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第一卷王 作者:映在月光里 文案: 齐佑穿成了左腿轻微残疾的七阿哥胤祐。 贵为皇子,又有腿疾,可以很好避免九子夺嫡,安心享受荣华富贵。 齐佑表示,这是不存在的。 康乾盛世? 别开玩笑了。 半封建半奴隶社会,加上两套司法系统,将人分为几等。 更别说以后被列强侵略,惨痛的历史。 拒绝佛系躺平咸鱼,都给我卷起来! 读书上学卷,当差办事卷,卷得众人晕头转向。 康熙:“卷不动了,你行你来。” 太子:“同上。” 老大:“同上。” 老四:“同上。” 众兄弟:“同上。” 兴建学校开启民智,改变制度。 造大炮大船海上舰队,重启下西洋,不送礼,只收贡。 大清真正意义上繁荣强盛,称霸世界。 阅读指南: 非正史,不黑任何人,良性竞争。 齐佑登基,主事业线。 内容标签: 清穿 宫廷侯爵 励志人生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佑(胤祐) ┃ 配角:康熙,一众阿哥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残疾大佬的崛起之路 立意:努力上进才有机会 第一章 康熙二十四年,初春。昨晚刚下过一场春雪,齐佑裹得跟个熊一样,走起路来也摇摇摆摆。 甫一走出屋,迎面而来的寒气让他一个趔趄。小太监得高忙搀扶住他,连声道:“七阿哥小心,还是奴才背着您去尚书房吧。” “用不着。”齐佑摆摆手,一本正经的说,“多走走活络一下筋骨,不然筋骨都要生锈了。” 他哪里知道,因为猫冬吃得胖乎乎的小脸,越是正经,小大人的模样越是让人想笑。 得高顺着他的话说:“阿哥想要锻炼身体多的是时候,只是雪天路滑,咱这边过去又路途遥远,仔细您摔着喽。” 齐佑稍微动了动左脚。 只是几步的路,得高却这么紧张,原因齐佑心知肚明,无非是这条跛脚。 齐佑却不在乎,康熙王朝,九龙夺嫡的恐怖剧本,这那里是跛脚,这是他置身事外,不会让人怀疑的保证。 原身生下来时左腿残疾,走得快一些,双肩晃动就严重。走得慢些,或借着拐杖,就看不大明显。 齐佑不想要拐杖。 前世齐佑是脑瘫儿,一辈子都没能下地走过路。穿来刚十天,第一次体会到能自由行走的感觉,几乎让他没痛哭出声。 哪怕腿不方便,齐佑依然想自己走。 “七阿哥,那您得万分小心了,若是累了走不动,奴才与桂和轮流背您。”得高让开身,齐佑裹紧了帽子,稳稳朝外走去。 得高提起齐佑上学用的书箱,桂和则打着灯笼,两人护着齐佑朝乾清宫走去。 紫禁城在黑夜中早已苏醒,洒扫的粗使苏拉,早早将夹道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地上偶有冰渣子,踩上去簌簌响。 齐佑喜欢这种声音,生机蓬勃,他故意一路重重踩了过去。 阿哥所的院子灯火通明,院门处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黑夜里看不清楚,齐佑猜应该是去上学的几个哥哥们。 皇子阿哥们都虚岁六岁启蒙,自齐佑以下,八阿哥胤禩才两岁。 如今上学的只有大阿哥胤禔,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以及排行第七的齐佑。 五阿哥胤祺养在太后身边,由太后教养,一直未曾正式上学。六阿哥胤祚病得厉害,今年没能与齐佑一同入学。 齐佑听得高与桂和私下嘀咕,六阿哥深得康熙宠爱,为了他上学,去年就开始开始选先生与伴读。 六阿哥与齐佑只相差不到半岁,借着六阿哥的光,齐佑今年方得以入学。否则,他得等到八阿哥他们长大之后,当做添头随便一起塞进去了事。 齐佑被忽视,一点都不感到难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眼前结果就是,六阿哥在床上躺着,他高高兴兴去上学读书了。 尚书房在乾清宫左面,齐佑走到时,从窗户望进去,几间课室已人影绰绰。 有人飞快从齐佑身边跑过,卷起一阵风,差点将他带倒。 那人回过头,盯着齐佑看了阵,哎哟一声,转身跑回来,皱眉数落他:“原来是老七,你怎地走在道中间,得离远些。大家都赶着上学,仔细撞着了你。” 齐佑根据原身不多的记忆,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大阿哥。大阿哥身边已有通晓人事宫女伺候,过两年就会成亲离宫开府。如今依然与他们这些小屁孩一样,每天必须上学。 “大哥。”齐佑叫了声,笑咪咪见礼。 大阿哥伸长脖子朝课室打量,顺手一巴掌拍在齐佑的肩膀上。大阿哥长得高壮,齐佑差点儿没被他拍个仰倒。 “哎,你怎地跟纸糊般,一推就倒。就凭着你这小身板____得,以后若是有人敢嘲笑你的腿,你就来找我。”大阿哥说话中气十足,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 说完之后,不待齐佑回答,急匆匆往课室跑去。 齐佑望着大阿哥飞奔过去的身影,笑着摇摇头,想到自己也快迟到,赶紧前去找到自己的课室。 伺候的人不能跟进去,得高把书箱递给齐佑,他自己抱着进了屋。 齐佑与其他几个阿哥学习进度不同,自然不在一起读书。与他一起开蒙的,是康熙钦点的几个宗室子弟。几人已经到了,见到齐佑进屋,齐齐朝他看来。 到底人小,哪怕家里叮嘱过,虽是极力克制,目光还是不约而同看向齐佑的左腿。 齐佑哪会在意他们的看法,目不斜视上前,恭敬与端坐在案几前的内谙达德格类见礼。 德格类指着最前面的座位,说道:“七阿哥请在此处就坐。” 齐佑道了谢,捧着自己的包裹走到座位上坐下。德格类清了清嗓子,开始强调上学的规矩。 阿哥们上学的规矩,与后世时相比,课堂课外规矩倒差不多,不能打架拌嘴等等。 只休息的时候很少,没有周末寒暑假,一年只有三天休息。分别是除夕,万寿节,自己的生日。白天上学的时候,除了中午吃饭外,中间只能休息一两次。 阿哥们每天在寅时左右开始上学,先学满蒙两种文字,后再学汉文,下午还要学习骑射,基本上一天要学六个时辰。 教授满蒙的老师称为内谙达,教授骑射的老师称为外谙达。除了骑射老师,其他老师们都来自翰林院。 老师们全都是进士出身,本身学问渊博,由康熙千挑万选出来教授皇子阿哥。 齐佑暗自思索,他的汉语完全没问题,只是满蒙两语与其他人一样,需要从头开始学。 在同一起跑线上的话,想要领先其他人,除了聪明绝顶,就只有埋头苦读。 吃苦是齐佑的看家本领,想到这些,他很快就放下了担忧,认真听讲。 德格类讲完规矩之后,便开始了教学。齐佑拿出课本翻开,德格类指着上面的字,先念了一遍,再由学生跟着诵读。反复几次之后,德格类再让他们自己读上百遍。 齐佑早上吃了粥,还喝了一碗牛奶。等到上百遍读下来,依旧口干舌燥,嗓子像是踩了风火轮,噗噗开始冒烟儿。 其他人亦如此,声音渐渐低下来,开始变得参差不齐。德格类见状,倒未出言训斥,只拿戒尺敲了敲案几。 众人一震,声音又大了些。齐佑混在其中,声音不高不低,暗中琢磨着明天得带罐清水来上学。 刚这般想,德格类抬手让他们停下,起身往课室外走去。不大会,各自伺候的奴才,便捧着茶壶茶碗走了进屋。 齐佑见状一喜,原来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捧着得高送进来的温茶,一口气咕噜噜喝下去,马上滋润了。 喝完茶水,有人请假出去方便。齐佑随大流,跟着请假后走了出去。 方便的地方在课室斜后方,几间屋子隔成小间,里面摆着恭桶。等有人方便之后,粗使小苏拉提着干净的恭桶进去,换出脏恭桶。 来方便的人不多,齐佑发现,靠左边的几间哪怕空着,一同前来方便的同学依旧没有进去,而是排队等着右边的两间。 齐佑放慢了脚步,认真打量着几间屋子。这时,最左边的隔间门开了,大阿哥大步走出来。 大阿哥拿帕子抹干手上的水,朝齐佑招手,怪笑道:“老七你站在那里做甚,进屋去尿,外面冷,别把小雀雀冻坏了。” “大哥。”齐佑眼角抽了抽,笑着叫了声,朝大阿哥走去。 大阿哥盯着齐佑走路的动作,见他矮墩墩胖乎乎,摇摇晃晃跟鸭子似的,憋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笑了两声,大阿哥突然头一扭,朝旁边的几人看去。那几人慌忙回过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大阿哥脸上的笑容一收,剜了几人一眼,对齐佑说道:“快去尿,等下别尿了裤子。” 大阿哥说完也不管齐佑反应,自顾自笑起来。齐佑跟着傻笑,去推大阿哥用过那间隔壁的门。 “别去那里。”大阿哥迟疑了下,伸手拉住了齐佑,眼中不甘一闪而过,“那是太子爷的地方。” 齐佑赶紧停下了脚步,大阿哥帮他选了最靠近右侧的一间,“你就用这间吧。” “好呀,多谢大哥。”齐佑乖巧应了,同时恍然大悟。哪怕是如厕,等级都无处不在。 宗室子弟无法与阿哥们比,阿哥之间亦有区别,太子当仁不让最尊贵,享有独家隔间。 齐佑方便完走回课室,回忆着大阿哥先前的眼神,不禁一笑。 有意思。 同学们全部回来后,德格类继续上课。教几遍,读上几百遍,德格类开始考教他们的认字情况。 德格类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齐佑坐在最前面,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瞬间心神意会。 面对老师提问,什么时候都一样,学生能躲则躲。 选了一圈,德格类眼神停住,唤道:“扬丹,你先来!” 齐佑清楚听到,好几人松了口气,忍不住偷笑。 “是。”扬丹应是站起身,他是简亲王次子,估计自小在家中讲满语,字虽然认得磕磕绊绊,声音倒挺响亮。 德格类抚摸着胡须,不留情面点评道:“就学了这么些字,你还认得七零八落。下来得好生温习,明日我再抽查,若还是没进步,我就得惩罚你了。” 扬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怏怏应了是。 “坐下吧,下一个。”德格类让扬丹坐下,眼神重新在屋内扫了几遍。 齐佑发现,德格类除了看他们,还不时朝外面瞄一眼。 “七阿哥,由你来认一遍。”德格类身体突然挺得笔直,神色严肃点了齐佑。 齐佑余光瞄见,窗外似乎站着一人,心中微动。 昨晚齐佑上床歇息后,得高与桂和值夜,两人以为他睡着了,在旁边小声说话。 得高说:“其他几个阿哥书都读得好,唉,七阿哥若是读书不成,只怕会更得皇上厌弃。” 桂和同样忧心忡忡:“可不是,当年若是能过继给纯亲王,哪怕降等袭爵,一个郡王总跑不了。” 得高说道:“还不因着太皇太后舍不得亲孙子受委屈,就算是过继,也要过继个全须全尾的继承纯亲王这支香火。说到底,还是那只腿坏了事。” 桂和烦躁地翻了个身,“皇上几乎每天都得去检查阿哥们学得如何,若是七阿哥学不好,咱们以后就更没盼头了。不说了,一说就烦,睡吧。” 齐佑顿时屏气凝神。 康熙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阿哥排行按照后世熟悉的排,他们的名字实在太拗口,第一次复制出来,后面为了省事直接用排行。 非正史,就当看个热闹。喜欢的恳请点个收藏,谢谢你们。 下一本预收《学渣被逼考科举》,文案如下,点作者专栏能见,求收藏。 程子安在国外混了几年回来,正开心吃喝玩乐,等着继承家里矿的时候,穿越到了大夏,成了要辛苦读书考学的七岁小屁孩。 学渣程子安疯了,别说考科举,他现在连书上的字都认不全! 原身父亲恰好是书院夫子,四周都是眼线,他逃学没门,只能硬着头皮读书。 谁知这一读,最后成了读书人的楷模,两朝帝师,辅佐帝王三十年,名留青史的一代名相。 年幼的太子问程子安:“先生,你从小就爱读书吗?” 程子安笑而不语。 唉,别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啊…… 架空,请勿考据。 基本无感情线。 轻松,成长向文,无金手指大开情节。 第二章 齐佑规规矩矩站起身,小胸脯挺得笔直。德格类想要在康熙面前露脸,他更不能掉链子。 德格类如先前考教扬丹那样,考教了齐佑。 齐佑口齿清楚,反应迅速,每一个字都认得准确无误。 德格类神色松弛了些,倒没有夸赞齐佑,说道:“七阿哥已经学完了字,回去之后须得勤加温习,万万不可今日学会,明日就忘得一干二净。” 齐佑乖巧应是,紧跟着说道:“内谙达,这些字我已经会写了。” 德格类诧异不已,齐佑抿嘴羞涩一笑,“先前内谙达教的时候,我总是会自己照着比划,您念一遍,我就自己比划一遍。内谙达教完之后,我就会写了。就是我太小,手腕力气不足,没正式握笔写过字。” 屋内开始有了动静,扬丹坐在齐佑身后,他听到桌椅吱嘎响起来。 齐佑胸脯挺了挺,期盼地看着德格类:“内谙达,您要我默写出来吗?” “什么?”扬丹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出来,“七阿哥以前学过了认字吧?” 太气人了,今天都是第一天上学,他字都认不完,齐佑会认不说,还已经学会了写。 齐佑挠了挠头,回头对着扬丹说道:“我没有学过,以前我就会吃饭,睡觉,还有玩耍。” 扬丹眼睛一亮,跟着激动地说道:“我也是,我可不爱学习了,就阿玛逼着我来念书,早上冷得很,我都起不来,还是在家玩耍好。” 其他人跟着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我也是我也是,我想去玩儿冰嬉,去北海里玩儿陀螺!” 齐佑听着他们说得欢快,心里暗爽。看他就是要让康熙知道,他就是天真可爱的稚童罢了。 齐佑不在乎扬丹以及其他同学怎么想,他在乎的是在康熙面前的表现。只要他在康熙面前表现好,德格类会更重视他,老师都喜欢读书好的学生。 康熙自己清楚齐佑的学习情况,若是会怀疑,随便去一查便知。何况齐佑没有吹嘘自己聪明,不能造神,他怕跌下来摔得粉碎。 困囿与身体的原因,本身就是边缘化的人物,要是再不努力,康熙那么多儿子,个个优秀,就是再多长十双眼睛都看不到他。 齐佑就是要表现,要卷,从没考虑过藏拙,或者佛系,他要让康熙看在眼里。 德格类傻了眼,金尊玉贵养着的小少爷,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说不懂事,又勉强懂了些,只要有人起了头,一下就撒丫子闹腾了。 “肃静,肃静!”德格类没好气用戒尺啪啪拍着案几,见到老师动怒了,几人赶紧缩起脖子,装模作样坐好。 齐佑依旧站着,天真地望着德格类,还等着他回答先前的话呢。 窗边的人影依旧在,德格类有些头疼,想到以前刚启蒙上学时,各种啼笑皆非的事情比比皆是。真让他们一整天老老实实的,那得是傻子,康熙从来都是随了他们去。 不知是因为年纪小,还是上天怜悯齐佑的身体残疾,他发现得了一个小小的金手指,那就是记忆力极好。 现在记忆力好到什么地步,齐佑还不敢断定。德格类先前向扬丹提问,扬丹每答一个字,齐佑脑中立刻会出现那个字,好像字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 德格类心里迟疑,想让齐佑表现,又怕他出糗,毕竟康熙在外看着。 转念一想,他与扬丹的想法倒相似,齐佑再不济都是阿哥,说不定平时学过认字写字呢。 既然齐佑主动要表现,他作为老师哪能拦着,笑呵呵说道:“好,七阿哥能主动学习,值得表扬,这样吧,你还未正式学写字,只试着写两个看看。” 这时,站在窗外的人走进了屋,德格类顿了下,忙上前请安:“奴才见过皇上。” 齐佑与学堂里的人跟着请安,康熙让大家起身,说道:“今儿个是你们第一天上学,都学得如何啊?” 底下的人无人敢回答,康熙也不计较,转而拿起齐佑面前的书本,问道:“先生教到哪里了?” 齐佑忙指着书本回答了,康熙沉吟了下,说道:“先前先生只考教了你几个字,其他的我再考教你,先前你说会写字了,不拘于写得好坏,先写几个出来我瞧瞧。” “汗阿玛,可是我还不会磨墨。”齐佑羞涩垂下脑袋,再偷瞄了眼康熙,恰与康熙眼神对上,他干脆咧开嘴傻笑。 康熙神色复杂,望着齐佑红彤彤的胖脸蛋,对于平时没怎么关心过的儿子,眼神逐渐温和下来,指着他身上的厚衣衫说道:“屋子里热,把外衫脱掉,等会出去再穿上,仔细着了凉。” 齐佑先是冲着康熙感激一笑,笑完之后好似觉着不对,慌忙谢了恩,虽然不那么热,依然低头去脱外衫。 康熙心一软,见齐佑胖乎乎的手指在用力扯绊扣,“别扯坏了。”干脆伸手,帮着齐佑解开了绊扣。 “多谢汗阿玛。”齐佑再次笑眯了眼。 康熙对着齐佑那双清亮的双眼,不禁跟着笑。德格类捧着砚台笔墨在旁边候着,齐佑伸出双手去接,恭敬地道了谢。 “写吧。”康熙说了声,朝眼珠子都快飞出来,想看热闹的扬丹说道:“你小子读书不认真,还在到处乱瞧。你阿玛还说,如果你不好生学习,就打你板子。明儿个要是还学不好,我看你这顿板子,指定是少不了。” 扬丹应是,忙乖乖低下头装作认真学习。齐佑则抓起毛笔,似模似样蘸了墨,在纸上准确无误写了几个先前学习的字。 齐佑写下的字,毫无形与笔锋可言,完全就是稚子的乱涂乱画。一个字几乎占去了大半张纸,却一笔都没有错。 康熙见齐佑连笔都不会拿,却已经把字记住了。哪怕齐佑身体残疾,读书输给别人,他依然没了面子。 心中得意,面上却不显,康熙沉吟了下说道:“现在你学会了这几个字,能记住很好,切记不可得意。接来下还要学蒙文汉文,学得多了,依然能牢牢记住才好。” 齐佑大声答是,康熙失笑,摸了摸他的胖脸蛋,然后转身离去。 送走康熙,德格类的满文教学结束,换成了学习蒙文。 蒙文的教学方式,乃至汉文都一样,汉文多了书写描红。 齐佑学得如鱼得水,前世时手写字吃力,写得非常慢。经历过沮丧,不甘,愤恨,齐佑最后并未放弃,能写出一手好字不说,还使他变得极有耐心。 硬笔书法与软笔书法不尽相同,齐佑却不担心,拿出了以前学习的本事,心无旁骛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 天气冷,加上齐佑他们几人都太年幼,等到天气转热之后才开始学习拉弓,下学比别的阿哥们早。 齐佑走出课室,恰好遇到了大阿哥与三阿哥站在廊檐下说着什么。他们看到齐佑,大阿哥叫了他一声,三阿哥则只疏离地点点头。 齐佑走上前,笑着喊了大哥三哥,“我下学啦,大哥三哥你们呢?” 大阿哥说道:“我们还要去学拉弓,还早呢。你快回去吧,别在外贪玩。” “大哥,我们走吧。”三阿哥没搭理齐佑,半捂着嘴催促大阿哥,“他有奴才伺候呢,你不用替他担心。天气冷得很,等会拉弓手都得冻僵。老四呢,他怎地慢吞吞。” 齐佑听到三阿哥说话有点儿含糊,等他放下手,偷偷一瞧,顿时乐了。 三阿哥在换牙,缺门牙漏风,怪不得说话要藏着掖着。 大阿哥见齐佑没走,还在偷着乐三阿哥的门牙,促狭心顿起,把他拉到一旁,趁着三阿哥去课室叫四阿哥时,飞快说道:“等下你看老四。” 齐佑抿嘴笑着点头,站在一旁等着。没一会,三阿哥与四阿哥一并走了出来,三阿哥手舞足蹈说着什么,四阿哥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大阿哥拿手挡住嘴,低声说道:“老四像不像脸被冻僵了?” 齐佑见四阿哥看了过来,朝他咧嘴绽开大大的笑容,叫了声四哥。 四阿哥嘴张了张要应答,张到一半又闭上了。 齐佑眼尖,看到四阿哥与三阿哥一样,门牙处一个黑乎乎的洞,两个都是说话漏风的缺门牙阿哥。 三阿哥看到齐佑还在,顿时不乐意了,拉下脸说道:“老七你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你也想跟着我们去拉弓骑马?你的腿脚不便,要是摔了跌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齐佑赶紧朝几人告别,“大哥三哥四哥,我回去啦!明儿个再见。” 大阿哥与四阿哥还好,朝他摆了摆手,三阿哥背过身,看都不看他。 齐佑从头到尾都傻笑着,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着实不解。 奇怪,他平时与三阿哥毫无交流,三阿哥打哪来那么明显的敌意与厌恶? 第三章 接下来好些天齐佑都没能遇到三阿哥他们,他忙着上学读书,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便将此事暂时搁置在了一旁。 康熙只要得空,就会来尚书房看阿哥们的学习情况,来时必检查他们的功课。 齐佑印证了自己的小金手指,基本上称得上过目不忘。记忆是没问题,但是写还要练习,毕竟记忆对写字的帮助不大。三分天赋七分努力,写字只有勤学苦练了。 写大字齐佑与班中的同学一样,都是刚刚起步。架不住齐佑每天努力,下学之后,他除了吃饭睡觉入厕之外,全部用来练习大字。 写一会,齐佑起身走动一会,再目眺远方,腿已经残疾,不能再弄出个近视眼。 康熙每次抽查齐佑的功课,总是带着满意离开。唯独对他的字,特别叮嘱道:“字等于人的脸面,你一定要好生写,不能急于求成。” 齐佑乖巧应是,趁机说道:“汗阿玛,我的《千字文》快学完了,可否跟着先生学习其他的功课?” 康熙沉吟了下,笑着说道:“只要你能学得懂,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是!”齐佑响亮答道,再次打蛇随棍上,“汗阿玛,我还想学算术。我还不大会数数,都数不清自己有几个大钱。” 康熙哈哈笑起来,抚摸着齐佑的小脑袋,连声道:“好,好,好!难得有人喜欢学算学。现今你还没有学拉弓,就趁下学之后这段功夫,跟着翰林院擅长算学的先学起来,若是你学得好,以后再跟着西洋来的南怀仁学。” 齐佑知道康熙喜欢数学,因着他喜欢,其他官员钻研数学的多。翰林们除了钻研八股文之外,学得进去的数学,多多少少都要去研究一二。 跟着翰林院的先生学习,包括现在的蒙童班,都只能算是齐佑的权宜之计。 齐佑的目标是,能跳班去与其他阿哥同级,甚至早点毕业去做事。 满蒙汉的先生因为齐佑,在康熙面前得了脸,对他更加重视不说,还给他开起了小灶。 齐佑的学习进度,把其他同学远远甩在了身后,提前学完了《千字文》,开始学习六经。 最初的时候,齐佑身为阿哥,同窗们自然不敢明面上欺负他,但不约而同把他孤立在外,课余歇息时,从来不同他说话。 等到齐佑与他们的距离拉开得实在有些远时,这些人反倒围了上来,主动攀谈,向他请教功课。 齐佑从未在意以前他们的态度,身份是天然的压制,但同窗们同为觉罗氏,都是努尔哈赤的子孙后代。 哪怕齐佑是皇子,不过一瘸腿皇子,以后顶天就一亲王。他们这些人中间,可不缺铁帽子亲王,谁比谁能高贵到哪里去。 但是,齐佑本身厉害,就得令他们另眼相看,与他结交,还不会惹来结党营私的嫌疑。 齐佑虽然不主动与人来往,但只要问他,都会耐心细致回答,相当温和平易近人,令他在学堂的人缘空前好。 除了自己的亲哥哥三阿哥外。 这天齐佑用完午饭,见快要到上课时辰,便与扬丹结伴去方便。 扬丹长得虎头虎脑,人机灵得很,就是机灵劲不用在读书上。他身为家中次子,简亲王没对他有多高要求,只要不惹大祸,能写会算就阿弥陀佛了。 齐佑走得慢,扬丹走路从不走正道,喜欢挨着边走,踢一脚廊柱,再重踏一脚地板。 他在前面跟个猴子样乱窜,窜出去老远,又蹬蹬瞪跑回来,催促着齐佑:“你走快些呀,我都快尿裤子了。” “你先去吧,不用管我。”齐佑才不相信扬丹,尿急可不敢乱跳。 果然,扬丹笑嘻嘻说道:“我骗你呢,还是我们一道去好。若是我回课室迟了,车先生瞧见你也在,我就不会爱骂了。” 车先生车万育是他们的汉文老师,《声律启蒙》就是他所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读起来朗朗上口,后世齐佑都背过。 不过这本书如今还没面世,齐佑他们学的依旧是李渔所著的《笠翁对韵》。 《笠翁对韵》主要是背诵,扬丹背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经常被车先生罚站,扬丹最怕他。 齐佑笑而不语,依旧照着自己的速度不紧不慢走着。 扬丹在齐佑身边绕来绕去,笑着凑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央求道:“好兄弟,等下车先生考我背书的时候,你将书偷偷立起来呗。我眼神好,只要瞄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马上会背了。” “你字认全了吗?”齐佑笑眯眯插了扬丹一刀。 扬丹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变成了张苦瓜脸,懊恼地说道:“真是,那些字怎地那般难。我阿玛说,字认识我,我却与他们不熟。写字也难,那么多比划,手都写断了,每日都有写不完的功课。” 齐佑忍俊不禁,“你反正都完不成,再多也无妨。” “也是。”扬丹挠了挠头,重新嘿嘿笑起来。他每天作业都没完成,哪怕完成了,也是胡乱画了凑数,早被车先生罚得皮糙肉厚,压根儿不当回事。 说说笑笑到了方便的地方,扬丹与齐佑分别进去方便。 齐佑刚进去,尿到一半,门突然被“砰砰”捶得震天响。齐佑一抖,差点没尿到手上,扬声问道:“谁?” “我!老七,你在里面下蛋不成,都进去这么久了,怎地还没好。快出来,我要方便!”三阿哥恼怒的声音随之传来。 齐佑眉头一皱,先前他进来时,看到左边明明有两间门虚掩着,里面无人。 三阿哥故意敲他的门,麻烦来了。 第四章 三阿哥还在继续砸门,齐佑心情不那么美妙了,方便完刚打开门,衣襟一下被三阿哥揪住,把他扯了个趔趄。 “三哥。”齐佑脸上扬起笑,照样规规矩矩打了声招呼。 三阿哥却不领情,手依旧紧紧抓住齐佑的衣襟,怪叫了声,“哟,还知道我是你三哥呢,你就是这般对待兄长的?哪有跟哥哥抢恭房的道理?你在读书上好,却把规矩都忘在了脑后。” “老三,你这是在作甚?”大阿哥不知何时走了来,大声呵斥道。 三阿哥回头看了眼,与大阿哥一起前来的还有四阿哥,加上扬丹在旁边虎视眈眈盯着,悻悻放开了手。 大阿哥几步走上前,皱眉在几人身上打量,拿出大哥的架势,板着脸严肃问道:“你们这是在作甚?难道还想在学堂里打架不成?” 齐佑没有回答大阿哥,看着三阿哥诚恳说道:“学堂里规定不许打架,打架要被先生惩罚。如果三哥只是想打我,出了学堂再打就是。” 三阿哥顿时急了,说道:“谁只想打你了?是你不听话,我当哥哥的,还不能教训几句?” 这时扬丹窜了上来,气呼呼说道:“你不是教训,你就是想打七阿哥!七阿哥在里面方便,你在外面砸门,我都吓了一大跳,以为地动了呢,都尿手上了。” 扬丹抬起手闻了闻,转头问齐佑:“你尿歪没有?” 大阿哥失笑,四阿哥跟着忍俊不禁,齐佑还没回答,三阿哥脸色变了变,气得冲扬丹说道:“谁说我想打老七了?我是内急想要去方便,老七却不懂得谦让。他赶着先进去也就算了,还故意在里面磨磨蹭蹭不出来,我急了才敲门催促。扬丹,你可别打胡乱说!” 扬丹可不怕三阿哥,顿时就要跳起来争辩,齐佑见状,忙上前挡住了,“三哥,恭桶已经换好了,你先进去方便了再说。” 大阿哥与四阿哥看着眼前空着的屋子,到底没说什么,将尤为愤愤不平的三阿哥带了进去。 齐佑盯着关上的门,对扬丹说道:“我们回去吧,等下要迟到了。” 扬丹与齐佑一起离开,懊恼地说道:“三阿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他就是纯粹找你茬。你拦着我做什么,我在家里就不怕其他兄弟,打架就打架谁怕谁!你要是腿脚不方便,打不过他,还有我帮忙呢。要是他去找了亲兄弟五阿哥来,我们两人对两人,照样不会输。” 齐佑劝道:“多谢你,没事,走吧。” 扬丹下意识看向齐佑的腿,抓了抓头,纳闷不解问道:“你就不生气?” 齐佑笑笑没说话。 他不是圣人,当然也会生气。但是生气没用,彻底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扬丹毕竟隔了层,他们兄弟之间怎么闹,康熙最多各大五十大板。 康熙只看得到兄弟之间不团结,如果有外人参与了进来,不管占不占理,齐佑最后都会变得没理。 若是他与三阿哥不管不顾打起来,跟后世的道理一样,打赢了赔钱,打输了进医院。 关键是,尚书房在乾清宫眼皮子底下,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康熙的眼睛。 果然,齐佑下学之后,便看到梁九功立在门外等着。一看到齐佑,梁九功脸上马上带着了笑,上前躬身请安:“奴才见过七阿哥。” 齐佑忙避开还礼:“梁谙达客气了。不知梁谙达找我何事?” 梁九功欠身说道:“七阿哥,皇上差奴才前来,请您与三阿哥去见皇上。三阿哥先出来,已经前去了,我们快走吧。” 齐佑忙说道:“是。我还没有去过乾清宫呢,有劳梁谙达领路。” 梁九功不动声色打量着齐佑,平时从来都不显眼的阿哥,最近在康熙经常提起。 他不敢造次,先让李润领着三阿哥前去了东暖阁书房,他则亲自候着,想瞧清楚七阿哥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眼前的齐佑,胖乎乎稚气的脸庞,眉眼清秀,一双眼睛尤其清亮,远远见着他就笑,一笑令人不自觉跟着心生暖意。 再见到齐佑走路时的模样,梁九功心底叹息了声,到底可惜了。 东暖阁里,康熙坐在御书案后批示折子,三阿哥耷拉着脑袋立在屋中央。听到脚步声,三阿哥悄然转过头看来,朝齐佑警告地瞪了眼。 齐佑目不斜视上前请了安,康熙掀起眼皮瞄来,继续挥笔疾书,说道:“你们分别说说,为何起了争执。” 三阿哥绞着手指,斜着齐佑,吭哧着说道:“回汗阿玛,我先前去方便,七弟占了屋子不说,还故意在里面不出来。我急了,就说了他几句。” 康熙不置可否,抬头看向齐佑,示意该他说了。 齐佑没打算隐瞒,从与扬丹吃完饭前去恭房,包括在恭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除了将看到有空屋子,三阿哥却没进去的事情,略过不提。 三阿哥急着辩解道:“汗阿玛,我没有要打七弟。我只是生气,想要教训他一下罢了。” 康熙放下笔,将折子扔在一边,面色寻常说道:“老三,你尿到裤子上没有?” 三阿哥愣了下,结结巴巴答道:“我没有尿到裤子上,七弟出来后我就进去方便了。” “就只有这间空屋可用?”康熙问道。 三阿哥这下哑了口,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康熙眼神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三阿哥满脸不岔,还在剜齐佑。齐佑则低垂着头,不知错所站在那里。 康熙眉头皱起来,不悦说道:“出息,竟然为了抢恭房吵架。说出去也不嫌丢脸。老三,你身为哥哥,不知道让弟弟,亏得你多读了这么些年书,你可知错?” 平时有荣妃在,三阿哥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嘴一撇顿时哭了起来:“七弟与扬丹混在一起,他都不理会我这个哥哥,他与外人一起欺负我!” 齐佑站在那里,看上去满脸呆滞,心中却为三阿哥点了根蜡。 康熙脸色顿时一黑,拍着案几怒骂道:“糊涂东西,给我跪着好生反省!” 第五章 三阿哥被康熙的怒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张着嘴直打嗝,康熙一见,心到底软了几分。 平时这个儿子读书好,人又不乏机灵,见他吓得够呛,脸色缓和了些问道:“你可知错?” 三阿哥抽噎着答道:“汗阿玛,我知错了。” 康熙哦了声,“那你说说看,你错在了何处?” 三阿哥呃了声,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有错,只是慑于康熙的威严,顺从认错罢了。 康熙气又逐渐往外冒,看向旁边呆呆站着的齐佑,说道:“老七,你来说说看,老三错在了何处。” 齐佑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答道:“我没有与外人一起欺负三哥,还有,扬丹不是外人,他是我们同宗同族的兄弟。” 康熙听得龙颜大悦,总算还有个懂事的。他们在学堂拉帮结派,自己兄弟闹起来,让人看了笑话去,简直成何体统。 欣慰归欣慰,三阿哥居然还没有齐佑这个小豆丁懂事,依然让康熙郁闷不已,板起脸问道:“老三,你现在可知道哪里错了?” 三阿哥哽咽了下,答道:“汗阿玛,我知道自己的错误,不该说扬丹是外人,不该与七弟吵架。” 康熙见三阿哥认识了错误,没再继续追究,说道:“你既然犯了错,就应当领罚。本来我要打你板子,今天就算了。回去之后,写一百篇大字交上来。耽误了今日的拉弓射箭,加一倍补上!” 拉弓累得很,回去之后还要写一百篇大字,三阿哥的眼泪顿时流成了河,哭唧唧应了是告退。 康熙看了眼齐佑,他眨巴着眼睛立在那里,胖脸蛋上两团红,稚气十足,不禁笑了起来,温声说道:“今日你做得对,可不能跟哥哥们打架。” 齐佑笑眯眯说道:“是,汗阿玛,我知道了。我打不过哥哥他们。” 康熙被齐佑逗得直乐,虚点了他几下,笑容一收,佯装恼怒说道:“打得过也不能打,敢打架,我照样打你板子。” 齐佑重重点头,“嗯,我不打架。斯文人都不打架。” 康熙又想笑,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吧,记得好生读书。” 齐佑恭敬告退,离开东暖阁回阿哥所。从乾清门出去,经过内左门,刚转过弯,齐佑便被气鼓鼓的三阿哥在拐角堵住了。 三阿哥眼里冒着火,盯着齐佑恨恨说道:“老七,我今儿个没空,明日下学之后,你且给我等着!” 由于三阿哥太生气了,可又不敢太大声,压低嗓子恶声恶气。门牙漏风,哭过后声音嗡嗡的,鼻子还冒出了个大鼻涕泡,显得特别可笑。 估计三阿哥也觉着这样有损威风,掏出帕子用力抹了把脸,脸颊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了。 三阿哥使劲吸了下鼻子,剜了眼齐佑,不忘强调道:“明儿个不许跑,跑了还有下一次!” 齐佑实在是想笑,他怕笑了三阿哥会更生气跳脚,强忍住笑问道:“三哥,明天下学之后,您还要打我吗?” “谁说要打你了?老七你不要乱说话,我没有要打你!”三阿哥愣了下,赶紧朝周围打量,生怕会被康熙再抓着。 三阿哥急得直转圈,一时想不到找齐佑做什么,只是心底那股子不服输与怒火太甚,又急又气,面红耳赤一个劲重复着:“我没有要打你,你不要乱说,听到没有!” 齐佑点头说知道了,故意提醒道:“三哥,你怎么还在这里,等下你还要拉两遍弓呢。” “何止是要拉两遍弓,还要写一百篇大字!”三阿哥气得扬起了拳头,不敢朝齐佑身上招呼,只能在空中乱挥舞。 “我被汗阿玛罚了那么多功课,都是因为你!”三阿哥悲从中来,眼泪啪嗒直掉,靠着墙边蹲了下来,往地上一坐。 地上太冷凉屁屁,他又蹭地站起身,靠着墙壁悲痛莫名控诉:“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被罚。” 齐佑打量着鼻涕眼泪糊满脸,不时拿帕子抹的三阿哥,纳闷地问道:“三哥,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还没得罪,你敢说你没得罪!”三阿哥瞬间怒了,逼近齐佑一通喷:“汗阿玛以前只我夸我功课好,学习好。你上学后,现在变成了夸你不说,汗阿玛还责备我学习不刻苦,让我向你学习。我四书都学到《中庸》,五经都学到《尚书》了,你不过还在学《千字文》,你拿什么跟我比!” 原来如此啊! 齐佑讶然,他成了三阿哥口中别人家的倒霉孩子,三阿哥成了他的对照组,不时想打的那种。 不过,这样的感觉,真是爽啊! 齐佑微微一笑,凑上前神神秘秘说道:“三哥,我也在学四书五经,《中庸》《尚书》都已经快背完了。” 三阿哥嘴张得滚圆,瞪大眼睛盯着齐佑,满脸的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最终挤出道:“什么?!” 齐佑但笑不语。 三阿哥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老七你好坏!” 齐佑深藏功与名,爽得几乎想仰天大笑。 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三阿哥不过是个缺牙的小屁孩,欺负过就算了。 齐佑动了动左脚,慢吞吞说道:“三哥,我腿脚不好,就只能读书了,这大概是上天给我的补偿吧。” 三阿哥顺势看向齐佑的左腿,眼泪渐停,片刻后咧嘴笑了起来:“也是,你骑马拉弓总比不过我。” 齐佑附和说道:“肯定比不过你,大哥他们我都比不过。” 三阿哥想到大阿哥的壮实,瘪嘴又想哭了。但是大阿哥他不敢惹,气咻咻哼了声,胡乱抹去脸上的泪与鼻涕,眼珠子一转,斜着齐佑,含糊着说道:“我要写一百篇大字呢,老七你.....” 齐佑马上懂了,三阿哥是要他帮着写作业。他的时间都不够用,才不会帮三阿哥捉刀,何况被康熙发现,两人会一起倒霉,说道:“三哥,我才刚学写大字不久呢。” 三阿哥脸立刻垮了,怏怏说道:“也是,我们字迹不同,汗阿玛一下就能看出来。” 齐佑指了下天,“三哥,天色不早啦,等下说不定外谙达还得罚你。” 三阿哥哎哟一声,朝齐佑挥挥手,屁颠颠跑了。 齐佑望着三阿哥疾奔离去的身影,很快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回了阿哥所。 这条腿还是很有用,三阿哥那么嫉妒,只要提到腿,就立刻解开了心结。 他就算再出头冒尖,太子他们都不会把他当作对手。兴许,这条腿,真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吧。 回阿哥所时,会路过戴佳氏的住处。戴佳氏哪怕生了儿子,如今仍是没名没分的庶妃。连东西六宫都没得住,与康熙其他没名没分的庶妃,一起挤在阿哥所旁的西二所。 齐佑望着蓝底白字的匾额,眼前是戴佳氏温柔却始终展不开的眉,沉默一瞬,继续往前走去。 他要变得更强,戴佳氏才能从西二所搬出去,抚平眼底的愁与苦涩。 第二天下学,戴佳氏差了人来,把齐佑唤了去。他甫一进屋正准备请安,戴佳氏飞快上前搀扶住了他:“你腿脚不方便,快别多礼了。你可有哪里受伤?快让额涅看看。” 齐佑见戴佳氏脸色惨白,眼眶通红,不由得脸色微沉,问道:“我没受伤,好着呢,额涅,您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六章 戴佳氏神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携着齐佑在榻上坐下,“屋里暖和,先把厚衫脱掉。” 齐佑伸手,戴佳氏手下轻柔,脱下他的厚棉衫叠好放在一旁,宽声安慰他道:“额涅没事,你不用担心。倒是你,平时上学可好?功课都会吗?学堂里有没有人欺负你?额涅没出息,不能看顾着你,你都得靠着自己。” 戴佳氏一迭声说完,就眼泪流了下来。齐佑像是看到了前世为他操碎了心的妈妈,心中跟着难过不已,一句句回答道:“我上学很好,汗阿玛经常夸赞我呢。学堂里没人欺负我,我还与同窗都成了朋友,与扬丹他们处得很好。额涅您放心,我没事的。” “好,好,好。额涅的七阿哥长大了,变得有出息了。”戴佳氏慌忙转过头,拿着帕子轻拭眼角,故作轻松说道:“你看我,尽顾着跟你说话。橘实,快去把奶酪端上来。” 宫女橘实很快送进来奶酪,戴佳氏将碗推到齐佑面前,慈爱地说道:“吃吧,平时你最爱吃这个,上了一天学,回来也该饿了。” 齐佑心中叹息,戴佳氏对他的母爱不容置疑,一进屋就汹涌扑来。生怕他饿了,冷了,受了委屈,却绝口不提自己的难处。 哪怕戴佳氏不说,齐佑也能猜到她肯定是受了别的嫔妃刁难。想到昨天他与三阿哥的事情,毋庸置疑是在荣妃处受了气。 他与三阿哥没事,估计荣妃却不那么想,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能当成天大的事情。找不到他头上,戴佳氏就成了荣妃的出气筒。 齐佑暗暗记在了心里,他要想个办法,让康熙至少提一提戴佳氏的份位。以后有人再想找她麻烦,总得掂量一二。 刚来的时候,齐佑还挺喜欢吃奶酪,吃多之后就腻了。现在他早已不喜欢吃,不欲令戴佳氏这个可怜的母亲多想,低头吃了起来。 戴佳氏不错眼打量着齐佑,拿了一件快完成的衣衫在他身上比划:“七阿哥长得真快,眼见着就高了一截。等天气暖和起来,听说你就得学习拉弓骑射了。每天汗湿得快,额涅给你多做了几身里衣,到时候交给得高,你出汗之后,一定要马上换了,仔细着着凉生病。” 齐佑笑着应了好,“额涅不用替我操心,得高桂和伺候得尽心尽力,我不会有事。” 戴佳氏着说道:“得高桂和打小就在你身边伺候,倒是个令人放心的。不过啊,只要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能完全放心。” 齐佑吃完了奶酪,戴佳氏递上了清茶让他漱口,拿了帕子亲自给他擦拭着嘴角,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你晚上功课可多?如果不多的话,就在额涅这里用了饭再回去可好?” “不多,我陪着额涅一起用饭,”齐佑见戴佳氏期盼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一酸,滑下塌几,说道:“我去让得高把饭菜提过来。” 齐佑不顾戴佳氏劝阻,跑出去唤来得高,吩咐道:“你去把我的晚饭提到额涅这里来,还有我的钱袋,屋里的烛火,都拿上一些。” 得高忙应下去了,齐佑站在廊檐下,打量着不大的院落。 过年时新粉刷过,朱红色的廊柱,衬着绿檐黄瓦,显得很是明亮。只是细看,总无端觉着冷清。 等回到屋里,齐佑才明白了冷清从何而来。 戴佳氏的住处,不过一间屋子,中间用多宝阁隔开,里炕外塌。屋内昏暗,早早就得点灯。 后宫嫔妃的月例都有定数,依照戴佳氏的等级,上面不克扣的话,还勉强有余。如果克扣的话,就捉襟见肘了,灯点得早,晚上就必须早些歇下,不然烛火不够用。 如今天还未黑,其他庶妃的屋子尚未点灯。春寒料峭,门窗都紧闭着,看上去像是暗中张开的黑洞,令人后背发麻。 “额涅,我让得高去提了饭菜,我们两人吃足够了,您不用吩咐橘实再去要我的一份。”齐佑对戴佳氏说道。 戴佳氏愣了下,抚摸着齐佑的脸颊,难过又欣慰:“好,我今儿个就享享我儿的福。”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额涅的福分还在后头呢。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额涅,让额涅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戴佳氏眼眶一红,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拿着帕子轻轻拭去,笑着说道:“好,我且等着。” 齐佑趁机说道:“所以额涅,您只要好生吃饭,照顾好自己。别人对你说什么,你莫听莫管,只要汗阿玛看重我,一切都无妨,谁也不敢拿您如何。” 戴佳氏沉默了下,凄凉笑了笑,说道:“我尽量不去听,不去管。额涅早就习惯了,听几句不顺耳的话,算不得什么事。我只担心你,怕你吃了亏。” 齐佑理解戴佳氏的心情,长期被忽略被瞧不起,需要自己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需要很多的爱,才能挣脱出来。她没有抑郁,也是因为有他吧。 没再多劝,齐佑捡了上学的趣事,仔仔细细说给戴佳氏听。戴佳氏原本皱起的眉,终于展开了些,不时感叹惊呼一声:“这些猴儿,真是顽皮。” 母子两人亲亲密密说着话,晚上齐佑还要写功课,为了不耽误他的学习,得高与桂和提早送了食盒匣子进屋。 橘实打了水进来,戴佳氏亲自给齐佑洗手。她看到得高摆出来的饭菜,神色黯淡了瞬,欲言又止。 齐佑觑着戴佳氏的神色,笑眯眯说道:“额涅,我若是功课不多,每天都来陪您用饭。自从上学之后,我的饭菜就比以前多了好些,独自吃饭也不香,还是与额涅一起吃好。” 戴佳氏呆住,鼻子酸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心里清楚得很,齐佑不被待见,哪怕月例没人克扣,到他手里也是最差的。 就拿眼前的饭菜来说,鱼新鲜,青菜脆嫩碧绿。以前膳房送来的青菜,软塌塌发黄汪在水里,一看就倒胃口。 鱼就更不用提,怕阿哥们吃到鱼刺,鱼都要细心挑完刺才送到阿哥们手上。挑刺麻烦,能吃到鱼的,就只有太子大阿哥等受宠的年长阿哥。 戴佳氏再看到桂和拿出烛火等东西,高兴得几乎没喜极而泣。不过钱戴佳氏怎么都不肯收:“你在外面花费的地方多,我没银子给你,反过来哪能用你的钱,你快拿回去。” 齐佑劝道:“额涅,您拿着吧,我的月例够用了,平时读书一个大钱都不用花。倒是您,手上有银子,能过得舒适些。” 戴佳氏依旧不肯要,两人正在推辞中,橘实匆匆走了进来,说道:“主子,七阿哥,皇上差了人来,传七阿哥去见皇上。” 戴佳氏愣了下,赶紧将钱袋塞到齐佑的手上,拿了外衫往他身上套:“你快去吧,别让你汗阿玛等着。额涅这边没事,等你得闲了,再来陪额涅说话用饭。” 齐佑嗯了声,只得暂时将钱袋收了起来,心里想着康熙这个时候找他有何事。 戴佳氏直将齐佑送到院门口,他走得很远了,回过头看去,戴佳氏还倚在门边,一动不动望着他的方向,站成了团剪影。 齐佑收回视线,举目远眺。夜幕降临下的紫禁城,灯火次第亮起。 红的墙,绿的檐,黄的瓦,青色地面,覆上了层昏黄光影,美得不真实,透出股寂静的荒凉。 齐佑按了按怀里的钱袋,只感到硌手。越近乾清门,灯火更明亮,乾清宫灯笼高高挂起,是紫禁城中最璀璨夺目之处。 康熙在东暖阁里,梁九功正蹲着伺候他换上软鞋,他手边的炕桌上,摆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 齐佑上前请安,康熙打量着他,眼神微眯,问道:“听说,你与老三又起了争执,可是去向你额涅哭诉告状了?” 第七章 齐佑基本明白了康熙找他来的用意,稍微思索之后,将与三阿哥之间的事情,不添加任何一个字,极为谨慎地说了一遍。 “汗阿玛,我从您这里出去之后,就遇到了三哥,他很生气,哭着与我嚷嚷了一通。我都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后来我问了三哥,三哥就告诉了我。” 梁九功已经换好了鞋,躬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康熙面色寻常,脚在地上踩了踩,随手拿起了旁边炕桌上的《资治通鉴》翻看起来,头也不抬说道:“你继续。” 齐佑眼神从书上收回,继续说了下去:“我就告诉三哥,我的腿脚不便,只能顾着学习了。三哥听后没说什么,我见天色不早,提醒三哥赶紧去学拉弓骑射,三哥就走啦。” “老三走了,你不生气?”康熙温和问道。 “不生气。”齐佑摇头,神色茫然了下,挠挠头,变得高兴起来:“然后今天,额涅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与三哥的事,就把我叫了去。额涅担心我,怕我与三哥争执打架。我说我与三哥好着呢,一点事情都没有。额涅还给我做了好些里衣,说是以后学习拉弓骑射时,衣衫汗湿了好换着穿。额涅还留我用饭,我很久没有陪着额涅用饭了,就留了下来,让得高把饭菜送到了额涅那里去,想要额涅看看,我每天吃得好,过得好,好让额涅放心。” 康熙手上的书放在了膝盖上,面带笑容看着齐佑说话。齐佑走了路,脸颊红扑扑的,那双眼睛亮若星辰,稚声稚气说着话,平铺直叙毫无重点,却说得很是认真。 “你与老三没事了?见到你额涅很欢喜?”康熙微笑着问道。 “我与三哥本就没事呀!见到额涅我可开心了,额涅给我做衣衫呢。”齐佑天真答道。 后宫的那点事情,康熙倒没怎么关注。戴佳氏自从生了齐佑之后,绿头牌就撤了下去。平时她从不出头,在后宫几乎悄无声息。 康熙与荣妃年少相伴,深知荣妃的个性。从齐佑说戴佳氏担心他的话里,便知晓荣妃护犊子,肯定找戴佳氏麻烦了。 康熙恼怒不已,他的儿子们都兄弟友爱和睦,荣妃偏生不安分。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康熙站起身,说道:“饿了吧,走,先去用过饭再说。” 齐佑乖巧应了是,跟在康熙身后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看向《资治通鉴》。 康熙看到了,不禁好奇问道:“怎地,你想看这本书?” 齐佑抿嘴羞涩一笑,说道:“我想看,就是看不懂,如今我还在学四书五经呢。车先生说,照着我的进度,很快就能学完了,等学完之后,我也许就能看懂一点点了。” 康熙惊讶不已,他平时抽查齐佑的功课,知道他跟着车万育学到了前面去,没曾想他竟然学得如此快! “哈哈哈,好!先用饭,用完后我考教考教你,如果功课学得真扎实了,过些时日就让你跟着老三他们一起去上课。”康熙激动地说道。 齐佑心中微松,扬起笑脸高兴地道:“是!我可太开心了,等下我就回去告诉额涅,我与三哥成了同窗。我们关系好着呢,让她不要替我操心。” 康熙神色一滞,摸了摸齐佑的脑袋,朝堂屋走去。 用完饭,康熙领着齐佑散步,顺带考教他的功课。康熙随便选了四书五经中的一章,提出上句,让齐佑答下句。 齐佑谨慎得很,车万育没教的,他老实答还没有学到。只要学过的,不但对答如流,还将车万育教的释义答了出来,康熙听得脸上的笑就从来没停过。 眼见时辰不早,康熙牵着齐佑的手,亲自把他送到了乾清门口,唤来伺候的得高桂和,肃然叮嘱道:“要好生伺候好老七,胆敢有丝毫的差错,仔细着你们的皮!” 得高桂和赶紧跪下来,磕头保证应了。康熙看向齐佑,脸色瞬间缓和了下来,拧了下他的胖脸蛋,顺手拉紧他的外衫衣襟:“春日晚上还冷着,仔细着别着了凉。你额涅说得对,汗湿了的里衣要及时换掉。” 絮絮叨叨关心了一堆,康熙转头吩咐梁九功:“戴佳氏平时要做针线活,屋子得亮堂些。你去安排一下,让她搬到轩敞些的屋子里去。就承乾宫吧。” 梁九功躬身应下,“眼下迟了,奴才先吩咐人去收拾。待透上一夜的气之后,屋子里通透了,明儿个一早好让戴主子搬进去。” “唔,戴佳氏进宫多年,克己复礼.....老七,下一句是什么,你来答。”康熙话语一顿,看向睁着乌溜溜眼睛,满脸喜悦的齐佑。 齐佑知道“克己复礼”有两个出处,一处是班固的《东都赋》,“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 另一处则是《论语.颜渊问仁》,“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齐佑如今还没读过《东都赋》,便按照《论语》中的答了。 康熙挑眉,笑着说道:“克己复礼,《东都赋》另有出处。学无止境,你万万不可因此骄傲。” 齐佑马上应是,少年老成叹了口气,说道:“汗阿玛懂得真多啊,我一定要跟着汗阿玛学习,与汗阿玛一样多读书。” 康熙看到齐佑仰慕的神色,龙心大悦,接着前面未说完的话交待:“戴佳氏的份例,照贵人的来吧。” 梁九功忙应了,退下去安排。康熙朝齐佑摆摆手,“回吧,早些歇下,别耽误了明日上学。” 齐佑恭敬应是,等康熙转身回去,走进门看不见了,他才回阿哥所。 乾清宫依旧灯火璀璨,齐佑只回头看了眼,很快加紧步伐往前走。 权势真好啊! 康熙不过一句话,戴佳氏的日子就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齐佑微微皱眉,承乾宫皇贵妃佟佳氏居主位,宫里先前只依附住着两个年轻的庶妃。 戴佳氏住进去,在佟佳氏的地盘上,齐佑一时说不清是好还是坏了。 “七弟。”齐佑低头沉思,听到有人叫他,忙抬头看去。 “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四阿哥站在院子门口,打量着齐佑问道。 “四哥。”齐佑忙上前笑着见了礼,觑着四阿哥不大好的脸色,说道;“我刚从汗阿玛处回来,四哥还没歇息?” 四阿哥答道:“我也将将回来,先去陪着佟妃母用了饭,再去给额涅请了安。” 齐佑脑子一动,四阿哥的养母是佟佳氏,说道:“四哥,以后您去给佟妃母请安时,我们一同前去吧。额涅明早要搬到承乾宫去住,我正好也给佟妃母去磕个头。” 四阿哥愣了下,“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前去。只我最近估计有点忙不开,还得去探望六弟,不一定能顾得上你。回吧,我得去歇着了。” 齐佑看着四阿哥进去的背影,想起病重起不了床,他迄今还没见过的六阿哥。 四阿哥这么晚才回来,心情还不大好,德妃给他脸色看了? 齐佑感到挺幸运,他没有高份位养母,不用同时面对生母养母的问题。 等戴佳氏安顿好之后,齐佑便前去请安,照着规矩他先去给佟佳氏磕头。 四阿哥早已经在了,立在佟佳氏下首。齐佑上前磕过头,佟佳氏叫了起,上下打量着他,说道:“可怜你的一片孝心。如今来给你额涅请安,要走的路着实远了些。你腿脚不便,以后只去你额涅处吧,我这里你就不用来了。” 齐佑心道,戴佳氏住进承乾宫,佟佳氏果然不大高兴了。 装作若无其事跟四阿哥见了礼,齐佑告退,去了戴佳氏住的偏殿。 偏殿比先前的住处宽敞明亮许多,戴佳氏知道齐佑前来,早已守在了门口。一见到齐佑,马上扬起了笑脸,把他拉到身前,慈爱地说道:“快进来坐,瞧你走得都出了汗。” 齐佑跟着戴佳氏去暖阁坐下,见多了个眼生的宫女,便只管吃茶,与戴佳氏说着家常。 戴佳氏挥手让宫女退下,稍微呼出口气,重新换上了笑容:“我儿真出息了,额涅提前享了我儿的福。梁谙达亲自来传皇上的旨意时,可把我吓了好大一跳,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齐佑认真问道:“额涅,您在这里住得可好?” 戴佳氏神色微顿,忙说道:“好,怎么不好,你瞧这屋子,再看这摆设,无一样不好。如今我的月例比以前多了,你可不要再拿银子给我,我的银子都给你存着,等到存到整数,你就全部拿去花。” “额涅,我不缺银子,您无需替我操心。”齐佑想了下,还是问了出来:“额涅,如今可有人欺负您?” 戴佳氏默然片刻,低声说道:“恨人有,笑人无。我见到的冷眼多了去,不差这么一点。以前我们娘儿俩没人看,眼下你入了皇上的眼,看的人多了,什么眼光都有。” “哪怕是冷眼,白眼,我都高兴得很,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戴佳氏想到荣妃酸溜溜,不甘却又不得不克制的模样,霎时笑了起来,痛快地道:“总好过无人问津,我儿厉害,她们就算看不惯,都得给我忍着。” 齐佑释然,跟着笑了起来。 戴佳氏拿帕子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超外面看了眼,压低声音说道:“你最近小心些,六阿哥快不行了,皇上心情不大好,你别撞了上去。” 齐佑点头,“额涅,您放心,我自会注意。” 过了没几日,这天天气好,齐佑他们开始跟着内谙达菩萨保学习拉弓骑射。 拉弓尚好,彼此年纪都差不多,使出吃奶的劲,堪堪能把弓拉开。 菩萨保见他们刚学拉弓,怕伤了他们的力气,并没有太过严厉。拉了几下,便去教他们骑马。 侍卫拉着马,菩萨保在旁边指点着,帮着他们坐上去,由侍卫牵着缰绳,绕着校场绕圈。 大阿哥三阿哥他们射了箭,在旁边歇息时,顺便看热闹。 齐佑左腿不太灵活,上马时就尤为狼狈。大阿哥四阿哥尚忍着笑,三阿哥就不客气了,张着缺了门牙的嘴,指着齐佑哈哈大笑:“大哥,你快看老七,哎哟,他那腿实在是太好笑了。” 三阿哥朝齐佑大声喊道:“老七,你就别逞强了,要是掉下马,把你另一条腿也摔断,两条腿都废了的话,你岂不是要跟螃蟹样,在地上爬着走?” 这就过了啊! 齐佑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第八章 三阿哥兴许没有恶意,他只是出于本能觉着可笑。齐佑前世见多了异样眼光,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并不代表他要接受。 抿了抿嘴,齐佑很快调整好了心情。这个度得把握好,不能闹太大,闹大了不好收场。康熙因为六阿哥的事情,心情很不好,搞不好他会被康熙的怒气扫到。 上马是从马的左侧边上,左脚踩马镫,右脚借力翻上去。齐佑左脚力气不足,他初学骑马,选的马都是矮小温顺的母马,既便如此,他还是爬不上去。 齐佑没有用力,左脚一踩上马镫,就跟着往下坠。他表现得愈狼狈,三阿哥笑得愈发欢快。 菩萨保见状,眉头微皱,上前夹着齐佑的腋下,将他抱上了马背。 三阿哥笑得前仰后俯,指着齐佑说道:“老七,以后你骑马时,可得要一个抱着你上马的奴才。上马要人抱,下马同样得让人抱。等你长大了,一个奴才可抱不动,哈哈哈哈,要不要哥哥送你几个奴才伺候?” 大阿哥开始还跟着笑,笑了几声,见三阿哥说得越来越难听,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沉着脸训斥道:“老三,你疯说什么!” 三阿哥本来笑得高兴,被大阿哥一教训,顿时不乐意了,梗着脖子说道:“难道我说错了?你瞧,老七只顾着强逞能,他连马都上不去,学什么骑射拉弓?咱们满人马背上打天下,他这样子,可能上战场打仗?” 大阿哥斜睨着三阿哥,不屑说道:“瞧你这小身板,能骑上马又有何用,不过是送人头的份。” 三阿哥怒了,嗖一下跳了起来,撸起袖子不饶不休说道:“我哪里弱了?汗阿玛都夸我文武双全!打仗可不是只靠着力气,还要靠脑子。” 大阿哥长得孔武有力,读书却比不过几个兄弟。他想到三阿哥平时尽往太子跟前凑,不免怒意更甚,伸手推了三阿哥一把,“好啊,你竟敢跟我叫起板来!” 三阿哥被推了个趔趄,气得双手乱摇,哇啦啦往前冲,誓要与大阿哥大干一场。 四阿哥忙上前拉架,三阿哥收势不住,一头把四阿哥撞了个仰倒,倒在地上哎哟大叫了声。 三阿哥呆了下,撅着屁股爬起来,抱怨道:“老四你何苦跑来瞎掺和!” 在屋子里歇息的内谙达,闻讯忙跑了过来,将如斗鸡般的大阿哥三阿哥一并喝止住,厉声道:“敢在课堂上打架斗殴,实在是不成体统。大阿哥罚射一百箭,三阿哥拉一百次弓!” 大阿哥三阿哥互相别了一眼,彼此气鼓鼓到一边去领罚了。四阿哥揉着屁股,满脸的晦气。 齐佑远远看了一眼,对菩萨保说道:“内谙达,我可否从右边上马?” 菩萨保愣了下,世人都习惯从左边上马,迟疑了下说道:“也可以,不若你试试看能否行。” 齐佑走到马的右侧,右腿踩上马镫,左腿抬上去的时候虽有些吃力,倒是靠着自己坐上了马背。 “等熟练之后,我就能做得好看些了。”齐佑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微微一笑。 菩萨保张了张嘴,一拍自己的脑门儿,“瞧我这木鱼脑袋!还是七阿哥聪明。” 齐佑弯腰,从右边滑下马背,说道:“内谙达,我再多来几次,等上下马熟练之后,再让马走动。” 菩萨保笑着说道:“好,七阿哥你尽管来,我在旁边护着你。” 齐佑一次次练起了上马,下马。等到康熙接到消息来到校场时,齐佑上下马,已经练习得与常人无异。 康熙朝请安的众人摆了摆手,站在一旁端看着齐佑。端看他目光坚毅,胖脸蛋此时红嘟嘟,一脑门儿的汗。他却没有停,小手抓着缰绳,低喝一声,利落地爬上了马背。 齐佑在马背上看到站在角落里的康熙,眼神微闪,下马上前请了安。 康熙神色复杂打量着齐佑,再叫来另外三个阿哥,沉声道:“都跟我来!” 四兄弟跟在康熙身后,一并去了乾清宫东暖阁。康熙坐在榻上,四人束手立在他身前。 康熙凌厉的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冷冷说道:“老大,你最大,就由你先说,给我从实招来!” 大阿哥被罚了射箭,虽然他一身力气,这点惩罚对他不痛不痒。 他毕竟是老大,三阿哥对他这个哥哥却不尊敬,心中一股怨气,愤愤不平说道:“回汗阿玛,先前七弟在学着上马,三弟明知道七弟腿脚不好,他还出言嘲讽,还盼着七弟把另一条腿也摔断,以后跟老鳖样在地上爬!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便出言教训了三弟几句。谁知道三弟不但不听,还冲上来想要打我。四弟上来劝他,还被他一下顶得摔了个狗啃泥。汗阿玛,三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尊重我这个哥哥,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他还欺负弟弟们!” 三阿哥气得脖子都粗了,不待康熙发话,急忙喷了回去:“胡说,我没有说七弟是老鳖,我说的是螃蟹,螃蟹!是你先推了我,我气急了才要跟你拼了。你平时就仗着是大哥,力气大,还不是一样欺负我们这些弟弟,拉弓骑射的时候,你可没少笑话我。你还笑我不该去拿弓,该去拿绣绷,不该骑马,该去骑驴,骑猪!” 康熙见兄弟俩在他面前都能吵成一团,眼神冰冷,一拍炕桌,桌上的茶碗杯盏被震得跳了起来。 茶碗盖掉下去,幸好地上有地毡,没有摔碎,只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大阿哥与三阿哥还是被吓得够呛,本来跟斗鸡似的两人,立刻耷拉下脑袋退到一旁。四阿哥绷着脸,眼神偷偷瞄向两人。 齐佑则往后缩了缩,头深深埋下去,手指绞着衣襟下摆。 康熙眼神在齐佑身上略微停留,黑着脸骂道:“混账东西!出息!老大,你都快成亲了,还这般沉不住气。弟弟们有不是,你该耐心教导,光长身子不长脑子,朝比你小的弟弟动手,算得上什么本事!” 大阿哥被骂得脸色涨红,明显的不服气,憋着一声不吭。 康熙骂完大阿哥,再看向三阿哥,神色更难看了几分,恨铁不成钢骂道:“老三,你平时看上去挺聪明,却是蠢而不自知!老大比你强壮,你居然敢去与老大拼命,瞧你这小身板,好比以卵击石,简直不自量力!” 想到上次三阿哥挨了骂,却屡教不改,康熙就更来气了。 “这还不算,你仗着有点小聪明,要与老七在读书上一争高下。互相比较较劲,也是好事,怕的就是不知所谓!你不但努力比不过老七,脑子也比不过。见到老七骑马不便,你便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总算占了点上风。老七第一天学骑马,哪怕腿脚不便,还是比你当初学得好,你丢不丢人?” 三阿哥悲愤交加,一时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直掉。 “不许哭!”康熙怒斥一声,三阿哥打了个嗝,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康熙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失望,儿子们小的时候还好,自从读书住在一起之后,就成日闹腾。 太医说,六阿哥只怕熬不了多久。 康熙心中刺痛,他平常最宠爱聪明伶俐的六阿哥,只可惜,老天不开眼。 “老四,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去吧。回去给我好生想想,什么叫兄弟友恭。” 康熙面无表情吩咐完四阿哥,等四阿哥退下后,再对大阿哥与三阿哥说道:“你们两人,都给我到外面去跪着!” 大阿哥与三阿哥蔫答答走了出去罚跪,屋子里只剩下了康熙与齐佑。 康熙神色复杂打量着齐佑,终于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老七,过来坐吧。” 齐佑谢了恩,走过去手搭在塌几上,要往上爬。康熙盯着齐佑被缰绳勒红的手,心里一酸,伸手把他抱着放在了身边坐好。 康熙凝视着齐佑,软声问道:“老三处处欺负你,你可恨他?” 齐佑怔住,心道果然来了。 第九章 自从齐佑上学之后,已经是第二次与三阿哥起了纷争。何况这次,还将大阿哥四阿哥一并牵扯了进去。 不管事情是否因齐佑而起,他都难辞其咎。都是康熙的儿子,毕竟齐佑的腿有疾,眼下他展现出的才能,还不足以与其他几个阿哥相比。 齐佑早就知晓这个度不好拿捏,他不想一直被嘲笑欺负,不能引起康熙的不悦,不禁暗叹一声。 他还是太小了,上学的时间太短。哪怕再勤奋,再聪明都有限度,无法让康熙足够重视,能越过其他正常的阿哥们。 斟酌又斟酌之后,齐佑决定剑走偏锋,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康熙,忐忑不安问道:“汗阿玛,我的腿有疾,是不是很丢汗阿玛的脸?” 康熙愣住,面对着齐佑天真又怯生生的目光,心中没来由被揪紧了。 稚子何其无辜,这个儿子从出生起,康熙就没高兴过。别说皇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家,生出身体不好的孩子,都会招来人指指点点,说句不详。 当年,二哥福全因为眼疾,不知遭受了多少冷眼与嫌弃。不过,若福全不是因为眼疾,这个皇位估计也轮不到他。 因为顺治的态度,他的几个兄弟们,幼年时过得很不好。 如今,他再走了顺治的老路,因为他的态度,使得其他的儿子,欺负看轻齐佑。 康熙嘴里苦涩不已,惭愧,后悔一点点在心里升起。 他伸出手轻抚齐佑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聪明伶俐,与其他兄弟们一样,没有给汗阿玛丢脸。” 齐佑呼出口气,如释重负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给汗阿玛丢了脸。汗阿玛,我不恨三哥,我的腿本来就不好,他说与不说,我的腿就这样。但我可以想法子克服,我能做得与三哥一样好,甚至比他还要好,他就不会再笑话我了。” 齐佑的一席话,令康熙鼻子直发酸。他好似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盼着等着顺治的关爱,总想着做得很好,能让顺治多看他一眼。 康熙狼狈地偏过头,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拉过齐佑的手,仔细端详着,说道:“你的手受了伤,明儿个就歇一歇。欲速则不达,你还小,别伤了力气,知道吗?” “嗯,我都听汗阿玛的。”齐佑乖巧答道。 康熙扬声唤来梁九功,“去打水来,伺候老七洗漱更衣,再拿药膏来,给他手抹一抹,等会他留在这里陪我用饭。” 梁九功应是,很快出去领着小太监端着水,托着帕子药膏进屋,伺候齐佑仔细净了手。 康熙亲自用银勺挖了药膏,轻轻涂在齐佑的红肿处。药膏凉丝丝,齐佑手掌的灼热得到了些缓解。 “等下你将药膏带回去,记得每日涂抹几次,等红肿消退之后就没事了。”康熙将齐佑的袖子放下来,温声叮嘱。 齐佑使劲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嗯了声。埋下脑袋,一头扑进康熙的怀里,哽咽着叫了声汗阿玛。 康熙被齐佑这一扑,直扑得心都化了,忙不迭搂住齐佑,轻拍着他软乎乎的胖身子,怔怔出神。 抱孙不抱子,哪怕太子自小养在身边,他也几乎没有抱过,其他儿子亦是如此。 如今搂着齐佑,他感到似乎比江山还要沉,心里涌动着奇异的情绪,温暖酸楚。 “好啦,这么大了还撒娇。”康熙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笑着说道。 齐佑忙站好了,垂下头羞涩地说道:“汗阿玛,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与汗阿玛更亲近些。” “哈哈哈,好好好,还害羞呢,我可是你老子。饿了吧,先去用饭。”康熙起身,带着齐佑往正屋走去。 齐佑跟在康熙身后,再次悄悄呼出口气,这一次又赌对了。 大阿哥与三阿哥跪在屋外面的廊檐下,齐佑脚步不时望向他们,磨蹭着往桌边走。 如今康熙在气头上,惩罚了大阿哥与三阿哥。跪这么就已经足够。再跪下去,腿脚变得不灵活,康熙就该心疼了。 三阿哥不算无辜,大阿哥多是遭受了无妄之灾,而他已经快订亲,面子上下不去,以后还有得麻烦。 康熙看了眼齐佑,又朝外面看了眼,皱眉说道:“别去管他们两个混账,该!” 齐佑见好就收,纠结地说道:“汗阿玛,大哥三哥跪了这么久,地上冷.....” 康熙眉头一沉,“让那两个混账滚进来。” 在一旁伺候的梁九功,很快走出去,领着大阿哥与三阿哥一撅一拐走了进屋,上前老老实实请安。 康熙神色威严扫过去,问道:“你们可知错了?” 两人怏怏答了知错,康熙盯着三阿哥,冷冷说道:“老三,你上次也说知错了,我瞧你却不知悔改。” 三阿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跪久了,膝盖钻心地疼,哭兮兮答道:“汗阿玛,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悔改。” 康熙说道:“我见你就是嘴上说说,你犯了错,欺负了老七,老七不计较,难道你打算与上次一样,就这么混过去?莫非,等会出去之后,你再去找他麻烦,威胁他一通?” 三阿哥急着说道:“我没有,汗阿玛,我再也不敢了。七弟,我不会再嘲笑你,我给你赔不是。”他躬腰抱拳,对着齐佑见礼。 齐佑没有避开,眨巴着眼睛,小脸绷紧,无比真诚对三阿哥说道:“三哥,我没有怪罪您。不过三哥,请您以后真不要嘲笑我了。我们是兄弟,您笑话我,就是在笑话您自己。我的腿与脑子一样,都是天生的,可以靠着努力弥补。如今我学会了上下马,三哥,以后请您也更加努力吧。” 三阿哥一脸懵懂,快被齐佑绕晕了过去,一时没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大阿哥直觉着不对劲,在那里反复琢磨。 康熙以为齐佑只心地善良柔软,太过善良就未免软弱。没曾想他善良中不失棱角,这一发现,更令康熙欣慰。 他噗呲一声,哈哈大笑起来,虚点着齐佑,“你个促狭的!” 再看到三阿哥与大阿哥两人的反应,康熙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感情两个儿子加起来两个脑子,四条完好无缺的腿,还比不过齐佑一个脑子,一条半腿。 大阿哥反应迟钝,三阿哥被骂了蠢,还不知所谓呢! 作者有话说: 祝小天使们中秋快乐,学业事业感情家人身体都倍儿棒,想什么有什么。 第十章 从此之后,齐佑清净了下来,如今他年纪小,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埋头苦读。 齐佑发现了康熙在看《资治通鉴》,他便借来书,每天抽空背读上几页。在春花将去,夏蝉初鸣时,他见缝插针读完了整本书。 汉文学习没问题,满文与蒙文齐佑刚接触,加上要练习写字,他不想太激进,每天将功夫都花在了这几样上。 记字认字没问题,关键是还要能开口。内谙达还要教其他的同窗,齐佑不能成天拉着他们练习。 宫里满语讲得好的比比皆是,齐佑原身会说一些满文,他说满文没有问题。蒙语就不同了,宫中能讲一口流利蒙语的,就只有太后与太皇太后与身边伺候的人。 齐佑将目光瞄向了苏麻喇。 除此之外,齐佑最在意的,还是南怀仁。他想跟着南怀仁学拉丁文,顺带学习这时候的天文数学等知识。 大清不是世界,齐佑并没太将注意力放在紫禁城身边的兄弟身上。如果有机会,他还想学俄文,甚至藏文等。毕竟大清与噶尔丹还在打仗,西疆在他们的控制下。沙俄边境,从来没有清净过。 太皇太后生辰在三月底,她已上了年岁,身体一直不大好,平时喜净。除了见康熙外,对于曾孙小辈,只在重大节日见见。或者身体好的时候,偶尔招宠爱的晚辈去跟前说说话。 太皇太后喜欢的晚辈,当仁不让只属太子,远远轮不到齐佑。眼见太皇太后生辰到了,她不想大肆操办,早早就发了话,由着康熙率人前去磕个头,一大家子再围在一起用顿饭了事。 后宫嫔妃准备的生辰贺礼,除了佟佳氏等几个有头脸的后妃,送上去能让太皇太后看一眼。如戴佳氏她们的,只能送到苏麻喇手上。至于最后去了何处,亦不得而知。 戴佳氏囊中羞涩,每年只做些针线活以表孝心。以前齐佑小,去太皇太后跟前磕个头,随着大流说句吉祥话就行。 今年却不一样,齐佑已经上学了,不比八阿哥等几个还被奶嬷嬷抱在怀里的小阿哥,由奶嬷嬷抱着代磕头就行。 在太皇太后生辰前一个月,戴佳氏就开始坐立难安,将自己那点家当翻来覆去都快翻烂了,愁容满面。 齐佑前去请安见了,不禁问了缘由。待听戴佳氏说了之后,笑着安慰她道:“额涅放心,给乌库玛嬷的寿礼,我早就想过了,不过还得额涅帮忙。” 戴佳氏知晓齐佑得康熙看重,再看重也只在平时多招他去跟前问一问功课,月例上并没有涨一个大钱,依旧忧心忡忡。 齐佑有自己的打算,嘀嘀咕咕与与戴佳氏商议起来。 戴佳氏听得喜笑颜开,说道:“你放心,我保管做得好好的。” 到了太换太后生辰这天,康熙破天荒放了他们一天假。齐佑不用上学,依旧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时,就前去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 慈宁宫粉刷一新,装点得热闹而喜气。宫前的夹道,摆满了盛放的花盆,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脸上像是贴了张假面,全部挂满了笑,与以前的肃然安静截然不同。 齐佑到的时候,康熙还没来。太皇太后携着太子的手,由太后与五阿哥陪着一起说话,他则被领到了偏殿坐着等候。 太监刚上了茶,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陆续到了。齐佑起身见了礼,见大阿哥与三阿哥隔开分别坐了。四阿哥与他打了招呼之后,就独自坐在了角落。 大阿哥端起茶碗吃茶,三阿哥坐了会无聊,便去找四阿哥说话:“老四,六弟身子如何了?” 四阿哥顿了下答道:“还是老样子。三哥,今日是乌库玛嬷生辰,咱别提六弟了,免得惹来乌库玛嬷伤心。” 三阿哥脸色变了变,脖子一缩赶紧闭上了嘴。大阿哥不屑剜了他一眼,将茶碗重重放在了案几上。 三阿哥听到动静,鼻孔冒出了两声粗气,眼角斜向大阿哥,将头扭向了别处。 过了一阵,三阿哥又转头看向齐佑,问道:“七弟,你给乌库玛嬷准备了什么生辰贺礼?先说好了啊,你可不许与我重样。” 大阿哥与四阿哥都一并看了过来,齐佑笑着说道:“三哥,我得知道您准备的是什么,才能回答您有没有重样啊。” 三阿哥眼珠子一转,笑嘻嘻说道:“你真是狡猾,我问你呢,当然由你先说。” 齐佑大方说道:“三哥,您知道我穷,拿不出什么贵重贺礼。乌库玛嬷也不会在意我们这些,端看我们一片孝心罢了。” 三阿哥不依,撇嘴说道:“谁不是这样.....”话刚说到一半,太监进来回禀道:“几位阿哥,皇上来了。” 大阿哥与四阿哥忙起身往外走去,三阿哥只得悻悻瞪了齐佑一眼,跟着急匆匆往外走。 齐佑照常等他们走出去了,跟在了最后面。太子与五阿哥一起迎了出来,向康熙请安。齐佑跟在三个哥哥身后请了安,康熙打量着他,笑着点头道:“今儿个穿了新衣,还真是精神。” “谢汗阿玛夸赞,这一身新衣衫我可喜欢了,本来准备留着过节的时候再穿,今儿个特意翻出来穿了。”齐佑嘿嘿笑着答道。 家宴不用穿得太过正式,无需穿朝袍。齐佑生得白,身上穿着鲜亮的玉色袍子,看上去像是棵嫩绿的小树,一看就令人心生欢喜。 康熙哈哈笑了起来,太子看着齐佑,跟着康熙一起笑。 太子能穿明黄,整个紫禁城他与康熙独有的颜色,并不在意齐佑穿什么。只太子最近听到几个兄弟们的龃龉,知道齐佑读书好,不免对他多看了几眼。 五阿哥长期跟在太后身边,与他们兄弟向来不来往,在旁边陪着憨笑。 其他几个阿哥,彼此看了一眼,朱红深竹月云山蓝银珠,皆鲜艳又打眼。平时他们穿惯了新衣,此时才想起,好似齐佑平时都穿着些旧衫,不是青色就是靛蓝。 今天齐佑倒难得穿了一身新,几人神色各异,未曾做声,跟在康熙身后进了屋。 康熙上前磕头,齐佑随着大流跪在身后跟着磕头道贺。太皇太后满脸笑容,慈爱地说道:“快快起来,皇帝来这边坐。” 康熙笑着上前,坐在了太皇太后身边。大阿哥迫不及待上前献上了寿礼,苏麻喇上前接过,转交到太皇太后手中。 太皇太后打开一看,是一盒上好的檀香,她笑着说道:“好好好,大阿哥有心了,坐吧。” 大阿哥忙谦虚了几句,坐在了太子的下首。 三阿哥跟着上前,献上一本经文,说道:“乌库玛嬷,这是我亲手所抄。祝乌库玛嬷生辰吉祥。” 太皇太后照常笑着说好,给三阿哥赐了座。 四阿哥与三阿哥一样,献上一串在白塔寺高僧前开过光,颗颗圆润光滑的星月菩提佛珠。 太皇太后将佛珠拿在手上转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念了一遍经之后,方把佛珠交给了苏麻喇:“好生收着。” 五阿哥与三阿哥一样,献上了本经书。不过他的经书是蒙文,经书陈旧,看上去已颇有些年成。 齐佑不知道太子送的什么贺礼,全天下都知晓太皇太后常年吃斋念佛,几个阿哥送的寿礼,都与佛有关。估计太子也差不离,只是更名贵罢了。 到了齐佑这里,他暗自紧了紧神,接过了得高递上来的包裹。 其他的几个兄弟,连着康熙都情不自禁,一并朝他看了过来。 齐佑打开包袱皮,拿出了条蓝色的哈达。他捧着蓝色的哈达上前,用蒙语说道:“这是我请额涅亲手缝制的哈达,恭贺乌库玛嬷生辰吉祥,永远安康长寿。” 以前在科尔沁草原,在重大节日庆贺时,大家围在一起喝酒庆贺,总会献上哈达以示吉祥。 太皇太后收到过无数奇珍异宝,却好久没有收到过普通寻常,却让她几乎鼻酸的哈达了。 尤其是齐佑居然说一口流利的蒙语,太皇太后眼里有光一闪而过,惊喜越来越浓,见齐佑捧着哈达跪在那里,忙弯下了腰。 齐佑膝行几步,将哈达戴在了太皇太后脖子上。 第十一章 太皇太后一直戴着哈达,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将齐佑留在手边说话:“平时都读什么书了呀?可吃得好穿得好?” 齐佑都一一答了,太皇太后讲蒙语,他也用蒙语作答。有些词语说得不清楚,他便比划手势。 太后坐在旁边听得着急,不禁频频开口相帮。太后帮一句,齐佑跟着念一句,再向太后谢恩。 五阿哥在宫里难得见到有讲蒙语的同龄人,忍不住好奇凑到了太后身边,最后两人一起教起了齐佑。 齐佑蒙语讲得磕磕绊绊,但架不住他胆子大敢讲。哪怕发音有错误,半点不见脸红,照样镇定自若讲下去。 因着发音被太皇太后与太后她们笑话,齐佑跟着嘿嘿傻笑。两人看着他明亮的双眼,肉嘟嘟可爱的脸颊,笑得直合不拢嘴。 太子陪坐在一边,眼神从齐佑左腿上掠过,一起跟着笑。 康熙望着其乐融融的众人,尤其是身体不好,长期病恹恹的太皇太后。今日难得见她比平时有精神,眼神停留在齐佑身上,久久未能挪开。 说起来惭愧,康熙送给太皇太后的,亦是一尊精美的玉佛。太皇太后信佛,库房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玉佛,佛珠,珍品佛经。 子孙后辈亲手给她抄写的经书,能在佛堂前供上数十年。 可太皇太后还能活多久呢? 康熙欣慰不已,今日多亏齐佑,让她重回了科尔沁,回到了年轻的岁月。 用过筵席之后,太皇太后撑着坐了一会,实在是太过疲惫,便起身要去歇息。 她抚摸着齐佑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蒙语学得不错,可不能荒废了,定要多说方不会忘记。功课少的时候,你来我跟前,正好陪着我说说话。我有力气时,就多教你几句,没力气时,你去跟着苏麻喇学。唉,我上了年纪,舌头僵硬了,就只想说说家乡的话。” 齐佑响亮地应了,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朝众人说道:“都散了吧。”众人齐齐应是,跪下恭送。 康熙亲自携着太皇太后的手回后殿,太皇太后慢慢走着,轻轻叹息一声,怅然说道:“当年倒看走了眼。早知七阿哥是这般聪明伶俐,富尔祜伦没了之后,把他过继给隆禧,他这一支也不至于绝后。” “唉,若是七弟还在,能与我一起承欢膝下该多好啊!”康熙跟着感慨不已。 太皇太后见康熙不接话,知道他舍不得齐佑,便没再说下去。 康熙岂能不知道太皇太后的想法,若是在以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不缺儿子,又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说得难听点,过继给纯亲王隆禧,照样是世袭的亲王。待他百年之后,齐佑顶多一个亲王到了头。 只如今,齐佑不仅聪慧过人,还上进努力。有一颗柔软良善的心,亦不缺乏个性。在众多的儿子中,哪怕是太子,心性上都比不上他。 康熙知道太子的蒙语算不得顶流利,平时与人说话完全没有问题。兴许是他大了害羞不敢说,齐佑年纪小不怕丢脸,说错了也无妨。 但太子在齐佑这个年纪时,蒙语绝没他学得好不说,脸皮也比他薄。哪怕太子蒙语能与齐佑学得一样好,心性身份不同,太子同样不会张口,生怕自己说错了会惹人笑话。 自己有裕亲王福全,太子有齐佑这个弟弟。康熙暗自庆幸,这种搭配最好不过,省得兄弟阋墙。 太皇太后一离开,三阿哥就朝齐佑窜了过来,笑着说道:“好你个老七,真是狡猾。就一块破布,就把风头抢了去!” 太子站在一旁,笑着帮齐佑说话:“三弟你莫胡说,不管礼物轻重,总是七弟的一片心意,关键是乌库玛嬷喜欢最重要。” 三阿哥马上伸手过来,亲亲密密搭着齐佑的脖子,与他一起往外走去,说道:“太子爷说的是,不管礼轻礼重都是一片孝心。老七你是着实有心了。” 大阿哥在旁边不屑地撇嘴,齐佑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将三阿哥手拉开,苦笑道:“三哥,你还是走前面吧。我走得慢,实在赶不上你。” 三阿哥旋即看向齐佑的腿,笑嘻嘻说道:“也是,我没想到那么多,老七你别多想啊。” “我本来没多想,三哥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多想啊。”齐佑照着自己的速度不紧不慢走着,半真半假笑着说道:“何况,三哥才是想多了,我不是狡猾,我是真穷。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孝心了。” 三阿哥见齐佑在低头抚平弄皱的衣衫,朝他翻了个白眼,“瞧你那小气样,你的月例与我们一样多,不过一件衣衫罢了,好似你八辈子没穿过新衣般,皱了就皱了呗,你去弄来弄去做甚!” 齐佑没理会三阿哥,手下不停,幽幽说道:“三哥你这就不懂了,我觉着这身新衣好看,显得我尤为俊美。” 三阿哥呆住,旋即不客气大笑起来。一旁的太子与大阿哥,四阿哥他们,盯着断奶不久的齐佑,瞠目结舌片刻,然后一起笑得前仰后俯。 “哎哟,你还俊美呢,牙都没换,就开始爱起美来了!”三阿哥指着齐佑,捂住肚子狂笑。 大阿哥则干脆夹住齐佑,将他裹挟着往前走,“走,美男子,今儿个不上学,哥哥带你去玩儿。” 齐佑双腿在空中乱登,大叫道:“大哥,你放我下来,有话好好说。” 太子忙上前将齐佑从大阿哥手上拯救出来,将他歪掉的帽子戴好,笑着说道:“今日难得歇息,我们不如一起去骑马玩可好?” 大阿哥不依呛声道:“骑马有什么好玩的,每天骑射课都得骑,简直跟上学般没劲。老七,走、哥哥带你去我那里,给你见识真正好玩的。” 太子的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大哥真是,平时你们在一起上学,我难得与七弟聚聚,你竟然与我争抢起来。既然大哥有好玩的,也带上我一起去可好?” 大阿哥神色也不那么好了,不过到底念着太子的身份,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 齐佑垂下眼眸,慢条斯理说道:“不如,我们一起去昭仁殿,玩背书的游戏可好?” 昭仁殿位于乾清宫东侧,是康熙的藏书楼,每个阿哥都可以进去读书。 几人一听说,跟看怪物般,惊恐地看着齐佑。 齐佑神色真诚,眨巴着眼睛说道:“我觉着背书很好玩呀,你们都不喜欢吗?” 齐佑没有撒谎,他真想去昭仁殿看书,觉得背书很好玩。 至少比掺和进太子与大阿哥之间好玩。 他有太多的计划,太多要学的东西。眼前,并不包括一头扎进这滩浑水里。 别说不那么喜欢读书的大阿哥,就连平时读书认真的四阿哥,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齐佑见几个哥哥连借口都懒得找,忙不迭离他而去,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施施然朝昭仁殿走去。 没多时,康熙该回乾清宫,知晓他在昭仁殿,应该会把他叫去说话。 果不其然,齐佑刚翻开南怀仁所著的《新制灵台仪象志》,康熙就差遣太监来叫他前去乾清宫了。 第十二章 齐佑一进屋,发现太子也在,心神微凛,脸上带着惯常的笑,上前请了安。 太子起身还了半礼,看着齐佑手上捧着的书,好奇地问道:“七弟手上的书是什么宝贝,何以这般小心翼翼捧着?” 齐佑双手将书递到太子面前,脆生生答道:“太子爷哥哥,这是我从书楼里拿出来的书,打算跟汗阿玛借阅回屋去读。我怕将书角弄卷弄坏,就这样捧着了来。” 太子看了眼封皮,不由得失笑,“这本《新制灵台仪象志》,又不是什么珍品孤品,哪用得你这般辛苦。”说着随手拿过了书,朝康熙笑道:“汗阿玛您瞧,亏得七弟也不嫌手酸。” 康熙只呵呵两声,“书给我。” 太子忙将书双手递上,康熙拿过书的手,下意识放轻了些。他见过齐佑的课本,封面全部套了旧细绢布缝的封皮,神色复杂看向齐佑问道:“手可酸?” 齐佑点头,答道:“捧着犹如千斤重,是有点儿酸。” 太子愣住,不由得瞄向康熙,见他神色如常,心中方松了口气。 齐佑将太子的脸色瞧在了眼里,其实他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会君臣皆欢,只他有自己的坚持。 皇子阿哥贵人们读书,不过是稀松寻常的小事,普通老百姓还在为吃饱穿暖发愁,读得起书的人家,已是富裕阶层。 一本小小的书而已,兴许在太子与一众贵人的眼中,实在有点大题小做,齐佑却不这么想。 细沙累积成塔,每个无伤大雅的细节,堆起来成就了你本人。齐佑做不了圣人,他不想成为令人如鲠在喉的凡人。 就好比前世的时候,他渴望读书,渴望去看外面的世界,渴望能走一步。这些对他来说,全部是奢望。 与现在的世界无异,太子认为普通不过的书,只能在贵人中看得到。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本书就是他们的珍品孤品。 齐佑曾做过多年的普通人,如今他成为了人上人,曾经的渴望,他一刻莫敢忘。 康熙笑着放下书,招他过去在身边坐下,温和问道:“你看得懂这本书了?” 齐佑笑着答道:“看不懂,就是觉着好奇想读一读。”他看向炕桌上放着《资治通鉴》,笑嘻嘻答道:“汗阿玛,这本书我读完了。” 太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康熙更是诧异,眉毛抬得老高,他最近打算将《资治通鉴》《史记》等书通读一遍。 奈何政事繁忙,琐碎事情一大堆,此书共计三百多万字,近三百卷。康熙仅仅读了三分之一不到,哪想到齐佑不过短短一两个月而已,居然读完了此书。 齐佑羞涩一笑,说道:“我就是读完而已,书里的道理太深奥,还一知半解,得向汗阿玛与太子爷哥哥多多请教,方能弄明白。” 康熙笑着轻抚齐佑的脑袋,随便翻开了一页,说道:“既然读完了,我来考教考教你。《资治通鉴》书名,是如何而来?太子也来答答吧。” 太子跟着先生张英已在读此书,闻言极为流利答道:“以史为鉴,司马光曾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体戚,使观者自责起善恶得失,以为劝诫。” 康熙满意点头,再看向齐佑,“你何以认为?” “太子爷哥哥好厉害,他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啦!”齐佑看向太子,笑着佯装抱怨,惹得太子忍俊不禁。 跟着,齐佑抿嘴一笑,举起胖手做照镜子般,似模似样晃动着脑袋,“我跟太子爷哥哥想法一样,就是照镜子。可我平时照镜子时,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总会俊美几分。” 太子想到先前齐佑就说自己俊美,此刻噗呲再笑出声,“汗阿玛,您瞧我没说错吧,老七不过丁点大,居然念叨着美丑了。” 先前齐佑捧着书,说重愈千斤,那时康熙尚能照拂着太子的面子,能不动声色。 此时康熙拿着手上的书,如同齐佑说的那般,重愈千斤。 以史为鉴,人人都觉着自己高人一筹。好比是齐佑所言那样,自己看自己,总会美几分。 康熙亦曾相同,在撤三藩的事情上太过仓促冒进,几乎是孤注一掷。与三藩打了八年的仗,得胜实属惨胜,何尝不是镜子中的自己,比实际上看上去要美? “那照着你的意思,读此书无用?”康熙问道。 齐佑眨巴着眼睛,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汗阿玛,我还小啊,就读着有趣。大道理,我可是一点都不懂。” 康熙看着稚气未脱的齐佑,失笑出声,“倒理直气壮得很。”他放下书,问道:“你想读南怀仁的书?” 齐佑老实答道:“我就是看着新奇,还没见过写书人与书都在的情形呢。若是读不懂,可以向写书人请教,方便不说,释义绝对不会错。” 康熙哈哈笑起来,点着齐佑的脑门儿,“你倒想得美,南怀仁上了年纪,平时忙得很,可不许去打扰他。再说,你不懂西洋文,他跟你解释起来也费劲。” 齐佑紧跟着问道:“汗阿玛,那我可以学习西洋文吗?” 太子彻底惊呆了,光他知晓的,齐佑已在学满蒙汉三种文。再加上西洋文,还有经史骑射等功课,他哪里学得过来? 康熙与太子想法一样,皱眉说道:“你还小,一日十二个时辰,你哪有那么多功夫。可别学了一堆,到时候却一样都未曾学好。” 齐佑气定神闲,掰着手指头说道:“汗阿玛,我早上寅时初起床,洗漱用上一刻钟,早点用上一刻钟,然后复习前天先生所教的功课。到了寅时中,开始去上学,下午未时末学完骑射,申时开始写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需要用上半个时辰。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时辰啦。满汉语我能说得好,就是蒙语要花上一点功夫,我去乌库玛嬷的宫中请安,陪着乌库玛嬷说话,顺便还能蹭上一顿乌库玛嬷的晚点吃。” 康熙瞧着齐佑狡黠的目光,脸上笑容越发浓。 齐佑笑着继续掰胖手指头,“然后玩耍小半个时辰,从酉时末到戌时中,我拿来学习其他功课,这些时辰足够啦。汗阿玛,我都安排得好好的,若是没有特殊情形,每天都没有变过。汗阿玛,我可以学习西洋文了吗?” 康熙震惊地看着齐佑,他小小年纪,将自己一天,居然安排得如此紧紧有条。端看齐佑的学习成绩,他绝对没有撒谎。 “南怀仁晚上要出宫,你白日哪来的功夫跟着他学习?”半晌后,康熙问道。 齐佑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央求道:“汗阿玛,白日在学堂的时候,先生教的功课,其实我早就学完了。汗阿玛,我能不能在先生教其他同窗的时候,去跟着南先生学习呀?” 康熙一想也是,齐佑《资治通鉴》都看完了,还在蒙童班跟着他们学《三字经》,实在是浪费,笑着说道:“你去学可以,若是耽误了你学堂上的功课,就得放弃西洋文,回去课堂好生读书。” 齐佑马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般,朝在旁边枯坐着的太子挤挤眼,大声答道:“汗阿玛,我一定会每次功课都名列前茅。” 康熙佯装严肃说道:“你可别只顾着读书,累坏了身子。身子好,才能读好书,你可知道了?” 齐佑答好,对一直勉强僵笑着的太子说道:“太子爷哥哥,我晚上玩耍的时候,若您有空,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太子脸色这才好上了几分,笑着说好,“七弟你想玩什么?” 齐佑清了清嗓子,兴致勃勃说了一大堆扬丹告诉他平时的玩乐:“玩竹蜻蜓,帮着蚂蚁搬家,推枣磨等等,好多好玩的呢。” 太子听着一堆小屁孩的游戏,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干笑道:“哈哈,哈哈,七弟,到时候再说吧。” 康熙垂下眼皮一言不发,心里却微微叹息了声。 都可惜了。 第十三章 齐佑开始了学习拉丁文,南怀仁不但没嫌弃他,还高兴得很。康熙学数学天文,却没真正系统学过他们的语言,齐佑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学习他们语言的皇家人。 哪怕南怀仁一大把年纪,依然尽心尽力教着齐佑,恨不得一股脑将所有知识,悉数全部教给他。 先生给力,学生聪慧勤奋,齐佑的拉丁语进步得飞快。除了拉丁语之外,齐佑每天去慈宁宫的蒙语角练习,蒙语自是齐飞猛进。 学堂上的功课,齐佑照常没有拉下,保持着遥遥领先。扬丹经常看着齐佑,像是看着怪物,十分不理解他的努力。 进入初夏之后,拉了一会弓就热得满头大汗,两人一起坐在屋檐下歇息。 扬丹斜着齐佑,纳闷儿问道:“你就不累吗?我每天只盼着赶紧下学,好生玩耍吃饭睡觉。” 齐佑说道,“不累啊,读书就是我的玩耍歇息。” 扬丹迟疑了起来,手放进了袖子里,说道:“那我可不能给你了。” “什么东西?”齐佑眼尖,盯着扬丹的手问道。 “嘿嘿,你瞧。”扬丹的手拿出来,递到了齐佑面前,“这是竹哨,吹得可响了。我自己做的,送给你玩儿。” 齐佑接过竹哨,拿在手上打量。与扬丹本人的粗狂看起来不同,斑竹做的竹哨,难得地精美,没想到他手居然如此灵巧。 “怎样,你瞧我做得可好?”扬丹颇为紧张期待问道。 齐佑朝扬丹竖起了大拇指,“太棒了,我肯定做不出来,做出来也不如你做得好。扬丹,谢谢你,我很喜欢。” 扬丹兴奋得眼睛亮闪闪的,脸都红了,想要谦虚一下,实在是忍不住,笑得嘴都裂到了耳根,“我读书不好,但我就喜欢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哦,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阿玛骂我时的话.....” 齐佑把竹哨郑重放进荷包里,认真听着扬丹说话。这时见他神色低落下来,脚一下没一下踢着地,不禁关心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扬丹摇头,“没有。”他朝四周飞快看了一眼,严肃着脸说道:“七阿哥,我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这些。你不要跟别人说,也不要笑话我。” 齐佑愣了下,肃然说道:“我保管不说,更不会笑话你。” 扬丹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与别人不一样,比我们都聪明,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想去学唱戏,阿玛额涅听了,额涅哭,阿玛让我罚跪,见我不肯屈服,还揍了我好几次。阿玛说不求我能光耀门楣,可也不能给家中丢脸。唱戏是下九流做的事情,觉罗氏去唱戏,我是要把全家人的脸都放在脚下踩。” 齐佑讶然,斟酌了下问道:“你怎么会想到去学唱戏?是因为家中过年过节请了戏班子来,你觉着好玩,一时起了兴趣吗?” “嗯!”扬丹重重点头,望着远处云朵流转的天空,眼里是无尽的向往,“我第一次看戏就迷上了。戏班子走南闯北,他们唱的故事可有趣了,比我过的日子精彩百倍。然后我就偷偷跟着学,一甩水袖,一扭腰,一送眼。” 扬丹偷瞄周围,趁着没人看见,小幅度做着动作。齐佑见到他突然水波流转的眼神,不禁楞在了那里。 扬丹得意笑了起来,“怎地,我做得好吧?” 齐佑再次竖起了大拇指,“厉害至极!” 扬丹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就淡下来,落寞说道:“厉害有什么用,我照常什么都不能做。阿玛说,我生在觉罗家,就得有觉罗家人该有的模样。我哪怕长成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废人,都比我去做下九流戏子好。阿玛还说起了你,说我们都是在做无用的事情,我做戏子是没出息,你读书好聪明伶俐同样是白瞎。七阿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扬丹已长大成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或者他不姓觉罗氏,齐佑出了主意,有本事替他兜着善后,会毫不犹豫支持他的理想。 仔细思索之后,齐佑说道:“扬丹,我觉着,你不要跟你阿玛犟,等你长大有了本事,吐一口唾沫能砸一个坑,能当家做主的时候,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养一个戏班子,每天在家中唱几出堂会,哪怕被人知晓,也只会吹捧你这是雅兴。如今你闹着要去学唱戏,就只能挨打。” 扬丹眼睛越来越亮,兴奋地说道:“还是你聪明,等我自己能做主之后,我再想做什么,阿玛就拦不住了。” 齐佑淡淡一笑,伸出左脚拉伸,说道:“你阿玛说得不对,努力上进怎么会没用呢,长大后更不自由,连小孩子不懂事的借口都没了。那时候,就得靠你以前学的东西,让自己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厉害到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你方能放开手脚去做你的事情。“ 话语一顿,齐佑看着扬丹,真诚地说道:“扬丹,你脑子很好,平时上课时专心一些,就能把功课学好。学唱戏比上学读书还要辛苦,你都不怕唱戏那份辛苦,读书自然不在话下。你瞧我,功课好的话,会有很多方便哦。” 扬丹神色若有所思,上下打量着齐佑,激动地说道:“对啊,大哥读书一般,若是我成了家里读书第一人,阿玛还不得去烧高香,把我供起来。我决定了,从今以后,我要努力读书!” 齐佑见把扬丹卷了起来,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同时,又无边寂寞。 长大成人,扬丹还是唱不了戏。而齐佑自己,虽不如简亲王说的那样没用,比起兄弟们,他比他们要多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他人的认可。 他不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他需要他们的支持。 齐佑从来没想过,只做亲王闲王。 转瞬间进了五月,夏日蝉鸣,繁花似锦。 六阿哥没能走出他的小院,长眠不醒。 扬丹不小心病了,请假在家养病。这一去,他再也没能回到乾清宫西偏殿,在七月流火时,不幸夭折。 七月的天变化无常,转瞬间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珠倾斜而下。 齐佑坐在校场的廊檐下,望着眼前天与地几乎连成一片的雨幕,与扬丹的那场细语交谈,好似还在眼前。 扬丹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 齐佑掏出荷包里的竹哨,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竹哨清脆的声音,被风雨掩盖住,消失在了天际。 第十四章 六阿哥没了,康熙很伤心,但他每天要面对天下大事,没那么多功夫悲伤。 扬丹没了,齐佑消沉了下来,平时他埋头苦学,周围的人没察觉到他的情绪。 倒是南怀仁心细,见他不对劲,特意跟康熙告了假,趁着雨后阴天凉爽,带他去了观象台。 南怀仁是比利时人,来大清几十年,最早在陕西传教,能说带着明显的陕西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汉话。 他上了年纪,上台阶时要撑着旁边的扶手,走几步就得歇一歇,依然汗流浃背。 齐佑见状要上前搀扶,南怀仁忙摇手避开了,说道:“我自己能行。” 齐佑笑了笑,让到了一旁。他明白南怀仁的想法,被人搀扶着上去,说明真老了,他还不服老。 “七阿哥,你为何不开心?是因为你的兄弟离开的原因吗?”南怀仁慢悠悠走着,侧头看向齐佑关心问道。 齐佑挤出一丝笑,勉强说道:“都有吧,我的同窗好友也去世了。” 南怀仁怔住,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色充满了同情,说道:“那真是一件难过的事情,怪不得你最近很失落。别伤心,他们是去见了上帝,会在天堂过得很幸福。” 齐佑说道:“先生,我没见过天堂,只看过人间,我希望他们能在人间好生活着。” 南怀仁愣了下,哈哈笑起来,摇摇头没说话,转身继续往上面爬去。 到了观象台上,南怀仁靠在栏杆上喘息,指着眼前的各种仪器设置,自豪地说道:“这些大多数都是我亲自参与建造设计,等我以后死了,他们仍然立在这里。我的灵魂,永远留于人世间。” 齐佑走过去,仰望着巨大的铜制简仪,浑仪,抚摸着圭表,漏壶,心潮澎湃。 后世的时候,有好些小件的仪器曾被列强抢走。太重没能搬动的,还留有被损坏的痕迹,与此时看到的完全不同。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过齐佑念着南怀仁的身份,将那些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南怀仁走过来,笑着问道:“你认为神奇吗?” 齐佑笑着点头,夸赞道:“神奇,先生太厉害了。” 南怀仁微微一笑,“七阿哥,你看斗转星移,日月变幻,我们不应当只沉溺于不快乐的事情。逝去的人,会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继续活下去。” 齐佑摸着微凉的铜面,说道:“多谢先生开导。先生,我怀念他们,也想了好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小就离开。” 南怀仁干脆靠着滴漏坐下来,好奇地问道:“你想了哪些问题,可否与我一起分享?” 齐佑跟着坐在了南怀仁身边,抱着双腿,下巴在膝盖上点来点去,落寞地说道:“为何他们的病会治不好?明明我们都可以观天象了,依旧连简单的疾病都束手无策。我觉着不应该只看着他们离开,哭一场,怀念几天几年就算情深意重。我不想他们白死,应当找出他们生病的原因,找到对症的药,然后治好他们。” 六阿哥齐佑不清楚,但扬丹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点小病,因为医疗条件太落后,硬生生折腾成了大病,一命呜呼。 皇室拥有最先进最好的医疗条件,死亡率还如此高。仅仅到齐佑这里,前面已经夭折了八个兄弟,五个姐妹,可想而知普通百姓中是什么情形。 要发展医疗,不能只单一想着提高医术,制药水平。医疗行业与其他学科发展息息相关,比如数学,生物,化学等。 现今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实现。 齐佑前世看到了一个科研报告,婴儿在幼年时,营养吸收不足,会限制大脑的发育。 也就是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如果小时候缺乏营养,长大后,绝大部分智商都不高。 科举给寒门开了一条通天之道,但真正的穷苦人家,能挤进这条道的寥寥无几,从出生时就基本注定了这辈子的命运。 又如康熙他们,愿不愿意让底下的百姓多读书,挤进这条道。 齐佑估计,他们愿意,但是不愿意挤进太多人。 民智不开,有利于皇权统治。能做皇帝的,基本能看明白这点,无论哪个朝代皆如此。 要想动摇整个统治集团的利益,齐佑仿佛看到了他化为齑粉的情形。 粉身碎骨他不怕,有几人能两世为人,这一辈子本就是多来的。 真正令齐佑沉默的是,如今他尚能心怀天下黎民百姓,等他享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势诱惑时,是否还能保持初心。 南怀仁深深凝视着齐佑,感慨万千地说道:“七阿哥,你与别人都不一样。你说得对,人都太脆弱了,面对一点点小病都无能为力。看来,我不用再劝你,你远比我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你才这么小,你是我最佩服的人,有你这个学生,我很骄傲。” 齐佑颔首欠身,谦虚地说道:“先生过奖,我不过是瞎想罢了。说这些大话简单,但是要改变很难。先生,以后有劳您多费心,我想跟着先生学习更多的知识。” 南怀仁笑着说道:“你只要愿意学,我愿意将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你。” 齐佑再次道谢,说道:“先生,您在故乡,或者其他国家,还有朋友在来往吗?” 南怀仁说道:“有是有,就是路途遥远,来往写信不便,也不知道信能否送达到他们手上。” 齐佑沉吟片刻,起身抱拳施礼:“学生有劳先生,先生可否写信回去,问一问先生故乡与我一般大小的孩童,都在学习什么功课。能否将他们所学的功课课本,想法带上一些到大清来?” 南怀仁思索了下,说道:“好,我尽量,不过估计要花上好些年。” 信能不能送到,能不能收到回信,这都不是齐佑,甚至康熙都没办控制的事情。只是齐佑一定要去做,做过才能看到结果。 在齐佑看来,不能只盯着统治阶级看,看他们出了多少发明以及科学成就。毕竟统治阶级属于小部分,底下百姓的状况,才能体现这个国家真正的水平。 师夷长技以制夷,齐佑如果能拿到书,综合他后世学到的知识,静待机会,改变一下现有的课本结构。 只着重学习四书五经,无法提高大清的实力与水平,后世已经有深刻教训。 英国放牛娃中能出个牛顿,泱泱华夏人才济济,没道理吃大米面粉的,会输给吃土豆的。 齐佑说道:“麻烦先生了。先生,您可否教我这些浑仪,怎么看怎么用?” 南怀仁立刻来了兴趣,撑着站起身,一件件跟齐佑讲解起来。 师生俩在观象台呆到快傍晚才离开,齐佑回到宫里,刚洗簌完,就被康熙叫了去。 康熙打量着齐佑,啧啧嫌弃道:“外面虽然没太阳,还是闷热得很,瞧你那脸,都红得跟那年画娃娃似的。都去做什么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齐佑摸了摸脸,心下一动,认真说道:“汗阿玛,我与先生去了观象台。先生教了我很多天文的知识,我很喜欢。我还拜托了先生一件事,托先生找些他故乡,西洋其他国家学生上学的课本,我想知道他们究竟从小学的什么。先生为何能这般厉害,不远万里来到大清,懂得如此多的知识。” 康熙开始还在笑,越听到后面,神色愈发凝重,一言不发端看着齐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第十五章 打败郑经之后,康熙与朝廷看到了海贸的巨大收益,打算重新开放海禁。 满人在马背上打天下,对海有天然的畏惧。当年皇太极过鸭绿江前去朝鲜,得靠小冰河时期,江面结了厚冰,皇太极能渡江。 打郑经,康熙其实比对三藩的担忧还要大,启用的水师将领,全部来自前明。 旗人将领中没人懂海战,当时他可是提着一颗心,哪怕最后取得了胜利,迄今依然心有余悸。 对于海贸这一块,朝堂上下都有自己的顾虑,究其根本,还是对海贸的不熟悉。 康熙明白海贸的好处,最大的顾虑,还是来自于是否会冲击到眼前的统治。 齐佑的话,让康熙心情更加复杂,他年纪小,说出来的话道理浅显,哪怕是小孩子都能听懂,康熙岂会想不到。 利弊利弊,端看站在谁的角度去衡量。 站在康熙的角度去看,他为了江山社稷,更愿意与前明皇帝采取一样的做法,禁海。 正因为江山社稷,他站在世人的肩上,不得不硬着头皮看得更远些。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康熙就当闲聊,笑着说道:“你的想法倒新奇。最近朝堂上在商议海禁的事情,你可知道什么叫海禁?” 齐佑心中一动,眨巴着眼睛答道:“可是不许别的国家来大清,大清也不许去别的国家?汗阿玛,为何西洋人能来,还有附属的藩国也能来呀。朝鲜的使臣来朝贡,听说可热闹了。他们几十个人,还要在大清住很久,送些贡品来,再带着很多赏赐回去呢。” 康熙神色一滞,朝鲜使臣团在藩国中人数最多,基本在三十个人左右。一来就住上半年,礼部呈上来的花销,户部会愁得白了头。 “你说的有一部分对,藩国上贡,不属于海禁。像是暹罗,琉球,安南这些藩国上贡,为了方便省事,他们无需上京,福建,广西等地方官员会处理此事,贡品由当地官员收验,就地存放。” 康熙来了兴致,给齐佑仔细解释了藩国上贡的情形。 齐佑听到康熙说琉球幕府上书,请求派遣学生前来大清学习时,大致算了下,这时候琉球应当是德川幕府时期。 德川幕府同样锁国,琉球这时候还臣服在大清之下。齐佑无法站在上帝的视角,说服康熙以后会如何。 从康熙话里的犹豫中,就知道了他们最根本的不同。齐佑能得更远,只因为他开了外挂,说白了就是来自后世的知识。 齐佑知道后世那段惨烈的历史,康熙看不到,哪怕齐佑说了,他只会当齐佑发了疯。 既然能有这样的优势,齐佑就不客气了,马上想了下琉球的资源。至于稀土矿这种,德川幕府如今开不出来,开出来了他们也没那么傻,对于矿产资源肯定不会给,大清就是去抢来也用不上。 用得上的,当然是稻种。 东北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因为寒冷,加上沙俄不断来骚扰,如今人烟稀少,大清多用来流放犯人用。 北海道的纬度与东北相同,哪怕是气候与东北相近的朝鲜,前来种植稻子都没能成功。 后来用了北海道农民培育的粳稻,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期,不断改善种植,东北的黑土地,终于成为了大粮仓。 齐佑估计现在北海道的农民还没有培育出粳稻稻种,不过没关系,可以先将北海道的稻种引进,早点拿到东北来试种。 从大唐时期,琉球就靠着大唐传过去的技术发展自己,到了今天依旧如此。 没道理在华夏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会比他们脑子笨,弄不出来适合东北种植的稻种。 齐佑天真问道:“汗阿玛,琉球是什么地方呀?他们那里与我们这里一样吗?他们吃什么呀?” 康熙听到齐佑提到吃,噗呲笑了出来,说道:“你原来不仅爱臭美,还贪嘴,先想到的就是吃。来,我给你说说琉球。” 齐佑趴在康熙身边,听他讲了琉球大致的情形,“他们可不能与大清相比,大清天下的饮食丰富,米面都有,他们基本上就吃米饭。” “那他们的米饭好吃吗?他们没有麦子,那要很多大米才能吃饱了。他们在哪里种的稻子呀?是不是稻子收成很好?”齐佑望着康熙,好奇问道。 这一下就把康熙问得哑了口,他倒没关心这些。琉球的气候与大清差不多,有些地方炎热,有些地方寒冷,便含糊着说道:“我没吃过他们的米饭,米饭就那样,能好吃到哪里去。” “那当然,还是我们的饭好吃,饽饽也好吃得很。”齐佑真诚拍了康熙一记马屁,很快就话锋一转:“汗阿玛,琉球上贡的贡品里,能让他们上贡一些各地的稻子吗?不上贡的话,让琉球来的学生,从各地带一些来也行呀,我们可以去种一种,我们偶尔换下口味也好。” 康熙愣了下,眼神一亮,摸着齐佑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小馋嘴!唔,贡品成了定例,不好随意修改。差遣学生前来读书的事情还在商议,到时候我下旨让他们带一些来。” 齐佑脸都笑成了朵花,大声说道:“汗阿玛真好!我最喜欢汗阿玛了。汗阿玛,您再给我讲讲海禁吧。” 康熙对于齐佑的夸赞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认真给齐佑讲起了海禁的由来与大清的打算,以及担忧。 齐佑全神贯注听着,康熙看到他稚气未脱的小脸,跟个小老头子似的严肃,失笑道:“你又想到什么了?” “汗阿玛,我在想,大清的疆域那么宽广,朝廷就是不开海贸,沿海的百姓照样会偷偷与西洋人做买卖。朝廷被瞒在鼓里,就好比某个地方不上折子一样,谁知道他们私下在做什么小动作,朝廷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大大方方让他们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齐佑皱起了眉头,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说道:“可汗阿玛的顾虑也对,我们满人不懂打海仗,对海贸不熟悉。福建广东江南一地都有海,不如我们多成立几个水师,西洋人能来,我们也下西洋去,他们不听话,我们就打他们。听话,我们就跟他们做买卖。嘿嘿,把收上来的贡品,卖给西洋人去,反正大清布匹丝绸多得很,穿都穿不完。放在那里发霉,还不如卖给西洋人。” 藩国那点贡品的银子,康熙还不怎么看在眼里。 最令他激动的,还是齐佑那句:如果他们听话,就与他们做买卖。如果不听话,就打他们。 康熙只一想就感到畅快淋漓,哈哈大笑不止,连声说道:“好!好!好!” 第十六章 朝廷颁布了《展海令》,开放了广州泉州等港口与西洋贸易往来。同时康熙下旨琉球,允许德川幕府前来的学生来大清学习。 齐佑很想去开放贸易的港口瞧一瞧,可惜他太小了,只能盯着自己的小短腿望天兴叹。 入冬以后,天气太冷,齐佑每天裹得跟个熊一样。加上在太皇太后处各种奶茶,奶酪吃多了点,齐佑每天脸都红嘟嘟的,真跟年画娃娃差不多,弄得他照镜子时,自己都被自己羞到了。 过完年即将迈入六岁大关,齐佑还是经常被大阿哥挟裹在腋下,一只手臂就把他提溜起来:“走,跟哥哥冰上蹴鞠去,你守门。” 冬季天气实在太冷,虽说有规定,下午的骑射课,还是依据着天气的情形有所变动。 毕竟一群皇子阿哥在大冬天骑马,迎着寒风,脸跟刀子刮一样。 康熙面对着一群脸开始皲裂的红脸儿子们,实在是看不下去,只让他们在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练习一阵拉弓射箭。 男孩子们哪里闲得住,只要一不上课,大阿哥作为老大,就呼朋引伴去什刹海玩冰嬉,蹴鞠。 从努尔哈赤时期就开始流行冰上蹴鞠,皇太极延续了下来。康熙遵着祖宗的传统,阿哥们出宫去疯玩,只要不惹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阿哥盯上了齐佑,瞧着他的腿,再瞧着他的身形,当机立断下了决断:“老七你守门,不用你跑动,就在门口一滚儿就成,保管能守住。” 球门简陋,左右立了两根杆子,杆子上面绑着一张网。齐佑低头看着自己跟皮球差不多的身形,将身上的皮裘裹紧,系好帽带,只露出一双眼睛,慢慢蹲下来,瓮声瓮气说道:“好吧。” 三阿哥看着齐佑,哈哈大笑。 四阿哥也难得笑了起来,被大阿哥拖来凑数的五阿哥,没听懂他们笑什么,不过见到几个兄弟笑,他也跟着一起笑。 齐佑看到四阿哥脸上的笑容,微微叹息了一声。六阿哥没了之后,他们在承乾宫遇到过几次,齐佑看到他强作欢笑的脸,就知道他过得不好。 德妃自从六阿哥去了以后,经常卧病在床。四阿哥去请安,连屋都进不去,就在门外磕个头了事。 戴佳氏私下里跟齐佑说过:“永和宫那边,接连损失了两个儿女,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搁谁不心痛。四阿哥养在了承乾宫名下,那边赌着一口气呢。” 齐佑能理解德妃的想法,却不认可。四阿哥不是第一个被抱养出去的阿哥,五阿哥养在皇太后宫里,宜妃哪怕生了九阿哥,照样每天都去皇太后宫里请安,陪着五阿哥说上几句话,母子关系其乐融融。 再说养母其实就是个面子情,阿哥自小身边一群太监嬷嬷精心伺候着,养母也只是担着个名,多关照几句罢了。 谁还不能认自己的生母? 齐佑见过德妃这种性格的人,说得好听点是偏执坚持自己的理,说得难听点就是钻牛角尖,狷介。 与这种人打交道很累,不管与他说什么,别人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顾着念叨自己的委屈。 四阿哥着实是辛苦了。 人手不齐,大阿哥把太监一起拉了进来,分成两队比赛,五阿哥被大阿哥指派去守另一方的门。规矩也简单,反正谁踢进去的球多就算赢。 大阿哥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了。一群人也不怕冷,在冰面上扭动起来。冰面滑,经常有人摔个大马叉,大家也不管球了,一起停下来笑。 齐佑与五阿哥两人,各自在两边的球门边蹲成了个圆球,看着场上的人,跟着他们傻乐。 齐佑是真高兴,他穿得着皮裘,外面皮里面毛,风吹不透暖和得很。每天的计划表中有玩耍时辰,他读书的时候很用心,玩耍的时候一样用心,真正劳逸结合。所以他读起书来游刃有余,一点都不累。 兄弟们之间其乐融融的场面,随着大家逐渐长大,估计很难再见了。 今天双方的比赛比较势均力敌,齐佑蹲了很久都没等到球来。太阳明晃晃照在身上,没有温度却很耀眼,齐佑闭着眼睛几乎都快睡着了。 蹲久了腿麻,齐佑起身弯腰活动着腿,突然面前一闪,大阿哥的吼声跟着传来:“老七,快拦着!” 齐佑下意识扑倒,将球抱在了怀里。因着惯性,他与球一起往前滑了好一段路,方堪堪停下来。 大阿哥怪叫一声,欢呼大笑:“没进,哈哈哈!” 三阿哥与大阿哥是对手,一踢冰面,懊恼地骂了句。 在比试时都骂人,谁也不会在意。大阿哥得意地跑上前,拎着齐佑的后背,将他放在冰面上一推,齐佑滚回了球门边,皮球到了大阿哥脚下。 齐佑双手撑着冰面,挣扎着站起身,看着天上逐渐西斜的太阳,说道:“大哥,我们回宫去吧,玩久了仔细被汗阿玛罚。” 大阿哥还没玩够呢,齐佑抬出康熙,他的那点玩心立刻被压了回去。要是这群弟弟们有个不是,他这个大哥肯定要倒霉。 “回宫去,明儿个我们再来玩!”大阿哥将球一扔,双臂一挥扬声喊道。 大家都没骑马,分两架马车挤在一起,在侍卫的拥簇下回了宫。 五阿哥眼疾手快,嗖地一下窜上了齐佑的马车,与他挤着坐在了一起。 齐佑手上捧着得高备好的红铜手炉,见五阿哥在搓着手哈气,捧着手炉递到他面前:“来,一起暖一暖。五哥怎么没有带手炉出来,手笼不够暖和吗?” 平时五阿哥跟着太后去太皇太后宫里请安,经常碰面就熟悉了起来。齐佑与五阿哥说蒙语,五阿哥央求齐佑教他汉话,两人的关系比跟其他兄弟亲近。 五阿哥也不客气,扯下手笼,将双手放在了手炉上,舒服得直咯咯笑,说道:“玛嬷宫里比别处暖和,在外面我就特别怕冷。今儿个忘了带手炉,戴上手笼都没用。” 上了年纪都怕冷,齐佑想到太皇太后宫里的温度,他每次去都会热得出汗,估计太后也差不多。 五阿哥看向齐佑,又垂下了头。再抬头,再垂头,反复几次,满脸的为难与挣扎,欲言又止。 齐佑见状,笑着道:“五哥有事就说吧。” 五阿哥吭哧了好一阵,方吞吞吐吐说道:“七弟,我也想跟着你们一起去学堂读书。你的功课好,汗阿玛器重你,你能不能帮我在汗阿玛面前去提一提?” “好啊。”齐佑笑眯眯应了。 五阿哥松了口气,兴奋不已,连声道了谢。 齐佑脸上笑容不变,说道:“不过五哥,你要与我一起去。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我会在旁边帮你说话的。” 第十七章 谁知,齐佑话一出,五阿哥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变得着急起来,扯着齐佑的衣袖央求道:“七弟,你帮我去汗阿玛面前去说吧,我不敢去,我怕。” 齐佑脸上的笑容不变,脑子却转得飞快。 五阿哥养在太后跟前,若是他想上学,跟太后说一声,太后再跟康熙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除非,这件事没有跟太后沟通过,或者是提了,太后没有答应。 齐佑眼皮微敛,笑着问道:“五哥,你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汗阿玛不会拿你如何的。不如这样吧,你额涅宜妃母在汗阿玛面前说得上话,让宜妃母帮你说一声也行啊。再不济,你就去求玛嬷帮忙,她向来疼你,肯定会帮着你说话。” 五阿哥向来忠厚老实,不懂得隐藏情绪,那点心虚此刻明晃晃写在脸上。他抠着手指支支吾吾,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齐佑只一看,便知道这件事肯定是宜妃给他出的主意,想拿齐佑去冲锋陷阵了。 成了,当然对五阿哥有好处。不成的话,五阿哥也没什么损失,不过是他上进想上学罢了。 而齐佑则变成了小小年纪,到处揽大事,强出头的傻蛋。 齐佑并不怪五阿哥,他人小没主见,都是大人在背后指使给他出的主意。 在齐佑的想法中,五阿哥应该去上学,如果他坦诚布公讲出来,齐佑甚至愿意去帮他说服太后。 当冲锋陷阵的傻蛋,就免了吧。 齐佑暗自叹了口气,直视着五阿哥,耐心说道:“五哥,你若是真想读书,就该自己想法子。你想啊,上学以后,功课都要自己去学会,对不对?” 五阿哥怔怔点了点头。 齐佑说:“你的汉话不好,等上学后学汉文,先生的话你大半听不懂,这门功课想要学好,你得花上十倍百倍的功夫。学汉话主要靠多说,从小的时候学起,越长大记性越不好,你得抓紧功夫了。” 五阿哥听得脸色泛白,眼眶红红的,差点没哭出来,可怜巴巴说道:“那我该怎么办?” “你也不用太担心,因为你的蒙文好啊。”齐佑小小吓了一下五阿哥,再转过来安慰鼓励他:“五哥聪明,多花点功夫肯定能学好。说来说去,还得靠你自己努力。” 五阿哥神色缓和了不少,怔楞片刻,脸上浮起坚定的神情:“我一定会努力学的,跟七弟你学得一样好。” 齐佑笑道:“那我们到时候得比一比了。不过五哥,你要比我学得好,得先进学堂上学啊。开年以后,说不定八弟就要进学堂读书了,你最好趁着这个时机,与八弟一同上学。不然你得等到以后九弟他们上学时,你才能正式上学堂。” 五阿哥想了下一母同胞弟弟九阿哥的年纪,到那时他都得九岁十岁了。 比他小的兄弟们成了他的师兄,而他还得跟还在流口水的九阿哥一起上学。 五阿哥顿时悲从中来,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哭唧唧道:“我跟玛嬷说了想去上学,玛嬷当时没吱声。后来玛嬷说,我上学以后就要搬到阿哥所去住。玛嬷舍不得我,说我还小呢,上学太辛苦,等过几年,身子长得结实些再去。” 齐佑心道果然,他没打断五阿哥,静静听了下去。 五阿哥抹了把眼泪,吸回了快流到嘴里的鼻涕。齐佑看不下去,默默掏出了帕子塞到五阿哥手里,他拿起来抹了鼻涕,将帕子还给了齐佑。 齐佑望着横在五阿哥脸上那道亮晶晶,默默把帕子放在了一边。 五阿哥抽噎了下,继续哭道:“我就跟额涅说了,想让额涅在玛嬷面前帮我说句话。额涅没去说,她让我来找你去跟汗阿玛求情。说只要汗阿玛同意,我就能去上学,我就来找你了。” 齐佑真是哭笑不得。 宜妃真是聪明,康熙孝顺,她明知道太后怕寂寞,舍不得五阿哥离开。她去太后面前替五阿哥求情,说不定会惹来太后的厌恶。 她爱儿子的心不容置疑,却爱得不够聪明,谨慎小心得过了头,哪怕是一点风险都不肯担。 谁说上学之后,就一定要搬到阿哥所去住了,都在紫禁城,又不是离家千万里。 太后住在慈宁宫的附殿,慈宁宫到乾清宫,抬脚就到了,比阿哥所还要离得近。 五阿哥白日上学,下学后照样可以回太后住居住。 齐佑看着五阿哥鼻涕眼泪糊满的脸,忍不住别开了眼,指着旁边的帕子说道:“五哥,你先把脸擦干净,我们再说话。” 五阿哥哦了声,呆呆拿起帕子在脸上用力抹了抹,总算抹得干净了,再次把帕子还给齐佑。 齐佑噗呲笑了出来,推回了五阿哥的手:“五哥,帕子送给你了。” 五阿哥看向手中的帕子,总算醒过神,尴尬得嘿嘿笑,把帕子塞好,讪讪说道:“我回去洗干净后再还你。” 齐佑忙道不用,拉长声音叹息道:“五哥啊,你哭了这么多,绕了这么一大圈,真是白哭了。” 五阿哥眨巴着眼睛满脸茫然,齐佑实在看不下去,无语了半晌,干脆直接说道:“你在乾清宫上学,再回慈宁宫太后处去住,这样不就成了?” “这样可以吗?”五阿哥眼神一亮,不确定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齐佑笑着反问。 五阿哥挠挠头,“这样不合规矩呀。” 齐佑望天,慢吞吞说道:“规矩还规定阿哥皇子五岁就得进学。” 五阿哥呆了呆,瞬间反应过来,激动地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额涅也是,她也居然没想到,还是七弟聪明。我这就去跟额涅说,让她再去求玛嬷。” 宜妃不是想不到,她是聪明太过,想得多了点,变成了聪明面孔笨肚肠。 若是她再搅和进来,加上五阿哥是个憨厚得不通气的,在中间一传话,不知宜妃会做成什么样。 事情的根源就在五阿哥想上学,只盯准这个目标去解决就行。 齐佑决定快刀斩乱麻,把事情简单化,说道:“你别去了,既然你让我帮你,等下我正好要去乌库玛嬷那里,我帮着你跟玛嬷说。” 五阿哥开心得直乐,鼻涕泡一下又冒了出来,齐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力说道:“五哥,你太脏了。” 五阿哥暂时放下了心事,变得了活泼起来,这个年纪狗都嫌的本性终于展露了些。见到齐佑嫌弃,嘻嘻笑着朝齐佑挨去,试图将鼻涕往他身上抹。 齐佑骇笑,赶紧拿手拼命推开五阿哥。别看五阿哥脑子一根筋,劲却大得很。两人在车厢里笑闹滚成一团,衣衫都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 到了慈宁宫,太后陪着太皇太后在说话吃茶,看到一并进来的哥俩,惊讶地瞪大了眼,笑着对太皇太后说道:“您瞧这两人,可又是去哪儿淘气了。” 齐佑上前请了安,笑眯眯说道:“五哥先前伤心哭了一场,我们身上都是五哥的眼泪鼻涕。” 五阿哥没想到齐佑开口就来,傻在了一旁。 太皇太后眼神微眯,太后则紧张不已,朝五阿哥招手,着急问道:“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第十八章 五阿哥被齐佑的不打招呼,打了个措手不及,紧张地搓着手,看一眼齐佑,再偷瞄一眼太皇太后与太后。 五阿哥脸色涨红,横下心鼓起勇气说道:“没人欺负我,先前我与七弟在车上说了读书的事情.....” 齐佑推了五阿哥一把,见他终于大着胆子迈出第一步,虽然后面的声音低得听不清,还是不遗余力开口撑他。 齐佑将先前与五阿哥在车上时说的话,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直截了当却不乏巧妙说了:“乌库玛嬷,玛嬷,五哥说我们都去读书了,他也想去上学。慈宁宫离乾清宫更近,五哥每天早起去上学,晚上回慈宁宫玛嬷处,比我们都要近。以后我下学后,就可以与五哥一起到玛嬷那里讨一碗奶酪吃了。” 太后开始听到五阿哥提到上学的事情,脸色就微不可查变了变。 后来听到齐佑一补充,怔忡片刻,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说道:“孩子大了关不住,成日与我这个老太婆在一起也没意思。老五是该进尚书房读书,省得以后大字不识,惹人笑话。不过,读书可是好事,你哭作甚?” 齐佑指着五阿哥,比划着笑嘻嘻说道:“五哥鼻涕流这么长,还冒泡儿,我嫌弃他脏呢。” 太后还想说什么,一直没做声的太皇太后发了话:“瞧你们两个泥猴儿,快下去洗一洗。洗完来吃碗热乎乎的奶酪,外面天寒地冻的,可别着了凉。” 太后忙跟着说道:“快去快去,洗过脸一定得抹香脂,仔细风一吹脸皲裂了。” 齐佑与五阿哥应是,两人一并下去洗簌更衣。 五阿哥高兴得很,与齐佑紧贴在一起直傻乐:“玛嬷是同意我去上学了,对吧?七弟,你说对吧,我能去上学了,对吧?” “五哥,你别一遍遍地重复,听得头晕。”齐佑无语道。 “我就是太意外了,还有点儿不敢确定。”五阿哥嘿嘿笑,崇拜地看着齐佑,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七弟,你真厉害,几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周围人多眼杂,齐佑不想多说。 其实不是他厉害,是他将一件原本简单,被满身都是心眼子的人弄得复杂,再化繁为简说了出来而已。 第二天,太后就出面跟康熙提了此事。五阿哥毕竟亲儿子,哪怕要用来孝顺嫡母,目不识丁也说不过去。 何况五阿哥照样养在太后跟前,儿子读书与孝道能两全,康熙一听,自是痛快答应了。 与齐佑起先设想的一样,年后八阿哥与五阿哥一起开蒙,他则升上去,与四阿哥他们同窗。 齐佑原先的同窗,扬丹去后就剩下了三人。康熙嫌弃他们读书进度慢,干脆三人与五阿哥他们并在一起,成为了他们的伴读。 这天齐佑去给戴佳氏请安,戴佳氏拉着他在身边坐下,先是问寒问暖之后,接着担忧问道:“你跟着其他几个阿哥一起上学,功课可跟得上?” “额涅无需操心,我学习可厉害了。”齐佑为了安戴佳氏的心,就没有谦虚,说了最近学的功课。 除了四书五经与各种语言之外,他跟着南怀仁在学习数学与天文。如今的天文学还在起步阶段,对于齐佑来说压根就是小儿科。 数学也一样,哪怕是牛顿与布莱尼茨的微积分,对于齐佑来说都不是问题。 他太想快点成长,没与以前那样故意藏拙,进步飞快,惹得南怀仁经常激动地在康熙面前夸赞他。 康熙向来喜欢数学,其他阿哥们平时也要学,不过好似几个阿哥都不大喜欢,学□□。 对于数学等学科,在大清还不是主流学科,儒家经史才是正道,康熙也没多做要求。 齐佑能学得好,对康熙来说是意外的惊喜,其他的功课也不检查了,只盯着他的数学。 越盯,康熙越欣慰。与之同时亦激发了他,平时硬生生多挤出半个时辰用来学习,生怕被齐佑比下去了。 齐佑把康熙卷了起来,并没有半点开心,惟有一声叹息。 不能全面推广,以及改变科举制度,光是康熙以及他们这些阿哥贵人们学习,对大清发展一点用都没有。 戴佳氏松了口气,握着齐佑的手,慈爱地说道:“我儿就是厉害。” 夸完,戴佳氏想到什么,眉头紧了紧,淡淡道:“先前宜妃与我说了几句话,听她话里的意思,你帮着五阿哥说了话,她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了起来,直接挑明道:“她这份情,可是承得不情不愿?” 戴佳氏愣住,旋即跟着齐佑一起笑了,“可不是,瞧她的话酸得很,说什么五阿哥聪明伶俐,皇上迟早要让他去学堂读书。只可惜你与大阿哥他们一起上学了,不然五阿哥还能与你比一比呢。宜妃还说,你升上去也是好事,你开了个头,以后五阿哥也正好追上来,到时候你们还有比试的机会。” 齐佑笑着道:“能互相督促着学习,汗阿玛也乐意见到,只五哥要辛苦了。” 戴佳氏抿嘴笑,“可不是,只苦了五阿哥。如今后宫中,就她养了两个儿子,心气高得很。” 齐佑宽慰戴佳氏道:“额涅不用管那些,天底下聪明人多得很,若是要比,哪能比得过来。我反正只管努力学我的,其他哥哥弟弟们,能一起学习好,我求之不得呢。” 戴佳氏笑着说可不是,“天气冷,等下你在我这里用饭,我们吃锅子,草原上新来的羊肉,鲜得很。” 齐佑笑着说好,戴家氏都能吃上蒙古来的羊肉,看来她在后宫中再不是小透明,怪不得宜妃会酸。 齐佑太了解如宜妃这样的心态。 平时不看在眼里的人,突然比你厉害,就好比要靠自己接济的穷朋友,突然发了财,两人之间的关系反了过来,心中肯定不舒服。 若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等到只能仰视对方时,微妙的嫉妒就变成了恭谨。 齐佑感到没劲得很,他不想被不时从幽暗处冒出来的藤蔓缠足手脚,他想要有更旷阔的天地。 年后开学,齐佑没打算客气。第一天上学,就将先生张英布置的功课,不仅完成得让人无可挑剔,还是超额完成。 多写十篇大字不算什么,只齐佑的十篇大字,不是他以前常写的台阁体,而是习颜真卿的行楷。虽说笔画稍嫌稚嫩,却已经隐隐有了颜真卿的遒劲与风骨。 默诵上,齐佑多背了十首诗。其中三首是长的乐府诗,包括最长的《孔雀东南飞》。 张英端看着时辰,与底下一众目瞪口呆的阿哥,本想出言打断齐佑,瞄见康熙背着手站在窗外,微眯着眼睛,满脸享受在听着齐佑背诗。他嘴刚张开,便紧紧闭上了,跟着听得十分投入。 齐佑背完诗,张大嘴的三阿哥率先回过神怪叫道:“老七,你不是人......” 康熙走进屋,一眼斜向三阿哥,三阿哥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耷拉着脑袋悻悻躲避。 张英忙请安,康熙摆了摆手,眼神扫视了一圈屋内,在齐佑身上停留住,笑着说:“你先坐下,来人,给七阿哥送茶进来。” 梁九功亲自给齐佑送了热茶,他谢了恩,坐下来慢慢吃茶,听着康熙问话:“看完七阿哥的功课,你们有何启发?” 第十九章 既然康熙开了口,就是再傻,都会赶紧表决心。 三阿哥嘴最快,虽然脸上还是岔岔不平,已经率先开口说道:“汗阿玛,我明天也会多完成十篇.....不,十五篇大字。” 他到底没敢说也要多背十首诗。 四阿哥比较谨慎,斟酌了下说道:“汗阿玛,我明天会多写五篇大字。虽说在数量上比不上七弟,我会将字写得更工整些,学着七弟那样,开始学习别的字体。” 大阿哥很郁闷,从内心来讲,他觉着自己可以开始去当差了,跟一群小屁孩们混在一起读书不说,还得被他们比下去,实在是没脸啊! 形势逼人,他不得不跟着说道:“汗阿玛,明天我也会多写十.....十五篇大字,另外多骑半个时辰的马。汗阿玛,今年木兰秋狝,若是汗阿玛带我前去,我一定要赢下骑马比试。” 康熙面色寻常,听完几个儿子们的话,并未多加评价,只唔了声,说道:“你们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知晓上进乃是好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懂得避开自己的弱处,也算是一种进步。” 这些话,康熙说得还委婉了些。他不欲打击几个儿子的积极性,他们若是真能与齐佑比,康熙就不会客气了,肯定得拿鞭子抽着他们上进。 要追上齐佑,仅仅是勤奋努力远远不够。 大字可以练习,假以时日,哪怕成不了书法大家,总能写得像模像样。 但是背诵,就得纯粹靠脑子。兴许读上一百遍一千遍能记住,架不住齐佑只读一两遍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康熙见识过齐佑的脑子。 学数学几何,就不能只靠背诵了,如今康熙的这两门功课,要赶上齐佑已经有些吃力。 康熙暗中还挺幸灾乐祸,总不能他一个老子费老鼻子的气力,试图去追上齐佑的脚步,他们这几人也应该尝试一下这份苦头。 鼓励夸奖了齐佑几句,康熙离开课室。 齐佑神情不变,喝完茶后,继续淡定上课。对于张英与兄弟们的复杂眼神,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个人看来,他们这些皇子阿哥,从出生时起,哪怕如他是残疾,就已经享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荣华富贵与资源。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别说躺平,就算得过且过,都对不起天底下百姓的供奉。 到了中午下学吃饭时,张英一离开课室,三阿哥立刻跳了起来,怪叫一声扑上前,圈住齐佑的脖子咬牙切齿骂道:“老七你还是人吗?你这么厉害,可苦了哥哥们!” 大阿哥难得没有与三阿哥呛声,斜着齐佑附和道:“就是,平时功课就那么多了,你还要给我们多加一些!” 四阿哥斯文些,望着齐佑不解问道:“七弟,你平时比我们学得还要多,哪来的功夫再完成额外的功课?背诵也是,那么长的诗,就是不睡觉也背不完。” 三阿哥激动叫嚷道:“老七你太混账了,快点老实交待,教教哥哥们,你为何能这般厉害,诀窍在哪里?不说的话,我可不放手了!” 齐佑扯开三阿哥的手臂,慢条斯理动了动左腿,问道:“三哥,我们换一条腿如何?” “啊?”三阿哥盯着齐佑的左腿,讪笑几声,干脆利落地说道:“不换!好吧,我先且放过你,走,一起去尿尿方便。” 齐佑将大阿哥与四阿哥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见他们原本的不悦,变成了松了口气,淡笑不语。 在他们的心中,不管他再厉害,终是残疾,算不得什么威胁。 这也是齐佑肆无忌惮表现自己的底气。 齐佑跟着几人一起去恭房,垂眸沉吟了下,问道:“大哥,您去过木兰围场,那里好玩吗?” 几个兄弟中,就大阿哥与太子跟着康熙出行最多,齐佑还没去过呢。 大阿哥立刻来了兴致,笑着说道:“当然好玩,骑马打猎,到了晚上就围在一起,烤全羊,吃酒,摔跤等比试。” 大阿哥手舞足蹈说着木兰围场的各种趣事,齐佑听得满脸向往,不时哇一声。 齐佑想跟着康熙一起去木兰秋狝。 因为他腿的原因,康熙基本上不会带他出门。卷,只是他的一种本能,他借着卷,是想要更多的机会。 到了恭房前,大阿哥只得遗憾作罢,顿了下,压低声音笑得意味深长,说道:“等下次我再仔细跟你们说。嘿嘿,对了,晚上来我院子吧,今晚我请你们吃席。” 三阿哥瞄了眼大阿哥,撇嘴道:“大哥真是,请客也不说清楚,瞧您神神秘秘的,我们总得知道,究竟吃的什么席吧!” 大阿哥脸上笑容一收,故作高深说道:“你们来就是,问那么多作甚!” 三阿哥气呼呼哼了声,勉强说了声好吧。四阿哥只赔笑,齐佑眨巴着眼睛,说道:“大哥,我还小,不能吃酒。” 大阿哥斜乜着齐佑,不屑说道:“在草原上,蒙古男儿们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不但能骑马打猎,可是酒囊不离手,平时都当水喝。” 齐佑笑笑,认真说道:“真的,我们都太小,吃酒不好。” 大阿哥不耐烦起来,“行行行,你不吃就不吃,你只管着吃肉就行,晚上记得来.....老八,你快点过来,在那里磨蹭作甚!” 齐佑循声看去,八阿哥与五阿哥两人,一并站在不远的地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 八阿哥由惠妃抚养,平时与大阿哥比较亲近。不过大阿哥毕竟年长,哪想与还在流鼻涕的小孩玩耍,最近一两年,两人疏远了不少。 五阿哥拉着不情不愿的八阿哥走上前,与几人打过招呼,憨憨说道:“八弟在说,这么多人要去恭房,得排队,让我等你们用完之后再过来。” 八阿哥盯着齐佑,神色复杂,说道:“五哥说得是,你们快进去吧。” 三阿哥看着两个刚启蒙的弟弟,眉毛一抬,故意说道:“今天正式上学堂,可有被先生罚?” 五阿哥憨厚,挠了挠头老实说道:“三哥,车先生没罚我们,就是汗阿玛说了我们几句,让我们要跟七弟学习。” 八阿哥鼓了股脸颊,气咻咻说道:“汗阿玛拿我们与七哥比,说我们离七哥差得远了,要先生给我们加重功课!” 齐佑讶然,他倒不知这件事。没想到,两个刚上学的倒霉蛋,也被他卷了进去啊! 吾心甚慰。 第二十章 下午放学后,先生一离开,大阿哥就迫不及待宣布:“晚上记得来啊!老七,晚上你别在乌库玛嬷那里吃多了,留着些肚子。” 齐佑见大阿哥来了劲,斟酌了下问道:“大哥,我要与五哥一起回慈宁宫,他与我一起来吗?” 请客若是选择性的请,客人说漏了嘴,到时候双方彼此都尴尬。 尤其是他们这群阿哥们,哪怕年纪不大,彼此之间的关系,齐佑只能用微妙来形容。 大阿哥眉头微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你叫上他吧。” 宜妃向来比别人要想得多,齐佑不愿意节外生枝,笑着建议道:“五哥就在前面等我,要不大哥去亲自给他说一声?” 大阿哥倒没那么多想法,一口应了,末了还拍了下齐佑的肩膀,瞥着他说道:“就你事情多,得,我去了。还有老八,算了,老八太小,刚上学读书,好生呆着写功课去。” 齐佑张了张嘴想提醒,五阿哥也是刚上学。不过大阿哥与八阿哥关系不同,就没再多管。 去慈宁宫请过安,五阿哥第一次参加属于自己的宴请,很是兴奋让太后帮着挑衣衫去了,齐佑则回了自己的院子。 齐佑倒没如五阿哥那样郑重其事,照常穿着平时的衣衫,抽空读了一会书之后,便带着一个小布袋上了门。 一进屋,五阿哥已经到了,在那里与四阿哥说着说话,三阿哥则与齐佑前后脚进屋。 跟着三阿哥来的,还有太子。齐佑瞧见大阿哥脸上不悦一闪而过,估计太子是不速之客。 果然,大阿哥脸色变了变,笑着上前请安,“稀客稀客,没想到太子爷也来了。” 齐佑与其他兄弟们跟着上前请安,太子笑着说了免礼,打趣道:“大哥真是不厚道,兄弟们难得聚在一起,居然都不叫我一声。我这是不请自来,还请大哥不要介意。” 大阿哥忍着懊恼,将太子往主位上迎,干巴巴说道:“我们就是随便凑在一起吃吃酒,玩一玩罢了。太子爷功课繁忙,哪有空凑我们这种热闹,我是不敢来请。” 太子见大阿哥话里的推脱,脸上也有点挂不住,指着齐佑说道:“这个大忙人都在,我能忙到哪里去。” 大忙人齐佑抱着布袋笑而不语,心里却暗暗叹息,在座的六个皇子六个娘,能维持表面和气已属不易。 太子是半个君,有他在,总得顾忌些,玩也玩不尽兴。 大阿哥暗自剜了三阿哥一眼,看到齐佑一直抱着的布袋,好奇问道:“老七你怀里的是什么宝贝,瞧你一进屋就抱到现在,也不嫌累。来,放下吧。” 齐佑将布戴递给大阿哥,说道:“大哥,这是长寿果,不是什么宝贝。听说你们要吃酒,我就带了来,好给你们下酒。” “哎哟!这可是真正的宝贝!”大阿哥欢喜不已,打开布包一看,笑得直合不拢嘴,“老七你哪来这么多长寿果?过年时就得了那么几颗,还没尝出味道就没了。” 长寿果就是花生,如今还属于极为难得的贵重干果。皇室肯定不缺,不缺的只是康熙。他们这群阿哥们的月例都有定例,花生等干果不在其中。 平时的筵席上,花生会与松子等摆在一起做成干果拼盘。就像是后世坐席一样,这种属于零嘴类的菜一上来,小孩子们马上扑上去分光了。 皇宫里的筵席都是分食,每人一个小炕桌,干果拼盘倒不用与人抢。 只筵席上有规矩在,吃起来动静大的东西,他们基本上不敢去碰。 干果拼盘在小炕桌上摆一会,要上别的菜时,伺候的太监便将盘子撤了。 临到最后,他们只能看一眼过干瘾。能真正吃到一些,只靠康熙与太皇太后他们的赏赐。 康熙赐菜,都赐一些富贵吉祥,或者其他地方上贡难得一见的新鲜果子,比如芒果,荔枝等,谁也不会想着赐花生这种东西。 赏赐不是天天有,康熙要赐的人太多,他们也难得轮到一次。 三阿哥凑上来瞧,斜了齐佑一眼,酸溜溜说道:“只怕这是汗阿玛独自给七弟的吧。” 齐佑见其他兄弟都看向了他,神色不变,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摆摆手说道:“非也非也,这是我平时积攒下来的。” 三阿哥马上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积攒下来的,快教教我们!” 齐佑坦白说道:“平时在筵席上,还有在乌库玛嬷那里请安时见到了,我就全部揣起来了啊。吃了一些,还留了这么些下来,既然大哥请客,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就借花献佛了。大哥可不要嫌弃,你们也莫嫌弃,嘿嘿,大家一起吃才香。” 齐佑没有撒谎,这些真是他平时积攒下来的,他只不过发挥了小孩坐席的风格,面不改色将干果碟装进自己兜里罢了。 再加上去到慈宁宫请安时,太皇太后那里有的话,他也如松鼠存粮一样,跟太皇太后撒娇说这个他喜欢吃。太皇太后主动装了,让他带回去慢慢吃。 其他空着手上门的几个阿哥:“......” 三阿哥怪叫一声,上前圈住了齐佑的脖子,不依说道:“好你个老七,在学堂上把我们比下去也就算了,我们来大哥这里混吃混喝,你真把我们硬生生比成了吃白食的。” 大阿哥上前拉开三阿哥,将布袋往身后一藏,哈哈笑着说道:“老七,既然老三是来吃白食的,长寿果我得留起来,不给他吃了。” 三阿哥马上跳起来,“那不行,老七说了一起吃着香,大哥你可不能小气,快拿出来分了!” 几个兄弟笑闹成一团,太子作为储君,他平时不缺这些,他只诧异齐佑怎么能拉得下脸,在慈宁宫主动讨吃的。 太子沉吟了下,装作不经意笑道:“七弟,你在慈宁宫又吃又拿,仔细乌库玛嬷生气。” 只要不独的老人家,都只会担心子孙们吃不下,恨不得将所有的吃食翻出来,塞进儿孙们嘴里。 齐佑懒得解释那么多,笑眯眯说道:“我小呀,还在长身体呢,吃多了腿会有劲点,乌库玛嬷不会怪罪我。” 太子顿了下,干干笑了几声,瞄了眼齐佑的左腿,若有若无松了口气。再看到屋里这群兄弟们,笑容就淡了下去。 兄弟们越来越多,如春天的野草般疯狂发芽,生长。 大阿哥招呼着大家落座,太子与他两人吃酒,三阿哥闹着也要吃,只吃了半杯,脸就红成了猴子屁股。 齐佑肯定不吃酒,五阿哥不敢吃,怕回去熏到了太后,四阿哥则感到酒又苦又辣,不喜欢吃。 到底只是一群十多岁出头的少年与小屁孩,几口酒下去,大阿哥与太子就头碰头,笑着嘀咕说着什么。 五阿哥憨憨的跑上去偷听,大阿哥笑着推他,“你还小呢,别听。” 三阿哥见状不依了,吵着说道:“大哥太子爷你们说什么好事了,快让我也听听。” 大阿哥与太子对视一眼,坏笑道:“反正等几年你们都会知道,别说哥哥不想着你们啊,来来来,哥哥让你们提前长长眼,见识一下好东西。” 齐佑看着大阿哥起身去了卧房,拿着本书神神秘秘走了出来,招呼大家都上前,翻开书桀桀怪笑:“可看出滋味了?” 五阿哥老实答没有,四阿哥没说话,三阿哥涨红了脸。太子别开头,笑一声,再将目光挪回了书上。 大阿哥拿出来的是本花花画册,太子身边刚有了通晓人事宫女伺候,怪不得能与大阿哥说到一处去。 齐佑看着比较抽象的画,实在是想笑。不管什么时候,一起读大人不许看的书,都是少年们最爱的事情。 “老三你轻点,别撕烂了,想继续看,我来给你翻就是。”大阿哥笑着拉开了三阿哥的手。 “看什么那么起劲,让我也瞧瞧。”身后,康熙威严的声音传了来。 屋里一片死般的寂静,接着兵荒马乱,碰到杯盘碗盏哗啦啦响。 齐佑啊哦一声,被抓到了。 第二十一章 他们这群人在大阿哥这里把酒言欢,齐佑知道瞒不过康熙,但他没想到康熙竟然亲自来了。 屋内杯盘狼藉,地上到处都是花生壳。好死不死,大阿哥那本花花话本,此刻“啪嗒”一声,从他怀里掉在了地上。 齐佑跟着几兄弟一起看去,神色皆大变。康熙打量了屋内一圈,背手慢慢上前,脚踩在花生壳上喀嚓作响,在安静的屋内,刺耳又令人不安。 大阿哥脸都白了,心一横正准备弯腰把书捡起来,眼前一晃,书已经到了康熙手上。 康熙打开书一翻,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拿起书朝大阿哥劈头盖脸敲去。 大阿哥抱着头,哭丧着脸连声求饶:“汗阿玛别打了,我错了。” “你错了,你知道个屁的错,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康熙气得脸都绿了,口不择言连粗话都冒了出来。 他走过去往塌上大马金刀一坐,手指点着几个儿子:“都给我跪好,一个个的,没个安生的时候,成日给我惹事!” 三阿哥吃多了酒,走过去跪的时候摇摇晃晃,一下摔了个屁墩儿。 康熙仔细一瞧三阿哥红着的脸,就更来气了,喘着粗气骂道:“混账,还敢吃酒!平时读书不认真,吃吃喝喝倒无师自通。瞧这到处的果壳,好啊,你们打哪儿来这么多的长寿果,还学会贿赂了是吧?!” 康熙出离愤怒了,吃酒看话本,对于男孩子来说算不得大事,罚一通让他们长长记性也就罢了。长寿果再贵重,也贵不到他儿子们头上去。 关键长寿果从哪里来,为何到了他们手上,这其中的漏洞才令康熙最恼火。 康熙一问,齐佑不假思索答道:“汗阿玛,长寿果是我拿来给大哥的。” 与此同时,三阿哥已指向他,大着舌头急着说道:“老七,汗阿玛,是老七拿来的。” 齐佑听到三阿哥的话,转头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康熙完全看在了眼里,眼里失望闪过,没搭理三阿哥,盯着齐佑问道:“老七,你哪来的长寿果?” 齐佑照实答了,康熙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没好气说道:“出息,是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穿,吃不了竟然还要揣着带走。还有,你来凑什么热闹,你的功课比他们都要多,都已经写完了?” 齐佑答道:“还没写完,先前只抽空把南先生布置的算学题写完了之后,再多解了几道根解题。汗阿玛放心,等下回去之后,我会把所有的功课写完再睡觉。” 不提算学还好,一提康熙就想揍齐佑。他不但算学被这个儿子甩在了后面,连拉丁文都比不过了。 康熙深吸一口气,别过头不想去看齐佑,更不想与他提功课的事情。康熙深知这个儿子,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尽力完成该做的事情。 过年时宫里有筵席,齐佑得参加没功夫学习,他却见缝插针,趁着南怀仁进宫领宴时跑上前,两人用拉丁文说起了话,以便请南怀仁纠正他的拉丁功课。 康熙眼神在几个儿子身上扫过,在垂头丧气的太子身上略作停顿,冷声说道:“来说说看吧,你们是如何聚在了一起,这本书从何而来,是谁提出了要看这些,都有谁看了。一个个说,其他人不得插嘴。就从老大开始!” 齐佑心道康熙这是要分开审讯了,他倒不怕,康熙没把他们提溜到乾清宫去,而是就地处置。康熙就是不想把事情扩大,当场说清楚,随便责骂几句就过去了。 对于兄弟们聚在一起玩乐,康熙肯定乐见其成,毕竟兄弟友恭。 康熙没先从储君开始说起,而是按照长幼顺序来,康熙要看的,是他们如何说自己,以及他人。 大阿哥说道:“汗阿玛,是我提出的吃酒席,书也是我的,书是从宫外......”说道这里大阿哥含糊了下,舌尖转了转,“买来,我们多吃了几杯酒,就与太子爷说起了房里的那点趣事,话赶话就想到了这本书,就拿出来看了。大家都看了。” 康熙看向了太子,太子酒已经醒了大半,垂下眼眸,面带羞愧地说道:“汗阿玛,我听到三弟说大哥在请客吃酒,就不请自来上了门。如大哥说的那样,我们多吃了几杯,起了兴致,就看起了话本。” 三阿哥跟着说道:“大哥请吃酒,我没想到大哥没请太子爷,下学的时候遇到,太子爷问我去哪里,我说漏了嘴,告诉了太子爷。太子爷好奇,就与我一起来了。话本是大哥拿出来的,他说要给我们看好东西,让我们长见识。大哥说得那么厉害,我好奇得很,便去随便看了几眼。” 四阿哥的回答比较简单,说道:“大哥请吃酒,我没吃酒。大哥拿出话本来时,我跟三弟一样,好奇就凑上去看了。” 五阿哥憨厚地道:“汗阿玛,我也跟四哥一样,就看了几眼,没看懂。” 齐佑认真听着前面几人的回答,像是在听口供一样,越听越绝觉着有意思。 只怕康熙会失望。 轮到齐佑了,他略微一沉吟,说道:“汗阿玛,大哥说请吃酒,能与哥哥们一起吃饭,我高兴得很。后来大哥怎么拿出了话本,我倒没有注意。不过我还是马上跑过去看了,我看到书里面画着不穿衣衫的人在摔跤,只看了一眼,汗阿玛就来了。” 康熙呵了声,瞪着他骂道:“你个小混蛋,是不是还怪我来早了?” 齐佑忙答道:“我不敢,汗阿玛,不管什么书,我都习惯看个清楚明白,不然心里总是惦记着。” 康熙哭笑不得,板着脸骂道:“这不是什么好书,你不许再看,听到没有?” 齐佑锲而不舍问道:“为何不能看呢?” 康熙扶额,这群小崽子见风长,过几年就要初尝人事,现在学这些还早了些。他眉毛一扬,严厉地说道:“不许看就是不许看,哪那么多问题。” 齐佑眨巴着眼睛,乖巧地应了声好。 康熙被齐佑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怒气散去,转而就是深深的失落。 眼前几个儿子的回答,他岂能听不出来其中的言外之音。 大阿哥功课一般般,骑射却不错,作为活下来的长子,康熙对他还是挺看重。 可惜大阿哥心性欠缺,莽撞冲动,作为长子,心高气傲了些。 三阿哥人还算聪明,读书比不过齐佑,在兄弟们中勉强算得上拔尖。他向来跟在太子后面,与太子关系和睦,康熙很乐见其成,太子得有兄弟助力。 可惜的是,三阿哥只做太子的助力足矣,再告其他兄弟的状,就稍显凉薄,多余了。 四阿哥寡言少语,不大出头,年纪小看不出性子,五阿哥憨厚老实,对他们康熙挺满意。 最后再看齐佑,康熙心中的滋味就复杂了。骄傲,心痛,释然。 齐佑有勇气有担当,又不失聪慧有人情味。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自己摘出去,坦诚长寿果是他带来,书是他主动跑去看的,怪不得大阿哥。 康熙释然的是,若是齐佑的腿无恙,他这般拔尖,就不是眼前这种局面。康熙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置,太子会有何种反应。 康熙眼神微暗,沉声问道:“你们自己说,该如何罚。罚自己,还是罚谁,还是一起领罚。老大,照样你先来。” 大阿哥吭哧着说道:“我办的筵席,汗阿玛就罚我一人吧。” 太子脑子转得飞快,情真意切说道:“汗阿玛,我们都有错,我愿意与大哥一起领罚。” 接下来,三阿哥不情不愿表了态,要一起受罚,四阿哥五阿哥皆如此作答。 康熙看到几个儿子勉强能一团和气共进退,总算有点安慰。 好似不对,康熙还没听到齐佑的回答,他瞪向齐佑问:“你呢,为何不说话?” 齐佑为难地说道:“汗阿玛,您要如何罚我们呀?若是打板子,左右手都不能受伤,因为要握笔握弓。屁股也不行,得骑马。汗阿玛,能不能打不耽误学习的地方。汗阿玛,您若实在是生气,就罚我们去庄子上,做苦力春耕种地还不好? 康熙看着齐佑可怜巴巴的眼神,实在忍俊不禁,笑骂道:“你个兔崽子,哪有挨打还讲条件的!唔,下地耕种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有愿意去耕种的,就罚去耕种,有愿意挨手板心的,就挨手板心。只一条,种地得真下地,跟着庄稼汉一样早出晚归,不管哪一种,功课皆不许拉下!” 种地得去庄子,不能在学堂里读书,功课肯定跟不上。除齐佑这个怪物之外,无一例外选择了挨手板心。 只要不让齐佑作诗,不上学对他来说不算事,他只要写先生布置的作业就行了。 齐佑想学农业知识,百姓能吃饱饭,才能其他高大上的各种措施理论。 恰好这块是他最欠缺的,书上得来终是少,得真正跟着下地去耕种,亲身真实体验过才知道。 先前还在想怎么跟康熙提出去庄子,他毕竟年纪小,提出来估计康熙会以为他胡闹。 没想到危机与机会并存,这么快就来了。齐佑高高兴兴,被康熙打包送去了离京城约莫百里的皇庄。 第二十二章 出行前的准备,远比种地麻烦。 君无戏言,原本康熙只想随便罚一下了事。齐佑年纪小,加上腿脚不方便,康熙哪舍得真让他去下地干活。 在京城西郊一带,比如修建得快完工的畅春园,旁边的清漪园,圆明园里都可以种地。此地离紫禁城也近,康熙打算罚齐佑去体检一两日,就回宫继续上学。 谁知道齐佑却当真了,他跑到康熙面前再次讲起了条件:“汗阿玛,除了西郊,还有哪些庄子啊,我可以看看都种哪些庄稼吗?” 康熙略微沉吟,令梁九功去拿来了留在自己手上的庄子,说道:“既然你这般有兴趣,来,由着你自己去挑。先说好啊,累了可不许哭鼻子。” 齐佑先朝康熙笑得一脸灿烂,边翻看着皇庄的资料,振振有词说道:“太痛太累了肯定得哭一哭,哭完睡一觉,就全部忘记啦。” 康熙噗呲笑了出声,虚点着他:“就你爱作怪。你且说来我听听,为何你真要去种地?” 齐佑没讲那么多大道理,只说道:“不种地吃什么呀。吃的东西如何来,如何发芽,生长,施肥,除虫,收割,我好奇得很。” 康熙神情一滞,眼里渐渐浮起说不出的温软与骄傲,摸着齐佑的脑袋问道:“那你去庄子,功课怎么办?” 齐佑早就想好了,有条不紊答道:“汗阿玛,每半个月让先生给我布置功课,然后送到庄子里来,我完成之后,半个月再来取一次。如果我功课拉下来了,我就马上回宫可好?汗阿玛,您放心,我每天都会读书写字,不会耽误了功课。” 康熙骇然,吃惊地问道:“照着你的说法,你准备在庄子里长住下去了?” 齐佑笑得眼睛弯弯,点点头,“嗯呐,春种秋收,一年四季下来,地里种出不同的粮食蔬菜,我得至少呆上一年才能学到点皮毛呀。汗阿玛,我找到啦,我可以去这里吗?” 康熙神色复杂望着齐佑,接过齐佑递来的册子一看,眉头微皱,“顺义县......,这里着实远了些。不过,你为何选了这处?” “因为这里居然种水稻,还有小麦。”齐佑仔细解释,“我喜欢吃米饭,也喜欢吃馒头饽饽,就这两样就足够了。汗阿玛,这里不算远呀,还有行宫在呢。” 康熙出巡去关外打猎,每次经过顺义县在此驻跸,为了方便,修建了行宫落脚。 他斟酌了下,说道:“也罢,到时候你住在行宫里。那里有奴才伺候,我再给你派几个护卫保护,你去了也不会吃亏。” “多谢汗阿玛关心,汗阿玛最好了。”齐佑先吹嘘了一翻康熙,很快摇头,“汗阿玛,我先去行宫落脚,等庄子那边有了住处,还是搬到庄子里去住吧。行宫离皇庄还有些路程,我是去种地的,要是住在行宫,就像是去游玩的了。” 康熙怔了下,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自豪,面上却装作佯怒道:“好好好,做老子的总犟不过儿子,都依了你。” 齐佑笑眯眯继续提要求:“汗阿玛,我可以去户部借一下顺义县的县志看看吗?我想知道这里以前的天气,庄稼收成如何。” 康熙没想到齐佑居然能想到这些,那股自豪几乎冲天而出,连声说道:“好好好。梁九功,传我的话,让户部那边配合老七,他要什么就给什么。等下,去将科尔坤叫来,我亲自与他说。” 齐佑嘿嘿笑,脑子一动,凑上去眼巴巴央求道:“汗阿玛,我人小,不敢劳烦汗阿玛,我自己去户部吧。汗阿玛,我能顺便去一趟工部吗?” 康熙呆了下,举起手装作要揍他:“你还真顺着杆朝上爬了。你要去工部做甚?” 齐佑理所当然答道:“工部管着兴修水利,灌溉庄稼呀。” 康熙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罢了罢了,既然你想得这般全面,我就再给你增添点功课。我让南怀仁选个西洋人跟着你去,你的拉丁文可不能拉下了。” 齐佑大喜,滑下炕恭敬施礼谢恩,“汗阿玛真是太好了,我是这么想过,就是没好意思提。汗阿玛,我先告退啦,我要去见见乌库玛嬷,玛嬷,还有额涅,我要与她们道个别。” “倒是孝心可嘉。”康熙笑着夸赞了一翻,挥挥手,取笑他道:“去吧,少收点礼,路上带着不便。” 齐佑狡黠地笑,“汗阿玛,我还想去叔伯他们府上,太子爷,大哥等等所有亲戚长辈府上都走一遭呢。” 康熙哭笑不得,唬着脸吓他:“可不许去,不然仔细我打你板子。” 齐佑缩了缩脖子,马上应了好。退到门边,转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齐佑去皇庄,自然是百般担心。听到是康熙同意了下来,略微提了几句就没再多说,转而张罗着给齐佑准备起了行囊。 齐佑当然不会带那么多东西前去,除了一些贴身的衣衫,药品之外,他只要了能放的吃食,比如奶酪肉干等。 他的嘴很甜,眼都不眨开始画饼:“我种的粮食都带回来,先要分给乌库玛嬷,玛嬷,汗阿玛......” 掰着手指说了一堆人,齐佑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去顺义,我很开心,又有点儿不开心。我肯定会想乌库玛嬷,玛嬷你们。幸好有奶酪这些在,平时吃到的话,就好似见着了你们一样,我最喜欢吃奶酪肉干了。” 一席话,说得太皇太后欣慰不已,恨不得将慈宁宫里所有的蒙古吃食都让他带了去。 儿行千里母担忧,齐佑见到戴佳氏时,她眼皮肿着,强作欢笑招呼他坐在身边,刚一开口,眼泪就滚滚而下:“我的儿,可苦了你了......” 齐佑最心疼的就是戴佳氏哭,他从不会怪戴佳氏会多想,或者想不到那么远。更不会觉着戴佳氏没读过几天书,见识短,两人说不到一块去。因为代沟隔阂,就敷衍或者不耐烦。 相反,平时齐佑来请安,总会仔仔细细跟她说些学堂上的趣事,他学了什么,在外面如何。 一是安戴佳氏的心,二是他希望戴佳氏能通过他的口,看到除了承乾宫小小偏殿外的世界。 他的腿有疾,兴许走不了多远的路。戴佳氏双腿安好,她照样走不出高高的宫墙。 他想着能带这个可怜的母亲一起前行,不管能走多远,走到何处,他要去尝试,去努力。 齐佑握着戴佳氏的手,仔细说了前去顺义的安排与想法,安慰她道:“额涅,您别哭呀,我真的没事,汗阿玛都给我准备好了。我出去后,会经常给您写信。再说顺义离京城也不远,一天就可以来回。那里有行宫,有护卫跟着,我去了不是吃苦,只是学习。额涅,这件事对我来说,只好不坏,您就放心吧。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额涅?” 戴佳氏抹了眼泪,勉强说道:“你平时有想法,有自己的主见,我知道你考虑得周全。只是,我一想到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就舍不得。唉,都是我的不是,帮不了你的忙,反倒还要你来安慰我。” 齐佑笑着说道:“你是我额涅呀。哪怕我六十岁,一百岁,在额涅眼里,永远都还是小孩子,一辈子都要替我操心。” 戴佳氏破涕为笑,说道:“好,我不哭了。我帮不上忙,总不能拖累了你。” 齐佑笑着说道:“额涅哪会拖累我。额涅,您帮我盯着些行囊吧,我自己收拾不好,汗衫袜子这些,麻烦额涅多帮我准备几身。” 戴佳氏一听,急得忽地站起身,赶紧去张罗齐佑出行要带的东西。齐佑见戴佳氏有了事情忙,顾不上伤心了,暗自松了口气。 齐佑去户部工部走了一趟,得了康熙的吩咐,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亲自等着。按照齐佑提出的要求,给他拿了顺义县的县志,当地的水利等资料。 齐佑拿到手之后,在户部与工部当场读完就还了回去。他记性绝佳,只看过一遍之后,基本上不会出错。 户部尚书科尔坤还想给他看当地的赋税收成,他客气地拒绝了。 种地就种地,齐佑不想节外生枝,过早牵扯进朝政事情中去。 齐佑深知,他的想法很理想化,现实可能会比预期的困难百倍。 康熙没问没提的事情,齐佑只装作不懂。 且不说行宫这群奴才,康熙一年到头最多去一次,他们等于成了行宫的实际主子。 皇庄庄头达春是正黄旗下的包衣佐领,管着此处庄子已近十年,一大家子都在庄子上生活,算得上是盘踞日久的地头蛇。 还有顺义县当地的县令等一众官员,乡绅们,对他这个突然从天而降阿哥到来的反应。 齐佑带着大车小车,在护卫的护送下,早起出发,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顺义。 到了顺义行宫外,齐佑远远就看到一群人立在那里。 他心中一动,暗自叹息一声,果然来了。 第二十三章 达春在前,县令林义诚落后达春一步,行宫总管太监夏五贵,则与林义诚并排,一起热情迎上前见礼请安,分别自我介绍。 三人见到齐佑的装扮,彼此对视一眼,眼神微闪。 春日天气还冷着,顺义县比京城要冷一些。齐佑头戴着虎头帽,脚上虎头鞋,身上穿着锦衣厚袄。配上胖乎乎白皙的脸颊,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元宵。 齐佑看到几人的站位,心里微动,面上却不显,照着平常那样,没有藏拙装作懵懂,亦不趾高气扬先要来个先声夺人。 由得高与桂和搀扶着下了马上,齐佑对几人颔首还礼,笑着说道:“辛苦你们了,外面好冷,我们先进屋去坐。桂和,你去看着收拾行李,等着徐先生到后,领着他先去歇息。” 徐先生就是来自葡萄牙的传教士徐日升,本在钦天监任职,被康熙调来做了齐佑的拉丁文老师,落后齐佑一些,还没到行宫。 齐佑安排完,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先往里面走去。 三人跟在齐佑身后,见着他走路时的模样,神色更为复杂,眼神不由自主落在了他的左腿上。 行宫中轴线所在的主院是康熙太皇太后所住,齐佑住在了右边的侧院。 接到齐佑前来的旨意,夏五贵早就令人打扫过,事先烧好了炕。 屋里热,齐佑脱掉了帽子厚袄,得高领着人提来了热水帕子。夏五贵见状,忙挽起袖子,要亲自上前伺候齐佑洗漱。 得高伸手一拦,“爷向来走自己动手。” 夏五贵愣住,齐佑绞了帕子擦脸,招呼着达春与林义成坐,对得高说道:“你去拿些乌库玛嬷给我的茶砖,让人去煮壶奶茶来,请几位吃碗奶茶暖暖身子。” 得高应是退了出去,达春与林义诚在下首依次落座。夏五贵放下衣袖,装作无事般,耷拉着眼皮跟着坐下了。 齐佑洗漱完,在上首坐了,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说道:“我这次前来,几位想必已经清楚,我是被汗阿玛罚来种地。听说顺义县历来是京城粮仓,尤其是产水稻,我便挑了此处皇庄。林县令,现在可开始了春耕?” 林义诚先看了眼达春,答道:“出了年就开始鞭春牛,只是天气寒冷,土地还未化冻,前些时日百姓方陆续开始翻地。” 达春紧跟着说道:“七爷,庄子里也一样,冬小麦地已除过草,水稻地已翻过平整。等春雨下来,田里蓄水之后,就开始育秧苗。” 顺义县刑名上隶属昌平州,此处地理位置特殊,从明朝起在此处设置御马场,由东西两厂太监管理。 到了大清时,此处的行政区划有些改动,迄今辖区内仍有两处马场。 顺治驾崩后,康熙继位,将以前的十三衙门改回了内务府,御马监改为了上泗院。 此处所养的马匹,只用于康熙的出行仪仗所用,大明赫赫有名的东西厂太监权利,早已不复存在。 加之县内不是皇庄就是八旗权贵们的庄子,林义诚这个县令,面对着一群权贵门下的管事,当得实在是有点憋屈。 站在另一角度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县里的赋税,林义诚就无需操心,皇家八旗权贵不用交税。 齐佑只当没看见林义诚的动作,听得很是认真,说道:“辛苦二位了,我不懂这些,所以前来学习。待我歇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去地里瞧瞧。” 这时得高送了奶茶进来,齐佑招呼着几人:“先吃吧,我赶了一天路,累得很,吃一碗好补充些体力。” 几人忙起身道谢,齐佑摆了摆手,“坐坐坐,无需客气。” 齐佑是真饿了累了,端起香气扑鼻的奶茶,小口小口喝着,直喝到微微出汗。他将一碗奶茶全部喝完,顿感全身通泰,放下碗,拿出帕子擦拭了手脸。 三人见齐佑居然只管认真喝奶茶,皆是一愣。 达春搭着眼皮,有一下没一下浅尝了几口。 夏五贵面无表情,喝了两口奶茶就捧着没动,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只有林义诚见奶茶又热又香,茶砖是太皇太后所赐,捏着碗的手指,太过用力有些发白。抢先齐佑一步,将一碗奶茶吃得干干净净。 齐佑呼出口气,看向达春:“达春,你可吃好了?” 达春听到齐佑唤他,忙放下碗,“奴才已经吃好,七爷有令,尽管吩咐就是。” 齐佑笑道:“你是汗阿玛的奴才,不是我的奴才,以后无需此般客气。” 达春眼里倨傲一闪而过,极为麻利说是。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有两件事要劳烦你,一是你在庄子里挑选出种地的好手,一定要最好的,我要跟在他身边学习。二是庄子里的宅子,给我收拾一间出来,以后我就住在庄子里。宅子无需太大,方便下地就行。” 达春呆了下,还没说话,夏五贵已经急忙站起身,紧张地说道:“七爷,若是小的有做得不好之处,请七爷责罚就是。七爷,您是阿哥,身子贵重,行宫乃是地动后新修,您住在此处才稳妥啊!” 康熙十八年发生了大地震,顺义县在震中,损失惨重。齐佑一路行来时,曾看到路边地震时裂开的深沟仍在。 达春忙接过夏五贵的话,劝道:“夏总管说得是,十八年时,庄子的屋子大多都倒了,七爷乃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如何能住进残破不堪的屋子?七爷,您来到庄子,我身负七爷的安危,若是七爷有丁点的闪失,我如何能向皇上交差,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齐佑明白夏五贵的那点心思,除了俸禄之外,平时能捞油水的地方,就只剩下修葺的款项。行宫有主子前来时,赏赐多油水丰厚,齐佑住在里面,他才有赚钱的机会。 达春的心思就更不用提了,他基本上就是皇庄的土皇帝,哪愿意来个正牌皇子压在头上。 齐佑面色寻常,朝达春看去。达春长得肥胖,九成新的绸衫紧紧裹在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一角偶尔露出油光发亮的狐狸毛。 比起穿着洗得泛白发毛官服,缩手缩脚小心翼翼的林义诚,达春看上去更像是官府老爷。 齐佑只听着,不时哦一声。 达春眼里闪过得意,嘴角下意识撇了撇,说道:“七爷,底下那些种地的奴才,低贱粗鲁不堪,我哪敢领到七爷面前来,恐脏了七爷的眼睛。不如这样,明儿个我让小儿子颚鲁前来,他年纪与七爷相仿,由着他陪着七爷去田间地头走一圈。眼下时节春光正好,适合去踏青。若是七爷喜欢,去上泗院挑几匹好马,打马扬鞭,最是惬意不过。” 齐佑笑了,好奇问道:“上泗院也由你管吗?” 达春脸色一变,觉着自己说漏了嘴,干笑几声,赶紧说道:“我哪管得着上泗院,只七爷不同于别人,七爷乃是七阿哥,深受皇上宠爱。上泗院的马,七爷借来骑一骑,哪怕皇上知晓后,定也不会责怪。” 齐佑哦了声,继续好奇问道:“你连汗阿玛的想法都能猜到了?” 达春脸色彻底大变,忙噗通跪下来,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磕了个头,抱拳说道:“小的不敢,岂敢揣摩圣意,小的只是......” 齐佑静静听着,见达春说不下去了,他笑了笑,说道:“还是先前的两点,你给我找种地的积年老手,我是受罚来种地的,骑马就算了。还有,我腿脚不方便,先前你应当见着了,所以我向来不喜欢骑马。” 达春怔怔跪在那里,汗如雨下,咚地磕了个头,苦着脸说道:“七爷,小的万万没有嘲笑七爷的心思,都是小的糊涂,请七爷明鉴。” 齐佑不以为意晃了晃左腿,任由达春跪着,微笑着说道:“无妨,我的左腿残疾全天下无人不知,你嘲不嘲笑,我倒没放在心上。只我在与你讲正事。” 话语微顿,齐佑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凛冽起来,“我们以前不熟悉,你不明白我的做事方式,不知者则不怪。现在我强调一遍,你且听好了,诸位亦一样。” 齐佑眼神在林义诚与夏五贵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看向达春,声音平缓,字字清晰有力。 “我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什么。我提出的要求,若是你做得到,只管放手去做。做不到的,你须得只围着要求本身,将此事解释清楚。我觉着你说得对,会答应下来。若我觉着可以改善,会与你好生商议,绝不会故意为难。” 夏五贵与林义诚,在齐佑突然而来的威严气压下,下意识身子挺得笔直,脑袋微垂,极为恭敬聆听。 达春则跪在那里,煞白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齐佑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我来这里,住在何处,做何事,自然是得了汗阿玛的同意,允我再此处一切便宜行事。达春,我先前提出的两点,你可听清楚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达春蔫头耷脑,怏怏答道:“回七爷,小的听清楚了。小的这就回去准备,将小的所住宅子腾出来,请七爷入住。” 齐佑淡淡说道:“达春,你既然听清楚了,将我先前所提出的两点要求,再重复一遍。” 达春怔住,一时没能明白齐佑话里的意思,照着齐佑要求,干巴巴复述了一遍。 齐佑紧紧盯着达春:“你究竟是听清楚了,还是未曾听清楚?” 达春明白过来自己话中的前后矛盾之处,嘴里直发苦,趴下磕了个头,哭丧着脸说道:“是,小的这就去收拾宅子,照着七爷的吩咐挑选擅长种地的奴才。” 齐佑干脆利落说好,“就这样吧,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 林义诚与夏五贵哪敢有问题,纷纷回没有。 达春咬紧牙关,颤巍巍问道:“敢问七爷要住多久,小的好去安排人伺候。” 齐佑微微一笑,愉快地说道:“伺候的人有,用不着你安排。我在这里,估计得住上一两年吧。” 林义诚与夏五贵尚好,达春一听,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半晌都动弹不得。 第二十四章 达春与林义诚出去之后,都没有闲谈的心思,两人抱拳道别。 达春接过奴才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离开。林义诚则走向了旁边停着的骡车。 骡车里,夏师爷欠身拱手,仔细打量着林义诚的脸色,微楞了下,问道:“东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义诚叹了口气,“走吧,边走边说。”骡车驶动,林义诚低声仔仔细细说了见到齐佑的前后经过。 他看着夏师爷不断咽口水,变幻莫测的神情,顿时愉快起来,笑着说道:“你也如我当时那样,哈哈哈哈,看来不只是我开了眼。” “甘罗七岁为相,看来竟不是假。”夏师爷没在意林义诚的打趣,感慨万千说道:“这皇家的阿哥们,自小就得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着,皇上能放他到这里来,岂会是那不中用的。就算再不中用,他也是实打实的皇子阿哥。何况,皇上还指了西洋人随行来做他的先生,请你们喝了太皇太后赐下茶砖煮的奶茶,就连东家都能......” 夏师爷干笑一声,含糊混过了那句就连林义诚都能看出不同的话。林义诚正在沉思出神,没有听出夏师爷的揶揄。 “达春真把他当做不受宠的阿哥,在此处流放受苦来了。达春在庄子经营日久,真把自己当成了顺义的主子。他这条蚯蚓,居然在龙子凤孙面前耍起了威风。东家,我们只先且观望着,千万莫要急吼吼掺和进去。”夏师爷慎重说道。 林义诚说道:“我醒得。蚯蚓切断了还能蹦跶呢,没有猫的九条命,七条八条总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待安安生生熬过这两年,定要想个法子调到别处去。哪怕是再穷再偏僻的县,我情愿降一级,也好过在顺义这个鬼地方!” 夏师爷眉头微皱,片刻后问道:“东家,七爷说要在这里呆上一两年,若是那达春落败,您可想过后面该如何做?” 林义诚愣了下,问道:“照着你的意思?” 夏师爷暗自叹息,林义诚为人忠厚老实,有三分机灵,多一分就再拿不出来。加上谨慎小心,这三分机灵就被抵消了两分,剩余的一分,勉强能让他在顺义堪堪立足。 夏师爷踢了踢骡车,掀开车帘说道:“去县衙走一遭。”骡车很快调了个向,朝县衙驶去。 林义诚呆了呆,十八年地震后,县衙衙门的房子被震倒,只剩下两三间缺了房顶的烂墙。 如今的县衙衙门,不过是搭了几顶帐篷而已,所有的官吏都挤在帐篷里做事。(注) 县衙里面的账册文本,户帖等,全部毁于一旦。如今他们就算有心重新整理,连个放置的地方都没有。 当然重新理出来的,可以暂时送到昌平州府里去。只放眼望去,全县都是权贵的豪奴,旗人的奴才由佐领统管,县衙管不着。 管得着的,绝对不敢去管。 比如包衣奴才,最早来于努尔哈赤时期的托克索,就是在各旗庄子里种地的壮丁。 与寻常人家买卖的下人不一样,这些下人还能赎身脱籍。 包衣奴才世代为奴,做着最粗重的活,永远不许脱籍。 读书科考,姻亲嫁娶,全部由主子说了算,子子孙孙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包衣奴才有些是被奴役抢来,有些是犯了罪的官员,被贬为包衣奴才。 有些人不堪折磨逃跑,县衙得要帮着去抓捕。 逃跑的包衣奴才多了,康熙专门从兵部新设了一个官职兵部督捕侍郎,由督捕侍郎来管理此事。 逃跑的奴才抓回来之后,前两次鞭打,第三次直接绞刑。 一般来说,庄子里有多少包衣奴才,基本上都是一本烂账。 《逃奴法》严令:敢收留逃奴者,与逃奴同罪。这些人没有钱,没有户引,连饭都吃不饱,跑也跑不远。 庄头还有上面的权贵,为了掩饰太平,并不会上报,而是私底下抓回来弄死了事。 顺义县的地动,不知道翻出来多少包衣奴才的骸骨。 骡车到了作为县衙的帐篷前,微光中,几顶帐篷潜伏在空地上,像是一个个的坟包。 林义诚与夏师爷下了骡车,没有走上前,远远望着。 夏师爷轻声说道:“一到入夏,蚊虫就该多起来了。今年的冰不知道价佃几何,冬季的炭,若是比去年高,手脚又得长冻疮。” 林义诚一听,手脚好似痒了起来。他是南方人,去年刚来到任上。 天寒地冻的天气,帐篷里就是放了炭盆都不管用,林义诚手脚长了好几个冻疮,到晚上睡得热乎过后,就痒得受不住。 夏师爷转头紧盯着林义诚,说道:“东家,若是能修好县衙,光这一件,东家就得在县志上添上浓重的一笔。” 林义诚听得心头一热,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走,我们回去吃一盅酒,仔细商议。”林义诚按耐住激动,拉着夏师爷转身上了骡车。 齐佑知道,三人回去之后,今晚的顺义,估计很多人难以入眠。 他如在宫里那样,照着自己的作息节奏来,用完饭之后,先写带来的功课。 看了下时辰,齐佑唤来得高问道:“徐先生可到了?” 得高答道:“徐先生到了,已经安置好用过了晚饭。” 齐佑说道:“拿灯笼来,我去趟徐先生的院子。” 到了徐日升的院子,齐佑上前问安,见他精神还挺好,陪着他用拉丁语说了一会话。 徐日升说道:“我一路走来,见到许多地动时造成的损坏,对比了下地图,原本的官道都改了向。若是不熟悉路,照着原本的地图来,就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佑知道现在的测绘水平低下,地图本身就不精确。他想了想,暂时按压下了让徐日升平时白天没事,去帮着测绘的心思。 地图乃是机密资料,没有康熙的允许,他万万不能擅作主张。 与徐日升说了会话后便回了院子,齐佑今天的拉丁文也没拉下,完成全部功课后,洗漱上床歇息,一夜安眠。 翌日早上起床用过饭出门,达春已经在门口候着,除了他,还有他的小儿子颚鲁跟着来了。 达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经成家,大儿子在盛京庄子做庄头,二儿子做了旗兵。 小儿子颚鲁是达春的爱妾所生,比齐佑大半岁,身高与他相仿,只身形比他要粗上半圈。 鄂鲁身上裹着大红的绸衫,头上戴着狐皮帽,被肉挤成一条线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齐佑,跟着达春胡乱请了安。 齐佑只略微点了点头,达春脸上堆满了笑,拉过颚鲁说道:“七爷,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三小子颚鲁,他与七爷年岁差不多。七爷都能下地,我这三小子成日就知道玩耍,我见他实在是不像话,便把他叫来跟在七爷身边,能学到七爷的一两分本事,也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颚鲁满脸的不情愿,小眼睛咕噜噜在齐佑身上乱转,紧紧盯着齐佑的腿,嘴角撇了撇。 齐佑目光淡淡从颚鲁身上掠过,心道达春还是不死心,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齐佑没想过要压达春这条地头蛇,他只会猛龙过江,真要对他动手,直接碾碎了事。 没搭理鄂鲁的鄙夷与不服气,齐佑问道:“我先前让你准备的种田好手呢?” 