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作者:酒痕 文案: 听说盛京城里的著名断袖把勇毅候府的独苗拐跑啦! 盛京城里著名断袖卫思宁,打小就惦记勇毅侯府的小侯爷。为他出柜为他挡桃花为他废婚约。 而小侯爷心里只有工作。 边关异动,小侯爷领兵出征。卫思宁继续为他操碎一颗玲珑心,怕他磕了碰了冷了饿了,亲自跑去给他做军师,企图在刀光剑影中培养革命感情。 而小侯爷只想专心打仗。 ——————————————— 小侯爷喻旻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想要先建功,再立业,再建功,再立业,再立业…… 卫思宁:我只是想好好谈个恋爱啊摔!!!!! 喻旻:谈恋爱哪有工作重要。 ----------------------------------------------- 竹马竹马 一生一世一双人,甜文 保护欲爆棚总嫌cp太全能皇子攻×战斗力爆表将军受 —————————————— 架空历史,人名地名官名全部胡诌,不考据吼。 第一卷 季子正年少 第1章 挚友 打更人的梆子刚敲过卯时,天还未完全亮开。朱雀大街上的哨岗正在有条不紊地换班,街道两旁延伸的无数条街巷也在朝色中缓慢苏醒,酒肆食店也次第开了门迎客。 勇毅候府坐落在盛京城的东北角,占地颇广。府门漆得朱红,两人高的石雕雄狮一左一右端坐着。 朱红色的大门里传来下门栓的声音,果然不多时就听“吱呀”一声响,门开了半扇。门框里显出一个身影来——是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公子,上身罩了件轻甲,这是大衍朝五品武官的装扮。 “旻儿这就走哇。”门里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伴着柺棍拄地声。 喻旻听见声赶忙把踏出的一只脚收了回去,边往回走边回话,朗声朝那老妇人恭敬地喊了一声:“祖母。”老妇人年龄大了,耳朵多半时候不中用。 她一边拄着拐杖慢步走着,一边又问:“这就走哇孩子,早膳用了不曾?”说完也不等喻旻回答,继续自顾自地絮叨:“唉,我昨儿个晚上睡不着觉,老觉得吵得慌,叮叮咚咚地没个完,是不是我这耳朵真的要不中用啦,孩子,用过膳了不曾啊?” 喻旻双手扶着老妇人,一边温声回答“孙儿用过了。祖母您耳朵没事,昨日是番邦使臣来京的日子,皇城里在夜宴各国使臣呢,孙儿也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大约从就是皇城传来的。” 妇人听他这一说顿时放心了不少,乐呵呵地:“祖母老啦,人呐要服老,耳朵听不见就听不见吧,祖母还能看看你摸摸你就行啦。”喻旻扶着妇人往宅院里走,一边温声宽慰着,老妇人觉得受用无比,说话声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祖母自然是要心情舒泰地长命百岁,可你也要争气些,让祖母能早日看看重孙。”喻旻几不可见地抿紧了嘴,瞬时便恢复正常了,开口回道:“是,孙儿知道。” 喻旻再出府时天已经大亮了,宽敞的朱雀街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挤着些车马。喻旻按下思绪,翻身上了马。 他为京北大营中郎将,京内五品将官,按规定无需日日入朝应卯。但今日是各帮使臣正式觐见的日子。在京五品以上武将,六品以上文官皆应诏入朝陪宴。 当朝天子与喻旻同年,登基不过短短两载。 这是新君头次受番邦朝贺,所以办得格外隆重。喻旻一路打马过来,宫门前已经停了不少车马,各色服饰的人聚集在太极门前,正缓慢地朝门内涌动。 各国使臣随行的护卫家臣连带着车轿和马将朱雀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喻旻翻身下马,面前的一方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番邦来使排着两列长队等着验名帖。 接二连三的车轿停过来,大衍朝臣们看这架势都纷纷散去其他门。 喻旻将马交到值守侍卫手中,轻巧翻身落到路障另一边,盘算找个熟人插队。 他穿着武官朝服,跑到路障里面也没人拦他。但一旁排队的人却频频侧目,他只好猫腰尽快往城门走。 行进中正好瞥到能给开后门的熟人。 禁卫军统领薛筲站在宫门另一侧的人群中,正在同人说什么。近日宫内人多事杂,职责重大,禁卫军更是倾巢而出,薛筲作为统领也要时时在岗。 喻旻站在墙根朝他打招呼:“薛兄!” 薛筲瞧见他,朝方才与他交谈的人一抱拳,便朝喻旻走过来,笑道:“喻兄这么早。” 喻旻抬腿跨过栅栏,同薛筲站到一处,顽笑道:“劳驾薛统领通融通融了。” 薛筲会意,爽快挥手放行。 喻旻正要道谢,突然听见人群外有人唤他,声音脆生充满生机:“阿旻阿旻!” 唤他的人坐在马背上朝他挥手,“等等我!”。他穿着同喻旻一样的轻甲,里衫颜色稍深些。马尾高束脑后,眉飞色舞,神采斐然。 来人叫林悦,是他同僚,且是同批恩荫入职。两人家世年龄相仿,平日里便走得近些。 他同样从路障里头穿到人群前面,轻轻跃出路障直接跳到薛筲背上,双腿夹住,“薛兄,好久不见了!” 好在林悦虽然玩闹,也知道分场合。知道禁卫军差事繁忙,便不再缠着他了,拍肩道:“改天咱们再约个大比武啊,地点还设在京北营演武场,咋样?” 林悦这人面上跟谁都自来熟,性格大大咧咧不好计较,私底下却是个小心眼的。并且极其护短,一直不服禁卫军在面上压京北营一头,逮着机会就搞两营大比武。以兄弟营切磋为名,其实就是想在演武场上胜薛筲,顺便让禁卫军跌面儿罢了。可惜成功率不高。 薛筲笑骂:“你还要不要脸了,回回让我打客场。” 林悦学他的口音道:“我去你们营也中啊!”说完便扯喻旻走,无耻地边跑边回头喊:“那就这么定了啊,下月初八,小弟一定准时去你们营。” 每次都被下套成功的薛筲忍不住骂:“谁跟你说定了……!” 太极门进去还需走一条长长的宫道,宫道尽头才是太极殿。林悦刚刚约架成功,格外开心,恨不得蹦着走路。 喻旻无情鄙视道:“打十回也就赢个两三回,还觉得自己挺长脸。” “非也。”林悦故作老成道:“你想想,我是守城的,他是保护陛下的,本就不是一个水平。我输给他十次跌的面儿不及他败我一次的。”说完还打了一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好比狮子和狗打架,狮子打赢了狗不稀奇吧,要是哪天狗突然打败了狮子,是不是够吹一辈子的。” 喻旻被这清新脱俗的比喻弄得心情颇为复杂。 看着身边这只立志打败狮子的狗,喻旻挣扎道:“丢脸在京北营就行了,别丢到禁卫营去行不。” 禁卫营众目睽睽,去别人家丢脸确实不大好。自己的脸皮向来是身外之物,但京北营不能让人看扁。 林悦不蹦了,好看的脸瞬间愁成一朵含羞草,眉毛皱成倒八,忧心道:“那得再去找薛兄说说还去我们大营。” 其实我的意思是让你别比。 林悦边走边盘算怎么把薛筲再忽悠去京北营。 喻旻觉得此子走火入魔,已不可救,遂放弃。 ※※※※※※※※※※※※※※※※※※※※ 喻旻(min二声) 第2章 殿下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都按品阶爵位落坐,皆在御座右下首。满殿诸臣中两人的官衔恰好在末流,当然位置也离御座最远。 外来使臣的坐位在大殿稍左一侧,此时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御座两侧各设了一排坐位,是皇亲国戚和各高阶王侯的坐处。右侧四个位置已经坐满了,打头的那人一身藤黄朝服,四十左右的年纪,靠在矮椅里敛眉垂目,周身却散发着锋不可当的气势,偶尔抬眼回一句旁人的搭话。 喻旻朝他多看了两眼,不料那人甚是敏锐。双眼一抬,眼神锐利,睁圆的眼睛直直劈来一记刀眼,面上的表情十分不耐烦躁。 喻旻冷不丁给唬了一跳,腹诽道方才还装睡,这会就瞪人。琢磨着今早出门也没做什么错事,怎的就给他冷脸了。 瞪人的是勇毅候喻安,喻旻他爹。 大衍统共三个一等侯爵,他爹是其中之一。他爹曾是今上授业恩师,虽居太子太傅的时日不长,却深得敬重。 太子监国后他爹便请旨清退, 至今已多年不曾问政。今上敬重恩师,凡国有要事,皇帝陛下都要上府请他一请的。 说来喻家显赫几百年,除了他家忠心为主功劳赫赫之外,也有他家多出帝师的缘故,从喻旻上数两代都出过帝师。 两人入席坐定,林悦突然凑近道:“方才忘了同你说,殿下回来了。” 喻旻添茶的手不经意一抖,洒出些许水露,面上却淡淡道:“哦。” 先帝子嗣众多,大衍朝有很多个殿下。一般称呼都会称某某殿下,林悦只说殿下,指的自然是与他交好的禹王殿下。 喻旻默默喝茶,回来竟是先告诉林悦么。 “我方才在路上看到他同世叔走在一起。”林悦又道。 喻旻搁下茶杯,诧异道:“同我爹?”勇毅候不待见禹王殿下,是满京城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这俩人竟还能走一道去。 他好像有点明白方才为何挨了刀眼。 正想着,就听大殿前唱礼的太监呼“陛下驾到——!” 群臣离席,跪迎圣上。皇帝陛下卫思燚身着明黄龙袍,头顶一只精致华贵的帝冕,缓步踏进。 今上卫思燚是大衍朝少有的少年天子,十七岁登基,如今也不过十九岁。 年纪虽轻但性格沉稳,举手投足都彰显天子威仪。 今上身后跟着一位身量与他相仿的年轻男子,两人相貌上有四五分相似,这人便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禹王卫思宁了。 卫思宁一身暗红长袍,衣摆上是白金丝线绣成的猛蛟,贵气得很。他本就长得好,一双柳叶眼让人过目不忘。这本该是双含情的眼,生在他脸上却看不出多情的样子。只因他看什么都是淡淡地,客气而疏离。 皇帝陛下在众人的山呼万岁中落上御座。卫思燚略扫了一眼群臣,挥手道:“平身。” 待大臣们重新落席,卫思燚欣然道:“朕今日宴请诸卿和各位来使,一来,为答谢各邦安我四方国土,二来,朕自登基鲜少有君臣欢聚的机会,今日这宴也算是朕答谢各位肱骨为我大衍尽心尽力……” 喻旻坐得远,堂而皇之地在下面走神。 卫思宁坐定,正对着左侧的勇毅候。双方一抬头便不可避免地发生视线碰撞。 卫思宁挽起嘴角朝他笑,带着讨好的意味。勇毅候鼻腔一哼,移开眼并不想看他。他习以为常,也不多做计较。 卫思宁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直到寻到想看的人才停下,原本平和无波的眸子开始漾开一圈笑意,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习武之人感官比常人更敏感,喻旻虽一直低着头,却时刻感觉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跟着他。 他稍一抬眼,便见卫思宁眉目柔和盯着他,离得远也能看到他逐渐挽起的嘴角,连同现形的一对儿梨涡。 身旁林悦发觉卫思宁在看这边,伏在桌上悄悄朝他做手势打招呼,卫思宁朝好友小幅度举了举酒杯。 勇毅候偶然瞥见卫思宁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一齐上,一不小心把手里正剥着的蒸螃蟹捏得粉碎。 大约是今早出门没看黄历。 一大早出门就遇到卫思宁,他很少给卫思宁好脸色,原以为他心中有把称,两人遇到相互问过便各走各的。 没想到还是太过高估这位殿下的面皮。 卫思宁先是笑吟吟上来叫他老师。 伸手不打笑脸人,喻安客套道:“禹王殿下此番修坝归来着实辛苦了” 卫思宁挺会顺杆爬,继续笑吟吟道:“为国为民嘛,应该的。” 两人行至一道岔路,卫思宁便道:“老师慢走,本王需去趟祁王府,王妃近日将临盆,我去探……”话出口方觉不妥,但为时已晚。 一听祁王府喻安登时勃然变色,甩袖大步走开。 喻安步子迈得虎虎生风,憋着一口怒气。 都说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事实确是如此。 先帝的儿子有文韬武略品貌俱佳的,如当今圣上。有满腹经纶与人为善的,如赵王祁王。也有品行不佳离经叛道的,比如方才那位。 喻安已退居多年,对朝堂焦心之人恼人之事本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但与这位却孽缘颇深,时时刻刻膈应他。 第3章 躲婚 方才他提到的祁王妃,本该是他勇毅候府的儿媳妇。 如果没有卫思宁的搅合,他现在兴许连孙子都抱上了。天伦之乐生生被人搅黄,喻安心里极其不舒坦,对卫思宁更是越看越不顺眼。 当然,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喻安对卫思宁成见,来源更为复杂。想当年他也是有着一腔拳拳舐犊之情,将卫思宁抱在膝头读过书,教过字。 卫思宁是个断袖,且断得坦坦荡荡,断得人尽皆知。想到这里喻安就脑仁疼。喻旻七八岁的时候入宫做太子伴读,整日和几个皇子厮混玩耍。当他第一次听到卫思宁对小喻旻说你长得真好看时心里完全没有警惕,甚至还有点美滋滋:我儿子长得当然好看,随他娘。 后来又听到那混小子跟他儿子说:“你将来给我做王妃吧,我把你宠到天上去,像我父皇宠我母后那样的。” 当然喻安还是没在意,十一二岁的小崽子知道啥,连男人不能做王妃都不知道。 他还乐呵呵地去教小思宁,小殿下呀,做王妃的要是个漂漂亮亮的女人才行。 小思宁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仰着好看的脸焦急道:“为什么漂漂亮亮的男人不行?!” 喻安被逗得发笑,摆手道:“就是不行。” 大约卫思宁受了打击,从此没有再提要喻旻做他王妃这样的话了。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跟自家儿子献殷勤,喻安只觉得是玩伴间感情好的缘故。直到后来事情才有些偏离。 新皇登基那年,喻安想着大吉之年家里应当办个喜事,喻旻的婚事就这样被提上议程。在京中的官宦贵家之女中挑挑选选了小半月,相中了平西王家的幺女。两边双亲商量好了聘礼婚期,就等着吉日完婚了,最后却出了岔子。 皇帝陛下突降一道圣旨,给平西王府的小幺女封了个郡主,赐婚圣上胞弟祁王殿下。 可怜平西王捧着圣旨进退不得,诚惶诚恐,壮着胆子说,“小女……小女上月已经定了门亲,这,这圣恩浩荡…臣实在是…” 皇帝陛下吃惊道:还有这回事情?朕怎的不知,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这圣旨朕都下了,万没有收回的道理。爱卿你说说,这朕登基以来头回写了道赐婚的旨,竟还、竟还给爱卿添了这些许麻烦,朕真是……唉,不如这样,爱卿且告诉朕与令嫒定亲的是哪家公子,朕自当好好补偿于他。想来看在朕的面子上也不会怪罪爱卿。” 平西王原本是想说出原委,求陛下能收回圣旨。虽说可能免不了惹陛下不快,但皇帝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万不会让他失信于人。接着便给皇帝陛下一顿看不懂的操作给迷乱了心智。陛下又是责备自己考虑不周又是宽慰让他放心,平西王哪还有半分其他想法,忙把和勇毅候府的联姻之事给说了。 一听是勇毅候府,卫思燚立马差人请了喻安来。又是一顿自责。 喻安虽说心里不大痛快,但皇帝陛下屈尊赔了笑脸,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师啊,喻旻同朕一起长大,朕同他素来亲厚,他的婚事朕一直念在心里呢,等朕物色到了合适的,亲自给他赐婚。” 圣上赐婚是莫大的殊荣,寻常人臣都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可喻安觉得有些不大对头。陛下这话就是对他说你儿媳妇朕帮你找,你不许自己找,你儿子不准随便成亲,要朕赐婚才能成亲。喻安心里颇有些狐疑,又怕是自己想多了错怪陛下好意,一时有些想不透。既然陛下金口玉言,他也只能谢主圣恩回家洗洗睡了。 喻安正欲告退,眼角余光突然瞟到右侧那半镂空檀香屏风底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动了。定睛一看是双靴,白底银纹,上好的蜀锦,一匹千金。蜀锦是皇室特贡,寻常官僚非御赐不可得,鲜少有人拿来做鞋的。 里头是哪位王爷?藏着做什么?赵王还是祁王?难不成是禹王……禹王!电光火石之间,喻安突然福至心灵,七窍一下子通透无比。 为何会有替祁王赐婚的圣旨,为何在这么巧的时候,为何又有为喻旻赐婚的许诺,桩桩件件,无比清楚。 喻安气地太阳穴突突地疼,回到府里就大发雷霆。喻夫人以为他是在为圣上赐婚一事恼,出言宽慰了几句,道圣旨已下无可奈何,好的姑娘再寻便是。可喻安哪里是为这事,心里有火不能明发,憋得实在难受。在厅里踱了几圈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踏步朝外去了。 喻旻正在院里练剑,见父亲一脸煞气地朝自己走来。 喻安在气头上,劈手夺了儿子手里的剑,扬手就是一巴掌挥上去。喻安虽一直为文官,但早年也是混过行伍的,手劲非常人可比,挨了一巴掌的喻旻险些没站住。 喻安怒盯着儿子,气急道:“你最好明明白白说清楚,你没有参与此事!” 喻旻抬手拭了嘴角的血,神色平静,血腥味堵得喉头发颤:“我说没参与您信吗?” “你!你……”喻安觉着自己差不离要气得升天了。 他早该想到,如果不是自个儿宝贝儿子自己说的,旁人怎会知道这门亲事。婚期才刚刚定下来,他连自己的老母亲都没来得及告知宫里就知道消息了。平西王府不可能自己宣扬,想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家露的信儿。 喻安暴躁地把手里的剑狠狠地掷到地上,他怕按捺不住把这小畜生砍了。 “好,好,你不想娶就不娶,好姑娘有的是。”他像在安慰自己似的絮叨:“这事不着急,不用着急……” 喻旻低头站着看不清表情。喻安刚念叨完,便猛地扶上喻旻肩膀:“儿子,你得告诉爹,你就是不喜欢那姑娘才不同意这门亲,不是因为什么…旁的什么人。”喻安殷切地看着儿子,想得到一个能接受的答案。 喻旻抬头看着父亲,抿了抿嘴又把头垂了下去。半晌只能听到父子俩一个急迫一个压抑的喘息声。 “喻旻!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喻安气的在原地踱步,想去拣那把剑,步子迈得太大太急反而一脚把剑踢得更远了。 回过头看到石桌上放着的剑鞘,抡起来就想往喻旻身上揍,往高举了举到底没舍得落下去。 喻安在原地气成陀螺,伸手哆哆嗦嗦地在喻旻胸口点:“你记着,喻家门楣不容你这般践踏侮辱,趁早给我绝了这心思!” 他这个儿子自小懂事听话,几乎不让**心,他也甚少进行管束。因着孩子乖巧,平日重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可今日着实气的狠了,脾气也就没收住。 喻安看着儿子的发旋儿,慢慢平静下来。方才说了重话又开始有些心疼,语气也软了:“你也大了,要替家人想一想,想想你祖母和母亲,你若同禹王……同他那般,你让她们如何自处?” “同禹王那般便会让祖母母亲和您蒙羞吗?”喻旻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落寞。 喻安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喻旻的婚事就这样一直被搁置到如今。但两人也未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让喻安稍觉宽慰。 但也仅是稍稍宽慰。 古话说树大招风,喻家这颗大树已经在大衍朝延绵了数百年,到了喻安父亲那突然沉寂了下来。喻家虽深受皇恩,但终归伴君如伴虎,早早便开始谋划后路。 前一任的勇毅候是个不爱争抢的人,也厌烦了朝中风云诡谲,渐渐生出了退隐之心。三个儿子只有长子喻安入朝,算是给喻家门楣留了一脉传承。到了喻安这,自己早早挂了印不说,唯一的儿子混到现在也只是个中郎将。从此喻家和皇亲国戚、权贵勋臣通通不沾边,喻安觉得这样极好,舒坦舒服舒心。 喻安一边回想往事一边愤愤,他筹谋多时的清闲安逸日子将来可能会被卫思宁搅合黄,顿时又气个半死。 第4章 心思 喻旻还不晓得自家老爹方才回忆了一番往事,成功把自己气成河豚。 他在下面同林悦喝酒喝得欢,一边看各个番邦使者向陛下献礼。蛮夷多奇物,什么夜里发光的奇花,天生异香的砚石,懂人语的大鹏,应有尽有。 此番来朝的番邦除了一直臣服于大衍的属国外,还有不少北方游牧部落。按理说非属国没有每岁进朝纳贡的规矩,但同大衍唇齿相依的部落在新君继位之后也会礼节性地来往一番,北胡便是这样。 北胡族原是乌林山下的土著,后来北边犬戎部落离乱,战乱波及到北胡一族。北胡被迫向西北方迁徙,后在东原上站住脚跟。历经几十年的修整发展,竟然逐渐成了东原各族中实力不俗的一支。北胡人野蛮未开化,离开乌林山前还身着兽皮生食兽肉,转眼间竟发展地同东原各族不相上下,光是这般成就就足够引人注意。 北胡的新居地与大衍西北疆毗邻,因此大衍对北胡的一举一动也甚为关注。近年来北胡人仗着兵强马壮总是在边境寻衅,今天偷个粮仓明天毁个城墙。大衍边境线广阔漫长,这些事在每天都在发生的边乱中实在太上不得台面,边境都护府连派个兵都懒得,往往都是雇些游勇杂兵打跑了事。 但有些伤痛虽不伤肌理,却膈应人,就如同长在脚心的燎泡。 先帝还在时就被北胡恶心地够呛,卫思燚登基后更是对这恶邻嗤之以鼻,颇为瞧不上。可见有些人兵强了马肥了钱也多了,可阴险狡猾的做派始终都没变的。 卫思燚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要膈应我,我就打你。可登基为帝后才发现有些事是不能这样简单就了结的。大衍作为万国之宗更要讲究师出有名,不然人家背井离乡刚搬到你隔壁就被打,在外人看来怎么着都点不能容人的意思。于是北胡也就猖獗至今。 有道是不如意事常**,有时候装大度也要看对方领不领你这个情。卫思燚搂着酒杯,有些胃疼地想。 场面是个尴尬的场面——坐在右侧的大衍群臣脸上挂着“你似乎活不长了”几个大字,神情近乎悲切地看着殿中那人,番邦使臣听了随从的翻译后也相继惊掉了下巴。殿内一阵不寻常的死寂过后,两边的人继而好整以暇地开始看戏。各位皇亲盯着刚才大放厥词的北胡来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御座上的卫思燚最先反应过来,抚掌爽朗一笑,往前探着身子,颇细心地问道:朕方才没听错吧,北胡王要什么?” 那北胡使臣全然未知,但下坐的大衍群臣心知陛下脾性,知道这声笑不寻常。 这名北胡来者不像是土著北胡人长相,鼻子眼睛倒有几分大衍人的影子,估摸是大衍边境百姓和北胡人通婚而来的。看来北胡族确实变化不小啊,从前的北胡与外界基本不通来往,更别说与外族通婚了。世世代代的族内婚制都开始摒弃,足以看出北胡王改制换俗的决心。卫思燚微眯着眼,不动神色得审视那使者,不知在想什么。 那北胡使者的中原话讲的不太流利,语速很慢,但发音还凑合,没那股流里流气的怪味:“我王以三千牛羊五千战马为娉,求娶贵国嫡公主。我王带着诚意来,望陛下也以诚待我族。”很耿直得又把笑话重新讲了一遍。 大衍群臣纷纷扶额。 卫思燚还未发作,席上的卫思宁冷冷嗤道:“那就请贵使再带着诚意回去吧。”他不高兴的时候眼神尤其冷,语气也不怎么客气,夹杂着直白的蔑视和敌意。 北胡使者听不懂卫思燚的弦外之音,却能感受到卫思宁的厌恶。男子不屑掩饰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秽物。 他一时间愣怔在当场,说好的礼仪之邦呢? 卫思宁懒得多看,缩回椅子喝酒去了,眼神习惯性地飘出去找喻旻。 底下群臣有胆子大的便在下面咬耳朵:“谁给这蛮族的底气张口就要嫡公主,别说嫡公主现在还是个娃娃,就是到了婚配年纪也没北胡什么事。” 卫思燚咂了一口面前的酒,看似八风不动,肚子里的机关已经走了几转。“承蒙北胡王厚爱,只是嫡公主的年岁怕是不合适,不知北胡王是否记岔了,我朝确实还没有已经成年的公主。” 那北胡人道:“这有何妨,公主可暂养在我王膝下,等到成年再成婚便是。” 北胡养童媳的贵族不在少数,没成年就先养到成年嘛。 底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卫思燚眼皮一跳,这真是岂有此理了。 御宴过后不久,御书房的案几被拍得哐当作响。外头值岗的侍卫大气不敢喘。陛下从太极殿回来后已经在里头震怒了半个时辰有余。 “蛮夷之邦!他还腆着脸要朕的嫡公主!朕容他多时了,如此给脸不要!”卫思燚在御案前负手踱步,又气又急,越想越气,狠声道:“他不是带了牛羊战马来吗,你去给朕截了,一根毛也别想往回拿!” 卫思宁趴在四仙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自家皇兄的话明显兴趣缺缺,敷衍应着:“行。” 卫思宁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自小感情就好。他从小又是个粘人的,时时刻刻都跟在卫思燚身后尽职尽责地当跟屁虫。卫思燚对这个弟弟十分疼爱,越发纵地卫思宁礼数规矩全然不顾。此时在圣驾面前仪态全无,两人也都习以为常。 卫思燚懒得再理他,独自坐到一旁气闷。他如此震怒倒不是全然因为北胡痴心妄想不知礼数。公主外嫁和亲之制自古有之,古往今来送出和亲的公主也不少。 只是大衍王朝近几十年子息虽多,公主却十分稀薄。到卫思燚为太子时合宫上下竟没有一个公主。故卫思燚小时的玩伴全是一群小子,唯一的渴望便是哪个娘娘能给他生个香香软软的妹妹。眼见着宫里娘娘们肚子大了又瘪,胖小子们一个个往外冒,直到他父皇驾崩也没能盼到个小公主。 等到他成年大婚终于能自己生了,对生闺女这事执念越来越深,眼巴巴地盼着太子妃能一举给他生个软萌萌的闺女。 太子妃头一胎怀的双生,估摸着该有个闺女,哪知道两个都是带把的小子。卫思燚希望落空,有些心累。 登基不久皇后又怀六甲,肚子尖尖紧实圆润,与先前一般无二,又是个皇子无疑了。 哪知出来却是个公主,产婆抱着娃出来贺喜的时候皇帝陛下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宫里又陆续添了三个娃,都是清一色的小子,这小公主就越发金贵了。 天下第一金贵的小公主就这样被合宫当成了宝贝。现在还是个牙牙学语的丫头,不成想竟有人开始打起了主意。 用区区牛羊战马就想换走他的掌上明珠,卫思燚不由得又心头火气,真是不像话! 皇帝陛下越想越憋得慌,瞥了一眼卫思宁还是那副没神的样子,瞬间迁怒,没好气道:“做什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么不爱跟朕待着?” 卫思宁依然垂着头不言语。手指哒哒地胡乱敲着桌面,似乎很烦躁。 “怎么了这是?”卫思燚问。 皇家教养要人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个弟弟从小简单纯粹,喜欢和讨厌都喜欢说得明明白白。长大之后稍微好些,但在卫思燚面前仍然甚少掩藏情绪。 卫思宁叹了口气,抠着茶盘上的花雕,委屈道:“他今日明明看到了我,却一句话都不同我讲。我离开盛京少说也有半年了,他也一点也不想我。” “想不想又不是靠嘴说的。”卫思燚颇为头疼,谁能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还要教弟弟怎么讨媳妇儿:“山不就我我就山,脸皮厚一点总没坏处。” 既然起了话头,卫思燚就免不了又要多叨叨几句了,“你到底是作何打算的心里要有个数,朕总不能一直不让喻旻娶妻。时间长了勇毅候那里也拖不住。” “嗯,我有数。”卫思宁仰头把案头的茶饮尽,起身道:“先走了。” ※※※※※※※※※※※※※※※※※※※※ 啊。。。求评求收藏 第5章 剖心 卫思宁心绪不佳,并没有直接回府。吩咐侍从将马车赶到了盛京最为繁华的洒金巷,马车弯弯转转在街口一处丁字路口停下。 周围酒肆饭庄颇多,热闹非凡。 卫思宁径直走进了一家酒馆,从门面看这酒馆无甚稀奇,同旁边高门大户的酒家饭馆比起来甚至有些寒酸。 胜在店主人品味好,木雕的门板漆成黑色,中间半镂空刻了一个狂草“酒”字。 名字取得也平平——曲家酒肆。 同样狂草书成挂在当空,字迹像是酒醉后纵情所成,光看着便让人醉了三分。 两人宽的窄门迈进去就见一幅巨大的书墨屏风立在面前,上头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字,相互交错折叠,却不显凌乱。 屏风挡住了视线,屋里面是何景象一概看不见。倒是有寻常酒肆没有的丝竹声传来。 卫思宁轻车驾熟地绕过屏风,路过酒柜时自个儿随手拿了瓶酒。 店里的伙计似乎对此司空见惯,看了一眼就去忙别的了。 