题:“话说,你那边没事吧?” 付厉一脸茫然:“什么?” “韦鬼啊。你是要猎杀那种东西的吧?这次让那个什么宋祉给跑了,不要紧吧?你们是不是有个专门的团队啊?你的组织不会因为这个来罚你吧?” 华非对这个是真的挺担心。付厉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再次摇头:“他们没有过问。” “咦,自由度这么高啊,我还以为你们管很严呢,神盾局似的。”华非略感诧异。付厉显是没跟上华非的思路,奇怪地问道:“那是什么?” 华非无所谓地挥挥手:“就是电视剧里的一种英雄组织,神秘又强大——大概是因为你们也很神秘,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吧,不要在意。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 付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再度转过脸去。盯着那片灰色的结界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一般都不问我的。他们希望我失败些。” “诶?”华非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当即怒了,“他们怎么这样啊!你不会是被排挤了吧?这太过分了!” “一直这样。”付厉道,“他们一直排我。以前叫我一个人来打韦鬼,就是不想看我。后来发现不行,又让我回去,和他们一起来。他们中道故意扔我,我找回去,他们还是不理。” “我去,这简直过分了,人渣啊……你跟上面的领导反应过了吗?” 付厉想了想,摇头。 “说了也不会理的。”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告诉华非,想想又觉得奇怪,问华非:“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什么为什么生气?你被欺负成这样了我替你生气一下还不成啊? 华非义愤填膺,但因为对对方的团队组织根本就不了解,也给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只好把气都憋到肚子里。思考片刻后,他说道:“你要不还是自己出去单干吧,狩猎么,很多驱魔师也都是单干的……诶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这样不行?这样怎么不行了?单干很危险吗?” 付厉瞟他一眼,没有回答。他想起宋祉,那个带着轻蔑将埃琳娜贬为“野孩子”的家伙。他的力量和埃琳娜不同,虽然同是韦鬼,但二者很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位创造者——这点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 然而根据他过往独自狩猎的经验,宋祉这样的韦鬼,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生活在这个世界的韦鬼,理应只有埃琳娜那一支才对。 自己当初被紧急召回,为的难道就是这个吗?对于这点,付厉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华非却以为他是不想说,忙摆了摆说:“抱歉抱歉,是我多嘴了,你要不方便就别说了,我不问了。” 付厉想了想,自己这种懵懂的状态也确实称的上是“不方便”,便利落地点头:“好。” 华非:“……” 转头盯着华非看了会儿,付厉忽然抬手,在自己唇前做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华非看懂了,是一个“缝”的动作。 “知道啦。”他冲付厉道,顺便拍了拍对方打交道肩,“不会跟别人乱说的,你放心好了。” 付厉满意地点点头,旋身走了。走到一半,又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华非一会儿,突然冲他点了点头,动作间露出有点红红的耳朵:“谢谢你替我生气。” 华非:“……啥?” 付厉没再回答,说完这话就赶紧走了,步子快得跟竞走似地,头也不回。 华非目送着他离去,不知怎么,脑袋里又冒出了美岛惠流那段奇奇怪怪的话,心中忽而一动。再看向付厉的背影时,对方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了电梯之后。 另一头,一个阴暗的房间内。 金发碧眼的高个男子坐在沙发里,胳膊肘支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轻抚着下巴,睡袍的袖子松松滑下,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 “所以说,你为了完成自己的契约,特地借了母亲的戒指出去,结果却失手了,是吗?” 他的对面,穿着黑色兜帽衫的宋祉正垂头站着,听闻此言,忙抬头争辩:“我这次也不算是完全失败!我是因为知道老铁会出现,才特地去借戒指的,老铁也已经死了,这个结果也不算坏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的名字叫埃琳娜。”沙发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直起身子,缓缓靠在了椅背上,“没有可以依靠的月石夷,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杀死一只叫声稍大的乌鸦,也值得你吹嘘。” 宋祉的胸口剧烈起伏一下,双手紧握成拳:“那你说怎么样吧?” “任务失败,还将行踪暴露给了毁约师。总重要的是,为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居然还敢去惊动母亲。”金发男子的嘴角微微一扯,“关禁闭去吧。一周好了,断水断食,放心,手机和WiFi还是会有的。” 宋祉的面容扭曲了:“我现在的身体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个死宅!你让我断水断食一周?” “急什么,又死不了。”男人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行吧,既然是死宅……行吧,再给你批个手办,再多就没了。” “这是兴趣爱好的问题吗!”宋祉炸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找母亲!” “母亲出去玩了,现在这里我说了算。”金发男人淡淡道,“给你十分钟时间,去挑个自己喜欢的手办,过时不候。” 宋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好半天,终于认了,泄气地骂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金发男人忙叫住了他:“诶,等等。” “又干嘛!”宋祉不耐烦地回头。 “母亲的戒指,还回来。”金发男人伸出了手。宋祉翻了个白眼,摘下戒指递过去,金发男人郑重地接过,起身走到一个柜子边,掏出一个蓝天鹅绒的小盒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行了,没你事了,你走吧。” 宋祉哼了一声,摔门而去,只觉内心火气满溢,几乎要爆炸。他冲回自己的房间,粗暴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准备先去火速冲个澡冷静一下,谁知手一抖,一个东西忽然从衣服的兜帽里掉了出来。 他拧了拧眉,捡起一看,发觉是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几个字,他逐个辨认着,眸色渐渐深了起来:“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 他想起那个帮着毁约师一起对付自己的卑鄙人类,忽而歪嘴一笑,拿起手机,将一个电话拨了出去:“喂?小白?你手上是不是有几个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不不不,不是我自己要,我自己不缺契约,我只是想托你个事——” 第23章 吾谁与归(1) 经过走廊里那次还算和谐的交流后,华非一度以为自己和付厉的关系会好上那么一点点的。然而就事实来看,似乎是他想多了。 那日过后,付厉对他的冷漠更胜以往,不管华非怎么搭话套近乎,都一副不言不语不理不睬的样子,只偶尔会朝华非打出几个他看不懂的、甚至会觉得有些黄暴的手势。到后来,干脆连手势也不打了,每次上课都准点来准点走,课上一直低着头,连眼神接触都不肯和华非来一个,搞得华非郁闷无比。 他是怎么又得罪他了吗?华非记得这些日子他也没当着付厉的面说什么“唾液”的事儿啊! 莫名其妙! 华非忿忿地想着,揉了揉鼻子上方的睛明穴,低头继续给对面的美岛讲题。 此时距离行逢神事件已过去了几周,华非初时还总挂念着付厉的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个古怪男人的身上移开了——一方面,他要开始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忙碌,另一方面,他还要带着辅导班的同学为一月底的驱魔师考试做准备,再加上辅导班的真正boss蓝岳亮依然留在家里迟迟未归,将大部分的事情都远程委托给了他,自己的同事又死皮赖脸地将慢班塞给了他带,明摆着不准备再换回来,而研究院那边还有一个项目在跟……种种事情加在一起,将时间填得满满当当,使他再没有精力去关心什么韦鬼石夷,也没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付厉为啥又讨厌起了自己。 累啊……他在心底叹着气,帮对面的美岛惠流划出了题干中的两个关键词:“美岛你自己再看看。” “好的。”美岛小声地应着,拿回了练习题,自己研究起来。华非托着腮看他,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困了,便拿起咖啡杯又去吧台那儿续了一杯。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他正与美岛坐在辅导班楼下的咖啡厅里。美岛是个认真的好孩子,行逢神的事并未将他打击得一蹶不振,反而使他更加努力,更加义无反顾地朝自己定下的目标奔跑。但因为个人能力的原因,他需要一些额外的辅导,华非也就义不容辞地担了,每周都要抽出那个两三个小时,与他约个地方,进行免费的一对一指导。 “真的是很麻烦老师了。”美岛对此显得十分过意不去。华非本来就忙,他还总是打扰人家,可以说是很自私了。华非不肯收他的钱,他只好主动去付车钱和饭钱作为回报,但总还是觉得不够。 “没事没事,咱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么。别总老师老师的叫,叫我华非就好。”华非说着,揉了把脸,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时间不早了,那今天就先这样,我先回去了。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微信上问。” 他说完,站起了身。美岛点了点头,告了别,低头继续做自己的题。看样子他还打算在这里自习一会儿。 华非从购物中心的后门走出去,当即被刷过面颊的寒风冻得一个激灵。他拍了拍脸,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拨通了好友廖清舒的电话,手机那头却只传来单调沉闷的声响。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华非闷闷地结束了通话。 怎么回事?又关机? 他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他已经有阵子没联系上廖清舒了。 不知道那什么山管办现在还开着吗?要不现在过去看看?——这么打算着,华非快步走到了马路边上,正想用软件叫一辆鬼的,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温和悠长的鸟鸣。 诧异抬头,只见一绦长尾恰从头顶划过。那是一只体型足有小车那么大的鸟,长嘴宽翅,以风为身,正是从前见付厉召唤出的那一只。不同的是,现在的这只体型要大上许多,轮廓也更加模糊,几乎都融进了空气里,不过一错眼,便消失在云端,再也看不见了。 华非不敢相信地揉揉眼,跟着便转动目光,想看看付厉是否就在附近。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抹意料之中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大楼上。 准确来说,是大楼的墙壁上……那个穿着浅色卫衣的家伙,此刻正蜘蛛侠一样地攀在人家楼体的外墙上,踩着暴露的水管和空调外机一路向上爬。 华非:“……” 他不是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特么什么情况?夜袭?偷袭?劫富济贫? 没人能回答他。付厉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爬到了楼顶,两手一翻,上去了。 华非微一踌躇,快步走了过去,顺手给自己上了张隐身符。 那是附近小区里的一栋普通居民楼,就在购物中心后面。小区挺旧,房子都只五层楼高,安保也不太到位,华非跟着回家的居民混进了楼里,偷偷摸摸爬到楼顶,一抬眼,正见付厉蹲在水箱边上理睡袋,表情严肃,动作利落。 “嘿。”华非叫他,隐身符的效力在开口的刹那退去,将付厉吓了一跳,“你在这儿干嘛呢?” 付厉原本都已经将手摸向腰间了,见是华非,便又松懈下来,低头扯了扯地上的睡袋,反问道:“你为什么来?” “正好路过而已。”华非答道,左右张望了一下,“我从购物中心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你在墙上爬,皮特·帕克似的……咦?皮特·帕克,不知道吗?蜘蛛侠?没看过?” 付厉木然摇头,华非便挥了挥手:“行吧,不用在意,反正我就是看见你了,所以过来看看……所以呢,你在这是干嘛?蹲点吗?附近有韦鬼?” 这问得可有些多了,但考虑到对方也不一定会回答自己,华非也就由着自己的舌头放飞了。不料付厉却是再度摇头,回眸看着他,认真说道:“休息。” 华非:“啊?” “就是睡觉。”付厉认真就解释了一遍,仿佛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一般。华非歪着脑袋看他,一时间竟分不清“付厉在楼顶睡觉”和“付厉终于肯和自己说话”这两件事哪件更值得惊讶一点。 “我还以为你都不打算再理我了呢。”三秒过后华非决定还是先讨论一下后者,毕竟它让自己困扰的时间比较久,“既然肯开口了,那就劳驾说一下吧,我之前是怎么又惹你了,生那么久的气?” “没有惹我。”付厉抬头看他,“没有生你气。” “那你好久都不理我。”华非不太相信,“见面连招呼都不打。” “我打了。”付厉争辩似地说了一句,同时举起两手,左手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右手的食指在圈里进进出出,“我每天都向你问好,是你不理我。”所以后来他才不做了的。 华非无语。这特么是哪一国的问好手势啊?! “在我们的认知里,这个,才是问好。”他说着,张开五指,冲付厉挥了挥手,“而且你就不能直接说话吗?舌头不舒服?” 付厉摇了摇头,解释道:“不能说。” 华非:“?” 付厉:“要献祭。” 华非:“???” 华非一头雾水,然而付厉却不肯再往下说了。也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组织不出语言,说不下去。他再度垂下脑袋,目光落在睡袋上,华非见他这样,便不再问了,摆了摆手道:“行吧,我理解了,就当做是你们毁约师特有的奇怪仪式好了……” 说着,他向四周望了望,因为楼顶的寒风而缩了缩脖子:“所以呢,这个也是仪式吗?你们都要睡楼顶上?” 付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往天台的边上走去,朝下望了一眼,回头道:“就我睡。他们住家里,我不想和他们住,就搬出来睡。” “你离家出走啊?”华非明白过来了,再转念一想,表情变得愤怒,“我知道了,是你那些同伴又欺负你对不对?这事还有没有人管啊,太过分了!” 付厉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不太理我。我也不想理他们了。” “对,不理了!”华非还在愤怒,“什么人啊这都是,开了他们!不受那气!” “嗯,不受那气。”付厉深以为然地点头,“我单干,你教的。” “……”华非的愤怒僵在脸上了。他这才想起来,上次两人交谈的时候,他好像是叫过付厉出来单干来着。 ……所以这就是他出来单干的结果吗?干到人家楼顶上了? 视线从地上的睡袋与旁边的背包闹钟与牙刷杯上扫过,华非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你管这叫“单干”?真的确定不是被扫地出门吗? “你就是……出来住,也找个好点的地方吧。”华非搓了搓手,“这风那么大,你不冷啊?” 付厉转头继续往楼下看,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似的,身体微微前倾,口中答道:“还好。” “下雨怎么办啊?” “把头包上。” “为什么不去住旅馆啊?” “没证件。” “其实没证件也能住……阿嚏!”华非被冻得打了个喷嚏,“真的太冷了……不是我说,你住桥洞也比睡这儿好啊。” “桥洞不好。”付厉头也不回道,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那里没电视。” 华非:“……” 他凑上去,顺着付厉的目光往外面看,看到对面四楼的客厅。那房间没拉窗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放抗日神剧。 付厉远远地看着,目不转睛。华非看看电视再看看付厉,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诶。”他轻轻地戳了戳付厉,“我说……你要不要去我家住?我家也能看电视。” 第24章 吾谁与归(2)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华非那话算是欺诈。 因为他家根本连电视机都没有。 但华非不这么认为。看电视么,说白了不就是看视频,看视频么,有WiFi就好了呀。 所以他将付厉领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要手机:“我帮你连一下WiFi吧,顺便下个视频软件。以后你就可以用手机看电视了。” 付厉不知道“歪发爱”是什么东西,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将手机递了过去,嘱咐了一句:“不要乱动。” “放心!”华非欢快地应了一声,拿过手机开始设置,顺口道,“你现在要看剧吗?我书房里还有台台式电脑,沙发上有台笔记本,随便你用哪个——话说‘电脑’你会用吗?不会的话我来帮你开……诶,你手机里怎么什么都没装,这怎么用啊。” 之前虽然也碰过付厉的手机,但因为情况紧急,也没顾得上多看,现在仔细一翻才发现,里面简直简陋得跟毛坯房一样,除了系统预装软件什么都没有。华非偷偷地点进他的通讯录看了一眼,里面也是空空荡荡,就只有两个客服电话。 不知为何,华非胸腔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心也跟着空了一下。他想起《我是传奇》里的奈弗,一个人生活在危机四伏的丧尸之城,没有接触,无人沟通,唯一的伙伴就是自己的狗,夜夜一起蜷缩在浴缸里不安地睡——然而人家好歹还有只狗呢,付厉连狗都没有,只能自己睡楼顶,身边就一个睡袋一个背包一个牙刷杯。 仿佛这就是他和世界全部联系。 啊啊啊,怎么突然就开始矫情了……华非拍了拍脸,问付厉:“那啥,我帮你再另外下点软件好吗?用起来也方便点。放心,不会给你搞坏的。” “可以。”付厉应了声,转头继续打量着华非的住处。就一个单身学生而言,华非租的这房子可有些大了,五十多平,两室一厅,侧卧被他拿来做了书房。付厉看了眼堆满书籍杂物的沙发,问他:“你一个人住?” “嗯,算是吧。”华非头也不抬道,“其实我还有个室友,不过他不怎么占地方,而且现在也不太出……” 话音刚落,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从墙壁中穿出:“非非哥,怎么今天这么晚……啊。” 他与付厉面面相觑,片刻后,青白的脸上泛起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带客人回来了。我吓到你了吗?”后半句话是对付厉说的。 付厉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不自然。他看看男生漂浮的双脚与缥缈的身形,又看了看华非,指着那男生道:“所以,你在家里养了个……” “介绍一下,这是付厉,我朋友兼学生,今晚在我们家歇一晚。”华非赶在他将那个“鬼”字吐出来之前冲了上去,顺手抄起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付厉,这是小甄,我的室友,很可爱的蓝孩子。他平时只在墙里活动,你不用担心什么的,真的。” 说完,他将笔记本往付厉的怀里一塞,推着他进了卧室:“厉厉你不是想看视频吗?去我房里看吧,想看什么我帮你找。” 他将付厉推进房里,又探出头来看着半透明的男生:“小甄,那个……” “我明白。”男鬼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着和华非差不多大,五官很清俊,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温柔,“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玩得开心点。” “谢谢理解。”华非冲他笑了下,“我过几天就发工资了,到时候给你买香烛。” “那就先谢谢了,我很期待。”小甄说完,便向后退去,身体再次隐进了墙里。华非松了口气,缩头关门,转身向付厉道歉:“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今天醒着,他平常这个日子都应该在睡觉的,可能最近降温了,所以他就稍微活跃了点,阿飘嘛,都喜欢冷点的……” “所以他就是鬼。”付厉肯定道,“你在家里养了个鬼。” “他不是我养的,他是我室友。”华非说道,“准确来说他其实算是这里的小房东……他是我房东的儿子,死了之后一直没走,留在这儿,托他的福,我才能用这么低的价格租到这个房子……” “不觉得难受吗?”付厉的眉间叠出了皱褶,“鬼很讨厌。” “还好啦,小甄很乖的。”华非道,“嗯,对了,那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建议你最好别当着他的面提这种话,就‘鬼’啊、‘死亡’啊,还有‘贞子大战伽椰子’什么的,他不太爱听这种,我怕刺激他。” 付厉:“?” “啊就,他其实也不算是正常死亡的啦。”华非解释道,“我不知道他是出了什么事,反正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模样挺惨的,也挺凶的,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他安抚成现在这样,所以……总之能别刺激他还是尽量别刺激他吧,他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很乖的,喂香火的时候还会蹭你手呢,超可爱。” “你养了个厉鬼。”付厉神准地抓住了重点。 “都说了不是我养的,他只是我室友……”华非再次强调,最终却在付厉审视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好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算是我在养他。但也只是供给而已啦。你放心,他真的不伤人,也不打扰人……” 付厉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抱着电脑静静看着他。 “行吧,你要实在无法接受的话……那要不我现在带你去外面开间房?不管怎样,今晚别回楼顶睡了,晚上大降温呢,冻坏了怎么办。” 与付厉对视了几秒,华非最终叹了口气,提出了以上建议。付厉歪头想了想,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递给了他:“给你。” 华非:“……哦。” “帮我找个好看的。”付厉说道,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红了红,“要那种男的和女的……算了,你选吧。” 华非:“???”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位爷,别是要看AV吧。这可有些刺激了啊。 “咱们看……穿衣服的好不好?”他试探着问付厉。 “随便。”付厉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往四周瞟了瞟,站起身来:“要中文的。说话慢的。” “好吧,那我找找……天线宝宝……”华非飞快地搜索着,抬眼看见付厉正站在墙边看自己的墙上书架,便道:“那些都是我本科的教材。你喜欢的可以看看,随便翻,不要紧的。” 付厉再次摇头,转头问他:“你学木乃伊?” 在辅导班呆了那么些日子,“木乃伊”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而华非这些所谓的“教材”,上面几乎都有这三个字。 “我本科读的是木乃伊制作专业。”华非答道,“不过研究生准备读万物学院的特殊药物……毕竟木乃伊专业太尬了,出去工作都不好找。我可不想去殡仪馆。” 付厉似懂非懂地点头,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那架子上还有许多瓶瓶罐罐,他的目光顺着一溜扫过去,无意中往窗边一望,顿时愣住。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般,他快速走到了窗边,抬头向下望了眼,又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起了华非的床。华非终于给他挑好了合适的电视节目,正想叫他来看,一抬头却见付厉已经趴到了地上,正在朝他的床底下看。 华非:“……” “你在干嘛?”华非说着,将笔记本放到一边,过去也想跟着看,“我的床底下有什么吗?” 话音未落,付厉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华非的肩膀将他拽了起来,视线落在华非脸上,怔怔的,眼神里带着难得的震惊,片刻之后,又仿佛冰川融化,流露出点点难掩的欣喜。 在华非诧异的目光下,他缓缓抬手,在华非的鼻尖上捏了一下。 “真的是你。”付厉低声说着,嘴角微微牵动起来。华非不明所以,甩开他的手,本能地朝后退去,问道:“什么?” 付厉没回答,嘴唇张了又合合起又张,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华非慢慢被他逼到了墙边,眉毛忽然抽动了一下。 “我说。”他的语气沉了下来,“你该不是又要把我按墙上吧?” 付厉摇了摇头,眼睛依旧只锁着华非。华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正待开口,忽听一阵振动声在房内响起。 “……呃,不好意思。” 仔细辨认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华非略有些尴尬地举手:“你能先往后退点吗?我得接个电话。” 第25章 吾谁与归(3) 手机那头,男音沉稳,正是两月前回了趟老家就一直没再露面的蓝蓝辅导机构实际大boss,蓝岳亮。 天知道,华非在接到那通电话后,差点没当场哭出来:“你个死鬼,终于知道回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阵子家里真的有事。”手机那头的蓝岳亮如是说道,“明天我就到了,到时候细聊吧。我还从家里带了个妖怪过来,给咱们的学生做陪练——快月底了,实践考也该练起来了。” 华非认同地点头,忽听蓝岳亮的声音往下一沉:“对了,我记得你班上有个学生叫付厉?你之前是不是和我说,他打架挺厉害的来着?” “呃,准确来说他应该算是小方班上的,只是现在我在带,然后武力值……嗯……”华非转头看了眼付厉,他还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自己。 “应该还算是高吧。”华非转回去,对着手机小声道。付厉的存在,他之前和蓝岳亮通电话的时候提及过几次,没多说什么,就是表达了一下在意,因为是纯粹闲聊,所以可能扯得有些偏离实际…… “你要知道,我这人吧,看人的滤镜还是挺重的,尤其是对我比较喜欢的人。”他坦诚道,“所以你也别太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希望他能打一点。”蓝岳亮说道,声音越发阴沉了,“越能打越好。” 华非觉着这发展不太对:“怎么了,你要他打谁啊?” “那个混球。”蓝岳亮咬牙切齿,“那只该死的男狐狸精!” 直到第二天,华非与蓝岳亮见了面,他才知道,蓝岳亮所说的那只“男狐狸精”,就是他从家里带来给学员们陪练的妖怪。 狐狸是青丘狐,报上的名字是“居心客”,至于是不是真名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华非看来这名字是挺合他的——此妖的外表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相貌阴柔、眼若秋水,但看五官便是美艳不可方物,笑起来更是风情万种,令人心笙摇动,当真不知是多少少女心中客了。 “他真好看。”回味许久,华非忍不住对蓝岳亮道。 “我知道。”蓝岳亮点头,“所以给我往死里揍。” “……”华非无语,“他怎么招你惹你了,你要这么欺负人家。” 蓝岳亮不答,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华非便也不再问,垂头看起了自己手上的平板电脑。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他们正并肩站在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实践考练习场地最外层的房间里。这个练习场地是蓝岳亮特别设计的,外面看着小,其实藏有数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四面开门,彼此相连,房间内内置不同陷阱,每个陷阱都是往年实践考试的真题。辅导班的课程已经结束,在蓝岳亮的要求下,华非出面联系了几个辅导班里表现较为突出的几个学生,让他们留了下来,与那只被带来当沙包的九尾狐一起,走进练习场地的深处,来进行“驱魔师实践考模拟测验”的“试模拟测验”。 付厉当然是在其列的,毕竟蓝岳亮可对他寄予着“厚望”,而且完事了可以一起回家,也方便……至于其他的,华非则是尽可能地满足了蓝岳亮的要求——“技术不要多精湛,打人够疼就行。不要奶,不要坦,就要DPS!下手狠的DPS!”。 说白了,就只是在找打手而已吧……华非腹诽着,伸手在平板上滑了一下。平板电脑的界面上,正显示着整个练习场地的俯视图与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点点。七个绿色的小点点代表着被华非找来进行试测验的学员,红色的则是九尾狐的分身。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九尾狐会将自己的分身随即投放在不同的房间里,学员们需要凭借自己的能力找到并击破这些分身,在限定时间内击破的越多,获得的分数就越高。 测验的内容是蓝岳亮自己设计的,用他的话说,因为是初尝试,所以才要叫人来试行一下。而试行过后,就是针对全辅导班的正式测验,正式测验过后,还要把成绩不好的学员们聚集起来,再刷一次,如果还有表现不佳的,那就安排他们再刷一次…… 换句话说,这只不知从哪儿被找来的公狐狸,起码要在这个辅导机构挨三轮揍——保底。 “我说这位狐妖大人到底可不可靠啊?看他的资料,这出身可不低呐,修为也很高的样子……万一发起火来把我们自己的学生给反杀了怎么办?”华非有些惴惴不安。 蓝岳亮满不在乎地摇了摇手,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西装,一把黑伞点在锃亮的皮鞋边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放心,他不敢的。” “真的假的。”华非将信将疑地说着,看着屏幕上一个红点被击溃,跟着又很快刷新在了另一个房间里。他调出后台的记录看了一眼,发现刚刚完成击杀的人正是美岛惠流。 美岛惠流的武力值,其实华非心里是没数的,他只知道美岛在结界和驱邪方面都做得很不错,这次会把美岛拉到也纯粹是私心,想着机会难得能多练练就多练练。谁知道这小子超乎意料得猛,短短十分钟里就已经找到了两个狐妖的分身并完成了击杀。虽然这都是在狐妖放水的前提下,但和别的学员比起来,这个成绩也是相当得不错了。 相比之下,那个从一开始就被寄予“厚望”的某人…… 华非悄悄调出了付厉的记录看了一眼。击杀个数,零。 这个家伙甚至连一只狐妖的分身都没找到……十分钟了,他还在就近的几个房间打转,连走都没走出去。 简直了……亏他昨晚还把床让给了这家伙睡!还给他找天线宝宝看!早上还请他吃早饭!他就这么个表现?昏头了吧? 华非想起昨天付厉自打从床底下爬出来后就一直怪怪的表现,疑心他是不是被自己藏在床下的木乃伊胳膊给吓傻了。 滑了一下屏幕,华非看到付厉不远处的房间里一个红点正在闪烁,略一犹豫,偷偷给付厉发了条短信,示意他往左边走。 就这一次,悄咪咪地帮一下,等到正式测验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这么干了,他发誓……华非的内心因为帮助作弊的恶行而陷入了无法避免的自责,充满了对其他学员的歉意。然而再一看屏幕—— 很好,那家伙往右边的走廊走了。 华非深吸口气,默默将代表付厉的绿点划到了屏幕之外。对不起,他实在是没眼看了。 身后,蓝岳亮忽然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怎么样?弄死几个了?” 华非吓了一跳,乜他一眼,将记录调出来给他看:“一共已经击杀七个了。”就刚才那会儿工夫,美岛惠流又搞定了一个。 “啧,太慢,还是慢。”蓝岳亮看上去却是不太满意,摇了摇头,冲华非道:“你有那些学员的联系方式吗?赶紧给他们群发短信,把那死狐狸的位置都告诉他们,让他们别花时间找了,直接上去削,往死里削,削最多的我给发奖励。” 华非:“……” 抽搐着嘴角,他目光复杂地盯着蓝岳亮那张理所当然的脸,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所以,那位狐妖先生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啊?” 蓝岳亮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华非想了一想,突然有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难道说,是他抢了你的……” “闭嘴,他没抢我女朋友。”蓝岳亮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伞尖在地上点了两下,语气又变得阴森:“这个混账,他想追我妹。” 华非:“啊?追谁?蓝纺?” “不然呢?我就这一个妹妹。”蓝岳亮说着,英俊的脸孔上忽然显出几分狰狞,“不知天高地厚的骚狐狸,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我的妹妹,他也配!” 华非:“……” 第26章 吾谁与归(4) 蓝岳亮他妹,华非也知道,叫蓝纺,比蓝岳亮小两岁,挺文静乖巧的一个女孩子。蓝岳亮以前是当驱魔师的,还是驱魔部的中坚力量,为数不多的特级驱魔师之一,任务中结下了不少仇家。约莫是大半年前,一个被他亲手逮捕的妖怪从封印里逃了出来,想要复仇,蓝岳亮的妹妹因此而受到了牵连,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医院里养了很久,直到现在也未完全康复,灵力也大不如前,用蓝岳亮的说法,基本算是废了。 蓝岳亮天赋强大,又少年得志,个性难免傲慢自负,对这个资质平平的妹妹原本是有些爱理不理的,经过这件事后,心性却是大变,对妹妹既愧且怜,为了照顾她不惜主动辞去了驱魔部的工作,之后会想到去办辅导机构也全是因为她——开班授课,帮助别人去达成他们的梦想,这其实是蓝纺一直想做的事。然而因为身体原因,这个理想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完成了,身为兄长的蓝岳亮便义不容辞地替她操办了起来,至于这到底是出于义务、还是爱或补偿,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也或许种种都有也说不定。 “你疼你妹妹,这我理解,不过你这波操作也太……”华非想想狐妖居心客那张无辜的脸,忍不住想多说两句,然而被蓝岳亮瞪了一眼,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所以你这次回去是因为蓝纺了?她身体又不好了?” “还好吧,现在情况稳定了很多。”话题一离开居心客,蓝岳亮的语气立刻恢复了正常,“其实这次不全是因为她。主要还是家里和驱魔部……你知道的,我们家和驱魔部关系比较近,这阵子情况又不太平,很多妖怪出来搞事,驱魔部人手不够,就想要找我回去帮忙……” “哦。”华非明白了。之前和廖清舒聊天的时候也听他提过,现在国外的吸血族正在搞事情,本该负责处理这种事的安全部又压不住他们,只好向驱魔部求助。驱魔部将人借给了安全部,不料国内的妖怪又冲业绩似地骚动起来,自己反倒人手不够了,只好求助外部的驱魔单位,同时还在返聘已离职的驱魔师,廖清舒的搭档九方梓彦便是其中之一。至于九方梓彦有没有回去,那他就不知道了,打那之后,他就一直没联系上廖清舒。 蓝家是不输于九方家的世家,其子弟也多在驱魔部就职。蓝岳亮本身的能力又高,会在这种时候被找上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不过他会不会愿意回去就不好说了,毕竟以华非对他的了解,蓝岳亮现在的世界基本就是两个大字构成的——妹妹、妹妹,和妹妹。 “肯定不会回去啊。”果不其然,蓝岳亮如此回答了华非的疑问,“如果真的需要的话,去帮帮忙倒是可以的,但要我回驱魔部上班是肯定不干了——我现在啊,就想把这个辅导机构搞好,让我妹开心,别的我管不着,也懒得管。” 这发言,也真是够自私的了。 而且你真的确定你妹会开心吗?追求者都被你拿来当沙包了啊喂! “那是只脏狐狸。”蓝岳亮不改初心,“揍死他,别客气!” “……”华非无力说话了。对着妹控,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算是明白了。 叹了口气,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平板电脑。因为之前群发的消息,学员们的击杀速度都快了许多,华非在心里默默地为那只九尾狐点了根蜡,随即将画面往旁边一拖,差点每一口血喷出来。 付厉,这个说不清是路痴还是路障的家伙,居然依旧保持着零击杀数的记录——时间快过半了,他甚至连一个分身都没有遇到过!这还是在华非给他发过两次作弊信息的前提下!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华非服了,他真的服了。不是很懂你们毁约师,也不太想懂。 屏幕上,代表着付厉的绿点正停留在最西边的房间里,一动不动。那里没有红点,也不知道他停在那里是想干什么。 华非抚了抚额,不忍目睹地将代表付厉的绿点又滑到了屏幕之外,转头继续观察起别的学员的战况,耳边的蓝岳亮还在絮絮叨叨,向他阐述着那只意图染指他妹妹的骚狐狸是多么卑劣恶心不自量力,听得华非耳朵嗡嗡直响,像是围了五百只苍蝇。 另一头,练习场地最西边的房间内。 付厉单肩挎着背包,歪头注视着半卧在地上的家伙。那是一个男性外貌的妖怪,相貌阴柔,皮肤雪白,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身后摊出数条蓬蓬的白色尾巴。 他的状态看上去似乎很不好。脸色苍白,神情瑟缩,目光死死地盯着付厉,在看到他脚下的影子后又像是松了一口气,跟着便转头扫向别处,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似的,狭长又覆盖着绒毛的耳朵在脸旁动来动去,仿佛在警惕着什么。 这就是华非所说的,狐妖的分身吗? 付厉不太确定。他过来的时候,那只狐妖已经进入房间了,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略一思索,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数起了对方的尾巴。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下,他顺畅地从一数到九,跟着便像是确定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双手往腰间一探,眨眼功夫,两把闪着雪芒的匕首便出现在了他的指间。 “规则,其实没太懂。”他对对面的男人说道,“是要杀掉你吗?还是打倒就好?” 回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婴啼一般的鸣叫。 尖锐的声音几乎划破付厉的耳膜,却被墙壁层层吸收,一点儿也没有传进华非与蓝岳亮的耳朵里。他们依旧站在那儿,边工作边唠嗑,直到几分钟后,一道人影推开了最外间的木门,匆匆来到了华非与蓝岳亮的身边。 “你们怎么还有心情在这玩儿啊?”焦急又气愤地跺了跺脚,原慢班的负责老师,自诩蓝蓝一枝花的方哲优竖起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两人面前又摇又晃:“你们没觉得气息不对吗?我刚过来的时候发现电梯口的结界破了个大洞,留下的妖氛熏得要命,你们快去看看,别是有什么流浪的大妖怪跑进来了吧!” 第27章 吾谁与归(5) 蓝蓝辅导机构,独占购物中心的五楼,而这整层楼的结界,都是身为老板的蓝岳亮亲手布的。由于蓝家有庇护弱小鬼灵的传统,他在布这层结界时刻意做了些设计,这层结界不拦那些缥缈无依的鬼魅幽灵,好让他们能在危机四伏的夜里进来躲避,短暂栖息;这结界用来拦截的,主要是那些稍有些强大的妖怪,就好像一张恢恢的渔网,虽然有些疏,但牢还是很牢的,想防的家伙总能防住。 但现在,用方哲优的话讲——那张网,破了。 蓝岳亮闻言便是一愣,忙闭起眼感受起结界的所在。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神情不太好看:“妈的,还真破了。” “那也就是说有妖怪溜进来了?”华非的表情有些茫然。结界破,肯定不会是那狐妖的原因。狐妖是被蓝岳亮带进来的,得到允许的妖怪不会弄破结界。“那现在怎么办?练习要先中止吗?” “不忙。如果真是大妖怪来了,警报会响,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蓝岳亮点了点伞尖,开口指挥道,“这样,我先去把结界封住,然后小方,你和我分头走一趟。我东边你西边,我们先把那只妖怪找出来再说,学生那边先不用管,每个房间都有机关,还有居心客看着,没问题的应该。当然你也多关注下,情况不对立刻联系……” 说完,他和方哲优对视一眼,一同从最前面的门里走了出去。华非站在原地,盯着手上的平板,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现在的学员,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狐妖分身,有什么事狐妖立刻就能照应,这是没错的。 但问题是,有一个人他是例外啊! 付厉!他的身边,现在可是一个红点点都没有啊! 华非有些急了。他毫不怀疑付厉自保的能力,但他对付厉的运气持保留意见。万一就出了什么事呢?——保险起见,他立刻给付厉发了条信息。 消息刚发完,又是“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再度被推开。 这次开的是他后边的那扇门。华非诧异回头,看见付厉正站在那里,手里倒提着一只大狗一样的东西,眼睛往左右瞟了瞟,神情有些不安。 “呃,就是问下。”眼睛依然望着旁边,他迟疑地开口,“那个狐狸老师,好像打晕了被我。这个问题,大吗?” 华非:“……?” 不至于……这么厉害吧? 回头怔怔地看着付厉,华非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照理来说,狐妖的分身是不会晕的——按照测验的设定,这些分身一旦被击败就会自己消失,能被打晕的只有藏在房间深处的狐妖本尊——但那位狐妖大人有那么弱的吗? 华非将信将疑地往付厉身后看了眼。一只成年金毛猎犬大小的白色妖怪正被他提着尾巴拖在身后,看上去软趴趴的一团,动也不动,从华非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确定它确实像九尾狐似的,有很多条尾巴。 六六六,居然真的把近千年修为的狐妖本尊给放倒了……华非暗暗咋舌,很快又感到些不安,赶紧给蓝岳亮打电话:“喂?蓝蓝,你带来的那只狐妖状况不太好,晕在路上,被付厉捡回来了。” “不是吧,这么弱?”蓝岳亮也有些愣了。“你确定是我带来的那只没错?” 华非其实并不是很确定。他让付厉把妖怪放在地上,自己绕着看了一圈,又找了根吸管拨了两下。那妖怪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的,蜷缩着四肢,拖着几条长尾,看着就是只有道行的狐狸。 华非的灵力很弱,也没法靠着气息分辨什么的,只能试着叫了叫它的名字,见妖怪回应似地动了一下,又拿吸管更用力地去戳,谁知吸管才碰触到被毛下的皮肤,立刻就见妖怪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婴啼般的尖叫,锐利的犬齿呲出,几乎便要咬上来。 华非吓了一跳,一时竟愣在那里,闪也不知道闪。忽感衣领被人拉了下,整个人向后倒去,被付厉一把接住,又见付厉扬起右手,劈出一道风,直冲着那突然扑来的狐狸脑袋拍去。只见那狐狸脑袋遭受重击似的一偏,随即便软了下去,闭上眼睛,不动了。 华非:“……” “它本来就虚。”付厉跟华非解释,“别怕。” 华非呆呆地“嗯”了一声,问付厉:“你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男人。”付厉老实答道,“很虚弱,很漂亮的男人。” 好吧,那应该就没跑了……华非这么想着,将手机再度靠向耳边:“应该就是居心客没错。听付厉的意思,他似乎原本就受伤了。” 他边说边拿起来放在旁边的平板,果不其然地发现屏幕上的红点都消失了,只剩下代表学员的绿点在各个房间里移动。他问蓝岳亮:“现在是怎样?要不我先把学员们召集起来吧?然后再把狐妖送医院?” “管他去死。”在这种事情上,蓝岳亮的表现总是如此坚定。 华非:“……” “总之你把学员们都叫到你那边去,然后带着一起先撤吧。”蓝岳亮顿了顿,复又正经道,“我这边没看到什么妖怪,鬼气倒是有一些,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情况……” 华非应了一声,结束通话。跟着就在微信群和QQ群里各发了一条信息,想想还是不保险,又想挨个儿打电话,谁知才打开通讯录就听见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华非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抓去,却什么都没抓到。他轻声叫了句“付厉”,跟着便听到对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在,别怕。” “……我不是怕,只是有些不适应,我应变反应比较弱,常这样的……”华非觉得有些尴尬,话也不觉多了起来,“嗯,这大概是跳闸了?也有可能是蓝岳亮欠了电费……真是,早跟他说过的,电费水费什么的要早点交,不要总是拖,他连我工资也拖……你别急啊,我打个火……诶我跟你说廖清舒没有?我朋友,他那个单位是真的穷,没钱交电费,只能点蜡烛……” 他边胡言乱语着,边探出右手,想要搓出一团火来。结果手才刚伸出去,便感到手腕被用力抓住。华非一愣,旋即心头泛暖,付厉这家伙,其实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谢谢了。”他终于停下了那漫无目的的喋喋不休,将平板电脑夹在腋下,腾出手来安抚地拍了拍抓着手腕的那只手,同时右手两指一搓,一点火苗窜了起来,“我没事,你别担心……”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团白光在左边亮起。付厉拿着手机站在华非的身边,很奇怪地看他:“你在和谁说话?” 华非:“……” 借着小却明亮的白光,他能清楚地看到付厉的手,一只正举着发光的手机,另一只则好端端地垂在身边。 “……”华非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又转头往自己的手腕上瞧去。 这才发现,他右手自手指以下的地方,都正被古怪的黑影给笼罩着。手腕仍被紧紧地握着,一颗头颅自黑暗中缓缓浮出,血肉模糊的脸上,正咧着一个扭曲的笑容。 第28章 吾谁与归(6) 那看上去像是一张小孩子的脸,脸盘小小的,模样稚嫩。左边的颊肉像是被人咬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血淋哒滴的豁口,额头上面也是一片血红,透着森森的白——他的头皮貌似是被人剥去了一块。 华非自认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更不是一个以貌取鬼的人,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接受下小甄——要知道小甄一开始的鬼相比眼前这个也好不了多少——问题是,这张脸也凑得太近了吧!这么一张脸笑嘻嘻地往你下巴上凑,还是在周围一片黑的时候,搁谁谁不怕啊! 华非怕了。于是他很没骨气地叫了出来,叫声刚飞到一半,便被一个东西堵了回去——触感一片温热,华非悄悄拿舌尖往前探了探,确定了,是一只手。 付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着清晰的喘息声:“别怕。它跑了。” 说完,另一只手也覆了过来,盖在华非的眼睛上,挡住他的视线。华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举着火光的手原本还有些抖,渐渐地,就不抖了,耳边传来轻风温柔的声响,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来,眼前已又是一片光明,日光灯又重新亮了起来,那张骇人的脸也已消失不见。 长长出了口气,华非灭掉指尖的火光,左右张望一圈,蹲下身去看尚在昏迷的狐狸,口中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付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闻言便答道:“刚才有魂魄出现。一种坏掉的、很凶的死人魂魄。” “这我知道。”华非说道,“顺便说一下,你说的那种‘坏掉的、很凶的死人魂魄’,我们一般管他叫厉鬼……” “不一样。”付厉打断了他的话,“很像,算是鬼,但不一样。” “……是这样吗?我是觉得像是厉鬼……”华非咕哝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他是个什么水平自己清楚,因为感应迟钝而导致误判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比起自己的感觉,他倒是更愿意相信身边这个奇奇怪怪的毁约师。 “它们身上有欲望。”付厉继续道,说完这句便顿了下,像是在思考接下去的话该怎么说。他边思考,边以手指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温柔的气流自华非的耳边滑过,他讶然转身,顺着付厉手指的指向看去,才发现他们所站的那一小块地方已经被包裹在了一圈风墙里,被灵力勾出轮廓的气流在房间里窜来窜去,正忙碌地在对着墙体做增补和加固。 华非微感奇怪,又想起付厉方才使用的代词是复数,心中登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再度闭上双眼,他将灵力潜运上双眸,深吸口气又蓦然睁开,眼底两簇白色的火苗燃烧选装一闪而逝,紧跟着,眼前的一切便都清楚了—— 风墙的外面,是尸体。一具具残缺破烂的尸首,正拖着血迹在到处爬动,彼此交叠,抓挠着风墙的表面——准确来说应该是鬼魂。停留在死前凄惨模样的鬼魂。 一位缺了下半身的下半身的先生,正压在同伴的身上,伸长双手想往上攀爬,刚爬上一点便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一边,刚巧另一位没了下巴的小姐路过,估摸着是饿了,抓起没腿先生的一只胳膊就开始咬,明明都只是灵体而已,却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汁水四溅,看得华非一阵胆寒。 “它们想吃东西。”身后,付厉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它们对吃充满了害怕,可又非常非常饿,非常非常想吃,吃掉所有东西。” “……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了。”华非喃喃道,视线忽然落在脚下蜷成一团的狐狸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似乎看到这只狐狸……抖了下? 华非默默地往付厉旁边挪了挪,有些担心苏醒过来的狐妖会一个激动,再照着自己的胳膊来上一下。 手臂被轻轻地拍了两下,温和的力道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华非颇为诧异地看了看付厉,不是他说,今天这家伙的态度也是太反常了点。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有这么好的吗? 不就收留了他一晚而已,态度转变居然这么大?这也太好收买了吧? 不太想看外面的红花遍地开,华非干脆放任自己的思绪在这不大的空间里飞来飞去。付厉却是不知道他正在放飞自我,硬是把他的思绪又拽了回来:“所以,是什么?” 华非:“……啊,啥?” “你刚才说,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了。”付厉一字一顿地将华非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复又问道:“所以,这些是什么?” 华非犹豫了一下,刚要回答,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接通来电,听到手机里传来蓝岳亮的声音:“华非,情况似乎不太对。办公室这边现在到处都是……” “伥鬼。我这里也是。”华非低声接道,望了付厉一眼,声音里都冒出寒气。 所谓伥鬼,就是人被妖怪吃掉后所化为的鬼灵。他们的能力不弱于厉鬼,怨气极重,偏又屈服于死前的恐惧,对吃掉自己的妖怪充满了先天性的盲从,甘愿为它所用。华非无法准确判断鬼灵的性质,只是见这些鬼灵无一不是缺斤少两,看上去像是吃剩下的,便有了这样的猜测,倒是与手机那头的蓝岳亮不谋而合。 “为虎作伥,既然有伥鬼,就意味着‘虎’也应在附近。”华非分析道,“那个闯入结界的妖怪,很可能就是那只控制它们的‘虎’,一个吃人的妖怪。” “这听着可有些棘手啊。”蓝岳亮叹了口气,华非听到手机里传来“啪”的一声,跟着便是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估计是哪位倒霉的阿飘先生被心情烦躁的蓝岳亮一伞抽飞了出去,直接给打散了。 “对待鬼魂应以超度为主。”他对蓝岳亮道,“直接暴力打散的操作是不标准的,转生后的魂魄说不定会残缺。” “你见过转生后的魂魄吗?”蓝岳亮问道。 华非老实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蓝岳亮说着,又一伞抽飞一个,“超度之后魂会散,被我打一下魂也会散,既然这样那肯定还是直接抽飞性价比高,能省多少时间。” 华非:“……” 行行行,你能打,你说得都对——一些不合时宜的怨念涌上心头,作为一个因为实力问题从来没有超度成功过的超度派,华非感到自己受到了挑衅。 “如果你以为我是在挑衅你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手机的那头,素来了解华非的蓝岳亮适时开口,“我不是在挑衅你,这只是鄙视,鄙视而已。” “……”华非用力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把话题赶紧拉回来,“所以现在是要怎样?要先想办法把这些伥鬼都搞定吗?” “你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蓝岳亮问道,“也被伥鬼袭击了?” 华非默默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再看了看一直在努力加固风墙的付厉,喉头滑动了一下:“我们被包围了。对方正在攻城。” 蓝岳亮沉默了,脑补了一下华非描述的场景,复又问道:“学员们呢?” 华非拿起平板看了一眼,答道:“都还在,一个没少,看样子他们正在一起行动。” 蓝岳亮“嗯”了一声,又问道:“那……那只骚狐狸呢?” 华非看了地上的白团子一眼。那只狐狸又变得一动不动了。 他老实答道:“还昏着呢。具体伤了那儿我不知道,不过看着真的很虚弱的样子,感觉还有些惊弓之鸟。” “哦,这样……”蓝岳亮的语气有些复杂,想想又问一句,“情况不好?” 华非:“我觉着是挺不好的。” “行吧。”蓝岳亮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样,你带着狐狸先走,离开五楼,赶紧的。学员你不用管了,我来负责,你只要管好那只死狐狸就行——话说那个叫豆腐还是什么的,还在你身边吗?让他护着你,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有证……”虽然知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华非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驳一句。蓝岳亮一句话堵了回去:“实践考投机取巧的人没资格提什么证不证,你动作快点,要是那狐狸真死在这儿,我妹要埋怨死我了——对了,你还在一开始的那个房间吗?那里有个机关的,你该知道吧?” 第29章 伥鬼(1) 练习场地里的数十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有根据驱魔考试实践考设定的机关,不仅可以用来做练习,必要时还可用来对付敌人和自保,这是蓝岳亮在创建之初就做好的设计。 每个机关都有不同的难度模式,除了新来的付厉,别的学员都在这里做过训练,机关的使用方法也已经教过,以便学员们过来自主训练。这也是蓝岳亮让华非自己走,不用管学员们的原因之一——其余房间的机关早在今天的模拟测验开始前就已经打开,再加上被找来进行测验的学员都是实力比较突出的,配合机关的辅助,还是有一定自卫能力的。相比之下,实战能力太弱又带着个昏迷狐狸的华非反倒是最让人担心的,尤其是在他所在的房间一点防护都没有的前提下。 当然现在是有了。不过看着风墙外面群鬼前赴后继的样,华非对这层防护的耐久度表示有些担心。 “就这样,你先去把你房间那个机关开了,然后赶紧走,带着狐狸和你那个豆腐,听明白了吗?学员那边我来负责。”手机的那边,蓝岳亮还在重复着指令。华非应了一声,挂掉手机,一边给学员们群发着短信告知情况,一边将脸转向付厉,将蓝岳亮的话重复了一遍。付厉有些糊涂了。 “那个机关,在哪儿?”他问华非。 “左边那扇门的旁边。”华非答道。 “房间的出口,在哪儿?”付厉又问。 “从前面那扇门出去就是了。”华非说完,转头去看。不管是左边还是前边,通往出口的路上都是一般的拥堵,一群伥鬼,虎视眈眈。他与付厉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读出一行字:你再说一遍,从哪儿走? 既然从前边和从左边走都是差不多的血山血海,那怎么想都是从前门直接出去比较划算吧? “诶,也不是光为了逃出去……”华非搔了搔头,解释道,“这个房间的机关比较特殊,是一个能扰乱鬼灵心智的符阵——嗯,准确来说其实不算是机关,应该说是答案才对。” 这是一二年年驱魔实践考的真题,今年上半年的考试中又出现了一次。简单来说,就是将考生丢进一个爬满鬼魂的房间里,而那房间里则设有一个针对鬼灵的咒阵,能麻痹的它们心神,使其不对进入房间的考生进行攻击,但时限只有五分钟。考生们需要在五分钟之内破除房间里的障眼法并找到正确出口,不然就会遭到群鬼的围攻——那些鬼灵的身都被下了咒术,一方面维持魂魄不散,另一方面能使其在每一次的攻击后都在攻击对象的身上留下一个红色标记。考生身上的标记越多,则分数越低。 那次放进房间里的鬼灵虽然都不是太凶,但数量大,还都经过培训,行动灵活不迟缓,且无法被法术控制。按理说,五分钟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是非常少的。一二年的考试中,在本地考场,五分钟之后才出考场的考生基本身上都有标记,但今年,全身而退的,不仅有,还有五个。 一个叫薛南药,来自福建,是个出身不明的“野生”术者。这家伙基本没用法术,操着一口奇奇怪怪的语言进去,三言两语就跟考场里的鬼灵混熟了,边找机关还边跟一群鬼唠,一直拖到时间快结束了才离开考场,走的时候全场阿飘依依惜别,据说当时其实还有阿飘主动想帮他作弊,但被薛南药婉言谢绝了。 第二个叫方哲优,就是华非的同事,现在的“蓝蓝一枝花”。他比较彪悍,直接把在场鬼灵都揍翻了,边揍边找机关,听说出门的时候还有阿飘抱成团缩在角落哭。 相当暴力且有效的做法。本来还有人不信,毕竟方家从来都不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路子,结果一圈打听下来,得知这家伙幼年师承九方家,长大又跟蓝岳亮混过两年,也就明白了,不再追问了。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第三个就是华非。他的做法更简单粗暴——他在五分钟之内找到了那个能麻痹鬼灵的符阵,在上面又做了个自驱动的增幅法阵,直接将咒阵的效果大幅延长,直到他找到出口离开为止。 至于另外两个,则是因为他们的房间刚巧在华非隔壁——华非的增幅法阵效果拔群,被增强的咒阵力量甚至穿透了房间彼此间的结界,把他们那边的鬼灵也一起麻痹掉了。这个当然是不能算成绩的,最后两人都被安排了补考。 蓝岳亮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华非赶紧带着狐狸离开,却不希望他就这么离开——还有学员在练习场地里,他想要华非在离开之前能再为他们提供些保护。 “我得去触发那个咒阵,再为它做个延时和增幅。”华非说着,从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白色小布袋,抖开来,撑开袋口对准地上的狐狸。空气往袋口中灌去,狐狸的皮毛开始虚化,雪白身体迅速变为一缕缕的轻烟,涌进了口袋里。华非迅速而熟练地将袋口一扎,抬头对付厉解释道:“苟袋迷你家庭版,装不了多少东西,但密封性很强。” 付厉皱着眉头,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算作回应,紧跟着问道:“你要出去?” “不然呢?”华非无奈了,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伸手弹弹付厉的脑门:“这不明摆着的吗?刚才不就在说这事?怎么,掉线了?” 付厉没理会他的吐槽,继续发问:“亲自去?” “当然咯,换你你也不会啊。不用担心,一共才几步路,我好歹也是拿到证的,这点自保能力还是有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吗……”华非边将往包里放着布袋边理所当然地说着,说到一半,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了。 他转头看向付厉,语气变得有些不太确定:“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付厉注视着他,没说话。 “呃,要是不愿意去的话就在这儿等我也行,我一个人搞得定的。或者你也可以先走……” “我替你去。”付厉忽然开口道,“外面不安全,我替你去。” 第30章 伥鬼(2) 伥鬼(2) “……”华非有些没听明白,“不好意思,你刚说啥?” “外面很危险。”付厉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要做什么,你教给我,我替你去,你在这等。” 这种态度……果然是好感度已经被刷上去了吧! 华非感激涕零,然后果断摇了摇头。 付厉认真地看着他:“不用担心我,我能够保护自己……” “我不是担心你。”华非的语气也十分认真:“主要是这玩意儿挺难的,我觉得我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懂,懂了也不一定能会。要是弄不好的话就浪费材料了,这一套材料挺贵的呢,坏了一个就不好用了,以后配都不好配……” 而且这样的材料我身边只带了一套,弄坏了就没有了……这剩下最后半句话被华非默默地咽了回去,望着付厉渐渐沉下的脸色,他果断对嘴里的台词做了个临场替换:“当然,我不是在说你脑子不好还是怎么样啊,主要就是怕理解得不到位……这只是一个假设,假设而已。反正就目前来看,我觉得要么还是劳烦你陪我去一趟……咦?诶?你干嘛?!” 话未说完,便看到付厉大踏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见付厉猛然逼近,突然冲着自己扬起了手。华非条件反射地闭起眼睛就是一缩,却感到额头一暖,一个厚实又温热的东西贴到了上面。他困惑地睁眼,正见付厉将手掌从自己的额头挪下。 “……”不解地抚了抚自己的前额,他奇怪道,“这又是做什么?” 付厉将自己的手掌举给他看,那里正亮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的法阵。他抬起另一手,指指自己的手掌,又指了指华非的脑门,跟着将两手翻过,捂上自己的眼睛又撤开,轻声道:“感受我。” 华非:“???” 没再多做解释,付厉弯腰捞起华非的背包,小跑着后退几步,倏然转身,脚下旋风乍起,托起他的身躯就往前送去。厚重的风墙隆隆开启,露出一道窄窄的裂缝,嗅到墙内气息的伥鬼登时骚动起来,攀着裂缝就要往里钻,却只听一声鬼哭般的风鸣,付厉御着狂风夺路而出,碾压般地从群鬼身上撞过,直将所有的残身断臂都撞得横飞出去,掀起漫天飞红。又听隆隆一阵响,风墙再度合上,缓过来的伥鬼又一回扑上墙面,填满视野,付厉的身形,却是再没看到了。 顾不得什么视觉冲击不冲击了,华非赶紧冲到风墙边上,又是踮脚又是弯腰,指望着能从那些血淋淋的空隙中望见什么,却什么都望不到。他有些急了,反身想去找自己的包包,却怎么也找不见,这才想起自己的包已经被付厉一块拎着走了,脸色更是差劲;忽又回忆起付厉方才那番奇奇怪怪的动作和言论,脑中灵光一闪,后退一步,突然就闭上了眼睛。 合眼的刹那,看到的是黑暗。然而不过一瞬,这黑暗就摇晃起来,散发着淡淡白光的景象从黑暗的深处浮出,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很快,华非就看清了,那是一小块墙,米色的,和他所在房间的墙壁一样;墙上是一个突起的方块,方块上是一个圆形的符阵。华非觉着这玩意儿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发现和自己实践考时找到的那个挺像。 能够扰乱鬼灵心神的咒阵,不过看这手法,倒更像是蓝岳亮的手笔,和他画在练习场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还是说……他现在看到的,就是那一个?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听到付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诶?到了吗?你进来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看到你面前的那个符阵顺便还能听到你讲话的话,那我应该算是‘进来’了。”华非在心里答道,果不其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耳畔清晰地响起。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类似于“他心通”一样的法术,但又不太一样——自己现在可不仅是能与付厉心灵感应,甚至还能实时视觉共享,真要说的话,倒像是他进了一间只有他和付厉在的直播间的一样。 “这个法术还挺实用。”毕竟是万物学院出来的,华非没费什么力气就接受了现状,还顺嘴多问了两句:“你这个法术安全性够高吗?别人应该不会听到我们的聊天记录或者中途插入群聊吧?以前我有同学在课上偷偷用这种感应法术聊天,就是因为安全工作没做好结果被老师抓了个正着……呃,你眼睛可以不要乱动吗?这个画面有点晃,我看的有些晕……” “……怎么做?”安静听了片刻,付厉终是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哦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正事忘了,我这人就这样,比较容易跑偏……啊,对了,这是只能视觉共享吗?我现在是在你的意识里还是怎样?我能控制你的手吗?” “不能。”付厉想也不想地回道,“你说,我来做。” “嗯,好吧。那也行。你先去开我的背包,最大的那层里面,有个扁扁的纸盒子,像是药盒一样的,你先去把那个找到。” “好。”付厉说着,转身去拿华非的背包。视角旋转,华非这才看到付厉身边的情况——他的周身亦是一圈风墙,墙外同样是一群伥鬼在身残志坚。不同的是这个风墙守护的范围更小,大概也就容得下一人而已。自己的背包正靠墙放着,付厉回身将它一把拎起来,打开后找到华非所说的扁纸盒,拆开来,里面是一板药片一样的东西。细细一看,里面装的是却不是药,而是一板漂亮的石头,颜色质地各异,大小却是均匀的。 “宝石?”付厉疑惑地晃了晃药板,发现石头上面似乎还有刻痕。华非道:“诞生石,一块石头一个月,也对应黄道十二宫,上面刻了咒的……” 付厉:“这是增幅道具?” 华非:“本来是用来占星的,增幅的用法是我自己瞎搞出来的……诶诶诶,先别乱动,接下来听我的,先把第二排第一颗石头拿下来,放在符阵最上面突出来的那个点上,对,就是那个……然后是三排的第一个……” 根据华非的指示,付厉将板上石头一颗颗地按次序取了出来,摆放在原有符阵的上方。石头上的刻痕历历,每每与符阵接触便绽出一阵强光,随着摆放的石头增多,光芒又渐渐延伸成线,彼此相连,另一个法阵逐步成型。 “不需要施法吗?”付厉一边摆放着最后一块石头一边问道。华非摇了摇头,这法阵的用法本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自然不会刻意搞出什么需要强灵力驱动的东西来为难自己。这个法阵完成后,只需要用原本的咒阵力量来施加一个力,接下去的运转只要靠它自己就可以了。 不过此刻的基础咒阵尚未开始运转,也就是说还需要付厉来触发一下才行……华非这么琢磨着,刚想叫付厉再动一下下方的咒阵,忽听一声脆响,眼前的视角转动,华非顺着付厉的目光一起看去,只见一团小小的紫色正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那是属于风象的紫水晶。华非的这个增幅法阵用的主要是火象和土象宝石,因为这两个星象一个本身就有着扩张的积极力量,另一个则象征着养分,能保证法阵的续航。风象的紫水晶则是用不到的,只是付厉在取石头时不小心拿错了,便随手放进了口袋,结果不知怎么,现在竟掉了出来。 石头继续骨碌碌地滚着,两人一在现场,一在远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一路滚出去,直到撞上离它最近的一堵风墙。 跟着,只听叮的一声。紫水晶上绽出光芒。 那堵与它相触的风墙微微一晃,跟着便碎了。 第31章 伥鬼(3) 伥鬼(3)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一下按下了静音键,瞬间安静下来。 风墙的崩塌是静谧的,群鬼的涌入是沉默的,自己喊出的声音也尽是虚无,完全被周围的黑暗吞噬,传递不出,也得不到回应,唯有柔柔的风声在脑海中盘旋响起。 华非一时还疑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看到眼前的画面在迅速远去的时候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付厉赶下线了!对方正在切断和他的联系! “喂!你等等!怎么了?”他在心里大喊道,喊了两声,又担心起会分散起付厉的注意力,忙又不喊了,想退出又是满心不安,只好安安静静地原地站着,竭力朝着黑暗的尽头望去。那呈现于黑暗之中的画面,已经被拉得很远了,画面上的景象也已经无法看清。华非却是急着了解付厉那边的状况,心里一焦躁,眼里就开始滚火,雪白的火苗游鱼般在眼瞳间旋转,灵力翻涌,一时间竟是从付厉那里夺过了主导权,将已经远去的画面又再度拉回到了身前。眼前所见渐渐清晰,华非瞪大双眼,尚未来得及高兴,便见到一张掉了半张面皮的脸扑到跟前,没有上唇的嘴巴大张,几乎便要咬上来! 华非骇了一跳,瞳孔倏然一缩,下意识地喊了句“付厉”,冥冥中只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拉扯了一下,眼瞳中的火苗微微一顿,旋即大亮! 几乎是同一时间,房间的另一头,付厉的动作停住了。 他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风墙破裂,伥鬼涌入,他本在情况变化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切断与华非之间的联系,不知为何,却总有种断不利落的感觉,隐隐约约地,总能感觉到彼此的意识间还有一些粘连。情况危急,他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管,只顾清起扑到身前来的伥鬼,谁知没过一会儿,他便感到那股意识间的粘连变得坚实明显起来,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缓慢燃烧,白色的火焰摇动,发出的却是风过的声响。 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他的动作不由因此一顿。忽听一声咆哮,却是身旁的一只伥鬼觎准时间咬了上来,他条件反射的一个闪避,正待劈出风刃,脑海中却有一声呼唤响起,意识深处的白火猛然窜起,投下巨大的阴影,呼呼的风声皆化作燃烧的噼啪声响,又像是野兽的咆哮,仿佛便要吞噬一切—— 下一秒,他的手机就响了。 不止响了,还亮了。 依着惯性劈出手上的风刃,付厉傻了半秒,懵懵地掏出手机。 手机屏幕上亮着的白光几乎要灼瞎他的眼,隐隐可见光芒中浮着一道菱形的符印。他难以忍受地侧过手机,想要避开那道光,却见光芒在避开他双眼的刹那变得更加耀眼,白亮的边沿扫出去,被照射到的伥鬼纷纷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眨眼间便化为灰烬。 付厉:“……?” 这是什么功能,没见过。 他一头雾水,见有的伥鬼因为位置的问题没被扫到,便又将手机转过去,对准他们。谁知那光这回却只闪了闪,然后便熄了。 付厉:“……” 脸上的表情有些崩溃,他也顾不得什么伥鬼不伥鬼了,翻过手机就开始摁来摁去敲敲打打。华非的声音忽在脑中响起:“咦?怎么回事?怎么我这边又看不到了?付厉?付厉你还在线吗?” “……在的。”付厉想了想,又把连接给接了回去,同时答道:“我没事,别急。” 透过他的视角看到人丁稀落瑟瑟发抖的伥鬼,华非暗暗松了口气,又道:“为什么我听你的语气不太像没事?” “我的机好像坏了。”付厉的声音有点不稳,“我可能要完。” 华非:“啥?” “算了,不管。”付厉说着,把手机揣回兜里,又布起风墙,转头看向墙上的咒阵,“这个,怎么搞。” “很简单的,一个手决,再按一下,我比给你看……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你尽快吧,我有点担心那只狐妖的状态……” “我好了。”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付厉已经从咒阵的边沿上抬起了手。注视着开始发光运转的咒阵和上方的增幅法阵,付厉深吸口气,问华非:“你晕马吗?” “哈?那啥?”华非有点楞,“应该……不晕吧。咦?我这边又黑屏了?你又断我连接了?” “鸟呢?”付厉没理会他的疑问,自顾自地问道,同时朝四周看去,见他周围的伥鬼已经开始晕晕乎乎乱爬乱咬了,也就不再刻意防御,撤掉风墙,转身往华非所在的方向走。 “那个?没坐过啊,不过应该也不晕吧。” “很高的地方呢?会怕吗?”付厉继续问道,这一回的声音却不止是在脑海中响起了,沉稳的声音划过耳畔,像风一般。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华非睁开了双眼,正见付厉穿过一地血海残躯,朝自己走来,浅色的卫衣上沾着之前战斗时被溅上的血液,明明是个驱鬼除魔的人,此时却硬是带上了一些浴血修罗的感觉。 他走到华非的面前,隔着风墙问他:“怕高吗?怕快吗?” “应该……不怕吧。”华非不是很确定地答道,怀疑地看着付厉,“你问这个干嘛?” 付厉不答,抬手将华非的包扔还给了他,隔在两人中间的风墙在碰触到背包的刹那消失,华非愣愣地接过包,听见付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怕你吐。” 华非:“……???” 下一刻,只听轰然巨响,其余三面风墙同时崩裂坍塌,在崩坏的刹那又倏然卷起,化为三股旋风冲向空中,彼此撞击吞噬融合,又见狂风的轮廓在空中不住变换,虚踏四足、展开双翼,变成一只生着翅膀的天马,朝着两人奔来。 又听“砰砰”几声响,却是开在左右墙上的房门被用力撞开,失去风墙的保护,华非又不懂掩藏气息,散发出的生人的气味很快便引来了隔壁的与隔壁的隔壁的伥鬼,一时间但见门框内被血肉填得满满,很快便又崩塌,变作一地残破身躯,争先恐后地朝两人涌来。 华非愣住了:“怎么还有这么多?” 付厉也愣住了:“不是说开了咒阵就行?” “效果没那么快的,离得远的都得等一会儿……”华非口齿不清地解释着,话未说完就被付厉一把拎上了马背。“等等再说。”他对华非道,“我们先走。” “不能把他们引出去!”华非慌忙道,“离得远了就真没效果了!” “那就先不出去。”付厉说着,两腿一夹马背,天马踏风而起,直朝着天花板冲去。 第32章 伥鬼(4) 伥鬼(4) 华非看那天马一飞冲天的架势,还以为它是要带自己撞天花板,不由自主便是一闭眼,却听耳旁呼呼风过,身体似是在空中转了个弯,睁眼一看,才发现付厉是控着天马在房间的上方盘旋,一面引来附近的伥鬼,一面等着咒阵发挥效果。 “我天,居然这么多……这真的是一个妖怪吃出来数量吗?” 从上往下看,伥鬼的数量变得更直观也更惊心,整个房间都像是被血肉填满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别的房间的伥鬼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视觉效果不下于人间炼狱。更何况伥鬼间本没有什么友爱互助的良好美德,平时尚且是遇上就咬,此刻符阵的效果渐渐发挥,它们行事愈发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嘴里咬的是谁的肉,也不知道自己的肉在谁嘴里,只管拖曳着残破的身躯,边爬边咬边吼边叫,模样又是凄惨又是可怖,还有些搞笑。 “如果我能力够的话,可以试着安抚它们的。”华非看了片刻,叹了口气,“就像安抚小甄那样。诶,也不懂它们知不知道疼……” “时间到了吗?”没理会他的感慨,付厉直接问道,“可以走了?” “你这家伙,还真是……行行,可以了,你记得等等把出口封一下,别封得太牢,蓝岳亮会来的。”华非说着,打开自己的包,摸出两片障目叶,分别贴在付厉和自己的眼皮上,“下去的动静小一点,别吓到人。你等我再叫个车——” 话没说完,胯下的天马已四蹄一踏,朝着门口俯冲而下。华非吃了一嘴风,赶紧闭上嘴,掏出手机运指如飞,飞快地把车给订了。付厉在他身后看着,面带惊异:“你看得清?” “全凭本能!”华非大叫着,一手握紧了手机,一手抓紧了鬃毛,“我们可以下——卧草!” 说话间,天马已经冲出走廊,一跃而下,带着两人直穿过天井间的灰色结界,与几层楼的楼梯电梯一路擦肩而过,眼看就要马头朝下地砸到地面,忽然一个停顿,四蹄虚虚一拨,身体凌空一转,得儿得儿得儿地踏着蹄子朝着商场大门跑了过去,中途掀起无数裙角,惊得路人纷纷侧目,除了一股古怪的大风,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华非的脸因为刚才的坠落而变得有些僵。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计程车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了。” “看见了。”付厉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购物中心门口的白色小汽车,里面一个脸色青白的男人正坐在驾驶座上不住朝旁边张望,“是这个牌?” 华非点了点头,天马便即停步。两人仗着有障目叶掩护,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小跑着来到计程车前。华非一把拉开车门就把自己摔了进去,对着司机道:“最近的巫医店,谢谢。” “咦,怎么是要去巫医店?”司机愣住了,“不是去安永小区吗?我看到是去安永小区的单子我才接的啊。” “……”华非懵了一下,忙掏出手机,这才发现自己在叫车的时候顺便把目的地都给定了。他有些尴尬,正想再多费些唇舌,付厉却是有些不耐烦了。他站在车外,敲了敲车窗:“我们骑马去。” “不能骑!”华非立即道,“你是无证驾驶,不能上马路,会被罚款的!” “……”付厉沉默了,转头朝旁边看,神情有些沉重。华非叹了口气,转头正想再跟司机沟通,又听付厉敲了敲车窗。 “又怎么了?”他不太高兴地回头,看到付厉正屈着根手指往旁边指:“你看那个,是什么?” “???”华非满头问号,钻出车子一看,只见购物中心的外墙上正爬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姿势扭曲、动作古怪,蜘蛛脚长长短短的,看上去极不协调,身躯上生着一颗人头,披头散发,头上还有两根挺粗的触角,正沿着墙面飞快向下攀爬,不一会儿便跳到了地上,八足轮动着向他们冲来。 “……卧草、卧草草,这什么鬼!”远看的时候没发觉,等到蜘蛛爬进了华非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蜘蛛,这就是一个畸形的伥鬼啊!那些长长短短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蜘蛛脚,而是长度不同的人类手臂和腿脚,至于那头上的触角,则是由两截摇摇晃晃的胳膊来友情客串,胳膊上各顶一个蘑菇头,至于那个到底是什么,华非表示不太想提。 “还愣着干嘛,走啊!”眼看蜘蛛就要爬到近前了,华非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把付厉推进了后座,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狂拍前面司机的椅背:“师傅师傅,快开车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到底是不是去巫医店的?如果是我就不去了。我讨厌巫医,你就是投诉我我也不会去的。” 司机大叔完全没在怕的,还在那边讨价还价。只听“砰”的一声,人体蜘蛛整个儿扑在了车后盖上,华非赶紧道:“不去不去,就去安永小区!我求你了,快开车吧!” “这还差不多。”司机咕哝一句,这才踩下了油门。看着低调又无趣的白色小汽车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猛然一个风骚的甩尾,直将那人体蜘蛛给摔飞出去,跟着便一路风驰电掣,直接驶入了冥道,沿着黑漆漆的冥府公路一路开了出去。 华非本以为进入冥界后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就跟不上了,不想它一身手手脚脚的,居然爬得飞快,硬是缀在车子的后面。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他,悠然地吐出一口香烟:“乖乖,这啥玩意儿?伥鬼?咋长成这熊样?” “应该是吞噬很多同类导致的灵体变形吧。”华非咽了口唾沫,透过车窗往后看,“冥界有专门的守路人吧?能禁住他吗?” “守路人只收孤魂野鬼,这种有主人的伥鬼可是不管的,除非它自己想归冥。”司机慢悠悠地说着,“对了,话说在前面,我只管把你们送到目的地,别的我可是不管的。” 话刚说完,挡风窗前忽而一片光明。司机一个急刹车,按下计价器:“喏,到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华非深深地痛恨起鬼车那闪电般的速度。 身后的人体蜘蛛也已经追了上来,头颅一摆,嘴角裂到耳边,露出一张血盆大口。华非还在忙着扫码付钱拿发票,付厉已经一开车门冲了出去,身边疾风震荡,合着尖锐的鸟鸣。 “你撑一会儿,我上去拿道具!”很快,华非也跟着冲出了车子,对着付厉喊了一句。付厉没理他,两手向上一抛,一双匕首落下,跟着便朝着人体蜘蛛冲了过去。华非见状也不再多言,蹬蹬蹬上楼,开门窜进房间,先是手忙脚乱地把仍在昏迷的狐狸从苟袋里放出来,跟着便在自己的抽屉里翻找起来。 “却鬼符却鬼符……我记得上个月刚入过两张的,豪华至尊版,放哪儿了……”华非急得有些手心冒汗。他鬼灵接触得不多,这么奇怪的伥鬼更是第一次见,说没被惊到那绝对是骗人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散发出清香了,居然能引得那怪家伙一路追过来,要不要这么执着…… 等等。 翻找的动作一顿,一个想法忽然自华非的脑海中掠过。 ——这个伥鬼,还有之前的那些,真的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生人气息才追来的吗? 还是说是为了付厉? 还是说……是为了某个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的,其他的东西…… 像是发觉了什么,他缓缓抬头。 目光落在桌上的电脑上。黑漆漆的屏幕里,是来自身后的倒影。 华非静静看了一会儿,呼吸猛然一滞。 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努力抑制住脸颊上的抽搐,五指缓缓收紧,掌间的一张黄色符纸,已然汗湿。 第33章 伥鬼(5) 伥鬼(5)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曾告诉我,所有的非人众生里面,‘鬼’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起码就目前来看是这样。他们的能力非常不稳定,有时很弱小,稍微有点能力的杂妖就能把它们一口吞掉,有时又非常强大,强大到连神明都会对其心生畏惧,当然,这也算是比较极端的情况了。” 用伞尖拨开一个正拖着肠子嗷嗷爬来的男鬼,蓝岳亮边用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房间,边闲聊般地说道:“他们的意识也很飘忽。有的鬼魂会懵懂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有的鬼魂却能洞悉未来过去,做出准确的预知——而且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极强或是极弱,懵懂或是睿智,怯懦或是暴戾,这样截然相反的特质是完全有可能在同一个鬼魂身上反复切换出现的。无需学习也无需修炼,有时需要的,或许就只是一点刺激。这可能是一个画面,也可能是一句话——我的父亲管这种关键性的语句叫‘启发’。没人能完全理解一个鬼魂的逻辑何在,也没人知道属于他的‘启发’到底是什么,它们就藏在那儿,像一个隐形的开关,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按下,完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切换。” 确定了这个房间里没有学员的存在,他淡定地跨过满地神志不清的伥鬼,走向位于房间另一侧的出口,嘴里犹自絮絮不止:“而且每个鬼——不管他身前是什么,是人还是妖,会法术还是不会——他所拥有的潜力都是巨大到可怕的。结合我前面说的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所有的鬼,不管他们看上去多么无害,他们其实都是颗隐藏的威力无比的炸弹,而控制着这枚炸弹的按钮,就藏在每一个与他接触的人的手里。你仔细想想,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这还用想吗?”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方哲优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我现在就已经觉得很可怕了好不好!” 他拍打着双手从一旁的房间里走了过来,细小的动作间露出用银粉画在掌心里的两道符印,上面还冒着淡淡的烟。比起法术,方哲优本人其实更擅长搏击,平时也更倾向于那种简单粗暴的对敌方式,只是今天事出突然,他身边没像蓝岳亮一样带着顺手的法器,而且这些伥鬼的模样实在太恶心了,又恶心又恐怖,他死都不想直接接触…… 眼看着一个没有眼珠和下巴的伥鬼晕晕乎乎撞了过来,伸手就要抱自己的大腿,方哲优当即发出一声少女般的尖叫,双掌一合,身上陡然绽发出一圈亮眼的银白光芒,伴随着一声爆破般的声响,直向四周散去。等到光芒隐没,别说抱大腿的那个了,以他为轴心,周遭一米以内都变得干干净净,那儿还有什么伥鬼。 “你不该在这时候选用这种法术的。”蓝岳亮在一旁说道,“用西方的圣光对付东方的鬼?跟你对着恶魔念佛经有什么区别?事倍功半,效率太低了,你还不如换道术。而且看着好奇怪,你又不信教……” “我有修女证的,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方哲逸咬牙切齿道,“我就高兴用圣光,它让我觉得干净,行不行?你以为我愿意啊,要不是你吃饱撑的放那么多伥鬼进来,我至于吗!” “注意你的用词。这些伥鬼很明显是跟着它们的主人过来的,怎么成我放进来的了?”蓝岳亮乜他一眼,拄着雨伞笃笃笃地走向另一个房间。方哲优恨恨地跟在他后面,身上的光芒犹未散尽,笼在身上,像是一层薄纱。“敢说和你没关?要不是你把结界布成那副鬼样子,他们怎么进得来!”方哲优抱怨道,“从很早之前我就想说了,哪有人布结界光防妖神不防鬼的?你咋不在门口再放个扩音喇叭,天天唱‘我家大门常大开’呢?” “这是蓝家的传统!”蓝岳亮分辩道,“九方敬神,蓝家敬鬼,我爷爷从小就教导我要对鬼灵友善!” “你刚才还说所有的鬼都是炸弹……” “那是我爸说的。”蓝岳亮满不在乎道,“他和蓝家其他人的想法不太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方哲优翻了个白眼,一次又一次地双手合十,消灭着扑上来的伥鬼。此时他们进入练习场地已经有一会儿了,半个学员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千姿百态的伥鬼倒是见了不少,多亏华非临走前触发了那个能扰鬼心神的符阵又做了增幅处理,不然直接面对一屋子又一屋子充满攻击性的凶厉伥鬼,方哲优这水土不服的圣光怕是还真撑不了多久。 “我跟你认识的时候你就跟个刺猬似的,家里的事半个字也不提,多问一句你还要揍人,我能知道什么?”方哲优哼哼地说着。走在前面的蓝岳亮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言难尽:“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腔调,阴阳怪气的。你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别跟我提小时候。我青春期一半以上的痛苦都在你!”方哲优忿忿地瞪他一眼,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拉开面前的门,恰看到一只大个子伥鬼站在门框里对他迷离微笑,没有皮肤覆盖的脸颊肌肉跳动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你看上去很好吃,请问能让我尝一口吗”的诡异气场。 又是一个白眼翻出来,方哲优没好气地把手一甩,又将门给摔了回去,将那个诡异微笑的大个子给隔绝在了视线之外。转头看着蓝岳亮,他胳膊一叠,面露不耐:“我说,你就没觉得情况有哪里不对吗?” “你是指什么?”蓝岳亮像打高尔夫球一般地挥着雨伞,目光望向房间的另一侧,“数量吗?还是行为?” “这数量明摆着就不对!”方哲优道,“太多了!什么妖怪能吃得了这么多人?!” “准确来说,是什么样的妖怪,能顺利地吃掉这么多人,还活得这么逍遥自在。”蓝岳亮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脸上一副了然的神色。 妖怪吃人不麻烦,麻烦的是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连续吃人。现代社会,想要不引人注目地吃掉一个人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不论怎样小心,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再加上万物学院与其他一些驱魔机构对任何有食人可能的妖怪都盯得很紧,偶尔得手一两次或许还可能,但连续吃掉这么多?那难度真的太高了。 “我查过驱魔部的悬案录了。尚未归案的食人妖怪,有,但犯了这么多桩案子的,真没有。”蓝岳亮道。他是有职称的高级驱魔师,即使已经从驱魔部离职,这种东西也随时可以通过网络查到。“而且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伥鬼的形态,其实也有点不对劲。你看那边那个。” 他示意方哲优往角落看,方哲优只扫了一眼,便即移开了目光:“诶呀我不看,恶心死了。” 蓝岳亮叹了口气,掰着他的脑袋硬是把他的脸又给转了过去:“让你看你就看,仔细看。看那个伥鬼的脑袋,看出什么没有?” 方哲优“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抬起一点眼皮,眯缝着眼再度朝那个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瞪大眼睛,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神情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这个,真的是伥鬼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伥鬼……难道不都是被活活吃掉的吗?” “对啊。”蓝岳亮点了点头,这才放下了捏着方哲优脸颊的手,“所以才让你仔细看么。” 理所当然的语气间不知不觉又带上了些对同伴智商的鄙视,方哲优真是恨死了他这种腔调。要放在平时,他肯定要一个白眼反击回去,此时的他却顾不得这许多,只盯着那个窝在角落的鬼灵反复打量。 从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来看,这个鬼灵生前确实是被啃噬过的,没有错。问题在于他的脑门——准确来说,是太阳穴。 那里正留着一个清晰的弹孔,旁边甚至还能看到烧灼的痕迹。 方哲优的脑子有些糊涂了。 第34章 伥鬼(6) 伥鬼(6) 只有被啃噬而死的人才会变成伥鬼,臣服于那个吃掉他的人,或者是非人。 但他们面前的那个伥鬼,很明显并不是啃噬而死的——他太阳穴上的弹孔表明了他真正的死因。当然这个弹孔也有可能是在他死后留下的,但谁没事会在一具尸体,还是被啃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开枪打孔?这样有意义吗? 起码在方哲优看来没有。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应是先死于枪杀,然后才被吃掉的。 但这样的话,他还能转变成伥鬼吗?方哲优想不通了。 “两种可能。”蓝岳亮道,“一种是他先中了枪,但没立即死去,在快死的这段时间里,他被人吃掉了。第二种就是,他本来就不是被‘吃’死的,也不是伥鬼,只是由于某些原因,他才‘变成’了伥鬼。” “怎么变?巴啦啦能量吗?”方哲优白了他一眼,显是不太能接受他的后一种说法。蓝岳亮摇了摇头,提醒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鬼的状态是不稳定的。只要刺激得当,再弱小无知的鬼都可以化为厉鬼,我以前还遇到过一个,因为生前凄惨回忆的冲击,他直接变成了夜叉!” “你的意思是这些伥鬼也是被这样‘刺激’出来的?”方哲优忍了又忍,总算没再一个白眼扔出去。蓝岳亮这人看着靠谱,其实想法非常天马行空,他从前没少为这个吃过苦头,现在听到这种长翅膀的话都懒得理,只想让它们从耳边飞过去。“那他们身上的伤口怎么说?” “鬼的形态也是受他们神智影响的。心情平静的鬼外表会更近似于生前的样貌,心智不稳的鬼则更容易停留在死前的模样——这样推下来,鬼的认知或许也能影响他们的外表也不一定。不是有种说法是人在以为自己要被冻死的时候,身体也会呈现出被冻死的特征?当然这事不一定是真的,但放在鬼灵身上没准还真有可能,毕竟灵体与神智的联系更紧密,比肉体好操控多了……”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这些都不是真的伥鬼,而是自认为是伥鬼结果就真的变成伥鬼的伥鬼,问题是他们变成伥鬼干嘛?”方哲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往下一个房间走去。他觉得他们在废话上花了太多时间了,那些学员们还在别的房间里困着呢! 蓝岳亮紧走几步跟上他,接下去的话却让方哲优背脊一阵发凉:“别忘了,伥鬼是有主人的。” 方哲优蓦地停下脚步。 转头看向蓝岳亮,他精心打理过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伥鬼不仅是奴隶,还可以是士兵。”蓝岳亮道,“靠吃人获得伥鬼的风险太高了,但假如直接转换呢?这世上的孤魂野鬼可远比你想象得多。” “……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事。”方哲优的脸孔微微变色了,“需要和驱魔部说一声吗?” “我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来。别的等他们到了再说吧。”蓝岳亮说着,越过方哲优往前走去,“比起这个,我比较担心的辅导机构的资质会不会因为这事受到质疑……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把学员们找到。” “你看着可一点都不急,还拉着我废话个没完没了。”方哲优没好气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这次的事情别是你惹出来的吧?是不是你以前得罪了什么妖怪,所以人家才拖家带口地找上来的?” “不可能。”蓝岳亮不假思索道,“我当驱魔师时是树过不少敌,但那时候经手的妖怪,凡是吃人的都被处死了,从没留下活口。” “万一是亲眷来报复呢?”方哲优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话可是你教我的……再说,也不见得是你在驱魔部留下的祸根……” 敏捷地从一个伥鬼的背上跳过,方哲优的语气里忽然带上了一些思索:“诶,月亮,人家突然想起件事。” “算我求你了,不要这么叫我,也别那么叫自己,你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听着太奇怪了。”蓝岳亮蹙了蹙眉,用伞尖顶开了面前的那一扇门,“什么?” “没记错的话,狐妖貌似也是吃人的种族吧?”方哲优道,“不是说那种乡下野狐,而是九尾青丘狐,我记得《山海经》里是这么记的来着……” “先生多虑了。我族自打迁出山海界起就誓愿再不吃人,但有违者,不需驱魔师动手,我青丘自会料理,绝不姑息,更不会放任他们在外面逍遥。这些都是落实到合同的,不信的话先生可以去问问山管办。” 一道清润又干净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声音悦耳如玉石相击。方哲优诧异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乌发垂肩,肤色胜雪,气质清冷,相貌阴柔,身后拖着条白色的狐尾,很大,看着毛蓬蓬的,手感很好的样子。 方哲优拧了拧眉。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人,却认得跟在那男的后面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扎着黑色的马尾,正是这阵子和华非走得很近的日本留学生,美岛惠流,另一个棕发蓝眼,五官深邃,一副混血儿的模样,却是快班的学生,落魄血猎家族的后嗣,欧乐。 “你就是月亮找来的那只青丘狐?”方哲优撇了撇嘴,抬抬下巴,“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突然出现了很多鬼灵,我觉得奇怪,就说出来看看。”狐妖不卑不亢道,“学生们的话,请不用担心。除了这两位以外,剩下的孩子都已经被安置在安全的房间了,有我的分身守护着,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就在A3房。”美岛惠流补充道,说话间吐出青色的狐火。根据他的说法,居心客在伥鬼出现后不久就受到了攻击,出于谨慎,他当时在第一时间就收回了所有的分身,在确定情况后,又派出分身去寻找练习场地里的其他人,正好和美岛惠流他们遇上——此时学员们已经按照华非的指示聚在了一起,集体行动。居心客帮他们清理出了一间房间,并派出分身加以守护,自己则打算再到外面去探探情况;美岛惠流和欧乐也跟着一起出来,原本是打算分头行动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分,居心客就捕捉了蓝岳亮的气味,直接带着他们瞬移来了这里。 方哲优边听边点头,紧绷的神情渐渐和缓了些,看向居心客的目光却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敌意,看得居心客莫名其妙。蓝岳亮却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埋头打着手机,对美岛惠流的叙述置若罔闻。方哲优忍不住掐了他一下:“诶,这边说正事儿呢,你又‘飞’到哪里去了?” “别吵,我在给华非打电话!”蓝岳亮头也不回道,语气有些焦急。方哲优一时还没明白过来,问道:“这种时候,你找他做什么……啊!” 双眼蓦地瞪大,他也想起来了。 华非撤退时,是带着一只重伤的“狐妖”的。 当时他们都以为他带走的那只是居心客,蓝岳亮还没少抱怨对方“弱鸡”,但现在,真正的居心客就在这里…… 那么华非和付厉救走的那只,会是谁? 第35章 伥鬼(7) 伥鬼(7) 手机铃响第一声时,华非正维持着蹲在桌前的姿势,手上又抓了一把符纸,还拿了一支马克笔,低垂着眼睛,仿佛仍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假装没看到面前电脑屏幕里的倒影。 听见手机铃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它给关掉,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似是带着笑意:“不接一下吗?也许是急事呢。” ……说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其实也不太准确。不止一个喉头在滚动,不止一张嘴巴在张合,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音色混在一起,隆隆的,像是一个人分成了很多人,又像是很多人合成了一个人。 位于身后的妖怪站起身来了,昂起脑袋。除去华非他们一开始就看到的那一根脖颈以外,还有其他的脖子伸了出来,从它颈部下方厚重的被毛里。每一根上面都顶着一颗相似的、狐狸一般的头颅,每一颗头颅上都有尖牙和闪着红光的眼睛。 华非注视着电脑屏上的倒影,用力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自己拖不下去了。 将再次响起的手机铃声一把摁掉,他转身注视着身后的妖怪,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你到底是谁?” 妖怪发出“嗤”的笑声,歪着脑袋看他。不得不说,其实以狐狸的外形做这个动作是非常有优势的,就好像萨摩耶一样,很容易就会给人一种无辜又可爱的感觉。但当九个狐狸脑袋同时做出这个动作时…… 华非只觉得身体有点发凉。 “你觉得我是什么呢?”妖怪问道,用的依旧是几把嗓音混在一起的和声,语音柔柔的,眼睛还眨巴眨巴,仿佛在卖萌,实际给人的感觉却十分诡异,“他们管你叫‘老师’,认同你的渊博。难道你认不出我是什么吗?” “我知道你的种族。你是龙蛭。”华非道,声音干巴巴的。这种妖怪他认识,出自《山海经》里的食人妖怪,今早帮付厉画重点的时候还画到过。它们的外形和九尾狐很像,连叫声也相似,不同的是它们生有九个头颅,和老虎般的爪子——之前这妖怪一直把其他的八个脑袋都藏在被毛里,又把爪子蜷在身体下面,装出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还借着装死刻意减弱了自己身上的气息。然而照理说,气息再怎么削弱也不会等同于无,这种简单的伪装要混过去也是难,偏偏华非和付厉两个人,一个迟钝到难以分辨、一个就是分辨出来了也没有概念,竟是都直接被这种弱智的方法给蒙混过去了…… 华非在心里做出深刻反思。他自己都开始疑惑了,自己当初那张证到底是怎么拿到的? “我问的是你具体的身份。”紧着嗓子,他再度开口,将两手背在身后,偷偷将手中的马克笔放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跟着整理起了抓在右掌里那一把黄符,凭着感觉在其中摸来摸去,“你到底是谁?来干嘛的?” “我说我是来杀人的,你信吗?”龙蛭说着,一抖被毛,身形忽然一长,变大数倍,九个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华非,“有人订了外卖,托我来帮他取点东西。” “取什么?”华非徒劳地问道,并不切实际地希望对方嘴里能吐出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一个脑袋和一双手。”龙蛭兴致勃勃地说着,十八道目光意味深长地从华非的身上扫过,“——至于是要谁的,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华非单手捂脸,不管是掌心还是额上都是满满的汗水:“……蓝岳亮的话,现在应该还在联系场地里。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叫车。” “你说你这自欺欺人有意思吗?”龙蛭的脑袋晃了下,九张嘴齐齐吹了声口哨,看那流氓的样子,和不久前那只半死不活的狐狸简直判若两人,“来,乖点,别挣扎了。看在你把我打包得还挺严实的份上,我会直接咬死,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 “……”华非看了看放在龙蛭脚边的迷你家庭版苟袋,只后悔自己怎么没打包得再严实点。 “我不!”他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你等等,再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你再仔细想想,真不是你看错单子了?我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补习班和研究院那儿都没去过,最近连淘宝都没怎么逛了,不吃外卖不收快递,连招呼都不怎么跟人打的,谁会专程请人来杀我?还搞那么大阵仗,又是伥鬼又是变形蜘蛛人的,我那么弱小可怜戳一下就死了哪用得着……” 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似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龙蛭眼里掠过的一丝窘迫……十八丝。 ——对啊,如果只是想杀他的,这个阵仗,是用得有些奇怪了。 华非抿了抿唇,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他想起练习场地里那数量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伥鬼,想起那些伥鬼盲目又野蛮的行动,他想起在练习场地刚见到龙蛭时,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现在想来,那副模样,也许并非作伪。再想想这位不久前刚说过的话——他说,“看在你把我打包得那么严实的份上”。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讽刺。华非觉得他也许是在真心感谢这件事——感谢或也说不上,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件好事。但这是为什么?什么情况下,什么人会觉得自己被严实地打包了是件好事? “那些伥鬼不是你放出来的。”华非明白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你的伥鬼,对吧?——他们是来找你的,所以你在练习场地里才会装死、隐藏气息,因为你怕他们找到你!” 这样一想,一切就明了了—— 这只倒霉的龙蛭,本来是为了杀自己而来,结果却不知怎么招来了仇家,对方为了猎杀他而放出了一堆伥鬼,龙蛭由此从猎人变为被猎物,为了自保而不得不隐匿自己,谁知恰好被付厉找到,带了过来——当然这也有可能都是算计好的。总之,他成功潜伏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就一路装死,由着自己和付厉帮他对付伥鬼,直到自己落单,才终于暴露本来面目…… 何止是狡猾啊,简直就是卑鄙,太卑鄙了! 华非忿忿地想着,完全忽略了自己可怜的实践经验与低到令人发指的业务水平在这起事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泄愤般咬了咬唇,他将注意力调回现实,眼帘一垂,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一翻,灵巧地从一叠黄符中挑出了最下面的一张,交到了另一只手手里。 他本来是上楼来拿却鬼符的,但此刻,捏在他手里的却是一张唤鬼符。 大部分的伥鬼都被他们甩在了练习场地里不假,但楼下可还有一只最凶的呢—— 华非自信地想着,刚要驱动符纸,忽听对面的妖怪低低地笑了一下。 九个脑袋摇晃着,他侧过头颅望向华非,血红的舌头在尖牙间出没。 “猜得很有道理。不过你搞错了一件事——谁告诉你,那些伥鬼,不是属于我的?” 第36章 伥鬼(8) 伥鬼(8) 这不可能,不合道理——龙蛭的话音刚落,华非便在心里如此反驳。他怎么想觉得自己的推论没有错,几乎怀疑龙蛭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在诈他。龙蛭却只是笑,九个脑袋一起笑,笑声叠在一起,像是在声音里加了个廉价的特效。 笑了片刻,他再度朝着华非开口,尾音拖得长长的,看上去聊兴甚好,一时似乎还不急着杀死他:“人类,我问你,‘死’是什么?” “……”华非懵了。他不明白对话怎么会突然拐到这个方向上……现在不是杀手时间吗?为什么会忽然抛出一个哲学问题? 不过也好,话多的反派一般都活不长,这样看来自己生还的希望还是挺大的……华非暗暗为自己打着劲,毅然抬头,正打算全面调用自己十几年的文学积淀以抛出一段足够装X足够惊艳足够震慑面前妖怪的长篇大论时,眼前的龙蛭悠悠开口,自己抢答了:“是终结?是转换?是起点?死这种东西,你可以有一百种愚蠢的办法去理解和解读它,但归根到底,它只是一种感受而已——感受,你懂吗?你知道,灵体的模样是如何塑造的?那些法师和术者们总是习惯把一切都解释得玄乎其玄,什么能量、力场、公式——但实际,你知道靠的是什么?就是感受。灵体的形状,取决于它的神智、心灵,而神智又是受什么影响?它的感受啊!外界给它的感受、刺激,决定了灵体可以变成什么模样,多简单的事,那些自作聪明的家伙,他们偏偏就想不通,你说可笑不可笑——” 巨大的尾巴拍打着地面,发出响亮的声响,龙蛭像是把自己给说兴奋了,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九颗头颅高高扬起,姿势中透露出无法掩藏的得意;眼睛却总忍不住往下看,目光中带着炫耀又带着鄙夷。华非看他的样子,怀疑他是不是很希望自己能夸他两句。 不过很可惜,现在的他没这个心情。 “你用假象欺骗普通的鬼灵,让他们再‘死’一遍,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被活吃的……”思绪终于在刻意的引导下接触到了真相,华非的声音越发沉了下去,“它们本来都已经死了,已经痛苦过了,只要安静地等待消散就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做?” 华非的拳头捏紧了。纯粹的恐惧与惊慌渐渐退去,转而溢起的是无法克制的愤怒。受蓝岳亮影响,他对鬼灵之类的存在也持有几分敬重,更相信“心神难宁而成鬼”这样的说法。鬼因不宁而起,在漫长的飘荡岁月中渐渐涤净一身的罪恶与执念,抵达无垢与安宁的终点,最后完满消失。一切本该是如此——然而现在,这个家伙,如此亵渎,如此自以为是,居然还在这里洋洋得意! “你就是个混账!”华非咬牙道,猛然抬起了手中的黄符,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脸上一片怒容,“说谁自以为是?你才自以为是!活该伥鬼失控,集体造你的反!” 话说到这份儿上,华非已经全明白了。肯定是这龙蛭自作聪明地用自己想出的办法发展出了大量伥鬼,结果队伍大了不好带,干脆集体失控了——失控后的伥鬼往往会将曾经的主人作为首要攻击目标,不仅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彻底摆脱束缚,而这也是龙蛭隐匿气息藏在练习场地的真正原因。一旦被那些鬼灵发现,单凭他这个头,只怕一人一口都不够吃。 看到华非洒出的漫天黄符,龙蛭的身体不由一僵,气息一时变得紧绷。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骗了——这些黄符只是被丢出来而已,根本就没有被驱动。 “虚张声势。”他发出叠声的嗤笑,“怎么,不打算继续聊了吗?我以为我们聊得很好呢。” “谁要和你好。”华非不客气道,右手一翻,又是一张黄符出现在手里。他的灵力稀薄,想要一次驱动几张符纸基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还是决定实行原定的策略——把机会都押在一张符上。 依旧是那张被他挑出来的唤鬼符,正在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龙蛭好笑地看着他,舒展了下身子,抖了抖毛,开始向他缓步走来,姿势不太像狐狸,倒像是只昂首挺胸的狐狸狗。 “真遗憾。”他有些夸张地叹息,呼出的气汇做一股,把华非的刘海都吹到后面去。他红宝石似的眼里光芒闪烁,也不知道是真的没聊尽兴不开心,还是只是说说而已,实际内心早已期待到爆炸,把华非煎炸煮闷炖都料理过一遍了…… “早已平时肯听我说话的人不多,也就是你们这种快到嘴的食物,才有心情好好听一会儿……真就打算这么结束了吗?我都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龙蛭假模假样地说着,边说边流哈喇子。华非因为他的靠近而后退了一步,威胁地扬了扬手中的黄符,龙蛭盯着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微勾起,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唤鬼符?你认真的?”他问道,完全没把已经开始发光的符纸当一回事,“嗯,我大概能够猜到你的思路了。你想把楼下那只蜘蛛似的伥鬼招上来是吗?所以我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你其实都没有听进去?人类啊,果然改不了自以为是。” 盯着华非紧绷绷的面容,他再度笑了起来,这次出声的,却只有位于最前方,负责与华非沟通的那颗头颅:“我说小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做得那个符阵那么有趣,把那么多鬼灵的神智都给扰乱了,那为什么那一直跟你们到这的蜘蛛妹子,一点事儿都没有?” “因为有人在控制她。控着她一路追过来。”华非冷冷道,“那种长得跟奇美拉似的伥鬼,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自己长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刻意培养……” “那你还招她?”龙蛭嘲道,“不怕自己死太快?” “明确告诉你两件事。”华非缓缓说道,手中黄符陡然飞起,裹着光芒冲向半空,“第一,死什么的,我还真不怕。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一个大外挂。第二,谁告诉你,出了唤鬼符,就一定是要招你家的鬼?” 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猛然抬起了头:“就决定是你了,上吧,小甄!” 第37章 伥鬼(9) 温度在短短几秒内下降,华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白色的雾气。电灯开始闪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龙蛭身后的墙上荡起诡异的起伏,一张青白的人脸透墙而出,迅速地朝着龙蛭扑去。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龙蛭回过头去,口中喷吐出青色的烟雾。赶来救驾的小甄被这烟雾短短地阻了一下,神情却是不变,只是木然地抬手,墙角的扫地机器人立刻嗡嗡响了起来,带着炸碉堡一般的惊人气势朝着龙蛭冲了过去,途中撞翻了一个小衣架,挂在上面的一串干缩人头掉了下来,歪歪扭扭地被拖在后面。龙蛭不屑地“嗤”了一声,一脚踢开,又有电线从旁边绕了上来,啪地缠在他其中一根脖颈上,用力向下一拖——鬼灵的意念操纵在此时发挥了令人惊喜的作用,就在龙蛭被电线扯得几乎摔倒的刹那,更多的物品动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往龙蛭的身上砸。龙蛭的状态一时变得狼狈起来,眼中透出不耐,目露凶光地瞪着面前不识好歹的鬼灵,开始有了直接把他吃掉的打算,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余光忽然捕捉到了来自身后的一道银光,紧跟着便感到身体一僵,再也动不了了。 愕然地转动眼球,他看到华非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只马克笔,笔尖闪烁着细微的银色。顺着笔尖所指的方向,眼珠再一移动,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在尾巴与身体相接的部位,那里正悬停着一个圆形的银色法阵。 “走!”收起马克笔,华非冲着小甄一声大叫,跟着便朝着屋外冲了出去。 神情有些茫然的鬼灵紧随其后,龙蛭被法阵定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神情却像是一点不急。 “跑那么快。”他在心里悠悠地想,“这个法术多半维持不了多久。” 而等这个法术结束了——他危险地眯起眼睛,那大约就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乐观。 华非的那个法术甚至连一分钟都没有撑到,这个时间还不够他跑下楼。他只来得及一把甩上龙蛭所在的房间的门,然后尽可能地叠上反锁,往门口扔两个巫术袋,有在空气里喷了一些能干扰人判断的混淆药水,然后便躲到另一边的书房里去,一边在门背后画防护咒一边指挥小甄去控制一些桌子椅子,用它们把房门给堵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呀,看着好可怕。”小甄询问着,边说话边帮华非搬椅子。华非正忙着从自己的书柜夹层里挑一些能用来对敌和自卫的小道具,闻言头也没回,直接答道:“是龙蛭。” “龙蛭。”鬼灵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看来对这个名词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他来欺负你做什么?” “他想杀了我。”华非回答道,“有人想雇他来杀我,然后他特么地还真来了,靠!” “谁想杀你?”小甄紧跟着问道,随着华非一起去到窗口。透过这个窗口,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楼前付厉和伥鬼奇美拉缠斗的样子。看来那个伥鬼奇美拉还不是很好对付,付厉一时怕还摆不平。华非蹙了蹙眉,像是没听到小甄的问话。小甄用他那副飘飘渺渺的嗓音又问了一遍,华非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便张大了嘴:“啊,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你没问?”小甄困惑地歪头,用没有眼白的眼睛注视着华非,像是在看一只长牙的南瓜,“你为什么不问他?”这种关键性问题,难道不是该在和反派交流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抛出去求证的吗? “我这是第一次,没经验么,还稍微有点怯场。”华非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下次就知道了。” 不,这种事情还是别有下次了吧……小甄暗暗摇头。他垂首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发现它有些闪烁。那个叫“龙蛭”的怪物蛮奇怪的,他刚才被对方喷出的烟雾烧了下,现在身体虚虚的,像是正在蒸发的水,难受死了。 叹了口气,他转头继续往窗外看,正好瞧见付厉一脚把那只怪模怪样的同类踹到人家车上去。正在车里亲热的俩男生吓到了,慌里慌张地抬头出来,除了被狂风卷起的一地落叶之外却什么都没看到。 “楼下那个同类好奇怪。”他对华非道,后者正因为门外响起的砰砰冲击声而拧紧眉头,掏出那只闪着银光的马克笔,凌空描画,一层又一层地叠加着门上的防护咒。听到小甄发声,他下意识地应了声:“什么?谁好奇怪。” “那个很多脚的,正在和你朋友打架的那个。不管是样子还是气息都好怪。”小甄慢吞吞道。或许是因为华非在搬进这房子前特地“安抚”过他的关系,即使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的状态仍维持着一种很稳的平静,仿佛被盛在玻璃杯里的水,没有一点波澜,也无法准确感知到漂浮在空气里的危急与焦躁。华非却是静不下来,添完防护咒以后又去抽屉里翻找,边找边快速地回答道:“那是龙蛭的伥,应该是被改造过了。正经的伥没有那样的。” “伥?” “就是被吃掉以后形成的……呃,灵体。”华非迅速地解释道,“或者说是以为自己被吃掉……生命的结束与被活食的恐惧会震慑他们,让他们成为食人者的奴隶。” “好过分。”小甄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问道,“什么叫‘以为自己被吃掉’?” “字面意思,就是通过催眠、或者幻境之类的方法,去影响这些……灵,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被活吃的,这样他们就会转化成伥了。”华非说着,忍不住感到一阵反胃,旋即便是一阵愤怒,眼中克制不住地燃起白色火焰——这种方法,真的太亵渎了。 “还是不懂。”小甄摇了摇头,抬起右手,看它在自己眼前若隐若现,指尖犹绕着隐约的青色烟雾。他把那些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雾气拍掉,听见华非抽空跟他解释:“就是用幻境之类的方法去影响普通的……灵体,让他们在幻境中再经历一次死……我是说‘生命的终结’,而且是要用被吃掉的方式。当他们对幻境内容信以为真的时候,他们就会变成伥了。” “还能这样啊。”小甄感叹道,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就像是催眠那样?听着好令人不舒服。” “幻境比催眠简单。催眠、言灵之类的理论上来说也都可以。但难度应该更大,因为它们需要激发联想……” 华非漫不经心地说着,眼中白色的火苗游鱼般旋转,本该燃着红色的部分,却忽然带上了一点儿微妙的绿,稍纵即逝:“这么跟你打比方吧,如果我现在跟你描述,‘你被一点点吃掉了,从脚开始,你看着怪物的嘴慢慢啃噬到胸口’,你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不会有吧。但幻境就不一样了,它足够细致,冲击性更强,也更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下。像是拨到了某个细小的开关,他忽然想起了美岛惠流,想起了那个曾两度呈现在美岛面前的,逼真宛如噩梦的幻境。 不会又和韦鬼有关吧?华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事,忽听身后的小甄再度发出一声叹息般的感叹:“可怕。” 说完,他似乎瑟缩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声音更加飘忽,“好痛。” “可不是吗……”华非漫不经心地应着,从抽屉的最里面翻出了一只手机。 说给小甄听的那番解说,其实算是简略版中简略版了。作为一个好奇心和探究精神都极端旺盛的人,说华非没被龙蛭研究出的转化方法激发思考是假的,与此同时,乐于分享知识点的本能也使得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思考结果长篇大论地展示给目前唯一的听众——从这个角度看,他和龙蛭还真算得上是一类人。只是现在时机实在是不太对,而且他也不敢对小甄说太细。小甄是藏着波涛与骇浪的厉鬼,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华非也不想用任何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词句去刺激他。 飞快地点着屏幕,华非一个电话打给了蓝岳亮。他原本的手机放在外面了,幸好这里还有个备用的——通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蓝岳亮上来就是一句诚挚的问候:“你还活着吗?” “活着呢。”华非答道,麻溜地交代了现状,“我带回来的不是狐狸是龙蛭。他现在正在撞我房间的门,想冲进来杀我。” “不要急,方哲优已经过来了。我还联系了驱魔部。”蓝岳亮道。华非听见背景里还有人交谈的声音,听着像是他放在练习场地里的那几个学生,“你家那个豆腐呢?” “他在下面打蜘蛛,看着精神还可以。”华非说着,往窗外看了眼,“呃,麻烦你把安全部的人也叫来吧。付厉打坏了几辆车,等等可能需要安全部的人来善后。” 华非听见蓝岳亮用力骂了一声。 “我有证,我有证!”华非立刻道,“我买了驱魔险的,这些费用保险公司会出,你别急!帮我叫就是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蓝岳亮说着,又嘱咐了一句,“这只龙蛭的来历怕是不简单……保护好你自己。” 华非嗯嗯地应了,听见蓝岳亮挂断了电话。闭上眼睛,他长出了一口气,方哲优即将到来的消息让他安心了不少。放下手机,转而拿起几件抽屉里的小法器,他回身打算继续加固被龙蛭撞击到几乎变形的门,却在抬眼的刹那震在当场。 暗色且粘稠的血迹蜿蜒到他脚边,空气中开始弥散某种邪恶的腥气。他瞪大眼注视着面前不住闪烁的半透明身影,声音有些发颤:“小……甄?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头顶日光灯倏然爆裂的声响,与小甄痛苦到几乎撕裂耳膜的尖叫:“我不知道——我好痛!” 第38章 伥鬼(10) 几乎是瞠目的,华非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写满惊讶,很快,又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小甄正在发生变化。他原本只是在那儿竖着,双脚虚虚地浮在空中,半透明的身体若隐若现若真若假,仿佛存在于此刻此处又仿佛不在。然而现在,那双隐约模糊的脚正在燃烧。青色的火焰缠绕在上面,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般,一点点地向上攀爬,爬过的地方留下的却不是灰烬也不是虚无,而是血肉,活生生的血肉,皮肤像是破布般地挂着,肌肉东一块西一块地缺失着,暴露出经络与白骨,血液不住地向上滴落,明明是来自灵体的不真实之物,此刻却在地板上汇聚成了刺目的一滩,蜿蜒着流淌到华非的脚边。 “小甄?”颤着嗓音又呼唤了一遍鬼灵,华非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手上拿着的东西掉在地上,“这……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吗?小甄!” “……啧,本来我还想着,要把这个带回去亲自调教呢,没想到你先帮我搞定了。” 诡异的和声从身后传来,华非错愕回头,这才发现龙蛭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诧异看向门口,只见门扇仍是好端端的,一点都没有被破坏,画在上面的几层防护咒却已经在闪烁消失。再一看龙蛭,庞大的身躯上绽放着青色的、带着尖刺的光华,华非这才明白,对方多半是用了什么法术,直接穿进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空去关心龙蛭用的到底是何种法术,华非抓住他的颈部的长毛就开始质问:“你做了什么?你把小甄怎么了?!” “我?我没干什么啊。”龙蛭不急不缓地说道,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我只是在他攻击我的时候,顺手给他留了个‘标记’而已。原本只是觉得他力量不错,打算等事情结束了带回去慢慢‘养’,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开始转化了……” 桀桀笑了几声,他脖子忽然一扭,甩开了华非紧抓不放的手,旋即前爪抬起,一把抓住华非的衣襟,将他狠狠按到了墙面上,力道之大,将悬挂在墙上的挂钟都震下,啪地砸在华非的脑袋上,砸出耳畔一阵嗡嗡响,华非用力睁大眼睛,却依旧感到眼前一下接一下的发黑,世界似乎在背对着自己远去。 “你做了什么?”龙蛭饶有兴趣地靠过来,其中一个头颅贴近了华非,嘴唇开合间喷吐出灼热的气息,尽打在了华非的脸上,“‘标记’是可以影响他,但绝不至于影响那么快、那么大。即使是我也不敢保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开始转化,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催眠他了?嗯?” “我、我不知道……”华非混乱地摇着头,目光落在龙蛭的嘴里。鲜红的舌在尖牙利齿间动来动去,他发现那上面似乎画着个什么东西。 用力喷了口气表示对华非答案的嗤之以鼻,龙蛭进一步加大了按在华非胸口的力道,冷冷地吐出威胁,背景音是小甄痛苦的尖叫:“别和我耍花招,人类。到底用了什么,你老实说,如果你足够诚实,我或许会考虑放你一马。如果什么都不说——” 他用另外一双眼睛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钟。即使受到冲击,那口款式老旧的钟依旧在锲而不舍地走着。龙蛭辨认了一下上面的时间,再度对华非开口:“按照你们的时间表,接下来就该吃晚饭了,是吧?” “……你威胁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垂下眼睫,华非继续摇头,感到脑袋沉重到几乎要从脖子上掉下。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就在几分钟前,自己刚刚对小甄说的话——“‘这么跟你打个比方吧,如果我现在跟你描述,你被一点点吃掉了,从脚开始,你看着怪物的嘴慢慢啃噬到胸口,你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不会对吧……’” 华非的脸色变了。 他只是随便举了个例子而已……就因为怕刺激到厉鬼,他还特地把所有的危险词都去掉了…… “呿”了一声,龙蛭侧过头打量着华非,狭长的眼睛眯起,开始认真考虑是该继续逼问还是该速战速决。就在此时,一直缭绕在华非耳旁的痛呼像是减弱了些,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了龙蛭的身后。 小甄正趴在那里,身上的火焰完全散去。他已经无法直立了,因为他的胸口以下都已经是血肉模糊。他的身体不再是半透明了,失血与痛楚造成的惨白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的皮肤上,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恐怖。华非怔怔地注视着他,眼睛越瞪越大。 ——“如果我现在跟你描述,你被一点点吃掉了,从脚开始,你看着怪物的嘴慢慢啃噬到胸口……” 回忆的余音盘旋在耳畔,像是空中飞过的轰炸机,投下一枚又一枚炮弹。华非的世界里一时间布满轰鸣与冲击,全没注意到面前的龙蛭脑袋舔着嘴唇,进一步靠近自己。 很显然,他决定无视身后那个莫名其妙的伥鬼,直接开饭了。 直到带着腥气的吐息再次喷到自己脸上,华非这才回过神来,一声惊叫,立刻挣扎起来,龙蛭忙将他按得更紧,一口撕去半边碍眼的衣物,跟着便从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吼,张口往华非裸露的肩部咬去。 下一瞬,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鲜血溅在华非的脸上,他呆呆地睁大眼,看上去似是卡机了。 他视线的尽头,是龙蛭的脖颈。不是离他最近的那根,那根脖颈在刚才惨叫发生的刹那就已经闪电般缩了回去,连带着那颗准备进食的脑袋一起。华非现在所注视的,是位于最中间的那一个,也应当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而现在,那根最重要的脖颈正软软地耷下,连在上面的脑袋无力地垂在地面上,舌头歪斜着伸出来,双目中的光芒正以可怕的速度消逝。 现在华非看清楚了。那龙蛭的舌头上确实有图案,让人感到非常眼熟的图案。上次他见到类似的图案,还是在那个叫宋祉的韦鬼的戒指上…… 撕咬与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华非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甄从龙蛭染血的皮毛间抬起头来,嘴里咬着一大块肉,瞪着一双黑水潭般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狼吞虎咽地吃下嘴里的肉,他对着华非,缓缓开口:“非非哥,我好饿。” 第39章 伥鬼(11) 小甄没有撒谎,他是真的饿了。 饿到无所顾忌、饿到所向披靡。华非眼睁睁地看着他埋头继续撕咬,将手中抓着的脖子啃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看着龙蛭奋力挣扎,余下的八个脑袋像蛇头一般昂起,不断吐出青色的烟雾,却接连被小甄抓住,噬咬到鲜血淋漓。 小甄转化了。华非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自己安静听话的鬼灵室友,就因为他一句愚蠢的台词,生生转变成了伥鬼。 小甄本身便是横死之人,怨气极重,当初在这屋里就没少作祟,靠着华非的安抚才平静下来。然而此刻,怨气混合着食欲翻出惊涛骇浪,恶狠狠地冲向一切。冥冥之中,玻璃杯的杯壁被击碎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华非却在目睹龙蛭的第四个脑袋倒下之后才意识到,当务之急,自己似乎应该先逃命。 没再多犹豫,他后退两步,转身便走,临走前没忘再用马克笔补上一个阻碍伥鬼追来的符咒。他本想去要再去拿张隐身符,然而又觉得那只龙蛭应该够小甄吃很久,一时估计也找不上自己,便直接冲出房门下了楼,打算先和付厉会合,再去找方哲优——虽然从体质上来说,这位一直被认为是个“对鬼过敏的死娘炮”,但从天赋和经验上来讲,方哲优的役鬼能力在华非的朋友圈里绝对可排得上第一。如果是他的话,小甄或许还能“回得来”…… “砰”的一声,急促的脚步戛然而止。华非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突然落在自己面前的东西,静了一瞬,默默地,又向后退了两步。 落在他眼前的,是一颗头。一颗来自龙蛭身上的头。比普通人脑袋还要再大些的狐狸头颅,此刻正躺在华非前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嘴巴咧着,从华非的角度,还能看见他舌尖上的古怪图案。血腥气直冲鼻尖,华非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华非僵硬地回头,与身后的苍白男孩面面相觑。 “……我去,这都什么情况啊。”默了片刻,男孩开口道。那是个个子瘦高的年轻人,模样生得很俊俏。华非认出他来了,他是住在自己楼上的房客之一,和另一个男生住在一起。刚才被付厉打断了车震的,就是他俩。 “怎么搞的,吵吵嚷嚷的。我刚才还听到咚咚咚响,有人在装修吗……” 不满地咕哝着,他抬腿朝华非走来,手里提着个垃圾袋,看似对华非后面的大号狐狸脑袋视若无睹。华非因为他的表现而松了口气,心脏却依然紧绷;他刚想提醒对方这里不安全赶紧离开,一声裂帛般的声响忽然抵达了鼓膜。 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浓了。华非看见男孩困惑地皱了皱眉,缓缓低头,便也跟着低下头去,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视线的尽头,是男孩的肚子,那里正像一块面包般被人从中间撕开,露出里面暗红的馅。肠子很快便流出来,跟着又有一个东西从腹部的裂口里探出,那是小甄的头。 宛如出生又宛如贞子,他从男孩的身体里爬出来,双手落在地上,胸部以下依旧是破布般的空荡荡。他拖曳着肠子与血迹爬向华非,头发间还有内脏的碎片。他抓住华非冰冷的脚踝,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慢慢抬头,眼底空空,像是泥潭:“非非哥,想吃,好饿。” 华非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浑身血液在发凉,眼睛却开始发烫。手里的马克笔举起又放下,松开又握紧,他张了张嘴,试着呼唤小甄的真名。 “甄资材。”他低声道,“别这样。你不该是这样的,好好想想,想想你原来的样子……” 为数不多的灵力随着话语吐出,华非的心里在打鼓。没有合适的法器,自己又是这么个水平,他没把握,面对这样的小甄,他真的没把握能将他再次安抚,更大的可能性是连着自己一起被吃掉。但他总得试试,不试也是死。 小甄歪头看着他,神情木然又茫然。过了片刻,他空荡荡的瞳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呢喃的声音再度逸出:“非非哥,救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非非哥,你救救我……” 握着马克笔的手指一松,华非顾不得松山一口气,慌忙伸下手去,语气很急又刻意放缓,竭力维持住艰难的平稳:“听我的,小甄你别急,听我的,放空脑子,回忆下你的名字,你的过去,想想你真正的过去……啊!” 完全猝不及防的,他的手被小甄一把抓住。下一秒,胳膊上的皮肉被一口咬上,狠狠扯离! 清晰的痛楚在瞬间抵达大脑,华非忍不住发出惨叫,跟着便听到一声愤怒的大喊,一抹锐利的银色伴随着破空声转瞬即止,狠狠地钉在了小甄的胸上。 银色的匕首绽出强光,转瞬又化作白色的火焰。小甄昂首发出痛苦的嚎叫,残缺的身体在白火的炙烤下一点点化为灰烬。华非晃了两下,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看见付厉匆匆朝自己跑了过来,素来漠然的脸上带着些或可称为焦急的神色。 华非被他扶了起来,半边身体靠在他怀里,因为暴露而变得冰冷的皮肤与同样没有温度的衣物接触,反而有了一些回温的感觉。他听着付厉反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因为叫得太急还口误了好几次。华非有些想笑,眼皮却是越来越重,说不清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冲击,还是因为一直紧绷的心,突然松了下来。 纷乱的思绪随着意识的下沉而逐渐飞散。在陷入黑暗之前,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三个半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这个感情线发展得貌似不太对头啊,之前当着这家伙面晕倒他还一点反应没有的,这才过了几天,就知道急了? 第二个念头是,打小甄一招放倒,偏偏打奇美拉打了那么久,这家伙之前绝对放水了。 第三个念头是,楼下怎么吵吵嚷嚷的,又有谁在打架了? 第三个半念头是,谢天谢地,挂终于来了…… 黑暗彻底侵袭,华非闭上眼睛。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他依稀听到了厉鬼号哭,声音像是小甄,又仿佛不是。 因为受伤外加收到妖气和鬼气的侵袭外加被挂钟砸成脑震荡,直到三天后,华非才在医疗院的病床上醒来。也直到此时,他才搞清楚,那阵隐隐约约的打斗声原来不是幻觉,而是方哲优痛扁龙蛭的现场音。 那个狡猾的妖怪,在狂化的小甄面前明智地选择了装死,及时藏起的活物气息让他逃脱了被活活吃死的命运。在小甄追着华非离开房间后不久,他便拖着残缺的身躯从窗口跳下,结果正好砸到方哲优坐着的鬼的上。方哲优当时才离开后座,正不耐烦地等着骷髅司机给小票,没成想一只妖怪突然就从天而降,连车带司机都给砸变形了。这等暴行当场激起了蓝蓝一枝花的满腔义愤,方哲优扯下车子的保险杆二话没说就把人给揍瘫了,完了手脚一捆,跟送活猪似的,直接给送到了驱魔部。 “这该死的妖怪!杀千刀的!” 过了很久之后,一提起这事,方哲优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看得华非很是动容:“我从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正义感,为了一个鬼灵司机都能激动成这样。” “能不激动吗!”方哲优翘着兰花指,继续义愤填膺,“那个死龙蛭,非要赶在那个点吗?我车票还没拿到!就因为没车票,蓝岳亮到现在都装傻不肯给我报销!” “……”华非默默地收起了因为动容而牵动的嘴角。 去他妈的正义感,都是假的,骗人的。 上面那句话是一个小范围真理,基本适用于华非身边的所有人。不过很可惜,华非要到更久之后,才能明白这件事。 而此刻的他,只是躺在事发三天后的病床上,一边为方哲优难得的、貌似很正义的愤怒震惊着,一边小声向床边的人询问,那个被小甄袭击的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待在他床边的是付厉,不过碍于个人语言组织能力的问题,付厉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解答华非困惑的是蓝岳亮,他言简意赅地告诉华非:“人没能救回来。安全部已经完成后续工作了。” 华非沉默。 根据蓝岳亮的叙述,那个男孩的整个腹部都被小甄撕开了,内脏破裂到无法修复,即使是安全部派出的巫医也无力回天。他们能做的,就只有当场超度,安抚了他的灵魂,又用法术对他的死状做了些修饰,把他伪装成了自杀跳楼。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麻烦,他们还对死者周围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做了记忆修改。说是“一些关系密切的人”,其实就一个而已,就是死者的男朋友,那个与他一起在车里亲亲抱抱结果被付厉打扰到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彼此才与家庭断绝关系,搬出来住的,但现在,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心里却再记不得什么爱情,只记得自己关系很淡的、兼任炮友的室友,因为心理问题跳了楼。没啥痛苦的回忆,沉淀在心里,波澜不惊。 这样的安排算是公平吗?华非说不清。面对蓝岳亮探问的眼神,他只是安静地点头,然后在蓝岳亮的离开的那一刻,猛地抓住了身旁付厉的手。 “就当是我拜托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握着付厉的手指,华非的声音有点抖:“你帮我倒一下时间好不好?小甄……只要回到小甄变化前一刻就好,拜托你了!” 第40章 伥鬼(12) 请求过后便是无尽的沉默,华非本能地想要闪避付厉探询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迎上去,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像是等待着一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神转折,又像是等待着一场无罪赦免的判决。 过了许久,付厉才回以一声叹息。 “对不起。”付厉答道,脸颊抽搐了一下,看向华非的目光有些愧疚,仿佛他才是那个搞砸一切的人一样,“我不行。” “为什么?”华非蓦地抬起头来,“之前不是都可以……” “时间超过了。”付厉认真道,“只能倒回两个二十四小时。你回不去。” 抓着付厉的手指越收越紧,华非瞪大眼睛,不死心地盯着付厉的脸看,仿佛这样就能再找出什么转机。然而事实却是,付厉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抓起他的右手又给放回了被子里面,然后再次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华非的眸光黯下去了。 付厉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办不到——华非失落地看清了这点。如果是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地点,他或许会因为自己得到对方诚实的对待而开心,然而现在,他真的开心不起来。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小甄拖曳着血迹与半身在地上爬行的场景,以及楼上两个男孩肩靠着肩沿着楼梯走下的画面。 他想拆了自己的舌头。 “别难受。”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付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华非抬手捂住脸,微弱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音量小到几不可闻,仿佛光是从那些小小的缝隙间钻出来就已经牺牲掉了那些词句中的大部分,最后能落到旁人耳朵里的只剩些残肢断臂,“要不是我多嘴,小甄也不会变成这样……要不是我乱说话……” 华非嗫嚅着,声音变得愈发破碎。付厉却在此时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乱说什么?” “……”未竟的话语戛然而止,华非怔怔地抬头看他,“啊?” “小甄,关你什么事?”注视着华非睁大的双眼,付厉一字一顿地继续道,语气里有些不解,下一句又带上了些安慰,按在华非肩膀上手加大了一些力道,厚实的触感透过衣料传递,捎带着熨帖的温度,“龙蛭干的,你别难过。” 侧头望向肩上的那只手,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下,跟着又低下头去。 合着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或许连蓝岳亮和方哲优都还不知道——陡然意识到了这点,华非的心情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该吐露,又可耻地想着掩埋,但不管怎样,小甄残缺的身体与两个男孩相互依偎的身影却一直都在。它们生长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像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投下阴影、挥之不去,时不时就冲下来撕扯两口,然后又恶狠狠地飞走,继续盘旋。 华非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所谓的外挂已经被判定无效的情况下,他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似乎也无太大意义。 正走神间,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贴上额头。华非诧异抬眼,正看见付厉将手收回去。 “你脸色很难看。”付厉说道,皱了皱眉头,“不舒服了?” “没事,就……想起点事。”华非敷衍地说着,往后缩了缩。 “不好的事?” “噩梦。”华非道,耳边似又响起了厉鬼号哭。抿了抿唇,他抬眼看向付厉,小声道,“你做过噩梦吗?” 付厉点了点头:“以前做过。经常有。现在没了。” “你梦到什么了?”华非问道,感到沉甸甸的胸腔似乎因为话题的偏离而稍稍好过了点,“说给我听听吧。” 付厉又不说话了。他只是歪头看着华非,眼里一片纯粹的黑。明明从形状上看着更像是某种食肉动物,然而此刻,望着那双眼睛,华非能联想到的却只有大金毛和鹿。 这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又过了许久,久到华非以为对面那人已经看穿一切的时候,付厉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梦见我在梦里,出不去。” 华非:“嗯?” “他们把我丢在那儿,不管我。”没理会华非的困惑,付厉自顾自继续道,“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多久。那里的时间、空间都是乱的,我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儿,一会儿在白天、一会儿在黑夜。白天和黑夜也是乱的,让人搞不清楚。总有妖怪想来吃我,也有的想用我。我有的打得过,有的打不过。打不过就逃。逃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又遇到新的妖怪。我祈祷,向我知道的神,但祂们从不理我。慢慢地,我也不祈祷了,祈祷也没用,求救也没用。我只能不停地逃和流浪,在那个混乱又疯狂的地方。” 定定地看着华非,他缓缓道:“那个时候,我就告诉我,如果有谁来带我走,我一定会感激他。如果他是神,我就信奉他,如果他是人,我就报答他。如果他是妖魔鬼怪,我就不杀他。我不能把一切都给他,但能给他的一切,我都不会留下。” 尾音以一种有力的姿态落下。他用目光锁定着华非的脸,华非用茫然的眼神回望。 “……听着,很诚恳的样子。” 默了几分钟后,这是华非给出的回答。 又默了片刻,一个微小的笑容出现在付厉嘴角。摇了摇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只伸手替华非按了按翘起的被角。 与此同时,数公里外的某栋小别墅内。 厅里的圆桌旁挤挤挨挨地坐了一圈,一个金头发的男人混在其间,低头研究着自己新买的手机。他的旁边,戴着银色耳钉的男人正拍着桌子,向大家宣布自己新获得的情报。 “驱魔部新逮到了一只龙蛭。”这是薛南药告知同伴们的第一句话,声音不大,却成功收获了所有的注意力,除了旁边的老金——那家伙还在弄手机,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他在玩手机,还是手机在玩他。 薛南药不太高兴地清了清嗓子。 在座的毁约师里,已经有过半的人都拿到了驱魔师许可证,但成功通过考试进入驱魔部的却只有薛南药一个。这就注定了他可以得到很多有价值的独家消息。另一方面,他的出身也不算低,能力又突出,对这个世界也是所有人里适应得最快的。所有这些加起来,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小团体里领导一般的存在,大家基本都服他。 只除了两个人,付厉和老金。考虑到付厉严格来说并不算“自己人”,真正让他头大的,只有老金而已。 而此刻,那个让他头大的人,还在埋头拧着眉头按手机。 薛南药只好又清了清嗓子。 这回老金终于肯抬头了。他的表情是带这些温吞的无奈,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用咳,我听着呢”这几个大字。 “龙蛭我知道,九个脑袋的那个,出身山海界的妖怪。它怎么和韦鬼搞上关系了?”老金这么问道。 “他曾经想过和韦鬼签约。”薛南药回答道,“不过没成功。他似乎是在为某个大妖怪办事,为了配合那位搞事,就想给自己整一个伥鬼军队。老铁那一系的韦鬼主动联系了他,想哄他签契约,没想到反被那只龙蛭坑了。他盗刻了老铁那一系的石夷符印,印在自己舌头上,由此有了虚幻之力,不过很可惜,那个符印我看过,根本不完全。” “老铁那边估计本来也没有完整的符印。”一个毁约师插嘴,“他们已经被自己的母亲抛弃很久了,不是吗?” “这可说不定。谁知道是真的给‘抛弃’了,还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老金应了一句,转头看向薛南药,“你继续。那龙蛭后来做什么了?怎么就被抓起来了?” “那个蠢货,他盗刻了符印之后就甩脱了和自己对接的韦鬼,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培养伥鬼大军。结果因为力量不完全,伥鬼失控了,他被逼到没办法,只好又找韦鬼帮忙。因为之前已经得罪了老铁这边的人,这次他就找了宋祉这边的,结果对方却拖拖拉拉,一直都不肯帮他把事情办了……” “这想办也没法办啊。”另一人笑了出来,“老铁那边的韦鬼持有的都是虚幻之力,宋祉这一系却是死生之力,专业都不对口!” “可那龙蛭不知道啊。”薛南药凉凉道,“他就这么一直等着,直到这次,宋祉托他去杀个人,说好了,事情办成了,宋祉那边就派韦鬼来替他解决伥鬼的事……” “可怜娃子,被当枪使了。”老金摇了摇头,“关于宋祉那边,还打听出些别的什么吗?讲真的,老铁那边我是真不担心,老铁都死了,那边也没几个镇得住场子的了,倒是宋祉那边……他们的‘母亲’可还健在呢。” 薛南药皱了皱眉:“目前就这么些信息。别的我会再加紧问问的。我现在就担心时间不够,这家伙害死了很多人,怕是很快会被处死……” “动作注意别太大。”老金提醒道,“你直接在驱魔部问他的?不会引起怀疑吧?” “放心,我是偷偷去见他的。”薛南药道,“驱魔部会另外对他进行审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家伙的心里有数。” “但愿吧。”老金蹙了蹙眉,拿起手机又开始划来划去,毫无办法地瞪着突然跳出来一个编辑界面,怎么都退不出去,“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薛南药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机,熟练地点了两下,顺口问道:“什么?” 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老金瞟了屏幕一眼,将机子翻转倒扣在桌上:“你刚才说,那个龙蛭找韦鬼的初衷,是为了打造一支伥鬼军队对吧?” “哪有怎样?” “什么怎样……问题不就在这儿吗?”琥珀色的眼睛转了一下,老金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你们觉得,在什么样的时候,人才会想起……要造一支军队?” 第41章 蓝纺(1) 君对的存在,无非就是为了两件事,han卫或是争夺。龙蛭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妖怪,没有家园也没有财产,没有亲友也没有信仰,很显然的,他并没有什么要han卫的东西。 那就只能是为了后者了。 “根据龙蛭的说法,他本来是追随着某个大妖怪的,因为伥鬼的问题才暂时脱离。”薛南药若有所思地开口补充道,“他说那个老师会带着他们找到真正的自由,再多的,他却不肯说了。” “好吧,收回前言,看来那妖怪还是有‘信仰’的。”老金耸耸肩,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跟着站了起来,“看来就算没有韦鬼,这个世界里的烦心事还是挺多。都做好心理准备吧,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有一场zhan争了——一场打着‘自由’起号的zhan争。” 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带上了一些讥讽:“多可笑的理由啊,就好像这世上真的有那种东西一样。” 一旁的薛南药闻言蹙了蹙眉,正想再说些什么,老金却懒得再听,将手机揣进兜里,冲着在座诸人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又两天后,他的话得到了验证。 驱魔部派人审讯了龙蛭,用了比薛南药更驱魔师一点的方法,于是龙蛭交代得也更为具体——当然,他很识趣地回避掉了关于韦鬼和毁约师的所有内容,至于别的,却是能说的都说了,仅剩的三个脑袋一个负责哭、一个负责讲、一个负责骂人,居然还都交代得挺清楚。简而言之就是,他所追随的那只大妖怪,一个被称作“导师”的家伙,正纠集了一群恶妖凶兽,准备搞桩大事情。至于到底是怎样的大事,这却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事了。 ……不过结合近几日各地妖怪事务所与驱魔单位频频yu袭的新闻,那位所谓“导师”究竟打算做什么,这事似乎也不是很难猜。 而就在龙蛭交代完毕的几个小时后,遥远的欧洲,变故陡生——由于血族近年来的肆无忌惮,万物学院不得不往欧洲派驻了很多人手来作为震慑。而就在他们为了应对近日越来越频繁的妖怪xi击而打算将外派人手都撤回的时候,曾与学院修好的血族却突然撕毁了和平协议,对着正准备返回学院的驱魔师发起了凌厉的gong击。 正如老金所说,站争开始了。 对此,薛南药做出的决策是——帮着打。 “有证的都给我上去助拳!”站在小别墅的客厅里,薛南药边整理着自己的武器包边对着毁约师们下命令,“虽然我们是外来人口,但好歹也是和这里有缘分的,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有证的收拾一下,都跟我去驱魔部报道——至于没证的,哪里方便哪儿呆着去,别给添麻烦就行,都听明白了吗?” 围着桌子的毁约师们齐刷刷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看见几个年纪小的,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转头排着队往洗手间走。 薛南药:“……” “诶诶你们几个,都回来——不是那个意思,你们都回来!” 他忙不迭地把人叫回来,插着腰盯着几人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没证的,就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找韦鬼好了——但是千万要记着,不能贸然行动,不能落单,如果遇到搞不定的,直接联系我或者老金,不要自己乱来,明白?” 几个少年又是一阵面面相觑,随即便陆陆续续地点了点头。跟着便见薛南药挥了挥手,众人便纷纷散了,去为这场愈演愈烈的动卵做准备。一个戴着眼罩的小伙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旁边的同伴说了一句,那话轻飘飘地落到薛南药的耳朵里,立时激得他皱起了眉头。 “你刚说什么?”他叫住那个戴眼罩的男孩,面色不善,“再说一遍?” 被点到的小伙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紧张地将自己刚才随口抛出的问题又重复一遍:“我说……那付厉呢?他好久都没回来了……他能力和我们都不一样,也是一样的安排吗?” 薛南药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知是因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单纯不想听见付厉这个名字。 “管他去死。”沉默半秒之后,这是他给出的回答。伴随着的,还有一声不耐的冷哼。 而此时,那个被“管他去死”的男人,正稳妥地坐在一辆私家车的后座上,在替旁边睡着的华非盖毯子。 在医院熬了快五天,华非今天可算是给熬到出院了。因为鬼气的侵蚀,他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血色,印堂也有点发黑。在这种阳气不足的情况下,叫鬼的明显是不太明智的,蓝岳亮特地派了辆车来接华非出院,顺便把这几天一直守在华非床边的付厉一块儿给接走了。 华非刚上车时还挺兴奋,非要教付厉用手机看剧。结果没多久便开始打呵欠,人和手机双双玩到没电,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付厉替他将毯子盖上,拿着自己的手机又研究了一会儿,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放弃了,将手机一收,依着车窗开始看风景。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皱了皱眉,抬手捂了下胸口,唇角微微一动,很快便又绷住了。 那个地方又有些不舒服了。一阵一阵的,像是在心脏的深处还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不客气地牵扯着神经与皮肉。疼痛倒算不上多疼痛,就是让人觉得挺烦躁。