达春忙道:“已经照着七爷的吩咐安排好了,徐大牛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种地好手,他在地头等着七爷呢。” 齐佑说了声好,“走吧。” 去庄子里的路不好,无法行车,齐佑选择了骑马。得高牵来马递上缰绳,他从右边翻身上了马。 达春见状愣住,转头看向旁边准备好的轿子,苦着脸朝跟着前来的奴才挥手,“抬回去,颚鲁跟着我一起骑马。” 颚鲁不干了,扭着身子说道:“阿玛,我不要骑马,骑马颠得很,我要坐轿子!” 达春脸色微变,望了眼已经勒马转身过来的齐佑,赶紧捂住了颚鲁的嘴,低声下气小声央求:“我的小祖宗,快别闹了,仔细我捶你!” 颚鲁坏脾气上来了,张嘴就咬了达春一口,顺势往地上一滚,尖声哭喊叫道:“我不骑马,说不骑就不骑,我不要去种地,地里脏死了,阿玛让那些贱奴挑粪浇地,臭哄哄的,我不去!” 齐佑愉快看热闹,鄂鲁挺有意思,真是坑爹的一把好手啊! 作者有话说: 注:康熙五十八年,知县黄成章才重新修建了县衙,地震之后四十年,顺义县的官员都没有办公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 齐佑看着颚鲁在地上滚来滚去,达春生宝贝儿子的气,又担心齐佑生气。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在他与颚鲁身上来回,父子俩都热闹极了。 “没事,颚鲁人还小嘛。”齐佑笑眯眯说道。 饶是达春脸皮再厚,此时都快挂不住了。 齐佑比颚鲁还小半岁,硬生生把顺义的小霸王衬托成了一摊烂泥。 眼见天色不早,照着颚鲁的滚法,达春舍不得真使力气管教,齐佑没心情看下去了,直接转过马,催促道:“快前面带路!” 达春无奈,气得暗自瞪了颚鲁一眼,让下人带着他坐轿子过来,他忙骑上马纵身跑到了前面。 沿途过去,齐佑认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因为地震,原本的沟渠大半都塌了,尚未修葺疏通。 齐佑想到在京城看到的县志以及水利等资料,基本上都在康熙十八年以前。 他当时以为是更新缓慢,如今看到现场情形,心里微动,似乎不经意问道:“那些地方是沟渠吗?” 达春闻言忙转过身,看向齐佑手指的方向,脸色变了变,愁眉苦脸说道:“那些沟渠毁在了十八年地震中,当年全县受灾惨重,远远不止七爷见到的这一处。这些年勉强缓过了些气,只实在是没有人手与银子去修沟渠了。如今县城没有城墙,县衙没有衙门,林县令他们依旧在帐篷里办差呢。” 齐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若是地里干旱,要浇灌的话怎么办?” 达春手朝远处一指,“这儿倒不缺水,河流都有好几条。远处就是潮白河,平时要浇地,去河里挑水就是,也不远。” 望河跑死马,齐佑只笑笑没说话。 达春安排的田地离宅院不远,彼此之间隔着一个小山坡,转过弯就到。 齐佑看着远处高大的宅院,以及坐落在一旁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问道:“那里的大宅子是谁家的,还挺气派。” 达春干笑着说道:“承蒙皇上厚爱,那是我的宅子,地震后新起的几间,加上儿子们成亲,总得修几间新房将新娘子娶进门。七爷,您的院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七爷您先前说不要住在主院,我便将老二的院子腾出来了,老二的院子新些,还请七爷莫嫌弃。” 齐佑眼神从那群破草屋收回来,淡淡地说道;“不嫌弃,比起那边的茅草棚,已经好上十万八千倍了。” 达春赔笑几声,转过身,脸上一片阴狠,嘴角浮起狞笑,带着齐佑转过了弯。 这道弯特别巧妙,在宅院周围闻不到什么气味,转过去之后,浓浓的粪水臭气熏天,扑面而来。 齐佑想到先前鄂鲁出卖亲爹说的那些话,心里早就有了准备。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达春是又蠢又坏。能当上庄头,按说都不会太蠢,看来,他在这里太久了,久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齐佑打量着眼前阡陌交错的庄稼地,冬小麦像块碧绿的地毯,平整的稻田里。三三两两的包衣奴才正挑着担子,往里面泼洒粪水。 达春用力憋住呼吸,打马上前,正要说话,齐佑已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得高。 达春看到地上洒下的点点粪水,咬牙跟着下了马,冲着背着他们正在往地里泼粪水的汉子大声呵斥道:“林大牛,七爷在这里,你还不过来请安!” 汉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朝他们看来。 齐佑顿时心中一紧。 林大牛看不出来年纪,齐佑还穿着棉袄,他只穿着破烂的单衣。黝黑瘦削的国字脸,脸上的颧骨似乎随时能戳破皮肤。 那双眼睛像是枯井一样无神,好似反应有些迟钝,看了他们一会,如枯树根的手,紧紧拽住了勺子柄又放下。 驼着背走上前,无声双膝跪地,头匍匐在沾着粪水的泥地里。 “哎,林师傅......你起来吧,无需多礼。”齐佑嘴里苦得发麻,一时语吃。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林大牛这般麻木的神情,像是活死人般,无悲无喜。 林大牛磕了个头,慢慢起了身,弓着背,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达春看了齐佑一眼,怒斥道:“你个狗奴才,在七爷面前也哑了不成,七爷还要向你请教如何种地呢,你不说话怎么成。” 林大牛依旧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好似周围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达春训完林大牛,转身对着齐佑笑着说道:“七爷,田间地头您都看过了,如今正在施粪,到处臭烘烘的。种庄稼就这样,七爷是要继续在这里看着,还是我送七爷回行宫?” 齐佑看向远处忙碌的包衣奴才,问道:“今天所有的庄稼都要施粪吗?” 达春愣了下,刚要说话,听到颚鲁扯着嗓子的大骂声:“好臭!狗奴才,谁让你们洒在地上的!” 齐佑抬眼看去,颚鲁下了轿子,由轿夫背着他走了过来。 达春脸色微变,一幅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觑见齐佑面色寻常,额头忍不住冒出了隐隐细汗。 齐佑没搭理颚鲁,再次问道:“今天你们所有的庄稼都要施粪吗?” 达春斜了眼林大牛,忙说道:“七爷有所不知,下秧苗之前得先肥田,冬小麦则无粪不肥。种地就靠粪肥与老天保佑,实在是没法子,请七爷见谅。” 齐佑哦了声,眼神在林大牛额头上的粪土上略微停留,说道:“林师傅,你额头上脏了,先擦拭一下吧。” 林大牛脸上终于有了丝反应,脸皮牵扯着动了动,抬手随便抹了下额头。 齐佑心中叹息一声,笑了笑说道:“你先去忙,我在旁边看一会。” 林大牛双膝一弯又要下跪,齐佑手虚虚一抬:“起吧,不用跪来跪去。我是来跟着你干活的,你跪来跪去,反倒耽误了你手上的活计。” 林大牛僵了僵,躬身退了下去,到了粪桶边继续干活。 齐佑站着看了一会,慢慢走了过去,温声问道:“林师傅,地里一共要施几次肥?” 林大牛喉咙响了下,片刻后蹦了几个字出来:“只一次,粪水少。” 齐佑不懂种地,没有关注过后世的各种化肥,不过他就算是知道化肥成分,在眼下的环境中,估计也难以造出来。 达春拉着鄂鲁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一通什么,鄂鲁撅着嘴,不情不愿垫着脚尖,跟着达春走到了齐佑身旁。 齐佑看都未看他们,若有所思望着远处忙碌的景象。 四周又脏又臭,鄂鲁实在呆得难以忍受,手上拿着的马鞭在空中一挥,“贱奴,你直接倒在地里就是,还要一点点泼,你是不是故意的?” 林大牛没有吭声,将手里剩下的粪水均匀耐心地洒在了地里,正准备放下勺子时,鄂鲁已气急败坏上前,扬起马鞭就朝林大牛抽去。 齐佑面色一沉,顺手用力一推,将鄂鲁推得趔趄几步,脚下踩到粪水一滑,整个人直接摔进了刚浇过地里。 旋即,鄂鲁的惊声尖叫响彻云霄。 “林师傅,借我一用。”说完,齐佑拿过林大牛手上的勺子,舀起满满的一勺粪水。 一半朝鄂鲁泼去,一半泼向了扎着手,慌乱指挥下人去拉宝贝儿子的达春。 齐佑看着满头满脸挂着黄黄绿绿的父子俩,眼神冰冷:“这一次是屎,下一次就是死!” 第二十六章 在田地间所有包衣奴才注视下,达春颚鲁父子直弯腰干呕,双腿抖如筛糠,吓得落荒而逃。 齐佑淡淡瞥了父子俩一眼,再看向旁边荒废的沟渠,最后微笑着问林大牛:“林师傅,地里泼了粪,下一步就该做什么?” 林大牛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光,只是那点光很快消失,重新枯寂,话倒多了些:“冬至后已经浇过粪,该等到水稻抽穗之后再浇。老天爷下雨之后蓄水,平整田地,插秧。” 果不其然,达春故意在这个时候浇粪,想把他恶心走。齐佑眉头皱了皱,问道:“若是雨水少呢?” 林大牛答道:“去潮白河里挑水。” 齐佑神色淡了下来,指着沟渠问道:“以前有水渠的时候,是不是直接可以从潮白河引水灌溉?” 林大牛垂头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到处都是河流,引来的水能将地都浇灌好。这里不缺水。” 齐佑沉吟了下,问道:“你们为何不修好沟渠.....”他话锋一转,干脆单刀直入问道:“你们农闲时,达春让你们做什么去了?” 林大牛蓦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齐佑,目光对上,他仓皇低下头,不敢与之直视。 齐佑眉头微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包衣奴才就是奴隶,林大牛惯常被欺压,也不去逼迫他。 奴隶制现在还没想到办法废除,这水渠,齐佑修定了。 既然已经浇过粪,粪肥对庄稼来说极为珍贵,得用在刀刃上,齐佑便让林大牛不用再浇,“林师傅,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需管我。若是我有妨碍到你的地方,你就提醒我一声。” 林大牛应了声,挑起担子往回走。 齐佑在路上,不时与林大牛说话,问些粮食产量,病虫害等问题。 越问,齐佑越心凉。 眼前面临几个大难题。 第一,粮食产量低。上中下三等田,南北产量差异较大。 一亩田平均算下来的水稻产量,大约在三百五十斤左右。稻谷出米量七到八成,折合产出大米二百五十斤到二八百斤左右。 齐佑记得后世的杂交水稻,亩产平均在两千到三千斤,比现在的产量要高上十倍。 杂交水稻的稻种如何培育,齐佑不懂。这是无数科学家,如袁老等人为之贡献了一辈子的事业。 齐佑想都不敢想,靠着他一人,就能比所有科学家,无数的农业大学师生们还要厉害,能培育出亩产过千的稻种。 光有稻种还不行,后世的化肥,除虫除草,机械种植,机械灌溉等现代化设备,都是粮食丰收的关键。 第二就是税收。 后世国家对农民种地,不仅免了提留等税收,反过来对农民还有补贴。 对比着现在朝廷要征收的各种徭役,赋税,齐佑只能苦笑。 百姓手上有地没地,差不了多少,都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大地主只靠着粮食收成,发不了财。发财的,是不用交税的权贵们。 比如八旗的权贵老爷们。 第三,就是官场腐败。 除了八旗老爷们,能发财的一群人,则是官。 眼下如县令林议诚,一个月俸禄在三两银子左右。聘请的师爷幕僚,需要自己出钱,一个月的俸禄,仅够勉强养家糊口。 没钱,就只有贪污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跟着林大牛转悠了一天,齐佑晚上没有回行宫,先去了达春的宅子。 达春全身被米田共淋透,回屋洗了无数遍,那股子恶心仍在。 颚鲁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气都透不过来,闹着头疼全身疼,当场就病了。爱妾又是张罗着请大夫,又是跑到达春面前来哭。 “小瘸子!”达春在顺义作威作福惯了,洗完回过神,恨得牙痒痒。 一拳头捶在炕桌上,眼中阴毒闪过,只恨不得将齐佑除之而后快。 哪怕再恨意滔天,达春还是没敢真动手。 齐佑是皇子阿哥,若是在顺义出了差错,他阖府上下,连带着九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掉。 达春在顺义,哪怕知县林义诚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比他儿子还小的齐佑一来,他在林义诚他们面前丢脸尚能忍。 在一群贱奴面前颜面尽失,这口气,达春如何都咽不下去。 今儿个所受的屈辱,他一定要讨回来! 达春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绞尽脑汁想办法,该如何报复回去。 在塌上水深火热躺着,大夫开了安神的方子,再喝了碗参汤,达春仍然觉着头晕眼花,胸口堵得慌。 “老爷,七爷来啦,老爷,七爷来啦!”外面,管家脸色发白,一路跑,一路大声喊着闯了进屋,“老爷,七爷来了!” “快给我的药端来,就说我病了,快,快!”达春以不可思议的灵活,从塌上翻身爬起来,跳下地扯着嗓子吩咐。 他不能见齐佑,绝对不能见! 他得病了,病得厉害,他要写信给上面去告状。齐佑来了不过一天,就将顺义搅得大乱,将他这个佐领逼得一病不起! 齐佑由侍卫得高桂和拥簇着来到大门前,见到门房下人都跟见了鬼般,撒腿飞快去报信。他只微笑不语,也没去拦,直接闯入了中轴线的正院东边暖阁。 达春一碗药刚喝完,嘴角还沾着药汁,扭头惊恐看着眼前站着的齐佑,一时连请安都忘了。 齐佑面无表情,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翻,淡淡地说道:“这屋子布置得不错,比起汗阿玛的御书房,也差不到哪里去。” 达春回过神,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咚”地磕了个响头,颤声说道:“小的见过七爷,小的病了,请七爷见谅,小的不敢与皇上相比.....” 齐佑眼瞧着语无伦次的达春,听到他自称从“我”变成了“小的”,笑了笑,说道:“达春,你可以病,但我要见你的时候,你一定不能病。” 达春都快哭了,答道:“是,小的谨遵七爷吩咐,小的哪怕是病得.....” 齐佑不允许他病,他究竟是病,还是不能病啊? 达春说不下去了,汗如雨下,后背阵阵发凉。他估摸着,自己真会病了。 齐佑在达春身边来回踱步,见他好似又快瘫倒了,方冷冷开了口:“达春,不管你背后的主子是谁,不管你以前在这里有多威风,这些都过去了。除非你想造反,你背后的主子想造反。否则,你就照着我的话,乖乖去办。” 达春浑身一僵,起初慌乱的心,此时安稳倒安稳了不少,只是凉了大半。他悄然咽了口口水,答道:“小的不敢,请七爷吩咐。” 齐佑不耐烦与达春多说废话,连声下令。 “第一,你必须马上将水渠修通,修水渠的银子,都得你自掏腰包,如数支付工钱。敢少一个大钱,你就等着被抄家吧!” 达春核算了下,咬牙说道:“是,谨遵七爷吩咐。” 齐佑笑,笑意却没达眼底,冷冰冰说道:“第二,旁边包衣奴才他们住的窝棚,你要给他们翻修,冬天的时候能取暖,不被冻死。银子,照样由你出。第三,包衣奴才的工钱,口粮,全部照着眼下的规定翻三倍,且得如数支出,不得以次充好。” 达春猛然抬起头,惨白着脸说道:“七爷,他们不过是一群贱奴,有个窝棚容身,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贱奴本就该干最苦的活计,饿不死就行,吃饱之后有了力气,他们就该造反了。七爷,就是在皇上面前去讲理,小的也不怕。” ===========公/主/耗:心*动/推*文*馆* 仅供参考交流 24小时内必须删掉文件。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齐佑冷笑一声,抬起左腿,直接踩在了达春趴着的手掌上:“你看,就算我是残疾,我这条废腿,依然能将你踩在脚下。” 哪怕齐佑没怎么用力气,达春仍旧感到手指钻心的疼。 齐佑声音平静,缓缓说道:“在我面前,你也是贱奴。达春,今天我教你一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的今日,就是你,你三个儿子,孙子,你无数姬妾的明天。” 达春喉咙呼哧着,绝望地答道:“是,奴才遵命!” 作者有话说: 推个预收《穿成书中极品女配后成了大佬》,文案如下,求收藏,谢谢你们。 虞峥发现自己穿成了一本种田文中的极品女配虞桃花。 原主成亲半年之后,夫君郑三牛去从了军,从此杳无音讯。 心比天高嫌贫爱富的原主受不了贫穷,跟着来村子里的货郎跑了。 原主的堂妹虞梨花乃是重生,堂姐跑了之后,主动来到郑家。 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忍让妯娌,得到乡亲们的交口称赞。 十年后,已成为游击将军的郑三牛衣锦还乡,虞梨花成为了将军夫人,一辈子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原主则被货郎欺骗,将她卖进窑子里,最后她人老珠黄没人要,靠乞讨为生。 听说郑三牛成为将军的事情,厚着脸皮跑回郑家,想要抢回将军夫人的宝座,自然是百般被羞辱,落得惨死荒郊野外的下场。 已知剧情的虞峥,穿来时正与货郎眉来眼去。 按说她应该痛改前非,任劳任怨留在郑家等着以后享福。 虞峥只看了下家徒四壁的郑家,以及地里比牛还要辛苦的农活,她毫不犹豫下了决定,借着货郎跑路了。 多年后,京城有个心照不宣的认知。 京城治安,一半靠京兆尹,一半靠虞老大。 如果虞老大没靠住,京城就彻底乱了。 历任京兆尹供奉的神,是虞老大的小像。 一句话简介:从一无所有的农妇到京城最大地下势力老大的故事。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据。 女主非十全十美善类,不喜勿入。 事业线为主,感情线随便。 第二十七章 骄阳似火。 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边是碧绿的秧苗,一边是金黄的麦浪。 林义诚站在水渠边的田埂上,举目远眺,脸上涌动着说不出的感慨。 待再朝以前的那些窝棚边看去,感概之外,竟然生出了一丝久违的豪情。 原先低矮的窝棚,已大半换成了青瓦房。正在忙碌着修葺的屋子,不时传来用力的喊号子声,汉子们笑着交谈,稚童们快活追逐嬉笑。 与以前除了绝望的哭泣,就是一片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林义诚理了理笔直整齐的官服,沿着流水潺潺的水渠,朝秧苗地里走去。 果然,在水渠里,林义诚看到穿着短打的齐佑,弯腰在水渠里洗腿上的泥。林大牛蹲在旁边,脸上带着笑,正在说着什么。 林大牛先看到林义诚,对齐佑说了句话,忙起身拱手见礼。林义诚朝他颔首,脸上堆满笑,迎上了齐佑看过来的视线。 这一迎,林义诚心不由自主紧了紧。 晒得黝黑的齐佑,比来时高了大半个头,脸颊不再胖嘟嘟,瘦削了下去。那双亮得惊人的双眼,锋芒闪过,旋即变得温和。 林义诚的腰,情不自禁弯得更低了些,拱手见礼:“七爷今儿个也在忙?” 齐佑笑着打了声招呼,继续洗着腿上的泥,说道:“刚下田拔了些杂草。” 林大牛见林义诚来了,忙说道:“你们忙,奴才将草挑回去喂牛。” 齐佑点头,林大牛方挑着担子轻快离开。林义诚见齐佑洗干净了手脚,赶紧上前,拿起放在石阶上的布巾递上前:“七爷您擦擦。” 齐佑道了谢,接过布巾擦拭腿脚上的水,随意在石阶上坐下,套上布鞋,问道:“林县令来可有何事?” 林义诚看着水渠里清澈的流水,笑着说道:“衙门里没什么事情。自从七爷来了之后,成日亲自下田种地,地里的庄稼好似都长得格外茂盛,跟人一般,精气神完全变了副模样。” 齐佑淡淡瞥了林义诚一眼,林义诚神色一滞,干巴巴解释道:“七爷,下官不是故意溜须拍马,下官所说乃是打心底的话。” 说着说着,林义诚干脆与齐佑那样,在地上随意坐了,望着弯弯曲曲的水渠,肃然道:“开春之后干旱了一段时期,若不是水渠及时疏通,引了潮白河的水灌溉庄稼。靠着包衣奴才们挑水,能补救庄稼的有数且不提,不知又会死伤多少人。” 林义诚想起去年,天气比今年还好上一些,偶尔能下几场毛毛雨,干旱时恰逢稻谷抽穗。 他亲眼见到一个包衣奴才,挑着一担水,走着走着,人就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在对比眼下的情形,林义诚再看那些包衣奴才,好似看到一群毫无生机的将死之人,吸取了仙露灵丹,重新鲜活。 除了皇庄之外,其他权贵的庄子里,亦悄悄跟着有所改善。 至少林义诚知晓的,地震造成的深坑里,用一床苇席裹着扔进去的尸首,少了不知几何。 林义诚见齐佑只笑不语,从恍惚中回过神,干笑一声,“七爷莫见怪,下官嘴碎,就说得多了些。若是皇上知晓顺义的变化,定会好生嘉奖七爷。” 齐佑仍然看着林义诚微笑,不接他的话。他知道林义诚来,肯定是有事。 从修水渠起,林义诚与夏师爷就成日来,看得很是起劲。 林义诚想起出门时,夏师爷的不断叮嘱:“东家一定得坦诚,别人是七窍玲珑心,七爷是全身都开了窍,全身长满了玲珑心。东家敢有一丝隐瞒,这事就得砸了。” 定了定神,林义诚起身弯腰拱手,郑重其事说道:“下官想要修葺县衙衙门,恳请七爷帮忙。” 齐佑抬了抬眉,笑着说道:“林县令这可是折煞我了,我早就说过,我来这里就是种地,其余的一概不管。庄子里的包衣奴才,水渠房子,都是与庄子有关的事情。修县衙衙门这事,涉及到朝堂。既然林县令要修县衙,这事大好的事情,只管上折子写明,得了工部允许即可开工。” 林义诚苦笑,叹了一声,说道:“在七爷面前,下官不敢拐弯抹角了。一座衙门修下来,顶多不超过两百两。这两百两,却复杂得很。折子到了工部,就银两问题,再与户部来回拉扯。” 提起朝廷那些人,林义诚嘴里直发苦,愁眉苦脸道:“最后哪怕同意了,原先打上去的银两数,得卡掉好一截儿。银子不够,或由下面的人自掏腰包补上,或者去找乡绅们筹措。若是筹措不到,下面的人不肯贴补,修的屋子,自然随便应付了事。” 提到银子,林义诚的肩直往下塌:“可按照规定,修建的屋子,必须十五年不损坏。损坏者,要追溯修建者的罪。银子算是借,最后得核销,若是核销不下来,这笔银子,就得下面的人自行承担。下官一个月,就那么点俸禄,实在是捉襟见肘,唉。” 现在的衙门不管修路铺桥,只管治安,教化,收税,教育。基础建设全靠乡绅们发善心,拿出银子来做点事。 当然,乡绅们做这些,官员肯定会上报,毫不脸红拿来作为自己的政绩,工部才能有当地的水利资料。 放眼全顺义,乡绅都是权贵的豪奴,林义诚能登门就算给了他脸,想筹措到银子,他的脸还不够。 齐佑早就知道林义诚以及一干官员的想法,康熙二十三年,顺义新修了行宫,康熙奉太皇太后前去打猎,来回都驻跸在此。 康熙知不知道顺义的现状,齐佑没去多想。 做事不能瞻前顾后,把康熙算进去,照着朝廷官员办事的尿性,若是想太多,绝对一件事都办不成。 林义诚虽然谨小慎微,做事唯唯诺诺,却还算有点为官的良心。 更难得的是,他今天终于有了些胆识,能跑来他面前说这些话,试图要做点实事了。 “夏师爷让你来的?”齐佑笑了笑,单刀直入问道。 林义诚愣了下,羞愧地说道:“是,下官做事犹豫,瞻前顾后,是夏师爷给下官出的主意。” 齐佑笑了下,“你能认识到,并且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还能听得进去建议,已经好过绝大多数人。不过,县衙衙门没了,你如今住在何处?” 林义诚脸颊抽搐了下,老实答道:“兔北马房的赵管事有座闲置的宅子,好心借给下官住了。” 齐佑不置可否,淡淡说道:“赵管事这心的确太好了。” 林义诚脸色涨红,心一横说道:“赵管事无后,下官拜了他做干爹,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 齐佑唔了声,面色寻常说道:“你毫无背景根基,所以被指了来这里做县令。想要收刮民脂民膏,全县就那么几个穷得叮当响的百姓,你将他们的家当都全部搬走,也值不了几个大钱。可真是苦了你。” 齐佑眉头微皱,手一下下按着酸软的左腿,“赵管事不缺银子,他可以拿出来给你做政绩。但他没有,应该有无数人盯着他的位置,等着抓到他的错处,把他拉下来。你看到达春被我治理得服服帖帖。于是你来找我借力。等你有了政绩,就好升迁,赵管事年纪大了,功成隐退,好跟着你去别的任上养老。” 林义诚脸色大变,齐佑没有问他,而是语气平淡肯定说出了这些话。 齐佑远比夏师爷认为的还要敏锐聪慧。他们先前商议时,未曾想到过此种情形,林义诚一时懵了。 想到读书时的壮志豪情,为官为民的担当理想,林义诚闭了闭眼,庄重着沉声发誓:“下官愿在顺义继续连任,修墙筑路,开设学堂。让顺义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齐佑盯着林义诚,片刻后说道:“但愿你记得如今的誓言。不过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替你记得。你仔细听好了,回去之后整理出我要的数字,必须每样都不能出差错,更不能虚报谎报。” 林义诚神色一喜,忙拿出布袋里的笔墨,席地而坐,将纸摊在膝盖上,一丝不苟照着齐佑的吩咐记了起来。 记完之后,林义诚看着纸上齐佑的要求,怔怔问道:“七爷,请恕下官愚钝,七爷让下官准备这些,是用作何用?” 齐佑站起身,拍了拍布裤上的泥土,语气稀松平常,说道:“哦,送你上青云。” 林义诚难以置信望着齐佑,一激动,手上的纸笔啪嗒掉地,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说道:“下官....七爷爷....” 齐佑拿起草帽戴在头上,笑骂着晃悠悠离开:“滚,谁要你这样的老孙子!” 第二十八章 金秋时节,稻谷金灿灿一片,收割之后,地里掉了好些稻穗,有那胆大的鸟儿,飞来与捡拾稻穗的孩童们抢食。 齐佑弯腰捡了几株,张柏已经捡了一大把,从他身边跑到了前面去,回头笑着炫耀他:“七爷,我超过您啦!” 张柏原本被随口被唤做张狗蛋,大名字乃是齐佑所取。他还有个姐姐叫张大丫,齐佑给她取名张松。姐弟俩合起来叫松柏,齐佑希望他们能如松柏般坚韧。 张柏比齐佑小一岁,是林大牛邻居。奴隶的小孩子刚会走路,就得开始学着干活。 春季下田插秧时,齐佑腿脚不便,还在与淤泥辛苦奋斗,张柏已经插了好几行秧。 齐佑平时经常去林大牛家,开始时张柏害怕,看到他就躲。 后来家里翻了新房,粮食能勉强填饱肚皮之后,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来二去与齐佑熟悉了,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 齐佑笑,拿帕子擦干净手,从怀里掏出了荷包,招呼着张柏与地里其他的小孩们:“过来歇一阵吧。” 平时齐佑会带一些小零嘴分给大家,不贵重,只是甜甜嘴。 见到齐佑拿出荷包,张柏跑得最快,其他孩子们跟着如抢食的鸟儿般,一起朝齐佑奔来。 齐佑坐在稻草堆上,笑着说道:“别急别急,都有,按着规矩来。” 孩子们马上你推我搡排起了队,张柏在最前面,探出头,齐佑从荷包里拿出颗冬瓜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张柏用力抿了抿,呵呵傻笑:“多谢七爷,好甜!” 其他孩子们早习惯齐佑的规矩,齐佑曾多次告诉他们,手太脏不能直接拿东西吃,会肚子痛生病。他们如鸬鹚一样,跟着探出头,乖乖由着齐佑喂投。 所有的孩子们都吃到了糖,道谢之后,如惊鸟般散了,叽叽喳喳笑着,弯腰继续拾稻穗。 林义诚与夏师爷站在一旁看着,林义诚尚好,夏师爷来得少,见到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半晌后方说道:“这才是兴旺之道,这才是兴旺之道啊!” 林义诚斜着他,笑道:“你这就看出兴旺之道了?” 夏师爷不客气说道:“东家得看得再远一些。您我都上了年纪,哪怕这些孩子们只是包衣奴才,他们才是大清的以后。” 林义诚神色一怔,夏师爷突然不自觉站直了身子,人一下好似拔高了不少,他理了理衣领,说道:“走吧,七爷看见我们了。” 齐佑看到林义诚与夏师爷一起来,心下了然,他们这是等不及了。 两人远远就露出笑容,上前见礼。齐佑颔首还礼,站起身说道:“走吧,回屋去说。” 林义诚与夏师爷互看一眼,彼此看到眼里的激动,忙侧过身让齐佑:“七爷请。” 齐佑与孩子们挥手打过招呼,带着两人回屋。搬到庄子里来住之后,齐佑见院子靠近院墙,就让达春在墙上开了道门。 出入方便,勉强能避开达春那双不时阴恻恻偷窥的双眼。 齐佑带着两人去了书房,拿出案桌上装订好的册子给林义诚:“你们先看,我去洗漱一下。” 齐佑出去了,林义诚与夏师爷忙挤在一起看了起来。惊叹,迷茫,不解,激动,各种情绪交错。 “老夏,你瞧.....”林义诚喉结动了动,呐呐说道。 夏师爷良久都没说话,眼里淬着一团火,“东家,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呐,您叫我如何说?” 齐佑洗漱好走进书房,见到两人头碰头,神色怪异,半癫狂半发怔。 尤其是夏师爷的眼神,瘆人得很,不禁笑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来,一个个提。” 夏师爷比林县令嘴快,迫不及待问道:“七爷,请恕在下见识浅薄。请修衙门的折子,来往公函都有样式规定。在下与东家皆从未见过这般式样,敢问七爷这般的用意何在?” 夏师爷口中的式样,其实在后世时稀疏寻常。只一份修建衙门所需要的各种木料,石材等建材的报价表,加上一份设计图纸而已。 齐佑哦了声,解释道:“我先前让林县令给我提供所有木材,檩子的价钱,就是用来做这个。要钱,得要让给钱的人看得清楚明白,你的钱花在了哪些地方。要修衙门,你要修何种样式,可否符合规制,上面的人看得明白了,给起钱来才痛快。” 林义诚这下回过了神,抢着说道:“七爷,下官给您的价钱,您这上面高了三成......” 夏师爷暗自剜了眼林县令,只感到说不出的恼怒,这个蠢得不通气的! 林县令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脸色都白了,赶紧住了口。 齐佑岂能不明白两人的心思,干脆直接说道:“你们别想岔了,我不是要拿好处。假如你们需要一百两银子修衙门,提上去的报价要比实际的高。因为上面肯定会打个折扣,一道道扣下来,你能拿到七成就已经很不错了。中间差额的部分,你们不愿意自掏腰包,只能偷工减料,那样还不如不修。” 两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夏师爷汗颜道:“七爷莫怪,都怪在下想左了。” 齐佑嘲讽地说道:“不怪你,因为朝廷上下都这样办事,大家早习以为常。” 两人都不敢接话,齐佑冷冷一笑,说道:“迟早,得将这烂透了的风气给纠正过来。如今先不说这些,主要目的是修好衙门,先办成事再说。” 夏师爷拿起那张建筑样式图纸,不解问道:“七爷,这张图.....,在下知道宫里修宅子,得先做烫样出来,这张图又是做何用?” 齐佑说道:“烫样费钱费力,绘图同样清晰易懂。图纸上注明了,衙门为何要修成这种式样。着重强调台基,斗拱,榫卯,目的是为了防震。直隶蓟县的独乐寺,经历过多次地动,依然屹立不倒。菩萨慈悲,众生平等,总不至于独乐寺如此,得多看多学多思。” 林义诚心悦诚服,看着详尽的用材单,随附的图纸,爱不释手。 夏师爷想得多了些,思索了会,说道:“七爷,这份折子实在是太惹眼,一旦开了先河,以后其他人做事就难了。在下担心这份折子,只怕会折在工部。” 齐佑淡淡地说道:“他们不敢。因为我在顺义,这份折子,会随着我给汗阿玛的信一起递回去。说起来,我好久没有给汗阿玛写信了。” 夏师爷松了口气,笑着说道:“皇上接到七爷的信,再加上庄稼丰收,肯定龙心大悦,七爷这个时机选得真是好。” 齐佑但笑不语,并未多加解释。 他并未特意选在粮食丰收的时机让康熙开心,而是等到包衣奴才所有的房子都修好之后,才写信给康熙,仔细交待庄子里的实际情形。 如达春这种混账透顶的豪奴屡见不鲜,康熙知晓后,哪怕达春背后的势力再大,不过是个奴才,随手就处置了。 达春的下场,莫过于或砍头,或流放,或罚没为包衣奴才,家产被没收。 看坏人伏诛最为大快人心,爽过之后,事情本身却没得到一点改善,问题仍在。 抄走罚没的家产,不过转到了另一人手上。 水渠照样堵着,包衣奴才照样住在窝棚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齐佑先将达春吃进去的,让他吐出来一部分,补给了包衣奴才们。 齐佑知晓所谓的大局观,但他无法闭上眼,无视眼前的苦难。 虽暂时无法改变奴隶制,但他见到了这群人。他必须做点什么,护着他们一二,让他们活出点人样。 齐佑笑了起来,看着兴奋的林义诚与夏师爷,问道:“你们开创了请款修缮的先河,定能在史书上留个只言片语,是不是很兴奋?” 林义诚猛地点头,激动地说道:“下官的喜悦之情,实在是无法言表。都托七爷的福,一切都是七爷的手笔,下官万万不敢居功。” 齐佑笑眯眯说道:“我说过送你上青云,你递上的折子,就算是你的功劳。” 林义诚忙起身谢恩,齐佑笑容更甚:“先别谢我。还要修城墙呢。” 夏师爷反应快些,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齐佑打量着两人,笑眯眯说道:“以后都得照着这个来,城墙要如何修,需要多少人工,如何坚固,需得详尽详实。只会写文章,写公函,可能再也行不通了。” 林义诚彻底呆住,夏师爷更是满头大汗。 这份青云梯,不是那么好爬。做官先做人,除此之外,必须得有真才实学,实干的本事。 河道年年修,户部银子没少给,照样三五两年决堤。修河道的官员,有因此被砍头抄家的,却挡不住后来的官员前赴后继,想捞这份肥差火热的心。 财帛太动人心。 夏师爷只感到口干舌燥,一颗心都快跳出了胸腔。 齐佑这份看似轻描淡写的折子,说不定会改变科举,以及官员选拔标准,朝堂上下格局。 仅能考中科举远不够,比如连算学都没学好,却担着工部户部差使的那群官员,该要坐立不稳了。 夏师爷惨白着脸,担忧地说道:“七爷,您.....” 齐佑朝他温和地说道:“只管做对的事,莫问前程。你们,还愿意将这份折子递上去吗?” 林义诚红着眼眶,斩钉截铁地说道:“哪怕肝脑涂地,下官亦在所不惜。” 夏师爷难得高看了林义诚一眼,跟着沉声说道:“能跟随在七爷左右,是在下的荣幸。”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林县令,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哦,喏,我给你留了份如何制表的样式,你拿回去学吧。算学,水利,如何修桥铺路,你得赶紧学起来。若你实在学不会,一定要找出懂的人,虚心学习,别擅自去碰自己不懂的领域。” 林义诚接过齐佑递来的纸,看到上面格子线条,以及琳琅满目的项目,欲哭无泪。 学这些,比读书时写文章还要难上百倍。他辛辛苦苦方考中同进士侯到官,如今还得苦读书。 夏师爷凑过去一看,满脸的幸灾乐祸,“嘿嘿,东家,就当做是蒙童启蒙,从头到尾学起吧。” 齐佑见将官员卷了起来,深藏功与名。 信与折子递上去之后,第三天,齐佑就接到了康熙的旨意。 打开康熙的亲笔信一看,齐佑脸色大变,放下信,心情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v后三章评论,红包不定期掉落,求小天使们多多支持。 再提下预收《学渣被逼考科举》,文案如下,求收藏。 程子安在国外混了几年回来,正开心吃喝玩乐,等着继承家里矿的时候,穿越到了大夏,成了要辛苦读书考学的七岁小屁孩。 学渣程子安疯了,别说考科举,他现在连书上的字都认不全! 原身父亲恰好是书院夫子,四周都是眼线,他逃学没门,只能硬着头皮读书。 谁知这一读,最后成了读书人的楷模,两朝帝师,辅佐帝王三十年,名留青史的一代名相。 年幼的太子问程子安:“先生,你从小就爱读书吗?” 程子安笑而不语。 唉,别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啊…… 架空,请勿考据。 基本无感情线。 轻松,成长向文,无金手指大开情节。 第二十九章 康熙的信很简单, 四个大字力透纸背:“速速回宫”。 怒意透过一笔一划,如千军万马,直朝齐佑扑来。 齐佑右手拿着信,手搭在书桌上, 闭上眼, 深呼吸, 抛却脑中所有的杂念, 灵台遁入一片澄明。 你想要什么? 你后悔吗? 齐佑听到心底的回答,他睁开眼, 眼中已经是一片坚定。 “得高, 桂和。”齐佑扬声唤两人进来。 得高与桂和守在书房门外,闻声进屋。齐佑边收起信,边说道:“徐先生出去没有?” 徐日升平时晚上爱去观星,今天晚上繁星满天,齐佑不知他在不在。 桂和答道:“先前奴才遇到了徐先生的小厮, 随口聊了几句。说是晚上夜里凉了下来, 徐先生先前觉着有些鼻塞头疼,今晚就没有出去。” 齐佑抬起头, 问道:“可请大夫看过?” 桂和答道:“奴才先前就问过,说是徐先生不喜吃药, 歇一两日就好了。” 齐佑没再追问,说道:“桂和亲自去一趟,说我要回京城去, 问徐先生愿不愿意回去。若是徐先生不想来回跑动,可以继续呆在庄子里。若是要回, 就得赶紧收拾一下, 我们最迟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 桂和忙应是, 转身去找徐日升。齐佑继续吩咐得高:“你明天早起跑一趟,去给林县令递个话,就说明天我要去给玉米地试除虫剂,让他来玉米地找我。” 得高应下,问道:“奴才明儿个早起就去.....爷,所有的东西都收走吗?”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只收拾细软,要穿的几身衣物。多余的都留下来,还有没洗干净的,抓紧功夫洗好,全部打包好送给林大牛,让他去分给用得上的人。” 得高领了差使去忙碌,齐佑照着以前那般,只当做无事发生,开始认真学习写功课。 没一会,桂和回了屋,徐日升跟着他一起来了。齐佑忙起身请他坐下,桂和上了茶,悄然退出去守在了门边。 齐佑打量着徐日升的神色,关切地问道:“听说先生身体有恙,如今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喝些热水睡一晚就好了。”徐日升捧着热茶吃了口,紧张地问道:“我听说你突然要回京,事出太突然,是不是京城发生了大事?” 齐佑只简单说道:“是汗阿玛召我回京城,其余事情我也不清楚。徐先生是打算留下,还是随我回京?” “我很喜欢这里,喜欢你来了之后,这里发生的变化,他们脸上有了笑容,我想继续看下去。” 徐日升犹豫了下,说道:“你先前与我说,要与我重新测绘顺义的地图,我还是留在这里吧,等着你回来。” 齐佑顿了下,坦白说道:“先生,若是我回不来,您还能继续测绘的话,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徐日升漂洋过海来到大清,见多识广,闻言说了声好,神色怜悯看着齐佑,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主保佑你。” 翌日清早起来,齐佑与林大牛去了玉米地。前些时日玉米叶子上开始长蚜虫,林大牛照着以前那样洒了草木灰,却没什么用。 眼见蚜虫越长越多,若是再继续下去,只怕一整块地都没了收成。 种庄稼除了看天吃饭,天旱多雨都不行,病虫害也是一大麻烦。若是遇到了虫灾蝗灾,照样颗粒无收。 齐佑不清楚后世用的什么农药,他也没那个本事做出来。 仔细观察对比之后,齐佑想到家里养的花,花长了与玉米叶子相似的小虫子。 家人曾告诉过他一些有机杀虫的方法,比如洗衣粉兑水,烟草叶泡水等。 这个时代没有洗衣粉,齐佑正在犯愁时,有天闻到林义诚身上的烟味,顿时眉头一松。 齐佑陷入了误区,总是想到后世的烟。忘了早在崇德时期,关外就已经到处在种植烟草,后世的烟也是烟叶制成。 齐佑告诉了林大牛这个办法,让他去找了些烟叶来泡水,然后撒上去观察效果。 林大牛找到的烟叶不多,只泡了大半桶水。齐佑看到木桶里棕色的水,闻着依旧浓郁的烟味,说道:“就这么点,得仔细着些用。先撒一部分,若是有效果,再多去找些来烟叶来。” 林大牛忙应了,舀了水罐进小皮囊里。小皮囊头用针戳了些洞,倒过来拿在手中用力一挤,细心将水喷洒在爬满虫的玉米叶片上。 齐佑跟在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听到地外一阵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得高已经叫来了林义诚,夏师爷跟着也来了。 “到那边去说。”齐佑走出玉米地,带着林义诚与夏师爷来到平时歇息的树下,径直说道:“我明天要回宫去。” 两人面面相觑,林义诚紧张地问道:“七爷,可是折子出了什么问题?” 齐佑看着惊慌失措的两人,平静地说道:“折子不会出问题,出问题的是人。不过,”他笑了笑,抬眼望着远处绿油油的玉米地。 有些玉米已经在抽穗了,不知他还能不能来收玉米。 “也算是折子引出来的事情,他们应当按耐不住了。”齐佑说道。 林义诚立刻满脸紧张,夏师爷倒好些,小心翼翼问道:“七爷,可是包衣奴才的事情?” 齐佑说道:“大致如此吧。我之所以找你们来,是不想你们瞒在鼓里,被动挨打。我离开之后,要托你们两位两件事,一是给我看好达春,二是护着林大牛他们些。”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有些为难,毕竟你们向来管不了这些豪奴。” 齐佑看向宅子的方向,冷冷说道:“哪怕我回不来,达春照样没几天可蹦跶了。如果我能回来,不希望看见好不容易活出点人样的包衣奴才们,又被打入了狗洞里。” 林义诚神色动容,不禁抬眼朝在地里忙碌的林大牛看去,说道:“七爷放心,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护着他们一二。” 齐佑笑道:“有林县令这句话就够了。上面的人,我去对付,你们要对付达春......” 两人上前,听完齐佑的安排,心情各异。 林义诚暗道幸好没站到达春那边去,后怕之外,对齐佑就更多了层信服。他重重点了下头,郑重无比说道:“七爷都有如此胆识,下官也豁出去了,不辱使命。” 齐佑神色平静,眺望着前方的天,说道:“你们看这晴朗的天,总会有那么一天会阴霾不在,照在所有的人头上,都是惠风和畅。” 两人随着齐佑一起望着远处的天,千奇百怪的白云,在碧蓝的天际自由自在徜徉。 从此以后,林义诚多了一个爱好。官至封疆大吏再忙碌不堪,每天早上起来时,总会先在廊檐下站上半盏茶的功夫,眺望远处的天。 哪怕是阴雨连绵,乌云罩顶,在他眼里,看到的依然是此刻的蓝天白云。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齐佑就上了马车,启程回京。 马车驶出庄子,快到官道时,从旁边的地里,突然钻出无数的人来。 驾车的得高与桂和神色一怔,忙勒马将车速慢了下来。 齐佑正在闭目养神,察觉到不对劲,撩起车帘朝外看去,呼吸登时一窒,踢了踢车壁。 马车停下,齐佑下了马车,抬眼缓缓扫过去。 他看到了排队吃零嘴吃糖的小伙伴们,张柏跪在张松身边,小身子在颤抖抽搐。 人群中还有教他种地的师父林大牛,有刚生了孩子,下地去干活,最后体力不济血流不止,倒在地里没了大半条命。恰好被齐佑看到,让得高拿了奶酪糖肉送去,最后捡回一条命的余嫂子。 在晨曦中,他们沉默跪在那里,无声流泪相送。 齐佑自嘲一笑,胸口发胀,眼睛刺痛。 他何德何能,他不配。 他身上的锦衣,是他们的血汗织就。 齐佑跪下来,朝着他们重重磕了个头还礼,起身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前行,他没有回头。 他一定要回来,哪怕回不来。他也会去到别处,天下,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回到宫里时已是黄昏时分,齐佑走在夹道里,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红墙,恍若隔世。 过了太和殿,远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的乾清宫。齐佑定定望着,他好久都没见过如此绚烂夺目的夜晚。 顺义除了有星星与月亮的夜晚,灯油贵,除了庄头们,包衣奴才与百姓,舍不得点也点不起,一入夜,基本上一片漆黑。 齐佑一时看得有些眼花缭乱,理了理衣袍,神色平静走了进去。 梁九功站在廊檐下,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走上前的齐佑。他走路仍然与以前那样,只步伐好似坚毅了些。 迎上前两步,梁九功脸上堆起了笑请安:“七阿哥回来啦,七阿哥长高了不少呢。” 齐佑颔首客气还礼,说道:“梁谙达身子可好?近一年未见,梁谙达好似比以前还年轻了些。” 梁九功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脸,呵呵笑道:“七阿哥真是爱说笑,奴才只越长越老,哪能年轻了去。” 齐佑笑着问道:“汗阿玛可有空?” 梁九功歉意地说道:“先前皇上在忙,下旨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七阿哥赶路辛苦了,请到旁边屋子坐着吃茶歇息一会。” 齐佑眼神不经意御书房扫过,灯光透过窗棂,一片静谧。他笑着道了谢,随着梁九功去了偏屋坐着。 梁九功吩咐小太监上了茶水点心,便躬身告退。齐佑端起茶碗吃了口茶,将盘子里的沙琪玛,奶饽饽,小口咬着慢慢吃了个精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深人静时分。 梁九功走了进屋,躬身说道:“七阿哥,对不住,让您久等了,皇上累了已经歇下。您先回去歇息吧,明儿个再来。” 齐佑自从康熙让他等着,就预料到了眼前的情形,并不感到意外,客气对梁九功道谢,回了阿哥所。 屋子久未住人,得高与桂和领着人仔细清扫过,依旧有股说不出的腐朽霉味。 齐佑压根儿不当回事,比起庄稼地施肥时,气味已好上百倍。 先前在乾清宫吃饱了点心,齐佑洗漱之后换了身衣衫,便开始坐在书桌前,写起了今天未完成的功课。将所有的功课写完之后,上床歇息。 赶了一天路,齐佑累得没有心思想太多,头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到了寅时初准时醒来,起床洗漱用完早点,将早上的诵读完成之后,再次去了乾清宫。 齐佑依旧被梁九功领到了偏殿等着,齐佑吃着茶,不慌不忙看起了书。 午歇之后,康熙坐在御书桌后面,看着面前的那份折子。尤其是条目清晰了然的表,衙门建造图册,爱不释手细细抚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梁九功。”康熙叫了声。 梁九功忙躬身上前,康熙问道:“他在做什么?” 斟酌了下,梁九功将昨晚齐佑回来之后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七阿哥如今在偏屋候着,正在读书。” 康熙听到齐佑晚上还写完了功课再睡觉,嘴角不禁上扬,露出了微笑。 笑着笑着,看到手边一堆参揍齐佑的折子,脸一沉,哼了声骂道:“他倒沉得住气,竟然还有心思读书!” 梁九功赔笑,斟酌了下说道:“七阿哥向来如此,在读书上极有天分不说,一天都不曾懈怠。想来,七阿哥都是随了皇上啊!” 康熙眉毛抬了抬,难掩得意,顿了下,问道:“他读的是何书?” 梁九功尴尬地说道:“回皇上,七阿哥所读之书是西洋文字,奴才不认识。” 康熙想起徐日升写给南怀仁的信中,提及过齐佑的学习情形。他跟着包衣奴才成日下地干活,可如今的数学几何,拉丁文等功课,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以前还能以自己朝政繁忙,齐佑每天只有读书的任务,学得快是理所当然来安慰自己。 如今齐佑一天比自己还要忙,照样将他比了下去,就没有借口可找了。 康熙感到有些气闷,再想到在宫里读书的这群儿子们,没了齐佑这个异类在,他们倒得过且过。功课上不能说差吧,与齐佑比起来..... 算了,不能与齐佑比。放眼天下,估计都难找不出能与他比的人出来。 好比梁九功说的那样,齐佑不但聪明绝顶,还远远比别人勤奋刻苦,谁跟他比就是找不自在。 康熙骄傲之外,亦头疼不已。 越聪明的人,越是能闯出大祸。 “去叫他进来吧。”康熙揉了揉额头,烦躁地说道。 梁九功忙应下退了出去,齐佑很快进了屋,上前恭敬请安。 康熙从齐佑一进屋,就不错眼打量着他。比起离开时高了半个头,脸不再如以前那样圆嘟嘟,肤色黝黑,双眼清亮无比,走起路来微跛,步伐却很是从容。 过了好半晌,康熙方开口说道:“起吧。你可知道,我为何召你回宫?” 齐佑谢了恩,没有拐弯抹角,直接答道:“应当有人参揍我,汗阿玛生气了,便找我回来质问。” 康熙见齐佑答得如此干脆,倒没多少意外。照着齐佑的聪明,岂能猜不出突然被叫回来的缘由。 可他既然这般聪慧,肯定深知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那他就是故意的了! 想到此,康熙的气一下上来了,厉声说道:“你既然知晓,为何我召你回宫,不赶紧回来,还得等到昨日才启程?” 齐佑忙告了罪,不慌不忙说道:“地里的玉米起了虫害,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与林大牛师傅想了个法子,用烟叶泡水驱虫,昨天方泡好。” 康熙惊讶不已,下意识问道:“这种法子可有用?” 齐佑笑着答道:“烟叶少了些,只喷洒了一小块地,还不能立竿见影。所幸,一大早喷洒的烟叶水,到了晚上再去看,害虫明显少了许多,只剩下了零星的几只。待找到更多的烟叶,泡得浓一些,应当都能除掉。” 康熙神色一喜,庄稼怕害虫,能找到除虫的办法,实在是值得庆贺之事。 刚想夸他,手捧到折子,康熙的心情瞬间郁闷了几分,说道:“林义诚上的折子,是你主使的吧?” 齐佑挠了挠头,狡黠一笑,说道:“我见林县令难得想做些事,就帮了他一些小忙而已。” 康熙没好气说道:“哼,小忙,林义诚的履历,我让户部拿来看过了,他能做出这些来,当年就不会只堪堪考中同进士而已。” 齐佑认真答道:“做多错多,官员有心做出一翻成绩的极少。林县令每个月三两左右的俸禄,要养家糊口,要人情往来。读书得花费大量的钱财,辛辛苦苦考中做官之后,若是要做清官,那点子俸禄就远远不够,还得自己贴补。读书,又有何用呢?” 齐佑没有直接点出上下贪腐的问题,康熙应当比谁都清楚。 否则,康熙不会允许朝臣官员,甚至宫里的太监都向户部借银子。这种做法,也是变相补偿官员俸禄过少带来的问题。 不成制度,只施恩补偿。而且总归是借,借了说不定有一天得还,哪有自己捞到荷包里的划算,贪腐照样严重。 康熙知道顺义县的县衙,依旧是几顶帐篷而已。反正顺义县的县衙等同虚设,他也未曾放在心上过。 齐佑做出来的这份折子,康熙当时一看,就心潮澎湃。 他巴不得所有的官员,都照着齐佑的方法来办事当差。但此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一旦超之过急、别说地方的官员,就是议政大臣们,南书房行走,六部的官员都得大换血,所剩无几。 想他的满朝文武,肱骨大臣们,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垂髫小儿,康熙烦闷不已,将手边的折子往齐佑身前一扔,“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齐佑弯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淡淡说道:“汗阿玛,这折子上都是废话,写了一堆,不过是想要参揍我,指责我不该帮助那些包衣奴才,他偏生扯了一堆大义,也不嫌脸红。上折子的镇国公,他在顺义也有两个庄子,今年地里庄稼收成很不好,应当只有皇庄的一半都不到。” 康熙怔了下,问道:“都是差不多的地,为何会如此?” 齐佑不紧不慢答道:“我一到皇庄就下令,让达春将水渠修好了。今年干旱少雨时,有潮白河的水灌溉,庄稼没受到影响。再加上皇庄的包衣奴才们吃饱了饭,有了新屋子,勉强活出了个人样。种地有了力气不说,种地时更加尽心尽力,今年的粮食收成,比去年增加了四成左右。” 话语微顿,齐佑嘲讽一笑,说道:“镇国公庄子里的包衣奴才吃不饱饭,拖着病体干活,如何能种好庄稼。不过,镇国公应当不在意,他不缺这几颗粮食,汗阿玛也不会看这些数据。因着镇国公的地不用交税,种什么粮食,收成多少,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只可惜了,顺义这片千年来的粮仓,不过几年,就得荒芜了。” 康熙倒没想到这方面去,怔了下,恼怒地说道:“这些奴才还敢反了不成!不管如何,你也不该大力帮着他们,又是给粮食,又是修屋子。给了他们不该有的东西,他们的心就该大了!” “汗阿玛,不是奴才,是奴隶。”齐佑反驳了句,平静说道:“大清天下,都是汗阿玛的子民。做人父母的,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五根手指头还有长短,这些也情有可原,可不能太过偏心了。偏心太过,则会家宅不宁。” 康熙沉下脸,说道:“做人子女的,该孝顺父母,父母给什么就是什么。不满不平,那是犯了忤逆的大罪,该当砍头!” 齐佑惆怅地说道:“是啊,既然犯了忤逆之罪,砍头也认了。因此,包衣奴才的人数越来越少,哪怕有不断的人被罚为包衣奴才,还是抵不过逐年迅速死亡的人口。身子不好,生不出来孩子。怀了身孕的妇人,照样要下地干活,能生出来孩子,已经是老天保佑。小孩本来难以养大.....” 康熙脸色微变,紧紧盯着齐佑,他此时看上去神色悲伤,令康熙的心不自觉跟着揪紧。 齐佑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康熙,说道:“我跟着学习种地的师傅叫林大牛,他今年三十岁出头,妻子在五年前去世,无儿无女。他本来有一对儿女,生下来之后,全部淹死了。” 康熙神色大震,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却不敢去相信,喃喃问道:“为何会如此?” “没有盼头啊,看不到任何的希望。”齐佑恍惚一笑,苦涩地说道:“像是林师傅这样的,还有很多。他们是真正爱孩子,却都选择杀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过着畜生一样的日子,不想儿女们跟着他们来遭这份罪。林师傅说,他活着,就是有口气。我有次问他,后不后悔当年那么做。他说不后悔,不那么做,他的一对儿女也活不下来。在娘胎里没养好,生下来的时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多活一天就是受罪。他盼着他们早日转世投胎,投生到富人权贵家里去,或者,不再为人。” 康熙沉默下来,良久之后,神色凝重,说道:“每次打仗之后,内城俱缟素。他们如今享的福,乃是祖上拿命所换,是如今他们的亲人,去拿命所换。大清江山,靠着八旗兵丁在各处镇守,我们方能睡得安稳。你还是太年轻,空有一腔慈悲之心。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可曾想过,若是八旗乱了,你又该当如何?” 这时,梁九功在门口探头朝屋内看来。康熙见了,召他上前。 梁九功躬身走到康熙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康熙脸色一沉,怒意涌上心头,一拍书桌,冲着齐佑骂道:“混账!看你做的好事!” 第三十章 齐佑的院子在寅时初准时亮起了灯。 达春脸上的横肉耷拉在嘴角, 努力睁大着肿泡眼,趴在窗户边,阴森森偷窥着齐佑院子的动静。 直到院子的灯熄灭,达春猛然挥舞着短胖胳膊, 压低声音, 狰狞地对贴身心腹二黑说道:“快, 快跟上去, 看是不是真走了!” 二黑忙猫着腰,鬼鬼祟祟跑了出去。没一会跑了回来, 达春急不可耐问道:“如何?可走了?” 二黑连汗都来不及擦, 忙回道:“老爷,七爷走了,小的亲眼看到七爷的马车出了门,得高与桂和亲自驾的车。” 压在身上的无形巨石被搬开,达春缓缓直起了腰, 人好像一下被拔高不少, 连骨骼都喀嚓作响。 “哈哈哈哈,走了就好!”达春仰天狞笑, 眼中凶光毕露:“走了就好!可惜啊,走了就甭想再回来, 还没能送您一程呢,我的七爷!哈哈哈哈!” 二黑赔笑,犹豫了下, 斗着胆子说道:“老爷,那个西洋人还在, 只怕......” “蠢货!”达春一巴掌抽到二黑的脸上。 二黑被抽得眼冒金星, 半边脸都麻了, 不敢喊痛,噗通跪地赔罪:“老爷恕罪,老爷恕罪,都是小的糊涂!” 达春恶狠狠一脚踢过去,二黑被踢了个仰倒,捂着胸口,半晌都没能缓过气。 “蠢货,蠢不可及!”达春平生最恨有人扫兴,也最讨厌蠢货。 好不容易才将齐佑这个瘟神送走,他能重新扬眉吐气,做他的土皇帝,二黑居然敢在这个关头上来触霉头。 不过,达春还是很愿意教导一二,不屑地斜着二黑,“读书人有句话,不叫什么的猪......” 算了,达春不懂读书人酸溜溜那些话。再说,读书人又如何,如林义诚那般的,读了一辈子书,哪怕当了县令老爷,在顺义的地盘上,还不是得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叫声爷。 想到林义诚,达春眼神狠毒闪动。这个虚伪的狗官,趁着他虎落平阳,上赶着去巴结一个瘸子。 等到收拾完那些贱奴,下一个就轮到他。他那个干爹的位置,早就有人等不急了。 “不过一个西洋人而已,来我大清讨口饭吃,就凭他说话连舌头都捋不清,难道敢管到我们旗人头上来!真是死都不知如何死,这又是洋又是海的,离得十万八千里,魂魄都回不了家乡。” 达春一想到齐佑离开,就控制不住想仰天大笑,终于走了啊! 欺负他一个达春没事,他心胸宽广不计较,还有那么多贵人都看着呢,贵人们可不是好惹的。 “去给爷拿饭来,今儿个可是好日子,得好生庆贺,将本爷存着的好酒取一坛来吧。呵呵,那些贱奴,呵呵!”达春阴恻恻笑着,咬牙切齿下令。 他不怕他们反,就怕他们不反。 二黑艰难地爬起身,腰都快弯到了地里,再也不敢多话,连滚带爬跑去传饭拿酒。 达春酒足饭饱之后,正准备出门,二黑惊恐地跑了上前,远远站着,战战兢兢说道:“老爷,三少爷他.....” “颚鲁怎么了?”达春听到宝贝儿子,酒醒了大半,眼一瞪怒道:“你既然不会说话,这舌头要来做什么,还不如切下来下酒!” 二黑一听,瞬间头皮直发麻。 达春不是说笑,他真割过包衣奴才的舌头。二黑眼前浮现出那人满嘴满身血的模样,抖若筛糠,结结巴巴说道:“三少爷他被人欺负了,在那儿哭呢。” 这还了得! 达春一听,登时怒目圆睁,“去叫人,带上人,全都叫上。今儿个老子要见血,拿贱奴的人头来点天灯!” 外面全乱了。 颚鲁自从被齐佑收拾过一次之后,就吓破了胆,龟缩在屋子里不敢出门,成天哼哼唧唧哭。 在屋子里养病,颚鲁养得比以前还要白白胖胖。在屋子里关着始终无聊,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被下人拥簇着出行,憋得他几乎都快疯了。 早上睡到天亮起来,听伺候的人说齐佑离开了顺义,达春在喝酒庆贺,顿时喜得都找不到北。 鄂鲁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了,连声吩咐道:“小爷要出去玩耍,给小爷更衣!” 颚鲁穿着大红锦袍,手上拿着他那根做样子的马鞭,坐上软轿,被护卫簇拥着出了门。 走了没几步,颚鲁看到包衣奴才的窝棚,变成了青瓦白墙的院落,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听过齐佑给包衣奴才重修宅子的事情,只那时他自己满身的烦恼,顾不得那么多。 如今一瞧,怒气就上了头。这些贱奴,他们也配,这可都是他阿玛的银子,他阿玛的银子,就是他的银子! “去那边!”颚鲁坐在软轿上,抬手颐气一指。 护卫忙抬着软轿转了个向,走了一段路,张松张柏兄妹,与几个小伙伴背着烟叶,结伴说说笑笑从地里走了出来。 几人见到颚鲁,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远远避开了。 颚鲁睁开眯眯眼一打量,呵,几日不见,这群贱奴居然都穿上了细布衣衫。 这都是他的银子,都是他的! “停轿!”颚鲁怒不可遏,拍打着轿檐尖声吩咐。 护卫忙放下轿子,颚鲁如同胖蛆一样在软轿里挣扎。护卫见状,忙躬身上前拉了他一把。 颚鲁站了起身,一脚踢开护卫,“滚开,别挡了小爷的路!” 颚鲁大摇大摆走到张松张柏他们面前,拿着鞭子挑起张松的下巴,桀桀怪笑道:“几日不见,长得胖了些,竟然好看起来了呢。成,小爷放过你,衣衫就不扒下来了。反正你们这些贱奴,都是给小爷备着,以后由着小爷挑选,想睡谁就睡谁!长得好看些,小爷也能看得顺眼。” 张松紧紧咬着唇,颤抖着不敢吭声。张柏眼中冒着火,见姐姐没动,他便死死忍住了。 颚鲁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学着达春那样,在几人身前慢慢踱步走过。 此刻他记起了什么,顿时暴怒,挥舞起鞭子朝离得近的张柏抽去:“贱奴,见了小爷居然敢不下跪!” 张柏头一偏,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背上,痛得惨呼一声。张松见弟弟挨打,忙上前拉着他就要逃。 “还敢躲!”颚鲁这段时日受的气,齐齐涌上心头。 跟疯了一样,挥舞着鞭子乱抽一气,骂道:“你们这些贱奴,生下来就是低贱的贱奴,世世代代为奴。以为有人给你们撑腰,就敢跟小爷叫板了。可惜,护着你们的人都自身难保,今天小爷一定要打死你们!” 惨嚎哀鸣四起,几人被打得抱头痛哭着躲开。护卫们熟门熟路围在外面,将跑过来的人一把推回到鄂鲁面前。 张柏挨得最多,手脸上都是血。他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冲上前,如头小牛犊般,将颚鲁撞翻在地。 颚鲁跟座小山般砸在地上,天旋地转中,看到头顶的天,顿时扯着嗓子尖声哭喊起来:“反了,这群贱奴反了!打死他们,打死他们,阿玛,救命呀阿玛!” 达春向来最宠这个小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护卫们见状,赶紧上前去搀扶,有人则奔回去告状。 剩下的护卫,按照颚鲁的命令,如恶狗般扑上前,对着张柏他们一阵拳打脚踢。 几人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在达春豢养的护卫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很快就口鼻流血,连哭都哭不出来。 包衣奴才们都在庄稼地里忙碌,听到这边的动静一瞧,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了过来。 林大牛看到张松张柏兄妹俩满身满脸的血,张柏后衣衫后背破裂开一条大口子,那是齐佑走时留下来的旧衫,昨晚林大牛刚送给他。 早上的时候张柏娘给张柏穿了,一是穿着最好的衣衫,去送齐佑这个大恩人。二是恰好今日是张柏的生辰,这是他自出生起,第一次穿没有补丁摞补丁的衣衫。 齐佑曾问过他,当年没留下孩子,他后悔吗? 林大牛其实有过瞬间的后悔,只太过深重的苦难,他根本不愿意去回想。 林大牛只能闷着头往前,麻木等待着,等待着天亮的那一天。 齐佑给他们暗无天日的天空撕开了条缝,他们刚见到点光亮,怎么舍得这天幕又被遮住? 滔天的恨意几乎将林大牛撕得粉碎,挥舞着手里的扁担,嘶吼着冲了上去。 其他包衣奴才们见状,跟着上前,朝鄂鲁,护卫们乱打一气。 护卫们人少,不是包衣奴才们的对手,没人再顾得上颚鲁,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 达春带着护卫们赶来,神色一喜,扯着二黑,兴奋地说道:“反了,反了,终于反了,快去,快骑马进京告状。” 嘀嘀咕咕吩咐了二黑几句,达春手一挥,跳脚大喊道:“去,都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反了反了,不,逃了逃了,逃奴啊!” 对待逃奴就不用客气了,上面的大人们听到逃奴就头疼,让他们自己解决掉,不能影响到大人们的政绩。 凶神恶煞的护卫们拿着刀棍,冲上前将林大牛他们围在了中间。 林大牛他们毕竟身子弱,还有好些妇人,哪是这群壮汉的对手,形势很快急转直下。 从田间地头,冒出衣衫褴褛的包衣奴才们,拿着柴刀,粪勺等各种做农活的工具,乌压压朝着这边奔来。 达春一见,惊恐得后退了几步。这些包衣奴才看着眼生,定是别的庄子的包衣奴才。 反了啊,真正反了啊! “阿玛,阿玛!”达春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过神,定睛看去。 他的宝贝儿子颚鲁,被林大牛提着,脖子上架着一把雪亮的镰刀。 达春心疼得不行,脑子里嗡嗡响,怒斥道:“放开他,赶紧给本爷放开!林大牛,你这个贱奴,敢反了不成,顺义,还是本爷的天!” 林大牛只冷冷看着达春,一言不发。手上的镰刀往里面进了几分,一丝鲜红的血,从颚鲁的脖子上缓缓流下。 颚鲁眼睛一翻,再次晕了过去。达春心如刀绞,再一看朝他们沉默着狂奔而来的包衣奴才们,两股战战,彻底慌了神。 林义诚听了齐佑的话,派人盯着庄子这边的动静。听到禀报,几乎没晕过去,连忙骑着马赶了过来。 近了庄子边,看到眼前的情形,林义诚只感到后背发凉,连话都说不出来。 夏师爷比林义诚好一线,他迅速扫了一圈,急着说道:“东家,上马,骑到马上去!” 林义诚愁得不行,下意识说道:“不能跑,七爷有令,要看好他们......可这样,我如何看得住啊。” 夏师爷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规矩了,推着林义诚上马,“在马上坐得高一些,好喊话!” 林义诚手脚发软,被夏师爷好不容易推上马。他坐在马上眺望,脑子里面依旧一片空白。 无数的包衣奴才们,与达春他们对峙,眼见混战一触即发。 夏师爷压着声音提醒道:“喊七爷,用七爷喊话。” 林义诚来不及细想,张嘴大喊道:“七爷.....是七爷有话!”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说不出的恼怒,他将顺义的动乱说了,齐佑依然四平八稳站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康熙得意刚起,就意识到不对。 脸一沉,康熙骂道:“你是好心,这下把他们的胆子养大了,居然敢带头造反,还带着其他人一起反!既然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给我去摆平!” 齐佑这时抬眼看向康熙,认真地说道:“汗阿玛,我有件事,想与您商议。” 作者有话说: 其实奴隶们的遭遇要惨多了,关于他们的记录不多,但是解放时有些关于农奴的记录,可以看出一二。 过渡篇,基调还是轻松,星辰大海的第一步。 第三十一章 康熙很生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暂时忍住了,板着脸说道:“什么事?丑话得说在前面,你休想再胡来!” 齐佑暗自叹息一声, 他真没胡来, 他是在一步步来, 循序渐进。 听到顺义包衣奴才乱起来的事情, 齐佑并不意外。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齐佑反而很欣喜与激动, 包衣奴才们总算有点血性, 没有真正麻木到无动于衷。 从康熙的三言两语中,就将所有的错误全部推到了包衣奴才身上。 齐佑清楚得很,这件事肯定是达春趁着他离开顺义时挑事,是其他的八旗权贵们,也就是奴隶主们急了。 齐佑组织了一下语言, 说道:“汗阿玛, 顺义的混乱因何而起,只要一查便知。此时暂且不提, 其实汗阿玛不说,我也想与汗阿玛商议, 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康熙没好气说道:“你当然要提了,林义诚一提出你的名号,比那阎王都有用, 那些包衣奴才们马上住了手,都说你才是顺义真正的王!” 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大, 齐佑微微垂眸, 羞涩一笑, 说道:“因为我是汗阿玛的儿子,狐假虎威罢了。” 康熙见到齐佑的神情,勉强得到了些安慰。 离开顺义前,那个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的儿子,总算回来了些。 康熙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指着椅子说道:“坐着说吧。” 齐佑谢恩后,在椅子上坐了,小脸严肃着说道:“汗阿玛,我在顺义那边呆了近一年,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看得远比京城里有庄子的人透彻。我觉着,他们真是蠢啊,蠢透了!” 康熙刚好了些的脸色,立刻黑了,怒道:“小混蛋,你哪是不谦虚,你是不谦虚得很。让你解决问题,没让你再惹事!” “真的,蠢透了。”齐佑不但没有认错,还点着头强调了一遍。 在康熙彻底翻脸前,他不紧不慢说道:“罪名都由庄主们担了,好处却被庄头捞了去。皇庄不一样,汗阿玛朝政繁忙,日理万机,压根儿没去管皇庄的事情。” 不着痕迹将康熙从蠢货中剔除,齐佑沉声说道:“除了家财万贯,能在别的地方发财的,完全不将庄子放在眼里,其余的人,总得看一眼吧。庄子每年那丁点儿收成,都不够家中嚼用的。他们拿在手中有何用,平白多了个压榨包衣奴才的残暴名声罢了。” 康熙楞住,脑子一转,便想通了齐佑话里的意思。 给包衣奴才修屋子,疏通水渠,提高他们吃穿用度的银子,都是齐佑逼着达春自掏腰包。 达春哪来这么多银子,还不是他这个庄主的银子。 康熙心道好险,他差点儿也被齐佑骂了进去。 齐佑话里透出的意思,却很值得仔细琢磨。 旗人不允许做买卖,除了俸禄之外,庄子的收成是他们的主要进项。 先前齐佑所言镇国公庄子的粮食收成,的确不够镇国公那一大家子吃饱饭。 他们的银子从何而来,康熙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饭要一口口吃,步子大了要扯着蛋。齐佑只随便点了下现在的朝廷现状,没有深提,只着重解决眼前的问题。 “庄主们不满意了,不管是祖上有功的,还是现在有功的,奴役惯了人,想要做人上人,世卿世禄,可总不能杀鸡取卵呀!再这般下去,他们的儿孙们,别说是蛋了,鸡毛都见不到一根。” “苛政猛于虎。他们这般做,无异于是自寻死路。”齐佑抬头看着康熙,神情恳切,带着些许的急迫。 “汗阿玛,变动一下吧,大千世界都在不断改变。大如地动山摇,小如朝政更迭,万事万物都在变,没有永远的平衡,太难了!” 康熙迎着齐佑清亮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身体,掩饰住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太难了! 从八岁登基为帝起,康熙每天最深的体会,就是太难了! 康熙怅然叹息一声,片刻后,哑声问道:“你想如何改变?” 齐佑答道:“就如地主那样,将地赁给佃户们耕种,庄主同样将土地赁给包衣奴才们耕种。八旗旗人不用交赋税,租子则相应要少收些。虽是如此,保管他们每年地里的收成,都比现在好。” 康熙皱眉沉思,唔了声,说道:“这个法子,倒也不是不可取,还有呢?” 承包到户这一步,算是勉强达成。 齐佑暗自松了口气,继续说道:“种地靠天吃饭,还得精耕细作。细水长流,得看长远的收益。赁出去的地,起码十年起。有了动力,说不定还真能出几个种地能手,改变一下粮食产量。对庄主,对大清,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康熙听得频频点头,“马无夜草不肥,倒是这样的道理。”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趁热打铁:“汗阿玛,包衣奴才们,也该给些适当的盼头。比如允许他们主动当兵,为大清征战。他们是大清的子民,守卫大清,开拓疆土,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康熙猛地抬眼看向齐佑,似笑非笑说道:“你还有什么想法,就直接一并说了吧。” “我这点小心思,都被汗阿玛看穿啦,就不藏着掖着了吧。”齐佑抿嘴一笑,小小拍了康熙一记马屁。 “若是有战事,包衣奴才们能报名参军上场打仗;有本事的,琢磨出个什么有利于朝廷的东西献上来;有闲钱的,可以去读书考科举,考中之后出仕为官。这几种有功之人,都可以全家脱籍。” 急着废除奴隶制的路行不通,八旗权贵王公们会彻底翻脸。康熙的态度亦很鲜明,不然就没有《逃奴法》了。 齐佑只能试着为包衣奴才开辟几条挣脱出身的路,瞧见康熙看不出什表情的脸,着实捏了把冷汗。 暗中稳住神,齐佑笑着说道:“汗阿玛,大清求贤若渴,总不能拦着人上进,为大清做出贡献,您说对吧?” 康熙横了齐佑一眼,他的要求,实在忒多了些。 不过再仔细琢磨,也不算太出格。 包衣奴才真出了靠打仗脱籍的,那是拿命在搏功名。能有人替他们冲锋陷阵去送死,他们还巴不得呢,也不在意那一两家子的奴才。 至于能人异士,庄主们敢有话说,康熙第一个不答应。 关于读书方面,康熙还是有些疑虑。 奴隶一跃成为了士族,与原本的主子平起平坐,变动有点大。哪怕换做他自己,一时都不能接受。 再反过来一想,全天下那么多读书人,三年一次科举,考中的不过区区几百人。 包衣奴才得先吃饱饭,再说读书的事情,五年十年,很难看到他们出头。 让他们读书为官,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康熙没有反对,细想之后,反而颇为得意。 齐佑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慧,能惹大祸,能妥当善后处理,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 亲儿子齐佑笑眯眯说道:“具体的细则,我会整理出来让汗阿玛过目。汗阿玛,我再拜托您一件事。还是得由您出面,将朝臣与顺义的庄主们叫来,您来跟他们商议。” 这人,怎么就这般不禁夸呢!康熙脸上的笑容一收,佯怒道:“你还使唤起你老子来了!” 在顺义能将达春压着,乃是因为齐佑的阿哥身份。在京城对付朝臣与权贵们,康熙的帝王威严,不用白不用。 齐佑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理所当然说道:“我是您儿子啊,我还小呢,儿子闯了祸,当然要当父亲的出面去解决。再说了,我能想到这些,还不是因为汗阿玛教得好,我都是跟着汗阿玛学的。汗阿玛这个先生出马,再合适不过了呀。” 马屁虽直接,照样拍得康熙龙心大悦。加上齐佑软软叫他父亲,令他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是啊,他都快忘记了,齐佑还是个小孩子。其他与齐佑差不多年纪的兄弟们,还在上书房,与功课苦斗。 “罢了罢了,这些就我来吧。”康熙含笑打量着齐佑,嫌弃地说道:“瞧你晒得,黑黢黢的,你的腿不好,都不知道悠着点。你在外面惹事闯祸,你乌库玛嬷,玛嬷,你额涅,兄弟们,都替你捏着把冷汗。你做事之前,总得替他们多想一二。” 齐佑听着康熙念了一长串人,眼巴巴问道:“那汗阿玛呢,汗阿玛不关心我吗?” 康熙瞪着齐佑,佯怒道:“我只关心你惹了滔天大祸,还得我来给你堵窟窿。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 “汗阿玛,您让梁谙达给我茶水吃食了呀,哪能饿着我。”齐佑冲着康熙展颜一笑,滑下椅子走到御书桌前。 他探身趴在桌上,笑得眼睛都弯了:“汗阿玛,我倒想要一样东西,您把顺义的庄子赏赐给我吧,里面的包衣奴才也归我,我再回去种几年地,好不好?” 康熙难以置信盯着齐佑,手虚指着他:“你脸皮恁地厚,惹了祸,还敢开口要赏赐!你起初吹嘘说种出的粮食,要拿来孝顺长辈。真是不嫌寒碜,就送了一小袋白米白面回来,吃上两顿就没了。” 齐佑笑个不停,干脆利落承认道:“那是因为你们都宠我呀。不过汗阿玛,您就答应我吧。我还小呢,汗阿玛给了我月例,我不缺吃穿用度。庄子的收成我都不要,会全部拿出来分给哥哥弟弟们。” 不过一个庄子而已,康熙听到齐佑能友爱兄弟们,看到他灿烂的笑脸,止不住跟着笑道:“拿去拿去,我就看你能再种出什么花样。你这次回京,好意思空着手去见你乌库玛嬷?当初离开时,可是带走了大车小车的东西。” 齐佑达成所愿,心情一松,对于礼物方面,他从来不是没准备之人,笑着说道:“我给乌库玛嬷准备了呀,给汗阿玛也有呢。” 康熙眉毛一挑,当即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齐佑笑嘻嘻说道:“给汗阿玛的礼物,还没准备完呢。汗阿玛,我这里呢,还有件事情,得跟您商议。” 康熙再听到齐佑的商议,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头皮阵阵发麻。 第三十二章 齐佑见康熙脸色变了, 忙笑着说道:“汗阿玛,您别担心呀。嘿嘿,我说的是礼物,给您的礼物。” 康熙笑骂:“你也知道我担心, 就少给我惹点事。究竟是什么礼物, 这般神神秘秘?” 齐佑没再绕弯子, 直接说道:“顺义地动之后, 许多路都断掉了,地形也有所改变。加上以前的地图不那么完整, 恰好徐先生在顺义, 我打算与他重新堪舆测绘新地图。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汗阿玛首肯。等到测绘完之后,我送您全新的顺义江山图。” 康熙越听脸上的笑容越浓,连声说了三个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前出古北口的路, 地动后需要绕道, 官道修葺得也不好,道路坑坑洼洼, 泥泞不堪。” 齐佑趁热打铁,附和说道:“是呀, 路得修,堪舆的时候顺便修路。汗阿玛也知道,顺义全县没几个服徭役的百姓, 要修路总得有人力,还要银子。按着规矩, 得上折子给工部, 得让朝廷出钱呀。” 挠了挠头, 齐佑不客气说道:“工部的官员,我不清楚有几人懂得修路铺桥,有没有人去过顺义。可有人知道那里的土质如何,需不需要架桥,架什么样的桥合适。” 康熙神色一滞,瞪了齐佑一眼,他就是故意的! 齐佑冲着康熙笑,直把康熙笑得没了脾气,哼了声:“休说废话!” 齐佑继续道:“折子一递上去,他们只管看需要多少银子,修多长的路。然后你来我往,拖上个几个月上半年。至于中间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就不懂了。” 康熙笑骂道:“你不懂,你不懂还说得出来这些?” 齐佑厚着脸皮,只回了康熙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路若是塌荒,还要修路的人去担责。官员本来就不负责这些事情,做了事吃力不讨好。与其头疼应付上面的朝臣,还不如去乡绅面前卖个脸面,让他们出点银子行善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康熙郁闷不已,齐佑这个礼,收得有点烫手,很想还给他。 齐佑的话,将事情扯回了林义诚的折子上面,明确指出了现今大清面临的几个问题。 一是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只按照上面的旨意办事。说得难听点,就是指一下动一下,还不一定能动得好,动得对。 二是地方官员的权利与所担负的差使太少。 康熙当然不敢放任地方上的官员权利过大,百姓服徭役,都是修城墙这些。 如让官员修桥铺路,朝廷出了银子,放给他们去做,只怕他们中饱私囊,最后修出一堆破烂来。 上面的两点,引出了第三点:官员俸禄过低。 这点还隐含着一个矛盾。 齐佑点明了官员没真本事,工部的官员不懂如何修路铺桥。连土方需要多少都不会算的人,去当河道总督,听起来就像是儿戏。 没有真本事,当然不能拿到高俸禄。 康熙看着齐佑呈上来条目清楚的表单,以及顺义县衙门图,这就是很好的表率。 如何改善,康熙心中也再明白不过。 那就是改科举制度。 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康熙陷入了深思。 愚民并不完全是坏处,底层的愚民越多,越有利于统治。广开民智,人心就得乱。 齐佑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就早已预料到康熙的反应。他只是提醒一下,并不指望马上能一下改变。大的变革,都会面临自上而下大的震荡。 “汗阿玛,每年春天的时候,京城周边都有很多流民,还有京城无家可归的乞丐们,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去顺义修路,以工代赈。”齐佑微笑着说道。 康熙缓了口气,斟酌了下,说道:“此种方式倒行得通,你可是帮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大忙。没了这些人,京城打架斗殴,偷东摸西的事情,可会少上不少。” 齐佑笑眯眯地说道:“就在顺义先做试点吧。汗阿玛,您在背后做军师,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上阵父子兵,让朝廷上下的官员看着,兴许能学到点东西,再用到别处去。” 这记无形的马屁,着实拍到了康熙的心坎上。既不用面临大变革带来的后果,还能看到变革带来的究竟是好是坏。 尤其是齐佑那句他是军师,上阵父子兵,康熙听起来尤为悦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我就在背后做你的军师,看你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齐佑再不痛不痒戳了下康熙:“汗阿玛,那您要督促工部,让他们赶紧准了林义诚修县衙的折子,关于修路修墙的,会尽快补上来。工部不要再抠搜了,户部给银子也痛快点。唉,就是顺义没乡绅,不然能从他们身上找点银子出来,就不用户部头疼了。唉唉唉!” 连叹了三口气,齐佑小声嘀咕道:“世卿世禄,想得倒美。不事生产,孩子生一大堆,三世而衰罢了。估计过不了几年,他们得去亲自去修路修桥赚口饭吃。” 康熙脸黑了。 这个小混蛋,就不能让他能多高兴一阵。 齐佑小心觑着康熙的脸色,伸出手指,笑嘻嘻说道:“汗阿玛,最后一个商议,最后一个。” 康熙瞪着齐佑,没好气道:“你说!” 齐佑收起笑,正色说道:“汗阿玛,达春父子,您交给我处置吧。” 康熙愣在了那里。 齐佑怪叫,“汗阿玛,达春贪了您这么多银子,您不会还护着他吧?他是谁呀?来头这么大的吗?” 康熙被气笑了,“你少作怪!你得先说说看,想要如何处置他?” 齐佑淡淡说道:“让他去做苦力修城修路吧,以前他给包衣奴穿什么,吃什么,他如何对待包衣奴才,就如何对待他。流放或者砍头,都太便宜他了。他所犯的罪行,无论哪一种刑罚,都不足以处置他,无以告慰无数条命丧他手的人命。” 其实,齐佑很反对用私刑。 按律行事,这是大清吏治清明的基础。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大清的两套司法系统。 旗人犯罪,与民人犯罪,各有一套律法。旗人是八旗在旗的民众,民人则是汉人与其他部落不在旗的民众。 简单点来说,旗人与民人犯了同等的杀人罪,旗人顶多只需流放,而民人则要被砍头。 地方官员对于犯罪的旗人只有协助审理权利,而没有判决权利。对于旗人犯罪,有专门的理事厅负责,不归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三司任何一司。 旗人享有各种特权,并不只是不交税而已。 与元朝时期,将所有的百姓分为几等,其实没多大区别。 齐佑身为一等特权阶级,他并没有感到半点得意。 前世他是脑瘫患者,因为着无数人的牺牲与奉献,社会得以发展进步,他才能活下来,能读书,学习,活得像个正常人。 这也是他无法心安理得佛系,躺平,躺在所有民人的血汗上,安心享受着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做人上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康熙当即就答应了,“都由着你。时辰不早了,你先去见见你额涅,等下我忙完后,你一同跟我前去慈宁宫,给你乌库玛嬷请个安。她身子不好,一直惦记着你,可别让她老人家白疼你一场。” 齐佑恭敬应是,见礼后离开御书房。外面太阳已西斜,夕阳将天空染成了通红一片,映在黄瓦红墙上,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齐佑还是怀念顺义的景致,紫禁城重重宫墙遮挡,只能看到逼仄的天。 站着深呼吸了口气,齐佑赶去了承乾宫,照着规矩先去给佟贵妃请安。 佟贵妃不咸不淡与齐佑说了几句,不过她这次的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还多问了几句他在顺义的情形,夸赞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戴佳氏早早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得望眼欲穿,一看到齐佑走近,未语泪先流。 齐佑笑容满面,急走几步上前,刚准备请安,戴佳氏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哽咽着道:“快起来,快起来。” 齐佑顺势站起身,扑进戴佳氏的怀里,紧紧抱了抱她。 戴佳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待反应过来,猛地回抱住了齐佑。怀里的温暖,令她眼泪汩汩而下。 所有的委屈,思念,心酸,苦楚,不安,都消失在齐佑的这一拥抱里。 齐佑依偎在戴佳氏身前,听到她压抑不住的哭泣,眼睛跟着湿润了,鼻子酸涩难忍。 片刻后,齐佑轻轻推开她,退后两步,笑着说道:“额涅,您仔细看看我,我没有骗您,真的长高了好多,对吧?” 戴佳氏忙擦拭了下眼泪,拉过齐佑仔细打量,伸手在他头上比了比,笑着说道:“还真长高了不少,比你上次的信里面所说,好似还高了半分。就是太瘦了点,晒黑了。” 说着说着,戴佳氏又想流泪。 齐佑经常给她写信回来,戴佳氏认字不多,齐佑便用最浅显的字写信。 每天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身高多少,体重多少。顺义的景色如何,天是什么颜色,地里种了什么庄稼。 事无巨细,全部写在了信中。有时还附上一幅自己的小像,画他住的宅子,顺义田间地头的景色。 齐佑不能带戴佳氏走出紫禁城的宫墙,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便用笔,抚慰她思念他这个儿子的苦,带着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戴佳氏携着齐佑的手在塌上坐下,宫女上了一堆茶点,退下后,母子俩亲亲密密说着话。 虽说齐佑先谴得高前来跟戴佳氏打过招呼,他要过后才来给她请安,让她不要担心。 戴佳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说道:“得高前来说,你回宫了,我当时听着还吓了一跳,怎么无缘无故就回了宫,先前也没个音信。你可是去见了你汗阿玛,事情可解决了?” 齐佑向来不会瞒着戴佳氏,宫里复杂,他若是瞒着,戴佳氏说不定听了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反倒会吓着她。 将在顺义发生的事情大致提了下,“前面的事情额涅都知道了,我被叫回宫,事出紧急,来不及跟额涅递消息。不过额涅放心,这点不算什么事,都解决了。” 戴佳氏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说道:“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我就说我儿,比别的人都有出息,都要强。” 齐佑笑个不停,“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生的。不过额涅。”他笑容淡了几分,歉疚地道:“我在外面做事,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额涅,是我不孝,让额涅操心了。” 戴佳氏轻抚着他的肩膀,慈爱地说道:“我不怕这些,我只怕会成为了你的累赘。你还这么小,我一个大人,还要反过来让你操心,我这个当额涅的,真是白活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情,额涅没事。大不了如以前那样,搬到偏院的宫殿去住着,那种日子,又不是没过过。” 见戴佳氏能体谅理解,齐佑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额涅放心,我肯定不会让您再住回去。以后,额涅的住处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敞。” 戴佳氏乐得合不拢嘴,“我信你,以后我可要好好享你的福呢。对了,有件事情,不知与你在顺义发生的可有关系。” 朝门外望了一眼,戴佳氏小声说道:“就前儿个吧,听说宜妃好似在皇上面前吃了挂落,被训斥了一顿。在请安时,宜妃对我使脸子,阴阳怪气说了好些话。我就寻摸着,平时我也没得罪她,能有关系的,只能是你在顺义那边的事情了。” 齐佑前后一联系,眉头皱了皱,说道:“达春应当是给宜妃娘家好处了。他们这些人,势力互相牵扯,弯弯绕绕的,手着实伸得太长。” 戴佳氏恍然大悟,冷笑一声,“我就说,这事儿透着奇怪。不过我没搭理她,她也不敢拿我如何。” 齐佑默然了下,说道:“额涅,若是您以后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替你讨回来。” 戴佳氏笑道:“我真没受什么委屈,她越那样,我越高兴,反正是她倒了霉,我只当看戏呢。” 齐佑见戴佳氏能想得开,跟着她一起笑了。 同时,齐佑庆幸戴佳氏娘家不显,外祖父卓奇只是内务府小小的七品司库,想伸手都没门。 不过,他既然入了康熙的眼,保不齐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外祖父家里去。 齐佑说道:“舅舅家那边,我会提点他们一声。让他们惊醒些,不要乱伸手,否则,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他们。” 戴佳氏一想,说道:“我去给你郭罗玛法说,他向来谨慎得很,守着库房,连根线头都不会少。” 齐佑则打算抽空见见卓奇,跟他讲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后院绝不能乱。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得高进来禀报道:“七阿哥,皇上差人来传话,让您去慈宁宫。” 戴佳氏虽然依依不舍,还是忙起身,理着齐佑的衣襟,说道:“快去吧,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只怕.....等你有空再来额涅这里。” 齐佑与戴佳氏道别后,走出很远回头,还看到她站在门边,痴痴望着他的身影。 回转身,硬着心肠向前走去。 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为了与戴佳氏这般,被各种情形困囿住的人,与灵魂。 到了慈宁宫,康熙与太子已经在了,陪着太皇太后在说话。 太皇太后半躺在塌上,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灰,眼皮耷拉着。听到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浑浊的视线看向齐佑这边。 齐佑吃了一惊,上次离开时,太皇太后虽说身子不好,精神勉强还过得去。瞧她这模样,只怕真如戴佳氏所言那样,估计撑不了多久。 上前请了安,太皇太后朝齐佑伸出手,缓缓说道:“你回来啦,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齐佑膝行着挪到太皇太后跟前,仰起头,喊了声乌库玛嬷:“您身子怎么这样了?” “我老啦,老得都动弹不得了。乖,我没事,还想看着你们娶妻生子呢。”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抬手虚抚了下齐佑的脸,“精神倒精神,就是黑了,瘦了些。蒙语还没忘,说得很好,真乖。回宫来好,回来后啊,好生养一养,还是白白胖胖的好看。” 说着,抬眼看向对康熙:“皇帝,你就别给老七布置那么多功课了,让他好生歇歇。” 康熙忙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斜了齐佑一样,嗔怪地说道:“玛嬷,您也知道,他这小子向来闲不住。哪怕下地去干活,到了晚上还要把功课给补上,不让他学都不成。” 太子笑了起来,跟着说道:“七弟,你可苦了我们,你学习好,汗阿玛经常拿我们来与你比较,让我们都跟你学习。你可要悠着点,等一等我们,让我们好追得上啊。” 齐佑装作羞涩地低头笑,说道:“太子爷说得真是,我走路向来慢,你们要超过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腿不行,只有脑子跑得快一点了。” 笑完,齐佑诚恳地说道:“太子爷,我的功课是比你们学得快一些,你们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问我就是。我需要哥哥们帮忙的时候,我可不会客气哦。” 太子愣了下,见康熙在笑,他便跟着笑着说好。太皇太后说道:“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康熙佯怒盯着齐佑,说道:“你从顺义给你乌库玛嬷带回来的礼物呢,还不赶紧拿上来,还藏着掖着做甚?” 太皇太后动了动身子,笑着说道:“先前送了白米白面回来就足够了,还有别的礼物啊?” 齐佑伸手接过得高奉上的布袋,康熙与太子,连着太皇太后在内,一并好奇地朝他看了过来。 第三十三章 齐佑打开布袋, 拿出了一个卷轴,卷轴是一幅西洋画,双手恭敬奉到太皇太后面前。 画上,蓝天白云下, 绿草茵茵, 野花点缀, 一个神采飞扬的圆脸少女, 骑在马上飞驰,侧面看去, 能看到少女笑弯了的眼。 少女的身后, 跟着个骑马追逐的奴婢,前面的头顶,飞着一只海东青。 画的另一边,矗立着一群蒙古包。有人在弯腰煮奶茶,有人抱着小羊羔走过, 有人在打黄油, 炊烟袅袅,热闹喜庆。 一个妇人站在门口, 看着少女奔来的方向,笑容满面, 手微微抬起。似乎在叫她慢些,又似乎在让她快些归家。 齐佑羞涩地说道:“乌库玛嬷,我在顺义时, 见到徐先生偶尔会画画,就跟着学了几笔, 还画得不好。看到顺义的蓝天白云, 天边飞过的鸟儿, 晚霞中归家的农人,那时候我总是想家。想乌库玛嬷玛嬷汗阿玛额涅太子大哥三哥四哥五哥八弟…..”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亲人们,齐佑见太皇太后的手有些颤抖,身子拼命后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齐佑知道上了年纪的都老花,忙帮着将卷轴拉直了,将画拿得远了些。 齐佑以前行动不便,很少画过画,笔划稍嫌稚嫩。西洋画比较写实,他画得不太像,不过胜在神韵。 尤其是少女胸前挂着的一大串松绿石,扬起鞭子的手臂,露出的手串,与太皇太后手上戴了大半辈子的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直直盯着画,浑浊的泪水迷蒙了双眼,伸出颤巍巍的手,像是要抚摸画。 齐佑忙将画拿近了些,太皇太后伸出手指,一点点抚摸着画上的少女,最后移到门口站着的妇人身上,泪流满面。 康熙神色动容,瞬间红了眼,同时又酸溜溜的。 这个小混蛋,给他的礼物,影没见着不说,还给他找了一堆事做。 太子端看着太皇太后与康熙,再看了眼齐佑,跟着低头拭泪,低声劝道:“乌库玛嬷,您仔细着些身子。七弟真是,你的礼物,竟惹得乌库玛嬷这般伤心难过。” 太皇太后突然拔高了些声音,说道:“我没伤心,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看到了额涅。老七,把画给我,给我。” 太子呆愣住,下意识看向康熙。康熙神色不变,目不转睛看着齐佑将画放在了太皇太后手上。 太皇太后对肃立在旁边的苏麻喇说道:“你看,这上面还有你呢。你把这幅画好好收起来,我已经看到心里啦。等我去了之后,把它放在我的身边。” 苏麻喇忙拿出帕子擦拭干净手,方上前接过画。太皇太后盯着苏麻喇手上的动作,不时提醒一下小心些。 康熙瞥了齐佑一眼,对太皇太后说道:“玛嬷总算没白心疼他,难得他肯用心思。” 太皇太后不错眼打量着齐佑,慈爱地说道:“用心思最为难得,老七你平时要种地,学功课,可不要太累着了。你这份心,我全看到了,你是个好孩子,有心的好孩子。你可去给你额涅请安了?” 齐佑答道:“汗阿玛说要与我一起来乌库玛嬷这里,我先前已经抽空去见了额涅。” 太皇太后点头,“你额涅生了你不容易,以后你得要好好孝顺她。皇帝,我看着戴佳氏也不错,恭谨柔顺。瞧我这记性,她是哪一年进宫的,可是与乌雅氏她们一起?” 康熙拧眉想了下,说道:“比乌雅氏晚一些,与宜妃郭络罗氏差不多时候。” 太皇太后唔了声,点头道:“那算得上宫里的老人。她生养了老七,算得上有功,这份位,你看着也该提一提了。” 康熙愣了下,不由自主看向乖巧坐在旁边的齐佑,他正静静望着自己,眼神清澈透亮。 原本戴佳氏领着贵人的份例,康熙斟酌了下,说道:“就升为成嫔吧,着礼部,钦天监择选即日行册封礼,礼毕后搬入景仁宫。” 齐佑心道康熙虽然小气,只封了戴佳氏嫔。 不过能搬入一宫主殿,行册封礼。比起其他只口头享受分例,实际上没有册封诏书的妃子来说,尚且还算不错。 从西二所搬到承乾宫偏殿,再从偏殿入主一宫主位。齐佑心想,前面还有漫长的路。 他渴望有一天,戴佳氏能走出高高的宫墙,走得很远很远。 齐佑曾偶然看到过女书这种文字。当时他好奇,便去多看了些资料。 女书主要发源于湖南永州,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已不可考。 女书是不甘于困囿后宅的女人们,自己发明出来的一种文字。由会的人再教给其他的姐妹朋友们。 用自己的文字书写,利用拜佛的形势传达,互相交流自己的故事,心声。 齐佑记得当时自己看过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们都是一群不甘的灵魂,想冲破自身的禁锢,走出去,与男人们一样,能上学读书,做事。 齐佑前世的灵魂困在身体里,挣脱不得,与她们何其相似。 这辈子,他挣脱出来了。他希望帮着还没能挣脱出来的,带着她们往前走一步。哪怕一小步,都行。 就算是太皇太后,她与戴佳氏并无任何不同,都是困在后宫的女人。 归家吧。 草原上有海东青,有飞驰的骏马,有等着她的额涅,有微不足道的自由自在。 太皇太后望着齐佑笑眯了的双眼,禁不住跟着心生温暖,吩咐苏麻喇道:“老七难得回来,去煮些奶茶,再拿些他最喜欢吃的奶饽饽,等下晚上,老七就留在我这里用饭。皇帝,你晚上若有空,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太子.....,去把其他几个上学的都叫来吧。今晚难得,老七回来了,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饭,我就当提前过年了。” 康熙高兴不已,忙说道:“玛嬷难得有兴致,我今晚就在您这里蹭一餐饭吃了。太子,你快去拧张帕子来,伺候你乌库玛嬷净面。” 今年太皇太后身体愈发不好,平时康熙来请安,她有时候都不见。见了,说几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更遑说留在慈宁宫用饭了。 思及此,康熙不由得看了眼齐佑,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苏麻喇带着宫女嬷嬷提着食盒,端着热水帕子进屋,见太子走上前挽起了袖子,便转到一旁,倒了碗奶茶,先奉给了康熙。再从另外一壶里面倒了一碗出来奉给齐佑,低声笑道:“七阿哥,这里面多加了些炒米。” 齐佑最喜欢奶茶里面的炒米,以前来慈宁宫吃的时候,总喜欢央求苏麻喇多加一些。他双手接过碗,冲着苏麻喇展颜一笑,说道:“多谢嬷嬷。” 苏麻喇抿嘴回笑,退到一旁,等到太子奉上帕子,太皇太后净过面之后,她忙上前接过脏帕子。太子退到一旁坐着,宫女捧上了奶茶。 齐佑捧着碗,一口奶茶一口奶饽饽,吃得香甜无比,很快就将碗里的奶茶吃得干干净净。 太皇太后不错眼看着齐佑,见他意犹未尽,转头看向奶壶,似乎还要喝,忙笑着拦住了:“很快就要吃晚饭了,老七你留着些肚子。” 齐佑说了声好,依依不舍放下了碗,遗憾地说道:“乌库玛嬷这里的奶茶特别香,我每次吃的时候,怎么都吃不够。” 太皇太后呵呵笑个不停,太子见状,赶紧几口喝完了碗里的奶茶,一时不免有点儿撑。 康熙不动声色看着,瞪着齐佑说道:“再好吃的东西也要节制,方是养生之道,你莫只顾着贪嘴,吃坏了身子。” 齐佑笑眯眯说好,太皇太后目光在康熙与太子身上扫过,淡笑不语。 没一会,大阿哥他们下了学,陆陆续续来到了慈宁宫,纷纷上前请安。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显得拥挤不堪。 齐佑照着自己的年纪,让到一旁坐着。 五阿哥恰好与齐佑挨着坐,好似凳子上有针似的,坐着不时动一下,再斜看一眼齐佑,显得很是别扭。 齐佑心如明镜,知道是因着宜妃与他说了什么。他笑着与其他兄弟们说话,没有主动与他搭话,也没有明显疏远。 五阿哥憨厚,藏不住心事,因着他这份憨厚,齐佑不想令他为难。主动与他走得近了,估计他会被宜妃责备。疏远了,他又会难过。 唉,成人的世界不易,他们这群阿哥年纪虽小,照样不易。 齐佑很快就释然了,一切随缘。 三阿哥还是与以前那般,冲动又活泼,上下打量着齐佑,好奇问道:“七弟,你在顺义的时候,真的下地了吗?我的意思是,真的脱了鞋袜,到满是稀泥地里插秧拔草。你的腿不方便,在里面可走得动,会不会摔跤啊?” “真的下地了。”齐佑在自己腿上比划了下,指着膝盖以上一点,笑着说道:“稀泥能漫到这里。最初的时候,我一到地里,双腿就陷了进去。一拔,双腿纹丝不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下跌坐在地里,摔了个大屁墩儿。” 太子笑得很是斯文克制,三阿哥听得哈哈大笑,四阿哥抿嘴笑,五阿哥咧嘴嘿嘿憨笑,八阿哥张大了嘴,惊呼连连。 老大笑得直前仰后俯,追问道:“后来呢?” 齐佑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笑着说道:“后来啊,多摔几次,多吃几嘴泥,就能走得稳了。不过,我腿到底不便,始终比不不上下惯了地的人。有个叫张柏的,他比我还小一岁,矮上大半个头,很小就跟着家中大人下地了。哪怕人矮小,照样在地里能走得稳稳当当,如在平地上一样,插秧也比我快。” 三阿哥不以为意说道:“包衣奴才本来就要自小下地干活,比你快又不是什么奇事。”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偷瞄了眼康熙,说道:“七弟,如今你的功课学到哪儿了,汗阿玛经常说你学得如何好,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 其他几个阿哥跟着一起朝齐佑看了过来。 齐佑在学堂的时候,他们被比下去也就罢了。齐佑去了顺义,就一个徐日升先生在。 康熙还经常拿齐佑出来说事,把他们批评得狗血淋头,让他们向齐佑看齐。可怜他们每天学得几乎快吐血。 眼见为实,他们亲耳听说了齐佑在顺义如何种地,就不信他还有功夫学习。估计是康熙为了鞭策他们,说出来框他们的呢。 齐佑见一群哥哥弟弟们摩拳擦掌,转头看向康熙,迟疑着说道:“汗阿玛,我要与他们比吗?” 三阿哥立刻不依了,叫嚣道:“七弟,你可不能向汗阿玛去求助,这可不公平。” 齐佑心里啊哦一声,他还没有来得及主动卷,他们就自动送上了们。 先礼后兵,齐佑面带着浅淡的笑容,恳切地说道:“三哥,我这就是为了公平。” 三阿哥张圆了嘴,“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齐佑且笑不语,只望着康熙。 前世的时候,齐佑因为自己的身体,拼命刻苦到了变态的地步。他有超强的自控力,制定的计划一定会照着完成,奉行今日事今日毕。 比他聪明的,没有他刻苦。比他刻苦的,估计全天下没有几个。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般的身体条件。 卷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康熙面上不显,其实心中快乐翻了,他很想看到三阿哥,还有其他几个儿子们在齐佑面前吃瘪的样子。沉吟了下,故作勉为其难说道:“行吧,你们别太闹腾就是。” 太皇太后说道:“无妨,看你们兄弟们之间比试学习,我正好开开眼界。” 三阿哥欢呼了声,迫不及待跳出来定规矩:“老七,屋子里不能骑马拉弓,我们就比背书,还有写大字,如何?” 齐佑知道三阿哥,包括太子他们,平时学习的书基本就四书五经,加些儒家经典。他故意逗三阿哥,问道:“拉丁文就算了,要不要加上蒙文,算学?” 听到算学,康熙喉咙一阵发痒,不由自主咳了声。 三阿哥愣住,脸上的得意渐渐消失,青红交加一阵,看向其他几个兄弟求助。 大阿哥别开了头,装作看不见。四阿哥尚好,只他也不喜欢算学,实在是帮不了三阿哥。五阿哥与八阿哥还是蒙童班的学生,两人根本加不进战局。 康熙看不下去了,主动帮可怜的三阿哥解围:“就比背书与写大字吧,时辰不早,等下要用晚饭了。” 三阿哥复又高兴起来,说道:“既然汗阿玛发令,我们就比背书与写大字。我先背上一句,七弟你接下一句,接不上来的为输。接住了,你开始上一句,我接下一句。” 齐佑笑着说了声好。 三阿哥清了清嗓子,绷住了心里的得意。 平时在上书房,先生还在教《大学》,他在康熙的督促下,已经读到了《中庸》,便挑了一句背起来:“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注” 齐佑很快接着流利背了下去:“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意思是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蠢人不能理解,我深知中庸之道行不通的原因。有本事的人不能做得太过分,没本事的人又做不到。就好比我们每天吃吃喝喝,真正能品尝出饭菜滋味的,又有几人。释义你们就不用加了,只背就行。”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起初的气势消了不少,屏声静气,等着齐佑出题。 齐佑笑眯眯开了口:“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 康熙听后不禁愣了下,当初他给齐佑讲“克己复礼”,曾提到过这句话出自两本书。一是出自《东都赋》,一是出自《论语.颜渊问仁》。 齐佑连《东都赋》都读完了? 三阿哥呆了下,喜上眉梢,朝着齐佑哈哈笑起来:“七弟,你输啦,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才对,出自《论语》,你连《论语》都背岔了。” 大阿哥读书没三阿哥好,听到三阿哥说齐佑错了,他跟着开心不已。四阿哥谨慎些,绞尽脑汁想着齐佑这句话究竟是对还是错。 齐佑看向了康熙,康熙抬头望向藻井,只想重重叹一口气。 唉! 真应了那句“不肖者不及也”。 康熙郁闷半晌,见到三阿哥与大阿哥笑得实在是太碍眼,终于板着脸说道:“‘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乃是班固所著的《东都赋》。” 三阿哥与大阿哥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 康熙看过齐佑的字,原本还锋芒毕露,如今已经圆润温和,已颇有大道至简的况味。 “你们输了。比不过。”康熙简单下了结论。 大阿哥还好,反正他平时就不喜欢读书。四阿哥则恍然大悟,原来“克己复礼”还有两个出处,他也要去找来《东都赋》一读。 三阿哥则脸一白,差点儿没哭出来。齐佑见状,笑着朝他拱手:“三哥,承让承让,幸好是在屋子里。如果是在外面比试射箭拉弓的话.....” 三阿哥呃了声,追问道:“那会如何?” 齐佑笑嘻嘻说道:“我也不一定会输给你啊。” 三阿哥眼泪一收,被齐佑给气笑了。他跑过去,如以前那样,搂着齐佑的脖子,吵嚷着道:“老七你真是,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齐佑与三阿哥笑闹着滚做一团。 康熙见太皇太后看得直发笑,就没拦着他们,在旁边跟着笑。只不时提醒一声,不能玩闹得太过。 康熙下意识看向齐佑的左腿,余光瞄过身旁跟着兄弟们笑的太子,神色复杂,有遗憾,有释然。 陪着太皇太后热热闹闹吃了饭,康熙见她神色疲惫,坐着吃了几口茶,便领着儿子们告退。 夜里已有了些凉意,天空星星点点,与慈宁宫的灯盏交相辉映。 康熙走在最前面,太子落后一步,大阿哥紧随其后,接下来就是三阿哥四阿哥。 五阿哥住在太后处,眼看着齐佑就要随着八阿哥离开。他挠了挠头,终于喊了声七弟,“明儿个下学后,我来找你玩可好?” 齐佑心里微叹,同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好啊。” 五阿哥长长舒了口气,笑着蹦蹦跳跳离开。 跟在后面的八阿哥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狐疑打量。齐佑微笑着问他:“八弟,先生留下来的功课,可写完啦?” 八阿哥顿时小脸一垮,苦哈哈说道:“七哥真是,我不同你说了。” 齐佑看着八阿哥气呼呼离开的模样,慢悠悠跟在了身后,深藏功与名。 小样,还敢看热闹。看他不祭出作业这个大法宝,镇住他这个蒙童班的小学生。 康熙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到齐佑落在后面一段,还在不紧不慢走着,脚步慢了下来。 他一慢,其他人跟着慢下来。康熙沉吟下,说道:“太子留下,你们都快回去,写完功课早些歇息。” 几个阿哥齐齐应是,恭敬见礼后,大阿哥带着弟弟们离开。 走了一段路,大阿哥回转头,看到太子陪在康熙身边,一起等着快步走上来的齐佑。 齐佑走得快了些,身子颠簸就愈发明显。大阿哥目光很快掠过了他,在太子身上停留。 灯笼光影影绰绰,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色。过了一会,大阿哥见其他弟弟们走得远了,忙跟了上去。 康熙等到齐佑走上来,问道:“老七,你怎地落在了最后面,等下你回去不写功课了?” 顺义的事情,太子与大阿哥肯定知晓,其他几个小些的阿哥,齐佑就不清楚了。 康熙既然一直带着太子,齐佑略微沉吟后,说道:“功课一定要写完,然后还要理一理先前与汗阿玛商议的细则。” 康熙诧异不已,没想到齐佑做事这般快,他思索了下,说道:“你去乾清宫写吧。太子也去,你们之间正好可以互相讨论。” 齐佑心下了然,尤其是看到太子整个人,似乎刹那松弛下来,他笑着爽快答道:“好呀。”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部分,来自《论语》&《东都赋》&《中庸》。 第三十四章 到了乾清宫御书房, 康熙让梁九功去搬了一高一矮两张条案,挨在一起放在窗户边,让太子与齐佑对坐着去写功课。 桂和按照齐佑的吩咐送来了包裹,里面装着齐佑的书本。康熙看着两个儿子笑着小声说话, 摆放着笔墨纸砚, 难得的温馨画面, 令他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太子看到齐佑左手边摆着的一摞书本, 他惊讶地说道:“七弟,你晚上要写这么多功课吗?” 齐佑手从上面指下去, 逐一解释道:“这几本是我要写的功课, 这几本是我要读的书,这里是我等会要用到的参考依据。蒙语对话今天已经够了,还有拉丁文对话。” 太子随着齐佑的介绍,眼睛越瞪越大,转头四下看了一眼, 不解问道:“拉丁文你与谁对话?” 齐佑从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愿意将所有的经验悉数传授,大家共同进步。 最好, 他们全都能被他影响,跟着他一起学习才好, 无论是学习,还是思维方式。 齐佑手指着自己,笑眯眯答道:“我自己呀。我自己问, 自己答。主要是练习发音,学一门语言, 最重要的是要能张开口说。太子哥哥, 您的蒙文基础很好, 说得结结巴巴,我估摸着,是因为您平时说得少。在您的脑子中,您清楚知晓用蒙文这句话该如何说,如何发音。等你一张嘴的时候,您发现您说不出来,说出来还怪怪的,对不对?” 太子眼睛一亮,猛地点头,“七弟你说得太对了,我听到乌库玛嬷他们说话,我在心里想着时,总觉着说得跟他们一样。可一张嘴,就听起来不一样了。” 齐佑说道:“这就是原因所在。您要自己大声说出来,不要怕丢脸,更不要怕说得不好。说与想不一样,待说多以后,舌头嘴皮子灵活利索之后,自然会说得流利。太子哥哥,您以后可以试试看。现在我们先写功课吧,等空了的时候,我们再仔细谈。” 太子笑着说好,齐佑便低头认真写起了自己的功课。听到太子在对面小声念着蒙语词,忍不住微笑。 康熙无心批折子,不错眼看着齐佑与太子。 太子写功课时,不时眉头微皱,下笔如飞,不时朝他这边偷瞄一眼。发现他在看,很快就垂下头,紧绷着脸,看上去颇为不安。 齐佑下笔同样如飞,专心致志,眉眼沉静。写了一会,他放下笔,放轻手脚站起来。 手叉在腰上扭动,仰头眨眼,活动一下手腕。待小动作做完之后,再继续坐回去,提笔疾书。 从头到尾心无旁骛,好似屋子里就独自一人,连对面的太子都没管过,更遑说朝他这边看一眼。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齐佑开始收拾笔墨纸砚,收拾整齐之后,终于抬眼朝四周张望。 对上他的视线,无声冲着他笑,手指了指门外,无声说了句什么。 康熙看懂了,齐佑要出去外面。看了眼还在低头苦战的太子,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 齐佑便放轻脚步出了门,康熙紧紧盯着门片刻,实在是好奇,跟着走了出去。 太子早就发觉齐佑已经写完了功课,见康熙与他都离开了,下意识看向齐佑随意堆放在条案右手边整齐的一摞纸。 最上面的一叠,是齐佑写的大字。 在慈宁宫的比试,齐佑背书赢了大阿哥三阿哥他们,没有比试过大字,康熙直接宣布了齐佑赢。 太子当时心中挺不以为然,齐佑背书快,他们都知道。可大字不一样,每天需要苦练才行。 齐佑年纪毕竟小,三阿哥且先不提,大阿哥怎么都比齐佑多写几年的字,难道也比不上他? 太子偷偷打量了眼窗外,凝神细听了会,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听见。他屏着气站起来,探身朝齐佑放在最上面的大字看去。 这一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纸上大字的内容太子看过,是《史记.匈奴列传》。并非他们练习大字时,一个字写上一整篇。 太子凝眉思索,猜测齐佑平时写大字时,顺便默写读过的书。眼神不由得瞄向齐佑摆在条案上的那堆书,仔细从上到下找了一遍。 齐佑的书都包裹过,在书侧面用小楷工整写着书名。 这堆书中,并没有《史记》。 太子震惊不已,以此看来,齐佑不但读完了《史记》,随便捡一篇,就能流利背诵。 索额图被人戏称为“索三眼”,因着他记性极佳,过目不忘,好似有第三只眼般。可他也不能轻轻松松就能随便背出《史记》。 再一看字,太子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呆愣在那里。 齐佑的字,如涓涓细流,又似无风时,北海湖面的轻波。 康熙曾教过太子,字如其人,刚极易折。字写得如凌厉如刀,这也是种本事,只太过外露,未免咄咄逼人。 齐佑这般小,就能写出一手不显山露水的大字,别说大阿哥输了,他都自认为差得远矣。 太子知道人有天赋之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书法大家。转而再想到先前齐佑对他毫无保留的指点,旋即失笑。 说不定,齐佑因着年纪小,心思纯粹简单,写出来的字就当如赤子般真诚。 太子神色变幻不停,转头朝门外看去,那里依然没有动静。迟疑了一下,他干脆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康熙与齐佑站在一起,两人好似在低声交谈。齐佑面色寻常,康熙涨红着脸,神情为难,眉头紧皱在思索着什么。 太子见状,暗叫了声不好,正欲不动声色转身回屋。康熙已看到太子,神色顿时一松,笑着开口叫住了他:“你功课写完了?” “还差一点点,我想去方便一下。”太子吭哧着,急中生智,想了个借口出来。 康熙笑着说道:“那快去吧,方便完回来继续写。”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忙应下后朝恭房走去。听到身后的齐佑在用拉丁文说着什么,康熙干干笑了几声,用汉文在答:“今晚就先练到这里吧,外面凉,咱回屋去。” 太子顿了下,前后一想,顿时想明白了,止不住偷笑。 齐佑说过要自己练习说拉丁文,康熙定是自己跑去与他用拉丁文对话,最后被难住了。 想到康熙也在齐佑面前吃瘪,太子彻底松弛了下来,方便完后,愉快回了屋。 康熙吩咐梁九功送来了点心,齐佑小口小口啃着栗子糕,喝着牛奶,翻看着他带来的册子。 太子那点愉快很快消失无踪,顾不上吃茶水点心,赶紧埋头苦写。等写完之后,齐佑已经吃喝完毕,磨好了墨汁,写起了先前他所说的细则。 不止太子好奇,康熙更加好奇,两人走过去,站在了齐佑身后。 太子见到齐佑提笔,在纸上写下“顺义皇庄现状”几个大字后,用极为简单,且通俗易懂的几句话做了总结描述。 接下来,齐佑用尺与西洋画的炭笔,在纸上画了纵横相间的表格。 从十年前起,将包衣奴才的人数,土地亩数,稻谷小麦玉米等三种主要庄稼的产量,亩产量,人均产量,婴儿出生数量。照着条目,一一对应着将数字填写在了表格中。 太子瞄了眼康熙,见他看得目不转睛。他同样难掩惊讶与激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七弟,你做这个出来,想要用在何处?” 齐佑答道:“汗阿玛明后天召见朝臣与庄主们用,到时候汗阿玛就不用辛苦与朝臣们打嘴仗了,直接让他们人手一份,先看了再说。用数据事实说话,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朝廷办事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做一件事情,你来我往扯皮,废话轮番说,没个几个月出不了结果。 哪怕是敌人来犯,都快打到京城了,他们还能连派谁迎战都要来来回回商议许久。 眼见就要入冬,包衣奴才承包地种冬小麦是赶不上了。但春耕的时候,一定要将土地承包制推行下去。哪怕不能全部推行,至少要推行一大半。 再者,齐佑先前见到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他难过归难过,现实的问题却横在了眼前。 冬天老人向来难熬,若是太皇太后没撑过去,齐佑就要面临着守孝的问题。旗人对守孝没那么严苛,齐佑作为曾孙,不是嫡长,只需要守过五七就行。 太皇太后身份尊贵,加上康熙的敬重,停灵哭灵移棺,一套庄重繁琐的礼仪下来,齐佑估计两个月都够呛。 庄稼粮食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在每拖延一天,顺义的包衣奴才们就得多受一天的罪。 寒冷冬天的乱葬岗,不知又会增加多少枯骨。 京城的权贵们冬天赏雪,春天踏春,酒席宴请歌舞升平。 雪对穷人来说,就是掩埋他们尸身的遮羞布。春天对他们,从来就不是希望的开始,而是面临着青黄不接,食不果腹的困窘。 齐佑其实没打算修顺义的城墙,他只打算修路,修水利,修县城里的宅子。 春天的流民多,他能早点将这堆朝臣们搞定,就能把他们送去顺义以工代赈。 到时候他就算走不开,顺义还有林义诚在,夏师爷在旁边帮衬,能对付到他回顺义, 太子再仔细查看齐佑填写的数字,从中看出了端倪。田亩不变,包衣奴才的人口年年减少,粮食产量亦逐年降低,丰年尚好点,荒年就低得离奇了。 除了今年,小麦的产量提高得不多,但稻谷产量,陡然增加。包衣奴才的人口,也有所减少,却没往年那么厉害。 尤其是婴儿出生人数这一栏,好多年都是一两人,今年居然增加到了二十五人。 太子不明白这些数字从何而来,顾不得康熙的看法,不解问道:“七弟,你的数字会不会有错,粮食产量,好似比庄头报上来的多一些。” 齐佑答道:“这些数字,都是我从皇庄得来的一手详尽数据,至少九成九准确。”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康熙,很快垂下了头。 康熙神情一滞,气得瞪了齐佑一眼。这个小混蛋,他在这个时候,还不忘看自己的笑话。 齐佑与达春报上来的产量肯定不一样,多的都被达春捞了去。加上包衣奴才的人口,达春报上来的,比实际的要多三成半。 这三成半,康熙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消失的人命。康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入夜后着实有些凉,凉意似乎从脚底升起,后背阵阵发寒,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太子狐疑地四下打量,问道:“七弟,你的数字放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从何处抄写来的?” 齐佑笑着说道:“太子哥哥,我在顺义的时候,给所有的包衣奴才都修过屋子,他们每家每户我都去过,全部都认识。人口多少,我都记着呢。还有,土地多少,粮食产量也一样。” 太子愣住,神色复杂。若索额图是“索三眼”,那齐佑则是四眼,五眼,十眼。 齐佑不怕太子问,学会他做事的方式,甚至还愿意耐心多解释一些:“我在顺义修屋子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所用到的数字,一定得准确。就好比修建房屋,数字就是房屋的地基。数字不准,地基打得不牢靠,哪管你花里胡哨吹上了天,就只是表面光而已,屋子过不了多久,轰地一下就倒塌了。” 太子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想通了,他心下激动,干脆跑去搬了两把椅子过来,一把给康熙,一把自己坐了。守在一边,伸长脖子兴致勃勃看着,不时发问。 齐佑对于太子的提问,耐心解释,想了下,说道:“太子哥哥,您来帮我一起吧。我要满汉两种文,我现在写的汉文,您来写一份满文的好不好?” 太子高兴不已,一口应承了下来,提起笔,他顿住了,问道:“为何要写满汉两种文?朝臣们应当都看得懂汉文啊。” 齐佑抿嘴笑,说道:“庄头们不一定看得懂,其实满文都够呛。太子哥哥,数字不要变,您不照着汉文,还要写得更浅显些。” 太子听得跟着一起偷笑,那些权贵庄主们,的确不学无术。学习汉文吃力,满文说得流利,读写就上不得台面了。 康熙心有戚戚焉,有些满人大臣用满文写上来的折子,错字连篇,简直不忍猝视。 “世卿世禄,只怕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就得去靠做苦力赚口饭吃了。”齐佑曾说过的话,在康熙耳边清晰回荡。 一群不事生产的混账,混账! 康熙气得在心中暗骂了几句,认真听着两个儿子,在那里一问一答。 太子问:“七弟,你为何想做这些呢?” 齐佑答道:“以前我去顺义时,在路上骑了一会马,马儿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歇一阵。那时候我就在想,得了一匹好马,要好草料好豆子伺候着,马儿才跑得快。哪怕再好的马,总不能没日没夜的跑,骑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喂食喂水,让马儿歇息,不然马就累死了。哪怕本就是良马,自小伺候不好的话,照样跑不起来。任你拿马鞭抽死都没用。包衣奴才与庄主,像不像马与养马的人?” 太子想了想,笑道:“还真是这般,用得太狠,累死了老黄牛,得不偿失。” 齐佑道:“可惜有些人不会那么想啊,只会看到眼前这点地,老黄牛累死了也要耕完,至于明日,到时候再说吧。或者他会以为,这块地能长出金子来,供他世世代代享用不尽。” 太子听得直发笑,低声骂了句蠢货,又问道:“若是他们不同意呢?” 齐佑答道:“可以不同意,但不能只跳脚反对,除非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对现在的状况,提出有可行性的改善措施。说风凉话谁不会啊,谁有本事谁上,别只顾着挑刺。“ 太子一想也是,不过到底有点儿犹豫。齐佑转头对着康熙笑,“还有汗阿玛呢。他们在汗阿玛面前,总不能敷衍了事吧。” 康熙失笑,这个小混蛋,总是不忘给他指派差使。 等到最后完成,夜色已晚,早就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 康熙看着手里满汉两份册子,心情激荡,翻滚着万千滋味。 轻抚着册子,康熙几乎爱不释手。 齐佑将顺义皇庄的发展现状,存在的问题,将来会发生的情形,以及如何改善,改善后带来的好处,阐述得清清楚楚。 没有假大空的话,全部都有数据支撑。只要不蠢,或者故意挑衅。任谁看了这份东西,都会心悦诚服,接受改变。 再一看官员们花费大钱送来的废话请安折子,康熙想将他们全部给砍头。 康熙先前叫上太子,无非是想要太子与齐佑亲近些,以后能成为他的助力。 同时,康熙却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差异,私心想让太子能跟着齐佑学习,看他如何处理事情。 齐佑不负所望,耐心细致,毫不藏私,几乎手把手教着太子。 如果不是太子在,照着他对顺义的了解,以及各种数字的熟悉程度,早早就完成了,不会耽误他睡觉歇息。 康熙暗自叹息一声,万事古难全。 见到齐佑眼皮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康熙温和地说道:“回去歇着吧。明儿个起得晚一些,歇好了在起来。” 齐佑强撑着说了声好,“汗阿玛,就拜托您了,您得快些啊。”说完,手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康熙哭笑不得,对着兄弟俩挥手,“快回去,我也该歇着了。” 齐佑与太子一同告退,分别回去歇息。太子兴奋不已,压根没半点睡意,还想与齐佑讨论。 转过头去,看到齐佑半睁半闭着眼睛,在往前拖着步子走,看得发笑,忙招呼跟在身后的桂河得高上前:“还不把你们的爷背回去,仔细着他摔了。” 得高与桂和早就看习惯了齐佑这般,忙起来的时候,他睡得就晚了些。过了平时的歇息时辰,哪怕他再困,都会自己走,从不会让人背。 齐佑困是困,对太子的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说道:“太子哥哥,我没事,马上就到了,我自己走回去。太子哥哥,您别管我,先回宫去歇息吧。” 眼前就是乾清门,出了乾清门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太子只得作罢,互相道别。 太子站在夜色中,看着齐佑离开的身影,在灯笼昏黄的光中,摇摇晃晃□□右倒,却始终稳稳地,没有倒下去。 收回视线,太子定了定神,大步朝毓庆宫走去。 乾清宫御书房的灯,几乎彻夜长明。 康熙盯着眼前的册子,还有与罗刹国在尼布楚和谈的往来国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三十五章 早在顺治时期, 罗刹国就跑来大清,达斡尔部落烧杀抢虐,残暴到抢不到东西,缺少粮食就吃人。 当时顺治态度强硬, 帮助达斡尔部落将他们赶了出去, 开始在宁古塔驻军, 设立章京。 罗刹国却没死心, 频频来犯,占据了雅克萨城与尼布楚城。大清打赢了雅克萨之战, 虽是赢, 却以几倍的兵力,勉强赢了罗煞兵。 康熙想到战果,很是沮丧,这一战,算得上是惨胜。 乌江流域一线, 自古是苦寒之地, 大清在当地的兵力不足。 康熙同样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没那么多粮草与银子增添兵力。 更令康熙头疼的, 不是罗刹国,而是噶尔丹。 噶尔丹的野心, 康熙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前面撤藩与郑经打仗,还要防着江南地区的南明旧势力,康熙腾不出手来收拾他。 康熙不了解罗刹国的近况, 摸不清他们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更不敢多线作战。 兴安岭一代乃是大清发家的龙脉之地。他绝不愿意拱手相让。若丢了这块地方, 以后如何能面对列祖列宗。 何况噶尔丹与罗刹国眉来眼去, 只对付一个噶尔丹就头疼。若是双方联手,漠北一带就彻底脱离了大清的控制。 若察哈尔蒙古再被他们吞并掉,山海关关口就等同虚设,可以长驱直入京城。 康熙修了好几封国书给罗刹国,如今打赢了雅克萨之战,罗刹国总算有了回应,答应和谈。 和谈双方划定边界,互相通商。至于边界问题,康熙当然想要护住大清的龙脉,以勒拿河为边界,东边归大清,西边归罗刹国。 最起码也要守住乌江,以及兴安岭,库页岛一带,这是康熙的底线。 无论派谁去谈,只要遵守康熙的旨意,守住这条底线就行。 可双方语言不通,必须派译官,也就是笔试帖随行。 康熙曾经用满文,以及满蒙两种文字修书给罗刹国,让他们交还当初叛逃的大清官员。谁知信写过去,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直到前几年有罗刹国使者来到京城,带回了三封信,其中还有一封是前朝大明的国书。经过传教士翻译成拉丁文之后,对方才弄懂信的内容。 现今双方的国书来往语言,乃是通用的拉丁文。衙门中的笔试帖,不通拉丁文,康熙只能选西洋传教士当做驿官参与和谈。 此等重要的大事,让西洋人在场,康熙着实不大情愿。一是脸面问题,二是机密问题。 如今,多了一个人选,那就是齐佑。 齐佑通满蒙汉拉丁文,照理说是最好的人选。 康熙同样顾虑重重。 一来齐佑太年轻,前去尼布楚路途遥远,要穿过喀尔喀蒙古,噶尔丹的势力在旁边虎视眈眈。 若是齐佑有个闪失,康熙只一想就受不住。 二来只有齐佑一人也不行,照样得选西洋人前去。康熙知晓齐佑聪慧,就是因着太过聪慧,才在顺义闹出了大事。 前去尼布楚的大臣,康熙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他准备派索额图与佟国纲等人前去。 索额图被他打压下去,朝中明珠的势力,着实太大了些。太子也好似如惊弓之鸟,康熙很不想见到这种局面。 若是齐佑与索额图对上,康熙想要他与太子兄弟友恭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康熙几乎考虑了一整晚,总算勉强下了决定,到了丑时末方歇下,寅时中就起了床。 今日没有大朝会,康熙洗漱之后,用过饭,招来梁九功,吩咐他去传朝臣与顺义庄主们前来觐见,顺带多问了句:“去看看老七在做什么。” 梁九功领命去了,过了没多时进屋,上前禀报道:“回皇上,七阿哥寅时初起,与以前那样读书,去慈宁宫请安时用的早饭。后再去了承乾宫戴主子处,没多时就离开,去了上书房,给先生们见了礼,现今正在来乾清宫的路上。” 康熙听后不由得直笑:“他一天倒忙得很。来找我,只怕又没好事。罢了,等下让他直接进来吧。” 梁九功赔笑应是,躬身退下。过了一会,齐佑进了屋。 康熙打量着齐佑,见他精神奕奕,禁不住感叹,还是小孩子精力旺盛。指着椅子让他坐了,问道:“你来又有何事?” 齐佑笑嘻嘻说道:“汗阿玛,您给我些礼品呗。” 康熙愣了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纳闷地问道:“什么礼品?你要礼品作甚?” 齐佑说道:“我要去探望郭罗玛法,还有南先生。上门总要带些礼啊,空着手去多不好意思。您是我汗阿玛啊,当然要大人出。” 帝王多疑,哪怕是亲儿子,齐佑如今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该避避开的地方,一定得避开。 来找康熙要礼品,算是报备,既避了嫌,还得了好处。齐佑哪怕被康熙取笑骂一通,怎么都是赚了。 康熙被齐佑的一脸理所当然逗笑了,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齐佑月例就那么点,顺义的皇庄,如今他还没见到,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卓奇与南怀仁,算得上他的至亲与尊长。他回来还记得前去拜访,礼数周全不说,重情重义这点,康熙深感欣慰。 康熙抬了抬眉,好奇问道:“你想要带什么礼上门?” 齐佑答道:“南先生身子不好,就拿些补品吧,他喜欢喝茶,再多加一份茶叶。郭罗玛法那里,就得多一点了。主要是还有舅舅舅母,表弟表妹们。我人小,不用太过贵重,酒与茶叶给郭罗玛法与舅舅,布料给舅母们,精巧的小玩意,再加些书本给表弟表妹。” 康熙见齐佑安排得妥妥当当,既不失礼,又没太过,当即笑了起来:“好好好,都依你,自己跟着梁九功去领。去吧,我忙得很,还得干你指派的差使。” 齐佑当即站起身,跪下来磕了个头,响亮无比说道:“多谢汗阿玛仗义疏财,辛苦汗阿玛了,我这就麻溜地滚蛋。” 康熙被逗得笑个不停,没睡好的疲惫消失了大半。 齐佑从梁九功那里拿到了礼品,想到卓奇还要当差,先去了南怀仁府上。 南怀仁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好几年前便写信给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请求派几个传教士来大清。 路途实在遥远,在今年年初时,路易十四派来的传教士使团才由澳门抵达宁波。 近些时日南怀仁生了病,没去钦天监,告假在家歇息。 齐佑去探病是真,另外,他还想南怀仁推荐一两个人,跟着他前去顺义做测绘。 治水,修桥铺路,行军打仗,各种工程建设,都离不开测绘。 至于工部那群大官们,齐佑是从没指望过。 齐佑不懂测绘堪舆,南怀仁在这方面算得上是专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齐佑要的是渔。 他在顺义皇庄里那群包衣奴才小伙伴们,吃苦耐劳自是不用提。 齐佑打算让他们跟在西洋人身边,学习测绘的本事,希望把他们培养成大清第一批测绘人才。 去见卓奇,齐佑一是不想后院起火,二是因着卓奇所当的差使。 司库只是内务府的七品小官,管着库房物品的入库登记,相当于后世的财务出纳。老板或许不一定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但财务出纳一定清楚。 卓奇做的这个差使,在京城,甚至内务府都很不起眼,齐佑却觉着妙得很。 齐佑带着从康熙那里要来的礼品,车马,先见了南怀仁。陪着南怀仁吃茶说了半天话。 从南怀仁口中,齐佑得知了新来的几个传教士,张诚与白晋学问都不错,被康熙留下了,其他几人都已经离开京城。 张诚与白晋他们一路担负着测绘的任务,只白晋已经接替了南怀仁,当了康熙的西洋先生。 齐佑便把主意打到了张诚身上。 第二天,齐佑去卓奇府上就热闹了。得知他要来,卓奇提前跟上峰告了假,领着两个儿子德佑与德旺,早早在大门口等着。 齐佑第一次见卓奇,远远就看到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矮小老头,穿着笔挺没有一丝皱褶的青色常袍,满脸严肃恭谨,眯缝着眼睛肃立在门口朝他打量。 齐佑不禁笑了起来,卓奇还真是如戴佳氏所言,谨小慎微。他一下马,卓奇便急步上前,一撩袍子下摆,就要下跪请安。 “郭罗玛法,使不得!舅舅们都快起来。”齐佑赶紧奔上前,托住了卓奇的手臂,对两个舅舅喊道。 卓奇还要试图跪下去,齐佑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卓奇赶紧起身,反手扶住了他:“七阿哥,都是奴才不是,您站稳喽。” 齐佑不依道:“郭罗玛法,您可不是我的奴才,您是我的长辈。我今儿个来,就是代替额涅来看望您老人家,您这般,岂不是折煞了我。” 卓奇这才作罢,介绍了两个儿子。齐佑笑着叫了舅舅,彼此团团见礼,说笑着进屋。 舅母们领着表弟妹们上前,彼此再相认,互相见礼。齐佑送上了礼品,一翻扰攘之后,方坐下来吃茶。 卓奇上下打量着齐佑,笑着感慨地道:“七阿哥竟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了。听说您还去了顺义,那边可辛苦?” 齐佑捡了些有趣的说了,德佑与德旺陪坐在旁边,不时跟着笑几声,也不插话。 两人都比戴佳氏小上几岁,如今德佑在内务府御药房看管库房,当着不起眼的闲差,德旺在家管着家里的田产。 齐佑见到这一家子,心中的疑虑放下了大半。他说了顺义的趣事后,顺便将达春的事情简单提了几句。 卓奇眼中精光闪过,叹道:“这人呐,就得守着本分,讲良心。良心坏了就不成了。德旺,咱们家中那点田产,你一定得看好喽。” 德旺忙道:“阿玛您放心,咱们家就几十亩地,也没包衣奴才,地赁给了汉人耕种。按时收租,少交了粮食不行,多了咱也不去占。” 戴佳氏算是满人大姓,族人众多。哪怕内务府大总管嘎鲁,乃是卓奇没出五服的堂叔。 进关之后开枝散叶,自家都顾不过来。分得的那点地与屋子,到了卓奇手上,也所剩无几。 更别提嘎鲁对他们有任何照拂与助力了,否则,戴佳氏不会连东西六宫偏殿都没得住。 齐佑见两个舅舅都憨厚,卓奇细致精明,一点即通,便没再多言。 至于其他的事情,齐佑更不会提。大家坐在一起只聊家常,热热闹闹用过饭之后,便告辞回宫。 翌日,齐佑便去找康熙,甫一进屋,康熙就瞥了他一眼:“你跑来做什么,可是来监督我给你差使办得如何了?” 齐佑笑着道不敢,“汗阿玛,您真是错怪我了,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见了南先生与郭罗玛法的事情。” 康熙眉头一松,笑着哦了声,招呼齐佑坐下来,问道:“那你说说看,见得如何了?” 齐佑绘声绘色说了见到南怀仁与卓奇的情形,脸上写着淡淡的哀伤,“我离开的时候,南先生身体尚还好,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苍老得不敢相认了。” 南怀仁与汤若望一样,在康熙心中是真正的良师益友。对于汤若望,康熙深感遗憾,将这份遗憾就弥补到了南怀仁身上。 听完齐佑的话,康熙脸上的笑容跟着淡了下来,说道:“你若是在京城,就多去看看他,陪着他说说故乡的话,也算是你的一番孝心。” 齐佑乖巧说好,“汗阿玛,我听南先生说,宫里来了新的西洋先生。汗阿玛,他们的本事如何啊?” 康熙说道:“能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大清的,肯定有几分本事。只他们初到大清,尚不会满语汉文,还须得学习。” 齐佑笑眯眯说道:“汗阿玛,让他们跟我学呗。” 康熙顿了下,抬眼看向齐佑,警惕问道:“你又想作甚?” 齐佑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汗阿玛,我想着测绘的事情,徐先生一人实在是太累了,您再给他派一个帮手呗。想要学习一门语言,一定得多说,多与当地人沟通。若是他们跟着我前去顺义的话,既能够做事,又能够学习,两不耽误。汗阿玛,我想让人跟着他们学习如何测绘,他们既然有本事,可不能浪费了。” 康熙琢磨了起来,白晋与张诚两人,包括在顺义的徐日升,他其实心中都有安排。白晋是他的西洋先生,自然留在京城。 徐日升来大清的时日已久,康熙对他颇为信任,打算由他领着张诚,前去尼布楚做大清的拉丁文译官。 康熙思前想后,无论公私,还是打算将齐佑留一留,不让他去尼布楚。 不过齐佑想要张诚,这也是一件好事,正好让齐佑看看他的本事与忠心。 若是用得不顺手,或者有问题,以齐佑的脑子,肯定得想方设法将他送回来。 康熙一口答应了,紧紧盯着他,说道:“到时候就让张诚随你去吧,你多看着他些。” 齐佑微楞,答了声好。他知晓康熙多疑,对这些西洋人还是不大放心。 测绘就是一件体力活,齐佑想趁着他们还走得动,将所有的本事都留下来,师夷长技以制夷,拿来强大发展自己。 康熙沉吟了下,问道:“你打算选哪些人跟着他们学习?” 齐佑没打算瞒着,说道:“就皇庄里的包衣奴才们,他们对当地地形熟悉,有他们跟在西洋先生身边,还能能伺候一二。” 康熙皱起了眉头,当即就不同意了,说道:“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包衣奴才,这等学问,怎么能让他们学了去?” 齐佑没有反驳,他就知道康熙会有这么一出,微笑着说道:“汗阿玛,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必须每天在外面,上山下地,风吹日晒,我只怕没几人吃得了这份苦头。” 康熙神色一滞,不由得瞪了齐佑一眼,暗骂了句小兔崽子,感情他在这里等着呢。 也是,测绘得勤奋,吃得了苦。哪怕是学会了,照样一辈子得在外面辛苦奔波。 一年两年还好,一辈子做这个事情,权贵们只怕是舍不得家中的孩子吃这份苦头。 放眼望去,康熙实在找不出人,他同样心动齐佑的提议,能将西洋人的本事学到手,拿来大清所用。 想来想去,康熙只得随了齐佑,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是你的包衣奴才,你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我就端看,他们有没有本事能学好。” 齐佑心落回肚子里,笑着谢了恩。 其实,康熙永远也无法理解。 如张柏他们,曾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们是如何盼着光明,以及希望。 给他们开了一扇门,他们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会闯过去。 就为了子子孙孙不再如他们一样,永远是最卑贱的奴隶。 这次康熙的动作很快,只三五日便搞定了那群朝臣与庄主们。连着步兵巡抚衙门都安排好了,着手组织城里的乞丐,前去顺义以工代赈。 齐佑收拾好行囊,拜别亲人兄弟,带着张诚,踏上了回顺义的路。 出了城之后,齐佑就没有骑马,改坐在车前,欣赏着沿途的秋色。 秋阳高照,天高云淡,草木渐黄。 他微微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悠,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顺便思考前去顺义的一系列安排。 想到那群包衣奴才,齐佑脑子里,浮现出给太皇太后道别时的情形。 苏麻喇亲自将直齐佑送进了甬道里,趁着四下无人,掏出一个钱袋,不由分说塞到了他的怀里,然后跪了下来。 齐佑惊了一跳,忙去拉苏麻喇,她却坚持着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苏麻喇眼里含着泪,却面带笑容说道:“七阿哥,这些银子是我的积蓄,随着您做主,拿去用在那群包衣奴才身上。” 齐佑摸着沉甸甸的钱袋,楞在了那里。 苏麻喇脸上闪过怅然,淡淡说道:“奴婢,也曾与他们一样,都是最最低贱的奴隶。”说完,福了福身离去。 齐佑紧紧捏着钱袋,望着苏麻喇的背影,缓缓笑了。 太阳照在脸上暖暖的,空气中有瓜果草木的清香,齐佑深吸了口气,一脸满足。 他不是一人在孤身奋战,顺义,还有一群盼着他归来的同伴们。 齐佑掏出荷包里的竹哨,经过摩挲之后,扬丹送给他的竹哨,已经光滑发亮。 他将竹哨放在嘴边一吹,清脆的哨声,悠扬着传到很远,直飞入天际。 第三十六章 齐佑一行在临近黄昏时到了顺义, 在离庄子约莫一里地左右,正准备拐下官道时,马车停住了。 驾车的得高奔到车门边,紧张地说道:“爷, 路被挡住了。” “知道, 都是熟人, 你别担心。”齐佑从车窗边转过头, 笑着起身来到车门边。得高赶紧让开,护着他跳下了马车。 林义诚嚎嗓了声, 提着补袍下摆, 朝着齐佑飞奔过来,跑得太快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 落后一步的夏师爷,跟着提着长衫下摆奔,来不及管林义诚的鞋, 如同乳燕投林般, 踩着他的鞋,一并朝齐佑奔来。 齐佑脸上带着笑, 看着胡子拉碴,嘴唇干燥起皮, 身上的补袍皱巴巴,一块块污渍,手肘磨得油光锃亮的林义诚。 再看一眼平时稳重多了的夏师爷, 此时眼底两团青色,眼袋快拉到了下巴, 左眼还通红带着血丝, 嘴角起了一个大包。 唉, 齐佑叹了声气,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他就这么两个不顶事的帮手。 林义诚双手揖地,嚎了声:“七爷,您终于回来了啊!” 夏师爷紧随其后作揖,激动得颤声道:“七爷,您终于回来了啊,在下等得好生辛苦!” 得高机灵,捡了林义诚的鞋子送回来。他一把抓过,单脚跳着便往脚上套。跳着跳着没站稳,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哎哟!”林义诚叫了声,双手撑着地,撅起屁股手忙脚乱爬起来,手上沾了泥土,他随便往身上一抹了事。 唉!齐佑看得眼酸,又叹息了声。 他早就给他们递了消息回来,就是怕他们担心,谁知他们依旧这般沉不住气。 林义诚吸了下鼻子,猛地直转过身,带起的风直扑齐佑,乍然一股酸爽得销魂的滋味,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七爷,您瞧,他们都来了,他们都在等着您啊。”林义诚指着前面那群衣衫褴褛的包衣奴才,扯着嗓子大吼:“七爷回来了,我说了不骗你们。七爷一口唾沫砸个大坑,说话算话,说回来就回来!救你们,就要救到底!” 齐佑看着林大牛张柏他们,流着泪朝他奔了来,隔着几步远,纷纷跪在地上。 如同送他离开那般,无声哭泣。 齐佑眼睛涩涩的,他掏出竹哨,用力吹响,哨声清脆。 跪趴在地的包衣奴才抬头朝他看来,齐佑深吸了口气,眼神一一扫过一张张熟悉,夹杂着陌生的面孔,微笑起来,大声道:“你们快起来吧,我回来了。” 不知谁先欢呼了声,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怒吼嘶豪声响彻云霄。与先前的哨音互相呼应,惊得旁边林子里的鸟儿们扑腾着乱飞。 林义诚被吓了一大跳,“哎!”他急得扎着手要阻止,被齐佑拉住了。 “让他们发泄一下吧。”齐佑笑容满面,看着林义诚,真诚地说道:“你要不要跟着他们吼一下,我瞧你快憋坏了,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了你。” 林义诚嘿嘿笑,笑了两声,想到这段时日为了稳住这群包衣奴才们别暴动,腿都跑细了圈。霎时,他嘴角耷拉下来,没出息呜呜哭了。 夏师爷比林义诚好些,抹了把眼泪,笑着想说句什么。 听到周围喊哑了嗓子,如泣血般的怒吼,话哽咽在了喉咙边,泣不成声。 齐佑微笑着,泪盈于睫。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无论处于什么时候,永远坚韧果敢。哪怕暂时会被压弯了腰,却从不曾真正折断了脊梁骨。 齐佑转过头,眼神扫过站在那里,满脸呆怔的张诚;跟着来抄达春家,清点财产的内务府赃罚库司库,神色大骇的尼满。 过了一会,齐佑抬起手,再拿着竹哨用力吹响。急促的哨音之后,包衣奴才们的声音很快停下,脸上激动未消,朝他看了过来。 齐佑手往下压,让他们稍安勿躁,指着缩在一旁,鬼鬼祟祟想溜的达春,冷冷说道:“先把他给我抓住,绑起来扔到一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搭理他,不值当。” 林大牛眼里淬满了恨意,反应极快,第一个朝达春扑了过去。如他的名字那样,跟凶猛发狂的牛犊,一下将达春扑到在地,扯下他身上华丽的腰带。 达春好似蛆虫般扭动挣扎,林大牛扬拳砸在了他脸上,砸得他鬼哭狼嚎一声,鼻子一热,血流了出来。 跟着他来的护卫们见机不对,拔腿就想要溜走,被一涌而上的包衣奴才们扑上去,撕咬扑打。 没一会,达春众人鼻青脸肿,被捆起来堆成了一团。 达春跪在那里,吐出嘴里的血沫,看到站在齐佑身后穿着七品补子的尼满,不甘心哭嚎道:“七爷,小的究竟犯了什么罪,您就是要让小的死,也得让小的死得明明白白啊。小的是皇上的奴才,当着皇差,七爷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七爷这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啊!” 齐佑淡淡笑了,只说道:“皇庄是我的了。” 达春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面若死灰,一下瘫倒在那里。 皇庄给了齐佑,连带着庄子上的庄头包衣奴才,都到了齐佑名下。 齐佑曾教过他一句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听不懂,后来去问了读书人,深觉不屑。 如今齐佑成了他的主子,收拾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齐佑不知道达春心中所想,更没空去理会他如何想。 私刑不可取,但那么多包衣奴才的血债,他必须偿还。 依律办事这条路,还很漫长。前提得是律法合理,法治健全以及完善。 齐佑对尼满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先修息一晚,从明日开始吧。林县令,劳烦你派个通钱粮的书吏去搭把手,得高,你也去帮忙。” 尼满从没见过眼前这般的大阵仗,好一阵方回过神。待听明白齐佑的安排,明显怔了怔,忙应了是。 齐佑只点头笑了笑,没再多说。 抄家打仗,向来都是发财的好时机。尤其是抄家,乃是人人争抢大好的肥差。 一般来说,齐佑哪怕再大公无私,都该给尼满留些好处。俗称小鬼难缠,留下些买路钱,以后好办事。 齐佑却不愿意这般做,他不喜欢这种约定俗成的收受好处。 收受好处这件事,谁都不敢拿到台面上来正大光明说。但好似人人都这样做,成为心照不宣的规矩之后,就变成了合理合法,收得心安理得。 现在齐佑管不了别人,在他这里,一定要将这种陋习灭掉。 所以,齐佑派了三方监督,得高是自己人,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放水。 至于书吏,齐佑眼里寒光闪动。 官吏官吏,这个词连在了一起,官与吏之间却有很大的区别。官员一般都是读书考学出仕,能升迁调动。 而吏则是如差役,做着衙门里文书之类差使的人。他们俸禄极低,一般都由当地有头有脸,读过书,略通文字的人担任。 这种差使大多都是子承父业,亲亲相传。别看只是吏,久而久之,他们结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若是官员在任期贪腐,干的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情。他们却能长长久久营私舞弊下去,一点点出蛀穿国家的基石。 齐佑还暂时腾不开手收拾他们,要彻底消灭这群蛀虫,必须得彻底改革吏治。他现在还做不到,但他想借机细看一下书吏这群人。 跟着齐佑前来的侍卫,与尼满他们一起,押着达春他们离去。 皇庄的包衣奴才们难掩兴奋,其他庄子里的包衣奴才,则忐忑又隐含期待,朝齐佑看了过来。 齐佑朝着他们笑起来,扬声道:“从明天开始,我会与林县令与夏师爷,一起帮着庄主们,前来与你们签订赁地合同。” 包衣奴才们都愣在了那里,齐佑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以后土地赁给你们耕种,你们跟佃户那样交租。以后,粮食收得多,你们就落下得多,只要勤快,有手有脚的,都不会被饿死。” 包衣奴才们听懂之后,霎时高兴得又是哭,又要大喊。 齐佑忙抬手阻止了,大声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你们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为国征战,读书考学,有本事种出了高产的粮食,献出来得了奖赏等,则可以脱籍。” 话一说完,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高呼声,吼叫声四起,比先前的还要高昂。 齐佑笑着摇头,深深吐出了口气,替自己小小高兴了下。 这些时日的辛苦没有白费,虽然有点累,只取得了些些微的成就。 但总算有了起色,他们的喜悦,能撑着他走好长一段路。 见天色不早,齐佑对呆在那里的林义诚与夏师爷说道:“走,别在这里发傻了,随我回去,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夜幕渐渐降临,齐佑坐在马车前面,听着身后的欢笑声,欣赏着眼前的夕阳。 黑夜之后,太阳又会升起。 回到庄子之后,齐佑依旧住在了原来的院子,先去洗漱。 实在看不下去林县令与夏师爷两人的模样,让他们也去洗了把脸,收拾了下,坐下来一起吃茶商议细节。 齐佑拿出一份事先理好的章程,分给林县令与夏师爷两人,说道:“过两日,等到那些庄主,管事们来了顺义,我会办个酒席,请他们一起来吃酒。你们先看一下,熟悉需要注意的重点,比如租子几成,租赁年限,农具,耕牛,种子谁出,租子如何调整。涉及到任何数据的问题,一定要解释到位。” 两人看着纸上写着流程表三个大字,一条条看下去,从头读到尾,马上弄明白了齐佑要他们做的事情。不用他们灯下黑,靠着自己去摸索。 林义诚兴奋不已,挥舞着手臂,说道:“若是以后做事之前,都理好步骤计划,找出重点。照着这个来,做完一项再检查,看有没有遗漏之处,差使就不会出差错了。” 夏师爷跟着附和,齐佑笑了笑,说道:“这一次是我先帮着做了个范本,以后得你们自己来,可以作为参考,但不能生搬硬套,得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改变。而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要做出个预判。” 他眉头微拧,说道:“好比,这次庄子变动的事情,你们不能只看到旗人的庄子,还要关注着其他汉人地主们的反应。因为旗人不收税,所以包衣奴才的地租,比起汉人的租子要交得少。患寡不患均,仔细其他地主们,怂恿着佃户闹事。” 林义诚不解,说道:“地主收的租子高,他们得了好处,若闹事的话,岂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夏师爷陷入了沉思,齐佑看了他眼,干脆利落点明道:“一,他们也想享有不交赋税的权利,二,借佃农们来闹事,闹成了,他们得好处,闹不成,死的也不是他们。” 齐佑现在还没能力帮到他们,不过只要他在,会竭尽全力,改善他们的境况。 土地兼并带来的问题很严重,严重还在于兼并后的粮食,全部把控在富人权贵手上。一旦遇到饥荒或者灾年,就是富人发财的好时机。 朝廷赈灾不到位,只要有灾情,上面肯定会有赈济,比如免赋税,开仓放粮。 康熙曾经减免过好几次百姓的赋税,可百姓手上的地没多少,免到他们头上的微乎其微。 至于开仓放粮,层层克扣盘剥下来,到灾民手上的有几斤几两,自不用提了。 说到底,又要回到最基本的问题,粮食产量过低,百姓靠天吃饭,无法抵御任何的风险。 真正要全面增产,解决饥荒,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普及教育,靠着科学发展生产力。 齐佑苦笑,这一切,好似陷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循环。 吃都吃不饱,还读什么书。哪怕读书,也想着的是考科举,成天研究如何写八股文。 读书为了出仕当官,当人当人,当他们曾经最恨,其实最羡慕做的那群人。 看到林义诚与夏师爷两人紧张的神色,齐佑笑了下,安慰他们道:“这只是一个提醒,让你们想得多些。在顺义还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毕竟这里主要都是八旗的庄子。你们要想到的是,那是那句患寡不患均。马上要入冬了,皇庄包衣奴才他们新修了宅子,有衣穿,到了冬天不会挨饿受冻。其他庄子就不一定了,要是他们闹起来,你们觉着该如何做?” 林义诚刚松了口气,一听齐佑的话,眉头又紧皱了起来,郁闷地说道:“这人呐,就是永远不知道满足。七爷您都给他们争取到了这么好的前程,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奴役盘剥,肯干就有饭吃。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真是不懂感恩。” 夏师爷也长长叹息,说道:“人呐,永远不知道知足,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齐佑神色淡了几分,沉声说道:“哪儿都有好人,哪儿也有坏人。你们不能只看着施恩受恩,而是要从另一方面去看。他们就算现在马上把冬小麦种下去,得要熬到明年端午左右才有收成。这段时日,他们仍然面临缺衣少食的困境。” 林义诚与夏师爷见齐佑脸色明显不好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齐佑很不喜欢这种看似遇到了委屈,就情绪化的做事方式。普通寻常人可以,但林义诚不行。 因为他是官,官应当看到背后的问题,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想到的,是要如何改善,别只管着不满抱怨,我倒有个想法,但不能每次都我想办法。林县令,你作为一县的父母官,别管旗人民人,就当做顺义县都是你的子民,你要如何帮助他们解决眼前的难题。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去好生想想。” 看到愁眉苦脸的两人,齐佑耐心说道:“我给你们点方向,要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一切力量,缺什么,就去找什么。别只在脑子里想,一点点列出来,兴许会找到方法。我们明晚商议的时候,你们再说来听听,我们一起分析。” 林义诚与夏师爷神色松了些,陷入了沉思。 齐佑打断了他们,“可别现在想,还有事情呢。林县令,你的县衙工部准了,户部的银子马上拿下来,你可以着手修建了。不但修县衙,还得修路,同样是工部出银子。前来修路的人,步兵巡抚衙门会组织城里的乞丐,还有春上的流民送过来。你要做的事情,则是照着先前的折子,整理出要修多少里路,修多宽,可要挖山,可要架桥,架什么样的桥,路基怎么筑,每里造价多少银子。” 林义诚听到能修衙门了,自己至少可以在县志上留下一笔,乐得牙不见眼。 他如今聪明了些,马上说道:“七爷您放心,下官会比照着您先前的折子,将所有用的银子,列得清楚明白。下官不会修路架桥,会去寻懂行的师傅,虚心请教。” 齐佑点头,“你学得很快,这样很好。我给你推荐个人,筑路架桥,前期需要测绘。跟着我来的两个西洋先生,他们可以帮忙。当然,你们也可以找老师傅来,大家一起努力,将大清与西洋的学问融会贯通,一起用到实处。” 林义诚与夏师爷对视一眼,同时欣喜地说道:“这感情好!”毕竟林义诚是东家,夏师爷赶紧住了嘴,让他先说。 林义诚起身一揖:“顺义的很多路都改变了,下官先前琢磨过,要如何测绘,重新绘制堪舆图。七爷真是帮了下官的大忙。” 齐佑摆摆手,笑眯眯说道:“你别先顾着谢我,这些乞丐与流民过来,你要想着他们的吃住问题,还有治安。步兵巡抚衙门做事你们也清楚,只怕是见到乞丐就捉了送来。他们长期在街头行乞,脑子可灵活得很。做了那小头目的,可不屑来吃你这点粗面馒头。” 林义诚沉吟了下,脸一沉,说道:“既然来了,岂能由得着他们!” 齐佑见状,无语叹了口气,耐心说道:“你不能硬着来,唉,你得多想一些,要防着的是他们打架闹事,切莫因小失大。不愿意的,让他走了就是。小头目才有几人?只要你们不打不骂,让他们有地方住,赚得一口安稳的饭吃,绝大部分还是会安心干活。” 林义诚神色尴尬,嘿嘿笑道:“都是下官想左了,七爷说得是。” 齐佑喝了口茶,呼出口气,说道:“林县令,你先前立的帮助顺义县百姓读书,教化之责,也可以开始了。修衙门的银子,我们照着实际多报了三成,工部最后一个大钱都没减,户部会如数拨付。这多出来的银子,你拿去修建学堂,还有聘请先生吧。” 林义诚一喜,喜到一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 修衙门不过两百多两银子,哪怕三成也就是五六十两,实在是捉襟见肘。他哭丧着脸说道:“七爷,三成的银子,也修不了什么学堂,请不了先生啊。” 齐佑拿出了苏麻喇给他的钱袋,里面有好些金锞子,加起来约莫值一百两左右。 拿在手上垫了垫,说道:“这里还有一些,学堂要好生规划,慢慢修。学堂是为了以后蒙童启蒙,学习各种手艺知识的地方,是长长久久的事情,这点银子可不够。不过,先生可以请起来了。” 林义诚愣了下,问道:“没有学堂,他们在何处读书?” 不但没有学堂,白天还要下地干活,晚上家中连灯油都点不起,谈何读书。 革命先烈们,他们同样面临着重重困难,摸索出了无数的成功经验。 齐佑笑道:“夜校啊,夜间扫盲。” 第三十七章 夜间扫盲同样需要准备, 齐佑一一做了安排。再确认了一遍重点,林义诚与夏师爷便告退,回去忙碌准备。 翌日一大早,宅子前的空地上, 中间案桌上堆放着笔墨纸砚, 印泥, 一大摞合同。两旁则摆着小麦种子, 堆放着农具。 得到通知的包衣奴才,早已纷纷前来, 将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看到眼前的阵仗, 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齐佑一走出来,所有人都马上停止说话,鸦雀无声。 落后齐佑一步,林义诚与夏师爷也赶到了, 带着县衙里管钱粮的书吏赵修上前见礼。 赵修年约四十上下出头, 身形中等不胖不瘦,看上去憨厚老实。见到齐佑脸上堆满了笑, 恭敬无比地见了礼:“七爷,小的得了县令大人的宪令, 七爷放心,小的会尽心尽力,记录好每一笔赃物。” 齐佑颔首, 笑着说道:“有劳了,得高, 你领着赵修去找尼满。” 赵修说了句不敢, 脸上重新堆满了笑, 躬身退下,朝着得高拱手作揖:“得高爷,有劳您多指点着些。” 得高寒暄了句,与赵修一并离开冷。齐佑不经意看了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没再理会。 齐佑看向期盼中带着忐忑不安的人群,朝林义诚点了点头,补充了几句。 林义诚听完,立刻走出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七爷昨日的话,想必你们已经听过,现在把诸位叫来,就是为了与诸位签订土地租赁合同。七爷考虑到诸位家中没有余粮积蓄,秋收的种子,农具,耕牛等,先由七爷出借。在庄稼有了收成之后,逐步偿还,不收诸位的利息。” 他话音微顿,举起食指,“但有一条,诸位必须护好农具耕牛,若是故意损毁者,需要按照两倍价钱赔偿。至于耕牛,五十亩地一头头,由几户人家共同轮换着伺候,按照地多少,每日供给草料。谁家主要负责照看的这些时日,牛拉下的粪便,则归属谁家。” 林义诚补充了些细节,见到齐佑打了个手势,忙停止了说话,问道:“诸位可有什么问题?” 耕牛,农具,牛粪牲畜人的粪便,种庄稼都离不开。庄稼人自不用强调,都会当做宝贝一样看着,精心伺候。 他们的担忧,还是地的划分。地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地与下等地收成相差甚大,租子总不能都按照上等地的收取。 人群中低声议论起来,有那胆子大些的,被推举站出来问了。 林义诚见齐佑点头,大声答道:“地肯定按照不同等级,收取不等的租子。且是按照比例收取,不是等额等量。诸位放心,地都已经分好,上中下都有,搭配着来。诸位得量力而行,按照自己家有几口劳力,赁相应的地。别贪多,多而不精,忙不过来囫囵了事,受累受苦不说,粮食还收不了几颗。若有那剩余的力气,可以拿出来去做些零工赚口嚼用,修屋修路,恳些荒地种菜种果树,甚至是种花,养些家畜。只要不破坏山,乱恳乱伐,七爷不会拦着,更不会抽成,这些都是你们自己所得。顺义离京城近,若是你们种得像样了,本县令自会亲自出马,帮着大家一起运到京城去卖。等种植得多了,打出了名气,买卖人自会上门来收,只要肯干,以后的日子,定会过得越来越红火!” 等林义诚解释完不同等级地的租子,人群中议论声更大了。过了一会,先前发问的人笑着大声道:“奴才相信七爷,七爷乃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奴才这就按手印!” 他一开口,其他人生怕迟了抢不到好的地,争先恐后喊道:“奴才也愿意,马上就按手印。” 侍卫见他们一涌而上,赶紧上前维持秩序,大声吆喝道:“都有都有,不会让你们无地可耕种。别挤,排好队一户一户来。都要想好了啊,别贪多,也别躲懒,七爷救得了你们一时,以后可得靠自己了!” 在侍卫的帮助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排好了队。齐佑见状,对林义诚说道:“若有那不懂的,细心解释。” 林义诚与夏师爷忙应是,分别坐到了不同的案桌后,按照衙门的户帖式样,先是登记了人口。根据一家几口,签订租地合同,出借农具,耕牛,种子。 有那拿不定主意的,林义诚便好心相劝,许诺他不会赁不到地,到一边去商议好再来。 这样一来,效率就高多了。皇庄共有三千亩地有余,到了夜幕降临时,就基本全部分租完毕。“注” 今天这般顺利,得益于齐佑来皇庄已久,颇有威信,包衣奴才们基本上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 还有一点,主要是皇庄的地不用重新丈量。京城周围的皇庄,当年跑马圈地的时候,丈量比较标准。 如果是关外,庄子丈量不标准,庄头在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林义诚与夏师爷跟着齐佑去歇息吃茶时,两人虽然累,嗓子都说得冒烟儿,却掩饰不住的兴奋。 夏师爷说道:“明儿个他们就可以开始陆续翻地,耕种冬小麦。来一两个风调雨顺之年,这些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义诚附和了句,感慨地说道:“下官毕生从未见到过这般的景象。下官一直在想,七爷先前临时多加了几句,允许他们种果树,种菜,七爷可是又有新的想法?” 发展经济是硬道理,对眼下的情形却不适用。如今他们有地耕种,待稳定之后,下一步得考虑人口增加的问题。在土地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就只有提高粮食产量一条路。 顺义乃是千年的粮仓,相当于北方的小江南,能产水稻小麦,齐佑希望在这里做成一个粮食基地。 像是倭国的北海道一样,他们的农民在研究北海道稻种,大清的农民也能在顺义研究。 琉球的留学生,双方修书往来,一来一回路上就得花上大半年近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大清。 毕竟他们被倭国逼着上贡称臣,希望他们能弄到倭国的种子带到大清时,齐佑在顺义也有些经验了。到时,带上些顺义的种地能手,再去到东北那片黑土地慢慢研究。 齐佑吃了两口茶,放下茶碗,坦白地说道:“只是一个设想。早在很久以前,就有果树嫁接术,他们脑子中有灵活的,种几颗果树,能琢磨出嫁接之术,结出优良的果子,拿出去才能卖个好价钱。京城贵人家有果园,菜园,普通寻常的果子,他们看不上,寻常人家又吃不起,卖不了几个价钱。始终还是粮食重要,拿上好的庄稼地去栽种果树,种蔬菜种花,能不能赚到银子还两说。果树这些不能马上见到收成,拿地去种了果树,吃穿生计又得陷入困境。在能吃饱饭的情形下,再去赚几个零花嚼用,才是正理,不能本末倒置。 林义诚前后一想,想到吃草根树皮的荒年,心有戚戚然,说道:“七爷所言极是,庄稼人,就得安心种粮食。今儿个真是顺当,只盼着接下来之后,也能这般顺当才好,早些将冬小麦种下去。” “不可能。”齐佑干脆直接打消了他的幻想,说道:“今天有好些别的庄子包衣奴才前来看热闹,你们在忙,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我却听了一些。其他庄子的农具,不像是皇庄这边。他们有些庄子的犁早就卷了口,都快成片破铁片了,还缺耕牛。再加上昨天我说的过冬问题,你们可曾想到了法子?” 林义诚与夏师爷对视一眼,苦着脸说道:“七爷,下官勉强想到了两个法子。一是下官的干爹,手上还有几个银子,下官打算厚着脸皮,去求他一二,让他拿出几个银子出来,就当是做善事了。下官不敢隐瞒,干爹见到七爷在顺义的动作,他成日睡不大安稳,只怕有一天马场也有变动。” 马场属于上泗院,齐佑还没空去管,在他以后的打算里,准备将马场改成养牛场。 耕牛紧缺,连皇室都严令吃牛肉。康熙出行的仪仗用马,不需要这么大的马场。 若是不够,他就减低些仪仗规格。反正康熙是亲爹,坑起来齐佑同样不手软。 对于林义诚干爹能出点血,他当然乐见其成,只抬了抬眉毛,未置可否,“你继续。” 林义诚干干一笑,偷瞄了眼齐佑,“嘿嘿,七爷,这第二嘛,还是得请七爷帮忙。”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你且尽管说。” 林义诚鼓起了勇气,说道:“七爷,下官想请您前去镇着场子,贵人们跟着家中的管事亲自来,也是见着了七爷在顺义,想来一探究竟。下官入不了贵人们的眼,说不上话。” 齐佑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倒是认真动过脑子。不要怕丢脸欠人情,能拿脸面去换到人情,说明你这个人还有可取之处,能欠到就很厉害。不过,你以后还是得想更细些,比如你要求我帮忙,总得要想好我要如何帮。我总不可能随便下令,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银子出来做善事。” 林义诚汗颜,夏师爷不知不觉跟着站起了身,一起恭敬虚心聆听,不断应是。 不止是林义诚,包括夏师爷在内,齐佑来了顺义后的一系列动作,早已令他们忘记了他的年纪,不知不觉中对他依赖,信服,仰视。 跟在齐佑身边这些时日,他们无论从品性,心胸,眼界,做事方式,学到的东西,足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齐佑开始早有打算,贵人们来到顺义,舟车劳顿,他这个康熙口中的“顺义王”,怎能不出面招待一二。 在这里拥有庄园的,大多都是觉罗氏,说起来都是自己的族人长辈。 齐佑微笑,说道:“我准备置办酒席,请他们来吃顿酒。家宴而已,到时候你们也一起前来作陪。” 林义诚松了口气,说不出的佩服。 在他起初的想法中,齐佑前来顺义时,态度极为强硬。再加上他是阿哥,得了康熙在背后帮助,只需要在中间周旋几句,那些贵人们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拿出些银子来。 听到齐佑的安排,林义诚顿时心悦诚服。齐佑软中有硬,家宴不同于其他宴请,多了几分亲近随和。作为长辈,总不好为难他这个皇子晚辈。 从第二天起,林义诚与夏师爷去了别的庄子,帮着与包衣奴才签订合同,齐佑前去官道等着。 京城每来一队车马,他马上迎上前请安寒暄,周到有礼,令来人都倍感有面子。前面对他的那点儿不满与抵触,不知不觉就少了几分。 从京城陆陆续续前来有镇国公,简亲王等人,甚至连裕亲王福全都来了。 福全骑马快,一大早出发,骑到顺义是还不到用午饭的时辰。 齐佑接到这个亲伯父快到的消息时,着实惊讶了下。福全的田产虽有上万亩,不过在顺义却没有庄子。 齐佑来不及细想,赶紧前去官道处迎接,一见到福全骑马奔来,上前请了安,扬声叫道:“二伯父!” 福全从马上跳下来,仔细打量着齐佑,哈哈大笑道:“七阿哥比过年时,高了黑了。皇上赏了我几匹马,让我来挑亲自挑选,我便顺道来看看你。听说你忙得很,没有打扰到你吧?” 齐佑忙笑着道:“二伯父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打扰。” 康熙赏福全马,哪用得他亲自来挑选。只怕是得了康熙的旨意,来看齐佑是真。而福全田产多,也正好来探探顺义庄子的变动。 齐佑心怀坦荡,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想到福全有银子得很,齐佑不由得笑弯了眼。 当即就不由分说,热情洋溢地将他往庄子里迎:“二伯,庄子的主院恰好空着,您既然来了,正好留给您住,不然汗阿玛该责备我不懂事了。” 福全爽朗笑道:“好,我正好歇上一歇。咦,你是坐马车而来?”他瞄了眼齐佑的左腿,改口道:“这般好的天气,不如随我一同骑马回去。来,你随我共骑一乘。” 齐佑笑着道:“二伯父,您给我一匹马就好,我自己能骑。” 福全只听说齐佑读书上极有天分,聪慧至极,也知道他会骑马,只没亲眼见过。犹豫了下,还是让护卫给了他一匹马。 齐佑走到马的右边,拉住缰绳,灵活地踩着马镫上了马,冲着福全展颜一笑:“二伯父,走吧,我在前面给您领路。” 福全神色复杂,看到他上马的姿势,以及坐在马上自在潇洒的模样,眼里闪过赞赏,笑着跟了上前。 回到庄子,安排好福全住下,用过午饭歇息之后,齐佑回了院子。 得高忙了两天,总算与尼满与赵修一起,将达春所有的赃物清点完毕,已经贴好封条,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运回内务府入库。 齐佑听着得高仔细回禀,“尼满与他带来的人一起盘点,赵修做惯了文书工作,记得很是快。尼满这边报上一件物品,赵修跟着唱一声,核对无误后,再记了下来。奴才在旁边看着,并无任何遗漏差错。” 思索了会,齐佑问道:“平时呢,他们两人可有来往?” 得高仔细回想,说道:“倒没有什么来往,见面时互相打了招呼,歇息用饭的时候,两人在一起吃茶说说闲话。奴才听了一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骂几句达春。爷,他们说想要来给爷回禀,请爷看具体的账目。” 齐佑沉吟着,点头说道:“去把他们叫进来吧。” 得高出去,领着尼满与赵修进了书房。尼满递上账目,恭敬地说道:“这几日有劳得高帮忙,七爷处处关照,我们才能这般快。七爷,这是账目,请您查看。若有不妥当之处,我们马上去核实,修正。” 齐佑笑着说了声辛苦,扫了眼账册,赞道:“赵书吏的账目做得真好。” 赵修忙谦虚地道:“七爷才是厉害,小的这点本事,不敢在七爷面前班门弄斧。” 齐佑随意翻动着账册,惊叹道:“还真是贪得无厌啊,居然贪了如此多的银子。走吧,带我去瞧瞧。” 尼满愣了下,脸色微变,下意识看了赵修一眼,问道:“七爷要如何瞧?” 齐佑微笑着说道:“当然是揭开封条,金银用戥子重新称过,其他的珠宝花瓶,一件件核对。恰好二伯父裕亲王也在,正好请他一起,看看这些刁奴,胆子究竟有多大!” 作者有话说: 注:看了下资料,当年十四在宁远州的田产,就有三万九千多亩。康熙给齐佑三千亩的皇庄,这个数字是我编的,看起来很多,实际上对于康熙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第三十八章 尼满与赵修两人神色变幻不停, 齐佑态度温和,微笑着安慰他们道:“对不住了,你们辛苦一下,都怪我实在是没想到, 达春竟然这般贪婪。