过了不大一会从后厨出来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来人长手长脚,五官长得极为柔和,眼角向下微垂,是个温和亲人的长相。 此人便是这家酒肆的掌柜曲昀。 曲昀探头看了眼坐在角落独自喝酒的卫思宁,吩咐伙计拿了几样吃食过去,便又钻进后厨。 这处是卫思宁惯来的地方,掌柜是他要好的朋友,为人仗义有趣,细腻又懂分寸。 每回他醉倒在这里都是曲昀作陪,他胡言乱语时曲昀就听,听不明白的也不问。几次三番下来两人倒成了颇为亲密的朋友。 方才在宫里他说他心里有数,其实是没有的。事到如今他自觉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要么穿墙要么上天。 他并未在曲家酒馆多待,一壶酒还未见底就走了。 他半年没见喻旻,此时特别想要见他。今日宴席上远远一瞥显然是不够的,他想拉拉他的手,问他怎么瘦了,还想问问有没有想他。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 卫思宁打发了随从,一头扎进朦胧的夜色里朝勇毅侯府的方向走去。 许是方才酒暖得脑子有些混沌,刚刚迫切的想要见着那人的心思这会被夜风一吹倒安分下来了,急匆匆的步子也慢下来。 他不是不明白喻旻为何躲着他。他的剖白他的急切他的关心,在喻旻看来都像是在逼迫。 逼他接受或是逼他选择都是卫思宁不愿做的。 算了,来日方长。 这样想着脚下也不由得打了个转,卫思宁慢悠悠地走回自己府上。他心里头藏着事,只顾闷头走,没注意到府门前的石狮旁站着个人。 那人背靠着石狮,整个身子被罩在狮子的阴影里,只有半张脸在光亮处。 眼睛向下微垂着,两扇睫毛在眼下印出一片阴影,鼻粱隐在阴暗处,再往下是两片薄唇。 他整个人像是融进了夜色一般,周身都冒着凉气。想来在这里站得有些久了。 “殿下。”那人一看到卫思宁就站直了身子,张口吐出一团白雾。 卫思宁脚步一顿,愕然抬头循声望去,似不相信般又向前迈了一大步:“阿旻……?” 喻旻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叫了声殿下。 卫思宁看清了他的面容,声音都有些哆嗦了,不知是冷的还是高兴的:“你…你为何站在这,等我吗?”说着就去拉他。 他喝了酒,手心温热。冷不丁握住一双吹了多时冷风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凉,在这站了多久,怎么不进去等我。” 卫思宁这会脑子开始发懵,好像那酒的后劲又回来了似的,话也多起来。 喻旻任他给自己搓手,周身也连带着暖和起来了似的。 他看着许久未见的卫思宁,觉得胸口某块地方突然活泛起来。 卫思宁:“你特意等着我的?” 喻旻点了点头,“我在宫门口等了一会,不见你出来我就上这了。你又去喝酒了么?” 他是知道曲家酒馆的,从前他总是躲着卫思宁,所以卫思宁常去的地方他都极力避开。 卫思宁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笑道:“怎么每次你来找我都刚巧我一身酒味。” 喻旻上一次主动来找他是一年多前,那天他也刚从曲昀那回来,也是在门口遇到等着他的喻旻。 “阿旻。”他惊喜地眼睛都亮了。那天曲家酒馆进了批稀世好酒,他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人也醉地厉害。 他把人拉进屋里,借着酒劲硬拽着喻旻的手不撒开,叨叨叨说了很多话,大到他皇兄新纳的嫔妃遇喜,小到王府厨娘养的看门狗换毛。 说到自己都快困了才想起喻旻似乎是有话要说。 “父亲为我定了亲事。”头一句就惊得卫思宁酒醒了大半。 他不知道喻旻为何来同他说这个,是想告诉他,我要成亲了,你别再想着我了吗? 他忽然有些难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那我……” “我不想成亲。”喻旻说。 卫思宁醉得厉害,心里又难过得厉害,满脑子都是喻旻要成亲了。 他迟钝地看着喻旻,以为自己醉得幻听了。 “我不想成亲。”喻旻看着他,重复:“殿下,我不想。” 眼前这个人确实跟他说不想成亲。 卫思宁深潭似的眸子里瞬间有了光亮,手指亲昵地缠住喻旻的发丝:“阿旻,你来只是告诉我不想成亲,想让我帮你想办法对吗?你遇到难处能想到来找我,我很高兴。” 卫思宁魔障地捧着喻旻的脸,喃喃道:“我真的好高兴。” 许是这样的动作过于亲呢,喻旻还是有些不习惯。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若是麻烦的话……” 卫思宁赶紧说:“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你不想成亲就不成亲,你想成亲了我就挑个好的给你,或者把我自己给你也行。”卫思宁恢复能力惊人,转眼间都能揶揄人了。 于是卫思宁去求他皇兄,把平西王府的小姐说给一直倾慕于她的祁王殿下,如今两人孩子都抱上了。 卫思宁帮喻旻解决了麻烦,并且绝了后患。 他以为两人的关系会再好些。 可不知为何喻旻对他还是一如从前,不冷不热,弄得他颇为郁闷,一气之跑去淮阳府跟宁王一起修河堤。 冷风吹过,将卫思宁激得醒了几分。 “酒味不好闻。”生怕喻旻嫌弃似的,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些,“先随我进府,等我换件干净的袍子。” 喻旻小声道:“殿下不必,我说几句话这就走。”他看着卫思宁,神情竟有些郑重:“腊月初三喻家老宅祭祖,我想要殿下同我回趟淮安” 喻旻不似喻安,通身的做派更像个武人,干脆直接。若他说想要什么,那就是深思熟虑过真的想要。 这倒是令卫思宁有些发懵,“你家祭祖…我,我可以去吗?” 喻旻点头:“可以。”似乎看出卫思宁紧张,补充道:“也不是很隆重,就是喻氏同族回老宅聚一聚,除几家近亲需要来往,也没旁的了。” 卫思宁平时没事都喜欢上赶着讨好喻旻,难得喻旻主动要求一次。就算是觉得有些不妥也懵懵懂懂应下了。 喻旻未作逗留,见他应下便走了。 街边灯笼氤氲在夜晚的雾气中,将少年人的身影照得模糊不定。卫思宁望着空空长街,久久未作一语。 第6章 战马 北胡人带来的“聘礼”养在离盛京六十里外的江州郡。卫思燚打定主意让北胡出点血,几番合计还是决定不能强抢。 一来明抢目的太明显,不利于两族日后来往。二来在大衍丢了东西大衍官府自然不能不理,演起戏来太麻烦。三来皇帝陛下要脸。 喻旻刚到衙署就被林悦截住,他抱着一摞卷宗,难掩兴奋:“赶紧来干活了!一会还有大事要忙。” 喻旻赶紧接了他手里的卷宗,不明所以。低头扫了一眼:“你拿空的纸做什么?” 林悦乐得合不拢嘴,凑到他跟前小声说:“刚刚兵部新得了一批战马,特批给咱们大营,你猜有多少?”说是叫喻旻猜,林悦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只手在喻旻面前一晃。 “五百?”喻旻想着五百战马登记造册也不用这么多纸吧,登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五千?!北胡的……” “嘘——”林悦赶忙让他噤声,“可别声张。” 喻旻心下了然,低声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北胡养在江州的牛马夜里踩毁了栅栏全部跑了,一匹未追回来,原来是这样。”顿时有些同情北胡人。 林悦啧了一声,像是知道更多内情,神神秘秘地:“不是未追回,他们根本不敢去追。牛羊也就罢了,战马一出栏哪是说追就能追上的。北胡来的人统共不到一百,都踏成泥了也未必拦得住。况且江州那边是皇陵,马一跑就窜到林子里去了,北胡人胆子再大也不敢进皇陵找马。在外头逗留了几日就走了,这就便宜了咱们。” 喻旻直觉这里头还有事,便问:“是陛下授意的?”大衍战马一直是军器监养。近几年边关驻军整顿,骑兵数量比之前增加不少,战马需求跟着增多,但军器监每年养成的马勉强能供应上。陛下怎么无缘无故打起北胡人带来的马的主意。 喻旻想起北胡使者那日在殿上求娶嫡公主陛下似乎不太高兴,估计并非想要战马,而是想出口气罢了。五千战马够北胡人肉疼一阵子了。这批马从北胡人手里夺来,便不能批给边地驻军,否则容易被认出来。即使这件事北胡心知肚明,没有证据就什么也做不了,这个亏也只能闷头吃下去。但被抓到现行就不一样了,所以这批马才能批给京北大营。 “陛下授意,禹王殿下策划”林悦拍了拍自己胸脯,“本人亲自去赶的马。” 喻旻:“……” 他已经能想到那个画面,围场里的五千战马正睡得酣甜,忽然被一阵哨声吵醒,这哨声跟平常训马的指令哨不同,听多了会让马焦躁易怒。困守在围场的马儿们在躁动中一起冲毁了栅栏。受哨声影响,此时的马已经听不到任何指令,一出栏便如开闸的洪水不可阻挡,当然不是北胡人拦得住的。引导马群散入皇陵林地,都是计划中的事。 喻旻不得不佩服林悦的本事。林悦爱马,更爱养马。他少时随父在西境驻边,与西域人学了许多养马训马的经验。入职京北大营后因为战马稀少,没少抱怨。 “咱们也可以有一队像样的骑兵了。我看下回李宴阳还怎么跟我显摆。”林悦开心得不行,走路恨不得蹦着走。 两人一路来到演武场,点了些人去城外领马。林悦等不及,也跟着去了。 喻旻留下安排别的事。京北大营是皇城驻军,职责是护卫皇城,亲属陛下,全军将士一万两千余。因是陛下亲军,又驻在皇城吃皇粮,官家子弟挤破头都想往里塞。 但京北大营却没有表面那样风光,甚至在其他众多驻军中地位有些尴尬。不如边地驻军重要,不如地方州县驻军有用,不如皇宫禁卫军有脸面。连兵部每年给的军需都不如其他驻军,仅是战马全军上下不过七百匹。 起初喻旻也不忿,但兵部说京北大营消耗少,军需自然不需太多。想来也是,皇城没有边患,不用打仗。地方流寇和天灾水患是地方驻军的事情。他们的确没有什么立场去要求同等的军需。好歹薪俸发得足,其他也懒得多做计较。 喻旻刚着人收拾好了马厩林悦就领着马回来了,比方才还兴奋。 同他一道的还有卫思宁。 林悦安排大夫给战马依次做全身检查,按体格外形优次分了批。喻旻在一旁登记造册。 林悦挽着袖子在马群里忙活,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紧接着又去摸另一匹马。 “怎么?”喻旻问道。 “有些奇怪。”林悦连续摸了好几匹马,捏着马腿奇道:“这不像是北胡人养的马,倒像柔然人养的。” 柔然善战,尤其善马战,全民皆兵。据说柔然人人养马,与自己的战马从小便建立感情,战场上人与马的默契十分可怖。一支柔然骑兵足以让东原七十二部闻风丧胆。 柔然人爱马如命,每一匹马从出生到死只会有一个主人,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柔然马在北胡人手里? 喻旻放下纸笔凑上去看。 “确实是柔然马。”林悦一边捏着一匹马的腿骨,一边道:“柔然马骨骼粗壮,筋骨紧实,胫骨尤其突出。”断定道:“错不了。” 卫思宁看着那马,疑道:“难不成是北胡人朝柔然买的?” 喻旻看着马群若有所思,想了一会才说:“最好是买的,就怕是用柔然人的法子自己养出来的。” 柔然战马是国之利器,东原七十二部为何大多臣服柔然,皆因柔然骑兵纵横东原未有敌手。如果北胡人也拥有同样的骑兵,那东原各势力势必会重洗。就连大衍西北疆恐怕也会受到威胁。 卫思宁却不以为意,他惯看不上北胡,“能养出这马也算有点本事,但有好马未必就有好兵,光学养马有何用。” 喻旻想着也是这个理,便也不多在意了。这马竟然是柔然马,也算是意外之喜。林悦那厮已经撩起袍子去选自己的坐骑了。 喻旻看着满院的骏马,马儿吃饱喝足了都很有精神,时而传来响鼻的声音干脆响亮。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这些都是上好的战马,如今却屈困于此,恐怕连真正的战场也没有机会见识。不知为何,喻旻对着满地的马突然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想什么呢?”卫思宁拿手肘碰他。 喻旻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在想这么多马的吃喝拉撒,不知道兵部给不给银子,若是不给我又得上门吵架去。” 卫思宁笑着哼了声,抱臂仰起下巴看喻旻,左边脸赫然写着“我有办法”右边写着:“快来问我。” 喻旻装作没看见他那幅副神情,继续登记造册。 没有得到表现的机会,卫思宁不开心。他小时候就觉得喻旻死倔,南墙也要亲自去撞一撞才知道回头。长大后的喻旻更是变本加厉,从来不肯服软,开口求助更是少有,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 他觉得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替他解决他为难的事情,这样对方就会觉得有你在真好。可喻旻让他很泄气,没有他在喻旻也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有他没他喻旻都可以过得很好。 不被需要是最让人失落的事情。 第7章 祭祖 转眼盛京的隆冬就快来了。冬月一结束就迈进了年节,此时的盛京城里是一年最热闹的。各国商贩云集,珍奇百货应有尽有,百国在盛京的互市会一直持续到明年春天。 腊月初二,天晴,东风和煦。 喻府管家一早便打点好回乡带的用于礼节来往的货物,随从驾着三辆马车已经先一步出城了。 喻旻一身白袍常服打扮出现在勇毅候府的后巷,回头朝偏门打了一声哨,一匹通体乌黑的马从窄门里窜了出来。这是喻旻的坐骑,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叫乌狸。 乌狸朝喻旻打了个响鼻,又在胸口蹭了蹭,似乎知道要出远门了,有些兴奋。喻旻拍拍马头,翻身上了马。 乌狸撒欢地跑,到城门时喻家的车队还未到,倒是卫思宁已经站在城门底下了。 喻旻纵马到卫思宁跟前,瞥向他空空的身后,奇道:“殿下的马呢?” 卫思宁看着马上的喻旻,茫然回道:“我以为有车……” 喻旻:“……” 好吧,天潢贵胄出远门都坐车,是他疏忽了。 “没车,车上都是货物,坐不了人。”乌狸刚跑得起劲,四肢蹄子不停地动,随时都想冲出城去。喻旻揉了一把马头,朝卫思宁道:“跟我同骑吧。”说完朝卫思宁伸手,示意他上马。 卫思宁平时不太骑马,嫌骑马不舒服。此时与喻旻同乘一骑倒是乐意之至。 待卫思宁在身后坐稳,喻旻一夹马腹部,乌狸似离弦之箭奔向城外的官道。 盛京至淮安城路经两个县治,快马加鞭一日可到。祭祖是腊月初三,不用赶急。 乌狸平时跑过最宽敞的地方便是京北大营的演武场,此时一到开阔的官道上整个马都兴奋不已。外面天地广阔,喻旻便不再约束它,任由乌狸跑。 良驹脚程快,到平阳县竟还未过午时。 乌狸终于有些累了。卫思宁拧着眉有些难受,一上午跑得他头晕,觉得肠腑都移了位。一路上装得平常,此时有些扛不住了。 他往常骑马没这样跑过,又不想让喻旻觉得他娇气,便由着喻旻一人一马像是发了野一般跑。 两人在城门外找了个歇脚的地方,打算在这解决午饭,顺便让乌狸歇歇。 卫思宁青着脸灌了两碗面汤进去便呆坐着看喻旻吃饭。 喻旻以为他觉得饭食不合胃口,将自己的碗往前推推,邀请道:“尝尝吗?” 卫思宁摆摆手,“你吃吧,我怕我一会吐了。” 喻旻一脸莫名,只觉得这饭食应当没有难吃到那种程度,见他没心情吃也不再劝了。 吃饱喝足后继续赶路。喻旻刚准备上马,被卫思宁一把拽住,“你坐后头,我来控缰。”说完也不等喻旻同意就翻身上去。 正在吃草的乌狸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喻旻,突然尖声嘶鸣起来,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打转。卫思宁猝不及防,手还未碰到缰绳就被狠狠甩下了马。 卫思宁被摔在乌狸跟前,乌狸拿尾巴在卫思宁身上扫了扫,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继续低头吃草。 这什么破马!! 卫思宁生平第一次被马甩下来,顿时气闷。 “它它它……它什么意思!?”卫思宁指着乌狸,气得舌头都不利索了。 喻旻憋不住笑,抿着嘴克制:“……乌狸认主,不轻易让生人骑。” “不早说……”卫思宁一边揉自己摔痛的腿骨,一边嘀咕。 “来吧,让你控缰。”喻旻抱着马头蹭了两下,像是在跟它打商量似的。待乌狸打了一个亲昵的响鼻,喻旻才把缰绳递给卫思宁。 卫思宁看着递绳的喻旻,又看看马。颇有些无语,还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真他爷爷的一个比一个主意正。 两人计划天黑前到潍城县歇下,顺便等喻府的车队。明日一早再接着赶路,明日午时之前就能到喻家老宅了。 卫思宁驾着乌狸走了一条稍绕的路。不像官道那样宽敞,但沿途景色却不错。 深山的隆冬来得要早些,山涧里的小河早就已经封冻了,隐在林间白白的一条,玉带似的煞是好看。满山苍翠的树到了隆冬也像历经风霜的老翁似的沉稳下来,颜色变得墨黑,抬眼望去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两人在山涧底下打马而过,像是被嵌在画里一般。 卫思宁衣袍翻飞,熟练地转过一个个山口,接着又进到另一个峡谷,每个山口的景致都不尽相同,仿佛这巍峨高山里藏着世间所有草木。眼前的山路越来越窄,抬头就是峭壁,乌狸跑起来都略显逼仄。崎岖山路在前方不远打了个急弯,看不清前面还有没有路。 乌狸速度未减,想必卫思宁是知道路的,喻旻出声问道:“此地殿下来过?” “来过,随先帝。”说话间乌狸已蹿出几米,来到更为陡峭的弯口处。胆大如乌狸也自觉地减了速,卫思宁紧了紧缰绳,朝喻旻道:“带你去个自在地儿!” 原来弯道后面是有路的,依然是个山涧,头上是比之前开阔些的一线天,但也如刀劈而成。煦日从一线天照到山涧里,像泄下一块闪着银光的白布。地上的植物长得格外好,甚至还有几簇不知名的花儿开着。 喻旻看着路旁在隆冬盛开的花,情不自禁地抬头朝天大叫了两声。声音碰上崖壁像水波纹似的回转,听着像是挠在人心上。卫思宁忍不住侧头看他,眉眼里具是柔柔笑意。 乌狸还在跑,脚下的路越来越平缓,但喻旻还是感觉出来他们在往上走。离开了山涧,此时身在一片阔叶林中。 满地都是黄叶,树上还零星挂着不少打着焉儿还未落下的枯叶。 乌狸跑过带着劲儿风,身后的地上扬起不少枯叶,树上的叶子也仿佛被惊动了似的,簌簌拉拉地往下落,林子一时间竟热闹了起来。 喻旻兴奋不已,朝乌狸招呼了一声,随即一夹马肚,两人一马裹着林风冲了出去,惊得卫思宁一声大叫。 “做什么要这么快!我要掉下去了!”卫思宁惊惧地朝喻旻叫,死死拽着缰绳才勉强稳住身形。 喻旻太喜欢跑马了,这里不像在盛京城里,怎么跑都是城墙高楼,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此处有山有树有旷野,没有行人挡路,没有禁止纵马的法令,比盛京城好太多了。 喻旻朝卫思宁背上贴了帖,双手环到卫思宁前面去捞缰绳:“我来控缰。” 喻旻拉着绳子,卫思宁被他圈在了双手之间,看上去像是被搂着。身后的胸膛坚实壮硕,隐约还感觉得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是不是缰绳有些短,喻旻又朝前挪了挪。 卫思宁盯着喻旻骨节分明的手指,脸有些微微发烫。 “去哪儿?”喻旻在耳旁发问,声音被风撕扯地有些缥缈。 卫思宁回过神,回道:“前面左走,一直往上。” 此处是一断壁。硕大的山石从山体上伸出,聚成一个十丈有余的宽阔平台。周围皆是峭壁,一株草木也无。头上数尺便是山尖,岩石被风雪侵蚀,碎石落在这凌空的平台上,经年累月和这平台慢慢融为一体。 山顶风大,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脚下是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 泼墨似的群峰,长着花的山涧,崎岖的山路,枯叶满地的旷野,皆在眼前。 喻旻站在此处,突然生出许多豪情来。他生在盛京,长在盛京,从小被关在喻府的一方天地读书习武,也从群书中饱览大河山川,但都不如此时身临其境所得。 卫思宁长身而立,一时谁都没说话,只有群峰间不时传来几声鸟啼。 喻旻还在震撼中,天地浩大,四时轮回,此间景致真是包揽万象。不知夏秋的山谷又会如何变幻。 突然一阵悠扬清冽的乐声响起。喻旻转头望去,见卫思宁倚着一块巨石,双手在嘴边虚握着,手里看不清拿着的是何乐器。他半阖着眼,很专注。 喻旻微微一愣,不由得被带到了曲声里。古人说“心事付瑶琴”,他不太擅音律,听不懂弦外之音。但喻旻还是能感觉到卫思宁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喻旻正听着,乐声突然在一声破音之后停掉了。卫思宁啧了一声,语气有些可惜:“这么不经用。”喻旻这才发现他的“乐器”原来是在山下捡的一片树叶,那树叶不堪重任,已经破损了。 喻旻随口问道:“你常来此处吗?” 卫思宁摇头:“不常来。”随后又道:“我父皇倒是常来。” “在他每次想撂挑子不干了的时候。 喻旻:“……” 卫思宁接着说:“我也不太懂,父皇说每次他来这坐坐就能忘掉很多烦心事。兴许是他每次想放弃掉江山的时候来看看美景就又舍不得了。” 他目光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这人和人终归是不同的。我烦闷的时候来这里只会更加烦闷。” 喻旻道:“自然是不同,有人好动,有人好静。有的人排忧解愁需要哭诉发泄,有的人只需要一壶酒,有人需要听戏听曲。” 卫思宁嗯了一声,便又开始沉默。 第8章 有疑 在稍靠南的山脊背面有一棵老松树,枝干粗壮,郁郁葱葱的树盖上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白霜。松树下竟然有个小木屋。木屋倚着树干而建,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里头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墙上挂着幅万里江山图的刺绣,年久无人,都有些发黄了。想来应该是先帝歇脚的地方。 印象中的先帝是个纵横捭阖的君王,实在难以想象他坐在这间屋子里是何模样。人各有天命,有些事不得不去做,何况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你不问问我为何带你来这吗?”下山时卫思宁突然问喻旻。 “为何?” 卫思宁笑道:“我也不知,突然很想带你来。” 喻旻:“……” 过了一会他听见卫思宁的声音:“你要带我回你家,我很高兴。皇宫和禹王府都不算是我的家,我就想着带你来这里看看,就算是到过我家了。” 这算是什么家,喻旻心想。卫思宁说皇宫和禹王府都不算家,可能是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也许他觉得这里才算是他一个人的。 两人从另一条路下了山,山下不远处即是官道。快马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潍城。因为喻旻两人绕了路,又在山上耽误了一些时候,喻家车队倒是先到了。一行人在城中客栈歇下,预备明日一早再赶路。 喻家自古就是大姓,家族昌盛,每年年节回乡祭祖的人不少。如今喻家后代从商的居多,来往密切的都是些有生意往来的。 自从喻旻父亲退隐后与喻家各支的来往也少了,今年喻安索性直接打发了儿子来。 喻家主宅建在淮安城东,此时已经门庭若市了。 进进出出都是人,门口空地上停满了各式的撵轿马车。 喻旻先按规矩见过了各位族中长辈,照常被关切询问一番。喻旻因是宗家,又是得力后辈,有些场合免不了要作陪。时过正午才脱身来找卫思宁。 “你家人可真多。”卫思宁站在走廊角落里,被来往人群推推攘攘踩了好几脚。 喻旻四处扫了一眼,到处都是人,“这会祠堂里人也多,我们用完午膳再过去吧。” 喻旻不在淮安长大,对老宅的记忆就是每年回家祭祖,因而谈不上有太多感情。但卫思宁却格外兴奋,对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都想问问喻旻。 两人转转悠悠到了喻家的小学堂。 卫思宁从窗户往里头看,里头放了十余张矮方桌,来这里上学的孩子应当都是启蒙学龄的小孩子。不知怎的,卫思宁脑中忽然就闪过小喻旻坐在那里摇头晃脑背书的情景。 “你小时候坐的是哪张桌子?”卫思宁问。 喻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书桌,无语道:“我没在这念过书。” 卫思宁像是有些失望似的哦了一声。 喻旻方才已经被他问了一路, “那棵树你小时候爬过吗? “这口井你朝里头仍过石头吗?” “这个石狮你小时候骑过吗?” “这水排你小时候玩过吗?” 喻旻见他兴致很好,起初都耐心地回。 “没爬过,小时候不常回来。” “没扔过,我今天才知道这里有口井,小时候我不住这。” “没骑过……我小时候不住这” “没有……”我不住这…… 喻旻觉得卫思宁大概是得了失魂症。 卫思宁还扒着窗台看,对什么都很好奇的样子。 喻旻耐心解释道:“我八岁就进宫做陛下伴读了,八岁前是我爹带着启蒙,没有机会在这里读书。” 卫思宁依依不舍地拉上窗户,脑子里还是小喻旻摇头晃脑奶声奶气背书的场景。虽然他认识喻旻时喻旻已经长得很好看了,可还是忍不住想更早时候的喻旻是不是更好看。 不大一会就有仆役过来请午膳,两人这才回前院。 喻旻带着卫思宁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位置,怕被族中哪位前辈认出来,免不了又得陪酒说话。 “你没有什么相熟的表亲兄弟吗?”卫思宁四下瞄了一圈,问道。周围人都是三三两两在说话,只有他们这桌冷清得很。 喻旻回道:“有,一会儿……” “嗳!喻旻!”正说着,一个浑厚粗犷的男人声音便从背后传来。 喻旻见了来人,起身相迎,笑道:“正说你呢。” “这才忙完,这不赶着就来找你了。”来人是副文质彬彬的长相,周身气质跟声音一点不搭,笑起来有几分像喻旻。 两兄弟相互寒暄落座。 “这位兄台是?”男人注意到喻旻身旁的卫思宁。 喻旻介绍道:“这是卫……” 卫思宁抢声道:“我是阿旻从小一起长大的很好的朋友,兄台想必是阿旻族兄了,若不嫌弃,在下也唤您一声兄长吧,小弟姓卫。” 喻怵阳拱手道:“贵客客气了,喻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需讲究。今日招待不周还望担待。” 卫思宁道“喻兄言重了……” 喻旻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没几句就称兄道弟了,倒省了自己介绍的麻烦。 不一会又陆续来了三个人,都是与喻旻关系亲近的平辈。席间谈的都是些自家杂事,卫思宁插不上嘴,只能埋头吃饭。 几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突然邻席间传出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是谁多喝了两杯,正拉着同桌的还要敬酒,同桌那人也喝的不少,推攘之间不知怎的就较上真了。 吵嚷要敬酒的那人一脚踏着凳子,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但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在外风吹雨晒的。那人站都站不稳,一只手指着席间一人,恼火道:“老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你喝了我的酒还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家里不如你们显贵,你们从小……从小就瞧不上我。我没读过几年书……都,都不如你们。我现在有钱了你们还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 周围的人看他醉地厉害,纷纷出言安慰了一阵。不大一会那人又趴在桌上呜呜呜地哭,嘴里嘟囔着“我都知道…都知道,我活成啥样你们都瞧不上我。” 喻旻皱着眉看了一会,想不起来是哪家亲戚。喻怵阳见喻旻面露疑惑,主动解释道:“那人是我四堂叔家的,你应当不认识。从前跟着他爹做生意,折腾什么都赔。兴许觉得没脸,每年祭祖也不回来。近几年在雍州做药材生意,这才混出来了。他从小性子就别扭自卑,想得也多,每回一喝酒铁定这样闹。”喻怵阳无奈道:“总说别人瞧不起他,这都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兄弟,谁会这样想……” 卫思宁顶顶骄傲的一个人,不太能理解这种感受。