现在还算好些了,在华非刚入院那两天,这种不适的感觉还要再明显、再恼人一些,仿佛在自己的胸膛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似的。 会搞成这样的理由,付厉自己也大致有数。当初为了救下华非而钉在小甄头上的那一刀,对他而言实是太超过了——殿里的老师曾教导过他,不管是力量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超过”了,便都是负担。 更何况他的力量还都是借的…… 视线被天际的一片云朵引了过去,付厉凝神细看,只见云层之间气息流动,隐隐可见一只大鸟的轮廓在云间穿梭隐没,沿着与汽车相同的方向前行。付厉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忽而抬手,对着车窗打了几个手势,动作很急很迅速,表情却很虔诚。 正在开车的司机透过后视镜好奇地望过来,忍不住问道:“小哥,你哪儿的人啊?” 付厉瞟了他一眼,放下手,没有回答。 “别不说话啊。”司机大叔像是兴致来了,追问道,“你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我看你那几个手势,倒有点僰族人的意思……你云南来的?是吧?我一看就是!那你会使蛊吗?我媳妇也云南的,他爸爸就会使蛊,以前还老拿这个吓唬我……”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付厉摇了摇头,话头顺溜地便是一转:“哦,你不用蛊是吧?也是,蛊术一般女的学得多,那你……” 付厉又摇了摇头,司机一愣,随即便不明所以的一笑,刚要对付厉的身份展开新的猜测,一个声音忽然从后座的毯子下面响起来:“大叔,你别瞎猜了,他压根就不是云南那边的好吗?” 司机乐了,一副更感兴趣的样子:“我猜错了?那小伙子到底是哪儿人?” “我不知道,你问他啊。我也想知道呢。”华非懒洋洋地说着,从毯子下面钻出来。托这个司机的福,他还没睡多久呢,就给吵醒了。 漫不经心一抬眼,他看到司机耳后几片多彩绚烂的羽毛,登时了然。鹦鹉半妖,难怪一副很聒噪的样子。 揉了揉眼睛,他身体微微前倾,正打算问问司机还要开多久,付厉接下来的一句话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列姑射。”付厉如是说道,逐字逐字地,吐字很认真,仿佛仍有些拿捏不准读音,“我的家乡,在列姑射。” 第42章 蓝纺(2) 列姑射? 陡然听到这个名词,华非不由愣了一下。这个地方他知道,《山海经》里有记,和关于石夷神的记录一样,就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没给出多少信息量。这样看来,付厉和《山海经》还真是有着不小的关系?所以他到底是来自哪儿?山海界吗?可廖清舒告诉过华非,山海界里只有下岗待业的神,和一群没有自由、三观古怪的妖怪。 至于列姑射这个词,他倒是没听廖清舒提过……那也是山海界里面现存的地点之一吗? 华非想再向付厉打听得详细些,又怕惹得人家烦;便琢磨着等有空了得去找廖清舒打听下,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廖清舒现在在山管办实习,而山管办对待从山海界里逃出的妖怪可不算手软。他有些担心,虽然他很确定付厉不是妖怪,但万一山管办还是觉得他不安全,要把他送回去给怎么办? 就算不送回去,听到有人和山海界相关,他们也一定会展开调查。而付厉明摆着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那些关于毁约师的事的,华非担心自己多问一句,可能会给付厉带来麻烦。 付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就是顺口回答了一下华非的疑问,居然会引出对方这么多的内心戏。眼瞅着华非呆呆的失了好一会儿神,他忍不住拍了拍对方身上的毯子,问道:“怎么了?” “哦哦,没什么,想事情呢。”华非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的右手直接从毯子里面伸了出来,上面仍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然而看那灵活流畅的动作,显是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 付厉瞟了那手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复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华非下意识地跟着往自己胳膊上看了一眼,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手臂,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应该是被小甄咬掉了一块的。然而截止他出院为止,那上面的伤口几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个痊愈的速度绝对不正常——华非对万物学院的医疗院很了解,这里的治疗普遍偏保守,比起效果更注重安全性,会使用的治疗法术也往往比较低级,见人感冒了还会一本正经地给开头孢。除非病人自己要求并愿意签下免责协议书,否则他们是绝不会对患者使用任何强效的治愈法术或者药剂,这也就是为什么比起医疗院,人们往往更倾向于私立的巫医诊所。 那么,他的伤口是因为什么才能好得这么快? 华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付厉,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对方的侧脸上兜了一圈,最后终于偷偷摸摸地抵达了目的地。那双形状美好的薄唇此刻正微微抿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照的关系,正呈现出一种很润的色泽,让人联想到某种滑而甜的食物。 “你用润唇膏吗?”华非忍不住问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跑偏了。 “什么?”付厉没反应过来似地看他一眼,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华非神情立时变得微妙起来,静了片刻,默默移开了脸。 “不,算了,没什么,当我没说。” 付厉:“?” 华非摆了摆手,示意他别问了,跟着又抽空脑补了一下付厉张着那双自带滤镜的嘴唇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上吐口水的诡异画面,嘴角不由有些抽搐。 “说起来……”仔细想了想,华非还是决定问一下,“我这手……” “哦,这个。”非常难得的,付厉准确地领会了华非的疑惑,立刻答道,“你老师。” “???”华非没听清楚,又问一遍,“谁?” “姓杨。”付厉道,“他说他是你老师。” “我的导师吗?!”华非这才明白过来,慌忙掏出手机去检查自己的未读信息,“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人跟我说一下!” “就你躺在床上的第二天。”付厉道,“他来看你,你还睡着。他问你哪里不好,我说你少了块肉。他就让我去买些玉米粉,然后把粉弄成泥,填在了你的伤口里。” 华非:“……” 他就说怎么总觉得自己长出的新肉有一股素食的味道呢,合着就是直接拿玉米粉捏的?! ——不过也是,这确实像是自己那位导师的画风…… 杨师泥,研究院的风云人物之一。据说这位年轻的教授向来对各民族的创世造人传说非常有兴趣,这么多年来研究成果颇丰,动手能力又强,会效仿着帕查卡马克*一样对着他的胳膊来上一团玉米粉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说什么了吗?”华非询问着,同时放下了手机。他已经将所有的记录都翻过了一遍,非常确定自己没有错漏了来自导师的任何消息。最聪明可爱的学生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发消息来慰问,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把关心落在病床前了。 付厉歪头思索片刻,不是很情愿地点了下头:“有。” “说了些什么?”华非等了片刻,见付厉并没有要转达消息的意思,不得已又问了一遍,“你不用完全复述,意思到了就行。” 付厉的表情变得更不情愿了。好一会儿,他才硬邦邦地开口:“他让我离你远点。” “???”华非瞪着眼睛望着他,像是一时间还没理解到这句话的意义所在。片刻之后,他突然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刚想抓着付厉细问,却听一声喇叭响,鹦鹉半妖司机笑嘻嘻地回头:“先生们,到啦!蓝纺小姐的男朋友正在那儿等着你们呢!” “蓝纺?”华非又是一怔。他以为这车是开到自己家的呢,怎么突然蹦出来个蓝纺? 付厉抿了抿唇,问道:“蓝纺是谁?” “蓝岳亮的妹妹……算了,先别管细节了,我们先下车。”眼瞅着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步下台阶像他们走来,华非也不准备在原地纠结了,车门一拉就抢先闪了出去——比起纠缠司机,他更怕被那个鹦鹉司机给纠缠上。再说了有什么问题问过来的蓝家人就是,反正蓝岳亮这人他信得过,肯定是不会害他的。 除了有时候独断专行点……比如这回。 在心里暗暗竖了个中指,华非抬眼看向前来迎接他们的人。严格来说,这位还真算不上蓝家人,考虑到蓝岳亮对他大写加粗的厌恶,或许他连半个都算不上。 付厉也跟着从车里出来了,瞪着面前的人一脸警惕:“你又是谁?” “青丘狐族居心客,见过明组邑的先生了。”正在追求蓝纺的狐妖不紧不慢地开口,两手朝旁边一荡,对着付厉行了个古怪的礼,动作幅度很小,给人一种意思一下,点到即止的感觉,跟着又朝旁边的华非伸出手,颇为疏离地与他握了握,“蓝纺听说你们要来,特地让我出来接。正好我也有些话,想提前对二位交代下。那么,就请先随我来吧。” 第43章 蓝纺(3) 蓝纺所住的地方很偏,风景却相当不错,屋子后面是一大片桦树林,一眼望去染遍深深浅浅的金,屋子前面则是花园,摇摇晃晃地生满蒲公英,风一吹,细绒飘起,满是轻盈,像是给整个世界都加上了一层柔柔的滤镜,蓝纺那栋蓝白相间的小洋房就坐落其中,在蒲公英滤镜的作用下,梦幻得一塌糊涂。 “这房子真不错。”随着居心客走在通往洋房的石子路上,华非不由地赞叹道。 “嗯,我买的。蓝纺喜欢。”居心客淡淡道。 “是吗?那你还真大方……”华非微微一怔。他还以为这房子是蓝家的资产呢。 “蓝家的房子怕不保密,蓝先生不放心蓝纺住在里面。”像是看透华非的想法一般,居心客应道,“我也这么想,所以就给她另外买了一栋。还好,就千把万,不太贵。” ……存款才刚过四个零的华非感到自己受到了暴击。 “哦,这样……”他干干一笑,左右张望一圈,扯开了话题,“这花园也好棒,好有生机的样子!” “里面养了些花精。”居心客继续道,语气变得愉悦了些,“都是蒲公英精。蓝纺喜欢蒲公英,我就去给她买了一批,养在花园里,这样蒲公英长得好,如果有敌人来了,这些花精也能成为第一道防线。 “哦,这样……”华非呆呆地,再度点头,“那你还真有心……”不过说真的,买卖花精是被允许的吗?听着总感觉不太好啊。 “花精,不便宜。”走在后面的付厉突然冒出一句,“也不好买。” 华非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鬼市上。”付厉老实答道。于是华非更惊了:“你还知道鬼市?你测验的时候连‘鬼’字都写不对!” “要换钱……”付厉慢吞吞地给出回应,华非无语:“去鬼市吗?一个人?被坑了怎么办?” “不会。”付厉回答道,“老师教过的。卖东西,报价翻三倍,买东西,价格对半砍。太贵的,不要。太便宜的,别捡。” 华非:“……”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法子,也算是很有用了。这老师,也算是挺为付厉操心了。 而两人的前面,居心客则淡漠地开口:“花精是不太好买,这年头的花精不好找,我托了熟人才弄到的的,价格倒是还好,几百万吧,然后又从家里拿了盒丹药,够了。” 几百万!外加来自青丘的丹药,一盒?! 华非被连环暴击了。青丘狐虽然不以炼丹出名,但好歹也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高贵妖族,家学渊博,积攒不少古时的法术与炼丹炼器的法门,若真是以古法炼出的丹药,放到外面最少最少也是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了,还一盒? 华非觉得自己已经被眼前这只不知道是富几代的狐狸拿着金砖干翻了。 付厉走到华非的旁边,看着他的眼里一时飞出小星星一时又刷出小硬币,脸上显出些困惑。他歪头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似地一锤手,用手戳了戳华非的胳膊,跟着便从口袋里掏出枚小石头,塞进华非的手里。 华非:“???” 他端详了一下那块石头,小小的、闪着光,表面一层暗金色,除此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一头雾水地看向付厉。付厉认真地对他道:“你看着好像很穷,很想要钱的样子……” 华非:“……” 不管,这话涉嫌人参攻击我,举报了! 华非撇了撇嘴,又细细看了下那枚小石头,抬头正想再跟付厉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连忙回头,正在美岛惠流挥着手沿着花园的小径朝自己跑过来。 “华非老师!”美岛惠流一脸阳光地迎了上来,手上还戴着一副做家务用的塑胶手套,“你还好吗?蓝校长说你之前受了伤……” “啊,那个啊,没事了已经。”华非说着,抬起自己的胳膊给他看,顺手就将付厉给的那枚小石头塞进了口袋里,过了片刻,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叫了起来:“说起来,美岛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你们一样啊。”美岛惠流笑眯眯道,“被蓝校长叫来保护他妹妹的。蓝校长说了,这次任务完成得好的话,能帮忙内推呢。” “哦哦,原来是这样……”华非理解地点着头,过了片刻,忽觉不对,猛地抬起了脑袋,“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如果完成任务的话,蓝校长就会帮忙内推……” 华非:“不是,前面的?” “……被蓝校长叫来保护他妹妹?” “很接近了。”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再前面的?” 美岛惠流不解地点了点嘴唇:“‘和你们一样’?” 华非愣住了。 愣了好久,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卧草。” “所以,这还真是蓝岳亮的意思?让我们来保护他妹妹?在其他驱魔师都忙着打架的时候?”坐在蓝纺家的客厅里,华非边东张西望边连声问道,“那他人呢?我说不会就找了我们吧,我自己都不放心我自己诶……蓝纺呢,她又在哪儿?” “蓝纺正在房间里休息呢。”美岛惠流笑盈盈地回答道,边说话边给几人倒茶。他比华非和付厉到得要早一些,看上去已经对这里的环境很习惯了,谈起蓝纺的语气也非常轻松,“她昨天晚上睡得有点晚,现在很困……哦对了,这次其实蓝校长不止找了我们的,欧乐本来也要来,但他家里好像有事……” 坐在一旁的付厉听到这话,不解地偏头,看向华非:“欧乐?” 华非解释道:“快班里的一个学生,家里以前是做血猎的。你没印象吗?上次模拟测验,他也有去的,表现还挺好。” 付厉摇了摇头,华非叹了口气:“他上课就坐你边上的啊,真是,那么帅一个人,存在感还挺强的呢。” 付厉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不记得这号人。整个补习班里,他认识的大概也就华非、蓝岳亮、方哲优三个任教老师,外加一个美岛惠流了。 “你在班上都有好几个礼拜了吧?”虽然知道有些多余,华非却还是忍不住为着付厉的孤僻状态而蹙了下眉头,忽又想起一事,蓦地转头看向居心客,“等一下,我们是要在这住多久?这个蓝岳亮有交代吗?” “他的意思是待到他事了返回为止。不会太久的。”居心客这才姗姗靠近,看也不看他们,径直朝屋里走去,“不过我是觉得随便。保护蓝纺是我的责任,你们在或不在,其实也没差。所以如果待不下去了,只管离开就是。” 华非:“……” 如果可以,他倒是挺想顺势抱拳,说声告辞。不过真这样的话,估计蓝岳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弄死。 前面也说了,蓝岳亮人还是挺好的,可靠得很,就是有时候会显得独断专行了些——独断专行的人往往还有着另一种特质,暴君,而蓝岳亮这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对这个词的诠释尤为生动,不到万不得已,华非才不想惹他。 ……话说这狐狸又算是怎么回事?说话冷冰冰又自以为是的,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华非偷眼瞧着居心客俊美无俦的侧脸,忍不住撇了撇嘴。他本来还想找机会向他问问关于“明组邑”的事的,哪想到这家伙和之前在补习班上遇见时简直判若两人,跟个冰锥似的,根本接近不了。 想到这儿,华非又不由看了付厉一眼。相较之下付厉倒还显得可爱些。只可惜之前被付厉提着领子墙暴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倒现在都不敢向付厉询问太多东西,深怕一不小心就又犯了什么忌讳,被墙暴一次是小事,要是好不容易刷上去的好感度都被搞到掉落,那就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思及此处,华非又是一阵心累,却见付厉突然转头看他,手里还抓着手机:“没了?” “嗯?什么没了?”华非一头雾水,接过手机一看,只见界面上正开着一个视频软件,上面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图标,提示链接已断开。 华非又仔细看了下,笑了起来:“你这WiFi没开啊,也没开流量,当然打不开啦……”他说着,帮付厉打开了WiFi,又转向了美岛惠流,“不好意思,我能问下WIFI密码吗?” 美岛惠流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里没有网络,忍忍吧。”居心客在旁冷冷道,“非常时期,网全部都被切断了,还请体谅。” 华非愣住了。 “……不是,什么样的非常时期会‘非常’到连网都得断掉啊?”华非的神情有些复杂,“怕中病毒吗?” “这是特殊的防护策略。”居心客回头睇了华非一眼,那样子似乎是在嫌弃他的不懂事,“你自己动脑子想想,蓝纺行动那么不方便,我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她。万一我不在的时候遇到妖怪顺着网络线爬出来怎么办?总得防患于未然!” 华非:“……” 不,我觉得你才像是比较中病毒的那个。而且中得还不轻。 华非的表情变得非常得一言难尽。而令他惊恐的是,身旁的付厉和美岛惠流居然还在深以为然地点头,一副“想想都好可怕”的样子。 “不是,谁告诉你们妖怪会从网线里爬出来的啊?”华非抓狂了,“上课都白听了是吧!” 付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也答不了,他上课本来就是白听的;至于美岛惠流,则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朋友圈里有转发……” 居心客非常认真地颔首附和,华非怀疑他可能看了同一篇文章。 “那也不能当真啊!”华非哭笑不得,“说了多少遍不要相信那些危言耸听的伪科普,凡事要讲科学依据,目前并没有任何研究能证明……” 他话未说完,忽听一声脆响自卧室的方向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紧跟着,便是一阵扑啦扑啦的声音,凌乱又响亮,像是有无数双翅膀在拍动。夹杂其中的,是一个不管是对华非还是对居心客来说都相当熟悉的女声,此时,那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正在害怕地尖叫—— “救、救命!随便谁,快来帮帮我——有妖怪从网线里面钻出来了啊!” 第44章 蓝纺(4) 《震惊!百分之九十九的术者都不知道,家里的网线居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患!》 《你以为在屋子外面布上结界就安全了吗?真正的危险,往往来源于身边!再不了解就晚了!》 《案例|百岁女妖坚决离婚,再婚后却遭到前夫可怕的报复——网线不断,断的就是你的命!》…… 一瞬间,过往遇见过的种种惊悚标题纷至沓来,将美岛惠流的思绪填得满满当当。厨房里传来的惊叫还在继续,而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却是——看吧,说什么来着?朋友圈里的文章是不会骗人的! 所幸这种仿佛遗传自华非一般的欠揍念头并没有存在多久,很快,美岛惠流便回过神来,与其余几人一起朝着厨房跑去。蓝纺的卧室就位于客厅的旁边,此时正房门紧闭。最先赶去的居心客抬手刚要伸手转动门把,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动作蓦然停住。华非紧随其后,见他这样,还以为是门被锁了打不开,大喝一声“让开”,抬腿便要踹。 恰在此时,房门大开,扑啦啦的声响充斥世界,一大片黑影铺天盖地地冲了出来! 美岛惠流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便结起手印。待到黑影扑到面前,他定睛一看,动作却顿住了。 蝴蝶——那扑到他们眼前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是蝴蝶,大只大只的,扇着淡蓝到透明的翅膀,在他们的头顶翩翩飞舞。大部分的直接就掠过了他们,朝窗外飞去,像是蓝色的风;还有的却不介意稍作停留,在周遭的桌上、椅上,甚至他们的衣服上,轻巧地歇着,薄薄的翅膀犹在微微动着,带着一种仿佛临近沉睡的宁静。 “好的。不伤人。”付厉从自己的鼻尖上捏下一只,感应了片刻后说道。美岛不明所以地点头,突然听见华非的声音打地上传过来:“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摔得好痛!” ——方才门打开的时候恰逢他高抬小短腿,人一个重心不稳就给摔地上了,现在还在趴着呢! 美岛惠流这才反应过来,刚要上前去扶,付厉已经抢先一步。华非咕咕哝哝地站起来,听见一阵低低的笑声在房间内部响起,他诧异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淡蓝色围裙的女孩正坐在轮椅上冲他微笑 ,身体以一种不是很自然的方式歪着,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 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明亮的杏眼正弯着,浅浅的酒窝正陷着,愉悦的神情是再明显不过。华非盯着面前的女孩看了片刻,叹了口气:“纺啊,你哥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答应我,下次别这么玩了,成不?” “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非非哥你这么不当心?”蓝纺笑嘻嘻地说着,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个裂着口的石榴就朝华非扔来。她胳膊软绵绵的,好像没什么力道,石榴飞到半途就掉了下来,华非慌忙伸手捞住,胳膊因为陡然承受的重量而往下一沉,慌忙把那石榴又扔给了付厉。付厉懵懵懂懂地接了,拿着颗拳头大的石榴也不知道干啥,便就那样捧在了手里,像捧着一颗心。蓝纺歪头瞧着他,笑道:“你好,你就是付厉了吧?我听我哥提过你,听说你挺厉害呢,这次真是麻烦你啦,大老远的跑过来。刚才我听你们说妖怪从网线里钻出来什么的,怪有意思的,就开了个小玩笑,没吓到你吧?” 付厉蹙眉想了想,又见华非冲自己悄悄摆手,便摇了摇头。蓝纺又是一笑,再度开口,她的声带像是受过损伤,发出的声音对于女性来说实在过于沙哑破碎,她的语气里却满是轻快:“那太好了。麻烦你们先休息会儿吧,我等等就和九尾去准备晚饭。美岛先生,可以拜托你先带他们到房间里去吗?就在你房间的旁……啊,九尾!” 华非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居心客大踏步地从外面走来。这只狐妖自打他摔倒的那一刻起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再出现,手里却多了一只半透明的袋子,里面似有活物在扑棱,袋壁上隐隐透出很淡的蓝色。 蓝纺看了眼那个袋子,心领神会地抬起头:“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其实你不用抓回来也可以的,它们自己会飞回来……” “你喜欢。”居心客淡淡地说着,走到蓝纺的身边,打开袋口猛地一抖,充满活力的浅蓝倾泻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刹那的迷离,很快便又具现成一只只巴掌大的蝴蝶,围着蓝纺栖息打转,薄薄的翅膀滤着阳光,拍打着闪动的光点,直到最后,统统落在她的围裙上,成为一个个生动安静的剪影。 “谢谢。”蓝纺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蝴蝶图案的围裙,小声道。 “不客气。”居心客说着,蹲下身去,温和地拍了拍蓝纺的脑袋,“不过说真的,下次别再开这种玩笑了,起码在事前,得让我知道——刚刚真的被你吓死。” “嗯。”蓝纺轻轻引了一声,略一偏头,遮住半脸的黑发微微滑落,露出点红色的疤痕。 居心客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将那道疤痕再度挡住。华非在两人身后静静地看着,忽觉此时此刻,居心客给人的感觉又变得柔和且熟悉起来。 就像是一把剑,终于归到了他的鞘里。 一小时半后,蓝纺家的书房里。 “你男朋友……对你还挺不错的。”晚饭过后,蓝纺要去书房整理东西,华非自告奋勇过来帮忙,顺口就抛出了这么一句感叹。 蓝纺正往膝盖上一本一本地叠着书,闻言一怔,旋即微哂,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诶?不是吗?”华非惊讶了,“我看他对你……我以为你俩都住一起了。” “这房子是他的,我现在只能算是借住在这儿。”蓝纺说着,将膝头的书抽出一本,填进架子,跟着转动轮椅,稍稍挪了挪位置,“哥哥说家里不安全,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借住。这份恩情,我之后会好好回报的。” “我觉得你真说回报的话,他估计会气死。”华非吐了吐舌头,“他看着真的挺喜欢你的。” “那是因为他有些事情搞错了。等他想明白了,也许就不喜欢了。”蓝纺平淡地说道,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弯腰瞟了一眼华非,突然说道,“非非哥,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 华非:“……纺啊,不是哥说,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吧。” 蓝纺咯咯一笑,又从桌上拿起本书,操着轮椅在华非后面转来转去:“是伤口疼的原因吗?我看你眼下泛青,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看着像是肾透支了一样。” “去去,瞎说什么呢。”华非威胁似地冲她扬了扬手里的大厚书,反身将书放在了书架上,跟着便不动了,垂着眼帘,不知回忆着什么。过了片刻,他转过脸去,正对上蓝纺闪闪发亮的目光,又是一怔,旋即便叹了口气:“你这人啊,还真是……敏感就算了还好打听,真不知道是跟学的。” “你。”蓝纺直言不讳。 “别什么都扯到我身上!我跟你哥才认识多久跟你又认识多久!一年都见不上几次面,这个锅我可不背啊!” “非非哥那你可是过谦了。见得少又怎么样,您影响深远啊,当初要不是被你不知死活的探索精神所打动,我也不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啊。”蓝纺笑眯眯地说着,将手里的书放到膝盖上,“来嘛,和我讲讲嘛,是又有新的暗恋对象了吗?让人夜不能寐,思之如狂的那种?” “你脑补得倒是挺美。”华非摇了摇头,转过身,又整理起了面前的书架,“行,那我就随便讲讲,你也就随便听听——我动手动嘴,你动个耳朵就好了,不然等等哪里磕了碰了,我怕你那狐狸得撕了我……” 华非要说的事不长,再怎么斟词酌句拖拖拉拉,五分钟也够了。当然他略过了毁约师、韦鬼一类的关键词,但这无损于故事的核心部分,也毫不妨碍蓝纺的理解。 “也就是说,最后小甄只能被消灭了,还连累了一个普通人是吗?”蓝纺垂着头,低声道,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困扰你的是这么痛苦的事,早知道我就不问了……” “没事没事,正好我也憋得狠了,跟你私底下说说,就当纾解了。”华非摇摇头,边说边摇着扫帚,“说真的,这事我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下来呢。这都什么事儿啊,突如其来的,一点铺垫都没有,就跟噩梦一样……” 在眼前炸开,在记忆里回响,然后变成真正的噩梦,日复一日地于脑海中盘桓不去,一入睡便作祟,一入梦便涌动,像是火焰炙烤着神经,像是利刃割开了眼皮,非要逼得你从睡梦中惊醒不可。但醒了却又不意味着已然逃脱,意识连接上了外界,心却还在泥沼里,脱不出又淹不死,只能泡在那里面,一点点地下沉、下沉,等待着那不知会不会到来的覆顶。 每当这时候,华非总会想起付厉。在这件事情上,他其实是有些感激付厉的。在他住院的那几天,付厉几乎每天都守在他床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眼皮一撩,看到的总是付厉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模样。有时付厉正醒着,有时付厉还睡着,但不论怎样,付厉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华非的目光,然后醒来,然后回望,替他掖一掖被子,再顺便用毫无起伏的语气安慰一句“别怕”。华非觉得,付厉的语言里可能真的有魔力,每次他说完这句话,一种平静的情绪总会在瞬间出现在自己的胸腔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上溢,直到把整个胸腔都填满,直到他能安稳地再次睡去。 要不抽空好好向他道个谢吧……毕竟帮了这么大忙呢。 华非模模糊糊地想着,突然听见蓝纺在叫他。转头一看,正对上蓝纺若有所思的双眼。他搔了搔脸,问她:“你刚说啥来着?我没听到。” “啊,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蓝纺有些迟疑地说着,低头看着正拿在手里的书籍,“非非哥你之所以这么难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害了小甄和别的人,又无法去弥补是吗?那如果,小甄现在还存在,你还有机会见到他,非非你会怎么做?” “那当然是先道歉。”华非不假思索道,跟着便又犹豫了起来,“然后么,应该就是尽自己所能的去弥补吧,或者说是赎罪也不为过。” “那假如弥补不了,偿还不清呢?” “所以才说是尽自己所能吧。”华非想了想,回答道,“其实这种事,我这几天也想了很多……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有的错,铸成了就是铸成了,再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我们自己说弥补、说赎罪,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一个心安而已,你说是吧?所以说,如果真有那么个机会,我肯定是会尽力去弥补偿还的,但这个尽力的上限,不在于对方,而在于我自己,这么说能明白吗?” “也就是说,所谓的‘赎罪’,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自在而已吗?”蓝纺沉吟道,“这种说法,还真是……” “还真是自私,是吧?”华非道,语毕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却没多少笑意,“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当初自己咂摸这个事,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的时候还挺嫌弃自己的。但仔细一想,这个结论似乎也没毛病啊,你说这人活在世上,最舒服的状态是个什么?不就是个无忧无虑心安理得么,心安是人最基本的的精神追求之一,只不过有的人他心安的阈值高,有的人他心安的阈值低,所以有的人可以杀人不眨眼,完了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受阻碍,有的人却会为了一点点小过失甚至与自己无关的事而被折磨得大半辈子不得安生。而我这人呢,这阈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虽然对小甄产生的愧疚和自责是真的,但真要说为了弥补他而付出巨大代价的话,我还真的未必愿意呢。” “哦,这样啊……”蓝纺低声说着,手指一抖,忽然将手里的书摔了下来。华非看到了,慌忙扔下手里的扫帚,:“别动,你别动,这个我来捡……咦,这是什么?” 察觉手里的质感不太对,华非困惑地将手里的书翻了过来:“相册?” “嗯。”蓝纺点了点头,大大的杏眼忽然眯了一下,跟着便笑了起来:“非非哥要一起看看吗?里面有挺多哥哥的黑照的。” 华非:“诶?还能这样?” “怎么不能?刚才惹你不痛快了,就当是赔礼好了。”蓝纺说着,拿过了华非手中的相册,“正好我也好久没看了……怎样,要一起吗?” “行吧。”华非想想也挺有趣,便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把相册往旁边一放,跟着又往门外跑:“你等着,我这去把付厉和美岛叫过来!一起!” 蓝纺笑着应了,目送着华非跑出门去,嘴角的弧度却渐渐淡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相册,她的神情忽又变得挣扎起来,手指用力抓了下围裙的布料,片刻之后,又无力松开,软软地垂了下来。 与此同时,华非已经冲到了一楼客厅。他惊讶地发现,此时的客厅里居然空无一人。 美岛、付厉和华非的卧室都在二楼,蓝纺因为行动不便,就睡一楼,就在她常去的书房旁边。出于守护的目的,居心客也睡一楼,不过他没有房间,蓝纺说他是直接在客厅里的桌子上睡的。 所以,在看到客厅空着的时候,华非是有些诧异的。 不过他也没多想,径自便跑去了付厉的房间。抬手刚要拍上门板,忽听有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说实话。”隔着门板,付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平平的,语气中的森冷却是再明显不过,叫华非一下子回想起与他刚见面的时候。他微微一怔,跟着便意识到房间里有客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先离开,又听付厉吐出了第二句话,“明组邑,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45章 蓝纺(5) 又十五分钟后。 付厉正独个儿坐在房间里剥石榴,忽然见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一看,是华非的短信,让他到一楼的书房里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付厉疑惑地歪了歪头,不舍地看了看还剩大半的石榴,略一犹豫,还是动身去了。他到书房的时候,华非和蓝纺已经拿着相册嘻嘻哈哈地看了起来,对着蓝岳亮青春期的各种黑照指指点点,美岛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跟着看,一直端着含蓄的笑,居心客站在稍远的地方,正在默不作声地整理书橱,脸孔绷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在忍耐还是在无奈。 一见付厉进来,华非的表情立时一僵,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蜻蜓点水般自付厉的脸上扫过,很快便又飘向一边。蓝纺见他这样,不由奇怪,用手指轻轻推了他一下:“非非哥,怎么了?” “嗯……没啥。”华非不太自然地说着,走马观花般将相册飞快翻过了几页,随手点上一张照片便道:“这张呢?这张又是蓝岳亮几岁的照片?” 蓝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咯咯笑了起来:“这张不是我哥啊,你再仔细看看,这是谁?” 华非奇怪地“诶”了一声,忙定睛细看,看了片刻,又更响亮地“诶”了一声:“这个家伙,闰土似的,难不成是……” “对哦。”像是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蓝纺高深莫测地点头,“这个就是哲优哥,十六岁版的。” “怎么可能!”华非忍不住叫了起来,语气强烈得像是刚被人骗了五百块钱。美岛惠流的表现倒是没他那么夸张,但也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付厉被他俩这副模样勾起了好奇心,便也跟着上去看,对着照片端详片刻,神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方哲优?”他不死心地向蓝纺又求证了一遍,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不同于华非习惯在地表上火山爆发,付厉更倾向于在内心波澜壮阔。 “好黑。”——那一刻,盯着照片,他的心里只要这两个字。弹幕似的,反复刷,遮天蔽日,连字幕都挡住。 他就奇了怪了,方哲优这么多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也恰恰是华非和美岛惠流很想问的。 照片上,一个小麦色肌肤的半大少年正对着镜头咧嘴大笑,一口白牙亮得几乎能晃瞎人眼。他穿一身红色的球服,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拿着块奖牌,暴露在镜头下的四肢修长,附着一层匀称而明显的肌肉,光是看着就不难想象,这样的男孩,动起来还是何等有力矫健,宛如猎豹一般。 “我还是觉得不太相信。”美岛惠流喃喃道,“气质一点都不像。方老师很柔弱的,才没这么阳刚,也没这么阳光。” “而且他也不喜欢运动。”华非呆呆地接口,“我上次找他去玩街头篮球,他死都不肯去,说会弄得一身臭汗。” “他白。”付厉一语直戳红心。 “这真的是哲优哥啊。”蓝纺哭笑不得,“你们看脸嘛,虽然那个时候的哲优哥不化妆,但仔细看还是认得出来的……实话说,那张还算好认的呢,不信你们看这张。”蓝纺说着,将相册又翻过一页,华非和美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自主地又齐齐“哇”了出来。 照片上,留着薄薄络腮胡的英俊男人正曲着一腿坐在床上,身上的浴袍敞开着,露出健硕的小麦色胸肌,慵懒的神情中又带着掩不住的野性,浓烈的雄性荷尔蒙几乎要跨越时空冲破障壁,直接扑到观看者的脸上去。 华非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问出了那个付厉从刚才就在想的问题:“方哲优他……这几年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一个好好的人形荷尔蒙挥发器,怎么突然就变劣质香水了呢?还是女版的? “啊,这个,怎么说呢……”蓝纺搔了搔脸,脸上显出一丝为难。华非像是明白了,嘴巴渐渐张大:“难不成……他……被那啥了?” 蓝纺:“???” “公公。”付厉好心地替华非说出了他的猜想,蓝纺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咳嗽了一起:“当然不是,咳咳,你们想哪儿去了!” 抬手制止住想要靠近的居心客,她用力呼出口气,开口道:“其实,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哥找了个男朋友吧。” “???”这回轮到华非一脑袋问号了。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非非哥你还没跟我哥遇上吧。”蓝纺说着,直接将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将一张合照指给众人看,“诺,这张,是11年时照的。那年我哥生日,叫了几个认识的人来家里玩,当时他还没怎么离过家,认识的基本就是几个家族里的人。” 她一个一个地指给众人看:“最边上的这个小女孩就是我,旁边就是方哲优,那时候他还在打篮球,皮肤比较黑。站他边上的是他堂哥,方哲逸。这边这两个则是九方家的孩子。” 她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手指所指的两人,一个是高个子的男生,穿着藏青色风衣,微微下垮着嘴角,看上去就和《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一样,整体的相貌看上去却非常不错,一双丹凤眼稍稍上挑,漂亮又凌厉。站在他旁边的女生则要略显逊色,没那么有个性,五官却透出几分英气,脑后扎着一条黑长直的马尾辫,看上去干练非常。 蓝纺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驻留许久,直到被华非轻轻唤了一声才惊醒似地回过神来,抿唇一笑,继续对着旁人介绍:“诺,这个,穿花衬衫的,笑得很傻的,就是我哥了。他那个时候还不喜欢穿西装呢,旁边这个是白识予,是白家的幺子。他就是我哥那时候的男朋友了,不过因为他家不同意,没处多久就分了。” 与方哲优形成鲜明对比,那个叫白识予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大眼小脸、皮肤白皙,因为留着半长的头发,看上去还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 华非盯着那男孩看了半晌,摸着下巴发表看法:“我也没觉得这种多好看啊……难道说那个时候,是这种相貌比较吃香吗?” 蓝纺笑了一笑,手指拂过相片:“在别人那儿吃不吃香我不知道,起码在我哥这儿,是比较受欢迎的。” “嗯,这个我知道。”华非认同地点头。他和蓝岳亮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足够蓝岳亮交上那么两三个男朋友再介绍给他认识。他回忆了一下蓝岳亮的历任特征,具体的啥都想不起来,就记得一个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印象,这么看来,蓝岳亮还真的是偏好这一种的。 “那也……诶,等等!”华非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方哲优他……我天,不会吧!” 蓝纺暗示地冲他眨了眨眼,跟着便在唇前竖了根手指,目光从几人的面上扫过:“我也就跟你们说说,别和别人说啊,也别告诉哲优哥。哲优哥他很辛苦的,我哥又是个笨瓜,要是有必要的话,还请你们多费些心啦。” “这个应该的,应该的,反正我也少个老板娘……”不同于其余两人的相对镇定,华非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不是,他……他是瞎了吗?不好意思啊蓝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感慨一下。这瞎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他……” 他跑偏画风了啊老天爷! 一想起方哲优那涂得五彩斑斓的指甲,飞扬到突破天际的眼线,以及无时无刻不在翘起的那宛如避雷针一般的兰花指,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怆就自华非的心中汹涌而出。 人家喜欢的明明是万人迷平胸小白受,你何苦把自己生生跑偏成娘炮人妖攻呢? 华非一手捂脸,肩膀无力颓下,坐他旁边的美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感受到的冲击一点也不比华非少。付厉在后面懵懂地看着两人,不是很明白他们在悲痛些什么。无语了片刻,他又将目光移回了相册,问蓝纺要了过来,拿在手里继续看。 就在此时,始终沉默的居心客忽然开口了。 他说:“变成什么样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看错了人。连人都是错的,还能指望感情是对的吗?” 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理自己的书橱。他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完那段话的瞬间,蓝纺周身的气息瞬间紧绷,五指再度收拢,围裙上被抓出了浅浅的皱褶。 只除了付厉。他仍旧维持着翻开相册的姿势,悄悄地抬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蓝纺的手指。看了一会儿,他又倏然转头,恰好与华非偷摸递来的视线撞个正着,后者顿了一下,慌忙逃跑般地移开。 尽管只有一瞬,但付厉还是确定自己看到了。 那藏在华非眼中的试探与紧张。 第46章 蓝纺(6) 就在居心客话说完没多久,蓝纺忽然又开始咳嗽。她这次咳得比较厉害,撕心裂肺的,看着是真不太舒服的样子了,在场几人都吓了一跳,又是拍背又是拿药的,折腾了好一会儿,蓝纺方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居心客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担忧,转头又变得满脸寒意,几人知道他肯定是不愿他们再缠着蓝纺了,不等他开口赶人便纷纷起身,赶紧走了。 三人的房间均在二楼,付厉住在最左边的一间,旁边依次是华非和美岛。等众人回到房间后已经快十点多了,付厉独自坐在床边,却是一点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笔笔直地坐着,拿着手机数时间。数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没意思,又将手机放下,坐到桌边去剥石榴。边剥边看着旁边的电子钟,在数字默然的跳跃变换中安静等待。 他不知道华非什么时候会来,但他知道华非一定会来。 在此之前,他只要等待就好了。在沉默中等待。对现在的他来说,沉默已经从一件习以为常的东西变成了一件奢饰品,虽然这件奢饰品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但考虑到自己的现状,付厉觉得自己尽可能地多沉默一会儿总是没有坏处的。 毕竟,他上次所奉献出的“祭品”,应该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思及此处,付厉不由微微拧眉,下意识地看下窗外。不是是偶然还是刻意,深夜的阳台上恰有一阵轻风路过,顺势荡起的白色窗帘间隐隐可见一个巨大的轮廓一闪而逝,羽翼舒展一如既往,透出的气息却已经弱了很多。 两道剑眉皱得更紧了,中间是三道深深的沟壑。付厉剥石榴的动作凝住了,酸甜的味道从口中淡去,只留下硬硬的核在齿间辗转。他的眼中透露出几分忧心忡忡,正想抬脚往阳台走去,忽听“咚咚”两声,房门被敲响了。 比预想当中的,似乎晚了一些——付厉若有所思地再度抬眼看了下电子钟,二十二点一十五。 他转身去替来人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果不其然,就是华非。 “嗨。”华非挥着手和他打招呼,神情不是付厉预想中那种满满好奇,反倒带着些尴尬与无措,“对不起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你……你,呃,你睡了吗?”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卫衣和牛仔裤,付厉沉默片刻,认真摇头:“没有。” “啊,是吧,我看着也是……”华非心不在焉地说着,目光四处瞟了下,最后又是摸鼻子又是搔脸颊,付厉也不催他,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华非蓦地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付厉,正色道:“是这样的,在某些事情上,我觉得我们对彼此可能都有一些误解,所以想先来说清楚……” “误解?”付厉不理解地重复了一遍,刚刚才舒展开一些的眉头又给皱上了。他猜到华非会来找他没错,但他以为华非是来问事情的,怎么突然又跑出来一个“误解”了? 他直接问华非:“我和狐狸的话,你是哪里没听懂?” “啊?啥?”华非愣了,“什么你和狐狸……啊,你是说那个!” 他突然想起了近一个小时前,自己在付厉门外偷偷听到的对话。 “你……你知道?”他的神情变得更无措,“知道我在外面……先说好,我不是刻意偷听的啊,我只是碰巧路过!” “我知道。”付厉再度点头,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前半句的事实还是后半句的辩解。不管怎样,他看上去似乎都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华非察言观色,暗暗松了口气,然而思及对方不会对他发脾气的理由,神情又变得有些复杂了。 “我知道你在。你的气很好认。”付厉说着,闪身示意华非进屋,“也知道你将要来。我知道你喜欢问问题,但不知道你会问什么。” “问什么的话,其实想问的东西还挺多的,像列姑射啊明组邑啊什么的,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 深吸口气,他抬脚走进屋里,却不肯深入,只是停在门口,用他的话讲,这里地势有利,即使付厉翻脸想打人了,自己也能立刻逃跑。 “到底怎么了?”看他这样,付厉愈发一头雾水了。他拉着华非来到桌边,将他按着坐下,问道:“误解,什么了?” “准确来说我没误解什么,是你误解了。”华非略有些不安地说着,余光瞥见桌上一个散放着糕点糖果的果盘,顺手就剥了个奶糖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方开口道:“啊就……我不是听你俩说么,都曾经被丢在山海界,然后被人救出来什么的……我就觉得,这里可能有些不对……”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看到,随着他的叙述,付厉的眉头正在越靠越近。 默了片刻,华非忍不住问道:“我是有哪里说错了吗?” “有。”付厉果断点头,华非的心里登时就是一个咯噔,却听付厉一本正经道:“狐狸他不是被丢进去的,他是自己掉进去的。” 华非:“……” 在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总是在关键场合跑偏重点的自己,是多么的欠揍。 而如果居心客本人在场的话,他估计会真的揍上去。 “掉什么掉?可笑。”他必将会对付厉不恰当的措辞嗤之以鼻,附赠一个利落的尾击,“本座是光明正大地闯进去的!” ……好吧,其实说“闯”也不准确。 按照他第一版的说法,他其实是被当时山管办当时的负责人,一个叫秋明的家伙骗进去的。本只想在边界处逗逗,谁知稀里糊涂地就跑进了深处;进去之后,又出不来,一通乱闯,又误入了山海界深处的列姑射。亏得他运气好,欧皇附身似的,旁人进去之后连全身而退都很难办到的列姑射,他进去的时候却是一点不适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很成功地穿过了位于列姑射的缝隙,抵达了藏在列姑射后面的世界—— 至于那世界叫啥,他说不清。那个名字太长,音译过来就是一堆带着曲调的乱码,他要能记得住早成仙了,还修个狐狸尾巴。 他唯一记住的,就是那里术士特有的气息,以及他们不那么古怪的自称—— “他们说,列姑射外曾有人与他们接触过。那些人称他们为‘明组邑’,并以一种语焉不详的方式,记录在自己的书籍中。而那书籍,指的就是《山海经》,你知道的。” 不久之前,面对着付厉的质问,他是这么回答的 而付厉对此的回应是:“我为什么要知道?” ——这不是讽刺。他是真的觉得奇怪。别人拿他的身份入书,他为什么要知道?又没人会因为这个给他送钱。 “你当然应该知道。”居心客像看白痴似地看着他,“所有和你有关的书你都应该知道,这样你才可以维权,这都不懂?蒲松龄,知道吧?当年侵了多少妖怪的权,直到现代出版业发达了才被联合起诉,人都不知道转生到哪儿去了。就因为那些妖怪没这意识,才被他占了便宜,明白吗——维权,很重要。这个世界太玄幻了,不警惕点,你都不会知道自己被黑成了什么样。” 付厉:“……” 他承认了居心客的说法。真的,这个世界太玄幻了。一只高冷的狐妖在煞有介事地给一个穿越者科普维权知识,还有什么比这更玄幻的? ……算了,懒得管他。无论如何,想问的都问到了就行——付厉垂首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对居心客再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开口道:“行了,不扯旁的了。我们言归正传,再回到明组邑吧。” 付厉:“?” 不,不用言归正传,直接结束就可以了。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啊! 居心客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付厉的不耐烦,自顾自道:“你们的法术与这里不同,我当时是本想好好研究一下的,谁知时运不济,莫名其妙就被当地的一个家族少主给看上了。他不会说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啊啊怪叫地送石头,我没忍住揍了他两顿,就被他父亲给送出来了,又回到了山海界,想再回去,却是连列姑射都找不到了。” “我没办法,又找不到路出去,只好独自在山海界流浪。那地方你知道?幻境叠着幻境,梦连着梦,又有无数怪物活在其中。我日日在里面搏命,时间一长,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确定了。直到有一天,山海界发生大动荡,结界被人为的撕裂,我这才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付厉也跟着沉默了。长久且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居心客,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是不是只要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们都愿意讲个没完?说好的高冷呢? 石夷在上,他明明只是想问下明组邑而已。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还以为是她救了你的。你那么喜欢她。” “你说谁?蓝纺?”居心客略带诧异地一挑眉,旋点了点头,“你若真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从事实上来说,蓝纺确实救了我——冲出山海界时。我因为疏忽而被别的妖怪重伤,才刚回现世就昏了过去,还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没想到被路过的蓝家兄妹给救了,还带回去治伤——这恩,我记着。只要他们需要,我随时可以赴汤蹈火。不过要因此而付出爱情的话,那就太勉强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是迂腐的老一辈才干的事情,我们这种90后,早就不说这种蠢话了……” 付厉歪了歪头:“90?” 居心客睨了他一眼:“1490的90,不行吗?” 付厉:“……” 妖怪难懂,他还是沉默吧。 然而没能默上多久,他便又忍不住开口了。如果话多是种病,那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被华非传染得差不多了。 “‘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他问居心客。 “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和人生来报恩。”居心客看了眼门外,有些含混地回答到。付厉认真点了点头,道:“那我觉得这个没什么不好的。” “你真这么觉得?”居心客斜睨着他,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这就是你给华非送石头的理由?” ……所以这又关华非和石头什么事? 付厉一头雾水,却还是道:“我困在山海界,是他带我出来。他救了我,我感激他……” 华非看上去好像喜欢值钱的东西。他就给他一颗能换钱的石头,怎么了?哪儿有问题了? “——等等等等,停!” 慌忙挥手叫停了付厉的回忆杀,华非手动将进度条往前拉了一点:“问题就在这儿了。” 付厉:“?” “不是说石头,是再前面那段。”华非搔了搔脸颊,不太好意思道,“啊就……就你说我救了你,但我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啊。” 华非顿了顿,手指在鼻尖擦了下:“我有定期储藏记忆的习惯,也会经常整理。在我的记忆里,我能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我没有救过你,也没有去过什么山海界。所以……你真的确定你没有认错人吗?嗯?” 第47章 蓝纺(7) 华非发誓,他真的是思想斗争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来和付厉把话说清楚的。 毕竟付厉对他的态度好容易才友善了那么多,谁知道他这一耿直一多嘴,对方的好感度会不会瞬间狂跌。跌回原值也还算好的了,万一直接跌成个负数怎么办? 想想当年被付厉墙暴的日日夜夜,华非的心脏有些颤得慌。 但不管怎样,该说清楚的话,还是得说清楚——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能拿,这是幼儿园老师就教过的东西。华非如此教育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总算拿定了主意,过来敲响了付厉的房门。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听了他鼓足勇气的陈词,付厉不仅没有任何波动,脸上甚至还带点笑。 “我没弄错。你弄错了。”他对华非道,顺手又从果盘里抓了两颗奶糖放在华非面前。华非剥了一颗,持续摇头,一侧的腮帮子被糖果撑得略鼓:“肯定是你搞错了。对这件事,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印象。” “那是你忘了。”付厉道,“但我记得的。虽然我不认脸,但我认床。” 华非:“???” 华非抬头,微带诧异地看了眼付厉:“什么认床?你认床跟你认人有什么关系?等等——我天,这不会是车吧,你刚才是在隐晦地开车吗?我不上车的我跟你讲!” 付厉:“……” 他算是明白了,论偏重点,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是华非的对手。华非的重点不仅会偏,还会飞。 “总之,是你,没错的。”他非常肯定地对着华非道,“我很信。” “你信,我可不太信。你自己不都说了你不认脸么。”华非低头心不在焉地叠着糖纸,思索片刻后道,“这样吧,既然现在咱们谁都说服不了谁,那暂时就先放下吧,怎样?就是……咱俩之间,尽量正常点,尽量别像对待个恩人那样对待我,可以吗?” “为什么?”付厉不太理解地转了转脑袋,“你就是。” “我不……起码你可以先装作我不是啊!”华非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怎么说呢,我承认,我是很想和你搞好关系这没错。你的力量、你的身份、你身上的一切谜团,甚至可以说就是你整个人整个存在,对我来说都太有吸引力了,简直就跟个磁铁一样。我想待在你身边,想了解你,想知道所有有关于你的答案,还想抱你的大腿。然后……结合你目前所展现出来的呆冷性格,我能估算出其中的漫长,也知道现在正有一条捷径摆在我的面前,但我这人吧……我不喜欢作弊,如果我占了你搞错人的这个便宜,我会良心不安的,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付厉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手上剥着石榴。 好的,看来是不能了。 华非烦恼地搓了把脸,细细想了片刻,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很难是吗?” 付厉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迟疑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华非搔了搔头,“现在在你眼里,我既是你的麻烦,又是你的恩人,对你而言,想将这种已经重合起来的身份再剥离开,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付厉沉默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行吧。”华非又叹了一口气,“那总之……还是尽量,不要太把我当恩人了,可以吗?就是如果有什么事,你确定是只会对‘恩人’做的,而不会对‘我’做的,就不要做,明白?” 付厉:“……” “我不管,我就当你听懂了。”华非吐出口气,用力搓了搓脸,又听付厉犹犹豫豫道:“你刚才说,你很想了解我?” “啊。”华非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想想又补了一句,“为了避免误会我还是想说一下,这个……不是表白,你不用困扰的,好吧?” 付厉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华非摇了摇头:“没听明白就算了,不用管他。” 顿了顿,他又冲着付厉竖起了手指:“哦对,再附加一条。既然现在我已经明确不会用恩人的身份去占你的便宜了,那么相对应的,以后你也不能在这事上冲我发火。” “发火……”付厉咕哝着两个字,抬手揉了揉额角。这又是什么逻辑?他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很常见的逻辑啊。”华非振振有词道,“电视小说里都是这样的。明明是男主自己眼瞎搞错了人,真相大白了却要把气都撒在错认的对象身上,搞得自己很无辜似的……当然,我不是在说你眼瞎啊,也不是在说你白莲。我只是想说,以后如果你要找的那个他真的出现了,你别觉得是我故意骗你,然后冲我发火就行。” “……”付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把脑袋当奶茶似地摇晃几次后,他最终还是决定简化整个问题,并给出了最简单明了的回答:“好,不发火。不管你怎样,都不发火。” “也不许把我按墙上,不许打我,不能用奇怪的手段来欺负我。”华非抓紧时间又补了两句,付厉糊涂又无奈地点了头,华非这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这就好了,我就怕你一发脾气就对我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那现在就说好啦,第一,明确这事没我的责任。第二,我们先把这事权且放下……放下的意思就是,按我刚才说的,不要再把我当恩人对待了,懂了吗?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事,也别再采取任何的措施。我呢,不急着否认,你呢,也别急着报恩,先普通地处着就可以了,行吧?你别有压力,也别让我有压力……说真的,你这方式……还真让人觉得压力挺大的。” 付厉依旧没太听懂,不过还是接纳地点了点头:“好。” “那太好了,很高兴我们达成共识!”愉快地抛下了手里被揉成一小团的糖纸,华非从口袋里掏出个闪着微光的石头,飞快地往桌上一放:“这个,还你了!” “为什么要还?”付厉蹙眉,“给你的。你都收了。” “我当时不是不知道吗……”华非的神情又变得尴尬了,“我听了你和居心客的对话才知道……总之,这个我暂时不能收。别说这个不应该给我,就算应该给我……起码目前来看,我还直着呢。” 这回付厉是彻底搞不懂他的意思了。直什么?值钱吗?华非的意思是他本身就比较值钱所以不需要这个石头来换钱吗? “你要卖身?”付厉如此猜测。 华非的嘴巴张大了:“……不是,怎么成我要卖身了?我现在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卖身’给我,知道吗?因为我并不是你的恩人——别急着否认,我只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因为我不是你的恩人,所以我不需要你的报恩,更不需要你以身相许,明白?” 付厉:“……啊?” “啊什么啊,你都送我石头了,还装什么傻?”华非这样绕来绕去的,自己也晕了,完全无视了最终解释权在付厉手里的事实,沿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逻辑就一溜向下跑,“你没听居心客说啊,他在列姑射……哦对,不是列姑射。就他在列姑射后面那地方的时候,别人是怎么追求他的?” 付厉果断摇头。他想问的只是明组邑而已,居心客后面说的那一大段,他还真没仔细听。 “真是……好,你听着,我再跟你提纲挈领地复述一遍啊,就是他进……咦,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注意到付厉陡然变得凌厉的目光,华非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咽了口唾沫:“友情提示,你三分钟前刚跟我约定过,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会打我的。” “不打,别怕。”付厉说着,缓缓站起身后,目光仍钉在华非肩膀略上方一点的位置,随手从果盘里拿了枚奶糖,和桌上的小石头一起递到了华非手里:“乖,坐着,别动,别回头。” “???”这回又轮到华非一头问号了。他下意识地想回头又生生忍住,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是我身后有什么吗?我什么气息都没感觉到。” “我也没有。”付厉说着,自腰间抽出匕首。 华非越发紧张了,紧张里又不可抑制地混上了一点好奇:“我后面的到底是什么?很可怕?” “很可怕。”付厉一脸严肃地点头,将匕首向上一抛,由正握切成了反握,“一只蟑螂。” 华非:“……” 无法控制的,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一只蟑螂你也至于……它很大吗?有多大?嘿,看不出来你还怕这个……要不你还是坐着吧,我来打,这事我熟,速战速决,打完了我们继续——” 话未说完,脖颈后面突然感受到了丝丝奇怪的触感,像是有触角之类的东西从上面划过。与此同时,付厉开口,答案姗姗来迟地抵达华非的耳廓—— “好大一只。和你差不多高。” 第48章 夜谈(1) “很大一只,和你差不多高。” 非常诚实地,付厉根据自己的目测回答了华非的第一个问题。 回应他的,是短暂的蒙圈和一个写满“卧草什么鬼”的复杂神情。默了半秒,华非将脖子稍稍往旁边挪了挪,问付厉:“它现在离我很近,是吗?” 付厉点头。 “那你觉得我该闪吗?”实战小白诚恳发问,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几乎一动不动,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如果闪的话,是该前滚还是侧翻?” “别动。”付厉干脆地说着,握紧了匕首,轻手轻脚地调整了一下方位,身体渐渐伏低,“别怕。” “我不是怕……”华非咕哝着,心中因为那不断扫到后颈的触角而泛起一阵阵恶心,“坦白讲,我只是有点洁——” 话未说完,便见付厉两腿于地面使劲一蹬,紧跟着就是一阵劲风直扑面门而来,夹杂着金属武器的寒气。还未等华非反应过来,又是“嗤”的一响,再随着的就是一声清晰的、仿佛有什么喷溅而出的声音—— 完了——华非的内心一阵绝望。那只虫子爆浆了,自己这身衣服要完了。 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然而预料当中液体溅上皮肤的感觉却迟迟没有出现。 犹犹豫豫地睁开双眼,华非小心地回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后,正立着一面薄薄的、透明的风墙。风墙的后面,是半跪着的付厉。他仍维持着将匕首用力扎下的姿势,脸和衣服上都溅了一些绿色的液体,匕首上钉着的东西还在一动一动的。华非盯着那东西仔细看了看,先是感叹了一下它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个头,跟着又觉得,称呼它为蟑螂或许并不准确——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只畸形的螳螂,或者说是蟑螂和螳螂的奇怪综合体。它整体黑不溜秋的,背部偏圆且充满光泽,亮得非常有蟑螂特色,却又不像小强那样扁扁的一团;它的身体很短,脖颈却很长,还有两根像是镰刀一般的前足,和它的触角几乎差不多长,看着很锋利的样子。华非回忆了一下那触角扫在后颈的触感,又想象了一下就停在自己脖子不远处的镰刀前足,后知后觉地冒出了一脑门冷汗。 那说不清是蟑螂还是螳螂的东西挣扎了一会儿,便渐渐不动了。付厉又将匕首往下钉了钉,更多的汁液溅了出来,落在他的脸庞上。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下,拔出匕首,站起身来,挥手撤开风墙,对华非道:“没事了。别怕。” “呃,谢谢。”华非嘴角抽搐着,抽了几张纸巾,远远地递给了他,“你先擦擦吧,怕有毒就不好了……话说这特么到底什么玩意儿?长得怪丑的。” 付厉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华非又围着虫尸看了会儿,转头观察起四周:“它又是怎么进来的?这么大一只,突然出现,一点动静也没有,也没有气息……你刚才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吗?我是说在它出现之前?” 付厉再度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没注意别的。光看你。” “……”华非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了。 将目光从付厉的身上移开,他轻咳一声,继续打量周遭,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叹了口气,他挠了挠头发,对付厉道:“这样吧,我先去把别的人叫来,大家一起分析下什么情况。然后再回房间里拿点装备,看是该把这玩意儿打包还是怎样……” 正在擦脸的付厉顿住了:“打……包?” “啊。”华非抬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点头,“这个东西我没见过么,既然碰到了就先留一份,没准能用得着呢……你也想要吗?要的话我可以跟你分。” 付厉摇了摇头,默默转过脸去。 确定了,这个世界的人,都非常奇怪。 完全不知道付厉内心对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到了怎样的地步,华非只顾拿着手机埋头对地上的尸体狂拍照片,飞快地摁了几下快门后便准备出去找人。虫子的体液飚得很远,一道脏绿的痕迹正好横在门前。华非点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踩过去,眼看就要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裸露的脚踝处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舔了一下。 内心一个咯噔,他沉默地低头,只见地上的绿液回拢凝结,正在迅速地凝成一个个像是小舌头一样的东西。其中一个,恰好就挨在他脚踝的皮肤上。 脸颊无法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华非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一点点地又退回了桌子旁边。扯了扯付厉干净的那只袖子,他开始说废话:“付厉,你看那边,虫子的血都在动。” “我看到了。”付厉说着,再度抽出匕首。“虫子也在动。” 华非惊讶地“啊”了一声,下一秒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响,那个倒在桌子后面的怪虫抽搐了两下后腿,竟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动作诡异而僵硬,像是个严重受损的机器人。 华非盯着那只古怪的虫子,不知怎么,突然联想到了伥鬼。那只曾追随着龙蛭的、蜘蛛一般的畸形伥鬼。 明明不是相同的东西,却有着那么相似的不自然。 “诶。”华非又扯了扯付厉的袖子,“我现在有个猜测。你说它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活……诶!” 他话未说完,付厉已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个斜步冲至怪虫对面,扬起匕首就要扎下,却见怪虫身上的绿液弹动,竟是瞬间凝成了一根根尖刺,对着付厉的胸膛就是一串连射。 付厉连忙避开,却没留心到身后的绿色痕迹。绿液合成尖锥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眼看就要扎到付厉的后背心,华非慌忙大叫一声。付厉得了提醒,心领神会地往旁边一转,更多的尖刺却又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竖风墙挡!”华非大喊着,双手紧握成拳。 付厉显然也已想到了这点,还没等华非开口便已经抬起了手指准备施术。然而薄薄的风墙才刚筑起便即被戳得粉碎,任凭他再如何驱动法术,那第二堵风墙竟是都筑不起来。 糟糕。他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唇,“祭品”已经耗完了。 尖刺冰凉的触感已经抵达了皮肤,虫怪的镰刀也正向自己挥来。付厉心里知道这回是怎么都逃不过了,只紧绷着身体准备挨下这一击,再伺机反攻,却听“啪”的一声,一切都静止了。 尖刺不再往皮肉里突进,虫怪的动作也已经停住。付厉愣愣地眨了下眼,转头看向华非,只见对方正慌里慌张地从地上捡起一个手机。 “真是对不起啊,我手滑了下!”华非飞快地道着歉,同时拿着手机反复检查,手指慌乱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把时间倒回去,结果一不小心就按错了好像,不过不要担心,你的手机一切运转正常……” 嘴巴微微张开,付厉用一种很艰难的姿势慢慢歪过脑袋,看着华非,就像在看一只裸奔的外星人。 下一瞬,时间恢复流淌,尖刺义无反顾地扎下,利落地将付厉的肩膀捅了个对穿。 再下一瞬,房门轰然大开,美岛惠流大步冲进,明亮的狐火自他掌间窜出,以惊人的气势向着遍地的尖刺与付厉身旁的虫怪掠去。 再再下一瞬,蓝色的火焰点燃了一切。华非眼睁睁地看着尖刺与虫怪本体在火焰间扭曲哀嚎,逐渐化为白色的细碎纸片,内心一片卧草好帅。 直到所有的东西都确定烧干净了,美岛惠流才终于收回狐火。四下张望了一下,他小心地踢开落在脚边的纸片,抬眼看向坐倒在地的两人:“我其实只是想来问一下你们要不要吃宵夜……不过现在看来,应该已经不要了?” “我要。”华非说着,爬了起来,走向付厉,帮他捂住正在流血的肩膀,“可以的话,麻烦再帮忙叫一下居心客,谢谢。” 第49章 夜谈(2) 华非本来想的是,让美岛把居心客叫过来,最好能连着蓝纺一起,几人先讨论一下,分析分析情况,然后再制定下对策——毕竟蓝岳亮请他们来不是来度假的,蓝纺的安危现在由他们共同负责,那只不知道到底是蟑螂还是螳螂的纸片虫又出现得那么古怪,不好好商量商量,谁知道下次会出什么事。 事实却是,居心客来了,听了华非的叙述,点点头,“哦”了一声,又走了,废话都没有多一句的。华非一脸蒙圈地愣了半秒,方才意识到,居心客曾说过的那句“蓝纺的安全由我来负责”,还真特么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种怪虫,蓝纺的房间里也出现了。”居心客走后,美岛如此对华非说道。当时华非请他去把居心客叫来,他在一楼寻了一圈,最后却是在蓝纺的房间里才把人找着的。细碎且焦黑的纸片落了满地,他推门而入时,恰好看到居心客将蓝纺护在身旁的情景,白色的狐尾柔软地蜷曲,不容置疑地将蓝纺揽在其中,漂亮的脸上则满是堤防,一双狐耳警觉地竖着,在听到美岛开门的动静时稍稍动了一动。 美岛惠流小心地跨过一地纸片,将华非这边的情况简单说给了居心客,并转达了华非想要面谈的意思。居心客犹豫良久,终是耐不住蓝纺的连声催促,不情不愿地分出一抹分身,动身去了华非那里。 ……才知道自己刚才见的居然连本尊都不是,华非的心情有些复杂。 “也即是说,除了你之外,我们都遭到怪虫袭击了是吗?”华非如是问道,边问边盯着美岛熟练缠着绷带的手。美岛现在正在为肩膀受伤的付厉包扎,用的是他自己带的绷带和伤药,闻着有一股很清幽的味道,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以一个灵活且漂亮的方结结束了整个包扎,美岛这才抬头答道:“不是的,我那边其实也有,只是我没遇上而已。”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华非看,纸片的边沿上犹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黑雾:“这怪虫出现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找做夜宵的材料,并没有遇上什么奇怪的东西。刚刚回房间拿急救箱时才在地上看到了这个,遍地都是。” 华非盯着那纸片上的黑雾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就你一个过来呢。” 美岛惠流也笑了:“我也以为呢。” 他低头理好自己的急救箱,转身往门边走去:“那我就先告辞了。厨房里的玉米汤还煮着呢,等等我送一点过来给你们。” “那太谢谢啦!”华非一脸期待地将美岛惠流送出了门,蓦地回身,只见付厉正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的,拿手指轻轻摸着绷带,面上显出些不适应的样子。 华非看他一眼,走到旁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和一把镊子,蹲在地上开始捡纸片,边捡边道:“如果你想往上面抹口水的话,直接抹就是了,我会装作没看到的——话说你会拆绷带吗?不会的话我可以帮忙的。” 付厉思索片刻,认真摇头:“算了。美岛知道。” 他受伤的时候美岛也在场,究竟伤到什么程度,主动为他包扎的美岛心里大概也有数。如果贸然治愈的话,美岛会察觉出异样——几乎没怎么多想,华非轻而易举地就从付厉的话里推出了这层意思。很通顺的逻辑,也非常符合付厉的人设,华非几乎都要信了——如果之前付厉的表现并没那么反常的话。 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片纸片夹进了有着银色涂层的小方盒,华非旋身从包里掏出个包装完好的黄纸符,利落地将贴在两面的薄膜撕了,扬手将符往方盒上一贴,拍拍手,转身看向付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为什么不愿意治疗自己的伤口?” 付厉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总是这样,黑得纯粹又深邃,就那么直直地望过来,神情坦然,却叫人什么也看不穿。 华非很喜欢这双眼睛,有的时候却又没那么喜欢,比如现在。他与那双眼睛无声对视了好久,终于人数似地颓下了肩膀,叹一口气,走到付厉身上,顺手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蹲下神来看着他:“真的不能和我说说吗?你到底怎么了?” 付厉的嘴角抿了一下,张口刚想要说些什么,华非紧跟着又道:“别否认,我能感觉得到。你的力量已经变弱了,而且弱得非常明显——对付伥鬼那次,你用风布的结界那么厚,比我的侧面都厚了,今天呢?筑的风墙那么薄,跟假的一样。还有就是,你之前都很喜欢把风当飞刀使,最近却都不怎么用了,总喜欢肉搏——远程忽然切近战,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身体不行,所以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出什么问题了?” 说完,还没等付厉回答,他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陡然一变:“我说,你该不会是得了绝症,油尽灯枯了吧?” 付厉:“……” 这个世界的成长环境真宽容——他在心里默默地感叹。这要是在他们那边,华非这种人是绝对活不到这么大的。 眼看华非脸上的戏已经越来越多,明摆着是已经脑补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付厉终是不敢再沉默,忙开口道:“月光。” 华非:“……啊?” “用你们的话讲,我这是‘月光’。”付厉一本正经道,尽管他所讲的内容,听着真的很像胡说八道,“我用祭品向神换力量。换来的力量用完了,就没有了。” 语毕,他顿了下,求助地低头看了看华非:“月光,在你们这,是这个意思,是吗?” “呃,严格来说不太准确,你这种情况我们一般叫剁手……不过这个也不是重点啦,不用管它。”华非胡乱地摆着手,脑子飞速旋转,“等等,你说的那个‘神’,就是石夷吗?《山海经》里记载的风神?难怪你每次使用的法术都是和风有关的!也就是说你所使用的力量其实都是问石夷借的,祭品就是租金?那你一般是怎么献祭呢,把石夷的神像随身带着吗?祭品呢?你所用的祭品又是啥?该不会是活祭吧……” 话未说完,一道灵光划过脑海,华非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辅导机构附近的楼顶,付厉曾告诉过他的两个字——“献祭”。 那次的对话是怎么开始的来着?华非模模糊糊地记得,是自己在问付厉为啥又好久不跟他说话来着。 双眼蓦地瞪大,他似乎明白付厉那献出的祭品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付厉开口吐出了一个字:“话。” ——或者,用更准确的表达,语言。 至于向谁献祭…… 付厉起身,走到窗边,奋力打开了拉窗。一团寒气登时窜了进来,一小股肉眼可见的气流混在其中,刚一进屋便脱离了出来,独自在屋中盘旋一圈,化为一只胳膊大的小鸟,拖着长长的尾巴停在壁灯上,昂首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神使。”付厉对着华非介绍道,语气非常正式,“吃鸡。你见过的。” 第50章 夜谈(3) 关于那风鸟的名字,华非也懒得吐槽什么了,他也不想管那名字到底是赤鸡赤几匙荠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他知道,肯定不会是吃鸡——他知道付厉这人在某些方面不是很讲究,但再怎么不讲究,也不至于草率到这个份上。人家好歹是个神使呢。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外的事:“这只鸟……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只吗?还是它的宝宝?它看上去要小好多啊。” “因为我没在献祭,所以它瘦了。”付厉解释道,“刚才还没这么小的,是我硬向它索取了一些,在没有献祭的情况下……” “透支。”华非理解地点头,“在我们这儿,这种情况叫‘透支’……所以呢?这玩意儿其实就等于是一个交换机?你把‘省’下来的语言都给它,它就会给你力量,这是一种等价交换;而如果你不提供语言作为祭品,直接索取力量的话,它就会因为把力量预支给你而枯竭,是这个意思吗?” 付厉思索了片刻,看上去像是在理解华非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对的。” “……不对。”华非沉吟片刻,却忽然摇起了头,“这个逻辑不对。” 付厉歪头:“怎么说?” “你所说的这个流程,我总感觉它哪里有些问题。”华非道,“就我个人的想法而言,它……不太像是对神的‘献祭’,倒像是你和这鸟之间的一个‘转换’,懂吗?” 付厉沉默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又低头去抠自己肩上的绷带。 ……好吧,看来他没听懂。 华非沉吟片刻,换了种方式来表达:“这么说吧,首先,我们先捋你和这只鸟的关系。按你的意思,其实你一直都在和这只鸟做交易。你把语言给它,它把等价的力量回馈给你,供你使用,对吧?” 付厉缓缓地点头,神情却越发困惑了。他不明白了,明明是他要给华非介绍自己的设定,怎么现在反而是华非在给他上课了? “好,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走。”华非无意识地捋了捋袖子,往付厉旁边一坐,曲起手指,把床板当黑板敲了敲,还当真拿出了一副认真上课的样子,“也就是说,在你和这个神使之间其实是存在一个循环的,作为祭品的语言,与带着风元素的力量,这两种东西在这个循环里互相转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你不提供语言的时候,你从风鸟那里获得的力量会变少,风鸟自身也会变小——因为这个循环失衡了。它并不是‘交换机’,而是‘转换机’,而当它单方面付出力量给你时,是没有祭品来供它转换补充的,所以它会受损、枯竭,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嗯。”付厉迟疑地点头,没听出这段话和他之前表述的有什么差别。华非却更用力地用手指点了点床板,道:“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循环里,你所说的‘石夷神’在哪里?” 付厉:“……”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按理说是你向石夷神献祭,石夷神给你力量,这只风鸟仅仅只是在其中起一个中介的作用。但很显然,你所有的力量都是从风鸟那儿获取的,你停止献祭,会影响到的也只是它,那么在这段关系中,石夷神的位置在哪里?” 付厉偏头想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开口道:“大概……在家里?” 华非:“……啊?” “我出来了,他留在家里。”付厉说着,语气突然变得笃定起来,像是自觉找到了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他不在,所以只有鸟。” ……这算什么,空巢神明吗?! 华非一头黑线,但转念一想,这个似乎也说得通。因为神明不在,就由神使来代收祭品代发福利什么的……但也没听说过哪家神使会为了代发福利把自己搞肾亏啊?背锅也不是这样背的。更没听过谁家神使能把自己当转换机使的。转换机也就算了,问题是这位很明显还兼任了花呗…… 转头与那迷你版的风鸟对视了一会儿,华非百思不得其解地搔了搔头,顺手便将自己的手指递了出去,伸到风鸟的旁边。停在床头壁灯上的小风鸟原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雕塑,见华非将手伸来,眼睛稍稍一转,竟是忽然将头伏了下去。华非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下意识地便想开口叫付厉,谁知话还没出口,便见那小鸟流畅地将整个身体往下一压,双翅顺势展开,划出个优美的弧度,形成一个宛如行礼般的动作,跟着就见它的轮廓迅速虚化,再度化为肉眼可见的小股气流,自华非指间柔柔绕过,直奔窗口而去。 付厉还在那儿歪着头思索华非所说的话,直到气流都涌出窗外了才察觉到不对,迷茫地抬起眼来:“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华非慌忙抬起双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不是我弄坏的!” 付厉:“……” “别怕。”大概搞清楚情况的他安慰华非,“没坏。不用你赔。” “哦,那就好……”华非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道,“话说你有试过它的极限吗?就是一直不给它祭品,看它能撑到什么地步?” 付厉茫然地瞪大眼睛,再度摇头:“我老师让我别饿着它。” “别饿着谁?鸟还是神?”华非追问道,付厉回忆了一下,继续摇头,看上去有些糊里糊涂的。 “你这也太懵懂了吧。”华非无奈了,抬手撑住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跟你说,这祭神就像找金主一样,该搞清楚的事情都必须得先弄清楚。不然合作不愉快还是小事,万一惹来麻烦了呢?真的,你别不信,那种祭错神结果招来杀身之祸的案例我见得多了,还有么就是被坑了,傻乎乎地祭那么多年,祭的是谁都不知道,结果到头来,对方带着小姨子直接跑了,追讨都不知道该找谁,只能自己躲起来哭。这里面的风险真的特别大,坑也特别多,尤其现在各个地方的野鸡神明,跟竹笋似地天天往外冒……所以这个东西你一定得先搞明白,你看你现在就是,糊里糊涂的,万一被坑了怎么办?你这还算好的,只是献祭语言,万一它要你献祭的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呢……诶,等等。” 顿了一下,华非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用语言献祭?这个献祭是怎样?不说话就行了吗?” 付厉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老师让的。” 华非:“什么?” “老师教我使用神力。”付厉道,“使用力量就需要献祭,要提供祭品。他说既然我用不着说话,那不如就用语言。” “什么叫‘你用不着说话’?”华非更加不明白了,“你以前都不说话的吗?” 付厉抬手,在唇前做了一个上下一合的手势:“我住在殿里。殿里不能说话。” 华非盯着他看,眉头渐渐蹙了起来:“那离开了‘殿’呢?你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啊。别的毁约师也是这样吗?” “他们有‘家’。”付厉答道,“离开了‘殿’,他们就能说话,也有人陪他们说话。但我没有‘家’,就住在殿里。即使离开,也没人理我,更没人和我说话。老师偶尔会教我说两句,但他不会一直在。” 华非安静了。他注视着付厉漆黑的眼睛,唇角动了两下,突然觉得酸起来。鼻子也好,胸腔也好,都酸胀酸胀的,连带着眼睛也沾上了些。他开始后悔了,开始讨厌起前几分钟那个喋喋不休只为纠结这个献祭流程的自己。那根本就不是重点,根本就不应该是。重点只在他的面前,是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长久以来的沉默。这沉默背后掩着多深的寂寞?华非不敢去想。他不知道所谓的“殿”究竟长什么样,脑子里却总涌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空荡荡的走廊上,小小的付厉一人独自徐徐走着,越过一根又一根的石柱,身体伴着步伐渐渐长大,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从稚气到成熟,从成熟到冷漠,无论怎么变化,却始终都是孤身一人,慢慢走着,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上。 石柱的影子被光打在走廊上,一根一根的,那么清晰,像是岁月的实体化,或许也像囚笼。 华非绷紧了脸颊,用力擦了下鼻下。 “行吧,既然是这个情况的话,那我觉得你以后可能还是少说话比较好。”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平复好心情,如是说道,声音还有点发涩,语气却冷静了许多,“毕竟你还需要猎杀韦鬼,平时也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事,如果没力量的话还是挺糟心的,对吧?” 付厉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睑,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等你下次回去的时候,我建议你最好问一下你的老师,看能不能让你换一个‘祭品’。”手指再度从鼻下擦过,华非又开口道,目光坦荡荡的迎向付厉再度抬起的眼睛,“毕竟如果是跟我这种话唠在一起的话,总不说话好像也挺怪的,对吧?——当然如果我不是说以后你非得跟我时时刻刻粘在一起啊,毕竟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而且我这人有时候是有些烦,这我是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只要有我在,你以后就没必要担心会没有陪你说话的人,所以如果你是寂寞才选择用语言作祭品的话,那你可以考虑换个选择了,因为……” 因为不会再让你寂寞下去了。 最后一句话尚未出口,华非的手已被付厉紧紧抓住。他愕然抬头,刚巧撞进那双黑色的眸里,像是盛满了夜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坦然,一如既往的难以看穿。 半张的嘴巴不自觉地闭上,华非喉头滑动了一下,看着付厉的双唇轻启又合上,合上又微张,像是在看实体化的“对方正在输入”。过了良久,付厉用力闭了闭眼,像是终于准备好了措辞,睁眼刚要发声,却听“咚咚”几声,美岛推门进来了。 “那个……我来送玉米汤。”目光在两人中间巡视一圈,美岛的脸上显出些不自在,“然后,居心客让你们过去一趟,他像是有什么安排……不过那个应该也不是很急,等几分钟也不要紧的!然后,我,我把汤放下就走,你们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事,不用管我……这样,可以吗?” 第51章 夜谈(4) 美岛惠流问得小心翼翼,华非听着却是哭笑不得。可不可以?什么叫这样可不可以?他倒是想可以,问题是这样可以吗?! 华非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顺势拍开了付厉仍抓着自己不放的手,站起身道:“没什么可不可以的,我们直接过去吧。” 美岛惠流点点头,进屋将一个保温桶放在桌上。华非与他一同往门边走去,转头看到付厉准备起身跟上,忙把他轻轻按了回去。 “你是伤员,就坐这儿等。”华非说着,把桌上的石榴又递还到了他的手里,“不急,我很快就回来。” 事实上,华非回来的速度远比他料想得要快。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付厉才刚把石榴啃掉一半。 因为居心客基本就没说什么事,就是给了他和美岛一人一小绺毛,白白的,中间掺着一点淡淡的紫红。华非拿到的时候还挺奇怪:“这啥毛?这怎么还带颜色的?” “这是他的尾巴毛。”美岛惠流偷偷地拽他袖子,小小声道,“我听蓝纺小姐说过的,说狐妖大人年轻的时候给尾巴做过挑染。快十几年了,颜色还没褪赶紧,算是黑历史呢,华非老师你别问啦。” 华非:“……” 我问不问倒是其次,重点是你别答啊。 再看居心客,一张俊脸已经完全沉下来了,瞧得华非一阵发毛,心里摇摇晃晃地举起根蜡烛,却不知道到底该点给谁。 所幸居心客当时也没什么讲废话的精力,不爽归不爽,却还是效率至上地把这段直接快进跳了,直奔主题而去。他这次将人召集过来,主要就是为了做一下今晚的安排;所谓的安排也很简单——按照他的意思,今夜的安保基本就由他负责了,他会派出数个分身在各个地方巡视守护,包括蓝纺的床边和床底下,而其余人要做的,就是看好那两绺毛发——一旦他的分身被破坏超过一半以上,那两绺毛发就会烧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动用到其他人了。 “明白了。”华非胸有成竹地点头,“我们会及时过来支援的!” 居心客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解释道:“不,不是要求你们支援。我的意思是让你们赶紧跑。” “……哦。”短暂地默然后,华非再度用力点头,“明白了。会带着蓝纺逃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放心。” “不,不要带蓝纺,就你们走。”居心客不得已再次解释,“或者躲起来,随便你们。我的要求不高,别拖我后腿就行。一次性顾四个人类,这个对我来说难度有点大。” 华非:“……” 不是,你对我们的武力值到底是有什么误解? 拖拽着整个队伍战力平均值的华非开始有些忿忿不平了。 但很显然,这一点点的忿忿不平在居心客的强大的自信心面前完全不够看。几乎是自说自话地,居心客在三言两语地完成布置之后就把他们请了出去,那语气态度,完全不容置疑。 “所以现在是咋个情况?”这一切都发展得太快,华非仍有些懵懵懂懂的,“敌人是谁搞清楚了吗?确定是蓝岳亮的仇人找上来了吗?对方的目的呢?这些都不用讨论一下的吗?” 美岛惠流在一旁安静地笑,也不回答什么。华非把方才的情形回味了一下,满腔的不满跟埋在灰烬里的火星似的,刷地一下便又烧了起来:“不是我说,这狐狸怎么……我靠啊,真白长那么大耳朵,都不听人说话的,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个倒是不急,我觉得这些都可以慢慢调查。”美岛惠流轻声道,“不论如何,先保障蓝纺小姐今晚的安全¬——居心客大人应该也是这个思路吧。” “问题是负责蓝纺安全的也不是他一人啊。”华非嗤了一声,跟着又蹙了蹙眉,“我也是很关心小纺的啊。你和付厉也不是没有实力……他倒好,直接把我们都划到拖油瓶的行列里去了。” “居心客大人说得不好听,其实也是怕我们受伤嘛。”美岛温和地笑道。华非发现他的脾气真的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行逢神磨出来的。他心中的怒气因为美岛的话而消下去了一些,想了想又道:“不过也难怪他这样……他是真的很紧张小纺吧?这样一想,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是啊。”美岛认同地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却微微沉了下来,“所以我才有点担心的……” 华非:“嗯?担心什么?” 美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却又答非所问地开口道:“蓝纺小姐看居心客大人的眼神,我很熟悉。” 华非:“???” “在我很小的时候,行逢神大人也总是这么看我的。”美岛说着,偏了偏头,顺势拢了一下垂到脸颊旁边的头发,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仿佛在注视,又仿佛不是。真要说的话,就好像是在通过他的身体,在看另一个人一样……” “嗯嗯嗯?”华非更糊涂了,“你这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算了,没什么。”美岛惠流顿了片刻,复又笑了起来,“也许只是我想多了呢。” 华非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美岛惠流却只是淡淡地笑,笑得一如既往。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付厉的房间,华非见美岛惠流没打算再对自己说些什么,也不再纠缠,直接就旋身推门进去了,美岛惠流还很自然地和他道了再见,然而直到看到坐在床边正在慢吞吞剥糖纸的付厉,华非这才陡然想起来两件事。 第一,这个房间是付厉的。他自己的房间在隔壁,他俩本来也不是一屋的。 第二,居心客方才只给了两撮毛,一撮给了美岛,一撮给了他,再多的,就没了。 付厉见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在眼馋,直接就把手里剥出的糖果递了过去。华非懵懵地走过去,就着他手把糖叼了,边嚼边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又快步走回了门边。 付厉糊涂了:“还有事?” “拿睡衣!”华非说着,从门口探进头来,眉毛以一种起飞的姿态高高扬起,同样飞扬的还有他的尾音,“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今晚我恐怕得和你睡一屋了,真是抱歉,见谅见谅啊!” 第52章 夜谈(5) 说是要“睡”一屋,事实上两人也只是并肩在床上坐了大半晚上而已,华非还换了件衣服,付厉干脆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在床上坐着,一点困意都看不出来。两人分着喝了些美岛惠流送来的玉米汤,华非看付厉干坐着无聊,干脆拿自己的流量开了热点,继续教他用手机看电视。 这次具体教的是怎么在网站里找剧,付厉看着还挺感兴趣的样子,眼睛都有些发亮了。华非问他要看什么,付厉也说不清,华非便点开了推荐列表,依着他的喜好一个个地选,付厉盯着华非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的手指,不住蹙眉摇头,最后好不容易点头了,华非一看他最后的选择,嗯,《情深深雨蒙蒙》。 华非努力去绷住自己的脸了,然而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付厉木着张脸,抱着手机开开心心地看琼瑶剧去了。华非耳听着“啊情深深雨蒙蒙”的缠绵旋律,不知不觉便垂下了头,上下眼皮分分合合了几回,蓦地上下一粘,干脆便睡了过去。付厉见他脑袋一歪一歪的,想了想,便将身子往华非旁边靠了靠,又侧过肩头,垫到了华非的脑袋下。 手机中的声音还在继续,华非当初是直接给付厉拿扬声器放的,付厉自己也不会用耳机,便一直这么外放着。目光瞥见华非的眼睑在微微颤动,付厉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或许会吵到身旁睡着的人,忙试着把音量调低一些,不料操作失误,原本适中的音量瞬间飚至最高,恰逢视频里陆振华的一击鞭子甩下来,“啪”的一下,当场把华非给抽清醒了。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便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个拨浪鼓似的玩意儿,边跟个受惊兔子一样地到处望:“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居心客的尾巴烧完啦?!!” “……”默默地关掉了正在看的视频,付厉的脸有些红。 五分钟后,心力交瘁的付厉终于成功地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华非搞清楚了状况。考虑到他正在因为战力缺失的问题而被迫禁言,这个速度已经算是快的了。 华非神情复杂地凝视着他,脸颊以一种诡异的频率抽搐着,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抑制住了自己大笑的冲动。他冲付厉伸出手去,边说话边咬着颊肉:“把手机给我,我教你怎么弄。” 付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慢慢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神情中居然还带着些窘迫和惴惴不安。华非偷瞄着他,不得不更用力地咬住颊肉,免得自己真笑出声来。 付厉的模样不太自在,学得却是挺快,没一会儿就大致了解了操作,很顺利地又为自己找到了《情深深雨蒙蒙》,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华非跟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劲,待要睡会儿又没了困意,便索性拿出手机,开始编辑自己的备忘录,边打字边偷偷瞄着付厉。付厉却只顾低头看手机,全神贯注,眼里都是倒映出来的屏幕光,看得华非越发想要发笑。 那备忘录,上面记的全是一些诸如“石夷”、“列姑射”、“明组邑”之类的词汇。大多是华非从旁人那里听到的,也有付厉亲口说的。这些陌生而又引人遐想的词汇,全被他一一记了下来,就等日后有机会了去找付厉问清楚。只可惜今晚付厉为了获得力量不得不保持沉默,否则这个氛围,倒是挺适合和他好好谈谈的。 不过真要说起来,今晚他们谈的也不少了吧? 华非稍稍回忆了下今夜发生的事情,又回想了下几十天前自己为了查一个不知道是“十一”还是“失忆”的怪词忙得焦头烂额的情形,不由得心生感慨。当初付厉把自己扔在咖啡厅说走就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晚两人就开诚布公然后睡一屋了,这进度,就是搁言情文里怕也不算慢的了吧? ……虽然这种速度,多少也是托了那个付厉真正恩人的福就是了…… 想到这里,华非的心情又变得古怪起来,正一本正经地瞎琢磨呢,冷不丁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当即便被吓了一跳,抬手便拍向付厉:“音量炸啦!怎么,又弄反了?” 付厉从黏黏糊糊的剧情中抬起脸来,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茫然。 华非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相信地凑上去,与付厉一道看向手机。就在此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这回两人都听清了,这声音分明是从门外传出来的,只是离得极近,像是就贴在门上一样。 神情不约而同地变得肃然,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跳下了床。华非抓起外套匆匆披在身上,抢在付厉打出手势前开口道:“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居心客的尾巴毛还好好的呢,外面应该……喂!” 他话未说完,付厉就已经拿起匕首冲出了门,边出门还边回头冲华非做一个手掌下按的手势——这个手势华非熟,他家隔壁养阿拉斯加的,经常这么比,边比还要边说,“乖狗狗,坐下!” 这是把我当什么了啊……华非被这个手势搞得哭笑不得,收拾东西的动作却渐渐缓了下来。正如他所说的,居心客给他的那撮尾巴毛还好好的,也就是这座宅第仍有居心客的分身在守护,就算有出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付厉一个人去看看应该也可…… 无意识地一低头,恰好看到正在安静燃烧的尾巴毛。华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回可不是什么憋笑憋得了。 暗骂一声,他拎起包就想出去找付厉会合,谁知人才没走出几步,又是“砰”的一声,这次的声音却是来自房间内——华非的包是和美岛拿来的保温桶放得很近,而华非做事又有点粗手粗脚的,盛完玉米汤后并没有把保温桶的盖子盖好,刚才拎包的幅度又有些大过了头…… 简而言之就是包把桶撞翻了然后桶在包上留下了一大片散发着油腻香气的玉米排骨汤。 华非:“……” 一个美好的夜晚和一个糟糕的夜晚,它有时候离得就是那么近。 顾不得擦拭,华非挎上那个满是食物味的背包就冲出了门,才刚跨出房间,华非就低低地“哇哦”了一声——就在他们房间的门外,正散着一地碎纸片,看上去和那些怪虫所化作的纸屑一模一样。 华非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那些纸片,边左右张望着,边掏出手机给付厉打电话。走廊里一片寂静,灯光黯淡,华非一时没看清前路,脚尖不知道踢到什么东西,惊骇地后退一步,却只听一声冷哼,背后传来实在的触感,像是撞上了什么人。 华非愕然回头,正对上居心客不耐烦的眼神:“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好好待着——” 华非默默地拎起了那撮烧了一大半的尾巴毛,举到他眼前。 “——然后在情况不对的时候赶紧走的吗?”居心客硬生生地将话头又转了过来,望着华非的目光里依旧满是不悦,“所以你还待在这做什么?” “我找付厉。”华非坦然道,“他刚才跑出去了。” 居心客低低地骂了一声,尽管声音很轻,但华非还是听到了。 “跟我来吧。”居心客说,“我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找他。” 说完,不等华非回应,自顾自地转身就走。华非“啧”了一声,慌忙追了上去:“我会去找他的,你别在我们身上耽误时间了,蓝纺呢?你快去保护她吧。” “她没事。”居心客说道,不知怎么,那声音听着,竟显得有些冷漠。 华非奇怪地看他一眼,紧了紧握着包带的手:“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她该在的地方。这不管你的事,你别问了。” “怎么叫不管我的事!”华非叫道,“她是我朋友!蓝岳亮叫我来就是要我保护她的!现在敌人的动机和情况都还不清楚,一切都怪怪的,我多问一句怎么了?” “敌人?”居心客发出“嗤”的一声,像是笑了一下,“那不是敌人,你们搞错了。” “什么意思?”华非猛地皱紧了眉头。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壁灯投下昏黄的光,光明和阴影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混作一团,模糊着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 “那是我的朋友。”居心客说着,转过身来,桃花一般的眼里是骇人的光,“一个愤怒的朋友。” 华非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便将手抄进口袋里:“卧草,你是坏的?” “我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居心客淡淡道,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很好?我真的没那么好的,我是坏孩子。” 华非震惊地注视着他,眼睛越瞪越大。 明亮的白火从眼底流淌而过,自那双褐色的瞳里,清晰地倒映出两件事情。 其一是浅浅的黑烟,正沿着居心客的腿向上缭绕攀爬,宛如潜行的蛇。 其二,则是居心口的胸腹一块—— 那片被华非背包撞上的地方,业已变得透明。 第53章 崇心(1) 那是一个很诡异的画面,一个大活人——好吧,大活妖,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一脸淡漠,还带着那么点不耐烦,一切都仿佛再正常不过,然而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却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得相当透明,透过那身体,你甚至还能看见他背后墙壁上的蚊子血。 华非开始后悔了。他当初就该和付厉一起行动的,起码现在还能有个胳膊给他抓。 强行合上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巴,华非警觉地注视着依旧满脸淡漠的居心客,再次向后退去,脑子开始飞快转动。 变得透明的部位位于居心客的右边胸口靠下,但为什么是那里?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华非一时想不出来,只记得不久前,那块地方曾撞上他的背包。 那他的背包有什么特别的?华非依旧想不出来,只记得再不久前自己曾不慎把一些玉米汤翻在上面。 玉米汤的汤汁里有什么?油。什么遇上油会变得透明?纸。华非想起在房间门口看到的那一堆碎纸片,忽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不是居心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像是拨浪鼓一般的法器,“你是谁?和那些怪虫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他没等到——几乎就在眼前的“居心客”有所动作的那一刹,原本正悄悄缠绕在他腿上的黑烟忽然发难,一个猛窜,舒展延长,像是条绳索般自下而上牢牢缠住了“居心客”,体积宛如气球一般飞快膨胀,与此同时,它的身体则在迅速收紧,犹如一条猎食的巨蟒,正在用自己身躯全部的力量,去压迫、去勒死那已被自己困住的猎物—— “砰”的一声,当着华非的面,那个“居心客”炸了。被那股似曾相识的黑烟,毫不留情地勒炸了。 没有尸体、没有血液,只是一声轻响与些许爆破的微尘。一张纸片悠悠飘落,一只白皙的手伸了下去,从地上将纸片捡起。 “是狐狸的画像。”化作人形的行逢神拿着纸片端详片刻,对华非说道。他看上去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整个人罩在黑色的斗篷里,身旁缭绕着黑色的烟雾。华非迟疑地走近,行逢神见状便把纸片递了过去,华非却没急着接,而是先从包里掏出了一副白色的橡胶手套戴上,这才伸手去拿那张纸片。 “安全第一。”他对着行逢神解释了一句,回应他的,是行逢神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 华非撇了撇嘴,不再理他,低头去看那纸片,只见那上面果真用铅笔画着一张简单的人物全身像,笔法简单却很传神,看那神态模样,简直和居心客似了个十足十。 “……所以我刚才一直在和一个纸片人说话?”华非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话说这玩意儿好学吗?我从小到大都梦想着和绫波丽谈恋爱来着……” 没理会华非天马行空的废话,行逢神自顾自地转身离开,向外掠出数步,回头示意华非跟上。华非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口中问道:“说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美岛呢?” “他被困住了。所以我才来找你们。跟我来。”行逢神说着,旋身往楼梯口走去,华非紧随其后,依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我……们?” “你,还有那边那个。”行逢神说着,朝着走廊的另一头扬起下巴。华非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自己这边跑过来,面前一道细细的黑雾蜿蜒游弋,像是条飞快爬动的蛇。 “付厉!”华非不禁叫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付厉冲他不住挥着手,华非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待到对方跑近了,才发现他的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 一张纸片——长方形,四寸相片纸差不多的大小,从华非的角度,恰好能看到上面画着一个人形。 付厉停在了华非的面前,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纸片展示给了对方——果然,一模一样的人物画像,一个生动形象栩栩如生的居心客。 “好吧,看到我们是遇到同一个东西了。”华非呼出口气,“所以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肯定不是什么纸片人成精,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的,而且很显然这人和居心客有相当大的关系……等等,这和我们之前遇到的怪虫是一类的吗?我怎么觉着这纸质好像不太一样?” 付厉坚决地摇头,冲着华非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华非严肃地看着他:“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手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你说不是,那就应该不是了吧,我也觉着这两个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手笔——一个是用的铅画纸、一个用的A4纸,一个丑绝、一个帅炸,还有就是,刚才那个居心客,我没在他身上感觉到恶意和攻击性——虽然欠揍是蛮欠揍的,你觉得呢?” 付厉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再比什么动作,行逢神没好气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有完没完?有什么话不能等回到房间再说?我找你们来可不是为了来听这些的!” “哦对!救人!美岛!”华非这才想起这茬,忙探出头去,只见行逢神不知何时已下到了一楼,正站在客厅里颇为不满地仰望着他俩。华非转头推了付厉一把,付厉心神领会,单手一撑,直接从二楼走廊的栏杆上翻过,纵身跳了下去。华非跟着爬上栏杆,也想跟着跳,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犯了怂,又颤巍巍地爬了下来,一脸羞愧地朝着楼梯跑去。 等到他终于蹦得儿蹦得儿地冲下了楼,行逢神的脸色已经沉得连斗篷都盖不住了。狠狠剐了华非一眼,他旋身化作黑雾,飞快地朝着一楼的走廊深处卷去,华非与付厉紧跟在后面,没行出多远,却见行逢神又恢复了人形,抿唇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外面。 “小惠就在里面。”他对着两人道,“他进去送夜宵,然后就一直没有出来,叫他也没有反应。我想去找他,却被这个东西拦在了外面。” 他伸手一指,只见房门的把手上方,正刻着一个三角形的符咒。 “要死,这是蓝纺的房间啊。”华非的脸色变了一变,“蓝纺也在里面吗?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掏出手机轮流给蓝纺和美岛惠流打电话,边打边从包里掏出个小型探测器,对着房门和周围的墙壁一阵扫。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将手机和探测器一同收了起来:“没人接电话。” “小惠的手机一直带在身上,而且从来不会静音。”行逢神说着,语气有点焦躁。华非点了点头,又伸手再门上用力敲了敲:“而且这房间除了这个防护咒以外也没有别的保护措施,更没有隔音咒,没道理外面敲门里面听不到。” “只可能是被困住了。”行逢神的语气笃定,身上猛然腾起一片黑雾,“帮我把这东西弄开,快点!” “别急别急,这不是正在看么。”华非说着,又从包里外侧掏出把金色的折叠小刀,弯下腰去对着那符咒细细研究:“……这个东西我见过,是蓝家特有的一种防护咒。理论上来说只要破坏这里和这里的结点就可以让整个法术失效了,但这个符咒本身挺牢的,想弄坏它可能需要点时间……” 他边说边拿小刀在找到的法力结点上划来划去,谁知话未说完,忽然感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拽着向后倒去,紧跟着便见付厉上前一步,抬起右手,两道风刃呼呼而出,精准地切在他刚才所说的两个位置,只听“砰”的一声,防护破碎,房门自动大开。 行逢神率先掠了进去,头也不回。华非站在门口,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抬头看向付厉:“看来恢复得挺快么,哈?” 付厉似是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安慰地拍了拍华非的胸口,径直走向屋里。 徒留华非独自站在门外,摸着胸部,一脸蒙圈,过了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抬起脚,走进了房间。 恰如行逢神所言,美岛惠流果然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发现他时,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茶。华非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端起茶杯嗅了嗅,不太确定地开口:“是不是被下药了?这个味道有点像我包里的妖用镇定剂。” “弄醒他。”行逢神言简意赅,华非点点头,转头从包里掏出了小瓶子,掏出两粒药片,碾成粉末泡了水,喂到美岛惠流的嘴里。过了几分钟,只听“嗯”的一声,美岛惠流眼皮颤动,悠悠醒转了过来。 “华非老师?”他努力辨认着面前的人,“付君?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蓝纺的房间里。”华非答道,“是这个家伙把我们引——” 他转头想把行逢神指给美岛惠流看,却发现这才一会儿工夫,那个总是臭着脸的小个子神明就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了。美岛惠流困惑地看着他:“谁?” “就那个……算了,不管他。”华非耸耸肩,决定把这个问题跳过去了,“正经问你,蓝纺呢?蓝纺到哪里去了?居心客呢,又去哪儿了?” “蓝纺……对了,蓝纺小姐!”美岛惠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坐了起来,又险些因为头晕而又栽回去,“蓝纺小姐,她刚刚出去了!” “蓝纺?她一个人?”华非难以置信,“她要干嘛去?” “她说要先去安置好狐妖大人,然后再去见一个朋友……”美岛惠流蹙眉,努力回忆着昏迷之前蓝纺所说的话,“她说,有一个老朋友要来了。她该去还债了。” “老朋友……还债?”华非喃喃自语,脑海中忽然回放起不久之前,那个纸片“居心客”对自己所说的话——“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愤怒的朋友。” ——“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很好?我真的没那么好的,我是坏孩子。” ……自口袋中掏出那张居心客的画像,华非注视着它,心越跳越快。 这个纸片人,到底是谁的? 就在此时,“咚咚”两声轻响,唤回了华非的注意力。 他抬头,只见付厉正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撩着窗帘,一手指着外面,似是在示意自己朝外看。 “怎么了?”华非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顺着朝外望去,不过一眼,顿时噤声。 他看到蓝纺正坐在外面。 此时已是深夜,花园里却亮如白昼,满园的蒲公英凋零,取而代之的一株株桔梗,旋转着怒放,自花心中透出耀眼的光点。这些光点汇聚在一起,点亮了窗外的一切。 在那梦幻又灼目的光芒中,华非看到了。 他看到蓝纺正坐在外面,背对着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奈而又哀凉的气息;居心客则站在她的身旁,一手搭在她的肩上,身后的狐尾安静地拖着,毫无生气。 仿佛是个死人。 第54章 崇心(2) 三分钟后,蓝纺房间内。 “蓝纺小姐,她有一种很特别的天赋,是在她坐上轮椅之后才觉醒的。” 被搀扶着坐在沙发上,美岛惠流小声对着两人说道:“她能把自己看到的平面图案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就好像你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蝴蝶一样。这些仿真的生命无法存在太久,也不会具备原主的能力,但一些基本的技能还是有的,像飞、移动、说话之类的——蓝纺小姐是这么跟我介绍的,当然我也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现在看来,可能……她还是有所隐瞒吧。” 美岛惠流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黯然,看来蓝纺给他下药这事确实有点伤到他了。 “啊呀,这就有些伤脑筋了。我还以为那蝴蝶是居心客的法术呢。”华非搔着脸,颇有些郁闷地说道。他一直以为蓝纺自深受重伤后就再也没法用法术了,也确实没从蓝岳亮那里得到过消息。现在看来,倒是他疏忽大意没做好功课了。 美岛闻言点头,再次对消息的真实性做出确认。华非抚了抚额,低头看向手里的居心客画像:“很好,起码现在我们能确定这个画像到底是谁的了。现在考虑第二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以及,第三个问题——我们现在该怎么出去?” 他说着,偏头看向落地窗外。原本干净的玻璃窗外,此刻正覆满了蓝色的蝴蝶,半透明的翅膀连成一片,上面隐隐闪烁着符咒的痕迹,宛如一面巨大的屏障,将一切都隔绝在外——或者说,是将一切都隔绝在内。 这些蝴蝶差不多是在三分钟前出现的——就在华非看到窗外的蓝纺之后。当时的华非没怎么多想就一把拉开了窗帘,大声呼唤起了花园中的蓝纺,同时抬手捶向了窗户,谁知拳头刚刚接触到玻璃,便见窗外一道蓝光闪过,那些蝴蝶在点点的光芒闪烁中浮现,一动不动地覆在了那里,像是守卫,又像是狱卒。 华非被弹开了。几乎就在蝴蝶屏障完成的一刹那,一股力量从窗户上扩散开来,宛如冲击波一般,直接将离得最近的华非给弹飞了出去,直摔到了房间的另一边。要不是付厉眼疾手快地唤出疾风给华非垫了一下,只怕这会儿他已经被墙壁撞成脑震荡了。 自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办法靠近窗户了。窗玻璃的一米之外,这是他们目前的安全线。 这都什么鬼啊——华非发出一声呻吟,坐在茶几上,使劲揉着额头。他现在已经不止是一头雾水的问题了,都一头开水了好吗。 “我们再把事情梳理一下。今天晚上,首先是有奇奇怪怪的纸片虫过来袭击我们,然后就是蓝纺放出了纸片居心客来干扰我们视线,她自己则和心爱的小福狸一起跑到了外面看桔梗,同时还用漂亮的小福蝶把我们都困在了房子里面——这几个意思?” “她知道袭击我们的人是谁。”美岛惠流很乖巧地顺着华非的思路走,“这人应该是和她有旧怨,她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华非从茶几上跳起来,开始像个扫地机器人一般地转来转去:“这就要回到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 美岛惠流摇了摇头:“这你就得问她自己了。” “于是又来到了第三个问题。”华非疲惫地用手搓着脸,“我们怎么出去?” 美岛惠流沉默了。恰在此时,付厉从门外跑了进来,模样有些喘。华非立刻迎向了他:“怎样,大门能弄开吗?” 付厉摇了摇头,摊开两手比了个翅膀的动作——大门的外面,也全是蝴蝶。 华非又问道:“后门呢?二楼窗户?三楼窗户?” 于是付厉很认真地把那个模仿小翅膀扑腾的动作又做了三遍。 “我就知道。”华非双手捂脸,又猛地拿了下来,“实在不行的就只能考虑通风管道了。” “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被狐妖大人加过封印了。”美岛惠流弱弱地举手,“他说那里会有水鬼爬出来。” 华非一脸的“你仿佛在逗我”。 “这很有必要的。”美岛试着替居心客说话,“你们没看过那篇关于下水道水鬼的公众号文章吗?朋友圈都转疯了……” “转个头啊转。”华非已经无力吐槽了,“槽,我真恨死那些瞎写八写的了。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狐妖了,光长尾巴不长脑子的啊!” 华非翻了个白眼,烦躁地将手抄进口袋,神情忽然一变。 注意到他的变化,美岛惠流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华非老师,怎么了?” 华非小幅度地摇摇头,迟疑着,从口袋里拉出一个东西——一个巴掌大的拨浪鼓。 付厉凑了上来看了一眼,好奇地伸出手去,被华非轻轻打开。美岛惠流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从我学长那儿拿来的一个工程机。”华非答道,“他在万物学院的技服部工作,正在研发一种能引起灵力共振的小型法器,这是其中的一款测试版,多出来的,正好我也有份设计,就直接给我了。” 美岛惠流:“测试版?” “就是没做过质量检测,可能会有点儿不靠谱的样机。”华非答道,“据说在实验室测试的时候没什么问题,不过实际上……我还没怎么用过。” 美岛惠流绞起了手指:“你觉得这个会有用?” “理论上来说……大概也许可能是可以的。”华非不太确定地说道,下意识地看了付厉一眼,“这个产品能够与目标产生灵力上的共振,进而影响它振动的频率……《神盾局特工》看过吗?震波女经常这样的,控制目标的震动,然后就把它震碎……不过要达成这种效果的话,对使用者的灵力有一定要求……” 他话未说完,手中忽然一空,待到反应过来时,拨浪鼓已经在付厉的手里转了几圈。华非摇了摇头,正想将拨浪鼓拿回来,忽见付厉侧过头来,静静看着他,唇角突然一弯,旋即便见一小片黑影靠近,付厉抬手在他的额头上拍了一击。 一阵黑暗瞬间从脑海贯穿到眼前,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令人感到安心的白光。付厉的声音于白光中响起,凝练而又不容置疑:“感受我。” 就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华非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竟就这么安定下来。他认命地合起眼睛,任凭自己的视野被付厉的视野取代,呼吸渐缓、脑子渐空,仿佛从一个维度跨进了另一个,连时间的流速都模糊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于脑海中回答道:“感受着呢。你看我不是在这儿么。” 他听到付厉发出了一声喉音,不知是不是在笑。 “那么现在,教给我。” 第55章 崇心(3) 启用法器的方法和咒语并不难,对灵力的要求也不高,本来这种便携式法器就是以使用门槛低为特点的,不然华非也不会带在身边——不过这也仅仅是针对一般的使用场景而言。像现在这样,试图用共振去破坏一个牢固且不知底细的结界,这对灵力的要求,那可就不只是高不高的问题了。 丰盈、精准、强大的瞬发力与操控力,一旦涉及到高难度的操作,天赋与经验的重要性便体现得格外明显。而那些华非连想都不敢想的名词,付厉却用事实证明他全部具备。在华非的颅内指导下,他可以说是非常轻易地就进入了状态,完美驱动了手中的拨浪鼓。 绘制着蝙蝠图腾的拨浪鼓开始自发旋转敲击,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却没任何人听到哪怕一点声音。无形的震波静默而迅速地向外掠出,伴随着的,是风刃有条不紊的弧度。它们像是撞到什么上了,又仿佛是没有,回馈通过震波传递,一直传递到指尖,化作频率极高却又不损沉稳的丝丝轻颤。 窗外的蝴蝶也在颤。它们薄薄的、连成一片的翅膀小幅且高频地起伏着,瑟瑟如将落的秋叶,像是内部有什么正在动摇,仿佛下一秒就要完全破碎。 通过付厉的双眼,华非惊喜地看着这一切,然而很快,他眼中的喜悦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紧蹙起的眉与沉到鞋底的心。 “付厉?”明显能感觉到周身力量的滞涩,华非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些担忧,“你怎么了?” “献祭的时间太短。”付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透着苦恼和无奈,“力量不够了。”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话般,原本和谐的共振忽然变得凌乱起来。拨浪鼓的敲击失了节奏,摇摆的珠子一下下落在鼓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从付厉身旁辐射出去的风刃则渐渐无以为继,变得无序且无力。 窗外的蝴蝶们不动了。法术效果在弱化,它们渐归平静。 “别介啊,都到这一步了……”华非急了,他克制不住地在付厉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再撑一下,再撑一会儿儿成不成?马上就好了!” 付厉“唔”了一声。他的动作给了华非答案——透过付厉的双眼,华非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抖了,抖到几乎连法器的木柄都拿不住。风声已经完全停止,不大的房间里现在唯一响着的就是拨浪鼓的敲击声,纯粹的、不含任何灵力的敲击声,无力且缓慢。随着付厉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它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眼看着就要从付厉的手中滑落,华非不由自主地便冲了上去,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的意识正脱离身体,与付厉相连的事实—— “啪”的一下。手中传来坚实的触感。 他低头,看到拨浪鼓的木柄,正握在自己的手中。 付厉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本,他只是站在那儿,按照华非的指示,谨慎操作着那个像是扎着小辫的放大镜一样的东西。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直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告急。力量消耗的速度比预料中的快了太多,他没两分钟便撑不住了,身体开始疲软、意识变得困乏,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脏又开始痛。 一抽一抽的,比以往更剧烈。他听到华非在自己的脑子里大叫大嚷急得乱转,却连回应一下的精力都腾不出来。他试图打起精神,抽搐的手指却连手中的东西都握不住。就在那奇奇怪怪的小型法器即将掉落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了华非的声音。 ——不是身体后面,而是意识,意识的后面。就好像他正坐在一辆车里,手里把着方向盘,突然听见后座传来呼唤,紧跟着…… 他感到自己被从驾驶座上推开了。 身体跌落到副驾驶座上,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他甚至感到很舒服——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后面扑来,将他包裹其中,从头到脚,包括那颗总在奇怪地抽痛着的心脏。它像是被泡在了热水里,所有的不适,在刹那间都纾解了。 然而这样的舒适只有一瞬。 等到回过神来时,付厉发现竟又坐回了驾驶座上,全须全尾,好手好脚。他低下头,看到法器的木柄正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再抬头,则看见窗外古怪的光亮与满园的桔梗——那些铺满窗玻璃的蓝蝴蝶,它们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他很想这么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跟随身体掌控权一起回来的是填满肌肉和大脑的疲软,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坐倒在了地上,感到眼皮在迅速地变得沉重。 华非从后面赶了过来,紧张地扶住他,将他以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安置在地板上,脑袋下面还给垫了个抱枕。付厉抓住了他的手,蠕动着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那么几个字:“刚才……” “刚才的情况不太妙。”华非飞快地回应道,眼中滚动着不知何时燃起的白色火苗,“我知道这个测试版有问题,但我没想到问题会这么大,它这个驱动程序的设计有BUG,太吃灵力了,简直可怕……” 我不是问这个。付厉在心里说,我想知道,刚才的你,是怎么回事?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华非像是看透他心思般主动说道,“我只是记得我往前冲了一下——不是物理层面的啊——然后,有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会儿,我像是和你合二为一了,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没了,没过多久,大概连一秒都没有,我就被推回了‘后面’——当然不是说真的‘后面’,就是那么个意思。我的意识被推回去了,连和你的联系都被切断了,再然后,我就发现窗户外面的屏障都破掉了……不得不说,你这工作做得还挺漂亮的。” “你以为那屏障,是我破的?”付厉问华非,声音又沙哑又地沉,藏在语气里的困惑和不解却是再明显不过。华非睨了他一眼:“不然呢?我吗?” 好笑地摇了摇头,他转身去照顾美岛了。美岛惠流的情况比付厉好上许多,只是被刚才的灵力共振搞得有些头晕而已。华非给他拿了点药,又把被震晕在房间角落的行逢神捡到了他怀里,转身又给付厉取了两瓶药,这才匆匆忙忙地往门边走去。 “这是补充灵力的药。”他和付厉解释,“我不确定你喝这种东西有没有用,但现下也没有别的了,你就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吧——不能吃太多的,明白吗?你先忍忍,等我处理完蓝纺那边了,就来照顾你。” 说完,他把药瓶往付厉脑袋旁边一放,旋身快步走出了门。付厉本想再和他说些什么,眼看着他的背影飞快地消失于门口,只好无奈扔下。 值得庆幸的是,付厉刚才所解决的,不只是卧室窗外的那一大堆蝴蝶——那些用来组成屏障的小蓝翅膀,不仅存在于卧室窗外,还包括了这房子里所有可能的进出口。然而现在,拦在大门外面的蝴蝶也都已经不见了,华非非常轻易地就弄开了门上的反锁,朝花园跑去。 花园还是如同他们之前看到的那样,明亮、压抑,开满了紫色的桔梗花。蓝纺就坐在那儿,背对着他,身旁站着同样背脊挺直的居心客,然而越靠近,华非越觉得这个居心客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别再靠过来了。”蓝纺突然开口,尽管她根本就没有回头,“非非哥,你真的,别再过来了。很抱歉那样对待你们,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让我自己解决,好不好?” 第56章 崇心(4) “我想……这可能不太好。”面对蓝纺的要求,华非如此回答道,却还是依她所言停下了脚步,“你大哥叫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围观你去和别人午夜私会的,要真这么干了你哥估计能活吃了我,不吃也得打半死……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考虑,纺啊,你先进屋行吗?有什么事,进屋再说。” 蓝纺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旋即便不动了,也不说话,像个木雕似的。 她坐在紫色的桔梗花海里,周身的空气似乎都染上了相同沉郁的色调。华非注视着那色调,一时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瞎扯了一句:“说起来,你旁边的这个……是居心客?感觉……难得的很乖啊,死乖死乖的……” “它不是。”蓝纺淡淡地回答道,“它只是我用画像做出来的纸偶,我下楼太不方便了,总得有个东西来帮我一把。” “很了不起的能力。”华非肯定道,低头看了下腕表。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他悄悄往蓝纺的方向挪了过去,“你哥知道你会这个吗?他都没和我说过。” “补偿机制而已。”蓝纺轻声道,“我哥?大约是知道的吧,也可能不知道。这是我坐上轮椅以后才获得的能力,除了我爸妈之外,也就那些治疗我的医师才知道了。他们大多以为,这是件好事,还有的说我是因祸得福……真是,哪里来的福啊。” 她微微偏头,头发顺顺地滑落下来,遮掩住了她的表情,却没滤掉她的声音。她的嗓音沙沙的,带着些破损的粗粝,落到华非的耳朵里,却又透出些一些疲惫又无奈的意味:“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人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守恒的,当你失去什么的时候,就肯定会获得另一样东西,不管你想不想要,事实皆是如此。同样的,当你想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一定要拿出别的去换。而当你想甩脱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一定会有更重的负担——很令人失望的说法,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没办法的。” 她蓦地侧头,声音低了两度:“我告诉过你的,别再靠过来了。” 她身旁的“居心客”威胁地转过身来,华非瞟了他一眼,认输地举了举双手,又默默地朝后退去。 “所以。”他问蓝纺,“小纺,你是负担什么了?” 蓝纺扶着轮椅的手紧了紧,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和居心客有关吗?”华非继续问道。这一问,却是全凭直觉了。“哦对……说到居心客,他人呢?” “我把他藏到储藏室里。”蓝纺回答道,语气有些歉疚,“我从你包里拿了些药,放到了他喝汤的碗里。” “我的药?”华非的嘴角抽了一下,“妖用镇定剂?” “不是,是昏睡药。我看了标签的。”蓝纺老实答道。 “昏睡……不好意思歪个楼。”尽管知道不是时候,华非还是不得不偏了一下重点,“是那个白色瓶里的还是棕色瓶里的?” “棕色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完事后记得带他去洗一下胃。” 蓝纺:“……啊?” “然后最好再关注一下血糖……算了,不管了,这不是重点。”华非揉了揉脸,想想还是把话题给拉了回来,“你就回答我,这事到底是不是和居心客相关?是还是不是?” 蓝纺用力闭了闭眼:“非非哥,别问了。” 她身边的“居心客”开始朝华非走去了。边走边捋袖子。 “好,好好好,我们不问居心客。不问了。”华非认怂地向后两步,微微弓腰,不断冲着“居心客”比着“向后”的手势,仿佛是在安抚一只狂躁的狗狗。直到确定那个纸偶停下来了,他才道:“那我们不聊居心客了,我们来扯些别的。比如,比如……你的那本相册?” 蓝纺蹙起了细眉:“什么?” “那本相册,今天你给我们看的那本。”华非说着,直起了身子。注视着蓝纺纤弱的背影,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今天看相册的时候,我们一直过得很开心。直到看到那张照片——其他的照片,几乎每一张你都有一大堆的故事要讲,唯独那一张,你只是简单说了两句,然后就沉默了。” 蓝纺垂下了头,片刻后又抬了起来,凝视着脚边的桔梗花,一言不发。 “现在你叫那个纸狐狸来打我还来得及。”华非道,“如果不叫的话,那我就继续了。” 他等了几秒钟,蓝纺没有理他。很好,那就继续了。 “你看着那相册的神情不太对。”华非说道,“那是一张集体照,那我猜,也许是因为其中的某个人?不可能是你哥或者方哲优,你们都那么熟了,也不可能是你哥的前前前前男友,你在提起他的时候语气还是很轻松的。那么就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方家的,两个九方家的。据说九方家的传人擅长一种叫‘纸灵’的法术,而今天来袭击我们的那种怪虫也是纸片做的,那我就不妨大胆做个假设,把嫌疑人限定在九方家的那两人里好了。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九方家的那两人,一男一女,那到底是男的那只,还是女的那位?” 华非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凝望着蓝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我记得你哥哥说过,你很讨厌桔梗。去年情人节,他说要给你买花,你说只要是哥哥送的,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要桔梗花。” 抿了抿唇,他缓步上前。这一次,蓝纺再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 “你不喜欢桔梗,这里却开满了这样的花,那想必这花一定是和你那位‘老朋友’有些关系了。接下来就让我充满偏见地来猜一下吧,九方家的那位先生,长着一张窝瓜脸,凶巴巴,看上去就是一副注孤生的直男人设,不像是会和姑娘赏花的类型,所以,我选择把他PASS掉,那么剩下的选项就只剩下一个了。” 沾着灰尘的运动鞋踩进浪漫而梦幻的花田里,发出略显残忍的声响。华非站定在蓝纺的旁边,蹲下身体,看着她,瞳孔里映满花海:“答案就是她,对吧?你过去的朋友,那个九方家的女孩子。纺啊,别哭,来告诉哥,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温暖的手掌抚上脸庞,蓝纺后知后觉地睁大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 “崇心。”她终于肯开口了,抬手擦了擦脸,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她的名字叫崇心,九方崇心。” 华非点了点头,收回手,安静地看着蓝纺,等着她继续说。 深深地吸了口气,蓝纺偏过头,望向满园浅浅的紫。过了片刻,她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投向华非的双眼。 “我哥和你说,我不喜欢桔梗花是吗?其实他错了……我啊,是很喜欢桔梗的,以前的时候,很喜欢。她也喜欢。只是自从她离开之后……我就喜欢不起来了。” 第57章 崇心(5) “九方家和蓝家是故交,我和她打小就认识。她大我两岁,从小就是被家里当成驱魔师来栽培的,能力很强,却不怎么懂得和人相处,明明自己还是小孩子,对同龄人却总是一副冷冰冰懒得搭理的样子。唯独对我好,从小就很照顾我,我要什么她都满足我。初二时我去她家过暑假,头并头地一起看爱情小说。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桔梗这种花。虽然我都没见过桔梗,但我还是很坚持地告诉她,我喜欢这种花。她什么都没说,瞒着我找了个地方,播花种,照料它们,用法术催长,这些事情花了她一整个暑假而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要离开的前一天,她才在半夜敲了我的房门,带我去到那个地方——那天晚上、那个花园的布置,就像今天一样,遍地的桔梗花,紫色的,温柔又浪漫,空气里有光,那么耀眼,把一切都照得像是天堂一样。那太美了,我一直记到现在,怎么都忘不了。所以,今天一看到这副场景,我就知道是她来了。如果说,之前的小虫子还只是让我怀疑的话,那么这些,已经足以证明一切了。那个地方、这个场景,是只有我们知道的。” 蓝纺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问:“虫子……说到虫子我就想起来了。她这人呢,看着一本正经的,其实挺喜欢恶作剧,以前就很喜欢拿虫子吓我,每次我不乖的时候,她就用这个来惩罚我……崇心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小纺……”华非轻轻地开口,却又很快沉默。蓝纺的回忆是如此绵长,她又是如此沉浸其中,以至于他都不敢打断。但他没办法,现在不是可以慢慢聊天的时候,而有些事情,他必须在采取对策之前弄清楚。 “你和崇心,后来怎么了?”他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打断了蓝纺的话。他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柔和一些了,但说出口的那些话,依旧如同碾着花茎的鞋底一般,透着几分不解风情与不合时宜。 蓝纺偏过头看他一眼,声音低了下来:“崇心死了。我害的。” 华非的心里骤然一紧。 他侧头看了眼立在旁边的纸偶“居心客”,低声问道:“和他有关,是吗?” 蓝纺的眼神动了一下:“你怎么……” “猜的。”华非答道。这很好理解不是吗?从小就很好的两姐妹反目,其原因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在于男人,小说和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蓝纺的嘴角又抿起来了。她转头看向花海,微风轻拂着她的头发,露出遮挡在发丝之下的些许红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方开口道:“她救了他。” “谁,救了谁?”华非一时没听明白。 “崇心,她救了居心客。”蓝纺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出的话几乎于气音,“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 “她……等等,但不是你和月亮……”华非有些糊涂了,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时候山海界结界破裂,奔赴现场的都是有经验的驱魔师,是去捉拿逃出结界的妖怪异兽的。我连驱魔师的资格证都没有,我怎么会在那里?”蓝纺的语速不觉快了起来,音量也渐渐高了,配上她那副受损的嗓音,给人一种稍不注意就会破裂的感觉,“是崇心。她和我哥是搭档,是他们一起救下了被妖兽袭击的居心客,又把陷入昏迷的他带走治疗。而我做的,不过是在崇心有事离开的时候,取代她走进了那间房里而已。” “然后居心客误会了。”华非愣愣地接续道,“而你没有告诉他真相。” “居心客是个好人。”蓝纺道,“他力量很强,又知恩图报,就因为感念这些恩德,他从那以后,一直对我们兄妹俩很好,而且言听计从。我哥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用恩情拉拢他的手段,但用他的说法,让别人多欠点人情总没错的。” “那你呢?”华非问道,“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大约也是不愿意坦白的吧。毕竟我还是蛮喜欢他的……” “你怕他讨厌你吗?”华非猜测道,“你怕他知道真相之后,认为你是骗子,不愿再和你来往?” “算是吧。”蓝纺满不在乎道,“对于这事,我也有一些我的打算……总之,当时就没准备说实话就是了。” “那九方崇心呢?”华非紧跟着问道,“她什么态度?” “她?还是那样啊,事事都顺着我。”蓝纺苦笑道,“我跑去求她,说我很喜欢居心客,不想她知道真相,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她瞪了我好久,最后还是同意了。可是这还不够……起码对我来说还不够。当时的崇心依旧会常来我家,居心客也时常出现。崇心的法术学得很好,战斗力很强,而青丘狐本身也是好斗的种族,喜欢和强者打交道,两者就经常会在我家打起来,相处得还挺融洽。而我……说到底还是自私吧,我觉得这是个挺好机会……” 蓝纺说到这儿,顿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她的声音像是被堵住了,只能从缝隙里挤出一些艰难而脆弱的声响,听着便让人觉得难以呼吸。 “我就又去找了崇心。我告诉她,希望她以后能离居心客远点。她同意了,我等了好久,才等到这声同意,我以为我会特别轻松的,但我没有……她那个眼神,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以为她会打我的,或者变得讨厌我,从此疏远我。再或者……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那些我不想听的话给说出来。但她没有,她还是老样子,就那么瞪着我,就好像我说的不是什么伤人的话,而只是又犯了一次傻。然后她就点头了,对我说,可以的,没问题。”蓝纺的声音已经被堵塞到难以听清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再次缓了口气,“然后,她就走了。连句告别也没有,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消失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她主动要求调去了秘鲁,成了驻外驱魔师。又过了好久,有消息传来,说驻扎当地的驱魔师和那边的土著萨满起了很大的冲突,损失惨重。那阵子有好些受伤的驱魔师被接二连三地送回来,我一直都在等崇心回来,却怎么也等不到。我又设法去打听,得到的回答是,崇心不见了——或者说,死了。” 蓝纺的说话声已完全了气音,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无比:“她死了,也有可能是受伤了,或者是更糟糕的事,而都是我害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出远门的,如果不是我要求她离开,她根本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明明知道,当时的她已经很挣扎很痛苦了,我还执意地把她推出去……” “小纺,你……你也别这么想。”华非发出艰涩的安慰,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递过去,却发现蓝纺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泪水——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空洞,只剩下空洞,覆在脸上,像是一层硬而脆的浆纸。 “不,就是我的错。”蓝纺轻声说道,语气笃定,“虽然我也很不愿意承认……但就是我害了她,这是事实。” 华非摇摇头,张口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往蓝纺的身前一挡,刚要回头,忽觉脖子一疼,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一张薄薄的纸片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身前,正对着自己的脖颈。那被它紧贴着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 华非的呼吸开始急促了。 蓝纺镇定地伸手,将那张纸片取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找我就找我,别欺负其他的人。” 回应她的是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华非谨慎地回头,这才终于看到,那个出现在花海另一边的身影。 一个纤细的、毫无生机的身影。 第58章 崇心(6) 站在花海那头的人,身材很纤细,远比华非从照片上看到的要瘦,远远望去,像是一抹细长的影子。她缓缓走近,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柔顺的声线从重重的花瓣上游弋而过,蛇一般地滑到耳边,于若有似无的接触中带起一丝凉意:“好久不见,小纺。” “崇心姐好。”蓝纺抬起头来,冲着来人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九方崇心轻笑一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华非这才看清了她的全貌——实际上也算不得全貌,因为对方的脸根本就没有露出来:她穿着一套紧身的黑色皮衣,毫不介意地凸显着自己骨感到过分的身材,脸上却戴着墨镜和口罩,将五官挡得严严实实,除了眉毛和耳朵之外几乎什么没露出来。而这种无所窥伺的神秘,更让华非感到提心吊胆。 他看了看来者的脚下,很好,有影子,那就不是鬼。但蓝纺不是说九方崇心已经死了吗?那现在是什么状况?僵尸?尸鬼?还魂者?还是说,九方崇心根本就没死,活着回来了? ——不,不对。如果是生者的话,绝对不会是这样的气息……虽然华非知道自己的感知力很迟钝,但不管怎样,活物和死物他还是分得清的。 这就有点讨厌了——华非感到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他不想和死物打交道,起码在他走出小甄留给他的阴影之前,他不想。 眼瞅着对方越走越近,华非的神情也随之越绷越紧,终于在对方距离蓝纺仅几步远时采取了行动,一个闪身挡在了蓝纺身前。九方崇心的脚步停下了,她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华非用力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你好,我是华非,蓝纺她哥哥的朋友,受她哥哥所托来照顾她的,关于你们的事呢,我也稍微了解一点……” “神经病。”九方崇心脸孔微抬,似是在墨镜后面翻了个白眼,随即便见她猛一抬手,一片白色直朝华非袭去。蓝纺蹙起眉头,屈起手指于轮椅扶手上一敲,站在她身后的纸偶居心客立刻动了起来,飞扑上前,一把推开了一脸错愕的华非。 “嗤”的一声轻响,纸片没入人偶的身体里。纸质居心客停下动作,拦在九方崇心和华非之间,伸开双臂,静静地注视着九方崇心。 九方崇心扬起眉毛,隔着墨镜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对视,眉间的皮肤微微叠了起来,透出一股困惑的气息,似是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华非旁观片刻,看不下去了,小小声地发出提醒:“这是居心客……的手办,纸质版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在听到“居心客”这几个字后,九方崇心的气息立刻就变了。愤怒在瞬间膨胀到几乎实质化,她蓦一挥手,无数桔梗的花瓣腾空而起,首尾相连地化做一条白色的锁链,呼啸着朝着“居心客”扑去,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身材颀长背影挺拔的“居心客”便被绞成了渣渣,细碎的白色纸片落了一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出自崇心手笔,又有哪些是蓝纺精心画就。 这还没算完。九方崇心转过脸来,再度将目光投到蓝纺身上,不过一个眼神,又有大片的花瓣飞起,变为有着锐利边缘的薄薄纸片,从四面八方迫向了蓝纺和华非。 “你就是想存心让我生气是吗?”她对着蓝纺道,声音很轻,却足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你用谁不好,你用他?” “这是直接用画像变的,我现在只会这个。”蓝纺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当时手边只有他的画像,顺手就用了,没别的意思。如果让你不开心了,我道歉。对不起。” “嘁,又是这种,我就知道。”九方崇心摇了摇头,一手叉在腰间,好笑地看着蓝纺,语气里却满是掩不住的愠怒,“小纺,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特别讨厌你这种态度。三个字,三个字,你不管遇到什么都只会说三个字。惹恼你了,你就说,‘我生气’;帮你忙了,你就说,‘谢谢你’;被你伤了,你就说,‘对不起’。不管有多愤怒,不管别人付出多少,不管你把别人伤得多深,你永远都是这样,三个字三个字的,理所当然的、漫不经心的,说完就算了,没有回报,没有补偿,好像只要三个字就能把一切都算清楚了一样——我就奇了怪了,谁教你的?” “你。” 蓝纺的唇角动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很平稳。 “……对,我教的,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妈妈身体不好,总是把你交给你哥带,你哥又懒得管你,只会扔给我……”九方崇心笑了一下,笑声却只在喉头滚了半滚便消失,“我一直都都在努力地照顾你,教导你。结果倒好,把你教成了一只插着白莲花的白眼狼。” 蓝纺“嗯”了一声,垂下脸去:“我很抱歉。对不起。” “你还真是……永远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生气是不是?”九方崇心这回是真笑了,怒极反笑,“行,今天姐就再教你一课,有些事情,不是道个歉就能完了的。” “我知道。”蓝纺说着,抬起头来,平静地凝视着九方崇心墨镜后的双眼,“不然你以为,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对不起你,崇心姐。我欠了你的,我不赖,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她说得平心静气,甚至还有些得偿所愿的意思。华非在一边听着,心里却是越来越惊。 ……要死了,这不是感情纠纷吗?这幅要偿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九方崇心再度抬手,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了。 “那个。”他毫无气势地举手,努力增加着自己的存在感,“虽然这个时候打断你们不太好,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不管是对人类还是非人来说,杀人都是重罪,要偿命的,哪怕是对象自愿死亡也一样。如果你杀了人,肯定会有驱魔师来抓你,他们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再次弄死你为止。再加上蓝纺身份的特殊性,我不认为你能逃得掉,所以,我建议,今天的会面还是和平一点比较好……就当是为你的未来考虑下,好吧?活着不好吗?何必呢……” “活着?”九方崇心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猛地扯下了脸上的口罩,“你觉得我这样也叫活着?” 