我第一次看到抄家, 定要见识一下达春的宝贝。” 得高一脸懵, 照着齐佑的吩咐, 跑去将福全请了来。桂和则骑着快马,去把在别的庄子忙碌的林义诚, 揪上马飞奔回了皇庄, 留下夏师爷暂时顶着。 林义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路喘着粗气飞奔回来,进了偏院院子,看到庭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码着贴上封条的箱笼。 院子前面, 摆着桌椅案几, 裕亲王福全坐在上首,与齐佑笑着在说话。尼满与赵修两人面无表情坐在下首。 林义诚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愣了下,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笑着说道:“二伯, 林县令回来了,我们开始吧。唉,这达春实在是可恶, 您来了,正好替汗阿玛看一下。” 福全呵呵笑着说好, 他其实也一头雾水。听到齐佑夸赞赵修账目做得不错, 与尼满辛苦了几天清点出了赃物, 得高在旁边看着归置装箱,贴上了封条。 照理说不会出岔子,哪怕是趁着有人晃了眼,一下没看住,少了那么点东西,也是常事。水至清则无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福全知道齐佑不会没事找事,再看尼满与赵修两人的神色,岂能看不出他们的紧张。 这一来,福全就更纳闷儿了,同时颇为期待,想看看齐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齐佑吩咐道:“得高,尼满,赵修,既然是你们三人一起清点的,还是由你们三人去一同打开吧。林县令,你在旁边拿着账目核对,桂和,你去搭把手,帮着称一下金银。” 林义诚从齐佑手上接过账目看到达春的家产,对比着自己的俸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尼满与赵修见得高在等着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强自稳住阵脚,三人一起打开了箱笼的封条。 桂和递上戥子,看着三人一起称金银。福全好奇不已,伸长脖子看得目不转睛。 得高看着戥子,吆喝着数字,桂和在旁边帮着相加。 林义诚则看着手上的账目,再狐疑打量着尼满与赵修,见两人面若死灰,愣愣说道:“不对啊,账目上记着银子两千一百两,桂和加起来的数却是两千七百两。金子共一百七十九两,而不是一百一十六两。桂和,你再算一遍。” 桂和跟在齐佑身边,这点算学自是不在话下,再次拨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加了一遍,肯定地说道:“林大人,我没有算错。” 听到实际与登记金额有出入,林义诚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福全同样看出了猫腻,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达春贪腐的这点金银,他还不放在眼里。他生气的是,这群狗奴才,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伸手,胆子忒大了点! 赵修吞了口口水,双腿簌簌发抖,强撑着辩解道:“王爷,七爷,都是小的没写清楚,数额出了差错,小的这就改。” 尼满躬腰低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面前的青石地面上,汗水滴下来,湿开一片。 齐佑神色淡淡,哦了声,不置可否,对得高吩咐道:“继续。” 福全看了眼齐佑,黑着脸唤来随从,说道:“你们也上去帮忙,看看究竟还有哪些数额出了差错。” 尼满想到来时路上,见到包衣奴才们在齐佑面前的表现,心里万念俱灰。都怪他一时财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知道这次死定了,跪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赵修也撑不住了,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求饶:“王爷,七爷饶命,尼满大人告诉小的,分一成给小的。都怪小的鬼迷心窍,起了贪恋,王爷七爷饶命啊!” 福全看着两人,冷哼一声,刚想开口,下意识先看了眼齐佑。 齐佑面色寻常,似乎见怪不怪,福全赶紧打住了,一言不发。心里却猫抓猫挠一样,想要知道齐佑从何处看出了不对劲。 清点赃物,在得高的眼皮子底下,当场拿走一些,或者藏起来,风险太大。 能动手脚的,就是账目文书,即原始数据。 齐佑以前看过书吏这个行当的一些资料,他们常与与差役同流合污,坑壑一气,在文书上动手脚,捞银子。 越底下的人,对上面那一套看得越清楚。赃罚库那点德性,他们更是门清。抄家这么好的肥差,岂能不沾手。 齐佑开始时也不能确定,就故意随口提了句想要瞧瞧。尼满与赵修毕竟心虚,当时就不自然了。齐佑再一想得高的话,很快就知道何处有问题。 一个唱数额,一个应和一声,两个数字得高见对得上,就不会多加注意。 若是得高当场发现了两千一百两与两千七百两之间的错误,赵修还可以胡乱推脱,说是听岔了,或者一时手误写错了。 等到银子运回赃罚库,当然是按照账目上记录的入库,尼满轻巧就能将多出来的六百两拿走。 赵修担着大风险,只能拿到一成的银子。剩下的九成,肯定不会全部落入尼满的口袋。 贪腐从来就是自上而下,一起贪。大官大贪,小官小捞,互相包庇掩饰。 所以每次查贪腐,都阻力重重。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查就是一堆。 毫不意外,查到最后,又查出了几处差错,比如金簪银钗的数目,账目与实际对不上。 齐佑看向福全,迟疑着说道:“二伯,您看.....” 福全脸色难看起来,叹了口气,挥挥手,说道:“把他们带下去吧,尼满带回京城送审,至于赵修,则交给林县令了。” 尼满与赵修被拖了下去,林义诚又气又怕。 虽然知道衙门的这些人手脚向来不大干净,可他万万想不到,赵修居然胆子大到如此地步,这么快就与尼满勾结上了。 赵修到底是他推荐来的人,若是福全对他起了疑心,以为他也参与了其中,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林义诚不由自主看向了齐佑,见他神色寻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更加忐忑,嘴里苦不堪言。 齐佑见状,暗自叹息一声,说道:“林县令,你去忙吧,赵修按律处置。还是庄稼要紧,别耽搁了正事。” 林义诚一颗官心旺盛得很,眼下肯定清得不得了。只是要做彻头彻尾的清官,就要有做孤臣的打算,还得会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不然,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齐佑将此事推给福全,没打算插手如何处理尼满,以及清理内务府赃罚库的那群人。 自上而下都烂,官员那么点俸禄,他们都住着大宅子,穿着绫罗绸缎,奴仆成群。 银子从哪里来? 彼此都心照不宣。 齐佑叫林义诚回来,是想让他见识一下这些小吏的门道。无法彻底杜绝,以后能多长个心眼,提防着他们一些也好。 林义诚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退了下去,福全前来看了一出大戏,也亲眼见到了齐佑的本事,不由得对他心悦诚服。 福全眼神在齐佑左腿上停留,惆怅万分,滋味莫名。 齐佑与他一样,他是眼疾,齐佑是腿疾,真真是可惜了。 不过,福全最终没能忍住,凑过去,神神秘秘问道:“七阿哥,你是如何看出赵修与尼满两人有问题?” 听福全这么一问,齐佑便想到了内务府这个皇室服务机构。 当年皇太极成立内务府,顺治为了与八旗权贵夺权,改成了仿照明制的十三衙门,由太监宦官来管理。 八旗当然不干,等到顺治驾崩之后,十三衙门不过月余时间就改了回去,内务府重新被八旗掌控在手中, 内务府当差的人,都出自八旗旗人,仅有几个康熙的太监亲信。说白了,康熙的身家财产,钱袋里有多少银子,吃穿用度,甚至到一举一动,都在八旗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康熙靠着八旗驻军守护江山,需要拉拢旗人,又得防备着八旗的权势过大,小心翼翼在维持着平衡。 齐佑只想揭开冰山一角给康熙看,他愿不愿意看,还是只看到眼前这块,永远将稳定大计放在首要,就不是齐佑能干涉的了。 看着福全写满探究八卦的脸,齐佑装傻,笑着道:“二伯,我就那么随便一问一查,谁知道他们恰好就撞了上来。” 福全一愣,旋即干笑。 只随便一问一查,就能抓到两人贪腐,就差点明着说,到处都是贪腐的官吏,一抓一个准了。 这句话福全可不敢接,反正等到回京之后,照实转告康熙就是。福全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名下的庄子。 两千两三千两不在意,那两万三万两呢?福全坐不住了,再次凑了过去,认真问道:“七阿哥,你就给我透个底,这庄子赁给那群包衣奴才,真比现今这般能好?” 像福全这般的亲王,比如安亲王他们,田产都在万亩以上。 若是他们也能跟着一起改变,不只停留在顺义,这群奴隶的境遇,很快就能慢慢得到全面改善了。 齐佑认真了起来,仔仔细细跟福全分析了庄子里存在的问题,“二伯,我带您出去走一圈吧,眼下天色已晚,他们应当还没有从地里归家。” 福全当即站起了身,与齐佑一起走出院子,来到田间地头。 包衣奴才们正在翻地准备种冬小麦,如今是种多得多,一家子人,不管男女老少,全部到了地里忙碌。哪怕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子,都在歪歪倒倒跑动,忙着捡拾草根。 见到齐佑与福全前来,纷纷见礼请安,齐佑朝他们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且忙去,我们就随意走走。” 福全去过自己的庄子,见到过包衣奴才们的模样,与眼前所见的,人人皆干劲十足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他没有将这些放在眼里,如今仔细一想,种地与打仗,道理倒相似。 上战场时,将士的士气非常重要。种地时,端看庄稼人尽不尽心,能不能尽心,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士气。 福全看了一圈回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与齐佑用过晚饭后吃茶,说道:“七阿哥,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考虑也将地赁给包衣奴才们耕种。平时我不大管这些事,都交给了府里的管家。你给我出点主意,我要小心注意之处,可别被刁奴骗了去。” 齐佑笑道:“二伯,您的庄子,与顺义又不一样。我建议您找些懂行的人去,或者您亲自在旁边看着,将地全部重新丈量一遍,造册。” 福全不解,齐佑解释道:“您的庄子离得远些,尤其是关外的庄子,亩数这方面,向来就不清不楚。” “混账东西!”福全想明白过来,恨恨骂了句,“说是我名下的地,却被被狗奴才们占了,恶名我担,好处却被他们得了去。” 齐佑见福全一点即通,就没在这方面多说,转而耐心劝道:“二伯,您的地多,旗下的包衣奴才也多,您得多过过眼,他们是如何管着包衣奴才们。都是您的奴才,还是真正替您挣银子,赚得粮食吃食的奴才。总得待他们好一些,他们才能更替您尽心尽力,二伯,您说对吧?” 福全笑了起来,虚点着齐佑,说道:“你个小滑头,我知道了。你倒是一片好心,替他们出头,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定会记着你的好。” 齐佑正色道:“非也非也,我就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情罢了。都是爹娘生养的......唉,这些不提也罢。二伯,您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我这边的土地租赁合同,以及如何做,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等下我给您一份。您拿去看看,觉着好就用,觉着不好,您扔了就是。” 福全自是喜不自胜全部笑纳了,齐佑又道:“二伯,您得赶紧些啊,天气冷了,若是遇到寒冬,关外牛羊都得冻死,何况是人。我好似记得看过一个数,一年报上来的包衣奴才死亡人口在两千左右,这没报的,不知有多少。这些人,可都是替你做事赚钱的人啊!” 福全哈哈笑起来,说道:“我知道了,明儿个我去马场走一圈,就不来你这里了,直接回京城去。我进宫跟皇上禀报一声,告个假,去关外庄子走一圈。” 齐佑脑子一动,说道:“二伯,关外的牛,您多不多呀,带回来方不方便?” 福全挑眉,笑着问道:“你又想作甚?想要我的牛?” 齐佑干脆承认了,说道:“顺义缺耕牛,缺得极了。关外的牛马多一些,您到时候赶上一些回来。我也不白要您的,向您赁来用,每年半钱银子,保管给您养得膘肥体壮。不过,二伯,牛产的小牛犊,您就甭收回去了啊。” 福全斜睨着齐佑,啧啧两声,“你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牛到了你手上,还不得可劲着使,还膘肥体壮呢。牛犊还归你,到时候牛被您使坏了,真真是血本无归。” 齐佑笑眯眯地说道:“二伯,帐不能这么算。母牛能不能有牛犊还难说,若有了小牛犊,就不能耕地了,得闲养着。牛犊长大,要好几年,这中间更需要人费精力照料。说句难听的话,哪怕牛累死了,这牛照常归您。” 余下来的话齐佑就没说明白了,福全呵呵笑。 大清严禁宰杀耕牛,自家老死等意外死亡的牛肉拿出来卖,还得经过官府严查,准许之后才能卖,否则得按律处以杖刑。 说是卖,只要听到有死牛的风声,牛肉早就被私下一抢而空了。各种意外离奇死亡。普通百姓吃不起牛肉,全部进了权贵的嘴。 也就是管得严,关内的耕牛数量都不够,就算有人图那点银子宰杀,牛肉也极为罕见。 牛的体积太过庞大,不好隐藏,不然早就有那不要命的,会从关外贩牛到关内来宰杀。一头牛宰杀后能买的价钱,是活牛的数十上百倍还不止。 一头牛不过卖五两银左右,福全从关外买,还会便宜一些。普通寻常的生意人要贩牛,需要交重重的税。 税当然收不到福全的身上,他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福全当然吃过牛肉,齐佑一提,他马上回忆起了牛肉的美味。 想到康熙从没有尝过牛肉的滋味,忍不住暗中小小得意了下,当即笑着应了,“你都是一心为了种地,我也不图你那点银子了。就当是我这个做二伯的,给你点过年过节的红封。” 齐佑想到了马场,笑着说道:“二伯,您明儿个去马场,也带我去瞧瞧呗,我还没有去过马场呢。” 这么点小事,福全自是一口应了:“行,我明儿个教你如何挑选马,以后你汗阿玛要赏给你马,你就可以自己挑,保管你能挑到好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 齐佑听得笑弯了眼,说道:“那感情好,二伯对我真是没话说。二伯,您可是我的亲二伯,明晚您高低得再留一晚,出面帮我招待客人。” 福全愣了下,斜了眼齐佑,似笑非笑问道:“你请了哪些人?” 齐佑念了一堆,笑道:“都是自家人,我想求他们一些事情,呵呵,是小事。眼瞧着转眼就要这入冬了,想请他们将烧香拜佛的香火银子,拿些出来,给那些还穿着破布单衣的包衣奴才们,买点厚粗布。或者家里不要的衣衫,拿出来赏给他们,能让他们能有蔽体的衣衫过冬。” 他停顿了下,脸上笑容更甚了,“二伯,喝什么酒,吃哪些菜,我真的不懂,又没几个银子,就从达春这里捡了些酒与鸡鸭,不知会不会怠慢了客人。到时候,您可是主人,得带好头,我跟在您身后供您使唤,您得把场子给我撑起来。 福全听到最后,无语凝噎。感情齐佑请客,自己一个大钱不出,都是捡现成的,来客还得捐衣又出钱。 他作势要打齐佑,笑骂道:“你个小滑头,我就不该来,竟然被你给缠上了,又要卖这张老脸,又要出银子!” 齐佑笑得一脸灿烂,只管着二伯二伯叫个不停。福全哭笑不得,只得应承了下来:“行行行,哎哟,这二伯可不好当。你回去早些歇着吧,明儿个早些起来,还得去马场呢。” 齐佑乖巧应了是,心想有了耕牛,马场是该看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强烈推荐大佬潇湘碧影的欢颜年代文,真的写得超好,超级爽!!! 文名《苦情女配支愣起来了》,作品ID:6396750,文案如下: 老王家的儿媳林秀芬搬去鸡窝住了。 因为她结婚三年无所出,婆婆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于是她收拾收拾,住去了鸡窝,理由是——母鸡,只用下蛋和吃饭,不用养家糊口做家务!从今天起,她打算做一只兢兢业业只生不养的母鸡! 老王家:“……” —— 王建业一个铁骨铮铮的退伍转业工人,突然就“不行”了。 理由是他老婆逢人便宣扬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阉鸡公。 王建业:“……” 虽然他确实因为经常不在家,导致林秀芬怀不上而饱受非议,是很对不起她的。但是这谣言也太…… “妈!我想离婚!”王建业说。 林秀芬一秒闪现,由衷惊喜道:“还有这种好事!?那麻烦把婚内共同财产结算一下吧!根据《婚姻法》第17条……” 王建业!!!! 王建业:打住打住对不起我错了我承认我是阉鸡公咱们千万别离婚! ———— 林秀芬:呵呵,真当老娘穿成了苦情女配就得接着往下演呢? 老娘不怕崩人设,从今以后,王家再无林秀芬,只有——我!林.钮祜禄.斗战胜佛.极品终结者.乡村鬼见愁.秀芬! ———— 第三十九章 跟着福全去马场跑了一圈, 齐佑除了认真跟着福全学如何看马之外,还看了马场的地。 原本顺义有四个马场,后来重新划分了区域,两个马场就不在顺义县境内了, 如今只剩下两个。 每个马场都占地近五百亩, 宽广辽阔。草料场的地上牧草已经开始泛黄, 远远望去, 在太阳下荡漾着金色波涛。 齐佑骑在马上悠转了几圈,微拧着眉头, 感慨万分。 福全察觉到齐佑神色的不对劲, 笑着问道:“怎么了,这里的马儿可都是顶顶好,没你能看得上眼的?” 齐佑摇摇头,笑道:“这里的马,终是少了些血性。” 福全一愣, 转念一想, 马场在前明时,是用作训练战马。后来康熙登上皇位之后, 改革了内务府,原本管理马场的太监权利被收回, 马场的马都供给皇家出行,出行仪仗所用。 与骑兵队伍的马相比较,哪怕是再烈的马, 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跟戏台上的武生一样, 不过是耍花腔罢了。 齐佑说道:“蒙古那边的牛羊马, 与这里又不一样。这么大片肥沃的土地, 圈起来养马,若是用于骑兵又另当别论,只这样.....可惜了。” 福全见齐佑连说了两声可惜,哈哈笑起来,说道:“大清天下哪缺这点土地,你小小年纪,怎地跟那庄稼汉一样,见到地就恨不得全部拿来种粮食。走吧,天色不早,我们得回去了,我还得给你招待客人呢。” 其他地方的马场他管不了,这两个地方的的马场,肯定不能这样浪费下去。 齐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主意,选好马之后,跟着福全一起回了庄子。 到了傍晚时分,齐佑请的客人,一个不拉全部陆续到来。 福全出面招待,加上齐佑跟在后面,逢人便笑,见礼请安。嘴比蜜还要甜,一口一个伯父,叔叔,把他们哄得舒舒服服。 这些人心里对齐佑的那点抱怨不满,在他的热情周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足饭饱之后,见福全拿出了银子,不过百两而已。加上齐佑索要的旧衣衫旧物,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值一提,纷纷慷慨解囊。 送他们离开顺义之后,齐佑盘算了下,一共收到了近千两银子,再加上送来的旧衣物,总算能让包衣奴才们过一个比往年暖和的寒冬。 林义诚一见,几乎没哭出声:“还是七爷有先见之明,下官在其他庄子时,遇到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要求有衣衫穿,房屋住。有了这些银子,去买粗布旧棉花来,让他们自己缝制,这个冬天就好过多了。到了明年,等他们有了收成,把屋子稍加修葺,熬上一两年,这日子啊,定能越过越红火。”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等冬小麦种完之后,就该慢慢修水渠了。还有,先前我说的夜校,也要安排起来。每个村落边,搭一间大的泥墙草屋,里面砌上炕。这个简单得很,花不了几个银子,请来的先生也有了住处。晚上的时候,多费点火烛灯油钱,晚上就可以跟着先生认字了。无论男女,每家每户的蒙童必须去,学会了之后,再回去教家里的大人认字。唉,没法子,地方不足,人手银子终归不够,先一步步慢慢来吧。” 接下来,齐佑吩咐了林义诚与夏师爷一堆事情。得高与桂和,连着侍卫都被派了出去,忙得不可开交。 秋意转浓,冬季来临之时,整个顺义从一潭死水,变成了鲜活的溪流。 田间地头,修葺水渠的汉子脸上带着笑,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 顺义县衙的旧址处,新的衙门立起了新框架,择了吉日等着上梁。 管事与人抬着大桶的饭菜走出来,大声吆喝:“放下手上的活儿,分批前来用饭。老规矩,不许挤不许抢,都有。今天的大白菜里,每人都有一片大肥肉片!” 有人顿时大声欢呼起来:“今天有肉吃了!”听到他一喊,其他人都跟着纷纷笑着吆喝:“吃肉喽!” 平时他们这群乞丐,虽然不用干活,沿街行乞的日子着实不那么好过。遇到心善的,给他们那么点残汤剩饭。 遇到那凶神恶煞的,骂一顿是驱赶是轻,说不定还会动手,放恶狗前来撕咬。 他们被步兵巡抚衙门的番役用牛车,强行拉到顺义一扔,每人都忐忑不安,如惊弓之鸟。 到了顺义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林义诚林县令,态度温和,和颜悦色让他们不要担心,给他们先是登记造册。 接下来,他们发现不但有能容身的屋子,虽是草屋泥墙,里面的大炕结结实实。到了冬天烧起炕,挤在一起睡更是暖和得很。 一天十个大钱,干上半个月就发放一次。林义诚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绝无层层克扣。 一日三餐,黑面馒头白菜豆腐管饱,隔三差五还会加些肉开荤。 不用挨打挨饿,居无定所,有钱拿,生活安稳下来。前来的乞丐只走了几个,其他人都安心留在了顺义。 听林县令说,修完县衙,还有很多活计做。只要他们肯干,肯学,以后说不定学到了手艺,还能当师傅带徒弟,再去别的地方修城修屋修路。 原本就有些懂得手艺的,被每天都要来巡视的林义诚发现,很快就被提拔成了管事。管事一天的工钱足足有十五个大钱,这群人干劲就更足了。 暗戳戳期待着搬进新县衙的林义诚,每天哪怕再忙,就算跑细了腿,也要来县衙前看一眼。就跟从没见过石头木材一样,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停过。 夏师爷也笑,但看到林义诚笑得实在有点儿傻,总是感到眼睛疼。 “七爷在做什么?我得去庄子里回禀一下今日的进度。”林义诚背着手,在县衙前走了一圈,自言自语说道。 又来了,又来了!他这句话,夏师爷已经听得耳朵起茧,连着瞥了林义诚好几眼:“东家,七爷每日都有自己的安排,您就甭去添乱了。” 林义诚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这每天不得七爷的吩咐,听他说说话,心里总不踏实。” 夏师爷袖着手,望着前面的热闹一阵,说道:“走吧,去庄子一趟。” 这下轮到林义诚撇嘴了,“瞧你那德性,明明与我一样,还搁我面前装呢。这提拔有本事的管事,是不是与七爷聊天得的主意?” 夏师爷被噎得没话说了,当时跟齐佑说起县衙建房子的事情,就随口提了一嘴。 齐佑提点了他们几句,他们选了有本事的管事出来,得了好几句夸赞呢。 齐佑从不乱夸赞人,真正做好了才夸。做不好也不骂,让他们自己先去想哪里没做好,然后去他面前分析。 分析完之后,接下来就让他们再想如何改善。如果觉着不好,齐佑会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也可以反驳,说明自己的观点。 如果他们的想法更好,齐佑会完全照着他们的想法去做。 只是迄今为止,他们想法,还没能盖过齐佑去。 夏师爷心悦诚服说道:“跟在七爷身边,做事好似有了方向。一件事吧,按照七爷教的方式去做,哪怕中间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只要方向没错,最后总能做成。” 林义诚笑道:“那是做事之前,从头到尾都先理了一遍,就跟那眼前的雾被拨开了,该走的变得清晰可见。走路还摔倒的话,纯属愚蠢,倒霉到了家。” 夏师爷呵呵笑,沉吟了下,小声问道:“东家,那您说说看,七爷让我们跟周边的人,还有他们这些乞儿打听。家乡有哪些人是表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可好,子孙后代可好。这事,又是为做何用?” 林义诚琢磨起来,片刻后,转头四望,压低声音说道:“莫非,是因着七爷的腿......” “东家您想什么呢,七爷的腿......,哪怕有些人长了四条五条腿,照常比不过七爷!”夏师爷无语望天,手一下下点着自己的脑袋:“得看这里,看这里!” 林义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一时想岔了。” 夏师爷再次袖起手,不紧不慢说道:“皇家祖上结亲结的,离得远了去。皇上的后宫虽有表亲,七爷的生母却与此无关。七爷肯定不是在想自己,再说,七爷做的那些大事,什么时候是为自己做打算了?” 林义诚嘿嘿讪笑,招呼车夫赶来了马车,奔去了庄子。 齐佑在忙着做顺义县的规划总结。 一、顺义的首要目标就是奴隶改革。 虽然他们在名义上还是包衣奴才,实际境遇已经大为不同,算是取得了初步成效。 想要如林义诚所言那般,真正过上红火日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到十年后再说也不迟。 二、夜校扫盲,开办真正的学堂,免费教育。 夜校扫盲已经开始,真正的学堂还没能办起来。办学堂与夜校不同,找到识字的先生就行。 齐佑打算办真正新式学堂,不仅仅只为科举考学,侧重教授各种技术知识。比如数学,语言,织布,育种,医学等各种技术班。 学校招收的学生,不限男女。 旗人男女大防这点比汉人做得好,而且旗人女性不裹小脚,可以骑马出行。百姓都见怪不怪,看到她们出来,马上就能区分出旗汉。 哪怕是朝廷严令禁止女性裹小脚,汉人还是偷偷裹,朝廷屡禁不止,最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旗人还有人跟着学,到了晚清的时候,裹小脚的陋习风气就更甚了。 齐佑希望从旗人开始,包括在顺义的平民汉人在内,女儿家也能上学。 不管读书认字,还是学一门本事,能带动汉人女性从阁楼里走出来,觉醒抗争。 这个学校背后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支持,以及各种真正有本事的先生。 齐佑毫不客气算上了紫禁城,他有个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爹,这个爹他是坑定了。 学校的名誉山长,肯定非康熙莫属。既然当了山长,出力出钱,挡住各方的非议,康熙自当义不容辞。 三、满汉关系。 理事厅这种存在,旗汉不同律法,想要强硬改革,八旗旗人估计得反。 如今大清还是靠着八旗兵守江山。汉军有绿营,不过绿营的兵力少,配制差,待遇也差,军费基本都给了八旗营。 齐佑敢提满汉同律,影响到了康熙身下的那把龙椅,他的另一条腿估计得被康熙打断。 满汉平等,这是齐佑让林义诚收集近亲结婚,对后代造成影响的缘由。 齐佑现在无法用科学解释,为何近亲无法结婚,他只能收集庞大的数据,来佐证此种观点。 旗汉不婚,结果就造成了旗人只能内部通婚。虽说同宗不婚,但表亲之间并没有包括在内。 旗人就那么些人,几大姓氏,拐着弯都连着亲。 说句笑话,康熙想诛人九族,诛谁都会诛到自己头上。 旗人男子可以纳汉人小妾,但旗人女性绝无可能嫁给汉人男子。 顺治曾经允许旗汉通婚,亲自做出表率,后宫立了汉人大福晋。可惜他去世得早,他所设想的东西,全部被推翻了。 齐佑认为顺治的政治才干,完全被埋没了,世人都只看到了他那点男女之事。 当初他旗汉通婚的出发点非常好,只是没有找到切入点,就是旗人权贵们的痛点。 只有关系到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才愿意做出改变,比如像是齐佑在顺义的改革。 齐佑并不认为自己比顺治厉害,顺治哪能知道,近亲结婚造成的危害。 权贵们想要世卿世禄,他们绝对不会愿意,也不敢冒险,生出一堆傻子,或者有病的子孙后代。 等到全面通婚之后,旗汉成为了一家人,关系才会真正融洽缓和。 旗人这边的阻力没了,修改律法,提高汉人地位的想法,才能得以实施。 这些打算,齐佑不会在现今告诉林义诚,随便敷衍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忙了。 等到林义诚与夏师爷离开后,齐佑看着面前的纸,不禁苦笑。 康秀后宫,还有个亲亲表妹呢。佟贵妃与佟家知道了,估计得想生吃了他。 不知道康熙得知之后,还会不会翻佟贵妃的绿头牌。 晚上用过饭之后,齐佑正在写功课,桂和进来禀报道:“爷,张柏他们都到了。” 齐佑嗯了声,头也不抬吩咐道:“你去把我所有的糖,蜜饯都全部都装上。” 桂和应下退了下去,齐佑赶完功课,收起纸笔便走了出门。 天际月光淡淡,夜里寒冷,眼前好似蒙上了层薄薄的纱,朦胧中带着静谧的美。 庄子东边有颗大香樟树,小孩老人平时都喜欢坐在下面聊天玩耍。 齐佑一走近,张柏他们忙迎上来,争先恐后请安见礼。 齐佑接过桂和手上的袋子,笑着道:“老规矩,都有。” 张柏最机灵,跟猴儿一样窜在了最前面,摊开手掌,说道:“奴才出门之前洗过手了。” 齐佑在张柏手掌心放了颗松子糖与两颗蜜饯,问道:“先生教的大字可学会了?” 张柏迫不及待先将糖放进嘴里含着,抿了抿,笑着答道:“学会啦,奴才还照着七爷的吩咐,回去教了姐姐,爹娘。爹娘只会认,不会写,姐姐都学会了。” 齐佑表扬了他一句,转头四看,问道:“你姐姐呢?” 排在张柏后面的大山伸出脑袋,盯着齐佑手上的装糖与零嘴的袋子,抢着答道:“他姐姐被他娘关在了家里,说他姐姐是大姑娘了,不能出来跟我们一群小子,成日混在一起玩耍。” 齐佑愣了下,笑笑没说话。张柏含着糖退到了一边,大山走了上前,乖乖伸出了手掌:“我也学会了认字,回去教了爹娘。” “好。”齐佑照样笑着夸了句,在他掌心放了糖与蜜饯。 一共二十个左右熟悉的小伙伴,里面只有两个小姑娘,小花四岁,荷叶五岁。张松最大,已经十岁出头,今晚她缺席,没有再来。 齐佑每人都先分了些让他们吃,剩下的,则让桂和用油纸包好,给他们带回去。 夜里冷,张柏勤快机灵,蹭蹭蹭跑回去,抱了一些柴禾过来。在石条凳前升起了火堆,围成一圈烤火说话。 齐佑扫了一圈在火光下,一张张依旧瘦弱,却因为有糖吃,笑逐颜开的脸,说道:“你们可知道跟着我来顺义的西洋先生?” “知道。”大山最先举起手,大声答道。 其他人跟着答了,齐佑笑着说道:“两个先生最近在忙着测绘堪舆图,你们应当见到过。他们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到处跑,很是辛苦。不过,我想问一问,你们可愿意跟在他们身边去学习?” 这次连着张柏都愣住了,最先举起手的是荷叶,齐佑鼓励地看向她,小姑娘怯生生说道:“奴才想学,可奴才听不懂他们说话。” 齐佑眼含赞许,说道:“荷叶敢想学就很厉害了。听不懂他们说话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我最初也听不懂,也是后来学会的。他们来大清,也不懂大清的话,如今同样在学。你们年纪小,肯定比两个先生学得还要快。” 荷叶高兴地笑了起来,说道:“奴才要回去跟爹娘说,得要他们点头同意。” 齐佑笑着说好,“这是大事,是要回去与家中大人商量,更不能学几天就放弃了。以后你们一辈子都得这般,上山下山,日晒雨淋,不能随便下决定。” 有了荷叶带头,其他人争先恐后跟着表了态,想要去去徐日升他们身边学习。 齐佑全部都笑着答好,“你们先别急,这不是好玩的事情,说不定比种地还要辛苦。你们不仅要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还要懂得算学,学习语言。到了最后,还不一定能学出个名堂来。” 他的话音一落,放眼望去,好几个都缩起了脖子,明显打起了退堂鼓。 吃苦不怕,最怕的就是读书认字,算学,学这些比种地干活难多了。 齐佑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形,有的小孩总想着当大英雄,骑马打仗,压根不爱读书。 比如大山,吃饱饭之后,精力过人,见到猫狗都要撵着跑一圈。 “没关系,你们可以先跟着去试一试。实在是不行,学不会,或不想学了,跟我说一声就是,我不会怪罪你们。”齐佑温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张柏沉思了一会,说道:“奴才愿意去学,林大叔说了,七爷让我们做的事情,肯定是为我们好。学会了一样本事,以后走到哪里都能赚到口饭吃。我能吃苦,不怕吃苦,总不会比以前还要苦,我都有夹衫穿了。”他低下头,撩起粗布外衫,露出里面的夹棉里衣。 齐佑抬眼看去,不禁笑了笑,认真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只是,不仅仅能吃苦就行,还要真正热爱。” 张柏放下衣衫,呆呆地望着齐佑,满脸不解。 齐佑解释道:“就好比你最喜欢吃糖,比吃白面馒头还要喜欢。赚口饭吃,是吃饱白面馒头。而热爱,就是赚到糖吃,要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你学的东西。” 话虽然有点儿绕,喜欢吃糖的张柏却听懂了,眼睛亮晶晶地,重重点头嗯了声。 齐佑望着张柏,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跟着他,只要有他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再饿肚子。 可不能仅仅满足于此,齐佑要的是测绘事业的开拓者,只凭着生存的本能还不够,得真正热爱。 为了生存,可能做好一件事。有了热爱,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同时在其中也能得到满足与享受。 齐佑看到过一句话,他衷心盼着这群有缘遇到的小伙伴们,看到地上的六便士,也能抬头欣赏月亮。 这时,身后一道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七爷,奴才能跟着去学吗?” 齐佑转身看去,见张松站在树影里,火光映在她清瘦黝黑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满含着不安,忐忑,期盼。 “当然能啊。”齐佑愉快答道,朝火堆指了指,“那边冷,快过来烤火。桂和,她的那份糖与蜜饯呢?” 桂和忙拿了份糖与蜜饯,张松小跑着上前,道了谢,接过来捧到手中。 小脸脸紧绷着,像是下定了决心,站在齐佑面前,一口气说道:“七阿哥,奴才想要认字读书,不喜欢做衣衫,绣花,嫁人。娘说奴才年纪大了,过两年就要婚配,要奴才呆在家里等着嫁人。七阿哥,求您不要给奴才指婚,奴才不想嫁人,想要与弟弟他们一起出来做事。” 张松身上浓烈的期盼,与那份急迫,不甘,冲得齐佑鼻子难得发酸。 他朝着她郑重无比点头,沉声许诺道:“好!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一定支持你到底,护着你去做想做的事情!” 张松脸在火光下,渐渐通红,眼眶湿润了,泪一下涌出来,猛然转着圈,又哭又笑。 荷叶他们几个小的,不懂张松在做什么,只是见到她转圈,凑热闹跟在她身后一起转。 其他人见状,纷纷加入,彼此笑闹成一团,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齐佑手臂撑在石条凳上,面带微笑,望向天边的弯月。 总有人问他累不累,苦不苦。康熙听福全回去禀报了他在顺义的情形,一道道旨意雪片般飞来,还给他送来了无数的补品,皆在让他好好歇息,悠着点,别累坏了身体。 谁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仰望着月亮。 第四十章 测绘是一门非常专业的学科, 哪怕是现在测绘技术落后,依然必须懂几何算学天文。 对于皇庄这群孩子来说,就算克服了语言的难关,这些知识对于他们来说也等于听天书。 张诚的满汉文, 平时说话交流都还困难。徐日升能说汉文, 满语, 只不大标准。有时候遇到专业词汇, 表达就更不精准了,得用拉丁文。 齐佑便跟在身边做译官, 哪怕他用再浅显的话翻译出来, 他们还是听得一脸懵。 齐佑极有耐心,不断鼓励他们道:“没事,其实我也不大懂,与你们一样,要从头学起。” 尽管齐佑再鼓励, 队伍还是逐渐减少, 从最初的二十多人,变成了十人左右。 齐佑重新招募了其他人进来, 让这个队伍保持在二十人左右。 再多的话,队伍太庞大, 会影响到徐日升与张诚的工作。现在两人不可能开班授课,遇到不懂之处,他们最多解释几句。 考虑到淘汰率, 人太少的话,人才储备就不够用。 这件事做起来比想象的难, 齐佑心里早就有所准备, 并不感到气馁。 让他欣慰的是, 张松一直在。不知她回去怎么说通了爹娘,最后她与张柏一起来了。 张松年纪大一些,比起其他小孩子更加沉稳细心。除了自己专心学习之外,还总是照顾着比她小些的孩子。 张柏勤奋刻苦,脑子不如姐姐张松灵活,学起来有些吃力。 有时候张松早已弄懂的问题,张柏还在那里琢磨。齐佑见状也不急,不厌其烦再给他讲解一遍。 更令齐佑刮目相看的,是五岁的小姑娘荷叶。 荷叶长得圆乎乎的,圆脸圆眼,看上去可爱又憨厚。越到冬天,山上越冷,下雪的时候就上不了山。 他们一行人趁着还没下雪的时候,先去了山里测绘。 齐佑为了安全起见,将护卫们都叫上了,帮着搬动象限仪等仪器,护着他们的安全。 上山的路难,荷叶人小,绷着圆脸蛋,吭哧吭哧走在中间,从来不喊苦喊累,让人操心。 她学起语言来也最快,记性好,没几天,她就弄懂了各种仪器的拉丁语叫法,还能说几句日常的拉丁语问候。 齐佑见这群人不至于颗粒无收,哪怕再辛苦,觉着也值了。 其实,最所有人中,最累的还是齐佑。除了上山下山,他还要担任翻译之责,一天下来,磨得嘴皮都薄了一层。 尤其是他的腿脚终归不便,上山下山都很吃力,为了不影响队伍,他终于柱了拐杖。 一天下来,齐佑几乎腿都抬不起来。泡了滚热的药汤,得高与桂和给他捏松腿脚,再好好睡一晚,第二天才勉强能动弹。 不过一段时日坚持下来,齐佑也习惯了。 在一切进入正轨的时候,太子与大阿哥来了顺义。 齐佑正在山上,听到太子的侍卫上山来禀报时,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侍卫再重复了一变,齐佑心道康熙派来的钦差大臣来了,看着天边的太阳,说道:“今儿个风有些大,我们早点收工下山去。” 下到山脚,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带着侍卫,正在往山上爬。 大阿哥看到一行人,再一看齐佑,顿时瞪大了眼睛,“老七,你这是.....” 齐佑裹着一身灰扑扑,脏兮兮的皮袄衫裤,拄着拐杖,身上帽子上挂着干草碎屑,大阿哥好不容易才把“从哪里乞讨来”咽了回去。 太子也惊讶不已,直盯着齐佑,好半天都没能认出他来。 成日在山里钻,也可以如太子与大阿哥那样,锦缎华服,一天穿下来就不像样了,不合时宜不说,实在是浪费。 齐佑知道自己的形象,他也不在意,神色坦然,上前笑着见了礼,“太子哥哥,大哥。” 其他人见到太子与大阿哥,徐日升与张诚还好,孩子们则一脸紧张茫然。 张松最先回过神,连忙拉了下身边的荷叶,再看了眼张柏,在山道上跪了下来。 其他孩子见到他们几人跪,慌乱地跟着跪着磕头请安。 齐佑回转头,看到狭窄山道上跪着的一群人,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他赶紧上前几步,笑着说道:“太子哥哥,大哥,外面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太子抬手叫了起,打量着齐佑手上的拐杖,眼神在他腿上掠过:“你的腿脚不便,怎么不让侍卫背你,山道陡峭,仔细着摔下来。” 齐佑笑道:“多谢太子哥哥关心,我没事。” 太子神色复杂,没再多说,转身往前走去。大阿哥笑着上前,与齐佑并排走着,扯了扯他身上的羊皮袄子,笑道:“老七,若是不认识,我还以为你是哪家的放羊小子呢。” 齐佑低头看着身上已经磨得放光的羊皮袄,笑道:“大哥,您别看我这袄子不好看,但挡风,树枝刮几下也没事。山上风大,冷得很,穿棉袄可遭不住。” 大阿哥笑道:“还有你这脸,吹得脸颊上两团红,都快皲裂了。回去汗阿玛见到,仔细认不出你来。汗阿玛说,哎哟,以前那个自小就爱臭美,俊美的老七呢?” 齐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其实还是挺俊美的,不一样的俊美。” 大阿哥呆了下,噗呲哈哈大笑起来。太子同样忍俊不禁,笑道:“老七长高了不少,看上去精神奕奕,这不一样的俊美,倒说得没错。” “还真是。”大阿哥笑着比划了下齐佑的脑袋,“比老三都要高一点了。” 齐佑得意地笑,逗得大阿哥又哈哈笑了。 兄弟几人笑着回到庄子,齐佑洗漱之后换了身衣衫出来,见大阿哥与太子分坐在两端吃茶,屋子里一片安静。 顿了下,齐佑走进屋,在大阿哥下首坐下,说道:“你们前来,怎么不给我递个消息,早知道我就不上山了,怠慢了哥哥们,实在是我的错。” 太子说道:“汗阿玛听说你最近在测绘,连信都写得少了,着实担心,便让我与大哥一起来看看你。” 齐佑知道康熙让太子与大阿哥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看测绘,还要看其他。 果然,大阿哥说道:“汗阿玛说,都快过冬至了,你还不回京,想要在外面晃何时。还有,你让二伯弄来的牛,不想要啦?” 福全回去顺义之后,将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禀告给了康熙。 康熙得知齐佑要牛,倒没多说什么,只是福全带回来的牛,被他扣住了,还没给到齐佑手上。 太子沉吟了下,笑着说道:“汗阿玛说,让你回去亲自说清楚,是只要牛,还是连着别的东西也要。” 大阿哥倒不知道这一出,闻言不由得狐疑地打量着齐佑,问道:“老七,你要贩卖牛肉?” 齐佑差点被茶水呛着,转过头去咳嗽了一阵,擦拭干净嘴,望着大阿哥无语说道:“大哥,您说什么呢。我让二伯弄来牛,当然是为了耕地。” 看来,以康熙的聪明,听到他去了马场,肯定猜出了他的打算。 齐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知道也不怕。康熙不给他马场,他就先占一小部分,借养在里面,到时候再逐步蚕食扩张就是。 大阿哥嘿嘿笑,说道:“我就说嘛,你没那么大的胆子,宫里都吃不到牛肉,你还敢杀了耕牛来卖。” 齐佑笑道:“我就是再缺银子,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啊。太子哥哥,大哥,你们住在哪里,是住在行宫,还是住在庄子里?” 太子说道:“我就住在庄子里吧,这里也方便。大哥要住何处,得他自己拿主意。” 大阿哥随着太子一样,要住在庄子里,“听说你这边可热闹了,到时候你可得带我去四下走动,好生瞧瞧。” 大冬天到处光秃秃冷飕飕的,哪里有热闹可看。齐佑想了想,估计康熙给了他们旨意,让他们来看顺义的变化,尤其是修建水渠道路这些。 “好,你们赶路累了,先休息一晚,明儿个我陪着你们去到处转转。”齐佑说完,叫来得高安排收拾院子,吩咐道:“你去打声招呼,明天我不上山了,让他们自己去.....若是听不懂的话,就多问徐先生,央求他多解释几次,说得慢一些就是。” 太子略微沉吟,叫住了得高,对齐佑说道:“我们就是来走走,可不能耽误你的正事。恰好我没见过测绘,明儿个我跟你一起上山去吧。” 大阿哥落后一步,紧跟着说道:“我也去,正好长长见识。” 齐幽只能笑着应了,认真提醒了他们上山的主意事项:“山上冷一些,爬山时又会热,你们最好穿短打。短打利索,热的时候也好脱。不过这种天气,一会儿就冷了,又得再重新穿上,脱穿一定要方便为好。还有鞋子一定要合脚,打滑的不要穿,一定要注意安全。” 大阿哥不以为意笑道:“老七你真是爱操心,瞧你这样都能上山下山,我难道还比不过你?” 齐佑瞧着大阿哥壮实的身体,无奈说道:“好吧,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太子是储君,大阿哥稍嫌莽撞,若是滑到摔一跤,扭到了哪里,都是麻烦。其实齐佑不想冒这个风险,让他们上山。 齐佑身边还有群孩子,若是不小心冲撞到了,他们两人可不是齐佑。 最主要的是,两人身份尊贵,孩子们面对他们缩手缩脚,一堆的规矩礼仪...... 可拦着太子吧,以他敏感多疑的性格,估计会以为会以为齐佑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愿意让他学。 大阿哥是越拦着,他越来劲,齐佑肯定拦不住他。他见到太子去,绝对要跟着去。 两人之间互相暗中较劲,齐佑在宫里都早见识过了。 齐佑暗自腹诽康熙,真是没事给他找事。 吃完饭各自去歇息,第二天早上,等太阳出来以后,开始出发。 齐佑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大阿哥倒是听了齐佑的话,换了身行袍,里面穿着皮裘,外面再加了件长大氅。 太子也如大阿哥一般的装扮,齐佑看着两人的锦缎华服,只能当作没看见。 估计他们两人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齐佑身上的这种衣衫。不过几身锦衣,康熙还是给得起。 大阿哥打量着齐佑,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从外面回来?” 齐佑指着身后修路的那群人,说道:“我去看他们修路了,修路架桥也要测绘。治理河道也一样,大禹治水就用了测绘,测量远近与高低。” 太子立刻睁大了眼睛,好奇望去。徐日升与张诚,身后跟着一群昨日见过的包衣奴才,一起走了回来。 路边,一群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在挑土挖沟,忙得热火朝天。 “老七,那人.....”太子眼尖心细,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挑着一筐土,走起路来摇摇欲坠,没几步就摔倒了。 跟在他身后背着土筐的男孩,跟着一头栽了上去。两人被盖在了土中,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后面的人都被挡住了,停下了一长串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趴在地上的两人挥舞着手臂,上前一人踢了一脚,破口大骂。 齐佑顺着指点看去,哦了声,“那是达春与他的儿子颚鲁。他们在工地里做工,每天有工钱拿,有杂面馒头吃。比不过以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比起流放宁古塔,应当好多了。” 太子知道达春的事情,看了几眼,心里滋味颇为复杂。他知道齐佑心慈,爱护这群包衣奴才。 却又有自己的原则,不是一味的良善,对待达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达春的其他儿子,交由了内务府处置。小儿子颚鲁跟着达春作恶多端,则与他一同受罚。 比起砍头,沦落到与一群曾是乞丐的人,一起修路吃苦,永无出头之日,倒说不清楚哪种更为悲惨。 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大阿哥压根没放在心上,笑道:“老七,我们再不走,太阳都快下山了。” 齐佑笑着请太子先行,解释道:“山上要冷一些,晚上时会结薄冰,不但冷还滑,等到太阳升起以后才好上去。” 大阿哥讪笑几声,“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们,特意晚一些呢。” 太子斜了大阿哥一眼,笑道:“大哥,你就甭自作多情了,老七岂会为了你耽误正事。” 一路说说笑笑上了山,齐佑看着远远跟在最后面,沉默着的一群人,走在了太子与大阿哥身后作为缓冲。不时与张松他们说几句话,安抚着他们的情绪。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平时勤于练习骑射,体力还好,爬山没有问题。走了没多远,两人就热了起来,纷纷脱下身上的大氅。 大阿哥动作幅度大了些,大氅刮在了斜伸出来的树枝上,喀嚓一声,青色锦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齐佑闻声看去,见大阿哥眼都没眨,将大氅扔给了贴身太监景利,用手闪着风,咕哝了句:“爬山还真是热。” 太子也热得后背冒汗,回转头看着拄着拐杖,不紧不慢,稳稳走上来的齐佑,喘着气说道:“老七,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厉害,一点儿都不累。” 齐佑朝着太子一笑,停下来,双手拄着拐杖借力:“开始也累,爬多之后就习惯了。太子哥哥,如果你们实在累的话,就停下来歇一歇,喝几口水,一定别逞强。上山容易下山难,得留着些力气下山用。” 太子想想也是,看到前面有个宽敞之处可以歇息,便说道:“我们就在那里停一停吧。” 齐佑应下,心想今天甭想做多少事,就当上山游玩了。他转头招呼道:“你们先上去,我们随后就来。” 连着休息了两次,几人终于赶到了测绘点。见到他们来,围在徐日升与张诚身边的孩子们,马上让开到一旁,请安见礼。 太子随意挥了挥手,走上前饶有兴致打量着徐日升与张诚手上的望远镜,以及象限仪,“准绳规矩”,侯时钟几种仪器。逐一询问着用法,用处。 太子听着徐日升介绍,只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了齐佑,齐佑便在旁边做起了翻译。 大阿哥听了几句,就头晕脑胀,完全不感兴趣。他听着齐佑一会用汉文同太子说话,一会跟徐日升与张诚嘀哩咕噜说拉丁文,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 听到最后,大阿哥走上前,如同三阿哥那样,一把圈住齐佑的脖子,笑道:“好你个老七,这种跟鸟语一样的话,就你能听得懂。还有那几何算学,我真是讨厌得很,偏生就你爱学。你尽管不在上书房上学,照样能把我们比了下去。怪不得汗阿玛说,要我们来多跟你学习呢。” 不知是山上寒冷,还是其他,太子僵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他看着大阿哥与齐佑两人打闹,说道:“大哥你快放开七弟,他还要做事呢。” 大阿哥悻悻放开了齐佑,看着天色,说道:“要不先用些干粮吧,我都饿了。” 齐佑见正事没做,爬上山来就得吃饭了,他暗自苦笑,招呼大家歇息。 说是干粮,齐佑当然不能亏待这两个爷,吩咐厨房准备了羊肉包子,煮好的奶茶背上山。 寻了块平整的地歇下来,张柏他们机灵,见侍卫去捡干柴搭灶,忙叫上同伴去帮忙。 没多时,他们就帮着捡了一堆柴火过来,侍卫升火架锅热奶茶,烤羊肉包子。 没过一会,奶茶飘香,羊肉包子表皮烤得金黄,羊肉香气四溢。 大阿哥深深吸了口气,顾不得包子烫,一口咬了下去。烫得嘴里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吐掉,几口就将一只包子吃完了,再喝了口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 大阿哥满意地吐出口气,赞道:“老七,这个烤包子,好吃!” 太子也吃得赞不绝口,他以前跟着康熙出行,在路上歇息打尖的时候,也常常吃干粮。大多吃些干馍馍,烤肉,加上口热茶。 齐佑虽说只准备了包子与奶茶,花样少,吃起来却又香又暖和。 太子一连吃了三只包子,一碗奶茶喝下去,全身暖洋洋的。上山的那点累,此刻烟消云散。 除了徐日升与张诚他们陪着一起吃包子喝奶茶,其他所有人,只能在旁边啃干馍馍,喝几口皮囊里的凉水。 以前的时候,齐佑都与他们一起用饭。到了中午时,寻个地方生火,烤馒头,煮一锅热汤,暖暖和和吃一顿。 今天不同往日,有了太子在,君臣有别。何况是这群包衣奴才们,他们连靠近太子都躬着身子,头都不能抬。 到了下午,哪怕太阳仍然高高挂着,天气却愈发凉。齐佑见实在是做不了事,又担心下山的时候路滑,吃过饭歇息一会,干脆招呼大家下了山。 太子看了看天色,迟疑了下问道:“老七,这么早下山,我们可是耽误了你的正事?” 齐佑坦白答道:“平时我们是会晚一些。不过您与大哥是第一次来,还不习惯,下山的时候不好走,我们得早些下山去。” 大阿哥不依了,瞪着齐佑说道:“老七,你看不起谁呢?” 齐佑笑道:“大哥,我开始也是这么早。等到我磨蹭下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真不是看不起您。” 大阿哥一听,那点儿怒意瞬间消了,笑道:“好吧,既然你有经验,我就听你的。” 得高如往常那样,领着侍卫扑灭了火堆。齐佑亲自检查过,全都扑灭了之后,吩咐大家收拾着下山。 太子在旁边默默看着,笑着说道:“老七,这点小事你还得过问,真是能操心。” 齐佑郑重说道:“太子哥哥,这不是小事,如果火星没灭掉,说不定会引起山火,整座山都会遭殃。” 太子干笑几声,“也是,我倒没想到这些,还是你想得周全。” “我就懂这些小事罢了。”齐佑没再多说,大家一起下山。 依着规矩,太子走在最前面,大阿哥紧随其后,齐佑则走在大阿哥后面。 下山路比上山还要难,大阿哥走了一段路,就知道齐佑所言无虚。他双腿不但开始发软,有时候脚下一滑,惊得冷汗直冒,全身都跟着软了。 太子也好不了多少,走得极为小心缓慢。所幸一行人有惊无险,眼见来到了山脚,齐佑总算松了口气。 只一口气没松完,齐佑眼见着走在他前面的大阿哥,身上大氅挂在了斜出来的尖石上。 大阿哥身形微顿,在布帛撕裂声之后,整个人朝前一头栽倒,带着他前面的太子,一起往下滚去。 齐佑憋着一口气,听着太子与大阿哥的大呼小叫,无语望天。 最后一段路了,就最后这么一段路了! 第四十一章 侍卫贴身太监呼啦啦奔上去, 将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搀扶起来。大阿哥尚好,只是左手上的皮被磨得要破不破,沁出点点血渍。 太子被人高马大的大阿哥扑上来压在身下,周身都像被碾了一遍痛。右脚踝扭到了, 站起来一用力, 顿时惨呼出声。 大阿哥连忙赔了不是, 恨恨将身上歪斜的大氅一把扯开, 扬手砸在地上,淬了口骂:“都是这破东西, 晦气!” 太子的脸色立刻变了, 阴森森盯着大阿哥道:“你发的哪门子火,莫非你还怨上我了?” 大阿哥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摔了一跤,带着太子一同摔倒,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都已经赔不是了, 太子还咄咄逼人, 真是欺人太甚! 齐佑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赶紧上前吩咐侍卫:“太子爷的腿受了伤, 还不快回去请大夫医治。大哥,外面这么冷, 您的大氅还是披上吧,仔细着一热一冷,着凉生病。” 景利细心机灵些, 闻言忙将手上抱着的大氅披在大阿哥身上,低声劝道:“爷, 太子爷脚伤到了, 七爷说得对, 得赶紧回去请大夫。” 大阿哥被景利一劝,也听出了齐佑的弦外之音。 太子终归是太子,不管他如何受的伤,都是天大的事情。 尽管心中汪着一团火,憋屈得脸都白了,大阿哥硬生生忍住,闷声不响回了庄子。 一通扰攘之后,终于回到庄子,请了大夫来给太子诊治。所幸太子脚踝没有伤到筋骨,只要好生养着,抹药之后待消肿就没事。 大阿哥再不情不愿,亦得跟着齐佑一起,守在太子的身边,等着大夫给他诊断,以示关心重视。 太子看着裹成一团的脚踝,来了顺义一趟,哪里都去不了,郁闷不已。再看大阿哥黑着脸站在一边,心中的那股子莫名怒火直乱窜。 两人之间那些没浮上台面,私下底的暗中较劲与争斗,此时差点儿就要彻底爆发出来。 齐佑站在旁边,将两人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兄弟友恭就是个笑话,他是管不了。 但他们不能在他这里干架,否则不管与他相不相干,怀璧其罪,肯定会被牵扯进去。 这不是兄弟之间的普通吵嘴打架,身后涉及到派系朝堂,江山社稷。 他们彼此伤到一根头发,身后却是血流成河。 眼见两人跟斗鸡一样,又要撕扯起来,齐佑叹息再叹息,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他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大哥,您手上受了伤,早些回去歇着吧。冬至快到了,宫里举办筵席,到时候您手不方便,其他人看到了,又得赶着上前来关心。” 再转头看向太子,笑着劝道:“太子哥哥也是,您的脚得好生养着,若是筵席赶不上,只怕有人又有话说。乌库玛嬷身子不好,汗阿玛成日烦着呢。听到那些碎碎叨叨的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添乱?” 太子与大阿哥皆一愣,互相冷冷对视了眼,不情不愿别开了头。 齐佑的话算是说得很明白。 不能给康熙添烦心事。 不能在外人面前,兄弟反目。 大阿哥不情不愿见礼告退,齐佑叮嘱道:“大哥,回去之后您用药好生泡泡,尤其是腿肚子,让人给您松一松。您与太子哥哥都没爬过山,今日还好,若是不放松一下,明儿个腿会更难受,起不了床。” “知道了,就你爱瞎操心。”大阿哥脸色好了些,不过还是斜了齐佑眼,腹诽抱怨了他一句,“跟那嘴碎的妇人一样,叨叨说个没完。” 齐佑只当没听见,只要两人都好好的,他是什么都成。 太子掀起眼皮看了眼大阿哥大步离开的背影,冷着脸说道:“就你好心,可人家不领你的情,将你的一片好心当驴肝肺呢。” 齐佑仍旧装聋装傻,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您也一样,左脚不方便,就用滚烫的热巾敷一敷腿肚子。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先歇一歇,我去让人给您送饭菜进来。” 太子沉吟了下,见齐佑要走,出声叫住了他,“新县衙修好了,我还没去瞧过呢。我的脚也不那么严重,你去帮我弄个如你一样的拐杖,我到时候拄着拐杖去瞧瞧。” 齐佑一听,头皮又开始发麻,忙劝道:“太子哥哥,您还是不要走动。您想去看县衙还不简单,到时候坐轿子去吧。县衙就那样,照着规制修建,到时候抬着轿子,让您进去转一圈。一路上,您还能顺便看他们修路修水渠的热闹。” 太子笑了起来,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齐佑笑笑,见礼告退,这才得空回到屋换衣衫洗漱,吩咐了得高桂和亲自去给两位爷送饭,再去准备三顶轿子。 为了隔开两人,齐佑干脆与他们一起坐轿子。有轿子拦着隔开,轿帘挡着,哪怕黑脸冷眼,总能隐藏一二。 翌日,齐佑领着两人,坐上轿子去新县衙转了一圈,一路上看了顺义的热闹变化,便回了庄子。 太子养脚,在屋子里出不了门,想到齐佑流利的拉丁语,便起了学习的心思。 徐日升与张诚要忙着测绘,齐佑上不了山,更不会带着大阿哥独自上山。怕两人在庄子里吵起来,自己也只能留下来陪伴他们。 大阿哥只能在庄子四周瞎溜达,到处光秃秃的,又冷。他溜达着没劲,就找上齐佑,兴致勃勃要上山去打猎。 这边,太子又叫住齐佑,向他请教学习拉丁文。 饶是齐佑脾气耐心再好,自己的事情全部耽搁了,在两人中疲于来回,也着实烦了。 烦了,齐佑琢磨着在两人身上找补一些回来,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劳心劳力。 于是,齐佑再次安排了轿子,晚上的时候,举着大火把,将两人抬出门,去看夜校的学生们读书。 太子被搀扶着下了轿子,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茅草屋,听到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整个人都震惊了。 大阿哥也一样,跟看稀奇一样好奇不已,惊讶问道:“他们晚上竟然也上学?咦,里面还有小丫头的声音,老七,小丫头也能跟着男子一样上学?” 齐佑笑着说道:“大哥,上次去山上测绘的时候,您难道没发现,小丫头可不比男子差。都是大清的百姓子民,不管男女,都当为大清出一份力。当年,满人可不分男女,都要骑马上阵打天下。” 大阿哥讪笑起来,下意识瞄了太子一眼,见他似笑非笑看向自己,愣了楞,隐忍着那股气没发作。 齐佑端看着两人又得开始了,也不着急,笑着介绍了夜校的情形。 太子思索了下,问道:“老七,你让小丫头跟着一起读书,莫非还打着她们以后要参加科考出仕的算盘?” 齐佑答道:“读书不一定要科考,识字使人明理,哪怕是种地也能用得上。” 太子一想也是,吩咐人搀扶着他进屋。里面的先生早就知道太子与大阿哥来了顺义,看到齐佑就猜出了他们是谁,忙放下书,领着学生上前请安。 “起吧,无需多礼。”太子抬了抬手,转眼四下打量,越看越啧啧称奇。 宽大的屋子烧了炕,加上人多,巨大的牛油蜡烛将屋子照得透亮,倒还算暖和。 在屋中央,摆着一张光滑的大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一个个大字。 屋子里的男童女童,围着木板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张小些的木板,上面写着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太子看向齐佑,诧异地问道:“他们没有笔墨纸砚,岂能写好字?” 齐佑双手一摊,苦笑道:“笔墨纸砚太贵了,能省则省。也不要求他们成为书法大家,主要是为了学会认字,会写。等到以后有了银子,他们学得扎实了些,再添加笔墨纸砚。” 太子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神在一张张些许紧张,稚气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山上见过的那张圆圆脸的小丫头,此刻睁大圆滚滚的大眼睛望着他。见他看过去,忙垂下了脑袋,露出个圆溜溜的头顶,以及头顶的两个圆包包头。 太子不禁失笑,再看过去,又看到了两个熟人张松张柏姐弟,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原来这群包衣奴才,白日要干活做事,晚上还要上夜校。比起他们阿哥们读书的辛苦,也不遑多让。 大阿哥也认出了荷叶,指着她笑道:“这个小丫头我见过,跟个圆球一样。圆球也在上学堂啊?我听过她说了好几句拉丁文,这小圆球还真是厉害。” 荷叶绞着手指垂头不吱声,齐佑笑着道:“大哥,可不能乱给小姑娘取诨名。她叫荷叶,聪明伶俐得很,功课也学得好,经常得先生夸赞呢。” 大阿哥哈哈笑道:“荷叶也是圆的,可好不到哪里去。” 齐佑见看得差不多了,忙说道:“太子哥哥,大哥,我们再去另一间吧。” 太子唔了声,转身离开。几人一起连续在夜里看了几间夜校,回程的路上,难得沉默。 夜晚寒凉,天际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模样,像极了简陋屋子里,那一张张瘦弱的脸庞上,饱含渴求,清澈明亮的双眼。 第二天,齐佑把他们再带去了离县衙一里处,规划用来建造学校的荒地边。 轿子停下,大阿哥从轿子里下来,见到眼前大片的空地,顿时怪叫起来:“老七,这么一大片地,你怎么舍得荒在这里?” 太子同样转过头来,狐疑地打量着齐佑。 齐佑用脚蹭开到小腿高的枯草,说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看,下面是什么?” 两人凑上前看了一眼,见到些露出土面的石头。太子迟疑了下,问道:“这是地基?” 齐佑点头,淡淡说道:“这里以前是大宅院,做杂工的,收夜香的这些人,都住在这一片。在十八年时,屋子都倒塌了。断垣残桓都没有留,只剩下了些地基。大家都嫌弃晦气,没人愿意耕种这块地,更没人愿意在这里修宅子。” 太子与大阿哥年纪大一些,还记得那年地动时的恐慌,两人一时都没做声。 齐佑笑了起来,抬手指过去,说道:“我打算在这里修一座学堂。” 两人顿了下,一同看向了齐佑。他拄着拐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朗朗读书声,能驱走魑魅魉魍,黑夜都不怕。” 想到昨晚冬夜里的读书人,太子神色微微动容,哪怕是大阿哥,也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 齐佑觑着两人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除了科举考学,还教他们学手艺。各种手艺都学,行医治病,织布绣花,种地育种。到时候,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太子想到那场景,心驰神往起来。大阿哥跟着笑道:“学堂一建好,小商小贩,货郎都会跟着来做买卖,可不得热闹起来。” 齐佑笑眯眯说道:“可不是,这里的学堂,说不定会为大清培养出各式的人才呢。唉,可惜,就是没银子啊!” 太子看向齐佑,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瞄了眼太子,再眼巴巴看向了齐佑。 齐佑再次叹息,说道:“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不只是请先生,建屋子,主要是要给钱让他们去钻研,琢磨。像是如何弄出更好的肥出来,更优良的种子。所以啊,这银子压根无法估算。我还在想,这所学堂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名字好呢?” 他顿了一下,惹得太子与大阿哥两人,皆一脸期盼看着他。 大阿哥心急一些,催促道:“老七你赶紧说啊,这般神神秘秘的作甚,真是!” 齐佑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银子呢,我开始打算让乡贤们出。谁出得多,就叫谁的名字。比如赵家学堂,沈家学堂。或者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供所有的学子后人们记住。” 大阿哥呆了下,脸色变了,刚要说话,齐佑又幽幽道:“后来,我想到了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还有汗阿玛等人。这学堂呢,怎么能拉下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你们说,是这个道理不?” 大阿哥点头不跌,太子思索了下,如此大的事情,当然还是该他们出头出面,跟着说是,“老七你得考虑周全些。” 齐佑微笑起来,说道:“宋时有义门陈氏,顺义也能有觉罗氏。我打算,将这所学堂命名为觉罗兄弟学堂。” 太子与大阿哥飞快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欣喜激动。怔楞了下,神色都颇为不自在,别扭地别开了头。 大阿哥咳了咳,上前一步,圈住齐佑的脖子,哈哈大笑道:“觉罗兄弟学堂,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当好!” 太子同样兴奋不已,觉罗氏起源于关外,一直被汉人暗中鄙夷没读过书,是一群蛮子。 以后若是有了觉罗兄弟学堂,培养出的人才遍天下,看那些读书人还有什么话说。 两人都不怀疑齐佑的本事,能不能把学堂办起来。毕竟,顺义县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还有那一间间热闹的夜校,任谁看了都得服气。 学堂叫什么名字,齐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银子。首先得把学校办起来,拉更多的挡箭牌来挡着,让学校步入正轨。 齐佑带他们两人去看夜校,本意并不在让他们看到包衣奴才有多么出类拔萃。奴隶改革现在只要求稳,水到渠成就好。 齐佑想让他们看的,是在黑暗中的希望。 没人不向往光明。 齐佑更想让他们知道,丫头小姑娘也能读书习字,与男儿们并无不同。 这也为以后学堂收取女学生做打算,若有人参揍时,他们就算不出面拦着,也不至于火上浇油。 齐佑拉开大阿哥的铁臂,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大哥,这第一笔银子,不如就由你们来出吧。” 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试探着问道:“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脸上的笑容也没那么欢畅了,斜睨着齐佑,聪明地闭上了嘴。 齐佑笑容灿烂,挥挥手,云淡风轻说道:“不多,不多,随你们的心意罢了。十两百两不算少,千两万两也不多。” 十两百两对两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至于千两万两,两人一齐忽略了。 齐佑慢吞吞说道:“这个学堂呢,只汗阿玛除外,其余之人一概不讲究尊卑。读书育人的地方,当以学识为重。谁银子出得多,谁的名字就在前面,第一行。也不是要一次马上拿出来,学堂需要长期的投入,可以先出个数,以后每年逐步添补进去就行。” 一次性拿出大笔银子来,就算他们拿得出,定也不会拿出来,康熙还看着呢。 齐佑早就替他们想好了,先出一个金额,拔得头筹,占取第一行第一个名字,以后再分期付款。 至于以后追缴欠银,齐佑也不怕他们拖欠不给。 有康熙在,讨债这个任务,齐佑当仁不让安排给了康熙,他这个名誉山长,肯定要做些实际工作。 太子与大阿哥听到不用马上拿出大笔银子,心里立刻松了口气,都在打着小九九,算着要出多少钱。 既不能当冤大头,又不能被对方比了下去。 齐佑见基本上搞定了两人,那点儿他们来造成麻烦的烦恼顿时没了踪影,满意地微笑起来,热情招呼他们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吃过杀猪汤没有?” 两人都摇头,齐佑笑嘻嘻说道:“那你们出一点点银子,每人买头猪,给你们做杀猪汤吃。做血肠,酸菜白肉,保管你们吃上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阿哥怪叫起来,“老七,为什么要我们出银子去买猪?你个小气鬼!” 齐佑一脸的理所当然,笑道:“你们是哥哥啊!当然是哥哥出钱。” 大阿哥道:“好吧,我且不与你计较,只是,若是不好吃,不好玩,看我不修理你。” 兄弟三人笑闹着回到庄子,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拿出银子来,去买了两头肥猪回来宰杀。 齐佑所言不虚,他们吃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美味无比的杀猪汤。 而紫禁城乾清宫,康熙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拿起黄历一看,顿时脸色一黑。 这几个小混账,赖在顺义都不回宫,感情全都变得成日不着家了! 这时梁九功走进屋,神色颇为复杂,躬身禀报道:“皇上,太子与大阿哥,七阿哥回宫了。” 康熙心头的气稍微顺了些,说道:“倒知道回来,叫他们进来吧!” 梁九功没动,挤出一丝笑,说道:“太子与大阿哥,还有七阿哥三人,抬了半扇猪肉,如今在门外候着,可要奴才将他们叫进屋?” 康熙瞬时张大了眼睛,失声问道:“什么?他们抬着半扇猪来了?!” 第四十二章 猪肉用牛皮纸包裹了起来, 太子与大阿哥分别在前后抬,齐佑在中间托着,三人吭哧吭哧走进御书房,康熙整个人呆住了。 御书房里进了猪! 康熙看眼笑得一脸傻的三个儿子, 看一眼猪肉。再看眼笑得一连傻的三个儿子, 再看一眼猪肉。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 康熙抬手抹了把脸, 实在是不知道什么用什么心情来面对。 最后,康熙哭笑不得瞪了眼齐佑, 肯定是他的主意! 齐佑迎着康熙的视线, 冲着他笑得一脸灿烂。 他送了两个儿子来顺义,自己送回了兄弟友恭。回到紫禁城,他们再打来打去,就怪不得自己了。 康熙面对着齐佑的笑脸,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对梁九功说道:“快去给他们搭把手, 放到旁边去。就那边的空条案上,别弄得到处都是油, 血!” 梁九功忙上前,帮着放好猪肉, 三人上前请安。 康熙没好气说道:“起吧,谁来说说看,怎么扛着这么个东西回京?” 太子忙答道:“回汗阿玛, 我们三人在顺义吃了杀猪菜,实在是太过美味可口, 便念着了宫里的汗阿玛, 其他长辈兄弟们。眼见冬至到了, 用这些猪肉做成杀猪菜,一起坐着热热闹闹吃一顿,那该多好啊!” 大阿哥跟着说道:“猪是我们几人一起出的银子所买,我们吃了一半,这一半舍不得吃,便抬了回来。老七说,宫里不缺猪肉,可这是顺义的猪肉,一定要带回来孝顺汗阿玛。” 齐佑绝不与他们抢功劳,只管着低调说道:“太子哥哥与大哥说得是。” 康熙又生气又窝心,起身走到案几边,小心解开牛皮纸一角,看着新鲜的猪肉,想到屋子里暖和,忙吩咐梁九功道:“赶紧抬到御膳房去,晚上做了出来.....你们在顺义如何吃的杀猪菜?” 大阿哥抢先说道:“就血肠.....血肠没了,就肝腰合炒.....卤肥肠,猪头.....”这些都没有,他一时说不下去了,瞠目结舌站在了那里。 太子悄然斜了大阿哥眼,嘴角不经意下撇,说道:“汗阿玛,做酸菜白肉锅子吧,再往里面加把青蒜叶就香得很。” “冬日吃锅子倒暖和。”康熙笑着说了句,对大阿哥哼了声,嫌弃地道:“那么臭的肠子,亏你也吃得下去。” 大阿哥急了,抢白道:“汗阿玛,卤肥肠真是太好吃了。太子爷也吃得赞不绝口,不信汗阿玛问他。” 太子神色微微尴尬,卤肥肠开始他也嫌脏,等到尝了一口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 只恨一头猪的肥肠,实在是太少了! 康熙听得直发笑,骂道:“到了顺义走一趟,这么多日才回京,感情都惦记着这口吃食去了。” 太子讪笑,大阿哥一脸无所谓,齐佑笑眯眯说道:“民以食为天,吃当然非常重要。杀猪菜就是吃个热闹,团圆。想着过节了,太子爷与大哥难得来一次,乡下地方吃杀猪菜,是庄稼人辛苦了一年到头,最大的盼头与喜乐,就想让两个哥哥也体会一下。” 康熙笑着打量着齐佑,见他好似又长高了些,成日在外面跑,肌肤照样黝黑,显得那双眼睛尤为深幽明亮。 他心里一暖,温和问道:“你平时在顺义,就跟着那些奴才吃这些东西?”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齐佑暗自叹息一声,在关外时,满人还没有这么讲究。如今在紫禁城多年,猪头只在萨满的祭祀上出现,像是大肠等发臭的东西,根本上不了桌。 在顺义,奴才们可吃不到这些,齐佑倒吃得起。他平时不太注重口腹之欲,只要荤素搭配适宜,以方便为主,不会特意想要吃什么。 齐佑老实答道:“奴才们哪吃得起,肥肠上有油,可是好东西。一头猪的大肠,他们清洗干净之后,要腌渍起来,偶尔切一小丁点来熬油,加一大堆菜进去煮,就有油有肉了。一般的时候吃不到,过年过节,或者有亲戚来时,才舍得拿一点出来。” 康熙神色若有所思,感到颇不是滋味。大清海晏河清,依然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 片刻后,康熙接过梁九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手,吩咐道:“就拿下去煮成酸菜白肉锅子吧。每个宫里赐一份,去慈宁宫走一遭,就说太子他们回来了,带回了顺义的猪肉。看看太皇太后精神可好,我们等下去请安,在慈宁宫用膳。” 梁九功领命退了下去,康熙打量着三兄弟,见他们身上油腻腻的,着实看不下眼。 将他们像是赶鸭子一样,赶到东暖阁去,吩咐太监打了水来,让几人洗漱。 康熙端看着三个儿子站在一起洗手脸,大阿哥手欠,偷偷往齐佑脸上弹水。 齐佑灵活地偏头躲开,抹了胰子的手,往大阿哥已经洗干净的手上一按。 大阿哥朝齐佑呲牙威胁,笑嘻嘻再去清洗一遍。 另一边的太子,转过头压低声音对齐佑说着什么,说着说着,齐佑笑起来,太子也笑。 康熙看着他们打闹,眼神不由自主变得温和起来,待看到夹在中间站着的齐佑,那份温和逐渐消散。 洗漱完,康熙招呼着他们坐下,问道:“前去顺义如何?” 太子率先说了在顺义的修渠修路,以及新县衙。大阿哥接下来跟着说了,大致与太子差不多。 齐佑附和着两人说道:“两个哥哥说得是,冬天冷,外面看不到什么东西。等到开春之后,庄稼长出来,景象又不相同。” 康熙未置可否,直接问道:“步兵巡抚衙门派来的乞丐,他们如今如何了?” 太子心里一咯噔,他知道修路的那些人是步兵巡抚衙门送去的乞丐,齐佑带他去看时,也提及过。 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只看到他们在修路便没过问。大阿哥也一样,谁是乞丐,谁是包衣奴才,他完全没有在意。 齐佑不紧不慢答道:“步兵巡抚衙门将他们送来时,林县令先做了户帖登记,便于后续管理。赶在他们来之前,就修了工棚,里面砌了炕,他们来了之后就有地方住。每天上工干活的,一天有十个大钱可以拿,有本事有手艺的,提拔为管事之后,一天则有十五个大钱。饭食是杂面馒头,加上些萝卜白菜。修路修渠需要体力,偶尔加点肥肉,补充些油腥。当初来时走了几人,其余的就全部留下来了。他们偶尔有拌嘴,小打小闹。林县令管得严,按律惩罚,后来就太平了,请汗阿玛罚放心。” 太子与大阿哥怔怔听着,太子懊悔不已,他竟然就没想过多问一句。 大阿哥听着齐佑说得头头是道,佩服不已,由衷感慨道:“老七,你知晓得还真是多啊!” 康熙皱眉,说道:“这些都是老七安排的,他岂能不知道。让你们去看顺义,就要你们多问,多去观察,可不是让你们去玩闹的!” 太子怏怏耷拉下头,大阿哥缩起了脖子,不敢吱声了。 康熙看向齐佑,神色缓和下来,问道:“修了工棚,里面还烧炕,又是杂面馒头,隔三差五吃肉,还得发工钱。工部拨下来的银子可够用?” 齐佑笑着答道:“够用啊、没有层层盘剥克扣,按照申请的款项,每一个大钱都用在了实处。他们每天的饭食,是他们自己领了面,柴火等,自己轮着做。谁做得好,谁做得不好,馒头小了一丁点,都会被罢免掉。大家为了自己的好处,一起积极监督。到如今都挺顺利的,明年春上,基本上所有水渠都能修好了,请汗阿玛放心。” 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想到顺义就算风调雨顺,庄子里的粮食,也与他无关,朝廷一颗都收不到赋税,那点满意马上落了下去。 尤其是齐佑那句“没有层层盘剥克扣”,他暗骂了句小兔崽子,就知道戳他的肺管子。 若是大清朝堂上下的官员,都能如齐佑这般有多好。 又或者是,其他儿子们,太子,都能如齐佑这般,那该有多好! 康熙嘴里泛起了淡淡的苦涩,垂下眼皮,似乎不经意问道:“太子的脚可好了?” 大阿哥立刻抬起了头,左手下意识动了动。他察觉到不对劲,忙低下了头,眼里不甘一闪而过。 太子斜了眼大阿哥,将前后经过说了,“汗阿玛,我的脚已经没事,都是我不好,让汗阿玛操心了。” 康熙神色平静,看不出来什么情绪,转头看向大阿哥,说道:“老大,你的年纪最大,怎地能如此莽撞。还有太子也是,下山的时候自当万般小心,不但要注意自己,还要防着其他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们可知晓危险,又为何要跟着上山去?” 齐佑心里叹息再叹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紫禁城好似有种魔力,回到这里来后,夹道红墙,重重宫闱,将在顺义里那点温情,全部一扫而空。 太子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齐佑,答道:“汗阿玛,听到七弟他们在山上测绘,我从来没有见过,便想去见识学习一下。到了下山时,我在前面走得好好的。眼见就要到山底,大哥从身后摔下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扑倒了。” 大阿哥脸色难看了几分,说道:“汗阿玛,七弟每天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心想如何能扰乱了他的安排,便跟着上了山,想看看七弟每日在做什么。谁知道下山路滑,我不是诚心的,摔下去时,我的手掌也擦破了,万万没有要伤害太子爷的意思。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请汗阿玛明鉴。” 康熙眼神微沉,在几人身上扫过,厉声道:“你们难道在顺义时,也这样在众人面前争吵,让人看了笑话去?” 太子脸色一白,想到当时幸亏是齐佑拦住了,忙答道:“汗阿玛,我们没有在外人面前争吵。我也知道大哥乃是不小心,只当时脚踝肿了起来,着实有些痛,只抱怨了句,就很快就回了庄子,找了大夫来医治脚踝。” 大阿哥低垂着头,掩饰住眼里的寒意,说道:“多谢太子爷的大度,没有怪罪我。我再给太子爷赔个不是。”说完,跪下来就磕了个头。 太子眼睁睁看着大阿哥跪下,连拦都来不及拦,愣了愣,方冷声说道:“大哥这又是何苦,我根本就没责怪你的意思。” 大阿哥站起身,立在一旁不说话。 康熙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有发作,淡淡问道:“那你们且说说看,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太子仔细说了夜校的事情,以及觉罗兄弟学堂,说到激动处,站起身说道:“汗阿玛,觉罗兄弟学堂的想法,实在是大大的妙。如果办好了,乃是觉罗氏一族的荣光。汗阿玛,我打算将私房银子拿出来,全力支持觉罗兄弟学堂。” 康熙听完,目光扫过旁边一脸平静,只微笑聆听的齐佑,看着大阿哥问道:“你觉着呢?” 大阿哥垂眸听着太子的话,原本心里就不大舒服,见他句句不离自己,好似学堂是他的点子一样,不满就更藏不住了。 想要说得更难听些,到底克制住了,说道:“汗阿玛,我觉着七弟的主意非常好,太子爷说得对,学堂办好之后,乃是觉罗氏的脸面。” 齐佑依旧面色如常,认真聆听。 太子瞄了眼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稳了稳神,说道:“汗阿玛,我想请求汗阿玛一件事。”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且说吧。” 太子朗声道:“我想求汗阿玛,准我去顺义,亲自督促建造觉罗兄弟学堂。” 康熙愣了下,大阿哥脸色一下变了,浓浓的不屑鄙夷,簌簌直往下掉。 齐佑长长太息一声。 呵呵,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第四十三章 太子本身就聪明过人, 又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照着储君养大。别说在紫禁城,就是放眼天下,他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由他出面建学堂, 管理学堂, 肯定能做得井井有条。 但是, 他建出来的学堂, 管理下的学堂,不过与景山官学, 其他出名书院一样的罢了。 与齐佑想要的, 南辕北辙。 太子所思所想,是自己的政绩,是与康熙一样,为了维持江山社稷,万世其昌。 齐佑想要的, 是广开民智, 各种科学技术,农业, 医学全面发展,提高女性地位。 任何一个社会, 如果只有男人的声音,只男人出现在世人面前,所谓的盛世, 都是扯淡。 连最基本的人都不做,谈何进步。 这就是两人思维方式的巨大差异与不同, 两人之间何止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对于太子的想法, 齐佑姑且按兵不动, 静观其变。 康熙还在沉思,大阿哥首先忍不住跳了出来。他斜了眼太子,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下,上前一步说道:“汗阿玛,我打算将所有的银子拿出来去修学堂,我也想要去修建管理学堂。” 太子早就预料到大阿哥会搞小动作,只没曾想倒他这般直接,急赤白脸就跳出来唱对台戏了,脸跟着垮了下来,冷冷说道:“难为大哥的一翻好心。只学堂与其他不同,大哥若是想在里面寻个先生的差使,去教人骑射拉弓,倒也勉强能胜任。” 大阿哥愣了下,明白过来太子拐着弯骂他功课不好,只是会骑马拉弓的莽夫。他气得手紧握成拳,上前一步逼近太子,怒道:“太子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面带着不屑,淡淡问道:“大哥莫非是要动手揍我?” 大阿哥见太子咄咄逼□□头握得更紧了,涨红着脸怒道:“你!.....” 一直面无表情看着几人的康熙,用力一拍御案,厉声道:“混账东西,都给我住嘴!”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回过神,赶紧分开,忙跪了下来告罪:“汗阿玛息怒,汗阿玛息怒!” 齐佑不紧不慢跟着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康熙胸口闷闷的,无力闭了闭眼睛,半晌后,沉声道:“你们两人都给我滚下去,呆在屋里好生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慈宁宫等下不用你们去请安,过年过节也不用出来,省得气坏了长辈,在世人面前丢脸!” 他抬眼看向齐佑,微愣了下,语气缓和了几分道:“老七,你且回去换身衣衫,收拾得利索一点。瞧你那灰扑扑的破落户样,让长辈操心,也是不孝!” 太子与大阿哥耷拉着脑袋,怏怏应是。齐佑被连累着骂了一通,自嘲笑了笑,若无其事跟着告退。 出了东暖阁,大阿哥一甩衣袖,黑着脸扬长而去。太子眼神沉沉,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不轻不重哼了声,转头看向默默走在最后的齐佑。 上下打量了齐佑一会,太子挤出一丝笑脸,说道:“七弟,对不住,先前我没有先与你通个气,就急着在汗阿玛面前说了想去顺义建学堂的事情。主要呐,是你的想法着实太好,我只一听见,就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实在是情难自禁,太过激动了。” 齐佑微笑着说道:“太子哥哥的心情,我能理解,都是为了学堂嘛。” 太子微微松了口气,随着齐佑一起往前走,过了片刻,犹豫着问道:“你真不生气?” 齐佑笑道:“我生什么气呀?” 太子见齐佑与没事人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迟疑着道:“建学堂之事,乃是你的主意,我却自告奋勇跟汗阿玛说了,再加上被大哥那般一搅和,好似我真抢了你的功劳一样。七弟,我记得你的好,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我最不想见到我们兄弟生份了,哪怕你真不在意,我也得跟你解释清楚。” 齐佑依旧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真没事。” 齐佑没有说谎,他太能理解了。 好一个朝堂平衡,帝王心机。 只太子外家索额图起起伏伏,就足够令太子如坐针毡,惊惶多疑。 康熙要稳定朝堂,抬举索额图与明珠打对台,不会令任何一家独大。 哪怕太子懂这些道理,看得明明白白,照样需要强大的意志力,以及沉稳的心态来面对此事。 太子不过是十多岁出头的少年,上有长兄,下有一群兄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个个如狼似虎,康熙还正当盛年。 如今太子与其他兄弟们一样尚在读书,朝政上的事情,他沾不上边。 太子心急了,太想表现自己。 理解归理解,齐佑却不会认可他的做法。 太子长长舒了口气,不断看向齐佑,神□□言又止。 这时,冲到前面的大阿哥,站在了乾清门外,神色阴沉看着他们,叫道:“老七,你走快些,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齐佑心道还真是热闹,他哦了声,答道:“我走不快,大哥你且等等。” 太子那股子气又窜了出来,眼看四周,到底没有发作,与齐佑一起走了出去。 大阿哥斜了眼太子,拉着齐佑往前走去,“走,太子爷要回毓庆宫,他跟咱们不是一条道。” 齐佑回过头,只当没看到太子脸上的青红不定,笑着道别:“太子哥哥,我先回去啦。” 太子朝他勉强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大阿哥哼了声,恨铁不成钢道:“老七你可别被人骗了去,到最后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学堂是你的主意,先前说得好好的,拿出银子一起建兄弟学堂。可转眼呢,你瞧......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未必拿你当兄弟。” 齐佑笑了笑,好奇问道:“大哥,您也想去建学堂啊?” 大阿哥呆了下,梗着脖子说道:“我当然想去,这么好的差使,你去问谁不想?就跟那打仗捞军功一样,谁不去谁傻。” 齐佑笑道:“大哥还真是坦诚。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啊,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教书育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情。” “你少唬我。”大阿哥瞥了眼齐佑,不屑说道:“这能难到何处去?瞧汗阿玛的心思,明显也同意建学堂的想法。只要汗阿玛出头,底下的人还不得一呼百应,银子,先生,一个都不会少。再说了,做事哪用自己亲力亲为,吩咐底下的人去做就是。只要大致不差,就坏不到哪里去。” 齐佑呵呵笑,大阿哥还挺粗中有细,只太过沉不住气。大致不差,细节差了,那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大阿哥见齐佑笑,斜睨着他,凑上前嘿嘿笑道:“再说还有你呢,你这么个好军师,不用的那岂不是大傻子。老七,先前太子爷是不是拉拢你了?你可得跟哥哥好好说清楚,我们哥俩向来就好,你可别被他诓了过去。” 齐佑始终笑呵呵,与大阿哥寒暄敷衍,绝不接话。到了他的院子前,他还拉着齐佑,不断叮嘱道:“老七,你都得记住了啊,哥哥都是一心为你好,绝不会害了你。” “大哥,外面冷,快进去吧,您还在禁足呢。”齐佑听多了,有点儿烦,微笑着捅刀。 大阿哥恼羞成怒,扬手欲揍齐佑,威胁他道:“嘿,瞧你这小坏蛋,看我到时候不收拾你!” 齐佑朝大阿哥挥挥手,转身慢悠悠离去。 大阿哥与太子比起来,没有他那么多包袱与思想压力。看似鲁莽了些,做起事来却更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不会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齐佑当然不会同意大阿哥的想法,他肯定做不好这件事,更不想牵扯进两人的争斗中去。 无论大阿哥与太子谁去顺义,不管他本意如何,都会被有心人划到两人的阵营中。 不过大阿哥这么一跳出来,倒帮了齐佑的忙。 结果如何,只得看康熙如何决定了。 齐佑做事只有一个原则,认准目标,哪怕中间出了岔子,他也会越过荆棘曲折,然后朝目标坚定不移奔去。 到了晚上,齐佑去慈宁宫请安,在这之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等真见到她形容枯槁,几乎油尽灯枯的模样,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康熙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进了慈宁宫,仿佛更沉重了几分。 他勉力露出笑容,上前侧身坐在塌边,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对齐佑说道:“你去了这么些时日,忙得只怕蒙语都忘了吧?没事就多来陪陪你乌库玛嬷说话,好把蒙语捡回来。” 太皇太后慈祥地看着齐佑,说道:“老七是好孩子,他的蒙语可没忘。对了,太子与老大也去了顺义,他们可回来了?” 康熙笑道:“他们也回来了,几兄弟还带了半扇猪回来,说是要给玛嬷添菜。虽说他们淘气,倒是一片孝心,晚上我高低得在玛嬷这儿用饭。听他们几人说,酸菜白肉锅子好吃得很,又暖和。等下就让厨房做了来,不要那些又吵又能吃的小子来添乱,就咱们三人热热乎乎吃一顿。”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说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有孝心,等下我可得好好尝尝。” 齐佑在一旁坐着,见康熙三言两语将太子与大阿哥被罚的事情带了过去。瞧着他眉眼间的郁色,强撑起来的笑颜,还是挺感慨。 有时候康熙先是爹,再是皇帝。有时候先是皇帝,再是爹。 眼前,他只是一个承欢膝下的孙儿。 来来回回切换,估计他都自己都晕了。 晚上的时候,太皇太后比平时多吃了几口。康熙见状高兴得很,离开时走在巷道里,脸上还带着笑,反复叮嘱齐佑:“平时你在顺义,来请安得少。既然回了宫,以后得多来。快过年了,你的那些事情,想法,都先放一放,尽尽晚辈的孝心。” 齐佑规矩应是,康熙斜了他几眼,问道:“先前你让你二伯买来的牛,我没让他给你,还在裕亲王府的庄子里养着呢。说吧,你想要拿牛来做什么?” “就是耕地。庄子里种地缺乏耕牛,地翻不透,庄稼收成就不好。”齐佑老实答道。 “没别的想法?”康熙似笑非笑哼了声,问道。 齐佑坦白答道:“我跟着二伯去了马场,见到马场那么大,心想顺便养几头牛也不在话下。” “你小子!”康熙见到齐佑一脸的理直气壮,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你肯定不只是惦记着牛。亏你二伯傻乎乎,看不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倒好,居然惦记起马场来了。” 齐佑退了一步,说道:“我没有要马场,就寻思着反正养马也是养,养牛也是养,就干脆捎带多养几头牛呗,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汗阿玛,您说对吧?” 康熙无语片刻,不耐烦说道:“依你依你,就那么几头牛,也费不了几口草料与功夫。” 齐佑这时进了一步,笑着说道:“汗阿玛,这牛,可与上泗院无关啊。” 康熙愣了下,骂道:“就那么几头牛,稀得你!” 齐佑从来不拿人性去试探,先定好规矩再做事,以后省得扯皮。 他仰望着康熙,脸上堆满了笑,说道:“汗阿玛当然不稀得,我可是当做宝贝呢,主要是二伯的牛,要是出了岔子,我还得赔偿给他。我跟二伯会签赁牛的合同,也会跟上泗院签订寄养合同。汗阿玛,您放心,我不占用上泗院的便宜,草料自己种,牛有人伺候,就是借个地儿。” 康熙眉头皱了起来,上下打量着齐佑,道:“照着你话里的意思,你还得从马场划块地走?” 齐佑笑着答道:“借用,是借用。反正都是汗阿玛的地,借给上泗院养马,与借给我养牛,是一样的道理,对吧?” 康熙蓦地笑了起来,骂道:“你少来糊弄我,什么我的地,借给你借给上泗院,你就是想鸠占鹊巢。罢了,你那几头牛成什么气候,既然要养,就多去寻摸些来。到时候放在一起养,也不用你费心费力了,还是由着上泗院去管着吧。百姓想要用牛耕地,皆可以去上泗院赁,只要惜着些用就行,也不多收他们的银子。” 齐佑暗自长长叹息,他能想到以后会发生的种种情形。 康熙的想法很好,他也是一心为了百姓打算。 但是他对自己的朝廷以及官员,哪怕认识再深,还是抱有幻想。 其实,康熙比齐佑更像是理想主义者。他希望朝臣,能靠着德行约束来做事,而不是健全的制度与律法来约束。 不然,大清官员的俸禄就不会低得离谱了。 康熙往前走了几步,沉吟了下,转头问齐佑:“太子先前提出想去顺义督办学堂,你觉着他的想法可好?” 齐佑垂下眼眸,片刻后抬头,清亮的双眸直视着康熙,问道:“汗阿玛觉着呢?” 第四十四章 康熙神色复杂起来, 他其实也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这件事是齐佑起的头,太子的心思他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齐佑与太子的本事与心性,康熙哪怕蒙住了心与眼,也得承认太子比不过齐佑。 只对康熙来说, 太子毕竟是太子。于私, 对于他一手抚育大的儿子, 自然多了几分偏爱。 于公, 太子是储君。打压索额图,难免有人蠢蠢欲动。太子看似应对得当, 其实早就按耐不住了, 频频出错。 索额图的野心太大,史书上外戚干政的事情屡见不鲜,康熙绝对不允许此种情形出现。 可若是铲除了索额图,哪怕再安抚太子,依着他本来就多疑不定的性格, 父子之间, 帝王与储君之间的嫌隙,再也无法弥补。 康熙想找到个很好的平衡点, 让齐佑像是福全辅佐他那样,辅佐太子。 齐佑能让太子与大阿哥在顺义和睦相处, 一起把酒言欢,还忽悠着他们一起傻乎乎抬了半扇猪进御膳房。 其他的且不说,就凭着他这份本事, 只要他站在了太子身边,就是没了索额图, 太子也不至于那般急躁不安。 康熙犯愁的是, 对于齐佑这个儿子, 他自己好似都看不透。 让齐佑辅佐太子,首先得他愿意。 若干强按着他,指不定将辅佐变成了架空,太子成为他身后指哪打哪的小跟班。 “唉!”康熙重重叹了口气。 原本想好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下去。面对着这个儿子,比面对整个朝堂还要难。 当时与齐佑比试着学习算学几何,包括拉丁文,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郁闷又兼骄傲的感觉又回来了。 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 他怎么就不像福全那样,脑子稍微笨一点呢? 康熙迟疑了半晌,最终温和地说道:“太晚了,这件事不急,你赶了一天路,早些回去歇着吧。南先生身子也很不好,你到时候出宫去看看他。缺了礼品的话,去问梁九功领。” 齐佑不知道康熙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知道他的重重顾虑,无非是朝堂社稷罢了。见他闭口不提此事,亦只当这场谈话不存在,笑着应了是。 到了乾清门前,齐佑恭敬见礼送别,康熙摆了摆手,转身进门。 齐佑恭送着康熙,等他进去不见了,方回去阿哥所。康熙站在门边,脚步微顿,一个旋身,朝齐佑离开的方向看去。 两盏小小的宫灯,照着齐佑前面的路。兴许是太过劳累,他比白日见到时,走路时慢了些,左腿颠簸得更明显了几分。 消瘦小小的身躯,左摇右晃,却始终没让人搀扶,一步步走得很坚定。 康熙心蓦地没来由一阵酸楚,微闭上眼,呼出口气,片刻后转头离开。 翌日,齐佑一大早起身之后,照着以前那样学习完,便去了成妃戴佳氏宫中请安。 戴佳氏一如既往在门口翘首以盼,远远见到齐佑就激动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前。 齐佑心里一暖,连忙加快了脚步,手伸出去,放在了戴佳氏伸向他的掌心中,笑着叫了声额涅。 戴佳氏握着齐佑布满薄茧的手,心疼得眼眶一下红了,翻开他的手仔细打量,哽咽着说道:“瞧你,比起以前上骑射课还要辛苦,这手心满是茧。长高是长高了,却比上次回来时还要瘦,脸怎地这般干燥,早起没有抹脂膏润一润?” 只怕越看下去,戴佳氏会越难过,齐佑连忙笑着说道:“额涅,我饿啦,等会吃完饭,您来帮我抹吧。” 康熙给齐佑派了陪伴伺候太皇太后的活,白日还有很多事情做。齐佑抽不出功夫,便在早起的时候让得高前来传话,他早上要来陪着戴佳氏用饭。 戴佳氏一听,赶紧携着齐佑往屋内走去,连声吩咐橘实去准备饭菜点心。 齐佑见到戴佳氏将宫内伺候的人指挥得团团转,她比起在西二所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不同。眉眼间那股若隐若现的忧愁早已不见踪影,脊背挺直,整个人都散发出自信的光彩。 景仁宫的位置稍微偏僻一些,比不上如永寿宫等宫殿离乾清宫近。戴佳氏被升为妃,有资格成为一宫主位,住进了正殿,东西偏殿则住进了几个低份位的答应贵人。 戴佳氏封妃时齐佑已经去了顺义,他还是第一次来景仁宫,转头四下打量。 正殿高大轩敞,里面陈设简洁,但照着份例,案桌塌几都是上好的黄花梨。 冬天冷,屋里除了烧炕,红罗炭盆烧得旺旺的,一进去就暖意盎然。 戴佳氏张罗了一大堆的粥饭点心,齐佑看得直咋舌,笑道:“看来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了。” “如今我的份例不比以前,这些都是份例之内的饭菜。”戴佳氏笑容怎么都止不住,说道:“平时我也用不了几样,今儿个不同,我升了妃位,可都是托你的福,得让他们全部拿上来。好让你瞧瞧,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在外不用替我操心。” 齐佑笑道:“我在外面也很好,额涅也无需替我操心。” 戴佳氏没让人伺候,亲自盛了小半碗鸡丝粥放在齐佑面前,说道:“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知道归知道,可哪少得了惦记牵挂。你成日田间山头到处跑,实打实的辛劳。你在顺义的那些事情,我见了你郭罗玛法,他说了好些给我听。劳力尚好,还劳心。” 升为妃位之后,还有个好处,能经常见到娘家人。如果嫔妃生孩子,娘家父母双亲还能进宫来伺候一个月。 齐佑听到卓奇见了戴佳氏,笑着问道:“郭罗玛法可还好?” 戴佳氏说道:“你放心,他好着呢。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齐佑笑着应了,认真吃着饭,他平时只吃八分饱。能陪戴佳氏吃一次饭,吃得香,比起所有的安慰,都要来得真实。齐佑直吃得实在吃不下了,方放下了筷子。 戴佳氏一直笑眯眯望着齐佑吃饭,见他不紧不慢吃着,吃相斯文,也不挑食,米面粥饭都吃。吃了小半碗鸡丝粥,还喝了小碗牛乳,一个奶饽饽,一只白煮蛋,两只羊肉包子。 想起宫里的那些小阿哥们,平时吃饭要奶嬷嬷求着追着喂,就算是三阿哥他们,也比不过他的饭量。 能吃是福,能吃才能长得好,有气力去做事。戴佳氏看着齐佑,脸上的笑容愈发浓。 吃完饭,齐佑陪着戴佳氏坐着吃茶,说道:“额涅,等下我要出宫去看南先生,汗阿玛说他的身子不好,加上乌库玛嬷也不大行了,平时我得去陪着,估计不能经常来请安。若有事的话,您就让橘实来找我。” 戴佳氏说道:“我知道你忙,再说我好着呢,哪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在外面的时候要注意些。” 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先前你郭罗玛法跟我说,你在顺义时,赃罚库的尼满被拿下了。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当时伯祖父还挨了好一通训斥。” 戴佳氏口中的伯祖父就是内务府大总管嘎鲁,算得上是康熙的亲近之臣。 齐佑愣了下,问道:“郭罗玛法可有受气?” 戴佳氏神色嘲讽,说道:“两家早就分家了,当年分家就闹得不大愉快,这些年来,也没沾到他这个大总管什么好处。自己差使上出了差错,总不能怪到你郭罗玛法头上来。再说,他在里面好处可没少捞。你郭罗玛法说,尼满一人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想起这些年在宫里受到的白眼与辛苦,要是嘎鲁能出手相帮一二,她哪至于如此。她倒无所谓,只是苦了齐佑。 所幸如今好了,求人不如求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戴佳氏淡淡笑了起来,说道:“如今他生病在家,是真病了,听你郭罗玛法说、估计活不了多久。他一去,他的那些儿孙们,可继承不了他的情分,他们这一支,就算没落了。以后能不能起伏,谁知道,咱也不去管了。” 新上来的大总管与司库,不过是走以前嘎鲁他们的老路。环境与习惯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 内务府算是康熙的私库,齐佑没有多问。与戴佳氏说了一会话后,便出宫去看望了南怀仁。 南怀仁与太皇太后身体情形差不多,没能熬过过年,两人隔着一日,前后相继去世。 康熙接连失去了亦师亦友的先生,至亲祖母,整个人深受打击,悲痛异常。 凛冬时节,天气阴沉沉的,呼呼刮着寒风。搭在慈宁宫前守灵的棚子里,哪怕摆放着炭盆,依然冻得人瑟瑟发抖。 隔一个时辰要前去哭灵,灵堂里与外面一样冷,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息。 跪在蒲团上,凉意从膝盖直透全身,所有人都面色麻木,不知道是悲痛,还是因为太冷。 因着康熙的哀恸,哪怕有人生病咳嗽,都死死忍住,捂住嘴闷声咳,生怕惹来康熙的怒火。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消停了下来,连眉眼官司都不敢打。老老实实跪在康熙身后,磕头哀哀哭泣。 哭完一场,大家撑着膝盖,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去。夜幕渐渐降临,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粒,直往脸上扑。 脸已经冻得发青,也感受不到寒冷,齐佑拖着快没了知觉的双腿,往灵棚里挪去。这时,梁九功走了过来,低声道:“七阿哥,皇上唤您过去。” 齐佑颔首道谢,转身跟着梁九功进了灵堂,来到康熙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前面摆着的火盆里烧着纸钱,靠近了总算有些热意。 康熙穿着粗麻孝服,嘴唇脱皮,看上去憔悴不堪。他抬眼看向齐佑,说道:“南先生的碑文,用满汉拉丁三种文字,你看着些,可别出了差错。” 齐佑躬身应是,“汗阿玛放心,南先生也是我的先生,我会放在心上的。” 康熙慢慢往火盆里扔着纸钱,一时没有说话。 齐佑想了想,说道:“汗阿玛,外面下雪了。” 康熙手微顿,转头往外看去,半晌后恍然说道:“下雪了啊。” 齐佑说道:“是啊,下雪了。草原早就下雪了,他们应当是来接乌库玛嬷归家了吧。” 康熙愣愣看着外面,长长呼出口气。 齐佑恳切地说道:“汗阿玛,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听到好多人都着了凉,仔细将病气过给了您。” 康熙收回视线,看向了齐佑,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神情。片刻后,唤来梁九功吩咐道:“灵棚里多摆些炭盆,熬些热药汤送去,哭灵后,让他们喝几碗。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的老人不用进宫了,真生病了的,也在家好生养着。还有,哭灵改为两个时辰一次。” 梁九功应是,不由得看了眼齐佑,眼神中佩服一闪而过,转身退了出去。 康熙再拿起纸钱,一点点往火盆里放。齐佑也拿了些元宝,放进火盆里, “你的身子可还好?”康熙不紧不慢问道。 “多谢汗阿玛关心,我的身子还勉强能扛得住,汗阿玛也得好好保重。”齐佑答道。 他没有撒谎,在顺义时锻炼了出来。不然照着这种守孝哭灵的方式,他肯定得大病一场。 康熙唔了声,抬眼看向齐佑,温声说道:“我自己会保重的,倒是你们年纪小,身子弱,则要多加小心。千好万好,都不如一家人齐齐整整好。你们兄弟之间,更要和睦相处。” 齐佑认真聆听,心暗暗发紧。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你聪明好学,不管是学习,做事,都又快又好。我能有你这个儿子,太子能有你这个兄弟,乃是大清之福。老七,你毕竟年纪还小,比你大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尚在学堂上学。太子终归比你年长,不若以后,你们兄弟齐心和睦,将办学堂的事情做好,你可愿意?” 终于来了啊。 还是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齐佑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但是他不能大哭大闹,更不能不懂事。 齐佑抬起头,迎着康熙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汗阿玛,我没有没有当过小孩子,也实在不会当小孩子。”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佑真没当过小孩子。 能做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是上苍保佑。比如前世时,其他身体健全的小伙伴。今生其他身体健康,得到宠爱关心的阿哥兄弟们。 而齐佑,曾经差点被过继出去。纯亲王要过继香火,宗族里可不缺男丁。只因他身子残疾,也因为他身子残疾,最后没有过继成功。 康熙看着齐佑沉静如水,清亮的双眸,手里的纸钱掉在火盆里,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滚烫发热,干涩的眼睛直发疼,仓皇别开了头。 他对不起这个曾经被忽略,差点不要的儿子。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哽在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第四十五章 守完孝, 去顺义的事情就会最终决定下来。 齐佑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康熙的慈父之情上。 论慈父之情,这份情也落不到他头上,他甚至还不如实际的长子大阿哥。 做事周全,不打没准备的仗, 是齐佑一贯的做事原则。 “汗阿玛, 我明白您的心情, 您想我以后兄弟友恭, 辅佐太子哥哥。”齐佑平静说道。 康熙转过头盯着齐佑,脸色微变。 火盆里的纸钱快熄灭了, 齐佑又放了个几个元宝进去。火苗一下卷起来, 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红光。 齐佑神色沉静,点了下头以示郑重,不疾不徐说道:“每个兄弟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远近。我忠于的是大清这片疆土,大清这片地上的百姓。他们奉养了我, 奉养了我们觉罗氏一族, 让我们衣食无忧,吃着天底下最好的饭菜, 穿着最华贵的绫罗绸缎。” 话语微顿,齐佑抬起头, 清亮的双眸凝望着康熙,问道:“汗阿玛,您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很傻, 很不合时宜?” 康熙从未听过这般的说法,在他看来, 养育齐佑的, 是他这个老子。 没曾想, 齐佑把这些功劳,都推给了天下百姓。说实话,康熙心中的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齐佑接着说道:“其实我说得不全对,奉养我们的,是天底下辛苦操劳,上缴赋税的百姓。既然享用了他们的供奉,就该为他们做些事情。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我提出创办觉罗兄弟学堂,是让百姓们能看见,觉罗氏家族,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家族。给予他们五分,他们则会还回来十分。” 康熙仔细一琢磨,神色逐渐严肃起来,齐佑的话虽没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康熙岂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权贵们不用交税,他们同样享受着百姓的供奉。真正撑起大清天下的,还是底层如蝼蚁般,辛劳的百姓。 权贵们可以不用讲良心,觉罗氏却不可以。因为大清天下,姓觉罗氏。 想到满汉关系一直不能得到缓和,江南那边,康熙始终放心不下。 放了心腹李家曹家在江南,李家曹家又成了他心底深处,不可言说的另一道压力。 李家曹家在江南,权势太大了。 百姓富裕了,对大清,对朝廷,对觉罗氏来说,总体利大于弊。 利自不用提,最大的弊端,广开民智,就不利于统治了。 从唐宋到元,再到明,朝堂更迭短则十几几十年,长则上百年。 康熙尽管再想大清江山万年长,也深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以前民智未开,身下的那把龙椅照样会坐不稳,会有被推翻的一天。 说不定放手一搏,还能有另一种可能,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后世修史书,也不好意思修改得那么难看。 齐佑点到即止,接下来就该拿出干货来了。他从身前掏出放在布袋里的计划书,递到康熙面前,说道:“汗阿玛,这是我想到学堂时,就开始着手做的计划。写完一遍之后,再从头到尾认真琢磨,修改,尽量完善。到现在也还没能完全写好,不过大致已经差不离。” 康熙愣了下,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翻看。如齐佑所言那样,计划有许多修改增补之处,字迹工整中透着平和,如他人一样。 只端看字,便能想象出齐佑写下这些时的模样。专注,认真,温润清秀的眉眼,神情一如既往的坚定。 至于计划的内容,康熙看得入了迷。 与齐佑本人做事的风格相似,从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起初,先简单概括了兴办学堂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只写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细则,从学堂的占地亩数,到房舍样式。 饭堂到舍监,校场,地下排水,粪池等,都画了详尽的图。各科根据不同的特点,建造各不相同。 比如医学科,齐佑留有试验屋,冰窖冰窟用于保存遗体。与其他像是纺织等科分开,医学科设置在最角落处,排污排水单独于外。 康熙一时没能看明白,挪着身子靠近齐佑,将纸拿到他面前,问道:“你为何要这般设置?” 齐佑看了眼,解释道:“学医得制药,各种病症研究,遇到传染的病症,或者有毒的药。如果下大雨,排水来不及,污水倒灌的话,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单独的排污管,排出去的脏污,能就地先处置,做好防护。” 康熙一下明白了过来,看了眼齐佑,赞许地说道:“你想得很齐全。咦,织布纺织的屋子,为何要建得这般高?” 齐佑说道:“为了放置大型的纺架。有些织布浣纱的纺机,得人站在很高的地方,足足有近十四五尺,比我们住的房屋还要高。屋子必须修得高,房顶多用琉璃瓦,里面的光线足,采光好,方便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为了冬天取暖保温,墙壁比寻常的墙要厚一倍,中空,用来夹壁取暖,免得屋里摆放炭盆,明火不安全。” 康熙不懂纺织,好奇问道:“纺机有那般高?” 齐佑前世曾看过纺织机的资料,当时他看到了高大五米的大型纺机。 按照现在的尺寸换算,差不多十几尺左右高。设计之复杂,简直惊为天人。纺机织出的云锦等布料,一匹布价值千金。 齐佑答道:“我在书上看到过,最大的纺机有好几层,绣娘得站在很高的地方操作,很是复杂。” 康熙马上想到了龙袍,乃是江南的花楼机织造,花楼机同样高达十多尺。 可织造龙袍的纺机,若是所有的人都学会...... 齐佑见康熙神色迟疑起来,暗自叹了口气,解释道:“纺机不同,织出来的布料皆不同。我在《天工开物》上看到,这种织机主要织云锦等布料,与江南织造处进贡的面料有所不同。如汗阿玛穿的衣衫,除了布料之外,更重要的是颜色,以及所绣的龙纹。” 康熙神色讪讪,干咳一声,说道:“我是考虑到如果会的人多,织出来的布料就多了,以后卖不出好价钱。” 齐佑也没拆穿康熙,说道:“汗阿玛放心,一来,要织这种布料,肯定需要上好的线,纱线供应是一道坎。织这样的一匹布,需要花费大量的财力,人力,而且费工夫。会的人多,世面上的布料是会多一些。但不会造成供过于求,只能让这种布料价钱稍微趋于合理的价钱。商人心里有谱,如果不赚钱,他们肯定就不做了。寻常百姓买不起这么贵的布料,就算积压在商人手上也不怕,可由朝廷出面全部包销。” 布料不好保存,放久了会生虫,花纹放了一年就不时兴了。 康熙眉头微皱,沉吟半晌、都没想出来朝廷包销这种布料的理由,问道:“朝廷存那么多布料作甚?” 齐佑答道:“与西洋人做生意。如这等昂贵稀有的布料,他们只要一看,便会争相抢购。当然朝廷不能只顾着赚钱,还要他们拿本国稀奇的东西,比如种子,他们的纺机,新奇的农具,航海的罗盘,船舶,甚至最新的火.统,大炮来搭配着换。” 齐佑没有解释贸易逆差与顺差的问题,他记得到了乾隆时期,大量白银涌入,造成通货膨胀得很厉害。于民生与百姓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康熙眼睛一亮,禁不住心潮澎湃。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西洋人的枪.炮。 商人逐利,只要有银子赚,他们倒腾来的东西,可比两国邦交互相赠送的贺仪,甚至进贡的贡品好多了。 照着齐佑的打算,海关收来的赋税,应当每年固定拨付一部分用于军费,比如用来兴建水师。 现在提这些还为时过早,眼前的计划,只是十年二十年的起步阶段。 何况,他跨出的第一步,都举步维艰。 康熙深吸了口气,忍住激动继续看了下去。对于齐佑开办语言课程,吃过了语言不通的亏,他尤其赞同。 齐佑的计划中,先生与学生配置,课室的课桌,书本笔墨纸砚的开支等,前期所需的投入,按照单项金额逐一列举,全部算得一清二楚。 计划中的时间完成截点,也清楚标示。随便一个人都能看懂,这所学堂在什么时候,能取得何种成绩。 看完之后,康熙胸口臌胀,酸楚,兴奋,万千滋味交织,就那么一瞬不瞬盯着齐佑。 齐佑神色坦然,迎着康熙的目光,心中一片平静。 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做了,对于结果的好坏,他都能接受。 如果好,当然万事大吉。如果不好,接下来再努力寻求突破点。 决不放弃。 良久后,康熙仔细小心理着手上的纸张,紧紧握在了手中,没有还给齐佑。他问道:“你早就做好了打算,故而将这份文书带在了身上?” 齐佑答道:“最近南先生与乌库玛嬷相继离开,我想得便多了些。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实在舍不得浪费活着的每一天,就将这些带在了身上,想起时就补充一二。我们活得好,平平安安,不枉此生。他们在天之灵,见了才会安心。” 康熙怔了怔,望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火盆,示意齐佑再放些纸钱进去,说道:“你所言极是。活着的人,要更好的地活着,珍惜眼下的每一天。” 火盆里的火苗又窜起来,烤在人脸上暖暖的。不过灵堂里实在是太冷,脸是热乎了,后背还是冰冷。 康熙唤来梁九功,吩咐道:“外面下雪了,让大家守到子时就回去歇着吧。灵堂里安排人轮流值守。”撑着膝盖站起身,看向齐佑,“你跟着我来。” 齐佑松了口气,起身跟在了康熙的身后走出屋。外面的雪花已经纷纷扬扬,在灯光下晃悠着飘荡。 往年这个时辰,宫里早就喜气洋洋,在忙着过年。今年却到处都是白皤,弥漫着冷清与悲伤。下过雪之后,只怕紫禁城的黄瓦红墙,都会变成一片纯白。 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康熙去稍加洗漱。太监端来热水,齐佑刚起拿布巾放在水里,太子跟着来了。 齐佑放下布巾,上前向太子请安。太子明显愣了下,转头四看,说道:“七弟也来了啊。汗阿玛呢?” “汗阿玛去洗漱了。太子哥哥,您先洗吧,水是干净的,我还没有用过。”齐佑让开身,说道。 太子早已冷得不行,没有客气,上前将手放进了热水中,舒服得直叹气。 齐佑站在一旁,等着太监去重新打水进屋。康熙洗漱了出来,看到两人,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微顿了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等到齐佑洗完,梁九功领着太监提了食盒进屋,端了几碗热乎乎的姜汤放在几人手边。 康熙端起碗,说道:“先喝碗驱驱寒。” 姜汤热辣,一碗下肚,齐佑总算勉强恢复了些暖意。他放下碗,见太子与康熙还没喝完,便喝着热茶等。 康熙看向齐佑,关心问道:“老七你可还要来一碗?” 齐佑答道:“多谢汗阿玛,我身上已经暖和了过来,不用再喝了。” 康熙唔了声,没有多劝,低头几口喝完了姜汤。 太子恰好放下碗,眼神在齐佑与康熙身上扫过。他见无人说话,垂下眼眸,端起清茶漱口。 康熙吃完了半碗热茶,呼出口气,放下茶碗说道:“太子先前说想去顺义督办学堂,这些时日,你可有什么想法与打算?” 太子被问得愣了楞,下意识看了眼齐佑,见他面色寻常坐在那里,心中不免紧张了起来。 先前康熙将齐佑叫去了灵堂,太子自然见到了,此时心里满是不安。 虽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太子此时能肯定是与学堂有关。不然康熙不会把他叫来,开口就问了顺义学堂之事。 至于顺义的学堂如何督办,太子还真仔细琢磨过,参考着齐佑的学堂设置,有了些许的想法与眉目。 略微整理了下思绪,太子答道:“回汗阿玛,我已有了些粗略的打算。学堂要开办哪些课程,各门课程得有主次,当以读书考学为主。我打算聘请名家大儒前来当先生,有了他们的名气在,说不定直隶的富人家,都会将家中子弟送到学堂读书。学堂招收的富人子弟越多,以后学堂的开支就不愁了,可以适当贴补给穷苦学生。” 齐佑听得认真,太子的想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富人子弟越多,从他们身上赚到的银子就越多。 以富养贫,未尝不是一种平衡学堂开支的手段。 但是这样的学堂,与其他书院并无什么不同。书院对于家贫成绩优异的学生,向来都有贴补与帮扶,无甚新意。 而且照着太子的想法,学堂就没有必要建在顺义了,直接建在京城就好。 京城里富人更多,无需直隶京畿周边的富人来凑钱。 最最关键的是,齐佑的学堂,根本不重在科举。 康熙未置可否,见太子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他,问道:“没了?” 太子一下更紧张了,身子动了动,藏在衣袖里面的手,紧紧抓住了圈椅扶手,说道:“汗阿玛,我暂且只想到了这些。最近在守灵,等到乌库玛嬷的丧礼之后,我再仔细理一理。” 康熙沉吟了下,问道:“照着规矩,你得守一年的孝,至少一年不能离开宫。你可曾考虑到了这点?” 太子答道:“汗阿玛,我已经想到了。一年也不算长,正好用一年的功夫,做好周全的准备。” 康熙神色淡淡,将齐佑的计划拿出来,对太子说道:“你拿去看看吧。” 太子忙起身走上前,拿到手里翻看起来。 康熙瞧着太子变幻不停的脸色,轻叹口气,终是做出了决定。 第四十六章 春暖乍寒的时候, 齐佑启程回了顺义。 太阳从天际悠悠升起,洒在身上暖意融融。路边草木绽放新芽,桃花杏花枝头,粉色花骨朵含苞欲放。李花已经迫不及待盛开, 雪白满枝头, 生机勃勃。 出了紫禁城, 齐佑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如以前那样, 他弃马坐在了车前,眯缝着双眸欣赏着眼前的春色。 官道边的田埂上, 三三两两的孩童聚在一起, 打量着他们庞大的队伍,好奇朝他看来。 齐佑朝他们挥手,他们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裂开嘴朝他欢快地笑,学着他那般挥舞着手。 马车驶过, 齐佑听着身后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面上亦浮起了久违的笑容。 好似从回了宫,齐佑就很少笑过了。在那里笑哭不大能由人, 守孝更不能笑。 他出了孝,太子要守满一年, 估计这近一年都不能笑了。 相比较起来,齐佑望着眼前广阔的天地,花草葳蕤, 摊开手掌打量,布满薄茧。扯着身上青色细布衣衫, 觉着自己这样就很好。 至于康熙怎么与太子商议, 让他拿出了银子来, 齐佑没去关心,不外乎康熙又采取了另一种平衡手腕。 大阿哥见太子没能去成顺义,很有眼见力不吵着要去了,跟着许了一笔银子。 其他兄弟们或多或少都拿了些出来,康熙这个名誉山长,自掏腰包凑足了五千两现银,交给了齐佑。 至于后续部分,除了大阿哥与太子,其他兄弟们还没长大,齐佑没有要求他们许诺要出多少钱,总不能让他们欠一屁股债。 大阿哥要出宫开府了,得赐府邸,田庄,银子。其他儿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后宫的嫔妃们还在不断生。 齐佑不知道康熙的想法,愁不愁。多子多孙可不是什么好事。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比如努尔哈赤那群儿子们,自相残杀得没剩下几个了。 大阿哥与太子之间的不对付,康熙也应该看到了端倪,想要兄弟友恭,他在做梦。 小到皇家,大到天下,人口增加带来的后果,齐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清楚康熙有没有考虑过。 只是,五千两啊! 齐佑难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抄达春家,前前后后加起来都不止这个数。 算了,先凑合着用吧。 学堂周围齐佑留了些地,打算建商铺,只租不卖。 卖掉铺子之后,乍一下钱是多了,钱多了就是王八蛋,不能拿钱去挑战人性。 等学堂发展到一定规模时,就招做生意的商户入驻。以后学堂会有源源不断的房租收益,用于教学研究等开支。 课桌桌椅这块,齐佑打算前去采买木材,不拘新旧,找木工师傅打造,没有中间回扣倒腾,能省不少银子。 建屋子这块则不能省,不说一劳永逸,至少要撑过十几二十年。不然以后拆这里,补那里,闹腾不说,还浪费。 先生这块更不能省,好的先生值得尊重,有本事的人应当赚到更多的钱。再穷,齐佑也不能画饼,减少他们的薪俸。 他觉着,银子多少,或许不能衡量他们的价值,但不能辱没他们的尊严。 先生得慢慢来,齐佑已经将此事交给了康熙,从大清各地广寻能人。 语言方面的先生,齐佑不能完全依赖西洋人。主要是传教士就那么几个,一旦上面决策有变动,就被动了,得预防完全受制于人。 齐佑将眼光投向了泉州港,广州港与扬州港,加上广西,云南,福州等地。 三个港口之地,经常有西洋人前来做生意,精通各种文,有本事的人不少。 至于广西与云南,福州等地,琉球,暹罗与安南等附属藩国的进贡,都在当地移交。使节来往,懂当地语言的不少。 有了这些打算,齐佑不大担心先生。只山长这个人选,让他几乎快愁成了少年白。 康熙只是名誉山长,学堂必须得有实际的管理人。前期齐佑可以兼着,但他不能永远留在顺义,他还有下一步的打算。 朝堂上那群官员,就算是大儒名家,比如张英,守完孝回京的李光地,被罢官窝在江宁的熊赐履,齐佑都不大满意。 八股文,或者其他文章写得好,官做得好,并不一定能管好学堂。 有人局限于酸腐,有人则太过圆滑,有失风骨。 当然,他们这些当大官的,来学堂当山长,就是贬黜了。 学堂的山长,要有真才实学,心胸开阔,眼界必须宽,兼容并包。 还得要外圆内方,但不能让做官做事,高出对学术的追求。 其他如医科,齐佑打算中西并进。西方解剖学已经发展起来了,法兰西在路易十三时期都有了科学院,各种期刊能发表论文,学术共享。 大清还在将各种先进的经验与学术,藏在紫禁城。 齐佑难得发了狠,这次不把这个臭风气扭转过来,他干脆躺在棺材里回京城算了! 一路思考着,到了顺义太阳已经西斜。林义诚与夏师爷照样等在官道边,远远就迎了上前,热情无比叫着七爷。 齐佑打量着林义诚,见他身上官袍换了新,不过照样皱皱巴巴的,下摆还沾着泥,不禁笑问道:“去视察春耕了?” 林义诚跟在齐佑身后,想要看着他说话,便侧着身子往前走,迫不及待说道:“是,下官刚从地里回来。照说吧,贵人们的地,下官管不着,可不去看一看,心里头就不踏实。七爷,水渠基本已经修得通畅了,去年冬天下了几场雪,小麦长势良好。水稻田里已经蓄了水,开始在育秧苗。七爷,下官还有件喜事,一定要告诉七爷。” 齐佑看着林义诚脸上摒不住的喜意,浓得直往地上掉,笑着问道:“你喜得贵子了?” 林义诚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他一直暗暗盼着要个儿子。妻子身子不好不能再生,倒贤惠得很,张罗着要给他纳一房小妾。 齐佑从不会去管别人的家事,只林义诚大小事,都喜欢与他絮叨。 后来听得多了,齐佑也会说上一两句。比如让他看顺义的庄子,那些姑娘们也不差。 齐佑还多加了句话:“吃烂桃一筐,真不如吃好杏一个。” 林义诚后来没再提儿子,纳妾的事情。 “七爷,您瞧您真是......嘿嘿。”林义诚干笑几声,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下官想通了,姑娘就姑娘吧。大姑娘放了脚,不让她娘给他裹小脚了,幸亏大姑娘才六岁,脚还没被裹坏掉。下官打算着,让大姑娘也去徐先生他们身边学习,这件事还得劳烦七爷打声招呼了。二姑娘三岁,等她大一些,也让她跟着姐姐学。以后长大之后,招赘,上门女婿也是儿!” 夏师爷则是连家都没成,老光棍一个。家中父母双亲早逝,也没了什么亲人,每个月赚的银子,到手之后就拿去吃大酒,花光了就安生了,活得潇洒得很。 听到林义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琐碎事情,还没讲到重点,不由得暗自瞥了他一眼,在旁边说风凉话:“东家,您还有林家族人呢。在老家的几十亩田地,没了儿子,以后可要被你兄嫂侄儿占去喽。” 林义诚笑呵呵道:“老夏你别在那阴阳怪气,那点地算什么,没了就没了。以后姑娘有了出息,难道还赚不到那几个银子。” 夏师爷颇为意外地看着林义诚,齐佑笑眯眯听着,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做的事,在一点点影响着人,改变着他们的观念。 聚沙成石,要是大清都变成顺义,改变一半,也是一种成功。 林义诚懊恼了声,“瞧我,都是老夏打岔,我还得说正事呢。七爷,林大牛无意中发现了一种更厉害的粪肥。” 齐佑转头看向林义诚,高兴地说道:“当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林义诚笑得牙不见眼,点头说道:“是真的,我带七爷去瞧瞧。” 夏师爷插嘴道:“哎哟,七爷刚从京城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歇脚呢,就去瞧那些屎尿粪,臭死个人。七爷,不若您歇息之后,再去看也不迟,反正现在还看不出个所以然。” 齐佑笑道:“无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要嫌弃臭,就甭吃饭了。” 林义诚赶紧在前面领路,夏师爷一脸佩服,感慨不已。他亦不再多说,忙跑在前面,唤了个玩耍的小童,让他去喊在地里忙的林大牛。 几人到了林大牛家门前的道上,他一腿泥,打着赤脚从田里跑了回来,上前请安打招呼。 齐佑打量着林大牛,他如以前那样寡言少语,只脸上多了几分人气,比以前壮实了些。 见林大牛转头就要领着他们去地里头察看,齐佑忙道:“不急,傍晚凉,你先去将腿上的泥洗一洗,穿上鞋再说。” 林大牛顿了下,他知晓齐佑的个性,照着吩咐去洗干净了腿,穿上了双半旧的布鞋,挑了个担子出来。 林义诚凑上前一闻,立刻屏住了呼吸,退到一旁深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说道:“还真是臭。不过,这可是好东西啊。” 齐佑也闻道了刺鼻的臭味,蒙住口鼻凑上前一看,桶里是腐烂掉的树枝树叶,好似还有粪尿等东西。 林大牛忙闪开了些,一如既往言简意赅,说道:“桶里是尿,马粪,糠,紫穗槐沤在了一起。” 齐佑不懂这些,听得有点儿懵,林义诚赶紧补充解释道:“紫穗槐这东西生得到处都是,林义诚采了些来编藤框。说起来也巧,编好藤框之后,他就随手收到了桶里。桶里原本装了糠,他一时给忘了,加上忙碌,屋子里温暖,等到几日之后去看,里面已经烂了。他多节省的人啊,舍不得扔,就填补了些粪尿,准备拿去浇小麦。当时他多了个心眼,只浇了一小块。哪曾想,那一块小麦,硬是茂盛了些许。” 齐佑立刻来了兴趣,说道:“走,去看看。” 到了小麦地,近看没多大区别,离得远了些看,明显看到角落的一块,比其他地方的要翠绿茁壮一些。两边一比较,泾渭分明。 齐佑不懂其中的原理,猜测是几种东西混在一起后,发酵产生了反应,变成了上好的肥料。 紫穗槐这种东西到处都是,糠却不可多得。吃糠咽菜可不是句形容,糠别说拿来养猪,遇到荒年没饭吃时,糠已经是上好的粮食,总比观音土强。 一旦此法被证实,糠的价钱会大涨不说,紫穗槐估计得被采绝种。 齐佑见林大牛拿着粪勺要去浇旁边的小麦,忙拦住了,说道:“林师傅,这样吧,你桶里的东西先留着。这些肥料珍贵得很,你拿来用到水稻田里,划一小块出来做对比。” 林大牛对齐佑言听计从,二话不说放下了粪勺。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今年你的地,拿来试验结果收成不好,租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都免了。增收的部分,我也不要,都是奖励你的。” 林大牛不善言辞,一听就急了,结结巴巴说道:“七爷,奴才都是托七爷的福.....” 齐佑摆了摆手,说道:“这都是你应得的,我也不是在施恩,你别觉着问心有愧。” 林大牛垂头应了声,心里颇不是滋味,沸腾翻滚着。 想起以前过的日子,再比照着如今,虽说照样得节衣缩食,可心里踏实,胸脯能挺直了。 他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总觉着自己活得堂堂正正,有人把他当做人看了。 齐佑思索了下,说道:“糠不易得,你再寻一下其他的东西混在一起沤。也不能只顾着紫穗槐这种东西用,再看看别的荆条,草木什么的。我也不懂,反正你去找易得的,多寻几种吧。沤的时候密封上,沤得会快一点。” 他简单解释了下发酵的原理,“就好比做馒头一样,盖上布放在温暖的地方保温,面醒得快。” 林大牛听懂了,忙一一点头。林义诚瞧着桶里臭气熏天的粪肥,再想到松软的馒头,眼角抽搐着,心里暗自嘀咕:“晚上还是改成吃米饭吧。” 齐佑说道:“用什么沤出来的,浇灌了哪块地,你都记好,到时候那种最肥,最简便易得,就用哪种。一旦证实真取得了成效,弄出了名堂,我去帮你报给工部,给你请赏!” 林大牛彻底怔住。 齐佑早先就说了,说是种地种出了名堂,得了奖赏的话,就可以脱籍。 林大牛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他记不清多年没有流过泪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就那么傻呆呆站着,激动得泪流满面,却毫无所觉。 林义诚是一路看着他们这群包衣奴才如何有了今天的日子,看到林大牛流泪,跟着酸涩不已。 走上前,林义诚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大牛,你还傻着作甚,赶紧把你的臭宝贝收起来。你可得好好干,干他个名堂出来。说不定啊,以后你就是大清鼎鼎大名的粪大王!” 第四十七章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齐佑重新投入到繁忙的生活中。学习,翻译,开始动工兴建学堂。 春天时,步兵巡抚衙门送了一批流民过来。齐佑没有接手, 放手让林义诚与夏师爷去安排, 他只在旁边看着。 所幸林义诚不负众望, 这次安排得还算妥当。他将流民与第一批送来的乞丐混在一起, 让老人带着旧人。 同时,林义诚还多了个心眼, 选的老人都偏向老实忠厚, 保证旧人不会太过欺负新人。哪怕有些小摩擦纠纷,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一批人继续在修路,一批人则去修建学堂。田地间的庄稼长势良好,小麦麦穗已经逐渐饱满,秧苗绿油油, 热闹又生机勃勃。 林义诚将大女儿林绣绣送去了与张松他们一起学习。小姑娘生得秀气文弱, 平时关在家里不出门,刚来时怕生, 一天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上山的时候就更麻烦了,林绣绣脚刚放开不久, 爬不到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法子,等徐日升他们在山下测绘的时候, 林绣绣才继续跟了来。 开始时,他们见到来了新伙伴, 还挺好奇。知道林绣绣是县令千金, 都下意识客气了许多。 这一客气, 彼此之间就疏远了起来。林绣绣见到他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又内向,加上他们的拉丁文学得比她好,她根本加不进去,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这一天,他们在准备架桥的地方测绘,暮春的太阳照在身上,不大一会,大家都出了一身汗。 齐佑正在与张诚说话,听到后面一阵争吵声,接着林绣绣就哭了起来。 齐佑回过头看去,见到荷叶涨红着脸,看了他一眼,赶紧垂下了脑袋,手指绞着衣襟一言不发。 张松跟在齐佑身边,也不知后面发生了何事,满脸茫然。 只有张柏离得近,此时他站在一旁,绷着脸,看上去颇为生气。 齐佑愣了下,问道:“发生何事了?” 张柏嘴动了动,看了林绣绣一眼,闭上没有作声。 荷叶头埋得更低,不啃声。林绣绣抽噎了下,声若蚊呐说了句:“荷叶推我。” 荷叶立刻急了,抢白着说道:“我没推你,是让你让开些,我要去前面。我说了一遍,你不听,我就拉了你一下。” 林绣绣这下声音也大了些,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为何要让你,我也想站在前面学习。” 荷叶愤愤不平,小声嘀咕道:“你站在前面就站在前面,又没人拦着你。可你前面还有好大一个位置呢,你故意离得那么远,就是嫌弃前面张柏身上脏臭。你既然是千金小姐,又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林绣绣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荷叶,脸色变了变,气得不行,只说了声:“我没有。”接着一扭身,背对着他们,呜呜伤心哭了起来。 张松年纪大一些,看了眼齐佑,忙走过去,拉着林绣绣到一边去安慰了。 齐佑则回过了头,没再管他们。 不是他不管,是他实在没有与小姑娘们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管。 到了中午歇息的时候,齐佑发现,林绣绣重新笑了起来,还与荷叶分食了一块点心。 张柏不知跑哪里去摘了几串槐花过来,分给了林绣绣一串。荷叶摘了朵槐花,笑着教她如何品尝花里面那点甜。 齐佑看在眼里,好奇将张松叫过来,问道:“她们又和好了?” 张松抿嘴笑道:“七爷放心,他们早和好了。其实也没事,两人只是有些误会,说开后就没事了。” 齐佑笑着道:“辛苦你在中间调停了。” 张松忙客气了句,仔细解释道:“林姑娘说,她在家里学了《女戒》,里面写着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是嫌弃我弟弟脏,而是不好意思走得太近。荷叶也赔了不是,说是以为林姑娘是千金小姐,与我们不一样,看不起我们。荷叶说,既然错怪了林姑娘,以后有不会的拉丁文,都可以跟着她学。要是林姑娘父母允许,等到回去之后,还可以去她家中一起学习。” 齐佑笑了起来,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说开就好。” 这件事,却让齐佑深思了起来。 他想到了在宫里学习的时候,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来说,先生会先双方各打十大板,然后再问事情缘由。 这十大板看似公平,其实双方都满腹委屈,一罚,没解决问题不说,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怨气。 照着他们之间发生的小摩擦,先不管两人身份的差异,肯定是年纪大些的错,大的该让着小的。 小孩子们的世界,除了颚鲁那种人之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对错。 如果大人强行介入,就是把大人的那套观念,强加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培养成另一种八股文下,毫无创造力,毫无自我,如一窑烧出来基本无差别的泥人。 齐佑暗自思索,除了大是大非的对错,先生不能扼杀他们的本性。 这样一来,对先生的选拔,又得多加一条,先生必须要心胸旷达,给予学生充分的自主性。 教书育人,不是园丁修建枝丫,修成一模一样的景致,而是让他们长出自己的模样。 齐佑一想,不由得更加犯愁。山长还没有人选呢,又多了条选先生的困难。 随着学堂逐渐有了模样,各地闻风而来的先生们,陆陆续续到达了顺义。 这天齐佑没有出门,在屋子里设计招聘先生的笔试题,林义诚顶着大太阳跑了来。 齐佑见他满脸的汗,脸上却是绷不住的喜悦,不由得笑问道:“又有什么喜事了?” 林义诚随意抹了把汗,喝了口凉茶,说道:“七爷,您瞧着没有,如今的顺义县城,人头攒动,实在是热闹极了!” 想到巴掌大的顺义县城,齐佑忍俊不禁,说道:“我没瞧着县城的热闹,倒是瞧着你的脸很是热闹。怎么,热闹还不好啊?” 林义诚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喜滋滋说道:“下官来了顺义这几年,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啊。老夏也一样,他今儿个在忙着安排没地儿可住的外来客人。唉,顺义就一间破客栈,几间客房,通铺都住满了人,连大堂的桌子都拼了起来,晚上让客人有个地方躺一躺,还是有人无处落脚。没法子,老夏亲自招呼,前去借了百姓的家,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腾出几间来安置客人。” 齐佑眉毛微挑,微笑着没有说话。 林义诚尴尬了下,讪讪说道:“都是下官的不是,先前七爷已经提醒下官,顺义会越发热闹,县城就这么点地儿,该早些做打算。下官原先想着,怎么得也要个一两年吧,谁知道,热闹得竟然这般快。” 他偷瞄了齐佑一眼,老实说道:“客人不仅没有地方可住,吃饭的地儿就那么两间,饭都吃不上。还是那些百姓机灵,在街头摆起了摊,勉强能解决了吃饭问题。” 齐佑沉吟了下,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林义诚忙说道:“七爷,下官打算在县城里,新修客栈,酒楼食肆。如今顺义周边的路,修得比以前不知好多少倍,宽敞平顺,嘿,不愁没人来做买卖。” 齐佑想了下,说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还要考虑到县城百姓的实际购买力,要做好规划与打算。” 见林义诚一脸不解,齐佑耐心解释道:“比如客栈来说,如今是先生前来顺义,必须找个地儿落脚。等到先生的舍监落成之后,他们就会住进去。如果没有外来的客人,客栈的生意就没了。还有酒楼食肆,前去吃饭的人,身家几何,能吃得起多少钱的饭菜,酒楼食肆要建成什么样的规模,你都得想好。虽说买卖是生意人的事,他们自负盈亏,但是他们生意做不下去,对于衙门的税收来说,同样是一大损失。” 林义诚先前的喜悦散了些,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忙放下茶碗,颔首听得极为认真,不肯错过齐佑的任何一句话,附和道:“是,下官想得浅了些。” 齐佑说道:“任何产业都是相辅相成,并不是客栈与酒楼食铺没了生意,其他的就能好。打个比方,酒楼食铺没了生意,供给他们柴米油盐的铺子,生意跟着没了。养猪卖肉的,种菜卖给他们的,一损俱损。客栈里没了客人,酒楼食铺,其他的铺子也会遭受损失。本地的客人就那么些,得靠着外来客人撑起一部分买卖。你要考虑的是,如何吸引人到顺义来,比如赏景,比如拜佛等等,什么样都行。绝不能一潭死水,得有活水流动。” 林义诚陷入了沉思,半晌后一拍手掌,说道:“七爷,下官有眉目了,等到考虑周全之后,再来与您细细商议。” 齐佑笑着点头头,说了声好,“不过,你得先解决眼下的实际问题,客栈得建,酒楼铺子也得建,先抓紧功夫建一两间,等到以后再慢慢增加。还有,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得做好规划,要看得长远。不能见着个空地方,就任由他们修建酒楼铺子。” 林义诚连连应下,“七爷放心,下官会照着您的老规矩,写好规划细则。“ 齐佑看他兴冲冲来,又兴冲冲跑了,无语摇摇头,继续埋头苦想要先生招聘的试题。 没一会,得高如一阵风直冲进屋,紧张地说道:“七爷,皇上来了,已经下了官道!” 齐佑惊讶不已,康熙突然来顺义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康熙是从巩华城祭奠太皇太后回京, 临时起意转道顺义。马行至到顺义附近,他的惊讶就越浓。 以前从顺义出关,道路常有塌荒不说,下雨天泥泞难行, 天晴时坑坑洼洼, 极为难走。 康熙已准备放弃这条路线, 从别处绕道过古北口。 眼前所见之处, 是平坦宽敞的官道,路基两边用碎石稳固, 地动塌荒处也做了修葺平整。 或种上果树, 或种上了玉米,菜蔬。甚至还有一处,他看到了一畦花圃,里面盛放着蔷薇。 康熙鼻子没来由一阵酸涩,这畦蔷薇, 他似乎看到了真正的生机。 庄稼地里, 逐渐金黄的小麦,风吹过, 麦浪滚滚。田里的秧苗碧绿如翠玉,有人在里面走动拔着杂草。 稚童在田埂边蹲着, 小胖手小心翼翼伸出去,试图捉停在秧苗上的蜻蜓。 庄稼地里的人见到他们来,只好奇打量了几眼, 恭敬避开见礼。等他们一过去,便继续去忙碌了。 康熙看到三五个稚童, 晃动着小短腿, 呼啦啦如同小鸭子般摇摇晃晃奔向某处, 围住一个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康熙顺眼看去,禁不住失笑。这群小儿,看来是去报信了。 果然,康熙没几步,就看到齐佑奔了出来。他骑在马上仔细打量,见齐佑身着细布青衫,比在京城时黝黑了些。那双清亮的双眸依旧,一抬眼看来,就好似有光在闪动。 齐佑一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康熙是皇帝,守孝以天代年,已过了孝期。 他突然来到顺义,肯定是搞突然袭击,想看看顺义究竟如何了。 至于看顺义的原因,齐佑不知就里,但总归来说,不外乎还是为了朝堂江山。 齐佑坦坦荡荡上前请安,叫了声汗阿玛,没有问康熙为何来了,而是关心说道:“汗阿玛一路辛苦,快请进屋歇一阵。” 康熙心里一暖,下了马,说道:“我不累。趁着天色尚早,先去看看你的庄子,还有学堂建得如何了。” 齐佑心想也许康熙还要赶回京城,既然是突袭视察,就要讲究一个快字。 反正顺义随便由着康熙检查,齐佑当即就领着他到了地里。 一路走过去,康熙听到水渠里汩汩流动的水流,里面偶尔有小鱼虾在蹦跶,暗自赞叹不已,笑说道:“你这水渠修得倒通畅。” 齐佑也没居功,说道:“就沿着以前的路线修了下,有些地方原本塌了,被占了去用来种庄稼,后来修的时候,重新将占的地退了出来。今年插秧时好些天没下雨,水渠就派上了用场。” 康熙欣慰点头,举目四眺,察觉出了不对劲。他细心一看,发现了稻田里埋着绳子,秧苗被分割成一块块。 有些秧苗明显茂盛些,有些秧苗则长得要稀疏瘦弱不少。他看了一阵,实在猜不出缘由,抬手指了指,问道:“这地里的秧苗为何长势差别这般大?” 齐佑顺眼看去,笑着说道:“汗阿玛,这是庄子里的林大牛师傅无意中琢磨出了种肥,我便让他将肥用在了这里。长势好的秧苗是用过了肥,差一些的则是没用。” 康熙先是大喜,旋即愣了下,问道:“既然用了肥秧苗会长得好,为何不将全部的田都用上?” 齐佑解释道:“因为肥不易得,肥里面要用到糠,紫穗槐,骡马粪,人的尿等混在一起沤,其中糠太贵了。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用,但必须计算本钱。比如用了这种肥,到时候多收到的粮食,能不能抵过糠的价钱。” 康熙一想也是,那点因为找到了好肥的喜悦,散了个七七八八,遗憾地说道:“若是能找到别的东西替代,那就好了。” “汗阿玛放心,您跟我来。”齐佑宽慰了康熙一句,领着他穿过田埂,来到如猪腰般的一小溜地边。 康熙见地里种着大片绿叶之物,仔细端详半晌,问道:“这可是烟叶?” 齐佑点头,“汗阿玛真是见多识广,这就是烟叶。种烟叶主要是为了拿来防治病虫害,这里的人家多少都会种上一些。这块地是林大牛开出来的自留地,他全部拿来种上了烟叶。汗阿玛,您瞧这烟叶有什么不同?” 康熙再次抬眼看去,烟叶也与秧苗一样,长势各不相同。他看得越来越惊讶,兴奋地说道:“这地里可是用上了不同的肥?” 齐佑说了声是,“这块烟叶地用上了不同的肥料,都是林大牛用其他常见,便宜的草木等所沤。等到时候收获时,计算出收成差异,选一种最便宜,且简单易得的沤肥方式,免费教给所有的百姓。” 康熙听得龙颜大悦,连声说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定得盯紧了。” 齐佑答道:“汗阿玛放心。不过,我估计还没有那么快,还要继续改正。比如调整各种配比,需要用在不同的庄稼上,等到收成以后,再来测算数据,得保证不出错。” 康熙听到数据,脸上笑容不由得越来越浓。他习惯了这个儿子的严谨务实,做事都要反复琢磨研究,什么都讲实际数据,绝对不好大喜功。 “汗阿玛。”齐佑笑眯眯看着康熙,说道:“如果以后成功了,可不要忘了给林大牛师傅的功劳啊。”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佯怒道:“知道了,你就记得你那些包衣奴才。他们要功劳,你这个帮着他们的主子,想要什么功劳啊?” “为了林大牛师傅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我还是盼着其他人看到了,能被带动起来,去动脑子,钻研琢磨如何种好庄稼。不怕他们一门心思抢着立功,只怕他们不立功。” 齐佑叹息了声,严肃着说道:“至于我,我不要什么功劳。汗阿玛,还是那句话,他们奉养了我,这都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汗阿玛,方子,一定要广布天下,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任何贵人独揽在手,拿去为自己谋利。” 康熙看着齐佑向来温和的眉眼,难得凌厉了几分,心里滋味实在是复杂莫名,半晌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少瞎操些心吧。瞧你都瘦了这么多,怎地,顺义没饭吃了?” 齐佑神色一缓,举起手臂比了比,说道:“汗阿玛,我身子好着呢。” 康熙听得发笑,看过了庄稼长势,估计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他心情大好,说道:“走,去你的学堂那边瞧瞧。” 齐佑应了,让得高去牵了马来,陪着康熙去了县城。 一进到县城,康熙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小街道,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勒马停在一旁,皱眉说道:“这县城实在太小太破,就丁点大的地方,百姓一出来,就挤得水榭不通了。” 齐佑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来学堂寻差使的先生,县城里没几个百姓,那年地动后,活下来有门路的,都搬去了别处、只剩下些无处可去的留了下来。不过,原先的顺义县城里,也没住多少人。” 康熙愣了下,马上明白了齐佑话里的意思。他是指顺义的百姓没有自己的地,更没有什么地主有钱人,县城能繁华到何处去。 地主有钱人都在京城,包括他自己。 康熙横了齐佑一眼,暗骂了句小兔崽子。他见人太多,见到他们前来,都赶紧回避,有那聪明的,不住往这边偷偷打量。 康熙眉头微皱,没打算过去,只远远打量着县衙。 新修的县衙,看上去质朴而厚重。林义诚得了消息,紧张兮兮奔了出来,离得几步远就要下跪。 康熙不欲声张,手上马鞭朝林义诚抬了抬示意,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就是林义诚?” 林义诚见到康熙,腿都簌簌发抖,瞄了眼旁边马上的齐佑。见他给了个安慰的眼神,那股害怕顿时消散了大半,垂头答道:“回皇上,下官正是顺义县县令林义诚。” 康熙从吏部看过林义诚的履历,普通寻常无过人之处。只齐佑来了这两年,他的四格考评就年年为卓异。(注) “这蠢人也有蠢福。”康熙暗嘲了句,同时骄傲不已。 他的儿子,哪怕将蠢材,也能教导成国之栋梁。 不过,蠢倒不怕,肯听话,肯学就不算无药可救。 只怕那种自以为聪明,眼高手低之人。唉,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他其他的儿子们,未免大多都浮于表面了。 康熙酸了林义诚几眼,说道:“好生干。你回去忙你自己的吧,不用跟来。” 林义诚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明白康熙的意思,躬身告退。等到康熙他们一离开,忙飞奔进衙门,去找夏师爷商议了。 齐佑带着康熙到了建学堂的地方,给他仔细介绍了这片地的来历,以及各种规划。 康熙望着被草编矮墙围起来的工地里,里面的人有人抬着筐子走过,有人在喊着号子筑地基,有人则在旁边大声吆喝:“小心些,七爷说了,安全第一!” 靠东边一圈是茅草泥墙屋子,供修房屋的人住。屋顶冒出袅袅炊烟,一股蒸馒头的香气飘散出来,忙碌而热闹。 康熙看着井然有序的模样,神色中说不出的欣慰,闻到馒头的气味,肚子竟然饿了。 自从身边的人接连去世,康熙深受打击,心情一直不大好。 除了今日,他来到顺义,所见所到之处,他真正感受到了海晏河清,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康熙笑了起来,说道:“走,回庄子去。今日我就不回京城了,在顺义歇上一晚。” 齐佑沉吟了下,问道:“汗阿玛,您是歇在行宫,还是歇在庄子里?” 康熙板起了脸,说道:“怎地,太子与老大来,都能住在你庄子里,你老子来,还不能住了不成?” 齐佑暗暗直叫苦,面上不显,笑着说道:“汗阿玛不同于旁人,能住进庄子,我当然求之不得。”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梁九功,忙去到得高,客气地说道:“得高,劳烦你领着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得高朝齐佑看来,得了他的点头,方跟着梁九功去了。 齐佑其实很头疼,康熙哪怕再简便出行,他身边都跟着一大堆护卫,还有狼覃军。 且不说规矩防卫有多麻烦,要招待这群人,还得现舂现磨米面,否则不够吃。 康熙骑在马上,转头打量着齐佑,笑呵呵说道:“以前你们总说杀猪菜如何好吃,不如晚上宰头猪,让我也见识一下。” 齐佑头皮顿时一麻,他穷得很,就那么点月例,大多都贴补了出去。 这么多人来,要吃他好多粮食,他咬牙忍忍,也就不计较了。 康熙居然还要宰他的猪! 作者有话说: 四格考评:清代以“四格”作为京官定等标准,一曰守,即操守,分清、谨、平三类;二曰才,即能力,分长、平两类;三曰政,即工作作风,分勤、平两类;四曰年,即年龄和身体条件,分青、壮、健三类。 凡操守清、才具长、作风勤和年纪轻或身体宜称壮健的,就列为一等,叫“称职”;四格缺一项一类的,列为二等,叫“勤职”,缺两项二类的,列为三等,叫“供职”。四格中大多缺乏或一项不备的,就是等外了,要议处乃至参劾。 地方官的考第只有卓异和供职两个等次,也是以四格为标准。 第四十九章 齐佑不是小气之人, 他每个月那点月例,对于在宫里的阿哥们来说,够不够花他不清楚。对于外出在顺义的他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 想要赚钱, 说不易, 倒也容易。 不容易的地方在于, 朝廷明令禁止旗人做买卖。 当然这些规定, 肯定有人违反。上至权贵,下至普通旗人, 做买卖的比比皆是。 齐佑却不会那么做。 一个社会的崩塌, 就是从制度败坏开始。 并不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就是正确之事。如果某项制度不合理,不健全,齐佑会选择推进改革这项制度,而不是去违反。 假设允许旗人做买卖了, 齐佑可以合理合法做生意, 那他本金从哪里来,靠借贷还是空手套白狼? 做什么生意能赚大钱? 有什么发明创造, 拥有核心竞争力的东西能赚大钱? 这个时代的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样, 吃穿住用行。 剩下的就是矿产资源,这些早就被权贵们垄断了。 而吃穿住用行,除了一些刺绣, 织布,染织等, 技术好的可以赚到钱。 技术好做出来的东西, 都供给了内务府, 以及几大织造。 能流出来的,也被有关系的人瓜分殆尽,拿去赚大钱了。 而靠着倒买倒卖赚取差价,先不说路途上的本身风险。光是税收,一路上给官员的层层打点下来,没有门道,绝对赚不到钱。 海贸这一部分,更是甭想了。因为大清没有自己的海船出海去贸易,西洋人拿来贸易的东西,又是倒买倒卖赚差价罢了。 普通百姓买不起西洋货的原因,不是西洋人卖得贵,而是中间商倒腾,将价钱炒得太高。 齐佑可以暂时凭着新奇的点子去赚钱,但这个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他只能赚到新奇的第一桶金。 生意人的脑子灵活得很,不出十天半个月,新奇的点子都会被学个七七八八,或者甚至超过他。 商机商机,机在前,商在后。 能赚大钱的,除了资源垄断,就是享有特权的权贵们,拥有第一手内幕消息的人。 齐佑身为阿哥,他要赚钱,简直易如反掌。 特权加资源垄断,齐活了。 庄子里原来有猪圈,他们这群人每天剩下的泔水,齐佑舍不得白白浪费掉。 加之猪粪还是上好的肥料,齐佑就买了两头小猪养在里面,如今每头差不多在一百斤出头左右。 割猪草喂猪的事情。齐佑分包给了林大牛他们等人。报酬是每天打扫猪圈,以及庄子里所有人每天积下的夜香。谁轮到喂养猪,这些都归他们所有。 夜香行也是一门营生,没有点背景的人做不了这个买卖。别看腌臜,夜香行老大可赚得盆满钵满。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对底下这些民生百态,齐佑估计康熙也不会了解。 康熙是皇帝,还是亲爹,齐佑只能捏紧鼻子,吩咐桂和去安排捉一头猪来杀。 考虑到安危的问题,齐佑没去庄子外,就在后院的花园里,挖了灶,杀猪褪毛煮菜。 齐佑请了两个擅长做血肠的妇人来帮忙,加上得高护卫他们,忙得热火朝天。 康熙洗漱好,歇息了一会起来,听到外面隐隐的热闹,顿时来了兴致。他对守在屋里等候的齐佑说道:“走,领我去瞧瞧。” 齐佑领着康熙来到花园,侍卫已经将杀好的猪开膛破肚,收拾出来猪头,放在大锅里卤煮。猪大肠洗好放在一边,妇人在往猪小肠里面灌猪血。 康熙被吸引着走上前,背着手来回走动,对要见礼请安的人摆手,难得平易近人,笑着说道:“你们忙,不用多礼。” 天色已暗,周围扎着松蜡火把,发出阵阵松油的气息,将花园照得亮如白昼。 康熙看着眼前喧嚣的人间烟火,说不出的欣慰,转头对安静跟在旁边的齐佑笑着说道:“这头猪怎地这般小,我好似没看到几块肉。一整头猪,比你们上次抬回宫里的半扇猪肉还少。” 齐佑默然片刻,脑子一动,垂眸装作羞涩,说道:“上次是太子哥哥还有大哥,我们三人一起出的银子,买了一头肥猪。这头猪是庄子里我养的,只有一百斤出头。除掉猪头内脏,就所剩无几了。” 康熙愣了下,惊讶地问道:“你还养了猪?” 齐佑点头说是,“养了两头,再多养的话,泔水这些都不够了。只泔水还不行,得去割猪草,加些粮食进去喂养,不然长不肥。养两头猪,准备过年的时候杀了,请徐先生张先生他们,还有村子里的老人与孩子们吃一餐,其余的拿来腌成腊肉,可以吃到明年收小麦时。其余的一头,照样送回宫里,孝敬玛嬷,汗阿玛你们。” 康熙神色一滞,伸手抚摸着齐佑的头,慈爱地说道:“你来顺义,实在是辛苦了。” 齐佑仰起头望着康熙,笑着说道:“多谢汗阿玛关心,其实也不算太过辛苦。好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晚上也睡得香。” 康熙怔住,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片刻后笑着说道:“我这个当老子的,哪能吃儿子的猪。徐日升与张诚都在,正好我找他们有事,等下传他们一起来用饭吧。你养的这头猪啊,银子我出了。” “多谢汗阿玛。”齐佑谢了恩,他可不能拿康熙的这点银子。 首先,猪没花钱,收了银子就等于卖给了康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再者,事关这头猪,齐佑还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暂且搁置着,说不定以后还有大用。 齐佑很快拿定了主意,笑着说道:“汗阿玛来顺义,哪能让汗阿玛出银子,这头猪是我养的,不要钱。” 康熙哈哈笑起来,说道:“那感情好,我提前享了儿子的福。” 齐佑跟着笑,叫来得高吩咐道:“你去看徐先生与张先生他们回来没有,就说汗阿玛来了,叫他们一起来花园里吃杀猪菜。” 得高忙应下去忙碌,梁九功也上去帮忙,摆着桌椅碗筷。 康熙看到梁九功分开摆放着炕桌,忙拦住了,说道:“就摆八仙桌,既然出门在外,就照着乡下的规矩来。” 梁九功忙应是,叫上侍卫换了张八仙桌来。不大一会,徐日升与张诚跟着得高也到了,上前跟康熙请安。 康熙笑着招呼两人一同在八仙桌上坐下,徐日升懂得的礼仪多些,要让齐佑坐在康熙坐下首。 齐佑谦让道:“徐先生张先生你们别客气了,快请坐吧。” 康熙看了眼齐佑,笑着对两人说道:“坐吧,你们是先生,老七是学生,咱们大清向来尊师重道。” 徐日升与张诚这才坐了,齐佑前去帮着将煮好的血肠端上桌,说道:“血肠得趁热吃,不过血肠不好夹,得快准狠,再蘸些香油蒜汁吃,又香又滑。” 康熙自小练习骑射,力道把握没有问题,用筷子试了试,就拿捏好力道,稳稳夹起了一块血肠。 他蘸了些香油蒜汁尝了口,双眼顿时一亮,赞道:“真不错,爽滑嫩,一点腥气都没有。” 去年过年的时候,徐日升与张诚两人已经吃过了血肠,对这道美味念念不忘。 徐日升筷子用得熟练些,张诚依旧很笨拙,血肠嫩得很,他一夹就散开了。 康熙看得直笑,张诚跟着讪笑,将筷子换成了调羹,舀了一块放在蒜汁碗里,胡乱一蘸,便迫不及待吃了下去。 除了血肠,还有酸菜白肉锅子,爆炒肥肠,肝腰合炒,卤猪头肉,肉丸子汤等。 满满当当的一大桌菜,比不上宫里的精致,却胜在新鲜,烟火气十足。 康熙看到肥肠,挣扎了下,试着夹了一小块嚼着吃了,对斯斯文文喝着丸子汤的齐佑笑道:“还真是,吃起来挺香,没想象中的那股子臭气。” 齐佑抿嘴笑,康熙平时不大吃酒,徐日升与张诚平时会喝几杯。今晚难得高兴,他倒了杯两人吃的烧刀子,慢慢抿着。 几杯烧刀子喝下去,康熙有点儿上头。头顶繁星满天,园子里鲜花盛放,桌上是大碗的肉。 他胸中涌着说不出的情绪,放下酒杯,站起身说道:“你们两人慢慢用,老七,你陪着我出去走一圈。” 徐日升与张诚忙起身恭送康熙,齐佑跟在他身后往外面走去。 康熙背着手,侧头看着齐佑,说道:“听说你这里的夜校尤其热闹,且带我去瞧瞧看。” 齐佑忙应了,康熙也没让惊扰人,就站在夜校门外,微微闭上眼,听着屋里郎朗的读书声。 不知哪里早出来的蟋蟀,在叽叽喳喳鸣叫,微煦的风吹拂,世间安宁而美好。 康熙神色说不出的激动,胸口酸涩发涨,眼眶渐渐发热。 若是白日他看到的一切,是海晏河清。 晚上所见所感,体会到的一切,他想起了齐佑那份计划开头,上面所写的几个字:“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而这些,都是因着齐佑来了顺义。 康熙暗自呼出口气,原本的打算一变,问道:“你可知道大清与罗刹国的边境纠纷问题?” 齐佑愣了下,脑子飞快转动着,问道:“汗阿玛所说,可是与罗刹国约定好,签订边境条约的事情?” 康熙意外地看了齐佑一眼,不过想着他的聪慧,知道也不奇怪,“走,我们边走边说。” 齐佑忙紧跟在康熙身边,听到他说了些与罗刹国的冲突,以及顾虑。 康熙迟疑了下,低声说道:“先前我叫徐日升与张诚前来,是打算带他们回京城,跟着索额图还有佟国纲,一起前去色楞格斯克做随行译官,与罗刹国和谈商议划分边境的事情。你懂拉丁语,学堂这边的事情,我让福全前来帮你看着,你一起跟着前去吧。” 齐佑顿时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问道:“汗阿玛,我可否知道,您想以何处为边界,退一万步说,罗刹国若是不答应,您最终能接受以何处为界?” 第五十章 点点星辉下, 隐约读书声传来,伴着啾啾虫鸣,和谐而安宁。 康熙却沉默往前慢慢踱步,没有回答齐佑的问题。 齐佑亦安静跟在旁边, 一言不发。 当年他被困的漫长孤寂时光中, 长年陪伴他的, 是地球仪与世界地图。 他总是一点点摩挲着地球仪的每个地方, 世界地图的每一个国家,城市, 幻想着他去到了那里。 每看到一处, 就播放着这个地方的声音。后来,他能听懂百分之□□十的俄语。因为语言发音吃力,也没机会开口说过,估计会不大标准。 如今他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些山脉河流。兴许斗转星移, 河流改了道, 山脉变了模样。 但苦寒的西伯利亚与贝加尔湖流域,那片土地始终没有多少变化。当年的尼布楚, 经过百年的沧桑,依然破旧荒凉。 他当然知道这份条约, 只不大记得具体的时间了。 当时他只是站在上帝视角,看到的都是些冰冷的文字记载与数据,比如双方议和时的背景。 罗刹国与大清刚雅萨克会战刚打完, 罗煞国与喀尔喀打得正激烈,准噶尔与喀尔喀的土谢图汗也打得正激烈。 大清与噶尔丹的战事一触即发, 噶尔丹与罗刹国眉来眼去, 私底下早已达成同盟关系。 当年两人在争权夺利中, 大清默许让土谢图汗占了不少好处,札萨克图汗早已对大清心怀不满。 准噶尔,罗刹国,札萨克图汗也不是铁板一块。可是一旦三方联手,一同瓜分了喀尔喀部,威逼京城,大清江山就危险了。 回到庄子,康熙将齐佑叫进屋,坐下来吃了口茶,让梁九功在门口守着。 康熙仔细说了眼前的局势,与齐佑后世看到的大致差不离。 罗刹国提出的条件还未知,康熙说了他的底线。 当然谈判前都是漫天开价,比如以勒拿河为界,双方一些贸易来往,不得收留双方的逃民,罗刹国必须归还叛逃清朝官员根特木尔。 至于最后的底线,以双方的实际占领与控制区来划分边界。以尽快签订条约为主,康熙要腾出手来对付噶尔丹。 其实齐佑能理解康熙的想法与困难。 对于库页岛,贝加尔湖这片地区,他是心有力而余不足。当地气候实在是太过恶劣,大清根本控制不了。 雅萨克战打赢了,等大清一撤出,罗刹兵又重回了雅萨克。 两权相害取其轻,康熙只能赶紧平息一方,好着手对付另一方。 康熙神色肃然,说道:“当今局势复杂至极,大战一触即发。札萨克图汗倒不足为惧,只噶尔丹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断绝他与罗刹国的联手,不然大清危矣。” 齐佑垂眸沉思,康熙打量着他温和的眉眼,神色复杂,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他也不知道,为何就对这么个小儿能商议此等大事,还能改变想法,冒险让他加入谈判队伍中去。 康熙微叹了口气,温声说道:“罗刹国要求双方谈判使节人数相等,我打算这次以索额图为首,加上佟国纲,译官徐日升与张诚,与兵丁护卫前去色楞格斯克。你的年纪太小,考虑到你的安危,实在不宜出面,就当做索额图的随从同去。这样也好,罗刹国那边不会防着你。我会下令索额图,遇到难以抉择的时候,会暂停议和,与你私底下商议过再做决定。” 齐佑听到康熙给他委以这般大的重任,着实惊讶了下。 也是,想到自己的年纪,如果上了谈判桌,以罗刹国人的脾性,估计他们会以为大清在轻视他们,直接掀了谈判桌。 不过,如果照着前世所见,这次只怕签订不了条约。因为《尼布楚条约》,是在尼布楚签订,而不是在色楞格斯克。 齐佑略微沉吟后,问道:“汗阿玛,如今罗刹国境内的情形,您可知晓?他们既然与准噶尔暗中有了往来,为何又要与大清谈判?” 康熙愣了下,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我只知晓罗刹国女王野心勃勃,着实不好对付。” 齐佑心中有了底,说道:“汗阿玛,您看,每次罗刹国派来的兵,不过区区上百人,就是与喀尔喀打仗,也就两千兵左右。他们要从罗刹国远道而来,要经过哪些地方,粮草补给从何而来?汗玛法当年可是曾打败了他们的来犯,将一千多人全部被歼灭殆尽。” 康熙想到先帝顺治当年态度非常强硬,第一次与罗刹国开战时,指挥海色好大喜功,打了败仗。 顺治大怒,就地正法了海色。下了死令,与罗刹国战到底,最后,大败罗刹国。 只是罗刹国不死心,没几年就再次卷土重来。 康熙胸口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相比较顺治的严酷手腕,他似乎过于优柔寡断了。 他不禁暗暗思索,如果顺治还活着,会如何处理当今的局面。 齐佑说道:“他们应当从当年的战败中吸取了教训,在叶尼塞斯克,布拉茨克,雅库茨克筑城,这几个地方,应当就是他们的重要交通要道。虽说他们每到一处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只这片地区实在是太穷,他们难以抢到足够的粮食。后方必须有粮草兵器补给,这条道不能断。” 康熙看着齐佑拿着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着三个地方,将此处连成了一条线。他先是一愣,随即一喜:“如果切断任何一地,就等于切断了他们的后方补给。” 齐佑点头,他也不好说罗刹国自己内部都一团乱,互相在争权夺利。 摄政的索菲娅女王与即将亲政的彼得一世互相夺权,闹得不可开交。前来的罗刹国使节,究竟是谁的人也说不清楚。 在欧洲罗刹国与与多国打仗,争夺波罗的海出海口,连续多年大战,前几年刚输给了瑞典,波兰等。 一旦别的国家知道罗刹国与大清打仗,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压根没有多线作战的能力,在大清与穷光蛋准噶尔之间选,肯定会选择与大清和谈,换取贸易好处。 罗刹国如今是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只是如今交通信息闭塞,让他们占得了一些便宜罢了。 齐佑认真分析道:“我们可以判断,罗刹国其实没那么大的能力,派遣更多的兵力来。至于噶尔丹,他的确是打仗的天才。不过汗阿玛,您可知道他总共有多少兵力?噶尔丹控制区域内的实力如何,西藏的青稞酥油,能供他的兵丁吃多久?打仗之前,粮草先行,还是那句话,他们就算抢,也得要抢得到,打仗可不能亏本。” 康熙紧紧盯着残留着水渍的案桌,半晌后,眼神狠戾下来,说道:“台湾三藩我都能灭了他们,就不信弄不死他个噶尔丹!” 齐佑其实也是靠着后世的知识,知道西藏地区向来人烟稀少,与如今的贝加尔,库页岛一地的条件差不多。 哪怕是噶尔丹得了罗刹国的支持,他们扛着火统前来,举他们全部的兵力,也不能与如今的大清实力相抗衡。 只是,齐佑思索了下,又蘸了蘸茶水,重新在案桌上画了起来:“汗阿玛,您看这里,西疆。” 康熙神色一怔,噶尔丹这些年来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西疆去。 青海西藏等地地大物博,上万兵力投进去,人都找不到。如果他们退守到此处,过几年又会卷土重来。 齐佑斟酌了又斟酌,说道:“大清的兵力可以往这边前进,屯兵。与噶尔丹的仗,肯定要打,却不能给他们有退步的可能。他们生性坚韧,又穷得很,过上十年,二十年,肯定会再出来抢夺。要打,就彻底消灭掉他们,永远杜绝后患。” 康熙想到西疆,青海,西藏等地,胸口就闷闷的。这是他天下大一统的心病,没一天不想着将这些地方收归麾下。 只是,康熙犹豫着说道:“西疆等地,准噶尔他们早就控制了天山南北一带,如今大清前去,又得与他们打起来。” 齐佑说道:“西疆疆域辽阔,准噶尔部没那么大的能力将所有地区都控制住。再说,当地的首领,肯定对他们前来很不乐意。我们前去,只是帮助他们,教他们学习,无论从耕种技术,还是其他。噶尔丹见大清去了,肯定不会罢休。我们必须派兵帮助,借此机会在西疆驻军。” 康熙眼前一亮,比起他们贸然前去,得面对两波敌人来说,帮着西疆本地的部落对付噶尔丹,趁机驻兵当地,这是减少损伤,博取利益最大化的最好手段。 虽说如此,康熙依旧迟疑不决,说道:“这个人选,不但要灵活聪明,还得忠诚。究竟派谁去好呢?” 齐佑当然不会说他去,主要是他太忙,实在是走不开。 要说忠诚,肯定莫过于这群阿哥。他们绝对不会反了大清,自己反自己。 而阿哥们中,总不能派太子前去。 齐佑见这次索额图重新被重用,前去在色楞格斯克签订条约,就知道了太子为何没能来顺义,却没有太过生气。 前去色楞格斯克,并非只有索额图能当此重任。比如明珠,重新回到朝堂的李光地,才干可不会输给索额图。 启用索额图,又是康熙平衡朝堂势力,安抚太子的手段。 齐佑提出入驻西疆,不过是顺势要将这个平衡打破罢了。 康熙不会想不到派谁去最合适,有叛变的根特木尔与札萨克图汗在前,聪明才干为次要,最重要的是,必须绝对忠于大清。 此人,最后非大阿哥莫属。 