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大汉平阳 作者:梵天Suzy 和亲 猗兰殿中有着轻轻的脚步声和翻找东西声。宫人们总是起得很早,然后是黄门和他们的主人。远远的传来梆鼓声:奴仆们已经开始干活了,如果运气好今晚他们可以吃到几块羊肉,因为今天宫中有宴会。 和亲的公主要出发了。[1] 刘风正等待母亲的女官给她选一件得体的礼服,而另一名年长的宫女正在细细将她的发盘成花瓣模样。[2] “公主穿上这件锦衣一定非常出色。” 女官将手中的淡雅锦布展开,那尊贵的金边和绚丽的花纹引来小宫女们的轻叹。 刘风毫不反对地穿上。宴会是为和亲公主送行,当然不能失了汉家的体面。何况这是她第一次穿上礼服出席宫中的重要场合。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当然要衣着华美,虽然所有的人都很难过。[3] 她走出猗兰殿时,母亲已经出房间去长信宫了。母亲自从生下弟弟后被封了美人,与栗美人、程美人并列,地位不是其他妾夫人们可比,可母亲依然坚持事事第一个赶到。 当一行人缓缓步出殿下的台阶时,一个小男孩子突然跳出来大声赞美道:“姐姐今天真漂亮!” “阿越,快去吃早点吧。”刘风微微笑着转向一侧。刘越是她亲姨母、王夫人的长子,可惜姨母早逝,三个幼小的弟弟都由她的母亲抚养。现在她母亲倒是宫里儿子最多的一位夫人。 “姐姐——”正要继续闹腾的小家伙被服侍的宫女抱回屋子去了。 刘风向宫女们示意道:“快点走吧!” *** 长乐宫距离太后住的长信宫不太近,少说有七八百步远。而身为帝女是不可能穿小路的,因此刘风花了些工夫,又快又稳地步下阶梯、转过长径、登上高台。 她赶到的时候在京师的命妇和宗女、贵戚们大多已经到齐了。 太后和皇后、高位夫人们在正殿内见那位新封的长孙公主。 不一会,刘风就知道,这位公主是七国造乱中为首的吴王的亲属。 “她能捡一条小命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位庶公主。能带上这许多嫁妆礼物也算好事,匈奴人会看在黄金的份上善待她的。”一位候夫人这样向刘风解释。可话风一转又安慰着,“公主当然不会被谴去匈奴那样的荒蛮地方,陛下定会为公主选一位最好的夫婿。” 刘风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伤。 那姑娘是代替自己去的吧。早年高后的长女鲁元公主,就在丈夫被杀之后差点给嫁去匈奴和亲。她是宫里未嫁的公主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虽然还没定亲,可是想必满朝的贵人们都打她婚姻的主意吧! “风姐姐?” “阿娇,你也来了!” 刘风的亲姑母、长公主的独生女儿陈娇居然也到了。按理,以她的年纪不需出席这种场合,更不应穿一身彩绘的绫衣。[4] “太后叫我来,我就来了呀!” “哦……今天的公主叫刘枫。” 不知怎么,刘风总觉得这位新封的和亲公主是代替自己去塞外的。可是想想,哪怕自己嫁予诸王,婚仪也不会有这样的盛况,而嫁人后大概都差不多,所以即使被送去匈奴也不见得是件可怕的事情吧。 “咦?和姐姐的名字……” 两个女孩正说着,中庭突然一片小乱。 “陛下到了!” 刘风和陈娇是所有女子中地位最高、又没有成年的女孩子,自然被匆匆赶到的礼官安排在皇帝入殿的正道上。 “父皇——” “陛下——” 皇帝的身边只有一名女子相伴,那就是陈娇的母亲、长公主。 “风儿,阿娇,一起来为这位姐姐送行吧!”长公主和蔼道。 “是!” “是!”[5] “阿娇,听你母亲说你还准备了礼物?” “是,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真是个用心的孩子。”皇帝笑着,慢慢步上阶梯。“风儿,你呢?” “儿臣准备了一些亲手抄的帛书。”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这个平时不太注意的女儿。“书?哪套书?” “德经和道经。”[5] 皇帝顿了会,继续走。快到内殿门口时他悠悠地说了句,“太后一定很高兴。” 长公主回身望了侄女一会,才略理了下夏季的朱色禅服,跟上皇帝的步伐,向着高座于玉榻上的太后而去。 整个宫廷的人仿佛都是为各种仪式而生,重要的人都到了,殿内的座位又重新调整了一番。这回,陈娇的位次在刘风之下,刘风则在出嫁的公主之下。而刘风的对面,正是太子刘荣。 这次公主和亲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三次!虽然令人着恼,可匈奴人的刀斧悬在边关百姓的头上,不得不从。也因此皇帝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太后倒是很高兴,对这位刘枫公主的礼貌和见识赞不绝口。 刘风偏头看向刘枫。对方的名与自己相近,命运却相去甚远。 “这是风儿为姐姐准备的帛书之礼,请姐姐在思念故土时一览。”或者是一把火烧毁,总之,能够被当成出气的替身也不错。 刘枫麻木的表情这时起了些变化,她奇怪地盯着这位天子之女,边伸手接过薄木匣子。一旁陪嫁去塞外的侍女则上前来捧走。 “风儿送的是什么书?” “禀太后,是风儿亲手抄写的德经和道经。”[6] “哦?我们的风儿也这么好学问!” 太后非常愉快之下,命人赏了刘风五盏宫灯和一批帛布,还有专门用来赏赐诸侯国王的黄金钱。[7] 刘风也很高兴。母亲眼神是欣喜,而上座的另两位美人则不痛不痒,至于一直木坐的皇后始终微垂首。皇帝虽然坐在皇后身边,但根本不看正妻一眼,倒是投向女儿的目光十分难懂。 刘风退回座上、正经坐好。 轮到陈娇时,她居然送上两大盘、十几个小箱子的各种小礼物。太后不能看见东西,于是长公主大体解说,偶然刘枫公主也插几句。就这样一直闹到正午、酒食送上殿堂,大臣们也没有空间插话、重提什么军事。于是,一场肃穆悲哀的送嫁居然成了真正的新婚宴。 *** 今天也是刘风第一次在长辈们端坐的宴会上饮酒。她喝得不多,各敬了出嫁的姐姐、太后、帝后、母亲及栗美人、程美人后,就不再碰酒碗,惹得司酒官频频偷瞥、生怕哪里准备不周让这位帝公主不愉快。 “风姐姐,去敬太子吗?”陈娇在第二次向太后敬酒之后在刘风的耳旁提议。 刘风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因为她真的不熟悉皇家宴会上的饮酒礼仪。但既然是太后每天都亲热地叫着“阿娇”的妹妹要求的,也就从了。 两个娇贵的女孩子一齐向太子刘荣敬酒,让这个腼腆内向的少年手忙脚乱、差点打翻酒碗。太后只是笑着摇头,“阿娇又在闹荣儿了。” 太子的生母栗美人口中也笑着,但给予刘风的目光却是冰冷刺骨。 “姐姐别理那老女人!外祖母和舅舅都已经不喜欢她了。我母亲也不喜欢她。”陈娇又一次和刘风咬耳朵。 “阿娇,你母亲说你总是和你的风儿姐姐说悄悄话不让别人听见。现在说给老祖母听听,你们两个丫头在说什么?” “阿娇在和风姐姐说,荣哥哥一点没有太子的架子,特别亲和!” 太后愉悦,其他人自然一阵赔笑。 刘枫公主麻木的表情慢慢变得有生气,一切仿佛是场再寻常不过的贵族宴会。只是当短暂的聚会结束、军马车辆等在宫门外时,那些将客死他乡的女孩子们面上现出恐慌,一离开太后的长信宫、她们立刻嘤嘤哭了出来。 刘风四被年长的侍女们硬拉回猗兰殿的。母亲还没有回来,想必正忙着与新来的妾姬们争夺父亲的注意力——因为最近读了不少书的小彘被带走了。 两个年纪小的妹妹争先跑来问大人们的宴会好不好玩。刘风怔愕了一会,轻轻拥住这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幸福的小姑娘:“……幸好你们不用嫁去匈奴。” ------------------------------------- [注1] 本文史料部分以前汉书为主。但时间先后及细节安排上根据故事节奏而稍做变化。 孝景皇帝十四男。王皇后生武帝。栗姬生临江闵王荣、河间献王德、临江哀王阏(早夭)。程姬生鲁共王馀、江都易王非、胶西于王端。贾夫人生赵敬肃王彭祖、中山靖王胜。唐姬生长沙定王发。王夫人(皇后王娡之妹王息姁)生广川惠王越、胶东康王寄、清河哀王乘、常山宪王舜。 孝武皇帝为中子,但真正的皇子排行已无可考,而皇女则仅王皇后之女有明确记载。因此本文根据诸子分封的时间,杜撰皇子的排行为:刘荣、刘德、刘阏、刘馀……刘非、刘彭祖、刘发、刘端、刘胜、刘彘(刘彻)、刘越、刘寄、刘乘、刘舜。此外,本文杜撰孝景皇帝共十女(这个数字应该属于比较合理的),女主角刘风(名字系杜撰)排行第四。 [注2] 深衣为平民的礼服、贵族的日常服装。贵族在重要场合另穿礼服。襦是一般人(包括奴仆) 的日常服装。西汉平民、穷人以本色布料为主,贵族、富人则衣彩。西汉文帝、景帝时民间有钱的当然能穿漂亮丝绸,宫廷中的人们(除男宠、野花、外遇……)还是崇尚简朴。 [注3] 汉朝的那个“朝”字,是后来人加上去的,汉朝人管自己叫“汉人”,管自己的国家叫“汉”,唐朝亦如此。而元以前,国号中无“大”字,蒙古人为了表明自己统治华夏的正统性而在国号前加了“大”字。其后的“大明”、“大清”当然也要别苗头,而现在我们说的大汉、大唐则是时髦跟风。当然如果电视剧和小说里出现“大汉”的国号、“汉朝”的说法,则是穿越。 [注4]汉代丝织品十分发达,品种很多、做工极好。但染色方面似乎欠缺了些,有些颜色花样则是染料结合手绘。当然手绘的衣服绝对不是一般有钱人就能穿的。 [注5] 因为西汉时似乎没有书面语和口头语的区分(这是学者们的说法,不知与史实到底符合多少),而作者没有本事写古文,所以本文全部用比较现代的语言,请大家见谅。 [注6] 根据汉代考古发现,老子的书似乎是德经排在道经之前。顺便插一句,德经说讲究礼仪搞形式主义、是品德中的下等,只会添乱;而儒家则把等级啊、礼仪啊什么的放在重要位置(个人认为,形式和内容两种都不可少) [注7] 汉代没有大规模、长时间流通过银子(除了穿越小说);景帝、武帝两朝曾经用过银等贵金属铸过大额的钱,但因盗铸等问题很快就停止流通。民间货币为铜钱(钱的分量各代都有不同),一般说多少多少“金”指的是铜,而非黄金。 此外,汉代的“王”是国王(国王当然低于皇帝),和清朝的“王爷”完全是两个概念。因此在汉代(近现代人才称汉朝)不可能有“王爷”之概念,除非穿越。 阿娇 刘风的母亲生父家姓王、继父家姓田,在后宫位列仅次于皇后及栗、程两位美人,而她在宫中未嫁的公主中年纪最大,自然地位高于其他的女孩子们。除了长公主与堂邑侯的女儿陈娇。 王美人比不上长公主,王美人的女儿也比不上长公主的女儿。 刘风很确定自己不太喜欢阿娇表妹,但整个宫廷的人都很喜欢这位不是公主的小公主。阿娇出手很大方,各个宫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她和她母亲的好处。甚至她的弟弟和妹妹们也爱极了宫外带进来的各色小礼物。本来母亲对阿娇送给小弟刘彘的几套“外面的”书十分不满,可在天子父亲称赞阿彘的学问过后、立刻对陈家的任何礼物都奉为上品。 为什么人人都围着阿娇、仿佛蜂儿蝶儿绕着花? “阿风姐姐!快、快来,这身衣服好看吗?” 还没长成大人的阿娇在刘风的屋子里跳着转圈,那层层轻柔的纱幻出粉色、金色和紫色的百花,简直就像画里的那些升了天的女仙人。 “很漂亮,和你的小脸蛋很搭配。”虽然有所不甘,但话还是得照实说。谁让她的父母都教育她要简朴、惜物,却让织官们将最美好的都给别的女孩子。 “阿娇姐姐很漂亮!” 几个弟弟们都跑来了,同声赞美的好处是每个小子都得到一份沁凉可口的羊酪,一层尚未融化的冰块中还加了切成小块的梨肉和干梅肉。这样的美食只有长信宫里才会吃到呢!刘风其实也很想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吃些清凉甜美的东西,但她依旧把自己的一份推给阿娇——她是当姐姐的,应该懂得照顾弟妹们。 阿娇毕竟还小,乐呵呵地边把冰点塞进小嘴边叽叽喳喳拉了年纪最大的姐姐说话。“阿风姐姐,母亲去栗夫人那里了。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我嫁给太子荣哥哥呢?!当了皇后就要和很多很多的姬妾一起住在宫里,不能骑马乘车到处玩,我才不要!” 刘风心中一惊。“你已经要嫁人了?” “我才不要现在就嫁人!” “对对,阿娇姐姐嫁给我好了,以后我当英武的国王,你当漂亮的王后!” 刘风脸一沉、瞪了唯一的弟弟阿彘一眼!“小小年纪就要娶妻?十年以后再说吧!” 小家伙还是挺怕大姐的威严的,乖乖爬回自己的位子上。 “就是!你太矮了!等你长得比荣哥哥更高的时候再来向我求婚吧!” 阿娇趾高气扬地对着矮了自己大半个脑袋的刘彘这样说。 *** 刘风其实有好多姑姑,但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只有阿娇的母亲这一位,因为她是太后的独生女儿。其他年老的公主们听说都在丈夫的封地过着平常、富贵的生活。 第一次,丈夫这个词开始隐现在刘风的思绪中。[1] 她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呢?会和父亲一样在众多年轻美丽的妾室中流连,还是如祖父那样让妾与妻同席而坐…… “阿风姐姐,母亲这段时间很生气,说是栗夫人不喜欢我做太子妃。”阿娇把侍女们都赶走后,和刘风同挤一块温暖的软垫。 “阿娇,你想当皇后吗?”虽然她不觉得当皇后有多荣耀。反正现在的皇后,没有子女、没有太皇太后做靠山,除了在祭礼上出现一会儿,整个宫廷中根本无人在意。 阿娇玩着自己的发尾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母亲说,当皇后可以穿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吃的东西,不但能荣耀祖先,一家人都可以富贵。” “可是,如果栗家的太子不娶你,怎么当皇后啊?” “不知道……”阿娇被问得更加迷惘。“对了,听说皇后要被废。栗夫人那边正高兴得不得了。” “可是,父皇从没提过要扶栗夫人为皇后呀。”不对不对,既然栗夫人的长子都被立为太子,那么栗夫人应该成为皇后……可如果现在的皇后废了、又不立栗夫人……呃,真是复杂! “哎,管他!大不了让太后帮我选个最最听我的话的丈夫!”阿娇继续她的异想天开。 “我还不知道我的丈夫是什么样子的呢。” “咦,我听说母亲说你要嫁曹家呀!曹家比我们陈家还有名气。” 刘风不知道应该对阿娇隐隐的妒忌表示感谢,还是为自己的无知大哭一场。她就要被嫁出去了,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日子在战战兢兢中无声息地流逝着。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估计阿娇说把她嫁人的事情是谣传。 其间太后召见过她几次,都是聊聊老子和庄生的书,还有随便找些小事情闲话一番。 刘风想,老人家其实应该是很孤单的,靠着这种敬老的念头,她逐渐感觉不到长信宫的台阶太长、太高了。有权势的贵人们总是住在高处让别人景仰的。 *** “公主,主人请你去正堂。请更衣。” 王美人身边的心腹女官莫泽平时不大和刘风打交道,但每次出现都必然带来母亲非常重视的消息。 小宫女季月立刻帮刘风打理衣服头发,跂上高头的丝绣鞋,披上色彩素雅、堪堪及地的锦衣,匆匆忙忙地往母亲的会客小厅里赶。 原来是从未央宫来的御府詹事公仲治。[2] 公仲治是个留着短髯的中年官员,对尚未出嫁的刘风也是毕恭毕敬,这一点让人很有好感。 “陛下嘱臣,定要将刘枫公主从匈奴捎回的礼物面呈公主。” 女官莫泽立刻从公仲治的手上把木匣子接过。匣子居然是用生牛皮封住的,早已干透、紧紧保护中匣子中的物件。 看来,父亲不是对她这个女儿特别关注,而是关心匣子中的东西。 刘风示意女官在她的眼前用小刀轻轻挑开牛皮。揭开沉沉的盒盖后,里面有两幅画。 一幅是画的素绢上的,一名身着禅衣的女子在帛上画画的情景。另一幅则是画在羊皮上的,一群匈奴服装少女,在草地上射猎。 两张不同质地、不同内容的画并排放在宽大的紫檀高几上。[3] 公仲治倒也没有向刘风讨要画作,只是仔细看了一会后,拱手告辞。 *** 晚饭时,刘风是和母亲、弟弟妹妹们一起吃的。这么多人一块儿用饭是猗兰殿中少有的事,于是几乎所有的女官、宫女和宦人们齐来侍侯。 母亲并不提及未央宫派人来的事,只是问着每个孩子在读什么书、做什么事、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陛下到了!” 随着匆忙又混乱的通报,皇帝难得地踏入这处女人和孩子们的地方。 所有小的孩子们都围着很少见到的父亲,大的孩子如刘风则将这场合当成练习礼仪的机会。 母亲是宫里出了名的大家长,身边抚养着五个男孩、三个女孩,对皇后和其他夫人、侍妾以及她们生的孩子们都很有分寸。而父亲这几年身体有些不太好、又被太后说了几次,所以现在也不大从外面带进女人来,偶然心情不好时还会来猗兰殿喝杯酒,或是逗着年幼的孩子们玩一会。 和小家伙们扯上几句后,他们都被带回屋子睡觉。 这次陪皇帝喝酒的是刘风。母亲临回房间前给了长女一个鼓励的眼神。这也是刘风记忆中第一次得到母亲的肯定。 而这一切源于她送给和亲公主刘枫的一套帛书。 “阿风,礼物已经拆开。你觉得你这位嫁去匈奴的姐姐是什么用意?”皇帝的声音有些疲倦,但他的眼神很清明。 “汉家和匈奴的女孩子很不一样。匈奴的女子也能骑射。”以她的学识只能想到这么多,再往下恐怕就是父亲最讨厌的打不过匈奴人的说法了。 “你说这份礼物是单于送的还是……刘枫送的?” 刘风非常奇怪,皇帝父亲居然问自己这样深的问题。正迷惑间,父亲催问着—— “阿风?” “父皇,单于会在意刘枫姐姐送什么吗?”听说匈奴单于的女人有几百人,刘枫嫁去只是礼物之一,而非真正的婚姻…… “这包裹盒子的封皮,还有盒子上的雕刻,均非俗物,朕记得前次单于送来的要挟信也是这样包裹。” “那,是这礼物是单于建议刘枫姐姐送的吗?” “阿风,你为何不猜这根本是单于给朕的礼物?” 刘风与父亲相处的机会不多,自然不清楚父亲此时的表情是恼怒还是普通的皱眉头。或者说,她现在根本对君王性情完全无知。“匈奴那个眼高于顶的单于,会送这样女孩子家的礼物吗?而且绢画上的人挺像刘枫姐姐,女儿想,这两幅画,一幅是报平安,另一幅告诉女儿匈奴与汉家女孩的不同之处吧?” 皇帝沉默着又喝了一盏酒,才慢慢开口,“既然连你都这样认为,那朕是想多了……早些睡吧,明日长公主会进宫看你。” 姑姑?来看她?刘风即使讶异也没有多问。只当父亲理袖站起身要离开时想起一件事,“父皇,女儿能学骑马吗?” 皇帝很是诧异地看看她,突然间就朗朗笑开,“呵呵呵呵,好!学!我刘家的女儿一点也不会比匈奴的女儿差!嗯,就让你的丈夫教你骑马吧!” ---------------------------------- [注1] “丈夫”一词,在汉代指士人而非夫婿。不过因为现代人看着这个词顺眼就拿来一用(特此提醒这个用法不正确)。 另:“男尊女卑”的说法是在晋代,伪托列子之名的变态讲法。 [注2] 因为史料参考有限,而且汉代不同时期的官职变化太大,因此本文中除重要官员之外,其姓名与职位系杜撰(当然多少还是有些考古依据的)。 [注3] 桌、椅等家具皆为前唐以后从中原之外传入的舶来品。 西汉时家具偏矮,房间内铺席子(冬季夏季不同)一般坐卧用床、榻(床榻与屏风、帐子等配合使用,但屏风与帐子装饰精美)。 吃饭、看书、写字等,用几、案(有些几还配备可装卸的三个、四个脚,这样可以调整高度)。帝王的几用玉,贵族用木(紫檀木是贵重的家具用材料)。 而“胡床”是种坐具、类似凳子。 提亲 向刘风提起“丈夫”这个词的,第一次是陈娇,第二次是皇帝,第三次是长公主。不过在她正式知道未来夫婿的名字的时候,失宠多年的薄皇后正式被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皇帝至今没有说要立栗美人为皇后。也许她可以赶在她们母女们被皇后排挤时找个好地方躲起来。 长公主选了个温暖的日子特地来“看望”刘风,这让母亲有些受宠若惊,但刘风却被母亲吩咐,按照平时的习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和姑母都是皇家公主,只是辈分不同,因此只要以对待长辈之礼即可。 长公主的排场并不夸张,身边只有五名使女,带来的小礼物也确实都是些实用不贵重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些临摹之书法、画作。 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端庄秀丽的长公主,在面对未来不可测的侄女时的态度几乎如朋友一般。 “就知道你开始对这些男子气的东西感兴趣!” 长公主仔细看了刘风织到一半的锦。锦布很贵、很费时力,当然不可能是由她一个人织就,但图案是由她来画的。她画的是女子射猎图,画上那个骑在马上、英姿非凡的人……是她自己。尽管她连骑马都不熟练,甚至连弓箭都没有摸过。 “阿风也是因为收到刘枫的画才知道,匈奴人连女子都会骑马射箭。怪不得——” 匈奴的骑兵和南越的步兵几乎是宫中的禁忌。但禁忌归禁忌,朝中人毫不掩饰对这二者的畏战,听说每年有请战的奏章时皇帝的心情都不会好。大家说皇帝怕战,刘风倒觉得父亲是恨本朝无力作战……对了,似乎暴秦没有对惧怕过匈奴,因为他们没有怕过任何人…… “好了,这样的话在太后面前只说到此即可。大家都知道我们打不了这样艰苦的战。哎,我这记性怎么将最要紧的事情忘了!”长公主开始讲述曹家的先人们的功绩。“……不说曹参如何如何,就说曹寿的父亲、前一代平阳侯,他在七国之乱时征集封地内一半的男丁,与你舅公大将军窦婴一起作战,还救过你叔叔粱王。而曹寿自己也是文武双全的好孩子,何况长相也绝对比你姑父强很多!” 刘风竭力掩饰自己对于嫁给陌生男人的不满和惶恐,听到这里连忙玩笑了句,“姑姑,要是姑父不好看,阿娇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诶!我家丫头呀,还被到处嫌弃!怎么谈得上漂亮二字!” “姑姑,谁嫌弃她,我学了弓箭去射他。” 刘风也是随口扯扯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拉开弓。没想长公主竟然激动地拉住她的手不放。 “阿风,果然是我们家阿娇最喜欢的阿风姐姐!你不知道栗太子那一家子人啊!……” 于是,从栗美人渐老的容貌和粗鲁的傲慢,直到太子对母家的人言听计从。长公主将太子和他的母亲、亲戚贬低地连村夫民妇都不如。她瞥了眼堂下低首坐着等待召唤的使女们,想着等姑母走后必须对她们讲明白,谁要是乱说就会……就会被打死! “……你放心,你父皇是不会立她为皇后的!没有人能欺负你!” 刘风惊得手一抖。姑母果真能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呼风唤雨吗? *** 对于长女的婚事,母亲完全是一副由丈夫君王做主的态度,但私下将长公主提到的事情全部问了个明白。最后—— “母亲,姑母说,栗……不会立为皇后。” 母亲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告诉女儿:“不要对旁的人说。对栗夫人那里还是要尊敬,不可轻怠。” 刘风自然知道严重的程度,万一出错就全完了。“女儿明白。” 雪停后两日,天气变得相当温暖。长公主邀请刘风去公主府邸做客。两方都没有说明,却都明白:这是未来一对年轻夫妻的首次见面。 母亲嘴上不说什么,却是将所有的能力都使出来,从殿中的各个角落收集来各色首饰衣料和香料,三名年长的女官合力配齐了两身打扮,让女主人点头满意之后穿在了刘风身上。 而刘风对头发间的玉簪和上额的金盛、晶莹的耳坠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些她都穿戴过,顶多是从古朴的白玉换成新奇的五色玳瑁。她今天是第一次被允许穿上曳地长裾。以前总是偷偷羡慕着父亲宠爱过的姬妾们在长过道上留下的、带着些微香气的衣裾痕迹,尽管那痕迹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但如果嫁了丈夫就可以坐在青铜门框的马车上、或是长裾曳地走在皇帝父亲身边——哪怕仅仅十步远的路程——她也会欣喜地等待着成婚的那一天。[1] *** 随车的两名女官,加上另一辆马车上的四名侍女,还有车前车后的卫兵;马车行进得不快,但从布帘边的缝隙往外看去,百姓纷纷避让。[2] “公主?”女官唤了声,刘风赶紧从车窗边移开,将御寒狐裘外面的罩衣拢齐整。[3] 平生第一回尝到皇家公主的气派,居然是将要嫁为人妇时!想想也挺可笑的。 带着各色复杂的心绪,一行人到了长公主的华美府邸。这是两大片建筑和两个花园、一个池子构成的大宅院,旁边较低的台子是姑父堂邑侯和傍妻、庶子们的住处,但听说姑父已经回封地“修养身体”了 。而她被迎入的高台则是姑母和阿娇的住处。 领路的是两个人,一位是中年女官、举手投足间的风度像是宫里的,另一位却是俊美又礼貌大方的青年:“小人董偃。公主请——” 看在他非常恭敬的份上,刘风不打算计较他和姑母之间的传言。其实,如果姑夫果然如大家所说的不怎么样,那董偃倒是姑母不错的情夫人选…… 刘风被请入长公主府邸内唯一的一座三层高的台阁。之前的三重厅堂,还有那檐上避水的蚩尾和三色的雕榱让她稍微走了会儿神。随即想到,长公主确实是太后之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台阁底层的右侧是女宾更衣的地方,她在侍女们的帮助下解去毛皮和高履,换上紫红色夹絮中衣,再在白袜上套一层保暖又漂亮的锦袜。打扮停当,留下年少的宫女们,她只带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年长女官上阶梯。 二层比底层高而窄小些,但有一小块三面可以望见大半个京城景致的观台,台上燃起无数的灯火,火焰热烈地燃烧着、有些呛人的烟雾则从外侧的口子渗出。既暖又亮,不会燃到衣袖,还能嗅到隐隐的兰香。 “公主,席位已置好。” *** 按照主人家的“巧妙”安排,刘风在满是芬香灯火的过道上与平阳侯“巧遇”。 他叫曹寿。比董偃更英俊,而八千户侯的出身自然也比平民的董偃高了无数。最重要的是,他过世的父亲救过太后最心爱的幼子、她的亲叔叔梁王——这应该能让太后快活,可能也是长公主选了这个人的目的。 只是,长公主为什么将这个上等中的上等丈夫人选,送给她这个并不十分显赫的公主? “平阳侯——” “阳信公主——” 刘风拼尽全力压抑住内心的不满:她有了丈夫,她有了封号,自己却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寿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情绪。他今年二十一岁,非常需要一位门第合适的妻子,幸运的是长公主为他请来皇家公主相见。而且这位公主的未来…… “曹侯——” “公主请唤臣甫时。” 刘风注视了对方一会,看来他是真心想与自己接近呢。“甫时……” 正在她想继续问的时候,女官趋前提醒:“公主,长公主到了。” 笑吟吟地缓缓而来的姑母见两个少年人面色如常,知道双方都不讨厌对方,于是亲亲热热地领了两位小辈入席用酒菜。 两三碗清冽的酒下肚,身体开始发暖。曹寿被长公主鼓动着,拔剑而舞。长公主此时对着刘风笑了笑,后者虽不知长辈的用意可也回了个笑容。 直到回程的路上,刘风才突然想起那个笑容的含义来:姑母认为她喜欢文武双全的男子……姑母在讨好她。 *** 猗兰殿中的主人们与长公主母女的来往越来越密切了。太后非常高兴曹家的这位公主丈夫人选,此外,除了阳信县的赋税人役,还让皇帝将阳信县附近的一个县也封给刘风:这两个县加起来超过一万户。现在她是帝女中最有钱的,也是最有势的。 骇人的日蚀之后不久,太子刘荣被降为临江王。 猗兰殿里从不谈论国事,更不允许讨论宫中夫人们和年轻姬妾们的纷争。但这些都不能掩饰母亲的微妙地位。栗夫人那边的失势已经成了定局。程夫人、唐夫人她们明显不得宠…… 皇帝经常来猗兰殿。喝几盏酒,和夫人、女儿、儿子们聊几句,尤其过问阿彘读书的情况。 “……彘儿想改什么名呢?” “父皇,刘彘不好听吗?阿风姐姐和阿娇姐姐都说一想到我的名字就高兴。” 刘风和陈娇互相看了看,以掩饰狂笑的冲动。 果然,小猪猪刘彘的皇帝父亲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一国之君,在祭天时怎能自报贱名。” “父皇让儿子自己取名?” “对!”正副妻们都不在场的时候,皇帝很有和子女玩耍的兴致。 女孩子们也都看向刘彘。 让人失望的是,那小家伙准备了很久了,一点没有苦思穷想的惨状,居然摇头晃脑道:“儿子想改名为彻,彻者,通也、道也。上彻天、下彻地,中彻民。” 所有人都呆住了。 “小彘真聪明!”陈娇凑上前去,亲了小家伙嫩嫩的脸蛋一口。于是方才还侃侃而谈、小大人模样的刘彘脸儿顿时通通红。 *** 四月的时候,宫人们将厚暖的褥垫和莞席扯去,换上细腻凉爽的篾席。少府那边送来更多的饰物,包括嵌有黄金朱雀的屏风、雕有八龙的巨大玉几,还有大批华贵得令人咋舌的丝衣。同时,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宗室和侯夫人们都来拜会王美人和她的子女们。 要不是与曹寿的婚事已成定局,刘风的夫婿人选会有数十位! 她的母亲会被封为皇后! 她的弟弟会被封为太子! “阿风,不可与平时不同。” 母亲在一齐用饭时淡淡提醒着。刘风惊醒,自己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没过几天,跟猗兰殿有关的诏书几乎三天一道。母亲被立为皇后;嫡出长女刘风封阳信公主,婚配开国功臣世家的平阳侯;嫡子刘彘改名刘彻,为皇太子。 王家翻身了——至少外人们这样认为。 可猗兰殿里仍然很平静,宫女宦人们被新任皇后严令不得谈论封后立嫡之事。[4] 有两个宫女因为拿了别人给的好处,被杖打后逐出宫廷。此举惊动到长信宫,太后特地找了皇后和刘风去,在大致过问之后连连夸奖。 不久之后,有人来报信:栗家的官员都失势了,连已经被降为临江王的前任太子刘荣都可能被下狱。 而,那些报信的、通气的人,都被赏了金子。 这一切,母亲都让刘风在旁。虽没仔细说明,她也明白了:要守拙、要谨慎,荣华富贵瞬间就可被夺走。何况,宫中还有皇帝父亲、有太后、有长公主,很多的宗室和大臣们。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助力、或者敌人。 当皇后打发走两个王氏远亲之后,找来刘风。 “你的亲舅舅并无才干,虽然被封了盖侯纯粹也没有大用,田蚡、田胜有些聪明,可贪了些,现在也不能用。至于平阳侯,”母亲冷静地看向不免有些羞涩的女儿,“不可太过信任。长公主以后会成为我们的亲家,虽是亲上加亲,也要……多看看太后的意思。” 刘风感觉嘴里有些苦味。曹寿来拜访过几次,甚至还在宫里宫外偶遇过几次。他是个很有礼貌、也很体贴的男人,而且在京中很受贵妇和年轻宫女的欢迎。可是—— “母亲,我听说平阳侯在封地……有小妻……” “京里也有。但他的妻子到死也只会有你一个!记得,那些女人生的儿子们也必须奉你为母。而爵位和封地也必定是你的儿子继承。所以,平时大方些,并无不可。” 刘风低头。 大方啊……她大概……能做到吧。 ------------------------------ [注1] 西汉的深衣以曲裾为主,东汉的深衣以直裾为主。有学者算过,那时贵人们的拖地前后摆,最长的将近四米…… [注2] 马车不是普通人能乘的。天子用驷马车,一般贵族两匹马拉的马车。 [注3] 汉代冬衣:有钱的穿皮裘(和现在一样贵重,好多只白狐腋下的软毛做成的一件白裘价值可能超过几千两黄金,而现在一公斤黄金价值应该已经超过二十万人民币了……),平常的穿鹿皮(古代的鹿比现在的多得多)、羊皮(有张照片,就是晋商和他们身上白色的羊皮大衣),还有夹棉(但不是现在的棉花,棉花是后来传入我国的)襦(袄)。 请注意,本文的年代中,毛皮是不能直接穿在外面的,特别是讲究仪表的贵族男女和士大夫们,必须至少再穿件外衣把动物毛毛遮掩住,有时外衣外再加礼服(和现代截然相反)。极穷的则没有冬衣,在特别冷的季节只有活活冻死了。 [注4] 明代才有“太监”的称呼,而且当时是抬高宦官的意思,表示与皇帝接近。汉代没有太监之称。 出嫁 京城中的阳信府建好后,曹寿来娶亲了。 刘风的嫁衣是一袭金纹的玄色大礼服,内里是大红纯衣,踏在灯火辉煌而平静的红筵上,脑子里完全想不起任何东西。口中舌下是宫女在皇后的命令下硬要她含着的母丁香,又凉又辣但芬芳惊人——母亲说:[1] 嫁人是何滋味?就从含香开始吧。 曹寿也是危冠礼服,黄色的袖边领口有着相同的华美云纹。笑得很是英俊、英俊又温柔,因为他娶的是皇后的长女、未来皇帝的亲姐姐。 整个仪式是在礼官的主持下进行,庄重而平静。宗室的客人,王氏、田氏和曹氏双方的家族长辈,以及一些闻风前来大臣们。等祭祀和旨意都进行完,刘风才得以与新夫婿去新房、也就是阳信公主府。 “以后大家都要称你为平阳公主了。”皇后在送嫁时是这样对她说的。 从此以后,不论两个人一起还是一个人在外,她都会被打上身边这个男人的印子。 “公主,小心脚下。”曹寿在她下马车时扶住她的肘。他的手劲不小,有双又能写字读书又能拔剑起舞的手。 “多谢你,甫时。”她很满意这个丈夫。 *** 皇后为第一个出嫁的亲生女儿准备了很多嫁妆,其中一半是皇后自己的私用、一半是皇帝授意下的宫藏,从绫锦家具到车马仆役、应有尽有。当然还有很多的钱、布和粮食。但家令和家丞却由刘风自己任命。 “你出嫁了,有些事情要有自己的主张。现在先由莫泽替你打点,半年以后就由你自己做主决定。” 皇后是这样安排的,所有人、连同刘风自己都不能反对什么。倒是小小的太子阿彻非常大方地把自己屋子里的好东西——他认为的好东西——送来一半,包括他心爱的但已经不再用的玩具。 而新婚丈夫也为刘风带来了礼物:漂亮的骏马、精巧的小剑,还有一批年纪不一的奴婢。 “铎驿精通马匹和武艺、也懂得贵人礼仪,他可以为公主驾车、管马。卫大娘和她的女儿们熟悉各种发式、衣装和香料,她也是家母生前的随身侍女。而这四个庖夫能烹煮各地的菜肴,公主办酒席时也可以用得上……” 刘风没有自己管理过仆役,现在年轻但经验丰富的丈夫这样推荐,她听了也是很有道理。身为公主,经常与贵族们来往是必须的,确实要有一批得力的人来办事。“好,你们现在都是我的舍下人。未来的半年里你们都要听从莫泽女官的差遣。” 莫泽看这些人看得比刘风仔细上数倍,她在一一问过之后回来内事向小主人禀告:“公主,平阳侯荐来的人确实有用。那个……铎驿和卫家的小女孩们居然都识字,看来也非寻常奴仆。” “既然是平阳侯送的,不用也是拂了他的脸面。那就给识字的人双份的钱。反正家里人口不多,这些钱还是有的。” 年近四十但将养得体的莫泽笑了出来,“公主,别说十几个人,哪怕是府里养一百个舍人一百个女婢,每个人都给双份的钱也够的。” “那就省着点用。平阳侯说帮我筹措献给太后、母后、姑母和外祖母的礼物。” 莫泽略沉吟一会,“曹侯确实想得周到。但家令和家丞的人选还请公主多查看些时日。那些毕竟是阳信家而非平阳家的人。” 刘风心中微凉,“我知道。” *** 转眼间已是新婚一月,在天气微微凉爽时,曹寿说要去一趟平阳县,一定赶在年节以前回来。[2] 行前,他握住刘风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上车,逐渐远去。 之后,她就一直对着那只手发呆,随后忽地发觉自己也该关心府里库房到底有多少钱。 人生真的很奇妙,她于短短一个月内习惯了两个人的日子,而现在又得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广大庭院和三层厅堂。在出嫁前,她很渴望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和弟弟妹妹们共用一堂。可如今三个华丽宽敞的厅堂里没有客人、当然也没有主人。 “公主,这个发式可好?” “好。”卫家大娘是个风韵尤在的寡妇,而且手特别巧,编的发髻秀丽又不低俗,还经常用些假发束当发钗,方便又好看。 刘风记得卫家三个跟着来的大小女孩子们总是低着头,一直用乌黑的头顶对着自己……那些假发束不是民间卖的油腻品,会不会就是那几个姑娘的头发呢?“卫媪,你的女儿们有哪个嫁了吗?”[3] “奴婢的大姑娘长得还不算丑,可自从我前一个丈夫死后就不再有人来提亲事,都怕她没有嫁妆。其他几个还小,等着奴婢和她们的姐姐攒嫁妆。” “你没有儿子吗?” “啊,大儿子长君身体不大好,都快二十了还不能干活、得靠我和他的妹妹们做活养着。小儿子阿青,留在平阳……做活。” 刘风毕竟在优裕的宫中长大,对这些民间的事情一知半解。不过有一件她很肯定。“等她们当了我的侍女以后就不一样了,你可以选一个当你的女婿。” “多谢公主的慷慨!”卫大娘手上的发丝不能乱,只得在刘风的耳旁边这样说。 “那,姑娘们都叫什么?” “大女儿叫卫君孺,二女儿叫卫少儿,小女儿叫卫子夫。” *** 收成的时候,阳信县的官吏把田赋和一些特产运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些当地的富户献给阳信公主的结婚礼物——大多都是吃的用的,很感动人也很普通,自然也没法进献给贵人们,比如说她那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掌握的弟弟、皇太子刘彻。[4] 可以想见的是,对于刚出嫁的年少晚辈,太后和皇后、长公主都不会太在意收到什么礼物,甚至她们只期望她送些普通的东西。而,一个半大不大、还有位极尊贵的未婚妻子的太子,会喜欢什么呢? 莫泽回宫了。 曹寿迟回来了。 几年前刚得到一位宗室公主和大量财物的匈奴人又侵入了燕州。于是朝中上下又在另选和亲的公主了! 怎么身边都是些讨厌的事情!还有,那些军队是做什么的?每天吃着农人们种的米粮、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些供养军人的人们被杀、被掳? 还有,她为什么不是男人?! “公主。”十三岁的卫少儿容貌不如姐姐君孺,但却很是开朗、也很喜欢笑,颇得女主人的欢心。可现在那张圆脸上满是忧郁。 “有什么事?你弟弟来了消息?”那家人的小弟似乎在他的父亲。刘风不太想知道卫大娘的后夫是谁、姑娘们也从不提起,倒是她们小弟的名字倒经常在她耳边出现——她喜欢和这些出身平常的女孩子们聊天,这样可以知道很多宫廷之外的事情。 “不,是平阳侯。” “哦,他回来了?”刘风很高兴地转头问少儿、差点把华美的头饰甩在地上。 “呃,不是。” 少儿偷瞥了她一眼。这个动作更让人忧心!“他病了?” “不,是……” “快说!” “是、是平阳侯得了个儿子。” ---------------------------- [注1] 汉代嫁衣、礼服是黑色的,上朝时中衣是红色的(中衣的边一定是露出于礼服的交领)。此处婚礼也采红色中衣、黑色礼服。 另注:汉代的“驸马”就是皇帝的御用车夫(最高首长的司机),比如匈奴休屠王(不是大单于)之王子金日磾,和娶不娶公主没有关系。魏晋之后因为尚公主的都拜为驸马都尉,后世才称公主的丈夫为驸马。 [注2] 汉初的除夕之夜就是今天的阴历九月二十九日,元旦则是十月一日。因此每一纪年以十月开始。 [注3] 媪、妪:差不多就是现代“大娘”、“大婶”的意思。 [注4] 汉朝在郡以下设县。与县同一个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还有道,国,邑。国是侯国;邑是皇后,皇太后,公主的封地;境内有少数民族居住的称为道。 婚姻 自己也是庶出的孩子。曾经是。[1] 刘风有好几天都在想这个:已经被废、听说在生病的薄皇后,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一个个庶子和庶女们的出世、长大、成亲,和即位? 然后,她也会看着庶子来继承她丈夫的爵位? “少儿?” “公主,我是君孺。” 哦?她神志居然恍惚到分不清谁是谁?“君孺,你们一直住在平阳吗?” “不,公主。母亲……在父亲去世后,过得艰难,后来有个平阳县的人乐意照顾我们。阿青就是那时生的。” 卫君孺已经十五岁,性格温顺,说话走路都很细致,再配上精巧的脸盘,要是嫁予一个市井平民确实委屈。 刘风转头,继续对着整个几面的书简发呆。对了,她自己的母亲是在前夫还活着的时候就离开、进宫,生养——民间和宫廷看来也没多少的不同。“君孺,你可会乐器?” “君孺会弹琴。” “是你母亲教你的吗?”她的母亲好像不曾教过自己弹琴,也没见母亲为父亲弹过琴。 “是郑丞。照顾我们母女的那位。” 刘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和身边使女说话的原因来,“你弹些民间的调子给我听吧。这宅子静得让人讨厌。” 曹寿回来的那天下着寒冷的冬雨。 当侍女们跑来报信说平阳侯回来时,刘风一点也不想去迎接。但她想过以后还是去了,因为他现在是她的丈夫。 “曹侯回来了。”她让身边的侍女接过他御风挡雨的棕衣。 曹寿的笑容顿了顿,旋即恢复了俊朗表情。“寿失约,让公主久等,罚礼三车!” 刘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大概就是拿这一手去勾引来无数姑娘、妇人……或是宫女。 “不过,我真的带回来可以送给太子的礼物!” 这一句引去刘风的全部注意力。她看向他。 “等会我们就去看它!” 说完,曹寿快步跑去他的寝室换衣服。刘风盯住他和几名有些眼熟的侍女的背影片刻,转头:卫家的姑娘们连同她们的母亲都好端端低头站在自己身后。 “卫媪,以后我这边的侍女和用物都由你和君孺掌管,任何事都先来报与我知。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就送与曹侯伺候。” 卫家的女人们对这突然的宠幸十分讶异,但依然立刻躬身作谢。 “现在,让我看看能送予我那太子兄弟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吧!” ***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刘风一见到它就喜欢上了:这不是一匹拉车的笨马,而是有着琉璃般的大眼睛、四腿修长健美的草原马。 “你是如何找到它的?这是匈奴马吧!”[2] “是西域那边传来的马种,边地的人都称他们为昆仑之马。漂亮吗?” “漂亮!” 刘风很想摸摸它的洁白鬃毛,没想到那马头一扭,虽然没有踢到她,也把周围人吓得不轻。 “公主小心!”边角上站着的舍人铎驿立刻冲上前拉住马的缰绳。“公主,这马的性子倔强,如若要骑它,请让小人驯几月。” 刘风对着铎驿点点头,这个一脸黑胡、身材高大的马夫长确实有长才。“也不能让它变成一只羊。这是要送给太子的礼物,太桀骜或是太驯服都不行。你能做到吗?” 铎驿拱手,“只要公主准予小人喂予它好料。” “拿肉和果子喂都可以。”刘风招来卫大娘。“铎驿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府中没有就让他去采买。” 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大方得出奇的女主人。 “储君喜欢有野性又不太好掌控的东西。”太顺从他会生气、太反对他也会生气。太子宫中连皇后和未来的皇后都无法制服他,有时连他的老师汲黯大夫都只能默然地看着他耍脾气。她这个姐姐,根本说不上话了。“马驯得好,你就是家丞。” 长而厚重的彩裙裾正要离开这显得肮脏凌乱的临时马厩时,铎驿突然跪在刘风脚边,“请公主再给小人几个帮手。” “府里的人,不论是谁你都可以调来,不够就请、买、抢!”她,一定要让那个混帐小弟听自己的话! 一个半月后,天气回暖、雪也不再下。 刘风再次带了卫君孺与卫少儿前来西北角落的马厩。新的马棚和仓库已经搭好。那匹白马依旧很精神、很傲慢地盯着她看。 “公主可以喂给它些果子。”铎驿静悄悄地出现在她们身旁。 “这样它就让我接近?” “公主现在就可以拉住它的缰绳。” 刘风决定相信这个汉子的话。她缓缓靠近、碰触到高大健美的马身,它只是看了她一眼、未喷气也没有踢人。“来,吃点好吃的?” 马儿即使再神骏、也终归是个畜生,在吃了几个这个季节很罕见的甜梨之后,那马就非常顺从地让刘风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踩着马镫上马。[3] 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刘风花了近一个时辰、全身冒汗双手无力,还是没有爬上马背。一匹马与四个人都很疲累。 至于曹寿,他不在,用不上。 “公主不妨明日换身短衣来。莫让脏马厩毁了公主心爱的衣服。” 刘风看向铎驿。他的话没错,身上的衣服即使没有曳地、也束手束脚的很是不便。可是,难道真要她穿了平民男子的衣服学骑马?那样穿着一定很难看的! “或者公主先歇息几日,等我弟弟阿青来了以后给公主当马镫、牵缰绳。”卫少儿提议。 “也好。”她真的很累了,连迈腿、举胳膊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很吃力。少儿经常说起弟弟卫青如何懂事能干,反正她不缺钱,多养几张口也无所谓。“让他帮着铎驿吧。钱粮就与子夫相同。” 五天以后,卫大娘母女四人带了一个半大的男孩子给刘风叩头。 “感谢公主的慷慨恩德。”男孩规规矩矩地跪倒,伏首于廊下冰冷的地面。 “不必感谢我,要感谢你的母亲和姐姐们。” 于是,男孩恭恭敬敬地给母姐们叩头。 真是难得的有礼貌啊!刘风突然想念起弟弟小时候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日子来。 “卫媪,带……卫青去裁些象样的衣服。他是我的舍人,自不能失了主人家的颜面。” 卫家的人齐齐地再次给她行大礼!唉,不就是一些布料和口粮嘛,值得拜那么久吗!“好了,快到中午,去用饭吧!” *** 那匹白马是要送去皇太子宫中的,因此刘风几乎过一旬就要去看看。这次她依旧是漂亮的裙裾——这辈子也别想让她穿丑死人的短衣——多层的丝制蔽膝、轻巧结实的木屐,前往翻整过后的马厩。[4] 她第一次看清楚卫青的相貌。卫家的女孩子们都很漂亮,而男孩也不太差,只是黝黑瘦小些,多吃些好谷好肉应该就能长高长壮了。 “请公主上马。” 看上去比刘彻大不了两岁的孩子单膝跪在地上,铎驿则在另一边控制缰绳。这一大一小配合默契,显然处得不错。 刘风稍加犹豫,穿上少儿递来的手套,一手扶住卫青伸过来的胳膊、一手抓住马鞍,然后先踩上他的膝盖,再颤巍巍把木屐结实地套进马镫。后头两个侍女一边一个用力一推—— 她上马了! ------------------------------------------------- [注1] 汉代妻和妾区分很严格,即使皇帝也只有一位妻,妻的孩子和妾的孩子也是两个等级,可谓“子以母贵”。皇后的废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继承人有个合法的身份,而与感情爱情什么的没有多大关系。 [注2] 战马的质量,对冷兵器时代的骑兵作战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在与游牧民族的战争中处于决定性地位。汉武帝前期,通过长年的积累、培育,改良中原地区原本较矮小、不大能长距离奔驰作战的马匹,从而赢得了对匈奴的大型战役;有名的为了汗血宝马而打西域的战争,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获得优良的战马品种、取得骑兵作战优势的战略需要,而非纯粹是皇帝一个人要养千百匹宝马来玩儿。但武帝后期由于马匹消耗过巨、又不注意后续培育,以至于无力再与匈奴进行大规模的战斗(当然也因为卫青死了,接任的外戚李广利的本事又差得太远),又被侵略抢劫,然后不得不和亲、给外族进贡……到了南宋更是极度缺乏战马和骑兵,结果就是大家都知道的。 [注3] 马镫出现的说法不一,但作者估计:这种大规模的战争可以催生大量创新(看看二战即知),所以发明或引进个可以踩来作支点的马镫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注4] 相信我的读者们不会问:汉代也哈日啊,居然穿木屐。 补充一点:很多汉唐风采可以从东瀛的“传统”中寻到一二。和服、韩服等都是受汉服的影响,加上本民族的文化生活习惯而演化成现在的样子的。夸张的艺伎妆和头饰也有着汉代遗风,走路的姿态则来自汉代有教养的女性的风范(深衣是紧身大袖,大步走是不可能也非常不好看的)。 另,及膝的毛皮靴是从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就开始的。当然其实是从骑马的胡人那里进口的舶来品。但绝对不是穿越来的。 白马 这个自小生长的宫廷,此时居然变得有些陌生。 母亲身边的女官,除了刘风熟悉的莫泽,其他的竟然一个也不认识。太后住的长信宫也有很多变化,因为她至少看见三个年轻又甜美的侍女。宦人们倒多数是老面孔,只是洒扫端拿的人更换了些新面孔,不过他们多数都一直低头敛容、看不大清楚表情。 没错,她送了不少的礼物,但贵重的并不太多。至少没有太后身边那个圆脸侍女颈上的黄金贵重——她之所以注意到那个姑娘,是因为那个侍女居然在瞪她! 是因为太后看不见而对一位公主如此无礼?还是那姑娘其实是父亲的女人? 算了!她懒得去计较。大概父亲把那些没有封号的女人放在长信宫,是为了让母亲这位现任皇后无处可下手吧。 总之,今天的觐见让人非常不快! “……姐姐?阿风姐姐!” 一个半大的身影向她扑来时她才惊醒。“阿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彻毕竟还没有成人,见姐姐叫自己贱名时、立刻跨下笑容。“阿风姐姐!” 刘风轻拍他的头,终于恢复了好心情。至少这个弟弟认她,皇太子、也许是未来的皇帝认得她,够了。“姐姐觉得阿彘这个名字很好听呢,但有别人的时候一定不这样叫,好不好?” “嗯……” “那,姐姐送给你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呀?” 今天第一次有种得意之感。小家伙当然对礼物有兴趣!“一匹非常漂亮的白马。” 刘风是出了嫁的嫡公主,架势排场虽然不及夫人们,但也能在宫中稍稍横行一番。加上身边的人正是宫中最娇贵的皇太子,前呼后拥地几十个人走向侧宫门口的地方,差点还被卫兵挡下不让走。刘彻光是因为这趟不在礼仪册上行程,就快活得不得了。 他是闷坏了,她这当姐姐的知道:让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每天念书学礼、学礼念书,如同将一匹罕见的骏马长久地关在马厩、不让它跑动般残忍。 “姐姐!它真漂亮!” 皇太子的头顶刚刚到马的背部。高傲的马头微俯下,与人间的太子对视。 “它不怕我,姐姐!” 马儿才不明白人间的尊卑,它只分得清会跑的和不会跑的。 “我能摸它吗?” “能。”刘风嘴上说着,手中却不敢放松地拉住马的缰绳。一群大小宫女宦人们更是如临大敌。 “不用着慌,”刘彻迟疑了下,伸出手抚了几下马儿头上雪白却不是特别柔软的鬃毛,“它很听话。” 对,它很听话。刘风从侍女手中取过两个甜美的果子,饿了半天的白马立刻更加听话了。“乖。回去就给你吃最好的麦子。” 白马意犹未尽地舔她的手心。 小太子见状立刻抢来一个果子,高高举过头顶,只可惜白马不是很喜欢太矮小的主人,撇开头去不理会他。小家伙有些恼:“它太无理了!” “太子殿下,它吃多了果子会拉肚生病的,”刘风调侃着。“过两年,你学了剑,开始练习骑马的时候,再骑它,好不好?到时候若是不听话,你就不给它好东西吃!” “……姐姐的口气像是安抚小娃儿。”刘彻正要把果子扔还给侍女,没想到白马大概因为不喜欢看见吃食从眼前拿走、一口叼走了他手里的又大又多汁的甜点心。 刘风扭过头闷笑了好一会才拉了气鼓鼓的弟弟离开。“殿下,那个就是西域种的马。” 刘彻又回过头,对着高大俊俏的白马看了好一会,“匈奴单于也骑这样好的马吗?” “这倒不知。但听说匈奴的姑娘们也很喜欢白色的漂亮母马。” “送给姐姐的那幅羊皮画,可是一直刻在父皇心里呢!” 刘风觉得此刻弟弟的表情有些像父亲沉思时的那样。“弟弟,姐姐也在学骑马,明年就学射箭。” 刘彻猛地扭转头盯住许久不见的亲姐姐,现在他已经长高到她的下巴了。“姐姐和别的姐姐们不一样呢!” “匈奴的姑娘能做到,为什么刘家的女儿做不到。” “对,再不想看见和亲公主了。”刘彻随口说着,大人模样地行走如仪,不过在迈上台阶的时候仍然稍许跳跃了几下…… 回到府邸之前,刘风让随从拿上盖有公主印的文书去宗正司空处,直接拔擢平阳县铎驿为家丞。三天后,宗正的任命简册和官俸就一起送来了。 而,当看见平日对权贵们淡漠以对的汉子诚惶诚恐地向自己叩首时,她发现权势与守诺果然是无坚不摧的两样利器:再刚毅的头也会低下![1] *** 夏季的京城相当炎热。刘风打算趁天热起来时去山东的封邑看看,一来从小未离开京城附近、很想见识外面的世界,二来母亲私下给了她一大笔金子去置办让贵人们满意的礼物,而第三个则是太后宫中的那个宫女爱慕她的丈夫。 “那个女子并不会长,”母亲淡漠地这样告诉她。“太后最厌恶宫女和夫人们相争的事情。但明年你要像个公主。” 如何像个公主?母亲并未细细指点,甚至也没有派人在她身边。 母亲比她这个出了嫁的女儿更需要忠心又能干的心腹,因此她要“顺路”去一趟莫泽的故乡、距离阳信一百多里的小村子为莫泽的家人送钱——足以买下莫泽性命的钱。好吧,听说那里就在海边,而她一辈子从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公主要去封邑?!” 对刘风此行唯一感到吃惊的居然是她的丈夫,平阳侯曹寿。 “母后说了,父皇让各诸侯王回封国,我这公主自然不能留人把柄。何况,”她又想到了一个理由,“渤海郡守称去年另一个封县的赋税交国家,今年的到底给谁还未有公文。那个郡守很清廉,我想那里定有什么缘由,逼得他与我这个公主作对。” 曹寿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沉思的时候如画中赋里的人儿。刘风只稍微闪神,立刻被太后身边那张美丽怨恨的脸拉回神志。 “皇后还有什么事情交代公主,是吗?”曹寿突然微笑起来。 “……有些事情母后不能明说,我要自己去想。此外,”刘风还是没有忍住而说出了口,“太后不喜欢身边的人有欺瞒之事,你明白吗?” 曹寿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认为他是装作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曹侯还有事要告知吗?” 直到这个时候,做丈夫的人才知道妻子的不满。“公主——” “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出发。也请曹侯早点歇息。” *** 刘风对此行的时间和艰辛全然无所知晓。 铎驿说骑马十日可至大河入渤海的地方。[2] 于是她就带了铎驿及五名男仆役,还有卫媪的女儿们和小儿子卫青,以及三乘马车就出发了。 男人们的带钩上都挂了剑,甚至连尚未长成人的少年卫青也佩一柄短剑。 等候过渭水时,刘风对着那支短剑的雕纹外鞘看了好一会。“卫青,你的剑是谁给你的?” 卫青立刻跪下,“这是铎驿大人赠给小人的,是、是出门时防卫,回到府中就要还的。” “不用还了。”刘风看着他惶恐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他好像比初见时高了两寸。“铎驿,多为府里买些好剑、良马,再给这孩子多备一把长剑,过几年就不能佩小剑了。” “遵命。”铎驿低沉地应道。 他们沿着大河一路东行。 少年太子在听说长姐远行时提出,要姐姐为他多看些乡土人民的情景,至于看哪些东西,姐弟两人都不太明了。所以刘风叫来正在学习驾车的小卫青——反正他一时间也学不会。 天气不冷不热,路上虽然有些颠簸,可原野上传来的各色野花香十分宜人。 隔着帷布,一主一仆,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平民,一个端坐车内、一个站在车辕。开始聊天。 卫君孺和刘风同坐一青一红两匹马拉的车子,虽然没什么装饰,但一路上的驿馆一望见双马的车乘,就会立刻出来迎接。就这样颠了好几天,居然不曾露宿或是碰到贼盗。 “出门真的很麻烦。”刘风见卫家的女孩们每日整理东西、补充东西、清扫东西……觉得女人家出远门委实不便。特别是那些低下简陋的驿馆,每次总是有一群无聊的男人围观。特别是卫家的小女儿子夫,因为人小又漂亮,差点被几个少年戏弄碰上,因此已不肯再离开马车和她带剑的小弟一步——这两个孩子又任何能保护自己呢?! 不,现在连她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 因为大河又决口了![3] ---------------------------- [注1] 公主家丞是正式编制的国家官员,虽然品级很低、充其量两百石,但与只能穿短衣本色的平民马夫相比完全是两个阶级,其后代的家世也全然不同了。 [注2] 西汉时黄河(大河)在渤海郡章武县入海。章武,古县,曾包括现今天津市的一部分,是出盐的重要商埠;距阳信县很近。另,汉代县大概内设“市”、和现代的市县级别正好相反,一县之人口从百户到万户不等。 [注3] 汉代河北平原雨水充沛植被丰富(那时的青海也是片绿树青草),和现在并不一样。但在武帝中期之前,黄河已经是地上河,经常决口闹大大小小的水灾,因此当时黄河流域的城市多建在地势高的地方。普通的灾很难查到,史上记录比较多的是和政治交替相关的大灾难(时人认为是君王或重要人物的罪过而导致老天降祸),比较小的很难找到资料。此处的水灾系杜撰,如与史实相符,纯属巧合。 旅程 “公主,前面就是大梁故地。”铎驿亲自驾车连夜赶路,现在人马都已疲惫不堪。这声嘶哑的喊叫真是比什么乐音都动听:终于可以离开水泽了! 即使是公主行仗,也在满地的泥泞中狼狈不堪。为了能赶路,不少行李都被丢弃,衣服脏污不能洗涤,喝的水连烧滚以后也难以下口。 “那里是个大城吗?”刘风颇是期待。地方大、人手就多,日子会好些。至少找些仆妇来洗洗衣服吧?! “……不,公主,是废城。魏国已经不存在了。秦皇政毁了大梁后,这里就不再是大梁。” 其实铎驿说的不全对,这里确实已经不是昔日繁华的魏都大梁,不过在废城之上另起了个小一些的城池,叫开封。不论大小,城总是城。 “公主,陈留郡守并不在开封。” “无妨,只要能找到屋檐和干净的水。休整两天后就离开。” [1] 刘风承认自己的胆量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大,特别是走过无边的水泽后,又看见高于头顶的大河长堤和滔滔浊水,实在是害怕被冲入河中,尸骨散落异乡、无人认领。 可开封城里也并不好过,大量的流民让官吏束手无策,别说驿馆,连象样的酒肆、饭铺、客舍都是混乱不堪、吃食短少。即使是双马的大车,到了此时的开封也不管用。 “我也不过是要个有热食和热汤的地方。”因为听说一户世家被劫,他们一行也不敢去借宿富贵人的大宅只能与各色民众挤在一块儿。“这陈留郡守真应当撤换……” “公主,前面拐进去有家客舍,臣仆曾借住过,那家的家主算是位有礼貌的侠士。” 铎驿小声禀告。他腰带上的阔剑与车旁骑马仆从佩的长剑着实吓退了不少歹人。那刀有些别致,和她平时看见的卫士所佩不同,看来她的这位新任家丞颇有些来历——只不过,她对市井江河间男人们的坎坷不感兴趣。 “可。只需屋子不漏水、门外无盗匪。” 马车直接驰进了客舍的一处房屋。刘风直接让卫大娘给铎驿一镒黄金。“东西、吃食、马匹,还有临时的人手就交给你了。”让铎驿当家丞是刘风出嫁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事。他的能耐远不止当个马夫长,而更要紧的是他不再为平阳家做任何事、只听命于他一个。 忠心的随从真是太难得了啊! 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便衣,即便是这件纱质罩衣与这小而简陋的饭堂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心情还是非常好:他们可以不用和一大群各色人等挤在一处用饭。 卫家的姑娘们也都净身后换上干净衣服,为她送上食盘。 “一起用饭吧。出门在外,能平安就是最大,不必讲什么规矩。” 铎驿却是不肯和女主人及侍女们同食,在交代客舍中的奴仆后,拉过卫家的小儿子去跟舍主人吃东西去了。 入口的饭菜果是十几天来最好的。 就在几个女子快吃完的时候,一名素衣女子缓缓步出狭小但干净的走廊,出现在厅内。 双方都很诧异。 刘风第一眼就觉得那中年女子的雍容步态颇眼熟,但她确定不认识对方。可在这样的小地方、看见这样一位本色素衣装扮着的贵气女子,却十分奇怪。 女子的身后匆匆跑来一名胖胖的妇人,看了眼刘风她们就回身低语:“公主,这些是主人一位旧识带来的客人,都是良家的女子,请公主不必介意。” “介意,不必了。能有吃的就很感激了。”被称为“公主”的中年女子淡雅一笑,还微微一礼,弄得胖妇人连连回了好几个。 刘风倒是听出了这位新同伴语气中和举止里的怨气。待胖妇人走开、那女子入坐后,她主动起身。 “不知是哪位姑母大人?我是刘风,母亲王皇后。” 那女子惊愕地抬头注视她许久。“我是刘嫆。先皇六女。” 这个名字……女名没听过,男名却是刘风心中一块黑暗。前任太子刘荣自尽了,虽然这消息被竭力压住,但宫中和朝野依然对此惊吓不已。而眼前的刘嫆…… 看出刘风眼中的疑问,刘嫆苦笑,“我那丈夫陷入谋反案……什么都没了。现在,就靠着……以前我的车夫供养着……所以,风儿,你也要谨慎小心。”[2] 在考虑一个晚上后,刘风一身常服与她的庶姑母同座。还请来客舍的主人。 主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双目精光四射,要是走在京城街道上兴许会被官吏拦下盘诘一番。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当个车夫……但不可否认的是,姑母刘嫆即使是年华老去,那份雍容的美貌依旧——先帝的庶夫人们都美丽过人。 “姑母可愿与舍主一起,随我回阳信休养?侄女断不会有所亏减。” 失势许久的刘嫆被正当红嫡公主的提议惊住,然后转头看向前任车夫、现任的依靠,“奇夫?” 刘风本以为铎驿的气势在平民出身的人中已经相当不错了,可如今这位“奇夫”则完全是种传说中的侠士风采。她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讲这件事告诉弟弟——不,还是不要告诉的为好。 作为一个前任车夫,奇夫望向女主人的眼神十分逾规。“开封人多地狭、常有水患,阳信靠近章武又往来富庶,且有阳信公主可依,我愿去阳信开个客舍、就近照料。” “这样真好!” 刘风第一次在落魄的姑母面上看见纯然喜悦的笑容。然后她看见这个奇夫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片喜色。 “公主高兴就好。” “卫媪、少儿,这一路上由你们侍奉姑母。子夫与我同乘第二辆车。君孺看管物件。奇夫,我还要向你借些拉车用的马匹。” 奇夫伏于席前向刘风行礼。“小人从未见过如公主这般仁义的贵人。” “奇夫老兄,快准备吧,我们的行程已延误好几日。你安顿好以后再去阳信不迟,公主由我们照顾,你另派几位勇士相随即可。”铎驿的黑脸庞笑呵呵的。 “放心,姑母是我长辈。”刘风给了句最为安抚人心的话。 “多谢阳信公主!”奇夫的头颅重重扣在坚硬的地上。 *** 刘风把原先自己乘坐的车让给姑母了。她其实也不是那样的好心,而是单纯地觉得一位曾经高贵不可攀的公主落得市井栖身的下场,太过难看。 可在车上时,透过厚重的布幕看向前方拉车的两匹矫健的骏马和精壮的车夫,她忽然明白其实自己做了个正确非凡的决定。至于自己会否因收留罪眷而被问责,她倒是非常肯定:不会,因为没有任何文书问过姑母本人的罪,只是没有儿子将养、了无生活来源、被大家遗忘而已。 对了,刘嫆公主没有儿子。 她也没有儿子。 “……公主?” 小小的子夫有双纯良明亮的大眼睛。刘风回过神来时正好望进这双漂亮的眼,然后继续发呆地想着多少年后这眼就会满是嫉妒、虚伪……也许是恐惧? “放心,子夫。我会谨慎小心。” “公主?”小侍女更加莫名其妙。“公主,已经到阳信县,要不要看看一路的景致?” 景致? 刘风愣了会才想起来,自己是这块土地和人民的女主人。于是她微拉开身前的帷布,先是看见勇敢而又缓慢地独自驾车的小卫青——他不怕她有些怕的呀——然后是一条众人马踩出来的双马宽的道路,最后就是面前的一堵不算特别高大的城墙。她们到了阳信县治的小城。 “公主,阳信县令前来迎接。” ----------------------------------- [注1] 开封,战国魏国都城,秦统一时被毁。汉初名启封,为避景帝(刘启)讳而改为开封。汉时黄河在开封段已是危险的地上河。 [注2] 史上倒霉的公主为数不少,汉代也有因丈夫涉案被杀、自己无依无靠到处流落的例子。但此处系杜撰,如与史实相符,纯属巧合。 封邑 阳信较之产盐的章武相去不少,人口不过三千户,田地中等略上,无甚矿产也少织户;太后另封给自己的一个小县人口更少。她刘风公主一岁的田租人赋也不过四五十万钱——还得半年后才能取得![1] 至于说到住处却是值得一提的:她的宅第曾是大将军韩信屯兵之治所。屋宇不多也不华丽,但宽广而有气魄——兴许是因为过于仰慕这位传说一般的人物,看着灰色的简陋屋檐与漏风的窗子也觉得别有神采。 “请姑母入住后堂。”刘风是客气守礼。反正只要她说一句话,全府都可以是后堂。 被卫大娘扶下马车的刘嫆呆看着略显得破旧但气派犹在的大门好一会,随后望向早上刚刚赶上她们一行的客舍主人奇夫。 刘风相当惊讶,可还是努力控制住愕然的表情。一位帝公主,什么时候要询问起一个奴下的意思? 而这个奇夫反倒有些无礼地盯住府第真正的女主人片刻,旋即回头向旧主一礼,“小人这就去安顿部下寻找新的店址,不日将前来拜见公主。” 一身短褐衣装、腰中佩一柄狭长铁剑的奇夫,居然规规矩矩地行着文人大夫的揖礼,接着非常无礼地转身就走。 “奇夫——” 把落拓姑母的不知所措看在眼中,刘风慢慢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居然非常、非常在意一个旧奴的想法…… “我会请阳信和章武两地的官吏好生留意奇夫的动向,”她轻拉着刘嫆走进府第深处,“姑母不妨等他安顿好之后再召来一叙。” 但想都别想让她带了姑母再去个小而混杂的客舍! 想都不用想! *** “铸一个金灯居然要两万钱!……母后真是有远见。”[2] 要不是有母亲的资助,她真的连给卫家姑娘们添些漂亮衣服的钱都匀不出来。 “公主,此人是先帝宫中的铸师,做了好几样葬具后才离开京师。卑臣曾亲见其手艺,十分之精湛。” 阳信的粮马令史姓霍,二十来岁,长相俊朗而且人也伶俐。他在知道刘风要找手艺匠人后,就主动上门求见、推荐了个据说花费和手艺都非常惊人的老头。 “那我让我的家丞先去看看他做的东西,然后下订。” “是,公主也可以凭空想象些不曾有过的东西让他去做。这人有个怪毛病,就是喜欢做从未有之物,做不成还一文不取。” 听上去是个有本事的。“好,多谢霍令史相告。此外,我已严命家人不得干扰地方,若有违者,请令史说个名字、我会直接处置。” “是是,公主仁恤地方。” 见到对方全然不以为然的表情,刘风对自己的口齿笨拙感到羞愧。母亲叮嘱过与地方官吏相处的诀窍,她都使不上。也许是大多数的贵人都是嘴皮子上说几句漂亮的话,随后就纵容家奴横行四下。只要想想进城时的“威风”场面,可以想象现在整个渤海郡都会认为自己是另一个娇纵跋扈的贵族! “也罢,我会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就请父老们睁大眼看着我吧!” “呃……公主,卑臣有个消息……” “请讲。” “阳信县东有户窦氏大户——” “可有宫中出入的令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只要姓了窦就了不得了?