望着九方崇心露出的那半张脸,华非瞬间噤声。 斑驳的伤痕,密集的缝线,仿佛是反复修补过的破布娃娃一般的脸。 打一个不太礼貌的比喻,简直就像是一个女版的弗兰肯斯坦。 这样算不算活着华非不好说,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带着这样一张脸,想要活得好一定很艰难。 蓝纺的神情也变了。打从九方崇心出现到现在,她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像是有什么一直紧绷的东西,在目光接触到那张脸的瞬间开始震荡、崩塌、土崩瓦解:“崇心姐,你这是……” “那些萨满的劳动成果。”九方崇心冷冷道,“就像那些驱魔师说的,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和秘鲁土著部落交火的时候,我从瀑布的上面掉了下去,摔在石头上,脸先着地,面目全非。是部落里的那些萨满,他们觉得这副躯体上又灵力,很难得,不能浪费,就把它又缝了起来,想再召唤一个部落里的亡灵附在上面,好继续为他们所用。好巧不巧的,我死以后,魂魄一直被困在身体的附近,无法离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在召唤亡灵的时候,竟直接把我给召唤了过去,把我的魂魄又缝回了我的身体上——小纺,你说这巧不巧?” 蓝纺轻轻点了点头。华非小心翼翼道:“那不是挺好?你又活了一次……” “好个鬼!”九方崇心蓦地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那鬼地方躺了多久才终于能爬起来,你知道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多难熬!我现在无法进食无法喝水,肚子里全是防腐剂!连僵尸看着都比我体面,你说杀人偿命,那我的命呢?谁来偿我的?” “你的死又不能完全归罪在小纺的身上!”华非不禁也提高了音量。他知道在这种时候采取激烈的态度或许并不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他就是忍不住——“对于给你造成的伤害,蓝纺也一直很自责,一直在痛苦,连答应居心客的追求都不敢——她也正处在煎熬之中,时时刻刻,自己都不肯放过自己,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华非一字一顿地说着,自认把话讲得得情真意切,对方却只是抿着嘴看他,半点被打动的意思都没有。片刻之后,九方崇心淡漠地转向蓝纺:“他说真的?” 蓝纺昂首:“你指的什么?” “居心客,那只青丘狐妖。”九方崇心冷冷道,“你没和他在一起。” 蓝纺摇了摇头,九方崇心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这么多年,可算是让我遇见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了。” “所以,你满意了?”被无视的华非鼓起勇气再度插话,“你也看到了,蓝纺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坏,她过得也没那么好……” “先生,问你个问题。”九方崇心这回总算是愿意搭理他了,尽管她和他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一个人,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他出于一个很自私的目的,捅了另外一个人一刀。但因为他自己太脆弱了,在捅人的时候,因为反作用力,把自己也给伤到了,伤得还不轻。那我难道就可以说,因为这个人自己也受伤了,所以他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华非语塞了。九方崇心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能吧?所谓惩罚、所谓偿还,是不能这么算的。一债归一债,我是来收债的,不是来当圣母的。” 她垂首看着蓝纺,缓缓上前一步,猛然抬手摘下了墨镜,金色的眼瞳里闪着两点诡异的绿光。 “我为你付出了几乎一切,你总得还我,蓝纺——连本带利的,我要你今天就还我!” 第59章 崇心(7) 如果说之前华非对这次事件危险的评级还只是一个“卧草”的话,那么在接触到九方崇心眼里的那两点绿光之后,他已经自动把事件的危险等级上升到好几个“卧草”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叫付厉,第二反应就是掏法器,然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没能来得及实施——手机和法器都在包里,而就在他准备将手伸向背包拉链的那一瞬,数十枚纸片刷地就飞了过来,直接将他的背包连着半边外套切割得支离破碎,整包的东西哗然落了一地,有几个小玻璃瓶干脆就碎了,古怪的气味弥漫着,熏得让人想哭。 那一刻,华非真不知道是该为这不知道是第几个阵亡的背包默哀,还是该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哭泣。 东西落得不远,基本就在他的脚边。如果是个身手好的驱魔师,完全可以觎着机会把法器捡起来,然后来上一串漂亮又连贯的迅捷动作,顺利完成反杀,但对于华非而言…… 这种情况,基本已经可以称之为绝境了。 他绝望地叹了口气,随之而来的九方崇心的一声轻笑。空气里震荡起了齐整的声响,那些原本就围在蓝纺周围的薄薄纸片,齐刷刷地竖起,像是无数雪亮的刀尖,威胁似地对准了蓝纺。 华非下意识地再次挡在蓝纺面前,换来九方崇心的一声轻哼。咽了咽口水,他强打起精神,再次冲着九方崇心开口:“九、九方小姐,我觉得这事你还是得再想想,得冷静下来看,伤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来解决问题的了?”九方崇心冷笑道,“我只是想让一切都有个了结而已。” “等你了结了她你自己也就完了好吗!”华非大声道,“就像我之前说的,杀人偿命,驱魔师不会放过你的,你都已经不是人类了……” “驱魔师?”九方崇心好笑地看着他,“在这种世道里,你跟我提驱魔师?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吗,小鬼?百妖骚乱,驱魔师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你觉得他们能抓到我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那你也不能……”华非语结了。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九方崇心说得并没有错,现在的时局混乱,秩序动荡,昔日的保障也在摇摇欲坠,让人无法信服;更何况,九方崇心如果真的要掩盖自己的踪迹也很简单,把这屋子里的人全部处理掉再把清除一下法术的痕迹就是了,在这到处都是妖怪乱袭人的时节,谁会刻意来查?就是刻意来查了,谁能保证一定查得出来? 华非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九方崇心会在这种时候找上蓝纺,看来多半是早就算好的。 这不仅是一次复仇,还是一次早有预谋的复仇。 华非的下巴绷紧了。他试着和九方崇心交涉:“九方崇心——九方前辈。我知道你的确是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也非常有理由愤怒,蓝纺她错了,她该道歉,也该赎罪,但起码……不是现在。”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注视着九方崇心泛着绿光的眼眸:“我知道你和某个人做交易了。虽然交易的具体内容我不能确定,但我必须得告诉你,九方,你绝对不能按照那个交易走,不管他怎么跟你说的,不管你情绪被煽动得有多么强烈,都绝对不可以,不然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的……” “非非哥?”被他挡在身后的蓝纺困惑地蹙起了眉,“你在说什……” “安静!”华非陡然提高了音量,“小纺,听我说,现在不是你们解决感情纠纷的时候,能走的话赶紧走——现在在你面前的,她不是……卧草!” 他话未说完,脸上忽然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脸向下倒在了花丛里。他仓皇翻过身,正见九方崇心将一根白纸拧成的绳子收回身旁,脸上满是嘲讽。 “……后悔什么?”九方崇心扬起了下巴,“后悔我把整个魂魄都赔进去,后悔我把之后的人生都卖掉了?” 她颤抖地抬起右手,咬紧牙关:“我的人生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我才不在乎。” 随着尾音的落下,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所有的纸片都向他们刺来,不再迟疑、不遗余力。华非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扑上去抱住蓝纺,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同时在心里默念着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的拉丁文咒语。他仓皇地抬起眼,正看到一枚细小的纸片飞到了自己面前,尖锐的边沿几乎都已碰到眼睑。 下一瞬,“扑”的一声,那枚纸片烧起来了。 就当着华非的面,燃着青色的火焰。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华非还以为是自己念的咒语起效了,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真相——望向小屋的方向,他看到了美岛惠流和付厉朝这边跑来的身影。 一直紧绷的肌肉在瞬间松弛下来,如果不是时间不太对,华非简直都想直接坐到地上——尽管知道付厉现在的状态也称不上好,但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瞬,华非还是忍不住往心底敲上了大大的两个红字——“妥了”。 从事实看来,付厉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不过片时的工夫,形势彻底逆转,含怒带啸的狂风平地而起,以华非和蓝纺所在的位置为眼,旋转着撕裂空气,卷起凝滞在空中的无数纸片,反朝着九方崇心扑了过去,层层叠叠地,仿佛是浪涛又仿佛是蕴着咆哮的兽潮。九方崇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下就被掀翻在地,然而她毕竟实战经验丰富,很快就抓住机会爬了起来,抬起手腕兔起鹘落地打出三印,织起一张巨大的结界。被挟在风中的纸片接二连三地撞在结界上,发出的声音宛如金属相击。付厉皱紧眉头,快步上前,进一步催动风力,很快,便又是一阵铮鸣般的声响,紧跟着响起的,则是结界行将破裂的喀啦喀啦声。 “行了!” 蓝纺的声音忽而响起,尽管被大风绞得破碎,却依然被蓝纺竭尽全力地送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停手吧,都够了!非非哥!” 付厉撇了撇嘴,风势稍减,却依旧不止。他偏头看向华非,华非略一犹疑,朝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付厉这才收手,模样看上去还有些不太开心。 华非瞧了他一眼,冲他比了个“棒棒”的手势,跟着,便松开了一直护着蓝纺的那只手。才直起身子,便听蓝纺道:“非非哥,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们离开一下吗?让我和崇心姐单独聊聊,拜托了。” 华非迟疑着,没有动。 “小纺。”他蹙眉道,“我理解你的感受,知道你的痛苦,也知道你很想去做些什么去平复这种痛苦……但不管怎样,不该是用这种方式。” “那么非非哥你觉得,我该用哪种方式呢?”蓝纺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非非哥你自己也说了吧,人活着,为的就是一个心安。所谓的道歉赎罪,很多时候也就是为了自己的心安。那假如,现在我所选择的,就是唯一能让我心安的方式呢?即使这样,你也要拦着我吗?” 华非抿了抿唇,跟着往后一退。 “我会。”他对蓝纺道,“因为我曾对自己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因为我的原因而死在我的面前了。” 他抬了抬手,付厉的脚边再度卷起了旋风。蓝纺望了他一会儿,低低地笑出来:“原来如此,这就是非非哥你赎罪的方式吗?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心安?” “算是吧。”华非道,“而且蓝纺,我必须告诉你,现在的九方崇心,她根本就不正……唔!” 华非的话又没能说完。 这次打断他话头的是居心客。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居心客,冷着一张面孔,一手钳着他的上半身,一手掐着他的脖子。 蓝纺淡淡地笑了一下,撩起围裙的半边。华非这才看清,在她围裙的下面,还藏着许多画着居心客画像的纸张。 “无聊的时候喜欢随便画点东西打发时间,没想到今天还都派上用场了。”蓝纺说着,歉意地看了华非一眼,“对不起啊,非非哥。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等今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种时时刻刻被煎熬鞭笞的滋味,那种背着腐烂伤口强颜欢笑的滋味,真的一点都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也很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啊。 她叹了口气,又蓦地转头,警告地瞪了一眼正抬手正准备施救的付厉。付厉啧了一声,手举在半空,像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攻击,被推到花海那头的九方崇心却没放过这个机会,右手一划,一根纸绳便朝着蓝纺的轮椅卷了过来。付厉见状,不再犹豫,拧风成链就挥了出去,目标却直指那根卷向轮椅的纸绳——不用管我,华非的目光里是这个意思,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更希望自己没有赌错。 风链与纸绳刹那间碰撞在一起,双双破碎,乱风裹着纸片在空中旋转。眼看着九方崇心已趁机朝着蓝纺冲了过来,付厉不由抿了抿唇,正想唤起风墙阻拦,却见正钳制着华非的“居心客”胳膊一抬身体一转,竟是直接将华非整个儿朝自己丢了过来! 华非哭了,他以为自己是被绑来当人质的,没想到居然是当暗器的! 付厉显然也被这么一出给搞傻了,呆呆地看着华非朝自己飞过来,愣是没反应过来。“砰”的一声,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华非闷哼一声,将脸从付厉的胸膛上拔出来,慌慌张张地正要爬起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九方崇心说话的声音。 “小纺?……蓝纺,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华非吓了一跳,慌忙回头,视线落在蓝纺的背影上,这才意识到九方崇心的惊讶是从何而来——蓝纺的左半边脸原本一直都是用头发遮着的,然而此刻,她的头发,都已被风扰乱,吹到脑后去了。 ——这么一提,华非想起来了。蓝岳亮说过的,蓝纺当年受了重伤,为了保命,不得不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而这手段的结果,就是蓝纺的半边脸以及一只眼睛,全都给毁了。 果不其然,他听到蓝纺沉静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手术的后遗症而已,因为身体里面多了些别的东西……没关系,早就已经不疼了。” 顿了顿,她似又笑了起来:“我本来还嫌丑呢,不过现在一看倒是正好。和崇心姐的也算是登对了。” 九方崇心愣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蓝纺平静道,“崇心姐不是说要我和你待在一起吗?你脸也不好,我脸也不好,这样即使是待在一起,压力也不会太大吧。”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啊?我的意思是——” “一起去死嘛,明白的。”蓝纺依旧是那副平平的语气,“不过死亡可不是终点呐。万一都化鬼了呢?即使是鬼,也要容貌登对才好继续相处么……” “喂!”一听这话,华非登时急了,急急忙忙地就要从付厉的怀里爬起来,却被付厉一把搂住。 “等等。”付厉对他道,目光紧锁着九方崇心的侧影。从他的角度,他看不到九方崇心的脸也看不清神情,但他非常确定,自己确实是看到了什么—— “先别动。”他在华非耳边小声道,“那个女的,恶意消下去了。” “嗯?”华非听得一怔。而另一头,九方崇心也正被蓝纺搞得一怔一怔的。 “你这家伙……”她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语气里却像是带着困惑,“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明明从一开始就说了呀,怎么就没人睬我呢?”蓝纺叹了口气,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来道歉赔罪的啊。” 她抬头看着九方崇心,深吸口气,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崇心姐你,被困在这样的身体里,很想解脱吧?我也是啊,苟延残喘着,很想解脱了……不仅是从这具身体里,还是从那日复一日的梦魇和折磨里。” 她伸出右手,轻轻拽住了九方崇心的衣角:“我知道再怎么道歉都没有用,但我还是要很认真地说一句,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默了片刻,九方崇心再度开口,声音低沉,“你在居心客面前顶替我、为了居心客把我赶开,这些我都不怪你……你总是这样,永远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蓝纺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所以我才要说,对不起。” 不仅仅为了我的自私,更为了我的自以为是。 九方崇心的瞳孔倏然一缩。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把甩开了蓝纺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蹲下身去想去看她的眼睛。与此同时,华非正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一边地悄悄靠近了付厉的耳朵,轻声道:“九方崇心跟韦鬼有交易。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里有绿……” 他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有什么东西飘进了他的嘴里。他神情古怪地站了回去,将那东西掏出来一看,发现是一片紫色的桔梗花瓣。 蓝纺的惊叫从前方传来,他愕然抬头,看到的却只有紫色。 铺天盖地、疯狂乱舞的紫色。 第60章 崇心(8) 第五十九章 崇心(8) 漫天紫色,狂乱如风暴,一时间竟给人一种即将被吞噬的感觉。华非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付厉,付厉只轻轻摇头,示意并非自己所为。 “韦鬼。”昂首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息,付厉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扶着华非站起身来,伸手想把华非拽到自己身后,对方却早在他的手指抵达之前便已窜了出去,口中不住呼唤着蓝纺的名字。付厉无奈,回头示意尚在远处警戒的美岛惠流赶紧让开,紧跟着便追了上去,正要探手去搭华非肩膀,忽然感觉脑袋嗡地一下,眼前的场景忽然都模糊起来,连声音都远去。 相对应的,另一幅画面却在眼前缓缓拉开,初时只覆着一层淡淡的水墨般的色彩,然而很快,那颜色便浓烈起来,扑在眼前,栩栩如生。 石殿、长廊、街道,没有温度的阳光,师父漠然又严肃的脸。耳听着陌生又熟悉的谈笑声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付厉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大意了。 老铁一脉,虚幻之力——那些桔梗太具有误导性了,他还以为来的韦鬼是宋祉那边的……这回糟糕了。 幻觉从四面八方迫了过来,付厉本就疲惫,这会儿更是支撑不住,一下跌倒在了地上。在意识彻底沉进幻境之前,他隐约看到的,是华非跪倒在地的身影。 论起个人的感受来,华非可能还比付厉要更糟糕一些。 付厉的幻觉里起码还有阳光,华非能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沉沉的黑。付厉的幻境里起码还有人说笑,而他所能听到的,全部都是号哭。 厉鬼的号哭,如影随形,充斥着空气。他听到他们在惨叫、在求饶、在怒在恨,他听到有人在说“我好饿”,声音像是小甄,又不止是小甄,声音里像是混了很多人,可有不止那么多人。不同的音色掺在一起、不同的哭泣拌在一起、不同的台词搅在一起,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热油,滋啦作响,热气翻滚,毫不客气地兜头浇下,温度挟着痛楚划过皮肤,留下大片的皮开肉绽。华非觉得自己应该会被痛得大叫,实际他却只是在大笑,笑声从伤口中钻出来,鲜血淋漓的,伴随着几近疯魔的、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 说的是什么?华非听不清。他也不敢去听,只慌乱在这一片充斥着鬼号的黑暗里跌跌撞撞,想要赶紧逃出去。身体像是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他一时觉得自己在往前跑,一时又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原地,一时觉得自己停留在原地,一时又觉得自己正往下坠。他想要呼救,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付厉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该向付厉呼救的,呼唤的语气满是崩溃与恨意。 他听到自己喊出了一个名字,不是付厉的名字,是另一个名字,一个从来没听过的名字,用着全然陌生的语言。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着那个名字,灵魂仿佛都快要从喉咙里拉扯出来,他听到自己在说——“涅婴,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害我!” 涅婴……这又是谁? 华非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感到掌心一阵刺痛。眼前的画面开始动摇、淡去,取而代之是落着一堆杂物的紫色花丛。华非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来这堆杂物就是之前从自己包里掉出来的那些。他又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搞清楚,自己此时正跪在地上,脸朝地面的事实。 撑在花丛间的手掌传来持续的痛感。华非抬起手一看,只见掌心里正嵌着不少的玻璃碎片,血迹斑斑的。看来自己应该是被疼醒的。 他不由自主地苦起脸,忽然听到蓝纺在叫自己,慌忙抬头,在发现蓝纺完好无事后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蓝纺的神情却满是慌乱无措,一手指着面前的花田,语气很是不稳:“非非哥,崇心姐……她不见了。那些花把她卷走了……” 华非一愣,顺着蓝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神情越发错愕。 哪里还有什么花瓣?整个花园里,不过就是一些凋残的蒲公英而已,没有桔梗,没有崇心,仿佛他们的存在,也不过只是一场幻境。 而现在,大梦初醒。 与此同时,蓝纺屋后的桦树林深处。 九方崇心倚在树干上,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对面:“你什么意思?谁允许你突然把我带回来的?我答应了吗?” “情况有变,总得采取些措施。”立在她面前的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有毁约师出现了,我可不打算冒险行事。” “毁约师?”九方崇心蹙眉不解道,“矮个子的那个?看着没什么特别的。” “不,那是毁约师的同伴。我也觉得他看着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据说我对家的宋祉正在找他的麻烦,所以应该还是有些奇特之处的吧。”对方淡淡地望了过来,正撞见九方崇心脸上的不以为意。她轻轻笑了起来,“别觉得我胡说。韦鬼不会在无谓的家伙身上浪费时间,这点不管是对家还是我们都一样。” 九方崇心嘁了一声,别过脸去,那人笑了笑,又道:“我说的毁约师,是高个子的那个。付厉,毁约师里的怪人,我有不少兄弟姐妹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你怕他?”九方崇心挑眉反问,语带嘲讽。 “怕到算不上,嫌麻烦而已。”那人淡淡道,“毕竟我现在这副身体,真要把毁约师招来了,逃都没有办法逃。” 九方崇心又是冷哼,直起身子往旁边走去,那人却仍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月光透过枝叶打在他的身上,显出树皮一般的质感。 ——或者说,那就是树皮。干枯质硬的树皮,覆在她脖子以下的皮肤上。她的下半身完全就是树干的样子,干瘦且笔直,末端牢牢地抓在地里面;上半身则勾着一抹还算优美的线条,透出那么些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意思,然而配上那诡异的皮肤,却是显得更加诡异了。 “别跟我生气,乙方小姐。”她对着九方崇心说话,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一只从树下跑过的红松鼠,“我们都很清楚,即使让你留在那里,你也绝不会下手去杀她的。” “你又知道了。”九方崇心冷冷道,目光却有些闪烁,“那你呢?就打算这么看着?那还要你做什么?” “您是在指望什么呢?指望我替您做到您做不到的事吗?很抱歉,我只负责点燃您的魂魄,给您同归于尽的力量,这是一早都写在协议里的。至于别的,我懒得做,也没必要。”韦鬼沉静道,“会替你动手的韦鬼?也有,宋祉他们家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很可惜,我们这儿没这习惯,还请乙方小姐您谅解一下吧。” 九方崇心:“宋祉?那到底是谁?” “对家的孩子。”韦鬼答道,“仗着有母亲撑腰就肆无忌惮的二批移民,自大又记仇,如果不小心遇到了,最好能绕着走,除非你有把握,能一次杀掉他们。不然他们有的是办法来折腾你,我就是一个挺好的例子。” 九方崇心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微变了:“你这身体,是那个宋祉搞的?” “他还没那么大本事。”韦鬼的声音冷了下来,“是他的兄长,他们这一脉的首领。那家伙可比宋祉难缠多了……也是我自己蠢,选了个树妖的身体,给了他机会。当时只想着树妖活得久一些,倒没想到还有被打回原形的风险。” “活该。”九方崇心不客气道,“贪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找我母亲,这也算贪心吗?”韦鬼平静地看向崇心,“如果这都算贪心的话,那您对‘贪心’对定义也太严苛了。” “切。”九方崇心满不在乎地转过脸去,“你不是能换身体吗。觉得命短了,多换几次不就行了。” “我懒啊。而且换身体多麻烦,还要物色猎物,还要签约,还要帮他们完成愿望……别这么看我,我倒是想呢,直接一把火把灵魂烧掉,想换哪个身体就换身体,但我没办法啊。灵魂都是受规则保护的,不管在哪个世界都一样,没有得到允许,纵使是我们,也是没办法任意伤害的,只能靠契约来骗,就是这么无奈。” “工作辛苦。”九方崇心冷冷地说着,转身往树林外走去,韦鬼开口叫住她:“你去做什么?” “找蓝纺。”九方崇心头也不回道,“故事都听得差不多了,总该去做正事了。” “毁约师……” “那就等毁约师走了再说。”九方崇心道,“他们又不可能永远待在那儿。” “他们走了又怎样?”韦鬼好笑地看着九方崇心的背影,“还是那个问题,就算你再见到蓝纺,你会动手杀她吗?” 九方崇心抿了抿唇:“……有些事情,我得先问清楚。” “也就是说不会了?”韦鬼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你这样我也是很为难啊,你拿着一件自己都不打算做的事来和我签约,就算我给了你足够的力量,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又没说不做了!”九方崇心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像掩饰什么似地狠狠道,“再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是吗》如果我达不到目的,你也别想好过。契约完不成,这具身体就永远都属于我自己。至于你?等着在这棵树里过一辈子吧。” “事实上,这事我还真不担心。” 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九方崇心猛地停下脚步。不妙的感觉袭上心间,她迟疑着想要转头,动作却停在了一半。下一瞬,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双眼愕然睁大,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扑通一声,她倒在了地上。 “不完成契约就无法获得躯壳,这是常规流程,但凡事总有例外。”韦鬼幽幽地说着,目光落在九方崇心在落叶间不住抽搐的手指,“我之前是不是没说清楚?只有原装的灵魂才受规则的保护,至于你这种翻新的……真抱歉,你不在其列。” 一根树枝伸了过来,转过九方崇心的身体,挑起了她的下巴。注视着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韦鬼轻轻地笑起来:“本来没想这么没礼貌的,也有打算乖乖走程序,等你先完成你的愿望再说,不然我心里真的会过意不去的。不过……谁让你那么纠结呢?感觉你和你的那个小女朋友还要纠缠很久的样子。对不起,我实在是没那个耐心,我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生在树干上的少女面庞合起美丽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下一刹,莹莹的绿光在瞬间填满了九方崇心无神的眼瞳,她猛喘了一口气,眨了眨眼,从地上爬了起来。 “比想像得还要顺利么。”她心满意足地说着,惬意地舒展着自己手脚,“翻新机的手感好像是不太好,不过算了,聊胜于无。”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身蹦蹦跳跳地走向自己原来的身体。那个树妖的躯壳已经完全枯萎了,一只松鼠被她惊得从树下猛蹿了出去。韦鬼不以为意,蹲下身去,徒手在树干下挖了几下,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珍惜地捧起来,拍了拍,抖开串在玻璃瓶上的绳子,将它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玻璃瓶里,是一簇小小的、白色的火苗。韦鬼盯着它看了片刻,珍而重之地将它塞进了衣服里,旋身往树林外走去,边走边按着从九方崇心身上摸到的手机。 “喂,小猫吗?对,是我,嘉洁,等了那么久,可算是自由了……不,我不准备回来,也没准备当头,我还是像以前那样,自己行动……嗯,对,老铁死了,这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早就告诉过她了,不要试图挑衅宋祉那一群,她自己不听的。” “对,我们先来的,那又怎样?没有母亲,我们能做些什么?没有母亲我们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认清现实吧你。” “母亲在哪儿?你这问的是什么蠢话?我现在不正要去找嘛?” 停下脚步,韦鬼回头望了一眼,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个位置上,那个装载着白色火苗的小玻璃瓶,正散发着熨贴的温度。 “顺便说一下,那个蓝纺我接触过了。很遗憾,虽然能力很像,但她并不是母亲。” “咦,白费功夫?那倒算不上,多少也是有些收获的……你们要是有余力的话可以派人过来调查一下…… ——“那个蓝纺啊,身上确实有母亲的味道呢。” 第61章 崇心(9) 记忆中的石殿,是没那么暗的。偌大的空间里,只摇着一点烛光,点亮着那么小小一片地方。角落里时不时有暗影擦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路过光圈的边沿时,还有悄悄地将光亮偷去一点。他追赶着想去把那些偷光的家伙赶开,没追出几步,却又被老师拐杖柱地的声音给唤了回来,乖乖地跪坐回烛台前,垂首无言,一动不动。 在神殿里的时候,老师是不说话的。他也不许付厉说。他们平时就只用手势沟通,而当有些含义手势无法抵达的时候,老师便会选择更为直接一点的方式,比方说,像刚才那样,用拐杖、用地面、用那些冰冷冷的声音。 他不喜欢这种“直接”的沟通方式,这会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训斥;他也不喜欢老师对暗影的包容——他知道这些是什么。老师“说”了,那些影子,就是石夷呼出的暗风,是风中的污秽。它们不被人接受,又无处可去,只好偷偷地躲在神殿的角落里,不引人注意地活着,等着短暂的生命自然消逝。 他讨厌这些东西,它们总是跑来跑去,悉悉索索的,太吵了。习惯了静的耳朵,听到一点声音都觉得是骚扰。他想要把这些东西赶出去,老师却总是拦着他,告诉他,众生平等、万物共生,人类的好恶已经夺走了它们绝大部分的生存空间,没必要连这最后一点都剥夺。 他听着却只觉得奇怪。平等?什么叫平等?如果真的有平等,那为什么别人的妈妈死了都可以躺在石殿后面的大墓地里,而他的妈妈却只能躺在很远的郊外,旁边还全是枯草和荆棘?共生,何又为共生?老师说就是共同生存,但这只会加深他的不解,手臂上被外面小孩摔打出的淤青仍未散去,他像只刺猬,坚信着独处才是生存的法则。 暗影仍在角落里游荡。他用余光观察着它们,用耳朵捕捉着细小的声响。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这些暗影也差不多,不被外面的人所喜欢,只能躲在这个神殿里,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他的面前多了那么一点烛光而已。 老师沉默地打着手势,那画面却越来越远去。他怔怔地注视着眼前越发模糊遥远的场景,忽然感觉世界一转,不过错神的工夫,自己已从大堂里来到了长廊中。石殿的长廊亦是暗的,这里连烛火都没有,唯有尽头一点白茫茫的光。他独自朝着长廊的尽头走去,身边依旧那些悉悉索索的声响。那些暗影也在往前,一开始只是悄悄地、缓慢地,渐渐地,它们的动作却越发大了起来,速度加快,仿若疾奔,连绵延细小的悉索声变为了短暂而有力的咻咻声响。他感受着它们从身边擦过,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仿佛扑火,仿佛归巢。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也快起来了。像是有人在催促,像是有人在拽拉,熟悉的疼痛在胸腔中鼓动着,心跳被这疼痛催得愈发剧烈。在这剧烈的节奏中,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在迅速地膨胀蔓延、满溢,填满每一处空间与缝隙,让人舒缓又急切,让人渴求又满足。 他开始跑了,发足狂奔,跑得那么急,连呼吸都记不得。走廊的尽头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却凭直觉相信着,它能带他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他知道它能带他出去。 他朝着那一框白光疾奔,像是扑火,像是归巢。 然后在一脚踏进白光的刹那,倏然睁开双眼。 印入眼帘的,是华非探究又焦急的脸。 见到他醒来,华非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的嘴唇开始急切地开合,貌似正说着什么,然而付厉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意识醒得拖泥带水,听觉也迟迟未归,付厉唯一能做的,就是茫然地看着他。 接着他便注意到了,华非的脸颊上,有一道结着血痂的伤口。 再接着,他的手便径自覆了上去,然后在华非愕然的目光下,凑上舔舐。 再接着—— “……对不起啊。” 望着刚醒没多久就被自己一掌拍到险些又昏过去的付厉,华非的神情很是歉然:“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喜欢玩强吻的半鸩妖,然后吧,我对这种事就容易……比较容易反应过激。呃,你现在感觉还好吗?脑袋晕不晕?” 付厉扶着脑门爬起来,坐在床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他此刻还是有点懵懵懂懂的,但托华非那一拍的福,现在好歹是清醒些了。他揉了揉太阳穴,问华非:“现在,情况?” “九方崇心被那个半路杀出的韦鬼带走了。”华非快速地答道,“那韦鬼临走之前开了个大……我是说放了个大范围的幻术——应该是这么叫吧?感觉就像之前在美岛家遇到的那种。然后我和你就中招了,美岛站得远躲过了,但他没能追上那个韦鬼和九方崇心,就放弃了,回来把我们都弄进了屋里,然后正好居心客醒了,他就帮着我给居心客洗了下胃。后来居心客也出去找韦鬼了,一样没找到。然后大概是早上那会儿,又有人来找事,是几个魔神仔,居心客和九方崇心把他们抓起来了。我审问了一下,他们和韦鬼应该没关系,我还顺便给自己弄了点魔神仔的头发,我觉得应该用得着……” 注视着付厉越皱越紧的眉头,他默默闭上了滔滔不绝的嘴。略一思索,他转过了话头:“你睡了大概有十二个小时,如果你现在想倒转时间追回韦鬼,我觉得应该还来得及。” 付厉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华非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是能力还没有恢复吗?那你要不再休息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了。” 付厉再次摇了摇头,向后靠在床头,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方才所见的幻境,忽感一阵怅然与疲惫。好半天,他才终于挤出一句:“不想了。累。” “行吧,那就算了……”华非这么说着,神情上却依旧带着些担心。付厉则开始关心起了另一个问题:“你醒得比我早?” “啊,哦,我中招那会儿手伤了一下,把脑子疼清楚了。”华非心不在焉地解释着,冲着付厉展示了一下绑着绷带的手掌,又很快收了回去。他不确定付厉这会儿清醒没有,万一到时候又抓着自己的手掌舔,他估计自己能羞得当场刨个坟把自己给埋进去。 “本来想试下能不能用相同的方法把你弄醒的,但我怕弄疼你,就一直没下手……”华非快速地解释着,注意到对方果真还在对着自己的手掌看,果断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九方崇心呢?她跟着韦鬼走了,会有事吗?” “不会。”付厉肯定地说着,追逐不到手掌目光又落回了华非的脸上,“契约不完成,韦鬼不能害她。” “那就好,等等我去和蓝纺说一下,也好让她安个心。”华非释然道。付厉听到蓝纺的名字,眉头忽然一动:“蓝纺?她没事?” “韦鬼释放幻术的时候,九方崇心用结界护住了她。”华非说着,叹了口气,“女孩子之间的情感,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懂,对吧?” 付厉歪了歪头,看上去像是没听明白。 华非笑了一下,坐到他的身边,正想要再说些什么,抬眼一望门口,唇角忽然僵住。 门外的是居心客。他是来告别的,肩上还用竹竿挑着一个小包袱,神情黯然又憔悴,看上去就像是只求偶失败还被扫地出门的企鹅一样。他淡漠而又疏离地向着二人行礼,感谢他们在危急时刻帮助了蓝纺,然后赶在床上的两人反应过来之前便风一般地离去。华非眨了眨眼,反应慢半拍地扑到门边,已经看不到居心客的身影了,他又跑到窗口去看,正好看到一辆跑车停在了洋房前面,蓝岳亮从车上下来,拦在刚出门的居心客面前,与他交谈。 两人说的是啥华非自然是听不到的,他只能看到蓝岳亮的表情显示嫌弃,再是紧绷,后又放松,不过片刻后复又紧绷,接着又露出了一种混合着释然与同情的复杂表情,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居心客的肩。他开口又对居心客说了些什么,居心客没有作答,只轻轻摇了摇头,蓝岳亮的眉头蹙起,猛地抓住了居心客的手臂。居心客深深地看他一眼,拨开他的手,忽而化作一阵轻风,消失了,只留下站在原地的蓝岳亮,表情还有些怅然若失。 华非光顾着观察蓝岳亮的颜艺,冷不丁付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狐狸怎么了?” 华非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边的付厉,语带同情道:“他被蓝纺明确拒绝了,话说得很死。” 付厉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太多的表示。倒是华非,怎么想怎么觉得居心客可怜。当初刚进屋的时候口口声声要独力保护蓝纺,也确实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准备,谁知道事到临头却被喜欢的人一碗汤毒倒,强制下线,功劳苦劳一点没捞上,脸还被打得啪啪响。这也就算了,更扎心的是完事之后还被追了那么久的人直接发卡,说拒就拒,一点余地都不肯给,这结局,何止一个丧字了得。 付厉沉思片时,忽然开口:“课本里说。狐妖的爱都很厉害。” “用情专一,爱得深刻,这是青丘狐族的特性之一。”华非抓着机会给某备考人员画了个重点,转身走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爱得深又有什么用呢?别人如果不愿接受,随便你去赴汤蹈火好了,就算付出一切,又能怎么样?” 将杯中的凉水一饮而尽,他长长地呼出口气,不自觉地又想起了一个小时之前蓝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她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坐在轮椅上,低头抚着围裙上的蝴蝶,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告诉华非,自己不准备在和居心客纠缠下去了。 华非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劝阻,劝蓝纺先和居心客谈谈。蓝纺却只摇了摇头。 “我和他谈过了。”蓝纺这么说道,“我把我做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说他知道,他不介意。” “那……不是挺好?”华非搔了搔脸,这么说道。尽管他知道,这样说,真的对九方崇心不太公平。 “他不介意,但是我介意。”蓝纺垂着眼道,“同样的错误犯过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华非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第一次……是九方崇心吗?” 蓝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那晚,在花田里和我说的……并不是全部,对吧?”华非继续问道,“你和九方崇心,你们……” “我希望她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蓝纺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九方家不会容她胡来的。” 华非愣了:“什么意思?” 蓝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非非哥,你知道桔梗的话语吗?” “……不知道,怎么了。”华非搔了搔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这样啊。”蓝纺道,“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不用在意。” 她看上去似乎不准备再谈论那些过去的事了,华非见她这样,也不再刨根问底,转而问道:“那之后呢?对于九方崇心,你会怎么办?” “等着吧。”蓝纺淡淡道,“付厉不是说了吗?九方崇心没能杀了我,所以她也不会死……既然这样,就等她来杀好了。在此之前,我大概依旧会睡不好吧。每天在痛苦的泥潭里挣扎,直到她来拽我出来为止——真到了哪一天,非非哥你可别再拦着人家了啊。” 她埋怨地看了华非一眼:“不是只有你的心安是心安。我也有我的追求的。” “得了吧,还有下次?要不是你哥,我这次都懒得管你。”华非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转头往门边走去:“随便你们了,反正根据我的直觉,你们俩,只能还能再见上,肯定是会和好的。还什么要死要活,过家家似的,我看你们啊,说不定下次见面聊两句,就直接牵着小手手逛街去了。” 蓝纺不太理解地看着他,华非轻轻笑了笑,闪身出门。 他原本以为,折磨着蓝纺的只是负罪感,是误伤了他人的愧疚与自责,就像他对小甄那样。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止如此。 依着门板,他打开手机搜了一下,看到关于桔梗花语的两条解读。 “永恒的爱”,以及——“无望的爱”。 门外传来美岛惠流敲门说话的声音,华非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走吧。”他对着付厉说道,旋身走向门边,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该走了。蓝岳亮已经回来了,我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回去的路上,与他们相伴的依旧是那个半鹦鹉妖司机。不过他这回没那么多话了,全程沉默,脸颊上缝着一块很大的白色纱布,耳朵上的毛也秃了不少,看上去惨兮兮的。 华非在上车前偷偷抓着蓝岳亮多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在大混战期间被偶遇的妖怪撕的。事实上,如果不是他那来自云南的老婆及时施蛊救人,他这回被扯掉的,就不是脸上的肉和几根羽毛了。 ——看样子,他们错过了一场很惨烈的战事。 隐隐约约地,华非意识到这点,然后就开始疯狂感谢蓝岳亮,谢得蓝岳亮一头雾水,满脸不耐烦地把他扔上了回程的汽车,也不管华非的话有没有说完。 这次美岛惠流和他们是一起的。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华非和付厉则并肩坐在了后排,至于那个趁着美岛不注意偷偷溜进后备箱的黑影,在场所有目击者则非常一致地选择了无视。 付厉的状态看上去依旧有些不太好,怔怔的,一副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迟迟没有缓过来的样子。华非试着去逗他说话,付厉也是爱理不理,只盯着他的脸发愣。华非没有办法了,借着手机热点给他下载了两集电视剧打发时间,然后就挪到了一边开始摆弄自己的手机。付厉悄悄望了一眼,看到他正在屏幕上敲字,最上面一行里,分明有自己的名字。 “你在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写我?” 华非略带诧异地回看过来,旋即便笑了起来,看上去挺高兴付厉来主动找自己说话的。将手机在付厉面前晃了一下,他诚实道:“我在整理属于你的‘关键词’。” 付厉歪头:“什么?” “就是一些‘特点’,就是你身上令我感到奇怪和好奇的部分,以及相关的,我觉得有必要探究的事情。”华非解释道,“这么和你说吧,就是我呢,在面对一个大谜团的时候,会习惯把它拆分成好多个小问题,然后找机会慢慢搞清楚,逐个击破,一点点拼凑,这样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得到一个比较不错的答案的……” 付厉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是个大谜团,在你看来?” 华非看了他一眼,因为口干而舔了下嘴唇:“准确来说,你算是我现在遇到的最大的谜团了。” “你想知道我?” “我想了解你。”华非坦诚道,“虽然这么说比较羞耻……但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其实都在琢磨,怎么才能更了解你一点……不是告白,再强调一遍。” “你可以直接问我。” “询问只是一种方式,有些东西,可能还是得靠自己去找。我这不是还在整理思路了么,当然你愿意配合是最好了。”华非说着,再次对着付厉扬了扬手机:“话说,会觉得很奇怪吗?不能接受的话和我直说就好。” 付厉摇了摇头,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可以。挺好的。” “是吗?那就好!”华非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转过头去,又继续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机。付厉盯着他看了片刻,扭过脸,接着看视频。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是决定了什么,暂停键一按,不太熟练地退了出来,转而打开了手机里的备忘录。 按照华非之前教的,将输入法从拼音切成了手写,他开始慢吞吞的,一笔一划地往屏幕上写字。写了没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望向华非,脸上显出苦恼的神情。 “如果不好拆,怎么办?”他问道。 华非“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大谜团。”付厉道,“拆不成小问题。” “那就说明观察得还不够细。”华非说着,又将目光粘回自己的手机上,“继续靠近、继续观察,总会有突破点的,一般来说是这样。” 付厉歪头想了想,点点头,放下手机,开始盯着华非的侧脸看。渐渐暗下的手机屏幕上,仍留着那么几行字。 你拽我出来。 你动用符印,让时间停。 你进入我。 你在我梦的尽头。 所以,你是谁? 第62章 导师(1) 从蓝纺的住处回来之后,付厉依旧住在了华非家里。华非本来还担心他会提出离开,见他毫无这方面的表示,开心到无以复加,主动去给他添了套生活用品,还打算给他专门买台电视机。付厉却表示现在看剧有电脑和手机就很知足了,不打算再让华非花钱——他虽然在这个世界活得一知半解,但好歹还是食点人间烟火的。赚钱不易,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石头。”他对华非说道,“还留着吗?” “什么?哦,你给我的那块,留着呢,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你来着,你等我去拿下。” “别还。”付厉这么说着,神情有些无奈,“拿去用。” 华非:“?” “不够了,我还有。”付厉想了想,又补充道。 华非:“???” 用?怎么用?拿着再去给别人求婚吗?我们这儿求婚不用这个的啊,大哥。 华非表示不是很懂你们毁约师。 虽然不是很明白付厉的逻辑究竟在哪里,但他对于金钱的担忧华非却是很准确地理解到了。对此他再三向付厉表示,自己的资金目前来看并没有压力,真的没有,不管怎样,一台电视机还是买得起的。 付厉怀疑地看着他,一不留神扯落了耳机线,手机里立刻传出一声马景涛般的咆哮——“你以为我在乎的是这一辆车吗?不,我在乎的是我的名声,我不想被人说成是被你包养的小白脸!” 华非:“……” “好的。”他镇定地关掉了电脑上的购物页面,跟着捡起耳机,又帮付厉给插了回去。 很好,看来是没什么必要买了,人家现在用手机看剧多熟练。 等把家里的一些琐事收拾完,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华非晚上和蓝岳亮微信聊了聊,很快便又定下了第二天的行程——万物学院医疗院。 方哲优受伤了,在之前的那场战斗中。据说是为蓝岳亮挡了一爪子。作为同事,华非决定去看看他。 付厉算是方哲优的半个学生,再加上他也不讨厌方哲优,便也跟着去了。方哲优本人却像是不太高兴见到两人的样子,病恹恹地坐在病床上打毛衣,见两人进来,眼也没有抬。 华非将花和慰问品放在床头柜上,简单问候了两句,跟着便杵在了床边,不知道该说啥了。方哲优的神情爱答不理的,房间中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华非讪讪地站着,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 最终,还是方哲优自己打破了这个局面——只见他将毛线针一放,猛地抬起头来:“月亮说,你们前几天被送到蓝纺那边去了?” “嗯。”华非点了点头,“他怕有仇家去寻小纺的麻烦,要我们去保护她。” 方哲优不客气地“切”了一声:“真会挑人。” “这不是战力不足么。”华非应了一句。他虽然没有亲历那场历时几十个小时的混乱大战,但大概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又从网络上了解一些的。驱魔部被算计,损失惨重,万物学院本部也有很大的伤亡。能用的战力基本都被用在这场恶战中了,哪里还有闲散的兵力去保护一个前任驱魔师的妹妹? 蓝岳亮会找他们,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很无奈了。 方哲优没理会他的搭腔,转而又问道:“那么,我的事,你们也从蓝纺那儿知道了?” “什么事?”华非一开始还想着要装傻,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充当背景板的付厉却突然积极起来,非常认真地回复了华非的问题:“他说的,是他喜欢蓝岳亮的那件事。” “……”默了几秒,华非垂首掩面,“还真是谢谢提醒了。” “你也别装了,没什么好装的。月亮一跟我提他把你们送去了蓝纺那儿,我就知道,那小妮子肯定要跟你们说些什么。” “这你也太敏感了,小纺不是那么多嘴多舌的人。”华非忍不住替蓝纺说了句,虽然她确实是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没错。 “她的确不多嘴,但她太自我。”方哲优没好气道,捡起床单上的毛衣针继续运指如飞,“我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想的我还不清楚吗?自打她知道我的心思后就一直想着要帮忙,却怎么都没帮上,后来又出了事,自己成了那样子,更有心无力了。就总想着,要找个什么人,把自己未竟的大业传承下去。正好你们被送了过去,正好你们同时认识我和月亮,又正好你们都是被月亮亲选的人,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们,所以逮着个机会就把我的事和你们说了——她是不是还拜托你们多帮着我点?有没有?” 华非搔了搔脸,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立马补充了句:“她真的是好意。” “是不是好意不是她说了算,好吧?”方哲优从鼻子里哼了声,“小姑娘,自己的感情问题还一团乱麻不清不楚呢,还有空来管我?” 不,事实上,她的感情问题现在清楚着呢——毕竟都给一刀斩掉了。 华非暗暗吐了吐舌,想起蓝纺和居心客,内心又是一阵感慨。 “总之,我不管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就一句话——我的事情,你们少管。” 方哲优冷冷地说着,从来都是一派慵懒风情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拒人千里。华非看了付厉一眼,小心点头:“知道了,我们不会插手你的感情生活的,也绝不会说出去,你放心好了。” “不只是这个。”方哲优瞟了他一眼,“我说所有的事。” 华非:“啊?” “你以为是小纺的坏毛病是学谁的?蓝岳亮那个蠢货比他妹妹自我中心,这次出了这种事情,谁知道他那颗金玉在外的脑袋里还会跑出什么自以为是的事情。不管他拜托你们什么,但凡跟我有关的,别理就是了。” 华非讷讷地应了,方哲优再看他一眼,语气这才缓了些:“记住就行。行了,东西和慰问我都收下了,时间也差不多了,都回去吧。” 华非又应一声,倒退着离开了病房。直到反身关上了房门,他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幕是有多么的诡异。 ……这还是他认识的一枝花吗?这分明是太后娘娘啊! 跟在他后面的付厉倒还是一脸淡定,看华非愣在了原地,还上去拿手戳了戳。华非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跟着便拿出手机给美岛惠流发信息,想向他转达一下太后娘娘的懿旨。 这条信息刚发完,转眼便又收到一条消息,蓝岳亮发来的。华非点开一看,一头黑线。 “蓝岳亮说他最近要陪蓝纺,走不开,要我们抽空多陪陪方哲优,看他想要啥,直接买,他报销——嘿,还给附了个自动打毛衣机的链接。看来方哲优的担心还真没错。” 他边说着边带着付厉往外走,顺便又刷了一下自己的信息列表:“清舒还是没回我消息,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同学群这什么情况?才多久没看就爆炸了!我导师也给我发消息了居然,问我情况……咦?” 他猛地停下脚步,险些被身后正低头看剧的付厉一头撞上。华非转过身,双眸放光地看着付厉,付厉摘下耳机,满脸茫然的回望。 “我之前在网上秒杀的木乃伊到货了!”华非兴奋道,“直接送到我实验室去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第63章 导师(2) 事实上,华非这句“我的实验室”,用的是不太准确的。 那间实验室并不是他的,而是他的导师,研究院大佬杨师泥的。杨师泥据说在自家地下室就有一个很棒的灵力实验室,在研究院本部亦有一间私人的。他素来对华非很好,两间实验室也早就表态,可以随便他用,华非不常去他家里的那个,研究院的这个却是不客气地经常借着用,自己淘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材料也会往里面放,这次的木乃伊也是其中之一。 “尼尼老师家里的那个实验室我去过一次,那个才叫棒,各种器材一应俱全,还有他自制的咒语查询系统和法阵纠错装置,还有魔法AI,特别智能,我真的超喜欢——不管没办法,我实在不太敢去。他有个狼妖老哥,领地意识特别强,我每次去都要瞪我,吓死个人了……” 华非边领着付厉在研究院里走,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中间还不时抽空转头向擦肩而过的研究人员们打招呼。初次来到这种地方,付厉的模样有些不太自在,一副恨不能贴墙走的架势,华非看了看他,伸手勾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没事。”付厉摇了摇头,“就是想起一些话。” 华非:“??” “在我刚来这边的时候。”付厉解释道,“不,是在我准备来之前——我们那边,有长老告诫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 华非:“????” “不然,就会有坏人把我们抓去,实验室。”付厉不太流利地把后半句话说完,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一个白色头发的妹子从他们面前从过去,她的手里捧着个纸盒子,里面放着颗生的心脏。 “他们说这里都是尸体,那些做实验的人,会把用好的尸体,拿回去煮饭。还会把活人的眼睛,摘下来,放在人偶身上。” “别听他们胡说,吓唬人呢这是。”华非安慰地拍着付厉的肩,“放心好了,需要用到尸体的项目都在B区,我们这儿是A区,绝对不会让你看到少儿不宜的画面的——如果真的看到,把眼睛捂上就是了。你可是要猎杀韦鬼的男人,难不成还怕这些?拿出你怼我前女友的勇气来。好啦,转过来,不要再盯着人家看了……那不是人心,是牛心,是人妹子的午饭便当,别想太多了。” 华非一面细声哄着,一面挽着付厉拐了个弯:“话说你喜欢章鱼吗?我知道有个实验室,养了很多漂亮的章鱼,一关灯它们还会发光,特别有趣,等等我带你去看?好啦好啦,别紧张,诺,我们都快到了,看到前面的小通道没有?我们进去,消个毒,就能进实验室了。这里消毒用的是净化法术,碰在皮肤上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你忍一忍就好。” 华非说着,掏出颗大白兔,剥了往付厉的嘴里一塞,跟着便领他到了那个通道之前。那个通道开在走廊一侧,面前有半透明的结界阻拦,华非凑上前去,将脸贴在结界上做了个识别,不过两秒,结界打开,两人顺利的走进了通道。 通道只很窄很短的一段,消毒的程序却有起码七八道。又是圣水喷雾又是白光普照,付厉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似乎还闻到了一种类似八四消毒液的味道。 以平常的走路速度穿过消毒通道,展现在两人眼前的便是研究院首席大佬杨师泥的私人实验室。关于这个人,付厉一直都没什么了解,而华非则义不容辞地向他科普道,这是一个对于万物学院、乃至里世界来说,都至关重要的伟大人物——虽然本尊有点矮,但他在精神上还是很伟大的。 “十几年前,里世界大疫病爆发,不管是妖族还是半妖都遭受到了毁灭一般的打击,而人类,主要是那些术者,为了阻止因为感染疫病而发狂的非人,同样也付出了很多。是尼尼老师他带头研究出了针对疫病的药物,还有疫苗,这才阻止了这场浩劫。因为这份功劳,泥泥老师他在很多人心里都是个大英雄,发着圣光的那种。学院给他发了一个奖章,还想给他很多头衔,但泥泥老师都没要,他唯一接受的物质奖励,据说就只有这间实验室——虽然这也不是很廉价的东西就是了。” 华非吐了吐舌头,率先迈了进去,径自朝着一个放在地上的长盒子走去,边走边道:“泥泥老师同时还是万物学院的教授,每三年收一个学生,不论是本科、还是研究生,他都愿意带,据说他还带过一个很有天赋的小孩子。他涉猎的领域特别广,据说不管拿什么问题问他,哪怕再奇葩,他都能给出很好的建议——当然我是没敢试,光是被他看中我就激动到不行了,哪儿敢啊。他人也特别好,没什么架子的,长得又可爱,学院里有人给他起绰号叫‘大奶’,但要我说,还是叫泥泥萌一点,你说呢?” 华非打开纸箱子,望着里面包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无声地“哇”了一下,伸手便想要把它拿出来,手才放下去,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要我说的话,我还是更喜欢‘老师’或者‘教授’一类的称呼。” 华非顿了一下,僵硬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正站在实验台后面,双臂交叉地看着自己。他的个头不是很高,人也偏瘦,戴着无框眼镜,看上去活脱一副高中生的样子。华非尴尬地笑了笑,往前几步,向旁边的付厉小声解释:“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泥泥老师。” 付厉望了一眼,有些诧异:“这么小?” “老师的身体素质比较特殊,长得很慢。”华非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跟着便抬起头来,扯出一个很大的微笑:“教授好。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到。” “我一直都在。”杨师泥闷闷道,“只是我蹲在下面,你们没看到。” 华非:“啊?” “有东西掉地上了,我刚才在捡。”杨师泥说着,将手中用镊子夹着的眼珠子放到一个烧杯里,华非很明显地听见旁边的付厉咽了下口水。 “真不是真的。”他压低声音道,“你别想多了,这不是活人的眼睛,这是百目目鬼的……” “小华。”杨师泥出声打断了他的小声解释,华非猛地抬起头来:“有!教授,啥事?” “过来,我有些事得跟你谈谈。”杨师泥说着,转身走向背后的墙壁,伸出手指在上面划了两下,符咒的痕迹闪过,一扇门出现在墙壁上。杨师泥将其推开一半,回头示意华非跟上,接着又看向了付厉,神情语气俱是冷漠:“至于你,毁约师大人,角落那边有张椅子,麻烦你在那儿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要动,明白?” 付厉回头看了一眼他所指的、一个小马扎一般的位置,又扭脸看了看他不容反驳的神情,稍稍皱起了眉头。华非本来都走到半路了,见他心情不好,抬头冲自己的导师歉意地笑了下,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领着他在木乃伊快递箱的附近另外找了个座位,又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视频,插好耳机,递给他。 “这是我昨天晚上录的教学视频,讲了几道我认为这次驱魔师考试可能会考的题。你先看着,如果看到有不熟悉的咒语手印啊,也可以跟着练练,我这边不会太久的,我很快回来。” 说完,华非便匆匆朝着杨师泥走了过去。杨师泥推了推眼镜,不太高兴地望了付厉一眼,伸手将华非拽进了门里,跟着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64章 导师(3) 门的后面就是杨师泥的办公室,不大,有些乱,地上散放着几个纸箱子。杨师泥走过去,把纸箱挪开了一下,搬出一张折叠椅展开,示意华非坐下,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喝水吗?”他问华非,语气平平的,“可乐?咖啡?” 华非摇了摇头,脑袋微微低下去,没有吱声。 在他的印象里,杨师泥并不是那种会对着学生黑脸的类型。事实上,和他相处到现在,这位教授几乎连高声的说话都没有过,总是一副很温和很随意的样子——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温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 对的,就是僵硬。表面上,杨师泥似乎仍在极力想维持住自己随和从容的样子,但很显然他的心情全不是这么回事。是在生气,还是在焦急,亦或是不安?华非说不清楚,反正他能感觉到,自己导师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这就有些吓人了。 尽管华非没有开口,杨师泥还是帮他倒了一杯水。将水杯双手接过,华非捧着玻璃杯身小口喝着,边喝边思考这能否为等一下的尿遁提供有利条件,冷不丁杨师泥突然开口:“你的手,怎么样了?” 华非愣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水杯:“挺好的,说起来我还没谢谢您呢。” 杨师泥摆了摆手,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知觉什么的都正常吗?用起来有没有哪里不适?” 华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真的挺好的,跟我自己长好的一样,没什么不舒服的。” “那就好。”杨师泥的眉目舒缓了一些,“这门技术我其实也太不熟,总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真的挺好的。”华非笑了起来,“真是谢谢您了。” “谢什么。”杨师泥也笑起来,“我正好缺实践机会,正好看到你躺在那儿,就顺便拿来练练手而已。” “那等于是把我当试验品咯?那是不是还得给我发份报酬?” “美得你。” 杨师泥睨他一眼,眉毛一扬,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松动起来。华非暗暗出了口气,抱起水杯灌了一开口,突然听到导师问道:“你和外面那个毁约师,关系很不一般?”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了,华非含着一大口水,差点没给喷出来。 颇为尴尬地将水咽了下去,华非轻轻地“嗯”了一声,正在思考后面的表述,忽觉不对,奇怪地抬眼:“您怎么知道他是毁约师?” 杨师泥向后靠向椅背,片刻后忽然意识到这样只会让自己显得更矮,又猛地直起了身子,两肘撑在桌面上道:“听说的。” 华非继续小心翼翼地瞧他:“什么时候?” “医疗院里,我去看你的时候。”杨师泥放下支起的两条胳膊,背挺得更直了。 “谁给您说的?” “忘了。”杨师泥道,“无意中听到的东西,我哪儿能记那么清楚。” “无意中听到的,什么意思?” “就是别人聊天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听到的。” “那啥,无意冒犯,但我觉得,老师您可能记错了。”犹豫片刻,华非怯怯举手,“毁约师这个名词,能从别人聊天听到的概率不大,在医疗院里听到,还直接指向付厉,这个概率就更小了——付厉他不是很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的,他的身边就我知道。他自己不会跟别人说,我也没有跟别人说过,起码在我住院那会儿,是这个情况。那么……这个名词,您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杨师泥放在桌面上的胳膊绞起来了。他盯着华非看了片刻,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华非安静回望,默然一会儿,他再度开口:“老师您,知道山海界吧?” 杨师泥再次眨眼,而后微微点点头:“知道。九方家看管着的那个异世界,你朋友现在就在干这个,对吗?” “对,但我们今天不说他。”华非难得地没有跑飞重点,而是沿着自己原本的思路继续走了下去:“我前几天遇到过一只狐妖。他告诉我……嗯,其实也不算是‘告诉’我,反正就是从他那儿,我知道了,在山海界里面,有个叫做列姑射的地方,然后在列姑射的后面,另外有一个世界。付厉他们,就是从那边来的——用通俗点的话讲,他们等于是‘穿越’过来的。” 杨师泥“嗯”了一声,推了推眼镜:“所以呢?你对那个世界有兴趣?” “有。但我现在不想讨论那个。”华非坚定地守住了重点,“我现在想讨论的是您,老师。” 杨师泥撇了撇嘴,站起身来,绕到了办公桌的一侧,倚在了上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好讨论的。我找你过来也不是为了说这个……” “您的哥哥是狼妖,但您自己并没有狼妖血统。”华非猛地抬起了头,目光锁在了杨师泥的脸上,“我记得是校史上是这么写的。” “即使同胞兄弟,血缘的传承程度也是有差别的,更何况我们并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 “你们也没有父母。”华非紧跟着道,“你们没有属于过任何族群任何组织,没有人知道你们的过去,你们是在大疫病的前夕突然来到万物学院的,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在危险期过去后,学院曾安排过一次大规模的血缘检测,结果你哥哥在检测前偷偷跑掉了,而你虽然接受了检测,但你的结果显示……” “是人类。”杨师泥淡淡地接道:“虽然……看上去有那么点偏差,但我的血统确实是人类,没有错。” 他换了个姿势倚着,目光依然望着华非:“你到底想说什么?” 华非舔了舔嘴唇,又抿了口水,张开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杨师泥偏了偏头,扶了下有些滑脱的眼镜,没有作声。 “或者说,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华非再次发问道,“付厉说,在医疗院的时候,您曾经要求他离我远点,您为什么要那么说?对于毁约师,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说,您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说实话,这话听着其实还挺侮辱人的。”杨师泥默了片时,忽然开口道,“说我像别的就算了,别把我和明组邑的那些扯上关系,我谢谢你了。” 华非腾地站了起来:“所以您真的是……” “我和那片土地有点缘分,仅此而已,但现在什么都过去了。具体的别问我,我也不想谈。”杨师泥说着,走到华非面前,向后靠在了办公桌的边沿上:“对于我,你可以有你的猜测,但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我还是那句话,我把你叫过来,不是为了谈我的——聊我也聊够了,接下去,开始谈你,行吗?” 第65章 导师(4) 谈他?他有什么好谈的。华非撇了撇嘴,垂下头去:“我猜接下去谈话的重点会放在付厉身上,你会很认真地劝我离他远点,而且我猜你不会告诉我真实的原因。” “……”杨师泥咳了一下:“你怎么……” “电视里都这样的。”华非垂眼去揩滴到裤子上的水渍,慢吞吞道,“主角的身边总会有那样一个长者或者智者,他们会劝告主角去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却总不会把这背后的原因交代得太清楚。或者说他们有自己的原因,告诉主角的却是另一个。这样的人设挺常见的,但坦白讲,我不是太喜欢,他们总会给我一种操纵主角的感觉,哪怕是出于善意……” “所以,你现在开始讨厌我了?”杨师泥问道。 “没这个意思。”华非辩解了一句,抬起头来,“我只是希望,如果你……您,非要劝我,起码得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 杨师泥莞尔,张口似要再说些什么,华非又开口道:“就算不打算说实话,麻烦也别骗我。您知道我自己会去想办法核实的,老师。” 杨师泥这回却是笑不出来了。他注视着华非,过了片时,叹了口气:“抱歉,我不能说,也说不出来。” 华非:“???” “我答应过另一个人,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杨师泥的神情颇为无奈,用手在嘴唇上比了一个缝拉链的动作,“我只能告诉你,和毁约师搅在一起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能只给我一个结果就指望着我照着你的话去做。”华非皱起了眉头。 “我想也是。”杨师泥再度叹了口气,取下眼镜,揉了揉眼角,又把眼镜戴了回去,“不过说真的,你觉得你这样对那个毁约师公平吗?” “哈?”华非懵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 “那个毁约师——是叫付厉是吧,他现在是把你当做朋友的,这点我看得出来。”杨师泥缓缓道,“但你呢?你把他当什么?” 华非咬了下腮帮。他不太明白导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意思:“我当然也把他当朋友啊。嗯,还有学生,他在我辅导班里上课的。” “问题是,一般人是不会去研究自己的朋友,或者学生的。”杨师泥道,直起身子绕了半圈,又坐回了办公桌的后面,“他们不会在暗地里调查自己身边的人,不会从别人身上提炼出一大堆‘关键词’还想着要逐个破解,不会像看待一道谜题去看待自己的朋友,一边不停变换着看待的角度一边还列着各种解题大纲。” 华非的神情纠结起来:“其实我也并没有……等下,你是怎么知道‘关键词’的事的?” “猜的。”杨师泥答道,“你不经常这样做吗?那个德文郡来的小恶魔、那个和你同年级的半鸩妖,还有上次那个,什么来着,哦对,我记得还有山精还是山魈什么的……非非,你没发现你现在对付厉的态度和你当初对他们时很像吗?我观察过你很久,我也知道你的特质——你总是在好奇,并且奔波在满足好奇的路上。任何事、任何人,只要能勾起你的好奇心,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毫不吝啬地花费时间、精力、金钱,就为了搞清楚那些你没理解的事。这个习惯本身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是,等你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呢?那个恶魔、半鸩妖、山精……你后来和他们怎么样了?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哪怕和其中任何一个?” “……基本上,都绝交了。”华非不太自在地舔着嘴唇,“这不是我的锅。是他们……到后来,他们总会做出一些不太让人高兴的事情。” “半鸩妖想要和你交尾,而那个恶魔和山精,则想要把你带回他们的家乡,我记得是这样的,没错吧。” “差不多吧。”华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所以说,这绝交也不是我的问题啊……” “它就是。”杨师泥肯定道,撑起身子,隔着镜片紧盯着华非,“你的这种接触方式,从本质上就是有问题的。你因为好奇而靠近那些人,想要看透他们、了解他们,而就在你为了更好地观察他们而使劲浑身解数的时候,你这个人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是开放的,你能理解这点吗?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在那个阶段,你根本就不会拒绝他们走进你的领域,因为你本能地知道,只有你先接纳了他们了,他们才会接纳你。但是非非,这样的相处模式是很容易误导人的。你由着他们在你的体内深入,这是会给人错觉的,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跟你够亲密了,甚至会觉得,你就是属于他们的。然而当他们试图与你更进一步的时候,却会被你毫不犹豫地推开,因为你想探索的答案已经都有了,你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了,你已经没必要再纠缠下去了。你会选择抽身离开,然后勒令他们从你领域里退出去,连一个脚印都不让他们留下。” “……嗯。”华非默了片刻,咬了咬唇,“你这话听着可有些奇怪了,搞得好像我才是使坏的那个一样,还是那种爽完了就跑的……渣男。” “你是不是渣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这种关系里,最后更受伤的那个肯定不是你。”杨师泥又坐回了椅上,双手交叉垫在颔下,语气复又平缓:“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非非,你和付厉,到底是什么关系?” 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一下,眼神微闪,没有回答。 “我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但我看得到,在他的眼里,有孤独。不是那种遗世而独立的孤独,而是像在寻求什么东西一样。”杨师泥继续道,“你总在说什么‘电视里’,那你应该知道,在电视里,像他这样孤僻的人是非常不好接近的,也是非常容易受伤的。” 华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过了许久,他闷闷道:“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又或许,你可以稍微遏制一下你旺盛的好奇心,然后慢慢地拉开一些距离。”杨师泥温和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抬手摘下眼镜。他身上终究还是有些地方不像人类的,比如那双眼睛,过大的眼青部分总会给人一种美丽而又古怪的感觉。 华非盯着那双眼睛看了片刻,倏然起身:“付厉现在大概饿了,我该领他去吃午饭了,教授,先告辞了,再见。” 说完,他快步朝着门边走去,手刚碰上门把手,身后又响起了杨师泥的声音:“考虑一下我的话吧,孩子,不仅是为了你自己好。” 半转过身子,他注视着华非的背影,轻声道:“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当下的行动,永远比未来的设想更有意义,也更靠谱。” 回应他的,是办公室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第66章 毁约师(1) 华非一出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安静坐在位置上的付厉。他还在那儿戴着耳机看视频,面前就是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华非下意识地就朝他走了过去,走到半途,突又停住,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些不太自在的神情,转头似要往回看又生生顿住,犹豫了一下,干脆转向了木乃伊,嘴里还解释给谁听似地轻轻咕哝着“验货”、“不好退换”什么的。付厉颇为不解地抬眼看他,正想低头再去看手机里的“湘西赶尸专题课程”,忽听华非低低叫了一声,忙又抬起头来:“怎么了?” “包装坏了……”华非不太满意地说道,目光盯着包装盒上的一个裂口。他记得之前好像没看到有这个的。 ……算了,管他呢,东西没坏就行。华非安慰了自己一句,耸了耸肩,上前把包装给拆了。付厉见状,摘下耳机站了起来,帮着他一起拆包装,拆出来一个干巴巴的尸体。他从头到脚地将那个干尸打量了好几遍,眉头往中间靠了靠:“这就是你杀的那个木乃伊?” “嗯啊。”这句话华非其实没怎么听清楚,胡乱答应了一句,然后就开始围着木乃伊转圈圈,脑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杨师泥所言的只言片语。在转到第三个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看向付厉道:“你觉得我渣吗?” 付厉:“?” “……算了,当我没说。”华非也不知在沮丧些什么,叹了口气,复又低下头去,开始认真检验起手边的木乃伊,口中闲扯道:“这是我毕设要用的,想研究木乃伊膏的传承与改良来着……等好久了呢。以前能买到的都是残肢,质量也不太好,正好看到有家巫师店上了新,优惠力度还挺大,就赶紧给抢回来了。” “买的?抢的?”付厉的眉头又开始打结了。 “呃,准确来说,就是买的。网上买的。”华非简单解释道,从付厉手里拿过了自己的手机,开始围着木乃伊拍照——店家说了,晒图好评,返红包。 所以说不是杀的?付厉糊涂了,忽然感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将手机掏出来一看,抿了抿唇,又一言不发地把它给塞了回去,手才离开口袋,兜里的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这回来的却不是信息,而是电话了。华非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有人骚扰你啊?” 付厉摇了摇头,模样看上去不大高兴,抱着胳膊,像是在纠结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不情愿地又摸出那个震个不停的手机,在屏幕上划了下。 “……喂?”他对着手机说道,样子不是很自然。这手机是华非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带在身上的,然而付厉很显然并不是很懂得如何使用它,打字不熟练也就算了,打起电话来也磕磕绊绊的,屏幕总拿得距离脸庞几厘米远,仿佛一旦贴上去,就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耳机孔里钻出来去咬他的耳朵一样。 华非拍完了照片,边安置着木乃伊边侧头看他,比着口型道:“谁啊?” 付厉冲他打了一个看不懂的手势,跟着便垂下了眼睛,安静听着手机那头的人讲话,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又过了许久,等华非搞定一切拍着手掌回来找他了,他方开口道:“好的,知道了。” 然后便一下子挂掉了电话。 他的手里还握着华非的耳机线,华非上前轻轻将他们抽出来,同时问道:“怎么了?你同伴找你?” 付厉在这个世上活得孤零零的,通讯录里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就只有10086和手机品牌客服的号码了,会主动打给他,还能让他安静听这么久并愿意出声搭理的,想来也就他那些同为毁约师的同伴了。 “嗯。老金。”付厉点了点头,回答道。没等华非好奇“老金是谁”,他又紧跟着道:“他们有事,要我回去帮忙。” “……我去。”华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楼顶看到的付厉,还有他露天的牙刷杯和睡袋。与己无关的愤懑在心中窜起,暂时冲淡了与导师谈话带来的失意,“真有脸。不是说他们都不怎么愿意理你?” “说挺急的。只能找我。”付厉简略地转述了一下对方的话,华非的眉毛扬了起来,思索片刻后道:“意思是主动权在你手上?那你愿意去就去呗,主要看你自己……哦对,记得要穿得帅一点,这样打起脸来才比较爽,话说这种算是打脸吗?应该算吧?” 华非把脑补的剧情往“被排挤的男主角王者归来力挽狂澜”的线上偏了偏,顿时感到有些兴奋,付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要去你那一趟,拿衣服。” 华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对,衣服,这个很重要。等等回去我帮你挑一下,我有专门的‘见前女友套装’,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借给你,就是可能有些小……” 华非脑中的剧情带着“昨天的你对我爱答不理,今天的我让你高攀不起”这样的节奏一路狂奔而去,压根就没想起问点有价值的东西,光顾着帮付厉设计拉风的出场造型去了。正想得开心,忽听付厉来了一句:“不是拿穿的衣服,是把衣服拿走。” “什么?”华非没听明白。 “他们要求我回去住。”付厉解释道。事实上,手机那头的原话是这样的——“之前安排你住那么小的地方,是不太像样。前两天二楼刚重新收拾了一下,多出来一个房间,南药要拿来做健身房,我没同意。如果你这次回来,不如就把那房间给你吧。” 说实话,付厉不太喜欢这话。说得好像他出走就是因为受委屈了一样。他觉得他们其实是明白的,起码老金应该是懂的,懂得他真正关心不是那些。活在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只在意自己自不自在,而和那些人在一起时,他就从不自在。跟华非在一道倒是非常自在的,但他的老师告诫过他,凡事总不能太麻烦别人。 所以他点头了,在华非问他是否真的准备回去住的时候。 随即他便看到华非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目光垂了下去。 他循着那道目光往下看,视线落在华非的手臂上。他记得这个位置,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个缺了块肉的血窟窿。 他又去看华非的脸,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笑了下:“怎么啦?” 付厉摇了摇头,思索一会儿,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华非愣了一下:“啊?” “你跟我去吧。”付厉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却是要肯定许多,“一起去,一起回来。你别怕。” “……我也没在怕什么啊。而且这样也不太好吧,本来就只是你们内部的事……”华非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遥遥朝着实验室那头的房门望了一眼,不过片刻犹豫,便坚定地转向了付厉:“不过正好我最近也挺闲的,如果你真需要的话陪你跑一趟也可以。所以……我们现在就回去理东西?” 第67章 毁约师(2) 两人径自回到了华非的住处,简单收拾了下东西,跟着便直奔毁约师的“基地”而去——“基地”这两个字是华非从脑补中得出的叫法。在他的想象里,这群来自山的那边海的那边的神秘术士,应当是有一个与他们的神秘相配的秘密基地的,这个基地或许是在水底、或许是在空中、也有可能是在地窖之类的地方。参考一下看过的各种美剧,会选址在废弃的仓库也不是不可能,或者是在某栋建筑物的顶部——这样一来,付厉当初会选择在楼顶露营也就说得过去了。 不管怎样,华非对这个“基地”的模样总还是非常好奇的。这种好奇甚至能让他暂时放下对其他毁约师的不满和抵触,兴致勃勃地跟着付厉不断换车。然而任凭他怎么脑补都没有想到,最后自己看到的,就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小别墅而已——好吧,也不算是多普通,起码精致还是挺精致的。但小是真的小,比蓝纺那房子缩了一圈,和两边的房子也挨得有些过紧了,看上去蛮挤的。 “你们……就住这儿?”华非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们会挑个隐秘点的地方的。” “这里离车站近,还有超市。”付厉解释道,“而且便宜。” 华非的眉毛又抽动了。他承认这个地方和他想象得那种藏在海底或者空中的秘密基地差得是有点远,但……便宜? 你们毁约师是不是对这个地区的房价有什么误解? “小半块金石。好像是的。”付厉不太确定地说了一句,不等华非继续发问就走上前去,蹙着眉头,敲响了紧闭的大门。 很快,门就打开了,一颗黑色的脑袋探了出来,耳边一个银色的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怎么现在才到?老金等你好久了。后面那个又谁?你带外人过来?谁允许你的……等等,我好像认识你。” 眯着眼望向付厉身后的华非,薛南药思索半晌,眼睛忽然一亮:“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假凤凰!” “虽然我血统很薄,但我真的是凤凰混血,谢谢。”华非撇了撇嘴,从付厉的身后钻了出来,“我也记得你,你是笔试时候坐我后面的。” “薛南药。”门里的人自我介绍了一下,神情缓和了下来。他略一思索,拉开大门,径自转身朝里走去:“都进来吧。我去叫老金。” 付厉注视着他的背影,困惑地转头看向了华非。 华非耸了耸肩:“我帮过他。” 付厉:“?” “他和我同一届考的驱魔师。”华非补充解释道,跟着付厉往里走,“候考的时候我们刚好坐在一起复习,我帮他讲了几道选择,又押了两道大题,结果笔试的时候,全部都考到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回头看向付厉:“就是他欺负你吗?该死,早知道我就不帮他押题了。” 付厉安静看着他,片刻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像个小孩。”他说,“‘我和你好,就不和他玩了。’” “你这是在笑我幼稚吗?”华非睨了他一眼。 付厉沉默了一下。旋即,他摇了摇头。 “从没人和我好过。”他轻声说了一句,伸手拉住了华非。 大约是托薛南药的福,华非料想中的“不受欢迎”甚至“被赶出去”之类的情形并没有发生。起码从目前看来,这些毁约师确实是没有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往外丢的意思。 而类似于他所脑补的众毁约师“像迎接救世主一样迎接付厉”这样的情形当然也没有发生,亏得华非在来路上还以各种网络苏爽小说为案例絮絮地给付厉讲了好久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正确地侧漏自己的霸气与正气”,全白瞎了。 薛南药领着他们进去之后,便让他们自己先在客厅坐着,跟着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二楼不断传来交谈的声音,又有人来来回回地在房子里穿梭,偶尔有打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很快便又挪开。华非不太自在地挪了挪身体,觉得自己像个进入商店之后就被导购晾在一边的客人。他瞥向旁边的付厉,发觉他的脸上,也有着相同的不自在。 他挪了挪屁股,往付厉的方向更加靠近了一点,小声问他:“这些人都是毁约师吗?” 付厉点了点头。 “那……有关系和你好一些的吗?” 付厉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华非抿了抿唇,拍了拍他的胳膊,付厉看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一个金头发的年轻人忽然从楼上走了下来,付厉抬头与他打招呼,华非听见他喊对方“老金。” 明明很年轻啊。华非在心里说着,迎着对方的目光站了起来。老金温和地冲他们笑笑,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华非的身上划过,狭长的眼睛弯起:“你就是付厉的朋友?谢谢你送他回来。” “呃……其实并不是送回来……”小声反驳了句,华非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有些僵硬。嗯,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和我一起的。”付厉开口道,忽然抓住了华非的手腕,还抬起来给老金看了下。老金愣了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哦,原来是这样……真是抱歉,我误会了。那你要不先在这儿坐会儿吧,我给你泡杯咖啡。付厉,你过来一下,我们得和你谈谈那件事。” “一起?”付厉问他,目光却看向华非。 “啊,一起?”华非有些没跟上节奏。 “……一起?”老金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脸上显出些不认同。 “一起。”付厉肯定地点点头。 “啥一起?”华非的思路又跑偏了,目前正处于不在线的状态。 “那就一起吧。”老金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转身领着两人上楼。华非跟在他后面,思忖半天,偷偷去扯付厉的袖子:“我们刚才在讨论的,应该不是3不3P的问题吧?” 付厉:“……?” 走在两人前面的老金一个踉跄,差点没从楼上摔下去。 直到老金当着他们的面敲开了一扇挂着“议会”小牌牌的房门,华非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一起”,究竟是个啥意思。 跟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 “让我参与你们的内部会议真的好吗?”他小声对着付厉道,语气难掩紧张,目光却在忍不住地往四下张望,“话说那个门上那个‘会议’是不是写反了?” “什么?”付厉后半句话没听明白。 “算了,没什么。”华非摇了摇头,伸手捂住半边脸。 这个房间不大,就摆了几张沙发,现在几乎已经全部坐满了。华非大致看了下,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大约四个人在,都是没见过的面孔,看着年纪都不大,给人的感觉甚至像是高中生,这让他稍稍放松了些。见他们进来,几人纷纷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站在老金后面的付厉,结果都落到了走在最后面的华非身上。 “别怕。你和我一道的。”付厉说着,牵着他到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华非点了点头,占了沙发一半的位置,付厉则直接坐在了他旁边的扶手上。华非侧头看,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总觉得付厉的声音里像是有魔力,每次他一说“别怕”的时候,自己的心情总能安定不少。 那几个半大的小伙子依旧好奇地看着华非,其中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小个子率先发问:“请问这位是……” “付厉朋友,和他一起的。”老金解释道。付厉补充道:“华非。他来帮忙。” “帮忙?”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挑了挑眉,将手里的书甩在茶几上,“他很厉害吗?” “呃……”华非有些为难地搔了搔脸。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和面皮,他还真不好意思用点头来回答这个问题。 倒是付厉,埋头思考了一会儿,抬眼认真回答:“他秒杀过木乃伊。” 华非:“……”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华非默默捂脸。 他感到自己的胃,又开始抽搐了。 第68章 毁约师(3) 付厉那话一出,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华非在这寂静中默默地无地自容着,突然看见那个棕色小卷毛很是犹豫挥了挥手:“那个木乃伊……” 华非:“嗯?” “是电影里的那种吗?”棕色小卷毛小心地说完了后半句话,像是怕华非没理解到位一样,又补充了一句,“干干的、光头、有法力?” 华非:“哈?” “干干的,光头。对的。”在一旁的付厉好心地回答了棕色小卷毛的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法力。我看到的时候,那个已经是死的。” 他这句话很成功地引起了在座四个大男孩的误会,他们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付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很满意他们的态度。他想了想,又指向华非:“他还有凤凰血。” 大男孩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个模样有些轻慢的鸭舌帽甚至还“哇”了一声。华非怀疑他可能把自己的凤凰血统和某些电影里的设定给搞混了——他偷偷瞟了眼鸭舌帽扔在茶几上的书,很无奈地发现那是一本不太新的电影杂志,封面上赫然是他老早前就看过的《X战警》*。 “其实也没那么厉害啦……”他心虚地说着,完全不敢直视年轻人们充满敬畏的目光。他真的只是在网上拍了一具几千年前的尸体而已啊!那尸体甚至还不是来自金字塔,是直接从平民的木乃伊坑里挖出来的! “行了行了,都到此为止了!”最后,还是老金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毅然决然地准备把话题拉回正轨,“别再浪费时间了,现在开始说正事。” 他站起身来,目光在四个消停下来的男孩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戴着单边眼罩的男孩子身上:“谢缈,你来给付厉解释一下情况……不,等等。” 还没等男孩站起来,他又改了主意,挥挥手让男孩坐下,转头看向华非:“那个,这位先生……” “华非。”付厉提示道。 “好的,华非先生。”老金毫无滞涩地改了口,途中不忘递给付厉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不过转瞬,他的目光便又回到了华非身上,“我想请问一下,你现在对我们的了解,有多少?” “嗯……”华非飞快地理了下思路,“我知道你们是毁约师,也就是专门负责破坏韦鬼契约和追猎韦鬼的专业人士……” 老金闻言笑了下,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专业人士?这个还真不敢当。临时凑起的特别行动小组罢了。”老金说着,扁了扁嘴,颇为不满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人组,“你看这几小个,像是专业的吗?” 华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几个男孩都沉默地低下了头,其中那个戴鸭舌帽的本来还想鹤立鸡群,结果脑袋还没扬一会儿,就硬是被旁边的棕色小卷毛给按了下去。 ……说好的开会呢?怎么和班主任训小孩的似的? 华非的额头滑下一排黑线。他与旁边的付厉对视了一眼,问道:“他们……怎么了?” 老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进一步问道:“华非先生,再确定一下,你关于韦鬼的行事方法,应该都清楚吧?” “应该吧。”华非答道。 “那好,我也不用跟你多解释什么了。谢缈,接下去的你来说。” 那个戴眼罩的男孩子又被他给叫起来了,因为站得太猛,膝盖还在茶几上撞了下。他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将脸上的眼罩整了又整,过了许久,才小声开口道:“是这样的。几天前,我们这一组,按照薛南药的安排,通过法器去寻找韦鬼的踪迹,结果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冥界共存区……” 他所说的时间,恰好是万物学院陷入恶战的那段时间。当时的薛南药下了命令,拥有驱魔师资格证的人都和他一起前去支援学院,而没有资格证的,则继续日常的韦鬼搜猎工作。而他们四个都是没有证的,又因为年纪不大,便总是一起活动,那日刚巧有了些发现,顺着线索一路找过去,不知怎么竟找进了这个城市的冥界共存区。 冥界共存区域,说是属于冥界,实际却算是一处开放地带,只要有能力动法门,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可以随意进入甚至借住,说得简单点就是鱼龙混杂。这几个小孩初次进入,懵懵懂懂的,直接就追着线索去了,七拐八拐地就跑到了一个深巷里,找到目标之后才发现,自己追着的并不是韦鬼,而是与韦鬼签订契约的乙方。 “诶,等等等等。”华非猛地举起了手,“停一下,我想问个问题。” 被称作“谢缈”的眼罩男孩似是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下之后求助地看向了紧挨着他的棕色小卷毛。棕色小卷毛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替他道:“请讲?”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法寻找和辨别韦鬼的?”华非问道,“契约者呢?又是怎么去找的?” “呃,我们一般不找乙方……也就是,那个契约者。”谢缈谨慎地说着,求助地看了眼棕色小卷毛,后者替他解释道:“我们一般只寻找韦鬼,找到他之后再去观察他是否已经和别人签订了契约,根据情况制定对策。如果先找乙方的话,因为韦鬼很喜欢躲在暗处,所以很容易,嗯……打草惊蛇。” 他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有些犹豫,像是不太确定这个成语是不是可以用在这里。华非看他一眼,奇怪道:“那你们找到韦鬼之后呢?‘已经拥有契约的韦鬼杀不死’,是这个设定没错吧?那你们能把他怎么样?” 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嗤”了一声:“这个现在不是重点……” “我们会安排一些诱饵接近韦鬼。”棕色小卷毛打断了他的不满,非常详细地回答道,“我们会设法诱使他和新的乙方签订契约,然后赶在契约完成前解决他们。” “还有这种操作方式?”华非有些惊讶,“可付厉不是……” “付厉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有自己独特的操作方式,这也是我这次要请他回来帮忙的原因。”老金说着,瞟了一眼小眼罩。眼罩小伙当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道:“是这样的,当时的情况很乱,我们都有些慌了,一不小心就引起了那个妖怪的注意。他来追我们,我们跑得很慌,结果我不小心,把法器丢在了他那里……” “不是,等等等等,再停一下。”华非被他讲得晕头转向的,“什么法器?” “手机。”这回回答得却是沉默良久的付厉,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给华非看了看,手机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梅花烙》的片头场景,“也是长这样的。他们的手机里有找韦鬼的咒。” “就你的没有?”华非询问着,顺手替他把屏幕亮度调高了点,“哦,难怪你找一个韦鬼能找十三回。” “他的手机上安置了另外的咒,容量不够,没办法再装搜寻的符咒。”老金开口解释道,语气听着很不好,“付厉,麻烦你把视频关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没耐心听人说话,但现在好歹是在开会,我们是在商量事情!” 付厉如他所愿地将手机收了起来,嘴角冷漠地向下按了按。华非拍了拍他的手背,抬头问道:“所以,就是说,你们其中一人的手机被那个‘乙方’拿走了?所以呢?是会怎样?泄露个人信息吗?” “那个手机里,有追踪未鬼的咒。”眼罩小伙垂着眼,把已经讲过的设定又重复了一遍,华非挑了挑眉:“所以呢?” “我们所用的搜寻咒术用的都是同一种……嗯,算法。”那个棕色小卷毛再一次地出来解救同伴了,“如果韦鬼想法破解了这个咒,我们就没有办法再用这个去搜猎他们了。然后,呃……” 棕色小卷毛话说一半,突然卡壳,试探地瞟了一眼老金,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老金的模样倒是坦然,直言道:“事实上,我们一直用的搜寻咒,已经失了效果了,昨天我们试了很久,没有一个人的手机能用。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回来了?”他看向付厉。 付厉点了点头,华非也明白了:“所以你们其实就是想用付厉来逆转这个结果……不是,等等,你们这个思路不对啊!” 华非搔了搔脸:“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先设法完善咒语吗?你们这是治标不治本,这次找付厉逆转了,下次呢?还找它?”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们会这么做的。”老金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但这次不行,我们没有时间了。” 付厉抬眼看他:“为什么?” “因为这次的‘乙方’,很凶残。”老金说完,转过头去,华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头发的男孩正坐在最角落的沙发里,身体摊开,无所谓地笑。 “我们追到那个巷子里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徒手撕开了一个蛇妖的肚子,掏她的卵。”男孩偏了偏头,慢悠悠地说道。他是这房间里最安静的一个,也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从头到尾,他就没说过一句话,然而现在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撕得正高兴,突然发现了我们,就追了过来。我让他们几个先走,自己留下来断后,结果没过几招,就被他给捉住了。” “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他只是把我拎起来嗅了嗅,就给扔到了地上。” “他叫我别烦他,说他很忙。我问他忙什么,他头也不回地回答说……” 始终藏在黑色碎发下的绿色眼睛倏然抬起,话刚出口的瞬间,男孩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短短两个字,在喉间滚出了奇特的声音:“——狩猎。” 第69章 毁约师(4) “所以,你们这次找到的契约者,是个连环杀人犯,是这个意思吗?” 往沙发后面靠了靠,华非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老金点了点头:“现在你理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抓紧时间解决这件事了?这次遇到的乙方很危险,我们不能拖拖拉拉地放任他在外面游荡。” 华非理解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付厉。对方也正看着他,依旧维持着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模样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付厉转向了老金,问道:“时间?” “什么?”老金愣了一下。 “他问你需要倒回的时间。”华非帮忙解释道,“付厉这个法术是有时限的。” 老金又愣了。华非瞧着他那样,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转向付厉:“你没跟他们说过?” 付厉摇了摇头:“他们没问过我。” “你也没提呀。”老金伸手按了按额头,虽然心感不妙却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时限是多久?” “两个二十四。”付厉回答道,华非适时补充:“他的意思是两天,四十八个小时。” “我知道——这点算数我还是会的!”老金再次扶额,语气变得烦恼起来,“啧……非要正好的四十八小时吗?差几个小时都不行?” 付厉瞟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试过的。不行。” “要死。”老金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那这回事情可有些难办了……” 他说着,目光望向付厉,付厉却没理他,又开始低头看手机。华非倒是捕捉到了这道目光——付厉在按屏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他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视线却正好和老金的相撞。老金微微一顿,飞快地别过脸去,华非观察着他的模样,嘴唇不由自主地一抿——从老金刚才的目光里,他看到了担忧,这点毫无意外,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点担忧不像是针对那个潜在的连环行凶犯,倒像是针对付厉的。 不自觉地将两脚都缩在了沙发里,华非看着老金,正待说些什么,棕色小卷发已经抢先开了口,语气颇为不安:“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把那个杀人犯放在外面不理,那太危险了。” “杀妖。”付厉抽空纠正道,放下了手机,想去拉华非的衣领,“如果帮不上忙,那我就走了。” “诶,等一下!”老金慌忙叫住了他,“先别急着……急着放弃,其实也不一定要用你那个倒转时光的法术的,肯定还有些别的方法,我们大家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起仔细想想。” 戴着鸭舌帽的男孩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到底搞没搞清楚情况啊?如果还有别的方法,我们当时干嘛还要选择使用统一的搜寻咒?那已经是我们带来的法术里极少数能在这个世界上起效的了,除了这条咒术之外我们根本就没有能用的追踪法术,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家伙的时间倒转……” “朔明!”老金当即斜了他一眼,“给我安静!” 鸭舌帽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脖子一挺,刚想还嘴,脑袋忽然一沉,硬生生地被旁边的棕色小卷毛从后面给按了下去。与他相隔一人的眼罩小伙谢渺,却在沉吟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我有个想法……就是,既然‘我们的’已经没有能用的了,那么,‘他们的’呢?”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接着,所有理解了意思的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华非——除了付厉。他以为现场已经没他什么事儿了,于是又心安理得地看起了《梅花烙》。 “呃……”华非整个人都往沙发里缩了缩,看上去有些坐立难安,“我的法术,学得其实也不是很好……” “先生,不要谦虚!”棕色小卷毛鼓励地看着他,“你可是继承了凤凰血统的男人!” 老子身体里凤凰血比喜马拉雅山上的空气还稀薄好吗?还有我所说的凤凰和你们说的凤凰完全不是一码事就不要再这么期待地看着我了呀小鬼! 华非默默捂脸,略一犹豫,眼睛不自觉地偷偷瞟向了老金——而完全不出意外的,老金这会儿,正悄悄打量着付厉。 华非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这个老金的目标,其实就是付厉。他只是想让付厉回来,然后留下,至于倒转时间寻找乙方什么的,就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所以现在,他还要帮他们的忙吗?在对方处心积虑想把付厉留下来,而且还不知其目的的情况下? 华非思索良久,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再确定一下,你们的目的,就是想尽快找到那个连环杀人犯,免得他再伤人,是吧?”他问那四个大男孩,同时非常坚决地无视了跟着一起点头的老金。 “严格来说他伤的不是人,是妖。”黑头发的男生漫不经心道,“不过谁知道呢?这边吃人的妖怪蛮多的,没准他也好这口。” 华非的脸孔白了一白。小甄留下的阴影仍在,他现在一听到“吃人”两个字就犯恶心,不过很显然,现在不是他该脆弱的时候。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我倒确是是有一个法术可以帮上忙……嗯,说得准确点,其实也不是法术,而是道具。”他清了清嗓子,“你们,知道‘魔树杈’吗?” 几个大男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开始陆续摇头,华非便开口解释道:“魔树杈,也叫占卜杖,是西方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占卜工具……付厉你别跟着一起摇头!道金术啊!这个模拟卷上考过的!两遍!”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付厉一眼,继续解释道:“其实说出来你们可能都见过,就是那种分叉的树枝,拿平了走,如果找到东西就‘啪叽’往下一沉,当然也有用两根弯折金属棍的。那个最早是用于探测地下物,现在的话一般用来找人和寻物的比较多,如果操作得当,准确率还是非常高的,外国现在还有水务公司在靠这个找地下水管呢——然后,嗯,那个,这位小哥,对,就你。你刚才说,你和那个契约者交过手是吧?那就更容易了,我们可以利用你来做一个定位法术,然后配合着这个占卜杖来使用。那成功的概率应该还是很大的,就是我灵力不太够,可能不会找得太准确……” “那怎么办?”棕色小卷毛问道,忧心忡忡,“连您灵力都不够了,那还有谁的灵力够用?” 华非:“……” 相信我,你们中间随便拎一个出来,灵力都比我够用。 华非在心中叹了口气,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把那句话给咽了回去。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他确定还是暂时先不要让这几个小伙知道自己是弱鸡的事实了,转而说道:“这个呢,也不是说就找不到了,只是说……可能它无法直接找到人,而只能指到某一个范围。那这也不是太难办了,在限定的范围里搜索就是了,眼里冒绿光嘛,这个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此言一出,满室又寂。 华非的心里咯噔一下,怀疑是不是刚才那段话里有哪里没说好,暴露了自己的弱鸡身份;却见坐得离自己最近的鸭舌帽忽然抬起脸来,一脸懵逼。 “不是,你说啥?啥绿光?” 第70章 毁约师(5) 注视着其余几人茫然又诧异的眼神,华非愣了有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你们,都看不到?” 所有人都在摇头,只除了付厉。他还抱着手机在认真地看《梅花烙》,时不时投给华非一个关切的眼神。华非摸了摸嘴唇,笑道:“看来我俩还真是挺搭,是吧?” 华非尽力控制了,但他笑得还是有些僵硬。 内心泛起了些许不太舒服的感觉,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那韦鬼头顶的绿光呢?韦鬼的头上都是有一层浅浅的绿光的,那个你们见过没有?” 这一回,连付厉都站到了摇头的行列里去。 这就有些奇怪了。 华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徒劳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在短时间内为这件事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然而他迎着众人古怪而又探询的目光“嗯”了半天,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还是那个一副叛逆少年模样的鸭舌帽,率先为他找到了理由,语气里都带着崇拜:“凤凰就是不一样啊,连看到的东西都比别人多。” 几乎凝固的空气因着一句话而又开始流动,中间还混杂着不少小毁约师的感叹与崇拜的眼神。华非发出了两声干笑,唇角不自然地牵动着,目光偷偷滑向付厉。付厉恰好也在看着他,目光相遇,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开合。 “别怕。”他这么对华非说道。 才没有在怕——华非在心里回答了一句,然后将身体往付厉的方向侧了侧,轻轻将手搭在了后者的腕上。 多亏了这些毁约师对华非凤凰血统的误会,他们并未在那些绿光的问题上纠结太久,而是很快就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华非简单明了地给他们科普了一下占卜杖与道金术的概念,教给他们最入门的操作,然后又讲了一下使用时的要点与在锁定目标活动范围后可以采取的一些措施——因着某种微妙的情绪,他在后续的讲述中尽力回避掉了“绿光”及其相关的词汇,再也没提。 再之后,会议就结束了。那个被老金叫作“朔明”的鸭舌帽男孩,在拿着自己的电影杂志让华非签了个名后便喜滋滋地跟着三个同伴离开了会议室,而老金,在和付厉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后也先行一步,帮他们去安排房间。剩下华非与付厉,在挂着“议会”牌子的房间里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付厉才率先开口,说话的同时还拍了拍华非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别怕。” 华非看了他一眼,将手抽了出来,过了片刻,摇了摇头。 “并不是……在怕。”华非道,“只是,怎么说呢,有点不安吧。” 付厉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而后又正了过来:“嗯,你讲。” “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不舒服呗。”华非舔了舔唇唇,话头忽然一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凤凰血统很薄?” “??”这话题转得有点快,付厉的脑袋又歪了。 “我的血统很薄,稀薄到和普通人几乎没什么两样,除了眼睛里会有点小火苗以外几乎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泥泥老师碰巧把我捡回了,像我这种血统稀薄的半妖,可能连进万物学院的希望都很渺茫。”华非说着,搓了搓手,付厉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你老师,捡你?” “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在外出谈项目的时候顺手救了一群被妖贩子抓住的小半妖,我也在里面。他把我们都带到了万物学院,其中有一些被送回了家……我本来也该被送走的,只是我生过病,不记得家在那里了,就被留在了学校里——不过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泥泥老师,我估计他应该早就忘了这件事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外人提起自己的事,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仓促,像是急着把这一段快进掉一样。付厉的眉头因为他的叙述而越皱越紧,开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又听华非道:“不管怎么说吧,总之,我是觉得,我在万物学院里,或者说,在这个充满非人和秘密的世界观里,我都是一个异类。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其实坦白讲,我还挺喜欢的,虽然实力不够有时真的挺愁人……但起码我很轻松。我的身上没有烦人的血统、没有需要我去探询和掌握的东西,我就好像混在一笼包子里的馒头,当别的包子还在烦恼自己是什么馅又该是什么馅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摆脱这些问题了。我的本身没有未知,所以我就可以更加全心全力地去探索别的未知——这就是我之前的状态,但现在……” “现在。”付厉若有所思地接下了他的话,“你的身上,也有未知了。” 华非叹了口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在非人的世界里,见他人所不能见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很奇怪了。而且这本来是你们毁约师的领域,我就是个死皮赖脸跟过来的,鬼知道怎么就落在了我头上,就好像一个乱入的羚羊突然就被发现带着狮子的荷尔蒙一样……嗯,这么说其实也不太贴切,但我也说不清楚了。你呢?比别人多看到了两个绿点,你会觉得奇怪吗?” 付厉摇了摇头。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我能在韦鬼的头上看到绿色。”华非默了一下,又开口问道,“关于这一点呢?你也没有觉得我奇怪?” 付厉再次摇了摇头。想了一想,他解释道:“不用在乎。” 华非:“……?” “这些,不用在乎。”付厉轻声道,话说得很慢,像是边说还边在思索,“他们能看到什么,你能看到什么,都不用在乎。所有的事都有理由,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在它发生之前,别人的奇怪,自己的奇怪,只要不想理会的,都不用多想。” 他蹲下身来看着华非,摸了摸他的头:“也不必不安。” 华非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僵硬的嘴角像是在一瞬间软化:“我的个天,你这真是……” 付厉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黑亮。华非长长地呼出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吐槽:“这人设崩得,都说不清是升华还是ooc了。” 付厉:“?” “不过还是……挺好的。”华非跟着说道,手指在付厉的胳膊上虚虚滑过,落下若有似无的触感,“……谢谢。” 付厉再度歪头,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正确的回应。 “不客气。”他说着,再次拍了拍华非的头。 而与此同时,别墅三楼的书房里,老金正紧抿着唇弓腰坐在椅子上,埋首给遍寻不见人影的薛南药发微信。 老金:【在哪儿 回来】 薛南药:【出去买啤酒了?怎么了?有事?】 薛南药:【付厉那里你搞定了?】 【嗯。】老金慢吞吞地回道,一下又一下,认认真真地敲着拼音,【我和他说 他老师会在最近给他来信 他就留下来了】 薛南药:【那不是挺好?话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老师干嘛非得要求我们把他留这儿啊?莫名其妙的。】 【你别管】老金的眉毛蹙了一下,突然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你别再干他就行】 薛南药:【……】 老金:【赶】 薛南药:【……哦。】 老金思索了一下,又写道:【回来之后 到我房间】 薛南药:【又有事?】 【对的 关于福利的朋友】老金逐字逐句道,【付厉 还有 记得带手机】 薛南药:【哈?带那干嘛?我手机都没电了。】 【带来】老金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教我看视频】 第71章 毁约师(6) 第二天,华非一早便爬了起来,充分发挥了一个制杖担当应有的作用,利落地制作好了占卜杖,准备帮着付厉他们一起去找人。老金今天似乎有事,跟他们一起行动的只有那四个闯了祸的半大小子,这倒是让华非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实话,对于那个老金,他其实是有些排斥的。说不上讨厌,就是一种莫名的不想接近,华非自己反思了下,觉得这多半是与对方对付厉那奇怪的态度有关。 这样一来,便是六人一起行动。为了避免所有人都被自己这个半吊子带到沟里去,同时在也为了在四个小毁约师面前掩盖住自己辣鸡的本质,华非很委婉地提出了分头行动的建议,然后拿出了三根占卜杖,然后非常明显地往付厉旁边靠了靠,再靠了靠——这个意思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就差抓着付厉的胳膊大喊“这个是我的剩下的你们自己去分吧”这句话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群大男孩们对《X战警》的狂热程度——所有人都想跟他这个“凤凰”组队,为此差点吵了起来。华非实在摆平不了了,只好改口说抽签分组,同时暗搓搓地在心里祈祷,付厉的手气能争气点。 我真的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凤凰,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牛逼,真的没什么好抢啊——他在心里哀嚎着,望着自己手里明显与付厉相异的纸签,热泪盈眶。 “所以,老金今天是有事出去了?”二十分钟后,与幸运得奖的棕色小卷毛并肩走在冥界共存区的街道上,华非两手平稳地拿着一截魔树杈,边东张西望边如此询问道。 这是一个风格相当混乱且撕裂的地方,各种时期各个部落的东西与建筑杂乱无章地混作一堆,简直就是张斑斑驳驳的肮脏画布——那画布上散落着水彩、水墨、铅笔与油画棒的痕迹,一块一块的,毫无美感可讲,毫无秩序可言,毫无规律可寻,宛如疯子的画作。华非在这张疯狂的画里穿行,余光瞥过路边站街的幽灵与蹲在路灯上放肆大笑的精怪,感到心里有点发毛。 跟在他身后的男孩听到他的问话,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对的,他有事。不过他应该没有‘出去’,我今早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在书房。” “他在那儿做什么?办公?”华非漫不经心地问道,努力使手中的树枝保持与地面平行的姿势,“他是文职?” “他是我们与故乡通信的‘窗口’。”棕发小卷毛简单地解释道,目光紧盯着华非手里的树枝,眼神里带着些好奇与敬畏。 “你们都没法和老家联系吗?只能靠他?”华非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男孩看着他,笑了笑:“我们的故乡很偏、很远。除了老金,我们谁的声音都传不回去。”他说着,眼神变得有些落寞,“所以我们尽量都让着他。他不开口的时候,我们只能等着。” 华非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这个棕发小卷毛——现在他知道了,这个小卷毛的名字叫“纪绪”。前一个字是姓,后一个字,则是从他漫长的起码有二十个字节的本名中选出的第一个单音,音译过来的。根据纪绪的介绍,包括付厉在内,所有来到此界的毁约师都是这样来命名的,至于老金…… 他真的只是运气不好,本来就姓“老”而已。 薛南药是个例外。据纪绪所说,他本来就应该叫“南药”,之所以要加个“薛”字,只是因为他接触的第一部 电视剧叫《薛仁贵》而已。 “他本来想叫‘薛南贵’的,被老金给骂回去了。”纪绪是这么跟华非说的,“老金说我们不能忘本。名字就是名字,这是我们从故乡带出来的东西,哪怕再难听,也要坚持到底。” 所以这就是他坚持顶着一个比路人甲还路人甲的名字的理由? 华非崇敬地点点头。明白了,还真是辛苦了,老金。 “所以老金就是你们的邮递员。”将思绪放回现在正在讨论的话题上,华非的眼睛转了一转,“奇怪,你们就不能靠做梦回去吗?这应该不难吧。” 他如此问道,不意外地看到了小卷毛诧异的眼神。 “干嘛这么奇怪地看着我?你们的家乡在山海界里面不是吗?那里不是可以靠着做梦进去?我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 “呃……”纪绪的目光又低了下去,眼睛四下转了转,像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其实,也并不能说是在山海界……” “我知道,是在山海界的深处,列姑射的后面,一个叫做‘明组邑’的地方是吧?”华非冲他一挑眉,“都说啦,别这么奇怪地看着我。你就当我是凤凰,全知全能好了。” 纪绪笑了一下,垂下头去,过了片刻又抬了起来:“其实,明组邑并不是个地方。” 华非:“啊?” “那是一个部落。一个术士的部落。即使穿过了列姑射,也需要行走好久才能够抵达,很远的。”纪绪搔了搔头发,轻轻叹了口气,“而且做梦也只是魂魄回去啊。我曾经在梦里误入过一次,明明是想顺路去趟列姑射,却怎么也到不了,还被妖怪到处追,还被一个戴墨镜的奇怪男人给揍了一顿……总之,想在梦里回去,太难了。” “听着很心酸的样子。”华非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拿着毫无反应的树枝沉吟片刻,领着男孩随便拐了个弯,“然后呢?我猜你们都信奉石夷?” “这个不是。”纪绪摇了摇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华非后面,“不同流派的术者,会信奉不同的力量。信奉石夷的术者也有,但很少……嗯,以前石夷和明组邑的关系比较紧密,不过很久之前就断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我们这一代里,应该就已经没有信奉石夷的术者了。他们那一脉,似乎也早就断了。“ “你们这一代?” “年轻人。”纪绪莞尔道,“你现在所看到的毁约师,基本都可以算作是‘我们这一代’。” “那你可说错了。”华非摇了摇头,“付厉就是信奉石夷的。” “是吗?”纪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我倒不知道……咦,不对啊。他不是姓付吗?” 小卷毛的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想了半晌,搔了搔头发:“嗯,这个我也不清楚了。我跟他本来也不熟。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难怪薛南药一直不喜欢他了——其实大部分的术者都不太喜欢石夷的,毕竟韦鬼的来源,就是石夷。” 华非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他轻声念着,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一瞬间掠过了脑海。纪绪随着他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山海经》里面关于石夷的记载。”华非道,转头看向他,“意思是说,有一种风神叫石夷,他们呼出的风,叫做‘韦’。” “哦,这样。”纪绪点点头,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山海经》,我没读过。那上面的字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我知道这本书,我故乡的老人提过它。它里面是有一些关于我故乡的记载,不过都是打乱的,内容也不一定对,我觉得你没必要太相信那个。” 他探究地看着华非,目光里带着催促。华非舔了舔唇,再度拿起占卜棒开始乱走,行了几步,又问道:“是不对,还是隐晦?” 纪绪偏了偏头:“什么?” “关于‘来风曰韦’的这段……”华非的喉头滑动了一下,“所谓‘韦鬼’,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不是已经从书里读到了吗?当然是石夷带来的。”纪绪轻轻地说着,片刻不停地跟在华非的身旁,语气与他的脚步一样自然。华非蹙眉道:“这我理解,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石夷会带来韦鬼?他们不是神吗?” “神又怎么样?神也是有欲念和污秽的。”纪绪淡淡道,“你们的传说里不是也有吗?美丽的雪山女神,在被杀欲冲昏头脑时,就会变成残暴黑暗的黑暗神卡莉*。侍奉上帝的最高天使*,也会因为傲慢而堕落成魔鬼。在我们的世界里,石夷的地位没有那么高,也不会变得那么可怕,但他们也同样不是完全圣洁的——像普通的石夷,在他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掉落一些恶意与欲念。那些东西被称作‘恶风’,人被它碰到以后就会生病,但它们没什么力量,活不久。然而有的石夷,就像你们的天使一样,是会变质的——他们变坏,堕落。这时他们再产生的恶意,就是韦鬼。” “……这不合道理。”华非再次停下了脚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什么在来回飞动,而他却难以抓住,“我见过韦鬼。他们的身上没有风元素。” “他们本来就是不是风。”纪绪说着,从华非的旁边掠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随着华非一起停下脚步,“他们是火。是被石夷之风吹起来的鬼火。他们没有身体,就去骗别人的身体,他们不断去烧掉别人的魂魄,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活得更久——你知道毁约师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不是因为他们不停在破坏韦鬼和他们的猎物所签的契约,而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在明组邑最早发现韦鬼存在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杀死那个曾被他们祭祀过的神明,以彻底铲除韦鬼的存在。”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同时停下的,还有他的脚步。 “所谓的‘毁约’,毁的并不是韦鬼的契约,而是更早以前,与神明订立的誓约——毁约师的真正职责,并不是除鬼,而是弑神。” 他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华非,目光沉静而淡漠。过了片刻,他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抓了把头发:“话是这么说……但像我们这种没天分的,真的也就只能除除韦鬼了。事实上,这个职业真的很看天赋,真正能弑神的大毁约师已经好久都没出现了……诶,我是觉得我自己不太适合干这个。我都想好了,这次远征回去,我就要提出转岗。” 他苦笑了一下,目光颇为无奈。随即,华非便见他抬起手,虚虚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然后,我想问下……凤凰先生,你问完了吗?问完了我们就去蝙蝠酒吧吧。刚才谢渺给我来信息了,说付厉的占卜棒指到那里去了。” 第72章 毁约师(7) 等到华非终于和纪绪一起来到那个什么蝙蝠酒吧的门口时,其余几人已经都已经等在了那里——不仅是付厉与跟着他的谢渺,另外一组人,那个戴鸭舌帽的与那个黑头发的也在,而且很显然,他们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找过去的——那个黑头发手里的占卜棒,与付厉手里的一样,末端都正向下沉着。而这种迹象,正是道金术“找到目标”的信号。 华非远远地望着他们,再看看自己手中毫无反应的占卜棒,神情尴尬了那么两秒钟。两秒过后,他果断地再度端平了手中的树枝,装模作样地走了过去,然后在走到付厉身边后,重重把自己手中的树枝向下一戳,抬起头来,端出一脸刚放完大招的疲惫:“就是这儿啊,找了好久。” 付厉奇怪地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让谢渺叫你们了。” “……是吗。”华非摸了摸鼻子,假装没注意到身后谢渺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我觉着吧,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付厉:“……?” “行了,别扯这些了。”华非咳了一声,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蝙蝠酒吧上——那家酒吧此时正大门紧闭,泛黄的画着蝙蝠纹样的木门歪歪斜斜地嵌在门框里,看上去一副寒酸到非主流的样子。华非盯着那门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随着他来的纪绪看上去也有些不太相信:“你们说的蝙蝠酒吧就是这个?看着和电视里的不太一样啊。也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你们确定没找错地方?” “如果凤凰先生教的道金术没有问题,那线索应该就是在这里没错了,我们的占卜棒是指到这里的。”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回道,颇为得意地看了纪绪一眼,在撞到对方的白眼后撇了撇嘴,很快便又将目光给收了回来,“至于蝙蝠酒吧这个名字,是刚才从别人那里听的。那门其实没关,别人能进去,殊晴和我刚才都看到了。” 他说着,用胳膊捅了捅站在旁边的同伴,磨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所以我们啥时候进去?快点快点,我还没去过酒吧呢,有妖怪的酒吧更没进去过,正好去观摩一下——” 纪绪头疼地看了他一眼,跟着又歉意地望向了华非,一副“对不起让您见笑了”的表情,而站在鸭舌帽旁边的黑发小伙,被他称为“殊晴”的那个此刻则正抱着胳膊注视着那道门,模样若有所思:“既然三个占卜杖都指到了这里,那这里想必是有些东西的。要不……就一起进去看看?” 话说到最后时,他的尾音有微微的上扬,看上去也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华非的神情在他提到“三个占卜杖”的时候僵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下来,面不改色道:“我和付厉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或者就在附近打听下情况也行。” 正挤眉弄眼一脸兴奋的鸭舌帽愣住了:“等等——为什么?凭啥就你俩能进去啊?” “因为我们是成年人。”华非振振有词地说着,视线从几个半大小子的脸上扫过,“未成年人就要有未成年人的自觉,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少去。乖,去那边等,付厉,我们走了。” 将手里的树枝扔在一旁,华非拽起付厉的胳膊就快步朝前走去,才走出没几步,便听他兴奋的声音从空气里传来:“来来,走快些,我可好久都没去酒吧嗨过了……还是有妖怪的酒吧!我从以前就一直超想去来着——话说你去过酒吧吗?没有吗?正好都过来了,带你好好看一下,下次可以约着再过来玩……” 被他抛在后面的四个半大小子:“……” ——“我觉得我开始讨厌凤凰了。” 过了好一会儿,鸭舌帽如是说道,神情沉重而严肃。 纪绪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一旁始终沉默的谢渺却在此时轻轻“诶”了一声。 殊晴转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谢渺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指指向旁边,讷讷道:“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殊晴:“嗯?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血……”谢渺说着,突然皱起了眉头,“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救命。” 与此同时,蝙蝠酒吧内。 进入酒吧的方式远比华非所想的容易,他原本还以为像这种开在冥界共存区的非人娱乐场所会对客人有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没想到这个地方却是来者不拒——他只是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那门就自己打开了。门后漆黑的走廊浮现,不过片刻,两旁又燃起了点点火红的光。华非吞咽了一下,伸手牵住付厉,在这红光的照耀下踏上了走廊,摸索着一路向前,吵闹的音乐声与酒精的气味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越发明显,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人的情绪。最初的小心谨慎退去,兴奋的感觉沿着血管一路爬上,华非抓紧了付厉的手,不自觉地便加快了脚步。 终于,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耀眼到刺眼的灯光在一瞬间射进了华非的眼睛,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双浅色的瞳孔里已是白火流转。 “哇奥。”他望着从面前走过的帅气小伙子服务生,忍不住捏了捏付厉的手,“付厉,你看那个!活的兔耳!还有尾巴!”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透出一点短而细微的震颤,像是笑了一下。华非撇了撇嘴,突然一个箭步跨进了酒吧的大厅,顺势将身后的付厉用力一扯,轻声笑道:“你过来吧你——咦?” 他本来只是想吓付厉一跳的,却没想到手腕上感受到的重量远比想象中得小,一个用力过猛,竟是直接将身后那人给拽到了身前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低呼,一个陌生的娇小身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抬起脸来,与华非大眼瞪着小眼。 “……”华非愣了几秒,缓缓低下头去。 视线在对方与自己相握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秒,很快,他便又挪开目光,用一种很白痴的神情朝四周张望,在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付厉的存在的之后,他又不得不再次看向了那个与自己两手交叠的陌生女孩,喉头滑动着,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付厉?”他小小声地说着,目光里充满了试探,“你……性转啦?” 第73章 惩凶者(1) 五分钟后,蝙蝠酒吧的吧台旁。 华非在兔耳酒保怀疑的目光下镇定地叫了两杯可乐,跟着便转向旁边的女孩子,一脸无语:“我说……你笑够了吧。” 那女孩伏在吧台上,两肩不住抽动。听到华非的话,她笑得更加厉害,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几乎都完成了月牙。 “啊,抱歉。”她对华非道着歉,咳了一声,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不过定了片刻,便又克制不住地开始笑,“不过你也太逗了也。性转?你的脑子上是被人开了洞吗?要不要这么好玩?” “跟我一起过来的是个男的。”华非控着脸地说道,声音里带着郁闷,倒是没显出多少慌乱和焦急,“一个完完整整的男孩子。现在男孩子没了,就剩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换谁都会想岔的吧。” 女孩听到他这么说,眉眼愈发弯得可爱了。盯着华非的脸看了一会儿,她笑嘻嘻道:“看来小哥哥你是第一次来?没见过这儿的把戏?” 华非不解:“什么意思?” “外面那条门廊啊。”女孩答道,“你不知道吧?那是店长专门设来搞事情的,同时也是防卫。这酒吧的门入口不止一个,门廊也不止一条,而但凡是同时踏进同一扇门的人,哪怕是像麻花一样抱在一起走路,最后也一定会被拆开,被转移到不同的门廊里,就是这样。” “还附带送个小手牵牵?”华非的眉毛抽动了一下,“这叫防卫?这特么叫拉郎配吧?” 女孩笑了一下,伸手接过酒保递来的可乐,低头啜饮,不再说话。华非看了她一眼,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行了,你在这先喝着吧,我去找我的同伴了。” 女孩抬眼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这就要走了?不再多聊会儿吗?” “下次吧。”华非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我同伴还不知道在那儿呢,我不放心他。” “真伤人。”女孩笑嘻嘻道,“你刚才还夸我漂亮,现在却要把我丢下去找一个男人。” 华非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想想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的伴呢?没人陪着你来吗?” “或许有吧?”女孩漫不经心地说着,将手里的可乐推到一边,扬手另外叫了杯威士忌,“也或许没有。又或许,再也不可能有了。” 华非注视着她陡然变得冷漠的侧脸,微微蹙了蹙眉,犹豫了一下,小心靠了过去“喂,我说,你还好吧?” 女孩转头看他一眼,眼睛依旧月牙般地弯着,然而这回,那双浅颜色的眸子里可看不出半点笑意了。 “好,怎么不好。”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不就是男朋友被一个又老又丑的蛇妖拐着上了床又给吃掉了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怎么会不好。” 华非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他伸手握住女孩再度扬起的手腕,将它轻轻按到了桌上,小心问道:“你所说的那个蛇妖,不会还是怀着孕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也勾搭过你吧?”女孩说着,嫌弃似地看了华非一眼,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那你可别和我说话了,我嫌恶心。” 华非被她这说变就变的态度搞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没有,当然没有。我都没见过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妖怪而已。” “哦,这样,那还好。”女孩恍然大悟似地眨眨眼,转瞬又笑了起来,“我想也是嘛,你要是被她勾搭过,早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哪里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和我喝酒……” “那个蛇妖,她死了。”华非紧跟着道,目光锁着女孩的眼睛,“她是被人杀死的,死状据说还挺惨。” 女孩的动作顿住了。澄澈的酒液在杯子轻轻一荡,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她昂首将酒一口闷下,然后重重地放下了杯子:“你说真的?你亲眼看见的?” 华非点头:“我没看见,但我有可靠的情报来源。” “哦,这样。”女孩微微晃了下脑袋,用力呼出口气,接着便给出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干得漂亮。” 华非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这就是你想说的?” “不然呢?难道还哭一场吗?”女孩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埋头望向自己的酒杯,“说实话,那家伙早该死了。她活该。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吗?我要给他打钱。” “不知道,我也还在找。”华非舔了舔唇,拿过杯子抿了一口可乐,问道,“那个蛇妖……她到底对你做什么了?先奸后杀你的男朋友?” “她先奸后杀可不止我男朋友一个而已。”女孩从眼角睨着他,脑袋稍稍后仰,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她是经常出没在这儿的惯犯,没少从这附近拐男人回去。她引诱他们,骗他们上床,然后活吃了他们——她以前捕猎的频率还比较低,然而自从她不知从哪里搞大了肚子之后,她出现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如果你还听不明白的话,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那个蛇妖,她是个谋杀犯。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她活该了吧。” 她说着,自管自地举起了杯子,和华非手里的可乐碰了一下:“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敬那个行侠仗义的英雄!” 华非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与自己碰了杯,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头啜饮起可乐,喝了两口后,忽又开口:“我相信你说的,也确定那个蛇妖不是什么好人……我是说,好妖。但也不能因此说她被别人杀死就是好事了吧?那个凶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杀生了就是事实,这哪怕再大快人心,也只能算是犯罪吧?” “犯罪?什么叫犯罪?”女孩咯咯笑了一下,两手在桌上一撑,忽而倾身朝着华非靠了过去,甜软的声音里都像是渗进了酒气,“违反法律就算是犯罪?那他是违反谁的法律,又违反哪条法律了?这儿没有法律,小哥哥。这是冥界共存区,冥界懒得管,人界管不着。看看你的周围,都有些谁?小妖、杂鬼,还有就是些不愿受万物学院庇护的半妖——有哪条法律能保护我们?在这儿没有庇护,也没有约束,有的只有那些躲在暗处肆无忌惮的行凶者。你觉得搞死这些家伙叫犯罪?不好意思,我觉得这该叫替天行道。” 华非怔怔地听着,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些,纠结了片刻后,说道:“……那如果,他所依赖的手段,不是那么正确呢?” 女孩微微侧头:“你指的是什么?” “就类似于和恶魔签订契约换取力量……这种的?” 女孩切了一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问道:“那他有伤害别人吗?我是说除了那些该死的?” 华非仔细回忆了一下韦鬼和乙方签约合作的流程,谨慎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那不就得了。” 她坐直身体,抬起下巴斜睨着华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和恶魔签契约,这种事情一听就不对是不是?但那有怎样,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啊。他愿意出卖自己换取力量,愿意靠这力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这中间,他既没伤害无辜的人,又没破坏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别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制止他呢,是吧?” 华非紧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光滑的杯身上滑过,语气里带着迟疑:“那假如,这件事注定会有一个不太好的结局呢?” “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不是吗?” “即使这个结局可能会伤到别人?” “那就到时候再说呗。”女孩的脸上带了些醉意,神情满不在乎的,“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结局而对着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这种人真的再自以为是不过了。” 她抬头喝完最后一杯酒,摸了下嘴,突然伸出胳膊肘捅了华非一下:“喂,后面那个,你认识吗?好像是来找你的。” 华非愣了一下,连忙回头,正见付厉紧抿着双唇越过人群朝自己走来。他忙冲着对方挥了挥手,跟着旋身女孩笑了下,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冥币放在了吧台上。 “不好意思我真的得走了。”他对女孩说道,“和你聊天很有意思,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话未说完,付厉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华非再次对女孩歉意一笑,拉着付厉快步往旁边走去,边走边踮起脚,仔细去听付厉说话。 吧台旁,女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不客气。”她淡淡地说着,起身离开,瞳中隐隐有白色的光点一闪而过,“反正……也就是过来看看你的,就当是见面礼好了。” 与此同时,酒吧的另一边。 付厉正堵着一边耳朵,低下头,对着华非的耳朵用力说话。他已经尽可能地大声了,但华非还是有些听不清楚。 “喵……消息……喵……” “你说什么??”华非一头黑线,“我只听见你在喵喵叫!” 付厉没办法了,想了一想,干脆伸手抚上了华非的额头。 “我们得出去。” 他的声音在华非的脑子里响起,带着淡淡的焦急:“谢渺刚才传消息。他们在外面,遇上麻烦了。” 第74章 惩凶者(2) 关于谢渺用来联系付厉的方式,付厉抽空简单地和华非解释了下。这个华非其实也接触过,就是之前付厉对他使用过的意念联系。 不久前在他们去往酒吧的时候,谢渺也正是用这种方式来通知和华非同组的纪绪的。华非本来还以为这是一种比较高深的法术,但现在看来,这种法术在毁约师内的普及性还挺高——和付厉一样,大部分的毁约师仍是无法适应手机的存在,在遇到什么情况时,这种直接靠意念和法术的联系方式,依然是他们的首选。这种法术能实现的效果也有很多,最简单的就是心里传音,稍微深入点的就是视觉同步;如果双方对彼此都足够信任,想要进行记忆共享也不是不可能。而如果再亲密一些,五感同步,乃至直接获得对方身体的控制权,这些也都是可以实现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方法的确非常高效,尤其是在某些事情已经危急到言语都来不及表达的时候。然而有的时候,这种方法也会让人非常头疼—— 比方说现在。 “所以到底是在哪儿啊?你搞清楚了没有?”拿着根魔树杈在酒吧门口漫无目的地戳来戳去,华非的表情十分崩溃,“你能不能让他把话说的清楚一点?起码你得让他知道,仅靠‘救命’、‘来源’、‘SOS’这些词我们是没有办法帮忙的!我们连他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在努力沟通,和他。”付厉的表情也十分无奈,“他现在脑子很乱。” “你得想办法让他冷静下来。”华非说道,“或者……就像你对我做过的那样呢?同步你们的视觉?” “啊?”付厉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想办法透过他的眼睛去看东西。”华非努力解释道,“你曾经让我透过你的眼睛看东西,记得吗?那现在,你能不能让他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共享给你呢?” 付厉闻言抿了抿唇,尝试性地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 “不行。”他摇了摇头,“他不允许我那么做,也听不进我说话,他太紧张了。” “这孩子的心理素质不行啊。这种放到实践考里,肯定是得被刷下来的。”华非忍不住拍了下额头,一抬头,又见付厉的神情扭曲起来,登时紧张,“又怎么啦?他遇到什么事儿了?被攻击了?失联了?别是大脑停止活动了吧?” “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了,在脑子里。”付厉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转头看向华非,眉头轻轻蹙起,“这个就是电视里说的跑马灯?小泽玛利亚又是谁?是你们这里的神吗?他一直在默念她的名字。” 华非:“……” 这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有些理解了老金的心情。他还一直以为老金所说的团队不专业只是谦词,现在看来…… 那可能只是人家一个比较准确的自我认知而已。 华非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焦急还是无奈了,正焦头烂额间,忽然看见手中的占卜棒顶端一点白光闪过,跟着便感觉到一股力量自树枝的下面缓缓成型,将其稳稳地托起,直至与地面平行。华非瞪着那根树枝,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的个天哪,居然成了。” “怎么?”付厉没能领会到华非惊讶的点。 “……算了,没什么。”华非摇了摇头,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向他介绍自己在道金术方面屡战屡败的经历了。他抬起头来,向左右张望了一下,眼中的白火游鱼似地一'转,倏然而逝。 “行了,别浪费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华非说着,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树枝又往上托了一些。“再去得晚一点,我怕那位小朋友连自己的遗嘱都要写好了。” 魔树杈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样,坚定地指向酒馆的后方,华非率先走了出去,没迈出几步,却又像察觉到什么一样,倏然回头。付厉在他身后,微微歪过了脑袋。 “怎么了?”他问道。 “我有一种被怪蜀黍盯上的感觉。”华非抖了抖肩膀,想到此处鱼龙混杂,更是不敢多呆,赶紧拉着付厉走了。 付厉一面维持着与谢渺的联系,一面紧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半途,突然又回过头来,眯起眼睛,威胁似地放出了几缕风刃。疾风切过空气发出锐利的声响,落在寂静的街道上,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付厉又紧盯虚空看了片刻,在确定的确是没有什么异样之后,这才旋身,跟上华非的脚步。两人的步子混在一起,在急促中渐渐远去,无人的街道又一次恢复安静。又过良久,蝙蝠酒吧的木门摇摇晃晃地开出一条缝,一小股旋风像是偷跑的宠物似地,从里面探头探脑地往外钻。还没等它钻出一半,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从门缝里伸了出来,轻轻在那旋风的边沿敲了一记,跟着便把它给拽了回去。旋即便听呼呼风响,不久之后,却是一只小小的风鸟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鸽子一般的躯体,翅膀却要宽大许多,拍了两下,很快便振翅朝扑向空中,转眼便消失不见。 “砰”的一声,木门关上。再度打开时,门后已经空无一物。 等到华非和付厉终于依着魔树杈的指示来到七拐八拐地l赶到现场时,那帮小毁约师几乎都已经被吊打得差不多了。 朔明是最先被看到的。他们找到他时,他正一头向下栽倒在垃圾桶里,那顶很高调的鸭舌帽正以一种比以往更加高调的姿势挂在他倒竖的腿上。华非见状连忙上前挖人,付厉则拔出双匕,迅速往前走去,走出小巷,来到一个类似于建筑工地一样的地方,正见纪绪正背对自己站着,张开双手,努力维持着一张蛛网一样的结界,结界内,殊晴正持着双枪,贴着结界的边沿不断游走,与一个人身狗头的家伙竭力周旋,子弹碰撞在结界上,火花飞溅,却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漏出来。 