齐佑只埋下了一个导火索,没去管康熙如何安排。等到福全来接管学堂,与他仔细交待了一些事情,便收拾回了京城,出发前去了色楞格斯克。 一路上的辛苦自不用提,到了喀尔喀附近,他们的队伍,被挡住了无法再前行。 噶尔丹得知大清与罗刹国谈判,领兵翻过杭爱山,大肆进攻喀尔喀。 这是齐佑第一次正面,真实面对战争。 眼前的景象,满目疮痍不足以形容,几乎是生灵涂炭。 索额图看着眼前勉强逃出来的喀尔喀的老幼妇孺,如同惊弓之鸟四处逃窜,他叹息一声,对齐佑说道:“七阿哥,我们折返回京吧,此路行不通了。” 齐佑静默了片刻,说道:“不,派人回去给汗阿玛报信,我们留在这里,帮着安抚喀尔喀民众。” 索额图大惊,忙劝道:“七阿哥,万万不可啊!出行时,皇上叮嘱了又叮嘱,以您的安危为重。此处不安全,若是被噶尔丹得知…..” 齐佑知道索额图的担忧,不只是他,他们这群王公贵族,若是落入了噶尔丹之手,康熙的脸面被丢尽不说,就算开战,也会陷入被动。 齐佑说道:“这些喀尔喀百姓,他们也是大清的子民,我们不能看到了他们的惨状,却不管他们的死活。” 索额图忙看了佟国纲一眼,想让他一起跟着劝,佟国纲却垂下眼眸,只当没看见。 噶尔丹的兵也是人,长途奔袭,翻过杭爱山,三万兵力不知道损失了多少。 再加上与喀尔喀打仗,几乎已经是疲惫之师。后续兵器粮草来不及补给,这时候不揍他,要待何时? 齐佑神色平静,说道:“噶尔丹既然能领着三万大兵翻过杭爱山,可不能让他再领着战利品,再大摇大摆翻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我写得比较细,尽最大努力有理有据,而不是脱离现实的爽。 第五十一章 索额图听过齐佑的聪慧, 这次康熙让他跟着使节团随行,出发前也交代过,遇事不决时,要先与他商量。 康熙的言外之意, 索额图自动理解成他们的使节团, 是以齐佑为主。 索额图当时听后, 心中挺不是滋味, 国与国之间的往来,应当派太子出面才对。 后来转念一想, 也就释然了。 若是差使当得好, 令康熙满意了,他也能捞一份功劳。差使办砸了,说出去是不好听,康熙却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一路行来,齐佑都很安静, 身边没人伺候, 从不叫苦叫累。 赶路急时,齐佑都与他们一起骑马。行得慢时, 便坐在马车前面,欣赏沿途风景。 歇息时, 便与徐日升,张诚看周边的地形,与他们嘀哩咕噜用拉丁文对话, 绘制一些舆图地形。 索额图本来还挺佩服齐佑的沉着冷静,待他的话一落音, 便暗自叫苦不迭。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岂能如此儿戏! 索额图急着劝道:“七阿哥, 你万万不可冲动啊!噶尔丹的大军,还在到处追杀喀尔喀百姓,就凭着我们这两百人,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佟国纲向来直率,得了康熙的吩咐,就以齐佑为重,从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虽听了齐佑的话有点犹豫,仍旧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索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两百人,肯定无法与噶尔丹的兵对上,你可是有什么打算?” 京城离喀尔喀路途遥远,出了张家口,到喀尔喀还有三四千里。 这一路上,朝廷建有许多军台,分属察哈尔,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参赞等管辖。 如今齐佑他们在克鲁伦河被阻,退回了察哈尔军台的管辖范围内,南边与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接壤。 齐佑面无表情,沉声说道:“罗刹国一边与大清谈判,一边却与噶尔丹勾结,大摇大摆来烧杀抢掠。他们的谈判代表戈洛文,你们可曾了解?” 索额图叹了口气,佟国纲则一脸愤愤不平。 齐佑眼神冰冷,猛地一拍炕桌,厉声说道:“戈洛文多次来大清烧杀抢掠,手上沾染了多少大清百姓的鲜血。如今,他一边支持噶尔丹,一边亲自领兵进攻布里亚特等蒙古部落,这是谈判的态度吗?!” 索额图与佟国纲被齐佑身上散发的寒意震住,两人皆楞在了那里。 他们都清楚知道,如果大清对喀尔喀的战乱没有反应,罗刹国就更有恃无恐。在谈判桌上,大清讨不了好。 齐佑冷笑,朝堂上下这群混账东西,成天正事不做,只知道扯皮朝议。顾虑这顾虑那,才被戈洛文这种强盗流氓吓住! 几百个罗煞兵,就能困扰朝廷这么多年,亏他们还有脸索要在侵犯大清战争中的损失! 齐佑深吸一口气,压住了翻滚的情绪, 怒其不争,自己软弱无能,也不能怪罗刹国有恃无恐。 彭春那个蠢货混蛋,雅克萨战都打赢了,还能允许几百罗刹强盗带着武器回国! 齐佑记得戈洛文向他们的女王保证,大清就是些软蛋,只要一打就怕了。 他这次前来,只招募了一千五百个哥萨克,就敢耀武扬威到处烧杀抢掠。 齐佑眼神一沉,这次誓要戈洛文断手断脚,爬过西伯利亚,回去告诉他的女王。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赶来犯,杀无赦! 齐佑思索了下,一连声下令:“等下我写封信给汗阿玛,舅公,劳烦您选几个腿脚好的兵丁,星夜疾驰回京城送信。索大人,劳烦您跟我去找李荣保。” 李荣保如今任察哈尔总管,出自富察氏,前户部尚书米思翰的长子,左都御史马齐的大哥。与罗刹国的议和,马齐也有参与。 前几年察哈尔部造反,叛乱平定后,察哈尔部的百姓被迁往了张家口等地。 朝廷吸取了教训,与别处不同,察哈尔设置总管,为当地的最高长官,拥有军政自主权,管着察哈尔各旗。 也就是说,事急从权,察哈尔部可以没得到康熙朝廷允许之前,对外直接出兵。 索额图见齐佑态度坚决,又要写信给康熙,既然如此,他便袖着手,在一边没说话了。 佟国纲听到齐佑有了安排,二话不说应了,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选人,让他们即刻进京。” 齐佑忙说道:“舅公别急,还有件事情要劳烦您。” 佟国纲站住了,豪迈地道:“你且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齐佑微笑着说道:“舅公好样的!我要劳烦舅公,带上其他官员,前去安排收留逃难的老幼妇孺。舅公则将能战的男人,全部组织起来,把噶尔丹与罗煞兵牵制住。不能让他们抢了一气,就跑了,这个大仇,必须当场得报!” 噶尔丹率兵带着辎重,翻过冰天雪地的杭爱山,兵马辎重折损肯定不小。 罗刹国也不是免费资助他们,战后要与他分战利品。 噶尔丹非常聪明,烧杀抢掠一通之后,就要考虑着撤退。不然等到大清反应过来,他就得不偿失了。 如今交通不便利,所以有句话叫兵贵神速。哪怕康熙从张家口调兵前来都来不及,而且长途奔袭的兵,直接上战场,损伤太大。 齐佑不能让噶尔丹与罗刹兵跑掉,一定要拖住他们。 他打算直接从周围调察哈尔等军台的兵,后面康熙得到消息,再派援军前来,与军台的兵汇合。 齐佑不愿意牺牲兵丁的性命,他要以数倍的兵力,碾压过去。 能干掉噶尔丹最好,不过,齐佑还是更想让所有罗刹兵,此次绝无生还可能! 佟国纲想起见到喀尔喀百姓的惨状,立即恨恨淬了口,摩拳擦掌说道:“喀尔喀可没孬种,除了那札萨克图汗!呸,狗东西,都是自己的族人,亏他能里外勾结,与噶尔丹与罗刹国混在了一起!” 齐佑冷笑,说道:“我倒要见见札萨克图汗。噶尔丹打着找土谢图汗报仇的名义前来进犯,带上了外夷罗煞兵不说,连着车臣汗也倒了大霉。他的札萨克图汗,同样没讨到好。噶尔丹的野心,可不在某一部,若是他们不团结起来,下次就要轮到他们。” 前去牵制噶尔丹的兵非常危险,齐佑神色一凛,起身朝佟国纲深深见礼:“舅公,这次前去危险重重。您记住了,只去扰乱他们,不要与他们正面打起来,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佟国纲赶紧上前托起了齐佑,一拍胸脯,说道:“打起仗来,虽不敢保证能一定胜,只偷袭一下就跑,这点子事情,你就别担心了!” 齐佑松了口气,等到佟国纲出去选人送信了,开始磨墨写信。 索额图还留在帐篷里,迟疑了半晌,说道:“七阿哥,若是李荣保不听您调令的话,佟大人他们可就危险了。” 齐佑手下疾书,头也不抬说道:“至于李荣保,由不得他不答应,不答应就把噶尔丹引到察哈尔军台来!” 索额图一愣,听到齐佑这般大胆,额头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苦口婆心劝道:“七阿哥,哪怕是李荣保答应了,整个察哈尔,不过万把出头的兵力。就是李荣保答应了,整个察哈尔,不过万把出头的兵力,不是噶尔丹与罗刹兵的对手啊!” “喀尔喀其他部落都得给我一起加进来,他们休想在旁边看热闹。” 齐佑蘸了蘸墨汁,继续写着自己的信,说道:“噶尔丹难道真是天神,能撒豆成兵不成?他是血肉之躯,他的马,他的兵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的弹药,武器,还剩下多少?他为何只打了外喀尔喀这几个部落,不敢再继续推进? 索额图顿了下,忧心忡忡说道:“您这般直接行动,若是皇上不同意呢?我多劝您一句,还得是得三思再三思。不如我们这边先拖着他们,等朝廷派兵来了,到时候再打也不迟啊!” 其他官员说不上话,齐佑打算派他们去安置前来逃难的喀尔喀百姓。 如今他们不能起内部分歧,主要就这么几个人,他还要用索额图,齐佑就愿意多解释几句。 “你放心,你受了汗阿玛的旨意,一切以我的主意为先。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做主,要是被汗阿玛罚了,我全部会担着,不会连累到你。” 齐佑掀起眼皮,看了眼脸色青红不定的索额图,淡淡说道:“等到朝廷那边有了旨意,噶尔丹已经领着他的战利品,翻过杭爱山,大摇大摆回去了。戈洛文一样,领着他的战利品,沾沾自喜地等在色楞格斯克,看我们怎么要如何渡过克鲁伦河。” 索额图怔住,左思右想之后,干脆闭嘴不再说话了。 齐佑能理解索额图的心思,他几起几落,从大学士变成了领侍卫内大臣。这次康熙重新启用他,难免会谨慎小心些。 就是因为这份谨慎小心,所以会处处陷入被动。 噶尔丹与罗刹国这次打喀尔喀,察哈尔这些地方,都干看着,没一人站出来。 朝廷上下的官员都一个德行,就跟那牵线木偶一样,从没有主观能动性。 比如齐佑以前看到对于阿哥皇子们的评价,全部是差使当得好,得到了皇上的夸赞。 差使当得好,就是吩咐了他们一件事情,他们照令行事,跟齐佑让得高贵和去做事没什么区别。 他们会不会做事是一回事,却没人主动去做事,因为做多错多。 齐佑不知别人会如何做,他既然来到了这里,看到了眼前的局面,就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写完信,佟国纲已经安排好送信之人。齐佑亲自将蜡封的急信送到几个兵丁手上,叮嘱之后,再送走佟国纲与一众兵丁。 他则与索额图骑马,疾驰前去找李荣保。 李荣保听到齐佑与索额图来到,惊疑不定迎出来,上前请安见礼。 他下意识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汗流浃背,风尘仆仆,赶紧说道:“七阿哥,索大人请进屋,坐着吃杯茶歇息一阵。” 进屋后,齐佑呼噜噜洗了一下,一碗温茶下肚后,直接不客气说道:“李总管,我要你即刻调兵,前去迎战噶尔丹与罗煞兵。” 李荣保脸色大变,蹭地一下站起身,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七阿哥,索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恕难从命!” 索额图苦着脸,不禁看向了齐佑。 他早就说了,别说他一个小儿,就是太子来,也调不动李荣保的兵。 这大热天的,他们一路赶来,累死累活的,唉! 齐佑神色不变,慢悠悠从行囊里拿出了把手.枪出来,眯缝起眼睛,对准了李荣保。 第五十二章 李荣保吓得脸色一白, 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他难以置信盯着齐佑,哆嗦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索额图也惊呆了,回过神, 苦着脸赶紧劝道:“七阿哥, 您可别冲动啊!李总管是朝廷命官, 岂能说杀就杀!” 齐佑笑了笑, 没理会索额图,不疾不徐说道:“李总管, 这是佛朗机进贡给汗阿玛最厉害的枪。出行前, 汗阿玛把它赐给了我。我还没用熟练,不知道会不会擦枪走火。“ 李荣保撑住椅子扶手,勉强稳住神,刚要说话,齐佑的手抬了抬, 枪口对准了他的头。 见他瞳孔猛然扩散收缩, 齐佑眉毛抬了抬,放下枪, 淡淡笑了:“你是被我用枪顶着脑门儿,出兵去攻打噶尔丹与来犯罗煞兵。若是你不去, 我就亲自领着那两百兵前去。大清阿哥与朝廷重臣亲自前来求援,你却视而不见。你可以算一算,把你整个富察氏家族加起来, 够不够得上我,索大人, 佟大人, 还有一众朝廷命官, 译官的性命。” 索额图头疼欲裂,抬手抹了把脸。他以为齐佑带上他一起前来,是要借他的面子劝李荣保。 没曾想,齐佑只是要拿他做添头罢了。 擅自出兵,乃是天大的事情。于武将来说,被弹劾倒不算什么,被皇上猜忌才是大事。 眼前的局面,李荣保不得不出出兵。 齐佑有勇有谋有担当,枪一出,这件事就是李荣保被迫。 如果他还要继续冥顽不灵,照着齐佑的架势,估计真会拿整个富察氏一族开刀。 以前索额图认为齐佑是小儿的冲动,这一路看到他的安排举动,索额图只感到胆颤心惊,毫不怀疑他能不费吹飞之力灭掉富察氏。 索额图却猜错了,齐佑此举,反而是在保护李荣保,同时也是保护自己。 他完全可以客客气气,劝说李荣保出兵,彼此你好我好。 只他与李荣保的关系,绝不能和谐。 带上索额图,就是要他看到,是自己逼迫了李荣保。 与武官来往相交,会犯康熙的大忌。以索额图谨慎又多疑的性格,在太子面前去说的话,估计没那么好听。 齐佑倒不怕这些,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愿意深陷在九龙的那滩泥沼里。 他也完全可以无视眼前的动荡,返回京城,等到与罗刹国再重新拟定议和的地点,比如尼布楚。 如果为了自保,无视漠北陷入苦难,让噶尔丹耀武扬威而去,与大清征战几十上百年,西藏青海等地长久割据在外。 让罗刹国手上沾满了大清百姓的鲜血,在大清土地上趾高气扬。 齐佑做不到,哪怕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索额图不由得看向李荣保,他跌坐在椅子里,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似乎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李荣保再次站起身,愤愤不平说道:“七阿哥实在是欺人太甚,不管这次后果如何,我一定要与你在皇上面前好生理论。” 他转头对着索额图:“索大人,今日的情形您都看到了,劳烦您以后在皇上面前,一定要替我作证,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索额图下意识先看向齐佑,见他慢条斯理摆弄着枪,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一时没有接话。 齐佑心想李荣保还真是聪明,他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李总管认清了形势,那就赶紧下令,集合所有的将士,即刻开拔!” 李荣保一甩袖子,说道:“七阿哥不用催,下官自会去做。只还有些兵与卫所散布在外,粮草这些也要费些功夫,二位还得等一等。” 齐佑思索了下,沉声说道:“先开精锐去做前锋,新兵弱队殿后。” 李荣保大骇,念着齐佑估计不懂打仗,好心好意解释道:“七阿哥估计有所不知,精锐的兵丁极为难得。新兵去战场上后能活下来的,就成了老兵,老兵才能真正打仗。” 齐佑神色平静,说道:“我知道,换句话说,就是把新兵扔到战场上,先去试刀填炮火,用人命换精锐队伍。这次要改一改,田忌赛马,我要你们拿上等马,直接去对噶尔丹罗煞兵的中等马,下等马。” 李荣保愣住,梗着脖子说道:“七阿哥,噶尔丹的兵向来骁勇,罗煞兵亦如此。他们岂会是中等马,下等马,打仗切忌轻敌。” 齐佑说道:“他们已经长途奔袭,又与喀尔喀打过了仗,无论是武器还是体力,都已经损耗大半,早已是疲惫之师。你这次要全力以赴,不要考虑粮草炮火,先给我轰,轰完弹.药之后,再上骑兵绞杀。” 李荣保不由得眼神一亮,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索额图同样呆了呆。 这般的打法,听起来实在是太爽了! 如听齐佑那般安排,先拿炮火狂轰,哪怕噶尔丹不吓破胆,也会惊疑不定,怀疑大清是不是来了大批援军。 对方的兵可没有噶尔丹那般的胆识,一旦被吓到,四处没命奔逃。 这仗,就赢了大半。 后续精锐骑兵跟上,对上对方的溃逃之兵,结局可想而知。 李荣保毕竟与兵部户部打交道多了,知道他们这群人的德行。他对察哈尔那点粮草,弹.药装备,向来都宝贝得很。 迟疑了下,李荣保委婉说道:“七阿哥,察哈尔也不富裕,可没那么多东西去打。” 齐佑岂能不明白李荣保的心思,说道:“察哈尔富不富裕我不清楚,不过查帐我在行,以后我查一查就知道了。” 李荣保脸色一白,只感到后背冷汗直冒。 军政税收等大权在握,任谁也经不起细查啊! 齐佑只点到为止,恩威并用:“后续朝廷还会开来援军,打得迟了,这功劳说不定就到了援军手上去。” 索额图看着齐佑,心里翻江倒海,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齐佑将朝堂上下这点子事情,看得太过透彻,可敬又可怕。 太子若是与他对上...... 索额图心思一转,变得积极了起来,劝说道:“李总管,七阿哥已经给皇上送了急信去,既然能来找你,你后面缺的粮草这些,皇上也会知晓,一根草都不会少你的,该是你的功劳,也得是你的。” 李荣保还在犹豫不决,索额图哎哟一声,催促道:“你可得快一些,佟大人还在领着不到两百人,牵制住噶尔丹与罗煞兵。若是佟大人出了事,你可脱不了干系!” 李荣保气得不行,本来袖手旁观的索额图,也开始威胁起他来了。 一个是领侍卫大臣,太子的舅家。一个是在皇上看中的阿哥。再加上一个皇上的亲舅舅。 这几人中随便谁,他李荣保都得罪不起,何况还是几人加在一起。 李荣保咬咬牙,忍痛将家底全部掏出来,急令所有将士即刻启程开拔。 * 烈日下,佟国纲嘴唇干燥开裂,全身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如今湿淋淋,仿佛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却全顾不上,打马领着同伴与喀尔喀的青壮男子,疾奔逃跑。 身后,是噶尔丹亲自领着亲兵朝他们追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怒吼咆哮声,如同压顶的乌云,似乎要把他们这群人碾碎。 前几天,佟国纲领着人偷袭了噶尔丹好几次。他无法近到噶尔丹身,只能在队伍后面乱放把火,射几箭就跑。 开始噶尔丹没搭理他们,追了一段路就收了兵。很快,噶尔丹调整了下布置,将抓来的喀尔喀百姓放在了最后面,继续朝杭爱山而去。 佟国纲见噶尔丹这般狡猾,又恨又急。 继续偷袭吧,身后是喀尔喀的无辜百姓,他们得遭殃。 不牵住噶尔丹吧,如同齐佑先前预料那般,他们已经打算回程。 而且噶尔丹对他们的不理不睬,佟国纲前后一想,断定他们是急着要回去。 佟国纲多了个心眼,找喀尔喀熟悉周围道路的百姓,领着他抄近路赶在了前面去潜伏着,亲眼见着噶尔丹的大军过去。 这一看,佟国纲总算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大喜。 噶尔丹自称三万大军,佟国纲从头到尾仔细数了数。 哪怕他没数对,有几百上千的偏差,他能基本断定,噶尔丹的三万大军,实则顶多只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最重要的是,噶尔丹压根一门大炮都没有! 想想也是,噶尔丹要翻过四千多海拔,陡峭险峻的杭爱山,根本无法带大炮前来。 看来,噶尔丹打喀尔喀的大炮,只能是从罗刹国那里借来,打完之后就还给了他们。 至于噶尔丹有多少罗煞兵提供的枪,加上他自己的装备,佟国纲没能看清楚。 不过,打过喀尔喀三个部落后,估计也没剩下多少。 噶尔丹实在是狡猾至极,谨慎小心。怪不得要尽快回去,不敢深入喀尔喀部落,更担心大清大兵前来,要尽快回老巢。 这一战,噶尔丹纯粹是带着兵来虚晃一枪打草谷,表达自己的不满,向大清挑衅。 佟国纲忍不住恨恨淬了口。 狗东西罗刹兵打完抢完就跑了,没能遇到他们,可惜了齐佑的一番嘱托。 眼见噶尔丹的大军离杭爱山越来越近,前锋已经开始上山了,大清的兵还不见踪影。 佟国纲急了,心一横,不要命绕到粮草辎重处,刷刷刷射了几只火箭过去。 眼见独轮车燃烧起来,敌营一通扰攘,赶紧招呼伙伴快跑。 这次追上来的,却是噶尔丹与他的亲兵。 噶尔丹没见到大清的兵前来,眼见要离开喀尔喀,他就不再客气了。 见佟国纲一众不过百人,噶尔丹轻蔑一笑,大声下令:“领头的给本王带来,其余人,都给本王活捉了。谁抓住了,就归为谁的奴隶!” 噶尔丹的亲兵立刻怪叫起来,如同嗜血的猛兽,呼啸着朝佟国纲他们追来。 佟国纲焦急万分,暗叫一声不好。这怕这次,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佟国纲热血上涌,心一横勒住了马,振臂疾呼:“噶尔丹就在前面,杀了他,取得他的狗头,回京加官进爵!” 跟着使团前来的兵,全部是康熙挑选的精锐,勇猛无敌。听到佟国纲的话,立刻掉马转头,就要迎着噶尔丹的兵冲去。 这时,尖锐的哨声响起,佟国纲浑身一震,狂喜着吼道:“撤退!撤退!” 这群兵也听到了哨声,毫不犹豫勒马再次掉头,跟着佟国纲向前狂奔。 噶尔丹骑在马上,看到这群人停下,又紧急掉头跑了。他愣了愣,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噶尔丹神色大变,手一挥,下令所有人回营。 身后,马蹄阵阵,地动山摇。 “轰!” 炮火飞来,在亲兵中炸开,血肉四溅。 第五十三章 紫禁城乾清宫。 齐佑的急信走了“八百里驿递”, 很快送到了康熙手上。几乎是前后脚,喀尔喀的近况随之飞抵京城。 喀尔喀的紧急信,禀报了噶尔丹前来攻打,喀尔喀的惨况。当地百姓流民来奔投, 官员不敢擅自做主, 请朝廷下旨意。 而齐佑的信, 因为情况紧急, 未能如以前那样分析详尽,而更像是一篇征讨噶尔丹与罗煞兵檄文。 康熙看着齐佑的信, 好似喀尔喀的情形跃然于纸面, 铁马金戈,气壮山河。 信里,除了痛陈罗刹国的两面三刀,噶尔丹的狼子野心,齐佑还提出了他的观点。 那就是打, 建议康熙迅速抽调周围的兵力, 不客气回击。 打仗除了一腔热血之外,还得要看如何打, 以及胜算的分析,否则就是纸上谈兵。 齐佑分析得很简单, 但对噶尔丹与罗煞兵的描述,每一条,都让康熙无法拒绝。 噶尔丹是康熙的心腹大患, 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将他抓住,凌迟处死。 若是这次能活捉住他, 哪怕捉不住, 直接让他死在喀尔喀也行。 打仗不能说打就打, 康熙迅速让梁九功传重臣前来御书房商议,太子大阿哥也一并叫了来。 与以前一样,听到了喀尔喀的情况,彼此各抒己见,主要分为了三派。 一是主战派,以重回朝堂的李光地与对康熙知之甚深的明珠为主。 李光地说道:“皇上,如今索大人与佟大人他们前去与罗刹国和谈,噶尔丹却心怀不满,誓要破坏两国的邦交。如果大清不管,罗刹国会如何看大清,恐令他们更有恃无恐。” 大阿哥年轻气盛,听到噶尔丹居然敢直接前来进犯喀尔喀,跟在李光地后面激动地说道:“汗阿玛,噶尔丹实在可恶至极,这次一定要狠狠打他们,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惹大清!” 另一派是中立谨慎派,以两朝老臣,保和殿大学士王熙,左都御史马齐等人为主。 几人坚持以稳妥为上,需要弄清楚当地的局势再做打算。 第一次与噶尔丹正面开战,粮草调度,以及派谁领兵,也得慎重考虑。 另一派则是反战派,以伊桑阿为主。他认为喀尔喀局势不甚明朗,贸然出兵,会激怒好不容易同意和谈的罗刹国。 若是着急忙慌开战,战败后,还会惹来他们的耻笑。令谈判陷入被动不说,兴许罗刹国一怒,还会终止谈判。 大阿哥气尤未平,大声质问道:“难道就允许噶尔丹大摇大摆前来,再耀武扬威离开?我虽然不清楚,可这里面没有罗刹国在背后使坏,说什么我都不信。” 伊桑阿看了眼年轻冲动的大阿哥,眼神再从安静坐在那里的明珠身上扫过,不紧不慢说道:“大阿哥,漠北蒙古地广人稀,如今噶尔丹的兵在何处,估摸着都无人知晓。等到朝廷兵马开至,说不定噶尔丹早就回西北了。” 大阿哥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康熙以及太子,还有明珠等人。他犹豫了一下,愤愤不平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太子则从头到尾未作声,只大阿哥退下之后,嘴角微不可查撇了撇。 御书房里都是康熙的肱股之臣,他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听着大家的意见。 每个人的话听起来都有道理,只不知为何,康熙心中却掩饰不住的失望。 无论哪一方,都只顾着坚持己见,慷慨陈词,却无人提出该如何打,如果只观望或者干脆不打,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说到底,他们除了欠缺担当之外,最欠缺的,还是实际的行动措施。 康熙愣住,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齐佑的做事方式。 齐佑从不会只提出反对或者赞成,无论哪一种建议,他都会附上自己的行动计划。 虽说最后都是康熙拿主意,他深刻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 齐佑的行事方式,令他这个皇帝做得很轻松。详尽的数据,详尽的做事方案,清楚分析优劣,令他一目了然,能放心下决定。 康熙的想法,可谓是一波三折。 最开始,他看完齐佑的信时,仿佛回到了当年打三藩时的激情。与大阿哥那样,一腔热血翻涌涌动。 等到逐渐冷静下来,康熙其实还是偏向于王熙他们的意见,待谨慎观望之后再做决定。 毕竟大清多年征战,噶尔丹肯定要打,他更倾向于等到罗刹国那边稳定之后,再腾出手好好收拾噶尔丹。 等到看完大家的表现,康熙毫不犹豫选择了齐佑的意见。 因为,他这个儿子做事,从没让他失望过。 何况,齐佑还在战事的前方,他比京城这群人,肯定看得清楚百倍。 大阿哥本来悻悻坐在了那里,这时想起了什么,神色顿时一喜,问道:“汗阿玛,七弟也在那边,他可有写信回来?” 这次齐佑随使团前去,就几个心腹大臣知晓。众人一愣,一起看向了康熙。 康熙眼神在屋内扫视了一圈,说道:“老七的信,比喀尔喀的还先到。” 大阿哥立刻笑起来,一拍手掌,高兴地说道:“我就说嘛,以七弟的本事,他怎么会没有反应。汗阿玛,七弟如何说?” 康熙默然片刻,声音平缓,一字一顿念了齐佑信中的最后几句话:“国土当寸土必争,胆敢来犯者,定当迎头痛击。誓让其有去无回,扬吾大清国威。” 大阿哥一听,热血再次上涌,豪情万丈说道:“七弟说得对,噶尔丹胆敢来,就迎头痛击,让他有去无回!汗阿玛,打,一定要打!” 太子忍不住了,说道:“大哥,打仗岂是儿戏,你说打就打,拿什么打,谁去打?” 大阿哥斜了太子一眼,难掩轻蔑,就差振臂高呼了,说道:“大清难道还缺能打仗的将领。汗阿玛,不如让我自请领兵前去,我定要杀他噶尔丹个片甲不!” 眼见太子与大阿哥就要争执起来,康熙的脸色不大好,将手里把玩着的茶碗盖,朝御案上一扔。 茶碗盖滚了几滚,发出叮当碰撞声。 众人忙低眉敛目,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赶紧坐直了。勉强忍住愤岔,别开头,互不理睬。 李光地刚回京城不久,只听过齐佑一些传闻,对他还不甚了解。 当时康熙提出要齐佑随行,李光地以为齐佑只是通拉丁文,康熙不放心西洋人,派他在一旁随行监督。 其他人亦如李光地这般想,齐佑再厉害,年纪始终太小。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听他的建议,实在太过儿戏。 李光地斟酌又斟酌,先开口夸赞了齐佑一番:“七阿哥真是胆识过人,见到打仗不但不害怕,还能迅速给皇上报信。” 见康熙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李光地放下了心,继续道:“大阿哥先前所言极是,七阿哥在喀尔喀,他比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喀尔喀情形。只不知七阿哥的来信中,可有说清楚喀尔喀的具体情况?” 康熙说道:“事出紧急,老七来不及说得太详细。他直言这次是上好的时机,给噶尔丹一个教训,抢占与罗刹国议和的先机。先前我也曾想过,与罗刹国议和,乃是经过好些年争取来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等到边关定下来之后,再打噶尔丹。” 他眼神一沉,想到齐佑在信中提及的杭爱山,厉声说道:“你们可知杭爱山,山上终年积雪,要翻过来谈何容易。就是人马,翻山越岭都不容易,何况辎重兵器。噶尔丹绝不敢空手前来,他的兵器从何而来?你们又可知罗刹国如今在作甚,对方的和谈使节戈洛文又在何处作甚?”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各异,呐呐不能言。 朝廷在各处都有驿站,虽有八百里加急,信倒是送得快。可朝廷对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控制力能用烂得一塌糊涂来形容。 当地的官员为了政绩,除了实在隐藏不住,都是报喜不报忧。来往公函里,废话溜须拍马的多,干货少。 朝廷上下对喀尔喀这些地方的真实情况,估计还没有来往做买卖的商贩了解得多。 蒙古虽说臣服大清,其实各部落还是自治。他们每年的上贡,就象征性的一把刀,或者一匹马。 稍微远一点的,如蒙古漠北势力,大清就鞭长莫及,前几年察哈尔还造反了。 康熙基本年年北上围场秋狝,就是为了联络安抚威压蒙古各部落王公。不但频繁联姻,还给了他们无数的赏赐与好处。 除了这些,朝廷还暗中扶持一方听话的势力,但这招好似不大管用。 比如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两个部落之间,一碗水没有端平,札萨克图汗就倒向了噶尔丹与罗刹国那边。 虽说噶尔丹没放过他,顺手把他的大帐不客气一并抢了。但这件事情说明,只暗中扶持一方,去稳住另一方,此种方式很不稳妥。 其实康熙也愁,蒙古各部落,对他来说,就是烫手山芋,扔不得,吃不下。 康熙神色凝重,沉声说道:“这次必须打,不能再处处受制于人。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养肥了噶尔丹,助长了他的气焰,下次就算正面迎击,让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打起来就困难了。漠北连着天山一代,别说打,如若让他退回了老巢,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而且,噶尔丹这次来,只是探路,他们自己内部起了内讧,策妄阿拉布坦与他打了一仗,翻脸割裂了。噶尔丹必须寻找东扩的地盘。这次让他得逞,漠北蒙古一代,只怕是会危矣。” 齐佑信中写得清楚明白,噶尔丹主要势力所在的青海西藏一带,地势险要,空气稀薄。大清的兵到了那里,别说打仗,就是呼吸都困难。 噶尔丹来到平缓地带,乃是大清最好的机会。如果他一辈子都不出高原,大清差不多永远拿他没办法了。 康熙看过西藏等地的描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记载,走了两年多才到,足以说明这条路途有多艰险。 康熙强行坚持要打,与朝臣们来来回回拉锯商议,该从何处调兵,调动粮草,任命谁为主帅,好些天都没能真正定下来。 朝廷这边在扯皮,齐佑则坐在马上,面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战场。 夕阳西沉,天际像是被血染红,又像是着了火。哪怕才八月,傍晚的风吹来,已凉意浸人。 空气中,硝.烟味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人喧马嘶,响彻云霄。 佟国纲原本黑红的脸,此刻满是愤怒。他太阳穴绷紧,青筋突突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断开来。 索额图神色复杂至极,片刻后垂下了眼眸,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李荣保神色焦急,不由自己将缰绳勒得紧了些,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他忙驭住马,再次催促着道:“七阿哥,您得赶紧拿主意啊,现在要如何办才好?” 炮火飞进噶尔丹的亲兵队伍中,炸得他们血肉横飞,四下逃散。 噶尔丹却很幸运,他反应迅速跑得快,没有被炸到。 他策马朝前疾奔,不愧是一代枭雄,哪怕耳朵被震得还嗡嗡响着,却已经扯着嗓子下令:“撤,速撤!将奴隶赶来殿后!” 几炮轰过之后,被绳索捆成串的喀尔喀百姓,被噶尔丹的兵,用鞭子抽打驱赶着,如同蝼蚁一样蠕动了过来。 哭喊撕心裂肺,大清的炮口,此时对着的是,一张张惊恐绝望的喀尔喀百姓的脸。 第五十四章 乾清宫御书房。 袖着手守在廊檐下的梁九功, 见李光地走来,忙迎上前,颔首见礼,笑道:“李大人来了?” 李光地脸上带着笑, 颔首客气回礼:“来啦, 皇上可得空?” 梁九功笑着上前, 亲自打起了帘子:“得空, 李大人里面请,皇上早已在等着您呢。” 李光地笑呵呵谢了声, 走进屋, 看到康熙定定坐在御案后,手撑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他忙放轻脚步,上前请了安。 康熙抬起头,手摆了摆, “坐吧。” 李光地谢恩后坐了, 梁九功上了茶,悄然退到了门边守着。 康熙拿起手边的信扬了扬, 说道:“你拿去看看。” 李光地忙应是,上前双手接过了信, 从头扫过,神色惊讶中带着难以置信,愣愣地道:“这.....” 康熙暗自苦笑一声, 说道:“我起初看到时,也如你这般。唉, 我这个小儿啊, 实在是胆大包天。李荣保被他拿枪顶着脑门儿, 唉,你看,这枪啊,我就不该给他。” 急信是李荣保写来状告齐佑,说他被拿枪威胁,让他召集察哈尔的所有兵,即刻攻打噶尔丹。 李光地想到李荣保祸从天上来,禁不住稍微同情了他一会。 待转念一想,李光地又暗自心惊。 齐佑年纪轻轻,将索额图指挥得团团转不说,还能拎着他骑马疾奔到察哈尔总管府。就凭着这份坚韧与对人的控制力,李光地都得说声佩服。 李光地忍住震惊,觑着康熙的神色,斟酌了下,说道:“皇上,臣这些年在守孝,不知京城之事。不敢瞒皇上,臣听过一些七阿哥的传闻,只臣太过浅薄,以为七阿哥不过如此,如今一瞧,七阿哥实在是难得的少年英才。他所做的一切,臣以为有勇有谋,断不是小儿胡闹。端看七阿哥反应之迅速,若换作臣的话,万万不敢与之相比。” 康熙想绷着,却没绷住,一下笑了起来。他将另一封信递给了李光地,啧啧几声,装作烦恼无比说道:“你看你看,这个成日给我找麻烦的小子,他还好意思一边赔罪,一边找我要粮草。” 李光地见到康熙的反应,顿时放下了心。他赔着笑,上前接过了齐佑的信,这一看,先是由衷赞道:“好字!” 康熙嘴角上翘,咳了咳,勉强克制住笑意,佯装不在意说道:“也就一般般吧。” 李光地笑道:“别说臣如七阿哥这般大小的时候,写不出来这笔好字,就算是如今,臣亦自愧不如也!” 康熙脸上的笑容浓得直往下掉,烦恼地说道:“这小子啊,我最愁的就是,他成日太刻苦了。我总是劝他放松些,与其他人一起多去玩耍。他听话倒是听话,可哪怕玩了,也会将功课补齐,今日的事情,绝对不会拖到明日。我这一瞧,他不是在玩耍,而是给他添麻烦了,就没再管他。反正他每日有严格的什么日程表,无论再忙,都会将上面的计划,全部做完。” 李光地不想说话了。 康熙哪是在抱怨,纯粹是在炫耀呢。 不过,李光地看完封信,除了对齐佑字的赞叹,更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把握,尤其是朝堂官员行事方式的了解之深。 给康熙送来的第一封信,他肯定早就做了打算,却没有提要从察哈尔调兵之事。 李光地敢断定,那时候齐佑就已经去调兵了。但他没提,打的就是先斩后奏的主意。 如果第一封信提了,而不是出不出兵的问题。现在朝堂上下,估计全是对齐佑的弹劾,指控他擅自用兵。 现今朝堂山下与康熙都基本同意了用兵,如果再弹劾,齐佑可以回击这群人没担当,没应对反应能力,尸位素餐,错过了出兵的最好时机。 既做了事,又让自己能完美脱身。 李光地想到自己回京晚了些,就有人弹劾他故意错过太皇太后的丧事,指责他对太皇太后不敬。亏得康熙没有计较,他才没事。 齐佑干了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都能安然无恙。 李光地彻底服了。 康熙来了兴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匣子。取钥匙打开了锁,拿出装订成册,已经翻旧的册子递给李光地:“你瞧瞧这个。” 李光地见康熙郑重其事,心神一凛,忙放下信接过册子打开。他见上面是齐佑如惠风和畅般的字迹,下意识神色肃然,认真看起来。 越看,李光地越激动。他从没见过如此完善,细致的计划。 康熙笑呵呵看着李光地,眉毛直抬,说道:“如何?” 李光地长长叹息一声,再次心悦诚服说道:“臣,实在是自愧不如也!” 康熙笑容淡了几分,说道:“不是你不如,是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如。朝堂上下,聪明人不知几何,都光顾着聪明去了,滑不溜秋,万事不肯沾边。” 李光地羞愧地道:“皇上教训得是,臣自当反思。” 康熙说道:“能知晓反思,已经算是很好。你不用自责,我给你看这些,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如何令其他人,也能如老七这般办差?” 这句话李光地就不敢接了。 兴许刚出仕的官员还有些锐气,几年官做下来,就再没了以前的想法。 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为官为宰能善终的,掐指可数。 再说,李光地就算能有一二想法,也不敢随意提出来。 许多守孝完的官员还在苦苦候官,朝堂只缺官职,不缺官员。 为万人敌需要勇气与决心,他重回朝堂,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恨,得以小心为上。 康熙见李光地在拧眉苦思,也没为难他,说道:“你且慢慢去想吧。如今眼前最重要之事,得赶紧调兵掉粮草给那小子送去。不然李荣保就得真哭了,也万万不能错过这般好的时机。” 只要一想到这次说不定能将噶尔丹击毙,康熙就说不出的兴奋:“谁敢再拦着,就休怪我不客气。这次不是必须打,还得尽快打!” 李光地暗暗松了口气,肃然道:“如今李荣保的兵,只怕已经抵达了喀尔喀。对上了噶尔丹的兵,恕臣直言,输赢还难说。朝廷必须赶紧出兵驰援,不然七阿哥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康熙沉声说道:“这次由你前去调度,直接从张家口调兵调粮草。此一战之后,喀尔喀那些人认清了局势,哼,定当知道厉害了,定会前来投奔大清,你去看着安置一下。至于议和,罗刹国既然两面三刀,就不必一退再退。这些事情,你多与老七商议,听听他的想法。” 李光地应是,说道:“臣一定会与七阿哥好生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一切以七阿哥的想法为主。” 康熙笑道:“倒也不必如此,他年纪小,做事难免有不周全之处,你替我看着他些。尤其是他的腿脚不好,这一番辛苦忙碌,估计身子吃不消,你带几个太医,多带点补品药材,就说是我的旨意,让他不要忘记了服用。顺便将我赐给李荣保的清心方子,也一并带去。” 赐给李荣保清心方子,就是要他消消火,算是将齐佑威胁他的这件事囫囵抹过去了。 李光地心里已经有了数,一一应下,说道:“臣遵旨,这就马上去准备。” 康熙说道:“且不忙,老大年纪不小了,先前还在那里跳得老高,想要去上战场打仗。不如这次就将他一并带去,让他长长见识也好。” 李光地愣了下,想到大阿哥的脾气,他与太子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他暗自叹了口气,只得应是恭敬告退。 康熙又坐了一会,让梁九功将大阿哥传了来。他也没隐瞒,简略说了喀尔喀的情形之后,叮嘱道:“你既然想要去打仗,这次就随着李光地一同前去吧。只你听好了,这一路上,你不许擅自做主,李光地乃是统管,你要全部听从他的安排。到了喀尔喀,遇事不决,或有不懂之处,多去问问老七,你听他的。” 大阿哥听到能去打仗,乐得差点没跳起来,等康熙说让他听齐佑的话时,就不那么乐意了,说道:“汗阿玛,我是大哥,还得听弟弟的话,说出去忒没脸。” 康熙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说道:“只怕弟弟的话,说给你听也听不懂。” 大阿哥想到齐佑说的拉丁语鸟文,肩膀立刻一塌,怏怏道:“好吧。不过汗阿玛,我只在私底下听七弟的,在外人面前,我必须是七弟的大哥。” 康熙快被气笑了,骂道:“人家老七可没你这般没脸没皮,再说他平时哪有没尊重过你这个大哥了?倒是你,不许成日去麻烦老七,他可忙得很,没空搭理你。你更不许仗着人高马大,就知道圈住他的脖子用强,要是被我得知,看我不收拾你。” 大阿哥嘿嘿笑,说道:“我那是与七弟玩呢,平时我们兄弟关系好得很。老三才是真欺负他,不信的话,汗阿玛到时候问老七去。” 康熙看到大阿哥的傻样,简直没眼看,嫌弃地挥手,“去去去,回去收拾一下,赶紧出发,可不能耽误了行程。” 大阿哥响亮应了是,麻利地行礼告退。 康熙盯着大阿哥几乎是雀跃奔出去的身影,不禁失笑。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他这个长子,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就是太过外露了些,有失沉稳。 还实在算不上坦荡,老三都许久没有与老七相处过。以前在上书房那点子事情,亏得他能还记着,还总挖空心思告一状与他不对付的老三。 大阿哥出了乾清门,恰遇到太子走来,他马上停下了脚步,笑着上前请安:“太子爷去给汗阿玛请安了?” 太子说是,神色狐疑打量着大阿哥。他脸上的喜悦太浓,浓得太子心里很不舒服,勉强问道:“瞧大哥这一身的喜意,可是得汗阿玛夸赞了?” 大阿哥笑得一脸灿烂,下巴抬了抬,明明满心想要炫耀,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说道:“刚才汗阿玛给了我一份差使,让我跟着李光地李大人一起前去喀尔喀打仗。” 太子神色不由自主一僵,旋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那辛苦大哥了,既然汗阿玛将此等重要的差使交给你,你可得好生当好差才是。” 大阿哥本来的一腔得意,听到太子跟康熙那样叮嘱他,马上就消失了大半。他不咸不淡说了声知道,抱了抱拳,转头大步离开。 太子眼神冷下来,恨恨盯着大阿哥的身影,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只感到胸口的愤怒在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 太阳已西斜,在红墙黄瓦上渡上一层红光,使得天气更加闷热不堪,太子全身都被汗水濡湿。 梁九功站在远处默默看了会,脸上堆满笑,上前说道:“太子爷来了正好,皇上正让奴才来找您呢。” 太子回过神,敷衍着唔了声,悄然平缓了下心情,转身往乾清宫里走去。 * 齐佑前世看过一道关于人性的选择题。 假如一列前行的列车,前面是左右两条轨道。左边轨道上有一人,右边轨道上有五人。 列车长会选择将火车驶向哪一条轨道,是牺牲一人,还是牺牲另外的五人。 最后绝大部份人,都选了看似正确的答案,将列车驶向只有一人的那条轨道。 有人提出了质疑,凭什么要牺牲那一人,来成全另外的五个人。 是谁给的权利,来定这个人的生死。 齐佑如今就跟列车长一样,要做出对他来说,兴许是两辈子最难的抉择。 不顾喀尔喀百姓的性命,继续开炮,绞杀噶尔丹的军队。 还是停止开炮,让噶尔丹逃走,大清面临后面漫长的战争威胁。 无论哪一种,齐佑将会得到的,可能都是灭顶之灾。 成百上千的喀尔喀百姓性命不能白白牺牲,哪怕杀了噶尔丹,主使者也逃不脱。 放走噶尔丹,则会被弹劾。就算康熙当时为了显示仁慈不会追究,对他以及所有上位者来说,这其实是不可饶恕,最愚蠢的决定。 康熙需要一个能做主,承担这些骂名的人站出来。他会一边暗喜,一边流泪。 然后毫不手软,将做决定的人推出去平息众怒。 李荣保,索额图,包括佟国纲,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不会,也不敢做这个主。 衣衫褴褛,受尽鞭打折磨,如牲畜那样被捆押在一起的百姓,在绝望哭喊,声声凄厉如泣血。 天际红云流转,冷眼看着人世间这出惨剧。 齐佑神色一如既往沉静,缓缓抬起了右手,下令。 第五十五章 不敢称无愧于天地, 但求无愧于心。 齐佑声音平静,有条不紊下令:“停炮,□□营与骑兵营跟上,抓俘虏, 有多少抓多少。” 佟国纲怔了怔, 神色如释重负, 紧拽着缰绳的手不禁松了松。 索额图愕然望着齐佑, 旋即又垂下了眼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荣保也愣了下, 旋即着急道:“七阿哥, 岂能这样做……” 齐佑目光如炬朝他看去,不冷不热说道:“你是要拿主意,还是要直接听令?” 李荣保嘴张了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再说话, 奔上前连声下了军令。 齐佑无心再留, 留下句让索额图与佟国纲帮着安置百姓,便骑着马, 踏着夕阳朝前漫无目的走去。 这一战结束得很快。 李荣保忙着清点完伤兵,对方俘虏, 来不及清算战损,急匆匆来到了齐佑的营帐。 齐佑坐在毡垫上,伏在炕桌上写字。烛火轻晃,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 深幽的眼神, 令李荣保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变得更恭敬了几分,上前请安:“七阿哥可是在忙?不若我过一阵再来。” “无妨,我在写功课,你坐吧。”齐佑指了指炕桌对面的矮凳,埋头继续写字:“你说吧,我听着。” 李荣保哎了声,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看了齐佑一眼,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七阿哥,这次我们死亡七人,伤三十八人。俘虏敌兵一千余人,粮草辎重若干。喀尔喀的百姓小有伤亡,索大人与佟大人在操持,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形。” “嗯,辛苦了。”齐佑手下毛笔微顿,再继续奋笔疾书,说道:“安抚好伤亡将士,所有的抚恤金,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说到这里,齐佑抬眼看向李荣保,眼神如海子上的湖泊般深不可测,李荣保禁不住心神一凛,急忙应下。 “如果有伤兵养好伤之后,无法继续留在兵营,你给我送信,把他们送来,我来安置。”齐佑收回视线,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说道:“俘虏一定要看好了,不许折磨他们。” 李荣保应了,挠了挠头,觑着齐佑的神色,壮起胆子说道:“七阿哥,这次的仗吧,说赢了,也不算赢。可惜啊,可惜!错过了那么好的时机,没有将噶尔丹捉住,唉!” “是吗?”齐佑反问了句,放下毛笔,不紧不慢开始收拾炕桌,“朝廷大兵到哪里了?” 李荣保干笑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到朝廷的兵到来,噶尔丹早就已经翻过了杭爱山。这次他们多靠火统营,而噶尔丹缺乏火器,才抓到那么多俘虏。 经过一战,李荣保不得不承认,噶尔丹是不可多得的一代枭雄,手下的兵丁骁勇无敌。翻山越岭不敢说如履平地,至少他是不敢再追了。 若是强行追上山的话,哪怕噶尔丹没了弹药,他们缺乏在山上丛林打仗的经验,这战果就翻过来了。 当然,李荣保暗地里最佩服的还是齐佑。 不是他当机立断要打,如果让噶尔丹准备得更充分,或者在喀尔喀一代经营日久,大清想赢,则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想到朝廷以及康熙的反应,李荣保还是有些担心,不由自主要动手帮忙,被齐佑拦住了。 李荣保双手留在空中,尴尬地缩了回去。 齐佑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我向来都自己动手。” 李荣保讪讪一笑,说道:“七阿哥,下官要写信回京,向皇上如实禀报,您可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齐佑淡淡道:“没有,你尽管照实写就好。” 李荣保顿住,无奈叹息一声,起身告退:“下官就不打扰七阿哥了。” 齐佑点头,收拾好书本功课,索额图与佟国纲也回来了,一起来到了他的帐篷。 索额图满脸烦恼,坐下来一口气吃了整杯热茶,抱怨道:“这个鬼天气,到了晚上还真是冷。” 佟国纲吃着茶,斜了他眼,没搭理他,说道:“七阿哥,喀尔喀的百姓都暂时安置了下来。唉,可怜呐,他们好些人的牛羊帐篷都没了,如今无家可归不说,连过冬御寒之物都没有。” 索额图烦躁无比说道:“能活下命来就不错了。他们被噶尔丹抢走,到西北苦寒之地,还不是只能做牛做马做奴隶。” 齐佑静静听完,说道:“把他们安置好,以后我有安排。” 索额图不禁看向齐佑,到底没有多问,拿出信递给齐佑,说道:“朝廷那边递了急信来,李光地大人从张家口调了兵马粮草过来,还有大阿哥随行,大军应当很快就会到。” 齐佑接过信看完,信是康熙的御笔亲信,下令他们誓要抓住噶尔丹,让他有去无回。 索额图犹豫了下,说道:“皇上很看重这次的出兵,至如今噶尔丹逃走,只怕会惹得皇上不快。” 佟国纲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冷冷说道:“我记得当时索大人可不这般说,你还说不要管呢。何况,当时索大人怎地不站出来做主,下令继续开炮?那噶尔丹就在前面大军中,索大人那般厉害,不若直接冲上前将他活捉住,将他头砍下来,拿回京城领赏!” 索额图被佟国纲这般不客气一抢白,面子挂不住了,讥讽反击道:“我可万万不敢与佟大人比!佟大人说起来轻巧,噶尔丹这一逃走,你可知晓有什么后果?只怕到时候,朝廷上官员的弹劾折子,能将佟大人给埋了!” 佟国纲只性子暴躁,但他不蠢。将索额图的话稍加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一白,望着齐佑忧心忡忡道:“七阿哥,接下来该如何办?” 齐佑一直安安静静,没有理会索额图与佟国维的争吵。他闻言抬头,说道:“不怎么办,继续收拾善后,等李大人前来吧。不过,今年与罗刹国的谈判,估计得改期了。” 李荣保前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齐佑很明白。 索额图与佟国纲两人的意思,齐佑照样明白。 不出所料,李光地与大阿哥来,还会将这些话重新说一遍。 他们所有人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齐佑因为喀尔喀百姓的命,放走了噶尔丹。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他可有办法去对付,能承担起这些后果。 李荣保与索额图,甚至包括佟国纲,他们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这次的事情牵扯太大,他们怕被连累进去。 他们全部都指望着齐佑,他好,他们能安然无恙。 他不好,他们肯定会跟着吃挂落,康熙会迁怒于他们。 齐佑从不是做了事后悔之人,后悔无用,这件事他也不会后悔。 所谓的大局观,远见,格局,他懂。 但他只想做个人。 过了没几天,李光地与大阿哥,领着五千兵丁与粮草来到了喀尔喀。 喀尔喀的情形,李光地在路上就接到了消息。只行程走了大多半,他考虑了下,还是继续赶往了喀尔喀。 大军扎营,李光地没管迎上来的李荣保与索额图等人,与大阿哥一起前去见了齐佑。 李光地是第一次见到齐佑,打量着他稚嫩却温和的面庞,淡然的神色,举手投足之间沉稳的气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么年轻,多智近妖,最难得的还是真正慈悲。 只这次,实在是可惜了,不仅仅是齐佑自己,还有这场本来可以大胜的仗。 与李荣保他们一样,李光地同样认为,这次对大清来说,是击毙噶尔丹最好的时机。 喀尔喀百姓被索额图他们安置在营帐周围,因为天气凉下来,他们行走之间,总是不自觉佝偻着身子。 简陋帐篷外搭起的灶上,火光腾腾,粗陶锅里咕噜噜煮着饭菜。 妇人们在忙碌着做粗粮饼,孩子们有些在玩耍,有些在帮着父母搬动柴禾,热闹又生机勃勃。 李光地叹息一声,如果换作是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此事两难全。 大阿哥这次争取到了随军前行,他兴奋不已,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 等到了噶尔喀之后,大战已经结束。大阿哥连敌军影都没见到,难掩失望,坐下来后,就迫不及待质问道:“老七,你真是,我们大军都没赶到呢,怎能让噶尔丹跑掉?” 李光地顿了下,眉头微微皱了皱。索额图与李荣保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倒是佟国纲听不下去,沉声说道:“大阿哥这句话就不对了,打起仗来如何能等人。那噶尔丹腿长在自己身上,他要跑,我们已经追了,杭爱山那般高,如何能追得上?” 大阿哥哼了声,说道:“就算是不等人,也不该就这么便宜了他!还有那些俘虏,老七你真是妇人之仁,居然下令不许折磨他们,还白白给他们吃饭养着。加上那些喀尔喀百姓,这么多张嘴,需要填补多少粮食进去。” 李光地听不下去了,说道:“大阿哥,您少说几句,且先听听七阿哥如何说吧。” 大阿哥想到临行前康熙的叮嘱,勉强忍了忍,说道:“对,老七,你说说看,这么好的时机,如何被你错过了,你又为何做出这些安排?” 齐佑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在大阿哥身上停留,哦了声,说道:“那大哥说说看,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大阿哥当即想都不想,大声道:“当然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噶尔丹捉住!” 他的话音一落,屋内几人都仿佛没听见一样,吃茶的吃茶,数茶叶的数茶叶。 大阿哥很快觉着不对劲,嘴张了张,悻悻重复着说道:“可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吧?”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汗阿玛只怕已经接到信,要召我们回京了,等到回京之后再说吧。李大人,您与李总管交接一下粮草军需。” 大阿哥瞪了齐佑一眼,不满地小声嘀咕道:“回去后,汗阿玛肯定饶不了你。” 李荣保暗喜,齐佑真是说话算话,居然当场就将他这次的损失当场填补上了。 李光地斟酌了下,当即爽快应了。 反正康熙让他前来给齐佑驰援送粮草,如今康熙还没有旨意下来,齐佑接手后如何安排,则不管他的事情。 齐佑继续吩咐:“李总管,这些时日要辛苦你一些,驻军在此保护喀尔喀百姓,帮着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李荣保呆了下,不解问道:“七阿哥莫非还担心噶尔丹会杀个回马枪?我认为,七阿哥多虑了,眼下他们刚夹着尾巴逃走,短时日哪敢再杀回来。” 索额图也说道:“既然噶尔丹已经逃走,喀尔喀其他部落,已经向朝廷投诚称臣,不如让他们回到原来的部落去。” 佟国纲也说是,“这么多人,需要不少的口粮,眼下天气还不算太冷,他们可以去猎到一些猎物,只过冬的粮食还是不够。放他们自行离去,则不用大清管了。” 齐佑明白他们想甩掉喀尔喀这群人的想法,坚持着说道:“将噶尔丹抢走的牲畜粮食,还一些给他们。他们本来就到处放牧,居无定所,住在哪里都一样。在李总管兵丁的保护下,比以前的部落里安全多了。” 他没解释那么多,主要是他还前途未卜,只能尽力做好安排,说道:“李总管在此巡逻,顺带震慑罗煞兵。以后两国使臣再议和,估计随行人数就要调整了,需要人护送,你们早早驻扎在此也方便。” 李荣保想了下,也想不出个头绪,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果然,过了两日,康熙的旨意就飞抵喀尔喀,急召齐佑回京。 第五十六章 康熙接到喀尔喀前线最新军情时, 先是一喜,待看到最后,顿时陷入了狂怒中。 这般好的机会,这般好的机会! 如果齐佑此时在他面前, 说不定就一怒之下, 将他碎尸万段了。 康熙这股火, 还不能明着发出来。 因为康熙知晓, 有些事情能做,但不能公开, 明目张胆地做。 就像是以前起兵造反, 都必须师出有名一样。 他不能直白说,牺牲喀尔喀那些百姓的命算什么,解决噶尔丹这个心腹大患才最重要。 康熙简直是又怒又憋屈,哪怕到了晚上,睡醒之后, 都被气得醒了过来。 好不容易平缓心情再睡过去, 梦里是漫天的血,汩汩向他涌来。 血浪中, 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七窍流血在朝他哭喊:“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康熙被吓得倏地惊醒,待回过神,明白不过是场梦而已。 虽说康熙表面会信佛拜菩萨, 但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因着他自小就被人暗中说命硬,克父克母克妻, 对这些自然嗤之以鼻。 不过这场梦之后, 康熙渐渐冷静了些。 齐佑年纪轻轻, 向来心善,对顺义的那些包衣奴才们,尚且能为了他们呕心沥血,鞠躬尽瘁。面对着成百上千百姓的性命,自然下不了手。 心善是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终归是妇人之仁了。 康熙等着齐佑进京,心情每天都起伏不定,一会儿焦灼,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惋惜。 * 一路上,索额图他们对齐佑下意识的回避,他心若明镜,全部看在眼里,一点都不觉着难过与紧张。 倒是大阿哥,起初生了好几天齐佑的气。路途无聊,没多久就跑去找他说话,一遍遍问与噶尔丹打仗时的情形,好似怎么都听不够。 齐佑见到大阿哥不时惊叹,不时惋惜的模样,深深叹息一声,诚恳地说道:“大哥,打仗真不好玩。” 大阿哥斜睨着齐佑,嫌弃地说道:“老七你不懂,男儿自当纵横沙场,哪怕是马革裹尸,流血流汗也不惧。” 齐佑无奈,坚持说道:“大哥,战乱之中的人不如狗,太平难得,你别成天想着打仗了。” 大阿哥不服气,振振有词反驳道:“那外敌打进来,难道不抵抗了,任由他们欺负,占了大清的疆土去?” 齐佑闲闲说道:“这当然会还击啊。如果一个国家真正强大了,外敌想要入侵,也得先掂量掂量。” 大阿哥皱眉,说道:“你这句话就不对了啊,难道大清还不够强大,所以噶尔丹才敢来犯?” “对,大清不够强大。”齐佑点点头,直言不讳说道:“大清不但不强大,还很弱。” 大阿哥愣住,当即生气叫嚷了起来:“老七,你怎能这般说,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齐佑叹息一声,不再理会大阿哥了。 大阿哥却不依,拉着齐佑要他说个清楚,“不行,你得跟我说明白,大清哪里弱了。如果真弱的话,为何有那么多藩国番邦前来进贡,向大清称臣。你不说清楚,我就回去告诉汗阿玛,让汗阿玛收拾你!” 齐佑被大阿哥缠住不放,只得耐心说道:“大哥,那你说说看,噶尔丹为什么敢来进犯大清?就区区几十个罗煞兵,就能困扰大清边关这么多年?” 大阿哥神色一滞,让他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梗着脖子抢白道:“那是他们自不量力,不怕死!” 齐佑说道:“噶尔丹可是自不量力之人?除了噶尔丹,还有罗煞国,以前占据台湾的红毛番呢。天下之大,强国不知几何。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自傲自满。大哥先前说到藩国番邦称臣进贡,那大哥可知晓,他们进贡的贡品,与大清赏赐给他们的相比,孰多孰少?” 大阿哥哪清楚这些,一时间没了话说,哼了声,气呼呼说道:“老七你向来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说完,从齐佑的身边跳下去,跑去骑马了。 李光地骑马与齐佑他们随行,听到他们兄弟间的话,没有插嘴,神色却若有所思。 大多数时候,齐佑还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坐在马车前面,望着一路的风景。 从喀尔喀的深秋,走到京城的深秋,难得享受安静闲暇的时光,觉得还挺有趣。 有时候,齐佑也会苦中作乐想,以前的革命先烈,他们是怀着何种的心情,为了心中的理想英勇就义。 应当就是他这样的吧。 就算死,能救那么多百姓的命,他觉着也不枉此生了。 一行人回到京城,梁九功早就等在神武门前,将齐佑单独叫进了乾清宫。 大阿哥本来想要跟着前去,被梁九功不软不硬拦住了:“大阿哥,皇上只叫了七阿哥一人,大阿哥请回去洗漱歇息之后,再去给皇上请安也不迟。” 看到梁九功这样的态度,大阿哥不蠢,当即担忧地看向齐佑。想要说什么,却又深感无力,最终怏怏耷拉下了头。 齐佑朝大阿哥笑笑,跟着梁九功去了乾清宫御书房。 康熙手上捧着茶碗,一动不动站在窗棂边。 齐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上前规规矩矩请了安。 康熙转过身,一瞬不瞬盯着齐佑,眼神冰冷,许久都没有叫起。 齐佑早就预想到了康熙的愤怒,所以也没有感到意外,就那么不急不躁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终于开了口,大声呵斥道:“呵,真是好大的胆子!” 齐佑没有辩解,不卑不亢说道:“请汗阿玛责罚。” “砰!”康熙手上的茶碗,狠狠砸在齐佑身边,碎瓷片与茶水飞溅,溅到齐佑的身上,右手背被碎瓷片割开了一道口子,血珠很快往外冒。 齐佑疼得手不受控制颤抖了下,依然稳稳伏在地上,忍住一声不吭。 康熙看到齐佑手上的血,眼神沉了沉,微闭上眼,复又睁开,厉声道:“责罚,你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你有几条命可以拿来被罚!你私自逼着李荣保出兵,最后却乱下命令,功亏一篑,让噶尔丹逃脱,就这一条,你就死不足惜!” 齐佑垂首不语,面对着康熙的责骂,心情异样的平静。 他甚至还有闲心去想,兴许如康熙这般的冷酷无情,只看大局,才是真正做大事之人吧。 他不行,他本是蝼蚁,大局压下来的一粒尘埃,就能将他碾成齑粉。 康熙见齐佑毫无反应,不由得更来气了,几乎是咆哮着喊道:“亏得我处处替你着想,替你担着!” 他疾步走到御案前,捧起一堆奏折,砸在齐佑的身边,“这些只是参揍你的一小部分折子,那边还有一大堆,我可替你兜不住!” 齐佑不由得哂笑,随便捡起手边的几本折子扫了一眼,淡淡说道:“这些人啊,真是没甚新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辞。而且我觉着吧,他们写参奏的折子,比起他们做该有的差使,做得称职多了。朝堂上下的官员,都适合去做御史,反正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挑刺还挺得心应手的。” 康熙见齐佑不但不知悔改,还前所未有的尖锐,把朝臣讽刺了个遍。他气得眼前一黑,怒骂道:“你个兔崽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出言不逊!” 齐佑缓缓抬眼看向康熙,真诚说道:“汗阿玛,我真没有说错。且不提噶尔丹,还有他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呢,让他们去把他捉回来,或者拿出参揍我气吞山河的架势,写信去把他骂得俯首称臣吧。” 康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深吸一口气,叉腰在屋子里直转圈,怒骂道:“竖子!竖子!你平时的聪慧,感情都是我看走了眼,我就不该给你这般大的权利,让你在阵前胡来!”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汗阿玛,不是我在阵前胡来,就没今天这些事情了。朝廷应该还在商议,如何对付噶尔丹。反正上下嘴皮一张一合而已,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点责任都不用负,轻松简单得很。” “你个混蛋!”康熙被气得跳到齐佑身边,抓起折子就要朝他揍去。 齐佑微微仰起头,不闪不躲,面色平静迎着康熙的怒火。 康熙对上齐佑清澈却又深幽,好似看透一切的眼神,扬在半空的手,不由自主顿在了那里。 半晌后,康熙的手颓然垂落,脸上的怒意渐消,转而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绪。 康熙知晓,他没看错眼,齐佑一如既往的聪慧。 从他进了屋的反应,应当早就猜到了将会面临什么。 康熙估计,以齐佑做事的谨慎细致,只怕在阵前下令时,就想到了各方的反应,包括他这个亲生父亲的反应。 他性情向来温和,这次却针锋相对。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早就无所畏惧了。 康熙心不受控制揪紧。 齐佑能料到自己的结局,就表示在他的心里,早就知晓他这个儿子,无法与自己的江山社稷相比,甚至无法与噶尔丹的命相比。 而且,他的针锋相对,并没有任何的夸大其词,冤枉任何一人。 朝堂上下这群官员的德性,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在面对他们时,经常深感无力,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拉去砍头。 不是齐佑,根本没有这一场仗,何来胜负之说。是他给了这些官员参揍他的机会,因着他真正在做事。 齐佑有句话,直接戳到了康熙的心上。 哪怕是没了噶尔丹,还有策妄阿拉布坦,他也是个难缠的人物,势力与噶尔丹不相上下。 噶尔丹一旦失势,策妄阿拉布坦会顺势强大起来。 究竟是让他们互相制衡,内斗,大清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还是直接灭掉一方,再收拾另一方,康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康熙斜睨着齐佑,想要说几句软话,一时又拉不下脸面。 若是继续强硬下去,他们父子之间,只怕是永远生份了。 天底下英才不知几何,可眼前这一个,是最聪明最厉害的一个,还是他亲生,引以为傲的儿子。 齐佑并没有康熙想得那么深,他就坚持一个观点。 他没有做错,就无需认错。 因为认错,就表示他也不将人当人,与康熙,与朝臣并无任何区别。 齐佑希望,康熙能真正尊重生命。哪怕是上位者,也应当有所畏惧,有所约束。 许久之后,康熙终于软下来,叹息一声,神色怔忪打量着齐佑,不解问道:“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何你还要做出停炮的决定?” 齐佑微笑着答道:“汗阿玛,因为我是人啊。”他掏出帕子,抹去手背上不断溢出来的血珠,说道:“喀尔喀无辜百姓的血,与我的血一样,都是温热的。” 康熙脸微不可查红了红,狼狈地别开了头,暗自咬了咬牙,又想揍齐佑了。 小兔崽子,这个时候还不忘拐弯抹角讽刺他这个老子。 “哼!”康熙重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既然这般嘴硬,这些参揍你的折子,你去与他们辩吧。若是辩不过,该如何罚,就如何罚。” 齐佑扫了眼折子,干脆直接拒绝道:“汗阿玛,我不与他们辩,夏虫不可语冰,真没有什么好辩的。” 康熙又来气了,瞪着齐佑骂道:“嘿,你这个小混蛋,还敢挑三拣四了。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老子反正不管,你自己去收场!” 齐佑极有耐心,缓缓说道:“汗阿玛,参奏我的朝臣官员,看上去厉害得很呢。不如汗阿玛问问他们,要如何对付噶尔丹,对付策妄阿拉布坦。别光嘴上说得好听啊,得拿点实际的举动出来。若是他们能有更好的办法,拿下了噶尔丹或者策妄阿拉布坦,我心甘情愿任由他们处置。” 康熙愣住,待待回过神,登时又怒了:“你就撒手不管了?” 齐佑说道:“汗阿玛,我不管了,太累。我让贤,让他们来吧。”他扬了扬右手,“您看,我都受伤了,管不了啊!” 康熙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他的亲儿子,他清楚。 齐佑这个混蛋,虽然爱闯祸,每次闯了祸,他都会妥善善后。 康熙肯定齐佑留有后手,他在喀尔喀,可做了不少事。 可他,就这么干脆利落撩挑子不干了。 难道要他这个老子,亲自向他赔罪不成? 第五十七章 康熙当然拉不下脸来赔罪, 齐佑不需要,也不敢接受他的赔罪。 这一路走过来,实在太过辛苦,齐佑必须暂时歇一歇, 缓一口气, 不然就倒下了。 更重要的是, 齐佑想让康熙看得更清楚些。 看清楚他的盛世, 有多么不堪一击,多么可笑, 他是多么坐井观天。 见惯了地广天阔, 紫禁城的夹道宫墙,将天空切成一块块碎片,乍一看实在有些不适。 暌别许久的阿哥所,哪怕打扫过后,那股子淡淡的霉味终是隐约萦绕。 齐佑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这些年没打算呆在京城, 也不大抬头看天,只喜欢举目远眺。 虽然被宫闱挡住了视线, 他始终能看到墙外广阔的世界。 洗漱之后,齐佑照着规矩先给太后请安, 再去了景仁宫。 戴佳氏知晓齐佑要来,早早就等在宫门口眺望。这次她比以前要焦急,除了盼望欣喜之外, 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齐佑一走近,戴佳氏就疾步奔来, 携着他的手, 含泪上下打量, 哽咽着说道:“又瘦了。好好好,没事就好。” 要说无悔无愧,其实也不是绝对。齐佑此时对着戴佳氏,就深感愧疚。 如今戴佳氏是妃子,对外面的事情,齐佑虽没有讲得太过透彻,却向来没有瞒着她。 他出了事,照着康熙的脾气,还不至于会拿戴佳氏如何。但她作为母亲,肯定不会好过。 戴佳氏侧过头,悄悄抹了把眼泪,强颜欢笑道:“走,快进屋去,外面冷。” 齐佑也不那么好受,微笑着说好,跟着戴佳氏进了屋。 屋里摆了炭盆,齐佑没有闻到刺鼻的气味,猜到是上好的红罗炭。 见内务府没有因着他的事情,克扣戴佳氏的月例,齐佑总算勉强放下了些心。 戴佳氏携着齐佑在榻上坐下,上下打量着他,想要问什么,似乎又开不了口。 齐佑主动说道:“额涅,我没事。” 戴佳氏眼神在齐佑右手背上停住,心一下揪到了喉咙,飞快抓过他的手,眼眶霎时又红了。 齐佑叹了口气,笑着说道:“额涅,我真没事,就不小心被碎瓷片溅到了。您看,早就没有流血了,连药膏都不用抹。” 戴佳氏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抽噎着道:“你郭罗玛法告诉我,你在外面做的,都是些真正为国为民,天大的事。可我书读得少,懂不得那么多大不大,小不小的事情。当时听到喀尔喀打起了仗,我晚上就总睡不好,生怕你出了事。后来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拖你的后腿,保重好自己,就是对你最大的帮助。” 她嘴唇颤抖着,泪眼朦胧望着齐佑的右手,看到尚还红肿着的伤处,“以前我觉着没什么,可如今我倒以为,这些不值得,真不值得。” 齐佑明白戴佳氏话里的意思。 他这般辛苦拼命做什么呢? 只要按部就班上学,读书,不功不过就好。因为他的腿,一个郡王亲王总跑不了。 齐佑有时也会刹那脆弱,深夜在陌生的营地醒来时,总是会阵阵迷茫。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前面是悬崖峭壁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底下看不到的暗流。说不定哪天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后不后悔呢? 齐佑面对着戴佳氏的眼泪,怅然若失。 他也辨别不清楚此时的心情,本能地照着自己内心所想,认真说道:“额涅,不是那样的,我无法只顾着自己,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呢。” 戴佳氏哭过了一场,淤堵着的胸口松散了些。她擦拭干净眼泪,平缓了下心情,说道:“我都知道,就只一时无法想通罢了。你郭罗玛法劝我,不要想那么多,你做事稳重,比朝堂上所有的大臣都稳重。如果你真出了事,那真是了不得天大的事情。我还怕什么啊,真有天大的事情,只能是我儿实在是太厉害,我就只有自豪了。” 他们母子都在努力自洽,齐佑鼻子不由得一酸,用尽全力笑了起来,说道:“还是额涅厉害,比我看得透彻。” 戴佳氏跟着笑起来,嗔怪地道:“你少打趣我,我哪懂得那么多。还不是你每次写信回来,将一些事情嚼碎了,讲给我听,我才能看明白。” 犹豫了下,戴佳氏的眉头又微皱起来,问道:“你郭罗玛法说,朝堂上有很多官员弹劾你,你可想到了应对之策?” 齐佑宽慰她道:“额涅放心,我没打算理会他们,弹劾这件事,端看汗阿玛的态度。汗阿玛要理会就理会,不理会的话,那些折子就束之高阁了。那些人最会的,就是审时度势,见机不对,就不敢再说话了。” “也是。”戴佳氏放下心来,转而问道:“那你汗阿玛那边呢?” 齐佑老神在在说道:“汗阿玛冲着我发了好大一通火,如今气出了大半,应当不会再要我的小命,该在召见李光地他们了吧。” 戴佳氏彻底长长舒了口气,拍拍胸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咱不管那么多了,先用饭再说,吃饱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瞧你又瘦了,既然回了宫,就得好好补补。” 齐佑说好,想到太医给他的那些补品,说是康熙亲自下旨送来,不禁自嘲一笑。 * 乾清宫。 齐佑猜得没错,康熙在见过他之后,马上召见了李光地与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大阿哥也被叫了去。 索额图先说了到喀尔喀的情况,估计是因着佟国纲在,他倒没有添油加醋。 从齐佑如何反对返回京城,如何安排他们安置逃命的百姓,下令佟国纲带着兵去拖住噶尔丹。他又是如何被齐佑带去让李荣保出兵,一五一十细细说了。 急信简单,康熙还是初次仔细全面了解当时面临的情况。李光地与大阿哥,虽然对齐佑在喀尔喀的作为了解得最多,索额图所言的许多细节,他们也是初次听到。 索额图记性好,口齿伶俐,将所发生的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 尤其是大阿哥,听到齐佑如何不紧不慢,拿出枪对准李荣保时,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下案桌,大叫了声好。 康熙正听得出神,被大阿哥这一声喊惊住,脸一沉瞪着他,骂道:“混蛋,你当你在听书呢!” 大阿哥讪笑着告罪,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忙坐好了,紧紧盯着索额图,催促道:“你快继续说啊!” 索额图没理会大阿哥,而是望向了康熙,等着他的旨意。见康熙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了下去。 说完李荣保如何被逼着出兵时,索额图总算夹杂了些私货:“奴才实在是没曾想到,七阿哥要拿我们使团所有人的安危去威胁李荣保。奴才死不足惜,只被噶尔丹捉住,大清的脸面何处搁,让罗刹国在旁边看笑话不说,还耽误了和谈。” 李光地掀起眼皮看了眼索额图,复又垂下了眼。 佟国纲却坐不住了,生气地说道:“如果置之不理,罗刹国难道就不看笑话了?索大人,缴来的那些枪还在呢,大家都看过了,噶尔丹所带的鸟枪,都来自罗刹国。这边说着与我们和谈,那边罗刹国的使节戈洛文在作甚,他在到处抢劫!他根本早就知晓噶尔丹前来攻打喀尔喀,大清和谈的使团无法继续前行,他这可是和谈的态度?” 索额图听到佟国纲捡着齐佑的话来嘲笑他,脸难看起来,想反驳,下意识先看向康熙。 康熙脸色难看,索额图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脸一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大阿哥在旁边看着,此时哪肯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当即嘲讽说道:“舅公说得对,罗煞国就是不安好心。索大人,这般简单的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来,倒怪罪起七弟来了!” 索额图也深知说错了话,忙不迭往回找补:“大阿哥,我万万没有怪罪七阿哥的意思,只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何况这些话,都是七阿哥亲口所讲。大阿哥若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前去问李总管,看我可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康熙头疼起来,沉声道:“老大你别打岔,索额图你继续说。” 佟国纲见机不对,斜了眼索额图,抢着说道:“皇上,接下来的事情,奴才最清楚不过。索大人一路跟着七阿哥赶去找李总管,实属辛苦,让索大人歇息一阵,还是由奴才来说吧。” 佟国纲这句话说得就促狭了,齐佑与索额图一同出发,骑马疾奔到察哈尔总管府去找李荣保。 要说辛苦,也该是齐佑辛苦。 大阿哥毫不客气,咧嘴笑了起来。李光地从头到尾都面色寻常坐在那里,端详着面前的茶碗,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索额图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不过,他到底死忍住了,垂下眼眸没吭声。 康熙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淡淡唔了声。 佟国纲这才继续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的口才不如索额图,只他说起如何按照齐佑的指挥,他如何想方设法拖住噶尔丹的大军,当时的情形只有他知晓。 如今一说出来,听到佟国纲面临的艰险与困难,众人神色各异,感慨不已。 康熙听得怔怔出神。 佟国纲有勇,齐佑有谋。一个军师一个冲锋上阵,他们之间配合得当,缺一不可。 换作其他人,就不知能否做到了。 说到最后,佟国纲心情沉了下去,口齿黏连起来。他清楚明白,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不敢做决断。 除了齐佑,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决断。 佟国纲吃力地说道:“当时,太阳下山了。喀尔喀比京城冷,奴才记得清清楚楚,天是红色的。他们连双鞋都没有,衣衫褴褛,被牛羊牲畜一样赶过来。他们挡在了炮火面前,好给噶尔丹断后,让他的军队先撤退。所有人都在哭,那哭声啊,惨得很。奴才都有点恍惚,好似在做噩梦一样。” 索额图低着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李光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暗自怅然叹息。 大阿哥虽没那么深的感触,却聪明地一言不发。 有些事情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佟国纲没有点明,康熙更不能在此时追究。 过了一阵,康熙想到那些参揍齐佑的折子,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若是换了诸位,你们面对当时的情形,当会如何做?” 众人心神一凛,忙垂下头,没人敢作答。 康熙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齐佑说,他不管了,让那些参揍他的大臣们去接手。 眼前几人,都是他的肱股之臣。 康熙知晓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擅自拿主意,依旧失望不已。 过了半晌,康熙没再追问下去,只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有想法?” 佟国纲先开了口,朗声道:“噶尔丹实属可恶,大清一定要与他痛快打一仗,给他点教训。奴才恳请皇上,允许奴才到时随军出战!” 大阿哥忙大声道:“汗阿玛,若是打仗的话,我也要去,定要打噶尔丹个落花流水!” 索额图倒没说要去打仗,说道:“奴才以为,与罗刹国的和谈一定要继续。接下来得给罗刹国去信,重新商定和谈地点与日子。” 李光地总算开了口,恳切说道:“皇上,不如请七阿哥来吧。臣深知不如七阿哥也,臣想听听七阿哥的想法。” 康熙顿时恼怒不已,暗自剜了李光地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齐佑那个混账,他不干了啊! 不过,康熙脑子灵机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唔了声,说道:“也是,老七在喀尔喀,对罗刹国与噶尔丹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今日已晚,不若明日你去找他吧,先与他商议一下,一起拿个章程出来。” 李光地不知究竟,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第二天李光地兴冲冲去找齐佑,却连人影都没见着。 齐佑在养手背上的伤呢,不见人。 第五十八章 齐佑知道李光地找他的打算, 他也不是为了与康熙赌气,他是真不想见。 一来,朝堂上参揍他的折子继续如雪片般飞来,说明康熙没有表态, 任由他们跳。 既然康熙态度模棱两可, 齐佑就更不会主动了。 齐佑得让康熙看得更清楚些, 看看他朝臣们的荒谬, 看看他自己的荒谬。 上行下效,这些人精明得很, 全部都是看康熙眼色行事。 正因为康熙如此, 所以底下人做事才那个德性。 说得更深远些,就是因为清朝前期皇帝的各种手段,才造成了后来晚清朝廷的无能。 晚清朝廷还算在积极寻求改变,不管是不太成熟想当然的戊戌变法,还是积极开展洋务运动。 比如慈禧虽说一身的臭毛病, 但她送学生出去西洋留学, 创办女学,西式学堂。清华北大的前身就是她一手督办创立。 列强来侵略, 晚清朝廷最开始奋勇还击,被揍得无还手之力之后, 只能割地赔款。 晚清烂,是因为前面根子都开始腐烂掉了。造成大清与世界脱节,科学技术落后, 武器落后,能打得过才怪。 康熙接受西洋学说, 聘请西洋先生教他读书, 还与莱布尼茨成为了笔友。他却将这些知识, 全部藏在紫禁城与权贵阶层手上。 固步自封,盲目自大不是一天造成。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只想万世其昌,江山永固,沉浸于□□上国洋洋自得。 所谓的康乾盛世,其实整个官场上下,早就烂得臭不可闻。 康熙算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个实权皇帝,执政多年,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比如他为了筹备打三藩的银子,开始卖虚官职,只要给钱,就能给祖宗买个大官当当。 虽然没有实权,其实就是官场卖官鬻爵的开端。到了他的好孙子乾隆,议罪银制度更是彻底将吏治践踏得一干二净。 二来,历史上的变法改革,比如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等,他们的结局且不提。 从后来站在上帝视角的眼光去看,肯定有很多不足,后世到处能看到洋洋洒洒的一堆批评意见。 只有身在其中,才深知其滋味。 齐佑有上帝视角,但他如今身在其中,同样也很迷茫。 他怕自己太过急躁,走错了路。他死不足惜,他怕连累了天下苍生。 所以,他想趁着这个时候歇一歇,好好审视自己。 冷静下来一想,齐佑深感他太缺人手了。他勉强只有一个林义诚可以用,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不免会有很多事顾不上。 现在这种交通状况下,他只有变成孙悟空,才能分身处理各种事情。 顺义那边的学堂,如今交在福全手上,还不知道他建得如何了。 关于近亲结婚的数据,只靠着林义诚去找流民与以前的乞丐收集,样本量少之又少。 上泗场的牛,不知道养得如何了。 琉球的留学生来到大清,他们可有带来倭国的稻种? 林大牛的粪肥改革,收成究竟如何了? 他与徐日升与张诚一走,顺义的那群孩子们,学业就被迫中断,他们平时可有拉下功课? 齐佑想到这些,就感到头疼不已。 说到底,政权与经济息息相关。 如果经济发展不上去,也就是粮食产量上不去,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想要发展商业,科学技术,根本就是悬浮在半空的纸上谈兵。 这几天齐佑不出门,除了思考之外,还见了久违的兄弟们。 大阿哥知道齐佑的事情,最先来找他。见到他居然呆在阿哥所没有出门,大阿哥吃了一惊,毫不讳言问道:“老七,你可是被汗阿玛禁足了?” 齐佑笑着招呼大阿哥坐,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道:“我没有被禁足,大哥怎么来了?” 大阿哥大喇喇坐下来,端起茶吃了口,扬眉说道:“我都当阿玛领差使的人了,哪用天天去学堂上学,与他们一群小屁孩混在一起,忒丢脸。” 齐佑听大阿哥光明正大逃学,不禁失笑,说道:“是是是,大哥说得对。” 大阿哥斜睨着齐佑,说道:“我还不清楚你,你少打趣我。对了老七,汗阿玛真没罚你?你可不能骗哥哥,不然我揍你啊!” 齐佑见大阿哥一脸八卦凑上前,无语至极,说道:“真没罚我。大哥不信的话,去问汗阿玛好了。” “嘿,瞧你这小子!”大阿哥气得朝齐佑扬了扬拳头,呲牙咧嘴威胁他:“瞧你这小身板,我一只手就能放平你。不过老七,汗阿玛让李光地来找你,听说你没见他?” 齐佑无奈说道:“大哥,李大人是朝堂重臣,我是阿哥,我没事跟朝臣结交做什么?” 大阿哥神色一滞,深吸一口气,白了齐佑眼,骂道:“哥哥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快老实交待,你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齐佑笑起来,双手一摊,说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憋什么坏水。大哥,是谁让你来问的啊?” 大阿哥话语一窒,干咳了声,跟齐佑打着马虎眼,说道:“没有谁让我来问,是我自己好奇。” 齐佑哦了声,笑了笑没再追问,除了明珠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大阿哥坐了一会,吃了几口茶,觉着没趣便离开了。 接下来很快,太子也来了。齐佑忙上前请安,太子叫了起,上下打量着他,关切地道:“七弟瘦了。” 齐佑说道:“多谢太子哥哥关心,太子哥哥请坐。” 太子在上首坐了下来,齐佑亲自奉了茶,他端起来吃了几口后方放下茶杯,喟叹了声,笑道:“其他弟弟们还在学堂里苦读,七弟已经是做大事之人了。听闻七弟在喀尔喀的英勇与果决,就是我都自愧不如啊!” 齐佑依然面不改色,说道:“承太子哥哥谬赞了。” 太子笑了笑,问道:“七弟怎地没出去忙碌?” 齐佑答道:“回了京城,不上学,又不上朝,自然没甚可忙碌之事。” 太子笑道:“七弟真是谦虚,朝堂上下忙得很,战后还有好多事呢,与罗刹国的议和要继续。七弟,下次你还会跟着使团一起去吗?” 齐佑摇摇头,说道:“我真不清楚,得看汗阿玛的安排吧。” “也是。”太子干巴巴答了句,望着齐佑平静温和的眉眼,心里滋味复杂难辨。 索额图回来之后,跟他详细说了喀尔喀之行发生的事。太子曾想过,如果换作他,当会如何处置安排。 扪心自问,太子根本不会去碰这摊子事。遇到打仗无法前行,他绝不会去冒险,会选择留下来等康熙指令,回京再择期而行, 朝臣对齐佑的参揍,太子自然一清二楚。当时他还挺得意自己的选择,认为齐佑太过冲动了,纯粹是惹火烧身。 可康熙召见了索额图他们,听他说康熙好似没有责怪齐佑之意。李光地甚至提出要找齐佑帮忙处置后事,康熙毫不犹豫答应了。 齐佑一回京,康熙就召见了他。 太子不知康熙与齐佑密谈了什么,那么大的事情,康熙都没有处理齐佑。他与索额图分析了许久,也没弄清楚个所以然。 太子挠心挠肺想窥知一二,便干脆直接前来找齐佑了。 直接问吧,太子问不出口。问,哪怕他是储君,窥探御书房之事,照样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绕着圈子问吧,齐佑说起话来密不透风,他压根问不出个所以然。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各自吃茶。 齐佑知道太子的来意,他与大阿哥一样,都想来打探原因。 大阿哥是不忌讳直接开口,太子顾虑重重,当然会绕着圈子委婉打听。 与大阿哥一样,太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学习上的话,便离开了。 等到下学之后,三阿哥四阿哥与五阿哥,三兄弟一起来了。 三阿哥还与以前一样,说话喜欢带刺,一张嘴就道:“哎哟,瞧瞧这是谁,原来是我们最最厉害的老七啊!” 齐佑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并未放在心上,笑着招呼着他们坐下吃茶。 四阿哥比较沉默寡言,问了句齐佑的身体,便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五阿哥一如既往憨厚,笑呵呵说道:“七弟,我的汉文已经学得很好,功课也经常得汗阿玛与先生夸赞。可惜你不在学堂读书,不然我们就可以比一比了。” 齐佑真诚地道:“五哥真是很厉害,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真比不过你。” 五阿哥高兴极了,咧嘴笑着说道:“汗阿玛经常说,七弟读书好,都要我们向你学习。七弟,如今你的书读到哪里啦?” 三阿哥抢着喊道:“老五你真是,老七平时哪有功夫读书,你这不是故意拿功课上的事情,来欺负老七嘛!” 四阿哥这时难得开口说了句:“七弟平时在外面做事,同样也在读书,没有拉下功课。” 三阿哥脸一下垮了下来,瞥了眼齐佑,悻悻说道:“也是,老七就是个怪物,反正我们不能比。老七,你可不许说读到哪里了,否则我听了又要生气,饭都吃不下。” 齐佑被三阿哥难得的率直逗得笑起来,说道:“好好好,我不说,免得三哥少吃一碗饭。” 五阿哥跟着嘿嘿笑,四阿哥也忍俊不禁。三阿哥本来要生气,见到他们笑,觉着也没什么可生气之处,与他们一起傻笑起来。 齐佑看到几人的笑,暗自感慨不已。 还是小一些好啊,比较单纯,心无旁骛。 说笑了会,四阿哥认真问道:“七弟,听说你在喀尔喀遇到了噶尔丹的大军,情形那般危险,当时你不害怕吗?” 三阿哥立刻瞪大了双眼,好奇看向齐佑。五阿哥也一样,满脸期待望着他,“七弟,你真不怕吗?还有,外面好玩吗?我最远就去了畅春园,都没出过京城。” 齐佑坦白道:“当时顾不上,后来才感到后怕。”接下来,他说了一路见闻与风景,简单提了几句打仗的情形,与喀尔喀百姓的凄惨。 三人听得津津有味,随着齐佑的述说,一会惊奇,一会哀叹。连向来冷清的四阿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眉眼表情难得丰富多彩起来。 等到齐佑说完,几人还意犹未尽,追问了许多他们想知晓的问题,齐佑都一一耐心解答了。 眼见时辰不早,几人干脆就留在齐佑这里用了晚饭。吃完饭,四阿哥想了想,说道:“七弟,我可否留在你这里写功课,遇到有不懂之处,正好向你请教。” 齐佑一口答应了,“好啊,四哥别客气,我也要写功课呢,我们一起吧。” 四阿哥忙叫来贴身太监,吩咐他回去拿功课。三阿哥与五阿哥见状,跟着也要留下来,齐佑全都笑着应了。 于是,几兄弟难得凑在一起,各自磨墨摊开书本,写起了功课。 几人都是几何算学不行,他们虽然不用必须学,因为康熙喜欢,他们都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 向齐佑请教的功课,不出所料全部都是几何算学。他讲得很认真仔细,看着几人从头到尾苦着的脸,忍不住想要笑,又忙忍住了。 四阿哥弄懂了解法,揉了揉额头,不解问道:“七弟,你会为何喜欢这门功课,实在是太麻烦了。” 三阿哥与五阿哥心有戚戚焉,跟着一同点头。 齐佑想了想,肃然说道:“因为这门功课很很重要,非常重要。” 见他们还是一脸懵,齐佑耐心解释道:“不说远了,就说西洋来的徐先生与张先生吧,他们在顺义做测绘。测绘要用到很多几何与算学上的学问。还有打仗用的大炮,更缺不了这些知识,炮筒多长,弹药射出去时,速度与力量,都与几何算学息息相关。” 三人一脸若有所思,不断频频点头。 五阿哥挠了挠头,笑着说道:“我知道几何算学重要,可我不喜欢学这些,还是让那些厉害的人去学吧。” 三阿哥跟着说是啊,“反正有人会就行了,他们学会了,照样得为大清当差做事。” 四阿哥倒没那般想,说道:“哪怕不会造大炮,像是巡河工,钱粮赋税的差使,也用得上。我们多少得学一些,方不会被底下的人糊弄了去。” 齐佑说道:“四哥说得太对了,学不学得精是一回事,但一定得学。如果什么都不懂,就等于两眼一黑。” 三阿哥脖子一梗,怒道:“他们敢,反了天了!” 五阿哥老实,却不客气问道:“他们为何不敢?哪怕官员贪污会被砍头,还是有官员会贪呢。” 四阿哥说道:“那是因为钱财动人心,多杀几个就会好一些了。” 三阿哥大声道:“对,就得如老四说的这般,多杀几个!” 五阿哥犹豫起来,说道:“不管贪多少都杀掉吗?这样岂不是草菅人命?” 几人又各持己见,争吵成一团。 齐佑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笑眯眯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得高匆匆走了进屋,低声禀报道:“七爷,皇上领着太医正来了。” 齐佑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心塞不已。 他借口养伤不见李光地,康熙居然领着太医正来,还真是小心眼! 第五十九章 康熙见到李光地在齐佑那里铩羽而归, 顿有种狗咬刺猬的无力感,加上隐隐的无名怒火,搅得他一天都不得安宁。 齐佑在阿哥所闭门不出,其他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前去找他, 康熙自是一清二楚。 看到他们兄弟友恭, 康熙高兴归高兴, 同时也心冷齿寒。 几个小的前去, 肯定是凑热闹。至于大的如太子大阿哥,前去找齐佑所为何事, 康熙更心知肚明。 内忧外困, 这些话,康熙对着满朝文武,无法诉诸于口。 唯一能说几句的齐佑,康熙还气着呢,拉不下老脸去见他。 到了晚上快歇息时, 康熙吩咐梁九功去打探了下, 听到三个儿子还在齐佑处。 有事情横在那里,睡是肯定睡不好。康熙略微思索之后, 便让梁九功叫上了太医正,一起到了阿哥所。 康熙背着手, 大步走了进屋,看了上前请安的几兄弟一眼,问道:“都这么晚了, 都在说什么呢?” 三阿哥最积极,眼珠子转了下, 抢着答道:“回汗阿玛, 我们在与七弟一起讨论功课。” 康熙斜了眼三阿哥, 唔了声,“还记得功课,倒是值得夸赞。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几人忙应下,收拾好功课告退。 康熙打量着齐佑,一时没有说话,转而传了太医正进屋,说道:“给他诊诊脉,尤其是他右手受了伤,可得好生仔细包扎。” 太医正恭敬应是,走到齐佑面前,恭敬地说道:“七阿哥,下官先瞧瞧您的手伤。” 齐佑坦然伸出了右手,太医正一看已经结痂的伤处,着实有点傻眼。 若是明儿个来,伤口就应该愈合了。 太医正对朝堂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此时暗自琢磨,康熙大张旗鼓将他从值房里传来,可见其对齐佑的看重。 估摸着,明日朝堂上下就能传遍了。 太医正谨慎了几分,煞有介事给齐佑诊了脉,手上又是涂药膏,又是包扎。 忙碌了一通之后,他还开了道进补的方子:“七阿哥年纪小,本不应该大补。这道方子主要是食补,马上入冬了,天气干燥寒冷,多吃些对身子有益,润燥强身。” 齐佑收下方子,客气道谢。太医正忙称不敢,恭敬告退。 康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此时哼了声,说道:“方子交给梁九功,让他交给御膳房,每天做好了给你送来,养伤!” 梁九功闻言赶紧上前,齐佑只当没听到康熙几乎咬牙切齿的“养伤”二字。他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了眼方子,方递给了梁九功,说了声劳烦。 康熙不悦说道:“你看什么看,难道还少得了你的?” 齐佑笑着答道:“我是将方子记下来,回到顺义之后,方便的话也能吃吃。” 康熙眼神闪了闪,心里滋味复杂万分。 齐佑就这么随便看了一遍,居然就能记住方子! 想到他平时的聪慧,康熙又觉着这实在不算什么。不过,他眉头一下皱起来,这个小混蛋,自己这个老子都亲自领着太医正上门了,他还要回顺义,真是太不令人省心! 齐佑看完所谓的手伤之后,他的假期就结束了。 康熙表明了态度,他也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顺义是他的大本营,是他所有想法,是否能落到实处的关键。 见到康熙的脸色不大好,齐佑不紧不慢解释道:“汗阿玛,二伯父在顺义忙了这么久,虽说他做事我放心,但还是得去亲眼看看。” 康熙脸色勉强缓和了些,斜睨着他道:“说到底,你还是不放心!罢了,你去看看也好,学堂的事情重要,省得到时候出了差错,再费钱费力去改。” “不过,在喀尔喀那边的事情,你就打算抛下了?”康熙终于追问道。 齐佑没有推脱,问道:“汗阿玛,朝臣们可有什么主意?” 康熙愣了下,板着脸说道:“我在问你呢,你少推三阻四!” 齐佑解释道:“汗阿玛,我真没有推三阻四。虽说他们平时就知道动嘴皮子,说不定偶然能拿出些有见地的意见来呢。还有李大人索大人等,他们都是大清的能臣,意见中肯,有许多可取之处。我毕竟年纪小,一人的想法难免偏于片面,集思广益,我也想听听他们的建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汗阿玛。汗阿玛,您打算如何做?” 康熙见齐佑将问题抛了回来,既恼怒,又不能发火。 齐佑说得对,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肯定需要朝议后决定。 只是,康熙很怀疑齐佑是故意的,他知道朝臣们议事的拖拖拉拉,经久不决,所以干脆先让他们先议个没完没了之后再说。 康熙心中一动,说道:“明日你来御书房,一并商议吧。” 虽说康熙是亲爹,齐佑也得叫他声老狐狸。 他这是要拿自己去对付朝臣,顺便让自己体会一二他的艰辛了。 齐佑也想速战速决,爽快地应了下来。 第二天,齐佑去到乾清宫,看到李光地索额图佟国纲等,南书房行走之人都来了。太子赫然在列,坐在康熙的下首。 齐佑一进屋,所有人都朝他看来,神色各异。他坦然自得上前,向康熙与太子分别请安。 康熙神色温和叫起,太子看了齐佑一眼,神色很是微妙,很快笑着说道:“七弟来了,快来我身边坐。” 齐佑笑着道了谢,说了声不敢,“我年纪轻轻,是来向诸位学习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诸位都算得上是我的先生,我在旁边站着看就好。” 康熙未置可否,让梁九功在角落处摆了张椅子让齐佑坐了,朗声道:“噶尔丹来犯喀尔喀之事,你们都早已知晓。与罗刹国的和谈,还得继续进行,此事交由理藩院去与罗刹国联络。” 理藩院的尚书阿喇尼忙出列应下,问道:“皇上,这次的使臣团,可还是由索大人主使,领着人前去商议和谈?” 康熙说道:“先与罗刹国确定好地点,得到他们的回应之后再定。” 阿喇尼领旨,眼神在齐佑身上扫过,说道:“皇上,喀尔喀的部落前来投诚,同时请求将从噶尔丹手上救回的百姓,让他们回到原部落去。奴才以为他们的请求甚为合理,既然救了下来,再留下他们,不但要贴补粮食,还得了埋怨,实属得不偿失。只李总管一直拦着他们,已经引得他们颇为不满。眼见就要过年,奴才以为,不若放他们回去,对大清,对喀尔喀,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是齐佑让李荣保留下来巡视,说是保护喀尔喀的百姓,同样也是看守。 此时众人的目光,一齐朝齐佑看了来。 齐佑面色寻常,好奇问阿喇尼:“他们回哪儿去呢?车臣汗,土谢图汗,还是札萨克图汗?” 札萨克图汗狼子野心,土谢图汗与车臣汗两个部落都几乎灭亡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阿喇尼一时语吃,被噎在了那里。 齐佑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温和说道:“不若还是让他们留着吧,也没什么故土不故土的。既然是大清的百姓,大清天下,都是他们的家。在哪里活下来,安居乐业,就是故土。我见识浅薄,诸位觉着我说得可对?” 诸位可没人敢接话,毕竟人是齐佑留下来的。而且最致命的一点,把他们还回去,不过是壮大其他部落而已。 康熙一心想要平衡蒙古各部落的势力,这就犯了他的大忌。 康熙见众人被堵得哑口无言,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暗爽不已。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七阿哥,当地气候严寒,不适合放牧。他们留下来,朝廷不能一直供着他们,只恐他们以后生计会有麻烦。” 齐佑点头,说道:“李大人担心得是。大清地广物博,当地不适合放牧,可以换个地方耕地种田过日子啊。” 阿喇尼负责理藩院事务,与蒙古诸部落打交道不少,当即反驳道:“他们向来只会放牧,哪会耕地。何况,大清何处可安置这般多的百姓,有如此多土地供他们耕种为生?” 齐佑笑眯眯答道:“黑龙江府。” 众人皆愣住,接着七嘴八舌说道:“黑龙江府一地,气候严寒人烟稀少。加之,罗刹国不时前来侵扰,岂是能居住之地。” “是啊,只怕这些人一迁过去,就马上跑了。” “哪怕黑龙江将军所有的兵去守着,恐亦看守不住。” “到头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得罪了喀尔喀不说,还白费了功夫。” 李光地没有做声,神色若有所思。太子本来想说话,看了眼老神在在坐着不动的索额图,又眼观鼻鼻观心坐好了。 康熙听齐佑一说,就明白了他的打算。还没来得及高兴,见大家都反对,顿感扫兴不已,深深皱起了眉头。 齐佑听到大家说完,笑容不变,淡淡说道:“大家说得似乎都很有道理。我早就说了,我见识浅薄嘛,只能拿出这个主意而已。但你们可不能只光顾着反驳,既然有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众人齐齐住了嘴。 让他们挑刺,他们肯定行。至于拿主意,那就得慎重了。 阿喇尼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七阿哥,恕我直言,您还是得三思。他们真不会种地,何况还有罗煞兵,着实是太过冒险。” 齐佑笑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满人祖上同样不善耕种,后来不是也照样学会了。蒙古许多靠近汉人的地方,都早已经半牧半耕。只要有人教他们,慢慢学就是。至于罗煞兵,马上要和谈,划定边境线。以后他们再敢来侵犯,就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了。黑龙江河流一带虽说气候严寒,与朝鲜也差不离。朝鲜能种粮食,黑龙江河流域一带,同样可以耕种。” 阿喇尼没了话说,只能怏怏闭了嘴。 康熙想到能将黑龙江流域一带发展起来,就止不住激动不已。 见其他人都没了话说,康熙这时发话了,一锤定音说道:“当地人烟稀少,又不是没人。他们去了,当地就热闹了起来,此事就照着老七所说的办。” 他看向齐佑,吩咐道:“这事既然是你提出来,到时就由你去牵头。” 齐佑干脆利索答应了下来。 本来他早就打算着手在那边垦荒,正愁没人呢,喀尔喀这群人拖家带口的正合适。他当时留下他们,就是做了如此的打算。 到时候,再从顺义的庄子里带一些擅长种地的人前去,扎根在那边,教这群放牧的人种地,顺便研究摸索种稻子的方法。 前几年朝廷肯定要补贴一些进去,让喀尔喀这群人居有屋,缸有粮,太平安宁。 没人会愿意漂泊不定,朝不保夕,齐佑不担心他们会跑。 等过十年,二十年,这片荒无人烟之地,就渐渐热闹起来了。 只这些人肯定不够,齐佑惦记上了流放宁古塔那群犯人。 流放之人成分复杂,其中还有很多读书人。让他们去做苦力挖参,实在是太浪费了。 只这些,齐佑现在还不能提出来,省得这群人会朝他喷口水。 李光地觑着康熙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心下一动,紧跟着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你打算如何处置那群俘虏?” 齐佑笑眯眯说道:“给策妄阿拉布坦去信,问他要不要来赎回去。呵呵,他与噶尔丹本是亲叔侄,俘虏都是他们的族人,分彼此就太生分了,对吧?” 包括康熙在内,所有人都楞在了那里。 妙,这招实在是太妙了! 这哪是什么叔侄俩生份不生份的问题,这是要噶尔丹吐血,让他与策妄阿拉布坦互相厮杀啊! 第六十章 按照习惯, 对于任何一种决策或者意见,朝臣们都会怀疑,或提出反对意见, 齐佑从来不是搞一言堂的人, 他坚持集思广益, 充分听取各方面的建议。 即便是废话也好, 但不代表他要听蠢话。 比如有朝臣认为, 这些俘虏回去之后,下次会再上战场, 成为砍向大清百姓的刀。 朝廷应如以前那样, 将他们全部处置掉。 就算不全部杀头,也应当流放宁古塔去做苦力,遇赦不赦。 齐佑听后,一点都不生气,惟有怅然叹息。 人类在不断进步, 但其实也没怎么进步。 比如还有人拿以前战神白起坑杀几万战俘来说事, 先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代表着他们不管从观念还是人性, 至少从战国时到如今,就没长进多少。 至于流放宁古塔的说法, 齐佑笑了笑,认真反问道:“你知道宁古塔有多少驻军吗?” 那人脸色涨红,不说话了。 这批战俘, 可不是拖家带口流放到宁古塔的罪臣,读书人或者文人。 他们是身强力壮的兵, 就凭着宁古塔那点兵力与战斗力, 只怕是要反天了。 知道的, 只当他是蠢,或者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不会考虑太多。 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噶尔丹的细作。 康熙心头的滋味,从没有今日这般复杂过。 以前齐佑从没参加过朝议,尽管康熙知道他做事方式,还是不如这次真切对比来的震撼大。 齐佑接受他人的质疑与反对,从头到尾都态度温和,诚挚问道:“请问你有什么好的,可行性的办法吗?” “你能说得更明确详细点吗?比如具体要如何做,将会面临什么困难与阻力,你打算如何解决?” “如果失败了,会造成何种后果,你可有应对的措施吗?” “你可有具体的时间计划,比如,到什么时候完成几成?预计多久能全部完成?” “需要多少银子,以及人手?” ...... 康熙自以为看明白了,齐佑却觉得他没看明白。 比如只看朝廷各部的官员,他们的履历出身,就很搞笑。 任人唯亲,人都有私心,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大清的上升通道有两种。 一种本身是旗人权贵,现在旗人也读书考科举,但他们与汉人权贵又有所不同。 旗人权贵子弟有个很好的去处,就是入宫当侍卫。作为皇帝的近身之人,一般都会得到重用。 且不说其他部门,像是刑部这种需要专业性的部门,到现在为止,几乎全部由旗人担任尚书。 尚书肯定是康熙认可的亲信,也不是齐佑看不起他们,像是如今的刑部尚书傅腊塔,说起来算是朝堂数一数二的重臣。 看傅腊塔的履历就尤其典型。 他是笔试帖出身,再是康熙的侍读。最后由御史到陕西布政使,地方调回中枢,出任工部侍郎,再任刑部尚书。 这种擢升如同坐云霄飞车,专业背景且不提,主要得益于他侍读的这段经历。 当然,傅腊塔姓伊尔根觉罗氏,是明珠外甥,这也是他能飞升的另一大重点。 另一种就是考科举。 科举难考,主要难在要在八股文限制的范围内,把文章做出花来。 这种花样,就是狗屎雕花,说到底还是一堆狗屎。 结果就是刑部大理寺,以及工部这些专业性比较强的部门,缺乏专门的人才。 民间真正有本事的高人,各种理科人才,考不中科举,就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 这也是齐佑要在顺义创办学校的原因,他要培养一批具有专业性的人才,以后想方设法改善科举制度。 或者开辟一条通道,让他们加入各个部门,专业的事情由专业人士来做。 除了这些,朝廷用人,皆在康熙的喜好。 明珠与索额图一样,被弹劾结党营私等等,康熙贬了他,又提了出来。几起几落,全都是因着康熙的朝堂平衡手腕。 要说结党营私,全天下康熙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比如在江南的曹家与李家等织造之家,皆是康熙亲信中的亲信。 康熙这个人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他为了天下,几乎是六亲不认,有时又会过于柔软。 明珠的结局不算太好,却比索额图好多了。这与他在康熙年轻时,不顾其他人反对,坚定支持康熙撤藩的决策功不可没。 康熙念旧情,像是他下江南,看到曹家的阵仗,他不蠢,肯定知道曹家贪。但他装作不知,暗自默许曹家贪。 有奶嬷嬷孙氏的情分在,也有曹家是他放在江南的一颗棋子在,他不相信别人。 这就是帝王,多疑又温情,实在是难解。 不管是贪污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会不会倒霉,端看与帝王有几分情分,自己去掂量着做多大的坏事。 人治大于法治,康熙的所谓手腕,对于吏治与朝纲来说,无异于是毁灭性的打击。 康熙是不肯承认的,齐佑也不会点明。 点明了就不止是打康熙的脸,而是撕掉他的脸皮,会让他彻底恼羞成怒,真正翻脸无情。 康熙斥退了其他官员,就留李光地与索额图,太子等几人下来,一起商议具体细则。 这时太子迫不及待开了口,说道:“汗阿玛,如果要让策妄阿拉布坦前来赎俘虏,我觉着倒不如直接把俘虏送还,彰显大清的胸襟气度。”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李光地,你看呢?”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臣以为,太子说得是。只大清的气度,无需对策妄阿拉布坦彰显,对他们底下的百姓,也无需彰显,还是要他付出些代价。” 索额图眼神微暗,说道:“李大人以为,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为好?” 李光地本想回答,下意识看向了安静坐着的齐佑,坦白说道:“七阿哥,在下打算每个俘虏收取十两银子的金额。策妄阿拉布坦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给他,你看这样可妥当?” 太子见状,脸色微沉,先一口先否定了,说道:“这次我们俘虏了噶尔丹的人,如果收银子还给了策妄阿拉布坦,他们岂能看不出我们的离间之计。噶尔丹下次有样学样,偷偷摸摸前来打草谷,掳走大清百姓,让我们给钱赎人,我们赎不赎?” 李光地不急不缓答道:“噶尔丹刚打了败仗,绝不敢那么快来,接下来,我们得要加紧防范。哪怕是他们抓住了大清的百姓,我们也赎,大清不缺这几个银子。” 索额图冷冷说道:“李大人口气还真大,大清哪怕不缺银子,也不能将银子不当数。双方之间来来回回给钱赎人,成日都耗在这些上面,大家都不用做事了。” 康熙眼见几人争吵起来,拧眉道:“够了!” 几人忙垂头告罪,康熙没理会他们,直接看向齐佑,问道:“老七,你来说说。” 齐佑笑笑,说道:“你们的想法,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是这么想的,你们姑且听听啊。他们叔侄俩,肯定能看得出来大清是故意在挑拨离间,但我们是阳谋,正大光明,也不怕他们知道。” 康熙唔了声,不置可否。几人见他没出声反对,都没有说话。 齐佑继续道:“首先,既然能让策妄阿拉布坦来赎人,当然也可以让噶尔丹来赎人。策妄阿拉布坦前来赎人,不要钱,我们要西疆的地。而且,得明白告诉策妄阿拉布坦,我们要去伊犁河谷一带,驻军,种植棉花水稻,创办学校,他们的人可以来免费学习。” 康熙愣住,当年齐佑早就说过,要往西疆驻军,挡住准噶尔的发展。 这次见他再次重提,康熙思索了下,说道:“他能答应吗?这样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几人连忙应和,太子说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让他们学了我们大清的本事去,到时候又转头过来对付我们。” 齐佑平静道:“大清的本事,没那么厉害。百里不同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才是去学习的。我们要的是地,其实主要的是建学校,建城。让他们学习我们的文字,文明。医,药,都去,免费教给他们。让他们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之后,就会惦记太平日子,没人有心再打打杀杀。” 西疆疆域辽阔,如今几乎全被准噶尔各部占了去。 润物细无声,只要十年,二十年,那边人心所向,百姓归化,康熙只一想就兴奋不已,不由得笑着道:“好!这个法子好!策妄阿拉布坦既然与噶尔丹不合,肯定要寻求与大清的携手合作,由不得他不答应。” 太子神色复杂,看了眼齐佑,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七弟脑子真是聪明。” 齐佑冲着太子回笑,说道:“太子哥哥也聪明,只有时候想得太多,就会被困住。我胆子大,什么都敢说罢了。” 太子愣住,陷入了沉思。 齐佑没搭理他,说道:“噶尔丹要来赎人也可以,既然是他造成了他的兵被俘虏,罪魁祸首是他。他来亲自赎罪,或者把他妻子阿努,阿海,儿子塞布腾巴尔珠尔,女儿钟其海任何一人,送到大清来交换皆可。 这一招就更绝了。 噶尔丹与阿努,可不是寻常的夫妻。 阿努出自卫拉特蒙古部,本是策妄阿拉布坦亲爹僧格的妻子之一,他的继母。 僧格死后,噶尔丹照着蒙古落后收继婚的习俗,继承了阿努。 当年噶尔丹举兵,得到了阿努娘家的支持。 噶尔丹壮大之后,与岳父家反目成仇,夫妻之间关系产生了裂痕。 卫拉特蒙古转而去与策妄阿拉布坦联盟,将阿努的妹妹阿海与策妄阿拉布坦订亲。 噶尔丹肯定不能容忍,将阿海抢了过来,破坏了双方的联姻。 叔侄俩除了权势利益的冲突,还多了夺妻之恨。 阿努阿海姐妹俩都成了噶尔丹的妻子,一个还是抢来的。姐妹俩兴许为了所谓的大局,不会正面起冲突。 齐佑相信,只要是人,不管父子姐妹兄弟,表面看上去一片和睦,个中滋味与真实情况,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反正从康熙的后宫,以及他们兄弟来看,这个和睦,就水得不能再水。 阿努手上有兵权,能征善战,在噶尔丹军中威信极高,一对儿女皆为她所出。 噶尔丹选谁,不选谁,这件事可有意思得很。 噶尔丹手下的兵,平时种地放牧,打仗时就是兵。不管他们是何种身份,他们都是人,唇亡齿寒,噶尔丹要想安抚人心,就看他舍不得了。 齐佑料想他会置之不理,只这一出,他们夫妻俩本来就有的矛盾,肯定会被激化得更深,内部先得乱了。 齐佑道:“李大人说得对,必须马上在漠北蒙古增兵布防,估计噶尔丹一怒之下,会再次前来攻打。这次可不能让他如无人之境,到处横行了。” 康熙看向李光地,说道:“从张家口增派兵力过去,汇合李荣保的兵力,就在喀尔喀蒙古驻防。正好,漠北这群人,也该紧一紧他们的皮了。” 李光地一一应下,“臣马上去部署。” 接下来的事情,齐佑就没再多管。如果朝臣们只照章办事还做不好,朝廷真可以解散了。 齐佑牵挂着顺义那边,急匆匆赶了回去。 福全做事还算牢靠,学堂大体上已建好,先生也陆陆续续到位、可以赶在年后开始招生开学。 齐佑当时所出的先生考题,主要是考先生的包容性。 这点福全就没那么仔细了,振振有词说道:“你小子,真是要求得多。先生难找,还定下来再说吧。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试用,到时候不好,你不要就是。” 齐佑人手实在不足,只能先如此安排了。 林义诚想修的客栈食铺陆陆续续建了起来,各处闻到商机的买卖人闻风而至,到处都是热闹盈天的景象。 福全在顺义的日子过得太过畅快,压根不想回京,趁机对齐佑说道:“我瞧着你这学堂还缺山长,你平时可忙得很,哪有空管,你看我如何?”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二伯父,您可是亲王,难道你想做这些?” 福全笑呵呵说道:“做这个就很好啊。你放心,我只是代你出面做事,背后还是你拿主意。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齐佑现在找不到人,既然福全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他想了下,说道:“二伯父,咱们虽是亲叔侄,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为好。” 福全频频点头,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想,什么事情先约法三章,到时候好办事。你且说吧。” 齐佑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您得先让汗阿玛同意。” 福全说道:“你放心,我会去跟皇上说。皇上不答应,我也不能来啊。” 齐佑说好,“学堂有个股东会,就是出了钱的人,就是里面的股东,按照出钱多少,有多少表决权。管学堂不能有私心,更不能以权谋私。无论谁,都是五年雇佣制。如果做得不好,像是山长,会被股东会商议,投票决定留用还是解雇。” 福全顿时瞪大了眼,说道:“我怎么不知有这个股东会,你什么时候弄的?” 齐佑笑道:“早就准备了,只没空与您说。不过您放心,只要您做得好,股东会也会继续留用您,五年聘期再延长。” 福全放下了心,老神在在说道:“我做不做得好,端看你的主意拿不拿得好了。” 齐佑哈哈笑起来,说道:“二伯父真是,您可不能怪我,自己也要动脑子啊。” 福全一口回绝:“不动,反正我都听您的。我这脑子不如你好使,就别乱动了,对了,与罗刹国的谈判,你可会再去?” 齐佑说道:“应当再去吧,我也必须去。” 福全神色严肃下来,说道:“大清疆土来之不易,你得去看好喽!” 齐佑也郑重许诺道:“二伯父放心,国土寸土必争!” 朝廷那边,与罗刹国谈判重新启动,定在了尼布楚。 双方增加了兵力,人数还是一样。大清这边,还是以索额图为首,佟国纲等原班人马作为使团代表。 年后春天,齐佑与上次一样,扮做索额图的随从,于七月底八月初,到达尼布楚对面扎营。 大清兵丁还在忙碌,齐佑就先领教了戈洛文的嚣张。 原本说好双方使团人数一致,兵力也一样。大清这边照着罗刹国的要求,出动一千五百人随行护卫。 戈洛文却带了两千护卫兵力,这还不算,他压根没隐瞒,而是派人直接前来趾高气扬传话:“我们总督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你们这边谁主事,让他赶紧去拜见我们总督大人!” 索额图气得脸都青了,到底压了下来,不动声色看了眼齐佑。 齐佑笑了笑,转身走了。 索额图得到了旨意,脸色瞬间一变,抬起下巴傲然道:“你去告诉你们的总督大人,我也忙得很,后面还有成千上万火器营的兵要安置,现在没空,让他等着吧!” 等译官一翻译,那人脸色大变,不敢再留,灰溜溜先跑回去回话了。 戈洛文接到消息,顿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上次他们打了噶尔丹,这次戈洛文故意要多招募了兵来给大清一个下马威。 大清向来软弱,又好骗得很,莫非打了一次胜仗,还真就此厉害起来了? 戈洛文将信将疑,骑在马上赶来,看到对面营地一望无际的帐篷兵马,后续还有兵陆续到来,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 到底怵大清的兵力,戈洛文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回了城,招人紧急商议对策去了。 第六十一章 索额图没吹牛, 齐佑早就料到罗刹国的德性,李荣保的察哈尔兵,一直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跟着。 当时索额图还担忧会激怒罗刹国,苦口婆心劝道:“七阿哥, 临行前皇上下了旨意, 令我这次万万不可再不能耽误了和谈。如今这么多兵跟去, 只怕罗刹国那边会撕毁谈判, 如果此事一耽搁,您看.....” 索额图的想法大家都明白, 他怕办不好差使惹来康熙厌恶。毕竟他几起几落, 还等着这次顺顺利利完成和谈,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呢。 齐佑淡淡地道:“如果他敢,我们真好沿着罗刹国在远东的据点,一个个打过去,直打到莫斯科。他们手上沾染了这么多大清子民的鲜血, 早该血债血偿了。” 索额图脸色变了变, 没再说话,只得依了齐佑的安排。 齐佑不想说太多, 对于库页岛,贝加尔湖, 他势在必得。 罗刹国向来不做人,一边与大清政府谈判,一边与噶尔丹眉来眼去, 双方多次会面。 噶尔丹能一次次与大清叫板,让大清天下分崩离析这么多年, 罗刹国功不可没。 当年罗刹国的强盗侵犯达斡尔族, 烧杀抢掠还不算什么, 他们居然残忍到吃人,光有记载的就吃了五十几人。 对于妇人,他们自然不肯放过,奸.淫掳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齐佑收回望远镜,见对岸的戈洛文走了,吩咐了索额图几句。 索额图神色若有所思,最后只得先答应了下来。 果然,第二天,罗刹国又来人了,这次的气焰比上次低了些,请索额图过河去谈判。 索额图坐在营帐里,悠闲吃着茶,半晌后让人拿了一支枪来,交给来使,说道:“这个拿回去交给你们的总督,如果他有疑问,就带着你们的使团人,渡河前来说话。” 来者看着手上的枪,眼神闪烁不定。 这把枪他熟悉得很,本是罗刹国所有。 索额图呵呵笑起来,摆摆手说道:“我们从噶尔丹那里缴来了很多,拿回去让你们总督好生瞧瞧吧。” 来者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收起枪,忙不迭跑回去找戈洛文了。 待人走后,索额图看向立在旁边的齐佑,忙让开上首,请他落座,问道:“七阿哥,接下来,您看.....” 齐佑也没坐,慢悠悠走到营帐门边,望着不远处流淌的涅尔查河,指着外面的空地说道:“就在那里搭一顶大营帐,准备等着戈洛文前来谈判。他们就是纸老虎,欺软怕硬。记住了,绝不,绝不退让!” 在一旁的佟国纲跟着激动起来,几乎没振臂高呼,大声说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怕他个逑!” 索额图烦躁无比,斜了一眼佟国纲,说道:“佟大人,你可要记得,我们这是来谈判,不是打仗!” 佟国纲脸一沉,张嘴就要骂。齐佑对他摆了摆手,他马上闭了嘴,只冲着索额图哼了声。 齐佑问道:“索大人,谈判的要点是什么?” 索额图愣了下,答道:“当然是以和为贵。” 齐佑笑了笑,说道:“和,不是卖国退让求和。你去问问被他们掠去的布里亚特蒙古人,愿不愿意与他们求和,再来谈和也不迟。” 索额图不吭声了。 去年戈洛文领着哥萨特兵,与噶尔丹前后呼应,进攻喀尔喀蒙古。尤其是布里亚特蒙古部惨遭侵略,损伤不计其数。 当时他们溜得快,抢了就跑,齐佑只恨来不及去收拾他们。 佟国纲不客气淬了声,扭头往外走去,说道:“我去让人搭营帐!” 索额图见状,肩膀一塌,叹息了声,跟着也去了。 齐佑走出营帐来到河边,眺望对岸的尼布楚。 八月的涅尔查河风吹来,哪怕太阳高照,依然凉意阵阵。河边各种野花盛放,也有草木开始泛黄。 又是一年的秋意浓。 齐佑蹲下来,掬起一捧泛着波光的河水。水清澈冰凉,从他指缝间流走。 像是岁月般,沧海桑田。 齐佑所有记忆中的山川,有些还在,比如这条河。 尼布楚城亦在,几百年后,与这时的景象自是不同,却依旧荒凉。 齐佑抬起头,看着天际的太阳。 没变的,兴许是太阳星辰月亮,与人性。 落后就会挨打,这份双边条约,只是暂时的和平罢了。 齐佑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久久一动未动,直到太阳渐渐西斜。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佑听到索额图喊了声七阿哥,他没有回头,只应了声。 索额图走上前,站在齐佑身边,躬身道:“营帐搭起来了,只不知戈洛文会不会来。” 齐佑平静,笃定地说道:“他会来。” 索额图顿了下,干脆在齐佑身边坐下来,侧头望着他,坦白说道:“七阿哥,不瞒您说,这一趟出来,我一直忐忑不安。” 齐佑笑了下,说道:“我知道。” 其实不止是索额图,使团队伍中,其他人一样忐忑不安。 去年的战役还历历在目,他们怕一言不合与罗刹国打起来。这些官员平时在朝廷上打嘴仗还行,真上战场的话,估计会尿裤子。 他们还怕,完不成康熙交代的差使,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影响他们家族的兴旺发达。 对于领土的观念,他们有,但不多。 尤其对于这片苦寒之地,贝加尔湖与库页岛蕴藏的资源,在此时还根本无法开采,看不到任何的价值。 说实在话,哪怕齐佑嘴皮子说翻了天去,包括康熙在内,都不会太当作一回事。 索额图静默片刻,转头望着河水,说道:“我清楚皇上与您的想法,大清不愿意失去任何一寸土地,只实际上,朝廷压根顾不到这大片的土地。漠北喀尔喀蒙古一直不安稳,皇上为了蒙古部落操碎了心,每年秋狝到木兰围场,花费了无数的银子与精力,就怕蒙古部落这边出差错。毕竟满人当年与蒙古人打了多年,双方结怨颇深。蒙古部落养不熟,向来只看得利与否,有了银子,联姻只锦上添花罢了。” “这样并不奇怪啊,有什么好感慨的。”齐佑扯了根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着把玩,姿态闲适,随意说道:“人与人,部落与部落,国与国,向来如此。端看你站在什么角度,立场去看待。” 索额图愣住,仔细一琢磨,倒也是那么回事。 齐佑转头盯着索额图,微笑着说道:“人讲感情,也讲利益。至于最后选择什么,则要看情分与利益之间的轻重了。索大人,你觉着情分重要,还是利益重要?” 索额图沉默下来,神色迷茫了刹那,自嘲一笑,说道:“七阿哥,您是明白人,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也没有什么好瞒着您的,您问题,我真无法回答。只很多时候,由不得我选,我没得选择。” 齐佑轻叹了口气,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索额图是极为聪明之人,聪明人要得多,想得就多。 赫舍里氏自从索尼成为四大辅政大臣之一,康熙的原配皇后出自他们家族,又出了个太子,他们就要万世其昌了。 虽说其他另外三个辅政大臣没落的没落,倾覆的倾覆。他们挺到今日,照样野心勃勃,只想着他们是例外。 人各有志,再说,一旦扎入荣华富贵的深渊里,几人能安稳脱身。 太子不能退,索额图就不能退,康熙更不能退。 他们其实都是局中人,齐佑不禁轻嗮,结局未定,谁也别说谁。 齐佑转了话题,神色严肃起来,说道:“罗刹国也好,噶尔丹也罢,就好比是熬鹰与训马,最终谁厉害,谁就赢了。大清面对他们,真不算弱者。只大清把他们想得太厉害,没人肯多想多做罢了。索大人,既然我们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就抛却一切杂念,去他大爷的荣华富贵,利益得失,何妨做一次真正的血性男儿。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只求上无愧于苍生,下无愧于心!” 索额图的心,顿时如奔流而过的河水般,沸腾不止。 是啊,这次他们前来签订条约,会被记入史册。 谁愿意懦弱无能? 谁愿意永远背负着千古的骂名? 齐佑看着索额图,眉毛微抬,低声与他仔仔细细交待了一翻。 索额图听得不断点头,不懂之处,认真询问。 齐佑耐心一一解答,直到天色全暗下来,两人才起身回营帐,做好安排部署。 日次,果然不出齐佑所料,戈洛文亲自来了。 索额图也没有摆架子,照着两国的使节交流来访礼义,站在营帐外客气相迎。 齐佑扮做索额图的随从,跟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戈洛文。 戈洛文态度照样倨傲,神色阴鸷,在译官的介绍下,对着索额图略微颔首,然后大摇大摆走进了营帐。 索额图抢先一步,走到了戈洛文前面,摆出主人的架子,侧身请戈洛文入座。 戈洛文脚步微顿,身上戾气顿现,深凹的双眼里寒意闪动,手不由自主按上了腰间的枪。 太阳下,营帐大门敞开,里面明亮又宽敞。 这时,营帐里面似乎暗了一瞬。戈洛文警觉转过头,营帐门口一列列身强体壮的大清兵丁走过,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戈洛文的眼神闪了闪,手从腰间放了下来,寒着脸,走到一侧坐下。他身边的随从官员,跟着逐渐落座。 索额图在另一边落座,佟国纲等人分别坐下,译官等人坐在了最末。 齐佑领着人上了茶水果子点心,便退到后面煮茶水。 戈洛文没有碰茶水,大喇喇坐在那里,手搭在案桌上,神色激昂,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齐佑垂下眼眸,往小炉里加着炭,脸上不禁浮起了笑意。 戈洛文的俄语,他能听懂八.九成。 戈洛文在质问索额图:“罗刹国大慈大悲与大清谈判,你们却一点都不诚心,不但来这么多兵,还擅自更改谈判的地点。你,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若是惹怒了我们的女王,我们的罗刹国兵就不客气了!” 译官翻译了戈洛文的话,齐佑听后又笑了笑。 译官翻译后的话,语气没有戈洛文的嚣张,有些意思,比如大慈大悲就没翻译出来。 比如罗刹国与大清谈判,本是雅萨克之战打输了,他们自己的国内一团糟,与周边国家摩擦不断,不得不与大清签订协议。在戈洛文口中,却说成了对大清的恩赐。 索额图神色淡然,眼神却一沉,照着齐佑教他的话,连声质问。 “敢问总督阁下,这次前来和谈,是你们索菲亚女王的旨意,还是彼得大帝?贵国究竟谁说了算?” “贵国与克里米亚的仗,下次什么时候再会打起来?与周边国家瑞丁,波兰,土国等争夺黑海出海口,可有争到?” “贵国穿过寒冷的西伯利亚前来大清,远东部署的兵力,是不是少了些?” “贵国与噶尔丹里应外合,可惜了去年那一仗,没能与贵国遇上。总督阁下招募哥萨特兵不容易,可要与大清试着一战?” 戈洛文怎么都没想到,大清这边,居然对他们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神色登时大变。 原本放在案桌上的手,下意识收了回去,一下坐直了,侧过身,与身边的人咬着耳朵,叽里咕噜说起了话。 齐佑见状起身,提着茶壶上前续茶,将戈洛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戈洛文突然停止了嘀咕,抬眼看向了齐佑,眼神疑惑,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第六十二章 索额图等人察觉到戈洛文的不对劲, 顿时紧张起来,想要去看齐佑,又不敢动。 齐佑手稳稳提着茶壶,神色寻常, 加完茶水之后便退下, 坐在小杌子上加炭煮茶。 戈洛文盯着齐佑的左腿, 嘴角突然浮现出讥讽之意, 指着他哈哈嘲笑道:“你们大清可是缺人了,居然让一个残废来伺候人!” 听完译官的翻译, 索额图几人脸色难看了起来, 佟国纲甚至已经握紧了拳头。 齐佑将茶壶放在小炉上,茶壶盖与壶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几人心神一凛,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齐佑交代过,除了谈判,不用与对方口舌之争。 与强盗不用讲道理, 只拼拳头。 索额图反唇相讥道:“我们大清有没有人, 不劳总督阁下操心。但我们大清的兵马,炮火管够, 不用每次跑去抢劫,侵略别的国家部落, 还特地要先募兵。” 戈洛文听完,气得满脸的大胡子,都挡不住涨红的脸。 索额图瞧着戈洛文的脸色, 放在案桌下的手都紧拽成一团,手心满是汗。 齐佑提起茶壶, 往小炉里加着木炭。火苗卷着炭, 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索额图稳了稳神, 朗声提出了大清的诉求,“总督阁下可以好生想想,这次议和不成,你们的女王或者彼得大帝,可以换人再来商谈。大清不怕,也不惧,更无所谓。噶尔丹亦只是强弩之末,如同吴三桂等藩王,台湾郑经等,收拾他只是迟早之事。” 戈洛文听到大清要库页岛与贝加尔湖,差点儿就拍案而起了。待听完之后,拍案的手收了回去。 索额图的话说得非常明白,他办不好这次的事情,自会有人来顶替他。 而且罗刹国内部,摄政女王与新帝之间的权势斗争进入了白热化,戈洛文是女王派来,但他其实已经暗中倒向了新帝。 女王上了年纪了,彼得大帝年轻力壮,他一旦上台,必要扶植自己的新势力,无数人觊觎着戈洛文的位置。 雅萨克之战,哪怕输了,戈洛文对大清照样不太当回事。 毕竟大清是以少胜多,罗刹国守在城内,缺乏弹.药粮食,后面的补给供不上。 哪怕如此,大清指挥彭春最后允许他们连人带武器离开,罗刹国几乎没什么损失,他认准了大清的昏聩与可欺。 只大清与噶尔丹这一场仗,让戈洛文着实感到了后怕。 这次大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了兵,而且来势汹汹。虽然最后大清同样撤兵,戈洛文却高兴不起来,看不了笑话。 罗刹国数次侵犯蒙古各部落,威逼他们臣服于罗刹国。除了极少数的几个部落,其他的都拼死反抗。 这些部落,却毫不犹豫投向了大清,向其俯首称臣。大清与噶尔丹的一仗,虽没有拿下他,却拿下了绝大半的漠北喀尔喀蒙古部落。 戈洛文羡慕得眼睛都快流血了,罗刹国打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大清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的一仗。 继续强硬下去,与大清硬扛上,就凭这两千人,肯定打不过。 如果颗粒无收回去,戈洛文肯定讨不了好。 戈洛文陷入了两难,只能装作生气,离开大清的营帐,留待日后再议。 使团其他人还好,反正做主的不是他们。索额图却怎么都坐不了,带着满肚皮的烦恼,来到了齐佑的营帐。 齐佑正在观察小炉里的炭,他其实不会烧火,前面扮作随从去煮茶伺候,差点没将小炉的火弄熄。 见到索额图一脸苦相进来,齐佑朝旁边的小杌子指了指,“坐吧。索大人,你可会烧火?” 索额图一愣,没想到齐佑问起他这个,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不会。” 齐佑哦了一声,拿火钳小心翼翼摆弄着炭,说道:“那我得自己琢磨了。” 索额图不解,探头往小炉看去,说道:“七阿哥怎地想着要学烧火了?” 齐佑笑,说道:“我是你的随从,当然得会烧火才行。这是细节,我先前忽略了,现在要补起来。” 想到先前戈洛文打量齐佑的眼神,索额图顿时感到后背一凉,惴惴不安说道:“也对,七阿哥可不能被戈洛文看出来。只是您的名声在外,只怕戈洛文有所怀疑了。”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索大人,你这就是自己吓自己。既然发现了纰漏,就得补上,我不过想要学会烧火罢了。还有呐,我没在意戈洛文认不认得出我,认出来也没关系,我不怕他。” 索额图急了起来,说道:“七阿哥,您的安危要紧啊!” 齐佑撑着火钳,抬眼看向索额图,心平气和问道:“索大人,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索额图冲口而出道:“我怕戈洛文撕毁了这次谈判,我们的差使都完不成,两国之间还得打一仗。” 齐佑笑咪咪说道:“打仗啊,打仗正好。我正愁没有借口,把他们远东据点都打掉呢。” 索尔图愕然,嘴里苦不堪言,顿时觉着齐佑胆子也太大了。 齐佑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你看,戈洛文这次只带了两千人来,索大人,你觉着他真有那么胆大,不想多带点人前来助阵?” 索额图琢磨了下,说道:“尽管他们的人马向来少,却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正因为如此,戈洛文才不怕。” 齐佑不由得笑了起来,“都是血肉之躯,以一敌十那是戏文上的事情。蒙古人的体格可不输给他们。” 索额图辩驳道:“蒙古人可打不过他们。” 齐佑也不生气,解释道:“他要招募兵,没钱就招募不了,所以只有这么些人。每次他掠夺蒙古人的部落,蒙古人被他们打败,一是气势,二是武器配备,蒙古人先被枪炮被打得措手不及,弓箭刀肯定不能与其相比。” 索额图一想也是,蒙古骑兵再厉害,面对枪炮,只能是跑得快点而已。 齐佑拿火钳在地上画起来:“你看这条路线,这就是他们的据点。弹.药总有用完的时候,后续补给跟不上,这也是他们就跟打草谷般,抢了就跑的原因。如果等到蒙古人回过神来,再折回去跟他们拼命,他们绝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当年成吉思汗与他的后人,可是横扫千军,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地。” 索额图看着地上齐佑画的线条,迟疑着问道:“这片西比尔土地真那么贫寒广袤?”(注) 齐佑答道:“《新唐书.东夷传》上记载:少海之北,三面阻海,南去莫设靺鞨船行十五日,无城郭。北宋的《契丹国志》亦有记载,在这片苦寒之地要生存有多不容易。如今已经八月份了,即将进入严寒漫长的冬季。虽说有雪橇马匹等,一路上基本上荒无人烟,只有冰天雪地。在这种酷寒的天气之下,枪.炮还不如大型弓箭。” 索额图呆了呆,呐呐道:“所以,七阿哥您先前让李荣保多携带弓箭,真是想要与罗刹国打仗?” 齐佑说道:“不打无准备的仗,必须得防患于未然。蒙古人会输,他们输在不团结,只管着自己的部落。要是他们真能齐心协力,找回当年祖上的霸气,罗刹国不是他们的对手。噶尔丹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噶尔丹不成气候,其他蒙古部落能联手,多几个噶尔丹,罗刹国就该害怕了。” 索额图一想,不禁讪笑着说道:“他们不团结,有不团结的好处,如果再出几个噶尔丹,大清的威胁就更大了。” 西伯利亚这片土地,在唐时就在向其称臣纳贡。齐佑不怕戈洛文动手,只怕他不动手。 如果动手的话,齐佑就不客气了。戈洛文敢出动几千人就来耀武扬威,他的几万人,还不得一路西征过去。 早在航海时代,西方列强就开始到处扩张。齐佑叹息不已,可惜啊,大清还只紧盯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甚至还看不住。 索额图还是有些顾虑,说道:“先前七阿哥所说的哥萨克兵,若是戈洛文再多找些来,咱们就危险了。” 齐佑笑了笑,细细说道:“至于哥萨克兵,就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他们本是一群逃避蒙古汗国统治的斯拉夫人,还有些是太过贫穷,不接受罗刹国压榨的贫民。他们一起逃出来,分成了很多部落,聚群而居,生性好战,不受任何人的统治。不管是戈洛文,还是谁要找他们,必须得给好处。他能找,大清也可以找他们,若是大清能给更多的好处,你说他们会给谁卖命?” “当然是谁给得多就给谁卖命。”索额图不假思索回答了,接着他下意识问道:“七阿哥怎地懂得如此多,实在是令人佩服。” 齐佑淡淡说道:“多读书。” 索额图感慨连连,面上浮起了几分愧色,说道:“自从当差做事之后,我就已经许久未曾看过书了。” 齐佑手上的火钳,一下没一下拨着炉火,说道:“多读书总不会有错。索大人,你的担忧完全没必要,只需记得一个恒古不变的道理,若是落后,就会挨打挨欺负。哪怕现在签订了条约,把罗刹国的都城纳入大清的版图,如果大清不思进取,照样守不住。以后不但得还回去,还要割让更多的疆土。” 大清如今国力强盛,索额图斟酌了下,迟疑着说道:“七阿哥先前让我无需想太多,我倒要说一句,是七阿哥忧虑过重,大清岂能走到那一天。” 齐佑笑了笑,未与他争辩,静静说道:“前朝,前前朝的皇帝都如你这般想,他们能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索额图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说道:“七阿哥,我瞧着戈洛文的样子,估摸着他也有难处。在他的王面前,他肯定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若是让他退让,回去交不了差使,我们这次,恐怕又得白跑一趟。” 齐佑哦了声,连眼皮都没抬,说道:“索大人,你可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何处吗?” 索额图神色微囧,讪讪说道:“我实在不知,还请七阿哥指点。” 齐佑没有客气,径直道:“你是想得太多,思虑太多,做得却少。想得细,倒也没有错,只方向错误。你替戈洛文考虑太多,却没有深想,戈洛文能爬到今日的地位,肯定不蠢。既然敢在他的王前面拍着胸脯做保证,难道他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吗?他给自己留的底线,就是我们必须拿下来的地方。” 索额图听完齐佑的话,心中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做事难,做人更难。行差踏错一步,太子会不会完蛋他说不清楚,但他估计讨不了好。 再想到在康熙面前当差,从不会把话说满,索额图神色尴尬了下,说道:“是,七阿哥说得是。” 齐佑没再多说,“去等着吧,反正不急。”拿着火钳,兴致勃勃仔细研究起了烧火的办法。 索额图见到齐佑专心致志的模样,告退走出营帐之后,站在外面吹着凉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感触良多。 哪怕是如此细小的事情,齐佑都要将其做好,绝不会敷衍。 太子与其比起来,要学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的谈判,自然是百般艰难。大清这边,齐佑坚持着底线,寸步不让。 别说库页岛以及贝加尔湖地区,罗刹国退出尼布楚,达斡尔地区,齐佑认为,他没有要回西伯利亚,已经足够客气了。 索额图在齐佑的授意下,软硬兼施。戈洛文嚣张的时候,大清就在河边举行演习,偶尔轰上几炮。 除了炮,还有比武射击。千箭齐发时,裹挟着风而过的尖锐呼啸声,比起大炮的轰鸣,也不遑多让,足够令戈洛文心烦意乱。 软则跟在硬后面,戈洛文一行前来,大清照样好茶好点心招待,笑脸客气相迎。 大清拖得起,戈洛文那边却拖不起了。 一则他们的粮食不多,哥萨特兵来得越久,戈洛文要付的钱越多。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西伯利亚的寒冬已经到来。戈洛文担心莫斯科那边的状况,如果大雪积得太深,他回去就愈发麻烦,说不定会误了大事。 最终,戈洛文同意了大清的要求。 双方用三种文字签订了条约,齐佑不会给对方反口,在地界上找茬不承认的机会。他亲自审核,条约上的每条河流,山川,都做了详细的标注。 条约签订之后,好似以前的剑拔弩张没发生过,双方坐下来开始把酒言欢,互相馈赠礼物。 罗刹国寒冷,人人好烈酒。戈洛文也一样,冷起来的时候,几乎酒不离手。 这次大清除了准备烤全羊等美食,还准备了黄酒。 黄酒倒在银壶里,加梅子与糖煮热,喝起来不但温暖,还甜滋滋的。戈洛文尤其喜欢,眼都不眨一碗就下了肚。 戈洛文吃了还不算,直接开口向索额图讨要:“这酒虽说淡了些,吃起来却美味得很。索大人,你可还有,我想带些回去献给我们的王。” 索额图大方应下了,除酒之外,还送了几匹江南织造进贡的缂丝给戈洛文。 罗刹国寒冷,平时穿皮草的时候多。戈洛文看到精美异常的缂丝布料,霎时看得挪不开眼,喜得满脸的胡子都快飞了出去。 索额图绷了这么久,等到签字之后,一颗心落回了肚里,整个人一下放松下来。陪着戈洛文一起吃了许多酒,两个人都有些上头。 戈洛文大着舌头,搂着索额图嘀嘀咕咕说了一堆。索额图听不懂,也鸡同鸭讲回了一堆。 齐佑在旁边却听得很清楚。 戈洛文在问索额图:“你们这次与以前相比,完全不同了,难道大清也换了皇帝吗?” 译官在旁边及时翻译了,索额图听后,酒醒了些,赶紧说道:“ 总督阁下,我们的皇上还好好的呢,你可别胡说。” 戈洛文听到译官的翻译,皱眉不解,喃喃说道:“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你们以前很懦弱,胆小怕事,这次却凶得很。对了,索大人,你老实告诉我,那个瘸腿的小孩,究竟是谁?我听说你们大清的皇子,有个是腿瘸的,可是他也来了?” 索额图听到戈洛文诋毁大清,又提起了齐佑,着实有些不舒服。不过念着眼前的场合,含糊回了几句:“没呢,那是别人在骗你。” 黄酒上头,戈洛文吃得太多,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索额图回答得虽敷衍,他压根都不记得自己的问题了,就这么混了过去。 齐佑听了一会,就走到了帐篷外。外面太阳高悬,照在身上早没有了热意。 草木已全部枯黄,涅尔查河的水,荡漾着点点金光,缓缓流淌。 齐佑在岸边蹲下,掬起一捧水,任由其从指缝中溜走。 眺望河对岸的尼布楚,齐佑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这条河,这片沃土,无论以后会如何,至少现在是大清的疆土。 如今荒凉没有关系,等到十年,几十年,就该热闹起来。 粮满仓,人兴旺。 第六十三章 齐佑一行赶回到京城已临近新年, 康熙早就得到了消息,龙颜大悦。又是举办宫宴,又是赏赐所有前去的使团成员。 索额图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太子跟着心情也很好。 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阿哥就不那么高兴了。不过大过年的, 他也不好太挂在脸上触康熙霉头。 这天中午大阿哥在宫宴上多吃了几杯酒, 散席后没有回府, 跑到齐佑的阿哥所来,往塌上一躺, 睁眼瞪着藻井生闷气。 齐佑见大阿哥生无可恋躺着不动, 只得吩咐得高与桂和去打热水,泡浓茶来伺候这位爷洗漱醒酒。 大阿哥接过桂和递上来的热帕子,胡乱在脸上一抹。翻身坐起来,端起浓茶吹后吃了一口,立刻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不耐烦地往炕桌上一放:“烫!” 齐佑笑,“大哥, 不烫的话,茶泡不开。放温了, 茶又失去了鲜,不好喝啦。” 大阿哥瞥了齐佑眼,阴阳怪气道:“哟, 我是你哥哥,臭小子, 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 齐佑知道太子一系得了脸面, 大阿哥心里不舒服了。 对于他的不舒服, 齐佑爱莫能助,也不想掺和进去,只听着没有吭声。 大阿哥眼珠一转,凑过来笑嘻嘻说道:“老七,七弟,你帮哥哥想一想,你觉着我吧,应当去向汗阿玛请个什么差使才好?一定要大的,能得夸赞的!” 齐佑哭笑不得,说道:“大哥,你首先得想,你能做什么才行啊!” 大阿哥脸上的笑,刷一下没了,黑着脸撸袖子,“嘿,居然敢这般看不起你哥哥,我文.....文不行,武能猎老虎,打仗自不在话下。就是上次吧,你让噶尔丹跑了,我没打成。” 齐佑笑眯眯说道:“噶尔丹肯定还会再来,大哥那时候再去打也不迟啊。” 大阿哥眼睛霎时一亮,激动地问道:“真的?” “真的!”齐佑无语至极,望着大阿哥一脸期待的模样,苦口婆心劝道:“大哥,打仗真不是好事。你这般盼着噶尔丹来,若是被汗阿玛知晓了,仔细挨罚。” 大阿哥坐直身子,老神在在说道:“我这不是只在你这儿说说嘛。老七你是真正的君子,我信你,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更不会去告状。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齐佑啼笑皆非,说道:“真是多谢大哥的信任。只有些话,哪怕是对我,也别说得这般直白。” 大阿哥不在意挥挥手,说道:“这憋不住,憋着太难受了。”他沉吟了下,眉头皱起来,“老七,先前你出的主意,朝廷那边给策妄阿拉布坦去了信,他答应来换俘虏,年后就要交接了,噶尔丹那边却没甚反应。我估摸着叔侄俩在互相斗气,要不噶尔丹憋着一肚子坏水,真要打来了。老七,你帮我好生想想,你说我等着去打仗好,还是去西疆那边好?” 朝廷上的事情,齐佑回来之后听了一些,策妄阿拉布坦愿意将伊列河谷让出来,与大清交换俘虏。 伊列就是伊犁,这片地区先前被瓦剌分裂成的各部落占领,最后被准噶尔一部逐渐取代。 策妄阿拉布坦胆子非常大,西疆的地域辽阔,他却故意将有塞外江南之称的伊犁让出来。 至于他此举的目的,双方彼此都清楚,他是要把大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结局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大清被他完全掌控,说不定军政皆失。 另外一种则是大清有能人,在这片地区扎下根,抄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老底。 齐佑沉吟了下,认真问道:“大哥,如果你去了伊列,你打算如何做?” 大阿哥愣住了,说道:“我能怎么做,当然是见招拆招。策妄阿拉布坦敢有动作,我难道怕他不成,高低得与他干一仗。” 齐佑倒吸了口冷气,只拣简单的问道:“大哥,你打算带多少兵去与他打仗,西疆离最近的大清驻军有多远?要是你打不赢,来驰援的兵可赶得到?” 大阿哥嗤笑一声,说道:“你当我傻呢,不到万不得已,我肯定不会与他打。真要打起来,我肯定会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哥,你要做准备,策妄阿拉布坦就只干看着,不做应对措施?”齐佑叹息一声,好心好意劝道:“拿到这片地区,就是火中取粟,一定不能意气用事。大清主要目的,乃是办学堂,种庄稼,不是打仗。至少,在最近十年内都不能打,要打,也不能在伊列这个地方打。打得稀巴烂,要来何用啊!” 大阿哥愣住,脑子难得灵机一动,手臂一伸揪住齐佑衣袖,嘿嘿笑道:“老七,你跟我讲清楚,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教教我该如何做呗。” 齐佑手往回拽,大阿哥力大如牛,一下没拽动,只能由了他去。 现在摆在齐佑面前的,有几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第一重要当属顺义,这是他培养人才的摇篮,绝对不能忽略掉。 福全应当就在近两日会回京过年,齐佑还等着他汇报工作。年后学堂即将招生,这件事迫在眉睫,耽搁不得。 第二是东北这片黑土地的开垦与发展。 东北是大清发家的龙兴之地,自顺治起就禁关,即不许汉人到关外去谋生。一直在修柳墙等各种土城墙,隔绝关内外,到现在都没停止。 像是以前的“北大仓”等地,除了气候地域罗刹国侵犯等种种不稳定的原因,也与禁关有关系,一直荒芜在那里。 齐佑估计康熙绝对不允许迁移汉人去,“挖断”了觉罗氏的龙脉。关乎祖宗社稷的事情,他也没打算直接跟康熙杠上,得迂回。 这也是齐佑留下喀尔喀百姓的原因之一,他们本来在关外,就不存在让汉人进关的阻力。 加上当地的鄂伦春,达斡尔,鄂温克等部落,他们半农耕半牧,齐佑打算让他们也加进来,开垦种田。 辛苦肯定是辛苦,闯关东以及开垦“北大荒”时,当时的条件,比如今好不到哪里去,全部都是靠人力。 齐佑打算让康熙补贴一些,先筑土屋,有粗粮,食宿能保证,再开垦,减少人员伤亡。 等到这片土地有起色时,康熙看到了成果,他为了江山天下,肯定会自动放汉人出关。 还有一点,齐佑打算在黑龙江河造船,试着建水师。 哪怕签了条约,罗刹国不能信,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向来不讲规矩道理。 建立水师,一则提前预防罗刹国绕过西伯利亚,直接沿着黑龙江入海口这条线,在周围成立军事据点。 二则水师至关重要,齐佑现在抽不开身去泉州广州等沿海地,只能开荒的同时,兼顾水师的事情。 第三就是伊犁河谷。 这里部落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在齐佑的想法中,当然是和平收复最好。 和平的关键,就在于归化。哪怕是真硬打下来了,百姓心中不服气,不认同,天高皇帝远,总有一天会再反。 所以,开办学堂,教育影响深远,一定要推行下去。 这三个地方,路途遥远。仅仅在三个地方来回,一年的时间,就只够赶路来回,齐佑根本无暇同时顾及。 大阿哥既然想去,齐佑认为可以让他试试。他做不好,康熙自然会换人。 齐佑毫不藏私,耐心教着大阿哥:“大哥,这出去做事吧,首先得改改你这爆脾气。” 大阿哥眼一横,横到一半便收了回去,翻眼看向屋顶,不情不愿说道:“好吧好吧,你继续说,我改。” 齐佑见大阿哥压根不当回事,不禁笑了起来,细言细语与他分析道:“瞧你现在这模样,哪里是在改啊。大哥,你不是去跟人干架吵架的,咱换句话说吧,伸手不打笑脸人。你的底气在那里,不需要用脾气与气势来抬身份。哪怕你穿得跟乞儿一样破破烂烂,谁也不会真拿你当乞儿对待,你说对吧?” 大阿哥气焰收了些,掸了掸衣衫,低声说道:“知道了,真是啰嗦。” 齐佑也不想啰嗦,要做好一件事,心态与脾气很重要。 尤其大阿哥要面对的是策妄阿拉布坦,不是齐佑不看好他,无论在经验还有脑子上,压根无法与其相比。 伊犁不是京城,大家都是王,王对上王,成天光顾着斗气去了,哪还做得了事。 齐佑继续道:“你做事之前,要事先在脑子里过几遍,想到你要的目标,中间可能发生的意外,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不然等意外发生时,你再慌慌张张肯定不行。如果你自己拿不定主意,多找你身边的谋士商量。至于最后听谁的,你要抽丝剥茧分析,或者让他们分析给你听。这样做的好处在哪里,是否能达到你的目的。” 大阿哥开始还不以为意,听到后面,身子坐直了,难得严肃认真,不断频频点头。 齐佑见大阿哥改变了态度,想了想,说道:“大哥,你出去之后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很大,别只盯着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 大阿哥猛地抬眼,直直盯着齐佑。 齐佑神色坦然,不躲不闪迎着他的视线,微微笑起来,“大哥,还有啊,不要只站在阿哥皇子的角度去看人,看事。有时候换个角度去思考,比如你是那些百姓,奴才,你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把身份抛却掉,只把自己当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做个有血有肉,心底怀着善念与怜悯的人,我觉着能做到这些,这辈子就不枉此生。” 大阿哥怔楞在那里,在齐佑含笑眼眸的注视下,竟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别过头,嘀咕道:“老七你真是,成天瞎说八道。知道了,我改我改。” 齐佑笑而不语。 大阿哥斜了齐佑一眼,忍不住与他一起笑起来,说道:“你年纪轻轻,成天跟老古板一样,只知道读书做事,真是无趣得很。不过啊,这辈子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还掏心掏肺教我。我都懂,哥哥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起来,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大哥,首先你得说通汗阿玛,让他允许你去。” 大阿哥呆住,赶紧急着说道:“老七,你得教教我,怎么才能让汗阿玛答应我出去当差呢?” 连紫禁城都走不出去,还谈做什么事情。 齐佑躺下去,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哥,这件事,肯定要你自己去想办法,总不能事事都要我教啊。困了,你早些回府歇息吧,我要睡一会。” 大阿哥想想也是,反正到时候他就使劲去求康熙,不行的话就下跪不起。哪怕撒泼打滚儿,也得让康熙答应。 想好之后,大阿哥没再烦齐佑。他扬扬眉毛,一脸疲赖,笑嘻嘻踢掉靴子,连外衫也不脱,直接往塌上蹭去,说道:“外面下雪冷死人,我不走,就在你这里睡一觉。下午起来后,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筵席。对了,” 他撑起身,板着脸道:“这些话,你可不能再跟太子爷说啊!” 齐佑只当没听见,拉起锦被盖住了头。 大阿哥还想说什么,见齐佑没动静,悻悻哼了声,自己去卧房拿了床被褥来,往身上一裹,躺在一边睡了过去。 午后两人起来洗漱之后,梁九功来了,康熙传齐佑去乾清宫。 大阿哥凑上去,问道:“汗阿玛没叫我吗?” 梁九功躬着身,脸上堆满了笑,温和地说道:“回大阿哥,皇上只让奴才传七阿哥过去。大阿哥,这个时辰,您怎地还没去学堂?” 哪怕是过年,大阿哥如果没有领差使,照样得上学读书。他已经是明目张胆逃课,康熙兴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自己撞上去,就很蠢了。 齐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懒得理会他,穿好厚衫,对他说道:“大哥走吧,你去学堂,我去见汗阿玛。” 大阿哥只能不情不愿穿好大氅,与齐佑一起向乾清宫走去。两人到了乾清门,恰好遇到福全袖着手走过来。 齐佑上前请安,大阿哥一起上前叫了二伯父,笑道:“二伯父难道是骑马回来的?” 福全大氅上落了白白的一层雪,脸都冻青了,来回跺着脚,说道:“那可不是,马车赶得慢,还不如骑马跑快点。省得在路上折腾,又冷又烦。” 大阿哥敬佩地道:“二伯父厉害!” 福全呵呵笑,上下打量着大阿哥,问道:“你这个时辰,怎地在这里?” 大阿哥听到福全也这么说,顿时气闷不已,朝他见礼告退,说道:“我正要去学堂呢。” 福全见大阿哥气呼呼离开,马上换了张笑脸,对齐佑说道:“他不是应当在学堂读书吗,怎么跟你在一起?” 齐佑答道:“大哥中午歇在了我那里。” 福全见齐佑随口带了过去,识趣没再多问,转而跟他说起了顺义的事情:“学堂都建好了,我走的时候,照着你来信中的指示,安排好了人巡逻,让他们防火防水,主意安全。林义诚也帮忙看着,一切都安稳可靠,只等着过完年就招人进学堂。” 齐佑听到福全安排得井井有条,稍微放了些心。 其实能站上朝堂,科举考中的官员,没一个蠢货,都能做事情。 关键是,做事情要看出发点。比如齐佑与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立场与角度不同。 包括康熙在内,都有自己的私心。 康熙想着的是如何江山永固,觉罗氏永远做皇帝。 权贵官员想着的是荣华富贵,升官发财。 认真计较起来,齐佑也有私心。他想要天下真正太平,国泰民安。 以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会被列强欺凌,受尽屈辱,民不聊生。 齐佑这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他不适合有同伴。 因为他的功劳,众人都看在眼里。如果身边还有一堆人支持,康熙就该忌惮提防了。 他只需把握住大方向,底下有人听话,按照他的想法去认真执行,就是最佳局面。 比如林义诚,福全,哪怕是大阿哥也行。 齐佑诚恳地道谢:“二伯父辛苦,有劳二伯父了。” 福全摇摇头,“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干不好差使,还不得被你笑话了去。你这次出去,” 他抽出手,朝齐佑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实在是厉害!当时听到消息后,我激动得喝了一大坛酒,大醉了一场。” 齐佑打趣福全道:“二伯父自己喜欢喝酒,故意借机喝一场,我可不敢当。” 福全哈哈笑起来,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肯喝酒,我还等着你开喝时,我们俩也醉一场呢。” 齐佑没打算学会喝酒这件事,笑道:“那二伯父可得等着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御书房走去,康熙听到梁九功进屋禀报福全回来了,把他也叫了进屋。 康熙看上去心情很好,手上端着茶碗,笑着朝请安的两人摆摆手,说道:“二哥赶路累了吧,快过来坐。老七,你也坐。梁九功,去御膳房传一壶姜茶来。” 两人谢恩之后分别落座,康熙说道:“天气冷,喝一盏姜茶驱驱寒。老七,你的补汤可有拉下?” 齐佑忙起身谢恩,说道:“汗阿玛,我每天都喝得一滴不剩。” 补汤在齐佑回京之后,康熙高兴,每天都让梁九功亲自送来。 这份天大的恩赐,齐佑只能笑纳。虽然黑乎乎的一碗,气味又难闻,毕竟是康熙变幻不停的慈父之心,他只能面不改色喝得一干二净。 康熙哈哈笑起来,指着齐佑,对福全佯装烦恼道:“你瞧这小子,跑了尼布楚一趟,都瘦得只剩一身骨头了,再不补补怎么行。偏生他还闲不下来,都白补了。” 福全笑道:“先前我还在与七阿哥说呢,他这次实在是立了天大之功劳。别的先不说,端说顺义的学堂,庄子,哪一件,不是值得赞扬之事。我的庄子,照着七阿哥的建议,全部承包了出去。不算先前免费给他们的种子,耕牛等,今年竟然多收了近两成的租子。这还只是第一年,以后啊,只怕是会越来越好。皇上,您下次再去木兰围猎时,再来顺义县城走一走,那边真是大变样。倒不是房屋建铺子得多了,路修好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那什么.....” 他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晌,终于憋了出来:“人的气色,神情,完全不同以往。那份生机,看着就令人欣喜。” 康熙听得大笑不止,“这条官道被修得宽敞平坦,我也乐意走这条道,明年我定会再去瞧瞧。” 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各地报灾的地方少。尤其与罗刹国签订了边关合约,完全超出他的预期,大清得到了他都不敢想的疆土。 换俘之事,让噶尔丹焦头烂额,还意外拿到了西疆的地。种种的喜事,简直让他做梦都能笑醒。 福全仔细回禀了顺义学堂的事情,康熙不时唔一声,神色若有所思,问道:“李荣保那边送来军营里残废了的兵,被你安置在学堂,他们可能做好事?” 福全答道:“皇上放心,我照着先前七阿哥的建议,根据受伤情况安排的差使。比如伤了腿的,尽量让他们干些少走动的活,守着各处的院门。手断了的,则做些洒扫,巡逻的活计。他们都干得很认真,完全不用人操心。等到以后开学了,他们闲暇时,可以跟着学生一起,学习各种本事,只要肯学,有决心能学会的,以后不愁没出路。” 康熙不由得看向齐佑,眼神慈爱,说不出的欣慰。 这群受伤的兵,无法继续在兵营里做下去,照着以前,全部只能回家吃闲饭。 齐佑给了他们一条后路,妥善安置了他们。 康熙记得当时福全写折子回来,说是齐佑的安排时,还提了齐佑的一句话:“不能让他们流了血,又失去生活的依靠。大清不会不管这群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尽最大的可能,给他们一份体面。” 这比各种阵前打气,奖赏,更能鼓舞士气。康熙只扼腕叹息,顺义能安置的人太少了啊! 福全又说起了招生的事情,康熙问道:“学堂生员可够?” 福全愣住,下意识看向了齐佑,怔怔说道:“这倒是个问题,七阿哥,顺义的学生少,还有些人不愿意将家中儿女送来学堂读书。要是招不到学生,那学堂不就白修了?” 齐佑笑眯眯说道:“不会啊,怎么会没人呢。” 康熙与福全一起看向齐佑,听他不紧不慢说道:“京城的育婴堂里面那么多孤儿,生员足够了。” 两人一脸不可思议,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育婴堂?!” 福全见康熙开了口,忙闭上了嘴,让他先说。 康熙皱眉说道:“育婴堂里的弃儿,来历不明,年龄不一。学堂费那么大的心思建起来,让包衣奴才们的孩子进去上学,已经是网开一面。如果他们也进去,旗汉混在一起,这可不行!” 齐佑认真说道:“都是做善事,育婴堂也不只允许收养旗人的孩子啊。就像朝堂之上有旗人官员,也有汉人官员,学堂一样,何须讲旗汉之分。” 福全早说了只听齐佑的,见他说得有道理,马上转了口风,说道:“皇上,七阿哥说得对。细究起来,这些弃婴是平民,旗人是包衣奴才,谁都甭嫌弃谁。最后端看谁聪明,能学好本事了。” 康熙仔细一琢磨,倒也是那么回事。 不过,康熙问道:“育婴堂的孤儿,得全部由学堂管着他们的吃穿用度,帐上的银子可够?” 齐佑朝着康熙展颜笑弯了眼,说道:“先前汗阿玛问我要什么赏赐,我这时候想好了。汗阿玛,您就替我出了这份银子吧,把给我的赏赐,全部填补到学堂里面去。” 福全一听,警觉地低下了头,坚决不去看齐佑,免得他再让自己掏腰包。 在顺义学堂做事,自在管自在,可他一分薪俸都没拿到不说,还填补了好几百两进去。 虽说门口的石碑上,福全的名号刻得稍微大了些,很显眼。他每次路过都要停留下来,满意看上许久。 但真金白银往外掏,他还是有点心疼。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瞪着齐佑半晌,总算答应了下来,心中滋味着实复杂,又暖又酸又骄傲。 酸的是,这个小兔崽子,大公无私得对他这个亲阿玛都毫不手软。 暖的是,他从没有替自己考虑过,吃什么穿什么毫不在意。瞧他穿着的那身衣衫,都洗得泛白了。 不骄气,不奢侈,不讲排场,很有他这个老子当年的风范。 骄傲的是,他是真正大慈,自己与满朝堂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齐佑见康熙答应了,笑着谢了恩,说道:“汗阿玛,还有件大事,得请您再多赏点呗。” 康熙倒抽了口凉气,防备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第六十四章 福全见机不对, 当即起身告退。康熙看了他眼,见他满身风霜,便允了。 等他离开之后,康熙这下就不客气了, 瞪着齐佑没好气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就直说吧。真是, 大过年的也不省心。” 齐佑就是要趁着大过年的说这件事, 过年图个喜庆吉利,权贵有钱人买年货节礼, 正是赚钱好时机。 这次垦荒, 当地的环境艰苦,前期肯定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 怎么支持,当然是钱粮与犁,耕牛,种子等。 首先, 国库真没多少钱, 国库的钱粮要用在其他的所谓大局上。 再次,康熙作为皇帝, 包括在所有的权贵官员眼中,这些低贱百姓的命, 真算不上大事。 对于底层百姓深刻真实的苦难,他们只是在折子上看过,三言两语的描述, 无法造成直观的冲击。 百姓再苦,也苦不到他们。酒照喝, 肉照吃, 锦衣华服, 歌舞升平。 当然,这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他们毕竟得爱民如子,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员,脸面肯定是要的。 上次齐佑放走噶尔丹,就已经深刻领教过。如果不是有后续的动作,他估计就不在了。 康熙能给顺义学堂出钱,除了是齐佑的赏赐之外,这所学堂,叫做觉罗兄弟学堂。 就好比有些权贵,经常给寺庙供奉大笔的香火银,看上去慈悲为怀。 他们或坐在华丽的马车里,或高头大马出行,却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眼路边无家可归的乞儿流民。 再者,垦荒的那片地,是觉罗氏的龙脉。 他们官做得越大,私底下越信这些,自古皆如此,从未变过。 齐佑都已经想到了康熙会如何找借口拒绝。 为了不让康熙拒绝,齐佑便体贴替他找钱粮,顺便再埋下捅破脓包的针。 齐佑仔仔细细说了开垦的打算,康熙开始听得还挺高兴,到了后来,就开始犹豫了。 尤其是康熙听到齐佑要在黑龙江河北边开垦不说,还需要钱粮支持,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说道:“这片地,乃是祖宗发家的龙兴之地。若是于祖宗基业有损,以后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齐佑差点听乐了,心道以后还有把江山社稷断送了的败家子孙,有他们在,康熙真不算什么。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垂头听得很是认真,当即给康熙了个台阶下,退到了原本看好的一块地方,说道:“汗阿玛,您说得很有道理,不如,就开垦五常这片地吧,您觉着如何?” 如今的五常地区区域,与后世有很大的出入。东边接壤宁古塔,也基本属于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 康熙听后,走到书架上,拿了当地简易的堪舆图一看,琢磨了会后,勉强答应了。 只是对于钱粮,依旧不肯松口,冠冕堂皇说道:“如今国库空虚,还要准备着与噶尔丹的战事,河工河道,各地赈灾,朝廷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 齐佑装模作样嗯了声,皱眉沉思一会,眼睛一亮,说道:“汗阿玛,我有个筹措钱粮的主意。” 康熙抬眉,哦了声,“你且说来听听。” 齐佑说道:“如今内务府有许多各国进贡上来的贡品,比如布料这些,摆在库房都快发霉了。不如把放得太久的贡品,拿出来变卖,得来的银子拿去筹措钱粮。汗阿玛,您觉着这样可行得通?” 康熙快被气笑了,手虚虚往齐佑头上敲去,骂道:“你个兔崽子,成日尽想着,如何将你老子的银子往外掏。” 国库是国家的,内务府算是康熙的私库。只这个私库实在是太过庞大,齐佑估计,康熙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 齐佑诚恳地说道:“汗阿玛,那些贡品太久了,摆在库房里,除了发霉之外毫无用处。恰好过年,许多人家里总要买些去,送礼自用都好。而且是贡品,备有面子,卖出去的价钱与铺子里的差不多,我相信许多人都会赶着掏腰包的。” 康熙一想也是,番邦藩国进贡上来的东西,大多都拿出去赏赐给了臣子们。他再转念一想,赏赐得太多,皇恩就不值钱了。 主要还是,关内几乎已经无垦荒之地,到处都是灾荒,尤其是黄河年年决堤,每年都要赈灾,灾民年年流离失所。 康熙经常下旨免了各地百姓的赋税。赋税收不上来,国库就空虚。久而久之,就成了恶性循坏,国库一直穷得很。 如果能在关外开始耕种,不但能解决一部分粮食问题,还有利于加强对关外部落的统治与看管。 齐佑趁热打铁,说了打算在黑龙江河造船建立水师之事:“汗阿玛,罗刹国不能信,他们经常出尔反尔。沿着黑龙江河过去,就是大海。” 他蘸了茶水,在御案上画着黑龙江河到入海口这条线,“一旦他们从这条沿线建立军事据点,到时候直接打过来,我们没有海防,就毫无还手之力。” 康熙神色一震,说道:“他们的野心,我也知晓,这次他们觉着吃了亏,肯定会贼心不死。” 齐佑说了声是,“我觉着,当地必须加强驻军。兵分两种,一种是屯田军,闲暇时练兵,耕种忙碌时就下地种田。另外一部分是全力投入的兵,只管训练打仗。当地开荒得来的粮食,能填补一部分粮草军需,给朝廷减轻一部分负担。” 强兵这件事,可说到康熙的心坎上去了。 当年打郑经,大清从来没有海战的经验,不得不启用前明的水师将领。 康熙可是提着一颗心,晚上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他们跟郑经勾结,或者反了。 如何当后方开垦,军民一体,差不多就是屯军田,朝廷不用增加太多负担。 康熙考虑了片刻,就干脆应了:“这件事要妥善安排,不管是造船,还是水师将领,选人定得慎重。既要有本事懂得水战,还得忠于大清。” 