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大秦女乐师 作者:颜昭晗 晋江2014-07-04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8534 文章积分:4,621,527 文案 刺秦之名,世人皆晓荆轲,未复如我,再提渐离。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咸阳故梦,秦风半曲。 筑音铮然,不敢相忘。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瑾(古静) ┃ 配角:高渐离,嬴政(赵政),蒙肃,胡亥,扶苏,阴嫚 ┃ 其它: ================== ☆、天赐秦德 直到古静咣当一声,俯身跌倒,大脸朝下扑在那张她花了一千大洋买的MIDI键盘上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真有猝死这种事落在她身上啊…… 键盘连接着电脑,ture piano的软件音源为(自封为)网络作曲家古静的英年早逝奏下沉重又难听的感叹声。 她今年二十二岁,也就熬了两夜写一首曲子而已,居然这样猝死了。太坑了吧…… 古静大学本科毕业后,就租了房子独自搬出去住。她是某工科学校艺术学院钢琴系毕业,如今音乐学院毕业的去教钢琴都没人要,更不用说她这扩招的牺牲品,毕业等于失业简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跟父母说找了份给音乐培训中心当钢琴教师的工作,其实整天宅在家里作曲编曲,每个月混一点生活费。 网络音乐事业蒸蒸日上,古静也只是大潮之中一朵小浪花而已。她是钢琴科班出身,兼之对作曲很感兴趣,几首作品po到网上四处宣传,加上高产,不多久古静就成了某音乐原创网上的大触,整天一群萝莉正太们在微博里追着她叫“作曲女神”。 名声大了,压力也大。每天都有网络歌手求她量身制作歌曲,甚至有不知名的游戏或者来找她做op和bgm之类的。虽然说她的水平尚不可比肩专业作曲编曲团队,但她要靠这个吃饭,质量不行,就拿数量取胜。熬夜写歌是常事,玩键盘玩到手指生茧,混缩,和声,调音,通常一个团队完成的事情她一个人来干,看到波形图就恶心。 前两天古静还觉得心脏有些难受,考虑从某宝上入手几瓶西洋参吃吃看。 结果西洋参店家还没发货,她自己倒先因为熬夜太累猝死了,黑暗落下,如此谢幕,这都是哪跟哪…… 不知道伏在键盘上多久才能被人发现啊,打120都来不及了。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专门为作曲女神的早逝写一首感人至深的歌。 不知道会不会有父母拿她当反面教材教训熊孩子:“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好学校,学不成好专业,就只能像那个古家小孩一样,在网上写曲子,劳累过度给挂了。”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拿她当正面教材大肆褒扬:“伟大的作曲家古静女士为艺术献身,实乃我辈之榜样。为了艺术,冲啊!” 古静的嘴边带着满足的笑容,老泪纵横:“看到你们,就像看到了共和国音乐的希望!” 世界陷入柔软黑暗之中,漫无边际,什么都看不到。古静舒服地陷身其中,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噪音吵醒了。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演奏某种击弦乐器,边弹边唱,古静听得很清楚。她(自封为)网络作曲家的职业素养告诉她,琴声有点像古琴和柳琴的综合体,人声有点像鬼叫和猪哼的综合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唱的什么玩意啊……古静打着哈欠睁开眼睛,待看清楚身周事物后,她呆住了。 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尽是摞起来的柴禾和各种杂物,柴房? 自己穿了一身什么样的衣服,白色交领连身长衣,腰间系着根绿色的丝带,Cosplay的古装? 为何会身穿Cosplay的服装在一间乱七八糟的柴房里睡着了?出外景迷路了? 不对,她不是已经猝死了吗?难道此处是阴间,且阴司长成柴房的模样? 古静伸手往身上摸,手机钥匙钱统统都没有,唯腰间挂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篆书文字。古静辨认了半天,方知那是个“瑾”字,拆开香囊看,是些已经干了的草叶。仔细一嗅,估计是艾叶之类的香草。 不太像出cos的节奏啊……该不会…… 古静扶着柴房的土墙,歪歪斜斜站起来。迈出一步,待她才发现脚上穿了双木屐,走起路来还不太适应。心下越来越有不祥的预感,她推开柴房的门走出去,又是一愣。 这……尼玛来电影城出外景了?入目皆是土坯或火烧砖的民房,同古装乡土剧一样,八成还是先秦时期的。放眼远望,能看到土夯的城墙,天蓝得异常,没有雾霾。距自己方才栖身的柴房只隔一院之处,有座看来气派些的小楼,琴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古静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去。 她重生了……她穿越了……她……她现在到底在哪,到底是谁啊…… 古静按住狂跳的心脏。冷静,先弄清楚周遭是个什么情况。 她四处看了看,希望发现能提供什么信息的NPC。 柴房门旁边的墙根处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二十五六,穿短白袍,打扮却很朴素,不像什么富贵之人,古静猜他可能是家仆之类的。再看那人长得倒很是不错,面容白皙俊逸,气质不凡,只是眉头拧着,神情显出些忧郁和无奈。那双眼睛痴痴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映天光屋瓦,只一见就让人印象深刻。 古静正想着要不要先跟这个NPC触发对话,就听见他叹道:“多有卖弄,忘其初衷。这筑音,太乱。” 筑音? 那似古琴又似柳琴之音,是筑所为?不是吧…… 古静大学的时候学过中国音乐史,她知晓筑是种古乐器,流行于先秦,宋以后失传。关乎筑有著名的高渐离击筑一事。古静低头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现在这个架势,她估计是穿越到了东周或者秦朝,汉朝也不是没可能。 她正琢磨着,只听白衣男人又说道:“虽说弹得不差,比之我却差得远。只是可惜……”他重重叹口气,轻声念道:“荆卿,唉!”声音虽小,古静因离得近,因此听得清楚。 古静目瞪口呆。那男人感叹完后一转头,看见她正倚着柴房的门框,脸上有些慌乱,微一躬身:“瑾娘,可是下仆扰到你了?” 瑾娘?那香囊上确实绣一字瑾,应该就是这个女子的名字了。古静茫然地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这个男人。 小楼后一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戴头巾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见到白衣男人便不满道:“冯襄,你是怎么搞的?众人都在忙活,你却于此处偷懒?” 原来白衣男人叫冯襄,并非如古静所猜测那样,他是大名鼎鼎的高渐离。冯襄慌乱地道声:“少主,冯襄这就去前面帮主母。”便低着头走过去了,手指拢在袖中,古静却在一边看得清楚,那双手白皙修长,不似做粗活的人。 少主看向古静,似有不满,但语气缓了一些:“三妹,你怎的还在那里发愣呢?蒙大人一早便在座上击筑,不是为候你又是为何?你且见他一见,十四岁了,莫再任性。”见古静还在发呆,他索性走过来挽着她:“瑾娘,我说你真是,我们家开酒馆的,全凭蒙大人照顾,蒙大人我们可开罪不起。” 古静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貌似是自己哥哥的人走。冯襄管他叫少主,综合一下方才获得的信息,此处是家酒馆,这个所谓少主是瑾娘的哥哥,而且座上还有个“蒙大人”似乎颇为中意瑾娘。 蒙大人……这货谁啊…… 古静知晓的蒙姓知名人士只有蒙恬蒙毅和蒙牛,排除后者,只余两人。不过他们两个都是秦朝的大将军,还不至于无聊到跑到小地方的酒馆里弹一上午的琴吧? “不知这蒙大人……”古静终于弱弱开口,一句话未说完便震惊了。瑾娘竟有这样好听的声音,甜而清越,气弱时也不滞,是唱歌的好料子。哼,要是她古静的声音有这么好听,还用得着给网络歌手写曲子吗,早就自谱自唱,过两年混个网络歌曲小天后还不在话下…… “过些日子蒙大人可能便要返还咸阳投奔他的兄长,这几天来,三妹就算心里不情愿,也要做好面上功夫,你说是不?” 咸阳……她这个所谓哥哥倒是很话唠,说不定能从他这得来更多有用信息。古静想了想,套话道:“蒙大人为何要回咸阳?莫不是咸阳好过此处?” “你这傻丫头,天子身畔,比这小小旧燕宋子城,不好上千倍万倍?就是自打那自荆卿刺秦后,此处也不甚太平了。” 关键词:天子身畔,首都咸阳,旧燕国,宋子城,荆轲刺秦。 真是……好极了。她穿越到秦朝了。 说话间,少主已经领着她穿过小楼长而黑暗的走廊,眼前倏然开阔,是个正堂,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人。座上跪坐有一人,二十来岁,身着绿袍,从远看面容有些英气,还似个心怀四野的少年郎。他面前案上放有一琴,他左手按弦,右手持竹板击弦。见少主领着瑾娘过来,他放下竹板长跪,稍微对少主一点头,眼睛却是一直盯着瑾娘的。 “蒙大人,贱民来迟,请降罪。”少主伏身下去,手藏在袖下猛掐瑾娘的胳膊。瑾娘顿悟,软软唤了声:“请蒙大人降罪。” 降哪门子的罪她也不晓得,反正电视剧里都这么演,还是学着点。 作者有话要说:《幽冥长女》的坑还没有填,我又开了一坑。 我真是有特别的作死技巧啊…… ☆、易水萧萧 蒙大人慌忙道:“康郎,你这又是做什么?蒙肃怎肯降罪于你?快起快起。” 原来瑾娘的哥哥名字叫“康”,只是不知姓什么氏什么了。不过先秦时人多以地名为姓,此处为宋子,估计叫他宋康是没问题的。 宋康听罢,方携着瑾娘入座,笑道:“我这三妹也是不晓事,听蒙大人的琴声入迷,缠着我非要来见大人。我也无奈何,就带她来了。” 这马屁也太会拍了吧…… 蒙肃一听,果真大喜,连忙执起竹板,拨下一串乱音:“三娘子真是识音之人,蒙肃甚是欣喜。能为窈窕淑女歌一曲,何论贵贱?”他也不推辞,立时又弹一首曲子,边弹边唱。 这脸皮也太厚了点吧…… 平心而论,蒙肃鼓琴并不难听,想必是下了功夫练过。筑是原生态的乐器,比起古静她平时听惯的电子合成音色略有些粗糙,却是别有风味。但是,蒙肃唱歌实在太难听了,破锣嗓子还硬要装天王,调都从秦朝跑到清朝了,要是教声乐课的那老头听到他的学生敢唱成这样,准能气出心脏病来。 他唱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摆明是为瑾娘而唱的。 古静侧过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日头稍偏西,想必午时刚过不久。难怪瑾娘会在柴房中睡着呢,只是不知道为何,古静就穿越到了她身上。听蒙肃唱了会儿不知所谓的歌,她也觉得昏昏欲睡。 好在不多久,蒙肃总算唱完,宋康连连称赞:“蒙大人的歌声真是慷慨绝佳,康听完一曲,这身体都觉得松快许多!”古静一下子就想歪了,差点笑喷,赶紧抿着嘴,只微微笑了一下。在场还有十几名宾客,她也不好失礼。 蒙肃似为了瑾娘那一笑而失神,痴痴望着她,又突然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视线。 宋康夸罢,大声唤道:“冯襄,还不快为蒙大人倒酒!”又抱怨道:“新来的蠢奴,手脚都不利索。” 冯襄急急跑过来,给宾客们置酒。古静留意了一下他的手,修长白皙,是双弹钢琴的手,却布了许多血口子,看来都是新伤。出于(自封的)钢琴家对钢琴家的怜惜,古静心里泛起些对冯襄的同情来。 蒙肃为引起众人注意,将筑推到一边,兀自说起来:“兄长嘉修书过来,他又得陛下复诏,想来就算不能复得陛下之宠爱,官复原职也不无可能。届时蒙肃便打算去咸阳投奔他了。” 众宾客都纷纷说:“恭喜蒙大人。”“苟若富贵,望勿相忘。”古静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兄长嘉,蒙嘉。太史公记载荆轲刺秦一事,说荆轲同秦舞阳到了秦国后,贿赂了秦王宠臣蒙嘉,才得以见到秦王。这蒙肃,原来是蒙嘉的弟弟。古静心下恍然,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至于那个叫冯襄的,别以为你披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是高渐离! 蒙肃端起酒樽,饮了几口,眼睛盯着瑾娘,夸夸其谈起来:“都怪那荆轲和燕丹,将他们碎尸万段都不为过!兄长对陛下可谓一片忠心,也受其累。就拿我说,本来能成中庶子,如今当个县长,大丈夫甘居区区一县,有何意义!近来大举追捕荆轲之门客,捉到十余人,皆斩于咸阳,也算略出了口恶气。” 蒙肃越说越激动,大概是酒劲上来,口无遮拦起来。在座宾客,包括马屁精哥哥宋康,其实都是燕国遗民,只是国已亡,慑于秦法严苛,谁都不敢说什么,都沉默着。古静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渐离,他的手轻微发颤,几乎拿不住手中的酒壶。 宋康转头四处看看,觉得气氛不对,便吩咐道:“酒凉了,冯襄,你再去烫一壶来。” 高渐离应了一声,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他方走,从门外又进来一队官兵,皆气势汹汹的模样。宋康慌忙起身相迎:“这不是曹里正吗!真是久见,快请坐下,我命人来置酒!” 那姓曹的里正先对座上的蒙肃一揖,然后才落座道:“有劳康郎了。今日弟兄们搜捕燕丹同荆轲有瓜葛之人,把几个村几个城都绕了一遍,挨家挨户去搜,实在辛苦。” “我听说那击筑者高渐离一直找不到,怕是早就死了吧。” “正是。想来高渐离是投易水自尽了,弟兄们再把这片地翻个底朝天也无多大意义,什么时候禀了陛下,讨些赏便好。不说了,喝酒喝酒!” 觥筹交错,男人粗野的谈论不绝于耳。这回过来斟酒的是宋康的妻子,也就是瑾娘的长嫂。她跟宋康说:“老爷,你看瑾娘一个未嫁的娘子,在这里抛头露面的,总不太好……” 宋康呵斥住他妻子,却偷偷瞧着座上蒙肃的脸色:“你这妇人!未嫁有什么打紧?蒙大人高兴,让她留在这里便是!” 这样一说,反而弄得蒙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摆摆手道:“三娘子滞留于此确实不妥,康郎的好意我领了,且让三娘子回去歇息吧。”宋康这时脸上才露出不易被察觉的笑容,让他妻子带着瑾娘下去了。 嫂子带着瑾娘返回她的闺房,就嘱咐她好生歇息。古静打量着这间房,区区一隅,几件家什,很是简陋。房中角落里拜访了只木盆,里面盛着水。古静走过去,自水面上第一次见到宋瑾之貌。 眉眼皆清秀可亲,唇似点染朱砂,十四五岁的年纪虽还没有长开,却已隐有倾国之姿,便是对着半盆洗脸水,亦如花照湖,如月临镜,如美人经过PS……总之是个很漂亮的萝莉就对了,难怪蒙肃这么中意瑾娘呢。古静冷笑一声,手指卷起垂落肩头的黑发。想不到重生到了鸟不拉屎的秦朝,却捞得一副好皮囊,不知是亏了还是赚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楼下是酒馆之后的小院,正对着柴房。高渐离还站在古静初见他时站的那个地方,低垂着头发愣,看不清脸面,却听得他那叹息声,有如重锤,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 叹了一会儿,高渐离轻声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唱到此处,忽然又打住,慌乱地四处望,生怕那句被人给听着,定了他的大罪。这四处一瞧,就瞅到楼上的瑾娘正往下看他,尴尬不已。见瑾娘也不躲,高渐离索性低垂着头匆匆走过去了。 古静倚着窗框微微一笑。从方才堂上一番话中,她获悉此时已是六国灭,四海一,秦始皇一统天下了。荆轲刺秦更是往昔,连太子丹也不在人世了。高渐离更名匿姓,藏在宋子城里给人做庸保,偏偏教她古静给逢上了。 天意啊,天意。 她脱下脚上木屐,悄悄溜下楼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下人的房间就在柴房旁边,里外有好几间。古静也不知道高渐离住哪一间,在门口徘徊一阵,却听得脚步声,原来是高渐离端着些残杯冷炙又返还回来,见着瑾娘候在柴房门前,脸都白了。 “瑾娘,你……” 古静笑道:“高——冯先生,瑾娘有一事相求。”差点脱口而出高先生,话到口边却又改了。看高渐离这惨白的小脸,只怕把他的名字叫出口,他就能当场吓晕过去吧。 “何事?瑾娘不必说求,下仆一定尽力。”高渐离将手中餐盘放在一边柴房的窗台上,手大约是被弄脏了,想在衣服上擦擦,低头看看白袍子,却又犹豫了,只僵着手不知放哪里好,那副怔愣无措的神色,还似没长大,需人照顾的孩子一般。古静瞧见,伸手往腰里袖里都摸摸,找出块帕子来,递给高渐离。 高渐离却受了惊,直往后退,不敢去接。古静一想,也是。这秦代女子给男子手帕意义似乎并不一般,多少有相许之意了,可古静就是当给人一张相印餐巾纸……她讪笑一声,又把帕子收了回去。 “瑾娘想请先生教我击筑。” 此言一出,把对方吓得不轻。看高渐离面上那表情,跟听了《惊愕交响曲》定音鼓那一下子一样,一时间愣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脸庞生得白净,瞬间便攀上了各种颜色。 “为何……不不,冯襄只是一介庸人,哪里会击筑……瑾娘莫要拿下仆开玩笑……” “你能品论蒙大人击筑是非,又生得这样一双按弦的手,怎能说你不会击筑?”古静说得这般笃定,让高渐离都不由怔住,心里直疑惑这小姑娘怎能就如此有把握地就认定会击筑。 古静当然不会让他知道她高中学过《荆轲刺秦王》一课的事情。 她也算是半个音乐人,知道这搞音乐的大抵有些傲骨和自负,高渐离会击筑,偏隐姓埋名,看着别人击筑,他却碰不得筑弦一下,简直比死还难受。 高渐离无奈,低下头叹气:“瑾娘,你不知道,只怕下仆一击筑,就会引来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古静穿越过来时正是秦朝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阳春大好时光,宋子城外有片桃梨交杂的树林,花盛放起来时,红的灿烂如云,白的纷飞似雪。 古静来到宋子已有数日,渐渐也习惯了旁人管叫她“瑾娘”。原来这酒馆老板是宋姓叶氏,为避水灾,从楚国迁过来的,周时还算贵族后裔,只是日子不太平,历经兵燹饥馑,几度迁徙,家道早就中落,余些钱,只够开家酒馆糊口罢了。 宋瑾是这家的小女儿,上有一兄一姊。他们母亲去得早,父亲卧病在榻,酒馆上下,皆由长兄宋康打理,长姐宋瑶一年前远嫁到了上谷郡,所以古静未曾见过她。 父病母亡,长兄如父。宋康虽油嘴滑舌善于打算,对瑾娘这个小妹倒是纵容喜爱得很,一心想为她谋个好夫婿。他打理酒馆,见得人多,心里也明白。蒙肃为瑾娘神魂颠倒,却是早有妻室,安置在巨鹿郡,娶瑾娘为妾,未免委屈了瑾娘。其余的公子,宋康挑来挑去也没中意的,就这样一直拖着,如今宋瑾已是虚岁十五了。 两三日过去,古静勉强适应了秦朝的生活,只是处处小心留意,怕被人发现她不是真正的宋瑾,到时候,她怎么哭都不知道。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倒真不假,装了两天温婉沉静的小家碧玉,古静实在装不下去了,真实面目日渐暴露。 她叫古静,倒是不古也不静。 春时虽好却短暂。瑾娘跑到陌上折了好几枝桃花梨花,抱在手里一捧,衬她花瓣般娇美的脸,走在路上,白袍衣袂随落花飞扬,行人都纷纷驻足去看她。待瑾娘回去了,便去房中寻高渐离。 高渐离正在店面做工,不在房内。他住在柴房旁一间屋里,门上带豁窗子漏风,艰苦可见一斑。瑾娘路过厨房时,趁着没人注意,顺手拎了个空酒坛,将花插酒坛里,放在高渐离的窗台上。 她欲拜高渐离为师学击筑倒不全是因为心血来潮。她知道筑这种乐器早就失传了,虽说出土过一把渔阳筑,但筑如何演奏,音色几何,谁也不知道。老天待她不薄,偏让她遇见了高渐离。她古静怎么说都说热爱音乐的(自封的)网络作曲家,怎会任这大好机会白白流失。她不仅要亲眼见筑,还要学筑。 高渐离心存顾虑,死活不肯教。瑾娘也不恼,天天缠着他,害得高渐离连听蒙肃击筑都不得安生,甚或见了瑾娘就躲,瑾娘依然不肯放弃,每日待酒馆打烊后去柴房门口堵他。 天色黑下来,酒馆打烊,高渐离回来就见瑾娘蹲在窗台下守着,头顶一丛花竖在窗台上的酒坛里,半暝的暮色里,乍一看好像是瑾娘头上开花了一样。 高渐离有些哭笑不得,微一躬身,道:“下仆今日清点酒坛,少了一个,还被少主埋怨了几句,原来是被瑾娘拿走了。” 瑾娘说:“我看这花无处放,才取了个酒坛。大哥误会你,我明日替你解释便是。” 高渐离连连摆手:“不必,小事而已。”他端起花来,凑到鼻尖一闻,眼中也漾出笑意:“花离了树,就没这样香了。瑾娘的好意,下仆心领。” 他长得儒雅,闻花时十分好看,穿着粗布白袍,也端的是个公子般的气质。瑾娘讷讷道:“如此,先生何不教我击筑?” 高渐离脸色又沉下来,眼睛躲闪着不去看她,显出忧郁和为难的神情。明明是大男人,却像瑾娘一个小姑娘逼迫他一般,低着头沉吟,不肯回应。 瑾娘见他举棋不定,暗恨这男人龟毛,决定用激将法试一试。她装出不高兴的模样,哼了声,背转过身去:“你不教也罢,明明承认了会击筑,却百般推辞。想你也是没什么水平,只夸夸其谈而已。明日我央大哥请蒙大人教我。” 高渐离急切道:“他击筑简直是污了那筑——”话音落,方觉失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良久,才小声说道:“瑾娘,非是下仆有意让你不悦,实有难处。”他低头又看看怀里的花,眼睛阖上,睫毛在暮色中清晰可见。高渐离下定决心道:“你真有意与下仆学筑,此处人多耳杂,不方便,不若趁着半夜出城去,在树林中,我自会教你。下仆总是要死,不想再多一笔不甘。”他还补充道:“为避开他人,我们先后分开而去。” 秦朝是有宵禁的,然而在宋子城这样的小地方,却不怎么管。高渐离大概是想瑾娘一个小姑娘定时会惧怕半夜三更偷偷走夜路溜出城,想让她知难而退。他却不知瑾娘已非往昔,古静只愁写不出曲子没饭吃,何惧赶夜路?当下瑾娘便笑道:“说定了,先生可不要失信。”说罢笑着离开,倒让高渐离诧异不已。 古静回到房中,静待夜深人静,去瞧兄嫂也都睡下了,换了双轻便的布履,悄悄溜了出去。 宋子城不大,由于徭役繁重和战事之故,夜间路上人十分少,偶有子规啼叫,吓人一跳。她走得匆忙,忘了提上灯盏。好在今夜星月明亮,银河也看得清楚。浩瀚天穹笼罩,是古静平生之所难见到的壮阔。她想起自己做过一些命名为《银河》《星空》的曲子,不由自惭形秽起来。 高渐离不敢接她的帕子,却邀她夜半至花林中相见。说他懦弱吧,又有些气魄;说他谨慎吧,又多少有几分狂妄;他甘居酒馆为下仆,却有那样一双神采藏也藏不住的眼睛。古静想起后来他在筑内藏铅,击秦王不得而被处死的事情,心下有些悲凉。 她从城垣低矮处翻了出去,在陌上没走几步,便听到流水般的款款琴声,心里暗笑,高渐离当真是在等她。 花林就在眼前,于月色下,梨花皎皎,桃花反而暗淡了一些。林间微微有风,花瓣随风而落,和着琴声,如舞蹈一般。 古静站在林外,听了会儿琴声。她学过钢琴,知晓同样一首曲子,每分钟弹60个八分音符容易,弹220八分音符个却难。把《野蜂飞舞》降低速度,初学者也能弹下来。 筑为击弦乐器,也当如此,高手能将弦拨快,连成一片,潺潺似水,像古筝中摇指之响。高渐离无疑便是个中高手。 她循声走进花林中去,见到一个人影跪坐在树下击筑,笑道:“先生——”话未说完,却愣在原地,任月光倾洒一身,花瓣拂上衣襟,发不出声来。 古静活了二十二个年头,在这些年里,她却不曾设想,一个男人在月夜花下抚琴是怎样的光景,是否能惊艳到让她一见便从此不忘。 高渐离换了身衣裳,依然是白衣,却是长袍,腰间系黑色革代,跪坐一树繁盛梨花之下。他却未束发,黑发散落肩背,听闻脚步声,也不抬头,只微一颔首,示意瑾娘过来。因为那把筑,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同了。 梨花瓣悠悠飘落,落在筑弦之上。弦音轻颤,似怕惊到那花瓣一样。高渐离左手按弦,收放自如,右手执竹板,宛若蜻蜓点水。未几,竹板在弦上一拨,抬起头道:“瑾娘,你果真来了。” 月色下,瑾娘望着高渐离发亮的眼睛,有些怔,过了会儿才问:“你经常夜里来此处击筑?可被人发现过?” 高渐离叹口气,眼神黯淡了下去:“不太经常,做工劳苦,回去只想睡下……可叹,又时常想击这把筑……”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五根琴弦,动作无限温柔,如待一件无价之宝,或是他自己的真心。他低下头道:“瑾娘既然想学,我教你便是。在这强秦之下,就算明日赴死,能击一夜的筑,也足够了。” 古静未来得及欢喜,却见高渐离垂下的眼睫在月色下泛着微光。他竟哭了?古静有些不知所措,是因他想起荆轲和燕国了么……她试探叫一句:“先生?”高渐离又抬起头来,神色如常,只眼内如氤氲雾气,看不清眼神。 高渐离平静道:“瑾娘,你过来,我教你执板。” 瑾娘走过去,跪坐在高渐离身边。他手把手教她如何用正确地手势持板,又怎样按弦,拨弦,揉弦。他说话的语气异常柔和,气息吐在瑾娘的耳畔,都像这夜色里的花朵,朦胧难明。手指有时碰触,瑾娘惊讶地发现,高渐离的手竟如此温暖。 也难怪了。弹琴的手,若是冷冰冰的。怎能活动得开。 其实瑾娘学起乐器来是相当有优势的。古人鼓琴,且不说技巧,识音准便是一大难题,但古静经过专业的视唱练耳训练,这些对于她而言,都易于克服。她只需弄清楚发音原理和规律,其余的,便不需要高渐离教,她自己亦能弄清楚。况且筑如古琴,易学难精,入门很容易。 秦时筑只有五弦,忍不住让她想起锦瑟无端五十弦的感叹来。 天下最有名的琴师高渐离教她击筑,她又怎能不会感到荣幸。这秦朝多少击筑的乐师,只有高渐离能存其名。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也不知道筑具体要怎么弹,因为筑已经失传了,资料之类的实在太少 筑变成十三弦是唐代的事,马王堆出土的渔阳筑只有五弦,所以我猜秦朝筑也应该是五弦 乐理什么的作者也不太懂……唉,写起来磕磕绊绊的 ☆、瞻望星月 月色下,梨花随风轻轻飘落。高渐离教瑾娘弹的第一支曲子是《礼魂》。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高渐离放慢速度,边击边唱,每一个音都清楚明晰,星月静悬头上。瑾娘坐在一边,用树枝悄悄在地上将简谱记下来。这首曲子曲调简单大气,适合初学者。而且高渐离的声音比蒙肃要好千百倍,因为刻意压低了声调而温柔异常,听得瑾娘心都要化了。高渐离唱着唱着,突然哽咽,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挂在筑弦上。 “先生……” 他可是想到了易水送别,荆轲的一去不还,燕国已亡,他屈居为奴……瑾娘像是感应到他的心事一般,悲从中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还要装着并不知晓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渐离。 高渐离摇摇头,勉强道:“无事,只是想起故人来。” 瑾娘说:“先生若有不快,但说无妨。你是我的师长,我永远不会因你而愠,因你而惧。” 高渐离抬起头来,盯着瑾娘半晌,那眼睛就像直要看到瑾娘内心深处一般。然而他还是摇头道:“我无事。” 他重新拾起竹板,继续唱起来。瑾娘听着,大概掌握了旋律和节奏,就跟着他哼起来。瑾娘的声音这样好听,不跟着高渐离一同唱,简直暴殄天物。 月亮西偏,想是后半夜了。高渐离见瑾娘有了倦意,便说:“回吧。”瑾娘点头起身,却不料跪坐太久脚麻了,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高渐离轻轻扶住她道:“瑾娘当心。” 他的衣服上有股古旧的熏香味,像是被压在箱子底很久了,犹带一个繁华旧梦的余韵。比之渐渐死去的熏香,高渐离的怀抱却非常暖和,暖和到甚至让瑾娘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 瑾娘回去的路上,一路都在出神,望着月下城墙的轮廓,也不知自己是想些什么。 第二日,因为前夜熬得有些晚了,瑾娘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的哥哥宠她,由她睡懒觉,嫂嫂和做工的佣人们自然也不会扰她,而将她从梦中唤醒的,是楼下传来的一阵骚乱。有人气咻咻地挥鞭抽打牲口之类的,鞭子落在肉体上的声音让人心惊胆颤。 瑾娘听到她哥哥宋康在怒骂:“蠢奴!我平时也没少亏待你,你竟在做工时偷眠!今日不打得你长些记性,这酒馆也要被你败落了!” 宋康对客人笑脸相迎,对佣工横眉冷对,瑾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听到嫂嫂劝慰道:“老爷,且息怒。冯襄只是打个盹碰翻一壶酒而已,打两下就够了,没必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宋康声音更怒:“你与冯襄通,奸吗!凭什么替他说话!” 冯襄! 瑾娘心头一震,慌忙穿好衣服,连头发都没有梳,急匆匆跑下楼去,在楼梯下还与捂嘴哭泣着跑上楼的嫂子撞个满怀。她心里惦念高渐离,也不管嫂子,就往外跑去。 楼下后院中,高渐离披头散发跪在地上,宋康执鞭站在一边。高渐离后背的衣物被抽开了好几道,血痕纵横交错。 “大哥,大哥,不要打了!”瑾娘顾不上想太多,冲上前去抱住宋康。高渐离是乐师,是艺术家,怎么受得了宋康这莽夫拿马鞭去抽。 “让开!”宋康将瑾娘推了个趔趄。他是这里大半个主人,瑾娘想,同他硬碰硬定然是不行的,只能来软的。见他又要挥起马鞭,瑾娘赶紧哭着去抱宋康的腿:“大哥,不要打,不要生气,瑾娘害怕!” 见小妹被吓哭了,不知是真哭假哭,宋康的手僵在半空,一鞭子落下去也不是不落下去也不是,又不肯将妹妹推开,多少有些尴尬。他脸上肌肉跳了跳,冲楼上吼他的妻子:“孟姬,把三妹领开!” 一个衰老嘶哑的声音忽然从楼门那边响起来:“伯康,你妹妹叔瑾说的是,不要打了。”一句话说完,连连咳嗽。瑾娘转头去看,竟然他们卧病在榻的父亲,被人搀扶着下楼。 老人指指跪在地上的高渐离:“此人不似凡人,岂容你如牲畜侮辱。伯康吾儿,你这个样子,当心招来灾祸。我知你要守家业,也不能失仁心。” 宋康想来还是十分尊敬他父亲的。听闻此言,只得悻悻扔了手中鞭子,拂袖而去,边走边嘀咕:“哼,施仁政的君主,天下哪里还有。” 待宋康走了,老人才和颜悦色地对高渐离说:“阿子,起来吧,今日容你修整一天,谁敢问你,就说是家丈人说的。” 高渐离叩首拜谢,后背上纵横的伤口中有血珠滚落下来。瑾娘连忙上前搀扶他,高渐离却往旁边一躲:“瑾娘,下仆身上沾了泥,别弄脏你的衣裳。” “你周身都干净得很。”瑾娘说,依然不放手。高渐离叹口气,苍白的脸色却变得生动起来,好像有些红晕在那脸皮之下,却不肯浮上来。他睫毛垂下去颤了颤,不知在想些什么。院中可不止他们两人,而且那些仆佣们都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呢,只是有酒馆主人病怏怏站在那里,谁都不敢说什么。 瑾娘才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她扶着高渐离回屋内趴在来,隔着窗户叫住一个佣人,让他拿治创伤的药膏过来。瑾娘把衣袍下摆挽到腰间,亲自端盆去打了水,回来把布巾濯湿,给他拭去背上的血迹。 高渐离急急去拦:“瑾娘,不可……”却因凉水在伤口上一激,疼得直抽冷气。 “有何不可的?”瑾娘手下不停。高渐离咬着衾被忍痛,过了好久,缓过来了才说:“下仆做工时因为困倦小睡,不料碰翻了少主顶珍惜的一坛酒,他责打下仆也是应该……” 瑾娘嗤之以鼻:“他那坛酒再贵,也没你一滴血珍贵。” 高渐离被这话震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侧过脸看着瑾娘,那双眼睛明得像是镜子,映出瑾娘的脸来。他叹口气道:“好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瑾娘,若是十年前,我定然高兴若狂,可惜现在,我只能给你带来灾祸,我很感激你,不想害了你。” 瑾娘明知故问:“你会击筑,想来从前也是文雅的人物,今日怎会受这鞭笞之辱?” 高渐离不语,瑾娘想是她这话说得重了些,不由局促。高渐离的眼神有些空洞,聚焦不起来似的,望向黑乎乎的房顶:“六七年的事情啦……我那时候还不到二十,跟群朋友一起,在市集上喝酒。我击筑,另一人吹埙,还有一个人——”高渐离在提到那个人时,双眼骤然有神,似是那人于他很不一般,瑾娘暗想,那定然是荆轲了,“他就放声唱歌。我们喝醉了,倒在市集当中大哭,就像旁边没有人一样。哭累了,席地而卧,醒来披一身星月回家。只是可惜,可惜……” 瑾娘垂头若有所思,高渐离苦笑着扭头望她:“瑾娘,你不问我吗?问我以前做什么,又是谁。” 佣工把伤药送了过来,瑾娘隔着窗户接过。伤药盛在一个匣子里,打开来看,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脂肪调的,散出一股怪味来。瑾娘小心将药抹在高渐离伤处,淡淡说:“先生想要告诉我时,再告诉我吧。” 高渐离伤口被药一蛰,疼得蹙眉,却还是笑道:“瑾娘,以前你从不同我说一句话。可是现在你变了,变得奇怪,也变得聪明了。” 这厮,你吊我胃口,还不能我跟你装深沉么?只是以后这高渐离教她击筑之事,恐怕还需暂时搁置了。今日高渐离上班打盹挨揍,她也有八成责任。瑾娘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沉默着为他上了药后,悄然退了出去,轻掩上门。 高渐离,这宋子城的宋瑾本该与你毫无关系,但如今是古静成了宋瑾,恐怕是要与你一直纠缠下去了。 可是自己又有何求呢?瑾娘举棋不定,是阻止高渐离去咸阳刺秦,或是要怎样,她也拿不清主意,想来想去,反而头痛,索性都不想了。她才走到楼梯下面,听见店面那边又传来阵阵筑声和跑调的歌声,想是蒙肃又过来了。 蒙肃唱了两句后,停下来说道:“公孙大人持埙而来,何不同奏?” 那人说:“可。”不一会儿筑声响起,伴埙声清幽。瑾娘一拍脑门,她把这事忘了。她是会吹埙的啊。 上大学的时候,教他们中国音乐史的老师心血来潮,让他们每人买一只埙去学,他要让钢琴系的学生领略“中国古代音乐的博大深邃”。古静从某宝上买了一只十孔的黑陶笔筒埙,也只是学个入门,能吹个音阶而已。那段时间,整个课堂天天都是十几只埙齐声呜呜在哭,太可怕了,所以她最后也没把埙坚持下来。 只是不知这秦埙是几孔的,是否又容易重新上手。瑾娘低下头站在楼梯后盘算着,忽然听到楼上有个苍老的声音唤她:“叔瑾,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高渐离生卒年不详,不过貌似一般倾向认为,秦统一后他也四十来岁了。这样的话跟瑾娘差距太大了。 私心设定他今年二十七岁,荆轲刺秦当年他是二十岁。虽然有点太年轻了,不过为了剧情,就这样吧。 高渐离比瑾娘大十二岁。 嬴政比瑾娘大二十三岁。 我好像真的……有点大叔控? ☆、天命玄鸟 瑾娘应道:“是,父亲。”提起衣裳走上楼去。她父亲将她引至房中,在案前面对面跪坐下来,老头病得很久,身体羸弱,眼睛黯淡无光,每说一句话都要不停咳嗽。 纵然是白天,这屋子还是很黑,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呆在其中令人难受。 父亲说:“叔瑾,你抬头看我。” 瑾娘抬头望着他浑浊的眼珠,不解其意。父亲长跪,挺直了腰,缓慢而郑重其事地从袖中取出一把蓍草,拿一半放一半,拿一半放一半,周而复始,永无尽头,看得瑾娘都要打瞌睡了。 过了许久,桌上只余几根草了。父亲看了良久,叹口气道:“叔瑾,你不知道,在我家做工的那个帮佣,恐非是凡人。我昨晚梦见一颗火球自天而降,落入后院,我心里忧愁,再三卜筮……只怕他乃是天命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等等,那是个什么鬼?跟高渐离的画风完全不符啊。而且,老人说这话,不会被人给听去了治罪么? 老人又佝偻着咳嗽起来。他抖抖索索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黑暗处,探身取过一物,搬了过来。这点动作,似耗尽他全身的力气。瑾娘看了不忍,想要帮他,被他横了一眼。 父亲把那东西放在案上,揭开掩着的白布。里面竟是一把筑。瑾娘愣了,不解其意,父亲说:“这筑放在那积灰也有十年了,你拿去吧,随你怎样。只是有一句话望你记着,天命玄鸟,非你叔瑾能近之!” 瑾娘高高兴兴地就抱了筑回房中去,她本还在为难自己从哪里弄来把筑比较好,谁曾想会这般得来全不费功夫。她特意将筑摆在窗台上,推开窗户往外去看,却不见高渐离的人。想是他正在休憩吧,瑾娘稍微有点失望。 她坐下来细细看那张筑。木质已经泛黑,纹理尚是清晰可见,比高渐离的那张筑宽出寸余来,看起来这张筑有些年头了。尽管有白布包裹,弦上还是落满尘灰。她把尘土擦去,琴弦绷紧,试着拨了几下,声音铿然,清脆绕梁。 虽然说古静并不知道老头为什么忽然要将这把筑给她,不过她也懒得去想。古人的思维,她还需要再慢慢琢磨,此时此刻多想也无益。 瑾娘倒是很开心,手中有筑,就像和自己高渐离越来越近,有了能和他并肩的资本似的。 自从高渐离不慎打翻宋康的一坛美酒后,宋康就不让高渐离在前头忙活了,只在后院做些杂事。后院主要是嫂子在管,她待下人很不错,如此高渐离倒是清闲了一些。 人一清闲就想寻些事情来做。瑾娘常见高渐离站在她窗下,抬头去听瑾娘击筑。有时候蒙肃也过来击筑,带着他那吹埙的朋友,每逢此时,高渐离就站在柴房前,半仰着脸去听,瑾娘从楼上望下去,只觉高渐离听入了迷一般,脸上时阴郁时愤慨,最终都化作曲中时的失落。 当高渐离偶然发现瑾娘在看他的时候,便冲着她一笑。这秦时青阳之景,都因为这笑容,显得温柔朦胧了起来。 瑾娘看得痴,忽然回过神,从窗前站起来,于房中踱步。她挑起垂落肩头的一缕头发,用两根手指拉扯着,这是以前古静因为难而沉思养成的习惯。她当真不会是喜欢上高渐离了吧…… 高渐离生得好看,脾气又好。棉花包铁块的性子,表面上一声不吭,却总有一根嶙峋傲骨支在那里。少主责打他时,他也不曾求饶过一声。 她心里飘飘忽忽没有个主意,脚却不知不觉走下楼去。 少主母叫高渐离去择菜,他端个笸箩坐在院中,见瑾娘过来,他只点了点头。瑾娘跑到他身边跪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客气:“先生,我帮你?” 高渐离捧了满手的绿叶,侧头微笑道:“下仆怎敢劳动瑾娘。”他又低下头,轻声问:“瑾娘,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听你击筑,你入道这样快,不像是从未碰过乐器的……你以前可曾学过琴之类的?” 瑾娘摇头道:“不曾。” 初时击筑,她是像面对更新换代了的sonar软件一样,有些无所适从。因为高渐离不能时时伴她身边指导,许多时候她都要自己摸索。她大哥并不反对瑾娘击筑,她在楼上叮叮当当敲个大半天也没人说她。大概宋康觉得会门乐器,会多一份让小妹嫁到好人家的资本。 好在古静乐理知识够硬,渐渐的,也摸出来了规律,很快便将宫商角徵羽五音找全。中国古乐是为五音,将十二平均律在筑上完全贯彻落实倒是多花了些功夫。故而她也发现,五根弦似乎并不太够用。 高渐离自然不知道瑾娘的想法,只是叹一声:“这是天赐的,合该老天让你击筑。” 瑾娘笑道:“我倒是怨老天没再多赐我些天资,好能和先生合奏呢。” 高渐离听到“合奏”二字,手抖了一下,一株新鲜的菜掉到地上,他却没去捡,而是又看了瑾娘一眼。 瑾娘以前不知道从哪儿看过,说一个人见到他心仪之人时,瞳孔会放大一下,瑾娘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楚高渐离的瞳孔变化,她只觉得那眼睛异常迷人,能将她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似的。 高渐离拾起地上的菜,扔进笸箩中,说道:“瑾娘,你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是绝期?” “这样的日子?”瑾娘一愣,便恍然大悟。在酒馆中做苦工已是委屈了高渐离,他隐忍这么久,终是难以忍受。 “瑾娘,或许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你若怨我,就怨吧,因为那时我早不在此处了。” 高渐离继续择菜,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新伤旧伤都有,大抵是做活的时候被弄伤了。那手依然修长清瘦,骨节并不分明,乍看像是女子的手。 瑾娘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宋瑾估计从来没干过粗活,长到十四五岁,一双手细皮嫩肉的,近几日因苦练击筑,左手食指和中指尖,右手的中指侧都磨出了茧来。 练习乐器不比编曲,其实枯燥得要命,尤其是初学的时候。瑾娘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因为什么,或者说,因为谁。 蒙肃又在堂上开始击筑了,边击边唱,歌声嘹亮而难听无比。 瑾娘讪笑:“我希望蒙大人会吹埙,起码他不会边吹边唱。” 高渐离道:“歌声不论,他击筑有善有不善,如声音凝滞,定然是他以指腹按弦,还有你听这声,余韵不足,乃是竹板击之力道未能把握好。” 这是高渐离抓紧时间在教学,瑾娘便认真听,却不想此时少主宋康走到后院来,见高渐离和小妹凑做一处说话,脸沉了三分。 “你这蠢奴,做工懈懒,笨手笨脚的也便罢了,竟还敢对蒙大人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师旷,俞伯牙还是高渐离?” 高渐离本来一直默默垂首听宋康怒骂,听到“高渐离”三个字时,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瑾娘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宋康,又瞧高渐离。 堂前的筑声停下来了。宋康转而训斥瑾娘:“三妹,礼虽废,你也不当如此无顾忌。你是贵胄后裔,怎么能随便与下仆并坐说话?” “康郎,何必动气。”身后走来一名绿袍男子,正是蒙肃,手中还握一枝未凋谢的碧桃花枝,估计是从城外折了带进来的。 瑾娘心想,这厮方才在座上击筑,此时为何手拿花枝?为了让大家都看到他破坏了花花草草? 宋康急忙拉过瑾娘,躬身道:“康多有冒犯,还望蒙大人降罪!” 降罪降罪,你这么想被降罪,叉出去斩十五分钟好了!瑾娘恶狠狠地想,宋康回过头对高渐离吼:“蠢奴,还不快给蒙大人下跪!” 蒙肃摇着手中碧桃,笑道:“康郎何必折煞蒙肃。我瞧着这庸保谈吐不凡,说得也中肯,说不定真是击筑的个中高手,不妨到座上击一曲?” 宋康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蒙大人有所不知,这蠢奴来康这里五年有余了,只会胡乱评论是非而已,哪有什么真才实学。也就三妹年纪小,能被他哄住而已。” 瑾娘低头望着高渐离的手,见他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都浮了起来。 蒙肃今日不知怎的钻牛角尖,似有意要辱高渐离,让他在满堂宾客之前出丑,还是坚持道:“此人气度甚佳,想来是深藏不露,击上一曲,也没什么要紧的。” 宋康无奈,说道:“冯襄,你过来。”高渐离踢开脚边笸箩,讷讷迈步跟着他们走,瑾娘小跑着跟上。 蒙肃和宋康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因此瑾娘在追上高渐离时,手悄悄探出,自袖底握住了高渐离的手。 温暖,柔软的,布着伤痕的,乐师的手。 高渐离惊讶地看了瑾娘一眼,瑾娘却没有松手,反而手指收拢,更用力地攥紧他的指尖。脚步这么快,从后院到堂上也没几步,瑾娘却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瑾娘感受到了,高渐离也反过来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随即,两个人的手便分开,极有默契。 瑾娘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依然是痛苦纠结着乐理…… ☆、变徵之音 蒙肃和少主人带着一个做工的仆佣出现正堂之上,来往饮酒之人都不解其意,伸长脖子去看他们。蒙肃抛了手中花枝,毕恭毕敬将高渐离引到座上,案上正放着一把筑。看似礼数周全,实际蒙肃眼中含着讥诮,就是为让高渐离在众人之前出丑。 瑾娘鼻子哼了一声,此人竟如此跋扈。只是蒙肃为何如此厌恶高渐离,瑾娘倒不曾想过。 蒙肃推着高渐离坐下,看他不知所措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笑容越发残忍,对着众人大声道:“各位,此人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乐师,今日来为我等击上一曲,真是天大的幸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座上之人他们都认得,就是被少主宋康经常斥骂的蠢奴冯襄,怎么就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乐师?然而他们也都不敢质疑蒙肃,只相互看了看,连连附和:“蒙大人说的是,实乃天大的幸事。” “如此,乐师还推辞什么?”蒙肃搡了一把高渐离的肩。 瑾娘坐得近,她将高渐离苍白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他睫毛动了动,那双眼中,倏然出现了些杀气。 高渐离右手拾起竹板,左手弓起,按下一弦,右手握住竹板往里拨。动作幅度并不是很大,嘣的一声,像是块玉佩在石板地上被打碎了,发出清脆的一声,让室内的人都静了下来。蒙肃脸上讥讽的笑容僵住了。 高渐离弹的不知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他每敲击一下,都像是用了浑身全部的力气,然而下一个音,却又游刃有余,曲调简单,甚或于根本就不曾有什么起伏的旋律。瑾娘知晓,雄浑的曲子从来不会有太过拐弯婉转的音,《沧海一声笑》就是五音简单的循环往复。 座下的客人们交换着震惊的眼神,还有那年纪大一些的,面色已是愀然,几欲流下泪来。 几音过后,高渐离手势一变,音色陡降,变为急促连击F音,伴随着筑声铿锵如金戈交鸣,他放声唱起来: 驱骏马兮怀利剑,入不测兮无以援。 縆琴送兮暗垂泪,歌合节兮不敢言。 白衣冠兮长太息,怅望归兮道忽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所奏之歌,竟是流传千古的易水歌。情感如火般炽烈,又如寒风般掠过人心头,瑾娘似也受了当时易水边送别荆轲时悲壮慷慨所感染,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满室的人全都静默下来,看着堂上高渐离击筑高歌,就连站在一边的蒙肃亦面露悲怆之色,陷入了这筑音中去一样。 宋康在瑾娘耳边连连惊叹:“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当真会击筑。” 酒馆外有路过之人,被这琴声吸引步入,不多久,正堂之内竟站满了人。此处皆是燕国遗民,听闻此曲,无不感慨,更有甚者,低咽出声。 瑾娘抬起头仰望高渐离,读不清此时盈在她胸臆之间的是爱慕还是怅然。因为她感觉到,高渐离同她的距离是这般远……对方的眼神偶尔与她交汇,像是在看她,目光却又像是轻轻越过瑾娘,不知落在何处。瑾娘垂下眼睛,心事重重。 因为一曲筑歌,高渐离得以扬名,后入咸阳见始皇,被熏瞎了眼睛。其后,高渐离以筑去砸秦始皇,未中……他的人生便以此为挽歌。瑾娘心怀不忍,不忍他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永远只能看到黑暗,不忍看他死在荆轲死去的地方。她却无能为力。在这强秦之下,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又能做什么? 古静不曾想到去改变历史,但当她真的酒馆中,看到高渐离在座上击筑之时,她却冒出了“改变历史”的大胆想法。不为别的,是为高渐离。 她不知道当如何改变这历史,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应当先学会击筑,毕竟不能丢下专业知识。或许,变得和高渐离一样,与他比肩,就可以让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一曲终,满室无声。过了许久,众人才像是突然都回过神来一般,击掌、拍案、高声称赞,热闹非凡。 “先生击筑果真不凡!” “某听闻此乐,恍若荆卿就在眼前,不觉垂泪涕泣!” 宋康整整头巾和衣裳,劈手自一名庸保中夺过酒壶,走到高渐离面前跪坐下来,亲手为他斟酒。 “以往康多有得罪,不敢请谅于先生。来,饮酒!” 高渐离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下仆衣衫不整,多有不敬,请容下仆稍事整理。”说罢离座退下,留一室宾客,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名庸保不仅善击筑,谈吐也是不凡,以前竟从未闻其名。他到底是谁?” 另有人说:“观其年龄,不过三十上下。当不会是高渐离吧?” 立时有人反驳:“听闻高渐离早就投易水而死,天子派人搜了几年都没找到他,怎会是这庸保?” 蒙肃和宋康却都沉默着。瑾娘瞧了瞧两人的脸色,宋康多少有些尴尬,也难怪,他平时对高渐离呼来喝去的,动不动还打,此时难免过意不去;倒是蒙肃,满面阴鸷,恨得想要咬人的模样。瑾娘心中大觉痛快,想要羞辱高渐离,不想被逆袭,打你的脸了吧?知道疼了吧?让你作死! 不多时,一名白衣华服的公子从后堂走过来,怀中捧筑。观其步履端方而不乏豪情,白色的衣袂镶有黑边,腰佩青铜带钩。兴许是因为收拾干净了,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映鬓边黑发,面色平静,嘴角边隐噙些笑意,是如仙人踏云而来,又似山神化作游侠仗剑,将整个酒馆都映亮了。 举座皆惊,宾客纷纷站起来夸奖:“先生真好气度!”“先生定非凡人!” 蒙肃被撇在一边,忽然冷冷问道:“冯先生,你与那旧燕高渐离,是何关系啊?” 一言既出,旁人都不再敢出声,目光纷纷投向高渐离。瑾娘握紧了拳头,感觉到指甲都陷入了肉里。不要说啊,高渐离,你可知你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后,又是怎样的结果? 高渐离微微一笑,道:“冯襄与高渐离曾是乡里,倒不甚相熟,只讲过几句话而已。” “哦——”蒙肃拖长语调,若有所思的模样,“原来是这样。蒙肃本还以为先生便是高渐离,原来也是空欢喜一场。” 瑾娘抢白道:“击筑好听就行,何必执着击筑者是谁?”她的声音柔软好听,听在人耳中倒像是细声细气的劝慰。蒙肃一哂,别有深意地看着瑾娘道:“也是。想不到宋子城酒馆家的女儿,倒也是很有见识。” 宋康连忙唤众庸保搬酒过来宴请宾客,更有人听说此事,专程跑过来看“冯襄”一眼,顺带分上一杯酒,直从下午喝到晚上,快到宵禁时,人才慢慢散去,有许多人临走前还邀请第二日乐师到他们府上去击筑做客,热情无比,简直无法推拒。 前几日还是被少主人鞭笞的下人,忽然就成了座上客,这般翻转,也够旁人回味好几天了。 宋康叫人在楼上给高渐离收拾了一间干净齐整的屋子,又让人去高渐离原本居住的陋室中去取日常物事。 高渐离拦住宋康道:“少主不必客气,下仆自己去便好。” “以后先生是康的食客,短些什么尽管对康或孟姬提,不必多礼。”宋康和颜悦色道,比之前几天拿马鞭打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判若两人。人情冷暖,大抵如是。 高渐离走到院子中时,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见瑾娘正站在窗前,低头看着他。见高渐离也在瞧她,对视霎那,瑾娘却转了身,从窗子那离开了。 高渐离无奈地笑笑,步入做工时一直居住的这间破房子中,在黑暗的室内坐着,盯着摆放在窗台上那束酒坛中早就枯萎的桃花,沉思了一会儿。晚上的风有些凉,从漏了的窗子里灌进来,颇解酒热,甚至让他错觉自己闻到了桃花梨花盛放时的香气。因为门没有关,过了会儿,他侧头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门槛处,正是瑾娘。 “有事吗?”他问。 瑾娘迟犹了许久,小声叫道:“高先生。” 高渐离低头,笑着说:“瑾娘,莫非是你喝醉了?我明明叫冯襄。” 瑾娘也不坚持,嗯了一声,又问:“先生接下来又如何打算?” 高渐离看着窗台上枯萎的花枝良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或许留在宋子城,过得会安逸,但我心中总有些不甘。”他说着,用手轻轻按着心口的位置:“瑾娘,你明白吗,是不甘。我认识荆轲高渐离之辈,我却在着宋子城中……” 瑾娘说:“莫非你要学那荆轲渡易水?先生,六国已亡,何必悼念过去?” 高渐离皱眉:“你虽年轻,也是燕国遗民,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瑾娘披着燕国人的女儿的皮没错,但她的芯却是古静,怎样又能真切体会到燕国人的情感。她自觉失言,对高渐离躬身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步履匆匆,月色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易水歌的前三句是作者君胡乱写的,为了增加点气氛 果然这三句跟最后一句比起来,完全就是渣渣…… ☆、花褪残红 春日短暂,转眼间桃花梨花纷纷凋谢,柳树叶子长成了深绿色,到了暮春时候。 自那日高渐离击筑震惊四座后,他就时常被有些头脸邀去家中为座上之宾,名声之大,竟有郡外之人驱车而来,专程为听高渐离一曲,听罢无不深受感动,赞不绝口。 