哪有这样的事!重要的窦家亲戚都在京中,怎会在这样的小地方。 “这倒是不知。” “哦,若你有确切的名字,我会谴人去表舅大将军窦婴府询问、到底是哪位亲长。” 婉转又直接的拒绝让这个地方上的令史有些尴尬。 “卑、卑臣立刻去瞧瞧那周老匠人现在是否还能做活。” “多劳。” 忍耐着打发走霍令史,刘风突然想起为什么自己看他有些眼熟了:他很像她的丈夫、平阳侯曹寿。英俊、殷勤,可惜不怎么能讨自己的欢心。要是他还经常跑来无事找事,她干脆直接打发他去平阳侯国。 “少儿,怎么很少见到子夫?”最近伺候她的都是少儿。奇怪,以子夫的年纪还不至于被漂亮的少年人勾引了去吧?何况在她的封邑中、又有哪个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她家的人? “啊……公主,子夫在教阿青识字。” 一个小姑娘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男孩子识字?“呵呵,荒谬。子夫也没念过什么书,怎么教人?罢了,你让铎驿……不,你找那个殷勤得不得了的霍令史,让他荐一名读书好的老师,教教你弟弟妹妹,顺便帮我管理租税帐目。” “是。” 结果礼品大事没办成——周老匠人眼睛已经瞎了——小事很迅速,周老头的侄子周长孺被霍令史带到刘风面前。[3] 一个看起来颇为老实的消瘦中年人,衣服虽旧,可居然精通所有刘风知道的诸子学说。最妙的是周长孺不是儒生,太后讨厌儒生。 “小人先从墨子和庄子传讲起。其后是老子、孟子、孙子。” 刘风诧异地看向这位认真得过了头的读书人。她都没有念过孙子,有必要让她年少的侍女和未来的车夫来学吗?!算了,只要别来打扰她办正事。“随你怎样教,但礼仪要先行,免得带出门让我这主人家失颜面。你的米粮……嗯,就按我之舍人。对了,周生,你兄弟中有哪位擅长制作宫中用品吗?” 周长孺慢悠悠地先答应了教礼仪、教老庄,然后感谢女主人的慷慨,最后才慢条斯理道,“小人之弟善作铜马金器,但未曾贡给宫中。” “快!快唤他来!” “请问公主以何名目召唤小人之弟?” 刘风气得连应付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本公主要准备礼物孝敬给我的母后、祖母、姑母!你说这个名目够不够!” 待小周匠背着一大箱子的成品、满脸惶恐地拜见过后,刘风确信:像周长孺这样三餐不继却不屑权贵的平民并不多。 在她愉快地入睡时想的是:周家两兄弟,一个文才委实不虚、一个手艺相当出色,而且很幸运地遇见了她这样的贵人。 -------------------------------------- [注1] 要搞清楚本文年代的农业产量、具体税赋等等几乎是件不可能任务。理论上,汉代户均耕地面积约有100小亩;但实际户均垦田可能约为30市亩。现代学者对汉代农业亩产争议很大,本文取平均值中等偏上的田亩产100市斤左右(约一大石)。另外,中田田租本文作1斗/亩。除田租和兵役、劳役,西汉还有口赋与算赋(摊派费用不计)。口赋对7岁至14岁未成年人征,每人每年20钱;算赋对成年人征,每人(/丁)每年征112钱,商人与奴婢则加倍征。因不清楚本文年代中央地方的留成比例和分封的具体制度,只能大概根据想象中的购买力估计出一个收入数字。当然,古代的“户”可不是现代的三口之家。 [注2] 古代的“金”除非特别说明是黄金白金(白金和铂金是两回事),一般是指铜。 [注3] 汉书艺文志中确有记载:平阳公主舍人周长孺赋二篇。具体文字已找不见,既然能入史书,想必应当很不错(肯定比作者本人的文才高上无数倍)。但西汉至少有两位平阳公主,所以本文是拿来用用,系杜撰,如与史实相符,纯属巧合。 六韬 “清明无隐者,所以战勇力也;疾如流矢,如发机者,所以破精微也;诡伏设奇,远张诳诱者,所以破军擒将也……”[1] 看上去很普通、连她家太子弟弟都可能说得出来。可为什么不念这些就打不了仗? 刘风把书简扔在一边,她并非不肯读书,只是没太大的兴趣罢了。等待的、平静的、安详的日子过得很慢,每一天都是如出一辙得过着,唯一可期待的也仅仅是饭几上的菜色,或者是阿青已经高过他三姐的“大”消息。 “好呀,就交给他。” 少儿很聪明:趁着女主人研究铜镜后雕的花草图样时,提出让她的兄长去厨下做事的请求。既然“据说”卫家长男擅作民间小点心,她也不过是每年多喂饱一张口、多花几百钱而已,如果真的能吃到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也是值得的。 “公主,近来子夫在学琴——” “那就让她学吧,难道她念了孙子能去打南越?还是与匈奴作战去?去吧,学得好了弹给我听听也好。这小地方连丁点乐趣也无。”京中没有任何人来过,想来她的那位丈夫还在宫中到处寻找美人儿呢…… “公主!公主!” 刘风抬眼,冷看向跑得全无仪态的卫家大娘,连哼气都懒得。 “公主!平阳侯到了!” 谁到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平阳侯曹寿风尘仆仆,一身武冠服、带上悬剑地踏入仍显简陋的后厅时,她才意识到卫大娘说的是真的。 “甫时!”她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将手伸给他。 “公主,甫时来迟,改罚礼三车。” “噗——”她的丈夫真会讨女人的欢心。“也不必你来罚礼了,先去休息梳洗,然后一起来看看我花了两镒金子铸的东西。” 一个时辰之后,这对年轻而尊贵的夫妻对坐堂上一同用饭。 吃得差不多时,曹寿又打量了番不大不小的厅堂。 “我曾去看过临江王的故宅,比这里大得多。”他招手让仆人们撤下食具,并全部退到堂下去。“可是,他侵占太庙用地扩建宅第,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情……”[2] “此宅曾是大将军韩信治军之所。即便简单陈旧了些,还是值得住的。”刘风把话题引开。刘荣的错不在于侵占太庙用地建宅,而在于曾经当过太子、对她弟弟的位置是个威胁。想必她的母亲、现任的皇后也不希望刘荣活着吧。 曹寿见刘风不愿多谈,也聪明地不再提废太子的故事。“对了,来的时候曾遇上渤海太守,他一听见公主驾此,立刻就说要来拜见。” “太守?” “哦,皇上下诏,往后郡守皆称太守,郡尉为都尉。” 刘风只是点个头。官员们的称呼她可没兴趣,但阳信县令不可能不告诉上司自己在封邑。因此,渤海郡守,不,是渤海太守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好像就是这个人扣住了自己另一部分封邑的租税,还只肯交半个中县的税、不肯让她动用人役。好吧,算了,她也不是那么穷奢极侈的人,钱少些就少些,多的交给国家也是件好事,只要那太守不是把钱粮往自家的仓房里搬。 又东扯西拉了不少各地各方的事。听起来与自己离开京城时没有太大区别。 “我来时去拜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让我转告:‘请阿风姐姐再得骏马时分与弟弟一匹’。” “呵呵!这里是渤海郡,哪来的骏马。” “我在驿站听说章武新来了个养马之人,叫奇夫,手下有数十强汉,养马百匹,多是近六尺的好马。我们不妨向他买一些白马,进给太子和长公主、陈翁主拉车,如何?”[3] 刘风愣住。奇夫?“难道是照顾姑母的那个奇夫?” “公主的姑母?被养马者……照顾?” 两个年轻男女一起犯傻。 两日后,刘风夫妻和刘嫆公主,分乘两辆双马大车往章武而去。 说服刘嫆出游实在简单得很,只要讲一句:去看看奇夫在做什么。 现在刘风也接受了落难的皇家公主和一名马夫的事:既然她的亲姑母、馆陶公主每日都带上一名俊俏的年轻庖人进出,相比之下那个奇夫还算强些。 至少这些马匹大多是好马。 高大、健壮,奔跑有力。 刘风有趣地看着每一匹马都要品评片刻的卫家小弟,这小东西已经快和她差不多高了,可以想见等他十六、七岁时会如铎驿、奇夫等人一般魁梧。“阿青,你看中哪两匹,就让你母亲买下,明年我的车就由你和你的马来驾。” “多谢主人!” 阿青喜出望外地行礼。哟,瞧,那副公主家人的派头也出来了。 “去吧。” 刘风打发走他后,发现丈夫也在看向那孩子。“这是卫媪的幺子吧?长这么大了呀!” “今年收了个会读书的舍人,正在教这孩子读书。至少,他能当未来平阳侯的近身随从吧。”刘风说完,没有听见身后有附和,奇怪地回过头。见她的丈夫一脸暧昧地笑着。 “公主乐意为卑臣生子,自然感激不尽。”曹寿居然眯眯笑地向她行礼。 真是! 刘风佯作踹他,然后走向马场另一头的客舍正厅。 厅门前,已经中年的刘嫆也笑得灿烂。 秋天,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季节啊! ----------------------------------------------- [注1] 汉墓中发掘出很多简帛,其中有老子的德经和道经,也有孙子兵法(可惜有不少残缺)还有本处引用的《六韬》等等。更有许多现今已经失传的古书。说明本文的时代确实存在这些书籍。 [注2] 古时用饭,是每人一张食案(大小材质式样不等),案上放汤碗饭碗菜碗酒碗等等(考究的用漆器铜器,普通的可能是木、陶)。摆放也是有讲究的:带骨的菜放在左边,肉放在右边。干的食品靠左手方,汤靠右手方。细切的和烧烤的肉类放远些,醋和酱类放在近处。蒸葱等伴料放在旁边,酒浆等饮料和汤放在同一方向。其他的,弯曲的在左,挺直的在右……吃饭的时候不可以吃出声音、不能咬了一半又放回碗里、不能啃骨头、不同大口喝汤、不能当众剔牙、不能倒肉酱汤拌饭…… [注3] 马是冷兵器时代重要的战略物资。前汉有“复马令”,私人养马,一匹马可以抵三个人的兵役(一匹战马抵三个步兵)。另外,五尺九寸以上的马,在当时就是品种优良的马匹,是禁止出口的物资,快赶上裂变原料了。 章武 刘风生在太子邸、长在皇宫,一举一动都须有皇家风范。不过在吃食方面,大多是中规中矩、少有新奇,很多时候食器远比食物本身精致。 在宫中时,她就很少吃鱼,一是嫌腥、二是嫌刺。但今天她吃到的鱼,这两样讨厌的东西都没有。 “这薄卷和里面的东西是些什么?”又辛辣又鲜嫩。在宫中从未吃到过这样的滋味。 奇夫不答,而是直接招来庖人。 刘风不大习惯吃饭时看见庖人,但基于满案的可口食物,也就不去计较了。 “两位公主,平阳侯,主人”庖人头上的素色帽子一颤一颤、煞是有趣。“汤里的鲜味是放了海里的一种……贝壳肉,薄卷是鲜薄鱼片包住的豚肉酱和蕨菜,豆酱调制的是烤鱼肉还有碎梅肉、杏肉、桃肉、酸果肉。饭团里裹的是煎鱼颊肉、蟹肉和笋蒲、苏子、栗、榛枣、海里的藻菜……”[1] 刘风瞪向那个看不大清脸的庖人:这个看上去瘦小不起眼的家伙,手艺居然这么好! “主人家替我等打赏吧,这位的手艺不下于宫中。”平阳侯笑着道。他甚至多要了一大碗薄卷。 “他的父亲旧时为先帝的太官,老来归乡后就调教自己的几个儿子。”[2] 奇夫并不介意与两位皇家公主同堂而食,虽然刘风有些介意。“主人家能将他让给我和姑母吗?”她下意识地把刘嫆也拉进来,惹来后者惊愕的目光。 “乐意之至。邴望在我的客舍中太过委屈。” “多谢举荐,以后邴望就是我的舍人,自不会委屈他的长才。”压下心中涌起的不悦,刘风还是接受了这个开客舍的养马人送了个专用的庖人给姑母。但回念一想,她可以将邴望送给喜好吃食的贵人们,或者……在亲长或是弟弟莅临的时候显露一番。总之,不会不合算。 “……公主?”冷不防曹寿凑近了唤她。 “什么?”她正顾自想得出神。 “公主可要去看看海?” 不想。但她看见丈夫眼中的绝大期待。去看看吧。“姑母可要去看海?” “那里远,你们年轻人去吧。”刘嫆这样说着。 好吧,她必须去路不大好走的海边,因为姑母不想待在阳信的府邸中、也不想和她这个晚辈相处……恶意的念头一起,她生出个骇住所有人的主意:“叫阿青来,我要骑着马去看海。” *** 最后刘风是乘坐两匹漂亮的白色骏马拉的车上路的,马是奇夫选来“送”给她的,为此她付出整整一镒金子! “这次来章武,倒是发现此地能人长才者众多。你就看卫家的那个小儿子,半年多不见,居然很有架势。” 奇夫也算能人?阿青那小子有什么架势?刘风奇怪地看了丈夫几眼,好像只有那个庖人还能用。 “周家的小匠人送来的铜镜,对着日光居然能照出花纹来。”[3] “他第一次给我看的还能照出字,但那字写得丑了些,我让他换个样式。但钱还是付了他。三面镜子居然要三万钱!” “……”曹寿愣了会,转到另一个话题,“你看这几匹马,我之所以不让你骑马,实在是因为连我都不敢轻易去驾御。” 他曹寿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将军,不能驾御好马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卫……卫青却敢骑。” “他跟着铎驿一年,除了野性太烈的马,这两匹又有何特别之处?” “呵呵呵,因为你不觉得特别,所以才特别啊!” 刘风依旧不解。 透过幕帷望去,一个表情非常认真的少年人正端坐在高大健壮、通体黑亮的马背上。 这时候,同行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 [注1] 汉代的饮食水准并不比现今差太多。小盆温室、各类农业技术的运用也可以保证在各个季节都有很多蔬菜供应市场(当然价格不会很便宜)。很多还是是今天吃不到的货真价实的绿色食品,比如一种肉酱,就是用牛、羊、獐、兔、鱼、虾、蚌、蟹等10多种原料制成的(看了都留口水),再如战国时期就有的煨牛筋、烧羊羔、焖大龟、烩天鹅、烹野鸭、油卤鸡、炖甲鱼和蒸青鱼……还有熊掌鹿肉、野鸡豹胎等等美食,这些是我们今天根本吃不到的东西。 当时的铁由于比铜便宜,被广泛用来做厨房用的刀具,所以刀工也很高明。汉及以后开始用油烹饪,从此打下了中华美食怎么吃也吃不完、吃不腻的基础。另外,高级筵席上,用枣、桂添香,用蜂蜜助味,用牛奶与芝麻油和面,用蛋黄上浆挂糊,用蛋雕及酥雕造型,这些一点不比今天的豪华大餐差。 有学者研究认为,先秦两汉吃鱼的方式中,除了煮、蒸、烤、煎等之外,还可能有生吃鲜鱼片的方式,即吃“脍”鱼,因为脍就是生肉、腥肉,或者把鱼、肉切成薄片的意思。联系到老是学汉唐的日本也这么吃,所以这里作者就用上这种古老的吃法。 汉代酱料多种多样(比现代丰富得多),其用处不光是调味,还有帮助保存食物,打仗的时候不可能向前线运输容易坏的蔬菜,就只能吃这个。舶来货的“味噌”其实就是大豆做的食用酱料——根据很多人的观点那也是从我们汉家学去的。此外,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泡菜(菹绿)也是咱老祖宗的发明。 枣、栗、杏、李、梅、桃、榛、梨、柿、瓜,在汉代之前就是重要果实。 另:东汉的画像砖上,庖人(厨师)头上戴着类似如今时兴的厨师高帽,身上系围裙护袖。 [注2] 太官,即御厨。 [注3] 此处不是穿越。湖北出土过一面手掌大小的西汉透光铜镜,背面有铭文“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拿到阳光下能反射出一模一样的铭文。后经科学家和考古学家研究试验后,才知道是镜背花纹薄厚不一,冷凝后镜体向镜面拱起变形,阳光直射时发生折射和漫反射,纹饰在镜面上形成亮影,产生类似透光的现象。但这样的镜子不会非常普遍,造价也不会便宜。 生辰 炎热的夏季快要过去的时候,刘风和丈夫被皇后召回京。 因为皇太子刘彻的生辰到了。 “那小子一定惦记着礼物白马!”刘风直摇头。“居然还盖了个太子印!” “听说梁王身体不好,诸侯国也有所不稳……匈奴又在频频劫掠。呃,太皇太后也欠安。”曹寿则往其他地方想。 刘风不想和丈夫争论什么,两个人总是说不到一处去。一如她并不喜欢湿又咸的海风和无休止的浪声,而曹寿兴奋之余还很有勇气地做了首很不起眼的赋——还不如周长孺写的那些长篇大论、涩然无味的文字。 姑母刘嫆一听见侄女夫妇回京,立即要求留在渤海郡。刘风慷慨地留下钱和部分仆人们——都是平阳侯的家当,她一点不心疼。既然丈夫都说明了:她回京是要出入宫禁、拜见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们,不需分心在些微小事上,她就当自己男人是个孝顺的晚辈好了。不被京城中的贵人们相容的庶姑母,由那个身家难测的奇夫照顾确实很适合。 “你不打算将阿青送给太子吗?”曹寿转了一圈又回到太子身上。 “阿青身份太低,连宫门都进不了,不如留下为姑母做事,顺便念些书、学礼仪。弟弟身边的伴读是韩侯家的孙子。”一个侯门之后、一个平民小子,如天与地、云与泥。 “我倒觉得那孩子气度不错,将来可拜官。” “那自然,他至少是个郡官。”刘风并不怀疑她家的人拜不了官职。待许多、许多年后,自己应该可以被封为长公主,虽不会如亲姑母馆陶长公主那样风光,但也不会太差吧…… “公主,左内史来迎。” 这趟行程因为好马、好车、好天气,到灞水时才只用了九天。而更令刘风吃惊的是,主掌京畿的左内史亲自相迎接![1] “他会是顺道吗?”刘风边转头问向丈夫,边查看衣服仪表是否合仪。 “按理……左内史不是管这一带——”曹寿也奇怪得很。 等左内史一行浩浩荡荡来到近前时,刘风才发现:皇太子在里面! “姐姐!” 当姐姐的听到这声愉快的呼唤时直想摇头,那小子已经盯上自己带来的四匹大白马,正跃跃欲试呢。 “啊,阿彻和阿青那孩子一样高了。” “谁是阿青?”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宠爱被分走的事情非常敏感。 “他为你养的这些马儿呀!你看,它们既健硕又听话。” “好,重赏那个阿青。” 刘风伸出手去,她家小弟拉住的白马立刻转过头来温驯地舔她的手。 “我也要!”太子刘彻眼睛都红了。 “殿下,用这个。”早就等在一边的曹寿不失时机地献上一块糜糖。 刘彻根本没注意献殷勤的是谁,迫不及待地拿去逗引白马。 “阿彻,糜糖吃多了马就不乐意多吃草,这样就跑不快了。”刘风随口诌了个理由。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丈夫对皇家过于低下的姿态。 “啊啊……”刘彻吓得刚要把手抽回,可是马的嘴巴显然也动作很快,舌头一卷就把美味抢走了。“姐姐,它抢我的糖。” “哈哈哈……”刘风笑了好半天,才问向始终立在一边的内史,“太子的马术能够驾御这匹大马吗?” “太子学骑不过数月,臣以为还是谨小为上。” 刘风一点不客气地将小弟拉开。她是大姐,而且是很有气派的公主大姐。“阿彻,马儿们刚到京城,还不太习惯这里,还是先让它们休息一段时间,多跑跑京畿的硬路,你再喂点上好马草,让它们敬你为主人,如何?” “好!听姐姐的!”实际上这小家伙对于比自己还高大的白马还是有些畏惧的。 “太子为何出宫?”刘风觉得自己是在场的地位最高的人,当然得由自己来问这个问题。 “皇太子殿下要了解民生、民风。以便来年与陛下一道劝农耕桑。”左内史讲的话非常漂亮。“今逢公主回京,又可进手足之道。实乃两全。” 刘风瞥向盯住曹寿问马匹的小弟:两全?哈! *** “姐姐,”相携到了太子宫中,刘彻才想起来一件事,“和你一同走的那个男子是谁啊?你的情郎?长得挺俊的,比姑婆婆的那个有气势。” 刘风气得半晌才叫响弟弟的幼名:“阿彘!他是平阳侯!” “哦……”刘彻乖巧地不再说话了。 直到宫中家常的午餐撤下时,刘风突然很想念新收的那名厨子的古怪手艺,比如梨子里塞鸡肉或是鱼鱼腹中放紫芝。 “姐姐,”太子摇手让众人退得干净。“母后陪着太后还在甘泉宫。不过,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有了身孕,可太后不知道,所以母后让我问姐姐要怎么处置。” 刘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弟弟,“殿下不该为这样的小事伤神。” “姐姐?”年少的皇太子非常不理解。“那个平阳侯……” “阿彻,谢谢你传话。但你不要为姐姐担心。” 刘风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常的温和语气,可在唯一的弟弟听来已经是心神大乱。 “姐姐,太后不会为一个宫女与你过不去。” “可若是……”太后又会认为她善妒。真是两难,不是? “姐姐?我可以——” “阿彻!我是阳信公主,难道还应付不了一个宫女?她甚至还不是平阳侯的小妻呢!” *** 主人久离的府邸稍微有些蒙尘,但皇后派来帮忙操持粗重家务的仆人非常能干,只除了垫褥有一股很久未接触主人的霉气。她离开京城不超过半年,辗转到了阳信后不过一个多月,曹寿就到了。也就是说,那个老是瞪她的宫女至少有四个月的身孕了?那肚子一定会看得出来吧! 一个宫女怀孕了,是娶了公主的平阳侯的孩子。这岂不是混淆皇室血统?要是那宫人咬定,怀的是父皇的血脉…… “公主?”少儿呆楞于女主人自顾自的冷笑。 “没事。少儿,你将来千万不要选个有妻子的男人。”她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可惜,她不太想让养育自己、给予自己地位的母亲背负太多的东西。她刘风已经长大成人,会亲自处理! “……公主,”卫少儿根本不知道女主人在想什么,只确定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没有妻子——他亲口说的。“公主,平阳侯回府了。” “哦,让他回自己的寝室早些休息吧。我要准备探望太皇太后、及觐见皇太后的事情。”她的丈夫……还是一个人去凉快吧! -------------------------------------------- [注1] 汉景帝时把京师地区分为左右两部,称左、右内史。武帝时又分左﹑右内史为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三个相当郡的政区合称"三辅"。 太子 何谓皇?那是未来的天子。 刘风的心里一直把弟弟阿彻当成自己的小弟阿彘,直到亲眼看见各封国的王太子们解下佩剑、朝服冠履地上前朝贺时,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皇太子。 屈辱地自尽的兄长刘荣是否也回想着这份荣耀而死去? 如果她曾经是皇太子,也不愿在寻常平凡中离开人世。 绣着两层花木凤鸟的缘领金线闪耀、纤长的彩绘茜裙摆划过光整的台阶,身侧背后的丝带上缀着数串脂色白玉、双耳下的明珠与垂髻间的玳瑁照花了人眼。贵重的海上乳香、罕有的栀兰香药,酒液中的菊英露、菜品里的蔷薇瓣……刘风没有注意到的是:她自己也成为了权力顶尖的那一个。 “阿风姐姐!” 刘风从满几的宫酿肴点中抬头,原来面前冒失又自然的是陈娇。“阿娇,你漂亮了不少。” “谢谢姐姐!”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如一株芬芳吐蕊的白芷,年少、美貌、高傲、耀眼。也让她这个还未到二十岁的姐姐自惭形秽。 “你会当上皇后的。”她情不自禁这样说道。阿娇未来的丈夫是皇太子、下一任的皇帝——谁也抢不走属于她弟弟的皇位! “我本来就是为了当皇后。”陈娇满不在乎地说着,然后扔下刘风独自去向心情很好的太后敬酒。 撤回前言!刘风阴郁地想着,皇位是她弟弟的,皇后可不一定是她表妹的! 她的双眼在略过太后身边的侍从时,突然意识到过去那个老是无礼地瞪着自己的宫女不在其中。有鉴于没有任何人告诉她那个女子的去向,那她只能自己来办了。 “那个经常瞪我的宫女叫什么?”刘风召来长信宫詹事。“她现在在哪里?” 那个平日里高人一等的詹事已经吓傻了。 “放心,我没有儿子,自然更不能不照顾平阳侯的庶子们,未来的平阳侯兴许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你说对吗?” 詹事依旧说不出话,但是有礼地朝着未来的阳信长公主一揖。当斜长高耸的斋冠正对着她时,她忽然有种错觉,仿佛整个宫廷正在等她做某个决定。 长辈们希望她做出何等的决定呢? 她无意识地望向小弟。 阿彻给她一个安抚的、成熟的笑容,虽然他的长相还是个孩子,可他已经被迫成人了——看那些拼命想接近、献媚于太子的年轻宫女们就知道。 好吧!她知道了。如果生下的是儿子,她领来养就是了。不过,孩子的母亲必须为混淆皇家血统而付出代价,她的丈夫也是。 “公主,太后有宣。” *** 这一轮的单独宣见,刘风排在所有女眷的前头。 很无奈的风光。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 “祖母,谁让我没有儿子……” “这不怪你,不怪你!” 盲眼的太后心并不盲。至少在某些事情上,老人家对小辈还是照顾的。 以后,刘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宫女,直到五个月后一名男婴由长信宫詹事亲自抱来。 “公主,这孩儿的母亲已经难产而亡。” “请葬了她,她家人的抚恤由我来出。再由平阳家出一份婚书,算正式纳了她。” “公主仁慈。” 刘风和对方都觉得这样冠冕堂皇的对话很没有意思,于是均将注意力转到孩子的身上。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和以前她见过的新生儿不太一样,脸面干净、肌肤光滑、眉眼清秀,而且居然还会笑。“卫媪,把你找的乳母叫来,以后这孩子就由我来抚养。” “是,公主,她们正在堂外听命。” “哦……它好像还不饿……”正说着,小男婴充分体现出男孩子的力量来,饥饿的号哭响彻梁宇。 刘风吓得差点把小娃娃扔开,“快!快!叫乳母们来!” 待平阳侯与一群贵族青年们郊游归来,惊愕万分地发现,未来的平阳侯已经入住公主府邸。 “公主!公主?这孩子……”曹寿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惊讶,或者两者皆有之。 “这孩子是太后送来的,平阳家的儿子。我已经对太后和皇后说过要亲自抚养他。”刘风若无其事地逗着小家伙玩儿。除去它饿了或者尿了的时候很麻烦,其他时候都是个非常有趣的小东西。 “可……可是……”曹寿除了瞠目结舌,还是瞠目结舌。 “这段时间父皇让诸侯王回封国。甫时,你我也回去吧。” “这……公主……还有这孩子……” “你回去平阳看看他其他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我带这孩子回阳信。明年时再来觐见。”[1] “公主……”曹寿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孩子的母亲已经难产而亡。你不会因思念她过度而亡吧?” 刘风把话说得很重,令曹寿脸色大变。 “太后痛恨宫廷秽乱。母后更甚。”她的丈夫有时候并没有明白,他娶的是未来皇帝的嫡亲长姐,她和姑母刘嫆是全然不同的。“而父皇不喜欢诸侯跋扈奢靡。所以你在侯国一定要慎行,别人的钱财和妻子、侍女尤其不能碰。” 说教自己的丈夫还真是件有意思但不太令人高兴的事情。 刘风不理会被彻底冷落的曹寿,径自抱了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娃娃回后堂寝室。嘿,她有儿子了呢! *** “姐姐又要离开京城?我去和父皇说,让姐姐留在京中陪我!” 最不乐意刘风走的就是众人眼中至尊至上的皇太子。 “阿彻,你没见到很多诸侯都在京中生是非而不肯离开吗?今年是姐姐我为表率,明年则是阿越和阿寄弟弟们,这样别的诸侯王们就无托词了。” “不是因为太后的那个宫女,惹姐姐生气?” “平阳也还有好几个女人为曹侯生儿子,何况这位已经身亡,还计较什么?” “那姐姐急急赶回渤海去做什么?” “有我们的一位庶姑母,”阿风隔了玉几,对着弟弟小声道,“她丈夫犯了死罪被诛,亏得一个忠心的车夫照顾。现在她住在阳信呢,这样事情不能宣扬,可是也不能不管。” “是这样啊——”皇太子大人样地沉吟了片刻,“那请姐姐代弟弟尽一份力吧。” “对了,渤海郡有个养马人,我这次送你的几匹就是他养的。你要是喜欢就再订些。” “姐姐,养马得不少人手吧?” “是,他养了近两百匹,用了三十几个马夫。” “差不多。那么,姐姐,朝廷会免去他们的赋税吗?” “免兵役和徭役。没有天赋但得交丁税。” “和一匹骏马相比不算什么。嗯……姐姐?” “什么?” “你说,匈奴人男女老少皆骑名射箭,我们要和他们打仗,能赢吗?” 刘风无言。不能。不过她可不想贬低自家的力量。“等姐姐学会骑射,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如何?” “可是……” “怎样?” “姐姐学得会吗?” “……肯定能学会!” ---------------------------- [注1] 汉初新年是十月一日。 回家 这次回封邑可谓轻车熟路。好马、好车,加之沿路驿站乃至郡县都知道了未来的长公主的行程,她们仅仅用了七天都到了阳信。 一抬头,府邸大门居然拓宽三尺、朱漆锃亮,县令和县丞站成一排恭迎。 刘风还未站稳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把大门改回原样。” “公主?”县令惊骇异常。 “主上从简、宫中从简,难道县令要置我于被攻忤之地吗?”把省下的钱养几匹好马让皇太子高兴岂非更好?再说,她出入坐车,这大门放在那里又不是给她看的! “这……是——”依然很没趣的霍令史很倒霉地在公主面前再次碰钉子。 “妾要更衣休整,恕不相留。 不料这个时候,另一部车上的小娃娃被吵醒后大哭不止。所以人俱呆呆地望着两名乳母从车上抱下一个不足两个月的婴孩。 阳信公主什么时候有了孩子?! 就在官吏们面面相觑时,刘风已踏入家门。 “拜见主人!” 一群自家仆役跪迎她的归来,领头的是几个舍人、中间的是家丞铎驿,又明显长高了的卫家小儿子阿青则在第一排最末端。这些都让她心情大好。 “卫媪,领着大家去分京城带来的东西吧。”还是回自己的地盘舒服呀! “子夫这段时间侍奉姑母,辛苦了。”刘风大方地给了这小姑娘一大袋子的赏钱和布料,还允了几张琴的钱。“刚才看见阿青又长高了,他还在念书吗?” “禀公主,阿青边跟着周舍人读书,边与家丞一同治马收租。” 嗯,那个周长孺颇为能干,最近帮她收齐了八千户的算赋。[1] 正说到周舍人,周舍人第一个来求见。 “何事,请说。”刘风换下旅途里的衣服,重新打理地干干净净、坐在主人座上来办事情。 “渤海太守请公主示下:今年阳信、章武春旱,夏季又征民夫修河堤,是否……” “哦,你们不是已经只收了一半的口赋吗?只要国家不再征人役,我更不会用。不过太守也不能用就是。” “是,小人这就去回复卢太守。” 打发走总是一副正经好笑模样的舍人,刘风独自枯坐半晌,就是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对了,把小家伙抱来玩玩。” 抱着小孩过来的是刘嫆。 刘嫆没有亲生孩子,如今突然天降一个漂亮的婴儿自然非常高兴。 “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瞧瞧,长得多俊俏啊!” “他的生母很漂亮。可惜难产而亡。” “……阿风,你打算自己来抚养他?”刘嫆对于侄女的决定很是诧异。 “如果我没有儿子,他就是下一任的平阳侯。这事太后都赞成,想来平阳侯家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可怜了其他想通过生儿子得到富贵的女子们。 “这样也好。”刘嫆不反对,因为没得好反对的。“就当成你的亲生儿子来养大,会孝顺得多。像我以前那些个庶出子……算了,他们现在死的死、逃的逃。” “姑母的庶出子女不孝?” “怎么说呢,当我还是公主的时候,他们除了恭敬些,不曾有其他的亲近。我病的时候也会差人来问问罢了。” 刘风看着姑母耐心地拍哄着孩子,边就问出了口。“姑母,我若将奇夫收为家丞,对他的生意有没有好处呢?” 刘嫆拍哄的动作停了片刻,“他养马、煮盐、开客舍……日子还算不错。” “我不要他进献于我,不过他经常送来那么多的礼物不要酬金,很是过意不去。有个身份兴许好些。何况我也对皇太子说过姑母的事,他当即让我代为重赏奇夫。” 刘嫆想了想其间的利弊,笑开,“好,我去问问他。” 望着姑母愉快的背影,刘风默默地想的是:如果自己没有了皇家的权势依靠,会不会有个如奇夫一样的忠心臣属仍然跟着自己、照顾自己? 小娃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 是了!它还没取名呢。 还有,她在京中夸下海口要学会骑射……但不晓得到弟弟及冠时,自己能否骑在马上射到一只兔子! 轻声招来乳母抱走未来的平阳侯以后,刘风步出厅堂。 秋风凉爽宜人。 不理会匆忙跑来跟随的少儿姐妹,她四处晃着,仔细看看这里和几个月前离开时有何不同之处。最后就打开后堂侧门、晃到扩建后的马厩边上。 几名少年人正在那里练剑,虽然少有兵器撞击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但往来呼呼有风,煞是好看。 很快的,练剑的人发现女主人竟然在旁观战,立刻停下动作来见礼。 她家的阿青是认识的,另两个平民装扮的少年人不识。 “公主!”阿青依旧是有礼恭敬地稍嫌过分的样子。 “孟已见过公主!” “宁乘见过公主!” 刘风微微笑了下,“少年人相互结伴、一起读书习剑是件好事。继续练吧。” “公主,他们两个是章武人,是奇夫派来协助铎驿大人养马的。”小卫青觉得有必要和主人说一下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陌生人的来历。 “以后奇夫也是我阳信家的家丞了。你们两个看来都很聪明灵巧,不妨留在府中,与阿青作个伴也好。” “感谢公主!” 三个少年人齐声道。 “对了,”将忧心的少儿拍开,刘风仔细看了会马厩中一匹比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她能够骑上它们学射箭吗?“你们当中谁会骑射?” “阿青会。”少儿脱口而出。 “哦?边骑马边射箭?”听说骑射要十年的工夫啊! “小人在马上的箭法尚不算精准。” 在她眼里,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在跑动的马上拉开弓把箭射出去已经挺厉害了。“很好,阿青,你就教我骑射吧!” 所有人都吓呆了。 “阳信地狭人稠,到处是农田。听说章武有很多地方可以跑马?” “……”没人回应。 “算了,”让个孩子教确实有些不大妥当。“少儿,不,阿青,你去找奇夫,说我要学骑射,请他这位阳信家丞安排。” ------------------------------------ [注1] 封国、封邑的田租、算赋(对15-54岁成人)和口赋(对7至14岁未成年人)由诸王列侯征收,但要交一部分给皇帝作为献费或祭祀宗庙的酎金。 另外,“八月算人”,人头税(算赋和口赋)是农历八月征收的。 章武 很多年以后,刘风依然后悔把侍女卫少儿留在阳信。她本以为骑马射箭这样的事情不太适合少儿和君孺这两个大些的姑娘,而只是带了子夫、阿青,以及卫大娘的远亲、阿步和阿广这两个男孩去。 奇夫对成为阳信公主家丞一事并不那么感恩戴德,刘风更不指望他会感激。事实上她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反而是获益较多的那一个,比方说不用花很多的钱就可以每天吃到不少好吃的、新奇的东西。 “皇太子和其他的诸侯王迟早要去我的府中用餐,你不妨多试些各地不同的风味。”她这样对邴望说道。后者已经正式成为她的舍人,任用的公文和一季的俸钱是与奇夫的一道送至阳信——这次,那些文吏们办事的速度快了不少。 他们一行住的地方原本是一处富户的马苑,被奇夫买下后用作驯马之用,有着一处位处山腰的广大围栏和连绵三进的宅院。而刘风占用如此大一块地方的代价,仅仅是在大将军窦婴部下的长史来章武的时候见了一回。 章武的地域比阳信大很多,人口少,不过煮盐打铁养马的人多。此地的县令不是个喜爱逢迎的人,只向她作过一个揖,就继续办他的公事去了——刘风其实也不想让一堆陌生人来围观自己骑马学弓箭的丑态。 两个月以后,她能射中五十步内的靶子,虽然距离靶心时远时近、或者甚至到处都找不到射出去的箭支。 至于骑在马上射箭的事情恐怕要先缓一缓。 因为,太皇太后病危。 *** 这一次紧急回京,刘风只带了子夫就匆匆上路,此外她的车配了四匹替换的好马,还有两名车夫——一个仍然是铎驿,一个是个头已经高过她的卫青。 她拒绝了奇夫派壮士护送的提议,身边只有两个车夫和一个还未成人的侍女、还有和卫青一块儿养马、念书和练剑的宁乘与孟已这两个少年人。 真是个让人担心的行仗,但他们居然也在五天之内赶到了灞水附近。 上一次在此地迎接他们的是皇太子和内史。 这一回则是一群无赖汉。 “怎么回事?”刘风察觉到快速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下,周围的嘈杂虽然听不清却很不对劲。 “请公主和姐姐都不要出马车!”是少年阿青紧绷的嗓音,是她从未曾听过的。 “公主宽心,不会有事。”铎驿沉稳的话语和长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几乎同时传来。 有一瞬间刘风忘记了呼吸。 待她终于缓过神智、张大嘴拼命吸气的时候,震动地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再次体验到内脏揪在一团的紧张。 呼喝声还有撞击声此起彼伏。但也就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四周又突然安静下来。 “阿……阿青?铎驿大人?”子夫也已经吓傻。 “公主,卫姑娘,歹人已逃窜。” 刘风愣了会,这口音有些耳熟。 “奇夫?” “小人公孙敖,是奇夫大哥的同乡。大哥让小人等一路护送公主回京城。” 刘风唰地打开车门。 京城附近,即使不知道她是谁,看见这辆蒙了青毡、门上还有铜质飞鸟的双马马车,也应该晓得是贵人。 “那些是什么人?!” 她怒气冲天地跳下马车,在短暂的晕头转向之后,仍然很正确地找到了那个挺有用场的公孙敖——那人年纪不大、高高黝黑、秦地口音,手中的阔剑看上去十分沉重,也很有杀伤力。 “公主,逮住了几个。” “带走!我!亲自送到……送到中尉宁成那里!”新的廷尉没有打过照面,中尉冷酷无畏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公主,这几个说是宗室人……”铎驿好歹见过世面,怎会不知很多人是惹不起的,即使他的主人是公主也一样。 “都是刘姓!他们比我更尊贵不成!我——我禀告父皇去!”要死了!难道除了苍鹰郅都,就没有一个能治理京城的人吗?“公孙敖!帮我把这几个东西绑结实。”[1] “是!”公孙敖才不管什么宗室不宗室,反正好友请自己保护一个有钱有势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又叫他帮忙收拾坏人——这正是逞英雄气的好机会。 这次回京城,刘风一介皇家公主居然骑一匹骊马进了东门,令人惊骇又难以批评。 *** 当天下午,皇后召见。不过宫使直接领她进了长信宫。 刘风连衣服箱子都没来得及打开,只匆匆披见夏季的紫纱罩服就去见祖母,身边带的使女也是原本不可能有资格入宫门的卫家小女儿子夫。 老祖母平日不大问事,但她今天的动静太大,连未央宫里都有人来长信。一时间,皇帝、皇后、皇太子谴来的人都拥到皇太后这边了。 “阿风,你没有伤到吧?” “没有,祖母,这次多亏几个壮士拔剑相助。对了,我给金子他们也没拿。”不过送了他们两匹好马和两把好剑。 “民风质朴,好!好呀!” 未央宫的人见太后心情不错,偷偷去回禀皇帝了。 不过紧接着跑来的却是宫里顶顶娇贵的皇太子。 “姐姐!听说你遇到劫匪了?”皇太子风风火火地冲进殿。可见他平时也是这样乱闯的。 刘风瞪向弟弟。那是什么表情!碰上坏蛋是件有趣的事情?“劫匪被我的弓箭吓跑了。” 刘彻目瞪口呆。 太后哈哈大笑。 折腾了好一会,太后才缓下笑容。 “既然太子也到了,就一起去探望太皇太后吧!不枉阿风冒险赶路的一片孝心。” “孙儿遵命。” “阿风遵命。” 刘风行礼时,见到弟弟行礼、起身的动作流畅而大气,帝王风范隐隐不下于皇帝父亲,不由得动作顿了顿。 “姐姐?姐姐是不是累了?” 刘彻过来扶她。 “不不,我还沉浸在打退坏人的兴奋之中,不觉得累。”她调侃弟弟的本事已然炉火纯青。 “……” ------------------------------ [注1] 《汉书》载,郅都“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宁成“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犯法,上召成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杰)人皆惴恐”。然本文细小之处,比如公孙敖、孟已、宁乘等人的介入时间系杜撰,如与史实雷同,纯属巧合。 [注2] 骊马,毛色黑亮的良马。 京城 太后、皇后、皇太子、长公主,两位国王兄弟、一位王太后婶娘、一位王后嫂子、四位王太子堂兄弟,超过十位翁主,以及无数的宗室、窦氏外戚、王氏外戚,还有上百位王、诸侯的使者们。[1] 太皇太后的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但年老体衰的她始终不曾好转过。 事实上刘风本人从小到大也只两次见到神志清醒、说话清晰的曾祖母陛下。 当午夜时、自轮流守夜的小屋子里醒来,她突然想着:也许安静而没有痛苦的死亡才是老人家唯一希望的吧? 但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的问候有多少,太皇太后在昏迷六日之后殡天。 丧礼上薄氏的贵戚一个也没有,只有些只够格候在宗庙外的小吏员和平民。薄家没有皇后、没有太子、连个侯都没有。 她看向傻傻地由着一名礼官指点着进退的王家舅父、盖侯王信,以及一脸有所思的田家两个舅舅。 父皇不喜欢盖侯、也对田家的两位外戚没太大的好感。好像除了窦家的大将军,其他的外戚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来,却有一大堆能参加太皇太后丧礼的贵族。 可话又说回来,得势与失势也是很简单的,看看当年仅仅风光了一年多的长兄刘荣与栗家外戚们……那,她的风光,又何时会被新的贵戚们夺走呢?呵呵,她是皇家公主,再失势也不至于被处刑,最差也不过是姑母刘嫆的下场。 心里纷纷乱、乱纷纷地想了很久很久。腿脚早已麻木不堪,但作为曾孙女她没有抱怨的资格。皇帝父亲、太后、皇后、皇太子都在跪拜如常呢,他们虽然不用如自己这样一动不动、却是更累。 中午之后的日头轻斜正好从她眼前直射向幔帐帷屏——有一瞬间,她确信看见了祭台前方的自己。可再眨一眨眼,那个异像消失了。 直到身后始终战立着侍奉的使女默默地将她扶起时,她依然回味着那一幕景象: 没错,是她自己,只是面孔要老很多。 *** “姐姐平日也时常这样发呆?” “公主自祭礼后就经常……独自思索……” 刘风听见有细小的声音在低低说话。 “奇怪,姐姐真的那样哀伤?” “皇太子殿下!” 那细细的声音有些生气了。唉,她家弟弟绝对不是怜惜女子的家伙。 “阿彻?不要逗弄子夫,她还小。” “哼,我也不大呀。”皇太子嘟嘟哝哝着转出屏风,一屁股盘坐在大姐身侧。 “子夫,把今天邴望送上的东西取来。” “是——”小丫头逃也似地飞跑出门。 “姐姐带进宫的侍女好像还没成人?” “是,她只比你大两岁。” “哦,长得还不错。” 刘风瞪向弟弟。“殿下还没到研究女人的年纪。” “姐姐呀,上个月母后还把一名想勾引我的宫女赶走。” “那么……她勾引成功了吗?” “……” 刘彻与刘风两人互相瞪眼。 亏得此时小子夫哆嗦着但还是很利落地送来满案好吃的东西。 “姐姐,你的侍女年纪小小,力气倒挺大的。喂,你平时一顿吃几盆饭?” 小子夫敢怒不敢言,差不多是爬着离开的。 刘风叹气。她可以断定弟弟将来必然是个坏蛋。 “听说姐姐收养了平阳侯的私生儿子?” “那孩子的母亲难产而亡。” “姐姐要让他继承侯位?” “如果我没有亲生儿子的话。” “哦,好吧。” 姐弟两人一边无声地抢东西吃,一边做着无意义的交谈。各种形状、冰凉酸甜的,真不晓得是多少配料做成的,总之在炎热的季节里吃到这样的小点心实乃人间一大美事。 “皇太子殿下、公主,未央宫使急见。” 一场大旱灾波及三郡数十县及封国,其中也包括了阳信。 今年的钱会少很多。刘风叹息着,在弟弟明确的“暗示”下,串联起广川王、胶东王、清河王一同上书,她的亲姨母、王夫人留下的儿子中最小的阿舜还没有封王。“自愿”不减宗庙献祭而减免封国税赋。 都是为了皇太子弟弟,顺便对其他诸侯王一个警示。 皇帝父亲因此而特地在未央宫召见了她和弟弟广川王。就是为了这个召见,她大概付出了三十万钱的代价;而胶东王与清河王的财权握在皇后手中,皇后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非常支持。刘风怀疑弟弟们“捐”的那些钱大半是皇后私库里拨的,因为她也得到母亲的很多贴补。皇后表面上淡漠,实质上对自己的子女还有亲外甥们很是顾念——当然这也是考虑到王家的稳固地位,因为连好吃好用的盖侯也“自愿”献上半年的收入。 “渤海郡太守的计簿里说,阿风在封邑给饥民分发五百石粟米?” 皇帝突如其来的询问让阿风目瞪口呆。五百石?那个周长孺想让女主人变成穷光蛋不成!“女儿临行前走得仓促,只是……让舍人在需要的时候把仓库里的粮食和钱取出供给太守,另外马匹只准用役不得出卖……呃,库房里还有存粮一百多石,但钱还有不少。想来,舍人是用钱换了粟米。” 皇帝点头。“马是不能失的。好。” 刘风只觉背后湿凉,暗自庆幸没有说错话。 “太子说你在学习骑射?” 在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时,已经克制不住微笑了一下。“开始时是与太子说的玩笑话,可后来想:既然已经说了,就应当做到。因此女儿一直在练习。” “学得如何了?”皇帝似乎对这样的话题非常有兴趣。 “呃……前后约半年的时间,仅仅会控马奔驰,还有射中不足五十步的箭靶,马上射箭暂时还不行……看来、看来骑射实属不易。” “言而有信,凡事探究其真,好。” 直至今日今时,刘风平生首次与皇帝父亲坐得那么近、讲话这样久。刘越、刘寄他们也一样。 大家兴致很高,竟然还一起在未央宫用了晚餐。 “父皇定要保重身体。孩儿们无法每日在旁侍侯衣食、臣子们更不敢多言,因此请父皇不要太过劳累、不要太过劳心。有什么要走远路、经风雨的事就让年轻力壮的小辈们去做即可——” “呵呵呵……”皇帝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头,“阿风,别的人这样说朕会起疑心,你就不会了。好吧,你也要多加保重自己。看看,谁在京城外碰到恶人险些被劫的?” “啊……呃,女儿出门匆忙了些。所以父皇出宫也要——” “行了,呵呵,不愧是当了娘的人,样样要管。”皇帝挥袖召来宦官送客。“早些回去歇息吧!另外,朕再赐你几部车,免得不肖之徒因为你是个商贾之妇、而非朕的公主。” “谢父皇。请父皇也早些歇息。” “真是!临走还要管事情!” “……” 回到宫中的临时住处,又跟几个幼弟们聊了半个多时辰后,刘风才终于得以清静地更衣卸妆、躺下休息。 全身的骨头都在泛疼。 “子夫。” “公主?” “以后你也可以有部小马车乘了……顺便射射箭、打打猎。” “?”小侍女完全不知道女主人在说什么梦话。 --------------------------- [注1] 若前汉出现“郡主”、“史记”之类的用词,诚乃穿越是也。 五音 白云悠悠,道里悠悠。 水波冥冥,妾兮心惊。 琼瑰盈盈,妾兮归怀。 ……[1] 刘风不太熟悉乐器,多数时候她比较喜欢听旁人演奏。刚刚结束纷杂的宴会、被几个杂耍者抛上抛下的短剑吓了一回,现在静静地坐着欣赏小侍女子夫并不怎么精美的琴歌,倒比什么催眠的熏香都来得有用。 “公主早些休息吧。” “是啊,明天还得出门……嗯,我没力气去看望小家伙了,你帮我去看看。” 对了,这小娃娃还没有起名字,改天又得找个有学问的提些建议。连父皇都知道她亲自抚养平阳侯与长信宫宫女的孩子,多少挽回了些失去的颜面,起码贵族们再也不敢嘲笑她被迫接收私生子为嫡子——谁敢明目张胆地与皇帝和皇太后作对?! “是——” 微闭了一会眼,听着极轻的脚步声远去,刘风突然睁开眼。记得刚见小子夫时她连十岁都不到的稚嫩脸庞,好似没过多少日子就显出漂亮姑娘的模样来。嗯,她的两个姐姐们是不是都到出嫁年纪了?唉,相处一场,她这个主人少不得要替她们准备大笔嫁妆的。 “卫媪?卫媪!” 咦?怎么没有回音?人呢? “公主,母亲尚在阳信。是否召唤她来京城?” 刘风愣了会,才发觉是卫家的阿青远远地站在廊下回答。 “啊!我忘记了。不碍事,不必让她那么远赶来京城。过几日就回去。” “公主可要用些宵夜?” “现在几更?” “初更过半。” “哦……不用了,省得叫醒一大堆人。” 她披上件温暖的复褥。深秋夜凉,花园里的花儿大都谢了,只余一小片将谢未谢的菊花。她是皇家公主,现在却独自一个人缓行在略显荒凉的小花园中伤秋。 “呵呵,大概真的是累过头了。” “公主还是早些休息吧。” “阿青啊!”她突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小子,而且看上去挺有几分忠心。“如果权势财富不在,你说,还会有几个人留下呢?” “……阿青会留下的。” 刘风笑了笑。这小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哈哈!好了,都去睡觉吧。” 她掉转身,迎向匆匆赶来侍侯的一堆仆妇侍从。 这才像个公主的样子嘛! 刚才那个无聊感伤的刘风不存在。 正要好好躺下睡觉时,府外突然传来无法忽视的噪声。 哪个人无视宵禁夜间上街闹事?![2] 刘风正不悦地要找人去中尉那里告状,门上的仆人连滚带爬、不顾礼数地冲进来报信: “公主!公主!太皇太后驾崩!公主!” *** 平常的日子就这样平常地过来了。 平阳侯的继承人取名襄。这是皇帝亲自取的名。 不论曹家乐不乐意,只要她刘风没有儿子,她抚养的曹襄就是下一任的平阳侯,平阳——也将掌握在她、还有皇家的手中。 呵,不过现今已经不是七国战乱时诸侯王分立的局面,还有谁敢与皇室分庭抗礼呢! 看,一份书信就把在家过舒服日子的曹寿叫来与她一同守孝了。 没事的时候逗逗小奶娃玩儿也挺有趣。 朝廷中的事自有成天一副了不得模样的男人们去操心,她只需要侍奉好长辈们。 皇太子迅速长高的势头慢慢缓下来,因此他对自己只高出大姐半个头很是不满。 “姐姐还说要骑射给我看呢!”阿彻对刘风誓死不肯在马上挽弓非常不高兴。 “殿下还真是有出息,和个女人争高低。” 姐弟两个一如既往地以争执作为见面时的问候。在互相瞪了一阵眼以后才摇头笑开。 “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呀,姑母前几日还在说要准备阿娇的嫁妆。” “噗——姐姐!那些所谓嫁妆还不都是父皇和太后赏下的。” “怎么?说这样的气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样财富不是天子的!” “真是!怎么和姐姐说不了三句就又要起争执!” 皇太子一挥鞭,呼啦啦大队人马就冲到前面去了。还剩下的人马都是不知道该跟着谁跑的人。 “都跟上去保护。太子出了差池,你们一个都逃不了。”刘风马鞭指指方向,于是其余人等也都扔下公主去追随太子了。 “阿青不跟上太子?”刘风奇怪地问。 “阿青当然跟随公主。”已经吃得高高大大的卫青奇怪地回答。 “哦。”真是昏头了,她家的人自然是跟着她的。“对了,阿青,你也快到出仕的年纪了。去羽林当个骑士如何?” “阿青有这个资格吗?” “我说你有,你就有!”安插个自己人还不容易。 “可是阿青宁愿给公主驾车,在家听听周先生讲书,和朋友们打猎物来为公主加野味。” “呵呵!”真是个傻孩子。 突然之间,很奇怪地,马场上的人都望向天空。 因为天色毫无理由地暗了下来。 又是一场日蚀! 大家全部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地方。 当刘风惊魂未定地步入家门时,四周开始一片暗黑。 直到很多、很多个呼吸之后,这可怕的暗黑才逐渐散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阳光与她出门时一般的耀眼,仿佛方才的日蚀根本不存在似的。 太皇太后去世后连续两年都出现大灾和日蚀,整个京城间隐隐流动着一种名叫不安的东西。 果然,就在人们换下素服、衣着光鲜的时候,就在院中的菊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未央宫东侧殿被雷电打中起火。 “天子之过啊!” 老臣们哀叹着,然后纷纷上书,有请求暂缓削去诸侯国权力的,有请求大赦天下的,有请求赦免死罪的,有请求出宫中女子的,还有请求减免税赋劳役的。当然还有很多研究五行星相、天时地气的在那里胡诌。 “姐姐,父皇为什么会连这样荒谬的建议都采纳?!” 刘风惊讶地看着弟弟。他居然拿朝议的东西来问她这个公主?连姑母长公主都不会管这档子事的吧! “呃,定是为了安抚那些大臣与士人们。” “哼!” 刘彻正要继续发表他的伟大言论,不想被个玩着命儿跑进门的宦官打断—— “殿下!殿下,汲大人到了。” 然后,刘风就眼睁睁看着尊贵的皇太子一骨碌从座上跳起来。 “快!整冠!啊……我的袖子,快快!” 包括一直跟着刘风的子夫都一起加入为皇太子整理仪表的壮观行列。 就在子夫跪趴着帮刘彻穿好绣金锦履的一刹那,太子拔腿跑出侧殿。 原来,她家弟弟谁都不怕,就怕他那个不苟言笑、事事严谨的老师汲黯啊!好,下回她就找这位老师来治治阿猪弟弟! --------------------------- [注1] 系作者依据诗经改编。极之粗陋,请读者不要深究文字漏洞。 [注2] 除了唐代元宵节外,秦-汉-唐,城市长期实行宵禁。贵族无视法度不提,平民百姓随便夜游是要被抓起来的(穿越不在其中)。 长风 小曹襄讲话已经很利索了。他叫刘风“娘亲”。 虽然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在儿子身上花费很多的时间,但这漂亮嘴甜又不怕生的小子在京里的贵妇人中间还是很受欢迎的。除了皇后。 “阿风。” “母后?” 皇后很少单独和长女讲话,所以刘风撑起十二分的精神。 “要不要……找御医看看?” “母后,女儿已经找过很多位医者和巫者了。” “别碰那些巫人!一个个又贪婪又满口谎言。” “是。”因为母亲为了生儿子,上过不少的当。 “这小子若是不孝顺,你可以在亲戚中另选继承人。” 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她的母亲是皇后,也许是将来的皇太后,承认谁是外孙的权力还是有的。 “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教他什么叫孝顺。”她转到一个母亲必定感兴趣的话题,“倒是姑母和阿娇那边,进进出出地在准备未来皇后的嫁妆。” 仅仅片刻的工夫,刘风在母亲脸上看见了一种很难分辨清楚的表情:无奈的、莞尔的、漠然的……最后都化归了平静。 “也罢,去问问你的阿娇妹妹喜欢什么样式的布料,我来准备。其他的,也慢慢备起来。”皇后说着,突然笑起来,“阿娇算是个大姑娘了,可阿彻还没到年纪。” “听太后说在弟弟及冠之前就会办亲事。” “那自然是。” 母女二人绝口不提的是,与长公主家结亲可以巩固皇太子的地位,免得栗家的惨状再次发生在王家。 “你下月就要回封邑……对了,你自己铸钱吗?” “女儿封邑没有矿,如何铸钱?” 刘风奇怪地看向母亲,皇后奇怪地看向女儿。 过了一会儿,当母亲的才开口。“那就好。最近几个封王找了些商人私铸不足份量的钱,陛下非常恼火。” “哦,呵,女儿虽然没有那些王们富有,但过日子足够了,不会做犯法的事。” 皇后轻轻点头。“你父皇也夸过你懂事孝顺。” 不久以后,刘风跪别母后、离开宫廷。 这就是皇宫啊! 她在上马车前回头呆望许久,也不知道自己是留恋还是感慨,总而言之愣了不少时间。等她回过神来,一堆人都傻傻在等待她的指令。 “回长风园。” *** 长风园是刘风的二十岁生辰礼物。 她第一次跟随皇帝和一般贵族臣僚们踏青顺便装样子查看农耕,大队人马歇脚驻扎的山丘下方,正是一处小农庄。那庄子距离潏水不远,但房舍破败、沟渠废弃、田地上参差不齐地长满了野果杂草,看上去年有十年左右不曾住人。 那个时候她正好拉着皇太子吃完自家厨子送来的肉酱厥菜鲜鱼凉果饭团和微甜的淡酿,酒足饭饱之余指着大块空地对着弟弟说,自己在章武遛白马、学骑射、吃野味就是在这类没有庄稼的山腰上。“没有泉水难以灌溉、土地又较贫瘠,倒是能长些草料,正好跑马。” 两姐弟避开一帮子年少又好动的翁主和贵族女儿们,旁若无人地谈论着六尺高的好马。皇帝和几个近臣也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听,顺便打量一番儿子和女儿的吃食——他们吃的是现烤的羊肉和清泉煮就的巴蜀蜜荼,虽然极之考究,却怎么看怎么不如公主家的厨子送来的松木大食盒里的东西来得新奇精致,怪不得娇生惯养的皇太子要和姐姐一起吃“平常”的东西。 “阿风,彻儿的那几匹白马真是你自己养的?不是你向商人重金所买?” 刘风笑开,“女儿连马都骑得不好,莫论自己养,可是女儿收的几名舍人都爱马、养马。但那些马倒确实花费重金,连马食也被农人家的孩子们偷过。” “马食也要偷?!” “马食里伴了些谷子。不过也我的家丞虽然抓住了那几个孩子偷东西,可念在他们是替家里的老人找吃的,也就送些粮食然后打发走。” 皇帝未再深究饿肚子的农人,注意力全集中于马匹,连着问了她不少问题,见她都能够独立答出来时显得很高兴。“这个庄子就送给你吧!” “那女儿去向原主人买下。” “不必麻烦。前年就有诏令,无故荒废耕田五年者收归朝廷。”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道王命少有施用,但明摆着就是公主不需要再为一片荒废的小庄园自己掏钱。 不过三个月以后,刘风收到右内史亲自送来的文约和契书。那块地方属于两名被处罪流放的官员所有,现在全划归阳信公主名下。 等她带上家人和工匠们驾着车查看自己到底获得多少财产时才发现,整个山头直延伸至潏水岸边,都是她的土地。 “子夫,阿青,有没有想过那些拥有整片森林和山谷的富户过着何等日子?” 两个半大的孩子茫然地回望女主人。他们现在每天能吃到肉,每月有一袋钱,每季都有新衣,走在京城的路上连官吏也不会来找麻烦——实在也想象不出别的。 算了,问了也是白问。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 长风园依然是独栋建筑,男女主人的大屋间有避雨挡风的回廊相连,女主人主厅旁一条蜿蜒的长径直通向广大的跑马草场。 马场建得有如草原——这是远从章武赶来的奇夫说的。 她给了奇夫一笔巨大的赏金,多得连这位久经历练汉子目瞪口呆。 “三年后要献给皇上一批好马,你心中要明白。这些金子若是不够,尽管开口;地方若还是嫌小,也尽管说。” 马。 骑士。 匈奴人。 许多年以前她就知道父亲心中的这几根拔也拔不掉的刺。诸侯王和税赋粮食的问题大体已见眉目,接下来就是无法与马上匈奴作战的士兵,还有他们的战马。可朝廷现下依旧无力反击匈奴。 呵呵,当然,这些事情不是她这个公主能解决的。 她只要管好自己的家人不犯法,自己的儿子能长大。 对,她的儿子! “娘亲——” 一个小小的身子扑过来。 她一把抱住。这真是个惹人疼惜的小生命呢!何况她亲口说过要好好教养他的。 “子夫!” “公主?” “是不是该为小公子请个老师了?” “公主,他才三岁!” “……” 亲丧 就在仆役们将冬季的厚垫暖火撤去、换上凉爽的篾竹轻罗时,京中一道急命传来:梁王薨了。 早知道就不在大深秋冒着冷风回封邑,刘风坐在车内筋疲力尽地想着。 梁王是她的亲叔父没错,可也不至于皇子女都来服丧吧?还拖累了二妹的婚事……算了,既然她是嫡皇子女中最长的一个,那就为母亲、弟妹和王氏、田氏家族尽责吧! “公主,是先休息一晚还是先入王宫?”已经是正式车夫的阿青在车门外问道。 “入王宫。” “是——” 嫡长女公主身着一袭沉重拖地的丧服,这令梁国上下非常满意。虽然祭礼是在宗庙进行,可梁王的儿子们都是王,梁王的女儿们都是君侯,梁王的亲生母亲、皇太后在长信宫盯着这里的一切! 刘风心中对父亲的无奈开始有了理解。梁王曾经是皇储人选啊! “阿风妹妹,弟弟们又在为那些东西吵架了。”梁王长女刘婧悄悄在刘风耳边说道。 很多逾制的东西都只有一份,五个儿子当然要吵架。 “那就让祖母大人定夺吧,不论太后怎么分、父皇都不会说什么的。” “好!我去告诉国相。” 五个王、五个君……刘风突然明白,偌大的梁国已经不存在了,她的弟弟再也没有宗室诸侯的掣肘了!此时,她真的很想立刻冲去太子宫告诉弟弟这好消息。 “公主,皇宫里的使臣已经到了王宫,您现在是否有心情接见?” “好,现在就见吧!” 未央宫的人对帝女公主的服装打扮及礼仪非常赞赏:哀痛、肃穆、高贵。[1] 待一众人等筋疲力尽地行完敛礼后,刘风直接与使臣、梁国大臣一起回京城。在京中还有更高等级的祭礼要完成,然后才是下葬…… 真是可怕的一遭啊! *** 是外头的嘈杂语声把刘风从浅梦中惊醒的。 睁开眼,是京中略显局促、压抑的府邸,而非永远没完没了的梁国丧礼。天未亮,但屋外却热闹地像个市集。 “子夫,外面是何事?” “——公主!不好了,匈奴人打来了!” 什么!她猛地惊起。匈奴人不是好几年没动静了吗?居然打到京城! “没有那么简单吧!雁门关隘不是好好的吗?” “公主!雁门关破了!匈奴人打进来了!京中的人都在往城外逃呢!” “别慌!”刘风斥道。 “大家不要慌!”正屋外的小广场上也有人这样大喝。“一切等主人的命令!谁擅自离开,就是私逃!要处刑的!” 等刘风着衣匆匆出门时,平阳侯也是一身猎装地赶到了——这种混乱的时刻,她懒得去问他到底睡哪里。自曹襄小公子抚育在主屋后,他有时住公主府邸,有时连续多日宿在外呼朋唤友,但不会跑长风园夺取主人的位置。 “男子准备武器和马匹,准备随时应征召;女子开始备好干粮饮食。没有命令擅自走离者,”她冷淡却坚定地站在高阶上,满意地看着她的家丞和舍人们悬剑伺立在旁。“家丞可以就地处决。” 带着血腥味的命令震住了所有人。 “卫青。” “在。” “带上二人,取我的印信去大将军府上询问。就说,我府中男丁以及封邑中的壮士,随时可应召。” “是!” “放心,打不到京城的!”她也这样对自己说。 京城是无恙,因为匈奴人侵入到上郡后得到大量的马匹而得胜返回了。 那些马都是皇家养的军马。 四千马匹、两千士卒、七千多的无辜百姓,在这场空前的掳掠中丧失。 匈奴人又来勒索钱物和女人时,皇太后亲口拒绝了和亲—— “趁我白发的老母亲送走儿子的时候前来讹诈!真是可恨至极!” 一群皇族小辈也面色灰白。 不论大家出于什么想法,谁也不敢在现在举国愤恨之时分大讲和亲友善。 “皇祖母,孙儿长大后会让那些匈奴人慢慢懂得仁义礼制的。” 刘风无奈看向皇太子弟弟。让一群从生下来就只知道抢劫的匪寇讲道理?用什么?剑吗? “你这孩子太血性,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做的……”丧子后明显苍老许多的皇太后这样说自己的孙子。 “姐姐到底养了多少匹马啊?”刘彻居然转到一个令人诧异的话题,“听说姐姐从阳信只花了五天就赶到梁国,比京城拖拖拉拉的使臣还快一天。” “共养马二百余。”刘风面向弟弟回答完第一个问题,又转向盲眼的祖母,“孙女途中换马、换车夫,日夜兼程行路,这样也好让王叔家的姐妹和弟弟们稍得些抚慰。” “好,真是个孝顺的孩子。”皇太后很高兴。 “马还是不够多呀……”刘彻只关心帝王应该关心的事。“那姐姐不是和大将军说过全府和全阳信的男丁都可应征吗?那又有多少人?” 刘风不可置信地瞪着有些失常的小弟:这种话居然在太后面前说? 果然,太后虚指了下皇太子孙子的方位,“这只是你姐姐安抚人心的话,难不成立刻去向匈奴人报复不成?!那几个边将是怎么说的?说匈奴人来如风去如风,抢了上万马匹和人口,突然又失了踪影!你呀,要去和谁打仗呀?” “皇祖母,孙儿只是感慨姐姐的丈夫豪气罢了。这要真的匈奴人打到京城,姐姐府里的那几个舍人连支小队伍都组不起来。” “胡扯!京城外那么多关口,我们若死守,那些骑马的强盗怎么打得进来?!” 年轻人们偷偷瞥向老太后,匈奴的马蹄不就跨过关口长驱直入吗?当然这样的话谁也不会提。 “皇祖母,我不过是觉得姐姐府中的人手少了些。”混小子刘彻转弯转得飞快。 “养一堆仆人不纳税、不服役,还不如养一群马来得有用。”刘风一碰上这弟弟,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她其实是余钱不是太多,不敢大肆养奴婢。 “阿风说得对,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太平无忧才是君王之道。” 大家又不敢说话了。匈奴人打来,掠夺财物和人口,算太平吗? “你们啊!我老婆子知道年轻人喜欢打杀,可上战场拼死活的又不是你们自己!高祖都做不了的事情,你们有这个本事去做不成?” 所有人闭嘴。 又过了十几日、皇太子生辰的那天,靠近南越的很多地方看见了日蚀。 国家正腹背受敌。 --------------------------------------------------- [注1] 小猪猪武帝彻底掌握权力、推行儒礼之后,才出了一大堆无聊的形式,而精确的准五服制罪则是晋代开始的。在这之前的礼仪因为经常改变,所以作者大胆把白麻布丧服改成白色重磅乔其纱时装配上氧化银黑珍珠黑水晶黑钻石…… 太尉 最后,阳信封邑有三百多人应了兵役,其中一百当了骑士。 刘风直接告诉匆匆赶来京城讨要说法的舍人周长孺:他想支持多少就支持多少去,她家还不至于贫困。 姑母刘嫆在阳信正病着,卫媪和大女儿、二女儿都在旁服侍——女主人不需要他们把封邑的事情全扔下而跑来京城,相反她在京城和渤海郡的马厩必须大大扩充。 国事就是她的家事,自然有时家事也是国事。 比如渐长大的皇太子有时会跑来,相看她长风园中的马,唤了她府中的少年如卫青、孟已、宁乘之类的去纵剑驰马,把一些个骑术和剑术都不怎么样的宫廷侍从们吓坏。 弟弟生辰的时候,宴请以朝臣们为主,刘风就没去,只从章武的马场选了两匹最好的红色战马送他当射猎时的坐骑。 这是最好的战马,英武和倨傲丝毫不减的奇夫这样对名义上的女主人说道。 几天以后,刘风正在园中研究建个冰窖的时候,平阳侯在大热的天里赶来:太尉被降罪。[1] 太尉下狱和她有关系吗?那位将军不过反对过她的王家舅舅封侯——事实上她和弟弟甚至母亲都认为舅舅得到的侯位太过勉强,因此皇后的其他亲属没有受过官爵加封。 所以,没有人怪他啊!至少她们王家的人没有谁特别恨他的。 “我听几位老臣说,陛下身体不好,因而怕太尉欺幼主。” 刘风花了些时间才明白丈夫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的眼神中开始多了几分杀气:他在诅咒她的父皇?! “公主!这可是……可是皇太子宫中传出来的!” “住口!我弟弟怎可能不孝!” “这……具体的情形谁也不清楚,但肯定与皇太子有关。” 当天晚上,刘风和留在长风园的曹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太尉私藏大批兵甲、说是作陪葬。 为了这个理由将一个军功显赫的太尉下狱? “陛下说他不可驾御,难以侍奉幼主。”来人这样解释。 她弟弟没那么年幼无知!但是要驾御一个连帝皇也不放在眼中的名门大将……可能不太足够。 “公主,平阳侯,越是此时越是要慎言、慎行。臣告退。” 等这个莫名其妙的报信人倨傲又遵循礼仪离开后,曹寿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位是——” “田蚡舅舅的……友人。” “公主的这位舅父倒是侯门之选。”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罢,”刘风淡淡道,“以后再说。方才你也听见了,慎言、慎行。” 三天后,阿彻弟弟驾马来到长风园。 他不说话,刘风也不多言。所有人都在说皇帝为了幼主而逼得太尉绝食而死,因此军中不少人更加不喜欢少年皇太子。 “姐姐,如果我不当皇太子了……” “我们都会死。” “父皇说,周太尉反对任何变革。