忠于大清这点,对于康熙来说是首要,齐佑没有点明,补充说道:“汗阿玛,如今朝廷有的船只,调过去的话,实在是路途太过遥远,不如就在当地直接建造。” 从康熙两年起,就有大型的“鸟船”面世下水。到了前几年,大清已经有五六十艘大“鸟船”,在大清周围的海上称王称霸,才能令琉球暹罗等称才臣纳贡。 “鸟船”太大,要驶入鄂霍次克海,路途遥远不说,还不划算。 康熙唔了声,“这倒也是个问题。” 齐佑沉吟了下,道:“我知道造船不但要好手,还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朝廷实在是捉襟见肘,拿不出来。不如就从这次前来买货物的商户中找,让他们来建造。如果他们能给朝廷免费造好一艘战船,就允许他们得到十艘出海商贸的许可,您看这样如何?” 康熙沉默了起来。 与郑经打仗时,恐当地渔民与其勾结在一起,康熙发过迁海令,沿海五十里的百姓必须迁走,违者斩首。 如今的海贸,只是允许西洋的船只前来大清贸易。 对于民间的船只规格,有严格限制,只能打造单桅船。这种船不能抵抗大海的风浪,只能在河上行驶,无法出海。 后来对于船只规格有所放宽,比如可以照双桅船,依然对尺寸与人数有限制,不允许私自造超过能容纳二十四人的私船。 这项政令,对于南边渔业盐业的打击自不用提,令造船技术也迅速落后。 官家造船腐败透了,齐佑看不上。当然,他还想绕着弯子重启海贸。 重启海贸的好处自然不用提,除了盘活被权贵把控一潭死水般的商业。 朝廷紧闭了大门,齐佑就要砸开一条缝,让世人能多看到外面的世界。 过了一会,康熙衡量了下得失,很是勉强道:“若是有商户愿意出钱来造船,也未尝不可。” 齐佑完全不担心,会当官的人,不一定会做买卖。真正买卖人脑子之灵活,眼光之长远,朝堂上那群权贵们,若不是因为特殊的权利,放在相同的起点与他们相比,只能被完虐。 康熙神色缓和了不少,笑着问道:“既然你想要拿内务府库房的东西出去卖银子,你可想到了如何卖?丑话先说到前面啊,可不能强买强卖,丢了老子的脸!咦,你说过年卖,不会想在宫里摆开来卖吧?” 齐佑笑眯眯说道:“汗阿玛放心吧,不会丢了您的脸面。我是这样打算的,汗阿玛您帮忙把关一下,觉着我的想法可妥当啊。” 康熙警觉地道:“不妥当的想法,你就甭提了。”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汗阿玛都还没听呢,先听听再说嘛。汗阿玛,新的您留着,我打算让内务府清点出积年的货品,分门别类一起出卖。比如布匹算是一类,要买就一起买走。通知京城的商家来看货,他们私底下出一个总价,价高者得。他们拿出去如何卖,亏或者赚,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就不管了。” 如果让内务府这群人参与进去,中间绝对会被他们刮走一层。至于库房里的东西对不对得上帐,会差多少,这就要康熙去头疼了。 让京城的商户来承包出售,齐佑用了简易化的招投标,让他们自己去考虑亏盈问题。 这些货物不是粮食等必须品,赚的都是权贵有钱人兜里的银子,不会扰乱市场,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康熙见这样也省事,便一口应了,“就依了你吧。卖出来的银子,你也别花得大手大脚,记住了,慈不养兵。” 齐佑心道果然,康熙是真没把他们当回事。他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汗阿玛放心吧,我不会乱花一个大钱的。汗阿玛,直接从京城买粮食,买得太多,我怕会影响到粮价。买来粮食,再运到关外去,路途遥远,路费就要花不少银子,实在不划算。不如就从张家口的常平仓里买,朝廷的粮食价钱低,又是陈粮,肥水不留外人田,两全了。” 常平仓起于汉朝,到如今已经很成熟。丰年朝廷买入粮食,免得谷贱伤农。 荒年则往外出售,免得被粮商坐地抬价,平抑粮食价钱,让百姓有粮食吃。 除此之外,常平仓还有存七粜三的规定。买进七成的新粮,则要出售三成的陈粮,保证库里的粮食不会存放太久腐烂掉。 朝廷卖粮给谁都是卖,卖给齐佑,还免得被粮商与那些官员占去了便宜。 康熙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我亲自下旨意,让张家口那边与你交接。” 齐佑道:“汗阿玛别急,等我银子拿到手再说吧。到时候汗阿玛将圣旨交给我,银子我也不带走了,直接交给户部,我再去张家口拉粮就可以。” 康熙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这个买卖人,爽快!” 齐佑跟着笑,至于爽不爽快,就得看张家口管常平仓那群人如何做了。 接下来,康熙将去内务府清理库房的事情交给了梁九功,让他领着人去库房规整贡品。 齐佑则出宫去了各地在京城的会馆,召集当地商会行首,仔细说了贡品买卖,以及造船发放出海海船许可之事。 给了他们两日的时间,由他们自行去商议。愿意参与的,则在第三日前来六部衙门的户部录名。 等到商会那边有了消息,胆子大,有眼光的那些人很快下了决定,赶着找齐佑录了名。 衙门已经封笔,齐佑借了他们的屋子,坐镇其中。见前来录名的,基本是从南边来的商户,北边的寥寥无几,就大致放下了心。 南边商户靠河靠海,懂得造船,有出海海贸的路子与经验。 至于北边的几家,齐佑一看,就大致知道背后的主子是谁。不外乎权贵的几大著姓,后宫妃子们的娘家人,他们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齐佑没多管,他们想参与也行。等出海之后,他们的权势鞭长莫及,海上风浪可认不出他们是谁。 内务府这边,康熙几乎没气得吐血。 帐上的记录与实际物品,差了好大一截,不知何时被人偷了出去。甚至还有库房,无缘无故走了水。 所幸发现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这一把火,究竟是从何烧起来,无人知晓。 过年讲究安宁祥和,加上深查,康熙怕自己脸上也无光,暂时摁下了,只罚了管事与当差的。 齐佑只管卖东西拿钱,小小捅了一刀就没多参与。吩咐侍卫将所有清点出来的货物,全部拉到户部的衙门,整齐堆放在一起。 所有录名的商户,一起进来看货。看完之后,允许他们考虑一个时辰,然后分别出价。 除了侍卫值守,不许其他闲杂人等靠近。齐佑亲自到场镇守,其他如内务府新总管,福全,太子与大阿哥等人,则是康熙派来的督办。 商户的出价由蜡封存,投放在匣子里。等所有出价结束之后,齐佑开匣子,由其他人一起看着揭开蜡封,唱商户的出价。 从头到尾的步骤都很简单,没有规定底价,商户无需交保证金。 齐佑将时间卡得很紧,避免了他们串标围标的可能性,总的来说,姑且算得上透明且公正合理。 最后,所有的货物,共计卖了九千三百五十八两银子。 这笔钱对康熙来说,他还真看不上眼,大手一挥全部交给了齐佑。 如今市面上的一升米价,大致在七文左右。如果从朝廷的常平仓里出来,没有中间差价,陈粮约莫则在三文不到四文钱。 这笔康熙看不上眼的银子,却足以让齐佑喜上眉梢。差不多能让开荒的人,能凑合着填饱肚皮。 能让康熙碍眼上心的,则是他内务府的贪腐与亏空。 只他想不到,更能让他吐血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佑过完年,就与福全带着育婴堂近百的孤儿,赶去了顺义。 一边安置好他们,等招生开学,一边安排林大牛挑选种地的好手前去开荒垦田。 约莫半月之后,顺义这边走上了正轨,春风渐暖时,齐佑启程去了张家口。 张诚留在了顺义,领着一群孩子继续教学。徐日升与张松张柏,荷叶,林绣绣他们这几个小伙伴,跟着齐佑继续出关去勘绘。 庄子里如林大牛等约莫十几户人家,都死心塌地跟着他离开。 加上护卫,从上泗院弄来的耕牛,各种农具,种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北上之路。 眼见快到张家口,齐佑仔细交代与叮嘱过桂和与得高,他们由护卫护送,拿着康熙的旨意,快马加鞭先赶去了常平仓。 齐佑与大部队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继续前行。 第三天早上,齐佑他们刚启程不久,得高与桂和,带着两个护卫,连夜疾奔了回来。 得高上前,满脸的惊惶失措,急着说道:“七爷,常平仓......,常平仓果然走水了!” 桂和紧跟着补充道:“管着仓库的陈老二与李大,两人一并被烧得遍体鳞伤,连着账本,如今死活还不得知。” 得高这时缓过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抹了把脸:“七爷,幸好您有先见之明,火暂时扑灭了,粮食没损失多少。不过,我们的护卫太少,只怕看不住啊!七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齐佑眼神闪过阵阵寒意,常平仓早就是大清的一大脓包。他埋的这根针,随便乱戳一个,就戳中了。 怎么办! 粮食肯定不能损失,这根针,齐佑同样要戳向高坐龙椅,使劲帝王心机手段的康熙! 第六十五章 张家口隶属宣化府万全县, 离京城不算远,与蒙古的贸易榷场也在此。因着地势原因,一直很繁荣热闹。 齐佑先前将银子交给户部的时候,说得模棱两可, 并没有点明要从张家口接受粜粮。 压根不用怀疑, 一旦与钱粮沾上边, 买进卖出的, 简直是滋生腐败最好的温床。 按照张家口的大小与繁荣,被划为大的县, 朝廷规定必须有不低于三万石的粮食储备。 这里面, 含着多笔算不清楚的账。比如粮食价钱不透明,丰年买粮,都靠当地官员的判断。 什么时候买,以什么价钱买,这里面的文章就多了。 粜粮出去, 粜给谁, 什么价钱,随随便便就能从中捞钱。 荒年赈灾, 究竟有没有开仓放粮,放了多少, 放的是什么粮,全靠他们的折子上报。 对于这些很难查清楚的烂账,当地的州府以及仓官不会那么害怕。 得高与桂和第三天才回来, 齐佑只一想就知道,当地的仓官肯定拖住了他们, 急着在与上面的人在商议对策。 到了烧库房这步, 就是常平仓里面的粮食有亏空。 如果遇到查库, 他们根本不怕。除了上下勾结坑壑一气,还可以借已经粜出去,还没来得及补仓为借口。 齐佑这次基本是闪电袭击,官员来不及动作,只能铤而走险。一把烧掉仓库,来个死无对证。 一把火烧掉,从古到今,手段虽低下,却很管用。 先前齐佑派得高与桂和过去,早就交待好,务必要看好仓库,早就防着他们这群丧心病狂之人干出这种事。 齐佑略我沉吟,连声吩咐道:“得高,你回京去报信,亲自跟汗阿玛说清楚情况。记得不要怕,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就行。桂和,你跟着我赶去张家口。林大牛,你多看着大家,带着他们慢慢来。” 这几人长期跟在齐佑身边做事,早就熟悉了他的风格。很快大家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行动起来。 齐佑带着桂和与护卫疾驰向张家口,一路不停,到了午后,就到了张家口城门前。 这里的官员也消息灵通,早就有人守在京城到张家口必经之路边。远远见到齐佑的影子,变急急忙忙赶回去报信了。 齐佑一到了常平仓大门前,县令徐仲升赶紧迎了上前拱手见礼。他先介绍了自己,眼里精光闪动,面上却很憨厚,客气恭敬问道:“可是七爷?” “是我。”齐佑朝徐仲升颔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也没绕弯子,说道:“听说常平仓起了火,里面这么多粮食,要是烧掉就太可惜了。徐县令,你领我进去看看。” 徐仲升为难起来,说道:“照理说七爷要去看常平仓,下官自当领您进去。只常平仓乃是衙门重地,如今又发生了起火的事情,这.....” 迟疑了下,徐仲升叹息了声,一副不敢隐瞒,全盘托出的模样,烦恼无比地道:“不敢瞒七爷,先前这火就起得蹊跷,灭得也蹊跷。如今衙门还在查,这火究竟从何而起,里面的粮食究竟损失了多少。还有呐,看管仓库的两人,唉,烧得真是惨,没多久就断了气。一大家子老小都得靠他们养着,这主心骨一去,家里就跟抽了脊梁骨,唉,下官亲自前去探望过,实在是不忍猝视。” 脑子转得还真够快! 齐佑听徐仲升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将失火与粮食的亏空,顺势推到派来的护卫身上,也就是他身上了。 齐佑抬眼,打量着高高常平仓外高高的院墙,微愣之后,不禁哂笑。 只怕他们早就打好了主意,顺势放护卫进去,然后再放火,搁在这里等着齐佑呢。 齐佑看着徐仲升脸上一片凄然,连眼眶都红了。 是个人才,就是不做人。 齐佑淡淡问道:“徐仲升,汗阿玛的圣旨,你都看到了?” 徐仲升愣住,说道:“回七爷,下官已经看过了。” 齐佑脸一沉,道:“买粮的银子,我早就交给了户部。你们的仓库如何起火,要如何查案,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有和干?这库房里的粮食,如今有九千两是属于我。莫非,你们里面压根没粮食?”说完,就要往里面走。 徐仲升见齐佑态度强硬,咬咬牙,让守门的衙役让开了,亦步亦趋跟齐佑后面,说道:“七爷的粮食都在,只现在库房杂乱,还没清点清楚,实在是不能及时交割。七爷要去看也可以,粮食得等着案子查明之后,再一颗不少交给您。” 涉及到人员伤亡,案子要提交到大理寺与刑部去。这一审需要多长的时间,就得看有没有抓到徐仲升口中所说的嫌犯。 他们知道齐佑耗不起,也不敢真将这盆污水泼在他身上,毕竟他没有烧常平仓的理由。 但是只要得到了喘息的功夫,他们就能将亏空的部分补上。 齐佑相信他们不会去买粮食补上亏空,金额巨大,银子谁出,肯定没人愿意承担。 他们会从合作的粮商那里借调,放进仓库中充数,等到前来巡查的人走了之后,再还回去就是。 或者,他们会更大胆,将粮食损失,算在抓不到的嫌犯身上,将这笔账彻底抹过去。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或许说,真是狗胆包天啊! 齐佑平静看着眼前的粮仓,北边是几间厢房,供给平时看管仓库的人住。 朝东一排约莫十多间的仓库,青砖高屋,为了防火,粮食都存储在底下,也叫做廒。 先前仓库失火,县衙调了衙役来守卫。徐仲升让衙役开了门,齐佑一进去,就闻到还未散尽,带着粮食焦香的糊味。 齐佑脚步微顿,转头问道:“每间仓库都起火了吗?” 徐仲升顿了下,硬着头皮答道:“回七爷,每间仓库都起火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还挺整齐的,看来是要把仓库的粮食全部烧光啊。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若不是要造反,或者通敌之人,估计做不出来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徐仲升头皮不由得发麻。 端看齐佑其人,年纪轻轻,走路左脚微跛,却无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年纪与腿上。 他身上那股虽温和沉稳,却说不出的气度,令徐仲升心里直打鼓,一时没了底。 齐佑沿着台阶下去,来到存放粮食的地方。用砖石砌出来的高大圆形廒,离地面约莫十公分高,用于防潮。 除了米麦之外,还存放着黍,高粱,各种豆子等粗粮。 徐仲升迟疑了下,问道:“七爷,这间里面存着的是小麦,乃是去年的新粮。您可要上去瞧瞧?” 廒边修建有台阶,放粮食时,沿着台阶上去将粮食倒入廒中。 齐佑沿着台阶走上去,掀开盖在上面的一扇木板,探头往里面看去。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徐仲升道:“怕再走水,连灯笼都不敢提进来,请七爷见谅。” 齐佑哦了声,合上盖子下了台阶。他拍了拍手往外走去,再次问道:“徐县令,什么时候交粮?” 徐仲升愣了下,答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请七爷见谅。这没查清楚案子,算清楚损失,实在是不敢随便放粮啊!若是今年收成不好,这些粮食还得拿来平粜,赈济灾民呢。” 齐佑只看了眼徐仲升,转头望外面走去。出了仓库,春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带着些微的暖意。 齐佑仰起头望着天上的太阳,没理会徐仲升,抬腿朝排屋走去,吩咐桂和道:“桂和,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亲自守着仓库。这里面可都是我交了钱的粮食,可不能再被烧掉了。” 徐仲升脸色一变,见齐佑看来,忙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直视,嘴里直发苦,劝说道:“七爷,您还是歇到驿馆去吧,此处着实不安全啊!” 齐佑笑道:“有劳徐县令关心。如果这里都不安全,驿馆也不安全。就这里吧,反正东西都齐备。”说完,没再理会徐仲升,推开厢房的门进了屋。 徐仲升想跟着进去,桂和一个转身,手一横拦住了他,说道:“徐县令请回,七爷赶了路,要歇息了。” 徐仲升无法,伸长脖子往屋里喊道:“七爷,下官先行告退了。” 齐佑不咸不淡应了声,扫了一圈屋子。炕,炕桌,简陋,勉强算干净整洁。 桂和与护卫忙分别前来整理行囊,寻了小炉烧水。 齐佑在炕上坐下来,对忙个不停的桂和说道:“你先把笔墨给我拿出来。” 桂和忙翻出笔墨纸砚摆好,齐佑从水囊里倒了些清水磨墨,下笔疾书写了封信。 用蜡封好之后,齐佑交给桂和,叮嘱道:“你拿着这封信,带上一个护卫与你一起,赶去军营交给守备齐尔郎。” 桂和接过信,担忧地说道:“七爷,若奴才带着人走了,您这里只剩下了两人,奴才着实不放心啊!” 齐佑说道:“无妨,若是真危险,多你们两个也没用,所以你得赶紧前去。” 桂和应下,说道:“七爷您多保重,奴才去了。” 齐佑点点头,“快些,路上多加小心。” 桂和走后,护卫烧好水提了进屋,齐佑稍微擦洗了下。 仓库里不能做饭,齐佑就着热水吃了个冷馒头对付了下。让护卫轮流休息,自己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徐仲升自己胆子没那般大,只怕上到州府,甚至再到朝廷上面,早已串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 齐佑留在常平仓不走,徐仲升估计赶着去向宣化府求救了。 两地之间不到百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前去,到了晚上的时候,上面的旨意就会到徐仲升手上。 “看来,晚上睡不了。”齐佑喃喃自语一声,拉过原来炕上破旧的被褥,搭在了胸口,合上眼安然睡了过去。 春日黑得早,护卫进屋点了灯,将食盒放在炕桌上,说道:“七爷,这是徐县令差人送来的饭菜。” 齐佑打开食盒一看,除了一碗烩面,还有一钵红焖羊肉,一碟小青菜。 护卫迟疑着说道:“七爷,饭菜只怕不干净,要不,奴才拿去倒掉?” 饭菜不干净,就是有毒了。投毒基本就是砒.霜,现在的砒.霜提纯不够,还不能做到无色无味。 再说徐仲升他们不会这么傻,就算要杀人灭口,也要闹出大阵仗大乱子,才好将责任推到他们口中的嫌犯身上。 放眼望去,在整个历史上,除了皇室自己,谁都不敢轻易朝皇室下手。 无他,事关皇室的底线,杀了一个,他们胆子就大了。不管是谁,皇帝第一个不会答应。 除了他们真要造反,造反毒死他一个残疾阿哥,也没什么用处。 齐佑闻了闻羊肉,还挺香,他早就饿了,说道:“无妨。”拿起筷子坦然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齐佑漱了口,对护卫说道:“你们等下要警醒些,千万不能睡死了。” 护卫应下退了出去,齐佑闭眼沉思了一会,和衣继续睡觉。 约莫到了子时时分,门一下被推开,护卫冲进屋。齐佑睁开眼,飞快翻身爬了起来,沉声道:“来了?” 两个护卫手上的刀已出鞘,提刀挡在齐佑身前,紧张地道:“来了,来了好些黑衣人。七爷,您不能出去,外面危险,奴才会拼死护着您。” 齐佑听着外面的动静,衙役已经在高声大喊:“大胆狂贼,居然敢再来!啊!” 一声惨呼之后,接着是打斗声,阵阵的脚步声,车轱辘在青石地面滚动的声音。 有人在哈哈大笑,毫不避讳大喊:“朝廷的粮食,就是老子家的,想拿就拿。谁敢拦着,老子就杀了谁!” 齐佑脸一沉,下炕穿上靴子,冷声道:“点亮灯笼,随我出去!” 护卫想劝,又不敢说多,忙点了灯笼,提在手中,左右紧紧护着齐佑,一起走出了门。 屋外面,陆陆续续推进来数不清的独轮车,约莫有几十上百黑衣人,手上拿着麻袋,往仓库走去。 齐佑气沉丹田,扬声喝道:“大清七阿哥在此,你们不要命了,居然敢打劫朝廷常平仓!” 四下安静了一瞬,人群中,有个领头模样的黑衣壮汉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齐佑,怪叫道:“哟,这里有个敢冒充大清阿哥的!七爷我们谁不认识,熟得很!打哪来的小孩子,本爷见你年纪小,就不与你计较了。识趣的,赶紧快些滚,本爷饶你一条小命!” 齐佑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你又如何同七爷熟得很?” 汉子上下瞥着齐佑,说道:“我们如何熟,本爷为何要告诉你?既然你不走,就别怪本爷了!”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我不怪你,真不怪,毕竟你太蠢嘛。雇用你来的主子,应该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吧?或者他教你们这般说,显得与七爷很熟悉。你们可知道,若是朝廷查下来,你们肯定跑不掉。就是这些粮食全部给你们,你们的命,家人的命加在一起,为了这点好处,值不值当?” 汉子蒙在黑布后的眼神闪了闪,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他身边有个黑衣人悄然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飞快说了几句。 汉子浑身一震,眼冒凶光,手上提着刀朝齐佑走了过来,狞笑一声,说道:“老子才不耐烦与你废话,既然你想死,老子就成全你!兄弟们,先把这个小崽子解决了,他还有护卫,看来是有钱人。有钱人都坏得很,杀了他是替天行道!” 护卫手上的刀举了起来,将齐佑护在身前,沉声喝道:“大胆反贼,居然敢对大清七阿哥动手,皇上定会诛你们九族!” 汉子脚步不停,桀桀笑着,振臂高呼道:“兄弟们,给我杀了他们!谁先抢到的金银珠宝,就归谁!” 齐佑眼神微沉,看着他们嗷嗷叫着,举着刀棍奔了过来,不禁转头朝门外看去。 门外,阵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齐佑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总算来了! 第六十六章 上千的兵丁手持□□, 列着整齐的队伍,将仓库全部包围了起来。 齐尔朗大步走上前,手一挥,最前面一列的兵丁举起枪, 朝空扣下了扳机。 枪声大作, 响彻云霄。 黑衣汉子吓得瑟瑟颤抖, 手上的刀都快握不稳。先前还在怪叫吆喝, 准备杀了齐佑发财的帮凶们,有的人直接扔下刀, 在地上趴了下来。有的人站在那里, 呆若木鸡。 紧跟在黑衣汉子身边之人倒是个狠角色,他见势不对,眼中狠意闪动,手上的匕首一翻,朝着齐佑就要扑上来。 齐佑淡然抬起手, 手上握着的佛郎机枪, 对准了他。 他瞳孔猛缩,难以置信盯着枪口, 脚步微顿之后,依然不信邪往前冲。 “砰!”枪响了, 弹.药打在了他手上,血流出来,匕首咣当掉地。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 护卫回过神,便看到他已跪倒在地, 手上一片血肉模糊。 护卫大吃一惊, 冲上去一把踢开匕首, 狠狠将他摁倒在地。 齐尔朗亲眼目睹齐佑干脆利落的开枪,说不出的佩服,连忙高声喊道:“大胆贼子,还不放下刀械投降!” 这下黑衣汉子彻底崩溃了,如滩烂泥般瘫倒。其他跟着他来的兄弟们,纷纷丢下刀棍跪下求饶。 齐尔朗吩咐手下的兵丁将他们赶在一起,“捆起来严加看管!” 忙完之后,齐尔朗朝齐佑走过来,笑着请安见礼:“七阿哥,下官来迟,让您受罪了。” 上次李光地从张家口领兵到喀尔喀,两人早已见过面。当时齐尔朗话里话外颇为恭敬热情,齐佑没有接他的示好。 这次齐佑让得高去给他送信,哪怕没有上峰的命令,私自出兵乃是大忌。 齐佑笃定他肯定会来,送上门的天大人情,齐尔朗舍不得不捡。 再者,朝廷粮仓被劫,阿哥陷入危险,衙门却毫无动作。这时候他出兵,乃是平叛,事急从权,就算不得有违律令了。 齐尔朗眼含兴奋,在眼前的环境下也不好多说,恭敬问道:“七阿哥,他们这些叛贼,该如何处置?” 齐佑一眼扫过去,吩咐跟随大队兵马回来的桂和道:“你去叫醒两个衙役,让他们回去报信,通知徐仲升前来。” 桂和领命去了,齐尔朗愣了下,想到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眼神微闪,退到一边不做声了。 齐佑见衙役连滚带爬跑走了,淡淡一笑,对齐尔朗说道:“进屋去坐一会吧,等会还有事要劳烦你。” 齐尔朗一头雾水,跟在齐佑身后进了屋。他打量着简陋看仓库之人住的屋子,心里滋味颇为复杂。 别说皇子阿哥,就是他,在这种破地方都住不下去。 两人坐下来一杯茶都没吃完,徐仲升就赶到了。齐尔朗诧异地放下茶碗,说道:“竟然来得这般快?” 齐佑淡笑不语。 徐仲升来得并不早,甚至还有些迟。这些匪徒前来常平仓,他怎么能放下心,应该就在旁边紧张等着消息。 调兵要皇上命令,估计他怎么都没料到,会一下来这么多兵,一时没了主意,在想着各种应对之策。 徐仲升连官袍都胡乱套在身上,满脸的难以置信,上前几步见礼,惶恐不安地道:“七阿哥可还好?下官来迟,下官着实想不到,制下竟然有这群亡命匪徒,实在是下官的失职啊!” 齐佑见徐仲升这时还能装,对他倒挺佩服,说道:“徐县令,你失不失职,这件事不归我管。我说了,我只要粮食。齐守备来了,正好借他的兵一用,清库吧。” 徐仲升神色大震,挣扎着说道:“七阿哥,敢问您要如何清库?” 齐佑笑了笑,不紧不慢说道:“烧焦的粮食还放在仓库里,一起量呗。拿一斤粮食烧焦过称,再称所有烧焦的粮食,就能折算出来,原本仓库中堆放了多少粮食。” 徐仲升心下骇然,强自稳住神,说道:“七阿哥,还有被贼子偷走的粮食呢,只算焦粮,这可算不清楚啊!” 齐佑笑道:“这就奇怪了,上面烧焦的粮食,还原封不动堆在那里。莫非贼子是田鼠不成,能钻到下面去,尽偷好粮食。” 齐尔朗这时总算听明白了,转头看向齐佑,眼里是说不出的敬服,笑道:“七阿哥这个法子真是妙!七阿哥,在下想讨个人情,那些烧得不太焦的粮食,不如送给在下,拿回去好喂马喂牲畜。” 齐佑笑道:“不管焦或者好,都朝廷国库的财产,我不能随便答应你。等朝廷派来人接手之后,我到时候跟他说一声,你再跟他讨要。” 齐尔朗顿了下,手一拍额头,懊恼不已说道:“都是在下考虑不周,哪怕是坏掉的粮食,也始终是公家的,哪能随便伸手去拿。” 徐仲升听着两人你来我往,一言不发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齐佑并没有问他要账本,也不管仓库里这摊子事,更没将他拿下,只关心出了银子该得的粮食。 这么多人被抓住,还是被向来与他们不合的齐尔朗接受看管,直接带入军中,不经过地方衙门,插翅都难逃。 端看齐佑的一举一动,徐仲升知道,朝廷上面来了人,就算是他们的人,都不敢出面相护。 这次,他们是真正遇到了高手中的高手,死无葬生之地。 徐仲升这时蓦地想明白了过来,齐佑为何会将银子直接交给户部。 常平仓满打满算就三万石粮食,粜出去七成,都不够齐佑的九千两。 齐佑肯定没办法一次性拿走,要不分批拿,要不分年拿。 他们仓库里原本有的粮食,完全够应付过去。 银子不从他们手上过,齐佑压根不是怕底下人从中贪污。而是不给他们反应的功夫,让他们惊吓之下,忙中出错,铤而走险。 不然,齐佑没有得到旨意,就是身为阿哥,也没资格来查常平仓的库房。 别说张家口的常平仓,其他周边的常平仓,经过这次之后,恐得全部夹着尾巴做人,暗自赶紧将缺口补齐。 而且他们还不敢在市面上大肆购粮,一旦某处粮食价钱出现大幅上涨,引起民怨,不用查库,他们都会倒大霉。 徐仲升放弃了挣扎,如同石像一般立在一旁,呆望着灯火通明的仓库忙碌起来,直到天光大亮。 仓库所有的粮食都清点了一遍,满打满算不过一万石出头,亏空高达三分之二。 究竟亏空了多少年,已经无据可考。 齐尔朗都惊呆了,一夜没睡着实有点累,他抹了把脸,恨恨说道:“每次去户部要粮草,都得跟孙子似的求情。他们不但推三阻四,还缺斤少两,原来早就被人贪了去,哪有粮草给我们!” 齐佑扫了眼蹲坐在地上的徐仲升,没有接齐尔朗的话,转头看向庭院里的独轮车与麻袋,不禁笑起来,说道:“劳烦你留下些兵守着这里,守到我的人马到了,他们将粮食拉走之后就可以了。朝廷应该会很快来人,到时候你将抓到的人,全部交给他们去审。忙碌了一夜,着实辛苦你了,我会写信给汗阿玛,如实上报的。” 齐尔朗听到齐佑会写信给康熙,一份功劳肯定跑不了。他心下大喜,面上却装作谦虚,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下官应做之事。七阿哥才辛苦,不若随下官回兵营去歇一歇?” 齐佑笑道:“多谢大人,我就在这里随便歇一歇就是,很快就会离开,就不去军营打扰了。” 齐尔朗懊恼不已,知道自己又脑子不清楚,又说错了话。 军营里岂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齐佑贵为阿哥也不行。正因为他是阿哥,更加不行。 齐尔朗留了些兵丁守卫,将抓住的匪徒全部押走之后,常平仓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春日阳光灿烂,明晃晃照着大地。 徐仲升还坐在台阶上,神色灰败,目光泛散。 齐佑看了他眼,没有理会,转身准备进屋。 “七阿哥,七爷。”徐仲升突然抬头看过来,哑声开口叫了他一声,脸上满是自嘲,“可惜我是汉臣,不用自称奴才。” 齐佑停下脚步,目光坦然迎着他,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怎么称呼都行,我从不在意这些。” 徐仲升讥讽地说道:“您当然无需在意,因为你已经是阿哥皇子,高高在上。不用读书考学,哪怕什么都不用做,你还是能锦衣玉食,一辈子享受着荣华富贵。” 齐佑讶异了刹那,好脾气笑道:“还是要读书的,与你们一样,同样要早起晚归苦读。你应当知晓,皇子阿哥要读的书,不比你们少。” 徐仲升哈哈笑起来,笑容疯狂,“你们读书,身边一堆奴才伺候,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稀古籍任取任读,用最最好的笔墨纸砚,什么都不缺。那叫读书?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享受。还做什么官,做什么事,我能读一辈子!” 齐佑笑了笑,当桂和去提了茶水来,走到他身边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侧头问道:“我没看你的履历,你家中以前很穷吗?” 徐仲升接过茶一口吃了,仰头望着远处,眼眶渐渐泛红,缓缓说道:“我出生在京郊,家中原本还过得去。家里的地被你们旗人权贵苏克萨哈手下的管事看上了,起了纠纷。家父被管事打成重伤,在床上躺了半年之后去世了。按照律法,害死家父之人只被判打了板子,赔了二两银子。哈哈板子,官官相护,只怕那人仅仅被拍了拍灰罢了。二两银子能做什么?一根参须都买不到。家中的地没了,家父受伤吃药,欠了一堆债,娘几乎哭瞎了眼。为了我读书,家中早已经一贫如洗。幸好老天看不过眼,苏克萨哈倒了大霉,那个管事被砍了头。” 齐佑静静听着,望着天际的太阳。 太阳最公平,照在每人身上、不管是王孙公子,贩夫走卒,怜悯看着人世间的蝼蚁挣扎。 徐仲升闭了闭眼,神色惨痛,更为愤怒讥嘲:“考上进士之后,并不就能一步登天,还得等着派官。没有门道的,哪怕你有通天的本领,你也休想拿到好差使。肥差早就被分掉了,若是不孝敬上面的人,就算是苦差事,也得让你在京城中耗上一年半载。” 齐佑对这些早就一清二楚,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到富裕之地当官,与穷困之地当官,做官的差别大了去。 至于差别在何处,就得与现在衙门实际权利说起。 衙门官员职责少,仅仅管赋税,教化,治安等事。 也就是说穷地方收取赋税难,教化则是禁止出现一些有违背风俗道德,比如忤逆不孝,扒灰,杀人放火等大事,加上当地的生员考学。 治安就是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毛蒜皮等小事。 就凭着这几样,要在贫困地方出政绩难,要发财更难,谁都不愿意去。 徐仲升说道:“我早就看清了这世道,下狠心借了一大笔银子,拿去送了礼,分到了一个稍微富裕些的县。后来从这个县得了些银子,再调到了万全县。” 京城里有一堆放印子钱的,专门放给考中的清贫读书人。比如借一千两,他们实际能拿到手的,只有五百两,对扣,还得照着一千两还。 能放贷的,都有门道,而且他们看准了官员,不怕他们不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初借这点银子算什么,很快就能还上。官员为了前途,也不会赖账。 徐仲升惨然一笑,说道:“我起初的俸禄,一个月不足三两银子。三两,比那管事赔给我爹买命的,倒要多一两。读书做官欠了一堆债,若是我做清官,别说这一辈子还不上,借贷利滚利,子子孙孙都换不清。我纵然要做清官,也做不到现在。” 齐佑笑了下,官官相隐相护,想要独善其身,就得提着棺材去做官。 徐仲升不会,他有满腔的仇恨,不甘。 沉默了一会,徐仲升说道:“这次败在七阿哥手上,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齐佑淡淡道:“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你自己。你所有的愤恨,看似都很合理。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在麻痹自己罢了。你恨权贵,恨不公。最后,你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徐仲升浑身一震,低下头呐呐道:“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齐佑道:“是啊,你有什么办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独善其身,要不粉身碎骨。你选择了同流合污,这点怪不得谁。你很聪明,这份聪明也害了你。” 徐仲升怔怔看向齐佑,神色讽刺,嘴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齐佑叹息一声,说道:“对,我是站在这里说话不嫌腰疼,但我还是要说,你做得不对啊。常平仓的粮食,主要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灾民。无论哪一种,若是出了差错,因此会倒霉丧命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与打死你爹的管事有什么不同,你甚至比他们更为歹毒。” 徐仲升神色扭曲起来,恨恨说道:“说到底,还不是因着您是皇子阿哥,说得轻巧罢了。” 齐佑也不生气,笑笑说道:“我身为皇子阿哥,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如果你觉着某种规定律例不正确,你就努力去推进改革。如果你做不到,你也可以选择回避,而不是去推波助澜,去作恶。” 他看向徐仲升,神色淡了下来,道:“昨晚那些人,应当来自榆中吧?照着他们的狠戾,愚蠢,犯下的罪行应当不轻。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糊涂事?你所有的不甘与控诉,很可笑。你爹若是地下有灵,听到之后,也会替你害臊。朗朗乾坤下,从来不缺乏正义光明。不信,你看头顶的太阳。” 徐仲升下意识抬头看去,太阳太过刺眼,他眼睛干干的,晦涩刺痛。 齐佑没再多说,起身进屋。 徐仲升想到家人,他年迈瞎眼的娘,妻儿们,他们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 徐仲升不敢想下去,后悔几乎将他淹没,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鸣嚎哭。 齐佑听着,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人生其实并非没有选择,如徐仲升,如他皆如此。 他们亲自选择了不同的路,都要各自面对以后的结局。 这次,他动了常平仓,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估计以后的明枪暗箭,会如雨般向他扎来。 齐佑心想,若有不小心身死的那天,他应当不会如徐日升这般哭。 因为他从来无愧,无悔。 第六十七章 康熙接到齐佑的急信, 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过去。 待缓过神,康熙气得将信用力往御案上一拍,铁青着脸召见了李光地等人。 几人来到御书房, 看到康熙的脸色, 皆大气不敢出。 康熙喘着粗气, 将信一扬, 厉声道:“你们都瞧瞧,都瞧瞧!蠹虫, 一群蠹虫!” 众人都不敢动, 躬身伺候的梁九功,悄然走上前,捡起信,递给了离得最近的吏部满尚书鄂尔多。 鄂尔多暗叫了声晦气,却不敢不接, 匆匆扫了信, 心里一惊,将信交给了吏部汉尚书张士甄。 张士甄看完之后, 脸色微变。不过微一沉吟,便坦然将信再递给了李光地。 李光地看后一声叹息, 将信继续传了下去。 康熙阴沉着脸望着众人,最后在鄂尔多与张士甄身上停留。 两人羞愧心虚害怕,深深埋下头, 努力屏住呼吸,生怕要承受康熙的怒火。 李光地见状, 突然想到先前从喀尔喀回京时, 齐佑曾经与大阿哥说的那番话。 齐佑说:“对, 大清不够强大。大清不但不强大,还很弱。” 当时大阿哥不服气,其实他当时也颇有微词,认为齐佑太过武断。 如今天下算是太平...... 想到这里,李光地脸微不可查红了红。 天下所谓的太平,是因着没有打像三藩那样大的打仗。各地民怨一起接一起、从未断过。 前两年江南地区的湖州民变,湖州知府应对不了,朝廷下令泰州知州施世纶前去平叛。 不过朝廷缺乏粮草,责令施世纶自筹军饷。泰州发过洪水,庄稼欠收,施世纶筹措粮草非常困难。 施世纶因此被人参揍恶意征粮,究竟有无恶意,朝廷所有官员,包康熙都心知肚明。 粮食从何处来? 穷苦百姓肯定拿不出来,施世纶对待穷人向来宽厚。如果遇到民怨官司,先不问缘由,普通百姓与士人,肯定偏袒普通百姓。 施世纶的征粮,定是从富绅身上强征而来,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借此弹劾了他。 李光地对于此事,潜意识觉着不对。究竟何处不对,他一时也理不清楚。 此时,他突然很想听听齐佑的想法,并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 比如对于湖州民怨,齐佑应当会说,湖州民怨从何而起,要找到源头。 源头当然是因为百姓被压榨,剥削,过不下去才会愤然起事。 至于让施世纶去平叛,朝廷不给粮草,强行向百姓征收,无论是富还是穷,最终又埋下了另一颗民乱的种子。 朝廷成功平叛,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如无数次的免除穷苦百姓所欠赋税一样,只将腐烂的脓疮掩盖起来,底下仍在继续发烂。 李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想心情越不能平静。 康熙看到张士甄与鄂尔多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大清不比别的朝代,中枢之中,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侍郎,皆满汉各一人。 官员比别的朝代多一倍,却依然做不好事情,白白浪费了他的俸禄。 康熙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吏部用人用官考核,宣化府出了此等混账,你们都没有发现。莫非是瞎了眼,平时只知道混日子吃饭等死!” 李光地瞄向张士甄,见他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看鄂尔多,他额头上有汗滴在地上,连擦都不敢擦。 骂完吏部的,户部作为常平仓的实际直属管辖部门,当然也没能讨到好。两位满汉尚书,同样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 康熙尤未解气,怒吼道:“去查,给我查清楚,自上而下的查!没本事查出来的,都给我滚回去,省得尸位素餐!李光地!” 李光地被康熙突然点名,头皮霎时一紧,赶忙出列应了:“臣在。” 康熙道:“此事由你负责,速速前去张家口!” 李光地应了下来,还没出发,齐佑第二封急信又到了。 康熙看完,这次除了气愤之外,还有难以言喻的茫然与痛心。 齐佑将徐仲升的履历,详尽详实写了出来,没有多余的评价,笔触冷静至极。 康熙没有叫其他人,只将太子与吵着要去西北的大阿哥,还有李光地一并叫了来。 几人看过了信,大阿哥怒不可遏道:“反贼!真真是胆大包天,连阿哥都敢谋害!汗阿玛,此等狗官,就该诛九族,留着作甚!” 太子也感到恐慌,唇亡齿寒,这次是齐佑,下次就轮到他们了。 他难得与大阿哥意见一致,痛心疾首道:“汗阿玛,这次一定不能轻饶了,此事就是他们的试探,若是一再忍让,只怕他们胆子会更大!” 李光地见到太子与大阿哥嘴皮一张一合,将他们的话全部都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神色恍然,心木木的。 他想到了自己。 幼时全家落入山贼之手,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父亲早亡,得靠叔父与族人接济读书考学。 家乡在泉州,当年大清与郑经打仗时,屡遭战乱之苦。 多年寒窗苦读,几经起伏。如今回到朝堂,虽得康熙看中,树大招风,依然如履薄冰,谨始虑终。 李光地常常羡慕留在家乡侍奉母亲的弟弟李光坡,他的才学不逊于自己,却无心出仕,只一心做学问,研读经史。 如若不是李氏一族还算富有,他与徐仲升,会不会是殊途同归? 所有读书人,起初所为的不外乎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待到书读得越多,出仕为官之后,为何而读书的初心,全都抛在了脑后。 碌碌无为,随波逐流,变成了徐仲升那样的官。 康熙待太子与大阿哥说完之后,转头看向了李光地,见他神色好似不对劲,眉头一皱,沉声道:“李光地,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光地回过神,斟酌之后,说道:“皇上,七阿哥乃是最熟悉前因经过之人。如今他尚在张家口,离得不算远,不若召他回京,听听他的想法。” 太子不高兴了,他们都在,朝堂之事,难道还要齐佑出面解决? 顾忌着康熙在,太子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李大人,七弟赶着前去垦荒。眼见天气一天天变暖,若耽误了他的行程,岂不是会误了春耕?” 大阿哥这时就与太子要唱反调了,难得聪明了起来,说道:“五常那片比起京城要冷得多,春耕要晚些。再说七弟要拉粮食,加上牛马,一大群人,压根走不快。他哪怕赶回京城,再追上去也来得及。” 太子张嘴欲辩驳,康熙这时发话了,不容置疑说道:“急召老七回京。” 几人都不敢再说话了,各自怀着心思告退。 齐佑接到康熙的急召,等林大牛他们到达之后,让他们拉走了一千两银子的粮食先行。将张家口托付给了齐尔朗继续守着,他则快马加鞭回了京。 原本要四五天的路程,齐佑用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午后就到了乾清宫。 康熙见到齐佑,心疼之外还有自豪,见到他风尘仆仆疲倦的模样,将梁九功指挥得团团转,又是打水,又是上茶水点心吃食。 “你赶这般急作甚,身子要紧。”齐佑呼噜噜洗着脸,康熙站在一边慈爱地打量着他,劝说道。 齐佑擦了把脸,笑着说道:“我还得赶回去,那边离不开。今年春耕是来不及了,得先修屋子砌炕,打柴,不然冬天熬不过去。还要抓紧开一些荒地出来,小麦与稻谷种不了,种些菜蔬与高粱下去,争取能收成一些。这次的粮食拉得不多,等到秋收之后再拉一些,冬天就能勉强对付过去了。” 康熙听到齐佑有条不紊的安排,原先的那些怒气,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只剩下安心。 齐佑洗完,捧起茶碗一口气喝了半碗,抓起块奶饽饽吃起来。 康熙不错眼看着,劝道:“你慢些,别噎着了。” 齐佑飞快吃完,说道:“汗阿玛,我知道您传我回京所为何事,信上我已经写得尽量详细了。不过,我还是再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康熙听着齐佑从头到尾仔细说完事情经过,与信上来得总归是不同,仿佛被他带进了当时的紧张中。 尤其是听到齐佑被歹人围住,性命堪忧时,康熙心都揪成了一团,脸色难看无比,说道:“这次你再多带些侍卫.....侍卫不行,我调一队狼覃军随你去。” 齐佑听到康熙居然舍得他神龙不见首尾的狼覃军,着实诧异了下。 他很快谢了恩,笑嘻嘻说道:“汗阿玛,这些人我可养不起,要您自己给钱给粮啊。”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风凉话少说!还有,你胆子真是够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明知道有危险,徐仲升狼子野心,还把自己送入龙潭虎穴。你就是要去,也要护好自己,去叫齐尔朗的兵护着你进去才是!” 既然康熙这般说,齐尔朗就应当没事了。齐佑见没连累他,松了口气,忙乖巧应了是。 康熙迟疑了下,说道:“这些反贼,我定会从严处置,绝不饶恕。我准备让李光地从头到尾彻查,除了张家口的常平仓,所有的常平仓都要彻查到底!” 齐佑静默了片刻,说道:“徐仲升这样的官员很多,他们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与不公,太多了!” 康熙长长叹息了一口气,神色黯淡下来,说道:“这件事,我得再好生想想。” 齐佑见状,知道康熙一直有他的顾虑,多说无益,点到即止。 康熙接下来查大清上下的常平仓,对于他能查到多少,齐佑不报太大的希望。 张家口的事情一发生,其他地方的官员不是蠢到家,就得赶紧想法子应付检查。 齐佑见康熙的气色不大好,眼下两道明显的青色,肯定是晚上没能睡好。 若是真查清楚了,朝堂上下估计会大动荡。康熙不仅会睡不着,得赶紧调狼覃军彻夜守卫。 斟酌了下,齐佑还是建议道:“汗阿玛,若是要查,得迅速,不给他们上下勾结,以及反应的功夫。重要的是,要控制好富绅与大粮商。至于其他,则是当地粮食价格,肯定会上涨,要提前做好预案。” 如果查库,亏空的肯定得想法去补,从富绅与大粮商处借粮补仓,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如果借粮行不通,他们会到处征粮或者购粮,势必会造成粮价波动。 若是没有提前想好应对之法,引起百姓恐慌。有那大胆的,会在里面趁机搅浑水,推波助澜。 一旦有民怨或者□□,亏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 康熙很快想通了前后的关窍,顿觉着胸口闷闷的,恨不得将所有的贪官全部拉去砍头。 民以食为天,常平仓的重要性自不用说。齐佑开垦黑龙江河北部,康熙生怕他挖到了觉罗氏的龙脉。 眼下看来,要挖断觉罗氏龙脉的,是上下齐手的百官们。 齐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与康熙打马虎眼,径直说道:“汗阿玛,截周围漕运的粮食备用,还有带上当地驻军去监管。” 当地驻军与当地官员一般不和,如果调他们去帮忙,一来可以防止上下勾结,二来可以提防民乱。 加上漕运的粮食,用于暂时平抑粮价,基本上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康熙不由得松了口气,感慨不已说起了当年湖州民乱,施世纶被参揍的事情:“若是有了兵撑腰,前去的官员也能放开手脚做事。” 齐佑听到施世纶,思索了下,说道:“汗阿玛,施世纶以前跟在他阿玛施琅施大人身边,懂得海战。不如这次,将他调到黑龙江河筹措水师吧。” 去年商户拿到了内务府的布匹等东西,趁着过年赚了一笔银子。愿意无偿造船,换取出海许可的商户也确定了下来。 再过上一段时日,等他们召集好造船师傅,便会启程前往黑龙江府。 康熙听到齐佑直接点名施世纶,眉头一拧,不解问道:“施世纶廉洁奉公,刚正不阿。如今他在扬州为官,扬州府的风气大变样。他在任上做得好好的,你为何想要调他到水师之中?” 齐佑直言不讳说道:“他治理地方不行,纯粹是胡搞。” 康熙还从没见过齐佑这般尖锐之言,不禁愣了下,唬下脸道:“休得胡说,施世纶忠心耿耿,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 齐佑笑了笑,没有说施世纶,而是说起了六部:“六部之中,一般吏部最重要,掌管天下百官的任用。礼部掌管礼法规矩,加上科举,第二重要。接下来就是户部,掌管天下的钱财赋税。再次是兵部,兵部只听上去好听罢了,因为兵部并没有兵权。接下来是刑部,掌管刑狱等大事,但刑部之外还有大理寺,都察院一起判定,刑部并非一言堂。排在最后面的,当属工部。” 康熙不明白齐佑说这些话的意思,一时没有做声。 齐佑笑道:“吏部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去,因为都是肥差,是个人都能做。” 康熙快被气笑了,说道:“吏部掌管官员考评,官员必须能识人,知人善任,岂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齐佑道:“哪用那么复杂,谁听话就用谁。再说有满汉两个尚书,左右四个侍郎,出了差错,彼此可以推诿责任。” 康熙呆住,脸色变了变,头疼了起来。 鄂尔多作为吏部满尚书,以前在任上时就因为失察之罪,被罚降了级。 他是侍卫出身,算得上康熙的近身之臣,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在内务府,兵部,户部都任过职,最后调到了吏部。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哼了声道:“你说这些话,可是要气你老子?” 齐佑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说废话,也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他所有的话,全部都围绕着常平仓这件事,指出官场腐败的根源。 齐佑从容不迫说道:“我气汗阿玛做什么,只说我见到的实情罢了。刑部与户部,加上工部,这三部,官员都需要一些真本事。比如刑部当差的,判罚得有依据,照着哪一条哪一律判罚,对于律例如何释义,都需要认真研究琢磨。若是刑部当差的,连大清律都背不下来,那就可笑了。户部呢,算账是最基本的要求,除了算账,还要懂得民生经济。如何调节天下财税,度支收益,做好风险防范,这才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只是,我至今没看到他们有何作为。” 康熙脸都快挂不住了,暗自骂了句兔崽子。虽然他说得句句在理,但召他回来,就纯粹是给自己这个老子添堵的。 齐佑最后说到了工部,不免叹息了一声,“其实工部才最重要啊!” 康熙怔楞了下,说道:“为何你会这般想?” 齐佑说道:“工部所做之事,才是天下太平的保障。比如说农桑,河工水利等,乃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根本。” 如今还是以农为本,粮食亩产太低,要大力发展经济压根不现实。 工部负责的农桑,水利,河道,则直接影响到粮食的收成。 黄河经常决堤,一发大水就冲了庄稼。就算重视农桑,却不把种地的百姓放在眼里,实属本末倒置。 康熙沉默了下,明白了齐佑说这些话的意思,说道:“施世纶亲自巡视过河工,他不是信口开河。” 齐佑不客气道:“他就算看也看不懂。当然不止是他,工部尚书,好似也没几人能懂,半吊子水都少。不懂之人,指挥懂之人去做事,能知人善用还好,就怕那瞎指挥的,误了大事。” 康熙想到鄂尔多,朝堂六部,包括大学士们的出身履历,脸颊抽搐了下。 齐佑望着康熙,诚恳地道:“汗阿玛,让懂行之人去做事吧。施世纶廉洁归廉洁,但他真不懂民生经济,更不懂判案。他倾向那些所谓强者,还有人称颂他是替穷苦百姓做主,是青天大老爷,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纯粹是视律法于无物,如果都照他那样做,律法不用了,案子也根本不用审。谁有钱有势,就判谁有罪。” 觉罗氏是天底下最有权有势之人,康熙下意识一凛。 齐佑想到施世纶在扬州做的事,真正无语至极。 扬州有港口,又历来是盐商重镇。当地富裕繁荣,施世纶看不惯的场所就多了些。 扬州人自古以来爱好享受,早上皮包水,晚上水□□。早市早茶丰富,晚上各种洗浴场所也很热闹。 施世纶认为扬州人这种享乐之风不好,强自下令禁止,居然被称赞为肃清了扬州风气。 这就是齐佑认为他瞎搞的最大原因所在,他不是在肃清风气,而是将活跃的扬州,治理成了一摊不会流动的死水,扼杀了了扬州的经济。 齐佑说道:“汗阿玛,任何一个行业,背后都有一堆关联的行业,其中任何一环断掉,影响的可是方方面面。就拿施大人最看不惯的青楼来说,如果青楼倒闭,那些姐儿们去了何处,他可有妥善安置她们?他就是只管杀,不管埋,这可不行。” 康熙剜了齐佑一眼,骂道:“你居然知道青楼姐儿,若敢去的话,仔细着你的皮。” 齐佑垂眸羞涩一笑,康熙知道他不会去,他也没空去。 见他笑,康熙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说道:“姐儿们在扬州没了生计,自会去别的地方揽活,你何须担心她们。” 齐佑叹了口气,康熙真是说得轻巧。 她们的下场,要不被转入地下,要不就是被变卖掉,落入更不堪的境地。 她们这些人的命比蝼蚁还不如,伎人的命运去向,压根不会有人在意,没了就没了。 齐佑说道:“汗阿玛,若是我要关闭这些地方,首先得朝廷下令关闭,还是那句话,有法可依。接下来,则该想到这群没了进项之人,该如何活下去,要替他们安排好退路。当然青楼只是一方面,比如其他的场所,扬州人喜欢吃茶饮酒,乃是因为扬州繁荣,他们口袋里有银子去花费。施世纶禁止之后,死水不流,这对当地的商户,商贸都是巨大打击,朝廷商税也收不上来。施世纶的清廉值得敬佩,只还是用到别处去吧,别去地方上为官了。” 康熙其实对施世纶也不大满意,想了想,便一口应了:“他能在水师中继续做下去,也算是子承父业。” 说完这些,齐佑见外面太阳已经快西斜,说道:“汗阿玛,我打算趁着城门还没关,直接回去了。路过顺义就在那里歇息一晚,能顺便看看学堂可好。” 康熙眼一瞪,说道;“晚上赶路不方便,你急什么,歇一晚再走也不迟。” 齐佑说道:“多谢汗阿玛关心,我年轻,没事。” 不知为何,齐佑一回来,康熙与他谈过之后,总会有种莫名畅快,心安加上通透的感觉。 只齐佑来回奔波劳碌,康熙又舍不得,感到亏欠他良多。 犹豫了下,康熙知道他放不下手上的事情,忙叮嘱他道:“好好好,我就不留你了,省得你耽误你的功夫。不过,记得路上慢些,别出了差错。等下我让狼覃军随后赶来,护着你前去黑龙江府。” 齐佑一一应了,告退离开。出了御书房,李光地等在那里,见到他眼睛一亮,疾步上前打了招呼,热情无比说道:“七阿哥回来了?七阿哥可忙,我还有好些事情,想与您说,等下我可否能来找您?” 齐佑没空与李光地详谈,他想了想,说道:“李大人,我现在要出发去顺义,恐没空见你了。你要去张家口.....” 停顿了下,齐佑心思一转,说道:“李大人,别人如何做我且不去评价,我自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且听一听啊。认真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其实没那么难抉择,端看你舍不舍得罢了。” 李光地浑身一震,楞在那里,望着齐佑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齐佑慧眼如炬,多智近妖。他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他让自己去问自己。 哪有那么难,就是为俗世,为名声,为权势,为富贵所累。舍不得,放不下罢了。 齐佑到了乾清门,恰好遇到太子与大阿哥也走了过来。 看到两人明显不对付的样子,齐佑微微一笑。上前见礼之后,只说了声赶路急,不给两人问东问西的机会,飞快离开了。 骑马出了京城,齐佑望着好似一下明朗开阔起来的天空,累归累,心情却飞扬了起来。 伏尔泰回卢梭的一段话,齐佑记得很清楚:“我收到了你反人类的新书,谢谢你。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伶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尊著,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种习惯丢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拣回来了。“注” 算下时间,伏尔泰与卢梭差不多就同时期。 他们还在为那把龙椅抢来抢去,外面的世界,无论思想还是其他,已经天翻地覆。 人类进化多年,才到今日直立行走的地步。齐佑不愿见到他们再跪下,趴着用四肢行走。 齐佑认为,他们都不配,也不能坐那个位置。 他能。 他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站起来,挺直脊梁骨,活出个人样来!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出自伏尔泰看了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之后,写信给他的回复。 第六十八章 几乎在凌晨时分, 齐佑才到达顺义。住了一晚之后,见过了林义诚,听他说了些遇到的事情。 齐佑快速给了他建议,解决了几样问题, 再去地里以及学堂走动了一圈。 福全的亲王身份在那里, 把学堂管得还算井井有条, 齐佑只提了几条必须改正之处。 首要的当然是安全问题, 尤其是防火。纺织科那边,一定不能出现明火, 禁止人在那边抽烟袋。 最重要的一条, 乃是重视所有的学科,一视同仁。 现今所有的人,包括福全在内,在固有的观念中,读书还是为了靠科举出仕。 对于学堂的先生, 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区别对待。教授手艺的先生, 与教授读书识字的先生,明显分成了两拨, 泾渭分明。 福全待他们,无形中态度也很不一样。 齐佑要挑战的, 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千年留下来的传统观念。 士农工商,工不算最低, 如织布绣花这些,并不划分在“工”这一阶层之内。 如同匠人, 修屋建桥的这些, 才能得到些看重。 医倒尚好, 人吃五谷杂粮,凡夫肉胎都会生病,离不开医,他们还挺受尊重。 学堂的医又不同于其他,教授医科的先生,除了号脉治病制药之外,大多偏向于外科。他们称外科为伤科,比如治疗疔疮,流脓等世人看来腌臜的病症。 这些大夫大多都来自于民间,如同一张治疗病症的方症,是各家的独门秘笈。如何切除疔疮等手段,也被大夫们视为独门手艺,绝不外传。 天底下最好的医生,齐佑不敢称在太医院,但天底下好医生最多的地方,肯定非太医院莫属。 西洋都有科学院了,他们还在藏着自己那点所谓的秘方。 齐佑就不客气了,从太医院要了太医前去教授学生,除了太医之外,还有西洋来懂医的传教士。 齐佑将康熙珍藏的解剖图,全部搬到了学堂里面去。 除了解剖图,西洋的学问学说,几乎都被齐佑复刻到了学堂。 能在上书房与景山官学能学到的东西,在觉罗氏学堂会学得比他们还多。 思维的差异,不是一时半会能改正过来,这也是齐佑只能事事亲力亲为,亲自盯着的原因所在。 一个不察,哪怕再好的出发点,执行力出了问题,最后得到的结果离题千万里,偏得没边了。 福全听齐佑指了出来,他先是一脸茫然,认真想了下,挠了挠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着也是,以前我真没管这些。以后我定会改正,对其他的先生好一些,不搭理那些只会咬文嚼字,酸溜溜的先生们!” “二伯父,你这又过了。”齐佑直哭笑不得,严肃说道:“学问都重要,不要有高低之分。而且我起初就说过了,要看到学生的潜力与特长。比如有人天生手巧,擅长做各种新奇玩意儿,有人喜好冲锋打仗,你就不能逼着他们去学四书五经,写锦绣文章。但是有一条,不管哪一种,必须得学会认字写字,写得好不好再说,一定得会写!” 福全一口答应了下来,说道:“好,我都听你的。就算是我没眼光,看不出来他们的长处,先生总看得出来。我去让先生挑,将他们分开,让他们去学自己擅长的本事。” 齐佑勉强放下了心,细心叮嘱道:“有劳二伯父了。不过二伯父,还得多辛苦你一下,真遇到有这种学生,你亲自与他们谈谈,说清楚情况。让他们自己选择,不能逼迫。” 福全有点不乐意了,咕哝道:“都是为了他们好,若他们还要推三阻四,也忒不识好歹了!” 最怕就是将自认为的好,一股脑塞给他们。学习是一件快乐又辛苦的事情,若是打心底抵触,肯定学不好。 齐佑叹了口气,笑道:“二伯父,让您写文章,也是为了您好,你愿不愿意啊?” 福全最不喜欢写文章,当即就笑了起来,说道:“我明白了,就你爱操心。对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齐佑看了下天色,已经半晌午了,说道:“学堂这边的事情就劳烦二伯父了,我这就走。” 福全瞪大了眼,说道:“你昨晚到得晚,早上又起得早。晚上几乎没睡觉,再怎么着,也得歇一晚再走啊!” 齐佑笑道:“无妨,我等下坐马车,在马车里可以睡,那边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五常地区隶属宁古塔管辖,后来成立了黑龙江军府,就归为了黑龙江府。 当年为了抗击罗刹国,曾在这里设有粮食官仓拉林仓,如今大家都习惯称呼这片地区为拉林仓。 镇守这片地区的兵与普通八旗兵不同,他们被称为披甲人,身份地位低于八旗兵,只比奴才好一点。 这群人几乎没怎么驯化,战斗力彪悍,世代居住边疆,替大清守卫疆土。 大清对待这群披甲人,因为他们的特殊之处,待遇比县官还要好。 除了给银子粮食之外,当地地广人稀,只要他们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归他们所有,赋税全免。 披甲人随便开垦土地,他们耕种不过来,被发配宁古塔的罪犯,就成了他们的奴隶,叫做披甲为奴。 修屋垦荒种地等等事情,对林大牛他们来说已经做熟,肯定没有问题。 如今的黑龙江将军为萨布素,与罗刹国的雅萨克之战,由他与彭春一起指挥攻打。 此人刚直不阿,治军严明,齐佑曾在前去尼布楚时,与他碰过面,勉强算脸熟,并无交流。 如今拉平仓空着,齐佑要借仓库保存拉来的粮食。披甲人有开垦种地的经验,齐佑希望能让林大牛跟他们学习,少走一些弯路。 加上喀尔喀的百姓迁过来,安置在何处,摁住他们不闹事,与披甲人还有犯人起冲突,跟萨布素打交道,全都要都需要齐佑出面才行。 福全没再拦着,赶紧吩咐随从去给齐佑拿了在路上用的点心,说道:“这边的事情你放心,我真拿不定主意的话,会给你来信的。我知道你忙,就不多留你了,走,我送你一程。” 齐佑笑着道了谢,福全将他送上了官道,看着远去的车马,天地间的春意,心里说不出的佩服。 天气晴好,杏花谢了,桃花正盛,草木翠绿葳蕤,欣欣向荣又生机勃勃。 一切都因得齐佑,将死气沉沉的将顺义大变模样。 齐佑紧赶慢赶,在七八天后就追上了大部队,与他们一起赶往北边。 萨布素得了消息,带着儿子常德从驻地迎出上百里。 待到齐佑一行到来,萨布素飞身下马,笑着上前请安:“又能见到七爷了,奴才得了消息,真是喜得好几天都没睡着!” 齐佑笑着回了礼,暗自打量着父子俩。萨布素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说气话来中气十足。常德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面相憨厚,举手投足之间却要斯文得多。 流放到宁古塔的读书人以及一些手艺人,萨布素比较有眼光,将他们留了下来。 会读书的当先生,会打铁的前去打铁,会修屋的去修屋,一点都没浪费他们的本事。 像是以前流放宁古塔有名的文人吴兆骞,就曾经是常德的先生。 萨布素很是开明,吴兆骞甚至还在这里成立了诗社,落得了个“边塞诗人”的称号。 齐佑仅凭这一点,对萨布素的观感还不错,笑着上前还礼,说道:“将军不是我的奴才,以你我相称就好。将军迎出这么远,实在是太好了,我还有很多事要麻烦将军呢。" 萨布素愣了下,又哈哈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说道:“当时与噶尔丹那一战,我未能参加,真是遗憾得紧。还有啊,与罗刹国的那份条约,真是解气!那群狗东西,整日耀武扬威,早就该收拾他们了!” 赞完之后,萨布素话锋生硬转了个圈,开始接话说正事:“不麻烦不麻烦,七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齐佑忍俊不禁,笑道:“将军真是……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有三件事先要劳烦将军,一是这些粮食,我怕生霉坏掉,想借拉平仓放置。二是这边的地形我不熟悉,若有适合耕种居住的荒地,劳烦将军给我们指一块出来。三是我们没垦过荒,想要请将军找些熟手帮忙指点一二。将军放心,我带来的人中,他们都有种地,制肥的经验。一旦有什么好的耕种方法,定会不藏私,会无偿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 先前萨布素还有些担心,毕竟齐佑是阿哥,他带着人来到这里垦荒,那群喀尔喀百姓又是得他所救。 若是他要强自占领披甲人开垦好的地,除去身份之外,他们打不打得过还难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今见到齐佑不但客气,还直接爽快,既然要荒地,就没有抢占的意思。 萨布素眼神从跟在齐佑身后的那群沉默,却浑身散发着凌厉,令人心惊的护卫身上收回。 放心之后,萨布素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一迭声说道:“七爷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只这周围,不说千里,五百里之内,何处的土地肥沃,那是一清二楚。以前是苦于没人,如今七爷来了,肯定会给七爷寻一处最肥沃,有山有水,好开垦的土地!” 齐佑道了谢,说道:“最多明后日喀尔喀的人就会赶到,眼下实在不能耽搁。劳烦将军安排一下,让人给我们领下路。” 萨布素一句废话都没有,转头吩咐常德:“你带着七爷的人去仓库,记得了,这是七爷的粮食,少一颗都不行。至于地,我亲自领着七爷前去。” 常德躬身领命,齐佑对他抱拳道:“辛苦小将军了。” 常德忙道不敢,齐佑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另外的都由他带去了拉平仓存放。 这边,齐佑跟着萨布素,往西边驶出不到百里,在太阳即将降临时,来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 萨布素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地,说道:“七爷您瞧,后面就是山,加上前面的河流,背山面水。以前汉人吴先生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举行过什么文会。他们说这里是福地,风景独好,春日赏花踏春什么的。我反正不懂,只知晓这地啊,肥得很。” 他跃下马,轻松扯出了一把野草,指着草根上的黑土说道:“七爷您瞧,这泥土,是不是肥得很?” 放眼望去,野草荆棘,春花烂漫。夕阳下,流淌而过的河如同一条锦带。 高耸的山顶上,尚留着点点的白色积雪。沃土平坦,的确是一片难得的福地。 齐佑对这块地方也满意不已,脑中飞快转动,将几处定居点都已经安排好了。 “就这里了,多谢将军。”齐佑下了马,吩咐林大牛他们卸车马,赶紧扎营。 萨布素热情得很,他领着手下的亲兵,帮着齐佑他们除草,牵马喂牛,拾柴火,扎帐篷。 这群人打仗惯了,扎营的事情做起来,比齐佑他们的人手要熟练许多。 有了他们的帮助,终于在天黑前勉强安顿好,帐篷支了起来,在空地处点起了一堆堆篝火,烧水煮饭。 萨布素带了肉干与酒来,与齐佑一起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递了酒过去,热情相邀:“晚上还有点冷,七爷喝一口暖暖身子吧。这是家里自己酿的,我就习惯吃这一口,别的再好的酒,总差那么点劲。” 齐佑笑着拒绝了,接过得高递来的茶,说道:“多谢将军,我不吃酒,只喝茶。不过将军的肉干,拿来配茶好像也不错。” 哪有旗人男儿不喝酒,萨布素听到齐佑不喝酒,以为他嫌弃,心下不满,脸上就不由得带了几分出来。 不过听到齐佑要肉干,他那点不满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换上了笑脸,抓了一把递过去,说道:“这是鹿肉干,也是家里人做的,又香又甜。” 齐佑放下茶碗,摊开双手伸过去接着。萨布素手掌跟蒲扇一样宽大,他双手接着都够呛,干脆将肉干放在了腿上的衣衫里,拿起一跟嚼起来,赞道:“真不错,好吃!” 萨布素见齐佑不拘小节,脸上的笑意浓得都快挂不住,噗噗直掉。 这片地方苦寒,不然也不会成为流放之地。朝廷来的巡视官员,哪怕看上去再随和,言语举动之间,那份嫌弃都会不自觉带出来。 萨布素上次与使团的官员打过交道,见过了他们的排场派头。齐佑作为皇子阿哥,他没能近身,只凭着这群官员,也能估摸到齐佑的架势。 只看齐佑身边的护卫奴才,一看上去就与这里的人不同。加上他那股说不出的气质气度,萨布素心情就更复杂了。 其实一路来,哪怕笑得再欢快,做为在这里世代扎根的土皇帝,萨布素打心底排斥与焦虑。 从初见面,到现在这一通交道打下来,萨布素那颗心,才算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齐佑吃了几根肉干,得高与桂和送了晚饭上来。他招呼着萨布素,说道:“都是些粗茶淡饭,将军莫要嫌弃。” 萨布素看着矮桌上摆着的一大碗面片汤,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加上几根碧绿的野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真是粗茶淡饭啊!”萨布素看了半晌,心里直腹诽。 一个阿哥,吃得比他差远了,他晚上怎么都得有一大碗肉。 萨布素见齐佑已经开吃,到底没再多说,拿了筷子呼噜噜吃起来。 这一吃,萨布素就没能抬起头。 看上去简单的面片,面片筋道,野菜清甜,里面滴了香油,吃起来爽口得很。 萨布素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拿手随便抹了嘴,交口赞道:“这面好吃,莫非是宫里来的御厨所做?” 齐佑拿帕子擦了手脸,笑道:“这是我随从得高与桂和做的,他们跟着我经常在外奔波,别的不会,做饭倒挺拿手了。” 萨布素愣住,眼珠子一转,指着西边火堆边,坐在一起说笑的荷叶与张松他们,好奇问道:“七爷,他们是来作甚的?” 齐佑顺眼看去,说道:“他们是跟着徐先生学习测绘的学生。” 萨布素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他先前见到这群小孩子,有男有女,以为他们是哪家包衣奴才的儿女。 不过他们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上去又不太像包衣奴才,萨布素又以为他们是贴身伺候齐佑之人。 萨布素难以置信问道:“七爷,姑娘家也能学这个?” 世情如此,齐佑也不怪萨布素大惊小怪,笑眯眯答道:“当然能啊,姑娘家学得不比男儿差呢。” 萨布素思索了下,恍然大悟道:“她们过两年就要嫁人,七爷收了她们,以后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噗呲!”齐佑一口茶水喷了出去,背过身去,呛咳不止。 萨布素傻了眼,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齐佑缓过气,拿帕子擦了脸,回过头,看着萨布素认真说道:“她们不但会算学,测绘,还会拉丁语。她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才,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大清的栋梁,全大清也找不出几人来。” 萨布素呆了呆,眼珠子一转,心又动了:“七爷的意思,她们都还未定亲?” 齐佑想到这里到底不比顺义,又是犯人,又是彪悍的披甲人,还有蒙古满人等各族,形势复杂。 萨布素倒给齐佑提了个醒,他神色一沉,说道:“她们的亲事,要她们自己答应,谁都不能强迫他们。我先跟将军说清楚,谁都不许去招惹她们,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萨布素被齐佑身上突然散发出的凛冽之意惊住,头皮一紧,忙干笑道:“七爷放心,我就是随口一问,也会约束底下那群人,不去骚扰这群姑娘。” 齐佑微笑起来,说道:“得将军这句话就好。我也是丑话先说到前面,若是有人动她们一根指头,我是会开枪的。” 旗人女性哪怕能上战场打仗,可下马之后,还不是得嫁人生子。 萨布素心想不过是群女人罢了,见齐佑把她们看得那么重,脸一时有些挂不住了。 齐佑没有理会他,指着林绣绣说道:“她们之中,有人还是官家的小姐。其实就算她们是奴才,出身寻常,也不是随便任人欺侮的,对所有的女人都皆该如此。” 本来齐佑要说姐妹女儿,好像他们对待她们的亲事或者人生,随便一句话就决定了,便改了口:“将军只管把她们当做同伴,如上战场打仗时,你放心能将后背交出去之人。她们就是在后方,为了天下太平繁荣,默默出力的那群人。修桥筑路,勘测水利,都离不开她们。” 萨布素这才听明白几分,脸色缓和了些,犹疑了下,凑过头去问道:“她们真有那么厉害?” 齐佑重重点头:“真有那么厉害,比将军想象的还要厉害。” 萨布素心又动了,干脆直接问道:“我家的姑娘也能跟着来学习吗?” 齐佑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说道:“所有人都能学,不拘是谁。还有,以后这里也会开办学堂,无论是披甲人还是谁,不分贵贱男女,都可以送来读书!” 萨布素一眼望去,原本荒凉的山谷,头顶是繁星满天,四下是星火点点,热闹而欢快。 莫名间,他胸口涨涨的,只书读得不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似看到雪化时,庭院地面缝隙间,冒出嫩绿的小草,春天到来,万物复苏时的欣慰与喜悦。 第六十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 萨布素热情得很,主动留在齐佑身边,帮着他安置迁来的喀尔喀百姓,同时暗中向他学习。 常德领着人存放好粮食之后也赶来了, 萨布素带着他, 爷俩不时在一旁嘀咕小声说话。 一个问, 一个教, 不明白的,两人互相琢磨。琢磨不明白的, 便去向齐佑请教。 齐佑毫不藏私, 悉数告知。 比如喀尔喀的人一到,齐佑就将他们打散。如同汉人的庄子那样,照着两百人左右一个村落,将所有的百姓分成了约莫六个聚居地。 看起来明显关系好,聚成一团的, 齐佑不经意间, 将他们全打散了。 打散之后,安在的地方离得不算远, 免得他们不满太大,最后闹起来。 萨布素经常领军打仗, 也看出了其中的关窍,暗自佩服不已。 如果这些人抱成团闹事,齐佑哪怕有护卫, 也镇不住。 将他们打散,插进去不熟悉之人, 他们自己会互相牵制, 隐患就小多了。 常德到底年轻些, 一时没能看明白,悄声问道:“阿玛,你瞧他们的样子,明显对这种安排不大满意,为何又没吭声?” 萨布素道:“你难道没瞧见,他们一来,七阿哥先是做了什么?” 常德愣愣说道:“领热腾腾的杂面饽饽吃,还有大碗的热汤。” 齐佑先没开垦荒地,也没做其他,指挥所有人赶着架大灶,和面挖野菜,热火朝天蒸饽饽,煮野菜汤。 萨布素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杂面饽饽与野菜汤,辛苦跋涉之后,热乎乎的饭食下肚,这人心啊,就得先安定一半。另一半不安的,还有先前的救命之恩呢。加上人家一个阿哥,亲自笑脸相迎,关切问候,与他们一起吃杂面饽饽与野菜汤。任谁那点分开的不满,也该没了。对了,你的蒙语得多学,你看七阿哥跟他们说蒙语,一下就亲切了起来。就算你学得不如七阿哥那般好,总得听懂大半才像话。” 常德顿时感到苦不堪言,他以前跟着吴兆骞学汉文已经很辛苦,加上本来的满语,再学蒙语,他的话就得乱了。 再说他小儿子都在读书了,他这个老子还要继续学习,想想都头皮发紧。 萨布素对儿子自然了解至极,见到他的嘴抿起来,就知道他不乐意了,顿时脸一拉,沉声说道:“怎地,老子教训你,你还敢登鼻子上脸,不听话了?” 常德忙挤出笑赔不是:“阿玛,我哪敢呐,阿玛教训得是,我学,我学。” 萨布素脸色这才好了些,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以后常德能接替他的位置。 朝廷成立了黑龙江府,筑城之后,黑龙江府将军的位置,就越来越重要,觊觎的人也多了起来。 再加上与罗刹国签订了协议,以后打仗少了,哪怕苦寒之地,也算得上是顶顶好的肥差。 萨布素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你端看七阿哥的做法,就是上战场打仗,他身子弱无法冲锋,在背后指挥,那是一等一的帅才。他主持与罗刹国签订的协议,你可能做得到?” 常德经常跟着萨布素打仗,打得最多的,当然是罗刹国。 包括鄂伦春等部落在内,边关之人无不对这群强盗恨之入骨。齐佑算是替他们出了口恶气,常德当然心悦诚服。 只是齐佑这一来,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常德琢磨了下,四下张望,见齐佑在与林大牛他们蹲在一起,在看地上的泥土。 常德凑到萨布素身边,低声道:“阿玛,这块地肥沃得很,您怎么大方给了出来?” 萨布素抬起手,不客气狠狠敲在了常德的头上,板着脸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常德痛得呲牙,摸着头不敢反抗。萨布素斜了他眼,恨铁不成钢道:“到处都是荒地,像是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你留在手里,有人手来耕种吗?” 北边人烟稀少,披甲随便开荒,开多少都是他们的。关键开了荒,也缺乏人手耕种。 披甲奴也不是经常有,总不能让朝廷多发配点犯人到宁古塔,好分给他们为奴。 而且够发配到这里来的,大多都是犯了大罪的文人官员,懂种地的少之又少。 萨布素哼了声,老神在在说道:“七阿哥这次带了人手来,这边总算热闹了些。热闹好啊,一旦做出了成果,人就会越来越多,咱们且等着瞧吧。” 常德想通了这个道理,连连称是:“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荒原,半天都见不到人烟,忒没劲。” 萨布素望着远处的热闹,说道:“一旦热闹起来,就成了香饽饽。京城里达官贵人比比皆是,就算有我也不顶事。唉,你得多跟在七阿哥身边露露脸,千万别自作主张,多看,虚心学习。” 常德恭敬应是,“阿玛放心,我一定好生学习,不让阿玛费心。不过阿玛,这些蒙古人哪会种地,我瞧着,还有好些不甘心留下来的,他们肯定想走。阿玛您说,七阿哥会如何对他们?” 萨布素也不知道,干脆去问齐佑了。 齐佑爽快答道:“离开也可以,总不能强按着牛饮水。哦,对了,噶尔丹估计还会打过来,他们回去了,正好前去打仗,报仇雪恨。” 萨布素瞪大了眼,他们都忘了还有个噶尔丹! 遭了一次劫持,谁也不会傻得再去自讨第二次。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能过安生日子,拖家带口的,谁没事会去寻死。 齐佑将看起来是头领,站出来话事之人,全部指派了差使。把他们提拔成了小佐领,让他们管着每个村落的一切杂事。 像是发放口粮,安排男人出工,跟着从顺义庄子与萨布素找来会修屋的披甲人,向他们学如何筑墙修屋,砌炕,在冬天好保暖。 女人则做饭,割荒地上的草,孩童们放牧。 一切井然有序,到处都洋溢着热火朝天的干劲,建设他们的新家园。 不过有群人与众不同,他们不做事不耕地,由徐日升领着他们,带着各种仪器,到处测量勘测。 常德看得好奇,问道:“阿玛,他们在作甚?” 萨布素也看不懂,将齐佑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了:“七阿哥说以后还会建学堂,大家都能读书。” 常德也没有与披甲人一起学习,就觉着被轻视的想法。毕竟他以前的先生,还是披甲奴,比披甲人还不如呢。 听到女人也能上学,常德也有些疑虑,说道:“阿玛,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选秀嫁人,学了也无用啊!” 萨布素斟酌了下,说道:“咱们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旗里的姑娘自选秀以来,也没去过几次。既然是七阿哥的人,选秀的事情,他定能搞定,不用你操心。” 常德一想也是,规定是规定,也有变通之处。他们若是送旗里的姑娘进京选秀,要走好几个月,一来一回要花上近大半年的功夫。 他们以前都是寻了些理由报上去,朝廷那边也不缺他们这几个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萨布素想得不一样,他目光灼灼盯着常德,沉声道:“咱们家的姑娘矜贵,只联姻就可惜了。” 常德怔了怔,倒是很快明白了萨布素的意思。 他们家在此地算是位高权重,边关的将领与京城权贵联姻,恐引起康熙的不悦猜忌。 嫁给其他的将领吧,又是低嫁,着实不划算。 若是她们也能学得一身本领,照着齐佑所言那样,成为大清的人才,以后给家族带来的荣耀,可比联姻强上百倍。 萨布素望着远处的天空,袖着手,闲闲说道:“前天我接到了消息,朝廷那边准备在黑龙江河造船建水师,这才是天大的大事!” 常德也听过这件事,顿了下,不解问道:“阿玛的意思?” 萨布素脸色严肃下来,说道:“我们一家生在此,长在此,这里是我们的故土,决不允许罗刹国前来侵犯!朝廷难得做了件真正的好事,听说这也是七阿哥的主意,就凭着这一点,他就是我们的恩人!” 常德想到故乡的贫瘠与荒芜,与边关不稳,经常打仗有很大的原因。 萨布素常年征战,留下一身的病痛,他亦如此,一下难受起来,郑重无比道:“若是水师能建起来,以后罗煞兵就不敢随便来犯,减少了百姓流血之苦。阿玛也不用四处征战,能安享晚年了。” 萨布素眼一瞪,说道:“胡说什么,我身子骨还好着呢,哪能就歇着了。造船建水师这种事情,我能帮得上忙,当然要出一份力气。” 常德这时聪明无比,咧开嘴笑道:“阿玛真是......,我都懂。” 萨布素斜睨着常德,虽然哼了声,脸上到底带了笑,对常德的反应很满意。他总算懂得了自己这个老子一心替他着想,为他铺路的一番苦心。 父子俩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出力倒没半点话说。 齐佑得了他们的帮忙,省了力气不说,也少走了很多弯路。 经过了近半个月的忙碌,一切算是勉强走上了正轨。土墙茅草屋渐渐有了雏形,原本长着野草荆棘的荒地,露出了泥土。 用牛犁过了地,等在太阳下晒过之后,再播种大白菜与萝卜等菜蔬下去。 虽说如此,齐佑遇到的困难依然很多。 首先是这群人喀尔喀人完全是生手,哪怕有人教,做事还是慢得很。 其次是靠着人力,光是野草这些还好,遇到荆棘树根,要将根挖出来,就费时费力了。 所幸齐佑起初就没打算今年有收成,有存粮心不慌,尚能慢慢来。 齐佑还是住在帐篷里,先在帐篷周围开垦了一片地,让林大牛试种了小麦与大白菜等下去。 每天清早起床,齐佑总是会先去地里看一遍,等着种子发芽。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齐佑看到大白菜地里,有细嫩的叶尖冒出头,顿时大喜。 他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又怕摸坏了,蹲在那里看了好半天,几乎挪不开眼。 得高候在齐佑身后,看到地里的嫩芽,这片地他也撒了种子,出了不少力气,跟着开心不已。 这时,一只大田鼠从齐佑身边飞快跑过,从帐篷门里钻了进去。 得高吓了跳,霎时转身就往帐篷里跑。地里好些田鼠,杀都杀不光,居然敢跑进帐篷里去,他气得忙高声招呼桂和:“快来抓田鼠!” 桂和正蹲在帐篷外熬粥,听到得高喊声,扔下手上的柴禾就往帐篷里跑。 帐篷不大,两人齐心协力,总算抓住了田鼠,将奄奄一息的田鼠用牛皮纸包了,准备挖坑埋了。 得高边收拾清理帐篷,边咕哝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居然还有人能吃进去!” 桂和白了他眼,说道:“人饿肚子的时候,草根树皮都能吃。这玩意儿好歹有点油水,为何就不能吃了?” 得高不服气,朝桂和喷了回去:“那是以前,如今能一样吗?再说是七爷的帐篷,居然有田鼠乱窜!在宫里时,哪用吃这种苦啊!” 桂和懒得与得高吵,他还要顾着锅里的粥别扑了出来。走出帐篷,不由自主抬眼朝齐佑看去。 齐佑身着半旧的布衫,蹲在地边,与这里的百姓看上去并无不同。 桂和舀水洗干净手,揭开锅盖轻轻搅了搅。锅里的早饭是白粥,煮熟后切些野菜丁加进去,加上一碟酱菜,就是齐佑的早饭。 以前还会打个蛋做成蛋花粥,蛋吃完了,就吃野菜白粥。 在宫里自不用提,哪怕是顺义时,早上至少也还有几道小菜,牛乳与蛋必不可少。 得高埋了田鼠走过来,在桶里打水洗手。桂和看了眼他依然哭丧着的脸,跟着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七爷这日子,真真是苦了点。” 齐佑听到背后两人的嘀咕,忍不住笑了起来。 苦不苦,当然苦。 开荒的辛苦,自不用提了。 像是他这么大年纪的,早就算作成年劳动力。 齐佑自认为力气还算大,他试过去拔荆棘。双手拉住用力一扯,没扯动,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麻了好久。 京城离这里要走好几个月,想要那边送吃食来给他,想都别想。流放之地穷得叮当响,拿银子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 春天不能打猎,萨布素就经常给齐佑送些猪肉来,送来的猪肉也不多,只够他自己吃。 他们这边肉香扑鼻,其他人同样累,馋,闻到吃不到,对他们实在是太过折磨。 齐佑一旦有了肉,都会叫上徐日升他们一起来吃,算是沾沾荤腥。 如今齐佑托萨布素买了些小猪仔,加上鸡鸭来养,喂粮食就别想了,各种草管够。 到了冬天,鸡鸭下不下蛋齐佑不清楚,估计猪勉强能涨到百来斤。加上秋天能猎些野味,杀几头年猪,大家能半敞开肚皮打打牙祭。 除了劳力,还劳心。 人一多,队伍就难带了。 自打知道要开荒种地时,他们心里的小算盘就打得哗哗响。 各个佐领,赶着前来问齐佑,以后的土地该如何分配。 齐佑没让他们吃大锅饭,而是量了一块荒地出来,他们自己领去开垦。谁家开出来,就算谁的。 人少力量就小,齐佑建议他们互相帮忙开垦。这样也有问题,比如有些人家男人生病受伤出不了力,或者家中没有成年劳动力的。各家的劳动力不同,出力之人就有闲话,不愿意了。 吵起来还是其次,主要是耽误了正事。齐佑就要去调节,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得给他们适当的奖励与好处。或给一块肉,或者他们最喜欢的酒。 酒这边不缺,烧刀子酿得够劲。吃过了酒,这些人就开始发疯,哭泣。哼唱着蒙古小调,思乡。 尽管他们的部落早就覆没,故乡已经不复存在。 齐佑不想家,他不知道家在何处。是遥远的以前,还是对他来说,始终陌生的紫禁城。 这片山谷,从荒芜人烟到炊烟袅袅,有人气之后,就有了生机。 呼吸间,是泥土青草,加上菜粥的气息。远处,有孩童在欢笑,有鸡鸭喳喳,牛哞哞叫一声。 齐佑抬头,望着天际缓缓破云而出的太阳,微微眯缝起了眼,享受着朝阳抚上脸的温暖明媚。 桂和与得高都说得不对,他们跟着他多年,还是不够了解他。 在齐佑看来,这里比紫禁城的富丽堂皇好。苦中作乐也有意思,像是小林一茶的徘句所写那样: “个个长寿——这个穷村庄的苍蝇、跳蚤、蚊子。 米袋虽空——樱花开哉! 美哉,纸门破洞,别有洞天看银河。”(注)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小林一茶的徘句。 解释几句。 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齐佑改革,从来没有硬碰硬,因为那样死得快。 他所做的一切,是让权贵们先看到好处,直指他们的痛点。 福全是实际利益既得者,庄子改革之后,他的收益多了。 他眼睛有残疾,与齐佑身世差不多。 能离开京城那个泥潭,福全求之不得,富贵有了,要清。 学堂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退路。 还有萨布素,他只是边疆的官员,可能世袭,可能换人。 他不是什么权贵,他还够不着,不然早就去京城了,哪用得在边关吃苦受罪。 他本身人不错,懂得学习,尊重手艺人与读书人。没太多的等级观念,不然他不会请披甲奴吴兆骞做他儿子的先生,允许他们在当地成立诗社。 对于女人的看法,一切都是因为习惯使然。 在好处与利益面前,这些都不算事情了。 齐佑没有帮手,团队的原因,是他要少搞斗争,不喊口号,先做事,做实事。 因为这些事情没人做,没人会出头,他们都光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去了。 第七十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去夏来,北边的夏天,在中午太阳正烈时会热一阵,到了晚上就凉爽下来, 舒适又惬意。 夏天除了不如京城炎热, 还尤其短暂。仿佛一夜间, 就入了秋, 早晚得穿薄夹衣。 秋季是收获的季节,齐佑种下去的小麦, 收成惨淡, 差点连种子都没收回来。 齐佑没沮丧,他知道以前开“北大荒”时,情形与他差不多。 本来满怀期盼的百姓,看到这个收成也挺受打击。教他们开荒种地的披甲人见状,却不当一回事。 他们以前刚开出来的地, 比如今还要惨, 等到第二年收成就上去了。 加上地里的萝卜白菜等收长势良好,已经收割了一茬, 地里的还长得郁郁葱葱,等到入冬时会再收一波。 到时候存进打好的地窖里, 拿来腌酸菜等,冬天能吃上好一段时日。 他们再见到齐佑派人去张家口拉欠他的粮食了,手有余粮, 心里不慌。 收成不好,累归累, 日子太平没有战乱流离之苦, 大家过得还挺乐呵, 干劲十足。 齐佑没有告诉他们,去张家口扑了个空,拉平仓里的粮食,已经见底。 他们马上要面临缺粮饿肚子之苦。 先前李光地前去张家口巡查,最后只查到宣化府止,将涉案的官员捋了一通。 其他地方也开始查常平仓,该抄家的抄家,该罢官的罢官。大清上下,算是勉强整顿了一次吏治。 贪腐的官员抄家了,银钱也不会收归户部国库,而是归入了内务府广储司,也就是康熙的私库。 内务府前去拆家的官员,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最富裕的当然还是康熙。 常平仓的缺口却依然在,秋粮收进去,却被卡住了没还给齐佑。 因为噶尔丹打来了,朝廷准备与他干仗,兵未动,粮草先行。 漕粮运来没那么快,户部又穷,到处挖空心思找钱找粮,需要从就近调配粮食充当军需。张家口的粮食,当仁不让被当作军需征用了。 还有一点,因为全大清查常平仓的事情,都是因为齐佑而起。参揍他的折子,如雪片飞到了康熙面前。 比如参揍他私自调兵,在关外挖皇家龙脉等等。 康熙心里门清,参奏齐佑,是查常平仓之事引起。旨意是他下的,这些人不敢参揍他,就将矛头指向了齐佑,他当然不会搭理。 不过见到蠢人太多,康熙还是气得快吐血。尤其龙脉这事,除了觉罗氏宗室能说说,其他人不能。 关键这些折子,还真是平时离得很远的宗室所写。估计这个蠢货得了不少好处,然后不动脑就写了折子上来。 柳墙仍在,关外的百姓没能进关,挖龙脉这件事就很玄乎。 要说挖吧,关外这群披甲人挖了多少年了?这件事弹性很大,有点打康熙的脸,万万不能提到明面上来说。 最让康熙气愤的还是,他这次清楚看到,自上而下,他的官员都不清不楚,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 几种原因叠加,齐佑的粮食,就被扣住了。户部银子到手,脸一抹就当不存在,赖账赖得理直气壮。反正齐佑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齐佑:“呵呵”! 北边缺粮,齐佑想骂娘。京城的康熙,是一会吐血,一会又难以言喻的暗喜。 吐血是查出了不少蠹虫贪官,常平仓的亏空让他想哭。 暗喜是他的内务府,私人钱袋子鼓得都快炸开了。 这点还不算,官员被罢职抄家,还在候官的那群读书人,终于不用等候。空缺了官位出来,他们能走马上任,解决了康熙头疼许久的问题。 就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情绪中,噶尔丹见朝廷与策妄阿拉布坦眉来眼去,一怒之下再次出兵蒙古。 康熙当然不会任噶尔丹为所欲为,为了这次打仗,做了严密的部署安排。 调来各路兵马,包括蒙古各部落,一齐出动。他甚至前去御驾亲征,最后因为生病遗憾回銮。 不过福全没躲开,被康熙召了去,作为抚远大将军上了战场,顺义学堂那边暂时由林义诚代为看管。 哐当当一通复杂操作,最后噶尔丹跑了。 福全因为与噶尔丹正面碰上,判断有误,让他得以逃走。 班师回朝时,被震怒的康熙挡在了京城外。福全下跪流泪痛哭悔过,将所有的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官员不参揍齐佑了,转而去攻击福全。 毕竟对外号称十万,真实数据大概有五万左右的大军,打噶尔丹的两万骑兵。 到头来,还被他给跑了。与上次喀尔喀那一战相比,他们哪怕脸面再厚,也不好意思参揍齐佑了。 官员当然是看上面脸色行事,康熙既然不给福全面子,下面的人闻上意,完全不客气了,参揍他的折子,比参奏齐佑的还要多出数倍。 康熙一腔怒火,总有人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成为他的出气筒。 恰好福全犯了错,他当仁不让被推了上去,差点爵位都没了。 康熙这时候就要表示兄弟情深,最后只罚了福全俸禄,夺去佐领之职,议政权等权利。 比起夺爵位,实在又得康熙的心意。 刚进十月,初雪纷纷扬扬飘落大地。 萨布素一身风雪进了屋,上前见礼,将外氅脱下来,交给得高捧了下去。 齐佑正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摆满了纸张。闻声抬起头看向萨布素,见他一头一身的雪,笑着打了招呼:“将军回来了,坐。已经开始下雪了啊!” 雪是从早上开始下,如今已经近中午。齐佑应当在屋里呆了一上午,没有管过外面之事。 萨布素不由得愣了下,赶紧暗自打起了精神,变得更加谨慎了,说道:“外面从早上开始下雪,七阿哥可是遇到了难事?” 齐佑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是我,我是在看这场战事。” 萨布素也接到了朝廷战况,心下稍安,抹去了额头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细汗。 屋子是新起的小院,三间正屋,两边带了厢房。与其他百姓的并无不同,同样是泥墙茅草顶。 为了保暖,屋子建得低矮。窗户开得大了些,窗棂上糊了雪白的窗纸,屋子里显得明亮许多。 齐佑得了康熙急信,预防罗刹国趁机作乱,暗自帮助噶尔丹打大清。督促萨布素,加强边境巡逻,守住了边境。 萨布素领了命令,一直忙着在巡边,还是第一次来齐佑的新屋。 这时放松之后,方感到一股淡淡的暖意,夹杂着说不出的草木清新扑面而来。 冬日北地滴水成冰,人都呆在屋里取暖不敢出门。久而久之之后,屋里除了气闷,还夹杂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闻习惯之后尚好,刚从屋外进来时,总感到透不过气。 闻到与惯常不同的气味,萨布素鼻翼翕动,不由得精神一振,下意识转头四望。 暖阁里除了炕之外,就一张大书桌尤为显眼,加上几张粗糙的椅凳,并无他物。布置陈设不能称作简单,而是简陋。 萨布素在塌旁的凳子上坐了,双手接过齐佑递来的茶水,恭敬道了谢。吃了一口菊花茶,唇齿间溢出丝丝甜意,清甜爽口,不禁再多吃了几口。 萨布素读书不多,突然响起以前吴兆骞教常德的文章,那篇什么《陋室铭》,与齐佑如今所居之屋何其相似。 再看齐佑温润的眉眼,哪怕在如此的环境之下,他一如既往的坦然自在,暗自感慨不已。 齐佑放下纸,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应当得知了朝廷与噶尔丹的这场战事结果,不知将军有什么看法?” 萨布素愣住,下意识看向齐佑身上本白的布衫,平时他大多都穿灰黑。 这次佟国纲战死沙场,齐佑应当很难过。 齐佑看向萨布素,温声说道:“将军无需多虑,我们就是战后盘点,就算是马后炮吧。虽是如此,我们应当从中吸取经验,找出错误与不妥之处,以后好避开。” 在萨布素看来,朝廷这场仗,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太惨。 毕竟有雅萨克之战在那里,他们同样以数倍的兵力打罗煞兵,费了许久的功夫围城,最后才取得胜利。 萨布素犹豫了一下,没提康熙对福全的怒火与责备,说了当年雅萨克之战的辛苦,“能打成这样,朝廷也尽力了,尽管噶尔丹逃走,也不算是战败。” 齐佑慢慢收着塌上的纸,头也不抬说道:“雅萨克之战后,放走罗煞兵,还允许他们带武器离开。这是放豺狼归山,大错特错。” 萨布素不禁脸一热。 当时他没想太多,后来他一琢磨,后悔不迭。他们不应当轻易放罗煞兵走,还让他们带走武器。 虽说命令不是他亲自所下,彭春是朝廷来的兵,他没拦着,也有一定的责任。 齐佑知道萨布素所想,他是边军,彭春乃是朝廷来的官。 双方没有隶属关系,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过江龙,私下里说不定还暗暗较劲。 这就是如今朝廷上下最大的问题所在,没人肯出头担事。有了好处,一窝蜂上前抢功劳,出了事情,一窝蜂推出替死鬼。 能主动做一件事,不仅仅是差使当得好,这已经是难得的积极上进好官。 在齐佑看来,这次朝廷准备得太过复杂,到处调兵,比如科尔沁等蒙古部落,却考虑得不够周全。到最后仗打完,有些远的部落都没能赶到。 康熙将五万多的兵力,分成左右两路,希望左右夹击攻打噶尔丹,保证万无一失。 先前齐佑摆着的纸,是他在战后复盘,认为康熙的指挥有很大错误。 如果齐佑去打,会将所有的兵力集结在一起,以超出噶尔丹两倍多的兵力,直接碾压过去。 康熙小看了噶尔丹,又高看了噶尔丹。 齐佑这边防住了罗刹国,他们没能给噶尔丹提供武器,出兵帮他。 噶尔丹一路打来,补给跟不上,康熙完全可以用大清的武器优势,直接轰炸过去,跟他正面对上。 噶尔丹不是没给他们调整的机会,他表面认了错。照着他的性格,绝不会轻易低头,是硬抗不过如此,大清这边却没有反应。 康熙才该负最大的责任,而不是仓促迎战的福全。 兄弟手足,父子情份......齐佑想不下去了。 福全聪明得很,知道在天下社稷面前,兄弟之情算什么。 不是因为他眼疾,能不能活到今日还难说。比如恭亲王常宁,这么多年一直坐冷板凳,几乎闭门不出,康熙还是处处提防着他。 所以他愿意退到顺义,谁知道还是没能躲开,实权全部被康熙趁机收走了。 事已至此,齐佑也无甚可说,惟余深深的疲惫。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仔细禀报了巡边的事宜。 齐佑听完之后,说道:“辛苦将军了。仗已经打完,罗刹国要与大清贸易往来,应当会消停许久。不过,将军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那边在建的船,谨防他们偷偷过来搞破坏。” 萨布素忙道:“七阿哥放心,我已经下令在船坞四周布满了重兵,任何未经允许的生人靠近,一律杀无赦。” 齐佑嗯了声,问道:“施世纶到了没有?” 萨布素说道:“先前接到消息,说是路途遥远,皇上允他回乡探亲之后,再前来这边。”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那还来得及,给他的屋子准备得好一点,尤其是取暖要好。他来自南方,到北边恐不习惯。” 照着施世纶的官声,一方大员做得好好的,突然被调到了苦寒之地。 萨布素忍不住暗想,换作他,心里也会有怨气。 加上齐佑一提,萨布素很快就明白了,调动施世纶,肯定与他有关。 萨布素想问究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上面的决定,他还是少知道为好,一口应了下来:“那边的屋子,我会亲自盯着收拾。” 他转头一看,犹豫着说道:“七阿哥您这里,可要我给您找些家什来?” 齐佑笑道:“不用了,够用就行。”他叹了口气,说道:“银子要花在刀刃上。不瞒将军,我们很快就得断粮了。” 萨布素愣住,前些时日齐佑刚派人去拉欠粮。究竟拉了多少回来,拉平仓那边,他一直没去管,也不敢去窥探。 齐佑没有瞒他,将去拉粮之事说了,“说是漕运粮食到了之后,就给我补上。这些话,将军也知道,只听听就好。户部永远缺粮,这次仗打下来,缺口就更大。那些出兵的部落,不管打没打,赶没赶到,总要给他们些好处。常平仓又必须补粮,每年总有地方受灾,春天的时候,要备着种子借出去给百姓耕种。常平仓不敢大肆购粮,不然引起粮食价钱上涨,又得民乱。” 萨布素呆了呆,怔怔说道:“我这边粮食也不多,仅仅够吃到明年春上。还得等着朝廷拨粮草过来.....” 说到这里,萨布素话语一滞。照着朝廷的德性,他们总是一拖再拖,说是春上,到仲夏,粮草能到就阿弥陀佛。哪怕到了,还总是缺斤少两。 得亏披甲人自己有地,能拖欠一段时日。后来再补给他们,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萨布素心一横,说道:“我这边可以匀一些给您,不过也不多,只能勉强对付一段时日。”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不用,哪能挪用军饷,不然我又得被参揍了。” 朝廷那边对齐佑参揍,声势浩大。萨布素当然知道,闻言不由得赔笑。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披甲人家中应当都有存粮,我打算以个人名义向他们买粮。不过我拿不出现银,只能先欠着。我怕我的脸面不够,还得劳烦将军出面,帮我担保一下。等到京城的银子到了之后,我会如数支付,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他们的。” 萨布素听到齐佑出钱买粮,顿时眼睛一亮,就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说道:“其他的我不敢保证,这张老脸还是有点用处,您随便拿去用就是。” 齐佑忙道了谢,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赊欠,北地的皮毛,加上榛子等干果,在京城里紧俏得很,一直很受欢迎。只苦于路途遥远,以前都卖给了小商贩,赚不了几个钱。这次我要派人进京,就当帮着大家出点力气,只给点辛苦钱做他们的盘缠,让他们帮着带回京城去卖。少了中间商贩,能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也算是感谢大家让我赊欠粮食。” 萨布素立刻大喜,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家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皮毛干果,谁家拿不出几张好皮子来,就算那家人不懂得过日子。七阿哥也是好心,让他们白白拿粮食出来,这次替他们跑京城卖货的收入,远超过他们那点粮食钱了。” 儿子在外面欠债,老子怎么都得帮着还。国库穷,康熙私库却赚了不少,齐佑打算从他钱袋里抠。 这点他不能告诉萨布素,家丑不外扬。 齐佑说道:“一码归一码,不能这么算。皮毛与干果运到京城卖掉之后,才能结给他们银子。加之还要拿粮食出来,等于让他们把粮食,皮毛干果都一起拿出来,手上却一个银子都没得到,搁谁都得犹豫。” 萨布素一想也是,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官员的霸道。若是被他们白白拿去,不给钱,或者克扣。最后他们货粮落了空,总不能真造反去讨要。 不过,萨布素迟疑了起来,问道:“七阿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运送这么多货物,人手上面也是大问题。路上若是出了事情,或者去京城卖不出去,再运回来的话,实在是不划算啊!” 齐佑淡定地道:“这些无需将军担心,你那边自管去收货就是。” 萨布素见齐佑这般说,知道他主意多,就没再多问。 齐佑与萨布素商议了些细节,重点强调了数额一定要对,不能出差错。 萨布素一一应下,在这里歇了一晚之后,就忙着赶回去张罗。 齐佑这边,有些百姓上林中打猎,硝了许多好皮子。加上他们家中捡来的干果,被他领着得高桂和一起前去收了。 萨布素那边动作也很快,有了他与齐佑的双重脸面,赊欠了足够吃到明年秋收的粮食。皮草干果也收来了一大堆,等着齐佑派人运去京城。 齐佑让萨布素不要担心,也没有告诉他是谁押送货物,货物卖给谁,主要是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 押送货物之人,是康熙派来保护他的狼覃军。他们骁勇善战,配备装置之精良,任何一支兵营都比不上。 由他们押送,别说土匪山贼,普通寻常的兵都不是他们对手。 至于货物卖给谁,当然非内务府莫属。 京城一到年关,就歌舞升平,筵席不断。 康熙买下他的这点货物,加上偿还他的欠款,不过是几桌珍馐美馔,几根参,打赏后妃的一柄玉如意而已。 却是他们这数千人的救命粮,救命银。 今年打赏给官员,宠爱后妃的东西,齐佑都体贴给康熙想好了。 北边来的上好皮毛,干果大礼包,圣恩隆重。 康熙接到齐佑的信,以及看到他贴身的亲兵狼覃军,变成了走南闯北的商贩那样,风尘仆仆送回来堆成山的皮毛干果,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发火。 不发火吧,从来没人这么大胆过,居然敢不打招呼就给他安了任务。 安了任务不说,在信里,还说国库内务府,都是他的,户部欠的,内务府还也一样。 发火吧,对他强买强卖,在外面欠下一屁股债的,可是他引以为傲,在北边快断粮饿肚皮的亲儿子! 第七十一章 齐佑送皮毛这些回京, 声势浩大,太子当然也看到了。 不过,康熙也是秉着家丑不外扬的想法,边骂齐佑, 边咬牙切齿买了下来, 给银子让他还债。 以前齐佑每年都会送年礼节礼回宫, 礼物也不贵重, 都是些当地的特产,真正礼轻人意重。 太子便以为, 这些都是齐佑送回来的年礼。他等了又等, 没等到齐佑的节礼。 对于齐佑的那点礼物,太子虽不至于惦记着,少了他的一份,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 太子生着闷气,吩咐人前去打听, 齐佑可有给大阿哥送年礼。 过年过节的, 街上到处都是人。大阿哥的府邸,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那人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 太子一听,不免更坐立难安。 大阿哥一直想去伊列, 太子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大阿哥出去惹了祸,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 可大阿哥若是干出了一翻成绩呢? 太子清楚得很,领康熙交给他的差使, 办好了是应当,顶多得句差使当得好的夸赞。 主动找事做, 那是眼里有事, 领了上面的吩咐去做事, 就是完成任务。 太子也想去伊列,主动求差使。 但他不能,也不敢。 太子是储君,去顺义等离得近之地还有可能,去伊列的话,想都别想。 堂堂一国储君,主动送到敌人面前,那人得多傻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身份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束缚。与其他兄弟不同,主动求事做就是争权,势必会引起康熙的反感与猜忌。 太子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之中。 福全犯了错,康熙看似顾忌了兄弟之情,实际上对他的惩罚更重。 如今过年,福全还留在京城,那年后...... 太子将主意打到了顺义的学堂上。 想明白之后,太子便来到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 过年衙门封了笔,康熙没那么忙,正在东暖阁里吃茶看书。他见到太子来,继续翻着书,吩咐道:“坐吧。” 太子谢恩之后坐下,康熙指着炕桌上的干果,说道:“这是老七送回来的,你尝尝。” 太子忙躬身上前,捡了几颗榛子拿在手里慢慢剥,笑道:“七弟真是有心,这么远还不忘给汗阿玛送年礼回来。” 康熙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太子一眼,哼了声道:“这可不是他送的年礼,而是他从当地百姓家中收来,转卖给了内务府,要花银子买!” 太子顿了下,觑着康熙的神色,略微犹豫了下,试探着说道:“唉,七弟怎能这般做,旗人不能做买卖也就罢了,当地老百姓难得积攒点东西换点油烟钱,他收了来赚钱就是与民夺利,这么几个大钱,亏他也看得上。汗阿玛不会与他计较,待其他的官员看到,又该弹劾他了,给汗阿玛添堵。只是汗阿玛,七弟毕竟年纪小,考虑不周,您可别生他的气。” 康熙听着太子的话,手中的书慢慢放了下来,心中不悦,面上却没显。 上次他御驾亲征时生了病,太子前来迎接时,半点不见忧色。 大阿哥想去伊列,太子那边百般阻拦,康熙对此心里门清。 念着他是自小看大的儿子,又是太子,康熙就没多说,到底顾全了他的脸面。 既然他知道齐佑年纪小,对于亲兄弟身在苦寒之地,他一声问候都没有,却先出言指责。 不顾父子之情也就罢了,还不顾兄弟之情。 康熙端起茶杯吃了几口茶,将怒意与不悦强压下去,淡淡说道:“老七不是在做买卖,更不是与民争利,这些是他收起来送进京城,顺便替百姓赚些柴米油盐钱,他一个大钱都没过手。每份货物有多少,哪家哪户几张皮毛,几斤干果,账册上写得一清二楚,都一并送到了我这里。” 齐佑做事谨慎牢靠,账目向来清楚,怎么会落下如此大的把柄于他人之手。 太子暗自懊恼不已,知道他又心急说错了话,忙垂下头,惭愧地道:“是我误会七弟了,七弟做事一向深得汗阿玛的心,人又孝顺,万万做不出让汗阿玛为难操心的事情。” 康熙笑了下,说道:“他怎么不让我操心了,这么多皮毛干果送回来,让我买了不说,还在外面欠了一堆债,厚着脸皮找我要银子去还呢。” 太子愕然,呐呐说道:“七弟如何能这般做?他为何欠了银子?” 康熙烦恼地道:“他在外面买了粮食,那边的荒地还没开好,种下去的小麦,差点连种子都没收回来。这个小混账,真是不让人省心。” 太子沉吟了下,小心翼翼说道:“汗阿玛也不用生气,七弟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只北地着实太过严寒,种庄稼是看天吃饭,任你有万般本事,老天不配合的话,什么都办不成。汗阿玛,既然有人参揍七弟是要挖断觉罗氏的龙脉,倒不如算了吧,将七弟召回京,还是管着顺义的学堂,他也能少吃些苦。” 对于太子的想法,康熙试探下来,说不出的反感与失望。 太子说得轻巧,听起来一心替齐佑着想。在康熙看来,他是虚伪又欠妥当。 数千喀尔喀百姓被齐佑迁去垦荒,撒手不管的话,他们会被别的蒙古部落收去。 北地垦荒的重要性,乃在于水师,朝廷在黑龙江河流域的军师布防。 水师建好之后,朝廷则要给他们拨粮草。北地垦荒有了收成,可以拿去养水师与边军,能缓解户部国库的困难。 北地垦荒,得用长远的眼光去看,岂能只看一年两年的收成。 康熙抬眼看向了太子,平静说道:“再让他去折腾两年吧。” 这样一来,太子有点猜不透康熙的心思了,脑子不禁转得飞快,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反正没几个银子,由着七弟折腾去吧。汗阿玛,顺义学堂那边可好?二伯父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林义诚管得如何。这是我们觉罗氏的学堂,可不能出了差错,被人看了笑话去。” 康熙随口道:“学堂就那样,教书育人,读书上学,能让人看什么笑话。” “也是。”太子应了句,想了想,心一横说道:“汗阿玛,我想年后去顺义学堂走一圈,学堂是七弟的心血,也是我们觉罗氏的脸面。七弟身在北地回不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想去帮帮他,让他能放心去琢磨垦荒之事。” 康熙一口回绝了,说道:“年后你二伯会去顺义,你是太子,随意出京成何体统。” 太子脸上失望闪过,到底不敢多说,只能闷闷应了。 父子俩都不高兴,算是不欢而散。 在北地的齐佑,也是怒不可遏。 赊欠到了粮食,他们都暂时不用饿肚子,齐佑算是松了口气, 齐佑不担心康熙会不出钱,不给他就回京城一趟,亲自去户部要回他先前交的银子。户部敢赖账,他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乖乖还钱。 外面冰天雪地,大家都闲了下来。人一闲,吃饱了没事情做,就会没事找事。 到了年关时,齐佑照着原来的计划,将最肥的猪杀了三头。加上他们上山猎到的野兔野鸡等,分给了几个村子,用萝卜酸菜一起炖了,大家美美吃了一顿。 各村佐领也会做人,请了教他们种地的披甲人师傅前来吃杀猪饭。披甲人带来了酒,几个平时玩得好,臭味相投的,围坐在一起喝得面红耳赤。 酒上了头,几人也不怕冷,手上提着酒囊,跑出去找相熟的人说酒话。 测绘的这群同学平时玩得好,父母跟来的,家里也不呆了,跑到齐佑给林琇琇她们修的宿舍,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杀猪饭。 张松年纪大些,照顾着荷叶她们,跑进跑出加菜加柴,忙个不停。 几个酒鬼晃荡着走来见到张松,不知是谁带头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道:“妹妹,这么冷的天,瞧你脸都冻得通红了,快过来让哥哥替你暖一暖!” 这人说的蒙语,张松没听懂。不过从他语气中,也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话,横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进了屋。 这人见张松没搭理,脸面顿时就有点挂不住了。同伴怪叫起来,取笑道:“布日固德,人家可是读书人,哪看得上你,你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布日固德以前定了一门亲,还没成亲时噶尔丹就打了来,未婚妻在那场战役中死了,他迄今还没成亲。 布日固德脾气本就不好,被同伴一嘲笑,酒气冲到了头顶,霎时暴躁如雷,骂道:“不过是个臭女人罢了,读书人算个逑!老子今天还就不信邪了!” 旁边的披甲人巴彦死死盯着张松进去的那扇门,舔了下嘴唇,说道:“你别说,这群娘们与其他女人比起来,还真是不一样。” 其他人跟着点头,说道:“细皮嫩肉的,水灵得很。” 布日固德喝了几口酒,一扬手说道:“走,咱们进屋去瞧瞧,究竟有多细皮嫩肉。” 巴彦眼珠子一转,说道:“将军叮嘱过我们,可不能乱来,七爷会生气。” 布日固德不屑笑了起来,说道:“女人再厉害,以后还不是要嫁人。大不了,老子真看上了她的话,以后娶了就是,就是七爷也没话说!走!”说完率先大步向屋子里走去。 有人带了头,几人叫嚣着跟在了身后,闯了进屋。 张松正在往锅子里下酸菜,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寒风吹进来,她惊得手一抖,忙回转身看去。 见到是先前遇到的几个醉鬼,张松顿时脸一沉,呵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屋子里热,张松脱了皮袄,露出了纤细的腰肢。布日固德淫.邪的目光死死巴在她腰上,几乎动弹不得,啜了下牙花子,流里流气道:“妹妹,我们来陪你们吃酒!” 其他几人,不怀好意笑起来,放肆打量着林绣绣与荷叶她们几个姑娘。 张柏是男丁,见机不对马上跳下炕,挡在了前面,生气地说道:“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说的是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快出去!” 其他几个年纪小些的,虽没弄懂发生了何事,见张柏站出来,一并跳下炕,站成一排挡在了前面。 巴彦听懂了张柏的话,抱着手臂嘲笑地看着布日固德,说道:“他说这里不欢迎你,让你滚!” 布日固德哪经得起激将,上前一步揪住张柏的衣衫前襟。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几乎是张柏两个壮,只一拉一拽就将他甩在了地上,骂道:“滚犊子,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 林绣绣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起来,大喊道:“救命呀,有歹徒,救命呀!” 张松脸色煞白,放下酸菜忙去搀扶张柏。她的手臂一下被布日固德拉住,他臭烘烘的嘴凑过来,嬉皮笑脸道:“你去管他作甚,来陪老子吃酒!” 屋子里乱成一团,荷叶机灵,悄然溜下炕,连外袍都来不及穿,汲拉着鞋子就往齐佑院子方向奔。 巴彦见门帘晃动,他脑子还算聪明,见状赶紧冲出去追。 荷叶听到身后的动静,心砰砰都快跳出了胸腔。她顾不得冷,拼尽全力往齐佑院子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喊:“七爷,救命呀!” 女孩子的声音尖,加上四周安静,有人听到动静纷纷掀开门帘,朝外打探发生了何事。 平时萨布素经常给齐佑送肉松吃食,这次杀了年猪,他回请了他们父子一起来用饭聊天。 萨布素先说了些船坞的事情,齐佑听完后,说道:“造船师傅都是从江南来,生病的一定要好生养着,别再上工了。” 萨布素说是,“七爷放心,那边的大夫我没让他们回家过年,就怕到时候有人生病头疼,连药都吃不上。只是我听大夫说药材少,好些味药都缺了。” 齐佑说道:“先前我已让回去京城的人,从太医院带些药材回来,待到春上会好一些,如今只能先对付一下。” 萨布素高兴不已,笑着说道:“还是七阿哥考虑得周到。大夫说了,好些人只是冷着了,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段时日就会好转。” 常德听两人说着话,这时插嘴道:“南方的人身子弱,像是以前吴先生他们初来北地,都大病过一场。唉,不然的话,吴先生就不会这么早过世了。” 萨布素看了齐佑一眼,脸一沉说道:“他们是罪人,被发配到这里,是他们自作自受,哪能同情他们。” 吴兆骞当年是牵扯到科举案,里面形势复杂。江南这群文人,向来被康熙忌惮,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常德自知说错了话,神色尴尬不已,见齐佑依然面色寻常在吃茶,心下稍松,干笑道:“七阿哥,天气这般冷,不如您也吃一杯酒吧。” 齐佑深知康熙对江南的看重,几次下江南不说,还放了心腹曹家与李家在此地。 康熙的做法齐佑当然清楚,不外乎为了巩固江山社稷罢了。 关于这群文人,齐佑尊重他们的做法,却不会苟同。 他们想要反清复明也罢,不满大清的统治也罢,写诗暗自嘲讽大清,这都很正常。 只是他们的出发点,齐佑认为有点虚。 读得起书,能有闲心出来带头的闹事的,家境都不错。 底下老百姓,真不在意谁当皇帝。谁给他们太平盛世,谁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做乱世人,他们就认为谁好。 他们这群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当年崇祯穷得那样,也没见他们捐点银子出来,帮着大明渡过困境。 他们所想的,与旗人没什么不同,他们想要世卿世禄,想要做人上人。 齐佑暂时不会去趟这潭浑水,听到常德生硬的转折,不禁笑了笑,说道:“我真不吃酒,你们吃吧,我喝茶就好。” 他的话音刚落,得高奔了进门,大惊失色道:“七爷,好似张松他们那边出事了,有人在追荷叶!” 齐佑脸色霎时一沉,跳下炕奔进卧房,套了厚皮袄就往外冲去。萨布素与常德面面相觑,想到这些莽汉,又蠢又无法无天,赶紧放下酒杯跟在了后面。 荷叶到底年小,路上结冰滑,她跑得太急一下摔倒,被巴彦赶上来捉住了。他恼羞成怒,抓起她一巴掌就要扇过去,骂骂咧咧道:“臭婊子,居然敢跑!” 桂和领着护卫跑过去,怒道:“你做什么,赶紧放开她!” 巴彦见到桂和他们来了,心中暗叫了声不好,忙收回手,扯出一丝笑,说道:“我在与她闹着玩呢!” 桂和才不相信巴彦的话,平时他与荷叶她们也熟悉,赶紧跑过去拉过了她护在身后。 桂和见荷叶连厚衣衫都没穿,想到齐佑的叮嘱,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脸色大变,对护卫说道:“你快去张柏他们那里瞧瞧!” 荷叶又冷又怕,上下牙齿都咯咯作响,哭喊着道:“他们在欺负松姐姐,要松姐姐陪他们喝酒!” 巴彦阴沉着脸,剜了荷叶一眼,刚要开骂,见齐佑已经过来,萨布素与常德也一起到了。他到底不敢多说,脸色白了白,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眼神冰冷,看了巴彦一眼没有做声,对桂和道道:“快带荷叶回屋。” 护卫那边冲进屋,布日固德已经将张松摁在了炕上,强行往她嘴里灌酒,骂道:“臭娘们儿,给脸不要脸,你给老子喝!” 张柏被他的同伴挡住,林绣绣也被人拉住,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她哭得都快没了人形。 护卫们脸色一变,顿时沉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屋子的几人见齐佑的护卫来了,酒终于醒了几分。布日固德放开张松,走到门边,舔着脸笑道:“几位爷,我在请她吃酒呢,我看上了她,想要娶她做媳妇!” “砰”! 一声枪响,布日固德定在了那里。他垂下头,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腿上冒出来的血,痛意袭来,他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跟过来的巴彦神色大骇,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眼前,尚冒着烟的枪筒,对准了他。 齐佑眯缝起眼,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第七十二章 硝烟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在寒凉的空气中弥漫开,嚎叫哀鸣声震天。 听到动静,原本在屋子里热闹吃饭的人,全都争先恐后跑了过来, 很快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布日固德几人, 血流一地, 如同蛆般在地上挣扎。他们神色慌张, 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除了巴彦之外,其他几人的父母亲人挤上前, 帮着止血, 哭天抢地喊起来:“怎么就弄成这样了,是谁,究竟是谁,你快说啊,阿玛去替你报仇!” 萨布素见到齐佑二话不说就开枪, 先前吃多酒晕了的头, 被寒风一吹,脑子瞬间清明, 只剩下耳朵脑子嗡嗡作响。 他看了躺在那里呻.吟的巴彦,觉着实在是丢脸, 忙叫来常德,吩咐将他拖到一边去。 布日固德的父亲少布抱住他,大起胆子看向手上提着枪, 神色冰冷站在门口的齐佑,嗫嚅着问道:“敢问七阿哥, 他做了什么错事, 你要杀了他?” 齐佑淡淡地说道:“你们来的时候, 我早就说过,要守礼守法,不要到处惹事,否则我就不客气。他们几人吃了几口酒,到处晃荡欺负妇人弱小,实在该死。” 布日固德流了太多血,冷得嘴皮都白了,瑟瑟发抖打着哆嗦,本能辩解道:“我没欺负人,我可以娶她。” 少布深知儿子的性格,眼瞧着他的惨状,又心疼又怨,跟着说道:“七阿哥听到了,我家愿意娶她,大不了拿着聘礼来提亲就是。七阿哥,布日固德垦荒时下了大力气,从不偷懒。我们以前本来放牧,打猎,您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感激您,让我们来种地垦荒,我们也答应了。七阿哥,您为了一个女人就要对他下死手,实在是令人心寒!” 围着的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缘由。几个平时就是刺头的人,此时站出来附和道:“我们本来就不会种地,一切都是看在七爷的面上,才来到这里垦荒。” “他们只是多喝了几口酒,不懂事,脑子糊涂了点,哪就用下如此重的手了?” “布日固德都愿意娶她了,算得了什么大事!” 萨布素蒙语不大好,没太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只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再看周围其他人不停点头附和的模样,暗叫了声不好。 他就只带了一两个随从亲兵,齐佑的护卫不多,那群神出鬼没的人,好几个被派回了京城。 若是这群人乱起来,萨布素紧张不安,悄然握紧了拳头,下意识看向了齐佑。 齐佑波澜不惊望着面前愤慨的众人,平静地说道:“《阿勒坦汗法典》,《卫拉特法典》《喀尔喀法典》,里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要求你们该当如何对待女人。你们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俗语说:“连可汗也是女人生的”,“对喂乳汁的母亲要尊敬”。可我看你们现在的表现,真是羞死先人,愧对列祖列宗!” 原先还愤愤不平的人,这时愣在了当场。 齐佑提到的几部法典,从蒙古族上就流传至今,他们一直引以为傲。就是没读过书的都听过,靠着口口相传也大致懂得一些。 齐佑一眼扫过地上几人,声音冷了几分:“你们愿意娶,也要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嫁。如果不愿意的,你们就用强,这与强盗畜生有何不同?还有脸借着喝酒糊涂了,那以后大家出去干坏事之前,都先喝些酒。仗着酒后糊涂,就能免于处罚,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少布见机不对,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布日固德腿断了,他就算有错,也抵消了罪。以后他再也不能下地干活,干不了活就活不下去。他是我的儿子,我不忍心看着他死,这里,我们实在是留不下去了,请求七阿哥允许我们离开。” 齐佑看向少布,片刻后笑了,爽快地道:“好啊,你们可以走。” 他看向面前的众人,说道:“你们之中还有不愿意种地的,都可以离开,没事。我不会怪罪你们,随便走就是。你们避开了两次噶尔丹的侵犯,总不会那么倒霉,再遇到第三次。” 齐佑虽然态度温和,先前那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却悄然往后退了回去。 谁愿意在滴水成冰的天气,离开暖烘烘的家。他们吃到香喷喷的肉菜,那股美味还在唇齿间萦绕着呢。 种地垦荒辛苦,放牧居无定所更加辛苦。他们只是部落贵人们的奴隶,给贵人放牧,奶还好,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口肉。 少布楞在了那里,他的本意是要鼓动其他不乐意种地的人一起离开,借此来威胁齐佑。 齐佑从来不乱与人置气,更不是在威胁他们。 今年开的荒地不算多,还不够安分守己的百姓们耕种。 既然不愿意留下来,走一些人,还能减轻他的一些负担。 等到明年这边进驻水师之后,军屯有了人手,留下来的熟手们带着他们去垦荒,他真不愁没人。 他仁慈,但不乱慈。 对于不安定的因素,明知道还留着,他就成了农夫与蛇中的农夫。 齐佑看到几个佐领站在人群中,叫了他们上前,扬声道:“再次强调一遍,愿意离开的,我绝对不会拦着,也不会为难你们。等下回去之后,你们去在佐领处录名,我这边好计算下月发放的粮食。” 几个佐领也懊恼不已,齐佑交待过他们无数次。他们费劲口舌,跟这些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去招惹跟在西洋人身边的这群姑娘,谁知道他们还是不听。 平时不听话不服管之人,他们也头疼讨厌得紧。这次正好趁机把他们赶走,几个佐领互相看了眼,彼此心神领会,争先恐后大声道:“七爷放心,等下我回去就各家各户去问,要走的,绝不留着他们!” 齐佑看着眼前一张张茫然,写满着苦难沧桑的脸,心情极为复杂,朗声道:“要留下来的,就要遵守规矩,敢犯事的,就是他们今日的下场。” 他看向少布父子与其他几家人,不容置疑说道:“这里不能留你们了,你们即刻就走。得高,你带着护卫,前去督促,允他们带走家里剩下的口粮。其他的如农具等东西,不是属于他们的,一样都不许带。” 犯事的这几家人一听,顿时吓得白了脸。 天色阴暗,好似又要下雪了。没了容身之处,就算是牛羊都会被冻死。就算有点口粮,他们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 何况,他们渐渐习惯了安稳的日子,只要肯干,就不会饿肚子,谁也舍不得离开。 这些人赶紧跪下来,磕头求饶:“求七阿哥饶了我们吧,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们一定听话!” 少布见到情形不对,将布日固德一扔,紧跟着磕头告饶:“求七阿哥发发善心,我错了,您既然救了我们的命,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救命之恩,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齐佑笑了下,淡然说道:“我不需要你们的感谢,嘴上说着感谢,心里却百般埋怨不满,我受不起。其实我也感到奇怪,你们在住进温暖的屋子之前,吃热汤饭之前,你们怎么不先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们不愿意种地呢?” 有那看不下去,想要替他们求情的,一下退了回去。有那脸皮薄的,羞愧地低下了头。 干活不愿意,吃饭却没客气,哪怕是父母亲人,也不会任由他们这样。 齐佑身为阿哥,没有如贵人那样奴役鞭打他们,没有缺了他们的粮食。 哪怕是让他们垦荒,地以后也是他们的,先前两年还不用交赋税,对他们已经足够宽容照顾。 齐佑吩咐护卫将人赶走,没再理会,转头进了屋。 萨布素愣了下,跟在后面进去,讪讪问道:“七阿哥,那巴彦…..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齐佑好笑地问道:“巴彦是你的兵,难道在边军之中,就不讲军法了吗?” 萨布素呆了呆,赔笑道:“这些披甲人,唉,您也知道,向来彪悍不服管教......” 齐佑就那么微笑看着萨布素,在他冰凉的目光下,萨布素话语不由得开始凝滞,舌头都快打结,硬着头皮说道:“七阿哥放心,我这就去处理好。常德,你跟我来。” 常德忙跟在萨布素身后出去了,齐佑没有去管他们。这点小事,他相信萨布素的聪明。 屋内一片狼藉,张柏懂事,埋头收拾归整。张松不断小声安慰被吓坏了,还在哭个不停的林绣绣。 荷叶紧紧抿着嘴,圆溜溜的眼睛中,满是怒火,看上去尤未解气。听到林绣绣的哭声,她不耐烦地道:“别哭了,哭什么哭,松姐姐都没哭!再说了,该哭的,应当是他们这几个混账!” 林绣绣被噎着,禁不住打了个嗝,眼泪汪汪看上去又可怜,又委屈。 张松见齐佑脚步微顿,站在那里笑,赶紧理了下散乱的头发,责怪地斜了眼荷叶,低声提醒道:“你小声些,七爷还在呢。” 荷叶听到张松提醒,飞快地瞄了齐佑一眼,缩在炕角不吭声了。 齐佑看到荷叶垂着脑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还咕噜噜转个不停,着实忍俊不禁,笑道:“荷叶说得对,该哭的是那些混账。” 荷叶立刻抬起头,眼神闪闪发亮,冬天时长胖,养白了些的圆脸蛋上,得意绷都绷不住,扑簌簌直往下掉。 齐佑笑着朝她颔首以示鼓励,然后肃然道:“荷叶今天做得很对,你们在力气上与他们不能比,就不要硬着来,得赶紧去寻求帮助。” 张松沉默了下,自责地道:“荷叶比我小,我反倒没她机灵,连累大家受了罪,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会改正,不让七阿哥再替我们操心。” 齐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处处照顾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我不一定能时刻在,所以你们得学习如何自保。遇到强敌,实在没办法对付的,你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护住性命。活下来,才有无数的可能。” 大家都认真听着齐佑说话,林绣绣难过地垂下了头,说道:“等到我们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些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可是要等到那一天,还得要好久好久啊!” 齐佑沉吟片刻,说道:“那天是会很久很久。只是,你们变得足够强大之后,只能让脑子稍微清楚之人不敢欺负你们,遇到纯粹的坏人,你们还是得提高警惕。” 荷叶眨巴着眼睛,问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纯粹的坏人?” 齐佑说道:“就像今天这几人,他们就是纯粹坏。他们不是不懂,也不是喝多了酒,酒后发疯。真傻的话,你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会多想。这些人也蠢,只他们骨子里就坏,仗着蠢无法无天。你们不要跟这些人讲道理,讲不通,只能将他们打得彻底服了,他们才会消停。” 大家神色若有所思,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齐佑暗自叹息,女性在这个时代是弱者,其实,在后世也好不了多少。 雄性动物总爱展现自己的力量,靠着道德法律约束,他们会有所收敛。约束不住的,到处展现自己的生殖力量,丑陋不堪。 齐佑身为男性,他没有沾沾自喜,只感到耻辱。 先做好一个人,再谈男女也不迟。 安抚好她们回到院子,饭菜早就凉了,桂和连忙上前收拾:“奴才重新去换热的来。” 齐佑不饿,也没心情吃饭,说道:“不用了,去烧壶水泡茶吧。再准备两碗面,等下煮给萨布素与常德吃,他们估计还没吃饱。” 桂和应是,收好炕桌提了茶上来,萨布素父子也一身寒意进了屋。 齐佑招呼两人坐,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道:“桂和,你去将面煮上来。” 萨布素见到桌上的饭菜已经收走,正准备饿肚皮,听到齐佑给他们父子准备了面,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多谢七阿哥,还是七阿哥细心。” 齐佑笑笑,“难得请你们来吃杀猪汤,最后只吃了碗面,是我招呼不周,还得请你们见谅才是。” 萨布素与常德连声说不敢。 他们是真不敢,齐佑在他们眼里脾气温和,永远不急不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待亲眼见到他眼都不眨接连开枪,凌厉强势,毫不留情处置了好几家人,父子俩到如今都有些没回过神。 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面,萨布素身子暖暖的,浑身放松下来,望着窗外开始飘飞的雪花,迟疑了下,说道:“先前我见到那几家已经离开了,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人受了伤。周围几十里都没有人烟,不知道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齐佑垂下眼眸,慢慢吃着茶,哦了声,没有接话。 他们走不远。 齐佑先前只伤了布日固德几人,没有要他们的命。 但是他知道,几人活不了。 被赶走之后,他们开始除了一腔愤怒,憎恨他与其他不愿意走的同伴之外,还有斗志昂然。想着要活下来,活得好好的,不让人看扁,以后回来复仇。 等到过两天,又冷又饿,没有栖身之所时,他们就会认清现实了。 对于造成眼前局面,受伤成了拖累的罪魁祸首,他们会开始怨怼,责备。 接下来,他们会以以无数的借口安慰劝说自己,比如为了其他家人等,出手解决掉惹事之人,回转过来请求齐佑原谅。 齐佑从来不同意株连九族的做法,更不是喜好杀戮之人。他们从此老老实实,安生种地,他也不会真让他们都去死。 升斗恩米斗仇,齐佑尽力替这些人着想。久而久之之后,他们会觉着,他所做之事都是理所当然,一点不满就会翻脸。 经过此次下狠手惩戒之后,这群人心中有了畏惧,此地算得上真正安稳下来了。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劝道:“七阿哥也不要生气,他们蠢得很,几口酒一上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齐佑认真地说道:“他们不是蠢,就是坏。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觉着我大题小做了。” 萨布素被看穿,神色尴尬起来,含糊着道:“汉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结亲之后,一床被子同床盖,再大的怨气也没了。家里媳妇有出息,能出去赚银子,给家里长脸面,他们也不会拦着,以后还是会让她们出来做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桩?” 常德在旁边听着,虽没说话,却不时点头,显然同意萨布素的说法。 齐佑神色淡淡,提壶倒茶没有做声。 其实齐佑并不怪他们,这就是眼下的世情。哪怕是后世,对待这种纠纷,难听的话不少。夫妻之间发生矛盾,都是劝和不劝分。 萨布素犹豫了一下,说道:“因着总是打仗,好些人都没能成亲。像是巴彦,前后死了两个妻子,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如今依旧是鳏夫还未再娶。他今年已经快四十岁,这下他没了,家中香火真彻底断了.....唉,像是巴彦这样的人不少,着实是令人头疼。” 听萨布素话里的意思,巴彦应该被解决掉了。齐佑抬眼看过去,不咸不淡问道:“巴彦的两任妻子,究竟是如何没了的?” 萨布素顿了下,神色不自在起来,说道:“我也没多问,不知道是如何没了的。” 齐佑说道:“其实将军都明白,何苦装作不知呢?你看他们,一边娶不到妻子,一边不拿女人当人。” 萨布素干笑了几声,附和着道:“也是,他们是活该。可是七阿哥,长期以往,我只担心人心会乱,影响到边关安危。” 常德神色若有所思,看了萨布素一眼,坐在旁边紧紧皱起了眉头。 齐佑缓缓说道:“种地时,先要选取种子。坏掉的种子种到地里,生长不出好的庄稼。人的绵延与传宗接代,也跟种地选种一样。像是巴彦这等的坏种,香火断掉,就断掉吧。” 萨布素一脸怔愕,呐呐道:“七阿哥,香火重要.....” 齐佑脸上浮起了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说道:“我建议将军以后思考一件事情时,少提大局,着眼实际。先看到眼前的苦难,解决掉之后,再放眼天下,这样比较切合实际。” 萨布素面子有点挂不住了,辩驳道:“我是这里的将军,不放眼大局,如何能统帅他们?” 齐佑道:“将军为何守卫边疆?是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弱小百姓,让他们能不受外敌侵扰,安居乐业。可将军实际上是牺牲弱小,才守卫了边疆。这样的守卫,值不值得,又有何意义?” 萨布素呆在那里,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常德却眼睛一亮,很是不给他爹面子叫了声好,“七阿哥说得是,阿玛经常说,要顾大局大局,我一直没弄明白大局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今我懂了,就是牺牲小的,保全大的嘛!” “滚一边去!”萨布素气得骂了常德一句,稳了稳神,认真问道:“七阿哥可有解决的办法?” 齐佑沉思了下,说道:“我看过这边的人口数量,女人与男人大致持平。至于为何还有人娶不到妻子,除了有人纳好几房小妾外,其他原因,将军不如自己回去好生想一下。你若有姐妹女儿,愿不愿意嫁给那些光棍,推己及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萨布素与常德都好几房小妾,父子俩对视一眼,两人的脸同时有点红。 他们肯定不愿意少纳妾,至于家中姐妹女儿,谁要嫁给那些无赖泼皮? 齐佑没再理会两人,望向莹白的窗外,雪又下大了。 瑞雪兆丰年,不知明年地里有没有收成。他没有银子,学堂还没有办起来。 苦什么都不能苦教育,究竟从哪里再能赚到银子呢? 齐佑低头看向茶碗,顿了下,眼睛止不住一亮。 第七十三章 如今对齐佑来说, 能稳妥赚到钱的地方,当然是内务府。 说起来,齐佑将主意打到内务,府也就是康熙的身上, 也就是另类的“坑爹”。 齐佑打算赚康熙的钱, 走非同寻常的皇商路线。不过他问心无愧, 所有得来的钱, 他一个大钱都不会要。全部交到百姓手上,或者拿来发展当地的教育与基础设施。 卖过一次干果皮毛, 总不能年年卖, 不然康熙该翻脸了。 拉平仓地区穷得很,除了黑土地就是令人沉醉的蓝天碧云。 齐佑望着不时晃动的厚门帘,禁不住笑了笑。 他穷得叮当响,能赚钱的地方很多。船坞与水师,与罗刹国的贸易上, 他只要愿意, 能神不知鬼不觉赚得富可敌国。 可惜啊,这些他都不能做。 不知道康熙可喜欢东北能吹散骨头的寒风, 给他装几罐子送到乾清宫,让他体会一下当年祖宗曾体会过的苦寒。 旧时东北有三宝, 人参貂皮乌拉草。新三宝的貂皮则换成了鹿茸。 人参貂皮贵重,貂金贵稀少,还不一定能猎到。 这个时代还是有一定的好处, 比如注重生态,决不允许过度打猎。 猎人都很自觉, 在春季产卵的季节是封猎期, 幼小, 怀孕的母兽也不会猎,保证猎物不被灭绝。 齐佑当然支持保护生态,貂皮再贵重,他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发动人去大肆猎杀。 人参主要在长白山地区,这片是朝廷的,决不允许其他人去挖。 至于乌拉草,满人早就当做宝贝,嫩的时候拿来喂养牲畜,老了拿来编织,做靴子。对满人来说见怪不怪,有钱人不稀罕,卖给穷人又不值几个钱,运到京城卖实在不划算。 梅花鹿与鹿茸,宫里在南苑那边有养,围猎场也有,这个也不稀奇。 其实东北地区远不只是这些宝贝,尤其是齐佑所在的地方离牡丹江挺近,物产丰富。 齐佑想到了每年声势浩大的查干湖冬季捕鱼。查干湖鱼有名得很,可惜离得太远,差不多有近三千里,只能遗憾放弃。 好在牡丹江的鱼类也很丰富,尤其虹鳟鱼在后世是地理标志产品,如今虹鳟鱼还没引进,同样只能放弃。 东北木耳,在牡丹江地方的产地最有名。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人工种植木耳。 不过人工种植是在木上打孔砍花,照样是靠天吃饭,产量稀少,属于贡品。 齐佑不懂如何种木耳,等到以后他会让底下的人去试种。拉平仓地区太穷,产的木耳不用上贡,被他扒拉进卖给康熙的计划里。 除了橡子等干果外,还有椴树蜜很有名,齐佑不会养蜂,亦暂时放进了未来的计划中。 最快能来钱的,还当是牡丹江的镜泊湖红尾鱼。先前齐佑看到茶碗里的茶水,就想到了红尾鱼。 红尾鱼产于高山堰塞湖,肉质细嫩鲜美。齐佑能记得这种鱼,是因为红尾鱼白身配着鲜红的尾鳍下叶,很美,有特点,一眼就能与其他的鱼区别开。 活鱼运到京城就甭想了,冷冻的鱼与鱼干的滋味如何,齐佑也没尝过。 宫里不缺鱼,但这种鱼又美又稀少,贵人们就要的是贵重。再拿来吹嘘包装一下,齐佑赚起康熙的银子来,理不直气也壮。 严寒也有好处,不缺冰,冷冻后的鱼包裹好一些,运到京城也不会化。加上有炕,还可以试着烘烤鱼干。 说干就干,齐佑暂时将其他事情抛到了脑后,与萨布素常德说起了此事:“不知道将军可吃过山上湖里的红尾鱼?如果好吃,鱼又多,我想去抓一些运到京城去卖。” 萨布素吃过湖里的红尾鱼,细腻鲜美归细腻鲜美,只他向来不喜欢吃鱼,鱼刺多麻烦,没有大口吃肉来得爽。 听到齐佑突然提及要去抓鱼卖,萨布素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以为他想赚些私房银,犹豫了下,还是老实说道:“湖里的鱼多得很,我们这边人都不大喜欢吃,只达斡尔与鄂伦春其他几个部落抓得多。京城什么没有,也不缺鱼,运到京城能卖出价钱吗?七阿哥,若是您想赚银子,靠着抓鱼卖钱,一年也走不了两趟,可赚不了几个银子。” 常德很喜欢吃鱼,听到后顿时来了兴致,不待齐佑回答,很是捧场积极说道:“湖里的鱼,比河里的鱼要鲜美百倍,只用加点盐一烤,连鱼刺我都能嚼着吃了。阿玛真是爱瞎担心,再说七阿哥想出来的主意,肯定能赚大钱!” 萨布素见儿子拆台,郁闷不已,暗自骂了句蠢货,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闭嘴,我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 常德噎了下,满脸不服气,到底没敢再还嘴。 齐佑只当没看到,笑着说道:“常德说得对,每个地方的鱼都有自己的特色。就算是同品种的鱼,长在不同的水里面,吃起来口味也不一样。再说这是来自北边的鱼,物以稀为贵,不愁没有销路,宫里的人肯定都喜欢吃。” 宫里很少吃鱼,底下伺候的人怕贵人们被鱼刺卡住,鱼呈上去也先剔去了鱼刺。 哪怕御厨身怀绝技,剔掉鱼刺之后,鱼肉也烂糟糟的,失去了原本的风味。 不过齐佑不担心,主要是康熙喜欢吃鱼,鲥鱼刺多,却是他的最爱。 鲥鱼产于江南,同样是贡品。为了保证鱼的新鲜,快马加鞭送进宫,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 齐佑与康熙吃过饭,他下令御膳房,无需将鲥鱼的刺去除掉,清蒸之后送了上来。 康熙虽吃得不多,但齐佑仅仅从他这个举动,便知道他懂得吃鱼,以及对鲥鱼的偏爱。 萨布素肯定不会知晓这些,皇帝的喜好与口味乃是秘密。宫里的人与近身大臣,哪怕知道了也不敢说。 只要鱼送进京城,就不会愁卖不出去。他们从北地送进京城的鱼成本太高,亦只有康熙与达官贵人吃得起。 进京的狼覃军们,年后就应该归来了。等他们到了之后,正好再次运送鱼进京。到了年底再送一次,一年送两次。 来回奔波,辛苦是辛苦了些,到时候给他们丰厚的红封。不同于保护康熙那般,需要紧张得提着脑袋做事,还有钱赚,他们应当很乐意。 至于康熙乐不乐意,齐佑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他实在是太缺钱。 抓鱼只是他发展这里的第一步,富饶肥沃的黑土资源,除了开荒种粮食之外,文明发展迫在眉睫。 齐佑不便细说,沉吟了下道:“起初我打算在这边开办学堂,先生倒不缺,宁古塔那边流放来的犯人,当教他们识字的先生足够了。修屋加上笔墨纸砚才是大头,这笔钱到处凑一凑,也能勉强凑齐。办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长期投入,必须找出一条生财之道。而且这条财路,其他人一概不许沾手,只用于教书育人,修路铺桥。” 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北地地广人稀,荒无人烟。通往各处的道路,崎岖难行,在路上耗费大量的时间。 眼下致富暂时难,但是路必须修。 萨布素以为齐佑要捞钱,没想到却是一心为了这里的百姓。他愣了愣,老脸不知不觉红了,羞愧不已。 想到四下烂糟糟的道路,萨布素顿时叹息了声,说道:“别说官道,就是像样的路都没有,外出就是吃苦受罪。各地本来就离得远,这路不好,走动就更麻烦,彼此联系得就少。我就算没读过书,也懂得没有流动,就富不起来的道理。” 齐佑说道:“靠着我们这里修还不行,其他地方也必须一起修,靠着大家齐心协力,方能将将各处连起来。我现在管不到别处去,恰好将军在,拉平仓以及宁古塔周围的路,不说修得与官道一样平坦,至少得像样些,不要下雨时就塌荒,泥泞难行。” 能将辖下的路修好,萨布素自是高兴不已,说道:“我生在此,长在此,能看到故土大变样,变得好起来,此生我也无憾了。七阿哥,您需要我作甚,只管吩咐就是。” 齐佑笑了笑,说道:“修路需要勘测测绘,像是张松姐弟,荷叶他们的重要性,这下你能理解了吧?” 萨布素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是我目光短浅,未曾想到那么多。” 齐佑看了他一眼,没再让他难堪,将话转到了别处:“还有绘制舆图。这边的舆图我看过,将军也应当知晓,实在是不行。” 萨布素吃过舆图不清楚的苦,对此感同身受,说道:“舆图很是粗略,只有大致方位,行军打仗时,有时候不小心就走偏了,那真是有苦说不出。” 齐佑又笑了,起身去拿了一张舆图过来,递给了萨布素,“这是我们垦荒周围的舆图,将军你看看,与你以前见到的舆图对比一下,觉着有何不同?” 萨布素打开舆图,常德也好奇凑了过去,霎时惊呼了声,说道:“好细致!不但有方位,里数都写得清清楚楚,山与河流标注了出来,还有这个比例......” “你轻一些!”萨布素同样眼前一亮,对这份舆图爱不释手。听到常德大呼小叫,手扯了下纸,生怕他扯坏了,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下去。 常德手背吃痛,缩回手哀怨地道:“阿玛,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您还打我。七阿哥是自己人,他看到没事,在外面的话,我得多没面子啊!” 萨布素不留情面,头也不抬骂道:“滚你娘的!” 齐佑忍笑,假装没看到常德涨红的脸,说道:“这些事情,同样得要张松他们去做。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来自皇庄的包衣奴才。跟在西洋先生身边这几年,不但要学算学,几何,拉丁文,还要学习专业的测绘知识。最后能留下来的,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北地办起了学堂,种地养鱼的,织布纺线的,考学出仕的,不拘哪一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路办学,好比是我们替后人积攒下的家产,至于发扬光大,就得靠他们了。” 萨布素感慨地道:“是啊,我已经老了,能做多少事呢?想要到处一下大变样,只能靠后生了。如果不读书,不学本领,照着眼前的现状继续下去,这边永远就是苦寒之地。哪怕开垦了荒地,种出了粮食,也不过如此。粮食不值几个钱,靠种地发不了家。” 齐佑笑道:“种地也能发家,前提是必须提高粮食产量。老百姓已种了几千年的地,粮食产量能看得到,迄今为止也没长几斤。由此看来,靠着经验并不能种好地。除非让专人去钻研琢磨,如何改善种子,粪肥,除虫等等。这里面包含太多的学问,经验只能作为参考,想要真正改变,必须靠着读书。当然要读的书,不是如何做文章,而是世人眼中看不上的杂学。” 冬天冷得很,在这边必须穿厚皮袄,哪怕在屋内有炕,照样得裹着厚厚的夹袄。 齐佑很怀念贴身的羊绒衣衫,可惜的是,蒙古各部落虽养羊放牧,技术不行处理不好,羊毛始终太硬。 上好的羊毛,没能真正派上用处,只拿来织造地毡等,实在是浪费。 若是能将这边的羊毛纺织发展起来,能织成羊毛面料,蒙古的牧民生活待遇,会得到大的提高。 蒙古各部落还基本是奴隶制,各种陋习依然存在。遍地目不识丁之人,眼下想要改革,那是难上加难。 萨布素愣了下,说道:“照着七阿哥的意思,读书不为了考学,还有人愿意读书吗?” 齐佑笃定地道:“当然愿意啊。天下的人才,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们只苦于没有出路,被埋没了。三年一次大考,考中的,仅区区几百人,好多聪明的人,屡试不第。他们的聪明,其实并不在做文章之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读书高,所指是考科举的高,实在是遗憾呐!” 常德心有戚戚焉,听得频频点头,道:“就是,我书读得好,就是做不好文章,阿玛总认为是我没学好。要是不用考做文章,而是考别的,比如抓鱼,我一定能考个抓鱼状元出来,我最会抓鱼了!” 萨布素听得既想笑,又气不过,骂道:“滚你娘的!” 齐佑却哈哈笑起来,朝常德举起了拇指,说道:“抓鱼状元也是人才,等到过完年我们就出发,我不懂抓鱼,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常德豪气万丈应了下来,将胸脯拍得哐当响,“七阿哥放心,凿冰抓鱼我也厉害得很,定不会让您失望。” 萨布素瞧着常德的傻样,简直没眼看。嫌弃地别开了头,骂了他句,嘴角却止不住悄然上扬。 他老了。 常德资质平平,他一直发愁,待他没了之后,他的那点功劳,会不会延续下去,让常德接替他的位置。 幸运的是,齐佑来到了这里,他想方设法让常德在齐佑面前露脸,却没见到什么效果。 如今常德误打误撞能与齐佑搭上话,关系走得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商议了一些细节之后,大家分头准备。过完正月十五,萨布素与常德就领着全副武装的兵,准备好推车等抓鱼用具,帐篷吃食等,汇合齐佑与张松姐弟几人,一起朝堰塞湖出发。 过年后雪停了,哪怕太阳高照,气温实在太低,雪依然没化,天地间几乎白茫茫的一片。 道路难行不说,越往上气温越低。在夏季时节,骑马只要大半天的行程,他们足足走了近三天。 到了山上的时候已近傍晚,来不及抓鱼,赶紧找了背风处扎营生火。 齐佑全身上下,裹得只剩下了眼睛,眼睫毛还是结了一层冰。他顾不上进帐篷歇息,先过去看了下张松几个姑娘。 林绣绣如今被锻炼了出来,一路上没叫过半句苦,进到帐篷还有力气与荷叶打闹,伸手去戳她的脸:“荷叶,你过一个年,可又长胖了不少,哎哟瞧这红脸蛋!” 荷叶偏头躲开,笑嘻嘻道:“长胖了好呀,胖了才不怕冷。” 张松在忙着生火,见荷叶要脱皮袄,忙拦住了:“哎荷叶,你快别发疯,等会仔细着凉。” 齐佑见荷叶不以为然,压根不听张松的话,厚皮袄已经脱了一半,赶紧出声拦住她:“张松说得对,你们要穿厚实些,山上太冷,别生病了。” 荷叶见齐佑发话,二话不说将厚袄子套了回去,脆生生应了,福身请安。 张松几人忙纷纷跟着请了安,齐佑摆了摆手,“在外面别管这些,你们缺什么就说一声。周围是野林子,说不定有猛兽出没。你们若要出帐篷走动,一定要结伴同行。至于测绘的事情,实在太冷了,你们先放一放,这次就当是先来熟悉道路,等到夏天才上山做这些。” 几人一起应了,齐佑叮嘱了几句,去营地里又走了一圈。兵丁们忙碌着,升起火堆在烧水煮热汤饭,一切井井有条。 齐佑与萨布素说了几句句话,方回了帐篷。吃了碗热汤饭,随便擦洗了下,只脱了厚皮袄,便钻进褥子里睡了。 得高与桂和与齐佑住在一起,两人轮流管着火盆值夜。 齐佑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接着是站岗亲兵的呵斥声:“林子里是谁?出来!再不做声,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得高飞快递上了他的袄子,桂和则掀开帐篷冲了出去。 第七十四章 齐佑随意将厚皮袄裹在身上, 摸出枕头边的枪就往外走。得高机警地挡在了前面,护卫也已经围了上来。 夜里时分,冷得空气都似乎凝滞了。齐佑一出帐篷,差点没被寒意掀了个趔趄, 眉头下意识皱起, 转头四望。 除了林子那边黑黝黝, 淡淡月光清辉与白雪下, 四周一片明亮。 整个营地已经有了动静,萨布素与常德也起了身, 一起奔向了齐佑。 齐佑先去看了几个姑娘, 见荷叶从帐篷缝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睛里,惺忪中带着丝丝惊恐,他忙朝她摆了摆手,低声道:“回去, 不要乱跑。” 荷叶嗖地缩回了脑袋, 紧紧合上了帐篷。齐佑听到里面传来小声嘀咕声,见到她们没有危险, 心下稍安。 先冲过去查看的桂和已经跑回来,飞快说道:“前面站岗的兵发现了林子中有人, 朝天鸣了空枪,林子的人退回去没了动静。我们对林子不熟悉,不敢贸然上前。七阿哥, 您回去避一避,仔细危险。” 营地在背风处, 后面就是积着雪, 光秃秃嶙峋的山石, 避无可避。 齐佑沉吟了下,让桂和回帐篷去穿衣,对迎上来的萨布素说道:“再前去喊话。他们应当刚来,否则,先前不可能没动静。” 萨布素一想也是,鼻子都快冻掉的天气,怕有猛兽,不敢冒然进到林子深处。在林子外面的话,得生火取暖,会早就被站岗的兵发现。 他们上山时,走的是虽然绕一些,但平坦好走的道。 林子中的人,要不是习惯了寒冷气候,要不就是对周围熟悉之人。 齐佑紧盯着树林,很快对萨布素说道:“试着用蒙语喊话!” 萨布素应下,干脆将常德带了过去,吩咐他用蒙语喊了一遍。 没一会,林子中一阵窸窣声之后,走出来了三人。上前回话的,是个身着熊皮的矮汉子。 离得远,汉子的语速又快又急,齐佑没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经过交流之后,萨布素勉强明白了汉子的意思,过来跟齐佑说道:“七阿哥,林子里的几人是达呼尔与鄂温克部落的人,罗刹国侵犯布里亚特蒙古时,他们逃了出来,不知为何到了此地。” 达呼尔就是后世的达斡尔,以前大清将鄂温克,鄂伦春以及达斡尔各部,统称为索伦。努尔哈赤征服了贝加尔湖东的几个部落,将他们收编进八旗。 后来,朝廷陆续多次调整收编,索伦部的一部分人入了军营,一部分人依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必须向朝廷纳贡。 朝廷收编的,仅仅是一部分,还有好些分散到其他地方的,依然独立于外。 这些部落之间聚群而居,依照着父系血缘禁止通婚,大部落逐渐分成小部落。基本还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靠着渔猎为生。统一劳作,统一分配。 在明朝,曾对他们记载为“野人女真”,语言有些大致与满语相近,有些则与蒙语相近。 他们各部没有文字,却有自己的语言,与外界沟通,则看聚居地主要讲什么语。 在布里亚特蒙古部,有达斡尔与鄂温克混居在此,就习惯了使用蒙语。 边关战事不断,加上戈洛文当时侵犯布里亚特蒙古,估计他们便在此时逃了出来。 北地地广人稀,他们又擅长渔猎,躲避能力强,这么久没被发现也正常。 齐佑一听说是达斡尔与鄂温克在一起,又是讲蒙语,肯定了原先的猜测,说道:“你去将他们带过来。” 萨布素犹豫了下,依言走上前,跟几人说了几句,然后一起走了过来。 齐佑不动声色打量过去,他们看不出来年纪,黝黑的脸庞被冻得裂开一道道口子,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白霜。只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同样来回打量着齐佑。 萨布素见几人无礼,顿时脸一沉,刚要出声呵斥,先前答话的汉子开了口:“我知道你,你是大清的七阿哥。” 齐佑能听懂汉子近九成的蒙语,从容不迫点点头,“是我。你是哪一部的,是鄂温克还是达呼尔?” 汉子目露诧异,接着笑了起来,说道:“传言七阿哥聪慧过人,看来真是名不虚传。我是鄂温克部,来自杜拉尔哈拉,叫土谷素。” 他指着身边的两人分别介绍了:“他叫额勒春,是达呼尔部的踏坦达,他叫库哈,是鄂伦春的莫昆达。” 杜拉尔哈拉的意思是来自水边部落,踏坦达与莫昆达,乃是大家长的意思。简单来说,他们三人都是小部落的首领。 齐佑看向另外两人,万万没想到三个部落齐聚在此。他脸上带着笑,掩去了心里的惊讶,招呼几人进帐篷说话:“既然几位来到此地,外面寒冷,还是先请进来吃杯茶吧。” 三人互相看了眼,齐声道谢后,跟在齐佑身后进了帐篷。 萨布素拉着常德,主动坐在了齐佑身边,暗自护住他。几人将小小的帐篷挤得水泄不通,桂和与得高只得蹲在帐门边煮茶, 土谷素看上去是话事人,主动说道:“当年罗刹国强盗攻打过来,我们的家产被洗劫一空,他们勒令我们投降,向他们纳贡。呸!这些狗杂碎,哪怕是打碎我们的腿,我们也不会向他们屈服!” 额勒春与库哈同样神色愤慨,表达了对罗刹国的仇恨。 齐佑听他们讲话,额勒春讲的话,偏向于满语,库哈偏向于蒙语多些,他能听懂七八成。 常德能听懂一半,萨布素就基本靠神色猜测了,只能靠过去低声问常德,听他结结巴巴解释。 齐佑感慨不已,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着实辛苦你们了。不过,你们为何来到了此地?” 土谷素神色黯淡下来,难过地说道:“不瞒七阿哥,我们带着族人从罗刹国手上逃出来,家产没了,族人也死了不少。我们三部彼此帮助扶持,打猎捕鱼为生,方艰难活了下来。听闻大清前来的七阿哥在此种地,便带着部落族人前来投靠。冬日路不好走,赶了一夜方赶到此地。不敢贸然上前,就先到林子里想法子,结果被你们的兵发现了。我们绝无二心,愿意臣服大清,给大清纳贡!” 说完,土谷素率先单膝下跪,朝齐佑行了大礼。其他两人跟着郑重起誓,一并行了礼。 齐佑愣了下,起身虚虚伸出双手,说道:“诸位快快请起,不用如此大礼。” 土谷素见齐佑没答应,跪在那里没动,眼神直直盯着他,问道:“七阿哥可是看不起我们,不愿意接纳?”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先起来,听我仔细说。”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坐了下来,一起看向了齐佑。 得高与桂和呈上了热茶,齐佑招呼他们道:“先吃碗茶暖暖吧,我们慢慢谈。” 劳累加上寒冷,几人见到热腾腾的茶水,忍不住端起吃了起来。一碗热茶下肚,浑身畅快无比,神色跟着轻松不少。 无伦是大清还是齐佑,当然欢迎他们前来投奔,只无法随随便便就答应了。 齐佑肯定不会再照着从前那样,放他们过以前的日子,每年给朝廷纳贡些皮毛。 他们想要留下来,就得跟他在这里垦荒,读书识字,彻底改变。 难就难在,几个部落还处于游牧民族的初级阶段,说白了就是比较奔放,生性自由,骁勇善战。 他们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特点,无论是分配食物,还是婚姻嫁娶,产生的纠纷与律法问题,一切都由部落首领说了算。 齐佑尊重他们各部落的风俗,若在这里垦荒,几个部落混合在一起,关系势必会变得复杂。他们需要彻底融入进来,必须有服从性,以及遵守律法。否则,一切都得乱了套。 再次,齐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劳动力有多少。 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他赊欠来的粮食,原本只够吃到明年秋上。 等春天土地化冻了,种下去的庄稼究竟能收成多少,齐佑还没底。 鱼还没影,狼覃军还没回来,一个大钱都没见到。齐佑已经预支了以后的收入,实在没办法拨出粮食来白养他们。 齐佑放下茶碗,问道:“你们几部落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人多少?四十岁以上的男丁多少,十岁以下孩童又多少?” 土谷素神色疑惑,不过还是照实答了,说道:“我们三部加起来共有两百余人,男丁共有一百五十人,女人共有近六十人。四十岁以上的男丁,约莫有五人,十岁以下的,只有三人。 齐佑的心,好似被一只手伸进去,狠狠抓了下。 照着土谷素所言的人口年龄比例,看来在打仗中,妇孺老人孩童,损失最惨重。 按照现在的平均年龄,加上他们的生存环境,四十岁以上就算老人了。 在苦难的生活中,老人首先会被先抛弃,接着是妇人,最后是孩童。 三人一起低下了头,库哈脸上闪过阵阵伤痛,默然了下,说道:“孩子不好养活,这两年陆陆续续又生病去了好些,就只剩下了这几人。” 额勒春说道:“以后努力再生就是,孩子会有的。” 齐佑暗自叹息,额勒春也只能想到这个方法了,看了他眼没说话。 萨布素听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孩子金贵,哪怕是他的儿女,养得那样精细,都夭折了不少。 妇人生孩子也是一道坎,母牛下崽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生孩子。 齐佑问道:“你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如今在何处?” 土谷素斟酌了下,老实答道:“他们在山腰一个避风处等着。” 齐佑顿时感到头疼。 也是,他们本来居住的地方就简陋得很,要不随便搭一个帐篷,要不就是在树杈子上搭个棚子,还不固定。今晚住在这两根树枝上,明晚就换两棵树。 仓库倒会固定,同样建在树上,用皮或者其他东西包起来,存放粮食衣衫等东西。 齐佑想到以前满人的祖先,他们从树上下来才不久。比如盛京皇宫就建在高台上,这与习俗有关,渔猎民族怕有外地来袭,习惯在高处站岗放哨。 还真是同宗同源。 齐佑忙道:“外面那么冷,先去让他们上来吧。山上虽然也一样冷,倒能升火烤一烤,我这里有御寒的生姜药材等,煮锅汤给他们暖和暖和。” 三人顿了下,皆喜出望外。额勒春灵活得很,嗖一下站起身:“多谢七阿哥,我去叫他们!” 齐佑赶紧吩咐得高桂和,“你去看着些,招呼他们熬煮姜汤药汤,再煮些热汤饭。粮食这些留路上吃的口粮就行,不管抓不抓得到鱼,我们吃过午饭后就下山。” 土谷素哽咽了下,说道:“七阿哥心慈,还是大清好。” 心慈的七阿哥齐佑,也有一肚皮烦恼。他做不到无视他们的苦难,只要是人,不管来自什么部落,哪怕是噶尔丹或者罗煞百姓,他也会伸出援手。 至于打仗的问题,等到上了战场再说。 齐佑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垦荒,若向大清称臣,以后也要开荒种地。会不会种地没关系,喀尔喀那些人起初也不会,我们出人手把手教。你们以后与喀尔喀的百姓一样,分成三个村子居住,你们三人,则做村子里的佐领。至于房屋这些,我们还有些帐篷,先借给你们挤一挤,有个避风容身之处,等到土地化冻之后就修屋。” 几人来之前,就先打听过齐佑这边的情形,他们见到喀尔喀人有暖和的地方容身,有饭吃。 就算是做不懂的垦荒种地,不用受战乱之苦,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两人立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齐佑眼含笑意,缓缓在两人脸上扫过:“但我有几点,先要说在前面,你们且听一听,若是能接受,就留下来。若是不能接受,等用过饭暖和之后,还是去另找地方安顿吧。萨布素将军会交待下去,你们要出边境,绝不会为难你们,很快会给你们放行。” 两人一听齐佑这般说,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楞在了那里。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大清的疆土。若要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照理说他们就是大清的子民百姓。 如果不听从朝廷的规定命令,他们就得被赶出去。 齐佑将两人的脸色看在眼里,淡淡地道:“你们部落的习俗,拜祭的祖宗,信奉的宗教,大清都不会干涉。但是,我这里的规矩是,各家各户多劳多得,谁能开垦出来的荒地,就归谁。收了粮食,也归各家,按照大清的律令交赋税。平时上山打的猎物,赚来的一些柴米油盐钱,都归各家所有。部落的婚姻嫁娶,部落中的人犯了罪,你们说了不算,得按照大清的规矩来,依照大清的律法处置。” 两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为难。 按照齐佑先前话里的意思,他们成了佐领,照样管着人。 可是实际的权利,被剥夺了不少。比如他们在部落里他们说一不二,尤其是收成这些,都由他们分配。 说是平均分配,保证公正。是人都有私心,亲近的肯定会分得好一些,多一些。 无形之中,他们身边有了无数的拥护者,保证了他们的权威。 最高的权利被收走,他们的佐领之职,似乎变得没滋没味了。 吐谷素犹豫了下,说道:“我知道有些部落归顺了大清,他们只需要给大清纳贡就行,为何到了我们这里,就不行了呢?” 齐佑哦了声,说道:“其他编入索伦部,比如以前上贡貂皮的,以后也会让他们来种地。要想打猎,捕鱼的,朝廷也不会拦着,只平时闲着的时候去做,当做他们额外的收成。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在湖中凿冰捕鱼,得来的银子,建学堂请先生,让所有的孩童免费读书学习本领。当然,想要识字的大人,平时也可以跟着学。” 土谷素呆了呆,呐呐说道:“读书识字?” 库哈也瞪大了眼睛,他们几个部落都没有文字,但他们知道读书的好处。 读书要花很多银子,他们肚皮都填不饱,哪怕在战乱之前,读书也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齐佑重重点了点头,说道:“对,读书识字。你们部落的祖宗风俗,等以后读过书,就能记载下来了。无需再口口相传,中间出了差错,遗失或者变了样。读书可以考学做官,可以学其他修屋筑路种地,学医治病救人,什么都可以学。” 两人彼此互看,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动与茫然。 齐佑提壶给两人加了热茶,不紧不慢说道:“先前你们说,你们各自部落的人,在路上折损了不少。拼命让妇人生,这个想法不对,也做不到。等以后安定了下来,养好了身子,才能生孩子,养好孩子。往祖上论,我们满人以前,与你们处境差不离。因为读了书,看到了外面之大,差别就拉开了。” 几个部落与满人女真一样,都是住在树上的人。如今彼此之间,用天差地别形容还不够。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齐佑没有逼迫他们,听到外面有了动静,笑道:“他们来了,我们出去迎一迎。” 两人只得站了起身,跟在齐佑身后往外走去。萨布素听得云里雾里,悄然问常德:“他们说了什么?” 常德神色若有所思,说道:“阿玛,您以前总说我蠢,我虽然没有反驳,心里其实挺不服气。” 萨布素瞪了他一眼,“嘿,你这个兔崽子......,打住,老子问的是这个吗?” 常德说道:“先前见到七阿哥的举动,与他们说话,我脑子一下就清楚了,学到了不少东西。话简单得很,做的事,每一步都很重要,环环紧扣。先是不拘礼节相迎,接着让他们放松,施恩,再讲条件。换作是我,权利一下没了,不说当场翻脸,至少得一口回绝。可惜他们拒绝不了,因为有更大的诱惑等着他们。” 他看了眼萨布素,笑嘻嘻道:“七阿哥所许诺的,不是像阿玛那样乱吹牛,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们能看得到,一切就在眼前。能看到日子以后有了奔头,谁不答应,谁真傻。” 萨布素气得牙痒痒,磨了磨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老神在在收了回去。 端看常德这德性,能跟齐佑学到一丝半点,比什么都强。 至于两百多人的去留,如何处置,他迟早会知道。 营地篝火熊熊燃烧,照着一张张麻木苦难的脸。他们裹着看不出来颜色的破衣衫,互相搀扶着,像是一群地底爬出来的幽灵般,眼神空洞,本能奔向了温暖之处。 齐佑望着眼前不断走来的众人,不知是空气太冷,还是其他。他鼻子被冻住,眼睛酸涩难忍,仰起头望天,眨回了溢出眼眶的泪。 天际的颜色转为青灰,天快亮了。 第七十五章 药味, 辛辣的姜味,加上面汤的香味,在凛冽的空气中飘散。 柴火映照着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其他人忙碌着煮饭煮汤的热闹, 与四周的冷清孤寂交相辉映, 竟然生出一股凄怆又豪迈的美。 齐佑望着眼前拿出脏兮兮破木碗, 就要去舀药汤的众人, 再次望天,叹息了声。 以后得差不多四五个部落混在一起, 彼此都彪悍善战。且不提他一屁股欠债的问题, 先让他们能和平相处,改善他们的卫生习惯,就足够令人头疼。 如今的医疗条件落后,疾病的预防也是一大难题。齐佑能做到的,就是让他们勤洗手, 保证个人清洁, 吃煮熟的食物。 这几点看似简单,实施起来其实很难。 比如土谷素与库哈他们端着碗的时候, 长长黑乎乎的指甲,几乎一半浸在了汤里。 齐佑从来没感到这般为难过,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想了又想,念着他们又冷又饿,齐佑只得暂时作罢。 萨布素察觉到了齐佑神色不对, 跟着他走进帐篷坐下,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可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发愁?” 齐佑沉吟了下, 道:“粮食也愁, 其他也愁。”见萨布素愣住, 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问题。” 