高渐离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但他好像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也许是他就喜欢如此被人瞩目,被人肯定。 瑾娘闷闷地坐在楼梯上,托着下巴,听堂上传过来的筑音。 她还不太适应这样的高渐离,就像他站在高高的云端,而瑾娘只能在地上仰望一般。她走上楼,将父亲送她的筑拿出来,定定望着。 筑面上乱七八糟,被瑾娘在五弦合适之处标满了音名,这是为了方便演奏。她右手拿起竹板,左手同按三根弦,轻轻拨下。哗啦一声,是个和弦。这是瑾娘自己琢磨出来的,筑的新奏法。 高渐离正在楼下座上击《宛丘》之声,忽闻楼上也有人击筑,且配合《宛丘》,如是为旋律伴奏,声音圆融和谐,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 来客很惊讶地问:“可是天人为先生筑声所感,击筑来和?” 高渐离笑了笑:“是主人家的小女儿,亦会击筑。” 众人交口喟叹,道这女子也是不俗之人。 把酒言笑间,蒙肃忽然闯进酒馆中来,瞟了座上高渐离一眼,勉强行个礼,便找到宋康,附在他耳边道:“康郎,我有事要同你商量,且借一步说话。” 宋康心里暗道不妙。前两天咸阳来了消息,要调蒙肃到咸阳去,连接替他的县长都已经拟好了人选。蒙肃此来,当然不会是真心同宋康话别,定是要带着瑾娘走。 他心里转了转,暗下决心。瑾娘是他小妹,焉能让她被蒙肃带去山长水远的咸阳做妾,死生不闻。他家里又不是没钱也不图官爵,岂能卖妹而惹人耻笑。 三妹倒似与冯襄关系不错……宋康一沉吟,如今冯襄因击筑而颇得风光,不若让瑾娘嫁他得了,也好一口回绝了蒙肃。冯襄无家,娶了瑾娘定是住在家中,只要他宋康还在,就断不会让瑾娘受半点委屈。而且冯襄样貌脾气都还不错,不算配不上三妹。 蒙肃将宋康引至城墙之下,开门见山道:“康郎,兄长嘉来书,让蒙肃赴咸阳。我恳请带你妹妹去咸阳,我已置办大宅子,兼有珠宝无数,金银成箱,布匹千斤,能让瑾娘过上富贵生活。” 果真如此。宋康暗道自己所料不差,又恨蒙肃连谎话都说得面不改色。 宋康做出愕然的样子,故意惶恐为难道:“蒙大人请降罪,康自作主张,已将三妹许了冯襄。” 蒙肃脸微沉,却没有发作,只有些低落地说:“既是如此,那便算了。蒙肃断不强人所难。就此别过。他日相见,再叙旧事!”说罢,转身匆匆离去,宋康唤他,他也不应,想是失望透顶。不过他纠缠瑾娘许久,如今说算了就算了,却让人稍微有些惊讶。 宋康哼着小曲回酒馆,算算日子,春末夏初时,附近大一些的县上会有市集,叫瑾娘去看看,她定然会很是高兴。宋康忙着料理酒馆,脱不开身,让她嫂子带她去,他又不放心,不如让冯襄跟着一起去好了,反正他心意已决,要将三妹嫁他,如今冯襄小有名气,两人同行,也不至招来太难听的议论。 他把冯襄叫过来,交代一通。冯襄自然唯唯诺诺地应。说实话,宋康有些看不起他这窝囊的样子,但妹婿脾气太坏也不好,难免委屈三妹。过两三日,听闻方城有集,高渐离就带着瑾娘搭载别人的牛车,去赶市集了。 能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瞧瞧,瑾娘倒是很高兴的。她穿越过来月余,只在城外树林河堤转转,没见过市集是什么模样,况且还是和高渐离同行。方城既至,高渐离先跳下车,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瑾娘抱下车来。当他们并肩走在陌上时,瑾娘暗想,便是夫妻,也不过如此了吧。 昨晚嫂子跟她说,宋康做这样的决定,八成是想将瑾娘嫁高渐离。瑾娘只嗯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也分不清心下是喜是忧,大概兼而有之。 高渐离娶了她,一辈子隐姓埋名安安分分在宋子城过日子,或许也不错,至少不会有杀祸临身。 想到历史上高渐离最终落得的结局,瑾娘忍不住又往身旁人的胳膊上凑了凑,直感觉他的温暖传到她身上。高渐离以为瑾娘是怕走失,便伸手牵过她的袖子,手心里的温度隔着一层衣袖,熨在她腕上。瑾娘觉得安心,又忧这安心会稍纵即逝。 高渐离笑她:“我头回见瑾娘的时候,你也这样牢牢攥着你长姐的袖子呢。” “头回?”瑾娘一怔。她是才穿越过来不久的,以前的事情倒不知道。 高渐离似是心情十分愉悦,道:“那时是个冬天,我一个无家之人,不知道该去哪里。到傍晚时雪下得十分大,我坐在城里人家房檐下躲雪,一边琢磨晚上又去哪里混一夜,天寒得厉害就忘了饿,只是冷得脸都发紫了。这时候有两个姑娘打着伞从道一边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你姐姐瑶娘,走在后面的就是你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穿着旧白袍,里面却围了红裙子,小脸也冻的通红。可是你随着瑶娘自雪里一步步走向我的模样,现在还在我眼前晃一般。” 见瑾娘不语,高渐离叹了口气:“也是,那时你不过七八岁,瑶娘也就跟你现在一样大。” 倒不是瑾娘真不想说什么,而是她真不知道瑾娘的过去是怎样。她想了想,问道:“在那之前,先生又做什么呢?” 高渐离说:“做做零工,有口饭就行,打发着日子就能过。” 瑾娘望着身边人来人往,觉得这秦朝的市集也没什么可看的。货物就那么些,人虽然络绎不绝,比起招聘会上的人海实在差得远。 高渐离牵着瑾娘,在一处摊子停下来,俯身买了些丝弦。一枚半两钱能换一小绺,握在手上,像是灰白杂掺的拂尘。高渐离买了弦,正欲离开,转头见瑾娘目不转晴盯着摊铺一角放着的几个黑陶埙,露出温柔而无奈的笑容。 他往瑾娘肩上轻轻一拍,俯身去和摊主讲了几句,把袖里的半两钱给递过去。等到两个人离开这铺子时,瑾娘手中已经捧着一个黑色的秦埙了。她挺想问高渐离为什么要给她买这只埙,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开口。大概高渐离也只当这是件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事吧。 集市上有卖花环的,不知是用什么晚开的花所编成,五颜六色看起来煞是新鲜。瑾娘喜欢那般花团锦簇的模样,高渐离见了,去买了两个来。头上戴不住,都套到颈上去了。 瑾娘见高渐离一个男人颈下却堆满了红的黄的花,忍不住掩口而笑,高渐离也不介意。眼看到了哺时,赶回宋子城吃晚饭已经来不及了,高渐离就带瑾娘去吃饭摊子上吃了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东西,才搭了顺路的牛车往回走。 瑾娘也觉得累,坐上车后就倚着高渐离的胳膊,高渐离笑了笑,揽过瑾娘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颈窝处,花环在他颈下散出一股宜人的草香气味来。天色已经晚了,没人专门去觑两人的脸色。 瑾娘倒是觉得,高渐离脸上比她更红。 不多久,已经见到宋子的城墙了,却见晚霞之下,城内有一处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哪里失火了吗?”瑾娘还在奇怪,虽说城里的楼大多是木制的,材料也都经过原始的防火处理,而且平时家家户户用火都十分小心,春末又不算干燥,怎么会说失火就失火? “不妙,看那方向,怕是主人家。”高渐离仰起脸来,忧心道。 瑾娘看了看浓烟冒起来的方向,的确,就算不是自家着火,也是附近的人家,而且房子连成一片,一处起火,附近都会遭殃。 牛车停在城外,两个人急匆匆往城里走去。瑾娘紧张地双手挽着高渐离的胳膊而不知。虽然她对宋康没太多的感情,但也不希望房子被烧,不然她以后可住到哪里呢…… 两人才进城,瑾娘就觉得脚腕发痛。这木屐实在是太难行了。她咬着牙不吭声,只勉力跟上高渐离。 路上忽然走过来一队官兵,拦住二人去路。带头的是瑾娘在酒馆中见过的曹里正,他身边跟着一名华服高冠之人。曹里正见到两人,一指高渐离道:“尹大人,此人就是那乐师了!” 尹大人上下打量高渐离一番,对着曹里正阴森森笑问:“当真?” 曹里正说:“日日相见,断不会认错。他就是叶康家的门人冯襄。” 尹大人击掌道声“好”字,对高渐离假模假样一揖:“冯先生,我总算见到你啦。如今,可是要有天大的好事落到你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有点后悔选史向题材了,因为之后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 厚着脸皮求评(??ω`?) ☆、渐行渐远 高渐离把瑾娘拉到他身后,冷冷道:“冯襄不图荣华,好事于我无关。请让开,我主人家失火了,我要回去看看。” 曹里正斥责:“竖子真不识好歹!你可知这尹大人是谁?尹大人是专程从咸阳过来——” 尹大人伸手制止曹里正说下去,目光阴恻恻的,看了看高渐离,又不怀好意地看躲在高渐离身后的瑾娘。瑾娘疑心这尹大人是个宦官,他那目光和做派跟电视剧里的东厂厂长有那么些神似。她抬头望着远处黑烟,肚里七上八下的。为何这火烧了这么久,还不见人来救火? 尹厂长阴阳怪气地说:“冯先生,你可知道,你的名声都传到陛下的耳中啦。他也想听你一曲,只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 听到“陛下”这两个字,高渐离跟被电打了一样,浑身一颤,映着晚霞的脸色惨白。瑾娘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高渐离反握的力道之大,几乎让瑾娘皱起了眉头。 高渐离说:“请容我先同主人告别,再取上我的筑。” 尹厂长咧开嘴假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不必。主人家曾待你如下奴,何必告别?至于筑琴,陛下自然会为你准备天下最好的筑,以南山的桐木为身,东海的冰丝为弦,西园的嘉竹为板,定不会辱没你击筑之能。” 话说得客气,竟有两名军士拔剑出来,上前就挟持起高渐离,把他往城外拖去。瑾娘转转眼珠子,一咬牙,抱着高渐离的腰不肯放,哭喊出声:“先生,先生,你不要走!” 瑾娘方才大致想了一下,咸阳来人要带走高渐离,宋子城里就莫名失火,还不见有人奔走救火,哪有这么巧的事?估计是人刻意而为之。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父亲,大哥,大嫂恐怕已经遭遇了不测……瑾娘自打穿越过来头一回感觉到如此恐慌,她只剩高渐离了! 因为只剩高渐离,她拼死也不能放。高渐离挣扎不过这一群官兵,他如果非要去咸阳不可的话,瑾娘也要跟他一道去。她却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跟他一块走,又惦念着酒馆中的哥哥嫂子,心乱如麻,越是让自己冷静,越是慌乱得无所适从。 高渐离明显也慌了,他被几名军士推搡得站不稳,瑾娘又哭闹不已,连忙对瑾娘说:“瑾娘,你快回去啊,此事同你无关。”推挤间,瑾娘揣在怀中的埙掉落在地上,居然还没碎,骨碌碌滚到尹大人脚下。 “先慢着。”尹厂长音调怪怪的。他俯身捡起陶埙,举在手中:“这位姑娘可是也懂音律?” “跟她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她离开!”高渐离大惊,急急而辩,越是焦灼,越让人觉得姑娘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 曹里正点头哈腰说:“尹大人,请听小人一禀:这姑娘是冯襄家主的女儿,名叫瑾,也善击筑,冯襄击筑时,瑾姑娘在楼上相和,甚是动人。” 尹厂长冷笑了两声,摸着下巴认真打量起瑾娘来:“瑾?瑾瑜匿瑕,好名字。嗯……人也是美人,又会鼓琴,陛下当不会责怪我们多带一人回去。” 军士闻言,早有人走过来,像提小鸡一样将瑾娘扛起来,放在肩上。高渐离用力挣扎,竟将挟着他的官兵甩开,往前夺了一步,刚冲着尹厂长说了一句:“大人,此事与她何干……”早被众人一拥而上,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那张白净的脸抵在尘土里,脖颈上的花环被扯得粉碎,艳红的花瓣踩进泥中,瑾娘看在眼里,觉得胸口发闷。 尹厂长装模作样地在一旁说:“唉,我说你们这群莽夫……别伤着他的手了啊,他可是乐师,手坏了,我们都要掉脑袋。” 乌云掩了天上的月亮,地上车轮声辚辚,从黑暗的路上轧过去。 这群宫里派来的人,居然丧心病狂到连夜赶路。秦朝的车子坐起来别提多难受了,因为没有减震措施,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瑾娘初时还在伤悲离乡离家,甚至没和他们再见一面,后来被颠得瘫倒在高渐离的怀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黑暗的车厢内,高渐离以手抚着瑾娘的额角,轻声问:“瑾娘,你可有事?” 他的手温暖极了。瑾娘阖上眼睛,握住高渐离的手,虚弱道:“我没事,倒是你……” “我……我不足惜,只叹牵连了你,这咸阳宫,实在不是当去之处。” 瑾娘闷闷哼了一声,手紧紧抓着高渐离,不肯放松。尹厂长坐在车外,押送的官兵都在车外列队而行,车内就他们两个人。马蹄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盖住了两人的声音。他们之间轻声说什么,都不会被人听了去,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 高渐离附在瑾娘耳边,小声地说:“瑾娘,你可知,我其实并不叫冯襄。” 瑾娘在黑暗之中看不到高渐离的表情,只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反问:“你是高渐离?” 她感觉高渐离揽着他的胳膊紧了紧,过了好久,她疑心高渐离都已经睡着了,才听到高渐离小声道:“正是,我就说高渐离……荆卿刺秦不成后,秦王曾搜捕过我,但我躲起来了。我本来是要随荆卿而去,却苟活至今,把你一家也牵连进去。我琢磨这回进宫也活不了多久……” 瑾娘伸手去掩高渐离的嘴,因为天黑看不清楚,将手伸到他鼻子上去了。 “千万不要说你就是高渐离,不论对谁……” 如果嬴政永远都不知道他就是高渐离,他的眼睛也许就不必瞎了。 两个人身体挨得太近了。瑾娘感受得到高渐离身体的温暖,正如高渐离也能闻到瑾娘颈上犹挂着的那个花环的香气。 车颠得跟过山车一样,星星和月亮都听不见。他们能听到马蹄声,还有军士偶尔说一两句话。瑾娘心里有种感动的情绪,却不知为何而感动。 也许不是感动,而是悲哀。 也许是最卑微的满足。 也许只是希望能和他厮守,别的,还来不及去想。 不知道是瑾娘先抬起头来,还是高渐离先低下头去。两个人的鼻尖挨在了一起,随后是鼻下的唇,慢慢贴做一处。两个人都似在等,也似早就等不及了。瑾娘觉得很暖和,全身的感觉都用来感觉唇上柔软的触感。黑暗中什么都瞧不到,瑾娘却知道高渐离就在她身边,因为他身体这样真实而温暖…… 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个人俱一惊,彼此分开端坐,心砰砰跳着,面红耳赤,好在黑夜里也看不出端倪。 尹厂长掀开车厢上的帘子,对车厢里说:“稍停个一小会儿,二位自便。” 瑾娘连滚带爬跳下车去,深吸了几口外面新鲜的空气,方觉得舒服了一些。高渐离怕瑾娘受伤,连忙也跳下来跟着。瑾娘四处环望,不知到了何处,四处都是矮丘,看不到一点灯火,也看不到路延伸至何处。 军士点了火把,加上天上还有星星,瑾娘转头看到高渐离脸上有好几处擦伤,头发也弄乱了,像个落魄公子。 待又要出发时,高渐离扶着瑾娘上车,刚坐定,却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响,飞驰而来。 尹厂长本来坐在车头,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握着腰间的剑道:“这么晚了,谁还在赶路?” 话音落不久,马蹄声已至,马背上是一名身着绿袍的年轻人,见到尹厂长,勒马跪在地上拜道:“小人蒙肃,乃中庶子蒙嘉之弟,见过尹大人。” 高渐离和瑾娘在车中听得清楚,俱是一惊。蒙肃牛皮糖般黏过来什么心态?眼下这种情况,他莫非是想要将瑾娘带走? 尹厂长森冷一笑:“你不必自报家门,我只问你,我公事于身,车里是陛下的贵客,你又是干什么?” 蒙肃道:“小人去咸阳投奔兄长嘉,既然是一路,可否让小人随行?” 尹厂长想了想,冷冷一点头:“也行,你骑马跟在后面罢。” 蒙肃大喜,又问:“车上有一人是蒙肃故识,大人何不开恩,让小人得以一见?” 尹厂长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蒙肃,转身命人驱车继续赶路。车轮转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又只剩下瑾娘和高渐离了。 “蒙肃怎么也会跟过来……”高渐离喃喃道。 瑾娘挪过去抱住他的腰:“管他呢。” 高渐离初时还有些僵硬,两个躯体贴在一起,瑾娘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他慢慢伸手抱住瑾娘,扣着她的后背,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一般。瑾娘的脸贴在他颈窝里,高渐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轻轻吻上去。 也许两个人只吻了几秒钟,瑾娘却觉得过了两千多年……大概从古静猝死的时候,她就开始盼着这一刻来临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秦朝从石家庄附近到咸阳要走多久 不过感觉有马的话,半个月应该差不多 ☆、花隐垣暮 瑾娘不知道车行了多久,她歪在高渐离怀里睡着了好几次,车厢里始终一片黑暗,车轮碌碌响着,让人疑心这是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启明星闪烁在东边天际,天快亮了。瑾娘迷迷糊糊听到车外有人说:“尹大人,邮驿快到了。” 尹大人说:“正好。赶了一夜的路,好好歇息一下。把陛下的乐师累着,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对了,我们有女眷,叫他们都当心一点。” “这是到了哪里?”瑾娘一手攀着高渐离的胳膊,口齿含混地问。 “快出巨鹿郡了吧。”高渐离的下巴贴在瑾娘耳边,叹了口气,“瑾娘,估计过不了半月,我们就会到咸阳了。” “嗯。”瑾娘应了一声,勉强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高渐离在黑暗中望着瑾娘,欲言又止,过了好久,弯下身去,将脸埋在膝间。 “先生?”瑾娘伸手摸索着,摸到高渐离的脑袋,感觉就像抚摸着一条大中华田园犬。 “对不起,瑾娘。让你受我所累。”高渐离攥着瑾娘的手,他的掌心灼热,语气却让瑾娘从心里感觉到了冷,“到了咸阳后,想办法逃走。不要管我。” 几十个军士押送,逃走谈何容易。就算瑾娘逃了,她一人在咸阳举目无亲。又能去哪里? 车偏巧在此时停了下来,所以这一句话,瑾娘来不及回复高渐离,以后也不曾回答过高渐离。 所谓邮驿就是驿站,秦始皇统一后名之“邮”,也谓之“亭”。驿站春夏之交并不甚忙碌,且见是皇帝派过来的人,忙殷勤接待,烧水备饭,备数间干净的房间供他们休憩。 瑾娘在驿站宿房中轻轻将昨天时高渐离给她的花环从颈上摘下。花瓣几乎落尽了,也挤得变了形,蔫得可怜,恰如一夜之间瑾娘周遭的变故。 她洗漱之后,正准备上床小憩一会儿,却听到门口喧闹。 守在瑾娘门口的军士说:“蒙先生,请不要让小人为难。” 蒙肃的声音道:“大哥,且行个方便,这姑娘是蒙肃故交,我不进去,只站在这里,隔着门说两句话就走。” 军士不说话了。蒙肃清清嗓子,对着房内压低声音:“瑾娘,我是专程跟你过来的。我的家业都让下人打理,跟在后头。我不放心你,先驱马过来了。” 瑾娘不语。蒙肃又说:“瑾娘,你不必担心,你家……你的父兄都没有事,我会叫人多照顾他们。倒是你……” 听闻家里没事,瑾娘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没搭腔。蒙肃不肯放弃,犹说个不停:“瑾娘,我将你的筑带在身上了,觑得空,我就给你。” 瑾娘本来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听闻这话,一个激灵又给醒了。蒙肃怎么可能去一个未婚姑娘的房中取走东西?八成是趁乱或者是…… 蒙肃被守在门口的军士轰走了。瑾娘睡了一会儿,睡得很不安稳。梦见大火烧身,又梦见高渐离被人用菜刀砍死,最后梦见自己伏在一千块钱的MIDI键盘上。 醒来后,继续赶路;遇到城镇和邮驿就在其间投宿,瑾娘只隐约记得他们经过了三川郡同雒阳县,其余地名,都忘了个差不多。她独觉得山河千里,甚是荒凉。 下雨时,尹厂长常来车厢里避雨,却不太搭理两人,大约是不屑。逢至此时,瑾娘只好和高渐离隔着八丈远,各自道貌岸然状正襟危坐,车轮滚滚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痛。 尹厂长此人虽阴阳怪气的,待两人倒不算太差。大概是受秦始皇之命,也不好得罪了高渐离。只有一次,他和高渐离几乎争吵起来。 当时,是尹厂长似笑非笑地对高渐离说:“你若一人进宫,也没什么,只惜还系着个娘子。” 高渐离本垂头默然,听闻此话突然抬头,驳道:“长城下多少白骨,何妨多添我一具共娘子一具?” 尹厂长脸上僵了僵,随后才阴冷笑道:“这话我不介意,但乐师也要看是和谁说了。” 高渐离微微一扬下巴:“秦王又算什么?在他面前,我亦敢说。” 尹厂长连假笑都堆不出来了,恨恨甩了下袖子,道:“你这是大不敬!”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扭着脸不愿理高渐离。 瑾娘只做长途跋涉心情不佳,两个人又三观不和,稍有拌嘴而已。却不知晓此事已经埋下了祸根,只待发芽成树,到咸阳城之后,轰隆隆炸出来。 蒙肃依然是骑着马跟在后面,找寻一切空当凑过去跟瑾娘说话,尹厂长不疼不痒的警告,或者是军士的驱赶他都不曾放到心上,端的是个痴情痴心痴汉的少年郎。 高渐离也曾悄悄对瑾娘说:“不若,就让蒙肃带瑾娘走吧,也胜过进那宫里去。” 瑾娘听了这话,当即脸一沉,挪过身去不理高渐离,直到他趁着车停下来的当给瑾娘采了束野花赔礼才作罢。 其实赔礼什么的倒是小事,瑾娘如今和高渐离是一道的,怎么会真生他的气。但她心内隐忧,高渐离也许并不爱她,只同情她而已。两个人虽有接吻,亦多同心,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高渐离所背负的,瑾娘怕是连想也想不到。她越靠近高渐离,就觉得高渐离和她越远。 如是又行了十多天。开始瑾娘还记着日子,后来连日子也算不清了。天气越来越热,路边的树都绿荫如幔,车子从烈日下的道路上碾过去,尘土飞扬。 夜宿上郡时,瑾娘听见有儿童在唱: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童声虽稚,曲调如风沙般硬砺,口音也同她的家乡有些不同。上郡相当于陕北,离这大秦帝国的首都咸阳已不远了。 她有时也能看到路上有结伴而行的残疾人,或失腿而拄拐,或失臂而被搀扶,更有以发覆面者。高渐离说那是受秦法被治罪的。虽然从教科书上了解到秦法严苛,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她听见守在门外的军士说:“不出两日,就能南下至咸阳了。这一路真够累的,来回足有月余。” 还有两天……瑾娘觉得自己心里都打了一个结,沉甸甸的。等进了宫,她估计是被充作宫女,高渐离呢?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四月下旬,始皇九卿之宗正少卿尹维风带乐师冯襄还返咸阳。 抵达咸阳后,蒙肃不得已,同众人分道扬镳,只将一把筑托给尹维风转交瑾娘,随后恋恋不舍告辞。瑾娘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看看咸阳宫长什么样子,说不定还能在宫门前比个剪刀手合照,结果发现是她想多了。 车行到一处灰色宫墙前,瑾娘悄悄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只见车停在一座高厦之前,左右可见复道,重重阶梯,雕廊画筑,映灰色屋顶,周围绿树成荫。瑾娘兀自奇怪,这是咸阳宫?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高渐离也凑过来看,闷闷不乐地说:“我听说秦占六国后,在咸阳宫北阪照六国宫阙又建新宫,此处应当是燕宫。你应当会被安置在此处。” 瑾娘哦了一声,正想发表点什么想法,高渐离突然扳过瑾娘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后背撞在车厢的地板上,震惊更甚于疼痛。瑾娘睁大眼睛看着高渐离,他按着瑾娘的胳膊,伏在她身上,吻如暴雨骤至,又如风拂柳絮般温柔。高渐离一遍一遍吻着瑾娘的额角和面颊,口中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怕是到了这里便要分别了……我本来还想着助你逃走,果真是我想得太过简单。瑾娘,我虽未受少主之托,我也要照顾你……无论如何,活下去,求求你,活下去……” 高渐离根本不给瑾娘说话的机会,不停地吻着她,不停地说着,他要瑾娘活下去,在这咸阳宫里也要活得好好的,因为在此一别,两个人也许就再也不会相见了……瑾娘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到她的面颊上,顺着颧骨的轮廓往下淌。 “高先生……”瑾娘终于轻轻叫出了他的真名。她本来也不甚伤悲,被高渐离这么一弄,也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被塞着什么东西,情绪感染人,也几乎要掉出泪来。 “瑾娘,若是我们下辈子还能遇着,我定娶你为妻,立此为誓。”高渐离低头又吻吻瑾娘的嘴角,将她扶起来,整理她被弄皱的衣襟。 车停了下来,他们听到车外尹厂长同一个声音陌生的人交谈。 “仲芈,久等了。” “多劳尹大人,下官未曾远迎,哪敢称等。” “我的信你已经收到了吧。” “是的,收到了。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安置这个旧燕国的姑娘,不会亏待了她。她也懂音律,简直太好了,燕宫里现在就缺这样聪颖的宫女呢。” 尹大人冷冷一笑:“少给我说这些。这姑娘是和乐师冯襄一道来的,难说陛下会不会召见她。等陛下要人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拿不出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霁何虹 有人将瑾娘搀扶下车,她抬头看了看咸阳的天,蓝得人心里发寒。她的面前站着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多身着白袍,也有穿青蓝短袍,下系白裙的。她头晕目眩,也分不清楚这几人,除了尹厂长,俱是陌生的脸孔。 随后,尹厂长森然一笑,教人取了一物交给瑾娘。 白布包裹的,她父亲赠予她的那把筑。另有一只埙,是高渐离在方城的市集上所买给她的。瑾娘抱紧了怀中的乐器,就像攥住这咸阳城中所有的念想。 一个头冠很高的瘦弱男人对瑾娘点点头,叫了声:“叔宋,我名仲芈。”瑾娘一怔,才知她姓宋,叔宋也是她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她竟有了这么多的名字。 她讷讷愣了一会儿,双手抱着琴,才躬身下去道:“见过大人。” 尹厂长道声别过,转过头,大步走到车厢之前坐下,拖长了音调:“向西继续行,去咸阳宫。” 马夫一甩鞭,车轮又碌碌转起来,直轧到瑾娘心上一般。她回头去望,黑色的车厢在视线里逐渐化为一个小点,越来越远,直到看不着了。想来同样的,高渐离也看不到她了。 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见。 仲芈却打断了瑾娘这般伤感的想法,尹厂长一走,他的语气就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了。 “季姬,你好好教这姑娘规律。如今这是皇宫,不比他处。冒犯陛下,整个燕宫的人都要死。”他甩了下衣袖,“会击筑是最好了,让沐过来,教她些曲子。”说罢,转身上了燕宫台阶,似是不耐烦再停留此处。 两名蓝衣女子过来搀她,从台阶旁的侧门进宫里去。一名年纪稍长,有三十来岁,是为季姬,名字叫“荑”,主管燕宫之内宫女事务,另一名有二十多岁,名为沐,宫女会琴艺曲歌者,皆编入所谓燕宫之乐府,由她来统管。 而仲芈,便是这燕宫之总管,是宦官,宫女都管他叫“仲父”。瑾娘暗想,吕不韦自称秦王仲父,触怒始皇,为何这太监也敢让人叫他仲父?却没敢问出来。 姬荑和宫女沐将瑾娘引至宫中。这燕宫在瑾娘看来空旷而阴森,毫无人情味。装潢华丽冰冷,天光从窗子照进来,大殿中飘拂的红蓝色帐幔添些凄冷气氛,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比起她家里酒馆楼上那条低窄的走廊更觉得压抑。 “这是照咱旧燕宫所建,几乎一模一样,”姬荑叹道,“不瞒你说,公子丹是我表兄,我熟悉燕宫每一处。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也分不清楚是秦是燕。日子也就这样过吧。” 原来姬荑竟是燕国的公主。瑾娘不动声色,姬荑请她在庭上坐下,宫女沐接过瑾娘的东西,先退下去了。 姬荑收起些许伤感,板起脸来,开始对瑾娘讲起这宫里的规矩。如何说话,如何跪拜,见到公子当如何,若有幸面圣又当如何,瑾娘一一记下。因为燕宫素来是始皇冷落之地,所以除了些必要的礼节,倒也算自由。瑾娘会击筑,姬荑又把宫女沐叫过来,编其名入所谓的燕宫乐府。 燕宫乐府有宫女三十六人,大多是貌美的歌舞姬,会奏乐的倒不多。宫女沐安顿好瑾娘后,便嘱咐她道:“好生击筑,总有一天会用上的。” 宫女沐姓公孙,督亢人(荆轲刺秦时所献的地图便是督亢地图),会鼓琴击缶,亦善歌舞。她为人宽厚慵懒,只听瑾娘随意击了几个音就点头称好,打发另一女琴师去给瑾娘安顿下处,她自己伏在琴案上打瞌睡。 这女琴师名叫阿瑞,自称姓嬴。她约二十岁上下,十分活泼。阿瑞边抱怨宫女沐太懒,整天就知道睡,边热心帮瑾娘把铺盖铺在她的床褥旁边,又张罗着烧水给瑾娘擦洗,让她换上宫女所穿新的白色深衣和青蓝色罗裙。 打扮一新的瑾娘,阿瑞瞧了直称好看,引她去宫内的铜镜前去看。 秦朝时铜镜还是稀罕物事,瑾娘好不容易能照到镜子了,不由在镜前流连许久。瑾娘的确是美人,穿着宫装时,更添些端庄从容,只是大约揣着心事,眼波流转之间,便含了些忧郁,有如烟雨迷蒙之时的江面。 阿瑞在一旁惋惜地叹口气:“只可惜,再漂亮,若是不得陛下之幸,也只能闷死在深宫之中。” 瑾娘倒不以为意。她盼的,只不过是陌上斯人回首一笑,然后对她说:“瑾娘,我教你击筑。” 高渐离…… 只要一想起高渐离,瑾娘就十分失落。她想,她真的是爱上高渐离了。她没有机会挣扎,也没有余地选择,就这样爱上一个人,不论贫贱,不计后果。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燕宫中的人待瑾娘倒还都不错,起码没有故意刁难纠缠的。到夜间锁了宫门之后,宫中不知为何一派阴风惨凄。偏生到晚上睡觉时,阿瑞还要凑到瑾娘耳边讲鬼故事。她说这怪风是燕宫以前死去的宫女无脸回乡,在宫里徘徊。 “这里以前死过人?”瑾娘问道。 “可不是吗。大概受不了宫里的日子吧,过来没多久就从复道上跳下去了呢,我亲眼看着的……摔死的人,其实没流多少血,偏偏就死了。对了,你知晓燕宫复道在哪吧?” 瑾娘本来想说她连复道是什么都不知道,偏生脑海里此时跳出来《阿房宫赋》中的一句来: 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阿瑞笑得颇有坏心眼:“她生前可就是睡在你现在睡的地方呢。” 瑾娘一惊,觉得被窝里似窜出飕飕冷风,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也许这阿瑞对她的好,也不全是善意的。 第二日清晨,姬荑带着瑾娘拜见燕宫中三位夫人。分别是一名美人,一名良人和一名少使,三人都姓姬,乃是燕国女眷,燕国国破后被掳至此,名分上是始皇嫔妃,却从未被幸过。 可能是在这阴森森的燕宫待了太久,人多少都有点变态,瑾娘觉得这三名嫔妃神神叨叨的,要么是枯瘦的爪子紧攥衣裙,不管来人是谁,都瞅着冷笑,要么是在腿上放张没有弦的琴作势在弹,或者眼神发直,口中念念有词。 想不到这燕宫,也是个神经病院。 瑾娘忧心高渐离,也曾悄悄向姬荑打听过。姬荑道,这陛下不远千里请过来的乐师,多是先安顿在咸阳宫附近,休整几日,练练琴,才进宫面圣的,哪有一过来就立刻送到宫里去。 也就是说,高渐离现在还没有见到秦始皇。但这不代表下一刻,始皇不会召见他,也不代表下一刻,高渐离就会有杀身之祸。 瑾娘的心就像悬在半空中一样,总也放不下去。她又无事可做,只得天天在阁楼上练琴。她触摸筑弦时,就像碰着高渐离的指尖;琴声响起,她仿佛在乐声中看到高渐离的笑容,好像也就没有那么想念他了。 以往古静拼命作曲是为了赚钱吃饭,如今倒不愁吃穿,她才发现,音乐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一头栽进去,她什么都可以得到,也什么都可以失去,丝弦一响,她可以忘怀过去,也不必担忧以后。她拨着筑上的弦,直拨到指尖被割伤流血,也未曾停下来过。 偌大咸阳城,只有当她的筑声响起时,她才觉得,自己和高渐离是在一起的。尽管彼此不相见,心意却彼此想通。 弦音寄情。高渐离,高渐离,高渐离…… 古静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旦投入做什么事情,就整个人都扑了进去,不猝死不罢休。燕宫里的宫女闲散惯了,看这新来了琴女昼夜不息地练琴,倒都有点大惊小怪。 她不是单纯为取悦谁而练琴。只是因为揣着最不测而卑微的信念……瑾娘除了一张筑一个埙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想要救高渐离,也只有靠这两件乐器了…… 如是过了四五天,瑾娘自哀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高渐离了。这日清早,她正用筑拨弄着《风居住的街道》,却听得楼下有车马之声,最后停于燕宫之前。想是宣旨来的,多半和她没有关系。瑾娘也懒得下楼,就停下筑尺,静静在阁楼上等着。 不多时,她忽然听得匆忙的脚步声,原来是宫女沐快步走上来,满面惊惶。 瑾娘兀自奇怪,沐向来是恨不得长到榻上去,为何今日这般慌张,跑得连木屐都掉了一只。 沐见到瑾娘犹持着筑尺,上去便扯她衣袖。 “瑾,你快些收拾,弄齐整一些。”沐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快说不清楚了。瑾娘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仍跪坐不动,沐索性直接拖起她来。“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陛下宣燕宫乐府进宫。宫里新来了个燕国乐师,说是叫冯襄。今天是他献艺,我们做伴,三公九卿都会来!” 瑾娘手中的筑尺掉到了地上。进宫……冯襄……她的手心里不知不觉已经全都是汗。思君致千里,她又能见到高渐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姬荑是姓姬,名荑,排行第四,所以也叫季姬。 同理瑾娘也可以叫仲宋或叔宋(据说男女分开排,但他家就三个娃,而且仲宋似乎没叔宋好听?) 瑾娘的嫂子叫孟姬也是因为姓姬,庶出的大女儿为孟,跟孟姜女是一个原理(喂) ☆、金钥玉珂 瑾娘手里抱着筑,挤在咸阳宫派过来的车上。燕宫乐府里三十七人,挤满了三辆马车,届时齐奏起来想必也是十分壮观的。然而当瑾娘觑见车内许多宫女满头都是冷汗,神色惊惶,甚至抱在一起小声哭泣。起初她还想,不就是被召进宫,至于这么激动么?后来她才了悟,原来这三十多人中,不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宫女沐与瑾娘同乘。沐倒是看得开,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或有小宫女低泣问她:“沐姐姐,我们只会歌舞,不会鼓琴。当如何?” 沐连眼睛都不睁,懒洋洋答:“欺君乃重罪,我们一个都别想活。剖腹挖心坑杀而已,死了倒还干净,谁让你们平时偷懒,不好好练琴。” 那几个小宫女被她一骇,越发惊恐,哭都哭不出来。瑾娘在心里默默给公孙沐比了个中指。 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在一处宫阙前停下。瑾娘听到车外有人说:“冀阙已至。” 冀阙是咸阳宫正殿之外的门阙,檐顶近十米之高,阙前是条大道,两侧每隔数步有一侍卫,兼立黑色旗帜。其情其景与电视剧中所见差不多,当人身处其中,更有一种压迫之感。 荆轲曾经也镇定自若地走过这条路。想必高渐离也走过,不知道他踏过这里的土地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瑾娘方下车,还来不及感慨几句,早被宦官拉过去,检查了她的筑和埙,又在她身上乱摸一气。 “姑娘见谅,”那宦官低声道,“这是为防有人挟兵器。” 三十来名燕宫宫女站成一排,被宦官引着走进宫去。 至冀阙之前,宫女脱鞋进殿,又被引至角落的殿柱后跪坐下,乐器放在一旁。众人皆低头静候,瑾娘也只得以眼睛的余光四处乱瞟。大殿空空荡荡,除了宦官侍卫,不见他人。 不多时,众公子及百官入内。瑾娘低头,只见一双双臭脚丫子从面前走过。宫女纷纷俯身行礼,可能是因为始皇未至,众人气氛稍为轻松。她听见有人在议论。 “不知这乐师是多大的来头?” “名声都传到陛下耳中去了,定然不凡。” “二位说得没错,到时候或许更有趣事发生。”第三人的语气阴阳怪气,满满都是恶意。竟然是尹厂长。 瑾娘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却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忽然听到殿外有人高呼:“见过陛下。大秦之数,万世恒昌!”顿时殿内所有人纷纷起身,再度叩头拜倒,“陛下”之呼声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要落下来了。 瑾娘心头大震,她伏在地上,无法贸然抬头,却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与敬仰。 千古一帝,秦始皇。在此之前,瑾娘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嬴政。 一双黑履在众人簇拥下从瑾娘面前踏过去。估计那不是黑鞋,而是黑袜子……瑾娘方才明明不甚感觉到害怕,心态好得很,此时也觉得冷汗悄然冒出,沾湿衣裳。殿内众人肃穆,当是多可怕的压迫感…… 黑袜子在跪伏着的宫女之前顿了一下,又大步走过去了。不一会儿,冀阙座上传来声音:“众人都平身吧。” 瑾娘起身,将筑放在腿上,心砰砰直跳。为何还不见高渐离? 好在等不多久,便有一宦官拖长了声调喊:“乐师献艺——” 两名侍从挟着一人而入,瑾娘悄悄抬头,只见白袍下摆,还有乐师的脚踝。 瑾娘还没有修炼成仅从脚丫就能辨人之神功,但她莫名激动。如高山流水逢知音,她无比笃定,此人就是高渐离。莫名的自信,正如她无来由的情感。 高渐离在离宫女不远的地方盘腿坐下,调了两下筑弦,右手抬起筑尺,停在弦上,半晌不动。 百官间传出来极轻微的议论声,好像是下雨时檐上的积水落下来的声音。瑾娘终于忍不住,她抬起眼睛,看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一袭白袍,依稀易水边人。眉目半敛,不知心系何事,只那双眼睛明亮,连殿内黑色的帐幔都遮不住其中的光。 筑尺轻轻落下,丁当一声。随后,第二声弦音又跟着而鸣。恰似陌上柳絮轻飞,初春时美人笑靥映桃花,转瞬即逝。 高渐离所奏是一首燕歌。宫女沐敛了下长睫,右手一扬,清商随发。琴筑相鸣,倒是好听。燕宫的女乐师们也各自捧起乐器,竽音打着颤,瑟声一声一滞,几把琴同时弹着,拍子总也和不到一起去,听来不像是给筑音伴奏,而像是捣乱的。乐声渐杂,恰如座上交谈哂笑之声越来越大。 高渐离不耐,右手筑尺狠狠一划,音如裂帛,举座皆惊。公孙沐咬紧了唇,率先停下来,微微抬起左手。这是暗示,于是所有宫女都放下手中乐器,俯身伏在地上,面色死灰,只待一曲终了后被治罪。 筑声复清幽起来,两把筑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又配合无间,一者如少年郎击竹板而高歌,一者如少女轻轻和着哼唱,闻者无不动容。 两把筑? 座上众人伸长了脖子去望,这才看到原来在离白衣的乐师不远处,有一名击筑的小宫女,身穿白色深衣和青蓝色罗裙,众宫女皆停而她不停,柔荑随乐声而动,衣袖子落下来,显出半截雪白的手腕,目如横波,唇似点绛,乌黑的发盘在耳边,于跪伏了一地的宫女间显得格外醒目。 瑾娘听着高渐离的曲子,随着旋律按下一个个和弦以配合,起初她的手还在抖,她以为是紧张,却又不是。心里像是有什么连身躯都要容不下的强烈的感情直要将她吞没了一样。后来,她看着高渐离,逐渐平静了下来。 非是不怕因失仪而被莫名治罪,非是不怕死,只是瑾娘在高渐离和自己的琴声中,早已忘怀了这些顾虑。 她只剩高渐离了。咸阳路远,高渐离一直在她身边,即使是现在,即使在冰冷的咸阳宫里。 像是被命运注定了的,她会爱上高渐离。 高渐离的目光似有似无向她这边瞟过来,嘴角边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一曲终了,筑弦犹颤,高渐离忽然重重又击出商音,筑尺沿着弦一路滑下,声音激越。瑾娘会意,放下手中筑尺,捧起埙来。 她的埙吹得并不甚佳,毕竟是以笔筒埙入门的,忽然又换成了梨形埙,吹出的音符总是有点不太遂心。但此刻曲调已不重要,高渐离才是主奏。她只需要分辨出高渐离奏出的曲调,吹出相和的单音和三连音。 瑾娘忘了是身处咸阳宫,忘了她曾是燕国人,忘了她是穿越而来的。埙筑相和,恍惚之间,她又是在大学学钢琴的古静,在黄昏的琴房里弹琴,暗恋的男神特意坐公共汽车从音乐学院过来看她,站在她的身边拉小提琴,她听着男神的琴声,在黑白琴键上按下和弦和琶音。夕阳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依然温暖地烙在心中。 好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与男神错过了,毕业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不知道男神如今又在哪里……恍惚间,那个男孩子的身影又和眼前的高渐离重叠了起来…… 第二曲亦终,高渐离放下手中筑尺,殿内埙音轻吟,亦停歇下来,余韵未绝,满座宾客无声。瑾娘不敢四处乱看,只得伏身下去,鼻尖挨着地面。 她能感觉到,很多人都在看她。座上的百官和众公子公主,与她同席的宫女,还有九五之尊的皇帝。这些投射到她身上的目光如剑,有好奇,讶异,惊羡,还有不怀好意,生生要将她刺穿。瑾娘只是因为知道高渐离距她数尺,故而安心。 不多时,她听见有宦官拖长了音调的声音:“陛下赐乐师酒——” 此时,座上百官才像复活过来了一样,开始交口称赞不绝,皆称这燕国来的乐师当真不凡,那小宫女亦是聪颖。不多时,有两队身着黑衣的宦官从阶上走下来,每队有三人,领头宦官手中持一托盘,上置酒樽,一队行到高渐离面前跪坐下,一队则是到瑾娘之前。 瑾娘拜谢之后,拿起酒樽一饮而尽。酒是美酒,但紧张之下,她也尝不出什么味。 高渐离饮罢酒,伏身道:“谢陛下赏赐。”瑾娘庆幸自己还没有忘却姬荑所教授的礼仪,跟着面朝北边拜谢,言语从容,并无慌张之态。两名宦官随即将高渐离搀起来,向阶上走去;瑾娘还在瞎操闲心,忧心他们会把高渐离拖去哪里,却又有两名宦官走到瑾娘面前,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动作看来礼貌,却教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亦跟随着高渐离朝阶前而去。 嬴政竟然是要近距离见她和高渐离两人。 瑾娘跪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如同她脑子也是钝的。只走到台阶之下,两名宦官就把她按到地上,头低垂碰着地面。她听到一个人的脚步拾阶而下的声音,每一步,仿佛都让周遭的空气战栗。 她听到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有个比想象中要柔和的声音道:“都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最有存在感最霸气最炫酷战斗力最佳的邪肆狷狂霸酷拽男配出场了! ☆、嘉木蒙尘 当嬴政让她抬起头的时候,就算瑾娘不愿意抬头,宦官们也会把她的头弄得抬起来的。瑾娘强行抑制狂跳的心脏,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紧张、激动还是恐慌,缓缓抬起头来。 从上面看,显出来的先是一点点细碎的额发,然后是光洁的额头,如含着水的大眼睛,长长睫毛翕动了一下,小巧的鼻头,还有未曾点染也诱人的唇瓣。瑾娘的美丽,就像是阳春陌上灼灼盛开的桃花,年轻,无任何华丽的装饰,唯有年轻和带着青草芬芳的风,盛开在无人所知的地方。她明白,当自己跪在这里时,她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手中的筑,还有一张漂亮的脸。 从瑾娘这个角度去看嬴政,只能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大下巴和垂落的玉旒,还有红黑交叠的华服。嬴政没有什么动作,也不说话,但是瑾娘知道,面前这个人只需挥手便能将此地化作血海。她感受到嬴政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随后他后退两步,仔细地低头盯着高渐离。 瑾娘也不顾失礼与否,直直望着嬴政。这可是秦始皇啊……活蹦乱跳,不收门票的秦始皇,能知道他长什么样,绝对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瑾娘咽了口唾沫,嬴政抬了一下眼睛,隔着玉旒的珠串,他的双眼深邃,甚至完全没在冠冕的阴影里,但他的目光却让任何一个被他凝视的人都无法忽视,那是虎豹看向猎物的眼神,比之凶狠,更有种让人彻底臣服,甚至在见到他时就忍不住跪下叩首的魔力。 高渐离跪在瑾娘前面,瑾娘甚至能看到他单薄的背影在轻轻颤抖着。他在害怕,正如瑾娘也极力掩盖着内心深处拼命叫嚣着的恐惧。她却说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害怕,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宦官站在瑾娘的身后,按着她的后背。于是她也就顺从地伏下身叩头。 她听见那个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宫女击筑,独奏一曲。”旁边的宦官连忙将筑放到瑾娘面前,又把筑尺塞到她手里,附在她耳边道:“陛下命你击筑。” 瑾娘有点怔愣。嬴政要听她独奏?还有,他的声音,也不像《史记》中记载的那样,“豺声”,而且还有人考据出是他患有支气管炎,看来史书也不可尽信,嬴政的声音温柔得跟高渐离有一拼,就是说话时那种气势就完全不一样了……瑾娘胡思乱想着。 她右手抬起筑尺,轻轻划下一连串音,筑弦颤着,有点像美人似有似无的歌声,几声零落的筑音之后,瑾娘微微笑了一下。既然是独奏,就不必费心去听他人的旋律和节奏了,全由她自己发挥。瑾娘考虑了几秒钟,决定先来一首中规中矩的《明月千里寄相思》。 人隔千里思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带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平心而论,瑾娘弹得并不算特别出色。毕竟她对筑这种古乐器还有点手生,而且因为紧张,弹错了好几个音,好在在场也没有听过这首歌的人,被她随即又按了几下弦掩饰了过去。 筑声激越,就算是《明月千里寄相思》也多少有了点悲壮的意味,不知何故,又勾起瑾娘的许多回忆。当她还是古静的时候,男神曾经用小提琴演奏过这首曲子,古静弹钢琴为他伴奏;然后男神放下了弓弦,坐在钢琴琴凳上,与她并肩,四手联弹。她努力回忆着男神身上的气息,却只记得那时候的夕阳从窗子里探进来,灼得她脸颊发烫。 一转眼好几年都过去了。她甚至不会怀疑,她再也见不到男神了。 那是她的心里其实就明白,男神暗恋的女孩另有其人,而不是她。明明会让自己心里难受,却还要喜欢他。 可是如今……瑾娘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背对着她的高渐离。他一身的白衣,在这个处处飘拂着黑色帐幔的咸阳宫里显得渺小而可怜。但是瑾娘知道,这个人却占据着她的目光。因为她爱他,她爱高渐离。感情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会在何处落下。 一曲终,瑾娘放下手中的筑尺,再度叩首。嬴政沉默良久,道:“不想一个小小宫女,击筑倒也是出色。”这算是夸赞了,瑾娘心里松了口气。 却不曾想,变故陡然而生。 座中一个人突然离座,跪在阶下连连叩头:“陛下!臣斗胆道一句,那乐师,臣是认得的,他是燕国荆轲的朋友,名为高渐离!” 满室哗然,初时是讶异之声,随后变成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嘈杂,恍若在这冀阙中汇成一条暗流,直要将瑾娘和高渐离淹没,又像是许多利剑,将两人活活给刺穿。瑾娘抬起头,表情多少有些慌乱,她却不敢回头看是谁欠揍说出了高渐离之名。 也许是蒙嘉,他因为荆轲之事被贬官,心头一直记恨着;也有可能是哪个燕国的旧臣,认出了高渐离,毕竟以前高渐离的名声也挺大。瑾娘抬眼担忧地看着高渐离的背影,见他脊背都绷直了,僵硬的,好像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不堪重负地倒下。 又有一人离座,跪在阶下,不慌不忙道:“禀陛下,小人护送此人至咸阳时,已心生疑窦,此人怕是荆轲故人。今日听田大人如此说,才明了过来。”他提高音调,痛呼了一声:“陛下,刺客余党不可留!”话音落,座中纷纷附和:“说的是,此人不可留,还是诛之为宜。” 瑾娘认得这声音。竟然是尹厂长,尹维风,她恨得牙根直发痒,恨不得冲下去咬死他。 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嬴政一眼,目光里带着她所未曾察觉的祈求。她没有想到的是,嬴政也在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瑾娘匆忙低下了头。她害怕嬴政的目光,正如她害怕高渐离的命运。 嬴政的声音堪称温和。他低着头望向高渐离:“有人认出了你非是燕国乐师冯襄,而是大名鼎鼎的高渐离。你可有辩解?” 此话一出,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溅起无数水花,却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瑾娘焦急地看向高渐离,可惜高渐离正背对着她,无从感受到她焦灼的目光。如果可以的话,瑾娘只想大吼,高渐离,快否认啊,就说你不是高渐离,一口咬定你不是高渐离……他秦始皇就算本领通天,也没有办法查你的档案。 高渐离终于开口了。他说:“臣正是高渐离,无可辩解。”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大概早就有了死在咸阳宫上的觉悟。 话音才落,早走侍卫冲到阶下候着,只待一声令下,将高渐离和瑾娘斩杀此处。事至此,瑾娘比之紧张和恐惧,却多一重悲壮的心境来。也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在咸阳宫阙上,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还是同高渐离在一起。 她的指尖却忍不住地颤抖。高渐离定然是想到了荆轲,当双膝落在这冰冷的秦宫之上时,宛若身处荆轲血泊间,所以亦决心赴死。燕赵古来多慷慨悲歌之士,瑾娘却爱上了这样的一个人。 瑾娘轻轻叹了口气,额前刘海被吹了起来。有一瞬间,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嬴政在看她,目光却是意义不明的。 第三人离座,声音沉稳:“陛下,依臣之见,这乐师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与刺客交好,请陛下三思。” 一句话说完,满室鸦雀无声,方才的议论尽数偃旗息鼓了,看来这人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嬴政道:“丞相说的是。”原来那人是李斯,难怪他一说话,众人都闭了嘴。 李斯似乎揣摩到了嬴政的心思,又说:“臣冒昧,猜陛下也是怜惜其多才,倒不如除其羽翼,留于身边伺候?” “丞相不妨直言。” “瞽人更善乐。依臣所见,不如瞎其目,留其手击筑。至于这小宫女,臣看她并不知此人是高渐离,加之年幼,击筑亦佳,不若留入宫中侍奉,陛下以为如何?” 李斯说罢,座下有人便附和:“如此倒甚是合适。” 瑾娘垂下了头,冷汗已经细细密密布在了额头上。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当这样被一个陌生人所讲出来之后,她好像是在法庭上经过了审判,有一种几乎要虚脱了的疲惫。 嬴政终于一锤定音:“如此,就按丞相所说的安排吧。” 瑾娘当然知道嬴政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高渐离的眼睛从此就再也看不到东西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她时温柔又悲哀的眼光,还有他击筑时,眼底她所读不懂的一切,从今天往后,都会消失不见,他会彻底变成一个盲人乐师,生活在黑暗中。