废刘荣哥哥太子位时他反对,封匈奴降王时他反对……像是父皇做的每件事都不合适。” “太后也不喜欢太尉,但没想过要逼死他,顶多叫他不要太自以为是。” “姐姐,你说,太尉如果还是太尉,会不会……”皇太子如今已经不是什么都摊开讲的孩子了,他开始懂得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带来莫大的祸事。“今年的劝农我也去的。姐姐要去劝桑吗?” “当然要去。这几月我一直在学用织机。” 聊天嘎然止歇。两个人各想各的。 “姐姐,我会谨慎。你也要谨慎。” “好。” 阿彻招来长风园的使女们伺候吃东西、换衣服,折腾半天才风风火火地离开。 刘风看在眼里、心中摇头:还说要谨慎,这副把长风园当成自家别苑的派头又是哪般呢! *** 二妹出嫁了,丈夫是南宫侯张生。[2] 刘风觉得那个相貌英俊、家世也很不错的年轻人不见得比自己的丈夫强,府邸的大小和样式也不低于自己在京中的家。何况,她的妹妹是皇后的女儿、皇太子的亲姐姐,未来的婚姻应该不会差吧。 皇后的嫡女成婚,祝贺者如云。王家和田家的人都到了,刘风第两百回听见外祖母说起两个女儿封夫人、五个外孙封王、两个外孙女公主出嫁,当然最得意的是一个女儿最后当上皇后、最小的外孙是皇太子、长子封侯……啊,还有她和田氏的两个儿子什么爵位也没有,不过迟早有一天会有的——这些洋洋得意的话只对着自家人说,老人家被次子牢牢限制在一个宽敞华丽但听者极少的地方。而刘风只要把身边的使女仆从们都遣到一边去就可以了。 “公主最为年长,以后还需公主多加教导。”田家大舅舅这样对她说。 “谢舅舅指点。”刘风这样回答。她和她的家人们,其实原本只是很单纯地追逐着更多可以依靠的东西,而当真的拥有这些的时候,会发现前方还有太多、太多的危险。“父皇——” “身子不好。太过辛劳。” 皇太后老是说,前些年她的父皇碰的外头的女人太多、掏空了身体。不过她心里也清楚,这几年父皇少有女宠,即使偶然找些歌女舞伎也是为了排遣巨大的国事压力。 皇帝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而,还未及冠的皇太子,她们这一群女人和身边只想要更多好处的大小亲戚们……掌握得了那些各有功劳的大臣和南北夹击的敌人吗?[3] ----------------------------- [注1] 周亚夫的名气其实没有他的一位旧部下响亮,那位军人世家出身的部下叫李广。太史公与李家很有渊源,而周亚夫看上去因武帝而死,李广的死看上去与卫青有关,李广第三子李敢的死与霍去病直接相关。李广的长子长孙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一群大臣包括太史公为李陵的家人求情不果,他们的选择是要么死刑、要么腐刑加赎金来代替死刑——大家一般选择后者。 ……因此作者以汉书而非史记为准。 [注2] 作者个人观点,唐代《史记索隐》中所说的南宫侯张坐(史记、汉书中皆无),可能是《汉书》中的张生之误传。 [注3] 在古代,“功”和“劳”是两个概念。武将立的是功,文臣得的是劳。 冠礼 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 秋天的时候,四个郡受旱。整个朝廷灰头土脸,大臣之中尤其是那些总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老人们频频上书。一群较年轻的大臣以皇太子的名义一起上奏,除了减税免赋,还建议给予部分因轻罪除国的功臣之后一些赏赐。 其中,前任周太尉的弟弟也意外地获得了兄长的爵位。 刘风没有专门去问弟弟这件事。她的弟弟已经颇有治国君王之风,不再是那个时不时还会赖着长姐的孩子了。 不过她遵照皇后的意思,一直住在长风园,养马、养儿子。 曹襄一天天在长大,虽然还没到能够握紧缰绳的年纪,但对马匹有着莫大的兴趣。 正当她考虑将府里包括卫家阿青在内的几个少年人都送进羽林当骑士的时候,有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消息传来: 卫家的二女儿有了身孕——却没有成婚。 刘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冷哼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呢,还是大怒那个胎儿的父亲居然敢嫌弃她的近身侍女出身不好不能为妻? “公主……”子夫其实可谓是家里最害怕的一个。 “和你无关。你二姐已经快二十岁了……你大姐呢?”不要告诉她卫家的闺女们都只要儿子不要丈夫。 “大姐不想嫁人。因为她没有积蓄,她的积蓄都给了哥哥和阿青,还有我。” 刘风怀疑自己的耳朵。未婚生子和积蓄有什么干系? “二姐存下不少钱,可是姑姑那边的人向我们要钱娶妇。如果……如果二姐嫁了人或者有了儿子继承,就不用给了。” 这是她听过的最蠢的笑话。 “好了,既然你母亲说不会有婚礼,不用我替她准备嫁妆,那就让少儿安心待产吧!” 不过,孩子的父亲,那个能说会道的霍内史,她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来人……快找平阳侯。” 她永远都不会去阳信,所以就让这家伙去那里好了。 *** 家里会不会多个小娃娃并非刘风关心的事。 事实上全朝关心的只有一样:皇帝的身体。 父亲病得很重,而且已经在交代些身后事,连宫人们的去处都安排好了:没有生育的,按等级得到一大笔嫁妆,然后出宫嫁人去。 可皇太子年纪还小。 朝中一部分人在议论着,是否从皇子中选一个年长些的来即位;另一些人却很高兴只留下两个寡妇和一个孩子,大臣们可以去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 不过最后决定的依然是皇帝本人—— 太子必须行冠礼!太子必须成婚!太子必须亲自临朝! 春正月,也是今年最冷的时候。未央宫发出的一道诏书让所有人感觉到某种结束,或者说是某种开始: 农,天下之本;逐末者众,务农者寡。京城、各郡、各封国,都应努力劝农桑…… 皇帝是忧患于未来呢! 不过刘风只是草草扫过一遍就把文吏们辛苦抄写上千份的纸放到一边。这些道理大家都懂,尤其是频繁的灾荒下,对付南越匈奴乃至教化民众等等皆是纸上谈兵,没有粮食、人民经常饿肚子时,什么都是空谈。[1] 她的弟弟继承皇位已经是铁定的事情,麻烦的是将来。王家、田家的人其实一点也不愉快,因为未来还有太多、太多无法控制也更无法预知的东西。 第二道另诸臣惶惶的是皇帝突然要为皇太子举行冠礼。而且时间就在命令后的第四天。 从皇太后、皇后、长公主,至诸王、公主、侯,以及各郡太守、都尉、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能在3天内赶来的全部到齐了。 这是阿彻成人、即位的最隆重的宣告。虽然他距离二十岁还有好几年。 未央宫内外前后左右,挤满了人。有时连站立的方位都无法按照尊卑等级来安排,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仓促。 高贵的女人们在高台之右、宗亲王侯们在高台之左,台阶上立了一排排危冠玄服的高官,广场是礼官、侍从、禁中卫兵在努力找着应该呆的位置。 皇太子和皇太后、皇后是同时到的。然后是捧着礼器和礼冠的官员。人们屏息凝神地等待良久,一大群宦人才用软辇抬了皇帝前来。刘风十几天来得以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 蜡黄、消瘦、羸弱的皇帝拒绝了亲人和侍臣们的搀扶,走至始终笔直跪着的儿子身前,亲自为继承人行礼。 刘风在下跪的同时克制不住地落下泪来。知道什么叫做君王吗?眼前的父子就是! 自行礼那天开始,皇帝多数时间处于昏迷。 皇太子就住在未央宫中,朝臣们开始习惯于向昔日的少年太子禀事。 但,一国之重,不是几天时间能够学会的。 皇太子一夜间像是大了十岁,艰苦却坚强地承受着国事和家事双重的压力。 于是议婚之事直接由皇后和刘风母女二人担下,包括选择挑剔的亲家会满意的礼物、筹备文定等等。当紧急赶出来的婚书送到馆陶长公主手上时,皇帝病危。 皇帝在最后的日子里只清醒过两次,每次都只见皇太子、重臣和太史官。在皇帝位上,首先是国之君,然后才是儿子、丈夫、父亲的角色。总之,在冠礼之后,刘风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一面,直到皇帝……驾崩。 未央宫立刻迎来了新的主人。 新一代的皇帝,刘彻。她刘风唯一的亲弟弟、她将来若干年的生活中最后的依靠。 她是阳信长公主了。而成为长公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殓、守孝。[2] --------------------------------- [注1] 根据考古实物,西汉初已经有纸张,但可能不及东汉蔡伦所研制的纸张那样精细。 [注2] 从汉代史书记载看,不存在下一代皇帝登基,其姐妹就自动成为长公主、姑母们自动成为大长公主的事情。公主的经济地位等于侯,长公主则等同于王。皇帝对于喜爱的女儿或者皇后的长女,有时也直接加封帝女长公主,如舞阴长公主(东汉光武帝刘秀的长女),又如馆陶长公主(西汉景帝唯一的姐妹)。 新皇 刘风对于父亲的去世是非常难过的,但父亲的身体拖了几年才彻底垮掉,人心其实早就作好了准备。可即便早已知道结局,她依旧伤心——虽然这辈子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大概还不到三天。 尤其是朝臣们并不把年少的皇帝和新的外戚家族放在眼里的时候,她无比怀念着有父亲可以倚靠的年月。 至于说到她的弟弟,那是四个月后才能见到面的伟大人物。他是新皇帝呢!多了不起啊!曹家的家长们曾齐齐拜见新任的长公主,然后在京中等待半个月才见到新任皇太后,而新任的皇帝……对不起,他连亲姐姐也没空见。 周围人刚开始的那种诚惶诚恐的态度立时转变,一切待遇甚至连先皇在世时都不如。因为虽空有长公主的头衔,她的封邑还是原来那个不大不小的阳信。 唉……至少将章武的那片马场划归她的封邑吧! “姐姐消瘦了不少。” “陛下也是。最近一定很累。” “是呀……” 以前总是不愁找不到话题的年轻姐弟俩,现在居然两句话就可以结束见面。 “姐姐,最近王家外祖母和田家的舅舅们如何了?” 刘风额头略微冒汗,应该是天气渐热的关系,不是被十六岁弟弟的心机吓到的关系。“……陛下的冷淡很对,原先那种不可一世的气势几乎全消。” “呵呵,母后也支持这么做。我们的根基毕竟还不稳呀!” “倒是姑母说起,阿娇妹妹已经二十了,这眼看着又要耽搁下去。” “不论道家儒家还是法家,父母生养都是要回报的,守孝也是清心的一种法子……何况朕现在没空理会那两个女人家。” 她第一次听见弟弟说“朕”这个字眼,简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对了,姐姐献过六匹随葬的金马?” “那个……做得很是粗糙。若是陛下觉得不妥尽管退回。”那本来是想送给弟弟的生辰礼物,体积虽小但价值不菲,可做出来以后又觉得不够亮眼,干脆改个用途……咳,大不了给她自己留着当陪葬品。 “不不,姐姐的孝心可鉴。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可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心思的。” “他们有家有口,我又没有一大堆孩子小妻要养活,自然花不了太多的钱。”顶多就是养马的钱占去税收的三成有余…… “姐姐若无其他的事要奏——” “妾告退。” 弟弟登基后的第一次会面,只有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不愉快!非常不舒服! *** 整个闷热干燥的夏季,刘风都在章武的马场,每日衣着简单、不戴首饰,饮食也以清淡为主,最多看看马儿们长得壮不壮,结果面皮白皙了不少、精神也非常好。 秋风送爽的时节,一批小马驹出生。 与漂亮的小马们差不多同时来到这个世间的还有卫家次女少儿的儿子,一个瘦巴巴、经常吃不下奶闹生病的小东西。 曹襄对这个不会说话的小玩意也很好奇,隔不了几天就要去看看,还对着只会流口水的小婴孩说话。 少儿当然不和刘风住在一个大屋里。马场旁的一栋屋子连同片坡地都被买下,卫家的外孙就在那个屋子里一天天长大。 “卫媪,打算给孩子取什么名?” “这……想叫他去病。好让他康康健健地长大。” “也好,长大念书后,让他自己取字。”刘风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态已不是少年时的皇家公主,而是重重压力下的一个名字、一个象征,一切按部就班、仁慈礼仪……就是不是她自己在过日子。“本想让阿青他们今年入羽林的,可父皇去世就先缓一缓。他可有取表字?” “这个……奴婢不知。” 好些日子不见,卫媪苍老不少,虽动作丝毫未见迟缓,可那种动不动就惶恐得不得了的态度有点讨人厌。 “好吧,”当个好主人,当个仁慈的主人,当个无可挑剔的主人……总之,她行走说话不得出半点差错。“以后有机会问问他。” 不对,那小子好像还在阳信的府邸里跟着她那个奇奇怪怪但却颇能干的周舍人读书写字呢。 “把他们都叫来吧。” “公主?” “把阳信府里的人都叫来吧!” 章武这边和与长风园很像,绿色的田园、宽广的天地,还有更多的野味和更少的拘束。 *** 一箭飞出,距离八十步外的靶心只一寸远。 而她是骑在马上的,虽然马儿很乖,但毕竟和纹丝不动的地面很不相同。 什么时候才能策马射箭啊?! “阿青,你们几个!上马试试。” 她不行很正常,他们不行可不太好。 个头已经超过半数成人的少年们一听命令,立刻高高兴兴地跳上马背,灵活地用腿掌控马匹,然后快速地在软皮鞍抽箭、拉弓——都射在靶心及其周围! 唉!刘风在心中哀叹着,她断断续续地学了好几年,却不如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不不,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们几个听说过匈奴人的箭吗?” “他们的弓和铁剑不如我们,但骑射本事各个惊人,战马也能一日千里、比风还快。”宁乘抢先说道。 “再好的马也不可能每日千里地奔跑。”孟已立刻反驳。 阿青不响,只观战。 “阿青?怎么不说话?” “公主,我没见过匈奴人,不大好评说。现在的人讲起匈奴,不是过分吹嘘,就是半点也瞧不起。周舍人说除非我们哪天上了战场和匈奴人打仗,不然不会知道真实的情形。” 听上去颇有几分道理。 “你们好生念书,也好好练武。将来去了羽林,身为阳信家的人,要有我家人的气概。”刘风并不关心匈奴人骑射比这几个小子到底强出多少——反正他们起码要再练习好些年,不然上了战场只有送死的份——她只关心他们进了天子羽林军会不会丢她的脸面。 “遵命!”少年们兴高采烈地得到了女主人的承诺。那可是装备最好、地位最高的地方,不少羽林当上校尉或官吏,前程不可限量。而一般平民是根本进不了的。 大婚 新年伊始的时候,皇帝还是成婚了。[1] 一些儒生曾经起反对之意,可君权不稳比所谓的孝期更重要。没有儿子,皇帝就不再是皇帝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赞成新君早立皇后,虽然各自的原因略微有所不同。 刘风匆忙地筹备了大批贺礼,差点就要举债,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另一道旨发下:章武封给了她。 现在她比她的丈夫更有钱、更有地位,当然进献的份量也更重了。 这次回宫,刘风先见到的是皇帝弟弟。皇帝对这桩由女人们硬行推进的婚事不置可否,他年轻而且见过太多美貌女子——刘风也不想学姑母那样给皇帝找一堆来路不明的年轻美女。 “哦,姑母对我们送上的彩礼满意否?”皇帝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礼物是其次,皇后之位才是最要紧的。”刘风眼睛都不眨。她根本没打探过这种无聊的事!“不过姑母坚持,阿娇的嫁服由姑母准备。” “也好。省得陈家到处不满意。” 简洁的见面结束。 皇帝继续埋入满几的文书。刘风继续拜访贵人们。 下一站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很高兴自己的皇帝孙子和嫡亲外孙女结亲,何况皇祚有后继比愚蠢的守孝更重要。 “阿彻给他自己选的年号和给我选的卫尉一样好。”老祖母很欣赏也很信任新选的长信卫尉,那是打过匈奴人的程将军。“建元,一切都从头开始。” 刘风借着太皇太后的兴头,又谈起了皇帝成婚的好处。“……这样阿娇不必虚掷青春,早日生下太子也好让祖母抱上曾孙。” “呵呵呵!” 又随意扯了几句,然后献上些老人家喜欢的小礼物和一批甜酒,刘风告退。 皇太后那边是最容易交代的。 太后不需要礼物也不需要哄骗,只问过皇帝与长女谈过什么,太皇太后讲过什么,长公主那边有什么说法。接着招待劳累了一天的女儿吃一顿丰盛的午餐,才打发她回府。 与她马车同时到达的是一大堆赏赐,包括两辆漂亮的驷马大车和满车的东西,以及几牛车的封邑税钱。 “府里的人,每个都赏一年的钱帛。”她扔下一句让大家很兴奋的话,就匆匆换衣服转而拜访别的高贵女人们。 她还有一个出嫁的亲妹妹、一个即将出嫁的表妹、一个即将婚配的小妹,以及邀了她无数次的王后、翁主们…… *** 那些应召而来的贤士则是男人和女人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 男人们讨论的是哪个人以何种观点获得了年轻皇帝的青睐。女人们主要是研究哪些位贤士更加年轻英俊。 “长公主觉得严助这个人如何?虽然他治的是儒学,但和董博士的那一大套不一样呢!听说陛下更喜欢任用那些胆子大、想法多的年轻人。” 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姑娘们嘴里说的人名。不过对这董博士倒是有点印象,好像父皇赞过他博学,但似乎并没有其他的才干。 “卫丞相说,这些应召而来的人之中,很多人满口大话却什么事也做不成。” “倒是,丞相一直兢兢业业,讲的话也有道理。先帝的眼光怎么会错呢!” “听说丞相连选择孙女婿都是只看人品不论门第的……” “丞相讨厌纵横捭阖的说客、严刑酷罚的法家,还有讲究礼仪教养的儒家。不过上个月和这个月,有几个击匈奴有功的老校尉病死在狱中。” 一位年轻的翁主清清淡淡地插了一句,不过刘风听得出对方是在讥讽其他人的 众女人们一齐感叹着那些老头子运气不好,接着转而研究哪家的儿子女儿可以攀亲,哪家可以观望一阵子。 “陵姐姐现在住在哪里?是叔父大人的府上吗?”刘风对这位淮南王的长女那一双天生的弯弯眉有些印象。不过从今天的聊天看这翁主绝不是个蠢妇。 “不,先夫在京中有旧宅,我一个没有儿子的寡妇将就着正合适。” 刘风轻轻笑着,“那就改日来讨碗苦茶喝。” 刘陵也轻笑,“父王送给我的厨子颇能做些乡间野菜,长公主若是想品尝清淡,不妨至舍下一聚。” *** 耗尽所有人体力和精神的大婚终于过去。因在丧期不能铺张,但该有的一样也没有少,至于如何不违礼又能给予皇后家以尊重,则成了礼官们最头疼的事。 大婚的第二天,皇帝继续听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有时也会问问那些老的、年轻的、旧的、新的大臣们的情况,怕出乱子。于是重臣们对必须同时向一个孩子和一堆女人回答更加不满了。 纪年的新鲜感刚过,耳语便从宫廷一直传到民间:皇帝实在是太年轻了。 刘风经常被皇后召去宫中——皇帝太忙、脾气又差,却不是因为别的女人。 “阿风姐姐,他已经是皇帝了,难道这些事情都要他自己来做吗?” “我倒不大清楚政务,以前父皇也很忙,但是……” “哼,我上次看见丞相那副怪声怪气的模样就讨厌。那丞相的位子当然是为君王分忧的,可不是看笑话的——” “阿娇!”刘风迅速截住皇后的话头,但没有费事地东张西望:皇后宫里都是姑母长公主的人。“皇上会不知道哪些人在故意刁难吗?” “那我告诉太皇太后去!” “已经有一堆人在上疏,说皇帝不能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奏,而必须大权独揽。” “可陛下一个人能……”皇后不再说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绕了一圈仍然是皇室、宗室与各门各族的大臣们间的争夺。 “不过,换个自己人当丞相还是可以的吧。”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觉得——” “是皇帝陛下觉得。” “对,”皇后陈娇咯咯笑了出来,那张花儿般的面庞即使没有大量首饰衬托也依然娇艳动人。“是陛下觉得。” 刘风安抚地笑着和她又聊了会,然后吃一顿只有两个年轻女人在场的饭。 在缓步走出庞大繁复的未央宫,慢慢在大群宫人的引导侍奉下登上驷马车时,她突然想起,帝后之间并没有多少其他的女人们,那么……皇后至今尚未有喜讯又是何缘故? 莫非……莫非弟弟和她一样不孕?! “阿青!去南宫府,去、去我妹妹那里!” “公主?出了什么事?” “不,不不……不……”她的妹妹出嫁一年也未有孕。“不用去了……回家。” “公主,是回阳信府还是长风园?” “回……回长风。你二姐和你外甥在那里吧?” “是。” “那就去长风园。” 车门外的卫青调整方向径自驰出内外几道门。守卫们一见这马车和车前站着的布冠佩剑的车夫,一个字都不敢问地便为他们开门。 ---------------------------------- [注1] 立后时间系根据情节而杜撰,如与史实雷同纯属运气。 歌女 丞相最终还是被免了、罪名是太过无为,一起被免的还有三名太守——都是给皇帝找麻烦的人。而此役的功臣有两位:刘风的两位舅舅,即窦家表舅和田家大舅,也是新旧两位侯。所以丞相和太尉的大权就由他们二人来行。 “王、田两家现在算是出头了。”朝臣们如是说着。 三公之中,一个丞相是太皇太后的族侄、一个太尉是皇太后的亲弟。 可他们也只不过因为不会刻意刁难少年皇帝罢了。 “……姐姐也认为窦丞相说得对?应该把苑马都分给民间、把士兵都遣回家?” 刘风停止胡思乱想,心里暗骂自己居然在皇帝召见时分神——连她都不习惯小弟成了皇帝,看来不把十几岁的皇帝当成天子的大有人在。 “姐姐?” 皇帝显然找不到人诉说,居然对着她说国政了。 “陛下,那些马和步兵们都已经老了。而且——”她继续对着弟弟那双明亮的眼睛发呆,“也只有在乱世开国时,才有萧何陈平呀!” 皇帝的双眼随即黯淡了下来。 “陛下,送出去旧的十人十骑,若能纳进年少力壮的两人两骑,也是值得的——” “朕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想被……不知道哪些的人给……” “皇后时常说起,陛下忙成这样,即使在同一个宫里也没时间相见……” “朕真的很忙吗?整天来来去去忙的又都是些什么!”皇帝袖子一甩,将青玉高案上的书卷都扫在地上。 在旁伺候的宦官们一声不吭地静静上前收拾、随后又默默地退到十几步外侍立。 刘风实在不晓得选择什么话题才能让皇帝高兴。事实上她连皇帝为什么把她从长风园叫来都不晓得。“秋风起了,庄稼快收完了。陛下不如去上林看看休整的状况……顺便射猎?” “和那些连马都骑不好的老头子们去射猎?” “羽林可以护卫,而……臣妾府里有几个少年,骑射工夫挺不错,这样就不需从边关调动骑射能手……” “哦,未央卫李将军的骑射也是顶尖的。让他随驾护卫,好,就这么办!” *** 每次去长乐宫觐见亲生母亲,刘风总能感觉到平静,即使母亲从不指点什么,她也不需要为说错了半句话或是一件小事做得不好而挨冷眼。有时被忽略反是件好事。 “陛下和你提过儒生的事情吗?”皇太后比较喜欢边招待女儿吃饭边问问情况。 “没有,女儿只是提议陛下去上林射猎散心。” “也好。最近那些儒生闹得太过分了些,弄得满朝人心浮动。” “陛下的心情也很是烦躁,连皇后也不常见。” “皇后那边……可有消息?” “皇后只是向女儿提起,陛下经常忙得不见人影。” “你有否见到未央宫内有其他滕妾?” “不曾。” 刘风在不确定母亲的态度之前,是不会轻率地说话、动作的。 “连宫女也……” “一旁伺候的宫女都是以前见过的。” “皇帝无后呀……阿风,你也替陛下想想办法。” “是,女儿明白。” 从长乐宫里出来后,刘风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去未央宫招呼一声:她不知道该跟皇后说什么,也不想知道皇后会说什么、会想什么。 “长公主,皇后有赏赐。” 一名有些眼熟的宦官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旁。 刘风缓下步子,也微微回个礼。“感谢皇后的赏赐。” “长公主——”那宦官小步紧趋地伺候着她走向马车。 “陛下烦神的是国政,而皇太后担忧皇嗣之事。”她站住脚步,回转身看向那个面色苍白的宦官。“母后让我也参与。” *** 京城中的阳信长公主府邸趁着女主人住长风园的空隙,大肆改修一番。 刘风第一次看见整过的家园时也有点儿吃惊:为何弄得如此堂皇?特别是屋檐下那一整派图案各异、隐隐闪着金光的瓦当,简直与皇宫无二! “长公主,这是陛下的命令。”太府的詹事面无表情道。 包括扩大了三倍的府邸和令人吃惊的高大正殿? “公主,广川王宫比新府大了十倍有余,其奢丽只比当年的梁王宫差了一步呀!”还是未央宫的人比较会说话。 阿越?他想步梁王叔的后尘吗?好吧,阿越他们的事情相信皇帝弟弟能够解决,而那些皇帝懒得也不屑去做的事儿,不妨由她来做吧! “教授的人都带到了吗?” “是,长公主。两名琴师、三名乐舞师已经带到。” “好,将他们安置在西侧苑中。你将那些姑娘们领来。” “遵命——” 刘风端端正正地坐于主席之上,几个月来搜罗的外地平民少女身着各色深衣礼服鱼贯而入。这些貌美的姑娘们已经学习了三个月的礼仪,正怀着一步登天的梦想等待着她挑选入宫、侍奉年轻的皇帝。 望向那一张张漂亮的脸庞,刘风心中突然泛起很不舒服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民间的那种私娼主人。 “在宫中,不是只凭容貌或是歌舞就能出头的。” 姑娘们茫然地看着她,而她也备感茫然。好吧,就从最简单的开始。 “后宫中地位最高的是太皇太后,然后是皇太后,其次是皇后和馆陶长公主。”最后面的那对母女其实权势并不特别吓人,但一般人万万不敢得罪就是。“若是冒犯了任何一位,会没命;若是周旋得当,低则家人子,高则说不定能当上夫人。” 女孩儿们努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敬畏的、忧惧的、憧憬的、野心的、漠然的……也许每个姑娘被贵妇人、大官小吏甚至商人贩子们送来的理由都不一样,但她们前面的道路并不会那么辉煌——至少不可能如她的母亲那样运气,因为皇后的娘家窦氏与当年的薄氏不可同日而语。 “从今天起,你们将学习各种技艺。我会择机将尔等送进宫中——你们的未来,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儒生 刘风最后还是找了个机会请皇后到长风园游玩,“顺道”看看那些将被送进未央宫的女子们。 陈皇后在见到刘风挑选的七名各有特色的美貌姑娘后,脸色越发苍白。但既然太皇太后都支持这种做法,皇后也只能接受。 “皇后放心,如果她们哪一个不懂规矩,我来替您处置掉。”刘风宁愿自己解决,也不乐意让皇后下手。那些女孩子们再卑贱、再无礼,也还是她的人,当然应该由她来料理。 “啊……那就要先感谢皇姐了。”皇后摆出一个礼貌的感激笑容。 而自从姑娘们入宫后,皇后再也没有主动召见过他,并且见面也只是客气地称一声“皇姐”,“阿风姐姐”的叫法更是彻底绝迹。 太皇太后对始终无法生子的皇后也渐失了信心,于是投诉无门的姑母长公主母女将怨气发到刘风这个长公主的身上。 至于皇太后,在刘风送进宫的一个姑娘在暴毙后彻底倒向了儿子和长女的那一边。 “太医丞和廷尉署的人都确认过,那姑娘有孕在身。但孩子未成形,不知是男是女。”这一点刘风非常确定,因为是她弟弟亲自告诉她的——也只有皇帝能让廷尉秘密派人调查一个后宫女子的死因。 “她是怎么死的?”皇太后沉吟许久开口问道。 “律史和隶妾认为她因服下落胎药、出血过多而死,现在正在搜找那药的来源。宫女说是太医署的人送的补品,而太医署说根本无此事。” “那宫女可曾辨认过?” “太医署里所有的人都让她辨认过,皆不是。” “那宫里的人呢?” “陛下认为此举惊动太大。” 皇太后又恢复的沉默。过了好一会才问,“你弟弟说过别的什么吗?” 母亲为何不直接去问弟弟,而来问她呢?母亲为何不直接下令选美,而让她选呢?……不不,不能再想下去了!“陛下只说他会留心。因此女儿也不敢再追问。” “好吧。反正那些女子也不是好人选。你好生安抚那姑娘的家人,另外……再选吧。” “遵命——” *** 就在刘风为后宫女子的人选和她们的性命头疼时,满朝上下为了另一件事头疼。 “几家积怨已深。可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谁在谁之上。” 曹寿不是笨蛋,起码这些年来更加精于研究朝政动向。他来长风园的时间也不会长,但每回来都意味着有大事在发生。 “陛下对哪一家都不是特别偏爱。儒生说的也不全对,道家讲的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其他诸子的书陛下也都读过。”她对现在的皇帝的态度不是非常明了,可他读过什么书她大体还是知道的。 “那位董博士的奏疏还是颇有道理的,可是,万不该把所有的儒生都提拔上来,弄得满朝乌烟瘴气。” “你的话听起来与太皇太后讲的差不多。” 刘风让侍女们送上温过的蜜酒。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呢,当然对上半年势头太盛的儒生们来说也很难过。 “有些人光会说不会做事,讲是一套、行是一套,且写出来的文章没一句能施行,根本没有用处。” “儒家之说还是有些可用的,你看,即使王臧以贪墨问罪,那些措施也未停止啊。” 曹寿转开了话题,不再纠缠在学说之上、免得两人为了这等愚蠢的事起争执。 刘风这时也发现超出了原来讨论的范围,于是开始转到另外的事情上。 “你不是说窦家舅舅和田家舅舅都有可能被牵连进去?” “我看那二位是以退为进。” 此时,子夫进来请主人夫妇用饭。“长公主,平阳侯,午餐已备好。是否现在就用餐?” 刘风和曹寿同时看向这位多年的侍女。什么时候这姑娘簪起了头发、成为一位娇俏的小佳人? “啊……我们现在就去。” 曾经是个憨憨小女孩的子夫,身姿窈窕地在前面引着路。刘风突然感受到岁月就这样一天天流逝,从孩童变少女、妇人,随后老去…… “子夫。” “公主?” “你可有心上人?没关系,不论是谁,我都会替你想办法。” “子夫还没有……”长大了的姑娘柔柔地脸红了。 “嗯,你姐姐们若是有喜欢的人,也尽管说吧——趁着你们还年轻。” “……” “……” 在丈夫和侍女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刘风一身娉婷地在午后的暖阳中骑马。趁着年轻,就多干些喜欢做的事情吧!不过,叫她穿丑丑的衣服骑马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情! “阿青,拿弓箭来!” “公主……在马上射箭?” 刘风一记冷眼瞪过去。 “是,立刻准备。” 好在她的舍人们个个都很听话,也非常、非常懂礼貌,在她每支箭都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的时候保持面无表情,只是不断递上羽箭,直到女主人彻底放弃为止。 “姐姐的箭术……呃,总归射出去了。” 由毕恭毕敬的平阳侯陪伴左右的正是当今天子。当然,胆敢在长风园里公开嘲笑阳信长公主的蹩脚骑射的,也只有他一位。 ---------------------------------------- [注1] 北宋司马光开始大说特说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话尊儒、罢黜百家,而西汉时成书的史记没说这事。正史上有明确记载的是赵绾、王臧,他们应该从各自的政治前途考量建议皇帝把太皇太后撇开单干;等太皇太后去世后,投机人士田蚡把儒家的主张写入国家政策。从当时人的阅读习惯来看,他们应该是通读诸子,什么都学,然后从各派主张中选择有兴趣或者对自己有利的学说。作者的观点是:统治者根据自己的政治需要,通过建立完整的教育和选才体系,将有利于统治的思想观念灌输给青少年,从而培养出符合统治者要求的广大“士人”阶层,最终实现知识文化为政治服务的目的——与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没有多大关系。 子夫 “你们都是我阳信家的人、出身不比任何人差,所以只要遵从礼仪,没有被欺负的道理。若是有人存心与我作对而拿你们下手,就立刻禀报予我。” “是——” 刘风府中的七个年轻人即将入羽林。他们不仅得到女主人赠送的战马、盔甲和兵器,还有深受皇帝信任的长公主的庇护。 “你们的前程,就靠自己去搏了。”为她这个主人,当然更是为他们自己! “遵命——” 年轻的少年们整整齐齐地跪拜而去。 呵,看着那些精神抖擞、高大健壮的背影,她有种亲手抚养儿子们成人、立业的荣耀感。 不过谁知道他们将来的命运又是如何呢?她连自己的结局都不清楚啊! *** 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中,前面有个纤细的身影始终赶不上。追呀又追,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了!她高兴地走过去想要拉住对方的袖子,却发现那袖子是空的、身体是空的、面庞也是空的…… 然后…… 她醒了。 天光已大亮,原来方才是个诡异的梦。 刘风睁大眼发了会儿呆,随后赶紧起身。 “公主,陛下身边的侍卫方才来报,说午时来用饭。” 这回刘风是彻底醒了,是吓醒的。真是个会折腾人的弟弟,一月也见不了一回,却每次都是突如其来。这次算提前了,提前了两个时辰! “快,让庖夫们立刻准备!园里的人赶快收拾……收拾马场!” “公主,难道还是在马场用饭?” “不知道,正堂和马场都准备。” 上下几十口人齐动手,连少儿被闻讯跑来帮忙,只不过屁股后面跟了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鬼。 “马!马!” “不行!” “那个——” “不许碰!” “……” “……” 母子二人也加入麻烦的行列。 “把小去病抱来,很久没见他了。”曹襄开始念书了,而且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好玩,刘风开始把注意力转到好动又不怕生的去病身上。 “老是只叫名字也不好。少儿,你若有合适的人,就给孩子一个姓氏。不要担心嫁妆。” 卫少儿没想到女主人说这样的话,当下胡乱应了几声。刘风自然没兴趣听个仔细,反正她这个主人家已经很宽容、很慷慨了。 “公主,马!” 小家伙神气活现地指向马场中最精悍的一匹黑灰相间的战马。 “哦,等你能骑马的时候,它的孩子都很大了。” 刘风好玩地摸摸他的头:他那副很不情愿被女人们亲近却又不敢违抗的神情真是可爱极了。 “哦,姐姐家的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出息,这么小的小不点就要骑马呀!” 刘风暗地叹气,她家弟弟在朝中想必很有君王气,可在自己姐姐家就还是以前那个十岁大的小男孩子。 “我叫去病!”小东西可不懂君臣贵贱,只知道外祖母、母亲和“公主”以外的人都可以给脸色,于是丝毫不畏惧地抗议着。“不是小不点。” 刘风见卫少儿脸都吓白了,赶紧挥手让她把孩子带走。 “别别,这小小的……叫去病是吗?挺有意思的,让他陪我聊聊天。” “陛下,外面冷。” “姐姐还有这样小的娃娃都能在外面,朕怎么可以像个小妇人呆在屋里不出门。” 刘风无奈,这弟弟耍起性子来跟奶娃娃一个样,怎么像个快要做父亲的人呀!但是,皇帝真的很喜欢有精神的男孩子呢…… “如果朕也能有这么个活泼的儿子就好了。” “陛下连二十都未满,急什么?就怕到时候儿子太多,你争我夺的——”刘风蓦然止住话题:她说过头了,这不是自己能够多嘴的事情。 “争也不见得是坏事,从中选个最有资质的,不是很好吗?”皇帝一点不觉得这个话题 当姐姐的已经控制不住斗嘴的念头了,“原来陛下在自夸呀!” “咦?姐姐,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说我比别家的孩子聪明,原来姐姐是骗人的呀!” “……” *** 即使是亲姐弟而且皇帝坚持不带宫中的庖厨,因此长风园中丝毫不敢怠慢。几个各地收留来的庖夫每个人都有自己拿手的菜色,刘风让他们不做宫中有的,而是准备民间的、异域的甚至是古老传说中的吃食,果然重赏之下他们搞来些连她也没听说过、更没吃过的东西。 “你说,这个是什么?” 皇帝叫住亲自布菜的长公主府第一侍女子夫姑娘。可惜的是,后者也不知道,“陛下,这是……一种鱼。” “鱼?鱼有这么小吗?而且通身雪白。也没有头和尾呀!” “这个,头尾已经切掉了。” “不好不好,不要切,切了都不知道吃到嘴里的是什么。” “呃……” “陛下,”刘风真的不太喜欢弟弟跟宫人侍女们说闹,“要叫庖夫来解说吗?” “不要,丑陋的男人有什么好聊的。” 她家的庖夫没有丑八怪呀?顶多比不上卫家小女儿的漂亮脸蛋——噫!男人的长相怎么可以跟女人的花容月貌比呢! “嗯,你叫子夫是吧?是刚才那个一定要骑上马的小家伙的姨母?” “去病淘气——” “诶,他在你面前就乖得像只小老鼠,在朕面前居然敢大喊大叫。” 子夫的脸已经变成青灰色了。 “陛下,要用些蜜茶吗?”他是不是酒喝多了?没有呀,他们才喝了一小碗淡酒。 “不要!再放蜜也苦得要命!在宫里吃苦药,难道在宫外也要吃?”皇帝突然发火,把汤盆和几个菜碗都打翻了。刚才还吓得半死的子夫,现在居然很大胆地拽住皇帝的袖子擦拭淡青色的暗纹袖管和外袍。唉!她明白了,皇帝定是又碰上很多心烦的事,于是跑到她的园子里、专门干些平时不被允许做的事情。比如……和侍女胡闹…… “姐姐,你的侍女真有意思,你就把她送给朕吧!” ------------------------------------- [注1] 姓代表母系、氏代表父系,姓代表部落、氏代表分支;秦以前,女子称姓、男子称氏,姓代表婚姻继承,氏代表地位和权力。而自汉代开始姓氏不分。 公主 一部饰金轩车停在长风园的大门口。打扮停当的子夫满面俱是无法掩饰的惶恐。 年过二十依然不肯嫁的君孺,拉着儿子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儿,收下宫中的聘礼后喜气洋洋的卫媪,以及面无表情的刘风都在正厅送行。 卫家终于嫁女儿了,只是仪式太过简陋……不,是没有仪式。她们家的女婿也称不上女婿,因为他是天子,除了皇后以外不需要迎娶任何女性。 卫家的大儿子病着,入行伍的小儿子尚未得知,几个族侄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刘风闭了闭眼又睁开:相处了近十年,而且她这个女主人亲手将子夫送进无尽头的未央宫。 “子夫,我好歹是长公主,如果受了欺负就告诉我,想离开宫里也告诉我。你带去的两名侍女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你……好生保重。” 正当华年的子夫非常清楚自己的命运,只哆嗦着给女主人行了最后一个礼。即使第一次穿长曳地的沉重华服,那姑娘但是一点没有不自在卑微样子,可也无半分欣喜的表情来。 “……你……去吧,该吃的吃、该用的用。宫里的人和事我会照应。”她已经确定自己的皇帝弟弟记得卫子夫这个名字。[1] 子夫微垂首地缓缓步下厅堂,登上华车。旖旎的锦绣裙摆拖得长长的。 只十几天后,刘风得到消息,后宫有位公主诞生。[2] 那位小公主的母亲还是她送进宫里去的,现如今已经是千石夫人,配有自己的殿和宫人,也勉强有资格在广大的未央宫中与前主人对坐。 刘风先去探望自己的第一个侄辈:那是个小小的粉嫩的东西,很少哭,总是含着自己的小手指睡觉。她不但给侄女的亲生母亲送去一箱钱、外祖母家一箱钱,还给了小家伙的乳母们不少钱。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儿子,却打消了人们认为皇帝无法生子的窃窃私语。 皇太后自然也很高兴。宫中很长时间没有孩子天真的笑脸,出嫁的三个公主也没有外孙,只有她在民间的异父姐姐早早就有几个孩子。 说到这位民间的姐姐,刘风倒没什么话好说,那位姐姐在打扮过后还是很漂亮的,生下的最大的外甥女儿虽然不特别耀眼却也称得上清秀。她和姐姐有所往来,但不是很亲密——实在是因为没有太多的话题,不过姐姐挺喜欢在长风园里住几天,然后去告诉皇太后园子里的别致吃食、粗犷马场和门前河水……呃,她的姐姐不是坏人,但她可以看得出母亲对长女虽然疼宠但仍有着疏离。至于太皇太后那边,老人家的态度颇冷淡,所以她建议姐姐多来长风园,而不是去宫里讲一些平民琐事。 “看来姐姐很喜欢孩子,进了宫不先见母后和朕,而是偷偷跑来抱孩子。” “我就喜欢乖巧漂亮的女孩儿。” “哦?怪不得姐姐府里都是这一类的姑娘。不过朕倒喜欢神气的男孩子。” 刘风笑着摇头,见皇帝一点没有抱抱女儿的意思,就把孩子交给乳母带回屋去。“陛下是想出门游猎了,对吧?难得现在的天气不冷不热、马儿们的草料也十足,嗯,还有一批新的骑士可以差使。” “呵呵呵!姐姐还把朕当小孩呀!” 皇帝在亲近的人面前全然不讲礼仪,随便坐随便躺,现在更厉害的是跑到她的玉几对面盘腿半坐半立——他是怎么保持平衡来着?——来讨礼物,“姐姐,今年朕的生辰,你只送了些不中用的玉啊金啊,怎么没有别的?” “我记得还把府里擅长骑射的年轻人送来当侍卫了。”刘风装傻,“他们可是自己备了马匹盔甲和兵器的。” “对了,说到兵器,朕见那个……那个仲卿的剑,又能刺又能斩,还可将一般的铁剑砍出道道缺痕。 仲卿?对了,是卫家阿青自己取的字。可惜她对兵器没有研究,完全不晓得皇帝在兴奋什么,不过她倒是知道那孩子——他已经长大了,大概不能再叫他孩子了——的剑的来历,那是她的家丞送的。 “那剑,好像是我的家丞年轻时得来的,他还是马夫长的时候就教阿青他们马术和武艺。另一位舍人教他们念书。” “姐姐府中真是能人辈出。” 刘风听不出皇帝弟弟话里的真实意思到底是随口感慨还是微有忌惮,干脆老实讲,“家丞铎驿是平阳侯荐给我的车夫,他赶车、养马和赶匪人都不错,且是训练我第一次送给陛下的那匹白马的人。舍人周长孺是前宫中匠人的儿子,我原以为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好手艺、没想到却只会念书而且家里穷得吃不饱饭,于是干脆让他为我算帐、写文书、给府里的少年们教书,若是乡里遭灾,他连问都不问我这主人一声就会去放粮免税……唉,算是巧吧。连阿青也是以为被生父家错待、赶来投靠母姐,才成了我的车夫。哦,现在他是陛下的侍卫了。” “那个很有精神的去病小子是阿青的外甥?” “是呀。不过看上去脾气很倔,现在只肯听他母亲和我的话。” “呵呵,他会不会听朕的话呢?” “……” “哈哈,朕挺期待的。” 皇帝终于结束了令人脊背冒汗的家人话题,很愉快地收下自家亲姐献上的价值一座小庄园的八匹贵重白马——那些都是中原马和昆仑天马□的第一代后代,极难觅得,也与皇帝的天子身份很相配。 她始终没有问及子夫的现状,也不便直接问弟弟本人,只是给皇太后身边的女官长送了口信和一镒金子、请那边代为关照。她这个主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若是她把手伸进未央宫……不想了!新任的车夫毕恭毕敬地侍立在车旁,太恭敬、太疏远,让人怀念起以前铎驿和阿青轮流驾车星夜赶路、无所顾忌地谈西论东的日子来。 尚未驰到长风园,皇帝的特使已经等在门口。 她的封邑又多了一座城。算算已经有四个县的贡赋归于阳信家……嗯,周舍人一定很高兴有很多的余钱赈灾济贫吧? “来人……把赏赐的布料全部给周舍人送去,叫他好好奉养我的刘嫆姑母。另外,少写那种无衣无靠的诗!” 她的治下没有冻饿而亡的平民,也没有倚强凌弱的豪奴。虽然这个长公主其实做得有点窝囊,可现今没有把柄的贵族、除了她又能有几个? 待换好衣服、吃喝了些东西,第二拨报信的又来了:子夫有孕了,被立为夫人。 -------------------------------------------------- [注1] 史记的很多记载也是编的故事罢了。试问,一个男性史官怎么可能知道一个长公主在她家侍女进宫前讲的话呢?当事人又有哪个会把这样的对话大肆宣传,或者傻傻跑去告诉史官!此外,以阳信的出身和地位,根本不可能想过要靠几个宠物般的歌女得到富贵,但此时皇帝无子倒是差点丢了皇位。因此本文也学习史书,编! [注2] 鄂邑(嫁给王信之子、表兄王充)公主,李姬所生。后南宋时的《西汉会要》研究出武帝五女的顺序:鄂邑盖公主-夷安公主-卫长公主-诸邑公主-阳石公主,是否真是这样排序不得而知,是否有其他的女儿也不清楚。作者根据情节需要,采鄂邑盖公主-卫长公主-夷安公主-诸邑公主-阳石公主的顺序。 大夫 皇后阿娇妹妹会怎么想呢?皇后的肚子三年没有消息,于是其他的女子们一个个有孕、生子…… 她想了整整三天,不敢与任何人商量,最后还是决定去姑母长公主的长门园。[1] 长门园比长风园小巧但漂亮得多,没有广大的马场和灌溉的河渠,却多了大量从南方运来的奇石和东方送来的花草,还有好几个养着五彩小鱼的精致池塘,仆役也多了好几倍。不过女主人是太主,是皇帝的姑母及皇后的母亲,更是太皇太后心爱的独生女儿,这园子的排场也不算太过分。 姑母的长子、刘风的表兄陈须居然亲自出门来迎接。 到了正殿,姑母与董翁都在。而他们只关心一件事:皇帝会不会喜欢长门园作行馆。 刘风被热情送出门时想的是,她的姑父到底死了没有? 姑母他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皇后的地位? 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后……而太皇太后年纪也已经很大了…… 算了,她没有勇气去面对曾经口口声声叫她“阿风姐姐”的表妹,即使对方肯定已经不愿意再这样叫她了吧!所以…… 她还是选择领着小子去病去看望他的亲姨母。大家都盼望着后宫有皇子诞生,这时带个小子去热闹热闹也好。 “儿子虽是传宗接代,可女儿毕竟贴心,即使出嫁生子,总还是母亲的女儿,时刻会想着母亲。” “所以长公主总是先觐见皇太后。” 子夫有孕,于是换成昔日的主人去小殿看望。不过这姑娘如今是快要当母亲的皇家夫人,举止中也渐有了帝王家的风度气质。 “子夫,”刘风在举盏时低声道,“不要离开这座殿,也务必小心皇后,那边送来的任何吃食都不要碰。” “……是,子夫明白——” 端起一小盘甜梨时,刘风突然想起来,“奇怪,去病那小子呢?”难道小娃娃要方便那么久?是不是拉肚子了? “长公主,小公子被陛下召去玩儿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皇帝真的想要儿子啊…… *** “这孩子的父亲是霍家一个不负责任的小子。虽然长得好看、擅长甜言蜜语,可他一个令史居然嫌弃我的侍女、去病的母亲出身低。” “这些所谓的世家没什么好说的,姐姐不用生气,再给去病找个好父亲即可。难道朕的夫人的姐姐会没有好姻缘?!” 皇帝很愉快地看着小家伙热情地爬来窜去,甚至容忍这个平民小子研究他玉几上的书册。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做梦都想要得个很有精神的儿子。 “好多书啊……”睁得大大的小眼睛在高高低低的纸卷和竹简中眨巴忽闪着。 “等你二十岁的时候,这些书都要看完的。”刘风指着不远处成山成峰的书架与书箱。 小家伙吓坏了,吱遛蹿到她身旁,把脑袋埋进她的衣裾里。 皇帝笑疯了。 “这样,你每念完十册书,就送你样礼物,如何?” 刘风也起了玩闹的兴致。 “什么礼物?马吗?”小去病果然上钩。 “今年跟着周舍人念书,明年的春天你就能得到一匹小马。” “还有弓箭吗?” “那得要你跟家丞学剑以后的事情了……两年以后送你一副小弓箭。” “不要小弓箭——要很厉害、射得很远的铁弓!匈奴人的那种弓!” 刘风对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笑,“去病,乖儿,那要等你长得跟你阿青舅舅一样高的时候再送你。在这以前嘛……先得念一箱子书,而且是一丈长、一丈宽、一丈高的大箱子哦!” 皇帝连口水都喷出来了。“这小东西有趣,让他在宫里陪着他的姨母解闷吧。” “陛下,要盯着他念书的。子夫不舍得管教他。” “放心放心,朕现在知道怎么让他听话了。” 小去病很严肃地看着这个声称要让自己听话的年轻男子。 “小东西,朕可是有很多的好马、很多的好弓箭,还有漂亮的长短剑哟!” “是舅舅用的剑吗?” “……乖,你舅舅是朕的侍卫羽林,朕可以赐他十把二十把剑——” *** 来年春天的时候,子夫诞下了一位公主。 卫家在庆祝出了位公主的时候,皇帝的旨意到达,宫里唯一能让去病小子乖乖念书的卫青升为太中大夫。皇后也赏了子夫和卫家很多东西,因为后者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 皇帝大概很失望吧? 不过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太皇太后倒是很高兴。“终于有了娃娃的哭声。听着很欢喜!” 皇太后正抱着小娃娃,身边的女官抱着娃娃的小姐姐。“这个妹妹更漂亮些。与她的母亲一样五官精致。” “女孩儿家,有福就好。太过美貌不见得是好事。”老人家看不见,不过很喜欢抚摩婴儿娇嫩无比的小脸蛋。 “太皇太后,您的曾孙女怎么可能没有福气!” “哎,阿娇就是没这个福气……这样也好,省得她气势太骄。” “阿风已经替阿娇妹妹去寻找良医,等姑母认可后就为妹妹看诊。” “好好……好。阿风就是有心。”太皇太后早就没有干预太多事务的心力。即便是家常聊聊也很快就乏累得必须休息。 “那媳妇和阿风先告退了。” 皇太后直待太皇太后吃了汤药躺下,才让乳母们抱着两个小公主回去。刘风自然是随母亲。 “将那箱金子带去给馆陶公主。咱家是不能忘记她们的。” “女儿明白。” 皇太后已经让人备好金子。刘风也备好另一箱。这一次,母女二人默契十足。 对于陈家,她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王家总算对得起陈家……和窦家。 ------------------------------------- [注1] 长门园又名馆陶园,靠近文帝建的顾成庙又造得非常华丽,馆陶主为了让皇帝认可自己的情人董偃而把该园献给武帝、以便皇帝去顾成庙时可以住下,于是改名长门宫。阿娇被废后退居长门,其实是回到了娘家。长门宫本身不是汉时冷宫,只是后世拿来代指冷宫。 卫青 果然如皇帝所言,自从阳信家的卫氏出了位夫人、诞下位公主,向卫家的另两位未出嫁的姑娘求亲的人突然多起来。当然,想让新任中大夫当自家女婿的人也纷纷上门。本来只要找卫大娘议婚的人都直接求见女主人:大家都想和皇帝的亲姐、阳信长公主攀上关系。 可惜,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让刘风看得顺眼的。不是太低微,就是太势利……还有就是太丑! “卫媪,你大可不必急急先定下人选。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本主尚未有看得上眼的。” “主人不必担心,我那两个大姑娘有自己的想法——” “那最好。但陛下很喜欢去病,因此她们绝不可再擅自嫁娶。若是私下定了亲事,我会立刻让她们成为寡妇!”是很有想法,一个二十好几就为了能攒下自己的钱而不嫁,另一个与有了未来妻室的男人生子……若不是去病意外得到无子的皇帝的欢心,她真的会考虑让卫家的其他人等永远呆在阳信。 “是——”卫大娘吓得趴在正厅的坚硬地面上。“主人不用担心再出这样的事,我一定会管教好她们。” “至于卫青的婚事,陛下那边可能会有人选,你须回绝所有的人家。” “啊……是——” “连滕室也不可先行私纳,明白吗!”在她眼皮子底下,岂能让卫氏再私自嫁女纳妇?别以为老大娘收下礼物的行为做得隐秘,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反抗! “是——”年纪已老的卫大娘又再次被吓倒。 “卫媪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天气特别冷,皇太后给子夫的赏物里有不少毛皮,子夫托我赠予你。你在家中邀谢皇太后陛下即可。” 卫大娘最后一次以头叩地。 刘风并没有多少怜老惜幼的心情。事实上她正打算再往皇帝身边的侍卫队里派些人,因为去年与卫青他们一同入羽林的宁乘偷跑出来禀报,有人要对卫氏夫人的兄弟不利。可年轻、武艺好又忠诚的人实在太少,她没法子立刻送进去啊!何况…… 她缓步走出枯坐大半日的正厅,无视衣边扫过灰尘,径自往马场而行。她要找的人是辛苦培育数百良马以供进献的家丞。 “铎驿,你可认识上次拔刀相助的那个公孙氏,公孙敖?” “他是奇夫的朋友,仆臣……与他喝过几次酒。” “他现在何处?” “他……也在羽林。” 羽林?一个小军官家族的儿子?刘风看着家丞心虚的模样就知道,定是他们几个暗地里打了自己的名号把朋友送进最好的地方。不过这回的徇私倒是派了用场。“你可知卫青的三姐封了夫人?” “大家都知道。”也以此为荣。 “可皇后不悦。陈皇后虽然出身高贵,但无子失宠已成定局。你去找公孙敖,不管用什么大胆的法子,总之,不能让卫夫人的弟弟在军中受到损伤,这会让我和皇帝陛下都痛心的。”她交了底,皇后家乃至整个窦氏的失势已经是肯定的, “遵命!” 对了,她的家丞是否有如此大的能耐去与皇后的人或是皇后背后的人对抗?呵呵,这真是有趣又一点不好笑的想法呢! *** 刘陵翁主造访时,刘风在马场上练习射箭。 每日半个多时辰的练习,现在坐在静立不动的马上、能射中七八十步以外的靶子,顶多就是有时正中靶心,有时飞到不知道哪个角落……不过距离靶子不会太远。 “姐姐果真如她们所说的,在练骑射。”刘陵一身层叠华丽的棠色便服,脚下锦缎高履,居然也骑了匹栗色好马,立在粗犷宽敞的马场上有种奇异的协调。当然,说协调是因为刘风自己也是这样的穿着。 “总是被陛下取笑,自然想多花些扳回些颜面。”不知是否虚荣心作祟,接下来的三支箭居然都射到靶子上去了!“不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 “陛下年轻好动、不拘礼法、鸿雁志向,与姐姐真不愧是亲姐弟。” “噗——我还能有什么志向?不就是平安富贵吗!” “姐姐,富贵也好、平安也罢,总还是有分别的。” 刘风一笑带过。其实她不是很明白这个翁主堂妹的真实意思,也不想明白。曾经很受太皇太后宠幸的淮南王、有意与她民间姐姐的女儿结亲的淮南国,听说也是乱糟糟的一家人。算了,刘陵一族算是她未来的亲家,不得罪最好。 “听说卫夫人是姐姐府里出去的,武艺很好的中大夫也曾是姐姐的御夫。本来阿陵不相信,可现在看了这些骏马草场才明了,姐姐与陛下即使不说话、也能心意相通。大概这宫里最了解陛下的,就是姐姐了。” 酸溜溜的话中话让人很不舒服。刘风不想与淮南王最喜爱的女儿、自己的堂妹怄气,只能是淡如清风地笑笑,“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位与你类似出身的妹妹被嫁去了匈奴和亲,她叫刘枫。她其实是代替我远嫁的,她走时我送了亲手抄的德经与道经,半年后她从匈奴送了两幅画作回礼,一幅帛画是位汉家公主在绢上作画,另一幅羊皮画是几位匈奴公主在草地上骑射。阿陵,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对方不明白。所以她很高兴。“先皇和当今天子一直对那两幅画耿耿于怀。而我呢……希望我家的那几个从军的年轻人能带回刘枫姐姐的消息。” 望向刘陵茫然的表情,刘风想的是……刚才她在自言自语什么呀?! 送走翁主后,刘风也发了好半天的呆。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公主——公主!出事了!” 公主出事?刘风冷瞪向慌慌张张跑来报信的舍人。“说,阳信长公主家能出什么事?!” “公主!卫青被抓走了!” 中大夫被抓?蠢话,皇帝怎么会抓他很喜欢的骑士!“被谁抓?” “不知道!!” “不知道?!” “好像是——被皇后家的人……” 刘风木然坐着,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做些什么。“备车,去未央宫。” 校尉 刘风其实并不很明白到底要找皇帝弟弟做什么事情,她只是很恼怒,恼得像个动不动就去找权贵亲人告状的不知轻重的妇人。 在意外的漫长等待中,她才慢慢理清要说的话:一个中大夫被皇后的家人抓走,本来就不合律法,而偏偏那位中大夫是后宫一位有了皇子女的夫人的弟弟,那就更不合适了。兴许她该先去姑母长公主那里—— “长公主,陛下已和阿青在侧殿等您。” 刘风瞪向那个前来报信的家伙。她记起来此人是谁了,就是被她的家丞和舍人联手送进羽林的公孙敖。 “可有谁受伤?” “不曾有伤亡。” “对方也没有?” “这个小臣不知。” “……” 他们到了。 殿里的人,除了皇帝本人,都躬身行礼。不过卫夫人并没有出现,因为夫人又有孕了。 “就知道姐姐如果看见这一屋子的人,就不会发脾气了。” “陛下——” “朕知道。仲卿就是官位太低、身边不能带太多护卫。” 刘风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原家人,“阿青,把头抬起来。” 那小子犹豫了会,因为听不见皇帝解围的话语而不得不遵命抬头。 果然是一脸淤青。 刘风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子不能让夫人见到。这些天你还是……” “陪朕射猎去。对了,朕封你为校尉,替朕训练最好的骑士。”[1] “陛下真的要让臣去打匈奴?” 皇帝和长公主两人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个仿佛只是问了个普通问题的新任中大夫校尉。 “你就不怕匈奴人的弓箭?” “公主,小人的弓箭也不比他们差。何况,李将军等将军们也经常打败他们。” “李将军?”她对武将们不大了解。不过话说回来,她认识的大臣不及认识的宗室贵戚们多。 “李广将军。他可是最有名的骑士,可惜……” 所有人都不想追问皇帝,也不敢追问。 “对了,陛下给阿青多少骑士?” “他是校尉,当然麾下有千人。” 一千人当夫人的弟弟的护卫?刘风盯向接受得理所当然的自家骑士:看来阿青并非因为姐姐的缘故而受皇帝赏识——这对男子汉来说是个好事情!“阿青,莫要辜负陛下的重托,那一千人、每一个都要努力练习骑射和剑术。” “是,青一定不辜负陛下与长公主的重托!” 姐弟二人颇有兴味地互瞅一眼:一个有真本事却不懂得虚伪谦逊的臣仆,一个对于自己的骤然升迁没有惶恐忧惧的中大夫校尉……阳信家果然是出人才的门第啊! 带着满意的心情,刘风又接受了皇帝一些看似很郑重的赏赐。 将要步出未央宫时,正遇到严大夫觐见。刘风见这个向自己恭敬行礼的大夫相当年轻、相貌俊朗,眉宇间有着和皇帝一样锐利之气势。弟弟喜欢严大夫这样的官员很正常,但喜欢阿青这样的直人却令人颇费解。除非……朝中要开始尚武了? “长公主,卫夫人嘱妾妇送来些小礼物。” 刘风缓缓转身看着惶恐地拦下自己的一名中年宫女。对方捧了一个朱漆木盒,盒子里大概是子夫好不容易才从宫中得到手的礼品吧。 “多谢夫人相赠。”她示意随行的宫廷女官赏给那宫女一小包钱。她身边新任的两名女官都是皇太后身边的女官长莫泽调教出来的人——卫家的姑娘们是不能再为她做事了——熟悉宫中的每一寸,于是过去塞给宫女钱以后又低声叮嘱了几句。宫女拜了又拜才退开。 “公主?”女官对于刘风呵护卫氏的行径大体有了观感。 “卫夫人,可能会生下皇子。而陛下最想要的就是个健康、聪明的皇子。”卫家的人并不见得很聪明,但他们现在还对她很忠诚,这就够了。“你在宫里也稍微留心照顾那些女子们,陛下的心思在国事上,那么家事就得由女人们来照料,你说是不是?” “是!公主说得极是!” *** 皇帝最近似乎很有闲情,还特别邀请长风园的女主人和她的舍人甚至马夫侍卫们一齐去新建的别苑打猎玩乐。眼下窦家和王、田家都不握重权,朝政上都由先帝及太皇太后赏识的人一手操办:他们都是些很能干又恭谨的大臣,与先前轰轰烈烈过一阵子的儒生全然不同,写的文书、办的事情也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削减了些封邑的税收给郡治、却给王侯公主们添了不少礼器和赏赐。 刘风对钱财真的不太介意,因为她封地很多、支出倒不是特别多,而且钱如果太多的话,曹氏那边的人可能会眼红而将一堆庶子都送来侍奉顺便承些嫡母的好处。于是她草草打发掉平阳那边来的几位长者,率了几十骑精悍人马、奉诏找乐子去! “姐姐,你看!” 皇帝那一天迟到了,甫出现就扔给刘风一卷奏报。 她还以为是哪个贵族做了什么好事,打开细看才晓得那位年纪尚轻的严大夫不死朝廷一人就平定东越。 “这闽越人虽然比东越厉害,可一听说朕命大军远驰救东越,就立刻跑了。所以现在东越人乐意归顺汉室!姐姐,朕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很能干?” 刘风目瞪口呆。古时有这种摆明了要别人吹捧上半天的皇帝吗?!“陛下,东越很大吗?” “地小人少,归顺的也只几十万人,但对闽越人而言就少了一大块可以攻击劫掠的土地。” “闽越人比匈奴人更强悍吗?”不知不觉地,刘风随口问了句。 皇帝看向她、无言。其他人也偷偷瞥向她。 “公主,越人不在马上作战,”冒出来救驾的人刘风认识,又是那个公孙敖。“他们靠山峦丛林和毒箭,我军的骑士不适应山林作战,若是步军作战则补给难以应对,因此从高祖那一代至今,对越人多用归化之法。” “他们会来劫掠百姓吗?” “公主,他们只能在山林中取胜,一到平原城市,就不是我军盔甲与兵阵的对手。” “看来危害比匈奴小很多。” “呵呵哈,看来姐姐和朕一样,心里就惦记着匈奴呢!”皇帝开怀,众人也跟着乐。不过大家包括刘风在内,都不是非常了解皇帝为什么高兴。 ------------------------------------ [注1] 西汉时的“骑士”,即骑兵。 期门 皇帝又让一大批军人回家。 太皇太后在听到消息之后沉默良久——“阿风,你弟弟在做什么呀?让军队都回家,那边境怎么办?我这婆子反对轻易打仗,又不是说让士兵都回去种地!你快去打探、打探!” “祖母!皇上是讨厌那些不会骑马、不会射箭,一天只能行军三十里的老兵们!何况,陛下在射猎的时候对孙女说,养一个骑士所花费的钱,是养一个步兵的五倍都不止,要是不裁减步军,那么新养的马匹和年轻的骑士们会吃掉国家太多的税收。”她这样位高富贵却没有任何权力的贵妇,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皇帝开心玩乐的时候多个耳朵罢了。 “哦……皇帝他……心思还是很远呀!” “祖母,皇上才二十岁,现在正是让他了解民生、懂得治国艰难的时候。”刘风扶着老祖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老人家的身体明显不如过去了。 “皇帝最近又在游猎?” “是。但在宫中的夫人们分娩前后,陛下是不会出门的。” “呵呵呵,当父亲了,也大了。” 太皇太后又停顿了好半晌没说话。刘风则是按照医妇的嘱咐、帮老人按摩一下腿和臂——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似乎越来越有法子应付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和诸多贵人们,而其他宗室及臣下就更不必费神了,这是不是也是“长大”的表现呢? “阿娇那边你不要多计较。她没有儿子,也可怜。” “是,母后和我给姑母荐了好几位大夫,姑母自己也在觅寻良方。” “听说阿娇找了个巫女,你听说过吗?” “巫女?!”刘风大吃一惊。“巫女又能做什么!孙女送了两名很有经验的妇人给皇后,就不晓得皇后喜不喜欢……” “阿娇啊……我也不想管这些年轻人的事情了!对了,有些事情上别学你姑姑!弄了个什么人呀!而你弟弟居然也应了她!太不象话!” 刘风不经心地应着。老人家耳力仍然很好,听得出周围十步内只有孙女一个人才会讲出这句话。“祖母,毕竟又是姑母又是妻母,何况姑父已经去了。” “哼,还送给阿彻一座园子……算什么事情!” “您不是说不管年轻人的事情了嘛!” “你姑姑可不年轻了!所以叫你不要学她!” “祖母,阿风不会做违礼丢脸的事。” “你家里的那些人也要管好!” “是,阿风年少时管得不够严,现在就知道该怎么管了。”她笑笑,想来有人在老祖母面前把卫氏的姑娘编派得很厉害——幸亏姑母和年轻庖夫之子的事情实在出名,老人家也不好计较几个下人,何况这家下人的姑娘还为皇帝生下两位公主,破除了皇帝不育的谣传。 “唉!阿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人说什么都不放在心里,不记仇、不跋扈、不贪心……好!很好!” 刘风将已经疲惫不堪的祖母交给大群女官和宫人伺候,在与卫尉不冷不热地招呼过以后,缓缓步出长信宫。但她眼下还不能立刻回家,得再去长乐宫和未央宫通报跟老祖母讲了些什么!唉,长公主难做呀! *** 沁凉的晚风吹进宽袖、吹起纱裾,扫去了白日的炎热和烦躁,最后的淡灰阳光与隐隐的银亮月光,将长风园主宅所在的山坡笼罩在静谧安详之中。 可惜跟在身边的人让刘风不觉得安详。 “……长君去得早,没有给我这个寡妇留下孙子,去病将来也是别家的儿子,现在阿青都二十了——” “卫媪,我会为阿青和他的两个姐姐们各选一门合适的亲事,等长君丧期一满就让他们成婚,如何?” “那就太感激了!” 卫大娘年纪大了,没了壮年时的精干,不过此时谨小慎微的大娘倒是比当年更值得信任:卫家太害怕失去现在的好处,绝对出半点差错;也所以他们干脆地将子女的婚姻大事交给她这个嫡长公主,这样便不会得罪任何权贵。 卫媪几乎是爬着退开的。刘风毕竟不是个冷酷的人,想着这老人做了一辈子的侍女,现在不过是想看见女儿们都有丈夫儿子、唯一的儿子多生几个孙子…… 丘上的风略微变强,将纱袖上的各色蝴蝶与一圈晶石吹得翩翩飞舞。也就是在绢丝中衣跟着蝴蝶开始舞动的那一瞬间,刘风决定了:阿青和君孺的婚配应该是阳信家的范围内,而去病的母亲少儿则应该选世家子弟作丈夫! *** “陛下建了期门军,全部是年轻健壮的骑士组成,用的武器是武库的匠人们依匈奴长刀改成的阔刀,盔甲是双层细锁薄铁甲,听说攻防俱佳!” 曹寿本来是来探望子嗣的,不过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见那孩子。他是来和长公主妻子谈论朝政的。 虽然刘风对军事不算精通,但和好动的皇帝和尚武(自己的武艺却不怎么样)的丈夫相处后,也能了解个大概。 年轻的侍女们送上越地进贡的甜美干果子,刘风打算把丈夫说的话当成是歌者唱民谣——不妨边吃边听。“我只知道陛下要为新骑士们每人配备两匹战马,三个昼夜便可赶到阳信。” “那么……三个昼夜也可以达到河南!”[1] 刘风本来对军事不怎么有兴趣,但看着丈夫热切的眼,突然想着:也许男人们骨子里都有对战争和胜利的渴望吧!特别是指挥着别家的儿子们上战场……不,若是开战,她家也有战士呢! 勉强压下胸中莫名的兴奋,她维持着淡然的神情,“现在谈匈奴尚早。何况去年大水,今年雨水太少估计又是旱,国家先得填人民的肚子再谈别的。” “呵呵,还有陛下的子嗣大事。听说卫美人又有临幸——她已经生了两位公主了。” “母后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陛下这一个儿子。”什么时候子夫封了美人?难道她丈夫的消息比她灵通? “是呀,朝中都在传,卫美人必然与皇太后一样,要连生三个女儿……” 刘风把话题扯到了岁末献礼的事情上,而心中想的是:希望阿青他们在军中争气,为子夫,也为阳信家。 “……公主,卫大夫可有婚配?我倒是有个族侄女,今年十七岁,生得很是俊俏、脾气又温顺可人,你是否见一见?”