萨布素仍然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为何齐佑怎么扯到生活习惯上去了,劝说道:“七阿哥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住的地儿,连窝棚都比不上。待住进了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肯定很快就能习惯。” 齐佑轻摇头,苦笑道:“不是这个问题。你可还记得,以前我规划修建村子的时候,将他们饮水的地方与茅厕隔开,保证水源干净。还下令不许牲畜去喝人饮用的水,也不许在里面洗澡洗衣。要求他们尽量做到饭前便后洗手,每天清洁牙齿,不喝没煮开的水,也不要吃没煮熟的肉食。” 萨布素当然记得,齐佑规定管规定,尽管有了茅厕,他们还是会随地乱拉。后来纠正了许久,才勉强好了些。 至于他们洗手以及各种清洁习惯,平时如何过日子,看不到也管不过来。 萨布素说道:“既然他们自己都当回事,您又何须操心,且随他们去吧。” 生命何等重要,岂能随便他们去。齐佑笑笑,说道:“这点很重要,需要教化。一个着凉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这边还缺医少药,只能提前做好预防。要是发生霍乱鼠疫等瘟疫,除了等死之外,还取决于人的身体好不好,能不能扛得过了。” 萨布素听说噶尔丹上次与大清打仗,在战场上没死几个人。逃回去的路上,军营里有兵生了病,最后蔓延开,一下死了好几百近千人,比起在战场上损失的还多。 萨布素顿时紧张起来,说道:“若是发生了瘟疫,这可了不得!我这就去看看,提醒他们注意些。” 齐佑叫住了他,说道:“他们饿成那样,先让他们吃饱了再说吧。对了,土谷素来自水边,他们部落擅长渔猎,等下让他们展现一下身手,抓到的鱼,让他们推着进村子。” 萨布素怔住,一时没能明白齐佑的想法。 齐佑解释道:“他们算是外来户,尤其是这幅模样,一看就是逃难过来。其他百姓见到他们,会本能排斥,看不起。如果他们带了鱼进村,不是空手而来,大家会客气些。” 萨布素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也是,就像是去走亲戚,穷亲戚空着手上门去打秋风,总归是不好,还是七阿哥想得周到。” 齐佑也不想这么周到,只他没有办法。对外,他要想法找康熙要钱要粮养活这群人,他们内部可不能乱。 喝过药汤姜汤,再用过饭之后,这群人总算有了点人样。三三两两围在火堆边,听土谷素他们告诉以后的打算。 齐佑等土谷素他们忙完,找来他说了抓鱼之事。 土谷素满脸得色,说道:“别的不说,打渔这事我们最拿手。我去点几人出来,七阿哥您放心,不信的话,就在一旁看着,看我有没有吹牛。” 齐佑笑着说好,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湖面上,看他们凿冰窟。 土谷素的部落能抓鱼,库哈与额勒春两人也不甘示弱。吃饱之后有了力气,主动带着人去林子捡柴火。他们两人,则点了几个汉子,一起提着弓箭朝林子深处走去。 结了厚冰的湖面,待被凿开一个大洞,下面的鱼争先恐后游过来,张开嘴抢着呼吸新鲜空气。 湖中的鱼以前几乎没人来抓过,鱼多得直往外蹦,在光滑的湖面上滑出老远。鲜红的鱼鳍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在齐佑的眼里,胜过一切珠宝的光芒。 都是银子啊! 抓鱼太过简单,常德的长处没能发挥出来,看上去颇为郁闷。 齐佑站在冰面上一会,脚底已经开始透心凉,他来回轻轻换着脚,说道:“太小的扔回去,只抓大的。多了这么多人,剩下的口粮不够了,先拿一些去煮鱼汤点垫肚子。” 常德立刻高兴了起来,说道:“这个鬼天气,喝一碗香浓的鱼汤最好不过。” 他们带的干粮有杂粮饼,本来就不软和。冷了之后比石头还要硬,咬下去能将牙齿都崩开。 齐佑想到杂粮饼就牙酸,忙说道:“把饼加进去一起煮吧。” 常德应了下来,兴致勃勃吩咐兵丁提着桶,到湖边凿了个洞,剖腹清洗。 这边,库哈与额勒春他们捡来了柴火,除了抓到几只野兔野鸡之外,还抬了一只狍子出来。 他们生性热情好客,更为了答谢齐佑,两人打来的猎物,一点都没留,吩咐妇人们全都收拾了,放在大锅里煮。 中午用饭时,三人与萨布素父子,加上齐佑围坐在一起用饭。 荷叶与张松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在旁边的火堆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 三人连着看了她们好几眼,土谷素忍不住先开了口,皱眉说道:“这几个丫头怎地如此没有规矩,乱戳火不说,还在火堆上跨来跨去。七阿哥都没有吃呢,她们不做事,倒先享用了起来,实在太没规矩!” 库哈见几人还在火盆上烤脚,也犯了达斡尔的忌讳。他虽没有说什么,听得频频点头,神色不满。 鄂温克敬仰火神,比如不能用带尖的铁拨弄火堆,女人不能垮火堆等等。其他部落同样禁忌繁多,如妇人的月事,分娩都属于不洁等等,数不胜数。 齐佑沉吟了下,笑着说道:“每个部落的风俗不同,她们不清楚你们部落的忌讳,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你们就别责怪她们了。” 几人听了,心里不满仍在,倒没再多说。 齐佑扫了几人一眼,不疾不徐道:“不过,我还是得多说一句,建议以后彼此尊重,不要强行要求其他人按照自己的习俗来。至少在我这里,男女都一样,而且她们不比男子差,上学读书,学了很多男子都不会的本事。她们也不是来玩的,而是前来探路,等到天气暖和起来,好上山绘制舆图。” 三人惊呆了,没曾想到几个小姑娘居然如此能干。 齐佑哦了声,“对了,以后还要劳烦你们,记得约束部落里的人,不要去招惹她们。否则,我会不客气,杀无赦!” 常德紧跟着说道:“年前刚赶走几家吃多了酒,发酒疯乱惹是生非的混账。七阿哥可不是随口说说,直接开了枪。” 萨布素见常德乱添补,几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僵在了那里。 暗自骂了句兔崽子尽添乱,赶紧笑着打起了圆场:“丫头们的本事大着呢,等到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咦,锅里的鱼都快煮烂了,得赶紧吃!” 面前两口锅,除了咕咕炖着鱼之外,另外一口锅里则煮着狍子等肉。 几人毕竟是新来投奔,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哼了声。 这时得高与桂和端着热水走上前,在几人身边放下。齐佑挽起袖子洗手,萨布素与常德也见怪不怪洗了。 三人看到齐佑几人的举动,神色虽然疑惑,猜测着这是齐佑待客的规矩,便也一起跟着洗了手。 齐佑顾虑重重。 他们生性散漫自由,硬来,或者单靠讲道理都不行,需要多方面引导。 若是提醒他们洗手,他们会多想,以为齐佑嫌弃他们脏。他干脆以身作则,带着他们习惯。 洗完手,土谷素盯着翻滚的锅,也不怕烫,伸出手去,飞快从锅里抓了一块肉出来。 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几刀割开肉。他先扔了一块在火堆里敬火神,再挑了一块肉递到了齐佑面前,恭敬地道:“七阿哥,请您享用。” 齐佑知道土谷素先让他用,是把他当做了最尊贵之人。 只是,土谷素手上捧着的肉,还流淌着丝丝血水。齐佑不知道该直接伸手接,还是拒绝。 迟疑了下,齐佑拿起面前的碗接过了肉,道谢之后,微笑着问道:“你们平时就这样吃吗?” 因为齐佑在,炖肉的锅里,除了盐之外,还加了生姜与萨布素带来的酒去腥。 土谷素说道:“平时我们没加这些东西,只加些盐巴野葱进去煮,冬天没有野葱,就只加盐。七阿哥您快吃,这肉煮得的火候正好,吃了很补身子。” 齐佑真是哭笑不得,吃带着血的肉,是他们部落的习惯,可他真吃不下。倒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寄生虫问题。 萨布素与常德父子也吃不下,他们看到库哈与额勒春一脸习以为常,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了齐佑。 几人都在等齐佑先动筷子,土谷素盯着齐佑,眼里闪过一丝不快,问道:“七阿哥,您可是看不上这点子东西?” 齐佑斟酌了下,指着碗里的肉,坦白说道:“这肉没有煮熟,我以前没有吃过,恐吃下去后闹肚子。” 三人脸色微变,土谷素生气地说道:“七阿哥,您是贵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肯定看不上我们的粗茶淡饭。不过,您是多虑了,我们部落,千百年来一直这样吃,都活了过来!” 齐佑将肉放回了锅里,好脾气道:“你们听我说啊,觉着我说得对呢,就姑且听一听。觉着我说得不对呢,你们照着你们的来,我照着我的来,彼此尊重,这样可好?” 来到这里投奔,承蒙齐佑收留,他们虽然穷,可他们懂得感恩。 努力抓鱼,打到的猎物全部拿了出来,想要回报一二。 被夺去了权利,看在齐佑善待他们部落的人,安顿他们的份上,他们且忍了。 先前几个丫头,触犯了他们的禁忌,齐佑为了她们,突然变得强势,毫不给他们面子。念着先前的情分,彼此习俗不一样,他们也忍了。 祖宗都这样吃,齐佑却反对,这就是看不起他们的祖宗! 他们宁愿死,也决不允许祖宗受辱! 三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土谷素冷着脸,怒道:“我倒要听听,七阿哥能说出什么一二来!” 这也算是文化的冲突吧? 齐佑见到几人快跳起来拼命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温和问道:“你们平时若是生了病,是如何医治的?” 土谷素沉声道:“生病乃是得罪了神,当是请萨满驱邪,占卜,得罪了何种神,萨满法师自会知晓。魂魄被恶魔勾走,就去追回来!” 齐佑以前看过一份文献资料,在新中国成立时,这些部落因为贫穷落后,巫医仍然未分家。 萨满追回魂魄的方式很是血腥,击鼓呐喊驱邪只是入门级别。 其他的追魂方式,则是如吞针,吃火炭,砍断手臂,光着脚躺火堆等。 这些常人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方式,对他们来说,则是深信不疑的治病之法。 齐佑问道:“最后,他们的魂魄被追了回来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有没有活下来?” 土谷素不以为意说道:“他们既然与恶魔做了买卖,魂魄交予了恶魔,活下来就是恶鬼,死了正好驱魔!” 果然,齐佑早就预料到土谷素会如何答。看到他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手。 齐佑神色真诚,声音温和,站起身欠身颔首道:“我知道,你们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如果我有冒犯之处,请你们见谅。” 三人见到齐佑的举动,原先的怒意散去,纷纷站起了身,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土谷素结结巴巴道:“七阿哥,好说好说,您请坐吧,我们当不起您的大礼。” 齐佑抬手让几人坐下,跟着坐了下来,认真说道:“我既然收留了你们,就盼着你们好好活下去,最好无病无灾活下去。我听说你们部落里有些人善用药草,身子不舒服之后,会去采一些草来服用。” 土谷素笑道:“七阿哥真是厉害,竟然连这些都知晓。” 齐佑跟着他一起笑,顺着他们的固有观念,将道理掰碎了,用他们听得懂,听得进去的方式,细细说道:“我们满人以前亦如此,除了萨满,还有药草治病。我们如今倒与以前有些不同,宫里有太医院,生病之后,还是吃药为主。我觉着吧,诸神心慈,他们会怜悯与恶魔做交易的魂魄,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让他们战胜恶魔。” 他见到几人一脸茫然,耐心道:“我们也不应该放弃,除了萨满之外,还要自救。汉人有句话,叫病从口入,这句话流传了许多年,自有自己的道理。你们应当知道,贵人平时身边有人伺候,吃穿住用行都干干净净。他们的身子养得很好,恶魔就近不了身,活得就长。不说别的,京城里面活到八九十岁的,就不鲜见。” 如今的人均寿命低得发指,像是他们这些部落中的人,能活到四十岁就算高寿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下变得沉默了起来。 齐佑将几人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佛家言:“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我们肉眼能见三千微尘,肉眼不可见的,尚有千千万。“ 他指着锅里翻滚的肉,“就好比这肉,我们看着洁净,里面其实有千千万看不到的东西。洗手沐浴,洗涤掉脏污。肉煮透,是驱逐看不见的尘埃。健壮之人尚好,孩童与老弱的身子弱,抵挡不了风邪,最容易病倒。” 几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还有些疑虑,只齐佑的话,听上去太有道理,还都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万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齐佑看着锅里的鱼汤,微笑道:“鱼都快熬化了,得高桂和,你们替他们舀几碗。” 得高桂和应声上前,舀了三碗递过去。几人端气来尝了口,顿时眼睛一亮。 鱼汤鲜美无比,不像他们以前吃到的腥气,最重要的是,盐味十足。 盐巴矜贵,他们平时要数着吃,只舍得放一点点进去调味。 自从到处逃难之后,他们盐巴得来不易,已经断了好几天的盐。 鱼肉的鲜美还在其次,能吃到咸味,足够令他们开心得跟过年一样。 眼下的热闹,吃到的饭菜,可不比过年还要丰盛。 吃完鱼汤,肉也煮熟了,齐佑挑了几块到碗里,先让了他们吃。 几人得了齐佑看重,受宠若惊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伸出双手接过了碗,也不管他们的祖宗习惯了,喜笑颜开吃得满嘴流油。 萨布素一直在旁边听着,除了佩服齐佑的好脾气,心里还积攒着一股火气。 吃完饭之后,大家开始收拾着下山。土谷素没有吹牛,要不是推车不够,他们能将湖里的鱼全部抓光。 带来的推车都装满了鱼,用冰块包裹住,带下山去清理收拾。 萨布素走来,在齐佑身边小声道:“这群蛮子!您都一心为了他们好,瞧他们那样,居然还不领情!七阿哥,下山之后,得好好收拾他们,省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 彼此祖上都住在树上,满人也没从树上下来多少年。 齐佑斜了萨布素一眼,淡淡地道:“他们的如今,就是我们祖上的以前。” 萨布素怔楞住,讪笑几声,道:“那是以前,如今我们可不一样了......我去看着他们收拾,冬日黑得快,人多,还有鱼,别到时候在山腰就天黑了。”说完窜出了帐篷。 太阳高照,照在身上依然寒意浸人。齐佑望着忙碌的营地,说不出的怅然。 他真一点都不在意几人的态度,更不会鄙夷与感到麻烦,只有深深的怜悯与心酸。 愚昧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要想彻底改变,只能靠着读书教育,带他们走出深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生长在此,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辛苦,方堪堪活了下来。 在以前的记载中,将他们视作野人,用武力征服他们。 后来朝廷能接受他们的投奔,也是为了安抚边关,向他们征收贡品。打仗时,召他们上战场,用他们去迎敌。 朝廷对其他百姓的救助与安抚,从来没有他们的一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也没真正拉他们一把,带着他们走出去,走向外面的文明。 如果真有诸神,神佛从来没有照拂到他们。他们只是一群被遗落在世间,如蝼蚁般苟活着的生命罢了。 萨布素他们不会懂,也不会理解。 康熙同样也不会。 齐佑既然看到遇到了,又如何能生气,如何能看不起他们,如何能忍心不管,再次抛弃他们? 第七十六章 新增添了人口,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教化的压力,齐佑却没有功夫想太多,只能一股劲儿往前冲。 上山容易下山难, 路上滑, 他们带了鱼, 就更加难走了。 加上多了两百多人, 走得就更加慢,比上山时多了一天, 口粮不够, 大家都省着吃了个半饱。 齐佑还是第一次尝试真正饿肚皮的滋味,这也不是什么坏处,对苦难,认识得更深了些。 下山时,齐佑提前交待了土谷素几人, 让他们推着鱼进了村子。 黄昏的夕阳余晖下, 他们一群人进了村。村子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常德先前得了叮嘱, 扯着嗓门儿,将冻鱼拍得啪啪响, 不遗余力宣传鄂温克几个部落,吹嘘他们不仅会抓鱼,还会打猎。 众人看到陌生人到来, 跟逃荒都不如,开始时戒备又鄙夷, 听到常德这般一吹, 脸上的神色好了些, 好奇上前询问搭话。 几个部落之间用蒙语可以交流,你一来我一语,毕竟都是在战乱之中没了家园的一群人,一时说得还挺热络。 这边在热闹,村口的路边,一群与三个部落差不多模样,甚至比他们还惨的一群人,畏畏缩缩朝这边走来。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他们,顿时大叫一声:“这不是少布吗?” 听到他一喊,其他人跟着定睛一看,将其他人也认了出来。除了少布之外,还有另外被赶走的几家人。 土谷素他们新来,不知发生了何事,莫名其妙看着大家。 有那嘴皮子利索,喜欢传话的,立刻绘声绘色说了缘由,末了撇了撇嘴:“活该,好日子不过,成日尽惹是生非,这下知道好歹了吧!” 齐佑禁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这些人回来得太是时候了,正好给三个部落的人上一堂深刻的课,比起齐佑的威胁来得还有用。 少布可怜兮兮走上前,“噗通”,双腿一软在齐佑面前跪下,痛哭流涕道:“七阿哥,我们错了,以前是我们不懂事,请您原谅我们吧,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 其他人见状,跟着纷纷上前跪下,磕头如捣蒜,哭着求情。 齐佑皱起了眉头,看向一旁的萨布素,说道:“你处理一下,把土谷素他们安置好。”说完转身就走。 萨布素愣了下,忙厉声呵斥道:“起来,都起来,别挡着道!” 身后少布还在哭喊:“七阿哥,您行行好,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齐佑脚步未停,朝院子走去。 慈不养兵,他的慈悲也有度。少布等人,他原本就没打算赶走,也不会随便他们一哭,就让他们留下。 就算一个大家庭,都有无数的矛盾,何况是几个部落聚居在一起。如果不立下规矩,就得彻底乱了。 回到院子,得高与桂和带着两大桶鱼跟着回来了,问道:“七阿哥,这些鱼您打算如何处理?” 齐佑说道:“叫上护卫一起,去将鱼收拾好,晚上清蒸两条来试试,其他的,抹上盐与姜,加上些许的酒去腥后,利用烧炕的灶头烘干。” 等齐佑换了身衣衫出来,呼吸间都是鱼腥气。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苦中作乐安慰自己,等到闻久之后,也就习惯了。 到了晚上,萨布素与常德来了,两人同样闻到了浓浓的鱼腥气。 萨布素呲着牙,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干笑道:“七阿哥这院子,真跟卖鱼的铺子一样了。” 齐佑哈哈笑,招呼他们坐下,说道:“闻上一段时日就好了,这都是银子啊!” 常德笑道:“我倒没觉着有什么,闻起来还挺香。” 萨布素斜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七阿哥,那几家人,我没答应他们留下,看到实在可怜,也没赶他们走。他们好似去投奔了亲朋,被他们收留着住了下来。我见着他们没敢回到原来的屋子,也没去管他们。” 他话语微顿,眼里闪过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布日固德与其他受伤的几人都没了,少布他们说,是受伤之后,又挨了冻,还没药,前两天没的。” 布日固德他们能拖到前两天,就不会死。而是少布他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下狠手除掉几人,然后赶了回来。 齐佑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唔了声未置可否。 萨布素瞧着齐佑的神色,知道做对了,心下稍松,接着说道:“那几间空着的屋子,我让土谷素等几个首领各家住了一间,剩下的屋子,则让身子差些的住了进去。其他壮实些的,就住帐篷。只粮食这些,我问了一下,他们全部的口粮,只剩下约莫十斤左右黑面,真真是山穷水尽。七阿哥您看,是不是要给他们送点粮食过去?”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按照村子其他人的口粮分给他们吧,再给他们些盐。没法子,只能先养着,等开春后,地里的野菜长出来,能填补一下肚皮,省些口粮。” 萨布素应了,让常德与找得高一起去分粮,愁肠百结说道:“这人越来越多,眼见地里不出粮食,实在是心里没底。” 齐佑在这个时候,不能给萨布素太多希望,也不能说丧气话打消他的积极性,斟酌着说道:“这边的土地肥沃,肯定能种出粮食来,你不用太过担心。等到年后,你要将心思放在水师那边,军营的事情,你比我懂得多,一切都有劳你了。” 水师那边,萨布素当然看做眼珠子一般重要,听到齐佑夸他,心中暗喜,咧嘴笑道:“七阿哥放心,从您这里回去之后,我就去船坞那边。算一下,施世纶施大人也该到了。” 齐佑点头,“等到京城的人回来之后,还有件事要做,就是要给他们分银子。先前收到的皮毛与干果,卖了的银子,得如数交到他们手上。” 萨布素一拍脑门儿,高兴地说道:“我竟然都忘了,还有这档子事。分钱呐,喜事,天大的喜事!在咱们这地儿,破天荒第一次,从来没有这般的好事!” 齐佑见萨布素兴奋得都语无伦次了,失笑道:“你先别说出去,等到他们回来后再说吧。” 萨布素嘴上说好,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分银子时的情形,眼眶阵阵发热。 在这片荒无人烟之地,除了驻军就是犯人,加上蒙古等部落。 驻军还好些,朝廷让他们守卫边关,会给钱给粮。至于其他人,朝廷压根就没真管过。 齐佑来了之后,哪怕日子仍然艰苦,这片苦寒之地,真正有了人气与生机。 就像他与常德,没事儿总喜欢往齐佑这里跑。好似他这里有莫名的吸引力一样,让他们心生向往。 晚上吃饭时,清蒸鱼端了上桌,齐佑夹了快仔细品尝。 兴许是冷冻过,不如活鱼新鲜,鱼肉算得上细嫩,没什么腥气。说实话,他没吃出与别的清蒸鱼有何不同。 萨布素向来不喜欢吃鱼,只尝了一口便没再去夹。他念着是要去卖钱的鱼,倒很识相没开口点评。 常德虽吃得最欢快,不过他向来喜欢吃口味重的饭菜,说道:“还是加大酱下去炖鱼汤好吃,烤了吃也行。” 齐佑笑道:“清蒸的做法就是吃鱼本身的味道,加大酱进去,就得盖住鱼本身的味道。这鱼啊,只要水清澈,没有太重的泥腥味,鱼肉吃起来就差不离。” 常德听得频频点头,说道:“七阿哥说得是,以后我也让厨房这般做,就是要吃个鲜味。” 萨布素瞄了他一眼,禁不住问道:“七阿哥,您觉着……这鱼,真能在京城卖出去吗?” 齐佑笑了笑,说道:“能卖出去。” 现在的佐料就是些香料,比如胡椒花椒等等,还贵得很。海椒只有在贵州山区一带有人吃,在京城还没传开。 鸡鸭鱼肉都是纯天然喂养,没有添加剂。大多数百姓吃的,都是食物的原汁原味,能加丰富佐料的,那是有钱人。 齐佑的鱼要卖给康熙,他吃不了这么多鱼。除了赏赐给后宫之外,其他的就是赏给大臣们。 他们可不缺佐料,皇恩浩荡,康熙所赐的鱼,又是打北地来,矜贵得很。厨子会不遗余力,想方设法加佐料去烹制得可口。 红尾鱼长在高山湖泊里,本身肉质就不错,哪怕是冷冻的鱼,经过巧手烹饪之后,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贵人们就要与众不容,享受常人享受不到的东西。不远万里送到京城的红尾鱼,肯定会在贵人们中间打出名气。 只这个名气,还得靠康熙。 日子过去,在下第二场春雪降落时,去到京城的狼覃军,终于风尘仆仆折返了回来。 齐佑看到他们交上来鼓囊囊的钱袋,第一次为了银子笑眯了眼,捧着不肯撒手。 气候依然严寒,齐佑院子前,热闹盈天,喜气几乎将天上的乌云都掀翻。连雪都不敢下了,太阳不知何时探出头,放出万道霞光,偷瞧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锭的雪花银,大串的铜钱,齐整整码在案桌上。旁边摆着剪子,银戥子,算盘,笔墨纸砚等。 齐佑望着眼前笑僵了脸的众人,对得高说道:“你告诉他们各种货物的价钱,至于路上的费用,暂时按照一成来扣除。” 狼覃军本来有俸禄,他们来回赶路算是办差。这一成的银子是他们额外的奖励,不算多,也绝不算少。 至于百姓那边,就算扣除一成的费用,得到手的,绝对远远超过他们平时的收益。 得高说完之后,面前屏声静气听着的众人,差点儿没跳起来,欢呼声震天。 齐佑被他们的喜气一冲,冲得鼻子一堵,跟着笑了起来,抬手压了压,扬声道:“诸位,你们先听我说,这次得了银子,下次可不一定有。所以,你们不能成天琢磨着如何赚钱,跑到林子里去打猎,将猎物都打绝种。” 有那大胆的,高声道:“七阿哥放心,我们打猎都有规矩,从不会乱来。赶尽杀绝的事情,谁做了,就得断子绝孙!” 其他人跟着一起附和保证,齐佑笑道:“好,我相信你们。大家先不要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先前留给你们的收据都在吧,记得准备好,按照数额来领银子。” 不知谁带头喊了声:“七阿哥是大菩萨!” 其他人跟着一起大喊,真诚而热烈。 齐佑脸上的笑逐渐退去,肃然道:“我不是什么菩萨,你们可别乱喊。这些银子,都是你们辛苦赚来,本该属于你们。我只是举手之劳,帮了你们一把而已。” 萨布素站在一旁,忙唬着脸大声道:“别瞎嚷嚷,七阿哥一心为了你们好,你们可别害了他!” 大家知道说错了话,顿时脖子一缩,歉意不已,不敢再出声了。 萨布素的意思,齐佑清楚不过。担心这些人叫他菩萨,被京城那边得知,会以为他在收买民心。 齐佑倒没这种想法,民心收买不来。民心对上面的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起不了决定作用。 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也不是读书人。而是有实权的权贵,比如南书房行走那群官员。 在齐佑看来,百姓们用辛苦劳作得来的东西,拿去换到的银子,本该属于他们。 以前被剥削掉,好处没落在自己手上。如今他们只是得到了自己该得的,却要感恩戴德。 这件事本身,就荒谬透顶。 齐佑眉头微皱,说太多无用,等到他们习惯之后,就能明白过来了。 萨布素父子与得高桂和他们一起帮忙,核对数额,数钱发钱,忙得不亦说乎。 拿到钱的人,笑得嘴都合不上。新来的几个部落,这次没有他们的份,羡慕嫉妒,又止不住激动不已。 他们来到了这里,日子过得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有粮能填饱肚皮,有容身避寒之处。晚上不用担心受怕,会遇到野兽袭击,或者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看到其他人过得好,他们对以后的日子,更有了盼头。 原先被赶走的几家中,少布也曾交了几块皮毛与一袋榛子。此刻他瑟缩在一旁,眼巴巴望着齐佑这边,犹豫着不敢上前。 齐佑早看到了他,等到所有人都领完之后,喊道:“还有谁没来领,若是都领完了,这件事就清了啊!” 少布急了,赶紧上前一步。齐佑抬眼看去,他脚步顿时迟疑了,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朝少布喊道:“你在那里作甚?” 少布拿出一小块皱巴巴的纸,嗫嚅着说道:“我这里还有。” 萨布素没太听懂,转头看向了齐佑。 齐佑哪会贪图他这点小便宜,淡淡地道:“既然有就快些来领。” 少布神色一喜,哎了声,急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先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双手恭敬将纸递给了桂和。 桂和收起纸,核对之后,跟得高说了句。得高数了铜钱,用麻绳串起好递给他:“你数数,离开之后我们就不认了。” 少布接过铜钱,点头哈腰道:“肯定没错,我不用数了。”手触到冰冷的铜钱,他几乎没热泪盈眶,双腿一软又要下跪。 齐佑拔高了些声音,说道:“别跪了,回去吧,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少布抬起手一抹眼泪,一口应了,还是不由分说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转身离开。 齐佑望着还留着不肯走的众人,朝他们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可别生了病。” 大家一听,纷纷转身离开,笑道:“走走走,快回去,可不能生了病,误了春上种庄稼。” 齐佑失笑,他也冷得不行,忙往屋子里走去,对跟在身边的萨布素说道:“鱼干已经烘焙得大致差不多了,明儿个我们再上山去抓些鲜鱼,让他们趁着天气冷,赶紧送进京城。” 萨布素思索了下,说道:“七阿哥,我在想,他们手上有了银子,总该添些针线布匹。平时商户前来卖货,进关麻烦,货到了关外贵得很。不如让他们从京城回来时,再带些针线布匹回来,卖给他们也能便宜些。” 能将生意做到关外的商户,绝对不是普通商户,几乎都是达官贵人家的产业。 否则,一路上通关的钱交过来,得卖天价才能收回成本。他们贩卖来的,也都是些纸钱的货物,比如锦缎料子,珠宝头面等。 关外的百姓穷得叮当响,能买得起的,都是些生活必须,比如针线等小东西。 齐佑思索了下,说道:“朝廷规定旗人不能做买卖,官员能随身带的货物,也有规定的数量。我们将百姓的东西收起来,一起拿去换银子,不叫做买卖,而是集中赶集。让他们从京城带货物回来卖,就是做买卖了,违反了朝廷的规定。” 萨布素楞在了那里,一时理解不了齐佑的想法。 朝廷虽是如此规定,八旗贵人中,谁家没有买卖。齐佑贵为阿哥,他也不是为了赚钱,都是为了方便百姓,为何就不能做了? 齐佑只一看萨布素的神色,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认真解释道:“如果认为朝廷的规定有错,就上折子提出自己的见解,主张,督促改动。而不是去钻空子,或者仗着身份去公然违法。” 萨布素明白过来,神色复杂望着齐佑,说道:“话虽如此,做起来谈何容易。折子呈上去,要不是会石沉大海,要不就被人参揍,说是居心叵测。明明是一件好事,到头来还讨不了好。” 齐佑笑笑,说道:“你说得很对,做什么事都难。可不管再难,你都得走正道。我当然清楚,旗人权贵手里都有买卖生意。开始的时候,他们肯定是偷偷摸摸在做,后来就大胆了,因为大家都这么做,谁不做谁傻。” 萨布素点头称是,“财帛动人心,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 齐佑斜了他一眼,没问他家里有多少买卖,道:“他们就是打着法不责众的想法,或者,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其他的事情也一样,比如贪污,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害怕,一旦开始,就收不了手。再看到别人也贪,畏惧害怕没了,变成了理所当然。你觉得贪污这件事,是正确的吗?” 萨布素脸颊抽搐了下,朝廷上下的官员,贪污的可不在少数,干巴巴道:“贪污要被罢官,砍头发配边关,当然不对了。” “坐吧,我们合计一下。”齐佑没继续这个话题,招呼萨布素坐下。 沉吟了下,齐佑说道:“你先前的提议很好,是我忽略了。百姓生计艰难,必须的货物应该如粮食一样,得保证价钱公道。我会写信回京,说明这边的情形,争取让朝廷出一道律令,比如如针线这些,一路过来,免收取过路银,商税。或者朝廷直接走惠民局,以赈济的方式,低价卖给百姓针线,粗布等东西。” 萨布素怔在了那里,心潮起伏,说不出的佩服与感动。 对于书上记载的君子,他其实颇有微词,认为他们端方到迂腐,不懂得变通。 齐佑是难得一见的君子,他却不一样,始终行得坦坦荡荡。绝不因为规定不合理,而想方设法去规避,也就是他所说的钻空子。 他会极力去改变规定,使其变得合理合法。 齐佑没管萨布素所想,他照着以前那样,写了封长信,有理有据,说明了这边百姓的情况,以及收留了几个部落的事情。连着冰冻鱼与烘焙好的鱼干一起,让狼覃军再次送进了京城。 康熙接到齐佑的信,开始看得还龙心大悦。等看到最后,以及梁九功呈上来的冻鱼与鱼干,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骂道:“这个兔崽子,他又要来赚老子的钱!” 梁九功躬着腰,脸上堆满了笑,说道:“皇上,七阿哥说,这几条鱼,是他亲手所抓,这是孝敬您的,不与其他算在一起。” 康熙将手上的信,扬得哗啦啦响,没好气道:“他写得清清楚楚,不敢欺君,鱼是自己蹦到冰面上,他帮着舀进了桶里。他不会杀鱼,烘焙鱼干,这几条鱼干,是他亲手从梁上取下来而已!你看,你看,他将鱼挂在屋子里,亏他也不嫌腥气!” 梁九功赔笑,不敢再做声。 康熙盯着鱼,红鳍看上去鲜艳夺目,齐佑说是从山上的湖里所抓,鼻子都快冻掉了。 这些鱼卖了,他打算办学堂,教化新投奔来的三个部落。 大清越来越多的部落臣服,这可是兴旺之兆。 这些鱼不值几个银子,买了也就买了。 仅仅这么点麻烦,康熙不会头疼。头疼的是,要低价给那些穷人针线等货物,赈济他们。 齐佑还强调了一点,他不是在做买卖,没有违反朝廷规定。 八旗贵人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从南到北,矿产等等,几乎都被他们垄断了。 底下八旗子弟无所事事,生得越来越多,靠着朝廷发钱发粮养着。 如此下去,还能养几年? 齐佑提出的这一点,拐弯抹角,狠狠戳在了康熙心上。 第七十七章 康熙思前想后, 想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让梁九功去传了太子还有朝臣前来御书房议事。 太子与大阿哥在乾清门前相遇,彼此皮笑肉不笑打了招呼,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 春日太阳明媚, 洒在太子明黄的衣袍身上, 散发着阵阵耀眼的光芒, 照得大阿哥眼睛阵阵刺痛。 如果不是他, 自己应当在西疆,而不是被顾八代取代了他的位置! 大阿哥盯着太子的背影, 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 带着脸颊都发酸。 太子故意将脊背挺得笔直,他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大阿哥在盯着他。 偏生要让大阿哥看着,要让他看清楚,知晓自己的位置。他是太子, 是大清的储君。 如今是兄弟, 以后,他们就是君臣。 不管大阿哥再不甘心, 不情愿,都得在他面前下跪叩首, 俯首称臣。 进去御书房,除了索额图等旗人官员,重新回到朝堂的汉官熊赐履也在, 加上张英,李光地等重臣。 见到太子进屋, 大家起身纷纷请安见礼。大阿哥低下头, 掩去了眼里的阴霾, 上前向康熙请安。 团团礼毕,康熙让众人入座。梁九功领着太监,提着匣子上前,放在了大家的身边。 康熙指着匣子说道:“你们且打开瞧瞧。” 匣子里散发出若隐若现的腥气,大家忍住好奇,领命后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两尾鱼干,两尾用冰裹着的鲜鱼。 大阿哥拨动着鱼,问道:“汗阿玛,这鱼是打哪儿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鱼鳍还挺好看,跟那姑娘家头上簪的花儿一样。”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垂眸不语。康熙气闷,瞪了大阿哥眼,没有理会他,说道:“这鱼生长在北地极寒之地的湖中,向来不易得,乃是老七不远千里送来,你们拿回去尝一尝。” 众人忙下跪谢恩,康熙抬手叫起,笑道:“另外还有一件喜事,从布里亚特逃到大清的达呼尔等部,归顺了我大清。” 众人又忙称皇恩浩荡,李光地喜道:“自从七阿哥去了北地之后,引得其他部落纷纷投奔归顺,七阿哥真是厉害。” 熊赐履回京城晚,听过齐佑的一些事迹,康熙下令查常平仓之事,就是因他而起。 熊赐履为官清廉,仅仅这一点,就对齐佑颇有好感,说道:“臣听闻七阿哥开办学堂,还在北地做出了一翻成绩,实乃大清之福啊!” 太子看着康熙脸上露出来的笑,照理说齐佑腿残疾,还长期不在京城,在百官与朝堂上露不了面。 不知为何,太子控制不住,心中泛起了酸意,感到很不舒服。 大阿哥下意识看向太子,暗自挑了挑眉。 齐佑虽不在京城,却处处把太子比了下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哪怕熊赐履夸赞的不是他,只要不是太子,大阿哥就莫名高兴。 索额图目光飞快从太子与大阿哥身上掠过,耷拉着眼皮做老僧入定状。 康熙笑过之后就犯起了愁,齐佑这个儿子,每次做出一件令他开心之事,后面必须跟着一个大烦恼。 斟酌了下,康熙说了北地百姓现状,“当地百姓贫穷,所用的针线布匹等家什,都是从关内送去,价钱太贵,他们连买线头都吃力。你们且想想法子,该如何解决此问题为好?” 大阿哥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问道:“连针线都买不起,竟然穷到这般地步了?” 这下轮到太子再次鄙夷大阿哥,蠢货,真是何不食肉糜! 康熙深深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你可知货物运到北地,要经过多少道关口,交纳多少赋税?” 大阿哥愣了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笑一声,说道:“汗阿玛,是我错了,我先前没想到这点。” 朝廷收取的商税,名目繁多,其中包括船税杂捐股捐店凭捐牙税等等。 牙税就是各种货物税,货物从开始生产时就要收税。比如酿造酱油,朝廷要从中收取酱油税。 船税顾名思义,通过船运输的货物,经过各地河道关口,要缴纳重重税收。 杂捐则是各种摊派,比如你开了两间铺子,或者拥有商船,按照每间铺子,每条商船,交纳各种赋税。 这项税收不固定,按照朝廷需要收取。像是要铸造大炮,火.药的时候,商户就要交税供造办处所用。 股捐分日捐,月捐,按照每日或者每月,根据生意大小,收取定额税。 店凭则是店铺开张时,必须向官府提出申请,经过允许之后方可以开铺子,需要缴纳一笔税收。 货物运送出关,最大的还是关卡税。每道关口都要向官府缴纳税收。北地路途遥远,这一路过去,明面上的关口就那几道。 至于暗地里,究竟有多少道关口,御书房的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但他们不会天真以为,真只有朝廷允许设置的关口。 天高皇帝远,康熙想查,肯定能查清楚。巡查官员查不查得到是一回事,就算查到之后,前脚一走,后脚那边又开张了。 几千里的路程,巡查官员跑细了腿也禁不住,康熙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当没看见。 康熙最在意的,还当是放开八旗做生意的事情,沉吟了下,道:“北地百姓贫穷,老七建议朝廷以惠民的方式,送去各种货物,供穷苦百姓平时所需。” 针线粗布不值几个银子,众人谁都没有反对。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眼下看似是一笔小钱,待到北地人口多了起来,若是一直要朝廷赈济,只怕朝廷也供不起啊!” 康熙又感到一窒,这点与旗人不断增加的人口,朝廷养着他们愈发吃力是一样的道理。 小兔崽子,尽知道给老子出难题! 康熙在心里骂了齐佑一句,突然说道:“朝廷不允许旗人经商做买卖,旗人中,做买卖的却不少。” 屋内有大半的旗人,康熙的话音一落,他们的脸色就止不住微变。 他们做买卖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被康熙提到明面上来说,就不一样了。 康熙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心底五名的火气嗖嗖往上直窜。 这群蠹虫! 康熙自认为待他们不薄,他们却仗着祖上的功劳,挖空心思捞银子。 可康熙还不能当场翻脸,各地军营都是八旗兵丁,大清的江山还靠着他们镇守。 虽说朝廷上汉人官员越来越多,旗人官员还是占了绝大部分。各殿大学士,各部的满汉尚书,掌权的,始终是旗人。 尾大不掉,康熙觉着手脚发凉,脑子难得一片茫然。 有时候,他总感到自己里外不是人。 汉人要反清,旗人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想要的世卿世禄,终有一日,会挖塌觉罗氏的墙脚。 康熙忍了又忍,用平静的声音问道:“各位觉着,是否该允许旗人做买卖?” 汉人官员不愿意去管旗人的事情,不约而同垂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旗人官员面面相觑,一时没能摸清康熙的真实意图,同样不敢接话。 太子尚在琢磨着康熙话里的意思,大阿哥想都不想,大声说道:“汗阿玛,商人重利,多奸诈之徒。旗人守卫疆土,若是允许他们经商,得了点蝇头小利,都不愿意去从军打仗了。这件事,汗阿玛得慎重考虑啊!” 虽然康熙不喜大阿哥的莽撞,嫌弃他看问题,只看得到皮毛。但他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当兵打仗要提着脑袋做事,哪有做买卖赚钱来得舒服。若是朝廷放开禁令,肯定有许多旗人不做旗兵,改成去做买卖了。 李光地犹豫了下,说道:“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赔得倾家荡产的并不鲜见。放开禁令之后,他们还是会观望,不敢贸然行事。做旗兵辛苦,但来得稳妥啊。” 旗兵每个月的俸禄,堪比辛辛苦苦读书,方考中做官的县令。而且大清天下日趋太平,并没有多少仗要打,做旗兵稳妥,依旧有许多人愿意安稳度日。 李光地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如果真放开旗人做买卖,公平竞争的话,旗人绝对比不过汉人。 毕竟旗人在关外时,主要以打猎打仗为生。他们未曾接触过买卖经营,比不过头脑灵活,做惯了买卖的汉人。 放眼望去,除掉旗人权贵们,大商户都是汉人,这件事就足够证明,旗人不是汉人的对手。 可旗汉不同律,一旦朝廷明面允许了,旗人靠着身份的优势,以后哪还有汉人商户的生存之地? 熊赐履皱起了眉头,想要说什么,然后又闭上了嘴。 康熙既然问出了这句话,应当考虑过此事,只拿不定主意。 旗汉之间的问题太过复杂,端看康熙做如何打算,熊赐履不欲参与进去。 旗人官员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康熙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就不客气了。 能正大光明放开手脚去赚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顿时纷纷发表了看法。 当然他们的意见,都是支持旗人做买卖。 康熙先前本来犹豫不决,见到旗人官员如此积极,心里顿时就不乐意了。 无利不起早,他们是闻到了好处,方一股脑往前冲。 康熙没有表态,盯着朝臣们上下翕动的嘴皮子,脑子却想着,始作俑者齐佑,究竟是何目的,他会如何做。 远在千里外的齐佑,压根儿顾不上京城这群七窍玲珑心官员,以及满头包的康熙。 若真要问他的意见,在他看来,内务府包括旗人权贵们做生意,那不叫做生意,那叫抢钱。 各种律法的照顾,加上身份的压制,搞垄断买卖,就是头猪都能赚到钱。 要解决这一问题,很简单,就是满汉同律,不给权贵们特权。 当然,无论哪一点,都不简单。康熙不敢去想,权贵们绝不答应。 齐佑腾不出手来管这件事,得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他才会着手改革,不然得翻船。 地终于化冻了,吹面不寒杨柳风,春耕正式开始,田间地头一片忙碌。 春上要开始蓄水试种水稻,为了稳妥起见,齐佑与林大牛等庄稼好手商量之后,决定将开垦出来的地,九成种小麦,一成的地种水稻。后续新开垦出来的荒地,用来种菜蔬。 除此之外,土谷素他们修屋与垦荒,需要熟手在旁边手把手教。加上蒙古人的春耕也要人教,不止是披甲人,顺义过来的人,从早到晚都没能歇息,累得都快脱了形。 齐佑也一样累,地是他的宝贝,是他们这群人生活下去的来源,他成天都在田间地头打转。 看到所有人累归累,照样干得热火朝天,齐佑这个总舵手,忍痛给大家改善了伙食。 杂面馒头所用的面,从八成黑面两成白面,改成了五五分。 拉平仓的粮食哗哗减少,齐佑很想将黄历一把撕掉,让秋收赶紧到来。 稻谷的种子,琉球那边去年冬季才辛辛苦苦,从北海道辗转弄来,送到了宫里。 康熙那边留下了些,打算在畅春园种御稻。他小气得很,分给齐佑不多。 林大牛他们经验丰富,秧苗育种没问题,栽种下去也在生长,绿油油的,看上去与在顺义并无不同。 眼下只是栽种活了,得等到抽穗扬花期再看。抽穗的好坏,是决定水稻收成的关键。 齐佑蹲在田坎上,与林大牛说着话:“林师傅,这地肥,以前没有种过,可还要照着以前那样施肥?” 林大牛也没经验,琢磨了下,说道:“这土地看得出来,比起顺义肥沃多了。如果施多了肥,恐以后只长杆,不结穗。长得太壮,还容易倒苗。奴才倒有个想法,就是少施一些。” 齐佑道:“这样也行,先尝试一下再说。种上两年,地里就该照常施肥了。这点稻子不够,高梁豆子等作物,逮着空地多少种上一些。” 林大牛应了,笑道:“种多一些,总会多一成希望。只是七阿哥,番薯与洋芋,奴才未曾种过,不知会不会种成。” 齐佑沉默了下,说道:“没事,我们先尝试,不行的话,再去想办法改。” 番薯与洋芋是齐佑让狼覃军从京城寻到的种子,两个品种在前朝就已经从海外传入,迄今未能大面积种植,原因有几点。 首先是人的饮食习惯,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百姓不习惯拿着两样当主食。 番薯当前只在福建地区有栽种,因为番薯吃多了烧心,当地人种的也不多。 洋芋则说来话长,当时在大明时,仅种植出来供给宫内贵人享用。 到了大清的时候,专门种植洋芋的衙门被废除,洋芋得以流到民间耕种。 但是洋芋的品种已经退化,在内蒙等地试种,产量并不高,于是洋芋便不被重视。 加之番薯与洋芋,都不在百姓需要缴纳的粮食赋税之内,所以朝廷更不会大力推广种植。 番薯做不了主食,洋芋在西洋很多国家都是主食。齐佑知道这两样改变不了粮食荒,否则,就没有后来的□□时代。 齐佑看到过一份文献,简单来说,洋芋种植也不那么容易,种子会产生退化。 第一年可能大丰收,到了第二年,产量就锐减。种子退化有一部分原因,主要还是病虫害问题。 后世经过研究发现,洋芋需要从不同纬度地区,换着种植,借以改善品种。 如今交通不便,大清疆土内的高纬度地区,都在遥远的边关之地。 洋芋不易储存,在路上说不定就烂掉发了芽。烂掉还好,发了芽的洋芋吃了会中毒。 西洋过来的洋芋,齐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品种。不同国家的品种,淀粉含量完全不一样,吃起来的口感与营养价值亦不同。 齐佑如今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先试着种一种。以后想办法在云南等地推广种植,改善种子,或者从西洋再引进别的品种。 云南离黑龙江府,照着如今的路线来算,接近万里的距离。 齐佑蹲在那里,揪着不用任何考虑,就疯狂生长的野草,一脸生无可恋。 总的来说,改变所有困境的根本,还是要大力发展教育,科学才是发展生产的基础。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七阿哥!” 齐佑转头看去,萨布素笑着朝他跑过来,大声说道:“我就知道您在这里。哟,这苗长得真绿!” 秧苗当然绿,黄的话就该着急了,齐佑不禁想笑。 萨布素在北方没见过稻子,跟看稀奇一样,看得直挪不开眼,一个劲说道:“要是真种出来稻子,以后就可以敞开肚皮吃大米饭了。” 哪怕北方还没种水稻,萨布素也能想吃多少米饭,就吃多少米饭。齐佑斜了他一眼,问道:“船坞那边不忙吗?” 萨布素脸上的笑立刻淡了几分,烦躁无比说道:“忙呢,忙得头疼。我将常德留在那边,回来到您这里透透气。” 齐佑心下了然,淡淡问道:“可是施世纶找你麻烦了?” 萨布素苦着脸,说道:“可不是,施大人是好官呐,就是那个......那个,该如何说呢,就是.....” 就是了好一阵,萨布素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吭哧着道:“我的汉文不好,他是旗人,却不懂满语。咱们说起话来,大半时候就鸡同鸭讲。咱就直说吧,主要是他要求忒高了。” 施世纶是因为他爹施琅,被康熙抬了旗,只是名义上的旗人,不会满语很正常。 齐佑见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快到午饭时辰了,“我们回去再说。”跟林大牛交待了几句,转身回院子。 萨布素已经近两个月没来,放眼望去,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角落摆着一长排的破瓦罐里,各色野花正在怒放。 简朴的小院落,泛出一股萨布素形容不出的意境,他不住说道:“七阿哥,您这里收拾得真好。” 齐佑不解,顺着萨布素的视线看去,哦了声道:“这都是得高他们收拾的,我没管过。” 萨布素笑着说道:“宫里出来的就是不同。像是得高与桂和两位,能读书识字,还会记账算数,真是了不起。七阿哥您吧,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诗词大家!” 齐佑快被萨布素逗笑了,真是难为了他。估计他知道的词,此时全部用了出来,禁不住一本正经说道:“我不会写文章,也不会写诗。” 萨布素瞠目结舌望着齐佑,失声道:“不会写诗?读书人都会写诗!” 齐佑忍俊不禁,说道:“我真不会写诗,会写诗的人很厉害,我比不过他们。坐吧,你再说说施世纶。” 萨布素挠挠头,他别说写诗,连读都读不懂。不知为何,他感到与齐佑亲近了不少。 一坐下,萨布素抢先去提壶倒了茶,双手捧着递给齐佑,说道:“施大人吧,他来到了船坞以后,把那些船坞的师傅管得哟…..,唉,跟管犯人也差不多。平时那些师傅吧,晚上回去爱喝几口小酒,施大人知晓后,将他们的酒全部没收了,说他们贪图享乐,喝酒误事。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儿,那些师傅是商户雇来造船,不从朝廷领俸禄,可不归我们管,也不归他管。” 齐佑单刀直入问道:“可有师傅要辞工?” 萨布素一拍大腿,眼睛一亮,说道:“七阿哥真聪明,一下就猜准了。可不是,好几个师傅连工钱都不想要了,一定要收拾行囊回乡。以前吧,他们嫌弃这里苦寒,都想着要走。后来还是您提点我,给他们送了年货酒水过去,好生问候,过年还给了红封。他们看在您的面子上,好不容易才留了下来。如今被施大人一搅合,咱们前面做的那些事,就前功尽弃了。” 齐佑唔了声,问道:“你可有跟施大人说过此事?” 萨布素叹息了声,道:“说了,怎地没说!施大人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傅们是为了大清造船,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就算不拿朝廷的工钱,他们是大清的子民,都该服从管辖。” 从施世纶在扬州任上的举动,他这么做,齐佑倒没太意外。 施世纶的出发点是好,他对朝廷,对大清的忠诚,他想做个好官的心,任谁都不会去怀疑。 只是,这就涉及到一个度,还有个人私域的问题。 在施世纶看来,百姓生于此,长于此,所有的百姓,都该放弃个人意愿,必须无条件服从朝廷的命令。 往小了说,是施世纶个人的不通人情。往大了说,这就是大清的现状。 上面的人一门心思控制百姓的思想,要让他们绝对服从大清的统治。 对于闭关锁国,很多人都照着字面意思去理解。以为大清关闭港口,不与外国人做生意就是闭关锁国。 其实并不尽然,大清一直有港口对外通商。 真正的闭关锁国,是不让外来的思想传播到大清。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发展,大清自成一统,将所有先进的知识,藏在紫禁城,关起门来过日子。 皇帝与统治阶级比谁都清楚,一旦这些思潮涌进来,民意觉醒,他们身下的龙椅就该坐不牢了。 康熙需要施世纶这样的人,哪怕知晓他偏激,在扬州任上的举动,造成扬州的商税欠收,仍然升了他的官。 齐佑如今还管不了那么多,但他不会置之不理,沉吟了下,说道:“我这边走不开,你赶紧回去劝住那些师傅,有手艺有本事的人难找,不管你如何做,一定得把他们留下。等下我写封帖子,你回去的时候带给施世伦,我请他前来赏花。” 萨布素长长舒了口气,乐得都不加掩饰了,笑眯眯说道:“我说不过他,嘿嘿,有了七阿哥您出马,一定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段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他的鸟气,穿件绸缎衣衫,他都要酸半天。您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齐佑无语,说道:“施世纶是好人,我请他来赏花而已,你胡说什么呢?” 萨布素狡黠一笑,指着院外的野花道:“赏这些?” 齐佑面色不变,气定神闲说道:“怎地,这不是花?” 萨布素呆了呆,脸颊不住抽搐。 田间地头到处疯长的野花野草,他一个皇子阿哥,也着实太寒酸了些...... 齐佑没管萨布素所想,他从没在意过排场,这种荒郊野外,也讲不了排场。 齐佑苦苦思索着,要如何对付施世伦,还得让他暂时不向康熙告状。 若是康熙知晓齐佑有打算开启民智的心思,他死定了。 第七十八章 施世纶接到齐佑的帖子, 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上赶了来。 到了半晌午时,就算是北地,暮春的太阳还是晒得人不住冒汗。 到了齐佑的院子前下马, 施世纶早已口干舌燥, 抹了把汗, 小厮上前接过缰绳, 拴在了下马石上。 施世纶正在打量着朴素到寒酸的院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得高迎出来见礼, 客气问道:“可是施大人?” 施世纶说是,掏出帖子递了过去,“两地离得远,没能提前打招呼,不知七阿哥可在家?” 得高侧身将施世纶往院子里迎, 笑道:“七阿哥在呢, 施大人请进。” 施世纶忙道了谢,跟着得高进了院子。不大的庭院中间, 挨挨挤挤种着各色的花,姹紫嫣红, 煞是好看。 进了正屋,桂和提了热水上来伺候施世纶洗漱,得高上了热茶, 说道:“施大人请稍等,七阿哥过阵子就来。” 施世纶洗漱之后, 吃着茶坐在椅子里等。 这一等, 就等到了午饭时辰。齐佑睡眼惺忪现了身, 施世纶忙起身请安。 齐佑摆摆手,接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不清说道:“施大人请坐,昨儿夜里多吃了几口酒,起得晚了些。” 施世纶愣了下,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满脸倦色,衣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浑身跟没骨头般,半靠在椅子里,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像是嫌弃,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 船坞那边事情繁忙,施世纶是放下正事来见齐佑,一来就坐冷板凳苦等着。 若齐佑有正事耽搁也就罢了,偏生他是吃多了酒,睡到现在才起。 施世纶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脸上不免也带了几分情绪出来。 念着齐佑到底是阿哥,施世纶不敢多言,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七阿哥辛苦了。” 齐佑乱摇着手,满不在乎说道:“不辛苦,哪能辛苦,有吃有喝的,就住的地儿差了点,比不得京城。” 施世纶赔笑,转头打量着屋子,附和着说道:“也是,这边的地儿实在是偏僻了些,住的地方无法与宫里比。” 齐佑笑了,转头看向自鸣钟,说道:“哎呀,还说请施大人来赏花,如今已到午饭时辰了。施大人,你来的时候,可见过了院子里的花草?” 施世纶呆了呆,答道:“已经见过。” “那感情好,见过就算赏了吧。”齐佑吩咐得高上菜,转头又对目瞪口呆的施世纶笑道:“先吃饭吧,请了施大人上门,总不能让客人饿着。” 施世纶眼瞧着齐佑的做派,心里的那股子不舒服,越来越浓。 齐佑的声名在外,施世纶早就久仰大名,那般高调做事,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当时施世纶并未当做一回事,阿哥自小身后就有一大堆人伺候。齐佑年纪轻轻,凭着他自己哪做得到,不过是身后谋士的手笔罢了。 如今亲眼得以一见,施世纶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本来就稍嫌严肃端方的脸,更加肃然了几分。 尤其是得高提着酒壶上来,给齐佑倒了一杯,正要给施世纶添酒时,他忙拦住了,板着脸说道:“七阿哥,对不住,喝酒误事,我向来滴酒不沾。” 齐佑端起杯子吃了口,也没多劝,说道:“得高,施大人既然不吃酒,就不用给他倒了。我昨儿吃了些,酒还未醒,得再透一透。来来来,施大人你吃菜,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别见外。” 桌上有肉有菜,还有一条鲜鱼。对于阿哥来说,这些饭菜在宫里算不得什么,可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 施世纶强撑着道了谢,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吃。鱼肉鲜美细腻,他哪怕长在海边,如此鲜美的鱼,也极少吃到。 齐佑说道:“这是山上湖里生长的红尾鱼,平时我就好这一口,隔上一天就得吃,不然饭都吃不香。” 施世纶知道这边的山上多湖泊,只是上山的路艰难,加之冬日严寒,要上山给齐佑抓鱼,比起百姓服徭役还要辛苦。 先前还觉着美味的鱼肉,在嘴里顿时变得没滋没味。施世纶低头闷声吃饭,齐佑慢吞吞吃着杯子里的酒。 施世纶用完饭很久,齐佑方吃完了酒。得高桂和上青盐水,伺候他漱完口,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哎哟,吃完又困了。得高,领施大人下去歇一歇。” 施世纶再也忍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身,沉声说道:“七阿哥,我就不歇息了。船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若是七阿哥没正事,我这就告辞。” 齐佑似乎愣了下,上下打量着施世纶,好奇问道:“船坞那边,施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忙啊?” 施世纶按住肚皮里的火气,义正言辞说道:“七阿哥,船坞的事情多得很。承蒙皇上厚爱,将我调任到水师之中,我得对得起皇上的看重。小到一根钉子,大到里面的造船师傅,都得我亲眼盯着。以前他们成日不上心,吃酒享乐,我若不在,他们还不得更加糊弄了去。水师乃是大清镇守边关,替大清上阵杀敌的兵,岂能当做儿戏看待!” 齐佑哦了声,接着笑了起来,挥手招呼着施世纶坐,“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儿迷糊了。施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去管这群师傅呢?他们既不是朝廷的兵,又没拿朝廷的俸禄。他们是民,施大人又不是地方官,这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儿?” 施世纶神色一僵,他并不笨,这时总算反应了过来。齐佑之所以叫他前来,肯定是萨布素告了状! 想起莽夫萨布素,施世纶就一肚皮怨气,他简直乱打王八拳,一点都不讲理。 他管着师傅不许吃酒,可他们那些酒,都是萨布素所送。 既然如此,施世纶就更要与齐佑说道说道了,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愤愤说道:“七阿哥可听过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船造不好,一打就得散了架,或者沉了。钱财还好,数不清的将士却会因此而殒命!造船的师傅们不当做回事,若是要走,就走吧,再找会造船的来就是!” 齐佑叹了声,问道:“瞧施大人这句话说得!他们走了,施大人去找人来造船,让谁付造船的银子?哦,不对,我还没问,施大人可会造船,懂得造船?” 朝廷没有银子,才想方设法以出海准许,换了商户免费给朝廷造船。 施世纶在萨布素处也听到过让他出钱请人的说法,当时他不当做一回事,此时依然不当做一回事。 “为了大清出钱出力,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若是这几人不行,就让商户换别的师傅来!” 施世纶慷慨激昂答了,看了齐佑眼,说道:“不敢吹嘘,我不会造船。但这么多年来,如何治理兵营,如何治理地方,倒勉强有一二心得,承蒙过皇上多次夸赞!” 齐佑长长咦了声,不紧不慢说道:“我以为施大人会说,若是师傅回去了,没人做事,施大人会出银子,请师傅来继续造船呢。照着施大人的说法,都是为了大清,施大人同样是大清的子民,商户能出钱出力,施大人同样可以啊。原来,施大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施世纶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说道:“我为官清廉,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若是我能拿得出,绝无二话。” 齐佑闲闲道:“施大人用着小厮,骑着骏马,说为官清廉我尚可相信,囊中羞涩,这是我万万不会信的。当年令尊给施大人留下的家产,足够施大人做清官了。” 打仗的武官向来富裕,施琅曾为前明的官员,哪怕为人再刚正,家中也不会缺银子。 施世纶靠着父萌出仕,一开始就做了知州。就算是知州,每年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左右。这些俸禄要养家,养师爷随从,无论如何都不够用。 靠着施琅留下来的家财,施世纶能做到问心无愧的清官。 施世纶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迟疑了下,说道:“我都是一心为了大清好,七阿哥哪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齐佑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了几分,将茶碗放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砰地一声响。 施世纶怔怔望着齐佑突然变了个人般,气势凛然,心竟然莫名跟着发紧。 齐佑不再客气,直言道:“好心人办坏事的多了去。施大人,不瞒你说,是我建议汗阿玛将你调到了水师。一来,正因为你本性不坏,二来,是因为令尊大人,三来,是希望你能将一股子力气用对地方。你的严厉与苛刻,拿去治军还行,却不适合拿去判案,治理地方。” 施世纶瞠目结舌望着齐佑,没想到来到这个鬼地方是因为他,顿时怒从胆边生,厉声道:“敢问七阿哥,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如此对我?再说,您没主政过一方,更没有治理军营的经验,您凭什么来评判我?” 齐佑手用力拍在案桌上,厉声道:“大胆!居然敢质疑本阿哥!” 施世纶吓了一跳,齐佑年纪再轻,再荒唐,他都是阿哥皇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施世纶再刚正不阿,也不敢去真当回事,赶紧慌乱地起身赔不是:“七阿哥息怒,七阿哥息怒,都是我一时嘴快,冒犯七阿哥之处,还请七阿哥见谅。” 齐佑盯着施世纶,神色稍缓,“你既然认错,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坐吧。” 施世纶长长舒了口气,谢恩后回到椅子里坐下。 齐佑斜睨着施世纶,说道:“我知道你心中还不服气,因为我是七阿哥,你不得不低头。施大人,你其实与我有何不同,因着令尊你才一步登天,直接出任知州吗?我作为阿哥,难道还不够资格评价你,将你弄到北地来?” 施世纶那股子气,一下泄了大半。 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治理一方的经验。如果不是施琅,他哪能一下就做了一州的父母官。 齐佑继续说道:“既然你还想知道,你何处错了,我就好心告诉你吧。首先,你无论判案还是治理扬州,都是枉顾律法,完全照着你的喜好在做事。究其根本,同样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官,让一切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其实,你与鱼肉乡里的恶霸,行径并无甚区别。” 施世纶被齐佑批评得一文不值,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出头罢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施大人,律法呢,你将大清律放在了何处?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再谈你的一心为民。” 有大清律在,当然是按照律法做事。他无论做的哪一种,都与律法有违背。 施世纶嘴张了张,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齐佑脸色淡了几分,说道:“你不饮酒,先前看到我饮酒,心里颇有微词。但是,我是阿哥,你就算不满也得忍着,并不敢出言阻止。而造船的师傅是平民百姓,你可以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强令他们遵守莫须有的规矩。施大人,道德是拿来约束自己,而不是约束他人。施大人却不同,看人下碟不说,还侵犯到百姓的权利而不自知!” 施世纶像是被一头棒喝,脑子里嗡嗡响,起初涨红的脸,变得惨白。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他向来尊崇修身,齐家,治天下。在扬州时,他不许百姓玩乐,肃清了扬州风气。 在齐佑看来,他的种种做法,却是大错特错,昏庸至极。可齐佑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加上他的举止言行,压根没脸反驳。 生在南方海边的施世纶,这辈子第一次来到北地。起初尚好,一过张家口,周围的景象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却又如此寂寥的天地。说是寂寥,其实就是荒凉。 荒凉向来伴随着贫瘠,等到了黑龙江河边的船坞,施世纶从最初的震惊,到了后来的麻木。 远离中枢,施世纶摸不清康熙的想法,起初接到调任旨意时,他除了惊讶与忐忑,余下的便是沮丧。 同仁们兴高采烈道贺,施世纶当然能看出他们的言不由衷与幸灾乐祸。 从江南最为富裕之地,一下被调任到极寒的北地,哪怕是封疆大吏也没人愿意去。 离开扬州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鞭炮声,接着,鞭炮齐鸣。 走了很远,施世纶耳朵里尤为回荡着那些鞭炮声。午夜梦回,他有时候做噩梦,好像梦到那些鞭炮,在身边炸响,吓得他惊坐起,冷汗淋漓。 心里坚持多年的东西,此刻轰然全部崩塌,施世纶眼眶泛红,茫然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如此昏聩,如此不堪呐!” 齐佑望着施世纶空洞的眼神,起身说道:“施大人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多留了。正好我要去田里看看,与施大人同路,一起走吧。” 施世纶魂不守舍站起身,与齐佑一起出了门。 午后灿烂明媚的太阳,造照在地里的庄稼上,禾苗与秧苗绿得似碧玉,随着微风轻晃。 施世纶被风一吹,脑子清明不少,随意抬眼望去,霎时怔住了。 来的时候赶得急,没能仔细看过周围景致。 如今举目远眺,远处村郭依山傍水,茅草屋顶飘散着袅袅炊烟,童子赶着牛羊在放牧,地里的百姓在躬身除草。 与以前见到的荒凉不同,他好似闯进了桃花源,安宁祥和。 施世纶心蓦地一凉,头皮跟着发紧。此时他方真正回过神,禁不住汗如雨下。 从齐佑先前不留情面、句句如风霜刀剑紧逼而来的训斥,再联系到他的名声,眼前所见的村庄田地。 施世纶清楚得知了一件事,齐佑并非浪得虚名,他是真正有本事。 施世纶神色灰败,嘴皮蠕动着,呐呐问道:“七阿哥,这片苦寒之地,您是如何做,才让其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齐佑眼神从施世纶身上扫过,说道:“空谈空想误国,少说废话,多做实事。” 施世纶似懂非懂,陷入了沉思之中。 齐佑转过头,不咸不淡说道:“施大人,回去吧,管好你该管的兵,而不是管到无关的百姓身上去。船要下水验收,到时候好不好,自然一清二楚。” 施世纶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恭敬应了是:“七阿哥,我知道了,那些师傅们,只要他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定不会再多管。” 齐佑唔了声,未置可否,严厉地道:“你要记得,真正保护百姓,是让他们在安稳的环境中,将日子过得更好。父母官不是真父母,他们在自己的家宅中,如何过日子,那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不违法,你就不要硬闯进去,按照你的喜好,去教他们如何做。” 施世纶神色羞愧,忙应了是,施礼告退。 齐佑只看了他离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身去找林大牛了,地里的庄稼重要。 从施世纶进村子时,齐佑就知道了。当时他在忙着与林大牛他们种番薯与洋芋,便交待了得高几句,继续留在地头,故意给施世伦一种他是无所事事的纨绔错觉。 齐佑当然不喝酒,酒不过是空酒壶里加了白水,取个气味罢了。知道施世纶不喝酒,所以不怕他发现。 做这一切,齐佑是为了让施世纶更加清楚自己的荒谬与言行不一。 施世纶懂不懂,能不能改,齐佑觉着有点难。他毕竟几十岁的人了,哪能凭着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个性。 齐佑也不在意这些,只要以后他管着自己的兵,不乱伸手就行。 其实施世纶官做得好好的,齐佑把他弄来,完全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施世纶与别人不同,齐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绝对不会容忍。 施世纶将制下的百姓,教化成千篇一律的面孔,毫无个性,只知道听话顺从。 齐佑看过以前的老照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他迄今都无法忘记。 这就是大清禁锢思想多年,所教出来顺民的模样。实在太可怕,堪比另外一种方式的“文字狱”。 为了后人不做列强口中的“东亚病夫”,齐佑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第七十九章 夏季短暂一晃而过, 眨眼间就入了秋。 小麦最早成熟,与其他农作物错开,能缓解些百姓忙于收割的辛苦。 第一年耕种小麦,产量不算好。植株长得倒茂盛, 结穗的时候出得比较小, 还有一部分空壳。 失望归失望, 总体来说也不算太差。比起齐佑第一年耕种下去, 收成只与种子差不多相比较起来,产量至少翻了倍。 还得感谢的是, 蒙古人与鄂温克等几个部落以前没种过地。他们看到自己地里有收成就已经很满足, 按照他们的习惯,等小麦一入仓,就开始跳舞唱歌庆祝丰收。 除了下地耕种,另外一边还在继续开荒,修路挖渠, 就是放牧的童子们, 到如今都瘦了一圈。 齐佑考虑后面还要收水稻洋芋与番薯,加上一些豆子与高粱小米, 从春天到现在,他们几乎没一天闲下过。 平时只吃些杂面馒头, 几乎不见油水,再不补一补,人就得累趴下了。 养了两年的猪, 今年有了番薯藤,已经长得很肥, 差不多有两百多斤。 齐佑打算拿来过年杀了, 一半让他们打下牙祭, 一半利用鄂伦春他们擅长做肉干风肉的本事,做出来卖给内务府,换取银子好赶紧开办学堂。 齐佑咬了咬牙,趁着下雨天闲着,忍痛让他们杀了一头。几个部落分了肉,加上萝卜白菜一煮,热闹堪比过年。 所幸这一次,没人再敢喝酒。这其中也有粮食欠缺,酒太贵的原因。 先前他们分的银子,朝廷惠民局赈济过来的针线粗布等货物,他们看到难得便宜,一下买了个够。 齐佑当时看到他们的豪爽,直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又忍不住想笑。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面对着便宜的诱惑,谁都抵挡不了。 买得多也好,估计他们也清楚。便宜难得,朝廷总有一天会负担不起,以后再没这种好事了。 收来的新小麦,齐佑建议他们留了一部分,另外的全部拿去换成了黑面,好撑到水稻与其他粮食成熟,免得饿肚皮。 至于朝廷那边,齐佑压根没多大指望,欠他的粮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完。 国库永远穷,朝廷永远缺粮。加上要在黑龙江河布置水师,少谁都少不了军饷。 康熙来了信,这次水师的兵,打算不用披甲人。一来他们不会打海仗,二来养他们的成本太高。 齐佑开荒种地,粮食产量虽不尽人意,康熙却极为聪明看到了前景。 这片肥沃的祖宗之地,被披甲人随意占去开垦耕种,却不交一颗粮食,康熙舍不得了。 不过,既然要重新派兵来,究竟派何处的兵好呢? 八旗兵丁基本不懂得水战,当年与郑经的仗,基本都是前明留下来的兵在打。 这群兵如今都上了年纪,大多数一身伤痛,七成左右都已解甲归田。余下来的,则成了武官将领。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汉人。康熙一边认为八旗权贵尾大不掉,一边打心底还是信任旗人守护的江山。 康熙却不能将心底的真实想法如实托出,毕竟除了八旗军,还有绿营在。 绿营全是汉军,采用世兵制,即全家世代为兵,父亲没了得儿子顶上。 尽管在军饷配备上,朝廷明显倾向于旗人的兵营。比如八旗军营的支出,几乎是绿营的三倍左右。 康熙无时无刻不担心,绿营兵心生不满,借此反了。 调八旗的兵来吧,他们一来不懂打水仗,二来养他们,比披甲人还要贵。 退一万步说,康熙就算勉为其难相信绿营兵,还得考虑到实际的问题。 南方的人来到北边,很难适应当地的气候,还没打仗就得损失不少。 最后,康熙思索再三,还是调了八旗北边的兵过来。 齐佑看到康熙的安排,一下就看穿了他的用意。 究其根本,不过是放着汉人,担心他的江山社稷罢了。 齐佑管不到康熙,更没功夫去管,成日盯着地里的水稻与洋芋番薯,恨不得盯出朵花来。 在早晚起床都得打哆嗦的时节,水稻终于能收了。 树叶草木,加上水稻一起变成金黄,衬着蓝天白云,美得似浓烈的画卷。 齐佑看多了美景,虽不嫌弃,却实在没空欣赏。 必须趁着天气好时收割水稻,不然等到一场雨下来,稻子倒掉不说,还会生芽晒不干。 妇人们一大早就下地,挥舞着镰刀割稻子,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汉子们忙着捆好,用板车推到晒谷场,脱粒晾晒。孩童们提着篮子在后面,与飞来的鸟儿们争抢,捡拾掉下来的谷穗。 齐佑坐在田埂边,双手搭在膝盖上,陷入了沉思。 林大牛蹲在他身边,一同望着地里的忙碌,半晌后说道:“七阿哥,您无需太过担心,等到种上几年之后,就应当会好转些。” 水稻收成并不好,远远比不上小麦。 齐佑以前看过资料记录,在东北苦寒之地成功种植水稻,是经过了多年的科学研究,不断改善种子取得的成果。 如果不是北海道来的稻种,估计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虽是如此,齐佑还是小小的沮丧了下。他扯着手里的草根,怅然说道:“还是得读书啊!” 林大牛见到齐佑答非所问,楞在了那里,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 后世的洋芋能获得丰收,是一代代农业科学家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致力于科学研究,育种改良,使其变成了高产型与抗病虫害型。 尽管如此,在春季种植的品种中,还是缺乏高产以及抗病虫害的品种。长期储存仍然是一大难题,农业科学家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研究。 齐佑从没有如此刻,深深佩服如袁老那样的科学家们。有了他们,才有杂交水稻与各种杂交农作物品种的产生。加上现代化的肥料与除虫剂,方使得农业大丰收。 读书,讲科学,而不是致力研究八股文,是改变现状唯一的出路。 齐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道:“回去吧,还有番薯与洋芋呢。” 林大牛立刻笑了起来,说道:“洋芋那玩意儿,还真是好种,番薯也是。” 前两天齐佑让林大牛挖了些洋芋与番薯查看收成,林大牛当时惊喜不已,一颗藤下,居然结了一长串的番薯与洋芋! 以前林大牛没吃过番薯与洋芋,这次齐佑煮了些,请他一起吃。哪怕是水煮,他也觉着美味无比。 尤其是番薯,吃起来甜滋滋,比起没有味道的洋芋,要好吃很多。 齐佑却告诉他,洋芋才能当做饭吃,番薯不能。因为番薯只能填饱肚子,没什么好处,吃多了还会泛酸,对肠胃不好。 林大牛却认为,人饿得没饭吃的时候,连树根草皮都能吃。若是有番薯吃,那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齐佑没有多解释,因为番薯没营养,吃了只能说饿不死。洋芋却不一样,里面富含丰富的淀粉,可以当做主食。 可偏偏,洋芋却不是那么好种。 齐佑边走边说道:“洋芋明年不能种这么多,而且要换一块地种植。唔,就换到山坡上新开垦的地试试。还有番薯地,明年得施肥了。” 林大牛想到种番薯的那片地,土质明显与别处不同,说道:“种了番薯之后,那地就结成了块,一点都不肥沃了。这东西虽然长得好,却吃肥得很。不过七阿哥,为何洋芋明年要换块地种?” 齐佑无法解释种子的退化问题,说道:“洋芋与番薯差不多,需要大量的肥料,明年再种的话,地就不行了。还有,我打算明年再少种些水稻,换成精细耕种,拿来做试验田。” 林大牛种惯了地,以前他们在顺义时,齐佑也提过试验田,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也是,还是得种能饱肚子的东西。若是明年的水稻收成不好,这地就可惜了。” 齐佑笑着说是,他打算将洋芋与番薯送一些回京城,让康熙下令在云南等地试种。 不过,齐佑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果然,狼覃军将番薯与洋芋送到了乾清宫,水稻小麦收成不好,有了这两样,康熙同样挺高兴。 番薯还好,这玩意儿不稀奇,宫里人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不好,都是浅尝则止。 听说洋芋能当做主食,康熙喜不自胜,大声叫好。可等这股兴头一退去,他就开始犹豫了。 无他,还是因为赋税的考量。 试种的农作物,朝廷肯定在最开始时,无法收取粮食赋税。若是有人钻空子,将所有的地都拿来种上番薯与洋芋,朝廷的赋税就收不上来了。 齐佑的建议也考虑到这点,提出了解决办法。朝廷要事先规定,起初只能种植多少。 康熙深知,一旦有利可图,朝廷的禁令就是一张纸。 而且,土地大多都掌握在地主与权贵手上,寻常百姓没多少地。 百姓造反不成气候,一旦想到若是地主与权贵联手起来,康熙就坐不住了。 考虑来考虑去,康熙最终还是否了齐佑的建议,只在皇庄试着大面积栽种。 齐佑接到康熙的信,苦笑连连。 朝廷太穷了,一年的赋税都损失不起。他早就考虑到了下面的人会如何应对,朝廷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等到第二年大面积耕种,就要照着原来的田地收取赋税。 旗人的人口还是占极少数,大清天下还是以汉人为主。而汉人的地位在旗人之下,说到底,还是满汉矛盾令康熙没了底气。 齐佑只能安慰自己,在皇庄种就种吧,总比康熙完全置之不理的好。 从内务府赚了些银子,秋收过后有了空,齐佑趁着这段时日,抓紧让人修学堂。 这天傍晚,齐佑正从外面回院子,许久未见的萨布素等在那里,他愣了下,笑着问道:“军营那边不忙?” 萨布素一身浓浓的喜气,笑着说道:“忙,怎么不忙。只有件大事,哪怕再忙我也得亲自前来,跟您说一声。” 齐佑上下打量着萨布素,诧异地哦了声,“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进了屋,得高奉上了茶水,萨布素只吃了一口,便迫不及待放下茶碗。 话到嘴边一转,萨布素还是将自己的事情咽了回去,问道:“七阿哥找我何事?” 齐佑说了学堂的事情,“这件事耽搁不得,不管有多少银子,都得先将学堂办起来。顺义那边的学堂开办得还算顺利,我也有了些经验。其他教授本领的先生,到时候可以从顺义那边找。北边严寒艰苦些,就多出些俸禄给他们。识字的先生,得托你从流放过来的犯人中找。” 萨布素一口应了下来,“这是小事,流放来的读书人多得很。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来做先生,哪怕不用给俸禄,只要管着他们的吃住,他们就要感恩戴德了。不过七阿哥,我听说今年的庄稼收成不好,也没见您去张家口拉粮食来,他们饭都吃不饱的话,哪有闲心来读书识字啊?” 开垦出来的荒地,都归了各家,地里的稻谷与小麦收成不好,按理说该由他们自己负责,不关齐佑的事情了。 可齐佑撒手不管的话,他们没了饭吃,肯定不会留下来继续开荒种地。在齐佑的预计中,至少还得补贴与养着他们两三年。 幸好今年番薯与洋芋的收成尚可,可以填补一部分的粮食缺口。至于明年,齐佑调整了种植方式,小麦加上番薯,收到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好一些,到时候能应付过去。 如果不办学堂,让他们读书学本事,各部落融合性的问题是一回事,只靠闷头种地,粮食产量哪怕赶超鱼米之乡的江南,也不过如此。 惟有读书,靠着科学技术改变生产力,才能真正解决温饱问题。 齐佑深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年不行就十年,哪怕只提高一成的产量,就是□□大飞升。 齐佑提了番薯与洋芋的事情,萨布素听后,喜得眉毛都快飞了出去,说道:“虽说这两种作物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至少有了点盼头。七阿哥,到时候您可得给我留一些种子,明年我让庄子里也种。” 齐佑一口应了,闲闲问道:“你先前说有件大事,究竟是什么事情啊?” 萨布素放下了茶碗,迫不及待地道:“七阿哥,我是有桩喜事,得请求您的同意。” 齐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喜事?你又要纳小妾了?这我也管不着啊!” 萨布素尴尬了下,嘿嘿笑道:“不是我,真不是我,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对吧.......去年才纳了一个,我一把老骨头,再多纳就吃不消了。” 齐佑淡笑不语,就那么静静望着萨布素。 萨布素纳小妾,最看不惯的还是施世纶。他曾经特意跑来找齐佑,唾沫星子横飞,骂了好半天萨布素为老不尊,让齐佑管着他些。 齐佑深感同意,却无法开口应和,更无法管。 主要是吧,他亲爹康熙比萨布素厉害多了。除了三年一选秀,留下新鲜水灵的秀女进宫之外。私下里,还有无数娇俏可人的汉人姑娘供他享乐。 康熙不算老,到底已经做了祖父。要说为老不尊,天底下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萨布素的五房姬妾,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萨布素道:“我大哥的小儿子常春,今年十五岁了,识文断字,如今在军营里当差,当着笔试贴的差使。常春生得高大,一表人才不说,人还忠厚可靠,如今正在说亲。我大哥大嫂看上了张家那个姑娘,就托我来跟您说一声。七阿哥,我知道您将这群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只是,她们以后真就不嫁人啦?” 齐佑听萨布素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不过是为了替侄子求娶张松。他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不会禁止她们成亲,只是,我不能答应你。” 萨布素一下急了,说道:“七阿哥,常春的人品我能作保,大哥大嫂为人宽厚,待儿媳妇们都好,跟亲身父母也无甚区别。七阿哥若是不信,可以去打听,有没有大嫂磋磨儿媳妇的事情发生。” 齐佑无语,耐心说道:“你看你,急什么急啊,你得听我先说完。张松的亲事,得要她自己答应。她愿意嫁人就嫁,嫁给谁也得她自己点头,你问我有什么用。” 萨布素张大了嘴,难以置信道:“他们可是您的包衣奴才......就算您大度,儿女亲事也该是父母做主,她一个姑娘家......,罢了罢了,有本事的姑娘与别人不同。我这就去问她......” 说到这里,萨布素的话语凝滞,干笑道:“我去问也不合适,让常春亲自去问更不合适,这......要不七阿哥,您帮着去问问?” 齐佑难得呆愣当场。 关于感情与婚姻,两世他都未曾经历过。这是他除了写诗之外,又一件不擅长的事情。 “常春的意见如何?”齐佑想了想,问道。 萨布素满不在乎道:“常春的意见做不了数,哪轮得到他说话。再说,张家闺女有本事,比他可强多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不是常德早已成了亲,我早去替他求娶了。” 这个时代都基本是盲婚哑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旗人还好,旗人姑娘避讳的不多,可以经常出门。 选秀落选的姑娘回家定亲,大多都门当户对,彼此还算了解熟悉。 北地离京城太过遥远,选秀应付了过去,不用等着宫里挑选。 不过齐佑就算不懂,也认为常春的意见还是很重要。 若常春早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中不与他商量就定了亲,以后夫妻双方肯定会有矛盾。 “你得跟常春说一声,征求他的意见。至于张松这边.....”齐佑第一次感到为难,说到这里,他脑子轰然一响。 停顿了半晌,齐佑终于硬着头皮说道:“我替你问一问吧。” 萨布素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道:“多谢七阿哥,张家这边,就有劳您了。我这就马上赶回去,跟大哥说一声,问问常春的想法。” 齐佑送走了萨布素,脸色淡下来,怔怔坐在那里,半天都没动。 前世拖着病体之躯,齐佑挣扎着努力学习,活着,从没有过其他多余的想法。 所以他从没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成亲的事情。 先前齐佑说到张松,想到了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在宫里时,如他这个年纪时的兄弟们,身边已有了通晓人事的宫女伺候,开始着手议亲。 康熙对儿女亲事关心得很,若在京城给他定了亲,或者给他选了侧福晋格格通晓人事宫女...... 齐佑坐不住了,翻身爬起来就给康熙写信。 另外一边,康熙给齐佑的信,已经到了半路。 第八十章 既然齐佑答应了萨布素, 就要将这件事办好。他深知自己在这个时代讲亲事自由有点儿不现实,太过理想化。 但人没有理想,还有什么盼头呢? 皇庄的包衣奴才们,齐佑未曾给他们抬旗。除了他不是旗主的原因, 其实无论他们在什么旗, 在旗主面前都是奴才。 在他这里, 至少他没有把他们真当做奴才看待, 他能为他们撑起一把伞,尽可能给他们些自由。 如果在别的旗, 像是张松等姑娘, 首先要进宫选秀。作为包衣奴才,与包衣旗不同,包衣奴才进宫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最脏最辛苦的活。 万一幸运的话,被宫里最大的主子, 也就是康熙看上, 说不定能做个低等嫔妃。如果生了一儿半女,熬上一定的年头, 再升个份位。 儿子能长到成年出宫开府,等到康熙去后, 兴许能被儿子接出去享几天福。若是不幸儿子先去世,则又要回到宫里,与其他太妃们挤在一起过日子, 一辈子的日子也就那样了。 能被康熙看到,除了生得倾国倾城, 美名在外, 其他根本不可能。 各处当差的太监或者宫女, 规矩严苛,压根不能出去乱走动。需要到别处去传话办事,也要两人结伴同行。 每到晚上时辰,各处宫门就关闭了,门都出不去。 皇上出行需要净道,人还没来,道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哪有御花园等各处偶遇的情节。 敢乱走动闯入的,会被当做刺客,成为乱刀下的冤魂。 选秀若被撩了牌子,回到家里之后,亲事就是父母也做不了主,要先请示旗里的佐领,经过佐领同意后方能定亲。 其他普通旗人经过佐领同意,只是走个过场,但对包衣奴才来说,完全不被当做人看,上面的管事佐领,胡乱指了门亲了事。 要彻底提高女性地位,必须具备几方面的条件。 首先是百姓整体素质的提高,这点与生产力发展,政治体系,宗教等相匹配,缺一不可。 再次就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走出后宅,与男性一样做事。 在纯粹靠力气的农业社会,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女性的体力天生比不过男性,地里的体力活,基本上都是男性在做,包括当兵打仗,上阵杀敌都是男性。 齐佑清楚面临的困难,哪怕他是皇帝,不敢说一个政令下去,就能马上提高女性地位,这是天荒夜谈。 他改革的意义就在于此,让张松她们读书学习,不外乎先让一部分女性走到世人面前,再带动其他人。 齐佑不会振臂吆喝,你们读了书,从此就不能成亲,得为其他女性奉献奋斗终生。 这完全与他的初衷相悖。 他想要的是,她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殉道者。 何况家国天下,家在最前面。再从实际来说,如果这群姑娘学了本事,以后都不嫁人。 齐佑将会面临的局面就是,以后再没人愿意将家中女儿送出来读书。 许久未曾与这群小伙伴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了,齐佑很是怀念。 在顺义的时候,他们在田间地头,或者夜里在有萤火虫的河滩边,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围坐在一起,分一包松子糖,几块蜜饯。 那是他难得,也是唯一放松享受的时候。 眼下正好是秋季,晚上还不算太冷。齐佑让得高他们去找来张松他们,在院子里升起了火堆。他没了糖与蜜饯等零嘴,大家就围坐在火堆边,烤着番薯与洋芋。 番薯烤了一阵,香甜气很快在空中弥漫,引得张柏他们口水都快流了下来。洋芋烤软后,剥开皮,蘸了椒盐,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刚烤好的洋芋烫,张柏贪嘴,尽管烫得在左右手不断倒腾,还是舍不得放下来。 张松见了,嫌弃得不行,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你拿着包上,晚上刚见你吃了两大碗,这么快就饿了?再说又没人与你抢。”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张柏成天在外跑,总觉得从没吃饱过。只要有得吃,就算被骂也不还嘴,咧嘴一笑,接过布巾包住了洋芋,迫不及待剥起了皮。 林绣绣斯文,双手撑在膝盖上,耐心等着番薯洋芋变凉。 荷叶则折了两根树枝,用帕子擦了擦,当做筷子用。她将番薯夹开,再一点点剥掉皮,用树枝插在洋芋上,蘸了椒盐吃得满脸笑。 林绣绣看到荷叶的动作,学着她那样去夹番薯,嘀咕道:“荷叶一到吃东西时,就变得特别聪明。” 荷叶皱着鼻子,冲林绣绣得意晃着脑袋,说道:“我什么时候都聪明。” 林绣绣不服气,跟她拌起了嘴。两个姑娘经常笑笑闹闹,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没一会又和好了。 张松早已见怪不怪,没搭理两人,选了只烤好的的红薯用帕子包好,捧上前递给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他们的齐佑,说道:“七阿哥您尝尝吧,不然的话,很快就得被这些贪嘴的吃得精光。” 齐佑接过红薯,笑着说道:“还多着呢,他们吃不完。你也吃吧,别只顾着照看他们。” 张松应了是,在小杌子上坐下来,在烤好的番薯与洋芋中,选了只小的剥开,小口小口咬着吃起来。 齐佑转动着茶杯,眼神从几个贪吃的身上扫过,温声对张松说道:“我这里有件事要跟你说。” 张松顿了下,抬眼看向齐佑,点了点头应好。 齐佑看到她眼里明显的忐忑,忙安慰她道:“你不要紧张,我跟你说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没关系,没人会强迫你。” 张松见齐佑神色温和,微不可察松了口气,说道:“七阿哥您尽管说吧,我什么都会答应的。” 齐佑这才将萨布素替常春求亲的事情说了,张松听得脸逐渐泛红,羞涩地垂下了头。 见到张松害羞,齐佑也感到尴尬不已,难得结巴着说道:“呃,那个,你要仔细考虑一下,不用着急回答。” 张松悄然呼出口气,鼓起勇气说道:“阿玛与额涅催了我很多次,说是我年纪大了,让我跟您求个情,给我指一门亲事。” 齐佑肃然道:“我早就说过,亲事要经过你们点头同意,自己看上了才算。要成亲就成亲,不成亲就不成亲。就你们几个,只要我在,还是能护着你们。哪怕是我不在了,也会妥善安顿好你们。” 张松怔了下,急得眼眶都红了,忙道:“七阿哥,您是好人,定会长命百岁......我不是想要您保护.....您只要平平安安活着......” 齐佑听得清楚明白,张松的本意是,她希望他长命百岁,仅仅是希望。而不是因为他长命百岁,好护着她们。 这群小伙伴们,互相在一起生活多年,比起宫里的兄弟还要亲密。齐佑心生温暖,微笑着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不用解释。” 张松肩膀蓦然一松,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说道:“七阿哥,阿玛额涅催我成亲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这个问题。不是我不相信您能护着我们,而是我自己想成亲。因为我想要孩子。” 齐佑诧异了一下,不过他没做声,微笑看着张松,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起了头,接下来的话,张松想了不知多少遍,说得就流利至极:“以前我们过的什么日子,您来了以后,我们又是过的什么日子,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区别。只这些还不算,主要是我们这些姑娘,能跟着您走南闯北,被人尊敬,与张柏这些男丁一样出来做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是宫里的公主,也没我们活得自在。” 她难得大胆直视着齐佑,眼里是坚定而自信的光芒,道:“大清天下,尚有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姑娘,她们迄今依然被关在后宅。七阿哥您已经尽力了,以后将这些事,就交给我们,与后世子孙吧。这是我想要孩子的原因,我没做完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做。不管是嫁给常春还是常夏,我都不在乎。” 齐佑胸口涨涨的,感动,温暖。他想到了在遥远京城的戴佳氏,认真道:“我没对你们有任何要求,也没要求你们的后世子孙,必须要做什么。首先你要想到的是,你自己要过得好,过得幸福,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们都是姑娘而已,不是我觉着你们渺小,做不了大事。而是你们本来要承担的东西就太多,世道规矩,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张松鼻子发酸,亮晶晶的眼眸,逐渐蒙上了层雾气。 以前张松不会想到这些,那时他们尚在艰难求生,凭着本能活下去。 后来读了书,跟在齐佑身边,看到了另外的世界。她才意识到,其实她与贵人们并无不同,并不比张柏这些男丁差,甚至比他学得更好。 张松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鼻音,道:“这都是我自己心底深处的想法,是我一心想要去做的事情。我知道七阿哥不会留在这里,以后还会去别的地方,回京城。您走了以后,这里需要人,需要先生。我自认为这些年还是学了些东西,我想留下来,以后就在学堂里当先生。领着学生们,将这片广袤的疆土测绘丈量出来,如您所言的那样,绘出大好美丽的山河。” 齐佑眼角眉梢,不由自主满是笑意。 这就是他办学堂的意义吧。 除了提高各种技术水平,教出真正的人才,一代又一代,传承发扬光大。 他绝不是为了大清江山,而是真正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让他们过上好的日子,有尊严活着。 齐佑郑重承诺道:“好,只要你想做,我会尽全力支持你。不过,你还是不能随便选人,常春你一定要见见。若是你们的想法不一致,以后会遇到很多麻烦。” 以前戴佳氏与齐佑聊天时,经常说到一些生活的琐碎事情。 太皇太后还在时,她们这些后妃在她面前,自是毕恭毕敬。太皇太后薨逝之后,上面还有太后。 虽不是亲婆婆,太后的身份在那里,她们照样要去请安问候,与在太皇太后面前一样恭敬。 宫里规矩繁多,看似都照着规矩来,其实与寻常百姓家,婆媳相处并没太多不同。 太后会对看得顺眼的人热情些,看不顺眼的,就不大理会。 后宫嫔妃闲,成日琢磨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哪怕多说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让她们在意许久。 齐佑回忆着戴佳氏所说的那些,努力从中吸取经验,细声细语道:“只看常春还不行,还得再看常春的阿玛与额涅,家中妯娌好不好相处。兄弟们还没分家,你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想要出来做事,就没那么方便。你不好打听的话,我去替你打听。” 张松认真聆听着,抿嘴一笑,说道:“多谢七阿哥,我会好生考虑的。” 齐佑坦白道:“我其实也不懂,关键日子得你自己过,好坏都把握在你手上。如果过得不好,你就来跟我说,我再去想办法。” 张松听得不住点头,笑语晏晏应了,齐佑被她明快的笑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在他眼里,她们的肌肤因为长期在外面奔波,并不光洁,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却比起最绚烂的秋景还要美丽。 荷叶吃得脸颊鼓鼓,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看到张松与齐佑在说话,好奇凑上前问道:“松姐姐,你为何又笑又哭?” 张松飞快抹了下眼角,否认道:“我哪有哭,你别乱说。” 荷叶歪着脑袋打量着张松,肯定地说道:“你哭了。不过你脸还红了......咦,是不是在说你成亲的事情呀?你看好了吗,给你说了谁呀?” 张松毕竟是大姑娘,说起亲事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轻轻推了荷叶一把,横着她道:“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事情,小姑娘提什么亲事不亲事,真不害臊。” 荷叶满不在乎撇撇嘴,说道:“你额涅跟我额涅在一起说闲话,我早就听见了。再说成亲有什么害臊的,害臊的话,为何还要热热闹闹置办喜酒,弄得所有人都知道?” 张松说不过荷叶,瞪着她道:“就你的想法多!” 荷叶得意地晃脑袋,“那是当然。不过松姐姐,你长得好看,人又好,最最紧要的,还是你聪明得很,功课经常得先生夸赞。若是要嫁人的话,一定得好好选,一般的男人,可配不上你。” 张松被噎住,下意识看向齐佑,见他虽然没有朝她们这边看,只脸上带着微笑,便知道他都听见了。 她顿时有点儿急,差点没伸手去捂荷叶的嘴,压低声音警告道:“七阿哥听着呢,你快闭嘴吧。” 荷叶赶紧朝齐佑看了一眼,声音小了些,不过还是飞快补充了句:“真别乱嫁了啊。” 张松知道荷叶是关心她,虽然气,到底还是心一热,说道:“我知道啦,就你成天爱瞎操心。” 荷叶笑嘻嘻,毫无顾忌说道:“反正我长大了不成亲,不要嫁人。我就喜欢到处走,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张松噗呲一笑,手指戳着她胖乎乎的脸颊,说道:“你还小呢,这么早就想到亲事了?” “不就那么回事嘛,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荷叶眨巴着眼睛,转头看向齐佑,说道:“七阿哥,以后我不要成亲,求您别给我指亲,可以吗?” 齐佑听着她们的谈话,觉着还挺有意思。 荷叶性格开朗,张松沉稳,性格不一样,想法就完全不同。两人的选择没有对错,只适合她们自己,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他们都飞快长大,要面对成家立业的问题。成亲之后就不适合到处跑了,尤其是现在的交通不便,赶路辛苦。 测绘又是一件辛苦活,荒郊野外爬山涉水,若是女人的有了身子,这件事就做不了。 像是林绣绣与荷叶她们,再过两年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林义诚年初升任了昌平州北路厅同知,巩华城起初是北路厅驻地,因着顺义的发展,朝廷将州府改在了顺义。 林义诚升官了,依然留在了顺义。他经常给齐佑来信,信中也经常提到林绣绣。他没有儿子,就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也在顺义学堂读书。 按照习俗,打算以后给林绣绣招赘。作为长女,她身上还担负着替林家续香火的重任。 林绣绣既然跟着齐佑到了北地,他就不会不管她。林义诚虽不是旗人,齐佑自认为还是能替她说几句话,她不愿意的话,林义诚不敢强迫她。 这些都是次要,齐佑即将面临的是,底下的学生还没长成,这一批学生就得散了,他要想方设法补上空缺。 见到荷叶张着大眼睛,郑重其事相求,齐佑也肃然答道:“好。反正你想怎样就怎样,考虑好将来要如何过日子就行。” 荷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道:“我有手有脚,以后赚了银子就存起来,到老走不动了,就给银子让人伺候我。” 张松听得哭笑不得,齐佑忍俊不禁,说道:“都依你,希望你能早点赚大钱。” 荷叶眼里光芒闪动,毫不谦虚道:“我学好了本事,还不怕辛苦,以后肯定会赚大钱的。七阿哥说过,有本事的人,都该赚大钱!” 张松与荷叶笑成一团,齐佑且笑不语。 他其实苦着呢。 有本事的人,并不一定能赚大钱。比如他,就穷得很。 学堂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投入,北地能从内务府赚到的银子,这几年拿来填补粮食空缺,剩下只是杯水车薪。 齐佑知道不能靠着自己那点钱,就能将学堂维持下去。他拿出的钱来,是为了应急,以后再想办法从别处找到银子,应付学堂的开支。 给康熙的信,不知打他收到后,会不会骂人。 骂就骂吧,只要给他银子就行。 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拿着齐佑急递回来的信,开始还吓了一跳,以为北地又出了大事。 待打开信一看,康熙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了句小兔崽子! 明年春上要选秀,京城离北地远,康熙算着距离,先给齐佑去了信。不是太过紧急的事情,就走了朝廷的寻常驿递。 哪怕这个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康熙还是将他放在了心里。别的阿哥们,身边都已经有了人伺候,只有齐佑还是个童子鸡。 康熙比给别的儿子选人伺候还要用心,在秀女名册中,精心替他选了格格与侧福晋。准备年后选秀走一下过场,就将人给他送到北地去。 谁知,这个混账不领情,在信里说什么他还太小,身体尚未长成,不适合成亲。 这句话,就是在打他这个老子的脸。 想当年,他在虚岁十二岁时,就已经大婚! 光这点还不算,齐佑不成亲,不要人伺候,康熙懒得管他,省了替他操持。 令康熙最气的是,齐佑提出的其他请求。 看了又看,纸上的字,绝对出自齐佑的手。他一笔字写得愈发好,看不见山,却处处见险峰。 康熙自豪了一瞬间,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将手上的信,嫌弃地挥得哗啦啦响,直咬牙骂:“这个小兔崽子!想老子将开府的银子庄子先给你,你这算盘打得真是好。成天惦记着银子银子,想得忒美了点!” 第八十一章 康熙气头过去后, 冷静下来有了闲心思考。 齐佑在信中说到了办学堂的事情,北地的学堂与顺义一样,同样叫做觉罗氏兄弟学堂。 顺义的学堂办得很好,福全前两天还写折子回来禀报, 有学生改进了林大牛的肥料方子, 做出了更好的配方。 用过新改进肥料那片地的庄稼, 比旁边用同样种子, 同样栽种的水稻,高了近五十斤左右的收成。 五十斤看似小数目, 畅春园也种了御稻, 康熙深知别说增产五十斤,就是十斤都难。 仅仅这一点,康熙就觉着,这个学堂办对了。 粮食自来就是康熙的一块心病,忆及齐佑上次写信来, 让他广泛推广种植番薯与洋芋的事情, 唤来梁九功,问道:“庄子的洋芋与番薯收成如何?” 梁九功答了产量, “番薯结得很好,洋芋要差上一些。奴才听说太子爷与大阿哥他们都喜欢吃洋芋, 尤其是十四阿哥最喜欢。皇上赐了些洋芋给德主子,十四阿哥吃了念念不忘。德主子怕他吃多了积食,拦着他不让多吃, 十四阿哥没吃尽兴,说是明年自己也要去种呢。” 十四阿哥先来挑嘴, 康熙听得一愣, 片刻后说道:“等下让御膳房做两份呈上来, 蒸熟了就好,不用加别的佐料。” 梁九功领旨正要退下,康熙又吩咐道:“去将太子叫来,唔,正好快下学,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八也叫上吧.....算了,几个大的都一起叫来。” 没一阵,从太子到十四阿哥,除了齐佑之外,康熙的儿子们都一齐聚在了东暖阁。 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人一多,热闹是热闹了,就是显得有些拥挤。 康熙扫过眼前的儿子们,心里还是颇为自得,多子多福,谁都不会嫌弃儿子多。 除了长大之后开府,给宅子庄子银子,要给他们娶亲的时候。 康熙暗自埋冤着几个大的是讨债鬼,心道还是小的好,眼神慈爱,在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两兄弟身上停留,问道:“你们书可念好了?”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都瑟缩了下,他们最怕康熙检查功课。不是他们学得不好,而是康熙的要求太严格。 以前他们小,没与齐佑一起上过学。再加上他常年在外,与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兄弟基本没见过两次面,他们不知道当年上书房具体的情形。 不过,齐佑虽不在,却处处有他留下的影响。 比如,康熙检查功课的标准,都是按照齐佑的标准来。他们就算再拼,实在无法与其相比,很难得到一句康熙的夸赞。 太子与大阿哥几个年长的,听到康熙问起功课,都不禁同情地看向十三十四。 所幸他们都长大了,虽说空着的时候仍然要读书,还是领旨办差的时候多,康熙已不再过问他们的学习。 十三迟疑了下,有所保留答道:“回汗阿玛,我在学堂有好好念书。” 十四阿哥忙紧跟着答道:“汗阿玛,我与十三哥一样,都很听先生的话,背书还得了先生夸赞。” 康熙看到两人紧张的模样,到底没再多问,转头问太子:“你喜欢吃洋芋?” 太子愣了下,脑子下意识飞快转动,思索着康熙问这句话的意思。 琢磨了一阵,太子谨慎地答道:“洋芋吃起来虽香软可口,只汗阿玛经常教我们,万事皆要节制,切记贪口腹之欲,我并未多吃。” 康熙见太子回答得滴水不漏,唔了声,心里失望,神色却不显,和颜悦色再去问十四:“听说你去闹你额涅了,那洋芋就那么好吃?” 十四向来得宠,在康熙面前也没什么隐瞒,当即一口答道:“好吃,无论蒸烤煮炒,我都喜欢吃。” 康熙因着太子回话带来的不满消散了些,不禁瞪了十四一眼,说道:“喜欢吃也不能过度,过......” 话到嘴边凝滞住,他先前嫌弃太子的回话,造成如此的局面,还不是因为他一贯的教导。 康熙气闷了会,话锋一转,说道:“等下让你吃个够,吃腻之后,你就再也不要吃了。” 十四顿时欢呼起来,连连谢恩:“多谢汗阿玛!” 康熙被十四逗笑了,眼神在几个大的身上扫过,说道:“老七说洋芋与米面一样,能当做饭吃。既然你们想种,明年多少都种些吧。” 几人一起应是,康熙沉吟了下,说道:“老七说,洋芋要经常换着地种,包括番薯在内,他建议在云贵等地试着栽种,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难得一直沉默的大阿哥说道:“七弟向来有经验,他的建议应当不会有错。既然能当做饭吃,小麦与稻子收成不好的时候,如果洋芋番薯能有收成,也能拿来填填肚皮。” 太子余光斜过大阿哥,说道:“汗阿玛,如果让百姓种洋芋与番薯,可要如常收取他们的赋税?” 三阿哥附和着太子说道:“太子爷考虑得周到,赋税可不能少。既然种洋芋与番薯,就得与以前一样收税。” 四阿哥沉吟了下,想了想没有做声。 五阿哥向来不爱多话,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亦如此,这时八阿哥站了出来,说道:“那赋税究竟该如何收取呢?毕竟作物不同,按照以前的夏秋赋税收取,也不大合适。” 大阿哥顿时急了,说道:“只稍微种一些,又没让他们将地都拿去种了。哪能成天念着赋税赋税,赋税是得收,可让百姓能吃饱,多些力气种地,收到的赋税岂不是更多?” 太子脸色变了变,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恼怒。 这些年大阿哥与他愈发不对付,只要他说东,大阿哥定会说西。偏偏康熙视而不见,总是在其中和稀泥。 想到这里,太子在椅子里轻微动了动,有点儿坐不住了。 康熙神色平静,看似在思考他们的回答,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齐佑。 齐佑以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听到不同的声音。 但也不能尽说胡话,问东答西,为了反对而反对,得有理有据。 同意耕种与不同意耕种,都该有具体的措施。 比如齐佑给给康熙写回来的信,详细记录了各种农作物的产量,大清天下田亩,以及能收到的粮食赋税。 如果仅在云南一地,耕地拿出百分之一来种番薯与洋芋,能收成多少,朝廷会少收多少的赋税。 百分之一的土地,实际损失的赋税,并不值得一提。 种地看天吃饭,干旱水灾虫灾等各种灾害比比皆是,天下总有地方粮食欠收,康熙不知道免了多少次百姓的赋税。 靠着免赋还不够,有时候还需要朝廷开仓赈济,还不如直接让他们试种新作物,解决温饱问题。 这笔帐一算,最后反而给朝廷减轻了负担。 眼前的几人,他们不是不聪明,学习功课样样拔尖,提出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只康熙还是感到不大舒服。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只想着怎样反驳对方,却没人拿出具体的措施。 康熙顿觉意兴阑珊,没心情再讨论此事,干脆道:“先到这里吧,梁九功,传膳。” 几兄弟都知道康熙不高兴了,连最活泼的十四都不敢再做声。 食不言寝不语,父子们照着规矩,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 饭后几人告退,康熙背着手,在廊檐下走动着消食。 京城秋季的夜里,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天际的弯月,洒下清冷的月光。 康熙站在那里,定定眺望。 北地的秋,该已经起霜,甚至得穿棉袄了吧。 康熙脑中浮现过几个儿子穿着缂丝衣袍,围坐在东暖阁的情形。再想起北地的荒凉,齐佑总是一身旧衫,辛苦操劳,心中难得掠过一丝愧疚。 * 齐佑收到康熙的来信,差点儿没惊出一身冷汗。 果然,康熙准备给他送人来。齐佑无语腹诽,他真不需要康熙的这份关怀,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纯粹添乱。 算了下日子,估计康熙应该收到他的信了。他不知道结果如何,急也无用,只能暂时等待消息。 康熙再次送来的信走了急递,约莫十天左右就到了齐佑手上,信中将他骂了一通。 康熙当然没提前给齐佑开府的银子田庄,好在的是,骂归骂,没强行令他成亲,还很大方给了他两千两银子。 齐佑清楚康熙,康熙也清楚他。他拿到银子不可能是为了自己享乐,或者拿去做别的事情。 就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他能干嘛呀! 两千两银子也不顶数,齐佑开始折腾开源的问题。 比如先前他想到的黑木耳。 如今人工种植的黑木耳,深究起来还是纯粹野生,只是将木耳的生长地,弄得离自己家近些而已。 大规模的种植,得要靠科学技术,先不提菌丝的改进,大棚以及温控这两样就是一大技术难题。 齐佑也不急,野生的有野生好处,至少卖给内务府时,他可以心安理得要大价钱。 另外一方面,齐佑打算让百姓自个儿去琢磨研究。反正种好了,赚来的钱都是属于他们自己,不愁他们没动力。 这边不愁地,修屋还算快,学堂在第二年就建了起来,远比顺义还要宽敞。 先生就没那么容易找了,在学堂建好之后第三年才陆陆续续赶到。齐佑也不急,这边学生不多,语言也不通,正好这几年先让他们识字学语言。 有喜也有忧。 喜的是,番薯地里施肥之后,获得了丰收。次年小麦种植的产量,差不多与顺义齐平。 这对齐佑来说是天大的喜讯,百姓们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成天都干劲十足。 康熙更是龙心大悦,也不骂齐佑成日变着花样送货物回京,从他兜里掏银子了。 忧愁的是,水稻仍然需要继续攻坚,亩产只有顺义的五成。 第二年齐佑换了地种洋芋,还是遇到了欠收,只有第一年产量的九成左右。 而且洋芋还遇到储存难的问题,地窖窖藏的洋芋,到了春季时,至少得坏掉近两成。 只拿来吃的话,齐佑就不担心,收回来的洋芋早早就可以吃完。要拿来做种的洋芋,必须存到次年地化冻,齐佑就无能为力,只能提前多存一些。 坏掉的部分,加上欠收,齐佑算了一下,实在是不划算,只能减少种植面积,继续改善品种。 同时,齐佑还派狼覃军,到京城去拉洋芋种子来换着种。 换来的洋芋种下去,果然收成好了一点。两地隔得实在太远,路上运来损耗太大,齐佑没别的办法,眼下只能靠着不计成本的方法来育种。 不知不觉中,齐佑已经在北地呆了近八年。 这几年弹指一挥间,齐佑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风范,不理外间世事,只一头扎进北地的建设中。 夜里下了一场雨,转瞬就是秋。齐佑早上起来,得高在床榻边放上了厚夹衫,他拿着穿起来,问道:“萨布素已经到了?” 得高笑着答道:“将军天刚蒙蒙亮时就到了,说是今儿个要亲自迎您去新城。” 齐佑失笑,说道:“不过与以前顺义那般大小的县城,亏他这般激动。” 得高手下不停整理着被褥,答道:“哪怕比顺义小,也稀奇得很。不瞒七阿哥,今天是无常城首次开市,奴才也想去看热闹。想当时我们来到这里,到处都是杂草荆棘,谁能料得到,不过几年,凭空拔起了一座城,学堂铺子,什么都不缺!” 建城是顺势而为。 半军屯半农开垦荒地,水稻洋芋收成一般般,但小麦与番薯收成却很好,朝廷已经逐渐开始收取赋税。 百姓手上有了结余,自发形成了集市。像是蒙古各部落,前来卖肉卖奶,换取粮食回去。 朝廷见到这边的百姓日子好过了起来,果然不肯再赈济。在齐佑的建议下,开辟了一道商道,根据各种不同的货物收取关卡税。 像是民生必须的货物,则免征收税,保证百姓能买得起日常所需。 起初有官员大着胆子乱设卡,乱收钱。 齐佑亲自去前去走动了几趟,毫不留情抄了几家,让康熙荷包赚得鼓鼓。 自此以后,这条道上的官员、没人敢惹神出鬼没的齐佑。他敢说,从张家口到他这里,是大清上下最清廉之地。 朝廷要设衙门,就要建城。在齐佑的规划下,五常城在兵丁的忙碌下,历经近一年半的功夫,终于建成。 齐佑穿戴洗漱好出门,与苦等着的萨布素一起用过早饭,便骑马去了新城。 远远地,齐佑就看到新城城门边,人头济济。 其实也不算太热闹,这边的人口始终不多,齐佑估计城里大多的百姓,都来凑热闹了。 神通广大的萨布素,不知从何处请了个戏班子来唱戏。台上人咿咿呀呀唱着,底下看的百姓不管听不听得懂,因着实在是太过难得,都听得有滋有味。 萨布素笑得咧不开嘴,凑过去得意地问道:“七阿哥,您瞧着热闹吧?嘿嘿,这是我早就安排好,自己掏荷包花银子请来的,有名得很,都是名角!” 齐佑目光从台上穿着花花绿绿戏袍的人身上扫过,只要他们开心就好,笑着点了点头。 门口人多,两人翻身下了马,一起往城里走去。 常德常春两人急急奔了出来相迎,常春做了五常城的县令,第一次穿上了崭崭新的官袍,颇有些不自在扯了扯,上前见礼。 张松与常春成亲后,小夫妻之间关系还算和睦,如今育有一女。 常春升了职,张松也在学堂忙着教书,两人忙归忙,彼此的事业都算各有所成。 齐佑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呼,一起往前走去。 县城只有一条宽敞的主街,两边是一些铺子,药铺食铺,最多的还是干果杂货铺。 每间铺子前,都有外地来的客商,在挑拣着本地极为有名的木耳等干货,议货议价,忙碌着做买卖。 木耳产量始终不高,齐佑走了精品高端路线,打算赚有钱人的银子。其他如干果,毛皮,还有红尾鱼等,同样都是抢手货。 学堂有两间杂货铺,赚到的银子,全部归入学堂的账上,供维持学堂的开支。 街道不长,不过半柱□□夫,就能从头走到尾,到了中轴线上的县衙。主干道后面,零零星星建着些民宅。 齐佑不泄气,总有一天,这边会真正繁华起来。 在县衙坐了一会,吃了一盅茶,问了些常春衙门里的事情,齐佑便起身离开。他没有要萨布素他们陪伴,独自去了学堂。 与顺义一样,学堂里的杂工,都是些受伤,无法再上战场的兵丁。 守门的眼尖,见到齐佑前来,赶紧迎了出来见礼,右手臂的袖子空荡荡垂下,随着动作晃动。 齐佑经常来,与他们也熟悉了,笑着颔首回礼,往学堂里面走去。 道两旁的五角枫,树叶已经逐渐泛黄,风吹过,树木沙沙,有落叶掉落,在眼前飞舞。 不知哪间学堂,传来童子们稚气的读书声,还有小姑娘清脆的说话声。 齐佑站在那里静静聆听,伸出手去,接住了五星形状的红叶,眼角溅开笑意,加上些许的惆怅。 在尚书房上学的时光,好似就在昨天,一去却已经年。 康熙来了信,他必须要回京了。 此生,不知还能否回来。 齐佑将红得似血的叶子仔细抹干净,掏出荷包,与早已陈旧的竹哨放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看到小天使的留言,您说得对,关于女人种地的问题,谢谢您的指正,我当时想到的是整体,少写了一句。 旗人占比不大,主要是汉人问题,因为汉人裹小脚的多。不仅仅是大家闺秀裹,除了客家女等,普通百姓也裹,无法胜任地里太重的劳作。 第八十二章 齐佑做好妥善安排之后, 启程回了京城。 这几年间因为路途实在太过遥远,他又太忙忙碌,上一次回京还是在四年前。 一路走来,除了萧索的冬日景象, 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齐佑想到前世, 别说四年, 就是一年两年, 周围环境都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要不是有高楼平地而起,要不就是道路更加平坦宽敞。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点, 大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 都实在是太落后了。 到京城之时,按照规矩先要前去拜见康熙。齐佑算着路程,打算在顺义住上一晚,洗漱修整之后,再回宫去。 谁知过了山海关, 大阿哥已早早等在那里。 齐佑听到得高前来禀报, 赶紧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官道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阿哥站在寒风中, 袖着手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他诧异了下,赶紧下了马车, 上前请安,顺便打量着大阿哥。 不过几年未见,兴许是大阿哥蓄了短须, 又兴许是太冷,他比上次看上去见到时, 足足老了十岁不止。 大阿哥同样上下打量着齐佑, 看着面前立着眉眼温和清隽, 穿着厚厚旧常袍,仍然看得出身形清瘦的高个青年。 他快冻僵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伸手拍向齐佑的肩膀,“老七居然长得这么高,哥哥我都不敢认了。” 外面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齐佑看了下旁边大阿哥随从牵着的马,干脆招呼他道:“大哥,骑马冷,您还是与我一起坐马车吧。” 大阿哥嘟囔了声,朝随从摆摆手,跟着齐佑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放了炭盆,暖烘烘的,大阿哥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外面真是冷死人,听说北地更冷,真不知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齐佑笑道:“习惯了就好。大哥,您怎么在这里?” 大阿哥斜了齐佑一眼,强忍住了不满,说道:“我领了旨意,汗阿玛差我来接你,吩咐你直接回宫去,别在顺义歇着了。汗阿玛早就在算着,一心盼着见到你,我都在张家口等了你两日,你怎地这般慢。” 齐佑顿了下,连忙告罪,说道:“这次回来带的东西多,路上就走得慢了些,真是辛苦大哥了。” 大阿哥身上暖和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将大氅去掉,嘿嘿笑了起来,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正好能出京城透透气。哎哟,这些年,真是把我给憋坏了。” 齐佑不客气戳穿他,说道:“每年汗阿玛去木兰围场,大多数时候都带上了您。还有下江南,您也跟着去过,加上出去巡河工,您哪能憋着啊?” 大阿哥白了齐佑眼,说道:“那能一样吗?围场去多了也没意思。随着汗阿玛去江南,又不是在玩耍,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连出去吃杯酒都不敢。巡河亦一样,我最讨厌巡河工的差使,水啊堤岸麻烦不说,还辛苦得很。虽说大冬天顶着寒风来张家口,冷是冷了些,可自在,跟你说话自在啊!” 顿了下,大阿哥叹息了声,“你是君子,真拿我当兄弟看。我这辈子,也只能与你说说这些。” 对着大阿哥怅然的神色,齐佑沉默了一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就没有接话。 京城的局势齐佑听过一些,这些年大阿哥与太子之间的争斗愈发激烈,几乎已经图穷匕见。加上其他的兄弟们都跟着长大了,各有各的打算,又是一场混战。 这群人中龙凤,自小浸淫在最高权力中枢,面上客客气气哥俩好,彼此防备警惕着对方。 要说谁能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来,那就太假,对各自心中的打算再清楚不过。 除了齐佑,他常年在外,加上他的腿疾,属于难得能置身事外之人。 齐佑从没想过与他们这个时候争,陷入一堆烂泥里,做这些毫无意义。 要发展,齐佑永远坚持一个观点,就是必须提高生产力。在统治阶级麻痹自己,只考虑到那把至高无上龙椅的情况下,生产力永远得不到发展,这是一个死循环。 哪怕他靠着各种手腕赢了,大清依然烂。康熙可活得不算短,等于是白白浪费了这几十年。 齐佑在栽种希望的树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不敢说成为森林,至少会长成一片能挡住山石崩塌的林。 其实腿没关系,前后朱高炽,后有咸丰。 腿疾不可怕,蠢才可怕。 康熙不蠢,做皇帝的都想长命百岁,江山永固。 但他们内心深处,看得比谁都看得清楚,朝代更迭乃是必然。 蒙古铁骑势不可挡,百年的光景都未到,元朝就被推翻。大明起初同样足够强大,最后满人照样入了关,取代了他们。 所谓的万世江山,不过是三代而衰,还是五代罢了。 齐佑坚信,他会强大到,康熙不得不选择他。 大阿哥一路倒着苦水,说着京城的无聊,以及与兄弟们之间的那些事情。 当然,大阿哥没有明着抱怨,只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浓浓的不满。 旗人不重嫡庶,皇家更不讲这些。大阿哥始终认为,他是长,而且自认为很厉害,无论是骑马打仗,还是领旨办差,都不输给太子。 对于没能去西疆的事情,大阿哥始终耿耿于怀,愤愤地道:“顾八代真是,你当年提出了那么好的想法,他在西疆多年,一点进展都没有。唉,如今策妄阿拉布坦的势力越来越大,噶尔丹死后,就剩下他一家独大。起初对大清还表面上恭敬,如今愈发不当回事了。照这样下去,大清迟早得与他打起来。” 齐佑眉头微皱了皱,暗暗叹了口气。 西疆那边,他实在是没有功夫去管。最初的构想是,在当地办学种地,促进各部落在文化上的大融合。 再好的政策,执行力很重要,这也是齐佑一直亲力亲为的原因。 就拿顺义以及五常那边来说,办学堂的事情并不鲜见。各地的书院,景山的官学,都在教人读书。 这些学堂都是为了教他们写八股文,考科举为主,与顺义的学堂完全是两码事。 至于北地开荒,若是最初没有齐佑顶着,让其他的人去管的话,估计那边还是一片荒凉。 先不提开始的时候,开荒会牺牲多少百姓。水稻红薯洋芋,他们也会照着命令去种。能种成什么样,齐佑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齐佑蹚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后面的人,照着他的方法继续做下去,大致都不会太差。 大阿哥心中淤积了太多的情绪,并不需要齐佑回应,自个儿一路絮絮叨叨,直说到了京城。 进了城后,天色已近黄昏。大阿哥迟疑了下,说道:“算了,我还是与你一起进宫,去向汗阿玛回差使吧。” 齐佑眉毛微动,大阿哥对康熙的意见颇大,本该进宫去回差使,他却连面都不想见了。 大阿哥说完,肩膀明显塌了下去,缩起脖子骂了句天气,“这狗天,估摸着又要下雪了。” 齐佑为了缓和气氛,跟大阿哥说起了北地下雪的趣事:“京城的雪真不算什么,在北地时,雪能到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腿比划了下,大阿哥看得目瞪口呆,“嚯,好家伙,这还不得把人都埋了。” 齐佑笑起来,说道:“那可不是,每天趁着天还亮着,得将屋顶的雪清除。晚上睡觉同样不敢睡太沉,恐茅草屋顶不够结实,被雪压塌了。” 大阿哥盯着齐佑,半晌后说道:“老七,哥哥敬佩你,那般苦寒之地,你一呆就这么些年。” 说到这里,大阿哥眼珠子一转,用肩膀撞撞他,不怀好意笑道:“呵呵呵呵,你还没成亲,如今还是童子□□。福晋侧福晋这些,肯定得等汗阿玛给你指。其他的小格格,哥哥到时候替你寻几个,保管你满意。” 齐佑无语至极,大阿哥府中后宅,已经有了数不清的女人。 本来齐佑远在北地,哪知道他又纳了谁。主要是大阿哥这个当大哥的,一点儿都不客气。 每次纳了一个新人进府,他都要写信来,找齐佑要贺礼。 北地的红尾鱼以及黑木耳,乃是大阿哥最爱。齐佑卖给内务府的,康熙也会赏他一些。 不够他吃不说,他还坚持认为,送进内务府的,并不算得好。齐佑给他的,才是最好。 这也与进贡的贡品,能送到康熙面前,并不算最好有关。 上下瞒,心知肚明,都彼此装傻,所以才会烂。 从神武门进了宫来到乾清门前,大阿哥戳了戳齐佑,酸溜溜说道:“你瞧梁九功,翘首以盼等着你,那脖子伸得比鹅都长。老七,我还从没见过汗阿玛,对谁这般心急过,真是远香近臭!” 齐佑早就看到了梁九功,对大阿哥的话哭笑不得,说道:“大哥,我们快些吧,别耽误了汗阿玛用饭。” 大阿哥嘟囔道:“汗阿玛肯定要留你用饭,我可不想吃。” 齐佑没理会他,与脸上堆满笑迎上前请安的梁九功打招呼:“梁谙达,多年未见,您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般年轻!” 梁九功脸上的笑更深了,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哪有,我老啦。倒是七阿哥,哎哟,长这么高了,真是精神! 齐佑先前几年长得不算快,最近几年突然往上窜了窜。 大阿哥神色恢复了寻常,对着梁九功笑呵呵打招呼。一转过头,悄悄朝齐佑撇了撇嘴,嫌弃他睁眼说瞎话。 明明梁九功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蚊蝇了! 梁九功侧过身,恭敬笑道:“七阿哥,皇上在等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齐佑忙应了,几人一起往里面走。 乾清宫与以前一样,灯火璀璨,亮若白昼。 只寒风飞卷,将灯笼吹得轻微晃动,地上光影斑驳,天际低垂的乌云飞卷, 康熙在东暖阁等着,齐佑上前规矩请安,听到叫起后,起身抬眼看去,顿时暗自倒吸了口冷气。 康熙脸上带着笑,神色慈爱。他身形依旧清瘦,脸庞却明显浮肿,眼袋下垂,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过短短几年,康熙竟然老得如此快。此时,齐佑叫他一声祖父也不为过! 齐佑见到了大阿哥,再见到梁九功,看到了在宫里的人,都迅速苍老。 看来,不是韶光催人老,而是重重的宫墙,无尽的争斗,将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齐佑只在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他安排好学堂里的学生后,要赶紧离京。 与其深陷泥沼,倒不如去做点实事,不能辜负活着的每一天。 第八十三章 康熙没有留大阿哥, 等请过安交差之后,便让他退下回府了。 齐佑在一旁,不动声色瞧着父子俩的互动。看上去倒普通寻常,彼此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竟然难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待剩下两人之后, 康熙脸上的笑一下退去, 拉着脸训斥道:“你这个.....这么多年都不回京来瞧瞧, 亲也不成。比你小的几个弟弟,都已经当阿玛了。” 齐佑好脾气笑着, 赶紧赔了不少, 说道:“汗阿玛身子可还好?” 康熙脸色一下又缓和了,哼了声,回了句亏你还记得,接连吩咐人去打水来,伺候齐佑洗漱, “你赶路累了, 等用过饭之后再说。” 他们虽是父子,君臣却在前。齐佑已经长大了, 与以前小的时候不同。 既然君在前子在后,就要先有敬, 再有孺慕。 这点实在是太难拿捏,齐佑自己都感到怪异,想了下干脆放弃, 就照着本性来。 齐佑边与康熙说着闲话,边洗漱之后, 梁九功领着人提来了食盒摆饭。 康熙除了与几个小儿子说话时, 能放松一下, 在齐佑这里,享受到了久违的天家亲情。他笑容满面,对指挥着小太监们摆饭的梁九功吩咐道:“就摆在八仙桌上吧。” 与康熙一起用饭,平时都是分桌而食。齐佑看着康熙慈爱的神色,突然想到大阿哥远香近臭的抱怨,禁不住感慨不已。 在京城久呆,难免会被卷入进去。康熙高高坐在龙椅上,对下面人的动作看得不说一清二楚,也至少知道七八成。 等到那时候,康熙还有这份慈父心思吗? 齐佑不苛求一定要父爱,帝王之家的爱难得,他只担心会给自己想做的事情带来阻碍。 桌上的饭菜,有鱼有肉。康熙向来吃得清淡,齐佑看到桌上有道得上油腻的八宝鸭,还有蒸的红尾鱼鱼干。 他知道这是康熙为他所准备,指着鱼干笑道:“汗阿玛,这个鱼我给您带了些回来。” 康熙立即警惕盯着他,说道:“又要收钱?” 看来,每次卖东西给内务府,已经锻炼出了康熙的下意识反应。 齐佑笑眯眯说道:“是孝敬给您的,不要钱。” 康熙愣了下,很快笑起来:“这才像话,还知道不收钱。这些年呐,我看到北地回来的马车,头就疼得紧。” 齐佑低下头,佯装歉意,说道:“让汗阿玛操心了。” 康熙没好气横向齐佑,横到一半,复又笑起来,说道:“快吃吧,等下菜都凉了。” 两人说说笑笑吃饭,康熙看到齐佑吃相斯文,倒很满意他的规矩。 只他那饭量,令康熙直看得乍舌。桌上的饭菜,都几乎被他包圆了。 康熙想拦着齐佑少吃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心疼起齐佑。 吃不下肯定是没做事,肚皮不饿。齐佑成日忙碌辛苦,不吃多点哪能吃得消。 饭后坐下来吃茶,康熙这才问起了北地的安排与一些事宜。 齐佑一一说了,康熙听得不住点头,唔了声,说道:“这些年你将北地治理得很好,粮食收成总算能抵一些水师的军饷。先前我在思索一个问题,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你替我想想。” 康熙抬眼看向齐佑,眉头微皱:“关内的地,能开荒的几乎没了。黄河经常水患不断,下游的百姓遭灾后,听说有人逃难到了关外。照说修了柳墙,我知道太过宽敞,拦也拦不住。北地那边,你究竟收留了多少来逃荒之人?” 从关内逃荒而来的百姓,齐佑的确收留了一些,但不多,约莫只有近两百人左右。 其实逃荒的人数,应当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一来路途遥远,二来要穿过柳墙,路上还要避开重重关卡。最后能被齐佑收留的,只能算是他们命大。 齐佑沉默了下,老老实实说了数据,直言不讳问道:“汗阿玛,您可是想要放开关口?” 康熙提到这个问题,就头疼不已,烦恼无比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天灾人祸,实在是难以避免。朝廷年年赈灾,最后还是有无数的百姓没了命。” 兴许上了年纪,康熙的心软了许多。对百姓软,对朝臣们更软。 齐佑算了一笔账,户部穷是常事,就不指望他们。若内务府那边能稍微紧一紧,百姓所受的那点灾害损失,弥补他们绰绰有余。 可惜,康熙虽然算是节省,皇室的巨大支出,依然是天文数字。 关内也不是没地,阿哥皇子们开府的田庄,每个都上万亩。 但这些,齐佑无法跟康熙提,提了他的兄弟们,得把他撕了。 尽管皇庄的收成,对皇子阿哥们来说,在他们府中收入占比很小。大笔的收益来源,还在于铺子的买卖,以及各种说不清楚的收入。 对于康熙的犹豫,齐佑清楚得很,肯定是受到了阻力。 汉官不会去管这些,应当是觉罗氏与旗人不满意了。 果然,康熙说道:“他们每次都有一大堆意见,各种借口,听起来冠冕堂皇。不外乎他们想要将关外的地,全部拿来分给八旗的人罢了。” 八旗子弟的人口越来越多,朝廷户部要给钱粮养着,越来越吃力。 朝廷这边苦,八旗子弟们同样不满。他们最初分到的地,房屋,足够他们悠闲度日。 架不住他们像是偷油婆那样,飞快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加上如今已经不是刚进关时的消费水平,各项物价都有一定程度上升。 旗人的禄米,旗兵的俸禄未变,他们的日子过得愈发拮据。 关外的沃土,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块巨大的肥肉,都眼冒绿光盯着呢。 康熙气得胡子乱翘,恨恨说道:“这些蠹虫,他们说旗人的祖宗都在关外,祖宗之地,后世子孙人人有份。偏生便宜了其他部落,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你瞧瞧,他们这都是什么话!” 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康熙先前考虑的是祖宗龙脉,如今不同,关外土地肥沃,能种出庄稼粮食。对他来说,肯定是实实在在的赋税更重要。 在旗人与汉人之间,康熙偏向了要纳赋税的汉人,让黄河下游受灾的百姓,迁过去耕种。 八旗搬出祖宗来,当然是一个借口,但这个借口也不好反驳。 齐佑不想戳康熙的肺管子,戳了也没用,还是得解决实际问题。 思索了一阵,齐佑提出了三个解决办法。一是关外的土地,旗人跟汉人一样纳赋税。二是旗人在十年内不用纳粮,十年以后,他们能领到的禄米,必须逐年递减。三是调整军饷之出,改变绿营与八旗兵丁的数量配比,增加汉军。 康熙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 若是旗汉同纳赋税,谁去耕种土地,对康熙来说都无所谓了。相比之下,他变成了更倾向于旗人。 旗人在十年内不用纳税,十年以后,会逐渐从朝廷领不到禄米。会算帐之人一合计,肯定会劝退一大批人。 至于加强汉军的兵力与配备,康熙有点犹豫。说到底,他还是不大相信汉人。 让旗人交税与旗人以后不领禄米,康熙肯定全部赞成。几家欢乐几家愁,八旗子弟们,绝对会有意见了。 齐佑岂能不知道康熙的想法,认真给他算了一笔账。每年八旗兵丁的开支,以及每年八旗增加的人口数量。 “旗人就好比前朝的藩王们,再这样下去,朝廷还能支撑几年呢?”齐佑目光平静,毫不避讳直视着康熙,“如今旗人的人口,尚且不算太多,朝廷能勉强应付过去。朝廷总是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应付,才是始终穷的根本原因所在。” 康熙眉头皱得更深,半晌没有说话。 齐佑继续道:“朝廷穷,官员可不穷。他们出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绫罗绸缎,这绝不是他们的俸禄所能承担。大家都清楚,朝廷上下官员都贪。就那么点俸禄,压根是在逼着他们贪啊!他们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若连笔墨纸砚钱都赚不回来,任谁都会心生不满。” 康熙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岂能不知,还清楚得很,所以会允许官员向户部借钱。 齐佑不解问道:“把大家都拖垮,究竟有什么好处呢?杀鸡取卵,鼠目寸光,都不管后世子孙了吗?那他们甭生了,因为逼死朝廷,也养不起他们。从现在起,他们必须开始自救,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做打算。每一样改革,都需要付出代价,想要你好我好都好,可不行啊,汗阿玛!” 康熙长长呼出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唉,只是,很多事情不如你想得那般简单。底下的人心思各异,哪有真正忠心之人,能体会到我的难处。” 这句话说得,哪怕是齐佑脾气再温和,都忍不住想嘲笑一翻。 大清江山是觉罗氏的,没有觉罗氏,还有别的氏。时至今日依旧如此,铁打的士族权贵,流水的皇帝。 想要拿着十两银子的知府,来体谅坐拥天下江山的皇帝。他们总得看看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再看自己配不配。 这个皇帝是齐佑亲爹,他如今也叫觉罗氏,所以他不能笑。 齐佑再次认真提出建议:“汗阿玛,官员的俸禄要调整。正好趁着这次北边的事情,养八旗的方式更要改一改。” 康熙左思右想,咬了咬牙,眼里寒意闪动,冷冰冰道:“你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拿几个敢跳出头的,杀鸡给猴看!” 齐佑沉默片刻,说道:“汗阿玛,我的意见是,先找各旗佐领前来商议。我会做一份详细的数据,户部那边的收入支出,以及八旗每年增加的人口,给他们算一笔细账,朝廷还能养得起他们几年。让他们明白,朝廷不会忘记他们曾经的功劳,更不是翻脸无情。反而是,朝廷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在真正替他们考虑。如今军营还都是八旗兵为主,不能真逼急了他们,要慢慢,一步步来。” 康熙见齐佑不急不躁,考虑周全,心中的烦闷散了大半,欣慰不已。 终于,身边有了能敢做事,而且能做好事之人了! 康熙这些年,自认为算是锐意改革,到头来,还是没取得大的成效。 年年免税,百姓依旧贫穷。幸好推广种植了番薯与洋芋,每年春黄不接的时候,才没有那么多流民,一起出来逃荒讨饭。 齐佑斟酌了下,与康熙商议道:“至于提高官员俸禄,也不能白提高,得让他们先还了以前借户部的银子。” 康熙愣了一下,神色顿时一喜,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这个法子好,好!” 官员们哭穷,康熙为了安抚人心,允许他们向户部借钱度日,如今户部已积攒了一堆欠条。 想要全部讨回来,势必会引起局势动荡不安。康熙曾让四阿哥清缴过户部欠银,下面的反应实在太大,最后只得囫囵收了场。 并非所有官员都能从户部借钱,户部也没那么多钱,借钱的还只是一小部分。 他们不还的话,就影响到了没有借钱官员们的俸禄。在利益面前,其他官员肯定会不干了。 在面对一个巨大的团体时,任谁都发憷。哪怕是康熙,都不敢与他们正面对抗,何况那群借钱之人。 齐佑没那么乐观,说道:“收回来八成,就算赚了。算是高俸禄养清廉,再贪污时,他们就得先掂量一下,被抄家投入大狱,究竟值不值得。” 康熙算了一下,若是能从八旗这边省些支出,朝廷完全有能力负担官员增长的薪俸。 最重要的是,官场上下清廉,方是大清江山社稷稳固的根本。 霎时间,康熙浑身上下,都轻快了不少,闲闲道:“明年春上选秀,总该给我成亲了吧?” 齐佑没想到康熙突然转了话题,提到了他的亲事,神色顿时一囧。 不成亲是不可能,自由恋爱更是不符合现实。 若是恋爱之后,发现彼此不合适怎么办? 分开对齐佑来说,一点损失都没有,但对女方不公平,会让对方被千夫所指。 齐佑早就想通了,平静地说道:“一切凭汗阿玛安排。” 康熙斜了齐佑眼,说道:“喏,福晋侧福晋我都给你看好了。还有你的府邸,去年我就开始在替你挑,等下让梁九功给你拿册子来。你放心,里面家什已摆设齐全,你先在宫里住上几日,等府里的炕烧好,透透气,选个良辰吉日再住进去。明年春上选秀之后,赐婚过礼,秋上就可以成亲。唔,侧福晋格格,先随你进府吧。” 齐佑呆住了,侧福晋格格? 康熙笑道:“喜上加喜,过年的时候,我准备给你们兄弟们加封。前几年我就想过此事,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等你们年纪大些再封吧,省得你们轻狂。” 除了太子,所有的兄弟们都还是光头阿哥。他一回京,康熙就开始给阿哥们加封,齐佑不用想,就知道大阿哥又得泛酸了。 他们如何想,齐佑没办法左右,且不去理会。 最重要的是,康熙还是不放弃,要给他赐一堆女人。 不要侧室格格,一生一世一双人,康熙不会理解。他的后宫挤满了嫔妃,齐佑敢这么说,就等于是在打他的老脸。 齐佑垂下头,佯装羞涩一笑,说道:“汗阿玛,只要福晋就够了,太多......我顾不过来。” 康熙一听,马上不乐意了,他的亲儿子,身边哪能只一个女人! 不过,端看着齐佑难得的局促与害羞,康熙莫名高兴不已。 这个儿子自小就聪慧过人,临危不乱缜密周全。居然能有令他棘手的事情,真是难得一见。 康熙大笑不止,取笑他道:“行,都依你,你先去适应一下。等你能顾得过来时,再给你赐侧福晋。” 总算过了这一关,齐佑松了口气,赔笑不语。 明年春上还有科举,要等到秋季才娶亲,他正好有闲工夫,将科举的事情动一动。 成亲之后,齐佑打算离开京城。 这次他打算去泉州与广州港,朝廷的关税与海贸这一块,向来不清不楚。 只是这次,他不打算一个人前去。天下太大,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一人实在忙不过来,要从兄弟们挑一个去打下手。 在四阿哥与五阿哥之间,齐佑犹豫不决。 按照前世来说,四阿哥是以后的皇帝,做事肯定比忠厚的五阿哥强。 但是,若将四阿哥推出来,他以后还有机会问鼎吗? 第八十四章 回到阿哥所暂住, 齐佑每天除了去给太后康熙请安,陪戴佳氏说话吃饭,就留在屋子里整理八旗旗人的禄米俸禄,以及人口的变化等等。 到了宜搬家吉日这天, 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冷归冷, 空气清冽不说, 想到要出去住, 不用被关在高墙内,齐佑还挺开心。 齐佑原本的行礼没全部打开, 收拾起来方便得很, 去向太后康熙戴佳氏辞行后,便出了宫。 府里照着规矩,举行了一堆繁琐的仪式。齐佑虽然不信这些,还是尊重习俗,走了一堆过场。 开新府邸, 大阿哥太子等兄弟送来了贺礼。齐佑自然办了酒宴, 也没多请人,只请了几兄弟一起来吃暖屋酒。 宝马香车, 金碧辉煌,迎来送往。 华丽的宅邸, 美食美酒,高朋满座。习惯了北地的荒凉,齐佑还没能习惯, 一时有点儿恍惚。 太子是君,哪怕是兄弟们在一起, 也得遵照着君臣礼仪来。他高坐上首, 其他兄弟们按照长幼分坐两旁。 酒过三旬, 大阿哥酒意有些上头,端着杯子走到齐佑身边,挤开挨着他坐的五阿哥,不依道:“老七,今儿个你是主人,居然还是滴酒不沾,这就不像话了吧?北地那边冻得骨头都酥了,你不吃酒御寒,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老五,我说得对吧?”他看向一旁的五阿哥,找他一起来证实。 五阿哥憨厚笑着,打圆场道:“七弟不吃酒,大哥您就别再劝了。” 齐佑真是滴酒不沾,无奈道:“大哥,您多吃些菜,别喝太多酒,对身子不好。” 大阿哥豪气万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提壶又倒满了一杯,说道:“就这么几杯酒,哪就吃多了.....老七,你别打岔啊,来来来,吃上一杯。哥哥我亲自给你倒,不吃的话,就是不给哥哥这个面子了啊!” 太子坐在上首冷眼看着,这时发了话,说道:“大哥,老七不吃酒,你怎能逼着他吃,岂不是强人所难。” 大阿哥脸色变了变,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五阿哥眼神紧张,在太子与他身上扫来扫去,干巴巴劝道:“大哥,您吃您的酒,快吃,快吃!” 九阿哥与五阿哥一母同胞,见本不干他的事情,如今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神微沉,唤道:“五哥,您过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与您说。” 五阿哥愣住,想起身,又迟疑看向了齐佑,眼含担心。 齐佑心底叹息一声,笑着对五阿哥道:“五哥,九弟叫您呢,您去忙您的。” 五阿哥这才起身走过去,齐佑听到九阿哥压低声音,抱怨道:“五哥,好久都不见您去额涅处请安,您在忙什么呢?” 这些时日,五阿哥有空就会来找齐佑,大多都在说些有关读书学习的事情。 末了,五阿哥吞吞吐吐表示过,想去顺义学堂当先生。 对于他的打算,宜妃劝阻,九阿哥也看不上,给一群身份低微的人当先生,实在是自降身份。 五阿哥颇为烦恼,既不敢反对宜妃,还不敢去康熙面前提,在那里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齐佑佩服五阿哥功课学得扎实,同时又挺遗憾。 在兄弟们中,除了大阿哥外,就五阿哥与他走得最近。 齐佑考虑到大阿哥太过冲动,一股子莽劲上头,天王老子都难劝。 要与他做事,齐佑还得分心替他擦屁股,也是起初就不考虑他的原因。 既然五阿哥已经有了想做的事情,齐佑就不好再勉强为难他了。 四阿哥..... 齐佑这次见到的他,与以前一样寡言少语,坐在那里端着酒杯,不时品上一口。 一杯酒吃到现在,还剩下大半杯没动,偶尔回答几句三阿哥的问题。 大阿哥听到太子不给面子发了话,气得嘴抿成了一条线,唇上的短须乱颤,好似下一刻就要怒起。 齐佑今天是主人,哪能让来客吵起来。他一手轻轻夺过大阿哥捏在手里的酒杯,顺势放下后,舀了碗热汤递过去,温和劝道:“大哥,外面冷,您尝些热汤。这里面的菌子,是北地林中采来,不值钱,就吃个稀奇难得。我带回来的不多,如果您喝了喜欢,等下您带些回去。” 大阿哥手捧着汤碗,听到齐佑温声细语的相劝,到底念着是他的筵席。加之若是闹起来,康熙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一顿。 忍了又忍,大阿哥咽下了气,扬首喝完了碗里的汤。先前只顾着吃酒,他还没尝过汤。汤一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呼呼的,带着菌子特有的清甜。 大阿哥得到抚慰,气消了不少,不客气说道:“老七,这个菌子还真不错,等下你可得多给我包一点儿。” 齐佑说了声好,拉长耳朵在旁边听着的三阿哥,见一场争吵化为了无形,顿时来了劲,跟着道:“老七,别只顾着大哥一人啊,可别忘了我,我也要一份。谁不知道,你从北地送到内务府的,都是些好东西,何况你自个儿留着的。对吧,老九?” 九阿哥见三阿哥突然转头问他,愣了下,旋即没好气说道:“三哥真是,七哥在北地的货物,向来只卖给内务府。我也是得汗阿玛赏了一些罢了,哪就能够判断好坏。” 三阿哥暗自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齐佑不动声色将九阿哥的恼怒瞧在眼里,三阿哥这句话意有所指,戳到他的痛处了。 在所有的兄弟们中间,九阿哥的铺子最多。天南地北,都有他的买卖。 光是齐佑知晓在北边这块,大到卖给北地贵人们的绫罗绸缎,珍奇古玩。小到卖给百姓们的油盐酱醋,都有九阿哥的份。 其中最赚钱的,当属盐。 大清与大明不同,盐从官专卖制,改成了商专卖制。 盐商向官府报名,只要能领走一部分的盐税,就可以选入盐册,以后世代能经营盐的买卖。 大清为了保证在盐课这块能收到的赋税,此举既可以避免盐官的贪腐,还可以提前估算预计好销量,调控产能。 从表面上看去,朝廷的措施无懈可击。可惜执行中,往往不尽人意。 自古以来,谁都知晓盐的重要性,做盐的买卖,乃是细水长流,财源滚滚的好买卖。 越赚钱的买卖,背后的水越深,盐商倾家荡产的亦不在少数。 对于盐商们,朝廷从来没有客气过。遇到缺银子了,不能向百姓加赋,首先考虑到的是朝盐商伸手。 盐商拿到售盐许可也不容易,朝廷采用的是“招商”新式。盐商领多少赋税,给你某地多少的售盐许可。 这其中的数额,就玄妙得很。盐商没有背景关系,冤大头是当定了。 再加上盐要过关口,需要缴纳税。卖盐时,要向地方官员打点。银子赚多了,引得人眼红,要考虑到身家安全,必须找贵人在背后撑腰。 撑腰的方式,就是给干股利润,让贵人去摆平官府的各种刁难。 九阿哥是作为皇子,卖往北地盐里面,就有他的股份在。有了他的庇护,盐商从张家口过来,几乎是畅通无阻。 朝廷控制好了盐的生产量,盐场多晾晒出来的盐,按照规定,全部归入库房中存放。 当然,这更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盐场流入民间的私盐,几乎快与官盐持平。 盐商赚不到钱,所承诺的盐税当然也就不交了。迄今为止,两淮的盐课积欠已经达到一百一十五万引,而两淮的总引目才一百四十余万引。“注” 贩卖私盐,乃是杀头的大罪。上面有了强大的保护伞,这就不是什么罪了。 盐场的官员敢将盐流出来,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谁都动不了。 九阿哥在盐场里面,也占了一笔,两面赚钱。 加上其他垄断的买卖,有了皇子阿哥的身份加持,何况还不是他一人的身份。与他走得近的八阿哥,十阿哥也在其中。 三个皇子阿哥身份背景相加,用齐佑后世看到的一句话来说,不用站在风口上,也能将头牛吹飞。 不用想,齐佑也知道九阿哥的买卖,已经惹得别人眼红了。 三阿哥没有多提,不是他害怕,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买卖。谁都别说谁,彼此都有见不得光之处,他只能暗自酸几句而已。 九阿哥吃瘪,八阿哥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立刻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平时三哥没少得汗阿玛的赏赐,七哥的就少要些吧,别忘了还有我们其他兄弟呢。” 十四跟着乱起哄,拍掌大声道:“对对对,听者有份,北地的东西难得,七哥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齐佑都好脾气一一应了,招来得高吩咐了几句,让他下去准备回礼。 大阿哥坐在齐佑旁边,没再与太子别苗头,气氛总算和睦,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一阵酒,便各自散了。 四阿哥留在了最后,背着手站在门边,与送客的齐佑说道:“七弟,你最近几日可有空,我想下帖子请你到府里来吃茶赏梅。” 齐佑没想到四阿哥主动找上了他,略微沉吟之后,说道:“四哥你急不急,若是急的话,可以留下来吃杯茶醒醒酒再走。若是不急,看您哪天有空,我上您府里来拜访也行。” 四阿哥见到齐佑干脆,想了下,说道:“这样也好,我且叨扰七弟一阵,吃杯茶再走。” 齐佑领着四阿哥来到东厢书房,得高上了茶,退出去守在了门口。 吃了半盏茶,四阿哥放下了茶碗,来回打量着书房,笑着说道:“七弟这书房,真是通透。” 书房里面案几桌椅倒齐备,只多宝阁上尚空荡荡,书架亦空荡荡,一本书都无没有。 库房里的古玩摆件,康熙给得不少。齐佑没打算长住,就懒得搬出来摆。 齐佑以前在宫里的书,早就送给了顺义学堂的书楼。在北地的书,与顺义那般,一本不剩下,都留下来给了学堂,供学生们免费借阅。 听到四阿哥揶揄,齐佑笑了起来,双手一摊,说道:“我真没书了。” 四阿哥眼神下意识看向了书桌,那上面摆着几本册子。齐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坦白说道:“这是从户部借来的户帖与赋税账本。” 四阿哥见齐佑毫不隐瞒,明显怔楞了下,眉头微蹙,问道:“我知道七弟忙,你刚回京没几日,要户帖与赋税账本......,莫非是汗阿玛又交给你新的差使?” 齐佑微一沉吟,将关外荒地等事简明扼要说了,“这件事,迄今只有我与汗阿玛知晓。倒不是什么秘密,我想着吧,总得先拟出个妥当的解决法子,等带合适的时机再声张,不然得乱。” 四阿哥听得频频点头,好奇问道:“七弟可有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齐佑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道:“我只有了些粗略的想法,不知四哥对此事如何看?” 四阿哥低头斟酌,抬起头直视着齐佑,斩钉截铁说道:“户部穷!我曾领了汗阿玛的旨意,去让借了户部银子的官员们还钱。前后的经过,唉,不提也罢。” 齐佑想到先前三阿哥与九阿哥之间的不快,闲闲问道:“四哥,九弟借了户部多少银子?” 四阿哥呆了呆,难以置信盯着齐佑,旋即苦笑一声,说道:“七弟,你既然是明白人,还干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汗阿玛......,他舍不得。” 九阿哥借了户部不少银子,算得上是欠银大户。 四阿哥眼神冰冷,讥讽地道:“一提到还银子,老九就哭穷。除了他去汗阿玛面前哭,宜妃母也去汗阿玛面前哭。” 齐佑已经有了让官员还欠银的方法,再提及九阿哥,除了他欠得实在太多,齐佑还有顺便打破商业垄断,清一清两淮盐课的打算。 在齐佑看来,去追缴户部欠银的时候,四阿哥陷入了个误区。 他压根不用去查太多内里,只盯着欠银子最多的几人,集中目标卯足劲,打掉几个大的老赖。 打蛇打七寸,打掉大头,不去管小虾米,让他们拧成一股绳。 康熙面对着大笔的户部欠银,以及若是将这几个官员抄家之后,能收入内务府,就是私人腰包的银子。保管能让康熙柔软的心,一下会变成铁石心肠。 齐佑暂且没空管此时,暂且压下不提,问道:“四哥,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四阿哥脸上浮起了几分忧色,说道:“我领了差使,等年后再去黄河巡河道。朝廷花了无数的银子在治理河工上,到了夏季雨水多时,不是这儿决堤,就是那块淹了,始终不见好。我也没了什么好法子,知道七弟向来聪明,来向你讨个主意。” 齐佑一听,心中不由得暗喜。 他带回来的荷叶他们几人,正在考虑如何放进工部呢,这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这是康熙五十一年两淮的盐课数据,前期所欠也大致差不多,数据来自《小海场新志》。 再次打个广告,吆喝一声,最近准备开《穿成书中极品女配后成了大佬》,爽,升级打怪文,文案如下,求收藏。 虞峥穿成了一本种田文中的极品女配虞桃花。 原主丈夫郑三牛前去从军打仗,她跟着一个货郎私奔了。 书中女主虞梨花是原主堂妹,重生归来,等到堂姐跑了之后,主动来到郑家赔罪,替代她做牛做马。 十年后,已成为游击将军的郑三牛衣锦还乡,虞梨花则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 而原主被货郎欺骗,将她卖进了窑子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听说郑三牛成为将军的事情,厚着脸皮跑回郑家,想要抢回将军夫人的宝座,自然被百般羞辱,落得惨死荒郊野外的下场。 已知剧情的虞峥,穿来时正与货郎眉来眼去。 按说她应该痛改前非,任劳任怨留在郑家等着以后享福。 虞峥看着家徒四壁的郑家,以及地里比牛还要辛苦的农活,毫不犹豫利用货郎跑路了。 多年后,京城有个心照不宣的认知。 京城治安,一半靠京兆尹,一半靠虞老大。 如果虞老大没靠住,京城就彻底乱了。 历任京兆尹供奉的神,是虞老大的小像。 一句话简介:从一无所有的农妇到京城地下大佬,游击将军见到也得靠边站的故事。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据。 女主非善类,不喜勿入。 事业线为主,感情线照样丰富。 第八十五章 治理河道水患, 如今主要面临着四个问题。 一是水平实在是太落后,比如修筑防护堤,水坝泄洪等,以现在的技术, 没有大型机械, 实在是强差人意。 就拿最简单的河道清淤来说, 没有挖掘机, 只靠水流冲刷,以及人工清淤, 就可以想象其中的艰辛。 二是官员对灾害的处置应对能力。 打个简单的比方, 洪水来临时,基本都得靠老百姓自救。 当地衙门就那么几个衙役,与老百姓自救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就是卯尽全力,能做到的事情也少之又少。 三是工部给了治河的银子,最后大半都落在了官员的腰包里。只要有利益在, 就有人敢铤而走险, 哪怕是杀头抄家,都无法杜绝。 四是治理河道的官员, 缺乏专业性。 比如四阿哥领了巡查河道的差使,他本身就缺乏专业知识。河道总督这种级别的大官, 全部是康熙的亲信,其中不乏清廉的官员,比如于成龙等。 清廉当然好, 但细账一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朝廷拿出一万两来治理某段河道, 在清廉官员督促下, 就算全部用到实处, 底下人一个大钱都不贪。 因为不懂水流等知识,最后修出来的,最后还不如有本事的贪官,只用三千两修出来的效果。 既然四阿哥提到了河道的问题,齐佑就不客气了,将专业性的重要跟他细细道来,“四哥,不能只看官员贪不贪,还得看他们能不能做事。抓贪腐难呐,您先甭去管他们,得让他们做好事情再说。” 四阿哥仔细琢磨着齐佑的话,说道:“七弟你说得对,没本事的人,哪怕一个大钱都不贪,给了钱他也做不好事情,同样是浪费了。不过,真正有治河本事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去找啊!” 齐佑附和道:“人才难寻,但也不那么难。” 四阿哥神色一喜,齐佑介绍了荷叶他们,“起初与我在顺义,后来又去了北边的那几人。他们不敢说是治理河道的好手,但土质,河沙,水流等知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荷叶他们常年在野外,与各种地质打交道。放眼大清天下,能与他们相比的,还真没几人,算得上大清第一批专业人才。 四阿哥愣了下,疑惑问道:“他们行吗?照你说还有姑娘,姑娘能吃得了这种苦?” 齐佑淡淡说道:“几个姑娘学得比男人还要好,她们在外面做惯了事,四哥您完全放心。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要多唠叨几句。四哥您要护着她们些,不是让她们不去河边野外,而是要护着她们不被男人欺负。” 四阿哥尴尬了下,说道:“这......七弟多虑了,倒也没那么严重。” 齐佑神色肃然,突然变得强势起来,斩钉截铁道:“有!” 四阿哥彻底愣住,一时没能弄懂,齐佑为何对此事这般看重。 “有些男人,自身没本事,却会看不起其他有本事之人。如果是男人,他们也就暗自酸一下。遇到有本事的是女人,那可不得了啦!” 齐佑抬眼看向四阿哥,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嘲讽:“那可是女人啊!怎么能比男人厉害呢?男人的威严,脸面何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男人的身份,去羞辱她们。污言秽语占便宜,龌龊至极,脏!” 本身作为男人,齐佑太了解他们这个群体。 无能抱怨的,就会去欺负弱小。欺负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当是在这个世道处于弱势的女人们。 静默片刻,齐佑认真说道:“阴阳阴阳,有阴才有阳。如果连组成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都不能尊着,谈何太平盛世?” 四阿哥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我明白了,只要她们能做事,我尽力会管着周围的人。不过老七,她们去的话,是以什么身份前去?” 这点齐佑早就想好,说道:“就以工部的文书前去吧。暂时也不用给薪俸,领正式差使,这次只先是试用。您也正好看一看,她们究竟能不能做实事。” 四阿哥斟酌了下,说道:“工部的官员,只怕又有话说了。” 齐佑冷笑一声,“四哥您放心,我会先去跟汗阿玛禀报,再去找李大人。他们就是没话说,我也得有话说。” 四阿哥不解望着齐佑,说道:“七弟,我都有点儿糊涂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佑简单明了说道:“他们不服,就拉出来一起考试呗,谁行谁上!要修堤坝,可不是只会写锦绣文章,舌灿莲花就行。让真正能做事的上,尸位素餐的,滚蛋!” 四阿哥忍不住笑起来,感慨不已道:“如真能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齐佑不紧不慢道:“总有那么一天的。自己不能做事就算了,总不能拦着别人,不许能者上。我知道会有阻碍,好比是刮骨疗伤,这脓疮,该切掉了!” 四阿哥静默下来,神色复杂望着齐佑,说道:“七弟,你要考虑到,汗阿玛会做如何想。” 这句话听上去简单,对四阿哥来说,已经是肺腑之言。 齐佑笑着说道:“多谢四哥,我会谨慎行事的。” 四阿哥松了口气,笑道:“也对,你向来做事谨慎周全,我佩服得紧,哪需要我担心。听说汗阿玛要给你指婚了,年后就要成亲。你若是忙不过来,就跟我说一声,我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全力以赴。” 齐佑忙笑着道了谢,“既然四哥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四阿哥望着齐佑,笑着说道:“应当是我道谢才对。不瞒你说,先前领到差使的时候,我早就明白,去巡视了又如何,过后还是老样子。经过你这么一说,我就豁然开朗了,只管照着想要做的事情,往这个方向去使劲。别被其他不相干的,束缚住了手脚。” 齐佑忙摆了摆手,谦虚了几句,“四哥向来聪慧,我万万不敢当。我这里,还有些主意,四哥您且听听合不合适。” 两人又细说起来,留下来用了晚饭之后再继续商谈。等到时辰实在不早,四阿哥方踌躇满志回府。 翌日一早,齐佑起身洗漱用完饭之后,正准备进宫时,得高禀报大阿哥来了。 齐佑看了眼自鸣钟,康熙这时应当见过了朝臣……念着大阿哥的脾气,齐佑还是让得高请了他进屋。 很快,厚厚的门帘刷一下被掀开,随之扑来的,是随着大阿哥进屋卷起的一股猛烈寒风。 外面还在飘着小雪,大阿哥肩膀上落着细碎的雪花。他不待齐佑招呼,往椅子上一坐,微微喘着气盯着齐佑。 齐佑不动声色看着,示意一脸为难的得高下去倒茶,笑着问大阵仗而来的大阿哥:“大哥怎地这么早来了?” 大阿哥本想说什么,打量着齐佑的装扮,问道:“你想出去?进宫?” 齐佑笑道:“对啊,我打算进宫去,有些事情找汗阿玛。” 大阿哥目光直直,盯着齐佑半晌,接过得高奉上的热茶吃了半碗方放下,长长呼出口气,说道:“你可知道我来做什么?” 齐佑老实道:“我还真不知。不过,大哥,您有事情的话,就快些说吧,我真的有很多事要忙。” 大阿哥不乐意了,阴阳怪气说道:“哟,老四昨个儿吃完酒,在你这里留到大半夜方回去。招待老四不忙,我一来你就忙了?” 昨天齐佑留四阿哥,也没避开人。这么冷的天气,亏得他们还能派人盯着。 齐佑没什么不可见人之处,知道京城眼线多,大阿哥这般说,就表示他也有份。 真是难为了他们! 齐佑似笑非笑说道:“大哥,我与您商议一件事。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先别只管发泄脾气,您看这样成吗?” 大阿哥脸色微变,瞪着齐佑就想发火,看到他始终不咸不淡的神色,竟然莫名心虚起来。 大阿哥也不笨,待仔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 发脾气发火阴阳怪气,除了打定心思要与人干架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阿哥想通之后,不禁懊恼不已。 以前在康熙面前带出的那些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激化了父子矛盾。 想通归想通,大阿哥照样抱怨起来:“老七,你这就不对了啊,怎么不早跟我说这句话。” 齐佑无奈,笑着问道:“大哥,您究竟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吧。” “好好好,我说。”大阿哥想起了正事,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了,不悦斜着齐佑,说道:“你可知道,汗阿玛这次要准备给我们封号的事情?” 齐佑不置可否,说道:“大哥,你是对封号不满吗?” “你看你,我如何能不满!”大阿哥虽说心里对康熙有意见,嘴上却不肯承认,说道:“我就是听说了,别人都没告诉,特意跑来跟你说一声。我们之间最亲了,你还不领情。” 齐佑道了谢,笑道:“封号是迟早的事情,大哥这么急赤白脸的,我还以为是不满了呢。” 大阿哥当然不满,倒不是对齐佑,而是对三阿哥,还有八阿哥。 这次大阿哥被封为了多罗直郡王,三阿哥封为了多罗诚郡王,齐佑封为了多罗淳郡王。其他如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皆封为多罗贝勒。 大阿哥与三阿哥两人,自小就不对付,同时被封为郡王。他的封号为直,三阿哥却得了个诚字。 封号的字,孰好孰坏,就是刚读书的小儿皆知。大阿哥心底那股子怨气,几乎冲天而出。 至于八阿哥受封,大阿哥就更是一肚皮怨气了。 八阿哥自小得惠妃抚养,虽说抚养只是担着一个名头,平时过问几句吃穿用度。 但这个名头既然安在了惠妃身上,他们就算得上是名义上的亲兄弟。八阿哥先要孝敬的,不是生母良妃,而是惠妃。 照理说,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应该比别人更为亲密才是。谁知八阿哥野心勃勃,偏生与九阿哥十阿哥他们走到了一起。 最令大阿哥不满的是,八阿哥在兄弟之间并不拔尖,却在读书人之间颇有清名。在他看来,纯属是沽名钓誉! 熬了这么多年得到的封爵,大阿哥没半点喜悦,只听到一个“直”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阿哥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汗阿玛这次封了我们,我竟不知道是其他兄弟们大了,也该有个封号,我占了他们的光,还是因着其他。就跟过年的赏赐一样,人人皆有,其乐融融。” 齐佑暗自叹息了声,康熙的儿子太多,个个如狼似虎,面临这样的局面也不意外。 康熙想要安抚他们,居中调解,那把老骨头,估计都会被他们拆了。 齐佑想了想,宽慰他道:“大哥,能有封号,总比没有的好吧。若是汗阿玛不封你,或者封你为贝勒,你又待如何?” “我......”大阿哥双手按着椅子扶手,马上就要翻脸。按到一半,他又颓然跌坐回去。 齐佑说得对,他能如何,莫非还能反了不成? “罢了!”大阿哥黯然闭上眼睛,似乎在顺气,片刻后复又睁开眼,神色缓和了些。 “这是大喜的事情,我得欢天喜地接受。再说,大过年的,可不许见到晦气。”大阿哥喃喃说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齐佑。 齐佑微笑着说道:“大哥能想通就好,等着好好吃酒庆贺吧。” 大阿哥勉强扯出了个笑容,瘫倒在椅子里,抬手抹了把脸,懒洋洋道:“到你这里说一通,这胸口堵着的气方顺了些。” 他一下来了劲,坐起身打量着齐佑,意味深长笑道:“嘿嘿,我还知晓了一件事。你可知道汗阿玛,给你指了哪家的姑娘?” 齐佑没想到康熙动作这样快,皱了皱眉,说道:“大哥,还没选秀呢,您可别乱说。若是没影儿的事情,说错了,对姑娘可不好。” 大阿哥梗着脖子道:“我可不会去乱说,只跟你关系好,提前跟你说一声。” 齐佑摆摆手,说道:“罢了,您还是留着吧,反正等到旨意下来我就知道了,不急这一阵。” 大阿哥白了齐佑一眼,嫌弃地说道:“真是没趣,连自己的媳妇儿,都不想知道是谁。” 齐佑不理会大阿哥,问道:“大哥,您可还有别的事情?若是没有的话,我要进宫去了,真有事情,没有空与您说闲话。” 大阿哥生气地道:“我走我走。”站起身,作势往外走,脚却生了根一样不动,好奇问道:“老七,你什么事情这般急?” 齐佑穿着大氅,说道:“我不是急,而是每天都很忙,所以耽搁不得。” 大阿哥与齐佑一起往外走,侧头打量着他,怀疑地道:“老七,你自小就忙,从来不爱玩。这么多年来,你别连京城都不熟悉吧?” 齐佑顿了下,大阿哥提醒了他,该看京城舆图了。随口道:“大哥说得对,我还真是没去逛过京城,一点都不熟。” 大阿哥哈哈笑道:“我寻思着也是,你能知道才怪了。等你得空时,我们哥俩一起出去吃酒玩耍。” 齐佑一口应了,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门前道别,分别上了马车离开。 进了宫,康熙正在东暖阁里看书,见到齐佑来,抬手招呼他坐,笑着道:“你来了,正好我要找你呢。我给你定了福晋,这是姑娘的册子,你看可还满意?” 齐佑不禁苦笑,双手接过了册子。 大阿哥都知道他的福晋是谁,肯定还有别的人也已经知晓。 若是他不满意的话,难道还能换人不成? 不过,从这一点齐佑就看了出来,康熙这身边的消息,似乎走漏得容易了些。 齐佑接过册子翻开,哈达那拉氏几个字排在了最前面,上面对她的记录,就只有短短几行字。除了姓氏,年纪,还有就是大致的身高容貌描述。 最长的一串,还是她背后的家世。出自何处,祖宗是谁,阿玛等在何处当差。 康熙笑道:“她与老四的福晋出自同族,虽说生母家族不显,不过我打听过了,姑娘倒性格柔婉,读过书,算得上知书达理。她前两年选秀的时候,恰逢守孝,身子不好,就错过了。如今看来,她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大有大的好,懂得体贴人。” 