殊晴一头半长的黑发业已凌乱,脸上也挂了两道伤口。那怪物嚎叫一声,朝他扑去,殊晴慌忙翻滚躲避,付厉这才看到,在怪物的身后还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着不太像人类,因为有着羊脚和尾巴。至于再多的,却是再看不出来了。 “那是个吃人的妖怪。”纪绪注意到付厉的目光,忙解释道,“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吃人。” “狗头的那个?”付厉问道,周身的空气开始回旋,发出呼呼的声响。 “不是 ,是死掉的那个。”纪绪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微微后退了一步,手上却依然强撑着结界,“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把人吃得差不多了,朔明气不过要去抓,结果还没动上手,这个家伙就忽然窜出来把人给杀了……” “然后,你们就想抓他?”付厉明白了,“他是乙方?” “气息一模一样,不过上次看到的是人脸……”纪绪说着,侧过头,看到华非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华非摆摆手刚要说什么,一看结界里的怪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的妈!这是人犬啊!你们上哪儿招来的这种家伙?!” “啥?”付厉与纪绪齐齐歪头,那一瞬间,华非恍惚有种看到了两只萨摩耶的错觉,“人犬啊!考点啊!吸人脑浆的!你们是怎么……咦,怎么就三个?还有一个呢?” “谢渺在后面刻符印。”纪绪老实答道,“他说他知道一种爆破符,能拿来做个小炸弹……啊,谢渺!” 两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谢渺从远处跑来的身影。那家伙边跑还边哆嗦,摇摇摆摆地像只小鸡,手里颤巍巍地捧着个瓦片:“都,都让一下!不好意思让一下!炸弹来了啊!” 纪绪见状,慌忙将结界开出了一道缝隙,又打出一个手印,试图在殊晴的身旁再结出一道隔离结界。谁知结界未成,那怪物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猛然一个回身,闪电般地抓向殊晴,任凭他的子弹打在自己的身上。殊晴躲闪不及,被他抓到了胸前,纪绪的结界放了个空。他一声惊呼,立马回头看向谢苗,后者却是一个踉跄,稳稳地将手中的爆破符从结界的缝隙中递了进去—— “啪”的一声,瓦片落地,刻于其上的符印开始发光。 纪绪瞪大了眼,徒劳地摆出手势,想要再补上一个结界,跌倒在地的谢渺茫然抬头,显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华非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眼中白火旋转。 下一瞬,一片黑影罩向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伸手,付厉的外套飘然落在了上面。 再下一瞬,结界之中光芒大盛,付厉裹着一身风刃往前冲去,只听喀喇一声响,半面结界支离破碎。 殊晴只感到一波巨大的力量朝自己扑来,跟着便听到身后一声闷哼,那个抓着自己的怪物远远地飞了出去。紧跟着,一股强大的风力卷上胸口,死命一拽,将他整个人都用力甩了出去,他的脸颊已经感受到了爆破前的灼热,然而不过一刹,那股灼热便被替换成了冰冷和刺痛——他被付厉从结界的缺口里丢出来了,脸先着地。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意料之中的爆炸声响却并未出现。他讶然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的结界里不知何时又升起了一堵风墙,正好堵在结界的破损处。 同样也堵住了付厉和人犬逃出的路。 殊晴的喉头滑动了一下,耳边传来谢渺的呻吟——华非的脚依然踩在他的手背上,不仅没松,还踩得愈发用力了。 结界之内的光芒愈来愈盛,直至十几秒后,才终于渐渐黯淡。 光芒熄灭,风墙撤下,付厉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衣服上散发出一股被炙烤过的气息,神情很疲惫。 殊晴爬起身来,越过他的肩膀朝后看,没看到人犬的影子,只看到结界的另一头开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缺口。 “那个乙方呢?”他问付厉,眉头拧得紧紧的。 付厉摇了摇头,扑通一声坐下,倒在了华非的怀里。 殊晴情不自禁地“靠”了一声,换来纪绪责难的目光,两人的身旁,谢渺忍不住轻轻呜咽起来。 华非的脚,依然没有拿开。 第75章 惩凶者(3) 付厉的状况比想象中的好,但也比想象中的糟。华非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下,庆幸地发现除了衣服被抓破了之外,人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然而付厉的状态却有些虚,脸色苍白,双眉紧紧地蹙着,一手捂着胸口,闭着眼睛不愿动弹也不愿说话。华非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和他的相处,依稀记得付厉近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拿语言献祭的迹象,又看到鸡仔一样大的风鸟从天而降,停在付厉的肩头,便怀疑他可能是在献祭不足的情况下又从这只叫“吃鸡”的风鸟神使那里请了额外的力量,结果就是两者都透支了。 ……所以说这算哪门子的神使啊,动不动就被透个底朝天,简直比校园贷还不靠谱。 华非又急又气,一面扶着付厉的脑袋不让它滚下去,一面又狼狈地单手翻着背包,竭力想要找出些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谢渺与纪绪本来想来帮忙,结果手还没伸出去便被殊晴拽走了。几人在旁边一阵嘀嘀咕咕,脸色都不太好。华非隐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时光倒转”、“重来一次”之类的话,止不住地便是一阵怒:“我说你们要谈能不能回家谈?没见人还在这儿躺着吗呢?有必要急成这样?” 几人闻言,纷纷回头。纪绪颇有些尴尬地笑了下,告了声罪,顺势推了把谢渺,后者正因为方才的失误而被殊晴嘲得眼眶发红,当即便揉着手背可怜兮兮地走了过来,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小布口袋,稀里哗啦倒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石头,边手忙脚乱地翻检着边说自己是过来帮忙。 华非听到他说帮忙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然而看着他又是找石头又是捣粉末的,手法还算熟练,便渐渐放下心来。又见过了一会儿,纪绪拉着一脸阴沉的殊晴也走了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虽然用词古怪,态度倒是十分诚恳。华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火气渐消,也不再防备似地抱着付厉脑袋,松开手,任凭谢渺将他手中那些据说“很有恢复力”的粉末抹在付厉的额头。 谢渺说这个最好还要抹些在脖颈和胸口,华非便从他手中接过粉末,解开付厉的衣服,自己帮着涂。涂着涂着,忽然听见殊晴“啧”了一声,还以为是自己手法不对,仓皇抬起头来,却见殊晴正满脸不耐烦地扯过纪绪的身体,对着他唰唰唰地比出一通手势。纪绪皱起眉,回了一套同样行云流水的手势动作。殊晴表示更是不悦,两手都舞出了风声,纪绪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注视着他,稀里哗啦又是一组快速的动作,边做还边把殊晴往旁边领。殊晴跟着他一道往边上走,一面走一面继续他们气氛并不算和谐动作交流,华非看着他们,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两只边横向移动边虚张声势挥着钳子的大螃蟹。 他叹为观止:“他们这是在干嘛啊?” “吵架。”谢渺小声答道。 “用……手语?”华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会显得气势不足吗?” “这样不会显得特别粗鲁。”谢渺没听明白华非的意思,只好愣愣地回道,“如果‘说’错话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嗯,那么难受。” “那只能说明你们手语设计得比较文明。”华非说道,手指无意识地在付厉的胸膛口转来转去,指尖碾着细滑的粉末,“付厉说,你们的语言还是能拿来当祭品的是吗?” “什么?”谢渺奇怪道,同时困惑地歪过了脑袋,“还有这种用法?我不知道,没听说过,也没在书上见过。” 他顿了顿,偏头细想了一下,又问道:“他祭的是谁?哪个神吗?我不记得有哪个神会要这种祭品。” 他说着,摸了摸眼罩,从来都是怯怯而拘谨的脸上,突然显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华非怔怔地瞧着他,嘴唇抿了又抿,一声“石夷”刚要滚出喉头,忽然听见掌下的付厉闷哼了一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无意识地在不该碰的地方逗留了好久,顿时大窘,赶紧把手拿了下来。又听见谢渺轻轻“诶呀”了一声,忙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站在远处正用手语交流的两个人,动作已经剧烈到比海带拳还疯狂的地步了。 嘴角又是一抽,他忍不住问道:“他们这是在吵什么呀。” 谢渺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回答道:“在吵付厉。” 华非:“???” “殊晴觉得,嗯,纪绪应该跟付厉道谢,但是不应该道歉。”谢渺搔了搔头说道。见华非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又立刻道:“他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为了任务而受到伤害,这对毁约师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纪绪向他道歉,反而有点,嗯,不礼貌。这是没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谢渺磕磕绊绊地说完,再次搔了搔头,神情极不自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几个意思?华非都有点搞不清他们的意思了。他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平时都不当回事儿,现在过来瞎扯什么蛋?” 谢渺:“啊?” “你们不是都不怎么理他吗?”华非说道,嘴角不由地撇了一下,“搞得他还出来单干……拜托,付厉大招的时限问题,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你们都不知道,见到他比见外人还生疏。偏到这会儿就自己人了?我谢谢你啊。”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却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谢渺的神情更窘迫了,嘴唇开口和好,好半天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是,不想理他……主要是南药不让……” 他的声音陡然跌了下去:“他的妈妈……可是‘足荆奴’呢……” “什么?”华非侧过耳朵,表示没听清楚。 谢渺支吾了一下,正打算解释,突然看见正在华非腿上的付厉睁开了眼睛。华非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长出口气:“我的天,你可算活了。一动不动的,再不睁眼我都打算叫救护车了。” “救护车?”付厉歪了歪头,“对谁叫?” “这种时候就别讲冷笑话了。”华非说着,将付厉扶了起来,浑忘了自己刚刚还想问些什么东西。付厉坐起身来,淡漠的目光滑过面前的谢渺,飘向了远处的殊晴和纪绪。那俩人还在激动地比划着海带拳,完全没有注意到付厉已经清醒的事实。付厉遥遥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怎么了?他们又说什么了?”华非的眉头也随着拧起来,担心付厉是看到了别人在“说”他的坏话。 付厉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朝旁边看去。张望了片刻,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华非,眉间的沟壑愈发明显。 “还有一个呢?”他问道,“还在垃圾桶里,没捡回来?” 第76章 惩凶者(4)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 病房里,方哲优高高挑着眉毛,手里还在不停地来回戳着毛衣针,眼睛斜睨着手提果篮坐在病床边,笑得一脸尴尬的华非,又瞟了眼站在他身后,从进屋到现在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付厉,从鼻子里百转千回地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了给我讲你们是如何带孩子打怪的?你说你讲就讲吧,讲也不肯讲清楚,我听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们好端端地怎么会想到跑去冥界共存区打人犬?还把学徒给弄到垃圾桶里去了……连事情原委都不肯讲明白,你们还好意思找我帮忙?” 他说完,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华非听着,却是一愣:“帮忙?什么帮忙?” “怎么,你们过来找我,不是要我帮忙的?”方哲优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是嫌带的学徒太笨,找我特训的?” “啊?不不,这个真不是。”华非慌忙摆手否认,“那些小毁……我是说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老师,不是我带的,我也不对他们负责……这个你真想多了。” “真不是因为这个?”方哲优的神情还有些不太相信,目光怀疑地在华非与付厉之间转了一圈,“那是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们别是因为违规操作被罚了吧?这种事情找我也是没用的,我哥和我很久都不联系了,你们别想了。” 华非听得又是一愣,云里雾里的:“我们没有被罚啊,又没人投诉,我们怎么会被罚……再说这又关你你哥什么事了?” “我堂哥,方哲逸,刚上任的驱魔部首席,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方哲优嗤之以鼻,然而看华非一脸茫然的样子实在不像作伪,神情便又变得半信半疑起来,“那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总不会是专程来跟我讲故事解闷的吧?” “呃……”华非支吾了一下,转头与付厉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方哲优看着他俩这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终是不耐烦了,啪地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你们到底想说什么?要说说,不说滚!” 华非被他吼得一阵,手里的果篮差点掉在地上。付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开口道:“是朔明。” 方哲优没听明白:“谁?” “就是……之前跟你讲的故事里,那个被扔到垃圾桶里的倒霉孩子。”华非摸了摸鼻子,补充解释道。方哲优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明白了。” 他靠向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人:“所以呢?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关系……也许还真有。”华非揉了揉脸颊,终是将那话说出了口,“是这样的,我前面也说了,那个人犬不是打破结界趁乱跑掉了么?然后呢,他逃跑的时候,刚巧就是从有垃圾桶的那条小巷过的。而那个掉到垃圾桶里的倒霉孩子呢,他当时其实已经出来了,正好躲在垃圾桶的后面。他运气很好,人犬路过那边时并未看到他,然而他却看到了人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小心地注视着方哲优,目光里带着试探:“他说,可能是为了逃跑方便,当时的人犬,已经改了自己的模样,不再是一副狗狗脸的样子了。” “你的意思是,他变作了人的模样?”方哲优点了点头,“有趣,然后呢?你别跟我说他化人的样子像是吴彦祖。” 华非干笑了一下,低头扣了扣果篮外面的塑料包装。 “你觉得你长得像吴彦祖吗?”他问道。 方哲优闻言一怔,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华非,你什么意思?” 华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掏出手机,递到了方哲优的面前。手机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侧脸。看得出来是抓拍,照片的角度选得不太好,成像也有点糊,然而人物的脸却还是能看得挺清楚,不管是头上那双塌下来的狗耳,还是掩在凌乱碎发下的五官。 方哲优的瞳孔在目光对上那张照片的瞬间倏然一缩,华非的声音适时落在了他的耳边:“朔明很机灵,看准机会抓拍了好几张人犬的照片。这张就是他传给我的。而我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他的视线也回归到了那张照片上,即使是从他的角度也看得很清楚,那张掩在狗耳和碎发之下的脸,与方哲优几乎有七八分相似。 华非再度抬眼,观察着方哲优的表情:“对此,你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我能有什么感想?”默了片刻,方哲优再度嗤了一声,“你是指望我能有什么感想?现在就向你投案自首还是怎样?”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华非赶紧道,手指不由地抓紧了怀里的果篮“就是……你不觉得这也太凑巧了吗?” “不觉得。”方哲优没好气道“你自己都说了,这是妖怪给自己变的脸。这叫什么?叫捏脸。要捏成什么样还不是由他自己,他喜欢我这挂的,就朝我这个方向努力,这很值得大惊小怪吗?再说了,我本来就是标准的美人脸,只要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帅哥,和我多少都是有点像的。我的四分之三侧脸还被人说像林心如呢,你咋不拿着林心如的照片来问我和她啥关系?” ——因为你俩根本就不像啊! 华非在内心咆哮着,忍不住站了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方哲优不耐烦地又是一个白眼,将他的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拍,被子一撩便躺了下去,背对着房间里的其余两人,脑袋都闷在被子里,一副不欲多谈的架势:“我挺累了,不想再接客了,更不想接两个我没兴趣的男人——你们把果篮放桌上就好。” “不是,你等等!”华非有些急了,“话不是那么说的……” “华非!”方哲优重重打断了他,“我说了我要休息了!” 他停了一下,语气忽而低了下来:“月亮今天来看我了——带着他的新男友一起。” 华非微微一怔,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今天是真的累了……我没心情再听你们讲什么组队打怪的冷笑话,也不想再陪着你们玩什么抓犯人的游戏。我累了,想休息,仅此而已。” 华非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过了良久,终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打扰了。再见。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他放下果篮,带着付厉走出了病房。付厉的脸上犹带着不解,方哲优听到他与华非小声的对话:“你们都说错了。” 华非:“什么?” “那个和我交手的狗狗脸。”付厉说道,“他不是妖怪,是半妖……” 更多的交谈被隔绝在了房门之外,方哲优的神情变了变,抓着被子到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两人都已走远,他才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把抓起被子上织了一半的围巾,奔到窗边,唰地一抖。围巾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向下延伸开去,垂成长长的一条,直至楼底。他又把两根毛衣针别了一下,卡在窗缝里,固定住整条围巾,跟着便翻出一个背包,随意收拾了点东西,像逃命似的,顺着那条长长的围巾,一路爬了下去。 与此同时,才离开病房不久的华非,正站在一楼的走廊里,手里抓着不久前刚响过一阵的手机,一脸蒙圈。 付厉往他的手机上看了一眼,杨师泥的头像正明晃晃地悬在“正在通话”四个字的上方。那四个字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付厉轻轻推了推华非,问道:“你老师又找你?” 华非木木地点了点头:“嗯,对的,急事……” 他一抬眼,看到付厉略带紧张的眼神,突然想是明白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不是因为你啦,放心好了。” 付厉闻言,脸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一丝安心,旋即便又皱起了眉头:“那是为什么?你看上去很烦。” “我是烦啊,一件事情还没摆平,突然就又跑出来一件……”华非烦躁地搔了搔头,说道,“是我的木乃伊啦,网上买的那个,你见过的。泥泥老师说它不知怎么突然活了,自己跑了,还撞坏了不少东西……真的要命了,这个我没买保险啊,还得想办法自己捉回来,要是被别的人发现我可就完了,一定会被处罚的……” 他歉意地看着付厉:“真的抱歉啊,那个人犬的案子我怕是暂时不能跟了,我得先想办法搞定木乃伊……咦?付厉?你那什么表情?你没事吧?” 付厉看了华非一眼,神情变得有些僵硬。 “问你个问题。”他说。 华非:“嗯?” 付厉又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你觉得,湘西赶尸咒……能把木乃伊赶起来吗?” 第77章 惩凶者(5) 华非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理解了付厉的意思。 当时——也就是他被导师找去谈话的时候——他将付厉一个人留在了外面。为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还给他放了自己录的授课小视频。而没记错的话,在他出来的时候,付厉刚好就看到关于湘西赶尸的那一段。 他当时是怎么对付厉说的来着?“如果有看到不熟悉的咒语手印啊,也可以跟着练练,我这边不会太久的,很快会回来。”——他记着自己当时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来着。 但是……也不至于吧?因为在练习时不小心放出了法力而导致木乃伊起尸什么的……首先这语言就不通啊?而且木乃伊严格来说也不算僵尸…… 再说,就算是这样能行得通,但这木乃伊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距离付厉施术都过去多少个小时了?换个普通僵尸都不知道跑出多少里地了,结果这位才刚起尸? 华非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太可能,付厉却似是对此深信不疑。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负罪感,不断表示自己应该留下来帮助华非一起收拾烂摊子。然而考虑到毁约师那边还有一个疑似会吸人脑汁的凶残半妖要对付,华非实在是不忍心在独占付厉这个宝贵的战斗力。 “你还是去帮毁约师那边吧,这里我自己搞定的。”他这么对付厉讲,边说还边摆弄着对方的手机,“我觉得这对你而言是个机会,那些小孩子,感觉也并不是真的讨厌你,只是被别人影响了,可能有一些偏见……你和他们好好相处一下,也许关系就会好一点也说不定。不过可别像之前那样闷头就往前冲了啊,做事情还是得量力而行……诺,好了。” 他将手机递还给付厉:“我把我的号码设置成了紧急拨号,这样你一有什么事就能直接联系到我了。” 付厉接过手机,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不用这个。” “什么?”华非问道。付厉又是一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华非的额头。华非似是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捂住了脑门,旋即便明白了过来,也跟着轻轻笑起来:“你们还好意思说我是‘凤凰’呢,你们还不是,一个个都跟x教授似的。” “什么?”这回换付厉没有听明白了。 华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转而又问道:“那个人犬……我是说,半妖人犬,如果你们抓到他的话,会把他怎么样?靠着他消灭韦鬼,然后就把他放了吗?” “应该不会。”付厉想了一想,回答道,“他的力量特别强,不是一个好预兆。” 华非:“什么意思?” “他的魂魄,已经被烧掉很大一部分了。”付厉回答道,“魂魄缺失的人,同韦鬼一样危险。他们甚至都不再算是真正的生灵。” “所以呢?”华非的眉头蹙了起来,“你们会把他怎么样?” “抓住,关起来。”付厉回答道,“或者干脆杀掉。” 华非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付厉问道:“怎么了?你不想他死?” “这不是想不想他死的问题,主要是方哲优。”华非重重叹了口气,“那家伙没说实话,对于那只半妖人犬,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对他……我有些担心。” “他?”付厉稍稍歪过了头,静静看着华非。后者忍无可忍地抚了抚额——他真的最受不了付厉这个动作,跟卖萌似的。 “你也听到了啊,他刚才说的什么。”华非向付厉解释道,“他刚才在拿蓝月亮的事来赶人,他在博同情。” 在华非的印象里,方哲优应当算是那种十分要强,绝不把弱点轻易示于人前的人。之前他们去看望方哲优时,他显然是极不乐意让他们知道自己和蓝岳亮之间的事的,也明确表示了不希望他们再来掺和。现在却当着他们的面主动提及? 即使再受伤,按照方哲优的性子,他也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刚才却用那样一副失落的口吻说出那样示弱的话,除了他在故意装可怜好赶他们出去,华非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人犬,方哲优和他肯定有关系。”华非笃定道,神情随即又变得烦恼起来,“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开口,那家伙是当过专业驱魔师的,嘴严着呢……” “盯他?”付厉提出建议。 “我刚才偷偷在他身上放了道监听符,希望能有些用吧。”华非说着,转身走开,“我们刚才算是敲了他一下,他应该是会做些什么的……我先回实验室了,如果有动静的话我再联系你!” 他冲付厉挥着手,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付厉独个儿站在原地,机械地挥着手,目送着华非离开,转头再一看身旁孤单单的影子,不知怎么的,竟突然有些不习惯。 与此同时,医疗院旁边的小巷里。 伸手撕下被偷偷种在身上的监听符,干脆了当地撕成碎片,全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方哲优拍拍手,警觉地朝四周望了一下,保险起见,又掏出一张隐身符,贴在身上,跟着便旋身抬首,两脚一蹬,越过墙头,迅速地跑远了。 医疗院位于万物学院内部,学院又设有上百处可与外界来往的出入口,每一处都以结界隔绝,通向的皆是不同的地方。方哲优熟门熟路地找到其中一处,捏了个手决便闯了过去,周围景象在他步出结界的瞬间彻底变化,浓烈的妖氛和鬼气扑面而来,灰暗偏红的色调染遍天空。方哲优扯下身上的隐身符,与一个正蹲在路灯上放肆大笑的精怪面面相觑,片刻后,淡漠地移开眼睛,轻轻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易拉罐,非常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 这个城市的冥界共存区,妖魔共生,鱼龙混杂之地。 说不清是草率敷衍还是后现代艺术风格的小型建筑懒懒地立在街道的两旁,方哲优数着门牌号,一间间找过去,毫不介意那些投在他身上的,不怀好意又不加掩饰的目光。 数到第一百七十五号,他停下了脚步,跟着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门里,两个生着青色眼睛的长舌小鬼正喜滋滋地坐在饭桌旁,从桌上的垃圾桶里翻东西吃,见到方哲优进来,俱是吓了一跳,连面前的酱油碟都打翻了。方哲优看也不看他们,随手掏出把冥币撒了出去,趁着两个小鬼争抢的当,找到楼梯便走了下去,一直下到地下五层,面前是一扇禁闭的金属门。 门上有浅浅的刻字痕迹,细细看去,写的是“内有恶犬”。方哲优摸过这几个字,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他抬手敲了敲门,黑暗中,一双灰色的狗耳朵轻轻动了下。 “谁啊?”门里传出一个声音,闷闷的,很微弱,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隔壁店新来的牛郎啦。”方哲优捏住嗓子回答道,“周年大酬宾,对白金客户免费赠送上门服务一次,一小时半价,先生您需要吗?不需要人家就走啦。” 门里没声音里。方哲优也不急,就杵在那儿等着,过了好久,才听到里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些许。 一张苍白的面孔从门里探了出来,头上的狗耳不安地动着,“我觉得你们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是……咦?!” 视线落在方哲优的脸上,原本没精打采的眼睛倏然睁大,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嗷呜,二话不说就往门里躲。方哲优赶在他关上门之前硬是挤进去一只脚,一手死抵在门扇上,感到肩膀开始隐隐作痛——他的伤可还没好全呢。 “冷静点,臭小子!”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吼,吓得对方又是一声呜鸣,“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跟你谈谈而已——如果不想挨揍的话就放我进去,赶紧的!” 第78章 惩凶者(6) 不知僵持了多久,方哲优终于感到施加于胳膊上的压力渐渐弱了下去。他冷哼一声,将门板用力一推,金属制的门板重重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老实不客气地踏进门里,反手将门甩上,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冷哼一声,抱起了胳膊:“有阵子没见,胆子越来越大了嘛,连我都敢关在外面?” “这不是没关成吗?”站在他对面的男人咕哝一声,头上灰色的狗耳不安地动了动,“所以,你大驾光临到底是为了什么,牛郎先生?” “去你妈的牛郎,叫哥!”方哲优骂了一声,背靠在门板上,感到受过伤的肩膀正在恼人地作痛。对面的目光在他的肩上停了一下,很快便挪了开去,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想要询问的意思:“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依旧是小小的,叫人听起来有些吃力。事实上,他说话的音量似乎总是偏小,不仅小,还快,含糊不清,像是怕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方哲优注视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捕捉不到那飘忽不定的目光。他看着对方低头搓手的模样,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这孩子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他试图回忆起对方过去的样子,却发现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注视过眼前的这个堂兄弟了。 “哲安。”他叫起了对方的名字,并努力放缓了语气,“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灰色的耳朵像是触电般地一动,方哲安猛地抬起了眼睛,指甲无意识地伸缩,在皮肤上拉出一道红痕。他仓皇地开始道歉,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谁说抱歉,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艰难堆积,积出一个像是笑容一样的表情,目光再次飘了开去,盯着桌上一个掉了色的马克杯,沿着杯沿转来转去:”没做什么。就像以前一样,待在窝里,看书、刷动漫、看剧。我又不出门,还能做些什么?“ “看动漫?”方哲优点了点头,“那挺好啊。纸片人什么的,挺好的,正好最近我也有在看。那部新番,叫什么来着,《预言家日记》,蛮有意思的,我很喜欢。你有看吗?“ “那个没有,我现在一般不追新番。我,嗯,我还是喜欢重温一些经典作品,像《钢炼》什么的……” 他快速且含混地说着,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猛地住了口。他再度抬头,瞳孔倏然一缩,化为了野兽一般的形状:“……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什么?”方哲优蹙眉反问,脸上困惑的表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然而对方很明显不吃他那套,胡乱摆着手,漫无目的地沿着桌沿走了几圈,拿起马克杯又放下,力度之大,几乎将杯中的水都溅出来。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一定是在试探……什么《预言家》什么《日记》,根本就没有这东西对不对?你就是想套我的话,你想看我撒谎,然后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审问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肯定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你们总是这样……” 他碎碎念着,目光在空气中滑来滑去,就是不肯看方哲优的眼睛。方哲优抬手揉了揉额角,不加掩饰地重重叹了口气,方哲安的脚步猛然停住,狗耳刷地一下竖起,瞟向方哲优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警惕,仅仅停留了片刻便迅速离去。 “你……你先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不是来找事的,我只是想来找你谈谈的,你不要那么紧张……”方哲优伸出手掌,向下按了又按,努力控制着表情和语气,好使自己看上去更温和一点。这不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但对他来说真的挺吃力。安抚和谈判从来都不是方家人的强项,更何况他现在还带着一个不争气的受伤肩膀,自伤口处传来的痛楚搞得他内心一阵接一阵焦躁——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堂兄弟而是任何一个值得他动手的妖魔鬼怪,他早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了。 只可惜,如果只能是如果——他在心底叹着气,继续安抚起自己有些神经质的兄弟。过了好一会儿,对方似是终于冷静了下来,两手撑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方哲优:“只是……谈谈?” “真的只是谈谈。”方哲优耐着性子又强调了一遍,离开一直倚靠着的门板,朝着男人缓缓靠了过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你聊聊而已。“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桌前,与他的兄弟之间就隔了一张桌板。方哲优安慰似地笑了一下,正想自行找张椅子坐下,突然听见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破音的怒吼—— “骗子!”生着狗耳朵的男人大叫着,重重拍了下桌子,吓得方哲优笔直向上一弹,屁股才接触到椅面便被强制分开。他条件反射地朝后退了一步,一手拦在前面,一手探向自己的口袋,仿佛下一瞬就会从里面掏出些什么来。方哲安看着他这样,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来看我,身上还带着武器。”他低声说着,一下坐倒在旁边的椅子上,“还真是没新意的礼物。” 方哲优的脸颊动了一下,视线心虚地往外一滑,很快便又被强制召回。他伸手擦了下鼻子,尽可能自然地拉出一张椅子坐下:“其实,我并不是……那只是职业病,条件反射而已。我当过好几年的驱魔师,你知道的……” “够了。”方哲安打断了他的话,脑袋微微地偏着,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不管是意思还是意味,都变得清晰了不少,“别再装模作样了,哲优哥。” “你总是在装,装得好像对我要好一些,装得好像和家里那些人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你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方哲优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没有……” “你像钓鱼一样地用一个蠢问题来试探我,带着武器和防备来敲我的门,甚至在我开门之前连个真实的身份都不肯让我知道,你自己想想,这是为什么?”方哲安缓缓道,“你根本就不是来探望你可怜的弟弟的。你就是来审问他的。在你进门之前,就已经假定了,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了,他是有罪的,他在你心里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个罪人,你要做的就是证他的罪,这才是你到来的理由,是你假模假样、虚与委蛇的目的,不是吗?” 方哲安沉默了。他注视着自己堂弟的眼睛,无言以对。他的兄弟终于肯与他对视了,然而此刻,他竟产生了些许挪开目光的冲动。 “觉得尴尬吗?没事的,哥哥,没事的,你不用觉得尴尬。这都是正常的,我都已经习惯了。从你们因为我的血统就把我假定为潜在杀人犯的那天起,我就习惯了,真的。“ 方哲安絮絮地说着,探究地看着方哲优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别露出那种表情,哲优哥。没关系的。你们把我赶到这里,约束我、放逐我、把我和人群远远地隔离开,把我当成是耻辱、负累、危险品,这些我都是理解的。你们只是还不明白我、不能接纳我,这都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们会的。在看到了我的表现之后,你们一定会接受我的,我知道的。“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下,紧跟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样,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事实上,我想这一天,应该已经不会太远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很快就能脱罪了。你们就再也不用把我当罪人来看了,哥哥。”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哲优迟疑地问道,心里陡然升起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方哲安微微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硬挤出的假笑,这一次,他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事本来是该保密的。”他对方哲优说道,刻意压低了语气,语速不自觉地再次加快,“我本来是想给你们惊喜,但既然你今天过来了,我就先偷偷地告诉你……”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身子:“我正在做好事。很快,我就能当英雄了。” 第79章 惩凶者(7) 诡异的气氛一时充斥了房间,过了良久,方哲优才再度开口:“所以,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你没错了。” “嗯?”方哲安地不解地偏过头,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些小孩子。原来你和他们认识。” “我不认识什么小孩,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碰巧知道你的事。”方哲优道,“他告诉我,他看到一只人犬半妖,靠着和恶魔签订契约获得的力量,在冥界共存区里连环作案,虐杀妖怪……” “那些妖怪都不是好东西!”方哲安猛然提高音量,“哐”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们吃人,吃半妖!我杀他们有什么错?!而且我也没和什么恶魔订契约,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碰……” “那你倒是说啊!你的力量是怎么来的?!”方哲优抬手一拍桌子,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你的灵力是从小就被封住的!如果不是靠了别人,你哪儿来的本事对付那些凶兽恶妖?你到底是遇上了谁,发了什么神经,做了什么勾当,你倒是说清楚啊!” 方哲安的耳朵动了一下,一时间没有给出回答。 方哲优看他这样,怒意更甚,抬手又是往桌面上“啪”地一下:“好的不学,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靠着出卖灵魂换取力量,你还觉得洋洋得意?方家是这么教你的吗?” “……方家的确不是这么教我的。”默然许久,方哲安如此回道,声音再度低了下去,“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教过我,不是吗?” 他抬眼看向方哲优,手指捏在桌沿上,将木制的桌面捏出一个个深深的指印:“方家教我的是什么?你们只教给我,要安静、要沉默,要控制自己害怕自己,除此之外,你们还教我什么了?我从小就被你们关着,束缚着,小时候关在家里,长大了关在这里,连一步都出不去。你们说我是不好的,是我是罪人,说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些我都认了,我都认了。我只想做些好事,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也是能变好的,这样也不行吗?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来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吗?“ “我没有在指责你!“方哲优深深吸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觉得你这个做法有些欠考虑了。和恶魔做交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都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我,没有,和恶魔,做交易!”方哲安一字一顿道,声音渐渐又大了起来,话语间混着咆哮:“就算我真的是靠出卖什么去达到目的,这也是我心甘情愿去换的!我没有因此伤害任何无辜的人,我没有做出任何值得我良心不安的事,那你倒是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就因为你看不惯,你接受不了,所以我所做的就都成错的了,是吗?!” “我没有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喉间迸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方哲安突然抬手,将从木桌边沿生生捏下的碎块掷到一边。木块打着旋插进墙上的镜子里,溅出一声脆响。 方哲优骇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伏低身子,两手死死地撑在桌面上,目光自下往上,锁紧了方哲安的脸。方哲安看着他那样,静了一小会儿,竟是轻轻笑了起来。 “对了,这么一想还真是……”他喃喃自语着,直起身子,沿着桌子缓步而行,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方哲优身上流连,“我想明白了,我都想明白了。你们向来就是这样的。只要不如你们所愿的,便就是不好的,只要没没到你们标准的,就全是不对的。他说得没错,我其实不该说自己不好的。我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自以为是地以为我错了而已……“ 他怔怔地注视着付厉,身影倒映在一旁的镜子里,一张堪称俊俏的面庞被镜上蛛网般的裂缝割得支离破碎。他的脸孔开始变化,前突的吻部间是交错的利齿,光洁的表面闪着寒光。 “我没有错。”他说着,半个身子攀上了桌子,锋锐的指甲在桌面上犁出深深的痕迹。如果华非在这儿,他会看到,那双业已兽化的眼睛里,正闪烁莹莹的绿光。 “错的是你们。” 话音未落,他已朝着方哲优纵身扑了过去,方哲优瞪大双眼,倏然后仰,两手在面前的桌子上用力一拍—— 伴随着一声惊叫,华非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白色的自发光天花板,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空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现在自己是在哪儿。 翻身从实验室的长桌上一跃而下,他转了转睡到僵硬的脖子,从地上捡起被蹬掉的棉被放回长桌,摸摸肚子,转身想去找点东西吃。他的脑袋依旧处于开机之后的蒙圈状态,行走的动作都拖泥带水的,一不留神就把放在地上的香薰蜡烛踢翻了一根。他低下头,迟缓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将那根蜡烛捡起来,刚要将它摆回原位,忽然听见脑海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蜡烛。”付厉的语气平平的,带着些许只有华非才能听出来的好奇和笑意,“你弄这个做什么?” “引诱啊。”华非淡定地将蜡烛点燃,扶正,在心里回应道,“这蜡烛里面混了香料和咒语,我琢磨着布一个阵也许能把那木乃伊再引回来……希望能有用吧,这些蜡烛老贵的呢。“ 他说着,转身又走向被蜡烛围在中间的一个小铁盆。铁盆下面燃着青色的火焰,盆里则是一小撮蓝色的碎片,华非探头看了一眼,俯身在铁盆下面打了个响指,那青色的火焰猛地一跳,烧得更为剧烈。 付厉显然是已经将自己的视觉与华非同步了,华非才站起身没多久,便又听他在自己脑子里问道:”那些碎片是什么?味道好奇特。“ “妖怪的精魄碎片。”华非答道,“我托泥泥老师帮我从驱魔部弄的,这东西是驱魔部特供,别的地方还弄不到……那木乃伊不是起尸了吗,我没对付过复活的木乃伊,但我遇到过复活的僵尸,我琢磨着这两者应该差不多……灵魂之类的东西对僵尸有特别的吸引力,就权且试试咯。” 华非说着,走到一张椅子旁边,从挂在椅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根脆香米,拆开来,咔嚓咔嚓地嚼了,边嚼边在心里继续与付厉说话:“……嗯,对,这种法术当然是用人的灵魂制品才最好了,可我不是搞不到么,只好用那些妖魄碎片充充数了……对的对的,都挺贵的,涉及到魂魄的东西都贵……但也不是买不起……咦?这又关那石头什么事了?不不不,不用你给我买……不,等等,你别去买!人类的灵魂制品是违禁品!不能买的!买了你的驱魔师考试就黄了黄了彻底黄了,会被取消资格的!” 脑子里一时间没了动静。华非生怕付厉真的是一时冲动跑出去给自己买违禁品了,忙又唤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付厉慢吞吞地开口:“其实,我之前,就有在想了。” 华非:“嗯?想什么?” “那个证,我没有也可以吧。”付厉接续道,“以前,我身边没人。现在有你。你有证就可以了。” “……当然不可以啊,你想什么呢。”默了片时,华非好笑似地开口,“证之类的东西,肯定还是得亲自拿在手里才让人安心啊。再说,我又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 付厉:“……” 华非:“……” 要死了——他后知后觉地抽搐了一下嘴角。他刚才是不是给自己立了个flag? “……算了,这种事情先不要想了。不是过几天就要开笔试了吗?总之先努力看看……”华非颇有些尴尬搔了搔脸,将吃完的脆香米包装纸团了一团,扔到一旁,生硬地扯开了话题,“说起来,你这么晚还不睡?这都……”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都凌晨一点了。你是找我有事?” “没事。”付厉回答道,“就是过来看看你。” 华非:“……啊?” “怕你睡不好。”顿了一顿,付厉又补充了一句,态度自然,语气平静。 第80章 寝难安(1) 付厉的话音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默。 华非拿着食物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再度开口:“……呃,谢谢?” 付厉:“……” 华非轻轻咳了一下,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含混道:“其实我……也没有睡得特别不好……” “你都不敢睡家里。”付厉非常直白地指出,看上去完全不懂人艰不拆的道理,“都睡外面了。” “那是工作需要……”华非徒劳地争辩道,“我这不是要抓木乃伊吗,那家伙抓伤好几个人呢,我总不能把它引到居民区,多危险……” “哦。” 静了片刻,付厉如此回应道。 明明只是在凭着意识交流,华非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那看透一切的眼神。 他像是举着火炬般拿着那根被啃了一半的脆香米,愣了许久,终于认输似地叹口气:“好吧,我承认,我是不敢睡家里。你不在,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房子里。然后我在这里也的确是没怎么睡好,这桌子太硬了……” 他说到这里,不太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而后撇了撇嘴,问道:“所以,你那边进度怎么样了?大概什么时候能办好回来?” 付厉似是笑了一下,华非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荡起了一阵短促而明显的喉音。随后他便听到付厉回答说:“快了。我们正在找他。打完就好。” 华非闷闷地哦了一声,用力咬了一口手里的脆香米。 付厉也不急着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他咀嚼,咯吱咯吱的,兔子似的。听了一阵,他忽然开口:“你还在想着小甄的那件事吗?” 华非的动作又僵住了。 “那不是你的错。”付厉继续道,语气一如既往得平静,“你不要总想着他。你别……” “别怕。我知道。”华非再次叹了口气,“我也没在怕。我只是觉得难受。不光是为了小甄,还有别的人。而且……困扰我的事情,又不只是这一件。” 付厉不解地“嗯”了一声,华非听着那微微上扬的语调,几乎是立刻就脑补出了对方瞪着眼睛歪过脑袋的模样,不由一乐,发出一声像是皮球漏气般的声音。 “……行了,先别提我了。”他开口道,时间恰得贼准,恰好把付厉未出口的追问堵在了喉咙里,“你那边到底怎么样啊?” “朔明和殊晴受伤了。”付厉花了点时间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便回答道,“但还好,不严重,有人帮他们治。谢渺也受伤了,他崴了脚,不过那是他自己摔的,在回去的时候。老金就骂他了。纪绪很不开心,因为这次他是领队,他得写检讨。他刚才在到处找薛南药,说要他帮忙写。薛南药认字比较多,但他要纪绪陪他打游戏。殊晴在鼓捣占卜棒,他想自己去找那个乙方报仇,但占卜棒就是不动……” “……难怪的吧,他才打过一架啊,而且还受伤了……”华非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舔了舔唇,赶在付厉再度发声前,“等等等等,先别提他们了。他们我不担心,我就担心你。” 付厉“嗯”了一声,那种伴随着歪头动作的上扬尾音又出来了:“我?” “对啊。”华非理所当然地说着,将身体往后挪了一下,两腿交叠在一起,“我现在就担心你啊,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怎样?对你还客气吗?” “应该……还好?”付厉不太确定地回答道,“还是不怎么说话,除了老金和纪绪他们。不过我无所谓。老金另外给了我一个房间,我恨他说不用,我会直接来找你,但他说,需要我再好好交流一下,和纪绪,还有其他人……” ”他就是想把你留在那边。”华非笃定道,说完后抿了抿唇,脸色沉了下来,“他想干嘛啊,我咋总觉得他没安好心呢?” “我不知道。”付厉回答道,顿了一顿,又说道,“他还向我问你。” “我?”华非的眉毛扬了起来。 “他问那些绿光。” 华非不客气地切了一声:“意料之中。” 话一说完,付厉那边就没声了。突如其来的沉默,华非一时间还以为他掉线了还是怎样,正要“喂喂”两声,突然听到付厉在自己的脑海中说道:“所以,你还是在想这个?“ 华非默了。默了良久,长长地吐出口气:“又不是万磁王对钢铁侠,拿得起又放得下的,这种事情多少还会有些在意啊。“ 他闭了闭眼,手里的塑料包装纸捏得咯咯直响:“而且我吧,模模糊糊地,总记着一件事,一件挺让我不舒服的事儿——付厉,我问你,那一次,在蓝纺那儿,在你被那片紫色花海卷进去的时候,你有看到什么幻觉吗?“ 付厉“嗯”了一下,没有回答。华非也没理他,自顾自道:“我记得我是有看到幻觉的。我不记得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就是有那么个印象。在那个幻觉里,有阴风阵阵、有百鬼号哭,我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像是我,又不像是我——这就是那种,平常做梦的感觉,你能明白吗?我不明白让我看到这么个幻觉究竟有什么意思,但我就是觉得,怪在意的……“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快速地舔了下嘴唇,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将包装袋蜷成了一团:“我本来没打算多想这个事的,结果才从蓝纺那里离开没多久,又见到了你那边的毁约师,第一次知道我这双眼睛除了喷火还会看绿帽……付厉,我不知道你们那边有没有类似于预兆这样的说法,但我真的觉得,万一这一切,都确实地是在暗示着什么呢?你跟我说,有些事得不到答案就不要去想,但真的就是忍不住啊,就是因为不知道答案,所以才会很在意,才会拼命去想啊,不是吗?“ “你越去想。”付厉淡淡道,“就会越痛苦。” “但是光有问题没有答案也很痛苦啊。” “为什么所有的问题都要有答案?” 付厉反问道,华非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没有答案的问题就不算问题了吧。”怔了好一会儿,他这么回答道。 付厉没有回应。 两人间再度陷入沉默,但华非知道,他在,他能感觉到他还在。他只是安静地待在那儿,在他意识的尽头,在他的背后,注视着他,一点声音也没有。 又不知过了多久,华非感觉到,他“靠近”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股力量轻轻拉住了自己,转过了自己的身体。 “你不是问,我的幻觉是什么吗?”他听到付厉在他的脑海里说道,声音离得那么近,仿佛就贴在他的面前,“你跟我来。我带你看。” 第81章 寝难安(2) 对华非而言,接下去的感觉很奇妙。他的身体还坐在实验桌上,手里攥着皱成团的包装袋,他的意识却被温和地拉扯包裹着,开始倾斜、开始下坠。像是从梦境跌落回现实,又像是从现实跌落进幻境,他说不清究竟是真的自己在向下,还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上。他试着用“眼睛”捕捉付厉的身影,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又分明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试着在这意识的旅行间关闭了自己的“视觉”,周围便骤然亮了起来,黑暗褪去,光明浮现,有零零碎碎的画面自下而上地从他们身边穿过,一帧一帧的,像是循环播放的动图。华非好奇地去看,看到颠倒的山与逆流的水,有着彩色鸟喙的小鸟正聚集在淡色的彩虹旁边啄食,有踩着双剑的少年从他的眼前滑过,盘着奇怪的发型,从画面的一边穿到另一边。华非没忍住,用手顺着小孩飞行的轨迹比划了下,开口道:“我以为御剑飞行都只用一把剑。” “一把?”付厉的声音响起来,说话间有些停顿,“以前是一把。现在基本都是两把,方便,也安全。” “是这样吗?”华非提出了质疑,“但也不见得有多安全吧?失控起来应该会更麻烦?你看这种一脚踩一把的,万一两把剑都出毛病了,各自往反方向飞怎么办?这应该不仅仅是扯到蛋的问题吧?“ “……我不知道。”默了片刻,付厉闷闷道,“这个我不懂。没人教我。” 华非:“……” “抱歉。”他小声道。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道歉,但隐隐约约地,他知道自己就是应该这么做。 “没事。”付厉说着,紧跟着便开口,“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下身像是被什么用力拉扯。下一刹,双腿便踩在了紧实的地面。华非诧异地低头,看到脚下是一条用白色石子铺成的路,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下,一只黑色的像是爪一样的东西突然从石间的缝隙里钻了出来,用力抓向他的脚踝。 华非吓得一声大叫,却见那只爪子轻飘飘地从自己的腿间穿了过去,跟着便消失于空气。付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语气淡淡:“别怕。这都是假的,是我脑子里的东西。” “你……是在给我看你的记忆?”终于搞清楚情况的华非有些受宠若惊,他慌忙回头,看到付厉正完完整整地站在他身后,身上套着一块不知道是该叫衣服还是该称作布的东西,头发留得很长,编成奇怪的辫子,绕过脖颈垂到肩上。华非好奇地打量着他,缓缓靠了过去:“这就是你在故乡的样子?还挺好看的。这辫子是谁帮你编的?“ “自己。”付厉答着,侧头看了一眼从肩头垂落的头发,“很烦。还是短的好。” “明明这样好看。”华非颇有些惋惜地说了一句,低头看向地面。随着他的移动,越来越多的爪子从石子缝间钻出来,挥舞着抓向他,却又在落空的瞬间飞快消失。危机感过去了,兴趣就来了,他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这些忙碌的爪子,问道:“这些又是什么?” “攥攥。”付厉用一种颇为古怪的语调说了个词,顺便还打了个手势。见华非一脸茫然,他又改口道,“一种灵,活在石头里的。它们守护墓地。” “哦,那也就是说,这附近有墓……”华非说着,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语硬生生地转了个弯,“等等,这里,难道说就是块墓地?” 付厉摇了摇头,华非暗暗松了口气。随即他便见到付厉转过了身,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块被石头和荆棘围圈起来的地方,那里面,无数枯树的枝干正彼此交错,构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林。 “过来。”付厉对华非道,“我带你去见我妈妈。” 这是一句很有歧义的话。照理说,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下,华非都是应该吐槽一下的。 但现在,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这或许是氛围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付厉那颇为沉重的表情。 他随着付厉,一圈一圈地绕着林子的外沿走,途径一个个看着就像是用来安置死者的土包。这个过程中,付厉没再说过一句话,华非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静静地跟着他走,直到最后,他停在了一个他们已经路过两回的土包前面。 付厉歪着头,盯着那个土包看了一会儿,蹲下身去,去拔那前面的杂草,手指挥了两下,却都从那草叶间穿了过去。华非站在他后面,小声问道:“这就是伯母的墓吗?” “……大概吧。”付厉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我觉得,像。” 华非:“……” 合着你刚才带我走那么久不是在进行什么奇怪而庄重的仪式,而是在到处找自己妈妈的墓吗? 华非嘴角开始抽搐,忽然又听到付厉道:“不是也没关系。它们都在这里,和大地一起,和枯树一起。我思念谁,它们分得清,我对谁说话,它们都听得到。” 他说着,站起身来,仰头看着上方骨架般的枝干:“我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小时候,一直不知道。” 华非安静地听着,凑近两步,却又停住。 他听着付厉继续道:“明组邑,是术士的部落。在这里,传承很重要,还有家族。但我没有这些。我在石夷的神殿里生活,那里已经很破败了,没有别人,只有我的老师。我会在很小的时候跑出去,因为没有家族,别人总是推开我。” “那个时候,我就会很想找到家人。我让老师帮我找,他总是不愿意,我就自己找,努力找。最后,我找到了这里。” 他垂首看着那棵自己没能拔下的杂草,徐徐道:“明组邑,有三种墓地。一种是给伟人的,一种是给好人的,一种是给罪人的。” “我用尽所有力量去寻找一个答案。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就在这里。我的妈妈,在这里——和很多很多的罪人一起。” “我以为她会很好很伟大,但是事实是,她是一个足荆奴。” 第82章 寝难安(3) “……‘足荆奴’,到底是什么?” 凝视着付厉的背影,华非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类似的词,他从谢渺的嘴里也听到过。但当时对方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付厉又还躺着,华非也就没有多问。但现在……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应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是‘刍卿捋……'”付厉转过身来,又对他来了一串辅以奇怪手势的长串发音,后面还拖着一大堆音节,然而华非只来得及听到前面三个音。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足荆奴”三个字估计取原名的头几个发音音译过来的,就像付厉他们的名字一样。付厉听了他的猜测,却只是摇头。 “不只是音译。”付厉对他说道,“足荆奴,脚上有荆棘。” “也就是音译加意译了。”华非明白地点了点头,心里大致有了些猜测。他想起耶稣曾经戴过的荆棘王冠,觉得这里的荆棘多少也应该有些惩罚羞辱、使人苦痛受难的意思。而很快,这些猜测就从付厉那里得到证实——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付厉索性就将自己记忆里的画面又另外抽调了一下出来,拿给华非看。那是一系列的图像,刻在薄薄的小石板上。第一幅是一个人拿着刀在杀人,第二幅是在被人们抓了起来摁在地上,第三幅是他倒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死了,第四幅是他被放在一片板子上,浑身赤裸,人们在往他的脚上缠一些细细长长、带着尖刺的东西,华非花了好一阵工夫才认出来,那个大概就是荆棘。 第五幅图片了,那个人又站了起来,但身上的颜色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他的身体和别人一样都是绿色,现在被涂成了紫色。华非估计,那应该就是在示意,这个男的已经成了鬼,或者说灵体。男人沿着一条紫色的道路往前走,道路上横着铺满了荆棘。尽头处是一群紫色的人正在喝酒,他满脸期盼地朝那个方向走,脚踩在荆棘上,后面拖出长长的血迹。 “荆棘,是惩罚。”付厉适时开口道,“活着,杀过人的,死了都要踩着尖刺去尽头。” “尽头……就是你们对往生世界的称呼吗?”华非问道。 付厉摇头:“不是往生的地方。是安息的地方。死了就是死了,不会重生,只能安息。“ 华非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头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你的妈妈,她……” “她杀过人。”付厉沉声道,“她本来是看守石夷神殿的,会弄风,也懂言灵,很有本事,大家也很尊敬她。可她后来变坏了,听了韦鬼的话,开始杀人。她用言灵蛊惑人,害死了很多术者,薛南药的爸爸也在里面。后来,她也被杀死了,老师告诉我,我是从她的尸体里挖出来的。” 他垂下头去:“所以别人都不喜欢我。他们不是欺负我没家族,而是觉得我不干净。我的妈妈是罪人,我是罪人的孩子,是从泥沼里出生的蛋,从一开始就是不干净的。他们嫌弃我的是这个,我早该知道的。“ “知道个头啊。“华非脸颊一动,忍不住道,”因为这种事就排挤你,那不更是有病吗?你做错什么了?出生的时候没挑个好位置?上一辈的事,你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因为这个来定你的罪?“ ”我确实有罪。“付厉认真道,“老师告诉我,我把语言交给石夷,是为了向神明献祭。但我知道,他只是在骗我。我不是在献祭,是在向神赎罪。神判我有罪,我妈妈是用神明所给的语言杀的人,所以我要用自己的语言偿还,事情的原本就是如此。” 他偏头看了华非一眼,低声道:“对不起。你不骗我,我却骗你。” 华非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为没向自己说真话而道歉,慌忙摆了摆手:“没什么骗不骗的,这种事情说不说,本来就是你的事。”他说着,顿了顿,脸上掠过一抹为难,“我……好吧,现在提这个可能有些奇怪,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付厉,你的神在哪里?” “我不知道。”付厉迟疑地摇了摇头,再度垂下头去,“这种事情,本来也是不重要的。” 他平静地说着,摊开了自己的右手,华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的掌纹要比自己浅很多。略一思索,他伸出手指,轻轻在那手掌的边沿戳了戳。 “嘿。”他对付厉道,“看我。” 付厉茫然地抬眼,华非便趁机抬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现在,听我说话。” 他将手放下来,顺势拿住付厉的手腕,将它放回了付厉的身侧,跟着便抬起头,看着付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付厉,我还是那句话,你本来就没做错任何事,就是运气不好而已。没人能因此叛你的罪,哪怕是神也不可以。更何况,那个神在哪里?我没见过它,没有感知到它,从你的叙述里,我也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一个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没在过的神明,它有什么资格来对自己的信徒指手画脚?” 付厉迟疑地抬眼,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如果它确实在呢?“ “那也不是它宣判一个无辜之人有罪的理由。”华非慢慢道,“付厉,你还记得美岛那事吧?美岛的父辈也做错了事,那按照你的逻辑,美岛也是有罪的了?只有确实违反了什么的行为才能被判定成罪,只有确实有罪的人才需要自责和赎罪,你是其中哪一个?” 他抬起手,再次拍了下付厉的额头:“就算是从泥沼里出来的又怎样?里面没坏就行。把蛋壳擦擦,不还是一颗好蛋?” 付厉凝视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没能笑出来。 华非的嘴角也动了一下,将手拿了下来:“当然,我这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话而已。到底是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具体还是在你。只是不管怎样,别再因为这事觉得自己矮人一截了好吗?你和他们比本来也没差在哪儿,你也没欠他们什么,不需要一直憋着忍着,也没必要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你必须承受的……”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嘴角突然一歪:“说起来,这个走向是不是哪里不太对?本来不该是你来给我讲道理的吗,怎么现在变我给你灌鸡汤了?” “……没事,挺好。“付厉说着,嘴角再次动了下。他这回是真的笑起来了,唇角很小的上扬,给出一抹十分微小的笑容。然而这点笑容并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随着他一个回头的动作而消失了。 转头看着身后的枯树,付厉的声音低了下去:“老师告诉我,成为大毁约师,就有资格挪动妈妈的墓地,还能把她脚上的荆棘摘掉。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万一她现在,已经走到了呢?” 颊上的笑意敛去,华非张开口似是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忍住,只是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以后真的成为大毁约师了。真的,你信我。” 付厉回头,不解地看着他。华非笑了一下,张口正想要与他再说些什么,忽然感到自己所在的整个空间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干枯的枝干开始一节节落下,地面则开始脱落崩塌。石头像是保龄球般杂乱无章地滚动,其中一枚恰好撞上华非仓皇乱蹦的腿,直将他整个人都撞进了面前裂开的巨大缝隙里。华非慌乱地叫了下,抬头想去寻找付厉的身影,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骤然笼下的黑暗。 他开始下坠了。说是下坠,却又像是上升。像是从现实飘向梦境,又像是从幻境浮回现实。 时间像是过得极快又像是极漫长,直到意识都渐渐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藏在眼皮下的眼珠无意识地转了下,华非像是惊醒一般地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的,便是方哲优苍白的脸。 他的一只手正抵在华非的额上,指上闪着白色的光。见华非醒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的个天哪,可算是回来了……你是跟谁约会去了?交流得那么深入,摇都摇不醒,非逼着我上法术……” 他喃喃地抱怨着,连兰花指都顾不得翘了,收回手指就开始往下滑。华非吓得魂都飞了,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扶:“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不好好躺着你来这儿干嘛?你……” 话说一半,他问不下去了。视线的尽头,他看到方哲优的肩膀正在渗血,黑色的衣服都给染深了一大片。 “我来这儿干嘛?我来打脸的我干嘛……”方哲优似是笑了一下,然而华非更愿意把那个理解成一个肌肉短促又无力的抽动,他听见方哲优说,“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只能找你了。拜托了,华非,帮帮我吧。” 第83章 寝难安(4) 方哲优的状况着实说不上好,话刚说完就扑通一声躺地上了,差点把扶着他的华非也一块儿给拖到递上去。华非慌里慌张地把人翻过来,又是拍脸又是叫名字,从包里倒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药就往他脸上抹,跟着又连滚带爬地去抱了实验室里的急救箱,剪了方哲优的衣服,想替他上药。 直到剪开了衣服,华非才意识到,方哲优身上的伤远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肩膀上那处应是旧伤未愈又被撕裂,包着伤口的纱布都已经被血给浸透了,至于身上别的地方,则遍布着青紫与深深浅浅的红色血痕,看着叫人触目惊心。华非看得都愣住了,手里抓着剪刀,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的个天啊,你这是跑去玩了什么重口的play啊?” “玩你大爷。”方哲优半闭着眼,粗声粗气的说道,华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随你便吧,反正我早就不记得他了。” 方哲优重重嘁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诶那个伤口,不要直接抱,里面有妖气的,你得先做个祓禊……” “这个我不行。”华非快速地说道,“我帮你直接上圣水好不好?话说我要不还是把你送医疗院吧,这个我看着真有些犯怵。” “不要。”方哲优不假思索地拒绝。 华非的动作停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方哲优,你直接告诉我吧,这个伤,是在哪里弄的?” 方哲优的嘴唇动了一下,拳头攥了起来。 “是你说要找我帮忙的。”华非好心地提醒他,“我想你说的帮忙应该不只是让我这个非专业医生帮你上药这么简单吧。” 说完,他低头继续帮方哲优上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方哲优缓缓道:"……人犬。" 华非愣了一下,猛抬起头,正对上方哲优无奈的眼神:“打伤我的,是一个半妖人犬……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一只……抱歉,华非,之前对你们撒谎了。” 方哲优用力闭了闭眼:“那只半妖人犬,我认识。不仅认识,还非常熟悉——他叫方哲安,是我的近亲堂弟。” “哲安他,是在十一岁的时候才开始显露自己血统的。” 冷白的灯光下,华非一面替方哲优上着药,一面听着方哲优轻声叙述:“他的血缘可以追溯到他曾祖父那一代。当时的方家和九方家还是一家,九方本家是大房,他曾祖父是七房,我和哲逸的曾祖父是六房……” “等——停停停停停。”华非听了这话的方向不对,赶紧叫停,“有事说事,有事说事,别提你们家那些事,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听不懂也得听,都是掺在一起的。”方哲优斜了他一眼,跟着又咬了咬唇,“再说……你就当是给了我一个呕吐袋吧。有些事,我真的是憋了太久了。” “……你特么说谁的耳朵是呕吐袋啊。”华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继续帮他收拾起了伤口,口中说道,“行吧,你要讲就讲好了,先说好,如果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可是不会负责退货的。” 方哲优轻笑了一下,咳了一声,接着道:“行,那我继续了——我刚说到哪儿了来着,对,七房……当时的七房,也就是方哲安他曾祖父,年少出去闯荡,不知怎么被一个人犬拐上了床,生了孩子。他被蒙在鼓里好些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才发现对方是吃人脑髓的妖怪,吓得不得了,赶紧杀了,剩下的那个孩子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就给偷偷地带回了家……” “等等,不对吧?”华非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对劲,“我记着人犬是没有雌性的啊。” “是没有啊。”被打断的方哲优不太高兴地白了他一眼,“谁告诉你孩子是人犬生的了?” 华非:“……” 方哲优没有理他,继续讲自己的:“他把孩子带回了本家,却不敢给家人知道,只好偷偷藏起来,不料却还是被我曾祖发现了。我曾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狠狠骂了他一顿,跟着便想处理掉孩子。哲安祖父哭着不肯,我曾祖就做了个妥协,和他一起偷偷将孩子养到了成年,在确定对方的血统很稳定,确实不会引起什么问题后,才让他以养子的身份进入了九方家。” “那感觉俩老人还挺好啊。”华非听着,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他们会把孩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方哲优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哲安的曾祖或许是真的爱孩子,舍不得,但我家那位——切,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一个血统稳定的凶兽半妖有多难得,又有多好用吗?” 方哲优说完,冷笑了一下,又继续道:“总之,在我曾祖的帮助下,那个孩子很顺利地长大,还进入了九方家,就为这事,哲安他曾祖父感激了他一辈子,到死都听他的话。谁知道,没过多久,又有了一个新问题——那孩子也成年了,也有了喜欢的人,也想要结婚生子。然而我曾祖担心隔代的凶兽血统会不好控制,更担心新生儿出生后带来的血缘呼唤会对那个半妖有什么影响,硬是不许。那半妖就学他爹,跑出去,偷偷结婚生孩子,等到我曾祖找到他们时,最大的孩子都在念书了。那个时候人生孩子又多,一家有六七个也不奇怪,我曾祖过去时,据说正看到一窝孩子满院子爬,因为彼此间的血缘呼唤太强烈,有的甚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半妖的特征。那天半妖正好不在,就他妻子在家带孩子,我曾祖看得心惊肉跳,索性趁着那半妖不在,把所有的有半妖特征的孩子都杀掉了。” “卧草。”华非发出一声低呼,一不留神,镊子戳到了方哲优的伤口上,疼得后者一个咧牙,“怎么能这样?!有没有点人性啊!” “清醒点吧少年,那个时候可不讲什么万物共生,只要你不是人,管你是妖还是半妖,全都屠了没商量,更何况还是幼年期就已经显露特征的凶兽混血……”方哲优因为华非并不温柔的动作而拧了下眉,甩出一记眼刀后继续道,“然后……估计你也猜到了,等那半妖回来看到满地尸体,当场就疯了,彻底妖化,与我曾祖父打了起来,最后打不过,跑了,彻底成了一只吸人脑髓的凶恶妖怪,据说在外面流浪了几年后被其他的除妖师抓炼丹了。” “除妖师。”华非摇了摇头,“真是野蛮的称呼。” “本来就该叫除妖师啊,现在只是为了照顾那些半妖学生的心情才改叫驱魔师的。”方哲优淡淡道,神色有些嘲讽,“有什么用呢?称呼归称呼,心却还是那颗心啊。” 华非瞟了他一眼,放下药瓶,欲言又止。 方哲优扯了扯嘴角,继续道:“行了,言归正传,不说废话了——那次我曾祖虽然杀了半妖的孩子,但也并非赶尽杀绝。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尚未显出半妖特征的就被他给留了下来,还有就是那妻子肚子里怀着的一个——咦,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没告诉你吗?那妻子是人类。九方家的铁律就是绝对不能杀害人类。” “那一个半的孩子被带回给了七房,老头子什么都不知道,感激得不得了。那妻子被养在九方家,疯疯癫癫的,生下孩子没多久后就死了,剩下老头一个人,抚养两个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变质的小孩。后来我曾祖与九方本家反目,弃姓而出,另立门户,哲安的曾祖跟他一起,就有了现在的方家。那两个孩子在方家长大,所幸血缘都很薄,平平安安活到了成年。再之后,长大的孩子又开始娶妻生子,共生了三个孩子,也都是没什么灵力的普通人。哲安的曾祖活到百来岁,看着子孙无虞,心满意足地就去了,谁知道他去了才一年,家里忽然又多了个方哲安。” 说到这里,方哲优忽然停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他出生的时候,我的曾祖已经患上老年痴呆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就在方哲安出生的那一天,一直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的曾祖父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把一把地往地上摔东西,嘴里不住地喊着——‘别让那怪物进门,那怪物是来讨债的,半妖的脏血全在他身上,绝对,不能让他进门!’” 第84章 寝难安(5) “也是哲安运气好,他出生的时候,老爷子不光脑子,身体也已经不行了,没过多久也去了。不然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但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伤口被粗粗地处理过一遍,方哲优呻吟一声,被华非扶着坐起来,动了下嘴角,继续道:“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果没能活到现在,对那孩子来说或许还好一些。” “因为他的血统吗?“华非蹙了蹙眉,”他血统显露那会儿应该已经有万物学院了吧?你们没考虑把他送到学校去?“ “送去哪儿?隔离班吗?这像什么话?你当方家不要面子的?”方哲优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方家不想杀他,也不想留他。厌恶他的血统,更怕他作恶,索性就就一关了之——哲安他在血统显现之后,就被送到了冥界共存区,用木钉封了妖力,又在身上下了控制的咒术,好不叫他重返人间一步……山海界你知道吧?就是九方家做的那个。据说方家当时的家长就是从那个设定里活得灵感的,不同的是,山海界的妖怪还有透过梦境一窥人间的可能,而那个孩子……那孩子,从十一岁起,就被扔到了那里,再没见过人间的太阳。“ 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刹那,华非的胃里不可抑制地一阵翻涌。他想起自己所见过的冥界共存区,一个鬼神共生、鱼龙混杂之地,规则混乱、乌烟瘴气。他不知道方家是怎么狠得下心把一个连合法骑车年龄都没到的小孩扔到那里去的,还是在用木钉封住妖力的前提下——他知道那种木钉,是专门用来锁犯了重罪又罪不至死的妖怪的,刻着符文的木钉,被蕴着法力的榔头一下下锤进皮肉,从肉体直达魂魄。他在网上看过行刑的视频,那妖怪痛苦的嚎叫,至今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他忍不住问道,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那时候我才多大啊,懂什么。”方哲优摇了摇头,目光垂了下去,“就是懂了,也不上什么。最多也就是抽空去共存区看看,帮他带点东西。哲安从小就敏感,看着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其实很多东西,他心里都有数。我到现在都记得,在我第三次去看他的时候,他抓着我抖了好久才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带我出去呢?’” 方哲优说到这里,停了下,忽而伸手掩住了脸:“你听懂那句话了吗?他问的不是‘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也不是‘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而是问,他要做些什么我们才肯放他出去——那孩子,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自己放在‘有错’的位置上了。然而仔细想想,他做错什么了呢?除了运气不好之外,他根本什么都做错,勉勉强强也只算投错胎而已。但他就是被认为是错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甚至包括当时的我,都认为他错了……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站在哪一边,也搞不清自己对他到底算是个什么态度,只是每一次,我想到他小心翼翼问那句话的神情,我就会觉得很无奈,特别无奈。” 方哲优的头垂了下去,连着声音也低了些许。华非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他稍显凌乱的发丝上,静默片刻后,说道:“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悲哀吧,对于你弟弟遭遇的悲哀,不是吗?他根本就没有错,你是知道的,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你们只能承认他有错,因为不这样的话,你们家的举动就完全没有意义,也完全没有道理可言了,是这样吧?“ 方哲优偏了偏头,没有说话。华非注视着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付厉。他忽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付厉和方哲安其实很像,同样地流着不被人接纳的血,同样地继承着强大却不被允许使用的力量,同样地为着不属于自己的过错受着惩罚,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方哲安的血统里确有着“恶”的本质,人犬的血缘一旦爆发,确实是有可能带来不小的威胁。但再认真想想,所谓的善恶又是怎么评判的呢?他觉得付厉是善,无非是因为对方一直与自己交好,屡次帮助自己,而自己又恰好喜欢着对方;觉得方哲安是恶,则是因为对对方并无明显好感,而”人犬“的危害早已熟记于心。这样一想,他所判的善恶,基本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那这样评判得出的结果,又是否有意义呢?基于这种评判结果而采取的行动,又是否算是合理呢?这样的“合理”,与方家的“道理”,又有何区别呢? 华非的思路又开始乱跑了,信马由缰地跑出老远,以至于方哲优喊了好几声才把他的思绪给叫回来。他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如梦初醒地看着方哲优:“怎么?” “什么怎么,话说一半呢,你走什么神?”方哲优的神情看上去极是不满,“好不容易要讲到最重要的部分了,你专心点成不成?” “……这不听着呢吗?”华非咕哝一句,转身又坐回了实验桌上,信手看了一瓶饮料,翘着双腿,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方哲优,“不是我说,你带着这么一大堆伤口跑到我面前来嘚啵嘚啵讲半天,能绕那么大一圈子也是本事——所以现在,你是终于要讲到‘帮忙’的部分了?” 方哲优的嘴角不甚明显地往下压了一下,咬了咬唇,正待开口,却又听华非道:“让我猜猜看——不好意思没别的意思,就是你讲的速度有些太慢了,我实在懒得听了,所以还是跳一下吧,反正我讲不对了你再纠正就是——简单来说,就是在我和付厉去找了你之后,你为了搞清楚你那个被关起来的弟弟在搞什么事情,就自己去找他谈了谈,结果一不小心谈崩了,被抓了一身伤。你意识到自己摆平不了你那个搞事的弟,但你又觉得自己必须搞定’你弟正在搞事‘的这件事,所以你就只能去请外援。你第一不想找完全不知情的人,因为方哲安的存在本来就是保密的,而你不打算去拆方家的底;另一方面,你很同情方哲安,所以你也不会找方家。你是人类,要是让方家知道你那个堂弟伤了人类,他这回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所以最后你找来找去找了我,因为你觉得我对于这件事,可能知道些什么——是这么个思路吗?“ “差不多吧。”方哲优偏过脸去,“不过说真的,我对你倒没抱太大指望,我是想通过你找付厉——他对于那个什么签约恶魔的了解,应该比你深吧?起码我感觉是这样的,而且他也算能打……真是,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呢。” 方哲优说着,还不太高兴地睨了华非一眼,华非听得一脸无语,嘴角抽了又抽,好半天才道:”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找我们解决你弟弟的事好让他继续回去吃牢房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上来直接把他的位置甩给你就行了,还讲那么多干嘛?”方哲优的白眼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地砸过来,烦得华非分分钟想抄起手边的药瓶砸回去。还没等他想好到底是该用哪一瓶,又听方哲优道:“说到底……我这次来,是想请你们救他的。” 再度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恳求你们帮我救救他,不仅仅是从那个契约者的手里……还要从方家的手里——我求你们,从那个方家一手造就的笼子里,把他救出去。真的,拜托了。” 第85章 寝难安(6) “从方家……救出去。”反复咀嚼着方哲优的话,华非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垂首看着方哲优,“这个听着可有些了不得了,任务难度秒变S 啊……我说小方,你认真的?” ”其实也并不是特别难的。“方哲优偏过头道,”哲安一直很安分,方家也就没在他的身上花太多心思,再说现在正处于战后秩序重建的关键时期,他们就更顾不上这边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他,解掉他身上方家所下的咒术,然后把他送到共存区临奈何路一个小诊所里就行,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会接手的……“ 他看着华非越蹙越紧的眉头,自己的眉毛也不禁拧了起来:“怎么,不愿意吗?也是,突然让你做这种事,的确是有些奇怪……” “不、不是不愿意,也不觉得奇怪,你想说的想做的我也基本上都理解,换做是我也会想这么做的……”华非为难地摆了摆手,“问题是,嗯……你是不是有哪里没说清楚……” 方哲优:“??” 华非:“就是’解掉咒术‘那里——这个才是重点吧?你刚才是不是直接把这个地方快进掉了?” “……”方哲优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想了一想,躺在地上,开始呻吟。 华非的心里腾起了不好的预感:“……我说,你好歹也是来布置任务的,具体的攻略你那边至少也该有一份吧……” “……”方哲优停止了呻吟,咳了一声,“如果有攻略的话,我还过来干嘛?” 华非懵了:“等一下,你不是方家人吗?你们家的咒!你为什么会不知道解法?” “我有什么办法!”方哲优道,“继承家学的是我哥好吧!我还没成年就出来跟着月亮混了,现在还因为搞基搞得连家门都进不去,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这事华非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愣了一下,气势弱了下来:“……你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月亮他知……” “给我回来!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跑偏重点了!”方哲优撇了撇嘴,用力地一拍地面,“你以为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不,让咱们把话说清楚先。从头到尾,一直在跑偏重点和浪费时间的就只有你吧?花了几百字去讲两个老头子的爱恨情仇,却连一点有用的信息都给不出来,你这NPC当得很不称职啊!” “我说清楚了啊!第一步,找到方哲安,第二步,把他身上的咒解掉,第三步,把他送到小诊所,这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吗?当然这只是针对方家的,至于那个契约恶魔的部分该怎么处理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还有,什么老头子,老头子是你能叫的?我把事情从头讲起是为了让你搞清楚方哲安的血统来源,这种事情很重要的,你不要不当回事……” “完全不在意好不好!我长这么大了连我身体里的鸟血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你看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华非怪叫一声,烦躁地抱住了头,“诶呀我去什么第一步第三步……你这种讲法和‘两步画成猫头鹰’有什么区别?不要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第二步添上所有细节’这种话啊,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有办法解掉方家的咒术的?方家可是咒术大家,这个也太强人所难了些……话说你弟弟身上的咒到底是哪种的?长什么样你总该知道吧?“ “……本来可以知道的,直到我被他从房间里踹了出去。” “……要你何用。”华非烦躁地锤了锤脑门,跳下实验桌,开始当着方哲优的面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像是骤然陷入了某个巨大的难题。方哲优盯着他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挣扎着从地上趴了起来:“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算了,我明白你的顾虑。这种咒术,如果一次解不掉的话反而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搞不好还会招来方家的不满……没事,我理解你的为难,也理解你的菜。既然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自己再想办法好了。” 华非诧异地看了一眼,旋即翻了个白眼:“你在说什么傻话?” 方哲优认真重复了一遍:“我理解你的顾虑,也理解你的菜……” “你才菜啊!”华非炸了,旋又无奈地颓下肩膀,“真是,谁说我不答应了?会为你带来的问题为难,这本身就已经代表答应了啊。” 华非说着,学着付厉的样,用掌根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我从刚才起就说了,你的想法我都是理解的,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方哲优的嘴角抽了下:“……那你刚才一副逼着你去毁灭世界的样子。” “因为这个咒的问题确实很难办啊。”华非烦恼地搔了搔头,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无奈地吐出口气,“不过看来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了。话说方哲安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刚才说时间不够了,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应该还在冥界共存区。”方哲优说着,抬起手来,右手在左手的手背上一抹,一只金色的蝴蝶立刻从他的手背上飞了出来,“我在和他交手的时候偷偷在他身上了放了个追踪的法术,用这个可以迅速找到他。不过这个法术时效不长,估计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失效了。此外……“ 华非:“嗯?” “我不知道那种感知从何而来。”方哲优说着,轻轻咬了咬唇,“但我确实是感觉到了。哲安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以一种很惊人的速度。我很担心,如果去晚了的话,有些事情,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华非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付厉曾跟他说过的——方哲安作为韦鬼的乙方来说,魂魄已经被燃掉太多了。即使能成功地除掉和他签约的韦鬼,中止契约,方哲安本身也必须被毁约师控制起来,或者干脆杀掉,因为失去大部分魂魄的生灵,对毁约师而言,其危险程度,并不亚于韦鬼。 ——要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华非?”见他一副愣愣地回不过神的样子,方哲优的神情又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是哲安他……” “啊不,没什么。“回过神来的华非仓皇地说着,冲方哲优摆了摆手,犹豫了一下后,又忍不住开口道,“方哲优,我问你一下……” 方哲优:“嗯?你说?” “你到底,为什么会来找我?”华非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种棘手的事情……怎么想都是找一些更能干可靠的人来处理才比较好吧?你是当过驱魔师的,又不缺人脉……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找上我?” 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方哲优安静地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地开口:“因为我在今天二刷驱魔师考试成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华非:“???” “那是一个半妖,说是半妖,却几乎没什么能力,血统稀薄到形同虚设,论实力或许连普通人都不如。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家伙,一看就是那种一没本事儿没脾气,除了会刷题和改论文之外一无是处,画个符咒连正反都分不清的书呆子。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算能过笔试,也肯定会在实践考上被刷下来,说白了就是来送人头的。” 某除了会刷题和改论文之外一无是处的书呆子:“……” “但那次,那个人却过了。不仅过了,还过得很漂亮,用一种不算难,却算得上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方式。”方哲优说着,轻轻笑了下,“可能我从那时候起就产生了一个错觉吧,觉得如果所谓的‘逆转’和‘奇迹’真的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我身边而言,最有可能被附身的大概就只有你了。” “……这样啊。”华非愣了片刻,搔了搔头,后又叹了口气,转过身收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妈呀突然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心里感觉毛毛的。” 方哲优:“……”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反而也有点底气了。”华非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拿起了已经理好的包,转头看看方哲优,又看向了在空中盘旋不去的蝴蝶,“这玩意儿是能指路没错吧?是直接就跟着它走吗?” 方哲优看着他这副架势,反而有些被吓到了:“你现在这是……” “准备出发了。”华非说着,将背包甩在了肩上,“不是你说的吗?感觉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那哲安身上的咒术……” “边走边想吧。”华非没什么底气地说道,很快便又加强了语气,“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你刚才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当时进考场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状况啊,最后不还是把题解出来了……” “不,问题是这并不是解题,而且难度也不一样……”方哲安徒劳地说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 ……他应该没有找错人吧?奇迹什么的,应该不会真的只是错觉吧?应该不是吧?啊? “其实本质都差不多啦,重点就是你怎么去看它而已。”华非含混不清地说着,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些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他走到门边,才拉开门,金蝴蝶就冲了出去,华非抬脚想要跟上,又听方哲优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嘶。” 他的动作有些大了,扯得肩膀又是一阵疼。华非见状,赶紧拦住了他:“别介,你就跟这儿躺着吧,正好我也需要有人帮我看着这儿……你就待在这儿吧,我自己去就行。” 方哲优脸上的不信任更明显了:“你还真的自己去?” “……我会给自己找帮手的,你安心吧你!真是,你这什么态度啊,到底是谁来找谁帮忙的……” 华非骂骂咧咧着,合上门赶紧走了,边循着金蝴蝶的指引快步往前走边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给了付厉。而方哲优则像是被渣男抛弃一般地坐在地上,注视着被关上的房门,怔了好久,终是放弃般地收回了目光,垂下头,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 自己确实是没有找错人吧……他的心头仍浮着淡淡的不安,纠结了许久,翻出了蓝岳亮的电话,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着,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按下去。 就在此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诧异地回头,这才发现,这个房间的窗户都是开着的。窗外摇曳着古怪的树影,伴随着风声与树叶摩擦的轻响。他试图再去捕捉那一闪而逝的细微声响,却发现怎么都听不到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挺重要的事。 ——华非大晚上的不回家,一个人睡在这儿,到底是为了啥……来着? 第86章 寝难安(7) “所以……” 手机的那头,付厉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你要去找那个乙方?” “准确来说是救他。”华非一边对着耳机快速地回答道,一边奋力追逐着那只正在斜上方振翅低飞的金色蝴蝶,脚下的自行车踏板几乎踩到要飞起来。他抽空瞟了眼两旁的建筑,惊险地躲开了一只擦着耳朵飞过的飞头蛮,却又险些撞到两个正扯着一截猪大肠在街口吵个没完的成形肉芝,吓得身子一歪便是一个脚刹,匆匆停下了脚踏车,喘了两口气,复又对付厉说道,“你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方哲优拜托我救他,我都答应了的。” 此时距离他离开实验室,已过去了有近二十分钟,华非从路边抢了辆没锁的共享单车,借道冥界,以最快的速度追着金蝴蝶赶到了冥界共存区,手机那头的付厉却像是失了联一样,连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联系上,等到电话终于接通时,华非人都已经在冥界共存区横穿了好几次马路了。 “没用的。”付厉冷静的语气从手机里传出来,“他的魂魄已经被烧掉很多了。他很危险。” “有多危险?”华非问道,“一言不合就咬人的那种危险?” 付厉:“他伤害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也更容易招来其他韦鬼。” “那你也说是可能啦。”华非蛮不讲理地说着,用力地踩下脚踏板,”你们不能因为一件可能的事情就定他的罪。“ 手机的那头沉默了。华非估计他大概是让付厉为难了,心中陡然生出那么一些负罪感,然而想了想还等在实验室里的方哲优,又硬是将那些负罪感给折了起来,叠吧叠吧地给塞进了心事的最里面。说他圣母也好,说他耳根子软也好,说他善变不坚没主见也好,他现在就是觉得,那个方哲安,他得救下来。不仅是因为方哲优的请求,也不是为了去宣扬或者贯彻什么,只是单纯觉得,“救他”这个行为本身,会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 尤其是在自己刚从埋着付厉母亲的墓园回来没多久的时候。 谁有资格审判谁,谁又因何被审判?华非在心里问着自己。然而不管是从付厉还是从方哲安身上,他都找不到答案。有些悲剧总有着相似的内核,有些故事总会殊途同归,他错过了在付厉被判有罪时为他辩护的机会,但起码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做些什么的。 ——不管能不能成,不管别人怎么想,起码他得做点什么。 华非抿了抿唇,明确着自己的想法,并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等等付厉怎么劝他怎么告诫他都不要听,油盐不进的状态眨眼就进入了预启动。不料付厉再度开口,上来却是一句:“也行。” ”……啊?“才刚进入状态的华非懵了。 “我不太懂你的话。不过你喜欢救,那就救好了。”付厉的语气依旧镇定而冷静,仿佛那个在两秒钟之内迅速完成立场转换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华非被他的话搞得一愣一愣的,又听见手机那头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对话声,付厉的声音混在里面,像是正在跟旁边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再度回到了手机里:“殊晴好了。他们准备去找乙方,认真道,很急。薛南药这次也去,有点麻烦。我现在去找你?” “你……不是,等等,你等我捋一下情况。”华非的角色一时间还没有转换过来,过了几秒钟才道,“这样,你先别过来。你还是和他们在一起,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拖他们一下……” “那你?”付厉问道。 “我还是按原计划,去找方哲安,有什么事,我会再联系……咦?”华非回答的声音忽然变了个调,引得付厉一阵皱眉,“怎么了?” 华非一个急刹,“唰”地停下了自行车。他面前的不远处,那只金色的蝴蝶正停在一扇窗的窗棂上,翅膀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无声扇动着;蝴蝶的再前面,则是一条通往地下广场的下坡道,一个人影正站在通道口乱晃着,一身黑皮兜帽衫,帽子戴在头上、两手插在袋里,远远瞧着,就像是一根黑色的棍。华非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人,偏又想不起来;直到瞧见对方伸手掀开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头幽幽的绿光,这才恍然大悟,立刻抓起手机道:“付厉,我看到韦鬼了!就是之前在美岛家看到的那个,我估计他就是和方哲安签约的……” “什么?”付厉那边的背景很是吵闹,他似乎没听清楚华非的话,“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诶,等等。”眼瞅着对方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将帽子往上一撩,飞快地钻进了地下通道,华非立刻急了,对着手机匆匆说了一句,“过会儿脑子里见”就干脆挂掉了电话,起身追了过去。他原本还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跟着那韦鬼走,抬头一看那金蝴蝶也正朝着那个方向飞,便也不再纠结,往自己脑门上贴了张隐身符就走了下去,保险起见,怀里还揣了张火符和小光炮。 另一头,付厉正瞪着渐渐黑下的屏幕,一脸茫然。他其实尚未完全搞清状况,既想不明白为什么方哲优会主动要求华非去庇护那个打伤他的半妖,也不理解为什么华非一言不合就真的跑去帮忙了。但不管怎样,现在华非不想要毁约师过早地出场,这件事他到底还是能明白的。不过这又有韦鬼什么事了? 回忆了一下刚才华非匆匆挂掉电话前的语气,付厉的心里腾起了一丝不安。他盯着手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再试着拨回去还是该直接去连华非的大脑,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循声望去,只见朔明和纪绪正趴在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他问道。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不太自在地走了进来。他们先是你望我我望你地循环了一阵,又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互相推搡了一下,过了片刻,纪绪才道:“有事想和你说。” 付厉握紧了手里的手机,点了点头:“嗯,说。” “你这些天帮了我们很多,我们很谢谢你。”纪绪垂着头,眼神飘了一下,“然后这次,老金嫌我们能力不足,让薛南药和我们一起去……” “嗯。所以?” 付厉问道,边问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生怕错漏了华非发来的消息。 “所以……他不太想和你一起……付厉?付厉前辈?”察觉到付厉的魂不守舍,纪绪不仅挑了挑眉,伸手在付厉面前摇了摇。 付厉回过神来。他想起华非不久前对他的嘱咐——他要他尽量,拖他们一下…… 问题是,怎么拖? 付厉低头看了眼漆黑的屏幕,突然福至心灵。 “那我不去了。”他说着,坐到了沙发上,冲着两个小孩挥了挥自己的手机,“我自己看电视。” “哦,那挺好。”见他完全没有不开心的意思,纪绪登时松了口气,抓着朔明就要往外走。还没踏出一步,又听付厉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纪绪愣了一下,回答道:“老金是说二十分钟以后。” “那还有一会。”付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命中注定我要你》,很不错。你们要一起来看一集吗?” 第87章 宋祉(1) 就在付厉还在一本正经地在那儿纠结是该给朔明和纪绪放《命中注定我要你》的最新一集还是该直接带着他们从头看起的时候,华非已经麻着胆子偷偷尾随着韦鬼走进那条黑黢黢的地下通道了。那里的环境远比他想象得要阴森,不仅空荡荡的,两边的墙壁上生着会自己蠕动的藤蔓,随着他的走动,一片片叶子向上翻起,露出藏在下面的无数眼睛,安静地眨动着,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令人不适的好奇。 华非吞咽着唾液,即使明知自己此刻正贴着隐身符,即使是这样妖兽植物也肯定看不到自己,他却还是尽可能地放轻了脚步,沿着通道迅速前行着。华非原本还以为这是通往地下广场的路,现在才发现正似乎更像是一条已经废弃地下街道,从叶片的间隙里可以看到不少已经关门大吉的店铺。被藤蔓爬满的店门要关不关地虚虚掩着,时不时因为藤蔓的爬动而猛烈颤动一下,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几次把华非吓到差点叫出声来。他死死地抿着唇,手里紧抓着他的火符和小光炮,快步向前走去,心里唯一的庆幸就是自己还能远远地看到宋祉的背影,并没有把他跟丢。然而这种庆幸,很快就在宋祉的身影消失在了一处岔道口之后变为了大写加粗的妈卖批,在华非的心里疯狂循环滚动,就差蹦出嘴来了。 这特么都叫什么事儿啊——独自站在岔路口,华非抱着他的小光炮陷入了沉思。往回走的念头仅仅存在了一秒即被打消,华非略一犹豫,终是抬脚走上了其中一条,至于理由,却是再玄学不过的——直觉。 事实证明,他这个直觉还是点准的。 沿着通路走了没一会儿,华非就听见了,从右手边的一家废弃店铺里,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传来。 喉头滑动了一下,华非扶了扶贴在额上的隐身符,小心翼翼地贴了过去,趴着窗台往里看,只见里面两个人影正相对站着。其中一个身形高大,人身犬首,一身衣服因为变形的身体而被撑得破破烂烂,正是他们之前遇到过的那只半妖人犬,方哲优的堂弟,方哲安。而旁边的男人则是身材矮小,穿着件偏大的黑色风衣,黑色的短发之上一圈绿光正在熠熠生辉,很明显就是一只韦鬼,却并不是华非先前在通道外看到的那个。 说起来,先前遇到的那个韦鬼……他上次说自己的名字叫啥来着?松狮?松枝? 不由自主地,华非又开始跑神了,然而这回,神还没来得及跑多远便又被房间里的那两人给拽了回来。他听见方哲安从喉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旋即便高了起来,说出的话含含混混的,叫人听不明白,只能勉强辨识出“罪人”、“契约”两字。站在他旁边的韦鬼闻言涨红了脸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也高了起来,吐字却是比方哲安要清晰很多,即使是趴在窗外的华非,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契约的事情,不是一早就跟你说清楚了吗?签下之后,我自会用我的方式来帮你达成心愿,你要做的,就是在心愿完成之后把身体让给我就行了,签字后即生效,之后不得更改、也不得反悔——我是哪里没说清楚?你现在心愿都实现大半了,跑来跟我说不想干了,想作废了?不带这样的,你想都别想。” 方哲安摇了摇头,又从喉咙里滚出几句话,华非用心去听了,依旧没听明白多少。韦鬼却像是耳朵里塞了巴别鱼似的,一副完全听懂的样子,边听还边点头,完了冲方哲安摇摇手指,一改之前强硬的语气,温言相劝道:“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你许下变强的愿望,从我这里借力量去对付那些杀人食妖的怪物,说到底,不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家人的原谅和承认?然而他们并不体谅你,还因此而怪罪你,想伤害你——你觉得很没劲,想放弃了,是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方哲安,伸手拍拍他壮实的胳膊,语气变得愈发温和,温和之中又带着些许劝诱的意味:“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而想要放弃契约的话,那我得说,你也太玻璃心了——不,其实要我说的话,你做这事的初衷本身就是值得质疑的。想想吧,多可笑啊,你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你只是碰巧出现在了你母亲的子宫,又碰巧出生在了这个家庭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两个碰巧,你就活该被他们束缚一辈子吗?你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本来不该有多少关系,本来就注定要分开的。他们对你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们从来就没有把你当做家人,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们的看法呢?“ 半妖人犬垂下眼看他。从华非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双冷色的兽瞳里正跃动着两团绿色的光点,随着韦鬼的话语,它们正一跳一跳的,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很快便膨胀到几乎填满了半个眼眸。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他又看向韦鬼,后者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甲乙方的眼睛,唇边缓缓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你应该走得更远的。”再次摸了摸方哲安的胳膊,韦鬼这么说道,“你有能力,有天赋,有一颗惩治邪恶、惩罚罪人的心——这样的你,本来就不该束缚。” 他贴近了方哲安的身体,声音低了下去,华非却依然听得清楚:“而我,可以帮你逃出去,帮你贯彻你所坚持的正义,帮你成为英雄——前提条件是,你得继续遵守我们的契约,呼唤我、拥抱我、允许我进入你的身体——只有这样,我才能给你更强大的力量。” 他的手按上了方哲安的胸膛,眼神意味深长:“怎样,还想要解除契约吗?我建议你最好再考虑看看,没了我,你就真的只能坐在这里等你那匡扶正义的哥哥来杀你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 方哲安的眼珠动了一下,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考虑了。” 房屋内外,华非与那个韦鬼齐齐地“嗯”了一声,尾音是相当一致的上扬。也难怪,方哲安给出这个答案的速度,真的有些快得出人意料了。 重点是,他在迅速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其余两人翘首以盼的后半句话,一起等了老半天,方哲安都没有说出口。 真是,现在的少男啊——华非在心里感叹着,突然对那个韦鬼感到些同情。另一头,那个韦鬼,却是在若有所思地摸下巴,然后在终于摸够之后,开口对方哲安道:”所以,你之后的安排是怎样的?逃离这里,行侠仗义?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你的力量肯定是够的,就看你如何抉择……“ “没什么好抉择的。”方哲安再度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忽然变得飘忽起来——不仅飘忽,还透着些疯狂,类似的疯狂华非只在一只龙蛭的眼睛里见过,那是一种彻底沉陷进某事的信号。 “你说得对,我得有自己的追求。不是为了方家,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个好人。我想除掉那些有罪的东西,拯救别人,仅此而已。” 方哲安慢慢地说着,这会儿的吐字却是分外清楚,落在华非的耳朵里,不知怎么,竟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站在方哲安旁边的韦鬼却是非常高兴,一把拉住了方哲安:“能这样想就对了!你该有自己的目标,而只要有我,你就一定能达成自己的目标,只要你继续和我合作——” “而你。”方哲安第三次打断了他的话,瞳中的绿光已经扩大到填满整只眼睛。华非听见他说话,话语里外已是满溢的疯狂,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然后经风一吹,烧得愈发混乱张扬——“你就是有罪的。” 像是在呼应着他的话般,这边话音刚落,下一秒,华非就听见“嗤”的一声响。 他与韦鬼一起愕然望去,正瞧见方哲安将自己的手从那韦鬼的身体里抽出来,留下一个穿过身体的大洞。 第88章 宋祉(2) 僵直、枯萎、龟裂、飞散成灰,短短数秒之内,那个还在与方哲安交谈的韦鬼便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地灰烬。华非看着方哲安冷漠地收回了手,野兽一般的唇吻咧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罪人。你以为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你做了多少坏事,烧掉了多少人的魂魄——谁在哪儿?”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蓦地转过头来,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向华非所在的方向。华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冷不防撞上一个冰冷的怀抱,更是吓得不轻,正要叫出声来,一只手猛然压了过来,一把按住他的嘴,跟着华非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锢住,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连拖带拉地拽进了旁边的墙壁后面。房间里传来方哲安的质问,跟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华非知道这是方哲安察觉不多追出来了,正想弄些动静吸引他的注意,锢在腰间的胳膊却越发用力,将他压制得半点也动弹不得,更有触手似的东西缠上了手腕和脚腕,有的还顺着裤脚爬了进来,凉凉的、滑滑的、瞬间就把他的思路拉到了触手PLAY和18X的道路上,华非浑身一僵,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只怕自己乱动一下就要贞操不保,更是不敢再挣扎了。 ……这特么都什么情况啊?——他在心里嘶吼着,欲哭无泪。先是方哲安一言不合就杀掉了和自己订契约的韦鬼,跟着又是自己一言不合就被绑架还被触手PLAY,这特么都是哪里来的诡异发展?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华非在心里又是大叫又是挠墙又是狂刷弹幕,面上却只是咬住牙关有力闭了闭眼,试着在心里呼唤付厉的名字。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想要像付厉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发动意念交流很难,但这种情况下,尝试总还是要尝试一下的,万一见鬼了呢?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见|||鬼的难度远比人们所想象得要高。这边还没等华非连上|||线呢,那边的方哲安已经朝着反方向走远了。耳听着方哲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华非的心里也越来越卧|||草,脑||||内的小|||剧|||场已经以八倍的速度快进到自己被biantai和一堆触手仙剑后啥、fenshi丢弃,过了好久才被找到一只手然后直接被搬上daode与fazhi的情节了,他甚至还脑补了一下付厉接受采访的情形,想着对方脸上打着马赛克,对着镜头,眉头拧成蜈蚣辫,半天却蹦不出来一个字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直锢在自己腰上的手突然松|||开了。紧跟着,缠在自己手上与腿|||上的触||||手也尽数扯下,华非愣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地大|||喘了一口气,逃|||命似地往前一蹦,身体还没站稳,便一拳挥向身后的人,挥到一半又生生停住,瞪大了眼睛,脸上犹带着几分惊|||魂|||未|||定:”我||草他么——啊,是你!“ 那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桃花眼、银耳钉,穿着一身黑皮连帽衫,头上还笼着一层莹莹的绿,正是十几分钟前他在地下通道入口处看到的那个男的——也正是之前他在美岛家见过的那个,一击就把老铁给扎了心的韦鬼。 “松……枝?”华非试着回忆起他的名字,换来对方一个白眼。 “宋祉,祉,第三声,好吗?这个名字的美|||感就在于那个第三声,念成第一声就没意思了。”男人语带埋怨地说着,甩了甩额前的刘海,忽然像是察觉什么似地,耳朵微微一动,跟着猛地抬手一推,将华非推进了旁边的空屋里。华非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心头一惊,抬头刚要质问些什么,却见宋祉也跟着钻进了屋子,颇为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抬手动了动手指,两根藤蔓立刻从地里钻了出来,沿着空骨||||架似的门框和窗框悄悄爬了出去,将暗绿色的身|||体隐没在阴影里,宛如潜|||伏的蛇一般。华非瞧着它们那样,不仅想起几分钟前它们可劲儿往自己裤|||脚里钻的糟|||糕触感,脸色登时就沉了,说出来的话也带上了那么些不客气:“怎么,害怕了?看到自己同伴被屠就软了?用不用这么怂……“ “谁跟你说那是我同伴了?”宋祉没好气地说着,再度白了华非一眼,自行找了个地方坐下,顺手又抬了抬手指,又有几根藤蔓蚯蚓般地从地里钻出来,围着华非,爬成了一个圈。 “那是对||||家的好吗?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更不会因为他变||||软……“宋祉漫不经心地说着,瞥见华非脸上一言难尽的神情,不解地挑了挑眉,”干嘛,又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听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对……”华非捂了捂脸,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别跟我说是来给你对|||家送行的,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大本事未卜先知。” “你呢?你又是来干嘛的?”宋祉反问道,“付厉呢?” 华非的眼神飘了一下:“他就在附近,马上过来。” “是马上过来,还是梦里过来?”宋祉打量着华非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缓缓笑起来,“这里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乖乖,厉害了,单枪匹马追着一个攻||||击性契约者跑到这种地方来,你们这边的年轻人胆||||子都这么大?还是说那帮毁约师都已经被妖怪撕得差不多了,终于人才凋零到只能请外援了?“ “你看我像是外援的样子吗?”华非谨|||慎地避开窜到身边的藤蔓,摊了摊手,老实道,“别想了,我这次压根儿就不是为了毁约师来的。我有我自己的目的,仅此而已。” 宋祉长长地“哦”了一声,继续打量着华非,没有说话。华非被他探究的目光搅得心烦,揉了揉脸,不得已继续道:“那个人||||犬半妖,也就是你们说的‘契约者’、‘乙方’,是我朋友的弟弟。我答应了我那个朋友,要保证他弟弟安全的。” “所以你没跟毁约师一道。”宋祉明白了,“也是,就他那状态,要是让毁约师看见了,运气好一点还只是抓起来,运气要是差一点,估计能直接剁了。” “……情况真有这么糟吗?”华非忍不住问道,“他不是都把跟自己签约的韦鬼杀了吗?就现在来看,他已经自由了,行为也没什么问题——不仅没问题,还挺值得表扬的,就这样,毁约师还是要抓他吗?” 宋祉听着他的话,不禁笑出声来:“没问题?小哥麻烦你搞清楚——就是因为他现在杀掉了自己的韦鬼,所以问题才大条了好吗?” 看着华非一脸茫然的神情,宋祉嗤笑一声:“这么和你说吧,你知道方哲安和韦鬼签下的契约的内容是什么吗?” 华非不解地摇了摇头,垂首思考了一会儿,又抬头道:”但我知道他的初衷是好的——他想要打击罪||||犯,证明自己,获得家里人认可,大概就是这种吗?“ “差不多。”宋祉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不过他的契约里只写了打击罪||||犯的部分,至于获得家人认可什么的,就只是口头约定而已……老铁家的那票韦鬼个个都精得很,‘获得家人认可’这种一看就很难帮助完成的心愿,他们才不会写到契约里去呢。” “所以,是有哪里不对了?”华非问道,话音刚落便见宋祉故作高深地摇了摇手指。 “不对不对,大大地不对——他这回遇上的那个韦鬼简直不能太倒霉,一时心急,可把自己给坑惨了!” 第89章 宋祉(3)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吧,像方哲安这种人,不管对哪派的韦鬼来说,都不是一个适合签约的对象。“ 空荡荡的房间里,宋祉大大咧咧地岔开腿对着,煞有介事地对着华非摇着手指:“韦鬼签约是为了什么?说到底,只是为了一个身体和一段寿命,以前签约,看中的也就是这两个条件,当然啦,相应的,我们对一些相关的外部条件也会做一个调查,比如这人平常锻不锻炼,身体好不好啦,有没有什么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的仇家啦,家里面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啊之类,你看像方哲安这样的,一看就是会惹祸上身,以后要被追杀到底的,会选择和他签约,我那同行本身就已经病得不清了。再说,他那心愿也不适合签约——虽然我以前吧,也接过这种替人杀人或是帮忙杀人的单子,但说真的,按照行业规范来说,这种单子其实都是不应该接的。太引人注目,而且有风险——你想嘛,杀人又不是件百分百能成功的事,万一你的乙方前脚签好合约跑去杀人,后脚就被反杀了呢?这虽说概率小,但也不一定的嘛,万一呢,你说是吧?多亏啊。被反杀也就算了,最多白干,最怕的就是那种乙方签约跑去杀人,杀成了,心愿完成,魂魄烧完,身体交替,结果这边刚接手新身体呢,那边受害者的亲友就跑来搞事玩追杀了,那多麻烦啊。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千万别找那种攻击性强攻击力又高的,要是一不小心闹翻了,控又控不住,打又打不过,只能任人宰割了,多可怕——我知道我们这种设定看着就不像好人,但就是反派也要有点脑子么,身为一个卖合同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宁可坑尽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坑我的觉悟,哪怕这个坑是自己挖的也不行,懂?“ 他说完,还一本正经地抱着胳膊点了点头,一副深深为自己理论所折服的样子。华非坐在藤蔓围成的怪圈里,一头黑线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剧情跑得好好的,这家伙忽然一言不合就给自己上科普,还是面向新人的那种。他的嘴角抽了又抽,眉头抖了又抖,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理清思路,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又听宋祉自顾自道:“当然啦,如果只是犯了这些小错误也还算了,虽然挺蠢,但也是蠢不至死。你知道他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是什么?就是他拟定的那份合约。‘借给方哲安力量,帮助让他去惩罚那些有罪的人,直到他灵魂燃尽为止’——虽然我得到的情报不是太详细,但大致应该是这样没错了。你说这脑子得是坏到什么程度才会同意这样的条件?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看出来了,就想赌一把,但就是这样,也未免太大胆了——‘有罪’的标准是什么?韦鬼的合约里可不会引用什么法律条文,也不会自己给下定义,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凭方哲安自己的主观判断,他又凭什么认为,方哲安不会把他判为‘有罪’的呢?这已经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简直就是自己把自己给活埋了啊……“ “什么叫做‘方哲安把他判为有罪’?”好容易跟上他思路的华非逮到这话,忍不住嗤了一声,“说得好像是被冤枉的一样。他自己做过什么事,心里没点B数吗?” “诶,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宋祉挑起眉毛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冲他比了个中指,换回华非的一个白眼,“‘他做过什么事?’你了解过他吗?你调查过他吗?你知道他以前是杀人了还是救人了?你没有,你只是听说他是个韦鬼,你觉得韦鬼都是有罪的,所以你就觉得他是有罪的,你自己想,是不是这样?” 华非正抱着膝盖坐着,手指漫不经心地绞着自己的鞋带。听到这话,他弄着鞋带的手指一顿,旋即便瘪了瘪嘴,不甘心地问道:“那如果他真像你说的,没做什么坏事,方哲安又为什么要杀他?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得知契约内容的,但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吧,方哲安只会杀有罪之人……” “是‘他’认为有罪之人。”宋祉颇不乐意地又强调了一遍,跟着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所以才说事情这回大条了啊?” “哈?”华非又跟不上了。这特么什么鬼节奏?这个“所以”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不要以为所有没关系的句子加个“所以”就都通了啊! 宋祉瞧着华非懵圈的脸,笑了:”怎么,还不明白?“ 他抬起手指,冲着华非晃了一晃:”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按照方哲安契约里的说法,他是拥有‘对自己认为有罪之人进行惩罚‘的权利的,换言之,那份契约副予了他自己寻找犯|||人与动私行的能力。本来那韦鬼活着的话,还可以用甲方的身份和契约的其他条款来对方哲安加以约束,但现在他已经死了,这些约束也就没什么用了。“ “可他一死,契约不是也失效了吗?”华非又不明白了,“一个失效的契约还能搞什么鬼?” “不是‘失效’,是‘作废’。”宋祉认真地纠正道,“换句话说,就是契约虽然没了,但留下的影响还在。那人的魂魄又已经被烧掉了相当一部分,自己的认知都有问题了,那影响,更是不会浅……” “意思就是他虽然摆脱了韦鬼,但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按照契约赋予的全限,自己去’行侠仗义‘,猎杀妖怪……”华非喃喃道。这回,他可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说啊,你费什么劲呢?就方哲安那样的,毁约师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放在外面破坏社会智安不说,还容易引人注意,一不小心就会暴露韦鬼和毁约师的存在,多危险啊。” 华非跳起来了:“那也不能由着毁约师把他杀了啊!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事!更何况他身上本来就有家里下的咒,自己是走不出这个共存区的,本身就已经被困住了……” “嘘——嘘嘘。”宋祉竖起食指,在唇前停了一会儿,安抚地看着有些急躁的华非,“我知道你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种话对毁约师说可没用的呀。不过呢,如果是对我说,那可能就有些用了……” 华非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变得了然:“你什么意……哦,我懂了!你本来就是冲着方哲安来的!你想从你同行的手里抢单子!” “不要说‘抢’这么难听么,只是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接手而已。不过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了,不如拿来送你个人情。”宋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咋样,考虑考虑?我虽然无法将他被烧掉的魂魄恢复,但可以重新和他签份契约,抵消掉之前契约对他的影响,还可以通过契约对他施加正面影响,多少也能把他从反社会的边缘拉回来一些……先签约,我这边再直接把契约作废,半点也伤不着你朋友弟弟的灵魂,他的状态,绝对比现在只好不坏。“ “……听着是很不错的样子。”华非抿唇打量着他,眼神里依然满是警惕。他不动声色地动了下身体,缠着鞋带的手指微微一动,将右脚上的鞋带整个儿扯散开来,”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我刚才就说了啊。”宋祉偏过脑袋看着他,歪着嘴角笑,“我看你那么辛苦来一趟也不容易,不如顺手送你个人情。怎么样,你就说,要不要吧!” 第90章 宋祉(4) 宋祉(4) “……你这家伙,真的很奇怪啊。”怀疑地盯着宋祉看了许久,华非如是说道,“我记得之前咱们打交道的经历可不算愉快吧?我从前对你没什么恩情,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你干啥送我人情?总不会是指望着以后付厉要宰你的时候我在旁边帮你劝吧?那你不要想了,劝是不可能劝的,这辈子不可能劝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假意答应我,然后等我救了方哲安之后才反悔吗?” 华非愣了一下,然后抬手捶了下脑门:“对哦。” 宋祉:“……”你是不是傻。 “诶,大约是最近和付厉相处多了,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华非说着,摇了摇头,又将手放了下来,顺势落在了右脚的旁边。白色的鞋带开始蠕动爬行,宛如蛇虫一般,在手掌的遮挡下飞快地钻进了地里。华非将右脚往后藏了一藏,又道,“而且,说真的,你也别觉得我作,反正我是真不太相信你们这些韦鬼……从接触到现在,你们让我吃的苦头还少吗?现在来跟我说送人情,真当我傻的?谁知道我一说‘答应’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真没坑你,只是顺便而已……”宋祉被华非搞得哭笑不得,眉眼间也有些无奈:“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澄清一下。之前你接触过的那些韦鬼,除了我之外,全是老铁那一系的,他们的行事和我们没关系,你可不要把我们一棒子都打死了。” “说得好像你们差很远一样。”华非嗤之以鼻,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抹。宋祉立刻提高了声音:“当然不一样了,我们可是有母亲带的,家教都很好的!” 华非:“……” “这么和你说吧。”宋祉道,“韦鬼的来源是堕落的风神石夷,而我们和老铁那一脉,从根源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有‘母亲’约束和管辖,虽然同样需要靠签约去换身体,但好歹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也在尽量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至于老铁他们?你也看到了,完全就是一群亡命之徒,放弃寿命却追求力量,为了获得力量不管多危险的家伙都敢接触甚至是签约,方哲安、龙蛭、半狼妖,尽找一些危险的家伙,自身也充满了危险。相比之下,我们真的很亲民了。” “说得好像你从没当着我的面去杀美岛一样。”华非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而且没记错的话,之前某人可是已经承认了,他这次过来的初衷就是想抢方哲安的单子啊。” “……那是我个人的特例。”宋祉颇有些尴尬地转过脸去,“诶,我只是想给自己弄双兽耳而已……” 华非:“……” 脚边的土地微微往上拱了一下,华非脸色一变,立刻用手按住,身体掩饰性地偏过,复又道:“听你那意思,好像是很不爽老铁他们那边啊。我说,你该不会是希望我帮你们对付那些韦鬼吧?” “对付倒不用,只要你别和他们走太近就可以了。”宋祉这回倒承认得很大方,“你地位特殊,不出多久他们肯定也会找上你。我不求你去玩什么刺探情报攻心卧底的高难度游戏,我只要你别理他们就好了。” 华非若有所思地挑起半边眉毛:“‘地位特殊’?” “你和毁约师走得近嘛。”宋祉理所当然道,“毁约师是个很封闭的团体,迄今为止,你是唯一一个进入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本地居民,和其中最强的毁约师付厉以及领导者南药又都有着一定的缘分。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以后还会在这个团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华非的眉头蹙起来了:“付厉就算了,薛南药的事你们是怎么……” 他曾在驱魔师的考试中帮过薛南药一次,但这件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他也只和付厉说过而已。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网。”宋祉直言道,“这应该不难理解吧?身在异乡,白手起家,凡事总得小心点。” “……没听说过有谁白手起家先从克格勃开始的。”华非咕哝了一句,思忖片刻,“所以这才是你们要拉拢我的真正理由?为了我在毁约师中的影响力?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没什么看得起看不起,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可能罢了。”宋祉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藤蔓围成的圈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抱腿坐在圈里的华非,“前面我也说得很清楚了。真正危险的韦鬼是老铁那一脉,他们才是毁约师真正需要下手除掉的人,而我们,虽然也不免会犯一些错误,但至少我们懂得什么是秩序什么是约束,也有人能约束我们,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仅有在这个世界扎根、永不返回故土的打算,更有着向本地秩序妥协,牺牲部分自我去谋求长远发展的觉悟。我们现在想要争取的,只是一个生存的机会而已,而现在我们发现,这个机会很可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现在想来接近你——我知道这听着很功利,对你而言也许还挺冒犯,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想送你人情吗?理由我现在完完本本地给你了,还是那句话,你就说要不要吧。” “……所以,现在,简单来说就是,你们在用一个方哲安生存的机会,去换你们未来可能生存下去的机会咯。” 终于搞明白事情情况的华非嘴角抽了一下,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跟着便换了个姿势,两手撑在地上,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什么啊,扯来扯去,归根到底,不还是想让我在付厉要宰人的时候劝一下嘛,亏你还巴拉巴拉讲那么一大串,又是科普行业准则又是diss对家销售什么的……拢共就那么几句话的事,亏你还能讲那么久。” “所以呢?”宋祉抱着胳膊俯视着他,“你的答案是?” 华非没说话,直一脸不爽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垂下头,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我好没立场的样子,但说实话,其实你那一大串得比得比吧,听着还是有些道理的。而我又确实很想帮方哲优救下方哲安,所以我觉得你的提议呢,有考虑的价值。” 闻言,宋祉的表情松动了一下,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弯,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但是呢,在我正式答复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啦,就是一些我觉得奇怪或者有必要搞清楚的事而已,总之你看着答吧。” 华非平静地说着,毫不意外地看到宋祉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很快,对方就安静了下来。宋祉看着华非,表情说不上多严肃也谈不上多轻浮,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是,华非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将问题往外抛了——而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他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些毁约师,到底是被派来对付谁的? 第91章 宋祉(5) “你刚才说,你们和老铁不是一伙的,老铁所在的那个韦鬼团伙才是毁约师应该对付的对象,是吧?” 盘腿坐在藤圈里,华非求证似地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毫无意外地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华非认真地点了点头,跟着又道:“可是呢,我从付厉那儿听到的说法,却是这样的——老铁那伙韦鬼,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然后在差不多两年前,付厉独自一人被派到这个世界来进行猎杀。待了没几个月,又被叫回去了,再次出现,则是大半年前,和其他的毁约师一起出动。至于再度被派出的理由,毁约师方面迟迟不说,付厉也是主动去问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在十几个月前,或者说,就在他从这里返回家乡后不久,又一伙韦鬼集体偷渡来到了这里。至于那伙韦鬼到底是谁,这个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话音落下,宋祉那边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华非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继续道:“你说老铁他们才是毁约师真正的敌人,要我说,不见得吧?付厉一会儿被派出一会儿被召回的,总不能真是人家毁约师的领导吃饱撑的朝令夕改吧?很明显是猎杀着猎杀着发现好像没啥必要了,所以才把人给召回去。相比之下,第二次的毁约师出征就要显得严肃多了,起码从人数上看,领导是重视起来了。虽然这届成员的质量好像是不太行,不过也正是这个‘不太行’的事实,让我脑补出了一些其他的事。” 他学着之前宋祉冲他摇手指的样,一本正经地竖起中指晃了又晃,直晃得宋祉脸孔变色,方慢吞吞道:“这一队的毁约师里有很多年轻人,有天分,但是经验不足的年轻人。我觉着吧,派这些小孩子出来,想要趁机好好锤炼一下的想法多半是有的,但从另一个方面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太仓促?——就是那种,一直在为了对付土匪而锻炼新兵,结果突然发现土匪跑到了另一个村子里去打劫,于是为了不连累村民,只能将新兵匆匆全赶上场的仓促?” 他放下手指,转而将十指交叉相握,垫在了下巴下面:“话已至此,宋先生你确定还要和我说什么‘你们很无辜,你们很无害’之类的蠢话吗?到底谁才是毁约师真正的敌人,看毁约师自己的态度就很明显了。而且,你不是还拿‘有家长管束’这种事来说明你们的自律和守序吗?要我说,这才是真正值得警惕的地方吧,你当我不看小说的吗?这真正的反派团体啊,必然是有一个强大的领袖的。反过来说,拥有一个强大领袖的反派团体,怎么想这威胁性都比群龙无首的要高,你说你们以后会好好做人,这也得有人信啊——要么你妈是张无忌,否则这点,还真说服不了我。” “最后一点,也是挺重要的一点。”华非瞟了宋祉一眼,一字一顿道,“没记错的话,宋先生,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是口口声声自称反派的来着。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就想换人设了?” “……我那不是觉得这样自称比较帅吗,谁知道你记性居然这么好……”宋祉长长地叹了口气,颓下肩膀,伸手捂了捂脸。片刻之后,忽又笑了起来:“总听这边的人说,‘物以类聚’,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付厉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货,谈了个朋友,居然一色一样。” 他仰起头,从指缝里看着华非,眸子里闪动着危险的光:“小子,你胆子很大啊,现在就在我的控制之下,居然还敢叽叽呱呱地驳我的话——看样子,别说方哲安了,你这是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 “老哥你这说得是哪里话啊,我什么时候说不救方哲安了?我一开始就说了啊,你的提议,我会考虑。我只是不太爽你的说话方式而已——反派就反派嘛,反派怎么了,反派很丢人吗?反派不洗白就不能拿出来说了吗?不是这个道理嘛,对吧。” 宋祉:“……” 这个家伙……到底什么毛病? 放下手,他打量着华非,神情有些迟疑。华非只是稳稳妥妥地坐在藤蔓圈里,不慌不忙地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有风刮过,屋顶传来索索的声响。宋祉警觉地抬头,探出一根藤蔓向上爬去,却什么都没有探到。在心中暗暗笑了下自己的多疑,他复又看向华非,问道:“所以,你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我觉得你给出的方法很有参考的价值,就是具体的实施上面还有些问题……”华非说着,站起身来。几乎就在他直起身子的瞬间,脚边一个土包倏然鼓起,一道白影破土而出,直向宋祉扑去。宋祉满不在乎地“切”了一声,抬手挥起数根藤蔓,漫不经心地朝着那白影卷了过去,才行到一半,却见又一条白蛇般的影子闪电般地从他脚底下钻出,直将他掀了个底朝天。 宋祉暗暗骂了一声,慌忙爬起,却见那两道白影,一个正在与自己的藤蔓纠缠,另一个则正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再细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白蛇,就是两根一人粗的带子,没头没脸的,蛇一般地昂着身子,后半截身体则俱埋在地里,时不时弓出小小的一截,连带着地面都跟着向上翻起,转瞬又向下沉去,叫人猜不透底下究竟还藏着多深多长的东西。 “我呢,现在有一个新的提议,先生你不妨听听看呗。” 华非的声音从白色带子的后面传来,宋祉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从藤蔓围成的禁圈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透明的小瓶子。瓶里黑色的液体在咕咕冒泡,而他的身后,原本用来困住他的藤蔓已经尽数枯萎,全部焦黑。 “大致的流程还是按照先生你说的不变,就是有些细节我觉得应该再调整下。比如说最后你说的‘由你来解除契约’的部分,我怎么想都不大妥帖……” 缓缓向前一步,华非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如改成,‘把你杀掉来终止契约’,你觉得怎么样?” 第92章 宋祉(6) 小白鞋2100,万物学院技服部的新产品,与其他技服部出品的产品一样,主打智能与便捷两大卖点,设计上能更强调时尚感与舒适感。整个产品共分为球鞋与鞋带两大部分,球鞋的鞋面上缝有经过改编的古凯尔特防护咒,鞋底则被嵌入了由蓝家独家授权使用的简易版御风术,二者均被加入了自动检测程序,能够在检测到危险时自动启动,在对使用者形成有效保护的同时能确保使用者有足够的速度从当下的危险中逃离,实乃居家旅行、抱头逃命之良品。 与球鞋配套的鞋带则具备了一定的攻击性,能够在球鞋启动自保程序时主动出击,对敌人的追击形成阻拦,以为使用者争取更多的生还机会,也可在使用者的意念控制下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活动。该种产品创新性地将树妖的根部纤维与地龙一族的部分基因结合在了一起,在接触到泥土后就会自动进行生长,在体型膨胀的同时变得更为坚韧,能够应付绝大多数的常见物理攻击。但也正是这种特性,使该产品陷入了另一个技术瓶颈,那就是它过慢的启动速度——从接触泥土到生长完成,整根鞋带要花费的时间长达数分钟。如果真是在生死紧要的关头,这样毫无作为的几分钟足以使它的使用者陷入更大的危险,因此,技术组一直都在努力攻克这个难关,这也正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这种产品迟迟没有上市,仅在万物学院内部进行小范围试用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华非还真不一定能拿到这根鞋带——这个技术、这个配置,就是试用的价格也绝算不上便宜了,华非还是托了熟人才拿到的试用名额,还是只有鞋带的,不过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自从从蓝纺那儿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反思,自己面对敌人时的被动与劣势究竟是从何而来,又该如何逆转。而努力思考后的结果就是,他果断收起了自己惯常用的小光炮,转而托人给自己弄了根小白鞋带,今天下午刚到的手——小光炮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对使用者的身手和灵力有要求。相比之下,或许小白鞋带这种能凭意念控制的强控型武器才会更利于他自己的发挥。 从目前来看,事实也确实如此。 控着鞋带对宋祉进一步施压,华非小心地往前两步,喉头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对敌中占据优势,这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拿着玻璃瓶的手指尖都微微有些发麻。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他在心底呼唤了一下付厉的名字,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瞬间赶紧收回了思绪,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于面前的事情上。深吸口气,他在脑海中飞快地事情做了个梳理——他得救方哲安,这是根本目的,不仅为了方哲优的委托,也为了他自己的良心。而想救方哲安的的话,就得想办法回避掉来自方家和毁约师两个方面的追杀。前者的话,比较简单,只需要他将方哲安身上的监视咒摘掉然后将人送到方哲优朋友那里就可以;后者的话,则需要在毁约师赶来之前将方哲安送走,并且保证这位以后都不会搞事。麻烦的点就在这里,因为方哲安现在的魂魄被烧掉了一部分,又受到之前契约的影响,三观非常不正,行事非常有病…… 而宋祉给出的建议是,由他出面与方哲安再签一次契约,用新契约抵消旧契约的影响,再由他来作废契约,保证方哲安的自由。 而华非想出的解决办法则要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首先,强制宋祉按照他的意思签约。不管是用药还是催眠还是用啥的都好,只要能让宋祉完全照办就行,然后再杀了宋祉,一了百了……嗯,这个难度有点高,估计到时候还是得找付厉。 思路理清楚了,华非再度开口时,底气也足了许多:“真对不起啊,真不是我搞事,谁让你是韦鬼呢……虽然你说得很好听,但我还是信不过你。所以,接下来的事,还是按照我的想法来吧。” “你的想法?什么想法?无非就是先逼我再杀我的想法咯。”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华非的意思,宋祉的表情隐在鞋带投下的阴影里,语气变得嘲讽,“华非,我还以为你多少会有些不一样呢,原来还是……你说你信不过我,那你倒是看看,现在我俩之间的站位,你觉得谁才是更让人信不过的那个?正面肛不过就玩偷袭,你还真是有脸。” “我这叫出其不意。”华非略带心虚地反驳了一句,跟着又道,“我都说了,你是韦鬼……” “一个称呼就是你无视我的诚恳,理直气壮偷袭的理由?还真是令人信服。”宋祉话语间的嘲讽变得更加明显了,明显到华非的内心都因这不掩失望的嘲讽而微微摇动,耳朵里难受得就像是有一把小勺在反复地戳刮。他咳了一声,试图在彻底制服宋祉前再说些什么,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抹绿色忽然窜到了他的眼前。华非被吓了一跳,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像是柳叶似的东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射到自己眼前,紧跟着又一个急停刹住,险险地悬在那儿,叶边擦着眉心,擦出一点点的疼。 “顺便劝告你一句,小可怜。”宋祉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的却是他缓缓站起的动作。随着他的起身,地面开始摇晃,幼小的树苗窜出生长,在短短数息间即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树冠顶破房顶,一抱之粗的树干则不容置疑地拦在了宋祉的面前,遮挡住他半边身体与脸庞。 “不懂战斗的人,遇到事情老老实实跪下抱头就好,别总觉着自己很了不起似的,还学别人玩战术玩偷袭——你真以为自己很牛?” 他微微一个挑眉,树梢的叶片落下旋飞,将面前的鞋带头团团包围。他从树后转出来,依着树干,似笑非笑地看着华非:“在差距绝对的对手面前,耍小聪明也只是自绝后路——搞清楚你现在面对的是谁,OK?你以为单凭你一个人,还真能把我怎么样?” “……我其实也没觉得我能把你怎么样啊?”密切地注视着那枚正抵在自己眉间的叶片,华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紧张,顺带向对面的宋祉卖了个笑,“我也就随便试一试嘛,你还当真了……你不也说了么,我一个人能做什么嘛。” 有汗水顺着脸庞滑下,华非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将后面半句话说完:“……真要做些什么,起码也得多一个人么。” 仿佛是在回应着他的话般,就在他话语落下的瞬间,宋祉背后的树上传来了树枝断裂的声音。 下一秒,断裂的声音接连响起,伴随着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华非在看到那个身影的刹那顿时松了口气,诶嘛,等了半天,可算来了! 