听完只觉得这人做生意卖什么赔什么,忒惨了。 喻旻依然还皱着眉头,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问道:雍州闭关多年了,他怎么去那做生意?” 这话一出,卫思宁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兴许他有什么别的门路吧。”喻怵阳随口答道。 喻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雍州地处边陲,居民甚少,在人口富足的地方都没发财没道理去了雍州突然发财了。 雍州是军事重镇,扼守旌门关。北边就是东原七十二部之一的党项,稍远一些的东北方是东原大部柔然,自古由镇北大将军率军驻守。党项与大衍虽不至于大动干戈,但关系一直也水火不容。先帝在位时就关了两国的互市,至今未开。没有哪个商人会冒险去雍州做生意。 喻旻看了一眼卫思宁,见他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恐怕想的跟自己一样。 如今的镇北大将军是裴丰,当今陛下的亲表舅,属外戚中手握军权最重的人。皇帝陛下登基后一直在防止外戚坐大,皇后一族的勋贵基本都被架空了。但太后的亲族自先帝开始积累,已经隐隐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恐怕裴丰擅自开了互市。”裴丰多次上奏要求重开旌门关,但一直未如愿。卫思宁稍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喻旻与卫思宁并肩走着,赞同地点头:“这几年土木工程建得多,户部给的军费不如从前,也没见他闹。”从前哪怕军饷迟拨了几个月这位也跳得老高,近年却安静如鸡。 互市一开自然有党项人犬戎西羌柔然等外族来做买卖,光收税都能养得他满肚流油了,喻旻暗自猜测:“原来如此。” 外戚势力一直都是皇室大患,卫思宁头疼道:“总得想法子收拾他。” 喻旻淡道:“先禀给陛下知道吧。” 第9章 娇儿 喻旻往祠堂的方向走去,宅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多数人早上过来祭拜完,吃完午膳就各自回家。祠堂建在宅子最里面,是个六层高的塔状建筑。底层大厅供奉着十数个排位,面前都燃着长明灯,墙上有排位主人的画像。 卫思宁本想在外面等着喻旻。不料喻旻从门口木案上拿了香,分了一半递给他。 卫思宁懵懂着接过,便愣住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是要让我拜你家先祖?可我一外姓…… “你愣着做什么?”喻旻以为他不熟悉流程,“先就着蜡火把香点燃,然后跟着我做。” 卫思宁跟着喻旻去点香,然后跟着在蒲团上跪下,朝一众排位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到了香炉里。 整个过程都是有样学样,完全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会想这样贸然进别人家祠堂好不好,一会又想堂堂皇子行跪拜大礼合不合规矩。 他偷偷看了一眼喻旻,神色如常。喻旻向来行事果决,非必要绝不多解释半句。卫思宁也不知如何问他,兴许别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可是…… 这可是列祖列宗啊,谁会闲的拉一个外人来拜自己祖宗。 没准他就是闲的呢…… 喻旻不知道卫思宁脑子里在兀自纠结,转头道:“去趟怵阳表哥家,然后再回京。” 卫思宁心不在焉地点头,心道果然是我想多了。 喻怵阳早等在门口了,身后站了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旁边停了一辆印着喻家标识的马车。 卫思宁走近才看到喻怵阳怀里还抱着东西。 “来啦。”喻怵阳招呼两人。不知怎的声音有些低哑,不像午膳时那样有力。 喻旻走上前去,郑重地朝他作了一揖。喻怵阳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吃的用的我都放车里了,奶娘和常照顾的丫鬟都在这了。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卫思宁眼神往前一晃,冷不丁看到喻怵阳手里的东西是个婴儿,偎在襁褓里睡得正香。骇得他险些没站稳,猛地转头看喻旻。 喻旻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蛋,伸手抱了,朝喻怵阳郑重道:“你放心,我定会待他好。” 喻怵阳摆摆手:“我还信不过你吗,跟着你我自然是放心。” “若是想了,随时可来盛京看他。”喻旻道。 “族谱我回头再改,既然入了你家名字也该挂到你家的族谱上才是。我想着名字就不改了吧,他娘抹黑熬夜取的,给她留个念想。你们再取了小名,其他也没要交代的了。天色也不早,这就走吧。” 喻旻心知他不舍,只能连连保证定会好好待他。怀里的小人睡得人事不知,亲爹在旁边红了眼圈,再多看一眼都不敢。 喻怵阳哑着嗓子赶人:“快走快走。再多等会我就后悔了。” 喻旻知道他怕一会孩子醒了看了更舍不得。他让其余人先上马车,奶娘抱着孩子上车。 四下无人,喻怵阳这才吸吸鼻子,抹了把脸,不好意思道:“有些舍不得,你可得对他好,你我兄弟我才信你的。” “一定。”喻旻看着他慎重道。 喻怵阳又抹了把脸,顺势坐在石阶上,望着喻旻道:“我不是替他求什么,日后若你有了亲生的,有你孩子一份东西也照样给他一份就好。” 喻旻看了一眼卫思宁的马车,刚刚让他先走的时候那人好像不高兴了。“我向你保证,”喻旻一只手按在喻怵阳肩上,眼神坚定赤诚,“他会一直都是勇毅候府唯一的小公子,将来我死了他就是勇毅候。” “……”喻怵阳眼睛瞪得老大,又震惊又惊恐又不可置信。 喻怵阳神魂无主地进门,喻旻看着门合上,想着他与那孩子的缘分才刚刚开始,却也因此使他远离至亲骨肉。他在紧闭的府门呆立了会,心绪复杂。 卫思宁闭着眼靠在软垫上,冷着一张脸,眉头紧拧,呼吸牵动睫毛上下颤动。 他方才着实被惊着了,后左思右想越想越惊,越想越气。 既然想要孩子了为什么不说,我还能拦着不成。 喻旻撩开车帘,正对上卫思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心里还想着孩子的事,看了卫思宁一眼便坐到对面去。 外头车轮声听得卫思宁心烦。见喻旻阖着眼,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更令他堵得慌。眼看就要憋不住火,突然前面马车又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卫思宁老大不高兴,朝车门踢了一脚:“你儿子哭了。” “有奶娘。”喻旻睁眼朝外头望了望。 卫思宁气笑了:“嗯,人家不仅有奶娘,还有亲爹娘。”他将亲字咬得很重,“你也真有意思,想要孩子自己不生,偏要抱别人家的。也不怕他将来长大记恨你。” 喻旻总算察觉出卫思宁那股邪火了,却也懒得同他争辩,只回道:“都是姓喻,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何差别。再者,我能给他的比他生父母多得多。” 卫思宁语气不善道:“你想要成亲想要孩子,你告诉我一声我都替你安排。一声不吭来抱养别人家的……” 喻旻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打断道:“在下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一句话将卫思宁压抑许久的火一下引爆了,只觉一股怨气不吐不快。 他怒极反笑,朝喻旻口无遮拦道:“不劳费心也费心这么多年了,现在说怕是有点晚。”卫思宁逼到喻旻面前,盯着他森然道:“将来你几时成亲,同什么人成亲,统统都要我费心,咱们来日方长!” 喻旻眸子沉似一汪寒潭,看不出情绪。卫思宁像条毒蛇一样盯着他,他便也无甚情绪地盯着卫思宁,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那殿下与我是什么说法?”过了许久,喻旻低声问。 “什么?”卫思宁没听清。 喻旻一掌把卫思宁推开,吼道:“我怎么成亲?我怎么能成亲!” 卫思宁撞到车壁上,被喻旻这一声吼得莫名其妙,心头又火起,大声吼回去:“为什么不成亲!”怎么多个孩子就不能成亲了,脱口怒道:“咱俩他娘的又没结果!你当然要成亲……” 卫思宁猛然顿住,他看到喻旻眼圈红了,霎时就心疼得像是油煎似的。 “阿旻……”卫思宁想去拉他,被喻旻躲开了。 “原来你也知道没结果。” 喻旻看着卫思宁,平静道:“殿下,我把你方才的话回你,现在说怕是有点晚了。” 车帘掀开又放下,喻旻下车了,直到回盛京城都没有再出现。 卫思宁觉得委屈。 他不是一开始就看到他俩这段关系的尽头,从前他也是幻想过一辈子和喻旻在一起。可其间心酸他亲自尝过,他不想喻旻再尝一回。父皇母后离世之后他稍微能喘口气,可是愧疚与自责却是时时刻刻都在背负。 他想着,能陪喻旻走到哪算哪,等到他成家生子了,自己走便是。到时候随便向皇兄讨块离盛京远一点的封地,去过他日子。只要喻旻能过得安稳,他舍爱就是。 世间多得是不能圆满的事,他早就想开了。 第10章 赤羽 正式进入年节,盛京城迎来今冬第一场雪。京北大营衙署内人声鼎沸,大门口还挂了两条夸张的红绸,像过年似的。细雪落下来积不成堆,星星点点地在红绸上化开,远看上去像绣了暗纹。 喻旻刚下马听到林悦的吆喝声。 “诶——那对鎏金玄武摆到正当口儿去,镇镇场子,别让人瞧着咱们多穷似的。” 本来也不富,喻旻心道。 托林悦的福,京北大营的骑兵终于粗具规模了。 今天是骁骑营正式建成的日子, 林悦正忙着布置演武场。林悦的意思是大小也要搞个仪式,不然总觉得不真实似的。 搞仪式当然也要顺势显摆。在林悦的属意下,六部九署外加禁卫军都统都收到了京北大营的邀请拜帖。 “阿旻!”他正想溜回厅中,没想到还是被抓了壮丁。林悦搭着他的肩:“一会你得撑场子上去说两句,你先打打腹稿。” 他勾着喻旻边走边唠叨:“陛下赐了幅字,你看挂哪合适,一会顺道挂上去。” 喻旻对说两句不太有兴趣,推道:“你去吧,我还得想法跟户部要钱。”不然你的马就要饿死了。 他今日一大早去兵部,那帮人看见他就开始哭穷,打太极似的把户部推出来顶锅。说户部今年农税收的晚,连带着兵部跟着受穷。 京北营都统是韩子闻韩老将军,名义上的一把手。韩将军早些年四方征战,落下不少伤痛,不常来营里也基本不问事。 如今京北营当家的是副都统林悦和中郎将喻旻。林悦是将门之后,生在西疆长在军营,资历和经验都是够的。但年纪确实过轻,生性又跳脱,难免给人毛躁之感,在军中的震慑力远不如性子沉稳的喻旻。 营中许多大事反而是喻旻在拿主意。 林悦道:“我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过年节让我上去侃几句还行,今儿还是你来吧。” 不等喻旻再开口,外头就有人在急唤他。林悦边应声往外走,边又嘱咐一遍别忘了把陛下题的字挂上去。 陛下题的字已经裱好了,大金色框子一看就是林悦的审美。面上用红布盖着的,红布上面还多余地系了朵红花,土了吧唧。 喻旻解开红绫,抖开红布,下面是御笔亲题几个大字: 赤羽军魂今在。 喻旻屏气,像是被重鼓锤在胸口,震得他血液翻腾又呼吸困难。 他默然站了许久,也盯了匾额许久。 他捡起那块红布重新盖上,红绫重新系好,神色平静地把匾额拿到库房。 五千骑兵已经在演武场上列好了队。战马气势汹汹,战士英姿勃发。卫思宁站在高台石阶旁找喻旻,看了半天也只看到笑成一朵太阳花的林悦。 自那天从淮安归来,俩人还未说过一句话。喻旻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卫思宁憋不住先来找他了。 服个软就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曲昀教他的。 演武场内响起了阵阵战鼓的声音。虽不是歃血誓师的场合,但战鼓一响,底下的将士们都瞬间挺起了身姿,表情肃穆。 喻旻在一轮战鼓结束时走上高台,台正中的铁架上燃着一盆旺火,两旁插着京北大营的军旗和韩将军的将旗。 喻旻在中间站定,目光扫过下面的将士,朗声道:“众位,你们都是过层层选拔才站到这里。从今日起,你们就是京北营骁骑营的将士!你们是京北驻军的翘楚,是利刃、是刀锋、更是脸面!”朔风潇潇,军旗破风的声音不断,“今日不想同你们说凌云壮志。”喻旻指着身后的军旗,“我想说说过去。” 细雪依旧未停,喻旻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嘶哑,但清晰有力,“太宗朝有三十万赤羽军,以神兽朱雀为图腾。随太宗皇帝平四境,安南洋。百余年来驻守大衍四方,胡人秋毫不犯。武帝时奸贼乱朝,赤羽军南下勤王,诛叛贼,复国土。” 底下林悦和卫思宁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他接着说:“此后四方安定,百姓富足。平武十二年,赤羽军裁十万,平武三十八年再裁五万。到正光三年,三十万赤羽军剩八万。”喻旻说得轻松,像是平日闲话那般,可神色里却积攒着藏不住的沉重。“先帝武宁十三年,八万赤羽军就地改编。剩一万余众改驻边军为守城军。至今日,赤羽军驻盛京城已有十五载。” “赤羽军精锐骁骑营于十五年前被撤,今日在这里重生。诸位将来为人行事,当无愧于这个名号,无愧于,千千万万骁骑营先辈英魂!” “是!!” 底下响起一阵嘶吼的应答声。每一个骁骑营的士兵都紧紧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刀,从此刻开始,他们的身份和使命将不同。 演武场人散尽后,喻旻坐在石阶上出神。他屈着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往前伸开,双手向后支撑着上身,仰头看已经湿透的军旗。 他小时候很崇拜父亲,特别是穿一身甲胄的父亲,后来父亲被祖父从北疆召回,换上了广袖长袍,做了太子太傅。父亲问他将来愿为文官还是武将,他抱着父亲给他的剑,说做武将。 父亲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期许,似乎还有克制的艳羡。 十五岁入京北营,人人都叫他一声将军。可是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喻旻顺势躺了下去,用手臂覆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卫思宁在廊下看了他许久。林悦蹲在旁边,闷闷地说:“殿下去把他拉回来吧。” 卫思宁踱步过去,将伞挡在喻旻上方,凉凉开口道:“喻家好不容易脱身,你想再回去吗。”喻家为了抽身付出的代价不小,他不能看着喻旻乱来。朝堂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里面布满深潭泥沼。 有的人只看到权势荣耀,一旦深陷其中就再难脱身了。 卫思宁的话比刮骨寒风管用,喻旻蓦然清醒了。祖父和父亲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毁在他这里。 玄羽军对许多人来说是一道逆鳞,至少在京北大营是的。 京北营都统韩子闻将军早年是赤羽军杨大帅嫡系。先帝裁编赤羽军时,是他以一己之力保住赤羽番号。 对于当年撤军之举其实很多人是不忿的,赤羽军像是大衍军神,是一道铜墙铁壁,是许多能人志士神往的地方。 但国家并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那么多兵。武帝动乱既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土地需要有人耕种,养兵成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只能裁军,战功赫赫的赤羽军首当其中——既然外患不起,内乱已平,精兵就不需要养着了,毕竟最费钱。 他今日失控都是源于那幅字,也许只是无意间随手题的罢了。却让他心神不宁到这种地步,果然执念太深就成魔障。 心神不宁的不止喻旻一个,整个京北大营最近几天的气氛都十分怪异。个个沉默少言,在训练上倒是憋足了劲儿,演武场从早到晚都列着小队。 喻旻刚从衙署出来正准备回家,在门口遇见牵着马也准备回家的林悦。 林悦不若往日聒噪,说话时也不如往日有神采。喻旻心知事出缘由,开口道歉:“我那日有些昏头,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悦一直低头走路,闻言摇了摇头,“你所说也是我心中所想,怎能怪你。我不如你心思灵巧,也不如你对自己坦诚。逃避久了,连自己都看不清了。”林悦看着喻旻,诚意道:“好在有你点醒我。不然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 喻旻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陷入长久沉默。 林悦突然问:“赤羽军只能一直如此了吗?”他问的认真,却又像是怕对方回答他似的,马上又摇头,“罢了。” 喻旻没有答,岔开话题说了别的,“ 如今大衍各军各司其职,各守其地。各军之间和各军内部都形成了稳固和谐,相互掣肘的态势。京北大营若安定,四方驻军也就安定。” 林悦缓慢地点头,话里话外也听明白了,京北大营动不得。 京北驻军无论去哪里都是多余的,势必引起势力划分和派系争端,谁也不愿自己的地盘来别人。保持现状反而是最好的。 两人并肩走着,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喻旻听到有人唤他。 卫思宁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两人拱手,吊儿郎当道:“在下备了酒局,两位将军赏个脸。” 第11章 酒肆 喻旻和林悦相互看了一眼。林悦觉得有人掏钱不去白不去,喻旻心道我想早点回去看孩子,但前几日刚因为孩子跟卫思宁闹不愉快,不好再说。也不好搅了林悦兴致,便也同意了。 酒局自然摆在曲家酒馆。曲昀给腾了一间雅座,但林悦嫌里头看不到弹小曲儿的,非要坐大堂里。三个人便在大堂落了坐,刚好正对着弹琴的姑娘。那姑娘蒙着面纱,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和双手露在外头,也不知有什么可看。 不一会上来几样精致小食,都是曲昀的拿手菜。林悦一手撑头,目光一直在弹琴的那姑娘身上,另一只手在桌上叩着节拍。是个认真听曲儿的姿态。 曲昀被卫思宁拉来作陪,顺便介绍喻旻和林悦给他认识。曲昀健谈,卫思宁也是天南地北哪都能侃,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喻旻与曲昀不熟,偶尔插一句话,大多数时候只安静喝酒。 三杯酒下肚林悦就活过来了,不大一会就同曲昀热络起来,两人凑一起一会说桌上的菜,一会说城南哪家乐坊的曲。两人品味相投,一时竟刹不住,卫思宁倒成了偶尔插话的人。 喻旻看了羡慕,林悦总是活的恣意,天大的烦恼转头就忘了。 四人各自悠闲,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叫骂声,还有酒馆伙计赶人的声音。四人向门口看去,只当是哪个酒客喝多了闹事。 待听清之后,曲昀先皱起了眉。 只听门外那人点名道姓,“曲昀丧心崽!抛弃糟糠不得好死!可怜我家妹子,白白为你这丧心货守了活寡!曲昀!滚出来!有能耐作孽没脸见人吗?!!” 酒馆伙计在外拦着人,说再闹就报官府。那人什么威胁也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儿地骂。 曲昀私事卫思宁并不了解多少,听了那人的叫骂一时也傻眼。只觉得曲昀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曲昀过去不知同那人说了什么,那人纠缠了两句就走了。 见人被打发走,卫思宁也松了口气,忍不住为曲昀开脱:“应当是误会。” 喻旻睨了他一眼,凉凉开口:“殿下知之甚多。” 卫思宁:“……” 曲昀朝伙计吩咐:“下次再来,乱棍打走就是。”说完朝喻旻二人拱手,歉疚道:“冲撞贵客了,见谅。” 喻旻冷眼观之,要说贵他和林悦加起来都不如卫思宁贵,偏偏只给他们赔礼。 卫思宁和这人熟稔地都不用相互客套了。 不待卫思宁说话,喻旻立马道:“掌柜还是报官得好,棍棒无眼,弄出人命就不好了。” 一声掌柜无端叫出了距离感,曲昀尴尬地笑了两声,点头称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小将军不太喜欢自己,当下也不多言,免得把人得罪狠了。 林悦素来心大,并且热心:“报官干啥呀,京兆尹那帮人磨唧得很。下回再来闹事你遣人到北城门来说声就是,反正城内打架斗殴也归咱们京北营管。收拾一顿保准他下回不敢再来。” 喻旻:“……” 曲昀正要道谢,不料林悦又说:“他说你抛弃他妹妹,是真的吗?”他长得面善又好看,扑闪着大眼睛,很好奇的模样。若是旁人这样问会让人觉得太过唐突和冒犯。他端着这副神情仰着脸看曲昀,反而让人觉得他问的特真诚。 曲昀,卫思宁:“……” 卫思宁在桌子底下踢了林悦一脚,很想堵上他的嘴。面上有些尴尬,这货毕竟是自己带来的,现在拆人家台一点不拖泥带水。 喻旻假装喝酒,掩住勾起的唇。 曲昀倒不在意,似乎是想到自己的那位“糟糠妻”,脸色微敛,缓缓道:“我与她并未成亲。” 卫思宁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安慰道:“既然是无端寻衅,那就不必客气。” 喻旻依然冷眼瞧着,不大高兴。 林悦更加好奇了,“那为何那人说他妹妹守活寡呢?” “我与那姑娘有父母之命,但未成婚。早年我有……有一钟情之人,但造化弄人,我俩未结成夫妻。父母又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就是刚才来人的亲妹。我既心里有人,深知割舍不下,总不能平白害了人家清白姑娘,便没有同她成婚。这些事早已与她和各自双亲言明,至于她为何迟迟不另嫁,就不得而知了。” 林悦还想再说话,被卫思宁眼疾手快拽住了。真怕这货开口问你同钟情的姑娘为何没结成夫妻。 “不过今日那人确实是想要讹我,他不学无术,滥赌成性,家中父母早不认他了。不知在哪听说我在京城,便来找我借钱。起初接济过一些银钱,总也堵不上他的无底洞,我便没管了。” 林悦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口齿不清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就莫要 再管他了,左右跟你没关系,又没真娶他妹妹。” “正是如此。”曲昀点头道。 酒馆戌时打烊,各自准备散了。这几日总飘小雪,路上有点滑。曲昀正要安排人送他们回家。喻旻喝的不多,当即回绝了好意,并说他与卫思宁顺道,不劳送,只把林悦托给了曲昀。 曲昀给林悦安排了车,喻旻正好骑林悦的马。各自打过招呼之后便走了。卫思宁醉得不厉害,还坐得稳。喻旻将他圈在前面,骑马慢慢走着。 喝了酒的人格外体热,喻旻不耐热,便稍稍往后坐了点。卫思宁察觉背后有些空了,便往后挪,喻旻再退,卫思宁再挪,总之要贴着才好。 喻旻:“……” 喻旻忍着胸前一团火炉似的热意,好容易到了禹王府。 “殿下。”喝醉酒的卫思宁格外老实安静,脸颊泛着些许红晕,双眼迷糊,竟有些可爱。喻旻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嗯。”还知道答应,声音轻轻的。 喻旻将他扶下马:“我回去了,殿下自己进去吧。” 卫思宁赶忙抓住他的衣带,“阿旻……”喻旻转身转得急,险些把他拽倒。 喻旻双手抬在他腰间,虚护着他。卫思宁索性把头搁在他肩上,双手揪住他的衣袖。 喻旻一动他便揪得更紧,怕他再摔倒,只好站着不敢乱动弹。 卫思宁在他耳边吐气,哄人似的温软嗓音:“别恼我。你想要孩子就要,我不生气了,不同你吵架了……” “好。” “但你要跟我第一好,我不在的时候允许你跟他第一好……”喻旻听得想笑,只答好。 卫思宁又说:“他是你的孩子,我也会对他好的。” 喻旻扶正他的脑袋,两人额头相抵:“抱歉殿下,先前是我考虑不周。” 卫思宁摇头,“我同你生气,又对你凶,是我不好。阿旻,你要原谅我。” “景珩的小名还没取,你帮我想,满意了我就原谅你。” 卫思宁点头,“好。” 喻旻得逞了,便催他进府。误打误撞发现喝醉的殿下很好哄,不然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向他讨这个名字。 卫思宁一直睡到日正中天,起来洗漱,用膳,看书……昨日记忆慢慢回笼。 阿旻送他回来的,在门口抱了他,他道歉了,阿旻让他取名。 取名…… 给喻景珩取名! 在躺椅上小憩的卫思宁忽猛地坐直,盖在脸上遮阳的书哗啦落到脚边。 给喻景珩取名…为何要他取名? 他不是孩子爹娘,也不算是家中长辈。 卫思宁有些惶恐,如那日拜喻家祖先那样惶恐。 可阿旻让他取的,昨日才说要对孩子好,如果推脱岂不是很不好。 他俯身拣起书,看着书页又忍不住想,可我确实不算那小娃娃的什么人啊…… 若非得扯出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一个肖想他爹的人罢了。 第12章 军情 喻安近日有些郁卒,并且脾气不太好,脑门顶爆竹总是想炸。早晨刚打完拳回来,准备到正厅用点早膳。刚进院子就见石桌旁同往日一样围坐了不少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喻安目不斜视,径直往厅里去。正巧喻旻匆匆从厅里出来,父子俩险些撞个满怀。 喻安迈进院子就有点想炸,看到始作俑者二话不说就炸了:“做什么毛毛躁躁的!鬼撵你呢!” 声音有点大,院内刚刚还在讨论“奶娃该吃什么以后才长得白净”的一群人齐齐歇声往这边看。 喻旻无辜道:“大营急召……”怕被继续说教,赶紧溜了。 喻安看着儿子的去向,火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整天乌鸡眼似的,做什么呢……”喻夫人嘀咕完丈夫,转头又去逗孙子,“我们崽崽不学他哦,爷爷丑得很,爷爷天天发脾气。崽崽乖……” 喻安听到爷爷二字,抬脚就被门槛绊个趔趄,气得早膳都不想用了。看着缺心眼的夫人,咬牙切齿地想,你若是知道宝贝儿子怎么打算的,看你还笑得出来。 不大一会喻老夫人也出来晒太阳了,一叠声的崽崽,乖宝儿叫地喻安太阳穴直突突。对着儿子他还能炸一炸,跟自己老娘和夫人他是不敢随便炸的。 更加郁卒了…… 喻旻这边接到林悦的消息,说韩都统召他们议事。林悦在衙署前等他,两人一碰头就跟喻旻大致说了情况:“西北传回军报,东原七十二部突然在北胡哈朗台集会,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随后北胡和乌桓、北夏就开战,北夏不敌已经降了,乌桓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原本不该咱们过问,兵部郎大人上门来求,都统就让咱们帮着看看。” 喻旻猜也猜到了。如今京中对东原各部熟悉,又上过北边前线的将军也就那么几个,真遇到需要调兵增兵分析战况战局的事还得他们来。兵部那帮人如今只会拿算盘。 他跟林悦算是韩将军一手调教,这些事一般都会带着他俩,也乐意听听他们的意见。 大厅的挂幕行军图前已经围了几个人,中间那人身材最为高大,站得挺拔,像一棵劲松。尽管穿了一身寻常宽袍,也看得出来是久在行伍之人,身旁站着身着紫袍官服的兵部尚书郎逸。还有几个京北营同僚,几个绯袍的兵部官员。 兵部尚书郎逸正在同身旁的韩将军说着什么。 喻旻俩人上前行了礼,众人便招呼着在厅里坐下。郎逸也不客套,大致说了来意,内容同林悦说的差不多,末了拱手道:“如今乌桓向青州都护府求援,北胡来势汹汹,乌桓救还是不救,各位将军如何想。” “北夏败得如此迅速,北胡实力不容小觑。我朝跟北胡军队从未有过接触,他们兵如何,将如何,完全不知。下官觉得应慎重增援。” 京北大营一小将不赞同,“末将认为乌桓值得一救,这是我们探北胡底的好机会。” “北胡有备而来,已经吞了一个北夏,领土兵甲都成倍增长,若再吞了乌桓……” 韩将军靠在椅背上,默默听着。这个时候文臣和武将的区别就出来了,兵部的人只想为朝廷省钱为百姓省事,大多不想兴战事。