瑾娘不甘,可是她无力反抗,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宦官把高渐离拖走,而她只能看着,眼里不知何时含了泪,她却不知道。 高渐离在和瑾娘擦肩而过时,向她望了一眼。瑾娘明白,这是高渐离最后一次用眼睛去“看”她了。从此之后,纵使她宋瑾花容月貌,于高渐离而言,也毫无意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城尖径昃 瑾娘拎着一桶水,摇摇晃晃走上咸阳宫的阶梯。水从木桶的边沿溅出来,弄湿了瑾娘的鞋子和裙裾。 天才蒙蒙亮,六月份差不多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了,早晨的风却颇有些凉意。她抬头望着咸阳宫被宫阙楼阁切割的天空和黑色旗帜,心头倍添压抑。 她觉得脚后跟隐隐作痛,忍不住蹲下身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房宫赋》中说,有六国的嫔妃来到咸阳后,三十六年都不得见始皇;而她宋瑾穿越过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酒馆老板的女儿,不仅见到了嬴政,而且因为一曲筑歌为他所赞赏,故而编入宫中乐府,留咸阳宫中,专击筑给始皇听。 然而不幸的是,她不觉得自己幸运。如果可以选择,她还宁愿是燕国宋子城中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高渐离在城外桃林中教她击筑,星月高悬,微风和畅。 不知道现在高渐离又在哪里? 他的眼睛瞎了…… 一想到高渐离,瑾娘觉得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样,分不清是心疼,焦灼还是恐慌。她坐在阶上休息得差不多,又拎起桶继续吃力地往台阶上走去,嘴里哼着电影《悲惨世界》中的插曲《work song》。 住在咸阳宫中,相当于生活在嬴政鼻子底下,远不及燕宫中的懒散闲适。宫中规矩甚多,遍地都是事儿妈,弄得人不得自由。若哪个宫女敢跟燕宫公孙沐一样没事就趴在琴案上打瞌睡,或者学阿瑞动不动就拉着人讲鬼故事,在这咸阳宫中,腿估计都要被打断了。 入咸阳宫第一天,瑾娘便被教管新宫女的女官以“衣裳不整,行为不端”为由责骂个狗血淋头。 她心里明白,根本就不是她衣裳不整,行为不端,而是给她一个下马威。 这女官是秦国人,看年纪也到了更年期,资历挺老,宫里的宦官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叫句“华夫人”,她的存在相当于古静上高中时的政教处主任欧巴桑。用古静自己的话来说,甫进宫的这顿骂,“骂得翔流了一地”。 如果光骂也就罢了,这宫中还有种老少咸宜的体罚项目,即弯腰,双手往上扳脚尖,膝盖不得打弯,否则乱棍笞之。瑾娘有幸领教了五分钟,眼前发黑,差点学习前世古静的死状,大脸朝下扑倒于地。 开始瑾娘还觉得苦,晚上睡觉时,想起前世古静的种种,总有忍不住流泪的冲动,然而她却又想,高渐离失明,定然会更苦。 宫中钟鸣,已至卯时。 她拎着水桶走回宫室之中,同室而住的三名宫女都有些嗔怪:“瑾娘,你提水也太慢了。” 瑾娘说:“初来乍到,瑾娘不太识得宫里的路,各位姐姐勿怪。”那几名宫女也不再说什么,分舀了桶中的水各自梳洗打扮去了,瑾娘也加入到了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的大队伍中去了。 用过早上哺食后,瑾娘便盘腿坐在廊下练起筑来。咸阳宫中虽也有女乐师,倒俱不如瑾娘练琴刻苦。不是说她真对音乐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而是她一停下来,华夫人很有可能就来找茬骂她。 真烦这个更年期的老女人。 日上三竿,有宦官从走廊彼端走过来,木屐敲在木制地板上,笃笃的声音让她想起李斯特的《钟》。她待那人走近了,方转过身去,直腰长跪。 “叔宋,陛下召你去殿上击筑。” 瑾娘站起身,将筑抱在怀中,躬身道:“劳烦大人引路。” 这几天中,嬴政总是传她去殿上击筑。当然,她的位置是跪坐阶下,离始皇八丈远,并没有机会和他套近乎。 嬴政喜听她独奏,而且从不点歌,任她随便弹,弹《世界第一公主殿下》都没有关系,他想来缄口不评,听厌了,挥挥手,自有宦官将瑾娘带下去,这倒正中她的下怀。穿越过来没几个月,她已经改编了许多筑独奏版流行歌曲。 然而今日不同。在进殿之前,瑾娘却听得里面已传出来了阵阵筑声。莫非殿中还另有乐师?瑾娘侧耳听了听,脸色忽然一变。这筑音竟如此熟悉,那首曲子,也曾在宋子城外夜晚的梨花树下响起,声如流水,不知不觉间被她牢记于心。高渐离也在殿中,他还活着……惊愕之下,瑾娘差点就要失态到闯入宫中一看究竟。 幸得那宦官轻轻挽了她一把,两人便在殿外跪下,随后殿中传来声音:“宫女瑾进来。今日高渐离亦在,你俩且合奏一曲。” 瑾娘垂下长长的眼睫,她咬着牙缓步走进殿中,阶下跪坐着一个男人,筑放在他的腿上。他依然身穿白衣,眼上蒙着白布,茫然地“看”向瑾娘走过来的方向。 瑾娘的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样。在小说电影中看到喜欢的角色各种被虐成狗是一种心情,当亲眼所见爱着的男人失明却完全是另外的一重心情了。 她跪坐在高渐离的对面,膝盖压在殿内石砖的地板上,又凉又麻。高渐离还在发愣,嘴巴半张,茫然不知道该把脸扭到哪个方向,衬着蒙眼的白布,显得样子有点傻。瑾娘低下头,左手按弦,右手竹板一扬,击下第一个音。 高渐离,你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古静不曾猝死,我也不会成为瑾娘。 如果瑾娘不曾认出你就是高渐离,那我们就此错过。 如果瑾娘没有执意随你前去咸阳,你我今生也不会再见。 但是没有这些如果。现今我们却能在始皇身边合奏一曲,我同你是有缘的,性命纠结,不死不休。 想到这里,瑾娘忽然又觉得坦然了。她弹了几个音,高渐离才回过神来,匆忙也跟着弹起来。两人虽各击筑,声音却和谐,因为瑾娘善于去倾听对方的旋律,然后配合。她有丰富的理论知识,亦有过人的耳力。仿佛古静穿越成了瑾娘,就是为了与高渐离同奏一曲。 曲终,嬴政在帘后击掌道:“先生的筑,击得真是好,不愧是燕国著名的高渐离,与宫女瑾的筑声相融却不乱,这宫女也是极为熟知曲声的。” 高渐离微微欠身:“陛下过嘉。仆只是手熟罢了,若论琴上之聪颖,远不如瑾。” “哦,能得乐师高渐离之盛赞,果真是不凡人物。”阶上黑色帐幔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嬴政从其后走出来,慢慢走到瑾娘面前。瑾娘吓得低着头盯着筑上五根弦,左手捏紧了竹板。 她感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她面前,然后下巴微凉,被两根手指钳住,她甚至还来不及惊讶,脸已经被嬴政抬了起来。 嬴政的手指发凉,只要触到皮肤上,就会从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寒意,不比高渐离身上的温暖。 瑾娘抬起头,呆呆和嬴政对视着。这回传说中的秦始皇没有戴旒冕,因而她能完全看到他的脸。并不是说他长得有多帅,一见就能让人印象深刻,但他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瑾娘,让瑾娘几乎不敢去看他,更不敢去与他对视。 她估计自己脸上此时的神情一定很精彩。嬴政的嘴角稍微动了动,可能是笑,也可能只是活动一下脸部肌肉。然后他又转身慢慢走上了阶,摆摆手道:“继续奏乐吧。” 瑾娘张开左手,这才发现手心里全都是汗,竹板的棱角在皮肤上印下深深的红痕。 至午时,嬴政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了。两名宦官扶着高渐离退下去,瑾娘低头跟在他们身后,走在宫外走廊上,彼此无言。过复道后,高渐离忽然停住脚步,对身旁宦官低声说:“我想和这小娘子说两句话,请大人多行方便。” 那宦官犹豫了一下,道:“你有何想要说的,在这里说就是了。” 高渐离小声道谢,然后转过身茫然地往瑾娘这个方向摸索,瑾娘快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仰脸看他,嗫嚅着问:“先生,瑾娘在此处。” 高渐离不说话,似乎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瑾娘等得心焦,于是先开口问:“你的眼睛怎样了?” 高渐离垂下头,手无意识地抚上蒙着眼睛的白布,良久,才摇摇头,不说话。瑾娘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心里揪着,疼得厉害。她问:“难受吗?他们是怎么弄得?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任她一句接一句地问,高渐离都只是摇头。瑾娘无奈,又不好催促,最后也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宦官催促两人,高渐离才慢慢伸出手,以指尖勾勒起瑾娘脸上的轮廓。他说:“瑾娘,无论怎样,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对不起,我不能陪你……” “先生?”瑾娘的声音有点发抖,为什么高渐离要跟她说这种事?但高渐离没有再多说,转身由宦官搀扶,慢慢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山有扶苏 瑾娘知晓高渐离临别时对她所说的那句话定然是话中有话,只怕他是早有死志了。她忧心高渐离也蹈荆轲之覆辙,刺秦未遂被杀,故而总是想找机会同高渐离谈谈人生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机会并不好寻,两人虽然时常被始皇召去同奏,但相互之间也无法交谈,甚至连对视都成了一种不可实现的奢望。 偶有一次,高渐离解下蒙眼的白布,瑾娘看到他已然无神的眼中的白翳时,眼泪几乎都要夺眶而出。她此时才算是明白,“眉目传情”,这一简简单单的词语,此时对于她和高渐离而言,竟也永远不可实现了。 明明斯人就在眼前,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得。咫尺即天涯,瑾娘倍觉痛苦。 时间久了,宫中的人也俱识得了高渐离,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瞽先生”,瞽就是盲的意思。因为宫女们知晓瑾娘和高渐离是旧识,就开玩笑地管瑾娘叫“瞽夫人”。因为此事,华夫人专门挑了一天把瑾娘叫去殿外院中训斥了一顿。 训斥内容大致如下: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宫女,就敢妄称夫人,更与那刺客荆轲余党并称,礼数何在?廉耻何在? 华夫人嚎叫分贝高达100+,更兼之丰富的肢体语言和乱飞的唾沫,瑾娘明白,礼数廉耻是假,华夫人看她不顺眼是真,定要找茬,否则就浑身不自在。她只觉得心头一万头食草神兽咆哮而过,别人给我起的外号关我鸟事? 华夫人骂着骂着,忽闻木屐声至,有个人走进院子里,木屐在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响。 “华夫人,何故动怒?” 来者开口说话,语气懒洋洋的,华夫人露出吃惊地神情,似乎不曾想过此人会过来一样。那是个小孩子的声音,语调虽然柔和,但是已经有了些让人无法忽视的跋扈气势。瑾娘稍微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来,只见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穿灰绿色衣服,头戴高山冠,腰佩长剑,长长的剑穗拖到了地上,那打扮好像是小孩子硬充大人,看起来有点滑稽。除此之外,这个小孩长得倒是白净清秀,让人喜欢。 华夫人慌忙躬身下拜,道:“十八公子殿下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也没带个侍从。真是失礼。”话毕,还不忘对瑾娘飞个眼刀:“还不快对殿下行礼?” 公子笑眯眯拦住了瑾娘道:“我也是无事可做,随便转转罢了,华夫人不必如此多礼。”说罢,他的目光越过华夫人,向瑾娘这边看过来,格外认真地打量了瑾娘几眼:“这不就是上回冀阙中击筑的宫女瑾吗?我可是一直都记得你的名字呢。” 瑾娘道:“多蒙殿下垂怜,瑾不胜惶恐。” 公子问道:“瑾是你的真名吗?你又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瑾娘一一作答,公子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下去;这十八公子似是十分喜欢瑾娘,把华夫人晾到一边,缠着瑾娘说个不停。华夫人见状,脸都气歪了,却也只得知趣地先行告退。 见华夫人走远了,十八公子脸上才露出狡黠的笑容,对瑾娘道:“这华夫人就看不得别人好,总要教别人不痛快,她才高兴。” 不待瑾娘回答,公子忽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瑾娘道:“姐姐,那日在冀阙听你击筑,只觉得那曲有如仙乐一般,让我觉得你是湘夫人下来这凡尘,为我大秦奏一曲。我疑心你是仙人,多方打听,今日偷偷跑出来,才见到你。原来你不是仙人,不会凌风而逝,我更高兴。” 他明明只有十岁出头,说这话却让他显得十分老成,谈吐之间,那种虽然温和却根本不容旁人反驳的霸气跟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十八公子根本不给瑾娘搭腔的机会,而是示意瑾娘低下头来,然后附在她耳边说:“仲秋快到了,甘泉宫中将有宴游,你是父皇喜爱的乐师,定然也会去的,我期盼介时再能与姐姐相见。” 他退开半步,抬起脸对着瑾娘笑,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姐姐,我是十八公子胡亥,若是这宫中的华夫人还肯称我一声殿下,定然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瑾娘讷讷地应着,忽然又想,这孩子居然就是秦二世胡亥?他说什么来着,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胡亥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空空的院子里只留下她傻站在那里。 胡亥所说的仲秋宴游确有此事。七月流火,八月授衣,仲秋便在八月之中,可谓是中秋节之前身。到那天时,在咸阳宫以南距沣河不远之处的甘泉宫里将有盛大的宴游活动,文武百官,六国贵族后裔,还有各宫宫娥都会在其间聚餐畅饮,自然也少不了钟鼓馔玉之物。 仲秋当日,瑾娘午时便随乐府众宫女乘坐马车到甘泉宫,在应门之前安坐下来,只待天黑之际,宴饮开始,便随众齐奏。咸阳宫中乐师有数百之多,连人带乐器(包括编钟、石磬等大型乐器)铺排开来,浩浩荡荡占据了道路两侧。瑾娘伸着脖子,欲在众人之中寻到高渐离。高渐离没见到,倒听到有个少年惊喜地叫她:“瑾姐姐!” 瑾娘抬起头来,见道中站着两个身着红黑礼服的人正在看她。其中一人是那天见到的十八公子胡亥,另外一人约莫二十出头,个子高挑,隔得远也看不清楚脸,只觉得他个子不甚高,身材削瘦,应当是文臣之类的。 跪坐的乐师纷纷对两人行礼,瑾娘也跟着行礼。胡亥谁也不理,犹不依不饶地对瑾娘喊道:“姐姐,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周围的乐师都冲着瑾娘看来,瑾娘无奈,只好将筑抱起来,小步走到道路上,对两个人再度行礼:“不知殿下因何事唤瑾?” 胡亥说:“宴游开始还有一会儿呢,你在那里等着也很是辛苦,不若随我在这甘泉宫中转一转。” 不待瑾娘回答,胡亥就去牵瑾娘的手臂。这时胡亥身边的年轻男子淡淡开口:“十八弟,不要为难乐师。” 胡亥说:“只是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不会让父皇察觉。大哥不一起吗?” 胡亥管这男子叫大哥,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扶苏公子。瑾娘微微抬头,偷瞧了扶苏一眼,只见扶苏也皱着眉打量她。比之他的父亲,扶苏更为文质一些,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想见他的母亲定然也是个美人。 扶苏道:“不必了。”说罢,便绕过两人,大步向应门里面走去了,衣带飘在他的身后,让扶苏看起来好像是走在风上一样。瑾娘望着扶苏的背影,又看着眼前胡亥,心想待胡亥长大后,恐怕也是翻版的扶苏。胡亥见扶苏离开,忽然间笑开来,挽起瑾娘的胳膊。 “殿下,请不要这样。教人看去不好。”瑾娘想要推开胡亥,却碍于手里还抱着筑,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有什么打紧的。我十八公子想要你随我一道走走,还要看这些奴仆的脸色吗?”胡亥不满地哼了一声,抓着瑾娘手腕的手又紧了紧,让她感觉到骨头都有些发疼。她看了看道路两边,那些乐师宫女歌姬之类的都伸长脖子望着他俩。瑾娘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随胡亥往前走去。 “这甘泉宫,才建好没多时,我还没怎么好好在这里玩过呢。”胡亥嘟着嘴说,忽然对瑾娘笑道,“姐姐,你有人将这么大一座行宫赐给你,你可乐意?” 瑾娘说:“自然。只是瑾没这样的福气。” 胡亥若有所思,忽然又绕到瑾娘身前去,拦住了她的去路,仰起脸十分认真地看着她:“姐姐,将来我一定赐你这样大的一座宫室,到那时你就做我的妃,明白吗?” 他根本就不给瑾娘应答的机会,又挽着她的胳膊,沿走廊走去,边走边跟她说些琐事,兴致高昂的样子。身边或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看到胡亥大多是对他行礼,唤一声“十八公子”;胡亥一直扬着下巴爱理不理的模样,最多对对方点点头,倒是对瑾娘十分热络,甚至有些讨好了。 瑾娘暗笑,这小孩现在对她这么好,只怕过两三天后,连她是谁都忘到了脑后。正这样想着,迎面又走来一人,避让到对胡亥行礼。瑾娘觉得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抬头望去,两人俱吃一惊:“蒙大人?” 此人竟然是咸阳一别后就再未曾相见的蒙肃。瑾娘不知为何他今日会在甘泉宫中,估计是他的兄长蒙嘉给他找了份不错的差事。胡亥见状颇为不悦,将瑾娘拉到一边,理都不理蒙肃,就快步走过去了。瑾娘被拽着走了几步后,回头去看,见蒙肃还呆呆站在路边,看向她这个方向。 “你识得他?”胡亥哼了一声,气冲冲地问。 “燕国旧识。”瑾娘也不好多说,只能搪塞。 胡亥又重重哼了一声,他的手掐着瑾娘的手腕,掐得她骨头发痛。 作者有话要说: ☆、羽觞醉月 胡亥因为蒙肃的出现而十分不悦,接下来走在走廊里一直都鼓着脸不再说话,手却紧紧扯着瑾娘,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转身跑了、消失不见一般。瑾娘无奈,只得柔声跟胡亥说话,期初胡亥还赌气不理她,耐不住她连连哄劝,也就笑开了,继续同她谈笑。 他说:“我定要造一间很大的屋子给姐姐居住,还要用黄金打造一张筑,让姐姐整日击筑给我听。” 瑾娘说:“妾是始皇陛下的乐师,要为殿下击筑恐怕也非是妾能左右的。” 胡亥垂下了脑袋,忽然又哼了一声道:“管他呢!总有一天,我十八公子会做到的,会让你在舒舒服服的大房子里给我击筑。”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从应门和前殿那边传来的动静,人们的脚步和说话谈笑声渐大,在后面的走廊中都可以听得到了。 “殿下,我们当回去了。”瑾娘出言提醒。 胡亥歪头道:“宴将始,我们留在此处不合适。回去也好。”两人转身往应门走时,他犹恋恋不舍地抱着瑾娘的手臂,甚或往肩上探去。瑾娘被他这动作弄得浑身僵硬,却又不敢推开他,直捱到了应门,瑾娘在跪坐一地的乐师中挑个空坐下来,仍然感觉胡亥隔了老远盯着她,那目光弄得她十分不自在。 宴飨开始时,钟鼓齐鸣,兼之琴瑟筑埙之声,气势十分浩大,众人随之高歌,声音直破云霄。其后便是座上觥筹交错,暗潮汹涌。但是这些同瑾娘都没有关系,夜色笼罩,北斗星在天穹之上格外明亮。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见身边有乐师从袖口里偷偷拿出干粮往嘴里塞,方才恍然大悟,可惜自己没有经验,此时只能挨饿了。 瑾娘稍微挪了挪发麻的腿,有个宦官躬身从后面绕进来,一边轻声地唤:“宋瑾!”瑾娘回过头,见那个宦官十分面熟,原来是始皇召她时引她入宫的那人,连忙欠身道:“大人,瑾娘在这里。” 那宦官将手中一团物事塞给瑾娘,低声道:“高先生嘱咐我给你的。”瑾娘看手中是用荷叶包裹蒸熟的谷物饭团,忍不住鼻尖发酸,连忙道谢后又问:“高先生在何处?” 宦官说:“先生在陛下身边击筑,心里却还挂念你。” 瑾娘只得点头,然后将那点食物紧紧拢在手心里,声音发哽,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盲眼的高渐离是怎样在嬴政面前藏下这些食物,又是怎样拜托宦官给她送过来。 夜色渐深,众人也都有了醉意,许多人离座在宫中秉行走;乐师亦倦,曲声零零落落,忽见几名卫兵拖拽着一人从道旁下去了。那人手里还抱着一张瑟,暗自低泣,也不敢高声。 瑾娘身边有名老乐师低呼一声:“哎呀!那可不是陵吗!”却也不敢大声去唤,只连连叹气,揉着手中古琴的弦,让琴发出暗哑的声音,像是在哀哭一般。 瑾娘凑过去问道:“老人家,那是怎么回事?” 老琴师说:“始皇喜欢听二人奏乐,一人主奏,另一人以伴,但是这新来的琴师高渐离击筑乐府中人都还不甚熟悉,难以相和,故陛下听乐音散乱,便将那琴师杀掉。陵是我的好友,鼓瑟甚佳,不想也……”说罢哽咽摇头,不愿再言。 瑾娘不敢再问,心里却十分奇怪。嬴政明明知道她的筑音能和高渐离的筑和到一块去,为何不传她到座前献艺?而是一个一个地杀乐师?她站起身来,欲在混乱的人群中混入应门之内,刚在道边无人处走了几步,忽然冒出来两个侍卫拦住她道:“乐师不得迈过此处一步。” 瑾娘说:“我是乐师叔宋,陛下召我去座前击筑。” 宫中都知“瞽夫人”叔宋,与高渐离是旧识,击筑甚佳,为始皇赏识,瑾娘以为她这样说,这两个人就会放她过去了,没想到他们俩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别的乐师我们不管,只燕国叔宋一人,我们不能放,这是大人吩咐的。” “哪位大人?”瑾娘有些疑惑地问道。她才来咸阳不过几个月,所相识的能被称作“大人”的,也就蒙肃和尹维风了,可是他们总不会派人拦着不让自己走进甘泉宫的应门,而且他们也没有能使唤宫内侍卫的权力。 那两个侍卫不说话,转身离开了。瑾娘抱着筑在原地发了会儿愣,又愤愤跪坐下,这都是个什么事啊。不多时,又一个乐师被几名侍卫给拉下去了,不知道拖到哪里,但是肯定是性命难保。瑾娘看在眼里,虽是早有耳闻秦法严苛,但亲眼所见,仍是觉得很受刺激,自己现在吃着前世的老本似乎混得还不错,但为人奴仆,不知道哪一天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圆月高悬,第四个乐师被拉下去了。那是名女子,一边被士兵粗暴地拽着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一边低声抽泣。瑾娘回头看了一眼,月色明亮,加上院中烧着灯烛,让她看清楚了那名乐师的脸,忍不住失声呼了出来:“阿瑞!” 这名欲被处死的乐师竟然是以前她在燕宫中的朋友嬴阿瑞。阿瑞看向瑾娘这个方向,忽然间眼睛睁大,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大呼出声:“宋瑾!你竟然在此处!却看着我们一个个被处死!你心肠这样狠毒!”话没说完,早被身旁的侍卫捂住了嘴。阿瑞身后跟着一名男子,穿黑衣束法冠,看起来官爵不低,他厌恶地摆手道:“大呼小叫,胡说八道。幸好没教陛下听了去。就在此处勒死算了。” 一名侍卫立刻解下冠带,在挣扎不断地阿瑞脖子上缠了一圈,双手扯住冠带两头一用力,只见阿瑞双腿拼力蹬了几下,头垂了下去,不再动弹。 瑾娘还没有从方才阿瑞指责她的那一番话中回神,就见阿瑞转眼间已经死在她的面前,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阿瑞是因为她而死的,但是又不怪她瑾娘,而是有心人在背后的操纵,瑾娘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到底为什么?短短的数秒之间,瑾娘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 下令勒死阿瑞的那个人向瑾娘走过来,瑾娘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一点,生怕他也把她一块勒死,同阿瑞去作伴。只见那人走到瑾娘面前,阴森森道:“你就是乐师宋瑾。” 瑾娘点点头,觉得此人说话跟尹厂长一个德行,估计又是一个厂长。想不到这阳刚铁血的大秦帝国内,也有不少厂长。 那人说:“请姑娘随我来。”瑾娘有点发怔,没有动,早有两个侍卫过来将她架起来,往应门之外拖去。她心中叫苦,不是吧,自己也要被杀了?这么坑爹?才穿越过来不到一年就莫名其妙被杀了? 高渐离听闻她的死讯,会伤心难过吗?然后他是不是就要在筑中藏铅,去杀始皇了?瑾娘叹口气,将心中忧思一一压下。 一个侍卫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对那个厂长低声道:“赵大人,陛下唤你。” 赵厂长顿住脚步,别有深意地看了瑾娘一眼:“我这就过去,你们好些安置这姑娘,稍微出点差错,我不饶你们。” 听这位赵厂长的意思,并不是要处死她?那又要怎样?瑾娘觉得自己完全被搞糊涂了。她跟着几名侍卫走到一座小楼之前,被安顿在楼上,侍卫转身离开,瑾娘独自等待着。红烛高照,桌子上还摆放着酒菜,瑾娘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不多时,就有人推门走进来,笑容和煦,一如窗外圆月柔光倾洒:“姐姐,今晚奏乐可还辛苦?” “十八公子殿下?”瑾娘疑惑,“你怎会在此?” 胡亥端起酒壶斟酒:“多亏赵大人帮我这个小忙,父皇召你击筑时,推说你身体不适,未能前来,所以才换得我俩独处的机会。” 瑾娘恍然大悟,难怪嬴政没有召她,难怪阿瑞说是瑾娘害死她的。瑾娘咬着牙低声道:“殿下这是欺君!” 胡亥不以为意地说:“赵大人会在陛下面前打理好的。” “赵大人?” “中车府令赵高大人,也是我的老师,可以信任他。” ……原来那位赵厂长就是传说中的赵高啊,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正思考间,胡亥忽然又靠近瑾娘,道:“姐姐,今晚我倒是弄清楚了很有趣的一件事,是有关你那故识蒙肃的,你可愿意听?” 瑾娘点头:“殿下请讲。”却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只是同蒙肃打了个招呼,胡亥立刻就下去调查此人了,若胡亥知道她是倾慕着高渐离,岂不是到明天时,连高渐离的祖坟都会被刨出来? 胡亥满意地笑了,笑容中颇有些天真的意味:“姐姐,你离家时家中失火,你可知,那火是何人所放的?” 瑾娘震惊地看向胡亥状似人畜无害的笑脸:“难道是蒙肃所为?” 胡亥笑道:“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 ☆、咸阳古道 胡亥对她说:“为找到高渐离,尹维风亲自去你家中要人,蒙肃则派人去放火;至于里面的人有没有跑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瑾娘愕然,问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胡亥摸了摸系在下颌的帽带,欺身凑近瑾娘,笑着反问:“你父兄窝藏荆轲余党,烧了又何妨?”瑾娘往后躲了躲,面前明明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瑾娘却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寻常的气势,让她只想转身就躲。胡亥道:“我父皇常道不可仁慈,他对你倒是十分仁慈。” 瑾娘没有去琢磨胡亥那话的深层含义,却想着一身绿袍,在她家酒馆堂上击筑的蒙肃,他对兄长宋康似是十分不错,竟也能去放火?她的思绪飘忽,看了看眼前的胡亥,又觉得胡亥也许说得不全是实话。胡亥见她走神,不太高兴,隔着衣袖在她小臂上狠狠一拧,瑾娘没防备,“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这熊孩子手劲怎么这么大? “乐师姐姐,这只是略施薄惩。”胡亥笑得有点坏心眼,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看在瑾娘眼里,却不由暗暗叫苦,这货八成有暴力倾向吧? 正说着,听见有木屐踏上楼梯的声音,随后自门后走出一名女子,身穿红黑华服,梳着发髻,上有黄金头饰,在烛光月色下闪闪发亮,只是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面容。瑾娘连忙伏身拜倒,她瞧这女人的服饰,估计是公主命妇之类的,又能大模大样地上楼,公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果然,胡亥也点了下头:“嫚姐姐。” 公主嫚笑道:“父皇四处寻你都寻不到,原来是在这里听曲子。” 胡亥说:“姐姐不要说笑,父皇当真寻我,赵大人怎么不来?”他转过头对瑾娘说:“叔宋,这是阳滋公主。” 阳滋公主嬴阴嫚,瑾娘倒是听说过此人,上焦村曾经发现她的墓葬,这位公主在胡亥即位后被他下令肢解。眼前是个活生生的女子,瑾娘却知道她最后死于非命,就算与她不相熟识,这样的感觉也并不好受。阴嫚惊讶地问道:“这名乐师便是叔宋?我还未曾走近来见过呢,快抬起头来。” 瑾娘垂着头,感觉到这名女子走到她面前然后跪坐下来。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几分讶异:她们长得十分相像,尤其是在烛火之下,对视时,好像一个人在照镜子一般。 阴嫚可能也觉得有些尴尬,讪笑道:“父皇同大哥争执起来,看起来不甚喜悦,我也就偷个空躲过来了。” 瑾娘觉得在烛火照映下,胡亥的脸上好像闪过一丝喜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端起桌上酒樽饮了一口,问道:“何事争执?” “我也不甚明白,听他们说些焚书、重法之类的。”阴嫚说道。 胡亥笑了,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而言,这笑容过于意味深长,以至于瑾娘在一旁看了,觉得心内发憷。 阴嫚可能觉得气氛尴尬,不愿久留,同胡亥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托词不适离开了此处。她刚离开,胡亥突然对瑾娘笑道:“瑾姐姐,你瞧,你和嫚姐姐生得倒是十分相似。” 瑾娘觉得胡亥这话简直太有内涵了,但是具体是什么内涵,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宴游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日出之时,胡亥托人将瑾娘送了回去。彼时天还没有大亮,瑾娘踩着晨曦之色走上咸阳宫的台阶时,心事重重,筑抱在怀中,越发沉重起来,上面的丝弦显得色泽冷清。她撩起衣袖一看,被胡亥掐过的地方有块淤青。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衣人站在阶上,眼上蒙着白布,流连不去,好像是在等着谁。走廊上或有三三两两的宫女走过,那个人就茫然地对着人走过来的方向问道:“瑾娘?可是你?”路过的人都掩口而笑,还有一名宫女恶作剧,捏着嗓子道:“奴婢就是瑾娘,瞽先生找奴婢什么事啊?” 高渐离先是一愣,随后叹口气,说:“姑娘,不是瑾娘。”那宫女就和身边女伴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瑾娘心头火起,大步流星走上台阶,推开那几个宫女,末了还横她们一眼。那宫女就尖声说:“哟,瞧这瞽夫人可不是来了吗?” 瑾娘也不理她,低声问高渐离道:“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高渐离对着瑾娘这个方向伸出手来,触到了她的肩膀,然后他长长出了口气:“多亏大人给我行了些方便,我就候在此处。瑾娘,昨晚击筑之时,你一直不在身旁,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被一个公子叫去击筑。”瑾娘把筑放在身旁,抓住高渐离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摩挲。一夜的疲惫、委屈、震惊好像突然都褪去了,她打算什么都不对高渐离说。 “陛下昨日宴游间,似乎与扶苏公子有所争执,杀了许多乐师和侍候的人。”高渐离低声说,“不怕你笑我,我心里很害怕,生怕弹错了一个音,就会被杀了。也害怕陛下把你召过去,又因为什么理由杀了你。” 一边说着,高渐离解下蒙眼的白布,一双蒙着阴翳的眼睛转向瑾娘的方向,眼珠泛灰,丝毫没有神采,看起来有些可怖。瑾娘心里泛酸,问道:“先生,你能看到我吗?” 高渐离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摇了摇头。瑾娘说:“这样也好,你看不见,就看不到我衰老的样子,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十五岁的模样。”高渐离指着自己的心窝:“卿当长存于我心。” 瑾娘不知道秦朝的时候有没有“你在我心中”这种肉麻的表白,被高渐离如此悲怆地说出来,其实还是挺有喜剧效果的。瑾娘抿了抿唇,想了半天,问道:“你住在哪里?” “不要问这个,瑾娘。”高渐离叹了口气,扶着瑾娘肩膀的手又捏紧了,好像不愿放瑾娘就这样离开,“以后你少和我见面,也不要跟别人说与我熟稔,我不想连累你。”说罢,忽然又放开了手,转身慢慢沿着走廊离开了。瑾娘在后面叫了声“先生”,他也不曾回头。瑾娘望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觉得手臂上被胡亥掐过的地方又火辣辣疼了起来。 余下几日中,嬴政未曾召瑾娘去击筑。始皇近来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而心烦,天天发火,一发火就杀人,这般情况,瑾娘觉得自己没有被召过去简直是天大的幸事。倒是公子扶苏天天被他老爸叫过去,不知道两人是在谈些什么。 瑾娘一直未见高渐离,无事可做,为了不让华夫人找茬责骂,只得苦心练琴。咸阳宫中有乐府,存乐谱数百。乐谱都是刻在竹简之上,以文字符号代之,应当是工尺谱的前身;瑾娘听老乐师奏乐,只听一遍,就能复奏出来。原因倒不是说她是天才,而是她能用体系完备的简谱将曲子悉数记下。一月之间,瑾娘进步飞速,乐府中的老乐师都对她刮目相看。 如是过了一个月,咸阳的夏天短暂,秋雨掺着寒意,从天上一落,便凉了下来。忽有一日,嬴政又召她前去击筑。 这回殿上独余瑾娘一名乐师,高渐离不知在何处,嬴政坐在帐幔之后,听了瑾娘弹几首曲子之后,感慨道:“曲风温婉可人,让人心浮,却也催人泪下;与高渐离慷慨之歌相较,别有情义。” 瑾娘伏身道:“陛下赞赏,瑾娘有幸。”她的心内却吐槽,《好日子》能听出来这么多感受吗?嬴政撩开黑色帐幔,慢慢从阶上走下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瑾娘听:“若是女子,如此倒是甚好;只可惜扶苏他是长子,却敦厚优柔,怕是不堪重任。”他说完后,转身向着瑾娘这边问道:“瑾娘,你看朕当如何是好?” 瑾娘答道:“公子仁厚,于民有幸,瑾娘愚见,不可强求。” 嬴政一挥袖袍,冷笑道:“妇人之见!天下尽在朕手中,有何不可求?朕要长生,何人也阻不了朕!”他大步走到瑾娘面前,只轻轻一推,力气却大得出奇,便将瑾娘连人带筑推到在地板上,瑾娘的腰撞上冰凉冷硬的砖石,疼得恨不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失态,用一双眼睛惊慌地看着嬴政。 尼玛,嬴政和嬴胡亥这父子俩都是有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倾向是吧? 嬴政大步又向阶上走去,边走边说:“朕就要磨练他心性,这便下诏令他去上郡监蒙恬之军。” 这普天之下最敢想敢干的人莫过于天子了,不出几日,一纸诏书,将公子扶苏派去了上郡,始皇亲自去送别,瑾娘为天子身边的乐师,亦跟随相送。咸阳驰道边,一杯酒相饯,乐师齐奏,高唱《无衣》之歌,其景之悲壮,催人泪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车辇扬尘,向东北而去,黑色的旗帜在秋风中飞舞。瑾娘知晓扶苏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正是应了咸阳古道音尘绝之句。 作者有话要说: ☆、致君尧舜 伴君日久,瑾娘逐渐发现,伟大的帅气的炫酷的秦始皇好像并不甚近女色。他大约六七天幸一嫔妃,也不留那女人过夜,天色擦黑是传宦官将夫人召进宫来,过一两个时辰,又叫宦官把人给送走,所以说一夜七次郎什么的也同他根本不沾边。 这个瑾娘倒好理解,毕竟是一国之君,每日政务繁忙,哪来那么多的精力。不过始皇他三十多个子女都是哪来的……太厉害了。 在始皇常幸的夫人中,有一名女子是齐人,姓姜,名叫琼枝,约莫有二十来岁,听闻她为始皇生育了一个女儿,是始皇的二十八女,封律灵公主。 琼枝有时被始皇召去,幸毕遣出咸阳宫,在冀阙之外等待齐宫的人接她回去。为免这段时间里夫人无聊,宦官召来乐师奏乐。琼枝喜听筑独奏,于是瑾娘便经常中枪。一日琼枝坐在车上,瑾娘跪坐车下地板击筑;时近初冬,天气已经颇冷。一曲之后,琼枝掀起车帘看了看,让宦官拿了一个垫子下来,让瑾娘坐着。 “天冷了,卿是年轻女子,也要注意护着腿,免得上年纪后生病。”琼枝的声音十分温和。 瑾娘心存感激,连忙拜谢。琼枝探出头来,笑道:“卿生得年少,可曾被陛下幸过啊?” 瑾娘摇头:“未曾。” 琼枝不依不饶,说:“这样美貌的乐师留侍身旁,怎能未被幸过,莫非是年纪太幼,想要留给大公子的?”瑾娘不知如何回答,琼枝冷哼一声,又道:“若能伺候大公子,还算是卿命好;哪里像十三公主和十八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宦官抢步过去,附在琼枝耳边急切说了几句什么,琼枝这样放下车帘,坐回车内,不再说话。 瑾娘本来只当琼枝发发牢骚,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三日后,始皇又召来另一名夫人同听乐师齐奏《渭阳》之歌,瑾娘和高渐离也在乐师之中。曲至一半,有宦官趋步上来,呈给嬴政一个金盘,盘中有血,滴滴答答淋了一路。瑾娘手下拨着弦,暗想嬴政不会是突发奇想要吃生肉吧? 然而嬴政只是扫了一眼盘中的物事,就厌烦地挥挥手,让宦官端了下去;他身边那名夫人却低呼了一声,花容失色。嬴政不耐道:“姜氏无德,在咸阳宫外开口胡言,朕看在她生养律灵公主的份上,只割了她舌头,你惧怕什么?” 瑾娘心里一震,险些弹错了音。琼枝当日对自己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放到心上去,不知道是被哪个有心人听到,又去禀报始皇得知,就下令割了她的舌头…… 一时之间,瑾娘除了恐惧,竟感受不到别的情绪。嬴政待自己的妃嫔也残忍如此,瑾娘会不会也被稀里糊涂地灭口? 琼枝到底说了什么,招来了如此厄运? 她问,始皇是否幸过她……还说莫不是留着给大公子的,后来又道,十三公主和十八公子怎样,只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宦官打断了。 十八公子,那不正是胡亥吗?为什么琼枝会提到胡亥?十三公主不知又是何人。 曲罢之后,瑾娘悄悄拦住了一个与她相熟的宫女,打听道:“不知十三公主是谁?” 那宫女说:“楚国夫人的女儿,阳滋公主。” 想起中秋宴游当日自己同胡亥、阴嫚三人于小楼之上聚首,瑾娘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姜琼枝的事情之后,瑾娘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心里苦闷,也不知道跟谁去说;想要告诉高渐离,又怕让他担心。现在高渐离快成整个咸阳宫的镇宫吉祥物了,每日都见宦官搀扶着他走过秦宫长长走廊和复道,脚步迟缓,每听到有宫女走过时木屐踩过地板的声音,他总要“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似乎要从脚步确定出这名宫女是谁。 瑾娘见过几次高渐离,都忍不住想要叹息。高渐离以前还是文艺青年的模样,自从目盲之后,也疏于打理,弄得胡子拉碴,神情落魄,完全沦落成一个糙汉子了。看高渐离的这幅模样,瑾娘就是心里有千般愁绪,也不敢在高渐离面前流露出分毫。 好在始皇在她面前绝口不提琼枝之事,亦经常召她击筑,偶尔还同她闲聊几句,也没有发生深更半夜查了她水表的事情。一个月后,见没什么事,瑾娘才逐渐放下心来。 入冬,秦宫中以炭盆取暖,六国行宫中,齐宫之中可能是防范不周,致使祝融之灾,烧毁了一处宫殿,死了几名宫娥。消息传到始皇耳中,他处死了一批人。当时瑾娘犹在宫中击筑,他自言自语地叹道:“咸阳宫太小,曷不另起土木,再为宫室?” 瑾娘手下不停,依然击筑,心里却吐槽,您老还是省着点作吧。 始皇二十七年的冬天一过,这一年尽,瑾娘穿越到秦朝也有一年之久了。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据传国内的驰道已经陆续修好,有上郡道,临晋道,东方道等九条之多,贯通全国。听那些休息时间里坐在走廊栏杆上聚众讲故事的宦官说,这驰道道宽有五十步,夯筑厚实了,以供始皇出巡之用,四匹马拉得车,在这样的驰道跑起来,能日行数百里。他说得活灵活现,这秦代的高速公路对于深宫之中的人来说,俨然还是个新鲜玩意儿。 有围在他周围的宫女问:“陛下为何要修驰道?” 那宦官把眉毛一挑:“真是孤陋而寡闻,陛下得天之命,修筑驰道当然是为东巡四海,震慑天下。” 瑾娘算了算时间,始皇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一十九年,貌似离他第一次东巡的时间不远了。瑾娘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虽然她明白,即使嬴政不在宫中,她也不得自由,但好歹也稍微有点“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爽感。 “啪”的一声,宦官一巴掌拍到了栏杆上,指向瑾娘尖着嗓子道:“那名宫女,你笑什么?” 瑾娘吓了一跳,才知对方说的是自己,连忙赔笑脸:“我是乐大秦之德。”那宦官方才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春天时,秦宫中桃杏李花齐放,有时高渐离身着白衣,在花树下抚琴,花瓣落在琴弦之上,拂之不去,也引人驻足。但是瑾娘知道,无论如何,高渐离都不是在宋子城外花下击筑的高渐离。繁花似锦,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桃花还没有落尽,嬴政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上了第一次东巡之路。东巡声势之浩大,举国罕见。文武百官相随,更不可数跟从的数千禁卫军和奴仆,车辇之声如雷,驶过宫道时旌旗翻飞,扬尘蔽日,钟鼓交鸣,气势惊人。 始皇东巡,携数十乐师,高渐离本应该在其间,但是因为他身体不便,并没有跟从,其中或许也有嬴政对他爱惜之意;瑾娘是女子,又是六国之人,自然也没有跟随。等到秦皇东巡的车辇和跟随的众人浩浩荡荡一离开咸阳城,瑾娘站在咸阳宫中的高楼上,望着南边青山,北边一望无际的平原,心都要飞出来了。 秦宫给瑾娘的感觉是阴森压抑更甚燕宫,但是这里的主人一离开,瑾娘却觉得天都蓝了不少,雾霾也散了(虽然本来就没有雾霾)。她提起裙子跑下楼,在咸阳宫的走廊里转了一圈,无人之处索性脱下木屐,赤脚奔跑起来。她从复道上看到高渐离在树下独自抚琴,见四周没有旁人,便直接踩着撑起复道的木架,从上面跳下来。 听闻动静,高渐离停下手中竹板,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抬起头来,疑惑的歪了歪头,然后问道:“瑾娘?” “先生,你知是我?”瑾娘手里提着木屐,伸手拍去裙裾上沾着的尘土,笑道。她的笑容,比起阳光下将谢的桃花何止美了一点,可惜高渐离却看不到。想到这里,瑾娘又敛了笑容,抬头望向枝上残花。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的听觉却敏锐很多。”高渐离说道,低头用竹板划下一连串音,“我知晓你的脚步,你的嗓音,你的琴声,你的呼吸,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那是你,是你宋瑾……”他抬起头,解开蒙着眼睛的白布,“望”着瑾娘,“瑾娘,我独独看不到你,又有何干。” 高渐离拨着琴弦,曲声刺耳,让瑾娘皱起了眉头。她走过去,跪坐在高渐离对面,伸手抓住了他的竹尺:“先生,此处只有你我两人。” 高渐离反手握住瑾娘的手指,久久不语;随后,他低叹一声:“陛下离开,却还是会回来。”他又问:“瑾娘,此处真的没有旁人了?” 瑾娘说:“没有了。” 高渐离把筑推到一边去,凑近瑾娘,手摸索着探向瑾娘的脸,抚摸她的脸颊。然后他捧住瑾娘的脸,小心地低下头来,轻轻将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皓月千山 高渐离温暖的唇在瑾娘额头和脸颊上徘徊。他是这样温暖,比之嬴政, 比之整个咸阳宫都来得温暖,仿佛是这世上瑾娘唯一的依靠。瑾娘伸长手臂抱住他,攥紧他的衣裳,高渐离的胡须刮得她皮肤发痒,也许这种触感来得太过真实鲜明,故而可悲。她的眼泪溢在眼眶里,却落不下去。 “你住在哪里?”瑾娘吸了吸鼻子,勉强用平静的说道,“我扶先生回去。陛下刚走,宫里还乱着,今晚我就是不回去,也不太碍事。” 她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如果高渐离的眼睛还能看到的话,他应该会看到瑾娘脸上的绯云。瑾娘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没办法开房,那就去你家吧。 高渐离讷讷道:“我住在咸阳宫后面的一处院子里,荒僻得很,你就不要去了。” 瑾娘的语气带着些委屈:“先生可是在嫌弃我?” “自然不是……”高渐离低头摸索到被他推到一边的筑,抚摸上面的弦,筑的颤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一般,“瑾娘,我不想累你,你知道我是高渐离,我是荆卿的朋友,与他交情甚笃。荆卿刺秦之事,你也有所耳闻……” 瑾娘凑近高渐离,伸手把他手下的筑再次拨到一边,菱唇贴着他的嘴唇,深深吻上。听他再这样啰嗦下去,嬴政都该旅游回来了。花瓣从树上纷纷落下,落在泥土上,落在两人的衣襟上,落在犹自轻颤的筑弦之上。时间仿佛静止,却又过得太快。瑾娘本来是可以和高渐离结成一对的,在宋子城,她家的酒馆里饮下合卺酒,被月老的红线栓做一处。如今,却连一个拥抱都要偷偷摸摸避开旁人。 秦宫里的春天,教人感觉不到暖意。 在瑾娘的坚持下,她还是扶着高渐离回他的居处。一路上碰上些宫女宦官,都用惊异或促狭的眼光看着两人,瑾娘不在意,昂首便走了过去。 高渐离依在瑾娘身边低声道:“瑾娘,你这样做,越发让我觉得,我欠你太多了,今生都没有办法还。” “先生这说的又是哪里话?”瑾娘不悦道。 他们走到了高渐离独居的小院子里。此处果真冷清,院里长着野草,藤蔓沿着廊柱往上攀爬。瑾娘问道:“也没有人来把这里清扫一下?” 高渐离说:“有倒是有的,还是陛下派过来的人。我烦他们,像是过来伺候的人,我统统都赶出去了,日子久了,我住得地方也没人敢来收拾,反正我眼睛看不见,干净与否都一样。让你见笑。” 瑾娘推门走进屋里一看,室内果真狼藉一片,跟猪窝差不多。铺上的被褥卷成一团,也不知高渐离晚上是怎么在这里安眠的。瑾娘叹息一声,蹲下身将被褥都铺好,用手抚平整了。高渐离一直站在门口不动,好像他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了,眼睛无神,手足无措好像是个被家长训斥的小孩。 她垂下眼帘,苦笑了一声。当真要如此而为?瑾娘想不透这个问题,但她也不再去想。她站起身来,走向高渐离,双臂环上他的脖子。 “先生,你我本来是要结为夫妻的。”瑾娘说,将头倚靠在高渐离胸前,“可惜到了今天这种境地,没有办法,索性只做一夜的夫妻,也胜过闷死咸阳宫中。” 她感觉到高渐离的呼吸在变得急促,可惜高渐离的眼睛依然浑浊无神,他曾有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凝视她的时候,就像是拂过枝头花瓣的风……瑾娘的心脏直跳,她咬住嘴唇,看见高渐离靠在门框边发愣,于是学着从电影里看来的调情桥段,拉过高渐离的手,放在自己系在腰间的丝带上。丝带发滑,系了一个简单的结,只轻轻一扯就散了开来,黑色的带子飘落,瑾娘的深衣散开,挂在肩膀上。 高渐离的动作依然僵硬,尽管看不见,眼睛在眼眶里打转乱瞟,手推拒着瑾娘的动作,却似是终究舍不得放开。瑾娘见他这般,心里有些着急。温香软玉在怀,扮什么柳下惠?她揽着高渐离的肩,往屋里走去。未曾想到的是,高渐离忽然推开了她,用力太大,瑾娘失去平衡,向后坐倒在地上,幸得用手撑住,手掌狠狠撞了一下,想必要留下淤青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高渐离神色惊慌,不仅没有上来扶她,而是连连后退,直到退到墙角,再无去路,瑾娘还以为他癫痫犯了;他的身体颤抖,说话时,连声音都变了调:“瑾娘,你走吧,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害你!求求你,快走吧!” 瑾娘不语,高渐离匆忙背转过身去,连连念叨:“你我现在在咸阳,不比宋子城,虽有夫妻之约,我亦不能这样做,被人发现可是杀身之祸,你不知这宫里有多少人盯着咱们……”像是念叨给瑾娘听的,又像是在说服着自己。 瑾娘从地上爬起来,散开的衣襟还没有整理,脸色阴沉,她突然觉得高渐离这幅模样,好像是自己在强迫他一样。她抬头望向高渐离,见他满面惊慌,偏偏又撇着嘴角,如同含有说也说不出的悲伤;瑾娘复又低下头,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许久,她才低下头去,整理弄乱的衣服,把衣带重新系好。 如果可以的话,瑾娘希望自己有个时光机器可以倒回去,让刚才的事情永不发生。什么情况?自己投怀送抱,竟然还被推开了?她觉得简直比前世的大学文艺晚会上演奏钢琴弹错了音还要丢脸。她一言不发地走出高渐离的猪窝,踩过院中杂草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高渐离扶着门框呆呆站着,目送她离开的方向,一行泪水从他失明的眼中滑落,挂在脸颊上,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夕阳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一片空洞,像是相距千年,瑾娘永远触摸不到的幻影。 关于为什么高渐离会把她推开,瑾娘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是她宁愿这个答案不是真的,因为她穿越过来,和高渐离相处这么久,因为她爱他,就不愿去想史书上所记载的,高渐离的结局……高渐离分明不是讨厌她,他是害怕真的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们的命运就被紧紧牵在一起,再也无法割断了。瑾娘心情沉重地踩着月影,踩着走廊的地板,走过秦宫的暮春。原来在这么久的相处之后,瑾娘还是无法看透高渐离。这个男人本来与她有两千年的隔阂,岂能是她一朝一夕就能接近的。难怪当时宋瑾的父亲曾经跟她说,高渐离不是她所能近之。 如今,那个老人怕是也葬身火海了吧。 第二日,瑾娘正坐在廊下台阶击筑,却用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白衣人在附近踱步,流连不去。她手下仍不停,抬头一望,见是高渐离拄着根竹杖站在那里犹豫徘徊,还自以为没有被瑾娘察觉。瑾娘叹口气,竹板将弦一拨,改奏一首网络歌曲,音频怪物的《琴师》,筑音铮铮,瑾娘随弦动而歌。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北星遥遥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我又弹得如此用心。 她以前也好奇,这首歌中的“你”又是谁,也许是个宫女,也许是个侍卫。而如今,瑾娘却突然想到,这个“你”,或许也是个琴师,两名琴师,相互照应,暗生情愫。宫里的琴师,没有琴瑟和鸣的浪漫,刀悬在她和高渐离的脖子上,相隔咫尺,也犹如天堑。 正弹着唱着,忽然听到阶下传来的脚步声,是华夫人满面喜色地走过来,心情看起来简直好得异常,就连听见瑾娘唱(对她而言)怪腔怪调的曲子,都没有像往常那样骂一句“贱|婢”,反而只笑道:“尽弹些不中听的曲。” 看见华夫人笑着跟她说话,瑾娘觉得自己看到了伏地魔在跟她卖萌,太惊悚了……华夫人扭着腰肢从瑾娘身边走过去,瑾娘只觉得刚被雷打了一下。 高渐离听到了华夫人说话的声音,他大约知晓这夫人素来对瑾娘十分刻薄,一急之下也不顾忌,叫了声“瑾娘”就拄着竹杖摸索着往走廊上走过来。 “先生?”瑾娘放下筑站起身迎向高渐离,因为昨天的事情,她还有点尴尬,语气也没那么熟络。高渐离拄着杖站在廊下,低头吭哧了一下,才佯作平静道:“无事,听到你的声音而已……我……我就四处走走。”