第93章 宋祉(7) 宋祉(7) 迎着宋祉诧异的目光,那个高大的身影砸穿树冠,直直落下。初时他还以为是与华非交好的那个毁约师赶了过来,直到看到了对方的狗头,他才终于搞清楚来人是谁—— 该死,方哲安!这种时候他怎么回来! 宋祉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句粗口,跟着一个闪避,仓皇避过了方哲安兜头而下的一击。华非趁着他那一刹的分神,赶紧把那片抵着自己脖子的叶子给摘了下来,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看方哲安气势汹汹地追杀宋祉。见到宋祉一副又急又气、困惑不解的神情,他心情顿时大好,一面控着小白鞋带在两人周围围成个圈,一面凉凉地开口道:“如果你是在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话,我很乐意给你个提示——就在刚才,我‘学别人玩战术玩偷袭’之前,抽空做了点别的事,比如让那根鞋带,先到屋顶上去跳了支海带舞……诶唷卧草。” 侧头避开一枚突然袭来的叶片,华非抱着胳膊看向圈内被方哲安追得满地乱爬的宋祉,语气更是欠揍不少:“怎么,还有空找我呢?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切。”一个俯身躲开了来自身后的一爪,宋祉鄙视地朝华非的方向瞪了一眼,在心里啐了一口。这个蠢货,还真以为自己能叫停杀意正盛的方哲安吗?合着之前跟他讲了那么多都白讲了是吧?他到底知不知道—— 算了!不管他了! 宋祉咬牙,不再躲逃,反而一个急停。方哲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挥着爪子扑了上去,却见方哲安不闪不避,双手于胸前用力一击,旋即只听一声巨响,鞋带圈内再无他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棵树,长得很着急的树。命运多舛的屋顶被这棵树捅出了又一个洞,破出的形状却有些奇怪,不圆不方,细细看去,还有些像个人。 “我去,也太拼了吧,为了保命直接把自己送上天了啊……” 注视着那个人形的破洞,华非暗暗咋舌,跟着便撤下了围在方哲安周围的小白鞋带,快步跑了过去。 “方哲安。”他叫了一声,顺便拍了下还在抬头看树的对方,“先别管那个韦鬼,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方哲安闻言,低头看他,暗色的兽瞳里,是两点绿莹莹的光。 他的眼睛依旧是混沌的,混沌之中又夹杂着掩不住的杀意。华非注视着那双眼睛,无法抑制地僵了一下,跟着便笑了起来,强迫自己牵动嘴角,对着方哲安道:“还没跟你自我介绍过吧,我是华非,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堂哥,方哲优,是他让我来帮你的……” 突出的吻部咧开,方哲安发出低沉而含混的声音:“华……非?” “嗯,对,没错,我是华非。你能理解吗?我是好人,是来帮你的。”华非说着,同时扫视起了方哲安的胳膊。据一枝花所说,方家的监视咒就放在这个位置。 “等等我会先帮你把方家的监视咒给取下,然后我们再去找刚才那个韦鬼,一起制服他。再然后呢,我会想办法催眠他,让他来和你签契约,签完之后你就没什么问题啦,把那个韦鬼杀掉,你可以去安全的地方了……” 华非拿出了给付厉讲课的耐心,放缓了语速,将自己的打算简单地给方哲安讲了一遍,对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怔怔地盯着华非看,自利齿间一点点地挤出破碎的字句。 “华……非?好……人?” “嗯嗯,没错,我是华非,我是好人。”华非好脾气地重复道,“我是你堂哥的朋友。” 方哲安依旧紧盯着他,手指间却开始有异样的光芒萦绕。 “你……骗人。你不是……好人。” “诶诶?搞错了啊同志。我真的不是坏人……”华非哭笑不得,正想继续解释,却听方哲安自顾自地沉声道:“你是……罪人。” 扬起的嘴角凝住,华非愣愣地抬头,正对上方哲安毫无温度的双眼。 “你是……罪人。” 滞涩的叙述仍在继续,落在华非耳朵里却隆隆得像是雷鸣。又像是有不知哪里的木槌敲击、竹签落地,每一点回响都是审判的声音。 “你……”他艰难地开口,话语比方哲安挤得更不易,“你是怎么……啊!” 他的话没能问完。 一抹阴影忽然笼罩了他,带着风声直向他劈来。华非下意识地闭眼,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点印象是方哲安爪子上的反光。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明知此时自己该想的是如何逃生,然而脑中挥之不去的却全是小甄的脸。 “付厉。”他在心里轻声唤道,却仍旧没有得到回音。 好吧。他不无绝望地想,这回怕是真的要等死了。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意料中的爪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华非试探地睁眼,看到自己的面前——准确来说,是整个身体周围,都笼着一层青翠的藤蔓。 与此同时,华非所在的屋外。 宋祉趴在窗口,偷偷朝里望着,轻轻放下了抬起的双手。 “那个人类,也被当成罪人袭击了吗……看来还真跟我猜得差不多,方哲安这个家伙,多半是通过契约获得了一些比较特殊的能力,比如能透过某些特质自动识别目标什么的……啧,还真是令人头大。所以说那个和他签约的韦鬼脑子是有多大坑,陪着玩玩正义游戏就算了,居然还给定了这么一项麻烦的条款,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好过。” 宋祉在心里没好气地骂着,又往屋里看了眼,只见方哲安正极为暴躁地挠着拦在华非面前的藤蔓。他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估算了下,只觉得今天自己怎么样都是无法带着华非一起逃出生天的,便又开始琢磨,是不是趁着现在先溜要划算些。 母亲是说希望能把那个叫华非的给拉过来……但现在这种情况,能拉回去的多半也只有尸体了。反正她交代这事的也没有多严肃,要不就这么算了?主要是这人类除了和付厉交好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了他和那个人犬对上实在是不划算,虽说现在的自己还不会死,但不管怎样还是会痛啊……而且刚刚自己已经出手救过他了,也算是努力过了,没有完全辜负母亲的嘱托…… 再说他真的很不喜欢这家伙。当时天狐那个单子就是被他们给坏了的,他到现在还记着呢。 宋祉伏在窗下胡乱想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华非,悄咪咪地向后退出两步就打算离开。忽听屋里传出一声巨响,知道是人犬已经攻破了自己的藤蔓屏障,一时好奇,又忍不住凑回去看,看到的,却不是意料当中的血腥景象,而是华非一个完美的闪避—— 是的,华非,又避开了,来自方哲安的一击。这次的躲避完全是他自己功劳,动作利落又干净。方哲安发出一声怒吼,伸手又要去拍,却见华非一个轻巧的侧闪,跟着单足点地,飞身而起,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后,稳稳地落在了房间的另一边。 ……嗯,其实也不算多稳吧。 宋祉发誓,他真的听到了,在华非落地的刹那,他听到从他的身体里传来嘎吱一声响。 华非瞬间扭曲的表情也证明,他确实没有听错。 然而,仅一瞬——短短一瞬,华非的表情便又恢复了过来。事实上,那神情,与其说是“恢复”,不如说是“变化”——覆在华非脸上的是一层薄薄的冷漠,怎么看怎么违和生疏。 紧跟着,顶着那副违和生疏的神情,华非徐徐抬起了手。 正对着方哲安的方向,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邀约。 第94章 宋祉(8) 宋祉(8) 用宋祉的话来说,那个时候的华非,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眼神从活泼变得淡漠,神情从慌乱变得冷漠,冲着方哲安抬手的那一抹动作,沉稳中又带着杀气,仿佛下一秒就会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宋祉几乎都可以预见到,接下去,那只手的周围,将会翻涌起怎样滔天的气浪。 这小子……看不出来啊,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宋祉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这算是……觉醒了?进化了?还是被附身了?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夺舍? 宋祉的思路在短短数息间一连四转,却始终无法得出一个正确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缩在窗框下面,静静地等着华非放大招。 屋内,华非依旧维持着他那冷漠中又带着杀气的神情,以及那个帅气异常的pose。 他的对面,方哲安似乎也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微微伏低身体,怒目圆睁,严阵以待。 两秒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荡荡的屋内,华非与方哲安面面相觑。 破烂烂的窗外,宋祉看得一头黑线。 这啥情况?没蓝了?没法读条了? 他搞不清情况,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他估摸着,屋里的那位应该也想不出,因为他看到那位此刻正一点点地歪过头,脸上露出的是真切的困惑神情。 宋祉:“……??” 与此同时,华非的意识空间内。 本该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此刻正被两个人共享着,华非“站在”付厉的身后,正一脸尴尬地向他解释情况。 “这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不是,责任主要在我……那什么,毕竟这是我的身体么,虽然现在是你在控制,但毕竟还是我的身体……所以在灵敏度和柔韧度上面表现肯定要差一点的,然后我还有点骨质疏松……总之你悠着点用吧。灵力当然也是没有的,有也只有一点点,还不到你零头呢,法术什么的估计也是祭不起来的,你最好也别抱太大指望了……” 黑黢黢的意识空间里,华非越说越觉得尴尬。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个卖二手车的,穷酸至极又良心未泯,一面暗搓搓地希望着对方不要太嫌弃,一面又在某种莫名的责任感的驱使下,忍不住主动对人家坦白——“不好意思啊我这个车是其实是有点破的,不是跟你谦虚,它真的挺破的,这儿、这儿、这儿,都是破的。” ……如果真的只是卖二手车他也没有絮叨了。问题在于,他现在交出去的是他的身体啊。这要是一个操作不好,安全气囊和保险带都救不了他! 事实证明,华非的想法是没错的。 问题仅在于,他嘱咐的时机似乎不太对……准确来说,是晚了一些。 等他跟目前负责掌控身体的付厉交代完自己的身体使用注意事项,对方已经维持着那个逼格pose长达半分钟了。 而且很显然付厉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因为直到华非把话说完,他依然固执地维持着那个拉风的姿势,并冥顽不灵地试图用这个姿势真的拉起一点风。 直到方哲安终于忍耐不住地攻过来,他才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拉风的执念,无奈地控制着身体转身逃跑……这也是没办法的。方哲安只是神志不清外加三观不正,人家脑子又没坏,你跟那儿摆了半天姿势却连个光波都没憋出来,不打你才叫脑子有病。 “咋了咋了,又要被打了?”将身体主控权交出的华非无法看到外界具体的情况,只能从付厉的神情上判断目前的局势,而现在付厉的神情,则给他一种满满的“卧草好气啊要是开我自己的战车来保证分分钟灭了他现在这都开的什么玩意儿这东西也能叫车”这样的感觉。 这让他感到更尴尬了。 而另一边,他的前面,付厉——或者说擅自跑来的付厉的意识,则正在默默点头,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不知道华非上面那一串脑补是如何补出来的。 方哲安的攻势很急,华非身体的底子又不太好,这让付厉的躲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一时间也没顾上回答华非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闷闷道:“嗯,有点烦。” 停了停,他又道:“早知道陪你来了。” “这不是赶时间么……而且也有别的事需要你帮忙。”华非道,“话说,那些毁约师现在怎样了?应该还没过来吧。” “都在看电视。”付厉答完,控制着华非的身体一个急速的铁板桥,堪堪避过了方哲安横扫过来的一爪,内心涌上一阵后怕。就在不久前,他还在依着华非的托付,试图凭一己之力拖慢整个毁约师团队追捕方哲安的进度。这并不是一件很轻易的工作,然而他却非常轻松地做到了,用一部充斥着狗血情节与浪漫情节的偶像剧——这本是个好消息,只是不知道为何,在看到片中女主被坏人绑架的一刹那,他心里忽然窜起一阵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迫切地想要赶去华非的身边看一看。鉴于当时他的前后左右坐的都是看剧看得全神贯注涕泗横流的毁约师同僚,当场冲出去必然会显得很古怪,他便干脆又开了一次意念联系,直接跑到了华非的脑子里探知情况,顺便还征用了一下对方的眼睛。而华非在察觉到他的出现后则表现得更为热情,匆匆忙忙地将人拽过来,将控制身体的方向盘往他手里一塞,跟着就乖乖巧巧地抱头躲到角落里去了。付厉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这种操作还是第一次遇见,跟着便觉得哭笑不得,而现在一看方哲安这不取你狗命誓不罢休的架势…… 嗯,他也想找个角落蹲一会儿了。 “这样不行。”躲闪了一阵,他对华非道,“体力跟不上,撑不住。” “真是对不起勒让你大老远地跑来开一辆老爷车……” 付厉:“?” “……算了,没什么。”华非抹了把脸,在意识空间内踱了两步,忽然捶了下手,问道,“我身上还带了一些小道具,你看有没有能用的……” 付厉摇了摇头:“不会用。不能学。没时间。” “啊,也是。”华非愣了一下,缓缓放下手来。之前都是他被拉进付厉的意识空间,接通他的五感,直接告诉他这样或那样的道具该怎么用。前几次的情况不如现在紧迫,付厉尚有一心二用的余力,然而现在,过多的分心只会让他自己死得更快而已…… “等等。”华非又踱了两步,脑袋��“汀”地亮起盏灯泡,“要么你现在这里撑一会儿,我现在就过去你那儿,把你的身体开过来?” 他说完这话,自己突然觉得好笑,一种充满了荒谬感的好笑。他现在真有种自己是在和付厉开车的感觉了。 “不行。”付厉不假思索地回绝,低头看了眼华非身上擦出的伤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你的地方。不是夺舍。你必须在。” 他这话说得凌乱,华非却听明白了。合着明组邑的这款意念联系术还有保险机制的,产生联系的几人必须都“在场”法术才能运作……坦白进,这个机制挺不错,但现在华非只觉得他烦。 “而且……就算‘我’来了也没用。”急急地躲开人犬的又一次攻击,付厉的语气严肃,“这人现在很疯,我一个人制不住他。” 他回头看了华非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去。为了不让华非太担心,他在掌握身体控制权后便将这具身体的大部分感官都转接到了自己身上,现在的华非感知不到身体的痛感,也无法深切理解目前到底是个怎样的状况,付厉却很清楚,现在的华非已经伤到了必须得去医院的地步,如果再不拿定主意,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华非。”再度唤了一声身后人的名字,付厉沉声道,“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带你逃。你来决定,要不要逃。” “……就是,能让我现在从这里脱身的意思咯。”华非微微一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确实,方哲安现在无法离开冥界共存区,哪怕他锁定了自己,也没法追到现世去,“但方哲优说了,他为方哲安下的追踪撑不了多久,现在弄丢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及时找到了,而且他身上的方家咒术还没解除,很快方家人就会来找他,还有毁约师……” “毁约师必须来。”付厉道,“他现在已经冷静不下来了。我制不住他,你也沟通不了他。他无法听人说话。” “那也……算,我只是想说……诶,这都叫个什么事啊。”华非重重叹了口气,又用力抹了把脸,内心忽然翻涌出一阵强烈的无力感。他想起方哲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所谓的‘逆转’和‘奇迹’真的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我身边而言,最有可能被附身的大概就只有你了。” 一枝花啊一枝花,你还真是高看我了。什么“逆转”什么“奇迹”,果然都是错觉,什么解咒救人,我现在连话都没跟人好好说一句就要灰溜溜逃跑了好吗…… ——停,慢着。 华非愣了一下,将刚才那段独白又拉出来,逐字逐字地仔细看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蓦地睁大了眼。 说话、说话……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顾不得翻车的危险,一把抓住了付厉的肩膀,将他人转了过来。 “付厉!”华非急急地吼道,声音炸响在意识空间里,激起一阵奇妙的颤动。付厉因这颤动而微微蹙了蹙眉,华非却像是没看见,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你说过,你是在用语言献祭是吗?” “嗯……其实是赎罪。”付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茬,华非的神情却变得兴奋起来,语速也开始加快:“不管是什么都好,问题还是那个……不,不止是那个,一直以来我都被自己的思��困住了,我都没试过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你告诉我,为什么是语言?” “因为我妈妈是用语言犯的罪。”付厉迟疑着回答道,抽空往外看了一眼,只见眼前是一片密密的绿。就在他刚和华非说话的当儿,不知从来伸来了许多绿色藤蔓,织起了一片绿墙,暂时将他们与方哲安隔了开来。 “那为什么你妈妈能做到这点?”华非又问道。这回,付厉总算听出他话里的引导性了。 “因为她有言灵的天赋。”付厉回答道,“她的语言有力量。” “对,她有言灵……所以我们现在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用语言去赎罪?为什么非得是语言?” 付厉张了张嘴。这回他回答不出来了。或者说他想到了,却不敢回答。 于是华非开口替他说了。 “因为你也有言灵。你的语言里也有力量。所以那什么献祭还是赎罪里根本就没有神明,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你使用的就是你自己的力量,只是通过沉默和那个什么叫吃鸡的转换机,把语言的力量转换成了另一种而已。但属于你的力量,它一直都在,就藏在你的语言里,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付厉沉默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些微的震惊。过了片刻,他犹疑道:“所以……我现在,是该怎么做呢?” “把你的力量唤出来。”华非毫不犹豫地说着,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忽然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付厉的身体僵住了,眼看着华非的脸越靠越近,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喷吐的热气与自己颊上的热度,尽管他知道,在意识的空间里,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从你的意识深处、从你的灵魂深处,把那个力量唤出来。”他听到华非如此说道,声音近得仿佛贴面耳语。 他感觉到,对方的额头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额头上的触感是凉凉的,整个身体却在刹那间变得滚烫起来,胸腔里又麻又痒,仿佛有什么正在破土生长,又仿佛有什么终于开始燃烧。 “然后为了我,使用它。” 第95章 宋祉(9) 蓝方家,桔梗夜,付厉总也忘不了那一天,华非侵入他身体时的情景。 说是侵入,其实也不确切。真要深究起来,一开始也是他先动的手——是他主动用意念交流的法术与华非建立起了连接,又引他进入了自己的意念空间。至于之后被华非深入,乃至夺走身体控制权,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上是他水平有限而导致的结果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付厉一直对华非保持了沉默——付厉不怕丢脸,他只是怕华非误会。华非这人其实很奇怪,他一方面对非人世界里的种种谜团充满好奇与探索的欲望,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身上所展现出的奇异充满警惕、讳莫如深。付厉本来也是想挑个时间和他谈一谈这事的,然而自从带着华非接触了其他毁约师后,他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光是一个绿光的事,就能让华非惴惴不安许久,付厉简直可以想象,如果华非知道自己还有抢他身体的本事,那得多有紧张。 而这正是付厉不愿意看到的。就像之前说的,华非根本就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烦心,因为那件事的大部分责任都在他——起码在付厉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他一直都这么相信着,直到此时此刻。 直到华非像那回一样,再一次地从他手里抢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对,根本不能算是“一样”。 如果把对身体的控制比作开车,上次的他还只是被人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直接扔到了后座上而已;而这次…… 他感觉自己不仅仅像是被扔到了后座,更像是被叠巴叠巴,整个儿塞进了气缸里。身体被揉作一团,又是搅和又是旋转,周围有火花砰砰作响,不住往身体里钻,又像是有只手从喉咙里探了进去,一直往里,贯穿身体,直抵到最深处—— 模模糊糊的,他又听到了华非的声音。他说,把你的言灵之术借给我吧。 我不会啊——付厉在心里默默地答道,那个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也从来都不会用…… “说什么傻话?”华非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既往的音色,语气却很陌生。与此同时,似有什么被一把抓住,在付厉的身体的最深处。付厉蓦地瞪大眼,还来不及阻止,那只贯穿身体的手已经用上了力,将那东西一下拔了出来—— 巨大的痛楚袭来。来自意识,来自身体,来自心脏。 随之而来的却又是莫大的轻松。仿佛有什么沉重而顽固的东西随着那痛苦远离了自己,一直堵塞的地方被打开,伤口处鲜血淋漓,又有如释重负的轻盈。 付厉感觉到自己又被拉起来了。从那混沌又吃力的状态,从那车子的气缸里。他被拉回汽车的驾驶座上,他以为又轮到自己来“驾驶”了,然而事实却是,即使他到来,华非依然端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们的身体交叠着,意识粘连着,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很别扭且古怪的方式,付厉却没有任何的不适。 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似乎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挡在华非面前的藤蔓墙,彻底碎了。 躲在窗外的宋祉见状头疼地咧了咧嘴,左思右想,终是决定不管华非,自己先溜了。他转身离开,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华非,与对他高高扬起爪子的方哲安。 别是吓傻了吧——他在心里如此猜测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华非的声音。 他说,半妖,给我退开。坐下。 随即便是一阵巨响。仿佛重物落地。 宋祉怔了一下,停下脚步,愕然回头。正见方哲安狼狈摔在地上的情景。 方哲安发出一声咆哮,挥舞着爪子,拼命想要朝着华非再扑过去。身体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到了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安静。华非再次开口,瞳里旋转着白色的火苗,中间夹杂着些微的绿——现在安静,听我说话。 在宋祉讶然的目光下,方哲安果真迅速安静了下来,垂手坐着,低下脑袋,不再乱动挣扎。 “乖乖。”宋祉咋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发出感叹,“老母您说得还真没错,这个小家伙……” 果然……不一样。 与此同时,遥远的万物学院研究院内。 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转瞬便由远及近。实验室大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方哲优眼也不抬,自顾自地将一张符纸贴在面前嗷嗷乱叫的木乃伊脑门上,又拿符灰画了个圈,将被捆成粽子似的木乃伊一脚踹进去,完成这些后,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杨师泥。 “华非呢?”杨师泥沉声问道,一脸阴霾。 “他有事,出去了。我也还在等他呢。”方哲优拍拍手,走到一旁坐下,杨师泥一副气息不稳的样子,喘了片刻又问道:“和那个付厉一起?” “这我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独个儿走的。”方哲优单手托腮,望着进圈内不住挣扎的木乃伊,神情若有所思。 “杨教授找他有事?”过了一会儿,方哲优开口问道。 杨师泥没回答,只静静注视着他,因为疾走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恢复平静。方哲优也不理,就由着他看,等他终于看够了,移开目光了,方才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我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也不喜欢玩阴的。杨教授如果觉得我没有说真话,直接问我就是,犯不着那法术来试探我。” 杨师泥闻言一愣,几分赧然在脸上稍纵即逝,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非常抱歉,未经你同意就拿法术试你。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有的时候,人所相信的东西并非就是真实,也免不了撒谎而不自知。” 方哲优瞟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抹冷笑:“教授就是教授,连多疑都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不是多疑,是我真的遇见过……”杨师泥张口想要解释,想想好像没什么必要,便又止住了话头,转而道,“既然华非不在这儿,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 “走?杨教授你去哪儿?这不就是你的实验室么。你不呆在这儿还想去哪儿?”方哲优赶在杨师泥离去叫住了他,见他回头,又是冷冷一笑。 “杨教授不想和我聊,可我倒是有很多事想和教授谈谈呢。”方哲优说着,站起身来,翘着兰花指的右手朝旁边一指,语气忽然就沉了下去。 “比如说……这个木乃伊。” 第96章 无罪(1) 方哲优的话尾幽幽落下,杨师泥却是没什么反应,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半晌,抬起手来推了下眼镜,腕上的手表反出刺目的光,晃得方哲优微微眯了下眼。 “占卜用的腕表?”方哲优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哟,这个……技服部做出来的小玩意儿……没想到教授你还喜欢这种东西。入一个得挺贵的吧。” “不是买的,别人送的。一个之前带过的学生。”杨师泥淡淡道,“送它的人告诉我说,它能随机让人看到一点点的未来,我想想也许会有点用,就给带上。” “预知功能。”方哲优点了点头,“真稀奇,我还以为教授你不会相信这种东西呢。” “以前不相信,然而现在也有点相信了。”杨师泥耸耸肩道,“年轻时总觉得预知占卜什么的都毫无意义,未来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知不知道都一样,现在却觉得,或许偶尔能捕捉到点东西也不错,起码能在最坏的结局发生之前,做出一点补救。” “比如在学生新买的木乃伊上下咒,再把它放出去乱跑,好让自己的学生大半夜地蹲在实验室里捉僵尸吗?” 方哲优冷笑一下,抱起了胳膊。 不知何时偏离轨道的话题被他这一声冷笑又拽了回去,杨师泥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抬手摘下眼镜,伸出两指揉了揉鼻梁两侧:“行吧,我就知道……看你在这儿我就知道,这事肯定瞒不住了,我那技术,糊弄一下华非这个小菜鸡还行,想从你眼皮底下混过去,难。” 方哲优:“……” “啧,承认得这么干脆,反而让我没有问下去的欲望了。”方哲优不高兴地撇撇嘴,一手撑在桌上:“所以,介意说一下吗,杨教授?” “没什么好说的,和你想得差不多。”杨师泥坦然道,“因为某个理由,想把华非留在这里而已……” 他说着,戴上眼镜,目光从方哲优身后的木乃伊身上扫过:“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白费功夫了。” “为了某个未来?”方哲优问道。 “为了某个结局。”杨师泥答道,“一个……我答应过别人,一定会阻止的结局。” “和付厉有关?” “或许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杨师泥揉揉鼻梁,复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呢?他现在也不在这儿,那大约就是晚了。” 方哲优的眉头蹙起来了。从杨师泥的话里,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意味:“这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吗?” “不好说。”杨师泥摇了摇头,“我只能说,我希望不是。”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一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就在不久前,这里刚感受过一阵异样的搏动,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却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 那是一个咒,一个用来进行联结与感应的咒。咒的另一头,种在华非的魂魄里。 自初相遇时便种下,沉寂十数年,一直平静如水的咒,终于在今天起了波澜,像是根被遗忘许久,却终究被拨动的弦。 “……算了,也就这样吧,也没办法了,大不了再重新来一次……”杨师泥咕咕哝哝的,说着方哲优听不懂的话。方哲优困惑地看着他,兀然起身,正想上去再问些什么,却见杨师泥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转过了身,“不唠了不唠了,再不回去我哥哥又要发脾气了。那木乃伊你就放那儿吧,想办法让它安息就行……诶?” 无意间地瞟了眼腕上的占卜手表,杨师泥的表情忽然一愣。 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正准备追上去拦人的方哲优跟着也是一愣。下一秒就见杨师泥转过头来,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方哲优。”他开口叫了方哲优的名字,惊得方哲优下意识地就是一个立正:“到!——不是,我是说……教授,这又是怎么了?” “没怎么。”杨师泥回答着,完全旋过身来,腕上的手表在耀眼的白炽灯光下闪闪发亮,“就是忽然想给你一个建议。为了……某个未来的建议。” “我希望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说话。我知道针对你来说或许很难,但你必须这样做,照我说的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昏暗的房间内,华非的声音缓缓响起。宋祉弓身藏在屋外的一小片阴影里,透过缝隙去窥探。他看到华非正俯视着坐倒在地的方哲安,一抹光从另一边的窗子里打进来,恰好笼在他的身上。 他看到华非的周身有风在流动,搅动着空气,像是游弋的精灵又像是透明的翅膀。他看到华非蹲下身去,单膝跪地,一手抚上方哲安的脸庞,眼瞳里燃烧着白色的火焰,沉默流转,仿佛游鱼。 他淡漠开口,每一个词里都似是带着悲悯,又充满威严。 “我要你记住自己的名字,然后忘记将它赋予你的人。我要你记得自己的血统,然后忘却因为它所遭受的所有。我要你记得你为善的心,然后忘却你做这一切的理由,以及自己在歧路上的停留。你会聆听我的话,然后将它们铭刻于心,当我说醒来,你会从这地上站起,沿着我指引给你的方向行走。你会忘记我劝你忘记的,铭记我让你记住的,你的记忆会有空白,但你不会去深究,因为我的命令就存放在那里,它将在你的灵魂中永世存在下去。我会烧去你身上的符咒,给你自由,你不需要记得这一切,你只需要记得我告诉你的,记得从今以后,你将重新开始一切。你依然会追求自己的善,但你不会因为它而去伤害无辜的人。你的灵魂虽然残破,但自律与守序会使它填补完整。不放纵、不自我、不被恶念左右、做一个坚定的好人,善良又懂得保护自己的好人,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都听清楚了,方哲安?” 清澈而柔和的光芒下,华非徐徐抬手。抚在方哲安脸上的手挪开,转而覆到了他的额头上,华非轻轻吸了口气,开口道:“现在,醒来。” “起来,走出门去,走出地道,一直走到东边最尽头的十字路口。” “你哥哥的朋友会在那里等你。” “你会跟着他走,直到走累了。你会睡一觉,等你再次醒来,我的语言会永久生效,直到你的双眼再无睁开之日为止。” 华非语毕,伸出另一手。指尖自方哲安的胳膊上滑过,摩擦间升起淡淡的火苗,眨眼便将方家种在他身上的符咒烧得再无痕迹。 “现在,走吧,方哲安,按照我说得走。” “以及,再记住一点。你没有罪。没人能因为你的出身去定你的罪。你生而无罪。” 第97章 无罪(2) ——以及,再记住一点。你没有罪。 ——没人能因为你的出身去定你的罪。 ——你生而无罪。 沉默地立在华非的意识空间里,付厉歪了歪头,无声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明明不是对自己说出的台词,飘到跟前来,却像是洒着光粉自眼前翩跹而过的蝶翼,让人难以自抑地伸出手,把它们一个一个捉下来,扣在心里,含在舌尖,翻来覆去地咀嚼。 这种话有意义吗? 付厉觉得其实是没有多少意义的。 类似的话,他没有听别人说过。没人有那个心思对他说,他只能自己对自己说,在他年纪还小、对世界尚存怨怼的时候,在他一个人沉默地跪在石殿里的阴影里,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来,又究竟该往何处去的时候。母亲的罪孽是他虚耗掉数年光阴找到的真相,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枷锁,然后就再也摘不掉了。他试着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母亲的罪孽不等同于自己的罪孽,他什么都没做过,也什么都没错过。但很快他就发现,这种话,自己对自己说是没什么用的。不管把自己安慰得多好,不管为自己找了多充分的理由,一旦踏出房门,一旦接触到别人的目光,所有的自我开解便都成了泥堆的墙,软绵绵的,没一会儿就化掉了。化掉之后,他仍旧是那个独自跪在石殿阴影里的沉默影子,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罪字。 这是件很无奈又很可笑的事。他明明只是想看清自己,用得却只能是别人的目光。 他想起华非在课上讲过的“封正”。努力修炼的黄鼠狼,会在小成之后穿上人的衣服,跑去人的面前。如果别人对他说“你很像人”,黄鼠狼就能继续修炼,修成正果,而如果别人对他说不像,那不管多不情愿,也只能所有道行一朝丧。 其实我也是黄鼠狼——付厉陡然意识到了这点。他也好,方哲安也好,说到底,其实都是黄鼠狼。只不过他们求的不是一个肯定,而是一个宣判,一个无罪的宣判,一个来自他人的、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无罪的宣判。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封正”。 而现在,方哲安已经得到了他的“封正”,从华非的嘴里——付厉回忆着这点,突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嫉妒。而就在他借着华非的身体,目送着方哲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向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抱了一下——与现在所用的身体无关,这触碰是直接来自于意识层面。 他诧异地回头,只见华非正从背后抱着自己,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露出半透明的后颈。 “我的言灵力量是从你那里借的,现在又是直接在意识里对你说话,那效果估计就没有对方哲安那么好了。” 他听见华非这么对自己说道:“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听进去,也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久,能相信多久,但我还是认真想对你说一遍——那些刚才我说给方哲安听的那些话,也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判断你,我希望你能相信你自己。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什么都没有。你没必要把自己当罪人,因为你根本就不是。” 抬起脸来,他看着付厉漆黑的眼眸:“生而无罪,不要强迫自己去背负什么。你值得更好的选择。” 华非说到这,停了下来,睁着一双浅色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付厉看。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付厉淡漠地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谢你安慰我。虽然我从来都不相信我自己……”他对华非说着,转过身来,恰好接住华非向下软倒的身体。 但我相信你。 他在心里这么说道。 这话他没有说出来,或者说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华非的意识倒下去了。双眼紧闭,身体透明,看上去怕是要暂时消失了。这种时候,哪怕对他说“我爱你”估计都没什么用,付厉只好先将他放到一边,然后转过身来,赶在整个意识空间关闭之前接管身体的控制权,紧跟着,他便通过华非的眼睛,向窗外望了过去。 没记错的话,在刚才他用华非身体与方哲安交手的时候,周遭数次有藤蔓冒了出来。虽然他对宋祉那一脉的韦鬼不熟,但依旧可以凭着那一点藤蔓做出判断,刚刚躲在暗处屡次出手帮助自己——或者说华非的人,就是来自那一脉的韦鬼。 为什么韦鬼会愿意出手相助?付厉不明白这点,但也没必要明白。管它是什么原因,反正遇都遇上了,顺手屠了就是,如果屠不了,混个眼熟也好。 怀着这样的想法,付厉控着华非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而还没等他走近,一个人影已经从窗口翻了进来,站在窗边的微光里,毫无畏惧地抬头看了过来。 “付厉先生。”宋祉与付厉打招呼,礼貌程度比起上次相遇提升了五十个百分点不止,“好久不见。” “是你。”付厉认出了他,“生死之力。” “生死之力不敢当,只是运气好,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了一些催熟催长的微末法术罢了。”宋祉如此说道,语气规矩得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冲付厉鞠了个躬,弯腰的瞬间,他的目光掠过付厉微微曲起的、颤抖的手,唇角不由自主就是嘲讽地一掀,然而很快便压了下去。再直起身子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正经严肃又毫无畏惧的样子。 “我知道付厉先生现在想要杀我,也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觉醒了言灵之力的付先生的对手。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有些话不管怎样,有些话得当面对付厉先生说。” 咬了咬唇,他陡然挺直了腰板,注视着付厉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您和华非对方哲安说,他生而无罪,愿意放他一条生路。那么我也想问一句了,我们也是顺天而生的,我们又何罪之有呢?” 他这话说得古怪,付厉听完却是一愣。 如果现在是华非在场的话,他可能还会去抓一抓方哲安话里的漏洞,然后逐条逐条,有理有据,认真反驳。然而现在华非已经半下线了,依然在线活跃的是付厉,将这话一字不漏听进去的也是付厉,最后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还是付厉。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不再呆楞的时候,宋祉已经穿着他的小皮衣,哒哒哒哒,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算了,不管他了。” 原地默了一秒,付厉明智地决定不再纠结,转身走了。他现在的时间很紧,因为之前施术的关系,华非本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消散了,完全的消散就是昏迷,到那时整个意识空间都会关闭,他一个外人也会被强制清出去。所以,为了华非的安全考虑,他不得不赶在华非的意识完全消散前,先把他的身体停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去,而这个地方究竟在哪儿,付厉表示他也在思考。 而就在他控着华非的身体离开小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等一下,刚才那个人……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同样的问题,宋祉也很好奇。 趁着付厉一愣神,他撒开丫子,转身跑出了几百米远,直到确定了付厉不会追上来了他才停下。因为现在用的这个身体是死宅,光是这几步路就把他累得够呛,蹲在路边喘了半天的气,喘允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装完逼就跑,真吉尔刺激。” 伸手拍了拍脖子后面的兜帽,他艰难地转头,向后看去。 “说起来,母亲,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知道,刚才那个身体里,和我说话的人是付厉?” 第98章 无罪(3) 没有人回答他,空气中一片安静,唯有细微的风声。 那风声自宋祉的兜帽中传来,原本动静还小小的,叫人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然而很快,声响便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兜帽的膨胀,宋祉用余光瞥见自己的兜帽在短短数秒内越涨越大,旋即便感到一阵巨大的寒意旋转着扑面而来,伴随着不小的力道,抽在他脸上,迫得他当场就闭上了眼。而等他再睁开眼时,那不断膨胀的旋风已经从他的兜帽里跳了出来,化作约莫一人高的一团,在宋祉的脑袋边上不住地转来转去。 风声贴在宋祉的耳边,呢喃不止。宋祉安安静静地盯着,神情逐渐凝重,不过一会儿,忽又扯起嘴角,歪嘴笑了起来。 “嗯嗯,母亲,您放心,我都明白的。”他对着耳旁的风说道,目送着那小团的旋风化为一只鸽子大小的风鸟,振翅朝空中飞去。 “不就一个华非么。保证给您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宋祉喃喃着,朝后看了一眼,语气沉了下去,“您要的东西,最后一定都会给您弄到的,我保证。” 与此同时,华非的意识空间内。 华非本人的意识正在渐渐消失,付厉的周遭也在迅速地变暗,仿佛路灯次第熄灭的夜晚。付厉控着华非的身体往外跑了几步,忽又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看半透明的华非,估算了一下剩下的时间,怎么算都觉着要带华非安全转移是不现实的,说不定跑到半路就要被华非关闭的意识空间给赶出去,便果断调整了策略,带着华非的身体走进了地下通道的另一间空屋,从华非的包里翻了些粗盐和巫术袋出来,放在周围做了个简单而完善的防护,又用华非的手机给方哲优打了个电话,通知他来接,之后便啥也不做了,安静地坐在防护圈里,脑袋一歪,一动也不动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的付厉已经可以走了。意识交流的法术本就有些费神,更何况他还操控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动了那么久,消耗更是巨大。此时华非已经摆脱困境,他也没什么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可他还是选择呆在那儿,呆在华非的意识空间里,望着身旁逐渐消失的华非,目光一点也舍不得挪开。 “你是个怪人。”他望着华非,轻声说道,声音之小宛如自言自语,“总对我说些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 ——让他也变得奇怪了。 奇妙的情感在付厉的心里流转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挪着屁股坐到了华非的旁边,无法克制地朝着他的身体伸出了手。 然而他的手指并没能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几乎就在指尖接触到华非脸庞的刹那,对方整个儿消失了。四周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还没等付厉反应过来,他就被关闭的意识空间给狠狠踢出去了。 睁开眼睛的瞬间,付厉便感受到了来自胸口的巨大痛楚。 一阵一阵的,像是有刀正插在胸口里翻搅,又有什么正在心脏里冲撞,咧嘴挥爪,对着那暗红色的肉块撕咬抓挠,恨不能扯出一个洞来。 虽然以前也会痛,但从来没痛得这么厉害过。付厉努力去忍了,却终究是没忍住,从喉咙里泄出一声呻吟,身子一歪,从躺着的沙发上摔了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付厉挣扎着抬起头,只见纪绪正急匆匆地凑过来,一脸无措地看着自己,看上去像是想来扶,又不太敢。付厉用力喘了两口气,侧身避开了他的手,抬头向四周一望,这才发现原本聚在一起看电视剧的毁约师们都已经散了,现在还坐在这儿的就剩一个纪绪。桌上的支架上摆着个插着耳机的手机,《命中注定我要你》里的男主正在大雨中撕心裂肺地吼,付厉明白了,纪绪这是在重补之前的剧情呢。 纪绪焦急的询问依然没有停止,付厉觉得有些烦了,挥挥手叫他安静,跟着便艰难地翻过身,依着沙发腿坐下,咬牙硬挺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感到来自胸腔的阵痛在渐渐褪去,一切归于平静。 付厉张大了嘴,像是上了岸的鱼一般,仰头呼了两口气,顺手一抹额头,这才发现额上已满是冷汗。他随手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抹了抹脸,又因为身上也是黏腻腻的,便把衬衫也一并脱了,脱完了才想起,这房间里还有个人。 “啊……”他有些尴尬地转头,正想和纪绪道歉,却见对方一脸的毫不在意,甚至还好心帮他拿了件毛巾。 “谢谢。”尚未出口的道歉变成了道谢,付厉接过毛巾擦了擦身子,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纪绪倒是无所谓,又帮付厉倒了杯水递过去:“没事的,付厉前辈,我和朔明他们住一屋,他们经常这样的,我都习惯了。” 他说着,目光无意识地往付厉的胸膛上一瞟,旋即便奇怪地蹙了蹙眉。付厉的左胸口处,最贴近心脏的部位,有一个很奇特的环形凹陷,像是一枚戒指留下的印痕。纪绪只觉得这个痕迹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正待细看,视线却被付厉手里的毛巾一挡,不给看了。 视线上移,对上付厉不悦的眼神,纪绪的喉头滑动了一下。气氛尴尬,这回觉得不好意思的倒是他了。 轻轻咳了两声,他转过头去,顺势将桌上的手机抄在手里,手指绞着耳机线,试着转移话题:“说起来,付厉前辈刚才是梦见华非先生了吗?” 付厉闻言一愣:“为什么问这个?” “嗯,没别的意思,就是刚才听见你一直叫他的名字,有些好奇而已。”纪绪如实说道,转头看见付厉茫然的眼神,又觉得有些好笑,“付厉前辈不记得了吗?就刚才,你从沙发上跌下来那会儿,边疼得牙齿打颤边叫华非先生的名字呢,一刻不停地,跟说咒语一样……他怎么你了吗?” “……不是的。”付厉喃喃道。他看上去脑子还不是很清楚,过了许久才终于对纪绪的话做出回应,“他没怎么我。我想怎么他。” 纪绪:“……啊?” 没理会纪绪的惊讶,付厉依旧只是沉默地站着,两边的眉头却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彼此之间越靠越近。他似是在认真思索些什么,眼神一时明亮一时黯然,目光渐渐变得幽邃,纪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正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却见付厉猛地抬起头来,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纪绪被吓得不轻,连说出口的话都变了调:“付、付厉前辈——” “安静。”付厉不客气地说道。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纪绪,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的,却全是华非伏在自己肩上的、半透明的身影。 “问你。”他严肃地开口,语气之凝重,惊得纪绪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手里的手机都差点拿不稳。 纪绪:“嗯?” “如果。”付厉刚开口蹦出两字,就又卡了。他不太清楚现在自己这种状态应该怎么说,只能在自己有限的词库里去尽可能地挖掘和拼凑,拼了半天,总算是拼出了一句目前最能表达自己心情的句子,“我遇到一个,很想要的东西……” 纪绪:“……?” “他很难得,很好。他也想要我。”付厉努力说完了后半句话,感觉脸有点发烫,“那该怎么做?” 纪绪:“……”他不知道啊。他只是想留下来撸个剧而已,这种听着就很不和谐的东西他怎么会知道?他还是个孩子! 纪绪懵了,完全懵了。很显然,他无法回答付厉的问题。 事实上,也不用他回答。还没等他懵完呢,有人就替他回答了。 “还能怎么做?去找她啊!”手中的耳机里传来男人愤怒且恨铁不成钢的咆哮,纪绪茫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已经把视频的音量按到了最大,此刻,《命中注定我要你》的优质备胎男二正抓着男主的领子大吼大叫,声音源源不断地从耳机里漏出来,“去找她,去吻她,去狠狠地抱住她!告诉她,你要她,这个世界上你只要她!你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连家族都背叛,难道你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吗?难道你还不想让她看清你的心意吗?!” 纪绪:“……” 他就只是去陪付厉说了会儿话而已,这个剧情发展他怎么就看不懂了?男主前面不是还一直对自己的感觉懵懵懂懂的吗,怎么突然就要准备告白了? 纪绪一头雾水,伸手将视频停了下来。完了一抬头,却发现付厉已经不见踪影。 “……”内心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扑到窗口,果不其然地捕捉到了付厉正撒腿狂奔的身影。 “等等!付厉前辈!先别走,老金说他等等有事要问你啊!”他慌忙推开窗子大吼,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付厉依旧在迎风狂奔,一身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这幅美好的场景落在纪绪眼睛,却只让他更加地欲哭无泪。 “——那你起码穿件上衣再走啊!” 第99章 无罪(4) 几乎是飞奔着来到了华非住处,付厉先是咚咚咚敲了半天门,敲完才反应过来华非可能不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联系一下去接华非的方哲优,便又慌里慌张地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打了过去。他跑得很热,手机也有些发烫,凭着记忆拨出了方哲优的号码,心脏在那不长不短的等待中亦变得愈发灼热,跃动的声音都显得好响。“喂。”没过多久,手机里便传来了方哲优不耐烦的声音。 付厉顿了一下,开口道:“是我。”“哦,付厉。”方哲优认出了他的声音,紧跟着便道,“人我接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睡了一会儿。华非导师的那个实验室你认识吗?我把他放那儿了,你看你是先过来还是……” “好。”付厉不假思索地说道,没等方哲优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心跳快得仿佛是在催促,他纵身从楼梯间的窗口跃下,拔腿朝着万物学院的方向奔去。 十五分钟后,万物学院,研究院,杨师泥专属实验室。 付厉站在实验室紧闭的大门前,有些紧张地擦了擦腰腹上的汗。 他本来可以到得再早一些的,为了抄近路他直接走了冥道。问题是他没穿外套,也没带任何身份证件,就很尴尬地被研究院的保安拦了一会儿。后来还是方哲优出来接的。他本是驱魔部的人,能刷脸,又拿了华非的工作证,随便和保安扯了几句,就把付厉给领进来了。 “走什么门,有那功夫还不如直接翻窗,最快。”他咕哝道,一脸“你看我就是这么干,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的自豪与坦然,付厉没接他的话,只问华非现在怎么样。“还在休息呢,顺便为那个木乃伊发愁。”方哲优边说,边领着付厉穿过实验室前的净化通道,“那木乃伊有点凶,会伤人,虽然现在被控制住了,但要完全搞定还是挺麻烦……”他停下脚步,指了指紧闭的实验室正门:“诺,就在里面了。你进去吧,我在这里抽根烟。” 付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紧嘴唇,推门而入。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实验桌上的华非。他看上去状况好像还是不太好,一动不动的,身上盖着块黄布,从头到脚都蒙着。付厉试探地叫了一声,见罩在黄布的华非轻轻动了动,便放下心来,朝他走了过去。走近一看,才发现那黄布上面还绘着些许奇奇怪怪的符文。付厉没接触这些符文,更没见过这种黄布,估摸着这应该是华非用来恢复精力的手段,便没有伸手去动,尽管这层布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华非的气息完完全全就让这层布盖住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这让他有些无措。 怀着这样无措的心情,付厉在华非的边上坐了下来。 喉头滑动了一下,他迟疑着开口:“我有话跟你说。你别动,听我说就行。” 躺在黄布下的华非原本还在轻轻地动,似乎正准备坐起来,听到他后半句后,便又乖乖躺了回去,一动不动了。付厉犹自觉得紧张,看看华非的脸被那黄布罩得好好的,一丝目光都漏不出来,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我……不太懂得怎么说。但我知道,有些话我必须得说,说给你听。你先听着,有没说好的,我再重新说。” 付厉深深吸了口气。 “先说你吧。你,嗯,你是个很不一样的人。虽然我也没见过几个人,但对我来说,你真的,很不一样。你是那个把我从山海界里带出来的人,我知道你已经记不得了,但我,���一直记得。你是我等了好久好久才等来的太阳,我曾经发誓,对自己,发誓说,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满足你,把我有的都给你……但现在,我后悔了。我觉得这样不行。” 隔着黄布,他用目光描摹着华非的脸。他能感觉到那掩在黄布下的身躯正在轻轻颤抖,而事实上,他颤得只比对方更厉害。 “你值得更好的。”他一字一顿地对华非道,“你那么不一样,不管是和谁比,都好不一样。你很奇怪,明明是这个世界的住民,明明没有强大的力量,却总能做到一些令我惊讶的事。有些事情,甚至应该是让我警惕、担心、还有害怕的,但很奇怪的,因为是你,所以我一点都没有担心,反而觉得,很好,因为推动的那个人是你,所以一切都很好,甚至显得更好。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比太阳更奇妙更珍贵的东西,珍贵到连我都忍不住想要。” 说到这儿,付厉停了下来,像是卡壳了,又像是在等待一个表态。然而躺在桌上的人却依旧沉默,唯有微微颤动的布料,能证明对方此时心情的不平静。 他不平静,付厉只比他更不平静,手指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摩擦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又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说实话,我之前,其实是有些慌张的——就在你把言灵还给我的时候,真的慌了。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我还可以有这个,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然后,我还没慌张好,你又和我说了那些……我很,很震动。我该坐下来好好想想的,想你给我的,和你教给我的,但我发现我没办法……就,脑子里突然全部都是你了,没办法想别的事情,除了你,别的都想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小心又坚定地伸出手去,隔着黄布,握住了华非的手腕。 “很想要你,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你说我是你的谜题,而我现在觉得,你也是我的。我从不在意谜题,也不急着去寻找答案,但只有你,我想抓在手里,不管怎样,先抓在手里……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紧张而期待地盯着华非黄布下的脸:“所以,你觉得呢?” 掩在黄布下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然而华非依旧一言不发。 付厉:“……” 心跳越发剧烈,手脚却开始发凉。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继续询问:“你……愿意……” 华非的脸偏了过去,朝着背对付厉的方向。 付厉的心这会儿是真的凉了。 他犹自不愿放弃,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腕:“你不是……你之前还说,想要我的唾液。我现在愿意给了,你难道不要了吗?” 他终是忍不住地站了起来,半个身体攀上了实验桌,伸手就要去揭华非脸上的黄布,脸颊烫得发红:“只要你想要,这个,我还是愿意的,我不是那种放荡的人,但也没有很保守……” 付厉的话语戛然而止。 望着黄布下那张干枯到��形的脸,付厉陷入了沉思。 摆脱了束缚的木乃伊:“哦吼——” 付厉:“……” 默默地把那块黄布又盖了回去,付厉倒退着下了实验桌,安静地站在了旁边。那张僵尸脸对他的冲击有点大,他一时间还有些缓不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认清了自己方才那一大堆颠三倒四情真意切的表白都喂了僵尸的事实,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生无可恋的疲惫,用力搓了把脸,难掩郁闷地转过了身。 然后他就与身后的华非打了个照面。 后者的怀里抱着本黑色的大厚书,沉默地立在阴影里,连人带气息都缩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地步。付厉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愿意说话,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他整个好像都僵了,头上连耳朵带脖子的红着一大片,像是充了血。 付厉愣愣地看着他,他也怔怔地回望。望了不知多少个五秒,他才终于惊醒过来,抬手傻傻地冲付厉挥了挥:“嗨。” 付厉没有费工夫跟他嗨。他直接选择了单刀直入:“你都听到了?” 华非:“啊……大概吧。” 付厉:“听了有多少?” 华非:“……大概,从你说愿意把唾液给我开始?”前面其实还有一些,但他觉得可能先装没听到会比较好。 付厉有些失落。毕竟这缺得也太多了。不过也没关系,毁约师向来比较重结果。 于是付厉又问了:“所以你愿意吗?” 华非:“啥?” 付厉:“要我的唾液?” 华非:“嗯……愿意?”他们是在讨论唾液取样的事吧? 付厉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 毁约师喜欢速战速决。 冲上、揽住、把唇贴上去,总共也不过一秒多时间。唇与唇的厮磨花得稍微久了些,毕竟感觉确实不错,付厉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把时间控制在了一分钟以内,尽管如此,华非看上去还是有些难受,晕晕乎乎的,像是快要窒息。 付厉的状态看上去也不太好,脸红到仿佛正被什么所炙烤。但他还是坚挺着看上去完成了剩下的步骤——他在看到华非缓过来后,便又凑了上去,轻轻咬向了他的鼻子。 华非被吓得后退一步,又被付厉抓住,握着肩膀给抓了回来,温热的气息打在华非的脸上,赤着的上身肌肉紧绷,华非不过是无意间往他胸上多瞟了两眼,瞟完便乖了,一动不动了,跟个呆羚羊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对方的牙齿在鼻尖轻轻地磕碰。 这大约是个什么仪式,来自异世界的毁约师对着华非的鼻尖啃咬得异常用心,用牙尖摩擦了好久才作罢,完了又碰了碰华非的唇,低头看他,眼睛发亮:“那唾液现在算是给你了。” 华非:“……??”哪里给了?不是没伸舌头吗? 没有理会华非的困惑,付厉继续眼睛发亮:“按理说,应该是你来负责,因为最开始是你先要求的……但你比较穷,所以就不强求了,还是我来负责。” 诶?负责?负什么责?连舌头都没伸为什么还要负责?而且你负责就你负责,为什么还理所当然地说我穷?我穷怎么了?我穷又碍着你了?等等,不对,这又关穷什么事了? 华非一头雾水,付厉却显然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电视剧里演的果然没错,交换唾液果然才是最有效的! “呃……”华非懵了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我们需要先谈谈……” 付厉:“关于未来?” 华非:“啊?” 付厉:“我会先努力成为大毁约师,然后就来对你负责。” 华非:“那个,其实不用勉强……” 付厉:“或者先负责也可以。事业可以慢慢来,先有家庭也很好。” 华非:“……不,我指的不是这个……等等,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也是电视剧?不对,重点不是这个,这个先放一边,我们先谈谈……不是,等等,我觉得我们有些误解……唔!” 未说完的话被温软的嘴唇再次堵了回去,华非被毁约师神奇的脑回路搞到完全当机,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吐槽这进展太快还是太慢,懵了三秒,索性自暴自弃地眼睛一闭,任凭毁约师对着自己的嘴唇磨蹭去了。 实验桌上的木乃伊仍在微微颤抖,从喉咙里发出些破碎的声响,不过很可惜,没人再愿意理他。 实验室外,方哲优默默地收回了脑袋,靠在墙上,轻笑一下,扬手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挂着火苗的细长柱体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比例正好,赏心悦目。方哲优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儿,脑袋里忽然响起了不久前杨师泥对自己说的话,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想给你一个建议,为了某个未来的建议。” 记忆中的杨师泥,如此对自己说道,“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有人,给你一枚戒指。而我的建议是,不管那戒指是谁给你的,不管你内心有多绝望,多受伤,都要控制住你自己——那枚戒指,绝对不要接。” “以及,如果可以的话,远离华非。” 第100章 番外·待产期(1) 廖清舒,《我本非人》男主角,山管办歪勤部副布涨兼布员,万物学院首席恶犬训练师。 此刻,他正面临着自打记事以来最颠覆自己三观的局面——好吧,说“最颠覆”什么的或许还是太夸张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景,排到前三绝对没问题。 深吸口气,他抬起手指,指向前方,一字一顿地问着华非:“这是什么?” 华非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低头看了一眼,淡定抬头:“我的肚子。”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肚子……”廖清舒抚了抚额,竭力控制住自己大喊大叫的冲动,但事实证明,他真的控制得很失败——“我想问的是,它为什么会那么大!!” “因为我有了啊。”华非继续淡定,伸手捧了下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脸上泛起一抹闪着光的、圣母般的微笑,顺便不客气地附赠了一句吐槽,“不就是怀了个孩子么,这也值得大呼小叫的,跟没见过一样。” 你是说怀了个孩子的男人吗? 不好意思,那还真没见过。 廖清舒额上一头黑线,看向华非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啊,这又是在玩些什么?” 华非:“瞧你说的,好像我这肚子是我自己就能玩出来的一样。” 廖清舒:“……” 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破碎:“所以……你和你家那位,是都玩了些什么?” 华非偏头想了想,装可爱似地回了句:“盖棉被,纯聊天?” 廖清舒不是一个喜欢呵呵的人,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呵呵了:“你知道哪怕你真的有了孩子,我也是敢揍你的,对吧?” 华非怕怕地缩了缩脖子,顺带翻了个白眼:“你变坏了,廖清舒——我发现自从你和你家那口子在一起后,你就变得越来越包力了。” “不不不,这种事情,我建议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廖清舒温柔道,“也许不是我变得越来越包力,而是你变得越来越欠揍了呢?” 华非:“……” 华非觉得有点想哭。他以前那个说话礼貌做事体贴每句话后面还要加个“好不好”的好兄弟呢?到哪里去了?被那个叫九方梓彦的男人吃掉了吗? 都说婚姻是友情的终结。虽然对面那个严格来说还没有结婚,但从结果上来看,华非觉着他俩的友情也已经被终结得差不多了。 华非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早逝的友情点了根蜡。 他这边的眼泪还没抹完呢,那边的廖清舒已经耐不住地翻白眼了。直到现在,他都还以为华非那个圆球似的肚子只是个恶作剧,一时没忍住就上手摸了一把。然而一下,只一下——摸完之后他的表情瞬间就惊悚了。 “我的妈!这个肚子!是真的!华非你到底吃什么了?吃人犯发的你知道吧?!” “去你妹妹的,你才吃人了呢。”华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随即嘚瑟似地,又将自己的大鼓肚子往前挺了挺:“我这是,造人,懂吧?” “……”廖清舒的表情更惊悚了,“人替改早也是犯法的!” “你又想哪儿去了,我没往身体里装zi宫!”华非被他搞得也有些凌乱了,瞪着廖清舒悚然的表情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开口对他说了实话:“其实真要说起来,我这肚子,还是拜你所赐。” 廖清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胡说,我不是,我没有!”他抬手就是一个否认三连,激动得连老虎尾巴都甩出来了。 “……没说是你的!”华非开始觉得自己的牙根有些痒了,这都什么脑回路,“我的意思是,是你帮我有了它……就上礼拜,我约你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些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廖清舒见他说的认真,便也收了颜艺,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三分钟后,他恍然大悟地一锤手。 “想起来了。”他斩钉截铁地对华非道,“你抱怨说你没有姓生活。” “……”华非不禁伸手捂了下脸,“嗯……严格来说也没错,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说得再委婉点的。” “这是你的原话。”廖清舒语气肯定道,反正他们现在是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对用词也没必要有那么多顾忌,“你当时就是这么跟我抱怨的,说你没有姓生活。” 事实上,当时华非的原话是——“那家伙简直就是个深井冰啊!光撩不上,光亲不抱的啊啊啊!每天就只会亲亲亲,亲了又不肯上上上,在一起那么久了,连个姓生活都没有,我都快焦成木乃伊了啊啊啊!我就纳了个闷了,他们那边总不会是靠嘴对嘴来生孩子的吧!” 对此,廖清舒的回应是,说得好像他正面上你了你就能怀上一样。 他这话回得是如此理所当然,怼得是如此行云流水,以至于华非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他说了些啥。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廖清舒的双手就被他的爪子给捧住了。 “亲爱的,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华非语重心长地对着好友道,“以前的你,那么纯情,和异性对视五秒就脸红、牵个小手就激动,电视里看到人家kiss的镜头还跟个小姑娘似地心跳加速——所以,亲爱的,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让你变得这么不知修耻了?” 廖清舒:“……我给你三秒钟时间,你再不松手我就真的打上来了。” 华非没有理他,一脸严肃地自问自答:“是经验改变了你,这点毫无疑问。我们每个人的变化,都是自身的经历和经验带来的。而不同的是,有的人是经验是正面的,有的人的经验是反面的,而有的人,他的经验是从别人那儿学习而来的。” 虔诚地捧着廖清舒的手,华非的目光里满是期待:“兄弟,我想,你的姓生活,一定很合谐吧?” “……”廖清舒回忆了一下昨晚涩诱不成被他一尾巴抽到衣架上去的男朋友,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嗯,算是吧。” 华非的眼睛开始放光了:“所以呢?有啥技巧没有?” 廖清舒:“……哈?” 华非:“就是那种,可以有效开启姓生活的技巧?” “……”廖清舒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男友唇上染着红酒,当着自己的面,一粒一粒解开衬衫扣子的模样,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要么……你试试看涩诱?” 华非:“嗯?” 廖清舒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就……红酒play,诗身play之类的?” 华非:“……哦,这样~” “如果可以的话加点制服也不错。”廖清舒说着,喉头滑动了一下,“当然我是觉得纯色衬衫就很好……” 华非若有所思地点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廖清舒的肩。 “看得出来,你这是把宝贵的实战经验都交给我了!”他大力拍着廖清舒的肩头,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谢谢指点!我今晚就回去试试!” 至此,回忆结束。 目光落在华非隆起的腹部上,廖清舒感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那么点抖:“所以……你就真的,回去照做了?” 华非:“不然呢?” 廖清舒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然……然后呢?” 华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手还捧着自己鼓鼓的肚子:“然后我们敢了个爽。” 廖清舒:“……” 华非继续面无表情,用一种“看吧这都是你造的孽啊”的目光看着廖清舒,语气平平道:“然后我就有了。” 廖清舒:“……” “你特么在逗我啊!”他忍不住跳了起来,“这才一个礼拜啊!就算是男男森子也不带这么快的啊!你是直肠里装了培养皿了还是你男友JY里按了发动机了,一个礼拜就显怀?这显得还是五个月的怀?你干脆明天就去医院剖出来好了!” 华非:“……” 他那个纯情到看到kiss就脸红的好朋友到底到哪儿去了?真的已经被那个叫九方梓彦的男人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吗? 华非哭唧唧的,又在心里为自己朋友早逝的纯情点上了一根蜡。 然后他便抬起了头,勇敢地迎上了友人质疑的目光。 再然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似地往沙发上一摊:“行吧我就知道糊弄不过去。” 廖清舒:“……?” “关于这个。”华非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今早跟付厉就是这么说的,他信了。” 廖清舒:“嗯?” “当然了,这只是占了他没常识的便宜……但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哪怕是男男森子,要一周显怀都是不可能的。” 廖清舒闻言微怔,长长地“嗯”了一声,似有所悟地挑起了半边眉毛:“所以——?” “所以。”华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坚定地吐出了剩下的话语,“这个球,其实根本就不是他的。” 第101章 番外·待产期(2) 头顶的老吊扇在呜呜呜地转,廖清舒盯着华非看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不仅想办法让自己有了某种类似于生子的功能,还顺便把你男朋友给NTR了是吗?” “并不是NTR好吗……”华非为难地挠了挠头,“这个……怎么说,还挺不好意思的……” 廖清舒:“如果你说的是NTR的话,那确实挺让人不好意思的。” “都说了不是了!”华非白他一眼,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这么跟你说吧,我举个例子啊,你知道一种叫做‘钉头狐’的妖怪吗?” 廖清舒诚实摇头:“那是什么?” “一种很少见的妖怪,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种妖怪呢,它有一种很奇特的习性。就是它里面的新生代雄性呢,是不懂得如何交尾的,懂我的意思吗?——那些雄狐,虽然也有繁衍的欲望,但它并不懂得如何实现这种繁衍的欲望。直到出现一个第三方,点拨他,帮助他解锁繁衍的正确姿势,这些新生的雄性才会真正get到这些技能。” 廖清舒听着他说话,嘴角抽搐了一下:“听着和大熊猫差不多啊。” “先听我说完。”华非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继续道,“然后呢,这些雄狐,就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欲望。他们会疯狂地找雌狐交尾,就好像是要把自己空白了几年的单身生活全部补上一样,直到精尽人亡——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种族里最后修出成果的全都是雌狐。因为雄狐基本没几个能在第一次成功交尾后活下来的。” 廖清舒盯着华非的脸,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和你把你男票NTR有什么关系?” “再说一次我没有把他NTR。”华非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了,如果不是挺着个大肚子实在太麻烦,他早就一掌巴到那家伙脑袋上去了,“我是怕他和雄狐一样精尽人亡好吗!” 廖清舒长长地“哦”了一声,眉毛几乎快挑了发际线:“你是说他……不是吧?这么厉害的吗?” 华非咳了一声,伸手掩住嘴:“7-11了解一下?” 廖清舒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华非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直视7-11便利店了。 “那你还……” “再重复一遍我,没有把他NTR!”华非忙不迭地拦住了廖清舒的后半句话,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是被他弄得太烦了,又很累,劝又劝不听,跟他生气么他又一副可怜样子……我被他搞得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篇宫斗文。” “???”廖清舒一头雾水,这特么又关宫斗文什么事了? 华非:“……然后看到里面一个情节,是一个妃子想要孩子固宠……” “她就把皇帝给NTR了。”廖清舒笃定道。 “……不。但已经有些接近了。”华非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有点弱,“事实上,她去找了一个太医作假,然后顺便给自己弄了点假孕的药……” 话说到这里,再没听懂的就是傻子了。 廖清舒默了片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不是说你没吃药吗?” “我记得我原话可不是这样啊。”华非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嗯,也许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试探?” 廖清舒:“试探啥?对你的容忍度吗?” 华非:“比如对这个谎言的接受度之类的……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收集一些样本,然后估算一下付厉再过多久会识破这个,额……”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神情有点尴尬:“骗局吧。” 廖清舒:“……那我赌今天晚上。” “别介啊。”华非嚎了起来,“可别咒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实话呢。” 廖清舒:“不是我说,他还真的信了?” 华非:“嗯。知道自己当爸爸了还老开心的呢。” 廖清舒:“……” 华非:“……他外来人口么,比较没常识,你知道的。” 廖清舒伸手抚了抚额:“这就是你假怀孕的理由?我要是他你这会儿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华非:“都说了可别咒我——” 这声音可真太让人不爽了,廖清舒适时抬了抬手,截断了他的哀嚎,跟着又往他的肚子上瞟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嫌弃:“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往衣服里塞锅盖了?” “是以前演话剧的时候自己配的药水。”华非没精打采道,“高二时候,我们班演过《西游记之女儿国》,你还记得吧?当时班长说想要逼真点的效果,我就自己给配了个子母河的河水——落胎泉也有呢,就那边柜子里放着。” 注意到廖清舒瞬间变化的眼神,他又赶紧补了一句:“不是那种真的让人怀孕的子母河河水,就是个模拟道具,看着比较仿真罢了。” 廖清舒摇了摇头,抱起胳膊看他:“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男朋友这个?等你又想为爱鼓掌的时候?” 华非茫然摇头,跟着又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本来就是想糊弄他一下的,因为真挺累的……但他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廖清舒:“……” 华非抬头看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跟你说过吧?他的成长环境不太好,母亲在他出身的时候就去了,除了一个罪名和一个诅咒,什么都没有留给他,而他父亲……又是那个样子,有了还不如没有。付厉虽然没说过,但我知道,他其实还是挺想有个正常的家的,不管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创造的,他就想要个完整的家。他对这件事是发自内心的期待,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那你想怎样?”廖清舒简直要无语了,“就这么挺着个大肚子,骗他说里面是个活生生的宝宝,然后找个机会再‘流产’吗?还是说你打算就这么瞒到待产期然后偷偷到外面给他抱一个孩子回来吧?” 华非眼神飘忽,默默低下了头。廖清舒的心里咯噔一下,卧草,不会还真让他给说中了吧? “抱孩子是不对的,这个你应该知道吧?”他跟华非确认。 华非猛地抬起头:“这我当然知道了!我也没说要抱孩子么!我想的是……” 迎着廖清舒探究的目光,他轻轻撇了撇嘴:“研究院有人正在研究用葫芦娃栽种技术的。我觉得我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要一颗种子过来。” “……真成。”廖清舒一头黑线,“靠子母河河水怀的孕,靠葫芦娃种子生的娃,你们这生娃一条龙是童年回忆主题的吧?我看你们干脆再养只黑猫算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垂首认真看着沙发上的华非:“听我一句劝,赶紧跟付厉坦白了事,了不起再道个歉认个错,别说什么不想伤他心,说白了就是自己怂而已。而且你这本来也不是正常怀孕的流程,他稍微打听下就知道有问题了,早晚的事。你与其等他自己知道,不如先跟他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还要生你气。” “我觉得他肯定是要生我气的。”华非咕哝道,抬眼看向廖清舒,“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坦白,但总怕他不高兴,毕竟这家伙还是挺较真的……” 他话未说完,忽然听到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华非做贼心虚,一听到这声音就跳了起来,廖清舒慌忙把他按回去,抬首朝门口看去,正见付厉大踏步地进来,面色铁青。 “华非呢?”他进门一眼看到廖清舒,还愣了下,然而还没等楞完,就下意识地问起了华非的名字。 廖清舒面无表情地拎起一条华非的胳膊,越过沙发靠背,冲他挥了挥。付厉立马冲了过了,与华非目光撞上的时候,后者正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华非。”付厉低头看着他,面色严肃,“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这几天对华非一直都是和颜悦色小心翼翼的,突然摆出这副面孔,几乎把华非吓得魂飞魄散。 廖清舒见势不妙,抽身便要开溜,却被华非死死抓住。 廖清舒闭了闭眼:“我……我还有事……” “不,你没有!”华非坚定道,继而害怕地看着付厉,“你要说什么?” 付厉倒也没顾忌还有外人在场,直接就开口了:“我今天把你怀孕的事跟老金讲了,然后他就讲了一些事——一些,这个世界的常识。” 华非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他说什么了?”他干巴巴地问道,声音紧得像是从一根管子里面挤出来。尽管那个答案他早有预料,但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的旁边,廖清舒正同情地看着他,顺便看了看他的肚子。 然后他们就看到,付厉跪下去了。 ——跪下去了,当着华非的面,单膝的。 像是觉得这个场面对他们的刺激还不够一样,他又将手伸进口袋里,掏伐掏伐,掏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的小盒子。 他将盒子递到华非面前,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银色的圆环。 “他说,在这个世界,生孩子之前应该是要先求婚的。” 他仰头看着华非,一字一顿道:“那我现在就求了。华非,你愿意吗?” 第102章 番外·待产期(3) “所以?”倚在床头抽着电子烟,九方梓彦斜睨着躺在身旁的廖清舒,“你朋友和他男朋友现在是什么情况?” “吵翻了啊。”廖清舒回答道,边说话边往自己的身上套汗衫,“嗯,其实也不能算是吵。付厉板着脸不想跟华非说话,华非一直在认错道歉,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就因为华非告诉他孩子是假的?”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啦。”廖清舒道,“当时华非已经完全被那枚戒指吓懵了,想都没想就把实话吼出来了,于是付厉也懵了……但他反应过来后也只是特别失望,看上去并没有暴怒的样子。” 九方梓彦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所以他俩是怎么闹翻的?” “是华非自己作死,又多嘴来了一句,‘再说你求婚也没用啊,你连身份正都没有,根本就结不了婚。’他说完这句话后,付厉才开始闹脾气的……” 嗯,如果一言不发地坐在厨房里削土豆也算是发脾气。 那土豆还是华非晚上要吃的。 廖清舒见惯了九方梓彦的暴脾气,陡然看到付厉这种在沉默中死亡的,摸不太清状况,还感觉情况挺好,安慰华非说不要急。华非却是个了解付厉的,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把人弄不高兴了,双手捂面,懊丧得恨不能穿越回五分钟之前把那个多嘴的自己一巴掌拍死;又坚信现在还不到认输的时刻,不能轻易放弃治疗,便硬是打起精神,抖着声音,隔着墙壁,对付厉说了半天软话,又号召廖清舒帮自己剥出了整颗石榴,捧在碗里拿去给他,过了一会儿,哭唧唧地回来,一脸绝望。 “他这回是真的发脾气了。”他哭丧着脸,“他连石榴都不吃了!” 廖清舒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顺带从华非原样带回的碗里偷偷摸了两粒石榴籽。将石榴小小的果实丢进嘴里,他试着帮华非找出一些可行解决办法:“……你们研究院,除了葫芦娃之外,还有想过培育别的东西吗?比如……石榴娃之类的?” 华非被廖清舒的脑洞震得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手里的碗交到了廖清舒手里,同时把人向外推去——这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这些石榴你先带回家吃吧,慢慢吃,吃完再说,别来烦我。” “然后我就回来了——我了解到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廖清舒这么对九方梓彦说道,同时跳下了床,开始到处找他那条不知道飞到哪里的内酷。九方梓彦嘴角抽搐了一下,也从床上跳了下来,随手拿了件睡袍披上,嘴里叼着电子烟,一手拽着廖清舒领子,直把他往浴室里拖:“别管别的,先去洗澡。” “那得分开洗!”廖清舒立马道,“我挺累的了,真的!” 九方梓彦好笑地看他一眼,将人硬是推进了浴室,自己却当真没有跟进去,而是等在了外面,边等边抽烟。过了片刻,他忽似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敲了敲浴室的门。 正在洗澡的廖清舒被他吓得差点滑一跤,慌忙道:“别进来!我真的不行了!” “没打算进来!”九方梓彦抚了抚额,“就想问你个事……你有那个什么付厉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啊。”廖清舒一头雾水,“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这你先别管。”九方梓彦含混道,又问了一句,“那华非的呢?” “我有他微信和手机号,你直接用我手机找吧——不过你到底想干嘛?” “没啥。”九方梓彦低声回了句,走到茶几边上,拿起廖清舒的手机就行云流水地翻了起来,脸上犹带着餍足的神情,像只终于尝腥的猫。 “就当做是回报好了。”他咕哝着,麻溜地敲出条短信,拇指一摁,信息发了出去。收件人,华非。 过了半小时后,廖清舒才终于搞明白,九方梓彦找华非,其实是为了找付厉。 而他找付厉的原因,则是为了和他谈谈。 ——如果说他对前面这两条信息的后知后觉还可以归咎于自己强烈运动导致的大脑供氧不足以及脑细胞集体下线,那么他对下面的那条信息的茫然,则必须得归咎于题目太刁钻了。 付厉和华非和好了。 九方梓彦说和的。 他只是通过华非拿到了付厉的手机号码,然后给他打了一通电话,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付厉不再板着脸削土豆皮了,也肯吃华非剥给他的石榴籽了,华非感激涕零,就差给九方梓彦立块碑了。 【替我谢谢你男朋友!!!】他给廖清舒发微信,光从惊叹号的数量就能看出他的心情有多激动了,【我天,他到底做了什么?太神奇了!】 问得好。廖清舒表示,他也挺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着重谈了两个要点而已。”九方梓彦说着,把廖清舒按在了沙发上,手里拿着个电吹风,对着廖清舒的小卷毛呜呜呜个没完。廖清舒拼命忍住自己想要抖毛的冲动,复又问道:“能说得清楚点吗?我没听明白。” “很简单。”九方梓彦边说边用手指犁着廖清舒的头发,犁得廖清舒一阵酥麻,“我只是告诉他,想要结婚其实也不难,山管办能帮忙办结婚正……如果坚持要真结婚也行,我们可以给他办身份正和护招,还能办签正,他想去哪个果家结婚都可以。” 廖清舒:“……” 九方梓彦:“?” 廖清舒:“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让华非相信我们工作的意义不止是办假正吗?” 九方梓彦:“……” “算了,不管了。”廖清舒摆了摆手,又问道,“那另一要点呢?” “我跟他讲了一个这个世界的常识。”九方梓彦说着,放下手中吹风机,将毛巾甩到廖清舒头上,顺势垂下了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廖清舒先是瞪大了眼,跟着又腾地红了脸,最后,他无奈地抚了抚额。 “华非会杀了你的。”他诚恳地对九方梓彦道。 “付厉会爱死我的。”九方梓彦略有些得意道,“我们已经互相加了微信好友了。” 廖清舒:“……” 最近还是不要去找华非玩了吧——他颇有些心虚地想道,肯定会被打的。 而且……人家也不一定有空,是吧? 廖清舒成功说服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将头上的毛巾一撩,回房睡了。 而与此同时,华非体验与男友和解的喜悦还不到十分钟,便惊恐地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危机。 “你……冷静点。”面对着突然迫近的付厉,华非的喉咙滑动了一下,“你想干嘛?” “要孩子。”付厉坚定地说着,下一秒华非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待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推到了床上。 “诶,不是,等等!”他仓皇地推着压上来的付厉,感到心脏和菊花均是一阵抽搐,“都说了孩子是不可能有的啊!男男生子是不科学的啊!” “你是半妖,不用讲科学。”付厉认真道,“九方说了,孩子假的不要紧,多做就有了。” 华非:“……”我曹尼玛的廖清舒! “有孩子就能结婚了。”付厉顿了顿,眼睛亮了起来,“他们能办结婚正。” “……廖清舒你个办假正的!”华非终是忍不住嚎了出来,声音转瞬又弱了下去,“不是你别听他们瞎说,没孩子也能结婚,我愿意……诶,轻点……真的,你喜欢教堂还是拜堂都可以,唔!” 付厉真的很喜欢听华非说话,但他觉得这种时候,还是省点体力的话,所以俯下身就把华非的嘴给封了。华非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又觉得自己像是被泡在了酒里,一吻毕,整个人都变得晕乎乎的,任凭付厉如何撕咬掠取,都再也无法反抗挣扎了。 靠着假孕休息了一个礼拜的华非终于又体会到了7-11的威力,并惊讶地发现付厉的服务有往7*24方面发展的趋势,吓得不得不他赶紧采取一些策略。 于是一年后,他成功地让廖清舒再次傻了眼。 廖清舒是来送刚办好的结婚正的。然而看到那个满地乱爬的小孩,他觉得自己应该连孩子的正件也一块儿给办了的。 “这是什么?”廖清舒风中凌乱,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从哪里抱来的孩子?还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 “我生的。”华非面无表情地说着,坐在桌边给孩子兑奶粉。 廖清舒:“……这不科学。” “我自己就是个半妖,你跟我讲科学?”华非翻了个白眼,开始晃奶瓶。廖清舒悚然地看着他:“你怎么办到的?” “为了我们的友情,别问。”华非道。 “自己带?”廖清舒犹自觉得不可思议。 “只能自己带了啊。”华非理所当然地说道,“他父母肯定是不行了,我父母都是普通人,读书时就没联系了,肯定也不能指望,泥泥老师倒是愿意帮我们带,但他哥太凶了,我怕教坏小朋友……” 他叹了口气,恍惚间脸上又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那就自己带呗。本来也是自己的孩子。” 他坐倒在沙发上,长长地呼出口气。 “也是挺好的,感觉付厉也终于安心下来了,不像以前那样,看到我不在就要找半天……”华非轻轻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的戒指闪闪发亮,“他总算是有个家了。我们也算是有个家了。这也挺好的,不是吗?” 廖清舒略带诧异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嗯。” “行,那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再联系。我先回办共室了,下午还要出去……” 廖清舒说着,边转身往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被华非叫住。 “那啥。”华非拿着手机,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你要不再坐会儿?我给你讲讲生孩子的原理和流程什么的?” 廖清舒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说不想让我知道吗?” “现在得让你知道了。这还是为你好。”华非无奈道,冲他挥了挥自己的手机,“刚收到付厉的微信,他在买尿不湿的时候遇到你男朋友了,顺口就把我们有孩子的事跟他说了……” 廖清舒:“……” 客厅内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好想哭。 第103章 繁衍(1) “……所以呢?” 漫不经心地玩着实验桌上的小烧杯,直到被华非瞪了一眼,方哲优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指,“你就这么答应他啦?” “我以为那天你在外面都听到了呢。”华非说着,诧异地看他一眼,埋头继续用小刀刮着木乃伊的皮肤。一本亡灵书加几下大闷棍,这玩意儿总算是消停下来了,就是被砸得有些变形。他至今都没有搞清楚这具尸体当初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但不管怎样,现在还能用就行。 “没,人家听一半就走了。回医院了。”方哲优答道,又不太情愿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人家呢,答应了?还是没有?” 华非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小刀:“应该……算是答应了吧。” 方哲优挑了挑眉:“‘算是’?” “啊就……他这告白其实有些不清不楚的,然后我也答得不清不楚的……但从结果上来说,并没有明确拒绝,所以,算是答应了,没错。” 方哲优长长地“嗯”了一声,又翻了个白眼:“没劲,我还以为你会拒绝的呢。” 华非:“啊?” “毕竟那天你一直在说‘误解’啊什么、‘冷静’啊什么的。起码我听到的那部分是这样的。”方哲优道,“怎么后来想不开就答应了?我还以为你不是弯的呢。” “但也没规定说我就得是直的啊。”华非迅速反驳道,语毕想了想,语速又慢了下来,“其实那个啊,该怎么说呢……一开始看到他酱酱酿酿还对我酱酱酿酿的时候说实话我是挺蒙的,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么,这换谁谁能反应过来啊。但冷静下来一想,我对他的酱酱酿酿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不仅不排斥,甚至还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开了哪儿?”方哲优没好气道,“是菊花还是新世界的大门?” “怎么说话呢!”华非白了他一眼,端着两烧杯的咖啡坐到了方哲优面前,“还没到那阶段好不好?只是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而已。” 方哲优轻轻哼了一声,用两指拈起烧杯喝了一口:“想明白了什么?你也中意他?” “算是中意吧,这么个说法也可以……”华非依旧吞吞吐吐的,一副拿不定主意的黏黏糊糊的样,眼睛却是亮亮的,看得出来心情不错。方哲优“切”了一声,看不去下去似地移开眼,咕哝了一句,“我就知道。” “知道啥?”华非愣了一下。 “……”方哲优默了片刻,没忍住又是一个白眼翻了出来,“你真该看看你和他走在一起的模样,看他的时候眼珠子能瞪到掉出来。” “果然是这样吧!”华非猛力地一拍桌子,惊得方哲优差点把咖啡泼裤子上去。他恼怒地抬头,正见华非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若有所思,“不过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这就有些尴尬了……诶,不过这种事啊,一般也确实是当事人自己比较糊涂的,对吧?很多小说和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的,当局者迷,当局者迷。” 方哲优瞧着他那煞有介事的样,真恨不得直接把手里的烧杯直接扔他头上。 “不过华非,有些话我可得先和你说清楚。”方哲优放下烧杯,抱起胳膊道,“有好感和喜欢不一样,好奇心和喜欢更不一样。你不要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等新鲜感过了又不要了,我看那家伙挺较真的,随随便便的态度对你俩都不好。”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看上去就那么渣吗。”华非不高兴地咕哝一句,翻着眼睛想了片刻,又一下扑到了桌上,望着方哲优的眼神闪闪发亮,“我老实跟你说吧,其实我第一次和付厉接触的时候就觉得他不一样,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虽然那个付厉和这个付厉不太相同……但那种感觉确实就是存在的,一直存在,而且越来越强烈。我一开始也以为那是好奇,但渐渐发现,好像又不一样。其实真要说起来,满足好奇心又有什么难的呢,付厉那性子,只要我问一下,知道的肯定都告诉我了。但有的时候吧,其实就是不愿意去问,总觉得太早找到答案了,就没有继续赖着的理由了……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方哲优撇了撇嘴,垂下了眼睛:“你想呆在他身边。” “对啊,就是这样。多简单的事啊,我到现在才明白。”华非笑笑,端起咖啡杯灌了一大口,完了舔舔唇,又对方哲优道,“老方,我问你,你知道安徒生的《雪人》吗?” 没等方哲优开口,他又紧跟着道:“那讲的是一个雪人和一个火炉的故事。一个雪人,明知火炉会把自己烤化,却还是难以抑制地产生冲动,想要到火炉的身边去,而它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为它爱上了火炉——你看这因果关系,多明了啊,是吧?我之前怎么就没明白呢?” 方哲优冷着眼看他,等他说完了,才幽幽开口:“我现在很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雪人》。” 华非:“……啊?” “如果你真的读过《雪人》,你就应该知道……”方哲优撩起眼皮,眸子里全是冷冷的光,“让雪人疯狂想要靠近火炉的,不仅是爱情,更是它体内的一根扒火棍——来自火炉的扒火棍。” 与此同时,毁约师的居所。 二楼尽头的房间内,浴室里传来哗哗的声响。 片刻后,浴室门被拉开,付厉果着身子走出来,边走边拿毛巾擦头。他走到镜子前,顿了一顿,望向自己一览无余的下半身,跟着又抬头张望了一下,取了块浴巾,学着电视里的样,将自己的下半身围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镜子,伸手抹去镜面上厚厚的水汽。镜子倒映出他的胸膛,胸口处那圈圆环似的凹陷分外清楚。 付厉的视线从上面滑过,跟着便摸起了自己的下巴。他想起昨天亲吻华非的触感,心里腾起些想留胡子的愿望。不用很长,就浅浅的一层胡茬,他觉得如果带着那个去亲吻,华非的感觉可能会更好——他看电视里就是这样的。 说起昨天,明明很近又好像很远。记忆中华非轻轻点头的模样都有些不真切。如果可以,付厉是很想在他身边再待一会儿的,华非也说,需要他来帮忙处理一下那个木乃伊,结果他刚准备低头再亲近一下,兜里的手机忽然就开始叫了——一看来电显示,又是老金打来的,付厉想装作听不到,却被华非瞪着眼睛敲脑袋。 不情不愿地接了电话,老金的声音有点急,一遇耳朵接触便是连珠炮般的一串。说的事倒是很简单,无非就是又有毁约师发现了韦鬼的踪迹,数量有点多、情况有点烦、他们有点缺人手,想要付厉赶紧过去帮个忙救个场。 在华非的催促下,付厉不太高兴地去了。本来还想着速战速决,早去早回,回来再把那一下给补上。谁知这次的情况是有些棘手,他连着倒了两次时间,才终于找到机会,配合着其他毁约师把那些韦鬼全部搞定,时间愣是拖到了今天早上不说,还给溅了一身血,脏到不行。付厉琢磨着这样跑去找华非怕是要被整个儿丢出去,只能先跟着老金回来,洗个澡、吹个头,这么一来,又给耽误了半小时。 付厉满心不悦,抬起头看自己的下巴,视线无意中从自己的脖颈上掠过,眼神随之一凛。 他的颈侧,是两个小小的红点,竖排的,像是尖牙刺过的痕迹。 那是昨天晚上,他在捕猎过程中留下的伤口——来自那群韦鬼之一。 第104章 繁衍(2) 有敲门声忽然响起,咚了两下就停了。付厉也懒得应,自管自慢吞吞地穿衣服,完了过去开门一看,门外已经没有人了。 楼下传来交谈的声音,付厉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探头向下望了一眼,只见老金和薛南药正带着一群毁约师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个半大的孩子交头接耳,老金和薛南药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只盯着桌上看。 放在桌上的是一坨粉末,一坨用保鲜袋装着的、灰色的粉末。付厉认得这个东西,今早那群被他们围剿的韦鬼中,有一个就在死后变成了这样的粉末。说来那事也怪,那个韦鬼的力气简直大到不可思议,还特别耐打,时不时雾化一下,身形诡辩莫测。如果不是付厉在第二次轮回里发现了他害怕阳光的特点,拼着被咬一口的代价将人推到了阳光下面,天知道他们还要和这么个奇怪的韦鬼纠缠多久。 韦鬼本身肯定是没有这些特点的,这些特点只能来自于他正在使用的身体。那那具身体,又是什么呢? 付厉摸了下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想起华非在课本上划过一遍又一遍的重点,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答案。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老金的呼唤声。 他移了移目光,看到老金正在冲他挥手。薛南药坐在老金的旁边,绞起胳膊、板着面孔,一副被人拐了老婆又欠了钱的模样,付厉略一犹豫,走下楼去,来到桌前,却不坐下,只距离薛南药远远地站着,问道:“怎么?” 几个小毁约师一见他过来便停止了交头接耳。老金伸手一指桌上的粉末,问他:“这个,认得吗?” 付厉点了点头,将自己刚刚猜到的答案说了出来:“认得,吸血鬼。” “没错,我也觉着是吸血鬼的粉末。”老金赞同道,“驱魔师的考试里考过的,吸血鬼被烈日灼烧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薛南药冷冰冰道,“我记着有的吸血鬼是不怕太阳的。” “能力强大的吸血鬼当然不畏惧太阳。能力越强,太阳能带给他们的伤害越有限,而像纯血的吸血鬼,则根本就不会因为太阳而受到伤害。”老金逐字逐句地解释了一遍,跟着又猛然提高了语速,“都跟你解释了多少次了,就是不信,非要跟我抬杠,要你承认自己搞错了就那么难吗?” 薛南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转过脸去。 “就是吸血鬼。”付厉毫无眼力见地补刀道,“低等、混血、没吃饱的吸血鬼。卷子里面做到过的。” 如果华非在场,听到他答得那么准确,怕是要高兴到抱着付厉下楼去跑圈。不过很可惜,华非不在场,在场的只有那么一群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的毁约师和一个臭着脸的薛南药,所以付厉能得到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不满的瞪视而已。 非常熟练的无视了那一记瞪眼,付厉转头看着老金:“是吸血鬼,然后呢?” “然后……其他的人,都不是吸血鬼。”老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他所说的“其他的人”,正是今早那群韦鬼中,除了“吸血鬼”以外的所有目标。那群韦鬼数量极大,足有十三只,老金刚得到消息时还觉得麻烦,因为在有契约护身的情况下韦鬼只能逐个击破,成群出现的韦鬼只是在增加工作难度,还要费心把他们分散开,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次动用了十多个毁约师,差不多占了整个毁约师团体的半数;谁知一动上手才发现,他们的运气简直好到爆炸,那群韦鬼居然都正处在没有契约傍身的阶段——旧约已弃、新约未成,这个时候的韦鬼根本就是批任人收割的小白菜。毁约师们也不客气,一个不留地全给收割了,如果不是那个有着吸血鬼身躯的韦鬼负隅顽抗,他们昨天晚上就能收工回家了。 现在想想,这事其实挺奇怪的。偶尔运气好,逮到一个没装备契约的韦鬼,这不奇怪,但一次性遇到那么多只算怎么回事?集体果奔吗? 再仔细一想,能一次遇到那么多韦鬼,这本身就是件很令人生疑的事了。韦鬼普遍喜欢单独行动,能碰到五六只一起行动的就已经算多了,更何况十三只? 付厉显然也已经想到了这点。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凌厉的目光投向老金:“不对劲——怎么说?” 老金耸了耸肩,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在你洗澡的时候,我们简单讨论了下,得出的结论是,这群韦鬼,应该是恰好在进行集体换身。” “集体换身。”付厉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舒展,很快便又皱了起来,“换成什么?”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甚至连付厉自己都几乎是在话出口的瞬间得出了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圆桌上。那仅占了保鲜袋三分之一不到的深色粉末,此刻正在众人的视线之下,肆无忌惮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 “说起来,蓝岳亮昨晚有给你发通知吗?为了尽快组建起可靠的血猎队伍,驱魔部那边似乎有紧急扩招的打算,会在最近另外加一场驱魔师考试。蓝岳亮打算抓紧时间重开补习班,问什么时候能到岗呢。” 实验室内,方哲优懒洋洋地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华非却像是听不到一般,自顾自地拿着研杵怼研钵,头也不回。 方哲优好笑地看着:“哟,还生那个‘扒火棍’的气呢?别啊,我道歉还不行吗,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别气别气,祝你和你男朋友百年好合还不行?” 华非哼了一声,砰地放下研钵和研杵,又转头看起了正在酒精灯上燃烧的奇怪液体。方哲优也不急,就这么等他晾着,晾了没多久,华非便即忍耐不住地开口了:“没有!” 方哲优微微一怔:“诶?没有?什么没有?” “蓝岳亮的信息!”华非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昨天晚上十点钟过后的信息!我一条都没看,就照顾某人的弟弟去了!结果现在倒好,某人看自己弟弟没事,就跑来诅咒我的爱情来了!” “哪有诅咒,不就提个醒吗,瞧你敏感的……”方哲优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诧异地看了华非一眼:“说起来,我有在事后好好谢谢你吗?” 华非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没有。” “哦,那我现在补上——这一次,真的是非常地谢谢你了。” 方哲优说着,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对哲安做了什么,但哲安现在看着挺幸福,所以,不管你们对哲安做了什么,我都发自内心地谢谢你们。” 华非原本还有点生“扒火棍”的气的,但看方哲优都这么说了,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不理人,咳了一声,开口道:“哦,对了,提到方哲安……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是你朋友在照顾他?” “我那位朋友是个医师,也是个收容家,他在冥界共存区持有一整片小区,哲安现在就被安置在里面。”方哲优答道,“他说方哲安状态挺好的,就是刚接回来的时候有些懵懵的,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把好多事都给忘了。我朋友说那个估计是被那什么怪物附身的后遗症,还打算让我有空带他去大医院看一看……” “大医院?”华非道,目光飘了开去,“你刚不说你朋友就是医师?” “他啊,那个水平,也就那样吧。”方哲优无所谓道,“比起医师,他还是更适合当个收容家的……” 华非:“……那你还放心把你的弟弟交给他?” “毕竟条件好么。”方哲优道,说着就伸手去掏手机,“你等等,他朋友圈里有发小区的风景照的,挺不错的,我现在找给你看……咦?等等。”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蹙了起来:“华非,你是已经跟他见过了吗?” 华非:“没见过,怎么了?” “那就奇怪了,我刚看到他发的微信……他在托我找你来着。”方哲优说着,将手机转个面,对着华非拿了起来。手机屏幕上,是几条微信聊天记录,华非随意瞟了一眼,果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还让我问你,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吸血鬼朋友。” 第105章 繁衍(3) 竺颜,这就是方哲优那位朋友的名字。比起他那突如其来的问题,华非更好奇他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他就很直白地问了,方哲优也就那么直白地答了。 很怪的名字,华非乍一听到还以为是牙膏,问清字形后又以为是女孩子,等到方哲优从手机里翻出照片给他看了他才搞明白,原来对方是个男的,还是个光头。 “他为什么这么秃?”他问方哲优。 方哲优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因为他很强。 华非:“……” “不骗你。”方哲优道,“他确实挺强的。他可是物妖。” 他这么一说,华非就有概念了。物妖,通指那些既非禽兽又非花木,无知无识没有生命,却能开启灵智修炼成妖的死物所修成的非人之体。较之禽兽与花木而言,他们的修行更为困难,然而一旦修成,基础只比同等修为的兽妖木灵更为扎实,能力也要高出一大截。从手机照片里来看,那名叫做“竺颜”的物妖已经修出了非常像样的人形,再参考一下同等化形水平的兽妖的平均实力,华非开始理解为什么方哲优会说他“很强”了。 “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华非愈发好奇。方哲优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很好,我反正是辨别不出来。不过他给人的感觉非常温和,又一直在做那种事,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很凶煞的东西吧。” “那种事情?”华非因为方哲优含糊不清的措辞而微微挑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声音,“哪种事情?” “想什么呢你!”方哲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是那个,做慈善啦!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在冥界共存区建了片小区吗?他经常会把一些已经走投无路的非人接到那里去,让他们修养生息,然后再为他们另谋出路——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说,他这种,几乎就算是非人中的慈善家了。” “这么壕的吗?”华非惊讶地瞪大了眼,感叹的却是另一个方面,“接一小区的人回来自己养?这特么壕过头了吧……” “没有真的填满一小区,只是陆陆续续会接回来一些人而已,来一批走一批的那种……而且你以为他圣母啊,专程接人回来当米虫?我刚都说了,他会帮人谋生路的好吗,即使是最后决定留在小区里的人,也很少有纯赖在那里光吃饭不干活的。要我说,这才叫牛X啊。” “……这个确实是,听着都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华非听得一愣一愣的,蒙蒙地点头,这么看来,也难怪方哲优愿意把方哲安托付给这个叫'竺颜”的物妖了。 他的目光再度飘向手机里那个面容清俊、眼神深邃的秃头男人,无法抑制地对他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好奇,正想开口再问些什么,方哲优却是先叫开了,边叫还边去夺他手里的手机:“我说你看够了没有?昨晚刚确定的男朋友,别又对着别人发花痴——还有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有没有认识的吸血鬼?快点想清楚了,人家还等着回复呢。” 吸血鬼? 华非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粗略一想便准备摇头。血族什么的,虽然他的确是很好奇,但勾搭是真的没勾搭过,最多也就是通过某个认识的恶魔搞到了两颗吸血鬼的獠牙,不过这也算不上认识吧…… 他这边正想要摇头呢,回到方哲优手里的手机突然一响,却是又有电话打了过来。方哲优接了电话,走到旁边去,“嗯嗯嗯!嗯嗯嗯?”地听了一阵,转过头来看着华非,面色变得凝重。 “你到底干了什么!”他一手捂着手机,压低声音对着华非叫道,“他改变主意了!说不用问你了,叫我直接带你过去!” “啊?”华非愕然地眨了眨眼,“过去干嘛?” “还能干嘛,过去负责!”方哲优咬牙切齿道,“他那边新收容了一个吸血鬼,口口声声要找你,说自己是你的人!” 华非:“……哈?” “付厉,这事你绝对可以相信我。虽然我这人的口味比较特别,但不管怎样,吸血鬼是肯定不会碰的,我特别讨厌吸血生物,真的!” 两小时后,在前去拜访竺颜的旅途中,华非非常认真地对着付厉说出了上面一段话,第六次。 如果方哲优在场的话,他可能在复读第二次的时候就被一个暴栗打到消音了。不过很可惜,难得的方氏消音机因为被去探病的蓝岳亮发现擅离病床,还没来得及挣扎便给匆匆赶来的蓝总亲手提回了病房,只剩下华非与刚巧赶回的付厉一起上路,于是华非的复读技能便在无人阻止的情况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只苦了刚回来没多久便又给拽出门的付厉同志,一路听着他反复强调“我不是,我没有,别听人瞎说”的否认三连,神情都被念到有些恍惚了。 又一次复读技能施放完毕,中招的付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同样认真地回了一句“好的,我记住了”,后面四个字说得尤其清晰有力——要知道去,前几次华非在强调自己清白的时候,他都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好的”,这次特地在后面加上了“我记住了”这几个字,试图阻拦华非第七次复读的意思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 华非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转过脸去,没过一会儿,又猛地转过头来,“其实那个吸血鬼啊,我觉得他可能是来碰瓷……” “华非。”付厉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一把揽住。华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立时噤声,却感脑后一道阴风刮过,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光顾说话没看路,要不是护了这么一下,怕就是要和哪个偶然路过的阴魂小鬼撞上了。 那鬼风一阵一阵的,夹杂着隐隐的女子说笑声。付厉揽着华非一动不动,等风过完了,方才轻轻将华非推了出去。华非咳了一声,伸手抹了下脸,只觉心脏跳得极快,一时连自己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付厉倒是淡定,自顾自地对华非说了句“不客气”,跟着便拉起华非的手,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忙回头补了一句:“你别怕,我相信的。” 华非稍稍一怔,旋即便因为他这句话而笑了起来,关于自己的清白的话,却是真的不再说了。他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抬头想和付厉说一句“我又没怕”,目光落在付厉的脖颈上,笑容顿时一僵。 “付厉。”他唤着身边人的名字,声音变得干巴了起来,“你脖子上那吻痕是怎么回事?” 第106章 繁衍(4) 从华非的角度,他看得清楚,付厉脖子上有两点红印,瞧着极像吻痕。他的心里因这两点可疑的印子而紧缩了一下,倒不是怕付厉沾花惹草什么的,却是开始起付厉的节操,怕他懵懵懂懂的,被人占便宜了。 果然付厉听了他的话后,仍是一脸茫然。他没太明白华非的话,却听得他正在不高兴,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脖子,付厉试探地看了华非一眼:“你说这个?搓的。” 华非:“???” “被咬了。”付厉继续解释,“然后搓的。” 华非:“……” 经过付厉的一通解释,华非可算明白了。合着这瓜娃子是先被吸血鬼咬了一口,虽然血止住了可伤口却好不了,又怕华非看到嫌弃,就一个劲往上面涂唾液,边涂还边搓,结果就硬是把两个血点搞成了这么暧昧的红痕。 “不要紧吧你?”华非很有些担心地踮起脚,将脸凑近了他的侧颈,“怎么好端端的,会被吸血鬼给咬了呢。现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头晕不晕?” 付厉摇了摇头,脖子却开始发红。华非离得有些太近了,呼吸一阵阵地扑在上面,让他觉得心里面像是长了株草,正随着华非的呼吸一摇一摇的,活泼到不行。 华非贴近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毛病,遂又将脑袋缩了回来,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完了抿抿唇,语气透出些不安:“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给吸血鬼咬了的?” 付厉组织了一下语言,磕磕绊绊地将事情给华非说了。华非听着,点了点头,眉头却拧了起来:“你们的意思是,现在那些韦鬼是打算都将身体换成血族的?这样可行吗?吸血鬼好像没灵魂给他们烧吧?” “有的。”付厉道,“万物皆有灵。只是他们的灵,和人魂不一样。对韦鬼来说,其实差不多。” “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事。”华非直白道,“那寿命呢?该怎么算?吸血鬼这种死灵生物,应该是没有天生的寿命的吧。” 华非说完,没等付厉回答,自己脑子里先跑出来一个假设,表情骤然就是一变:“我去,不会换到血族身体里的韦鬼就成不死之身了吧!没有寿命,不就等于无限寿命?!” “这个不是。”所幸,付厉很快便开口,打消了华非的顾虑。他连说带比划地又给华非讲了一遍自己用太阳晒死那个低等吸血鬼的案例,意思非常明确,入了血族身体的韦鬼还是可以被杀死的,而且不用等他们脱离契约,找对方法就能杀死。华非听后长舒口气,却又觉得奇怪:“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血族身体还不如一般的妖怪驱壳呢。那些韦鬼是脑子都抽风了吗,要把自己换到那里面去?” 付厉再次摇头。这个却是连毁约师们都没讨论出结果的东西了。目前所得到的唯一一种靠谱的猜测就是,在他们的故乡没有这种无寿限的死灵生物,所以韦鬼也不知道他们换身后的具体效果,从而产生了像华非刚才那样的误解,以为”无寿限“就是”死不掉“,所以才会组团儿跑去换身。 这个想法是薛南药提出来的,得到了团队里大部分的支持。然而老金却有另外的想法——会不会韦鬼选择血族的理由,其实根本就和寿命无关,而是为了另外的东西,才不得不换? 比如说,能力、地位之类的? “能力?有的吸血鬼的能力是很强,但那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还是你见过的那种见光死小菜鸟,没啥吸引人的吧。” 听了付厉的转述后,华非如此分析道:“真要说比较吸引人的,那应该是……财富?我看过去年的非人收入分析,血族的人均平均收入是挺高的,好多人家里还有房产和墓地,有的光生前的陪藏品就值几个亿呢……再要么就是像老金说的那样,是地位了。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能说那些韦鬼不会挑时候了,地位什么的,血族以前是有的,但以后?估计是悬了。” 付厉不解地看他一眼:“怎么说?” “和平协议被撕毁了啊。”华非理所当然道,“你知道十几年前那场大疫病吧?在疫病中,很多妖族和半妖都感染了奇怪的病毒,变成了没有神志只会吃人的怪物,就像强化版的丧尸一样——而在所有非人中,只有死灵生物天然对病毒免疫,不受影响,而这些死灵生物中,当时又只有血族,愿意站出来,和以万物学院为代表的人类术者并肩作战。所以在疫病结束后,万物学院就和血族签订了和平协定,而灾后的人类术者界基本就是以万物学院为尊,所以这个和平协定一签,血族的地位可以说一下子就提高了许多,再加上血族自己会经营,这么多年下来,在非人界的位置已经非常稳固,可以说是欧美一哥了,但现在?好好的地位都被它自己给渣没了好吗。之前的骚乱还有印象吧,动静闹得那么大。我听老方说,在那场骚乱中和平协议就现在被撕毁,双方的关系再无缓和余地,现在万物学院都已经在重新培养血猎了——韦鬼现在去抱血族的大腿?那不是自找的灭族么。” 他这段话说得极快,付厉即便努力去听了,还是有些地方没明白。歪了歪头,他疑惑道:“万物学院……这么厉害?” 万物学院他知道,华非现在在读的学校就是那个,在实习的研究院也是隶属万物学院旗下,而困扰他许久的驱魔师资格证,也是隶属万物学院的另一个部门搞出来的。付厉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听到“万物学院”这几个字,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对这个学院,实在知之甚少。 “对啊,毕竟算是人类术者界的‘核心’么。”华非道,“其实说起来,万物学院也不是一直就这么牛X的。它的前身就是几个东方家族合作创办的除妖师培训机构,在那个时候,类似的组织还是挺多的,还有各种庞大而古老的家族,万物学院其实没见得有哪里特别突出。直到后来它开始转变思路,招收半妖学员,又在世界各地都开辟了通道,这才开始引起别人的注意。而真正奠定万物学院地位,其实也是大疫病,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躲在后方休养生息,却把其他的古老家族推到怪物的口下去送死。在疫病结束后,又用一纸和平协定间接打压了犹有余存力量的几大血猎世家,甚至放任吸血鬼对这些家族进行报复……能和万物学院叫板的人都没声音了,能听到的,当然就只有一家的声音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入了两人的对话,华非愕然回头,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高个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正冲着自己微微地笑。华非蹙了蹙眉,刚要说些什么,人已经被付厉拽到了身后,空中传来一声鸣唳,巨大的风鸟在云层中隐隐显形。 “不要紧张,我只是来接两位的。”男子说着,又是一笑,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与一颗光光的头。 “在下竺颜,久候二位不至,只好自己来迎。”他将斗笠举在身前,冲着二人点了点头,完了又举起斗笠,遮到面前,仅露出鼻翼上面的一部分,眉眼一弯,又是盈盈一笑,“至于我方才说的……全是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听说?”付厉歪了歪头,“听谁说?” 竺颜眯了眯眼,目光落到了华非的身上,瞧得华非浑身不自在。 “您身后那位的朋友。”竺颜淡淡回答道,绕过两人,往前走去,“一个运气不好的人类……不过现在,应该是叫血族了。华非先生真的不记得他了吗?他可是在梦里都念着您呢。” 第107章 繁衍(5) 紧随着竺颜行走在冥界共存区的街道上,华非一手拉着付厉,一手抽空扶了扶眼镜,望着眼前那抹衣袂飘飘、背着斗笠的背影,神情似有所思。 原本讨论的话题因为竺颜的横空出现而被中断,对方催着赶路,华非也不好再浪费时间和付厉继续科普万物学院的前世今生,只好默默地闭了嘴,心思却没能静下来,在脑子里胡乱飞了几圈后便即锁定了面前的漂亮光头男身上,连带着目光也锁了上去,随着竺颜走了快半条街,愣是没有挪开一下。 付厉见状,紧了紧与华非相握的手,将嘴巴又凑向了华非的耳边:“他好看?” 这啥意思?华非没听明白,困惑地偏头,正见付厉的嘴唇贴着自己的耳朵,差点没吓一跳。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结果才一躲便又被拉了回来,付厉的嘴唇又一次挨了上来,刻意被压低的语言以气息的形式被吐进自己的耳廓,那丝丝缕缕略带温热的触感刺激得华非几乎站不住脚,而等他听清了付厉的意思后,却又瞬间绷直了身体。 付厉问他:“你是不是觉得,他好看,所以才一直看?” 挺别扭的一句话,他说得却那叫淡定,就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一样。这反而让华非感到有些不自在了,“啪”地直起了身体,他态度强硬地小声反驳了一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竺颜的身上挪了开来,然而不过片刻,又忍不住将目光再次移了回去。 付厉说得没错,竺颜是好看。不过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是可以说是相当惹眼。单论五官,他其实算是美岛惠流和居心客那一挂的,容貌偏秀气,甚至还带点阴柔,阴柔中,又掺着那么些疏离。真要说起来,或许还是和居心客像些,虽不及他那么惊艳,气质却是相似的拒人千里,只是多了些虚情假意的随和,少了些冷厉;而比起美岛惠流,他又多了那么几分游刃有余的坦然与满不在乎的慵懒,就是这么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特质,组成了华非眼前这个引人注目的光头男人。 ……嗯,对的。光头。 其实从头到尾,最吸引华非目光的,就是这个光头。 华非扯了扯付厉的手,将脑袋凑上去与他咬耳朵:“你不觉得那个头很违和吗?” 付厉:“???” “就很亮啊,像是灯泡……”华非越看越觉得魔性,“究竟是怎样的非人才会这么想不开给自己剃个光头啊?他和自己有仇吗?” 付厉想了想,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掉毛?” 华非:“……那这也太惨了吧。” 随着竺颜拐了个弯,他稍一沉吟,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付厉闻言,微微抬了抬下巴,神情未变,眼中却透出少许的得色。 竺颜走在前面,伸手推开一扇画着魔法阵的门,率先走了进去,侧身的瞬间,目光向后一抛,斜斜地从华非与付厉的身上掠过。 “就是这楼里了,请进。”他招呼着身后的两人,在闪身进门的一刹那,又补了一句,“谢谢二位提醒了,下次出门,我会记着把斗笠好好戴着的。” “……”抬脚刚准备进门的华非愣住了。 妈妈蛋,这可就有些尴尬了。 华非记得,他上次陷入这种尴尬的时候,还是在挺久之前,他和另一个“付厉”刚相遇的那会儿。当时他偷偷摸摸地跟在人后面,尾随未果,反而被抓了个正着…… 嗯,这么一对比,似乎还是现在尴尬些。 华非懊丧地抓了抓头,继续跟在竺颜的后面,随着他在狭窄的楼道里转来转去。付厉默不作声地随在后面,一直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直到竺颜领着两人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摸出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钥匙,当着两人的面,打开了房门。 “你的朋友就在这儿了。”他对华非说道,再一次率先推门而入。 华非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临近门前,感到自己的手掌又被付厉抓了下。 “你刚刚又出神了。”他低声问着华非,漆黑中微微带金的眼睛透亮宛如琥珀,“这次是在想什么?” 华非瞟他一眼,伸出手指搔了搔付厉的掌心,旋即便又松开了手,飞快地走进了屋里,顺口抛下一个轻飘飘又特别实诚的答案:“你。” 付厉:“……” ……这跟他从电视剧里学的那些东西都不一样啊。 没能用上学了很久的霸总台词,付厉不可避免地感到些失落,一点红晕却已开始熟门熟路地往他的耳朵根上爬。他将方才与华非的对话又在脑海里重播几遍,耳根的红意越来越是明显,甚至还要向外蔓延的趋势…… 然而还没等那点红色爬上脸颊呢,付厉的读条就被一声惊呼给彻底打断了。 那声惊呼来源于早他一步进屋的华非。而华非惊呼的原因,则是源于躺在卧室床上的一个人。 他们此刻所在的房间,窗帘紧闭,整个儿都被布置得很暗,暗到连空气里都充满压抑。然而即使是在这么昏暗的环境里,华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欧乐?”他喃喃着对方的名字,大跨步地冲了上去,在越过站在床边的竺颜时,却被后者一把拦住。见华非被阻,付厉想也不想地便冲了上去,谁知人还没靠近就被华非出口喝止,附带一个“别闹,快坐下”的训狗手势。 付厉停顿了两秒,怀疑地看了竺颜一眼,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到一边坐下了。华非缓缓地收回手,又咬了咬唇,从头到尾,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床上那人,这一回的长久注视却不再是出于“那人的光头很好笑”这样无厘头的理由——他的目光里满是褪不下去的震惊,又混着浓浓的困惑。 那躺在床上的人,此刻正被牢牢地束缚着,银灰色的锁链绕过他细瘦的手腕与脚腕,系向床头与床尾,将他整个人都拉扯出一个“大”字的形状;又有黑色的口罩与眼罩戴在他的脸上,口罩上面突起着奇怪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用某种并不柔软的材料制成,边沿处有涎水无法控制地滴落,眼罩上则洇着两团明显的水迹,看上去似是被反复加深过。 很不和谐的画面,华非愣愣地看着,脑子里却一点带颜色的念头都没有。 他没空想,或者说,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去乱想。 他此刻只关心一件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他曾经补习过的学生,那一身冲到刺鼻的血腥味儿和泥土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8章 繁衍(6) 欧乐,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一期生,凭借着较为扎实的理论基础与相对出色的战斗意识,一进来就被分到了快班,在班上始终名列前茅,甚至在华非看来,凭他的能力,来上补习班都是算是多余。再加上他本身是混血儿,外表相当还不错,性格也好,是以在补习班里人缘一直都不错,在女生间的人气也相当高。 他原本是华非负责的学生,和华非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华非被换去了付厉所在的慢班,两人私下里依旧保持着联系,可以说,除去付厉和美岛惠流之外,他就是华非在辅导班中关系最好的学生了——虽然这个“学生”,实际比华非还要大三岁。 据说他本来是不打算当驱魔师的,甚至连接触里世界都兴趣缺缺,在人类社会连硕士学位都拿到了,最后是被家里人硬逼着来考证的。他对自己家的事不愿多提,华非却从蓝岳亮那里听过,他的血脉应是某个来自西欧血猎世家的分支,本家在业内还算是颇为有名的那种,放在二十年前,实力绝对不输当今的九方家。只可惜时运不济,他的本家在势头正好的时候遇上了大疫病——大疫病初期,全靠他们这些实力强大的人类世家在前线冲锋陷阵,暗中抵挡狂化的妖族与半妖,又因为欧洲的非人管控素来不严,妖族半妖习惯于往往自成群落,混迹人群,单位都是按一个街区一个街区来算的,一旦疫情扩散开来,情况最是严峻不过,是以当时欧洲那边的人类术者损失最为惨重,欧乐的家族也在大疫病之后衰落不少,偏偏灾情之后万物学院还和血族签订了和平条约,欧乐家族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此一蹶不振。 “不止是因为这样吧。”昏暗的房间内,竺颜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我倒是听他说,他家族倾颓的最后一击来自于大疫病后血族疯狂的报复,而万物学院却在已经收到求助的情况下选择了不作为——西方的驱魔师向来以血猎家族最为势大,而大多数的血猎家族,都是这样慢慢塌下去的。” 华非乜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牢牢封住嘴巴的欧乐,微微挑了挑眉:“你说……听他说?” “别看他现在是这幅鬼样子,实际也是有那么些‘清醒’的时候的。”竺颜无所谓道,“尽管这个所谓‘清醒’,实际也只不过是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到处乱咬人而已……但好歹也是能有些交流的。说来也好玩,每到那种时候,他就会开始说胡话,各种胡话,从他小时候暗恋过的女孩,到长大后被人推搡前行无奈,所有压在他心底的事,他都会拿出来,颠三倒四地对我说。我所知道的,基本也都是从那些胡话里听来的。” 他走到一旁坐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服,偏头向华非问道:“不久前,血族似乎刚和万物学院起了不小的矛盾吧?你知道在那场矛盾中,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吗?” 华非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开口:“他说是家里有事……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倏然一缩。竺颜拖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我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不过目前来看,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 那样?哪样?从头到尾都没跟上节奏的付厉茫然转头,看到了华非那陡然苍白的脸色。然而很快,华非的脸又变黑了,黑漆漆的,笼着某种很阴沉的气质,宛如暗影笼罩。 “这小子……蠢蛋……多半是跑到欧洲去了。”华非喃喃道,语气里犹带着几分不愿相信,“他去了那边,想去对付吸血鬼,结果反而被……反而变成了这样。” 他侧头看了眼被捆缚在床上的苍白男子,视线一转,又发现了放在床脚边上的一纸箱空针筒。针筒都是用过的,从华非的角度,不难看到残留在上面的深色痕迹,再结合竺颜的说法与欧乐身上的血腥味,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就很好推断了。 古老血猎家族仅存的后裔,在他人生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的血猎战役里,被感染成了一个吸血鬼,还是最为低等的那种——华非简直不敢想,这对于欧乐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暗暗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竺颜:“那么,你又是怎么遇到他的呢?又为什么非要把我找过来?” “这事说来也巧。”竺颜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的,冥界共存区这里,鱼龙混杂,什么奇奇怪怪的家伙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也都会存在,自然也就会有那么一些非人,为了满足那些爱好,设法从外面弄来一些不是很适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而我呢,偏偏又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每次有人进了新货,我总要凑上去看一看……结果这回,一看就看回来了这么个东西。” 他说着,朝着床上的欧乐努了努嘴:“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整个儿塞在棺材里,棺材外面还糊了一层泥。把他偷运进来的人没发现他的存在,我却感觉到了,那藏在棺材里的东西——血腥味,还有很明显的饥渴……诶,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只是碰巧对这些东西很敏感而已。” 因为察觉到了棺材里的血腥味与被强行压抑住的饥渴呼唤,竺颜登时就起了好奇心,花了一大笔钱叫人把那个棺材给了扛了回来,又额外出了笔小费,嘱咐送货上门的那位看住自己的嘴,全然不顾对方一直都是在拿看冤大头的眼神看他。竺颜送走了外人,回过来就开开心心地拆起了棺材盖,就好像面前放的不是什么躺死人用的东西,而是一个礼物的包装盒。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礼物,特么还是恶作剧性质的—— “我把棺材盖起开的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他对面前两人说道,同时扯了扯衣领,露出脖颈一侧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别说,还挺凶,扑上来就咬,怎么扯都扯不掉。后来我没办法,把人敲晕了,才终于消停。” 他说完,用眼神往床上指了指:“然后呢,就把他这样放着了。定期买点血液针筒什么的,喂食到也还顾得上,就是脾气不好,老想咬人,也不喜欢和人说话,总是自说自话、胡言乱语的。” 竺颜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似乎确实是在为这种问题而苦恼的样子。叹完了,他复又撩起眼皮,懒懒地扫了华非一眼:“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坦白讲,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回答。”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一探,就把塞在欧乐嘴里的东西给拿了出来:“我只是一直听他在叫你而已,一直在重复,‘要告诉华非老师,不然一切就晚了’这句话。我也只是听他一直念叨,为了保险起见,才把你给找过来的。” 竺颜说完,竖起食指,将刚刚弄到手的东西挂在食指上转了几圈,再度看向华非时,素来慵懒又带着疏离的目光里,竟带上了一些好奇:“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找你,也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出现在这里。我只知道的是,我挺想救他——因为他让我很好奇,所以想救他。至于你?如果真想知道答案的话,不妨就在这儿多等等吧,正好我关注了时间——他的下一次‘清醒’,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了。” 第109章 繁衍(7) 欧乐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那个男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那里。 那男人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当着他的面,被来自万物学院的驱魔师砍下脑袋。那脑袋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转,一直转到他的面前,停下来,睁着那双曾让他身陷无限恐惧与绝望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浅茶色的眼眸里,似有什么正在跳跃,似有什么正在熄灭,又似有什么,依旧顽固地存在着,藤蔓一般地缠绕向他,使他动弹不得。 他怕那双眼睛,怕到看到便要颤抖的地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去想另一双眼睛,另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颜色浅浅的,非常无害的一双眼睛。 欧乐知道自己应该快死了——不是说现在,现在是他的梦里。他现在活得好好的,那个男人也好好的,还有空对他说出那些熟悉的令人浑身发冷的讥笑,对他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不得不闭起眼睛,回忆着另一双眼眸,在心里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个咒语,念了便让人心安。 他所指的,其实是那个时候,那些驱魔师攻破他所在的“巢穴”的时候。那是一场并不赏心悦目的杀戮,他看着男人的脑袋滚下来,滚到自己的脚边,眼睛却始终睁着,浅茶色的瞳仁,一点点地染上血的红色,在他的眼前渐渐放大,直至变成一整片血红色的天空,将他笼罩其中,再也无法逃离。 “你必须给我逃出去。”——这是那个男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他听过最蠢的一句话。为什么要逃呢?局势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他是一个再低等不过的吸血鬼,甚至稚幼到连独立生存的技能都没有掌握。而现在,唯一能庇护他的“父辈”已经死了,那些痛下杀手的驱魔师却依旧没有离开。他躲藏着,在他们尚未发现的角落里,但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然后呢? 他必死无疑。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连正式的驱魔师资格证都没有拿到的人,欧乐跟这些科班出身的家伙根本毫无交情可言,在这接触的短短几天里也尚未来得及建立起并肩作战的情谊,如果被他们抓到,除了落地成灰他断不会再有结局——像他这样的低等种,死后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除了一坨灰烬,什么都留不下。 他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那些驱魔师还留有足够的善意,愿意帮他把那些灰烬装盒,带回去,用一种比较好看的方式交还给他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帮他把死因再掩盖一下就更好了——毕竟他这个死法,实在太讽刺了。 身为血猎世家的继承人,却已一个血族的身份死去,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他又默念起那个名字,不敢想象,如果那人知道自己混成这幅模样会是什么表情。 如果可以,欧乐真想再见见那人。那人不会打架,却懂得很多,每次遇到事情,不管多棘手多令人困惑,和那人聊聊总是能让自己好过许多。但欧乐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了,他总是得死的。他没办法继续活下去,也不愿意就这样活下去。再说他的“父辈”也死了,作为吸血鬼的他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留恋,那为什么还不死呢? 哪怕那些驱魔师连他的灰烬都不愿带回去,哪怕他们杀了自己后还要嫌弃自己这个半吊子的血猎添麻烦……但不管怎样,总比这样活着好。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没什么好挣扎的,他就是该死了——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也是想去死的来着。 “请杀了我。”——这是他想说的话,然而他没能说出口。 “逃出去。”他的脑袋里又回响起了男人的话,“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折断手脚也好,哪怕只剩半边也好,都要给我逃出去。” 他原本以为这是遗言。而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命令——是那个男人利用“父辈”的身份,在临死前下达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不容反抗,又充满恶意。 于是他就动手了。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扑了出去,身上犹沾染着角落里的阴暗,唇间的獠牙却是亮得吓人。他抓住离他最近也是最弱的一个驱魔师,一口咬伤了,却没咬死,仓促地吮吸两口后便将他血淋哒滴地朝其他驱魔师丢去,跟着转身就跑,直冲向窗边。有一部分的驱魔师被他的举动拖住了脚步,他们得留下来照看伤员,而另一部分,追着他跳出窗外的那一部分,则被当成了他独自狩猎的第一餐。 他的实力不弱,他一直都知道这点。他有战斗天赋,体术也学得很好,当初在驱魔师的辅导班里补理论知识的时候,那人就因为这点而反复赞扬过他。他会被派到这片土地上来对付吸血鬼,也是因为家族认可了他的实力,而在他被男人抓住之后,他的战斗能力更是突飞猛进,进步快到吓人——他并不是一被抓到就遭遇转化的。转化仅仅只是前几天的事,而在此之前,他只是被监禁而已。关在足够大的房间里,身上没有束缚,这足够他搞事情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天天的,花样百出,为了杀死男人用尽一切办法。当然他从来都没能杀死男人,换到的就只有男人愈加不留情面的讥讽与更深更刻骨的痛楚。但事实证明,那些无用功其实还是有些用的,起码能让他再猎杀那些穷追不舍的驱魔师时,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些。 他用尽全力地与那些追上来的驱魔师周旋,不断地闪避、躲藏、奇袭、撕咬,血液咕嘟嘟地从喉咙滑下去,鲜美得让人上瘾。这是他凭自己吃到的第一餐,也是最新鲜满足的一餐,空荡荡的肠胃里有了被填满的快感,冰冷的身体有了温暖的错觉,他却突然觉得难受,满足之外的难受,侧颈痒痒的,被舔咬过无数遍的地方似是有虫在爬,他抓挠着,感觉却像是隔靴搔痒。 他愈发感到难受了。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他看着面前尚留着余温的驱魔师的尸体,想起那人曾对他说的话。 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考试什么的不用慌,我相信你一定能当上驱魔师的,百分百的! 欧乐又回想起那个名字了。明明是像安心咒语一般的名字,再度含在唇齿间,却只让人觉得害怕。 他原本还想再见见他的,但他现在彻底不敢了。他想躲起来,饿死也好堕落也好,再也不要回去见他一面。事实却是,那个充满恶意的临终命令依然在生效,他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向码头,躺倒在“父辈”为他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陷入沉睡,任凭船只将他偷偷带回自己的家乡。 他不该去找那个人的。但他必须得去。这是命令。 “我阅读过你的记忆,我知道你认识他。”梦境中,那个有着迷人眼睛的血族好端端地坐着,看向他的目光里不像往常那样充满了嫌恶,反而带着几丝认真,冷漠地重复着他早已在梦境中听过无数遍的话。 “所以我现在命令你,等一下,那些驱魔师进来,你必须给我逃出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折断手脚也好,哪怕只剩半边也好,都要给我逃出去。” “然后,找到那个人,告诉他,他必须得出手了。” 昏暗的房间内,被摘下口塞的欧乐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皱,喃喃自语。他的声音不大,飘在这静谧的空间里,却显得分外清晰。 “告诉他,他得制止他们,只有他可以……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再沉默,灭亡的将不只是血族。” 第110章 繁衍(8) “他……刚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暗沉沉的房间内,几人面面相觑,床上的欧乐依然半闭着眼在喃喃自语,口齿虽然清楚,说出的话却意味不明。华非的目光在付厉与竺颜脸上转了一圈,颤巍巍地举手:“他刚才说的那个……该不会就是我吧?”应该不会那么狗血吧? 两人齐齐地回望了他一眼,付厉的目光里是不输于他的茫然,竺颜的眼神却是坦然:“我从他嘴里听到过你的名字,不止一次。” 华非:“……” 竺颜:“他口口声声要找你负责来着。” 华非:“……”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这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华非都快被砸蒙了,抬手就是一个否认三连。付厉倒是还冷静些,盯着床上昏昏沉沉的欧乐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他现在醒着吗?” 竺颜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付厉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收了回去,复又问道:“还是睡着呢?” 华非听着他的话,心中蓦然一动:“付厉,你想做什么?” 付厉闻言回头,略一沉吟,冲着华非伸出了手:“你想他醒吗?如果你想,我就叫醒他。” 他的身体里有言灵的能力,被封印住的言灵之力,这是付厉不久前才知道的事。 这倒也不是什么很奇异的事,据说他那素昧谋面的母亲就拥有这种能力,会遗传到他身上也是不难理解,至于长久以来的封印,他也大致能猜出其中的缘由,谁让他的母亲就是个罪人呢? 而被华非解封这回事,与其说是让他感到惊讶,不如说是释然,是一种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宿命感,相比起来,更让他惊讶的反而是另一件事——自打放着安那次事件之后,他本该复苏的言灵之力,再也没有使出来过一次。 其他的能力依旧保有着。他依然能够操纵时间、回溯时光,御风的能力也好端端地存在着,唯独那股言灵的力量,明明能感觉到它已经“醒”了,却怎么也用不出来。 当着华非的面,付厉无意识摸了摸颈侧的两个小红点。如果能顺利用出来的话,估计自己也不会被平白咬了一口了。 但很奇怪的,当华非在这里的时候——当这个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是有种感觉,他可以。 他向着华非伸出了手,再度开口:“你想要叫醒他吗?”只要你想,我就帮你。 出乎意料地,华非并没有立刻做出答复。他的视线在欧乐与付厉之间迟疑地转着,目光里带着些叫付厉看不懂的怯弱,似是在畏惧着什么。付厉也不急,就这么伸着手,静静等着他做决定,眼看着华非的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又轻轻地补上一句,别怕。 华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瞬间从掌心传递到心脏,溶解成温暖又潮湿的一片。付厉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燃起了细小的白色火苗。 “欧乐。”他对着床上的人开口,明明只是很普通地祈使句,从唇齿间迸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裹满了魔法的咒语。 “欧乐,醒醒。你睡太久了,是时候你该醒过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的话一般,欧乐的喃喃自语霎时停止。他的动作也凝固住了,原本一直在床单上乱抓乱挠的手指渐渐安分,急促的呼吸变得愈发平稳。维持着仰面躺倒的姿势,华非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皮颤了两下。 华非的呼吸屏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付厉的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再紧张个啥。 要醒了吗——他紧盯着欧乐不住颤动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付厉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不解,却还是伸手拍了拍华非的胳膊,反握紧对方满是汗水的手掌。 “别怕。”——他想这么安慰华非。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便见躺在床上的欧乐懒懒地翻了一个身,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两句什么,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这特么就有些尴尬了。 别说唤醒了,根本就是让对方睡得更好了好吧? 虽然不知缘由,华非却还是暗暗松了口气,再看付厉,那神情显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脑门上的呆毛都给颓了。 这回轮到华非“安慰地拍拍他的胳膊”了。拍完之后,却又有些茫然:“那现在是该怎么办?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吗?这种情况,是不是得算施术失败?” 付厉:“……”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了华非这话,他突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像是被人补了一刀。 而坐在床边的竺颜,从付厉开始读技能条起就没再出过一点声音,只在旁边安静地围观,目光时而落在欧乐身上、时而又飘向华非的方向,目光澄澈如潭水,唯独没在付厉的身上多做停留。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并没有因欧乐的改变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此刻听到华非的问话,也只是冷静地将视线从欧乐的身上拆开,转而看向了旁边的付厉。 “这不是术者的问题,只能说今天的时机不对而已。”他对两人说道,“真是麻烦二位了。今天看来是不行了,不介意的话,能否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呢?这样等时机合适了,我也好直接联系二位。” 这话听着可有些怪了。施术失败倒是可以理解,时机不对?这又是哪门子的瞎扯淡? 华非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与竺颜交换了联系方式,跟着便与付厉一起,迷迷糊糊地走出了竺颜安排给欧乐的住处。在欧乐这件事情上,他真的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被动到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地步,懵懵懂懂一趟流程跑下来,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跑了啥剧情,只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些事情的发展对自己来说可能并不算妙而已。