理由是不知底细,耗资过大,得不偿失。京北营的人则觉得养虎必然为患,为保边界无恙必须保乌桓扼北胡。 “林悦,你说说。”韩子闻开口道。 林悦和喻旻来的晚,坐在最尾,一直没有说话。 林悦起身,开门见山道:“值得一救,但救不了。”韩子闻点了点头,示意说下去。“乌桓和北胡原本中间隔了北夏的一个州,现在北夏归北胡,便直接接壤了。青州都护府若要救的话需跨北胡西部,路途太远,累人更累马,战斗力肯定会受影响。如果北胡不蠢,在都护府驰援之际必定会分兵骚扰青州,到时我军分散,且皆受敌扰,会两头难顾。深入北胡的一支很有可能被围在北胡戈壁上,胜算不大。” 他稍顿一会,又道:“如果咱们目的不在救乌桓只是探北胡,可派一支骑兵延乌支山且走且战,可以稍分北胡心神,给乌桓稍微拖延时间。” 等于说救乌桓是有好处的,可以扼制北胡坐大,也可以探清虚实。但是不一定救得了。 北夏领土东西狭长分布,西窄东宽。北胡在其南,夹在大衍和北夏中间。而乌桓在北夏以北,是个弹丸小国,原本同北胡并无瓜葛。但北夏归了北胡,两国便接壤了。 若要增援乌桓,大衍军需要孤军深入,太过冒险。 “嗯,有理。”韩子闻点头道。随即把眼光移过去看林悦身旁的喻旻。喻旻正在想事情,被林悦悄悄捅了一胳膊,抬头就看到韩子闻在看他。 韩子闻端着茶盅喝了一口,开口问:“方才想到什么了,说说。” 喻旻略一沉吟,回道:“在想北胡的野心。” 闻言韩子闻言挑了挑眉,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喻旻接着道:“七十二部相互起战,向来都是败者约法赔钱,最坏沦为属国。可北胡此番将整个北夏据为己有,北夏王也被砍死军前,还收编不少军队。不像是打争霸战。” 东原各部自古就是谁也不服谁,实力强劲的部落总想着把其他部纳入自己属国,听其号令,故而争霸战争一直存在。如今的东原实力强的宗主国是柔然和敕勒。 喻旻接着道:“北胡兼并北夏只是开头,北夏一降就立刻对乌桓用兵。” 韩子闻点头接道:“远交近攻。”兼并战的打法。 喻旻继续说:“末将以为,能不能救乌桓另说,但此仗必打。北胡和我朝迟早有一大战。” 兵部郎大人深以为然,“北胡自迁居以来,改内政作军制,动作不可谓不大,原来竟图的是东原七十二部。” 又一兵部官员道:“可我们对北胡一无所知,还需要多方探听,力求稳妥才好。” 喻旻对发言的绯袍官员道:“依在下愚见,实力应当不俗。” 甚至有可能骑兵用的全是柔然马。但这个事不能当众提,提了就解释不清楚了,皇帝陛下的脸面还是要护着的。 既然迟早要打,那就越早越好,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听了喻旻一番说法,兵部那几个属官渐渐垮了脸,打仗意味着花钱,他们不想花钱。 一个年青的属官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年龄尚小,稚气未脱的模样。应是不常在人前说话,看起来有些紧张,头也埋得低。他小声道:“既然乌桓救不了,何不拒了乌桓呢。北胡想要七十二部,自去同七十二部打,与……”许是看到郎大人的脸色,这孩子吓地舌头发**,“与大衍似乎…似乎也无甚所谓。” 话刚落郎逸便提着嗓子教训:“怎无甚所谓,打完七十二部无土可占时必向南侵我北境,欲壑难填懂不懂,少见识!” 那属官心理素质着实不好,眼看要给说哭了。韩子闻安抚道:“无妨无妨,有想法就好,郎大人何必苛责。” 林悦朝喻旻歪了歪身子,小声说:“啧,这小公子是郎大人的儿子。” 喻旻吃了一惊,余光去看那小公子,此时他埋头坐在椅子里,缩着身子比方才看着更小,像是要把整个人给缩没。 怎么这样胆小…正想着就听到韩将军问他:“既非打不可,依你看该如何打?”此时救不救乌桓已经不重要,而是要在北胡的兼并战争中搅局,防止坐大。 “林将军方才说的有理,青州都护府出兵太冒险,胜算不大。依末将愚见,对北胡作战非武川都护府不可。”青州在西,武川在东,两城相距五百多里。武川与北胡东部直接接壤,再往东就是原北夏之境。 “武川驻军可以从东进入北夏,尽量在北夏境内作战,不必进入北胡腹地。若形势好,还可得北夏残军相助。若没有也可,北夏同北胡灭国之仇,想来北夏不会为北胡对付我朝。”北夏地域辽阔,北胡分不出那么多兵一一驻守,只占了主要几个大城。也就是说北夏名义上虽亡,但北胡短时间内并没有能力在北夏建立新的统治。北夏相当于是无主战乱之地,既然大家都是客场作战,便方便许多。 “且武川军统帅郭炳将军早年常在戈壁剿沙盗走匪,戈壁作战经验丰富,又善奇袭,打北胡最好不过。到时北胡分兵两处,一路被牵制在北夏,一路攻乌桓。乌桓得地势之利易守难攻,若只守不战,短时间内也攻不下。等北境一入冬北胡就必须撤兵,如此乌恒或许可救。” “若他们集中兵力攻一处呢?” 林悦接口道:“若他们不分兵作战,要么放弃乌恒,要么放弃新占的北夏。无论放弃哪一个对我朝都是有益无害。” 喻旻:“正是如此。” 谈毕,郎逸带兵部的人走了。厅上留了喻旻林悦和韩子闻。喻旻将战马一事报明,说了自己的猜测。与林悦将武川布防,行军路线,粮草跟进作了简单讨论,不觉一上午就过了。 韩子闻看着他俩,颇为欣慰,叹道:“后生可畏啊。” “想去北境吗?”韩子闻看着两人问。 两人皆是一愣,自然是想的,但不能。 喻旻的情况显而易见,若是有一丁点自己选择的余地,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中郎将。他的走向就是将来喻家的走向,需要顾虑的东西很多。左右不过一句身不由己。 喻旻艰涩回道:“末将对京北大营感情深厚,不想去北境。”这是真话,但不是实话。 林悦就比较直接:“我爹说我要是去北境他就把我腿打断。” 韩子闻:“……” “罢了,不过随口一问。”韩子闻说:“哪天若是想去了,来找我。”说完就走了,留下心事重重的两人。 林悦:“你想去吗?” 喻旻:“做梦都想。” 林悦:“我也是。” 两人像遭霜的茄子似的,一前一后出门。林悦闷闷不乐走在前面,不留神跟对面过来的人撞成一团,瞬间咋呼:“鼻子鼻子鼻子!” 卫思宁捏住他下巴左右端详,笑道:“好着呢,两个洞没撞成一个洞。” 林悦见卫思宁从墙角出来,揉鼻子嘟囔道:“殿下,您这样可不对,蹲墙角非君子所为。” 卫思宁不跟他贫,看着两人邀请:“喝酒吗,我做东。” 林悦:“去!” 喻旻:“不去。” 卫思宁:“……” 卫思宁做东每次必去曲家酒馆,喻旻自认不是心眼小的人,但对曲昀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介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卫思宁引诱:“曲昀进了一批新酒,刚开窖的,特意请我们去尝尝。” 喻旻心道总共没见几面,怎么就特意请我们了,怕是只特意请了你吧。 “去去去去……阿旻去嘛。”林悦帮着引诱,“你跟人过不去,但别跟酒过不去呀。” 卫思宁奇道:“跟谁过不去?” 林悦嘴快,要灭口已经来不及了,“曲兄喽,阿旻说他像笑面虎。” 喻旻:“……” 卫思宁:“……?” 为了显得不那么心虚,喻旻还是来了,路上在林悦鞋上踩了八个脚印,天真如林悦,关切道:“你今天走路怎么老晃悠,训练崴脚了吗?” 第13章 相瞒 白天酒馆没人,全是空座。林悦舒舒服服地趴在长几上便不想动弹。喻旻过去踹他一脚,“起来,躺着别人怎么坐。” 卫思宁一来就钻后厨,不大一会便一手拿一酒坛子出来,身后的曲昀同样也一手一个坛子。 曲昀见着林悦便招呼他去拿小食,林悦赶忙也去帮忙。 喻旻总觉得曲昀这人不简单,说话做事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不知不觉中就能收买人心。林悦这种段数不够看的两顿酒就被忽悠得认哥。 他虽然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对这人不太热络,但也得承认确是喜欢跟他谈天喝酒。 下午还需回营当值,几人浅尝辄止,将新酒挨个尝了便散了。 卫思宁留下帮忙将酒坛重新封好,写了纸条贴上,放到客人存酒的木架子,以便下次来拿。 曲昀站在柜台里看他弄,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遭,语气笃定道:“你今日似乎兴致不高。” 极会察言观色也算他的本事之一,卫思宁头也不抬,回他,“浪费了你的好酒,改日赔你一些。” 曲昀不再答话,自顾忙自己的去了。 这边喻旻两人刚出闹市街口,从朱雀街上腾腾过来一行人马。约摸有十来人,皆穿着轻甲,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彪悍魁梧,面庞周正,不怒自威的模样。却是个熟人,正是旌门关守将裴丰。马队进了城丝毫没有减速,直直朝另一头的皇城奔去。 林悦也认出了那人,奇道:“戴罪之身还这么不收敛,这裴将军真不是常人。” 裴丰私开互市一事被证实,陛下大怒,拟拿裴丰下狱问罪。裴丰随后交来一份账簿,里面记载了两年所有贸易商税的花费去向。其中除了一部分投入雍州驻军军需以外,其余竟全部用于雍州防御工事、农田修整、水利修缮以及郡县各种民生事业。换句话说,一文也没落到裴丰私囊。账簿一公开,大臣们纷纷上书为裴丰辩护:私开互市,有罪,为国为民,有功。功过相抵,不可重责。 没过几天,从雍州加急送来一份万民书,历数裴丰治理雍州十大功。朝中大臣的话能以理相驳,但雍州百姓的意见确不得不重视。 最终也不过是将裴丰召回,暂收将印,留京思过。 “你说陛下会派谁去守旌门啊?”林悦问。 喻旻大致想了想:“不知,但无论谁去日子都不好过就是了。”雍州军民几乎都以裴丰马首是瞻,新的守将上去免不了被人按冷板凳。 裴丰被陛下提点一番就打发回府了,也没为自己多做申辩,老实地有些不寻常。卫思燚眯着眼看案几上那份万民书,民心都是他的,自然没什么可愁。 转眼到了腊月末,家家户户已经开始挂红灯笼贴门神。喻家府门高大,每年的对联和年画都需特制。喻夫人抱着孙子站在府门前张罗下人贴对联。喻旻今日休沐,也跟着忙前忙后打理。 喻安兄妹四个,他是长子,弟妹每年来勇毅候府陪老夫人过年。今年因为添了重孙的缘故,老夫人格外开心,老早就开始在府门口望着。 两个儿子并一个幺女携全家陆续来了,喻家院里也顿时热闹了不少。 喻旻在母亲房里正逗着儿子玩,不一会便被几个表兄拉去说话。几个表兄都已成婚,听说喻旻新得了儿子,纷纷跟喻旻谈起育儿来,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跑偏,纷纷都不加掩饰地开始显摆,显摆的对象当然是自家孩子。 团圆饭如往年一样热闹欢心。 饭毕,老夫人先去歇着了,长辈们留在厅里说话,几个小辈张罗着要出门划船。今夜需守岁,城中烟花会整夜燃放,上陵湖上如往年一样在正中搭了一个硕大的木台,木台上有乐坊的人表演。湖面上分散着大大小小的画舫船,环抱中间的木台。 喻旻租好了船,船板上放了两张长几,上头摆了几样精致糕点,有酒有茶。众人围着坐下,一边看烟花一边看表演。 一艘乌蓬小船在朱红的画舫船间穿行,行到喻旻所在的船头停下了,船上的人作小厮打扮,喻旻一眼认出是禹王府的人。 小厮朝喻旻见礼,道了两句吉祥话,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喻旻。并未说是何物,只言王爷嘱咐说您一看便知。 喻旻瞅着这信封,红的,颜色倒喜庆。 就着满空的烟火亮撕开,里头只有一张薄纸,对折叠了。不是平常宣纸,看颜色像是给新生孩子记八字名字的出生纸。 喻旻将纸抖开。 锦意 末尾附有极为直白的注:无甚可赠,惟殷殷期望,愿前程似锦,一生顺意。 喻旻将纸叠好,靠着船舷望向一簇炸开的烟火,一弯笑意自眉眼晕开。 —————— 林悦回并州过年未归,喻旻陡然被事务缠身,在忙忙碌碌中过了元宵。正月十八林悦终于回盛京,喻旻便撂挑子回家陪儿子了。 林悦委屈:“我舟车劳顿的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嘛。” 喻旻更委屈:“我已经十多天连轴转了,你行行好。” 此人向来铁石心肠,林悦不做无为挣扎,哼哼唧唧地准备做事去。“行李里有给你的特产,自个儿拿。” 喻旻无事一身轻,心情愉悦,朝他应了声“好勒。”便到刚卸下的一堆箱子里拣货。 并州山高,产野味和一些珍奇药菌。喻旻翻出带自己名字的那包,正好又看见带给卫思宁的,便一道拿了。准备一会绕路给卫思宁送去。 喻旻牵着乌狸,乌狸驮着两包土特产。 到了禹王府正门正准备往里走,便同府里出来的一行人打了一个照面,都是熟脸,兵部的,禁卫军的,甚至还有他们京北大营的。那群人同他相互客气问了好便走了,有些急匆匆的样子。 喻旻一时有些好奇,众所周知卫思宁是个闲散王爷,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去京北大营串门。在朝中并没有领什么差事,怎会有这么多人在府中,总不能是寻常聚会,倒像是来商议何事的。 卫思宁正巧从厅上出来,面色凝重,边走边想着什么。落实了喻旻方才的猜测。 “殿下。”喻旻叫住他。 卫思宁神色几不可见地一怔,随即道:“……阿旻,你…”看到喻旻手里拎着包袱,皱眉道:“你这是要出门?” “不是,林悦带给你的并州特产,想来你没空去大营取,我就替你拿过来。”边说边提着包袱就跨进门,方才的茶水还没来及收,卫思宁忙解释道:“有几个朋友刚才过来拜访。” 喻旻点点头,“殿下近日似乎很忙。” “也…也不算忙。” 喻旻坐下来随意捡着盘里的核桃仁吃,“听说近日北疆不太平,替裴丰的人又还未找到,陛下愁的很。殿下应去多宽慰陛下。”说话间直直地看着卫思宁,活像看穿了似的。 卫思宁讪讪:“你想的周到。” “东西我送到了,这就告辞。”喻旻觉得心头火有些旺盛。 卫思宁跟着出来送他,“阿旻。”喻旻翻身上马,看卫思宁欲言又止,加之方才遮遮掩掩,让他有些不痛快,“殿下平日惯会说话,今日是怎么了。” 喻旻这人,平时待人谦逊有礼,颇知进退,但确实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卫思宁深知他脾性,却又实在不知从何提起。喻旻耐心告罄,喝了一声“驾”便走了。 卫思宁依然连续好些天不见人影,连林悦都问起他的行踪来。 ———— 喻旻难得主动邀林悦去曲家酒馆,顺便问问曲昀。 曲昀正蹲在后院里择花生,略想了想,回道:“确有好久没来了。” 说完又想到别的什么,“上次去郎大人家送酒倒是看到他家小厮。想来他应该也在。” 喻旻问:“什么时候?” 曲昀又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七八天前,日子记不清了,时辰倒是记得,我是打烊之后过去的,将近亥时了。” 连林悦都有些奇了,“那么晚了殿下在郎大人家做什么?莫不是……”林悦说着突然消声了,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喻旻转头看他,“是什么?”他一想到卫思宁有事情瞒就平静不了。 “我只是猜测……”林悦挨着曲昀蹲下,并不太想说,装模作样地去拣花生。喻旻没好气地一脚踢飞他面前的花生,“你们一起瞒我?林悦,你什么时候变成他那头的了。” “我怎么就他那头的了!”林悦赶忙辩驳,“我就是猜测,想要替裴丰的人近日都去找郎大人通路子了,殿下去找郎大人说不定…也是一样。”见喻旻脸色不好,忙把话往回兜了兜,“也未必,边地艰苦异常,殿下没事去受那罪做什么。” 喻旻前后想了一通,觉得林悦猜的很大可能是对的。 一时不知道该愤怒还是伤心。卫思宁这个时候还在瞒他,是要到走的时候再告诉他不成。如果陛下应允了,那不日就要北上。 盛京和雍州之隔何止千里。 一声不吭的离开和毫无征兆的离别哪个都让他难以接受。 “阿旻…”林悦迟疑着开口宽慰,“事情未必是这样。” “可他瞒我是真的。”喻旻心里闷闷的,很不痛快。 曲昀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默不作声地继续拣花生。喻旻忽地反应过来,他同卫思宁的关系曲昀并不知道,方才打量他那两眼却没多少惊异的意思,难不成这狐狸早看出来了。 “二位留下用午膳吧,今日酱个醋花生。”曲昀用衣摆兜着拣好的花生,笑眯眯地邀请。曲昀厨艺了得,店里的伙夫做客人的吃食,他自己的饭菜都是自己动手。 曲昀指挥林悦烧火,自己在案台杀鱼。喻旻心情不佳,靠在门边发呆冥想。 鱼一下锅溅起热油,香味立刻就溢了出来。 君子远庖厨,曲昀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竟也十分和谐。 喻旻突然想到他那未成正果的心上人,许是时间久远,上回听他提起似乎没有过多的情绪。 午饭简单随意,一个泰安鱼,一碟醋花生并虾仁豆腐汤,开了一坛子梅花酿酒。林悦向来对曲昀的手艺拜服,吃了两口又夸上了:“曲兄呐,你若是个姑娘多好啊,我铁定娶你。” 曲昀低头认真挑鱼刺,柔声回道:“你若是个姑娘啊,我也铁定娶你。” 林悦眼睛蓦地放光,喜道:“真的?” 喜完又怏怏叹道:“可我不是姑娘,你也不是姑娘,唉……” 曲昀瞧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舀了一勺子花生给他,“别贫了,吃饭。” 不知为何,喻旻总觉得曲昀对林悦有些不同。他和卫思宁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两人脾性相投,玩闹打趣也很随意,没有任何身份隔阂。 可对林悦似乎更像一个兄长,不经意之中总是对林悦多些照顾,甚至有些纵容。 只要有林悦在,他们八成都会被留下吃饭,若只有他和卫思宁,曲昀似乎很少管。 林悦咬着筷子,有些好奇,“不过话说回来,曲兄的意中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喻旻险些呛到,就知道这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夹了一筷子鱼扔他碗里,“吃鱼都堵不上你的嘴,话那么多!”又默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这货是领会不到的。 曲昀表情罕见地僵了一瞬,似是清淡道:“就像你这样的。” 林悦咬着筷子,眨巴两下眼睛,只当曲昀在同他开玩笑。 喻旻心中倒是有个猜测,恐怕曲昀少时中意的那位姑娘跟林悦有些像,只是不知是样貌还是别的什么。 喻旻和林悦保持着行伍人吃饭的习性,吃得有些快。曲昀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一顿饭后微有醉意。梅花酒味道酷似花茶,但酒劲却大,后劲尤其足。小半坛下肚曲昀已经趴桌子了。 林悦趴在桌上跟他告辞,曲昀看了他半晌,醉眼朦胧,神情落寞。 他酒品很好,醉了轻易不闹人,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林悦向曲旻求助,“曲兄醉得有些厉害。” 喻旻想了想道:“叫人送他回房吧。”想到可能的缘由又有些气,训道:“叫你别那么多话,他方才八成是想起那个……”喻旻稍放低了声音“那个未同他成婚的中意姑娘了。” 林悦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有些自责,结巴道:“那…那怎么办?” 喻旻有心让他记住教训,抄手冷眼旁观,瘪嘴道:“你哄哄他呗。” 林悦触电似的弹开两步远,继续结巴道:“哄姑娘我行……哄男人……我可能不太行…” 光想想这画面他都觉得别扭得很。 “我…我去叫伙计来送他回房” 喻旻一把抓住他,道:“我去,你在这看着他。把酒收下去,别让他再喝了。” 喻旻回来时看见林悦在同曲昀说话,嗤笑一声打趣道:“同醉鬼也能聊上,神通不小啊少侠。” “不是不是……这是曲兄方才念的,我没听太清。” “念的什么?” “什么梧桐…鸳鸯的,像是句诗,我再问他就不理会我了。” 喻旻看着醉倒的曲昀沉思片刻,张口喃喃道出:“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林悦看见喻旻脸色一变,似乎不太好,“怎么…” 喻旻扶额,“以后可别在他面前提什么姑娘了,少侠!” ※※※※※※※※※※※※※※※※※※※※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自贺铸《鹧鸪天》 为悼念亡妻而作 第14章 戍边 安顿好曲昀,两人各自回家。 喻旻心情复杂,那位姑娘竟然故去了么?生离尚且难受,何况死别。 又想到不久可能会来的离别,喻旻又有些庆幸,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天,有希望有盼头就不怕日子难熬。 可曲昀却没那么幸运了,在漫长的余生里头,是漫长的思念。 他忽然有些想见卫思宁。 喻旻去禹王府,意料之中被告知王爷不在府中,也未说几时回。喻旻便靠在石狮上等他。 他不知道长久的离别是什么样的。 卫思宁离他最远的一次是去淮阳,时间也不过短短半年。 因为想见的时候见不到,于是就在心里把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一遍一遍调出来看,将与那人相处时的心情一遍一遍找出来回味,聊作慰藉。 想来自己也是那时候才确定心意,卫思宁已经在他的生命里,骨血中,那样来势汹汹又不可或缺。 大道上传来马蹄轻叩声,喻旻认出了卫思宁的马夫。那随从也看到了他,赶忙勒停了马,诧异道:“喻将军。” 几乎同时车帘被掀开,卫思宁从车上跳下来,同样有些诧异,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旻……” 车夫识趣地先驾车走了,喻旻叹了口气,托曲昀的福,他现在已经不想计较卫思宁背着他谋划的事,只轻声问了一句:“你准备瞒我到几时,走马上任了才通知我吗?” 卫思宁不吭声,面露歉意。 喻旻深吸了口气,心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太多,“看来都办妥了。” 卫思宁轻轻嗯了一声,“明日我就去向皇兄请旨。” 喻旻默了一会,开口道:“陛下不一定应允。” “雍州非我不可,皇兄都清楚。” “他不一定舍得你。” “必要时候,该舍也是要舍的。”卫思宁看着他,神色柔和:“为夫为国戍边,你应该与有荣焉才是。” 喻旻:“……” 卫思宁手指在他脸侧蹭着,语气温柔地同他讲话,“我会给你写信。曲昀和林悦会照看你,我放心。你想要的想吃的想看的都告诉我,我去替你拿替你吃替你看,你待在京中,等着我。” “可我要是很想你……”喻旻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眼前有些模糊,连嗓子都有些酸痛,“怎么办?” 卫思宁替他抹掉眼泪,这是喻旻第一次说会想他,“阿旻,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喻旻突然想到一些事,心中有些酸楚,“你也跟从前不一样,从前你不瞒我。”又想到被仓促告知的离别,有些委屈,“你之前还说我们没结果,要我娶妻。你从前都不这样,从前你只要我。如今我都不知道你要什么……你想要的似乎也多了,我全都不知道。” 卫思宁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道:“如今我也是只要你的,之前要你成亲,是因为…因为我觉得那样是对你好的,想要你过快乐舒心的日子。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现在又不想让我过快乐舒心的日子了?” 卫思宁在他耳边笑,叹了一口气,语气欢欣:“现在……现在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想我,想得狠了还会难过,我便不那样想了。” 当夜喻旻宿在禹王府,兴许是压在心头的离情别绪作祟,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醒来时卫思宁已经进宫了。 事情很快就发展成这样子,可能转眼卫思宁就要离开盛京。喻旻虽然已经接受,但仍有些茫然无措,满心都是生活突遭变故对前路毫不知晓的空荡感。 御书房中,卫思燚在案前埋头批折子。他眉头紧锁,眼下一抹乌青,神情却专注。御案上依次摆了两盏琉璃灯,其中一盏已经灯油燃尽,应是一夜未歇。 卫思宁推门进殿的时候卫思燚正拿着郭炳的折子看,双唇紧抿,听见响动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复又去看折子。不大一会拿起笔踌躇,又搁下,眉宇间渐生忧虑烦闷之色。 卫思宁站了一会,看皇兄一副疲态还要不停批折子,自己这番又要来给他添堵…… 不大一会传来收折子的声音,卫思燚扫了一眼弟弟,“进宫何事?”声音哑哑,开口才察觉口干舌燥。 卫思宁笑,装模作样拱手一拜“为君分忧。” 素知这个弟弟向来只会找事不会分忧,但卫思燚还是受用无比,暂时抛开恼人的事,笑骂道:“扯。” 昨夜至今滴水未进,实在难受。卫思燚就着手边的凉茶灌了几口下去,顿觉舒坦不少。随手翻开一张折子,又是说边地异动,扫了两眼便粗暴合上,“一个个都不规矩!” 卫思宁近日在兵部和郎大人处跑得勤,了解不少军情,张口道:“打一顿就规矩了。” 说完才又觉得不妥。兴战事牵连甚多,小到民间农业商业,大到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他这样久在市井的人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打一顿就好的话。 “皇兄,东原异动,边地大将要早做安排,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卫思燚揉着太阳穴,陡然放松下来倍感疲惫,“朕知道,这就传旨让林澍接手雍州驻军,他资历够,不怕裴丰党羽不服。” 林澍为平阳大将军,为并州驻军统帅。并州虽非边地要郡,但扼守骊门关,据洛水天险。骊门关是胡人南下入盛京的必经之路,是大衍腹地最后一道防线。从某种意义上讲,骊门关的重要性大于其他任何关口和军镇。 “不妥,林将军一走,并州驻军无人能接。虽说战事未开,但最坏的情形也要考虑着,骊门关非林将军不可。再者,裴丰在朝中势力仍不可小觑,此番任命之人若还是裴丰旧部那就前功尽弃了。即使有合适的人选,但裴丰在雍州驻军的影响力依然在,人心是他的,难保新统帅不会也变成他的人。” 卫思宁瞧着皇帝陛下的颜色,斟酌着继续道:“雍州需要一个既有身份,又非裴丰旧部,也不会被裴丰党羽影响的统帅。” 卫思宁撩袍一跪,郑重道:“臣弟愿往。” 果然下一刻就听卫思燚拍案,语气烦躁:“讲什么疯话!” 卫思燚气得晕厥,怎么总有人排着队来给他添堵。 “臣弟……” “给朕闭嘴!” 殿内陷入沉默,卫思燚扶额,颇觉心累。先帝在时他就已经监国多年,在政事上也一向勤勉用心,自觉还算得心应手。 他能庇佑大衍子民,如今走投无路,却要把锦绣丛里长大的弟弟送去虎狼关口。这皇帝当得,当真是挫败极了。 卫思燚心里明白,他已经没有更好地人选。自十五年前改更驻法为镇驻法,各地驻军就再也没换过统帅,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难办。 老将动不得,新人又难以让雍州驻军顺服。要在身份上压的住,又要保证和裴丰不会有任何牵扯的,举国上下就只有皇族亲王。 按照祖法,领了封地的皇子不能带兵。合适的人选只有三个。禹王、祁王、宁王。祁王不涉朝堂,在国子监领了闲职,沉迷教书育人。宁王只对修堤挖河感兴趣,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修水利。 算来算去,还真非卫思宁不可。 第15章 往事 半晌,卫思燚妥协似地一摆手。 卫思宁神情一松,缓慢开口:“至多三年,臣弟必肃清雍州。” “先起来吧。”卫思燚又灌了一口茶,靠在御座上捏鼻梁醒神,很是疲累,“朕怕是要未老先衰了,郭炳上书说需给武川增兵,朕上哪去给他找兵去,事情桩桩件件,都让朕头疼。” 武川是边地七大军镇之一,设有都护府,与北胡人新居毗邻。 卫思宁想起那日在京北大营听墙角,喻旻说要救乌桓只能靠武川都护府。 但对北胡和乌桓如何处置还没有明确的上谕,倘若要救的话确实需要增兵。 北胡人未来之前,武川之北一直无固定部族常驻,故而边患很少,相应地朝廷在此屯兵也就逐年少了。如今北胡日渐强盛,还刚吞了北夏,武川压力倍增,郭炳要增兵也在情理之中。 卫思燚独自想了一会,无甚头绪。顿觉带兵戍边,训兵打仗哪一样都不是易事,担心卫思宁吃不下这苦。 他叹了口气,再次朝卫思宁询问:“你可要想好,边地苦寒不比京中,去了再后悔可晚了。” 卫思宁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套下圆满了,贼笑道:“活儿当然不白揽,还需求您一件事。” 