说罢,竟又慢慢离开了,竹杖一声声戳在地上,像是不安的脚步。 瑾娘目送了他一会儿,盘腿坐下击筑。琴声一响,竹杖的声音便止,瑾娘侧头望去,见一袭白衣躲躲闪闪藏在廊柱后,想来又是高渐离悄悄躲在那里听瑾娘击筑。明明关心,为何又不让她知道?高渐离不可能再与她玩什么傲娇的把戏,想到这里,瑾娘忽然把手中的筑一推,站起身匆匆往咸阳宫后面的院子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老妖的《琴师》越听越耐听有木有!据说这首歌的主人公是琴师钟仪,但一提到“琴师”,作者君首先就想到的是高渐离啊。 话说作者君开始听的是阿睿凌霓剑裳翻唱的《琴师》,阿睿的声音也很好听,他和NL不分唱过一首《渐离渐远》,是荆轲和高渐离的……友情,每次听都很感动。 ☆、乃见狡童 “什么地方会用到铅,高先生又会从哪里弄来铅……”瑾娘快步穿过走廊复道,一边喃喃自语。《史记》中说,高渐离把铅灌入筑中去扑始皇,首要前提是他能得到铅。但是秦朝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扔铅球这项体育运动,更不可能遍地是铅。 古罗马曾将铅当做一种高贵美好的金属,贵族们用铅制的容器来贮存食物,有人认为其衰落和贵族的铅中毒有关系,但那是古罗马,不是秦朝,高渐离一个盲人,怎么弄来的铅啊。 瑾娘颓然靠在走廊的木柱上,一筹莫展,只好悻悻地回到了住处,一进门,就踢倒门口放着的一物。她拾起一看,是个小筐,里面有些新蒸熟的粟米饼,用叶子包着,尚是温热,上面放着作为佐料的盐梅,散发出阵阵香气。 “这是哪来的?”瑾娘问与她同住一室的宫女。 “田大人送过来的,说让你多吃些补身体。” 田大人是咸阳宫中的一名宦官,瑾娘跟他不是很熟。但田大人受始皇吩咐,尽心尽力地照顾高渐离,所以这香喷喷的粟米饼是谁给她的,瑾娘心下了然。 她穿越过来,本可以上演一段乡村爱情故事,结果因为对方是高渐离,遂成就一场年度宫斗虐心大戏,而且HE变得如此渺茫。 纵然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瑾娘花费许多功夫琢磨着铅会藏在哪些地方这种高深的问题,对于华夫人的更年期综合征为什么不治而愈也不可视而不见了。华夫人不仅整日同年轻宫女们一起涂脂抹粉,脸比脖子白了好几个色号,服饰也鲜亮了许多。开始瑾娘以为华夫人也被人魂穿了,后来还是一个名叫翩翩的宫女与她闲谈时,跟她透露了一点消息:原来是这华夫人不知怎的,和宫外的男人给勾搭上了。 据翩翩所讲,这个男人是咸阳城中一个游手好闲的官家子弟,他叔父在宫里当差,他有时来看叔父,也不知怎么就勾搭上华夫人了。因为始皇不在宫中,宫人闲散自由了很多,华夫人就叫这男子穿上女装,扮成宫女,随她至闱内厮混。有时候此人还带着他的朋友过来,简直要把这咸阳宫的瓦都揭了。 有次瑾娘偶然见了这俩男的鬼鬼祟祟地进宫,而且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蒙肃。她和蒙肃打个照面,俱吃一惊;瑾娘扭头就跑,无奈木屐也跑不快,不几步就被蒙肃追上,抓住她的衣袖。 “放开我!”瑾娘推开他,她料定蒙肃不敢把她怎么样,若她声张起来,众人都来围观,蒙肃就会倒大霉。果然,蒙肃立刻哀求道:“瑾娘,不要高声!我是有事情要同你说。” 瑾娘冷笑:“有这功夫,不如在枕边陪华夫人说。” 蒙肃挠了挠头,窘迫地说:“瑾娘,你说哪儿的话呢,那是闾人,不是我。我过来投奔兄长,在咸阳县令手边得了个差,甚是思念你,索性辞了官,结交些宫里的人,这不是才得着机会,和闾人混进来见你一面。” 瑾娘觉得,如果自己手里有个什么顺手的家伙,绝对会糊他熊脸…… 蒙肃说话根本不带喘气:“我听前阵子咸阳传的谣言,说是我放了火烧了高渐离的栖身之地,都是有心人的编排,我并未这样做。瑾娘,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和你的哥哥是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放火,定然是有人心存怨恨,才放出这等谣言。” 他说得这般情真意切,配合抹了胭脂白粉的脸和用木炭画得堪比蜡笔小新的眉毛,十分喜感。比起当日胡亥的皮笑肉不笑,蒙肃这番话可信度反而还高一些。瑾娘不愿与她纠缠,甩开袖子扭头就走了。然而她没有想到,这却是她最后一次见着蒙肃。 两月后,始皇巡游归来。从史书上记载他五次巡游就可得知,这货喜欢旅游。他一回来,就大备接风洗尘宴,席上文武百官和诸公子俱在,始皇高谈阔论巡游之事:“朕幸陇西,北地,又过鸡头山,幸回中而还。西北山河万里,黄沙莽莽,无不臣服于朕。” 众臣齐声称赞大秦之德千秋万代,乐师齐奏秦乐,之后便是群臣宴饮,觥筹交错。瑾娘是乐师之一,跪坐冀阙之外,不一会儿,见殿中有一人离席,独自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胡亥。 秦时,群臣进殿之前需要把鞋子脱掉,整齐摆放在殿外。胡亥可能是喝了点酒,有些醉意,见殿外摆放的鞋子,忽然在其中踢了起来,把鞋踢得乱七八糟,然后哈哈大笑。一些老乐师纷纷摇头,低声说这公子还真是顽劣。 胡亥踢完了鞋,又跌跌撞撞闯进跪坐一地的乐师当中,四处寻找;见到瑾娘,象是狗看见了骨头,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也不管踩了谁的衣裳,踢了谁的腿,他跪坐到瑾娘身边,借着醉意倚在瑾娘身上,又伸手从她手中接来筑。 “瑾姐姐,我随父皇出游两个月有余,我很想你。”他头一歪倒在瑾娘身上,枕着她的手臂,又作势嗅了嗅,小狗一样,“瑾姐姐,你总能奏好听的曲子,都是给别人听的,你可有哪首曲子,只奏给我听?” 瑾娘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双手使力推他:“殿下请不要开玩笑。”却被胡亥抓住了手腕,瑾娘脉门被他的手指捏得生痛。 胡亥凑近她耳边,说话颠三倒四:“我知你定是恨害你父兄的人,所幸有中书令相助,近日便将其诛杀,如此你可满意?” 瑾娘蹙眉:“什么?” 胡亥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并不说话。他拿起瑾娘的筑,执起竹板,击弦曼歌: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等夜深宴饮结束后,群臣从殿里出来,见门口的鞋被踢得乱七八糟,纷纷交头接耳,不知所措。但殿前不宜久滞,众人只好匆忙套上一双鞋,有的穿着一大一小的鞋,有的两只鞋都穿反了,跟卓别林似的。胡亥见众官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中书令赵高快步走过来,低声斥责胡亥:“公子殿下,你喝醉了!快随我回去。” 胡亥看了瑾娘一样,依依不舍站起身来,朝赵高走去。 经过踢鞋闹剧后,瑾娘以为嬴政怎么说都要把胡亥这个熊孩子收拾一顿,却不想他根本不提此事。那天群臣穿错鞋的狼狈样他又不是没看到,这人的思维方式一定有问题…… 华夫人私通宫外男人的事情不久便东窗事发了。据传是因为始皇幸了咸阳宫中一名姓阎的宫女,这宫女对始皇吹吹枕边风,说是夜间常见男人扮成女子混入咸阳宫中。自从嫪毐之事后,始皇对秽|乱宫闱的人极为厌恶,当即大发雷霆之怒,叫人去查。这一查,华夫人,她的相好闾人、跟过来凑热闹的蒙肃都被查了出来。华夫人被施以矐刑,闾人和蒙肃被罗织了一个刺客的罪名,在咸阳市郊枭首。 因为蒙肃的兄长蒙嘉早已失宠,蒙嘉又曾将荆轲引见给始皇,蒙肃如今又被坐定是潜入宫中的刺客,故蒙氏得了一个外号“刺客世家”。 瑾娘听闻这消息后,想起赵高阴森对她笑着的样子,冷汗出了一身;蒙肃一死,瑾娘的家到底是被谁烧的彻底成了个千古之谜,她的父兄如今身在何处,她更不知向谁问起了。 而那名给始皇枕边吹风的宫女,不是别人,正是翩翩。她姓阎,有个兄长名叫阎乐,阎乐又是赵高的女婿。 瑾娘的身旁现在可以说有许多赵高的人,翩翩是摆在明面的棋子,还有多少藏着的人,瑾娘不知道的。她明明不想卷入其中,却还觉得被一张网缠着,朝越来越深的地方拖下去。 此时赵高的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及丞相李斯,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从后宫中开始下手。他是宦官(瑾娘至今没弄清楚他是不是太监),比李斯更容易在后宫中走动;胡亥喜爱瑾娘,故此赵高会先想办法拉拢瑾娘,先除掉华夫人和蒙肃以试探;若拉拢瑾娘不成,以他的行事风格,定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将瑾娘除掉,以免她坏事。 华夫人被定罪,后宫中教管宫女之事暂时就交予新近得宠的阎翩翩。天色刚擦黑时,她亲自去找瑾娘,问道:“妹妹整日击筑,不觉得闷得慌吗?陪姐姐在这花园里四处走走。” 瑾娘想,翩翩定是有事情要同她说,便放下筑尺站起身来,随翩翩走到室外走廊中去。夏天的夜晚,室外风凉,倒也有几分惬意。 翩翩道:“除掉华夫人,这宫里的姐妹们都很高兴,像过节一样。她从前对你十分刻薄,怎么,你不高兴?” 瑾娘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回答:“我也十分高兴。华夫人是自己作孽,也怨不得别人。” 翩翩微笑了一下,挽起瑾娘的手臂,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对她说:“我带你去一处,你定然是会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如晦 夏天夜里的风从走廊彼端吹过来,撩起层层帐幔。夜色沉黑,咸阳宫中只闻风吹过树梢时沙沙的声音。翩翩伸袖迎风,道:“要下雨了。” 瑾娘不语,心里却奇怪,这翩翩是要把她往哪领呢?廊道交回,殿堂楼阁越来越破旧简陋,荒草生在脚边,瑾娘问道:“姐姐,不知这里是何处?” 翩翩抿唇,但笑不语。她拉着瑾娘的手,走到一扇门前,用力推开。里面虽燃着火把,却仍显得很昏暗,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雾气,而且弥漫着呛人恶臭的气味。 火光亮处,一个穿白衣的宦官躬身迎过来:“仲阎姑娘,可是来看犯妇受刑?” 瑾娘这时候才看清楚,室内有一人被面朝下缚在架子上,她面部下面摆放着一个盆,盆中有火,不知燃着什么,白烟滚滚升腾熏着那人的脸。宦官见瑾娘看得发愣,便解释道:“此曰矐目之刑,点燃马粪而熏人眼至目盲。宫娥有罪,亦为此刑。” 翩翩戳了戳瑾娘:“华夫人跋扈一世,不想也被屎尿弄瞎了眼睛,真是快意!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快意?”火光映照下,她的表情有几分凶狠。 瑾娘低声说:“她罪当如此。” 翩翩的笑容高深莫测:“瑾妹妹都这样说了。”她走近那名宦官,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瑾娘见翩翩袖下动作,好像将些什么东西塞过去。她心里明白,这回,只怕华夫人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随后,翩翩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对瑾娘说道:“瞧这时候也不晚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刚走到走廊中,轰隆一声炸雷,闪电撕破天幕,大雨哗哗地落了。咸阳城的暴雨来得突然,天地间只余雨声。 雨水从廊外飘过来,落在瑾娘的脸上,象是眼泪一般。华夫人受刑就罢了,可是高渐离……高渐离那双眼睛就是被这样熏瞎的啊,白烟滚滚,气味刺鼻,没有人帮他,他最亲近的瑾娘也无能为力……翩翩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 两人告别时,翩翩对瑾娘说的一句话却是意味深长:“瑾妹妹,你在宫里受了委屈,姐姐都能帮你,姐姐帮不成,还有中书令大人呢。” 果真是赵高想要将自己拉拢过来,作为嬴政身边的一颗棋子。宫中的勾心斗角,于暗潮汹涌中混水摸鱼的妙处,瑾娘不懂,也不想懂。她没有回到住处,而是以衣代伞,冒着雨,走过被淋得湿漉漉的走廊,走到高渐离的住处去。 才走到院子外面,就听到筑声传出来。瑾娘听了会儿,高渐离所弹竟然是《琴师》。他日日听到瑾娘弹这首曲子,曲调自然是记住了,这样的夜里,也不知他是思念瑾娘还是怎样,他在风雨之夜里将这首曲子弹了出来,手下弹着,口中哼唱。 雷声滚滚,却掩不住筑弦的鸣声,雨水从房檐哗啦啦落下来,瑾娘的裙裾全被浸湿了,雨淋在瑾娘的脸上,冷得像冰,眼泪是热的,和雨水蜿蜒在一起。瑾娘慢慢转身走了,风雨声包裹了她,又象是将她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嬴政的长子扶苏被遣去了边关,加之有赵高在身边撺掇,熊孩子胡亥日渐受宠。他老爸时常把他叫过去谈话,有时还会就一些国事正事来考他。据说,因为有神队友赵高加持,故胡亥对答如流,且他的回答总能得始皇赞赏,更加为他的父亲所喜爱。 每次被嬴政召去后,胡亥都会借故在宫里多逗留些时间,直到阎翩翩私下里给胡亥行了方便,让他见上瑾娘一面,或者听瑾娘击一支曲子,胡亥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有一日,他对瑾娘唉声叹气道:“姐姐,我们这般相见,实在太苦了。假如众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却更名换姓,好端端养在我的府中,不教任何人所知道,岂不美哉?” 瑾娘手一哆嗦,差点把筑尺给掉地上。好在赵高就在不远处,连忙走过来斥了胡亥句荒唐,又对瑾娘笑道:“稚子之言,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才怪,胡亥绝对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大致算了算时间,估计还不到十年,嬴政就会死在第六次巡游的路上,如果高渐离能活到那个时间就好了,即使为了瑾娘,也希望在这八九年间他不要干筑中藏铅击始皇的傻事。如果她能和高渐离逃出这咸阳宫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眼前这个盯着她的熊孩子可能将要成为一大阻力…… 这一年夏天的雨水不知为何格外多,众臣都云是始皇功德撼天动地,有一名似乎有点缺心眼的治粟内史说,是始皇的威严将天公吓哭了,故雨不停。听说此人后来被杖数十,贬了官。宫女将此事当笑话在咸阳宫中传,瑾娘暗想,还好只是吓哭了,不是吓尿了。 入了秋之后,雨水依然丰沛,瑾娘住的屋子整天都是潮乎乎的,稍微有天气晴好的一天,宫女纷纷将衣物拿出去晒,放眼院子里一片白色的旗帜迎风招展。 一日,扶苏从边关寄信回来,不知道信里面说了些什么,结果当天始皇情绪不高;入夜后,天降细雨,始皇召了四名乐师,挑灯批阅奏折。这四人中除了瑾娘和高渐离,还有两名乐师吹埙相和。 竹简在御案上堆成了万里长城,殿内灯烛照得满室亮如白昼。嬴政从前很少在晚上加班时召乐师奏乐,想来定然是心情十分不好。 四人齐奏,间杂刀笔之声。不一会儿,嬴政不耐烦挥手道:“埙都下去吧,呜呜咽咽的,教朕心烦。” 殿中只剩下两把筑合鸣,声音甚至掩不住帘外雨声。嬴政却仍显得心烦意乱,他将几片竹简丢到一旁,转头对着身边侍立的宦官赵高说:“扶苏大儿给朕来了信,朕看了却更窝火。他说秦政严苛,受刑发配的人充塞边疆,长此以往,必当害国,应施仁政……这小儿为何就并无长进,甚至对朕指手画脚起来?” 赵高恭敬地回答:“扶苏公子仁厚,只怕不合时宜。非严刑不足以治天下。” 嬴政点头道:“这一点,他甚至不及小他十岁的胡亥。”说罢,他将手边得奏折推了推,“这些奏折,明天叫胡亥过来看看也罢。”他抬头又说:“高渐离,这曲子太乱了,换支曲子。” 高渐离和瑾娘都停下来,高渐离换了支《小雅》中的曲子,瑾娘便专心伴奏。嬴政叹道:“若扶苏也能如乐师这般听话就好了,朕叫他奏宫音,他就不唱商音。”说罢,嬴政就着烛光,看向跪在阶下左右的两名乐师,若有所思。过了很久,他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却独留两名乐师。高渐离看不见,并不知是什么事情,瑾娘却发起慌来。 嬴政缓缓踱下台阶,走到瑾娘面前,低头看她,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之前也不觉得你长得像谁,为何偏在今日,觉得你有几分像是飞卿。” 如果没记错的话,飞卿不是温庭筠的号么……这回又是谁又穿越了…… “飞卿是郑国人,是扶苏和荷华的母亲,后来朕赐荷华易名阴嫚。她生前喜爱唱‘山有扶苏’之歌,可惜两年前染病死了。”嬴政在瑾娘眼前踱着,一步一步,步履轻缓,却像沉沉踩在瑾娘的心上,“她死时面目狰狞,可你分明像极了她,像她年轻时候,坐在郑公派来的车辇上,由媵人扶下来时,对朕一笑。” 话说到这里,嬴政俯身到瑾娘面前,随手一夺,将筑扔到一边,五根弦和筑板撞到地上,发出巨大刺耳的响声,余韵未绝,却又被窗外秋雨之声所淹没了。高渐离的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他向发出动静的这边张望过来,表情惊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去问。 嬴政伸手将瑾娘揽在怀里,道:“细看来,你却比飞卿好看多了。”他抱起瑾娘,回头对高渐离说:“高渐离,为何要停?继续奏乐。” 瑾娘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大概有三四秒的时间,她的脑子里都在转着,卧槽,不是吧,卧槽……前世还是古静时学过的防狼术自卫术什么的早都忘得一干二净,宫斗大戏狗血剧情之类的在她脑海中闪过千遍万遍,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被嬴政抱在怀里,向阶上走去。她来不及去想怎么办,第一反应竟然是,不能挣扎,不能让高渐离察觉出端倪,不然对于他而言,是天下最为残酷的事情。 高渐离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此时对于瑾娘来说,倒是值得她庆幸了。 然而这是一种何等可悲的觉悟。她知道她拼死挣扎意味着什么。心爱的人在眼前,越是容易有各种愚蠢的瞻前顾后。她被嬴政抱着,却感觉不到他怀中的温暖,只有秋雨般刺骨的寒意。 高渐离捡起筑尺,继续弹奏起来。断续的筑声比起窗外雨声更像是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扫黄厉害……下一章的肉一笔带过…… ☆、香残蕙炷 嬴政将瑾娘抱到御案上,挥袖将竹简扫落在地,哗啦啦的响声让瑾娘抖了一抖。她的脊背倚着御案边角,被压得生疼,连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分明是一场掠夺,一场残酷的戏剧,瑾娘是演员,所以无法反抗,更无法改变剧本;她的眼里含着泪,口中满是苦涩。她不敢去看嬴政的脸,转眼去看着黑暗的殿顶,一片黑暗,连瞳孔中都是黑暗。 高渐离依然在击筑,零落的击筑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无能为力的讽刺。身体痛,心里却更疼。她像是死尸一样躺在桌案上,身上的男人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可是她宁愿不要。 嬴政的体温很低,这是她最为直观的感受,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却像是冷血动物一样,当他冰冷的指尖在她皮肤上游走、抚摸时,她会不自觉地打着寒噤。所以即使是让她自欺欺人地将这个人当成高渐离也不行,她做不到,欺骗得了她的心,欺骗不了她的感官。高渐离就像是藏在木中的火,冷冷淡淡的,却在靠近时,感觉到格外温暖;而嬴政是冰下的暗流,血是冷的,身体也冷。 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将瑾娘活活撕扯成两半,这些本该都属于高渐离的,却被烙印上嬴政的名字。瑾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偏要去面对所有难看的一切。阶下,高渐离的筑弦声凌乱又惊恐,痛苦又哽咽的声音就是和着她的血流的节奏,他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吧,却因为看不见,没有办法证实,所以他的焦灼和痛苦并不少于瑾娘…… 高渐离,高渐离。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落在散落地上的竹简上。 难过、失落、恐惧、苦楚。这是所有瑾娘能感觉到的,她将手伸到口中,用牙狠狠咬住,不能吭声,不能发出声音来,不能让高渐离知道,让他痛苦。她希望风雨的声音再大一些,筑声再大一些……血顺着嘴角流下,嬴政把她的手扯开,俯身下去,唇舌间满是这个男人冰冷的味道,混合着她的血,腥甜之味令人作呕。 后来她似乎是哭了,听不见哭声,听不见嬴政的声音,听不见高渐离的琴声,她只听见窗外的雨声,敲打屋檐,敲打宫墙,敲打树枝……血汩汩地流出来,白色的裙裾上染了斑斑红梅,痛到麻木时她仿佛又变成了古静,为了一首曲子而熬夜,抓耳挠腮,直到扑在键盘上,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瑾娘醒过来时,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她浑身都疼,眼前是一片漆黑,却偏偏在涌动着,像是黑暗的河水。她伸手一抓,入手是厚实的帐幔。一双冰凉有力的手将她的手纳在手心里,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你醒了。” 她眨了眨眼,远处有灯烛照明,嬴政就坐在她身边,黑色的衣衫散着,垂头望向她。这里应当是始皇的寝宫,黑压压一片,帐幔飘拂,瑾娘四处张望,看不见伺候的人,亦不见高渐离,好像整个寝宫只剩下他们两人。 嬴政该是怎么把高渐离打发走的呢?高渐离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应当察觉到了什么吧……高渐离不再是高渐离,宋瑾也不再是宋瑾了。 见瑾娘出神,嬴政捏了捏她的脸颊:“想什么呢?”瑾娘回过神,暗想,如果她怀里揣着匕首,也许就会学荆轲的图穷匕见,当场给这个男人来一下子;然而她没有匕首,她甚至连动一下都觉得无比艰难。见瑾娘依然大睁着眼睛,失了魂一般,嬴政伸手揽过她,让瑾娘靠在他怀里,手拢紧瑾娘四处乱抓的手,像是安慰小孩一般,将她抱着,两个人挨得很近,可是瑾娘却在发抖。 “是朕太心急了,可是伤到你?若难受就说出来,朕叫人来医治。”嬴政柔声低语,见她颤抖,以为是她觉得冷,便将衾被又往上拉了拉,将瑾娘整个裹住。 瑾娘摇头:“陛下幸瑾娘,是瑾娘之万幸。瑾娘……妾不复他求。”话语落,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了出来,洇入黑色的织物里。她后悔了,穿越到秦朝一点都不好玩好吗,她觉得万念俱灰好吗,为什么瑾娘的身体就这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心脏病突发挂掉呢? 嬴政为她擦泪,耐心哄诱着:“朕册你为嫔,可好?待你给朕生了公子,朕就封你为妃,如何?” 冰冷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徘徊,瑾娘想起在夜里听高渐离击《琴师》一曲时落在她脸上的雨。她摇头,嬴政以为她不愿,像逗小孩般哄她:“朕封你父兄以爵位,赏赐万金。瑾娘,你须知道,就是郑国的公主,朕都未曾这样待她。” 瑾娘望向嬴政,在烛光下,她的眼睛里发亮的不知是泪花还是烛火的影子:“陛下,妾不图这些,妾只愿击筑,求陛下放妾回燕宫,击筑终老。” 嬴政蹙起了眉,在烛火之下,有些掩藏不住的戾气:“说什么傻话。瑾娘,朕知道,你心里还怨着朕的,是吗?”他凑到瑾娘耳边,动作轻柔却不容挣扎地将她按在铺上,吐息仿佛都带着凉风,“睡吧,瑾娘。你听,外面在下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就好了……” 雨似乎一直在下,没有停过。瑾娘倚着嬴政睡着了,她梦见高渐离,如果此时她能对高渐离说什么的话,她一定会说:呵呵。当日在他的住处,瑾娘主动宽衣解带,是高渐离将她推开,如今躺在瑾娘身边的男人,却是嬴政。瑾娘尽量说服自己,她被秦始皇上了好吗,这已经够牛了,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可是当她眼前浮现高渐离坐在梨树下击筑的模样时,即使是梦中,她的泪止也止不住。 灯烛燃了一夜,伴随着雨声敲打房檐,帐幔重重。瑾娘从未被一个男人这样紧紧地揽在怀中过,好像只要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嬴政的怀抱像是铺天盖地的网,让瑾娘陷在其中,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 第二日,天明时雨亦停。晨光熹微时便有宦官进来服侍嬴政穿衣梳洗。早有宦官将瑾娘从榻上架起来扶出去,说是扶,瑾娘觉得跟拖死狗没什么区别。嬴政侧目看了眼瑾娘苍白的脸色,淡淡嘱咐道:“好好照顾她,若有半点差池,全部死。” 宦官唯唯诺诺地应着,将瑾娘扶到她居住的地方,又把与她同住的宫女统统赶了出去。瑾娘躺倒熟悉的铺上,盯着屋顶,也无事可做。宦官小心翼翼地问她:“夫人可需要下官传医者进来?”瑾娘答:“不必。你们都出去。” 现在这些人都管自己叫夫人,好像她被册为嬴政嫔妃的事情已经坐实一般。 瑾娘翻了个身,神情忧郁,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唯觉得身上伤处绵绵痛着,昨晚手上被她咬破的地方更是疼得钻心,她抬起手看了看,右手大拇指根部有个深深的牙印,口子还没有愈合,周围凝着骇人的血痂,血丝仍从其间缓慢而执着地渗出来,估计她这两天击筑都会受到影响。 真是的……连最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又怎么会在意手上的伤呢。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非要把想法代入这古人才能想得开。宫娥妃嫔人人都盼望被始皇所幸,她要是非要在高渐离一棵树上吊死……就真的会死。一想起高渐离,她的脑袋就乱了。她既急切地想要见到高渐离,在他怀中痛哭一场,又不敢见他,生怕他会说什么让两人都难堪的话来。她只知道,原来两个人之间并不像是她所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可以近在咫尺,只因在咸阳宫中,咫尺最终也成天堑。瑾娘在铺上翻腾了一会儿,咬着被角落了几滴眼泪,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瑾娘觉得有人在抚摸她的额头,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着她的脸颊。她睁开眼睛,被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殿下?” 胡亥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瑾娘噤声。他的手指抚过瑾娘的脸时,她往一边躲了躲;她对于碰触太过厌恶,即使对方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却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我听阎翩翩说你生了病,央求了半天,她才放我进来看你。”胡亥跪坐在瑾娘身边,敛着睫毛,瑾娘觉得他太过于靠近了,她只能一直沉默着。 “瑾姐姐,你的脸色并不好看。”胡亥转而抚着瑾娘的头发,动作柔情似水,眼神发黯,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瑾娘侧头看着他,觉得他跟他父亲其实也不是那么相像,然而她心里还是对嬴政怀着怨恨的,索性也不多言,闭目养神。胡亥见瑾娘不理他,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姐姐好生休息。”便退了出去,格外的善解人意懂礼貌,跟不久前在宫外把众臣鞋子踢得乱七八糟的熊孩子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烟涛微茫 瑾娘在铺上挺尸了一天,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想各种各样的事情。想她还是古静的时候,她的父母,她的男神,她耗在钢琴前的时光,想宋瑾那个势利眼又妹控的哥哥宋康,想宋瑾神叨叨的老爹,还有高渐离…… 时近傍晚,瑾娘忽然想通了,在这个宫里,随时随刻都有可能丧命,或者像那华夫人一样,被阎翩翩算计得生不如死。她这又算是什么?在咸阳宫里,六国的宫室里,随便抡一个宫女出来,若问她可愿意被始皇临幸,她不叩头谢恩才怪呢。 “振作,振作。”瑾娘闭上眼睛喃喃,又不是被轮了,搞这么颓废,当真以为高渐离欧巴能来拯救她?瑾娘爬了起来,穿好衣裳。下|体尚有些难以启口的痛楚,身上被嬴政吮吻过的地方让她心里觉得不适,她皱了皱眉,一一忍下。腰带束紧,室内盆里还余些同住宫女早上打来的水,她将就着洗漱一番,将头发束好。 到了点灯的时候,走廊、殿前的灯盏被注了油,一盏盏亮起来,沿着长而封闭的复道延伸过去,像是条星河。偶尔从中走过的宫女见到瑾娘,前一天还是埋怨她打水太慢,此时都忙不迭地对她行礼,口中称“夫人”,无比恭谨。 走不多远,瑾娘见着了翩翩,她的态度还算是比较自然,一边亲热地叫她“瑾妹妹”,一边过来挽起了她的手臂:“休息得可还好?” 瑾娘说:“谢姐姐的关心了,还好。” 翩翩微笑:“妹妹性子淡薄,这我知道。只是让陛下临幸,也非随便一个乐师就能如此。你还需感谢中车府令,赵大人。” 瑾娘没有说话,却觉得好像是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去,浑身都是冷的,一时间竟然想发抖。她想了一天,却没有想到,这一切,原来是赵高所一手安排的……难怪,秦始皇后宫佳丽如云,那天他不去幸妃子,却去幸瑾娘一个小小的乐师。这可怕的“偶然”之后,不知道赵高动了多少手脚,才使之成了“必然”。 因为胡亥喜爱瑾娘,所以赵高便想要拉拢瑾娘以做棋子,故设计让始皇幸瑾娘,或许是释出诚意的方式,也可能是让她死心塌地。 短短数秒之间,瑾娘的脑袋已经跟CPU一样运转得快要当机,眼前好像闪过无数光影,无数宫斗文中的片段,最终,瑾娘只是拘谨地笑了笑:“若有机会,瑾娘必当报答赵大人。” 现在瑾娘的背后站着的是赵高,虽说朝野之上,支持扶苏公子的众臣能轻易扳倒赵高,但是在宫闱之内,尚无可与赵高相匹敌者。瑾娘和高渐离无依无靠的,依附于赵高及胡亥,目前是最好的选择。 翩翩满意地点头。始皇虽未曾给瑾娘以封号,翩翩却格外用心地嘱咐了她几句,俨然是将她当新受宠的嫔妃。又差人将瑾娘的物品都搬去另外一处宽敞舒适的寝殿,生活条件一下子上升许多档次。 瑾娘嘴上虽一直千恩万谢,得体地微笑,笑得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绿茶婊,想要抽自己两巴掌。背转身去时,她又敛了所有的笑容,眼神发冷。高渐离,如今宋瑾已经陷身于这个漩涡中,可是只要我还爱你一天,我便会想办法,将你从这里推出去。 历史是由人来写就的。太史公能写,我宋瑾也能。 这事之后,始皇依然如同以往,召瑾娘去击筑奏乐,有时与她闲聊些琐事,言谈之间和善亲昵不少,甚至就坐在瑾娘的身边,接过她手中筑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她手上摸一把捏一下的,只是未曾再召幸于她。这让瑾娘倒是松了一口气,却隐隐有些奇怪。 高渐离也时与瑾娘同奏。自那晚之事后,他从不单独与瑾娘说话,奏完曲子,匆匆抱着筑便离开。他看不见,瑾娘也无法跟他眼神交流,更不可能通过这双眼睛,读懂这个男人内心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高渐离日渐憔悴,他始终是在痛苦着的。 嬴政洞察通彻,即使狡猾如赵高者,也只敢在他死后兴风作浪,是不是嬴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后来证明,这是瑾娘想多了。原来嬴政最近有了项新爱好,和一个齐地来得名叫君房的大师看雪看月亮看整整一夜,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这位君房大湿号称能寻来长生不老药,且嘱咐嬴政要不行房事,故始皇多日未曾幸过嫔妃。 君房大湿还有一个为后人所熟知的名字,徐福。瑾娘有幸见过她一次,始皇召她击筑时,徐福在帐幔后和嬴政交谈。隔着纱帷,她也看不甚真切,大体是一个须发皆白的人,远看还是挺仙风道骨的,说话也不说人话,例如:“海外有仙山,谓曰蓬莱、方丈、瀛洲。山上有长生之药,唯负真天子之命方可撷之。周天子曾派人找寻,三十年而不得。” 嬴政大喜:“卿看朕何如?” 徐福抚须道:“陛下乃皇帝,功盖三皇五帝,仙山之上仙人,皆闻陛下之名。” 嬴政更喜,活像是被传销组织洗脑了一般:“卿可为朕取来长生不老之药?” 嬴政其人,扫六合收四海之时,虎视何雄哉,平定天下,功成千秋万载,大有绝代英雄之气概;然而有时却又像小孩一般好哄,徐福讲上几个云山雾罩的故事,他就信以为真,兴致勃勃地要求徐福即刻出发,去蓬莱仙境给他带回长生不老药来。 与史书记载所一致,徐福要求带童男童女各五百去寻,始皇自然应下。时间紧迫,秦兵将咸阳城及其附近郡邑的地皮都刮了一遍,挨家挨户去搜童男童女,甚至将宫女拿来来充数。 瑾娘不由想,如果不是赵高设计让始皇幸她,她现在会不会也登上了东行的船,运气好点,漂洋过海在日本扎根,运气坏一点,葬身于大海。 命运这物总是阴差阳错,当真耐人寻味,引人琢磨。 送行徐福当日,场面可比送别扶苏公子时宏大多了,童男童女身着白衣而行,衣袖成云,众士兵持鎲、钺等铁制兵器立于道边,马蹄扬尘,车轮声萧萧扬尘。瑾娘想起了扶苏,作为围观群众兼BGM演奏者,也未免觉得心寒。她明白,嬴政宁愿自己长生不老,永怀他所拥有的,也不愿将江山传给子嗣。比起大儿子拥有治理天下的才能,他更愿意那一粒虚无缥缈的丹药。这个男人,不知该说他的愿望简单却可笑,还是令人讶异地怀着一颗稚子之心。 徐福一走,嬴政很多天里都保持着心情愉快。咸阳城里有个被砍了脚的罪囚攀城墙高歌,被始皇听见,觉得此人唱歌不错,竟然赏了他个官做;顺手又给了高渐离一个类似于乐府令官职;他把十来个被幸过又遗忘的宫女封为嫔,其中包括瑾娘,而且他亲自给瑾娘拟了一字“靖”,从此她就不叫叔宋了,也不能叫姑娘了,宫女见着她都要行礼,叫一声“靖夫人”。有的人为要瑾娘难堪,故意叫她“瞽靖夫人”。 瞽靖二字,竟然和她前世的名字发音一模一样,当真也是苍天注定,让古静穿越成了宋瑾。 夏天过了,秋天也过了。高渐离对瑾娘始终是不冷不热,平淡客气的态度,甚至有时瑾娘故意与他独处,想要说几句话,他都一声不吭,好像眼睛瞎了,嗓子也哑了,直到宦官过来搀扶他,他才从瑾娘身边匆匆逃开。瑾娘恼他这般态度,却不知高渐离为何如此。直到有次瑾娘和翩翩闲谈,翩翩无意间说了一句话,让瑾娘茅塞顿开。 “高先生是个明事理的人,识进识退,不愧为荆轲的朋友。” 果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瑾娘这才明白,高渐离这是避嫌。如今众人皆知瑾娘是靖夫人,若高渐离还与她拉扯不清,难免会让嬴政猜疑,进而加害于瑾娘。嬴政向来对于宫闱丑事深恶痛绝,华夫人便是先例。瑾娘想起之前和高渐离的种种,细思恐极之下,竟觉得无限悲凉。 如果不能相守,为何要相爱?如果相离,为什么又每天都能看到他,给自己添堵……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九月份过了,徐福还没有回来,只托人捎来书信,说是东海之上,有海妖作乱,强渡不得,故而踯躅。始皇大怒,派了三千弩兵过去,一副要把东海填平的架势。这货之能作,无出其右者。半月后,得来禀报,说海上有一头巨鲵,有山般大小,被万箭射中,徐福继续东行,去寻蓬莱仙山。 听闻使者传来的消息后,嬴政纵声大笑,随即唤人重赏了信使,高兴得跟椅子上长了针一样,坐也坐不住,在阶下来回踱步,忽然又问正在击筑的瑾娘:“阿靖,你说朕果真能长生不老吗?” 瑾娘放下筑尺,抬起了头,看向嬴政亮晶晶的笑容,极力抑制着扶额的冲动。这货……居然是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筑木藏铅 “阿靖,朕得这天下易,万代而传则不易。当真如此,孰不交予朕来守千秋?”嬴政说得兴奋,他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老子不甘心挂了将这大秦帝国送了人,送儿子也不愿意。 这等中二的话由年近四十的始皇帝说出来,再联想起秦十五年而亡,反倒有些悲凉的意味了。 嬴政忽然走下阶梯,半跪在瑾娘面前,垂头望着她:“阿靖,你为何不开心?别的夫人听到这话,都十分欢喜。” 瑾娘在内心翻了个硕大无伦呢白眼。我凭什么就要开心?且不说我,等你知道你凄惨的死状,你哭都来不及呢。心里虽然这样想,瑾娘勉强抿了抿嘴,露出个微笑,正在组织语言,忽然被嬴政整个抱在怀里。 她贴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上,几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还有他过低的体温,环绕着她,像是囚笼。那个晚上的记忆忽然又全数回来了,瑾娘身体僵硬,嘴里发干。 “你不要笑,不要笑。”嬴政在她耳边喃喃,吹出的气息像是舔吻,让瑾娘心里发慌,“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地笑?朕不会强迫你的,你不要用这样的神情对着朕,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马上就要哭出来?瑾娘怔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一切情绪尽深深隐藏,为何嬴政仍然能瞧得仔细? 寝宫内没有其余的乐师,伺候的宦官和宫女都很识趣,只得一个眼神的示意,便都退了下去。 嬴政小心翼翼地揽着瑾娘,一边伸手把拦在两人之间的筑琴推开,一边去解她腰上系着的丝带。这种时候,嬴政格外温柔,柔情缱绻如水,比起高渐离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千古一帝秦始皇。 史书上说,他凶暴残忍,而且因为母亲赵姬和嫪毐的事情,歧视乃至仇视女性。他不立皇后,似乎也佐证着这一点。可是他为何又对瑾娘如此温柔,仿佛捧在他手心里的是一块无瑕美玉? 瑾娘猜不出原因。她倚在嬴政的臂弯里,感受不到多少温暖,却听见这个人的心跳,沉稳有力,每跳一下,仿佛都影响着瑾娘的呼吸。被他整个裹在身下时,瑾娘想,如果没有高渐离,也许她会有兴趣去研究这个男人。 万事开头难。此话对于这种事也适用。头回瑾娘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第二回竟然也没那么痛苦了。大概是高渐离不在此处,她没有太多心理压力,至最后,甚至还有些微的快感。她闭着眼睛,汗在额头上淌着。 如果这个抱着她的人是高渐离…… 如果荆轲不存在,嬴政也不存在…… 如果他们还在宋子城中…… 最后嬴政喘息着伏在瑾娘身上,犹带些凉意的手探向她的小腹,轻声道:“阿靖乖女,给朕生个女儿,跟你一样漂亮的公主,朕将赐她一个郡做嫁妆。” 瑾娘虽心神恍惚,听闻此话,心内也是一沉。她还未曾想过生儿育女的事情。若她真的生下了嬴政的子嗣,恐怕和高渐离便再也没有可能了。嬴政这人也真有意思,他求长生不老,又要子孙遍地开花。 夜已更深,嬴政将瑾娘抱起来,回了就寝的地方,却并不是他第一次幸瑾娘时所宿的宫室。嬴政解释道,是怕刺客在其中埋伏,故时常会换地方睡觉。 瑾娘想起不知在哪里的一本史书上看到,说秦始皇“行踪诡秘”,把眼前这个人跟“诡秘”二字一联系,挺冷的笑话,可是她还笑了出来。始皇捧着她的脸道:“阿靖,你就这般笑着最好看。朕知道你是开心的。”他又说:“待朕得了长生不老药,分你一半,让你永远不老。” 秦朝的男人也爱说些甜言蜜语哄女人开心么,即使他身为天子?瑾娘不愿去信,只作是嬴政意乱情迷时胡乱许下的诺言。她说:“多谢陛下厚赐,只怕妾没有这个福分。”不愿去看嬴政,她阖上眼睛,没多说半个字。 嬴政开心地盼着徐福将长生不老药带回来,转眼间,又到了冬天。 寒冬并不好熬,两千年前的咸阳还要冷上许多。每天,咸阳城外的道边都有冻饿而死的尸殍。首都如此,其余地方更不用说了。 在瑾娘的印象里,冬天就是咸阳城里永远铅灰色的天空,树木一律只余黑色的枝桠,将天空割裂成几块,筑弦因严寒,声音凝滞,连高渐离这样的高手,击筑时都多有荒腔走板;宫墙,屋顶,复道台阶和瓦当俱是阴惨惨的颜色。 宫室中为取暖而生火盆,火焰熊熊,看着倒也热闹。入夜后,宫娥常围坐在火盆旁闲聊,有的乐师还会取出乐器来鼓乐,倒也惬意。 高渐离便是在这群宫女中格外受欢迎的乐师。他虽然目盲,却生得好看,脾气又好,只击筑,有时唱歌,从来不多废话一句。瑾娘如今身份不同,是为夫人,自然不好和宫女们挤坐在一起凑热闹,只后来听宫女说,高渐离击筑后,常问一句:“靖夫人可还好?” 他定然关心瑾娘,却不肯与瑾娘独处,更不愿亲自去问瑾娘。 一日黄昏之时,瑾娘正坐在廊上的火盆边取暖,见一宦官走过,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木制的酒樽和盐盬等物,不由好奇拦住他问:“宫中防火烛,大人为何还用木制的器皿?” 宦官回答:“靖夫人有所不知,这是送去给乐府高先生的。以前给他用铅制的用具,谁知隔天去收时,全都不见了。他是个瞽人,问他,也不说,我们再给他拿一套,又不见了。算起来,被他扣下的铅皿,少说也有二十斤了。我们都没奈何,只好换了这木制的,他就算丢到火里烧着玩,也随他了。” 瑾娘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踢翻地上火盆。她说:“这些东西,我给高先生送过去。” 宦官连忙赔笑:“下仆怎敢让夫人——”话没有说完,早被瑾娘夺了托盘去,沿着走廊走远了。 瑾娘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这酒器餐具是铅制的!高渐离留下那些铅做的酒杯定然不是为了搞收藏……她心里发慌,又暗自庆幸,也许她可以阻止得了高渐离。在秦宫中,除她宋瑾,又有谁能与高渐离相熟如期? 走到高渐离居住的院落之外,又听到他在击筑,偏偏还是《琴师》之曲。瑾娘砰的把托盘掷到地上,踹门进去。高渐离背对她击筑,听得这么大的动静,才少停动作,偏头道:“粗手粗脚。” 几日不见,他倒是学会了用老爷腔调埋怨人。 “藏在哪里?”瑾娘也不废话,直言问道。 听到是瑾娘的声音,高渐离有点慌,竹板碰着弦:“靖夫人……你……你……” 瑾娘没跟他说话,走近房中,四处逡巡。高渐离看不见,藏东西的手段想必也不会多高明。她前世古静玩密室逃脱游戏可是战无不胜的,找东西岂会难得倒她。 “靖夫人……瑾娘,瑾娘,请你离开,如今你是妃子,一个人来这里,叫人看见不好……”高渐离低垂着头,紧紧握着筑尺,却没有动,只喋喋劝她离开。 “你将那些铅的杯子碟子碗都弄哪去了?”瑾娘跟抄家一样乒乒乓乓把高渐离乱如狗窝的住处翻了一遍,脏内衣袜子倒是不少,却不见那些器皿。 “他们都没有跟我要,你凭什么过来索取……瑾娘,你不是这样的人,请你快离开,免得教人怪罪。”高渐离捧着筑背对着瑾娘的声音,筑尺再度击弦,换了支曲子。瑾娘心里一动,她突然静了下来,仔细听着高渐离的筑声。 就音色而言,她绝对是个中高手,因为她曾经是靠编曲吃饭的。高渐离弹的曲子不重要,只是那声音……高渐离看不见,但听瑾娘那边没了动静,他边击着筑,边竖起耳朵留心瑾娘,猝不及防的,脚步声骤至,他只觉一股大力从他手边夺走了筑,然后又听见筑被翻了个面的声音。 筑为中空的乐器,以便扬声。而高渐离的筑比她的筑沉了许多,沉得不正常。瑾娘就着火光,见筑里黑乎乎的一片,知晓那些铅的餐具,现在都在那里面呆着呢,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铅的熔点大约三百来度,高渐离将铅制的器皿在火盆中烧化,然后又浇入筑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他可什么都看不见啊。瑾娘又心疼又心焦,扯过高渐离的手一看,依然是细白修长的乐师的手,只是手心处却有新近灼伤的痕迹。 高渐离正想说些什么,突觉手心一凉,水滴落在其上,那是瑾娘的眼泪。 “瑾娘,莫哭……你莫哭。”高渐离有些发慌,伸手去给瑾娘擦眼泪,结果因为他看不见,一巴掌打到瑾娘的鼻子上,慌忙又伸手去揉,“我是觉得筑声不够雄浑,故灌铅于其中。” “高渐离,你当我是三岁小儿,”瑾娘咬牙切齿道,“筑里藏铅,声音便能雄浑,你骗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北风其凉 这一晚上瑾娘说了很多话,恳求,指责,将郁积在心里的事情统统都说了出去。高渐离缩着脖子坐在她对面,一句话都不敢说,脸色发白,活像被泥石流冲了一样。 他不敢反驳,一定是因为他心虚。瑾娘气得想打人,为什么他明明就牵挂着瑾娘,还要做出这等傻事?他也知道,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拿着灌满铅的筑去砸嬴政,该有多么困难。就算击中,也是死路一条……他可曾考虑过瑾娘的感受? 火盆熊熊烧着,里面的炭发红,映照那张被灌了铅的筑,格外不祥。瑾娘总算知道为什么近来高渐离的筑声听起来有些不对,起初还以为是天气太冷之故,果然还是她太天真了。 瑾娘怕是头一次这样坦率,她只是说,她爱高渐离,不是因为他是荆轲的朋友,不是因为他在易水边的一曲绝唱,也不是因为后来他筑里灌铅去击始皇不中而留名千古,瑾娘爱高渐离,只因他是高渐离。 “只是在筑中灌铅而已……”高渐离趁着瑾娘说累,终于闭嘴时,弱弱分辩了一句。瑾娘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想——”话没说完,被高渐离匆匆忙忙捂住嘴。这回倒是没再打到她的鼻子上,而是戳到下巴去了。 “荆轲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不会去妄试。”高渐离低声道,他的手掌温暖,在这样的寒夜里,仿佛是世间仅剩下的依靠了。瑾娘握住他的手,她失去了一切,唯不能再失去高渐离。 高渐离低声说:“瑾娘,如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是我对不住你。就当是为我们两人都好,从此只做我们不曾相识。” 瑾娘摇头:“不可能。” “瑾娘,你不要任性。”高渐离的语气又恢复一贯的平稳无澜,让瑾娘再度觉得,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你和我不一样。你本来应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嫁一个好人家,而我是荆卿余党,应死在乱军之中。荆卿也断不愿意见我如此,我有我的思量,对不住你了。” “渐离……”瑾娘讷言,脑中一片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叫出他的名字,试图做最为无用的挽回。 一年前还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才经历半载暑寒,两人就成了这般? “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了。请回吧,靖夫人。”高渐离的声音又复清冷,那双蒙着阴翳的眼睛,也许是火光造成的错觉,让瑾娘觉得从其中流露出无限的悲痛来。 这话说得倒也是,瑾娘端着盘子气势汹汹冲到高渐离的居所,多少人都是看着的。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些风言风语,她要是在这里留得太久,难免会招来什么麻烦。 她理平衣襟站起身,睥睨而视,有几分夫人的架势。瑾娘想了片刻,最终只叹口气,说道:“高先生,初至咸阳时,你说过,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如今瑾娘希望你也能做得到。” 瑾娘离开高渐离的住处时,必须要努力抑制,才能不让眼泪落下来。 第二日,瑾娘起床后方才梳妆毕,正取出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忽然门帘被掀起,闯进来一个人来。瑾娘抬头一看,心里叫苦,来者是胡亥。 胡亥披了一身黑色的裘衣,以红色的带钩为饰,头发一丝不乱地束起来,他今年有十二岁,身材快要长起来了,当他弯腰走进来时,看着像个成年人一般。 他也不看瑾娘满脸惊诧的神色,自顾自脱鞋进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他跪坐在火盆旁边,对着手哈气取暖,笑道:“这天气真够冷的,还好你此处算暖和,火盆添炭也勤,不然我非杀了这里的管事。” 瑾娘下拜:“见过殿下。” 胡亥去扶她,手在她的肩臂处多流连了一会儿。瑾娘问道:“殿下一个人来的,中车府令不会担心吗?” 胡亥说:“管他呢。我就是来看看瑾姐姐,管别人那么多有什么用。”他突然停顿住了,定定看着瑾娘,过了许久,轻轻叫了一句:“靖夫人。” 瑾娘被他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弄得心里发毛,胡亥不待她回答,叹息道:“你成了我父皇的夫人,是吗?过个两三年,我也要娶妻了,我听说了我那未婚妻,父皇亲自定下的亲,御史大夫太叔的女儿,我从没有见过她。” 瑾娘说:“娶妻生子,必当为之。殿下还是宽心些好。” 胡亥倾身凑近她,忽然笑了:“也罢,不提这些了。我今天学了一首歌,唱给你听。”他顺手拿过瑾娘放在腿上的筑,随手击了几个音,便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声音低沉,像是怕被别人听去,只肯给瑾娘一人听一样。 蒹葭是秦风中的一首,瑾娘才不信胡亥是今日刚学,说他彩排多日,今日才在瑾娘面前唱出来还差不多。 平心而论,胡亥唱得并不难听。刚刚变声的男孩,声音故意拖长,尾音还花哨地打了个转,比蒙肃唱得要好多了。瑾娘却觉得万般不自然,只想寻个理由把他打发走。琴也弹完了,歌也唱完了,胡亥还是不肯走,却贼兮兮地凑近瑾娘,说道:“我听说一件有趣的事情,说是昨天晚上你在高渐离那里停留了很久,有人还听得你们争执。究竟是为何事?” 瑾娘暗自叹息。隔墙有耳果然不假,只是胡亥这么快便知晓,倒是让她有点惊讶。瑾娘低头,声音平淡:“劳烦殿下操心,琐事而已。” 胡亥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当真只有琐事?瑾姐姐,你不要骗我。”他指指瑾娘的心口,又指向自己的心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我也知道。父皇有妃嫔无数,他时常记不得你,可是我都记得。” 这话若由嬴政说出来,估计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可是偏偏是从十二岁的胡亥嘴里说出,就像中二少年宣称“我是宇宙之王”那般,倒让人觉得好笑了。瑾娘不以为惧,笑言:“殿下辛苦,妾不过是小小乐师,何值殿下如此?” 胡亥倾向瑾娘,将她的手拢住,攥紧她的指尖,抚摸着瑾娘指头上击筑磨出的茧子来。他附在瑾娘的耳边低语。 “你是我父皇的嫔妃,岂能与一个乐府令有染?被人发现是要处死的。” “殿下慎言,并无此事。”瑾娘皱眉道。 胡亥正要说话,忽然门口传来少女笑吟吟的声音:“阿靖姐姐,我这边的曲谱有缺,劳烦你帮我看一下。” 瑾娘还没来得及说话,门上悬着的帐幔已经被撩开,探进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来,来者见胡亥抓着瑾娘的手不放,甚至整个人都欺到了她身上,惊得手中捧着的竹简哗啦啦落了一地,人早就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殿下恕罪!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来人是从燕宫新调来的小乐女,名叫倩兮。她为人聪颖伶俐,善吹埙。瑾娘喜爱她,时常与她走动往来,还招呼倩兮来寻她的时候无须通报,直接进来便可。却不料今日撞见了这种事情。 胡亥一言不发地放开瑾娘,整了一下衣裳,准备起身。瑾娘知道,他这是动了杀心。就算胡亥欲放倩兮一马,赵高定也不会留下活口。瑾娘长跪,拦住欲站起身的胡亥,“请殿下恕罪!倩兮年幼,不懂事,定然不会乱说。” 胡亥一甩衣袖,推开瑾娘,绕过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的倩兮,走到门口,起初观望道:“守在门前的人都哪去了?尽是废物!全部杀掉!还有这个……”他回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倩兮,正待下令,忽然又若有所思,竟然就打量起她来。 瑾娘心想,不是吧,胡亥看上倩兮了? 胡亥带来的侍卫跑过来,将面色如土,甚至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倩兮拖了下去,胡亥这才哼了一声,抖了抖衣袖,转头看向瑾娘:“姐姐,今日之事,不足为道。”说罢,迈过门槛,大步走了。瑾娘跪在原地,明明是严冬,她却出了一身汗。 倩兮的事情还没有玩,到了下午,赵高却亲自来找瑾娘了。他兴师问罪也好,威胁恐吓也好,瑾娘都觉得尚在情理之中,谁知赵高笑脸相对,而且一开口就是高能话题:“靖夫人可曾想过,离开这咸阳宫啊?” 瑾娘想赵高这样说,定然是没有安什么好心的,八成是为了试探。她连忙赔笑:“赵大人说的哪里话,服侍陛下是妾当为之事,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赵高高深莫测地微笑,不急不躁:“不死仙药难求,若是求不来,陛下一朝崩,你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入黄土陪葬?” 