然而抛开欧乐神智混乱的事情不谈,但从欧乐的身上,他却是悟到了一件或许有那么些重要的事情。 “付厉。”行走在冥界共存区混乱不堪的街道上,他忽而开口叫住了走在身旁的人,神情颇为严肃,“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讨论过的,关于吸血鬼的话题吗?差不多也是在这个路口,我们一起分析,为什么韦鬼会想要集体换身成吸血鬼……” 迎着付厉困惑的目光,他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唇:“我本来也没想到的,但看到欧乐之后,我忽然就找到了那么一种可能性……” “你说,他们会不会,就是为了……‘繁衍’?” 与此同时,欧乐的房间内。 送走了华非二人的竺颜慢吞吞地折返回来,走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只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往里面看。房间内光线昏暗,只隐约能看出床上有一个鼓起的轮廓。竺颜望着那个轮廓,勾了勾唇角,忽而发出一声嗤笑。 “血族需要睡眠,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如果以为血族睡觉还需要呼吸的话,那就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他懒洋洋地说着,微微扬起了头,目光从凌厉的眼角斜出去,不偏不倚地插在了床铺中间的那个鼓起的轮廓上。 “人都走了,还准备继续装睡吗,小同学?” 第111章 繁衍(9) 血族有什么值得利用的?除开能力、地位、财富、以及那飘忽不定的寿命……他们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华非现在想到了,繁衍方式。 血族靠“初拥”来进行繁衍,说得通俗点,就是通过交换血液的方式,将选定的对象转换为血族。相比较起大部分非人生物的繁衍方式而言,这种方法不能不说是方便——尽管事实上,“初拥”并不是血族繁衍的全部。按照血族的传统,父辈必须要对新生的血族负责,初拥之前,需要对准备转化的对象初拥过后还需要花费大量的心力去教导培养,但说真的,这种机制也并不是不可舍弃的,在华非看来,这更像是血族用来约束种族人口,追求优生优育的手段。而从韦鬼的角度出发,这种机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华非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个叉。 抛开初拥前后所理应花费的时间,血族的繁衍方式,真的是令人艳羡的效率了。 而更重要的是,血族中的“父辈”,对由自己转化而成的新生儿,还有很强的控制能力。这控制力深埋于血缘,新生血族很难、甚至可以说是无法违抗自己父辈的意志,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硬控,还没有冷却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韦鬼的集体换身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掌权的“父辈”一声令下,谁还不敢乖乖签契约呢?又一声令下,谁还敢在契约上耍幺蛾子呢?再一声令下,一场关于肉身的强买强卖基本就可以拍板了,所谓的血族,怕是要混得比卖炭翁还惨。 华非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付厉默默听着,忽然举起了手。 “不对。”他对华非说道,模样极是认真。 华非惊讶地看他一眼,反问道:“哪里不对?” “不止血族,狼人也可以。”付厉沉吟着回复道,“那为什么不选狼人?” 华非:“……” 意料之外。盲生你居然发现了华点。 不过也是。真要说的话,血族具备的这些条件,狼人也有——狼人也可以通过伤口感染来“繁衍”后代,狼群中的“阿尔法”也同样对其他同胞具有很强的控制力,尽管没“父辈”的力量那么绝对就是了。但更重要的是,狼人还具备着血族所没有的优势——他们没有血族那么多的弱点,能杀死他们的,也就只有银器和砍脑袋而已。虽然每逢月圆的狂犬病发作是有那么些麻烦……但比起血族对血液的刚性需求,这种每月一次麻烦也算不上特别令人头疼吧? 所以是为什么呢?韦鬼要选择血族来进行集体换身,而不是狼人? 华非原本是与付厉边走边聊的,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的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渐行渐慢,直至停止。 “怎么?”付厉也跟着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染着一圈金光。 “如果……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成为血族呢?”华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些不稳,“不是因为血族具备这样的优势才选择血族,而是因为他们中有人,在发现这点之前,就已经成为血族了呢?” 在对这个世界还尚不了解的时候,就已经误打误撞地获得了一个血族的身体。之后才在逐渐的磨合与适应中,一点点地意识到这个种族的独特,进而想将这份独特化为己用…… 但还是那个问题,如果是冲着那些繁衍上的便利才选择血族的话,为什么不考虑相较而言更为便利的狼人? 华非觉得这其中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他们尚不知道狼人的存在,不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选择。 考虑到那些韦鬼来这世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狼人又是不输于血族的西幻大热题材,华非几乎想也不想地就把这个可能给毙了。 第二,则是他们主动放弃了这个选择——但那又是为了什么? 华非想起自己大二时的一件事。他刚进大学时志愿没选好,选了超冷门的木乃伊制作专业。大二时他得到了一个转专业的机会,也确实有对他而言更好的选择摆在他面前,但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当时已经在木乃伊制作专业学了一年,积累了知识也积累了人脉,他懒得再换专业从头开始,或者说,他觉得这样不划算。 那么,那些韦鬼,是不是也出于相似的理由呢? 不是因为不知道狼人这个选项,而是因为已经在血族内部积累了足够的优势,足够到即使换成更好的狼人都会觉得亏本。因为这样的理由,所以才继续选择血族。 如果是的话……那又得是怎样的优势,才能彻底压住天平的这一边? 华非左思右想,终于从脑沟里挖出来了两个字——高管。 扩一扩——平步青云,高层精英。 再扩一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再再扩一扩——你们看到那一排排任君采撷的吸血鬼了吗?那都是爸爸为你们打下的江山啊! ……这么一想,还挺合道理。换做是他的话,如果手下已经有一个马仔好不容易混成了血族里的高管,那他的首要目标,肯定也是往血族里加塞自己人以巩固势力,而不是再派一群马仔去狼人堆里摸爬滚打艰难创业。 “华非?”他的面前,付厉正在担忧地叫唤,眼不不眨地盯着他,“怎么了?” “没怎么。”华非摆了摆手,抬头看向付厉,“我就是觉得,现在血族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太妙?” 付厉:“??” “他们之间怕是有叛徒。”华非继续道,“很大很大的叛徒。” 华非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远在城市另一头的某一间巨大仓库里,有人打了一个喷嚏 正蹲在地上喂流浪猫的宋祉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地把脑袋低了下去,语气里带着嘲讽:“真稀奇,原来吸血鬼也会感冒吗?” “只是鼻子痒而已。”金发碧眼的男人冷漠地回了一句,向后半倚向了床头。他的身下,是一张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的欧式双人大床,上面不仅整齐地叠放着洁白柔软的床上三件套,还���着一个近乎真人大小的红色布偶熊,模样倒是挺可爱,然而那深到发黑的颜色却让它整体显得有点儿诡异。 诺曼面无表情地将那只布偶熊揽进怀里,另一手则伸向了旁边同样走欧式华丽风格的床头柜,拿起盛着少许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很装X地瞎晃了两下后优雅抬起,一饮而尽,碎发下的目光流转,没有错过从宋祉方向投来的那一抹艳羡目光。 “也不用太羡慕了。”缓缓地放下高脚杯,诺曼淡淡道,“你也可以变成这样的,迟早的事——当然,前提是你得先完成母亲大人交给你的任务。” “……你少自恋了,谁会羡慕这种身体啊。”宋祉好不客气地给出了一个嫌弃的眼神,拍拍裤子站了起来,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床上那只布偶熊上滑过,“比起我,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吧。上次那些准备换身的兄弟被毁约师一锅端,我就不信母亲没生你的气。” “你想多了。母亲是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对我动怒的。”诺曼说道,微微抬起下巴,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傲慢,“你以为我是你吗?” 宋祉:“……” 麻麻批,最恨的就是他这副仗着妈宠肆无忌惮的样子。 从鼻子里喷出一个不客气的气音,他反手将兜帽套上,两手往袋里一插,踢里踏拉地往门口走去。诺曼乜他一眼,开口叫住他:“干嘛去?” “喂猫。”宋祉没好气道。 “先别去了,那些毛团子,一次不喂也死不了。”诺曼说着,抬手朝窗口一指,“你先理理这个吧——母亲大人,好像又有事要找你的样子。” 宋祉不情愿地垮下了脸,转身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在对面的窗台上,一只由风凝成的小鸟正探着脑袋,在那里跳来跳去。 见宋祉注意到了自己,小风鸟翅膀一拍,径自飞了过去,绕着宋祉的脑袋转了两圈,又化为一小股旋风,倏然消失。诺曼略带好奇地看了过来:“母亲要你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宋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原本蕴着浅浅怒意的眼里,此刻却带上了些许兴奋的神色,“不还是要我去勾搭那家伙呗。那个叫华非的……” 第112章 欧乐(1) 我有点后悔了。 当天晚上,在沙发上围着毛巾乖巧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华非一个目光的付厉如是想到。 不是开玩笑——他现在确实已经在后悔把自己遇到血族的事告诉华非了。虽然他那近一百个小时的观剧经验告诉他,恋人之间相互坦诚是必需的基础,但他还是后悔了。 早知道华非对这件事能挂心到这个地步,他就不对他说了。 很显然华非已经把韦鬼和血族的关系当成了一道非解出来不可的谜题,而在解题的过程中,那些他所得出的相关猜想又不断地将他推入一种莫名的焦躁,使他坐立难安。比方说现在,华非已经沿着客厅最角落的那个花盆架绕了快半个小时了,边绕还边拿着他的手机和老金打电话,和他讨论韦鬼与血族的适配问题。付厉的存在在这场讨论中被彻底虚线化,沉默地独自坐了三十分钟,才终于等到华非挂掉电话,朝自己走来。 有点奇怪——注视着他朝自己走来的身影,付厉的心里隐隐约约浮上这样的感觉。他还以为华非会比较在意欧乐的事情来着。 “真是不好意思啊,把你手机打没电了。”华非边道着歉边把他的手机递过来,完了一抬眼,才发现付厉正果着上半身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就围了一块毛巾。 华非楞了一下:“你怎么就这样坐着啊?不冷吗?” 付厉:“……” 冷,但这不是在等你么。 华非继续楞:“你冷你就进去啊,你等我干嘛?” 付厉摸了摸自己已经干透的头发,沉默地站了起来,走了。 这要怎么答?总不能说是在等你给我吹头发吧。 努力践行着言情剧常见套路的付厉,今天依旧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他们现在所住的,还是那间曾有小甄出没的房子。在伥鬼事件后,华非也曾考虑过要搬出去,但因为后续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他渐渐地就顾不上这件事了。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依旧待在这个依附着噩梦的地方,半步也没离开。 在这间房子里,华非是不敢一个人睡的。付厉不在的时候,他宁愿去实验室休息了,而当付厉在的时候,他的胆怯依然存在——说是有了那么些底气,但要一个人睡的话,还是有些心慌。 基于这样有些令人羞愧的理由,华非紧跟在付厉身后进了屋,蹑手蹑脚地爬上已经躺了一个人的床。 付厉的呼吸微微一滞。而后在华非的手攀上他果露的肩胛骨的时候,彻底僵硬。 他又开始后悔了。这回后悔的却是他没穿睡衣直接就钻进了被窝——皮肤与皮肤的直接接触实在太过微妙,仿佛是在触电,又仿佛不小心沾上了火苗,让他有些难熬。 华非的脸也凑过来了。靠近他的脖颈,搁在他的肩头,呼吸离得实在太近,尽数喷吐在付厉的侧颈上,恰好是他曾被吸血鬼咬过的部位,激起浅浅的瘙痒。 付厉的喉头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明明是想压下什么的,这个简单的动作过后,却只感到更多的东西翻涌上来。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这种时候,这种气氛,如果没理会错的话,是应该要做些什么了吧? 是该先亲亲,还是先抱抱?付厉开始纠结了,纠结中混着难以辨别的紧张羞涩与欣喜,还有被瘙痒而催生出的焦急。 “付厉。”靠在他肩上的华非开口了,说话的时候还微微抬起了脑袋,气息全冲着柔软的耳朵奔去,无可避免地为那块皮肤着上了一层红。 付厉的心跳得越发快了,像是变成青蛙,又像是揣了只兔子。他终于拿定主意了,这种时候,果然还是要先亲—— “你给我好好讲讲韦鬼的事吧。”华非说着,往后退了开去,连带着按在付厉肩胛骨上的手也给撤了下来,“关于他们的起源、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知道由我来问这些很奇怪,但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血族那里的事……让我感觉太不安了。” 付厉:“……” 将脸全部埋进了被子里,他微微颤抖着,用力吸了口气。 他用自己的态度告诉华非,您的新晋男友并不想和您说话,并决定给您一个拒绝的背影。 不高兴归不高兴,对于华非的要求,付厉是绝对不会说不的。 哪怕那事对他来说着实有些艰难——比如说要求他详细地讲清楚某个物种的起源与发展。 “我知道‘韦鬼’是黑化的石夷创造出的东西。”华非显然也知道他的难处所在,索性自己先开口了,边说还边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备忘录,将自己平时积攒的知识点和由此得出的一些推论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而且很显然,目前出现的韦鬼,都并非出于同一个黑化石夷。这点从他们的谈话还有能力中可以看出来——‘母亲’,我猜指的就是创造出他们的黑化石夷,对吧?然后他们的能力……老铁那拨很明显比较擅长精神龚击,能控制影响人心,还能做幻象,而宋祉那一派,能擅长魔法龚击,会召唤植物……” “促生之力。”付厉开口接道,声音闷闷的,“宋祉,促生之力。老铁,成真之力。” “成真?”华非奇怪道,“什么成真?” “什么都能成真,看他们继承到了多少。”付厉道,“语言、想象、梦境。越接近母亲的人能做的越多,但大部分都不强,像幻象、魂乱,都是弱化很多的。” “这样啊。”华非了然地点头,目光粘在了付厉线条明晰的背肌上。付厉依旧背对着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阴影。 华非瞧出他还在不高兴,虽然搞不清楚原因,却还是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继续道:“也就是说,韦鬼的能力是继承自黑化石夷的,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黑化石夷彼此之间的关系应该也不太好?怕是对立关系吧。所以那两拨韦鬼之间每次见面也都是剑拔弩张的。“ 华非说到这,顿了下。联想到自己曾在美岛家围观过的“老铁扎心现场”,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我记得宋祉曾这么说过……他有‘母亲’,但老铁没有。老铁一波又是比宋祉他们先来到这个世界的,那难道是这样——宋祉的母亲,先杀死了老铁他们的母亲,老铁一派失去了庇护,所以才会逃到这个世界。而宋祉他们,其实是来斩草除根的……对了,你之前对付的血族版韦鬼,是老铁那边的还是宋祉那边的?” 付厉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韦鬼的派系又不会写在脑门上,他们的辨认,只能以韦鬼施展出的能力为依据。然而他们那次所捕猎的韦鬼,不知是因为等级太低还是刻意打算掩盖,根本就没有施展出自己天生的技能,完全就是在依靠宿主的能力来支撑,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像他这样业务水平出色的毁约师,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我现在吧,其实更倾向于宋祉那边。但老铁那边似乎也说得通。”华非推测道,“如果真像我所说的,他们是看中血族的繁衍能力才选择成为血族的,也就是说,他们首要的目的是扩充人数。宋祉那边很好理解,就是为了集体换身呗,而老铁那派……虽然他们没有了母亲没法再繁衍,但如果能掌控血族精英力量的话,对他们对付宋祉就会很有帮助……” 华非被自己的逻辑绕晕了。他晃晃脑袋,推了推面前的付厉:“你怎么看?” 很显然经过他的安抚,付厉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也终于愿意转过身来和华非说话了。只见他在被窝里毛虫似地翻了个卷,面对面地望着华非的眼睛,头上的呆毛顺着惯性垂下来,搭在枕头上,瞧着懒洋洋又软绵绵,无端让华非的心脏多蹦跶了两下。 “不是的。”付厉开口,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觉得你不对。” 华非强忍住伸手去捉那撮呆毛的冲动,问他:“怎么说?” “老铁的母亲没有死。”付厉道,“如果石夷死了,它创造的韦鬼会全部消失。” 他停顿了一下,略一组织语言,又继续道:“它没死。它只是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华非咬起了手指。 “就是不见了。”付厉道,“它自己来到了这里,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无论如何,它肯定还存在。只要它存在,韦鬼就会一直出生。” “出生……是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呢?”华非舔了舔唇,“它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付厉没声了。这个他也不知道。 华非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觉得盯上血族的韦鬼会是哪边的?老铁一派?还是宋祉?” 既然老铁那边不存在断紫绝笋的问题,那两边的可能性就一样大了。华非觉得有些头疼。 付厉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久,他才很轻很轻地开口,语气有些迟疑:“老铁吧。” 华非:“嗯?这又是为什么?” 付厉这回没有犹豫太久,语气却更为迟疑,满满的都是不确定,说出的话却让华非瞬间瞪大了眼睛。 “因为……欧乐。” 第113章 欧乐(2) 付厉给出的名字熟悉又莫名,华非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觉得,欧乐那种混乱的状态,是韦鬼搞出来的。” 付厉点了点头:“他们做得到。” “那么也许就能串起来了。”华非说着,猛地坐直了身体,“老铁一方的韦鬼在失去老铁后想要寻找新的出路,为此盯上了血族的身体,结果被欧乐的父辈发现。欧乐的父辈大约已经被韦鬼害死了,为了传递消息,才特意送出了欧乐。结果欧乐被韦鬼找到,中了混乱debuff,整个人神志不清,却还是记得要来找……诶?等等?” 华非发现他又绕回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欧乐的父辈要让欧乐来找自己? 他和血族肯定是没什么关系,那大概是因为韦鬼? 可他和韦鬼也没什么关系啊,唯一的关系也就只有…… 华非转头看了侧躺在床上的付厉一眼,脑中不合时宜地蹦出了三个字,枕边风。 然后他就开始猛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一串莫名其妙的弹幕给甩掉。 付厉:“……?” “算了,没什么。”华非叹口气,原本被谜题挑动的兴致忽而就散了。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提起欧乐的问题就失去了兴趣,懒懒的不想去触碰,明明不管从何种角度看,他的问题都要更迫切一些的。 再次从肺部深深地挤出一口气,华非双手一摊,又啪地躺回了床上,手背拍在付厉的脖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付厉也不生气,捉下华非的手,送到旁边,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放下去,就这么悬着握着,手指无意地摩挲着,换来华非略带嗔意的一眼。 华非被他摩得挺痒,手指一缩一缩的,却始终没有收回来,任由付厉拿在手里玩。华非在这淡淡的痒意中沉思,过了片刻,突然开口:“不对,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 付厉略略抬眼,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尾音若有似无地上扬,五指仍抓着华非的小爪子不放。 华非“诶”了一声,猛然把手抽回来,两臂一撑,小狗似地往床上一趴,一双圆眼亮晶晶地看着付厉:“真要像你猜的那样,那韦鬼找到欧乐之后直接把他杀了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费那个功夫给他加debuff呢?” 付厉:“……”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道理。 华非的眼睛微微一动,语速慢了下来:“又或者,那个韦鬼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阻拦欧乐,而是另有目的?但那又会是什么目的呢……” 华非再次陷入沉思,原本侧躺在床上漫不经心玩着他手指的付厉却突然睁开了半眯的眼睛。 华非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你神情好严……唔!” 回应他的是来自付厉的一记猛扑,说来就来,豹子似的。华非猝不及防被掐着肩膀按倒在床上,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沐浴液香气,脸颊还没来得及升温,又见对方倏然一个起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几个起落,直接蹦出了窗外,动作之迅速,甚至还落下了些许残影。 华非:“……???” 冷风从被打开的窗子里灌入,吹得窗帘船帆似地动。华非后知后觉地跑到窗前,探头向下看,眯着眼睛看了良久,才终于借着路灯和一楼不算明亮的灯光,找到了付厉掩藏在绿化带中的身影。 付厉矮着身体,在灌木丛里找来找去的,也不知再找些什么,发觉华非在看,只不断挥手让他别下来。华非不明所以,又不敢大叫,只好就这么趴在窗台上观望,望了许久,才终于见到付厉直起了身子,看上去似乎是放弃了。 华非见状,忙冲他各种挥手打手势,让他赶紧上楼来。倒不是担心他有危险还是怎样,纯粹是因为他这裸着上身钻草丛的模样实在太让人想入非非,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刚从野地打完仗回来呢。 付厉还不乐意上来,又在下面张望了好一会儿后才反身跑上了楼。华非见他身体在树丛间磨得脏兮兮的,二话不说先推他去洗澡,待付厉快手快脚地冲完了,才把他按在沙发上,边替他吹头边问起了刚才的事。 付厉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痛失的吹头福利居然又给补上了,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在吹风机温暖的轰轰声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答道:“刚才外面有人。” 华非:“诶?在哪儿?楼下?” 付厉:“嗯。本来在墙外面,我一发现,就沉到地上去了。” 华非脑补了一下一个浮在自己窗外的柯南式黑影,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别说了,好恐怖。” 付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我在。别怕。” 你这不也没能抓到么……华非在心里吐槽着,将手指插进付厉的头发,感受了一下发丝的湿度,在确定已经干得差不多后,便将吹风机收了起来,顺口问道:“话说你知道那个躲在门外的东西是什么不?会是韦鬼吗?” 照理说,华非作为一个与里世界密切接触的半妖,遇到这种小不思议的事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放在平时,他懒都懒得问。但毕竟现在不同往日,他们才和貌似被韦鬼针对的欧乐接触过,自己的身边又跟着一个韦鬼的天敌,华非难免要往不太好的方向上多想一些。回应他的,却是付厉有些迟疑的摇头:“不确定。” 华非略略侧头:“怎么说?” “那气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付厉缓缓道,“韦鬼的气息,本来就不纯粹,很难认。我也说不清楚。” “那应该就是了。”华非非常自然地将猜测滑向了不太美好却最实际的那个方向,并将锅利落地推给了付厉:“多半就是冲着你来的。” 付厉望了他一眼,神情里带着些不赞同,却终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在华非从他面前路过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别怕。”他对华非说,一字一顿,语气认真,“也别离我太远。” 又来了,付厉的“咒语”……华非伸手抚了抚额,虽然不是很想顺着付厉的逻辑走,却还是回应地点了点头,“行了,知道了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付厉这才放下心来,松开了抓着华非衣袖的手。华非却在此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反手又将付厉的爪子给抓了回来。 “诶,我问你。”他对着付厉开口,边说话还边威胁地眯眼睛,“你刚才发现屋外有情况,为啥第一反应是把我扑床上?” 付厉:“……” 华非:“是对方想要攻击吗?没有吧,你看你都追下去了还好好的,从你这儿我完全感受不到敌人攻击的欲望啊?” 付厉:“……” 华非:“还是说……有别的理由?” 付厉:“……电视。” 华非:“嗯嗯?” “电视里……都这样。”付厉说着,朝另一侧偏过脸去,话语有些支支吾吾的,“遇到危险,先扑一下,肯定没错的……”而且他确实也很想试试这个姿势很久了。电视里面那些男主角做这个的时候都挺帅——不仅帅,还很实用,理论上来说,还能多换一个吻。 然而付厉没有换到吻。 他等到的只有华非一个怜悯的眼神。 “这都学的什么东西……”他以一种刚巧能被付厉听到的音量咕哝着,并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等他这阵子忙完了,绝对要好好纠正一下付厉的观剧审美。这都看的是什么玩意儿啊是,人设都给整歪了好吗? 在两人风格极其撕裂冲突的对话中,二楼的灯光逐渐暗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楼下花坛间,一株生满红色果子的矮树突然抖了一下,从树的身后,一个婀娜的身影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孩子,用口罩遮着脸,露出的面部皮肤上是隐约可见的缝线——事实上,不止是脸上。还有手足、身体……但凡是身体没被衣物遮住的部位,都可以看到一道又一道的缝线,像是一条条攀爬在人体上的毛毛虫,却远比那凄凉。 女孩的胸前,是一个小拇指大的玻璃瓶。玻璃瓶里,则是一小团白色的火苗。女孩儿站在楼下,抬头仰望着二楼客厅里渐渐暗下的灯光,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一手紧握着胸前的玻璃瓶,从齿间挤出了一句短短的呢喃,像是强忍着什么激烈情绪的呼唤。 “以前光知道你是个母控,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当stk的爱好。” 一把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孩警惕回首,兜帽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张满是缝补痕迹的斑驳面孔。宋祉望着她那张脸,嫌弃似地“噫”了一声,下一秒,便见他抬起手来,指上一枚戒指光华流转,一根长长的光束转眼便在他的手中成型。 “诺曼明明说他已经困住你了……现在看来,那家伙也没多靠谱嘛。”宋祉扯了扯嘴角,将光束的尖端对准了女孩的胸口,“不过没关系,我靠谱就行了。至于你呢,还是趁早认清现实吧——我连母亲的戒指都借出来了,要是再让你成功靠近华非那小子,未免也太没有面子了。” 第114章 欧乐(3) 第二天清早,华非是被方哲优的一通电话给吵醒的。而一大早扰人清梦的方哲优显然自己也正在起床气内,电话接通后二话不说对着华非就是一通乱七八糟的埋怨,华非听了好一会儿才总算从中总结出要点——是竺颜又来找他们了。 昨天华非与付厉来去匆匆,忘记了与竺颜交换联系方式,是以竺颜只能再次通过方哲优来联系。方哲优又对这位堪称非人慈善家的朋友十分敬重,是以便将一股气起床气都撒在了华非头上。华非也懒得和他争,要来了竺颜的联系方式后便挂断了电话,又主动找竺颜询问了一下,果不其然,还是因为欧乐的事。 “你朋友他醒了。”电话里,竺颜这么告诉华非,说话时的音量有些过分大了,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清楚一样,语气中那清水般的冷静也因为这过大的音量而大打折扣,经过电波的一番渲染传到耳朵里,简直跟热水开了锅似的。华非捂着耳朵将手机拿得远远的,实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刚从古代穿过来的,连电话都不会用。 “他什么时候醒的?说什么了?人怎么样?”华非同样大声地吼了回去,差点吓到旁边的付厉。华非偏头冲他比了个“抱歉”的口型,付厉摇摇头,推了推耳机,低头继续看自己的网剧。 手机那头的竺颜似是也被华非给吓到了,安静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音量却已经正常了许多:“这个我目前说不清楚,方便的话,你们什么时候再过来一趟吧。最好能快些。” 他说这话时虽然已经放轻了声音,音量却仍是有些偏大,即使是戴着耳机的付厉,也能颇为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付厉的姿势没变,只略微抬眼,目光掠过手机的边沿,悄然扫向华非的脸,只见对方正微微蹙着眉头,嘴角紧抿着,仿佛陷入了纠结。 在迟疑什么?付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不可抑制地冒出了疑问。欧乐是和华非关系很好的学生,同时也是朋友;从昨天他们的分析来看,欧乐这次卷入的事件中,有韦鬼参与的可能性也很大。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华非对这件事的关注度都应该是很高的,尤其他还是那样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然而现在,无论怎么看,华非想要远离欧乐的意思都太过明显,这让他十分不解。 ……是在害怕什么吗? 付厉微微皱起了眉。这个时候的他还不明白,“害怕”这种东西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正在于,有时即使是害怕者本身,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只是在隐隐约约的预感下,本能地抗拒和逃避,迟疑着拒绝向前。 虽然完全不明白华非的心思,但付厉还是在察觉对方惧意的第一时间抬起了手,带着安抚的意味,伸向对方的肩头。然而他的手掌才刚刚抵达目的地,便见到华非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机贴向了耳边,肩膀微动,轻易地便从付厉的掌下脱了开去。那一下的接触实在太过轻柔,甚至华非还没怎么察觉到就结束了。付厉嘴角沉了沉,不死心地继续把手往前探,还没等触到华非的肩头,便听华非开口道:“行吧,那我们约个时间吧。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吗?” 付厉略略一怔,将手又收了回来。他侧头去看华非的神情,却只见他额前的头发蓬松且凌乱,神情俱掩在了阴影里,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毕设项目的事情,华非今天需要回趟实验室,隔天则是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重新开班的日子。辅导机构的课是下午的,然而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驱魔师资格考试,蓝岳亮特地把华非和方哲优叫去,在当天上午开了个小会,是以等到华非终于有时间再跑一趟冥界共存区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付厉在这两天里也抽空回了趟老金那边,被老金派了两次任务。因着这两次的任务中都有数量较多的韦鬼出现,他的身边基本总是有其他毁约师的出现,这反而叫付厉不太自在了。毕竟以往的任务他都是独自完成,一个人寻找韦鬼、一个人除掉目标,独来独往惯了,极少和其他的毁约师合作。实际上,由于那段在集体穿越时被独个儿扔在山海界的经历,他对其他的毁约师一直没什么好感,而因为薛南药的影响,其他的毁约师对他的态度也向来冷漠,基本没什么沟通,除了上次方哲安事件中接触到的几个半吊子的未成年之外,付厉与其余毁约师的关系几乎可以用寒冰来形容。这回接连被派去与别的毁约师合作,对他来说,与其说是破冰,不如说是被按着脑袋往冰水里浸,别提多别扭了。 而且……不知是否是他太过敏感,他觉得那些合作的毁约师似乎总会趁他不注意时若有似无地将目光锁在他的身上。 既像是观察,又像是监视。 这让付厉感觉很不舒服,非常得不舒服。 “所以,欧乐他虽然醒了,但一点都不愿意说话是吗?”当前,华非向竺颜抛出的疑问拽回了他的思绪。他们此刻正站在欧乐房间的门口,在紧闭的房门前小声而急促地交谈。竺颜将欧乐苏醒后的情况大致告诉了华非,华非惊讶于欧乐原来早在两天前就已经苏醒的事实,而更令他惊讶的是,欧乐在苏醒之后,直到今天,一言未发,始终保持着沉默。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已经听他讲过了很多梦话,竺颜简直要以为他的声音已经随着他的人类身份一起消失殆尽了。 “不说话,也不做事。每天按时‘吃饭’,吃完饭就坐在床上发呆,一动不动。”竺颜描述着,轻轻叹了口气,甚至还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气质的摸光头动作——由此可见,他是真的觉得有点烦了。 他是心善,乐意扶贫帮困做公益没错,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以为他能笑对一个兼具危险性和米虫潜质的吸血鬼并始终保持耐心的话,那未免也太高看他了。 更何况,从那吸血鬼之前提供的情报来看,他现在很显然已经卷入了某件不太好的事件里。在把这件事搞清楚并解决之前,竺颜估计自己可能连睡都睡不踏实——所以说,不怪他烦躁。这种情况,换谁都烦躁。区别只在于他的烦躁看不太出来而已。 然而华非还是看出来了,不仅看出来,还给了竺颜一个安抚的微笑,跟着便指了指身前紧闭的房门——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接触欧乐看看,便示意竺颜看门。竺颜听到他的打算后点了点头,将手伸向门把,结果才探出去,华非又改了主意,抓着他的手腕硬将那手给拽了回去,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不出意料的,他们没有得到一丝回音。华非犹不放弃,试着叫了下欧乐的名字,短暂的静谧过后,突然听见门里传来一个颇为干涩的声音:“是华非老师吗?” “嗯,对,是我。”华非应答着,又笃笃地敲了敲门,“我是来看欧乐的。请问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可以是可以。”这一回欧乐沉默的时间更长,给出的结论也极不友好,“但我可以只见老师一个人吗?别人都不要进来——我只想见老师,别的谁我都不愿意见。” 付厉因为这个要求而再次皱起了眉头,华非却像是没明白其中的意味一样,开开心心地便应了,跟着抬手往门把上一按,轻轻松松就走了进去。付厉不死心地想要跟上,被突然甩回的门板差点削了鼻子,满肚子郁闷没地方发泄,只好就近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目光死盯着门板,仿佛这样就能在上面烧出两个洞。竺颜的视线在他和房门间转了转,若有所思地一摸下巴,旋身坐到了付厉的旁边。 “现在看来,欧乐对华非还是挺喜欢的,我觉得他俩估计会聊很久。” 他对付厉说道,冲着付厉伸出了手:“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也聊聊?正好我有些事,还挺好奇的,想问问你。” 第115章 欧乐(4) “你们两位……我是说你和华非先生,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平平静静地在付厉身边坐下,平平静静地抛出第一个问题,面对着付厉奇怪的眼神,竺颜的神情依旧是一副平平静静,仿佛刚才那个张口就刺探别人隐私的白目不是他一样。 如果换做是别人,突然被问上这么一句,少不得得僵直个那么一两秒,好用来经历一下愕然、羞涩、尴尬、为难等种种情感,最后再根据自己的心情结合实际情况以及对提问者的好感度来一番作答,答案还不一定保真。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毕竟是付厉,那个将自己百分之五十的情感都交给了TVB和湾湾小言剧的男人,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五十,能支持着他和华非走到现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没啥富裕够他在面对惊天一问时再走一趟“从愕然到为难”的情感变化流程。 所以在面对着竺颜的问题,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然后便很爽快地点头:“我们是情人。” 说完后还微微抬起了下巴,仿佛这是一件挺值得炫耀的东西。 然后他就看到竺颜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会很奇怪吗?付厉自我反思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表达似乎有些问题,遂又纠正道:“恋人。我们应该叫恋人。” “也就是说,是已经互通了心意的人……”竺颜嘴唇微张,轻轻点了点头。付厉随着他点了点头,很高兴他准确理解了自己和华非的关系。 “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感觉还是不太对吧。”不料下一刻,那个奇奇怪怪的光头却又这么说道,“很抱歉这么说,但你们给我的感觉,确实是太不对了。你不这么觉得吗?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哪里,很奇怪?” “也就是说……是在跟随驱魔师前往欧洲进行狩猎的时候被抓住的是吗?” 房间内,华非正坐在床边,一边轻抚着欧乐苍白干瘦的手臂,一边引导着欧乐缓慢叙述自己的经历。 欧乐的样子看上去比之前好了些,但依旧显得很病态,手臂上的肌肉都松弛消减了,摸上去冰冷而柔软,通过白到几近透明的肌肤,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他的眼窝深陷,显得眼睛大而无神,此时那双已经沾上了血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华非的脸看,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华非的眼睛,瞧得华非颇有些不自在,目光四处乱飘了一会儿,最后却还是回到了欧乐的脸上,换来了对方嘴角一抹微小的笑意。 “被抓住……然后就被转化了?”他问道,边说话边安抚地拍着欧乐的手臂。欧乐的目光仍是锁着他的眼睛,手腕一转,反触上了华非的胳膊,以手背柔柔地蹭了两下。一阵凉意自接触的地方传来,华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大部分人在转化成血族之后,性格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转变,尤其是那些在转化前后受过父辈“调教”的……但知道不代表能完全接受,尤其是欧乐这转变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他以前明明没有这么给里给气的。起码不会对着自己给里给气。 清了清嗓子,他垂下眼睛,将自己的胳膊从欧乐的纠缠里挣脱了出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装作无意地和他提一句自己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的事实。欧乐的唇角因他的动作而微微下沉,很快便又端了起来,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夹杂着些许的气音。 “并没有马上转化……他抓我回去,一开始只是为了当玩物而已,有时也会拿我当食物……” 欧乐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突然闭起了眼睛。过了片刻,倏又睁开,血色的眼珠像是定了位,一脱开眼皮的遮掩便立刻将视线投给了华非,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双浅色的眼眸,像是恨不得从里面挖掘出什么,又像是一心想要溺死进去。 华非不安地往旁边挪了挪,又抬手搔了搔脸,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紧闭的房门。正当他在考虑着要不要现在就冲出去把付厉牵进来给欧乐看看时,欧乐终于再度开口了。 “他本来想杀了我的,老师……就像他抓回去的其他人类一样,玩弄榨干之后毫不留情地丢弃,或者是赏给手下的低级吸血鬼们当做‘点心’。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可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华非的小动作瞬间凝住。 心跳似乎在加快,发出砰砰砰砰的震响,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只是在听到欧乐这么说后,突然就紧张了,紧张到想要立刻起身躲开,却连那即将扑面而来的是什么都不明白。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将屁股按在椅子上,然后从喉咙和齿缝间挤出声音。 “这话……怎么说?” “嗯?华非老师你自己也不知道吗?”出乎意料的,欧乐居然也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华非:“??”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上了别人的重点关照名单,再一不小心,似乎就给卷到很奇怪的事情里去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见华非一脸茫然,欧乐便知道他是真的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便也不再拖沓,一舔嘴唇,转而将自己所知的都说了出来,“我只了解个大概……这么说吧,华非老师,你知道一种叫做‘韦’的病毒吗?” “我……不知道。”沉思片刻后,这是华非交给欧乐的答案。 这其实也不算说谎。他确实不知道什么“韦”病毒,他知道的,只有韦鬼而已。 而通过欧乐这一句话,他大概也明白了。首先,他和付厉关于“韦鬼”和“血族”的关系很大可能并没有猜错,其次,欧乐他对于这件事所知的确是有限,可能还没华非自己连蒙带猜获得的情报多。 尽管如此,华非依旧耐着性子坐在了他的床边,还伸手替他掩了掩被子,半真半假地诱哄道:“那是什么?我一点没听过……欧乐,你要有精力的话,不如给我好好讲讲吧。” 付厉的脸色,从刚才起就很不好看。 准确来说,是在竺颜说了他和华非“关系奇怪”之后。 “你们真的是爱人吗?”始作俑者却还像是完全没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一样,继续在那边清清淡淡地问着,明明说的是问句,话语间却透着那么一股令人恼怒的笃定,“不,应该这么问——也不说‘你们’了,单说‘你’吧——你真的确定你对他的感觉是‘爱’或者‘喜欢’之类的东西吗?” 付厉没说话,只抿唇瞪着他。双眼因为微微上抬而呈现出三白眼的模样,怒气从眦角迸射出来,看上去格外凌厉,甚至带上点杀气。 竺颜却是不惧,安静地转过头去,再度开口时,语气却带上了几分规劝的意思:“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也不是对你或他有什么企图,故意想要拆散你们……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真的是因为爱他这个人吗?” 怎么不是? 付厉的怒气像是被泼了油的火苗,呼撒一下窜得更高。他在火光中默念着自己的答案,不知是在对着谁,强调般地重复着。 怎么不是?! 因为被靠近所以在意,因为被触碰所以心动,因为被重视所以满足,因为被开解所以感激……这些,不都是和所谓的“喜欢”非常接近的东西吗? 更何况那次——他的意识与华非相融,被对方强硬地解开束缚、唤回能力之后—— 那个时候,明明很强烈的。 终于“抓到”的激动,想要留在掌心的冲动。 就是他了,很想要他——当时的付厉,满心满脑,充斥着的都是这样的呐喊。 这样的感觉,难道不算是“喜欢”或者“爱”吗? 难道……不算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付厉的神情忽而变得迟疑起来。竺颜看到他这样,摇了摇头,突然轻轻笑起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付厉先坐下来——付厉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居高临下地瞪着竺颜,后者的气势却完全没有输他半分。 “坐下吧。”竺颜说着,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都说了别激动,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到你们这样……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我自己。” 他转头看看欧乐房间紧闭的房门,略一思索,唇边荡开一抹笑:“也罢,也不知道里面还要讲多久。趁着有时间,不如我就来和你讲个故事吧——关于一把愚蠢的、总是伤人的刀的故事。” 第116章 欧乐(5) 竺颜讲故事,首先范儿就起得很足,又是叹气又是闭眼的,还不知从哪儿掏出根香烟给点上了,含在唇间阖目一吸,满满的都是“我有故事你有酒吗”的唬人强调,实际讲出的剧情,却那叫一个简单粗暴,细品之下,还有点黄暴。 “从前有把刀,他炼成了一个妖。他很浪,四处流浪,想杀人就杀人,想救人就救人,自由自在,无所顾忌,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一个和尚。 和尚是个慈悲的和尚,不止对人,对非人也是同样。和尚有一间破庙,专门用来收留那些无处可归的非人,有一天,他例行公事般,往里面捡了一个重伤的刀妖。刀妖身上血迹斑斑,不止斩了多少人和非人的命,和尚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件好事。” 和尚把刀妖照顾得很好,捡回了刀妖一条烂命,刀妖却是不知好歹,开始纠缠和尚。和尚是个好脾气的人,一忍再忍,却还是嫌刀妖烦了,赶他又赶不走,问他为什么,刀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被问得多了,自己也烦,左思右想,终于是找到个有那么些像样的答案。 “我喜欢你。”刀妖这么对和尚说,“我觉得我爱上你了。比方说现在吧,我就特别想把我的刀刃放到你的身体里去。” 和尚面皮薄,被这话气红了脸,红完了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对着刀妖劝,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 “你搞错了。”他对刀妖说,“我不喜欢你,你也不是喜欢我。你别想着这事了,走吧,这里本来也不适合你。” 刀妖不信。出于一种莫名的执念,他坚信自己对和尚怀有的就是那种足以被称为“爱”的感情,并以此为理由强行留在和尚身边,觉得自己很坚持,也很忠贞。 故事讲到这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付厉在心里因这故事的无趣而狠狠翻了个白眼,细细咂摸了两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后来呢?” 竺颜:“什么?” 付厉:“刀妖和和尚,在一起了吗?” 竺颜好笑地看他一眼,取出叼在嘴里的香烟,深深吐出口气,如画的眉目在缭绕的烟雾中变得模糊。 “没。”他答道,“他俩后来没在一起。” 竺颜将香烟又叼回了嘴里,修长的手指微微翘起,扶着香烟的前半截:“和尚死了,刀妖的锅。” 非常狗血的套路剧情,简单来说,就是刀妖以前得罪过的大佬找上门来了,结果刀妖正好不在,和尚无辜受累,被砍死了,连带着他的小破庙也一起被毁了。刀妖回来,整个人都疯了,把能砍的东西都砍了十七八遍,仇人都被剁成了小碎块块,他的和尚,却是再也回不来。 一个悲剧。一个老套的、狗血的、毫无吸引力的悲剧。竺颜说到这儿,却突然笑了起来,目光从飞扬的眼角斜出来,漠然地从付厉的脸上扫过:“然后你猜怎么着?” 付厉:“?” “他太喜欢和尚了,舍不得埋掉,晚上还要抱在怀里睡觉。结果睡到半夜,和尚的肉体现了原型,原来他也是个物妖,还是一把刀鞘。” 故事说到这儿,才算是真正结束了。付厉听完后,沉思良久,恍然大悟地一锤手:“所以一开始刀说想插他,不是打比方的。他是真的想要插他。” “……”竺颜的嘴角因为付厉神一般的读后感而抽搐了两下,静默片刻,忽又笑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他低声说着,边说边吃吃地笑,“哪来的那么多的‘爱’呢?说白了也只是冲动而已,天生的冲动。” 物妖的气息本来就不好认,和尚又和擅长掩藏自己,是以刀妖从来就没猜到过他的身份。然而刀妖的本体和尚却是知道的,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更要拒绝刀妖——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刀妖对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更不是爱。就是那么一种本能而罢了。他是刀,他是刀鞘,所以即使不知道身份,他天生就会被他吸引,这是刻在灵魂里的冲动,玄之又玄,无可避免,做不得数的。 “刀妖没能认清自己的感情,盲目冲动,又不听劝,最终落得失去一切的结局。那么你呢?付厉——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你对自己的感情,又有多少确定的呢?” 侧头打量着付厉的神情,竺颜的声音淡淡的,隐没在从徐徐荡起的烟雾里,同他的面目一样,显出一种若隐若现的不真切,叫付厉想起连续剧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用悲悯的目光俯视,说着意味莫测的话。 “我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的语气里透出些不悦,“你为什么一定要问我?” “不是说了吗?因为你们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啊。”竺颜无所谓地说着,将烟摁熄在了桌上的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开窗通风,“还是那句话,并不是想要破坏你们的关系还是怎样,只是单纯地想要提点一下而已。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只依靠想当然的,如果没搞清楚本质就贸然行动的话,哪怕能一时如愿,最终的结果,也……未必会那么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竺颜顿了下,一句话在舌尖转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一句听上去没那么刺耳的说辞。他回头看了眼付厉,视线在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秒,很快便又挪了开去,落在了付厉右后方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下一秒,便见到门把转动,华非推开门,一脸凝重地出来了。 第117章 欧乐(6) 付厉一见华非出来,立刻便迎了上去。竺颜也跟在后面,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华非竖起手指,冲着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引着两人远离门边坐到了客厅里,这才摆了摆手,神情微微放松下来。 竺颜回头看了眼合上的房门,问道:“聊完了?” “嗯。”华非点头,“他精神状态有些怪,但沟通还是能沟通的……我从他那里问到一些事情。从他的陈述来看,我们之前关于那些血族的说法,应该是对的。”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付厉说的。其实华非的本意是想把这部分请报压到两人独处时再说的,然而从刚才他踏出门框开始,付厉的目光就一直牢牢地黏在他身上,眼神之专注,简直和方才门里的欧乐有的一拼。华非不明所以,只当他是急着想知道自己问到的请报,便这么半遮半掩地说了一句。碍于竺颜的存在,他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相信付厉应该是能明白的。 “韦”——从欧乐的口中,他听到了这个字。华非毫不怀疑这个“韦”就是“韦鬼”的“韦”。根据欧乐所说,早在几个月前,那股奇特的市力似乎就已经在往血族内部渗透了,偏偏那个时候血族自己还在忙着内斗,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等到其中一些贵族终于意识到不对时,血族,或者说是真正的血族,已经陷入了内忧外患,极度糟糕的局面了。 “欧乐的父辈,也是直到不久前在发觉问题的,差不多就是在血族与外派到欧洲的驱魔师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华非对着两人道,“他在那个时候就偷偷开始了调查……欧乐的父辈是老派贵族,虽然现在已经没落了,但还是有一些能量的,也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就是关于,呃……那个‘奇特市力’的。” 事实上,欧乐父辈所查到的东西,远比华非现在所能表述的,要多得多得多。他不仅搞清楚了,那些浸入血族内部的是一群叫做“韦”的怪物,是靠着侵占身体来维持生存的古怪非人,更设法查到了对韦鬼来说最大的威胁—— 虽然在华非看来,他很可能是查错了。 嗯,对的,根据欧乐所说,他那个父辈挖到的,就是华非的名字。 在得到了这个名字后,激动的血族立刻对华非其人展开了另一场细致的调查,在调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华非和欧乐的关系,而当时的欧乐,又正好已经被血族捉住,当成了玩物—— 于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父辈转化了欧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的子嗣。 血族的动作引起了韦鬼的警惕,警惕的结果就是那位好不容易查到点什么东西的血族没过多久就被韦鬼给借刀阴死了,借的还是驱魔师的刀。当时的欧乐已经被转化成了吸血鬼,却远算不上成熟,血族临死前给他的唯一命令就是,去找到华非,那个据说对韦鬼“威胁很大的人”。 “所以说那位血族大爷真的死得相当不值啊。”遮遮掩掩将这部分请报讲完的华非用一声叹气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完全是陷入误区了,莫名其妙就把我的名字和那个什么市力联系起来,实际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发现,还因为这个而送命……欧乐也是很可怜,完全是被连累了。” 其实按照欧乐的说法,如果不是发现他和华非的关系,他很可能连作为吸血鬼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玩死了,这其中幸与不幸,还真不好说。至于那个血族,华非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同情他——不是同情他的遭遇,而是同情他的运气与智商。 真正与韦鬼对立,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是谁?毫无疑问,是毁约师。而很不巧地,华非这阵子和他们的关系还真有些密切,因此,根据华非的推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韦鬼很可能是在讨论如何对付毁约师的时候顺便提到了他的名字,或许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能用来对付毁约师的弱点——结合上次与韦鬼宋祉见面时他那古怪的态度来看,华非觉得这种误解非常有可能。而就是这个无意当中提到的名字,不知怎么被欧乐的父辈捕捉到了,因为误传还被对方当成了重要的救命稻草……简单来说,就是一连串的乌龙叠加又叠加,对于因此而丧命的倒霉血族,华非只能感叹一句“这运气真背”了。 至于智商……会盲目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的对象身上,这怎么想都不算是有脑子的表现吧?起码根据欧乐的表述,华非能够得到的结论就是,对方对他,实际并没有多少了解。 华非在提起这事的时候依然在叹气,但不知为何,付厉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轻松——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在庆幸些什么呢?付厉十分茫然。他无从得知答案,就像几十分钟前,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华非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眼底的茫然浮到了面上,华非见他这样,还以为是他没跟上自己的思路,拿手在他面前轻轻一晃,小声道:“没事,没听明白的话不用勉强,回去我再自己跟你讲。” 付厉只轻轻摇了摇头,视线无意中与一旁的竺颜对上,想起之前两人的对话,眸色更沉下去了几分。 华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大约是因为一直压在心头的东西已经被甩脱的缘故,他又恢复了那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 “其实对于血族和那支‘奇特的市力’,我还有一些猜测。”他对着两人道,“前些日子的那场大洞乱,你们都知道吧?在那次事件中,血族先是一意孤行,在欧洲地界疯狂搞事,之后就主动撕毁与万物学园的和平鞋定,这些举动现在看来实在算不上明智。我现在在想,这些的背后……血族对自身实力的过高评估或许是一方面,但会不会,也有那股‘奇特市力’的推波助澜呢?” “往坏的方向推?”付厉奇怪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华非之前也思考过,却没能思考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的确,从目前了解到的请报来看,韦鬼可以说是“寄生”于血族内部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们又为什么要把身为“寄主”的血族往如此糟糕的境地上推? “因为不需要了吧。”竺颜如此推测道。华非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这么一想,还真是——血族前脚刚受到来自万物学园的冲击,元气大伤,后脚那些韦鬼就开始集体换身,开开心心地直奔着“全员血族”的伟大目标而去,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取而代之是什么?竺颜说的有道理,“不需要了",多硬的道理。因为不需要,所以直接开始大大方方的换血,再转念一想,韦鬼千方百计坑血族的行为也说得通了。换血换血,有进有出,有进的前提有出,“补充”的前提是有“缺”。那么“缺”从哪里找? 竺颜讲过一个万物学园借刀除血猎世家的故事。虽然真假未知,但那手法华非是一直记得的。本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想来韦鬼也有那个脑子。 “但这样就又有一个问题了。”华非喃喃道,“看这架势,韦鬼是打算长久地把自己的族群与‘血族’融合的。那从长远来看,他们这个举动还是不太明智……” 准确来说是太危险。成了血族的韦鬼是能被血猎杀死的,血猎又不会管你是血族还是韦鬼,遇见就杀了呗,那这样一来,韦鬼不还是给自己找麻烦? 除非他们有办法能摆脱血猎……但那该怎么办?集体搬家吗?搬到没有血猎的地方去? 华非又一次被绕住了。他想问题想得太专注,以至于无意之中吐出了“韦鬼”这个关键词,竺颜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闪了闪,却是什么都没问。 “想不出来,就先放下。”付厉瞧着华非那眉头拧到快打结的样子,忍不住在他眉间轻轻按了下,冰凉的触感让华非瞬间回过了神。他问华非:“别的,还有什么没有?” “啊?你是说……哦,是说从欧乐那里问出来的是吗?有的有的,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华非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猛然一锤手,然后在付厉期待的目光中坚定地转向了竺颜,“欧乐说,他被塞进棺材前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子,从那以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据说是个穿着斗篷的女孩儿,带着条会发光的吊坠,对这,你有什么印象没有?” 第118章 欧乐(7) 穿着斗篷,戴着发光吊坠的女孩——华非从欧乐那里得来的描述,总体就是如此。竺颜认真回忆了许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个答案倒也没有太超出华非的预料,毕竟欧乐也说了,那女孩是在他躺进棺材前遇到的。之后棺材从欧洲一路运到这边,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的间隔都不小,竺颜对此一无所知也是意料之中,华非多问一句,也就抱着试试的心态而已。 今天的收获大致也就这些了,华非觉着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拉着付厉与竺颜告别。临走前又去敲了趟欧乐的门,想和他道声再见,推开门后却见欧乐正坐在床上,静静望着窗外,神情宁静又悠远,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华非老师。”他转头对华非说话,眼神静如死水,又似有什么正在期间翻滚挣扎,“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在你离开之前?” 华非点了点头:“你问吧。” “你觉得现在的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听到欧乐如此问道,“我最讨厌血族,却变成了这样……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这样的我,还算是我吗?” 华非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回答,或者说,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的欧乐还是从前那个欧乐吗? 华非望进那双染着血色的、全然陌生的眼睛。起码对他而言,这个答案不会是肯定的。 但他不打算这么和欧乐说。有的答案是不能直接说的,说了必会伤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世上还会有谎言和鸡汤存在。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是你。”纠结良久,他最终还是在谎言与鸡汤间选择了后者,“没必要想太多,遵从你的本心就好了。只要遵从本心,你就还是真正的你。” 相当没有营养的一句鸡汤。欧乐听后,却像是醍醐灌顶,瞳孔微微放大,连眼中都多了那么几分神采。 “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原来如此……谢谢华非老师,这么一想就全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好。”华非看着欧乐脸上渐渐浮起的微笑,自己的心情也连带着晴了不少,“本来也不是很难的道理么,对吧。” 欧乐微笑着应了,眼中点亮着光芒,一扫之前的颓唐。华非轻快地与他道别,与其他两人掩门出去,却没注意到,自他们二人的对答开始,他身旁竺颜的眉毛就在不断拧紧,几番欲言又止。 轻轻一声,是门合上的声音。欧乐目送着华非离开,眼中的光芒犹未褪去。他舔了舔唇,向后靠在床头上,豁然开朗的神情中还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期待。窗外传来细细的鸣叫,一只小小的风鸟在窗外轻盈地盘旋了几圈,却又在欧乐抬眼望去的刹那,消散不见踪影。 “我总觉得欧乐的样子不太对头。”五分钟后,走在冥界共存区扭曲又诡异的街道上,华非突然对着付厉来了这么一句。 付厉闻言看了他一眼,认真点头。华非猛然凑了上去:“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付厉郑重地点头,“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诶?诶,我不是说这个,虽然他确实是有些,呃……”华非回忆起欧乐那种热切的、死黏在自己身上的、甚至还带着些莫名期待的目光,面上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却还是冲着付厉摆了摆手,“总之我不是说这个。我指的是他所交代的东西……虽然他看上去一副很诚恳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什么?”付厉下意识地问了句,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那个女孩?” “不止是她。”华非道,“欧乐他,在谈论自己被转化那段时期的事情时都叙述得都很清楚,虽然我看他的模样并不想谈得那么细……但在我询问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还是很详尽地都告诉了我。”坦白讲,这还挺让华非愧疚的,“但在他父辈死亡之后,他的叙述就都变得模糊了。模糊地逃出去,模糊地遇到那个女孩,模糊地被塞进棺材,模糊地漂洋过海,被竺颜发现……按照他的说法,他的意识陷入混乱是在遇到女孩儿之后的事情,但在这之前呢?就是那么一团高斯模糊?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欧乐对此一点解释都没有,就是一句记不清了,让这些都模糊了过去,这让我感觉很奇怪。” “女孩做的?”付厉歪了歪头,提出自己的看法。华非摸摸下巴,沉吟着点头:“嗯,也有可能。不是欧乐特意掩盖了什么,而是那个女孩儿对他的记忆动了手脚……”如果欧乐说得没错,确实是那个女孩让他陷入那种意识混乱的局面的话,那顺道再把他之前的记忆给剪一剪再降低下画质,似乎也说得过去。 问题是,为什么会是那段时间的记忆? “既然能处理记忆,为什么不全都处理了?”华非陷入沉思。毕竟欧乐之前的记忆里已经涉及到韦鬼的存在了,如果那女孩真是韦鬼派来灭口的,没理由不把那部分的记忆一起处理掉。 或者那女孩想掩盖的根本就不是韦鬼的存在?是欧乐在离开父辈之后,又遇见了一些什么事…… “我还是觉得那部分内容是被欧乐隐瞒了。”华非琢磨了半天,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不说。” 这话说得盲目又坚决,不光付厉,连华非自己都被这个推测吓了一跳。华非自认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对于自己熟悉的人,更是能随意给予百分百的信任。凭他和欧乐的关系,这份莫名其妙的怀疑,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但直觉如此,他也说不清楚。 “他到底是想隐瞒什么呢……”华非抬头望天,慢吞吞地拖着脚步。付厉看他一眼,放缓脚步跟在他身后,内心徐徐腾起一个猜测,却没有和华非说。 万一——他只是说万一,欧乐想隐瞒的部分,就是和华非有关呢? 付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他不打算和华非说,说了华非又要开始不开心。再说说了又怎么样呢?华非不会愿意深挖下去的。 哪怕他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了,华非并不想了解关于自己的事,或者说逃避。付厉觉得奇怪,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了解就不了解呗,华非不想知道,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陪着这个人、护着这个人而已,与他根本的模样,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这样的感觉,不算是“喜欢”和“爱”吗? 默默地缀在华非的后面,付厉注视着面前的背影,陷入了另一番沉思。 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身前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付厉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华非喃喃着,眼睛紧盯着前方。前面不远处,有长相奇特的妖怪正吊在路灯上晃,光长得奇怪也就算了,问题是,华非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妖怪的脑袋上,正顶着一撮绿光。 华非咽了口唾沫,又状似无意地向四周扫去,但见两旁的破败建筑物里,隐隐可见莹绿的光芒晃过,一闪一闪的,像是有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说,如果欧乐那里真有什么关于韦鬼的重要情报的话……他们现在派人过来灭口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119章 欧乐(8) 华非这问题问完,连自己都觉得是说了一句废话。 来灭欧乐口的可能性能有多大?这都欺到门上了还能有多大?! 华非吞咽了一下,往付厉的身边靠了过去。付厉本来也不笨,听到华非这样说,再顺着他的目光这么一眼扫过去,视线掠过那些藏在建筑物缝隙间的鬼祟家伙,纵使他无法像华非一样一眼看到那些明晃晃的绿光,心中得出的答案却也已经是八九不离十。 一把抓住华非的手,他不动声色地拽着对方转过身去,默不作声地往回走。 不管怎样,先去找欧乐——在这一点上,他和华非想到了一处。华非在被他牵走时手里还拿着手机,正争分夺秒地给竺颜发消息让他警惕,在察觉付厉的意图后,立刻将手机揣进了怀里,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就这么乖乖巧巧、安静如鸡地跟着付厉往回走,同时内心还暗暗祈祷,希望守在两边建筑物上的韦鬼们能力能稍微弱一些,素质差一些……哪怕就是让他们先跑五分钟也行啊。 两人的想法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而很不幸的是,在这一刻达成共识的,又不止他们两人。 于是毫不意外的,有人朝他们扑过来了,不止一个人,从不止一个方向。 付厉的反应很快,一察觉不对就先把华非推了出去,反身抽出两把匕首,一架一斩,挥开了最先冲上的一个韦鬼,昂首发出一声低吟,旋转的风刃从地面上腾起,挟裹着凌冽的杀气,朝着其它人劈了过去。 自从他的言灵之力被华非解封后,那只总跟在他身边的风鸟便不见了踪影,他御风的能力却并未因此而受到过多的影响,能力使用过度后的脱力与心脏抽痛问题也依然存在,后者倒是在言灵能力解封后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比方说此刻,仅仅只是放出了一批风刃,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胸口处传来的不适。 这样的不适往往还伴随着不安。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付厉抬眼扫了一圈冲上来的敌人,又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藏在建筑物间的数量,内心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他喝止了正打开背包准备翻点道具出来帮忙的华非,挥手搅动空气凝起风索,一个回甩缠在华非腰上,将人远远地甩了开去,没忘在华非落地前给垫个缓冲,又赶在对方爬起之前立起一道风墙,拦住了华非企图冲过来的脚步。 “别过来了。”他飞快地与华非建立起意识联系,语气略急,却十分平稳,“你去找欧乐。这里我来。” 华非看了眼韦鬼的数量,犹豫了一下,没有挪动脚步。 “你去,别怕。”付厉的声音再度响起,华非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了下。他回头,看到盘旋在自己后腰处的小小气旋,一咬牙,终于还是转身跑了。 付厉没有回头,脸上却随着华非的离去渐渐露出放松的神情,转眼又变得冷硬。用来隔离华非的风墙拔地而起,宛如骇浪一般朝着面前的韦鬼推压过去,他迎浪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恶鬼般接连冲上的韦鬼被风浪打得七零八落,冷漠的表情忽而带上了一丝松动,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说起来,这数量会不会太多了? 只是为了抓一个虚弱的吸血鬼而已,需要埋伏这么多人吗? 付厉的眼神困惑了起来,然而对面的韦鬼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像是电视里不怕死的反派小弟,接连而来,没完没了,逼得付厉不断催动风力,内心渐渐烦躁。 他胸口处的不适越来越加剧了。伴随着这不适而来的不安,同样如此。 华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跑回了竺颜的小区,来到门口的时候竺颜才刚刚换好衣服,牵着两个生着狗头的小朋友,准备出去遛弯——这个问题上,华非自己跑得快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他们遇袭的地点本来离竺颜的小区也不远。华非与付厉两人单独相处时,走得总是很慢,再加上华非这回还边走边说边思考,速度几乎和闲逛遛马路一样,两人本来也没走出多少距离。这也是为什么华非一看到那些韦鬼就怀疑他们是冲着欧乐来的——他们埋伏的地点离竺颜的小区太近了,而且还拦在了必经之路,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想。 竺颜依旧是那副悠悠闲闲的样子,见到华非过来,先把背在身后的斗笠戴上,完了才开口询问:“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什么怎么了,我给你发的消息你没看啊。”华非跑得气喘吁吁的,看到竺颜这幅悠闲的样子,差点没气背过去,“我们遭到攻击了,怀疑对方是冲着欧乐来的……我天,你在干嘛?”他说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竺颜还在那边慢吞吞地看手机。华非这才发现,这位不仅是不会打电话,实际连微信用不太来,点来点去的动作比付厉还笨拙。 “来的是什么人?”终于看完信息的竺颜问道,“就是欧乐说的‘神秘势力’?” “对的。”华非不假思索地给了一句肯定。 竺颜:“你怎么知道?” 华非:“……” 这该怎么答?因为你说的那个“神秘势力”和我男朋友是宿敌? 竺颜看他噎住,倒也没再追问,只轻轻笑了笑:“算了,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掺和太多……你们自己有分寸就行。” 竺颜朝着华非来时的方向看了看,将牵着的两个小犬妖往小区里面推了下,又冲着华非道:“那个吸血鬼现在应该还在他的房间里,你去找他吧。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有我在。” 华非刚刚喘匀了气,闻言点了点头,扭头向着小区里面跑去。 两个小犬妖依然没搞清情况,呆头呆脑地站在原地。竺颜不得不蹲下身去,柔声劝哄着,让他们自行回了家。跟着便站起身来,微微昂起脑袋,鼻子动了两下,发出一声叹息。 “都是血腥味,太撩人了。”他抱怨似的说了句,垂眸往周边的土地上扫视一圈。目光过处,土地松动,锐利的刀刃破土而出,鳞次栉比,刀锋上尽是雪芒。 “看来这次是捡回来一个麻烦的家伙啊,真让人头疼。”他说着,摘下斗笠,回眸朝着欧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蹙起了眉,“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小师傅?” 第120章 欧乐(9) 暂别了竺颜,华非头也不回地就往欧乐所在的位置赶,在发现对方素来紧闭的房门正微微敞开的时候,他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后退两步,从包里拿出枚银色十字架握在手里,又捏了两张符备用,这才再度凑上前去,小小翼翼地推开了面前半掩的门。 门里的景象,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欧乐一点事没有,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仍旧是那副苍白病弱的可怜样子;他的床边,却是多了团东西——准确来说,那是个人。 看线条像个女孩子,身形非常单薄,浑身上下都罩在斗篷里,正面朝下躺着。华非被吓了一跳,欧乐倒是淡定,看到华非回来,还挺开心,脸上都带上了一些红晕,在意识到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里之后,又流露出些失落的样子,目光顺着华非的视线向下一瞥,慌忙解释道:“她没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是她先动的手,自己闯进来的,我什么都没做,没吸血……” “没事没事,事情我大概猜得到。”华非说着,把手里东西收了起来,走上前去,轻轻揭开了女孩的兜帽,果不其然,看到她头顶的一层绿光。他又小心地将人翻了过来,在看到对方的脸时不觉一愣:“……九方?” “谁?”欧乐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华非老师,这人你认识?” “嗯,算是吧……”华非含糊不清地说着,心却愈发乱了起来。面前这人,脸上的伤痕斑驳,分明就是在蓝纺那边匆匆见过的九方崇心。看她头上那一片幽幽的绿,这姑娘明摆着就是已经被韦鬼取代了,但怎么会呢?她的心愿是惩罚蓝纺,然而这个心愿应该还没有达成才是…… 手头的事情还没解决,华非又担心起蓝纺来,目光忽然被女孩胸前的一点光芒吸引,华非将人完全翻过来,这才看清,那是一枚玻璃瓶形状的吊坠,透明的迷你容器里,正盛放着一团小小的、火苗形状的白光。 华非瞧着那白光,只觉得十分熟悉,忍不住便要拿起来细看,才刚刚将手凑上去,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本该昏迷着的韦鬼不知哪来的神通,硬是在华非靠近时一把拿住了他的手腕,明明眼睛还闭着,手上的力气却是贼大,付厉似的,手指跟钢筋一样,华非错不及防被她一抓,眼泪差点没飚出来,禁不住发出一声痛呼。紧跟着便见女孩嘴唇翕动,不止念了声什么,眼睫微微地颤着,眼看是要醒了。 华非:“……” 他现在把刚才瞎嚎的那嗓子再吞回去来得及吗? 总算房间里不止华非一个人在,眼瞅着那韦鬼眼睛即将睁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而出现在华非眼前,在韦鬼的眼前干脆利落地搓了个响指,即将醒来的女孩脑袋一歪,又再度昏了过去。 “这招……可以啊。”华非喃喃着,回过头去,只见欧乐不知何时已下了床,正两手扶膝,弯着腰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又出现了,华非干笑了一下,站起来身,“刚才谢谢你了。” “没事的,本来也是我的催眠没做好,吓到老师了。”欧乐细声细气地说着,直起身来,将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华非。华非被他看得极不自在,转过头去,视线在旁边韦鬼的身上匆匆一扫,忽而开口:“这就是你提过的那个女孩?搞乱了你记忆的那个?” 欧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嗯。” “这个女孩也是韦,这你知道吗?”华非又问道。 欧乐依旧是点头,这次的动作之前却多了些许的停顿:“嗯。” “也就是说,她之所以来找你,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封你的口,阻止你把你父辈托给你的消息传递出去是吧。所以才会” “对吧。”欧乐依旧在点头,语气懒懒的,“应该是这样。” “那么就说不通了啊。”华非转过头,强迫自己回望进欧乐的眼睛,“她并没有杀你,也没有对你获知消息的那部分记忆做手脚,为什么?” 欧乐这回没有点头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太自信吧,她根本就没想到,我能从她施加的幻术中逃脱出来。” “是这样吗?”华非反问道,“那把你打晕之后塞进棺材呢?又是什么操作?” 欧乐:“……”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想你传递消息的话直接弄死就好了。就算懒得弄死,随地一丢任你自生自灭也可以,为啥还要多此一举,想方设法找个棺材把你塞进去?这个棺材还是别人要拿来走私的……你自己觉得,这里面的逻辑通顺吗?” 欧乐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沉默地低着头——华非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已经从自己的身上移开了。 又过了许久,他才等来欧乐轻声的回应:“华非老师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华非后退一步,往门边看了一眼,答非所问道:“我来的时候,你这门是开着的吧?” 欧乐:“嗯哼?我说了啊,是她自己闯进来……” “门是半掩的。”华非打断他道,“也就是说,她在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之后,还顺手把门往回推了下是吗?” 欧乐:“……” “当然也有可能是潜进来的……不过在明知屋里有人的情况下,从门口潜进来?这未免也太胆大了些吧。而且我刚才看过了,她的身上并没有武器,是被你收缴了吗?我刚才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嘛。” 华非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怎么说呢,她给我的感觉,倒像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敲敲门,走进屋,进屋后还不忘把门掩一下……然后呢?她做什么了?她可能就是这样,很平常地走到你床前,想要和你说话,然后你手指一动,她就这样啪叽一下——倒了。” 华非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倒竖着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走路的姿势,从门边一路“走到”床边,最终停在韦鬼倒下的位置上:“啊,这样一看,她倒下的位置倒是正好,你看是不是?” 欧乐又没说话了。即使没有面对着他,华非也能猜到他此时的表情,多半不怎么好看。 咬了咬唇,华非手一翻,掌心里又多了枚小小的银色十字架。 “我之前也只是有这个猜测而已,但一直没当真,也没有认真去想,但现在看来,或许还真不是我想多了…… 欧乐你应该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吧?关于你逃离巢穴之后的……或者说,你是修改了其中的一些事而已。” 他回过头去,认真地看着欧乐:“你老实告诉我,这个韦鬼,到底是来找你干嘛的?” 欧乐抬眼,漠然地回望着他。过了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出来,下一秒,便见他化为一团黑雾,从华非眼前弥散了开去。 再下一瞬,剧痛从脖颈处传来。 华非发出一声惨呼,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欧乐牢牢制住。侧颈的痛楚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麻痹与微妙的困意,它们沿着伤口传递到四肢百骸,像张厚厚的塑料膜,将华非密不透风地包起,却没能隔绝欧乐带着低笑的声音。 “当然是来找我,询问关于你的事啊,我的小老师。” 第121章 欧乐(10) “你想要什么?” 印象中,那个笼着斗篷的女孩就是这么问自己的。 ——“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我都尽力给你。相对应的,你得把我想要的给我——把那个名字,给我。” 名字? 脑子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终于理解,那个女孩所指的是什么。 一个名字——一个他的父辈花了很大心血才终于从敌人那里窃回来的名字,一个据说能解决血族当下巨大危机的名字。这个名字他熟的,也正是因为他熟,所以他才能活。 不过现在状态也不能算活了吧?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却能思考、还在走动。这样的状态,算是活吗? 年幼的血族发自内心地困惑着。作为吸血鬼,他还太小,小到尚未来得及重建一套崭新的世界观来适应他当下的身份;他的父辈也从未在这个问题上多花过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对他而言,欧乐的存在本来就是功能性的,等同于一个工具;而工具是不需要额外教育的,他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好了。就比如欧乐,对那个男人来说,他只要能保证这家伙能够记住自己给他的名字,然后尽快地跑去找人、传递消息就好了。别的,用不着教。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说起来,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欧乐用他那被太阳烤出滋滋声音的脑袋认真思考了几秒钟,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不是忘了,而是一开始就不知道,男人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过他的。他留给他的,只有痛楚,以及那些沿着伤口密密爬遍的微妙甜意。他记得男人傲慢的表情,总是伴随着獠牙或者高高挥起的鞭子一起,危险而美丽。他应该忘了这个表情的,但他发现自己忘不掉,那个表情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与男人死时愕然的脸混在一起,填满每一处空当,像是无法逃避的污染物一样。 确实努力的,但没办法,就是忘不掉的东西。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对那张脸记得特别牢——尤其是那双浅色的眼睛,干净的、猫眼一样的,像是在眼珠上着了一层薄薄的色,有光从那层薄薄的颜色下面透出来,显出与男人本性好无关联的纯净。 说起来,这双眼睛……是不是还在哪儿看到过? 啊,想起来了。一直都记得的,不是吗?是那个人,那个名字——正好就是男人告诉他的那个名字。他记得的,那个名字的主人,也有这样一双漂亮的、浅茶色的眸子。 于是本就混乱的年轻血族越发糊涂了。一双双眼睛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看上去像是一样的,仔细一想又像是不一样的。他的伤口还在疼——他在逃出巢穴时被血猎伤到了,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冲到了阳光下,伤口疼到不行;比伤口更疼的却是脑袋。他的脑袋里混乱一片,被无数双眼睛充满,混混沌沌,要做出一个明晰的决断都无比艰难。大约还有什么部位也是在疼的,也许是胃部,也许是肋下,但他搞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了。 “你看上去好像快死了。”他听到那女孩说道,阳光从她的头顶倾泄而下,像是哗然洒下的金水。她的面目因为背光而显得迷糊不清,欧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栽倒在地的事实。 “我说你啊,好像是快不行了吧。”注意到他的沉默,女孩下意识地低了下头,正对上欧乐那张已被太阳晒出裂缝的脸,忍不住皱起了眉,跟着又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你还不如干脆点,现在就把那个名字给我,再跟我说下你的遗愿,但凡我能帮忙的,我都尽力去帮你做,可以吗?” ——遗愿?不要遗愿。 挣扎着,他伸出手去,皮肤在阳光下业已变得焦黑。 “让我活。”他呢喃着,声音不大,却足够令那古怪的女孩听见,“让我活下去……活着离开这儿。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先满足我,然后我再把名字给你。 不算很难的要求,但也绝对不容易,听着还有点不靠谱。出乎欧乐预料的,那个女孩完全没有犹豫,非常干脆地点了头:“可以。那我先送你离开,回头再去找你收账……但为免你赖账,也为了封口,我要对你做一些特殊的处理……我这也是没办法的,都彼此体谅下吧。” 她说完,弯下腰来。冰凉的手掌按上欧乐的额头,从一刻起,他的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与迷幻。 “你不急吗?”这是他在女孩的幻术起作用前问出的最后一句话,“你想要的答案就在你面前,你不急吗?” “急啊,但总不能硬逼你。”女孩无奈地耸了耸肩,“你认识他,是吧?也许还是朋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更不该对你做什么了。再说,我都已经习惯了——从出生起就在不断寻找的人,为他急过多少次,也不差这一次了……” 她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欧乐没听清楚。 他闭上眼睛,彻底跌入了睡眠。任凭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把他拎起来,一直拖到阴影里,又默默地找了个空棺材,把他硬往里面怼,好不容易塞进去后又怕磕坏了,拿了一顿土用来防碰撞和做缓冲…… 昏暗的房间里,欧乐一边用手臂束缚着华非,一边在他的耳边絮絮低语。华非被那些喷到耳廓的气息搅得心烦意乱,不断往旁边躲,该听的东西却是一项没落。虽然欧乐的叙述未必正确,但以此为参考,还是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点的。 像华非,很快就从中捕捉到了其中的三点信息。 首先,虽然目前所有在场的人都惦念着“华非”两个字,对他似乎还怀有异样的期待,但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似乎他们都并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对“华非”这人的了解,也远还没到会令人不安的程度。 ——这条,严格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信息。但华非还是认认真真在脑子里做了个笔记,顺便在后面画了个意义不明的小笑脸,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玩意儿会是个啥意思。 第二点,卷入这起事件中的韦鬼应该不止一波,准确点的说法,最起码有两拨。其中一波已经混进了血族,并给血族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这一波韦鬼显然掌握的技术更多,拥有的情报也丰富完整。而另一波,则明显要水很多,甚至连关键人物的名字都不知道——没错,他指的就是那个已经在床边躺了好久的斗篷女。从她的能力来看,她应该是老铁那一边的,那么反推一下,血族那里的韦鬼大概率就是宋祉那边的。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两拨人到底干什么非要扯上自己……这个对华非来说,可是真有些烦了。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眼前的这个欧乐……可能似乎好像,已经完全坏掉了。 “欧乐……”华非试着和欧乐建立沟通,“你到底想做什么?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好吗?你先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老师。”欧乐淡淡地说着,在华非的耳廓上轻轻舔了一下,“老师问我想做什么?很简单的,老师别怕。” 他将华非翻过来,微微屈膝,与华非保持着视线的平行,一双染着血色的眼睛,毫无保留地望进了华非浅色的双瞳。 “越看越像啊,老师你的眼睛……”欧乐口中发出意味不明地感叹,手指在华非的侧颈上浅浅地摩擦而过,声音变得危险而暧昧,“如果能摘下来单独保存就好了。” 华非:“……” “当然不会了,说说而已,吓你的。”欧乐似是觉得华非脸上的表情很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便笑出来,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弧度便消失了,像是被绑在一起的石头,甫一见水,便全沉了。 “单独保存肯定是不行啊,但我还是舍不得,怎么办呢?”欧乐低声地说着,嘴唇又一次凑近了华非光洁的侧颈,“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老师,我们来玩‘初拥’吧。” 第122章 欧乐(11) 玩“初拥”? 玩你妈。 华非在心里暗骂一句便开始挣扎,一面猛力摆动身子一面将欧乐凑到颈侧的脑袋往外推,不像是在反抗初拥,倒像是在反抗性骚扰。血族的力气都很大,在这方面华非实在不占优势,他只能边挣扎边试着和欧乐讲道理——他提醒欧乐,别忘了,他父辈给他的指令是来找自己,而不是初拥自己;他可是肩负着整个血族的希望的男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华非几乎是在吼了。这句话本来就中二,配上他那撕裂到破音的声音与几近狰狞的表情,整体居然透出股诡异的热血来。欧乐似是被他震了一下,手上的劲力稍松,华非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没想到下一秒,欧乐更用力地收紧了箍在他腰间的胳膊—— “关我什么事?”他听到欧乐在自己耳边低低地笑,“我那可悲的父辈啊,他太高看我了,你也是,华非老师。你们都认为,我该供着你,是不是?因为你是那个据说可以拯救血族的人,因为那些韦视你为大敌……但说真的,那些关我什么事呢?” 他轻吻着华非的耳后,声音里渐渐带上了一丝怨毒:“我现在是血族,没错,但谁规定,只要我是血族,我就必须为血族效力了?仔细一想,我和血族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呢?他们害得我家族覆灭,逼得我抛弃平静的生活,他们抓住我、折磨我,将我变化成我最恶心的东西,就因为觉得我还有那么点利用的余地……这样的血族,我为什么要为他们效力?我恨不得他们全死。” 华非:“……” 所以说,孩子绝对不能管生不管养——很稀奇的,在这种危急关头,华非的脑子里自动跑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仔细一想也是,要是欧乐的父辈能在将他转化完之后花费哪怕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去教育一下欧乐,帮他重塑一个适用于年轻血族的世界观,欧乐也不至于会崩坏成这样。但很显然,在欧乐看来,他会变成这样的责任,也不全在他父辈的身上:“可别怪我啊,华非老师。是你教我的,人活在世上,就在遵从本心——而这,就是我的本心。” 用着耳鬓厮磨的姿势说完这句让华非恨不得把自己一巴掌拍死的话,欧乐便不再废话,一心一意,只想把自己的獠牙往华非的脖子上戳。华非奋力推拒,忽听欧乐身后传来一声轻响,跟着便感到一直压制着自己的劲力一松,身后那具冰冷的身体顺着自己外推的力道向外移动,扑通一声,倒了。 华非:“……”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到正站在自己身后的竺颜。后者仍维持着攻击的姿势,一手前推,掌心处是光芒闪烁,耀眼不输他自己的光脑壳。 见欧乐倒下,竺颜淡漠地收回了手,冲着华非轻轻点了点头:“没事,晕了而已。没伤着。” “……就他刚才对我做的事而言,我倒宁愿你好好地伤他一下,尤其是脑子。”华非终于回过神来,不客气地说了一句,伸手摸向自己的侧颈,一脸后怕,“简直了……谢了啊兄弟,来得太及时了。” “没事。”竺颜淡淡地说着,蹲下身,开始熟门熟路地往欧乐身上捆绳子,“就是感到有些不安,就特地绕过来看看,没想到倒是撞了个正好……不过这孩子原来有这么凶的吗?这我倒是真没料到。” “说不清楚,大约是被其他的血族伤到人设变形了吧。”华非揉着脖子,眼望躺在地上的欧乐,轻轻叹息了一声。“不仅性格崩掉了,脑子看来也没保住。自己发疯就自己发疯,非扯我做什么?” “扯你?”竺颜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华非一眼,“是因为那句话吗?‘遵从本心’什么的?” 华非:“……你,刚才听到了?” “遵从本心当然是好事,但在那之前,起码得先确定自己的本心到底在哪里,不是吗?”竺颜说着,拍拍手站了起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脚下被捆扎结实的欧乐,“在‘做自己’之前,总得先搞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来谈做不做的,这样的步子才比较稳。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当时的欧乐,他根本连自己“是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或者说,是搞清楚了却没有接纳。他整个人都尚处在自我认知不清的糟糕阶段,像一艘迷路的船,不知道自己停留在哪儿,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这样的他,又该如何去谈“遵从本心”呢?放任自流、随波逐浪罢了。 华非:“……” 竺颜的话语很简练,内含的意思也非常简单。但不知为什么,华非在听到那段话后,忽然就蒙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搞明白,就好比是一片常年厚积于眼前的浓雾,在语言落下的某一个瞬间,忽然就散开了,显出雾团背后的金光闪闪光芒万丈,然而还没等华非把那些光芒万丈的东西看清楚,那雾团便又啪叽一声合上了,犹如沉重的门扉,将那一切都关在外面,只留下点滴光芒残留于眼中,仅此而已。 “我……”华非迟疑着开口,音节在喉间转来转去,实际该拼成什么模样,他自己心里也没个底,“他……我不是……” “嘘。”没等他说完,竺颜突然抬手,冲着华非比了个安静的姿势。紧跟着便见他转过头去。目光紧盯着窗帘,声音往下沉了几分,俊美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警惕,“是谁在那里?出来!” 在看到老金出现的刹那,付厉是蒙圈的。 然后这份蒙圈,在看到老金身后的薛南药的刹那,变成了一句“卧草”。 随着老金一起跑来的未成年们悚然看向付厉,不明白为什么过去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付厉突然就掌握了这么一句堪称普通话精髓的句子;薛南药则是瞬间就炸了,两下砍翻挡在前面的韦鬼,气冲冲地冲上去就要痛击自己的队友:“你这几个意思?打算草谁?我还没草你呢你还敢先草我了?” 付厉:“??”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撇开这些毁约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不谈,薛南药怎么突然又炸了?他不就说了个很常见的语气词吗? “冷静冷静。南药你先冷静。”扑出来拦人的是老金,他边示意那几个以纪绪为首的未成年去把剩下的韦鬼干掉,边用手抵着薛南药的胸肌努力把人往回退,“他不草你,你也不草他,我们起码现在还是一个团队,不能互相草来草去——干吗,你们这什么表情?” 眼见那些未成年的小毁约师连怪也不打了,光盯着自己猛瞅,那小眼神还极度复杂,比刚才瞪付厉的那个还可怕,老金突然就有些虚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队友之间,当然不该互相爆粗。” “卧草”的“草”嘛,骂人的话呀,他知道的呀。干嘛这幅见了鬼的眼神…… 老金被那些小毁约师盯得一脑袋问号,索性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了,将薛南药奋力往外一推,怒吼一声“坐下”,转头即看向依然处在蒙圈状态的付厉,目光快速地往四周一扫,眉头皱了起来:“这里就你一个?那个总跟着你的小朋友呢?” “华非?”付厉一下就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下意识地回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他现在不在……” “不在?那正好。”老金说着,忽然向前大跨了一步,凑近付厉,一脸严肃,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付厉,你先冷静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薛南药在看到老金手指动作的刹那便冷静了下来,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往旁边走了两步。一旁的小毁约师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跟着薛南药往旁边走去。 “关于你那个小朋友……他不是有些很奇妙的小本事吗?”他们听到老金正这么对付厉说,“我们觉得这事很有趣,也可能会对我们有帮助,就把这事传给了家乡的老师们。然后,从他们那里,我们得到了一些消息……” 他话未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目光紧盯着付厉的后方,神情渐渐被愕然占满。付厉茫然歪头,视线落进老金的眼里,正好能从那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于是他看到了。老金的眼里,巨光炸裂。 付厉心中一动,慌忙回头,只见一大团白光正悬在不远处的空中,像是在膨胀又像是在收缩,又像是在无声燃烧、静默炸裂。 无可名状的恐惧在瞬间攫住了付厉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是同样的无响之响—— 他在喊,华非。 第123章 欧乐(12) 时间倒回数分钟前。 仿佛是回应着竺颜的质问,就在他话音落下后不久,房间内的窗帘忽然飘动起来,伴随着一声略显尴尬的轻笑。一个高瘦的人影从窗帘的后面走了出来,华非定睛一看,嘴角立刻就抽了。 “怎么哪儿都能见到你啊。”他对刚从帘后走出来的宋祉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说话的同时还在往竺颜的方向走,悄咪咪地把自己往竺颜的背后塞了塞。 宋祉见他那样,只觉得好笑:“怎么,防我防成那样?平心而论,我也没怎么过你吧?上次不是还处得挺好的?” “所以你是把第一次见面时的触手捆绑play都忘掉了是吗?不好意思,我还记着呢。”华非不客气道,从竺颜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翻了个白眼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至于说什么防不防的……为什么要防你,你自己心里还没点逼数吗?你自己挑在这种时候出场,就别怪别人把你当野狼。” “这可真是冤枉了?”宋祉夸张地叹了口气,朝着华非走了过去,然而还没等他靠近,便见竺颜警告地冲他举起了手。一片手掌般大的刀刃擦着宋祉的头发飞了过去,宋祉望着缓缓飘落的头发,愣了一下,面部略一扭曲,旋即又恢复原样,浮上点轻薄的笑意。他带着那点笑意谨慎地后退,示弱般地举起双手,“别这样,我是真没有恶意。华非,我有什么能力你是知道的,你看我出现到现在,像是准备要动手的样子吗?” “不准备和没机会是两个意思。而在我看来,你只是后者。”竺颜平静道,仍维持着一手平举在身前的姿势,“看来你们是旧识?华非先生,介意介绍一下吗?” “他叫宋祉,是欧乐所说的‘神秘势力’中的一员。他会使用藤蔓攻击,光头你注意点。”华非飞快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因一时嘴快而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的视线掠过正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欧乐,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和埋伏在外面的那些家伙是一伙的,我怀疑他这会儿就是专程来灭欧乐的口……” 就目前华非所了解的,活跃在这个世界的韦鬼主要就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以宋祉为代表的有妈组、一个是以老铁为代表的没妈组。有妈组的韦鬼,其能力主要在于能催生和操控植物之类的生命体,而没妈组的能力则主要体现在致幻和意识控制上。现在已知,其中一方的韦鬼已经渗入了血族内部,他们有自己的弱点(或者说绝密情报),且这份情报已经被欧乐所获知。而那个戴着白光项链的女孩子,从能力上看她绝对是属于老铁一方的,从行为上看,则可以推出她对这个情报并不了解,甚至还希望能从欧乐那里获得线索。那么,排除老铁一方自己内讧又分两派这一类无从获知也无从考证的内容,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渗入血族内部的韦鬼并不是老铁那边的人,而是宋祉这边的。 这么一想,宋祉的出现那绝对可以说是没安好心了——华非在一番推导后更加肯定了“对方就是来灭欧乐口”的猜测,旋即便开始扯竺颜袖子,猛打眼色,示意对方要优先保护欧乐。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竺颜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你啊,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是该说脑子好使还是脑子有坑。”竺颜感叹着,往旁边挪了一步,将华非完全地挡在身后,“你是真忘了还是在装傻?欧乐想要传递出的情报到底是什么,不是都已经提过好几遍了吗?” “……诶?”华非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事情好像没他想得简单。 证实他想法的是来自宋祉的低低一声笑,那个不知何时起就已埋伏在窗外的韦鬼微微偏了偏头,当着华非与竺颜的面,非常坦诚地托出了自己的目的:“嗯,对,没错,我这次就是冲着你背后的这个小笨蛋来的。再次重复一遍,我没恶意,真的没有,不信你看我真诚的眼睛?” 看你个大头鬼啊——华非在心里咆哮道,去你妈的没恶意,这都打上门了,你跟我说没恶意? 他这会儿算是完全反应过来了,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思维误区——这帮韦鬼为什么要灭欧乐的口?因为欧乐会传达情报。欧乐要传达的情报是什么?“那些韦鬼不知犯了什么神经,把华非当成了他们的头号大敌和针对性生化武器。”——不管原话是不是这样吧,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然后欧乐的责任就是来找华非,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希望他发挥自己针对性生化武器的作用,去把那些潜进了血族内部的韦鬼都干掉……这一切,姑且可以看做是事件的大前提。 而现在的情况又是什么样的呢? 欧乐已经接触了华非。他把消息告诉了华非,不管华非相不相信、准不准备理会,他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这种情况,再冲过来灭口还有什么意义呢? 直接把那个“针对性生化武器”弄死不就好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这么一想,之前那些在外面见到的韦鬼也说得通了。欧乐现在的状态就是个死宅加米虫,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埋那么多人在小区的外面不是吃饱撑的?那些人,本来就是对付自己和付厉的! “诶诶,别露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嘛。”瞧见他那副模样,宋祉不但没有发挥反派精神,在适当的时候回以一声冷哼以及“太迟了”、“太蠢了”之类的台词以迅速拉稳仇恨,反而露出了带有几分无奈的神情,语气也变得有些疲惫,“所以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是真的没恶意啊。”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刚在外面站多久了?”华非突然没头没脑地抛来这么一句。 “快一个小时了吧。”宋祉估算了一下刚才的时间,诚实回答道。却没料到,这个还算诚实的回答到了华非的手里,眨眼就变成了一根用来反击的棒子,“也就是说,你来了却没有出现?为什么呢?该不是在等着欧乐一个冲动,把我直接咬死吧?” “没有……话说刚才我也是有想救你的来着,只是没赶上时间……啧,为啥这都要我解释啊。”宋祉再次翻出一个夸张的白眼,跟着看向华非,不管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变得认真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我们的敌人,还是个非常重要的敌人,我想欧乐应该已经把这事告诉你了。所以你会认为,我现在出现,不是来杀欧乐的,而是来对付你的,对吧?” 华非犹豫着点了点头,并用眼神进行了反驳——难道不是吗? “所以说啊,你还是真的是很容易陷入思维定势。”宋祉再次叹了口气,复又道,“如果我们真的想对付你的话,早都可以动手了,为什么非要等到你从欧乐那里得到消息后再出现呢?自找的难度增加吗?” 华非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他看了眼竺颜,对方似乎也已经明白了什么,原本充满的警惕的锐利气场,正在逐渐变得软化。 “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恶意。我来找你也根本不是为了打架,只是为了谈判而已。”宋祉正色道,“想要搞定自己认定的敌人,本来也就不是只有‘弄死'这一条路可选是吗?” “……那外面那些埋伏的人又怎么说。” “他们和我不是一路的。”宋祉语气肯定道,“你理我就行了,不用理会他们。” 华非:“……” 这话听着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 竺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沉吟着开口:“所以,你今天来找华非先生的目的到底是……咦?” 他话未说完,忽然听见脚边传来一声呻吟,转头一看,躺在床边的少女秀眉紧蹙、眼睫微颤,眼看就是一副即将醒来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醒,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了……竺颜思忖着,现下局势未明、场面混乱,由着这个阵营不明的女孩醒来怕是又要横生枝节,干脆再来一下,把她揍晕好了…… 他这么打算着,刚准备采取行动,离女孩更近的华非却是已经先动起来了。只见他迅速地蹲下身去,开始轻晃少女的尸体,又小声叫了两句,看样子是准备把人给直接摇醒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来自少女口中的一声呻吟——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呻吟,只是一句梦呓而已。 同样的梦呓,华非也听到了。甚至还听得比他更为清楚——他听到这个女孩轻声地说了句,“母亲”。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钻进了华非的耳朵。来自虚无的另一个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嘲讽,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落到耳里却是意外得熟悉。 紧跟着,一声轻响,那是玻璃碎掉的声音。 女孩胸前的项链碎了。用来充作吊坠的玻璃瓶内,一点白光正在冲撞,像只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关进笼子的小鸟。 然后它就把一切都撞开了,漂浮着、燃烧着,来到华非面前。 紧跟着,膨胀、闪耀,像个巨大的吃豆人,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华非,一口吞掉。 第124章 欧乐(13) 微微泛着金色的双眼愕然睁大,倒映在付厉眼里的,是不远处那团灼目的白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瞬间联想到华非,但他就是能感觉到,这两者之间必然是有联系存在的——一种让人觉得非常不安的联系。 不假思索地,他倏然旋身,朝着白光的方向跑去。然而还没等他冲出两步,一股带着灼热气息的劲风突然袭上脑后,付厉眼神一凛,匆忙避开,拧眉旋身,恰在一枚火球气势汹汹从自己跟前掠过,再一回头,只见老金正偏头训斥着薛南药,边训边斜眼看着自己,像是在忌惮着什么。后者却像是完全没当回事,仍维持着攻击的动作,一手举在身前,脑袋微侧,眼神锐利。 “还装什么样子呢,老金。”薛南药不客气地说着,四指并拢,往旁边一扫,顿见火焰卷起,绞成锁链往付厉的脚上袭去,“说来说去,最后不还是要动手的么!” “诶!你这家伙!”老金极不满意地啧了一声,警觉地看了付厉一眼,开始向后退去。与此同时,付厉却还是一头雾水,眼见火焰袭来,只老老实实地跳起避开,顺手卷起了点风势,将火焰锁链远远送了开去,之后却没再做出更多的动作。 他还道是自己不知怎么又招惹到了薛南药,毕竟薛南药一直都那么不待见他,突然心血来潮往他头上砸店火球什么的也不算奇怪。然而付厉的眸光一扫,却见老金只袖手站在一旁,一点要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再看随着薛南药他们一起赶来的那四个未成年,个个神情紧张姿势有异,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动作里却全都藏满了蓄势待发的意味,仿佛只等一个号令,他们就能齐齐扑上,将自己的武器往付厉身上招呼。 等等,这个情况……有点奇怪。 付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这才发现,薛南药和小孩们的站位十分微妙,远程略后、近战靠前,互不妨碍的同时又互为支援。擅长结界的纪绪离他最近,精于制器的谢渺居最末,薛南药站在二人中间的位置,旁边分别是殊晴与朔明,这两人,都是善于近战的,付厉毫不怀疑,只要薛南药一声令下,他们两个就会率先朝自己冲过来。 ——故意的。 付厉终于明白过来了,这种站位也好,小孩们的出现也好,都是故意的。他们想要对付自己,虽然付厉压根儿就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个结论显然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 啧,这就烦了。 两手朝上一翻,细薄的匕首出现在了付厉掌间。他尚且没有死心,询问地看了老金一眼。老金却只在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就飞快地转过了脸去——付厉知道,他一定是懂自己的意思的。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解释。至于是“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觉得完全没必要解释”,这个付厉就不知道了。他也不打算深究。不管怎样,就目前看来,和这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毁约师好好打一架是势在必行的事了,他现在只希望,这场架能速战速决。他急着去找华非,至于别的,以后再说。 “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对你动粗。”很出人意料地,这种时候,居然是薛南药先开口了。他嚣张地弯着唇角,右手打了个响指,一条火焰如游龙一般窜了出来,直扑向付厉,盯着的,则依旧是付厉的脚部。与此同时,随着薛南药一起出现的四个未成年也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突然有了动作——果然不出付厉所料,最先冲上来的就是两个近战,殊晴与朔明。 朔明是纯正的近战派,下盘稳健、拳头带风,而殊晴则是以柔软灵活的体术为主要手段,辅以双枪的近距离射击,配合着薛南药的火龙,与付厉纠缠在一起,一瞬间竟让他有些手忙脚乱。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对那些有备而来的毁约师来说已经足够——只见纪绪两手一张,一堵墙壁般的半透明结界立时拔地而起,横截了整条街道,阻拦了付厉往回走的脚部。紧跟着,只听一阵古怪的咯咯声响起,又有两面结界分别从付厉的左右两边“长”了出来,声势浩大地往那一立,与原本的结界边界相接,恰成一个三面围墙,将付厉完全地困在里面。此时此刻,付厉要再想出去,要么就是从上面飞出去,要么就是打破旁边的结界跑出去,要么就是搞定自己面前的这些毁约师,让他们别再对自己造成妨碍。 薛南药也是贱,之前话说一半就没了声音,非要等到付厉已经只有被困住挨打的份了之后,才慢悠悠地准备将那句话的后续内容说完:“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一切。行,就让我来解释给你听,省得你误会,以为我们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你。” ……不,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好吗? 正忙着躲避朔明老拳的付厉因为薛南药的自说自话而微微僵了一下,因此还险些被殊晴的冷枪打个正着。他慌忙支起两面小小的风墙将来自两人的攻击缓了一缓,一错眼瞥见薛南药嘴角噙着的笑容,内心忽然冒出些火气。 ——而且,说什么“无缘无故的欺负”? ——一直以来,无缘无故地欺负我难道不是你的常态吗? 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付厉一个侧身,避开了突破风墙急速而来的拳头和子弹,朝旁边一个纵跃,落地之后微微躬身,两把匕首一前一后举到胸前,再度开口时,声音已冷了不少:“我有些火了。要么快点打完,要么现在就滚,我赶时间。”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薛南药冷哼一声,说了一句几乎是反派标配的台词。这会儿他在付厉心里可真的和反派没什么两样了——虽然他之前对待付厉的态度也完全称得上恶劣,在率众借道山海界来到这世界时还刻意把付厉丢在了里面,但不管怎样,对付厉来说总还是能忍的。最多也就是觉得有点烦了,但实在烦得狠了,想想自己母亲害死了人家父亲的事实,便就又能忍了。 但现在……付厉觉得自己忍不了了。 他觉得很气,少有的气,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什么灼热的东西,这团东西还在随着源源不断的攻击而不断膨胀。华非现在出事了,他无法解释这个信息的来源,但他就是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而他应该去找他的,他应该和他在一起的。哪怕隔得再远,他都应该在接受到那个信息的刹那义无反顾地跑过去,跑过街道、越过楼顶、御上风、翻过云,用尽自己所有的手段和力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那怕所有的奔跑都是一场无用功,哪怕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论如何,付厉知道,这才是当前对自己而言最为紧迫的事。他的内心正在鼓噪,催促着他迈开腿去,然而他却被拦住了,被这个总是在刁难自己的家伙。赤色的火龙像是恼人的虫一般在他的身边游走,毁不掉灭不绝,窜来窜去地让人烦躁,高温的气息贴着皮肤擦过来又掠过去,更让人火大。 “薛南药。”终于开始发火的付厉沉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森森的寒意,落在薛南药的耳朵里,突然带出一阵嗡嗡的耳鸣。 “我最后要求一遍。”付厉说着,顺脚把再度冲上来的朔明给一脚踹飞了出去,每一个字都似带了万钧的力道,几乎把薛南药的背脊给压了下去,“你,让我出去——” 第125章 穿越(1) 我如果能杀了他该有多好。 不止一次地,薛南药思考过这件事情,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而这句话里的“他”,所有和薛南药相熟的人都知道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了,只能是“那个人”,活在破败神殿里阴影里的罪之子。他在这个世界的化名叫做“付厉”,而对薛南药来说,他永远都只是没有名字的“那个人”。 这是个很偏激的想法。偏激,但合理。在旁人看来,薛南药会有这个疑问真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他的父亲,一个战功累累的毁约师,就是被付厉的母亲虐杀而死的,据说案发时薛南药人还躲在现场,从暗处目睹了一切——所以说,他想杀了付厉,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只有薛南药知道,他的杀意,并非是源于这样的理由。上代有罪,迁怒子嗣,他自问并不是一个浅薄的人,不会也不屑于干出这样的事。甚至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亲眼目睹了溜出石殿的付厉被同龄人排挤欺侮的场景之后,他还尝试过主动去接纳付厉,让他和他们一起玩——当然他本人对这种沉闷的家伙确实谈不上喜欢的,但他毕竟是立志要成为大毁约师的人,这点气量还是要有的。而且接纳一个本该是仇人的家伙,更有助他塑造良好的形象,获得在同龄人中的威信,为以后的领导打下基础——后面一个理由是老金教的,虽然他并不是很理解,但既然老金这么说了,那总归就是对的。 基于这样的理由,薛南药开始接触起了付厉。说是接触,也就是在对方走出石殿时,恶声恶气地朝他吼几声,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玩。结果那个烂木头,看着一副很厉害的样子,给出的反应居然像个兔子,一听见他吼,二话不说就转身又跑回石殿了,徒留薛南药站在那里,手还尴尬地举着,当着一群小孩子的面。 薛南药不高兴了。他觉得付厉这样让他很没面子。他决定不诏安付厉了,恰恰相反,他要挥拳相向,站到霸凌的最前线——反正和这小子交好本来也只是为了建立威信吗,通过拳头不是一样也能达到目的? 薛南药打定了主意,开始在石殿门口蹲点。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付厉偷跑出来玩的频率应该还是很高的,毕竟都正是七岁八岁的年纪,恰是爱玩的年龄。但令人费解的是,他在外面蹲了五六天,付厉居然一次都没出来过。薛南药实在是等得没耐心了,索性自己创造机会——他不顾老金的阻拦,装模作样地往石殿里扔了颗大骨球,打着一个“捡球”的旗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其实他直接进来也无所谓,石殿门口又没人拦他。会多此一举主要还是怕大人看到了责怪——毕竟现在的石殿,对明组邑的其他术者来说,已经是一个类似于禁地般的地方了。 石殿里面是常年昏暗的,大范围的阴影中,时常有夹杂着絮絮低语的黑影掠过。薛南药曾听自己的母亲说过,这种东西叫“恶风”,是从风神石夷身上脱落下来的垃圾。这种东西很不吉利,人类也好非人也好,只要碰上了,都会生病。这种东西是很难杀死的,又不能放任它们在外面游离,于是便有人在供奉石夷神的石殿内布下一个特殊的法阵,将它们都吸引过来,让它们在这里徘徊、生存、自然消逝。因为没有神智,这些东西虽然麻烦,却也并不难收拾。 相比之下,它们的进阶,来自堕落石夷的“韦鬼”就很烦了。这些东西有神智,有生的欲望,更有求生的手段。想要杀死它们非常困难,所以才有了毁约师——而随着“毁约师”这种职业一起出现的,则是人类术者对石夷的不信任。尤其是在那惊天动地的“涅婴之变”发生之后,这种不信任更是瞬间攀至峰顶。“石夷本恶”的想法开始在术者间流传,理由简单得令人无法反驳:如果你不是恶神的话,又怎么会催生出这么邪恶的东西呢? 几乎没有术者愿意去侍奉石夷了,这间曾经辉煌的神殿,也就因此而渐渐没落了下来。时至今日,神殿变成了沉默的石殿,而能用来吸引恶风的法阵,则成了这座石殿唯一的存在价值。 随着侍奉者一起逐渐消失的,是来自于石夷的力量。根据记载,石夷会赠给祂的信奉者们两种能力,其一是御风,其二则是言灵。前者是大部分侍奉者都能获得力量,后者则只有寥寥数人才会被赠与。自打“涅婴之变”后,这两个力量也被看做了邪术,在偏见的压力下,信奉石夷、使用这种法术的人越来越少,却终究没有断绝。 付厉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个从很远地方渡海而来的术者,信仰着早就无人供奉的石夷神。她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朝圣,她忍受着他人的冷眼,不言不语,住进了早就无人管理的石殿,一个人默默地将一切收拾起来、打理好,只为给自己的神明一个在人间的安息之处。理所当然地,她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受到了排挤,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她,明组邑不欢迎信奉石夷的术者。然而她依旧我行我素。有人劝告她、有人威胁她、有人压迫她,她却始终不摇不动,如同咬在石缝里的韧草。直到最后,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就是薛南药的父亲。 石夷仅剩的信仰者被爱情捕获了。作为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代价,她放弃了在石殿中继续供奉石夷,然而却依旧坚持住在石殿之中,哪怕婚后依然如此。 住就住吧——大部分的人都妥协了。只要不再供奉那些恶神就行,再说这石殿本来也需要人打理。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低估了恶神的力量,也低估了信仰者被蛊惑的程度。 就在婚后第九个月,付厉的母亲疯了。她用自己掌握的两种力量大开杀戒,杀害了数名毁约师。这是薛南药早就了解的事。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那两种力量并未随着那个女人的死而断绝,石夷的影响依然存在,他们传达给信仰者的恶,依然存在。 而付厉,就是那个“恶”。 薛南药坚持着这点。他想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那天自己在石殿深处所看到的东西。 ——这样的家伙,和他那个罪人母亲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被允许活着? ——为什么没人去杀了他? ——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 ——我如果能杀了他该有多好。 这是年仅九岁的薛南药从石殿出来后,心中喊得最大声的想法。 这也是此刻的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尽管现在的他,正因为付厉的那一句话而痛苦地弯着背脊,仿佛连脖子都要被压断。 第126章 穿越(2) 强大的压力伴随着话语朝薛南药直直袭来,受到付厉言灵影响的却不只是他一人——同在结界内与付厉缠斗的殊晴与朔明在付厉的语毕的一霎,同样被震得动弹不得。所幸他们并不是言灵的直接施放对象,受到的伤害也是有限,只是僵直了一秒而已,并没有像薛南药那样直接被压到跪地。然而仅仅就是这短暂的一秒,对付厉来说也够了—— 虽然他也搞不明白那素来离了华非就不好使的言灵之术突然就好使了,但他懒得管也没空管,抓住对手的空当就往外冲,冲的同时没忘竖一道风墙干扰老金他们竖线,又甩出两道风索加强了一下对对手的牵制。他对两个未成年倒还算客气,只是绊了一下腿,将两人都摔到了地上;对付薛南药,他却是下手狠了,风索直接缠上了薛南药的脖子,直将他勒得脸孔变色。 这倒不是他故意报仇,实在是因为薛南药的站位不好——纪绪在付厉的左右以及后方都布了结界,唯一没布结界的方向上则站着纪绪、老金以及谢渺三人。付厉对纪绪的了解不多,但他知道这小子的反应速度相当快,又具有临危不惧的素质,再加上那几乎是秒成的结界编织手法,虽然年幼,但如果正面对上的话还是相当烦的。更何况还有老金与谢渺——老金在毁约师中算是文职,主要负责与明组邑方面沟通,很少动手,对他的实力,付厉着实没多少了解,至于谢渺,出身制器世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躲在后面,如果贸贸然冲过去的话,鬼知道他会突然扔个什么东西出来…… 因此,在付厉看来,虽然纪绪所在的方向并没有结界,但从那边突围的不确定性却是最高的。因此他选择了从侧边突围,而两侧站着的,则分别是朔明与谢渺的近战组,以及站在另一边使用火攻的薛南药。不管是从人数还是从状态来看,从薛南药那边突围都是更好的选择,所以他在控住全场之后立刻便朝着薛南药的方向冲了过去。他对自己的言灵能力并不自信,只好用风索来加强对对方的控制,而就在他越过面色青紫的薛南药,对着竖在面前的结界高高抬起腿的时候,拦在老金眼前的风墙刚好被打破,他与薛南药的状态都完完本本地呈现在了老金的面前…… 老金顿时急了,喊出的话都带了些破音:“谢渺!拦住他!” 一直躲在最后方的谢渺闻言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团黑色的不明物质。他应着老金的呼唤,将这团东西朝着付厉扔了过去,与此同时,老金的身上覆上一层金光,拔腿也朝着付厉冲了过去——准确来说,是冲向正被付厉用风索勒着的薛南药。 视线匆匆从老金身上的金光上扫过,付厉目光一凛,单手抓起薛南药就往后扔去,恰恰好扔到了刚爬起来的朔明以及殊晴中间。老金见状一怔,脚步顿住,恰在此时,黑色的不明物质落下,付厉以手成扇,朝着斜上方一挥,狂风平地而起,向着那东西卷去,“轰”的一声,那物体在半空中爆开,黑色的烟尘带着巨大的声势在空中扩散,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伴随着薛南药咒骂声响起的是一声类似于玻璃碎裂的声响,等到纪绪终于支起另一组结界隔绝烟尘,一切都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用来困住的付厉的结界已经破出了一个大洞,而付厉,已经不见踪影。 这下不止是薛南药,连老金都忍不住骂出来了。他责备地瞪着谢渺:“让你做一个抓捕用具,你这做的什么东西?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谢渺被他瞪得说不出话,低头支吾了半晌,默默往纪绪身后躲了躲,求助地抓住了纪绪的衣服。纪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开口为谢渺辩解:“前辈,对不起。但这给的时间也实在是太紧了,这种道具本来就应该事先做好,你突然把我们拉出来抓人,非要谢渺当场做,这成功率本来就不高,而且谢渺他容易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咯?”老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时间和这孩子多计较,只冷冷道,“抓捕付厉是明组邑的老师们下的命令,如果有不异议的自己和他们说去,别来我这添乱。” 纪绪将谢渺往身后藏了藏,偏过脸去,声音低了些许:“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金眯了眯眼,没再理他,转身掏出手机朝远处走去。殊晴与朔明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见他走远,便丢下薛南药向纪绪靠过去,朔明一与纪绪的目光对上就开始笑,笑得傻傻的,什么也没说,倒是殊晴,抬手朝着纪绪脑门就是一下。 “胆子越来越大了。”他低声训道,刻意压低声音不让薛南药听见,“得罪老金,下次换你被丢在山海界可别指望我救你。” 纪绪咳了一声:“都说了是谢渺紧张……” “谢渺怎么?”殊晴说着,看了一眼仍缩在纪绪身后的谢渺,“谢渺只听你的话!” “诶行了行了都别吵了。”朔明出来打圆场,警惕地望了一眼薛南药,还好对方没在意他们这边,只蹙眉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头——看来付厉那手言灵对他的打击真的有点大,他到现在还有些怕不起来。 “我的意见是,这次就当是还人情了。至于别的,再说吧。起码在事情搞清楚前,别忙着站队,你们觉得呢?” 脸上的笑容微淡了些,朔明低声向同伴们传达自己的想法。谢渺与殊晴都没有表态,只有纪绪,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点了点头,而他这一点头,代表的,基本就是另外两人的态度了。 “我理解你。”朔明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纪绪的脸,“但谁让这事没那么简单呢。抓捕付厉的理由,你也听到了——‘和堕落的石夷有牵扯’。亲爱的,这可不是小事啊……” 另一头,老金正一边用手机联络着其他的同伴,一边拐弯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们这回专程是为逮住付厉而来,到场的自然不只是他们几个。会带着那几个小孩最先出现,无非是因为他们和付厉打过交道,能降低付厉的警惕心。老金本以为他们几个,再加上薛南药,要抓住付厉根本不成问题,谁能想到那些小孩这么不听话…… 现在看来只能动用别的人了。就是不知道在这种地方动手,会不会再引起什么祸端…… 老金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地将后备计划交代了,同时加快脚步往第二组毁约师埋伏的地点走去。行到一半忽然顿住,警惕地抬头,神情忽然变得冰冷。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皮肤白皙光洁,一双桃花眼明亮又迷人。如果华非在这,他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毕竟在他的生活里,这么漂亮的女孩可不多见,更何况,他还一度将对方当成过付厉的性转…… 没错,这就是那个之前在蝙蝠酒吧里与华非有过短暂交谈的女孩子,一个自称“男朋友被蛇妖先奸后杀”的倒霉姑娘。 不过现在的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倒霉就是了。 “嘿,你好呀。”她主动朝着老金打招呼,说话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显得十分可爱。 “你好。”老金谨慎地打量着,往后退了两步,“你在这儿做什么?” “来看孩子。”女孩笑嘻嘻道,“不过很可惜,现在已经没孩子了。” “那真可惜。”老金回应道。他没问女孩的身份,也没问孩子怎么了,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和眼前这个人纠缠下去。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本能地觉得,和她缠在一起,会很麻烦。 “真冷漠。”女孩歪了歪头,“你就不问问我的孩子怎么了吗?” 老金用沉默回答了她的问题。 女孩切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朝着老金走了过去:“你怎么装着一副和你完全没关系的样子呢?把我孩子搞没的可不就是你吗?你——还有你的同伴们。” 她凑到老金跟前,眼睛随着笑意眯起来,像是两片花瓣:“我把孩子们派出来干活,结果你们把他们全干掉了。我在暗处可看得一清二楚呐,你可别想耍赖。” “孩子?干掉?”老金蹙了蹙眉,猛然瞪大了眼,“难道你是——” “嘘。”女孩将一根手指竖在老金唇前,轻轻嘟了嘟嘴,“别说出来。有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她将手指撤了下来,缓缓直起了身体:“白沙。你叫我白沙就好。” “白……白沙。”老金抿了抿唇,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不平稳,身上开始冒出一层淡淡的金光,“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谈合作啊。”白沙理所当然地说着,顺手抬了抬手指,轻描淡写地将老金身上的金光压了下去,“从我们的立场来看,能让我们心平气和地交谈的也只有这个原因吧。” “合作?”老金脸上的惊愕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努力掩盖却仍清晰可见的紧张,“我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能合作的事情。再说,你也说了,我们刚刚才杀了你的孩子……” “那种劣质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我并不在乎。”白沙漫不经心道,“相比之下,你们的出现倒是更令我感兴趣一点。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现在是要抓人是吗?抓那个叫做付厉的毁约师?” 老金犹豫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你是想……” “你们抓不住他的。”没等他说完,女孩便笃定道,“他的手里有一个符印,你不知道吗?不管你们怎么对付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可以倒转时间,让你们的心血全都白费。” 老金的眸光沉了沉,没有说话。这种事情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那么急。但他也清楚,有些事情急也没用——毕竟如果付厉真的倒转时间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能做到的也只有尽自己的努力,尽可能地控制住付厉,不给他使用法器的机会…… “付厉的强大你比我清楚。你觉得能完全控制住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似是看透了老金的所想,白沙悠悠地开口,“而且你们的第一击已经失手了,打草惊蛇,说不定对方现在已经开始摆弄他那个小手机了呢……” “所以你想怎么样?”老金沉着脸打断了对方的话,“总不会说是想帮我们抓人……” “我可以帮你们阻止那个符印的效果。”白沙又一次打断了老金的话,非常干脆道,“如果时间无法倒转,你们的行动也会顺遂很多……当然,我是有条件的。” 她向着老金竖起了一根手指,双眼忽然睁开:“在你们抓到付厉之后,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件东西——准确来说,是希望,‘你’来给我一件东西,听明白了吗?” 第127章 穿越(3) 竺颜自认是个好人,或者说,他自认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 在他看来,做好人并不有趣,做那种以“收养”和“教化”为日常任务的好人更是令人厌烦无比。像是捡垃圾一般地回收那些无处可归的非人、接纳他们、与他们沟通、努力解决他们的麻烦、并尽自己所能的为他们寻找一条出路——说真的,这和自找当妈有什么区别?付出巨甚、收获寥寥,一不小心遇上个白眼狼还会闹心得不得了,恨不能一刀砍死了事——所以说,会认真去做这种事的,不是脑子有坑就是心脏缺眼,反正正常人是肯定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强迫自己做下去了,不仅做,还做得有声有色,也不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纯粹就是为了一个人而已——那个人就是世上少有的傻子,天天将一些无处可归的非人往自己的小破庙里捡,日常就是助人为乐,心愿就是以己渡人。这种人放在现代是要被人敬而远之的,然而竺颜自认欠他一条命、又赔了一颗心,想来想去也只有“继续对方未竟的事业”这一狗血又老土的做法,才足以满足自己那点延绵不绝又无从安放的思念。 “所以这就是你剪光头的理由?”这是嘉洁听完竺颜故事后的第一反应,“就因为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和尚?” “不是。我这是自己秃的,毕竟年纪也大了……不对,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竺颜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瞪了嘉洁一眼。嘉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身子往身后的欧乐身上靠了一靠:“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 他们此时正待在一间窄小的地下室里,本就不大的空间因为挤了三个人而显得更为拥挤。欧乐依旧处在昏迷状态,而之前那个晕倒在欧乐房间里的女孩儿则已恢复了行动能力,此时正与竺颜面对面坐着,手腕和脚腕上均带着镣铐。就在数分钟前,竺颜刚从她的嘴里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嘉洁”——听着倒是挺邻家。至于她人是不是也如同这个名字一般邻家,这个就不好说了。 “没什么好深究的,我说那段话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刚刚才对着嘉洁重演了一遍回忆杀的竺颜如此说道,神情忽而变得沮丧起来,“我只是突然联想到了一件往事。” 嘉洁:“???” “比如那个温馨暖人、可持续发展的小破庙生态链,是如何因为我的加入而支离破碎的。”竺颜说完,又抬手一指仍在昏迷当中的欧乐,“然后就会反思,为何我会在已经见识过一次悲剧的情况下,还要重蹈覆辙。” 嘉洁:“……” 她无言以对。她本来就不太擅长言辞,更何况她和面前这个光头完全不熟——她才醒过来不过五分钟而已,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情况基本就没怎么搞清楚。 顺带一提。此时距离华非的蜜汁消失,也才仅过去二十分钟而已,距离付厉的赶到与离去,则已过去了十五分钟。 竺颜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理解这二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这种种发展均是令人一头雾水,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团光——那团因为华非的触碰而突然燃起的白光。 随着光芒一起绽开的是一种强大又陌生的力量,竺颜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在哪里接触过类似的东西,这种力量给他的感觉却略有那么一点熟悉。这点熟悉很薄,若有似无的,他试图回忆起这一点熟悉的来源却一无所获,而就是在他分神的这短短一瞬间里,变故陡生—— 首先是华非,距离光团最近的华非。等到竺颜回过神来时,华非人已经被那团光给整个儿吞掉了,吞得那叫干干净净,一点皮毛骨头都没有留下。竺颜当时就愣了,下意识地冲上前准备去救人,结果他才迈开腿,一只手忽然伸到他的跟前,直接把他给推开了,再下一瞬,就见到那个被华非称作“宋祉”的男人大踏步地冲了上去,往光团里一扑,也整个儿消失了。 再接下去就是光团的升空——那么大个玩意儿,跟个热气球似的,自管自地往上飘,穿过天花板穿过楼上的房屋,一路直奔着天空而去,飞的速度还贼快,快到竺颜想跟着一起往里扑都来不及。他只好放弃了跟着一起瞎跳的念头,跑到窗口抬头看,只见那光团正静静地浮在房顶上,宛如一丛沉默燃烧的白火,而再仔细看去,那跃动的火苗,却是在不断熄灭的。 完了。当时的竺颜在心里咯噔一下。把人家伴儿给搞丢了,这回和那个叫付厉的不好交代了。 那家伙可和华非不一样,看着就挺凶的,又凶又不好沟通,真要惹毛了,鬼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竺颜这边还没咯噔完呢,只听门口传来砰一声响,付厉跑进来了。 他看上去有些狼狈,气喘吁吁的,身上还带着好几处伤,一进门,也不看别人,扫视一圈没见着华非影子,直接就问了:“华非呢?” 竺颜:“……说不清楚,可能是被带走了,也可能是穿越了。” 付厉:“?” “楼上那团白光看到没有?”竺颜往上方指了指,“刚才那玩意儿膨胀起来,把华非全部笼上。然后就看不见人了。” 付厉:“……” 付厉的神情有些微妙,且和竺颜所想像得完全不一样。在竺颜的想象力,付厉要么会很急,急到立刻爬上楼去研究那团白光;要么就是不信,会摇着他的领子逼他说实话;要么就是淡定,闻言点点头,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镇定。 但无论是哪种,总不该是眼前这种——竺颜眼睁睁地看着得到消息的付厉在原地愣了好几秒,然后就见他麻溜地掏出了手机,开始摁摁摁。 竺颜:“……??” 这是要找人来帮忙吗?还是单纯想发条朋友圈? 竺颜一头雾水,但看付厉那副镇定到淡漠的样子,自己也稍稍放下了一些心。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心放早了…… 因为付厉开始急了。 手指划戳屏幕的速度越来越快,随之不断加剧的是付厉脸上的焦急神色。急得好像他的面前就是一个放着巨款的保险箱,而他却刚发现自己搞错了开启保险箱的密码。然而这么作比又好像不太贴切,因为单从那渐渐暗下的眼神来看,付厉现在所面对的事情,似乎远比打不开保险箱要严重得多。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来的是陌生人,还不止一人。而且竺颜能够感觉到,不止是门口,别的方向上,也有人正在靠近。 付厉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只见他蓦地抬起头来,鼻尖微微动了一动,神情旋即变得严肃起来。他终于不再执着于自己的手机了,将那小方块随手塞进口袋后就拔腿往窗边跑去,在一脚跨出窗台却又顿了一下,跟着便回过头来,看着依旧处于茫然状态的竺颜,对着他说出了进屋以来的第二句话:“你也走。” 竺颜:“……嗯?” “我引开他们,你走。”付厉简洁道,“我会去找你,等着。” “嗯?不是,等等……”竺颜还想在说些什么,然而付厉已经从窗口跳下去了。徒留他一人,受着窗口灌进的冷风,满眼懵懂。 还是那句话,对于这二十分钟内发生的事,竺颜是茫然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世界突然快穿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是一落地就遇到个小高潮的那种,这种剧情该让他如何去跟?明明连世界观都还隔着一层。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按照付厉的嘱咐,拖着两个犹在昏迷中的人,开了房间的暗道,一路潜到地下室,然后就坐在这儿,一边等着一个据说很快就会来找的人,一边静静反思,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的。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嘉洁醒了。竺颜与她简单交谈了两句,注意力却依旧放在自己的反思上。他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所有的一切,从他把欧乐捡回来开始就不对味了。嘉洁听着他这个结论,默默往里缩了缩,决定装作自己与一切都无关的样子。 “那个,关于欧乐,还有那个光……”犹豫许久,她终究还是开了口,“有些事情,也许我该说一下……” “你的确该说,但不是和我。”竺颜冷漠地打断了她,抬头往上方看去,“真正关心这段剧情的在这里。你有什么要交代的,还是和他说吧。” 嘉洁顺着他的目光抬手往上看,身体顿时就僵了。只见他们上方的天花板上,一块板子正垂下来,露出一个四方的洞;洞里探出来的是一张木然的脸,眼中却是掩不住的杀气。 “你告诉我。”付厉开口,连声音都像是被磨刀石磨过,“华非他,究竟怎么了?” 第128章 穿越(4) 华非是被一种微妙的起伏感给颠醒的。 事实上,与其说是“微妙”,不如说是“诡异”,就像是被有力的大手托在海浪的上方,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身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又像是在睡梦中乘车,厚实的轮胎压上了坑坑洼洼的路面,极不和谐的撞击一层层地向上传递,最终被缓冲成了按摩椅一般的柔和攻势,一下下冲击着尚且朦胧的意识,有条不紊,又锲而不舍。 在这种冲击的努力下,华非可算是醒了。 他睁开眼睛,往前方看了一眼。默了片刻,他又果断地闭上了眼。 他苏醒的方式貌似不太对。他觉得自己还是再睡会儿比较好。 “喂,别装睡了,起来了。”耳边传来了宋祉叽叽喳喳的声音,华非还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推了几下,“这可不是什么噩梦世界,你眼睛再怎么一闭一睁都没用,接受现实吧,小倒霉蛋。” “……”华非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终是忍不住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扑了上去,抓住宋祉的衣领就开始摇,“你还好意思和我说话?你是不是以为装着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就真的不会揍你了,啊?这里到底是哪里,我要怎么才能出去,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给我说清楚,不然信不信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地面一击波浪般的起伏打断。明明看着跟大理石瓷砖是的,踩在脚下的感觉却像是蹦蹦床,或者用个美好点的比喻,布丁或者果冻,稍大的动作就能换来一次剧烈的颤动,更讨厌的是,你不动的时候它也会动——不规则的波动,幅度时大时小,难以预测。幅度小的时候倒不会带来什么讨厌的感觉,但幅度一大就讨厌了,就像华非刚刚那样,能直接把人颠到地上去。 “诶诶诶诶,当心点啊。”宋祉叠声叫着,伸手将滑落下去的华非又给捞了起来,顺势将人的身体一扭,手臂一伸一缩,闪电般地将华非的背包也给卸了下来,背带一甩,往自己肩上一背,笑得那叫一个无辜又和蔼:“你冲我凶也没用啊,你忘了吗,我和你一样,都是被白光卷进来的受害者……你确定非要这么对待我吗?不管怎么看,我们现在都应该算是同盟才对吧?” “谁跟你是同盟。”华非冷哼一声,不甘地看了眼自己的背包,甩脱了宋祉的手,往外退了一步。他今天出门时仗着有付厉在身边,都没贴身带什么东西,防身用的法器全在背包里,此时背包一被拿走,他再不乐意也只得老实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是自己冲过来,跳进光里的。” 不仅是“冲”,还是那种不假思索、一步到位的那种“冲”——要是换做付厉,华非可以还会用“太过担心”、“急着救人”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但既然是宋祉,那除了“早有准备”、“见缝插针”之类的词外,华非估计是不会有别的解释了。 “那不也是因为担心你么,你要是真的就这么一个人消失了,我可是会被骂的。”宋祉半真半假地说着,忽而一笑,将肩上的包又递还给了华非,“给你,拿着。” 华非:“……?” 愣愣地接过了自己的背包,华非的神情有点懵:“你为什么又……” “刚才拿一下,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些,起码不要啥都不停就掏出法器来喊打喊杀的。既然现在看着冷静得差不多了,那还给你也没什么。”宋祉满不在乎道,“我刚才也说了吧,我们是‘同盟’。收缴同盟的武器,这种蠢事我才懒得去做。” 华非沉默了。他的手指在背包的拉链上摩挲着,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随便掏出件什么东西来先对着宋祉的大腿来一下,再慢慢审问关于此处的一切。而就在他还在纠结的这个当儿,宋祉已经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背对着华非,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轻轻叹了口气。 “有件事你说的没错。我当时是故意跳下来的,虽然其中也有你的原因,但也不能说是纯粹为了你。”宋祉的语速很缓慢,缓慢中,又似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我一直知道有这个地方,但我从没想过我居然能真的过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得谢谢你。” 华非:“……”莫名其妙的,别指望他说不客气。 “所以?”华非很明智地无视了宋祉话语中兴奋的那一部分,最终还是将手从背包的拉链上拿了下来,“这个地方到底是……” “列姑射。”宋祉打断了他的问话,问答道。他边说边抬头看天,不意外地看到那深蓝色的平面也正和地面一样以一种微小的幅度无规律地起伏着,“或者说,是列姑射的一部分,早就被遗忘的一部分。” “被遗忘,为什么?”华非问道。他知道现在不是该乱抛问题的时候,所以他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却还是忍不住多挂出了两个问号,“列姑射又是什么?是山海界深处的那个列姑射吗?能够通往付厉家乡的那一个?” “那毁约师连这都和你说了?”宋祉似是有些诧异,很快便又调整了过来,继续抬头望天,目光悠远,仿佛一副很有故事的样子,尽管他讲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故事——“列姑射,其实与其说是通道,不如说是结界,是用来隔绝两个世界的可穿越‘墙壁’,但其实你要理解成通道也没什么问题。不过那都是外面的事——而这块地方,就像我刚才说的,虽然也是列姑射的一部分,但它已经被遗忘了。至于为什么被遗忘……” 他抬手指向天空:“当然是为了藏它了。”华非不明所以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先是不解地蹙了蹙眉,很快便又张开了嘴,眼睛渐渐瞪大。 天空的起伏仍在继续,深蓝的颜色却开始渐渐褪去,像是用来遮盖的一块绸布,不知道被谁轻轻扯了一下,便悄然而又迅速地滑落了下去,暴露出藏于其下的东西。 ——一座石殿。 一座宏伟的、用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石殿,倒悬于空中,气势磅礴、风格古朴,更重要的是,似曾相识。 “石夷的神殿……”华非喃喃着,喉头滑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地方,他曾在付厉的记忆里看到过——已经没落的、属于石夷的神殿,是付厉长大的地方。 “又是付厉和你说的?”宋祉瞟了他一眼,很快便又将目光移回了上方,“也难怪,他是在那石殿里长大的吧……不过很可惜,他住的那个只是赝品,只是在‘涅婴之变’后被急急筑起,用来安置恶风的高仿而已。” 他看着天空,语气里莫名带上了一丝得意:“真正的神殿在这里,一直藏在这里。不过很可惜,一直没人能找到罢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它在这里的?”华非忍不住问道,偏头看向了宋祉,手又悄悄伸向了背包,“又是怎么知道找到它的方法?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安啦安啦,我向你保证,肯定不会害你的,也肯定会把你好好地带出去的,你就别总是这么疑神疑鬼了。难得来一次,就当观光好了。” 宋祉满不在乎地说着,回望了华非一眼,唇角忽而又是一弯:“至于你问的那两个‘怎么知道’,这个可算是商业机密了,对不起,保密。” 他卖萌似地冲着华非放了个wink,华非难以忍受地转过脸去,小声地骂了一句,仰头继续看空中的神殿。宋祉跟着仰头,目光却仍是黏在华非的脸上,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挥之不去。 这里除了他俩就没有别人了,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再看到华非的眼睛,包括华非自己;而他,则绝对不会——起码现在不会,去告诉华非,那个关于他眼睛的小小异常。 