齐佑松了口气,幸好那拉氏已经十八岁了,不然,他怎么都会有种在犯罪的愧疚感。 选福晋是选身家,哈达那拉氏与四阿哥福晋乌拉那拉氏虽是同族,家族却比她显赫。 那拉氏曾祖父曾任兵部尚书,曾祖母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女。阿玛法咯任正红旗副都统,嫡母又出自觉罗氏,乃是辅国公穆青的外孙女。 满人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要选出一个没什么血缘亲戚关系的,实在是难上加难。哈达那拉氏由法咯的侧室所生,齐佑当然不介意,正好避免了近亲结婚。 康熙说完后,不着痕迹瞄了他一眼,问道:“昨儿个你的宴席,办得可还好,有无人吃多了酒吵闹?” 帝王多疑,齐佑无奈又头疼,答道:“汗阿玛,我不吃酒,估计他们觉着没趣,便也没多吃。” 康熙眯起眼,正欲开口,齐佑接着老实交代了:“四哥宴席散后,留了下来,到夜里用完饭才走。早上大阿哥也来过了。” 沉吟片刻后,康熙没有追问齐佑与两人的细节,而是问道:“老七,在所有的兄弟中,谁最令你佩服敬重?” 第八十六章 康熙的心思, 齐佑能大致猜到一些,不外乎就是为了身下那把龙椅。 他根本不在意哪个儿子谁最厉害,他在意的是哪个儿子在拉帮结派,威胁到了他的皇位。 齐佑要是回答, 无人能令他觉得厉害吧, 显得他太张狂。 若是选择了一人, 康熙又会认为那人在拉拢他, 拉帮结派。 无论如何回答,都不会令康熙满意, 他照样会疑神疑鬼。 齐佑干脆依照着本心, 坦白答道:“汗阿玛,我与兄弟们相处时日不长,真不知道他们谁厉害。” 康熙并不放弃,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齐佑,追问道:“从他们平时所办的差使, 照着你的聪明, 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个问题就更加犀利了。 说看不出来太假,自认太笨所以看不出来, 这句话更是明晃晃的欺君。 说看出来了吧,在康熙眼里看来, 又是一种偏向与站队。 齐佑毫不掩饰,皱眉沉思了下,然后抬眼迎着康熙的打探, 平静地说道:“汗阿玛,他们在我看来, 如同所有的朝臣官员一样, 都是领了汗阿玛交待的差使在办事。汗阿玛起初给他们划定了一个方向, 他们遵旨完成即可,这是他们应当做到的事情。有句话叫眼里有活,能看到自己差使外的事情,主动去做了,才能看出来好坏。” 康熙没想到齐佑会这般回答,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楞在了那里。 在齐佑看来,朝臣与皇子阿哥都一样,他们都是在被动做事,缺乏主动性。 换句话说,没人去考虑到改革,创新。 都是一群人中龙凤,聪慧过人。他们对大清存在的问题,心里面肯定清楚。 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要不要去改变,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齐佑不禁苦笑,他在看兄弟们,兄弟们同样在看他。在他们眼里看来,估计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傻子。 沉默许久之后,康熙总算放弃了这个问题,道:“你进宫来可是有事?” 齐佑微松口气,开始说起了正事:“汗阿玛,这些是我看了户部的田亩,赋税,八旗支出与八旗人口等数据,您看一看。” 康熙知道齐佑做事向来迅速,见他这么快就理好了,还是欣慰不已,接过他递上来的册子仔细翻看。 所有数据,都是基于真实。康熙越看越心惊,抓着纸的手指,逐渐泛白。 八旗人口增加,给户部带来的压力自不用提。 哪怕不把八旗算在内,按照如今的赋税收入,大清的土地田产亩数,不断增加的人口等来看,不出二十年,朝廷将会面临大的问题。 因着没了战乱,人口逐年在增长。除去关外,关内已经无地可开垦。田地的总量不变,也就是说增加的人口,会面临粮食饥荒问题。 要解决这些问题,眼下仅有控制人口,提高粮食产量,开垦关外的土地几种办法。 控制人口不可能,除了灭掉人欲,或者将男人变成太监。说到底,朝廷压根没有控制人口增长的有效手段。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得反。康熙也没想过要控制人口增长,一个朝廷的兴旺,与人口密切相关。 提高粮食产量,康熙深知谈何容易。 关外的土地,就成了康熙最后的筹码。而且这些土地,绝不能落入八旗之手,还不能让免赋税的权贵染指。 乱世用重典,哪怕是太平盛世,照样得用重典。 康熙想到这些,神色渐渐狠戾。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说道:“汗阿玛,明年就要科考,我有些想法。” 康熙神色缓和下来,赶紧问道:“什么想法?” 齐佑说道:“将策论的比重调低,加入算学几何,医科等科目的考试。明年肯定来不及了,不然读书人得乱,就从下一次科考开始吧。最初不用考得太深奥,得一步步来。另外,多开博学泓词科,不过这一科,并不仅仅考文,着重考技。” 如今除了三年常规的科举考试之外,还有制科的考试。制科由来已久,到了大清时,被称为了博学泓词科。 顾名思义,博学泓词科是朝廷为了笼络读书人的考试。将写不好八股文,能写词写诗有话语权的文人,把他们收编到朝堂来,差不多是另类的招安。 制科并非三年一考,至于什么时候有考试,完全由皇帝决定。能参加考试的人,则由各地督抚推荐。 迄今为止,康熙在平定三藩之后,为了安抚读书人,少写文章暗讽暗骂他穷兵赎武,开办过一次考试。 齐佑深知,尽管康熙答应科举考试改革,至少得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能逐步改变。 先生,课本,读书人开始学,需要时间过渡,不能一下就变了。 有了觉罗氏学堂,加上不时开考的博学鸿词科,朝堂上下的专业人才会越来越多。 康熙喜欢算学几何,能有更多的人学起来,对于同好变多,他当然乐见其成。 反正最好的先生与书本都在他们手上,康熙也不怕他们会学走真本事。 八股文同样难,放低要求,读书人改学其他,他们多了一条路,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齐佑的想法,与康熙不同。 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几何,只要有一个环境与足够动力,他们肯定会自觉钻研。 能在枯木般的八股文上雕花,岂能学不好算学等其他知识。 康熙眉毛挑了挑,一语点破了齐佑的想法:“你可是想要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学生,也能参加考试?” 齐佑低头羞涩地道:“一下就被汗阿玛看穿了。既然是我们觉罗氏的学生,总得让天底下所有人,看看他们的本事;我们觉罗氏,心胸广阔,不拘一格降人才。”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在京城候官的士子那般多,着实是僧多粥少啊!” 僧多粥少,京城等着要做官的太多,空缺出来的官职太少。 其实仔细算,官职并不算少。如今没有退休制度,只要不犯事,官员可以在任上做到老死为止。 另外最重要的原因,还得是因为旗人不用考试,就占据了太多的官职。且不提朝廷上下的大官,比如朝廷各部的笔试帖等,都来自于旗人才能进去的景山官学。 齐佑直言不讳说道:“旗人的僧,实在是太多了点。” 康熙猛地抬眼看向齐佑,语气沉了几分:“你莫要忘记,这是旗人的天下!” 齐佑面不改色,道:“粥都是所有百姓所熬,真算下来,汉人所加的柴禾,出的米面更多。” 半晌后,康熙垂下了眼眸,说道:“这件事还是放一放吧。多开博学鸿词科这件事,倒是一个法子。朝廷的各部,加上地方,总有些差使给他们。” 齐佑早就料到康熙会这般做,他不过是坐地起价,康熙还了钱。反正他想要将学堂的学生,以后都塞进各部做事的想法,得以实现就行。 康熙慢慢翻着纸,再次细看,犹豫着道:“这些东西,就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得懂,看懂后能否想得长远些,心甘情愿接受了。” 齐佑说道:“朝廷养着他们,不,应当是所有交赋税,辛苦种地的百姓养着他们。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答应之处?难道,他们只想着自己发财,是想要大清灭亡,不管朝廷死活了?” 康熙一听,就不由得怒上心头,骂道:“这些人,哪管朝廷的死活,只管着自己升官发财,永生永世荣华富贵。先礼后兵,敢出来闹的,就是要造反了!” 齐佑见到康熙杀意顿现,暗自叹息。 怪不得康熙老得如此快,真是难为他了。除了帝王多疑之外,他还矛盾至极。 要说天底下,最盼着天下太平,繁荣昌盛的,莫过于康熙。 但天底下的百姓,由汉人,旗人,以及蒙古等部落组成。 汉人占据了绝大部分人口,他们才是大清朝廷的中流砥柱,支撑起了天下江山。 康熙依赖他们,却又防着他们。另一面,康熙对偏向的旗人,照样诸多不满。 就好比是一个大家族,由康熙这个族长养着他们。就算是同宗同族同亲,康熙每天得掏出钱米来做饭,看到他们不用交一个大钱,捧着碗来抢食,狼吞虎咽的模样,肯定会来气心疼。 任何的流血牺牲,齐佑都尽量极力避免。 因为,最后真正倒霉受罪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果大批量迁过去,朝廷肯定不会如齐佑那样。给他们钱粮,让他们先能有口饭吃,能活下来等到庄稼有收成,够糊口的那日。 尽管如此,开荒的这批人,死亡率高得惊人。这是齐佑一直以来,最为愧疚的一点。 齐佑忙劝道:“汗阿玛,您莫生气,先将关内受灾,无地耕种的百姓先往外迁。无需大动干戈,一下迁很多过去,他们的反应会小一些。” 康熙点头,说道:“人太多也会乱,如今你不在,镇不住管不好,到时候出了乱子就麻烦了。” 齐佑笑道:“汗阿玛,我也没那么厉害,多得靠着您的支持。” 康熙呵呵笑,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齐佑,再次问道:“先前你与老四,老大说什么了?” 齐佑心道还是来了,他说了与四阿哥商量河道,大阿哥这里,只提了告诉他福晋之事。 康熙听了,好奇道:“你成天带着的那几个包衣奴才,竟然这般厉害了?” 齐佑重重点头,答道:“汗阿玛,他们真比一般人厉害。这都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啊!” 其实荷叶他们没在学堂学太久,基本都跟在徐日升等先生身边,靠着实战累积出来的经验。 康熙听到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一个觉罗氏,就足够令他不用多想,顿时笑呵呵道:“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李光地那边,我到时候交待一声就是。” 齐佑谢了恩,康熙继续追问了几句河道之事,皱眉道:“老四做事向来稳妥,只他有时候未免不近人情,手段太过凌厉,弄得底下的人弄得都来向我告状。你多劝着他些,别到时候又弄来一堆参揍他的折子。” 真是有意思,康熙居然嫌弃四阿哥强势。 齐佑想了想,认真说道:“四哥只要依着律法来,他如何做,都是应有之理。” 康熙瞪着齐佑,说道:“你可别忘了,除了法,还有情理。只管按照着律法来,不懂得变通,罔顾民意,这岂是聪明人所为?” 如今律法本就不健全,法还与情混着来。皇家最不讲法与情,公然视律法于无物的,非康熙莫属。 比如官员的起伏,某个官员只要不是造反,哪怕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若是康熙的亲信,被罢了官,过几年还是会官复原职。这样的官员,朝廷上比比皆是。 齐佑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装作听话应了。 康熙方笑了起来,斜乜着齐佑道:“给你开府的银子,你不要全部用在他们身上了。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还有家要养呢。” 齐佑不用吃人参燕窝,除了朝服,对穿绫罗绸缎,还是穿细布旧衫都不讲究。 郡王俸禄,拨给齐佑的皇庄以及下人,收来的租子不仅足够他养家,养好底下那群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多的余钱,拿出来去学堂做奖学金。 齐佑想到这点,心中滋味百般复杂。早知道成亲这么赚钱,他该早些主动要求成亲了。 这时,康熙眼神一凛,敏锐地问道:“老大一大早就跑来找你,难道没跟你说你们兄弟的爵位封号?他可是不满意了?” 又来了,又来了! 齐佑头隐隐作疼起来,他回了京城不到十天,已觉得苍老了十年不止! 第八十七章 齐佑不可能将与大阿哥的谈话全盘托出, 他坚持的观点认为,如果不能说真话,就干脆闭嘴。 齐佑更不是在背后捅刀之人,既然大阿哥信任他, 他就要担得起这份信任。 康熙看着齐佑的眼神愈发怀疑, 眸中的怒意犹如夏季多变的天, 乌云渐聚, 冷冰冰说道:“你即便不答我也知道,老大心怀不满日久, 总觉着自己天下无敌, 他又是老大,什么都该是他所得。我就算给了他再多亦不够,除非我将身下这把龙椅让出,他才会满意!” 这句指控就严重了! 齐佑知道前世时,大阿哥的下场好似很惨。他与太子之间的争斗, 最后结果端看康熙的态度。 只有康熙对大阿哥心生不满, 他才会败。 除非大阿哥真的领了兵杀进乾清宫,否则一切的把柄, 所谓证据,都是扯淡。 因为紫禁城压根儿就不是讲理讲法的地方。 邻人疑斧, 一旦心生怀疑不满,总会下意识找出蛛丝马迹来佐证,康熙如今正是此种表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别管大阿哥领了多少差使,表面上看来得了康熙多少信任, 这些都是表象。 皇家要讲脸面, 作为亲生的大儿子, 康熙不可能因为所谓的巫蛊诅咒,就将人削爵圈禁。 何况,康熙原不是信鬼神之说之人。他南巡江南,对一切底下官员的“异象”之说,拿来献殷勤拍马屁之事嗤之以鼻。 齐佑知道说什么康熙都不会信,按照明哲保身的做法,他该回避,但他做不到,会良心不安。 沉吟了下,齐佑遵照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道:“汗阿玛,大哥并非如此。开始时,大哥是有点儿情绪,但很快就过去了,还跟我打趣福晋的事情。” 康熙斜了齐佑眼,不悦哼了声,神色却缓和了些,“就你好心,这时还替他说话。” 齐佑不情绪用事,也不替大阿哥美化,只认真讲了事实:“汗阿玛,我说的都是真话,大哥真就气了一会儿。他取笑我对京城街头一无所知,还约我一起去逛京城呢。” 不知为何,康熙信任齐佑,对他此时没落井下石,更不明哲保身,感到无比的欣慰。 康熙佯作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一个劲替他说话。他究竟如何,莫非我这些年还不清楚?于公于私,他敢有气,就是他的不孝!” 儿子多了,一大家子没有争执才怪。小到争一床被褥,大到争江山社稷。 何况,康熙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在历史上所有皇帝中,他拥有的孩子数都数一数二。 齐佑认为,大阿哥与康熙的错误,五五分。 齐佑无奈道:“汗阿玛,大哥是人啊,人总有自己的脾气。” 康熙快被齐佑的坚持气笑了,瞪着他道:“那你呢,你难道没自己的脾气?老大一次次跑来找你,照着他的那狗习性,只会仗着自己是大哥,对你呼来喝去。你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大阿哥与齐佑走得近些,是因为当年在上书房的情谊。 当时他们都小,大阿哥与太子天生不对付,三阿哥紧随太子其后。四阿哥因为德妃六阿哥的事情,无心其他。 其他阿哥小,大阿哥大了,不屑于他们来往。等到大家都长大后,彼此的兄弟情分,比纸还要薄,一戳即破。 齐佑这个年幼时就来往,后来又独自在外,不参与他们兄弟搅合。 在大阿哥眼里,齐佑这个看来毫无威胁的残疾兄弟,当之无愧是他最好的朋友。 齐佑笑了起来,摇摇头,说道:“汗阿玛,我还真没与大哥生气。” 康熙知道这个儿子向来不撒谎,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难以置信盯着他,无语难解。 齐佑解释道:“我太忙了,没功夫与大哥计较,更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康熙一下笑了起来,对齐佑更无话可说。他这才是真正厉害,无视对方,让对方自讨没趣。 如此的君子之风与豁达心性,康熙自认为做不到,看着齐佑的眼神愈发柔和,慈爱说道:“外面天冷,等下你就留在宫里用午饭吧。” 齐佑见时辰不早,就答应了下来。这时,梁九功上前禀报太子来了,康熙让传。 太子很快进屋请安,齐佑跟着站起身,彼此团团见礼。 康熙让太子坐,齐佑忙让出了下首的位置,往后依次退让。 太子谢恩后坐下,看向齐佑笑着问道:“没曾想七弟也在,我没有打扰到你的正事吧?” 真没劲! 太子明明想知道齐佑来找康熙事大事小,问得这般山路十八弯,估计是与康熙一样,疑心病犯了。 齐佑不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干脆将话答死了,不软不硬说道:“没有打扰,我已经与汗阿玛说完了。” 果然,太子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身子在椅子里挪了下。他飞快偷瞄了康熙一眼,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赶紧坐直了。 太子心里不大舒服,当着康熙的面又不敢说什么,勉强说道:“没有就好。” 康熙微微皱起眉,问太子道:“你来是有何事?” 太子忙答道:“前些日子汗阿玛交待下来的差使,我已经做完,来跟您回一声。” 齐佑听着太子的禀报,康熙交代给他的差使,不过是过年过节时,要保证京城不出岔子,必须安宁祥和。 外面的雪还在下,眼见有越下越大的势头。雪下得越大,穷苦百姓就越难熬。 尤其是些破旧的大杂院,里面混着许多户人家一起住。大雪压塌屋顶,以及取暖引起火灾等等,方是重中之重,需要严加防范。 太子这么快就来回差使,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来见康熙,探一探齐佑进宫的原因罢了。 康熙唔了声,不置可否,叮嘱道:“雪还在下,可别放松了警惕。” 太子呆了下,连忙应了,往回找补道:“还是汗阿玛想得周全,雪依然在下,尚不能放松警惕。汗阿玛放心,明儿个我还会再去盯着。” 他转头看向齐佑,笑着问道:“不知七弟可有空,不如明儿个我们一起去瞧瞧吧。正好你没怎么在京城呆过,到处走动一下,算是认认路。” 齐佑一口拒绝了,说道:“对不住,我明天已经与四哥约好,还有些事情与他商议。” 太子勉力笑着说了声可惜,心又一下开始不安起来。 齐佑回京之后,就与四阿哥大阿哥来往密切,不知道他是不是站在了他们那边。 太子如今的疑心越来越重,只要没登上大位的那天,他就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一个兄弟。 齐佑不在京城,太子知道他的性格,向来不拉帮结派。 太子不放心的是其他兄弟,生怕他们要拉拢齐佑。 对于齐佑的本事,太子早就领教过,加上他能做事,还深得康熙看重,太子如何都不能让出他。 即使是毁了,也比齐佑支持任何人好。 可惜他们都在齐佑宅邸见面,在他宅邸里近身伺候的太监得高桂和,跟着他一起常年在外,远离宫里盘根错节的势力。 内务府分下去的各旗奴才,与他们攀不上线。齐佑身边犹如一座孤岛,别说太子,就是康熙想打听都没门儿。 齐佑真与四阿哥约好了,明天再一起商议些河道的细节,懒得去管太子做如何想。 今天被康熙试探了许多次,伴君如伴虎,再伴一个半君,他实在是吃不消,累了。 康熙唔了声,说道:“老七忙,这点差使你就自己去吧,拉上他作甚。” 太子脸上闪过尴尬,垂首应是。 康熙朝窗外看了眼,说道:“雪下大了,你别等着明日再出去瞧,回去用过饭后,趁着天还亮着,早些去走动走动。交待他们要注意着些,切记莫要掉以轻心。” 太子垂下眼眸,一一应下,起身恭敬告退。 齐佑见康熙没有留太子用饭,暗自诧异了下。 太子领了京城治安的差使,照着齐佑以前的了解,不过是出去随意走动一下,督促吩咐下面当差的人去跑腿。 康熙亲口让太子出去,他就万万不敢再随便了,大雪天气得真到处走动察看。 看来,康熙对太子也并非很满意。齐佑再转念一想,很快就释然了。 康熙日渐苍老,成日面对着正年富力强的太子,好比在时刻提醒着他,身下的那把龙椅,迟早得易主,交给他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储君等同于怀璧其罪。太子还曾多次监国,康熙越老,他的罪孽就越深。 太子被废的种种罪行,最真实的莫过于:“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 只剩下父子俩之后,康熙随和多了,如同寻常人家那般,与齐佑絮絮叨叨说起了闲话。 皇家与老百姓也一样,到了过年过节时,比平常要忙碌百倍。老百姓要准备年礼节礼,皇家则要给宗室大臣等些奖赏。 加上各种筵席,每到这时候,内务府收到的贡品虽多,往外拿的也多。 齐佑听到康熙说曹寅写了折子来,欲借银子去做铜买卖时,顿时惊了一下,问道:“曹寅要借十万两银子?汗阿玛,若是亏了的话,他打算如何还?不对,他可有写明还钱的日期,打算还多少?” 康熙顿了下,说道:“曹寅说了,北边的铜价贵,南边的铜价便宜。将铜贩卖到南边,定能赚到银子。” 齐佑无语至极,做生意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十万两啊! 如今知府一年的月俸,不过一百二十两。曹寅大手笔借十万两去做生意,知府要八百三十三年,活成千年的王八,方能拿到这么多俸禄。 换一个算法,如果这笔钱,拿去给知府加俸禄,还将他们如今的俸禄翻五翻,按六百两一年来计算。 再假如能在任上领到三十年的俸禄,朝廷可以支付五个半知府的终身俸禄。 这个数量看似不多,只如今全大清上下,统共才一百七十七个州府而已。 这仅仅是曹寅向康熙借的其中一笔银子,齐佑不清楚他如今究竟借了多少。 没有拐弯抹角,齐佑径直问道:“汗阿玛,曹寅一共欠了多少银两?” 康熙将两淮的盐务一并交给了曹家打理,尽管多处都没算进去,曹家依旧亏空近两百万两银子。 康熙沉默了片刻,将盐务与曹家的事情说了,“曹寅也难,盐务上的事情着实太过复杂,并非一下能理得清。怪只怪,那些商人狡猾,他实在是尽力了。” 齐佑明白过来,康熙给曹寅的这十万两,买卖赚不赚钱不在考虑之内。他就没打算要回来,暗中在替曹寅填补空缺。 突然,齐佑体会到了大阿哥的种种不平,以及曹家为何会被抄家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曹家得到的关照太多,多得碍了太多人的眼。 曹家虽是康熙放在江南的眼线,曹家的姻亲李家同样是康熙眼线,曹家与李家,差别相差太多。 康熙的乳母很多,并非曹寅生母孙氏一人,仅曹家有如此殊荣。 在曹寅去世后,曹家在康熙面前的情分,淡了不止一星半点。 康熙对他的亲儿子,包括太子在内,都没有对曹寅大方。 如果不是年纪对不上,齐佑都会怀疑,曹寅才是康熙的亲儿子,还是最溺爱的那一个。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还是曹寅那些年的御前侍卫生涯。 齐佑脑子飞快转动,将曾是御前侍卫,最后飞黄腾达,成为康熙心腹的官员过了一遍。 得到数字,足令齐佑心惊。他微垂眼睑,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齐佑难得沮丧不已,科举改革,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乎。 康熙的任人唯亲,是大清吏治腐败的根源所在。只要他当政的一天,大清上下的官场,绝不可能变好! 第八十八章 认清现实之后, 齐佑也不能弑君,与其消沉抱怨,还不如去做点实事。 哪怕让老百姓能多吃上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御寒, 他的付出就有了意义。 齐佑一股脑投入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中, 康熙那边拿出数据, 威胁加劝说, 与各旗佐领交代过后,就下旨迁了一批黄河下游年年受灾的百姓到关外去。 过年时封爵, 齐佑成了淳亲王。他不知道其他兄弟们怎么想, 他其实挺高兴。因为郡王俸禄多,他荷包真正鼓起来,能做很多事了。 迁百姓去开荒的辛苦,齐佑了若指掌。对于朝廷这边,他看过户部账册, 完全是没了脾气, 主要朝廷真穷,要他们拿出钱粮赈济补贴是不可能了。 当了郡王有钱后, 齐佑自掏腰包,共买了一千两银子的杂面陈粮送到北边。他写了信给常春与常德, 让他们照着以前那样,多关照着些这群食宿都无着落的新开荒人。 买粮送粮动静大,盯着齐佑的人太多, 他除了被参揍之外,还被百姓告上了衙门。 步兵巡抚衙门统领托合齐头天晚上喝多了几杯, 早上起得比寻常晚了些。刚洗漱之后坐下来, 准备喝碗热乎乎的奶酪, 随从如同那离弦的箭般,直愣愣冲进屋。 托合齐惊得手一抖,碗里的奶酪晃得到处都是。幸好不太烫,他将碗重重搁到桌上,扯过帕子擦拭手,张嘴欲训斥。 随从飞快请了安,焦急地道:“爷,衙门那边出事了。有人状告淳郡王!” “谁?”托合齐一时还没回过神。 随从比划着,解释道:“淳郡王,就是左腿不方便,从北地回来不久的淳郡王!” 托合齐当然知道淳郡王是谁,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然真有百姓敢状告皇子阿哥! 托合齐赶紧问道:“告状之人是旗人还是汉人?” 随从答道:“是城北的一群穷苦泥腿子汉人。” 汉人与旗人的官司,得理事厅出面。托合齐不由得想骂人,理事厅这群狡猾的狗东西,将烫手山芋推给了他! 旋即,托合齐又拉下了脸,唉声长叹。 步巡统领衙门掌管着京城治安,又涉及到淳君王齐佑,这个案子只能他受理了。 托合齐脑子转得飞快,下意识想到了其他几个皇子阿哥们。太子身份顶顶尊贵,再往上加封就成了皇上...... 比齐佑年长的四阿哥五阿哥,只被封为多罗贝勒,他与最年长的大阿哥成了多罗郡王。 大阿哥的郡王是因着年长,齐佑的郡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因着他的本事了。 朝臣宗室不会,亦不敢去惹皇帝的亲儿子。 同样作为皇帝的其他亲儿子们,就没什么敢不敢了。 这次只被封为贝勒的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有可能心生不满。 五阿哥生性忠厚,与淳郡王关系不错。 四贝勒与淳郡王来往颇多,先前几天出发去巡河工,还带走了齐佑举荐的人。 剩下的光头阿哥们年纪轻,与齐佑来往不多,平时没有冲突。 敢告皇子阿哥的,与其有比较明显利益冲突关系的,就只剩下三贝勒与直郡王。 托合齐只一想,头皮就发麻,胃口全无。他拿布巾狠狠抹了几把脸,待清醒了些,连忙赶去了衙门。 路上,托合齐仔细问了随从齐佑被告之事,乃是他前些时候,几乎将京城杂粮陈粮都差不多买断。如今造成了粮食价钱上涨,吃不起饭了的穷苦百姓,便一起前来告状。 穷苦百姓敢告皇帝的亲儿子郡王爷,别说托合齐不敢相信,估摸着告状的这些人都不敢相信。 快到衙门前,托合齐吩咐车夫,将马车绕了道,从后院进了衙门,偷偷通过后堂往前面打探。 立了春,天气依然冻得人都哆嗦发抖。公堂前跪着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低着头,依偎在一起看不清神色。 赶着前来看热闹的人不怕冷,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兴奋地朝屋内指点着。 大冷天的,看得托合齐后背被冷汗浸湿,沉吟了下,赶紧吩咐同样焦头烂额的下属,厉声道:“仔细给我看好了,不要让他们闹起来。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我得进宫去禀报给皇上。” 进了宫跟康熙一回禀,许久都没听到回应。托合齐屏住呼吸,头低得快埋到了地里去。 康熙脸色难看至极,手慢慢抬起来,放到御案上参揍齐佑的折子上,猛地用力压下去,几乎将封皮都揉烂。 年后刚开衙,一年之始,就发生了这般大的事情,实在可恶! 康熙冷冰冰道:“梁九功,去传老七进宫,将李光地与索额图一起叫来!” 梁九功忙应下退出屋,托合齐听到康熙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却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人一多,这件事就与他没多大干系了。 齐佑与寻常一样,早起用过饭后就去了书房。这时,得高慌张地进了屋,白着脸说道:“王爷,您被人告了!” “告我?”齐佑手上的笔微顿,诧异地问道:“谁告我.....?” 话刚问到一半,桂和在门外敲门,急着探进头来,说道:“王爷,直郡王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齐佑放下笔,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请他进来吧。德高,你先下去打听个明白,究竟是谁告我,告我何事。要快!” 两人领命出去,直郡王很快进了书房。一进屋,他就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齐佑,迫不及待说道:“老七,有人把你给告上了公堂!” 齐佑这才有空请直郡王坐,闲闲说道:“大哥,既然有人告我,我见您好似很兴奋啊!” 直郡王神色讪讪,干笑道:“你看你......我这不是没见过,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去公堂上告皇子阿哥,还是郡王爷,实在是稀奇得紧。不过老七,你这是得罪谁了?” 齐佑倒了杯茶递给直郡王,无奈地道:“大哥,我真不知道谁告我,告我何事,我也是刚听您说。至于得罪谁,您看我门都不出,真没注意这些事情。” 直郡王接过茶吃了口,不客气嘲笑他道:“也是,你得罪的人多了去,挡了多少人的财路,哪能知道谁告了你。” 齐佑听得眉毛微抬,直郡王说得没错,他得罪的人还真多。 比如这次让荷叶他们跟在四贝勒身后,工部还有管河工的这群官员该埋冤他了。 康熙迁了汉人去关外开荒,没得到地的权贵们,指不定在背后暗中如何骂他呢。 齐佑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不玩政治手腕,他只做对的事情。 直郡王朝齐佑挤挤眼,笑着打趣道:“我跟你说啊,你是被一群泥腿子告了,说你买空了世面上的杂面陈粮,导致粮食价钱上涨,他们买不起粮食,没了饭吃!” 齐佑听后,不由得失笑。 他的一千两银子,在京城买了七百两银子的杂面陈粮。其余的三百两拿去了张家口买,好省一些运力运费。 在张家口只买三百两银子的粮食,虽然这个金额不算多,就是考虑到衙门的无能。张家口地方市场小,怕他一下买得多了些,会引起莫须有的恐慌。 在偌大的京城,齐佑买七百里两的粮食,就能买高粮食价格,这是在啪啪打康熙的脸。 齐佑稍微一动脑子,很快就将对方的心思手段,看得明明白白。 背后指使之人不可能不清楚,也深知直郡王口中的泥腿子百姓告不倒齐佑。 京城粮食价格还算稳定,公开透明。随便下去一查,便能查清楚粮食价钱,这几个百姓是在诬告。 既然清楚明白,还这么做的原因,对方是真看齐佑不顺眼了。想要裹挟民意,让康熙没脸,再看重齐佑,照样会迁怒于他。 得了指使之人,敢走上公堂状告齐佑,肯定得了对方的许诺。 不仅仅是银子,还有齐佑的名声。因着他们笃定齐佑的慈悲之心,他不会与百姓们计较,顶多让他们挨几板子打。 去教唆他们告状的人,这时候应该没了命,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死无对证了。 案子简单得很,关键在告本身这件事情上。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戏台上唱的事情,如今被拉到了台前,真实发生。 直郡王跑来找齐佑,估计全京城都已经知晓了。 齐佑不用想,便清楚衙门不敢开堂审案,先会去找康熙拿主意。 康熙为了皇家脸面,这个案子压根不会开堂。 不开堂,众口铄金,大家都喜欢看戏传闲话。齐佑身上的脏水,就永远洗不掉了。 直郡王见齐佑不说话,顿时气得斜了他一眼,说道:“老七,你任人这般污蔑,亏你还坐得住!若是我,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些泥腿子抓起来,好生收拾修理一顿再说。告状罢了,谁怕谁,你与他们在公堂上辩驳去,还你的清白,让他们好看!” 齐佑哭笑不得看着直郡王,说道:“大哥,开堂审案,得先得汗阿玛同意。” 直郡王昂着头,一副我懂的模样,说道:“我知道,怕咱觉罗氏的脸没处搁嘛!可你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咦,也对,汗阿玛肯定不会放过他们,得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齐佑看直郡王手在脖子上一划,叹息了声,苦笑连连。 这几人就是没有脑子,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他们的死活无人在意,所以才会被利用。 直郡王见齐佑不搭理他,几乎没跳起来,探着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凑近,含糊着道:“老七,我觉着啊,这次在背后搞鬼的,八九不离十是......” 话还没说完,门被轻轻敲响。 直郡王忙闭了嘴,警惕看向门外,一脸恼怒。 齐佑不咸不淡看着他,扬声道:“进来。” 得高推门进屋,说道:“王爷,宫里来人了,皇上传召您进宫。” 直郡王脸色微变,眼神复杂打量着齐佑,说道:“老七,你自个儿保重吧,我也无能为力了。”说完,起身往外走去。 齐佑望着直郡王的背影,笑笑,上了马车进宫。 乾清宫御书房,除了康熙之外,李光地与索额图,还有步兵巡抚衙门的统领托合齐也在。 齐佑看了眼阵仗,心下微顿,上前请了安。 康熙摆手让齐佑起身坐,说道:“这里有好些参揍你的折子,你可要看?” 齐佑垂下眼眸,上前接过了折子,上前打开翻看。 除了参揍他买粮,使得粮价上涨之外,还有参揍他允许女人抛头露面做事,与上千年来的规矩相违背不说,还伤风败俗。 以前齐佑还诧异,四贝勒带着荷叶他们出发去巡河道,居然没人跳出来,简直有点儿不符合这些官员的本性。 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他,好数罪并罚。 康熙看向托合齐,说道:“你且将衙门的事情说说吧。” 托合齐起身,从头到尾将衙门上所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敢隐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与齐佑从直郡王处听到的一样,并无差别。 李光地一早就在南书房值房,还没听过外面发生的事情,听到齐佑被告,惊讶不已朝他看来。 索额图消息来得快,康熙派人传他时,已经听到了大致经过。此时,他照样做出一幅惊讶的神色,望向齐佑。 康熙暗自呼了口气,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那股气,看上去还算平静,说道:“老七,既然都把你告上衙门了,你总要拿出个对应章程来,打算如何处置?” 齐佑神色如常,不慌不忙说道:“敢上衙门状告皇子阿哥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佩服他们的勇气。虽然他们是诬告,我却很高兴,这可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包括康熙在内,几人都迷惑看向齐佑,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齐佑抬眼看向康熙,恳切地道:“汗阿玛,既然如此,不如公开审案吧。以证据事实为准绳,照着律令判罚,绝不徇私。对方若拿不出讼师钱,我替他们出了,尽量给他们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若是律令不完善,正好趁机修正。如果查明证实我真犯了罪,按照律令处置,我认罪认罚,绝无怨言。对方若是输了,同样只按照律令处置,绝不因为我是郡王,而加重对他们的处罚。” 他的话语微顿,垂眸思索一下,说道:“既然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我就开个头,拿出五百两银子,成立贫苦百姓诉讼扶助金。只要他们按照律法规定,权益被侵犯,状告权贵阿哥等等,若是太过穷请不起讼师,可以前来申请扶助金。” “咚”! 齐佑的话音一落,康熙手上的茶碗盖,掉在奏折上,滚了几滚。 不止是康熙,李光地,索额图,以及哭丧着脸的托合齐,同时震惊住,呆在了那里。 齐佑这是要开皇家案子,公开面向百姓审理的先河! 如此下去,以后那些皇子阿哥们,包括太子犯了法,照样有百姓敢告。 照着齐佑的品性,闹出这种案子,屋内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想要趁机抹黑他罢了。 向齐佑泼污水的,教唆人诬告的那人,终究会被反噬...... 第八十九章 康熙回过神, 马上察觉到不对劲,齐佑这是要放大招啊!他赶紧让李光地他们退下,独自留下了齐佑。 尽管外面春寒料峭,齐佑温润的眉眼, 依旧一片平静, 让人看了, 心不知不觉跟着平缓下来。 康熙急躁的心情, 渐渐趋于平静,他语重心长说道:“老七, 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佑讶异了下, 说道:“汗阿玛,我已经说过了,既然我被人告发,我就该站在公堂上,做出回应, 与告状之人打官司啊!” 康熙瞪着齐佑, 骂道:“你个兔崽子......脸面,脸面!你可是要故意气我?这样成何体统, 口子一开,以后其他人还不得有样学样!” 齐佑好笑地问道:“汗阿玛, 身正不怕影子斜,究竟在怕什么呢?” 康熙被噎得,差点儿没脱口而出你不怕, 可其他人怕,皇家宗室都怕! 齐佑真是打定主意要趁机修改律法, 正一正从上到下乱七八糟的风气。 他同样深知, 如果这样做, 说不定他会被巨浪击得粉碎。 因为大清上下太烂,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太过腐朽。只撕开一道小口子,释放的臭气,就能笼罩住整个大清。 怕动荡就不做了吗? 因为约定习俗的烂规矩太多,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不啊! 如果朝廷上下权贵官员都如此,齐佑只同意该将他们都绳之以法。 若是因此大清会灭亡,他只会认为大清没有存在的必要。 康熙再次叹息,说道:“大家都知道你受了冤枉。别说你,在私下里,我受的骂名还少吗?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以啊!” 齐佑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他定定看着康熙,说道:“汗阿玛,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让他们碍眼,而是因着我在做事,真正的做事。他们害怕了,害怕利益受损,害怕暴露他们的无能,所以会千方百计站出来阻挠。他们还在折子里说我在收买民心,如果他们也能如我一样,照着我的方式做事,都出来收买民心,该有多好啊!” 康熙脸色灰败了几分,怔怔坐在那里,半晌无言。 齐佑声音低缓,却铿锵有力地道:“汗阿玛您瞧,这一切,是不是荒谬透顶?民心是什么?民心就是要天下太平,吃饱穿暖罢了。得不到民心,是因为民在吃苦受罪啊!这般浅显的道理,任谁都懂。他们也知道,如何做才能得民心。可他们偏偏不这么做,偏偏要与民心背道而驰,他们这是要盼着要大清灭亡啊!” 康熙胸脯起伏,神色黯然,嘴角耷拉下去,手抵着疲惫的眉心,脑子里跳动着疼。 齐佑的话,如同风霜刀剑,一刀刀直抵人心。 挥开迷雾,揭露真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来利往,权欲熏心,让朝廷背离民心,乃是亡国之相。 康熙用力拽紧了拳头,声音比天气还要冷上几分,说道:“你既然受了冤,就站出去吧,在公堂上做出回应!” 齐佑静默片刻,坦白问道:“汗阿玛,要审到何种地步?” 康熙嘴里泛起了阵阵苦涩,侧头避开齐佑清澈的眼眸,深深靠在椅背里,看着远方某处。 许久后,齐佑听到康熙从声音中挤出一丝声音,含糊着说道:“不要太过急躁。” 齐佑暗中长叹。 康熙终归还是有顾虑,若是真查清楚了,掀开来的东西并不好看。 家丑,亦是国丑。 康熙很快召大学士,太子直郡王等人到了乾清宫,宣布由李光地等大学士为首,刑部大理寺理事厅,步兵巡抚衙门一起,联合审查此案。 原本要反对的太子等人,在康熙强硬的态度下,识相闭了嘴。 齐佑因着是案情当事人,除了上堂之外,其他一概回避。 穷苦百姓与郡王爷的官司开堂审案,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几乎瞬间传遍了京城。 前来看热闹,探消息的各路人马,几乎将衙门层层包围起来。 托合齐不但派出了番役前去维持秩序,甚至将守卫京城的兵都调了来,免得出岔子。 到处都是人,马车已经过不去。齐佑的马车,在离步兵巡抚衙门还有两个街口时,被迫停下走路前去公堂。 护卫与得高桂和,紧张地围在齐佑身边,护着他从人群中走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兴奋至极看着齐佑,交谈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淳郡王没在京城,很少见到他,没想到长这么俊啊!” “俊有何用,他的左脚.....” “哎哟,你快闭嘴吧,胆敢议论王爷,你不要命了?” “淳郡王是好人呐!你可还记得当年京城里,有好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被步兵巡抚衙门的人都捉走了?” 京城街头巷尾的乞丐们,当年被步兵巡抚衙门的番役全部带走,哀嚎叫嚷声传遍了京城。 好些人都记得那时候的恐怖,他们以为出了大事,吓得偷偷躲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吵闹哭喊。 “听说他们被拉走去做苦力了,好些人都没活下来呢!” “你放屁!那些人可活得好好的,比你我过得好多了!他们先去了顺义修路建屋,后来淳郡王去了北地,他们过两年也跟去了,继续在那边修路建屋。淳郡王回京城的时候,有些留在了当地成家,有些跟着回来。哎哟你可不知,好几个都绫罗绸缎加身,吃香喝辣,在顺义做有钱老爷享福呢!” “还有这等好事,乞丐也能有那等福气?”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我姑母一家搬到顺义做买卖,恰好有人做了我姑母的邻居。你不信这个,那京城惠民局的那些孤儿们,他们都好好的在顺义上学读书,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当年惠民局把孤儿们送到顺义时,传得更难听,说要把他们拿去剖腹取心,供给贵人们延年益寿。 有那消息灵通的,插嘴说道:“淳郡王是贵人,哪会与我们一样,吃这些粗粮陈粮。他自己拿出银子来,买粮食送到了北地去赈济百姓呢。”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开始还在纳闷儿,淳郡王买这些粮食作甚,他府里哪会缺饭吃,感情都是做善事啊!” 议论不绝,挤在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对齐佑愈发敬佩。 齐佑充耳不闻两旁的议论,步伐从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公堂。 已经到了的李光地等人,忙起身相迎,齐佑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儿个是被告,不讲究这些虚礼。” 托合齐赶紧吩咐番役搬了圈椅摆在一旁,齐佑顺势坐了。 几个状告齐佑的苦主,跪趴在那里,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找到他们的人曾说过,他们只需得上堂告状就行。他们敢来告状,京城的人盯着呢,不会有人真拿他们如何。 衙门连公堂都不会开,只是走个过场,顶多挨几板子打。 有钱拿,还不用担事。他们几人家里都穷极了,一大家子,有老有小等着张嘴吃饭,冬天都差点没熬过去。 京城的春季照样冷得死人,就算到了夏日也不会好。大杂院里到处都是虫蚁,臭不可闻,热得人能掉一层皮。 周而复始,熬过一年又一年,还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他们这几人拿到了银子,先出去吃了顿饱肉。吃到肉都顶到了喉咙,实在塞不下了,才打着嗝前来告状。 公堂里没有火盆,高墙青瓦不透风,光洁的青石地面,却比大杂院还冷几分。 从清早等到午后,吃到肚子里的肉,此刻好似冻在了肠子里。为首的李二,哆嗦哽咽了几下,一个没忍住,嗷地一声,吐得地上到处都是。 堂上的托合齐正要问话,此时瞪直了眼,气得大骂:“大胆,竟敢玷污公堂!” 坐在托合齐旁边的李光地,深深皱起了眉头,说道:“先清扫一下吧,看来,粗粮杂粮吃不起,这一大早的,大肉倒没少吃。” 赔坐在两边的索额图等人心思各异,不咸不淡笑了几声。 齐佑看着李二他们,眼神闪过丝丝怜悯。 有些人是仗着坏而变蠢,有些人是因着穷而变坏。 番役洒扫之后,托合齐开始了审案,说道:“李二,你们几人状告淳郡王买空了粮食铺的粮食,使得粮食价钱上涨,可有证据?” 李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硬着头皮答道:“回大人,草民平时惯常去聚财粮食铺买粮食。昨晚夜里没米下锅,前去买粮时,马掌柜告诉草民,粮食都被淳郡王买空了,铺子没了粮食,还涨了价。他们几人都一样,可以替草民作证。” 其他几人跟着答了,证实了李二的说法。 聚财粮食铺与告状几人所在的大宅院,隔着一条胡同。铺子主要买卖陈粮粗粮,做周围穷苦人的生意,平时价钱还算公道,周围百姓大多都在这里买粮食。 这场案子,早已经不在案件本身。托合齐没有追究先前李二吃肉的细节,当即吩咐传聚财粮食铺的马掌柜。 李光地这时开了口,对托合齐说道:“周围的粮食铺价钱,也一并去打听一下吧。” 托合齐烦躁不已,骂李光地又出来添乱,心知肚明的事情,偏生要兴师动众。 托合齐目光飞快扫过端坐在一旁,始终神色淡然的齐佑。见他没有反应,按照李光地的话,吩咐番役去询问周围粮食铺的价钱。 过了一阵,番役带回了马掌柜,问粮食价钱的番役,也陆陆续续回了衙门。 马掌柜看上去见过世面,面对着堂上的达官贵人,开始时紧张了下,很快就松弛下来回了话:“先前草民并不知道是谁来买粮食,一听是五百两的大买卖,草民知晓肯定是贵人,更不敢多问。来人也大方,听说草民铺子里有粮食,就留了些定银,约好过两日来拉粮食时,再付剩下的钱。来人遵守信诺,准时拿了银子,拉走了粮食。后来草民才知道,并非只有草民的铺子接了这笔买卖,还有其他铺子也接了。有传言说,贵人要在京城广收粮食,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本来就比寻常时候贵。若是京城的粮食被买空,涨价则是必然。大人,只凭着草民的铺子,哪能能将粮食价钱涨上去,粮食荒,粮价才会升高啊!” 托合齐愣在那里,与李光地对视一眼,一时没有做声。 马掌柜拿出准备好的账本,说道:“大人,这是草民铺子里的账册,这笔买卖,如实记在了账本上。” 托合齐愣了下,下意识看向齐佑。齐佑依然端坐,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先前下属跟托合齐已经偷偷回禀过,他进宫时,就差人去李二等人周围打听过,齐佑只在铺子里买了一百两的粮食。 如今马掌柜说铺子里卖给了齐佑五百两的粮食,对方反应动作还挺快,将账册都改好了。 如此一来,藏在后面的对手也不弱。康熙居然同意开堂审案,干净利落出了手,打算将齐佑的罪名坐实了。 托合齐看过账册后,递给了旁边的李光地。账册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托合齐的手上。 托合齐拿着账册,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给扔到火盆里化为灰烬。 康熙既然同意审案...... 反正都是上面的旨意,谁赢谁输,端看证据,托合齐干脆豁了出去,传番役上前回了周围铺子的粮食价钱。 番役询问了几家铺子,有些涨了价,有些与以前的价钱一样。 李光地听完,说道:“若说粮食价钱,你我估计都没有老百姓清楚。外面真好人多,不如传几人来问问吧。” 托合齐不知其意,不过,既然李光地站出来,他正求之不得,当即让番役随便叫了几人进公堂。 李光地问得也简单,只问了平时他们在何处买粮,以及粮食价钱。 若是粮食有涨价的,则是从何时开始涨。 一问一答中,堂上的聪明人,就琢磨出了问题。 京城其他地方的粮食价格基本趋于正常,但告状几人周围的粮食铺子价钱,好几家突然提价近两成,宣布缺粮。 涨价的日期,则在昨日。 齐佑在五日前买走粮食,按照常理,以及聚财粮食铺马掌柜的说法,他们认定了粮食短缺,最迟应当在前三日就开始涨价。 李光地沉思了下,转头问托合齐:“托大人可知道,聚财粮食铺的仓库中可有存粮?” 托合齐心下恼怒,暗自埋冤句李光地多事,面上却是一团和气,说道:“李大人,先前你只说查粮食价钱,我便没让人去查仓库。再说仓库重地,也没道理去查啊!” 齐佑这时总算动了一下,说道:“恰好,我这里也有账本。我让人在聚财粮食铺,只买了一百两银子的粮食。定银收条尚在,上面注明了按照几成的价钱付定银。” 番役上前,双手接过了齐佑拿出来的收条,交给了托合齐。 托合齐心里一松,看完收条之后,递给李光地他们,沉下脸质问马掌柜,说道:“王爷只在你铺子付了一百两银子的定银,为何你要说王爷买了五百两银子的粮食,你究竟是何居心?” 马掌柜脸色微变,赶紧跪下来,喊冤道:“大人明鉴,草民句句属实。不敢瞒大人,草民这里也有收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乃是五百两银子的定银啊!” 托合齐愣住,拿了马掌柜的收条一看,见到上面果然写着照五百两的买卖,收取两成的定银,共计一百两。 齐佑笑了笑,不紧不慢拿出了另外一份册子,说道:“我送到北地的粮食,是付了银子,请京城的车马行运送。一家车马行的脚夫不够,我买了三家的粮食,就干脆分开请了三家车马行。在聚财粮食铺所买的粮食最少,交由就近赵家车马行的脚夫运送。这是我与赵家车马行的来往收据,给他们在衙门办理的过关文书留底。” 来往收据可以不承认,过关文书上,则清清楚楚写明了运送的货物,以及数量。 五百两的粮食,与一百两的粮食,需要的车马数相差实在是太大。若是过关文书上的数额与实际对不上,哪怕是齐佑的车马,在关口也会被查。 齐佑不疾不徐道:“车马运送粮食走得慢,你们可以快马加鞭去追,查清楚我究竟从京城拉走了多少粮食,与过关文书可否能对上。” 马掌柜这时再也不敢狡辩了,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垂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齐佑站了起身,慢慢踱步到马掌柜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马掌柜飞快掀起眼皮,迎上了齐佑的淡然目光。 不知为何,马掌柜感到好似有座山,直朝他头顶压下,使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你也是个拿钱办事的。”齐佑轻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背后的东家,我也不问了。因为你不敢说,至少在这里不敢说,说了就是个死字。你死不足惜,照着你这个年纪,应该有孙儿辈了吧?” 马掌柜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对着齐佑猛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呐!” 齐佑垂眼望去,突然,拔高了些声音说道:“我还知晓,十多年前,你在哪个庄子做管事。” 马掌柜神色大骇,浑身一软,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铺子的东家难查,旗人权贵为了回避,压根儿不会露面。 知晓了马掌柜以前在哪个庄子上做管事,就知晓了他背后的主使。 齐佑没再继续说下去,对李光地托合齐等人点点头,“与我先前说的那样,照着律法判吧。这里应当没我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托合齐等人回过神,齐佑已经转身朝公堂外走去。清瘦高挑的背影,如以前一样,挺得笔直。 齐佑望了眼天色,上了马车后,吩咐道:“进宫。” 案子审完了,齐佑没有在众人面前让康熙没脸,揭开背后的指使人。 正好公私兼顾,他要狠狠打回去,脱掉他们几层皮! 第九十章 齐佑的马车行到神武门外, 突然停了下来。旋即,直郡王出现在门边,抓着车门灵活跃进,卷起一阵寒风直扑人脸。 “大哥, 您慢些!”齐佑抬手遮挡风, 无语至极。 直郡王一个旋身坐下, 带着齐佑身子跟着马车颠簸摇晃, 他笑嘻嘻地道:“老七,厉害啊, 还留了这一手, 居然有通关文书!” 齐佑放下手臂,耐心解释道:“大哥,我不是留了这一手,只按照着规定办事罢了。” 直郡王朝齐佑翻了个白眼,换作他做的话, 哪会去管什么规定不规定。 何况买粮食安置穷人, 这可是在做善事,不说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最少得让康熙知道。 至于衙门关口,谁敢没眼力见拦他, 就是在找他直郡王的茬,不想活了! 直郡王愣了下,那股因为看了好戏, 迫不及待要找齐佑说话的兴奋,渐渐消散。 一时间, 直郡王神色颇为复杂看着齐佑, 说道:“老七, 你跟哥哥推心置腹说一说,你做了这么多事,只要明眼人都看得清,你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人。可你一点好处都没得到,还被人冤枉,你究竟图啥啊?” 齐佑缓缓笑起来,认真说道:“大哥,我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大哥您看啊,我们这一辈子,能活到六十岁的,知年命的年纪,能算作是高寿了。我们去了,还剩下我们的后人,他们或许那时还活着。我们只图自己过得好,把一切都做绝,杀鸡取卵,是否太过自私自利?” 直郡王想到儿女们,跟着苦笑一声,说道:“也是,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不都是为了后世子孙。” 齐佑缓缓摇头,说道:“也不只是为了后世子孙,我们锦衣玉食,享受着普通寻常人享受不到的权利,吃穿。这些都是从何处来,我们心知肚明。用句简单的话来说吧,替我们做事的,身边伺候的人,若是不给他们俸禄,好处,他们还能尽心尽力吗?明白了这个基本的道理,您就能理解,我是图啥了。” 不管是奴才或是下属,谁肯会什么都不要,一心一意替他们卖命?不是求财,就是求前途。 可真正养着他们的百姓,不给任何好处,只想着压榨,甚至连饭都不给吃饱。无论如何,实在是说不过去,久而久之,他们会造反,朝代更迭,就是因此而起。 直郡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叹息一声,说道:“道理归道理,可又有几人能做到。老七,我自认为不行,故而特别佩服你。不过老七,先前你的那场官司,赢是赢了,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齐佑不在意地笑笑,“不善罢甘休,就由着他们来吧,我从未害怕过。” “也是,怕他个逑!”直郡王豪迈地一甩手,气壮山河的气势,看上去一下就能将敌人打趴下。 话音一落,直郡王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对了,你可知道了是谁要害你?我先前就想说,被你的奴才一下打断了。咦,不对,你在公堂之上说了,你知道那人的主子是谁。老七,究竟是谁啊?” 齐佑神色淡淡,说道:“大哥,你认为是谁,就是谁。” 在来步兵巡抚衙门的路上,卓奇差人送了密函来,上面写了马掌柜以前的履历。 卓奇上了年纪,前两年就告老在家,由着大儿子徳祐顶了他的差使。 以前卓奇做为内务府司库,曾经的财务人员,对内务府的每笔钱财支出,皇庄收成等了若指掌。 皇庄庄头送来的财务入账,需要录名。皇庄赏了出去,旗地虽不允许典卖,但私底下,不成器子孙典卖旗地的事情屡见不鲜。还有些更为隐蔽的交易,比如皇帝赏赐下去的,则是悄然易主。 马掌柜原来所在的皇庄,就是暗中几经转手,如今在九阿哥名下。 不止是九阿哥一系,还有其他人在背后顺势做了推手。 他们害怕了。 直郡王见齐佑不愿意说,嘀咕了声没趣,连声说道:“好吧好吧,你不愿意说的,逼你亦无用。我就喜欢你这点,嘴严实,哪怕是仇人,你也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 齐佑笑了笑,抬眼看着直郡王,问道:“大哥,以后若是有人会告您,您会不会埋怨我?” 直郡王愣了下,脸色一沉,梗着脖子牛气轰轰说道:“我埋怨你作甚?谁敢告老子,老子灭了他去,可不像你那般好说话,心善!” 齐佑呆了下,接着噗呲笑出声。 直郡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如他这样也难得,欺负人欺负得明明白白。比起既要名声,又要权势的人,齐佑也说不出孰好孰坏。 “你看你,我来找你,还没说正事呢。老七。”直郡王突然严肃起来,说道:“你惹了这么多事,得罪了好些人,你可要小心一些。虽说汗阿玛护着你,汗阿玛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齐佑心中一暖,说道:“大哥,我知道了,多谢您。” 直郡王斜睨着齐佑,撇了撇嘴说道:“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就算你知道了,照旧还是那样,不会改。” 齐佑好脾气陪笑,也不辩解。 直郡王眼珠一转,不客气道:“既然要谢我,就给点儿实际的好处呗。老七,你一定要给我出出主意,你看啊,老四他们都领了差使,我成日在京城,实在是没甚么事情可做,都快闲出鸟来了。” 齐佑微微蹙眉,直郡王看到四贝勒领了差事,他估计又开始泛酸了。 可他究竟做什么好呢? 关键是,他做什么,都要挡住太子在中间使绊子才行。 直郡王郁闷地道:“再说啊,你看你,回了京城这么些时日,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还是有麻烦找上你,这京城真不是人呆的地儿。老七,你说我去跟汗阿玛求个外派的差使,该求什么合适?” 齐佑掀帘往外瞧去,马车已经到了神武门前,他沉吟了下,说道:“大哥,我现在要进宫去,您让我好生想想,到时候再给您建议,可以吗?” 直郡王笑起来,爽快应了,“成!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反正我闲得很。” 齐佑失笑,跟在直郡王身后下了马车,互相道别后进了宫。 经过神武门,到了太和殿前,九阿哥与十阿哥结伴走来。两人原本在低声说着什么,见到迎面过来的齐佑,彼此互看一眼,一并上前请安见礼。 九阿哥毫不避讳,将齐佑从头打量到脚,问道:“七哥这是去哪儿,可是去找汗阿玛?” 在衙门里,齐佑问马掌柜最后的那些话,只怕已经传开了。 齐佑眼神平静,不躲不闪,迎着九阿哥的打量,回望过去,顺便从十阿哥身上扫过。 九阿哥喉结滚动了下,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脚步不经意动了动。 十阿哥身子跟着往九阿哥那边靠,手伸进袖子里,干干说了声好冷。 齐佑看着明显不自在起来的两人,笑着说道:“这里是紫禁城,我自是去见汗阿玛。” 九阿哥不硬不软碰了个钉子,呆了下,干巴巴说道:“我听说七哥惹上了官司,以为七哥还在忙,没曾想这么快就结案了。” 十阿哥紧跟着笑道:“九哥说得真是,七哥是郡王爷,站上了那间公衙,就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九阿哥嗨了声,“瞧我这脑子,倒未曾想到这点。先前我听说李光地等朝臣都去了,以为这件案子复杂得很,会耗上好一段时日,着实没想到这般快。七哥,我在这里先说声恭喜了,您总算洗刷了冤屈。” 齐佑淡然道:“案子简单得很,是被人在后面弄得复杂罢了。再说,大清的律法在那里,任谁去打官司,只要没犯法,公平公正审案,就没什么可怕的。” 九阿哥挤出丝笑,说道:“七哥说得是,瞧您好似要去忙,我们就不耽误您了,回见呐!” 齐佑与两人道了别,头也不回往乾清宫走去。 九阿哥与十阿哥一起回头,望着齐佑半晌。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小声嘀咕了几句,步伐匆匆大步离开。 步兵巡抚衙门的案子,早就一字不差送到了康熙的案前。他看完后,坐在椅子里,久久未动。 齐佑在公堂上,最后对马掌柜所言的那些话,是说给背后下手的人听,也是说给他听。 如今跳到外面来看这场官司,从起因到结尾,以康熙的聪明,看得尤为清楚。 齐佑得罪了人,他不与人争权夺利,但他妨碍到了人赚钱。 康熙想到齐佑最近的动作,他安排了那几个包衣奴才随着四贝勒去巡河道,河道上的银子猫腻多,估摸着这才是他被针对的主要缘由。 关于对齐佑的那些弹劾,什么女人不能出来做事,应当同样也是出自他们之手,都是为了让修河道的事,继续不清不楚。 先前康熙允许齐佑站上朝堂,堂堂正正去驳斥他们,给他们些警告。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又觉着自己有失妥当。 朝堂需要稳定,实在是乱不得啊! 康熙一会儿郁闷,一会儿生气,种种情绪交织,最后化为深深的无奈。 这时,梁九功从屋外进来,躬身上前,低声禀报道:“皇上,淳郡王来了。” 康熙缓了一口气,勉强打起了精神,说道:“让他进来吧。” 齐佑跟着梁九功进屋,上前请了安,觑着康熙的脸色,好似比先前见到时更要难看几分。 脑子一转,齐佑一下便知晓,康熙肯定是已得知了官司的经过,受到了刺激。 康熙招呼齐佑坐,怒不可遏说道:“官司我已知晓,着实是想不到,这些混账,居然如此可恶嚣张,胆敢弄虚作假冤枉你!” 自己家的孩子在外犯了错,被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先骂自己孩子一通,对方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了。 齐佑心一点点凉下去,静静听着康熙发火。 康熙骂了一通,再长长叹息,说道:“背后指使之人,只怕查不到了。我先前得了消息,说是前去找那几个百姓之人,已经死在了枯井里,线索在这里就断了。索性你已经赢了官司,犯了罪之人,就照着律法来处置吧。” 王子犯法,庶民顶罪。 齐佑眼中闪过讥讽,垂眸说道:“真是太遗憾了,居然死得这般快,断了线索。不过也没法子,就只能这样了。” 康熙神色微松,说道:“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先前你在衙门说的那些话,会引来许多人猜测,唉,又得是一番风波。” 齐佑说道:“他们要做如何想,我也没办法。” 康熙看了齐佑一眼,勉强笑了下,说道:“外面天色已晚,你这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过两日,等到天气好些,我将会搬到畅春园去住......咦,说起来,你还没有去过畅春园吧。” 畅春园修好这么久,齐佑从未去过,在园里,亦没有他的院子。 周围好些的庄子,都分给了其他几个先开府的儿子们。到了齐佑这里,剩下的就没那么好,离畅春园也远。 康熙抬头看向齐佑,眼里满是歉疚:“以后旁边修好的园子,我再给你留间好的。你回去之后,先差人去修葺一下宅子,到时候好一并搬过去,前去畅春园认认路。” 齐佑谢了恩,说道:“我无所谓,住哪儿都成。汗阿玛,我有些事情想与您商议。” 康熙听到齐佑的商议,下意识心头一紧,盯着他说道:“什么事情?” 齐佑说道:“汗阿玛,我先前在公堂上,看到聚财粮食铺的马掌柜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好似京城很多铺子,都未曾交商税啊!” 康熙一愣,敏锐地问道:“你可是想要查税?” 齐佑干脆直接说道:“对,我想要查税。” 康熙定定望着齐佑,问道:“你想如何查?” 铺子买卖要交契税,在官府备案。开铺子做买卖要交店凭捐,货物到铺子出售,生产时要交税,到店卖还有一笔正税。 但这些只是对普通寻常的商户而言,至于权贵们,这些税收就没几人交。 尤其是旗人权贵们,什么税都不用交。但旗人不允许做买卖,他们压根不能开铺子。 照着这个规定,京城的铺子,应当都属于汉人才对。 京城正阳门这一带最为繁华,街头铺子鳞次栉比,各种买卖汇聚在此。 哪怕是再大的商户,想要在这里立足做买卖,背后谁没有权贵们撑腰。 至于街上的铺子买卖,究竟属于谁,康熙估计大致也有数。 齐佑微笑着答道:“就照着律法规定的查。” 康熙脸色微变,他知道齐佑还是生气了。 其实齐佑真没那么生气,商税名目繁多,收取得很不规范。 朝廷收上来的税很少,除掉不注重商业发展之外,也与商户在权贵们的包庇下,偷税漏税有关。 朝廷穷归穷,齐佑反对乱收税,更不应该纵容他们偷税漏税。 吏治想要清明,官商必须得剥离。 康熙一想到查税会引起的轩然大波,头就隐隐作疼,片刻后,语重心长说道:“老七,我知晓你心里不满,这件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最近朝廷动作不断,尤其是让朝臣还欠银之事,他们成日吵个不停,再继续下去,会起乱子呐!” 齐佑知道康熙要包庇其他儿子,若是查下去,几个阿哥们,以及宗室皇亲得首当其冲跳起来。 “汗阿玛,您说得对,是不该太激进。”齐佑退了一步,按照最初的打算,说道:“这次让大臣们还欠银,他们有想法也是正常。我觉着,总该有人带头还,给他们做个表率。不如......” 齐佑停顿片刻,笑道:“汗阿玛,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吧。” 朝廷欠银的官员成日哭穷,迄今尚没有人肯主动站出来还银子。想要加俸禄的官员,每日参揍他们的折子,雪片般飞来。 里面有真实的参揍,有些纯粹就是污蔑。什么强抢寡妇等等,各种污水乱泼。 双方都快杀红了眼,虽在康熙的默许与预料中,他依旧感到心力交瘁。 如今齐佑主动站了出来要去收欠银,康熙求之不得,立刻道:“好好好,我是考虑到你忙,就没有将这件差使交给你。如今你能接手,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一切都交由你去做吧。” 齐佑应是,笑着说道:“汗阿玛,既然有了您旨意,我只管拿着欠条去要钱。到时候,您可别一有人来求情就心软了,要拦着我收手啊。” 康熙马上警觉起来,问道:“你要向谁去收钱?” 齐佑笑眯眯说道:“京城谁欠得多,我就向谁收钱去。” 康熙呆愣在那里。 在京城欠得最多的,是九阿哥! 第九十一章 齐佑领了收缴户部欠债差使的消息传出去, 他还在户部理欠条呢,各方就开始有了动作,反应比他还要迅速。 等着加俸禄的,眼冒绿光盯着齐佑的进度。欠了一屁股债的, 冒着绿光的眼里, 还多了几分红意。 咬碎牙, 杀红眼的红。 先是后宫出动。 齐佑中午去陪戴佳氏用饭, 见她神色不大好,眉头萦绕着隐隐的忧色。他不由得脸色微沉, 问道:“额涅, 可是有人找您麻烦了?” 戴佳氏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挥手斥退伺候的宫女嬷嬷,说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先前宜妃来我这里哭了一场, 说是九阿哥府里如何穷, 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一马。她还将金银首饰拿了来, 托我交给你,替九阿哥还一些钱。” 她下巴朝墙壁边的高几点去, “喏,在哪儿呢,她强自扔了就跑, 我正在犯愁呢,打算午后去还给她。” 齐佑转头朝高几看去, 摊着的锦缎包袱皮上面, 摆着些首饰头面, 熠熠生辉。 “还真是值钱,汗阿玛大方。”齐佑揶揄了句,起身去将首饰包好拿在手里,说道:“宜妃母也是一翻好心,愿意替九弟还钱,我就收下吧。到时候我去请示一下汗阿玛,赏赐下去的头面首饰,可否允许变卖。得了汗阿玛的允许,就拿到京城的当铺去死当了,能当多少钱,一个大钱都不少,全拿来给九弟抵扣欠债。” 戴佳氏轻拍了下齐佑,将包袱夺了过去,嗔怪地道:“促狭!她可不是讲理之人,还是你汗阿玛亲允她不讲理,你招惹她作甚!” 后宫没有不讲理之人,就是有,在规矩以及高高的宫墙里,很快就得学会讲理。 除了奉旨不讲理。 齐佑管不了康熙宠爱谁,偏爱谁,但宜妃跑来欺负戴佳氏,他不能保护亲人,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齐佑平静地说道:“额涅,对不住,让您受委屈了。您放心,我会很快解决掉此事。” 戴佳氏眼里浮起隐隐的焦虑,说道:“老七,你甭管我,她可不敢拿我怎样,就嘴上沾点便宜罢了。可你这边,说实话,我真是题你捏了一把汗。这事儿棘手得很,与以前你做的那些完全不同,都是些真金白银,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什么两样,那是要出人命的。以前四贝勒去讨过一次,到头来,没要到钱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齐佑讲了这次与四贝勒上次的不同,宽慰戴佳氏道:“额涅,您看啊,他们上次只针对四哥一人,他等于在单打独斗。这次我身后,站着许多没有借钱的官员,涉及到他们的钱财利益,自会拧成一股绳。这股力量集结起来,哪怕是汗阿玛,都不敢轻易在从中叫停。宜妃母应当先去汗阿玛那里哭过,没有用之后,才来您这里耍威风撒气。” 戴佳氏微微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人多就好,我就怕又是你一人,还不得被他们生吃了。” 齐佑笑道:“他们不敢,就跟那秋后的蚂蚱般,跳一跳罢了。额涅,宜妃母拿来的首饰,您还是交给我去处置吧,可别让她白跑一趟。” 戴佳氏想了想,将包袱递给齐佑,“你拿去吧,外面的事情我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她皱起眉头,纳闷儿地道:“老七,你说九阿哥他们,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钱,拿这如许多银子,究竟去作甚了?” 齐佑斟酌了下,简明扼要说道:“拿去钱生钱,钱谁会嫌多呢。” 九阿哥他们有了钱,除了享受之外,更多还是拿去做买卖。至于他们赚来的钱用到了何处,端看他们在朝中的声望就能知晓。 戴佳氏恍然大悟道:“也是,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哎呀,你饿了吧,咱们不说这些闲话,吃饭要紧。” 齐佑见戴佳氏忙着张罗饭菜,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冷意。 吃完饭,齐佑估摸了下康熙起床的时辰,前去了乾清宫。 康熙见到齐佑来,看了下自鸣钟,关心地道:“这些天你一直在户部忙,中午又没歇息?” 齐佑谢了康熙关心,“平时我不忙的时候会午睡,忙的时候就不睡觉。”他双手奉上宜妃的首饰,康熙愣了下,满脸不解。 齐佑解释道:“这是宜妃母交给我额涅的,说是要替九弟抵债。这里面有些是御赐之物,我不敢轻易变卖。前来恳亲汗阿玛准许之后,才能卖掉,抵掉九弟的欠债,成全宜妃母的一片慈母心。” 康熙盯着面前的金银珠宝,神色一时很是复杂,半晌后,说道:“老七,你可别逼得太急了,他们拿不出银子,你再逼也无用。” 齐佑笑着指向珠宝,说道:“这些就值很多银子呢,随便一支珠钗,知府一整年的俸禄,不吃不喝都买不起上面的宝石。” 康熙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又闭上了。默然片刻,他无奈地道:“我说过不拦着就不拦着,宜妃毕竟算是你的长辈,这些你就别拿去卖了。若是被人知晓,他们会戳你的脊梁骨,说你不敬尊长。你放心,宜妃那边,我自会处理,让她给你额涅赔罪,以后不要再去找你额涅麻烦。” 齐佑当然不会坚持把宜妃的首饰拿去卖了,他只是来试探康熙的态度,看他有没有反悔,要拦着他讨债。 这几天在户部泡下来,齐佑对于康熙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也清楚了他为何经常摇摆不定。 尤其是康熙的“仁”,大大超出齐佑的预料。 一般来说,死后得到谥号为“仁”的帝王,对百姓仁的有,极少,大多数是对朝臣仁。 因为谥号是由朝臣官员所拟定,而不是根本没有发言权的百姓。 借钱的官员很多,除了官员之外,还有太监们。 内务府与户部都借了,一个是私库一个是国库。 私库最大欠债人是太子,借了康熙差不多近五十万两。 太子是储君,五十万两用于他的吃穿用度,养门生,养支持者。借五十万两正常,并不算太多。 其他的权贵官员,主要是俸禄在那里摆着,平时哪好意思穿绫罗绸缎,骑高头大马了在外面走动。不借的话,掩耳盗铃不了贪污的事实。 康熙必须得借,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们这群人上人。 伺候皇家的这群太监奴才,同样必须得借。毕竟他们是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比起达官贵人还亲,吃穿用度都经由他们的手送上,不借怕他们使坏。 官员欠债多,除了真借了户部银子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们在任上造成的财产损失,或者贪污的话,康熙一般先责骂,光打雷不下雨。 责骂之后,他们的官照当,没事人一样,有些转头还会得到升迁。 贪污或者损失的钱财,则转成他们的欠债。反正这些人也不会还,一张欠条而已。 比如像是噶礼,乃是康熙乳母的儿子,与曹寅他们一样,深受康熙的器重。 噶礼因为贪污受贿等,被罢官无数次。如今出任山西巡抚,将山西地皮都刮走了一层。参揍他贪污的数额,加起来近六十多万两。 比太子借内务府的还要多。 身为康熙的亲信,噶礼高枕无忧继续当官,而参揍他的官员,贬谪的贬谪,被刑部治罪的治罪。 康熙如此处置,倒不是因为他昏庸,更不是因为他的“仁”。 内务府是康熙的私库,供皇室的享用,以及他赏赐前朝后宫,外来的藩国,蒙古各部落。 内务府钱财的来源分为几方面:一是皇庄的收成,二是织造等衙门的经营收成,三是藩国的上贡,四是旗下奴才的孝敬。 康熙是皇帝,八旗都是他的奴才。奴才们出仕到各地去当官,要给他孝敬。 官员的俸禄就那么点,他们拿什么孝敬? 当然是贪污了。 贪污来的钱财,他们孝敬给了康熙绝大部分。 康熙好意思再治他们的罪? 曹家李家如此,噶礼亦如此。 好比一个循环,康熙从贪官手上抽成,拿去收买人心,好让更多的人给大清卖命,保证他的江山永固。 康熙或许是忽略了,或许是故意视而不见。 这些贪官的银子,究竟从何处来? 怪不得,乾隆如此崇拜康熙,他深得其真传,捞钱一点都不手软。除了用于乾隆自己挥霍之外,还用来安抚蒙古各部落。当时除了各地不断的小规模农民起义之外,局势大体算是太平。 只是后面就扛不住了。 让齐佑最心痛的是,八国联军进京时,有许多人自发去帮侵略者搭梯.子,带路。 这里面有投机倒把分子,卖国贼。但也有绝望至极,恨透了大清朝廷的穷苦老百姓。 齐佑离开乾清宫,一头钻进了户部。 户部满尚书马齐与汉尚书李振裕进了值房,两人上前请安,齐佑抬起头颔首还礼,招呼他们坐。 马齐觑着齐佑的神色,见他似乎在笑,愣了下问道:“王爷可是见着了什么好事?” 齐佑笑而不语,只摇摇头。 实在是太过荒唐,大清上下,特别是康熙,他是被这一切的荒唐逗笑了。 前一任汉尚书陈廷敬还有些话语权,如今换了李振裕,他基本不说话,万事不沾身。只管跟在马齐身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齐佑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荒唐感更甚。 满汉两个尚书,只在表面上为了维持满汉关系,结果纯属浪费钱财,造成官僚机构冗余。 马齐沉吟了下,脸上堆满了笑,说道:“王爷,我瞧您这些天一直在忙着整理,莫非真打算将欠银全部讨要回来?” 打圆场的来了,还是户部尚书。齐佑抬眉,不紧不慢放下笔,从欠条里抽出一张,推到马齐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准备一下吧。” 马齐顺眼看向欠条,伸手拿起来一瞧,脸色微变,尴尬不已。 欠条属于他自己,所欠银两不多,仅有一千八百两。 齐佑说道:“劳烦你跟马武,李荣保他们知会一声,将所欠的银两一并补上。你身为户部尚书,定当该以身作则。我相信你不会拿了欠条之后不认账,就将欠条先给你,等你交了银子之后,银货两讫。李尚书,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到时候你记得,要将马尚书交上来的银子入账,记录清楚。” 马齐再也笑不出来,心下愠怒,却敢怒不敢言。 齐佑眼神冰凉,在两人身上扫过。 李振裕与齐佑视线一对上,赶紧垂下了头,本能地应是。 马齐的那点火气,在齐佑的威压下迅速退却,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 将原来想劝说的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沉吟了下,马齐方讪讪说道:“我家中不宽裕,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王爷,您待我去凑一凑,凑到之后就还。” “哦,要凑啊?”齐佑笑了声,不咸不淡说道:“我倒有个建议,这样你凑得也快。不如,将你在正阳门的裕丰祥绸缎铺子卖掉吧,这家铺子值钱,很好脱手。” 裕丰祥绸缎铺子不敢说日进斗金,却是马齐府里最大最赚钱的铺子。没曾想,齐佑回京的时日不长,对他的产业已摸得清清楚楚。 齐佑没有空去摸马齐的产业,定亲后,戴佳氏帮他准备给岳家的年礼,提到过裕丰祥绸缎铺。里面所卖的布料最时兴,比起江宁织造出来的都不遑多让。 马齐当然不缺两千两银子,只他不敢出这个头。瞧着眼前的形势,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道:“请王爷放心,我保证这两日就还上。” 齐佑干脆利落说了声好,“我信你。”他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说道:“我带走的欠条,上面有具体的记录,我已经签字画押。” 马齐拿起纸,格子里清楚明白写着欠款的官员名,出身,所任职位,欠款日期,金额。 最后面一格是备注,齐佑拿走的欠条,对应在后面写着他的大名,银两尚未入库几个字。 以前都是一堆欠条,看不太出来什么。如今再从统计后的数据看,马齐开始尚未觉察,过了一阵,他就琢磨出了些意思。 借款的多少,官员与康熙的亲近程度有关,比如御前侍卫等,越亲近借得越多。 马齐看得心思百转千回,滋味莫辨,只觉着纸烫手,忙收起来,锁到抽屉中。 齐佑离开户部,抬头看着春日夕阳染红半天天。路边的缝隙里,努力挤出了颗嫩嫩的新芽。 春天真正来了啊!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复春日,年年都有春。 如若不改变,春日并非希望的开始。 齐佑站了会,掏出怀表看了时辰,思索了下,转头往乾清宫那边走去。 果然,没一会,九阿哥十阿哥一起结伴走了出来。两人低头在议论着什么,看不清脸色。 似乎察觉到面前有人,两人警觉地停下了说话,一起抬头看来。 齐佑看到两人的脸色,顷刻间变幻不停。不过很快恢复了寻常,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笑着颔首还礼,说道:“我正准备去九弟府上呢,在这里遇到了正好,倒省得麻烦。” 九阿哥眼神闪了闪,佯装不知,说道:“不知七哥找我什么事情?” 齐佑拿出九阿哥的欠条扬了扬,说道:“如今汗阿玛将追缴户部欠银的差使交给了我,喏,这是你的欠条。九弟,实在对不住了,你赶紧准备一下银子,尽快还清欠款吧。” 九阿哥没想到齐佑这般直接,再也沉不住气,拉下脸脖子一拧,蛮横地说道:“我没钱。别说七哥来,就是汗阿玛来,我照样没钱!” 齐佑好脾气道:“没事,不急。九弟欠的银子,共计三十二万两,这么多现银,肯定要到别处调一调,周转一下。我给九弟......” 他抬起手,掐指算了算,朝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的九阿哥笑了笑,道:“就两个月全部还完吧。只是,在五天内,九弟先得还上十万两。剩下的,允你在两个月内还清。” 九阿哥气得几乎没跳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怒吼道:“没钱!说没钱就没钱,你再逼也没钱!” 十阿哥也欠了银子,不过没九阿哥多,他眼珠子一转,上前帮腔道:“七哥,您可不能尽顾着九哥这边,还有三哥他们呢,你怎么不去要?” 齐佑无视九阿哥的愤怒,好脾气解释道:“三哥他们欠的是内务府银子,内务府那边的,汗阿玛不要,谁都管不着。你看,像是九弟欠内务府的,我就同样没提,不然加起来就更多了。九弟,你别生气了,快回去写信,让人给你送银子来吧。” 九阿哥嚷着道:“我写信给谁去拿这么多银子,七哥,我写给您可好,正好您在,连笔墨都省了。七哥,您在外面经营这么多年,甭说顺义了,北地的买卖做得那般大,一大车一大车货物,成日往内务府送。七哥肯定不缺钱,不如您借给我十万两银子,我马上拿去还了。” 齐佑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九弟,我真没银子,未曾在北地的生意里面赚一个大钱。不过,我说这些,你估计很难理解,以为我在跟你说天荒夜谈,是很可笑的事情。” “是啊,七哥,您跟我说天荒夜谈呢。”九阿哥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神色嘲讽道:“不赚钱,只顾着做善事,一心为民,这可是太子爷与汗阿玛平时所做的事情。七哥竟然也这般做,弟弟我真是佩服至极。” 十阿哥听到九阿哥直指齐佑居心叵测,紧张地转头四望,悄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九阿哥却不领情,一把挡开十阿哥的手,不悦斜了他一眼。 齐佑叹了口气,认真问道:“汗阿玛与太子爷平时做善事,一心为民。但九弟为了不与他们一样,要避嫌,故而做着与他们相反的事情。坏事做绝,与民夺利,中饱私囊,对吗?” 九阿哥被噎住,脸涨得通红,愤怒地道:“七哥,您别含血喷人,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 齐佑不想跟九阿哥争执,毫无意义。他踱步上前,将欠条拍在了九阿哥身上。 九阿哥被拍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气不过,抬起头就要跟齐佑翻脸。他比齐佑要矮近一头,抬眼迎上的,是齐佑看似平静如湖面,却翻卷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齐佑声音依然不高不低,淡淡地,一字一顿,在九阿哥耳边说道:“给你两个月,足够你写信到江南去,让两淮的盐商,给你送银子到京城。先是五天,再是两个月,你将日子记清楚了。超过一天,我要让两淮血流成河!” 两淮!盐商! 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九阿哥的心脏。 他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冷汗津津。肩膀塌下去,再没了先前的嚣张。 齐佑没再看他,转身离开。 欠户部的钱,他一分不少会要回来。 九阿哥他们伸向盐税的手,同样会被斩断! 第九十二章 齐佑从不说废话, 亦不屑空口白牙说大话。 从不站队,不拉关系。没有助力,更没有软肋牵扯。 其实也不算没有助力,九阿哥先前的指控倒沾些边, 民心民意就是他的助力。另外, 迫切需要加俸禄的官员们, 还尚存着读书人风骨的官员们, 同样是他的助力。 京城这几天,风云暗涌。 齐佑大大方方, 毫不避讳, 到大学士、员外郎等官员的府邸,各地在京城的会馆,全部走动了一遍。 盯着他的那群人,看得眼花缭乱,坐立难安。 私底下, 各种小道消息乱飞, 让人无法分辨。 比如,有人说齐佑上门去是讨债。 有人赌咒发誓说齐佑只喝了一杯茶, 聊了几句家常。 还有人说齐佑在问各地的盐价。 盐! 这个字眼尤为敏感,足够使九阿哥他们胆颤心惊。 要参揍齐佑吧, 哪怕是泼脏水,都无从下手。 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参奏齐佑不能去这些地方。 就算他们派系的, 想要造谣齐佑前去拉拢官员收买人心,都下不了笔。 一则因为康熙没有做声, 二则齐佑走了太多地方, 如果参揍他, 有的官员为了撇清,会主动站出来,与他们干架。 这世上,从来都不会只有一种声音。哪怕是同一利益团队中,都不会是铁板一块。 太子直郡王诚郡王等人,亦持观望态度,没人冒出头。 齐佑讨要的是户部欠债,他们欠的是内务府的钱。 虽说不相干,总归是欠钱,生怕要完户部的,再来要内务府的欠账。 这天,性子本就急躁的直郡王,看了几天还是一头雾水,终于坐不住了。他派人盯着齐佑的动静,赶在大清门外把他给堵住了。 前几日下了小雨,雨停了,依然春寒料峭,天气阴沉。 齐佑的马车刚停,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他,双眸霎时睁开。直郡王掀开车帘,往车内探头,恰好遇上齐佑的视线。 直郡王好似感到千军万马扑来,令他呼吸莫名一紧,楞在了那里。 “大哥。”齐佑笑着打了招呼。 直郡王再看去,眼前是齐佑熟悉温润的面孔,他摇摇头,一时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没再多想,手一撑上了马车。 “老七,你这些天,究竟在忙什么?”直郡王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问道。 齐佑闲闲答道:“我在讨债啊!” 直郡王瞥着齐佑,怪叫道:“你骗鬼呢,我知道你在讨债,可谁讨债,讨得这般惊天动地?传闻那么多,我就不相信你不知道。” 齐佑双手一摊,坦白地说道:“我知道啊。可是大哥,这些......,应当算不上什么传闻吧?” 直郡王一下噎在了那里。 齐佑光明正大上门,至于他上门做什么,说了什么,问了什么,的确算不上传闻。 直郡王不知如何说才好,郁闷片刻,干脆直接说道:“我不与你绕圈子,你老实告诉我,你跑得这么勤快,搅得人心惶惶,究竟想要做什么吧。” 齐佑好脾气地说道:“大哥,我可没搅得人心惶惶,汗阿玛都没这么说呢。我说了,我只是去要户部欠债而已。要是有人觉着人心惶惶,那也只是欠了钱,心里不安吧。” 直郡王呆了下,恼怒地瞪了齐佑一眼,说道:“我知道你去要钱,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在要钱,你可比当年老四的阵仗大多了。迄今为止,就只有马齐还了钱。哦,不对,他兄弟马武李荣保也还了。嘿,奇了怪,李荣保离得那么远,居然也还了钱。”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李荣保是马武替他先垫上的,当然,最主要的还得是,他们懂得欠债还钱的道理吧。” 直郡王嘶了声,明显的不相信。他眼珠子一转,凑上去,八卦地问道:“老七,你给我透个底,那个......汗阿玛可有提要收内务府的欠帐?” 齐佑好奇问道:“大哥,你找汗阿玛借了多少银子?” 直郡王坐直了身子,袖着手干笑道:“没多少,哪有太子爷多。” 说到康熙给太子的银子,直郡王马上不舒服起来,脸一垮,酸气冲天。 患寡不患均,康熙借给他的银子,连太子的一半都不到。 直郡王甚至想到了自杀一千,伤敌八百的主意。他想所有人都把借康熙的钱还回去,这样谁都占不到便宜! 主意想到一半,直郡王的那股气焰就消了。借的银子早花得七七八八,他还不出来,撑不起这口气。 不过,直郡王想到了九阿哥他们,那股消散的气又提到了胸口。他们几个胆子大得很,不但借内务府的银子,连户部都借! 直郡王沉声问道:“老七,老九为何还没还钱?” 齐佑看着直郡王怒容满面的脸,缓缓笑了起来,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先前我跟九弟说过,让他五日之类,先还十万两银子,剩下的,宽限在两个月内还清。” 直郡王怔了怔,敏锐地问道:“剩下的银子,为何要等到两个月还?他到何处去筹措?” 齐佑笑而不语。 直郡王见齐佑不说话了,知道追问无用,他不说的,永远问不出来结果。 只一瞬间,直郡王想了很多,眼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动静,直郡王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顿时嗷了声,飞快跳下了马车。 齐佑顺眼看去,了然一笑,气定神闲下了车。 九阿哥坐在一辆拉着花瓶罐子等的板车前,捧着装满碎银金锞子的匣子,神色哀戚一言不发。在他身后,还有好几辆板车,上面装着些家什,甚至还有板车装了一车粮食。 直郡王冲上前去拦住了板车,绷住脸问道:“老九,你这是在作甚,拉这些东西到哪里去?” 九阿哥掀起眼皮看了眼直郡王,随后将视线投向了悠闲踱步而来的齐佑,冷意一闪而过。 将怀里的匣子紧了紧,九阿哥幽幽说道:“我来还欠债,实在囊中羞涩,只能将家中搬空了,将值钱的拉来抵债。等让汗阿玛过目之后,就还给七哥。大哥,您请让开些,别耽误了七哥收债。” 直郡王下意识闪开了身,眉毛一挑,又闪了回去,挡在了车前。 九阿哥登时懊恼起来,想着八贝勒的叮嘱,到底忍了,压住火气说道:“大哥,您拦着我作甚,没看到七哥都等不及,要赶着过来清点了吗?” 大清门两边,一边是六部衙门,一边是宗人府。 此刻是晌午时辰,衙门里的官员听到外面的消息,已经纷纷走了出来,站在那里张望。 宗人府的一边,门窗虚掩,空无一人。 皇子阿哥兄弟们的事情,该由他们的爹康熙去做主,宗人府可管不着。 直郡王心里冷笑连连,咒骂不断。 你们借那么多钱,居心叵测! 老子都没借那么多,既然来还钱,还能让你给跑了! 直郡王眉毛胡子乱飞,撸起衣袖,伸手夺过九阿哥抱着的匣子。 九阿哥怀里一空,呆了下就要扑过去抢。直郡王一个旋身,屁股往后一顶,就将九阿哥顶了个趔趄。 直郡王伸手将匣子举到了半空,冲着六部衙门那边吼道:“户部当差的人呢?你们没见到九阿哥来还钱了,还不快上来帮忙搭把手!” 九阿哥他们虽然担心两淮,但也没那么好说话,定不会老实还钱。在暗中观察了几天齐佑的动静,商议好了这个对策。 他们打着的是,干脆将事情闹大的主意,闹到康熙面前去请他做主。同时,他们想让其他欠钱的人看到,齐佑能将人逼到什么地步。 九阿哥只没想到,出师不利,半路杀出了直郡王这个程咬金。 直郡王将匣子单手一搂,另一只手用力乱挥,命令随身的太监随从:“快过来帮着推车,将车全部推到户部去!” 随从太监们听令跑了上前,抓车把的抓车把。九阿哥的人拼命护着,他们干脆放弃了车把,直接去搬板车上的案几花瓶。 九阿哥急眼了,扎着手在那里乱转,一下去抢直郡王怀里的匣子,又忙着冲双方抢夺成一团的太监车夫呵斥:“住手,大哥,你管管你的人,不然我不客气了!” “呵,好你个老九,你要如何不客气?”直郡王是老大,见九阿哥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这个大哥如此无礼,气不打一出来。 再想到九阿哥与八贝勒几人成日混在一起,尤其是八贝勒在江南的清名..... 直郡王脸比天色还要阴沉,胸口漾着那股积攒许久的酸气,郁气,憋屈,此刻统统冲着九阿哥而去,大声嚷道:“咦,老九,你这是在糊弄谁?且不说金银珠宝,就是家什,你值钱的就多了去。好些紫檀木,金丝楠木的案几桌椅,你怎地没拉,就拉几把花梨木的来哄鬼呢!” 李光地马齐他们,这时也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阵仗,神色各异。 “王爷。”李光地沉吟了下,大步走到齐佑身边见礼。 齐佑笑着颔首还礼,手微抬,将李光地想说的话拦了回去,“李大人只管看着。” 马齐眼观八方,耳听八路,不断朝李光地齐佑那边看。他听到直郡王还在不断吼,心一横,对李振裕说道:“李尚书,劳烦你带着人去帮着清点入帐吧。” 李振裕飞快朝齐佑这边看了眼,招呼着户部侍郎,笔试帖等人奔了上前,帮着将板车往户部推。 户部这边一动作,好些其他部原本在观望的官员,跟着前来帮忙。 人多力量大,九阿哥带来的随从车夫,见他们都是堂堂六部官员,到底有所忌惮不敢真还击。 再者,他们的人太少,还击也不是对手。 直郡王将匣子塞给了李振裕,一把抓住想要溜走的九阿哥,皮笑肉不笑说道:“老九,你想要去哪里,户部那边还没有清点好呢。虽说就这么几个钱,远远不够你的欠债,可你也要在当场看着,国库的钱,哪能出差错!” 九阿哥气得脸色铁青,盯着义正言辞的直郡王,愤怒地道:“我又没欠你的,关你什么事!” 直郡王见九阿哥还在嚣张,火气嗖地窜上头,不由分说扯着他就往户部拖:“你欠的可是大清的钱,你不还就是大清的蠹虫!” 两人扭打吵闹着,从齐佑与李光地面前而过。 李光地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望着远处乌云密布的天,说道:“好似要下雨了,王爷,请去吏部避一避雨吧。” 齐佑笑道:“好啊,我反正也要等着户部清点九弟还来的钱。” 李光地勉强笑了笑,侧身让过齐佑,一起去了吏部值房。 随从奉上茶,李光地挥手斥退,看向窗外,喃喃说道:“这天变得可真快。” 齐佑笑笑没有说话,在椅子里坐下来,端起茶杯吃了两口。 李光地犹疑了片刻,终是说道:“先前王爷让我只管看着,我看到了。只恕我实在愚蠢,没看透,更未曾看懂。莫非王爷早就预料到了此事?” 齐佑抬眼看向李光地,坦白说道:“预料到了,又没预料到。” 直郡王先前问的那些话,齐佑没撒一句谎。 关于那些传言,也全部为真。齐佑有催人还钱,有与人聊家常,有问过会馆里商户的盐价钱。 他就是要将水搅乱,搅浑,搅得他们心神不宁。 乱了之后,就可以快刀斩乱麻。 齐佑压根没想过要讲两淮盐务从头查到尾,一笔烂了多年的账,根本无处可查。 只要抓住源头,彻底解决问题即可。 齐佑也没有对李光地说谎,他早就预料到九阿哥他们一系,不会只凭着他一句话,就双手奉上银子。 既然齐佑去要钱了,九阿哥总得装模作样还一些。要还钱,他绝对不会悄无声息还了,会如宜妃那样,去康熙面前哭诉委屈。 九阿哥他们知道,康熙才是他们最后的靠山。 但他们不知道,“盐”字一出,康熙始终沉默,未出面阻止齐佑,这个靠山就不存在了。 康熙可以允许亲信贪污,卖官鬻爵,欺压百姓。如曹家欠了上百万两的盐税,康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九阿哥他们将手伸到盐务上面去,曹家管着两淮,中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才是康熙最为忌讳与忌惮的事情。 涉及到江山社稷与无上权势,康熙不会轻易放过,亲儿子一样如此。 太子与直郡王两系,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齐佑没料到九阿哥敲锣打鼓来还钱,恰好遇到了直郡王在这里。其实哪怕没遇到,他与太子也应当会暗中出手了。 李光地捧着茶碗,感慨地道:“自古户部国库乃是重中之重,王爷辛苦了。皇上只怕知晓了此事,要传王爷去问话。我斗胆多说一句,眼下正在科考,着实不适合闹大啊。” 科举刚进行两天,考生们还关在贡院考试。齐佑手指敲打着案几,垂眸没有做声。过了片刻,突然说道:“不知今年两淮,会考中几人。” 李光地楞在了那里,齐佑朝他笑笑,继续说道:“还有江西。” 江西巡抚噶礼,贪婪无度,百姓苦不堪言。他被罢过一次官,很快就复起,重新回了任上。 齐佑脸色淡下来,肃然说道:“李大人,这次科举考完之后,希望你与张先生仔细监督阅卷。百姓被刮过一次又一次,总有一天,会被刮得血肉横飞,灰飞烟灭。” 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张英负责今年的科考,他当年曾教过齐佑,故他以先生相称。 李光地想到张英以身体年迈,多次向康熙请求致仕,沉吟了下,说道:“张大人身子不好,不如这样,届时王爷若有空,可以前来指点一二。” 科举这种敏感事情,人人都会回避,身省得惹火烧身。 齐佑却想都没想,说道:“我再想想,看是否可以公开审阅考卷。让翰林院以及读书人,百官都来阅卷。到时候大家都可以见识一下,大清各地的举人们,究竟学识如何。” 李光地直觉此事与齐佑提到的两淮有关,惊骇地望着齐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两件事情碰到一起,正好能一并顺手解决掉。两淮包括江南的科举考场,早已混乱日久,臭不可闻。 齐佑直视着李光地,问道:“李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李光地神色恍惚,他好似已经忘了,最初为何而读书。 齐佑淡淡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威风啊,光宗耀祖,永世其昌。这样的书,不读也罢,考试,不考也罢。” 李光地认识了齐佑多年,今日两人虽没说几句话,却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将齐佑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前后一回想。无论哪一件,他都担得起“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 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那些考生,最后不过尔尔,只为了永世其昌。 李光地自嘲唏嘘,他这一生,宦海沉浮,为了做官而做官,已疲于奔命多年。 门外,李光地的随从探头,恭敬禀报道:“王爷,大人,皇上差了人来,请你们前去乾清宫。” 李光地神情微凛然,心道来了。看向齐佑时,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担忧。 齐佑神色如常,放下茶碗,掸了掸衣袍下摆,站起身往外走去。 李光地自愧不如,心思重重跟在了后面。 走出几步,齐佑脚步微顿,转过身冲着李光地轻快一笑,说道:“李大人,我准备彻底改变盐业,杜绝私盐,让所有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等下,你若不支持我,还请你袖手旁观。” 李光地脑子一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先前闹出这么多事情,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眼下齐佑的打算,釜底抽薪,两淮盐商,说不定会成为过去,不复存在。 李光地的鼻尖,似乎闻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 第九十三章 乾清宫。 天气阴沉, 御书房里没有点灯,康熙坐在御案后,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只从他暗哑叫起的声音中,能听出他的心情与精神都不大好。 李光地几乎屏住了呼吸, 连大气都不敢出。齐佑一日既往的神色淡然, 肃立在屋中央。 康熙叫起后就未曾出声, 屋子里一片静谧。很快, 太子与直郡王也到了,除了他们之外, 诚郡王与八贝勒, 马齐几人前后脚进了屋。 不知何时起了风,支起条缝隙的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风卷起御案上的纸,哗啦飞扬。 梁九功轻手轻脚上前,正欲关窗, 康熙一掌压在纸上, 沉声道:“将窗棂打开!” 手按在窗棂上的梁九功,顿了下, 连忙将窗棂打开。这下风更大了,带着寒意的风自扑进屋, 带着些湿润的雨气。 春雨春风,缠绵到粘稠,仿佛化不开的阴霾, 笼罩住御书房的华丽,平添了几分萧瑟。 康熙抬眼扫过屋内众人, 总算开了口:“马齐, 老九还了多少银子?” 马齐赶紧上前一步, 垂首回道:“回皇上,九阿哥拿来的金银共计三百八十九两,其余的花瓶等物件,暂时还未估算出来价钱。” 康熙呼吸渐沉,转头看向直郡王,眼神在他身上停顿片刻,复又移开,再在八贝勒身上扫过。 几人随着康熙的视线,将头垂得更低。不知是屋内太冷,还是其他,逐渐感到后背发寒。 康熙最后看向马齐,面无表情道:“着京城当铺前来,将老九拉来的所有东西死当。如若不够,老七。” 他看向齐佑,话语微顿:“你先前是如何告知老九?” 齐佑将让九阿哥还钱的时限说了,康熙沉默了片刻,说道:“就照你的日子来,十万两银子,老九还有一天的功夫补齐。其他剩下部分,让老九在两个月内,必须还清。如果还不上,就变卖他的家产。” 站在齐佑旁边的直郡王,悄悄看了他一眼,嘴角胡子上扬,幸灾乐祸几乎没飞出去,落井下石道:“汗阿玛,老九着实不像话,他拿去的金银,都是些碎银子,平时打赏奴才所用,这是看不起谁呢。而且,先前我看过了,他拉去的那袋粮食,居然是一袋糙米。汗阿玛,老九平时金尊玉贵养着,他能吃糙米,这不是在打老七的脸,这是在打大清的脸,皇子阿哥家,就穷成这样了?” 康熙气得胸脯起伏,他冷冷盯着直郡王道:“老大,这件事与你有何关系,你在其中掺和得那般起劲,又是何种居心?!” 直郡王委屈得很,他哪有什么居心,他就是看不过九阿哥的嚣张罢了。 见到康熙发火,直郡王不敢再说,垂下脑袋暗中愤愤不平。 康熙就是偏心,偏心太子,偏心小儿子! 齐佑只垂眸敛眉规规矩矩站着,在他身后一步的八贝勒,微不可查动了动。细微的动静落在齐佑的耳朵里,他不禁轻嗮。 八贝勒被叫来,他这时候,估计不大好过。 谁都看得出来,康熙这是要对九阿哥动真格了。他这火在肚子里憋得,有所顾忌,尚未尽数发出来。 九阿哥闹这一场,不但丢了康熙的脸,还犯了他的忌讳,撞到了刀口上去。宜妃的那点情分,这时不够用了。 两淮的事情,曹家李家,加上京城伸过去的手,着实牵扯太大,已经与钱财无关。康熙疑心已起,绝不会轻易放过。 忠君忠君,忠的是君。康熙这个君,已经上了年纪。他们为了保证家族的荣华富贵,总要为后一代着想。 康熙与太子的嫌隙,聪明人看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父子俩之间的矛盾会被激发。 站队不易,从龙之功亦不易。 康熙拔高了声音,厉声道:“欠国库的银子,必须偿还。如若有故意不还者,休怪我不客气!马齐,你身为户部尚书,应当时刻关注着此事,别只看着,在那里等着收钱!” 马齐忙应下,不由得暗中庆幸,亏得先前他欠的那点银子都还了。 以前康熙都是以仁慈为主,其实马齐此时还有点儿摸不清头脑,为何突然就变了天。 康熙再问齐佑,“老七,你领了收缴欠款的差使,如今办得如何了?” 齐佑如实禀报了,说道:“汗阿玛,我照着欠条,前去了欠款之人的府邸上走动了一圈。好些人都称实在没钱还,我后来想了想,也对,按照他们的俸禄,着实还不起。”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一起朝齐佑看了过来,他这句话,说得就杀人诛心了。 谁都清楚,官员不是靠俸禄而活。 齐佑神色平静,继续说道:“后来,我再去了各地会馆,问了问各种柴米油盐的价钱。算了一下按照他们的俸禄,究竟能维持什么样的生活。” 这下连康熙都愣了下,抬眼看向了齐佑。 齐佑不疾不徐说道:“照着他们的俸禄,要养着一大家子,随从小厮,只能勉强吃饱而已。” 除了李光地之外,没人能明白齐佑说这番话的意思。 李光地的手心,在日渐冰凉的屋内,微微冒出了细汗。 齐佑朗声道:“官员尚且如此,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柴米油盐,缺一不可。尤其是盐,如果百姓不吃盐,哪来的力气做事。我觉着,一定要让百姓吃得起盐。” 屋内众人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起初呆了下,接着脸色大变。 盐的利润高,盐商富可敌国,但两淮的盐税亏空巨大。 齐佑,这是要捅破天啊! 这时,李光地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道:“皇上,臣附议王爷的意见。盐税乃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之一,如今亏空多年,却尚有无数的百姓吃不起盐,臣以为,整顿盐业迫在眉睫。” 太子眼神微变,在李光地与身上扫过,心思微转,脚动了动,又停下了,留在了原地静观其变。 直郡王等人,吃惊地看着齐佑与李光地,一时忘了说话。 八贝勒垂下眼皮,掩去了眼眸中的寒意与焦急。 康熙目光如剑盯着齐佑,脑子转了无数个念头。片刻后,他抬起手,斥退其他人,独独留下了李光地与齐佑两人。 屋内只剩下三人后,康熙终于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两人面前,冷冷地道:“老七,李光地,你们究竟是何意思?” 齐佑平静地说道:“汗阿玛,盐税拖欠太久了,李大人说得没错,这个巨大的窟窿必须堵上。盐商叫着亏本,百姓吃不起盐,朝廷收不上来税,私盐泛滥。这中间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康熙愣了下,想到先前齐佑问会馆盐价的问题,中间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扯….. 越想越心惊,康熙脸拉了下来,冷声道:“老七,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齐佑抬眼,神色肃然道:“汗阿玛,官员为何贪腐,俸禄只是其中的一环。好似贪腐的官员,汗阿玛也没严加惩治,他们并不太害怕。关于盐税这一块,已经臭不可闻。对于百姓来说,如同刮骨疗伤,别说骨头,连血肉都一并刮了。盐税只是其中一部分,结果如何,事实已经证明。” 齐佑的没有说得那么明白,已经给康熙留足了面子。 康熙却心知肚明,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康熙作为帝王,岂能不懂。 齐佑话,直指康熙最看重的江山社稷。 如若康熙再纵容下去,哪怕能一时太平,也维持不了多久。民心不算什么,民怨却不能忽视。 盐业的腐败,只是其中的一环。康熙左右手倒腾的东西,比如纵容亲信贪污。上贡来的钱财,他自己并没有花多少,大多拿去了维持他的统治。 他没有看到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底下千千万如蝼蚁般的百姓。 是他们生产出粮食,织造出衣衫布料,创造出钱财,托起了他的江山。 也许康熙看见了,高高在上太久,他已经忽略了。 没人敢指出来,他的江山,其实并不牢固。如果别人说,康熙只会认为他居心不良,只为了与他争权夺利。 齐佑不一样,他没有派系,几乎不在京城。他的所作所为,没一样是为了他自己,乃是真正为了黎民百姓。 如今齐佑说,康熙这样不对,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他的话,并非杞人忧天。 康熙登基这几十年以来,大清上下陆陆续续,已经发生了十几起反清的暴动。 若非老百姓已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绝对不敢,也没有本事反清。 片刻后,康熙长长叹息一声,神色黯然道:“坐吧,这件事要仔细商议。” 三人在御书房商议了许久,京城里风声谣言四起。 先是九阿哥凑齐了十万两银子,送到了户部。接着,其他官员见机不对,纷纷凑钱还了上去。 京城一时间,当铺生意好得出奇。 各地会馆尤为热闹,因为有传言,朝廷要重新甄选盐商。 消息传得飞快,欠了盐税的盐商们,开始有了动作。 接着,两淮的急信飞到了康熙的御案上,两淮盐大涨价,百姓吃不起盐。 甚至扬州等地,百姓就是拿到银子都买不到盐,卖盐的铺子关张大吉,说是盐缺货,已经售罄。 真正民怨沸腾。 康熙却压着折子没有反应,科举结束了,照着以前的规矩开始阅卷。 阅卷之后,康熙却压着成绩,迟迟没有张榜。 考生们惶惶不安,朝臣们坐不住了,在朝会上各种争吵。互相参揍的折子乱飞,差点没打成一团。 他们闹得太起劲,好些人都没察觉,齐佑与李光地两人,已经好些日子都不见踪影。 第九十四章 淮北灵兴盐场。 看守盐仓大门的杜德年, 已经在这里做了近二十年。虽然已经入春,海边风大寒冷,他还是捧着个红铜手炉,肿泡眼半睁着, 打了个哈欠。 望着天边坠下去的夕阳, 嘬了嘬牙花子, 喃喃道:“这一天又过去喽, 明儿个,眼见又是个好天气。” 底下的小喽啰柱子在远处站了会, 眼神微闪, 猫着腰奔过来。到了杜德年面前,点头哈腰叫了爷。 柱子从怀里掏出个坛子与包笋干奉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巴结着道:“爷,这是我娘做的米酒与笋干, 特意送来孝敬您。我娘手艺可好了, 晚上天气冷,笋干过酒, 香得很,吃了正好暖和。” 杜德年常年吹了海风的脸, 加上盐场盐分大,原本就黑红似关公。此刻,他听到柱子的巴结孝敬, 并没感到高兴,而是沉下来, 比阎王爷还要凶恶几分。 柱子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脸上讨好的笑一下僵在了那里。 “你个蠢货!”杜德年压低声音, 咬牙切齿骂:“老子早就跟你说了,这些天你可得好生当差,要是出了任何的差错,仔细着你的脑袋!” 柱子是杜德年拐弯抹角的亲戚,论辈分,柱子还要比他高一辈。因着这层关系,柱子得来了盐场守仓库的肥差。 若没有关系,也求不到盐场的差使,里面所有当差的人,都是拐着弯的亲戚,各方势力盘踞。 杜德年肿泡眼睁大了些,里面阴狠尽显,嫌弃至极斜乜着柱子,伸手从他手上夺过酒坛与笋干。 将东西搂好了,杜德年一脚踢在柱子的屁股上,恶狠狠道:“还不滚进去,给老子打起精神,晚上更要看紧了!” 柱子摸着屁股,侧着身子一溜烟儿往门房里跑去。趁着杜德年没看见,悄然淬了口,暗自咒骂道:“狗东西,成日耀武扬威,不过是条看门狗而已,真拿自己当爷了,老子才是你老子!拿了那么多黑心钱,尽往自己兜里揣,自己吃香喝辣,给我们这些人几口残汤,烂了心肝的,总有天要掉脑袋!” 柱子娘做的笋干好吃,甜滋滋的。杜德年将酒坛夹在腋下,从油纸包里拿着笋干嚼着。他沿着前面被压出深深车辙的路眺望,盘算着今晚能进多少银子。 过一辆车半钱银子,这些天的车来往得勤。尤其是夜里,约莫可以过上百辆车,算下来就是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除去给上面的孝敬,杜德年能落下近三十两。等到库房里的盐全部出了,甭说盐城,到寸土村金的扬州府城,都能买座五进宅子,享受把盐商老爷们过的舒坦日子。 杜德年想得热血沸腾起来,旋即又有点儿惋惜。这几天晚上的车马彻夜不停,库房里的存盐都快拉空了。 如此等发大财的买卖可不多,再也做不了几日,端看朝廷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想要动他们这些盐商了。 动一次,他们就发一次横财。 人缺不了盐,可也不能拿盐当饭吃,那还不得齁死。这么多盐拉到了何处去,杜德年只晓得朝廷风向有变,肯定是惹到了盐商老爷们。 这么多年来,朝廷对盐商盯得再紧,风声过了之后,一切照旧。盐商富了成百上千年,哪怕有家族起起落落,这个行当却始终屹立不倒。 杜德年站在夕阳下,油纸包里的笋干被他吃了大半,嘴里渴了起来。 转身进值房,咕噜噜喝了碗茶,再吃了碗阳春面。杜德年打起精神,叮嘱了底下的人一番,将褡裢挂在了腰间,开始了当值。 天刚擦黑时,骡车就驶了过来。坐在骡车前管事模样的人,朝着杜德年露了个脸。 杜德年手上提着灯笼照去,见到是扬州数一数二大盐商陈金闻家的掌柜陈财,忙让开身,骡车驶入。他站在一旁,数着骡车数目。 等到二十辆骡车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左右,骡车再驶出来。车辕吱嘎,路上的车辙,比先前要深上几分。 陈财坐在最后的一辆骡车上,待车驶到门口,杜德年走上前,接过他从袖口摸出来的袋子,手飞快一捏。 杜德年心下了然,满意地将袋子塞进了褡裢中。 陈家的车辆过去之后,又来了王家的马车。杜德年熬到半夜,依然精神抖擞,腰间的褡裢沉得都歪向了一边。 想到今晚的进项,杜德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悦,抓起先前柱子拿来的米酒,拍开泥封,扬首咕噜喝了一气。 米酒清甜,杜德年五脏六腑得到了抚慰。尽管海风呼啸,带着湿润与腥气,他还是爽得想仰天大笑。 前面又来了灯笼,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红光。杜德年掐着指头一算,先前已经过了七十多辆骡车,库房里还有十多辆。 照着这个数额,夜里才过半,今晚可得发大财了! 杜德年几口喝下坛子里的米酒,打了个酒嗝,提着气死风灯迎了上前。 那盏闪着红光的灯笼渐渐近了,杜德年举起手上的灯笼,努力睁大肿泡眼看去,脸色霎时一变。 黑夜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戎装兵丁手上提着灯笼,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大队人马。 杜德年直觉出了事,他扯着嗓子尖声喊道:“来人是谁?” 从人群中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吾乃李光地,奉皇上之命巡查盐场!” 李光地鼎鼎大名,杜德年当然听过。此时他想要上前见礼,发现双腿已经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人马进去。 “里面的人全部出来,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震天动地的喊声之后,里面一阵混乱脚步声,箭矢声,嚎嗓声。 杜德年手上的气死风灯掉地,拔腿就要跑。柱子躲在门房里,簌簌发抖,看到杜德年跑了,下意识跟着他跑。 身后,兵丁的怒斥声传来:“站住!” 杜德年脑子嗡嗡响,酒意上涌,在胸口翻腾,他拼劲全力,只管深一脚浅一脚跑。他知道,若是被抓住,他得满门抄斩。 至于能跑到何处去,杜德年也不知晓。 这些年,盐场里不是没出过事。抓到之后被流放,斩首的多得很。只要逃过这一劫,以后酒照吃,青楼的红姐儿照搂。 耳边,箭呼啸而过,铁腥气盖过海腥气,直扑鼻尖。 柱子腿都软了,怕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投降:“我不跑了,不跑了!大人啊,我没有干坏事啊,都是他干的,都是他!” 旧怨新仇齐齐涌上心头,都是他杜德年,贪得无厌! 仗着给他找了个差使,成日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勒索敲诈。 他们犯的那些事儿,柱子清楚得很,盐商与官府勾结,将盐拉出去偷卖。 听到朝廷要整顿盐业了,他们又开始闹事。故意把盐藏起来,让老百姓吃不起盐,怂恿老百姓站出来反朝廷。 盐商哭穷,赚不到钱,说是私盐泛滥。 哪来的私盐贩子,这些杀千刀的盐商,还有官府那些贪官,他们才是最大的私盐贩子! 遇到不听话的,稍微有点儿良心的,他们就一起联手起来,将人打成私盐贩子。上下勾结害人,再吞其家产。 柱子提着脑袋干坏事,赚得的那几个银子,连讨媳妇儿都紧巴巴的。 而盐商与官府老爷们,赚得家里都用金子铺地。还有该死的杜德年,买了个年纪与他孙女儿一样大的清倌人做小妾。 听说小妾身子软得很,杜德年只要回去过夜,日次一脸餍足,眼底都是青的,也不怕死在女人身上! 而他们这些人,捡了几个手缝中漏下来的银子糊口,却连命都要搭进去。 柱子恨极,不顾一切扑上去,杜德年被他撞得扑倒在地,他大喊道:“大人,小的抓住他了!” 杜德年又怒又急,扑腾着挣扎,挥手乱打柱子:“滚开,反了你了!” 身后的兵奔上前,将两人一并捆住,带了进去。 牛油火把点了起来,将库房前照得亮若白昼。李光地从库房里走出来,看到眼前打开的麻袋里,一袋袋的雪花盐,地上跪着蔫头耷脑的人,心中说不出的愤慨。 眼下这些狗东西,将盐场库房的盐全部拉走,囤货居奇。 如同齐佑预料的那样,准备等到朝廷松口平息民怨,百姓害怕了,要多买盐存着时,售卖私盐大赚一笔。 来的路上,齐佑曾经轻描淡写说过几句话。 李大人,你不要掉以轻心,要多从驻地旗兵中,多带些兵去。还要兵贵迅速,不能走漏风声。 他们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大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为了财,可以不惜让许多人死。 有些地方的匪,为何永远剿不完,因为他们不会剿完。剿完之后,他们就没了用处。 这点李光地知晓,接下来齐佑说的话,令他心几乎寒透。 齐佑说,他们送上来的匪首,好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冒领功劳是一件,顺手将不听话的,杀了,杀鸡儆猴。 朝廷上好些官员们互相参揍,铲除异己,与他们又有何区别呢? 从上至下,腐朽得令人作呕。 * 陈财押着骡车到了码头边,等在那里的壮汉们涌上前,迅速将麻袋搬上船。 等到所有的麻袋都搬完之后,陈财松了口气,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天际已经变青灰。 陈财扬声吩咐船夫,趁着黎明的顺风扬帆,几艘船很快离开码头,沿河驶向扬州。 船走走停停,算好时间在夜里进了扬州,在城外一个偏僻地方停靠。船上的壮汉们搭起甲板,将麻袋搬到早已等候着的骡车上。 车夫驾着骡车,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弄堂,在一间挂着灯笼的门前停住。 门很快打开,门槛被卸下。骡车驶进去,偌大的庭院里,灯笼摇曳,照得人影绰绰。 院子里,对比着常平仓的格局,靠西边是一排下人房,正南边则是一排排的青砖库房。 骡车在库房前停下,车夫忙着帮忙上前卸车,用独轮车将麻袋推进库房,在门口签字画押,领赏钱。 陈财背着手站在一边亲自看管,不时出声吆喝:“那边的骡子牵走,别挡着了道!” 车夫听了,赶紧驾着空了的骡车离开。到了大门边,车夫看到门口堵着黑压压的人马,他下意识一拉缰绳,颤声道:“你们是谁?” 陈财听到门外的动静,转头看去,瞳孔瞬间放大,扎着手乱挥,嘶声力竭喊道:“关门,关门!仓库重地,岂能由人随便闯入!” 兵丁用手上的刀柄,挡住了关闭到一半的大门,蜂拥而至进入,举起箭对准了要扑上来的壮汉:“再动,杀无赦!” 齐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转头四望,轻笑了声,“仓库够大的啊!” 陈财喉结滚动了下,大着胆子喊道:“来者是谁?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儿!” 齐佑没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大开的库房,闻到浓浓的咸味,不禁满意地笑了。 偌大的库房,里面堆满了盐。 眼前的人穿着兵服,陈财再看到齐佑走路的动作,早就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只是齐佑没有公开身份,陈财就装傻,绝不能自己撞上去,除非他是打定主意要反了。 横竖是逃不掉,能拖一会是一会。 陈财眼里闪过惧怕,一咬牙,对着身边的随从吩咐几句。那人听了,趁着乱退到了暗中,拔腿跑了。 齐佑走出来,随手拉过仓库管事的椅子坐了,对绷着着脸站在那里的陈财说道:“这些日子,你没日没夜从盐场去运盐过来,正好,辛苦你了。” 陈财愣了下,脑子一转,心立刻凉了半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们的辛苦劳碌,都给人做了嫁裳。 朝廷的人不是这时候方赶到,而是在借着他们的人手做苦力,将盐从盐场运了过来。 很快,陈金闻就赶了来,他没有装傻不认识齐佑,上前恭敬见礼,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说道:“王爷前来在下的库房,不知所为何事?” 齐佑看着陈金闻额头上豆大的汗,淡淡地道:“我是来开仓放盐的。” 陈金闻一愣,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愤愤不平说道:“王爷这句话,在下实在是不懂。朝廷要向咱们这些领了盐票的人征银子,为了大清天下,咱们这些人就算再穷,咬牙凑出银子,也就捐给了朝廷。可王爷就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强征了在下的家产,在下实在是不服!” 齐佑缓缓站起来,踱步上前,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陈金闻饶是见多识广,还是被齐佑身上的泠冽气势,惊得连连后退。 齐佑眼底一片冷寂的寒意,声音不高不低,说道:“陈金闻,我如今站在这里,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更没有管你那些烂账,要审你,与你打官司。你身后的保护伞,可是再也保护不了你,应当说他们都自身难保。” 陈金闻脸煞白如纸,强撑着喊道:“王爷这句话,在下实在是不懂。陈家的盐票,乃是从朝廷所领,堂堂正正赚钱。敢问王爷,在下犯了什么罪,王爷要审在下?” 齐佑哦了声,“我没有要审你,你们从盐场拉出来的盐,拿来贩卖私盐,就凭着这一点,就够抄家,就地砍头了。对了,盐场那边,李光地大人在,应该抓了很多人。不只是你陈家,还有其他家都一样。” 陈金闻听到不仅仅是仓库,盐场那边也出事了。肩膀塌下去,神色灰败,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佑朗声道:“陈金闻,你且听好,你赶紧回家去筹钱,将所欠的盐税还上,我就不要你们的命。但你们盐商富可敌国,呼风唤雨的日子,永远成为了过去!” 第九十五章 一天之计在于晨。 扬州城按照以前的习惯, 天刚蒙蒙亮时,沉寂一夜的城开始苏醒。 城门开启,车马行人进出。伙计卸下铺子临街的门板,洒扫收拾。早点茶铺里, 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灌汤包, 开始散发着阵阵的香味。 今日却不一样, 除了些街头摊子以及小店铺,好些铺子都大门紧闭。城门除了送菜送米送柴的百姓, 还多了许多骡拉的车马。 守卫城门的官兵见状, 正欲上前吆喝拦截,待看到骡车前兵丁的穿着,手上的长枪或者火.枪,惊得赶紧退后。 押着骡车的兵丁,腰牌拿在手上一扬, 赶着骡车陆续经过, 压得石头地面嗡嗡震动。 过了城门,骡车上有人站起来, 拿出锣哐当当敲得震天响。 周围百姓闻声停下脚步,诧异看去, 听那人亮着嗓子大喊道:“扬州的父老乡亲们,朝廷即将开仓,低价售盐。” 其他兵丁跟着高声大喊:“请各位乡亲们代为告之, 地点就在城西城隍庙前。” “不要挤,不要慌, 保管你们都能买到盐, 以后全吃得起盐!” “朝廷不会忘了你们!” 扬州城卖盐的铺子, 已经好些天没有货。有的铺子,价钱也高得离奇。 不仅仅是扬州,有那消息灵通的,得知周围的金陵等地,同样缺盐。 两淮产盐,光是盐城就有大盐场,比如灵兴盐场。扬州缺盐,老百姓们是如何都不肯相信,知道又是盐商在搞鬼。 普通寻常的老百姓,哪敢与盐商斗。他们身后都站着官家大老爷,随随便便伸出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他们。 何况,两淮盐政曹寅曹家就在金陵,岂能不知道百姓身在盐场之地,却买不起,买不到盐? 这次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家里缺盐,没了盐吃,做事手脚无力。有那大胆的带头到官府门前去吵,其他人见有人领头,大着胆子也跟去了。 官府照样对他们耀武扬威,拿着棍子抽打,抓了好些人投进大牢中。 原来胆小怕事的老百姓,瞬间被激出了血性。一堆堆的人涌向衙门,朝衙门大门扔石头,愤怒地要他们放人,要盐。 闹了好几天,事情全无进展,倒是抓进牢里的百姓越来越多。在扬州城上空,好似笼罩着一层浓雾。 如今突然来的惊喜,使显得死气沉沉的扬州城,一下活了过来。 有人交头接耳,议论,激动。有人打开大门的门缝,朝外悄然打量。 那胆大些的,将信将疑问道:“官爷,您可说得是真?” “当然是真!京城亲自来了大人,骡车上就是拉的雪花盐!盐不掺假,不掺砂石,便宜卖了,让扬州城的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 那人紧跟着问道:“敢问官爷,便宜卖,究竟是多少钱一斤?” “三文,不缺斤少两,保管你们满意!” 三文! 沿海一带,平时官盐在十文左右,私盐则在八文左右。 如今朝廷开仓售卖的盐,只要三文钱! 如此便宜的盐,不管真假,都足够令人动心。他们连买卖也无心做了,一窝蜂跟在骡车后面,朝城隍庙而去。 骡车在庙门前的空处停下,护卫上前帮忙维持秩序,不停安慰着急往前探头的百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盐场里每天都在晒盐,多的是呢,哪能少得了盐吃。” 也是,海在那里,千百年来,这片地就没缺过盐。大家一听,自觉往后排队。 齐佑下了车,让得高去庙里借了条几出来,摆出秤等,没有耽搁时间,马上开始售盐。 得高桂和与护卫兵一起,帮着称重算账。得高见有人一下要买十斤,忙问齐佑拿主意:“王爷,您瞧他买这么多,可要拦着些?” 齐佑摇摇头,“不用管,盐足够。只要给钱就卖。” 得高应是,有了听齐佑吩咐,不管谁来买,买多少都卖。 齐佑见到好些明显是大户人家下人模样的来买盐,出手阔绰得很,一看就是在囤货。他只袖手旁观,不时微笑。 老百姓兜里的钱不多,这么多盐,还是得靠富人家啊! 齐佑不担心没盐,只担心盐商库房里的盐卖不出去。清空盐商库房的盐,一来可以解决缺盐恐慌,二来朝廷可以回收一部分的盐税。 一传十十传百,城隍庙前便宜售盐的消息很快传出去,排队买盐的排成了长队。 百姓见到售盐事情不作假,怀疑散去,还主动帮着维持起了秩序,让不断拉盐来的骡车好通过。 忙了一整天,在太阳西斜时,盐摊收工,明日再继续。 百姓们心里有了底,没有买到的也不慌了,心平气和纷纷离开,问准时辰,准备明日再来。 齐佑在一切走上正轨后,便悠闲沿着城隍庙,一路逛了过去。 江南春色正浓,一路小桥流水,花红柳绿。高门大户隐藏在巷子深处,在绿树掩映中,透出一角雕栏画栋的屋角。 到了富人的聚居地,周围人烟稀少,安静清幽。 齐佑背着手,离得不远不近,看着眼前厚重的朱门。门边矗立的奇石上,刻着陈园两字。 旁边的门房处,青衣小厮探出了头,鬼鬼祟祟朝齐佑这边打量。然后衣角一闪,不见了踪影。 齐佑笑了笑,转身离开。 昨晚放了陈金闻离开,让他回去凑齐欠税,如今陈家毫无动静。 齐佑也不急,陈家迟早得补上欠税。而富甲一方的盐商,迟早都会成为过去。 他记得后世的扬州,尚有盐商留下来的园子,里面修得美轮美奂,三步一景,十步一亭。 全都是来自民脂民膏的见证。 过了一会,青衣小厮提着衣袍下摆奔上前,正要见礼请安。 齐佑身边跟着的狼覃军闪身出来,带着凛冽的杀气,将他拦在了一边。 小厮看着狼覃军手上泛着寒意的枪筒,悄然咽了口口水,退后一步,战战兢兢道:“王爷,小的只是来传话。小的老爷说,王爷既然来到了陈宅,请王爷赏脸进去吃杯茶。” 齐佑连眼神都欠奉,径直离开。 他不在意陈金闻的无礼,派门房小厮出来相迎,更无心与他们打交道。 一直以来,齐佑做事的风格从未变过。认准目标,只朝着目标前进。 他来到扬州,一是为了收税,二是为了彻底解决盐业贪腐的问题,并不包括与他们打没完没了的官司,吃茶。 不管是陈家还是王家,能让齐佑见他们,除非他们来清偿欠税。 等到齐佑将老百姓吃盐的问题解决了,他们还没动静,那就休怪他不客气。 无论什么时候,商想要同官府抗衡,都是一个死字。 他们遇到齐佑,算是他们的幸运,他至少讲理讲法,不欺压勒索,黑吃黑。 盐商有钱不缴欠税,加上贩卖私盐。仅仅这两样,就足够直接抄了他们的家,令其家破人亡。 小厮见齐佑走了,想要上前,怵于齐佑身边的狼覃军不敢擅自动作。他急着打了会转,转身拔腿往园子里跑去回话了。 陈金闻与王家家主王进昌,以及扬州城其他几家大盐商,天还未亮就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听到齐佑前来,几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待才好。 远了不好,近了也麻烦,会得罪上面的人。 匆忙之下拿了个主意,试探着请齐佑进屋。几人忐忑不安等在花厅,见到小厮一头汗跑进来,陈金闻赶紧问道:“如何了?” 小厮连汗都顾不得擦,赶紧将所见齐佑之事说了。陈金闻原本就浮肿的脸,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跌坐回椅子里。 其他人也一时呐呐无言,神色灰败。 许久之后,陈金闻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太阳,心灰意冷道:“这次,只怕真是变了天,遇到了硬茬子了。” 王进昌一咬牙,恨恨说道:“咱们照着先前的主意,拿出七成利来。我就不信了,还有那不爱银子的人!” 盐商赚的银子,绝不是靠着得了朝廷盐票,老老实实卖盐得的利。 朝廷对盐的征税,在盐利的六成左右。还不包括平时遇到各种灾害,强行摊派到盐商头上的银子。 除了这些,盐商还得要向官员进贡。他们主要的进项,则在于私盐这一块。 贩卖私盐乃是重罪,他们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是因为私盐得来的六成利,都拿去孝敬了上面。 如今他们准备拿七成利给齐佑,已经是破天荒的举动,很给齐佑面子了。 陈金闻无力苦笑,反对道:“还真有那不爱银子的,淳郡王的行事作风,诸位也应当听过。他的手腕,本事,岂是你我能比得上。我们已经吃了个大亏,可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王进昌不乐意了,大声道:“那就这么算了,乖乖将真金白银掏出来,拿去还了朝廷欠税?敢问在坐的诸位,谁一下拿得出那么多现银,反正我是拿不出来。拿出来了,王家也就倒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欠税实在是太多,话说回来,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哪怕再丰厚,一下拿这么多出来,心疼不说,谁都顶不住,跟着就得倾家荡产。 半晌后,王进昌再次开了口,说道:“不如先还上一部分,将他打发走。这盐票只要在你我手上的一天,总有赚回来的时候。” 其他人也没了主意,只能暂时作罢,各自离开回去凑银子。 齐佑回到驿站,刚洗了把脸,李光地风尘仆仆赶到了。 “李大人辛苦了,快过来坐。”齐佑坐在大堂里吃茶,打量着李光地不大好的脸色,说道:“先洗漱,吃过饭再说,身子要紧。” 伙计送来热水,李光地随便洗了把脸,在八仙桌前坐下。齐佑招呼伙计上菜,提壶倒了杯茶递过去。 李光地忙道谢,双手接过茶水,他实在是渴了,不客气扬手喝了个干净。 齐佑看着桌上的扬州菜,有狮子头,煮干丝等,他笑着道:“淮扬菜天下闻名,咱们忙了这些天,先好生尝尝再说。” 李光地上了年纪,赶路辛苦,既累又饿。听到齐佑的安排,心中霎时一暖。 这些年身居高位,伴在康熙左右,李光地一直是如履薄冰。 康熙仁慈,平时御下算得上随和。然而,帝王天恩莫测,无论受不受得起,都必须受。 好比每次庆典,百官进宫领宴。天气热的时候尚好,李光地最害怕过年。 滴水成冰的天气,一次次下跪谢恩。赏赐的饭菜吃进肚子里,必须跟着罐一肚子药。 过年过节不宜请大夫,私底下,只要得了进宫领宴荣幸的,谁不是提前备着御寒的药汤。 李光地以前倒没那么深的感触,这次与齐佑出门,方察觉出了差异。 齐佑身为郡王,随和,却绝不失棱角与风骨。不仅聪慧过人,算无遗策。 与聪明人共事的痛快且不提,齐佑对身边人的关心与尊重,如惠风和畅,沁人心脾,这是李光地最舒心之处。 驿站的淮扬菜做得不算顶好,两人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之人,吃得八分饱之后,便撤了饭菜。 护卫守在门口,大堂只剩下两人,坐在一起安静吃茶,细声议论起各自遇到的事情。 李光地将盐场所见所闻细细道来,“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我如何都料不到,他们会如此大胆。那个叫柱子的门房交待,每过一辆车,则要贿赂五钱银子给门房。不过区区门房而已,起初我还以为柱子在诬告。等从为首的门房杜德年身上,搜出装银子的褡裢,将里面的银子拿出来一数,与柱子记下的车马数恰好能对上。一个门房啊!” 仰头喟叹一声,李光地平息了下心里的愤怒,继续道:“盐场的管事加上盐仓的管事,上面的只会拿得更多。从上到下,真真是腐朽透顶。我已经将他们全部拿下了,衙门那边,我着实信不过,就托人带到了军营里去。” 齐佑早就有了防备,前来时,他向康熙争取到了调用当地驻军。 满城驻军里面腐败归腐败,八旗兵丁的官员,尚不敢与地方衙门官员勾结。这是康熙的逆鳞,一碰,会被毫不留情砍头。 齐佑宽慰了李光地几句,说了他这边的事情,嘲讽道:“他们没什么不敢做的,这些年以来,胆子早就养肥了。先前我去城里走动了圈,李大人得空时,也去走动开开眼。这里比起京城丝毫不逊色,先前到了盐商的宅子周围,可比内皇城气派华丽多了。” 李光地惊呆了下,苦笑连连,“都说盐商富甲天下,真是名不虚传。这份富,都是从百姓身上而来,血泪铸就。” 齐佑捧着茶杯,一时没说话。 康熙说要搬到畅春园去,他来了扬州,没能成行。 皇家园林的富丽堂皇,何尝不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血汗所建成。 李光地琢磨着齐佑售盐之事,沉吟了下,说道:“王爷,您可是打算好,从此以后盐就卖这个价钱?我算了下,三文钱一斤的盐,着实有点儿低。若是要运到别处,朝廷连成本都不够。如果卖贵了,于百姓来说又是负担,还要谨防着有人会倒腾过去,私盐再次泛滥起来。” 齐佑解释道:“盐场晒盐没几个本钱,最大的成本,乃是路上的运输成本。比如云贵之地那边产井盐,足够供应给周边地方。哪怕是欠缺一部分,从其他地区运过去,也只占一小部分,盐的成本不会高。” 李光地转念一想,盐是重要,却不能拿来当饭吃,吃太多对身子亦不好。 只要盐的产量足够,打击盐商操控盐价,遏制住私盐泛滥。盐税亏空,因盐的巨额利润,滋生出来的重重腐败问题,即会迎刃而解。 不过,李光地还有其他的担忧,说道:“王爷,若是盐商败落,估摸着扬州城的其他买卖,跟着会受影响。” 齐佑淡淡地道:“这本是个畸形的行当,如此高额的利润,就不应当存在。没了盐商,还会有其他商人。比如海贸,在北地造船,得到海贸许可的商户,我记得有两家都是来自扬州。百姓能安居乐业,人口创造出来的收益与财产,才是一城稳定发展的根本。” 李光地深思着齐佑的话,顿感豁然开朗,笑道:“王爷说得是。接下来,王爷有何安排?” 齐佑说道:“等扬州的消息传出去,金陵以及江南其他地方,得让他们瞧好了。究竟该如何做,就要看他们的胆量与脑子了。等到扬州安稳之后,再说盐税的事情。” 光开仓放盐,当然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治标不治本。 齐佑最大的杀手锏,是降低盐税,将盐的成本拉下去。 盐税低了,成本下降,卖价跟着会降低。而且官方限价,涨跌幅不能超过两文。 盐商没了高额的成本与利润,再去售卖私盐,一是没了赚头,二是抓到要被杀头,实在是犯不着。 以后盐商赚不赚得到钱,当然赚得到。就跟卖针线油盐酱醋一样,薄利多销,甭想着发大财。 盐商赚不到大钱,官员想要敲诈勒索收取贿赂,盐商都没赚到钱,他们不会给。 至于朝廷降低盐税,乍一听是有损失。齐佑算了笔账给康熙听,虽然盐的税收降低,但朝廷能真正收到手。 比起以前看似盐税高,朝廷最后收上来一堆亏空划算。这种收税方式,长远,稳定,安民。更遑说,对吏治官场的整顿。 李光地想到能解决两淮积攒多年的烂账,郁闷顿消,胸口激荡着说不出的情绪,笑着道:“王爷,这次与您出来,真是痛快!不瞒王爷说,我好久未曾这般,畅快淋漓做过事了。在年幼时,曾与乡亲们一同击退过贼子的进犯,那时候的爽快,远不及这次的一半!” 齐佑见着李光地脸上迸发出来的神采,被他差点儿逗笑了。捧着茶杯吃了几口,朝大门外点了点,闲闲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喏,麻烦来了。” 李光地顺着齐佑的视线看去,见曹寅风尘仆仆,翻身下马,朝他们奔了过来。 第九十六章 曹寅进了大堂, 快步上前见礼。李光地起身让到一旁,抱拳还了礼,暗自打量回去,没错过他斯文脸上的隐隐焦急。 李光地说不出什么心情, 曹家乃至其姻亲李家, 在江南经营日久, 权势富贵过了头。 这次齐佑突然来到扬州, 作为两淮盐官,康熙心腹亲信的他, 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应当是真急了。 旋即,李光地又暗地自嘲,曹寅哪轮得到他来惋惜。 康熙没给曹寅递消息,打着让他置身事外的主意,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出任两淮盐官这么多年, 积欠下几百万两盐税, 他功不可没。 可惜康熙的一番苦心,曹寅想要置身事外, 这些盐商岂会放过他。 曹寅疲惫的脸上浮起笑,恭敬地道:“王爷前来扬州, 奴才未能前来相迎,实在是奴才的失职,请王爷见谅。” 齐佑摆摆手, 招呼曹寅坐,“你是汗阿玛的奴才, 不是我的奴才, 无需这般自称。我这次前来, 没能提前给你递个消息,也是因着差使要紧,不宜对外公布,故而你无从得知,不知者不罪。” 曹寅坐在长凳上,听着齐佑不高不低的声音,温和的神色,心里更加没底。好像是凳子上有钉子,坐立难安。 对于齐佑其人,曹寅当然有所耳闻。先前未曾蒙面,如今初次见到,见其年轻俊秀,温文尔雅,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 如若不事先知道身份,只会当他是贵人家的读书人子弟。 曹寅已得知,齐佑来到扬州之后,以雷霆手腕做出的连番行动。他越是不动声色,越是令曹寅恐慌,比见到康熙还要紧张几分。 毕竟与康熙有深厚的旧情在,与齐佑却没有。 齐佑见到曹寅,首先想到的是《红楼梦》。曹雪芹挺有自嘲精神,贾府上下,只有门前的石狮子干净。 真正的曹家,连石狮子都不干净。曹家的富贵,全都来自于内务府,来自于民。 康熙赏赐曹家多少银子,那是他的事情,也是曹家的本事。 只江南制造与苏州织造,各处的织造都臭不可闻。 任何人到了某地,出任某个官职太久,随之而来的就是如苔藓般,在暗中滋生蔓延的腐败。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是康熙。 公私不分,职权混乱。曹寅作为江宁织造,却又兼顾盐官的差使。 康熙几次下江南,都是曹寅接驾。曹家大兴土木,园子修得富丽堂皇,恍若仙境。 银子从何而来,康熙心里一清二楚。 若是分责任,两人各占一半。康熙五分,曹寅五分。 曹寅在来的路上,想到的种种理由。在面对齐佑时,该如何应对,此时全派不上用场。 半晌后,曹寅望了眼旁边握着茶碗,悠闲吃茶的李光地,心一横,说道:“不敢瞒王爷,我接到了扬州盐商们的消息。说是王爷占了他们的仓库,开仓售盐。他们不服,扬言要状告王爷,强占民财。” 这消息未免到得快了些,齐佑笑笑,哦了声,问道:“这些年来,盐商共欠了多少盐税?” 曹寅微楞了下,如数答了,叹了口气,无奈说道:“王爷,从我接手盐务的差使时,早就有了巨大的亏空。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未曾厘清过。王爷,您是不清楚,里面的一团烂账,就是想要从头算,都不知从何算起。” 齐佑面带微笑,好奇问道:“既然亏空这么多,汗阿玛让你承担了多少亏空?” 曹寅愣住,嘴里苦涩蔓延,这里面又是一本烂帐,不知如何答是好。 齐佑换了个方式,问道:“你欠了户部与内务府多少银子?可曾想过终有一日,这些银子你必须要还回去?” 这下,曹寅不但脸白了,连嘴唇都跟着泛白,后背冷汗直冒。 花无百日红,康熙之后,曹家没了君臣情分,就是曹家覆灭之时。 曹寅深知,曹家几百万两的欠银,加上江宁织造的肥差,就是悬在曹家头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他不得不替偌大的家族考虑后路。 齐佑问出这句话,曹寅更是心如明镜。哪有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事情,世上从不缺聪明人。 曹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缓了下心情,苦笑道:“王爷,曹家所欠的银子,我会想方设法还上。可是盐商们的状告,却无法置之不理啊。”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你赶路也辛苦了,先回你扬州的宅子去歇着吧,明日早点儿到王其昌家的仓库里来。对了,你多带几个人手,你既然当着盐官的差,这事儿你也该出把力。” 曹寅愣在那里,尚没能摸清齐佑的套路,莫名其妙望着他。 齐佑放下茶碗站起身,朝他颔首后转身就走。曹寅只能跟着站起来,恭送他与李光地离去。 李光地跟在齐佑身后,穿过大堂去后院的客屋。他回头看了眼,曹寅已经走到大门边。 想到曹寅的话,李光地眉头微皱,担心地道:“王爷,曹寅说得倒没错,盐商们的状子,若是递到朝廷去,肯定会有人趁机挑事闹大。届时朝廷不得不受理,估计皇上都压不住。” 齐佑淡淡地道:“无妨。曹寅来了扬州,盐商们应当都已经知晓,晚上曹寅得忙上一场。” 李光地忙问道:“可要派人去盯着?” 齐佑摇摇头,说道:“不用,任由他们去。我们只管好生歇着,明儿个还有得忙。” 李光地见齐佑没事人样,顿时放了心,说道:“曹寅......唉,说起来,他这些年,也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 齐佑默然片刻,说道:“曹家李家,他们的姻亲之家,在江南实在太久了。两淮的私盐泛滥,官府失察,曹寅也跟着失察。这么多年,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私盐贩子都未曾抓到,只不痛不痒抓了几个小的。抓到的那几人,抄家出来的家产,不过区区上万两银子。对比起上百万两的亏空,真真是不值一提啊!” 李光地袖手望着廊檐下的灯笼,感慨万千。 曹寅有功,远不及他的过。只两淮的私盐泛滥,却不是曹寅一人能造成。 思索了会,李光地直言不讳说道:“盐商坏归坏,两淮乃至江南,朝廷的好些官员都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他们依然躲着不路面。阿山作为两江总督,尚稳坐江宁,实在是可恶!” “无妨,他们会出来的。”齐佑眼神一沉,冷声道:“我知道陈金闻他们会糊弄一番,唱念做打,先装模作样拿出些银子出来,哭诉掏空了家产,前来偿还欠税。不见棺材不掉泪,明儿个,我要杀鸡儆猴。咱们等着瞧,他们很快就会为了自保,互相狗咬狗。你准备好从盐场拿出来的账本......” 李光地望着齐佑突然凛冽的气势,心头一紧,下意识弓着身子,极为认真聆听齐佑的吩咐。 齐佑说了要准备的东西,李光地听得心惊胆战,佩服不已。一一应下后,各自回屋歇息。 那边,曹寅离开驿站,实在是身心俱疲。他没再骑马,换乘了马车,一路苦思,想要理清些头绪。 康熙的心思不得而知,齐佑下一步,将会是何举动?叫他去王进昌的仓库,又所为何事? 马车行驶到扬州的宅子,曹寅想得头疼欲裂,脑中仍然是一团乱麻。 掀开车帘刚准备下车,等在暗处的陈金闻等人闪身出来,跑上前拱手见礼,哭丧着脸道:“曹大人,您终于来了啊!” 曹寅手停在了那里,烦躁无比看着几人,怒道:“你们守在这里作甚?若是被王爷得知,好似我与你们有见不得的勾当一样!” 陈金闻与王进昌等人互看了眼,脸色微变。从曹寅的态度来看,是要与他们撇清关系。 几人顿时不乐意了,陈金闻强忍着怒火,不咸不淡说道:“曹大人,瞧您这句话说得,我们做盐的买卖,盐票是从您手中所领。说到底,您是管着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不找您给我们出头讨还公道,要我们找谁去?” 曹寅无法,冷哼一声从马车上下来,背着手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几人,警告着说道:“你们老实些,我这次也没法子,救不了你们。该如何,就如何吧。”说完,抬步往门内走去。 陈金闻急了,不死心追了上去。曹寅身边的随从忙奔过去,伸手拦住了他。 王进昌等人见势不妙,一并涌上前,挤开小厮,七嘴八舌道:“曹大人,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将我们一把撇开啊!当时要银子的时候,您可不是这样。” 曹寅又气又怒,脸就怪挂不住了。到底顾忌着彼此之间压根无法洗清的关系,忍了忍,让他们进了门。 走了几步,曹寅连屋都没进,就在影壁边站着了,挥手斥退下人小厮,说道:“你们如今找上我,究竟想要我如何帮你们?” 陈金闻不客气道:“曹大人,您得替我们主持公道。无论谁管我们要银子,我们向来只要多了几个钱。哪一次不是慷慨解囊。如今朝廷派了人来,他们的盐卖出去,只要三文钱。这个口一开,以后我们还要如何做买卖?我们活不下去,就没甚好顾虑的了。” 这句话,就是威胁了。曹寅感到头跳着疼,却不能拿他们如何。 朝廷找他们要过银子,曹家李家,无数的达官贵人,都得过他们的好处。 曹寅知道他们手中肯定有另外一本账,那本账册交出来,江南官场不变天,也要脱层皮。 上面愿不愿意看到江南官场震动,曹寅以前能笃定,这次却不敢轻易下结论了。 就算再厌恶,曹寅却无法做甩手掌柜。思索了下,说道:“我虽担着盐务,两江的父母官可是阿山大人,你们也当去找他。” 伊拉哩阿山的两江总督衙门,驻扎在江宁。阿山为官平庸,不过在康熙面前很有脸面。 上次阿山底下的官员动了官银,他判了糊涂案,本该被罢官。最后康熙没有计较,他照旧好生生当着他的总督。 买卖人的消息,比谁都灵通。陈金闻知道曹寅曾经弹劾过阿山,却被康熙驳回了。两人之间积怨颇深,看来,曹寅想要拉其下水。 几人见惯了官场倾轧,两虎相争,还都是天子近臣。他们敢插手进去,最后倒霉的,定当是他们这些小喽啰。 齐佑来到扬州,阿山却没出面,缩在江宁没有动静。明摆着这件事,他不会沾手。 陈金闻眼珠一转,含糊着答应了,说道:“曹大人,王爷令我们赶紧筹银子还钱。这件事,您看.....” 曹寅见到几人张口闭口都是钱,厌烦更甚,冷冷道:“让你们筹措就筹措,这时候还想要捂着银子,你们是要钱还是要命?” 王进昌本就一肚皮怨气,这时禁不住愤愤道:“如今王爷扣着我们的仓库,想要卖了盐筹钱都不能。再者,若是我们拿了银子出来,最后还是没了命,岂不是更加惨?曹大人,您可要给我们打个包票,银子拿出来之后,保管我们能没事。” 陈金闻紧跟着说道:“起初我们商议好,准备拿些银子出来偿还。后来回去一想,这事儿不对,我们还是不放心。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曹寅听得一肚皮怒气,沉声道:“王爷既然领了差使来到扬州,没有要到银子回去,他如何向皇上交差?你们要我保证,我去问谁保证去?哦,对了,王爷先前说,明儿个一早让我去王家的仓库。他究竟要我去仓库做什么,我着实弄不清楚。话已至此,你们且自求多福吧!” 王进昌听到齐佑要去他家的仓库,脸色一下变了,望着曹寅大步离开的身影,呆站着双腿发软。 陈金闻同样也怔了怔,他看了眼王进昌,眼神微闪,干笑着道:“老王,你别想太多。今天王爷卖了那么多盐出去,我家仓库里的盐卖光了,说不定明天轮到你家。卖光就卖光吧,就当是花钱免灾。” 王进昌也没了主意,听陈金闻这么一说,倒勉强止住了心里的不安,说道:“曹大人既然这么说,咱们多少得筹措点银子出来。唉,辛辛苦苦赚点银子,最后却白辛苦一场。” 陈金闻附和着说是,几人一并走出去,各自上了马车离开。 这一夜,几家的书房,灯火通明,直到天光微亮。 今日的扬州城,比往常还要醒得早一些。没买到盐的百姓,与买到盐觉着不够的,一大早赶着去城隍庙排队。 盐摊如常摆了出来,安了百姓的心。他们的忐忑退去,脸上浮起了轻松,低声交谈起这次朝廷派来的官。 “听说是了不得的大官,李光地李大人,你可听说过,那是一等一的天子近臣。” “李大人也在,他却算不得最大的官。听说背后做主的,可是淳郡王!” “淳郡王?可是在北地开荒的那个淳郡王?” “就是他,我家的二姑娘在高家厨房里做事,高家当年出银子,给朝廷造船,拿了出海的许可。高家的海船出海,拉回来了各种西洋货物。只来回一次,高家就加紧修了银库。人家不沾盐的买卖,照样能发大财。” “那淳郡王,没在里面跟着发财?” “哎哟你可别乱说,淳郡王真是一个大钱都没拿过。他离开北地时,都是悄悄动了身,没敢告诉北地的百姓。不然的话,那些百姓得哭着把他送到京城。我家二姑娘说,高家在府中下了死令,谁敢在外面胡罄,非议他高家的恩人,休怪他们不客气。” “买卖人的话不能信,倒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方能谁好谁坏。淳郡王能得百姓如此爱戴,肯定错不了。” “那当然错不了!且不说远了,你吃着三文钱一斤的盐,尚不知道感恩,那就是丧了良心!” 这边如常卖盐,其乐融融。 那边,在王其昌的仓库前,不仅仅是曹寅,王其昌与跟着去看究竟的陈金闻等人,看到面前摆出来的阵仗,全部呆若木鸡。 一排排的秤摆在地上,旁边持枪的护卫面无表情守在一旁。 齐佑坐在藤椅里,姿态闲适。他从面前的案桌上,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说道:“这些是朝廷历年来,王家所领的盐票,以及所缴钠赋税的账本。王家共从盐场拉了多少盐,售出了多少盐,该交多少税,账上记得清楚明白。王进昌,你可要检查一下,上面的账可有误?” 王进昌盯着账本,面色涨红。这些帐都是做给朝廷的公账,经得起所有人查,当然无误。 有误的话,就是他王进昌做假账,糊弄朝廷,是大罪。 齐佑放下账本,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疾不徐道:“你领了多少盐票,从盐场拉了多少盐,卖出多少,仓库里应当剩下多少,算起来简单得很。李大人,你帮忙开仓,称一下仓库里的盐,看数量可否与账本对得上。曹子清,你带来的人呢,劳烦你叫他们上去搭把手。” 王进昌瞬间面若死灰。 曹寅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他总算反应过来,齐佑压根没打算查他们的私账! 王进昌仓库里的盐,如果少于账本上应有的数量,那他没有上报,需要交税的部分,去了何处? 如果仓库里的盐,多于应有的数量,那多出的盐,又从何而来? 是私自晒盐,还是与盐场勾结,私下运出来的盐? 无论是私自晒盐,或是与盐场勾结,售卖私盐,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 前面齐佑低价卖盐,不过是他的第一步,不痛不痒的安民而已。 眼下齐佑的举动,方算动真格。 不但拿盐商开刀,顺便将盐场的官员,一网打尽! 第九十七章 仅仅清点了王进昌的一间仓库, 里面盐的数量就不对,远远高于账本上应有的数量。 曹寅神色黯然立在一旁,心情复杂至极。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想厘清两淮的盐业腐败问题。可很多事情, 他都身不由己, 里面牵连太广, 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结果, 他亦一脚踏了进去,再也无法与其撇清。 春暖和煦的天, 王进昌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太阳洒在身上, 他眼前隐隐绰绰,看到白光乱闪。 嗡嗡响的脑子里,惟有一句话在反复叫嚣:王家,今日完矣! 陈金闻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对身边的心腹吩咐了几句, 悄然后退。 其他的几家大盐商, 见机不对,趁机纷纷离开。 齐佑看到了他们的动作, 凉凉移开了目光。 他要的欠税,应当能收回来了。 扬州乃至两淮的官场, 很快就能清一清。 齐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招呼曹寅来到身边,问道:“都看好了?” 得高端了把藤椅过来, 曹寅哪敢托大再坐。他躬身立在那里,嘴里好似吃多了雪花盐, 苦意蔓延:“此乃在下的失察, 请王爷责罚。” “按照律法处置吧。”齐佑没有多说, 朝王进昌那边点了点,“须要记得,先收取欠税。” 曹寅顺眼看向王进昌,闷声应了是,“王爷放心,王家的欠税,我会先放在一边。” 齐佑唔了声,问道:“江宁可还缺盐?” 曹寅愣了下,头不禁埋得更低,说道:“我知道了,待回去之后,马上处理此事。只王爷,阿山大人身为两江总督,此事还需要他出面,我不好越俎代庖。” 齐佑笑了笑,未置可否:“你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吧。” 曹寅这时还不忘拉阿山下水,铲除异己。齐佑还挺佩服他,反应快,能抓紧机会,认得清时机。 至于阿山,齐佑冷笑了声。他的确担不起封疆大吏之职,糊涂的混账,与贪官污吏的杀伤力谁大,还真是无法估算。 阿山作为康熙的心腹,他不反朝廷的话,就不会有大事。想要拿下阿山,还得再等等,要有足够的罪证。 曹寅见齐佑不接话,无奈之下,沉声吩咐随从,说道:“将王其昌拿下!” 王其昌回过神,跌跌撞撞跑到齐佑面前,双腿跪地,嚎丧着道:“王爷,草民冤枉啊!” 齐佑面色寻常,好脾气问道:“你哪里冤枉了?这些多出来的盐,你能解释从何而来吗?” 王其昌噎了下,脑子这时倒转得飞快,为了把自己摘出来,不顾一切喊道:“王爷明鉴,草民都是被逼的啊!卖官盐赚不了几个银子,要给朝廷交税,还要给官老爷们打点。不然呐,这铺子三天两头有差役来查,这买卖哪能做得下去。官老爷们给草民出了主意,让草民卖其他的盐,不算在官盐里面。草民不敢不从,最后赚的银子,都被官老爷拿去了啊。民不与官斗,草民只是本分的买卖人,请王爷明察啊!” 曹寅听到王其昌半真半假的喊冤,又怒又惊。可齐佑没有发话,他不敢擅自动手,否则显得他心虚,拦着王其昌不要告状。 齐佑面带微笑,听得很是认真。他转头看向曹寅,说道:“王其昌说得也有些道理。你如何看?” 曹寅强忍住惊慌,答道:“王爷,商人狡诈,王其昌更甚。证据都摆在了面前,还敢大喊狡辩,可见他所言极虚,岂可随意听信。” 齐佑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曹寅心头刚微松,齐佑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我有件事不明白,这些年来,两淮私盐泛滥,造成国库亏空。衙门抓虽抓了几个私盐贩子,却还是没解决问题。说明这私盐贩子,真是藏得极深。” 刚落下一半的心,倏地提了上来。曹寅站在那里,双腿开始发软。 齐佑不咸不淡道:“王其昌的交待,不无道理,你倒要好生查一查了。 这句话,齐佑算是点明了,盐商与官府的勾结。曹寅再也不能无视装傻,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后背汗津津的,垂头丧气应了是。 齐佑目光沉沉盯着曹寅,声音不高不低,却陡然冷了几分道:“看好王其昌,他若是不明不白没了,不会死无对证,只会多一项杀人罪!” 清越的声音入耳,曹寅太阳穴突突跳,阵阵胆战心惊。 死了王其昌,还有其他盐商,扬州城买到盐的百姓,都可以作证。 曹寅强撑着躬身应下,看向瘫倒在地的王其昌,暗自咬了咬牙,手一挥,厉声道:“带走!” 四周安静了许多,齐佑望着天际明晃晃的太阳,思索了会,交待了李光地几句。让护卫拉了些盐到城隍庙,然后回了驿站等着。 曹寅那边,倒是机灵得很,不时派人来向齐佑回禀。按照律法,已将王进昌缉拿归案,清点他的家财,先送了现银过来抵税。 齐佑知道曹寅迫不及待送银子来,有傲气被打击,气不过的成分在。 抄家一般都是内务府出面,抄到的家财全部归于康熙的私人钱袋。 齐佑压根儿没将曹寅的这点小心思放心上,更没怕过。 两淮的盐税,本就属于户部。康熙就是知晓了,也不好意思与户部争银子。他想争,也得考虑到等着加俸禄们官员的反应。 扬州衙门的官员们,看到时机不对,这时好似都活了过来,一窝蜂赶到了驿站,上门请见齐佑。 齐佑一概没有搭理,傍晚时分,李光地回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陈金闻等人。 齐佑坐在大堂老地方,李光地忙了一天,依旧精神奕奕,高兴地上前禀报道:“王爷,陈金闻他们来交欠税了。” “这么快就筹措到了啊?”齐佑笑问了句,抬眼朝门边候着的陈金闻等人看去,“都这么晚了,明儿个再收吧。得光明正大,在青天白日下收钱。” 李光地笑着说是,“朝廷收取赋税,没什么不可见光之处。就得大张旗鼓地收,让那些暗地里的人睁大眼,看得清楚明白!” 齐佑指了指门边,说道:“他们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坐着吃杯茶吧。狡兔三窟,他们还有其他的库房呢,省得咱们去费力搜了。” 城隍庙那边,将王进昌库房的盐拉过去,依然早早就卖完了。 李光地正在愁明日如何开张,这时听到齐佑提起,顿时眼神一亮,连忙将几人叫了进屋。 陈金闻等人不敢与齐佑同桌,让伙计在旁边摆了一张矮些的桌子,坐在了一边,轮流上前向齐佑李光地回话。 齐佑说了卖盐的情况,坦白道:“盐快卖空,明日就没盐卖了。” 陈金闻愣了下,眼珠子一转,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道:“王爷,草民算了下,城隍庙那边卖了两日的盐。余下的,再卖个三五日已经足够,乡亲们都能买到盐。草民努力去凑一凑,将这三五日的盐拿出来。” 李光地一听,下意识看向了齐佑,不禁佩服他的料事如神。 齐佑且笑不语,吃着茶不说话。 人在,家在,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若是与王进昌那般被抄家,就什么都完了。 陈金闻见齐佑不接话,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心只求保住陈家。 心一横,陈金闻将打算收取三文一斤的成本抹了去,说道:“王爷,草民乃扬州人,愿为家乡父老做些善事,请王爷成全。” 其他几人见状,忙上前跟着表态。齐佑同样只唔了声,未置可否,道:“明儿个早些来清缴欠税吧。其余的,待后再议。” 陈金闻等人摸不准齐佑的态度,心下难安,略微吃了杯茶后便告辞。 李光地看着几人着急忙慌离开的身影,沉吟了下,低声道:“王爷,盐场那边......” 齐佑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说道:“这件事,等曹寅忙完后再去解决。我们这边,一是以民为主,二是税收,三是清朗之后,修改盐税,重新发放盐票。” 曹家与李家在江南说不上只手遮天,至少是能呼风唤雨。 按照康熙一贯的态度,连阿山都能稳坐总督之位,曹家李家只要不反,估计到了最后,他们不痛不痒被训斥一顿罢了。 让曹寅出手,等于让他们自己去撕咬。经过这一次,曹家李家在江南,定会树敌无数,元气大伤。 李光地想到里面的凶险,能避开最好不过,暗自庆幸了下,说道:“王爷说得是,我们这边只管收银子便好。只税银收到之后,要铸成官银,这里面的火耗,该由谁来承担?” 官银有标准样式,收到的碎银子要溶化后重新铸造,其中产生的损耗,就是火耗。 因为火耗产生的问题,地方为了与朝廷对抗,滋生出了无数的问题。 官员肯定不会承担,火耗的这部分,全部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就照着原样送回京城。官银最后要花出去,同样要绞掉。一两官银与一两碎银,都是一两银,不用再横生枝节。此次卖盐,收了无数的铜钱,这些也不用换,换来换去,中间又是一笔差额。” 一两银子值一千文钱,但一千文铜钱,能在世面上换到的银子,八钱多到九钱不等,并无标准的定例。 齐佑见李光地怔楞在那里,耐心解释道:“无论是铜钱还是银子,都只是钱财货币而已。就拿以前的以物易物来打个比方,一匹松江细布,假若能换到一石大米。一旦大米,能换到半匹绸缎。一匹绸缎,能换到三匹松江细布。按照正常的计算,一匹绸缎应当换到两匹松江细布才对。不管以铜钱换银子,还是将银子铸成官银,中间的损耗,与平白消失的一匹松江细布,道理一样,根本是不必要的损耗。银子算是整钱,铜钱则是零钱。零换整,或者整换零,该为等价换取。” 地方苦火耗问题日久,他以前有过火耗归功的想法,与康熙一提,很快就被否决了。 朝廷公家一样没钱,康熙不同意,也承担不起这笔差额。 如今齐佑这么一说,李光地听得恍然大悟,不断频频点头。 官银是为了朝廷方便,好计税,以及控制银子的品相成色。加上刻有官银字样的银锭,用于赈灾等事情,便于防止官员贪污。 想要杜绝官员贪污,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将银子上的官银字样绞掉,拿去重新铸过之后,谁都认不出来,简单得很。 倒是每年火耗亏空,摊派增加到百姓身上的税收,从而造成的问题,比起官员贪腐严重许多。 李光地感慨万分道:“若是能趁机解决火耗问题,真真是天大的幸事啊!” 齐佑见李光地没能完全领悟他的意思,事情虽简单,却太过敏感,就没多加解释。 银子与铜钱不一样,银子向来是硬通货,价值稳定。 而铜钱则不一样,有些皇帝登基之后,会铸造属于自己的铜钱,比如康熙通宝。 一旦朝廷更迭,前朝的铜钱或被废掉,无法使用。或者因为换了皇帝,大为贬值。 百姓一般积攒了些铜钱之后,会跑去钱庄换成银子。留有硬通货在手,用于对抗铜钱价值的不稳定性。 朝廷与皇帝乱铸造铜钱造成的货币风险,全部由百姓承担。 若是朝廷手上握有大量的铜钱,他们则会考虑到,若是重新铸钱会带来的损失。 齐佑此举,打算想要遏制住朝廷只管杀,却不管埋的乱政。 既稳定了银价,铜价,更保障了可怜老百姓手上的那点余钱。 等到银子运回京城,康熙想要铸成官银,这笔损耗,户部只能咬着牙承担,不会摊派到地方,再加到老百姓头上去。 要不要重新铸官银,承担这笔火耗,端看康熙舍不舍得。他会不会因此深思,地方究竟是如何平了火耗的问题。 李光地想起曹寅提到的阿山,加上盐场那边的官员尚没动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忧心忡忡说道:“王爷,盐场那边的官员,曹寅想要拿下他们,估计还是会很困难。按照他们的手段,我猜会推出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想要真正将他们治罪,如今我们手上,还是缺乏证据啊!” 齐佑老神在在,宽慰他道:“无妨,不着急。” 李光地见齐佑笃定,虽说将信将疑,到底没再多问。思及白日曹寅的模样,滋味复杂道:“曹寅学识过人,不仅诗词写得好,曹家的戏都是他亲手所写。世人无不称赞,都道其乐善好施,家中清客盈门,在读书人中颇有名声,唉,如今......” 齐佑淡淡一笑,道:“李大人,你若是拥有无上的权势,数不清的银子,足可以成为大清第一清雅之人。” 没权赚不到银子,赚到了也会如盐商那般守不住。要清名还好,只要博一博即可。 要清雅却不容易,清雅处处要银子,还要花得让同为清雅之人才能看出。这哪是清雅,而是金山银山堆就。 李光地想明白之后,摇摇头,哈哈笑了,说道:“我这人啊,总爱瞎想,一下就想多了些。还是王爷厉害,两淮这一摊污泥,许多人折在了里面。王爷不过短短时日,就将要理清了。” 齐佑淡笑不语。 不是他厉害,而是他坦坦荡荡,无所顾忌。 朝廷从不缺聪明,有本事之人。像是九阿哥他们,能将手伸向盐税,也是一大本事。 李光地索额图,曹寅等人,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 可他们不一样,投鼠忌器,派系,站队,牵连众多,做事缩手缩脚。 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各种衡量,心思太过复杂,所以会做不好事情。 用过饭之后,吃茶商议了一会,齐佑考虑到李光地累了一天,便各自回屋歇息。 齐佑洗漱之后,在桌前坐着,看着面前写满了官员名字的纸张。他拿着细笔,将一个个官员连上线。 到了最后,纸上连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最终的一条线,全部指向康熙。 齐佑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最后把自个儿给看乐了,团皱纸,扔到了火盆里烧掉。 火刚卷起来,得高轻轻敲响门,放轻手脚进了屋。他取出个蜡封过的油纸包,低声道:“王爷,先前奴才在外面时,陈金闻差人送来了这个。” 齐佑抬抬眉,得高退出去,合上屋门守在了外面。 刮掉蜡封,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本的账本。齐佑翻看一瞧,脸上出现了真正的喜悦。 总算来了! 第九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 陈金闻主动让管家将藏在其他仓库的盐,拉去了城隍庙。他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金银,前来驿站清缴欠税。 齐佑在驿馆门前摆好了阵仗,清点金银。陈金闻从去时的惶惶不安, 到后来的轻松, 还能说笑几句, 全都看在了前来探消息各路人马眼中。 此举一出, 扬州城的风向悄然大变。其他欠税的盐商们,陆陆续续拿了盐以及银子出来补税。实在是没那么多现银的, 将家中值钱的珠宝首饰匣子都抱了去。 上交户部国库的东西, 珠宝拿回去,又是一笔乱账,不知会落到谁手上去。齐佑没要他们的珠宝首饰,宽限了他们时日,只让他们拿去换了金银铜钱来。 昨日被拒绝在外的官员们, 好似一夜没睡, 青着眼眶萎靡不振,纷纷赶到了驿站。 齐佑这次没把他们拦在外面, 一个个叫进了大堂,与他们各自说了几句话。 看热闹的人发现, 这些官员进屋之前忐忑不安,出来之后面若清灰。相熟的同仁之间,连寒暄都没了, 如同惊弓之鸟般,一头扎进了车轿, 四下散去。 各种消息四起, 最甚嚣尘上的, 当是有官员要倒霉了。 曹寅自然紧盯着驿站齐佑的动作,一边心急如焚,忙着处理王其昌。一边在不安中,抽丝剥茧分析。 写给康熙的折子,照着快马加鞭,应当会很快出现在御案前。 折子虽只是普通寻常的请安折,正因为如此,方能看出康熙的态度。 若是康熙会批阅折子发还,随意交待几句话,一切照旧,这样才是好事。 没收到康熙折子的一日,曹寅就无法安睡。 至于齐佑这边,曹寅早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势必会将两淮的盐业,甚至江南的官场翻过来,彻底整顿。 曹家绝不能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翻了船,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 想归想,就算想得再透彻,曹寅依然慌乱不已。何况他压根看不清楚,也预料不到齐佑下一步的举动。 齐佑究竟找官员们说了什么? 盐商们可是投了诚? 曹寅敢与阿山叫板,却无法与所有的盐商们斗。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曹家跟着会倒大霉。 越想越耐不住,曹寅很快将手边的事情交给了属下,着急忙慌跑到了驿站。 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门边护卫冷冰冰的枪筒上,红光隐隐闪烁。 匣子里一锭锭的雪花银与金锭,一样蒙上了层光。 绚丽夺目,冰凉透骨。 眼前的情形,像是场荒诞的梦,华丽喧哗,却又诡异萧瑟。 曹寅站在那里,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心生悲凉。 “僧亡犹见塔,树老已无花。世事虽难料,吾生固有涯。”陆游这首《游山》,莫名在脑子里浮现。 李光地正在与齐佑说话,他看到曹寅呆着没动,低声道:“王爷,曹子清来了。” 齐佑抬眼看去,片刻后说道:“来了啊。都已经傍晚了,他的定力尚可。” 李光地赔笑,想了下,干脆走了上前。曹寅回过神,两人抱拳见礼,问道:“王爷这边可忙好了?” 李光地答道:“银两已清点完毕,只账册再仔细对一遍即可。” 曹寅目光从一匣匣的金银上扫过,干巴巴说道:“这么多银子,王爷不当做回事,就这般摆着,王爷真有大将之风!” 李光地笑道:“王爷的风仪自不用提。倒是敢来抢税银的,只怕是要造反了。我瞧你也累了,进去坐着吃杯茶。” 曹寅勉强挤出丝笑,先上前向齐佑请安:“王爷,王家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办完,我赶来跟您禀报一声。” 齐佑道了声辛苦,“你们先进屋去吧,我随后就来。” 曹寅恭敬应是,与李光地进了大堂,在他们惯常坐的八仙桌上坐下。 伙计端上了茶水点心,李光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曹寅,说道:“我平时不大讲究茶水,王爷也不讲究。先前驿站管事怕我们吃不好,去茶铺买了些今年的明前茶回来。王爷得知后,让得高补了银子给管事。明前茶贵,王爷哪能让一个驿站管事自掏腰包。听说曹府平时吃食讲究,最讲究一个雅字。江宁的碧螺春乃是贡品,这驿站的茶水,不知曹大人可否吃得习惯。” 茶碗里的茶汤,还算清透,茶叶的形状却欠缺一些,叶片不均匀,有大有小。 明前是明前,明前茶亦分品相。曹寅只须过一眼,就知道这碗明前茶,不过是中下品。 李光地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齐佑不拘小节,不将就排场享受。 曹寅感到惭愧,更多了层不安。曹家的富贵名声在外,比起王爷还甚。他无法开口辩驳,道谢后,端起茶碗吃了两口。 茶水泛着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曹寅放下茶碗,思索了下,打定主意,诚恳道:“李大人,您就跟我透个底,王爷究竟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李光地诧异地挑眉,坦白道:“瞧曹大人这句话问得,我真不好回答啊!王爷领了皇上交待的差使,当然是为办完办好差为准。曹大人在此地多年,应当比谁都清楚里面的难处。再难,也得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曹寅听得心又沉了几分,李光地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很不客气。 虽没明说,却点出了他拿着康熙的俸禄,两淮盐务依然一团糟。此乃他的失察,尸位素餐。 曹寅再无心吃茶,神色郁郁,怔怔把玩着手上的茶碗盖。 李光地见状,亦没再做声,不紧不慢吃着茶。 没一会,齐佑进了屋。曹寅如同笔直的剑,嗖一下往上拔起身,惊了对面的李光地一跳。 齐佑接过得高递来的热布巾擦拭手脸,随和地道:“都坐吧,无需多礼。” 曹寅谢恩后坐下,李光地正伸手过去拿茶壶,被他飞快一把抢了过去。 李光地掀起眼皮看了眼,手转向了旁边的点心碟子,捡了块绿茶酥慢慢吃。 齐佑接过曹寅递来的茶水,颔首致谢,吃了两口茶,挑选起桌上的点心。他看李光地在吃绿茶酥,跟着捡了块吃,顺便招呼曹寅:“你也吃些,不管合不合胃口,先吃饱要紧。” 曹寅不知其意,听到齐佑这般说,就捡了块咬了一小口。 绿茶酥做得甜,比起惯常吃的,几乎无法入口,曹寅强硬撑着吃了两块下肚。 吃完点心,齐佑再喝了半碗茶,呼出口气,说道:“税银之事告一段落了,总算能歇口气了。” 曹寅猛地抬眼看向齐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既然税银之事告一段落,齐佑是否就要回京城去交差,江南两淮的官场,跟着就告一段落了? 曹寅直觉没这么简单,光盐场那边的官员,都尚未处置。 果然,齐佑看向他,肃然说道:“王家那边的事情处置之后,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此事的官员了。尤其是盐场那边,里外勾结,监守自盗,实在是罪大恶极。如今他们被军营看管着,你前去接手过来,你一定好生办理此案,还两淮百姓一片清朗的天!” 曹寅嘴张了张,最终垂下头应了。 齐佑紧盯着曹寅,继续道:“先前扬州的官员来找过我,我与他们说了几句话。至于我说了什么,你应当很想知道。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告诉他们,伸手收取过好处的,都赶紧将银子吐出来,收归户部国库。里面涉及的官员实在太多,不仅仅是扬州,还有江宁,苏州等地。你盐场那边处理好之后,涉及进盐务中的官员,你再一一处置。” 曹寅听得后背直发凉,放在桌下的手不受控制抖了抖。 来了,终于来了!处置了盐商,终于轮到了江南官场! 蓦地明白过来,齐佑让他多吃几块点心的意思。 要他处置平时来往,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曹家不知得得罪多少人,他如何再吃得下去饭! 齐佑吃了口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缓和了几分,显得很通情达理道:“只你一人还不够,总督阿山作为两江父母官,他总要出一份力。这样吧,你去找他给你搭把手。” 曹寅竭尽全力稳住心神,说道:“王爷,我知道肯定有官员参与其中,可证据呢?我不敢与王爷相比,只一句话就让他们听话,赶紧掏出罚银啊!何况,阿山大人乃是封疆大吏,他哪能听我指派,恐怕得皇上亲自下旨方可。” 李光地坐在一旁,此时不由得看了曹寅一眼。他话中有话,不外乎在说齐佑也没权吩咐阿山办事。 再看向齐佑,他神色自若,李光地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坐着。 齐佑唤来得高吩咐了几句,很快,得高进了后院,捧着个匣子出来。 齐佑接过匣子打开,从里面拿了本账册,随手扔在了曹寅面前:“你看看。” 