曹寿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卫家这个新起的外戚。 他是第几个?大概是十五、六个贵族想把远亲而不是自己的子女与卫氏联姻了!刘风微微笑,“我已经给阿青选了个姑娘,不日将告知陛下。” ------------------------- [注1] 西汉时的“河南”指黄河河套之南部(今内蒙境内)。 订亲 曹襄不是特别喜欢马匹兵器,不过他更不爱背书——也许是特地请来的博士教法生硬的关系——不过他和小几岁的去病倒是可以疯玩到一块儿。于是刘风干脆带上两个小家伙去上林。新建好的上林别宫虽然不很华丽却也物事俱全,住起来舒服许多,而孩子们的身边也能够多几个人照顾。 刘风的两个出嫁的亲妹妹中,二妹依然无所出,只有三妹得一子。皇太后终于有了个外孙,也算有点慰籍。可皇帝还是没有儿子,因此皇太后频频暗示她再选美女入宫……然后还有卫家的亲事……还有亲姨母生的几个弟弟经常弄出点事端,比如误杀朝廷官员或者一个人跑到荒野处寻乐……总之,就是一大堆的麻烦! 而邀请她来游猎的皇帝,即便口口声声说朝政都由大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去决策,却到现在还没赶来。 她阳信长公主也乐得一个人在郊外半军营中呼风唤雨:比如让一个校尉为她赶车,让另一个校尉为她护卫,让一队士兵教小公子们与战马玩耍,还有就是把别人的猎物霸占为己有! 事实上,她名下的猎物都是刚封为校尉的公孙敖奉上的,从野兔、鹿、獐、狍乃至野猪。这么多东西的唯一用处就是证明她的箭法有多糟糕,因为她目前只能坐在静立的马背上射中几十步远处呆着不动的东西,而且往往不是射在她预想的地方,而活的野味是不可能呆在距离她那样近的地方等死的。不过公孙校尉一向漠然的表情这段日子居然变得很谄媚,这让她心里有了个大概:这位汉子定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想请她帮忙吧?呵呵,真是个有趣的直爽人。 “要吃烤鹿腿!” “要吃炖腰肉!” 刘风带来的庖夫邴望笑眯眯地站在一堆肉类和生食中间,他的两个助手和上林原本的庖人们都是头戴布圆冠、腰间系皮毡、手边琳琅满目的各色刀具,等着女主人下令——其实是整个营区的人都流着口水等待好吃的。[1] “军中的伙食比长风园到底差多少?”刘风这样问她家出来的阿青。卫青有卫夫人弟弟和阳信家人的双重地位,不论军中朝中人人大多忌惮几分,同时也保护了这支新的骑士队伍。即使嘲讽嫉妒的人到处都有,但地位就是地位,顶多暗中诅咒他们的靠山罢了。 “陛下也经常与我等吃一样的东西。”卫青轻轻道。 这孩子几时学会了巧妙地转移话题?刘风有趣地看着他发髻顶上的短短青玉簪:他比自己高一个头还多,所以他的腰一定弯得很累,“你现在是中大夫,将来定能成为千石将军,也许还将封侯,因此无需对我执仆臣之礼。” “青早已习惯。”卫青礼貌依旧。 “……算了,这几天有空帮我管着你家的去病念书吧,这小子仗着陛下宠爱,连少儿的话都不听了。” “我一定好好教他听话!” 刘风满意地见到阿青换成她早年经常看见的生动表情。“不是听话,而是成为比你更出息的孩子,明白吗?你幼年时没有机会学的、做的事情,就都教给去病吧!” *** 刘风的印象里,皇帝一向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 这回也是——正当邴望尝试着将各色切成小块的烤野味蘸足酱汁、然后用大片的熟菜叶包起来、最后打算插上孔雀羽毛来装饰的时候,皇帝乐颠颠地赶来吃现成的美味。 “这叶子里头到底包了多少种肉?”皇帝一点不脸红地把刘风的高低木几占为己有。[2] “有兔肉野鸡肉孔雀肉鹿肉獐肉,还有公孙校尉从河里钓上的鲜鱼,公主最喜欢那种刺很少的鱼。”小去病比大几岁的曹襄更不怕皇帝,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公子的气派,谁也不晓得这小东西只是个侍女与一个已有婚配的人诞下的私生子。他虽冠了亲父的氏族名,不过却没见过亲生父亲,而他的母亲正在寻找一个更适合做皇帝宠儿的父亲的丈夫。 “哦,朕知道大‘公孙校尉’爱射狼,小‘公孙校尉’爱钓鱼。”皇帝就像个粗野人,用手和小刀吃东西,而且还非常愉快。刘风自己也喜欢偶然不讲礼仪地胡吃乱喝一通——当然,仅仅是偶然。 和一群军官们没规矩没礼节地相处了几天,刘风也记下了这支皇帝最心爱的骑士军队里每一个校尉的名字。小‘公孙校尉’叫公孙贺,也是军人世家子弟,被选入新建的期门军必定是精于骑射,而不可能如皇帝打趣的那样只会安静地钓鱼——当然小公孙校尉十二岁就为自己取字子叔,,虽也是和公孙敖一样来自剽悍的北狄,但气质文雅许多,相貌也显得年轻俊朗些。 “……我小妹妹最会烹制的就是杂肉酱,那个好吃!每年时节里她都要亲手送给我几罐。” “公孙壮士,这三天里我已至少十回听你提起你那十六岁的妹妹了。几时带来让我亲眼瞧瞧,顺便尝尝她的手艺?” “不不,在下不是要送妹妹进宫。”公孙敖直率的话语让好几个人表情僵硬,但他根本察觉不了。“我我、我只是……” “只是想为她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是吗?没关系,说出她想嫁什么样的,本公主出面做媒,想来挨的拒绝不会太多,陛下,您说是吗?” 一群侍女及仆妇在下座掩着脸吃吃偷笑。在上林,最受妇人们欢迎的不是年轻有前途的卫青,也不是文雅俊朗的公孙贺,而是可以被女人们欺负却不好意思回击的公孙敖——他起码拜托了十个有点门路的妇人给妹妹找亲家,如今干脆地寻到阳信公主这里了。 “哦,你们谁见过公孙家的姑娘,先让我有个印象也好。”刘风并不介意与一群军人同堂进餐,因为皇帝也不介意。 “仆臣见过公孙六姑娘,很娇小漂亮。不过我是偷着看的,否则会被公孙大哥揍。”宁乘抢着道。男女们一齐哄笑。 “哦……对了,阿青,你母亲前几日来见我,请我替你寻一门清白善良的亲家,你是不是该考虑娶亲了?” 皇帝看向亲长姐,眼神中意味不明。事实上所有人都盯住刘风。 “青……”卫青呆傻傻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我们家寒酸了些,也备不下太多的嫁妆……何况,我小妹比之仲卿家的大姑娘、二姑娘她们差得远了。” “嫁妆你不必担心。陛下,还记得当年我从阳信回京时遇到匪人、结果被公孙壮士搭救的事吗?” “当然记得!朕还记得那时太皇太后和母后受到很大的惊吓。” “那时公孙壮士半铢谢礼也不肯收,但如果我为他的小妹妹准备嫁妆,他应该不会拒绝吧?不然我连这媒也不肯做了唷!” 直爽的公孙敖张口结舌,皇帝也终于展颜大笑。“还是姐姐高明!公孙校尉,不收下长公主送的嫁妆,你的妹妹可要嫁不出去了哦!” 笑声渐止,就见卫青离座一揖,“青感谢公主美意。青会商请母亲择日纳聘。” 刘风被阿青的严肃表情震得一愣。说实话这只是随口讲的,她本人并未太当真,公孙家虽然过去比卫家门第高些,但现在低了不少。“……呃,还是等我与你母亲见了那姑娘再下定论不迟。” “但由公主与母亲做主。” 刘风瞥了皇帝一眼:后者正陷于自己的思绪中,一句话也没说。 用完餐,刘风不顾皇帝可能的召唤,先将卫青叫来。 “阿青,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不论她出身高低,我都有法子——”她将侍女们打发到远处廊下伺候,就是为了问些不宜让人的话。 “青没有意中人,也未与任何一位姑娘立下婚姻之盟。” 这孩子的斩钉截铁让人有点下不了台。不过打从心底里刘风还是很高兴自家的人能够如此敬重自己的意见。“你的同僚中,如有年纪脾性合适的,你不妨引见给君孺。你母亲不会私下做主,因此只要说与我即可。” “公主不介意青和姐姐与平常人结亲?” “……你姐姐入宫,你平步青云,本不是我所愿。” “青感谢公主。” 她家的阿青这次不是用头顶,而是直接用后脑勺对着她……唉,算了! ------------------------------- [注1] 厨师帽、围裙和铁制厨具都是汉代已经有的(画像砖及考古实物为证),顶多质地样式与本文描述的不同。此外,汉代的烹饪方式有很多种,加之原料新鲜丰富,饮食上其实非常享受。 [注2] 考古资料现实,古时的几用途极广,其中有种郊游用的折叠木几,有三条腿也有四条腿,还可以根据需要拆装活动木腿以获得不同的高度——老祖宗们真的很有智慧呢! 婚事 皇帝来长风园跑马的时候带了期门军中的好几个校尉充当护卫。 这两年,朝中老臣们有大半对皇帝很满意:不提倡儒学、不大造宫室、不胡乱封赏、不革新变政——给阳信长公主而不是皇后再加一县作封邑根本不算什么事,何况皇帝亲自削了几个背负罪行的亲兄弟的封地归朝廷。窦氏的官吏因为老病少了两三成,王氏、田氏也不见兴盛,陈氏的馆陶主本来就是富贵至极的人物,而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家族中的年轻人少有提拔,因此外戚的势力实际上减了些。 只除了皇帝暂时没有儿子:这是暂时的,因为既然已出生了好几个皇女,那么皇子的诞生是早晚的事。 “卫夫人下一胎如果也是女儿,第四胎可能就与皇太后陛下一样是位皇子了。”田家大舅田蚡很少与刘风往来,特别是自请免去太尉之职后,似乎镇日与一批门客谈文论书。刘风原本认为他应该和前任丞相、表舅窦婴能够惺惺相惜,但此二位贵重的外戚从来不在朝堂之外的地方讲话。 “不过这也要看夫人的运气和宠幸了。舅舅若有卫夫人姐夫的人选,不妨荐给甥女。”刘风是尊贵的长公主,世俗地位高于武安侯田蚡,但在家族内她又是晚辈,因此她的座席是在田蚡对面、平起平坐的位子。[1] “去病深得陛下喜爱,其父自然要有世家地位;至于另一位姑娘,长公主不妨在卫大夫的同僚军中挑选。” 刘风很清楚,母后家族中能够讲该讲的话、做该做的事的,也只有田蚡舅舅,因此才会乘着祝贺舅舅生辰之名提前去拜访,顺便与之谈起这几桩必须处理得当的麻烦。 “舅舅倒不在田、王二家中选。” “不适合。这一点长公主也深明其义,不是吗?” “好。那少儿的夫婿人选就请舅舅在庶出的侯门之家物色吧!” “这位少儿是?” “去病之生母。” “哦……还有一件,皇太后前几日还在担忧,陛下是不是花了太多时间与骑士射猎。臣说道,就先让陛下把全身的力道用一用,总比和半朝的老臣作对好。” “还是舅舅看得明白。” “长公主经常与陛下相见,只需陪着陛下耗些力气即可。至于其他的,过几年再说罢!” 刘风受教微礼。虽然她并不完全赞同舅舅的看法。皇帝在上林是真心地与骑士们共同练习与……与匈奴对阵的战法…… 不过舅舅一句话最正确,就是,其他的过几年再说罢! 但是在做其他大事之前,她家倒先出了大事: 后半生过上好日子、晚年志得意满的外祖母大人病危。 而就在刘风在探望外祖母回来的当天晚上又得到消息:庶姑母刘嫆在睡梦中去世,此外,舍人奇夫也失踪了。 她对于后者更为伤心,而且不是对逝者,而是对自己的伤心: 她若是死了,又会有谁来为自己伤心? *** 初夏的时候,外祖母去世了。 皇帝和皇太后自然不能公然守孝,于是一切都落到长公主的肩上——她有着长公主的高贵地位,所以也要承担高贵的责任。 皇帝只是下令各司在丧事是全听长公主的,而朝中的议论则是阳信长公主将代替母女都失宠的馆陶长公主。太皇太后身体也非常不好。 眼看着前朝后宫的势力将有所变化,很多人开始大小动作起来。 而在卫家再出问题之前,刘风把卫君孺和卫青两桩婚事都定了下来:全部都是期门里的人,弟弟娶公孙敖的小妹,他的长姐嫁了他的同袍公孙贺。真不愧是先祖曾大败过秦国的义渠人,一口气就包揽下如今炙手可热的卫氏的两门婚姻。[2] 而,当皇太后母亲的丧事和卫家的亲事还未落定的时候,另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就是她的亲弟弟、姨母王夫人的儿子阿越和阿乘都死了,且时间只相隔五天,原因也是离奇得很:一个坠马不治,一个生疮而死。 是否他们家做错了什么,才触怒了上天呢?! 皇帝却全然没有刘风的心思:他这几年收到各地告发亲弟弟的呈状太多,一死倒是什么事都掩盖下了。“……为何这些宗室没有一个能像姐姐这样明事理?” “因为我也只是想让自己和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够了。”她出嫁后发现,贵族和权臣的风光不过五六年、七八年光景,超过十年的极少,而一辈子顺遂的半个也无。她最害怕的就是年轻时高高在上,中年之后如庶姑母那样落魄——因为她没有一个如奇夫那样在任何时候都会跟着自己、护卫自己的人,而丈夫曹寿到时肯定是躲得最远的人。 “姐姐最近似乎经常恍惚不觉。是不是太累了?平原君和广川王、清河王的事一起来,也难怪。这样,姐姐只管坐镇长风园,只需听有司奏报定夺即可。你也不必提什么回封地的事情了,卫家的三门亲事也指望着姐姐主持呢!” 皇帝轻巧地将刘风想回封地的上请驳回。还有,卫家现在才两门亲事,哪来的三门? 待回到长风园,卫媪已经焦急地等了她大半天。 陈家的公子陈掌来向卫家求亲,请求迎娶卫夫人的姐姐、去病的生母少儿。 陈掌的先祖、曲逆侯陈平的阴阳谋略举世无双,而且还是打败她的曾外祖燕王的将领,可惜陈氏后代非但本事平平,还因为犯下太多罪过而被除了国。舅舅送来这样的求婚者,而且还早早地告知了皇帝,这是想帮陈家一把,还是想看她的笑话? 算了,就当是前者吧。她本人不怕闹笑话,因为对她的笑话就是对皇帝本人的笑话! -------------------------- [注1] 汉代长公主与王的地位相同,公主与侯的地位相同。因为周姓不婚,刘氏公主不可能与刘姓王族通婚,因此退一步、“公主尚侯”,也就是夫妻两人的爵位相同,在婚姻家庭里的地位差不多相当,可谓门当户对。 [注2] 可惜当年的好事不一定是最后的结局。若干年后汉武帝灭掉卫氏外戚共几万人(太史公应该是最最高兴记下这段消灭外戚历史的人)时,所有曾搭上富贵快艇的人都一起完蛋——只除了本文的主人公以及武帝时卫、霍两位名将。 天火 忙完亲人的丧事,忙完外家兼宠臣的卫氏姐弟三人的婚事,正当刘风在宗亲和大臣中的地位超过馆陶长公主时,长陵及辽东郡的祖庙接连失火。然后,太皇太后也病重。一时间天下人心惶惶。 最可笑的是,四处大讲灾年、天灾、逆天的人,居然都是以宗亲贵族为首。她们刘家做错什么了? “姐姐您看,先帝去世后,每一年都有天火或是蝗害,这是天怒——” “阿陵妹妹,”刘风不太礼貌地打断刘陵翁主的嘀咕,京中贵妇就属对方最喜欢七嘴八舌,看来当初自己看走眼了、居然觉得对方是个有修养的女子。“我听说在淮南王废嫡子立庶子为太子时有妇人产下异胎,当《淮南王书》写就时宗庙起火,难道妹妹觉得淮南王这两件事都做错了、所以上天发了怒?” 刘陵只是嘴角扯出一个弯度,“看来姐姐也是喜欢听各式说法之人。” “不错,我听一位博士讲,歉收饥荒是因有地方地方贪墨,祖庙受损必是亲族不道。”远方隔帘外,乐人们的表演告一段落,贵客们意思地给了点掌声和赏赐。演奏一点不精彩。看来她应该严格以亲子之礼遵守外祖母的孝期,这样就能免去诸多的杂音。 “呵呵,姐姐真是什么都听呢。” 刘风与堂妹继续着不痛不痒的对话,没过多久,身边的女官不顾体面地疾奔入内。“公主!不好了!” “噤声!”刘风轻喝。 女官愣了下,立刻仆跪在垫上,在刘风耳边道,“老人家快不行了。” 太皇太后不行了?! 刘风呆坐片刻才记起要做点什么。“阿陵妹妹,我家有些事,无礼失陪了。” 懒得理会堂妹那两道目光中的含义,她匆匆带上侍女和仆从直扑未央宫。 她最先想到的是皇帝弟弟。 太皇太后如果真的不在了……她们家又会如何呢?虽平日里很不喜欢有位老人家事事掣肘,可一旦老人倒下就有如大树轰塌,撼动的其实是所有人的根基…… “姐姐怎么也和母后一样忧心呢?!朕会把握好的。”皇帝年轻、霸气,那副神情仿佛全天下的问题都难不倒他。 “母亲小心侍奉祖母那么多年……一旦……”虽然这样想很不孝,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象着:自己与皇帝的母亲,为了真正的最有地位的女性,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太皇太后呢…… “姐姐,”皇帝一定没有礼节管教地凑近她耳边,“朕不是父皇,王氏也不是田氏。” 他居然自己在犹豫什么!刘风终于露出祖母病危后的第一个笑容。她缓缓地正礼道别:“如此,臣妾这便去长信宫侍奉。请陛下多保重身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久。” “那是自然。太皇太后陛下就有劳皇姐了。” 老人家没有痛苦太久。在昏迷六天之后,全部的御医与礼官齐齐向皇帝跪奏一个事实: 太皇太后薨逝。 很多人认为,随着太皇太后的倒下,窦氏外戚会立刻被王氏外戚所取代。哪知王、田氏子弟当官的一个也没多,窦氏的官吏却一个也没少。只有新起的卫家是个例外。 皇帝亲自过问卫家的大姑娘、二姑娘和小儿子的婚事,甚至还便服去喝喜酒! 卫氏要发达了。 *** 自古以来,后宫就不是平静安乐的地方。从来就不是。 刘风在这里长大。小的时候母亲是妾夫人之一,从她半懂事开始,一举一动都中规中矩,因为任何小差池都有可能让妹妹、弟弟和母亲被尊者们责备。现在,没有人会为难她和她的亲人们了,不过这样的处境轮到了子夫。 皇后已被冷落到需要巫女陪伴祈福的地步;子夫生了两个女儿,另两位夫人也各自有一女,此外还有位中人有孕在身。谁能生下儿子,谁就能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美人,成为后宫实质上的第一人——可即使那样,也是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新的皇子的母亲所取代。所以唯有新皇帝的母亲才会得到真正的富贵,一如现在的皇太后。她突然间想到的是很久、很久没有忆起来的栗美人。 栗美人曾经是皇太子的母亲,曾经是。其结局却是母子皆亡。栗氏只剩□弱多病的河间王刘德活着,且每年按礼仪朝觐、献贡,当他跪在皇帝面前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也或许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因为他本来就不可能登大位…… “姐姐,南方有事,这里就交由姐姐主持了。”皇帝以国事为借口,轻巧地将所有烦琐丧仪都扔给长姐——皇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又经历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正卧病;馆陶长公主完全慌了手脚而且再没有人会听其指令;梁王的子女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就是说曾经权势滔天的太皇太后,其身后事极之隆重却凄凉无比。于是,整个丧仪就由地位最高、血缘最近的阳信长公主主导:当然,一切都有先例可循,物件和人力自有礼官安排,但宗亲贵戚们就要由刘风一个人应付了。 “陛下居然在丧期用兵?!” 又一位大惊小怪的诸侯。 “叔王喜欢见到太皇太后丧期里,闽越的士兵在淮南国抢劫?” “为何不是由皇太后主持,至少也是皇后——” “皇太后和皇后身体不佳!” 这些刘姓人士真是烦死人!她疲惫不堪地拖着沉重的丧服向阶下走去。 “公主,卫大夫奉命跟随大行令南征了。此次定能立下军功!”刘风木然地看了眼这个通风报信的宫人,木然地让身边的女官打赏。卫大夫是哪个?南征又是征哪个?除了匈奴人,还有什么称得上战争的呢?! 第二天,一条大消息震住了所有人:年轻的皇帝一点没有犹豫地调派四万大军征讨闽越,他是以前次没有开战就吓退闽越士兵为理由说服大臣们的,而且调去的校尉都是精兵和期门军里的年轻人。那些守成的老臣没多少反对意见,可了解皇帝的人却脊背微凉。 初秋的晚风将麻制的外袍吹得左右摆动。 她家的人终于……要上战场了。 再也没有能掣肘他弟弟的力量。 这天下,要变了。 变政 新的诏令每天至少有一份。小至官名礼仪服色、大到铸钱兵马郡县,皇帝仗着年轻健壮、精力充沛,每日盯着官吏们执行诏令。听说不少人拼命在想法子能够把自己调到郡县中过几年舒服日子——其实郡县中的日子可能更不好过呢! 田家的大舅终于等来了丞相之位。刘风在众人贺喜的热潮过去之后才登门——感谢舅舅替她解决卫家的棘手亲事。当然这只是借口。亲舅当上丞相,说什么也是要祝贺一下,否则实在是对长辈的失礼。 也是在拜访的时候,她才知道,南越的边境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得到平定:闽越人一见那么多的汉军杀至,立刻刺死自己的君王而降。 “大行令是个喜欢大功劳却又不爱花很多力气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居然也开口对她谈些政事。“卫家的孩子跟着他不是好事。” “舅舅放心,陛下不会将阿青他们放给一个大臣去统率。” “但他们还只是弱冠之年,领几千骑兵还能做些护驾射猎的事,吓唬那几个越人也过得去,真要面对十万、二十万的匈奴人,根本就是以卵击石;而前几年国家总是灾荒不断、国库钱粮空虚,陛下要做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 刘风不晓得权力在握的舅舅对自己说得这么明白、果决是怀着多少目的,但起码她知晓了一点:舅舅必然会公开反对弟弟对匈奴才强硬态度,但仅仅是现阶段。“舅舅是听闻我又送了一批年轻人入骑兵队?” “长公主钟爱好马良兵射猎的事,无人不知。” “陛下也喜欢。” “陛下尚年轻。” 她不喜欢听到舅舅以一种大人对小娃娃的口气谈论自己、甚至谈论皇帝,他喜欢华宅、美女和权力,虽然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这些,但他大概并未察觉到皇帝对窦、田、王氏笑容下的那一股如刀锋般的冷峻;皇帝对那些文章写得极好的受宠儒生有时也露出这样的笑容。她不知道皇帝看向自己的眼神到底含了多少冷意,但她自认为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来讨好、迎合皇帝与世俗观点。 “希望卫夫人下一胎是个儿子,这样诸王就安心些了。” “子夫下一胎大概也是女儿吧。”刘风随口道,有女儿不至于什么地位也没有,而且也不会因为儿子争夺皇位而被灭族,所以没有儿子对子夫、对卫氏都不是坏事——舅舅以前好像从不关心皇帝的子嗣,倒只关注诸王中有没有适合做他正妻的女人,怎么如今这样婆娘,是不是怕王家没有继承人而失去外戚的地位?难道重臣必须是宗室或者外戚? 带着满腹的不愉快,刘风告辞离开扩建了两倍不止的丞相府邸,回到自己在京中的旧宅。 周舍人正耐心地坐等。他是来问要不要翻建新宅的。 “不必。”刘风非常没有耐心地回答。 “公主,您现在是——” “不必。除了在长风园添些厨子,在章武马场多添人手马匹,什么都不需要,你明白我的用意否?” “仆臣明白。”周舍人的表情始终是那副淡然有礼的模样。“还有一件,公主,卫家的几位族侄如何待遇?” “由卫媪自己决定。她们已经住进卫大夫的宅第,我们自不能多管。” “那是否仍然从民间选择良女?” 刘风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这位舍人,然后突然想起,皇太后为自己选的那个家令已经因老病而回乡了。“有识点字的好姑娘,就训练半年的礼仪教养,再送来长风园,做我的侍女。” 待周舍人依旧那副神情地退下的同时,刘风便决定让他接任六百石的长公主家令一职。 *** 卫青的妻子有了身孕。听说整个卫家鸡飞狗跳地打算迎接嫡长孙。而他们家的长外孙正在宫里被舅父盯着念书、苦不堪言。 “公主——我想回家。”小去病哭丧着脸向刘风告状。 “那你不想要马和剑了吗?”刘风很有兴趣地跟娃娃斗嘴。这孩子虽然嘴巴上喊她公主,可举动上几乎将她当成姨娘,一有机会就巴上来撒娇。 “……要……” “小不乖,你舅舅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每天不但要念书,还要养马、做事,比你辛苦很多。”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卫青当时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能够经受过磨难的人,将来才可能有大作为。” “哦……” 小孩子毕竟还不是很理解。 其实刘风也不太理解。按常人眼光,她、她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富贵出身,没有挨饿受累过,现在却成为国家权力的中心;至于卫青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但又有多少人能当上千石大夫呢?! “去病,好好珍惜眼下。多读些书,多懂些事。”她认真地望向这孩子同样认真而又天真的眼。她虽无亲生儿子,但也不是不懂教养孩子。“要学会保护你母亲,尊重父亲和老师。” “朕就很尊重老师。”皇帝开始留胡,加之玄色朝服配上朝天冠,周身散发的叫做帝王之气。只可惜,当他半弯腰站在小去病面前,那身衣服就显得有点好笑。 “你看,连天子都要尊重老师呢,所以即使你觉得老师很严厉,他也是为了让你早日成器。” “舅舅也要念书吗?” “要。”刘风眼皮子也不眨。那时卫家都是她的下仆,她说念就必须念、不念就不能念。“不然就没有饭吃。” “那……如果是陛下呢?”小家伙问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皇帝也皱起脸来看长姐。 “若是陛下不好好念书的话,会没有马骑。” “啊!”很有精神的小男孩震惊地仰望皇帝:太残忍了。 皇帝的表情很有趣,而刘风也微微笑地回望。 “陛下,长公主——” 一名全副戎装就差戴顶头盔的军官低头行礼。刘风注意到他佩着剑——在未央宫中佩剑行走。 “舅舅!”个头小的那一个最先说话。 “去病,要对亲长有礼貌。”刘风轻轻道。 “期门校尉卫大夫舅舅!” “……” 皇帝有趣地看看姐姐,这回是愉快而不是略微尴尬的表情。 “阿青,考考你外甥念的书。嗯,周家令先教你们哪部书的——” “墨子。” 大行 “姐姐家果然是出人才的地方。” “陛下是指去病还是他的舅舅?” “哈哈呵……都算吧。”刘风本来想看望弟弟的几个女儿,不过,皇帝的心思显然不在幼小的女儿们身上,他甚至并不关心夫人们生男生女、或是皇后在后殿里搞些什么。“那个周家令,是否就是姐姐以前说过的能写一手赋的舍人?” “陛下好记性,我以前给陛下看过他的赋吧?” “……那个农人哭诉天灾的散赋?” “是,每当阳信遭灾或是有谁家受了欺负,他都会写文赋献给我。” “……姐姐是如何处置的呢?” “免税、免赋、赈济,派家人去打跑坏人。连卫青他们都曾私下里被叫去打架。” “……姐姐真辛苦。” 于是,皇帝再也不跟刘风提什么举贤的事。 倒是各郡荐了很多人,一时间京师的官家客馆住满了士人。皇帝在此时又谴了严大夫,将上书阻止伐越的淮南王大大褒奖一番。于是乎,皇帝的求贤与宽容闻达宇内。 刘风对两者皆缺乏兴趣,尤其是后者。几万人、兵不血刃地平定南方,犯得上这一把年纪一把学问的老国王写上一篇巨作吗?!连她都觉得可笑,皇帝定然是连冷笑都懒得费气力,那么,老人的目的大概又是拿皇帝年轻、不受祖规来说事。 她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弟弟是不是真的想痛打匈奴让他们不再前来抢劫人民?弟弟的将军们包括年轻的阿青他们,能不能胜过连高皇帝的四十万大军也打不下的匈奴人?大概,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只有不停送宗室公主和财物去贿赂,才能保住几年的和平…… 想到和亲,突然想起有十几年没有听到消息的刘枫公主。她在那边、在一群野蛮凶恶的人中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有孩子吗?丈夫可友善?仆人们可听话?部落是否欺负人…… 那就叫阿青他们去瞧瞧好了!她带着奇思怪想艰难入睡,趁自己还指挥得动卫家人的时候,去打听一下刘枫的近况,如果谁敢辱没汉室的公主,定要捉来打一顿! *** 眼下京中除了讨论新纪年、新法政,最流行的就是研读春秋。像那个吾丘寿王,年纪不大却因精通春秋、懂得里头的微言大义,一下子成为侍中,与受宠经年的严大夫等人平起平坐。 另一件时兴的事就是研习兵法。如被冷落大半辈子的流浪书生主父偃,不过因一句“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而一步登天。此外,皇帝大升一批信任的年轻军官,还专门在廷上让主战和主和的大臣们辩论,而且一边同意和亲的大策、一边还给主战的大行令以临时专权。[1] 宫里宫外,皇帝想与匈奴交战的念头无人不知。老人们感叹皇帝太年轻、总要吃些苦头才能回到正道上,年轻人们则摩拳擦掌着、因为军功比文劳有指望得多。刘风发觉自己介于二者之间,既认为弟弟太急噪又生怕他回到祖先的屈辱地步。 “……时间!” “公主?”卫家的大女儿君孺来拜见,却见到昔日的女主人时不时喃喃自语。 “阿青还在军中吗?” “是。没有跟随大行令出征。” 奇怪……“你夫君倒是出京了,是吗?” “是!将军这次率五万士兵。”看来君孺对丈夫人选相当满意:公孙贺现在和她弟弟一样是将军了。 “这次有骑士吗?有几万骑士?” “这,骑士好象没怎么听说,应该、应该有些吧。” “……”如此大的动静,匈奴人会没有察觉?刘风觉得出兵出得很是诡异,而皇帝的态度更诡异:她弟弟不是笨蛋,因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计算军饷、准备骑士战马和兵阵,不可能真的相信依靠某个谋略就一举得胜,这次连期门都没有出动一人就可以看得出,皇帝根本就是给步军最后一次机会…… “大行令给陛下出了妙计,兴许就能拿下匈奴单于!” 刘风懒得多解释,随便地就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 真是胡说八道!这就更每日祈祷天雷能将仇人击毙一般好笑!如果一个大行令的计谋能打败匈奴,那么高皇帝时的萧何陈平难道想不出来! 所以,她等着看有趣的事情发生——也许皇帝和她一样。 *** 祖母薨逝前半年,直到现在,刘风几乎一直住在长风园待诏。皇帝不用说去射猎,就连光顾后宫的美人们都没时间。不少贵戚想学她,为皇帝送美貌女子以求得宠幸好处,可他们算错了,其一、皇帝现在只关心如何当天子,其二、她即没有也不想得到什么额外的好处。历来,依靠女色和奉承的都不会长久,她才不会蠢到以宫廷的小手腕来保什么权贵,因为没有必要! 但显然大行令很需要庇护。出动三十万士兵设圈套捉拿单于却无功而返,丢人现眼不说,还搞砸了前不久答应和亲的平静繁荣景象,边关普通民众的生活更加恐怖不堪……真是该死的笨蛋! 就在大行令到处奔走的时候,宫里也稍微起了谰漪:皇帝和皇太后冰冷地争吵着。大行令走了田舅舅的门路,舅舅自己不敢出面、让皇太后去关说。结果…… 皇帝干脆依从许多臣下的建议,斩了大行令。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刘风的只头疼一件事:母亲很不高兴,这让当长女的也不太有精神。母亲年纪大了,早年的压抑争斗磨去了太多的青春,现如今儿子又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和自己作对,自然不愉快。 “母亲,陛下是不喜欢舅舅到处收人的好处。” “你舅舅拿点好处又如何!” 老人执拗起来有些让人头大,所以皇帝索性把母亲扔给姐姐来应付。而她这个当姐姐的,也索性摊开乱讲:“舅舅的家财比母亲您、我,还有两个妹妹的钱都要多!他是靠您才封了侯、怎么可能比您还有钱!他又是靠弟弟才得到丞相之位,怎么可能比您的女儿们更有钱!” “可……” 究竟是牵扯到亲生子女,和异父兄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您是皇太后,我是长公主,哪个不比舅舅高;舅舅当丞相做了些什么成绩,别人不清楚,母亲不可能不清楚!他今天用这个幕僚的主意,明天叫另个门客拟笔,讲的话、提的建议天天在变。现在可好极了,大行令的蠢主意让我们家颜面扫尽——” “大行令不就是设了个计谋没有实现吗?这也要杀掉才痛快?” 原来老人是不高兴这件。“母亲,如果大行令真的不该杀,舅舅不会在廷上说几句好听的,而挑唆您和弟弟母子不愉快?他分明是设了计谋让您上圈套!您想想,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计策出兵三十万、无功而返,弟弟的脸都丢光了。” “……你知道你舅舅收了人家多少钱吗?”皇太后沉默半晌才问了这个问题。 “五箱黄金。”这是皇帝告诉刘风的。因为皇太后在闹情绪,听不进儿子的话。“抵得上我两年的税收俸禄!” “你去!让你弟弟、叫你舅舅把那笔钱吐出来还给人家的家人!田家还不至于落到赚死人的钱!” “好。母亲,以后别再为这样的小事情生气了。前朝的事就让弟弟去头疼吧,我们……去汤泉玩些日子如何?” “……也好!免得看谁都生气!” “母亲没对女儿生气吧?” “……” 步出长乐宫时,刘风向等候在外的未央宫的人招招手,“那事解决了。此外,我要奉母后去汤泉,请陛下调派护卫。人不要太多,母后不太喜欢前呼后拥,但一定要精,省得母后没面子。” 哎,日子太无聊,不妨找点乐子,是不是? ------------------------------------------- [注1]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汤泉 到行宫的第三天,皇太后的心情明显好转。不过刘风心底的情绪不是很好——任何当惯主人的人被摊上管事的差使都不会很高兴! “公主,家令马上就到。” “他无法处理宫廷的事情。可这里又不全是宫廷——” “公主,公主不妨将无关皇太后的事情交由仆臣处置。若有疑问,青再请益宫监大人,大人裁夺不了再上禀公主。” 刘风看向皇帝派来的护卫尉官,弟弟真是体恤长姐,直接将卫青和他部下的骑兵交给她。可是,她要这一大堆傻呵呵的骑兵做什么!让一千士兵猎野兔烤来吃?“阿青,委屈你当一段时间的长乐卫尉兼行宫总管了。” 母亲在休息,刘风忙里偷闲、毫无目的地骑着马,她家的几名故仆带了一小队骑士戎服跟在身后——这种得意大概也只有皇帝最能体会了。 “公主召的两位公主和小公子都到了。” “先安排休息整理,晚上侍奉皇太后用餐。” “是。” “南宫侯与隆虑侯另在县所,公主是否一起召来?” “让我的两位妹婿等待皇太后诏命。” 母亲不太喜欢大女婿和二女婿、尽管他们都很殷勤,对于颇有性格的三女婿也并不十分宠爱。而她自己收养的庶子,也只能在年节朝贺时与众多宗室一同觐见。可能……原因还是出在子嗣身上。皇帝登基多年无子,姐妹里也只三妹有嫡亲子,因此皇太后对唯一的孙辈极为溺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皇帝自己不急,她们一干人等急个什么呀! “箭呢?啊,弓,我定制的弓做好了吗?”唉,一年多没有开弓练习,她……呃,不晓得能否把箭镞给射出去。“阿青,让骑士们打些野味来,一半留给他们自己、一半献给皇太后。” “是。” 嗯,但愿大家不要怀疑她将大队人马打发走的本意。 *** “大姐下午真的在练习骑箭吗?”小妹好像总是能问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很怀念前几年与陛下在上林射猎的快活日子,今天摸到弓箭才知道生疏了许多,别说骑在马上射箭,连立在地上对着五十步以外的靶子都射不大中。”讲得谦逊了些,现在,对准七十五步外的靶子她能做到不脱靶!看,一下午就能长进二十五步,多了不起。 “阿风,你好像从……那次和亲之后,就变得好武不好文。”皇太后的记性很好,尤其发生在自己的子女身上的事。 “母亲还记得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字吗?” “是刘枫吧?我还记得,刚见到那个名字时,以为是要把我的女儿送去,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风也不知道当年竟有这一幕,妹妹们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啊……吓人!” “刘枫公主的父母兄弟都不在人世,所以女儿就对骑士们悬赏一千钱打探她的情况,若是能将她带回——” “万万不可!哪有出了嫁的女儿再被要回去的。” “有军士说她已经去世,却遗有一子——”这只是听说的听说的听说的无数听说而来,不过刘风依言赏了一千钱。 “那也是单于的王子!”皇太后冷静地打断女儿的梦想。 “可是,若如汉家的外孙当了匈奴单于,也就没有战争了!”三妹首先发言。 “那看起来陛下正在为当个有势力的单于舅舅做准备。”二妹立刻跟进。 刘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看来,男人和女人投机取巧心理其实是一样的,“已故”大行令也是抱着差不多的念头,结果被斩了——她妹妹的异想天开应该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 “我看见这次担当护卫的居然是卫将军。母后,卫夫人是不是怀上第三胎了?” “是呀!希望是个皇子,这样也就绝了有些人的野心。” 刘风偷瞥一眼母亲,弟弟年轻健壮,不愁没有儿子。而且说实话,宗室里恐怕已经没有能造反的人了吧?先皇削藩、平乱的冒险是值得的呀!“女儿和妹妹们都物色了良家的姑娘,教授礼仪后送进内廷,其中几位蒙陛下召见多回……不过,陛下现在的心思在国事上。”[1] “母后,我倒觉得卫夫人第三胎是公主,第四胎才是皇子。”刘风随口讲出心底想了许久的事,说出来反倒觉得只是女人家之间的寻常话题。母亲当年连生三个女儿,一定很失望吧? “哼,我急,大臣们急,皇帝倒是不急!”皇太后最大的心事依然是儿子的继承人问题。 “母后,这几个月诏令和议事频繁,上次见到陛下时、女儿发现陛下虽然精神很好,但面容疲倦、眼睛周围浮肿、比平日也容易动怒,想必在政务上很费精力。所以……最近,也不大好多献美。”刘风是大姐,得到的封赏最多、承担的压力理所当然也最大。 皇太后沉默着,慢慢品尝新送上的辛香烤羊肉,不再在女儿们面前说任何与皇帝、朝廷、政治有关的话。 刘风亲手奉着母亲泡温汤时,母亲打发走周围的人,关照她:“你和你弟弟都好动,话也说得上,和他周围的人也熟悉。你找时机劝劝他,不要过于急噪。” “是。” “那个卫子夫,我看也是个有福佑之人,若是能生下皇子,立为后都不为过。” 母亲现在看子夫,大概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父母没有门第,连诞数个女儿,后廷美人众多……不过母亲说的是立后?刘风收拾好东西——很久没有自己动手了,干脆随手扔吧,不过既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卫氏、陈氏的,只静静地享受一下清闲与亲情。 对了,母亲好像有好几年没有单独跟自己说过话。 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哪! -------------------------------------- [注1] 古分贵(皇室、外戚、世家、高官等)、良(自耕农、小地主)、贱(仆役、奴婢、小工商者)三个阶级。 回程 南越上贡的御橘送来离宫,而且是夸张的一马车! 与吃食秋锦同时到达的是另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消息:大河决堤。 乍一闻听,觉得大河年年发水、年年修堤,可这次皇帝居然需要征调二十五万民众和地方官吏和士兵来救堤。 二十五万! 有那么严重吗? 皇太后当时手中正在准备吃由宫女分好的橘,本来是听听动向和新鲜事的,不曾想等来的却是生灵涂炭的消息。 “这橘的颜色也太艳丽了,不吉。” “都撤下吧。” 刘风也不大喜欢酸里带甜的滋味。等用完点心蜜茶,她召来阿青,“把这批送来的橘和布匹,能分给骑士们的就分,逾规格的就交给宫监带回去。” “是。” “对了,阿青,”她端详着自家出来的将军,“你好象比入伍时又高了两寸,不过因为你老是低着头瞧不太仔细。来,站直,打起精神。” 可怜的卫将军不敢反抗旧主,挺直腰杆、板下面孔,却表情滑稽地让人想哈哈大笑。 “陛下总说你有时显得太木讷寡言,难以治军。不过,难道你对你的部下们也不说话?” “……该说的时候总是要说的。” “有人说你是靠女人爬到将军之位的吗?”若是有的话…… “个别文吏会使些性子,部下骑士都很熟悉、大人们也按规按矩,公主,青不曾受什么欺负。” 刘风盯着他良久,盯得他好像……脸红了?“你平时也是这样回答陛下的吗?” “是。” “很好,陛下不喜欢虚应敷事,最讨厌无故奉承。你这样很好。” “公主为何如此说?” 刘风终于看见她家阿青的大眼睛了——怪不得他老是低着头,因为他的眼睛和他家姐姐们很相象,但配上眼睛上方的浓眉就不会有女子气的感觉了。“你的姐姐们认定你会有荣华富贵,可你母亲总担心你出身低、受欺负。” “确实无人欺负青。” “世人皆攀附权贵,你只要对陛下忠诚不变即可,不需想太多。你的妻子家人也有我照看,放心。”这家伙运气好得很,娶到的妻子非常美貌柔婉,婚礼上害得无数人眼热。 “多谢公主!” “……快当父亲的人,要像个为人父的样子。” “是!” “你去吧。我回殿侍奉皇太后。” “青告退。” 卫将军差不多一直是俯首倒退着离开她眼前的。这个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个子,为人做事又如此的……叹息一声,公孙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夫婿真是运气。 “公主,平阳侯求见。” “见谁?”来气!来气! “呃……见皇太后吧。” “母后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刘风甩袖而去。 她一点都不想看见自己的丈夫! *** 女人们悻悻回京。让人不快的事情除了大灾,还有自家亲舅舅在朝中被皇帝冷落。 舅舅以天命为由反对治河,而赞成治河的多数大臣则攻击外戚只注意自己利益而罔顾天下苍生于不顾。看来舅舅的丞相之位大概也不会长久吧?不过若母后反对,皇帝大概也会放任舅舅的无法无天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后再下手…… 呵呵,不过那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无。 刘风悠然地撇开什么朝廷内宫乱糟糟的人事,有时连丈夫也草草打发走,只专心在自己又扩大了不少的园子里养马,顺便准备给母亲和弟弟、妹妹、外甥的新年礼物。 卫夫人果然又诞下一个女儿,而她的小弟阿青倒得了个儿子。 卫家还是很高兴的:出了三位皇家公主,地位虽然不见得高却也不容动摇,且家族也后继有人。只是这时,长孙的父亲被调往边关:皇帝在京畿培养数年的骑士倾巢而出,动向却不明,只说是养好了兵自然要用来守卫边土。因为领军的几个年轻将领差不多都是与阳信家有关的人,所以刘风尤其敏感。 皇帝要大规模还击匈奴?可为何一点波澜也无?难道是大家觉得一两万骑士与战争没有太大关系?也对呀,这点人马与拥有三十万骑士的匈奴作战恐怕是不够的,至少和上次设计谋伏击单于的三十万大军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大事,刘风断不可能跑去未央宫问个明白。皇帝是天之子,他下什么决策就一定要有名目,因此大多数人只是静观其变。 *** 在长风园里逍遥了一段日子,兴致来时去陪儿子阿襄念书,或者盯着去病这小子写字。两个孩子都不好文,至于武…… “公主,卫将军到了。” “直接请他到这里来。” “是——” 卫家的宅院就在长风园旁,卫将军在京中的宅子也是在公主府旁。其实卫家的两处房子都是她赐的,因此可能与他们一家现在的风光有点不大相称。 “阿青,你迟了一个时辰,我已经盯着去病和阿襄读完今天的功课了。”刘风指向自己侧下方的位置,卫青略一犹豫还是端坐了下去。 “去病让公主操心了。” “哪里。他在宫里的时候有陛下盯,陛下现在忙就由我来盯。何况这两个小家伙,只要有一个偷到懒,另一个肯定也要学样,得一齐看管。” “……这两年,青都不曾拜谢公主的恩德。” 终于,她家阿青又得到机会用后脑勺对着她了! “坐。我是为陛下着想,你和你母姐们不必记着我。倒是你自己,”刘风虽然微垂首喝蜜酒,但仍然可以感觉到对方惊愕抬头射来的目光——很好,这样严肃深沉的眼神才是个将军的眼神。“不论朝中还是军中,时时要谨慎,切记:对陛下说话要说七分实话,另三分就留在肚子里。” 见他又是微礼,她想他应该明白陪伴君王的好处和难处了。 “这世上,任何人皆不可完全相信。” “青明白了。” 刘风招来侍女,摆上吃食。卫青既是旧仆臣、又是姻亲,所以招待吃饭还不算逾礼。“卫夫人……” 她见他猛得抬头,看来他还是很关切姐姐在后宫的处境——全朝的人都在关切,只是看的角度不同罢了。“你多少也懂得了些宫廷,所以切不可张扬!身为外戚而招摇过市,即便有真功劳,其下场也不堪!” 她再次瞧见阿青的后脑勺。 “我那两个舅舅互斗,你不妨看看他们分别是什么着落。” 那后脑勺还没完全抬起,又重新压下。 皇帝在提起田家舅舅和窦家舅舅时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两位舅舅都不是不学无术的笨蛋,他们虽然现在还是身居高位、皇帝的赏赐虽然还是丰厚,但是…… “公主,有一件事……” “说。” “母亲一直担心宫中的姐姐被皇后……” “不用担心,有很多双眼睛牢牢看住。何况,陛下还巴不得皇后做什么呢!” “皇后毕竟是馆陶公主的——” “太皇太后已驾崩多年。”刘风轻轻地、冷冷地道:“且,我也是长公主,我们的封邑一样多,明白吗?你们是我阳信家的人,动你们,就是动我,就是动陛下!” 死斗 在刘风的概念里,窦氏和王、田氏都是外戚,这两家的亲族数量庞大,但以她的身份,虽高人一等却不可能与那些汲汲营利的男人女人们有多少往来——她比较小气可能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两个位高权重的舅舅明明只是侯,却富有得令她这个长公主自愧弗如。 难道皇太后和皇帝真的不知道两个舅舅之间互相争夺和相互利用的事吗?当然不可能!天下人都知道了两家不和,她一个不干政不管事不贪墨不夺利的长公主又何必多说? 不如干干脆脆地游玩去! 在两家几乎所有人都卷入外戚高低之争的时候,刘风携了阿襄、去病两个孩子以及皇帝颇喜欢的三名庖夫,驾上安车、带上十几名佩剑侍从,跟着一路汤泉、上林地傻玩儿。 说傻,因为什么事也不做。但也可以说是不傻,因为跑来她面前告发的、说情的、通路的,什么转弯抹角的人都有,而她一个也不想见!两位舅舅自然清楚真正决定的是皇帝,而唯一能影响皇帝的是皇太后。皇太后显然是站在王、田氏这边的,但皇帝看上去并无偏僻、搞得大家都不知道该往哪边靠。 她打赌,皇帝哪怕是为了一顿不常吃到的餐、顺便同小去病胡扯一通,也会出门透透气,省得整天坐在朝中被一堆乱七八糟争权夺利的人气死! …… 不过这一玩玩了半个月,皇帝也没出现。 奇怪,难道她弄错了? 正在她从上林慢慢回撤时,一堆劲行如风的骑士驰到官驿。 皇帝的心情极好。 刘风发觉随行的年轻将军们也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如此愉快,反正她很愉快——自己终于在马背上射到一只受了伤的狐狸!但那些骑士的喝彩令人很不是滋味,他们各个都能在飞驰的马上连发至少两箭且必有一支射中,当然他们的热情可能与她的慷慨赏赐有很大关系。 “姐姐的箭术进步许多。” 皇帝没有在亲姐面前骑射,可他兴致很好地拔剑起舞,并高兴地接受臣下们的鼓掌欢呼。要是让皇太后和一些老臣见到将军们如此没高下分别的话,会被弹劾的!看来,弟弟是真心享受与将士们一起、无拘无束的轻松日子。 不,不是轻松,只是暂时卸下国家重担,当个普通的快乐的年轻人罢了。 嗯……其实她也没有老啊…… “……还请公主照应。” “什么?阿青,你但说无妨。” 她的旧家仆在她面前实在太小心了,说话和动作轻声细气,真想不出来他怎么管几千骑士部下的。 “青,不日可能赴边关,家姐和家母还请公主照应。” “……”她怎么感觉他要上战场似的?“公孙壮士,子叔,你们也都要去边关?” 皇帝和将军们在听到她的话音后都沉默了会。 “姐姐,军人们哪能整日在京中赋闲打猎呢?” 刘风一愣,皇帝轻描淡写的回答背后一定有重大的事情。会是……她望向弟弟。而,她的弟弟只回应一个无畏的微笑。 “好,那我悬赏两千万钱,带和亲公主刘枫的孩子回中国!”[1] *** 总体而言,刘风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否动摇,更不需要再来一个卫氏来巩固势力——弟弟痛恨没有功劳、只靠女人往上爬的老少男人们,相较之下卫家的儿子和女儿是个特例。 皇太后依然让长女多加留意良家女孩儿。可这次皇帝出门非但一个女人也没带,还整日和骑士、弓剑、兵戈在一起,害得她精心挑来的两名美貌温婉的侍女没有机会进宫。不过她家的马和庖夫一直很受皇帝喜爱。 “姐姐对白马总是特别偏爱。” “白马不管配什么衣服都好看,骊马的军旅气太重。” “……对了,姐姐的悬赏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虽然母后说嫁出去的女儿岂有往回要的道理。可是——” “呵呵,朕明白姐姐的心思,也明白母后的心思。” “陛下,母后……不喜欢用兵。”刘风轻轻地、以只有弟弟才能听到的声音讲话。他们两人一白一青两匹坐骑,身后左右和前方上百精悍骑士护卫——这样的风光大概也只有刘风一人能“享受”到。 “那就不用罢!”皇帝毫不犹豫地随口说道。 刘风惊愕地望向弟弟。 “还未到时间。” 什么没到时间?她们姐弟二人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心打败匈奴吗! “现在,还没到时候。” 皇帝意外地连续说了两遍。她有些懂了,又有些不了解。“妾知道……该如何与母后说了。” 姐弟两个相顾一笑。 晚间时,当刘风回到寝殿,一名女官正等着向她禀告一件大消息:窦家舅舅被斩于市。 “什么时候的事?”她惊地从座上站起来。 “就在两天前。” 两天前……那时皇帝还在宫中……可他出门找乐子的时候心情极好!这么说,窦家舅舅的死正是弟弟乐于看见的?难道让田家舅舅独揽朝政也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公主,还有件事。丞相病了,皇太后正有些担心呢。” 一死一病? 刘风面无表情地将女官打发走,然后开始冷笑,一直笑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有趣啊有趣! 不过显然那两位舅舅的死活她都没有置喙的地方——恐怕,连母后也没有。 第二天一起,另一个仆妇早早就等候在她门外。 “公主,卫媪嘱奴婢来报喜,卫将军的次子出生。” 喜事?啊,是喜事,她的两个位高权重的舅舅一死一病。哦,卫家二公子这个时候诞生,皇帝一定很高兴吧! “卫将军知道了吗?” “这个……奴婢不敢擅闯军营。” 所以,她待的地方就可以任由人来去?她原本想借机发作,可从小的教养硬是将这股烦躁压了下去。 “好吧!我、亲自、去向卫将军、和陛下、报喜!” ----------------------------------- [注1] “中国”一词诗经里就出现过,但是狭义的地域概念。此处是指长安及长安所在的中原地区。 将军 刘风一向以为就是手下有若干兵马,其地位越高、领的兵马越多。而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卫将军拜见的时候,他就没有兵。卫家就在阳信家的隔邻,以前阿青回家不太来拜见旧主——他肯定不是因为没有礼貌——不晓得现在他怎么会想到联络旧谊了。 “……阿青,是谁建议你来见我的?” 卫青怔住。 “你但说无妨。以后在军事以外的事情,你可以多听听旁人的建议,这样不会得罪人。” “是、是宁乘说的。” 她又看见阿青的后脑勺了。 “宁乘现在是何职位?” “仍然是校尉。” “他倒是能做文职,不过这孩子现在还太年轻。”座上男客似乎因为“孩子”一词抬头看了她一小会儿。“得历练些年月。你平时多听听别人的建议。” “是——” 皱眉头,皱眉头。这阿青……唉,算了,若是他太机灵,陛下绝对不会用他。 “阿青,你的母亲、妻儿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必担心;卫夫人在宫中地位稳固,你也无需多问。你只要做好陛下叫你去做的即可。” “是——” “……阿青,”刘风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来,“你除了‘是’这一个字,能不能多将几句?” “啊……是!” “……” “公主说得字字在理。不过,像公孙兄与我只谈马和兵器,大姐夫、二姐夫他们要我牢牢把握现在的地位,宁乘他们几个从小就比我聪明、却也只能看到些一般的人情事故,陛下……呃,不是臣子所能谈论。至于母亲、姐姐她们都是一般妇人,不过青会竭尽全力保护她们过好日子、不受欺负。现惟有公主,不论朝廷事还是战场事、还是家务事,青皆能受益良多……圣人有云……” “……” 算了,她家阿青还是当那个老实巴交、不会说话的小子——不,是将军——比较好。 *** 一月最冷的节候里,栗美人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刘德死了。整个宫廷中也仅有刘风母女相对坐了一个冷冷的下午。 弟弟那时年纪小,而且现在又是每日忙于国家大事的皇帝,因而也只是派使者和大批奠礼去刘德哥哥的封国,然后让他的嫡子来继承王位罢了。皇帝一点不难受,因为他没空来为一个异母兄长悲伤。 刘风和母亲的不舒坦稍有不同。她难过的是逝去的兄长才刚过四十岁,皇太后忧郁的是皇帝现在已不是少年却无子可继承——如果皇帝真的无子,那所有人的下场将比栗美人更凄惨! “阿风。” “母后。” “卫夫人又有身孕了吧?” “是。” “她身边可安排妥当?” “是,陛下已经将未央宫清理了一番……女儿前几日曾查看过,未发觉有不妥之处。” “皇后那里你去过吗?” “女儿上月去拜见过一回。听闻皇后现在……不再就医,只信巫术。” “让她去闹吧,也不用你去劝说。她和她母亲谅也做不了什么事了。” “是——” “若是卫子夫能生下皇子……换个皇后我也乐意。” 刘风心中大惊,但面上没有任何波动。“母后,先等孩子生下再说吧。” “那是自然。” “卫家……是否合适……” “那有什么,她的弟弟是皇帝最喜爱的将军,两个姐姐嫁得也不错,那个霍小子也挺讨人喜欢。何况,卫氏是你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是,女儿明白。” “还有,阿风——” “母后?” 皇太后怔了半晌,才慢慢说出她心底的一个问题,“我们,不会像栗家吧?” “母亲,您还不知道弟弟的气魄吗?他怎么可能让您和我们几个姐妹重蹈栗家的覆辙呢!” 母亲年纪大了,一件旧事会反反复复想上很久。特别是最近天气冷热无常,母亲的身体也时好时恙,刘风于是也就经常来看望,顺便排解一下老人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忧虑情绪。 不过有一件事她是绝对没有糊弄老母亲的,那就是:她家,和栗家,完全是两回事! *** 侍女们送上光滑精致的铜镜,据说造镜者手艺十分高明,可惜她对花纹雕刻没有太大兴趣,只关心镜中自己的脸蛋上是否有岁月的纹路。 纹路极少,或者说是很细小而看不太清楚。但当她面对卫夫人和卫青妻子这样的年轻妇人,依然有些……羡慕,羡慕她们的年轻与幸运。 不不,她自己也是很幸运的人。二十年前她正为可能被嫁去和亲而惶恐不安,而现在她可以不被任何权势变动所影响——包括她那权倾一时的田家大舅舅,在迎娶了宗室新妇之后,仅半年就突然病死了,死得有些蹊跷。 母亲曾经怀疑过有谁谋害舅舅,可大夫们甚至巫师都没有发现有毒害的迹象,于是全京城的人都说田家大舅是被窦家舅舅的冤魂咒死的。 她觉得两个舅舅死得都让人难过,可她弟弟心中非常高兴。所以她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悲伤,在弟弟面前表现得幸灾乐祸。 “只可惜了小舅母。她还不到三十岁。” “无妨,朕命分给她的家产很体面,足够让她在京中过舒服的日子,不必回燕国、然后再被家人嫁予老人。” “陛下,舅母长得还是很漂亮的。” 皇帝瞪着自家的亲姐姐良久,“难道姐姐以为朕会对她有兴趣?!” 刘风噗噗笑开。 她的地位声望来自于她的弟弟、她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这一点与宫廷中的女人们并不相同。 “夫人,你会有儿子的。”她这样安慰不再稚嫩、不再娇柔的子夫。“大家都说你像我的母后。” “女儿和儿子也没太大差别,能有孝顺的女儿,实在比不听话的儿子更好。” 子夫比她小不少,却已有三个女儿,第四个也在孕育之中。最要紧的是,子夫的每个孩子都平安得活着,这让宫中所有的人都指望健康的皇长子的诞生——反倒当母亲的失望惯了,也怕极了将来的权力争夺。 “公主,以前……本来是立栗夫人的儿子为皇太子的吧?” “是,”刘风知道子夫最揪心的是富贵难测,“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就这样顺利地看着孩子们长大,不要争、也不要多想,就能平安。” 皇后 田家大舅舅的去世,令母亲很伤心,但在看见他留下的家财册的时候也禁不住沉默良久,随后就不再要求皇帝多多赏赐什么。结果落到最后,主持分配家产的人居然成了刘风。若是叫二舅舅来,那些财产可能有不少落到他家去;而王家舅舅只知道吃喝及看病,其他的都不会。 她家的男人好像只有她弟弟一个人像个样子。至于那一群她连名字都记不全的庶出侄子侄女们,还有十几位各异的庶婶娘们,真是无话可说。幸好她原本以为最麻烦的婶母大人、也是她的远房堂姐非常明白事理,二话不说就去了大舅封邑上的新宅——婶母的出身应该足以为她遮挡风雨吧?她想了半晌,还是硬逼着宗正拨了一小队护卫车队将婶母送走。 好了,她对舅舅的孝期也满了。 但是,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卫夫人流产!而且流掉的是个男胎! 刘风乍闻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谁在暗算子夫。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身体健康、保护周全的宫廷贵夫人,怎么会突然流产?而且是在胎儿那么大的时候流产!难道是阿娇?还是每天在皇后宫里做法的巫婆? 待她急忙赶至长乐宫中时,母亲果然在大发雷霆。而皇帝也在,且面色不善。 “陛下,子夫的身体如何?”她问的是弟弟。 “唉,希望她能撑过去——”回答的是母亲。“我生了你们四个,也不曾有过别的波折……肯定是那些女人的祸!皇帝,要好好整治她们!” “儿子已经将巫师全部赶出去。” “统统杀掉……竟害得我没了孙子!” “母后,现在最要紧的是夫人们都平安。女儿记得释夫人也有孕了?” “哪个?” “是您说很温顺可人的那位。” “哦……那么纤细的一个人,能有力气生孩子吗?阿风,你怎么净挑些瘦弱的姑娘进宫?!” 刘风瞠目结舌,不过也不敢反驳什么。她要是送了粗壮结实、特能生育的姑娘进宫……会不会被人笑话死? 算了,等会她亲自看看子夫这可怜的姑娘。啊,还有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她一定把她们扔到弟弟背上爬着玩儿去! *** 整个宫廷轰轰烈烈闹了两个月。 皇后宫里搜出不少用于诅咒的草人。多数是后宫的女人们,好像还有刘风本人……在听宫监惊吓的禀报自己也是被诅咒的人之一时,她根本没有将之当回事:那不过是女人家用来赌咒发誓的无聊小玩意,若真的有用,那岂不是满世界都是冤魂?!不过有一件事她是必须关心的—— “皇后如何了?” “皇后已被看管起来。” 宫监幸灾乐祸的表情有点刺眼。阿娇毕竟是她曾经真心疼爱过的小妹妹啊!她送女人入宫分去了皇帝的宠爱,还与其他人联手打压姑母的势力……其实理亏的是她们王家,但眼下的现实是:没有人会帮助曾经显赫一时的窦家人,因为窦氏上下也曾经那样地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窦家居然对她家的人下手! “女巫师呢?都赶走了吧!” “那些诅咒皇子的女子已全部处斩。” 刘风着实愣了会。有必要杀那么多人吗?那些顶多是招摇撞骗赚些零花的女子们……全部杀……她看向自己的手,白净修长、指甲圆润、没有斑点皱纹——这是一双杀人的手吗? “……公主?” “好好保护卫夫人,”刘风自觉在臣仆面前走神,但想来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即使看出来也不会说出来。“她刚失去了儿子,陛下一定会再给她一个儿子。” *** 望向飞檐上的三彩蚩尾,这些传说中的玩意儿真的能保护什么吗?记得两位曾经位高权重、却死得离奇的舅舅,那广大的宅第中哪栋屋子不是七彩的檐柱梁壁!可主人们的下场呢?再远些,就是少年时很是考究高贵的栗美人的宫,连绵三栋殿、几近皇后的等级,但结局又是这等凄惨,最后只剩下一个年幼又被暗中削去三成封国的孙子罢了,想必将来一旦出错也是被夺国的结果。 反观她的府邸:不奢华但规制极高,高贵体面可也不会让人嫉妒得发狂;她的封邑和食禄也不很多,大概只等于淮南国的一成,听说那位老叔王最宠爱的女儿刘陵翁主,比她这个长公主还要阔绰有排场……好吧,她等着看一个一个人的结局! “……阿青,听说你养了不少门客?” 就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可惜他本人却不怎么觉得自己很热——卫将军再次登门前,已经有相当多的人在她这个旧主面前吹嘘这位年轻将军做了多少、多少了不起的事,包括举荐了某某某些人入朝为官。大家以为卫氏靠着她富贵,然后她又靠着卫氏发达?呵呵,好呀,就让那些蠢人去说吧!不过在她家阿青跟前,她真的拉下了脸,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模样。 “公主……我没养什么门客呀!” “阿青,你应该知道我窦氏和田氏的两位舅父都死了吧?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她眼风扫过他的紧张绷紧的面孔。“你的一举一动,全京师的人在看,大臣们在看,陛下也在看!” 她挥退了想送上精美酒水点心的侍女,继续让所有的人在廊下偷窥。 “公主,陛下已命青不要举荐人才,也不要插手官吏任命,更不要因为军务以外的事与地方官起争执。请公主放心,不会有任何人因青的过失而受损,公主的令名更不会因青而蒙尘。” 她轻吁了一口气,“阿青,你不必顾虑我,我的地位无人可撼动。但,陛下不是因为卫夫人可能生下皇子而重用你,陛下是真心待你,你可明白?” “是!青万分明了!青定不辜负陛下与公主的厚望!” 再一次,她家的旧车夫阿青用后脑勺对准她。 “阿青,你的头发已经梳得很整齐了,不必老是让我查看你的后脑。” “……?” 战前 当皇帝兴致很好地频频召见各地美人儿的时候,后宫又传出喜讯:卫夫人确定怀孕两个多月。 卫家在庆祝第四个皇家外孙的诞生,皇太后也在高兴地等待孙子的降临。 不过似乎有两个人很平静,一个是子夫本人,一个是卫青本人。 “公主——” “阿青,真是难得见你啊!最近在忙什么?”刘风很忙碌,这段时间光是应付进京朝见的贵族宗室就够她费神的了,卫家的热闹她也得参加的,宫中的庆祝更是一场不能少,丈夫曹家的尊长们齐来见她也是必须以礼相待不应当怠慢,另外阿襄和去病大一点后顽皮地令人发指!“啊,可好!你来了,快来教教你外甥正确的握剑姿势!真要命,他比阿襄小、力气却一样大,麻烦也一样多!” “……去病让公主费心了——” “少废话,我正在准备给你妻子送礼物过去,这是她的第三胎,那两个小子也渐渐长大、开始顽皮,所以当母亲的得好好注意身体。” “……公主……让公主费心了!” “对了,你二姐的孩子也一岁,你要拿出礼物呀!算了,叫你准备还不如让你妻子准备。” “呃——” “行了!叫我有什么事,快说。” “……啊,呃,陛下明日游猎但其实是阅兵,所以——” “好,我去。免得母后老是说要和平、和平的。” “公主——” “还有什么事?!”她忙昏了头,即使拨冗见他也是很勉强的。下一位贵妇人还在起居殿中等着她呢! “啊,没、没有,青告退。也请公主注意身体。” 平阳侯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平阳休养。她不知道自己丈夫到底是借口养病不进京应付太多人,还是真的健康不佳——她觉得是真的,因为他即使在侧室们为他生儿子的时候也不会放弃结交权贵的机会,所以送了镒金子交给一名御医,让御医奔赴七八百里外的平阳侯府看诊。 不过曹寿不在时就少有人对她讲朝中的事:那些她完全可以去未央宫打听的事。这个月,她去看望两个妹妹的心思远多于关心大臣们的频繁更迭,因为自己现在仍然只有一个外甥女,一个养子,还有五个公主侄女儿。 “……长公主姐姐不知道吗?” “陵妹妹,陛下的事情,大臣的事情,军人的事情,我都是不过问的。” “可是……卫将军掌握这么多的骑士军队,难道那些世家将军们会很高兴?姐姐,外面都在说你是第二个姑母。” “三妹,你难道看不出来,母后和陛下就是要让我取代姑母?”刘风不大耐烦的语调震惊了在座的两个女人。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是既然已经做的事就不可能当作没做。“把我推到前面,即能牵制窦家的势力,也可让那些趋势之徒现身。三妹,我这个长公主是众人的箭靶。” 五分真、五分假,总之若有人质疑她就可以摆出皇族架子——有时想想权势地位真是又好又坏、让人爱又招人恨。 “长姐姐公主,这次……卫夫人会诞下皇子吧?” “不是卫夫人也是其他的夫人,陛下一定要有儿子来继承,也必须有将军来守卫。” “姐,今年要有战争,是吗?” 这是问到了最要紧的话题了。 “不知道。”刘风答得非常干脆,“我们的陛下虽然是我俩的弟弟,但他讨厌每一个爱探听、爱揣摩圣意的人。” “……那,姐姐,去年我为周家打听……会不会……” 她的妹妹没有她经历得多,做的事情也很寻常,寻常得只会令皇帝嗤笑一声。但夫妻同住、相互影响,呃……至少有个看上去比较正常的婚姻吧?“不会,陛下不会为你这样的小事挂心。不过是个散大夫将军,对外戚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陛下应该是个宽宏大量之人。” 刘风其实一直不太喜欢堂妹刘陵翁主,虽然后者的地位高贵、交游广大、影响甚至超过她这个长公主,但有时对方话中的软刺让人极不舒服——淮南王与刘陵父女一直不得弟弟的宠爱,大约也是因为这种讨人的厌软中带刺吧! “好吧,也不强留姐姐住下了,陛下很喜欢与姐姐以及卫将军一同游猎呢!” “是呀,我也喜欢跟着陛下和骑士们同行,”刘风开始胡扯乱谈,把不太妙的话题转到滑稽的地步,“特别是阿青这孩子,他总爱用后脑勺对着我说话,于是我就逼他给我驾车,为我射来猎物烤了下酒;而陛下最喜欢拿他玩笑,非要唬得他张口结舌才哈哈大笑。不过呢,这姐弟两人的性子一样安静顺从……唉,真不知道那几千骑士怎么会乖乖听他的命令,你要知道我的弓箭与军士们比真是差极了,结果一大群骑士都板着脸不敢笑、不敢说,恭恭敬敬垂着头替我把箭拾回来……” 一场看望亲人的拜访,竟比跟皇帝大臣们相处更累人! 刘风懊恼又烦闷地让车夫直接驰到长风园的马场,也不管身上的华贵衣服,点了匹白马就跨上。“去上林!现在!” *** 尚未到达驿站的时候,刘风就在后悔。 出来得匆忙了些,不但比皇帝约的时间早一天、很多事情都未备好,而且她的衣服礼品等等都没亲自打点。算了,就当成是突然查验下属仆役们的应变本事罢! 等到抵达驿站门外的那一刻,她根本就想掉转头回长风园了:那个破烂驿站能住人吗?