卫思燚瞬间警惕,早知他存着别的心思,不耐地看着他,意思是有屁快放。 “求您答应,今后不管局势如何,”卫思宁正色起来,“喻旻永不戍边,永不出战。” 卫思燚听完当即皱眉,颇烦,“他拿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差遣。来日朝廷若需用他,朕岂能徇私。”卫思燚是觉得自家弟弟护犊子有些不分是非了,语气不觉也严厉几分。 卫思宁自知这个要求有些不太君子,他为皇家子弟,万事当以先辈江山为先。 可惜他活得本就狭隘自私,喻旻安危才是他头等要考虑的大事。戍边他去,开战他去,他只想把喻旻隔绝在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之外。 卫思宁敛下眉眼,言辞切切,“皇兄,臣弟孑然一身,一辈子就都这样了,唯一的愿景便是想要他过得安稳。他脾性过刚,臣弟怕……” 卫思燚瞧着弟弟,他平日恣意快活,何曾为了谁如此低微求人,心中多有不忍。 “行了行了……”卫思燚摆手打断他,这是作出让步的意思。 卫思宁躬身一拜:“多谢皇兄。” 卫思燚随即又道:“你也不要将他看护得过紧,既也知晓他脾性过刚,不一定愿意被拘着。”话到此处又转了个向,忍不住训斥道:“何来孑然一身,你有朕,还有思安,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此话今后慎言!” 两人又说了一会雍州之事,时至正午,卫思宁这才告辞。 卫思宁道:“待回去安排妥当后,近日就走。” “嗯。”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卫思燚眉头一松。 又忽然想到什么,忙叫住卫思宁,道:“走之前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后。” 卫思宁跨步的脚略微一顿,半张侧脸罩在光晕里,半晌才点头应道:“好……” 他听见皇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无奈,“母后过世多年了,有些事该放下就得放下,背负太重平白伤着自己。朕时常想起你小时候……”似乎是牵动某段不愿触及的记忆,他颓然地一摆手:“……罢了,去吧。” 上任的日子已经定下。 雍州形势复杂,未免雍州官僚难为己用,需要从京中带去一些人,领兵的、管钱粮的、管人事核算的、管刑名赏罚的都必不可少。 时间急迫,要忙的事情也多,等诸事安排妥当后正月已经过完了。 走之前卫思宁特意宴请了一些好友,明里暗里将喻旻托付了一番。最后一件事是要祭拜一下双亲。 牌位供奉在帝后大婚的永明宫。 二月的盛京城多阴天,常常伴着风。卫思宁换了一身素净衣衫,手里提一只木匣,在长长宫道穿过。 前日堆砌的积雪开始化了,鞋子踩在宫道上还有咯吱的细响。 从前这个时候母后会在未央宫的梨树下埋几坛新酒和一些果酿,等到梨花开谢之时掘土挖出,风味最好。 他最喜欢的便是百香果酿,用岭南地的百香果加些香奶和新酒做成,吃一口能甜上好久。 想来这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母后还疼他。 先皇后有三子,他最小自然最得宠,从小教养在母后身边,茶书诗经,皆是亲自教导。 她是出生名门的女子,后来为一国之母更是高贵异常,性子也就孤高些。卫思宁从小按着她的心意教养,倾注的心血自是不凡。 卫思宁想着往事,想着在未央宫的那十几年,他在母后的臂弯中长大,却最终没能长成母后想要的样子。 那时候先皇后病中卧床,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膝下幼子。想着她还有力气,便张罗着给卫思宁寻一个好姑娘,就算见不到两人成年完婚,却也算是了却遗愿。 卫思宁少不更事,心思纯明,趴在榻前满面真切地对皇后说他不喜女子。 先皇后病得恍惚,但这话她却听得明白。 她一生最重仪态,突如发了狂的病猫,伸出枯槁的手拽住卫思宁,神色狰狞,像看恶鬼似的盯着他,半晌呕出一口鲜血。 先皇后嘴角挂着腥红血痕,双眼慢慢从惊愕变成真心实意的嫌恶,就那么一直,一直盯着卫思宁。 多少个夜凉如水的夜,卫思宁在梦中被那张脸惊醒。 他与母后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亲的,仅仅说不亲太过轻松了,不如说疼他如命的母亲从此将他视作毒物,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怨毒。 是了,他的母后一生端庄贤德,礼法纲纪向来奉为圭臬。未曾行差踏错半步,往那一坐一颦一笑都是母仪天下之姿。 这样的母亲却养出他这样大逆不道颠倒人伦的儿子。 这样又过了一年。 春天的时候先皇后已在弥留之际,皇子公主们皆跪守榻前,御医们已经无力回天,宗正官守在未央宫外随时准备报国丧。 榻上的妇人更瘦了,脸颊凸显,衬得那双眼睛大而骇人。卫思宁甚少来未央宫了,皇后不愿见他,就是听见他的名字也要吐血。 皇后眼神空洞,却睁得很大,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支撑那双眼皮。喉咙里偶有异声传来,卫思宁抬头去看,皇后似乎很痛苦,全身都在抖,抖过一阵后又如前一般睁着眼,不大一会又会有异声传来…… 就这么痛苦地熬着。 钦天监看得心惊,说皇后心有积怨,不肯闭眼。 寝殿内沉静许久,女眷们低低的抽噎声都压在嗓子口,生怕惊扰皇后。 不知又过了多久,跪在最前的太子卫思燚回头看他,哑声唤道:“思宁,你出去替我拿碗浓参汤,我有些跪不住了。” 卫思宁看着他,犹豫了一瞬,恍惚明白了什么,起身出去了。 刚过一刻,他捧着碗立在寝殿门槛外,呆呆地听内殿传来一阵高昂哭叫,便有宫人唱丧:“皇后娘娘薨逝——” 那刻的他感觉孤独,还觉得难过。他应该流泪的,却怎么也哭不出。 母后的柔软罗裙,温言教导,教他描丹青的手,百香果酿,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去守灵,父皇扶着棺椁,双目赤红,叹道:“不必来了,下去歇吧。” 那年他十四岁,一夜之间对所有事情都不再执念。 卫思宁从木匣中端出几样糕点摆上供桌,一边又在想母后恐怕不会吃他拿的东西。点了香,磕过头,便算是拜过了。 离了永明宫,原路返回。 卫思宁问随从:“宫宴可结束了?” 随从答道:“才结束,侯爷往翰林院那边去了。殿下是去勇毅候府候着?” 今日陛下为新科进士办琼林宴,今科状元多年前拜在喻安门下,担了一个老师的名头,因而被邀入宴。宴毕喻安从翰林院小角门溜达出来,正巧碰上那位他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的殿下。 卫思宁站在不远处朝他颔首,看样子像是特意在此候他。 喻安听说这位殿下自请去守旌门关,不日就要赴任了。这时候找他是何事? 喻安拢了拢衣袖,在卫思宁面前站定,按大衍律令,一品侯爵位同亲王,相互不需见礼。 喻安连必要的客套也不想做,腰板挺得溜直,如果鼻孔可视人,他肯定不介意用鼻孔看他。 倒是卫思宁朝着喻安规规矩矩作了一揖,“请老师安。” 喻安凉凉呛声道:“担不得。” 卫思宁也不在此多作计较,朝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还请老师赏脸一叙。” 喻安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没有迈步,“要叙便在此处叙,喻某一粗人,坐不惯马车。若是殿下觉得所谈之事见不得人,那喻某倒是可以委屈一下,同殿下车内一叙。” “也可。”卫思宁好脾气道:“那便长话短说吧。阿旻……” 眼见喻安一记眼刀杀到,卫思宁识趣改口:“这个…喻旻他似乎一直有去边地的想法。” “喻某早已知晓。” “从前便罢,如今东原有异,边地驻军在不久之后恐怕会有大调动,可能会让他得些机会。” 喻安疑道:“提这做甚?” 卫思宁突然正色,认真道:“别让他去。” 喻安略一沉思,嘴上正直道:“他去或不去是陛下圣裁,倘若陛下需要,他自然责无旁贷。” 卫思宁笑,似是无奈:“老师啊,对喻旻,你心中所想便是我所想,老师何必与我逞口舌。” 喻安继续假装正直道:“事实上喻某确实不能左右陛下圣裁。” 卫思宁道:“陛下那处不需操心,若喻旻真有想要北上那天,劳烦老师拦着,全当我拜托老师的。”说完就朝喻安深深一拜。 他深思熟虑过,皇兄立场特殊,怕挡不住喻旻。 喻安此时觉得不大对头,别人把自己的亲儿子拜托给自己,当然不对头。他是喻旻亲爹,帮他筹划什么都有立场有资格,可卫思宁又凭啥。可卫思宁还在给他拜着,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势头。堂堂亲王给自己行这样大礼,让人看见免不了落下话柄。 喻安单手将他扶起,敷衍道:“需知我应你不是为你,是为喻旻。” 卫思宁立马接道:“自然。老师也疼喻旻。” 什么叫也? 喻安心头不高兴,正色提醒道:“殿下与小儿似乎走得太近了,有些不太好。” 卫思宁始终神情和煦,缓缓道:“老师其实并不厌恶我接近喻旻吧。也不厌恶喻旻同我在一起,我看得出。”他见过真正的厌恶是什么样子,“老师只是怕别人会看轻喻旻,怕他被别人言语中伤。所以老师才一直防着我。”卫思宁看着喻安,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掺杂一丝艳羡,“您很爱他。” 因为足够爱他,所以把他的舒心和快乐看得重于一切。 喻安被卫思宁言中心思,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加之他的眼神过于真情流露,与平时判若两人。 喻安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才反应道:“自然……。”后想要找回点场子,又泼冷水道:“喻旻今日中意你,不一定一直中意你。他哪一日晓得了跟姑娘过日子的好处也未可知。” 大意就是你不要高兴地太早。 卫思宁点头,“确实如此。”突然面露狡黠,凑上前去在喻安耳旁低声道:“老师可能不知道我与喻旻发展到何种程度了。”卫思宁故意一顿,接着道:“您孙儿的小字都是我取的,按照礼法我算他半个父亲呢。” 喻安开始咬牙:“你你你……” 卫思宁接着又道:“喻家的列祖列宗我也拜过了。”补充道:“喻旻带我拜的,按照礼法的话我应当算是得了祖宗许可吧?”笑嘻嘻一句反问把险些把喻安气厥当场。 喻安:“……” 第16章 分别 二月初二依然是个阴天,风很大。 禹王卫思宁赴任雍州。 二月初三清晨,天未大亮。 林悦的房门被人拍地啪啪响,喻旻在外头喊:“林悦!殿下的车马是从兵部走还是吏部走的?我方才去吏部,他们说殿下的委任状前几日就取走了,若是从兵部走的话应该从南门出城,你快些!” 林悦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他竟然忘了要应付这位爷。林悦咬着拳头想对策,眼看门要被拍穿了还没想出万全的托词。 殿下走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先想好托词! 外头的拍门声似乎停了一瞬,紧接着房门砰地一声被破开。 喻旻收回脚,站在门外看着坐在棉被里咬手的林悦,眉头一皱,预感不太好。 “我我我我我……我错了!我不该帮殿下骗你,我错了我错了…”林悦小狗似的往床里缩,边缩边看喻旻脸色,越看越想往里缩。 林悦这副形容哪里是要赶早去送卫思宁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 “做什么要骗我?”语气平静得让人心慌。他知道卫思宁担心他会不舍,可凭什么所有事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决定。 林悦心里打鼓,“殿下说如果看到你难过,他就舍不得走了。”他揉了揉鼻子,觉得殿下都是不想让喻旻难过,忍不住维护了一句:“为了你好嘛……” 让我成家是为了我好,将我圈在京中是为我好,如今一声不吭走掉也是为了我好,这个理由他真是用不厌烦啊。 “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早上。” 喻旻冷笑一声,“难怪昨天早上你支我去巡房,巡房在东门,你们走南门。”他似乎不想多说什么,深深看了林悦一眼便走了。 林悦心下惶然,觉得他凭着一腔义气帮了殿下的忙,似乎有些伤着喻旻了。 林悦今日休沐,一早便来曲昀酒馆待着。 近日天气不太好,酒馆没什么生意。那日林悦追出去跟喻旻道歉,喻旻看他急的鼻头都红了,颓然道:“我不是生你气。” 喻旻一般不会哄他,说不生他气那就是真不生气,可他还是觉得喻旻不太开心,兴许还在生殿下的气。 林悦想着诓骗喻旻自己是帮凶,便拉着另一个帮凶想法子看能不能补救什么。喻旻对这件事似乎在意得有些固执了,他有点想不通,也有点可怜殿下。 曲昀坐在一旁自己跟自己下棋,执着黑棋朝林悦疑惑道:“卫思宁是主使没错,你是帮凶也不冤枉,但这里头又干我什么事了?” 林悦被他这副理直气壮噎了一下,随即道:“你是知情的,知情不报,就是帮凶。” 曲昀将手里的白子落下,又疑惑道:“我何时知情了?” 林悦着实被惊着了,愣愣看着棋局半晌,忍不住道:“曲兄,你这么不讲道理可不太好。” 困顿多时的棋局被曲昀解了,此时心情颇好。 在林悦头上揉了一把,笑道:“你可知喻旻为何如此介怀?” “总不过是气殿下诓他呗。” 曲昀简短嗯了一声,算是不反对这个说法,“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林悦支着脑袋看他,一副专注认真地模样。 曲昀心下微震,脑中闪过一些熟悉的场景。 他不声不响地把手按到林悦头顶往下压了压,将他的目光移向别处,接着说:“要看里头的深意。” 林悦皱着眉,实在想不通这还有啥深意。 曲昀将这话用了一句更加直白的话解释:“殿下怕触景伤情,便不想让喻旻相送。但送或不送原本就该喻旻拿主意,殿下自作主张在前,诓他在后,临走都不让人再见一面,啧……是个狠人。” “唔——你这么说似乎也对。阿旻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可能不太喜欢别人替他做主。” 暮色渐浓,曲昀将棋盘收了,问林悦:“晚上想吃什么。” “炭烧石斑鱼,红枣山药糕,你多做些,我带点给阿旻。” “又吃又拿,真不客气。” 林悦嘻笑,“我若是跟你客气便是拿你当外人了。” 曲昀嘴角噙着笑转进后厨了。 勇毅候府的管家敏锐地发现他家老爷和少爷近日都有些古怪。 老爷有些高兴过了头,日日摆着笑脸。吃饭是笑脸,打拳是笑脸,上街是笑脸。从前恼人来送礼巴结,总是冷脸将人拦在府门外,如今竟笑脸将人劝回去。 而少爷呢,又安静过了头。吃饭恹恹地,走路恹恹地,连逗小少爷玩耍都是恹恹地。 喻安高兴地原因很简单,卫思宁走了,还走的挺远,并且一时半会回不来。虽然走之前来膈应了他一回,但他也开心得忘记计较。 他一直对这位殿下有些意见,对他一向都不大爱搭理。但同在一个盛京城,许多事情不是他不搭理就吹不到他耳朵里。 对于此,他深感忧虑。一度觉得自家儿子连同那位殿下想把他这根打鸳鸯的棒早日膈应死。 喻旻恹恹的原因稍微有些复杂。起初是卫思宁诓他,他觉得生气。但他生气的时间一般都不会太长,因为本身比较通情达理,细想一下他也能理解卫思宁。 但这一细想就稍微有点想过了头。想着想着就觉得如今他和卫思宁的状态同他想的不一样。 他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从小便是。父母双亲对他的教养从不独断专行。因而他自小就主意正,一切事宜都自己安排,小到穿什么衣服,大到去哪里念学去哪里任职都是他自己拿主意。他不爱约束,自己想做什么如果不违背道义那便做。 可卫思宁让他觉得有些逾越了,他有些不习惯,也不太喜欢。 卫思宁说是为他好,他不否认。正因为他不觉得卫思宁有什么错,所以才更觉得烦闷。 盛京城转眼入春。时常灰扑扑的天也渐渐变得明朗。每年春耕之始,陛下会亲往护国寺祈福,求百姓安泰风调雨顺,并亲自参加春耕仪式。禁卫军和一半京北营随驾,来回二十余天。 陛下御驾回到盛京的时候,恰好卫思宁的第一封信送到喻旻手上。 卫思宁告诉他,雍州河里的冰层厚得能跑马。每天都在下雪,到处都是积雪。林子里有长毛的松鼠经常跑到营地里来讨食吃,一点也不畏人。这里晚上很冷,会刮声音吓人的大风。有一种结在冬天的果子,味道与绿葡萄相似,本地人叫它婆婆瓜,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果子称为瓜…… 日子慢慢地过,桃花谢了杏花又开。 暮春之时,京北大营那批战马生了十几只小马驹。 按规矩新马驹要造籍入案,再交给兵部存档。这日喻旻刚从兵部出来便遇上郎逸,手里拿着一叠卷轴,步履急促。 身后跟着一个眼熟的少年,喻旻想起这少年似乎是郎大人的公子。 喻旻施礼道:“郎大人。”身后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神色还是如第一次见他那样怯怯的。 “喻将军。”郎逸似乎忙得很,匆匆一拱手回礼就走了。 喻旻正要迈步,郎逸突然往回走,边走边拿卷轴敲脑袋:“昏头了真是昏头了……喻将军,留步留步。” 喻旻站定,便听郎逸道:“有一事本官正想听听你的高见,正巧来了,省得我再往京北大营去。” 喻旻在京北大营担着武职,跟兵部的职掌相差十万八千里,何事竟需听他的高见?郎逸执掌兵部,算是喻旻的上司。上司有所请,当然回绝不得。 郎逸将喻旻领回房里,待喻旻坐定,递给他一本奏折,正是郭炳上呈陛下要求增兵的折子。 郎逸道:“你先看看。”又吩咐那少年:“给喻将军上茶。” 喻旻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那少年规规矩矩领命去了。 他随意笑道:“那位大人与下官同是五品官衔,大人让他给下官沏茶,折煞下官了。” 郎逸叹了口气,缓道:“不瞒贤侄,那是小儿郎岚。本想带在身边教导学些本事,无奈他自小胆小怕事,性子太软面。”说着摇了摇头:“难成气候啊。” 因事先知情,喻旻并无多少惊讶。郎逸虽如是说,但看得出是真心看重这个孩子,不然也不会日常带在身边。 喻旻大致扫完了折子,郎逸忙问:“这兵增还是不增?”折子上来有些时日了,若是要增的话早就该有动静,恐怕圣意和兵部的想法都是不增,只是一时想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回郭炳。 喻旻斟酌道:“暂时可不增。” 郎逸面上一喜:“如何说。” 郎岚端着茶盘进来,在郎逸和他面前各自放了碗茶,头低得叫人看不见他的脸。 喻旻朝他道了声谢,将奏折放到一旁,分析道:“北胡忙着守北夏打乌桓,无暇顾武川。这个时候增兵反而会引起北胡注意,所以暂时可不增。” 他喝了口茶,接着道:“乌桓一直闭城拒战,北胡短时间内拿它不下,但这非长久之计。最迟今秋,北胡必采取对策。一旦乌桓危急,武川必须增兵。” 郎逸思忖着,半晌问道:“乌桓必救不可?” “若放任不管,不出两年,”喻旻拿手指在桌上划了一道,点了点:“北部七座军镇皆要增兵。” 届时大衍面临的将是实力空前膨胀的北胡部落。 郎逸紧绷着脸,扶额道:“ 若要增兵,便要重募新军。依你看能不能等到秋收之后。” 未免种下去的粮食没人收,募兵一般都在秋收后春耕之前。可今年的春耕刚过,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喻旻摇头:“北胡人要想在入冬之前拿下乌桓必定不会等太久。” 而东原的秋天比大衍早上许多。 郎逸又陷入沉思。 喻旻突然问道:“为何不能抽调一定要新募呢?” “各边镇的驻军轻易不能动。州府驻军倒是能抽一些,但能调的也不多。”郎逸愁道:“户部年年叫放兵归田,如今州府兵力也不富裕啊。”又忍不住抱怨:“如今兵少了,粮食多了。户部倒是开心如愿,愁的还是咱们兵部。” 郎逸忍不住自嘲,“你没瞅见户部那几个看着都比我年轻些。” 喻旻笑笑不语。 第17章 郎岚 北胡与乌桓战事胶着,双方互有胜负。 乌桓南方重镇上参三度易手,四月末乌桓大将军夏岐令夜围北胡守军,夺回上参。此后乌桓重兵驻上参城。 北胡人没讨到便宜,便在城外三十里驻扎,围困上参。 五月末,卫思宁的第二封信姗姗来迟。喻旻料想到他初到雍州必会忙一阵,回第一封信时就嘱咐过万事妥帖后再来信。 这封信长上许多,依旧说一些日常琐事所闻所见。最后抱怨道,他日雍州肃清,定要向陛下要双倍薪俸。 虽未明言艰辛,喻旻却感觉得到。 卫思宁走后林悦成了曲家酒馆的常客,但凡有休沐都在那蹲着,有时候也拉着喻旻。 喻旻他爹的门生要赴青州任官,临走送了喻旻自家产的葡萄酒,家传手艺酿造,有价无市。他对酒不甚了解,便拿来给曲昀品品。 临近饭点,曲昀果然蹲在里院备饭。 他还未踏进院门便看到林悦手撑着膝盖在水缸旁边瞅里面的鱼。 曲昀见他提溜着东西,是瞧着坛子就不便宜的酒。 得了便宜还卖乖道:“来就来了,带什么礼。” 喻旻提着酒径直放去厨房,顺口道:“今日蹭你一顿饭。” 曲昀一边处理手里的竹笋,一边回头招呼林悦:“把厨房土豆拿出来削了,再加个菜。” 曲昀指使起人来老实不客气,见喻旻没事便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大白菜:“劳驾将军帮忙择个菜,用手撕成小块就行。” 曲昀记得起初喻旻总不太喜欢他,很长一段时间对他都是客气疏离的。后来熟了之后便时不时揶揄他一回,偶尔称他一声将军,再不然叫声小侯爷,并且乐此不疲。 于是三个玉树临风锦衣华服的男人便蹲成一个圈择菜,也算是盛京奇景了。 曲昀刚想给林悦递削皮刀,却见林悦直接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兴致勃勃道:“正好试试顺不顺手。” 喻旻大略一扫便看出这是把好刀。 刀身做的别致,薄且狭长。刀面上被切出许多小菱形截面来,每个小菱形的边角都闪着晃眼的锋芒。 一般来说匕首最主要的作用是防身,但这把却是正儿八经的杀器——刺中比一般匕首更疼,失血更快。 曲昀却对刀鞘更感兴趣,刀鞘别出心裁用皮做成。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棕色带些绿,样式很好看,挂在腰间像是个特殊的饰品。 从刀身到刀鞘都设计地很独特,无论实用性还是观赏性都很难得。 而林悦拿它在削土豆。 雪亮的刀身上很快便粘上泥土,曲昀忍不住提醒道:“……你这刀似乎与寻常样式不同……” 林悦试刀正起劲,听到曲昀的话还顺手给他耍了个花式,喜滋滋道:“我爹特意托人给我做的。” 他取下腰间刀鞘,递给曲昀看,“这刀鞘还要珍贵些,是我外祖在秦州山林里猎到的一只镰刀羚羊的皮毛制成。” 曲昀拿着刀鞘摩挲,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外祖家在秦州?” 林悦点头,“秦州尚家,在当地还有些名气。”他很快削完一个,往空中一抛,手里匕首轻轻当空一划,土豆便从中间一分为二了,“后来家里有变故,就搬走了。” 曲昀拿着刀鞘的手悄无声息抖了一下,语气不再四平八稳,几乎有些抖着:“你在那住过吗?还记得那里是什么样子吗?” 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林悦点了点头,却没多说什么。 喻旻注意到曲昀神色,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喻旻对吃食不甚精通,但今日也觉察出来曲昀这顿饭做得有失水准。 这人把自己藏得太深,让人看不清。 喻旻有时候觉得他挺豁达,有时候又觉得他心里装着许多事。 即使是很好的朋友,喻旻也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习惯,所以偶尔遇到曲昀不对头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 只有林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不对头,方才还一个劲地问曲兄你为什么只吃面前的清炒竹笋,土豆烧鸡也很好吃你怎么不尝尝。 喻旻踢都懒得踢他。 一顿饭毕,正在收碗筷的时候店里进来一个客人。 客人说话声音很小,若不是喻旻耳力好,几乎都听不见。 “请问掌柜的在吗?我、我买些买酒。” 喻旻刚一抬头,那客人眼睛亮了一瞬,紧张道:“喻、喻将军。” 正是兵部尚书郎逸的公子郎岚。 曲昀一看是喻旻熟人,便同林悦收拾去了,叫喻旻帮忙拿酒。 喻旻也颇感意外,“郎大人,你买酒?”这小公子说句话都脸红,居然还会喝酒。 郎岚似乎被这声大人叫得很惶恐,“喻将军叫我名字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的。”他捏着衣角答道:“我替同僚们来买酒,我们在对面酒楼吃饭,他们、他们说这里的酒好……我便来买些。” 喻旻皱了皱眉:“他们?他们打发你来买酒?” 郎岚在兵部任令史,正五品。整个兵部官职在他之上的只有尚书和两位侍郎。换言之,能差遣郎岚的只有三个人。 喻旻又问:“吃饭的都有谁啊?” 郎岚本来是来买酒的,此时站在这被问了好些话,把衣角捏得更紧了,结巴道:“除了、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所……所有同僚都在了。” 好吧,感情能差遣你的人一个没来。 喻旻上回见他就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在兵部待着得受欺负。但想着尚书是他爹,不至于太过分,今日所见却并非如此。 喻旻叹了口气,领着郎岚去取酒。 郎岚把两坛子酒抱在怀里,红着脸道了声谢。 他长得很可爱,许是年纪小还没有长开的缘故,脸上有些婴儿肥,眼睛尤其漂亮,看人的时候扑闪扑闪小心翼翼的,像只奶兽。只是总低着头,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他脑门。自从有了儿子,喻旻对可爱的孩子总是忍不住多些关注。 喻旻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别人,”喻旻柔声道:“跟人道谢的时候也一样。” 郎岚咬着嘴唇,怯怯地抬起头,看着喻旻又道了声谢。说完便又飞速低下头了。 喻旻满意点头,“以后见着我别叫将军了,我长你五岁,便称我一声兄吧。” 许是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过话,郎岚有些受宠若惊,乖巧点头道:“好、好的。”又想起方才喻旻说的话,抬头看着喻旻,用力点头:“好。” 林悦收拾完出来郎逸正抱着酒坛走了。“你何时同郎岚有交情的,我从未看他跟谁说过这么久的话。” 喻旻道:“交情嘛,方才有的。我觉得他挺合我眼缘。” 林悦点头道:“我也觉得他长得好看,比姑娘还可爱。就是胆子太小了,不爱说话。” 喻旻很想纠正他长得好看和合眼缘是两回事。 林悦又探身道:“我听说他从小没养在郎大人身边,一直放在乡下外祖家养的。他外祖你应该听说过,就是从前翰林院一个叫云赡的。” 这名字喻旻有些印象,这是一个有名的老学究,但这个有名并非褒义。他小时候便听说这位云赡大学士是出了名的酸儒,性格古怪迂腐。在翰林院混了没几年便被挤走了。郎岚放在他名下教养,没长成一个小酸腐实属不易了。 喻旻要早些回家陪儿子,跟曲昀打过招呼便走了。小景珩正在断奶,正是难带的时候,偏偏喻夫人养的娇气,不爱叫乳母带。一人难免**乏术,所以喻旻一有空便会帮忙照看。 还未踏进母亲的院子便听见小景珩的哭声,这孩子力气大,哭的中气十足。 喻旻赶紧疾走两步,不料看到院中抱着孩子的却不是母亲。 第18章 遗憾 喻安僵硬地搂着孩子,姿势极其别扭。 景桓似乎很不舒服,在怀中使劲嚎。喻安让他嚎得头昏脑涨,还试图同怀里的小东西讲道理:“哭甚哭,本候怀里你爹都待得,你怎就待不得。莫哭了!” 看到喻旻自廊下出来,喻安如蒙大赦,赶紧道:“你爹来了!莫哭了莫哭了。” 小景桓像是听懂了,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朝外看去,慢慢收了哭声。待喻旻走近,便把身子努力往他那方靠。 喻旻伸手接过孩子,朝喻安道:“您箍得太紧了,他不舒服。” 喻安撇撇嘴没说话,自己坐到石凳上喝茶。 起初因不赞成喻旻的做法,他便堵着一口气甚少带景桓。后来又是孩子认生不爱给他抱。每次看夫人抱在怀中都乖巧可爱,近来会咿呀学语了,看着更灵气。 他今日好容易支走夫人单独带会孩子,哪知道小玩意儿这么不待见他。 孩子一到喻旻怀里就安生了,不大一会就拿手指头扣喻旻衣服上的刺绣玩。见着此情此景,喻安还是有些想法的。 喻旻抱着孩子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偷眼瞟父亲。