他果真是在试探,而且此事定然还与胡亥有关。瑾娘知晓自己兜圈子的话也不是他的对手,索性道:“大人要说什么,不妨直言。” 赵高笑了:“靖夫人,你可愿与高渐离一道,出这咸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 ☆、载驰载驱 无功不受禄,瑾娘现在对于赵高而言利用价值并不大,带她和高渐离偷偷出宫的代价却太大,非是有极大的利益回报,赵高不可能做这种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会掉脑袋的事情。 瑾娘也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抬头问道:“条件呢?” 赵高森然一笑:“靖夫人说的又是哪里的话,下官也是看在十八公子殿下的面上,想要助你。你若按下官说的来办,保你之后衣食无忧,同高渐离过得自在。” 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固然是想和高渐离一起离开咸阳宫这座樊笼,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却定然不是自己所能承担得起的。她正想一口回绝,转念一想,赵高能对她说出这番话,恐怕是势在必得,自己同意与否,都不会有太大影响,而且可能给她和高渐离招来杀身之祸。 瑾娘将筑放在一边,敛姿容长跪道:“如何做?” 赵高说:“明晚,召高渐离过来,下官将派人将你们藏在车中,偷偷带出宫去。时至半夜,这间宫室将燃起火来,等到救了火,宫里只余两具烧焦的尸体。陛下只道你们是自焚殉情,不会再追究。至于你们出去后,十八公子自会安排。” 瑾娘问:“尸体从何而来?” 赵高答:“今日处死咸阳宫中一名叫倩兮的宫女,由她代你;至于高渐离,另有死囚代替。” 难怪胡亥当时打量倩兮许久,瑾娘还以为是胡亥看上倩兮了呢。原来胡亥是看倩兮和瑾娘体形相当,打了这么一个主意。秦朝没有DNA鉴定技术,都烧成焦炭了,谁还能认出她来。 想起枉死的倩兮,瑾娘的心里十分沉重。她觉得整件事情说起来倒很简单,但赵高肯定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现在她骑虎难下,想了想,对赵高一拜道:“您和十八公子的大恩,妾结草衔环亦不忘。只是不知如何报答。” 赵高温和地对着瑾娘笑,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你记着十八公子的恩情就是了,在他需要你时,自然有你报答的机会。” 说罢,赵高转身离开。瑾娘独自坐在火盆边上,任火焰熊熊,也感觉不出暖意来。为何她却感觉整件事情满是不对劲的气味。赵高不可能这么好心,再说宋瑾不过是个小小乐师,被始皇幸过两次,连宠妃都算不上,毫无利用价值,赵高又想要做什么? 不过,至少能逃出去吧……带高渐离逃出去,她就有了改变历史的可能。 天色已经不早,夜色渐深,风吹过殿外光秃秃的树枝,带着啸音一般。瑾娘起身,披了一件外袍,小心翼翼地有了出去。 今天晚上始皇不知幸六国宫的哪一个,不在咸阳宫中,故并未召高渐离去击筑。 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灯火摇曳甚为恐怖。她沿着墙根而行,努力一点脚步声都不发出。他们明天就有机会离开咸阳宫了,是不是阴谋且先不提,至少是和高渐离一起的,她要先让高渐离知道此事。 高渐离在自己的居室中击筑,听瑾娘走进来的脚步声,有些讶异地抬头。 “是瑾娘?”他问道。 “你能听出来是我?”瑾娘问,她脱下外袍,走过去跪坐在高渐离对面。 “我认得你的脚步声。”高渐离把脸撇向一边,“靖夫人,这么晚,你过来总不太好。” 瑾娘也不生气,凑过去低声道:“中车府令赵大人说要帮我们逃出去,逃出咸阳宫。” 高渐离颇为惊诧地抬头,那双蒙着阴翳的眼睛“看”向瑾娘:“可当真?我并没有听说此事。再者,我和赵大人非亲非故,他为何要助我们?只怕又不安好心。当时扶苏公子被逐之事,我听闻也是赵高所安排。” 瑾娘的心沉了下去。高渐离如此一说,整件事情越发弥漫着古怪的意味,赵高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真心帮助他们,把他们往死里坑倒是很有可能。她皱起眉,想了想宫斗剧中通常会出现的的情节,低声道:“无妨。我们在宫中,陛下的脚底下,不被抓到把柄,谅他也不敢将我们怎样。” 话音未落,高渐离居所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自头上炸响:“你们两人真是好不知羞耻,在宫中又想行何事?” 瑾娘回头一瞧,见是胡亥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十几名打着火把的侍卫。几乎是一瞬间,她便顿悟……这果真是阴谋,针对她和高渐离的阴谋。或者说,是趁着她来的。 赵高先对瑾娘释出诚意,瑾娘心有存疑,故来寻高渐离商榷,胡亥便趁着这时候将两个人抓个正着。深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几个侍卫都看在眼里,何况两人是故识,说是没情况,只是讨论交流音乐,谁会信? 在理亏的情况下,瑾娘和高渐离根本声张不起来,只能任人宰割。 瑾娘望向胡亥的眼睛,大费周折演这么一出,他到底在图什么?胡亥见瑾娘看他,到底是小孩子,本来强作出来的气焰矮了三分,甚至不敢与瑾娘对视,只把目光挪向一边。 高渐离不动声色,双手却慢慢捧起他的筑,那张他灌了铅的筑。瑾娘伸手拦住高渐离,随后缓缓起身,与胡亥平视。她行了一个礼,言谈之间并无不自然的神色:“殿下,夜已深,为何要盯着妾身一举一动?” 胡亥支吾,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分开围在门口的众多侍卫,大步流星走上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高。 “赵大人,”瑾娘开口,“若要杀我,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她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拖延时间而已。但是能拖多久,瑾娘也没有主意。她暗叹,未曾想着去害别人,只爱高渐离而已,偏偏却被利用,落得如此地步,怕今晚是在劫难逃了。 “胡言乱语。”赵高冷冷道,责备地瞥了胡亥一眼,又回过头对众侍卫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两人拿下?” 一声令下,早有两名侍卫走过来,拧起了瑾娘的手臂,手腕连心,疼得瑾娘倒抽一口冷气。胡亥见状,欲开口让侍卫手脚放轻些,瞥见身旁赵高的脸色,又悻悻闭了嘴。 夜风冷得人发颤,瑾娘这才想起自己的外袍还丢在高渐离的房中。侍卫将她押到室外院中去,本来该在其中值夜的侍卫统统不见人影,却早有一辆马车在那边侯着。瑾娘走到院中,并没有见人将高渐离押出来。她心下了悟,原来这场阴谋只是针对她一个人,本来同高渐离无关,只是因为瑾娘太在意高渐离,而被赵高利用。 侍卫将瑾娘抱到车上去,车厢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听见车外面胡亥和赵高交谈。 “殿下,请你多加留心,不要被人抓了把柄。宋瑾之事,只此一次,不得有下次。” “亥儿晓得,谢先生成全。” “女人似祸水,不可多容情。难以取舍时,不要心软。” “多谢先生这回帮我的忙,我胡亥说到做到。对了,那高渐离虽然看不见,却也知晓不少,不杀他灭口吗?” 赵高停顿了片刻,才说:“陛下爱惜高渐离之才,若他轻易死了,陛下定然震怒彻查,于我们大为不利。依臣看,还是留着他的命,不该说的话,想他也不会乱说。”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也爬上车来,是胡亥。他轻生叫了两句“瑾姐姐”,瑾娘没有回应。胡亥在漆黑的车厢里摸索,地方就那么大,瑾娘避无可避,被胡亥揽在怀里。她欲挣扎,却被一件犹戴着体温的裘袍裹住,双手被人抓住,放在对方的嘴边。 胡亥在哈气给她取暖。曾经她多希望做这件事情的是高渐离,可是面前却是较她小了四岁的胡亥。 车子动了起来,不知向何处而去。 “为何这样做?”瑾娘开口问,她推拒着胡亥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 “我想要和姐姐在一起。”胡亥说着,将头倚在瑾娘的肩窝,“从现在起,就没有宋瑾这个人了,所谓宋瑾,所谓靖夫人,都要随着你居住的宫室烧成灰。” 瑾娘叹息了一声,开始思考咬舌自尽的可行度。胡亥反手捏紧她的手腕道:“姐姐,你需知道,高渐离的命是攥在我这里的。就算你不在意自己,也当在意高渐离的命。” “这话可是赵大人教你的?”瑾娘闭上眼睛,扯出微笑来。马车颠得她脑袋发昏,“小小年纪,就威胁别人。” 胡亥忽然捂住了瑾娘的嘴,原来是车行过冀阙,将出宫门之时,遇侍卫查问。 “车上是十八公子。他今日入宫后身体不适,在宫中多休息些时候,故出来晚了。怎么,你们要查看车内吗?”瑾娘听见车外赵高如此说道。 咸阳宫内,向来是进来盘查得紧,因为怕刺客混入;出去就不怎么盘查。何况车中之人是公子,侍卫挥手便放行了。车轮粼粼,载着胡亥和瑾娘出宫,向咸阳城外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彼采葛兮 车子行了一会儿,胡亥突然叫住驱车的人,让车停下来,然后掀开了厚重的车帘。往北边望去,只见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夜空发红,浓烟滚滚,在一片黑压压的天地间格外显眼。 瑾娘在车内见着这般光景,觉得心口发滞,仿佛那浓烟都是冲着她来的一样。北风从车帘内灌进来,即使裹着胡亥的裘衣,她也觉得浑身发冷,这冷直透到心里去了。 胡亥放下车帘,吩咐道:“继续行车。” 始皇的公子在咸阳宫附近都置有别居,有人家里再有懂事些的管事,偷偷再另办不为人知的居所,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藏一名女子,只要下人的嘴巴严实,藏个十年二十年也能不为人知。胡亥就是将瑾娘带到郊外,他在终南山下的住处中。 马车赶到终南山下,已经到后半夜了。再向北望,看不见咸阳宫中的火光,想必是被扑灭了,宫人将会在化作焦土的废墟中发现一具女尸,他们会以为是瑾娘,其实是李代桃僵的倩兮。 瑾娘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参与了一场谋杀。 “到了,姐姐。”胡亥说着,跳下车去,又叫人点了火把,照亮脚下的路。这段路并不长,胡亥拽着瑾娘的手臂,与她紧紧挨在一起,倒让她希望路越短越好。 瑾娘后知后觉地想,胡亥这种行为,应当算性质极为严重,情节极为恶劣的绑架吧? 火光映照下,弯曲山路之上简单的数间土房,模样并不起眼,里面却装潢得十分舒适,且安排有几名伶俐的侍女伺候。对于秦朝的生产水平而言,这也算是别墅的级别了。也不知道胡亥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怎么会想到置办这样的房产。 “姐姐,先委屈你在此处小住,等到这事过去了,我便接你回城。待我年长成了……成了王,我就造金屋给你住。” 金屋藏娇的典故是汉武帝刘彻的吧,你秦二世凑什么热闹……瑾娘觉得吐槽无力,索性也不说话了,马车一路颠得她头疼。 胡亥嘱咐别墅中的侍女好生伺候瑾娘,然后转过头去看她,犹豫许久,终于走过去,捧住瑾娘的脸,仰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说:“明天我差人把乐器给你送过来,你好生在这里住着,不要想离开我。” 这都算是个什么事啊…… 瑾娘问伺候她的侍女:“此处离咸阳宫有多远?” 侍女答:“四十余里。” 瑾娘又问:“此处离最近的驰道有多远?” 侍女答:“十里。” 瑾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说:“荷华。” 瑾娘无聊得很,随口问:“为何叫这名字?” 侍女估计也是个实心眼,没有隐瞒:“这是公子赐名,奴婢想是与阳滋公主有关。” 瑾娘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她不是真没想法,而是有种细思恐极的感觉。胡亥想让嬴阴嫚屈为他之婢女,这么说他已经有夺位的野心了。所谓无欲则刚,胡亥一旦有了野心,有了想要夺取的东西,她的计划就有能够实施的契机。 想到这里,瑾娘反而静下心来了。走着瞧吧,她想,然后走到窗前。看着终南山冬天灰色的山路,道路下山谷中被覆在冰层下的流水。胡亥没有食言,第二日,就让人把瑾娘以前一直击的那张筑给送了过来。这把筑陪了瑾娘有两三年,还真是生出了些感情。 撇开别的不谈,这个地方倒非常不错。风景优美,人烟稀少,跟隐士终老的仙境差不多。侍女虽说都是胡亥的眼线,但仗着胡亥喜爱瑾娘,对她也是恭敬有加。在咸阳宫中,瑾娘不过是奴婢,在此处,却是半个主子。 如果没有高渐离,她一定就会心满意足了。 在初来时的慌乱和惊慌之后,瑾娘却没有闹,而是表面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荒山野岭的,附近除了一些佃户农家没什么人,她被不知不觉间灭了口也为人不知。 她一定要活着,至少活到能亲自与高渐离道别的那一天。 胡亥很少来,半月能来一两回都算不错了,而且也不久留,喝杯酒,同瑾娘说几句话便离开。一个原因是此处离咸阳城稍远,他若太频繁地在终南山和咸阳之间跑来跑去,难免引人怀疑;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瑾娘之死,始皇大为震怒,胡亥不愿在这个时候被人发现蛛丝马迹。 胡亥有次过来,对瑾娘说:“父皇许是真在乎你,他杀了许多宫人,责怪起火后只顾救火,没能把你救出来,血把宫后面那个水池都染红了,从山上引了水,三天才又恢复澄澈。不过我想杀了也好,假他人之手来灭口。我做了这等事,岂不是大逆不道。” 瑾娘手下击筑,头也不抬回他:“殿下已经做了,又何必畏惧。” 胡亥伸手,按住瑾娘拨弦的动作:“我今日进宫见着高渐离了,我没有杀他,还让我的老师赵先生好生照顾他,他现在过得很好。” 瑾娘抬头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挪开,不知在想什么。静默片刻,苦笑道:“殿下仁慈。” 这个回答明显不是胡亥想要的,他抓着瑾娘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姐姐,你的筑声中分明有悲伤之声,你瞒得住你自己,瞒不住我!你一定在思念高渐离对吗?我知道的,你本来是要嫁他,他就算进宫,你也随他进宫。” 瑾娘把手抽出来,看向胡亥。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失神时更添许多迷离,仿佛含着在这北地罕见的雾雨,在冬天里氤氲开来一片。瑾娘说:“殿下,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可能放我离开的。” 胡亥扬起了下颌:“我不可能让你走。你最好记住这一点,现在你不是宋瑾了,你是我的人,就是死去,我让你埋在哪,你就得埋在哪。”说罢拂袖而去,格外细致地吩咐伺候的瑾娘的人要将她看好了,离去时的背影看起来倒还挺有气势的。 瑾娘提前开始了退休生涯。每天无事可做,胡亥的别墅里没电没WIFI的,思念高渐离,又见不着他;就连胡亥,都来得很少。无聊至极,她开始试着对筑进行改造,在其上再绷一弦,是为第六弦;几日后,又加了第七根弦,使之音域更广,表现力更为丰富。瑾娘不无得意地想,汉代渔阳筑不过才五根弦,她就制造出了七弦的筑,真是具有时代进步性。 来年二月,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山里犹甚,山谷里河水冰封未解,时而便会飘起雪花。胡亥的脾气就如这山中的天气般阴晴不定,高兴时从袖中掏出金玉首饰器皿之类的丢给瑾娘,让她赏玩,或是给她带宫中时兴的衣裙之类;不高兴时,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喝酒,喝至伤心处,乘着酒意就走到瑾娘身边,抱住她嚎啕大哭。 “姐姐,唯有在你身旁时,我方才觉得舒服。我不愿离开你,我们也永远不要分离了,你可愿意?”胡亥举起手中酒樽,灌了一口,又递到瑾娘嘴边,硬让她喝下,才笑着说:“这酒里,我是加了剧毒的,只要一小口,我们两人都会死……死在这里,便不会分开了,我也不做什么十八公子,你也不做夫人,我们就埋在一起罢……”说罢,仰面向天倒下,竟然打起鼾来。 当然,所谓毒酒只是胡亥的醉话,估计是碰上了什么不遂心的事情,演了这样一出中二戏码,谁知道他是怎么想到服毒殉情这个梗的。 另有一次,胡亥喝醉后,解下腰间佩刀往瑾娘胳膊上一刺,瑾娘闪避不及,被伤到手臂,在桡骨上方寸许出割了一个口子,血溢出染红了白色的袖子。胡亥却哈哈大笑,说要在瑾娘身上刻下他的名字,这样瑾娘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 秦篆中胡亥二字笔画何其复杂,胡亥酒醉拿不稳刀子,又满室去追不断躲闪的瑾娘。若不是追逐中胡亥醉酒扑地而眠,瑾娘估计都要学高渐离抡起筑砸死胡亥了。这熊孩子,又是从哪学来纹身这个梗的? 胡亥醉成这个样子,自然无法行路,只得在此处留宿。第二日,胡亥酒醒,见瑾娘受伤,懊悔不已,连忙亲自为她包扎上药,又含着眼泪去吻她的伤口,简直化身不慎犯错的五讲四美好少年,各种卖萌求原谅,临行时牵着她的手,做依依不舍状。 瑾娘发现,不知不觉间,胡亥已经跟她一样高了。这孩子快要长大了。等他到二十岁,他父亲驾崩,他便是为二世。 河上的冰慢慢融化,山上的泉水向东而流,瑾娘站在河边,远远听见有佃户的女儿在山上唱歌: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高渐离如今又怎样呢?他的筑中藏着铅,迟早会被人所发现的,想起他手心的灼伤,瑾娘觉得手臂上被胡亥刺中的地方又火辣辣疼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百尔所思 瑾娘以前听说过有一种情结,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叫人质情结。就是被绑架者会对绑架者产生依赖感甚至倾慕,瑾娘最害怕的就是不知不觉间产生这样的心理,爱上胡亥。这样无疑是对高渐离的一种背叛。 然而胡亥来终南山别墅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据他所说,他老爸秦始皇对他是青眼有加,经常花好几个时辰与他讨论政事国事,以至于他频道进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少了许多同瑾娘相会的时间。他每次去见瑾娘,都不免好一阵唏嘘外加真情告白,简直感人至深。他要是有点文采的话,恐怕都能写出“走马兰台类转蓬”之句了。 见他表现得如此不舍,瑾娘感觉机会来了,试探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将我安置咸阳城内,也方便你往来。” 胡亥一口回绝:“不可能。咸阳城人多眼杂,你被人发现怎么办,离开我怎么办。我是要同姐姐永远做一处的,生在一处,死在一处,必当谨慎行事。” 他兀自饮酒,瑾娘心下有些烦乱,胡亥年纪不大,却挺有定力。当他的野心被豢养大时,也许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终南山人烟稀少,附近住着的佃农樵夫几乎没有人到这边来,侍女又看瑾娘得紧,她跑出去也不大实际。而且这里离咸阳宫四十多里路,她一个弱女子,就算跑回咸阳宫去,又能怎样? 冬日严寒,过得也快。到来年的三月份,春暖花开,终南山上桃花盛开,在一片绿褐色间,像是偶尔飘过的几朵绯云,终是不及她家乡宋子城之外的桃林。 大概也只是因为桃林花树之下不见了斯人。 瑾娘穿越过来已经是第二年了,算算年龄,宋瑾今年应当是十七岁了。一日胡亥过来,忽然问起她的生辰,把瑾娘给问住了。因为是半路魂穿过来的,她连宋瑾的生日都不知道,她只得随口说了一个日子。胡亥算了算,叹息道:“怕是在那时候,我和父皇正在东巡的路上呢。” 瑾娘问:“陛下又将东巡?你也同去?” 胡亥点点头,抚摸着瑾娘的脸颊:“他去泰山封禅,丞相诸公子也同去,可能需要几个月。若我能携你一块去该多好。”他叹了口气,无限惆怅。 四月份,始皇第二次东巡,胡亥也跟着去的。因为临行仓促,又不能授人以柄,故胡亥没有同瑾娘告别,而是差人送了许多金玉宝石给瑾娘,算是对她的慰藉。 胡亥一走,瑾娘便在此时开始积极运作。她几乎是与世隔绝,身边的人也都是忠于胡亥的,地利人和等同于没有,但是她却有绝佳的天时。瑾娘摸清楚了身边几个侍女的情况后,决定先从荷华下手。 荷华为人老实木讷,既不会乱猜疑,嘴巴也严。瑾娘先偷偷在绢帛上修书一封,在其中包了根金条,密封在竹筒之中,然后以(胡亥送过来的)重金贿赂荷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说要将一封书信送去给从前的恩人,否则寝食难安。古静当年也是学院辩论队的小小骨干,一通大道理再加上苦情戏份说出来,直把荷华姑娘弄得懵了,愿意稍助瑾娘一臂之力。 胡亥府上的人每月大概有一两次会来到此处,送来金钱绢帛等物,也传些口信之类。这些送东西的人都是胡亥培养的心腹,瑾娘直接在他们身上打主意未必行得通,所以才绕了个弯,从荷华身上下手。 到了月底,传信的人再来时,荷华便拿了瑾娘藏了书信的竹筒,以自己的名义托人将这竹筒送到咸阳城中。 在信中,瑾娘先许下高官厚禄,又说自己是始皇宠妃,困居终南山中,只求介时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在返咸阳宫内即可。语气哀痛恳挚,却处处显露出“帮我你就会很有钱,不帮我我就把你灭口”的高端感。 信送出去容易,送去给谁却是十分关键的一着棋。瑾娘思考许久,决定送去给谁却是十分关键的一着棋。瑾娘思考许久,决定送去给蒙肃的兄长,蒙嘉。虽然在蒙肃死后,她还利用她哥哥有点不厚道,但各取所需,蒙嘉心中但凡有贪念,也就怨不得瑾娘。 蒙嘉受荆轲和蒙肃的事情所连累,已被贬为庶民,居住在咸阳城郊,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让他再度封官加爵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尽管这封书信很有可能会被截,但就算被截,也在瑾娘的料想之中。因为赵高和胡亥俱不在咸阳,鞭长莫及,哪怕计划败露,瑾娘仍会有翻盘的余地,至少不能将赌注全部押在这小小一封帛书之上。 过了一月后,一日上午,忽然有人敲了胡亥别居的院门,原来是个途经此处去咸阳的人,在山中迷了路,看到有人家便过来问路,顺便讨水喝。 此地人烟罕至,也不知他是怎样迷路才摸到了这里来。侍女给他倒了水,驱他在院中休息,说屋里有女眷,不方便进来。瑾娘本来在楼上击筑,听到门口动静,走出来查看。讨水的客人冷不防抬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正瞟见瑾娘掀开帐幔向他这边望过来,眉目如画,眼中又如含着说不尽的愁怨,烟雨一般弥漫开来,连终南山青黛色的山影似乎都被衬得失了色。 客人看愣了,也不躲避,就直勾勾看着她,直到瑾娘像是受了冒犯般,蹙起眉头,放下帐幔,不见了佳人身影,他才回过神,连连拱手道歉,口中说:“冒犯了夫人,小人改日定当过来赔罪。小人姓蒙,住在……” 侍女将瑾娘推回室内,又催那人赶紧走,言语之间甚是不客气:“我家娘子不喜见外人,要不是她心善,非要杀了你。你就当从来没来过此处,不准再来了,快走快走。” 那人也不生气,道了谢就离开。待人走后,瑾娘才落寞地对侍女道:“以为是殿下来了,故下楼相迎,原来是个不知哪来的狂客,让妾空欢喜一场。”她这样楚楚可怜地一说,侍女也不好再责怪什么,只温言劝慰了两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瑾娘独自一人上楼继续击筑排遣无聊。在四处无人之时,她敛了悲戚的神情,嘴角弯起,挂上了笑容。那讨水的人口音听起来是咸阳城中的人,就居住于附近,怎会在终南山中迷路?临走时,他又说他姓蒙。 此人定然是蒙嘉派来打探虚实的,说不定还是蒙嘉本人。那封信果然顺利送到了蒙嘉手里,倒是给瑾娘省了不少麻烦。等到始皇东巡回来途径终南山,瑾娘可还有好戏要演呢。 她和蒙嘉相互间连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只因为共同的利益,就结成了联盟。 四月底,桃花谢尽,山上草木皆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引人喜爱。瑾娘自然不知道始皇现在在哪里,可她却知道,嬴政将于泰山封禅,勒石为证,昭告天下,证明他是这天命的皇帝。她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可是却知道皇帝将会做什么,这种感觉还真是挺微妙的。 只是,关于她自己的命运,瑾娘却一无所知。就算她是穿越过来的,有着无与伦比的外挂,也要和所有人一样,艰难地在泥泞中匍匐,不知道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谁又在前方等着自己。 五月里,瑾娘练熟了七根弦的筑,同时又将《明月千里寄相思》的谱子用秦时记谱,类似于工尺谱的方法刻在竹简上,托荷华送去给蒙嘉,让他找乐师练熟。也许因为初听此曲时的惊艳,嬴政十分喜爱这首曲子。 过去瑾娘在夜里给嬴政击筑时,每当她击了这首曲子,嬴政都会暂停手下的动作,抬头出神地听上一会儿。他从来没有向瑾娘询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许是不屑于去问吧。 瑾娘发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回忆起嬴政的言谈和举动。他不曾许给瑾娘什么,但他一挥袖什么都可以给瑾娘;胡亥许天许地,许了瑾娘许多东西,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高渐离更不用提了,既不曾许过她,也什么都给不了。可她偏偏就爱高渐离。 最热的六月过了。在山中也不甚热,胡亥这座别建在个临着流水的好地方,夏天过得反而十分惬意。除了每日无从打发的无聊,瑾娘都有点想长住此处了。如果自己和蒙嘉的计划行不通的话,她说不定就认命留在胡亥身边。人生苦短,就算胡亥最后死于非命,她宋瑾也能享上几年福。 七月一至,落上几场雨,天气便也就冷了。在这段时间之内瑾娘一直未和蒙嘉通信,然而有一日,荷华却突然给瑾娘拿来了一片小小的竹简,上面只有寥寥三个字:七廿六。 这当然不会是密电,而是蒙嘉提示她的日期。七月二十六日,离眼下也只剩四五天了。蒙嘉的消息自然比瑾娘要灵通得多,始皇东巡快要回来了,可能在七月二十六日左右便会途经瑾娘居住的地方。 瑾娘将竹简拿去灯烛上烧掉,露出笑容来。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宫稚相望 始皇二十八年秋天,嬴政自泰山封禅而归咸阳,从北自南而行,车马行在距终南山不远的驰道上。始皇忽闻路边有数人击筑高歌,曲调悲戚,却又莫名的熟悉。他从车辇上望过去,见有几名身着白衣的庶人跪坐路边,击乐高歌,甚是自在。这等景象,他本来司空见惯了,然而这曲调……嬴政的脸色忽然一变,命令车辇停下来。 那个曲调,他从前分明是听过许多遍的。这曲子不是十五国风中的任何一首,不是雅乐亦不是颂,曾经被一双纤细的手在筑上弹出来。当那双手和筑都在宫室大火中化为灰烬之后,他也曾经让高渐离去击这首曲子。高渐离虽也能将曲调击出,但总不似那人亲手所弹。只可惜花逝人亡,他再也听不到那人击筑了。只是这曲子尚未从宫中流出,几名庶人,怎么可能将之能弹出来? 不仅嬴政脸色变了,胡亥的脸色也变了。他不顾下人劝阻,从自己的车上下来,走到始皇的车辇旁下跪进言:“父皇,马上就要抵达咸阳了,还是不要逗留比较好。” 嬴政不理胡亥,叫人去把击筑的统统带到他面前来,他坐在车上,亲自询问:“这首曲子的曲调,尚未传出咸阳宫,世间唯一会弹这首曲子的人已经死去,你们是从何得知的?” 击筑的人面对当今天子跪拜行礼,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地回答:“回陛下,终南山中居住一位仙女,其形容绝美,和善可亲,住在高楼之上,善击筑。小人一日偶然听得琴声,误闯仙境,得以一睹仙女之容,此曲也是仙女授我们的。” 胡亥跪在一边,低着头,脸色沉了几分。 赵高在旁边对嬴政附耳道:“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理应诛之。” 嬴政没有理赵高,他继续问道:“你们说的那名仙女,可曾知晓名讳?” 击筑的人回答:“不知道姓什么,她只让小人称呼她为靖夫人。” 靖夫人三字一出,不啻于在始皇的车辇之前扔了一颗炸弹。不仅嬴政一惊,身体坐正,跪在车旁边的胡亥也按捺不住要站起身来,赵高急忙飞过去一个眼刀,才阻止胡亥冲动的行为。在场的人大多不知靖夫人是谁,但是嬴政却记得清楚。去年的火灾,废墟中被烧得焦黑的女尸惨象犹历历在目……莫非阿靖是在这终南山中成了仙? 嬴政先转过头对着赵高低声责问:“阿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说的,她已经被火烧死了,终南山中的又是谁!”他的语气尚算是温和,赵高却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他暗暗叫苦,秋天已经不炎热了,汗却湿透了衣服。 这回赵高和胡亥做的交易,两人可都是赔了。赵高也没有想到,宋瑾不过是个小小的乐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魔力,竟然在“死”后半年,还让嬴政对她一直不忘。胡亥看上哪家的姑娘不好,偏偏就看中这个女子,早知会有今日的麻烦,倒不如当日就杀了她。就算始皇现在把宋瑾带走,留着她也是隐患,迟早要借机除掉。 赵高的冷汗从额头滑落:“下官……下官有罪,请陛下降罪。也许是靖夫人化了仙……或者是……” 嬴政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赵高顿时噤声。 “你们可知晓那靖夫人的住处?带朕过去,定有重赏。” 此言一出,跟随在车辇旁步行的官员都跪下来劝谏:“陛下不可,当心有诈。”嬴政拂袖道:“派五十侍卫与朕同去,其余人在此地等候。多言一句,格杀勿论!”他也不让旁人来扶,从车上下来,骑上了匹马,掉头向南边而去了,白衣庶人在前引路;侍卫持戈,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 赵高陪同始皇共同往终南山中而去,百官公子皆在原地等候。待始皇的坐骑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时,胡亥懊恼地往地上砸了一拳,手背被地上砂砾所伤,满是血迹,却没有擦一下。他算是头一回知道,原来煮熟了的鸭子当真是能飞的。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以至于成了现在这般情况?瑾娘被始皇带回宫中倒算是好的,只怕她多说点什么。私劫宫中夫人,纵火焚烧宫室,欺君,哪一样都够赵高和胡亥死上好几回了。 到底是谁泄了密,又安排了这一出戏?他一时还想不清楚,只觉得周遭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嘲笑他一般,每一张脸都带着阴险的表情,尤其是他的那些哥哥,似乎在交头接耳,又不怀好意地看向他。胡亥藏在袖下得手不自觉攥紧成了拳,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算计他,加害他的人全部杀掉。 嬴政这边,跟随带路的庶人走了不到十里路,来到终南山脚处,头顶绿木参天,兼有流水潺潺,山路隐藏在杂草之下,可见不常有人在这里走动。嬴政勒步下马,步行上山,便侧过头对赵高说:“住在其间的可真是阿靖?” 当然是,怎么会不是。 赵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阿靖已死,陛下节哀。此处住得可能只是山野女子……”然而在这一片清幽之间,忽然响起了筑声,与流水之声相和,天上的云也似乎为这琴声而止住了脚步,树叶沙沙,嬴政讶然抬头,见在树枝掩映之间,有几间房子,声音就是从房里传出来的。庶人说道:“小人就是在这里遇上靖夫人的。她一般只在楼上击筑,甚少下楼;还有,她似乎格外畏火,晚上也从来不传灯。” 这话都是蒙嘉让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只要他在合适的时候说出来,始皇便不会有疑心。果然,听闻这话,嬴政侧转身欲嘱咐郎中令,但文武百官都没有跟随前来,他只得对赵高说:“去年宫室失火的事情,去给朕查清楚。” 嬴政甚至嫌随从的侍卫们脚步太慢,推开他们,快步走上山道,至小楼跟前,门是虚掩的,琴声从楼上阵阵传来,他推门进去,也不顾赵高在身后喊“陛下当心有埋伏刺客”,便直奔楼梯而去。 楼中除了瑾娘,再无第二人,那些侍女听闻动静,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她们是授命于胡亥要保护瑾娘,但当今天子带着五十禁卫军气势汹汹就来了,惊慌之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瑾娘却也不慌,心中冷笑着,手下依然击筑不停,让荷华带着其余侍女从后门离开,很快,屋内就只剩瑾娘一人了。 高渐离,谁说今生再无缘相见,我一定要见你,就算是告别,也要在你我都活着的时候告别。 嬴政走上楼时,瑾娘堪堪击完最后一个音。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竹板,抬头向嬴政望过去。她先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目如江水横波,朱砂点染双唇,眉眼一如当年冀阙中击筑人。她只定定看着嬴政,并不说话,仿佛也是被这不速之客突然吓到了一般。 “你是阿靖?”嬴政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坐在她的对面。瑾娘将脸躲向一边,嬴政扣住她的下颚,让瑾娘看着自己,“你是阿靖。朕一直没有忘了你。告诉朕,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先不要跟朕说,朕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他的手在瑾娘脸颊上抚着,好像要确认瑾娘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随风而逝的鬼魂。他的手依然如记忆中带着凉意,仿佛永远都无法暖起来一般。 他把瑾娘面前的筑推到一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头顶响起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的喃喃低语:“阿靖,瑾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傻……” 在驰道上等候的众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始皇驱马过来。他的怀中抱着一名女子,赵高跟随其后,手中捧着筑。公子和百官都伸着脖子去看,想要一睹这名“仙女”的容貌,可惜天色太暗,也看不清什么来,便相互之间低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胡亥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又是害怕又是不甘。 关于瑾娘“死而复生”的事情,解释起来也着实是件挺麻烦的事。瑾娘没打算把胡亥给卖出去。原因很简单,嬴政和胡亥是父子,不可能因为瑾娘一个小小乐师就反目,她自认为还没有倾国到貂蝉的地步;如果蠢到把胡亥供了出去,就算会让胡亥不好过一段时间,她也会分分钟被赵高给弄死。而且胡亥终究是要做秦二世的,瑾娘得罪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不知不觉间,她也学会了步步为营,每下一步棋,都要小心算计。 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深埋于心的高渐离,她已经说不清楚。初心已改,再提当初,似乎也没用了。 于是她只得编造了一番说辞,说是那日宫室起火,她被仙人所救走,住在终南山中,因为不识得路,故半年一直没有回宫,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始皇。整个事情被她说得玄而又玄,如云里雾里,加上旁边有赵高帮腔,火灾一事总算被圆了过去。只是可怜胡亥,赔了座房子(始皇派人去查这房子的主人,查不出来,便没收了),又赔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首绿波 世事实在难测,这是瑾娘最新悟出来的道理。她在咸阳宫里呆的好端端的,忽然就被劫了出去,困在终南山中;正当她以为只有直升机出动才能救她时,她却又被始皇抱在怀里,返回了咸阳。而发生这一切,不过只半年多的时间。 瑾娘依然住在旧的宫室中。那里虽被大火所焚,但由于扑灭及时,梁柱并没有损毁,加以修缮后还能住人。瑾娘站在房中,抬头望着被火熏成黑色的房梁,百感交集。 此次失而复得的事情,反而让嬴政变得对瑾娘珍视起来。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也不让瑾娘 跪坐在阶下,而是坐在他身旁击筑,听至高兴,他还会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在曲子中间的停顿时,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 简直……就像是对待某种宠物。 有时另有乐师在阶下奏乐,他就让瑾娘停手,对瑾娘讲述东巡的种种事情:“朕在泰山封禅,召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人商议此事,无奈这群竖子实在可恶,难以成事,故朕绌退他们,以秦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以证,碑文是丞相所书。上天感应,出现五色祥云。” 瑾娘听着,眼睛却往阶下瞟去,高渐离跪在那里呢。在咸阳宫里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高渐离虽没见胖,却白了不少。他身形颀长,穿白袍而捧琴走在廊下,远远看去,像个儒雅的读书人。 如今他已熟悉这里的走廊复道,不需他人搀扶。当瑾娘坐在嬴政身边,抬头望着高渐离在阶下看似自得其乐地调弦时,嘴边露出些笑意,却忽然又觉得铺天盖地的酸楚和绝望将她席卷,几乎喘不上来气。 自古薄幸帝王家,这话拿给嬴政也适用。瑾娘返还咸阳宫一个月后,从楚地送来两名美人,是为姐妹,千娇百媚,勾人心魄,又善歌舞。瑾娘曾亲眼见过这姐妹俩,几乎都要以为两人是飞燕和合德了。 果然,瑾娘不再受嬴政独宠。她在殿前击筑之时,嬴政的目光自然更易受随乐声翩翩起舞的两名美人吸引。瑾娘虽谈不上失宠,也被冷落不少。大小楚姬还使坏,跟嬴政进言,说瑾娘的所击的筑曲太过古怪,要她们楚国的乐师伴奏才行,嬴政盛宠姐妹两人,当下把殿下奏乐的乐师全换成了楚国人。 如此,瑾娘反而得了闲,天天在宫闱内闲逛。因为“逮乎火而死”又莫名其妙回来之事,宫中之人都觉得妖异,与她相熟的宫女统统装不认识她,不肯同她说一句话,颇让瑾娘哭笑不得。 既然没有宫女肯理她,那还是去骚扰高渐离吧。瑾娘曳着长裙走进高渐离栖身的房中。他本来捧着琴不知道鼓捣什么,听到脚步声,匆忙把筑往地上一放,掩饰地拨了几个音。 “先生无须慌张,我是瑾娘。”她说着,走到室内,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高渐离先是沉默,像尊雕塑一般在那坐着,仿佛是无声的逐客令,见瑾娘不为所动,他叹口气,语气温柔地问道:“这半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 瑾娘说:“胡亥公子对我很好。” 高渐离蒙着阴翳的眼珠向瑾娘这边方向转过来,手似乎因为紧张而蜷曲,触到了琴弦:“他对你很好,你为何还要回来。” 瑾娘答道:“因为我还想要见到先生。” 高渐离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之长,都让瑾娘讶异了,原来高渐离肺活量这么大。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赵高没有为难你吧?” “他要是为难我,我断难以活到现在。”高渐离冷冷地说,“叔宋,为何是你?你又为何总要缠着我?” 瑾娘讷讷不知道说什么,高渐离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于盛气凌人,然而他脸上那般痛苦的神情,却是瞒不过瑾娘的。 “当日荆卿在易水边与我践行,我本欲与他共成刺秦之业,只是他已有秦舞阳,我便答应他,若他刺秦不成,便由我代他完成……”高渐离说着,手下有一下没一下拨弦,声音尖锐。 “可是,是我先怯了。荆卿死后,秦兵大肆搜捕他的门人。那些秦兵凶悍强壮,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我只好跑了,躲了起来,躲到宋子城,你父亲的酒馆中。”高渐离曲风一转,又成娓娓倾诉。 “谁料我会遇见你?你摘桃花赠我,你在城外候我,你说要同我学击筑……每一句,我都记得。瑾娘,我本差点就忘了易水边上对荆卿的承诺,可是天意又让我到了赵政的身边。我恨他,他杀了荆卿,灭燕国,弄瞎了我的眼睛,甚至连你……”筑声变得杂乱刺耳,让瑾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瑾娘,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却听得很清楚。我知晓他对你所做的事情,不然你又从哪得来的夫人。这不怪你,只怪我。这些仇都是一定要报的,胡亥把你带走也好,有人照料你,我就没牵挂了。我本来想这次赵政东巡回来我就动手,可没有想到,你却随他一起回来了。瑾娘,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不给你还清楚,我就连走都没法安心走?” 高渐离问着,手下拨弦动作越狂,砰的一声,弦断声停,他才忽然悟到了什么一般,颓然停下动作来,垂头静默。 “先生不要做傻事。”瑾娘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陛下身边多少侍卫你可清楚?你看不见,你又如何能一击得手?就算他死了,荆卿也不能复生,燕国也不能复国。” “我知道,瑾娘,我都知道。”高渐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笑容,“可是我就要这么做。明知做不到,还要这样做。这些天里,我眼前一直都晃着他们的脸,荆卿,樊将军,还有那些燕国的士兵……瑾娘,你过来。” 瑾娘挪过去,高渐离抱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整个包裹着瑾娘,秦宫的冰冷并未让高渐离的心也一样便冷,在他的怀中,瑾娘忽然想要落泪。 她本来要嫁给这个人的,而且她也爱这个人啊…… 高渐离附在她耳边低语:“瑾娘,你听我说,胡亥公子若对你有情,你就依附于他,最起码,能好好活着。这就算是告别了吧……” “求你不要这样……渐离。”瑾娘的眼泪流下来,落在高渐离的手上,她做着最后的尝试,“不要这样,我不希望你这样,我们都活着,好不好,好不好……” 高渐离依然古怪地微笑着,他没有说话,却有一颗眼泪从眼中划出来,掠过他的脸庞。 瑾娘使劲摇头。她明明知道高渐离要去赴死,却不知道如何扭转这一切,甚至在这种时候,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掉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她失去了一切,换来始皇身边一个夫人的名号。 这个晚上瑾娘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她在高渐离温暖的怀抱里,却又觉得被扔在极寒的冰窟之中。深秋的夜晚很冷,高渐离的体温让她觉得温暖,但是这种温暖一点点在夜风里消散,无能为力。 瑾娘忽然想,整个世界好像都抛弃了她,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是穿越过来的,可是她还留在这里。 第二日,发生了一件很kuso的事情。瑾娘走在廊中时,偶然碰到了高渐离。高渐离并没有宦官搀扶,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先恭敬地问:“是靖夫人?”得到瑾娘肯定的回答后,他又不说话,依然站在那里。 瑾娘与他擦肩走过,刚走出没十来步,高渐离忽然站在那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再细一听,指名道姓地骂着瑾娘,而且话语极为刻薄。 “不过是山野粗鄙女子,父兄沽酒度日,也妄想爬上夫人之位。更不用说是个不安分的,自以为会击筑,整日尽击些不成调的曲子,竟然也想学妲己,妹喜之流,真当自己有多美……” 瑾娘诧异回头,那是高渐离吗?还是他吃错药了?廊中人多,高渐离又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不一会儿就聚过来一大群围观的,议论纷纷。许是知道人来得多了,高渐离越骂越来劲,恨不得把瑾娘的户口本都拿地图炮轰一遍。他越骂越上瘾,骂完瑾娘的哥哥宋康,又开始骂她远嫁的姐姐瑶娘,几乎把她家的老底都给揭了出来。 说实在,瑾娘听着这一串人身攻击,也挺恼火的,围观群众这么多,都惊异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高先生今天怎么跟被什么附了身一样。如果不是高渐离在骂,瑾娘估计早扑上去大嘴巴抽之了。 高渐离骂了一会儿,被宦官拖走了,那姓田的宦官还抱歉地对瑾娘说:“高先生今日神志有些不寻常,夫人勿怪。” 瑾娘心事重重沿走廊继续有着,也不管旁人对她指指点点,侧目而视。高渐离,你当真是下定决心让我恨你,然后忘了你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要说 ☆、君心我心 白日里,瑾娘莫名其妙地被高渐离当众辱骂一通,心中纳闷不已,直怀疑他是吃错了什么药。天黑之后,她去寻高渐离,却在院门外被姓田的宦官给拦住了:“高先生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夫人请回吧。” 瑾娘分明听到房中有筑声传出来,是首楚国的小调,哪里有什么不适的迹象。 瑾娘叹口气,低声问:“是高先生不愿见我?” 田大人皮笑肉不笑道:“正是。时候不早,夫人请回。” 因是在宫中,多少都有人留意着她的举动,在此纠缠也不大现实。瑾娘无计可施,只得离开,心下惴惴不安,甚至有种审判将至的感觉。 第二天,高渐离依然站在廊中对瑾娘进行指名道姓的辱骂,直到两名宦官将他拖下去。宫中就算还有不曾听说过瑾娘名字的人,这下不仅知晓瑾娘的名字,还连带认识了瑾娘一家,这都是高渐离的功劳。 按理说,瑾娘有夫人之称,乐师辱骂是要处刑的,但高渐离为陛下所喜爱的乐师,瑾娘又压根不想管这事,竟也没人敢论高渐离之罪。只是宫女宦官都议论纷纷,瞽先生和瞽夫人之前分明关系不错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当事人瑾娘心中也大惑不解。她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高渐离的事情,何况她为了高渐离做出多少牺牲,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她有心想去找高渐离沟通交流,对方又高贵冷艳得死活不肯见她。 第三天,高渐离骂街依旧,而且引经据典,孔子孟子庄子老子等纷纷中枪,兼之燕国方言,如果非是内容不堪入耳,并不比说相声差。 人的耐心总是有限,高渐离这样闹,瑾娘也觉得烦,恨不得揍他一顿将他揍清醒了。她寻得了一个偏僻点的地方,席地而坐,将筑放在腿上,信手击些曲子,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烦乱和恐慌。 事出必有因…… 正弹着,忽听一娇媚女声自头顶响起:“这都是些什么曲子啊,真是难听死了。你说是吗,姐姐?”说罢掩口而笑。 另一女子说:“小妹,这是靖夫人,比我们入宫要早些,就是凭着筑得陛下临幸的,今日一见,果然也只能用击筑引陛下注意了。” 这两人说话都带着刺。瑾娘还想咸阳宫中谁敢这么嚣张,抬头一看,不出所料,是新近受宠的楚国两名美女。只见两名楚姬俱着五色花罗裙,身穿银泥云披,画着浓妆。瑾娘见她俩眼皮都被胭脂涂得红通通的,觉得好笑。她敛下眼睫,继续击筑,问道:“两位夫人,为何不伴陛下,倒是来这等荒僻的地方?” 小楚姬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道:“陛下如何,岂是你能问的!我且问你,见我姐妹二人,为何不行礼?” 瑾娘手下击筑,泰然自若道:“我为夫人,进宫早你们两年,理应你们先对我行礼。” 不等大小楚姬说话,瑾娘冷哼一声:“你们不甘,就将翩翩夫人请过来评理,她说谁当先行礼,谁就向对方叩头认罪,如何?”瑾娘知道,就算楚姬姐妹俩真去找阎翩翩告状她也不怕,阎翩翩未必向着瑾娘,但绝不会向着楚姬。 小楚姬一时语塞,大楚姬反应倒快,冷笑道:“也是了,靖夫人何等尊贵又冷静的人,让乐师站在阶上去骂,倒也不气。还是你本来就与那乐师有私情?” 瑾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人从走廊一端走过来,说道:“放肆!” 瑾娘抬头一看来人,见来人个头不高,身着黑衣,高束法冠。她认出来那是胡亥,吓得脸色都变了。光天化日之下,胡亥只有一人,不会对她做什么吧,不会吧不会吧……与其和胡亥相处,她更愿意和大小楚姬呆在一起吵架。 胡亥快步走过来,凌厉地扫了两名楚姬一眼,说道:“私下编排宫闱之事,你们可知何罪?” 两名楚姬面面相觑。因为瑾娘没有行礼,她们又是新来的,也不知道突然蹿出的小男孩是何许人,瑾娘估计她们心里想的是“打哪儿来的逗比”。 大楚姬先开口:“公子是……” 胡亥下巴一扬:“我是十八公子胡亥,你们两个又算什么东西?”不待楚姬惊慌行礼,他怒喝一声:“下去!”吓得两名楚姬哆嗦了一下,彼此搀扶,匆匆离开了。 女子衣裙曳地的声音逐渐远去,走廊此时只剩下瑾娘和胡亥两人。秋风瑟瑟,落叶飘到瑾娘脚底下。她弯腰拾起,却不敢去看胡亥的脸色。 胡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瑾娘并无打算说话,他便说道:“除我之外,无人可折辱你,宋瑾。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小孩,论智谋,论权财,你连我半根头发都不及。宋瑾,你离开我这一次,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永远离不开我,哪怕斩掉你的腿,我也要让你在我身边。” 瑾娘不想正面与他交锋,便说:“殿下何必执着若此?” 胡亥转身离开,边走边说:“你欠我的,你都会还我;宋瑾,你将永远无法背弃我。” 瑾娘放下手中击筑的竹板,隔着衣服摸上手臂的伤口,被胡亥醉酒以匕首划伤的地方已经成了疤,此刻忽觉十分疼痛。 被这件事情一搅和,瑾娘都忘了还有个高渐离在执着地叫骂。她回到居所,却诧异地见宦官田大人正在门外侯着她。 “田大人有什么事吗?” “高先生有句话要我转达靖夫人:君心我心,至此相忘。” “什么?”瑾娘不解其意,田大人也不说话,转身快步走掉了。瑾娘看他白色的袍服消失在走廊尽头,琢磨着高渐离所留下的这句话,越想越不对劲。 天色渐晚,秋天的夕阳从窗棂间照在瑾娘侧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宫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忙碌着,似乎是嬴政在今晚要宴请几名守关回来大臣,所以他们要做好准备。因为只是君臣小酌,并没有召许多乐师伴乐。总之此事与瑾娘无关,她亦不关心。 她只关心高渐离。明知孤注一掷,瑾娘还是快步往高渐离的住处走去……如果自己真的没法改变高渐离的任何决定,那就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君心我心,至死不忘! 瑾娘低着头只顾走路,却不慎撞着了个人,她急匆匆说句“抱歉”便要走过去,未料被那人扯住了袖子,拦住去路:“瑾妹妹,你要去哪里?” 那人正是阎翩翩。瑾娘心里焦躁,又不敢跟阎翩翩翻脸,咕哝道:“去厕所。” 阎翩翩笑了:“瑾妹妹,你是要去找高渐离吧?你去的可真不是时候,陛下召他在殿前击筑,伴楚姬之舞。” “什么?”瑾娘嗓子发干,手指颤抖。 翩翩似乎是奇怪她反应为何这么大,看了她一眼才说:“楚地送来的那两个贱|人善舞,楚国的乐师却不怎么样,陛下便命高渐离练习楚调,是以伴奏。今日他还邀请了几名将军文臣共赏歌舞呢。妹妹,你伤心什么呢?难道是高渐离把你骂成那个样子,因此你伤心?我看他是患了疯症,你不必太介怀。” 她拖着瑾娘在走廊一旁的栏杆前坐下,瑾娘觉得浑身都像是失了力气,甚至连去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想不出来。 “陛下宴请了何人?”瑾娘问,声音颤抖。 “应该有几名公子公主,还有丞相,王将军等,估计有十人吧。”翩翩掰着手指头说,忽然又笑了,“瑾妹妹,别哭丧着脸。不就是陛下专宠那两名楚姬吗?