何况她身边只有一名会骑马仆妇,其他的东西都没带,怎么过活啊! 正在皱眉犹豫间,几名佩刀的舍人突然满脸紧张。“公主!有大队马匹靠近,请入舍内!” “慌什么!又不是群盗!三辅之内,没有皇命怎可能有大批人马走动。”大队马匹?她干吗要躲进破房子啊,这是她弟弟治下的土地,有必要怕一群人和马吗!哼,如果京畿近旁真有群盗出没,那她家的社稷早完蛋了,就更没有必要躲躲藏藏的。“让舍监打扫一下我们再入内。实在不行就连夜——” 话音突止。因为她此刻才发觉这地面的震动有多么的惊心动魄!那是……上万铁蹄同时踩踏地面的声音。“这应该是……我汉家的骑士军队!” 她弟弟的军队呀!一点不会输给匈奴人!决不会! 怀着某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刘风上马端坐,慢慢鼓动她的漂亮白马往骑士们必经的大道上靠近。 “公主——”随从们硬着头皮全部跟上。也对呵,在中原大地上,以女主人的地位,没有人胆敢无礼。 脚下的震动声与心跳融为一体。心在跳动、血在流动,马蹄在跑动。她们家的军队啊,天下人的军队啊,岂会任人欺负她的人民呢! ……耳边似乎听到某种闷闷的号声,也许是鼓?然后,那狂烈凶悍的震动渐渐缓下来。 刘风与属下人等惊愕互望。怎么回事? “啊——是羽林!陛下的羽林军!” 论战 那不是羽林。刘风知道,那是皇帝苦心栽培的一支足以与匈奴骑士对抗的骑士军团。若是她算计地没有错,约有三万名练习了至少三年骑射的精悍骑士,因为每次她被召去陪驾射猎,见到的都是不同的校尉带不同的士兵,以一介外行人看来其用的阵法队形似乎也不太相同,以此可以看得出皇帝的心思远大得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就如眼前的这支骑士队,又收敛又张狂,即尽量不伤田间作物,却也毫不留情地践踏着宽敞的官道。 她很得意! 军马的速度仍在减慢,看这天色大约是想在附近扎营。她不大懂军事——除了跟着皇帝弟弟狐假虎威几回——所以驱马退后,“准备去驿站休息。记住,不得在陛下的军士们面前有半点倨傲!” 背后的蹄声隆隆。她头也不回地缓缓踱向大门。唉,好破旧的驿站大门啊——奇了,以前她去上林都是在哪里歇脚的?怎么没见过这样破的地方! 背后的马蹄居然越来越近了,身边的几个舍人以及快从马上摔下来的侍女都扭头瞪着后方。 刘风也悠然催促着有些疲累的马儿转身。 “这位夫人,我们将军会在驿站歇息,还请夫人……呃……” 两个军士在刘风似笑非笑的眼光下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半明的日光和半昏的月光下,刘风一身拖曳近地面的丝绣华服实在不像是一般人等。 “这位是阳信长公主!公主要去上林行宫与皇帝陛下会合、游猎!你——” “你们的将军是哪位?若是认识的,我请他喝碗蜜酒。邴望,去多准备些吃食。反正上林有的是食材,不够的话就找阿青、公孙他们去猎来。” 年轻的军士张口结舌、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刘风优雅掉头继续前行。 背后又是急促的马蹄声,不过她根本懒得理会。 “公主——” 一阵玄青色的风刮过。刘风眨了下眼,然后又眨了一下。 眼前一匹高马,马上是高高的硬鞍,鞍上是高高的一名将军。玄色的铁甲,同色长而大的刀鞘,背后斜插一把青色的硬弓。 她认识,又不认识。 “阿青?” “公主!方才军士们冒犯——” “无妨,我这个样子跑出来更是失礼,他们觉得奇怪也属寻常。”刘风对那俩年轻小伙子没什么恶感,事实上她对旧日少年车夫的新模样很有兴趣。“这是陛下给骑士们备的新装束?可我觉得没有以前的结实,难道是变轻了,可以让马儿跑更远的路?” “……呃,”当上将军并没有多少年的卫青朝部下做了几个手势,远远的大队骑士缓缓继续前行。“这是——” “好了,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很有原则,不会过问真正的军事。哪怕自己其实好奇地要命。“你的部下们要在前面的高丘安营?” “是,前面是个旧弃军营,虽不堪用,但宿一夜尚可。” “那你就住驿站吧。” “不不,青自然要与军士们同吃同住的。” 坐在马上时,她家阿青不可能用后脑勺对着她——除非他想摔下——好吧,她心情不错,放过他这一回吧!“也好,等会邴望他们做好吃的之后再给你送去些。不需要找理由推辞,送就是送!” “……那青在此感谢!” “去罢!”她愉快地挥手。 正当卫青要和部下们会合的时候,大道上又是一阵不能忽视的马蹄踩踏声与车轮碾动声。 “阿青,这不是军队吧?” “公主!这是陛下的车仗!” “陛下不是后天到吗!”刘风看了看破旧的驿舍,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招呼弟弟,不想她家阿青已经迎了上去——他想让皇帝与他一起住废弃的军营?还是漏风漏雨的破屋?! 真是! 她边摇头,边也跟着去迎驾,不,是拦驾。 *** “姐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风采过人。”皇帝笑眯眯地停车,乐呵呵地把驿舍里的人全部换成宫人和军士,美滋滋地品尝长风园名庖的手艺,然后不忘与长姐逗趣。 刘风脸色发绿。她的漂亮常服已经沾满尘灰和马毛,头发没有好好打理,而侍女们根本没时间给她更衣梳头上妆。“陛下好像早到了一天。” “姐姐更早嘛!看来姐姐与朕都不由自主想到一块去了。”皇帝一点没有礼仪地抓着烤稚鸡肉片、蘸了大把杂菜酱就往嘴巴里塞,“能在野外游猎吃到这样的美味,足矣!” 刘风心中摇头,不过她也爱吃自家做的五味杂菜酱便是。而下首处,阳信家出身的卫将军还是挺斯文地……把一小盆肉片与整碗酱料混在一起,用汤勺往嘴里倒……算了,他起码用勺而不是手爪。“我是想念西北郊外的和风,早些出来吹一吹,将京里乌糟的气息吹掉。” “听说姐姐在三姐姐家遇见淮南王的长女?” “正是。现在连三妹说话都是那种风格。” “姐姐不如学学朕,摆起架子来谁都不见。” “……母后让我不要得罪宗室,须以礼相待、不得怠慢。”她轻声说着。 她和皇帝的位子隔得近,四下伺候的人都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十步内也只卫青一个人——他正低头吃东西,连眼皮子也没抬。 “姐姐,对有些人就要显示出地位,不然他们反而以为你是在虚应。” “陛下是否听说陵翁主——” “知道。武安侯在世时比朕更知道。” 刘风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想着:幸好田家大舅舅是病逝的,不然……也许下场与窦家舅舅一样凄惨。 “仲卿,你不是打听到和亲公主的消息吗?说给姐姐听吧。” “是!”卫青在眨眼之间就撇开食物,正襟危坐。“青从匈奴俘虏中得知,和亲公主后被单于……嫁予休屠王。公主前年去世,遗下二子、仍留在休屠城——听闻两位小王子精通匈奴话与中原话,还识字。” 刘风呆坐半晌不发一言。刚才阿青说的是什么?每个字她都听得明白,但连起来就不懂了。 “姐姐,刘枫翁主嫁给了休屠王,生下二子。” 刘风转头呆望弟弟。还是没太明白。 “姐姐……姐姐不妨收养那两个孩子。” 孩子?收养?休屠王?那原本可能是她自己的命运啊……! “该死的匈奴人!该死的匈奴单于!该死的休屠王!呸,那种畜生也配称王!”刘风愤怒地将长案上的东西扫落大半,精美的袖管和衣服上沾了不少酱料汤汁。“阿青!” “公主。” “把那个、那个休屠王斩了!我就送你章武县两年的赋税,还有章武马场里所有的好马!” “姐姐,即使你什么也不赏,仲卿也会为你砍下休屠王的脑袋。”皇帝微笑着安抚她。 刘风愣了好一会,“陛下,这是要作战吧……那还是算了,能否找使节或是细作……” “姐姐,休屠王曾占据过甘泉宫,至今也还扣押着中原男女数万,朕怎可放过他呢?!仲卿,你说,斩了休屠王难不难?” “不难。陛下,公主,青一定带王子与和亲公主回中原。” --------------------------------- [注1] 此处为猜测杜撰。最后成为四大顾命重臣之一的金日磾(mi di),十四岁时即为黄门养马,这个职位应当不是养马的仆人,而是皇宫高级侍卫官(比如说后来的“太子洗马”一职是高官而非仆人)。他是休屠王的儿子没错,但若无特殊来历,在以出身论地位的汉代不太可能被汉武帝带在身边,更不用提将他母亲的画像挂在甘泉宫。当然子孙显赫的还是金日磾的弟弟金伦。 汉代嫁去游牧民族的最多也就是宗室的女儿,不可能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一般不会真的成为大单于的阏氏(正妻王后),何况在文景帝时代、若干年就会有个“公主”带了大批财物送给匈奴,因此人和部分嫁妆一起转手赏给部落首领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本文杜撰金日磾为和亲公主(本为“七王之乱”中吴王的亲族)的儿子。 战争 啊—— 刘风沉默良久。她很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不受未开化的塞外野蛮人等的欺负,但也真的不希望看见曾经熟悉的年轻人们殒命沙场、尸骸还乡。 “也就是仲卿你说的朕才信。别的人若是讲出这样的话,不是邀功献媚、就是愚蠢之极。对了,姐姐,前些日子四皇兄上书、想要领兵出塞‘痛击’匈奴。” 刘风笑着摇头。能听清楚她和弟弟对话的阿青,算是姻亲加近臣,且她一点不担心阿青随便乱传。“江都王三十岁的人还和十三岁一样。战争岂是儿戏,要伤亡多少人啊……” 比如说如果有一辆车运回来的是阿青或是别的阳信家人残缺的尸骨,她必然非常、非常难过。 “姐姐可知道去年一年,被匈奴掳去的人口和财物有多少?” “听说两万?” “是四万,廷尉署里才肯说的实话:是四万余口!” 皇帝扔下美食。 而刘风也早没了胃口。她不喜欢听朝政,因为听了总是不怎么舒服。 那边厢卫青倒是把矮几上的食物基本上全吃光了,包括一壶蜜茶也灌得涓滴不剩。 “仲卿,明年,或是后年!明白吗?” “是!陛下!” 刘风研究了会她家阿青的态度。奇怪,一般的将军不是应该霸气冲天、勇略过人吗!可阿青再仔细瞧,也瞧不出将军的那种粗豪。“阿青,从我十二岁差点被嫁到匈奴和亲那年起,我就知道匈奴人很难取胜。” 卫青猛抬头,但立刻又低下端坐。 “姐姐,先皇,和朕,都忘不了刘枫公主的那幅画。” 被赐给其他的部落首领、与胡人生下孩子、早早去世……[1] 那些原本可能是她刘风的命运啊! “陛下,我还记得那时有几位夫人都对我说:刘枫姐姐是代替我出嫁的——” “姐姐,父皇绝不可能将女儿嫁给匈奴人,因为他早就想回击!” *** 皇帝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天下人瞩目的所在。 如果没有她这个长公主同行,世人大概都认为皇帝是要效法高祖、亲自带兵出征吧!可惜他们弄错了,她弟弟是要战争,却是要光明正大的战争! “阿风,宗室之间议论得也很多,说是陛下要开战。你这次同行,看到带兵将领了没有?” “女儿就看见卫青,还有几个原来从我门下出去的年轻人。他们骑马射箭的本事还是有的,率领上千骑士的能力也是有的,但若说要用他们去打一场仗……未免……” “那你兄弟仍然是去散心?” “陛下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还提到去年匈奴从中原掳走四万人口,而地方官员只上报了一万余。” “这么多人!”皇太后年纪虽然大一了,可还是分得清哪些可以插手、哪些还是不要多说为好。“边将和边关的地方官员们都在做什么呀!” “不过……呃,陛下即使嘴巴上不说什么,还是私下问了不少女人家生孩子的事情,特别还问我记不记得母亲生下陛下时的情景。母后,陛下关心子嗣的程度不亚于母后啊。” “那是当然!他一回来就去看望子夫。” 刘风颇为顺利地把话题引开。她大概能猜到,母亲如果再碰到宗室贵戚大谈战争的时候,会直截了当把决定的权力都推到弟弟手中。 走出长乐宫,刘风朝着等候肩辇旁的未央宫的人微笑点头,然后她就直接去看望未来的侄子的母亲了。 子夫这次生的应该是个儿子! 可惜了,卫家不能像她们王家这样姐妹都成为皇家夫人,否则像去病这样非常有精神的孩子就是皇子了。 正有趣地想着,她心里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弟弟对子夫有那么喜欢吗? 恐怕是没有。 但弟弟大概做梦都想有一个两个三个每天都劲头十足地练剑、苦着脸却还能把书念得不错的儿子,才特别希望卫家的女儿能为他生下这样的男孩吧? 算了,弟弟是天子,见识世上各色顶尖的美人儿,根本难以专注于一二位夫人——一如她那身为平阳侯的丈夫,可惜她丈夫的妻子是先皇帝的女儿和皇帝的亲姐,所以她才能过自以为很舒适、很平静、很惬意的生活吧? 可二十年前,她不就曾为了可能被嫁到匈奴而骇怕不已吗? 那时,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呢? 那时,她自己又是什么样的? ……奇怪,竟都想不起来了。 模模糊糊地与心中一定很是快活的子夫聊完天,和几个年少不懂事的小侄女们嬉笑半个时辰,再讲些不着边际的宽慰的话。 最后再模模糊糊地回到京中的府邸。 卧房里已经换成温暖柔软的深秋宽垫,淡淡的香气也是她在冷天里最喜爱的燃香木的沉稳味道,一如她少年时想象的味道…… 一觉醒来,她就被自家家令匆匆带来大消息震撼住: 今早,皇后被废了! “周家令,阿青在哪里?”她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那个根基未稳的傻将军。 “在渔阳附近的军营。” 那差不多就是前线了呀,距离上林很远!啊,对了,骑士们的脚程肯定比她的要快很多。 “你去找……找宁乘,让他告诫阿青,一定要慎言、慎行。他只要管完成陛下的心愿即可。” “公主,是否真的要起战事?这没有理由啊!” “快了,匈奴人去年劫掠过,今年忍住了,明年就又会来的。” “可战事一起,人民的生活……” “匈奴不平,边关的人民和皇家的女孩子永远都是匈奴人的牧场!家令,你只需做你的职位该做的事,若要进谏就等陛下再次招贤的时候应召去,但休想在当家令之时越过我这个主人!” 周家令立刻拜倒道歉。 唉!她今天早上心情很不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算了,如今你赶紧安排,不要让卫家有任何不当的举动。” “公主是说——” “对,整个卫家都给我慎言、慎行!不得有半丝逾规之处!否则我会第一个与他们作对!” ---------------------------------------------- [注1] 其实休屠王在匈奴中威望仅次于单于,其领地也最靠近汉朝的土地,确实不是普通的部落酋长。 废后 陈皇后娇被废了。 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朝中已无人反对,因为可能反对的人都不在朝中。弟弟布局已久到刘风差点忘了弟弟是天机难测的天子,而曾经骄纵但亲近的阿娇妹妹被送回了娘家。[1] 也许,朝中唯一会有同情之心的人就是她这个阳信长公主吧?因此大量莫名其妙来祝贺或是说些酸话的客人、包括姑母的使者一律被挡——她带了阿襄去看望病重的丈夫去也。 很朴实的马车、但有足足七部,男女侍从才二十个、但女人坐车男人佩刀,没有旗帜标志,只有内敛的高贵。三十多匹健壮的马在西风中前进速度很快,到达平阳居然只走了四天多。一入曹家的门,迎面是几十个表情哀戚的男女。 曹寿,她的丈夫,还不算太老啊,难道……她要守寡了?! 沉重的衣摆在华丽温暖的地面上拖过,如她的心情。 踏进好几名侍姬哭哭啼啼守着的寝室,转过遮蔽又保暖的高屏。那个曾经风姿英俊、喜欢结交权贵和漂亮女人的男人,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堆成丘陵的被褥毛絮中,面色死灰、颧骨突出,只剩一条线的薄唇吐出无意义的喃语。 “平阳侯多久才能清醒?” 没人回答。 “大夫呢?召他们过来。” 没人理会。 倒是她带来的女官之一匆匆跑出去,随后她听见女官在廊下呵斥的声音。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她俯首问着。 他没有声音,也没有睁眼。 满屋子烦人心的哭声又起。 刘风又呆坐片刻。看来……自己要当寡妇了。有些悲伤、有些心烦、有些迷茫,不过她立刻想到了太多要处理的事。平阳家的财产没有平阳侯的爵位来得重要,她不能让阿襄什么也没有得到啊!“阿襄,进来。” *** “甫时的积蓄我不取一钱,公平分给甫时的子女和亲属们。至于爵位,我自会向陛下进言。众位长者以为如何?”在大家认为一位当家者即将离世时,首先关心的就是财富的分配。刘风很清楚一众人等的心思,当然她也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侯位和封邑是任何人也别想动的! “那家令与家丞的人选……” “暂时不变。但以后朝廷和地方若有文书,一律送至长风园。”对着夫家满屋的老壮青三代贵族,刘风一点不介意利用弟弟来压人。身为皇帝的姐姐,她也只要求这么一点东西! 老少男人们各讲各的,但到了最后,大家的言语被她的冷淡彻底浇熄。三十多步宽、十多步深的偌大厅堂里变得死寂。 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风觉得静默的时间足够了才开口。 “几位尊长可有需要我做的事情?若暂无,我要去听听御医的建言。” 还是没人说话。 “告退。” 她悠然起身,一旁端正跪坐着的两名女官以及几步外侍立的三名仆妇一拥而上。厅门外,她的一名家丞和六名佩剑舍人都在正色等待。贵族之家的夫妇,大概都如她和曹寿这样吧?只是她这个妻子的地位高些、权力大些——态度也霸道些。 曹侯已经无法用药治疗了。 御医平静地向她禀报,她也平静地接受事实。 她当天住在曹家的主屋。但刚睡着就被叫起来——她当寡妇了! 直到阿襄呜咽的时候她才想到流泪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伤心,地方的、朝廷驻地方的、还有朝廷中的人都到了曹家,而且都来拜见她。 不少无关的人来平阳家吊谒,而且每一个来见她这个长公主。 他们真以为,窦氏的势力彻底消失,现在轮到王氏甚至是卫氏了?真是一群蠢货!她现在能够体会弟弟坐在高位、对着满堂愚蠢贪婪的人群是什么滋味。 此外,卫家居然也打发阿步和阿广前来供她“使唤”。她已经懒得去思考这种表明心迹的鬼主意是谁出的,因为肯定不是年迈的卫大娘想得出的:卫家已经有自己的奉承者了,不需要阳信家的支持。但卫家的地位还不够巩固,自然还需要她这皇帝长姐的照顾…… “公主,这仪式的主持——” “请叔公们协助阿襄进行。” 刘风心情恶劣地将儿子推到所有人面前。这孩子若要继承爵位,就必须学会一切!靠他自己! *** 在平阳轰轰烈烈了近一个月,终于大事已定。 刘风扔下满院子仍然在啼哭的女人孩子,穿着连夜赶制但做工精致的丧服,回家!平阳不是她的家,也暂时不是阿襄的家——她不希望唯一一个由自己抚养的儿子染上他父亲的种种不良毛病,包括壮年早逝的病弱身体。 她当寡妇了! 在车上,她才开始细细想着自己的将来。一个当了寡妇的皇家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可能生育亲生孩子,何况选来选去无非是功臣世家中丧妻的中年侯族,因此她根本不想再嫁。本来就是一个人在京里、朝中周旋生活着,嫁了人还要背负上另一个庞大家族的命运,实在太麻烦、太累人。 胡乱想着也撑过去三天,快回到家时,亲自为她护驾的铎驿突然在车门外低声问道:“公主,若要早些到达,须经过长门园附近。” 长门园啊……她现在最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陈家的任何一位,“绕道。” “公主,这得再花费大概四个时辰。” “绕道。” 在颠簸四个时辰,总比难过上四个月要好!如果她是栗美人的女儿,那现在……她突然打了个寒噤,车里还算暖和,可自己的心却是比冰雪更冷。栗美人的只有一个女儿,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而且前几年就去世了,可她依旧记得那位姐姐出嫁时的风光,和作母亲的得意。 仔细计算起来,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位继承皇位的弟弟啊!一切的荣光和宠遇,都源于皇帝…… -------------------------- [1] 长门宫实为馆陶公主为了与厨师小情夫相守而讨好汉武帝的礼物。皇后被废、退居长门,其实就是回娘家。 寡妇 她当了。 不过这不是宫中最关心的事情。母亲在她回家之前就将她召进长乐宫,因为皇子快要诞生了!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卫夫人这一胎肯定是儿子呢?难道是因为母亲也是连生三个女儿后得到儿子皇帝,所以子夫也必定是这样?或者,人们都认为子夫和母亲将有相同的命运? 刘风头天还穿着丧服,第二天就换上较素雅的常服。对于她丈夫的去世,皇太后只是难得亲近地拍着女儿的手,说:“没事,没事的。”而皇帝早已备好诏书、让阿襄继承爵位,因为他真的没空为此等小事烦神。皇帝的继承人即将诞生,这就是眼下天大地大的事! 御医和经验丰富的婆子早就住进子夫的殿里,日夜伺候着皇宫未来的小主人。[1] 刘风并不因此妒忌什么,因为,如果没有侄子来继承弟弟,那么她的下场比阿娇更凄惨。 弟弟要废皇后当然要母亲的支持,而母亲早就认定了谁诞下皇长子、谁就能当皇后——所以她也和所有人一样,傻傻的又似乎很安心地等待皇长子的降临——对了,即使子夫因为儿子而当上皇后,也不一定如她母亲那样成为皇太后吧?卫氏即使如窦氏一般辉煌,必定也会和窦氏百余人一样、回到乡间小民的最初的样子……[2] “夫人要生了!” 大家从凌晨的迷梦中惊醒,就再也无法睡着。 刘风沉默地陪伴着目前,不到一刻的工夫,皇帝也到了。一家三口人不发一言、表情冷静地等待。 等待。 天亮了,还是在等待,御医们的面色看起来远没有昨天那样冷静,孩子较大、有些生产困难,难保不会一尸两命的悲剧。 于是当今天下身份最高的三个人都没心情用早饭。整个皇宫也为饥饿与焦虑所笼罩。 “朕要上朝了!”皇帝突然站起来。 “陛下不妨让大臣们有急奏的才单独觐见。”皇太后立刻阻止。 皇帝想了想,轻声吩咐宫监去和三公九卿传话。 估计片刻之后,焦虑就成为整个京师共同的气氛了。 快近巳时的光景,刘风站起来,“母后、陛下,我去看看。” “……也好,快些去看看你家的子夫。” 是呀,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是她家的人,她自然得去探视的。 可当刘风还未冲到产房前,里头的人已经冲出来了。 “皇子!皇子诞下了!母子健康!公主,健康!” 顿时,刘风的脚前跪了一地人。“快!快跑着去禀报皇太后和陛下!快去!”她气急败坏地大吼。 “公主,等清洗过后,您就可以抱到皇子了。”一个产婆得意道。 “夫人呢?夫人的情形如何?” “夫人……有些昏沉,御医们正在用药,稍侯公主就可探视。” 皇子就留给抱孙心切的母亲吧,她想的是……很多人的将来。 很多、很多、很多的人的将来。 *** 卫氏地位上升是意料中的事,但大家都没料到首先上升的是卫青,而且是以众人想不到的方式——战争。 匈奴人在去年的冬季损失了很多的牲畜、财富和人口,今年自然要贪婪地向广大的粮仓——中原——伸手, “今年匈奴闹得特别凶。这样朕出兵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对吧?”皇帝的表情淡漠、冷静、狡黠。 谁也无法阻止年轻的、刚刚得了儿子的皇帝为边境无辜的军民报仇。 刘风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任何皇帝不太喜欢听的话,否则这种当皇帝心腹的待遇就会顷刻间消失。可是,弟弟对待被杀的太守和被掳走的人口……平静得让人恐惧。 不过,一些软弱的大臣的说法更令人恐惧:他们竟然又提出和亲! 皇帝脸上笑着,把这些书简小心地一本本地摞起来——有些苯手苯脚,但他坚持不要旁人插手——很可观的一座小山。 “朕真的不明白,懦弱的人居然有那么多大道理可以说。” “陛下,汲师傅说过什么吗?” “……他没说任何话。奇怪,真的什么也没有说。看来他对朕这个不得意的弟子还是颇为了解的”皇帝把胳膊平伸、用力横扫:那堆破烂的混蛋文疏统统被扫落在地。“姐姐,朕迟早会叫你家的仲卿把匈奴单于的人头呈到这张案几上!” *** 她是公主,当然不能为将士们送行;且他们是骑着马从边境直接出发,非常之快。 “公主,阿青也刚当上父亲啊,他有三个儿子了呢!可他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子夫还是很虚弱,但精神非常好,正带着女儿们和新生的婴儿玩——是她们在玩。小家伙眉眼开了,不但安静乖巧,还很漂亮。 “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刘风说不羡慕是假的。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可爱的小东西,她都会逗弄上一会——调皮的大孩子除外。 “去病,你舅舅现在边境作战,而你怎么书也不好好读,剑也没有好好练习!” 揪住想跑的大小孩的领子,一路拖到侧殿的小书房。“记得昨天你竟将白起的战绩说成是蒙恬的战绩,是不是?!” “……公主……我记错了……” 这小家伙因为皇帝和将军没空搭理他、他就可以轻松玩乐了是吗? “明天,我送你两匹好马,给我练骑射去!” “哇——公主终于答应送我马了!我要黑得发亮的那种大马,不要雪白的小马。” “哦,好,明天我亲自给你选两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小母马。”个头才到她肩膀的娃娃就想骑大黑马?做梦!“至于弓箭和刀,我也会等卫将军回来以后给你配。” 一大一小折腾了半天,最后以刘风命两位教书师傅每三天向她禀报进度终结。 等回到临时的寝殿,躺下时,刘风才想到: 如果,小去病的舅舅回不来,怎么办呢? 此时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个有力量的男子,可以跨马挥刀、冲锋杀敌、死而无撼! -------------------------- [注1] 平阳侯去世时间为杜撰;另,为情节需要,此处卫太子诞生时间与史实不符。 [注2] 汉代绝对是子以母贵,但立母往往是为了子的地位。所以要立皇太子首先要立他的母亲为正妻,因为只有妻的儿子才有继承权。阿猪猪皇帝立卫皇后与所谓的感情无关,而是为确定继承人、避免其他宗室成员肖想皇位。类似例子请参考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六次婚姻。 兵事 皇长子的亲舅舅打了胜仗。 这是皇帝即位以来对匈奴唯一一次漂亮的胜仗。 “姐姐最近几天不要见这群军人,”皇帝这样说,“他们算是第一次出战,半个月内是见不得富贵和平的人的。” 她不是很了解,但她习惯性地服从皇帝的旨意,哪怕皇帝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亲弟弟——她,离开宫廷回家服丧去。入京第二天即脱去的丧服,现在重新穿上。她是个寡妇,而且绝对要当得令人无可挑剔!回家的途中,马车数次被大惊小怪的人群阻拦。 她嫉妒,但依然服从弟弟的话,不和刚从血腥战场回到和平京师的人们碰面。 对了,这次的胜仗,阳信家输到军中的年轻人里,大概有十几个都在卫将军部吧? 她家,果然是出人才的地方啊。 “平阳侯回来了吗?” 属下们稍微愣了下,立即答道:“平阳侯还在听师傅授课。” “好呀!”她的儿子是侯,她的家人是将军。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不过他们居然还没有散去。“还有何事?” “呃……关内侯卫将军拜见。” 关内卫侯?刘风愣了会才明白,陛下真是大方啊,阿青立的功劳虽不算奇大,但对朝野人心很是重要。四路人马中三路有过而只阿青一路立功……看来皇帝栽培之心超过战争之心。 刘风想着弟弟说起军民被杀掳时的那种奇怪的表情,边往正殿而去——阿青现在虽无世袭侯地,可也是位侯啊,用正殿相见还算说得过去,哪怕他曾经也只是自己的马夫。 “恭喜将军得了三子。”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让来访的新任御前红人十分惊愕。“……谢公主照顾青之老母和妻儿,还有姐姐。” “你的大姐也生了孩子,你有否送礼物给小外甥女儿?” “……青立刻去准备!” “你的三姐生了儿子,你有否去探望?” “……青刚从宫中出来……已见过姐姐。” “陛下近而立之年才得子,你有否恭贺过?” “……青……” “好了,反正陛下要重用的是你不同于世家军人的作风。”刘风做个手势,刚做好的香甜蜜茶和各色清淡吃食就呈上来了。她最近都没什么胃口,还时不时发低热,见不得油腻,所以正好招待从饥饿与血腥的战场上归来的军人。“吃些东西,这都是邴望亲自做的。” 他果然没胆子反抗,呵呵。 刘风从睫毛底细细打量新封的关内卫侯,怎么看也没有弟弟所说的那种见不得富贵和平人的枭气。 他和往日一样,完全一样。 可正是这种完全一样反倒非常不同寻常。 立下大功被大大提拔的人,首次带兵上血腥沙场的人,没有得意、没有霸气,始终是这副礼貌谨慎的态度。 有趣,他对自己立的功有看法不成? “阿青,你觉得这次自己立下大功吗?”刘风轻声问着。她家阿青如今地位大大提高,于是坐的位置也在靠近女主人,正好方便她问些不宜被太多人听见的话。 “不,当然不大,”卫青惊愕道。“上万人马,死伤四百余,斩敌不过七百。虽然此次是趁匈奴未提防而奇袭有功,顶多是奇功,绝非大功。” “那你知道陛下为何大大奖赏你,还免了其他三位将军和麾下士卒的战败之罪吗?” “这……李将军以一当十、虽败尤荣,另两位纯粹是迷惑匈奴、分解敌军力,只要不是惨败都不为过错。至于青,陛下是想立个先例,告诉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刘风以袖微微掩面,边是遮挡住清洁口腔的动作,边是掩盖惊讶的表情。想:她家什么时候有本事培养出这样的人才来呢?怪不得弟弟曾经毫不掩饰地要求她荐举人才。对了,教过阿青的好象也只有铎驿、周长孺这样称不上出类拔萃的人啊。难道是她家风水特别好?唉,想不通。 “青这次来拜见,是另有件事相禀。” “说吧,阿青,你不是外人,不必过多顾虑。” “是,这次俘虏的人中有不少匈奴休屠部的士卒,于是青就问了些有关休屠王妃及王子的事情。” 刘风眼前发黑,但很快就恢复冷静得让他继续说。 “刘枫公主确实留下两位王子,大王子日磾、小王子额伦,目前都在休屠城,而且休屠王打算立日磾王子为太子。” 刘风乍听之下,觉得这两个孩子的下场还不算糟。但转念间就勃然大怒:一个部落的太子?真是好笑!而且,这是什么混帐名字啊,连个象样的姓都没有!可是,眼下也只能忍耐了。 “阿青,我知道作战是很辛苦的事,”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刘风自以为很平静地说,“以前说要斩了休屠王也只是气话。我从十二岁刘枫公主出塞那年就知道,匈奴人不好对付。你这次也只是为陛下挣了颜面,让军民有斗志,可是——” “公主放心,陛下准备了那么多年,目的就是将匈奴这个边患彻底灭除,不让陛下的孩子再受匈奴之苦。而至于休屠王,他的势力深入我汉家土地太过,不但侵扰子民,且是进击单于王的屏障,必须拔除。” 孩子啊……看来弟弟也真正成长为负责任的大丈夫了。包括阿青,也成长为……一个将军了,一个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地位的将军。 “阿青,你……小心!战争可是很危险的。” “请公主安心!青定不会让公主与陛下失望。” 这一回,他没有用后脑勺对着她,而是很熟练地再席位上作揖,非常贵族、非常礼貌、非常合宜,也……让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 “那,接下来是不是还会有大战?”她忍不住还是问了。不是出于打听,纯粹是对国家大事的那一点点好奇心。战争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不论中原,还是匈奴。 “匈奴此役输在未防备青的奇袭,而非实力不足。估计十个月甚至五六个月之内,就有更大规模的侵袭。” “他们会不会把无辜平民当成你来撒气?” “会。” 刘风愣住。卫青回答这个问题时冷静而干脆……很像她弟弟,非常、非常像。 “你要小心。卫家还有你姐姐我自会照应,你就安心保卫国家吧!要知道,只有你尽力作战,才能真的为家人出力尽责。你可知,子夫……可能册封——” “青不会因外戚身份得意。青定按公主的意思,慎言慎行。” “你明白就好。是否陛下这次命你回军中?” “正是!韩将军已然出发屯军,青则是继续训练骑士的作战能力。” “好,我这里正有些驯好的战马,你就拿去赏给部下的校尉们吧!” “公主!公主的……良驹、宝剑、还有金钱,还是直接进献给陛下为佳吧……” 刘风被自家当年车夫的话噎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阿青,人才钱粮矿藏及战马等物我自会进献予陛下;现在的这些是给你的,当作为刘枫公主报仇的定金。你也不必担心别人说什么,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我阳信家与卫家是一气的,所以我送卫夫人百金、赠你十几匹好马,根本不算什么。” 卫青惊愕抬头。 “陛下不是因为卫夫人生下皇长子而重用你,你可记下了。” “青一直明白——” “以后也是如此。因此,”刘风理了理袖子,缓缓站起,“你尽快回军营吧,你的家人有我看着,不会有大碍。战场无常,你要保重。” “……是!公主也请保重。” 目送他步履平稳地离开,刘风想了会,叫来周家令,“暗中派人盯着,看有哪些人出入卫府、又呆了多久。” 长门 刘风再也未见过阿娇,只除了读到一篇为阿娇叫屈的赋。这篇赋写得极美,可惜,既然诗人选择了拿钱写赋,那就等于是亲手葬送了前程——她不喜欢风花雪月、满腹美文的司马大夫,看来陛下也开始不喜欢他了。很多仕女为了司马大夫的失宠而扼腕,而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真心想替表妹叫屈、却没有文采可言的长公主。 奉承她的人更多了,不过都被她以夫丧而婉拒;皇长子现在长得很可爱,而他的母亲估计也距离皇后的位置不远了。朝中人都是聪明人,已有一大群大臣打算联名上书,劝皇帝立皇子之母为后、以保证皇统绵延……她不想看、更不想理睬。 其间她只见过一个卫家的人,那就是阿青的妻子。这对日渐富贵的夫妻如今有了三个儿子,当母亲的被三个顽皮的小娃娃搅得头昏,做梦都想再生几个粉嫩娇嗲的女儿。 “阿大明年就让他念书,免得整天欺负弟弟、捉弄家里人……婆婆宠这几个小子宠得太过,除了他们的父亲,其他人都敢闹。” 刘风一年里总有两天很想听听无聊又愚蠢的家务事儿,这和华丽的诏书及满满的公文不同,就像射了半天猎物、忽然只想单纯地弹弹空弦。阿青的妻子早没了少女时的纤细羞怯,但美貌尚在,大概这就是阿青没有纳进任何侧室侍姬的缘由吧。 平静的家务聊天没持续多久,就被大小男孩们的玩闹打断。 年少的平阳侯见家中来了一样喜欢玩儿的男孩子,自然不肯放过,扔下功课、拉了两个小的就四处疯跑——小娃娃的体力当然不能与大娃娃相比,没一个时辰就把精力用得差不多了。 “见过母亲!卫夫人。”阿襄行了个礼。 卫家媳妇立刻回礼,因为阿襄再年少也是位封侯。 “见过公主——” “见过公主——” 两个小娃也学大哥哥的礼数,不想被大哥哥每人敲了一记头皮。“连礼节都不懂,你们是臣子、母亲是君王,我可以行家礼,你们必须行君臣礼。” “无妨,这里是长风园,你这两个小弟弟也算是你舅母大人的外甥,都是亲戚,可以行家礼。不过,阿伉,如果是在宫中,你的礼节就不对了;礼节用错,是丢你父母亲的颜面,知道吗?这样,等明年你念书的时候,我会在宫中请一位礼官教你礼仪。” 小东西哪里经历过这些!他是第一次跑到一位尊贵的长公主的别园里做客,本以为和往日一样能够找新奇的地方疯玩,结果—— “……我记得你父亲当年念书,早先念的是墨子和庄子。可你就不同了,一来念书早,二来陛下推崇儒家,那就从语和诗开始——” “哦,阿伉,前几年教我论语的老师可有学问了!虽然很严厉,但现在我倒觉得公西老师是教得最好的一位,呃,启蒙师。” 卫家的客人们从大到小都怔怔地听着。当母亲的完全不知道主人家在说什么,而两个男孩只知道明年将是苦日子的开始…… “听说弟弟们也来了!” 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冲进来。 是去病,刘风轻叹,一个从来都比通报的人跑得还快的孩子。 “去病,见过你的舅母。” “去病见过舅母夫人!” 中等小家伙规规矩矩地向有些无措的新任关内侯夫人行礼。 “阿伉,不疑,以后你们也要向我母亲行这样的礼,知道吗?!” “知道——” “知道——” “阿伉,你好象长高了很多,怎么样,和哥哥我去练剑?” “去病,阿襄,如果你们还很有力气的话,就去马场,每人跑一里路、射二十箭。” “二十箭?公主!上次您只要我一里路射十五箭!” “你舅舅要求部下们每日骑行五里、射靶一百五十次。你若要当个将军,就要像个军人的样!” “……是!”傻眼的小去病虽然孩子气地闹别扭,可依旧正坐着俯身叩首、乖乖听大人的话。 一屋的妇孺全瞧傻了眼。 “阿襄,去请家丞替去病挑选两匹合适的马匹,也给两位小公子选几匹马驹。” “公主!我能不能只要一匹马,再加一柄精钢剑?”[1] 喝!抓紧一切机会索要好东西?真是个爱做梦的小鬼。刘风轻轻笑着,摇头,“等你满十四岁才有。现在,给我念书去!” *** 皇长子百日大的时候,臣子们开始纷纷上疏写奏,建言皇帝早日立一位贤后:人选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明白到连皇太后也不提。 “前几日皇帝还在说,你送了五百壮士上战场,其中尤以卫青最佳。” “母后,阿青念了好几年的书,身体强健又是练武的材料,最要紧的是他跟着陛下好些年、很了解陛下想要做的事情。我汉室千万人口、亿万土地,难道敌不过草原上的一群盗匪!” “呵呵,你弟弟还是很敬重你的,说你很会看人。” 皇太后很满意眼下的生活:朝廷里多是好听的喜事,后宫中诞下位期盼了十几年的孙子,女儿们看起来也都过得富贵平安,真的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母后,那一半是因为阿青打了胜仗,另一半是子夫生了儿子。” “诶!胜仗和皇子,哪一样不是大事!不都是你的功劳。” “哦,女儿是母亲生的,那也就是母亲的功劳了。” “呵呵呵呵……唉……”皇太后的记性衰退得不是很厉害,但讲话时间长了就会精神不济。“其实打仗也没什么好的,可不打呀就像隔壁住着个强盗、每年来抢劫,这一年年地积累起来,有个大臣仔细算过,五十年就是三十几亿钱、二十万人口呀!还不算送去的那些个公主和上百车的嫁妆礼物!” 那,弟弟的心思是不是,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乐意花费三十亿钱、上百车赏物和二十万士兵,来对付匈奴?这……要是能成功……百千年后,弟弟和他的将军们就会比赵武灵王更出名吧!“母亲,反正女儿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母亲的身体,照看孩子们,帮陛下做点自己能做的事。虽然我没本事去作战……养几百匹良驹代替我上战场,也算尽点心意。” “哦,对了,听说你赏给卫将军不少战马?” “他答应要帮女儿将刘枫姐姐的两个儿子带回来,再砍了休屠王的人头。这些马只是定金。” “休屠王?那是什么?” “是匈奴的一个部落酋长,匈奴单于将刘枫姐姐赐给休屠王,她生了两个儿子后就郁郁而终。” “真是……混帐!那是我刘家的公主,竟然像个牲畜一样送来送去!” “这事也不算逾制吧,阿青原是我家的人,现在我让他去替我办有生命危险的事,总要付些报酬的——” “没事、没事,他姐姐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不过几匹马,根本连见面礼物都算不上。” 不止马匹呀,她答应了送章武两年的赋税和所有的好马……算了,这个愿望是很难实现的,暂时不要说吧。 “对了,女儿,你有没有看上什么人?放心,有母亲和你弟弟在,什么都不用愁。” “……母亲,平阳侯刚过去半年,等明年再说吧。” “好,好。你比你姑姑这个长公主不知道强多少倍呢!你自己定就好!” 刘风又陪着说了些话,用了餐清淡的晚饭,然后伺候母亲休息。 出长乐宫时,照例有未央宫的人等候在拐角台阶下。刘风向他点点头、轻笑了下,随身女官以外的侍女们已得到通报,全都侍立在宫门处。刘风理了下齐整地找不到半丝瑕疵的金线暗纹宽袖,“回府。” 她,其实可以在任何时候畅行在国家的任何地方。不过她不会给母亲和弟弟带来任何麻烦,坚持晚间只回京中小旧却精致的府邸,不惊动禁军和卫尉,不留人把柄。 “公主!” “什么事?”尽管疲劳困倦,但刘风面对自家舍人仆役时坚持着很有精神的模样。 “是卫将军,不,是卫侯家里出事了!卫夫人得急症去世了!” ------------------------------------ [注1] 西汉时炒钢技术已经开始使用、但不及东汉之后用得普遍,大量的器具特别是兵器仍然使用块炼铁锻打的“百炼钢”(使用时间从战国到东汉),且当时已经采用煤炭作为炼铁炒钢的燃料,这也属于战争催生科技进步的一种。 大战 刘风当然没有将阿青叫回来,也没有权力叫。原因无他,将临。 男人,真是无情啊! 两个幼年的孩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种茫然无措的惊惶表情令人着实难受,大男孩则木然着脸,哭泣。 卫大娘也到了。 卫家的两个大姑娘也到了。 宫中也派了人过来:有卫夫人的人,也有皇帝的人。 一位关内侯的夫人去世本也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可她是一位正要远征的将领的妻子,也是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的弟妹。 皇帝派人来询问的时候,幸亏刘风在场。匈奴人上月大举进犯,杀人无数却少有劫掠,明显就是为了报复上次的失利。看来你来我往的血腥较量是不可避免了。而关内卫侯麾下已有三万骑兵,几乎是皇帝这几年全部的心血——这一仗绝对不能失败! 血…… 卫青的夫人是突然腹痛,药石无效而亡的。之前也发作过几回,但几个时辰后就好了,因此大家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这次也是吃了些甜腻的东西,没想到就这样去了。[1] 皇帝意思是,不要打扰即将大战的将军。 刘风盯着卫大娘和两位卫氏夫人,点头,“好。京师不会有人送噩耗给卫将军。放心,一切有我在。” 后一句既是对卫家的人,也是对皇帝的人说的。 “这段时日,我就坐镇在卫府,长风园里的仆役负责伺候各位,如何?” 这不是问话,而是命令。卫家的人还没有胆子与她作对。 “宫里,就由陛下来看顾了。” “是,仆臣仰仗长公主殿下。” 未央宫派来的人礼节谦卑周全,态度极柔却容不得半丝反抗,会让不熟悉宫廷的人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想来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卫夫人早就习惯这种方式了吧! 刘风即便不是君子,也信守言出必行的准则。她最怕的其实是家中出事会影响将领的情绪——虽然,她真的不认为阿青会因为妻子的死讯而贻误军机,因为军前稍有疏忽,会是百千个士兵的死讯传给家属。 军人,当负责,且无情。 整个丧事在保密的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当然刘风无需亲自操作,她只要确保皇帝的意思能够得到彻底执行。而皇帝也很仔细,将前线的军报也送一份到她手中。 三万凶猛的、一心建立功勋的骑士已然出发,消失在几百年前至前朝都曾属于中国、如今却被匈奴人占据着的土地上。 这个就叫收复失地吧! 她在使者的面前将竹简烧毁,让对方带了空匣子回宫。 收复失地呵! 心情大好之下,她唤来仆役,“取弓箭来。” “家里狭小,无法跑马,还请公主原谅——”听说贵重的长公主又要开始练习射箭,卫大娘急急赶来致歉。 “快了,等阿青回来,这里就能跑马了。家令,家令呢?快去请家令。” 记得卫家旁边的一大块地都是些空置的房宅,好象是哪个贵族家的地产……呃,窦家的谁谁?没事,她又不需要养一大家子人,自然有的是买地的钱,大不了将城外的几倾耕地和对方交换城内的两个院落。 “啊,请大家不要靠得太近……免得伤到。” 呵呵,抱歉抱歉。 *** 交战中。 这次蜡封的匣子里只一根竹简。 兵器箭矢纷飞之下,会有多少士卒长眠在异乡的草地上? 刘风以最快的速度烧了竹简。 为什么自己要看这种东西呢!去妹妹们或是其他亲戚家看看各地的精彩杂耍和各部乐伎的长短歌舞不好吗?为何还握着弓、颤抖着手指瞄准靶心上方的某一点?! 铁镞箭挟着尖锐短促的风声,笃地一声钉在黑色的靶心。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母亲好箭法。” 刘风缓了下情绪,理了理衣服袖子才转过来走近二十几步外的儿子。连续十几天的密集训练,以及某种无法言语的恐惧,让她的弓箭进步神速。 “襄儿,照顾好弟弟们。” “好!母亲放心,他们、他们刚刚没了母亲,母亲和我在可以安慰、安慰。” “好。他们中至少也有一个将来会成为侯,所以你要注意礼貌,但有时又要严肃些,毕竟他们还是孩子、需要教养。” “是。”曹襄顿了会儿,“母亲,我可以练习弓箭吗?” “当然可以。练武可以健体防身。” “那……我可以像卫侯那样当个将军,带领军队保卫国家吗?” 刘风望向孩子希冀的面孔,怔了半晌才问他,“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吗?” 孩子们其实成长得自己想象的快得多。 阿襄教着卫家长孙阿伉背书,背着背着就缠住师父讲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事。孩子们应该听过不止一遍,却还是津津有味地问着、听着,兴奋地聊着,还热切期待着百年不曾有过的献俘——这是卫家弄来的师父说的。 刘风在帘外听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丧仪办得如何?” “府内已经安排妥当,墓地也选好,已经在开工。公主,这门口是否……再过几天?” “过几天吧。” “公主,两位小公子这段时日都不曾出过门,是否……” “小公子们想念谁了,就以我的名义去请谁。” 今天,昨天,军报都未到,那就是连皇帝也没有收到。 她打发走一大堆人以后,对着玄色袖口上绣着的兽纹发呆。希望……孩子们不会一下子失去两位至亲。 希望! “长公主殿下,捷报到了——” 未央宫的使者换了皇帝跟前的宦官。 刘风响应着他的谄媚,吝啬地给了个微笑,很短、很轻微。 斩敌首四千余,俘虏匈奴贵族四百多。 阵亡一千。雁门关外,大捷。 “恭喜陛下了。”她轻俯叩首。 “是,奴婢一定向陛下回禀。” “那么,卫家之事可以告知卫侯了?” “呃……” “这样陛下就不会看见一位得意忘形的将军了,是吧?!” 使者为难地离开后,刘风请来卫大娘。“阿青打了胜仗。” “那媳妇的事……” “还是告诉他吧,不然他会把高兴写在脸上,这样外戚卫家更会招人嫉妒。” “公主——” “你不知道吗?子夫就要被立为皇后了。你将有一位皇帝女婿。不过几年前,这个位子还是我姑母、馆陶长公主的。”[2] ---------------------------------- [注1] 汉马王堆出土的那位尊贵的老夫人就是结石,在某一餐吃了大量糕点之后突然发作而死亡。 [注2] 按正史,立卫皇后是在卫青出雁门关、第二次征匈奴打了胜利之前。本文此处不符合正史记载。 卫后 立皇后的事情顺利地简直出乎人预料。上下几乎没有反对,顶多是意思、意思地质疑皇帝的用意。而,眼下应该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卫侯,杂一面对山海般的赏赐与赞美时也出乎人们意料的严肃冷漠。 “青感谢公主费心。”卫侯一揖到地。 “好好操办吧!她临终前无法见到你,孩子们身边也没有父亲,你如今至少得补偿些。” “是!多谢公主。” 两人都无视成箱成捆的赏物,一个出门,一个进门。 两个人都完成了皇帝的旨意。 刘风回到长风园中,第一件事依然是穿了素色的便服练习骑射。 府中人识趣地不拿来往的传言来烦她,包括在卫侯那里奉承不成、想转而直奔阳信长公主的人群。 “我尚在先夫丧期,不便多加来往娱乐。” 她的娱乐是在宽广的土地上弛马,以及盯着一堆贪玩又精滑的孩子们念书,而非与一堆谄媚庸俗的男人、女人们浪费时间—— “公主,皇后请您。” *** 刘风很难想象对着昔日的侍女行礼的情景。但做起来却丝毫没有任何芥蒂,更不带犹豫,仿佛一切都是那样自然。不过她也曾很多次对着阿娇妹妹正式行礼。这根本没有什么。 皇后倒是非常有礼貌,礼貌得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长公主与妾的情谊,哪里能这样见外。”皇后亲自离座。 “朝堂上的朝贺,臣妾不能也不想参加,这宫内的大礼是一定要的。”刘风温和但不容反对地恭请皇后回座。 子夫是皇后而不是夫人。母亲当上皇后之后的雍容与孤苦,她都是亲身参与的,这期间的东西实在是外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排遣、只能靠后位上的那名女子独自承受。 “姐姐,皇后到现在都不称呼你为姐姐呢。” “陛下,君是君、臣是臣,尤其还当着各位大人与将军的面,皇后与公主的君臣之别是绝不能少的,不过陛下这样不拘细微礼数的天子除外。” “哦?那皇后私下叫过姐姐吗?” “陛下,这是女人家之间的事。” “咦?听说姐姐这段时间在苦练骑射,现在居然也讲什么女人家之类的说法了,真是稀奇!” 姐弟其实习惯了在近臣面前偶然的斗斗嘴、胡扯淡,不过新皇后似乎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地位。 刘风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话题从皇后、君臣、地位乃至军事上扯开。几乎是立刻的,皇帝发现了自家嫡亲长姐的顾虑,却采用了将皇后打发走的笨法子。 “我傍晚时能见公主们和皇子吗?”她对着有些尴尬不自在的子夫,试图出面打个圆场。 “……皇姐要见孩子们,自然随时都可以。”皇后也终究是皇后,而且必须做出皇后的样子。 等皇后及女官、宫女、宦官们走掉后,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姐姐总是表面上冷淡,心底对每个人都关怀倍至。” “倍至实在是不敢。究竟是自家人……” “仲卿,你现在知道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了吧?你不必顾虑家人,更不必为朕和其他官员们管的事情操心,你只要知道一件:骑士们的钱粮兵器还有战马,都有朕在支持!只要有朕,还有朕的姐姐在,你只管前进!不论前进多远!明白吗?” “青一定不负陛下的重托!”新封皇后唯一的亲弟长平侯卫青对着皇帝郑重叩首——无视皇帝对他多礼的不以为然——然后又转向刘风,再一拜。“感谢公主这许多年来对母亲、对姐姐们和对青的照顾。” 刘风微垂眼,“阿青,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的后脑勺,听见了吗,长平侯?” “是。青谨记。” “还有,若再有宗室找你,就推到我身上,明白吗?你直接说,一切将由我这个阳信长公主来安排。” “……是,多谢公主。” “姐姐,怎么宗室们也找上仲卿了?”皇帝在皱眉,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陛下,卫侯夫人去世了。” “……那和宗室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和卫氏联姻,就像舅舅那样。” 这次皇帝的眉头真的皱起来了。“幸亏有姐姐。仲卿,以后你可以抗朕的命,只要说出你的道理即可,但绝不能违抗姐姐的意思,知道吧?” “是,陛下。” 其他几名近臣远远坐开,想笑又不敢笑。但刘风相信没有人笑不出来的。 外戚,从窦氏,到王、田氏,现在到卫氏……为什么人人都那样贪婪呢?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渴望一夜之间就得到富贵地位呢 “阿青,”刘风在辞别皇帝后、前往皇后宫之前,特意让长平侯卫青走近些。“不得广招门客,不得与地方豪强交往。” “公主放心,青知晓其中厉害。” “好。最近会有战事吗?”她也只是随口问问。“有空多照看老母亲和孩子们。” “公主,陛下宏图大略。”卫侯一揖到地,“青愿将荣华都献给公主,还望公主……多照拂家中老小……请当成是为陛下分忧。” 刘风瞪向他,可惜他连回视的胆子都没有! “青一切仰仗陛下和公主了!” 刘风毫无形象地微张嘴,无言地盯着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真是混帐儿子!混帐父亲!混蛋!” 沉淀了一会儿情绪,她心情不太佳地去看看小公主们。由上百宫人侍奉的小皇子连说话都不会,她无意做附炎趋势之徒。 等到单独与皇后面对面坐着时,刘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新皇后:华丽御座上的那位已经不是总在她府中安静地做事、不敢与各路贵族尤其是皇帝说话的小姑娘了。但有些东西还没有变,就是仍然有些依赖她——好吧!她当惯了长女、家长、尊上、主人,不论出于仁慈之心还是阳信家的地位,她都没有理由不帮助现任皇后。 两个高贵的女子对坐着喝了一碗蜜酒,平静地品尝过六七道精致点心,刘风想到了如何说这个皇家的故事: “皇后陛下,曾经,前朝的皇太子之位是栗氏的长子、刘荣,而那时当今皇太后则在栗美人之下……” 长平 ,曾经是赵国人的悲怆之地,也是秦国打得最血腥的一场战争。而现在,武灵王的子民已经全部被始皇帝从赵国拖走,现在的赵国人则是其他地方迁去的人口。 当然,皇帝封卫青为长平侯,顺便将他的三个幼年的儿子都封侯的初衷,肯定与先秦时的长平之战无关。但当刘风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抓起史书来读时,居然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长平之战那一篇。 卫氏出了一位皇后、四位封侯,简直可以说是贵甲天下……的暴发户。大概,就差一位皇太子甚至是皇帝了吧?可,连王位都是由皇帝决定是否剥夺或给予,何况是侯、后、乃至皇太子呢!但相比她们王氏一门,子夫毕竟诞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卫青毕竟是用性命换来了功勋与儿子们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当之无愧…… “公主,我是不是要向阿伉他们行礼啊?”年少的去病不愁功课,只愁这玩意。 “按礼仪来说是的,但如果他们不听话、不肯好好念书习武,你可以揍他们。” “噗——哈哈哈哈,我要原样跟他们说!” “回来!”刘风把得意得有些忘形的小家伙叫住,“坐下。” 整整一刻的时间,刘风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翻找书。小去病不知道尊贵的公主叫自己干坐着是什么用意,开始时有些烦躁,不久居然冷静下来、端坐不动将军一刻。 “去病,你可知道你舅舅卫青现在的地位吗?”小家伙十二了,该了解些什么了。 “舅舅是皇后陛下的弟弟、长平侯,还是皇帝陛下很信任的将军。” “倒过来。你舅舅首先是陛下倚重的将军,其次因为受天下瞩目的军功而封了侯,最后,因为他还正巧是皇后的弟弟、可以堵住朝中一些顽固之徒的嘴巴。” 小家伙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话,干脆等着尊长继续说。 刘风又过了会,问:“去病,你现在念到哪本书?” “尚书,老师正在一句、一句地讲解。” “骑射呢?” “哈!公主,我现在能边骑快马、边射箭,箭箭都能射中靶子。” “还要学习,还要练习。” “那,公主,等我长大后,能不能也像舅舅那样出征草原、所向披靡?” 刘风淡漠地盯着小家伙良久,久到他不安地挪动着身体,不晓得自己做错还是说错了什么。 “去病,阿伉他们的侯位,如果没有功劳,是不会长久的。男子汉大丈夫,要靠自己的努力来挣得地位,而不是靠先祖的功绩或是女人的衣裾。” “那是当然!……公主,您同意我从军了?” 刘风这回有趣地看看他还没长成的单薄肩膀,“乖,去病,等你长得像你舅舅一般高、一样壮实的时候再说。” *** 皇帝更忙碌了。 当刘风决定回封地时,接到两个大消息:一个是燕王自尽了——他是去世的田家舅舅的岳祖父,另一个是长平侯当大将军了——她的窦家舅舅也曾经担任过。 其余的一大堆诏令,有些看来不错,有些不知其意。其中也有几个与她有关,就是重申封王要守律、须遵旨,顺便也将废了无数封国的主父大夫杀了。[1] 主父大夫不是做得很好、很得圣意吗?刘风专门问了似乎能听到不少消息的五百石家令,周家令冷淡回答:送重礼的不灭国、不送的灭国。 刘风不再问了。 为何这些能办事的人,总是会留下太多把柄、令自己走上绝路呢?被杀的王侯、被夺的爵位、被诛被贬的大夫似乎不少……连先祖显赫无比的曹氏,仅仅因为现任平阳侯是她的儿子、才得以在长安受人尊敬。 灞水之上,刘风一行缓慢的队列被拦了下来。 是淮南王太子和长女。 这两位都比她年轻少许、却都比她精明,可嫡出长公主的身份地位能够保护她。皇太后和皇帝已经几次暗示过淮南国有异常之处到底是何用意呢? 三个人聊了整整一个时辰,可大家都想说却没有说什么,你来我不往、我欲你不想。走出临水的送客酒肆,刘风一坐上车就匆匆抓来块素绸、写下这次诡异的会面,命家令坐上马车、捧着长公主的私印、带几个侍从直送皇宫。 当天夜间,就在周家令的马还没来得及赶到时,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已经赶至刘风的车驾边。 如此庞大的车仗……真的很符合被主父大夫灭掉的那些个国王的气派呢!……算了,就当是一个封王的巡视吧! 刘风大大方方地带上阿襄,绕一趟平阳、碾平曹氏在当地的恶仆豪强和没半点用的朝廷官员,住几日阳信的古老宅子、打发走诚惶诚恐的县吏,接见每个封地的长官和名士,最后入驻章武的马场。这些能够横跨无际草地的健壮战马,能够为皇帝生下儿子的皇后,以及能够为皇帝打胜仗的将军…… 都是她家的。 都是她贡献的。 所以—— “再多招募马监,每位担负一个马场……怎么,你很有兴趣?”刘风召来一个皇帝亲自指派的护卫骑士,因为这个年轻人显然对马很有一套。“那你就选一个喜欢的地方留下来,也是为前线的兄弟们尽力。陛下那边我会亲自说。” “……” 那个可怜的士兵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当然,刘风也不是非要皇帝让出这名士兵专门来为她养马匹,何况若是传到好事的大臣乃至宗亲那边,闲话肯定是免不了的。 “家令,除却配种的马匹,我们明年有多少马可以献给陛下?” “公主,是否为每位送去服军役的战士都配备马匹?” “自然是。” “公主的封地颇广大、公主又鼓励丁口之家服役……” “我的赋税和俸米都是陛下给的,都是因为我是皇太后的长女。你明白了吗?如今,连平阳侯都不需要我出钱抚养。” “是,明年能献给陛下配鞍战马四百匹、配马骑士五百余名。如果多鼓动赏赐,可以达到七、八百人,但公主也知道不是每名士兵都能迅速练好骑……” 如果家令改掉禀报起来要滔滔不决一个多时辰的毛病,她简直可以考虑再嫁给他了!不过这荒唐的念头立刻被京师来的一位……卫家的“仆役”打破。 那名口齿伶俐、怎么看怎么像从她家出去的…… “是宁乘吗?” “是!公主还记得仆臣!” 留了胡子、一身短衣的宁乘不慌不忙地行了个对主人的大礼。 “京中有什么事,要你乔装跑来章武吗?” “公主!匈奴新单于派遣宗贵使节来,向陛下请求和亲、交好!” “让他们等待我军的铁骑才对!” “他们备了五百斤黄金、向公主您求亲!” ------------------------------------ [注1] 汉武帝壮年时的经济改革实属英明,鼓励农耕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在国家控制战略资源的基础上发展工商业、并从中获得新税源。自汉以后农业税收和人丁税收在封建国家的财政收入中的比重逐渐降低。 回国 “你,宁乘,找阿青来!”刘风怒极反笑,马鞭在空中胡乱挥着。“……哈哈……哈哈,啊,算了,陛下听到这事,一定在震怒之前拍案大笑。” “正是!公主,陛下对使者说:连续打败匈奴两次的长平侯、卫将军至今还会为公主驾车,那么匈奴单于也只能委屈一下、为公主洒扫作饭了。” 刘风笑得差点从马上翻倒。“答得妙极,但这样等于是告诉匈奴人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比如第一回的反击,皇帝应该是刻意让闻名内外的李将军等人吸引匈奴的主力,而让卫青出奇兵。 “公主,卫将军已然是大将军、且为皇后陛下的亲弟弟,统率天下兵马,当然应该是匈奴人最大的敌人。” 统率天下兵马……“宁乘,唯一有资格统率天下兵马的是陛下。你不妨想想,那些所谓‘统率天下兵马’的人,如住过我宅子的韩信、有李广等人当部将的周亚夫,及我的舅父魏其侯窦婴。” 宁乘的脸色变了。 “窦氏可也是有军功的外戚呀!”她轻声对着应该很聪明的宁乘道。“田氏还是当今皇太后家的,现在这两家又有哪一位有权力呀?” “……” “以后,说话做事要谨慎又谨慎,明白吗?宁乘,我认为你是人才,不应该也不会只当一位门客,所以你今后看仔细,凡是造次的、乱讲话的人,就提醒阿青将此类人逐出卫氏!否则——” “仆臣明白!” 她相信他是真的明白了——明白了一些——于是点点头,挥鞭而往更靠近海的地方飞驰而去。 有很多事情,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啊……即使身在京外千里的地方,长公主的地位依然决定了自己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 对了,草原和大漠之北的匈奴人怎会知道她丧期已满? 连那样将和亲的公主随意赏赐给别人的野蛮人都在打自己的主意,那么每天向皇太后及皇帝旁敲侧击的人又会有多少?!会透露消息的内官告诉她一串名单,那些人她连半点兴趣也无、相信母亲更是不会看上眼。那除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新丈夫人选,皇帝心中是否也考虑着以自己长姐的婚姻换回什么好处呢? 东南有先秦血统的国王? 皇帝想大力提拔的重臣? 走通了大量门路的侯族? ……或是投降的匈奴王? 越想越可怕,也越发觉得无聊。 曹寿是个不赖的丈夫,只是去世得早了些,留下一堆麻烦的人和事给她。 下一个丈夫的人选,想来她自己还是有挑选余地的吧…… “看完盐场,就回京吧。” “公主,渤海太守的人一直在我们的盐场里……” “哦?难道没有交税?” “交了!殿下!交了!可太守说按诏书上的比例,我们交得多了。” “多交就多交。顺便,你们安排一下,我回京之前要在阳信的宅邸中见一见太守和司马。” 她的封邑都由家令和家丞们管理,与其他各国身边都有朝廷派来的文武官员治理封国不一样,可相对的,她的封邑都在渤海,自然当地的太守和司马也是需要打打交道的。虽然不见他们也完全可以,因为她们王家的侯们都是这样跋扈,可她不同,她是长公主、是无数人眼中紧紧盯着的权贵中的权贵,因此一步也不得出错——京中虽方便,其实过得并不如意便是,哪怕是在长风园中,也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连马场都不能像章武的这样广大、气派、高兴用谁就用谁。 “……家令,今明两年的税收,若献马之后尚有多下的钱,就在半丘上的庄园里多盖几栋暖屋。” “公主明年还要回来吗?” “不清楚。但庄园若要常住,接见官员、留宿亲友是不够的。” 家令的意见她压根不想去探究。她只知道在封国的国王之中,除了个别人,其他的王甚至侯都没有她这样“简朴”——她最大的花费就是迎合皇帝和皇太后,以及臣民们的期望,她真的很少为自己花钱……不不,应该花点,不能老是只用皇室的赏赐裁衣服。“季月,去几个封地看看,有没有好些的衣坊绣房,去采买些深色的布料来。” “公主!公主的便服若是不够,奴婢立即让人回京拿来!”女官大惊失色。 “看,季月,”刘风抬起宽袖,深衣是五层素丝纺成的、中衣是夹了温暖毛皮的缘朱缎彩锦、紫染外衣的半个袖子和所有的衣边都用金线绣了花卉,脚上的锦履内缝毛皮外嵌宝石,这身“家居”打扮甚至不用更换就能直接进宫。“难道我得每天穿着这些衣服去骑马射箭?” “……是。” “我这个主人还是要给本地的商贾和绣娘们带来些生意的。你说是不是?” “……” 几天后,当亲眼看见据说很不便宜的布料时,刘风差点命人把这堆难看的垃圾全扔到海里去。 “季月……好象还不如你穿的衣服……” “……是,公主。” “那就……挑几匹好的留下裁作……作骑马装,其他的都拿来当垫褥吧。” *** 庶姑母刘嫆的墓在章武。 墓地维护得很好,听说除了阳信家派的人定期清扫,另外还有人每年来祭奠几次。 她在姑母去世后,再未听说过奇夫等人。不过像他那样的交道甚广、不把一般法令放在眼里的豪侠,陛下是不会喜欢的,很可能会被官吏和军队强行迁走至……比方说卫青他们打下来的朔方。 只希望那些看似强悍的人们能活得很好——因为,再强壮的人也会老、会生病、会死亡…… “……公主!长平侯到了。” 刘风的思绪连自己都抓不回,所以听见长平侯这个称号时没有反应过来。“哦,回老宅见也行。反正下月就回京,索性回去好好看一下阳信。” “公主!卫将军正在那边等着!他是奉陛下之命、接公主回京的!” 一身玄青便服的刘风这时才回过神来。 京中出了什么事?! 谋反 一队精悍的骑士占满整个小山丘。刘风面无表情地上马、玄青色便服几及地面,新任大将军脸色严峻、全副盔甲战袍宽刀长弓。 “公主!” “阿青,出了什么事?” “请公主立即回京!” “不能换身衣服再走?” “青已让女官们先至下一站侍奉。平阳侯由另一队军士护送回京,请公主不必担心。” 刘风心中轻叹。初冬的日子骑马奔驰一天…… “这样的日子,草原是否很冷?” “公主,匈奴人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出兵。” 侧右方的开路骑士回过头来插话。刘风一时认不出盔甲下的脸蛋,可那清俊的章武嗓音有些耳熟。 “这是孟已?”她轻声问与她并排但稍退半个马身的阿青。 他点头。 这诡异的队伍虽说是骑马奔驰,但其实比万余骑在官道上进军还要慢不少——他们是顾虑到她这个公主。 “孟已,遣人去将我的马车驾来,这样可以跑得快些。” “仆臣自己去,哈哈!不但不会被当成歹人,还能看看以前的老朋友们。” 刘风摇头哼笑。 这小子与卫青同时、同地从军,可现在充其量也只是个校尉的资质。看来,人与人是不同的。 “阿青,快马加鞭。” 驷马华车飞快弛在一队骑士中。 这大概是皇帝之下最高贵又强悍的队伍了。 “公主,淮南国谋反,匈奴人也在边境活动。陛下已将左右政要都召回京,请公主不要停留、直接回宫。” “……阿青,你是说,淮南王可能与匈奴人勾结?” “这倒不确知。七国之乱时,吴王等人就与匈奴勾结,因此陛下有此担忧。” “你呢?”