父亲肯抱景桓这事已经足够惊奇,他本以为要让父亲接受这个孙子还需要些时日。 两父子坐在院中又聊一些别的琐事,喻安偶尔逗一逗景桓,每次一伸手小景桓便把头别到喻旻怀里。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喻旻总觉得父亲的神情似乎有些失落。 小景桓的午膳时间到了,如今正断奶,便吃一些特制辅食。桌上摆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还有一碟蒸得水水嫩嫩的鸡蛋。 喂孩子这活计喻旻已经做得颇为顺手。小景桓被放在特制的椅子里,许是饿了,盯着喻旻手里的小米粥不动弹。 喻旻一勺一勺喂了好些,景桓便又盯着桌上的蒸鸡蛋。 喻安眼睛一亮,把蒸鸡蛋拢到手里,景桓便眼巴巴地转头望着他,把身子往他这边探了探,喻安大喜。 待喂了五六勺后,喻旻阻止道:“小孩子肠胃弱,鸡蛋不能多吃。”鸡蛋本是佐餐,父亲却喂得欢实的不行。 说着顺势把喻安手里的勺子夺下来。喻安意犹未尽,不情愿地把碟子放下。 小米粥寡淡,景桓爱吃有味道的蒸鸡蛋,见喻安不喂了,便看看蒸鸡蛋,又看看喻安。 “你爹不给你吃。”喻安朝喻旻努努嘴。 “已经吃很多了。”喻旻舀一勺粥喂过去。 喻安看了一会,搓手道:“我来吧。” 喻旻便把碗交给他。 其实他觉得带孩子枯燥且累,特别是奶娃娃,不会说话不会跑不会闹,带着尤其枯燥。平时带不了多久他就得还给母亲,因为今日母亲不在,父亲带孩子的技术尚且不如他,他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带,此时已经有些累了。 景桓吃着吃着便开始不规矩,粥含在嘴里半天不咽,要么就腮帮子一动,舌头往外一推,半勺粥就被他吐出来,弄得衣服上湿湿拉拉。 喻旻看了一眼,他有些轻微洁癖,不太想去收拾。 喻安倒神色平常,随手拿了一方丝帕,替景桓揩衣服上的饭汤。 喻旻定神看了一会,道“我小时候也这般么?” 喻安愣了一下,面露愧色:“你刚出生我便被派驻西川了,回来时你已经能跑能跳能自己吃饭,没什么机会给你喂饭。” 喻旻点头道:“那我娘着实辛苦。” “你小时候很乖很听话,不闹腾人,哭闹都甚少。你娘险些怀疑你先天不足,直到你会说话了才宽心。” 喻旻偶听母亲提过,他小时候摔了跤都不晓得哭,以为他嗓子没长好。 景桓吃饱喝足,困意便上来了,此时被喻安搂在怀里倒不像方才那样哭闹,不大一会便歪在他胸口睡着了。 喻安低头爱怜地看他犯困的小模样,宽厚的手掌在背心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 喻旻看着父亲动作,突然问:“您会觉得遗憾吗?” 喻安一顿,似乎没反应过来喻旻在问何事。 他看向喻旻,突然明白了,正要开口,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被几个丫鬟簇拥着进了院。 喻旻起身唤了声娘,发现母亲今日的装束与平时不太相同。 喻夫人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一圈,问儿子和丈夫:“好不好看?” 喻旻笑着赞道:“好看。” 喻夫人十四岁及笄便嫁到喻家,十五岁就怀上了喻旻。两人成婚时喻安已经二十三岁,两人算是一对老夫少妻。 喻安对夫人极其疼爱,惹得盛京城中的夫人小姐羡慕不已。按理说两人伉俪情深,但多年也只得了喻旻这一个孩子,坊间渐有传言说喻夫人生头胎时就艰难,伤了身子再生不了了。 城中中意喻安的闺秀便巴巴地盼他纳妾,左等右等也没听说勇毅候有往后院添人的意思。 喻夫人生喻旻时确实艰难,足足生了五个时辰,但并不是不能再生。喻安当时不顾产婆阻拦坚持要陪产,握着喻夫人的手硬生生等到喻旻下地。 看着从产房一盆一盆往外端的血水,听着夫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喻安心惊肉跳地问产婆:“怎么这么多血,我夫人怎么这样疼。” 产婆瞥了一眼喻安,哼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流血,尊夫人也太娇气了些,胎位正正的,怎的比别人难产的还叫得凶。” 喻安听到难产二字,心像是被揪起来似的,抖着声音问:“难产会如何?你可看清楚了我夫人不是难产?” 喻夫人不会自己使劲儿,又哭得大声,产婆本就急的不行。此时对喻安更加没好气,大声道:“难产会死人!” 喻安被吓得一哆嗦,瞬间断绝了再生的念头。 为了生个娃把夫人命搭进去也忒不值当。便专门开了一副养气健身的避子汤给喻夫人。喻夫人本就比常人不耐痛,生过一回被折腾得不轻,见丈夫如此说便也不想生了。 喻夫人喜滋滋道:“在西吾街新开的一家成衣铺子买的,样式我倒是喜欢,就是颜色招摇了些,绣花也有些繁复。”她还是爱素净一些的颜色。 喻安含笑道:“哪里招摇,你穿正好。” 喻夫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犹豫道:“也是当祖母的人了,穿着这样艳丽怕是不好。” 喻安又夸了几句,说得喻夫人心情舒畅,喜滋滋地道:“下午约王夫人看戏,穿这身去给她瞧瞧。”又道“景桓睡熟了,我抱回屋里。” 喻旻也准备回自己房里。喻安叫住他,认真道:“你方才那话不应当问我。”他叹道:“你若没遗憾,爹也不会有。” 喻旻点了点头。 喻安又道:“还需提醒你一句,莫让你娘和祖母伤心,具体如何应对看你自己。” 京北营每日按部就班巡逻轮岗,韩都统照例半个月不见人影,林副都统专心训他的骑兵营,其余杂事归喻旻。 韩子闻见他们的五千骑兵连人带马在演武场有些施展不开,特向陛下求了一块新地皮。说是地,其实和一片山头的大小差不多了,林悦大喜,练兵之事更加尽心尽力。 人人都道林副都统友善是真友善,训起兵来也是真狠。骁骑营有一个算一个,都挨过他的鞭子。 某日喻旻无事,便驱马去看林悦训练,正巧遇他在训人。 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双手向前平举,各自挂着一个硕大的木桶,双手双腿皆克制地抖着。看样子木桶里还装着东西。 林悦拄着剑蹲在地上,手腕上缠着一根两指粗的马鞭,痛心疾首道:“本将军日日讲时时说,行军打仗体力是关键。你们这模样到了战场上当逃兵都不够格。”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也不难为你们,桶里的冰全化了就结束。今儿日头大,便宜你们了。若下次考核体能一项还不过关,那本将军可就……”说着便把鞭子往空地上一抽。离得近的士兵冷不防一吓,跳着脚向后倒了,冰水直直往脸上泼去。 林悦平静道:“重新给他装块冰。” 喻旻倚在不远处的兵器架上,饶有兴味地看着。 六月的太阳正是威风,不大一会那几个受罚的士兵都大汗淋漓,但冰块似乎还没化开。 又过了一刻,只听“咚”得一声响,又有人倒了。倒地之后却一动不动。 喻旻惊了一跳。 “将军,是中暑了!” 林悦摆了摆手,吩咐道:“抬下去,找人给他瞧瞧。”皱着眉看了眼剩下的人,似乎不想再看,吩咐副将:“再有中暑昏倒的直接抬下去。”便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就看到喻旻在跟他招手。 林悦耷拉着脸走过去,拉喻旻到木台上坐下。 喻旻见他变脸有些快,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林悦藏不住情绪,更藏不住事。 喻旻问他便说了,“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做的不对。内郡驻城的骑兵原本只需学会寻常马战就可,可我藏着私心。他们既然挂在赤羽军的军旗下,我便不想辜负这个名儿。我每日跟他们说把训练场当成战场,教他们在战场上怎么杀敌怎么保命怎么围阵。其实这些根本用不到。” 天天巡逻站哨,确实用不到。 “我就只能想着,万一哪天他们有机会去戍边呢,哪怕将来只有一个人用到,那也不算白教。” 烈日当头,喻旻望向那几个举桶士兵,不知在想什么。 ※※※※※※※※※※※※※※※※※※※※ 这几天整理大纲,更得少,下个礼拜要搬家,可能不会日更了,我就尽量保持一周四更叭!笔芯 第19章 突变 京北营一切依然有条不紊,这边兵部却忙得人仰马翻。 郎逸对武川增兵一事写了折子递上去,把喻旻那日所说的一并报上。 陛下预览之后觉得在理,既然兵迟早要增,便宜早不宜迟。乌桓暂且不管,待北胡有新动作之后再做打算,先把兵补上。 郎逸迅速拟了一道折子,预备将南阳、颖川、南通等地的驻军各抽调三层,可凑一万五千余。 令入秋之前各军在南阳积聚,由都尉赵乾率领开赴武川。 卫思燚御批可行。 御令墨迹未干,宜安县城便传来噩耗。 宜安县是南阳郡较为富足的一县。 全县以种桑树为生,丝麻商品广销各地。今年春耕时有商人到宜安县出售新种桑苗,据说长成后树大叶多。于是知县便叫人开了三个山头,砍除山上杂树,全部翻土栽种新桑苗。 不料入夏几场大雨引发山洪,把这三个山头上的新土连同桑苗全部冲走。淤泥和山石恰巧堵了泾河。 泾河水量大,河道窄,被这么一堵硬生生改了道,转向东南一路朝宁五平原泄去。 而宁五平原自古有江南粮仓之称。 原本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修水利的宁王殿下急速回朝,据说一脚踹开工部衙门,点了几个平时得力的掌事又连夜匆匆走了。 工部尚书跪在御前两股战战,“老臣实在拿不了主意,两名侍郎并四名工事此时跟着宁王殿下,臣身边没有可商量的人。事情紧急,河道是疏是开,都要尽快办才好。” 朗逸本是来请陛下调兵手谕的,人还没站定便听到工部尚书急情禀报,说是泾河改道,危及宁五。 听工部尚书讲完,郎逸眉头一紧。宜安县在南阳郡,好巧不巧,东南方正是南通颖川。 一听宁五危及,卫思燚大震。后知宁王昨日回京,带走工部掌事。便很快冷静下来,道:“宁王想是早得到消息,且等他回来再说。” 水患自古便是大事,且泾河乃大衍第一长河,自东北向西南贯穿整个大衍。消息一出,连平时鲜少露面的韩子闻也闻讯赶来。 此时政事殿上工部剩余的属官正在画河道,商议解决办法。 郎逸眉头紧锁,同面无表情的韩子闻坐在一旁喝茶。卫思燚坐在上坐看南阳三郡地势图。 日头西斜,工部的人终于讨论出结果。 “泾河在宜安县化凤山和青水山夹道被堵,向东南改道。臣以为要先疏浚,淘出泥沙刚好可用来堵住缺口,再在改道处加固河提,使之流回原道。” 卫思燚问:“工期多久?” “疏浚十天,原河道一通,后面便好办了。” 郎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仅是十天。 卫思燚迅速下令:“那便立刻疏浚河道,南阳郡所有官兵听工部调遣……” “疏不了了。”一声浑厚略带喘息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来人身着灰袍,面相与卫思燚有几分相似。只见他衣摆和靴子上沾着不少泥土,鞋子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泥脚印,额头挂着薄汗,形容颇为狼狈。 来人正是连夜回京又连夜出城的宁王殿下。 宁王见过礼,径直便道:“泾河上游连夜大雨,河水暴涨,缺口太大,冲开的河道太深,已经堵不住了。” 工部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河水改道时若新河道过深,那即使疏开原河道,河水也不会走原河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堵住新河道缺口,但宁王说已经堵不住了那就真的堵不住了。 宁王接着道:“好在南通郡水利多,可暂时分些洪。泾河上游雨季在八月,我们还有时间。” 众人一听还有时间,便心知宁王有谱了。 工部尚书险些热泪纵横,忙问如何解决。 宁王突然笑道:“说来也巧了,我老早就想把泾河扭个向。无奈工程太大,户部又不给我钱,没想到老天这就劈了一条河道。” 工部尚书:“……”怎么听着还有点正和你意的意思。 朗逸险些让茶水呛到。韩子闻挑了挑眉不说话。 卫思燚道:“你且细说说,若是可行,朕给你钱。” “泾河原河道所经州郡多种豆杂、果树。灌溉用水极少。而南通郡及其东南以下,多种稻谷粟米,且这地势平坦土质疏松肥沃,唯一的缺点便是地层储不住水。每年的灌溉都靠老天降雨,真正看天吃饭。若能引泾河之水灌溉,沿途八郡将是第二个宁五平原。” 韩子闻思索道:“原河道弃之不用,将引泾水至东南八郡,此法虽可行。但工程量依然很大。”上千里的河道光是力役所需就不凡。 “看着吓人罢了,最费力的就是开河口,如今河口已开。只需在下游开新河道。本王这些年在东南诸郡陆续开了不少水利,利用八郡现存水道挖新河沟通旧河。按本王的施工图来,全长不足三百里。” 工部尚书眼睛一亮,“当真?”若是三百里河道能换来一个宁五平原,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当真。”宁王言罢束手看着卫思燚,等着卫思燚给他钱。 卫思燚一早就知这个摊子非宁王不能收拾,但却没想到还能有这个意外之喜。 东南八郡地势平坦,却没有一条大河,若是泾河水能到,受益的何止万亩良田。 卫思燚当即一喜,却又惴惴不安。宁王修坝一向舍得花钱,户部的人看见他都恨不得绕道走,这次工程不小,肯定会朝户部狮子大开口。 到时候户部定会找他来哭一哭。罢了,朕不想听户部哭。 卫思燚道:“那便照你说的办,经费……找户部支五成,其余的去内侍省支,算是朕补贴你的。”内侍省主管皇室用度,卫思燚把私人金库都贡献出来了,可见确实很怕户部跟他哭。 宁王点头应了,总算替户部着想了一回,道:“力役便不征了,省点钱,各郡官军够用。” 朗逸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官军都去开河道哪还有剩余给他抽调。 各方议罢。卫思燚捏着眉心,“便各自去忙吧,朕也乏了,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武川增兵一事便又被搁置了。农事大于兵事,况且开河迫在眉睫,郎逸再气闷也不好在这事上添乱,只能另想办法。 这事一拖便拖到郭炳第二张折子到京。 朗逸揣上折子匆匆进宫。 卫思燚正和韩子闻在御花园亭子里下棋。 眉目之间只见专注,可落子却不算高明。又败一局后,卫思燚将棋子抛回棋盒,兴味寡然道:“朕今日心不宁,敌不过韩卿。” 韩子闻正待开口,便有宫人传郎逸求见圣驾。 郭炳的折子无非还是朝卫思燚要兵。 卫思燚点了点折子,“朕近日正是忧心此事,思前想后觉得乌桓恐怕要出手救一救。眼看北胡坐大,咱们不能不防范着。” 郎逸便道陛下英明。 卫思燚又思索了一阵,问:“若是出战,两位卿觉得何人可领兵?” 郎逸道:“臣觉得郭炳郭将军可。” 卫思燚扫了眼奏折,淡淡道:“郭炳能力不俗,可朕总觉得他太畏北胡,非最佳人选。” 韩子闻饮了口茶,“老将固然稳妥,但战术战法恐怕都被北胡研究过,我们却不知他方将领的底细。陛下可考虑年轻一辈的将军。据臣看来,可为帅者亦有之。” 郎逸忙道:“正是正是,京北营中郎将喻旻就很有武略。” 卫思燚暗自思索,郎逸之前递的那封很有见解的折子听说就是得喻旻提点。可喻旻…… “喻家早就有意清退,这事先帝也默许的。若勇毅候不愿,朕也不好强用喻旻。” 韩子闻又道:“林澍之子林恂林悦,李邡之子李宴阳,都是难得的将才。” “仅是将才?方才韩卿说可为帅者也有,不知……”卫思燚一愣,诧异地看向韩子闻。 韩子闻点头:“便是喻旻了。” 喻旻自幼在行军布阵上颇有所得,卫思燚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在此间的造诣已经如此高了,竟能担得上韩子闻一声帅才。可若要用喻旻,且不说需得喻安点头。倒霉弟弟卫思宁那也不好交代。 卫思燚沉思片刻,“喻旻终归太年轻,恐怕难以周全。” 韩子闻怅然叹了一声:“若臣还有心力,便能替陛下分忧了。” “爱卿哪里话,能时常进宫走走便是替朕分忧了。” ※※※※※※※※※※※※※※※※※※※※ 这几天 略忙,更得不多,不好意思…… 第20章 生事 天气闷热难当,密不透风的云层像是压在人的头顶。街上行人稀少,应是预见到即将有一场大暴雨,纷纷回家避雨了。 此时从朱雀街上传来一阵急促沉闷的马蹄声,曲昀正靠在窗边打瞌睡,听见这声儿便醒了。 “林悦呢?”喻旻在外头勒停马,透过窗户往里看。 曲昀不大清醒,他方才做梦来着。 喻旻微皱着眉,身下的乌狸似乎知道要下暴雨了,有点焦躁,不停喷气催促喻旻。 他将屋子里扫了一通,未看到人,“他若是来就说我找过他。” “诶…你不进来坐——”坐字还没出口乌狸已经蹿出老远。 曲昀拿起酒坛喝了一口。 渐渐起了风,有细小的水滴从窗口吹进来,几乎是瞬时暴雨便倾泻下来了。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热,乌云,暴雨。 他方才做了梦,梦中也是这样大的雨。 那时候他守在一只煎药的炉子前熬药,赤手去拿药罐,被烫了手,药也洒了。他忙去拣药渣,黑色的药汁却瞬间变成了腥红的血,还散着热气。雨泼下来,眨眼间整个院子都是血红的水。 曲昀望着街道上的水洼,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喻旻怀里揣着林将军给林悦的加急信,直接又去了林悦宅邸。雷鸣和闪电在头顶炸开,惹得乌狸兴奋嘶鸣。 林府下人却告知少爷一早被召进宫至今未归。 喻旻便牵着乌狸在屋檐下等。 半个时辰过后,雨势毫不见小,他将贴着素白封口的信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处泛着白,微微抖着。 一辆马车从雨帘外闯进来,驾车的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车稳稳当当停在林府门口。 贴头劈下的闪电让喻旻身形一晃,他将手往身后藏了藏,随后又偷偷把白色的封口撕掉。 宫中的李太妃是林悦异母大哥的亲姨娘,素来待林悦亲厚。前几日突发心痛之症,今日人刚转醒就招林悦入宫。妇人多思,总觉这心症来得蹊跷,又是不详又是梦魇的,说得他心有惶惶,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劝好。 林悦一跳下车便被溅了一腿的泥水,不大爽地啧了一声,抬头就看到喻旻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前。他抹了一把脸,又不大爽地爆了句粗,“你吓死我了!” 喻旻把信递给他,“你爹送来的。” 林悦湿手接过信,没有注意封口有一处痕迹。也并没有想到鲜少给自己写信的父亲为何会突然送一封信,以及为何喻旻冒着大雨都要将它送到自己手中。 林悦第二天没来衙署,第三天也没来,听同僚说告假回并州了。 很多天后他在朗逸那里证实,林悦的长兄林恂在巡视途中遭伏,身中数箭,不治身亡。 那位小林将军喻旻见过。他的一副墨宝至今千金难求,能诗能赋,却是武举出身,整个大衍找不出第二个他那样惊才绝绝的儒将。 武举后受封青州都尉,驻守军镇青州。 军镇守将被袭非同小可,杀对方守将等同于不宣而战。 喻旻问:“陛下如何说?” 郎逸正在批抚恤款,狠声道:“北胡人奸诈如斯,连夜把林将军尸首送回,说是误伤,还砍了两个自己人赔罪。陛下虽震怒,却也没办法。”他握着笔,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不住地抖。未几终于支撑不住,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喻旻这才想起来,郎逸有个闺女多年前风光大嫁,嫁的正是当年的风姿无限的林恂。 厅内有不少掌事主管各自在忙,听到这动静都往这边探头,见到是尚书大人在哭,都暗自叹气。尚书大人很看重这个女婿,但凡边地有军报传回都要问一声是不是青州的。 他许是憋得太狠,这一哭就哭了许久。 喻旻便安静陪着他。 郎逸拿袖子拭泪,捡起方才掉落的笔,凄惶道:“本官给无数将士批过抚恤款,唯独他这份,本官不甘心呐……” 批了款,又将送回的铭牌和档案一起封库,善后的事情才算办完。 随后又有几个僚属过来商议事情,郎逸忙于公事暂时从悲痛中抽身。 喻旻今日来就是想问问林悦的事情,了解之后正要告辞,郎逸却叫住他,语气已经恢复平静:“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大衍同北胡是战是和尚不清楚,你帮本官劝着点林悦,莫叫他义气用事。林澍没了长子,这个幺儿就是他的心头肉。” 喻旻道:“大人,容下官多嘴。北胡此举意在试探,东原之乱大衍再不能置身事外。林悦必去边地,下官拦不住。”他略一顿,又补充道:“也不想拦。” 喻旻回到京北营,林悦不在,骁骑营的训练也搁置了。演武场上只有零星几个百夫长带着士兵练排阵。 他和林悦都是凭父辈荫护得以进为官。初到京北营其实他是不忿的,那种憋闷的感觉现在已经淡忘。唯一清晰的是印入骨血的那面赤羽军旗,他对赤羽军的归属感仿佛与生俱来。 喻旻五岁那年,喻安平定南中回朝。那日他坐在管家脖子上,看见他爹身披铠甲,挺拔如松,胯下骏马威风凛凛。头顶上飘的就是那面绣着朱雀的军旗,这一幕他想了好多年。 昔日神兵逐渐被遗忘,他却始终记得清晰。他也执拗地问林悦我们为什么要称京北营,我们是赤羽军。 抱怨的话还清晰在耳,“州郡驻军安内,边地驻军攘外,禁卫军护卫皇宫。我们呢?就在这盛京城里抓个賊拉个架,堂堂赤羽军,何以至此啊林悦。” 再后来,新的兵进来,老的兵离开,赤羽这个名号渐渐很少有人主动提起了。 喻旻招来副将吩咐道:“集合骁骑营。”又朝另一个副将说:“吩咐下去,即日起取消轮休,除城内巡逻和站岗的弟兄,其余各营由卫队长组织日常训练。半月后考核,合格的留下。” 自从喻旻接手了骁骑营的日常训练后便吃喝都在衙署里,无事都不出门。 晚饭的时候曲昀家的伙计送来一盒火腿云松饼,并替自家掌柜带句话:“上月还欠我酒钱没结。” 喻旻忙得脑胀,愣怔片刻,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说着便掏钱。 伙计却不接,“掌柜的说让您亲自去结账。” 喻旻看了看桌上画到一半的行军图,又看了看站着没打算走的伙计。 来时曲昀正在用晚膳。 “诓我出来做什么?”喻旻坐到曲昀对面,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这半月一直待在营中,家都甚少回,每日饭食都是将就填饱肚子。酒半滴没沾,浓茶倒是喝了不少,此刻闻到酒香竟然有点馋了。 曲昀朝他举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喻旻对他的撩闲跟对他的揶揄一样,不爱搭理。 “我送东西去你府上,每回你都不在。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大衍独一个过劳死的将军了。” 喻旻喝了口酒,辛辣灌喉,“不至于,我心里有数。” “劳烦您照照镜子,您这幅形容活像在宜春楼睡了三天三夜出来的。”曲昀补充道:“当然这个睡并不是平常那个睡。” 喻旻:“……” 可能真是有点疲累,酒意还未上头困意倒先来了。不过几杯的功夫就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曲昀肉痛道:“上好的安神散兑上好的葡萄红酒,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一边吩咐伙计:“把他弄到房里去,这坛酒别忘了记他账上。” 次日喻旻在几声犬吠中睁眼,房间窗户关得严实,向阳的那扇窗还特意用遮光布蒙上了,看不清外头的天光。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饱,喻旻看着那块遮光布暗自发笑,心里承下曲昀这情。 出了房门才知道此时已经日上中天,曲昀正在准备午膳。 左右已经晃荡了一上午,喻旻吃过午饭便没有回京北营,直接回府了。 算来有半个月没有正经陪过景桓了,喻旻换好衣服便直奔父母的院里。被下人告知夫人带孩子去看戏了,老爷在内院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东西。 喻旻径直又去内院。 院里的空地上摆着木架,架子上挂了一套黑色铠甲,喻安正拿着抹布在擦拭。喻旻一眼便认出是喻安的铠甲。 喻安神情专注,没有注意喻旻走近。一旁洒扫的丫鬟向他行礼喻安才发觉。儿子最近不着家,喻安懒得问他在干什么。但知子莫若父,他隐隐也能猜到。 喻旻在旁边给他拧抹布。 这副甲一直挂在侧厅里,房间常年见不到太阳。有些地方积了灰,还有的地方缝线松断,角落处还能看见蛛网的痕迹。喻安小心地一寸寸擦,然后再用干的棉布擦干水,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显出对铠甲的珍视。 喻旻则一直在看铠甲。 喻安仰着下巴道:“瞧见没,可比你们那轻甲威风多了吧。” 轻甲主要是方便区分文武官员,都是皮革制造,原料一般是动物硬皮,属于武官日常穿着。 而这种重甲是战场防护装具,一般只在战场上穿,原料主要是轻质金属加少许硬皮,无论是外观质感还是实用性都比轻甲要威武许多。 喻旻还没有重甲。 他忽然想到入京北营的第一天,父亲站在演武场看他的眼神。有些艳羡的眼神,他从前以为是因为他穿上武将的朝服,可今天恍然觉得父亲是因为他身后的军旗。 ※※※※※※※※※※※※※※※※※※※※ 喻旻要上战场啦,小卫卫见到媳妇儿了! 第21章 隐情 “爹,您当年为什么回来呢?”他们父子俩骨子里很像,父亲明明是不想回来的,他不认为父亲是那种容易妥协的人。 可当年的父亲似乎很容易就回来了。他总觉得喻家清退的背后有别的原因,且是最重要的原因。 喻安身形顿了一瞬,继续在水里涤抹布,语气却轻松:“咱们家以武立身,后来又出了几个大儒,有将有相,风光得很。”他似是喟叹:“可自古太平总是将军定,哪有将军见太平呐。我爹,也就是你祖父当年想着该给喻家留条退路,便生了退隐的念头。” 当年喻安手握赤羽骁骑营,是赤羽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喻家想要交权,要表诚心只能从他开始。 “这只是好听的说法罢了。选这条路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喻安接着道:“当年的世家大族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在军在政的权力都极大。结党营私屡见不鲜,朝中大臣不得不纷纷站队,最后酿成朝臣党争。有一年成南郡闹瘟疫,朝中意见不一,耽误了灾情,全郡十余万口存活不过数千。” 这是一段被抹掉的历史,如今说出来更觉沉重,“其实本没什么可争的,站队不同的人总是要相互攻讦,你说这样好,我偏说那样才好,嘴上的仗非要打赢才算完。” 喻旻有些难以想象,十几万人不得救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朝臣打嘴仗。 “整个朝廷乌烟瘴气。先帝继位不久收拾不来。你祖父因为成南郡的灾情一直自责,心里也生了厌恶,一直没走出来。事情了了之后便向先帝进言在朝中规束大族。大族不退出来,朝堂难有宁日。” 既然是喻家提的,便由喻家起头退出,堵住其余大家的口舌。 “喻家起头,其他家族也就渐渐退了。”往事重提,已经不再不甘不忿,更多是欷歔,“你祖父在世时总说喻家百年家训,不过“为民”二字。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百年基业说放下就放下,心底也是有过不甘的。 戎马征战也好,为将为相也好,清退无为也罢,都是为天下万民而已。 喻旻晃神的功夫铠甲已经擦完了,又重新上了松油,阳光一照格外亮眼。 “我帮您搬进去。”喻安点头应了,便去盆里净手。喻旻弯腰搬木架的时候他看到有一叠灰白寸布从他身上滑下来。 喻安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捡起揣到袖里。 喻旻正在翻找那幅画了一半的行军图,始终记不起来放在哪里了。 思索片刻觉得应该是落家里了,正想要回去取,在门口遇到同样急吼吼的韩子闻。 “出来得正好,即刻随我入宫。”韩子闻拽上他便走。 两人来不及坐车,直接骑马。先去了御书房,宫人说陛下在园子里作画,两人又折去御花园。 喻旻第一反应是东原局势有变,果然不出所料。 北胡大军突然同时猛攻乌桓南部三城。上参依然被围困,乌桓军**乏术再次求援。 喻旻呼吸一窒,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这会卫思燚也接到了消息,正在亭子里看军报。 “爱卿来得正好。”看清韩子闻身后跟着的人,很是诧异,“韩卿真是朕的解语花,如何知道朕要宣喻卿。” 