总有她们哭的时候,到时候就看吧。” “姐姐说的是。”除了这句,瑾娘当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们坐了一会儿,瑾娘感觉身上好像有点力气了,也不再心神不宁。也许高渐离还没傻到就拿灌了铅的筑去击始皇,而且刺秦这事也是有概率的,太史公虽然记载高渐离刺秦失败,说不定这次不一定失败呢…… 可是,就算高渐离他成功把嬴政打成了脑震荡,他还是难逃一死…… 高渐离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他只想着死去的荆轲,可曾想过她宋瑾?燕国国仇固在,此时再报又有什么用?可是这样,才是她的高渐离啊……瑾娘闭上眼睛,让夜色掩住泪光,她说:“我累了。” 翩翩体贴地道:“累了就回房歇息吧。”两个人起身,沿着走廊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甘泉宫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似乎有大批的禁卫军在往那边赶,无数火把组成一道光河,在夜色中十分显眼,气势慑人。 翩翩刚疑惑地问了句“怎么回事”,忽然有宦官从走廊彼端狂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他看到翩翩,拖住她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不好啦!阎夫人,不好啦!”他喘了好几口气,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宴席上,乐师行刺陛下!未能得手,被杀啦!”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一点都不虐,下一章也不会虐 ☆、薄晚西风 中秋方过没多久,嬴政在甘泉宫中设简宴以招待丞相李斯,将军王贲等人,席上还有几位他喜爱的公子。因为所谈的事情多少不愿让不相干的人听去,他并未叫许多宦官琴师伺候,阶下之人除了高渐离,也就只近来宠爱的两名楚姬了。 酒过三巡,君臣相谈甚欢。高渐离奏起楚乐,两名楚姬随琴声翩翩起舞,甚至走上台阶来,在嬴政案前曼舞,双眼流波,煞是动人。一曲之后,高渐离又改奏秦风,筑声激越,听来有如身在战场。武将如王贲、项少龙者,亦受曲声感染,不觉被其吸引。 李斯说:“陛下虽矐其目,却未损其志。” 嬴政道:“有志更好。朕就怕他失了志,击筑也索然无味。”在他看来,一个燕国遗民,就算是荆轲旧识,终究也只是名乐师,瞎了眼,又能怎样? 甜酒入喉,暮色越来越深,点上灯烛后,一切都笼罩了层暧昧朦胧的色彩。女人的衣裙窸窣夹在着环佩叮当,脂粉香气令人眩晕,筑声仿佛是这缭绕华美宫室间的熏香,令人眩晕。嬴政兴致很高,甚至离席走下阶来,凑近高渐离去听他的筑声。 “今日不知为何,你的筑,声音有些低沉。”嬴政对高渐离说道。 高渐离在咸阳宫中伺候也有两年多了,嬴政自认为对他的脾气还是了解的。不过是懦弱的贪生怕死之徒,些许有点士人的傲骨,又喜欢音律,这种人不能委以重任,只适合留在身边侍奉。 “心沉,故声沉。”高渐离回答。他的眼睛看不见嬴政,但是却仿佛是在觅着嬴政的方向,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显得有点古怪。 李斯离席,跪在案边说道:“陛下,乐人乃是六国之人,恐会伤及陛下,请离他们远些。” 嬴政不悦,喝道:“退下!”他凑近高渐离。乐师分明是在奏一首楚国小调,调中却又金戈杀伐之意,让他有些好奇。高渐离也似猜透了嬴政的心思,微笑道:“请陛下靠近来听。” 嬴政又走进了两步,他几乎和高渐离是面对面了,甚至能听得到乐师的呼吸声,连沉闷的筑弦颤动声都掩藏不了的他的呼吸声。嬴政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什么名堂,正想要开口询问,忽然只见高渐离扔了筑尺,双手搬其筑来,对着嬴政的方向,用力一砸。 筑未击中,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让整个宫中霎时间都静默住了,宾客手中的酒樽落下,美酒泼在地上。嬴政反应迅速,连连向后退了数步,筑弦断之声细微,琴板裂开,露出里面黑色的铅块来。 铅块沉重砸在甘泉宫地板上的声音,让嬴政的心脏都随之震了一下。所有这一切几乎是瞬间便发生了,如匕首划破所有歌舞升平的锦缎,一切戛然而止。座上宾客愕然向阶下看来,那两名楚姬吓得花容失色,惊叫出声,直往嬴政的身边跑过来。 座中有好几名武将,急忙都跑到阶下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携带武器,但徒手制服高渐离也并无困难之处。大批的禁卫军涌进来,所有的刀锋剑尖都对准高渐离,只待嬴政一声令下,便让他身首异处。 嬴政喘着气站稳,面容阴骘,打量着被王贲等人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高渐离,他的手臂被拉脱臼了,以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被拧在背后,脸疼得扭曲,看起来依然带着笑一般;纵然如此,乐师的面容依旧俊秀,却让嬴政恨不得拿刀将其毁去……这张脸,似乎和几年前血染殿上的荆轲重合,但他只是个乐师而已……为什么就连这样一个瞎眼的乐师也要杀自己? 六国之人,高渐离是燕国人。他根本就不应该信任六国的遗民!只恨不能将那些心存不满的人尽数杀去,才留得今日这般狼狈。嬴政越想越恨,就像是走路时被石头绊了一跤,虽然没有受伤,心里却恨得直痒痒,只想把那石头化作齑粉。 两名楚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直往嬴政的怀里躲。嬴政正想把软玉温香搂在怀中,转念又想,她们俩也是六国之人,是楚国的美女。瞬间,柔若无骨的美人也成了沾满毒药的蛇蝎,窥伺着,要取他的性命。嬴政一拂袖,将两名美人都推到一边去,也不管她们的痛呼和委屈的低泣,双眼只紧紧盯着高渐离。 赵高快步走上前,及时地扶住了嬴政。嬴政靠着赵高,仿佛才堪堪回过神来。他是天命的皇帝,一个刺客同党,瞎眼的乐师想要杀他,何其可笑。他抚平了狼狈后退时被弄皱的衣襟,恢复了冷静沉着地模样。 “先问清楚,他有没有同党?” “陛下,依臣来看,高渐离应当是秉承荆轲之愿,故为此事,想来也没什么同党。不若把他在宫中的几名同乡,无论男女老幼,全杀了就好。”李斯走下台阶,泰然自若地说着。 赵高把目光朝胡亥瞟过去,这孩子面无表情,他并不打算阻止李斯的决定。说是高渐离在宫中的同乡,其实也就宋瑾一人,如果杀了她,胡亥还可以再用李代桃僵之计,这孩子对那名女乐师的执念不可谓不深。 高渐离纵声大笑,只是那声音被压在胸腔里,听起来格外沉闷:“赵政,你是独夫,你这天下根本坐不住,不消我杀你——”话没说完,王贲往他头上踢了一脚,高渐离的嘴角流出血来。嬴政见惯了血,此时不觉有些恍惚。 “同乡……他的同乡在咸阳宫中有哪些人?”嬴政没有去问赵高,而是问另一名主管后宫的宦官。 那名宦官说:“只有靖夫人一人。依仆看,她是名女子,应当不知此事。而且在几天之前,高渐离每日对靖夫人谩骂不止,想来两人关系并非有多好——” 嬴政迟疑了片刻,赵高便凑上前对他说:“陛下,此事存疑,您看是否要先弄清楚,高渐离是否有同谋,这些铅块又是哪里来的。” 嬴政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出神地盯着甘泉宫的房梁,又望向高渐离沾满鲜血和尘土的脸。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朕不杀阿靖,把她贬到燕宫去,现在就把她送过去。朕不想见她。” 掌管后宫之事的宦官应了一声,嬴政忽然又叫住了他:“高渐离筑中这些铅是从哪里来的?”那宦官说不出话来,额头上汗如雨下。不待嬴政说话,赵高率先发难:“这么大的事情,卿都说不清楚。高渐离一个盲人乐师,怎么可能弄到这么多铅!把与这有关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来为止!” 胡亥在阶上说道:“何必要问,白费力气,全都杀了!”他的声音尚有些稚气,然而回荡在甘泉宫中,竟也让所有人噤声,觉得脊背发寒,就连另外几名公子,胡亥的哥哥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静默了片刻后,嬴政挥挥手:“按亥儿所说的去做。” 赵高又问了句:“那高渐离该如何处理?” 嬴政和赵高个头相当,然而当嬴政看向赵高的时候,却颇有居高临下之感。赵高低头,唯唯诺诺道:“是下臣糊涂,下臣这就去办。” 他看向胡亥,见对方依然坐在阶上,手按在腰间,轻轻对着他一点头。 黑色的大鸟掠过宫殿的房顶,不知道是不是乌鸦。黑鸟在甘泉宫的殿顶立了一会儿,似乎被其中传来的动静所惊吓,又飞了起来,直向冀阙那边飞去了。 消息从甘泉宫那边传过来,口耳相传,越说越离谱:“高渐离在筑中灌了铅,去行刺陛下,被当场肢解在甘泉宫中!”灯火一一点亮,天穹依然是暗色的。 瑾娘抬头,她只看到几只飞鸟飞过去,飞向咸阳宫之外。天地仿佛都在旋转着,瑾娘站不住,倚在一边的廊柱上。也许是腰带束得太紧,让她喘不过气来。深秋的风很凉,却也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一群禁卫军抓住,丢到车上,车轮粼粼,不知道驶向哪里去了;她也不记得阎翩翩对她嘱咐了什么,在一片混乱中是否又看到赵高别有深意地笑容。瑾娘只知道,高渐离死了。史记中记载着他最终会死,他确实也死了,瑾娘花了三年,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成全了又一段刺秦悲歌。 瑾娘不知道车是要开到哪里的,也许就是到一个荒山野岭,然后把她杀死在那里的吧。毕竟她和高渐离关系非同一般,按照秦朝残酷如斯的连坐制,她肯定难逃一死。瑾娘叹口气,眼泪流不出来,冷汗也流不出来,她巴不得自己也能死去,这样好歹就去陪高渐离了,陪着她爱的男人,不枉穿越来了秦朝这样一遭。只愿黄泉之下,琴瑟和鸣。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马车停在燕宫之前,瑾娘被人拖下车的时候,再度见到仲芈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十分清楚。果真风水轮流转,一朝回到解放前……瑾娘千算万算,最终还是到了燕宫。 作者有话要说: ☆、梧桐清霜 在瑾娘听闻高渐离刺秦之始,她便已经有了死志。不可生同衾,但求死同穴,有缘无份,那就期待来世。 她在燕宫里像行尸走肉般,只琢磨着如何能自杀,轻轻松松了断了性命,去另一个世界与高渐离相会。然而姬荑却看她看得紧,说是有人嘱咐过她,多盯着瑾娘,以防瑾娘一不留神就寻了短见。至于谁这么无聊,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瑾娘一想到高渐离举起筑扑向嬴政,灌满铅的筑却又颓然坠地,而他血溅甘泉宫中的景象,她就觉得心脏被揪紧了,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不击筑,不梳洗打扮,整日整夜躺在榻上,却始终无法入眠。 刺秦是高渐离一意孤行,她应当去恨高渐离,可是她恨不起来。 瑾娘回到燕宫的第三天一大早,被公孙沐给拖了起来。公孙沐絮絮抱怨着燕宫中别人都不肯做事,光把苦差事交给她,一边打来水,那着布巾濯湿了,往瑾娘脸上乱抹。 “何事?”她也懒得睁眼,索性就任由公孙沐折腾。 “有人要见你,车就停在燕宫之外,想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孙沐为瑾娘擦了脸,又拿起篦子去梳她乱蓬蓬的头发,“我说你这进了趟宫,倒是惹来了不少的事。” 瑾娘苦笑:“我也不想这样。” 公孙沐叹息了一声:“若人都有选择的余地,谁不愿意称心如意呢?”她为瑾娘将长发梳顺了,本来想要挽个发髻,想了想说:“罢了,如今也不敢称你是夫人,就这样散着头发吧。” 瑾娘下楼,果然见一驾装饰简陋的马车停在燕宫前的树荫下,周围都用黑色的帐幔罩着,只有马夫站在车下。瑾娘有点慌,转头去问公孙沐:“这是要把我带去哪里?” 公孙沐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是上车吧。” 瑾娘冲着天空默默翻了个白眼,牛皮糖不管甩到哪里都是牛皮糖,甚至可能进化成口香糖不管不顾粘过来,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车夫在一旁不住催促,瑾娘别无他法,只得上车。 胡亥坐在车中,他穿着件黑色的外袍,颈前挂了一串海贝编织的装饰物,没有束冠,见瑾娘上车,也不多理他,只命行车。 车行一路,两人始终无话。胡亥表情严肃,不去看瑾娘,只盯着车厢中的某一点,甚至连半丝笑容也没有,仿佛与他同车的不是瑾娘,而是一只霸王龙。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车在咸阳城中一处宅院前停下,瑾娘猜测,这大概是胡亥的私宅。 胡亥下车,她在后面跟随着,从私宅侧门中进去,七绕八绕,拐入了个别院。瑾娘望着胡亥的背影,十二三岁的男孩好像个子蹿起来特别快,胡亥几乎已经与她同样高。也许再过两三年,她就要仰视胡亥了。 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因为时至深秋,叶子已经落尽了。树下摆放着坐席,胡亥入席坐下,示意瑾娘坐到她身边来。 这时候,胡亥才正眼去看瑾娘,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让瑾娘心中惴惴不安。她不明白胡亥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度假play吗?那胡亥为什么又是一副瑾娘欠了他钱的德性? 两人入席坐定后,胡亥才拍了拍手。很快,两名强壮的家丁挟持一披头散发,大呼小叫的女子走进院中。瑾娘猛地坐直身体,睁大了眼睛,这名女子竟然是荷华。 当时她从胡亥在终南山中的别墅逃出来,也多亏了荷华给蒙嘉传信。虽然证据能被销毁的已经尽数被瑾娘所销毁,但荷华这个人证落在胡亥手里,瑾娘恐怕也要倒大霉吧…… 正想着,就听见胡亥那边冷声说道:“主人之前,奴仆吵闹不止,当割舌头。” 荷华挣脱那两名家丁,扑倒在地上,连连叩头,带着哭腔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荷华不是故意要放走夫人的,荷华也有难处,公子饶过荷华吧!”她几下头磕下去,额头马上就见了血,糊了一脸,看起来煞是恐怖。 胡亥面不改色,只对荷华身后的家丁皱眉,家丁马上将荷华从背后拎起来,一人解下腰间束着的带子勒住荷华的脖子,迫使她眼球突出,舌头伸出来,另一人拔出短刀……瑾娘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一声不似人所发出的短促尖叫声让瑾娘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 她撇过头去,却感觉有人走到她跟前,伸手扳过她的脸。这人的手很凉,瑾娘睁开眼睛,看到胡亥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中闪烁着残忍。 “你害怕什么?宋瑾。”他这样问着。 瑾娘的目光错过胡亥,见荷华瘫在地上,头发遮挡住了脸,只四肢在轻微抽搐,不知还能活多久,梧桐树下满都是血。 “殿下……”她张口,欲言又止。胡亥矮下身体吻住了她,毫无技巧可言的吻,甚至只是单纯的啃咬,令人生厌。亲吻的间隙,胡亥说道:“这个人私通外人,当断其手足。” 瑾娘吓了一跳,以为胡亥是在说自己,但随后家丁就举剑斩下了荷华的手足。血腥味中人欲呕,瑾娘不断躲闪着胡亥的吻,树下浑身是血的荷华却总蹿入她的视线来。瑾娘整个身体几乎都要向后翻倒过去;她想要呕吐,却连干呕都呕不出来。 胡亥抓住了她的头发,瑾娘能清楚地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脸上那般比哭能难看的笑容。他头也不回地对着两名家丁下令:“这等废人,留着头有何用?把她的头砍下来,给她家人送过去。” 这场残杀发生得竟然如此之快,瑾娘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荷华已经化为倒落尘土的血肉。胡亥杀荷华,无非是因为荷华给瑾娘传信,但是选择在瑾娘面前这样做,却实在耐人寻味。 梧桐树静默地立在院中,胡亥手中仍然紧紧攥着瑾娘的长发,头皮疼得几乎要溢出泪来。然而瑾娘却笑了,只是笑容并不比胡亥的笑容好看:“殿下是想要吓我,还是要杀我?” 胡亥凑到瑾娘耳边,轻声问:“你想要怎样呢?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除了我父皇,我叫你怎样就要怎样……否则,荷华的下场,你是看到了的。” 瑾娘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痛快些,赐我一死。” 胡亥歪过头打量她,好像在确定瑾娘是否在开玩笑,然后他半转过头去,让家丁将利剑递过来。剑上沾了荷华的血,滴个不停。胡亥夺过剑,架在瑾娘的脖子上。 剑锋带着血腥气,冰冷地吻着皮肤,瑾娘觉得很不舒服,有点害怕。但是当她想到高渐离的时候,忽然又多了悲壮决绝的勇气。 “你当真想要死?”胡亥问她。 “请殿下动手。”她说道。 “因为高渐离?”胡亥又问。瑾娘感觉到架在脖子上的剑在轻轻地颤抖着。胡亥也在紧张,也许他在害怕。真是奇怪,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让下人杀死荷华,却在亲自动手时犹豫。 “是。请殿下成全。”瑾娘重复了一遍。胡亥脸色的肌肉跳了一下,仿佛要挤出笑容,又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他执剑的手扬起来,然而却没有砍到瑾娘的脖子上,而是抛到了一边,剑锋没于土壤,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深埋入土。 胡亥咬牙切齿地掐着瑾娘的肩膀,两个人一同倒在坐席上,胡亥死死地压住她,双手的虎口卡住她的脖子,就像是孩童打架一般:“如果我告诉你,高渐离没有死呢?你还想死吗?告诉我,宋瑾,你还想死吗?” 瑾娘皱紧了眉,胡亥的手劲很大,她喘不过气来,迟钝的脑子却始终在转着一句话……高渐离没有死,高渐离没有死…… 怎么可能,高渐离是刺客,他要是都能活,那荆轲肯定也活着了的。瑾娘费力地说:“他死了……” 胡亥笑了,带着讥诮讽刺意味的笑容,他低下头,吻着瑾娘的耳垂,轻声说:“姐姐,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让你见他。我说过,我是公子,我可以做到许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让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见他。” 瑾娘仰躺在席上,只要避开胡亥的脸,就能看到梧桐树黑色的树枝。高渐离未死,怎么可能?就算胡亥和赵高有能耐,让他人代高渐离而死,花这么大的功夫,于他们两人而言,毫无好处。 但是,对于此时处于绝望中的瑾娘而言,这句话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比之阴谋和骗局,她却更愿意去相信胡亥这句话。 胡亥欣赏着瑾娘的脸色,然后他松开手,稍微支起身体,俯视着瑾娘。 “我想要见高渐离。”瑾娘看向胡亥。 这回是胡亥好整以暇地微笑,他颇为轻薄地拧了一下瑾娘的脸:“姐姐,你让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见他一面。他是生是死,只需要我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玉阶空伫 日头高高地升了起来,照着满庭院狼藉的血迹,阳光带些暖意,却被这个庭院上空的空气给阻隔了一般。瑾娘坐在胡亥身边,嗅着血腥气味,只觉头晕目眩,忍不住想要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 胡亥残杀荷华,除了杀鸡儆猴,恐怕是有其他的缘由,或许和蒙嘉有关。赵高打的怎样的算盘,连嬴政都不知道,瑾娘怎么可能猜的出。单纯被眼前景象所刺激,瑾娘的心脏砰砰直跳,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了一般。瑾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当是为了高渐离,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也要冷静。 “我不信。”瑾娘说,声音发抖,“陛下怎么可能让刺客活下来,就算你是公子,你也办不到。”话至末尾,她忍不住哽咽,脸转向一边,眼泪沾在睫毛上。 胡亥伸手卡过她的下巴,笑道:“你不信,我就带你去看,去看看高渐离是不是真活着。” 没等瑾娘说话,他就把瑾娘从席上扯起来,拽着她的手臂往院外走去。鞋踏在浸了血的土上,让瑾娘感觉十分不舒服。早有手脚勤快的下人过来收拾荷华的尸体,这种事情恐怕不是头回发生了。 胡亥带瑾娘走进一间房中,推开了窗户。窗子正对着一个天井般的小院,当中站着名白衣男子,头发散乱,半仰着脸,好像在张望天空,身边还有数名强壮家仆跟从。因为白衣男子正对着瑾娘,所以瑾娘能看到他颧骨,额角和唇畔的淤伤。 这般姿态,一如瑾娘初次见到高渐离,他站在酒馆小院中的模样。 他真的是高渐离……唇角微微下垂,仿佛无力地讽刺,又像是受了委屈般的表情,蒙着阴翳,毫无光彩的眼睛,是任何人都假冒不来的。对于高渐离的这种神态,瑾娘再熟悉不过了;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高渐离好像有些疲惫,便侧过头对旁边的人微一颔首,那人就搀着他往院外走去。高渐离的脚有点跛,估计是在殿上被侍卫揍的。 “高先生!”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瑾娘险些呼出声来叫住他,又急急捂住自己的嘴巴。高渐离竟然真活着,胡亥和赵高是怎样做到的?他们俩的能耐究竟有多大?瑾娘不可思议地望向胡亥,说不清是惊是喜,也许更多的是恐慌。 胡亥圆圆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看起来倒有些稚气。他昂起头,问道:“宋瑾,你还想死吗?” 瑾娘没有说话,只把目光投到窗外,高渐离已经走远,她看着满院寂寥,表情有些失落。 她说:“陛下若是知道高渐离没有死,一定会责怪你。” 胡亥露出喜色:“你关心我?” 瑾娘不说话,出神地望着窗外。胡亥等得急,猛地掐住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奇大,几乎要把瑾娘的手臂给拧断:“姐姐,以后我问你话,不准不理我!” 瑾娘说:“我自然关心殿下。我受殿下庇护,殿下有难,我则有灭顶之灾。” 胡亥对这个答案并不甚满意,他却没有多计较,只说:“你不必管他是怎样活下来的。你只需知道,我可以让他衣食无忧,也可以让他受车裂炮烙之刑,这个全在于你。” 瑾娘长长叹了口气,她很久没有这样长地叹过气了。胡亥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先住在燕宫中,等过上一年,此事平息过去了,我就把你接出来住在府上,可好?” 当然可好了,瑾娘欲哭无泪。唯一振奋人心的是,高渐离还活着。高渐离活着,瑾娘就没有寻死的理由。 胡亥和瑾娘用过哺食后,差人又将她送回燕宫。临上车前,胡亥忽然又拉住瑾娘,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伸手将她的头发梳理整齐,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宋瑾,等我几年……赵大人说过,只需要等五六年就好了……你一定要等我,我将让你尽享世间荣华,我父皇和高渐离不能给你的,我统统都给你……” 瑾娘不解其意,然而车帷已经放下,她无从再去细问胡亥了。难道这个时候,赵高就已经有了让胡亥替代扶苏而为二世的想法吗?扶苏现在驻守边关,论地利人和都不如胡亥。高渐离和她宋瑾,很有可能也成了赵高的棋子。 回到燕宫后,因为已经打消了轻生的念头,瑾娘开始积极留意咸阳宫中的消息,希望能寻得对自己有利的。这时她才听说种种传言,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高渐离在击筑时从腰间掣出一把黑色的巨剑刺向始皇,剑锋是荆轲的形状……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嬴政将高渐离打断四肢之后绞死,且焚烧尸体,想来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赵高动了手脚,将高渐离换了下来。 高渐离刺秦这件事情让嬴政大受刺激,他近来在宫中严打。周围伺候的,凡是六国之人,一律赶走,只留秦人在身边。 胡亥每隔几日会让人来燕宫中接瑾娘出宫,有时候也是他从咸阳宫中出来顺路去燕宫带上瑾娘,两人在他的私宅中共处几个时辰,一来二去,以至于后来胡亥的车夫都和燕宫的管事仲芈熟识了。 若是胡亥高兴了,也会带瑾娘去见高渐离,让瑾娘隔着窗户远远地看高渐离站在庭院中发呆,活像是在动物园中围观珍禽异兽。 高渐离过得还算不错,起码胡亥没让他饿着也没让他冻着,至少要比受尽酷刑而死,最后挫骨扬灰要来得好。 瑾娘从来都没有和高渐离说过话。胡亥在身边,高渐离也时时刻刻被人看着,就算要他们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高渐离和她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到什么时候,瑾娘难以忍受,却依然要忍受着。 如果瑾娘来了,高渐离一定是知道的,他看不见,只凭感知,也许是他早就记清楚了瑾娘的呼吸和体温。秋天过后,初冬已经很冷了,但若是瑾娘来了,高渐离就会执意在院中击筑,他弹《明月千里寄相思》,也弹《琴师》,弹一切他所听到的,瑾娘弹过的曲子。非是表白,然而比诀别更令人动容。 他一直在击筑,有时也弹古琴。就算胡亥带着瑾娘离开,那扇窗子被关上,瑾娘也能听到琴声,飘渺不绝。 农历十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屋里生着火盆,依然冻得人哆嗦。在燕宫中,瑾娘时时失眠,寒意从地下往上蹿出来,直要渗透衾被。她竟然开始盼望能见到胡亥,因为见到胡亥,她就可以见到高渐离了。 胡亥想必也是知道这层缘由,但他却没有将不悦表现出来。 某一日,瑾娘痴痴望着高渐离在树下击筑,寒风瑟瑟,连琴弦颤动的声音都被风吹散,高渐离的手背上尽是伤疤,是刺秦后留下来的。风从他的袖口钻进去,瑾娘甚至都能看到高渐离在哆嗦。 “为何还不扶他进去。”瑾娘轻轻叹道。 胡亥侧过脸看她:“值得吗?” 瑾娘不解其意:“什么?” 胡亥牵着瑾娘从窗前离开,入席坐下,伸手为她斟上酒:“姐姐,你说,心悦一人之时,是怎样的滋味?” 瑾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胡亥便说:“我应当是喜欢你的,初次在冀阙中见到你,因为你和我的姐姐阳滋公主长得相像,我就注意到了你。后来……”胡亥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难道说,我也喜欢阳滋公主了吗?不过这话还从来没教别人知道过:在我还不甚懂事的时候,我曾想过娶阳滋公主为妻,但那怎么可能呢?” “哦……”除此之外,瑾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亥目光盯紧了瑾娘:“但是你不一样。阴嫚她是公主,你身份低贱,只是个酒商之女。我想把你留在身边,真是奇怪了,不论怎样,你都能逃开。我就要看看,宋瑾,你还能逃几次。” 瑾娘苦笑道:“殿下多心了,我不会逃。” 胡亥再度斟酒,头一仰,一饮而尽:“你喜欢高渐离?” 这问题来势汹汹,瑾娘不知如何去答,只好跟胡亥打起了太极:“殿下自当清楚,何必再问瑾娘。” 胡亥微微仰起脸,看着瑾娘。他的眼睛眯起来时,显得脸颊格外白净,秦人阔额,高颧骨,宽腮,但因为胡亥还没长开,倒秀气不少,衬上黑色的华服衣饰,一副纨绔小公子的模样。 他只是个公子,不出数年,这个公子便成了秦二世。 “姐姐,”胡亥的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有的时候,我真想要杀了你,我真的这样想过。杀了你,你就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了,永远也逃不开……” “殿下为何不这样做?”瑾娘说道,带了些有恃无恐的笑容,“你能让高渐离活下来,自然就能轻而易举让宋瑾死。” 胡亥冷笑,眉毛上挑:“姐姐,我活着,你也要活,等我死去的时候,你再给我守陵。” 瑾娘离开胡亥府上时,回首去望咸阳城铅灰色的天空,忽然眼中发酸。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了个电视剧,西门无恨之桃花传奇……整个人都不好了…… 所以把文案改了【喂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深雪其野 整整一个冬天,瑾娘时与高渐离相见,彼此竟然未交谈过。每次她隔着窗子去看高渐离,都见胡亥站在旁边苦大仇深地望着她,好像瑾娘多看高渐离一眼,他就会多掉块肉。他从不对瑾娘说一句重话,只好借故去责骂下人。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他面不改色地叫人在瑾娘面前杀死荷华,何等残忍,与瑾娘相处时偏柔情款款,活像精分。 相交两年有余,瑾娘越发琢磨不清楚胡亥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颇有城府,而且手段决绝残忍,然而却又是十足的小孩子心性。 秦朝沿用周历,冬至节一过,就算新年伊始。然而天气依然很冷,城中积雪,映着灰色的瓦当墙砖,显得分外凄凉。 燕宫中宫女大抵羡慕瑾娘。她们有多少人是王侯之女,随燕国覆灭而来咸阳,至今未见始皇一面。而瑾娘出身低微,不仅被始皇所幸过,甚至公子胡亥也对她青眼有加。只有瑾娘知晓个中滋味又是怎样。 一日,胡亥将瑾娘接到府上后,两人同席而坐,瑾娘击筑,胡亥手下打着拍子。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叫来候在帘外伺候的人,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 那人说:“不到隅中之时。”(上午十点) 胡亥点头,即刻要人备了车辇,又夺了瑾娘手中的竹板,说要带她出城去游玩。当时路上尚有寸余厚的积雪,被冻硬后,出行十分艰难,乘车出城简直是发神经。瑾娘劝阻不得,也只好随胡亥披衣出去,登上了车。 才刚出府,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路面发滑,车行得格外慢。胡亥让瑾娘坐到他身边,然后伸臂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瑾娘呆了会儿就有点发困,胡亥道:“你累了,就这样倚着我打个盹吧。” 瑾娘闷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长睫轻颤着。天气很冷,车中虽没有风,却也挡不住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寒气。胡亥的怀抱固然温暖,总也比不上心心念念斯人…… 她睡着了,竟然还睡得挺香。昏昏沉沉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车厢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瑾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自己整个人伏在胡亥怀中,连忙坐起来,胡亥却抱着她不肯松手,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 车外传来嘈杂声,侍从的斥责,剑戈交鸣,还有人含糊不清的泣骂之声,甚为惨烈。 “出什么事了?”瑾娘问道。 “有刺客。我没带几个人,不知道是否能挡住。”胡亥压低声音说,他往前挪了一点,将自己的背冲着车帘,身体像伞般整个罩住瑾娘,“如果刺客闯过了护卫,就让他先杀我。让我死在你之前。” 胡亥的语气恳挚,眉蹙起来,好像两个人当真到了生死关头,刀剑临身一般。只是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而言,他太冷静了,以至于瑾娘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戏。 “殿下……别闹。”瑾娘忍不住想要抚额,可惜手正被胡亥抓着。车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随后听见护卫在车外说道:“殿下受惊,下仆有罪。下仆已经将刺客击杀于车前。” 胡亥推开瑾娘,坐直身体,开口时,声音冷淡严肃:“可知是哪里的刺客?” 侍卫答道:“是蒙嘉派来的,以石击殿下的车辇,不中,被下仆所杀。” 蒙嘉吃饱了撑的,才会想到去刺杀胡亥?于他又有何益处? 瑾娘惊疑不定,望向胡亥,见他唇边犹带一丝笑容,不慌不忙的模样。 胡亥哼了一声:“敢来刺杀本公子,蒙嘉的勇气倒是值得嘉赏。不愧为刺客世家。”他撩开车帘,又反身张开双臂,将瑾娘抱了下来。 车外大雪纷飞,扑在两人的衣服上,地面皆笼了一层白,只有车辙辗出凌乱的痕迹。远近也看不清楚什么景物,地上倒卧一人,蓬发赤脚,血流出来很大一滩。 瑾娘了悟,心中冰冷,仿佛那北风全都灌到胸腔里了。在以往和胡亥的交谈中,瑾娘知晓蒙嘉与丞相王绾,李斯等人都交好,却与赵高有仇,是他亟欲拔除的一根刺。 这次所谓胡亥遇刺,怕是早就排练好的一出戏,为防蒙嘉复得势,赵高设好了圈套,诬陷蒙嘉为刺客。 朝堂上的斗争,本来和瑾娘没有关系,但她觉得自己被搅了进来,早已身不由己。 侍卫对胡亥道:“殿下受惊,请即刻启程回城。” 胡亥摆摆手:“不急。我赏一会儿雪再回去。” 他牵着瑾娘走远,直到再看不见那名刺客的尸体。然后他矮下身,以手指为笔,在雪地上写了“胡亥”二字。他扭过头对瑾娘笑,口鼻间呼出团团白雾,他又在那两字后面写了一个“瑾”字。 胡亥说:“人一生如雪,雪落则生,雪化则死。你我若能像雪上留字,同生同死多好。”他静默一会儿,忽然说:“姐姐,我要娶妻了。” 瑾娘问:“何时?” 胡亥说:“明年。父皇已经拟定了。” 也就是说你还要骚扰我一年,是吧。瑾娘暗想,后来她又想就算胡亥结婚了也是可以骚扰自己的,不觉郁闷,叹了口气。胡亥说:“但得天时,我一定会纳你为妾。我说过,要造金屋子给你住的。” 瑾娘望向咸阳城郊积了雪的一片白茫,说道:“雪倒是越下越大了,殿下请回吧。” 胡亥叫人将瑾娘送回燕宫,车却在半道里忽然停下,原来是被人截住了。瑾娘撩开车帘一看,十余名手持武器的人将车团团围住,领头的一人道:“请叔宋下车。” 瑾娘下车一看,此处临近女墙,加上下雪,很少有人经过,颇为僻静。截道的人还真是会挑地方。 她问道:“我便是叔宋,拦路是有何事?” 截道之人不说话,忽然齐齐放下手中武器,对着一个方向拜下去。瑾娘抬头望去,见那边走来一人,未曾以华盖挡雪,任白雪拂了一身。他约四十岁上下,身材颀长。穿着白衣,头束高冠,腰间佩剑,独自踏雪走过来。 来人竟然是赵高。瑾娘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个什么来头,一下子就慌了。如果说胡亥是植物大战僵尸中的伽刚特尔,赵高简直就是僵王博士级别的。 瑾娘干笑道:“不知赵大人在此截道,是因为何事?” 赵高不去看瑾娘,自顾自拍落肩头的雪,过了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亥儿恋慕于你,迟早都会误事。不如就在此地杀了你,也不会被别人知道。”话音落,他伸手按住佩剑,大拇指一动,剑出鞘半寸,而周围早有数把刀剑指向她,只待赵高一声令下,瑾娘便血溅当场。 瑾娘张目结舌,手指拢在袖中,冻得僵硬,也不自觉蜷缩起来了。她讷讷地道:“大人真要杀我,何必这样费工夫?随便叫个人勒死了,照样没人知道,外人还只道我想不开悬梁自尽了呢。” 赵高嗤笑一声,忽然走近两步,打量起瑾娘来,然后冷冷道:“你倒是心里清楚,我不会杀你。” 雪纷纷扬扬落着。很快,瑾娘头上,肩上都积了层薄雪。赵高伸手,慢慢为瑾娘将肩上的雪掸干净。他的动作轻柔,却带了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他低声,一字一顿地对瑾娘说着:“亥儿喜欢你,你知晓的也不少。你要明白,你是亥儿的人,为他粉骨碎身也是应当,高渐离同样。你钟意哪个男子我不管,但若是敢对亥儿异心,你和高渐离,绝对不是一死就能那么简单了事的。绝对不是。我说到做到。” 说罢,赵高回身离开,留下瑾娘一个人站在雪地中,只觉得肩膀上被赵高碰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燎过一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胡亥“遇刺”之事令始皇大为震怒,因为就在数月前,他就差点被高渐离拿筑砸成脑震荡。得知刺客是蒙嘉派出的后,他连缘由都懒得问,亦不顾丞相李斯进谏,下令诛杀蒙嘉极其妻子儿女。 这事其实并不算多大,却让百官心中俱惊。朝堂之上,一时间许多人转而向赵高胡亥示好,以免哪天早上醒来稀里糊涂就变成了刺客,全家被抄斩。咸阳城内的势力被重新洗牌,原先亲近公子扶苏的人,因为扶苏远在边关,都不知不觉间投向了胡亥。 赵高的势力,原本只盘踞在后宫之中,如今也逐渐蔓延庙堂,以胡亥为令,大有和丞相李斯分庭抗礼的架势。 冬天过去,咸阳城中积雪也逐渐化去,天气又冷又湿。宫中有火盆取暖倒还好,不知城外新添多少冻殍。几个月间,瑾娘和公孙沐的关系越发要好。一者两人都为乐师,共同语言多,另外公孙沐性格慵懒,从不与他人相争,也从不多问瑾娘的事情,与她相处时,起码心里舒服。 天气初有些暖意时,始皇便迫不及待地又开始第三次东巡。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写嬴政出巡就跟刷副本一样,第一关,第一次出巡,第二关,第二次出巡……他一生出巡了六次,嗯。驴友。 ☆、弱水东影 次年,始皇出巡。这已经是他即位以来第三次出巡了,瑾娘掰着手指头算,大概再出巡两三次,他就会死在巡游的路上,如今算起来,也没有几年了。 此次出巡,嬴政并没有带胡亥,于是他在咸阳中的活动越发明目张胆了起来。如此倒有个好处,他也没空时来打扰瑾娘。燕宫中虽说条件朴素了一些,入春时节也格外寂寥,瑾娘倒过得还算自在。 一日,燕宫前忽闻车辇之声,直停到侧边靠近宫女居住的小角门去了。瑾娘以为胡亥又来了,走出去一看,见那车是个未加伞盖的,上面坐着一人,竟是高渐离。 瑾娘愣在原地,看着两人将高渐离搀扶下车。一人眼尖,觑得了瑾娘正呆呆站在廊中,便招呼道:“娘子还不赶紧过来,先生在此等着呢。” 那俩人瑾娘都认识,是胡亥府上的下人,似乎深得胡亥信任。胡亥以前来接瑾娘的时候,也经常见到他们俩。 瑾娘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先生如今的身份,也好带出来么?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那人笑道:“娘子说哪里的话,这是赵先生,主人的门客,年幼时生了眼疾,所以看不见。” 瑾娘会意,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不知有什么事?”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不说话,已默然退开,阶下只剩瑾娘和高渐离两人,相顾无言。 瑾娘搞不懂胡亥让高渐离过来是打的什么主意,然而高渐离的确站在她面前了。瑾娘打量着他,在胡亥府上养了些时日,他气色看来好多了,脸看起来也圆了些。 风沿着走廊吹过来,撩起两个人的头发。高渐离的嘴唇动了动,突然笨拙地伸出手来碰触瑾娘的脸颊,说道:“是十八公子殿下让我来看你的,听说是中车府令的主意……可能觉得给我施些恩惠,我也就听话,我便来了……”他絮絮说了很多,末了忽然加了句:“瑾娘,你头发被风吹乱了。” 风从衣袖里吹进去,半边胳膊都是凉的。瑾娘张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先结舌还是笑出来好,只讷讷地说:“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高渐离说:“最近好转了些,能看到一点点,但还是很不清楚。”他停顿了下,弹琴弹出了茧子的指尖轻轻拂过瑾娘的面颊,温暖得和记忆中别无二致,“你的样子,我却是怎样都不会忘的。” 他们之间再度陷入了沉默。瑾娘忽然想冲上前去紧紧地拥住他,只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场幻梦啊。高渐离想了半天,才开口问:“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瑾娘说:“不好,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好。” 高渐离唇角迁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瑾娘,本来我没想着能活下来的。我执意刺秦,是为了荆卿和太子丹之愿。此愿未了,我也未死。对你,却始终欠一句对不住。” 他抬头,目光越过瑾娘单薄的肩头,游移不定:“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不后悔……”高渐离深吸了一口气,“瑾娘,你若爱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负你。以前恶语中伤你是假,我对你却是真。” 瑾娘笑了,弯起眼睛,好似月牙,长睫遮掩了眼中愁绪。她说话时,声音也似带着笑那般:“我一直都记着先生,无论怎样的情形,都记得先生。一直。” 她说着,语气忽然又掺杂出许多的悲戚来:“渐离,我们现在这又算什么样子呢?连见个面都这么难,相互讲一句话,都要越过天堑。我们是要给胡亥公子卖命的,哪有以后可言。” 高渐离说:“你不要急,且等着,让我拿个主意出来,从这逃出去,直往北边去,逃到长城外面,到个没人知晓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是瞎子,但我绝不拖累你……瑾娘,我们总会盼到那样的一天。”他伸臂小心翼翼地抱住瑾娘,然后又放开,转身摸索着向阶下走去。胡亥府上的两名下人跟从天而降一般,早就冲过来搀扶着他上车。 高渐离坐上车后,把脸向瑾娘这边转过来,却没有说话。车动了起来,他转过头,依然固执地对着瑾娘默立的方向。瑾娘后背倚着廊柱,看那车绝尘远去,不多时,车子绕过宫墙,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她绞紧袖口,仰起脸来,嘴角是弯起来的,可是眼泪却在眼皮下蠢蠢欲动。 走廊彼端传来脚步声。瑾娘撩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侧过头去看,是公孙沐。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好像刚睡醒一般:“那个人走了?” 瑾娘说:“走了。” 公孙沐睡眼惺忪地盯着瑾娘:“你爱他?” 瑾娘瞥了她一眼,道:“哪里的事情。” 公孙沐冷笑一声:“你骗稚儿呢。我方才看得清楚,他抱着你……你瞧,你眼泪还没有拭净。宋瑾,我道你是真傻,你得陛下的宠爱,就算只一夜,也是这天下多少夫人求不来的,你又得胡亥公子多少恩惠,却心属不知打哪来的一个下人。如此,苦的还是你自己。” “有劳你费心了。”瑾娘叹口气,抬步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所有的路摆在她面前,她总会走最艰难的那条路,任满地泥泞。一步错,步步错,直至万劫不复。 半月之后,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始皇巡游归来时途经阳武县博浪沙,遇上了刺客。虽然刺客被击杀于车辇之前,但指使者却趁乱跑了,故他在天下大肆搜捕,誓要把那人揪出来。与此同时,他也不敢在阳武县多逗留了,匆匆往咸阳赶。 消息传回咸阳,也是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哪个位高权重的,被指为刺客,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瑾娘真想采访一下秦始皇,不知他对于自己被刺这么多次有什么看法? 后来胡亥同瑾娘闲聊时,向她转述当时的情况,据说是个手持百斤大铁锤的壮汉,从路边的土丘上突然冲下来,砸向副驾车辇,拉车的四匹马受惊,横冲直撞起来,车中人是当地一名官吏,惊慌失措想要跳车,被大力士一锤击杀,场面无比混乱。 好在嬴政的侍卫众多,也都是在战场死人堆中爬出来的骁勇之士,合力而战,终于将那名壮汉砍杀。 始皇的车辇当时正跟随在后面,他未曾受伤,听闻是刺客,顿时大发雷霆,将前队护卫官兵斩首以示戒。 胡亥说至此处,颇为遗憾道:“可惜还未能找出真正主使行刺父皇的人。虽然因此事牵连,被杀之人不少,但依我看,还是让那个主谋逃了。” 瑾娘脱口而出:“张良。” 胡亥疑惑道:“你说什么?” 瑾娘知道那主使者是汉初谋士张良,她咳了一声道:“酒凉了。”胡亥用手一探酒杯,便叫人进来温酒,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春天将过,始皇从全国各地征来十万民夫,在渭水北阪修筑新的宫室,是为阿房宫。估计他也不指望徐福能为他求来仙药一事了,所以在有生之年及时享乐。 阿房宫是仿照六国宫室式样所建,而且更为华美壮观,到秦灭时也没有建成,然后被项羽一把火烧了。当然,就现在来说,只有瑾娘知道这个悲伤的事情。 因为阿房宫在建,始皇时常去转一圈监工,恨不得早日住进去。有时兴起,就在渭水河畔叫人摆上酒,叫来几个亲近的下臣宦侍,唤乐师在河堤上奏乐而歌,聚小半个时辰,商榷些事情。离此处最近的是燕宫和齐宫,为节约时间,免让皇帝久等之故,乐师们都是从其中调来的。 瑾娘是受高渐离牵连,乃是戴罪之身,本不应该给嬴政奏乐的,却有一次,击筑的那宫女身体抱恙。仲芈没法子,只得把瑾娘给叫过去充数。 瑾娘倒是无所谓,乐师都是在堤上击筑,距始皇尚远,只有乐声顺风送去,相互看不清脸,谅也不至于会有和嬴政大眼瞪小眼的尴尬。这也是有高渐离的前车之鉴,为防刺客混在乐师当中。 聚罢,待始皇登辇离开后,几名乐师也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忽然堤上过来五六名宦官,打头的那人指着瑾娘道:“击筑的宫女,你随我们过来。陛下召你进宫。” “怎么回事?” 瑾娘先一愣,然后等她意识到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脑袋轰隆隆就大了。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完了,胡亥这回非抓狂不可,下次见他可要躲远一点。 宦官笑道:“娘子这还糊涂呢,当然是你祖上恩庇,陛下看上你啦!” 隔了那么远,与其说嬴政看上了,倒不如说是他“听上了”。 想来是瑾娘给嬴政击了一年的筑,倒是让他记住自己的乐声,要么就是经她改造之后的七弦筑实在太炫酷,引得嬴政注意。总之,这三四年她颠沛流离,最终还是回到了嬴政身边。 在瑾娘感慨世事无常,又矫情地患得患失一番的时间内,她已经坐在没有顶盖的车上,从渭水河畔又返回了咸阳宫。 她却并不曾料到,原来这回回宫,绝非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细雨梦回 始皇二十九年入夏之时,宋瑾因河堤击筑被始皇看中,得以再度进咸阳宫。宫城深深,只怕她再和高渐离相见,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当夜,始皇于御案批改奏折,叫瑾娘在阶下击筑,另有五六人吹埙、弹琴、鼓瑟以伴奏。几曲之后,大概是他心情好了,只抬起眼睛扫了瑾娘一眼,唤来身边的侍从,道:“朕颁令,阿靖任乐府中乐官,每月自有薪俸。” 秦时官制尚不算非常完善,乐府中的乐师,年纪大,资历老了,便被人尊称一声“大人”,是为乐官,也没什么实权,口头上说着而已。始皇亲自下令,命一名女子为乐官,倒是件稀罕的事情,以至于连那宦官看向瑾娘的目光都有些讶异了。 瑾娘在阶下叩首拜谢,嬴政忽然放下了手中刀笔,盯着阶下瑾娘,面容平静如水,眼睛却在跳跃的烛光中显得晦暗不清。瑾娘不敢抬头与他对视,自然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男人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却时常流露出暴虐来,连温柔都带些绵里藏针的感觉,与其说所谓叱咤风云的豪情,倒更像是种阴沉,与胡亥有些相似。真不愧是父子。 嬴政就这样看了瑾娘一会儿,黑色的帐幔在宫室中飘曳。光线昏暗,有些朦胧神秘的味道。这时候尚不算热,等到再过半月,这些帐幔都要撤下来,瑾娘胡思乱想着。刀笔在竹简上刻画的声音复又响了起来,几乎都要掩住了丝竹之声。 当夜,嬴政幸阎翩翩,咸阳下起了小雨。瑾娘躺在陌生的衾铺中,总觉得一切都是场幻梦——也许真的是梦吧,从古静死后,所有发生过的,都只是她的灵魂在做一场梦。 第二日,雨却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下不大却也停不下来,颇像是江南的雨,在房檐上一串串落下来,雾霭让冷硬的咸阳宫都显得柔和起来了。瑾娘照例一早去提来水,水桶颇为沉重。她一手提着水,一手撩起衣袖遮在头顶,台阶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圆润地从阶上滚下去。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甚沉矣,孰若我助你?” 瑾娘诧异回头,见胡亥独自站在阶下仰头望着她,手中擎着一把绢布绷的伞。瑾娘放下手中水桶,在阶上屈膝行礼,低头看水桶中,雨水在水面溅出一朵朵小花。 她心里奇怪得很,这么一大早,胡亥怎么就会出现在宫中? 胡亥举着伞走上台阶,和瑾娘并肩站着。他把伞移向瑾娘头顶,为她挡雨。秦时的制伞工艺尚不算多高超,伞面也没有经过防水处理,外面下着大雨,伞下下小雨。瑾娘知道,胡亥这次应当是专程来找她的,也不晓得会发表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雨声扰人,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只低头看着水桶。 胡亥说:“姐姐,你又一次从我身边逃开了。告诉我,是有神明在护佑你,或者是故意与我做对?” 瑾娘避重就轻:“殿下乃是公子,怎有神明敢与你作对。” 平常这时候,总会有几名宫女从此处经过,今天也真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周围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细雨飘落,沾湿两人的衣裳。胡亥伸手到伞沿去接雨水,脸上带着冷冷地笑意,教人瞧了心惊:“每次都是这样……击筑,击筑。你因击筑而爱高渐离,又因击筑被我父皇看中,两次都因击筑被我父皇带走。宋瑾,为什么偏偏你会击筑?”他正过脸看瑾娘,表情狰狞,“姐姐,宋瑾,阿瑾,我问你,是不是只要你不会击筑,你就是个废人,父皇就会厌弃你,从此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这个问题,瑾娘也扪心自问过。没错,不会击筑,她除了一张漂亮的脸皮,还剩下什么呢?筑,这种早已失传的乐器,带给她太多,却也剥夺了她太多。 如果没有筑,她就不会爱上高渐离,就不会进咸阳宫,平白遭受这许多的苦楚。 胡亥把她的沉默当做是抗拒,他伸出手来,隔着衣袖攥住瑾娘右手的手指,牢牢抓在手心里,不容逃离。指骨相互挤压着,让她突然害怕了起来。 瑾娘害怕胡亥,甚过害怕嬴政。因为嬴政坐拥天下佳人,对瑾娘多少有些不上心;可是胡亥,盘算来盘算去,总要盘算瑾娘的…… 胡亥手中用力,将瑾娘的手指像反方向折去,力气极大。十指连心,让瑾娘几乎有那样一瞬间以为指头就这样要断了;她痛呼一声,躬下身往后退,欲挣脱开来。好在胡亥并没有小说中那些高人“提气一用力,手指随之粉碎性骨折碎成了渣渣”的神力,却让瑾娘痛得想要跳脚骂人。 他竟然是当真想要折断她的手指。 瑾娘往后退着,使劲挣扎。她用另外一只手去掰胡亥,早被胡亥抓住,向后推去。瑾娘猝不及防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倾倒,跌在石阶上,后脑勺在石阶棱角上磕了一下,水桶被她碰翻,冰凉的水溅了两人一身;胡亥双目发红,使劲压制住瑾娘所有的挣扎。他也许不止想要折断瑾娘的手指,他也许还想要扼制住瑾娘的呼吸,挖出她的眼睛,砍断她的双腿,所谓红粉骷髅,当她成了骷髅之时,所有的钟情与痴情也就没有了意义…… 胡亥放开瑾娘痛得麻木的手指,用一手的虎口卡住她的脖子。也许有一瞬间他是犹豫的,在老爹的后宫杀了一个人,怎么说都是件挺麻烦的事情吧;按在脖子上的手始终没有狠下心去将她的脖子掐断,却又让她挣脱不开。 这个熊孩子力气为什么这么大?瑾娘绝望地想,她挣不开桎梏;张口想要喊叫,胡亥把他另一只手塞进瑾娘口中。瑾娘痛得眼前发黑,想也不想就咬下去。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又顺着脸侧滴下去。不知不觉间,手指的疼痛消失了,胡亥的手却被她咬出了血,一道细细的血线混合雨水,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 雨水敲打着她的脸颊,始终是冷的。