华非的眼睛里,有火苗——白色的火苗,游鱼一般的火苗,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他的眼睛里旋转、燃烧,且越来越明亮。 就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在被什么呼唤着一般。 第129章 涅婴(1) 涅婴,这两个字对整个明组邑来说并没有有名到人人皆知的地步,但对于以毁约师为职业的术者来说,却是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准确来说,它并不是一个名字——它只是某个名字的前两个发音,出于这样或那样小心翼翼的理由,被单独摘了出来,充作一个符号,用来指代某个曾将明组邑搅得天翻地覆的人。时至今日,那人完整的名字也早已被时间冲刷得淡去,曾经的故事也被刻意的遗忘与冷漠的岁月层层掩埋,只留下这两个字,和其他的字符拼在一起,成为了当代毁约师们不甚了解却无法忘却的一个称呼。 ——涅婴之变。 听着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仔细捋捋,无非就是个狗血又套路的反派成长故事——某个曾经备受石夷眷顾的毁约师,一度被认为是最接近大毁约师的男人,谁知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贪图起了韦鬼的力量。为了掌控这股力量,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引诱了三位石夷堕落,并用符印控制了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掌控被催生的韦鬼,培养属于自己的韦鬼大jun。曾经被捧在高处的术者就这样成为了所有毁约师的公敌,而为了进一步增强自己的势力,他又驱使堕落石夷前往了亡灵的安息之地催化亡灵。安眠惊醒、百鬼化厉,从安息中苏醒且狂化的无数亡灵成为了涅婴的利器之一,加之韦鬼源源不断的萌生,那段时间,几乎是全体毁约师的噩梦。 这个噩梦持续了很久,直到多年以后,涅婴与他所控制的两个堕落石夷不知为何突然失踪,所有的厉鬼失去控制,韦鬼数量大幅下降,这个灾难才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之后的毁约师们,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收厉鬼、捕杀韦鬼,一步一步地,暗中将早已乱套的世界扶回正确的轨道。世界的轨道终是被轴回来了,有些事情却注定再回不来,比如那些堕落石夷与韦鬼已经对明组邑造成的伤害,再比如,毁约师们对待石夷的态度。 “早在涅婴之变出现之前,毁约师就对石夷有着微妙的敌视;而在涅婴之变之后,石夷可以说是彻底成为了毁约师的对立面。尽管如此,他们却依旧保留着过去用来祭祀石夷的神殿——虽然只留下了一个,但好歹也是留了。至于留下的理由也很简单,和信仰、崇拜什么的毫无关系,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而已——你那个毁约师朋友应该跟你说过吧?石夷会定期脱落出一种叫做‘恶风’的东西,这种东西如果常人接触上了就会生病。而这座石殿上则有着呼唤恶风的符咒,可以将恶风召到这间石殿历来,华非时间,慢慢消散……所以说,那些术者们说白了还是自私,有用的东西就好好留着,没用的东西就一脚踢开,你说这个道理一说破,是不是还挺令人难过的?” “……你闭嘴。”华非没好气道,边说话边扶着石殿里的墙壁,小步小步地往前挪着。他此刻正跟着宋祉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在石殿中行走。石殿是倒悬在天空中的,而他们脚踩着的则是殿中的地板,身体自然也是倒转过来,大头向下的。或许是因为身在异界的原因,这个姿势倒没有它看上去的那么令人难受,没有失重感,没有大脑充血,仿佛他们就是在平坦的地面上行走一样。尽管如此,华非却依旧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担心,胸膛里时时充满了一种即将向下坠去的恐惧,这让他整个人都安分了不少——这事主要表现在了他的嘴上。很显然他对宋祉的说法并不赞同,而对于那个传说中的涅婴及他的光辉事迹,也有着一大堆的质疑和想要询问的东西,然而姿势与恐惧限制了他的发挥,他只能用简单的三个字含糊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跟着便安静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宋祉往石殿里面走,再不说一句话。 看他这么安静,宋祉反倒不高兴了:“我给你讲的可是连毁约师自己都未必清楚的陈年大瓜,你听完就是这么个反应?” “……不然呢?”我都快吓死了,你还在指望些什么反应? 伸手抱住旁边的柱子,华非深吸两口气,无法抑制地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晕。他真的后悔了,当初自己是为了什么要作死,答应宋祉一起上来这个地方的?不就是个小破庙嘛,没看过还是咋的,还特么非要进来? 话说自己当初是怎么答应上来的? “你想和我一起上天看看吗?”——对方好像就是这么态度随意地问了一句,也许还说了句别的什么,华非想了想没能想起来,就记得自己不假思索地说了声好,然后就真的跟着一起上天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脑子进水了吧?除了这个,华非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华非边后悔边颤巍巍地回头,不抱什么希望地往后看。他的背后是一根已经枯萎的藤蔓,刚才他和宋祉就是用这个东西爬上来的。托宋祉的福,华非好好体会了一把童话里爬豆苗的惊险,不过很明显这东西的保质期远不如那些带魔法的豌豆苗,他们才爬上来不久,那整根藤蔓就都黄了,随着天空的起伏,还会发出咔咔咔的脆响,一副人敢动它它就碎给谁看的样子,搞得华非连再爬下去都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倒着身体往前走。 相比起小心翼翼的华非,宋祉在这座倒悬的建筑物中的态度堪称从容,大头向下也照样又蹦又跳,没事人似的。见华非这副瑟瑟发抖的小怂样,突然就来了兴致,凑了前去,一把将华非的手从柱子上拔了下来:“你不是凤凰吗?长翅膀的还恐高,想什么样子?” “……翅你妈逼老子血统那么薄!”华非猝不及防,忍不住喊了起来,边喊边拽紧了宋祉的胳膊,“再烦信不信我拽着你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诶诶诶,别介啊,冷静,冷静些兄得!”宋祉忙不迭地叫着,反手将人扯住,胳膊一展,将人圈住,又腾出一手,将华非的眼睛捂了起来,“诶诶行了,别闹……你看,现在不怕了吧?把眼睛遮起来多好。” 华非愣了一下,忽然就静了下来。眼前因宋祉的动作而陷入黑暗,萦绕在心头的恐惧顿时就像是被掐断了源头,他果然如宋祉所说,不害怕了。 “你看,是吧?”宋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嗓音里还带着轻微的笑意,“当你看不到下方地面的时候,你的大脑就会欺骗自己,让你觉得自己所踩的地方就是地面,是不是还挺好玩。” “好玩个头啊。”华非闷闷地说道,认命地闭起眼睛,任由宋祉揽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点一点地往石殿深处带。 “后来呢?”走了一阵,华非突然开了口。内心的恐惧在下降,跷跷板的另一头随之翘起,引诱着他开口发问,“那个涅婴,后来怎么样了?” “不是说了吗。失踪了,和他的两个石夷一起。”宋祉回答道。 “失踪以后呢?”华非问道,“没有结局了吗?” “没了啊。失踪就是失踪了,不顾一切地消失了。哪儿还有什么结局。”宋祉冷哼一声。华非抿唇思索了片刻,突然停下了脚步:“等一下……不太对。” 他将脸转向宋祉,被掩在手掌后面的眼睛倏然睁开,睫毛刷子一般地扫过宋祉的掌心:“你不是说,涅婴他引诱了三个石夷堕落吗?那为什么最后和涅婴一起失踪的是两个堕落石夷呢?” “对啊……为什么呢?”宋祉这回的回答迟疑了一会儿,声音里像是藏了些什么东西,却让人难以辨清,“嗯,这么和你说吧。” 他拿开了盖在华非眼睛上的手,盯着对方眼里旋转的白色火苗,嘴角勾起一抹细小的微笑:“如果所有的石夷都跟着那人一起消失的话,那么,还有我们什么事呢?” —————————————————————————————— 附赠:《关于变小那些事》 1 事后想起这一天,即使是傻乐天如华非,也禁不住露出一脸的后怕。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要他监督我不要乱吃实验室里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有的时候自己也要乱吃。我要下班了,看他来接我,就让他帮我看一下药瓶,我先去上个洗手间。我的付厉很听话的,我的话他句句听,让他看着,他就绝对一走不走。我从洗手间回来,又去找导师,签了退。我叫付厉,没有应,我又回实验室,只见药滚了一地,没有我的付厉了。付厉是不会到处跑的,我到附近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打电话给蓝岳亮,给老金他们,让他们帮着一起找,直到快晚上,找来找去,找到实验室最里面的桌子,看到桌子旁边掉着他的一只小鞋。我心说糟了,怕是吃错药了,再往下看去,他果然躲在桌子下面,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衣服都挂不住了……” 方哲优:“说人话。” 华非:“……我男朋友吃错药变小孩了。” 方哲优:“……” 华非:“时效大概有两天左右……你有啥建议没有?” “……”方哲优左思右想,给出了一个很诚恳的建议,“你……要不给他买点奶嘴,再来点尿不湿?” 2 华非是个喜欢集思广益的人。 所以他在温柔地问候了方哲优的家长后,又一个电话打给了好兄弟廖清舒。 他大致地讲了讲情况,然后问廖清舒:“所以我现在是应该给他用尿不湿还是用开裆裤?” 廖清舒:“……你确定这是你该考虑的首要问题吗?” “我觉着不是。”华非老实道,“但刚才方哲优的建议引起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所以我想先把它给搞清楚。” “……行吧。”廖清舒妥协了。他问华非,“你男朋友现在有多大?” 华非回头看了眼乖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付厉,目测后答道:“挺小的,小小一团,看着老可爱了。” “没问你这个!”廖清舒深深吸了口气,“年龄呢?个子呢?大概是多少?” “个子很小啊,肯定没有一米二。”华非答道,“至于年纪……大概有三四岁?我其实看不太出来……” 廖清舒甩了句“稍等”,就先离开了。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对华非道:“如果是那个年纪的话,那你就给他穿开裆裤吧,没问题的。” 华非有些不太确定:“是这样吗?” “嗯。”廖清舒信誓旦旦,“我刚翻了九方三岁的照片。他那个时候,就是穿开裆裤的……啊!” 廖清舒的话没再说下去了。手机那头传来一声巨响。 华非默默地挂掉了电话。 确认过声音,是家暴的场景。他决定还是不掺和了。 3 “你出来。” 拿着自己飞奔着买回来的开裆裤,华非对躲在柜子里的付厉好言相劝:“给你买了新衣服呢,快出来,我给你换上。” 付厉紧盯着裤子中间的那个洞,默默地又往里缩了缩。 “诶诶不要紧的呀,别害羞,又不是没见过……”华非还在努力地劝。 瞳孔倏然一缩,付厉沉默地又往里蜷了蜷,并当着华非的面,静静关上了柜门。 华非:“……” #已经出柜的男友一言不合又缩回柜子里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再晚小鸟要给冻着了# 4 付厉只是身体退回到幼儿时期而已,内心里其实还是个成熟且独立的大人。 任何一个成熟且独立的大人,都是不会接受开裆裤的。这不是什么实用不实用的问题,主要是心理年龄使他接受不了。 同理,他也接受不了波板糖、棉花糖、滑滑梯、摇摇乐、旋转木马、蹦蹦床、儿童套餐、比他人还大的玩偶熊…… 好吧,收回前言。 刚坐完第三圈旋转木马的付厉不动声色地乜了傻乐的华非一眼,靠着比他人还大的玩偶熊,一下一下地舔着手里的波板糖。 其实里面的部分内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5 在华非开开心心地给他递过一整版爽歪歪的时候,付厉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因为你经常看这些啊。”华非理所当然地答道,“每次电视里放到这些,都会盯着看很久。” 付厉:“……” 戳开一瓶爽歪歪,他低头吸了一口,脖子有些发红。 华非看着他这样,轻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抽走了他手里尚未添完的波板糖。 付厉:“……!!” “诶诶别急啊又不是抢你的。”华非慌忙安抚道,“就是怕你吃太多……这个吃太多要上火的。” 他将波板糖收好,转头看向付厉,眉眼一弯,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又不是以后就不能吃了,日子还长呢,急什么呢?” 付厉盯着他看了半晌,再度低下头去喝他的爽歪歪,脖子红得更显眼。 也是。他边在心里点头,边悄悄去抓华非的手,五根小手指,软软地将华非的拇指包裹起来。 日子还长呢,急什么呢? 6 回到衣服的话题。 最后的付厉,终究还是没穿上开裆裤。 尽管华非这个在育儿方面毫无常识的蠢男人,坚持认为开裆裤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这件事上,付厉坚守住了自己的底限,并自己上网,给自己网购了两套童装。 这在华非看来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任凭他怎么教,付厉就是领悟不了网上购物这项技能,连银行卡都不会绑。 而现在,他却可以操作着自己那还没鼠标大的小手,登录、挑选、下单、付款。 还知道要写备注!还和店家认真讨论了关于尺寸的问题! 华非震惊了。他问付厉,是什么成就了你? 付厉低头看着自己被封得死死的裆部,眉眼深沉,没有回答。 第130章 涅婴(2)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两点。第一,宋祉是隶属于白沙的韦鬼,而白沙是涅婴的人,也就是说,宋祉一方的活动极有可能就是在为涅婴服务。” 用来召开紧急会议的小公园一角,十几个毁约师人手一个小马扎,一群大男人乖巧巧地围坐成一圈,人手一瓶冰阔落,看老金拿着只滑石笔在空地上写写画画,每个人均是一股绷紧下颔的严肃模样,远远看去,仿若精神病院的集体上课现场,吓得路人纷纷退避,不敢靠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是起到了很好的清场作用。 扰民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他们玩抓捕游戏玩得太认真,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惊扰到了冥界共存区的原住民,被发怒的非人们泄愤般地打了一顿还给扔出来。然而他们的任务又还没有完成,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是绝对不像样子的,老金搞到最后也没办法,跑去给大家买了箱冰阔落,配上人人自带的小马扎,集体往小公园的相亲角里一坐——不管怎么样,工作还是要继续的,既然没法抓人了,那就先来开会吧,能先把情况搞清楚也是好的。 顺便也好好解释下,关于他们要抓捕付厉的原因——省得又有人圣母心泛滥,一言不合就把人给放跑了。 老金思及此处,还特意看了纪绪一眼。纪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角落和谢渺分吃一根冰淇淋,注意到老金的目光,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帘,轻轻偏过头去,一副不遇多理的样子。 瞧得老金更是生气。 另一头,作为“搞清楚情况”的第一步,由薛南药出面,先把宋祉和白沙和涅婴的关系简明扼要地和大家讲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很多本来自己以为已经搞清楚情况的人,现在反而觉得不清楚了。 “那个涅婴……就是书上写的那个吗?”谢渺咬着手指,谨慎地发问。因为之前配合着纪绪偷偷给付厉放水的事,他面对着老金和薛南药一直都不怎么敢说话,现在好容易敢开口,声音依旧是压得小小的。老金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个涅婴,涅婴之变的涅婴。” “可他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和那些堕落的石夷一起。”殊晴加入了谈话,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眼神却很认真,“而你们又怎么确定,那个叫白沙的就是跟随涅婴的堕落石夷呢?” “首先,涅婴并不是‘消失’。准确来说,他应该是‘失踪’,而且也不是带着所有的堕落石夷一起,如果这样的话,那现在这些韦鬼是哪里来的呢?关于这些,你可以在回去之后问一下带你的老师,也可以自己去查一下资陈馆里的资料,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去了解就行,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迷信些小道消息。” 老金面不改色毫不停顿地说完,将滑石笔放进自己的口袋,拍拍手站了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以一种很快的速度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至于为什么能确认白沙就是涅婴的人……这个,则是她自己和我说的。”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相比之下,最为淡定的反而是最少以淡定面目示人的薛南药。只见他一边冷静地咬着饮料吸管,一边懒懒地抬眼:“原来如此,她找过你了?” “嗯,她说她想和我谈一笔交易。”老金直言不讳。 薛南药:“什么交易?” “她帮我们抓到付厉,我将付厉的手机给他——当然是说带了符印的那个。” “那个能倒转时间的?”朔明闻言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迟疑。因为每一次的时间倒转后就只有华非、韦鬼以及付厉本人能够记住原本时间线上的事,所以对于其他毁约师来说,这个能力依旧像是传说中的金手指一般,很没有实感,也很难完全信服,像朔明,直到现在都对此还存疑。 “嗯,对,就是那个。”老金顺着朔明的话继续“那个”了下去,“她说这是她主人留下的遗物,所以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拿回来。” 薛南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信她。” “是不信啊。”老金平静道,“所以我也就只是表面上答应了一下而已。”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她想要那个符印干什么?”薛南药道,“把时间倒转回涅婴失踪的那一刻吗?她是想知道涅婴失踪的真相,还是想做些别的什么?” “等一下,现在该思考的难道不是,为什么身为涅婴遗物的符印会出现在付厉的手上?” 作为极少数能够成功跟上两人思路的人,纪绪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而且华非和我说过啊,付厉倒转时间的时候,他是不受影响的,那又该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他的身份也不单纯呗。”薛南药咕哝了一句,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平心而论,他个人还是很喜欢华非的,毕竟受过他的恩惠,个性也算合得来;然而事实就摆在那里,华非既不受付厉手机的影响,也能察觉韦鬼的存在,还能看到毁约师看不到的绿光;最重要的是,就是在和华非接触之后,付厉体内被压抑的言灵之力才开始萌芽,甚至是觉醒…… 如此明显的迹象,说华非是个与毁约师、韦鬼都没有关系的路人甲,连最没脑子的朔明都不会信。 “我看付厉就挺相信的。”纪绪在薛南药的话后面接了一句,顺便给殊晴递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按住旁边炸毛跳起的朔明。老金对付厉还是有些了解的,闻言便道:“他不是说‘信’,他只是懒得了解。他觉得知道这些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所以哪怕看到了也不会去问,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又或者,他是早就了解了呢?”薛南药冷哼一声,开口道,“别忘了他是什么身份,又别忘了他那个身份能做什么。说不定他就是看华非能力特殊,所以才装疯卖傻地把他留在身边……” “薛南药!”老金蹙眉低斥了一句,“瞎说什么呢!这不是还没确定……” “言灵之力都复苏了还没确定,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确定?”薛南药微微提高了音量,“没确定明组邑那边会急急地出命令让我们来抓人?我早说了,这种家伙,扔在山海界里是最好的!” “确定什么?付厉又复苏了什么?”一直留意着两人对话的纪绪奇怪道,“又为什么要坚持抓捕付厉?不是说是因为和堕落的石夷有接触?” 薛南药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冰阔落也不喝了,将瓶子往地上一甩就准备爬起来来个大曝光,被老金黑着脸一把按了下去,差点没让他脸先着地。 “关于这点,这么说其实并不算对。”老金对其他人解释道,“我们会抓捕他,的确是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纪绪是铁了心地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结果这第一下才刚砸下去,就换来了老金的一个白眼。与此同时,薛南药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还能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涅婴,这个理由,够是不够?” 第131章 涅婴(3) 薛南药至今都没有忘记,许多年前,当他从那个的石殿角落偷摸着探出头来时,他所看到的东西。 空荡荡的ji桌上,只有小小的付厉一人坐着。他并非是坐在ji桌前,而是坐在ji桌上,背对着薛南药,低头似在摆弄着什么。他脖子虽是弯折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是有谁在他的身后插上了一杆尺;而透过桌下的空当,又可清晰地看到他赤果且光洁的两条小腿,带着与背脊同样的笔直,悬在空中,一动不动。这可以说是相当规整的坐姿了,然而在当时尚且年幼的薛南药看来,这样的姿势,与其说是规整,不如说是僵硬,令人不适的僵硬。 幼年的薛南药以一种孩童特有的直觉来评价眼前的所见,并下意识感到地排斥与讨厌,讨厌到一动都不能动,讨厌到连呼吸都屏住,讨厌到连心跳都加快。 过了很久以后,薛南药才明白,他所谓的这个“讨厌”,大人们实际上另有更贴切的词来称呼,谓之“害怕”,或说“恐惧”。 然而这一切对当年的薛南药还太过陌生,他的人生又短又顺遂,以至于根本不懂恐惧为何物。尽管如此,他依旧缩成了一团,在那个阴暗的小小角落——空气中似有什么正在蔓延,他不懂这些,却本能地选择了示弱和qu服。 他屏住呼吸,注视着不远处的付厉。他听到对方正在低低地笑,后颈与小腿上开始有奇怪的赤色花纹蔓延;他听到对方开始吟咒,吐字含糊且陌生,不同于他过去听过的任何一种来自于明组邑的咒语;尚且稚幼的声音抑扬顿挫,明明是很清脆的音色,落在耳朵里却刺耳得像是老人混着呼噜声的夜咳,节奏倒是挺好听的,好听之中却又透着丝丝的诡异,宛如细长的骨爪在琴弦上拨出的不和谐音,叮叮两下,就足够让人心乱如麻。 薛南药感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可控制地加快,额头渗出了一层汗水,手脚却仍是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付厉缓慢地抬起头来,浮在他脑袋前面的,是一团颇为柔和的白光。那白光顺着付厉的动作而渐渐上浮,愈向上愈显明亮,随着咒语最后一个促音的落下,那光芒又猛然向内一收,瞬间黯淡下去,露出包裹于其中的东西——那是一个很小的石匣子,看上去浑然一体,没有缝隙,也没有装饰,只在朝着付厉的这一面上,浅浅地绘着一个符印。付厉拖长了音调,发出百转千回的一啭,与此同时伸出手去,宽大的衣袖顺着胳膊滑落,露出同样攀满了赤色花纹的手腕与上臂。 像是回应着什么呼唤一样,原本痕迹浅浅的符印,开始一点点地向外凸出,痕迹越发明显,直至最后,完全地从石匣侧壁上脱了出来,直直向下坠去。付厉手腕一转,用手掌稳稳地接住了从空中坠落的符印,那个浮在半空的石匣子,却是再也不看,自顾自地收回了手,任凭那个石匣笔直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的一声,缩在墙角的薛南药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仅仅是一步,声音小得几乎于无,却还是引起了祭桌上那人的注意。 嘴里似是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他缓慢地回过头来,稚嫩的脸庞上红纹交错,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漆黑的眸子里却一丝生气也无,只有两团游鱼一般的白火,在眼瞳间悠悠一转,倏然而逝。 “……后来呢?”围坐在小公园的相亲角里,朔明捏紧了手中的可乐瓶,忍不住追问道。 薛南药坐在一群毁约师的中间,闻言摇了摇头,昂首将饮料瓶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方回答道:“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家伙一脸凶样地朝我走过来,没走多久就自己摔了。他一倒,我也不敢多留,赶紧转身跑了,跑到后面自己也摔了,后来还是被哪个大人抱起来的,似乎就是和付厉一起住在石殿的那个……再后来就是生病,发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的,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的程度,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家里了,我妈抱着我哭了好久。我起来跟他们说,和我妈妈,还有别的人,说我在石殿里面看到的东西,可他们都不信,说我是病糊涂了。切,真当我傻吗?我是病了,但哪些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个我还是搞得清楚的。” 再说,真要当他病了说胡话,至于堤防那个付厉那么久?从集体被送来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在不断强调,要把人看牢,直到昨天,干脆出了条加急令,要直接把人控制住——说付厉没问题,说他们觉得付厉没问题,谁信? 更何况,薛南药早就找到了正据——他在符印方面说不上天才,但天赋还是相当不错的,各种符印他看一眼就能记住。当时付厉从石匣上取下的那枚符印,从薛南药的角度正好看得清清楚楚,他怕自己忘记,早早地就画了下来。而就在多年以后,他围观付厉只身穿越,动身前认真将一枚符印打在一个被称作“手机”的东西上。手机是什么他不知道,但那枚符印他绝对认得,在他的本子上画了多少年都! 薛南药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个猜测,从他了解“涅婴之变”后就一直存在、从未被放下的猜测。原本,他还只是将这个猜测埋在心里,尽管深信不疑,却始终不敢多提,然而到了现在,他却是觉得一切都已经是铁板钉钉,明明白白,也不差他这一锤子了—— “付厉肯定就是涅婴,这点绝对没错。当年涅婴失踪,多半就是用了什么法术让自己转生了。别的不提,就说付厉眼睛里的那点白火,我非常确信自己肯定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你们如果研究过那段过去的话就该知道,涅婴的独特不仅在于他的能力,还在于他的眼睛——曾有传闻说他的眼睛得到过某位石夷神的馈赠,目有流火,就和付厉当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目有流火?”听到这里,忽又人轻轻地出了声。薛南药与老金对视一眼,循着声音望去,正看到纪绪震惊而迟疑的神情。 “目有流火的……是付厉吗?” 他埋头咬起了指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怎么记得……是华非呢?” “目有……流火?” 另一头,在欧乐房间下的地下室里,付厉正皱着眉头,缓慢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神情看上去有些空白。 第132章 涅婴(4) “目有……流火。” 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嘉洁,付厉徐徐地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嘉洁仰头看他,静静地看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等到付厉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就是眼睛里面,有火焰的意思。” 付厉恍然大悟地轻轻哦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皱得更紧:“涅婴,是这样?” “起码我知道的是这样,传言是这么说的。”嘉洁道,“我们那个年代,涅婴已经不在了,能听到的也只有传说而已。” “你们那个……年代?”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竺颜闻言略一挑眉。嘉洁之前的叙述中并没有想着要防他,这让竺颜终于能够比较正确地理解他们的谈话,然而很多地方还不太跟得上。 “……就是我们随着母亲穿越过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嘉洁抿了抿唇,没好气地回答道,“当然我们大部分的兄弟姐妹还是在穿越过来之后才出生的,毕竟只要母亲不真正地‘死去’,新生代就会源源不断地出现;但像我们这样,成功跟随母亲一起穿越过来的韦也不是没有,就是比较少而已。我算一个,老铁算一个,至于别的,我不太清楚,但只要还活着的,你去问一下,这种常识总归还是知道的。” 她在说这话时努力控制了,但语气里还是没忍住透出了一些怅然。竺颜在旁边默默听着,大概也能明白她到底在怅然些啥——一个小姑娘,背井离乡跟着“母亲”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拼,结果被母亲抛弃不说,兄弟姐妹们也是各种离散,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同胞,相聚起来,却又被这个追那个打,当初一起穿越来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还活着多少了,过去的记忆随着同伴的消逝而变得越来越单薄,难得能遇到个能聊一聊家乡事的,对方还一问三不知…… 好歹也是做了那么多年慈善的物妖,竺颜的本性再冷,共情的能力多少还是培养一些起来了。再加上自己一些有的没的的脑补,对于嘉洁的同情瞬间便蹭蹭蹭地涨了不少。相比之下,付厉简直就是个木头,别说共情了,就是听到涅婴这个名字,眼睛都不带眨的——这个人他倒是也知道,但事迹什么的,基本没了解过。付厉的处事其实很佛性,与自己无关的事、不知道也行的事、不太想知道的事、知道了反而很糟糕的事,任何事情,不管多大多严重,只要在付厉看来符合了上述任何一条,他都可以完美地做到不管不问,至于涅婴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四条齐占,他不想去理也是正常。 起码在付厉看来,这事挺正常。然而在旁人看来,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你这人啊,还真是够奇怪。”嘉洁垂下脑袋,从发丝间斜睨着付厉,嘴角轻轻撇了一下,“这种事情,你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就当你孤陋寡闻好了,可现在……明明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是那么淡定呢?” 她将两手往地上一撑,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付厉的眼:“说起来,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你了,从你两年前的第一次出现开始……你那时候就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木木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老铁曾仔细打听过你的事,她一直觉得,只要努力一下,你或许是可以走到我们这边的。但说实话,我从来就不看好她这个想法——你有被说服的可能吗?你根本就是绝缘体,只是看着好像‘活’在这里而已。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眼睛里也是什么都没有,单薄得就像是个人偶一样……这样的你,真的算是个正常人吗?” 付厉低头看她一眼,猛地俯下身去,一把扯起了她的手铐,将她的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死狐狸。 “你说涅婴‘目有流火’。”他完全无视了嘉洁方才那一大段话,只顾询问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所以?这关华非什么事?你对华非,究竟做了什么?” “付厉!”见他突然发难,竺颜慌忙出声,被提起的嘉洁却仿佛失了声一般,绷紧了嘴角,再不肯说一句话。竺颜见付厉不肯听他的,嘉洁又不肯再说话,只好说出自己的理解,试图让付厉的情绪得到一些缓解:“我觉得,根据嘉洁刚才的意思,华非他很有可能是和涅婴有一些关系,或者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人……”轮回转世之说,在这个世界并不稀奇,他觉得这或许是最符合嘉洁叙述的解释了。 “不是。”付厉却硬邦邦道,“你闭嘴,让她说。” 竺颜诧异地看了付厉一眼,正要再劝些什么,嘉洁却轻笑了一声,再度抬起了头,眸子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闪出奇异的光:“如果他是呢?你会怎么样?因为他的罪行而唾弃他吗?因为他的身份而抛弃他吗?杀了他?把他捉起来,交给你的毁约师同伴吗?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去追问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答案,还不如好好想想知道真相以后该怎么办吧,毁约师大人。” 嘉洁在说到最后五个字时陡然加重了语气,明明是处在被控制的状态,整个人却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付厉却完全没有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只默然看着她,脸颊的肌肉绷得死紧。竺颜一脸无奈地守在旁边,只等着付厉再有什么动作时直接冲上去武力镇压。又过片刻,却见付厉神情不变,甩手将人扔了下来,再度开口时,语气已变得十分坚定:“如果他不是涅婴,我就护着他。所有来烦他的人,我会把他们全部收拾掉;如果他是,我还是护着他,他想躲起来我就陪他躲起来,他想去打谁我就陪他去打谁。他是谁和我没有关系,他对我很重要,我只知道这个——我也只要知道这个。”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嘉洁:“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到底怎么了,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谢谢你了。” 最后一句话听着像是小品里的常用台词,嘉洁听着,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侧头回望进付厉的眼睛,那原本被她嘲讽为人偶一样的家伙,此时的眼睛里却有光。 像是从来都装不进东西的匣子,突然变得满满当当。 嘉洁注视着这样的眼神,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 是还在害怕什么呢,早就见识过了不是吗?早在蓝纺家的花田里,那藏于暴虐花瓣之下的匆匆一瞥,当时就已留下了些许印象。那个人偶似的家伙将另一人掩在身下,抬起的目光像是闪着光的刀芒——但有的事情,总是要再确定一遍才心安的。毕竟那个时候,她也好、付厉也好,谁都不知道华非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漏了什么…… “……华非他,不是涅婴。这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 对视片刻,嘉洁终于谨慎地开口,咳了两声,声音还是有不稳:“但他确实是和涅婴有关系……他是将流火,馈赠给涅婴眼睛的人。” 遥远的异界,像是呼应着她的话一般,一双陡然睁开的眼睛里,白色的流火悠悠一转。 然后在看清面前陈设的刹那,倏然一缩,在迅速漫起的水气中变得扭曲而模糊。 “……诶?” 越过宋祉的肩膀,华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地摸了一把脸。 手上是一把湿润。他奇怪地又摸了一下,发现泪水根本就停不下来。 “好奇怪啊,我怎么了这是……” 遥远的吟唱突然响起,悠悠地在空旷的庙宇内回荡,华非怔楞地抬头,扬起带泪的脸,目光逐渐变得悠远,望着头顶古朴的壁画,像是望进了千万年前的光阴。 第133章 涅婴(5) ——“诶,涅婴,问你,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嗯,就是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或者希望别人能帮你完成的事。” ——“我希望能跟蚩矶永远在一起。” ——“都说了这种是不行的了,换一个换一个。” ——“那我没什么想要的了。” ——“怎么会呢?真的没别的想要的了吗?不只是事情啊,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可以的。好看的衣服,强大的武器,方便的能力……你再好好想想。” ——“我只想要蚩矶。这个可以吗?” ——“那当然不可以。我又不是东西。” ——“那就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人啊,人肯定都是有愿望的,我是说比较实际的那些……” ——“为什么人一定要有愿望?” ——“因为人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总想获得的更多。这种就叫做‘欲望’。而有了‘欲望’的人,就一定会有愿望。” ——“‘欲望’是很脏的东西吗?” ——“对你们人来说不算。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蚩矶刚才提到这个词的语气,和提到鱼臭草是一模一样的。” ——“噗,你还真是敏感。不过鱼臭草可算不上脏啊,只是味道很令人讨厌而已。” ——“嗯。所以‘欲望’也是一样令人讨厌的东西吗” ——“那倒也不是,只能说容易让人迷失的东西吧……对人来说,这种东西有一些也挺好,这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会让人更有努力地活下去的动力。人生来就有欲望,欲望能让人活得更像个人,两者之间,大概就是这么个关系吧。” ——“那蚩矶的意思就是说我很不像人咯?” ——“诶诶,我可没这么说。你这孩子啊,总是这样,老想太多,这样倒是挺像个人的。” ——“……那蚩矶呢?你有‘欲望’吗?” ——“我?我当然没有这种东西。我是石夷,虽然品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神。沾了这种东西会很糟糕的。” ——“有多糟糕呢?” ——“特别糟糕啊,会变得像个人的。” ——“这样不好吗?蚩矶你不是很喜欢人吗?” ——“嗯,这就是个很难说的话题了。我是很喜欢人没错,但我也喜欢树、喜欢花、喜欢云朵和小鸟……” ——“不太明白。总之蚩矶是喜欢我的对吧?” ——“……嗯,你可以这么说。” ——“那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 ——“就是没什么愿望了。” ——“别这样啊,我好不容易才从白沙那儿要来一个替人实现愿望的机会……无偿的,不用祭品,很难得的,你再仔细想想。” ——“……仔细想过了,确实没有。” ——“诶诶,你这孩子……啊,我想到了。你眼睛不是不好吗?这个对人来说应该是挺麻烦的,那干脆就让我送你一双好眼睛好了。”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不用麻烦蚩矶的。” ——“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如果眼睛的恢复的话,你就可以看到我了。你难道不想看看我吗?” ——“……可以看到蚩矶?” ——“对啊,涅婴不愿意吗?” ——“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把这个当做是我愿望好了。” ——“好啊好啊,那就当做是你许愿了啊。” 原本爽朗的声音忽而就低了下去,涅婴微微侧头,听见身旁的人开始用一种唱歌般的语气说话。 “那么,顺应你的愿望,我把完好的眼睛赐给你。我赐你日升、赐你月落,赐你眼中万千风景、诸神倒影,愿你……” 那人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跟着便又笑了起来:“诶,算了,都是熟人了,干嘛还要搞这么正式……反正涅婴以后肯定不会做坏事的,说那么多干嘛呢。”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涅婴其实没怎么懂。他本想再细细问一下的,然而下一瞬,他的注意力就被引开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覆到了自己的眼皮上。凉凉的,柔柔的,过了片刻又开始发热,再过片刻,又从自己的眼皮上离了开去——随之出现的便是蚩矶低低的笑。他轻轻推了下涅婴:“还愣着干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 涅婴闻言一怔,茫然地点了点头,将脑袋转向了蚩矶所在的方向,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了两下,缓缓向上一掀—— 一张并不算是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唇角微扬,眉眼弯弯。涅婴听见他在叫自己,招呼自己去看草、看云,然而涅婴却无暇理他,也不太想理——他的目光长久地在那张面庞上停留着,沿着脸颊的弧度,一点一点地描过所有细节,直至最后,深深地望进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颜色浅浅的,显出剔透的质感,两团白色的火焰在那剔透中流转,一圈一圈,仿佛自有生命一般。 “怎么了,乐傻了?”他听到蚩矶在吃吃地笑,边笑边拿手在他眼前挥来挥去地逗他,“诶诶,看得见吗?看得见就给点反应啊,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木木的?” 不假思索地抓住了那只在眼前乱挥的手,涅婴顺势将它握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看。蚩矶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只忍不住地笑,脸上又带着惊叹,瞳中的白火转来转去的,看着涅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刚刚学会使用猫砂的小奶猫。 “诶,涅婴。”他忍不住又叫了对方一声,“你现在到底感觉怎么样啊?” “我?很好。” 涅婴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回答的语气是一如既往得单调。蚩矶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样子是已经信以为真,然而涅婴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他本来是“满”的——自己整个人,本来就是满的,正正好好的满;直到蚩矶自以为是地给了他一双眼睛,一切忽然改变——原本的“满”被挖去了大大的一块,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这缺失的一块填满,只知道自己很难受,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痒,只知道这个缺口必须填满。盯着对方眼中那两团转个不停的白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正在酸胀、心脏正在发痒,明明两手空落落的,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拳头,下意识地想要捕捉什么…… 过了很久以后,依旧执着于填补“空缺”的涅婴才终于明白,这种东西,其实就是蚩矶所说的“欲望”。 而那时的他,已经循着自己的本心,在追求“欲望”的道路越走越远,走得连来路都忘记,走到任凭他人如何呼唤,都再也回不了头。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涅婴应该是在早年就已经与华非相识……当然,我不是说现在这个华非。” 斜睨了眉头紧锁的付厉一眼,嘉洁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用这个世界的说法,应该是前世?就是上辈子一类的东西……” “上辈子。”付厉木然地点了点头,“那是谁?” “石夷。”嘉洁平静道,视线浅浅地从付厉愕然的脸上扫过,“当年涅婴诱使堕落了三位石夷,分别是执掌死生的白沙、精通开合的漆矾、能改虚实的蚩矶。华非,就是那位石夷蚩矶,也就是……我的母亲。” 已经彻底跟上剧情的竺颜恍然大悟:“呵,难怪你现在这么配合。那你们之前……” “母亲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强硬地和我们切断了联系,之后又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改换身份,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没有道具,也认不出来。” 嘉洁闷闷道。说到这事,她是真的有些郁闷了。她和其他同胞找了华非很久,久到最初的一批同伴都已经死得七零八落,却始终没什么头绪;好不容易获得一点线索,还是从几乎可以称之为宿敌的白沙派手里;等到结果验证完毕,母亲又已经因为自己的失误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怎么回来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所以说,她一直以来都干得是些什么事?要不是现在的身体太不牢固,她真想一巴掌往自己的脸上糊过去。 “所以……你那个装在吊坠里的白光,那到底是什么?他把华非怎么了?” 看她沉默了实在太久,竺颜便再度开口,试图问出些更实际有用的东西;嘉洁看他一眼,轻声道:“是门钥匙。” 竺颜:“嗯?什么?” “门钥匙。”嘉洁重复道,“是母亲用自己的力量做的门钥匙。你怎么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难道你都没看过《哈利波特》的吗?” 竺颜:“……” 我当然看过。我比较惊讶的是你居然看过。 “我时间多啊,当时老铁迷这个又迷得不要不要的,我是被拖着看的……”回忆起要好的同伴,嘉洁的目光下垂了一下,很快便又抬了起来,“总是,那是个门钥匙一样的东西,是母亲自己做的,能传送到另一个世界的道具。他在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后就把这个东西给丢掉了,是我想办法偷偷找回来的。因为这个东西源出自母亲的力量,容易起共鸣,所以可以靠它来找人……” “所以目前的情况就是,你那把门钥匙,共鸣着共鸣着就把华非给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竺颜问道,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重重叹了口气,很崩人设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也就是说穿越啊……这种东西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你呢,有什么经验没有?” 他转头看向在场穿越经验最为丰富的付厉,后者仍是一副木木的样子。事实上,自从刚才嘉洁提到了某个关键词后,他就一直处于这样木然的状态,俗称,卡机。 此时此刻,付厉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只刷着一条信息。 蚩矶?蚩矶?吃鸡? 第134章 涅婴(6) 蚩矶这名字,对于付厉来说实在太过熟悉。他一直记得,在某次课余闲聊时,华非曾跟他打趣:“你那明明是只鸟,为什么要叫做‘吃鸡’?” 当时的付厉还没搞清楚这话的笑点在哪里,不明白蚩矶就是蚩矶,他老师告诉他的就是蚩矶,怎么就不能叫做“吃鸡”了?最后还是华非自己傻乐了半天,然后细细地跟他解释了一下,还把“吃鸡”这两个字手把手地教他写了两遍,总算是让付厉理解了这个其实也没多好笑的梗。亏得当时名为“吃鸡”的游戏还没有红遍大江南北,不然对付厉来说,更有的他糊涂的。 事实上,此时此刻,再度听到“蚩矶”这个发音的付厉就已经够糊涂了。蚩矶?吃鸡?这不是那只一直跟着他,最近却莫名不见的风鸟吗?怎么突然又变成了一个石夷了? “蚩矶?”他简短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困惑,“你说他是什么?” “石夷神啊。”嘉洁觉得他问得奇怪。对于韦鬼,尤其是他们这种曾在故乡待过的韦鬼来说,这种知识点都是常识,送分题,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反复询问的必要。不过为了照顾明显没跟上节奏的付厉,她还是又放慢速度重复了一遍,“蚩矶、白沙、漆矾,这三位就是被涅婴诱使堕落的石夷神,他们堕落之后,就有了我们。我和老铁都是随着蚩矶出生的,宋祉、诺曼,以及现在混在血族里的其他韦鬼,则都是白沙的孩子,至于漆矾……他很早以前就和涅婴一起消失了,对他我没什么了解的。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嘴上说的是“你们”,实际看着的却是付厉。因为从她开口提炼知识点到结束,竺颜一直在点头表示自己已听明白,而付厉则始终就是副眉头紧锁的样子。嘉洁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也是混进过学校上过课的,付厉这个样子她在熟悉不过,课上没跟上没听懂的基本都这副样。 “所以,那些侵入血族的‘神秘力量’就是指那个白沙的手下,也就是你们说的韦鬼;刚才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男人,也就是叫‘送之’的,也是她的人。”竺颜进一步作出总结,并又画出了一个新的疑点,“那个人我觉得有些可疑,出现得非常莫名其妙又‘恰到好处’,而且在华非被白光吞噬时,他是主动跟进去的……” “白沙知道华非的身份。”嘉洁紧跟着道,“他们是同阶的,白沙可以直接认出他。而且这个消息她很有可能曾经向手下传递过……” 不然华非的名字不会自己飘过大西洋传到血族耳朵里,还被韦鬼的高层当做重点防范对象。实际上,嘉洁自己也正是通过这种推断锁定华非身份的,只不过她当时只能确定被防范的对象很大可能就是自己的母亲,至于究竟是谁,她也没法得到,所以才只能寄希望于知晓名字的欧乐,然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欧乐阴了…… 说多了都是气。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嘉洁就火大,冷冷地看了被扔在一旁的欧乐一眼,目光还未来得及收回,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抬起头来,正对上竺颜警告的眼神。 别乱来——竺颜用眼神如此警告着她,顺便动了动身体,将身体拦在了她与欧乐之间,回身一个掌劈,可怜欧乐刚有了一点醒转迹象,脑袋一垂又晕了。 另一头,原本一直沉默的付厉终于跟上了两个人的思路,猛然抬起头来:“所以,就是她,对吗?” “什么?”嘉洁茫然道。付厉这话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这回倒是换做别的人跟不上他了。 “白沙。”付厉笃定道,“宋祉的母亲。一切都是她做的,是这样吗?” 余下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竺颜迟疑地“嗯”了一声:“虽然你这结论给得确实有些跳……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是她的可能性的确非常大。” 不过也只是说可能而已。在竺颜看来,他们拥有的线索实在太过凌乱,虽然能从碎片中拼出对方的行动,却无法确定其动机。基于此,竺颜暂时还不打算轻举妄动,起码不能贸贸然地就给对方定罪然后冲上去理论,这对解决当下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用。 然而在付厉看来,一切却又是另一套逻辑了——白沙掺和的事情很多=白沙是罪魁祸首的可能性很大=白沙应该就是罪魁祸首了=我直觉觉得她就是=没错那肯定就是她了=华非会被白光带走都是她设计的=她知道怎么把人弄进去就知道怎么把人弄出来=要把华非弄出来就得先去找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操作但不管怎样先去打一顿应该总没错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好的那我现在就去把她打一顿。 从头到尾,一气呵成,自圆其说,顺理成章,完全没毛病,起码在付厉自己看来是这样。 于是他就站起来了,揉着肩膀就要往外走。竺颜慌忙叫住他:“等等,你干嘛去?” “打她。”付厉道。 “……谁?”竺颜的眉毛跳了一下。 “白沙。”这回回答的却是嘉洁,作为老乡兼天敌,在这一刻,她与付厉的想法倒是很顺利地实现了同调,“也许把她揍一顿,就知道怎么把华非弄出来了呢。我看过人类的电视剧,里面好多都是这么演的。” 竺颜:“……”他觉得这场神经病一般的谈话已经没法继续了。 “又或者,不用那么麻烦。”嘉洁倏然抬起了眼,目光从竺颜的面上掠过,落在了付厉的背上,“你的母亲,就是那个发疯的、石夷的信奉者,对吧?” 付厉皱了皱眉,转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既然我已经和你们说了这么多,那就不妨再多说一些。不过先说好,接下去的事情,是我通过一些不那么正当的手段从白沙的手下那里骗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保证。” 嘉洁说着,站起身来,动作带动了身上的镣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付厉,如果我说你母亲的疯狂,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信吗?” 付厉的脸颊在一瞬间抽搐了一下,很快便又绷得死紧:“你想说的,是谁?” “在这种语境下,指向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嘉洁嘲讽地弯了弯唇,“那个时候,蚩矶遁走、漆矾失踪,留在那边的,可就只有一个白沙而已。” “……为什么?” “为了从你母亲的手上拿到一些东西。”嘉洁道,“每个石夷,都有一枚属于自己的戒指。这个戒指是能彻底杀死石夷的唯一武器,同样也能杀死韦,这个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付厉硬邦邦道,“继续。” “即使是堕落的石夷,依旧能保有自己的戒指。然而蚩矶在离开自己的世界时,却并没有带走自己的戒指,而是把它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类,石夷最后的信奉者手里。”嘉洁看了一眼付厉,“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往墙上一倚,抬眼望着头顶有些暗淡的灯光,继续道,“与戒指一起交给她的,还有一些他从涅婴那里得来的‘礼物’。而这些,都是白沙非常想要的东西。” “所以她就出手了。”竺颜了然地点头,同时关注了一下付厉的神情,所幸付厉看着还算平静,起码比他知道华非被白光卷走的时候平静,“那她……得手了吗?” “得手了一部分。”嘉洁道,“涅婴喜欢创造符印,也送了许多给蚩矶。那信徒将戒指和符印都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白沙为了得到它们,入侵了她的脑子,找到了藏物的地点,拿走了其中的大部分,然而那枚戒指,她却功败垂成,没能拿到手。” 她再次侧头看向付厉,这次盯着的,却是付厉的肚子:“据说,那信徒在最后一刻,突然清醒过来,为了阻止白沙,她自己将戒指取了出来,然后吞进了肚子。戒指的力量保护了她,让白沙不能直接对她下手,白沙只好想办法让别人下手,然后在信徒死后,带韦鬼去翻她的尸体,却什么都没有翻到。而就在那信徒死前不久,她刚生下了一个孩子……” 目光渐渐上移,她对上付厉蕴着惊怒的双目,唇角不着痕迹地向上一抬,抬手指向付厉的肚子:“所以说,为什么一定要打呢?你还不一定打得过她。最有效的筹码,可能就在你的身上不是吗?” 第135章 涅婴(7) 嘉洁的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安静。 然后,付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在那里,有一个圆环一样的疤痕。这是他从小就带着的痕迹,他一直都不知道那到底象征了什么,也从来没有人能告诉他,直到今天,他忽然领悟了答案,一个不那么令人愉悦的答案, 然后就见他转过身去,两手往梯子上一扶,两脚一蹬一跃,身体往上一翻,头也不回地从天花板的出口处翻了出去。 他这一连串动作,又静又快宛如行云流水,以至于竺颜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直到付厉人都没影儿了,他才如梦初醒似地叫了起来:“喂!不对,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找白沙呗。”嘉洁凉凉道,神色变得悠闲了不少,“我还怕他不信呢,没想到接受得还挺快。” 竺颜的眉头拧了起来:“你刚刚在骗他?” “骗?当然不是了,我只是陈述了我所了解的那一部分事情而已。至于我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百分百的真相,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我可不敢保证。” 她说完,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的出口,又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比较靠谱的答案了。” “你……是故意的吧。”竺颜直到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腾地站了起来,“说什么筹码……你根本就是想要进一步地激怒付厉,好让他去找那个叫白沙的神算账是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把他应该知道的事实都尽可能地交代出来了而已,也确实提供了‘以筹码谈判’这么一个选项。至于他究竟要选哪一个,那是他的事,我可没法越俎代庖。你也不行。当然,如果你非要说我是居心叵测,想煽动他去对付白沙,这个我肯定也不会否认,毕竟这的确就是我的目的之一。华非是我的母亲,你们想救他,我当然也想救,而在一切都尚无定论的情况下,白沙的嫌疑最大,所以我就是想先对付她,有什么问题吗?” “你就是想让付厉替你对付她。”竺颜不客气地戳穿她,“你就没想过,也许付厉根本没法对抗白沙?” 嘉洁摇了摇头,歪着脑袋盯着竺颜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轻轻嗤了一声:“刚才看你听得那么认真,还以为你也算个聪明人,现在看起来,本倒是不笨,不过比付厉还是差了一些。” 竺颜:“……” 这姑娘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开始有些听不懂了?付厉?说的是那个刚才从头懵到尾,最后还盘了个神逻辑、跳了个神逻辑出来的付厉吗? “你忘了我对付厉说过什么了吗?”嘉洁悠然道,“我说过,那枚戒指会成为他和白沙的谈判的筹码。而事实上,它不止能当筹码,还可以当护身符、武器、能当悬在白沙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只要付厉的身体里还有那枚戒指,他对上白沙就有足够的优势。” 而付厉,很显然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彻底抛下顾虑,毅然决然地跑出去的。 竺颜被嘉洁说得微微一怔,犹自不肯接受自己智商被付厉碾过一头的事实,想了想又道:“万一白沙无所顾忌,直接杀了他……” “如果她能动他,为什么早不动手?当初又为什么非要借别人的手来杀他母亲?”嘉洁眉毛微挑,从眼角睨他一眼,“你在我这儿的智商评级又要下降了,光头小哥。” 竺颜:“……” “万一……万一她这次也准备靠别的人去杀付厉呢?”智商评级下降的光头小哥还在挣扎。毕竟都是活了千年的人了,智商抨击什么的,真的不能忍,“白沙的手下有韦鬼。就算这些韦鬼不是付厉的对手,还有那些毁约师,他们也在追杀他,不是吗?” “咦,那些毁约师也参与进来了吗?”嘉洁闻言却是一怔,旋即蹙了蹙眉,“那是有些问题了……啧,这些毁约师可真不会分轻重缓急,白沙都要把整个血族给吞了,他们还在这儿和同类搞追杀!” 她瞬间直起了身子,冲着竺颜扬了扬下巴,理所当然地将手腕举了起来:“那我们还是动作快些得好,来,麻烦您了。” 竺颜:“……?”我是又错过什么了吗?我什么时候说要帮你解手铐了? “不是你说付厉还被人追杀的吗?那总得有人去助拳吧?你别光顾着瞪我啊,现在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开了,华非是我的母亲,付厉是华非的恋人,也就是说,付厉就是我的准爸爸。大家都是一家人,难道我还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 这个可真不好说,毕竟就是人类里,大逆不道的也多了去了。 嘉洁依然没有放弃,眼神放光地看着竺颜。明明是一张满是缝线与伤疤的脸,配上那个眼神,居然还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竺颜沉默地看着她,过了良久,突然长长地叹出口气,朝着嘉洁走了过去,对着她手上的镣铐伸出了手—— 一秒钟后,只听“砰”的一声,某个依然被锁着双手的纤细少女,被神准地从地下室的出口里抛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地上,摔得面目扭曲。 竺颜动作灵活地跟着一起钻了出来,坐在地板上,拍了拍沾灰的手掌。嘉洁愤怒地转头看他:“你做什么!” “带你去助拳啊。”竺颜答得那叫一个自然,“本来这事我是没必要再继续掺和了,但既然你两手不方便,我就当再做个好事,陪你一起去好了。” 嘉洁:“……”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喂! 此时此刻,距离付厉与薛南药正面相遇,还有五分钟,距离付厉与白沙打照面,则有八分钟。而距离付厉与华非重逢,还有十二分钟。 正在就“助拳需不需要解手铐”这一问题展开激烈辩论的嘉洁和竺颜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几百米之外的丁字街口,那些引起辩论的导线之一、终于喝完冰阔落并结束小组会议的毁约师们,正拦在路口的一侧,警惕地瞪着前方。 他们的对面,是乌压压的一群吸血鬼,或者说,是已经被韦鬼占据身体的吸血鬼。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衣,戴着统一的宽檐帽,就这么安静而突兀地出现在毁约师们的面前,悄无声息地阻断了对方的去路。 为首的老金瞧见这阵仗,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拦住了面露怒意的薛南药,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看见对面的人群里分开一条小道,一个肤色苍白气质优雅的蓝眸男人缓步而出,颇为绅士地向着老金行了一个脱帽礼。 “初次见面——当然,对你们中的有些人来说,可能并不是初次,但还是请允许我对你们做一个自我介绍。鄙人诺曼,韦鬼驻血族特别办事处的负责人,同时也是跟随白沙大人最久的韦。现奉白沙大人之命,特来传达两句话。” 老金咬肌紧绷,问道:“什么话?” 诺曼看了他一眼,朗声道:“第一句话是单给老金先生的——白沙大人要我转达你,她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想把那个符印交给她,那就算了,她自己会去拿,让你不必放在心上。” 老金“呵”了一声:“说得倒是很不错,但既然要自己拿,又来找我们做什么?去找付厉啊,东西还在他身上。” “白沙大人说了,人她自己会找,东西她自己会抢,不需老金先生费心。” 老金又呵呵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些嘲讽:“那请问你们还拦在这儿做什么?数车子吗?” “关于这点,则要涉及到白沙大人托我传达的另一个句话了。不过这句话,是要对我的同伴说的。” 诺曼说着,低下头,将手中的帽子又给戴回了头顶,等到再抬起来时,嘴唇间已多出了两枚手指长的尖牙。 “她说——这么多毁约师聚到一起的机会可不多,难得遇到,要我们好好享受,不要错过。” 第136章 涅婴(8) 平心而论,宋祉自己,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同华非一道玩的。 倒也不是说讨厌,没那么严重,只是单纯地对他有些看不惯,然后还有些看不起。看不起是因为华非的弱,而看不惯,也是因为他在弱的同时,还总喜欢做些多余的事。 比如身为异世界的居民却总是和毁约师混在一起,比如从没深入了解过韦鬼就自以为是地将他们当做反派。虽然宋祉自己有时也会自称反派,但自称反派和别人认为你是反派总归是不一样的,其差距,就像角雕的正脸和侧面一样,虽然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东西,但看上去总归是不一样的。 再说,反派什么的,就只是一个相对概念而已。在宋祉看来,韦这种存在,依靠契约而活、通过偿愿为生,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极恶的东西,其反派的性质也都只是相对毁约师而言。而且他们作为反派来说还相当有价值,因为没有韦就不会有毁约师,他们二者看似对立,实际却是相辅相成,而无论是正反还是共生,这种关系都只存在于他们之间,外人是不该介入的,外人也是没资格介入的。 包括华非。 所以一开始,白沙让他去接近华非的时候,他其实是不太情愿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抽了什么疯,突然就要求他去接近一个没啥特色的弱小半妖,还是一个不久前刚被他揍过一顿,然后还害得他也被揍一顿的弱小半妖,而且还不能直接下药或者铯诱,必须得通过更有难度且富有技巧的方式,天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 他到现在还记得白沙在布置任务时,对他的长篇教导,现在想来,依然是麻烦得令人绝望—— “那家伙本质愚善且懦弱,却并不是个傻白甜,实际还是有些聪明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再加上你的身份微妙,要是想直接冲上去示好肯定是没什么用的。不妨试着从他的聪明和好奇心切入,钓他的胃口,引他关注。 撒一个高明却并不完美的谎,由他看破,被看破之后的态度,尽可以暧昧一些。谎言高明,不是为了让他相信你的谎言,而是为了让他相信,那些令你撒谎的事是确有其事;被他看破,反而能让他卸下部分的防御。态度暧昧不明朗,让他明白又不明白,他才会持续地注意你。那家伙我了解,好奇心旺盛得一塌糊涂,未知这种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就像胡萝卜对马那么大,不然当初也不会惹出那么大的事……” “大事?” “很大的事,不过暂时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眼前的母亲盈盈一笑,轻抚手指上的戒指,“你只要记住,按照我所教的,设法勾起他一半的好奇心,你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三分之一了。” “行吧,明白了。说白了就是让我撩他呗,不过话说回来,我撩他的目的到底是啥啊?把他娶回来吗?” “不。” 白沙轻快地回答着,戒指随着拨弄而轻轻地转动着,不经意间露出一点点常年被戒指掩盖的皮肤,宋祉注意到,那点皮肤上,有着淡淡的焦痕。白沙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将戒指又掩了上去,一抚秀发,继续道:“具体的后续任务,我会在时机成熟时告诉你。而你现在的所做作为,说白了,只是在保你自己的命而已。” “我的命?”宋祉闻言抬头,眉头高高挑了起来。 “具体来说,就是如果他有那一天忽然暴走了,你的所作所为,能保你不被他杀死——不过也不能说百分百保证,只能说是大概率吧?” “暴走?他?”宋祉还是觉得不太能相信,“怎么暴走?变成大鸟到处吐火吗?” “你是在看不起他吗?”白沙看了他一眼,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悦,“那我劝你还是尽快修一下这个念头。你要接触的人可是超凶的——他看着温良,实际就是个小怪物。一个为了逃避自我而沉睡良久的小怪物。这小怪物不醒还好,一旦醒来,可是要拆家的。” 之后的宋祉,便在淡淡不情愿中,开始了自己的撩人生涯,而尽管白沙的话已经说到了那个份上,当时的他,依旧没把华非当回事,起码从没把他当什么会拆家的小怪物来严肃看待,直到后期白沙出于任务需要而将华非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依旧没有多大感触。 什么拆家什么怪物,说白了不还是个懵懵懂懂自作聪明的小蠢蛋吗? 话说拆家这个词本身就已经很没有威胁性了,你是还指望我能有多严肃。 他就抱着这样不严肃的心态,继续接近着华非。通过收买欧乐,他们很轻易地就利用嘉洁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通往列姑射的门,之后跟进列姑射,再哄着华非进入石夷神殿,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直到此时此刻。 列姑射中、石夷神殿内。 从华非眼角落下第一滴泪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三分钟而已。而在这三分钟里,宋祉的脚再也没有挪动过一步。 或者说,是没法再挪动一步了。 石殿内正在刮风,从三分钟前就开始刮风,疯狂地刮风。随着第一个含混且富有音韵变化的呼唤从华非的喉间迸发而出,风暴在短短的瞬息间汇聚成形,像是只巨兽般地拔地而起,又仿佛一个巨棒穿过屋顶笔直插下,将偌大的大堂内每一寸空气都恶狠狠地搅动。宋祉身处在这飓风之间,终于深刻体会到了白沙所说的“拆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拆家”。他不得不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起来,尽可能地将身体贴在地面上,从身体里伸出无数粗壮结实的根茎,深深地扎进地里,死抓着地面,这才勉强能在这气势惊人的风暴稳住自己。尽管如此,他依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提心吊胆,充满了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飞且撕裂的恐惧——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这风确实太过凶残,甚至就连那张厚重的石制祭桌都已经被风吹得微微离了地面。宋祉非常相信,要不是因为这庙宇全部都是用石头做的且内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会儿的风里怕是已经充满了各种物品的碎片与残骸,而自己也早已被那些卷在风里的残骸狠狠拍死,碎尸万段。 早在风暴刚成形时,天真如他还曾痴心妄想地试图用藤蔓和树干编成的围墙来保护自己,结果不过转眼,他那堵引以为傲的围墙便在迎上暴风的第一击后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要不是宋祉反应神速,在围墙破裂的第一时间就从脚上生出树根抓住地面,只怕这会儿,他人都不知道已经在天上转几圈了。 事实上,宋祉的心中还有一种猜测——他觉得,按照现在这种风力,他确实早都应该上天了,之所以现在还有机会在地上苟延残喘,或许是因为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华非,还没有完全被冲昏头,还知道要分出一丝精神来观察外界,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知道要给自己留一丝余地。尽管这一丝余地未免也太窄了些,挤得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感谢妈妈——如果不是风势太大,宋祉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当场哭出来。果然,听妈妈的话是没错的! 不过之后的事情……是该如何收拾? 宋祉东倒西歪地注视着华非屹立于风暴中心的身影,觉得有些想哭又很想笑。 想笑的原因很简单,华非已经如同他们所计划的那样觉醒了,尽管这觉醒远比他想象得来得猛烈且迅速,几乎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他本来以为,从领华非进殿到令华非苏醒,再怎么也得再费些口舌,说不定还需要自己对华非的神智动一些手脚,哪想到华非这家伙让人省心过了头,走进大殿之后不过睁眼到处看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受到了刺激,仅仅只是愣了一瞬息,随即便自动自发地运行起了觉醒的脚本,落泪吟唱御风,一套觉醒三连下来,基本就没给付厉任何插手的机会。 虽然这种发展脱轨的感觉让宋祉很不好受,但无论如何,起码从结果来说,他的任务已经以一种很轻松的方式,成功了一半。 而宋祉想哭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任务,还特么地有一半。 第137章 涅婴(9) 石殿之内,风暴仍在继续,带着撕碎一切的气势,发出猛兽一般的号叫。宋祉艰难地趴在地上,眯着眼睛努力搜寻,终于让他看到了那个找寻依旧的东西——在不远处的祭桌上,有一点白色的光芒正在闪动。 ——“我不知道蚩矶那个家伙是怎么搞成现在这幅样子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他如何变化,他的本质永远都是石夷,而只要他还是石夷,当他进入那座石殿的时候,就一定会起共鸣。共鸣会将他的本质唤醒,被唤醒的本质又会唤起更深的共鸣,所有附有他力量的东西都会起反应——包括那个被他封印之后藏起来的东西。”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发现那些共鸣,然后赶在华非冷静下来之前,把东西弄到手。 临行前白沙的嘱咐又一次浮现在脑海,宋祉深吸口气,挣扎着将手探进口袋,摸出一方绘了符印的白纸,往胳膊上一按,纸上的符印闪烁了一下,立刻融进了皮肤,旋即在皮肤表面绽开了更为强烈的光芒。随着那光芒一同出现的,是一个荧光闪烁的圆,围在宋祉的周围,一圈透明障壁从光圈上延伸而出,将宋祉严密地包围了起来,狂势不减的风暴撞在那层障壁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宋祉趴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在确定这层障壁确实能够抵得住风暴之后,方才断了根系,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与残根一边矮着身体快步朝着那张祭桌跑了过去。他离祭桌本就不远,现在摆脱了狂风的阻碍,一路过去简直是顺顺当当,唯一比较担心的就是华非会出手阻止,所幸华非现在依然混乱着,根本就顾不上他。 来到桌前之后,宋祉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张符印,小心地按在了桌角那一点点的光芒上。更强的光芒立刻从桌角上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又自己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方形凸起,出现在了平整的桌面上。宋祉又往口袋里一掏,这次掏出的却是两张符印,他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遍白沙的教导,收起了其中一张,转而将令一张盖在了桌角的凸起上。 于是那方凸起开始继续向上伸长,直至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立方体。准确来说,那应该是个盒子,石头做的盒子,如果将手摸上去细细感受的话,是能感觉到盒上那一圈用来打开的缝隙。宋祉将手伸了过去,摸到了盒盖的所在,却没有急着将盒子打开,而是将最后一张符印也拿了出来,用手按在了盒子的缝隙上。按了片刻后,将画着符印的纸复又收起,伸手抱起盒子,回身便准备走石殿的侧门,悄悄地溜出去。 而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像是有人突然按下了静音键,耳边的世界忽然就安静下来。狂风碰撞在障壁上所发出的剧烈碰撞声不知何时起已然停止,一点不剩,一切都静悄悄的,沉默得让人心里发慌。 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宋祉缓缓的回头,正对上华非冷静又疲惫的双眸。 他身上依然是那身装扮,突如其来的苏醒并没有给他加上什么换装特效。偏大有些土气的外套、略带凌乱但还算能看过眼的发型、毫无美感但看着就很大很牢的旅行包,明明闹了那么大一场,可他的身上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甚至连没有翻好的袖口也依然维持着那副不妥帖的状态,但宋祉知道,不弱于地壳变动的剧烈改变已经在眼前这人的身体发生,无关躯体,直达灵魂,沉睡的本质已经被唤醒,他和刚才那个眼里带着警惕与好奇的弱鸡青年,已然不同。 “我的妈呀。”宋祉发出一声夸张的感叹,事实上,如果不是石盒太重,非得要两只手来捧着,他真想腾出一只手来给自己抹一抹一额头的冷汗,再顺便真心实意地呼唤一下自己的妈妈,如果能真的把人叫回来救命就真的再好不过了,因为根据他现在的判断,他觉得自己百分之八十九要挂。 即使现在的华非并未完全地觉醒为石夷形态,他依旧能感觉到对方的强势,感觉到那源源不断猛扑过来,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神威”的巨大压力。压力之外,他又觉得有些恐惧,一种将死的恐惧,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在宋祉回头的刹那,他与华非对了个眼。 “他都知道了。”——几乎是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宋祉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华非本来就不笨,他之所以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只是因为他忘记了很多事,包括自己;同时还下意识地逃避着所有可能让自己回忆起来的选项。然而现在,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想起来了,想起了所有的过去,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白沙——凭他的能力,想要几分钟内理清一切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他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钓着他、又为什么会把他骗进石殿,以及自己跟进石殿的真正目的…… 宋祉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石盒,开始认真思考起,现在把它藏到衣服里还来不来得及。 就在此时,华非开口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一脸淡漠地冲着宋祉伸出了手,轻声道:“拿来。” 他的声音不大,碰到干净的石壁上,却撞出了层叠的回响。宋祉因这回荡的声音而震了一下,再次低头看向手里的石盒。 我不能给他,这是母亲要的东西,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他缓缓地抬起手,将石盒捧了起来,遥遥地冲着华非所在的方向,做出献上的姿势。 华非歪头看着他,依旧身形未动,一缕风却从他脚边的地面上卷了起来,化作一条细细的龙,张牙舞爪地游弋而去,直游到宋祉的跟前,龙头一低一扬,将那石盒轻轻松松地咬在了嘴里,然后又反身游回了华非的身旁,乖巧地将石盒放进华非伸出的手里,绕着华非轻轻盘了一圈,又化为一阵清风,消失了。 华非垂首看向手里的盒子,将一手按于其上,唯一使劲,就将盒子上下打了开来。一枚银色的圆环立刻从盒子里浮出,环上的刻痕闪烁着奇异的白光。 宋祉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人才刚刚爬起,便听华非:“乖一点,站在那里不要动,不然我会生气的。” 他睨了一眼宋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起那么浮在空中的圆环。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石夷神的戒指……只要有这个,哪怕我现在一点力量都没有,都可以轻松弄死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宋祉脸孔闻言白了白,而后又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明白,怎么会不明白、这玩意儿他又不是没用过,当年他就是借了自己母亲的戒指,活活戳死对家老铁的,这事当时还让华非看了个现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才过了多久,路人甲翻身做主角,要被戳死的反而是自己了。 “放心,我不杀你。要杀刚才就动手了。”华非淡淡道,“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拿走我的东西而已。” “……然而这并不是你的东西。”宋祉嘴唇抖了两下,却还是鼓足勇气道,“这枚戒指本来也不是你的,它属于另一个石夷……”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堕落三石夷之一,漆矾,说起来我俩关系还不错。”华非说着,探手一握,将戒指抓在了手里,“这枚戒指他已经给我了,我们早就说好的。” “你自己没戒指吗,非要拿别人的?”宋祉胡乱扯着,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起从华非手中再夺回那枚戒指的可能性。对于为什么要拿到这枚戒指,白沙从没告诉过他,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东西一定非常重要,哪怕拼出性命去,他也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失望。 “你说我的戒指啊?正好,这个我也想问呢。”华非轻轻巧巧地将石夷戒指放进口袋,转头看向宋祉,眼里又有令人感到熟悉的白光燃起,只是这次冒出的,不再只是两弯灵巧的游鱼似的火苗,而是几乎填满整个瞳孔的熊熊火焰。 “来吧。”他冲着宋祉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向上勾了一勾,“我们好好聊聊吧,宋祉——来,告诉我,你的母亲,在我离开了之后,又做了哪些蠢事。” 第138章 涅婴(10) 与此同时,冥界共存区内,某丁字路口处。 血腥味混着嘶吼在空气中弥漫,中间还夹杂着各种法术法器发动的声响与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原本各据一侧的韦鬼与毁约师们已然战作了一团。纪绪混在人群当中,眼眶泛红,死咬下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却还是顽强地撑开双手布着结界,殊晴则正守在他的身旁,手持双枪,子弹不住往外倾泄。谢渺缩在他的身后,一手举着面镜子一样的法器,另一手则拖着根银色的绳,绳的另一头则系在一块浮起的木板上。木板的下方与侧面都贴满符纸,上方则躺着负伤的朔明,肩膀被撕了一道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浸透了半边衣服,此刻正不住地顺着木板往下滴。 “谢渺你就不能帮他止一下血吗!” 在殊晴的提示下惊险地避过一个吸血韦鬼的攻击,纪绪一面匆匆修补着结界上被撞出的裂缝一面头也不回地冲谢渺吼道,向来说话斯文的他,此刻却吼得像是一只落魄的小兽,连破音都喊出来了——“你看他流了多少血!再流下去他就要死了!” “我我我我正在努力!” 躲在他身后的谢渺结结巴巴地回应着,边回答边努力举高手里的小镜子,拼命转着,声音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哭腔:“我这个愈镜还没有做好,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那就别用了,直接给他包扎!就像电视里那样,随便撕块布!”纪绪继续吼着,撑着结界狼狈不堪地护着几人往后退去,一转头看到一群蝙蝠劈头盖脸地朝自己扑来,脸孔顿时煞白。殊晴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人推到自己的身后,抬手连开数枪,弹无虚发地将扑上来的蝙蝠接连击落,旋即便将双枪插在了纪绪胸口的衣服上,空出两手飞快地在自己衣服上一撕,扯下一块布来塞给谢渺,然后又迅速地将枪拿了回来,中途没忘顺手撸一下纪绪的脑袋。 “别怕。”他淡淡道,“也别慌。他死不了的,你也不会死。我还在这儿呢。” 他的语气依旧是一如即往的冷淡,平日里并不喜欢的语气,现在听着却让人心安不少。纪绪转头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又听身后躺在木板上的朔明有气无力道:“就是,不就是吸血鬼多一点嘛,有什么好慌的,我个负伤的还没慌呢……” “你闭嘴!”纪绪一听他开口就生气,回头怒道,“要不是你个蠢货伤成这样,我至于吗?你什么脑子啊你,哪有直接冲上去打的!” “我怎么了?打吸血鬼不都近身硬怼的吗!电影里都这样啊!”见纪绪吼起来,朔明一声不忿也跟着吼起来,结果没吼两句声音便又弱了下去,哼哼唧唧的,像只小鸡,“我哪儿知道披着血族皮的家伙都这么猛啊,连十字架都不带怕的……” 话说一半人又一阵眼晕,迷迷糊糊地住了嘴。纪绪担忧地看他一眼,咬了咬唇,转向前方,神情再度变得凝重起来。 在朔明后半句话说完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找到了自己慌乱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同伴受伤了,不是因为感觉自己弱,而是因为对方,强得太出乎意料了。 他们这次毁约师算是倾巢出动,人数上并不占弱势,又因着之前就开始在对付那些被韦鬼入身的血族,基本每个人都掌握了一定血猎技巧,随身还都带了网购的十字架、圣水和木桩,从准备上来说也算齐全了,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是,从交手起毁约师就没能占到上风,而发展到现在,他们几乎是被韦鬼压着打。 身上带的克制道具全然无用,纯比能力又比不过,对方身手灵活得完全不像是个在阳关下面活动的尸体;再加上毁约师习惯于小团体作战,像纪绪他们这样惯于四人活动的已经是少数,大多数平时都是两两搭档协作,而那些韦鬼却是从一开始就展示了出色的团体作战能力,两方遇上,毁约师就像是棋盘上被黑子切开包围的白子,周围一个气眼都没有留下,成了困兽不说,关键是还分笼,彼此之间不能呼应,只能各自为战地硬抗,消耗更是巨大。 不是说变成血族的韦鬼依然会保留血族的弱点吗?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厉害? 再这样下去……不会真的被“吃掉”吧? 纪绪的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转头往旁边看去。只见他的不远处,一道火舌正猛烈窜出,逼退了数只张牙舞爪的韦鬼,跟着便见薛南药推着火舌自人群后面转出来,一手灵活地控着火焰,另一手则护着身后的老金。老金的手里拿着面与谢渺手里相似的镜子,不同的是那镜子上面正闪着金光,并将金光折射到薛南药的胳膊上。纪绪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薛南药的胳膊也已负伤,原本还想要呼救的冲动立时被压了下去,薛南药却在此时与他对上了眼,目光向后一瞟,看到了正躺在浮空木板上一动不动的朔明,脸色顿时一沉,抬脚就要往他们这边冲来。 刚走出没几步,忽见一道绿色的障壁拔地而起,拦住了他的脚步,旋即便见几根腕粗的藤蔓从墙上窜了出来,重重地撞在纪绪的结界上,跟着便旋转缠绕起来,像是巨蟒一般,边缠绕还边施力,直将结界都挤压得变形破裂,惊得纪绪立刻就变了脸色。 “哦,居然还没坏吗?这东西倒是比我想得要牢固很多。” 就在纪绪忙着修补结界的当儿,一个缓慢优雅又带着几分装腔作势的声音从身旁传出,纪绪呼吸一滞,刚要回头,人已经被殊晴推到了一边,重重摔在地上,旋即便听“砰砰砰砰”数声响,跟着便听到殊晴小声地骂了一句“卧草”。 听到从来都懒得爆粗的殊晴说这种话,纪绪的心更是凉了半截。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抬眼向前望去,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子正站在面前冲他们绅士地笑,笑容间露出一对锋锐的獠牙。 这个人……纪绪想起来了。 好像就是这群韦鬼的首领,那个叫做诺曼的人。 意识到这点的纪绪脸色愈发难看,偷偷往后瞟了一眼,开始思考起要是现在把结界打开的话,先谢渺和朔明能逃出去的概率有多大。没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便听诺曼道:“刚才大老远都闻到一股鲜甜的血香味,一路找过来,没想到确实买一赠三,实在是太荣幸了——啊对了,你,你,还有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都是出自大家族的小毁约师吧?” 他所指的正是纪绪、殊晴和朔明三人,此时朔明已经失去意识,唯剩纪绪和殊晴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回他的这个问题,诺曼显是也没打算等他们,悠然一笑, 自顾自便继续道:“变成了血族以后,我对气息这种东西敏感了不少,你们三位给我的感觉都非常熟悉,那应该是没有错了。” 他缓缓地抬手,一丛扭曲的树根从地里倒长了出来,根茎粗壮,根须坚硬又锋锐,宛如利剑一般朝着几人飞刺而去,带着一击夺命的气势。殊晴抢着时间开了几枪,全部落空,又听得头上传来一声碎裂的轻响,却是纪绪的结界终于被巨藤压破,彻底碎裂了。 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滞,眼看着那些利剑般的根须就要冲到跟前,纪绪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双手僵硬,两腿发软,难以动弹。 就在此时,几道风刃倏然而至,只听几声细微的声响,待到纪绪反应过来,面前的根须已然断成数节。跟着又听一阵风声如咆哮般响起,一条由风绞拧而成的巨龙悍然杀至跟前,龙尾一甩便将巨大的藤蔓与绿墙击了个粉碎,龙头一低一昂,便将那个诺曼叼在了嘴里。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纪绪身后传来。 木木的、冷冷的,明明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字,也没什么起伏,却根本藏不住说话者几乎满溢的怒气。 ——他说,诺曼,你妈呢? 第139章 涅婴(11) 几乎是在付厉出现的第一时间,薛南药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倒不是说他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关心其它的事情,实在是付厉出现得太过高调,几道风刃呼呼而过,又是一条风龙气吞山河,令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怪物。”薛南药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反手挥出一道火鞭,狠狠抽在扑上来的韦鬼身上,跟着后退两步,回身护住已经受伤的老金,行动间目光匆匆一掠,刻意扫过付厉所在的方向,却见这出场高调的家伙猛然停了动作,对着那个叫诺曼的韦鬼,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因为角度问题,薛南药看不到付厉此时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正散发出一股刀刃般的气息,平静之中带着预备搅碎一切的气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大,时刻准备毁天灭地。 这个怪物,又想搞什么鬼? 薛南药心中充满疑问,偏又抽不开身。眼前的血族实力明显超出预期,数量又多,他光是自保就已经颇为吃力,更何况身后还护着个负了伤的老金,只能设法带着老金且战且退;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的老金轻轻“诶”了一声。 耳朵猛地一动,薛南药扬手划出一道火墙,旋即匆忙回头:“怎么了?” “别紧张,我没事。”老金说着,朝远处扬了扬下巴,“你看那儿。” 因为他伤着的地方在腰腹,说话时得一手按着伤口,身体又微微弓着,配上他那个朝远处扬下巴的动作,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然而此时的薛南药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顺着老金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及之处是一个站在对面人行道上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站在两栋建筑物之间,半个身子都掩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如果不是老金眼尖还指给薛南药看,薛南药怀疑自己根本就不会看到这么个人;出于警惕,他细细地打量了对方几眼,只见她穿着素净,长发披肩,虽然五官看不分明,但光看轮廓应该也算是秀气,一时间不由有些困惑,不明白老金是为了什么表现得这么惊讶。转头刚想细问,看到老金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又是一怔,旋即便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是她吗?”他向老金提问,神情严肃了不少。老金同样也是满脸严肃,非常认真地点头:“是她,绝对没错,堕落三石夷之一,白沙……”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被对方阻拦过,这一身行头还是记得住的,现在虽然离得比较远,但从衣服和气质上看,那女孩应该就是白沙,没错了。 “她来做什么?”薛南药遥望着女孩,面色严峻,很快又迫于敌人的压力而再度将目光收了回来,两个眉头间挤得几乎能卡死苍蝇。他边专心对付着眼前的敌人,边猜测道,“来督战?斩草除根?” “我不知道……”老金喃喃道,忽然那句白沙托诺曼转达给他的话——“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想把那个符印交给我,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拿。”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老金蓦地看向仍在与诺曼对峙的付厉,然后又迅速地将目光转回不远处的白沙,只见她正沉默地看着付厉,缓缓地抬手,一副准备做些什么的模样。老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正打算开口提醒付厉,不料白沙猛然转头,恰与自己对上了眼。跟着便见那女孩儿展颜一笑,做到一半的动作说变就变,摊开的五指往里一收,只剩下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金:“……?” 突如起来的变化让他陷入了困惑,而就在他愣神的当,一根黑色的藤蔓忽然破土而出,一下把他拦腰卷住,藤上的尖刺狠狠地刺入伤口,痛得他一声低吼,差点没昏过去。 “要死,老金!” 耳畔传来薛南药紧张的呼唤,老金艰难地抬起眼,却发现薛南药也已经陷入了自身难保的境地——同样的黑色藤蔓将他困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任凭他如何从指尖喷出火舌,都一点反应没有。再转眼一看周围,何止是他俩,几乎所有的毁约师都已经被这漆黑的藤蔓困住,唯一幸免的也就是以纪绪为首的那四个小孩,而他们能幸免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几个,距离付厉是最近的。变故发生时,付厉给自己上了一圈风墙,又额外给孩子们也上了一圈,此时此刻,那两圈呈柱体的风墙正在不断旋转,表面上挂着的密密风刃随着旋转呼呼作响,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一切袭来的东西,风墙的外面,已经满是那种黑色藤蔓的碎片。 付厉一面控制着两圈风墙,一面也没忘记继续压制诺曼。诺曼被他用风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片刻,却突然吃吃地开始笑,笑得付厉一头雾水,又满是火气。 “你笑什么?”他问诺曼,话说完才想起来,诺曼还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于是又补了一句,“回答我,白沙在哪里?” “我在笑你的力量。”诺曼依旧是一副笑个没完的样子,并且再次无视了付厉最关心的问题,“看来你的御风之术使得真的很不错。” “白沙呢?”付厉没理他,加重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又一次问道。 “有着这样的力量,多令人羡慕啊,不过这对你而言,真的是好事吗?”诺曼自顾自地说着,声音低沉,又带着绸布般的冰凉和柔,“所有的力量都是需要代价的。你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有人告诉过你吗?就这么肆无忌惮又心安理得地挥霍,你就没考虑过,这个力量的背后是什么吗?” 胸口处传来无法忽视的阵痛,一阵接着一阵,一抽接着一抽,付厉用力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些无法掩饰的杀意:“最后一遍,白沙在哪里?” 回应他的依旧是吃吃一声笑。诺曼抬起头望向结界外,微微眯了眯眼,表情更是愉悦。 “看。”他对付厉说,“更厉害的风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空中传来一阵长鸣,一只巨大的、鹰隼一般的风鸟振翅而来,直扑向付厉周围的那圈风墙,只听一阵脆响,风墙在短短数息间碎裂坍塌,尖锐的利爪从降落未落的碎片间刺出来,带着猎食者的气势,狠狠地抓向付厉的脑袋——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长长的鸣唳响起。 狂风带着更大的压迫感从天而降,风暴如利剑般劈斩而下,毫不留情地撕碎了鹰隼的身体。穿透了鹰隼的风在流动中汇聚成淡淡的轮廓,付厉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认出来那应当也是枚鸟爪的形状,之后再顺着那鸟爪一路向上看去,可以模糊地看到一双庞大的羽翅与细长的脖颈与鸟喙,再将目光往下挪一些,则可以看到两条长而华美的尾羽…… 付厉终于认出它来了。他开口唤起那只长尾风鸟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蚩矶?” “……嗯。” 本是一句不指望有人回应的低语,然而一个轻轻的、熟悉的人声回应了他。双眼倏然睁大,心脏被比与风鸟重逢更大的错愕击中,一瞬间在抽痛都忘了。付厉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华非正站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扬手将捆得严实的宋祉扔到一旁,抬眼冲自己温和地笑。 “被你救了那么多次,这次终于轮到我出手救你一次。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很激动?” 第140章 涅婴(12) 要什么样的心情,才算得上是“激动”? 关于这点,付厉搞不清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当他看到华非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那里的话,他的心情绝对不平静。真要说的话,或许就像是陆依萍在车站看到了瘸腿的何书桓,又或者像是尔康在山谷里找到了跑掉的嘴,总之就是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冲过去,将人抓在手里、拦在怀里,用四肢也好、别的东西也好,将人牢牢地固定住,让他一动也动不得,让他再走也走不掉。 付厉似是而非地解读着此时内心满溢的情绪,本能地在这股情绪的驱使下跑了起来,视若无睹地排开隔在两人之间的好几名毁约师与血族,直直冲到了华非的面前,低头一看对方那淡淡的笑意,却又忽然愣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时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手揽过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的华非,似乎与他之前认识的华非不一样了。明明气味还是那个气味,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但就是能感觉到,有哪里已经悄然起了变化,让他感到陌生,又有些畏惧。 “华非……”他讷讷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叫完了却又不知道该说啥。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茫然地抬头往空中看了一眼,“刚才是你……叫来了蚩矶。” 华非又是一笑,伸手将付厉的脑袋又掰了,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头搁到了付厉的肩上。 “我没有‘叫来’它。”他贴着付厉的耳朵轻声道,低语伴着呼吸一阵又一阵地打在付厉的耳廓上,激得对方整个耳朵都变得通红。华非开玩笑地捏了下付厉的耳垂,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不动,眼睛却悄悄抬了起来,漫不经心地从左往右扫了一圈,瞳中两团白火静燃跳跃,目及之处,所有的人,不管是毁约师还是血族,都在一刹那停住了动作,眼睛微微地上翻,一副失了神志的样子。华非似是觉得这景象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付厉听到他的笑声,有些奇怪地想要回头,被华非一把按住后脑勺,又用力地掰了回去。 “乖,没什么好看的。不要看了,乖。”他柔声对着付厉耳语,语气柔和到不可思议。明明是不常听见的语气,落在付厉的耳朵里却只觉得熟悉。他从喉咙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呻吟,不由自主地半闭起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华非安抚地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抬眼又往四周望去,目光在动作停滞的人群里来回扫了两圈,没有找见白沙的身影,眸色顿时往下沉了一沉。 “这个女人,跑得倒是挺快。”——他在心里哼哼了一句,收起了踮起的脚尖,将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在了付厉的肩膀处,只留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睁着,眼中的白火依然在灼灼地燃烧。他挪了挪自己的手掌,使它紧紧贴在了付厉宽厚的后背上,掌心沿着脊椎一下又一下有事没事地抚着,动作堪称温柔,脸上却没有表情,背对着付厉的脸上满是冷漠。 “华非……”他听到付厉又在喊他的名字,只是声音要含混许多,“你还没回答我……你,蚩矶……” “有什么好回答的,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华非漫不经心地说着,用脸颊蹭了蹭付厉的耳朵,“‘蚩矶’不是我叫出来的……它本来就是我的,是我力量的一部分。” 轻拍着付厉后背的动作停了一下,华非眯了眯眼,右手往上一翻,露出藏在手指里的一枚银色圆环。 “就好像……‘他’也是你的一部分一样。” 华非叹息般地说道,将戒指拨到了手指上。戒指上立刻显出了淡淡的白光中,白光中又有一个极细的光刺朝内探了出来,探出恰恰好的短短一段,末梢正抵着付厉的衣服,只要华非手指一动,就能立刻刺进付厉的身体。 付厉仿若一无所知地站着,连呼吸都没有一丝变化。华非趴在他的肩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闭起双眼,石殿中宋祉曾说过的话又再度涌上心头。 ——“当年涅婴无故失踪,隶属于他三位堕落石夷又一下丢了两位,只剩下我母亲一人苦苦支撑,很快就被那些毁约师逼到了绝路,不得已躲了起来,一面培育着新一批的韦,一面思考着如何找回涅婴。” ——“后来她打听到了你把戒指与涅婴的符印都留给了付厉母亲的事实,便猜想这其中可能会有关于涅婴行踪的线索,便设法潜到了付厉母亲的身边,施计找回了被她藏起的诸多符印,又想去拿戒指,却被付厉母亲阻拦。付厉母亲将戒指吞进了肚子里,白沙大人没法直接动手去夺,便又用符印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失控杀人,引起明组邑众怒,借着明组邑的手杀了付厉的母亲,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晚了,戒指已经转移到了她当时怀着的孩子的身上,当然也就是——付厉。” ——“从那以后,白沙大人就一直盯着付厉。因为戒指的关系,她没法直接对付厉下手,付厉的父亲又很警醒,借着你留在石殿和戒指上的力量余波,做了一个束缚,在压制付厉言灵天赋的同时又对他形成了庇护,白沙大人没法像对付他母亲一样的对付他,只好默默地等待机会。没等几年,付厉突然被派到另一个世界猎杀其他韦去了,白沙大人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再加上近几年来明组邑和毁约师对我们逼得太紧,日子艰难,白沙大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我们一起穿到了这个世界,想在这里重振旗鼓,顺便找机会对付付厉……”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是吗?”华非若有所思地接过了他的话,“你们离开的事很快就引起了明组邑的注意。他们召回了付厉,又派了一批新的毁约师和他一起过来。他们对付厉的看管看着松,实际却还挺紧,对于他,你们依旧是无从下手,对吗?” “……本来是这样。”空空的石殿内,连声音都懒得回荡。被华非踩着肩膀的宋祉抬起头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空洞的微笑。 “直到你解除了他身上的束缚。” 似乎明白了什么,华非的脸色陡然一变,逃避似地往后一仰身子。默了片刻,他又道:“不就一枚戒指而已,你们至于吗,那么大费周章。” “至于不至于,你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吗?”听了华非这话,宋祉倒是乐了,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扩大。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依旧无神,华非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足,对他的控制失效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低头注视着宋祉的双眼,华非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来,告诉我,你们是如何得知戒指的事情的——是付氏族人告诉你们的吗?” “不,他们没有告诉。他们的嘴很牢,哪怕白沙大人将他们都杀完了,他们也什么都不肯说。”细密的睫毛轻颤着,宋祉一字一顿地说着令华非脸色大变的话,“白沙大人是自己猜的,在戒指被吞掉的时候猜中的。” ——“她说,你们的身上都有涅婴种的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他。而就在付厉的母亲吞掉戒指之后,她也无法再伤害她了。” ——“所以白沙大人就有猜测了。” ——“她猜测,涅婴也许根本就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你藏起来了。” ——“就藏在那枚……被你遗弃的戒指里。” 第141章 涅婴(13) ——“你不开心吗,蚩矶?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不是你说,愿意把一切都给我的吗?我可一直都记着呢。” ——“你看我现在多好,想要的、渴求的,都有了。现在你又在我身边,我实在是太开心了。” ——“可是啊,蚩矶,我们现在还是有少了点东西。离我的目标,还是缺了那么小小的一步……” ——“蚩矶啊,你帮我去拿,好不好?” 温柔到带着几分软绵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地吹着,像是柔软的棉线在身上萦绕,划破皮肤,穿过骨头,直勒到心脏的最深处,将那些脏污的血水都挤出来,落在地上,一滩一滩;又像是光滑的小蛇滑过耳廓,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盘,假装也有温软的触感,直到最后,漫不经心地点上一粒蛇头,吐出鲜红的信子,这才卖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破绽,让人得以看清它冰凉的本质。 但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 相貌俊美秀气的青年依然还在那里絮絮地说着,边说边坐到了那个浅发男子的边上,习惯似地伸出了手,替那浅发男子整了整鬓间的碎发。那浅发男子也不挣扎,任由他手摸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个人偶,唯有眼中两团白火跳跃,这才显出一丝生气。 他没回应,青年也不在乎,嘴里依旧是说个没完,帮男子理完头发就意犹未尽地出去了。男子仍是维持着人偶般的模样,只在青年转身离开的刹那,极轻极缓地,合了一下眼睑。 有什么随着那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而从那双燃火的眼瞳里留了下来。只听“啪”的一下轻响,男子低下头去,只见面前的桌面上,正落着一滴小小的血团。 回到此时此刻。冥界共存区。 沉默地抱着付厉,华非抿了抿唇,用力地闭起眼睛,从戒指里探出的光刺微微颤了两颤,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行了,没事了,对不起……没事了。”他再度拍了拍付厉略有些颤抖的背脊,缓缓松开了双手,撤回了自己的死亡拥抱,谁知他脑袋才一离开付厉的肩头,便又被大力地扯了回去,腰身被紧紧的锢着,重重地撞在付厉的身上。 他愕然看着付厉的头靠了过来,眼神已然清明,他感到对方的呼吸喷在脸上,很快便又擦到了耳畔——就像是在模仿几分钟前的华非一样,付厉将自己的脑袋也埋在了华非的肩颈处,呼吸喷灼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阵不由自主的麻痒。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开口说话,嘴唇用很轻微的幅度动着,声音小小的,却丝毫不落地传进了华非的耳朵,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华非。”他轻轻叫着恋人的名字——如果他们这样,确实可以算作恋人的话——“你别不开心。” “我知道,我很蠢。那些纠纠葛葛、石夷韦鬼,我总搞不清楚,也不想去管。我只知道我应该是喜欢你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能开心。所以,如果你能开心起来的话,我随便怎样都可以。” 他维持着扒在华非身上的姿势,轻轻地牵起华非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口:“只要你别再这样……你这样好奇怪,太奇怪了,我看着很难受。” 冰凉的戒指贴在胸口,隔着布料都能感受上面的寒意,同时传递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触,像是有什么与自己的胸腔起了共鸣,牵扯出强烈的痛意。付厉蹙了蹙眉,却仍是一动不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听着耳畔传来华非逐渐急促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到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跟着便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被用力地推开,连挤按在胸口的凉意都一并消失了。瞬间空下来的怀抱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惊慌,他茫然抬头,却看见华非正站在自己面前,脸别向一边,正在使劲揉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华非放下手来,浅色的瞳里已经没有了白火的踪迹,又见他抬手拍了拍两颊,当着付厉的面将手上的戒指取了下来,放进口袋,抬头冲着他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行了,真没事了,你看,我没不开心了。” 看着他那样,付厉却是蹙了蹙眉。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但他也没再说什么了。从来不懂委婉与掩饰的独行者,在这一刻,却突然无师自通了“见好就收”的意思,只回应似地也扬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拉住了华非的手,说出了那句本该在重逢第一时间就说出的话:“你回来了。去了哪里?受伤了吗?我好担心你。” 最适合的开场白放到现在才说出来,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华非呼出口气,摇了摇头,紧了紧抓着付厉的手:“没事,我没事,就是遇到点事,受了点刺激……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抬眼,往四周淡淡扫了一眼,执起付厉的手:“我回去和你说。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付厉皱眉,跟着往旁边看去,目光从雕塑般的众人身上扫过:“他们……” “不管了。”华非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动作凝滞的众人齐刷刷地摔倒在地,发出轰然的声音,之后便再无声息。华非目不斜视,拉着付厉穿过一地的七七八八,眼看就要走出人群,脚踝忽然被拉住。 他低头,正看到老金挣扎抬起的头颅。已经负伤的男人拼尽全力抓着他,抬起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你是……原来你才是……” “祭祀一族的孩子吗?”华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都这种状态了还能从我的幻术里挣脱出来……看来你的血统很不错啊。” 他弯下腰,在老金的伤口虚虚一晃,掌下泛出淡淡的白光:“你不是我的信徒,我对你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可别说我不够慈悲啊。” 柔和的力量从伤口涌入,像是水一般地在身体里流淌,很快又化为绵绵的睡意,攀上了意识的顶端。老金拧紧了眉头,努力地睁大眼睛朝华非看去,嘴唇动了几下,却再没力气吐出一个字。 不知是因为幻觉还是其他,他隐约看见,随着华非的弯腰俯身,他的肩胛上舒展开一对白色的翅膀,颜色是不染尘埃得干净,像极了此间人所说的“天使”,然而细看之下却又发现,那翅膀的轮廓分明是畸形的,给人一种折断之后没有长好的感觉,那“干净”的羽毛上则燃着点点的白火,瞧着十分诡异。 更为强烈的睡意涌了上来,化为透明而强韧的丝线,急着要把分离的上下眼皮缝到一起。在老金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个背负着畸形翅膀的男人直起身子,半透明的翅膀倏然而逝。他似是苍白地笑了一下,冲着自己缓缓竖起一个食指,轻轻点在唇上。 “行了,没你的事了,这就睡吧。” 第142章 蚩矶(1) 等到华非与付厉两人回到华非的租屋中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 华非是被付厉抱着进屋的——付厉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原本出场拉风、立场帅气的华非,在拽着他走出一条街之后,突然就软下来了,脸色苍白地往他身上倒,身体还在微微地发颤。付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来,手才刚刚搂上去,突然被华非一把推开,跟着就见到华非跌跌撞撞地扑到墙边,扶着墙壁就开始吐,背脊剧烈地颤抖着,吐得特别用力,像是想将整个胃都呕出来一样。付厉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过片刻,眼神又从困惑转为担心,连忙凑了过去,正想伸手去拍华非的后背,右手忽然被华非用力拿住。 “赶紧走。”华非低声道,边说话边警惕地望向四周,手指冷得像块冰,“别让她瞧见……我们赶紧走。” 她? 付厉眨了眨眼,明白过来了:“你是说白沙。” 华非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借着付厉的力量直起了身子,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我不能泄底……赶快带我离开这儿。” 付厉一头雾水,却还是依言搂住华非,扶着他迅速往外走。没走几步,却见迎面过来三个人影,一男一女,另外一个,还是被打包成粽子拖在地上的,正是竺颜、嘉洁与欧乐三人。 “喂!”竺颜一见他们,赶紧快步迎了上来,蹙眉看了一眼华非,问道,“这就找回来了?他又怎么了,受伤了?” 付厉看了一眼华非,没有作答,华非咳了两声,回答道,“没事,装B过头了而已。你的小区没事?” “暂时没事。”竺颜摆了摆手,“就算有事……你安心好了,我那里藏污纳垢,顽强着呢。比起这个,你……” 他的目光在华非身上扫了一圈,眉头拧得更紧了:“你好像不太对劲。” 华非轻轻“嗯”了一声:“我是不太舒服。” 竺颜:“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 华非深深地看他一眼,不再说话,扯了扯付厉胸前的衣服。付厉心领神会地扶着他离开,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欧乐的狂笑—— 那个一直都被捆缚着的昏迷吸血鬼,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过来,此刻正绷着一身的绳索,笑得癫狂:“你果然,你果然……那个韦鬼说得居然是真的!华非老师,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懂我了吗,华非老师?嗯?华非老师?” “……懂个屁。”华非强打起精神,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带着些轻蔑,又带着些怜悯,“你别说话了,回去好好再轴一轴三观吧……没人告诉过你,你人设都已经完全崩坏了吗?” “我是坏掉了啊,不用别人告诉,我自己知道的。”欧乐依旧是那副开心到疯狂的语气,话音刚落,脸上笑容忽又敛去,一双透着红的眸子紧紧锁着华非苍白的脸,“而你,你也快了,老师。我本来还想帮帮你的,是你自己不愿意……所以你现在,也只能坏了,坏得比我更彻底。” 华非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拽紧了付厉胸口的衣服。付厉眉眼低敛,似是想要问些什么又生生忍住,最终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半抱着华非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沿着墙壁慢慢地走过去,一开始还有些晃,很快就稳了。不远处还站着那个带着手铐的女孩,微微低着头,眼睛却是片刻不离地盯着华非看,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付厉瞧见他那样,略一迟疑,想要放慢脚步,华非却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抓着付厉,目不斜视地就从嘉洁的身边走了过去,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一样。 “……华非。”两人又走出几十步了,付厉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华非背影的嘉洁,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我知道。”华非淡淡道,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走吧。” 付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垂眼,手上一用力,干脆将华非整个儿打横抱了起来,用手臂托着,转过了街道的拐角。 打那以后,华非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任凭付厉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走出冥界共存区,又一路走回了他的住处。付厉等来到了门前才发现华非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脑袋歪靠在他的胸膛上,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他想想还是不愿吵醒他,便动动手指唤出了一小股旋风,钻进锁孔里转了几下,轻轻松松开了门,抱着华非进了屋。 到了屋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华非放到沙发上,又给他找了条小毯子,小心翼翼将小毯子盖了上去,抬眼却发现,华非居然又睁开了,燃着两团小小的白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付厉被他吓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伸手将毯子的边角压了一压:“还难受吗?困就睡。” 华非摇了摇头,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依旧是一副蔫蔫没精神的样子。 付厉见状,心里沉了一下,问道:“是我刚才吵醒你了吗?” “算是吧。”这一回,华非却是开口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付厉的指尖,“你刚才,弄了点风,我就醒了。” 付厉:“?” “那风是我的。所以我感觉到了。”华非继续解释,“准确来说,你到现在所役使过的所有的风,都是我的。它们都是从我的力量里化出来的,包括曾经跟着你的那只风鸟。” 付厉不解地歪了歪头,然后轻轻“哦”了一声,低头给华非倒了杯水。 “‘蚩矶’,那其实不是风鸟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你的身上有我的力量残余,被有心人拿来做了个束缚,自然生成了一只风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叫它,感觉怪怪的。”华非絮絮地说着,边说边观察着付厉的表情,“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付厉点头,“我身上有你的力量,所以我能控制风。我的风是你的,那风鸟也是你的。‘蚩矶’不是鸟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 “所以呢?”华非试探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付厉点头,将水杯端到了华非的唇边,“水是凉的,你喝吗?” 华非:“……” 他低下头,就着付厉的手,一点一点地把杯里的水喝掉,边喝边依旧抬眼瞧着付厉。他试图从付厉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然而事实却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付厉的脸上只有认真,一种非常纯粹的认真,就好像他现在在做的,是什么顶顶重要的大事一般。华非瞧着他的神情,突然感到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猛然垂下眼去,瞳中白火闪了两下,悄然褪去。 明明就小半杯的水,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在喝山泉,咕嘟咕嘟,喝了半天都没见完的。好不容易喝见了底,他眼见着付厉拿开杯子,赶紧趁着对方背过身去放东西时深深吸了口气,好容易下定了要一鼓作气把事情都说清楚的决心,刚要开口却听付厉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蚩矶’。曾经堕落的石夷。但说实话,我不是很在乎。我觉得在乎这些也没什么用,反正我肯定是要和你在一起的。我都决定了的。你也答应过了。” 他转过身来,蹲下身,趴在沙发边上,直直地望着华非,漆黑的瞳孔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像是从蓝黑云层里透出来的点点星芒。 “你是谁,我都不管。我只想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是说,在你的眼里,我是谁?” 他抓起华非的手,小心地包在掌心里,抬眼望着华非,一直都强忍着的不安,直到这会儿才略微地从那双略带湿意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儿来:“……是会让你讨厌的人吗?” 心脏仿佛在瞬间被重重敲击了一下,华非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要否认,略略一顿,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该否认的,然而他开不了这个口,哪怕他亲眼见着付厉的表情开始动摇,眼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却依旧没法逼迫自己,若无其事将那句否认给说出来。 付厉等了良久,等得心中慢慢起了火又渐渐覆了霜,却依旧没等到华非的那句话。 他只听到华非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手从他的掌间抽了出来,在自己的身侧轻轻拍了拍。 “来,坐下吧。”他对付厉道,“你别急,先坐着,蹲久了麻。顺便也等我捋一捋……等捋完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很长很远的故事,一个……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的故事。” 第143章 蚩矶(2)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神的……嗯,应该算是神吧?不过其实也没多厉害,就是比人的本事再大上那么一点而已,而且还是同一个位面……我个人觉得这严格来说应该也不算神,不过为了后面方便,还是就管他叫‘神’吧。” 华非半躺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絮絮地说着,付厉也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姿势规矩像是学校上课,尽管他知道,自己也许并不会喜欢华非在讲的这个故事。 “我们所要讲的这个神呢,他很无聊。为什么无聊呢,因为他朝夕相处的那些兄弟姐妹都很无趣。偏偏他又是个爱玩又多事的性子,于是为了解闷,就经常捡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回来养,从飞鸟到虫子,从鱼到小虾,不过没有脚的还是好多脚的,他都要捡回窝里养,一批一批,从没间断,直到有一天,他从外面捡回来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人类的孩子。 “那孩子的命很不好,先天失明,看不到东西,身体又很弱,弱到好像一不当心就会死掉了。那神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养着养着又渐渐有了感情,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便开始尽可能地对孩子好,把自己能给的东西都送了出去。孩子的眼睛看不到,他就把自己的眼睛复制给他,孩子的身体不好,他就把自己神力分一点给他,孩子从小就没有人教他,不懂得读书识字,那神就自己一点一点地教他,教完了人类的还不够,还把神的文字和语言也教给了他。然而神的文字和语言是不能随便给的,因为这些东西可以构成‘符印’,对人类来说太危险了。于是神其他的兄弟姐妹就不高兴了,他们向神施压,要他把这个孩子丢出去。神觉得很为难,但是又无力反抗,最终还是在重压之下,将孩子又放回了属于人类的世界。临别那天,孩子抓着他的衣袖一直哭,神只好安慰他,说不要哭,我们总是要分别的,现在只不过把过程提前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好难过的。 “‘为什么我们一定会分别呢?’那孩子这么问神。 “神告诉他,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不一样,我还能比你活得很久很久,就算现在不分开,以后也是要死别的,所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当时的神真的只是想安慰那个孩子而已,但他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给那个孩子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他害怕了,是吗?”付厉突兀地插口,华非诧异地看他一眼,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吧。他……他开始变得有些贪心了。“ 华非抿了抿唇,避开付厉专注的目光,视线飘向了一旁:“当时的他,凭借着所拥有的力量和对法术的了解,很快就在人类的土地上闯出了名头。而暗地里,他则一直在研究神的语言,也就是符印。他真的很聪明,无师自通了许多符印,甚至还通过这些和那位神再度取得了联系。神看到他这么厉害,也很高兴,同时又有些害怕,觉得再这样下去,孩子免不了会再引起其他神的注意,受到惩罚。于是他就自作主张,偷偷刻下一枚能操控人类时间的符印给了孩子,说如果有了这个的话,孩子就能不断在相同的时间里循环,和神相伴的时间就能变多了。” “神以为这样就能安抚住孩子,让他不要再深入下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孩子的心已经变得越来越大了——他想要的已经越来越多,已经不是一枚符印就可以解决的了。 华非说着,抓着沙发的手无意识地蜷紧了一下,将皮质沙发的表面扣出了道道皱褶:“他将这枚符印的事告诉了其他神,那位神因此而受罚,被关了起来。那监狱特别湿冷,空荡又寂寞,神没有其他人可以说话,只有那孩子,偷偷地找了过来,一天一天地陪着他。渐渐地,神的心开始变了,对于那孩子,他也开始变得贪心、变得想要拥有更多……他堕落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又很快,轻描淡写地就这么从上面滑了过去,付厉听得却是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去抓华非的手,却被对方若无其事地避开。 “后来呢?”他问华非,语气带着迟疑。他突然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过去的华非总是会本能地回避那些会涉及到自己身份的问题,为什么总是急着去了解所有未知的他却总不愿意去探究关于自己的谜题,装聋作哑、装傻充愣,像只鸵鸟——付厉能感觉到,华非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有恐惧的。对于自己身份的恐惧。而现在,同样的恐惧也传达到了他的身上,他有预感,自己极有可能并不会喜欢华非接下去要说的事。 “后来?后来那孩子就接走了他。”华非淡淡道,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是因为对那孩子的欲念才堕落的,那孩子很聪明,便以这层关系做了个束缚,将神约束在了自己的身旁。神成了孩子的奴隶,成了供他驱使的武器。神很无奈,但想想也就算了,毕竟他对那孩子还有欲念,那感情不干净,但确确实实是真的。然而孩子还是不满足——他和神之间的寿命依旧存在差距。神,哪怕是堕落了,依旧可以活很久很久,然而身为人类的孩子,哪怕再努力,也不过就几十年好活。孩子觉得这样不行,于是就开始想办法。为了延长寿命,他又以权力和自由作为诱饵,又诱惑了两个神堕落,并用相同的手段约束住了他们。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两个神的力量特殊,他觉得这些对他或许能有帮助……” “白沙、漆矾。”付厉明白过来了,“死生之力、开合之力。” “对的,就是这两个。”华非点了点头,“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白沙的能力仅限于植物与低等生物,至于漆矾的开合……”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在付厉的胸口停了片刻,很快便又挪了开去:“听着很玄乎,用起来更玄乎。涅婴还以为他能关闭生命的流逝的,其实根本不行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脑补出来的。” 提起故人,华非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唇角带上了淡淡的笑意,连自己一时嘴快说掉了马也毫无所查。付厉瞧着他开心,嘴角不由自主地便也跟着一动,也不提醒他,只问道:“那他们两个都没用?” “没用啊。都说了,他们那些所谓的‘神’,其实就是和人类同一位面的、强大一些的生物而已,其实也没有多么牛批。” 付厉:“所以他就放弃了?” 华非的嘴角一僵,脸上的笑意顿止。神情复杂地看了付厉一眼,他脸颊抽动一下,又扬起一抹笑,不过这次笑里,却是半点温度都没有了。 “如果是这样倒好了。”华非慢慢道,“问题是,他聪明啊……聪明到不用多久,他就构想出了另一套方案……” 他偏头看向付厉,眼神依旧是淡淡的,淡漠中又带着丝丝的冷意,让付厉顿时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 “韦。”只听华非轻声道,“他想到了,用韦……还有用我。” 第144章 蚩矶(2) “韦这种东西啊,其实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随堕落石夷呼吸产生的附属品,有欲无心,有魂无灵,有命无寿,最多也就是能凭着出身换得一点先天的力量,具体能拿多少看得还是运气,之后混得怎么样,看得也是运气。运气好的,找上一副好皮囊,顺顺利利骗到手,从此美貌有了、能力有了,最重要的是,寿命也有了;而要是运气不好的,做废人、做病鬼、做丑八怪,样样都能挨到你身上,最怕的就是成了短命鬼,一旦脱不出身,就全完了,连声冤都没地方喊。” 吵嚷的蝙蝠酒吧内,单穿着一件白裙的白沙独坐在吧台旁,漫不经心地絮絮而语,嘈杂的乐声将她的声音几乎完全吞没,她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自管自地念叨,手上拿着被彩虹色的饮料,脸庞被酒精与炫目的灯光染得微红。 “但你知道,韦鬼最有价值的地方在哪里吗?”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宋祉。宋祉乖乖巧巧地在旁立着,正支起了耳朵努力去听白沙说话,闻言立刻大声道:“不、不清楚!” “蠢蛋。”白沙冷冷地吐槽了一句,旋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既然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韦鬼最有价值的,就是寿命。” “寿命?”宋祉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可是韦鬼没有寿命。”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有价值。”白沙晃着酒杯淡淡道,“只要一些得当的选择,韦鬼就能永生不死,再加上他们对母体的高度服从性……你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有这样的不死军?” 她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撩起眼皮,眸中波光流转,微带着淡淡醉意:“所以他才会那么器重你们……也那么器重我。” “您是说……涅婴?”宋祉小心翼翼道,注意到白沙面露不虞,又忙改口道,“我是说,涅婴大人。” 白沙的神情这才又略略缓和了些。只听她轻轻地“切”了一声,手指抚上酒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似的,唇角愉快地扬了起来:“当然是他啊,也只能是他了……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配拥有我呢?” 她抬眼看向宋祉,冰冷的目光从细长的眼角划出来,宛如刀锋一般从宋祉的脸上刮过,让他几乎站不住脚。 “行了,也懒得和你多说了……我要你去取的东西,拿到手了吗?” 宋祉身体一僵,背上立刻遍布了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迟疑道:“应该……算是拿到了吧。” 他冲着白沙伸出了手,从离开石殿起就一直紧握的右拳缓缓张开,露出印在手掌心里的一枚菱形图案。 “那戒指让华非拿走了,我只来得及拿到这个……母亲您看这个,可以吗?” “……不死军?”华非家的客厅内,付厉正因为刚刚听到的新知识点而困惑,“为什么?他不止是只想自己不死?” “还是那句话,因为人会贪啊。”华非平静道,“本来只是因为韦鬼无寿的特性才会试着去研究,越研究就越发现,自己能得到的其实更多,偏偏又很想要,于是就越来越收不住手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忽而带上了一丝悲悯:“涅婴他……本来性子就不好,因为残疾而被父母遗弃,早年一直在明组邑的土地上流浪却无人收留,反而受了不少嫌弃和欺负。他心里一直有恨有怨,我早该知道的,然而我却总是活得和瞎子一样……” “你没错。”付厉试探地伸手,盖住了华非的手背,见对方没再抽走,心里微微有些高兴,想到华非还没讲完的故事,却又忍不住往下沉了一些:“那他,又把你,怎么了?” 华非看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转向了付厉身后的墙壁。付厉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付厉,你还记得小甄吗?”华非再次开口,声音凉凉的,付厉微微点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皱起了眉头。华非见他这样,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曾经靠着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小甄化为了噬人的伥鬼,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之前就被龙蛭影响了……但其实不是的,催化他的,就是我的力量。幻化虚实,控人神智,这本来就是我的力量,是我自己忘记了……” “你的力量。”付厉面部扭曲了一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腮肉,过来片刻才道,“他利用的,就是你这样的力量?” “啊。”华非点头道,“我刚跟你说了吧,韦鬼,只要找到了合适的躯体才有价值,才能成为真正的不死军。然而列姑射之后的世界里是没有不死族的,涅婴找不到这样的驱壳,便将主意打到了魂灵上面。魂灵不灭,能存续的时间比活物多得多,如果能将魂体炼化成驱壳,离他想要的‘不死军’便又近了一大步。又因为寻常的魂灵脆弱,无法炼化,他便希望能多找些厉鬼来试验,但在明组邑的操作下,哪来那么多厉鬼呢?寻常的魂灵,早在离体的第一时间就被明组邑的术者送到尽头之处安息去了。涅婴搞不到厉鬼,便来找我,我受了他的控制,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尽头之处,万魂安息之所,开了言灵,起了幻境,为那些安静沉眠的魂灵灌注了一个又一个森冷可怖的噩梦,直逼到他们在梦里发疯,在幻境里,一点又一点的狂化,成魔成鬼,偏偏我又气力有限,到最后已经完全没力气再去控制他们,更别提回收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厉鬼彼此啮咬撕扯,碎尸满地,最后硬是拆了尽头之处,逃到人间各地,害人去了。” 他永远记得那时的场景。殷风飒飒,百鬼嚎哭,森冷的鬼气具现成了寒冰霜雪,冰封万里,他无力地跪在冰原之上,手上脚上全是被发狂厉鬼抓出的深深的血口,染红冰雪一片,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 他只拼命喘着粗气,艰难地抬头,看一簇簇的黑色烟雾,争先恐后地朝天空游弋而去。他徒劳地想伸手再抓一些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连抬一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他人编造噩梦的人,自己终于也染上了摆脱不掉的噩梦。 而这个噩梦,成了压垮堕落石夷蚩矶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能再放任涅婴那样下去了。”华非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道,“涅婴对我有约束,我没法直接伤害他,所以我设法拉拢了同样对涅婴不满的漆矾,又找了对石夷依然心怀信仰的付家后人,借她的手配合漆矾的开合之力,将涅婴封印到了我的戒指里,然后便将戒指托付给了她,嘱她将戒指藏起来,而我则带走了漆矾的戒指,藏到了列姑射里,之后便穿越了列姑射与山海界,逃难似地来到这里,浑浑噩噩过了一阵,碰巧遇到了贵人,侥幸得到一个忘掉一切重活一次的机会,这才有了你现在认识的华非。” 他最后这一段话说得飞快,几乎是从头贯连到底,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也没有片刻的喘息,就好像是在急着从自己的身上甩掉什么一样,中间甚至还带上了几句明组邑的方言,他自己却一无所查。付厉懵懵懂懂地听着,也不知道究竟是跟上了没有,华非迟疑地抬头看他一眼,正想说话,却见他突然抬手,轻轻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抹了一下。 华非愣了一愣,自己也跟着摸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哭出来了。 “别哭。”付厉道,默了片刻,又惴惴不安地开口,“你……别怕。” 他只是不通语言,不是脑子笨。华非刚才讲了那么多,他就是真笨也该明白了——华非就是为了逃避噩梦而存在的,而那个会让他做噩梦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所以在华非逃出列姑射后,会用那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能说什么呢?他该怎么样才能让华非相信,他只是他,他不会再让他做噩梦了呢? 付厉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困惑之中又有着自己难以察觉的恐惧。他隐隐有种预感,自己也好,华非也好,此时都停在了一个相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悬崖,只消再往前一点点,他们就会掉下去,或者华非先下去,或者自己先下去,再或者就齐齐坠下,无论如何,只要一个错误,他们一个都留不下。 但他该做什么呢? 付厉绷紧了嘴角,神情扭曲而纠结,华非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倒是笑了出来:“怎么了,这幅表情,跟沙皮狗似的。” 他反手握住付厉的手,又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谢谢你,我没怕。我只是想起过去,总有些克制不住而已……” 他说着,提手又摸了下眼睛,跟着抬眼看向付厉,扯着嘴角又是一笑:“其实我本来也有犹豫的,这些事,到底要不要和你说。毕竟他是他,你是你,我再怎么也不该用他的事来影响你的心情。但思来想去,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来得好,不然……总觉得自己太没理由了。” “什么没理由?”付厉拧起了眉。看着华非那样,他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刚看过的剧,那些下雨天、满脸疲惫的主角,还有那些会让人心脏瞬间沉入谷底,还会一抽一抽隐隐作痛的话语——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华非道:“我并不是想迁怒于你,只是觉得实在没办法……我说,要不我们就先分开一阵子,你觉得可以吗?” 第145章 蚩矶(3) 华非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缓缓眨了眨眼,付厉像是没听明白华非的话似的,嘴唇动了两下,张开又合上,又怔怔望了华非良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轻轻歪了歪头:“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我们先分开一阵子吧。”华非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重复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觉得这话不太好理解的话,那我刻意换一个更加直白的方式……我们分手吧。” 为了照顾付厉的听力,他甚至还刻意放慢了语速,那话几乎是逐字逐字说出来的。然而付厉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听力一般,只歪头继续盯着华非,看着他的嘴缓缓地动,一张一合,那声音却只像风吹过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付厉本能地以为,那风应当是吹向别人的,于是心安理得地拒绝起所有声音,不让它们靠近自己的耳朵,然而那风一个回马枪,不知从哪里找了道小缝隙,又愣是一股脑地灌了进去,在付厉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无数细小的划痕。 付厉还是愣愣的,依旧维持着歪着脑袋的姿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已经维持了这个蠢兮兮的动作太久,他本能地想要将头再正过来,然而突然又想起华非曾说过,他歪头的样子像是萨摩耶和哈士奇,怪可爱的,便忙又将头偏了回去。他不知道“撒咩”和“哈柿奇”是什么,他只知道华非对这个还挺喜欢的,所以此时此刻,他要尽可能地表现出华非喜欢的样子,这样他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了。 ——等等,改变什么主意? ——啊,是了,他说要和自己分手。 早就被耳朵接收的信息终于缓慢地被大脑读入,像是早已侵入身体的病毒开始徐徐启动,付厉渐渐有些回过神来了,眼神开始带上了一些慌乱。 “等、等等!”他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唇张张合合却连一句合适的话都组织不出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说的却是明组邑的部落方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理由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华非平心静气地以部落方言回道。因为长久不用的关系,他说话时有一些生疏,然而即便如此,也要比从小禁言的付厉要好上许多了,【你不是都听到了?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不是理由!】付厉道,语气是少有的强烈,眼神里渐渐带上了一些委屈,【它……它不该是。我不是他,你明白的!】 【我心里明白,但我情绪上真的没法接受,对不起。】华非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手指却已经再度蜷起,扣抓起了身下的沙发,【涅婴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最大的噩梦,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失去一切,我才会放弃一切逃到这里,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事实。我知道你什么错都没有,付厉,你只是运气不好,甚至你的不幸,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我,如果不是我,你母亲也不会出那种事,是我欠了你的……】 【我不怪你。】付厉急急打断了他,【你没有欠我,你也什么都不用还。你只要,只要别丢开我……】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乞求,然而华非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付厉,迎着付厉期待且请求的目光,眼神冷漠得像是玻璃一样,只看得付厉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直到最后,深深地下沉触底。 【真的,不行吗?】他犹不死心地询问华非,语气却已经渐渐平了回去,只是比以往还轻还沉了一些,【华非,这对我不公平。】 【我知道。】华非垂下了眼睛,【但我……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你继续待在我身边。】 【哪怕将我和他分开看待也不可以吗?我本来就不是他。】 华非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似的,突然“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抬头看向付厉:【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并不好,后来却突然亲近了很多。你告诉我,这是因为你认出来,我是你救命的恩人,我当时不想占你便宜,就告诉你,要把我和你的‘救命恩人’分开来看待,不要用那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但你看你后来,做到了吗?】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恩人。】付厉争辩道,【你从山海界里救了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 【万一你的所知也是假的呢?】华非解释道,【而且我不是想问事情的真假,我只是问你,你从那以后做到了吗?照我说的,不要那样对待我?】 付厉抿了抿唇,侧过头,没有说话。 【是吧?】华非又一次微笑起来,尽管他的眼里并没有任何的笑意,【你看,事实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人的认知就是很固执,轴不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但起码现在,我轴不过来。】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付厉挣扎道,【哪怕你这样说了,我还是不想离开你。我喜欢你。】 他认真地看着华非,一字一顿地开口,学着电视里的神情和语气:“我爱你。” 然而这一回,华非却真的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你不是爱我。”他也改用了普通话,伸手指了指付厉的胸口,“还记得我说的吗?我的戒指现在在你的身体里,而且还是在那么贴近心口的位置……那戒指里保存有我的力量,它会与我起共鸣,会本能地想要回归到我这里。所以你才会觉得,想和我在一起,‘想要我’。这种感觉是真的,但是付厉,那并不是爱,也不是喜欢,甚至连心动也不是。那只是一种力量波动引起的错觉而已。” 他提醒付厉:“还记得吗,你之前什么情况下向我告白的?那天之前,我刚好受了刺激,解开了你身上的压制是不是?戒指的力量影响了你,所以你才跑来找我告白。而且你那还不能算是告白,你从头到尾都没说‘喜欢’,你只是说‘想要’——可是付厉,‘想要’和‘喜欢’是不一样的。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像是冷风嗖嗖地往心里灌,付厉本能地想要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说自己是能说“喜欢”的,也是能说“爱”,只要华非愿意,他甚至可以像电视里那样,学不用的语言,将这两个词重复地说上好几十遍;然而话要出口,他却又生生将它收住,望着华非没有波澜的眼,从口舌到喉咙都变成一片干涩。 他想起不久之前,竺颜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你确实是爱着那个人的吗?”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付厉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了,就好像现在,他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华非对自己感情的否定一样。 又不知过了多久,沉默的客厅里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最开始的是脚步声。迟疑的、粘连的,从沙发的近处一步步往外退,一直退到门边,中间还停顿了好几次。最后的停顿最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然而任凭它长久地停顿着,在那段暗藏着希冀的等待里,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次伴随着的,还有门锁转动的声音。门开了,脚步声出去了,门又关上——至此,房间又一次归于寂静。 又过良久,是一声很轻的叹息。随着叹息响起的则是一声轻笑,闷闷的,像是某个封闭的空间里传出来的一样。 华非心不在焉地抬眼,正见一抹黑影从手上的戒指上钻出来,于半空中凝成一个黑发过腰、皮肤莹白的男人形象,正从空中俯视着华非,咧嘴嘻嘻地笑。 【笑什么。】华非没好气道,出口的语言晦涩,与方才说的明组邑部落方言却又不一样了。 【笑你不管到了哪儿,都能惹上烂桃花。】男人笑嘻嘻地以相同的语言回道,凭空摆出一个坐下的姿势,【那孩子就是付家的孩子?】 【嗯,运气不好,揣了我戒指的那个。】华非疲惫地说道,揉了揉眼窝,又一次躺回了沙发上。男人好笑地看着他,稍稍飘下来些许,饶有趣味地看着华非的脸:【你真不打算要他了?我听他走得可伤心呢。】 【说得好像我就没事一样。】华非不太高兴地咕哝一句,闭起眼睛,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就这样吧,总比哪天我想不开了直接把他戳死来得好。你也闭嘴吧,别烦我了,漆矾。让我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我还得带你再去见个人呢。】 第146章 蚩矶(4) 华非这一睡,就睡去了差不多近十个小时,醒来已是隔天凌晨。华非淡淡地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外,径自爬了起来,洗漱换衣准备出门,幽灵一般的漆矾又从戒指里钻了出来,围着华非各种转,操着一口方言各种逗华非说话,华非却是看也懒得看他,自顾自地收拾好以后就出了门,又近四十分钟后,他就出现在了万物学院研究院的门口,望着面前紧闭的玻璃门,比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闻到了故乡的气味。】漆矾又一次从戒指里钻了出来,【这里有同乡人。】 【算是吧,不过不是明组邑的。】华非回道,【你别出来,快回去。当心过不了安检。】 漆矾不太高兴地撇撇嘴,又钻回了戒指里。华非忙把戒指取下收起,这才抬脚走了过去。进门、刷卡、踏踏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走廊里回响,偶尔与正面遇上的加班前辈打个招呼,一切看上去都和以前无异,以至于华非恍惚间竟有了一种错觉,觉得仿佛什么都还没改变,他还是那个初入研究院的菜鸡实习生,顶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做着并不聪明的事,日子就这么在实习与兼职间流淌过去,微有波澜,一成不变。 