李光地见厚厚的账本眼生,与曹寅一样,心一提,眼神紧盯住了账本。 曹寅下意识感到不妙,怔忪片刻,拿起账本一看,脸刷一下白了。 账本上记录的官员名字,几乎能将扬州官府的官员一网打尽,再加上几个江宁府的添头。 上面不仅有曹家,亦有阿山。 齐佑说道:“你就拿着这个去找阿山。” 曹寅全身一阵冷,一阵热。 齐佑既然手上有了账本,肯定还有其他的实证。想要狡辩的,先看看王家的下场。 从另一方面看,齐佑既然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包括阿山在内,能不能将自己摘出去,端看他们在此事中的作为了。 曹寅勉强安了些心,手紧握着账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齐佑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这次定得让阿山好好脱一层皮! 李光地将曹寅变幻不定的神色瞧在眼里,再看向齐佑,情不自禁多了层佩服。 先前齐佑安慰他不要担心其他官员,他真不是信口开河。若不是留有后手,就是料事如神。 让曹家与阿山这两个天子心腹去斗,由他们亲手处理自己的下属亲信。 齐佑这一手,实在是太妙了。李光地感到痛快淋漓,恨不得大饮几杯。 齐佑对曹寅说道:“他们吐出来的银子,你要清点好,做好账。” 曹寅没了别的办法,闷声说道:“王爷,若是他们不愿意给,估计要耗费些功夫,还请王爷耐心等待。” 齐佑不以为意地道:“无妨,能收到多少是多少。不给的,就按照律法处置。” 曹寅愣住,点头应是。犹豫了下,说道:“王爷,此次涉及到的官员实在太多,若全部按照律法处置,得有朝廷那边的旨意。还有,若将他们都抓了起来,衙门就得空了。” 这倒是,当官的都抓完了,衙门岂不是没了人当差。李光地一听,跟着看向了齐佑,眼含担忧。 齐佑淡淡地道:“竖起招兵买马旗,自有当兵吃粮人。当年的万历帝,可是几十年不上朝,衙门里也没人当差。如今不过空缺几天而已,还能替朝廷省不少俸禄。” 说多错多,反正主意不是他拿,出事有齐佑担着。加上曹家也在里面,曹寅不敢再说话了,起身告退。 李光地等曹寅一走出门,就迫不及待问道:“王爷,您真打算将犯事儿的都拿下了?他们要是联手起来,恐皇上也不会答应啊!” 齐佑笑着问道:“李大人,今年刚科考完,你管着吏部,应当比谁都清楚,京城已经有多少人等着派官吧。” 李光地猛然瞪大了眼,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如今朝廷衙门的现状是,不缺官员,只缺官职! 虽是如此,李光地一想到他们都没做过官,还是忧心忡忡说道:“京城等着候官的虽多,从县令做起还好,一下派到了知府等位置上,他们能做好吗?” 齐佑脸上的笑意更甚,带着几分调侃,问道:“李大人,一出仕就做到知府知州的,比比皆是啊。你看曹寅以及阿山的履历,他们都能做好,其他考过科举的,有何处不行呢?反正都是先做人,再做事。论写折子,公函,让他们不用师爷随从代劳,亲自动手,与这群人读书人比,他们肯定比不过。” 无论是阿山还是曹寅,两人都未曾考过科举,却不耽误他们平步青云。 如今衙门的职权就那几样,读书,教化,治安,收税。至于本地的发展,基建等各种事情,不在他们的考核范围内。 能考过科举出仕的,至少在写公函,按照律令规矩做事上,比起写八股文简单太多了。 齐佑说得还客气了些,做官先做人。做人并非易事,得做到上面有人。最好能直达天听,做到了康熙的心腹,就能位极人臣。 李光地想到权臣们的履历,他拼了一辈子,起落沉浮,自认为还算官运亨通。一旦与之相比,着实差得太远。 思及此,李光地神色黯然,说道:“是我想左了。” 沉默了下,齐佑说道:“李大人,吏部那边事务繁忙,京城的考生还等着你。你收拾一下,押送一部分税银回京。考生们估计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回去好生与他们说,告诉他们扬州这边的实情。顺道给他们醒醒神,让他们要好好当官,当好官。” 李光地呆了呆,猛然吃惊地看向齐佑,迎着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又缓缓垂下了头。 也是,齐佑从不打诳语,做一步,何止往前看了三步。他定是预料到康熙为了稳定,不会让江南官场闹得不可开交,更不会让衙门空置。 只读书人以及候官的人,却巴不得所有的官位都空出来。 一旦他们知道扬州乃至江南的官员贪腐,能空出如此多的位置,还是肥差。康熙不处置,他们马上会闹起来。 江南一带乃是富庶之地,朝廷上下,不知多少官员盯着。加上他们推波助澜,康熙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光地沉吟了下,终是叹息一声,说道:“我惟愿,过几年之后,他们还记得当初的那份热忱。” 齐佑没有回答,也无法作答。 只靠着道德远远不够,法制的重要性就在于此。 在眼下讲法制,就等于讲笑话。 康熙作为君王,高度集权,是他带头,将大清可怜的法律框架打得稀烂。 李光地感慨的是,哪怕江南换了一波官员,过两年又回故态复萌。 体制如此,换汤不换药。 齐佑灰心了下,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 盐税一改,户部有了钱,官员加俸禄的事情就很快能执行,高薪养廉。 待到回京之后,将火耗之事搞定。官员少摊派,他们少了犯罪的理由,百姓得益。 这边,李光地刚离开扬州没几日,齐佑正在拟定重新发放盐票。康熙比犯事官员履历加起来还厚的急信,来到了他面前。 第九十九章 前朝被各方势力推波助澜, 吵得不可开交。 九阿哥闭门不出,称病不起。 四贝勒那边传了信回来,有了荷叶他们的帮助,指出了河工上的问题。 以前的河道修得是表面光, 等于拿金粉糊墙, 表面看上去光彩夺目, 内里却是一团糟。 压根就不稳固的河堤, 一发大水就冲垮了。 工部的官员不承认,互相推诿, 急着将自己摘出来。 康熙真正发了火, 誓要追查清楚。查来查去,伸出去捞银子的手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他的亲信们,几个儿子,除了齐佑之外, 多多少少都沾了些。 九阿哥沾得最多, 从修河道徭役的每日补贴,到石方土方, 他都有份。 太子与直郡王哥俩不对付,当着康熙的面, 勉强维持着客气。背过身去,直跟那斗鸡似的,不是顾忌着身份, 估计能直接动手打起来。 直郡王借着九阿哥还钱之事,对于康熙给太子几十万两的补贴, 酸话小话不断。 诚郡王也借了银子, 他倒聪明, 趁机跑来向康熙借钱,好去还给户部。 九阿哥那边一见诚郡王的举动,病立马痊愈了。他有样学样,跑来向康熙借钱,说是家中揭不开锅了。 康熙想到九阿哥的所作所为,开始气不打一处来。见他跪在面前,跟霜打的茄子样蔫答答。 加上后宫宜妃因着九阿哥的事情,成天流泪哭泣,病倒在床。 康熙终是心一软,准内务府补贴九阿哥一些。 口子一开,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其他儿子们有样学样朝康熙“借”钱。 直郡王率先跑了来,直言自己穷,张口就要向康熙借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 康熙差点没气晕过去,将直郡王大骂一通,把他赶了出去。 直郡王退出时,康熙看到他垂头塌肩,委屈几乎没冲破清溪书屋的屋顶。 康熙心痛兼悲凉,他们这些不知足的,是要将他这个老子拆掉,连骨头都嚼着吃了啊! 这些算家事,还有国事。 京城等着派官的新科进士,私底下动作不断,争抢着能派个肥差。 无论是中枢,还是地方,差使就那些、一个萝卜一个坑。 官员在丁忧,致仕,死亡,升迁,被罢官,才会出现空缺。 致士得七老八十,官员恨不得在位置上干到死。丁忧与死亡,以及罢官都不常见,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缺。 至于升迁,往上升一升,得要上面的官员同样丁忧,致仕,死亡,或者升迁罢官才行。升到最后,不外乎是朝廷中枢,能空出来的位置同样有数。 李光地离京之前,前来找康熙深谈过一次。 康熙想到李光地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特别指明,这次山西与江南的考生,他很不看好。 山西巡抚噶礼多次被弹劾,康熙念在他是奶嬷嬷的儿子,又曾是身边的贴身侍卫份上,将此事压下了。 至于江南,曹家李家,乃至两江总督阿山,都是他的心腹。 康熙相信李光地不会空穴来风,被他当面指出来,虽说当时没发作,心里还是不舒服,面子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一边是对李光地直言不讳的不舒服,一边还是无法忽视他的话。 在科举成绩出来之后,康熙召见了几个来自山西与江南的读书人。随意问了几句,考了几道他们当地举人试的题,结果很让康熙没脸。 几人出身好,家中富裕。学问不算太差,却也资质平平。 山西与江南的文气都算厚重,历年来文人墨客辈出。这两地所出的举人,不应当是如此水准。 想到江南,康熙不由得看向面前曹寅与阿山的折子。 曹寅的折子是请安折,普通寻常。他收到后,没有回。 阿山的折子,将齐佑到了扬州之后的举动一一禀报,明里暗里说江南即将大乱。 除此之外,阿山还参揍了曹寅,直指他与盐商勾结,是造成两淮盐务混乱的罪魁祸首。 康熙头更疼了,两淮乃至江南,与朝廷一样皆不安稳。 屋外艳阳高照,花团锦簇。暮春时节的畅春园,浓绿的树,争奇斗艳的花,小桥流水,美若仙境。 康熙却无心欣赏,坐在书房里,再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儿子们与朝臣拥簇左右,高呼万岁。康熙却无人可说话,一重又一重的压力,犹如浪潮般,扑面而来。 齐佑在做什么? 如若他在京城,面对着眼下各种棘手的事情,他会如何处理? 以前齐佑一贯的表现,他会一件件,有条不紊处置得妥妥当当。从顺义到北地,已经足够证明,康熙对此深信不疑。 康熙坐了一会,提笔将大小事,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急递给了齐佑。 末了特别交待,江南不能乱。 齐佑看完康熙的信,站起身在不大的客屋里,来回走动。他习惯如此,除了活动身体之外,顺便整理思维,平息情绪。 从字里行间,齐佑仿佛看到了愈发苍老的康熙,以及他的烦躁与忧虑,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不大准确,今年选秀,康熙选了好几个年轻水灵的姑娘留在后宫。 康熙知晓齐佑要动江南官场,语重心长讲了一堆道理,叮嘱他以稳定为主。 尤其是曹家李家,阿山劳苦功高。另外还加上了苏州的王家。 王家是宫里庶妃王氏的娘家,与苏州织造李煦关系紧密。王氏连生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如今颇为得宠。 齐佑自嘲地笑了起来,想到《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孙悟空只能收拾没背景的妖怪。其他作恶多端的,最后都被各方势力保下了。 康熙就是背后最大的势力。 内务府作为康熙的私库,银子同样来自于民,究其根本还是剥削。 后宫嫔妃的娘家,基本上都来自内务府。 九阿哥能到处伸手,与他的外家不无关系。 宜妃与郭贵人的父亲三官保,在盛京内务府掌关防佐领,深得圣宠,能与一品大员同起同坐。 三官保的九兄弟,全部在内务府当差。光是这一家子,就能占据内务府半片江山。 这些皇亲国戚们,不从内务府捞银子,简直对不起自己。 内务府的钱从而何来,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康熙奴才们到各处为官,上贡的贡品,官员们亦不会自掏腰包。 皇商与内务府做买卖,皇商要给买路钱,还要能赚钱。就只有垄断,以及欺行霸市。 内务府底下的各处织造做买卖赚钱,齐佑好像还没有看到他们有过盈利,连本钱都没还过。 康熙最大,真正一本万利的生意,除了卖藩国的贡品,就是抄家得来的进项了。 齐佑缓缓走回椅子坐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从一边,斜伸出来一枝怒放着,如碗口大朵的雪白琼花,将窗棂分成了两半。 浓郁的花香透过窗棂纸,呼吸间隐隐可闻。齐佑微闭上眼,深深呼吸,将心底的那股郁气努力压了下去。 情绪无用,尤其是对着康熙。 齐佑叫来得高,吩咐道:“去将盐商们叫来。” 得高领命而去,没多时,陈金闻他们就赶到了客栈大堂。 齐佑没有废话,直接宣布了盐税以及盐票的事情,“朝廷降低盐税,定制盐价。你们是否有意重新领盐票,只给你们一天的时日考虑。明日这个时辰,我没有得到反应,就当你们自发放弃,我再另寻他人。” 陈金闻等人,突然听到盐务的大变动,一时都楞在了那里。 以他们常年做生意的敏锐,不用细算,清楚知晓,以后想要靠着盐发大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齐佑如今售盐的价钱来算,以后他们卖盐,就跟杂货铺子卖货物一样,赚不了几个大钱。踏实做,做得久了,不失是一项稳定的进项。 前后一比较,落差实在是太大。陈金闻看了同行们一眼,他们的神情中,窃喜与失落兼顾。 窃喜的是,扬州许多官员下了大牢,他们没有跟着倒霉。 失落的是,赚的银子少了。 盐价官府指定,盐税低了,盐场那边再一整顿,私盐之路彻底断了。官员们伸手要钱,也要他们有大利可图,没人会傻得,为了区区几个银子去冒抄家之险。 陈金闻此时,对齐佑的魄力与本事,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齐佑打了几次交道,陈金闻自诩得了些他的做事方式,斟酌了下,开门见山问道:“王爷,草民多嘴一句,如若我们对盐票没了兴致,王爷打算以后让谁来出售盐?” 其他几人听到陈金闻一问,同时紧张地看向了齐佑,等待着他的回答。 扬州城里的买卖人多如牛毛,买卖做得大的,不屑来参与这点利。做得小的,朝廷估计看不上他们。 只有他们这些人,其他买卖也涉及一些,主要还是以盐为主。如今一改政令,等于是要断了他们的生路。 尽管没有被抄家下大狱,也已经是抽筋断骨,元气大伤了。 齐佑没有隐瞒,坦白道:“我相信各家杂货铺子会很有兴趣。” 屋内众人都呆在了那里。 对,还有杂货铺子! 他们看不上的,杂货铺子却会当做宝。缺酱油灯油,却缺不了盐。无论什么时候,盐与银子一样。都是硬通货。 陈金闻脑子转得最快,他们若拿了盐票,再铺下大摊子,找掌柜伙计来卖盐,就没什么利润了。 齐佑的话,使得他眼前一亮。待拿到盐之后,可以放给各处杂货铺子去售卖。 哪怕一斤盐赚不到一文钱,积少成多,事少轻松,跟那扬州城千百年流淌的里运河一样,钱财源源不断。 当即,陈金闻就拍了板,上前一步恭敬地道:“王爷,草民愿与以前一样领盐票。” 其他人见到陈金闻表态,有那机灵的,跟着表了衷心。 余下的人犹豫不决,想着还有一天的功夫,得深思熟虑之后再决断。 齐佑没有勉强,让其他几人先行回去,马上给陈金闻他们立了盐票文书。 对于盐票的事情,齐佑经过了深思熟虑。 让杂货铺子直接卖盐,省了中间商,但会给盐场那边增加麻烦。有盐票的小商贩多了,势必要加多盐场的官员,造成官府官员冗忱,没省钱还多了支出。 小商贩与大商贩们一样,都是图利。人多且杂,不利于管理。 大盐商们就是那穿了鞋的,顾忌比小商贩多。批发盐给他们,一出事能找到人,他们还具有善后的资本。 齐佑故意提杂货铺,也是给他们指一条路。 像是陈金闻这般头脑灵活的,马上就领会了。齐佑不担心其他几人会不来拿盐,其实这几人就足够,估计他们还会从中拦着。 竞争的人越少,他们才越有利。 齐佑大刀阔斧改了盐税,押送着银子离开扬州,去到江宁,督促曹寅与阿山抓紧办案。 在康熙再来信之前,齐佑赶着将江南这边的官场大扫荡了一翻。 那边,李光地回到京城,将江南衙门空缺之事传了出去。 康熙看着大船的银子,户部尚书马齐的欢呼,以及等着加俸禄官员们的欣喜若狂,已经无力回天。他眼睁睁看着江南大变,捏着鼻子开始派官去填补衙门空缺,着手审理江南的贪腐案。 这边,齐佑押送着剩余的银子回了京。康熙怀着说不出的心情,召见齐佑。 齐佑请过安之后,觑着康熙黑黄泛油的脸,想了想,老实交代道:“汗阿玛,王家我拿下了。至于曹家李家加上阿山......” 他双手恭敬将布包放在康熙面前,道:“这是账本。如何处置他们,全由您做主。” 康熙几乎没背过气去,沉下脸,怒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十五十六,都是你的兄弟,你们让他们的脸面何处搁?” 齐佑沉默了片刻,说道:“汗阿玛,在内务府转一圈,全是兄弟们的亲戚。其他人我管不着,只按着您的旨意办差,将手伸向国库的抓了。” 康熙被噎住,想到这些时日,朝堂上下的变动,目光黯淡下来,盯着齐佑,说道:“老七,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齐佑认真考虑一下,平静道:“我离开时,扬州的琼花开得正盛,洁白如雪。那天,我听到私塾的学生们在读大唐卢伦的《孤松吟酬浑赞善》这首诗,‘回首望君家,翠盖满琼花‘。” 康熙一时不解,愣愣看着齐佑。他清瘦挺拔,神色沉静。站在那里,不似花,不似树,似水。 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 齐佑缓缓说道:“我想到汗阿玛督促国子监在着手整理《全唐诗》。一路上,我都在深思,大唐流传下来的文明,给这片土地上百姓,带来了什么启发呢?汗阿玛,您想要的,究竟是何种模样的天下江山?” 第一百章 齐佑问, 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康熙想要的,当是盛唐最繁华的天下。 在历朝历代中,康熙最喜欢大唐灿烂的文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文人志士集聚的长安, 万国来朝的繁华。 他盼着能做一代明主圣君, 如开元盛世中唐太宗, 唐明皇那般。 成也萧何败萧何, 唐明皇治理下的后期大唐,历经“安史之乱”, 大唐至此一蹶不振, 疆土四分五裂。 思及此,康熙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从心底深处来说,他不敢保证自己比唐明皇还要厉害。 当年他八岁登基,各种强权势力环伺左右,费尽心机后才真正主政。 唐明皇却不比他好多少, 父母皆死于非命, 在祖母武则天手下小心翼翼求生。历经生死,幽静多年, 最后方杀出重围,登基为帝。 执政初期的唐明皇, 励精图治,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大唐如中原明珠般璀璨夺目。 后来的唐明皇,宠幸纵容亲信,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心怀鬼胎的安禄山。宠妃杨贵妃的娘家鸡犬升天, 后戚干政。 同为帝王,康熙认为,当时的大唐面临何种境况,唐明皇肯定没看明白。 哪怕再愚蠢的帝王,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江山陷入分崩离析。 先前齐佑说,在内务府走一圈,遇到的全是兄弟们的亲戚。 宜妃的娘家阿玛加上叔伯侄儿,加起来几十人,全在内务府当差。 这些人都是他一手任用,宜妃的阿玛三官保在世时,哪怕是一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被御史参奏,他并未理会。 从此以后,得宠的包衣在朝廷大员面前趾高气扬,无视各自的差使等级,逾越品级的风气蔓延了开来。 宜妃能与杨贵妃比吗?康熙当然不承认,对于外戚他一直打压提防。 康熙脸颊抽出了下,估计唐明皇当年亦如他这般想,只想给心爱宠妃家人些脸面与好处罢了。 九阿哥的嚣张,宜妃娘家的嚣张,与杨国忠等人又有何不同呢? 噶礼,阿山,甚至曹寅他们,会不会是另外的李林甫与安禄山? 唐明皇没能察觉的,康熙扪心自问,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他们都贪婪无度。 无论康熙如何找理由,有再多的身不由己,因为他的放纵,他们手伸得越来越长。 已经入夏,康熙感到手脚阵阵冰凉。 第一次有人敢问他这些话,他想了又想,却不敢再想下去。累得撑住头,试图平缓里面咚咚跳着的疼。 深呼吸一口气,康熙口干舌燥,抓起已经凉了的茶碗,猛地一口气灌下去。 凉茶沿着喉咙滑落,他觉着稍微缓过了气,抬头直视着齐佑,哑声道:“老七,你觉着天下江山,应当是何种模样?” 齐佑神色坦然,想也不想答道:“太平祥和,国富民强,百姓真正安居乐业,有尊严地活着。” 康熙浑身一震,喃喃道:“尊严......” 齐佑不紧不慢地道:“汗阿玛,人人应当有信仰。不是信奉某个教宗,而是会自我约束。道德教化,会有一定的作用,还得加上律法。律法为主,给人警示与惩戒。当律法被破坏殆尽时,就好比房屋的房梁,地基开始毁坏,崩塌。强撑着,也撑不了多久。牵一发而动全身,律法不存,礼仪道德跟着消失。人连活着都难,尊严这些休得再提。反之,若是百姓活得有尊严,则足以表明,他们生活在兼容并包的国度,官员们是真正在做事,而不是在统治他们。” 他停顿片刻,说道:“官员的俸禄,乃是百姓所缴纳。他们万万不能同意,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养着一群欺凌他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 康熙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齐佑自小就说过,是底下的奴才供养着他,故而他要回报他们一二。 这些年来,齐佑也一直没忘记他的许诺,身体力行为百姓做事。 康熙以前不同意齐佑的想法,他们是皇室,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底下的百姓,本就该为他们卖命。 事实证明,齐佑为了他们,开荒,办学,推广种植番薯与洋芋等等。经过他治理的地方,无论是人口或赋税,都有大幅提高。 尤其是顺义,尽管这里达官贵人的庄子加上皇庄,几乎占据了顺义全部的土地,发展早远超宣化府,甚至比关口张家口还要繁荣。 顺义的马场被缩小,有一部分还做了百姓的耕地,上泗院退出,变成了养牛场。 原来在马场当差的人,齐佑并没有让他们离开,保留了他们的差使,让他们改放牛。 留下来的人,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拿原来的俸禄。二是承包牛场的耕牛。 假若承包一定数量的耕牛,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的银子,余下的银子,则归自己所有。 当年选择拿俸禄的,都后悔不已。几个大胆承包的,靠着卖小牛犊,耕种季节赁出耕牛等,赚得盆满钵满。不用贪污,发财也发得心安理得,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康熙高兴的,是拿了出海海贸的那几家,缴纳上来的税银。 宁波一地有三家海商,他们几家缴纳的税银,能占宁波府所有铺子三分之一的商税。 康熙思忖片刻,揉了揉眉心,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老四过几日要回京,河道那边的事情,你去给他些主意,帮着想法子处理好。唔,江南那边拿下的官员,就按着律令审吧,你抽空盯一盯,免得有人徇私枉法。” 想到齐佑带回来的银子与铜钱,康熙想吩咐他去铸成官银,话到嘴边又一转,说道:“老七,从扬州运回来的都是些碎银加上铜钱,你是作何打算?” 齐佑坦白道:“汗阿玛,铸造官银产生的火耗,地方衙门没有能力来承担,这笔缺损,肯定要由百姓来承担。比方产生了一百两的火耗,衙门摊派下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雁过拔毛,他们绝不会放弃能伸手的机会。这可是正大光明的摊派,朝廷亦心知肚明。” 对于火耗的事情,康熙自然一清二楚。他为了江山太平,无数次给百姓免税,当然不想这笔税收,再转嫁到百姓头上去。 可让户部来承担这笔亏损,他就算舍得,有时候也舍不起。户部没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赈灾,打仗,官员俸禄,都需要银子。 齐佑道:“火耗本不用产生,银子或者铜钱,都是用于交换的钱币。如果能承担得起火耗亏空,干脆将火耗归公,铸成统一的钱币当然是好事。但从眼下朝廷的状况来看,我认为是不必要的损失。完全可以将这笔火耗亏损,拿去做别的事情,比如投入学堂,鼓励百姓的创造上。” 康熙思索了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再一想,反正都是实打实的钱财,他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说道:“你赶路辛苦了,先回去洗漱歇息一下吧。西郊的庄子,你还是第一次去,先回去看看习不习惯。等歇好之后,再来畅春园好生逛一逛,别到时候迷了路。” 齐佑应是,起身告退。离开清溪书屋,前去给戴佳氏请了安。 畅春园里的景色多,院子少,后妃多。戴佳氏的院子里,跟着住了足足四个年轻的小答应。 齐佑不方便在此多留,吃了午饭之后就起身离开。上了马,行了约莫两里地,来到康熙赐给他的庄子,门口的匾额还空着。 下马仰头看了一会,齐佑对等在门口得高道:“等下我写个名,你拿去做块匾额来。” 得高躬身应是,说道:“王爷,先前奴才已经四下查看过,宅子里什么都不缺,皇上已经差人将屋子布置好了。奴才不知王爷喜欢哪间院子,就没先自作主张。等王爷选好之后,再安排人手伺候。” 齐佑的院子从不让生人伺候,他所用的人不多,除了得高桂和之外,有几个是在顺义所选。贴身伺候的人,全都已经跟了他多年,稳妥放心。 想到康熙与梁九功都老了许多的模样,齐佑看向得高与跟在身后的桂和,他们跟着他到处跑,累归累,精神头倒十足。 虽是亲爹,齐佑还是比较偏向于,康熙都是自找的。 看在眼前庄子的份上,毕竟康熙的儿子多,慈父心要分成多份,着实难得。 加上改革引起的混乱,都是他一手促成。齐佑叹了口气,准备休息缓缓,任劳任怨善后。 院子的建筑风格,非京城常规四合院,偏向江南园林式样。 齐佑挺喜欢这种格局,他选了间临湖的院落常住。 湖里碧波荡漾,靠岸边还停着一艘扁舟。湖里的一边,荷叶连连,偶有带着粉色花苞的尖尖冒出头。 沿着九曲游廊,来到挖出来的湖心亭里。亭里布置了竹塌,四周挂着纱绡,风吹过轻摆摇晃,凉爽舒适。 齐佑看得满意,打算在这里午歇。得高带着人打了水,拿了换洗衣衫来。 洗漱完,换上舒适的便服之后,齐佑刚准备歇息,桂和跑了来,说道:“王爷,直郡王来了。” 齐佑知道直郡王性子急,这个时辰跑来,不见的话,他又得一大堆的抱怨酸话。无奈,翻身坐起,说道:“你去领他到这里来吧。” 桂和领命,没一会,直郡王走得衣袍下摆惊涛骇浪般摆动,一头一脑的汗来到了凉亭。 齐佑见礼,抬眼看去,不过短短几个月没见,直郡王黑了许多,还胖了些。从他不断喘气,眼袋垂下,满脑门儿的油的模样来看,他是浮肿虚胖。 直郡王手不断在面前闪动,上下打量着齐佑,又转头四下张望,怪叫道:“老七,你还真是会享受,瞧这湖,啧啧,这亭子,景致真好!” 不待齐佑回答,直郡王一屁股在塌上坐下,接过桂和递上来的布巾擦拭着头脸,不满哼了声,抱怨道:“汗阿玛待你真好,庄子宽敞不说,里面种的都是奇花异草。进了影壁,庭院里那几颗银杏树,得有上百年了!你不知道,这座庄子,太子爷看上了,老三,十四都看上了。他们向汗阿玛讨要过,汗阿玛没有答应,原来留着给了你。” 齐佑真没注意庄子种着的花草树木,更没注意到什么银杏。 看着酸气冲天的直郡王,齐佑不由得笑起来,好笑问道:“大哥,您没看上这座庄子?” 直郡王噎了下,斜了齐佑眼,直言不讳道:“我也看上了,跟汗阿玛要过,他没给。罢了,给你就给你吧,你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要知道,几十万两银子,修座小紫禁城都绰绰有余,你一座庄子算什么!” 齐佑见直郡王还念念不忘太子的几十万两银子,失笑问道:“大哥,您这个时辰来找我何事?” 直郡王扬首吃了几口温茶,放下茶碗,凑上前紧盯着齐佑,说道:“老七,你这一趟出去,将扬州,江南衙门的官员都快搬空了。可最肥的几个差使,人还没动呢。你给我透个底,这些位置,可会空出来?” 最肥的几个差使,当是两江总督,江宁织造加上苏州织造。曹家李家与阿山,先前康熙未曾提及。 齐佑眉毛微抬,不客气问道:“大哥,你想安插谁过去?” 直郡王迎着齐佑深幽的目光,下意识别开了头,干巴巴道:“这几个地方,哪是我想安插谁就安插谁,得看汗阿玛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安插不进去,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指太子,齐佑心下了然,也没有戳穿直郡王,说道:“汗阿玛没有提到他们,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如何。” 直郡王相信齐佑,若是他知道,却不宜说的,就会干脆沉默。经由他口说出来的,都是真话。 想到太子也得不到好处,直郡王就放心了。他先将此事抛到一边,准备静观其变。 放下一桩急事,直郡王有了闲心打趣齐佑,说道:“这次你将十五十六的外家办了,可是彻底得罪了两兄弟。王氏得宠,十五十六被汗阿玛看做眼珠子般疼着。他们两人,与老八他们玩得好,兄弟手足情深。” 齐佑在京城的时日少,康熙的儿子们实在太多,他只与曾一起上过学的熟悉些。 其他年幼的兄弟,他都只在去年回京过年时,在筵席上见过一面。还有好几个小的,连见都没见过,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得罪不得罪,齐佑并不在乎。直郡王的话却很有意思,王氏与苏州李家有关,十五十六与八贝勒他们相好。 直郡王起身走上前,撩起纱绡望着亭外的湖泊。片刻后,他回转身,揶揄道:“老七,你还没成亲,身边也没个女人伺候。有些事情啊,你不懂。有的女人身子软得,跟那湖水一样。” 他放下纱绡,手朝湖里面指去,“女人的眼泪,也跟水一样。红着眼朝你嘤嘤抽泣,就是铁石心肠都得融化了,恨不得将心都掏了给她,哄得她开颜。” 直郡王的言外之意,莫非说王氏得宠,会向康熙求情。他在提醒齐佑,康熙会被吹了枕边风,放过王家。 如果康熙连王家都放过,那曹家李家,加上阿山他们就更没事了。 曹家李家没事,八贝勒九阿哥他们就没事。等到蛰伏些时日,在江南可以势头再起。 齐佑只静静听着,淡笑不语。 直郡王被局势逼得太急了。 急了就会乱投医,钻牛角尖。 他要争的这个大位,明面上的劲敌是太子,其次再是其他兄弟。 眼前的局面,八贝勒他们的势力越大越好,可以分担一些太子的火力。 这也是齐佑留着曹家李家与阿山,没动他们的原因之一。 直郡王想要借齐佑的手,处置几家,打压八贝勒一系的势力。 齐佑当然不会沦为他的打手,更不是为了那个大位,所谓的权衡手腕。 拿下几家,对齐佑来说有一些难度,却不会太大。但因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会彻底激怒康熙。 再说拿下几家之后,体制没改,新去的人不一定比他们好。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上上之策。 齐佑将他们留给了康熙处置,算准他最后只会不痛不痒训斥几家几句,将阿山调职,再罚点银子。 让他们吐出银子,就达到了齐佑的大半目的。江南官场曾大换血,新官上任,总先得提着脑袋做事。 盐这一块没了油水,齐佑估计他们会把手伸向海贸。海贸这一块,就是齐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有他在,他们边都沾不到。 留着八贝勒这一派的势力,让他们彼此在京城中混战,厮杀。 等到婚后离开京城,埋头做他的实事。再过几年回京,就可以等着坐收成果了。 第一百零一章 如齐佑预料的那般, 康熙最后没有处置曹家李家,将阿山调回了中枢。 至于王家,康熙衡量之后,到底没有管。 戴佳氏悄然告诉齐佑, 王氏每天都哭, 哭得都病了, 还是没有令康熙心软。发没全部家产, 只未曾打入包衣奴才籍。 十五十六阿哥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 偶尔碰到齐佑, 眼中的怒火与恨意熊熊燃烧,好似面对着生死仇敌。 齐佑没有功夫与两人计较,只感到好笑与荒唐。 审理官员贪腐很快,派官很是花费了齐佑许多功夫。 吏部尚书李光地强势宣布,京城等着候官的往年举人, 同进士们, 以及新科进士一起参加派官遴选。 面对着朝廷突然颁布的政令,所有人一下被打得措手不及, 傻了眼。 按照以前朝堂百官的习惯,无论出现任何的变动, 总有人会跳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次并未经过朝议的决定,朝堂上却哑了火,硬是没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无他, 这几天翰林院修明史,提及过许多次万历帝。 万历几十年不上朝, 从中枢到地方衙门都空了, 大明江山也还好好的。 以史明鉴, 这足以说明,他们这些官员除了浪费朝廷俸禄之外,并没有多少用。 何况康熙不是万历,李光地敢提出来,肯定是得了上意。 在李光地背后,站着的可是大刀阔斧解决了两淮盐务,将江南官场大换血的齐佑。 他们也怕被拉去考试,江南空荡荡的衙门,令他们望而生畏。 新科进士们等了太久,候官的举人同进士们,甚至有人已经等了近十年。 对于朝政时局的变动,作为准官员的一群人,他们最为敏感,还很识相。无人敢提出异议,老老实实参加了考核。 考核的试题很简单,分别是基本的公函来往,算术,民生,以及大清律。 与以前写策论文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不同,此次试题全都是应用题。根据发生的场景,做出相应的处理。 通过考核,将只会死读书的一部分人甄选了出来。综合得分最高,有实干之才的,被派往了江南任职。 好些进士希望落空,尤其是苦读多年才考上进士的,被派往了各部任职笔试帖,或者到各县去任教谕。 派官令一出,他们一肚皮怨气,在背后有心的怂恿下,成天跑到户部讨要说法。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光地还是被烦得不行,来到齐佑的庄子躲清闲。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开始还艳阳高照,没一会就阴云密布。 齐佑气定神闲坐着,提壶倒了杯薄荷茶递给李光地,说道:“喝些解解乏。” 李光地收回看向亭外的视线,道谢后接过茶喝了半杯。薄荷的特有清香,沁人心脾,令他的烦闷消散了些,说道:“看这天,只怕要下大雨了。” 齐佑望了眼被风吹得翻动的纱绡,满不在乎说道:“四季变换,月晴圆缺,乃是寻常。连续晴了许多天,下雨能缓一缓。要是连下上整天不停,届时再急吧。” 雨下一整天不停,就该担心洪涝灾害了。李光地愣了下,苦笑着叹道:“王爷早就说过,一个人做事,哪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去做正确之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理都懂,是我的心境修为不够。看到那些不满来闹的人,我依旧很生气。”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没人搭理他们,在派官令到期之前,会急着去应差使的。真有那不愿意领差使的,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我倒是认为他们连教谕都做不了,怕他们教坏了学生。” 李光地一想到那些被刷下来的,顿时愤愤道:“考上进士又如何,一群只知晓纸上谈兵的废物!大清律背得滚瓜烂熟,用在判案上,却张冠李戴,笑掉大牙。简直蠢得跟驴一样,尽会转弯拉磨!” 能将温和的李光地逼到骂人,可见批阅试卷时,看到荒唐答案太多,真是气狠了。 齐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替他茶碗里加满了,打趣他道:“他们有一支笔,说不定还会写文章骂你。骂就骂吧,总有一日,后人会替你平反。” 外面早已经有人在骂,齐佑与李光地是坏了千百年科举的罪人。 齐佑满不在乎,李光地也勉强按耐下了怒气。他喝了口茶,咂摸着薄荷的滋味,说道:“随着他们去写吧,除了写酸文,他们也没别的能耐了。王爷,我还有件事放不下心,觉罗氏学堂考进来的那些学生,会被排挤打压。” 这次六部与太医院,一并招了好些觉罗氏学堂的学生。他们考试的试题不同,比派往江南的官员考得更专业。 最后录用之人,虽官职不显,都是些苦差事,他们依然抢了许多人的差使。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倒也不怕,总要有能做事的人。比如一个府里,可以没有管事,却不能没有洒扫,烧火煮饭的人。他们就如这些人般,真正有本事傍身,难归难,也不会真有人蠢得将他们弄走。你平时看到的时候,多护着他们些。如果实在不像话,就抓一个典型出来,狠狠惩治,杀鸡儆猴。” 外面狂风乱做,豆大的雨点打在竹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光地见到齐佑突然沉下来的气势,犹如外面翻卷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一凛,神色渐渐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起,平时温温润润的齐佑,总令他感到捉摸不透。与对康熙的畏惧不同,在面对齐佑的时候,李光地是敬畏。 一字只差,却相差万里。 李光地怔怔发呆,旋即很快就释怀了。 一个是身份地位,一个是做事做人。 这些东西,不止李光地一人能看出来。朝堂里不乏聪明,有抱负的官员,他们也应当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又阳光灿烂,李光地等雨一停,忙告辞回去与闹个不停的人周旋。 他前脚刚走,刚回京城去交了差使的四贝勒,顾不得回府去休息,赶来找齐佑。 齐佑打量着四贝勒黑瘦许多的脸庞,尤其是眉心展不开的川字纹。他想了想,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四哥,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四贝勒一路上,都在想齐佑在江南以及京城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想透彻。 为何他就能够做好事? 四贝勒看了齐佑一会,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先前我去见了汗阿玛,回了河道上的差使。汗阿玛让我来找你,说是旁观者清,让我听听你的看法。七弟,我这趟差使,是办砸了。” 齐佑愣了下,温和地道:“不瞒四哥,您在河道上遇到的问题,汗阿玛曾与我提过。您不算办砸了差使,而是你碍于人事,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他的话,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胡乱谢了句。雨后空气清新,他依然感到闷热烦躁。 事实摆在那里,他的确因为重重顾虑,所以差使没有齐佑办得漂亮。 比如讨要欠债,他念着不能得罪人,最后惨淡收场。齐佑却做到了。 无欲无求品自高,四贝勒却不行。他早已身在其中,哪做得到全无顾忌。 四贝勒稳了稳心神,说了遇到的问题:“修河道的银子多,各方势力复杂,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话语微顿,四贝勒自嘲不已,他的人亦一样。 “真正懂,知晓河道周围土质的少之又少。多亏七弟给我的几人,他们很厉害,姑娘也不娇气,在外面跑来跑去,从不喊苦喊累。做起事来,比男人还强上几分。有了他们帮忙,我虽知道了河道该如何修,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拿到修河道差使的,将事情层层分了出去,从中捞银子不说,修河的用料,该用的砂石以次充好不说,还偷工减料。” 四贝勒抬眼直视着齐佑,皱眉苦恼不已,说道:“我想过很多种法子,比如用重典,敢这般做的,抄家砍头。但这些年来,因着河道出事被抄家砍头的,比比皆是,压根无法杜绝。” 齐佑听得频频点头,说道:“前朝太.祖朱元璋,为了遏制贪腐,杀贪官杀得衙门都没人了,依然没能止住贪污腐败之风。四哥,您不用因此而自责,这是人性,很难一下改变。我们只能取一个折中,尽力去改变,比如招投标。”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心底稍微好过了些。至于招投标的方法,他思忖了下,眼神一亮,说道:“七弟,你可是说,像你以前让那些商户拿出海海贸那般做?” 招投标在后世很常见,同样无法完全避免,做出来豆腐渣工程的问题,可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齐佑以前简单使用过招投标的方式,打算再改动一些,因地制宜,用到河道工程上。 如今他们都是单干,没有资质,只能以个人名义录名。所幸的是,他们现在估计还想不到串标的方法。 齐佑简明扼要说了招投标的方式,再细细跟四贝勒解释其中的条款。 “一,来投标的人,必须列明这个工程,由哪些人参与,管事是谁,用料来自何处,必须将所有的人身家背景如实提供。二,标书上要写明工期,清楚列出各项预算,石方用多少,土方用多少,工匠工钱多少等等。三、要有监督,比如朝廷派出懂行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不能光在旁边指手画脚,送来的用料要由他检查过,合格之后方能允许使用。更不能乱签字,签字之后就表示他要承担责任。四、修河道的银子,不能一下全部发放,得分期支付。最后剩下三成的银子,得等到工期完成,保证三年不出问题,方可分批付清。” 四贝勒听得瞪大了眼睛,说道:“这般苛刻的条件,还会有人敢来投标吗?” 前世的时候,不管多大多小的工程,都有人去抢着做。当然,商人逐利,给多少钱,就做多少的事情。钱少了,做出来的工程肯定不能看。 工部用于修河道的银子很多,被层层克扣之后,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少之又少。有了监督,以及各种震慑,定能让他们少抠一点。 假若原来十两银子,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只有二两。经过改变,他们能用到四两,加上专业人士的监督,至少河道不会年年修,年年垮了。 齐佑老神在在说道:“四哥放心,只要有银子赚,肯定会有人来的。” 四贝勒一想也是,看向齐佑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佩服,感叹着说道:“还是七弟想得周全啊!” 齐佑失笑,他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罢了,认真说道:“我不敢保证能做到十全十美,能比以前好上四五成,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人与天比,地动山摇,海啸山洪,如一粒尘埃般,实在太过渺小,无法抵挡。” 四贝勒说了句这倒是,与齐佑商议起其中标书的细节。待到天色转暗时,方起身离开。 下过雨后,天气凉爽了许多,风中带着阵阵的荷叶荷花气息。 四贝勒站在水亭边,望着眼前的碧波与深蓝天空,他想起了齐佑庄子前挂着的匾额,上面只用油漆刷成一片留白,无字。 话到嘴边,四贝勒到底将问题咽下去了,对送他的齐佑说道:“叨扰了七弟,不用相送了,留步。” 齐佑笑着应好,站在亭子边,待到四贝勒走下石阶,转身回去。 四贝勒走了几步,脚步微顿,到底没能控制住,回过头喊了他一声:“七弟。” 齐佑转身,看到四贝勒站在台阶下,天色暗,他仰头看来的双眼,很是闪亮。 静默了一会,四贝勒问道:“七弟,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可曾怕过?” 怕不怕,怕什么呢? 怕因此被康熙忌惮,怪罪,死无葬身之地。 怕得罪了各方势力,最后得不到他们的支持。 齐佑当然怕,所以他每做一件事,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 兴许正因为这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决心,最后他做到了。 齐佑平静且坦然答道:“怕。” 四贝勒没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齐佑回了凉亭,嘴角难得泛起了得意的笑容。 未来的雍正,处处受掣制,趋利避害,韬光养晦。 齐佑却与之相反,奋不顾身,埋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且不说他所做之事,能让无数人得益。就凭敢做事这一点,他就赢了! 第一百零二章 齐佑与四贝勒两人一起前去请见康熙, 向他禀报了招投标的打算。河道向来重要,这么多年来,想尽了办法都未见成效,认真听过之后, 康熙很快就同意了。 标书要有统一各式与要求, 须得根据现有的情况做出调整。从无到有, 虽说简单, 细节繁琐,很是耗费功夫。 齐佑不习惯如今书籍以及各种记载的模糊形容, 比如看很多工具类, 如《齐民要术》之类的书,上面的很多种地方法,都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趁着这次机会,齐佑打算立新规矩。以后各种文书公函,凡事涉及到数据的, 必须精确, 标准参照后世的说明书。 外面天气炎热,齐佑便没有出门, 关在湖心凉亭里潜心做事。 四贝勒完全被吸引,只要一有空就跑来, 与齐佑商议核对条款,更多的时候还是请教。 齐佑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用词,多用务必等强调语气的词语。 四贝勒一时没能适应, 还是习惯留三分的说话方式,文书公函亦如此。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七弟, 如此可否会太过生硬?” 齐佑能理解, 四贝勒在面对下属时, 居上位者说话会留有余地。或是立威,掌控,震慑,以示深不可测。 在面对上位者如康熙太子等人时,说话要七分委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是傻。 招投标的消息一放出去,解决了李光地的烦恼,没人再理会那些考核落榜之人,眼光全放在了工部的河道工程上。 聪明的人很多,他们敏锐嗅到,此事不同寻常。 除了修河道,其他如修城,修衙门等等,涉及到官府出钱的差事,以后可否会一并跟着改? 不懂河道以及各种修建等学问的人,如何能做监督。齐佑紧接着向康熙建议,各项工程的监察御史,必须经过考试。 康熙这次没那么爽快答应了,他几乎毫不犹豫拒绝了,皱眉道:“御史首先得忠心,清廉,正直。只懂得做好学问,当不好这个差使。” 这就是齐佑与康熙的矛盾点所在。 康熙强调以德服人,当然,皇帝都强调道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这是帝王统治的基础。 但这个德,压根儿就很玄乎。道德是拿来律己,而不是要求他人。皇家口口声声标榜道德,齐佑作为皇家一员,他深以为耻。 连道德的底线律法都做不到,将自己拔得更高一层,等于是在沼泽地里不打地基,直接建造高楼大厦。 海市蜃楼般,风一吹就倒塌了。 御史是闻风而奏,从不做核实。尽管“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被参奏之人,必须反驳回应。 现代司法是谁主张谁理论,眼下是谁要证明清白,则需要自己去找证据自证。 尤其是各种道德问题,比如扒灰,男女关系上等等,要拿出证据来难如青天。 万幸证明了,最后发现,没人会管这些。人性从古到今没什么变化,大家还是乐于听到各种离奇,香艳的八卦。 齐佑想要的是,具有专业性,以及接受律法监督的御史,而不是仅仅只有德。 对于自己的想法,齐佑当然坚持,有理有据说服康熙:“汗阿玛,何为正直呢?只敢直言进谏可算?” 直言进谏的御史最讨厌,只要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成儿个喋喋不休。康熙最讨厌的就是御史大夫,有时恨不得缝上他们的嘴。 经过几次整顿都察院之后,康熙耳根清静了。那些讨厌的御史不敢再将矛头对准他,只敢参奏底下的官员。 对于齐佑的问题,康熙老脸微不可查红了红。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双重准则。但他是皇帝,谁能与皇帝叫板。 对此,康熙很快变得心安理得,神色恢复了寻常,说道:“敢于直言进谏的,当然算得上正直。” 齐佑紧跟着问道:“那诬陷算不算?” 康熙眉头一拧,斜着齐佑不悦道:“无风不起浪,哪就能诬陷了。御史的差使如此,总不能放过任何的一点蛛丝马迹。” 齐佑毫不退缩,继续问道:“那证据呢,不需要讲证据,只凭着一支笔,一张嘴?再者,因为监督御史不懂行,造成了工期的延误,这个损失算谁的?” 其他还好,洪水可不等人,别说皇帝,估计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康熙被噎住,一时没了话说。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诚恳地道:“汗阿玛,监督御史不懂行,就等于太医院的太医不懂医般,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而且,监督御史必须得接受监督,约束监督他们的,该是大清律,而不是道德。具有道德的君子当然好,我觉着,不能一下要求太高,还是用具体的律法条例去管着比较合适。说句大不敬的话,造反会被诛九族,这是天下所有人皆知的道理。因着这个震慑在,天底下方能太平无恙。” 关于江山社稷的话,算是戳在了康熙的心上。再转念一想,反正已将此事交给了齐佑。他要举行考试,让有本事的人来当差,这件事他又没什么好处。得益的,还是大清天下。 康熙斟酌再三,总算同意了齐佑通过考核选拔监督御史。 此事在外人眼里看上去不大起眼,齐佑却长长舒了口气。 从德到法,可以说是质的改变。 齐佑冒着炎热,跑了一趟顺义,去学堂向教授各科的先生虚心请教,认真出了份专业考题。 李光地开始忙着给各州府下公函,面向大清上下招考监督御史。 齐佑则与四贝勒,盯着户部与工部,开始了招投标的事宜。 标书条律详细,每一条写得清楚明白,只要读过书,识字的基本上都能看懂。 怀着各种心思打算的人,全都凑了上来。只要符合参与条件的,齐佑都没拒绝,轰轰烈烈开始了大清的第一次朝廷招标工作。 七月流火,时光倏忽而过。秋风乍起,齐佑成亲的时日到了。 成亲要宴请宾客,齐佑想了想,只打算请宗亲兄弟。 康熙在旁边看着,很是满意齐佑的不拉帮结派。 帝王心思百变,康熙见齐佑连一个外人都没请,又不乐意了。亲自下令,让他请些有头脸的朝廷官员。 齐佑难得耍了个小心机,做了甩手掌柜,央求康熙去定请客名单。 康熙一边嫌弃齐佑给他找事做,一边却干得很是起劲,每天看着名单左右琢磨。 亲事办得庄重而热闹,因着是康熙亲自拟定的宾客名单,加之齐佑的名气,能前来喝喜酒的人,受到了万众瞩目。 齐佑在喜宴上,见到了各大学士以及六部侍郎以上的达官贵人。他不知太子与直郡王等会如何想,反正他作为新郎官,着实没心思考虑太多。 面对婚姻这片空白领域,齐佑真正不安,恍惚了。 家国天下,上辈子的时候,靠着家人的爱护支持,他方能活着,学习。 那时候,他都在家人的庇护下。这辈子不同的是,他成了家的庇护者。 送走宾客后,齐佑回到了正院。新房院子外灯火通明,到处透着喜意。 齐从未如此紧张过,他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方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去。 门口守着的下人们团团请安见礼,伺候那拉氏的章嬷嬷与喜娘,两人忙不迭一起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大声请安道喜。 齐佑颔首道了辛苦,进了新房,四下到处红彤彤,晃得他眼睛都闪了闪。 那拉氏闺名海霍娜,满语是百灵鸟的意思。她坐在床榻边,身上穿着厚重的喜服,头上戴着沉重的钗环珠宝。脸上浓厚的喜妆,依然掩饰不住浓浓的疲惫。 瞄见齐佑进屋,海霍娜蹭地站起身,飞快瞄了他一眼,福身见礼,僵硬而紧张,叫了声爷。 齐佑对上了双明亮含羞带怯的眼眸,带着丝颤意的声音,依然能听出清亮婉转,如同其名。他不由自主呆了呆,干巴巴说道:“你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轻便的衣衫。” 海霍娜飞快福身应了是,章嬷嬷忙上前,搀扶着她去了净房。 齐佑暗自松了口气,正欲去另一间净房洗漱。海霍娜的丫鬟跟了上前,他脚步微顿,转头看着还立在那里的喜娘,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喜娘怔了下,忙福身告退。丫鬟回过神,落后一步跟着退下。 齐佑洗漱了出来,海霍娜也洗完回到了卧房。她双手搭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坐着。头上的钗环拆了,只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素净娟秀的脸上,不知是烛光映着的红,还是羞涩,几乎与大红的喜服融为了一体。 章嬷嬷见状,脸上堆满笑,说了几句吉祥话,福身告退。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除了喜烛偶尔的哔啵声,呼吸可闻。 齐佑扯了扯衣领,喉咙发痒,不禁干咳了几声。 海霍娜一惊,抬头看来,与齐佑的目光相对,如小鹿般惊惶,又飞快垂下了头。 一来一回,齐佑反倒轻松了些,他舒了口气,含笑道:“我与你一样紧张。” 海霍娜怔了怔,缓缓抬眼看向了站在面前的齐佑。 齐佑朝她温柔一笑,说道:“第一次成亲,许多事情不懂,请你谅解。” 海霍娜神色明显松弛了许多,手指扯了下衣袍下摆,低声说道:“我也不懂,若是有不合规矩之处,请王爷见谅。” 齐佑不求轰轰烈烈的感情,他也不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只凭着本能,以及他一贯的要求,盼着以后夫妻之间,能互相尊重。 盲婚哑嫁,他认为先要坦诚布公谈一谈,让双方对彼此有一定的了解。 沉吟了下,齐佑声音温和,徐徐说道:“我平时都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穿衣洗簌都自己动手。先前你的丫鬟要来伺候,我让她下去了。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习惯,抱歉先自作主张了。你不用将就我,你若需要她们,以后还是如在娘家那般皆可,我会尽量适应。” 海霍娜怔怔看着齐佑,点了点头,嗯了声,“我平时也没召唤她们伺候,嫁人的时候,额涅给我选了陪嫁嬷嬷与丫鬟。” 齐佑是郡王,作为郡王福晋,那拉氏准备的陪嫁嫁妆就得与之匹配,不能让皇家没了脸面。 听到海霍娜的回答,齐佑又放了些心。他不怕她是娇滴滴的公主,他可以让步配合。但他一个人生活习惯了,怕有时候没注意到,让她受了委屈。 不管愿不愿意,赐婚一下,海霍娜都得嫁给他。齐佑活在大清这么多年,始终没学会接受,妻子必须得以夫为天。 齐佑笑道:“你只管按着习惯的来就好。平时我会很忙,可能有考虑不周,或者忽略了你之处。夫妻,人与人之间,沟通很重要,你有任何的想法,意见,不舒服,别藏在心里,要及时告诉我。若是找不到我,去找得高桂和都行。我们还不熟悉,起初时,你可能会说不出口,不急,慢慢来。” 海霍娜眼神一亮,抿着嘴唇,重重点头,声音中的颤意没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喜,道:“多谢王爷细心,我知道了。世人都说王爷是端方君子,果真如此。” 齐佑失笑,说道:“那是承蒙世人谬赞。” 海霍娜抿嘴继续笑,齐佑情不自禁跟着她笑,说道:“听说你读过书,识字。” 海霍娜笑容僵在了脸上,不安地道:“王爷的学问过人,我只粗识一些字罢了,不敢在王爷面前说读过书。王爷若是嫌弃,以后我定会努力再学。” 齐佑忙宽慰她道:“我不是嫌弃你,是因为我在外面忙碌的时候多,你独自在家,若是喜欢读书,多看书,日子会不那么无聊。不喜欢读书也没关系,你可以找别的喜好,比如种花养草,学习各种技艺,想做什么都可以。等过段时日,我可能离开京城,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一同前去。若是习惯京城生活,不舍得离开父母亲人,你可以留下来,我会安排好人照顾你。” 海霍娜定定盯着齐佑,眼眶渐渐泛红,泪水滚滚而出。她背过头去,努力擦拭掉眼角的泪,然后说了句什么,声音哽咽到含糊。 齐佑听了个大概,好似她在说我跟你去。他神色温柔慈悲,望着海霍娜清瘦的双肩,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楚。 他不过做了人该做的事情,却令她意外激动至此。 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尊贵如戴佳氏,锦衣玉食。一辈子困在华丽的笼中,能触及到的,不过方寸之地。 对于生母,他如今只能亏欠。海霍娜作为他的妻子,两人都是身不由己凑在了一起,他愿意尽力待她好。 待人以诚,以心换心。 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齐佑心想,他太累太辛苦,他是不是,以后也能拥有些小小的幸福。 第一百零三章 入秋后的广州, 天气依然炎热。午后下起了雨,到了傍晚时分停了,空气通透凉爽下来,齐佑从海关总署回宅子, 还是热出了一身汗。 五岁的弘暖坐在桌前写字, 她见到齐佑进屋, 放下笔。从椅子上轻盈跳下地, 跑着迎上前福了福身,脆生生叫了声阿玛。 齐佑看着女儿比星辰还要明亮双眸, 眼里情不自禁溢满了笑, 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包包。 那边,两岁半的弘曙回头看了一眼,双手抱拳遥遥请安,继续吭哧吭哧往炕上爬,玩他近来最喜欢玩的上下炕游戏。 “爷先去洗漱吧。”海霍娜安排好齐佑, 又对弘暖笑着说道:“暖暖快去写字, 等下吃完饭再出去玩儿。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湿哒哒的, 仔细着湿了鞋子会生病。” 齐佑每天从外面回来,都会带姐弟俩出去玩一会。弘暖听到海霍娜阻拦, 只要她反对的,基本上齐佑都会答应。 一心想出去玩儿的愿望落了空,弘暖撅了撅嘴, 乖乖去写功课了。 海霍娜进屋去箱笼里取了齐佑的换洗干净衣衫,轻声细语说起了家常, 无奈地道:“暖暖的病刚好, 可不能惯着她。” 齐佑接过衣衫, 煞有介事点头,只管着一一应好。 海霍娜见齐佑跟两个儿女听训一样,被他一下给逗笑了,嗔怪地道:“你少作怪,孩子们都亲近你,倒弄得我像是坏人。” 齐佑好脾气地赔笑,说道:“你辛苦了,平时他们都多劳你照顾,当然以你说的为准。” 海霍娜刚想说什么,听到那边弘曙在哼哼唧唧,弘暖在生气大声喊不行,知道姐弟俩又闹了起来,忙跑去劝架了。 姐弟俩成天在一起闹个不停,齐佑见怪不怪,进去净房去换衣洗漱。 换了身干爽衣衫出来,齐佑检查了弘暖的大字,开始教她拉丁文。 弘曙仍然在一旁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爬完塌几,觉着无聊,颠颠跑来往齐佑身上爬。 齐佑干脆将他抱了起来,圈在怀里不许他动,轻点了下他右脸颊上的擦伤,问道:“还痛不痛?” 弘曙平时闷声不响,听到齐佑的问话,蹦了一个字出来,言简意赅答道:“痛。” 齐佑笑了笑,继续问道:“乱爬会摔跤,摔了会痛,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再爬?” 弘曙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齐佑,干脆利落答道:“要!” 齐佑哭笑不得,两三岁的小孩子,对大人的话似懂非懂,还精力旺盛,简直狗都嫌弃。 所幸姐弟俩虽都有性格,规矩倒好。回到京城宫里,不至于出了差错。 齐佑成亲后离开京城,转眼间已快九年。 大清开放了四个关口进行海贸,分别是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粤海关。 管着海关的官员叫做“海关监督”,朝廷考虑得也周全。为了防止他们贪腐,只允许在当地任职一年,以后不得再到其他关口,出任同样的差使。 朝廷的出发点看似很好,其实内里照样一团糟。 首先,海关官署最重要的地方,必须得懂税务。齐佑记得,前世大清后期的税务总司官员,还是由英国人出任。 英国人来当大清的税务长官,听起来很匪夷所思。齐佑在海关里只呆了不到一天,就完全明白,清廷当年的昏聩,以及无可奈何。 从朝廷派来的海关监督,全部出自内务府,由康熙钦点,直接听命于他,当地官员无权干涉。 首先,他们要面对的是语言关。 语言不通可以找驿官,但海关的翻译,除了涉及到很多专业的术语与词汇,还涉及到复杂的经济贸易问题。译官学问不够,翻来翻去,齐佑看到的是乱七八糟。 税务复杂,有关国际贸易这门学科,内务府这群人钻营厉害,遇到专业知识,他们就是十足的门外汉。 再次,是税收混乱问题。 尽管海关监督只有一年的任期,他们上任时,带了一堆家人亲属前来,由他们去收税,拼命将银子往私人腰包里捞。 在这群康熙的亲信眼里,反正西洋人千里迢迢而来,想要与大清做买卖,还不得听话交钱。 否则,他们一怒之下,不买他们的货,或者不许把货卖给他们,让他们空跑一趟。反正到时候向康熙胡乱一报,少来了几艘船又没人知道。 在康熙的心中,最担心的还是海防问题。海关监督只要不让当地海上乱,他们从中贪污捞银子,一般都不会出事。 大清只开了四个关口,限制海船出海的规格。康熙一是怕他们造反,二是很多海船出海之后,未在规定的时日内回来,一去不复返。 康熙的担忧,有一定的道理,采取的措施,却是治标不治本。 齐佑一直在努力建造水师,比如在黑龙江河的水师,如今大名鼎鼎,威慑着罗刹国。他们与准噶尔,肯定有在私底下偷偷摸摸交易,但再不敢大张旗鼓,放到明面上来谈。 海船出海不回大清,不外乎是犯了事潜逃,被逼离乡,大清没有海外过得好。 若是大清能赚到钱,安稳度日。故土难离,谁会背井离乡,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去讨生活。 以康熙的聪明,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至于他可曾有过反省,齐佑就不得而知了。 齐佑到了海关之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 首先,他将所有的官员拉来学习,至少他们得懂最基本的经济贸易原理,比如贸易顺差与逆差带来的好坏,如何控制与平衡等等。 学完之后再考试,考过之后方能继续当差,反之,全部革职。 其次,在海关总署加入专业译官,觉罗氏学堂的学生,又有了施展才华之地。 最后,他将海关官署的职权差使做出了细分,职权分明。各项贸易货物的关税征收标准不同,制定海贸严禁进出口的货物种类。 鸦.片等会致人上瘾的药物,以如今的医学技术水平,还不能使其安全用于治病上。齐佑干脆一刀切,严令禁止。敢有种植与贸易的,重罪处罚。 兵器,以及矿产,粮食等一般严禁出口。至于海外来的粮食,东瀛来的黄铜,佛郎机等来的大炮火器等,全部免税。其他珠宝首饰等等奢侈物品,则课以重税。 海关的贸易物品,以及税收标准,会根据实际情形做出变动。 海关官署底下各司的人员变动,除了查实有犯事情形的,最低两年才能调整调动。 这样一来,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绝,海关监督一到任,就将自己的人安插到税收等肥差上去。人走茶凉,等一年解职之后,后任的官员,哪肯用上任官员的人。 整顿理清之后,齐佑再说服康熙,放开了海船限制,允许大船出海。 出海的大海船如期归来,拉回了粮食,各种奇珍异宝。 康熙听到船回了大清,松了口气,欣慰不已。户部关税一年比一年多,国库难得充实。 对于齐佑折子上关于水师的想法,答应得很是爽快。 齐佑从西洋买了许多大.枪.支,送了些回京城让他们研究制造。 另外,他调了在黑龙江河的水师将领,在他们的帮助下,在宁波与广州打造了海船,充盈了水师。 齐佑在外忙得不可开交,京城那边同样热闹得很。 太子自从索额图被幽禁赐死之后,不但与直郡王图穷匕见,与康熙之间的父子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最终,先是直郡王被圈禁,十三阿哥几乎在朝堂之上不见了踪影。太子则两次被废。 历史似乎在不变向前,似乎又有了改变。如今已是太子被废的第二年,康熙写了信来,下旨让齐佑回京。 因着两个孩子小,加上路途遥远,齐佑在三年前去宁波时,独自回过一次京城。 京城的局势混乱,曹家李家仍在,八贝勒照着以前齐佑的预料,重新崛起。 只是齐佑几乎斩断了八贝勒的羽翼,在盐业上他没了进项,海贸这块他试图涉及。趁着允许大海船出海,他们跟着有两艘船出去了。 海船出海,并不那么容易。海上气候多变,加上一到海外,皇子阿哥的头衔就不管用了。 海船千辛万苦回来,拉了些粮食做掩盖,里面藏着些八音盒,加上各色珠宝,香水,想要偷税漏税。 货物被海关总署查出来,齐佑恰好在江海关,直接让人扣押了,按律例处置。 京城离得远,八贝勒的势力够不到,也没那么快够到。此次损失惨重,几乎血本无归。 没了银子,八贝勒在江南读书人中的名声就没那么大了。朝堂之上,对他的推崇虽少,康熙成日被朝臣逼着立太子,他同样讨不了好。 在京城的儿子们,除了年幼的,齐佑估计康熙谁都不信。他这个远离漩涡的儿子,此时被康熙惦记上了。 齐佑当然不会认为是父子情深,康熙拉他回去,莫非是因为两点。 一是康熙成日杯弓蛇影,看谁怀疑谁。二是想要拿他去对付朝臣,以及其他成年的儿子们。 齐佑亦认为,眼下他是该回京了。 等到弘暖与弘曙睡了之后,齐佑告诉了海霍娜回京的事情,道:“以后我们应当不会再回来,宅子是赁来的,还给房主即可。余下如书本等东西,照着以前那样处置。” 他们搬家得多,海霍娜对处置家什等,早做得驾轻就熟。 齐佑读了许多书,照理是爱书之人。但他从来不留书,全捐给了当地的学堂。 其他的如家什,用不上的衣衫等,则拿去典当行死当。得来的银子,再拿去买米面,分送给穷苦百姓。 起初海霍娜还不理解齐佑的做法,他告诉她,宅子里摆设的家什物件,他们穿的衣衫,都不算顶顶贵重。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却是可望不可及。 贵重的东西送出去,他们拿到手上,也是偷偷去变卖掉,换取其他实用的东西,还不如直接给他们最需要的粮食。 海霍娜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施恩要施得准。齐佑就是那种真正让人感到舒服,温暖的人,能直达人心。 成亲以后,两人从没有红过脸。海霍娜所有不懂的地方,齐佑很有耐心,会掰开揉碎了教给她。 这些年来,齐佑只守着她一人过日子。也有官员送女人前来,他全都拒绝了。信守了成亲时承诺,给她足够的自由与尊重。 海霍娜读了许多书,走过了无数的地方。她的眼界跟着在提高,不断充实着自己,让自己跟得上他的脚步。 哪怕,他总是会停下来等她。她不会让他久等,卯尽全力去追。 在出嫁前,额涅告诉她,男人敬重嫡妻看似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得有宠爱。就像是宫里的嫔妃们一样,得宠的与不得宠的,待遇差别可大了去。 嫁给齐佑之后,海霍娜认为额涅说错了。夫妻之间,还是能并肩前行,并且保持自我与独立更重要。 他们能一起看日出日落,也能在他忙碌离开时,她独自欣赏花开。 哪怕有了孩子,她照样让自己先过好了,再来管他们。 如今他们的儿女,聪明伶俐。没有其他贵人家中的孩子,脸上如蒙了一层石蜡般,雾蒙蒙的钝感。 作为妻子,海霍娜看到了齐佑所做的事情,她深深认为,他应当有更广阔的的天地,不该困在海关官署这一块。 他们总有一天要回京城去,在外肯定自在,离开京城这些年,她享受了最好的时光,已足矣,无悔。 海霍娜明媚一笑,说道:“我先前还准备问,过年是否得回京去。这两日我去铺子里买些当地的特产,总得带些年礼回去。皇上那边,你看送什么好?” 齐佑笑了笑,说道:“多带瓶红酒回去吧,汗阿玛喜欢喝。他知道我们没钱,不会计较的。” 海霍娜一向听齐佑的,出去买了年礼时,她给戴佳氏买了好些海珠,以及海外来的香脂香膏。比给她亲生额涅的礼物,还要贵重数倍。 安置收拾好之后,一家四口回到京城时,恰好下了大雪。姐弟俩习惯了温暖的地方,一下到了寒冷之地,身体倒没事。反倒难得见到雪,兴奋得很,恨不得冲到雪里面去打滚儿。 齐佑先进宫去拜见康熙,乾清宫依旧看上去金碧辉煌。 只不知是康熙平时久住畅春园,宫里久未住人之故。一进东暖阁,齐佑就感到一股隐隐的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康熙瘦削得颧骨上的皮快挂不住,直往下耷拉。眼袋再掉下来,好像一大一小两个口袋,精神虽算好,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老态毕现。 齐佑上前请了安,康熙叫了起,眯缝起眼睛,不住朝他细细打量。 几年未见,这个儿子好似变了,好似一点都没变。 变了的是,因为赶路辛苦,加上常年吹拂海风,他黑瘦了些,看上去略显疲惫。 没变的是,他身形挺拔,眉眼温和。还是如水一般,以前是平静的湖泊,如今的他如大海。 白居易诗中所写,“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的大海。 康熙胸口涌动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凝滞了下,脸上浮起了笑,说道:“回来了啊,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快过来坐,你怎地没将弘曙带进宫来,我这个玛法,还没见过他呢。” 齐佑谢恩后落座,无奈地道:“他们姐弟太淘气,一路上闲不住,先前都累得睡下了。怕带进来哭,吵到汗阿玛。等他们睡醒之后,再带来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听齐佑提到弘暖,顿了下,说道:“弘暖那丫头,听说已经在读书了?” 齐佑说了是,“年后我打算把她送到顺义学堂去读书。” 康熙眉头皱了皱,到底没有多说,问起了齐佑海关那边的情形。 齐佑如实回答了,康熙听得满意不已。军事加强,户部有了银子,应付起来还不吃力,脸上堆满了笑,道:“有了宁波与广州,加上黑龙江河的水师,海上这块的军事,以后没什么可担心之处。东瀛不足为惧,罗刹国更不怕。” 康熙说了些准噶尔那边的动静,最令他遗憾的,还是西疆:“京城这些人,真没一个可用之才。想当年,老大太子…….” 提到先直郡王与先太子,康熙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中带了几分冷意,说道:“我这个当阿玛的,自认为没有对不住他们之处,倒是养出了两个白眼狼!” 齐佑沉吟了下,抬眼看向康熙,诚恳地说道:“汗阿玛,我这次回京,给大哥与二哥也带了年礼。我想亲自送去,去看看他们。” 康熙定住,一瞬不瞬看着齐佑,许久都未曾做声。 第一百零四章 雪花飞扬, 在空中飞卷。蓝底匾额上的“咸安宫”几个烫金大字,蒙上了层雪,看上去灰扑扑的。 刺骨的寒风在夹道中旋转呼啸,转瞬间, 全身就被吹冷成了冰。齐佑裹起了大氅, 动了动僵硬的双腿, 走了上前。 守门的太监与护卫听到动静, 缩着脖子探头出来张望,一脸不耐烦。 齐佑平时在京城的时日不多, 他们看他眼生。好一阵后, 脸色纷纷变了,堆满笑跑出来,躬身见礼请安。 管钥匙的护卫一溜烟小跑着上前,忙着打开侧门。 锁匙碰撞,哗啦中透出股股寒意。锁打开之后, 护卫推了下门。门好似卡住了, 一下没推开。他再用了些力气,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勉强打开了大半。 齐佑盯着半开的侧门一会,抬腿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吱呀呀一阵响动, 再次合上,落锁。 雪在地上覆上白白的一层,盖住了杂草枯木。廊柱的油漆斑驳, 一片片像是长了藓。 廊檐下明黄的碎琉璃瓦片上,几只麻雀翘着尾巴在啄着什么。听到动静, 叽叽喳喳齐叫唤, 拍动翅膀, 扑腾着飞走逃窜。 屋内的石氏听到动静,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打量。看到齐佑与提着包裹的得高与桂和三人,神色愕然,赶紧将门打开,奔上前福身见礼。 齐佑忙颔首还礼,叫了声二嫂。石氏瘦得颧骨嶙峋,脸颊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应了。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灰白中夹杂着些黑发。 齐佑恍惚了下,眼睛阵阵干涩。 “谁?!”暗哑中夹杂着不耐烦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接着是女人的嘤咛娇喘。 石氏垂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齐佑皱起了眉头,朗声答道:“二哥,是我!” 屋内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之后,是不耐烦地低声呵斥:“赶紧穿好滚!” 齐佑暗自叹息,朝得高桂和示意,对石氏温声说道:“二嫂,我刚从广州回来,给您与二哥带了些当地的土产,不贵重,就图个新鲜。” 石氏哎哎了两声,赶着要上前接,又怕怠慢了齐佑,一下手足无措呆站在了那里。 齐佑不忍再看,听到东暖阁动静停下来,抬腿走去。 到了门边,一个衣领还敞开着的年轻女人垂着头冲出来,对齐佑福了福身,侧身飞快走了出去。 屋内光线昏暗,齐佑适应了好一会,方看得清楚些。废太子胤礽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庞跟发面馒头一样,肿胀的眼泡,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身上裹着半旧的锦袍太紧,将身子勒成一节节,盘扣好似会随时飞出去。 胤礽披散着头发站在塌前,神色怔忪望着齐佑,喃喃道:“真是老七?” 齐佑笑着上前见礼,微笑着叫了声二哥。胤礽动了动,脸上浮起些讥讽之色,说道:“哟,我可担不起你这个礼。如今我得向你请安下跪才对。”说完,他作势要跪。 角落里摆着几个炭盆,黑炭刺鼻,屋内空气浑浊,透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齐佑没搭理胤礽,走过去推开窗棂。 胤礽腿弯下去,见齐佑没有阻拦,一下僵在了那里,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外面冰凉的空气涌入,齐佑觉着舒服了些,转头望着胤礽,指着他被崩开的盘扣,不加掩饰说道:“二哥,起来吧,您这样实在难受。” 胤礽悻悻哼了声,站起身拢了拢衣袍,说道:“这里比不上你的王府,要是不嫌弃,就随便坐吧。” 齐佑合上窗棂,留了条小小缝隙,走过来在塌上坐下。 胤礽提起茶壶,倒了杯半温的茶水递过去,说道:“老三老四奉命看管着咸安宫,你来可得了他们的同意?” 康熙神色复杂的脸色,在齐佑脑子里浮现。当时他过了很久,才含混不清唔了声。 齐佑吃了口茶,说道:“我得了汗阿玛的允许,等下我还要去看大哥。” 胤礽提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过后,他放下茶壶,呵呵呵呵笑。他越笑越大声,笑声瘆人,像是寒风的呜咽,又像是破风箱的嘶鸣。 齐佑面色平静看着胤礽,他笑得涕泪横流,弯腰大咳不止,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石氏惊恐不安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往屋内仓惶张望。 齐佑抬眼看去,朝她点头颔首,宽慰她道:“二嫂,没事。” 石氏肩膀塌下去,努力朝齐佑挤出一丝笑,放下门帘轻手轻脚离开。 齐佑望着晃动的门帘,默然片刻,提壶满上了胤礽的茶碗,说道:“二哥,喝口水。” 胤礽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般,缓缓直起身,抬起衣袖,随意抹了把脸,抓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砰”地扔下茶碗,胤礽红彤彤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淬满了不甘与恨意,咬牙切齿说道:“我没事,我偏要好生活着,活得好好的,气死那些看笑话的!” 齐佑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哥,您这是与谁置气呢?” 胤礽猛地看向齐佑,额头青筋突起,愤怒地道:“难道我不该气,不该恨?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失去,可害怕的东西!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 恨意太浓,齐佑被冲得垂下眼眸,沉吟了下,说道:“弘皙还住在宫里。二哥,您看看二嫂,还有您的小儿女们。兴许,我说这句话,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说,二哥,愿赌服输。” 胤礽呼吸急促,眼里是疯狂的光,他死死盯着齐佑,怒吼道:“我不服!老七,我当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四十年的太子!老七,你读了那么多书,史书上可有如我这般的老太子,处处活在他的眼皮下。吃什么,穿什么,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身边伺候的人,全都由他人决定,连呼吸都不得自由的太子?我不欠谁,这个太子之位,是我的额涅,我的舅家亲人,拿命替我换来。我不欠谁,谁都不欠!” 齐佑提壶,替胤礽再倒了碗茶,说道:“二哥,哪怕您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事已至此,您又待如何?好好活着吧,让与您一起的家人们好过一些,这是您目前能唯一能做的事情。” 胤礽的眼泪猛然汩汩而出,双手捂住脸,肩膀抽搐着,无声痛哭。 齐佑没有劝,安静坐在旁边看着胤礽哭。等到他哭完,递上干净的帕子,茶水。 胤礽不客气接过帕子擦拭脸,喝了几口茶。他眼眶虽然愈发肿,看上去倒松快了些,深深吐出口浊气,哑着嗓子说道:“老七,我一落败,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能来看我,还能叫我一声二哥,我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道:“我也做不了什么,以后有我在京城,你们的吃穿用度倒不用太担心。锦衣玉食我办不到,能保证你们能吃饱穿暖。明日我让人送些好的炭,几身合体的衣衫进来。” 胤礽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子,神色黯然下去,自嘲地道:“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四下连指甲盖大小的纸都看不到。我除了塞一肚子猪食,与女人玩乐,还能做什么呢?时日漫长,白天黑夜没完没了。我不能让脑子空下来,一空,我会胡思乱想,会疯掉。” 齐佑眉头皱了皱,说道:“明年我打算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我会跟汗阿玛提一提,让侄儿侄女们一起去顺义。他们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读书,也好有个伴。” 胤礽愣愣看着齐佑,鼻子直发酸。他凄然一笑,说道:“是我连累了儿女。老七,一切都拜托你了。”说完,起身行礼。 齐佑赶紧拦住了他,说道:“二哥,您坐吧,别讲这些虚礼。倒是您,要多动一动,太胖可不好。” 胤礽坚持着见了礼,目光炯炯盯着齐佑,朝屋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老七,我再托您一件事,将弘皙弄到宫外去住。” 齐佑迎向胤礽的视线,坦率说道:“他太年轻了,还是让他留着吧,有人看着不会出事。” 胤礽愣住,过了半晌,他跌坐在塌上,苦笑道:“也是,出去被有心人挑拨,只会害了他。” 齐佑看了下天色,站起身说道:“二哥,我得走了,您多保重。” 胤礽缓缓站起来,将齐佑送到门口。在错身的瞬间,将手里的纸团不动声色塞了过去,摆摆手,说道:“我不能出门,就不多送你了。” 齐佑捏了捏手心,对走过来相送的石氏颔首欠身,“二嫂留步。” 离开咸安宫,齐佑到了先直郡王的府上。与咸安宫一样,曾经金碧辉煌的王府,大门油漆斑驳,到处都透着腐朽与破败。 胤禔与胤礽不同,他瘦得惊人,眼眶深凹进去,衣袍挂在身上,随着他来回的走动晃荡。 一见到齐佑,他先是愣了下,飞快冲过来,枯瘦的双手猛地抓住齐佑,桀桀如同老鸹般狂笑:“老七,你来了,真好,你来了!” 齐佑抽挥手,叫了声大哥,转头四下打量。到底是以前的王府,屋子里虽然冷,倒比咸安宫要好一些。 胤禔停止了笑,狐疑地打量着齐佑,问道:“外面重重护卫看守着,你如何能进来?” 话语微顿,接着他眼睛一亮,急促而期待地说道:“你可是来放我出去,汗阿玛查明我是被冤枉的了?” 齐佑就那么望着胤禔,残忍戳穿了他的幻想,说道:“我跟汗阿玛请求,来看看您。今天我刚回京,先前顺路去看过了二哥,出宫之后再来了您这里。” 胤禔眼里的光散去,又猛然疾走旋转,拍着手掌大骂:“该!活该!老二不是好东西,老三更不是好东西!老七,我跟你说,老三自小就不是好东西。呸!什么书读得好,他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沽名钓誉的混账王八蛋罢了!” 齐佑被胤禔转得头晕,伸手拉住他,说道:“大哥,别骂了,坐一会吧。” 胤禔停下脚步,目光直直看着齐佑。突然,他一下抓住齐佑的手臂,慢慢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凄凉,传得很远很远。 等到胤禔哭得差不多了,齐佑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道:“大哥,地上冷。起来吧,仔细着生病。” 胤禔哭得嗓子都冒火,眼泪干了,撑着膝盖站起身,坐回塌上。胡乱擦拭了脸,沙哑着嗓子说道:“老七,你能来看我,也只有你来了....” 齐佑见胤禔没再流泪,却看上去比哭还要哀伤。他摸了摸炕桌上的茶壶,见还微温着,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道:“大哥,您喝点水。” 胤禔接过茶碗喝了几口,难过地道:“我这里没有好茶招待你,瞧这茶汤跟泥浆一样,如今只能吃这些茶了。老七,你嫌弃吃不下的话,我也不会怪罪你。” 茶是陈茶,茶水有些浑浊,肯定比不上以前。齐佑听得哭笑不得,见到胤禔还能挑剔吃穿,倒是放下了些心,说道:“大哥,我让人给您送些茶叶来。其他的吃穿用度,我都回去给您准备一些。不过,您得多担待,锦衣玉食是不行了,我真没什么银子。” 胤禔斜乜了齐佑眼,幽幽叹息一声,落寞地道:“我哪能不知道你,就靠着俸禄田庄过活。你待奴才下人宽厚,还不贪污受贿,能有银子才怪。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我如今也不挑,戴罪之身,能多活一日都是万幸,哪能还挑剔。” 齐佑如同在胤礽那里一样,问了胤禔的意见:“大哥,侄儿侄女们没人看着,长久以来也不是个事。我打算年后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您要不要他们也一起去?只是,二哥的孩子们也要去。” 胤禔怔了怔,出神望着某处,半晌后凄然一笑,说道:“我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两败俱伤。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儿女们还能动,让他们去吧。不管他们如何对待彼此,我是管不着了,各安天命。” 齐佑说了声好,“大哥,我得回去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您。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胤禔看向齐佑,满脸不舍怅然。他知道,齐佑这句话不过是安慰。 这次来看他,得了康熙允许不易。若是经常来看,就得惹怒康熙了。 胤禔脸色一暗,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宫里的人向来势利眼,额涅那边,你让成妃母帮我照看些。我这个儿子,没能尽孝,还让她成日为我操心,实在对不起她。” 齐佑一口应了:“好,惠妃母那边,我会跟额涅去说。大哥,您活得好,惠妃母才会好。” 胤禔眼又红了,抽噎了下,说道:“老七,你送东西进来时,给你嫂子多准备些,快要过年了,给她几身新衣衫穿。她嫁给我这么多年,生了一堆儿女,身子不好。又陪着我圈禁,眼都快哭瞎了。老七,你去吧,以后,你的侄儿侄女们,一并都交给你了。” 齐佑想到先前见到的伊尔根觉罗氏,她比石氏看上去还要苍老,头发几乎已经见不到黑色。他点点头,说道:“先前我听到大嫂在咳嗽,我再去太医院给她开方子,抓些药送进来。” 胤禔脸上浮起笑,站起身送齐佑出门。他压低声音,在齐佑耳边飞快说了几句,然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说道:“老七,你再给我送些酒进来。” 齐佑笑笑,走出屋外,朝胤禔抱拳,“大哥,回去吧。酒就别吃了,喝酒伤身。” 胤禔瞪眼要发怒,齐佑已转身大步离开。他脸上的神色淡去,站在廊檐下,失神望向天际某处,久久未动,几乎与风雪融为了一体。 第一百零五章 齐佑将抚平的纸重新揉成团, 扔进了炭盆里。火苗窜上来,很快就烧成了灰烬。他未再看,开始整理要交给康熙的文书。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人走茶凉。 这两句话兴许不是真理, 但蕴含了绝大部分的道理。 权势斗争是不见血的刀, 对于齐佑来说是把双刃剑, 他并非清高狷介, 不屑于拉帮结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齐佑需要的, 是有相同理念的伙伴, 而不是为了富贵荣华站队的帮手。 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以后就需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何以为报? 提拔他们的家族,许以他们高官厚禄。或者,弹鸟尽,良弓藏, 走兔烹。 前者, 他必须用天下苍生的利益换取自己的上位,与曾经的太子, 直郡王他们的做法有何区别? 后者,实乃非君子所为, 恕他难以苟同。 这么多年,他都坚持过来了,打下了广泛的基础, 从顺义到北地,再到几大关口。 有兵, 有文, 有经济民生。齐佑不再需要太多的支持。 呼声越高, 对康熙,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当然,这些人对齐佑来说,并非全无用处,他只要他们保持中立就好。 齐佑对胤礽说,愿赌服输,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能接受。付出并非都有回报,放平心态,忙中会出大错。 齐佑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文书,到了时辰,回到卧房歇息。躺下来合上眼睛,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来,收拾好进宫。在马车上,他习惯性微眯上眼,思考一天要做的事情,检查中间是否有疏漏。 海霍娜带着姐弟俩进宫见戴佳氏与康熙,弘暖好奇,拿起车帘挡着寒风,打量外面的街道。 弘曙与以前一样,撅着屁股闷声不响爬上爬下。海霍娜见齐佑在沉思,将一刻不肯停的他搂在怀里,凝视着他的眼睛,细声细气商量:“等下进宫见到汗玛法,你可记得要如何做呀?” 弘曙定住,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想了下。他抱着胖拳头,脑袋点了点,做出请安的动作后,扭动着身子往下滑。 外面又冷又黑,弘暖看了会感到没劲了,放下了车帘坐好。她见弘曙闹腾,拉过他,咯咯笑着将他的胖脸蛋好一通乱揉。 弘曙胖脸挤成一团,嘴张成了一个圆,晶莹的口水,颤巍巍挂在身前。 弘暖呃了声,嫌弃地放开了他。 “姐姐,再来。”弘曙好似玩出了兴趣,伸手去拉弘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 海霍娜看得好笑,拿帕子熟练擦拭掉弘曙嘴角的口水,同时又犯愁。 弘曙这满身口水的傻样,等下不知会不会被康熙嫌弃。 再看身边安然自若的齐佑,海霍娜又放下了心。 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亦不担心康熙与戴佳氏,会逼着齐佑再娶侧福晋格格,多生孩子开枝散叶。 到了神武门下马车,齐佑抱着弘曙,海霍娜牵着弘暖一起前往乾清宫。天还未亮,四周挂着灯笼,森严肃穆。 弘曙难得安安静静,依偎在齐佑的怀里。弘暖往齐佑身边靠近了些,抬头仰望着他,小声说道:“阿玛,好安静啊。” 齐佑朝着弘暖温柔一笑,腾出手轻抚她的头,“别怕,阿玛与额涅都在。” 弘暖嗯了声,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弘曙胖胳膊搂得更紧了些,乖巧贴着齐佑的肩膀。 齐佑望着眼前雕栏玉砌的白玉栏杆,雪已经扫净,四下依然冷得刺骨,空气都好似凝固了。 他与弘暖一样,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紫禁城。 尤其是在冬日,天地间只余下了冷意。早起时去上学,走在夹道中,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无限寂寞。 如今与妻儿们走在一起,齐佑并未感到轻松。并不是亲情的温暖不足以抵消荒芜,而是森森宫廷带来的意义。 森严,冷酷,禁锢,血腥。 乾清宫灯火辉煌,康熙无论是否上朝,都在寅时左右起身。此时他已经用过了早点,在御书房里坐着。手上拿着一本折子,已翻开了好一阵,脑子有些杂乱,想着昨日齐佑的种种,半个字都未曾看进去。 梁九功上了年岁,常年弯腰躬身,好似缩了水的干虾米。他轻手轻脚走上前,轻声道:“皇上,淳王爷来了。” 康熙道了声宣,放下折子,身子在椅子里不由自主动了动,抬眼朝门外望去。 齐佑与海霍娜一起进了屋,领着姐弟俩上前请安。 康熙不错眼看着极为肖似齐佑的两人,弘暖玉雪可爱,落落大方。弘曙憨态可掬,两人的一双眼眸,都明亮如星辰,灵气逼人。 他心里一暖,说不出的欢喜,笑得直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快起来,到汗玛法面前来,让汗阿玛好生看看你们。” 弘曙偏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康熙,弘暖懂事,忙拉着他走过去。她脆生生再叫了声汗玛法,弘曙则直直盯着御书桌。 康熙顺着弘曙的视线看去,笑着逗他:“弘曙想玩什么?” 弘曙没有回答,垫着脚尖往上看,他穿得厚,一下没站稳。歪歪倒倒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呆了下,小胖手拍着胸口说道:“哎哟,吓我一跳。” 康熙见弘曙摔跤,本来以为他会哭,见到他跟大人一般的举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要亲自上前拉他起身。 弘曙撑着地,熟练灵活地爬了起来。见康熙朝他伸出了手,顺势搭了上去,很不见外翘起腿就要往上爬。 海霍娜看得紧张,见齐佑微笑不语,暗自松了口气,跟着在一旁含笑看着。 康熙抱起了弘曙,学着他那样哎哟了声,“看上去丁点大的小人,身子还真不轻,结实。咦,这脸蛋怎么伤了?” 弘曙流利答道:“摔伤了。” 康熙愣了下,噗呲一下又笑了起来,拉过笑弯了眉眼的弘暖到身边靠着,对着齐佑说道:“你瞧,他脸都伤了,还这般不在乎。平时你可得多看着些,脸蛋上顶着一块疤出来,你当阿玛的见了不心疼,我当汗玛法的可不依。” 齐佑笑着应了,“他向来淘气,一下没看住,就不知跑到哪里去闯祸了。小孩皮实一些也好,谁不是摔摔倒倒长大。以前弘暖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爱乱跑乱跳,如今大些就好了。” 康熙深深看了齐佑一眼,唔了声不置可否。弘曙探着身子在朝御书桌上看,康熙笑着问道:“你在找什么?” 弘曙大声答道:“糖!” 康熙愣了下,笑着轻拍了下他的屁股,“你个贪嘴的,汗玛法这里没有糖,去跟你阿玛要!” 齐佑见康熙被弘曙一番折腾,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忙上前将他揪着放在了地上。弘曙不哭不吵,御书房里新奇东西太多,他蹬蹬瞪又朝立柜跑了去。 康熙眼神不停看向弘曙,生怕他摔了,又慈爱地问弘暖:“平时在家中都玩些什么呀?” 弘暖清脆地答道:“回汗玛法,平时在家里,我得上学,读书写字,写完功课后才能玩一会儿。阿玛教我写了计划表,我得按着十二时辰的计划来做事,可辛苦了。” 康熙恍然忆起年幼的齐佑,他在弘暖这个年纪时,每天勤学苦读,功课出众。在上书房,将所有的兄弟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如今,他们早已经长大,生儿育女,他也已经快当翁库玛法。 世事变幻,他亲手抚育,付出了无数心血,盼着他们成才的儿子们。霍霍磨刀,干戈相向,再挥向他这个亲爹。 康熙问了几句弘暖的功课学习,龙心大悦,连声夸个不停,又对海霍娜说道:“你将他们姐弟教得很好,以后带着他们多进宫来请安。景仁宫也冷清得很,有孩子在,正好热闹热闹。” 海霍娜应是,康熙赏了她柄玉如意,姐弟俩一人一块怀表,便让他们去了景仁宫,留下齐佑说话。 康熙喝了口茶,感慨万分道:“如今上了年岁,就盼着能儿孙满堂,一家子和和美美在一起。” 齐佑觑着康熙黯淡的脸色,主动将见胤礽胤禔的一些情形说了,“汗阿玛,眼见快过年了,天气实在太冷,我给大哥二哥他们备了些炭,厚衣衫与吃食送进去。” 康熙冷哼一声,横着齐佑说道:“就你好心!老大性子暴躁,不顾兄弟父子之情。老二眼高手低,总以为有旷世之才,恨不得马上做了大清江山的主。他连身边的太监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他早忘了自己姓觉罗氏,把自己当成了赫舍里氏!” 齐佑看着康熙不停怒骂,上下翕动的嘴唇,胡子乱翘。恍然觉着,他骂人时的举止形容,看上去与胤禔还挺相似,真不愧为亲父子。 他们从没错,是天下负了他们。 康熙骂得口干舌燥后方停下来,吃了口茶,瞪着齐佑道:“以后你少管他们,自小锦衣玉食,就是养得太好了。早该让他们体会一下吃粗糠腌菜的日子,省得成日自以为是。” 齐佑好脾气笑了笑,说了明年将弘暖与堂兄妹们一起送到顺义去读书的打算。 “照说他们要在上书房读书,只汗阿玛,不敢瞒您说,他们身边虽有奴才伺候,奴才看菜下碟,没个人看着,他们迟早得被养废养偏了。还是送到学堂去吧,早些让他们学着独立。住在学堂里,有舍监先生看着,前期让那拉氏在那边住一段时日,看着他们习惯安定下来。顺义离得近,我过几天会去看一趟。” 胤禔胤礽小儿女们的下场,康熙自是一清二楚。 自从他们被圈禁之后,弘皙他们早懂事的,吓破了胆,惠妃成日惶惶不可终日。 其他小的由奶嬷嬷贴身奴才伺候,哪能真正尽心,看着他们小,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欺负呢。 除了齐佑之外,迄今无人去管他们。诚郡王等都在京城,他们这些叔伯,从未伸出过手帮他们一把。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孙,康熙到底心生不忍,对其他几个儿子,心里就多了层埋冤。 他们要远离京城独自上学,身边没人伺候,康熙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来怕他们照看不好自己,二来怕他们被有心人挑拨。 听到齐佑将弘暖也送去,有他经常去看望,康熙马上放下了心,一口应了:“在觉罗氏学堂读书,也算是家学。只老七,你如今跟前才一儿一女,应当多生几个才是。当年你说不熟悉,不要侧福晋。年后我打算给你们兄弟再封一封,你屋里仅有那拉氏一人,仔细让人笑话你。” 齐佑笑着说道:“汗阿玛,儿女们不是想要就能有,还要讲究缘分。我不贪心,只想着尽心尽力将弘暖弘曙养育好。至于侧福晋格格这些,我还是不要了吧,夫妻两人过日子已足够,再添人就吵,拥挤了。他们笑话,就笑话去吧。自己家中后宅乱糟糟的,哪来的脸笑话我呢?” 康熙想着自己的儿女一大堆,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后宫的嫔妃更多,私底下哪能真正一团和睦。 当年那种被齐佑气得牙痒痒,却又说不出口,深感无力的感觉,霎时之间全涌上心头。 康熙悻悻盯着齐佑,想骂句兔崽子,一开口,却笑了起来,无奈摇摇头,说道:“这么些年过去,就你一点没变。” 齐佑赔笑,拿出整理好的文书递上去,说道:“汗阿玛,您看看这个。” 康熙斜了齐佑一眼,边翻边笑道:“你一回来就开始忙,也不歇几日。” 翻看了阵,康熙的眉头紧皱起来,神色变幻不停,说道:“真当如此?” 齐佑说是,“这些数据,我不敢说十成准确,至少九成九没错。当年我去顺义时,前去的流民从各地而来。我听他们说闲话,比如村子里哪家有傻子,或者脑子不大好的,或者生了不治之症的人。再听了一些他们祖上父辈的亲事,就多了个心。事关姻亲,又关系到后世子孙,我不敢轻易下决断。到了北地,再到其他地方,都在收集数据。经过分析,若是血缘相近的亲戚成亲,育下的后代,极大可能会有呆傻,以及生病的危险。” 早在多年前,齐佑就想过要改变满汉不同律的规矩。以前是时机不成熟,加上实在分身乏术。 这些年来,齐佑收集的数据样本已足够多,更有说服力。趁着明年选秀,选秀后旗人家里要忙着定亲,正好将这份数据公布出去,着手开始促进真正的旗汉联姻。 等到旗汉成了姻亲,再提出修改律法,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小了。 康熙不解道:“同族是不婚,这可是表兄妹成亲,哪就能有事了。” 佟佳氏好几个姐妹进宫,加上蒙古科尔沁的女子送进宫,后宫中康熙的表亲可不少,齐佑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 “都说儿女是父母双亲的骨血,有来自父亲的,自然也有来自母亲的。同族同宗,表亲堂亲是一样的道理。” 齐佑尽量用康熙能听懂的来解释,思索了下,干脆直接说道:“旗人就这些,来来回回都认识,谁都连得上亲。旗人能纳汉人女子为妾,私底下,也有娶汉人女子为妻者。不若旗人姑娘也可以嫁给汉人,真正放开联姻。一则,我不希望看到,以后旗人生出一堆有病的傻子后代,二则,此举还可以真正促进满汉和睦。” 顺治当年就极力推行旗汉联姻,可惜他驾崩得早,最后此举被旗人反对,又改了回去。 康熙喜欢汉人姑娘的温柔小意,年纪越大,安置在热河行宫等处的汉人姑娘越多。 喜欢汉人姑娘只是其一,这种理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能真正促进满汉关系,对康熙来说方事关重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事对齐佑来说,他得不到什么好处,御史参奏,文人酸儒写文骂他。 康熙能想到,此举一出,齐佑肯定会被很多与表亲有联姻的人骂。在京城的权贵中,就不乏有很多这样的官员。 开始担忧齐佑声望过高,康熙想到他要被骂,又不乐意了,沉声道:“此事你先别放出去,等到年后衙门开笔时再提。那时候,我打算封一封你们兄弟。” 齐佑听到康熙第二次提及加封,心里一动。 借着加封,康熙是想看清,哪个儿子在朝中的声望更大。 齐佑这次也想亲眼看看,八贝勒究竟有多少人支持。四贝勒那边,会做出如何举动。 第一百零六章 新年很快来临, 中间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外面几乎滴水成冰。 齐佑不清楚现在小冰河时期可有过去,又或许他在南方呆了几年,身子已不能与年轻力壮时相比。 他觉着京城比在北方的时候还要冷, 一到屋外, 冷空气好像往人脸上“啪啪啪”, 直呼巴掌, 气都快透不过来。 弘暖弘曙姐弟俩,开始见到雪时兴奋了几天, 后来几乎不能出门, 两人都受不了。 大一点的,在屋内怏怏不乐,打不起精神。小点的,哼哼唧唧赖在地上打滚儿,吵着要出去玩。 齐佑抽空尽量陪着姐弟俩, 或者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进宫去陪戴佳氏说话。 这天傍晚,齐佑领着姐弟俩从景仁宫出来, 经过坤宁宫,打算从神武门出宫。 走出涌道, 齐佑看到弘皙裹着大氅,怔怔站在那里出神,不由得脚步微顿。 弘皙听到动静, 忙抬眼看了过来,神色中的仓惶与脆弱一闪而过。见到是齐佑, 他急着两步上前, 抱拳请安。 齐佑回京之后, 还是第一次见到弘皙。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成亲亦在宫里。 与弘旺,自我吹嘘的弘历不同,他才是弘字辈中,唯一真正跟在康熙身边长大的皇孙。 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与康熙大婚后就住在坤宁宫,自她薨逝之后,康熙后来又有了孝昭仁,孝懿仁两任皇后。坤宁宫却无人再住进去过,只用于平时祭祀。 弘皙站在这里,齐佑不知他是在怀念孝诚仁皇后,还是在怀念胤礽仍是太子时的风光。 齐佑笑着朝弘皙颔首打招呼,叫过弘暖弘曙见礼,说道:“这是弘皙哥哥。” 弘曙胖脸蛋上满是不解,坚持道:“阿玛,是伯伯。” 以前在外地,弘曙习惯了见到年纪长的叫叔伯,年纪小的叫哥哥。 弘皙虽然只二十岁出头,已经蓄了须。加上眉眼间透露出来的疲惫,令他看上去足足有三十岁出头,比齐佑都苍老。 齐佑心里叹息了声,温声纠正他道:“这是大哥,不是伯伯。你们是堂兄弟,同你平时遇到的外人不一样。” 弘曙似懂非懂,听话地叫了声哥哥。 弘皙被奶声奶气的弘曙逗笑了,说道:“七叔出去这么多年,我们这些堂兄妹见面都不认识了。” 齐佑笑着说道:“以后在京城,大家多见面来往,也就熟悉了。你没事的话,就来我那里坐坐吃杯茶。” 自从胤礽被废之后,其他人都在避嫌,齐佑是第一个邀请他到府里做客的人。弘皙喉咙一梗,神色激动。 不过渐渐地,弘皙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齐佑往咸安宫里面送了炭火吃食衣衫等东西,私底下已经有人议论纷纷。弘皙作为胤礽的亲儿子,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咸安宫都不敢靠近。 到底怕给齐佑带来麻烦,弘皙深深抱拳见礼,说道:“多谢七叔。” 齐佑知道他为了胤礽而谢,微笑着说道:“举手之劳罢了,你无须想太多。外面太冷了,早些回去吧。” 弘皙勉强挤出一丝笑,低声道:“七叔,快过年了,一切还得有劳您。” 到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往年毓庆宫早就粉刷一新,到处喜气洋洋。 紫禁城各处都已经粉刷过,朱红的宫墙,碧绿的廊檐,明黄的琉璃瓦。映着白色的雪,五彩斑斓,热闹喧哗。 除了已经长了杂草,空无一人的毓庆宫,荒芜冷清的咸安宫。 齐佑笑着应了,“过年要吃杀猪菜,我会送半扇猪进去。当年我与你阿玛,还有你大伯父,曾一起从顺义抬了半扇猪回宫。” 弘皙出神听着齐佑说起他们幼时的事情,眼神一片灰暗。 以前弘皙因为胤禔处处与胤礽作对,所以恨他。胤禔如今同样身陷囹吾,他不知道该恨谁。 从皇太孙的位置上,一下跌落下来,却不是跌落在谷底。他迄今依旧住在宫里,康熙待他一切如常。 弘皙反而更加诚惶诚恐,好像跌落在半空中,脚下一片虚浮,没有着落。 弘曙不耐烦听大人说话,跑到墙角跟去踩积雪。弘暖劝不住,见他玩得开心,干脆加入一起去乱踩。 鹿皮靴子不太防滑,还会漏水。齐佑赶紧上前去拦住两人,与弘皙点了点头,带着兄妹俩离开。 走了很远,齐佑回过头,看到弘皙还站在那里。 齐佑没再看他。 有些话,齐佑不能与他说太多,给他太多的错觉,无谓的希望。 齐佑更不能鼓励他,弘皙与胤礽一样,都是被关在金笼子里的海东青。看似威猛,实则早已不能飞。 过了两日送灶,康熙在坤宁宫设了供案祭灶神。齐佑进了宫,跟着前去祭祀。 一串繁琐的礼仪之后,康熙用麦芽糖糊住灶王爷的嘴,再次磕头,祭灶总算告一段落。 坤宁宫里的青石地面,寒意直往膝盖里钻。加上人多,各种的气味发散出来,香火缭绕,说不出的憋闷难闻。 康熙起身时,手撑着膝盖,身子晃了晃。随侍在旁的梁九功,眼疾手快上前,不动声色搀扶住了他。 胤禔胤礽不在,诚郡王如今排在最前。依次下来则是齐佑,四贝勒以及五贝勒,按照品级长幼排了下去。 齐佑看到斜前方的诚郡王,眼睛陡然睁大,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忙垂下头掩饰。 诚郡王很是机敏,很快朝齐佑这边看来,眼含探究。 齐佑不躲不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作为直接告发胤禔压胜之人,齐佑给他府里送东西进去,诚郡王很是不安,还让人写折子参揍过齐佑。 诚郡王神色不自在起来,勉强回了个虚虚的笑,僵硬转过了头。 康熙站起身,搭着梁九功的手臂,看了屋内众人一眼,说道:“都散了吧。” 众人齐声应是,等康熙走出去后,方纷纷离开。 诚郡王大步走最前面,停下来侧过身,对齐佑笑着说道:“老七,你去了南边,这么多年都不见,如今回来了,也不上哥哥府里来坐坐吃杯茶。咱们可是血亲兄弟,哪怕几十年不见,也照样亲密无间。老七,你莫要弄得彼此生份了。” 齐佑笑着回道:“我先去看了大哥二哥,这些时日都在忙,加上孩子们不太习惯京城的气候,就没出门,还请三哥见谅。” 诚郡王听到齐佑提及胤禔胤礽,脸色变了变,呵呵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老七真是,记得被汗阿玛圈禁起来的老大老二,却不记得我们这些好生生的兄弟们。” 齐佑面不改色,始终温和道:“三哥别生气,若是您被圈禁,我也会来看您,给您送东西的。” “你!”诚郡王没想到齐佑这般不给他面子,登时气得眼前一黑,手猛地朝下一挥,怒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齐佑,脾气极好,温润如玉,从不与人为难。诚郡王还是三阿哥时,对他那些有意或者无意的嘲讽,齐佑亦从未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齐佑依然不会与诚郡王计较,只有来有往罢了。他不喜在背后说人,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三哥,你难道听不懂吗,我就是话中的意思啊。如若三哥被圈禁,我也会来看您。哪怕会被人参揍,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心怀坦荡,任何牛鬼蛇神都不惧。” 诚郡王小时候,荣妃受宠,他跟着被人高看一眼。在兄弟们中排行第三,对于老大,他不太屑,两人向来不和。 胤礽是太子,还比诚郡王见长,他只能屈居其后,自认为实际是兄弟中排行第二之人。 齐佑哪怕念书再好,办了许多差使,在诚郡王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瘸子,俗话所称的残缺人。 面对着毫不退让的齐佑,诚郡王脸一阵红一阵白。怒归怒,他却发现,自己并不敢拿齐佑如何。 齐佑淡然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眉眼温润。从私德到公德,他都无懈可击。 八贝勒这时笑着上前,劝说诚郡王道:“七哥向来心直口快,他也不是故意要与您顶撞,就是心里怎么想怎么说。在汗阿玛面前都有一说一,三哥您就别生气了。” 诚郡王一听,心中的怒火更甚。八贝勒的言中之意,是在说齐佑巴不得他圈禁呢。 九阿哥眼珠子一转,跟着说道:“七哥,您这般友爱兄弟,怎地没见您对十三表示关心,难道十三就不是您的兄弟了?” 齐佑神色平静,目光凉凉,在火烧浇油的八贝勒与九阿哥身上扫过,微笑着说道:“我给十三送了些东西进去,你们的消息向来灵通,难道没人跟你们提吗?还有,我与十三不熟。” 九阿哥神色阴沉,冷哼了声,“原来与十三不熟啊,我还以为七哥只挑有用的去关心呢。” 齐佑笑了笑,说道:“咦,有用!九弟这句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原来兄弟是拿来用的。九弟,你提醒了我,我深深觉着,你挺没用的。” 九阿哥脸一下拉了下来,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我若是要欺你,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九弟,你靠着投胎,享受了常人不能享受的好处,且知足吧,切莫做得太过。” 几个兄弟之中,齐佑最不喜欢八贝勒与九阿哥。关于八贝勒的才情本事,齐佑只听到他一堆差使办得好的评价。至于什么实事,齐佑没看到。 八贝勒左右逢源,圆滑机敏,这些都不是坏事。 常话说,在一个人落难时,方能看清身边之人的品性。八贝勒自幼得惠妃抚育,无论他可否有被照看,在表面上,都该对惠妃尽孝,他却连面子情都懒得做。 胤禔被圈禁之后,惠妃在宫里过得很不好。戴佳氏曾告诉齐佑,惠妃的份例看似与以前一样,其实处处被克扣。比如冬日的炭,只有上面盖着的一些是红罗炭,底下大半部分都是黑乎乎,烟熏火燎的黑炭。 惠妃上了年纪,绿头牌早就撤下了。以前康熙还会去她的宫里坐一坐,在胤禔被圈禁之后,再也没踏进半步。 人情世态炎凉,在宫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八贝勒哪能不清楚,但他只当作没看见。 九阿哥看似聪明,早早站了队,实则被八贝勒当做枪使罢了。他拼命捞银子,从江南到北地,河道,海关关税,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若八贝勒真坐上了大位,身份角度一变,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九阿哥。 五贝勒看到九阿哥与齐佑争执起来,一边是幼时最好的伙伴,一边是亲兄弟。 他左右为难,憨厚的脸上满是焦急,干脆一下窜到两人中间,团团转劝道:“七弟,九弟,你们都少说一句吧。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四贝勒这时也走上前,拉着齐佑,劝道:“七弟,我们走吧,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齐佑没再搭理几人,与四贝勒一起离开。 走了一段路,四贝勒回头,看到其他几人也朝另一边走了,再看向齐佑。 四贝勒神色颇为复杂,不解道:“七弟,你一贯温和,也知道三哥向来说话不好听,老九脾气急躁。今儿个怎地就沉不住气,与他们两人吵了起来?” 齐佑笑道:“四哥,在这个宫中,除了汗阿玛之外,我竟然不知,还有其他脾气不好之人。” 身为皇子阿哥,自小学规矩,早早被剪去了棱角。脾气好不好,端看对着谁罢了。 齐佑对着讪笑的四贝勒,坦白道:“他们太过了。” 四贝勒叹息一声,没再提他们,说道:“七弟,我真是有事情要找你。你先前让人送东西到十三那里,可曾知晓他的具体情形?” 齐佑回想了下,歉意地说道:“这个我真不知。得高送了东西去,回话说是让门房转交,未曾与十三见着面。” 四贝勒一阵失望,垂下头,再次叹息,说道:“老七,我也想照看十三一二,又担心惹怒汗阿玛,倒显得我不孝了。听说你要将几个小的送到顺义去读书,可能将十三的儿女们也一并带去?” 齐佑一口应了,“好啊,人多正好热闹。先前是我没想周全,四哥,你放心,我这就去跟汗阿玛说。” 四贝勒愣了下,说了声有劳,嘴里不免更苦涩了。他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万万不敢触及康熙的逆鳞。 齐佑朝着四贝勒抱拳,转身去了乾清宫。 康熙半倚靠在塌上,腿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不大好,对齐佑沉声说道:“吵完了?” 他们在坤宁宫的争吵,肯定瞒不过康熙的耳目。齐佑来乾清宫的原因之一,就是防着其他几人先告状。 长这么大,总该让他先声夺人一次了。 齐佑敛着眉眼,没有添油加醋,更没隐瞒,不卑不亢说了前因后果,最后还总结了原因:“三哥是因着私,心里有鬼。八弟九弟是因着公,损失了银子,在旁边火上浇油。” 康熙听到齐佑与平时写计划一样详实的回答,几乎快被他给气笑了。不过稍微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齐佑常年在外,哪来的功夫与他们结怨?他们不顾兄弟之情,齐佑做了,他们还要说三道四。 康熙对几人不满又多了一层,沉默了会,说道:“我打算在郑家庄修一座宅子,以后让老二搬到那里去住。”“注” 郑家庄远在昌平,康熙将府邸修得远,安顿好胤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齐佑能理解康熙复杂的心情,一切皆因为,他与胤礽的父子情分,重不过江山社稷罢了。 康熙对胤礽的感情,真正复杂至极。说白了,只有他能怒骂责罚,其他人若是来踩上一脚,却是犯了他的大忌。 齐佑笑着说道:“我昨日见了弘皙,跟他说了几句闲话。快要过年了,我打算送半扇年猪去大哥二哥那里,让他们能过个好年。另外,汗阿玛,十三弟的儿女们,明年让他们也一起去顺义读书吧。” 康熙没好气看了眼齐佑,嫌弃地说道:“你成日事多不算,还到处揽事上身。十三本性纯良,就是纯良得过了头,傻气了,得好生磨一磨。” 齐佑没与十三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真正品性,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通过此事,齐佑算是看清了四贝勒与八贝勒的部分实力。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齐佑眼,状若无意问道:“十三跟老四向来走得近,可是老四托了你来说情?” 齐佑说道:“先前四哥劝架,将我拉走了,提到了十三弟。我与十三弟不大熟悉,倒是四哥提醒了我。反正要送,就干脆一并把他们一并送去,堂兄弟妹们在一起,觉罗氏学堂,总算当得起这个名号。” 康熙唔了声,失望,难过等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滚。 四贝勒与十三交好,他处处回避,推着齐佑上前。 齐佑聪明绝顶,却不躲不闪,毫不犹豫站了出来。 康熙心情逐渐平缓下来,望着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说道:“天太冷了,我老啦,身子骨受不了来回折腾,尤其是这腿,不能跪。到时候,你且代我去祭天吧。” 这可不能感恩戴德马上答应了,齐佑心思转得飞快,惊讶地望着康熙,脱口而出道:“汗阿玛,我腿也不便啊!” 康熙差点被噎着,瞪着他骂道:“你少给老子胡说八道,瞧你年纪轻轻的,哪里就不好了,妄想着偷懒,看我不收拾你,让你去就去!” 第一百零七章 皇帝除了冬至祭天, 还有“春正月天地和祀”等各种大祭,热闹而庄重。 齐佑代康熙祭天的消息一传出去,朝堂上下暗流涌动,议论纷纷。 祭天之前, 需要提前三天前去斋宫斋戒沐浴, 书写祝文, 宰猪杀羊, 牛,鹿, 兔子等牲畜做成斋品。 齐佑从读书到今, 未曾有过这般清闲的时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难得什么事情都没做,靠在榻上想着那些传言,不禁笑了起来。 “残缺人前去祭祀,乃是对上天的不敬。” “皇上已选定储君人选。” “一直在皇上面前挣表现, 显得忧国忧民, 这时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 等等各种难听的话。 当然,真正有想法的朝臣官员, 他们不会将心思诉诸于众。能传出来的话,都是有心人指使罢了。 他们都太急了。 祭祀仪式繁复, 不断起起跪跪。京城正月的天,滴水成冰,所有的官员都冻得脸色发青。 祭祀之后, 齐佑按着规矩,将用清水煮过的祭品, 赐给朝臣们享用, 以示天威。 诚郡王看着太监送上来的一大块兔肉, 脸色从青变成了紫胀。 肉是清水所煮,未加任何佐料。如今早就冻成一团,白花花的油花浮在上面,既寡淡又腥臭。 他偏偏得的还是兔肉,比牛肉鹿肉等,还多了层骚气。 放眼望去,如李光地等老臣,面前都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牛肉。 四贝勒面前的是块鹿肉。鹿肉鲜嫩,肯定比兔肉好吃。 齐佑明摆着在欺负人,火气在诚郡王胸口不断翻滚,在祭祀的场合,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发出来,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诚郡王拿着兔肉,卯足力气都下不了口。他不死心再四下偷看,盼着有人能跳出来,趁乱混过去。 等他看到八贝勒九阿哥他们面前一大块油腻腻的的肥猪肉,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要惨些。 死道友不死贫道,诚郡王那股气方平了些,甚至开始幸灾乐祸,等着他们吃肥猪肉,等着好看热闹。 齐佑没他们那么下作,而且他们的那些流言,对他来说并没影响,甚至还可能是助攻。 点到即止,齐佑眼神在诚郡王等身上淡淡扫过,朗声道:“诸位口下留情,且将祭品带些回去,亦是将福气带回,一并福泽家人。” 众人正愁祭品无法下咽,顿时松了口气。听到带福回府,真正转忧为喜,恨不得多抢一块,好得到更多的福气。 齐佑说完,抬腿朝外走去。众人忙见礼恭送,等着他的仪仗浩浩荡荡离开,方四下散去。 回宫之后,齐佑换了身常服,前去向康熙交待差使。 一进屋,热浪扑面而来,冲得齐佑快透不过气。康熙靠在塌几上,身上穿着厚夹衫,腿上搭着厚锦被,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 康熙手撑着塌,坐直了些身子,上下打量着齐佑,说道:“回来啦,坐吧。” 齐佑谢恩后坐在塌前的锦凳上,说了前去祭天的经过,“汗阿玛,我让他们将祭品带了回去。一来是图个吉利,二来,祭品没滋没味倒是小事,主要是早冻得冰凉,我担心老臣们肠胃不好,吃了会生病。” 祭祀前后发生之事,康熙早已知晓。仅近是让齐佑代他去祭天,各路牛鬼蛇神,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这样也好,康熙至少将他们心头烧得旺旺的那把火,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恨不得捉住他的手,替他在诏书上写下他们满意的储君人选。 康熙冷哼了声,说道:“你做得很好,倒是真正在积福。他们若还不惜福,就该遭天谴了。那些说你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齐佑动了动左腿,不以为意笑了笑,道:“他们双腿齐全,跪久了照样会腿疼腿酸。我天生如此,只这里不方便而已。”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再指了指头,“拿人身体残缺来说事,至少这里不大好。” 康熙知道是谁在暗中兴风作浪,其他几个儿子在背后指使,依附他们的朝臣们,则为马前卒罢了。 他们嘲笑齐佑的腿,对他百般鄙夷,康熙感到怒不可遏。 儿子虽腿瘸,却是他亲生。骂齐佑,等于说他这个当老子的不积德。 康熙不禁错牙,沉下脸骂道:“一群混账东西!” 齐佑忙劝道:“汗阿玛您别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汗阿玛......” 迟疑了下,齐佑将视线投向康熙的腿,问道:“您的身子看上去不大好,可召太医诊过脉?” 帝王的脉案,身体好坏,都属于绝顶的机密。其他人只敢问候关心,并不敢细问。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眼齐佑,很快耷拉下眼皮,静默半晌后,说道:“太医说是消渴症。” 消渴症就是后世的糖尿病。齐佑久病,对各种疾病有一定了解。后世的糖尿病都无法根治,何况是医疗落后的大清。 到底是亲爹,齐佑沉思了会,遵循着自己的本心,直言不讳说道:“汗阿玛,您平时的饭菜,要吃得清淡些,少糖少盐少油。不要□□细的百米白面,改吃粗杂狼。” 康熙愕然,没料到齐佑是这等反应。 如若换了其他人,他们肯定先会忧心忡忡以示关心孝顺。至于他的脉案药方,就算是太医正都不敢轻易拿主意。 齐佑缺毫无避讳,提出让他改善饮食的建议。 康熙心情复杂至极,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方子,可有用?” 齐佑只能按照康熙能理解的解释:“汗阿玛,这个方子可能没什么大用,但是我建议您一定要试试。您想啊,平时我们吃多了糖,很快就会口渴,与消渴症的症状有些相似。白米白面中含有大量的糖,小麦可以拿来做麦芽糖,米亦能拿来熬糖。汗阿玛,消渴症难治,只能寻求缓解的方子,让您得到些缓解。” 消渴症向来治不好,齐佑实事求是,将道理讲得清楚明白。如若吹得太过,夸大其词,康熙反而会起疑。 方子并未加任何的药材,齐佑所言的膳食习惯,倒符合养生长寿之道。他平时博览群书,懂得极多,能琢磨出这个方子也不足为奇。 康熙斟酌再三之后,彻底放下了戒心,打趣道:“也好,我姑且听你一回,以后就忌口些,戒了那糖。” 齐佑跟着劝说道:“汗阿玛,除此之外,若是您有力气,能走动的话,还是起来动一动。饭后走一走,活到九百九。不但饭后,平时也要多走动。” 康熙瞪了眼齐佑,掀开锦被不耐烦道:“好好好,我且听你的。活到九百九,那是千年的王八,能活到八九十,就是长寿了。” 齐佑上前伸出手,只虚虚待在一旁,并未真正搀扶,笑着说道:“汗阿玛,瞧见您,我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能猎到老虎。我就不行,可不能与您比。” 康熙瞥了眼齐佑的手,脸上笑容愈发浓,在屋子里慢慢走动,说道:“那是你成日只管着读书读书,哪怕学会了拉弓射箭,不过是花架子。上过猎场围猎,方能见真章。” 康熙几乎年年前去木兰围场,数次下江南。齐佑从未随行过,他不禁笑道:“等到今年木兰秋狝,汗阿玛把我也带上吧,让我去开开眼。” 康熙笑着看了眼齐佑,感慨不已说道:“蒙古的台吉王公,可是经常问起你。他们有些是好奇,有些可是对你不满。你将喀尔喀部落的人变成了真正庄稼汉,好些牧民眼见他们日子过得舒适安稳,跟着有样学样,将帐篷毡房定下来,半耕种半放牧。这人呐,一旦日子舒坦了,就没了斗志。若是长此以往,再过十几二十年,蒙古那边就彻底能安定了。” 林大牛脱了籍,得了康熙御赐的牌匾,就是贵人见了都要客气几分。如今他依然扎根在那里,苦苦研究粪肥。 如林大牛这般的人还有很多,张松张柏姐弟,荷叶林绣绣等。他们有些人已经成家,有些人还孤身一人,散落在大清各地,为了测绘事业而努力奋斗。 北地的庄稼收成逐年增长,对于当地的安稳太平,齐佑从未敢居功,说道:“他们要见我,还不如去问问当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得知,他们想过怎样的日子。” 康熙听习惯了齐佑对百姓的看重,以前不觉着,如今感触颇深。 户部有了银子,无论做什么都有底气。百姓能填饱肚皮,不用经常免税,他们同样对朝廷心怀感恩。 “他们若是能懂,就不会为了争牧草牛羊,成日跟斗鸡似的,恨不得弄死对方。算了,不提他们也罢。” 康熙边摆动着手臂,边放松身子,说道:“躺着是舒适,可躺久了全身发软,起来走动一下,还真轻快不少。这人啊,身子好,什么都好。身子一差,什么事情就出来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早朝后,将你先前拿来的文书,颁布给他们。” 齐佑应是告退,刚走到门边,康熙叫住了他,犹疑了下,说道:“弘皙你多看着些,省得他如惊弓之鸟般,不得安宁。” 齐佑想了下,干脆说道:“汗阿玛,不如让弘皙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康熙楞住,直直看着齐佑。 齐佑目光一如既往的清亮,不躲不避,坦诚道:“弘皙已经成家,已是一家之主。他总该做些事情养家,而不只靠着俸禄过日子。我让弘暖,其他侄儿侄女们去顺义学堂读书,学真正的本事,也是怀着这样的打算。以后等弘曙大一些,同样会将他送去。无论他们喜欢学什么,医科,农业,都随他们去。我不想看到,他们长大后,成为只知道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废物。他们既然生在皇家,比谁都应该学一门本事,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不辱没了觉罗氏的名声,对得起这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 康熙浑身一震,心头滋味百转千回。他的儿子们,延请名师教授,从幼时读到几十岁。读到头来,他们学到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对于孙子辈,康熙不是没考虑过他们的出路,始终没想出个两全的办法。 上书房的阿哥们,身在权利中枢,自小耳目濡染,身边围着一群聪明人。在不知不觉中,划分阵营,抱团结党,不争也得争。 儿子们早已杀红了眼,康熙不欲再看到孙子们自相残杀。他想开口说话,喉咙直发紧,好一阵后,喃喃说道:“是,他们再也不能成为废物。弘皙你带去吧,明日起,就让他在白日跟在你身边做事。能学到你一两分的本事,对他以后也受用无穷。” 齐佑没提让弘皙搬出宫,康熙多疑,离开了他的视线,又该想东想西了。到时害了弘皙不说,还连累了自己。 至于齐佑自己,他问心无愧。他做的每件事,都能坦坦荡荡放在康熙眼皮子底下,供他审视。 第二天一早,弘皙袖着手候在神武门边,脖子伸得比鹅还要长,不断朝前打量。 齐佑的马车一到,他立刻窜上前,刷一下拉开车门,脸笑成了一朵花,大声喊道:“七叔!” 齐佑被他吓了一跳,无语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也不嫌冷!” 弘皙咧嘴笑得一排白牙全露了出来,说道:“七叔,我不冷。七叔,小心地滑。您腿脚不便,我来扶您!” 齐佑倒吸了口凉气,有点后悔带着这个棒槌了。他不客气一巴掌拍了过去,沉声道:“闪开些!” 弘皙嘶了声,缩回手眼巴巴望着齐佑,满脸忐忑不安。 齐佑利索下了车,斜睨过去,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小样,耐着性子,掰开了揉碎了教他:“你今日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不该这般急不可奈地前来等我,在乾清宫候着就成。官员上朝大多都从神武门进来,他们见着你,该作何想?” 弘皙只是太急,并不是蠢。前后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脸色一下煞白。 昨日下午康熙把弘皙叫去,让他跟着齐佑做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当场哭出来。 以前他跟在胤礽身边,也做过些事情。胤礽自己的差使都不多,他能做的,都是些跑腿的琐碎细活。 齐佑所做的事情,世人都看在眼里。在弘皙看来,他才叫真正当差。 自从胤礽被废之后,弘皙就没了着落。直到昨日,他才感到,总算真正落了地。 很疼,但是踏实。 他到神武门来等着齐佑,一来显得他猴急忙慌,好似要替胤礽平反。二来,显得康熙待他不好,没给他指派差使,让他无所事事。 弘皙慌张地道:“七叔,他们肯定要参揍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齐佑气定神闲说道:“事已至此,别管,由着他们去吧。以后做事之前,不管急不急,先三思而后行。” 弘皙长长舒了口气,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般,不断说道:“行,我都听七叔的。汗玛法也叮嘱过我,七叔吩咐如何做,我就如何做。不懂之处,就多问,别自作主张。七叔,您先前说第一,那第二呢,我还有哪里做错了?” 齐佑见他还记得第二,不算太笨,心中稍慰,说道:“我的腿虽不便,但我还没到七老八十,尚能骑马走路,哪就用得着你搀扶了?我没关系,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要记住了,除了对方真正无法起身,行走不变时,其他任何时候,你都不要冲上去帮忙,只在一旁用心看着。等对方真需要帮助,你搭把手就好。人不服老,也不愿意真正对外示弱。他们自己说说可以,你却不能说,更不能做。” 弘皙听得恍然大悟,道:“看来,处处都是做人之道。七叔,你真是厉害。” 齐佑笑了起来,随意问道:“昨日你汗玛法叫你去说话了?” 弘皙说是,接着就要将康熙见到他的话,全盘托出。 齐佑赶紧抬手拦住了,板起脸沉声说道:“打住!在御前的话,无论是什么,你都不能往外说!” 弘皙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嗫嚅着说道:“我相信七叔,以为这些话也不算是机密,就没想着要守口如瓶。” 齐佑认真地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学会闭嘴。不能说的,对着谁都不要说。” 弘皙耷拉着脑袋,一一应了。他沮丧不已,不过前来迎接齐佑这么件小事,他都犯了好几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亏得是齐佑,愿意点拨教他。若是换了其他人,估计他早就倒了大霉。 怪不得康熙不放他出宫,弘皙这时候,方察觉到了康熙的良苦用心。 弘皙自此乖乖跟在齐佑身后,待早朝之后,一起前去御书房。 八贝勒与九阿哥,加上十阿哥十四阿哥走在一起。他们看到亦步亦趋的弘皙,几人嘀嘀咕咕一阵,十四阿哥叫了声:“弘皙!” 弘皙停下脚步,回过头,恭谨地叫了声十四叔。 十四阿哥不怀好意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七哥的跟班?” 叔侄俩只相差六岁,十四阿哥极得康熙的宠爱,性情张扬,弘皙平时与他就不大对付。 虽见到他明显一幅看笑话的模样,弘皙念着齐佑的教诲,还是强忍住了,说道:“十四叔,汗玛法吩咐我跟着七叔做事。” 十四阿哥怪叫一声,上前搂住弘皙的脖子,夸张地道:“哎哟,原来你跟着七哥在做事啊。来来来,你教教我呗,跟我好生说道说道,你什么时候搭上了七哥。以后七哥再代汗阿玛去祭天,我也能挤到前面去,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齐佑一直不动声色看着,让弘皙自己去处理。见到十四实在是不像话,他回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你作为叔叔,欺负侄儿算什么本事。你要露脸还不容易,反正你脸皮厚,直接去汗阿玛面前哭闹,让他派你去祭天,不就成了!” 十四阿哥哪受过这种委屈,脸瞬间黑沉如锅底,撸起衣袖朝齐佑冲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章 八贝勒他们只管在一旁看戏, 弘皙被十四带着撞到一旁,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挥着手臂堪堪站稳,白着脸不知所措。 齐佑气定神闲站着, 面对着冲到面前, 如同愤怒狮子般的十四阿哥, 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幼稚, 狂妄! 又一个被康熙宠得无法无天的皇子阿哥! 齐佑性情温和,却不是毫无原则。他很少在京城, 其他人没有与他相处过, 对他了解实在太少。 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他下放地方。官员们对他或望而生畏,或毕恭毕敬。 不主动惹事,亦不会怕事。 居移气养移体,他是在实干中养出来的气势威严。如十四等皇子, 是康熙的宠爱, 养出来的娇纵与不可一世。 两者一旦对上,胜负高低立现。 换作以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齐佑会息事宁人拉走弘皙, 不搭理十四的挑衅。 如今他不会退让,否则,他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软柿子, 谁都会上前来踩一脚。 他该立威了,让他们知晓他的攻击性。 无论是诚郡王, 还是十四。他们只要撞上来, 他都会即刻打回去。 十四比齐佑低小半个头, 他迎着齐佑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不受控制阵阵发紧。 从年纪上来说,齐佑居长。从身份上来说,齐佑是郡王。 无论哪一种,他敢动手就是以下犯上,不懂礼数。 外面已经有朝臣,三三两两朝御书房走来。他若是敢动手,一个冲动狂暴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这辈子得康熙宠爱,从没人敢这般下他的脸。十四胸口萦绕的那股子气尤未平息,拽紧拳头挥了挥,压低声音咬牙道:“有本事,咱们到校场上见真章。” 齐佑嘴角动了动,连眼神都没再多给一个,转身离开。 十四被彻底忽略无视,憋得鼻子里喷出的气,好像两条火柱般,呼哧呼哧直响。 八贝勒不动声色看着,此时走上前,拉着他低声劝了两句,“走,先进御书房再说,等下仔细惹恼了汗阿玛。” 十四阿哥抬眼看去,立在御书房门外的梁九功,脸上堆满笑,在向齐佑请安。 他重重哼了声,不屑道:“瞧梁九功那谄媚的模样,真是一条好走狗!” 八贝勒脸色微变,转头朝四下望了眼,见后面四贝勒与五贝勒两人一起走近了,赶紧推了十四一把,说道:“你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十四才悻悻闭了嘴,冷着脸往御书房走去。 齐佑与梁九功打了招呼,对垂着脑袋的弘皙说道:“挺直背,打起精神来!” 弘皙忙挺胸抬头,扯开嘴角挤出一丝笑。 齐佑听着身后十四走得震天响的脚步声,斜睨了眼笑得难看的弘皙,无语嫌弃。 进屋请安后,依次落座。康熙在御案后抬起头,眼神扫过众人,在齐佑弘皙与十四身上短暂停留,垂下眼睑,继续低头翻看手上的折子。 待人都到齐之后,康熙吩咐梁九功领着御前伺候太监,每人手上发了份誊抄的文书。 众人将文书从头看到尾,皆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李光地握着文书,下意识看向空着手,端坐着的齐佑。 四贝勒眼观四处,早就发现齐佑手上空着,心念一转,就知道这份文书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其他人也陆续发现了,八贝勒转头对九阿哥说了句,九阿哥立刻看向齐佑,对着十四眼神示意。 十四很快抬头朝齐佑看去,原本按压住的火气,这时渐渐复苏。按耐不住,蹭地站起身,扬声道:“汗阿玛,这上面所记载的情形,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们都看不明白,还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他眼,抬手摆了摆,让他退回去,“你看不明白的话,就好生听着。”他转头看向齐佑,“老七,你且来解释一二。” 齐佑应声而起,走到屋中央站定,镇定自若说了文书上记载的数据来源,以及近亲成婚,对于后代的危害。 他视线投向太医正,以及太医院的众医官:“许多疾病,在发生之前都闻所未闻。被大夫郎中发现之后,他们经过琢磨钻研,寻找治疗的方案。但迄今为止,依旧无法治疗癔症,以及出生时的各种缺陷。有些癔症是从娘胎带来,有些是后天所得。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应当尽可能预防,规避。” 众人不由自主被齐佑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声音清越温和,吐字清晰。偶尔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手势,风仪无双。 齐佑说到这里,话语微顿,手往下压,以示强调:“综上所述,朝廷得要广召天下,不允许五服之内的同族,表亲结亲。旗人的人口少,旗人之间互相通婚多年,为了替后代子孙着想,以后不再限制旗汉通婚。” 众人回过神,惊诧,不解,沉思,嘲讽,种种情绪交织,很是精彩热闹。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十四率先跳了起来,嘴角下撇,冷冷不屑道:“七哥,上千年来,表亲之间就可以通婚,这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验。难道祖宗规矩,还会有错不成?我对你的说法,恕难苟同。不许表亲之间通婚,决定下得太过儿戏了。” 有些府里有表亲联姻的官员,心下惊疑不定,纷纷跟着附和:“同族不婚,姨表亲乃是母亲那边的亲戚。血脉血脉,乃是来自父亲这边的血脉,跟母亲可没半点干系。” “是啊是啊,倒没见过他们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些傻子。” 不过,这句话他们说得没多少底气,京城表亲夫妇所生的孩子,傻子并不鲜见。就算不太傻,也绝对算不上聪明。有些人看似正常,实则脑子不太灵光,好似被堵住了般,总有地方透不过气。 还有些则是,在儿子辈看不出有何不同,到了孙子辈,疾病缠身,早早就去世了。 最大的例子,就是纳兰明珠。纳兰家族与皇家联姻频繁,尤其是纳兰揆叙,他生母乃是觉罗氏,再娶了安郡王岳乐的外孙女,无后。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那是因为他们有些孩子早夭,或者尚在母体内就流产,根本没有生出来或者长大的机会。至于血脉,有来自父亲的骨血,也有来自母亲的骨血。为何有些人肖似其母,甚至其祖母。女儿肖父,儿子肖其母,像这般的比例很高。你们随便看看周围就能得知,都是身边活生生的现实。比如,十四弟,你就酷似德妃母。” 四贝勒不禁看向十四,眼神复杂。十四不止长得像德妃,性情更像。一样固执,且顽冥不化,令人讨厌极了。 十四嘴张了张,一时被噎住了。他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只是康熙的儿子,而与德妃毫无关系。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朝廷只是尽职尽责,一心盼着你们与天底下的百姓,都能平安康顺。若实在不信邪的,朝廷也不会强加阻拦。” 权贵们为了万世其昌,百姓为了后世子孙。齐佑不相信,他们会拿如此重要的事情去冒险。 在后世医学发达的时候,照样有表亲偷偷成亲。有些皇室有钱人,为了保持血脉的纯粹,都是近亲结婚。且不限于表亲,甚至还有姐弟,堂兄妹等。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后代被遗传性疾病所折磨。他们能在生前做各种基因检查,避免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如今医学技术落后,只能纯靠碰运气了。 齐佑提出近亲结婚的危害,一举两得,主要还为了放开满汉联姻。 十四被齐佑说得哑口无言,眼神瞄向康熙,见他背靠在椅子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言不发听着大家的议论。十四心里顿觉着没底,悻悻坐了回去。 九阿哥见十四吃瘪,他站了起来,眼里阴狠闪过,皮笑肉不笑对齐佑说道:“七哥,我有件事不明白,你让旗汉联姻,混淆旗汉血脉,究竟是怀着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大清江山,有旗人,也有汉人。若是要分太清楚,旗汉就生份了。以前汗玛法曾经下令让旗汉通婚,莫非汗玛法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然,我再次强调,愿意与旗人联姻的,继续与旗人联姻。愿意与汉人联姻的,朝廷不再阻止。” 众人见有选择,一下松了口气。有那聪明的,如今在替家里儿女物色汉官的子女。 齐佑这时朝九阿哥笑了笑,问道:“九弟向来交游广阔,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视西洋传教士为密友,术士方外之人为贵客。我倒不明白了,九弟究竟是觉着,汉人甚至还不如西洋人,亦或九弟所结交的,乃是有用的汉人,其实骨子里看不起他们?” 顺治可是身体力行,在后宫立了汉人大福晋。九阿哥脸色涨红,他可不敢说顺治有错,更不敢说看不起汉人。在屋内,有李光地,张廷玉等汉官。 最令九阿哥呕得吐血的,是听到齐佑提起他仗义疏财。 皇子阿哥们开府,分到的宅子,皇庄,家什等都不能动。 皇庄里的庄稼收成,加上俸禄,要供他们养着下人奴才,以及满宅子的妻妾儿女,平时人情往来花销。日子过得还算丰裕,却绝对不够他的“乐善好施”。 他最大的进账,乃是来自江南的供奉,两淮的盐税。有了钱,他才可以大方,笼络各方人士,收买人心。 如今这条财路断了,他早已不复从前,没了银子,追随他们的人逐渐减少。连着八贝勒在江南读书人中横溢的才情,都溢得没以前多,快枯竭了。 康熙这时开了口,说道:“事实证据在面前摆着,岂由得人怀疑,此事就如老七所言那般定了。诸位回去之后,将朝廷决断递到各州府,令他们知悉,并向百姓宣读,解释。过两月选秀之后,你们可以将家中女儿,与汉人联姻,许配给旗人,都由你们自行做主。退下吧。” 众人见康熙发话,不敢再多议,忙起身见礼告退。 齐佑并不担心他们会拒绝与汉人联姻,像是李光地等官员的儿孙后代,比起好多虚有其表的勋贵强上数倍,势必会成为香饽饽。 亲事向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阶层无法跨越太大。权贵与权贵联姻,普通旗人,则与普通汉人老百姓结亲。 很快,旗汉通婚就会热闹起来。 弘皙亲眼见到齐佑在众臣面前侃侃而谈,面对着指责与质疑,有理有据做出回应,反击,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他激动不已,紧跟在齐佑身后往外走去,有一肚皮的话等着想要问。 梁九功走上前,躬身对弘皙说道:“大阿哥,皇上让您且留一留。” 弘皙脚步停下来,对齐佑说道:“七叔,汗玛法留了我,等下我再来找您。” 齐佑心下了然,笑着应了,头也不回离开。 弘皙转身回去,上前请了安。康熙和颜悦色,吩咐他坐了,说道:“今儿个一大早你就去等你七叔了,跟着他可学到了些什么?” 想到齐佑先前对他的教诲,弘皙心里一紧,嗫嚅着说道:“七叔教了我人情世故,我学到了不少道理。” 康熙哦了声,好奇问道:“你七叔都教你哪些人情世故了?” 弘皙跟在康熙身边已久,知晓伴君难。他左右衡量之后,将见到齐佑的经过,全部和盘托出。 康熙只垂眸听着,不时唔一声。 让弘皙跟在齐佑身边,康熙还是有所考量,并不能完全放心。 其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先生教学生,都会留一手。 没曾想,齐佑教弘皙,比胤礽教儿子都细心,揉碎掰细了教,毫不藏私。 其二,教人分两种,有往好处教,也有往坏处教。齐佑教弘皙,并非只为了展现他对兄弟的手足之情,在做表面功夫。 比起良妃没了,九阿哥他们在八贝勒府,替他弄得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治丧。齐佑对兄弟侄儿们的关照培养,授人以渔,才算真正的友爱兄弟。 弘皙心中没底,心一横,将前面与十四的争吵,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汗阿玛,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七叔。” 在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岂能逃脱康熙的眼睛。具体的争吵内容他不知晓,十四都跟头牛犊般冲向齐佑,两人肯定发生了大矛盾。 怪不得先前十四对齐佑百般挑刺,康熙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十四与齐佑哥俩都没见过几次,唯一能让他们起冲突的原因,是受了八贝勒九阿哥的挑拨。 齐佑所言的满汉联姻,不仅关系着满汉关系,还关乎着江山社稷的安危。 十四公私不分,不顾念与胤礽乃是血脉兄弟,蛮横跋扈欺负弘皙这个侄儿。 九阿哥亦一样,他到处捞钱,替八贝勒收买人心,两人真真是既可恶,又愚蠢透顶! 更令康熙心寒,且警惕忌惮的是,他好几个儿子,都跟那失心疯般,围在了八贝勒周围,替他冲锋陷阵。 康熙温言细语对弘皙说了几句话,让他好生跟在齐佑身边学习,便让他退下了。 御书房安静下来,康熙独自坐在御案前,陷入了沉思中。 许久,他暗哑着嗓子,唤了梁九功上前,铺纸磨墨,肃立在旁伺候。 康熙提笔在纸上写完,从头到尾再检查了一遍。取出私印盖了,再盖上了玉玺。 梁九功在旁边瞄见,不禁浑身一凛。他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却暗自庆幸,真正长舒了口气。 第一百零九章 康熙再次给儿子们加封, 只这次的封赏,并不是人人都有。 比如诚郡王直接封为亲王,晋升一级算是正常。连升两级的,有四贝勒五贝勒八贝勒十阿哥几人。 除了十阿哥封为郡王, 其他几人皆封为亲王。从光头阿哥升一级到贝子的, 有九阿哥, 十四阿哥两人。 让朝臣们大跌眼镜的是, 独独齐佑这次品级不变,未有任何的封赏。 旨意一下, 有人欢喜有人愁。 诚郡王变成了诚亲王, 他居长,又是亲王品级。遇到齐佑时,胸脯挺得老高,远远看上去像是患了鸡胸一样。 齐佑宠辱不惊,照着规矩请安。诚亲王抬起下巴拿眼角斜睨过来, 显得很是不可一世。 诚亲王比齐佑要矮上一个头顶, 斜眼朝下,就看不到齐佑的脸。 他又不甘心错过齐佑的反应, 便掀起眼皮朝上,使劲撩眼珠子。这一下, 他的眼睛就剩下了眼白,好似吊死鬼。 齐佑看得有趣,在一旁的弘皙差点就逗笑了。笑容刚上脸, 想到康熙的封赏,倏地消散无踪, 愁眉不展。 连十阿哥都成了郡王, 与齐佑同品级。他除了母族出自曾经的辅政大臣之一, 遏必隆家族。其他任何一方面,压根无法与齐佑相比。 弘皙除了发愁,还替齐佑委屈。什么都不做的阿哥皇子,享受着荣华富贵。累死累活的,却得不到半点好。 八九十十四这一系,风头一时无俩。有不少的朝臣上书,催促康熙立储。 一想到这些,弘皙就惶惶不安。涉及到储君的事情,实在太过敏感,他又不敢开口问,急得嘴角都起了个大泡。 齐佑始终如一,无悲无喜,按照原来的安排,送一群金尊玉贵的阿哥格格们去顺义学堂读书。 弘皙随行,跟在齐佑身后,从第一辆马车走到最后一辆马车。 齐佑一一亲自检查过马车,车里的炭盆可否安全,细声细语,没人都宽慰叮嘱几句。 莫名间,弘皙成日提着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处。 仅仅凭着齐佑这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沉稳气度,无论外面如何变,他都会始终屹立在那里。 如崇山,如深海。 齐佑检查完之后,对弘皙说道:“他们都是第一次出门,身边又没有嬷嬷奴才伺候,你压后,仔细看着些。” 弘皙自小身边就一大堆下人伺候,就是胤礽被圈禁,身边也有粗使奴才使唤。他不免同情起这些要吃苦的弟弟妹妹们,咧嘴笑道:“七叔,他们什么都不会,以后可要遭罪了。” 齐佑看着弘皙嘴角的泡,淡淡移开了目光,说道:“换下来的衣衫有人洗,一日三餐的饭食,有人做好送到面前。他们只需要自己动手洗漱,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这么大了,早就该自己学着做事了。就算身边有人伺候,做不做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另一回事。人养被养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缺了生活的真正体验。以后做事,就好比地基没打好,就在上面建高楼,虚不说,还容易倒。” 弘皙可是一样都不会,他脸开始发烫,含糊着应了声,缩起脖子,一溜烟跑向了最后面的马车。 齐佑看了眼逃之夭夭的弘皙,笑笑摇头,上了马车。 海霍娜坐在车里,在齐佑进来之后,忙将暖手炉递给了他,不放心问道:“弘暖可有吵闹?” “她与十三弟的两个姑娘在一起,有了新伙伴,哪顾得上吵闹,叽叽喳喳说得欢快得很。”齐佑拿着暖手炉在手上握了握,便塞回了海霍娜手中,“我不冷,你拿着吧。” 海霍娜关心完弘暖,又担心留在京城的弘曙,说道:“他跟着额涅住在宫里,我就怕他哭闹,吵着了额涅。” 这次海霍娜要留在顺义照看这群小的一段时日,戴佳氏不舍姐弟俩,弘暖走了,她便将弘曙留在身边照看,没让他跟着齐佑他们去顺义。 齐佑说道:“过两日我就回去了。额涅巴不得他跟在身边,哪会嫌弃吵。倒是你,这群娇生惯养的阿哥格格,身边没了人伺候,你要多费些心。” 海霍娜一想也是,半晌后,她低声道:“说实话,先前你答应将弘曙留给额涅,我还有点儿不情愿。他们还小,哪离得了父母,这些天我倒想通了。他们生在皇家,贵为阿哥格格。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最危险的差事,就是做阿哥格格。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自立自强。以后遇到了事情,总好过什么都不会,两眼抓瞎好。” 封爵的事情,加上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到底让海霍娜不安了。 齐佑伸出手去,覆上了她的手背,微微用了用力,说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海霍娜手背传来熟悉的感觉,齐佑干燥温暖的手心,总会给她无尽的力量。 她反手握住了齐佑的手,冲着他灿然一笑,说道:“我就是杞人忧天,如今我们都还好着呢,想那些作甚。你以前总是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种下什么瓜,就结什么果。你我都问心无愧,怕什么怕!” 齐佑见海霍娜想通了,细细与她说起了顺义:“当年林义诚在顺义做县令,后来升到了知府,辗转到其他地方任职。吏部任命已出,他会升任两江总督。” 两江总督噶礼乃是康熙心腹,深得他的信任。听到换成了林义诚,海霍娜惊讶地瞪大了眼,说道:“噶礼出事了?” 齐佑笑笑,说道:“天让人亡,必先让其疯狂。八弟在江南读书人中的名声,最近陡然大增,两淮的盐突然涨了价。他们倒聪明,不敢超过朝廷的最高限价,却在盐充裕的时候,每斤长了两文。” 平时外面发生的大事,海霍娜有不懂之处,齐佑都会分析给她听。她并不像其他后宅妇人那样,对朝堂局势看得还算透彻。 前后一思索,海霍娜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苦笑一声,说道:“你辛辛苦苦改了的盐税,这么多年都好生生的。噶礼一去,一朝快回到从前。白费了你的心血不说,吃苦受罪的还是老百姓。唉,幸好,噶礼这次倒了霉。” 她顿了下,犹疑不定望着齐佑,“林义诚能做两江总督,可是你的举荐?皇上那边…..” 齐佑明白海霍娜未尽之意的意思,能将林义诚放置到两江总督,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说明康熙照样重视他。 同时,海霍娜又担心康熙怀疑他在安插自己的势力,在眼前的节骨眼上,绝不是什么好事。 齐佑解释道:“林义诚以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算是最接近我做事风格的官员。举贤不避亲,汗阿玛当然不会因为我的举荐,就将两江总督这等重要的位置随便给人。端看林义诚的履历,他在任的地方,无论是赋税,还是其他如教化等方面,取得的成绩都有目共睹。拿实际数据说话,这才是对汗阿玛最有力的说服力。” 海霍娜松了口气,笑道:“你向来如此,公私恩怨分明,皇上肯定也知晓这点。” 康熙知不知道这点,齐佑并不在意。 一来,林义诚真正能干。二来,齐佑在实际上得了好处,两江地区被他拿在了手中。 这次封爵之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底下的刀光剑影,比任何一次都厉害。 老四聪明,想要回避。他原本想替年希尧争两江总督的位置,被林义诚截胡,他的安排落了空,一下就有点急了。 此次老八更急,他与康熙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早已没了退路,干脆乱打王八拳。 先前十五十六两兄弟阿哥,老八极力拉拢。王家倒台之后,两人连他一并迁怒,拉着玩得好的十七阿哥一起,倒向了老四。 老四就算想避开,也避不了。朝臣们逼着康熙立储君,虚虚实实,将老四与齐佑的名字都报了上去。 因此,朝堂上又多了一份争吵:有腿疾的齐佑,可否担起储君的重任,可否丢了□□上国的脸,让其他番国嘲笑。 齐佑压根没搭理他们,顺义的学堂开学在即,孩子们读书要紧。 顺义县城与学堂,经过多年的不断发展,齐佑都快认不出来了。 原先的山长福全去世之后,山长之位不再由觉罗氏的人担任,改由竞聘制。五年一任期,到期之后就退,永不连任。 弘皙跟着齐佑走在学堂的校园里,目不转睛看着不同学科的课室。他跟没见过世面一样,惊叹连连,很是大不敬地道:“七叔,上书房无法与这里相比,景山官学更是不能比。我看得都想来读书了。” 齐佑指着周围,与他介绍当年刚来这里时的情形,“起初这片是地动后的荒地,阴森得很,大白天都瘆得慌,没人敢靠近。修屋子时,地下还挖出来了不少白骨。” 弘皙望着四周陆续经过的学生,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笑着道:“学堂阳气盛,能镇住所有的邪祟。七叔,您当年想得真远,能计划得如此周全。” 齐佑看着已经陌生的学校,他同样感慨不已。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弘皙道:“朝廷六部有个不成文的说法,景山学堂出来的学生,只能做笔试帖。觉罗氏学堂出来的学生,才是各部真正顶事之人。要想事情能做好,去找他们准没错。” 齐佑笑,第一批考进六部的学生,在官油子面前可吃足了苦头。 他们靠着本身过硬的本事,加上李光地他们的帮忙,总算立下了“技术”型官员的形象,为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打下了基础。 在顺义忙了几天,安顿好这批特殊的新学生,齐佑与弘皙回了京城。 弘曙白天还好,晚上没见到父母,哭闹不止。戴佳氏如何都哄不住,最后被康熙接了去。 齐佑前去乾清宫回差使,顺便接弘曙,见他正坐在御案上吃点心,康熙身前的衣襟上,清晰印着他的胖手印。 看到齐佑进来,弘曙双眼一亮,将剩下的点心飞快送进嘴里,爬起身请了安。 康熙忙伸手护着,紧张地道:“哎哟哎哟,快别摔着了。”见他站得稳稳的,又不住地夸:“弘曙这规矩,真是学得好。” 齐佑请了安,上前揪着弘曙,把他从御案上抱了下来。拿出帕子给他擦手,将他搂在怀里,说了顺义那边的事情:“开始时他们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学堂同学多,他们应当会慢慢适应。汗阿玛放心,有那拉氏看着,加上学堂的先生与舍监,不会出什么事情,过几日我再去看他们。” 康熙向来放心齐佑做事,说道:“你下次去的时候,将弘曙送到我这里来吧,你额涅可看不住他。” 齐佑笑着应了,“这两日,辛苦汗阿玛了,我这就来将他带回去。” 康熙不舍地道:“你急什么!先坐吧,等到晚上的时候再领回去。你媳妇儿不在,回去你自己带,他能跟着你?” 齐佑说道:“他们自小都不跟在嬷嬷身边,都是我们亲自带着。我已经带习惯了,汗阿玛放心。” 康熙听得心情十分复杂,怪不得弘曙与奶嬷嬷奴才不亲,原来都是他们亲自拉扯大。 两个孩子没被养得娇气,反倒都聪明伶俐,活泼中不失规矩。尤其是这两天亲自带着弘曙,康熙感悟颇深。 弘曙虽然调皮,会哭会闹。但他小小年纪,只要耐心与他讲理,他会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答应,直看得人心都能化了。 康熙对于齐佑培养其他侄儿侄女们,让他们自立的做法,从观望态度变成了彻底的信任。 静默了片刻,康熙说道:“老七,你去安排一下,将毓庆宫修一修。” 齐佑听得心头一跳,忙应了下来,很快就问道:“汗阿玛,是只修葺一下,还是大修?给二哥还在修府邸,加上过年时候花了很多银子,汗阿玛,内务府那边,钱够不够?” 康熙既无语,又高兴。 这个儿子,还真是至始至终的沉稳大气,不光有大智慧,还实干! 第一百一十章 正文完结 齐佑开始着手修葺毓庆宫。 与以前一样, 齐佑并未将此事随意交给别人,而是认真对待。 专业的事情交由专业人士把关,他先去工部找了懂建筑的行家,内务府掌宫廷修缮的营造所长班雷金玉。叫上他们一起, 先去毓庆宫仔细查看, 找出需要修葺的地方, 再列出修缮方案。 毓庆宫已久未住人, 耀眼夺目的太阳,依然驱不散殿内说不出的荒凉腐朽。 放眼望去, 廊柱屋檐油漆脱落, 槛窗破败。石缝里长出的草,在冬日枯萎了。如今春来,有那不怕寒冷的,已经在向阳背风的地方,悄然探出了一截新芽。 四进的重重院落, 东西耳房与庑房转角相接。后殿以隔断分成数间, 精妙精致。 雷金玉进屋细看后,说道:“王爷, 后殿屋子好些地方被虫蚁蛀过,原先雕花的师傅技艺高超, 重新雕花需要费些功夫。” 胤礽除了太子妃,侧室以及格格一大堆。为了安置她们,毓庆宫不断扩张, 将后殿的屋子,隔成了一间间华丽的鸟笼。 按照齐佑的想法, 最好将隔间拆掉, 通透又省钱。念着宫殿是文物, 尽力保持原样为好,说道:“尽力按照原样恢复吧。” 雷金玉应声退下,带着人从木梯上屋顶,检查屋脊瓦片。 齐佑前去主院,进了正屋,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铺陈着编进金线的羊毛地毡。紫檀木的塌几家什,繁复吉祥的雕花藻井,极尽奢华。 案桌前,书本仍摆在案头。齐佑走过去,随意翻开,纸张哗啦,碎裂。他小心合上书,轻轻叹了口气。 满天星尚在,近壁烛仍残。 “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齐佑转头望去,看到老四提着青袍下摆进了院子,他上前见礼:“四哥。” 老四颔首还礼,笑道:“我刚路过这里,看到殿门打开着,就进来看一看。” 自从毓庆宫修缮的消息传出去,比起上次康熙封爵时引起的震动还大。 毓庆宫乃是康熙特意修给胤礽的东宫,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重新修葺,表示康熙可能要重立储君,各方势力都坐不住了。 齐佑视线掠过老四眼底的青色,舒展不开的眉心,说道:“屋子里气味重,我们还是去外面吧。” 老四抬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太阳透过破了洞的窗棂,光线里尘埃飞舞,呼吸间是浓浓的霉味。他点点头,与齐佑一起来到屋外。 齐佑在栏杆上随意坐了,老四学着他那样,在他旁边坐下,望着眼前一排排的屋子,说道:“毓庆宫我来得极少,里面真跟迷宫似的,差点儿迷了路。不知修葺好之后,谁会搬进来。” 齐佑笑笑、没有接话。 老四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转头看向齐佑。想解释,嘴张了张,又颓然放弃了。 他们都在棋局里,各为棋子。 背后无形的手,在不断推动他们兄弟,皆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老四心里一片冰凉,他恍惚一笑,说道:“七弟,我甚是佩服你的心境。” 齐佑神色真诚,答道:“四哥,您也不差啊。” 老四一愣,跟着笑了,说道:“你过两日要去顺义,到时候劳烦你,帮我带些衣衫吃食给十三弟的儿女。” 胤禔与胤礽的儿女没份,只给十三的儿女。齐佑挺佩服他的直率,沉吟了下,委婉说道:“四哥,还有弘暖呢。您这个伯父,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老四垂下眼皮,默然片刻后,苦笑一声,说道:“对不住,弘暖极少在京城,我还没习惯她回来了,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她。不过七弟你说得对,都是侄儿侄女们,我这个做长辈的,总不能偏心。都带一些吧,人人有份。” 齐佑认为,上一代的恩怨,完全没必要波及到下一代。老四嫉恶如仇,说得好听点是恩怨分明,难听点就是睚眦必报。 任何一种极端都不是好事,尤其是上位掌权者,必须得公允公正。 老四到了一会,没看到齐佑的影子弘皙,不禁转头四看,问道:“弘皙呢?” 齐佑无奈摇摇头,笑道:“他昨日功课没完成,我让他回去写完了再说。” 老四好奇不已,问道:“你让他学什么了?” 齐佑说道:“弘皙想学拉丁文,除了跟我学,平时他也跟西洋先生在学。我每天都要给他布置功课,他昨日回去晚了些,没有完成。先前被我训了一通,估计还委屈着呢。” 老四想到弘皙,不由得想到小时候读书时,齐佑的刻苦。他心情一时有点儿复杂,勉强挤出丝笑容,说道:“你倒是个严厉的先生。” 雷金玉他们从远处走了过来,见到两人坐在栏杆上说话,离得远远的就站住了。 老四看到了,站起身,说道:“七弟,你先忙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齐佑没有挽留,起身相送:“四哥慢走。” 老四笑了下,转身大步离开。走到院门边,他停下脚步,转回头看去。 齐佑指着窗棂,正在与雷金玉几人说着什么。他温润的眉眼,坚毅自信的神情,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老四嘴里苦涩蔓延,不知是太阳晃花了眼,还是其他。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脚下的路,更看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齐佑不理会外面的风风雨雨,只一心修葺毓庆宫,抽空前去顺义学堂看望一群阿哥格格。 康熙在开春之后,就启程前去了畅春园。到了雩祀大祭,与春正祭天一样,将此事交给了齐佑,由他代为前去圜丘祭天。 此令一出,犹如在原本沸腾的油锅里,浇进了一大勺水。油锅翻滚,油水噼里啪啦往外乱溅。 朝臣们各种折子往清溪书屋飞,更甚者,这天康熙在澹宁居听政理事时,理藩院尚书,总理火器营事务的重臣阿灵阿站了出来,直言不讳道:“皇上,奴才以为,今年天旱,估摸着与淳郡王春正祭祀,引起了上天震怒不无关系。” 朝臣们神色复杂,眼神偷偷在康熙与阿灵阿身上飞快来回。 纳兰揆叙跟着上前禀奏:“皇上,奴才附议。淳郡王功勋卓著,可身子不全,恐引得上苍不满,着实无法胜任祭天的大典,还请皇上三思。” 康熙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哦了声,问道:“那你们觉着,该选谁去祭天才可?” 阿灵阿眼神微闪,忙说道:“皇上,奴才以为,皇上应当早立储君。选出太子之后,以太子之尊,代皇上前去祭天方最合适。” 揆叙狡猾些,说道:“皇上,奴才以为,当皇上亲自前去祭天为上。” 李光地眉头皱了皱,出列道:“皇上,臣以为两位大人的话有失偏颇。圣人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上天的胸襟气度,岂能如两位大人口中所言那般狭窄。” 他转头看向阿灵阿,问道:“阿灵阿大人,你先前说今年天旱,是以何为据?” 阿灵阿脸色变了变,李光地向来比泥鳅还要滑头,对立储君之事逼退三舍,万万没想到他此时站了出来。 以前李光地与齐佑多次在一起办差,这些年,两人除了正事,并无私下往来。阿灵阿暗骂了句李光地老狐狸,隐藏太深。 至于干旱,乃是因为春天时雨水少,陆续有天旱的说法。后来下过了几场雨,到了春末夏初时,已连续晴了多日。阿灵阿对于干旱之说,就有了借口。 思及此,阿灵阿沉声辩道:“天不天旱,端看天气就能断定。李大人莫非连每日是刮风,还是下雨,都难以分清楚?” 李光地不疾不徐说道:“我以为,一切当拿证据说话。下了多少天的雨,出了多少天的太阳,并不能判定天是否多雨,或干旱,得以地里的庄稼收成为准。如今快到端午节,正是小麦收成之时。阿灵阿大人盼着这时候下雨,是否盼着小麦麦穗断掉,烂在地里?” 阿灵阿出身于遏必隆一族,身世显赫。他作为权贵子弟,知晓春耕秋收,却并不清楚小麦成熟时下雨会影响收成。 呐呐片刻,阿灵阿涨红着脸,转开了话题:“无论如何,淳郡王以郡王的身份,前去祭天实属不妥。诚亲王与雍亲王,同为尊长,让他们任何一人前去,都比淳郡王合适。” 李光地见阿灵阿在打乱拳,将其他人拉下水,他没有接话,说道:“由谁前去祭天,当由皇上定夺。无论是阿灵阿大人,还是揆叙大人,乃至在屋中的所有臣子,都当遵从上意,听从皇上旨意行事。” 阿灵阿若是再敢辩解,就是抗旨不尊了。他咬咬牙,悻悻闭上了嘴。 康熙眼神冰冷,从立在一旁的几个儿子身上,缓缓移到朝臣们身上。 齐佑不在列,他前去了顺义,看望侄儿侄女们。 从送他们去顺义学堂时起,齐佑每隔七日,风雨无阻前去探望。 对胤禔与胤礽的照顾,他从未间断,给他们送衣衫吃食等等,妥帖又不夸张。 阿哥格格们去了学堂,学会写字之后,齐佑让他们每人写了信给康熙。 他们字体稚嫩,不会写的字,就画画。他连蒙带猜,读懂了他们的信。 稚童的语言,简单,真诚。令他几乎爱不释手,每次遇到烦心事,拿出来读一读,总能让他心情好转。 要做出兄友弟恭不难,关键是如何做,能坚持多久。 一时能沉住气不难,关键是能沉多久。 在朝堂内外风起云涌时,只有齐佑淡定从容。 从做人的德行,到做事的手腕,朝堂上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得一清二楚。 康熙震怒不已,他们已胆大至此,迫不及待至此。居然当堂质疑起他的决定,还拿上苍来压他! 此事必须早点解决,再拖只怕难以收场。康熙沉沉开了口,说道:“诸位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当早立储君,省得诸位始终惦记。” 霎时,屋内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急等待。 康熙眼神讥讽,吩咐梁九功几句。很快,梁九功回到了澹宁居,将手上的卷轴递了上前。 康熙打开手上的卷轴,确认之后,吩咐道:“李光地,你前来宣读。” 李光地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神走上前。接过卷轴,迫不及待扫了一遍,不受控制舒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宣读起了旨意。 “皇七子淳郡王胤佑,深肖朕躬,立为太子。” 除了李光地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地上落针可闻。 阿灵阿朝老八几人看去,他们垂着头,只能看到苍白的侧脸。再转到老四的脸上,看到他同样如此,垂首肃立。 原本要迈出去的脚步,在身边揆叙马齐他们都没动静时,迟疑了下,暂时稳住了。 十四最先回过神,不管不顾冲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汗阿玛,儿臣不服,七哥岂能为储君!” 康熙不动声色哦了声,问道:“那你以为,谁能为储君?” 十四再热血上头,这时也不敢说出老八的名字,他重重磕了个头,疾呼道:“汗阿玛,七哥腿脚不便,若他为一国之君,以后大清的脸面何处搁?自古以来,哪有身子残疾之人为君的先例!” 李光地笑呵呵道:“十四爷,前朝明仁宗,腿脚不便,明成祖照样立了他为皇太子。” 十四被噎住,他先前一时嘴快,没想太多,霎时有点儿恼羞成怒了,厉声道:“李大人,你当着我大清的官,却拿前朝来说事,究竟居心何在?” 老九见十四孤掌难鸣,忙上前跪下给他撑腰:“汗阿玛,十四弟说得是,有些人居心不良,汗阿玛,您一定要严查啊!” 老十见他们跪,犹豫了下,上前跪在了一边。 阿灵阿先前受了李光地的气,见机哪能不落井下石,说道:“李大人乃是汉人,惦记着前朝汉人的江山,倒也情有可原。” 他这句话,纯粹只针对李光地,却将屋内无论什么派系的汉官,都得罪了个遍。 所有的汉官都是靠着读书考学,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这群旗人官员,只靠着投胎就能当上大官。 同样是满汉尚书,按例来说,彼此之间品级相等。汉官却被旗人官员欺压,压根做不了主。 汉官常年积攒下来的怨气,此时快要压不住了,眼见就要彻底爆发。 康熙脸色霎时一沉,抓过手边的茶碗,朝十四砸了去,怒斥道:“混账东西!” 茶碗擦着十四的肩膀而过,温热的茶水泼了他一头一脸。肩膀上传来的痛意,让他清醒了些,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康熙尤未解气,随手抓起手边的折子,笔墨等,再往老九以及老十身上砸。 “砰砰”声之后,几人身上以及地上,一片狼藉。 阿灵阿早已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的手,都不禁簌簌发抖。 儿子们可以打骂教训,阿灵阿虽是奴才,却也是朝臣。 康熙不能像对儿子们那样,直接对阿灵阿动手,眼神冰冷看去,怒不可遏道:“阿灵阿,朕顾念着太傅之情。多年以来,一直对你有所宽宥。没曾想,倒把你宽宥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阿灵阿脸色惨白,心凉了半截,磕头颤声道:“奴才有错,请皇上责罚!” 康熙叫了声李光地,“阿灵阿当场出言顶撞天子,蛮横没规矩。挑拨旗汉是非,实则居心叵测。将他带下去,此案由你来看着审理。” 李光地躬身应旨,很快,屋外进来侍卫,将阿灵阿押了下去。 眼见就要翻脸的汉官们,看到康熙教训完儿子们,飞快处理了阿灵阿,终于没人再说话。 即将猛烈燃起的硝烟,化为了无形。 康熙平缓了下心情,拔高声音,痛心疾首说道:“你们以为,你们拿到比以前多数倍的俸禄,是从何而来?全靠着你们眼里的身体不全之人,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替你们争取谋划而来!天上不会掉银子,地里更不会直接长银子,你们舔着脸要争的北地,究竟是如何从荒无人烟之地,变成了产粮的沃土!你们要的大清国威,不是靠着你们长得好看的一张脸,吹得天花乱坠,花言巧语的一张嘴。而是镇守在边疆的军营,在黑龙江河里巡逻的水师,在江南广州各地海中巡逻的战船,威慑四方而来!” 屋内众人,听到康熙几乎快哽咽的声音,心头滋味复杂多变。 无论支持谁当储君,康熙这番话,加上每个月领到手的真金白银,都让他们无话可说。 全都是齐佑实打实的功劳。 康熙眼神沉沉,再次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们且说一说,还有谁能堪当太子储君之位?谁?!” 再也无人敢做声。 康熙长长呼出口气,说道:“老七不在,照理说该等到他回来再宣旨。不过,他不会在意。无论他是谁,是何种身份,都会如以前那样刻苦做事。朕不盼着你们能为大清鞠躬尽瘁,只盼着你们能学到老七......,不,太子的一两分做事作风,为官为人,就是大清天大的福气了!” 李光地站了出来,跪下朗声道:“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大清后继有人!” 其他官员见状,三三两两跟着一起跪下,朗声恭贺。 康熙满意不已,揉了揉发疼的头,眼神看向趴在那里的十四几人,心中恨恨骂了句兔崽子。 幸亏他们遇到了齐佑,若是别人,凭着他们今日所为,以后哪还有活路。 齐佑在顺义接到了他被立为太子的旨意,高兴肯定高兴,就是有点儿哭笑不得。 这也太随意了点。 太子就太子吧,储君向来不好做。 不过,退一万步说,储君再不好做,也不会比做皇帝难。 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齐佑站在田坎边,望着眼前一片金色的麦浪。百姓们拿着镰刀,忙碌着在收割早熟小麦。 他们常年劳作,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丰收的喜悦扑面而来,齐佑仿佛闻到了新小麦磨出来的面粉,那种特别清新香甜的味道。 他的起点从这片土地开始,在这里暂时划上一个句号,也算是有始有终。 齐佑拿出荷包,从里面掏出早已吹不响,变成深褐色的哨子。他放到嘴边试着一吹,哨子居然急促响了声。 为了如扬丹,地里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包衣奴才们,他们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尊严,富足,平安,自在。 这就是齐佑此生,早已认定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不定期奉上。 感谢所有小天使们的支持,一切尽在不言中。抽奖只是小小心意,并不足以能表达我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