在这其中,忽然有一颗灼热的液体落在她脸上,那温度要将她烫伤一般。瑾娘睁大了眼睛,胡亥流泪了。 她见过高渐离流泪,却没见过胡亥流泪。十三岁的男孩子,时时哭鼻子会被人笑话,所以胡亥从来没有哭过。到了后来,瑾娘甚至都没有再把胡亥当成是孩子,因为他的谈吐,他的手段,已经不像是一个孩子了。这中间当然少不了赵高的教诲,可是胡亥也长成了这样一个早熟而可怕的人。 瑾娘想,该哭的难道不是我吗?你为什么又要哭?不就是咬了你? 胡亥的眼眶发红。他吸了吸鼻子,抬头望着落雨的天空,硬是止住了眼泪。他默然收回了手,左手有一圈牙印,被咬破了一点。他低头看看,闭上眼睛,把那个伤口贴到脸颊上,神情悲戚。 “我……”他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再说不出话。瑾娘从石阶上费尽地站起来。衣服全湿透了,走起路来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她捡起被扔在一边的空桶,慢慢又走下了台阶。水全洒了,她还要再重新拎一桶回来。 经过那把被胡亥扔在雨里的伞时,瑾娘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着。她走得飞快,就像不想再看到胡亥一般;隔着雨雾,不一会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提水事件之后,瑾娘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果然生病了。她被雨淋了,又被一桶山泉水浇了个晶晶亮透心凉。秦朝的条件也差,回去只能将湿透的衣服换去,连洗个热水澡都是奢望。被胡亥伤了的手指虽然没有达到粉碎性骨折碎成渣渣的程度,却也时不时就疼一下,让她心烦。当天晚上,瑾娘就发起了烧。 屋漏偏逢连阴雨,嬴政又召瑾娘去阶前击筑。她脑袋昏昏沉沉,走路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跪坐在阶下,只想一头倒地再也不醒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弹些什么曲子,左手机械地按着弦,右手手指还在发疼,拿着竹板一拨弦,就疼得一激灵。刚开始她还能听出来自己弹得是什么调调,后来浑身都发冷,只觉得殿外雨水的寒气都窜到了她的身上,偏偏头疼欲裂,脑袋热得好像埋了火药,随时都要爆炸,弹了些什么调调,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瑾娘听到刀笔停下来的声音,她忍不住暗喜,莫非嬴政准备休息,她也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嬴政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静异常:“阿靖,你今日所奏,都是些什么东西?” 瑾娘烧得糊涂,倒不觉得害怕,听到嬴政这样问了,伏地胡言乱语,也不知道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启禀陛下,所谓心中有思,则思远人。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 作者有话要说: ☆、日暮东风 灯烛摇曳,黑色的帐幔在殿上飘拂,汇在瑾娘面前,尽是艨艟的黑影。嬴政啧了一声,自竹简堆之中抬起头道:“怎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东西,莫非撞邪了。” 瑾娘只是跪着,没有说话。嬴政大概觉得奇怪,便抬起头看她一会儿,却也没有诘问,更没有发脾气。随后他吩咐道:“朕累了,乐师都退下吧。” 在一旁伺候的宦官连忙走下阶来,将瑾娘拖出了殿去。被殿外掺着雨水湿气的冷风一吹,瑾娘忽然又清醒过来了。头还是疼得像被人敲了一顿,神志却是明白的。宦官小声对瑾娘说:“姑娘病得厉害,好在陛下没有责怪你。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瑾娘道了谢,手中抱紧筑,深一脚浅一脚沿着走廊走去。风一阵阵吹过来,她裹紧了衣服,仍然抵御不住寒意,好像有人正拿着一盆一盆的凉水往她头上泼。雨又下大了,隔着木头的栏杆吹进来,夜空中好像从哪里传来琴声,瑾娘脑袋发昏,只觉得那琴声像是高渐离所弹出来的,听来听去都是《琴师》的调子,可是高渐离又不可能出现在咸阳宫中。 她好不容易在捱到住处,一进门就倒在地上,半天都不愿意起来。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意识却还算清醒。在周围一片黑暗中,仿佛也浓浓淡淡析出了层次。她看见很多人的脸,自己那个哥哥宋康,还有所谓的父亲,死去的阿瑞、蒙肃,还有高渐离……他就在很近的地方,低头击筑,瑾娘想要靠近他,想要伸手去碰他,他却抬着头对另一名男子笑了起来。那名男子短衣结褐,身上背着剑,一定就是荆轲了吧……易水滚滚,寒风萧萧,荆轲和高渐离的身影都湮没在了黑雾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瑾娘挪了一下身体,费劲地伸出还发疼的右手,想要去抓住在幻境之中高渐离飘飞的衣带。忽然有一双手将她的手握住,拢在手心里。那人探了探她的额头,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只看见在不知何处传来黯淡的烛光中,那人身材瘦小,一袭白衣。 “渐离?”她咕哝了一句,声音太轻,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那人顿了顿,扶起瑾娘的肩膀,半拖半抱着,将她放到榻上,把被子扯过来,盖在她身上。然后这个人就在瑾娘身边跪坐下来,手轻轻在瑾娘脸上抚摸着,按住她发烫的额头。他的气息熟悉,让瑾娘忽然想要发抖。 他是胡亥。谁知道胡亥是怎么在半夜混进了宫闱之中,又在这里找到了瑾娘。胡亥不知从哪打来了水,将布巾濯湿,擦拭着瑾娘的脸颊。水冰凉的,让瑾娘感觉有点不舒服。胡亥凑到瑾娘耳边说:“姐姐,今天的事情……对不住。” 瑾娘觉得像是咽了块炭火一样,卡在嗓子眼,嗓子灼痛,不想去搭理胡亥,所以也不说话,索性一直闭眼睛装死。胡亥等了一会儿,见瑾娘没有反应,才放下心般,又絮絮说个不停。 “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我不想再等太久。你越从我身边离开,我就越舍不得你。也许我们都疯了,我想要杀了你,这样,你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在这个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看到我的真心。” 瑾娘躺着,闭上眼睛,也不说话,也不回应。胡亥沉默了一会儿,摸索到被子里,牵出瑾娘的右手,在她的手指上吻了一下,又贴在他侧脸上,轻轻摩挲。他的手发冷,却是让人不舒服的冷。瑾娘合着眼睛,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胡亥搬过来瑾娘的筑,开始弹一首曲子。可能是怕惊扰到旁人,拨弦的动作很轻,筑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雨声中颤抖,也听不出来什么曲调。 过了会儿,胡亥又挤在了瑾娘的身边,与她并肩躺下。榻上本来就窄小,又多挤了一个人,瑾娘头疼得厉害,顾不了计较这么多,居然也睡着了。一觉醒来,天方蒙蒙亮,雨却还未停。瑾娘坐起来,犹觉得四肢发软。胡亥早就离开了,靠近门口却放着一把湿透了的绢布伞。瑾娘走过去捡起一看,是胡亥的那把伞,浅黄色的绢面被雨水所洇湿,颜色深了一层,成了姜黄色。胡亥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的是否雨停了没有,他却将这把伞留在这里,莫非还想要给瑾娘留个念想。 想到这里,瑾娘握着伞的手像是被烫了一般,赶紧又把那伞抛到一边去。 亏得瑾娘只有十七岁,正是身体好的时候,睡了一觉,病竟也愈了大半。早上用过哺食后,阎翩翩见瑾娘脸色不太好,就唤来宫中的侍医给她看病煎药。这医生姓夏,三绺长须,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有一个小童专门为他背药箱,捧药囊。此人正是夏无且。 夏无且为瑾娘诊脉后说道:“感染风寒而已,且已自愈大半,姑娘宽心。”正说着,忽然帘子被人一掀,一个少女的脸探进来,见里面有生人,连忙又退了出去。在帘外说道:“瑾妹妹缘何身体抱恙?” 瑾娘听那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竟然也想不起来是谁。待夏无且出去了,对那女子行礼,叫“公主”,瑾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嬴政的女儿嬴阴嫚。 阴嫚走进来,笑道:“我是昨天才听说叔宋姑娘又回来的,我独自进宫也无聊得很,所以就过来瞧瞧。” 她也不拘礼,就坐到瑾娘对面,笑吟吟地望着她。瑾娘看向阴嫚,两人生得果真是十分相像,然而阴嫚穿着华贵,气质雍容,瑾娘却还生着病,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绝对是一脸苦逼样。 两人聊了一会儿,瑾娘顾忌她身份是公主,阴嫚恐怕也有类似的顾虑,总觉得说来说去都是客套话,聊不尽兴。咸阳宫里的宫女有这么多,阴嫚找谁聊天不好,非要来找瑾娘,两个人虽然说见过面,但也还没熟络到什么程度吧? 嬴阴嫚忽然说道:“也不知我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哥指的是正在驻守边关的扶苏。阴嫚和扶苏是一母所生,故亲近一些。大哥被老爸一脚踹到边境去,等同于发配,而且这辈子都回不来的。阴嫚独自在宫中,周围尽是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估计也十分不好受。想到这里,瑾娘又有些同情阴嫚。 阴嫚却说:“叔宋,你这些日子,怕也是不好过的吧?” 瑾娘一愣:“怎么说?” 阴嫚压低了声音:“高渐离以筑击我父皇,不中,被诛。我倒是很敬佩他这般的勇气,只是生错了时候,也生错了地点。”她脸上的表情倒是比瑾娘还要悲戚了许多:“他击筑甚是能打动人,我听了也感慨不已。荆轲当年的事情,我们秦人都知道,其实心里也是敬佩不已的。只是可惜了,高渐离也是,可惜了……”她说着,仰脸去看黑乎乎的房顶,眼中竟然泛出了些泪光。 “公主……”瑾娘有些担忧地唤了她一声,生怕等一会儿阴嫚就会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把人都引进来,别人还以为她把公主给怎么了呢。 阴嫚说:“我快要嫁人了。其实之前也有个念想,能嫁荆轲、高渐离这样的豪侠之士,远离这宫城。如今这个念想也算是断了。谁让我是秦国的公主呢?” 瑾娘劝慰道:“人各有命,公主还是看开些。王侯之家,多少平民攀还攀不上呢。” 阴嫚说:“叔宋,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和高渐离一同来咸阳的,他对你的态度也很不一般。我可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便死了。”说到这里,阴嫚也自觉失言。她不再说话,过了会儿,索性就离开了。瑾娘送她出去,又瞥见立在门边的那把胡亥的绢布伞,心里添堵,觉得这玩意儿就跟胡亥一般阴魂不散,简直不能更烦。 这雨一直下到傍晚的时候才算停,风依然是冷的,一阵一阵从敞开的门窗往屋子里吹,撩动起层层帐幔。这天晚上,嬴政却没有召瑾娘去击筑,她的烧尚没有全退,到了晚上被风一吹,更是觉得昏昏沉沉,只想躺在榻上一觉不醒。刻漏的声音从风里传过来,却掩不住走进来的脚步声。瑾娘睁开眼睛瞧着来人,她以为是胡亥又偷偷跑了过来,本打算继续用装死大法,却在看到那人之后一惊,整个人都清醒了:“陛下?” 她坐起身来,急匆匆要跪在地上叩头。嬴政按住她说:“不必。” 他的穿着随意,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袍服,头发也散着。瑾娘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没有人跟从,估计嬴政是心血来潮过来的。 嬴政道:“朕听夏无且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 瑾娘心里又是惶恐又是不安,只得回答:“小病而已,不值得劳烦陛下。” 嬴政挑挑眉毛:“你是说,朕来看你,还是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候人兮猗 瑾娘惶恐道:“陛下亲自过来,妾身只不胜惶恐,哪敢有怨。” 嬴政也没有多说什么,顺势就在瑾娘的榻上坐下了,伸手去探瑾娘的额头。他的手冷得好像刚用雨水洗过,瑾娘有些不舒服,却什么都没说。 这个男人在烛光下,已经能看出一些衰老的痕迹了。他额头有了皱纹,面颊也开始松弛,而且此时此刻,他阖上了眼睛,手指似无意般顺额头滑下去,勾勒瑾娘面颊的轮廓,竟也让人感觉不到他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 瑾娘知道,此时此刻顺势倒在他怀里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她却没有这样做。也许心里有个地方还是藏着高渐离的,也就权做微弱到无用的反抗了。 “你是怎么染病的?”嬴政突然问了一句。 怎么染病的?差点在雨地里被你儿子掐死,又被兜头盖脸泼了一桶凉水,能不生病吗?不发展成肺炎都算是好的。 瑾娘说:“不慎淋了雨。” 嬴政再没说什么,揽着瑾娘让她躺下来,拉上了被子,呼吸声沉重而均匀,扑洒在瑾娘的耳畔。他只是抱着瑾娘,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也许是有心无力……无论那种可能,对于瑾娘而言,都再好不过了。 她应该恨这个男人的。嬴政拆散了她和高渐离,夺走了她最为宝贵的东西,以不可磨灭的存在,应是挤进了她的生命中去,此时竟然还搂着她睡得这样心安理得。瑾娘伸手往四周摸了摸,还好没有什么匕首一类的物事,不然她真有可能当场捅死嬴政。 瑾娘一直都没有睡着。到了半夜,雨忽然下大了起来,嬴政醒了。瑾娘闭着眼睛装睡,却留意着对方的动静。嬴政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在榻前,再一看被子乱了,又细心地给瑾娘掖上被子。 蜡烛烧得只剩一少半,歪歪斜斜塌在烛台中。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户,让风雨之声传了进来。瑾娘稍微睁开眼睛,见他就那样站在窗前,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他的外袍就放在一边,佩剑栓在上面。嬴政为了防止刺客,估计随时随地都带着武器。只要瑾娘稍微坐起身,伸手就能拔出剑,嬴政正出神望着窗外的雨夜,毫无防备……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如果现在杀死了嬴政,赵高和胡亥的势力还没有成大气候,到时候扶苏被召回来称二世,历史也许就完全被改变了。只是,她宋瑾和高渐离,也活不成了。 瑾娘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想痛痛快快了结一切,又想一直等到和高渐离携手归隐。这时,嬴政从窗前转过身来,踱到床角,抚摸瑾娘摆放那里的筑。筑已经旧了,琴弦也不记得换了几次。这张筑是宋瑾父亲送她的,一直陪在瑾娘身边,仿佛沾了她的体温和灵性。嬴政的手指从弦上轻轻划过,如待情人,极尽温存。 然后就这样,嬴政活像游魂一样在瑾娘房中飘来飘去,摸摸这个东西碰碰那个东西,瑾娘都要怀疑起他是不是也被人魂穿了,至于这么好奇么。 正想着,嬴政走到房门处,因为瑾娘白天的时候把所有的帘子帐幔都卷了上去,所以很清楚地能看到嬴政捡起了倚在门口的绢伞,她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秦时人们有个习惯,常在自己的物品上刻下记号,以防被人偷了去。绢布雨伞也算是奢侈品了,胡亥在伞柄上刻了个“胡”字。完了,要是被嬴政发现他儿子的伞在瑾娘这里,她绝对是解释不清的。 光线这么暗,但愿嬴政没有注意到伞柄上的字。瑾娘默默祈求着。 过了会儿,嬴政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吓得瑾娘差点从榻上跳起来。嬴政将伞抛到地上,反身向瑾娘走进来。瑾娘闭紧双眼,努力遏制着全身颤抖的冲动。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不会是过来要杀她的吧…… 嬴政却只是捡起丢在榻旁的外袍穿上,然后大步走了出去。窗外风雨渐大,脚步声很快便听不见了,瑾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也罢,就当发汗了。 这件事情之后嬴政并没有过问瑾娘,而且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好,近乎宠爱的地步。倒是差不多有两个月,瑾娘都不见胡亥进宫。少了个熊孩子整天恫吓骚扰,对瑾娘而言,倒算是件好事。 有一日,瑾娘正独自行走在走廊里,忽然有个不甚熟悉的宦官在走廊彼端唤住她,神神秘秘地塞给瑾娘一件用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她看完这样东西后,立刻便毁掉。 瑾娘到无人处打开白布一看,哑然失笑。里面是枚竹简,一寸宽,两寸来长,不知用什么染料在上面写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想必是胡亥相思难耐,给她送来这等不伦不类的书信吧。字迹非是用刀笔刻画,一看就是用手指头蘸着茜草之类的所写,这样的字迹能够被擦掉,也好毁灭证据。 瑾娘将上面的字擦干净后,看着那片竹简,心念一动。她也不知道怎么想出这么损的主意,大概是一直都对嬴政胡亥父子俩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她没有能够改变历史的自信,却因为不甘命运如此,总想要恶作剧一下。 她到乐府中,借口记谱,要来了刀笔,在那片竹简上刻下了四个字:灭秦者胡。 虽然前世古静也写不出来几个小篆,不过穿越到秦朝也有三年,见多了,这四个字还是能写出来的。她想,秦朝受过教育的基本都是贵族,女子识字的更少,肯定不会有人知道是她写了这片竹简。嬴政每天晚上伏案批改奏章,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竹简,甚至要两名力士抬进来,在御案旁边,堆得跟小山一样。 瑾娘现在深得嬴政信任,可以在案边击筑。她只要逮到个机会将这片竹简混入一堆奏折中,就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举动完全是心血来潮,更深层次的缘由她倒从来没有想过。 当天晚上,瑾娘确实这样干了。趁着一曲间隙,她把竹简塞入了离她最近的那堆奏折山中,藏在一卷竹简中,根本看不出来。因为干这种事的性质实在有点类似于论坛上最恶心的贴子之一“不回帖者三天之内倒大霉”,她的手紧张得直哆嗦,连曲子都弹得怪腔怪调,一连错了好几个音。 “还不舒服吗?”嬴政抬起头看她,“别弹了,过来,坐到朕身边。” 座旁马上有宦官迈出一步道:“陛下,如此不妥。” 嬴政抬头看了那宦官一眼,他马上闭了嘴。于是瑾娘乖乖走上阶去,跪坐在嬴政的旁边。御案上悬着好几只灯烛,火光明亮,将嬴政的脸抹上一层暖色,看起来倒有些温馨的味道。 她又低头看着嬴政在认真地批改奏折。有时候他的唇角牵出一丝微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又变成平静无澜的笑容;有时候有现出不耐烦甚至于烦躁的神色,在竹简上用刀笔用力划了几道,掷到一旁。瑾娘刚开始还矜持地低眉垂目,努力地学习斗鸡眼,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子尖上;后来看嬴政专心致志地处理国事,索性就着灯火打量起他来。 瑾娘离秦始皇这样近。原来他也是个凡人,暴躁、迷信、恐惧着衰老和死亡,想要攥紧手中这一切;然而他在灯下的笑容,却无比温柔,忍不住让她脑补眼前这是个四十岁已经成家立业的男人。 也许是烛火跳动和刀笔的声音太催眠了,瑾娘感觉到疲倦,阖上双眼,想着虚无缥缈的事情。知道瑾娘身体不舒服,为什么嬴政还让她呆在这里呢?放她回去睡觉不是最好吗? 瑾娘的头越垂越低,几乎就要挨着桌面了,猛地一个激灵,又醒过来,匆忙地抬起头,左右看看,又去摸摸嘴角,是否有口水淌下来。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嬴政正盯着手中握着的一片竹简,皱着眉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竹简正是方才瑾娘偷偷混进去的。 灭秦者胡。 她大气都不敢出,只低着头,悄悄觑嬴政的脸色。她忽然又后悔了。嬴政讳言死和秦灭,如果弄得他不爽了,彻查此事,最后把瑾娘查出来,就算胡亥也救不了她了吧。然而稍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嬴政并没有暴怒,竟然还点了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不是吧,他难道意识到了胡亥的危害性?决心要大义灭亲了? 嬴政在奏折堆里翻来翻去,一转头见瑾娘正睁大了眼睛望他,竟然还冲瑾娘笑了一下:“多亏有天人提醒,朕才恍然大悟。北方胡人,实在是大秦之强敌。若不防范,将来定会有大祸。” ……敢情嬴政是将竹简上这个胡字当成了北方匈奴啊。瑾娘觉得好笑,却也笑不出来。原来这历史还真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 作者有话要说: ☆、瑶阶晴日 两个月间,瑾娘未在宫中再见到胡亥,眨眼间便到了冬天。这天,瑾娘正端了炭火盆要往冀阙去,适逢百官下朝,她便连忙闪避到一边的背巷中去。正在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姐姐”。 瑾娘手一抖,差点把火炭泼了自己一身。她回过头,见胡亥正瞧着她笑。数月不见,他竟然又瘦了一些,脸颊陷下去,颧骨显得很高,骨架一分明,就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戾气。上次见他,瑾娘是才打了水,结果叫水泼了她一身;这回她可是端了满满一盆的炭火……瑾娘把火盆放在一边,在裙上擦了擦手,才行礼道:“见过十八公子。” 胡亥左右看看没有旁人,才走过去靠近瑾娘,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么?我……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片竹简,你可有看到?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字,应当是能看懂的。”他说得很快,根本就不留给瑾娘回答的余地,说着说着竟然有些生疏,紧张地搓起手来,“父皇许久未召我进宫,我老师赵大人去问了一下,可能是与宫闱之事有关,他让我不要再见你了。” 瑾娘说:“赵大人是为公子好,公子请回吧。” 胡亥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踯躅半晌,才说道:“这么久没见,我有个礼物要送给姐姐。你往北边甘泉宫走去,记得沿着宫墙走,随后自然就明白了。”说完,他朝瑾娘这个方向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瑾娘忍不住转头去看胡亥,见他满面凄然,却不再多言一句。 小孩子露出悲伤的神色,还觉得天真可亲;胡亥逐渐长大,当他再度现出这样的神情,不由令瑾娘的心跳一滞,好像真有天大的伤心事压在他头上一般。胡亥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仍然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回头。瑾娘站在原地,细巷中吹过长而悠远的风,她迈开步子向甘泉宫走去。 其实,所谓胡亥送她的“礼物”,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次八成也是有惊无喜。然而瑾娘却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往甘泉宫那边过去了。 甘泉宫内,沿宫墙处大多为荒地,有时候也被倾倒些垃圾,鲜有人过来。胡亥该不会是想跟她玩寻宝游戏吧?瑾娘越走心里越没底,正当她以为被胡亥耍了,打算掉头回去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的幽幽琴声。 她定下脚步,仔细聆听着琴声,是《琴师》的曲调,而且为d小调,是高渐离的演奏习惯。瑾娘觉得头晕目圆,双脚哆嗦,几乎站也站不住了。高渐离,这是高渐离的筑声。瑾娘转过身,朝着筑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着。筑音本来就离她不远,她走了几步后就定下脚步,往下宫墙。 秦时的宫墙都是土一层层夯出来的,约莫两米来高,外面涂了浆,十分朴素,琴声与她只隔了这样一堵墙,她伸手抚在墙上,又仰头看了看,墙太高,她爬不上去。琴声断续,就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一样。就算墙外的人不是高渐离,《琴师》的曲调却实实在在响起在秦宫的墙外。 瑾娘在附近墙上摸索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找到能攀墙上去的落脚处,附近甚至连个梯子都没有,也没有高一些的楼。瑾娘想要喊话过去,又怕惊扰到甘泉宫中值守的人。因为过来得焦急,她也没有带上筑,此刻居然只能干着急。 她在身上摸了摸,竟然摸到了那枚埙。许多年前,其实也只有三年而已,可是这三年来,瑾娘却感觉,漫长得无以复加。就连这个高渐离曾经买给她的埙,都像是文物一般,一直都在她衣袖里挂着,沾了她的体温,就像牵住对高渐离的念想。 也许这个人不是高渐离,胡亥不会胆大包天到让一个已经死去的刺客在皇宫外击筑,这不是找事么。 也许这个人就是高渐离,不然他也无法奏出《琴师》的曲调。不管他是谁,对于瑾娘而言,都无所谓了,她只当他是高渐离。就算见不到他的人,看不到他一眼,但是能够隔一堵宫墙而挨着他,那她也就满足了。 瑾娘举起埙,放在嘴边吹响,埙声伴随着筑声,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上下颤抖,有如呜咽,顺着风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墙那边,筑声稍微停滞了一下,很快又响了起来,这回按着她埙声的节拍,一声一停,有如长歌当哭。瑾娘和高渐离都是搞音乐的,他们可以用音乐交流,不论隔了多远,隔了怎样厚的一堵咸阳宫宫墙,隔了两千年,她依然能听得懂对方的琴声,肝肠寸断。 说来也奇怪,本来还是晴天,过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也瞧不见太阳,头顶是铅灰色的云,压在咸阳宫上。风也大了起来,直顺着袖子往里面灌。筑声停下来了,瑾娘贴近宫墙又细听一会儿,只有风贴着地面刮过的声音,再什么都听不到了,好像方才连 瑾娘从甘泉宫返回时,却碰见了赵高正站在主殿阶前,倒把她吓了一跳。赵高穿了身白衣,站在台阶上,仰脸看着天,叹道:“怕是乌云蔽日,又要下雪了。”他侧头瞥了瑾娘一眼,立刻堆积出满面的笑容,只是眼中一片冰冷,让瑾娘看不懂赵高这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姑娘去哪里了?你不知道,陛下正遣人寻你呢!” 瑾娘颔首:“大人勿怪,我去取筑过来。” 赵高说:“陛下不是让你击筑去的。他在殿内批改奏章,让你进去伺候。” 殿中火盆烧得正旺,非常暖和。嬴政坐在御案前低头看奏折,见到瑾娘,抬头招呼了声:“过来,坐到朕身边。” 瑾娘不知道嬴政以前批改奏折的时候,是否也让别的女人坐在他的身边过,她也从来没有去试图问过。皇帝的宠爱就在手边,瑾娘想要的却并不是这个。她努力活在这个世上,偏被一次次捉弄。 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连看着那蹿起来火苗,都觉得有几分喜气。瑾娘坐到嬴政旁边时心不在焉的,因为想着高渐离在墙外击筑的模样,她连看都看不见,心里就想堵了个什么东西,难受得很。以后一定不能再听信胡亥的话了,所谓的“礼物”都是拿来给她添堵的。 嬴政是个工作狂,他低头处理公务的时候从来不会发生心不在焉的事情,更不会对瑾娘动手动脚,顶多就是抬头嘱咐宦官将火盆搬近一点,或者召乐师进来奏乐。瑾娘坐在一边,跟招财猫的摆设一样,穷极无聊了,倒可以走走神。 她抬头看着嬴政因为翻阅竹简而上下晃动的脑袋,突然发现,嬴政的鬓角有些地方已经长了白发,看起来亮晶晶的。这个男人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在古代,四十岁算是老人了。难怪他还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永固大秦的河山;且国家之事,事事亲为。 过了一会儿,嬴政放下手中的刀笔,掷开竹简,揉了揉脖子。他侧过头看了瑾娘一眼,突然露出个微笑,道:“下雪了。” 的确,隔着帐幔望过去,大殿的门是敞开的,雪花缓缓飘落在石阶上,也不知下了多久,尚没有堆积起来。瑾娘忽然走神,不知道高渐离在返还住处的路途上,会不会被雪落了一身。她忍不住想起以前高渐离还在咸阳宫中的时候,下雪的天气,她去找他,见他在院中击筑,因为看不见,雪下大了也不知道,长发上挂满了雪花。 正想着,忽觉脸颊一阵刺痛,原来是嬴政拿了片竹板轻轻划过她的脸,唤她回过神来,又似笑非笑望她:“你在想什么?” 瑾娘不应声,嬴政继续看着手中奏折,头也不抬说了句:“你在想高渐离?” 瑾娘说:“不敢。”嬴政总是冷不丁就冒出一两句惊悚的话语,开始还把她吓得够呛,后来瑾娘也就习以为常。对于后宫的妇人,嬴政只是爱说说吓人而已。 嬴政哼了一声,仍旧低头看着手中奏折:“说是不敢,你心里要想,难道朕还能将你的心肝给剖出来?”他随手将竹简丢到一边,“又是谏言召回扶苏的。说起来,也有三年没见着这孩子了,也不知在边关磨砺得如何。” 瑾娘冲口而出:“陛下既想念大公子,何不将他召回,共聚天伦,也是美事。”扶苏回来了,总有能和胡亥对抗的了。 嬴政突然一笑,牙几乎都要露出来的,那表情像是要吃人。瑾娘在心中自掌嘴,貌似她说错话了。嬴政道:“阿靖,你说这话,就好像是扶苏的母亲一般。可惜飞卿去世这好些年了,朕几乎都要忘了她的模样。” 其实,扶苏的年龄,比瑾娘还要长个四五岁,嬴政开这玩笑,心里都不觉得别扭吗?也许他当真是把瑾娘当成了扶苏的母亲,郑飞卿。在男人眼里,这女人总是十来岁的年纪,等到年华老去,又不知该迎接怎样残酷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夷于飞 在咸阳宫中,时间竟也过得飞快。先前瑾娘还在长吁短叹穿越过来的三年简直每天都度日如年,然而如今,又过了两年,她已经十九岁了。在秦朝而言,十九岁未嫁,绝对是老姑娘了,可是看嬴政这架势,他并不打算放瑾娘出宫,也许是要瑾娘一直陪伴着他,即使死后,也入地宫殉葬吧。 第二年,阎翩翩给了她一名新进宫的小宫女当媵人。这小姑娘小名叫子罗,从前也是燕国人,才十四岁,比瑾娘初次进宫时年纪还小。子罗不太说话,似乎对周围的事情也都漠不关心,瑾娘吩咐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挺无趣的一个人。 后来瑾娘和子罗相熟了,同她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子罗在进宫之前,在家乡就有中意的人了。只可惜这一进宫,也不知有生之前能否还能回到家乡,再见那个人一面。说到底,大家都是可怜人。宋子城的一切,都只像是久远之前的一场梦。 瑾娘已经开始不去计算时间了。去算每一天怎样过去,无非是强调,她和高渐离的离别之期又填了一天,茫茫渺渺,没有尽头。她有时也会摸去甘泉宫,倚在听到高渐离琴声的地方,静静等待。虽然时常会等上一整天都毫无收获,但有时她听到从那边传过来的琴声时,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隔着一堵墙,却连面都见不上。她倚墙弹琴,与高渐离的琴声相和,琴声高亢,几乎要冲破九霄,可她的眼泪却挂在脸颊上,拭也拭不干净。 瑾娘再度入宫的第三年,始皇出巡,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出巡了。尽管他的身体已经有些不行了,瑾娘明显感觉到,嬴政老了。他的白发越来越多,时常咳嗽,处理奏折时,一个微小的不遂心都可能让他发脾气。但他还是叫人备了车队,向东而去,顺便至北边去巡视边防情况,以防止胡人来犯。 嬴政对瑾娘说过,他们秦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总会尽力游历四方。这大概是一种旅游情结吧,他吞并了这天下,就像猛兽巡视领地一般,时刻都要盯着,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别人抢了去。瑾娘不由想起秦始皇死后,秦二世继位至秦朝灭亡的凄惨景象,有点伤心。 始皇这次出巡时间较长,春天还没到,柳树尚未抽青时,始皇就率领众人浩浩荡荡从咸阳出发了。嬴政带了胡亥等人同去,瑾娘心中倒是有点怨念了。不是想要见到胡亥,而是只有她见到胡亥时,才有可能再见到高渐离。 夏天时,宫里进来一批工匠下人,修缮宫室等处。其中有一名跟随老工匠的学徒,看起来有点怪。他年纪也有三十了,却笨手笨脚的,根本不像是做活的人,而且他眼睛似乎也有些问题,走路跌跌撞撞的。老工匠径自走到瑾娘居住的宫室,隔着帘子问道:“夫人居所可有需要修补之处?” 瑾娘正在击筑,微一抬头说道:“没有,请回吧。” 那老工匠捻了捻胡须,却没有走,而是又问:“琴中相思,只在眼前,也不愿相见吗?” 瑾娘一惊,手下弹错了个音。她从座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想想又觉得不妥。她低声唤过子罗,把放下的帐幔帘子全都卷起来,请工匠和他的学徒进来。 果然,跟在老工匠身后的那名学徒,身材瘦弱颀长,面上抹了许多锅底灰。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来把灰擦干净,不是高渐离又是谁。瑾娘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吩咐道:“偏房里好像有处漏雨,子罗,带老师傅过去看看。”那老工匠一捻胡须,笑着说:“夫人既然吩咐了,下仆就去看看。赵大,你看此处有什么需要修缮的,都帮忙看看。” 说罢,老工匠就随子罗离开了,屋内只剩下瑾娘和高渐离两人。瑾娘心慌意乱的,想要多看高渐离几眼,又匆忙低下头去,手中拨着筑弦,也拨不出什么曲调。高渐离这又是何苦,行走在后宫中,一旦被人认出来,便是杀身之祸。可是当瑾娘坐在他对面时,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现在就死去,也甘之如饴。 “你的眼睛……”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场,就这样问了一句。 “近两年来是恢复了一些,能看见一些东西了。”高渐离说,伸手摸索着,扶上瑾娘的胳膊,瑾娘也就顺势站起来,倾身向他,“瑾娘,你听我说。你我且都再忍耐一下,一定能等到机会。”他凑近了瑾娘的耳朵,低声道:“杀死赵政,我们趁乱逃。” 瑾娘睁大了眼睛:“你要刺秦?” 高渐离低声道:“不是我们来做。” 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了,后退了半步,又坐下去。她问道:“跟你同来的工匠是谁?” 高渐离答:“那是桑大人。赵高的人,可以信他。他帮我们安排这一切,在此之前一定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啊,瑾娘。” 工匠在夫人房中逗留太久,难免会招惹非议。两人随后便告辞离开。瑾娘知晓高渐离这样混入宫中来看他一次是何等不易,可是当他要走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办法来挽留。 从那天之后,瑾娘就再也没有见到高渐离。也是,他进宫一次,谁知道要费多大的功夫呢。而且被人发现,都不是一死了之就能简单解决的事情了。 秋天时,始皇出巡归来。他晒黑了一大圈,想来这巡游的一路上也甚为辛苦。一个月后,胡亥娶妻。他的妻子姓程,据说程氏的父亲是个将军,在咸阳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婚礼当日,瑾娘自然是没有见着胡亥的,她也不知道这秦时的婚礼是什么样。然而静坐室中击筑时,她却忍不住想,也许胡亥娶了妻,就忘了她瑾娘。 因为有胡亥的宠爱,瑾娘虽然多了许多麻烦,可是也有了无数特权,尤其是与高渐离有关的。胡亥和程氏新婚之夜,瑾娘独自在宫中击着筑,也说不清心内是怎样的感受。忽然帐幔被跳开,胡亥探头进来:“夫人击筑,真是好兴致。” 瑾娘道:“赵大人说笑了,妾是乐官,必当击筑,谈何兴致不兴致。” 赵高在她的居室内踱步。瑾娘多少觉得不自在。她知道赵高心机深沉,又与她不那么熟稔,呆在这里,一分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瑾娘屏退了子罗,对赵高道:“大人有话请直言。” 赵高坐到了瑾娘对面,阴森森笑道:“宋瑾,我们的计划就快要成功了。现在我们在等一个时机,等到胡亥公子长大,有能力来即位,且肃清所有对我们不利的人。“ 他一口一个“我们”让瑾娘心里很不舒服,毕竟从内心深处,瑾娘还是抗拒成为胡亥这一伙儿的。历史上,胡亥为奸,扶苏为忠。但真当她陷入这个漩涡时,她才发现,什么都无力去改变了。 “等亥儿即了位,他许给你的,都会给你;要是不成——”赵高拖长了语调,手在颈下凶狠地比划了一下,“我们都将绝无生机。也许你还能去生殉,落得个全尸;可是高渐离呢?” 瑾娘手中竹板在筑弦上用力一划,发出刺耳的声音,她问:“需要等多久?” 赵高道:“我也不清楚,也许两三年,也许五六年。这世上何来长生不老药?”他忽然低下头又笑:“宋瑾啊宋瑾,你等得辛苦,我等得何尝也不辛苦呢?可是我们都要等。能够等到最后的,才是最后的胜者。” 瑾娘抬头去看赵高,见他两眼深邃,如同冰窟。 自巡游归来之后,嬴政不再幸瑾娘。或者说,他不再幸宫中任何一个美人。嬴政的脾气越发暴躁乖张,即使是以前千般宠爱的瑾娘,也时常因为没有及时地奏出他想要听的曲子而被她斥责。斥责倒还算是好的,有些宫娥宦官直接就被拉出去杀了。伺候这样的君主,瑾娘不禁感觉到十分苦恼。 嬴政心情好的时候,又对瑾娘格外温柔和煦,赏她钱财,让她坐在他身边,软语温存,像换了个人一般。难道他不幸罹患了更年期综合征? 成家之后,胡亥往咸阳宫里就跑得不是那么频繁了,但是只要他进宫,还是会去看瑾娘。他举手投足之间,让瑾娘越发清晰地意识到,嬴胡亥,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一个明知道结局的事件,她却还要一分一秒熬着,然后等着,也真是一种折磨。 “我娶了妻,方知道女人的妙处。”胡亥大言不惭地对瑾娘讲着,“可惜娶的那人总不是最为中意之人。” 这场权力的角逐,他们几人都在等。可是最后,没有一个人会是赢家。瑾娘不求别的,她既然初心就是高渐离,那最终也只希望和高渐离在一起,隐姓埋名,复归最为平常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她最好的年华都要在这秦宫里面消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荧惑守心 胡亥成家后,虽然还是时常出入咸阳宫,去寻瑾娘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也许是他已经对瑾娘失去了兴致,也许是他为免落人口实。有一次,甚至有半年之久,瑾娘都没有见到胡亥。 到了始皇三十六年,瑾娘已是二十二岁,胡亥当年虚岁十七,却完全长成了大人的样子。他个子蹿到将近一米八,人又瘦了下来,显得格外挺拔;蓄须之后,脸上仅剩的一点稚气也被尽数掩去了。他入宫时,除非是在嬴政面前,不然总是带着倨傲睥睨的神色,也不知是硬装出来的,还是本性使然。瑾娘偶尔在宫中见胡亥一眼,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胡亥长大了,嬴政老了,这个江山马上就要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这一年多有不祥之兆,其一便是“荧惑守心”,荧惑星行至心宿之处,帝星黯淡无光,是为不祥,预示了大秦帝国的皇帝将如星宿一般陨落。为了此事,嬴政在深夜里常长嘘短叹,若是瑾娘在服侍他,他有时还神经质地问瑾娘:“朕死后,你可还愿意陪朕?” 入宫这么多年,假惺惺的体己话瑾娘学了不少,毫不迟疑地回答:“是臣妾之大幸。” 嬴政叹息了一声,伸手抚摸瑾娘的长发。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不少,平时都是束起的,此时放下来,铺在枕席之间。嬴政伸手抚上去,他自语道:“阿靖,你还年少,希望能与朕同老。长生不老之药——”他嗤笑一声,“天下无不掌控在朕的手中。朕曾经平定六国,修筑长城,平定北方胡人,待今年朕幸南方设了诸郡,天下还有什么不在朕的手中?” 他忽然又苦笑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连子嗣都没有,待朕死后谁知道会流落何方,不若在地下陪伴。”嬴政叹口气,语气凄凉。 瑾娘不说话,闭眼睛装睡,呼吸沉稳。她想,才不是这样。她要等高渐离,已经等了七年了,她不怕再多等几年。见瑾娘睡熟了,嬴政也就倒卧下来,躺在她身边。他的体温还是这样低,也许是什么天生的疾病吧,让瑾娘忍不住想要抱紧了被子。 这年秋天,又出了件大事。在东郡处,忽然从天而降一块大陨石,落在郡外的平地上,据说当时烟尘漫天,陨石上浮现出文字,种种异象,使得当地的百姓都人心惶惶。嬴政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派人前去查看。不多日,派去的人传回来消息,这陨石是火红色,形貌丑陋,孤零零伫立在荒地中,陨石上竟有七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仔细查看字的斫痕,乃是新刻上去的。 有那么两天,嬴政简直跟得了狂躁症一样,每天都在殿中踱来踱去,时不时还自语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拿起一份奏折,看两眼,不顺心了,就往地上摔去。宫人皆提心吊胆,瑾娘是乐官倒还好,贴身服饰嬴政的宦官宫女,甚至有被他所杀的。 有一日,嬴政在瑾娘处过夜。半夜里,瑾娘醒过来,见嬴政直挺挺站在床边,背对着她,险些吓出心脏病来。嬴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暗室里发亮,声音却温和:“朕索不出在石上刻字的人,就要东郡五里之内的人全部死。如此,何惧朕死而地分。” 瑾娘的脑子还有点木,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东郡陨石上那六个字的事情。她打了个哈欠,觉得夜里有了些森然的冷意:“陛下当真要这样做?东郡五里之内人烟稠密,这一杀,不知多少人要殒命。” 嬴政俯视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能成什么事。”他应当是觉得瑾娘烦了,竟一挥衣袖,拿起搭在一边的外衣,大步向外走去。他也许是为了防刺客暗害,很少在嫔妃的房中过夜,时常睡到半夜醒来,人就不见了。瑾娘急忙披衣起床去送他,嬴政回身摆手:“外面秋寒露重,你不要出来,当心着了凉。” 他对一个小小的嫔妃这样体贴,却能毫不犹豫地杀死成百上千人。瑾娘站在窗前,默然目送着嬴政走到走廊中,值夜的宦官打起灯,为他把外衣披上。在手中提着的灯盏映照下,嬴政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难怪嬴政如此恐惧死亡,因为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 次年,嬴政再度出巡,征发逃往的犯人和奴隶,且至南方而去。在此期间,桑大人又冒充修缮宫室的工匠,带着高渐离入宫,见了瑾娘一次。两人期间有两三年未见,再见时,反而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了。 高渐离道:“我的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楚,也能瞧出来你的模样了。瑾娘,跟七年前比,你是一点都没有变。” 瑾娘苦笑。房中有铜镜,她走过去看着镜中的自己。当年像是美人经过PS,如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的眉宇之间含着愁,五官也长开了,下巴显得很尖,脸颊上的肉也没了,一副享不了福的样子。二十二岁,尚算年轻,却显出沧桑来。瑾娘就这样对着镜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先生,你有办法逃走吗?” 高渐离一愣:“逃?” 瑾娘用手捂住铜镜:“逃出咸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先留在那里,然后,我也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在那里相会。” 高渐离苦笑:“咸阳宫易进难出,你又怎样能做到?”他的语气酸酸的:“我知道的,赵政盛宠你,若是你不见了,他掘地三尺都要再把你找回去。当年胡亥不就证实了这一点吗?” 高渐离吃起醋来,倒是不逊于胡亥,还硬是要掩饰着,生怕别人看穿他心里在妒忌。 瑾娘想笑,又笑不出来:“所以要你先过去,然后等我。胡亥和赵高都不可信任,我们不能拖到最后,彼此都会成为牵累。要不然,就回宋子城吧。你回到那里,然后等我。”她计算着历史上秦始皇死去的时间,松开捂着铜镜的手,从镜中看到高渐离满脸的凝重,说道:“不会等很久的,最多也就两三年。如果超过五年我还没有回去,那你就不必再等我了。” 高渐离叹气:“我本来早就没命了,留下这条命,也是为了你。如果我不必再等你,我也不会等,我们就去地下相会。”他顿了一下,“胡亥随赵政巡游去了,赵高也不在。桑大人是愿意帮我的,待我觑得机会,就跑出去。” 不用问他,瑾娘也知道,高渐离逃出胡亥府的难度,不亚于她从咸阳宫中跑出来。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乐师,就算有人愿意帮助他,也要看他的造化了。 瑾娘转过身去,拥住高渐离。她也不在意会不会叫别人看见了,如果现在不同他告别,下次相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高渐离告别时只说:“那我就在宋子城中等你,一直等到我再也等不到你的时候。”然后他跟随在桑大人的身后,撩起帘子,在门口轻微顿了一下脚步,便走出去了,没有再回头。 秋天未至,始皇东巡归来。车辇行过渭水河畔,始皇在道旁伏地迎接的众宫人中看到了瑾娘,便叫宦官将她扶上车,揽在怀里,手指往她鼻梁上一刮:“这么些日子,阿靖可还想过朕?” 真是奇了怪了,嬴政后宫有美女无数,他为何偏宠这样一个小乐师,着实费解。瑾娘赶紧笑脸相迎,说些奉承话,把嬴政哄得高兴,道:“下次出巡,朕带你一起去。” 瑾娘一算时间,心脏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如果嬴政能说到做到的话,下次他巡游,也正是他殒命的时候。 在这时间里,瑾娘一直忧心高渐离是否真能顺利地逃出咸阳城,却苦于无从得知消息。直到有一天,下朝之后,瑾娘正坐在房中击筑,忽然门帘被人大力一掀,一个瘦长的人影连鞋都没脱,就大步闯了进来。子罗在一旁被吓得惊叫,瑾娘连忙命她噤声。 进来的这人是胡亥。他快步走到瑾娘面前,低着头去看她。瑾娘也不慌,抬头定定打量着胡亥。他长成大人了,头发束起来,脸上轮廓也逐渐明晰,说不上有多英俊,却有种让人一见难忘的气质。大概是目光中的阴狠吧,他从小就有的阴狠,平日里藏着,此刻在瑾娘面前,暴露无遗。 “我问你,是不是你怂恿高渐离逃的?”他开门见山就是这样一句,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瑾娘起身,见子罗还战战兢兢站在门口,就对她使个眼色,示意回避,随后躬身对胡亥行礼,柔声道:“妾身招待不周,十八公子请坐。” 胡亥没有坐下,却抢前一步,抓住了瑾娘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甩也甩脱不得。他说:“姐姐,你休想瞒我,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不应该骗我。高渐离走了,他一个瞎子能走多远?我会把他再抓回来的。但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让他走的?” 瑾娘面色不动:“高渐离一走了之,于妾身有什么好处?” 胡亥站在那里,和瑾娘目光较量着。瑾娘率先败下阵来,挪开了目光。胡亥的眼神太过可怕,再与他对视下去,她觉得可能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捅死。 作者有话要说: ☆、目送归鸿 僵持许久,也许是顾忌这边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总不太好。胡亥突然哼了一声,扭头离开。他大力掀开挡在门口的第一层帐幔时,又回过头,侧着脸说道:“宋瑾,你记好了:无论高渐离生死如何,你都别想逃出咸阳半步,更别想从此处离开。” 他大步走了出去,声音却依然从走廊那边传过来,每一字都似针一般刺在瑾娘耳中,让她无从辩驳:“你以为你能斗得过谁?” 胡亥走后,瑾娘慢慢倚着墙,坐到地上,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先不管她宋瑾能不能斗过谁,反正高渐离是跑出去了,而且胡亥抓不到他,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气冲冲地向自己兴师问罪。高渐离一个盲人如何赶路,瑾娘想象不来,但是他确实已经逃走了。如果自己家乡还有人就好了,那样起码可以照料他,不至于出了什么差池。 子罗小心翼翼踱进来,见瑾娘正颓然倚在墙边坐着,连忙上前扶她。瑾娘摆了摆手,示意子罗退下。子罗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将来不能把她除掉,留下来也会是个问题。瑾娘这样一想,忽然觉得身边每个人,公孙沐,阎翩翩,赵高,胡亥,嬴政,都是一副狰狞的面孔,让她觉得十分恐惧。 尽管不相信任何神袛,瑾娘还是忍不住双手合十,祈祷着。希望他一切平安,希望自己最终能回到他的身边,就如同当初在宋子城所约定下的一切那样。 嬴政归来后,越发的宠爱瑾娘了。也许因为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逐渐老去,又没有办法阻止时间,所以总是要亲近年轻的女孩子。不过在宫中,瑾娘也不算非常年轻的了。那么,他对瑾娘好,排除了一切,也只剩下最浅而易懂的答案,他是喜爱瑾娘的。无论出于哪种喜爱,喜欢她的筑声,或者因为她和扶苏的母亲郑飞卿长得相似,嬴政都是喜欢她的。 这个答案让瑾娘心里不太好受。无论站在燕国人还是高渐离这边,她都应该去恨嬴政,可是嬴政对她这么好,不是一朝一夕,如今已经五年多了。人非草木,嬴政从瑾娘身边拿走了最珍贵的东西,教她怎能不恨,却像是在补偿她所失去的一般宠着她,连恨起来都恨得不够纯粹。 始皇三十七年的年初,天气迟迟不见暖意,每日只见积雪堆在殿前,也罕见晴天,若刮起北风来,两层裘衣也抵御不住严寒。嬴政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生病的,开始是咳嗽,低热,吃了药却总也不见好。晚上他在批改奏折时,总咳个不停,直咳得脸上都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来。 瑾娘有次在他身边伺候,见他又咳起来,吐出两口痰来,痰中带着血丝。瑾娘忍不住膝行两步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隔着衣服,瑾娘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脆弱,如果她会什么排山倒海掌,这时候大力来上一掌,说不定就能成就荆轲未成的千古伟业了…… 嬴政将瑾娘带进怀里,拥着她,轻声叹道:“还是阿靖身上暖和。”瑾娘也就顺势握住嬴政的左手,觉得他的手冷冰冰的,忽然又觉得悲哀起来。 这般的天气,高渐离可会觉得冷?他又在哪里御寒呢?世上何其大,瑾娘却会爱上高渐离。她又想起了嬴政,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嬴政最多也就只能再活一年了吧。嬴政活着时,不啻于自己一个庇护,他死了,难道还能指望胡亥保护自己吗? 如此想着,忽然觉得有冰冷的液体划过脸颊,瑾娘往脸上一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入神,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 怎么会哭呢。