然而这种错觉,在他看到杨师泥办公室那扇虚掩门扉的刹那,便彻底烟消云散。 在华非的印象里,杨师泥的办公室门永远都是关着的。他不会开门,除非是有人来,再或者就是有人即将会来。而此时此刻,他的门却是半开着的,在这基本不会有人造访的时间,是在等着谁,简直不言而喻。 华非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拿出漆矾的戒指戴在手上,走上前去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杨师泥正在泡茶,见华非进来,先是一愣,旋即轻笑起来,放下茶壶,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两手交叠,做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弯下腰去,冲着华非行了个礼。华非忙以同样的手势回礼,在他弯腰的刹那,漆矾却再度从他手上的戒指里飘了出来,浮在空中,抱着胳膊俯视杨师泥,语气微带着轻蔑:【泥人?这不是东北那群狼妖用来消遣的东西吗,为什么你还要给他回礼?】 他这话用的依旧是石夷内部的神语方言,料想杨师泥也听不懂,华非却是瞬间就变了脸色,抓着他的腿就开始死命往下拽:【怎么说话呢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师泥大人是我的恩人,我回个礼怎么了?】 【恩人倒算不上,只是作为同乡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杨师泥浅笑着应了一句,令两人没有想到的是,他说的居然也是石夷神语。华非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咳了一声,尴尬地搔了搔头,正想再说些什么,漆矾已经不嫌事大地又叫了起来:【哟吼,原来你听得懂啊?你……哦,我明白了,蚩矶你真不乖,又瞎教人!】 【你可闭嘴吧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教的了?】华非简直要被他烦死,真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他给塞回戒指离去,【再多嘴我就要把你丢到垃圾桶里去了信不信!】 漆矾翻了个眼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杨师泥见状,忙打了个圆场,将人请到了桌前去喝茶,这次用的,却不再是石夷神语,而是明组邑与妖族的通用语了。 【我闲着没事,就喜欢自己瞎学点东西,还请别见怪。】他对着二人说道,低头递着茶杯,脸上的大圆眼镜已然摘下,露出一双近乎于红的褐色眼眸。漆矾喝不了茶,只围着自己那杯飘来飘去地闻香气,闻言便道,【那你这个泥人,倒还是有些厉害的。话说刚才蚩矶你说的‘恩人’又是什么意思?他借你钱了?】 【我求你闭嘴吧。】华非捂了捂脸,开始后悔把那个戒指带出来了,【我是来问正事的,你能别总跑偏吗?】 【就好奇而已么。】漆矾有些委屈地咕哝一句,杨师泥看看他又看看华非,好心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曾帮着蚩矶大人解决过一些小问题吧。】 “叫我华非。”华非说道,转头一看漆矾一副来了兴致准备追问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跟着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问题吧,你也不用替我遮掩,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事瞒着他。】 【什么事什么事?】漆矾立刻昂起了脑袋,眼神都开始发亮。杨师泥看他一眼,忽然一阵恍惚,隐约间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华非。 石夷的好奇心,都是这么丰沛外加不合时宜的吗? 华非抿了抿唇,低头喝了口茶,斟酌了片刻,才道:【简单来说,就是我在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搞得场面一度很尴尬……你知道即使来到这个世界,像我们这样的堕落石夷依旧是会不断催生韦鬼的吧?当然像你这样已经死成阿飘的不算。】 【你这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会变成这样是谁的错啊?】漆矾不满地瞪了华非一眼,【所以呢?你这小蠢蛋,又做了什么蠢事?】 华非回瞪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喝茶,过了片刻,才又继续道:【所以我选择了沉睡——我找了个灵气还算丰沛的地方,把自己埋在了那里,让自己从肉体到灵魂都进入休眠状态,又在附近留下了符印约束,好让自己能中止对韦鬼的催生。】 【听你这语气,百分百是失败了咯。】漆矾看白痴似地看着华非,【你啊,总是这样,天真过头,异想天开。】 【谁告诉你我失败了?】华非白他一眼。漆矾闻言一怔:【不是吧,这样还真能成功?】 【算是成功了吧。】华非叹了口气,【在那段时间里,韦鬼,的确是没有再次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曾间断的恶风。】 【这不也正常的么。】漆矾不以为意道。恶风可以说是石夷天然的代谢产物,所谓“韦”,本质也就是堕落石夷所产出的恶风进阶版而已。两者虽然实质相似,但能做到的事情却是天壤之别,相比起有独立意识,还能继承有能力的“韦”,恶风虽然也不讨喜,但危害总归是要小上许多的,最多也就是使遇上的倒霉人类生生病而已,又不致命…… 【对啊,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华非语气平静道,平静之中,却又渐渐带上了一些沉重。他与对面的杨师泥对视一眼,旋又垂下了眼帘,【可我当时忘记了一件事……我忘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这里的人和故乡的人,再怎么像,也是不一样的。】 漆矾听到这话,立刻蹙起了眉:【怎么,他们生病不高兴,就来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这里的人运气很好,我的恶风,对他们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影响。相比之下,对此界非人的影响还大些。】 华非垂着眼睛,望着面前茶杯里的倒影,出了片刻的神,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道:【你知道吗,就因为我的恶风,这里的非人,一度都乱套了……我当时还在沉睡,对那段时间的印象不是很清楚,但我后来看书,看到里面写了许多关于这段时间的事。他们把那场混乱归到了天灾,还给这场天灾起了个很直接的名字——‘大疫病’。】 第147章 蚩矶(5) 我终于……回来了……不好意思久等了ORZ 这一章主要就是把华非的身世给理清楚,后面就要开始真的推剧情了,下章深情付厉即将上线,敬请期待~ 然后,为了弥补进度,之后几天会尽量双更……总之会尽量在国庆节完成的,嗯! 最后,依旧祝各位读者大大看文愉快,爱你们! 蚩矶(5) “大疫病”,这是在整个非人界都留下了重大刻痕的一场灾难。没人知道这场疫病究竟是起源于何处,又是具体萌芽于何时,只知道这种只针对于非人的怪异病毒,突然有一天就像风暴一般地席卷而来,不过短短几周就席卷了大半个非人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被这种怪异病毒所感染的非人,不仅会丧失神智,彻底狂化,被可怕的食欲控制,还会被激发出相当程度的潜力,能力大幅提升,变成更为棘手的存在。最令人头痛的是,这种病毒还能通过唾液血液等多种途径传播,换句话说,感染了病毒的非人,就相当于是个超级强化般的妖怪丧尸,生命力顽强就算了,重点是还会使用法术,随便来个被感染的、有些修为的大妖,基本就是能屠天屠地的战力了,当时情况的严峻,华非简直不敢想象。 【当时的妖族,首先以散妖聚集的妖盟为尊,其次就是各大靠血脉维系的妖族。而不管是散妖还是世家,都习惯于在人界自寻个地方,聚众而居,这也就导致当时疫病传播得特别快,基本就是一个族群一个族群的灭。随后遭殃的就是人类的术者,当时人与妖的势力基本已经趋于了平衡,妖族这么一乱,人类术者为了庇护普通人,再怎么危险也只能冲上去硬抗,偏偏那病毒还能强化妖族的能力……是以当年凡是叫得上号的术者家族,损失都非常惨重,许多家族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来,有的甚至就在大疫病中彻底倒下,再无以后了。】 端起茶杯慢慢地饮着,杨师泥将这段往事缓缓到来。他说话时神情平静,语气中却带着掩不去的唏嘘,飘在一旁的漆矾听得目瞪口呆,跟听说书似的,华非却是低垂着眼,拿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荡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事情发生时,他一直都在沉睡,所有关于这件事的印象,都是之后以“华非”这个身份,从书本里获得。现在杨师泥所说的这一切他当然也早就知道,然而同样的内容,今时今日再度接触,所带来的触动却已经是大不相同。 他知道得很清楚,就是在这场震荡中,非人界,甚至连带着人类的术士界的格局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已经绵延数百年的妖盟一朝倾颓,唯一能免疫疫病的不死族趁势崛起,其中又以血族发展最为迅速,借着与术士界新秀万物学院的联盟关系一举奠定了西方非人界的霸者地位;而人类术士界中,则是在这次疫病中完成了以血猎为首的旧派势力与新兴势力万物学院的更迭,旧派势力在大疫病中为抵抗感染病毒的非人而受到沉重打击,凋敝过半,而专注于接收半妖与研制应对药物的万物学院反而在这个过程中积攒起了不小的力量,再加上最终解决疫病的疫苗是出自万物学院之手,这让他们在术士界中也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得以在疫病过后迅速发展成整个人类术士界的运转核心,逐步构建出的全新驱魔体系更是反过来进一步稳固了万物学院的地位;而与万物学院同时发展起来的,则是在此之前从未上过台面的半妖群体。在此之前,属于人妖混血的半妖一直都是处于妖族不收人间排斥的尴尬境地,虽然也有过几次抱团的经历,但因为种种关系,终究也没怎么发展起来,直到十多年前,一直都只属于人类的万物学院突然开始转变思路,招收半妖学员,又逢不久后大疫病来袭,缺乏家族庇护的半妖实在无处可躲,只能大量涌入万物学院,反而集结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半妖群体。半妖,尤其是拥有万物学院学籍的半妖,在整个非人界的地位因此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是在万物学院内部,大疫病带来的变化亦是巨大的。当前学院内部的四大部门,其中有两个的前身都是成型于大疫病时期,研究院、安全部,这两个部门至今仍是学院内部最为活跃的力量之一,至于早就存在的驱魔部,则是在大疫病中破而后立,在人类术士大量牺牲、严重缺乏的情况下冒险启用了半妖作为战力,反而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驱魔部以强半妖为基底的配置因此而得以确定。而最初创建万物学院的几大人类世家,在大疫病中也因为人才凋敝等等原因亦发生了不小的权力更迭,最终留下来继续管理万物学院只剩下了白家、蓝家、九方以及从九方家族中分立而出的方家,而这其中,又因白家、蓝家在灾难中受到冲击,方家天生势弱,使得实际的管理权还是落到了九方家的手里…… 再想想日前的动荡,血族翻脸,半妖闹事,林林总总叠在一起集中爆发,又是一场大灾难,而要细究起来,其伏笔无一不是在之前的大疫病中就已经埋下。这样说起来,他给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灾难,还不只是一场大疫病而已…… “别想太多,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错。”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杨师泥温言安慰道,“很多事情,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只是缺一个导火索而已。没有这个导火索,还会有下一个,就算实在没有,也会有人想办法给自己搓一个出来……总之,想开点吧。” “不管怎样,大疫病的罪总是在我身上的。”华非显然并没有被杨师泥宽慰道,依旧是一副蔫蔫的状态。杨师泥见状,神情一顿,犹豫了片刻后,又道:“关于这点,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事情,其起源归根结底还是在人心。即使是在大疫病这件事情上,你的责任也远没有你所想象的来的大。” 华非闻言,诧异抬头,杨师泥却只冲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比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横过来,在唇前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言尽于此,别多问了。我发过誓的,关于这件事,真的不能再多说了。” 华非心头又惊又疑,然而杨师泥都这么说了,也只好强压下追问下去的欲望,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恢复记忆后就一直被沉沉压着的心脏,在听到杨师泥这么说后确实是变得轻松了些。漆矾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一脸困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说话,便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你们说的我都没听懂。】 【没什么,只是他在宽慰我而已。】华非以石夷神语回应道,又转向杨师泥,【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是你给了我新生。】 【用不着谢。我会帮你,也是因为你愿意帮我。你并没有多欠我什么。】杨师泥连忙道。漆矾听得云里雾里,直接问道:【所以你们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蚩矶沉睡,产生恶风,搞出了一场灾难,后来呢?】 【后来,就是他和他的同伴找到了当时还在沉睡的我,并设法将我唤醒。】华非回答道,说话间与杨师泥对视一眼,见杨师泥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又继续道,【我们达成了协定。我把我的身体留给他们,以研究用来对付病毒的方法,而他们,作为补偿,会重新给我一个身体,以及一份全新的身份和记忆。】 【当时也是以为,如果能成功将身体换出,并将属于石夷的那部分力量封印,或许就能成功阻止韦鬼的出现,不过从之后的情况来看,这个尝试还会挺失败的。】杨师泥苦笑着接口道,随后便站了起来,后退一步,冲着华非行了一个古怪而又端庄的礼,【真要说起来,我才应该谢谢你。这个世界的人都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将身体给了我们,我们也根本做不出什么疫苗,大疫病所带来的情况,或许还会更糟。】 【没什么好谢的,这只是赎罪而已。】华非不以为然地说着,随意一抬手,一阵轻风从杨师泥身旁掠过,将他的身体温和托了起来。杨师泥直起身子,冲着华非又是一个无奈地笑,【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罪,其根本并不在你。】 【那我也有责任。】华非说着,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目光一转,却是不由想起了当年被杨师泥和他同伴悄悄带回万物学院的时刻。 杨师泥当时研究造人的法术已经初见成效,费尽心机给他捏了个牢固的躯壳出来,又小心将魂魄取出,洗净装入,一切痛苦的记忆便在那魂魄与全新躯壳相融的一瞬间裂成碎片,深深沉入地壳的最底层,再不露一点端倪。杨师泥又为他伪造了童年的记忆和来历,利用自己的权限和手段将他安插进了万物学院的初中部,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没了那个狼狈半生、活似笑话的堕落石夷神,只有一个血统稀薄、没啥大用的庸庸半妖,跟个小鸟似地在万物学院这间宽敞的牢笼里扑腾,飞上飞下,欢快得很。 现在想来,反倒是作为华非时的那段记忆,要更为遥远与缥缈些。华非想起杨师泥曾问自己,如果可以给自己选择血统,他希望自己能是个什么模样,自己当时只是反问,这个世界里有什么种族是可以死后重生,且重生得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过往尘埃的? 杨师泥当时想了好久,才不太确定地回了个凤凰;自己就愉快地一点头,特别干脆地就拿了主意——好,那我就当凤凰。你想办法把我变成那个吧。 华非至今记得杨师泥在听到这句话后那副仿佛被塞了一嘴榴莲壳般的表情。 只可惜杨师泥水平有限,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自己捏成个凤凰,只好在后来的血统鉴定中拼命补救,仗着万物学院没人见过活的凤凰,一口咬死了华非的凤凰血统。也是华非的血统比例实在太低,低到万物学院没人愿意较真,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那依旧盘旋在体内的淡淡的石夷气息,就这么被冠以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 华非也就定着这么个混来的凤凰名头,在万物学院快快乐乐地混了十多年,丝毫不知这个名头的假,更不知自己人生的假。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他做了个至今依然记不真切的怪梦;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他发现自己深陷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时间循环,唯一能找到的破绽,就是那个穿着浅色卫衣,看上去凶巴巴的高个男人。 现在想来,也许一直陷在那样的循环里,对自己来说,才比较好也说不定呢? 华非因为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低头轻轻笑了起来,然而很快,便又敛去了唇边的笑容。他再次抬头看向杨师泥,这次的神情,却是超出以往的认真。 【行了,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止来向你道谢的。】 将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一推,华非两手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师泥:【我知道我们之间约定,我把身体给你们,你们把新生给我。我现在这个应该算是毁约,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对手已经找上门来了,光凭我现在这副身体,我没有把握能对付他们……】 【所以,杨师泥老师,请你告诉我,我交给你们的那个身体,它现在在哪里?我需要把它给取回来,真的,非常需要。】 第148章 风起(1) 与此同时,冥界共存区,一个露天的台阶上。 竺颜坐在付厉的身后,望着付厉自顾自地拿着啤酒罐顿顿顿顿顿,嘴角抽搐,神情纠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自己的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拉环都还没开,而付厉已然喝出了一条长龙,绿油油的空啤酒罐自他身旁一字排开,宛如列阵,竺颜拍了拍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嘴唇张开又合上,想想实在不知道该说啥,索性就去数付厉旁边的啤酒罐,从一一直数到九,眼看还有三个就数完了,付厉刚巧又喝空一个酒罐子,随手一抛,罐子稳稳落地,恰巧落在队伍的末尾,竺颜微微一怔,在心里默默念道,十三。 再看付厉,已经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拿出了第十四罐啤酒,“擦”地拉开拉环,又开始对着罐口顿顿顿顿顿了。 竺颜看看塑料袋里所剩无几的啤酒,又看看自己手里一罐还没开过的,叹了口气,默默地将手里那罐又放回了袋子里,转头再看看顿顿个没完的付厉,又叹口气,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行了你,别喝了。喝死了怎么办。” “喝死了他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吗?”付厉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 “嗯?”竺颜闻言一愣,不太确定地回了一句,“应该会吧。” “那就喝死好了。”付厉不假思索地说道,扬起脖子,又继续顿顿顿顿顿。 竺颜看他顿顿顿看得心惊胆战,见劝也劝不住,索性直接上手将啤酒罐夺了下来,耐着性子问道:“你究竟怎么了?” 付厉看他一眼,转头从旁边的塑料袋里又拿出一罐。 竺颜啪地又给他夺了,继续问道:“你大半夜的把我拖出来陪你买酒喝酒,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不然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嗯?” 付厉这回连看都不看他了,直接扭脸就去掏塑料袋里的啤酒。竺颜干脆抢在他前面,一次性地整个塑料袋都提走了,胳膊一伸往后一扔,继续问付厉:“那个华非呢?今天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我打电话叫他来接你行不行?” 他不提华非还好,他一提,付厉的脸整个儿就沉了。只见付厉紧咬着腮肉,仿佛在忍耐什么一般,又见他歪了歪头,流露出一副思考般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小声地迟疑道:“……分手……” “什么?”竺颜的耳朵动了一动,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说,我被分手了。”付厉不情不愿地又重复了一遍,“华非不要我了……用你们的话讲,这就是‘分手’,没错了吧。” 不是,怎么好端端的,又分手了?竺颜一头雾水,今天白天离开的时候不还是抱着走的吗? “他讨厌我。”付厉蔫蔫地说道,“因为我是他讨厌的人。” 竺颜:“……”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但单从这个逻辑上来说,似乎也什么毛病? 而且他真的很不忍心告诉付厉,像他这种的,他们这边一般都不叫“分手”,叫“被甩”…… “所以你就跑来喝酒?”竺颜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扔掉的塑料袋,“你也是很厉害了,这样都喝不醉。” “醉是什么?”付厉抿了抿唇,伸手戳翻了自己旁边的一个啤酒罐子,看着它沿着台阶一路咕噜噜地滚下,“我看电视里的人,他们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喝。我喝了很多,但我并没有变得开心。” “既然不开心就别喝了。”竺颜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付厉的肩膀,“那你又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他俩应该还没好到能一起喝酒聊失恋的地步吧?虽然他确实曾主动和付厉聊过自己的失恋经历没错,但这意义好像还是不太一样吧? 付厉很诚实地回头看他:“华非说,你是专门收容流浪者的。” ……所以你其实是过来求收留的? 终于理清了付厉逻辑的竺颜一头黑线,顺手摸了把自己的光脑壳,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行吧,既然是来求收留的,那今晚就先住我这儿吧。你介意睡欧乐那间房吗?正好那边今天空下来……” 他边说边往下走了一步,付厉却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前方。竺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却一片沉沉的夜色与零星灯光,什么都没有看到。 “喂。光头先生。”付厉突然开口,叫了一下竺颜,“你之前说,我对华非,不是爱,是吗?” 竺颜回头看他一眼,呼出口气,颇为无奈地按了按额头:“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的情况和我的十分相似,就出言提醒一下罢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因为感觉。”竺颜叹道,“有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但它出现时,你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感应,有所感悟。” “说不清楚的感觉。”付厉若有所思地点头,突然回头看他,“那在你看来,喜欢和爱,也是说不清楚的感觉吗?” “这个,算是吧。”竺颜蹙了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听付厉道:“既然爱也是说不清楚的,那你为什么就能判断,我对华非的感情不是爱呢?” 他转过头去,继续望着面前沉沉的夜色,语气渐渐低了下去:“你也好,华非也好,凭什么就认为不是了呢?” 竺颜闻言默然,沉思片刻后问道:“那你认为是吗?” “我不清楚。”付厉老实回答道,“我只知道,在看到华非的时候,这里就已经不对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迟疑地抬手抚上,然而忽又想起那枚被华非所厌弃的戒指就藏在这里,便又赶紧拿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就好像有人往里面放了一只小虫子,从最里面开始,一点点地把这里咬空,就像啃苹果一样。本来也没感觉有什么的,就是有时候会感觉痒痒、麻麻的,有时会有一点难过,可是慢慢的,感觉就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某一天,等虫子把这里全部啃完了,才发现这个位置已经全部都空了。空荡荡的,像是个大洞,想要被填满,想要他来填满。想他好好的,想看到他好好的,想他和我好好的,这样的感觉,真的不能算是爱吗?如果这样不算的话,那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你们每个人都和我说不是,又没有人愿意给我正确的答案,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令人讨厌?” 竺颜斜睨着他,陷入了沉默。过了片时,他摸着光脑壳再度张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开始讨厌华非了是吗?” “当然不是。”付厉想也不想便一口否认。竺颜“哦”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你这句话答得倒是很快。”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付厉拧起了眉头,肯定道,“我不会讨厌华非的。” “这种感觉,就很确定了,不是吗?”竺颜转过头来,注视着付厉的眼睛。付厉不解地回望,望进他深邃的双眼,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便又听竺颜道:“之前对你说的话,只是个过来人的提醒,如果因此而造成了你的困惑,那我愿意为此而道歉。但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个什么精准的答案或者判定条件,那我真的是没有。我能给你的,还是那句话,有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但它出现时,你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感应,有所感悟。” “有感应、有感悟。”付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垂下头去,只觉心中似有什么正在翻涌,像是清波荡漾着月华,又像是海水冲刷着堤坝。 “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片刻之后,他这么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双拳都不自觉地握紧,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肯定什么、证明什么一般,“我觉得……我是爱他的。我就是爱他的。” “既然你愿意这么称呼这种感觉,那它就是了。”竺颜点了点头,“这是你的感觉,本来就该是由你来命名的。”只要你不会后悔就好。 付厉眨了眨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竺颜好奇地看着他:“怎么,想通了?终于愿意和我回去睡觉了?” “不,先不。”付厉摇了摇头,咬了咬唇,眼里露出一丝纠结,很快却又覆上了一层坚定,“我还是回去找他。” “啊?”竺颜诧异地挑了挑眉,“找谁?华非?” “嗯。”付厉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都被人家赶出来了…… “我得让他知道。”付厉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却又很笃定,像是自己将要去做的是一件非常正确又非常紧急的大事一样,“华非他还不知道……我,不管怎样,都想让他快点知道……” 竺颜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些哭笑不得的神情。其实要他说,他是不建议付厉现在就冲回华非那边的,毕竟这都凌晨了,也许人家还在休息,更何况对方可能还在气头上……但望着付厉那双沉夜似的眸子,他却觉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说什么呢?就像他自己说的,有些感觉,只有它出现了当事人才会明白,也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那些所谓并不理智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有些也是同理。 “行了行了,去吧去吧。”他叹息般地说着,侧身给付厉把路让了出来,赶人似地挥了挥手,“如果再被赶出来了,直接去我的小区找我,可别再把我拖出来喝酒了。”虽说宝刀不锈,但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 付厉早没了听他说话的心思,才听到第二句就已经连跨几步跳下了台阶,快步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又似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回过头来。 “诶,光头先生。”他又向竺颜提问,丝毫没有顾忌对方因为“光头先生”这几个字而骤然蹦出的青筋,“你当时,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对那把刀鞘的感情,并不是爱呢?” 竺颜听完一怔,黯然片刻后,轻轻笑起来:“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说了吗,有些感觉,本来就是由当事人说了算的。” 付厉蹙眉看了他一眼,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默然几秒后,终是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与竺颜道了个别,便转身迅速地离去了。 徒留竺颜一人,守着一排的空啤酒罐,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与零星的灯光发愣。愣了片刻,又见他反身向后,捡起落在台阶上的塑料瓶,从里面掏出了一罐啤酒,缓缓坐下,拉开来,慢慢地喝了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 他在心底问着自己,胸腔中翻起陈旧的酸涩,以及一个无声的答案。 “那大约是因为,如果认为‘不是’的话,这里就会好受一些吧。” 一小时后。 华非住处的房门忽然被重重敲响,将刚从研究院回来的华非吓了一跳。他与漆矾对视一眼,谨慎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间放出一丝风去查探,在辨清来人后,眉头旋即便皱了起来,犹豫良久,却还是选择了开门。 门一打开,首先看到的便是宋祉那张心事重重的脸。 “有事?”华非没好气地看着他,右手微抬,手指间已然萦绕上了几缕风绳。对于这个一步步将自己引导至觉醒的家伙,他实在懒得掩饰自己对其毫无好感的事实。 “……嗯,有事。” 后者在看到他藏在手指间的威胁后,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纠结片刻,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一件很急的事。关于付厉。” 华非“嗯”了一声,眉头拧得更紧了:“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就是……他,被白沙大人抓住了。”宋祉顿了顿,咬牙继续道,“如果那个东西,真的能算作是白沙大人的话……” 第149章 风起(2)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之前。 与竺颜告别的付厉匆匆踏上了重回华非住处的路,走到一半忽听半空之中传来风鸟长鸣,愕然抬头望了一眼,又听见一声低笑在空荡的小路上响起,旋即便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自前方的拐角后转出,倚墙而立,望着自己,嘻嘻而笑。 长发如瀑、面容甜美精致,正是白天自己寻而不得的堕落石夷,白沙。 付厉不久前才搞清楚了她曾经对自己、对华非所做的事,对她不说恨意滔天,起码也是个好感全无,更何况对方还有着堕落石夷这个身份,而自己哪怕再不敬业,好歹也是个毁约师,这层敌对身份摆在这里,又不想他与华非那样另有一层关系作为调和…… 总而言之,他会在与人照面的第一时间就选择立刻翻出匕首准备砍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奇怪。 所谓“准备”,也不过就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而已。眼皮子一落、一掀,视网膜上便只剩下了一道残影,下一瞬,白沙便感觉到一股杀器的凉意逼近了脸侧。她面色不改,随手挥出一个藤蔓想将人打开,谁知付厉身体一转,轻轻松松避了开去,之后竟是不再考虑攻击,而是顺势与白沙拉开了距离,闪电般地从她身边直接掠了过去。白沙短短地“诶”了一声,暗道一声不妙,旋身正要去追,却听得呼呼风声乍起,四道风墙在她周围盘旋而起,将她围困其中。白沙细眉微颦,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带着嘲讽的笑意。 “在石夷面前弄风吗……胆子可真大。” 一声嗤笑,她抬手劈出两道风刃,将面前的风墙搅得粉碎,抬眼再看付厉,已经奔到了长街的尽头,脚下旋风缭绕,一副正准备一飞冲天的架势。 “你家华非没告诉过你,做人要有礼貌吗?”白沙朗声喊道,御起风术便追了上去,同时右手一挥,几根碗粗的藤蔓破地而出,一下卷住付厉的脚腕就往下拉。付厉奋力挣了两下没挣开,连忙用风刃去劈,谁知手才抬起来便感到一股强大阻力,与此同时,白沙的后半句话也飘然而至——“见到长辈要打招呼。遇到女性要绅士。你自己说,你做到了哪点?” 话音刚落,白沙已然落到了付厉的身旁。付厉被狠狠扯落在地,摔在地上时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他闷哼一声,按住自己手臂,抬头厉了白沙一眼,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喉头一阵腥甜,又似有什么正要冲破出来,忍不住张口一呕,吐出朵带着血迹的白色小花。 “花吐症。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拿来陪你现在这个状态倒是正好。” 白沙的轻笑在头顶上方响起,下一瞬,他就感到自己的脑袋被扯着头发拎了起来,以一种极为狼狈且极为难受的姿势与白沙对视,喉头还在一阵阵地发痒,呕吐的冲动无比强烈,整个嗓子眼都像是被堵住,连一个音都发不出。 “可别怪我狠啊,谁让华非多事,替你解了言灵的封印了呢?”白沙笑笑地说着,蓦然松手,将付厉扔回到地上,无数的藤蔓立刻涌了过来,将人层层叠叠地包裹抬起,“好了,既然你已经‘愿意’安静下来了,那么就让我们坐下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回到此刻,华非住处。 握着水杯的手指自打听到宋祉那句话后便开始不由自主地收紧,华非深吸口气,侧身让出进门的位置:“你进来。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祉垂头走了进来,华非警惕地朝门外一望,合上门,转身却不让宋祉坐,拎到墙边站好,冷言道:“白沙为什么要带走付厉,快点,捡重点讲。” 许是被华非身上冰冷的气势所震慑,宋祉也不敢废话,直接就道:“她想解开付厉体内戒指上的封印,将戒指里的涅婴放出来。” 华非的眉头因着他这话而皱得更深了些,漆矾见他神情不对,问起情况,华非简单跟他翻译了一下,漆矾一脸莫名其妙:【她解封?她凭什么解封?我人在你这儿,戒指也在你这儿,她拿什么解封?】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华非说着,不安地咬起了指甲。他之所以敢在已经知道封印存在的情况下放心地让付厉一个人出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当年和他一起施加封印的漆矾就在他自己的身边——漆矾身为石夷,执掌的是“开合”之力,当时能够成功封印涅婴,最终依仗的基本全是他的能力。所以在一切结束后,华非还要特地将留下的戒指藏到列姑射中去——漆矾不幸,在对付涅婴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大半,就剩下一抹连韦鬼都已经产不出来的幽魂依附于戒指之内,连个肉身都被毁得渣渣都不剩。想要解开涅婴的封印,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漆矾留下的戒指或者魂魄,然而现在无论是戒指还是魂魄都已经让自己夺了回来,白沙又究竟要靠什么解封? 华非拧眉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抬眼一看宋祉一副满脸大汗、极是不安的样子,心中疑窦又生,手一抬,一道风索立刻缠上了宋祉的脖子。 “不对啊,你应该是白沙那边的人吧?为了替你母亲效忠,过去可没少坑我,怎么今天会突然跑来找我通风报信?一副非奸即盗的样子,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宋祉咬了咬下唇,笃定道:“如果我说,我确实就是单纯来给你送消息的,你信吗?” “你看我看上去像个傻子吗?”华非冷冰冰道。 宋祉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斟酌片刻,他再次开口,刻意放慢了语速,想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真挚一些:“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一次,我确实是想来找你阻止她。倒也算不上帮你……只是我现在觉得势头不太对,不太确定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是否正确而已。” 华非瞟了他一眼,略一沉思,微微扬了扬下巴:“这话怎么说?” “白沙大人她……可能并不是我母亲。”宋祉的语气沉了下去,华非闻言却是别扭地一挑眉:“意思是你不是她亲生的?” “当然不是!”宋祉反驳道,顿了顿,忽又偏过了头,“我的意思是,现在的白沙大人,或许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个‘母亲’……就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偷偷听到了她和付厉的对话,我听到她在问付厉讨要那个时间符印,并口口声声地说,那个符印是你和‘她’的定情信物,付厉根本就没资格拿在手里。” “……”华非的眉头原本一直都是紧紧蹙着的,在听到这话后,却像是收到莫大的冲击一般,骤然松了开去,很快,便又以更大的力道挤在了一处,“你的意思是,他是……” “而且,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还是想再补充一件事。”宋祉观察着华非的神情,带着些试探地再度开口,“白沙……我是说那个人,曾让我从列姑射的石殿里给他带回去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符印。”宋祉老实道,“从那枚戒指上拓下来的符印……” 他的话没能说完。 脖子上的风索倏然一松,旋即便开始下旋,,从脖子一路旋到脚踝,又猛然一收,将他整个人都紧紧捆在。宋祉一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慌忙抬头,看到的只有华非带着漆矾匆匆离去的背影。 【喂!】漆矾一头雾水,却还是随着华非一起往外冲,【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怎么突然这么急?你房门都没关!】 【来不及管那个了!】华非急急道,连楼梯都不想走,直接御着风从楼道的窗户里一跃而下,【我们失策了,付厉要糟!】 【啊?怎么会?不是没戒指吗?】 【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没有戒指也可以……】华非咬牙道,双手猛然握成了拳,指甲都深刺进,【涅婴……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一切都完球了!】 第150章 风起(3) ……疼。 意识在一片混沌中挣扎而出,在重新爬回大脑的那一刻,首先感知到的,就是这个字。 疼。浑身都好疼。像是有什么正在皮和肉之间游走,宛如利刃一般,将这二者剥离开来,又像是有什么正在身体里膨胀,疯狂生长,张开的枝叶硬抵着内脏、骨头和皮肉,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一切,破身而出,将他整个人都撑成一具破烂的皮囊。 很疼,真的很疼。全身都疼。但最疼的还是那个地方,胸膛、心脏。那块皮肤被炙烤得发烫,内里则在疯狂的鼓动,心跳声是巨大的,大到一直传递到耳膜,即使意识依然昏沉着,他依旧可以听到那清晰的、振聋发聩的声音;然而那鼓动又明显不止是心跳。在心脏的跃动之外,明显还存在着另一种节奏,扑通扑通的,追逐着心脏跃动的速度,且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那个声音越响,心跳就越轻;那个声音越快,心跳就越慢,就好像是在竞赛一般,他的心脏正在节节败退,而随着败退蔓延开来的,则是更大的痛楚,以心脏为起点,野火般地掠向全身,密密麻麻、无法甩脱。 疼…… 意识终于完全回笼,在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付厉脑子里盘旋不去的,依旧只有这个字。 后面两个字很快便又跳了出来,他在心里轻轻地唤着,华非。 模糊的视野很快就变得清晰,他看到自己的面前正坐着一个人。黑长直、白衫裙——并非是他所想的那个人。 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完全苏醒的付厉瞬间便想起了那人的名字。他张口似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喉头忽然一阵腥甜,不由自主地一呕,面前登时多了一朵沾着血迹的白色小花。 “真凄美。”白沙端坐在椅上,瞧着付厉侧倒在地,口吐白花的样子,愉快地交叠起了双腿,“花吐症这个东西到底是谁想出来了?可真有创意。” 听到她出声,付厉立时挣扎着抬起了头,被捆缚在身后的两手奋力挣动了两下,手指附近的空气微微震荡,卷起一丝细微的风势,却不过眨眼便即散去。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白沙冷哼一声,从高大的座椅上走了下来,一脚踏在了付厉的肩上,眉眼低垂,一脸冷漠:“还没死心呢,毁约师?话都已经跟你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在挣扎什么呢?” 付厉用余光瞪着她,不甘心地咬紧牙关,肌肉绷紧,想要撑起身子,谁知身体才抬起来一点喉头便又是一阵恶心,一张口,又是一朵白花被吐了出来,随之出现则是一声嘲讽的轻笑,白沙垂首俯视着付厉,眼神冷淡之中又带着些嘲弄,就像是在看着一只濒死的蝼蚁一般,脚上做出碾弄的姿势,鞋底在付厉的肩上蹭来蹭去,将浅色的外套蹭得一片肮脏。 坏了。付厉在心里叫了声糟。华非给买的新衣服,他今天奔波了一天都没舍得弄脏,现在全毁了。 疼痛的胸腔里窜起些些微的火苗,然而很快,这一点点的火苗就被爬满身体的疼痛与更为强烈的怒意所覆盖。付厉努力地转过脑袋,试图用眼神去表达自己的怒意,却只换来了肩头更用力地踩碾,再下一秒,那鞋底甚至直接朝着他的脸颊压了过来,毫不留情地踏上,余光里都是灰暗暗的一片。 此时的付厉,模样不能说是不狼狈。被捆缚着手脚扔在地上,衣服肮脏,头发蓬乱,露出的皮肤上覆满了显而易见的小伤,许多伤口间还夹杂着因为摩擦而混入的灰尘石砾。胸口处的衣服却是大敞着,露出那处皮肤上的环形痕迹,那个痕迹之下,则又被烙上了一个全新的菱形图案,图案的四周用小刀刻上了一圈细小的符印,此刻,包括那个圆环疤痕在内的所有图案,都在散发着赤色的微光,周围的皮肤上亦是闪耀着些微的赤色,皮肤本身则是完全发红,仿佛烈火灼烧一般。 “真是对不住啊,因为手下实在是不给力,没能拿到原本的那枚戒指,只能凭借着戒指上的符印来强行解封,速度慢了些,连累你多吃些苦头了。”白沙故作无辜地说着,终于拿开了踩在付厉脸上的脚,弯下腰去,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说起来,靠戒指符印来施术的这个法门,还是蚩矶教我的呢。他对我永远都是最好的,什么都肯教给我。这可是他自己研究出的法门,连别的石夷都不知道……” 她注视着付厉愤怒的双眼,愉悦地扬起唇角:“他对你,也有这么好过吗?” 付厉用力喘了两下,张口又吐出朵带血的白花,口中发出呼哧声响,突然挤出了两个字:“涅……婴……” 他话音还没落,脸上便又是一阵压力重重覆下。白沙将手中的手机用力压在付厉脸上,神情复又转冷:“居然还没放弃啊?想对我使用言灵?劝你还是省省吧。” 挥手唤出两根带刺的花枝,斜长着硬塞进付厉的嘴里,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直起身来,转身朝着自己的座椅走去,手里的手机晃来晃去,背后的时间符印光芒闪烁,分明就是付厉从前用的那部手机。 “你是想叫我什么呢?涅婴?白沙?你以为叫哪个会有用呢?” 她转身看着付厉,眼睛里腾起白色的火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叫什么,你又凭什么会知道?” 低笑一声,她向后坐回了椅子上,翻过手中的手机,低头摩挲起了印在手机背后的符印:“也是蚩矶待我好,哪怕是封印也没舍得下死手,留了那么一道缝隙,让我能在白沙来抢夺戒指时逃出一点来,躲到这个身体里。过了这么多年,关于这具身体,该争的,都争过了,该融的,也融到一起了。现在我坐在这儿,穿着白沙的皮、带着涅婴的记忆、继承了白沙的能力、延续着涅婴的感情,你说我是谁呢?还是两个都不是呢?这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事,你觉得就凭你,能说清楚吗?” 她说到这儿,停了下,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付厉,忽又吃吃地笑起来:“真要说起来,我俩也是挺像,都不纯粹。但你知道吗,我怎么想都觉得,我是比你高贵。” 她说着,倏一抬手,一阵强风从付厉的身下盘起,托起他的身体,猛然将他递到了白沙的面前。白沙歪头看着他,瞳中的火苗凝成游鱼,开始一圈一圈地旋转。 “知道我跟你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那就是从头到尾,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虽然灵魂的成分变了,但我的心一直在那儿,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变过,不过费多大的劲,我都会把我想要的给拿到手里。成神也好、长生也好、蚩矶也好,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而你呢?只不过是一个用来装运戒指的空匣子罢了。看着好像还似模似样的,然而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别人让你往哪儿走,你就往哪儿走,像个傀儡一样,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连你最宝贵的感情,也都是虚的、假的,是戒指光华下的虚伪产物。甚至连你们相遇的缘分都是假的……这枚时间符印,是很久以前他送给我的东西,是属于我们的信物。你拿着别人的信物去缔结自己的缘分,都一点不会觉得羞愧的吗?” 她拿起手机,轻轻拍在付厉的脸上,满意地看着对方眼里渐渐黯下的光芒:“你说这样的你,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哪怕挣扎着活下去,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求、什么也没有,在这个本就虚伪的世界里,活得比任何人都假、都空虚……”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死呢? 还挣扎什么呢,不如就这样睡去吧。把一切都放下,把一切都交出来,假装从没来过,假装悄然离去…… 假装你胸膛里的那颗心不曾跳动。假装一直以来跃动的一直都是另一颗。 假装你已是我。假装你不存在。 将额头贴上付厉太阳穴,白沙喃喃地念着,望着付厉眼中逐渐燃起的白色火苗,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 她用力地捧住付厉的脸颊,用更低沉更魅惑的声音急速念诵,声音小得几近耳语,眼中白火的光芒愈燃愈盛,却并没有注意到,付厉背在身后,再度握紧的两拳,以及他双唇细微的开合。 他在默默地念着,华非。 第151章 风起(4) 【蚩矶。我觉得你需要悠着点。】 数分钟后,望着御着风鸟在冥界共存区内穿梭来去的华非,漆矾忍不住开口了,【你现在的身体不顶用,扛不住你的力量,你这样挥霍下去对身体不好。】 【你以为我愿意啊?】华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弓身从风鸟上跳了下来,望向四周曲曲折折的小巷,用力咬了咬唇,随手一抹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向后靠在了一面墙上,半闭着眼睛顺了两次呼吸,这才继续道,【宋祉说了,付厉现在蝙蝠酒吧附近……照理说这个蝙蝠酒吧也不难找,可你看现在,我们在这里地方绕了多久?迷途成阵,凭恃风力也闯不过去,要是光凭双脚,只怕是更别想过去了。】 他说着,将手伸向旁边的墙壁,手掌覆上的瞬间,墙壁上顿见暗光亮起,一个符印的痕迹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华非抿了抿唇,指尖绕起风刃,朝着那符印所在的位置劈过去,却见墙壁纹丝不动,这一回,却是连亮都懒得亮了。 【涅婴的符印。】华非不由地又咬起了指甲,【要死了要死了,看来宋祉说的是真的。】 【但怎么会呢?涅婴的封印,是结合着我俩的力量一起下的,他是怎么会跑出来,还和白沙搅到一起的?既然他已经出来了,又干嘛还要再费那个劲解封?是想给自己再补个葬礼吗?】 【说不定只是出来了一小部分,附到了白沙的身体里。】华非猜测道,漆矾想了想,认同地点头;【哦,所以是他占了白沙的身子……】 【怎么说话呢你!】华非白了他一眼,旋即便又因为自己方才的猜测而深深蹙起了眉头,【想来想去,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都是最大,毕竟凭涅婴那个脑子,哪怕是关到死牢里都有办法给你挖出个洞来,想从封印中逃逸出一小部分估计也不难……但那个家伙,哪怕只是一小部分,怕也是很麻烦啊……】 如果对手单单就一个白沙的话,华非倒是一点不虚。单论作为石夷的实力,他在堕落的三人中本就算是最强,白沙本来就怕他,再加上他刚从列姑射出来那会儿硬是挺着胸膛强秀了一波,依着白沙谨慎保守的性子,多半短时间内都不敢轻举妄动,而他则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找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不管白沙是要正面刚还是阴着来,他都不会再怕了;谁知设想和现实总是差得十万八千里,那个令人尴尬又为难的身体所在就先不说了,这会儿又突然跑出个涅婴…… Boss被一下从简单模式调到困难模式不说,更糟糕的是,这个BOSS他还自带金手指…… 【那确实是挺糟糕的了。】搞清状况的漆矾赞同地点头,【那既然是这样,你就更没理由在这里虚耗了,还不如先回去慢慢想对策,别到时候人没救出来,你自己也被困在这里……】 【你搞不搞得清现在是什么状况?还慢慢想,等想到就来不及了!】华非急得掌心冒汗,不由自主地就提高了音量,顺手又是一道风刃往墙上拍去,理所当然的,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漆矾无缘无故地华非凶了一顿,倒是一点也着恼,稍稍从空中飘下些许,贴近华非,好言相劝道:【我当然知道啊,你怕涅婴成功解开戒指上的封印,将自己完全释放出来嘛。但急又有什么用呢?涅婴的能力我们都清楚,你看他现在光是用符印做了个阵我们就没办法了,你还想怎么和他打?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解封的事估计是没法逆转了,与其就这样贸贸然冲过去,还不如回去先把你的身体找回来,起码战力还能好看点……】 华非转头看了他一眼,再度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体,沉沉的夜色随着脑袋扬起的动作而映进眼中,但见暗色的空中又有一层星光闪烁,泛着淡淡的金色,让人不由感到一丝遥远的熟悉。 尚未休息好的身体因为又一次的超负荷而渐感虚软,华非只觉从胸腔到喉咙那一块儿都疼得厉害,喘气时都带着铁锈味,闭起眼睛,愣是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我在意的……又不光是涅婴那个封印……】 漆矾不解地看着他,过来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蓦地张大了嘴:【你是说那个……】 【戒指是藏在付厉心脏里的。】华非轻声说着,突感一阵眼晕,不由自主地顺着墙壁滑下来,漆矾见状,忙要凑上来扶,华非艰难地挥手将他赶开,随即便陷入了沉默,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上了些许碎裂感,【如果真的让涅婴解封,付厉还有多少生机?涅婴本来就心狠……如果他一直都在白沙身体里的话,付厉和我的关系他肯定也是知道的……那他更不可能放过付厉了……】 他将手收回来,抱头蹲在了地上:【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让他留下来……怎么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有他,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想到涅婴,他心中蓦地一阵绝望,绝望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力与愤怒,再联想到付厉,却又感到心脏一阵抽痛,尤其是当他回忆起几个小时前付厉临走的那一眼,更是感到胸膛一阵难忍的酸涩,翻涌上来的是无法忽视的窒息感。 ……又不是一个空掉的塑料瓶,说丢就丢了。好歹也是在心里住过的人,就这么拉扯出来,位置都还空着,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了? 华非胸口沉重,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眩晕感。呼吸不畅,他抬起头,想要再用力喘两口气,忽感身后的墙壁一阵摇动,诧异回头来,却发现摇动的岂止是身后,一眼望去,能看到的所有小巷墙壁,都在轻微地颤动着,无数的符印自墙壁上涌现,闪烁急切,光芒时明时暗,显示出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来。 愕然瞪大了眼睛,华非也顾不得什么晕不晕了,蓦地站起身来,朝后退了两步,与漆矾对视一眼,心里想的俱是同一件事——涅婴出事了。 “如果这样的话,对我倒是个机会……”华非喃喃着,突然伸手捏住了旁边的漆矾,用力之大,直将漆矾的胳膊都捏成了细细的一条,边上还在蓬蓬地冒着烟:【漆矾,快帮我一把!】 【……帮什么,别告诉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我管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华非急道,抓着漆矾的胳膊就将他往自己的身边拽,【快来,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别拖了,浪费掉机会就亏了!】 【……需要我提醒你你现在用的就是个泥壳子吗?你连你自己的份都承担不了!】 【一时半会儿没问题!就当我拜托你了,我需要你的力量!】华非的语气越发焦急,看那架势,仿佛漆矾再说一句拒绝他就要把人整个儿团起来塞嘴里去——事实上,看他那架势,漆矾怀疑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干。 漆矾为难地看他一眼,再转头看看四周正在震荡的墙壁,心知华非所言没错,略一纠结,还是遵循了华非的请求,两手张开,反身抱住华非,身上白光一闪,整个人顷刻没入华非体内,再下一瞬,只听两声嘹亮鸣唳响起,划破虚空,一双风鸟振翅自华非脚下盘旋而出,一只拖曳着华美长尾,一只头顶繁复羽冠,同样宽大的羽翼展开,掀起一阵阵的狂风,狂暴的野兽一般袭向四周墙壁,紧跟着便听一连串的撕裂声响起,迷宫般的小巷就如同纸做的似的,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随即又化为了无数尘埃,于风中飘逝。华非一时被那尘埃迷了双眼,目不能视,只凭着本能往前走了两步,很快便又因力竭而跪倒在地。只听耳畔传来一声沉沉叹息,漆矾的魂体自华非的身体里脱出,飘在半空中,怜悯又无奈地俯视了他片刻,飘了下去,将人努力搀了起来。 声停风止,两只风鸟在雷霆般的初现之后便渐渐消失了踪迹,掀起的狂风也渐趋平静。眼前的尘埃散去,华非用力揉了揉眼,抬起脸来,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瞬间僵在了当场。 尘埃散尽,一直以来被迷阵挡住的一切终于露出原貌。华非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栋房子或者是别的什么,然而事实上,他看到的,只有一地废墟。 残垣断壁、遍地瓦砾,瓦砾间还掩着几滩黑色的粉末,华非一眼就认出来,那些是血族死后留下的灰烬。废墟的正中央,是一把相当精致华美的座椅,而白沙——或者说是涅婴,此时正被挂在椅背上,歪着脖子,肢体扭曲。她的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犹在汩汩地冒着血液,她的前面,则是跪倒在地的付厉,遍身伤痕,唇角亦沾着血迹,无神的双眼直直地望向华非所在的方向,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没在看着他。 华非心里咯噔一下,甩开漆矾的手,慌忙冲了过去,因为行走不稳,还险些摔上一跤。待冲到付厉身前,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垂头盯着付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叫住了声:“……付厉?” 眼球机械地转动着,付厉抬眼,看向华非,过了片刻,轻轻地叫了出来:“华非?” “对,是我。”华非应道,“你还好吗?” 付厉没有回答,只是稍稍歪了歪头。 “你是华非。”他轻声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强调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华非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华非。那我是谁。” “……你是付厉啊。”心头的不安逐渐扩大,华非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带上了一些颤。付厉却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依旧歪着脑袋:“我是谁。” “你是付厉。”华非又一次重复道,蹲下身去,伸手环住了他,“你是付厉。你听明白了?你是付厉……是毁约师付厉,和我在一起的付厉。能听到吗?” “付厉……”付厉迟缓地重复着这个词,瞳中白火一闪,眼里渐渐恢复了神采,“华非,你来了……” 他猛地伸手回抱住华非,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人的骨头给勒断。他凑近华非低语,说话声断断续续:“你不用怕我了,华非……我在这里,是我在这里,没有你讨厌的东西了……” 他用力握住华非的手腕:“华非,别怕。” 话音刚落,他两眼一合,身体忽然软了下去,整个人都摔在了华非的身上。华非早就没什么力气了,能走到他面前都是强撑,此时被他一撞,整个人也似陡然被掏空一般,一下坐倒在了地上。他低头看着昏迷过去的付厉,轻轻地叹了口气。 “嗯,不怕了。”他伸手抚过付厉犹带着鞋印和血迹的脸,感到一阵恍惚,耳边嗡嗡作响,似有一个玻璃罩兜头罩下,世界都变得不再真切。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怕你了,再也不会了……” 第152章 风起(5) 那天晚上,对华非来说并不好受。 不止是心理,还有身体。当时的付厉是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一了百了,华非却是虚到眼冒金星都不敢晕,愣是将付厉抱了起来,走了两步,却发现不远处又有重重的人影从远处跑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会儿的情况还真挺尴尬——自己刚才开大强行破了个迷阵也就算了,关键是付厉,看这架势明显是把用来囚禁他的房子给直接弄塌了。更关键的是他们这会儿所在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摄影棚,而是冥界共存区,一个人口虽然不密集但也绝对算不上少的地方…… 简而言之,他们动静弄得太大,把附近的邻居都给炸出来了。 华非没法,只能强撑着又放了套幻术,借着幻觉的掩护跌跌撞撞地躲到了附近的角落里,打电话叫来了杨师泥接他回家,然后整个人就彻底软了,和付厉抱作一团摔倒在地上,任凭漆矾如何呼唤,连眼皮都没力气再动一下。 据漆矾后来的描述,匆匆赶来的杨师泥在看到这副场景后都傻了,伸出去探人鼻息的手指都是抖的,还好不管是华非还是付厉都没什么大碍,硬塞了两粒丹药下去,呼吸就匀了。话虽如此,漆矾在提到当晚情形时依旧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知道我当时都有多慌,看你俩的身体都是发光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变成同伴一样……真是吓死了……】 睡了两天终于苏醒的华非木然看着曾经的同事在空中飘来飘去,犹豫了良久还是强压下了一颗吐槽的心,任由他唠叨去了。变成同伴?如果这能死后变成同伴就好了。漆矾是运气好,临死前戒指恰好就在他的身边,又有自己在旁边帮忙施术敛魂,这才得以将他的亡魂连带着部分的神力一起收敛到那枚戒指里,给他又找了一个容身之所。可要放在他身上,身边一抹力量微弱的话唠幽魂,一个昏迷不醒的半吊术者,又有谁有能力帮他?一旦死了就是真死了,直接带着一堆韦鬼一起升天,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说到韦鬼,这个从来都不让华非喜欢的东西,反倒成就了那个混乱之夜唯一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而他们让华非开心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从头到尾,除了一个宋祉,他们之中,再没有任何一个出现在他眼前。 根据宋祉的说法,白沙给付厉选定的监禁地点是在蝙蝠酒吧的附近,而现在的蝙蝠酒吧,已经被白沙搞成了血族主题,是她麾下韦鬼们的聚集地;然而那晚他们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就在左近的蝙蝠酒馆却愣是没做出一点反应,一屋子的韦鬼,连个探脑袋出来看热闹的都没有,这也太不像话了。华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假设能解释这个现象,那就是他们都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倒更加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白沙确实已经死了。如果堕落的石夷身死,那么那些由他催生而出的韦鬼也会一起消失,再加上他们回来时被捆在屋里的宋祉也已失去了踪迹,这更让华非对这个假设深信不疑。 现在看来,白沙确实是已经死了。那么涅婴呢?也随着她一起死了吗? 关于这点,华非无法确定,他也懒得再去确定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当他被搬回自己的床上,睡足两天两夜,终于悠悠醒转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边的、付厉的身影。 木然的表情、专注的眼神,目光对视时可以看见从那双眼里掠过的诸多情绪,从惊讶到欣喜,从欣喜到不安,黑色的眼瞳里金光散漫,明明流转过那么多的情绪,却依然让人感觉到清澈。 嗯,看来是他的付厉,没错了。 华非长长地呼出口气,复又闭起眼睛,躺回了床上。付厉见他一句话没说就又躺下,顿时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刚要说话,却听见华非轻轻地“嘘”了一声。 “别说话。”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含混道,“再睡会儿吧,上来一起。有什么事,等睡饱了再说。” 如他所愿的,耳边再次归于寂静。过了片刻,又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身边的床垫逐渐沉下,带着温度的重量从床铺一直传递到心脏,连心跳的节奏都变得缓慢。 睡意又一次袭了上来,迷迷糊糊中,华非只感到一阵热意从身侧贴了过来,将自己团团包围。他本能地反抱回去,感到一只手在背后轻轻拍了拍,忽感一阵心安,不由自主地便微扬起了唇角,脑袋往热源中凑了一凑,微微一蹭,找了个舒服的好位置,跟着便不动了,任凭融融的暖意将自己包围,任凭睡意更加强烈地涌上,将自己完全吞没。 这一睡,又是十多个小时。再次醒来,朦胧中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华非睁着双眼躺在床上,望了眼旁边正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自己的付厉,突感一阵心满意足的怠惰和慵懒,仿佛只要他还能安安稳稳躺在这儿,哪怕外面有一百只韦鬼外加三十只堕落石夷到处搞事他也懒得管了。然而他懒得动弹,付厉却不是,一见他醒来,立刻就移开目光跳下了床,蹬蹬蹬蹬地跑进厨房,说要给他做早饭。华非心说你连微波炉都用不来,做什么早饭,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爬到了餐桌旁。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蓝岳亮的消息。 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他的蓝蓝驱魔师辅导机构要重新开班了,问华非还要不要过来兼职,消息里很顺便地提了一下即将开始的驱魔师考试。正在咬筷子的华非在看到这条消息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什么辅导机构,下线的时间太久,他都已经有些忘记这个设定了。 “我这边还有一些私事要解决,估计是不会再去了。”华非喃喃着,顺手拍开正凑过来偷看屏幕的漆矾,抬头问付厉,你还要去上课吗?过一阵子就有考试了,据说这次的考试会容易些。 彼时付厉正忙着往盘子里放煎得厚黑厚黑的蛋,闻言怔了一下,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华非见状,又道:“我这是问句,你也不一定非要去的。如果不想去就不去,反正……”反正猎杀韦鬼这个活已经不归你了,你也不一定非要考证——这句话在华非舌尖转了转,终究还是被他给咽了下去。付厉听完,却是再次点了点头,这次的神情则要坚定许多。 “我不准备回去了。”他告诉华非,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阐述一个客观事实,“反正他们也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要他们,就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得有工作,得赚钱养家。”而所有的工作里面,他唯一会也是唯一擅长的,大约也就只有一个降妖除魔了。而如果想做这个,资格证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尽快把那张证给拿到手的。 华非因为他话语间流露出的长伴意思而愣了一愣,旋即便浅浅地扬起唇角,用筷子戳了戳碗里又厚又焦的荷包蛋,轻轻把它推到了一边,抬头冲着付厉微微一笑。 “也是,费用都交了,既然有这个打算,那就去考呗。不过话说在前面,这一次,我可是没空再辅导你了,自力更生,加油吧你。” 第153章 风起(6) 说是要让付厉自力更生,华非终究还是没舍得完全抛下他,每天再忙总还是会抽空替他看看辅导班里拿回来的题,帮着再划些重点。付厉看他现在研究院也不去了,辅导班也不去了,每天却依旧是一副早出晚归、不胜疲惫的样,忍不住问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华非倒是直言不讳:“找身体啊,不管剩多少,身体总是要找回来的。” 事实上,根据杨师泥的说法,他的身体有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被拿来做了疫苗,用掉了,至于剩下的部分,理论上来说是应该被削毁的,然而事实却是当时参与研究的人员中有不少都是出自人类世家的和妖系家族的,出于各自的利益,或明或暗地都取走了不少。这些年来杨师泥也一直在调插和交设,想将所有的身体碎片都取回来销毁,然而直到现在,依然有不少流落在外,甚至连下落都不明朗。他目前唯一能确定其下落的只有一部分,然而这一部分,不到万不得已,华非还真不想去拿,是以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跟着杨师泥东奔西跑寻找其他身体碎片的线索,只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同时困扰着他的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以老金和薛南药为首的毁约师。当初他一离开列姑射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开了个大招,其目的不仅是为了震慑白沙,同时也有震慑毁约师的意思在内,谁知这些毁约师的胆子比鹅肝还肥,缓过劲来以后反而开始了对他的围追堵截,各种盯梢挑衅,搞得华非不胜烦躁,偏偏他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体,不想与他们多动手,是以总是能避则避,再加上有漆矾以及纪绪、殊晴几个孩子的帮忙,正面冲图倒是没怎么起过,不过这样几次三番的纠缠下来,也是够让人疲惫的了。 至于同样在暗中盯着他的另一伙人,华非则是已经完全没力气搭理,也彻底不想搭理了…… 嘉洁,还有那些依然愿意追随她的韦鬼,高兴怎样就怎样吧,他是懒得管了。他们也是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问题,但现阶段,他实在是没那个精力。 随着久远的记忆一并苏醒的还有复杂的心情与重重的压力,那些原本自己只是看热闹般冷眼旁观的事情突然变成了无法摆脱的纠缠与责任朝着自己层层叠叠地压下来,饶是他头上还顶着个“堕神”的名头也不由感到些左右支拙,难以应付。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抽时间坐到付厉的身边,给他讲讲题,扯扯淡,看着付厉拙于言语却还是努力跟着自己思路的样子,心情总会好上不少,也只有这时,他才会感觉到,自己确实还是华非,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华非。 然而很快,就是这么一点时间,他也挤不出来了——差不多一周之后,他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是关于他的好朋友,廖清舒的。 廖清舒自从去了那个什么山管饭上班之后就隔三差五的失联,这次失联得尤其久,就跟人间蒸发似的,华非自己事务缠身,也没空去找他,没想到再次收到他的消息,却是从重症病房里发出来的。 他立刻就收拾东西跑过去看人了,在看到被包成木乃伊的好友后,差点没哭出来,偏偏又很想笑,其结果就是当成廖清舒的面,直接吹出了一个鼻涕泡。 廖清舒的重伤,是在不久前的大动luan中落下的,据说能活下来都是命大。具体有多惨烈华非是不知道,不过听医院的人说,躺进手术室的时候,他男朋友都快急疯了。熬到现在,生命危险是没有了,但看着还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华非说不心疼是假的,之后便定期去医院里探望,与付厉相处的时间只能更少了。付厉倒也没说什么,但就是因为没说什么,反而让华非更感到有些不安了。 “没事,你去忙好了。”猜到他心思的付厉这么和他说,“最近辅导班要加课。我也要抓紧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带些试探地说道:“或者我这次先不考了,去帮你?蓝岳亮说,下次考试也不远的。” “别,你还是先抓紧时间把证考出来吧。”华非立刻道,“有了证做事才方便,而且我都听说了,驱魔部现在正在搞重组,要扩招人类术者,这次的难度肯定比以往简单,你可别错过机会,我证件都帮你办好了。” 付厉平平地“哦”了一声,转头继续给华非煎蛋。他现在的煎蛋水平已经提升很多了,不会再把蛋煎成皮鞋底了,不过焦还是会焦。他将锅里的蛋铲起来,看看还是焦了半边,便将这个蛋放进了自己的碗里,转头又给华非敲了个新的放进锅里。 “你是在担心我吗?”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或者,你是还在担心涅婴?” 华非正坐在餐桌旁边边等早饭边刷手机,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日常:“嗯,是有些。” “所以你才不想让我出去,就想把我放在家里,或者辅导班。”付厉肯定道。 华非又“嗯”了一声,后续的话,却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想谨慎些。你别多想。” 付厉淡淡地“哦”了一声,将煎好的鸡蛋拿出来,放在桌上,抬头直视着华非的脸。 “你别怕。”他一字一顿地对华非道,语气非常认真,“我不会再让你难过的。” “你什么时候让我难过了?”华非抬眼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伸手拿过装着焦黑煎蛋的碗,“你啊,别想太多了,专心备考就好。” 付厉又“哦”了一声,低头戳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个蛋,眼帘低垂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华非有些忧心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三两口解决了自己面前的早饭,打了声招呼便冲出了门,停在门口,思索片刻,还是悄悄放出了一缕风索,若有似无地缠在付厉的挎包上,这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你不是已经在他的身上装了那个什么监视符吗?干嘛还要多费这一招。】漆矾从他手上的戒指里飘出来,闲闲地说道,【你这身体本来也不好了,还浪费力量。】 【别多嘴。】华非乜了他一眼,径直下楼,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楼下。付厉站在窗边,注视着华非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蓦然转头,视线却从正对窗口的玻璃柜上滑过。 现在的玻璃柜里,正摆着两件东西。一个是白沙死后留下的戒指,一个是白沙从他那里夺走的、印有符印的手机。华非托杨师泥把这两件东西都捡了回来,封在了玻璃柜里,每天路过时都要反反复复看上好几遍。付厉对这两件东西倒是没什么关注,反正手机华非已经帮忙给换了新的,至于那个符印,托白沙的福,他已经是再也不想碰;然而此时此刻,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的心中忽然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悸动,促使着他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站在了玻璃柜的前面。 柜门肯定是打不开的,华非在上面加了快几十层的封印,现在的柜门上,还有两条小小的龙在游走巡视,付厉知道,他只要一伸手,保管会给直接咬下一只手。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前面,隔着玻璃往里看着,注视着那两件东西,心里翻涌起古怪的冲动。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映在澄澈的玻璃上,使玻璃都带上了一些镜子的特质。倒影在玻璃上晃动着,展示着明晰的轮廓,付厉望着那抹倒影,神情忽然一凛。 他看到,玻璃中的倒影,正在很明显地,冲自己微笑着。 第154章 风起(7) 数日之后,驱魔师考试来临又结束。又过两日,成绩公布,华非胆战心惊地帮付厉上网查了成绩,看清分数后差点没哭出来。 “谢天谢地,这回可算是过了。” 又是一个新的周一,华非将报道时便拿到手的驱魔部制服披到付厉身上,一副劫后余生不胜欣喜的模样,“还好这回模式给改了,实践考的分数占比多,还把面试给去了,不然就你这笔试成绩,还真是悬。” “没有面试了?”付厉茫然道。他直到现在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不太相信自己已经拿到资格证,还被直接招进驱魔部的事实。华非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把胳膊抬起来,好让他把衣袖给他套上去,“说是现在急着扩招,就先把面试给去了,改为三个月的实习期,熬过了才算是真的合格了。然后再根据你在驱魔部的表现,决定是直接部里留用还是外派到其他单位……不过凭你的能力,只要不犯傻,我觉得留用的可能性还是挺高。” “华非希望我留用吗?”付厉看着低头帮自己仔细理着袖口的华非,轻轻问了一句。华非抬头看他一眼,忽而叹了口气:“现在万物学院的情况比较复杂,谁知道留还是走比较好……总之还是看你自己。不过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似乎留用很难,但又好像留用比较好。”付厉歪了歪头,“这是不是就是电视里说的‘铁饭碗’?” 华非因为他这个说法而笑起来,伸手将他的脑袋掰正,反问道:“你觉得铁饭碗很好?” “有了‘铁饭碗’,就能更好地养家了。”付厉认真地转述着自己从年代老剧里接收到的价值观,把华非逗得一阵乐。他替付厉整好了制服,将人推向了门边:“好,既然这样,那你就更应该努力了。好好工作,争取留用,给我当饲主——证件都带了吗?带了就走了哦?” 今天是付厉第一天去驱魔部工作,刚巧华非有事得去趟研究院,就先把付厉给送了过去。付厉被他一路送到了自己的实习指导老师面前,抬头刚与迎过来的指导老师打了个照面,顿时愣住。 未免也太巧,他分到的那个指导老师,正是方哲优。 方哲优和华非一样,没再回到重开的辅导班里去了,而是再度进入了驱魔部。虽然不再是同事,他和华非私底下的联系去一直没断,付厉也陆陆续续地,从华非那里获知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据说他和蓝岳亮终究是闹掰了,理由是蓝岳亮莫名其妙地,突然开始追起了那只被自己妹妹甩掉的狐妖,方哲优许是被这件事刺激到了,直接暗恋转明恋,跑去扯起了蓝岳亮的领子,很小言地威胁他,要他限时说出自己的十个缺点,说不出来就要答应和他在一起;结果蓝岳亮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二十个,其中第一个还是娘炮…… 方哲优气愤填膺外加心灰意冷,当场给了蓝岳亮一拳,第二天就把自己所有的指甲油都扔了,打包东西回了方家,在祠堂里跪了两天后爬起来,拍拍膝盖,转头回了驱魔部,和自己的堂哥一直干到现在。 套上烟灰色长款制服的方哲优,无论是气质还是气场都和以往大相庭径,看上去着实帅气了不少,相比起之前也精神了很多。然而关于他的那段经历在付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至于他总也忍不住用一种复杂且悲悯的眼光看着他。而令他不解的是,半天的工作下来,他竟在对方的眼里,也找到了类似的目光。 关键那目光还是对着自己的。 这就让人有些不爽外加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了?”在对方又一次用那样的目光看向自己时,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怎么总是那样看着我?” “啊,什么?”方哲优被他问得一怔,立刻否认,“我没看你啊,想多了吧。” “你有。”付厉笃定道,“还是用那种……目光,好像我很可怜一样。”这太令人不舒服了。毕竟失恋的那个可不是他。 “你……诶。”方哲优欲言又止,左右一望,见办公室里再没别人,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凑近了付厉,“我这么问你吧。你最近和华非,有吵架吗?” 付厉拧起眉头,右手无意识地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摩擦了一下:“没有啊。怎么了?” “没有吗?”见他否认,方哲优也觉得奇怪了,“那他为什么要我……诶,什么声音?” 一声巨响忽然从屋外传来,随之而起的冲天的火光。方哲优往外看了一眼,奇怪道:“那个爆炸的方向,好像是研究院啊……喂,付厉!”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身旁一道人影闪过,再转头去看时,付厉已经不见了身影。方哲优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想想还是随他去了,再一看窗外,火光已然隐没,消失不见。 这看上去关系还是很好的么……那为什么华非还要特地把人塞到自己这里,还要特别嘱咐要他盯着人别放,还要加班加工作量? 方哲优一头雾水,想了想,拎起桌上电话去打听情况,得到的回复是研究院出实验事故了,偏偏今天防护设施更新,这才不小心炸了一下。这种事搁在研究院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方哲优也就没太在意,低头继续处理起自己手头的工作,只给华非发了条慰问信息顺便又叫了个实习生过来顶班帮忙,那叫一个镇定自若,完全不像已经冲到现场去的某人,已经快急疯了。 同样的事故,付厉了解到的原因却是全然不同。 “本来还好好的,刚才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量突然就暴走了。” 将昏迷的华非暂且转移到了室外,杨师泥趁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付厉说道:“他不想再找原来的身体了,想让我帮他现在的躯壳做个强化,谁知道反而起了排斥反应……诶,你先把他带回去休息吧,告诉他,这个事我会想办法,让他不要急。这种事,急也没办法。这两天先消停一下,别动用力量了,身体吃不消的。” 他说着,递了两块粉红色的像是冰块一样的东西给付厉,让他拿去给华非冰敷降温。付厉拿了冰块,却没动,想了片刻后问道:“华非是真打算放弃了吗?连唯一确定那一个碎片都不要了?” “这不是下不了手吗。”杨师泥没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那碎片是蓝纺用来保命的东西,华非和她哥又是朋友……” “哦,这样。”付厉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蓝家,蓝纺。 探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厉也不再耽误时间,转身出门,去找华非了。修长的手指握在粉色的冰块上,依稀可见其无名指上一圈淡淡的焦痕。 华非的情况倒是稳定,付厉在观察了一阵后便将人抱了起来,径自带回了住处,行动前没忘先给方哲优发条信息请了个假。至于上班第一天就请假这种事是否合理,他却是没空去理会了。 回到家里,将昏迷不醒的人放在床上,付厉先是遵循医嘱地将人领口的衣服解开,放了小块冰在华非裸露的胸口,跟着便坐在了一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华非的睡颜,看了片刻,忽然愉快地笑起来,伸手轻轻抚过华非泛白的脸庞,跟着又探到了胸口,用手掌将已经融化的粉色冰水抹开,涂匀在单薄白皙的胸口上,歪头欣赏了片刻,手指又不安分地动起来,一路向下,优雅挑开剩下的几颗扣子,脑袋则缓缓凑近了华非的脸庞,闭起眼睛,深吸了口气。 “真让人怀念,不是吗?”他贴着华非的耳廓,轻声说道,“曾几何时,我们也曾经这么亲密……” “有吗?我不记得了。” 冷淡的话语响起,下一秒,付厉的脸便被重重推到了一旁,小型的旋风乍起,瞬间迷了他的眼,他警惕地后退两步,定睛再看时,华非已经退到了墙边,一手拢着衣服,一手平举在前,做出防御的姿态,脸上的神情,更是冰冷到了极点,仿佛付厉只要再靠近一步,他就会直接一击风刃抽上来。 付厉撇撇嘴,做出一个委屈的神情,眼睛微眯,流露出的眼神却是含着笑的:“怎么了,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是都答应在一起了吗,连亲一下都不给吗?” “他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行。”华非厉他一眼,脸上排斥的神情更甚,“给我滚开,涅婴!” 第155章 风起(8) “滚?这个词可不太礼貌。”“付厉”说着,唇角挂上一抹假笑,落在华非眼里,只觉得无比违和与刺眼,“你是希望我怎么滚呢,蚩矶?离开这具身体,还是带着这具身体一起离开这里?只可惜,不管是哪个,都太不可能了。你确定不用换一个要求吗?比如……饶你一命,之类的?” 华非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涅婴轻笑一声,绕过床铺,朝着华非缓步而来:“说起来,你看上去对这个结果好像也没有太惊讶嘛。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打开柜子,拿走戒指的时候。”华非的视线往对方的手指上扫了一眼,涅婴闻言,也跟着低头去看,随即便抬起了手,只见左手的无名指上一道焦痕明显,随着付厉轻飘飘的一口气,一枚戒指即刻在手指上出现,恰恰好覆盖在那一圈焦痕之上。 “要打开那个柜子可费了我不少工夫,我有自信能够偷偷弄开它却不惊动你。”涅婴说道,“看来你是通过别的手段知道的。来,告诉我,你对你喜欢的付厉都做了什么?暗中监视,还是偷偷控制?我就喜欢你暗中使点小坏的样子,耍小聪明,太可爱了。” 华非的脸颊因为他的这段话都抽动了一下,很快便又紧绷了起来,连声音都变得紧巴巴起来:“当时我抓住了宋祉,为了以防万一,曾在他身上也下过监视的符咒。后来,宋祉不见,那个符咒的效果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虽然我没法捕捉到他,但我能感知道,他肯定还没死。但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奇怪了,既然作为‘母亲’的白沙都已经死了,那为什么由她而生的宋祉会还活着呢?唯一的可能就是,白沙,并没有死,或者说,没有全死。” 他警觉地注视着付厉,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与对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之后才又继续道:“仔细一想,白沙死时的情况也很奇怪。她是个完整的石夷,是只有戒指才能杀死她的,否则的话,无论付厉怎么暴走,能造成的都只有重伤而已。而那天出现在那里的戒指一共有两枚,一枚在付厉的身体里,直到现在还没有取出来,而另一枚,则在白沙自己的身上。既然这样,那就很奇怪了,白沙的身上还有戒指留下来的痕迹,那难道她是自杀吗?她确实是全死了吗?如果是自杀的话,那涅婴又去了哪里? 我左思右想,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她的确是死了,而且是拿戒指自杀死的,但她并没有全死。她灵魂中的某一部分,早就已经和她所效忠的主人融合到了一起,借着魂魄间的彼此呼唤,进入到了在场的另一具身体里……” “所以你要对付厉暗中监视,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他的存在已经不再纯粹。”涅婴恍然大悟地顺着华非的话说了下去,赞赏地点了点头,“真可爱。” “你总说这样的话。”华非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到底是可怜,还是可爱?” “因为可怜,所以可爱。”涅婴慢悠悠地说着,停在了距离华非数步远地方,冲着他伸出了手,“因为还喜欢你,所以无论看你做什么,都觉得可爱。可要是厌烦了,那就说不定了。所以蚩矶啊,趁我还觉得你可爱的时候,乖一点,过来吧。过去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了,只要你以后听话就行。” “听你的意思,是现在还喜欢我咯?”华非面露思索地看着他,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应后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的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你只是喜欢那些由我催生的韦鬼呢?” 涅婴一怔,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华非挑眉问道,“韦鬼,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吧?不死君,你到现在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列姑射以内没有不死族,不管你怎么设计,哪怕借用百鬼之力,都没有办法做出真正的不死君,不过在这里,你的问题终于解决了……能够无性繁殖的血族,本身不死,素质出色,还能借着血族与韦鬼的特性进行双重控制,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礼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之前一直沉寂,不仅是在忙着吞并血族,同时也是在设法强化血族,消除他们天生的弱点。现在技术问题终于解决了,也是时候该想着扩充人数了,所以才想着要对付我了,是吗?” 曾经被他诱惑堕落的三石夷,漆矾已死,无法再继续产出韦鬼,白沙相当于是死了一半,还能不能继续催生韦鬼还真不好说,就算能,其速度也未必能满足得了涅婴逐渐膨胀的需求。因此华非确定,对方必不会贸然动手伤他,毕竟他已经是他手上仅剩的完整的“女王蜂”了,而这,也是他目前手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不料,在听完他的话后,涅婴的脸色却是瞬间凉了下来。 “你以为我找你回去,就是为了这个事?”他冷着声音道,“蚩矶,有小聪明是很可爱,但如果是自作聪明……” 脚下用力一踏,他忽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华非扑了过去,一手弯曲成爪,直抓向华非的肩头。 ——“那就很令人讨厌了!” 他这一下来得极是突然,饶是华非一直暗自戒备,事到临头却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朝自己抓来。眼看弯曲的手指就要挨上肩头,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震荡感,下一瞬就见到一抹半透明的人影从华非手上的戒指中钻了出来,义无反顾地挡在华非身前,直朝着涅婴反扑了过去。 涅婴见状,怒极反笑,说话的语气愈显冰冷狠厉:“弑主的叛徒!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话音刚落,地面上忽然窜出无数荆条,带着呼呼的风声,纷纷向着漆矾扎了过去。华非认出这是属于白沙的力量,知道漆矾抵挡不住,顿时急了,不及细想便一把拨下了自己手上的戒指,朝着窗外丢了出去。戒指脱离,漆矾即随之消失,华非目送着戒指掉落窗外,只暗暗祈祷漆矾能给自己找个好点的落脚点,别让涅婴和他的手下找到;谁知这个念头还没转过来,忽感肩上一阵刺痛,却是荆条攻击漆矾不成,直接调转过来,把他给捅穿了。 华非闷哼一声,朝前跪倒在地,紧跟着便感到一股压力覆上了后背,付厉身体偏高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衬衫传了过来,让他不由生出一种想要颤抖的冲动,本能地朝前躲去,却又被一下拽了过来,荆棘的尖刺更深得扎进肌肉里,痛得他一阵眼前发昏。 “很疼吗?”涅婴贴在他的耳边问他,伸手强硬地扳过他的肩膀,看他已然失去血色的脸,“疼就对了,不好好让你疼一下,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华非艰难地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没有回话,撑在地上的手指却悄悄地动了起来,手指的周围空气流动,隐隐旋成风刃之势,然而还没等完全成型就已经被涅婴一掌拍灭。 “真可怜啊,能用的就剩这么一点点的力量了吗?”涅婴嘲讽地说着,撑起身子俯视着华非,“这么瞪我做什么?好像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一样。说起来这事不是应该谢谢你自己吗,明知有碎片却不去取,硬是把身体拖成这副样子……” 他伸手掰过华非的下巴,语气里带着嘲弄:“你总是这样,蚩矶。永远都搞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凭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慈悲就贸贸然地做着选择,还以为自己做得有多正确……事实上,不过就是个不敢认错、也不敢担责任的懦夫罢了。” 他说着,抬起手,指尖旋风缠动:“懦夫就该有懦夫的样子。你听话一点,我还能对你温柔些……” 他话未说完,窗外忽然狂风大作,伴随着呜呜的风鸣,窗棂都被拍得“啪啪”作响。涅婴愕然抬头,下一瞬,便见那阵狂风卷进屋来,转出无数风刃,俱朝着涅婴激射而来! 涅婴跃起避过一击,再看向那阵杀气十足的小龙卷,眼中流露出几分惊疑不定,略一犹豫,竟是直接跳出窗外跑了,临走前没忘再狠狠瞪华非一眼,只可惜此时的华非意识全在肩膀的疼痛上,根本没空理他。 涅婴一走,一地荆条随之消散,一直贯穿在皮肉里的东西终于消失,华非重重呼出口气,“啪”地一下倒在地上,无神的双眼望着那团突然出现的旋风,在看清从风中走出的人之后,瞳孔却是倏然一缩。 “……怎么是你?”他震惊地看着从渐止的旋风中快步而出的方哲优,在看清对方手上戴着的戒指后,便又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漆矾。】 【是我。】“方哲优”急急地走到了华非的身边,将人扶了起来,【你刚刚把我丢下去,正好落到这个人的身边,我就想了些办法,让他先把戒指戴上……】然后就很顺便地借用了一下对方的身体。虽然拾起来还不太顺手,但好歹救场是赶上了。 华非虚弱地点点头,喘息片刻后又道:【你出来吧。他再怎么厉害也是普通人,你这样附身对他不好……】 【我会出来的,但不是现在。】漆矾没有听从华非的话,脸上显出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涅婴已经正式宣战了,我肯定是得先陪着你把这件事解决掉的。】借用身体他会注意分寸,但无论如何,要他现在就把身体还掉肯定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有身体总比纯魂魄要好一些,起码不会脆弱到被荆条拍一下就散。 华非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闻言惊诧地看他一眼,张口似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又生生忍住,闭眼想了片刻,再次开口,疲惫的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坚决:【说的也是,现在都已经宣战了……】 他强撑着支起身子,指挥起身后的漆矾:【你帮我个忙,去把我的背包拿来,里面有药……然后,再帮我拿下手机。我,我得先打两个电话……尽快。】 另一头,冥界共存区内。 蝙蝠酒吧,一个早已被默认成是吸血鬼巢穴的地方,此时正有轻快的脚步声在回荡,由远及近,穿越入口处复杂的通道,缓缓而来。 从数日前就已变得空荡的酒吧内,随着那脚步声的逐渐靠近,一双双泛着眼睛于黑暗中次第亮起。等到涅婴终于步出通道,迎接他的便是无数血族韦鬼安静且崇敬的注视,以及手下诺曼优雅的一礼。 “欢迎回来,我的母亲。” “别这么叫吧,看我这身体,叫着也不嫌别扭。”涅婴略带嫌弃地说着,走到吧台边上坐下,一杯彩虹色的饮料即刻沿着吧台滑了过来,涅婴伸手截住,端起啜饮,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那些孩子,都准备得怎么样?” “第五批韦鬼已经完成了符印的植入,现在适应良好,已经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了。”诺曼垂首答道。 “很好。”涅婴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个,宋祉呢?” “被关起来了,现在仍在昏睡。” “既然老是睡,就让他一直睡下去吧。”涅婴面不改色道,“亏我平时还那么疼他,说反咬就反咬,留着也是伤心。” “宋祉天真,是没有办法理解母……涅婴大人的想法的。”诺曼依旧垂着脑袋,涅婴还以为他要再说两句为自己的兄弟开脱,谁知诺曼说完这一句之后就再没有然后了。这反倒让涅婴觉得有些好玩了。 “变成冷血生物之后,连心都变冷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诺曼,慢慢饮着杯中的酒,“真好,我越来越喜欢吸血鬼这种生物了。” 诺曼没有对他的这番话再发表见解,而是低声询问道:“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那第六批和第七批韦鬼的强化我就开始安排了。此外,最近那些毁约师依然常常来找我们的麻烦,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 “嗯,这个倒是不急。”涅婴说着,将喝完的酒杯推到了一边,偏头看向诺曼,“比起这个,我倒是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大人请吩咐。” “挑一队能干点的孩子,晚上跟我出趟门,见个重要人物。” 诺曼不解地抬眼:“重要人物?” “嗯,应该算是重要吧。”涅婴懒懒地说着,习惯性地伸手撩了下头发,“术士世家蓝家的孩子,蓝纺。你问问,这里有认识她的吗?” 第156章 风不止(1) “蓝纺身体里的那枚碎片,是在她重伤的时候放进去的。” 数个小时后,无人的桦树林里,华非边急急而行边对跟在身后的漆矾说道,“蓝家曾参与过疫苗的研究,在其他家族都同意的前提下拿走了我身体的部分碎片。后来杨师泥设法将那部分都要了回来,唯独剩下很小的一片,在蓝纺被重伤濒死的时候,被她的祖父放到了她的身体里,蓝纺也是因此才保住了一条命……” 所以伤愈之后的蓝纺才会觉醒出新的力量。幻化之力,欺心之术,石夷一族或多或少都会一点,但真正能称得上专攻的只有他。蓝纺的幻象成真,就和付厉的言灵一样,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力量,是他的专长。 想到付厉,华非心中又是一阵紧缩,转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漆矾,蓦地蹙起了眉:“诶,兄弟?你有听我说话吗?” 原本正低垂着脑袋的漆矾立刻抬起了头:“啊,什么?” “我在说关于蓝帆和碎片的事……”华非小声说着,担忧的目光在漆矾的身上一转,“你没事吧,从刚才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身体不舒服?” 漆矾此时依然是附在方哲优的身体里的,托这具身体的福,他现在已经能够顺利使用普通话了,不用再想之前那样用老家方家和华非哔哔来哔哔去。尽管如此,他在听到华非的问话之后还是很明显地怔楞了一下,思索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没事。只是稍微有些不习惯……啊,对了,蚩矶,问你件事。蓝纺,是不是和一个叫蓝岳亮的人有关系?” “蓝岳亮是她哥哥。”华非答道,旋即微微皱起了眉,“不过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他记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和漆矾提过关于蓝岳亮的事。 “在这个人的记忆里看到了一点关于他的事,就一点点。”漆矾飞快地说着,看上去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华非见他这样,疑窦更甚:“你看了方哲优的记忆吗?这样不太好吧,他会不高兴的吧?” “啊。”漆矾偏头看向树林深处,面部表情在月光下显得模糊不清,“我又没全看,只看了一点……” “……是这样吗?“华非若有所思地说了句,看了漆矾一眼,不再问话,而是转过头去,继续走自己的路。漆矾见他不再追问,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走在前面的华非已经暗暗握紧了拳。 凭方哲优的能力,哪怕是在已经被附身的情况下,想要防止漆矾去窥探自己的记忆应该也是不难的。更何况是蓝岳亮这么私密又这么重要的关键词……会那么容易泄露吗? 再回过头去想想,为什么方哲优会那么轻易就同意让漆矾附身?为了救自己吗?方哲优虽然是个恋爱脑,但好歹也是个对自己能力充满自信的恋爱脑,如果真得知自己的危险处境,比起将一切交付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亡灵,直接自己开着大招显然才更像他的作风…… 又或者是为了别的理由?漆矾还能拿出什么理由? 从方哲优意外将戒指捡起,从他与漆矾产生沟通,一直到他将身体交付给漆矾,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非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他也不愿意细想,越是在真相的边缘试探猜测,他越是能感觉到,其中的故事或许并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如果他及早将属于自己的碎片拿回来,这个故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涅婴的嘲讽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华非蓦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面前的熟悉洋房,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很快,却又变成了带着些悲凉的坚决。 “走吧。”他对身后的漆矾说着,率先走了过去。 蓝纺现在住着的,依然是居心客过去安排的住处。蓝岳亮曾在闲聊中给华非说过,蓝纺本来在大动luan结束后有打算回本家的,然而后来还是选择了留在了这里,他以为这代表着她对居心客余情未了,华非却知道,她在这里,是想等待一个注定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一眼望去,整栋房子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唯有一楼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华非将漆矾留在外面,独自穿过花园悄悄地走到了门前,想要敲门却又不敢,如此犹豫几番,最后还是漆矾看不下去,探出一缕清风钻进门锁内搅弄了一番,帮他弄开了大门,又以风劲轻扫,硬是将人推了进去。华非一个踉跄,差点没叫出来,只得慌忙掩住嘴,回头狠狠瞪了漆矾一眼,旋身蹑手蹑脚地朝着书房走了过去。 循着唯一的一点灯光来到书房门口,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蓝纺静静坐在书桌之前的背影。铅笔在纸张上摩擦的沙沙声响传入耳廓,同时传达的还有一阵奇怪的悉悉索索声。华非心生疑窦,小心地观察起四周,却听背对着他的蓝纺悠悠开口:“是我养的小松鼠,活泼过头,喜欢乱跑,非非哥你不用在意。” 华非的身体瞬间僵住:“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但我知道来的肯定是你。”蓝纺平静地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笔,将轮椅转了过来,“不久前的一个下午,我在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了你,狂风加身,长着扭曲的翅膀……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有种预感,预感你会来找我。” 她抬头冲着华非笑了下:“不过在我的预感中,你的到来还会更早一些。居然拖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是不打算过来的呢。” “我……遇到些事情,耽搁了。”华非支吾地说着,走进房间内,余光瞥见书架间一个小小的声音飞驰而过,估计就是蓝纺所说的松鼠了,“你身体不方便,怎么想到养这个了?” “自己跑上门来的,正好一个人寂寞,就养着咯。反正也挺听话,不找麻烦。”蓝纺说着,伸了下手,那个小小的身影便灵活地窜了过来,蜷在了她的怀里,黑色的豆豆眼清澈如天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华非,看得他一阵心虚。 “所以,非非哥你过来找我,是想做什么呢?”蓝纺的声音再度响起,微微歪着头,眼神如同那只松鼠一般干净。华非望进一大一小那两双眼睛,越发感到不知该如何开口。 “……蓝纺,我想问你个问题。”过了良久,华非才艰难地开口,“如果有件事,你做了必定会伤害一个人,但如果不做,则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甚至还会造成人祸……那你觉得,是该怎么选呢?” “我吗?”蓝纺若有所思地侧过了头,“我觉得……要做这个选择的人还真是可怜。” “是吧。”华非苦笑了一下,“我也这么觉得。这都什么狗血的事啊,强行纠结一样的……” “不过。”蓝纺接着道,“如果真的就这个问题本身来说的话,我倒觉得,选哪个其实都说得过去。” “是这样吗?”华非抿了抿唇,“可是,无论选哪个,都一定会造成伤害……” “所以说,选哪个不都差不多吗?”蓝纺再次打断了他,驱着轮椅又往他面前靠近了几步,“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选择呢?只要是遵循了自己的心,认定自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有被谅解的资本的。” 华非闻言,脸上的苦笑却是更甚:“那假如,要做选择的这个人,他的选择,从来就没有正确过呢?” “所以说,是‘认定’自己的正确,而不是真正的正确啊。”蓝纺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手指在松鼠柔软的皮毛间缓缓穿梭,“做出选择的前提,是要先认清自己、肯定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进而才能遵循自己的本心,走上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而不是随波逐流,在他人所谓的‘正确’中摇摆,做出连自己都不认同的事。” 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嘴角浮上一丝自嘲的笑容,低头继续逗弄起乖巧趴在膝上的松鼠:“自己都不认同的‘正确’,哪怕最后带来的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的,也肯定会有后悔的一天。更别提像这种令人为难的选择题了,既然怎么选都会有遗憾,那为什么不遵从自己的本心去选呢?起码日后的遗憾和后悔还会少一些。” “但这样的结果未必就是最好的。”华非喃喃道。 蓝纺抬眼看他:“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一直相信,每种选择都有通往‘最好结果’的途径,只是结果不同,所谓的‘最好’,其好的方式也各有不同罢了……” 语毕,她的指尖在松鼠的尾巴间柔柔绕了一圈,扫了一眼面露思索的华非,忽而笑了起来:“我这阵子总是一个人呆着,喜欢东想西想,琢磨些漏洞百出的东西,刚才的也不过是随口扯一下,非非哥你也别太当真了。” 华非摆了摆手,面色却仍是凝重的,细眉紧锁,像是正在纠结着什么。蓝纺注视着他的神色,默了片刻,又一次开口:“非非哥,既然你都问我问题了,那作为交换,我能也问你一个吗?” “嗯,什么?”华非看了她一眼,神情又再度僵了起来。 “你刚才说的那个选择,是和我有关的吗?” “……”华非这回,是真的完全僵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 “我猜的。”蓝纺笑笑道,“我的预感一直很准。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她还能笑得出来,华非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他凝视着蓝纺,小心地上前一步,蓝纺怀里的松鼠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冲着华非炸开了浑身的毛。蓝纺被它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安抚地将它捧了起来,抬头问华非:“怎么,我还真说对了?” 华非:“……” 他沉默地点头。 “这听着可真糟糕。”蓝纺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淡了。她为难地偏了偏头:“是要到什么地步呢?” “严重的话,可能会危及生命。”华非艰难道。这是实话,毕竟蓝纺当初就是靠那一枚碎片保住性命的。 “那我就不太愿意了。”蓝纺直言不讳,“我还有想等的人。起码现在,是还不打算死的。” “我知道你想等的人是谁。”华非终于有机会,对她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也正好知道她的下落。如果我把她的消息告诉你的话,作为交换……” 他顿了一顿,纠结片刻后才道:“能不能请你,答应帮我一个忙呢?” 抚摸松鼠的手指闻言一顿,才刚刚冷静下来的小动物又一次被激怒,冲着华非呲着尖利的牙。蓝纺却轻柔地将它的眼睛遮了起来,犹豫片时,再次抬头看向华非:“你……能保证你说的一定是真的吗?” 回应她的,是华非没有迟疑的点头。 与此同时,洋房之外。 小股的龙卷在花园周围巡视一般地旋转来去,漆矾一边控着这些旋风,边时不时担忧地回头,看向半敞的房门。踌躇良久,想想还是不放心,正琢磨着要不要将这整个空间都封闭起来,自己好也跟进去看看情况,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明亮的车灯打眼前扫过,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旋即响起的是一声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呼唤。 “方哲优?” 豪华的私家车停下,蓝岳亮从驾驶座上走了出来,奇怪地看着漆矾,“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157章 风不止(2) 坦白讲,漆矾并不认识蓝岳亮。他甚至连他的名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连他的脸具体长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他对所谓的“蓝岳亮”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这个印象模模糊糊,仅靠着一点来自方哲优的强烈情感才得以勾画出大致的轮廓,但对他来说,也算够了。 够他在方哲优的脑海里编造一个像模像样的幻境,骗他心甘情愿地将戒指戴上;更够他在见到蓝岳亮的一瞬间就辨认出他来,蹙起两道剑眉。 “蓝岳亮?”他不太高兴念着这个名字,背在身后的手稍稍动了一动,将原本还在他处巡视的小龙卷都尽数收了起来,“你这么晚了还过来?” “我妹给我发了信息,说感觉今晚会出事,希望我能过来看看……”蓝岳亮说着,走下车来,“不对啊,是我先问你的吧,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漆矾灵机一动,开口道:“她也给我发信息了。我来保护她的。” “是吗?她倒没和我说还找了你。”蓝岳亮走到了他身旁,探头看了看只亮着一盏灯的洋房,又很不解地看了看漆矾,“你不进去?” “蓝纺说守在门外就行了。”漆矾面不改色地说着,顺手将蓝岳亮也拦了下来,抓着他手不让他进去,“里面似乎还有别的布置。” “哦,原来如此。”蓝岳亮不疑有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和漆矾一起等在了门外,中途数次低头看向被漆矾紧抓着的手,在看到第六回 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了:“小方,你的手……” “……”漆矾这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撒手,谁知手掌才一松开,却又被蓝岳亮紧紧握住。 “怎么那么湿?”蓝岳亮有些担忧地看他一眼,“怎么了,不舒服?” 漆矾:“……” 不,他只是紧张而已。 身为一个魂穿上位的西贝货,被原主的单恋对象逮了个正着,他就算心理素质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不紧张。更何况华非还在里面,天知道这个蓝岳亮要是知道他们正在做的事,会暴走成怎么样…… 最重要的是,还有涅婴。 根据华非的说法,涅婴已经知道了唯一一片碎片的下落,为了更好地控制住自己,他肯定不会华非他们拿到那枚碎片。所以,涅婴会对蓝纺出手,基本算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然而,那毕竟只是一枚碎片。虽然能强化你现在的身体,但效果毕竟还是有限的。” 黑蓝夜色下,漆矾回忆起自己与华非曾经的对话:“就算你拿到了那枚碎片,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而且那个小姑娘的家族不是说还挺厉害?你怎么就确定涅婴一定会出手,说不定他怂呢?” “他怎么会怂?”华非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是第一次认识涅婴吗?他有多狠你不知道?他对我,要的不是压制,是绝对的控制,所以他不会允许我再有哪怕一点点崛起搞事的机会。说实话,他现在要的只是我催生和控制韦鬼的能力,我真的怀疑,只要能保住这个能力,他说不定会找个盒子把我断手断脚地装起来,或者再狠一点,直接像他融合白沙那样,把我也一起融了。” “那他可以直接来对付你……”漆矾还是不认为涅婴会选择对有家族庇护的蓝纺下手。 “那不是因为我身边还有你和杨师泥护着么。”华非理所当然道,“再说,把仅剩的希望打碎给人看,这不是那个抖S最喜欢做的事吗?” 顿了顿,华非又道:“至于你要说为什么敢对蓝纺下手……我的想法是,如果涅婴是打算回老家发展的话,那在这里得罪些人也不要紧吧?” “你连这都能猜到?”漆矾震惊了。 “与其说是‘猜到’,不如说是瞎猜……反正我和毁约师那边是这么说的。”华非咳了一声,“毕竟我们现在,能拉到的助力是越多越好。” 漆矾仔细一想,明白了。如果涅婴真想带着他的不死军回老家打天下,那毁约师和涅婴之间的矛盾只会更大,华非与毁约师达成暂时联盟的可能性也更大。这样一来,哪怕涅婴本来没这个打算,华非也非把他说成有不可。 ……话虽如此,不过最终,面对华非的沟通,毁约师那边的态度仍是模棱两可,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华非最后实在没办法,因为赶时间,只能先带着漆矾来找了蓝纺,对于毁约师那边,只留下了蓝纺住处的地址,至于愿不愿意来,就看他们自己了。 ——换句话说,他今夜等着的,是一个注定会出现的反派和他的小喽啰。 ——以及一群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以及出现后不知道究竟会打谁的烦人毁约师。 ——这二者,无论哪个都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家伙。而最令人心烦意乱的是,在他们出现之前,先冒出了一个蓝岳亮。 漆矾越想越觉得不安,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找个什么借口把蓝岳亮支开。谁知无意间一抬头,对上蓝岳亮的视线,却瞬间被对方投向自己的专注目光给震惊到了。 ……怎么回事,这种看着就很令人害怕的眼神? 漆矾的心里咯噔一下,心头忽然窜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了蓝岳亮开口—— “诶,小方,正好咱俩现在都有空,我和你说件事吧。” “这事……本来前几天就想和你说的,但你一直避着我,我也没办法。” “就是,关于那天你提的事,我很仔细地想了想。” “我一直以为吧,我和你,大概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了。说真的,在你提到那件事之前,我真没想过还和你有别的可能。当时也是有些被吓懵了,表现得有些傻,也有些……糊涂了。” “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久。我发现,你在我心里,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兄弟……” “我不知道你现在改变主意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想说,反正咱俩都单着,要不就试试呗?嗯?” 故作轻松地说完了上面一大段话,蓝岳亮边抬头望天边用耳朵捕捉着身边人的动静,等了良久却没等到回应,心脏不由一沉,转头看向漆矾,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洋房里传来了一声灯泡碎裂的声响。 唯一亮着的一盏灯也熄灭,整栋小洋房瞬间被黑暗笼罩。蓝岳亮神色一凛,也顾不得什么告白不告白了,拔足就要朝房子里奔去,却被漆矾死死拖住。 “等等!”漆矾一手拽着他胳膊,一手五指舒展,凌厉的风刃正在成型。他的脸上是尚未来得及退下的尴尬,然而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却分明昭示着,他已经进入蓄势待发的备战状态了。 “等什么!”蓝岳亮奋力挣扎,想甩开他的手,“蓝纺还在那个房间里!” ……啧,真烦。要不直接打晕吧? 漆矾没啥耐心地想着,蕴着风刃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就在此时,一个迅疾的身影却从他们旁边掠了过去,赶在漆矾反应过来之前,就撞开大门冲了进入。漆矾见状,暗道一声不好,松开了蓝岳亮便想要一起跟进去,谁知道没行两步,又见眼前人影重重,从两边包围上来,属于黑暗与死亡的气息蔓延,牢牢地封死了前路。 “两位晚上好啊。”诺曼越众而出,站在漆矾与蓝岳亮面前,冲他们行了个优雅的礼,弯起的唇间是属于獠牙的反光,“深夜不眠,是等着与我等共舞吗?” “血族?”蓝岳亮的眉头拧了起来,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笔直地杵在地面。漆矾瞟他一眼,关于对方是如何大变活伞的疑问只在脑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便被更为重要的问题淹没。 那就是,为什么那些毁约师,到现在还不来? 他们该不会真的打算两不相帮,就看着华非和涅婴互撕吧? 那也太没脑子了…… 漆矾在心底默默地鄙视着,旋即又为即将孤军奋战的自己点了根蜡。 哦,还不算孤军奋战,起码身边还有个蓝岳亮…… 但情况依旧是没乐观到哪里去。漆矾在心里叹着气,随即便一道风刃挥了出去——“等这波事情解决了,我非得去把那群不知好歹的毁约师都揍一顿不可!” 蓝岳亮:“……???” 与此同时,蝙蝠酒吧外。 那群不知好歹的毁约师个个神情严肃,正与以嘉洁为首的韦鬼们对峙着。 嘉洁他们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的,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手持舞器,甚至还有各种法器和宝具,身上的杀气凛然,完全不弱于毁约师众。 薛南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搓火苗,被老金一把拦住。犹豫片刻后,老金走上前去。 他问嘉洁:“打谁?” 嘉洁反问:“你们打谁?” 两对人马同时陷入了沉默。过了片刻后,他们齐刷刷地将目光对准了大门紧闭的蝙蝠酒吧。 再下一瞬,爆鸣声起。嘉洁与老金对视一眼,齐齐冲入了酒吧之中! 第158章 风不止(3) 如同狂风一般掠进了走廊,直扑那已熄灭的灯光而去,然而等到涅婴进入那间书房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了生人的气息。 准确来说,是没有了除华非以外的,生人的气息。 冷冷的月光从窗口投入,映出坐在窗前的人影。华非背对着涅婴,注视着窗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涅婴怀疑地皱了皱眉,往前两步,视线很快就被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轮廓,坐在轮椅上,歪斜着身体,低垂着脑袋,身上显然已无一丝生机。 涅婴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会儿,恶意且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在纠结和伪善上呢。” 他低声说着,缓缓朝着华非走了过去:“不得不说,有的时候,你倒是比我想得要果决些……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 荆条随着他的脚步不断钻出地面,悉悉索索地朝着华非的脚下蜿蜒爬去,涅婴慢声细语,脚步轻盈,伴随着这连绵不断的悉索声,更显诡异。 “蚩矶啊蚩矶,你总是这样,热衷于挣扎,又自毁于挣扎。你以为靠着一枚碎片就足以支撑起你那具破烂的身体,以为这样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落下风?” 他的脚步以一种极缓的节奏在曲折缠绕的荆条间行进,像是猎手正在靠近他的猎物,明知已是志在必得,就偏要慢慢的走过去,好延长这临近丰收的前一刻。 “你啊,明明比我年纪大那么多,却总是那么天真。”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在想着怎么对付我吗?那你就尽管想好了,好好构思接下来挣扎的方式。然而不管你怎么想,我最后都会走过去,站在你面前,瓦解掉你所有的攻势,然后拿住你、训斥你、惩罚你。如果你还是不听话,那我就会狠下心,把你抓起来,砍掉四肢、封住口鼻,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想必到那时候你就乖了,再也不会做些多余的事了……” 轻盈且缓慢的脚步终于停下,他在华非的身后的驻足,距离之近,几乎要贴上了华非的后背。 同时停下的,还有那些荆条。它们或在空中舒展弯曲,或在地上虎视眈眈,荆刺闪光,从各个方向对准被华非。 华非依旧只静静看着窗外,一动不动。涅婴倾下身去,贴近了华非的耳朵:“你觉得,这个建议怎么样呢?” 过了良久,他才得到来自对方的回答。那是一声很轻的笑。 涅婴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不愧是我养大的人,思路真特么地好猜。”华非侧头看向他,唇角勾出古怪的弧度,“如果装在盒子里还不听话呢?那你要怎样?让我像白沙一样,和你的灵魂融为一体吗?” 涅婴闻言一怔,刚要再度开口,却听身后忽起一阵纸张碎裂震荡的声响。他诧异回头,却见那原本正歪在轮椅上的女孩竟已碎裂成千万破碎纸片,在空中四散飘荡,纷纷扬扬,直朝自己扑来! 涅婴一惊,下意识地控制荆条去阻挡。而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感到一股温热的吐息扑面而来。华非一把扯下了他的脑袋,飞速靠近了他,同时靠近的,还有一句耳语般的低语—— “如果真这么希望的话,那我现在就来帮你啊。” 额头刹那相触,倒映在涅婴眼里的,是华非眼中倏然燃起的白火。 言灵之术,在瞬间发动。 ——“付厉,呼唤我。” 同一时间,房门外。 风声呼呼,裹挟无数利刃,一遍遍地自面前数名血族的身边扫过,却始终没能留下什么伤口——就是有,不过片刻也愈合回去了。唯一留下的,也只有衣服上的缺口而已。 “你觉得把他们衣服全部削干净,然后让他们羞愤而死这个作战怎么样?”面对这样的情况,漆矾居然还有心情跟蓝岳亮开玩笑。相比之下,蓝岳亮却是一脸凝重。 “这些血族是怎么回事?就算是高阶血族,自愈能力也绝不会有这么强的。” “因为……血统好吧。”漆矾随后瞎扯着,心里有点虚。 蓝岳亮怀疑地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你有学过风系法术……啧!” 一道黑影觎着空当扑了过来,被蓝岳亮一挥雨伞打到一旁。漆矾又是一阵心虚,装着自顾不暇的样子,没有理会蓝岳亮的话。 托蓝岳亮的福,现在的敌人虽然棘手,但战况却远没有漆矾所预料的那么糟糕,甚至比他想象得要轻松了不少。华非一开始就考虑到毁约师不出面的可能,给了他许多法器与道具傍身,而蓝家又自有一套控风的法术,虽然和石夷所用的术法不同,但还是能够形成相当不错的配合,再加上蓝岳亮其人,对付吸血鬼的经验似是十分丰富,有他帮忙,他们两个人以少打多,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且不落下风,对于漆矾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或者说,对他来说,现在的局面才是最好的——毕竟如果把对面的人打跑了,接下去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蓝岳亮了。比起和他对撕,漆矾还是更愿意打吸血鬼,哪怕会打得很累。 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声悠扬凄婉的唱腔突然划破夜空,而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诺曼维持着他那副优雅又不失嘲讽的表情,缓缓地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贴到了耳边。 “喂。”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在那里看着优雅又不失嘲讽的诺曼打电话。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诺曼的脸色渐渐改变,直到最后,彻底黑了下去。 “行,我知道了。”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把手机收了起来。凌厉的目光自拦在屋前的两人面上扫过,他颇不甘心地呲了呲獠牙,说出了一句此时此刻漆矾相当不愿意听到的话:“你们留在这里,我回一趟酒吧。” ——要死,嘉洁那小丫头,干事居然这么麻利的? 漆矾暗暗叫苦。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由他在这里阻拦涅婴和其他血族,嘉洁在后方骚扰他们的酒吧,好给华非争取时间取得碎片。然而此时,剧本早已被打乱,涅婴显是已经冲了进去,他这边还多了个蓝岳亮。而蓝岳亮要是知道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毫无疑问会直接翻脸…… 行动失败的信号迟迟没有收到,也就是说,华非应该已经成功取得了碎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想要从涅婴手下脱身应该不难。相比之下,还是蓝岳亮的问题比较棘手些,涅婴有胆子招惹这个世界的大家族,他和华非可没这个底气…… 电光石火之间,漆矾已经拿定了主意,右手一抬,一道透明的气墙拔地而起,一下拦住了诺曼的去路。 “你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回来!” 下意识地吼出这样一句话,漆矾顿时感到周遭的气氛都不对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刹那扫向了自己,包括蓝岳亮的,漆矾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感到一阵如芒在背。 这回可真是尴尬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一咬牙,又是一道风刃甩了出去,同时暗暗祈祷,希望华非那边的动作能再快一些。 第159章 风不止(4) 付厉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本能地知道自己出不去,事实上,他也不是太想出去。 周围全是液体,半透明的、有些粘稠的液体。以一种很轻柔、很厚实的方式包裹着他,让他感到很切实的安全感。 他透过涌动的液体去看外面的世界,看到隐约的荆棘轮廓。他本能地排斥起那种东西,于是更深地蜷缩进液体里,以获得更深的安全感。 ……略有一些空虚的安全感。但他不知道这空虚来自何处,却知道这安全感是从何而来。所以两相比较,他还是更愿意抓住这液体所给予的轻柔触感。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个声音在说,付厉,呼唤我。 ……呼唤什么? 他想不明白,嘴唇却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张开,轻轻唤出了一个名字。 “……华非。” 声音落下,便是沉默。过了片刻,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忽然从液体层之外传来,伴随着有谁在外面蹦蹦跳跳的声音。 “付厉!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找我吗? 包裹在液体里的付厉缓缓眨了眨眼,回答道;“我在这里?” “你在哪儿?这个下面吗?”蹦蹦跳跳的声音消失了,那人似乎停下了脚步,正在试探地敲着液体层的表面。付厉猜测,那液体层的表面,也许是一层冰,或者是别的什么固态的东西,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随着对方的敲击,他的耳朵里会传来闷闷的叮叮声。 “你出来吧。”那个声音在和他说话,“你不出来,我可就完了。” 你完了,管我什么事? 付厉冷淡地想着,开口回答道:“我出不来。” “怎么出不来呢?这边的东西都没很厚。” 付厉不听他说话,坚定地宣布:“我就是出不来。” “你试过吗?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出不来?” 付厉:“……”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试过是吗?” 付厉:“……”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出来?” 付厉:“……”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出来?” “……”付厉这回,终于肯开口了,“出来做什么呢?” “你可以来找我啊。”那人欢快道。 付厉:“你是谁呢?” “我是华非啊。” 付厉歪了歪头:“那我是谁呢?” “你是付厉啊。”那人的声音理所当然的。 付、厉…… 付厉在心里将这两个字嚼了几遍,心里忽然生出些悸动,像是被雪覆盖的田地里,忽然就冒出了一点绿意。他嚼完了自己的名字,又去嚼华非的。说来奇怪,明明刚听到这个名字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的,现在再反过来看,却是每默念一下都忍不住要微笑一下,伴随着微笑的是来自于胸口的紧锁,就好像是从雪地里冒出的绿意,又自说自话地往上拔了三寸,嫩绿嫩绿的一点小东西,在寒风中轻轻晃着,似乎没什么意义,似乎还很脆弱,但只要看着,便能感觉到一阵暖意。 付厉觉得这种感觉很令人新奇。他把自己的感觉告诉给了液体层外面的人,那人听完后却只是轻笑。 “诶呀,这个,不是很正常的吗?” “很正常吗?”付厉抿紧了嘴唇。 “对啊。”那声音欢快道,“因为要先有‘你’,然后才有‘我’……” “嗯?”付厉再次歪了歪头,“我是你爸爸?” “当然不是,瞎扯什么呢!”那声音立刻反驳道,旋即又道,“或者换个说法。是先有‘我’,然后才有‘你’。因为我认清并肯定了‘我’的存在,所以我才会对‘你’的存在产生反应,甚至还萌出情感……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对不起,不是很能。 付厉在心里默默道前者,然后一言不发。 “也就是说,你对我是有感情的。”外面那个声音却开始自说自话,“既然有感情,你还不打算出来吗?你是不想再见我了?” 付厉再次没声了。又过良久,他才终于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很简单啊,你……”外面那声音说一半,忽然噤声,付厉还以为他是没构思好说辞,就躺在那堆液体里,等着那个声音讲话说完。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好不容易,他终于等到了,对方说话的语气和语速却已然判若两人。 “付厉!”他听见液体层外传来那人急急的声音,“快动手!用风刃!” 付厉:“……啊?” “别啊了,你快点,再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那声音愈发急迫,下一瞬,液体层之外,一点光芒亮起,即使隔着厚重的液体层,依然显得十分明亮。 “看到我……看到那点光了吗?运起风刃,往那里劈!快点!” “可我不会……”付厉仍在犹豫。或许是因为那陡然焦急起来的语气的缘故,他的心里也跟着焦急起来,“出去”这个念头,仿佛是朵嫩枝上昂首开出的巨大的花,又像是植物垂下的沉甸甸的穗子,在他的脑海里刷出了巨大的存在感。然而尽管如此,有些事情,他还是做不到,比如那个什么风刃。 “怎么会不会呢?那是属于你的力量啊。”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了,那声音再次放缓了语速。付厉窝在液体的包裹之中,迟疑着摇头:“不是我的。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东西是我的了。” “怎么会呢,你再好好想想?”那个声音再次劝道,不知是不是说话的人想到了什么,那语气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这个身体是你的、这颗心脏是你的、‘付厉’这个名字是你的、而我现在也在这里。我也是你的——你看,这些不都是你的吗?” 那声音清晰且温和地钻进付厉的耳朵,让那沉甸甸的穗子变得愈发饱满沉重。他听到那个声音说:“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你的存在本身,也是你的,它不属于其他任何人,不为任何理由出现,仅仅属于你而已……所以,你还要躲藏到什么时候呢?” “拜托你了,付厉。就当是为了我,完成我最后一个愿望……” 付厉没有等到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像是黑暗之中突然摇起了烛火,一切忽然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同时觉醒的还有深藏在灵魂深处的力量,在躯体间游走,在手指间爆发,早在付厉反应过来之前,数道强劲的风刃已经从他的体内迸发而出,气势惊人地穿过液体层,直朝着上方那个明亮的光点冲去—— 伴随着两声冰面被敲击的声响,整个液体层忽然开始翻滚冒泡,迅速地向下退去。付厉挣扎着自粘稠的液体间逆流而上,飞蛾扑火地身体撞开最上面的坚硬表层,满是欣喜地探出头来,却在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僵在了当场,连笑容都凝在了嘴角,渐渐消失。 “华、非……”他望着站在冰上的那个人影,迟疑地念着,爬上冰层,朝前走去,却在靠近了那人的瞬间又停下脚步,再次出声呼唤,声音已带上了一些颤抖。 他的面前,是华非。但他宁愿不是。 华非站在那儿,在冲他微笑着。他身上有很明显地被切割过的痕迹,创口处没有血,却很显然已经割开了他的身体,他就这样带着几道巨大的横贯整个身体的切痕站立在那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组没有拼好的七巧板一样。 他的背后,是数道冰棱,从他的身上一直连到旁边的厚重冰层,乃至由冰凝结而成的穹顶。他的胸前,是明亮的白光——就像刚才付厉自液体层中看到的那样。 这是他方才看到的光。是他刚才的风刃所向。 付厉觉得一阵眩晕。 “嘘,别急。”华非冲他说话,想向他伸出手去,结果才一动作,右手就整个儿掉到了地上。他挺遗憾地“诶”了一声:“这就掉了?我都没来得及抱你。” 付厉闻言,忙上前一步,将他整个儿揽进怀里,想要收紧胳膊,又怕他继续掉东西,只好就这么虚虚地揽着,拧着声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计算失误外加急中生智吧。”华非叹道,“我本来只是想先把你唤醒,再留在这里,和你一起对付涅婴,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我就临时想了个新法子,把我自己的魂和涅婴连在了一起,一损俱损,就当拉垫背的了,还省得伤你身体……辛亏当初辅导美岛的时候研究过一阵魂魄法术,不然我还真办不到……” 听他语气,似乎还挺得意,付厉却是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什么叫晚了一步?” 华非抬眼看他一眼,笑容微敛:“你……等等就知道了。你只要记着,这真不是你的错就对了。” 他将脑袋往付厉胸膛上靠了靠,长叹一声,闭起眼睛:“想想也不亏啊,完美地阴到了那家伙。他肯定猜不到自己居然会死得那么随意……而且还能再见你一面……” “不是,你等等!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付厉听他说得没头没尾的,更急了,伸手就要去扳华非的肩膀,谁知手指才触到,便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华非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裂成了碎片。 付厉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愣在了那里,全没注意到更多更震耳的碎裂声正在从四面八方传来——同样的裂痕,早在华非碎裂的刹那就已经顺着华非背后的冰棱一路蔓延向了周围的冰层,不住增多扩大的裂缝,次第响起不绝于耳的碎裂声,等到付厉反应过来之时,他所处的整个世界都已经轰然崩塌,意识在那瞬间向下跌去,在那一刹那,他仿佛还听到了一声男女混杂的不甘的叫喊—— 付厉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面前,是华非一动不动的身体。 他缓缓地垂下头去,终于明白了华非所说的“晚了一步”是什么意思。 他的左手正紧握成拳,无名指上,一枚戒指闪耀着奇异的光华,一根光刺从戒指上探出,正插在华非的心口。 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付厉缓缓后退,眼睁睁地看着那枚尖刺随着他的动作从华非的胸口脱出。他蓦地站定,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感胸口一阵刺痛,低头却见一点白光正从他的心口浮出,在脱离的瞬间便落到地上,“啪”的一下,变作一枚小小的银色戒指,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不动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蝙蝠酒吧内。 血腥满屋。遍地黑灰,甚至还有一些尸体——毕竟有的高阶吸血鬼死后就是无法灰化,这也是没办法的。 更多的,却还会活着的血族。他们被各种捆缚着,或以法器压制,胡乱堆在酒吧的地上。因为涅婴的强化,不管是以嘉洁为首的韦鬼还是以老金为首的毁约师都很难杀死他们,只能想办法将他们控制起来。事实上,用控制这种说法还算比较低调了—— 因为对方人数众多,战力又强,最重要的是还不肯乖乖投降。所以有许多血族,都是直接被暴力劈斩,画面之血腥,连嘉洁都不忍直视。而更令人难受的是,哪怕被砍头腰斩,这些东西居然还保有意识,凭着半截身躯甚至就一颗头颅在地上移动,嘴里还能兀自骂个不停。 最可怕的是,如果蹲下细看,是能看到创口处密密而生的肉芽的——那些受过涅婴改造加持的血族韦鬼,居然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自我修复。 “我的天哪。”伸手捂住了嘴,纪绪的脸色十分难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太可怕了。” 身为毁约师,他曾经受过相关的教育,知道韦鬼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拥有不死体质的。但这种不死体质,最多也只是说能让他们不受到致命伤,更何况,按照韦鬼的生死规则,一旦他们附身血族,应该就很容易杀死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哪怕是尸首分离,也要顽固地延续着生命。简直就好像是有谁,用线和胶水,把名为“生命”的东西强行锁在了面前的身躯里一样。 太霸道了,也太恶心了。 纪绪不忍地看了两眼,不由厌恶地皱紧眉头,一旁的殊晴见状,默不作声地靠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纪绪感激地看他一眼,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吗?”嘉洁一手叉腰,正对着薛南药怒目而视,她的身后,是好几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这些人全部都是血族,尚未被附身的血族。诺曼有囤货的习惯,喜欢把好看的躯体留下来供亲信使用,而他们,都是被“囤”起来的那一批——嘉洁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被藏在酒窖里,胸口还钉着用来束缚他们的大木桩。 嘉洁的意思,他们是来对付涅婴手下的韦鬼的。既然这些血族尚未被韦鬼附身,那就应该直接放了才是。薛南药却显然并不赞同这点。在他看来,韦鬼是异类,吸血鬼也是异类,二者还都是害人的东西,既然遇上了就一起杀了,又有什么问题了? 嘉洁与薛南药旧争不下,再加上双方本来就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眼看双方就要动上手,忽听韦鬼之间传来一声闷哼,旋即便是一阵骚乱。 他们,居然开始消失了。 韦鬼,包括被捆缚以及被斩断的那些,此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着,躯体一点点地软下坍塌。 痛苦的声音在酒吧里响起,盘旋回环,此起彼伏。同样开始消散的嘉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连连后退几步,忽而一个踉跄,被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的纪绪一把扶住。嘉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显是正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她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的大喊出声,也并未表现出过度的失措,只是怔怔地望向酒吧门外,最初的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悲伤。 纪绪听到她在喃喃自语:“……母亲?” 第160章 风不止(5) 同样的消失,也正在那栋小洋房之外发生着。 眼看着方才还在缠斗不下的诺曼当着他们的面缓缓倒下,脸上那副优雅又嘲讽的神情逐渐被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取代,蓝岳亮不能说是不震惊的。 然而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越过瘫倒一地的吸血鬼,转身往房子里冲去,谁知他反应快,还有人比他反应更快,下一瞬,便感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就这么软了下去。 躲在他后面下黑手的漆矾慌忙将人接住,拖行着放到一旁,垂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给蓝岳亮道歉,尽管他知道对方已经听不到了。 就好像他昨晚的那番告白,那个人也完全没有听到一样。 “对不起。”他弯下腰,给蓝岳亮又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是为了那个被他用幻觉哄骗着戴上戒指后,就强制进入沉睡的人。 不过,好歹在那个幻觉里,替他戴上戒指的是蓝岳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他而言,自己的人生也是已经得到圆满了吧。 这样的念头只在漆矾的脑海里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就被他强行驱散,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犹豫着朝它伸出手,在碰到的一瞬,却又缩了回来。 “……对不起。”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第三次向着昏迷的蓝岳亮道歉,这一次,脑袋都几乎低到了地上。 “我知道这样是我自私……但我已经失去自由太久了……”他喃喃着,缓缓直起身体,转头看着染着沉沉夜色的天际,“那个让我最害怕的人,终于不在了,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我真的受够了,我还为蚩矶守了那么久……” 可以自由活动的身体。可以自由呼吸的身体。可以抚摸花草、感受阳光雨露的身体。 漆矾咬紧了嘴唇,戴着戒指的手紧握成拳,再没有舒展开的意思。 他缓缓朝后退去,余光一扫,忽然瞥见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怀里还抱着只小动物。她从房子的角落里慢慢挪了出来,困惑地看着漆矾,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漆矾勉强扯起嘴角,冲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赶在那女孩儿有所反应之前,他倏然转身,猛地冲向了了那片茂密的桦树林,动作之灵敏,宛如从小就在天地间撒野狂奔的野生动物。 无视了身后来自女孩的呼唤,他在这片密林间快速奔跑着,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猛地停住脚步,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掏出几张证件和一个手机,随便找了棵树,快手快脚地埋了,之后便又是一阵疾奔,再也不见踪影。 至于那栋房子里的付厉和华非,则同样是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了踪迹。 “啊,你说付厉前辈啊?” 若干天后,明组邑的土地上,纪绪在面对着朔明的疑问时,不觉一愣。 “对啊,清醒之后就没见他……难道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吗?” 朔明好奇地问道。在之前那场与血族韦鬼的冲突之中,他受伤不轻,直到现在才能下床走动。卧床期间一直昏昏沉沉、吃吃睡睡,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许多事情,比如韦鬼的消失,比如涅婴的覆灭,再比如,付厉的踪迹。 “是回来了啊。”一旁的谢渺点头道,“只不过和我们不是一批,但肯定是回来了,我后来还看到他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回来没两天就又走了。” “走了,去哪儿?”殊晴撩起眼皮,问了一句。 “大约是回山海界外了吧。”纪绪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然他还能去哪儿?” “他好像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来着。”经他这么一提,谢渺也想起来了,“听老金前辈说,是他想要回他那个时间符印,但那符印当时已经被老金前辈他们当做战利品给回收了,死活不给,他没办法,只好跟回来了,想跟长老要。” “那后面要回来了吗?”朔明追问道。 “似乎是要回来了。”纪绪点头,“别忘了,他可是凭一己之力诛杀了蚩矶、白沙和涅婴三个大boss的人,名副其实的大毁约师。得了这个称号,总是会有些特权的。再说那符印本来就是他一直在用的。” “一己之力?”殊晴听了他这话,却只是笑,“你相信这个说法?” 纪绪睨了他一眼:“这有什么不相信的?有些事情,就是说给大家相信的。” “不过他回去干嘛呢?”朔明鼓着腮帮子,依旧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他在那个世界还有留恋吗?他的那个……嗯,蚩矶,不是已经死了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还有别的朋友,又或者打算去认识新的朋友。”殊晴兴趣缺缺地说着,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比起这个,我们是不是该走了,狩猎的时间要到了。” “诶,现在就去吗?”朔明不开心地叫起来,“不用吧,还早呢!” “你要愿意拖就继续拖着吧,不过话说在前面,今天的狩猎是老金带队,而他刚被长老训了一顿,心情不太好。”殊晴冷淡地说着,伸手将纪绪拉了起来。朔明不满地咕哝一声,拽着纪绪的衣角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怎么又被训了?” “不清楚,似乎是因为堕落石夷的戒指问题。”殊晴道,“据说老金他们只找回了一枚戒指。” “那难怪会被说了。”谢渺感叹着,起身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看到纪绪正低着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忍不住轻轻戳了他一下。 “纪绪,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只是在想刚刚那个问题……”纪绪慌忙说道,抬头看了看天色,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殊晴说的是,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先过去集合吧。不然等等又挨骂……” “诶呀,明明还早……”朔明不情愿地嚎了一嗓子,被纪绪推着往前走。纪绪边推他,边又温言安慰了几句,斜阳温暖的光芒从他的侧脸上掠过,他忽而心中一动,转头向后看去。 日光微暖,满地落金,他的视线越过一地的暖色,正好落在他们方才所做的台阶上。 目光顺着那台阶一路向上,印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而又苍凉的石殿。从空洞的大门里望进去,一丝光也无,只有沉沉的黑暗,偏偏又有一抹阳光落在它的门前,切割出一个光暗分明的世界。 一只蛾子扑棱棱地从石殿里飞出来,窜入那明亮的阳光底下,盘旋几圈,又舒展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只飞蛾而去,纪绪的心中似有什么摇晃了一下,方才掠过他心头的那句话又再度浮现了出来。 “为了新的相遇吧。”他喃喃着,说着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的答案。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之中。 半妖汇集的咖啡店内,生着狼耳与尖牙的女孩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男朋友:“非非,你又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对方茫然的神色。片刻之后,便见那人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样,仓皇转头,向附近看去,视线匆匆地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门口。 一个曾不幸被泼了十几次咖啡的男人,此刻正悠然起身,往咖啡店外走去。 玻璃门外,日光清澈。他冷冷看着对方推门走进那清澈的日光中去,周身的线条被勾得明朗和疏离,一时间竟有那么片刻的恍惚。等到大脑反应过来之际,他的双腿已经自动自发地站起,毫不迟疑地迈开,追随着那男人的身影疾奔而去。 然后,因为一个红灯和一条马路而错过,站在马路的这边,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怅然若失。 这个时候的华非并不知道,就在他望着马路对面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也正在暗处,偷偷望着他。 目光沉郁、眼神复杂,像是凝结了万千言语与情绪,偏又不知如何表达。 付厉就这么站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站在马路边上,焦急探头张望的身影。 他可以在这个时候过去——他在心里悄悄地谋划。他可以趁着现在过去,抓住他,认真地念出他的名字。他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他,然后厚着脸皮握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带自己回家。他知道华非会相信的,也一定会收留他的。因为那是华非。 又或者,他可以绕到马路对面,再当着华非的面,朝他走过去,假装自己就是这个时间的付厉。华非会因为他的去而复返而无比开心,他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他们可以去一个小餐馆、咖啡厅,但最好是个酒吧。他从没见过华非喝醉的样子,他希望能有机会好好看上一次,然后——如果他的心脏能坚强到不会爆炸——他或许还会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在对方的脸上落上一吻。华非肯定会不高兴,但没关系,他可以用酒精做借口,华非会相信他的,因为那是华非。 再或者,他可以冲过去,直接抓着他,带走他。带离这个地方,带离这个时间。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又不难——石夷残存的力量还在他的体内鼓动,靠着这股力量,靠着符印,他可以带华非去任何一个他想去的时间。 远离韦鬼、远离毁约师、远离那些所谓既定的无法更改或扭曲的宿命。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他需要的只是不远处的那个人而已。 华非也许一开始会茫然,会害怕,会想要回家,但时间久了,他肯定就会乐不思蜀了。他的求知欲那么旺盛,还有什么比穿越和冒险更能满足他的胃口呢? 他会动用自己全部的观影经验,编造出一个像样的谎言,假装这只是一次天降的穿越,一次突如其来的冒险,而他将会是这场冒险中最初和最后的战友,一直陪伴着他、保护着他,不离不弃。 他知道华非肯定会相信他的。因为那是华非。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穿梭来去,每一个假设都足够令人心动。付厉默默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犹豫良久,最终却是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他伸手,手指圈成一个小小的圈。他将那个圈举到眼前,圈里是垂头丧气的华非。 “我的。”他喃喃着,戴着戒指的右手缓缓握成了拳。 过了片刻,他又抿紧了嘴唇,将眼前的小圈放了下来。 “不是我的。”他低语着,垂首看向自己手上的戒指。 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 属于他的那个,已经不在了。 简单明了的事实,在一番纠结与幻想之后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付厉垂下眼睛,微微颤抖着,将戒指送到自己的唇前,轻轻一吻。 “我的。”他望着那枚戒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胸口像是被冰川堵塞,且涨且疼且冷。他用力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不再看那停在马路边上的人,转身悄然离去,没走几步,忽又顿住。 戴着戒指的手突然感到一阵暖意,他困惑地低头,看到手上的戒指正在发光。 随之响起的,是隐隐约约的敲击声。付厉不解地盯着那戒指看了片刻,抬手将它举到耳边,戒指似有所感,光芒更盛,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听到了。 那绝对不会错认的、从戒指中传出的熟悉呼唤,以及像是敲门一般,从戒指内部传出的声音。 ——“叩叩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