喻旻恭敬见了礼。他是太子的伴读之一,孩童时候很能玩到一起。后来年岁渐长深知君臣有别,平日相处变得拘谨许多。 “陛下要做决定,臣想着多个商量的总没坏处。” 韩子闻落座,喻旻垂手站立。 卫思燚看向喻旻,温声道:“东原局势喻卿看得通透,依卿看当如何。” 喻旻回道:“陛下其实也很通透,只是不确定谁带兵,带什么兵。” 韩子闻抬眼看皇帝陛下,卫思燚果然一愣怔,随即露出一个笑来,“朕方才错了,喻卿才当是朕的解语花。” 喻旻心里有些发虚,他不确定陛下是否真属意他带兵。若只是单纯想听听他的想法,那他更要抓住机会,让陛下觉得非他不可。 所以才几乎莽撞地点出卫思燚心中所想。 卫思燚看了一眼喻旻,问道:“卿觉得谁合适。” 他问得直接,喻旻答得更直接:“只有臣。” “……” 卫思燚抽了抽嘴角。 “或者陛下可说说中意人选。” 卫思燚假意思忖片刻,“朕瞧着林悦就不错。你们是同僚应当了解他” 好歹同僚情谊,朕不信你还能在朕面前说他不如你。 “林悦可救乌桓,可守北疆。”喻旻不卑不亢道:“可他不能替陛下打柔然。” 此话一出,韩子闻卫思燚皆变了脸色。 韩子闻惊异地看着卫思燚,又看向一脸正经的喻旻。 卫思燚却盯着喻旻,神情先是愕然,仿佛不能置信一般。喻旻便面无表情由着他盯。 而后才舒展开眉毛,意味不明地笑了。 喻旻看到那笑,心头才算是大石落地。 他早就猜到陛下的目标是柔然。北胡动作那么大,按照陛下脾性不可能容忍这么久,只是想揪出背后的柔然罢了。 之前北胡送到大衍的柔然马恐怕就让陛下起了疑心,再加上雍州重开互市一事,其中也有柔然人插手,不得不让人怀疑柔然的动机。作为东原最为强大的部族,柔然一直是大衍的心腹之患。双方互不寻事便罢,一旦伸爪就是星火燎原之战。既然柔然先伸爪,陛下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卫思宁喝了口茶,“区区北胡还不值得朕大动干戈,先前隐忍不发只是想看看北胡和柔然到底做了何种交易。开始以为柔然扶持北胡富国强兵是要同北胡两分东原,可柔然竟然把北夏献了出去,朕猜错了。” 北夏是属于柔然阵营的,且多产铁矿和铜矿,柔然所用铁铜一半都是北夏献进。这么一块肥肉让出去不像是柔然人会做的事。 卫思燚道:“能这么痛快地舍掉北夏,无非是有了更好的。” 韩子闻思索片刻,疑惑道:“放眼整个东原,似乎没有能比得上北夏的矿藏。” 喻旻垂目,接口道:“最好最大的铁矿在大衍,雍州及其以南淮、南、平三州。柔然人暗地鼓动裴丰私开雍州互市,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卫思燚慢条斯理地继续作画,赞赏地看了喻旻一眼,又接着道:“喻卿说得不错,以互市做掩护偷偷挖矿。他们没料到互市会被朝廷知晓。柔然陡然间断了铁矿来源,又不想舍近求远再同北夏要。便要孤注一掷——将雍州四州变成自己的。” 柔然人向来精于算计,自知单凭自己的力量不一定能夺大衍四州,便想到了北胡。北胡人与柔然人同源,皆善马战,且刚到东原立足,好收买也好控制。 柔然想同北胡联手,便要给些好处,北夏和乌桓就是柔然献出的第一样好处。 喻旻略想了一下,时间也对得上,北胡和北夏乌桓的战事发生在雍州互市重新关闭不久后。 卫思燚换了一支细狼毫,一边描花色一边道:“可北胡人太蠢,乌桓迟迟拿不下来。柔然等不及便伪装成北胡人偷袭青川驻军,试图激起与大衍的战端。” 韩子闻细想着这里面的干系,还是有些疑惑:“可若要激起战端,为何将尸首送回,又斩己方战将?” 喻旻道:“因为北胡内部并非一条心。臣起初只是怀疑北胡生事是为试探大衍态度,后来细想才觉得这种试探法代价过大了。如若不慎可能会使大衍出兵,他们正在苦攻乌桓,不会为自己再树一个强敌。整件事情应该是北胡主战一派和柔然人的计策,后来事情败露,北胡人才将林将军尸首送回,斩杀的那两名北胡将领应该是主战派参与策划此事的人。” 喻旻言毕,卫思燚看他的眼神不由地又赏识了几分,韩子闻则抚须点头。 说到此处,免不了又想到小林将军,喻旻和韩子闻一时间都默然不语。 卫思燚执笔落墨为绳,一双浓眉逐渐紧蹙,眼中漫上一层杀意,森然道: “朕痛失爱将,无需再忍,当要他们血债血偿!” 喻旻久不见天威,不由得背脊一直。 他默不作声许久,想要抓住柔然的尾巴好师出有名。但北胡伙同柔然偷杀他驻将,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管他的师出有名没名! “朕却有一事不明。”卫思燚隔了笔,端起茶杯浮了浮茶叶,“北夏乌桓自古亲近柔然,如今柔然袖手不管拱手便让,岂不是让其他属国离心。如此不为自己打算朕倒看不明白了。”大衍四州铁矿虽意义非常,可柔然既要在东原立足就需要属国的忠心归附。如此一想这笔买卖有点得不偿失的味道。 喻旻突然道:“陛下可想过柔然为何突然惦记东北四州的铁矿。” 卫思燚思忖道:“北夏路途遥远,自然舍近求远。且北夏每年出土的矿藏不过进献三层……”说到此处卫思燚突然顿住,看向喻旻道:“卿是说……” 喻旻回道:“臣也是方才想到,雍州互市开了已经五年有余,在这期间北夏出土的矿藏仍然每年准时送到柔然,加上雍州边界出土的矿……柔然人用得了这么多吗?” “互市刚一关柔然就迫不及待起事,甚至北胡拿下乌桓的短短几个月都等不及。这么缺铁矿,柔然人在做什么。” “兵器。”静默许久的韩子闻道:“只能是兵器。” 卫思燚眉头蹙得更深了。做什么兵器要那么多铁矿,五年能够挖空一坐小型矿山,就算柔然全民皆兵也用不到那么多。 韩子闻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惑,猜测道:“柔然人或许在研制什么重型兵器。” ※※※※※※※※※※※※※※※※※※※※ 大概还有两三章小卫卫才上线 第22章 挂帅 “陛下,臣斗胆猜测。”喻旻道:“若五年前柔然人就在研制重兵,此时恐怕已有所成。北夏和乌桓拱手让与北胡,可能其意不在东原。”他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而在大衍。柔然要的不是东四州,而是大衍全境。” 事情如果按柔然所想,到时候大衍全境归于柔然,而东原则是北胡的天下,这算盘打得倒是精妙。 卫衣燚猛地将茶碗往地上一掷,碎片四溅,怒不可遏:“贼子竟猖狂至此!”胸中熊熊怒火难以平复,片刻就烧红了眼睑。 就好比你以为手脚不干净的恶邻居惦记着想偷你地里的瓜,却不想人家连你的苗都要薅走,顺便连薅苗的镰刀都是用你地里的瓜换的。 简直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喻旻一直垂头,看着皇帝陛下的明黄长靴在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看来被气得不轻。 事情到如今地步,同北胡柔然一战已经不可避免。方才察言观色半天,喻旻领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韩子闻暗自同喻旻交换了眼色,便起身同卫思燚告退。 卫思燚独自踱了会步,冷静了些许。 凉亭内只剩君臣二人。 方才韩子闻在,喻旻就一直站着,现在位置空了卫思燚便吩咐他坐下。喻旻领命坐到对面,余光一瞥才看清陛下画的是一幅万里江山图。 北疆万里冰封到南国杨柳垂岸,水乡小桥流水到戈壁飞沙走石,四时四地之景皆在一方画纸上。 喻旻思绪浮动,突然想起卫思宁带他去的那处山崖。 没来得及细想,卫思燚便道:“此战朕属意爱卿,想必爱卿早就知晓。” 喻旻垂目答:“臣先前只是猜测。” 兵部郎大人多次跟他泄露军情,这原本不是他一个京北营中郎将该知道的,只能是陛下授意。 起初他尚不敢确定,方才韩将军走之时眼神示意他安心,这才确定了。 “朕未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只是想瞧瞧朕选的人有没有错。”卫思燚温声道:“爱卿果真从不让朕失望。” 许是卫思燚的嗓音太温柔,喻旻仿若回到他们同窗之时,渐渐也浮出些和煦笑意。 卫思燚又道:“还有一事需告知爱卿,”语气无奈又有些委屈:“禹王走之时逼着朕答应他,不让你戍边更不要你出战,朕当时是应了的。” 说完便瞅着喻旻,一脸“朕没有办法你得给朕解决”的模样。 喻旻轻声道:“陛下就说是臣执意便好。” 卫思燚点头,有人一起背锅就好,其余不做纠结。 “老师那处……?” “臣会解决。 卫思燚开心了。 闲话叙过,便谈正事。 卫思燚是个耿直的皇帝,恩赏当赐就赐,绝不给人画大饼。但也不允许臣下尸位素餐。 大事一定,两人便都直来直去。 卫思燚道:“朕许爱卿兵马大元帅一职,四境兵马任由调动。”他一边看喻旻,手指抚着茶盖,笑眼问道:“爱卿能许朕什么?” 喻旻问道:“陛下要什么?” 卫思燚手有节奏地叩着桌面,也不绕弯子,半眯着眼道:“朕要柔然退至天堑河外。” 喻旻脑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距大衍疆界三百余里。 卫思燚接着说:“以河为界,易守难攻,大衍腹地才算是真正安全。喻卿能替朕做到吗?” 喻旻几乎没有思索:“臣能。” 卫思燚满意点头,“麾下副将朕再指给你,或者你中意谁,拟个折子给朕,朕尽力满足。” “谢陛下。” “武川乃作战前线,需要增兵。从哪里补足容朕再想想。”武川军镇紧挨雍州,届时会是主要战线。 陛下这一想便想了两天。喻旻昨日歇得晚,今早多睡了一刻钟。出门时遇上带陛下口谕来的宫人,喻旻便回房换了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顺道回书房取了要拿给陛下的折子公文。 取公文时突然发现前几日丢失的行军图压在一摞文牒的最下面,喻旻顿觉惊疑,他确定昨晚还没有。 谁今早放到这里的? 喻旻一边疑惑一边查看是不是自己丢的那张。大致扫了一眼笔迹,确认无误。再看却又觉得不对了,丢失的图上的标记还没来得及画完,可这张却是完完整整的,甚至把之前自己犹豫的地方都认真标记好了,笔迹似乎还有点眼熟……喻旻灵光一闪,正要细想却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爹……”喻旻拿着图正发愣,就见他爹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一把剑。 喻安“啪”地一声把剑扣在桌上,背手意味不明道:“你比爹想象得有本事。”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喻旻本就有些心虚,但知道迟早要过他爹这关,既然撞上了便不想再瞒着。 还未等他开口坦白,又听父亲问他:“你非去不可?” 喻旻不再回避,抬头直视父亲,点头:“非去不可。” “若为父不许呢?” 喻旻咬唇,垂手道:“您说过,喻家百年家训,不过“为民”二字。” 喻旻心里清楚,无论父亲拦或不拦他都会去,但他还是希望能够说服父亲。 不料喻安却嗤笑一声,“事事恪守家训,也太迂腐。” 喻旻:“……” 说得好像从前您不这样似的。 嘴上讲道理喻旻不太擅长,愣是让喻安堵得回不了话。可喻旻觉得父亲若是真要责备他不会是现在这情形。父亲的脾性他还是清楚的,不炸则已,一炸飞天。 喻旻在这边暗自揣摩,那边喻安却慢慢往外移步,一副要走人的架势。 喻旻心中警铃大作,忙出声叫道:“爹!您到底……” 喻安出言打断他,没说同意不同意,只说道:“不是为着那劳什子家训,只因你高兴只因你想,爹就不舍得拦着你。” 在喻旻张口结舌的空档,喻安又用眼神示意桌上那把剑:“爹从前用得最顺手,你拿去用。” 喻旻在原地愣怔了一会,默默拿起剑抱进怀里。 御书房内已经站着两人,正是郎逸和韩子闻。因为喻旻需带到武川的兵还没有落实,几人正是在商议此事。 在来的路上喻旻已经做好打算,既然随军副将都由他选,那带什么兵陛下应当也会同意。 喻旻见了礼,卫思燚果然就问他了。 他撩袍一跪,拱手求道:“臣想带京北营。” 厅内静了片刻,卫思燚思索着,“也并非不可,只是京北营一走京城治安该如何?” 兵部尚书郎逸道:“陛下考虑得是,城防守卫、城内治安往常都是京北营的职权范围,喻将军当慎重。” 喻旻却道:“京北营的将士每两日一轮休,大人可知为何。因为盛京城的布防和日常巡视工作远远用不了这么多人。”喻旻朝卫思燚禀道:“若臣带走京北营,陛下可下旨在各部院衙署抽调两层护卫,再从各大人官邸内抽调一层府兵组成巡防营,足够维持盛京治安。” 韩子闻道:“臣觉得可行。”京北营都统都觉得可行,郎逸便也不再说什么。再者新建巡防营不冗员,可以省一大笔军费开支,是好事。 卫思燚暗自思索,京北营的前身是赤羽军,威名响彻整个东原。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余威还是有的。 思及此便拍板道:“那便按喻卿说的办。” “明日早朝朕便下旨,喻卿稍作休整即日便北上吧。 喻旻领命退了。 喻旻前脚踏进衙署,便听说林悦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卫思宁的第三封信。喻旻一边拆信,一边叫人牵马准备去林悦府上。 信如往常一样,最后提了一句下月要去各郡县巡视。 喻旻匆匆读完,便驾马往林府。 林府下人将喻旻引到正厅,林悦正坐在厅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曲昀坐在一旁在同他说话。 林悦一见他便双目一震,仿佛刚才三魂没了七魄的人不是他。 林悦攀着他,急切道:“陛下已经允你带兵了是不是,让我做你的先锋官,我去求陛下。”说着就要往外跑。 喻旻忙拉住他:“我已同陛下说了,明日便会有圣旨下来。” “谢谢。”林悦感激道:“谢谢你阿旻。”许是觉得兄长血仇能亲手得报,眼神里有了些光。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看林悦情绪依旧很低落,便把陛下允许他带京北营北上的事情说了。 林悦一听果然一扫多日阴霾,连道:“好!好,真好!” 晚饭便在林府用了,曲昀下厨做了好几道大菜,很是忧愁地叹道:“且吃且珍惜吧两位将军,眼看就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第二日早朝,圣旨一下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前有刑部侍郎颤颤巍巍跪求陛下收回圣旨,后有大理寺丞以头抢地哭谏陛下三思。 这俩自古就是对头的部院鲜见地发出了同一种声音:京北营万万不可北上。 在两位高阶大人的带领下七七八八又跪了一圈人。 喻安烦死了这种场合,若不是喻旻今日领帅印他都懒得来。此时坐在殿内特设的椅子上冷眼旁观,脑中开始想一会下朝先去文玩街买星月菩提子还是去字画巷买松花砚。 卫思燚坐在御座,神色平常地看下面你来我往的大臣们。 朗逸是兵部一把手,这时候是主要战力。 喻旻端着帅印和圣旨站在一旁,身后站了五六个身着轻甲的武将。 郎逸是进士头名出身,听说殿试时舌战榜眼探花,一举高中头名状元。如今官场浸淫多年,嘴上的功夫丝毫不减,刀刀戳人痛处。 “高大人说不可,本官倒想问问哪里不可?为何不可?”郎逸一甩袖袍,看着涕泪齐下的大理寺丞,作恍然大悟状:“本官差点忘了,高大人的公子凭您荫泽供职在京北营呢,原来是舍不得孩子。” 高寺丞抖着指头指他:“你你你……”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本官着实好奇,高大人向来高义,掌理大理寺秉公执法未有偏颇,我等望尘莫及。怎的今日这般形状”说完又朝跪着的刘侍郎笑吟吟道:“刘大人您呢?几公子在京北营供职呀?” 说完便朝卫思燚拱手,正色道:“陛下圣明,朝堂之上所议之事都事关国政国体,两位大人却存私心杂念。掌法之人应当正心,臣愚见,大理寺和刑部恐不适合两位大人。” 高刘两位大人将头磕得砰砰响,直呼陛下恕罪。 站着的朝臣中有人忍不住嘲讽:“吏部王大人家两个公子都在京北营当差,不见王大人也出来闹一闹哭一哭。如此不分公私,下官羞与二位大人同殿为臣!” “眼前喻大帅乃勇毅候独子,怎的二位大人的公子比小侯爷还金贵不成?” 喻安眼皮轻挑,看了眼站得挺拔的儿子,又恹恹地扫了一眼殿中诸位,继续歪在椅子里神游。 “下官的幺儿也在京北营,下官就盼着他为国效力,征战沙场方是男儿所为。”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高刘二人汗颜无地,只晓得哭喊陛下恕罪。 第23章 准备 出征在即,眼前定罪朝廷要员也不是个好兆头。卫思燚暂时没有心思处置,只不咸不淡地训斥了几句罚了一年薪俸完事儿。 倒是林悦有些不忿,他们京北营能到落到今天这般模样都是高大人之流给祸祸的。 都以为京北营是个肥差,官家富豪的儿子侄子全往里头塞,养出一堆“公子兵”来。莫说上前线真刀真枪杀敌,就是日常训练都有人吃不了这个苦。 林悦不由得叹气,突然生出些许灰心,带这些人上战场还不如多带匹战马。 驻城军和边地军的建制有些不同,缺少的人员建制在近日需要补足。两人一回到京北营便开始各自忙碌。 喻旻将帅印收好,看着桌上的明黄圣旨发了会呆。 突然起身叫住正要出门的林悦,“先别忙,替我召集人马。” 林悦领命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京北营一万两千人便全部聚集在演武场。 喻旻没有废话,站在高台上掷地有声地开口:“想必有人已经得到消息了,本帅就不再多言。”喻旻往高台边上站了站,“今日说两件事。第一,解散之后各百夫长按标准对士兵进行考核,不合格者请自谋出路。第二,京北营全体无论何职,有不想随军的交出军牌或掌印,在库令处结完薪俸便自行离去。” 旁边有人偷偷拿手肘碰林悦:“大帅这是做什么?”这将领是骁骑营的一名卫队长,名叫周一辛。 林悦道:“筛除不适合上战场的”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反正带出去就是送死,不如让他们留在京城享清福。” 喻旻沉声说完,下面开始如石落水一般炸开一点声音:“我等愿意追随大帅!”声音如水波一样四下扩散,逐渐一波高过一波:“我等誓死追随大帅!我等誓死追随大帅!” 喻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边关凶险,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有人为父为夫,有人为子为婿,只要有牵挂就有想退缩的时候,无可厚非。本帅不愿押着谁上战场,去或不去全凭自愿。考核过后大家自行回家,明日卯时一刻原地集合。” 各营解散过后各自划地考核,几个高阶将领便凑到厅里说话。 “刷掉考核不过的,再走一批不愿北上的,咱们还能剩多少人?” 有人面露忧色,“难说……咱们营有好些都不愿北上的。” 周一辛撇嘴道:“我倒是更担心有多少人能过考核。”转念一想又道:“咱骁骑营一直是林将军亲自带着,问题应该不大。” 另外两个将军顿时一声哀嚎,“咱们弓弩营可惨了……” 兵部给京北营 的军资向来克扣,箭弩供给有限,他们平时训练时间远不如其他营。 “莫丧气”另一位弓弩营的卫队长倒是看得更明白,“大帅定的考核标准主要考核综合素质,并非哪一项。” 七八个卫队长说了会话便去看自己的兵了。 第二日卯时一刻,各军各营在演武场集结完毕。林悦略看了看各卫队长递上来的名册。 考核刷下去的加上自己离职的,共少了近两千人,情况比料想的要好。 由于流失的人口不多,建制方面就没有做太大的改动,给林悦省了不少事。 既然离京便不能再叫京北营了。陛下的意思是仍叫旧名赤羽军。下辖三大营:武卫营、骁骑营、弓弩营,每营设三卫队长,再下便是百夫长。 余下便是一些随军文职需要添补。 大衍律规定随军人员如同从军,所以除了民籍还得再入军籍。给新添人员造册入籍忙忙碌碌又是两天。 两天后所有事宜预备妥当,只待吉日北上。过两日便是八月十五,喻旻便想着过完中秋再走。 连续忙了几日,接下来便是两天修整的日子。 喻旻特许这两日不用训练。 几个卫队长在厅里的大沙盘中相互拆阵玩儿,百夫长们纷纷给自家队长助阵,挤挤攘攘站了一屋的人。 喻旻站在廊下翻看军籍名册,林悦将自己的小沙盘搬到外头,一边摆军阵一边同喻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喻旻突然翻到军医名籍那页,晃眼瞅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曲昀。再细看一眼年龄,这么巧? 喻旻赶紧去找林悦,指着册子上的小楷问:“这个曲昀是曲家酒馆那个曲昀?” 林悦眨眨眼,“你不知情吗?我以为他同你说了。”林悦拿过册子来看,“不过为何是在军医里头,我以为他要应征个文书掌事什么的。”又佩服道:“曲兄竟还懂岐黄之术。” 喻旻倒不纠结这个,问道:“他为何要随军?”没听说过打仗也有人凑热闹的,况且曲昀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林悦把册子还给他:“他说想出去走走看看,闲着也是闲着。” 喻旻:“……”闲到要从军找刺激的地步了? 行吧。 卫队长们相互拆招斗得正酣,里头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双方终于歇战后,许久不曾登门的朗逸郎大人来了。 京北营北上,粮食兵械就得先备着,兵部最近也忙碌了一番。 同来的还有朗岚,他依然瑟缩在郎逸身后。由于个子还没长定,并没有他父亲高,身形也小,不走近都看不到郎逸身后有人。 郎岚见了喻旻稍稍把头抬起,冲喻旻笑。 郎逸坐到厅上说明来意。喻旻和林悦皆是一惊。 林悦将郎岚上下打量一番,朝郎逸委婉道:“郎大人,令公子年纪尚小,何必让他吃这等苦。”据他所知郎岚今年不过才十四岁。大衍恩荫为官的年龄就是十四岁,看来郎大人对教养儿女很心急,刚到年纪就让郎岚进兵部。这会儿还想把人往战场上送。 郎逸道:“男儿丈夫不言苦。林将军不必有顾虑。只需将他带在身边,不用特意看顾。”朗逸看了看儿子,道:“死生由命。”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 林悦转头去看喻旻,喻旻在看郎岚。 郎岚似乎感觉到林悦不愿带自己。心里便觉得自己在给别人找麻烦,一会又觉得因为自己着实差劲,所以总叫别人为难,这么想着便把头埋得更深了。 喻旻瞧着他一双手把衣襟揪得死紧,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还得慢慢教啊。 “郎岚。”喻旻问他,“你想去吗?” 听到有人唤他名字时郎岚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倒是还记得说话要看着人,“想的。”边说边点头。 “他幼时也学过一些拳脚骑射,上阵杀敌不行,自保还是足够的。”郎逸给喻旻定心道。 喻旻点点头,略想了想,“可在我帐中做名掌案。”又朝问郎逸:“既是历练,应当不拘什么职位吧。” 朗逸颔首:“自然。” 军中掌案只管文书誊抄收发,间或做些杂事。相当于是部院衙署里头最末级的执笔,郎岚是正经的五品京官,这个职位确有些寒酸了。 郎岚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军营里头粗莽大汉又多,他这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免不了要吃亏。想来想去只有放在自己身边安全些。 喻旻打发林悦带郎逸下去补些手续。 郎逸朝他一揖,感激道:“多谢大帅。” 喻旻忙双手将人扶起,虽说他现在掌着帅印,职位远高于郎逸。但他一直视郎逸为长辈,不能受他大礼。 “大人宽心,我自会照应郎岚。”喻旻扶着他道。 朗逸平日作出一副严父形容,此时却狠心不下了,方才还正色非常让林悦不需特殊看顾。 这会听见喻旻如此说,缓声谢道: “需得劳大帅费心了。平常照应即可,该历练还是要历练,他性子过于温和柔弱,不适合在朝做事。” 想来是知道郎逸在兵部境遇,便不舍得留他在兵部了。“军中也许是个好去处。大帅肯带他,下官万分感激。”又嘱咐道:“他的身份也先不声张,让他同常人一样。吃穿用度便按着职位份例,不必特殊。若是有所过失,也不必顾及本官薄面,该如何便如何。” 喻旻一一应了。 ※※※※※※※※※※※※※※※※※※※※ 最近 缓慢恢复更新吼!看文愉快! 第24章 北上 转眼便是中秋团圆日。喻夫人亲自做了月饼,一家人坐在中庭里赏月。 皓月当空,月华如银。 喻老夫人难得没早睡,歇在树下的躺椅上跟喻旻说话。 喻安好容易风雅一回,拿一支笛子呜呜咽咽地吹曲儿。喻夫人满脸嫌弃地去踢他的藤椅:“仔细吵醒孙子。” 喻旻倚在一棵枣树上笑,“不妨事,醒了有奶娘哄。” 喻安继续呜呜咽咽地吹。 月上中天,喻老夫人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喻夫人靠在喻安身旁缠着要听相见欢,喻安便翻着曲谱艰难地气若游丝地一直吹…… 喻旻替祖母拢了拢云被,又看看不远处依偎一起的双亲,心底突然漫出收拾不住的不舍。 算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去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喻府便忙活开了,开始给喻旻收拾东西。 喻旻正要去京北营,喻夫人领了两个妇人到他院子里,三人开始收拾要用的衣物。 看见门口摆着的两口大箱子,喻旻忍不住提醒道:“里衣军营都发,平时穿轻甲,平常衣物用不上多少的。” 喻夫人低头忙活,一边操心道:“袜子鞋子帽子总要带吧!平时不当差的时候总要换常服吧!” 喻夫人以为军营同京北大营似的,每月还有休沐。 喻旻继续辩道:“用不上常服的……” 喻夫人直接忽略掉喻旻,朝理衣柜的下人招呼:“诶诶——那套深灰的袍子拿过来!毛毛领那件披风得带上。” 喻旻 “……” “您先收着吧……我去大营了。”原本还想再嘱咐一声别收太多,看喻夫人那忘我的劲儿十成是不会听的。 喻夫人摆手, “去吧去吧。” 喻夫人探到窗户口喊: “儿子,你平日看的书也帮你装几本哈?” “好——” 这边衣服收拾得差不多了,喻夫人到另一头的书房拿书。拿了书架上就近的几本。想着放桌上的应该是平日看得多的,便顺手也拿了。 拿妥了便抱着一摞书准备搁箱子里。哪知衣袖带翻了桌上的笔架,喻夫人慌忙腾一只手去扶,书太重一只手没拿住稀里哗啦掉一地。 喻夫人丧气地嘿了一声,拣书的时候看到有东西从书页里露出来。她随手往外一抽,是几张信纸。 又顺手抖开了,打头俩字是阿旻,喻夫人心不算细,没觉得这称呼有什么问题,加之老听林悦这么叫,一时间没多想。 落款是卫思宁。别的皇子她不知道,这位却是很熟的。 当年京中盛传,先皇后先是被这个皇子活活气得发病,后来过世的时候都不愿让他在跟前给自己送终。 气的为娘的死前都不想看见,这得作多大孽啊。 这样想着,眼睛却飘到信纸上,写的都是些寻常话,可她总觉得有丝丝不太对。 当下继续在夹信的书页中翻找,又找出来两封。 寻常的信,寻常的内容,什么都很寻常。 喻夫人把信折好,重新夹回去,心头却诡异地平静不了,总觉得三封信不对劲,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顿时百爪挠心似的难受。 她正出神,下人提溜着鞋过来找:“夫人,这双云锦白底靴可要装上?” “北方风大,这料子不顶用,拿那双内里镶了鹅毛的。”这么一打岔更想不明白了,她一边收拾一边想着晚上问问得儿子,这个卫思宁似乎品行不太好,还是莫要同他深交…… 她忽然猛地一顿,惊愕之中将刚刚捡起的书又哗啦啦洒一地。 一直觉得那几封信很寻常,不对劲之处恰恰就是太寻常。 谁会千里迢迢写信同人唠家常?信中的内容,似乎有些异样的……亲密? 脑中不由地闪过一些流言碎语,某个念头刚冒头喻夫人便被自己骇了一跳。 她慌忙捡起书,努力保持平常神色,又抖着一双 素白玉手检查了一遍信有没有放好。 最好是放回原处……可不记得夹信的页码了,她先努力回忆了大致的页码,仔细将信放回,再将翘起的书页压了压,确保不会看出有人动过。 一阵手忙脚乱后,喻夫人脱力般跌坐在座椅里,脑门上冒出了虚汗。 她扶着额顿时愁云惨淡,心想:可不能让老爷知道哇。可要怎么瞒呢…… 那本夹着信的书被规整地放到货箱里,下人打包货箱的时候她便站在旁边紧紧盯着,生怕再有意外让别人瞧见那信。 八月十七,大军北上。 喻安携夫人登上城楼的时候别说好位置,连边角都没地方站了,比大街上还要挤些。 喻安打眼一看,个个都是熟面孔。 他身份尊贵,官员们见了他都纷纷让路,硬是在城门中间给夫妇俩腾出了位置。被挤到石阶上的人只能垫起脚伸着脖子往下看。 队伍还没到城门口,大家边等边说着话。 喻夫人拿着一包零嘴边吃边听了几耳朵,有人送儿子,有人送女婿,还有人送兄弟。言语中尽管不舍,但提起自家人总是语气期盼且骄傲的。 有人道:“周大人高义,令弟还未及冠吧,竟也送出去了。” 另一个声音笑道:“原是舍不得的,他自己愿去。