连以为高渐离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落多少眼泪。瑾娘还在错愕间,忽然有冰凉而粗糙的指腹为自己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嬴政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阿靖,为何要哭?” 瑾娘不知如何回答,嬴政也就放低了声音:“朕的病会好的,而且朕能活千秋万代。你不必忧心。”他又咳嗽了两声,显然连他也觉得刚才说出的话实在太没说服力了,补充道:“你还没有未朕生一个公子,朕怎么会抛下你不管。等你生下公子了,新的宫室也建成,那时候……就好了。” 连千古一帝秦始皇,说出来“就好了”三个字时,竟也显得如此之凄凉。谁都无法改变命运,连天子都不行。 不过说起来,的确,这么些年了,瑾娘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她暗自想,恐怕也是因为嬴政的身体不行了吧……也还好没有留下子嗣,不然就像是个枷锁一样,将她拴在宫中,无论进退都要有所舍弃,两相为难。 眨眼之间,瑾娘穿越过来七八年有余,当年是十五岁,如今长到和古静猝死时一般的年龄,不知道会不会也是个过不去的坎。 春天终于到了,天气一暖和,嬴政的病也便有了起色,只是大病方愈,身体多少还是有些虚弱。依瑾娘来看,他此时的情况就应该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可是这货就是闲不住,见天气暖和了,又开始琢磨着出巡的事情,这回是打算向东南而去。 他本来很少同宫人谈政事,这回却颇为认真地对瑾娘道:“朕这次巡游,带你同去,让你也见识见识,我大秦的河山。” 瑾娘实在搞不懂他这是个什么心态,却也不敢问。一路上的辛苦和风餐露宿她都是有所耳闻的,为什么要带上她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瑾娘想不明白。 巡游之事最终还是因为朝中种种事情而耽搁了,春天过了,夏天也过了。这年却也奇怪,冬天冷得人难以忍受,夏天的酷暑也十分要命。嬴政冬天已经痊愈差不多的病,又轰轰烈烈犯了起来。这回严重到要御医整日不离地守着嬴政。病得严重,他却又严禁周围人提半个“死”字,以至于伺候的人之间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借由始皇病重,诸位公子公主也时常过来看他。胡亥借来看他老爸之机,又见了瑾娘几次,却绝口不提高渐离的事情。 高渐离离开,差不多等同于胡亥和瑾娘合作的契机从中断裂。没有了高渐离的牵制,瑾娘孑然一人,又有嬴政的宠爱,胡亥能将她怎么样?但是瑾娘却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同胡亥撕破脸,毕竟……嬴政也不能庇护她很久了…… “父皇下次出巡,打算携你同去。”胡亥有次同瑾娘装作不经意闲谈间,提起了此事。 瑾娘颔首道:“是陛下的意思。” 当时正是夜幕堪堪落下之时,两个人站在走廊中,背倚着墙壁,嬴政正在殿中歇息。烛影摇动,有三三两两的宫人和御医轻手轻脚进出寝宫,送去汤药。两个人望向殿外黑暗的花园,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风温柔吹着。 胡亥垂下头,小声道:“父皇病重至此,竟还要出巡。依我看……”他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姐姐,我曾经许给你的,我都没有忘呢,一直都没有忘。” 他竟然还管今年叫姐姐。胡亥凑近了瑾娘,想去拉她的手,瑾娘微一侧身,避开了:“殿下别这样,来往的都有人。” 胡亥也就没有勉强,两个人继续站在那里,看着黑暗的花园中,突然有萤火虫飞来,微小的光亮在夜色里窜动,总有些不祥的意味于其中。 秋天时,天气凉了下来,始皇的病经过悉心调理,竟也慢慢就好了。他十分振奋,几乎是一刻都等不得了,便命人开始准备,于当年十月,再度东巡。 而且这一回,他没有食言,他是带着瑾娘同去的,也带了胡亥、赵高、李斯、蒙毅等人,想来是十分重视此次出巡。 有很多年了,瑾娘都没有出过宫。出巡伊始,她看着车辇之外风景,见渭水汤汤,南边秦岭青山连绵,十月的时候,天气才刚凉下来,秋高气爽,让她觉得十分新鲜。嬴政身体初愈不久,也甚是愉快,时常用话来逗瑾娘开心。 瑾娘整日都随着几个乐官坐在挡着厚厚黑布车帘的车辇之中,要是看车外,也只能将帘子轻轻掀起一道缝,手擎得久了,也就酸起来;有时始皇召她了,她就抱着筑从车上跳下来,去始皇的车辇中。如此折腾,着实耗费体力,马车之中实在颠簸,几天之后,瑾娘忽然觉得,巡游也不是件让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而且,因为瑾娘知晓,此次巡游难免会目睹嬴政的死亡,突然就觉得内心沉重,又无从和旁人提起。 嬴政对她的好,她都是知道的,他死后的惨状,她也知道;可是瑾娘又想,也许只有嬴政死后,自己才能有办法逃出去,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得到解脱。 毕竟,高渐离此时就在宋子城中等着她,他们俩一同等了近十年,如果再等下去,只怕也只能盼望来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壤幽隔 秋天过了,冬天卷挟风雪而至。好在此时他们已经行至湘水之畔,大约是湖南这边了。南方的冬天,倒不算特别冷,总比在咸阳城中好捱一些。只是日日车马颠簸,苦不堪言。瑾娘就搞不懂了,依秦朝的条件,出来旅游绝对不是享受而是受罪,为什么嬴政就偏偏这么热衷? 天气冷,路也不好走,因此行路十分缓慢。到了这年年底,始皇又生病了。依然是咳嗽,身上开始长出红疹子来,怎么治都治不好。衡山,九江等郡盛产奇花异草,也有据说包治百病的神药。始皇的副官和随从到附近的县上,挨家挨户求药,可惜药吃了不少,始皇的病却依然不见起色。 后来,对于瑾娘而言,始皇那个蒙着黑布的车辇简直成了噩梦般的存在。每次当她走进那里时,铺面而来的药草味,香炉中不知点燃的什么东西的气味几乎都让她窒息。始皇就躺在黑色的床榻上,目光愣愣地盯着车顶。 人病了,精神也就变得脆弱了许多。始皇总要听瑾娘弹奏《山有扶苏》,精神好的时候,还跟着曲子哼两句。车中光线昏暗,又兼烟雾缭绕,让瑾娘总是看不清楚他的脸,好像下一秒钟,嬴政的脸就会自枕席之间消失。 有一日,见嬴政的心情像是好了一些,瑾娘便趁机进言:“陛下,不如我们返回吧。” 嬴政睁大了眼睛,只可惜身体情况欠佳,少了些君临天下的气势,语气却十分不悦:“为何要回?朕是小病,夏无且说了,很快就能痊愈,为何要返回?你是妇人,就不要管这些事情!” 夏无且也在随行的人当中。瑾娘默然,只能低头击筑,什么都不敢说了。这是你自找的,你以为病最终会好,但是却没有。这病永远永远都没有好,连带大秦的河山,都不会好了。 嬴政从榻上半坐起来,招呼瑾娘道:“阿靖,过来。” 瑾娘走过去,在床沿坐下,顺从地任嬴政揽过自己。他的身上有一股药味,掩盖住那人衰老时的气息,其实还挺好闻的,暖烘烘的,被他抱在怀里时,就像被一个大药罐整个个笼罩起来了。伺候的宦官默立在一边,车厢颠簸,瑾娘觉得就像在梦中一般。这场梦,也快要醒了吧。 “等朕身体好一些了,就写诏书,把扶苏召回来。”嬴政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没有见,还是挺想念他的。也不知他在边关过得如何。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飞卿,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想念扶苏了,给朕托梦。” 瑾娘蓦然窜上来一个恶毒的念头,郑飞卿不是想儿子了,而是要接你走呢。她这么想着,忽然又悲哀了起来。 待过了九江郡,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而这一回,始皇的病却没有好转。 胡亥曾经悄悄找过瑾娘,当时是夜晚,星辰明亮,两个人站在没有伞盖的车上,扶着车轼,告诉她:“夏无且为父皇看过,父皇这次可能会挺不过去。” 瑾娘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就没有太过惊讶。她只是叹息:“不知将来又会变为何样。” 胡亥忽然说道:“不论如何,姐姐,希望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胡亥的侧影,从夜色中看来,完全是个大人了。他今年瑾娘抬头看着苍穹银河流泻,一言不发。 进入平原津时,已经是到了夏天,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嬴政的病症依然没有好转,而且加重了,有时候四肢抽搐,失去意识,面色青紫。瑾娘观察他,疑心他可能是患了癫痫,但是依秦朝的医疗条件,就算是确诊也没有办法去治。 大概也意识到大限将至,嬴政频频把李斯和赵高叫入车辇中,可能是要草拟诏书,交待后事。 有一夜,嬴政把瑾娘叫了进去。他没有让瑾娘击筑,而是让她坐在榻前,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嬴政的手冰冷,力气也不大,好像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似乎神志不太清醒,一会儿叫着“阿靖”,一会儿又叫着“飞卿”,却没有说什么,又陷入昏迷中去。瑾娘坐了一会儿,嬴政睁开眼睛,看起来清醒了许多:“阿靖……你是哪里人?” 瑾娘说:“宋子。” 嬴政又问:“你恨朕吗?朕灭了燕国,诛杀太子丹,诛杀荆轲,诛杀高渐离。” 瑾娘竟然被问得愣住了。是啊,她恨他吗?想来想去,瑾娘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世上有这么多的灰色区域,并非非爱即恨,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嬴政是怎么样的感情。 最终,瑾娘说:“不恨。” 嬴政微微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瑾娘等了一会儿,想他可能已经睡熟了,就轻轻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站起身来。车里没有一个人,连伺候的宦臣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的思绪飘忽,正想着乱七八糟的种种事情,嬴政猛地坐起身来,脸色发青,口中大声喊着听不懂的语句,像是中邪了一样。瑾娘被下了一跳,见他伸手欲拔出放在床旁的宝剑,忽然口吐白沫,失了知觉,又倒回床榻,头磕在木枕上,很大的动静。有那么一秒钟,瑾娘几乎以为嬴政就这样死去了,但又忆起史书上记载他是死于七月,而现在才六月初。 也就只剩一个月了啊…… 嬴政刚才砸的那一下估计不清,清醒人都能被砸糊涂,何况他本来就糊涂着。瑾娘慌里慌张跑出车子,叫夏无且过来,却被候在车前的丞相李斯给拦住:“夫人何必高声?切不可打扰陛下休息。” 瑾娘看着李斯又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赵高。他们都是串好的,将嬴政的病这样拖着,恨不得他早日病逝。难怪最后会不得好死!瑾娘愤恨地想。 过不了两天,随行的蒙毅忽然被一纸诏书遣去了北方边境。嬴政病重,这诏书究竟出自谁手也不得而知了。平原津多大风,瑾娘迎风而立时,望着天地相交之处茫渺的所在,竟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突然感觉到害怕。身边没有高渐离时,还有嬴政,现在嬴政也很快就要不在了。 至于胡亥,瑾娘从来没有想到要依靠他,因为她最终是要背叛胡亥的。 七月到了,酷暑难耐。始皇病入膏肓,以至于同行的人心头全都蒙上一层阴影。也不是所有人,赵高,胡亥,李斯,他们现在就忙得很呢他们每日出入嬴政的车辇,又凑在一起不知商议些什么。 大约到七月半时,众人抵达了一个名为沙丘的地方。当天,瑾娘抱着筑来到嬴政的车辇前,求见始皇。 守在始皇车前的是赵高,他只稍微思忖了一下,就让瑾娘进去了,而且可能想到瑾娘一个弱女子也不可能做什么,连派人跟进去监视都省去了。 瑾娘走到嬴政榻前跪下,低头看着将死之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死神一样,因为她知道,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 也许所有的事情很快都会有所了结吧。 嬴政躺在黑色的枕席之间,浓烈的药味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种死亡的臭味。他还有一口气,蜡黄的脸衬着黑色的衾被,看着十分可怜。当他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修筑长城,焚书坑儒时是何等霸气,如今只是个躺在他乡等死的老人。 瑾娘觉得感慨,想说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陛下。”瑾娘轻轻唤了一声,嬴政缓慢睁开眼睛,目光已不复清明,反而像是高渐离被熏瞎眼睛时的模样。 “我来看你了。也许再也不会来看你了。”瑾娘说,嬴政没有说话,只半张着嘴,喉咙发出些气喘的声音。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就要死了。”瑾娘说着笑起来,眼泪随着笑容的绽开一同落下,“你问过我是否恨你……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真的是恨你的吧。因为我爱高渐离。” “我一开始就爱上他了,不然我怎么会随他一同来到咸阳。” 嬴政的手微抬起来,又落在了榻上。 明明荆轲和高渐离都是盼着嬴政的死,为什么在他真的要死去的时候,瑾娘会一直掉眼泪……她不可能爱上嬴政的,嬴政的儿子都比她要大啊…… 瑾娘的眼泪落在嬴政的脸上,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嬴政忽然又抬起了手,搭在瑾娘平放在榻边的手臂上。他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朕死后,你要永远伴我。” 瑾娘抹去了眼泪,贴在嬴政的耳边小声说,有如悄悄话:“高渐离未死。十八公子骗了你,他什么都在骗你。”她还想说,突然又觉得一切对这个人而言太过残忍,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瑾娘将筑拿过来,放在膝头,拿起竹板,开始轻轻击弦。这一曲是改编后的莫扎特的《安魂曲》,用筑击起来,少了许多味道,却更显得凄凉起来。嬴政不再说话,也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仿佛已经失了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高树悲风 《安魂曲》的余韵犹似在这夜空里飘荡着一般,久久不散,更给人心头多添了一层压抑感。高山崩塌,江流阻断,瑾娘放下竹板,手按在筑弦上,静坐了很久。车中的灯火摇曳,似乎有个人影掠过,她再去看时,四处什么都没有了。 虫鸣声隐隐地传过来,遥远得好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瑾娘看嬴政躺在那里不动,疑心他断了气,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嬴政依然有气,只是陷入了昏迷状态,瑾娘的手指感觉到在冰冷的皮肤下有根血管在跳动着,跳得很轻,只要瑾娘手指收拢,稍微用力,这个人从此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嬴政的皮肤冰冷。夏天这么热,他的体温还是这样低,也许人将死时,都是如此。瑾娘回身端来了烛台,凑近嬴政,细细照看。 再多瞧他一眼,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瑾娘用目光勾勒着嬴政的面颊和五官,他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有了皱纹,此时看起来,就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他的头发散了一大半,垂在木枕上,其中添了很多白发。上一回嬴政留宿瑾娘那里是什么时候?记不得了,瑾娘只记得,上一次见他,嬴政好像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发。 仿佛一夜之间,嬴政就老了。他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总认为自己不会死,而且最终会取得长生不老药,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也不知是悲叹千古一帝秦始皇最终也是这般凄凉的结局,还是忧心自己将来仍是看不清前路的茫茫一片。瑾娘忽然又有眼泪涌了出来,滴在黑色的床褥间,消失不见。她屈身,将脸贴在嬴政的面颊上,就像在冰鉴上轻轻一碰,便离开了。这个男人以前对瑾娘说过的话,她都记得,但是她又想,嬴政不可能是真心爱着她的。 他只爱这大秦江山,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待人一死,便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费尽心机想要守住的基业,最后都毁在他儿子手里。 瑾娘擦着眼泪,抱起筑,走出了车辇。 是夜,浩浩荡荡巡游的队伍在沙丘停下休息。瑾娘本来闷闷不乐地坐在车外,看漫天的星辰,胡亥也就走到她身边,倚靠着她坐了下来,问道:“何不登沙丘看看?” 沙丘之处,有一个沙土堆积出来的高台,故名。瑾娘跟随胡亥登上沙丘之后,望着远近看不清楚的灯火,觉得所在并非人间。 “你哭了?”夜色尚不算很暗,所以他也就瞧见了瑾娘脸上的泪痕。她的眼睛稍微有些红肿,想必今天哭了挺长一段时间。 瑾娘颔首。胡亥明知故问道:“为何?” 瑾娘说:“陛下病重。”她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胡亥冷冷嗤笑一声。然后胡亥亲昵地揽过了瑾娘的肩膀,凑近了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父皇死了,秦二世就是我,我就是皇帝。” 虽然胡亥从前也没有表达出太多对他老爸的敬重,但是对瑾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倒是让瑾娘忽然就害怕了起来。胡亥告诉她太多了,就算是因为胡亥偏爱她之故,赵高和李斯又岂会放过她?要是胡亥再知道瑾娘一直策划着和高渐离私奔出去,那绝对就更精彩了…… “殿下不是大公子。所以要除掉扶苏公子,还有别的比你年长的公子。”瑾娘仰头看着夜空,轻声说,语气平淡。 “我的老师是这样跟我说的。其实……”胡亥揽着瑾娘肩膀的手攥紧了,“杀大哥,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若不忍,又如何能成大事。而且老师说,又不是我亲自来做。” “妾第一次见到你和扶苏公子,是在中秋宴饮上,那时候你只有十岁,站在扶苏公子身边。”瑾娘说着,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如今,已是十年过去了。那时候你的父皇,气势迫人,让人连同他对视都不敢;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皇就快要去见先祖们了,你为何仍对他念念不忘?”胡亥不悦道,“他对你好,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父皇他其实痛恨女人,对他而言,你也就只是一把筑,能响出好听的曲子而已,你何必又为他心伤?” 因为秦始皇的母亲与嫪毐私通之事,致使嬴政对女人有阴影,他终身未立后估计也与此事有关。这种事情被胡亥一说,瑾娘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嬴政何尝会倾心一个普通女子,自己于他,不过是玩物,只是被他所喜爱,能过得更好一些罢了。 “人都有一死,只是感叹而已。”瑾娘说。胡亥沉默一会儿,听着从东边遥远的海岸线吹过来的风摇动黑色旌旗的声音,然后慢慢说道:“你不必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瑾娘不再说话,她和那男人的儿子并肩坐在车旁,看着沙丘上空的星星。也许这一夜会有流星从天上坠落下来。 当夜,瑾娘做了个梦,嬴政站在一大群面目模糊的人当中,定定看着她。瑾娘想要上前一步,抓住嬴政的袖子,却见他忽然从腰间拔出佩剑来,斩向瑾娘。血花四溅,瑾娘也不觉得痛,嬴政扔了剑,将瑾娘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一同陷入到深渊里面。 忽然,瑾娘听到了筑声,是高渐离的筑声,千真万确,仿佛就响在耳边一样。她想要辨别是哪首曲子,击筑的人又在哪里,四处环望,只有茫茫黑暗,什么都看不清。瑾娘猛地醒过来,满头都是冷汗。她看看窗外的太阳,已经是近辰时了。以往此时,众人都会被驱赶着登车,继续行路,今日却都是静悄悄的。 瑾娘心里知道,大概是始皇已经去世,那个梦也许就是嬴政同她最后的告别吧。 这一天是秦历七月丙寅日,九月初十。 众人等到了下午,太阳已经西偏了,才缓慢地继续行进。这回,没有再向东而行,而是向西返回咸阳。跟随的人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莫名其妙耽搁了大半天,一时间,流言四起。胡亥和赵高的办事效率倒是快得让人吃惊。当日天还没黑之际,有几名侍卫就莫名就消失了。之后,始皇乘坐的辒辌车中,每日依然有人进献饭食,官员奏事时,内中也有应答,一切同往常一样。只有瑾娘知道,当她进入车辇中为始皇“献艺”时,是对着一具棺材击筑的。车前有侍卫把守,瑾娘若是敢整出什么幺蛾子,当场就会被斩杀于车前。 生死两相比照,竟是如此讽刺,几乎让人想笑。 从井陉到达九原,天气越发闷热,车中开始散发出异味。其后,又有许多人被派往附近城镇,去鱼肆买回来数石的鲍鱼海鲜之类,堆放在车上。一时间,腥臭冲天,让人苦不堪言,谁还去计较哪个车辇上有什么味道传来。 当晚,胡亥拿了酒来寻瑾娘。两人方对坐而饮,赵高就遣人来叫胡亥,他只好匆匆嘱咐了瑾娘两句,就离开了。 他说:“父皇没有生养儿女的嫔妃,都是要殉葬的。但我不会让你殉葬,我说过,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瑾娘送胡亥出去,见有许多侍卫把守附近,她心下了悟。因为自己知道得太多了,留不得,胡亥又不愿杀自己,所以只能严加看管。怕是自己本来计划的,行至途中就偷偷溜掉,直奔宋子城和高渐离汇合的可能性并不大了。只能等待回到咸阳城之后,再另想办法。 随后半个月的赶路,对瑾娘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鱼虾腐烂的臭味,让人格外难以忍受,而且这种臭味还要伴随众人一路。瑾娘甚至想,一具尸体究竟能散发出多大的气味,要用这无数的臭鱼烂虾来掩盖。当八月初时,绕过渭水之畔,远远看见了咸阳城的城墙,瑾娘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倒不是因为她希望回到咸阳,而是再也不用闻着满车的臭味了。 八月份回到咸阳后,始皇发丧,九月初,葬于骊山。在这期间瑾娘一直没有见到胡亥,如今他同以前大不相同,再不是十八公子殿下了。公子扶苏在边关自杀,朝野上下为之大为震动,在赵高伪造的诏书中,始皇指二世为胡亥,故胡亥登基,是为秦二世。 这个大秦帝国,随着嬴政葬于骊山,胡亥登基,终于即将走到了尽头。瑾娘本来想要冷眼看着这一切,却突然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哪怕不动情,她也早就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瑾娘随东巡的队伍回到咸阳之后,却没有被安置在咸阳宫中,而是在胡亥的授意之下,被带到了城中一处宅院中住着,宅院之外有人把守,断绝一切往来。这样一来,她的出逃计划又一次落空了。不知道要让高渐离在宋子城中等她多久,只希望不会等到两人都绝望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昔我往矣 瑾娘已经算不清楚自己在这座宅院中住了有多久,院子有人把守,就算瑾娘在庭院中多逗留一会儿也会被持刀的侍卫请回房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算插上翅膀也是逃不出去的。这个大秦帝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她在这重门深宅之中,却什么都不知道。 贴身照料她的人是个被割去舌头的哑巴,每日只给瑾娘端来饭菜,平时她除了击筑,再无别的事情可以做。这样大约过了有两三个月,瑾娘以为胡亥都要把自己给忘到了这里,胡亥终于来看她了。 一大清早,瑾娘正懒懒地倚在窗前,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琴弦,忽闻有脚步声进门来,她一回头,惊愕之下,差点把筑给掀到了地上。 胡亥问:“姐姐,你住在此处可好?” 他问这话也就罢了,偏生还一点笑容都没有,脸色阴沉如水,眼神藏在高冠之下,有些瑾娘所看不懂的东西。几乎就是在同时,瑾娘想起了十年前的胡亥,还是牵着他大哥衣袖的小孩子,如今完全不一样了。 当这个男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瑾娘时,瑾娘就觉得是被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几乎窒息。胡亥有种被深藏起来的残暴,这种残暴一旦流露出来,不论对谁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瑾娘回头盯着自己的筑,忽然想起了高渐离。她曾在冀阙中和高渐离合奏,在他居住的小院中,和他相依偎,一同看着咸阳宫冬天铅灰的天空。她像是在回答胡亥,又像是在回答自己:“快十年了……” 快十年了,瑾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十五岁了,胡亥二十岁,算算高渐离的年龄,也将要是个中年人了。时间过得这样快,瑾娘穿越到秦朝,将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咀嚼了个遍,回头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是啊,快十年了。”胡亥也是颇为感慨的样子。他走进室内,没有脱鞋,亦没有脱下外袍,只跪坐到瑾娘对面,说道:“给朕奏一支曲子吧,然后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听见他自称已经改成了朕,瑾娘手指哆嗦了一下。她忽然就想起曾经君临天下的那个男人,最后死在异乡里,尸体和逐渐腐烂发臭的鱼虾放在一起。 瑾娘拈起竹板,缓慢击弦,按弦的动作也很轻,生怕惊扰了谁一般。她弹着琴,胡亥也就在对面不断地跟她说话:“朕已经安葬了父亲。父亲葬在骊山,陵是李丞相亲自设计的,内有星辰日月,江山河流,让父亲在阴间也能做个皇帝……”他顿了顿,见瑾娘不说话,也就一口气地往下说,“殉葬者数千,本来是该有你的。赵先生说,如果父皇思念你,也许就算朕将你强留人间,他也会带你走。” 胡亥这话说得阴测测的,瑾娘也不由得觉得心里害怕了起来。可是她转念一想,活着都不怕,又怎会畏惧死。毕竟,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胡亥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朕要清除异己。这个皇位坐不牢,必须要把所有能攀上这位子的人,全部清除掉。姐姐……你说对吗?” 瑾娘放下竹板,叹了口气:“殿——陛下自有定夺。”她习惯了称胡亥为殿下,改口过来,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在她心中,配称陛下的只有一人,此刻正长眠于骊山皇陵之下的水银河流中。据说之后他的棺椁一直在水银中四处飘荡,就如同是他亲自巡游他的河山一般。 “大哥他自杀了。”胡亥说,语气莫名悲凉,虽然听在瑾娘的耳中,不过是猫哭耗子而已,“朕的兄长,公子高,上书愿意以身来殉父皇。有孝心如此,怎能不成全。朕便遂了他愿,赏他十万钱,让他葬在骊山山麓。” 胡亥用手支着脸颊,若有所思。两三年前,他的面颊上还有点婴儿肥,用手支着的时候,把肉堆起来,五官都走了形,看起来有几分好笑;如今他的脸颊瘦瘦的,一点肉都不见了,所以支起脸时,显得有几分邪佞。胡亥终于开口道:“朕的另一个兄长将闾,也自尽了。他们也许不打算跟朕抢这个皇位,抢戴在朕头上的冕旒。但是朕不信他们永远都不会和朕抢,不信他们的子孙不会和朕的儿子抢。” 他如此平静地陈述着这些事实,瑾娘却知道,这些人的死,全部都是赵高和胡亥所逼。她只是没有想到,胡亥就这样平常地告诉了她,好像只是在说一些寻常的事情而已。 按着弦的手忍不住颤抖,一首曲子被瑾娘弹得七零八落,总也成不了调子。从前在伺候嬴政的时候,瑾娘就觉得高渐离始终在她的身边,心中虽惶恐,却也是不慌不忙地应对着一切,如今她却感觉到了近乎于绝望的恐惧。她害怕,害怕胡亥,害怕与高渐离的永别,也害怕将要面对的命运。 琴声走调,胡亥也不在意。他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然按住瑾娘的肩膀:“姐姐,朕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就接你回咸阳宫。你过去是父皇的妃嫔,直接进宫,会惹得别人不悦。你要改个名字。”他在室内转了两圈,又突然改了主意,“算了,名字都是小事。时候不早了,你随朕过来。” 胡亥叫来人,备上了车马。侍女搀扶着瑾娘离开此处,她回身想要拿上自己的筑,却被那侍女拦住,道:“筑沉。夫人如此上车便好。” 瑾娘坐在车上时,心里直打鼓。她并没有和胡亥共乘一车,而是独自坐在副车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胡亥这是要带她去哪呢?又要做什么?见车辇驶离了咸阳城,直往西南边而去,她难免有些不安。 马在驰道上跑得飞快,已经是深秋了,风灌进车中,倒是颇冷。瑾娘掀起车帘。车前通常坐着些副官,以照顾车中之人,应对突发情况。瑾娘这时候才看清楚,这辆副车前坐着的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官员,约莫近四十岁,正倚着车轼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瑾娘想要跟他打招呼,就见这人回过头盯了瑾娘半晌,忽然裂开嘴,阴森森一笑:“宋子城的宋瑾,高渐离同乡,你可还认得我?” 瑾娘被吓了一跳,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认识了朝野中的官员。后来觉得这人的说话语气有些熟,思忖了半天,试探地问道:“尹大人?” 此人是当年将高渐离和她押送到咸阳的尹维风。差不多有□□年没有见过他了,瑾娘都快遗忘了尹维风的模样,只是这东厂厂长般的腔调和行事作风,倒是没有变过。 尹维风笑道:“宋瑾,你还认得我。我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你。也许过上几天,我见你就应该行礼,唤你声夫人了。” 风吹着两个人的头发,瑾娘眯起眼睛。尹维风回头背对着她,似是感慨地说道:“上次见你,你才十四五岁。如今,高渐离都死了有好几年吧。” “劳烦大人费心了,还记得妾身和高渐离。” 尹维风忽然回过头来,盯着瑾娘:“你可知道,二世要带你去哪里吗?”他的声音很轻,甫一出口就让风给吹散了,瑾娘摇头说:“不知。” 尹维风道:“陛下将于杜地处死二十余名公主,是带着你监刑去的。” 瑾娘想起那名叫荷华的侍女的死,冷汗从额上冒出来,又被风吹干,她觉得,胡亥似乎就是有这种特殊的爱好,让她去观看各式的残酷场面,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用心。见瑾娘的脸色不太好,尹维风安慰地笑了笑:“你也不用紧张,到时候只闭着眼睛就好了。你将来也是要在宫闱中行走,连这都怕了,怎么可以。” 这人还真是奇怪。当年对她和高渐离各种高贵冷艳,对蒙肃也是横眉冷对,如今又摆出了慈眉善目的姿态。大概是觉得瑾娘出息了,能在后宫中有立足之地了,他也就有好处可得?瑾娘懒得再理,索性又坐回了车中。 胡亥带着瑾娘出去,果然从来都不可能有好事。瑾娘和众多公主基本都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很多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只有阴嫚一人,瑾娘还相熟些,和扶苏一母同胞的妹妹,胡亥也曾说过,如果可以,他曾想过娶阴嫚为妻。瑾娘甚至想过,胡亥之所以会喜欢她,只是因为瑾娘和阴嫚长得相像…… 可是现在胡亥却要杀阴嫚,只因为阴嫚是嬴政的女儿,胡亥的姐姐。尽管早就知道历史是这样进行的,瑾娘还是忍不住抱着膝盖,浑身都哆嗦起来。 车帘忽然又被掀开了,尹维风探头进来,低声对瑾娘说:“宋瑾,我有事情想要问你,待我觑得了机会,便去找你,可好?” 难怪他对瑾娘的态度如此殷勤,怕也是有求于她。瑾娘想了想,回绝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是,大人若托我做事,恐难从命。” 尹维风说:“不是让你帮我,我只问一件事,关乎始皇。” 作者有话要说: ☆、指鹿为马 杜这个地方离咸阳并不算远,车行一会儿也便到了,周围皆是一片荒凉,只见远处青色的山,近处有许多参天的古木。早有禁卫军候在那里,人人手中持戈,戒备森严,将此地团团围住,想来是将有大事发生。 瑾娘看着眼前的景色,却一直在盘算着方才尹维风对她所说的话:“始皇之死,我私认为是有蹊跷的,只听闻你也随他巡游,请你实话告知我,山陵崩究竟是何时。我只想知晓这个,你若告诉我了,必当重谢。”见瑾娘的神情有些讶异,他笑了笑,“你也别多心,我并不会做什么,更无反心。始皇对我有恩,如此而已。” 瑾娘想了想,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妾身自然可以全部告知尹大人,只请尹大人助我一件事。待得了机会,我们再谈。” 她本无意利用尹维风,但是天意让尹维风在这辆车上。现在的朝中,瑾娘也就识得尹维风一人了,也许借助他的一臂之力,她就能永远离开咸阳宫。 高渐离还在宋子城中等她。如果没有高渐离,也许瑾娘早就葬身在了咸阳冰冷的泥土之下。她吃过许多的苦,仍然还活着,也是因为心中有高渐离。两个人历经磨难,最后总是要在一起的。 车马在禁卫军之前止步,众仆人先下了车,走到一片树林中。瑾娘欲下车,有侍女端着衣物登车道:“请夫人先换上礼服。” 瑾娘一看那衣服,红色的芙蓉冠,藂罗衫,是妃嫔的服饰。瑾娘换上衣服后,犹觉得恍惚是在梦里。胡亥要立她为妃,曾几何时,胡亥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胡亥说要造金屋给她住,胡亥说永远不和她分开。许多年前被胡亥在手臂上划伤的那道疤,像是哈利波特的伤疤一样,忽然又疼起来了。 下车后,瑾娘瞧见胡亥已经戴上了冕旒,打眼一看,他还真有几分像嬴政的。早有侍从为胡亥备好了坐席,支起伞盖,胡亥在席中坐定了,也就亲热地招呼着瑾娘坐到他身边,毫无隔阂的模样,一如十年之前,两人在中秋宴饮上相见。 如今却早已不复当初,什么都变了。毕竟十年已经过去了。 已经是深秋了,乌鸦却在树上聒噪着,让瑾娘手脚发冷。胡亥大概也察觉到了异状,侧过头问她:“姐姐可是身体不适?” 这种情况,身体能适才怪了……瑾娘正色道:“妾身略感不适,请陛下容妾身回避。” 胡亥自坐上抓住了她的手,说道:“你不要走,等一下,我们一同返回咸阳。” 说话间,有禁卫军上前来道:“陛下,囚犯已经带到了,请您定夺。”胡亥仰头看了看日头,估计也是将近中午了,便略一颔首:“行刑。” 随着一阵凄惨的哭叫声,像是许多女子一起伤心哭号,撕裂了此地的空气,将树上的乌鸦都惊得飞了起来。禁卫军押过来二十名身着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迫使她们跪在胡亥和瑾娘面前不远处的空地上。这些女子年长的不过二十来岁,年幼的也只有十六七岁,有的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的却在哭骂着,声音刺耳。 瑾娘知道,这些人都是公主,胡亥的姐妹。昔日公主如今成了阶下囚,又在这荒山野岭被杀死,只因为她们生在了帝王家,而她们的弟弟是胡亥。瑾娘想要在这群公主中去寻阴嫚,无奈一排女子都低着头哭泣,她也不知道其中哪个是阴嫚。 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瑾娘救不了她,更不愿看她如此狼狈而落魄的样子。 明知道徒劳,她还是忍不住侧过来央求胡亥:“求陛下——”话未说完,又止住了,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求胡亥什么?求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了这些公主?宋瑾又算是什么,说话能有这样大的分量? 胡亥也不顾在场的众多人,伸臂将瑾娘带入怀中:“你害怕的话,就这样偎着朕。” 瑾娘突发奇想,胡亥这样做,是不是就像男孩子带着女朋友去电影院看恐怖片,希望女朋友在惊恐的时候,扑入他的怀中?一国之君,还要玩这样的把戏。而如今看来,这样的把戏竟然是如此的……残忍。 瑾娘抬起头,仰望着胡亥藏在冕旒串珠之后的脸,语气激动到近乎失控:“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荷华如此,公主也是如此。” 胡亥伸手,钳住瑾娘的下颌,与她对视着。他的眸子发亮,让瑾娘感觉到深不可测的恐惧。胡亥在她的耳边低语:“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这样做了,让你和朕都看到了,你就和朕一样了。从此之后,你哪也逃不了,只能留在朕的身边。千回百转,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了。你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 他说罢之后,对着禁卫军一摆手:“行刑!” 在引颈受戮的公主中,忽然有一人尖声叫了起来:“嬴胡亥!你害死父亲,逼死大哥,屠杀兄弟姐妹,你这独夫民贼!不得好死!” 随着刀斧之声响起,那公主也没了声响。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冷了,瑾娘的汗却湿透重重华服。那人是阴嫚。胡亥说过,他以前喜欢阴嫚,如果阴嫚不是他的姐姐,他就会娶阴嫚。 如今他安然地坐在这里,下令将阴嫚杀死。看着她死,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瑾娘浑身发抖,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胡亥。时间过得很快,兵刃嵌入肉体的声音听多了,竟也觉得还没有乌鸦的号叫更刺耳。 所谓肢解,区区两字,让人通体生寒。亲眼所见了,也许心早就麻木,大片的血映在眼中,除去了感官的刺激,瑾娘的脑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不害怕,哭也哭不出来。 嬴政从来不让瑾娘看到残忍的景象,胡亥却把一切最残忍的东西拿去给瑾娘看。瑾娘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讽刺,讽刺得几乎让她想笑。上帝是觉得古静年纪轻轻就累死了,受得苦难还不够多,所以穿成了宋瑾,来一一补全吗? 算算时间,整个行刑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此地只剩下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大片大片渗入泥土中的血迹,还有众多公主零落的尸首。 胡亥终于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尸块,没有什么表情,也许他还在寻找,哪个是阴嫚吧。或许阴嫚的首级上,眼睛还大张着,昔日美丽的脸,如今成了什么凄惨的模样,瑾娘不敢看,也不敢想。只是见胡亥起身了,瑾娘也就随他站起身来,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众多公主一眼。 胡亥立了一会儿,才吩咐道:“厚葬。”随后转过身,牵起瑾娘,往车辇走去。走出了两步,他又回过头,皱着眉头去看刑场满地的血迹。风从树梢上吹了过去,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 咸阳宫还是老样子,再度住进去,就像又回到了原点。胡亥说,因为阿房宫还没有建好,所以还需在咸阳宫内住一段时间。如今瑾娘的身份不同,宫室也华美了许多,又多了许多侍女伺候,让瑾娘稍微高兴一些的是,子罗也在这群其中。 留一个信任的人在身边,也许会对她逃出去的计划有所帮助。瑾娘尚未从今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却已经开始计划了怎样逃出咸阳宫,逃开胡亥,去宋子城中找高渐离。 新皇登基,难免政事缠身,纵然胡亥贪玩,也是每日脱不了身,忙得焦头烂额。如此对于瑾娘而言,倒还算是好事了。 尹维风没有失信,他本身可以出入后宫,也因此在过了几日后,寻了个机会,借故私下里去见瑾娘。因为此处人多眼杂,纵然瑾娘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两个人也不敢交谈太久,只怕隔墙有耳。瑾娘只说始皇是在东巡途中生病而死,不想尹维风四十多岁的男人了,竟然当场掉了眼泪。 尹维风道:“我知晓,也许我也不会活多久,便随始皇而去,在阴司继续追随他。”他低头而笑,“今日上朝时,赵高将一头鹿牵入朝堂,说那是马。二世询问众臣,有说是鹿,有说是马。我说是鹿……赵高素来排除异己,手段残热。想来,我也不会活太久了。” 他的语调依然是阴森森的,仿佛无时无刻不带着嘲讽的感觉。倒是瑾娘猝不及防听到指鹿为马的典故,一时间脑子还是蒙的。尹维风拭去了脸上的泪,正色道:“我不失言。夫人有什么需要我去做,我若能做到,必当做到。” 瑾娘盯着尹维风,心中思绪翻涌,许多往事一一浮现上来,仔细去想,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对自己说,也许,自己只剩下这个机会了。过了一会儿,瑾娘轻声问:“尹大人,你能助我,离开咸阳吗?” 尹维风不语。这个请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瑾娘正在绝望之间,忽然听到尹维风说道:“夫人可下定决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弦音寄情 送走了尹维风,瑾娘忐忑了许久。尹维风虽然愿意帮她,但是瑾娘是否真的能离开这里,却只能看天意了。 一切的变数都太大,瑾娘却偏偏愿意将自己的所有都押进去。只是因为高渐离,若如初见,又何必如此。 冬天到了。雪开始飘落的时候,瑾娘已经记不清楚是在咸阳度过第几个冬天了,她早就熟悉了咸阳冬天铅灰色的天空。她却知道,这将是她在咸阳的最后一个冬天。 能逃出去,则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如果逃不出去,就死在这里。对于瑾娘而言,再没有第三种选择。 傍晚时,瑾娘跟胡亥说,因是思念燕宫中的旧交公孙沐,想召她进宫来叙旧。彼时胡亥正在翻看手中竹简,头也未抬,冷淡道:“把人请过来就是了。这种小事情,为什么还要同朕提?” 瑾娘再度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胡亥突然叫住她:“姐姐。” 瑾娘转过身,黄昏的辉煌沿着瑾娘身体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胡亥盯了她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事的……你退下吧。” 大概笃定了瑾娘就像是被剪去羽翼的鸟,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咸阳宫的,胡亥渐渐对她冷落下来。当初盛宠她时,不惜欺君,如今的薄情,似乎也来得不可思议。 胡亥本来是有妻室的,各地又给他送来美女,比瑾娘年轻漂亮的更是不少。瑾娘被冷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却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她离开咸阳宫时,便可以是义无反顾的,连头都不必回。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已经长埋于黄土,却有另一个人在曾经燕国的土地上等着她,年复一年。 天色渐渐黑下来,瑾娘亲自挑去了灯花,坐立不安。她环顾着这间宫室,明明住了几个月,还是觉得陌生。可惜她的筑不在手边。那个她父亲送给她的筑,被她加了两根弦的筑,在她被胡亥接入宫中的时候,就已经佚失了。 天全黑了的时候,公孙沐才姗姗到来。她穿了件素色的裙子,脸色比衣裳还要白。见到瑾娘,公孙沐欲下跪行礼,被瑾娘拦了下来。随后两人进入内室,瑾娘将下人都屏退了。 “不想今日,我们是如此重逢,倒有趣得很。”公孙沐说,语调缓慢,好像刚睡醒一般。室内太黑,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是在发笑,如同讽刺。 瑾娘还没说话,公孙沐就已经催促了:“不要等了,动作快些吧。” 两人在黑暗的内室中宽衣解带,瑾娘没有差人点灯,这晚上也没月亮,北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室内悬挂的帐幔轻轻摇动着。可能是要下雪了,风中含着肃杀的意味。 待脱去了外袍和中衣,瑾娘才小声地说:“阿沐,这回真是多谢你,要是能够报答你……” 公孙沐忽然叹了一口气,声音悲凉,一改往日慵懒之态,瑾娘忽然感觉到,在这世上,她公孙沐才是最清醒的人:“叔宋,我一直想知道,当夫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瑾娘说:“比在乐府中强。” 公孙沐笑道:“为了区区一个高渐离,你就舍了这一切。叔宋,你果真是痴人。” 瑾娘无言以对。 两个人互换了衣服。她们的身材本就相仿,天色不好,又是夜间了,粗略一看也不会被怀疑。公孙沐在夜色中低头看自己穿上了瑾娘的华服,忽然笑了出来:“这样的日子,只过一夜,明天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吧。我不畏死,他可是一直在泉下候着我呢。” 她上前一步,握住瑾娘的手:“叔宋,你这一出宫,路那么远,走好。我若有你这等的运气,当日叔芈也不至于从复道上跳下摔死。” 叔芈是燕宫管事仲芈的弟弟,亦是公孙沐的情人。因得两人俱在宫中,也不知熬到何时才是头,叔芈绝望之下,从复道上跳下而亡。在燕宫中时,宫女阿瑞给瑾娘讲过鬼故事,说坠亡人的鬼魂依然徘徊在那里,说的就是叔芈。 瑾娘站在原地低着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的手指冰冷,却格外平静,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平静。 如果计划没有出什么岔子,她这时候就扮成公孙沐出宫,那车夫也是尹维风安排的人,到时候直接驱车出了咸阳,瑾娘就自由了。 逃出皇宫,说起来难如登天,实际也很简单。她只是赌上几个人的命而已。也不知替身公孙沐是怎么愿意进宫的,也许尹维风许之以各种好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也许是用什么威胁她了。不过公孙沐也不像会被羁绊所缠住的人,不像瑾娘。 更有可能是公孙沐早就心如死灰,再不惧他物。她这样,倒算是种瑾娘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幸福了。 公孙沐坐到榻上,伸开胳膊,催促道:“你快走吧,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倒要知道,这当夫人究竟有多好。” 瑾娘轻轻说:“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内室。因得夫人没有下令掌灯,殿内走廊都是昏暗一片,也看不清楚走出来的人是谁。瑾娘的心脏砰砰直跳,很快子罗就走上前道:“沐姑娘,这边请。” 子罗认出了瑾娘,她却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很快瑾娘走出了宫室,路中有辆马车正侯着她。直到她登车之际,都没有出什么差错。 尹维风也坐在车中,见到瑾娘,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后阴阳怪气地说:“夫人,接下来我们要快些了。陛下一旦觉察到什么,我们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咸阳城。” 公孙沐的衣裳单薄,偏偏又起了北风,瑾娘抱起双臂哆嗦,隔着车帘,她看到雪花飘飞了起来。在这样的深夜里,咸阳开始下雪了。马车向宫外驶去,瑾娘在风雪中似乎听到了筑的声音,也听不真切,大概是幻觉。 咸阳宫的门禁甚严,对于晚间出入的人都要细细盘查。好在天寒地冻的,侍卫也惫懒了,只看进来名宫女,出去的也是一名女子,又有尹维风压阵,便也没说什么,放行了。 雪被风一吹,在街道上堆积了起来。车子行得有些艰难,瑾娘撩开车帘,任北风将她一头长发都吹乱了,她回头看着咸阳宫,黑乎乎的,间或有几点灯火,静默地立在夜色中,仿佛正在凝视她一般。 尹维风跳下车,对着瑾娘一拱手:“瑾娘子,我只能将你送到此处,再行,会引得人怀疑了。车夫是信得过的人,盘缠也为你备足了,你保重。” 瑾娘的眼睛有些发酸,兴许是北风吹的,她嗫嚅着道谢,尹维风却笑了,笑容在夜色里看起来挺瘆人的:“我这只能算做最后一件善事了。二世真要查你逃出去的事情,迟早会查到我的头上。我也知道,我活不了太久,就能在地下继续服侍始皇了。他和扶苏公子都在,到了那里,应当会更好的。” 风雪从瑾娘的领口灌进去,她的胸口发闷。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头发被拂到面前,挡住了她的脸,也让尹维风的身影在视线中模糊了。 尹维风转过脸,催促车夫:“快走吧,赶在城门关之前出去。”随后他就负着手往相反方向走去了,没有回头。 车轮再度转起来的时候,瑾娘想要伸手,却抓住一把寒风。尹维风站在路中,身影很快也就看不见了。 瑾娘独自坐在车中,只觉得四处风雪茫茫,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车夫沉默着赶路,瑾娘又有些忧心这车夫心术不正。 从咸阳宫逃出来,要到宋子城中去见高渐离,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能不能走到,瑾娘心里也没有一点把握。 她与高渐离相识已经十年了,她穿越过来也十年了。 瑾娘的筑已经不在身边了,然而那枚埙却还是一直带在身上的。她解下埙,在手中摩挲着。冻僵的手指摸着埙上的孔洞,又把埙凑在了嘴边。 曾经,高渐离击筑,她吹埙相和。如今,独独只有她吹埙,却没有了筑声。 高渐离现在又在哪呢?瑾娘觉得冰冷的液体从面颊滑落下去,不是因为悲哀,也不是因为害怕,她说不清楚。 雪越下越大了。瑾娘又对未来迷茫了起来,但是好歹是离开了胡亥,以后应该会更好的吧,和高渐离在一起,生活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应该会更好的吧…… 夜半更深,雪落在大秦帝国的土地上,女乐师坐在颠簸的车上,用埙吹出呜咽颤抖着的调子。风雪这样大,她却仿佛听到了琴弦的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天边,又似就在她耳边。她知道,那是高渐离的筑声。高渐离也许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用不了多久,瑾娘就能见到高渐离了。 琴声时而缥缈虚幻,时而又无比真切。瑾娘冻得嘴唇发紫,她慢慢阖上了双眼,听着琴声,是《琴师》调子。那一定是高渐离弹奏给她听的。 这年月就悄悄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磕磕绊绊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倒地】 其实是个开放性的结局。女主最后是否能成功和男主汇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个未知数。毕竟高渐离是瞎子,独个儿从陕西走到河北挺有挑战性的,女主虽然有坐骑,但是一路的变数也很大。也许两个人最终在宋子城相遇,HE了,也许都死在了路上,成了BE。甚至女主可能半路被熊孩子抓回去【哔——】,咳咳,和谐和谐。 总之感谢一直留言的小天使们和看到这里的读者,没有给渣渣作者刷负真是小天使【泪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