即便内心惊涛骇浪,刘风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匈奴可用数种方式探知我军部署。” “他们又打来了?” “是,而且是刚入冬时,杀死守军、劫走两个粮仓的泰半粮食。” “那你的军队在哪里?”刘风脱口而出。 “……青带领弟兄连夜奔驰一百余里,赶到时已经救援不及。 刘风在宽敞温暖的马车中沉默良久。“竟然如此精准迅速,想必我汉室有通敌之人。不过,淮南王的异心久已远矣!” “公主此行为淮南太子与翁主所知,而翁主在京师也是耳目徒羽众多。因此,陛下担心公主的安全。” “可有其他重臣遭遇危险?” “是,有。但未得逞。” 她又沉默半晌,而对面端坐的大将军也一言不发地等待。 “匈奴求亲是怎么回事?” “确有其事,但陛下立即回绝了。之后匈奴的一部就来劫掠。” “……阿青,你只管出兵。一定要灭了匈奴!” “是。” *** 天全黑的时候,一行人终于驰入驿馆。天亮的时候,一群侍女蓬头垢面地跑进刘风的临时行馆。她终于可以换下这身祭服了。 第二天开始,长平侯就不再与她同车。 第三天,赶路赶得半死不活的家令带领大批随从也到了。 这时疾行军的人马才放慢速度。即便慢了些,仍然在六天的傍晚进了京。 “青这就赶回边关。” “陛下有命你不复命就回去吗?” “……陛下只命青将公主安全地接到长安。” “陛下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和你说,否则不可能派遣大将军亲自护送我这个长公主。你随我现在就去见驾。” “……是!” 她家阿青个子高壮,衬上戎服就显得更为魁伟,因此频频地弯腰对她行礼一定很吃力。 “走吧!家令,军士们很辛苦,你带他们回府吃一顿好的,住暖和的屋子。” “公主,他们——” “他们护送我有功,家令,别忘了有赏。阿青,随我去见陛下。” “……是。” 交代家令将一群疲劳寒冷的士兵带回京师府邸去吃喝以后,刘风连外出的毛皮衣服都没换,理直气壮地踏进未央宫,还理所当然地让大将军长平侯跟在身后充当随从,黑色貂毛窄袖、曳地灰色长袍及背后跟着的全副武装的将领,看傻了一干宫人。 “长公主,陛下正在等殿下,及卫将军。” 刘风微斜头朝着卫青点一下头,就先行半步踏入殿中。 “姐姐和仲卿一路辛苦了。但恐怕两位都无法好好休息。仲卿,明年出兵,出大军、出奇兵,你心中要有数。” “是!” “姐姐,母后身体不好、脾气也不稳,京中又不平静……朕现在缺少证据、不能一网打尽,所以得先对淮南王他们严加监视。”[1] “臣妾明白。” “母后……情况不太好。如果……啊,姐姐还是先往长乐宫去一下吧。” 刘风点头。看来一是母亲不太对劲,二是弟弟与阿青有军事大计。“臣妾就先告退了。啊,还有一件,陛下,妾是定要卫侯狠狠教训匈奴单于的。” “……好!好。” *** 身为皇太后的长女,有些事情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根本不会去做的,也有些事情是平常女儿能做到而她几乎没有接触过的。比如说照顾生病的母亲。 手中的灰白头发表明,眼前躺在塌上大堆的温暖垫褥中的妇人年纪已经大了,而且要么日夜无眠、要么昏睡不醒。御医乃至民间的知名大夫都来看过诊,结论是……是药几分毒而皇太后并无明显大病,只是年老衰弱睡眠不好,因此无法用药,只能平常调养。 要是她的身体搞成这样,也一定经常有控制不住脾气、怀疑自己会不久于人世的时候。 妹妹们在封邑,现在也在赶来的途中。但有她在,母亲的情绪明显好了不少。阿襄也赶到了京城,首先来拜见嫡皇外祖母。 可仅仅高兴过几个时辰,当天晚上皇太后就狠狠地发高烧。这回御医们终于找到可用的药,但还是换了三次药方、皇太后才稍微恢复了些。御医只是叩首说再换药方,而宫外的两位名医说……母亲快不行了。 刘风硬是拽了皇帝离开政务去看望母亲。这个时候皇太后精大减,没说几句就衰弱地需要休息,但依然不忘记拉住独子的手——只一会儿就无力地松开了。 皇帝几乎是下意识地去试探皇太后的呼吸。 还有呼吸。 刘风也吓坏了。 “大姐到了吗?”皇帝姐弟离开寝殿后,过了好半天才想起问他们同母异父的姐姐。 “请到了。母后很高兴。大姐是个豁达的人,对母亲有助益。” “淮南王太子那边……” “外甥女虽然是太子妃,可这段时间都在娘家,起因是不满王太子有太多乐伎。大姐在母后面前没有提,我是否要事前与大姐讲明白?” “不。姐姐就继续说王太子纳姬妾的话吧。若是那王太子成了皇太子,那么外甥女就别想好好过日子了。” “好。” 淮南王是母后和大姐的亲家,这也是皇帝不想轻举妄动的原因之一吧。 ----------------------------------------- [注1] 此处与正史记载不符,且细节为杜撰。 国丧 皇太后病情在加重。大夫们其实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只反复说着气血、衰弱之类的鬼话,眼看着一剂剂越发古怪的药方都无法令母亲重新振作起来。 母亲开始神志不清的时候,皇帝在屏风外低头闭目站了整整一刻的时间才睁眼开口:准备国丧。 妹妹们几乎立刻哭出声。 “出去哭!”刘风低声命道。 “陛下,母亲她——”异父大姐发话了。 “人总有这一天的。朕、你们,将来也是。” 望进屏风后瘦弱昏迷的母亲,刘风真的无法想象养育自己的母亲不久后便会往生,也很难想象自己年老病弱时的模样——她宁愿自刎,也不想病榻前只有一两个忠心老侍女在守护! “那……”刘风抓住皇帝的袖,“那琐碎的事就由皇后、我们和宗室大臣们来操办,陛下最近国事也多。” 皇帝疲惫地抚额想了会,“也罢,由阿风姐姐照应,有些事情不妨让皇后担当,这样大家比较服气。” “是——” 一直在旁侍奉的卫皇后听见事情与自己有关,立刻打起精神站到刘风这一边。 “很多事情要烦劳皇后了。”皇帝朝着正妻点头。 “遵旨。”当皇后的立即行礼回应。 刘风没去探究帝后间相处的详情,是不想也是不敢。但以弟弟的不重小节和子夫的谨小慎微来看,两个人应该不会起什么冲突——这大概能成为儒生们赞颂的夫妻之道的典范吧?可惜,自己对这样的婚姻实在不感兴趣,她期望的婚姻是……是目前没有婚姻的状态! 送走了政务繁忙的皇帝和一堆事务的皇后,她再次转进屏风,靠近估计已经来日无多的母亲。 说她是妇人之仁也好、亲情流露也好、惺惺作态也好,总之,她赶走了别人、自己独自趴在母亲塌边的地下无声痛哭。 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 …… 突然的,刘风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陈设非常奇怪,不是幔帐也不是树阴,而是空白的屋顶、华丽的屋顶。她猛地坐起,旁边立刻有两名宫女上前搀扶。身上盖着暖被、身下半垫着暖褥,左边望去,母亲依然虚弱地躺着——还活着,感谢上天! 窗缝中只有青蓝色的微光,看来天还未大亮,显然她昏昏沉沉地在母亲的寝殿中睡着了。 “公主,是否要梳洗。”宫女轻声问道。 “好。”晃晃悠悠地步出寝殿,一群自家的女官和长乐宫的值夜宫人一拥而上,为她换衣洗漱。“召唤御医来,母后今早看起来好了些。” “是——” 就在耳坠只戴了一个的时候,皇帝赶在早朝前冲进来。“姐姐,母后如何?” “已经叫御医来看了。” “母后会好起来吗?” “……” 刘风没有说话,她弟弟也没有说话。皇朝中地位最高的姐弟两人,沉默地对站了会儿,然后回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一个上朝听政事,一个回家看孩子。 *** 母亲在挣扎了半个多月后,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皇帝家的丧事也就是国家的丧事,全天下人虽不必都服丧、但国家的庆典之事都缩减下来,包括兵事。其实原本皇帝不会因为皇太后去世而放弃进击匈奴的时机,但无奈的是当年冬寒又春旱,眼看着收成不佳、一批贪墨的官吏也得一个个仔细对付,边关等待立即出击的骑士军团暂时改为囤兵、训练和积粮。将军们也都返回京中待命。 黑压压的人群、低垂的头颅、真假难辨的哭声,整个皇宫处于半瘫状态,这令皇后终日忙碌不已;朝堂上也是一堆各式各样必须处理的事情,皇帝里外操烦、脾气也特别差。 在近乎半个月的时间里,刘风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事务倒是无穷无尽。田、王家的人在田家大舅舅去世后已经离开了朝廷,窦氏早已被人遗忘,宗室们只会带来麻烦,于是刘风分派了不同的事情给妹妹和妹夫们,自己在皇帝和皇后、宗室之间里外跑着。 人立刻瘦了下来。 “姐姐,母后的丧仪不能只交由姐姐们操劳,应该让大臣们也多出出力。” 刘风没细想皇帝的本意、也没有心力去探究,她只想在距离长乐宫最近的地方躺平,怀想小时候,回忆母亲带着四个孩子时的光阴。 “多谢陛下。不过那些宗室不太好应付,有些难办的事情不妨让我出面,不要让皇后和陛下的大臣们多得罪人。”她这个长公主早就被大家认定为接姑母馆陶公主的班,用女人家臣来影响皇帝,那就不必虚伪、直接做到底吧! “那就麻烦姐姐了。” 皇帝头一个送到刘风手边的人,是她最熟悉的、也最能指使的长平侯卫青。 “阿青,很多事情就麻烦你和你的部下了。”她清楚,有些时候只听将令的军士们比较好办事情。“宫中只有女子与宦人,你们既要有礼貌,可也不能太有礼貌……唉,我在说什么呢!” “公主不妨先喝些补汤、休息一下。” “也好。” 刘风欣慰地摆手,摇晃着往长乐宫的方向行去——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眯眯的大眼,以及大大的笑容。 “小东西!”刘风想捏捏那小鼻子,但手臂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给予急切想有人玩儿的小家伙一个虚弱的微笑。 “皇子殿下,快看这边。” 两名女官,一个端了盘鲜艳的水果,一个摇着叮当作响的玩具。小家伙左看右看,最后决定放弃没法一起玩的姑母,转而扑向香甜的水果。 “皇子殿下午睡刚起,惊醒公主了。”年轻的女官有礼却又得意洋洋地抱起皇长子离开榻前。 “公主。”刘风的侍女们涌上前。“公主两个时辰前在阶前昏倒,御医说公主伤心操劳过度,只需静养十几日即可。” “……这是哪个宫?”刘风只问这个。眼前的陈设肯定不是长乐宫。 “是皇后宫中。皇后命将公主送至自己宫中休养。”女官端上一碗有些甜又苦味十足的药汁。 “先吃点东西再喝药吧。”上一回吃到谷子,好象是前天的事情了。肉嘛……上个月?“把长风园里的庖厨们都请来,我想吃些清淡的肉食。肉!” ----------------------------------------------- [注]本文很多细节的时间与史实不符,包括皇太后去世、拜大将军和建立内朝的时间。 内朝 刘风在皇后宫中的好几顿饭,是宫廷的女主人和三位公主与她一起享用她的庖厨所作的餐点,其中一餐皇帝带了新的近臣们也跑来凑热闹,着实将她家的人手用了个彻底。 “姐姐家真是出人才的地方。每次吃到的味道都不同,用的料也不一样,今日朕真是好口福。” “陛下若经常吃这样的清淡餐点,早就腻烦了。” “诶,一月吃两三日的很不错。” 在宫廷吃饭说话做事样样要谨慎,刘风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天天这样教着长大。只是这份已融入骨血的谨慎在遇到她的皇帝弟弟时总会不管用。 皇帝喜欢偶然与亲姐斗斗嘴皮子,她也喜欢这种偶然的不讲礼仪;皇后在这样的时候都是温贤地坐在一边微笑,而近臣们则是低着脑袋、不敢把偷笑放在脸上。 经过一段日子的汤药与饮食的调理,刘风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至少她再也没有昏倒,何况那些个近臣都是极能干又听话的人,且似乎在朝中很有影响力、做起事来没有多大阻力。就在一次碰巧的机会,刘风目睹几个颇年轻的臣子根据皇帝的意思拟写好诏书、不经过丞相等人就直接发往各地——原来,这批人组成的内廷并非是为了皇太后的丧事而设,是为皇帝本人设的,而她家——曾经是她家的——阿青是内廷的砥柱。 新外戚卫氏的实力不比窦氏的差呀! 刘风有欣慰又有担忧:又谁见过下场好的外戚?至少本朝的外戚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阿青,”她借着招卫青护送的时候轻声关照:“不要广招门客,不要与藩王交结,更是绝不要摆外戚的嘴脸!窦婴将军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公主放心。姐姐成为皇后,我等要更加谨慎为人。” “是啊,谨慎!这才是宫中生存之道,皇后已经熟谙其道,我看你也能让人放心。总之,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拼着命去做,做的结果是另一回事,陛下更看重忠诚。你看那些个能干却走了歪路的能臣又是何等下场。” 走过一段弯路,到下一段台阶时,长平侯忙伸手扶她。 “没事,我没事,阿青,既然已经能够吃肉、说明都恢复过来了。不过,你说这两年是不是不会有战事?”她也好奇啊,当然她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呵呵,最多是自己得意一下。 “这两年连续作战,能够适应草地战法的骑士都已疲倦、战马军械及辎重也损失严重。现在四处有灾情,不如借国丧之机休整练兵、调整战术。” “……”她压根就没想到他居然说了那么多。“唉!当家人,难啊!天下的家主,更难啊!” 感慨分神之余,脚劲稍一松软,要不是身旁有棵人形大树可以支撑,她此时已经扑倒在阶下了。 “公主!”一大群人冲过来,就差急送来抬椅和药石。 “没事,我没事,只是腿脚乏力,不必请御医。阿青,你去忙你的吧,你的事比我的可重要多了,去吧!” “是!公主请保重身体。” 望着将军远去的军甲背影,刘风想的是:其实曹寿也是个不错的丈夫,自己至少不会像已故去的长平侯夫人那样、即使在病危时也见不到军人丈夫,所看见的全部、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 她还算是幸运的吧!一个幸运的寡妇。 *** 说实话而且不是说大话地讲,天下想为刘风做媒再婚的人至少数百,其中有资格开口的不超过二十位,而旁敲侧击过的大概才四、五个。本来前任平阳侯的丧期已经满了,长风园也打算对做媒的人进行删选,但现在这段时间应该是没有这样的人上门了……应该是,可也还是有不死心的。 “去年皇太后薨逝,天下都知晓陛下与长公主的之孝心。” 天下?这话太重了,顶多是上千可以与贵族二字搭上关系的人知道而已,他们不能代表天下。 “可如今长公主所抚养的平阳侯尚年少,若是一个丈夫长于宫院深处,将来……恐怕比我那短命的儿子更软弱。” 齐王太后不是个刘风可以轻易打发的人。无他,一来齐王太后以前是位美人、地位仅次于皇后,二来齐王太后的独子、前齐王是被朝廷官员逼得自杀的。如今的齐王人选还未定下,齐国由王太后当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事,而且听说那里的人民生活得也很安定。最令刘风无法回绝的是,王太后没有提出她的新丈夫人选,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是齐王太后觉得有必要从长辈的角度对她说些话?还是最近哪怕是国丧时期还纷乱的做媒人群让王太后非常不悦? “多谢太后忠告。”她不得不做点姿态。 “以长公主之尊,可以从公到男、各个爵位一个个列出挑选。想必明年连陛下都须做个选择。” 刘风讶异地眨眼。会惊动到皇帝陛下?……应该会,因为她家弟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大好的笼络朝臣或世家的机会!所以啊,她的婚事真是讨厌! “多谢太后提醒,风会仔细选择一位良夫。” “嗯,功臣世家多败落、没有大出色的人才,新冒出来的大臣们根底又浅、品德也大多不佳……”齐王太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一个可笑的事实。“我看那内朝中的长平侯也是个人选……啊,随便说说的!卫氏本就是公主家出来的……那,不妨再看看。” “……” 结束掉诡异又不能不打起精神应付的人以后,刘风呆了会才吩咐:准备回长风园住。 待在京城中,每日都在伤感与应对中度过。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赖在长安不走,不像她,能不待尽量不待—— “长公主殿下,皇后请您去赏曲,顺便用餐。” “……臣妾这就更衣前往。” ------------------------------------ [注]本文写的是公主而非将军,因此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描述多与史实不全符合。 儿子 “母亲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啊!在想一位客人前几天与我说的话。” 宽敞温暖的马车内,刘风的对面坐着她的“儿子”,少年平阳侯。 她已经忘了他的生母的长相了,浅浅的印象中那是个妆容很浓的年轻女子——好象曹寿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希望儿子不要也是这种偏好——而且对非常不客气。一个蠢女人。 年少俊俏的阿襄被她小心教养着,也全心依赖着她,完全像是她亲生儿子。他长相像父亲,脾气还是比较像母亲的。 “阿襄,明年,母亲可能会再婚。不过在陛下把我嫁出去之前,还是有商量的余地。”虽然有些尴尬,但应该让孩子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继父?或者看中什么人选,不妨跟母亲说说看。” “恩……我不想一个教书先生当继父,也不想是个粗蛮的武夫……愚蠢自大的秃顶老贵族也不要……呃,我想,母亲看中的我也一定会喜欢吧!” 儿子的反应很出人意料,却也将麻烦扔还给她:不要太有学问、不要粗蛮、不要秃顶蠢货……那能找哪个?难道真的要将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单身大臣和有爵位的单身贵族全部召来一个个挑?!啊,对了,这叫异想天开…… “母亲,等我满十七,能跟随卫侯跨马挽弓、痛击匈奴吗?” 刘风愣了会。好象最近京师里的年轻人都在想挤入军中谋个小军官的位置,这是怎么回事呀!“阿襄,打仗很艰苦,也很危险,校尉乃至进军们都有生命危险!” “母亲!没有艰难,怎有功绩!而且,现在京中谁不想立下战功、恢复先祖们的荣耀。好几个朋友都托我去向卫侯谋个军职,有两个家伙比我还小一岁!呸,箭都射不好还想去打仗?当文吏都不够!” 刘风本来想笑,可儿子的要求委实让她不塌实。联想到经常跑来她家混吃骗喝捎带拐走马匹的去病,这些孩子们总是认为战争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好事——想必她弟弟年少时也会有时恨不能是个普通世家子弟、每天梦想着能跨上战马扬名沙场吧! “你们这些个孩子呀!真是!那时一群年轻人从我府中出发从军,我难受了很多日子,要是你也上战场去,真……” “母亲!如果我投到卫大将军麾下,您就不会担心了吧?” “他的部队是主力,是用来对付匈奴的主力。连他自己都经常受伤、而且还有生命危险,别说你们了!” “母亲啊,如果我等都个个怜惜身体,那么陛下的宏图谁来实现呢?边关人民的生命又有谁来保护呢!” “……”说得很大义凛然。而且她送走那些年轻士兵时,差不多也是这样讲的,且还加上一句:有了功就有前程,力争上游就能摆脱出身的羁绊、让子孙为先祖而骄傲。“等你再大些、学的东西再多些。这样,过几天我就请长平侯替你选几个文武老师。” “多谢母亲!” *** 如今的卫青是关外、朝中乃至宫里最受人瞩目之人。 见他比见皇帝还要难! 不过不要紧,他总是要见皇帝的,所以她只需去见皇帝就可以找到他了! 以前,进宫中往往是大清早先去长乐宫觐见母亲,然后徒步夹杂着骑马地赶去未央宫见驾——常已是下午时分,最后在傍晚前离开。现在,少去那段长长的路,心中却总是觉得缺了一块。 长乐宫里的人大多分散在各个角落,能到未央宫中的不会超过三成。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包括皇帝的后宫——她弟弟并不重欲,尤其是现在得了长子又逢母丧,整个宫廷里的夫人们争宠也没得争,互相之间的暗斗却多了起来。 对于后宫女人们的斗争,刘风向来是维持礼貌一视同仁的,送的礼物也是各个价值相等、式样不同,而对于皇后自然是按等级更上一层——礼品不见得特殊到哪里,但来往究竟是不同的。 “去病,人君与尊长之前要守礼。”皇后根本不会去管教深受皇帝宠爱的年轻人,不过刘风对这个喳喳呼呼一路冲进殿的大孩子半点不会客气。 俊郎挺拔的少年人微伸了下舌头,规规矩矩地趴下向在座的一个个按等级和辈分行礼如仪。 “这小子在朕和皇后面前从来没有规矩,但在姐姐跟前就很有礼貌。好,朕知道了,以后你不听话就交与长公主调教。” “陛下请放心,即使臣妾将去病捉起来打一顿屁股,他的父母亲也定不会生气。当然,陛下即使心疼也要说打得好。” “好!就这么办!” “……公主!” 霍氏少年是真的怕了她。 “别的好说,只有一条不变,就是等你十九岁、心性脾气定了以后。” “哦……好吧!也正好和阿襄一块儿。” “姐姐在和去病说什么?他还没满十九呢!”整个宫廷中,最受皇帝宠爱的男孩子就是霍去病,其次才是皇长子。可他们均是卫家的人,本质都一样。 “陛下,是这样,去病几年前就一直在吵着从军,阿襄今年也正式向我这个做母亲的提出要投入卫将军麾下、直面匈奴骑兵。我……虽然很担心,却也不想阻止。但是!去病性子毛躁,阿襄的书还没念得成绩、武艺也不够精湛,我想让这两个孩子,还有封地的一些年轻人,在长风园里老实地学习一段时间,而教习之人还请卫将军费一点心思,就当是……为国家培养人才。” “请公主尽管吩咐,青一定尽力。” 卫青还没来得及诚惶诚恐,皇帝已经抚掌大笑。 “仲卿,这事就交给你了,定了人选之后告诉朕。真是太好了!连朕叫去病念书,他都敢阳奉阴违!现在有姐姐在,看你有没有胆子偷溜!” 皇帝指着去病的鼻子数落了好一阵。 “这个请陛下放心,打屁股的板子已经准备好了。” 霍氏少年挪着、爬着蹭到刘风身边,“公主,说好了,十九?” “说好了,此外你可以在我的马场里选三匹最好的马,此外你和阿襄一人一柄好剑。” “那就不用打屁股了?” “听话就不打,不听就打!而且让园子里的姑娘们都来看!” “不不——公主,这个我会不好意思——” 刘风将他拍回自己的座位上去,“要有规矩!这里是御前,不是乡间!” “去病,陛下面前不得放肆!” 卫青板起脸时,怪吓人的。 “阿青,去病我自会管教,陛下也在这里,担心什么!你别老是一副呵斥小兵的模样。”护孩子的时候,刘风半点不会被大将军的冷脸吓到。 “……是。” 那边皇帝被姐姐与亲近臣子们之间的有趣对话逗得更乐。“姐姐,我看仲卿在你面前连拉长脸都不敢。” “他刚才就是张铁板脸,我几乎吓到。”她说的话让长平侯只能低头看地面。 教育 离开禁中时,刘风朝着东边的方向眺望了会。 那里是她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现如今已经被封闭,也许若干年之后会有其他的女性成为那里的女主人,但不可能再是她的至亲了…… “公主?请小心足下。” “啊!是阿青呀!”她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边行走边张望,不仅违礼且有摔个头破血流之险。“多谢!” “公主的车驾还是在司马门外吗?” “是,一直没变过……从先帝时就停在那边,习惯了,也就不想改了。”虽然停在那里要绕远路,可她一直不想搞特别——只有两个人无视宫规过:一个是去世的叔父梁王,另一个是听闻已病重的姑母馆陶公主。 这时从门外匆匆走进好几名宦人,其中有两个她认识的。她停住步子,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立即起了想追问的心思。她极少让宫中的人为自己报信,但这次下意识地她就想动用权势。 “何事慌张?” “……公主,”以前总是从她这里探听她与母后谈话内容的中年宦官凑近了来道,“废后陈氏过世了。” 阿娇啊……阿娇。 比自己小几岁、被呵护着长大,登上最高地位后又被无情抛下的妹妹呀! “……公主?公主!” 被唤了好几次,她才恢复神志。报信的宦官早就走得没了影子。 “你刚才听见了什么?阿青。”她扶住灰白色的栏杆,几乎失去了行走的力量。 “陈翁主去世。” “……你……”她改说什么?皇帝又会是什么想法?皇帝嘛……一定也和她差不多的感受吧…… “是,卫氏全族都不会庆祝,也不会服丧。” “你啊……阿青,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知道吗?其他人都比你精明,她们精明得很。”而她相信皇后一定会穿几天素服!而卫家另两个姑娘一定躲在家宅中狂笑。“很多事情我们根本也管不了。” 刘风扶着昔日家人的臂——穿了朝服的臂膀可比穿着铁甲的臂膀触感好很多——缓慢走这,“听说几年前你有时还走作室门?” “啊,那是贪近,回营地方便,倒不是刻意不走司马门。” “……倒是,作室门外可以让骑士们停留。”但朝中人就爱拿得宠的人说事,都讲长平侯故意自贬,进出宫廷走寻常人走的宫门而不走贵族权臣们行进的路。 “公主的身体……可要唤抬椅?” “不需要,只要我的脚还能挪动,就绝不会逾礼。梁王叔的例子就仿佛在眼前哪!” 他们两个人,都活得很累……最近身体确实不太好,香润的膏脂似乎也有些抹不匀。眼角的纹路虽然不明显,可也不能不打掩饰了。 岁月在一天天流走。 她怕老。 *** 仅仅三天后,阿襄的新老师,以及贪玩又有贪玩的本钱的去病小子,由大将军亲自送来长风园。然后大将军直接赶赴西边或者北边的某个军营——到底去哪个营,谁都不清楚、也不便问。 久不为客人们打开的长风园大门这次也大开,迎进车辆和战马。进出好些人,有戴文冠的也有戴武冠的,门前好生热闹了会。 大将军送来的人很杂,有贫士、有老校尉、有神秘游侠,还有个匈奴人。刘风虽然对他们的复杂成分犯犹豫,但她完全相信卫侯推荐的人一定是有能力才干的人。好在这些年纪、长相、出身和特长各不相同的人对她很尊敬,起码表面上奉她为女主人,这就够了。 “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学习!不然,即使陛下答应,我也会把你们从营里揪回家闭门念书!”她说到做到。 “是!母亲!” “是!公主!” 两个孩子还是应承的很痛快。可能是他们与那些老师们多少有过交流,至少她看见那匈奴教师立在马背上连发四箭、射中四只活兔子的神技,实在是惊人。 阿青的军队就是和这样神乎其神的射手们作战吗?那么要花多大的工夫来训练祖辈都在种田地的年轻士兵呢?光是练骑马大概就要半年吧…… 她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孩子们早就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疯玩,也不曾见到家令难得鬼鬼祟祟地……爬进来。 “周家令?你怎么穿这身衣服?”灰扑扑的粗布短衣,一副低等杂役打扮,连她家喂马的马夫都不如! “……仆臣是不想被外人认出。” “怎么了?” “最近……京中有个传言……” “周家令,你什么时候看见我随意听信传言!”刘风脸色有丝阴沉。“我自己的传言也甚多,你讲,我有什么传言可以让人去传?” “是……公主一直闭门守孝,即使丧期满了也深居简出、衣饰素淡。可……” 刘风耐着性子等下文。深居简出是因为她腻味了贵族间几十年不变的玩乐方式,衣饰素淡是因为她确实不喜欢大堆俗丽没新意的花饰,可她赏玩的、穿戴的,哪样是不值钱的东西?骏马、丝绵、美玉,那都是很费钱的玩意啊! “是、是传说公主再婚,选定了长平侯。” 刘风怔愣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等终于找到自己的舌头了,她才开口:“我尚未真正想过再嫁。虽,做媒和游说者众多。” “公主,另外,听说陛下要巡幸甘泉宫。” “哦,陛下其实是去阅军。”基于她家的家令非常睿智、能够适时提些建议,她也就不瞒什么。“我汉家要回击匈奴,而不是前几年那样只是小予反击。” 虽讲得轻巧,大家心中也明白战士们血洒草原荒漠的惨烈景象。 “那这次卫将军将是主帅?” “打匈奴不是嘴巴上讲讲就能做到的。阿青在拼命找方法练兵。” “仆臣说的不是这个。听闻陛下后宫又有夫人有了身孕。” “那位夫人还是六年多以前我送进去的,可惜多年不受宠。这突然到来的孩子……” “仆臣斗胆,请卫将军送了礼金进贺。” “那你可以我的名义进贺?” “送了,还送了夫人娘家两箱钱。” “这方面你就替我操办吧。我们自己可以不铺张,但进贺时一点也不能怠慢。” “公主赋税丰厚,这点不成难题。难的是——” “家令,你今天很奇怪!”刘风有些不悦。“先是传言,然后是进贺。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个,是,仆臣还得再问一回:公主是否已选定再嫁的对象?” “……” 定亲 再嫁? 再嫁给……阿青?说多古怪就多古怪。不过,她虽然暂时不考虑,可也没有排斥的情绪。 刘风打发走了一直想进言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的家令,而且懒得揣测着这位挺有学问也颇具见识的读书人的意思:家令一向不喜欢世袭贵族,他居然能为自己谋划做事这许多年,也算是奇事一件——她阳信家的奇人与奇事向来多,不足为奇矣!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阳信家的造坊做出来的精致镏金灯和镏金屏饰,还有雕琢细致的玉杯和三色的琉璃珠环,她想了会儿,然后分别装入进献用的玉盒与漆匣。皇帝的各种喜好她比较能把握,皇后的只要贵重不需多,而其他的夫人们都不会拒绝华丽的物件。 “公主,是否要送些去长平府?” 去年上任的女官长仍然是莫氏的女子,仍然精明能干、熟谙世事。即便皇太后已经去世,她依然习惯用母亲推荐的人家。 “不必,他送礼只需金子。” “公主……” “莫黎,你平日说话从不吞吞吐吐,讲吧。” “贵人们之间都在传说,公主与长平侯的亲事近了。若是真,公主应准备起来了;若是假,公主还是早日辟谣为好。” 刘风真正呆住。“贵人们之间在传说?” “有些人已经私下询问奴婢,公主喜欢什么样的贺礼。” “我连再婚都没好好想过,哪来亲事将近?!” “奴婢看,有些人是存心想让谣言猜测成真,另也有些人觉得王、卫两家门第悬殊、认为这会是场笑料。” 有些人……估计是与卫氏的三个女儿有关,但她们的念头刘风万分不舒服。另外的人……就是那群永远也无法取悦、永远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贪婪胃口的所谓贵族们。 “你觉得这样的婚姻会成为笑料吗?” “奴婢不知公主的想法,但长平侯不论在朝中还是于军中甚至是民间,都是战功卓著的大将军、大英雄,而又不是靠皇后的关系封侯。” “怎么你们的说法都差不多。”周家令等于是阿青他们的老师,自是满心赞美。这些女官仆妇从役们估计也仗着卫大将军的威武而得到市井艳羡,当然都是好话。 “这……” “好了,陛下何时巡幸?” “还有四天,约好了四天后在上林,然后再齐赴甘泉宫。” “好,准备收拾吧。还有进献的骊马。”刘风轻笑了下,她弟弟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透气、挥洒一下在宫廷中无处可宣泄的豪情,当然要把时间排得满满的。 “公主,卫将军也会护驾。” “陛下出门一向喜欢带上建了赫赫功勋的战将和精兵。” “公主……是否要回避?” 刘风盯向女官长,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早年就习惯阿青的侍奉,以后即便他成为大将军,指使起来也少有犹豫。不论谣言是如何传的,我都不会理会,更不会去回避;但如果真的必须再嫁,那么长平侯确实是个好人选。” “是,奴婢明白——” 等莫黎退下后,刘风又翻看了好一会的书,最后还是无心地扔下书册。对了,莫黎到底有没有明白她的本意?或者,她自己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 待她再次有了心情,翻开书时,做下一个关系到自己下半辈子的决定:如果真的要再嫁,就选阿青罢,但前提是皇帝亲自提起。 皇帝果然提起了。但他提的是一堆宗室想和阿青攀亲的“趣事”。 “仲卿,当年想加害你的人都不在了,如今多的都是想将女儿嫁给你的人。” 吃饭的时候谈这样的话题,显然会让长平侯胃口不佳。“陛下已给了臣无上的地位,臣再无意交结贵人。” “你是不习惯。朕也不希望你去习惯这种事情。” “齐王太后家有向你提过婚姻吗?”刘风边享用着自家庖夫做的蔬菜酱及御庖做的烤鹿肉,边提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好象……好象曾经……有过……臣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位姑娘……记不得了。” “不会是王太后亲自提的吧?”刘风继续追问,表情很淡、态度却很强硬,强硬得连皇帝也开始竖起耳朵。 “绝非太后,若是位太后,臣是一定记得的!应该是齐国的一位丞,但提及的姑娘有些含糊。臣对所有的贵人都称无意与贵戚攀亲。” “会有麻烦吗?”还是她家菜酱的味道最好。 “公主指的麻烦是……?” “你拒绝那些提亲引来的麻烦。” “呃,有陛下在上,臣不会真的有麻烦。” 那就是确实有麻烦了。刘风偷眼看了下皇帝的脸,皇帝的眉头也在皱起。 “一位大将军居然因为这种事……真是无稽!” “臣妾也被一堆谣传纠缠,不知陛下是否听闻。”刘风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地微微笑着。 “听说了。而且朕几乎信以为真。仲卿听说过什么吗?”皇帝也微微笑,边努力将阳信家庖夫花了两个月时间腌制的杰作往嘴巴里塞啊塞——难得吃吃清淡微甜的食料是件不错的事。 长平侯目瞪口呆。“臣……好象没有……陛下指的是那一方面?难道是军中——” “若是在军中,朕早就问罪了。”皇帝兴致很好地继续找他平日不常吃的东西。 “你可听闻过我将与你结亲的事?” 刘风觉得其实宫廷庖夫也是颇有本事的,她在肉片中吃到相当多的调料以及其他的肉类,而其间的芳香也是很特异,除了常用的,似乎还有丁香之类的进贡香料。等确定了丁香的存在后,她看向张大嘴巴、无礼地直瞪主君的长平侯。 “阿青,这是御前,闭上你的嘴,头也低下些。” 对方立刻招做。 皇帝有趣地看着这一幕,随后品尝了一口与果蔬共煮过的苦茶,那奇怪的滋味令他立即决定放弃喝完。 “朕大概知道有些人玩的花样了。但他们估计错了姐姐,是不?” “正是。若我与他们同样短视愚蠢,也就不会坐在这群山里,与骑士们一同射猎、吃烤肉了。”就让长平侯卫大将军继续他的目瞪口呆吧!刘风突然感觉心中的一大块石头在片刻间被挪开,眼前豁然明朗,心情也变得轻松愉快。“阿青,你去做件事情。” “是,请公主吩咐。” “去准备你我的婚仪。” 孩子 王、卫两家的亲事虽都是再婚,但震动极大。反正皇帝和皇后基于各自的原因、对此都很高兴,这对刘风来说就够了。 至于新郎的心思,倒不是她最关心的。 他必须再娶,她必须再嫁,就这样。 “公主,长平侯求见。” “见吧!” 从她单独定下这门很诡异又很顺理成章的婚事后,卫大将军一直想与她说话,但她始终没有给他机会,而是让皇帝一个人新鲜兴奋了好几天——皇帝对大将军训练的新兵比大将军的婚姻更加关心,在许诺了大堆赏赐之后转身就飞驰而去。 男人……都这种样子,她选谁其实都差不多,也许阿青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吧! “公主。” “阿青,大事抵定。我这样安排,总比中了他人的拙劣计谋要强些。” “公主又何必在意那些。” “你不明白这些贵族玩的把戏。你等着看,齐王的人选快了。对了,皇子闳的礼品送去了吗?”皇帝的次子诞生,所以只有皇长子的卫氏太需要一位长公主媳妇了。 “……呃、已经将三百金送进宫,另两百金送给夫人的家人。” “既然你送了,我就不必再送。” “呃,陛下还问是谁给我出的主意,去祝贺皇子诞生。” “你怎么说?”如果他敢说是她教的,皇帝一定不高兴。 “我说是宁乘。所以陛下决意提拔他。” “也好,宁乘确实聪明精干,这样很好。身边若还有聪明的人,就寻个位置,送走。” “公主的意思是——”卫青一直很有礼地低着的头终于疑惑地抬起。 很好,他学会直视自己了,不然她真的会不知道这个婚姻该如何继续下去。 “你一个人,做你该做的事。卫氏也好,门客也罢,全部不要管,就交给我去应付即可。陛下还算信任我这个姐姐,但其他的人,尤其是女子,皆不信。而你,是他倚重的将军,绝不可做任何与皇命无关的事。如此,你就不会重蹈我窦家舅舅的下场——不许用后脑对着我!抬起头来,坐,坐我对面……不然将来会被人笑话。” 等她未来的丈夫正坐在她对面时,两个人都沉默片刻。 “公主是真的欲与青结亲?”他的眉头微皱,表情严肃。 “难道你认为是假的?”她想笑,于是笑了开来,“陛下和皇后都乐见,我也乐见。你呢?” “是。” 他微低头,立刻又正起身板。 “想到的时候就来走动、走动,不过,自然是在公事之余。” “是。” 等长平侯离开后很久,刘风才换了个坐姿。方才,她一直强势地掌控着话题,就是不想让他问一件事:为什么不事前与他商量一下? 或者,她该问自己,他是否乐意与自己成婚? *** 由于刘风最近太关注于自己的婚姻与宫廷的动向,浑然不觉两个大娃娃——阿襄和去病——已经折腾得连皇帝都知道了。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召来一批年轻人,整天在外头学着骑士演练,组成连支队伍练习对打和捣蛋,结果踩坏了不少半青半黄的庄稼。等周家令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后,刘风想都没想就亲自带了大批舍人仆从把那两个捣蛋鬼抓回来,关在长风园的马场——每日刷马十匹、抄书十篇,连皇后谴女官来暗中求情都不理会。 等处罚到第十五天,皇帝的人来了。 皇帝没有求情或是做别的丢脸的事,而是指派了四百名禁卫士兵和两名校尉,齐刷刷列在园外,说是让未来的曹将军和霍将军练习如何指挥骑士团。 而那两个校尉都是卫青的远亲堂弟,自小也在她家中吃饭做事的卫步和卫广。 她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 “阿步,阿广,你们两个,知道周家令带了钱去农人家道歉赔偿吗?” “仆臣等知道。公主有理有度的做法令朝野敬佩。”俩校尉被引到正厅落座,但他们也不敢对女主人多说什么,只能满口赞美吹捧。 “我知道外面在传什么!这两个孩子给我、给皇后、给皇帝陛下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仆臣等知道!” 你们知道才见鬼! “若是以后阿伉他们几个也学样,那不乱套了!” “……公主,明年就将去病与襄公子送入大将军帐下,他们定会建功立业,而非镇日令公主烦忧。” 这个借口真是糟糕到极点。“没有军纪的人,如何建功?!” “公主……两位公子一心从军……却缺乏实战。其实他们分成两队模仿作战的做法十分好——” “这个我也知道!而且我更知道我家培养出来的孩子,就是当将军的料!”气归气,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家就是能出人才,尽管她这个做主人的都不太清楚到底是何缘故。“来人,将那两个小混蛋带来!” 两位年轻的公子当然不可能真的被囚禁、被冷遇。热热的天里,他们住的是凉爽的水边凉屋、吃的是加碎冰块的凉品、穿的是绢丝中衣和紫绣纱服,带上挂饰、腰间佩剑价值百金。只是少了傻瓜跟班、多了大堆功课而已,至于刷马抄书也只是头一天的惩罚。 当然,现在他们也知道了天底下最最不能触怒的人是谁。 “知道错在哪里了?” “呃,我等不该践踏庄稼,让陛下失信于子民。” 不错,听上去就是别人教的答案。 “你们明年要从军。我想你们两个也不可能从普通骑士开始,长平侯就是以宫尉身份开始领百骑,你们也是。因此,现在开始,要好好学习军纪律法和如何领一支军队。” “陛下答应给我一营骑士了?”去病高兴地爬到主位边上,样子难看死了! “先给两百。你可以在长风园或是上林、及军营中放马,但是,若是再发生践踏庄稼的事——” “决不会!决不会!还有两位舅舅看着呢!” 阿步和阿广会看着他?无可能! “阿襄,你为副,身边再带上军法条文,我会随时拷问你和去病!” “是——” 去病兴奋地手足并用着爬出正殿,蹦下走廊,连鞋子都是侍女们匆匆追上他后穿的。 “母亲……”阿襄究竟大两岁。“母亲为何让我做去病的副手?” “我本意是要你做长平侯中军的部下。” “可是——” “你已经是平阳侯,为何与没有爵位的年轻人争功呢?你从军是尽忠君王、报效国家,而他们如去病等是靠流血流汗得到自己的地位声名。何况,你的才具与去病比,还少了些……灵气。” 最关键的一点刘风并没有指出:皇帝宠爱去病甚至超过自己的皇子。 嫁妆 刘风本以为和长平侯太夫人见面会有丝尴尬:卫媪成自己婆婆了。 结果见面招呼之时,一切尴尬都化为乌有。 “公主安好。” “太夫人安好。” “……” 至此,她很满意与卫家的这门亲事。撇开帝后的支持,卫家一门都不会成为她的负担或是累赘,卫家的大女婿看起来也不会惹太多麻烦,前任长平侯夫人的娘家就更不会了。 “许久未见到两位公孙将军。是军务太忙,还是嫌我家庖夫的手艺不精呀!” “不不,不,绝对不是!” “是……是有太新兵……” 公孙贺与公孙敖几乎想趴进地底下。 这些都算是从她门下出人头地的将领——包括长平侯大将军阿青本人——对着他们调侃一番,一点也不会觉得失态或者古怪。 “那好,别忘了来喝酒。” “是!” “遵命!” 另一位二女婿陈掌和卫少儿早就拜见过她了。 真的,卫家的姻亲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婚期是定在清凉的秋天。在那之前,男方忙着军中事务,女方忙着应付贵戚。 各郡国都陆续派人来庆贺。贵重的礼她都退回去,其他的则堆了京师宅子中两大间用来招待普通客人的厢屋。 幸好她命匠人们建造的另一组屋子在夏季没有结束前已经完工了——给长平侯住的,当然如果他喜欢待自己家也行,如果他想一直待在军营为皇帝尽忠也无不可。 不过当园中的家人慌慌忙忙跑来说卫家送的礼物到达时,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桩婚姻需要彩礼吗? 难道她还要准备嫁妆?! 啊,如果没有记错,她母亲入皇太子府是没有嫁妆的,她妹妹们出嫁好象也没有收到彩礼——她自己也没收到过。 不过,那些礼物很有趣。撇开二十镒黄金、二十镒白金还有些五色玳瑁与小石头不说,镶着宝石的马鞍和短剑与她马场上的高大白马很相称,丝与毛皮做成的又似乎是匈奴的贵族女子衣裳。都是很特别的东西。很特别。 “呵呵,看来我也要准备嫁妆了。”而且她已经立刻想到了以何物为嫁妆。“找家丞来。” 当阳信家的嫁妆送到长平家的时候,着实引起一小阵子的轰动,贵族、朝臣甚至军人们议论纷纷: 那是四色十二匹骏马,真正的骏马,骏到连皇帝都闻讯过来看了好一会儿。 结果刘风穿上丝毛制的匈奴公主服装、佩着镶宝短剑、坐着镶宝马鞍,骑上纯白战马,马上悬着弓与箭壶,风风光光地参加上林狩猎、大大方方地接受众人的仰望。 “姐姐这身气质,与当年和亲公主送回的皮画上的草原公主一样精神。” “陛下现在可觉得匈奴的女儿能做的事情、汉室的女儿也能做到?” “如果姐姐的箭术更高明些就完美了,哈哈哈哈!” “……阿青,我的猎物就交给你了。”她不与皇帝扯,直接找人。 “仲卿,带着弟兄们……哦,还有去病小子,你们分成两队人马对战练习!姐姐,你看看我汉室的骑士,不论是弓箭还是战刀,定能打跨匈奴!” “父皇收到这幅画的时候,其实就特别想打一下……”刘风轻轻道。 姐弟两人都沉默了会。 这时场上的军舞换成两队骑士战阵。 刘风对阵式并无概念,在她概念里阵式无非是形状以及前后进击或防守的顺序。但眼前她家出来的两个领军者几乎每刻都在变化。若非两支队伍的斗篷颜色不同,观者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不少骑士因为身上有几个红色的颜料点,就下马退到场外。 场中的两队人马依然鏖战不分上下。 “去病……真乃天生将才!”皇帝叹息着。 “这与陛下的培养休戚相关。不然,他只是个到处闯祸的捣蛋公子哥儿。” “仲卿其实也是倾注了心血的。”皇帝幽幽道,“若无指点,怎可能如此年少成材。” “陛下,妾身倾注的心血才多呢!”刘风下意识地立即回应。 “呵呵哈,是呀是呀!姐姐的功劳最大,给朕带来两名大将!朕,明年将、用、兵!”皇帝握紧了剑柄。 “陛下有否看过阿青送给我的彩礼?”她递上那柄漂亮的短剑,“又锋利又好看又高贵,很适合我呢!” “……朕,听说了姐姐与仲卿互送之礼物……这么说,朕让卫霍两员勇士出征,姐姐是赞同的咯?” 皇帝其实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他让谁领军出征,那是三族三代的荣幸。所以刘风也全然不答这样愚蠢的问题,事实上她已经预料到明年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臣妾悬赏的刘枫公主的孩子尚未送至我身边,两个男孩子在匈奴那里多待一天、就越难教养成君子,臣妾其实比陛下更急。” “看平阳侯及去病就知道,姐姐是如何疼爱孩子的。若朕有……恩,多几个如姐姐家的男孩,虽死而无憾事呀!” “陛下,会有的。” 她弟弟已经不年少、甚至也不算年轻了。他的后宫儿子还是只有两个,且都还小、毫无根基可言。因此,所有人都不会希望皇帝早早“无憾事”的! “姐姐与仲卿的婚事定在下月吧,好象还有二十……二十二天。不过今天之后你们可不能见面了哟!” “陛下,我看他都看了十几年了。” 上千骑士在君王帐前演练完毕后见驾时,刘风回避了开。她一是遵循礼仪,二是不想让她下一任丈夫的部下亲眼将她看个清楚。 麻烦 第一次出嫁的婚礼前,自己在想些什么? 哎呀,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似乎那时混乱而迷茫,只想着如何不让母亲忧心、如何维护皇家的颜面,如何不让自己在众多的贵族女孩子中丢人现眼…… 而现在,她非常冷静地安排着新丈夫的生活。 “道当然要另行建。军士们总会来去,共道很不方便。” 习惯了一个人的尊贵生活,长风园和公主府邸都需要重新安排,大事小节都要考虑到。何况新的男主人地位不低,往来的人也多,应该辟给他另外一块地方——虽然军务政事应该都是在他自己的府邸和营帐中完成。 “公主,皇后的邀约,时辰快到了。” “好,这就去。”不是正式礼见,她一身寻常深衣,只是小心地选了金玉配饰,披了温暖厚重的皮裘就走。 上车时她发现车子似乎翻新了些,顶上的丝缕和柱上的铜饰换了新的,门也不会发出声音。 看来最近花的钱非常多,只希望家令在慷慨赈济时给她留些雨钱,好用来赏赐丈夫那边的舍人门客和仆役们。 到达宫门前,刘风已经知道里头有一大堆女人们等着,其用心不知。 她相信皇后与自己保持亲近关系的用心,但她完全不相信那些自以为很高贵的女人们的心思,包括一直反对自己婚事的妹妹们——以及皇帝对她打过招呼要注意的淮南王宫的人。 “告诉陛下,我能应付里面的一位翁主。”她对未央宫的宦官这样说着,这个中年宦人殷勤地扶她下马车,并且细心整理并不凌乱的衣裾。皇帝总是派她认识的人来,这一点让她比较满意,哪怕都是专职盯住后宫动向的眼线。当然,她也不怕别人盯着自己。“对了,拿车上的那件皮氅来。对,就是我的‘彩礼’。” *** 被皇帝弟弟盯上的人,大概除了她家阿青,其他的都无好下场。抱着如此的念头,刘风与淮南国的女客们相当近乎,而且还花了点时间炫耀了一番她的第二任丈夫送来的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彩礼。 “……其实这也不过是上门提亲的礼品而已。我真正要的彩礼是匈奴单于的人头,还有代替我和亲出嫁的刘枫公主的儿子们。” “……” “……” “……至于去病,呵呵哈,我一手养大的孩子难道会不知道?他没有阿青童年时的辛苦,公子气多了些,可委实是个好孩子……至少对陛下、陛下和我都很有礼貌。” “听说前段日子公主还处罚了霍公子,就是因为他带兵操练?” “哈哈哈哈……”刘风笑其实是因为刘陵翁主居然到现在才问到尖刻的问题,真是出乎人的意料。“他带了我的家人去胡闹,我就禁他的足、罚他劳役!皇后陛下这处罚并不重。” “知道!皇姐也是在处罚自己外甥。” 女人们一片轰笑。 “其实,我倒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收养的儿子。” “就如同长平侯?姐姐真是喜欢收留那些个出身卑微的孩子。” “妹妹,”终于轮到她最最不想伤着的亲妹妹了,不过她并不介意在嘴巴上长长刀子。二妹本质不坏,只是太看不起世家贵族之外的人;小妹不会多舌也不会多事,至少在长姐面前不会惹是非。“长平侯是你姐夫。何况他的军功已经快赶上第一代的平阳侯了,这也是我们王家的幸事。” 当端出家族荣耀时,王家的女儿们都会顾全大局起来。 “皇姐,听宦人们说,陛下破例允你带兵器进宫?”皇后应付那些始终看低她的贵族女人们也是非常自如,因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两个女子是同一方的,而且宫中和朝中都如此。 “哪是兵器,这也是我收到的礼物。”刘风大方地将精致的小匕首让客人们轮流观赏把玩。“各位小心些。虽然刀口没有开锋,可还是可能伤到人。” 等真假虚实的叙旧聊天胡扯差不多收场,皇后坐镇开了口。“长公主的婚期已定,届时若各位能到,当然要请喝一碗喜酒的。” “卫王两家的喜酒自然是定要喝的。” 刘风只是笑笑。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到,淮南王的好日子不会多了。 *** 步出皇后宫,走向宫门时,她的面色与心情一样不好。 “……公主!公主!” “何事。”她头也不想回。 “为公主驾车的……” 她继续目不斜视,甚至是视而不见地继续行走,姿态端庄、小步快走、面无表情,无可挑剔。 到得车前时,脚下居然没有仆役和踏板,只有一支非常、非常不礼貌的手臂,而且手心居然向上! 谁! 她挑眉抬头,惊见她的车夫换人了。 “公主,上车吧。” “呵呵,好!” 心情一下子好转。无视于周围上百的惊愕目光,刘风扶住临时换上的车夫的手,一跳跳上了车。像个活泼的匈奴公主。 有大将军当车夫,哪怕是部破烂不堪的马车奔驰在夜间,相信整个长安也没有哪个军士胆敢拦下盘问吧?! “公主,请坐稳。” 再嫁 皇帝没有亲自出席刘风的婚宴、只是派使者送上贺礼与祝福,因为稍早的时候宫里已经置办过筵席,庆祝皇后的弟弟与皇帝的姐姐之间的婚姻。王、卫两家以再一次的婚姻巩固了双方的关系,至少在刘氏皇族看起来是如此。虽然底下议论的话题实在太多,长公主府精且简的婚宴仍旧是聚集了几乎所以在京的侯以上的贵族与高级将官。宅子若没有翻修过,恐怕她只能强买下京师某个大酒肆、或者在大将军府的空场地上盖房子来摆酒席了。 迎亲的华丽马车队伍从长风园开拔,直至京师。 一路上观者如潮,快赶上皇帝公开出巡的盛况了。 大将军这次没有为她驾车,这一点出乎不少人的预料;她也没有胡服骑马,这倒还算符合大家的猜测。 在进入京师之前,阳信家能动用的护卫都用上了,但没有一个是皇帝现在的军士;但到达京城的时候,皇帝亲旨调动的五百禁卫骑士将整个迎亲队保护地滴水不漏——他们很听长平侯的话。 行进到府门口时,周围一般凑热闹的人都已被“请”到一条街之外的地方,现场只有亲随和禁卫。 这回是新任的丈夫长平侯亲手扶她下车,这一点令人十分满意。 “我去招呼那些公主、王太后、王后和翁主们,前面就交给你了。” “好。” 刘风小心地缓步而行,因为身上的行头又贵又重又多……他没对自己回答“是”,确实进步不少。 身边扶持的人换成心腹女官时,熟悉的掌控感重又回到体内。 婚礼安排得很周全、很细致,即使有些小纰漏也无碍大局。因为,最大的局是:她嫁得挺合适的,比第一次婚姻更合适。 “恭喜阳信长公主——” 太多太多的祝贺之声——不论说的人心中如何想——她完美地笑着向齐王太后点头称谢,感谢这位心怀太多主意的高贵女子的“好意”撮合,而对方也笑得灿烂真诚且喜悦。 真是一群虚伪入了骨髓的人,包括她自己。 “公主,前面那些将军们在闹酒。您要不要管管?”一脸倦色的家令匆匆跑来报信。 “不,我出了面,大家会拘束。何况他们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让上司出丑。”她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赏赏她家的家令,虽然她真的不清楚周长襦到底会在乎什么……起码这个半老的文生很在意能够有余钱去接济一堆她完全不了解的人。 “可,还有些贵客在……” 家令似乎很坚持。好吧!让步!刘风优雅转身向高贵的女客们告退一会儿,“……本来就是如此,男人怎么能够没有一个妻子来管理家。” 筵席上高贵的女人们各怀鬼胎地取笑着、闹腾着。刘风有些可怜被留下来的女官们。幸好莫家的女官可是当年皇太后身边的人出身,大家多少还是会给点面子。 至于前殿的那些高阶将领与王侯们…… “去病,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怎么,难道陛下宫中的佳酿不合你的口味?” 刘风第一个教训的就是所有人都仔细捧着的霍氏公子。当女主人的锦绣礼衣出现的那一瞬间,殿中静默片刻才想起来礼节这回事。婚礼中的女方是皇帝的嫡长姐,与王的地位一样高的长公主,也是能让一群内外宠臣笑脸以迎的贵族中的贵族。 “公主,你怎么到这里来?”刚当上男主人的长平侯反应迅速地放下酒碗、从席间跳起来扶住她。 “听说这里在闹酒,过来救你。”她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席间周围都听见了,哄笑开来又传给别的没有听见的。放眼看去,有些认识的、有些眼熟的、有些是陌生的。不过这次她盛装打扮、体面大方地让大家看个够。“阿襄,母亲是女人家有些事做不来,你就替我照应着。去病,你也一样,照看下你舅舅。” “遵命,母亲。” “遵命,舅母。” 去病小子的称呼让刘风微微愣了下,然后立即有趣地想到她和卫家之间复杂的姻亲关系——不过舅母的称呼确实比公主一称听起来舒服些。“那正好,以后我管教孩子就更没有人会反对了。” 前殿转过一遭之后,筵席就散得快了。 男客们生怕微笑着的女主人再次出现,女客们终于烦腻了女主人刻意的幸福表演。 乐人和庖夫们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 她这个新娘也是。 卸下华美的发饰和沉重的礼服,把脸上彩色的脂粉换成柔润的花膏,让清雅的花香代替浓郁的西域甜香。 初秋的风透过长廊、门缝和窗隙,挟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种秋天开放的花儿叫什么来着?她现在头脑昏昏,又累又有些酒醉的,想也想不起来。 “我晚上不想再喝什么酒了。头疼得很。”她向门外小心踏进来的人说道。“温水,或者淡茶即可。” 不一会儿,两碗温温的淡金色茶汤出现在寝殿中。 富贵真好呀! 刘风正要喝的时候,发现另一碗也被人拿了起来。 她惊愕地抬头,竟然发现今晚婚礼的男方坐在自己身边——穿着便服。 便服的长平侯! “阿青?!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啊!”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问着对方。 然后她明白了,他不知道贵族夫妇是分开住的。 “我给你准备了……”她住了嘴,因为她的丈夫正在自己动手换寝衣——布做的寝衣。天啊,没有妻子的男人果然不知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当然,没有侍女帮助的长公主也不知道如何给丈夫换衣服。 “你往日在睡前会喝些酒?”他很认真地问着。 “有时会少喝些,这样睡得着。”具体多少日子喝多少日子不,得问侍女。 “好吧,我会记得。不过我能住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他几下就喝掉温茶汤。“这茶倒是很可口,酒后喝尤其好。” 她笑了下,那是西南某个郡的贡品。不过他前面那一句听起来颇凄凉,“阿青,你喜欢作战吗?” “不喜欢。但只要能为陛下和国家做些什么,我都会乐意去。放心,我会活着的。” “这个……打仗有胜有负……” “是啊,我前几次是侥幸,今后就难说了。”他握住她的手,“没事,我会没事。” 新婚之夜谈论军事,大概也就是他们两个了!刘风摇头笑了笑,“家里有我呢!” 看来……她的第二次婚姻,会很寻常、很普通、很……与平常人相同……的幸福。 ------------------------------------ [注] 酒后饮茶不是好事,请读者不要模仿。 再婚 一个月后,未央宫。刘风与皇帝一道为大将军以及霍校尉、曹校尉壮行。他们又将出征。 阿青是内朝重臣,不过他主要参与军事和兵役、钱粮、战马之类的事情。他不是丞相,顶多也就是个管得比较多的、货真价实只管打仗的大将军。而这次不仅自己,他还带了外甥和继子上战场。 男人们聊得兴起时,就无视宫女宦人以及对军事不太熟悉的长公主,直接谈起作战来。 “旨意只叫你出战,仲卿,别的不说。而你!去病,第一次出场,要给朕打个样子出来!”[1] 刘风严命儿子不得与军人抢功劳,何况阿襄在很多地方的反应确实不如去病。他还真的比较适合在中军综观全局、书写战报、分配功劳,以及凭借特殊的地位代替大将军异地传令。 不过就她有限的知识来看,那曲线与大河的走向大概相符,而弯曲的对面,就是—— “……那是休屠王的地方?” “呵呵哈哈,就知道姐姐念念不忘的就是两位休屠王子。仲卿,去病,阿襄,带回王子和砍了休屠王的人头一样,都是大功!” “前者的赏赐就不需要陛下从国家税收里出了。后者倒是要的。” “朕明白姐姐的意思。姐姐是在为朕的名声着想,是不是?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事。” 皇帝的心情非常好。 刘风的并不好。就她所知道的那一点点情况,休屠王约有十五六万剽悍的骑兵。而阿青他们这次出征、算上步兵也不超过十万。而且他们的敌人可不仅是休屠王一家,整个匈奴的几十万骑兵随时有可能将这支胆敢深入的汉天子军队碾成粉末。 他们,真的有生命危险! “去病,我问你,这点人马够吗?” “舅母是想问什么?舅舅麾下七万骑士,我觉得可以分三路,也许四路。” “可敌人至少在十万之上呀!”她感觉全身都快冻僵了,是被吓的。 “匈奴人八千骑兵即可侵扰我们,为何?因为我们边疆的兵士不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出现多少人。这次,他们也同样什么都不知道,且必须四处防卫,那自然,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听上去挺有些道理的。“可是,若遇上大股敌人呢?” “那就狠狠打一仗呀!” 刘风呆望着去病毫不在意的面庞。这孩子有着卫家人都有的清俊容貌——她已经记不得他的亲生父亲的模样来了,印象中是个漂亮又会讨好的男人,但想来十多年过去、那家伙已然是不可能称得上漂亮了,而且,一定很后悔没有认下这个儿子。对了,阿青的亲生父亲好象还活着呢!只是没脸来找卫氏要好处罢了……啊,她这个做妻子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家里有我在。”她这样对立刻就要上战场的丈夫、儿子和外甥这样说。“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吧!” 三个不同年纪、类似气势的男子大大方方行礼离开。 扔下女人孩子和家。 站在宫台上的刘风立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御前,而她刚才在走神。 “朕一直知道姐姐非普通皇家公主。今天看来更是如此。”皇帝一点没有怪姐姐失礼的意思,事实上他的心情很好。 “陛下,就让我的丈夫和儿子,代替我为家国出征吧!臣妾的本事不足以亲自上战场。” “哈哈哈哈呵,”皇帝豪迈大笑着往回走,“朕也没本事亲上战场。可是姐姐还有朕、拥有这几员人间大将,那就由他们代替朕亲征!” 也是呢!她和她弟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要找对人做对事即可。 可,有亲人在战场博命的感觉真是太糟糕、太糟糕了。 *** 好几天都没有消息。 因为没有战报给皇帝,所以也就没有任何消息传给她。 市井间人甚至不知道朝廷在边境用兵,只满足于日常的生活所需中。 然后刘风开始每天听曲子。 阳信府中的乐伎班子与宫廷中的不同,她都是收留那些经常演奏民间调子、或是能够自己作些奇异曲调和舞蹈的人——有乐舞世家、有几代贫困、也有西域胡人,有男有女有丑有美。每年增个把吃饭的人、现在也成了十几人的大队伍……没有消息才有可能不是坏消息,不是吗?如果有闪失,她会立刻收到的,立刻。 转头多看了弹琴的姑娘几眼,那姑娘明艳动人但身世不明,因此她不敢轻易献给皇帝。另两个唱歌的长相不是特别出色,嗓子高亮过人,倒偶然可以给皇帝解解闷……不,给她的丈夫解解闷。 她决定了!把弹琴的姑娘送给长平侯当礼物。如果他能得胜归来的话。不不,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 [注1] 细节属杜撰,如与史实雷同纯系巧合。另:史书在很多地方并不可信——这也是作者们YY的空间所在——但曹襄参战是没争议的事实(如果没参加、讨厌外戚的史官绝对不会编出来)。 战事 大军回来了。匈奴死伤多于天子的军队,算是胜仗。 丈夫回家的那天,刘风常服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回来几个疲惫的军人。 去病与阿襄虽然也有带兵,但一人两百骑只是中军卫士。而大将军帐下只有一支部队打了仗,还损失不小。 这边把一个男人和两个男孩子赶去洗澡、换上舒适好看的衣服,那边在准备饭菜音乐。 等用饭的时候,大家反而找不出话题来。但刘风发现了一个事情,这三个大小男人的手都变得很可怕。所以她又找到可以做主的某件事。 “坐着不要动,手伸出来。你们三个,手都伸出来。”吃完东西、漱好口,她开口第一句就是命令。很奇怪的命令。 男主人和两个少年公子不知道女主人下这样的命令是为了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做了。立刻的,三名侍女鱼贯上前,在他们的座前跪坐、将手中的漂亮漆盘子放下。盘子里东西不少,有温水有药材有膏脂有布帛。那三双手实在可怕,所以她还做主请了看外伤的医者过来,因为既然手已经成那个样子了,身体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真的很难想象,如她的儿子、外甥这样从小好吃好穿惯了的孩子,也喜欢铁器布衣、沙风尘雨的军旅日子——不过想想,她弟弟才真的叫锦衣玉食,也是喜欢时不时与骑士们住帐篷吃菜酱烤肉。 …… “冬季应该不会再出兵了吧。”她这样问丈夫。“这次……有些不爽利,那么也得到明年?” “不知道。这要看匈奴人的反应。这次我没有找到他们最大股的骑士队伍。” 大将军的脸色表情也看不出到底心情如何。但估计有遗憾也有忧郁。刘风知道这次大军出征兴师动众、结果战绩平平。可——“贪胜也是麻烦事。” “没有胜利,就没有军士们存在的意义了。何况……这战争不是一年两年能打下的……” 刘风不再继续问,虽然只要她开口问他一定会答,可结果还不就是那回事。因而,她,不再问了。只是将拢了拢梳得发亮的发,靠在他肩膀上,享受一下难得的平静。 “以后我还是会很忙。” “没事,孩子们还有家人们有我在。”她递上价值不菲的脂霜:这种香味不重,是腿脚上用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丈夫虽然受伤不多、但皮肤尤其是腿脚被军事生涯磨得粗糙无比,紫的、黑的、赤的、灰的,看上去只有摇头——只是她还不太会伺候丈夫,因此这些活计得他自己动手完成。 他比她年轻若干,但看起来岁数甚至比她还略大俩岁。这些都是为君王、为国家、为亲人、为荣誉而付出的生命力…… “你只要做好陛下要你做的事情就行了。以后我不会插嘴。”但她会自己去做,呵呵。“还有皇后那边,你放心,有陛下在。皇后说什么,你就当作没有听见。” 他愣了下,犹豫地看着她,然后点头。 他又不蠢,更不是不明白朝局和后宫的争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分,本分地做着皇帝期望他做的事,就够了。她想起件最要紧的事,是麻烦事,而且还是内朝大臣长平侯经常会碰到的事,“若是皇亲贵族们搞什么手脚……” “没有。他们目前也最多是在礼仪上弄点小事端,陛下会护着我。” “那就好。若是有比豆子更大一点点的事,就对我讲,我的心眼比豆子小,不是吗?”她微顽皮地笑。 “不用,他们就怕我跟我的妻子和姐夫兼妻舅告私状,都怕着呢!”他也回以温暖的笑。 静了会儿,她试图回想他小时候的样子,可记忆里好象除了一个总是低头诺着的少年的后脑勺,却忆不起他具体的模样来……有点傻、很实在,但绝对不蠢,挺会念书……呃……还跟着谁练习武艺的?庶姑母的马夫,庶姑母的相貌她依然记得,可那个……奇夫的相貌却不记得了,反正总是一副锐利而无视权贵的侠士气概…… “公主还记得奇夫吗?” “当然记得!只是想不起他的相貌。” “我在回程的路上遇见过他。他还在养马、养得很好。” “我知道他还会每年赶去章武。姑母受他照顾那许多年,我却从未表示过什么。他也算教过你,你就看着、能为他做什么的就做吧。” *** 正当刘风在想着如何教养两个半大少年军官的时候,一个坏消息传来:匈奴人来报复了,还杀掉了代郡太守。以目前的情势估计,明年一开春,汉家的骑士就会再度“拜访”匈奴占据的草原。于是,公主府里的男人们全部离开了。他们会去的地方只有两个:军营和未央宫。两个大男孩子为何获准去未央宫,刘风大体上是明白的:她弟弟太渴望再出现几个如阿青一样精神的孩子——大概也希望皇子们能学到几分去病他们的神气吧? 总之,府邸又空了。 她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过等她想明白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长风园。 就养马弹琴吧!顺便抚养卫氏的几个小娃娃——小娃娃长大后会上战场,因此,就让他们在小的时候好好过几天快活日子吧! 后夫 刘风始终没有将漂亮的姑娘送给她的丈夫。 他听那姑娘弹了半支动听的曲子,就开始思考军务公事;想着想着,他随手就将刘风放在他面前的吃食全部吃得精光,然后哗啦站起,但有很快坐下,召来军士随从去拿东西。等女人们全瞪着他时,他莫名其妙地看向妻子,又扫了眼满地的年轻美人儿。 “继续弹唱些轻快的曲子。”女主人命道。 男主人对着妻子笑了笑,把头埋在一堆奇怪的图示中和数字中。 他应该在想明年的战事,还有军备粮食……她好笑地也抓起东西来吃喝。这新进贡的茶虽然有些苦,可回味甘香。 “喝碗茶。” 她自己动手递上一小碗温香茶汤。他接来咕囵五六口就全喝光了,点点头,把碗放在宽几上,继续拿起笔来涂画。 他什么时候会认真看一眼她相中的姑娘啊?她对轻轻摇头。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现在没心思对年轻美女感兴趣,正如她的弟弟目前的情况。 看来,国家的事情太多、太大、太杂、太烦。而她的优雅富贵也就是这样男人努力勤奋的结果呀—— 侍女从外面跑进来,在她耳边小声通报。 “去病他们回来了,你有空见吗?” “哦?阿襄和去病?有空!有空!”他高兴地把卷宗扔在一边。 刘风挥手让姑娘们退下。“让那两个孩子进来。” 曹校尉和霍校尉一身戎装、外披冬衣,兴高采烈地跑进偏厅来。先草草地向男女主人施礼,然后在火边暖了会儿脚,再跳进仆从们匆匆准备好的软座。 “大将军,陛下说了,一开春就走!” 刘风怔住,立刻看向第二任丈夫。 “现在匈奴和我朝的情势变了,”长平侯的表情没有晚辈们那样的轻松,“他们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从哪几个地方进攻。因此……” “长安里有匈奴人的探子!陛下说会解决这件事……对了,舅父,听赵将军说他一直被人冷眼,很不开心着呢!” “赵将军?”刘风大体知道将军世家的来历,但她丈夫麾下哪个将军会被冷眼以对?! “是赵信将军。他是匈奴人。”曹襄立刻解释。 “哦,只要归附我朝、为陛下效力,就是我朝的将军,有什么好忌讳的!”这一点她开明得很。 “可是很多人都不乐意看见痛恨的匈奴人被重用。”去病边嚼着厨子赶出来的精致小点心边道,“舅母,听说您重金悬赏休屠王的王子?” “我只要我的堂姐、我汉家和亲公主的两个儿子!汉家的孩子还是回到中原来的好。至于那个休屠王,看在两个外甥的份上、只要他降了就好好待他。去病,阿襄,不要因为他们有匈奴的血统就轻视他们!” “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 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叫着。 “不过,公主,他们这个年纪,重新教养会有些麻烦。” “没事。若是当年是我被嫁去匈奴……阿襄,你现在就是休屠王子了。” 曹襄目瞪口呆。 “那么我不是要和阿襄兵刃以对?”去病怪叫着。“喂,陛下可是答应给我五千人马。如果你是个王子,会有多少骑兵?五千?也许有——” “若和亲者是你舅母,”长平侯淡然打断他,“去病,你现在不过是个到处打杂活、勉强能吃个半饱的私生孩子。” 厅内冷寂了片刻,长平侯轻叹,“这样不断你攻我攻,对国家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要杀了单于才行!”去病立刻补上。 “一日之内,便会有新的单于高高兴兴地踩着前任单于的无头尸体上任。”长平侯毕竟是大将军,不可能只看一时。 “赶走?他们还是会回来的。”曹襄也插进来。 “灭了?”刘风轻轻地补上一句,引来男人们全部的注意力。“不服者以利器、归附者以土地。不就是几十万人……降服的人口可以迁至中原,或是东海。” “舅母的说法和陛下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将匈奴最强悍的骑兵打垮,能赶走的赶走、能内迁的内迁,这样就能彻底解决匈奴,做到先祖们想做而未做到的。” “那要牺牲多少战士、花费多少税赋呀!”刘风毕竟是管着偌大家国的,她封邑所有的收成也不够她丈夫带兵征战两月的花费,她养的全部良驹也不够装备去病的一小支骑兵!那么,弟弟应该就是天底下最希望早一天能将匈奴的事解决……也许,要等到她的某个侄子即位、等到她和她的丈夫都过世、等去病阿襄他们都无力骑上战马时……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让她从自己的可怕想法中清醒过来。“别担心,还是由我们这些人现在多出力,其他人的孩子们就不用上战场了。” “希望……阿伉、不疑、阿登他们不用。”她更希望下一位皇帝不用整天花钱、出兵!以武功传世,可不是好君王的理想啊! “舅母,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一定尽力解决掉匈奴!”去病信誓旦旦。且,他最后……也做到了。“不过,若我带回休屠王子,就能得到长风园里的马?” “所有的马。”刘风对这些答应过的赏赐,连眼睛都不眨。“那不是休屠王子,是我的外甥,以后要由我亲自教养长大的儿子,也将是你们的兄弟。” 话音刚落下不到两天,长公主府邸中的三个男子都去了军中。 她又一个人守着一个长公主和五个侯的家业。 真希望战事早日结束……想来,皇帝比她更希望如此吧! 战败 。 一件令人失望至极却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刘风无数次想过卫青战败的可能,可从未真实体验过:她对着书简发呆足有两个时辰。 大将军败了!大将军破格提拔的突厥将领反叛,大将军十分倚重的同袍将军们大败。 心腹老家丞铎驿说,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种悲哀的情绪,不论官员贵族还是平民。而此时大军都还没有返回呢!战斗的结果居然传得那么快……铎驿讲,不少人在街上和酒肆中哭泣。 她也许应该进宫,安慰最是伤心的弟弟。可如果她去了,也许会起反作用、让人觉得她是为战败的第二任丈夫求情——按军法,任用降将又导致兵败的丈夫,会被斩,最轻也是贬。 可仅两天后,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霍校尉打了胜仗! 他们舅甥何其相似:都是在其他路军大败或无功的时候,单兵深入突袭、建立奇功,虽小但意义重大——刘风接到这道捷报时,也呆楞了许久,时隔二十年、一代人的光阴,又一个轮回,难不成卫氏就是用来……用来打破旧有的某种东西。 卫青这柄宽剑,改变了汉室与匈奴人的情势,攻守虽然不能说相易,但至少也打成平手;而现在这样的平局,难道需要去病这样锐利的尖刃,再补上一记……这个想法自从突然地冒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停过。 直到大军回来。 其实不是大军,大股人马回了边寨的军营,少量败仗归来的将领和亲卫低调回京。 可刘风一个也没等到,他们都被直接“请”进未央宫,天晚时留在外朝廊屋住下。报信者说,夜里皇帝秉烛召见了卫青舅甥二人。 不打败仗的大将,史上可谓一个也无。她的丈夫也许在后世不会被奉为名将,但在当代应该可以称得上是大将。打了败仗的大将,加上小胜一场的外甥……他们不会有事。 几名与卫氏搭得上一点边儿却也上不了台面的贵戚,急忙忙跑来公主府拜见,被刘风以身体不好一口回绝。她不想敷衍,更不想和那些个不劳而获的家伙有任何牵扯。除了卫氏的另两个女儿,她不认其他姻亲。 “周家丞,有多少打了卫氏旗号、我又不知道的人在京中招摇?你可大概有数?” 年轻的家丞是她逼着家令推荐的,是位与家令同姓却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年轻人,一个精干、懂礼又会剑术的人,真不知道家令是从哪个角落里觅到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本事、将这许多各有特色的人都聚集到自己这一介女子身边……好象,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会无意中将不少人推上史书都会记一笔的地位,如她的第二任丈夫。 “约莫十数人。其余的太微贱、连小吏都不会去理会。” “那真的太多了。” “公主的意思是——” “太多了。” “仆臣明白了。” 刘风一点不怀疑家丞是否真的明白,因为家令选的这位家丞骨子里也是个忧民的文人,且,全京城、全天下都不喜欢看到一堆无关紧要的“外戚”把持好位置。相信她的丈夫也会站在自己这边:不劳而获得来的东西是不会长久的。 *** 卫青回家的那天早晨,刘风得到一个消息:皇帝弟弟要对淮南王和相牵连的人等下手了!下手之前,诏书大大安抚了战败的军人:没有任何一位兵败的将领被降罪。皇帝所有的窝囊气转到结怨更久的淮南王族……看来,太久未进宫,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落伍了。 发髻常服打扮停当,刘风翩然来到府邸门口迎接丈夫、儿子、外甥。 仆役们都被皇姐与大将军两家的结合体锻炼地很聪明,在门外队伍快接近时才慢慢打开门,然后请女主人出得正殿往外而行——双方基本上同时到达府门口,这样一来,男女主人都很有面子。 微温的春风中,长公主平静有礼地迎接大将军丈夫,大将军也不卑不亢地下马躬身回以礼仪。[1] 大将军身后的两位年轻人紧随其后地一齐向女主人跪礼,护卫的士兵们在更后面单膝行军礼。 “平安回来就好。休息梳洗后,一起用午餐。” 大批仆人侍女赶紧忙碌着,换掉男子们的不算脏的衣服,将不算太凌乱的头发重新梳理,细细地用玉簪绣服将他们打理一新。 刘风先到的侧殿,端坐女主人的位置,不消片刻,男主人和少主人们像约好似的纷纷进来、端坐。 大家都静静地、优雅地、富贵地用餐。 她没叫演奏,是觉得现在演奏吃饭不特别恰当,尤其是她还不清楚这次皇帝会牵连多少人的时候——几十年的积怨、借着这次兵败来发作,叫她无法没有隐忧。至于担忧的是谁、担忧的是什么事,心里倒没底。 用完饭、漱完口里的残渣,四个人移步另一偏殿。 这间殿堂面积较小、但地势高、眼界好,还可以同时地嗅到细雨中的草味与花香。而且伺候的人少得多,讲话也方便。 下雨了。 “这段日子,陛下的心情如何?”刘风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我倒不觉得陛下发怒,其实陛下几年前就等着看我军吃败仗是个什么样子。” “可如何解决匈奴这个百年之症呢……不不,别回答,这大概是陛下一直在想的事情。” “舅母,以后,陛下可能会叫我去将兵。”去病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话题。 “因为你舅舅不能轻易落败,一旦败了,对军心和民心影响太大。去病,你是你舅舅年轻时的再现,有功就会受重赏、被重用,但你必须时刻谨慎!”否则连她也救不了他!“阿襄,你是皇亲、又多少是外戚,我再说一次,不要抢功,但既然入了军伍就不能在此时离开。” 阿襄始终不说话。但他应该听进去了。 “去病,你终究会因功进爵,但你从出生就是外戚,要当心!要谨慎!” “是!” “还有,永远按陛下的意思去做!” “是!” “……好了,你们累了几个月,去休息吧,也许过不久又要出征了。” “是。啊,对了,舅母,好久没吃府里的饭菜,觉得口味真是不错。” 噗——“晚上我会让他们准备不同的口味,让你尽情享用!” “谢舅母。舅父、舅母,去病告退。” “母亲,父亲,儿子也告退。” “去休息吧——” 男女主人几乎同时道。 淅淅沥沥的雨势开始变大。 “如果我没猜错,淮南王或多或少与匈奴有勾结。” “应该是。” “可这次,其实是我们王家对刘家诸王最后来一次清理。”刘风声音极轻,“清理之后,陛下就真的要君临天下了。” “所以,大概下月或再下月,我军会再度出兵。”长平侯也回以同样的音量。“昨天,我恳请陛下对待去病,像对待当年一介侍卫的卫青。” ----------------------------- [注1] 举案以齐眉是指妻子双手把食案举高,丈夫也将双手举高接过来:这是双方都遵守的东西,并非妻子单方面以丈夫为天。 拜祭 男人们果然很快就被召回军中。然后,刘风知道淮南王一事牵累的人口直逼几十年前的七王之乱。再之后,她决定去母亲,单独的。以前,都是在祭祀先祖的时候一齐拜祭去世的母后,现在她无视惯例,只去母亲的享殿。她不知道为什么见母亲的愿望如此强烈,甚至都不知道想对母亲说什么。也许几年后她就能当上祖母,可现在居然成了个无比想念亡母的女娃娃……[1] 她想说什么来着? “公主,该回了。” 是呀,玄色绣金的礼服披了两天,是应该走了。 “公主,皇帝陛下也到了!” 陛下?现在还没有到祭祖的日子啊!她无意识地又站了会,才回过神:“陛下?!” 天啊,陛下! 刘风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迎出殿。 匆匆见过礼,皇帝御驾也祭过母亲,然后再默然地、一齐绕去高祖的陵拜祭,很快就踏上回程。姐弟两人之前都没有交谈,但动作步调一致。 “姐姐在母后那边留得很久呢!朕却是碍于这许多国政公务,每次都只得匆匆略过。”皇帝将长姐请上车,颠簸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臣妾只是想让母亲放心,”刘风对自己轻轻笑,说实话吧。“记得我十五岁前,母亲的愿望莫过于女儿不必远嫁、儿子不用参加对诸王的战争。然后,就是栗美人下场凄惨,母亲最担忧的就是独子卷入争斗……现在,我想对母亲说,她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庞大马车的轱辘声响继续响着。 两个地位高高在上的人都在想各自的心事。 皇帝突然的问话让刘风从心底一激灵。 “姐姐本来想在拜祭之后去哪里呢?” “去看望金俗姐姐。” 皇帝略一顿,呵呵笑开,“真是!和姐姐想到一起去了!” *** 与同母异父的姐姐简单叙完旧,再冲回京城。刘风前后花了五天的时间,皇帝只花了三天不到。皇帝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愿深想。皇位已经没有任何忧虑,他们的母亲也可以彻底安心了。所以,她也开始学着安心。至于战争、政治、纷争。她就当个清闲富贵的旁观者吧。 等回府的时候,男人们和军队也开拔了:事实上他们和她同时离家,而皇帝应该是部署作战诏令之后才走的。 好一个汉家天子! 好一群汉家军人! …… 她轻笑着,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几个十分不像话的卫氏说成是假冒的,发配往南岭之地——当然是在廷尉的律法之下。还有几个长平侯家的门客,该逐的逐、该帮的帮。另外就是两人的封地,反正都是习惯做的事。 京中对她肯定是有些耳语的,可谁也不敢当面说、大方说,谁让她既是皇帝的亲姐、又是卫氏的主母,真要是动作起来、约可以影响半个朝堂。她曾经异想天开过,很希望看看自己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但念头一起就立刻被理智压下:滥用过一次权力、就会少一分地位——所以,随便用权势的人是最愚蠢的。 当皇后提前三天邀请长公主为大公主庆生,刘风一点没有犹豫就带上一车礼物去宫中。 皇帝对皇后还是颇给面子的。宫中新美人何其之多,可大半不能让皇帝多看几眼的,而能够多说上几句话的更是少之又少。 皇后固然地位高,可大家都记得前一位出身非凡的皇后是如何被废、郁郁而终的。说远一点,先帝生前也被眼高于顶的诸王和亲手足逼得差点走投无路;略近些,皇帝少年即位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权力也没有;再近些,太皇太后去世后曾辉煌一时的窦氏、梁王后代和馆陶公主全部失去了地位……一切都变得不可测,因为没有一样是永久的。 走向皇后宫中时,刘风突然对这位逐渐不常见面的卫家三姑娘起了疑:她连婚姻都给了卫氏,还有什么可以为卫氏做的呢? “姑姑!”年少但美丽的大公主阿平竟然亲自站在正殿门口迎接。[2] 刘风的心跳停了一拍。自己当年是什么样呢?自己当年的笑容有这孩子的灿烂吗? 当着皇后的面,她送上大量漂亮的礼物为大公主庆祝生日。 子夫和少年时的模样差别很大,但依旧称得上美貌,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生下皇帝的长子。长子之下还有三个健康的皇子,还有好多位给皇帝生下孩子的女子。 皇后想要的,大概和她母亲也差不多吧…… ------------------------------ [注1] 因时代太久远,作者不知道此时皇后是否与皇帝有不同的享殿,也不知道此时一个长公主祭母后的细节,因此均系猜测、杜撰。 本文中有关彻底端掉淮南王反派的时间点,为情节需要而提前。 另外,本文懒得提那什么汝阴侯夏侯颇,请读者们略过这个和老子的小妾私通的家伙。 [注2] 卫长公主的名字与女主的名均系杜撰。 亲家 男人们出征之前,刘风探听清楚了皇后的意思:卫氏将与王氏再次联姻,而这次轮到下一代——大公主阿平与平阳侯阿襄。 是桩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好亲事,可她总是有点不太舒服,不舒服到联想起弟弟的第一任皇后,但她不能拒绝!且,恐怕有些话还得她先与皇帝提一下,这就更不痛快了。 不过,在她向皇帝隐约提亲之前,大军开拔。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引向战事。 所以她专心在广大的马场上查看她的马儿——在进献三百匹良驹、二十柄好剑给皇帝之后。 军队的消息有一段时间传不过来,她也不担心;大将军让亲外甥当前线先锋引来褒贬不一,她根本不理会。去病年轻气盛、文武双全,受的培养超过阿青,只是锋芒太露了些,但这也不是最大的问题;阿襄没有被战争吓住,堂堂平阳侯却以普通军官身份认真地跟着中军作战,没有胆怯、不摆架子、也不争功,听说在军中很受士兵和将官的喜欢。 她没什么好担心的,甚至在想着,等大公主满十六就让这两个孩子成婚……如果阿襄没事的话。 望向山坡上不若以前拥挤的马场,她想着章武那边是否也再买下一块草地来养马。 “公主!公主!陛下到了!” 对了,皇帝好象前几日去东巡。她调转马头直奔长风园正门,一介长公主就这样系着大披风、身穿胡汉交混的骑马服,出门迎接皇帝大驾。 有趣的是,皇帝也骑着马。“就知道姐姐来长风园就是骑马、看马,呃、还有射箭。” 刘风看向鞍边挂着的弓。她的弓箭十几年如一日,只能静立着、射静立的目标,就这样。“这个,陛下,这个弓是用来吓唬陌生人的。” “哈哈哈哈……”皇帝在马上乐不可支。“哎?园子里在造新屋子呐!” “正是。去病夸口说要把和亲的刘枫公主的两位公子带回,我这不就先建好房子,等着他把人接过来。” “噗——”皇帝转过头喷笑,片刻后才恢复平静。“不过,这小子也许真能做到。”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给他听,不然他会骄傲自满的,只能说休屠王这些人非常凶狠、极难对付。” “对以前的汉家将士而言是如此。姐姐,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才是草原上的霸主!” “陛下在骄傲?” 姐弟同样趣味地互瞧几眼。 “……对,朕快和那小子差不多了。” 让侍从们远远跟着,两骑高健的白驹差了半个马身在草坡上轻跑。过了会,刘风问了个皇帝永远也料不到的问题。 “陛下,去病和阿襄……在宫里的时候……” “姐姐要问什么?” 皇帝很奇怪她吞吞吐吐的态度。 “他们,有否对宫女或……姑娘什么的……有兴趣?” 她也不晓得怎么会问到这个。 “这个朕倒未听闻。奇怪,他们也是有点年纪了。姐姐是急着抱孙子?” 刘风赶紧摇头,“不不,我打算让他们自己跟我说看中了哪位姑娘。” “姐姐尚未为他们两个小子选亲事?” “我想过两年,等他们不再是靠上一代吃喝的富贵子弟时再说。” “姐姐倒确实是为孩子们着想……前些时日,皇后提起我那大姑娘,说她也该寻一门出身好、品行好、允文允武的婚事。我想皇后大概看中你家阿襄。” 刘风心底皱眉。“陛下,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先相处下,再由长辈们来定夺,不是很好吗?” “这两个孩子都非姐姐亲生,可姐姐待他们倒像亲生一般。”皇帝轻笑了下,不等刘风回应就痛快点头,“好,皇后若坚持、朕只嘴上应承、不立文书,等阿襄与阿平一个有了军功、一个长大成人以后再说。” “多谢陛下。”刘风在马背上微礼。 “不用谢,这也是为朕的孩子。姐姐的心思用意,朕大致明了。” 孩子们的所谓婚事就暂时搁置。 刘风从未问过弟弟是否还清楚记得第一任皇后,但他肯定非常清楚地记得当年姑母长公主,更记得太皇太后!外戚、皇亲、儿时定亲……每一样都对皇帝影响至深,所以他多少对她的看法表示赞成吧。 王、卫两氏已经太过亲近了。 何况,皇后对皇帝而言已经只是个势力的代表,而非一位妻子;而她,首先是几十年不变的亲姐,其次才是大将军长平侯的妻子、皇后的嫂子兼未来的亲家。 *** 接下来就是令人窒息的平静。宫里没有任何动静,前线也没有任何消息。其实未央宫的皇帝手里有军队的消息,且也不会刻意隐瞒皇姐和大将军的妻子,可她一点没有打探的意思——这也是皇帝与她一直比较亲近的原因之一。 然后一天,她的小妹来访。小妹守寡没半年就要再嫁给一位出身普通的官吏:她只答应姐妹一同向皇帝请婚,因为她认为皇帝弟弟一大半可能会答应这门看上去很不般配的婚事……二妹和不少别的贵族觉得不妥,她也不了解小妹喜欢的那个男人,但不会影响她坚定地支持小妹嫁与个普通士人。 接着,一向康健的卫太夫人突然病重。 于情于理,刘风都应该照顾这位熟悉了几十年的婆婆。 而她也做到了,做得很好。卫太夫人被接来长公主府养病,一名医师被安排进公主府随时照应病人,好几名御医都来看过诊:一共五名医师,其中四名只说需要调养即可,最后一名直截了当地说老人家恐已来日无多——刘风大概知晓他说的是实话。 老人唯一的儿子在前线,其他的女儿们都有不能每日前来照顾的理由,只是不定时打发侍女仆妇来问信。 等老人真的快不行的时候,皇帝的使者到了。 “臣妾不会让军人分心。” 在大军战胜的消息到来之前。 刘风只对使者说这一句。使者也只要听这一句。 幸好,老人的孙子们每一个都尽了孝——在嫡母以身作则的前提下。 丧事 老夫人至少熬到了大军得胜归来、能见到匆匆赶回家尽孝的儿子一面。[1] 刘风命舍人在未央宫等候,一待皇帝问完话打算赐宴的时候就去通禀老夫人 病危的消息——告诉长平侯的同时,也告诉年轻的得胜将军霍去病还有皇帝。 男人们几乎是立刻从宫中冲回来的。而此刻老人已经是昏迷的时间远超过清醒的时间。 皇帝差遣的医丞赶到时,刘风正坐在寝室内,她的丈夫、儿子、继子、皇后的使者与卫家两位大女儿则坐在漆纹精致的缀屏外方,侍女仆妇静悄悄地捧着各类用品进出,门外是与老夫人较近的堂表亲。 很静,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考虑着这名经历大喜大备的老人到底还有几天。 家令将医丞请走后不久又返回,带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样镶玉的……冥器。刘风盯了会儿:她没经手过这种事,但这些东西从礼制上不算太过……她点点头。家令随即又取出一卷陪葬品的清单,她一一看下来,只觉得这位家令不去当个司礼实在是可惜。 说实话,她对卫媪的情感与婚姻无关,而是种长久陪伴下的熟悉。她们认识多少年了?似乎怎么也数不过来呢!嗯,那时阿青还只是个过得不太好的孩子…… 病人始终没有清醒。 刘风默然地站起、转出屏风,蜿蜒曳长的袍边擦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晚膳都背好了吗?” “是,公主,已备妥。”家令默契地回应道。 她隔着锦袖轻触发呆丈夫的肩,“阿青,吃完再来。” “……是。” 几个男人都黑瘦了不少。刚立下大功的去病正勺筷动个不停,另两位刚开始时看上去胃口不好,但大家面前几上的食物都是量少味淡,等他们把这些吃得差不多时,仆人们再布上美味的肉酱、薄鱼片和主食。当大家都满足地两口饮下清澈爽口又醇香的茶汤时,刘风转头小声关照女官去重赏庖夫们,因为这顿饭大概是大小男主人们近四个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府中庖夫们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在短短的三四天中将远征之人的身体用精致的食物调理得不错。没想到老夫人还是撑不住地过去了——至少老人还看了几眼自己的独生子和孙子们,算是万幸。 胜利之喜与丧母之痛是两回事,这一点长平侯还是很清醒的:得胜归来的军士比失败而回的事端更多,此外朝臣们尽管不敢对他不尊敬可也都是暗中斜眼在看着他的部下;去病被众人捧得很高,高到几乎超过当年为汉室百年对匈奴战争打赢第一场仗的卫将军。刘风不担心丈夫,却担心年轻的去病。 最后还是由刘风一手操办丧事:卫老夫人的独子公务太忙、长女及次女不堪大任、幺女不便亲自出面,所以于情于理于便利还是她来主持最佳。 * * * “去病……百名士人中至少有八十个附炎趋势,你可要谨慎。” “舅母讲得才谨慎,一百人中有四五个可用就已经是大幸了。” “那你……” “陛下赏给我的钱又花不掉,反正舅母会给我吃穿住,那就拿来给那些贫穷文人好了,就当是接济。” 刘风思索片刻,想,那些被她的冷淡赶走的门客即使跑去投靠去病,其结局还是一样的:多喂几口饭而已。 “倒是舅母一个人操持外祖母的丧仪之外,还有担心我和舅舅的前程,很辛苦的。” “我不关心你们的前程,只望你们能平安。” 去病不久即将封侯,皇帝赏他的东西也都堆在她府中的空屋——连同赏给长平侯和平阳侯——她甚至要考虑买下邻近的宅地扩建房屋,以堆放这些不知道怎么处理的精美丝绸和金玉良器。 “……去病,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他和阿襄其实都可以成亲了,只是这两个孩子身边连个侍姬都无。 “现在还没有。我觉得那些姑娘既不特别漂亮、又不有趣;有身世的女子除了父亲祖父的功劳,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还架子十足。唉,我都已经跟陛下讲了,不灭匈奴就不成家。” 刘风好笑地摇头。卫家出身不好,早年被冷眼以对,阿青更是吃了很多苦,连卫家的三个姑娘也是经历坎坷。去病也是跟着生母长大,生母成婚后就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成长——和他的舅父一样,因此即使现在深受皇帝宠爱、带兵无敌于草原,心里的某些疙瘩仍然无法消除的—— “去病,你的生父尚在,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佳,不能做事所以日子不宽裕。我本来想管管,现在想想还是由你去管比较好些。” 意气风发的少年顿住,“舅母希望我去认父?” “至少你的生父当年不敢不让你姓霍,你也就不必随母姓。所以,还是去关照些钱粮的为好。你还有好几个异母手足,你可以选讨喜的跟着。也算对霍氏有个交代,毕竟连毫无干系的门客都养活了一堆。” “去病明白!” 少年人不在乎地继续找美食,但她知道他会去办的,一如皇帝交给他兵马他自会去打胜仗……“孩子,想要舅母做些什么?” “这个啊……舅母,今年兵事很多、耗费和伤亡也不少,我想下回出兵陛下可能只命我和几员将分别统一部分骑士出击。那时,我会请缨出击河套以北……舅母能否看在我打仗挺辛苦的份上、把邴望借我?他做的吃食真的很对我的胃口!” 刘风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然后想起来这小子打的地方好象与休屠王有关,而听说、休屠王所部是匈奴人最强悍的战士……“好。” --------------------------------------------- [注1] 从此仗开始,本文除了特大事件尊重正史记载外,其余的时间安排与细节均与超级会编故事的正史不符。 夫妻 孩子们都是侯了。 但得来得太过轻易。同样不大不小的胜仗,卫青不过是关内侯,而去病却是冠军侯;阿襄是继承来的爵位,但毕竟去过前线流汗、比他的父亲要争气些;阿伉他们眼下刚开始读书,会骑马但不精,还不肯去握坚硬的弓和危险的刀剑,却镇日与一群世家少年混在一起。 刘风其实想多管教他们,可一来不知道该怎么教、才能教出阿青那样的人才,二来她的身份与立场对于前夫庶子、继外甥和继子们只能疼爱不能惩罚。 对了,去病还是养得不错的,可惜傲气和杀气实在太重了些,与他舅舅非常不像,倒与皇帝特别投缘——皇帝最喜爱的男孩子依然是去病,而非皇后及其他夫人们生的皇子。 倒是以前终年见不到人影的阿青镇日在家:守孝。 刘风本来打算将老夫人葬在章武,很多年前她收留的庶姑母刘嫆也葬在那里:那里真是好地方,不是吗?可与丈夫仅仅交谈了两句就改变主意:根据阿青的揣测,最近几年的局势会是与匈奴人攻防相来往,因为战争对国家的消耗过巨,两年内都不能大举用兵,而他这个大将军的责任就是练兵、驻防、屯军资……还有就是压制军人和文臣。 他是内朝重臣,这与他是否有军功、打了多少败仗无关。 所以,尽孝的前提是尽忠。 其实,原本,他要尽忠的对象只有她一个人的。 “那就多多待在园里吧。”她指使家丞选了长风园附近的墓地,而且一点也不心虚。 “好。”男主人答应的事情就是答应了,不会有假。 丧礼过后,长平侯依然是往返于大将军府和未央宫,但一半多的时间呆在长风园中。 孩子们都喜欢京师和宫廷胜于园子。 也许,她老了吧……老,这个以前显得可怕的词,现在居然已经无法击倒她,虽然岁月的痕迹在她身上开始变得非常明显,可她的丈夫也相同。两人像是少年夫妻执手白首。虽然事实上不是。 她的亲属大约是当今世上最多的,可她依然觉得没几个亲人。 “第一次见到公主时,公主正在为怎样坐上马背而烦恼。” 她的第二任丈夫开始有精神聊天了,这是好事。他已接受年迈母亲离开人世的事实,而且,边关的很多事情已经交给了别人去做……应该是交由去病还有几名新的宠臣吧?不过奇怪的是,她的皇帝弟弟为何还不将长平侯赶回封地,这样她还可以跟着到处看看,省得一直闷在京师附近。 “是吗?……小的时候母后从不会让我们接近马匹,不论是太子宫中还是皇宫中。可弟弟是男孩子,他最爱的就是能够打败匈奴骏马和骑士。” “现在陛下顾虑的事情就更多了。”长平侯也翻身上马,他选了匹比刘风的坐骑略矮一点的,这样两个人边踱步边说话很是方便。“比如接下来的仗怎么打、要打多少年、多少代人,皇子又怎么教养……老旧的人哪些可以用……” 卫氏是不是要整治?刘风很想插这句话,可转念自己借着老夫人病逝,迁了一堆远亲和门客去治丧甚至守墓,已经够狠的了,亏得阿青将所有亲戚裙带乃至姐姐们的不满都抗在自己肩上——她是为了保住他们满门的平安,他很清楚这一点。可,她的地位权势连当年的姑母都不如,不可能完全帮得了他。但这许多年过来,两个人都非常清楚在宫廷和朝廷上保全自己的法子。 “只要你不多看内宫和皇位一眼即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过却也马虎不得。陛下一旦信任你就会将所有的事都交予你,而一旦不信任那就什么也无法挽回……要小心,陛下握帝权十年余,比先皇的这个年纪更像帝皇。”她与弟弟已经不是能够一起打猎聊天的手足玩伴了。弟弟的心在全天下,甚至在那些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不论极南、极西还是海的东端,他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掌握。 “我担心去病——”他无意识地勒住马,“什么时候我们把他请来野炊烤鱼吃?” “好!我现在也只担心他一个。其他比如阿伉……都快长大了,我也管不住,你要多费费心。”她探出手想拉拉丈夫坐骑的缰绳,但因为估错了距离、差点翻倒,被他快手快脚地稳住。 两人继续慢慢在花朵照耀、绿草繁茂的坡地上遛马。这片广大的河边丘陵都属于长风园和阳信长公主的马场。 “真不知你当年如何夸下海口说要骑射的。” “……我是会啊,”她抵死不承认多年的失败,“顶多射不中罢了。阿伉还不如我呢!” “年轻的人,真是吃不得苦……阿襄被你从小教养,才如此出息。” “……阿襄他……去过宫里,是吗?” “他经常去呀,怎么了?” “未央宫里有人给我报信,说是他去祭奠他生母去了。真不晓得是谁告诉他的。”前任丈夫在新婚时赶回去看望生子姬的愤怒早已淡忘,可她扪心自问、对阿襄已经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而且她可以夸口自己比多数当母亲的人做得都要好。可是…… “阿襄的生母真的是宫人?”他也第一次从妻子嘴里得到确认。 “是,是太皇太后、也是当年的皇太后身边的一名侍女。” “她……在宫中……与平、平阳侯……” “正是。” “阿襄一生下,那宫人就离奇死了?” “是被祖母处死的。她居然私通朝臣、惑乱后宫。且,这孩子生在宫中,若是冒认为皇子,岂非大罪?!” “你居然良善到将阿襄抚养成人,还给他争来爵位!” “是祖母大人,”她眯眼回忆着,“那次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得到老人家慈爱的机会,她让我要将孩子视如己出,要教出比他的生父生母好上很多的年轻人来。” 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奇怪他是如何保持平衡不翻倒的。“别担心,阿襄是个好孩子。” 两个人换了话题,从沉重的正事转到山野景色和马匹的状况。 直到夕阳西下。 很像对少年时就执手至今的夫妻。 儿女 皇帝召她和丈夫进宫,家宴。 两个人同坐宽敞的马车,从头到脚是不失礼的戴孝常服,隔着帘布、经过主要的街道和四下好奇的人群。他们很少一起坐车出行,一块儿骑马出门倒还多些,长平侯平日更是不坐华丽马车进出。 宫门前相迎的两名宦官都是她认得的,他们也都认得内朝的长平侯。 她扶着丈夫的臂小步往前,然后怎么也想不起上一回他们这样并肩见驾是在什么时候。 无人吭声,只有细小紧促的脚步声悄悄回荡在阶前廊间。 皇帝和皇后仍然经常一齐出现。那对尊贵的夫妻相处这许多年,虽早已情淡爱弛,可很多事情即使没有预先招呼商量过,两人依旧默契十足——这是刘风年轻时向往的婚姻,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这样的夫妻相处是否合自己的意,反正她很是满意目前的生活,哪怕眼下还是孝期。 食物很清淡、很爽口,既避免大将军及长公主丧期的忌讳,又不会失了皇家的品级尊严,简直可以与刘风最得意的庖夫们比。 只是讨论的话题委实令人不爽利。 皇后谈的是婚事,皇帝谈的是战事;一个要儿子阿襄,一个要外甥去病。 刘风的皇帝亲弟对长女和平阳侯婚事乐见其成,因为女方也到了了议婚的年纪、男方也是令皇家点头的人选——唯一的缺憾是平阳侯不是嫡出、并无真正的皇室血统——不过大家都说好,暂时不谈成婚,因为阿襄对祖母的孝期还未过。 “姐姐专出昂藏男子从仲卿、阿襄,到去病。好!不知朕若将皇子们交给姐姐教养,会得到什么样的男子……”皇帝一时感慨,让大家都不晓该说什么。幸好皇帝立即转到出兵的上头。 皇帝不避讳皇后和长公主的在场,她们都属出征者的亲戚。 “……仲卿,朕打算分兵,由多名将领同时不同地进击。你那里的军需可否尽快备好?” “一月内,可备妥五万骑士出征一月的所需。” 君臣二人看似谈话,实则命令和承诺。 “人、时、地你先可选起来。” “是。” “去病那一路,你要让他好好历练,但也不要压得太重。他年轻气盛……你告诉他,朕不指望他每次都得胜,但他每回都要打好!” “是!” “……” “……” 刘风凝神听着也许一辈子尽此一回的君臣应对,偶然快速看一眼皇后:皇后一直保持愉悦和谨慎的表情,尤其是讲到要重用去病出奇兵时,端庄持重的眼底掩不住兴奋的光芒。 刘风自己倒不见得如何兴奋。去病那样年轻就被委以重任,而阿青担负同样的责任时比去病大上十岁、也成熟老练得多。皇帝是否太急了…… “姐姐在想什么?皱着眉头不松?” 皇帝的问话听不出情绪,倒让再次御前出神的刘风差点噎住。 “这……臣妾在想……”她火速调转念头,去病,去病这小子——“要挑哪几名庖夫跟着去病出征,还有替换的马,还有剑,嗯……再听听看他有否喜欢的女孩儿,呵,臣妾到现在也不知去病这孩子喜欢哪一类的,只知道他不喜欢太安静乖巧的姑娘……” 帝后都愣住,她的丈夫也很怔愕。随即,皇帝爽朗的笑声在回荡在整间清榭,甚至惊动栏下水中的鱼儿。[1] “姐姐怎么会想那许多!” 刘风也摇头苦笑,“臣妾没本事带兵作战、为国报效,也只能做这些了。” 手中的茶汤被宫人调得甜美,不过却失了茶汤苦中带甘的原味。所以去病要的是她家的庖夫而不是皇帝的,恐怕他喜欢的姑娘也不会是皇家调教出来的公主们。 嗯,阿襄应当会很高兴娶到皇帝的嫡长女吧?!这样,他就不必再靠她这个嫡母保住地位了。 想起有人密报:自己养了那许多年的儿子居然趁自己与丈夫在园中守孝时,独自与曹氏宗亲的来往,她……居然很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皇帝突然感慨着与她心中一样的话,惹来她无礼的瞠目瞪视。“姐姐的骑射本事是退步还是精进些了?” “这……”她这个弟弟!真是! “回禀陛下,公主的骑射比前些年略好。若是坚持下去,想必明年底时可以射猎……而不会伤到自己人。” 她丈夫的最后一句话令她竖起眉来,也让皇帝哈哈大笑。 “姐姐十二岁时就说,要练习骑射、痛击匈奴。如今这事就交给仲卿你和去病了!” “是!” “……” *** 儿女的婚事,还有战事,都已底定。 在派人找来阿襄的时候,刘风拉了丈夫去看京师府邸中新堆的土丘、挖出土后清理的活池水以及傍水一条长长的穿廊——这也是她定要住一阵子长风园、宁愿让他两头跑的原因之一。 “……你看,左边可以望得见阿襄的宅子,前面树篱矮墙单独划开的是给去病布置的别院。他不肯受陛下的封宅地,那我总也得给他准备得方便些,至少可以安顿些他部下的校尉和近侍。” “这样建倒是妙,省去大兴土木,也让孩子们有自己的地方……”男主人顿了会,见身近旁没有其他人,于是轻声问道:“阿襄知道这门亲事吗?” “知道。前年开始,他就时不时送阿平公主些新奇小礼物。”刘风平静地说着,仿佛这整件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她只是负责布置地方、安排文书。 “知道去病送哪个姑娘礼物吗?” 丈夫的问话奇迹般地使她一扫死气沉沉、顿时鲜活起来。“谁?!” “园里那个有本事边骑马边弹琴的姑娘,叫什么的我想不起,倒是有胡人血统的那个。” 刘风无言,怔住。 那个姑娘? ------------------------------ [注1] 根据西京杂记等的记载,以及茂陵考古材料,汉武帝时已经建有大规模的山水花木园林。所以,水边小山、山上亭观也不能算是“穿越”。 姑娘 这有着胡人血统的叫什么来着?西域名字实在是不记得,而中原名字应该是叫月袖,确实长得也如月光一般。几年前这姑娘才十五六、娇艳如花,而现在却清俊异常如天人。 知道去病喜欢这类的,她早就安排了。 莫姝一如同族母姐,是个精干的女官,居然只用一身绣工普通玄青曲裾、衬出这姑娘白皙优雅的皮肤身段;没有华美头饰,修长的颈子上方却垂着繁花镶宝耳坠——花絮纹丝不动,文雅地一如世家贵族的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她家养出来的人就这样与众不同呢!马夫不像马夫、侍女不像侍女、娃娃不像娃娃、歌者不像歌者……家令跟她说过这姑娘母系是匈奴中的王族旁支,在内斗中男人被杀、一些孩子们勉强四散奔逃,然后的然后……就有了个能让从不对女子有兴趣的去病多看几眼的月袖。 但他们两个并未同房过,这也是刘风忐忑又难以处理的事情。 这对漂亮的年轻人都采取不否认、不承认,擅长把话题转开,而侍女仆从们也只确定两个人很谈得来、有些亲密,但其他的就不曾有人看见。 月袖比去病大几岁;去病早年从军、军政经验远超过一般同龄人。她只所以没有将异常美貌又性子别致的月袖送给弟弟,原因就在于她不知道这姑娘十三岁之前的经历——十三四的月袖寡语言、少表情,极擅长弹奏乐器却从未跳过舞;有人肯定其父亲是中原的一名曾经是军官的平民,因此才将之带到她府上。好吧,她从来懒得去仔细探究一名漂亮乐伎的过往、喜好,甚至会不会跳舞,现在也不关心:她连去病有无可能娶月袖为妻都不知道,何必查问过深?相信去病知道的故事比她多得多。 嗯,既然双方都不谈男女之情,她就来打听风俗好了。 “月袖,”静谧了好一会儿,刘风开口对着始终恭谨坐姿不变的姑娘,“你说,一个母亲来自汉家皇族、却跟着匈奴酋长父亲生活的两个少年兄弟,是否在匈奴被排挤、在中原也会被排挤?” 她的问题让月袖惊讶地微抬头偷瞥她。 她姿势不变,心中想的是不知道何时才能被带回来——也许是被俘虏回来——的刘枫公主的两个儿子。当然,那两位王子与眼前的姑娘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可处境还是颇有相似之处。 “会。”姑娘重新低头。 “即使由我来抚养?”刘风追问了句。 “也须他们自己出头。”回答的姿势一点不变。 刘风继续沉默。当她想问问姑娘将来的打算时,廊下侍女匆匆来报:去病公子到了! 她不想去以为这孩子是为月袖而来。可惜,事实上他是。 去病很规矩地行礼、规矩地有点见外,然后就不声不响地坐下——坐在刘风和月袖之间、对面。刘风不会为此类小事生气,因为有时她也会为喜欢的下仆出个头,更何况:她终于确定了曾经从不为女子上心思的外甥也有了喜欢的姑娘。 算了,她大概是全京师最开明的长辈,因为她自己也做了大大小小很多出格的事,比如……唉,眼前的去病和他舅舅、姑母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去病,”她扫过两个年轻男女一惊一诧的有趣表情,难得心情不错。他们以为自己为做什么吗?哈哈哈!“听闻你即将出征?” 她扫过月袖难掩动摇的表情,想着,这对年轻人也许是真的有情意吧! “是。舅母……家宅中,就全靠舅母了。” “还有你舅舅呢。”刘风淡然道,“他在丧期,又不是朝廷大举用兵的时机,正是你等出头的时机。” “……是,还请舅母——” “月袖在我府中多年,知进退、守礼仪,因此擢升她为我的女官,等你立功回来后去管理你的冠军侯家。”她直接下令,不容反驳。“对了,去病,你来是为什么事?” “……呃,是,家宅之中还是由舅母做主……呃,去病是来告辞的,陛下今、明年定要用兵,而我们的士卒骑射还不够精——” “好了,为陛下效力才是你的第一要务。你们这些个军人没时间治家、就由我来顶着。我虽武艺不精、治个家总是可以的,去吧!” “……是!” 三两下打发走也许在朝廷中有点分量的年轻霍将军,刘风召月袖同用饭,也是间接地向所有人宣布:这位姑娘是不同的。一如当年入宫的子夫。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这姑娘始终维持着礼貌淡然的气势,这完全是她过去没有发现的。从另一层说,她很庆幸当初没有将之硬塞给自己的丈夫,不然……算了,她也不想去深想。 “月袖,你是我阳信家的人,京师之中也许有上千人的地位比你高,但还有数万人不及你;所以对冠军侯家的那些个‘贵客’、你并不需要太过卑微,但对其他千万地位较低些的、倒应该更加严谨守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袖一双媚又清亮的大眼突兀地正视了女主人……半眼,又立即低下。“奴婢明白。” “好,以后这段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看我说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其他的那些王子贵妇们一个个又有何不同。” * * * 刘风刚以为解决完外甥的女子事,不想却被单独召去……狩猎。 天晓得她已经多久未射箭打猎了,但骑马这项本事还是远远超过其他的妇人;而,之所以没有与长平侯一起出席,估计是弟弟不想被马上出身的大将军给比下去,而以丧期为由打发去守丧、“顺便”看看武库和新兵新马新兵器什么的。 此外,她估计皇帝也有事要和嫡亲姐姐说。 “姐姐,金俗姐姐身体还好吧?” 吃着阳信家庖夫们的清爽又精致的好手艺,皇帝终于在检阅新旧军队之空档时、与亲姐说两句——也吃上个几大口军中食物以外的好料。 “还不错,有兴致骂骂晚辈,抱抱孙子和外孙。” “哦,外甥女又生了?” “生了个儿子,皇后与我、还有我们另两个姐妹都送了贺礼去。” “哦,朕去年也得了一子……就是没有一个能像去病那样精神的。” “难道陛下希望皇子们都当将军?” “……也是呵。” 又扯了几句,皇帝漫不经心地问着,“去病有喜欢的姑娘了?” “他们两个……确实是相互喜欢。陛下如果没有别的正妻人选,我就先给去病纳了。” “一个很美的姑娘?” “是不错,但母亲那边是匈奴人、不敢送进宫里。我原本想在阿青活着从战场归来后送给他的,可如今居然与去病对脾胃。”刘风对唯一的亲弟并不隐瞒什么——这也是皇帝始终对她较信任的主因。 “原来不是姐姐藏私!”皇帝豪迈笑开。 刘风愣了下,也摇头直笑。她这个弟弟呀!幸亏她没有将月袖送进宫去,不然怕又出了第二个子夫。 “陛下觉得我家庖夫的手艺,应该配得上骠骑将军的伙食吧?” “……姐姐真要送去病?” “是借。几个年轻的庖夫一听去打匈奴,都已经收拾好行李了,还有一个用自己攒了好几年的积蓄赏钱买了马和剑。”也不打听打听,他女主人家的马皆是上品,用得着去集市上费力花冤枉钱买来次品吗?! “去病啊……”皇帝感慨着,默了会儿,他突然低声说着一道响雷:“朕已决定立皇后所出的皇长子为皇太子。” 皇子 不同传话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最惊心的一条莫过于是去病起头请求分封、逼皇帝早日立储——而且就在大军随时可能出发的前夕,简直是像极了阿青当上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之前的情形。 刘风始终记得:当时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时、脱口问了句令自己终身后悔的话:“陛下,难道卫氏如此紧要吗?”然后,皇帝弟弟的表情和眼神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盯住嫡长姐足足半刻的工夫,才轻回几个字,“是啊,为什么呢?” “阿青,立皇太子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男主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回答女主人的焦虑问题。他见刘风虽然相信、但不减焦虑的表情,又添了句,“就如同阿襄与大公主的婚事、就如同三姐被立为皇后,公主,这是陛下的决定,且尚不仅仅是陛下一人所能定。这些你都知道的呀!” “我只是……”她只是没有将最后那句问答说给他听。 “卫家有今天,不就因为有你和陛下。”他握住她的手,温温热热、不松不紧,刚刚好能够安抚她的恐惧。 “阿青,窦氏的昨日也许就是卫氏的明日。” “没事,我们两个都在。如果都不在了,也就不是我们所能管的事了。” 这样豁达?刘风苦笑着看了他半晌,然后摇头、微释然地笑开——她学不来弟弟的那种能够深入人骨血中的冷峻盯视,甚至她从小看到大的阿青也有些不了解,所以她放弃、只做个“普通”的长公主,至少比她的姑母长公主普通些吧。 阿青很忙,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他这次肯定不带兵出征,但上战场与匈奴厮杀可不仅是武勇骑射就能赢的。他所过,胜仗的基础在于供给的充足、军士的熟练和将官的经验——单枪匹马、勇武杀敌不是将官的必需,虽然他的工夫不错,可他打胜仗也从来不靠自身的勇武,当然打败仗也与他的工夫并非第一而所致。 去病也同样如此。这孩子的武艺并不见得超过比如历代为将的李氏子弟们强,可窜升速度快得多。一来是他的打法特立独行、所建军功奇高,二来他现在是皇太子的亲表兄、后族贵戚。 确实,基于帝业,皇帝是应该立继承人,以杜绝刘氏宗亲及其他氏族的妄想——虽然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再无哪位宗亲有此实力,甚至是他们亲姨母的儿子们也大多去世——但作为皇帝,是得公开一位继承人,虽然在她的记忆中、前秦与前代有好几任皇太子下场难看,不过她的父亲很幸运就是。而立下继承人之后,随之而来的麻烦就是一大群外戚枝叶:卫氏两位最重要的外戚、阿青和去病,却是汉室军政的梁柱……往深处、细处想,委实是件可怕的事…… 不过,那又如何?! “将家令和舍人,还有长平侯家的舍人都召来。月袖,跟莫姝和家丞学着如何安排座次。”刘风放下根本没翻过两页的时兴新赋,让侍女们替自己更换常服。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卫氏就能生存一天,包括去病家中将来的……女官。好吧,侯门虽不是皇族,可长公主家是王、是有女官的。 “公主,是否叫上冠军侯家的人?” “我听说冠军侯家的人比我与长平侯家的人加起来更多。所以,”刘风看向斗胆进言的新女官月袖,“即使你叫得动,也一个不叫。” 她的丈夫绝对不会对她的做法有半句异议,皇后在宫中这许多年学得最多的应该就是自保的本事,羽毛未丰的去病一点就通非常聪明,至于其他人就完全不是她考虑的事情。以前还有个卫老夫人偶然需要顾虑,现在她彻底是卫氏的女主人,她说了算! “对了,那个霍家的两个小弟到京师了吗?”她问,不过没有指定问谁。 静了两个眨眼的工夫,月袖微躬道,“是,两位公子已经到了。” “安排他们入太学,让他们好好学习儒家经文。” 又静了一个眨眼的时间——“是。” 刘风满意地换装,无情地让月袖这个新手自行去处理两件棘手又微妙的事。 大半的时候,再宠爱某个或某几个女人的男人也只会顾着眼前的、自己的事,不会替她们打理日后在偌大家庭中的处境。因此,很多事情必须靠女人自己学着去忍、学着去做、学着存活,一如当年皇太子宫中的母亲,以及后来未央宫中的一介卫氏子夫。 * * * 去病和其他的将军们各率兵马出征了,只是具体的日子和地点、目标,除了将军和皇帝两方,也许还有大将军,其他人都不知道。 不,也许她让去病带着的庖夫也知道。 长平侯更忙了。他忙什么她不多问、也懒得问,只不过自己长住到京师宅子,那里距离大将军的行署只几道墙——他可以回家吃午饭晚饭、然后再继续办公去。 但是,匈奴人再也不可能如她少年时那样猖獗,因为现在占据上风的是她的弟弟、丈夫、外甥,再不需要送和亲公主和财物!现在,汉家给匈奴送去的是刀! “……阿青!” “怎么了?” “距离我们最近、也是最难对付的,是否休屠王?”她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因为这家伙有两个儿子是和亲公主刘枫诞下的。 “不错。怎么,是又想到和亲公主的两位王子?” “想起很多……阿青,如果不是你、去病这些人,也许又会有好几位和亲公主和几千车的财物被送去匈奴,换得几年的太平,还更多的提心吊胆。” “没事,去病会尽力。我们这些做军人的,不就是要保护你这样骑射工夫不太好的人吗。” 刘风佯怒地拍了他一下。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胜败倒是其次。” “……会的。” 没几天,两个消息同时传来:一是本朝最年轻的将军霍去病所部伤亡惨重,二是他们打了大胜仗! 新立的皇太子地位更牢固了。 义子 去病打了大胜仗。想必一向对外戚痛恨又无奈的世家对卫氏更加怨怼。 这些怨恨自然对刘风不构成任何麻烦。她只是忐忑不安地从二百里外被这小子紧急找到大军回营的路上。真是要命,她为了掩藏身份、用的马车已是最朴素的,但被一队队灰土满身的军士们盯上几眼,那感觉也特别奇怪。 她不安,身边带着的仆役就更不安了。 这混蛋小子在做什么?还不来迎接! “夫人!夫人,我们等奉将军命先来接应。”几骑马飞到跟前……是她“借”予去病的三名庖夫。不过这个“借”恐怕是没有还期的了。 “好呀,你们再不来,我就让大将军亲自来接应了!”天底下,任何一位夫人都不可能如她这样,从大将军到小骑士,从阳信家送入骑士军中的包括没有两千也有一千五,因封侯的就有四个,想让哪个军人来迎接就会来迎接!她,得意着呢! 两辆双马拉的马车平稳驰到官道旁。没有帐篷没有房屋,这是什么地方? “霍将军在哪里?”她找这个小麻烦精。 “呃,将军只让小人等将人带过来。” “人?”刘风心中猛跳,口讯上说……去病连除匈奴两王,俘虏大批贵族。难道……“难道是……两位王子?” “这倒不知……啊,将军亲自过来了!” 大惊小怪什么?若去病不“亲自”跑来,她才要奇怪呢! 没多久,车外马声车音。从帘缝中看去,士兵们纷纷欢呼着让出道来。 看来这小子并不如有些贵戚传说的那般在军中天怒人怨。毕竟没有几个领军将领会将得到的赏赐大半都分给战死和得胜活着归来的士兵们。 他身边还有一辆车!刘风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来人,将车门打开。” 不一会儿,去病自对面的车上叫下来一高一矮两名少年,都穿着匈奴人的衣服、身上没有绳索可也没有武器。 刘风瞪大了眼,都没有意识到去病见自己呆楞太久而自己动手将自己扶下车。 面前的个子高的少年比她高了几指,另一个则超过她的肩膀。 两人的神情疲惫而警惕、灰蒙又破烂的衣服难掩尚武霸气,但面上那种细致清秀肯定来自于母系。 “……你们的母亲,是我的刘枫姐姐吗?” 两个少年没有说话。 “是的,舅母,他们会说中原话。放心,我肯定没有弄错人。” 刘风满意地朝他点头,“你先去办公务吧;若是有人问起这两个孩子,就说我早几年就知会过陛下,现在终于能够把人带走了。” “……是,舅母。对了,还有件事——”去病小声道:“他们的父亲不是我杀的,他原本是要降我的。” 刘风眨眨眼,胆敢辱没汉室公主的匈奴酋长死于谁手、这重要吗?但一转念,好歹也算是刘氏“姻亲”吧,因而点头:“好,去病,章武的马都是你的了。” 堂堂一名将军,再办完舅母关照的“大事”后,返回身去处理军队皇命之类的“小事”。 刘风高高兴兴地拉住两名不情不愿又不敢动弹的少年,“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姑姑。午饭吃过了吗?” * * * 很奇怪的是,两个满脸敌意的孩子颇听这位从未谋面的中原“姑姑”的话。刘风可没有命人拿兵器相要挟、也拿不出象样的珠玉锦服来引诱,只是驰了一刻的光景将人接到昨天自己落脚的驿站,让一群中年使女抓住他们沐浴更衣,再在简陋狭小又阴暗的厅堂内招待他们吃一顿比军中伙食好不了多少的下午饭——大家都饿了,包括两个声称一点不饿的半大孩子——谢天谢地去病这小坏蛋及时把几个庖夫送来,配上园子里带来的肉酱和菜酱,翻出客栈里的豚肉和鸡肉,才能勉为其难地将大家都喂饱。 饿的时候果然什么东西都好吃。刘风问他们食物合不合口味,两个孩子边点头,边将一大盆子的肉、酱和菜、饭的混合物拼命往肚子里塞。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冷淡地看着他们的衣着穿戴:不太合身的绣兽骑马服,碧玉簪下刚清洗完的头发还算服帖,袜子尚可……只是坐姿吃相不佳。 在今天吃这顿饭之前,他们是匈奴人;之后,他们便是汉家天子的子民了。 净口后,俩孩子学着她端坐。跟在他们身边的两名中原带去的仆妇也哆嗦着被带来。 “先让她们吃饱喝足,换洗后一起带至园里。”最起码看在她们教孩子们说中原话的份上,她一定会好好待她们。 “嬷嬷们会留下吗?”小的额伦问她。 “你希望她们留下吗?”刘风反问他。 “要!” “那她们就会留下。但是她们只有两位,照顾你们两个男子汉是不够的。姑姑会另外再选老师和侍从、使女给你们。” “……你是我和哥哥的姑姑?” “是。” “……难道我们有很多姑母?”大的日磾口齿清楚很多。“母亲生前说,她已无亲姐妹。” “你们的母亲刘枫公主,是我的族姐。”刘风缓缓道,“若非她代替才十二岁的我出嫁,如今你们也许是我的儿子了。” “……母亲是公主吗?” “是。” “母亲说不是。”半大不小的日磾有点难缠。 “她是刘氏的女儿、王的孙女,且被先帝册封为公主,那就是公主。” “你是公主吗?”额伦加进来。 “我是。”她当然是。 “哦,那我们确实是公主的孩子?” “那自然是。”对匈奴而言,当然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 “刚才……刚才那个、那个霍将军……很年轻……他说他是我们哥哥,但是他笑得很……难看……”日磾继续确认。 “哦?他对你们不好?打你们?”刘风立起眉头。如果是真的,她才不会管某个去病小子是个侯,照样抓来打一顿屁股。 “没有!”两个孩子一齐摇头。 “他有没有给你们吃饭?” “……有。”顶多是自己不肯吃。 “好。他是我丈夫的外甥、也是皇后陛下的外甥,当然也是你们的哥哥。以后可以叫他去病哥哥。如果他还是笑得不好看,就说是我说的,叫他拿出哥哥的样子来。” “好!” “那,姑姑的丈夫是谁啊?”小哥哥的最后一个问题。 “是长平侯,”她顿了下,估计两人都不知道这个称号是什么意思。“大将军卫青。” “……” “……” “……”嗯,她的第二任丈夫在匈奴也那么有名吗? * * * 长风园里从来没有这许多年轻人过! 阿平公主到了,两家既是亲属、又是姻亲,即使阿平与阿襄的婚礼尚早,也不会影响阿平前来看望大姑姑。 阿襄去了趟封地,找不出停留太久的理由、又不想整天被不怎么熟悉的曹氏族人围绕着要这要那,也回来了。 去病则是被庆贺的人惹急、惹烦了,推说到舅母那里领赏、也跑来园中:几车子的钱他不要,他要了刘风几处马场的大半良马,和几名多年匠人打制的全部铁器。不过刘风还是送了他大批衣、车、用具和仆役。钱嘛,皇帝会赏赐的,只是很多东西皇帝给不了,比如月袖就成了冠军侯的女官……呃,不,是阳信长公主派去照顾冠军侯的女官。 晚辈 卫家的去病,卫青的阿伉、不疑、阿登,刘风的阿襄,匈奴来的日磾跟额伦……他们年岁差别不小、性情天差地别,读的书、学的艺也各不相同,但他们身份一样的特殊——都与刘风有关,都有着京师人不能忽视的地位。 皇帝专门找长姐询问有关匈奴王子的事情。 刘风知道弟弟一定会对两个吃了苦头的孩子显示宽容,但也清楚皇帝的看法和作风。她选了三名声望不太高又颇有些学问的儒生,作为日磾跟额伦的教师,又让他们长住长风园、呆在环境比较接近草原的地方也许会减少惊疑的心情。此外,在他们完全融入中原之前,如果太早接触到复杂的京师人等,可能产生不少麻烦…… “……姐姐对赐姓金可有异议?” 即使有也不能说,虽然她本意很想让他们姓刘,但这确实是不可能之事。“与金姐姐同姓当然好。” “仲卿,你说,如何安置这些俘虏为好?” “安抚为上,但大可不必优容。率部归附的应照前例加以封赏。” “朕是否要册封……金日磾与金伦?” “臣看不用。在汉天子的治下,男子汉要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靠自己的忠诚与勤勉。” “哈哈哈哈——”皇帝非常高兴,转头看向姐姐,“姐姐,不封赏是否可行?” “好!”刘风重重点头,“我会好好教导他们为陛下效力。” 接下来就是阿襄与大公主的婚事。皇帝对儿女婚姻的细节乃至日子都不感兴趣,只随便提了几句。 随后刘风就告退、直接去皇后宫中,换去病等商讨兵家大事。眼角扫去的一眼,俱是皇帝弟弟亲政以来一手提拔的青壮将领,那些世家名将甚少见到——也不对,她家的两个大小男子已经是名将,再也不用担心被将门世家看不起……一如她们王家。回头再想想,两百年前的刘家不也什么都不是吗?出身门第之类的,委实没什么好得意的。 此外,她没有对皇帝说的是,她在为是否要教导两个有一半匈奴血统的孩子军事而头疼。认真思考三天后,她决定:马随便他们骑、箭随便他们射,而军队是不让他们入的。 * * * 皇后是最喜欢这桩婚事的人:阿襄的出身、外表、人品都是上选,何况他还是大姑长公主的独子、弟弟大将军的继子,无论从地位还是从亲缘关系上都无可挑剔。只不过,婚事没有曹氏族人置喙的份,这点刘风丝毫不怕别人说她耍手腕:皇后和长公主商量之余,还有旁人插嘴的地方吗? 倒是两个日磾跟额伦,半大孩子的心气,对新娘子、婚礼、聘礼、嫁妆以及婚礼之类感到非常好奇。 “姑姑,这个婚礼很……大吗?” “是很大。”有些铺张,但出嫁的是皇帝的长女、也是第一个孩子,自然特别隆重。双方的礼物也多得令人咋舌。“因为新娘子是公主,新郎是侯。” “姑姑的婚礼也很大吗?”额伦不觉得自己问得奇怪。 “都不是很大。”刘风微笑着,把话题转开,顺便减轻些他们不习惯长时间跪坐期间的不适应。“日磾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额伦喜欢什么样的?” “喜欢的。” “漂亮的。” “呵呵,好,”刘风笑开,“以后你们若是喜欢上哪个姑娘,要先和姑姑说,然后才能和姑娘说。” “为什么不能直接和姑娘说?”额伦连父亲本族的习俗都不了解,别说是从没到过的中原。 刘风微愣,然后扯了个不算谎言的谎言,“因为姑娘的父亲和哥哥会痛打你的屁股。” “……那……那么,新娘公主漂亮吗?” 阿伉也对该话题有兴趣,并且觉得他应该出来主持场面,因为他见过公主表姐。“大公主姐姐很漂亮的!是最最漂亮的公主。” “二公主姐姐不漂亮吗?三公主不漂亮吗?她们听到你说的话,可是要哭着打你的哟!”刘风忍不住逗逗经常装大人的小娃娃阿伉。 “我说错了!大公主姐姐是最最漂亮的新娘子!阿襄哥哥,对不对?”他急于向刚走近廊下、正要施礼进见的阿襄寻求支持。 “……是的。谢谢阿伉的赞美。”曹襄平静温和地笑着先安抚了继弟,再见过女主人。“母亲安好。” “坐,阿襄。”刘风还没来得及动手指头,侍女们蜂拥而上、服侍他安坐。 看着这情形,刘风回想着两任丈夫的待遇——嗯,阿襄的父亲很喜欢被大群年轻侍女围绕着;而阿青不喜欢,因为当他走进厅堂时总带着某种让侍女们谨慎地保持距离的东西。 接着没多久,舍人匆匆跑来禀报:她的亲妹妹们带上儿子、女儿来道贺。 “快准备礼物,备四份不同的。阿襄,我帮你也备下两份,算是给外甥们的见面礼。” “为什么要送礼物呢?”额伦又来问题。他能问问题,说明在很快地适应中原的生活,是好事。 “因为阿襄哥哥成人了,他自然是要送礼物给还未长大的外甥们。哦,过几日他会给你和你哥哥送礼物来,他会亲自选来送。是吗?阿襄。” “当然是。” 阿襄表现得非常完美,笑容和动作无懈可击,非常适合做个嫡大公主的丈夫,如他的父亲……刘风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于是笑着打发孩子们念书去:“额伦,等下家令会在吃点心的时候告诉你,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不光得会骑马射箭,还必须好好读书;阿伉,你正好相反,念书之余,男孩子家定要习些武艺、保卫家国的。” 阿伉很想反驳什么,可既找不出话头、又不大敢在继母面前无礼。 刘风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理会孩子们各个不同的心思,只在离开侧殿之前关照着一直少言的日磾,“日磾,你的老师曾教过姑父儒学,即使他说的不会句句真言,你也要尊重他,明白吗?” 说完,撇下满屋子来历各异、想法不同的大小孩子,同独子阿襄礼仪周全、行止完美地去迎接另两位公主。 -------------------------------- [注1] 本文一开始即虚构(也许是真实的)了一位和亲的宗室公主刘枫,也虚构她是金日磾、金伦的生母。卫青重用纯种匈奴人赵信导致大败后,作者本人猜测历史上的金日磾、金伦也许真的有汉朝血统,不然很难取得汉武帝的信任。此外,黄门养马的职位不可能录用个半大娃娃(此职务也不太可能是个单纯的牧马人,而应是宫中侍从的一种),两个匈奴王子兄弟必定在与宫廷多少有联系的地方受教育。 生活 长平侯是忙还是不太忙,阳信长公主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胜利后他着实忙了一大阵子,然后稍微空了些,也就是能够一起到园子里看看景、用个餐,与小辈们说说话,也让新来不到半年的仆役、侍女以及教课的师傅们有机会近距离看见他。 “本来那里没有竹林的。先帝将这片坡地赐给我之时,大多是半枯野草,零星的有些矮树。当年大家都觉得我这个赏太少了些。” 刘风颇有些感慨的。而看看现在的盛况:从河滨直延伸到丘顶,紧贴着马场和一小片杂色花丛,全是大片、大片常年青绿的竹。听说竹海的景象主要是在南方越地,逾往北逾少见。京畿一带就更少了。现在不少贵族特地骑马纵车从河对面的小道慢慢驰过,目的就是欣赏这难得的竹景。 “记得我刚来时,只几株小竹,那时我还觉得奇怪,这不是说丈高竹竿吗,怎还不如我高?” 刘风噗地笑开。她的丈夫很少讲笑话,尤其是每日被重要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时,还能说些有趣的话来逗乐,算很难得了。 几个孩子都对男主人有些敬畏的,静静在不近不远处跟着、,哪怕她很多次、明白地告诉他们他并不可怕……可惜了,若是有个小女娃娃在男主人肩膀背部爬上滚下的,一定就能立刻说明他真的不严肃……算了,她只能指望阿襄,呃、是大公主,给她生个女娃娃……不,还是算了,她不强求任何东西;就这样过过日子也不错。 “马好象少了很多。都送去病了?” “是呀,人、马、剑,还有扩建的屋子。这混蛋小子有时挺漫不经心的,我不盯住他,真会邋遢地拦在宫府门口。” “哈哈哈,未央宫门是会一直向他开的!顶多是一些老宅子不喜欢他,找借口挡下……他已不是孩子,也带领过万余精骑,打过大仗、流过血汗,这点小事你不用替他操心。” 她是替卫家隐忧。不过只要他和她在,任何人包括去病应该都不会有麻烦的。“皇后要他当皇太子的伴,我支吾说不知道陛下的意思,皇后也就没再提过。” “那让阿伉去也罢,他大了不少,礼仪经书也熟,更不会让姐姐不满意。”大将军卫侯的长子宜春侯伉来陪伴皇太子,够颜面、够气派,也足以令皇后愉快。 “殿下真是幸运。陛下小时候只有我们这些姐妹和母后、舅父做伴。即使当上第二任的皇太子时,母亲在后位上也是步步小心……” 两人都沉默了会。 穿越过竹林,眼前豁然是大片花海。 “去年还没有这许多花儿呢!” “很多是前年新种的苗,今年正好开花。幸好现下马儿少了,不然迟早都成泥里的牧草肥。” 仆人在身后躲藏了会,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通报:平阳侯到了。 想来是商量婚礼细节的。 她的儿子呵,本是宫人私通之子,却因有个长公主母亲、然后再是大将军继父,如今又将娶大公主,真是得到上上之位——可是若干年后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靠他自己! “阿襄是个不错的孩子。我挺为他骄傲的。”长平侯这样讲。 刘风笑得淡,不过仍然随他一起掉转马头、小跑往正厅而去。不,是两人先去侧殿更衣——见平阳侯时怎可穿着不雅随兴的骑马装呢?! * * * 儿子婚礼的事,刘风倒是没有累到。因为来“援手”的人实在太多,何况皇后非常重视长女出嫁,有宫廷出面、新郎的母亲不能也不想多管;此外,男方的事宜都是阿襄亲自安排,妥妥当当地不留遗憾。 她宁愿盯着孩子们念书,盯着丈夫不要太累:可怜的大将军在往来京宅与园子时被迫乘坐马车。再过了大半旬,公主府里加盖的一片屋宇完工,她干脆带上几个大小娃娃住回京宅,就近操办婚礼,并且抓住丈夫、让他乖乖地把养生又味道不错的吃食统统吃光。 他仍然是要带兵出征的。而在出征之前,又要应对棘手的减员和边城军民的安置,因此每回去边境处理急务、必定黑瘦一大圈。好在眼下已无人会公然质疑外戚大将军的权力、威望与军功,很多旁人根本办不到的事硬是被他扛下——陛下知道他不仅娶到个皇后,还得到一位不顾自己健康乃至生命的忠臣吗?对此答案她虽无法确定,但至少她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对卫氏大将军的信任超过了对卫氏皇后的……可是若换个时间,匈奴平灭时,大将军也许将什么也不是了吧…… 当然,在平阳侯婚礼上,完全看不出卫氏和刘风本人有任何失皇恩的地方。 几乎全京师排得上名次的贵族都来道贺、不让任何一位到场都是件大大得罪人的事,于是干脆统统欢迎。这一天,不仅宗正亲自主持礼仪,皇帝还大方地派禁卫骑步兵来护卫现场,一些军中友人甚至只能借军队保护的名义“挤”来送点礼物。 宫廷和宗室送的东西堆满了平阳侯府与阳信长公主府,其他人的礼品只能用牛车拉到长风园。收的礼多,回礼也是件吃力又花费巨大的事。光是登录和回馈,就让家令与家丞还有二十几位会书写的舍人忙得不亦乐乎。 唉……封侯的儿子与皇帝的公主成婚,把平阳与阳信两家一整年的收入都耗尽了。 * * * “难得见你没有与孩子们在一起。” 雨后残存的花香混着青草的涩味,室内没有熏香、只有极淡的汗味和马味……也许还有半丝的血味。刘风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但她享受着和丈夫同坐在温暖干爽的偏厅里、各自看书的惬意,哪怕这里是大将军的地盘——她乘兴而来时着实吓傻了守卫的军士及她的家臣舍人们。 “男孩子需要自己长大,”她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总是跟女人家在一起不好。” “也是。阿襄成婚,大家都累坏了。那几个孩子都玩疯了,需要休整、休整。” “呵,我倒不累。阿襄还有皇后都安排好了,我又不需要做什么。婚礼比大典短得多,比打仗更是容易百倍——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是不是边关上又有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上百人被杀。” “都是残留的小股敌,成不了大患。只是,单于往西跑得太深,过了草地还要越荒漠,实在更难对付。” “陛下如何说?”她忍不住多问了句。 “……”他放下册子、面无表情地默了会,“今年有灾荒,明年再议。” “哦,灾荒我知道,”她和儿子治下的地方没有大批饿死的情况,封地周围的几个县多少也有接济、也没大的死难。可她个人的能力有限,乐意把自己的钱财拿出来接济别人的贵族更有限……“今年确实不宜用兵。” “可明年、最迟后年,陛下想打大仗。” 如何大?刘风终于还是忍住没问。她既然没把握不把秘密军情说给别人听,那还是不要打探比较好。“那,你现在这么如此空闲?” 他愕然看看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册子,叹息着交给她看里头的内容——是南方两个郡收成及战马军资的增减。她小心取过来,努力研究半晌,才大概地搞明白两个郡少了好几千石的粮;手探去翻翻另外的一大叠,大多是其他不同郡的增减,此外还有各营战马及骑步兵数、新兵的数量……她看得很吃力,看明白后心中更吃力:这里是大将军府,不是长公主府,呵呵,自然全是硬邦邦地让人无力的物件。 “怪不得你的笑容很少。原来是替陛下愁出来的。” “天下人并非各个都如你这般,当然得愁。” “继续教我射箭吧!”不知怎的,刘风突然捡起自己最为差劲的箭术:“不要骑马了,就对着场上的靶子如何?恩,三十步是不是差不多?” “……” 将军 丈夫是大,外甥是有名的将军,儿子娶了皇帝的嫡长女。基本上看来,刘风的荣光已经到头了,何况她身旁其他任何人本就不及她本人的地位高——她是先帝的嫡长女、当今天子的同胞大姐,名位与王相同,任再多的显赫亲属也不能掩掉她的光芒……可她倒的确是依靠身边的男人们而名声响亮……比如说闻讯赶来的骠骑将军。 去病穿的是骑马装,阿青是身随时可以见客的常服,颜色则一个浅、一个深,不过待傍晚回家的时候,颜色浅的那个被赶到马背上权充护卫,颜色深的那个则不得不坐进公主的马车——全天下也只有她这一名女子可以有此特权。 可是刚回到公主府邸不久,宫中来人将大小两位将军都带走。 庖夫们来商请是否改换菜色,刘风只眨了两下眼,就决定把园子里的孩子们统统接来,然后…… “把好的肉不管用烤的还是烹的还是蒸的,统统端上来!”让男人们自己去品尝宫中御庖的好手艺去吧!“另外,为两位金公子收拾屋子和用物,不足的先将平阳侯过去用的东西补上。” 别个作丈夫的兴许会对她的决定深深不以为然,但她的丈夫支持她的任何决定,包括让两个有匈奴王族血统的孩子在京师生活。 * * * 男主人又恢复到忙碌的生活。不过刘风注意到,他终究已不是能够迅速自行复原的少年人,筋疲力尽的状况会持续几日不见好。她已经仔细考虑过他的吃食,特地命两名跟随过军旅的庖夫专门在大将军府中准备餐食,结果对长平侯的身体没有太大用场,倒把天天去舅父处吃饭的骠骑将军的胃口养得更刁了……好吧,厚脸皮的去病她也会一并照应的,于是、无奈之下她将阳信家的半个厨房和两名医士出身的舍人都搬去阿青那里。 周家令身体很不好,说要回乡养老兼养病。他的家乡就是刘风的封地,她只能将家丞提拔为家令,让老家令继续带了与以前相同的钱饷、舒舒服服地回老家去,让他口中的后人晚辈去抚养。奇怪,她没注意过老家令有儿子啊,而且他的妻子前些年已然过世、他自己也不曾续娶的。 而在老家令之前,另一位坚决要离开的是铎驿。 曾经很有英雄气质的铎驿也老了…… “铎驿,你喜欢哪里就住哪里。喜欢哪个庄园我就把那个庄园送你。” “公主,老仆还是喜爱章武的马场。” “好啊,我会命在马场边加建一座宅子、让你以前的徒弟们安顿你的晚年。” “谢公主。” 刘风盯住自己的指尖一会儿,她的手依旧洁白纤长细致、指甲圆润透着光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自称老了? “铎驿,你们离开的话,我会很不舍……”她的这句话铎驿并未听见,因为他已经行礼退下了——他的动作有一点迟缓僵硬,再不是以前武人的那种干脆利落。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去未央宫见驾、向陛下表明反对丈夫出征的坚决。不过这个念头仅仅是念头,她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听闻一些世家将领、包括六十多岁的李将军都争先恐后地要求出征,又见丈夫越来越忙、也越来越面无表情地冷静,她差不多能够想象得出这次征伐也许是汉家立国以来少有的大战。 而主持这样百年战事的,是她的丈夫。 “边境是平静许多,原本一年一次大杀戮、五六回小劫掠,到现在一年一次不大的侵扰,平民的日子好了不少。但心腹之患还在。陛下想要的,是往后三五十年的安宁。”长平侯如是解释,边吃饭边解释,吃完就皱着眉埋进铺满几张高案的书册堆里。 三五十年啊!刘风被这样的宏志惊住,但仔细想想,现在匈奴已经被逼着远走数千里、实力也大不如前。他们若是再组起大军,也得等他们的女人们生下足够多的孩子、组建足够多人数的军队吧! “那,他们还有多少骑士?” 长平侯很诧异地抬头看看她,“精骑至少还有十几万吧。我估计最多也就是二十万的骑兵可以作战。毕竟,并非每个匈奴牧人都能打仗作战。” “二十万……”汉家的骑士顶多十一、二万,且都在阿青的麾下了。“不少啊……须全部杀死吗?” 问题是,杀得光吗?是不是应该把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部杀干净,才能保护靠近边境的数百万人民和千万土地不受杀戮劫掠之苦? “当然杀不完。但把他们的锐气彻底抹平、将牧场改为良田、在草地上建造堡垒——虽然工程浩大、耗费甚巨,”长平侯顿了会,“也许我们会成为后世嘴里和书中的罪人,可眼下确实只有不停进攻这一种法子。” 可庞大的花销是很可观的啊!刘风把这句话咽下肚,伸手取过今年封地上的出产和税收,然后毫不犹豫地同意继续免除入军旅的年轻人家中的税赋。新任的、正值壮年的周家令,少了老家令的忧患,多了几分贵族人家的精明。所幸的是她仍然应该算得上是个好主人,那么手下人自然也不会太差劲吧……可问题是平阳家现在换了主事,很多事情她不能再插手;而卫氏、霍氏五个侯位和庞大的门客舍人们也都是大麻烦——对了,她为什么还在替去病管家事?! “公主可要先去休息?”男主人问着。 “不用,”女主人直觉地回答。 然后两人互看了下对方一手一册、眉眼严厉的模样,都忍不住相对苦笑。 一个忙国事、一个忙家事,不是数万名士兵就是数十万平民,磕磕碰碰的麻烦哪边也不会少,更何况两人都不肯做懒惰且残佞的主事者……看来,他们这对夫妻,谁也不必羡慕谁的清闲。 ----------------------------------------- [注1] 作者个人观点,漠北大战这样的大型战役,一年半的准备时间是起码的。 小辈 有两位年轻的女子怀了身孕。 一位是地位崇高、众所期待的平公主,她腹中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将有爵位——这是皇帝在欣喜之余、对第一个孙辈的允诺——登门庆贺的人与礼物让平阳侯的府邸一下子成为京中最热闹的地方。 另一位是来历不明、地位不清的女官月袖,在胎儿五个月大的时候才让刘风知晓的,而且是孩子的父亲亲自告诉她的。 白天的大半光景,刘风都是在儿子儿媳兼侄女处过的。傍晚时,她赶回来,换身清爽淡雅的衣服,与外甥用餐。外甥的女人因为身子不便而没有出席。 她就要有两个孙辈了。 “舅母,这次大战,陛下希望我去拿下匈奴单于,必然会伤亡不小。”去病停了会,待仆人们重新撤下旧盘、奉上新碗后退下时才再次开口。“但之后的几十年,我保证,不会有大的战事来耗费国库。” “去病,我只指望你和你舅舅都活着回来。” “舅母,大战之后我想向陛下请缨、戊守百年前被匈奴人占据的土地。” 刘风大惊,不过怔愣片刻后慢慢恢复了理智。“……去病,你一直希望长风园胜过京中的府邸,是吗?” “是。就知道舅母明白去病的心思。” “你舅舅知道吗?” “我没有提过,但舅父一向知道我不喜欢应付。” 她的皇帝弟弟会不答应吗?还是……会在驳回一两次之后很高兴地答应下来、并赏赐很多东西?她不确定,可她猜想后者的可能较大。 “舅母,舅父是不可能去戊守边境的。” “……我明白。” 刘风好歹在京中几十年,镇日在宫廷、贵族和权臣之间,当然大体可以理解。如果阿青带了大军一直在外,迟早有一天会被诬以谋反的罪名。而去病……怎么说呢,他足以镇住匈奴和其他蠢蠢欲动的部族,而他的舅父、舅母、姨母、母亲都在京中,军权在君王手中、军令在大将军长平侯手中,还有个亲表弟是皇太子,怎么看怎么是件好事。 “去病,你真的要带月袖去边境定居?” “正是。舅母知我。” “好吧,京中诸事我替你担下,你母亲、姨母,还有你那几大屋子的门人,上百家想与你结亲的贵人……” “舅母——” “我知道!我知道。以舅母的身份,要达成我外甥的一些个不大不小的心愿还是能够做到的。”她当惯了依仗权势的“恶人”,再多几桩得罪众贵戚的事儿也无妨。她几乎已经想好了替去病回绝上百个婚姻提议的理由:一是皇帝太瞩目,二是他身边已经有了她派去的姑娘,三是要先选也是挑卫氏或王氏的姑娘,四是这心高气傲的孩子最讨厌的就是没有绝世姿容却有绝世傲气的贵族姑娘,五是他见多了宫中优雅女子再去看一般的女孩而难免看低……反正理由太多,随便对着哪家也能掰出个五条不妥来,一如当年她替阿青拒绝诸多亲事、惟独同意了出身一般的公孙姑娘成为他的原配。现在,她更有理由去“主宰”卫氏男子们的婚姻,不是吗?那就让别的男人和女人们去怨吧,她早已习惯了,从她遇见卫氏一家人开始。 之后,去病和他舅舅一样,镇日待在军中。大将军自己大约也跑了一两回靠近边境、也许是越过边境的某些地方,不不,她弟弟的国家的边境已经改变了、变回到数百年前的模样:那些土地原本就是中原的国王们和皇帝的。 然后,男人们去打仗,她这个女主人,则要面对两位孕妇和五个大小不一、出身也不尽相同的孩子,以及大堆大堆的家业。当年在猗兰殿中谨慎过活、身边也只三两侍女的庶公主,如今得照看比封王更多的土地和家人。自然,她的丈夫也已不是原来那个,儿子倒未变…… 平阳侯也去了军中。他本不需要靠军功来封侯,可他年少时就接触军事、何况又是大将军的继子,总不能输给骠骑将军表弟太多。在这点上,皇后也很坚定地支持,而无视平公主弱弱的反对声音。 于是刘风在照顾公主媳妇的同时,命经验丰富的女官莫黎带上熟练的壮年侍女和两名医士侍奉月袖。这两位孕妇地位悬殊,但腹中的孩子却是同等重要,如果都在她的身边生活、定要分清楚高下不说,见了面又很尴尬,不如让她们仍然住在各自的地方,当那片天地中的女主人…… 她的日子可没有众人认为的那样尊荣富贵到极致,她根本也是在另一个战场! “姐姐,去病有后了?” 皇帝没有公开庆贺,但专门和阳信长公主单独谈起这事,足以证明这孩子父亲的重要。 “是。有我在,孩子不会有差池。只是若是女儿,陛下多少也封个什么吧,也好抬高孩子母亲的地位。” “朕平日见去病这小子对女色不假注意,还以为他会绝后——” “陛下,那姑娘是真的不同。” “也是姐姐府中之人?” “是,原本想送进宫里来,但顾虑到她的血统、怕落人把柄。”她实话实说。 “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亏姐姐还以为朕不能纳个有西域血统的女子——呵呵,现在看来是更好!以前朕赐的美女去病都拒收,可现在是姐姐送的、料他也不敢不收!”原本值得送进宫的女子现在给了去病,让皇帝颇为高兴,毕竟骠骑将军纳的不是普通民女。“姐姐知道去病想常年戊边?”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皇帝转弯抹角召见她的原因吧?先是让皇后召她来商量大公主的孕事,可无关紧要的说了没几句、皇帝就出现了,接着皇后立刻找借口离开。 “他不喜欢京师的贵族们,更讨厌无数人想将女儿嫁给他。” “就这样?”皇帝略微有丝困惑。 “他喜欢边关军营胜过京中美宅。”刘风也稍有不解。 “那他的女人和孩子难道也戊边?” “陛下,如果阿青去戊边,我也会跟着去的住朔方城,或是更远的地方。倒是阿襄不一定想去。何况月袖生于西域、长在中原,不像一般的姑娘受不了荒漠草地的日子。可是,陛下,要戊边也是要打败匈奴之后的事情了。” “是呀……姐姐,朕要做先祖们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彻底打败匈奴!” “有……有三十年了,陛下。我们已经想了三十年了。”这是她对这个弟弟最为得意的地方之一,他不是守成之君、而是开疆辟地的有为之君。 “是我与姐姐?哈哈哈,是!是。”皇帝豪情万丈地几乎忘了召见她的本意。几乎——“姐姐,仲卿想离开京师吗?” 刘风微皱眉,“我倒没想过、也没问过。若陛下希望阿青去而不是去病去,只要一道旨即可,他不会有半刻的犹豫。” “朕知道!可朝中不能少了仲卿啊!” 刘风垂眼。皇帝说这话时,大半是真心的吧! 记忆 一个人独处时,刘风又开始看书。 时光好似回到漪兰殿中:弟弟和她的亲妹妹们、以及姨母的两个小儿子在屋子和庭院间傻玩,宫人们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母亲给每一个衣服有些凌乱的孩子拉整齐领子袖管和衣摆,然后为着三个月后的某个宫宴准备礼服首饰和礼物;偶然有宫妃来访,有时尖刻、有时温厚、有时只是单纯无聊地来问候兼聊天;她家近亲想见的大多是当权官员贵族,难得见到了也是要帮忙牵线或是要点贴补;父亲主要是在典礼或是家宴上见到,但几乎不可能与她单独相处、哪怕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念书就不能挑选老师了,早年是母亲特意为子女要来的读过书的女官来教授,然后是仗着弟弟是母亲的独生子而问问弟弟的老师一些难懂的词句,再后来……她就为礼仪、出嫁而头疼,以及学习如何在宫廷和贵族间生存……接着她就离开母亲身边,走向等待在自己面前的路。 她算是幸运的吧?小妹守寡后曾有过情人,然后又嫁了名贵族之后;二妹有时会抱怨为什么大姐有位大将军丈夫、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好运——完全不考虑这位大将军就是她亲自一年年培养起来的。要让她的妹妹们花若干年的工夫培养些平民男子……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长平侯留在军中的部下们很乐意向她提供任何她想知道而他们能够打探来的消息。可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特权,因为她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和嘴巴。 不过她有皇帝这个最可靠又最最不会被追究的消息来源就是。 “……他们甥舅两个各有小胜,但真正的大胜还在后面。”皇帝这样自信道。 “陛下,我们的子孙再不必向匈奴人进贡了。”刘风向弟弟敬酒。 手有些颤抖,幸好多年的教养使她没有溅出半滴酒液。皇帝也有些激动,当然他也没有做任何打翻东西或是稍微失态的事来。 但两个人都情绪极高。 刘风喝多了。她从皇帝那里得到最快、最准的消息,她的丈夫和外甥都活着而且都打了胜仗…… 虽然,很多人战死了。 * * * 夜半醒来时,刘风觉得不对劲。 这里不是长风园、也不是京中静谧府邸中略嫌小的寝殿,更非封地阳信的那间修缮改建过的大屋。 在隐隐透进的灯光中仔细辨认房间里的物件,那种华美不是她喜欢的。随后她听出外间两、三名侍女的呼吸声。自己平日只留一名侍女值夜,所以这不是她家。挣开轻暖被褥,摸索来锦绣外袍套在丝衣外头,丝履放在屏风外而非榻前——这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这是漪兰殿,而且是她出嫁前的屋子,只是大半杂物都清光,反添了不少符合长公主身份的东西,比方说只有宫中才可能有的人高金雀镶屏,夜里仍然燃着的奔马轻油灯以及散发清雅幽长香气的鎏金熏炉。[1] 炉台旁的高瘦漆几上,是小巧玉碗盛着的醒酒汤,想必是她昏睡前坚决拒绝过的东西,又冷又苦。她还是喝了下去。今天高兴,不、应该说是皇帝特别高兴,所以她就陪着一盏又一盏,像喝水一样喝酒,终于醉得不醒人事,被抬进少年时的住处安歇。皇帝现在应该也正醉卧寝殿中。 “公主?”两名侍女披上外裳正要过来服侍。 “没你们的事,继续休息吧。”刘风制止了这两位宫女。那两个年轻端秀、礼仪周全的女孩子,居然让她想起来当年祖母身边瞪过她的某位宫女——阿襄的生母,不过她已经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对祖母阴沉恼怒的眼神有点印象。无妨,阿襄是她的儿子,即使他怀疑很多事情、也不会否认是她将他抚养成人且给他爵位。 整理了下,重新躺回榻上,却始终无法睡着。出嫁后她极少留宿宫里,可宫中掌事不会因为这一大间屋子的主人常年不住而有所怠慢,看这许多不曾蒙尘的物件就知道。这间屋西侧还有两间,是她两个亲妹妹的屋子,也应该是一直保留着不曾挪作它用的。而门对面较另有一间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则是她唯一的弟弟阿彘当上皇太子之前的住处……大家其实住得比较挤,姐弟四人合起来还不及当年姨母王夫人以及栗夫人两个儿子的住处那般宽敞。可她弟弟成了皇帝,于是当年别的皇子和庶公主们的屋子都成为当今天子的妾侍和庶子女们的地方。 若是她别个兄弟登基,会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匈奴会不会依旧勒索、劫掠、杀戮?[注2] 突然间,她发现自己没脱外袍,于是干脆起身,自己简单穿妥,轻轻走出门。 银水泻地,夜风沁凉。宫女们慌慌张张地跟着跑出来,然后又被严重惊吓。 皇帝正站在幼年时住的那间屋子前。一群宫人,一言不发,一旁静候。 刘风扯紧袖子。 小时候她很喜欢看这院中一大一小两处花丛。父皇未登基前、她们母女三人在皇太子宫里的屋子已经找不到、也记不得了,她现在只能忆起弟弟出生后、自己经常独自在廊下看着盛开的、未开的、开过的以及从不开放的花朵。 似乎,从她弟弟来到人世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改变了。母亲有了儿子、她们有了兄弟,加上早逝姨母的四个表弟兼亲弟,于是宫中的人对她们就更好了,而父皇也更加看重抚养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的母亲……然后?呃,反正她们就这样平凡而小心地在宫中生活,接受尊长的安排,对了,她还为可能被嫁去匈奴而担惊受怕好些日子……接着是再也未曾见到的刘枫姐姐,再之后是前任平阳侯——她只对他年轻时的俊美模样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记忆——以及他的庶妻、庶子女们……再来,就是卫氏一家人了,卫大娘、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早逝的大儿子和健壮的小儿子,啊,呵呵,接着就是去病、日磾、额伦这些个孩子。 现在,她在期待孙辈,只是他们和自己其实没多大关系,呃,除了阿襄的孩子是她亲侄孙。奇怪了,自己反倒更期待去病那孩子的孩子。希望这孩子能好好读书、做个温良贤臣。 …… 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一对姐弟就这样相对立着,各想各的事、各自拣拾自己还不曾彻底丢弃的记忆。 -------------------------------------------------- [注1] 茂陵阳信公主墓出土鎏金银铜竹节熏炉,还有中山靖王王后窦绾墓中的长信宫灯(上面刻有阳信家,该灯由阳信公主献给长信宫窦太皇太后的可能性也许大于阳信侯),著名的鎏金铜马以及马具……可以想见,历史上这位高贵优雅的女性(而且肯定很漂亮,看看她的母亲和姨母都是生了四个孩子的宠妃就知道)不仅品味不错,而且对马、战争等也有所偏好。 [注2] 纵然没有刘彻,也会有别的某某人来解决匈奴问题,也同样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牺牲很多很多士兵的生命。这是历史规律,只是刘彻成了那个人,于是留名千古。 后代 “朕的骑士们,无愧于姐姐所赠千余良马。”这是天亮前的一刹那、皇帝对长姐说的话。 回到家时,一大堆人正等着向府邸的女主人道贺。刘风心里烦腻,但仍然克制着保持礼貌、笑脸相迎,说着谦逊自贬的话……烦啊,胜仗是军人荣耀、关她这个皇姐何事?!这些人在国家筹措军需时躲到暗处,如今见到打了胜仗,就蜂拥而来、带着大堆礼品逢迎拉拢。 入夜时,她以体虚为由把成群客人礼貌地打发走,然后检视成箱礼物、顺便挑选最精致的打算送进宫。也好,她今年赠给外甥去病大半马匹和几乎所有铁器之后,家资一下子减少很多,这些东西就算是间接地为皇帝弟弟分担吧——若是告诉弟弟这批贡品的来源,他定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从她封地上入伍的阵亡和残废的战士,就只能用钱币粮食布匹之类没有生命的东西来弥补了。这场仗如果仔细算帐的话,她把自己至少五年的所得全献给了她弟弟……好吧,靠丈夫来养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就在大军回朝时,月袖因为情绪太激动而早产。皇帝的使者以及医丞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赶到,可他们到的时候孩子已经能够看见头了。 刘风无比庆幸自己不怕花费和麻烦,早早就请了两名经验丰富、身体健壮的助产妇人和一位接生过几十回的医士住在府中充当仆人——当然是高价的仆人——否则这回就很难向去病交代。 不过一个多时辰,一个哭声斯文、又皱又黑的男婴来到人世。医士和助产妇人都说这孩子身子骨不太好,恐怕不是军人的材料。刘风并不介意这样的说法,“匈奴人打得差不多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材去打仗牺牲了。” 只是,她印象中婴儿都是白白胖胖软软的,怎么这个娃娃黑黑瘦瘦干干的? 可喜的是婴儿的母亲精神尚可,在听见生下个儿子后扯了扯唇,“公主,其实我想要的是女儿。” “没关系,”刘风拍拍她的手,“下回生个女儿即可。我这辈子还没摸过新生女孩儿,想得要命,可身边偏偏都是男孩子。” 月袖噗地笑开,不久后便昏昏睡去。 也是,一个侍妾的儿子……不过庶出又如何?她和弟弟当年也是庶出,长平侯和冠军侯的亲生父亲都不认儿子。孩子姓霍、姓卫、姓刘都成,瞧,皇帝一听说去病有后、满满两辆牛车的礼物就送进她家大门——不巧的是阳信长公主、长平侯跟冠军侯的家共用一个大门,因此她家门上的佩剑舍人们是全京师最精干的。 阿平公主被惊动了,很可能是吓坏了、怕自己也早产。不过在听说早产的母子都平安以后,大大松了一口气,侍奉照顾公主的人们也稍微卸下紧绷的情绪。公主腹中的可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即使不是皇孙、也是金贵得不得了的孩子——哪怕是个女孩子。[1] 只是麻烦了刘风这个女主人。她快被刚出生的孩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以及府里的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缠疯了。 早产的小娃娃身体毕竟不好,即使调来一名御医、三个医士和一群仆妇,仍然每三天就真假惊动一场;平公主娇养惯了,哪吃得了怀孕生产的苦,每天早晨酸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恐怕就是盘算与丈夫分开度日、要不然从宫里或民间找几名侍女送他也好;日磾两兄弟明显对去病的孩子极为好奇,他们控制不住地不停追问,这孩子会不会也成为草原上有名的将军;阿伉长大很多、而两个弟弟稍微小一点,但但掩不了孩子本性地围着孕妇的大肚子…… 她明明应该享受着和阿青两个人的清雅生活,什么时候成了麻烦一堆的管家老太婆了? 而最最可怕的是,她某一天仔细照镜子时,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疲老之态!眼睛下那两条丑陋的纹路是什么呀?居然那么难看! “那个香膏呢?”她几乎失态地急召来女官长,“可以按在眼角额头的那种!” 记得放在一个精美小玉盒里的,可是找不到了!她急得很想大声哭闹。 “奴婢立刻取来。” 莫泽不慌不忙的态度和几乎是立即送来的蜜酒,让刘风的情绪逐渐平静。 她刚才在做什么?! 冷静下来后,事情也就没那样无法忍受了。若是没如此多的大小孩子,生活即使平静却也单调,尤其是长平侯去打仗的时候、有些这样那般的小麻烦还真的挺有意思。 待清香沁凉的香膏送到白玉矮几上的时候,刘风已经彻底控制住了自己的坏脾气。 “产妇和孕妇的补品都用过了吗?” “是。大公主今天开怀笑了多次,她很喜欢卫长公子送的两只白毛小犬;月袖夫人气色也很好,特别是今天家丞准备了西域的甜瓜干。” “好。”刘风深深吸气,不过室内的熏香稍微浓了些,“往香炉中添些你上次说的、安神清淡的香草吧,现在的味道过浓。” “是——” 静悄悄地又坐了会,几乎是下意识地,刘风往向门外的方向。 “公主!公主,大将军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了。” 哦,好呀!让孩子的父亲们来帮她的忙吧! --------------------------------------- [注1] 历史证明皇亲国戚是高危人群,动不动就株连灭门。最是无情帝王家之说尤其适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名人。 回朝 的大军其实仅仅是平日驻扎京城附近的戍卫军旅,大部分前线作战的军士们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京城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御驾一眼。 长平侯算是历代领兵大将军中较体恤的一个,每次得胜总是带不同的战士来京城见见世面,顺便享受一下民众在那几天里对军人的热切殷勤,然后各自回营。 这次回来的阵容大约是皇帝登基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甲胄上的血迹泥土已经清理得很干净,军人们眼睛里的腥味杀气也几乎不见,他们只是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平静地庆贺自己能存活。 很多战士阵亡了,更多的马匹车辆也损失殆尽。国家在战争中的损失远非巨大的、载入史册影响后世的胜利所能掩饰。 此外,还有一位将军的损失可谓无奈至极:老将军李广自尽。[1] 刘风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听阿伉和日磾讲最近和几位儒生老师的对谈——老师们唏嘘、学生们也跟着唏嘘,然后她也不由自主地唏嘘不已。 于是她就突然想到了丈夫的处境。年轻的、出身不高贵的阿青,因为女人们的缘故平步青云……他现在的地位是军功换来的,但这抹杀不了他因为亲缘关系得到了别人要花费更多时间与努力才那么快就拥有领兵地位……如果他不是她家的人、不是子夫皇后的弟弟,那么即使从军到现在并幸运地活下来,也至多是个校尉吧……可话说回来、她不无得意地想着,哪家的家奴能够如她家的那些个,在吃饱穿暖之余还能够念书、习武?! 所以,她一点也不心虚,只是有些感慨。 皇帝更为感慨,竟立即加封李老将军的儿子为侯,虽然对李家来说有些迟了,但总是对将领世家的一种安慰。 而长平侯不但感慨惋惜,还会很感头痛吧!毕竟老将军是在他的治下自尽:大军得胜、李将军部下小败,总体上应该不会有人死,而现在人死了、死的又是位有着数十年威望的老将,难免又会引来新贵与世家之间的愤懑对立……她想丈夫定会压制自己的和卫氏相关的部下,抬高李氏等世家将领的功劳和赏赐,只是朝中大群附炎趋势的人等又会惹来无数麻烦…… “唉……” “姑母?你为什么叹气?”许是天生聪颖和后天环境巨变的关系,日磾非常聪明且敏锐。 刘风想了下,决定将里面的厉害关系一层层说给这两个半大少年听。等讲完,日磾微皱起清秀的眉,而阿伉还在似懂非懂。她决定再下剂狠的,将自己姐弟四人与母亲当年在宫廷的经历、甚至刘枫公主家族的事也挑拣着说给他们听。 灯亮起的时候,两个少年大概明白了……不少道理,也都各自陷入沉默。 也许对他们这个年纪,她是讲得太多了;而身在皇家,容不得无忧的少年时代。他们必须知道自己今天的地位是从何而来,必须如何做才能保住这一切,而其他各式各样的人又是如何看待他们…… 她大概真的是多话了。这两个孩子不可能会遇到与她一样的境况,因为他们应该会距离现在和未来的未央宫远远的。不像她,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座庞大的宫殿。 * * * 不少家属还有很多其他民众去迎接军队。刘风不去凑热闹,她知道胜利后身为主帅之人又是一堆麻烦事,至多比战前心情松懈些而已。 两天后的傍晚,府邸的男主人和两个少主人才疲倦至极地在雨中回来。幸好他们没有逞强地骑马归来。 女主人没多问,只吩咐送上满满的吃食——好几天前就开始预备,结果等的时间太长而不得不更换了两回——然后赶他们去打理干净、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当父亲的去看孩子、快要当父亲的去看孕妇。 只留下阳信长公主家的男主人……上灯后半个时辰,两个人才得以安稳地对坐。 “看着外头的人一片欢腾,我倒真有些担忧。” “别人的下场与你无干,这是陛下定的、而且是做给天下人看。只是,去病这次大功,今后……他与你说过不想待在京中吗?” “有。” 东边的正堂有些老旧,但因为地势高、又可俯瞰前后两片小园而很得主人欢心,尤其是这种微凉的雨天;屏风内的香炉中,香木和好几种中原、西域甚至海上来的香料散发着温暖清新的味道,不会显得过于浓郁,与门外雨水里的青草气息相得益彰。 刘风被一阵凉风吹得打了个冷战,拉紧袖子,但却不想让人关门。 男主人扬声唤来侍女,让他们将他带回家的东西拿来。“边地没什么出产,一些战士带去的家眷多做些手工活计。虽然粗糙,但别有风格。” 刘风有些莫名其妙地听着,不一会一个如他所说“虽然粗糙”的箱子被两名仆人抬到她面前。箱盖开后,男主人依然挥退侍女仆人。 见他自己动手,她也起身上前帮忙。 果然……粗糙却风格独特。没有镶嵌的大颗绿石打制的耳环,一些颜色各异的圆型宝石或者是石头串成的颈链,一些气味独特的干燥小花和香脂膏,一方浅纹毛毯,还有样东西就被他抓起来披到她肩上了。那是块非常细软又轻巧的布料,没有染色也没有异味,细致地看不出纹路,与锦缎差不多薄但暖和好几倍。 顿时,不冷了,身上和心里都不冷了。 他继续展现些价钱不会太低、带着草原风味的东西。“这些是带给金家小兄弟俩的。我没准备给小孙子们的礼物。” 那么多的小东西啊……她有些好笑地想,他付的钱大概够不少寡妇孩子过两年。“你嫌陛下和皇后赏的东西不够多吗?还是别人送来的满屋的礼太薄?” “……我们能不收礼吗?” “当然不能。且多半都是与宗室或亲族搭得上关系的人送的,能不收吗!也就是找名目回礼罢了。”只是为那许多不实用的礼物花的回礼钱,真是费得有些冤。她在皇室中已经算是富裕又不铺张的了,却还是会为家令说的花销数额皱眉。真不知道别家是如何养得起数十侧室和满屋子孙的…… “明天还要进宫吗?”他不回家不回行辕,一进京就直接跑进宫……可能是皇帝太过高兴,而忽略掉将军们从头脏到脚的外表吧。“早点休息吧,明天陛下也不会关心簿上写的那些东西。” “要的。太多事情要做……不少人阵亡。还有,李广将军……” 她理解他的沉默。不少没有机会得到军功的世家在街头哭骂,引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样大的一场仗打完,麻烦是肯定有的。但陛下的宏愿差不多都完成了,所以相较之下都是小事。” -------------------------------------- [注1]此役堪与史上任何一次伟大战役相提并论;而难封的李广老将也在极度抑郁的心境中、因不愿向刀笔吏申诉而自尽,千古唏嘘。作者个人观点,叱咤几十年不曾封侯的飞将军之死,是世族与外戚、新旧权贵、非战与参战的利益集团之间矛盾大爆发的导火线,之后的卫青被刺,卫氏、灭了卫氏的李氏、掌握过天下的霍氏……统统是大起大落的结局,其深层原因即是这样的政治利益分配不均。 行刺 新父亲去病整天笑眯眯的,包括在御前,还傻笑着向每一个冷淡或热络地和他招呼的人回礼。 “你刚当父亲时也这样傻?”当舅母的这样问当舅父的。 “……呃,应该不会。”提这样的话题其实有些尴尬。他是和……元配……生的三个儿子。 “好吧,既然当人丈夫的无法经常照看妻子,那就由我去吧。”这话也将得有些满,理由是她人在宫中,只能遣女官和大批仆妇以及两名医士去照看。当然,即将临盆的平公主又是另一件更为头疼的事:那娃娃还在母亲肚子里呢! 皇帝在宴间极为高兴,并且第二天酒醒后便做了件前无来者的事:让去病与他的亲舅父并掌兵权! “……在京里,看着儿子长大,也看着朕的天下安稳。” 这是丈夫同她转述的皇帝的说法。 “陛下不答应去兵离开,到一群将他奉为神的将士中间。” “如果我是陛下,也会这样做。” 那么,在旁人的眼里,卫氏更加嚣张不可一世!更加……不可容忍! “……接下来回让一些士兵回家吗?”她急急问着。 “也许。这一仗……损耗太大,太大了。我的部下和匈奴人死了多少,我清楚得很。五年里,草原上应该也不会有战事。” 死亡,血腥。不晓得繁华京师中的年轻贵族们是否清楚这些。 经过极短的休息,长平侯回宫的第二天清晨依然早早起身、准备上朝。 “我去朝中了。”他一身朝服显得挺文质彬彬,除了丝带上的白玉饰,可谓手无寸铁。可天下人都知道,他刚刚领兵大败匈奴单于并且灭了单于帐下数万骑兵,立下汉室与匈奴作战百年而未有的战功。 “不要太劳累。该让年轻人、让其他家的人做的,就让他们去做。以后休养生息是要务,我还指望着将部分马场用来制盐呢,你得帮着我看看。” “知道。” 他吃扫摆了半张几案的温热小食,整好朝冠,登车而去。而刘风只吃了蘸酱的松软白面团和一小碗微苦的草药茶汤,继续摆弄头发和腰带。[1] 两人都进入未央宫,但一前一后:一个朝服见皇帝,一个礼服见皇后。 她颈子上特意戴着他送的西域宝石链子——经巧匠琢磨过,又添了些小颗彩石,显得精致闪耀很多——引来丈夫好几回的赞美。真是的,他到底是称赞石头还是称赞他自己啊! 有一段时期,见皇后是件很费力的事,因为不能流露出任何不耐烦或不礼貌,又实在对那些维持地位的大小事务没有兴致。 如今好了,抱着去病的小子,期待公主的孩子,细细讨论婴儿每个小动作、盯着仆妇和医士们询问这个要求那个,半天很快就过去了。 皇后还留她午膳。待她正要趁小娃娃睡熟、不再哭闹时随便找个理由回家,宫人惊慌失措地跑来通报: 长平侯遇刺! 皇朝中两个最为尊贵的女人吓傻了,半晌才说得出话。 “他、长平侯他——” “皇后,长公主,大将军受了伤。”另两名报信的宦官冲上台阶、爬进殿来。“卫士们说伤得不重。” 大将军长平侯遇刺受伤!就在京里! “刺客抓到了吗?!” “是、是……听说也是位将军。具体是哪个尚不知。” 刘风站起来,力度维持仪态地步出出皇后的殿外,结果她忘记行礼退别了。 * * * 大将军被刺伤,惊动了全京城,甚至在半天之内有半数军营里的士兵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另一个更惊人的事实是,行刺的是李广将军之子,而且居然还是这回跟随去病作战而立功的一位年轻将军! 刘风赶到大将军的官邸时,药已经上妥,因此没有亲眼看到被剑挑出来的血淋淋的伤口。但他就在自己弟弟治下的京师、被部将刺伤,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请转告陛下,我没事。李将军只是……与我起了口角,误伤而已……恳请陛下不要追究。”长平侯神志清醒地与皇帝紧急派来禁军将领讲话。两名御医也慌慌张张地同时赶到。 “犯上的李敢关押起来了吗?”她再三确定伤口没有性命危险后才离开临时的病房,问向丈夫身边的随处。 “是。陛下的军队已经带走了。” “绑着带走的?” “是,还有铁链,锁在牛车带往廷尉处。” 真是麻烦!这理应是斩首的重罪,因为部下们说李敢的剑是刺向大将军胸膛的。可偏偏其父乃自尽、且死得十分……令人同情。“唉……” “公主,大将军请。” 请什么请!他现在应该闭眼修养!难道穿透肩膀、差点碎了骨头的伤是普通的擦破皮吗! “……你现在先不要管这许多。” “不不,公主,这事闹得太大。” 长平侯的伤口处置及时、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无危险并不是说什么事也没有。毕竟是一寸深的血口,再强壮的人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照常过日子——起码暂时无法上朝和办公。这一朝之大将军受伤而无法为天下效命!刘风再为李广的自尽感慨,也不会容忍其子的罪行。 “公主,很多世家,还有不少史官,都为李老将军鸣怨;我也懊悔得很,他是我部下、纵横沙场流了多少血,最后却……自尽……何况关内侯也不是真的要我的命,要是横下心行刺,断不会在许多人面前拔剑。” “我知道。你现在喝完药、敷好伤口后就立刻给我躺下休息。既然你说没事,就得尽快上朝,装出没事的样子来。” 不是她心狠,而是丈夫既然提了这样的要求,就很清楚自己应该承受的。 打发走了皇后的使者、卫氏大姑娘和二姑娘派来的人,军中的人等,就只有一个是打发不走的。那就是去病。 “我本就知道这小子远不如其父,不过看在老将军的份上让他占一份。现在倒好,一个关内侯对长平侯挥剑,接下来怕不对皇帝陛下射箭了。”去病这样道。 “今日的事,陛下很清楚。既然你舅父这样说,那我们就当没这回事。去病,你要当大司马,嫉恨你的人会更多……虽然当面动兵器这种事不太会再有,可,你也要时时提防呀!” “舅母,这就是我不想待在京中的原因。我再努力、舅舅再勤勉,也永远比不了那些祖上有功有劳、现在却什么也不是子弟们。” “去病,这是人的嫉妒心,连你舅母当年对别的兄弟姐妹也有过。另外,他们也会表面上奉承你,这又是攀附权贵的常态。” “舅母放心,去病会谨慎……舅舅就请舅母关照了。” “回去吧,看看月袖。她大概也听说,一定有些担心。另外,帮我盯着阿伉他们的学业,叫他们安心读书、习剑,不许过来。” “是——” 心中轻叹着,刘风目送这极之出色的外甥远去。这敏锐又聪明的孩子啊…… 大将军府中因为大将军受伤且多了位长公主而混乱一阵,但终究恢复了平静。等到半夜时,她又被惊起。这回与军队、恩怨无关: 平公主要生了。 ----------------------- [注1] 此时应该已经有一日三餐(秦及以前一般是两餐)和发酵制作的包子馒头。皇帝等大贵族应该是一日四餐的(所以画像都奇肥硕无比)。 双帅 公主府中好一阵子的鸡飞狗跳,而且持续影响到未央宫。皇帝也颇注意第一个孙辈的诞生,皇后几乎恨不能亲自赶来照顾长女生产。所以刘风代替皇后,从头到尾守着亲侄女兼媳妇。 比刘风有经验的月袖也来帮忙,室内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个女人和御医、医士,而室外等着的男女人等超过四十个。 大将军和大司马都在朝中忙得不可开交,大战结束可并无意味着可以将兵器和士卒放在一边不理会,辽阔漫长、危险未知的边境和突然敞开的整个西域是全朝廷都在头疼的事。 对于丈夫撇开御医的劝告、坚持早些日子入朝,刘风很理解却也不太谅解。李家欠她一剑是铁铮铮的事实,这也是近来世家无人公开再为李老将军号哭的原因。不过也好,他如果在家中,势必在媳妇生孩子时束手无策。 所幸的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在众人的紧张期待之下诞生! 那是她的孙子,虽然……总之,那是她的孙子! 皇帝与皇后的贺礼是第一个到的。刘风怀疑那些礼物早已备好、这几日一直放在宫门口,所以竟然在孩子刚清洗完的时候就到了。也不错,替她省了襁褓和小衣服的料子。 至于刘平公主,服侍她修养的人多达三十六名,白天的任何时候都有超过二十名仆妇和医女照料,府中三名医士每日熬制药膳补品,京中两位小有名气的医师和他们的助手也住在阳信长公主府中——她家的房子几乎住不下这许多人了。 等将孙子和媳妇安排妥当、再拎着儿子的耳朵叫他好好照顾妻儿后,刘风又去看望去病的儿子和那孩子的母亲。 两个月的小娃娃自然比刚出生的婴儿漂亮太多,同时也麻烦得太多。刘风在月袖那边也安排了二十余人,全然不因两个母亲的出身地位之悬殊而有所差别——两个孩子的地位相当,这就够了。 晚上,难得的,男女主人与住在府中的两名成年小辈一起吃,三位侯与一位长公主齐聚一堂,更何况其中的两位侯掌管天下几乎所有的兵马、且影响着近半个朝堂。 刘风没有问过大将军与大司马分兵权后的样子,但她非常肯定的是两人不会彼此对立。 长公主府中庖夫的本事是全京师有名的。邴望多年来栽培了近十个徒弟、都在府中或者军中效力,因此大家的吃食连皇帝都会嫉妒。 男人们平静地吃着,不特别快但也非慢条斯理,更不会对年轻美貌的侍女多看一眼。有时刘风会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平凡妇人,照顾大小孩子、料理全家吃穿、计算收成支出、管理上下人等、安排宾客往来……完全不晓得男人们在朝堂上做些什么……几乎完全不晓得。 甥舅二人在公事上并非全然一致,当然皇帝本人喜欢看到他们能将军政大事处理得更好,而别的朝臣则希望二人争权、得以有机可乘。[1] 虽然有的是机会和人脉去打听,但刘选择信任他们,所以不问。 去病这段日子话较少,气势却沉稳很多,可能与为人父有关;而阿襄依然是风度翩翩、无懈可击,即使刚当上父亲也没有任何不同,比如说去病当初满脸傻笑的样子。 “你们两个的孩子,陛下是要赐名的。不过若喜欢什么,可以先说。”她饮下用小巧玉碗盛的黄绿色清澄的茶。御医们大力推荐这一种茶汤。刘风只略觉苦了些,不过回甘清醇,于是府中都开始饮用这款。 “这样文绉绉的事,交给陛下去定好了。阿襄,你呢?” “陛下应该是交钦天监定,自然是比我们起的名吉利些。” “你有什么意见?”她问丈夫。 “没有。”长平侯答得非常干脆,然后示意再倒一碗热腾腾的茶汤。 她认得他怎么多年,他的饭量自成年后一直没有变……对了,他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想想,好象刚看到时只是个又黑又瘦小的沉默小男孩,后来一年比一年高大强壮,接着就是奉皇命出征的勇士了…… “公主在想什么?”男主人倾身询问。 刘风一愣,微笑着摇头,将一丝丝的不自在甩开。“我在想,阿襄和去病还是娃娃的时候。我记得……” 目光扫去,两个年轻人颇不以为然,全然不晓得其中厉害。 “去病小时侯哭得特别厉害,比他儿子更大声。但夜间饿了的时候只是哽咽不止、脸蛋通红通红,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病了,立刻召来医师,而医师开的药方是米粥混了人乳或羊乳一大碗。” 冠军侯当场面红耳赤,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阿襄哭得没有他儿子那样起劲,但就是不肯好好吃东西。后来想了法子,抱来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犬,喂小犬吃东西的时候他才乐意好好吃饭。” 平阳侯曹襄顿时尴尬无比。 “我小的时候呢?”长平侯出面化解继子与外甥的窘境,方法是引火上身。 “听卫老夫人说,你刚出生时身体很不好,连名字都不敢取,后来慢慢好些。但我记得你第一次看见马时、吓得整整一个时辰说不出话。” 两个小辈拼命抑制住笑声。 “……哦,听起来还算不错。不知道公主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呵呵,当年照顾我的女官都不在了,问不到。”她,刘风,阳信长公主,要年纪有年纪、要权势有权势。想让她尴尬,动辄会牵扯到皇家尊严和天子颜面,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呵呵呵呵!“不过,小时侯呀……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段日子宫里其他的夫人与姐妹、堂姐妹们传说我会被嫁往匈奴。我足足半年时间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便哭笑、不敢快步走路、不敢多吃半口菜,甚至对每一名未央宫的女官和宦官都礼貌有加。” 茶汤凉了,口味顿时变得糟糕。她缓缓将碗置于几上,技巧地用袖掩住动作、拭去唇角一滴多余的茶汤,然后恢复端正优美的坐姿,发间垂着的拇指尖大小的珍珠几乎没有晃动。 -------------------------------------- [注1] 汉武帝的帝王权术在壮年时期到达顶峰,早年和晚年都无法与之相比(类似康熙帝)。但在卫霍二帅的问题上,作者个人认为他更希望二人共同为国家做贡献、而非让两个重要外戚分权争斗。 骠骑 金氏的两位混血小王子与卫氏的三个儿子并不亲近,倒是对扬名草原的将军冠军侯奉若神明。刘风让他们好好读书、他们有时阳奉阴违,而只要去病撇一眼过去、说读书读得好才能当一名好的将军,结果他们比绝大多数孩子都努力地听讲和学习。 皇帝行猎时召见了他们和阿伉等一批少年人,额伦因为年纪小所以文理最差但骑术最好,而日磾却是文理、骑术、弓箭甚至剑术全都成绩斐然、几乎每样都让皇帝眼前一亮,加之他们两人又特殊又高贵的血统,让存心妒忌的人很难说太多的坏话、至多将他们归为危险的异族。 “妒忌之心人皆有之,比如我就很妒忌你的弓箭比我好。”刘风微笑着抚慰有些忐忑的大孩子。“但是妒忌猜疑之心过强的人,你定要防备。特别是很多会背后诬陷、暗算的人,往往在当面时礼貌友善,可是毕竟心里另有阴谋,所以他们的友善经不起推敲。” 她举例,未央宫女官透露一个宗室少年人对金氏兄弟有诋毁之词、甚至还捏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一名女伎为证。“可我知道他平日经常与你说话。那么他刺探了些什么、怎么说话、如何构筑陷阱,你们都要拿来作为经文一样学习。阿伉、不疑,你们的对头也不会少,但现在所幸有你们父亲在。可是到了将来……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只怕连皇太子都不可能样样帮衬。” 没有成年、性情还有可塑之处的男孩们面如土色。那名宗室子弟,刘风本人压根不需放在心上,但这几个孩子可没有她这样的地位。更何况,未来只会有更多之敌。 “当然,只有一人是完全可以靠的,那就是天子。但是,若你们对天子不忠心、不勤勉为天子效力,即使一名小吏都有可能将你们踩到脚下践踏!” “那……母亲,说去病哥哥坏话的人多吗?”阿伉不安地问道。 “当然多!”刘风笑了出来,笑得很冷。“少则数百、多则上千,每一个都恨不能找出让陛下将你去病哥哥撤职甚至处刑的罪名来。” “那么——” “但是有更多的人佩服他。” “呃……长平侯呢?” “长平侯啊,就我知道的,对他明的、暗的下杀手的就有好几个。说坏话的可以从京师排到朔方城。可保住他的并非皇后,也非是我,而是他自己。” …… 还没完全教导完,皇帝已经派人来召她同饮。只有她这个长公主作陪。她已整整两年没有此等的荣幸,今天定是有什么棘手的事,皇帝才想到会单独见她吧?! * * * “……去病还是想去戍边。”看得出来,皇帝在犹豫。“大捷之后,边境确实平静许多,但谁也无法得知明年的事。大司马戍边是从没有过的事,但如果他留在京中……” 刘风不敢轻易插嘴。除了天威难测,还因为她在为同样的事犹豫。去病太过年轻、太过耀眼,也太过惹人嫉恨。 “姐姐怎么看?” 有一瞬间,她几乎肯定皇帝已经打算让不适合朝堂争斗的去病离开一段时间,但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就将大司马送去边疆,不论军队还是朝堂会立刻谣言四起。“去病的生父还在平阳,亲生儿子自然不能太过忽视,但孩子太小、还是由我带比较好——” 正说着,一名宦官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禀报,“陛、陛下,关内侯李敢……死了!被……被骠骑将军射死了!” 关内侯没有封地,地位比真正的侯低了不少,可李敢之名她可是牢牢记在心里。但,冠军侯杀了关内侯?这可不是打死一名奴婢的事情啊! 皇帝与刘风一样震惊。 姐弟俩互望一眼,几乎同时站起来。 随行的多为精悍军队,而骠骑将军在军中的名气威信直逼大将军,虽然关内侯是李广将军的儿子,毕竟没有军功,大家只认为他是因为父亲死得委屈而得到了爵位。 当去病跪在皇帝面前时,刘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皇帝很清楚李敢对大将军行刺的事,也知道大将军不愿深究、而卫氏各个想报复的理由。他的为难去病了解、刘风也了解。可问题是朝堂上的人会说什么…… “你……这小子!给朕滚出京,凉快一段日子去!” 皇帝最后无奈地作出这样的决定。 刘风一直愣到家里,坐下,去病就端坐她对面。不久,长平侯也到了,三人继续沉默。 “他一直很不逊,想挑起事端。我知道他在鼓动弹劾我与舅父,甚至还有皇太子那边的也被牵扯进去。” “杀了不见得是法子。”长平侯淡道。 “他自己将自己送到我的箭下。原本我是对着他的肩膀,一箭还一剑,我不可能把肩膀瞄成胸膛。” “他是以为你不敢射。”做舅父的依然是那副腔调。 “事已至此,再责备也没用了。去病,你如何安排月袖母子?” “孩子太小,母亲已经恢复健康,她也想和我一起走。” 刘风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与贵族们相处;现在仗打完了,贵族们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自然更不愉快。李敢一事,也是一半意料之外、一半意料之中的。“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陛下喜欢有精神的男孩子,一直都喜欢。他……最希望你是他儿子……” 男人们无言。他们两个都是不名誉、没地位的私生子,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沉默片刻,仍然是女主人开口。“你去帮月袖一起收拾行李。她虽然跟着你,却要和孩子分开。你,好好待她。我会去向陛下为她讨个出身名分。” “谢舅母,谢舅父。” 去病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地向二位长辈行礼。 谁也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到他。 牵手 阿襄也离开了,回平阳封地。刘风知道有位年轻美貌的姑娘为他生下个儿子,早产有些虚弱的儿子,庶子;还“额外”知道了他曾有个女儿,但已夭折。阿平公主才不高兴离开京师、顺便看见别的姬妾为丈夫生的孩子,她乐得在京中逗弄儿子、当位富贵的皇家公主。自从阿襄生母的死因成为阿襄心底的疙瘩后,他们这对嫡母子的关系已远不如他小的时候,她能理解、却一点也不后悔通过祖母之手处理掉那名宫女,自然现在的她半丝也不会想念前夫、因为她已有了比前夫好百倍的丈夫。 只是她的丈夫时常沉默发呆。 刘风自己的心情当然也好不起来。但幸亏得阿伉他们总算到了懂事的年纪,念书习武虽不特别出色、在贵族中也属中上。此外,去病带来的异母弟弟阿光聪明得很,连日磾他们也学会在男女主人沉默时讲些其实不见得特别有趣的话——厅堂中换上更年轻的小主人后,居然笑声多了,所以刘风干脆把小辈们全召到丈夫跟前,包括只会呜呜叫唤的两个小奶娃、越发没有宫中冷淡气质的阿平公主……让他真是哭笑不得。然后,他慢慢学会抱着娃娃哄他们笑。 可大将军越发忙碌了。 刘风从别的很多人那里知道,他管理的事务已经远远超过军队本身,而是涵括新疆域如何治理、原来靠近边疆前线的郡县如何变革,其他的如马、粮、丁役甚至陵寝都要他参与。迅速崛起又离开的大司马并没有引来天下人的非议,反倒是他的传奇成为年轻人们最爱的话题,刘风本人至少看见过有三篇诗赋是关于去病的——全是赞扬,不过写得一般、不值得传世。 “看起来去病的人望只增不减。” “贵族少有自告奋勇镇守边境的,连将军世家也未必都喜欢在外。”长平侯本人不会作赋,但起码看得懂写得好坏,因此他只扫了几眼,把文绉绉的陈腐调调扔到一旁。“但去病以身作则守卫边疆,军人们都很鼓舞。” “好吧,我不送他什么东西,我只给月袖捎去一车女人家的用物。” “……” * * * “姑母?” “怎么了,日磾?”这少年人到了别扭的年纪,对身边的人和事开始敏感起来、对近旁邂逅的女子也会不自觉地多看几眼……只是环境与性格令他还不算特别麻烦,至少他非常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冠军侯、去病哥哥触怒了陛下,不回来了吗?” “这是你自己认为的,还是别人说的?” “大家都在这样说,我半信半疑。” “那好办,你就在同窗和周围人面前说和他们一样的话,在自己心里半信半疑即可。” “……我明白姑母的意思了。” “真的明白了?” “是!” 刘风望住金日磾因为意识坚定下来而显得格外英俊的面庞,不经意地想着,这孩子大概是她家长相最漂亮的年轻人,加之身材高挑、血统又高贵,难怪侍女们私下都在争夺近身伺候他的机会,连旁敲侧击想与她家日磾结亲的贵族也不下十家。 “还有,你应该更加努力念书、勤奋习武,不能给你去病哥哥丢脸,知道吗?” “是!呃……姑母,陛下会不会同意将来我跟着去病哥哥去镇守边疆?” 刘风控制不住地在心底闪过一丝冷意,皇帝陛下决计不会喜欢看见第二个赵信,即使日磾的生母是和亲公主。“日磾,恐怕在你有体力打仗的岁月里,匈奴人和中原都不会有大战事、边民应该也能和平度日、不用镇日担心被掳去为奴;你与其去边境浪费人才,不若在朝中为陛下效劳、为人民过上好日子而尽心尽力。” “就像大将军一样?” 刘风忍不住微笑,少年人总是特别崇拜英雄,且那英雄正是她的丈夫。“是的。” “好!我一定认真学习!” 含笑看着日磾的背影,梓风想起另几个男孩子——怎么她家都出男孩子,就没半个小姑娘来让她好好装扮——就召来阳信家令和负责小主人们学业的一名新任儒门家丞,仔细问了最近半月来他们具体在学什么、做什么、练什么,并且承诺下八匹良驹、三柄好剑和一批京中少年人们喜爱的新饰物。唉,养男孩子真是花费巨大! 对了,她当初养大阿青和去病时,好象花的钱很少嘛!可下一辈的出息大概远远不如大将军和大司马吧…… “……在想什么?”衣料摩擦声响,男主人坐到她身旁来。“我看你皱了半晌的眉都不松开。是孩子们?” “是在想孩子们,但不是那两个最小的娃娃,他们俩都很好。” “阿伉他们?” “不,所有的。”刘风等侍女们为男女主人奉上温热的养生药茶和小点心后才继续,“我刚才在想,几年来这些孩子有最好的师傅、最好的衣食,没人敢欺负,比你少时不知优渥多少倍,但要论将来、只怕连你的一半都不及。” “呵呵呵,”长平侯笑开。“我们这一代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让后代不会挨饿受欺。至于成就不成就的倒不重要,何况官职权力怎能真的世袭呢?总是要让后来的人才担当大任的。” 长年的奔波辛劳,让他看上去与妻子的年纪差不多,虽富贵日子也算过了二十年,除了朝上朝下的礼仪、他与其他权臣贵族们的气派依旧很不一样,不论是置身一群平民间、还是面对未央宫中出入的宾客、或是身处千万强悍粗蛮的军人之中,他都游刃有余且自成一格……刘风这样随意想着,难得地亲自动手服侍他吃喝——其实也就是把面前几上的东西拿起、放在他手上——“方才我是在算帐呢,一年在孩子们身上花的钱不下三四百万,当年你随卫太夫人到我家以后,我总共才为你花过多少?大概都不到十万钱。” “哈,公主在算帐啊!难怪眉头不展。” “我是为你皱眉。我花的可都是你的钱。” 长平侯大笑,“好好,花光了才好呢!” 噩耗 宫中人急急忙忙叩开阳信府邸大门时,正是子时刚过。 很快的,惊吓到极点的舍人几乎是爬进寝殿前,在同样惊吓的女官的伴护下向男女主人禀报一个惊天噩耗: 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薨逝 刘风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进宫的。但几乎是在她跑入皇后宫中的同时,卫家长姑娘也冲了来;去病的亲生母亲则昏厥在家,御医也已赶去。 皇后抓住她的手。 然后,三个女人一齐哭。 不多久,皇帝与大将军长平侯也到了。男人们一点也不想阻止女人们的情绪。 “……月袖呢?”刘风问跪爬着扑到唯一的亲弟面前,“就是去病的母亲?” 皇帝隔了会,答:“不知所终。” 刘风心里痛得将脸埋进掌中。 天亮之前,内廷大臣和在京的重臣全部涌入未央宫。 皇帝木坐良久,摇着头起身,嘴里咕哝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接着他就带了去病的亲舅去见大臣们。 整个未央宫从半夜到现在,哭声越来越大。 …… 天亮了有一段时间,刘风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有了意识,她边扶住皇后、帮着母仪天下多年美貌不复的子夫整理仪容,边问女官,“卫夫人的情形如何?……不知道?还不快去探听!” “皇姐……”皇后极轻地道,“我现在只有你和弟弟了——” “别胡说,还有皇太子呢。那才真的是依靠。”而不像她,一直的、只有依靠她自己。 “皇姐……” 皇后的手依然轻颤着。刘风倒是慢慢冷静清醒下来。去病还年轻……那么年轻自负!在凶险的边境……禀报的人都是军中跟着去病不少年头的校尉……如果……如果是其他的原因,他们肯定不敢说谎。那,她们的去病,是真的骤然病逝了呀! 她用力回握住皇后的手。君孺也靠近了亲妹妹。三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静静淌泪。 掌灯时,长平侯来接妻子与姐姐离开。刘风正勉强将吃的东西往自己嘴里送。皇后双眼红肿、但在宫人们半哄半强下进食。 恍惚地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公孙家的仆役马车来接卫夫人走。 “我们去少儿那里看看?”她问。 “不,她晚上会进宫,进宫前先去我们家抱抱孩子。” 半清醒半昏厥的少儿是专程将孩子带走进宫的,顺手也将去病领在身边的小弟阿光带走——阿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进退太守礼、说话无懈可击到不像个少年人。 刘风无言。这是卫家、霍家的孩子,不,这都是去病的孩子,而去病其实是皇帝最心爱的孩子。现在皇帝要他们进宫里去的心情,她完全明白。 平公主也带上孩子,进宫陪伴皇后。 都进宫去了……再也不会有个一模一样的去病了。 刘风抓住丈夫的袖子,不够,再抱住他的臂膀。 她不想再哭,只想好好地伤心。 * * * 皇帝失去了去病。满朝不论亲疏友敌,全部表现出悲痛的模样。刘风拒绝了除未央宫与卫氏三位姐妹之外所有人的吊唁。孩子抚养于皇后的宫里。她去探望时,大群的宫人和两名医女日夜照顾着孩子,连皇帝也几乎是隔天就来看看,比对待亲生皇子还要亲——皇后亲自抚养这孩子,也对各方都很好。娃娃太小,不知道失去双亲的苦,只单纯地、幸福地享受着诸多疼爱,在一个个温暖的怀抱中慢慢成长。 抚摩着那光滑柔嫩的小脸蛋,泪也能流得少了。 “你去和军中和边疆各郡的人说,若见到月袖有难处定要帮的,而且最好是能打听到她的去向。”刘风以前是不对丈夫开口、要他让部属去做什么的。虽然现在她提的可不简单,长平侯仍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能做的实在不多。 长平侯更加忙碌。去病本来是边陲的重心,现在脊梁骤失,对匈奴、西域和国家西北部都影响甚巨。她的丈夫有能力为皇帝管理好军队和边疆的安宁,只是……仅他一个人撑着,再多的哀荣也挽不回逝去的生命。 “你要当心身体。”丈夫有了不少白发,她一开始还帮着拔掉,没过多久就因为数量太多而放弃。何况,皇帝也有白发了——她自己居然没有,大概是日子太富贵清闲的关系吧…… “我知道。” “十年里大概也不会有大战了,就让天下休养生息吧!” “呵,我正做着这件事呢。那么多的疆土要开拓,各地没有田地耕作的人、还有军士们……有他们的天地可以活下去。” 长平侯不是镇日作梦空想的年轻文生,他只会去做能够做到且应该去做的事情。所以既然他说了,那就不是美丽幻境,而是若干年内就会实现的真实。或者应该说,皇帝不会空谈和空想,所以只要是皇帝希望的、她丈夫定会去完成。 “最近有些人……我直接撵走了,麻烦的都交给廷尉府处置。” “好,都交给你处置。即使我碰上了也会都交给你。” 长平侯握住她的手,半晌也不松开。 两个人各自想得很多、很多。只是不想开口说出来——说了,也无法达成,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 * * * 阿襄回来参加了去病的丧仪,还看望孩子和妻子,可不多久又返回平阳。平公主经常呆在宫中,与两个孩子和父皇母后处得多些。 刘风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她选择不说,只每日等丈夫从满满的公事中回家……她决定多花时间在卫家三个位小侯和金家两兄弟身上。 可当人们只偶然为大司马的传奇而唏嘘时,平阳的使者匆匆赶来—— 平阳侯襄摔马……身亡…… 她的两个妹妹、外甥与甥女、卫家大姑娘与二姑娘,还有姐姐金俗那边的一群女人和孩子,每人都来陪过几日。 刘风很想大哭,却诡异地哭不出来……然后她就被皇后和平公主接进宫,连皇帝都陪她吃过三顿膳…… 最后,她直接跟着进宫朝见的长平侯回家。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 …… 一个月后,皇帝劝农祭祖巡视东南,长平侯则带着她和一队骑士卫兵回到宽阔的、春绿喜人的长风园小住。 时间依然缓缓流逝,朝廷政务一刻也不曾停滞,百姓照旧耕织婚育…… 而她刘风的世界只剩下阿青一个人了。 也许是结局 风里满是雨后清新的草木味道。穿了薄些的冬装,行走在坡地上的半壁游廊中,不冷。 “姑母!” 年轻俊朗、英气迫人的两名骑士跳下健马。卫氏的三个男孩子太文雅。许是战争已经大致结束、武士不再成为贵族们眼里能够迅速建功立业的优秀人选,总之,阿伉兄弟几个多数时间用来念书和学习宫廷礼仪,以及贵族间的进退应对,而不是骑马射箭、立志去边疆风吹日晒。 去病……甚至阿青……真的已后继无人了…… “没有人与我相像不是挺好?说明人民生活安定,壮丁们也不用担心哪天埋骨草地。”长平侯相当豁达,他甚至不要求儿子们能够在缓慢前进的马背上射准八十步外的靶子——刘风倒是有时可以做到,只是她总也把握不准风向对箭头的影响,因此她最常做的就是穿了轻便衣服、在起风和无风的日子里花一个半时辰,在长风园优美的马场上练习骑射。与她同行、一起练习的是金氏兄弟。 “日磾、额伦,今天我看见你们在快马上射中飞鸟。”即使那类鸟儿比鹰小不了很多、速度更是慢了一半有余。 “我们等下要练剑,姑母要观看吗?” “好呀!”刘风微笑着,这两个孩子神情爽朗、气质豪爽,尤其是日磾……与少年时的去病颇为相似。很久以前当他们以俘虏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眼里的那种警惕、恐惧与憎恨,现在都变成了自信。她的皇帝弟弟会喜欢这两个年轻人的陪伴的,事实上皇帝亲自要求两兄弟参加不久后的皇家狩猎——她和丈夫也要参加。 皇后来人请她明日同饮,顺便看望孩子们,她看完日磾两兄弟的剑术进步后还要准备进宫的小礼;周家令本来要从阳信、章武等封地送一批仆役过来,她拒绝了、只关照家令继续免除长公主家的劳役。 她拥有的太多了,这可不是好事。因为上天迟早要将一切都收回的。 狩猎时,皇帝周围的禁卫们都是立过军功的战士,对曾经带领他们打过仗的大将军很是敬畏,连带的、刘风在军中受到的超凡待遇也是因为她丈夫的关系,与她是皇帝的嫡长姐并无多大干系。 更何况,边与她并肩骑行、边指点如何判断风力风向的人,正是国家多数士兵的统帅本人。 不过,由大将军亲自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教一名皇家长公主骑射的稀罕事,大约是百年不遇的趣闻。 很有趣,真的。日磾他们也跟着,笑着替刘风检查留在靶子上的成绩,然后在老练骑士的簇拥下,以草地民族的豪情射获最多的猎物。 皇帝是最乐的,难得的好心情加之他所欣赏的年轻人们得到多数臣民的认可——其实,皇帝喜欢谁、大家自然是跟着喜欢谁。 金氏两兄弟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宫中的官职,与去病的异母小弟一起在未央宫中走动,从此陪伴君王。这对他们有极大的好处,只是刘风身边又少了伴,一如已开始学习管理封地和仆役的阿伉他们。 “孩子们迟早都会离开的。我们只要教会他们如何做人、做事。”长平侯陪着妻子在和风中骑行。 眼下是夫妻两人相处时间最多的日子。长平侯的公务稍微轻松了些,而孩子们已差不多各立门户、不再需要长辈的带领扶持,时不时可以在坡地上骑马散步、呼吸草木香气,顺便重新练习起弓箭——她的箭法虽然与精锐骑士相比不值一提,可比以前的本领高出不少,几乎可以去射猎了。 朝里有丝乱糟糟的,比方说方士得势。但那与刘风夫妇无干,他们拥有的地位和做的事情与仙术没半点联系,倒是在赈灾方面两人是所有贵族和富商中最慷慨的。 她尽量不去想早早失去的孩子们。 她还有好些个孩子,活着的孩子。当亲姨母所出的最后一位弟弟去世后,她就学会了淡然以对……不过,她大概无法承受丈夫先自己而去吧! 皇帝让去病永远待在他的身边,最近又为她……她和阿青选好了址。可她一直拒绝去看那块由诸多有本事的人选的地方,也不许丈夫去看。皇帝对她的妇人之见一笑了之,但他在定下陵寝地点后也没有再亲自去过。 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他们两个常常不用说话也能想到一起。 风里带着浓郁的花香。香得有点过头,她决定让园丁铲除些,还回清爽。再走几步,直到嗅到清新略涩的青草的气息时,她才感到平静。 “……公主,明日……宫……”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女官说什么。侧身的瞬间,突然地就见到一道曾经极熟悉的背影。 那是谁?雍容、谨慎、精明却慈祥—— “母后?”她下意识地追上去。 那背影好象有回过头来、温雅笑开,接着就是一片空地。地上无人。 是她近来想太多以前的事,所以才看见母亲的幻影吗?! 刘风苦笑着,摇摇头。 女官跟了一段路,等到她想起追问时才重新禀报。“平阳侯的生辰要在宫里庆贺,皇后请您出席。” 哦……不是阿襄,对了,是的。她不自觉地将心底的话轻声讲出口,随后发觉不对,干脆又看了眼方才看见母亲背影的地方。 只有矮矮的灌木和小草在微笑。 于是她回给草木一个微笑,“好。我自然要回去的。”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