为国建功立业 是好事,不必拦着他。” “周大人果然高义。” “陛下送禹王殿下戍边,楷模在前,臣等自然披肝沥胆。” 禹王殿下几个字一钻进耳朵,喻夫人便稍稍往交谈的两人那边挪了些。 她端着零嘴布袋笑吟吟地凑上去搭话:“禹王殿下是在哪里戍边啊?” 方才说话的两人略微一愣,没想到侯爷夫人是这般活泼的性子。那位周大人忙答道:“回夫人,禹王殿下戍在雍州。” 喻夫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雍州离武川远不远呐?” 周大人点头,“远的。隔了好几个郡呢。” “哦……那——”喻夫人又稍稍向两人挪了挪。不料被一直擒着夫人裙摆的喻安感觉到,便好奇地伸头过来问在聊什么。 喻夫人若无其事地退回去,一边回:“随意聊聊……”一边心虚地往外掏瓜子仁。 等她终于把零嘴袋掏空了,城楼下的人群开始有了动静,城楼上也有人喊:“来了!来了!” 队伍打头是三个扛军旗的士兵,喻旻甲胄披身在其后,身下是威风凛凛步伐稳健的乌狸。 城墙上虽看得远,却看不全。喻夫人只能看见儿子一个脑袋顶。 城门外设了点将台,为大军践行。喻旻喝了祭酒,翻身上马。 他勒着缰绳,回头望了望盛京城楼。 喻夫人在他这一回望里哭出声。 已经有些远了,他能看到喻旻,却看不到儿子脸上是什么表情。 喻旻紧了紧缰绳,说: “走。” 过去二十年的光阴,都将留在这座盛京城,留给想念他记挂他的父母亲人。 而他将另有一番天地。 -第一卷 【季子正年少】完- ※※※※※※※※※※※※※※※※※※※※ 盛京副本全通啦!北疆副本开启吼。谢谢收藏,看文愉快。 (小卫同学会尽快上线的,我保证!) 第二卷 与子同袍 第25章 遇险 大军照常速行军,到武川需得十八天。出了盛京城一直向北走,十三日后到秦亘山,以此山为界,便踏进漫漫黄沙的北疆。 秦亘山是一处东西连绵的大山脉,最高峰上积雪经年不化,大衍境内许多河流都由此地发源。山麓处河流众多,许多碎石被急流带到山底,满地遍及,及其难走。 路虽难走,但此地山高谷深,流水在侧,鸟鸣幽唱,山间野菊团团,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小半月的路途走下来,大家已经知道哪里要急走哪里需缓行。为了让马匹少遭些罪,大家都行得很慢。 因为军医车队里的人不让曲昀在车里喝酒,因而他一早便脱离队伍投奔林悦来了。 此时喻旻林悦几人缀在队伍最后,颇没正形地一人拎只酒坛子。 马蹄迈过一处浅溪,林悦惬意地躺在马背上,闭眼道:“这里跟并州好像。没去盛京之前我常常这样在山谷里晒太阳。” 这里距大衍腹地已经万里之遥,却让林悦觉得像是回到家乡。 喻旻常在盛京,对山河大川没什么体会,路上遇见好看的景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记忆力那处山崖,卫思宁将它称作家的地方。 喻旻喝了一口酒,随意问曲昀:“说来还不知曲兄家乡是何处。” 曲昀:“江州,小地方。” “江州可是杏林之乡,自古出名医。”林悦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似乎很有兴趣:“远的不说,咱们本朝就有一了不得的神医,医术出神入化,能活死人肉白骨……” 喻旻插嘴打趣道:“这八成是个成了仙的神医。” 林悦不理会他,继续说:“我有幸见过他一回,那会儿还在西疆。我爹的参将被苗疆人用淬了毒的箭射伤。苗疆毒凶险,那参将当时就神志不清了。神医就用刀划了一小口,放出的全是毒血,就像医伤寒脑热似的简单。” 林悦滔滔不绝,讲的都是这位神医治病如何如何妙手回春,如何如何药到病除。“这神医家世代行医,是个挺大的世家,好像是姓……姓曲……”林悦突然一哽,转头看曲昀。 家在江州,会医术,姓曲。 喻旻也适时转头,曲昀给两人齐刷刷地一转头吓一跳。 林悦问道:“曲兄听过这位神医吗?”毕竟一个姓儿,说不定还是本家远亲。 “唔——”他仿佛略回忆了一下,“你说的应该是我爹。” 喻旻林悦:“……” 林悦接受能力超强,很快就接受了曲昀是自己童年仰慕对象儿子的事实。 一会又好奇道:“你既然有这么好的医术传承,做什么要开酒馆?”开医管似乎更挣钱。 曲昀紧了紧缰绳,玩笑道:“有一回我没把人医好,觉得很难过,便不想再给人看病了。” “曲兄对自己真严格啊……”林悦叹道。 林悦话音未落,曲昀一夹马肚去赶前面的队伍。 喻旻捏着酒坛,仰头把酒灌尽,余光扫到曲昀的背影,突觉他方才的模样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酒坛擦着林悦鬓角飞出,落在碎石上啪地一声脆响。林悦的马被惊得腿颤,“啊啊啊啊!你做什么啊!”林悦捂住耳朵惊魂未定。 “让你瞎问。”喻旻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夹着马肚追队伍去了。 一天后走出秦亘山脉,眼前便是飞沙走石的茫茫戈壁了——大衍的北疆。 这里分布着七座军镇,镇守绵亘万里的边界线。大军再行两日便可到达武川都护府。乌桓的第二封求援信是送到武川的,镇将郭炳已经按照陛下的指示接下了。 喻旻大军一到便要赶去解乌桓下参之围。届时柔然必然会插足大衍解救乌桓,到时就能趁势向柔然宣战。 “若柔然坐上壁观,不插手呢?”林悦觉得看鹬蚌相争这种事柔然绝对做得出来。 “有这个可能。”喻旻说,“不插手最好,北胡这边速战速决。也省事。” 戈壁的夜晚苍穹静谧而高远,无云无风,星与月都看得清晰。白色的营帐在一片河谷上延绵开来,在月夜下披了一层柔光。 营地里燃着大大小小的火堆,将这方天地照得更亮些。 曲昀拿来两只烤好的野兔,味道一如既往的好,丝毫不受烹饪环境的影响。 行军这半个多月,曲昀总是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当然,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沾了林悦的光,才有特供餐饭吃。 喻旻甚至怀疑他是特意跟来给林悦做饭的。 戈壁野兔个头长得大,喻旻拿刀劈开一半,另一半让人拿去给郎岚。 郎岚在他背后的另一火堆旁,怀里抱着柴火正在往火堆里添。 他慌忙接过油纸包着的半只野兔,透过赤红的火焰看喻旻,只能看到背影。他在同别人说话,侧头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的侧脸。 喻旻像是感觉到背后的视线,转头过来正好看对上郎岚的目光,他笑着对郎岚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别拿着了,快吃。 郎岚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心里一慌,赶忙低头手忙脚乱地咬一口烤兔。 几乎是下一秒,一阵急促的哨声在身后不远处的崖壁上响起,那是斥候的信号。 有敌人?! 郎岚被这一吓一口兔肉差点卡在嗓子眼下不去。 那边喻旻也应声站起,“注意戒备。”仅是吩咐了一声便朝营地前方去了。 郎岚抱着烤兔,不安又局促——他方才有些失态,被吓得跳起来了,其余人都好好坐着。 军中好多事他都不懂,方才听到哨声就方寸大乱,看大家的样子似乎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小掌案被吓着了?”方才坐一起的士兵笑着安慰他:“方才那哨声是一长哨,意思有异样,一般都不是什么大事。有敌情的哨声是两声短哨,下次听到这声就跑,记住啦。” 原来还有这么多区别,郎岚小声朝他道谢:“谢谢你。” 起先因为他是元帅帐中的人,身边的人对他都很客气。 军营这种地方,士兵和文职向来都有摩擦。文职大多瞧不上三大五粗的士兵,但这个小文案不太一样,跟他们同吃同行一点也没有差别看待。只是不大说话,却很有礼貌,别人帮他会很认真地道谢,不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客套敷衍。 喻旻走到帅帐,斥候立马来报:“禀告大帅,方才那队人马已经截住,对方称是郭将军的人。” “带过来。” 不大一会便带着两个人帐前,一人身着大衍制式军甲,另一人穿着粗布短衫,灰头土脸,身上和脸上都有泥。 喻旻打量他,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不待他仔细回想,那短衫男人扑通跪在他面前,扑上去哭道:“喻将军!喻将军快救救我们殿下!!喻将军……” 带人的士兵被他这一扑唬了一跳,赶紧把他往回拉了几步,道:“这是我们大帅,你好生回话!” “喻将……大帅!我……我是禹王殿下近卫,我叫余飞……” “谁?!”喻旻瞳孔一缩,猛地上前扳住他双肩“你是殿下近卫?殿下呢?你怎么这幅模样?” “我……我们被困在下蔺城……其余兄弟留在禹王身边,守城军护我突围,喊我来搬救兵……” “大帅,他太累了或许说不清楚。”站在一旁的士兵言简意赅“禹王殿下被党项人围困在下蔺城,雍州城外也有党项大军。雍州援军出不去,禹王殿下便派人朝武川求援。郭将军算好大帅的脚程,便派末将告知大帅,让您前往下蔺解救禹王殿下。” 林悦撩帐进来只听见最后一句,惊骇道:“殿下怎么了?!” 喻旻来不及多说,转身提剑,“林悦带其余人速回武川。骁骑营一二卫跟我走。” 两名卫队长迅速领命出帐。 盏茶功夫,骁骑营集结完毕。披着星月向东朝下蔺城奔去。 ※※※※※※※※※※※※※※※※※※※※ 呜呜呜呜呜小天使们如果在看文能不能留个脚印评论呀,单机作者好心酸 第26章 救援 卫队长周一辛和杨云紧紧跟在喻旻马后,他们已经急行军快五个时辰了,天已经大亮,元帅没有要停下稍作休整的意思。 马匹已经渐渐不支,再不休整恐怕影响后续战力。 越过山口,喻旻终于勒停乌狸。 朝两个卫队长道:“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后再走。”不待两个卫队长松口气,接着道:“我在下蔺城东狼山等你们。” 说完便纵马飞奔出去。 从昨晚接到消息至今,喻旻不敢停。哪怕速度稍微慢下来他都忍不住要乱想。万一救援不及怎么办,万一党项人趁夜攻城怎么办,万一…万一他赶去见到的是浑身负伤的卫思宁要怎么办。 一想到卫思宁在某个地方受着性命威胁,他一刻也不敢停。 幸好近卫余飞安全突围,幸好郭将军料准脚程知道他离下蔺城更近,幸好给他报信的小队没有走错路。 幸好…… 太阳西斜的时候喻旻到了东狼山。山顶上植被不多,他勉强找了块巨石藏身,一边看城外布防。 党项人行为乖张,缺什么就抢。在边界生事都是为夺资源,要么进城抢粮食,牛羊,要么抢矿。 下蔺没有居民,应该是来抢矿的。 喻旻背靠在巨石上盘算,城外大概有五千党项人,扇形分布,死守着城门,想要从里面突围根本不可能。 城里的兵士至多一千人,为何不直接强攻。 雍州局势复杂,喻旻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党项人为什么会围下蔺,是凑巧,还是知道卫思宁在这。 若是为了抢矿而来,应当直接强攻才对。 他们应该知道卫思宁在里面,并且想活捉卫思宁,所以只围城。 若事实真是如此,雍州城必有奸细。 党项人在互市上获益不少,恐怕想要抓卫思宁做质,胁迫朝廷重开互市。同样,雍州城里也有人在互市上获利,完全有动机出卖卫思宁。 北疆的白日很长,又过了一个时辰太阳才迫近地平线。 下蔺城原是个富饶地。后来此地开矿太多,将山挖空了,引发了几次大地动,死了不少人。城里居民便陆续搬走,只剩寥寥守城兵。 卫思宁被困在此处已经八天了。 城里没有常住人口,守城军的粮食需要从外面运来,他刚来的那天正好是运粮车进城的日子。 还没等板凳坐热下蔺城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运粮车也被拦在城外,很快他便由瓮中鳖变成饿肚子的鳖。 党项人似乎很清楚城里的情况,这么多天来只小规模攻了几次城,恐慌制造得很成功。 党项人的吓唬他是不怕的,那帮人不达目的之前暂时不会攻进来杀他。但现在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断粮了。 确切地说城里两天前就断粮了,他的随身近卫偷摸挪了自己省的口粮给他,他今天才知道。 卫思宁坐在石阶上擦剑,盘算着回到雍州城之后哪些人要清理干净。 雍州这个烂摊子他以为收拾得差不多了,开开心心出来巡视,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党项人巴望着他弹尽粮绝自己出城就擒,等得似乎有些不耐,昨晚攻了一次狠的,守城军折了一大半。 他在城楼督战不慎让流矢射中左肩,药物比粮食还缺,身边的人到山上给他弄了点草药勉强把血止住。 所以得尽快出城,不然他整条胳膊都别要了。 卫思宁默默叹了口气,他这辈子还没有经历过这般山穷水尽的时候。 不大一会侍卫拿来几个烤地瓜给他,从前吃饭穿衣都瞎讲究的人如今什么也不挑了,真是磨难使人成长。 卫思宁把烤得焦黄的皮揭开,露出里头黄灿灿的芯,还冒着热气。他一口咬掉一大半,口齿不清地问侍卫:“余飞有消息了吗?” 那侍卫抿着干裂的唇摇头。 “罢了。”卫思宁两口把地瓜解决掉,“砰”地一声收剑入鞘,边下城楼边吩咐道:“准备一下,今晚突围吧。” 侍卫张了张嘴,想说殿下您身上还有伤,再将养将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米没药,拖下去只会更糟。若殿下真的被党项俘了去,那他们真是万死难赎。 城内统共还有七百多人,除去伤残,战力不足六百。而城外是五千党项军。 党项人应该不会料到他们会立马突围,卫思宁思索着,硬拼拼不过,那就猥琐一点吧。搅乱对方阵脚,再趁乱跑出去,运气好的话也许有生机。 落日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天际的时候赤羽军骁骑营与喻旻会和。 余飞精神比昨晚好上一些,挎着剑焦灼不安。 “可有方法联系上城里人?”喻旻问。 余飞摇头:“传信号的焰火折子在突围的时候掉了。” 喻旻不再耽误,立刻下令道:“周一辛带人从左边绕过去,圈围大些,一个也别放走。”他直接拿剑在地上画进攻路线,“杨云去城门右侧,同样,把人围好。剩下的人跟我去城门底下。”他点了一名百夫长,“城门一开你就进去寻殿下,不可有失。” 黑幕渐渐在广袤的戈壁上落下。喻旻手中紧紧捏着缰绳,等着天黑透。战马都训练有素,连鼻息都是小心翼翼的。 周一辛趴在山石的隐秘处,悄无声息地望着不远处的党项的营帐。 突然原本紧闭的城楼在夜色中缓慢开合,像是黑夜里食人的野兽的大嘴。 党项军反应极快,立马响起了警戒号。 喻旻瞳孔蓦然一缩,下一刻就有人从城门里冲出来,瞬息之间又四下散开,驾马各自往七八个方向奔去。 党项军顿时喊杀声震天。 喻旻心中顿时如重锤擂鼓,他们竟然在突围! 夜色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马一样的甲胄,但喻旻还是在往东南方奔去的那队人马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卫思宁在奔逃中左肩的伤口已经崩裂,却感觉不到疼,只觉使不上力。 原以为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人都会想着自己思念的人,思念的地方。可如今他却什么也想不到,唯一想的是怎么冲出去。 只有活着,想念才有意义。 下蔺城守军饥寒交迫,战力不足。分散的小队冲进党项军队里瞬间就被吞没。 眼前是血肉横飞的肢体,卫思宁提剑的手臂已经彻底脱力,早就勉力在支撑。身旁护着他的人被一个接一个砍下马。 很快他也摔下马,眼前一片白茫茫,耳朵也听不见确切的声音,这是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 他使劲儿甩头,将脱手的剑重新握住,一剑刺向前方扑上来的党项军。 冷铁切肤的剧痛让他能够保持短暂的清明,不至于倒在地上让马踏成肉泥。不知又过了多久,卫思宁恍惚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哭喊:“援军,殿下,是援军来了!” 他一边竭力厮杀,一边抬眼去望,耳边同时响起了战鼓和冲锋的号角声。 只见身着黑甲的骑兵从山岭两边冲出来,像是两条绫带,瞬间就把他们围在中间,犹如神兵天降。 接下来便是更大更多的喊杀声。 卫思宁奋力提着的那口气突然松了,他目已不能视物,影影幢幢的人影在眼前交叠,只看见有人骑马向他奔来。 他捡起一把淋着血的剑柄,勉强支撑住身体。刚一站稳就被一只飞掠过来的厚盾砸中后背,重力之下狠狠向前跌去。 眼眶里那个骑马飞奔过来的人影忽然一脚踏上马背腾空而起,直直地朝他扑过来。 诶诶诶——,你可能会砸到我! 脸着地之前卫思宁还这样想。 喻旻将卫思宁护在怀里,一手揽着他,一手挡住杀上来的敌人。他常使的剑比一般剑长上许多,此时不好施展,便索性弃了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 他执剑破风,且战且退,直抵城门。他将怀里卫思宁交给身旁大衍军,“护殿下回城!” 随即一脚踢飞散落在脚边的厚盾,冲将上来的党项军被砸退数尺,接着期身上前,手中剑芒在月下一闪,身遭围守的党项军齐齐惨叫,立时毙命。 喻旻飞掠几步重新踏进战圈,长剑当空一划,直指虚空,沉声命令道:“将人围过来,给我杀——” 骁骑营众将士得令,喊杀震天,包围圈瞬时向中缩小,数千党项军竟无一突围。 遭此大变,党项人越发慌忙。有人孤注一掷驾着马就往人墙上撞。然大衍军的战马却不好对付,党项人尚未触到人墙,胯下战马却被敌方战马生生踹出,党项军顿时如烂熟果子纷纷落下。 党项兵死伤过半,半柱香的时间负隅顽抗的人全都缴械降。 ※※※※※※※※※※※※※※※※※※※※ 小卫 同学重新上线啦。看文愉快! 第27章 问罪 战事方了,城门外火光冲天。 骁骑营首战大捷,个个激动无比。 喻旻站在敌将尸首前,面无表情地将长剑从尸体胸口拔出,随手扯一段衣摆擦拭干净。最后解下浸血的披风,丢进火堆。 表情动作平静地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大战。 周一辛在旁啧啧称奇,“大家都是头一回见这场面,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战场杀人见血,胆子大的兴奋异常,胆子小的紧张后怕,这都很寻常。单单喻大帅这样的没见过,仿佛方才只是杀了盘棋一般。 骁骑营一众将士兴奋完后又愁眉不展。 这帮兵大多数都是官家子弟,非富即贵,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自然讲究得要命。各自捂着口鼻,一口气得憋半晌才往外吐。 地上到处都是血污,也太脏了!衣服甲胄血腥味捂着汗味,也太臭了! 这些个穷讲究娇滴滴的少爷兵恨不得走路都垫着脚。被留下打扫战场的人哀叫连天,被周一辛一人踹了脚屁股才捏着鼻子磨磨唧唧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卫思宁在一阵剧痛中醒来,抬起眼皮只见眼前晃荡几个人影,其余的看不真切。 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大夫惊觉,忙喜道:“殿下醒了!快,快通知大帅!” 便有人忙不迭地跑出去。大帅?哪个大帅?谁? 卫思宁饿了几天,又受着伤,昨夜拼杀心力耗尽,此刻意识一片混沌。 左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不至于再昏睡过去,既有痛感,那应当还活着。他从胸中呼出一口气,似乎是等到援军了…… 正想着,围在床边的人纷纷散开,嘴里呼着:“大帅。” 卫思宁费力稍稍将头移向来人,无奈如何看都只能看到一团虚影。 正待思索这是从哪里来的大帅,一个万般熟悉却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殿下如何?” 卫思宁愣怔当场,只当是做梦,但那人越来越近的身形就在眼前,甚至伏到床边查看他的肩。 “喻……!”卫思宁惊怒交加,大帅…他竟是元帅!无奈体虚至极,他拼尽全力喊出来这声连个蚊子叫都不如。 “回大帅,万幸未伤及骨头,只是伤势耽搁了些,失血过多。要将养些时日。” 喻旻皱眉,担忧道:“方才还醒着,怎的又睡过去了。” “太过虚弱的缘故。”大夫道:“伤口才剔了腐肉,此时睡过去更好,清醒着怕是难捱疼痛。” 喻旻覆上他的手,淡淡应声“嗯。” 数月不见,他竟然这么瘦了。此刻躺在这里双眼紧闭,唇角干裂,哪里还有半分盛京城中矜娇皇子的模样。 明明是骑马都嫌累的人,非要跑到这里受苦。 为我戍边,为我出战。你问过我吗?谁教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喻旻又守了一会,天黑才回去。 禹王殿下重伤未醒,不好立刻回雍州。一行人便暂时歇在下蔺城中。 喻旻从余飞几个随行亲卫口中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知道他们是如何到的这里,又如何恰巧被党项军得知行踪。 “是谢同搞鬼,他对殿下一直不服,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仗着自己有些军功在雍州横行霸道。末将回雍州求援也是他拦着不准人出城救殿下。城外的党项军不过才几百,他危言耸听非说有上万人,若真是有那么多人我又如何能轻易回去。这人心狠手辣不折手段,那日要随我出城救殿下的将军全被他罚了军棍。” 喻旻听完余飞的话,唤来杨云。 “回雍州传我令,谢同有失职守,迟援殿下,着军前处斩。”他一边拟军令一边道:“若有求情者,一并革职。” 见喻旻搁了笔,余飞急道:“那里通外敌这项罪名……” “不必提,里通外敌的罪名若是坐实是要株连家人的。 你方才也说了他从前颇有战功,留他家人性命算是还他戍边多年的功劳。” 余飞还待再说什么,杨云已经领命走了。 他仍旧愤愤的,“殿下遭了这么大罪,也太便宜他了。” 喻旻默然不语,其实他还存着另一份心思,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雍州城的各位,护不好殿下就要受罚。 林悦已经率军到了武川驻地,这边事情也已经了结。周一辛一早便来问什么时候回武川。 喻旻将药渣撇净,晃着勺子等药晾凉,“等杨云回来。”再有一天殿下也该醒了。 这边杨云带着元帅军令一路疾驰到雍州城。 谢同自知事情败露,党项人没有活捉到卫思宁,反而让他武川来的援军打得落花流水。好在他自认行事还算周密,没有留下重要证据。 卫思宁就算知道是他卖消息给党项人,也无法让众人信服治他罪,到时只要死不承认就行了。最多也就治他救援不及的罪。 做了这般打算,谢同也不惧卫思宁了。 不料这天夜里,他的住所突然闯入几个脸生的士兵,二话不说就将他拖带到厅堂。 他还穿着中衣,挣扎中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胸膛露了大半在外。 卫思宁不在,整个雍州城里就他最大,想不出何人敢这样对他。长得是个正派模样,嘴里却不消停,被人按在地上仍然在叫骂:“反了你们!狗娘的杂碎胆敢这样对本将军!仔细你们的狗头——” 叫骂中被人一脚踹在膝盖窝,扑通一声跪得端端正正。 厅堂里站了好些人,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谢同见状暴怒:“反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应当是平时坏事做得多了,总觉得下面人要反他。杨云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开始念军令。 谢同模样古怪,看傻子似的,“什么军令?哪里来的军令?!” 杨云:“处斩你的军令。” 谢同嗤笑道:“我乃雍州驻城校尉,禹王殿下没权利处斩我!赶紧给老子放开!!” 杨云瞅他一副不知死到临头的张狂样,继续面无表情道:“不是禹王殿下要处置你,是我们家大帅的军令。” “大、大帅?”喻小侯爷挂帅北征的消息还未传到雍州,但行伍军人对这个称呼不会陌生。 见他还有疑惑,杨云索性把军令折子怼到他眼前,“瞧清楚了,盖着我家大帅的印。” 谢同双眼瞪着那枚元帅印章,周身僵成铁板。 他方才以为这些人是禹王派来的才敢那样气壮。没想到这竟是元帅军令!持帅印者统四方战将,要处置他可不就一句话的事么。 他吞了吞口水,似是不相信般惊惧道:“大、大帅为何斩我?” 杨云颇没耐心地弹弹折子,示意自己看。 他如今哪里还有心思细看,已经愣在当场。杨云见状,利落吩咐人将他带走。 半个求情的人都没有,人缘真差!杨云习惯地摇头。 “众位将军。”杨云道:“殿下此次遇险,众位都难辞其咎。大帅仁厚,不一一追究。今后该如何,各位好自为之。”说罢行了个武人礼,半句没客套,直接走了。 留下一屋冷汗直冒如梦初醒的将领。 “谢同真的要被斩啦?” “你不看过军令了吗,军前斩首!” “活该!” “真惨……” “惨什么惨,他欺负咱们的时候咱们不惨?” “这传令的是谁啊?怪傲的…” ※※※※※※※※※※※※※※※※※※※※ 今天去看了哪吒,藕饼真好吃! 因为 推荐票不够,这周没有排上榜单,阿酒打滚求海星呀。 ps:三伏天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大家记得防晒防暑哦。 看文愉快!再次求海星海星 第28章 又别 这日午后,侍卫匆匆来报,说殿下醒了。 喻旻忙放下行军图赶过去。 卫思宁迷迷糊糊时醒时睡整整三天,终于醒过来了。 余飞并两个随从站在屋外,见了喻旻都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一辛随后也到了,见状疑惑道:“怎么了?” 余飞一摊手,表示一言难尽讲不清楚。 卫思宁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病重惨白带着些乌青。 他见着喻旻直接冒火:“大衍能打仗的都死绝了是不是!轮得到你来出头!” 能打仗的周一辛:“……” 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他在京北营呆的久,那些若有似无的传言多多少少也听到过。 但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情。 一时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忍不住往门上又贴了贴。 余飞是卫思宁近卫,知道的内情比他多些,面对这种场合多少有些不自在,并且不是爱八卦的人,很自觉地走远。 “周将军。”他想拉周一辛一起走。 不料周一辛回头朝他比了一个“嘘——” 余飞:“……” 你们京北营出来的怎么都这样没组织没纪律! 他之前亲眼看到杨云提溜鸡崽儿似的给殿下灌药,面前这个又明目张胆地偷听主子说话! 余飞一步三回头地站远了些,又不敢离得太远,只盼着喻帅能安抚住自家殿下。 屋内爆出卫思宁一声怒斥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周一辛悄咪往里头探头,见自家大帅端着茶杯站在床前。 喻旻轻声道:“喝了再说。” 卫思宁躺了几天,又饿又渴,接过来喝了。 缓过劲儿来语气还是冲的很:“我走的时候明明叫你好好在京城待着,你就这么对我阳奉阴违?!” 喻旻淡道“当时我又没答应。” “你——”卫思宁剧烈胸口起伏,脑内一白又要晕过去了。 喻旻忙扶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安抚道:“我人来都来了,你发顿脾气还能让我回去不成。” 不说还好,一听这话卫思宁更觉得火冒三丈。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气急,人已经到北疆了,意味着至少要做出点成绩才能回京。 卫思宁歇了一会,脑子不停地转,半天才缓慢道:“你就说受伤了,带不了兵,皇兄自会叫人来替你。” “……这是欺君。” “不管!”卫思宁反手揪住他衣领,也顾不得斯文了,“回去!北疆不是你待的地方!” 喻旻道:“你待得我怎么就……” 卫思宁暴喝:“来人!” 听墙角的周一辛浑身大震,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大、大帅……”喻旻没说话,他不敢迈步。 卫思宁斥道:“大什么帅!拿纸笔给我!” 喻旻深吸一口气,挥手示意周一辛下去。 周一辛如蒙大赦,什么八卦也顾不上,转头溜得远远的。 余飞方才听见主子吩咐,已经在隔壁屋取了纸笔,正要拿给卫思宁,不料还没进屋就被喻旻喝止。 卫思宁冷笑一声:“大帅好威风呀,本王的人也敢随意喝骂。” 经方才一闹,喻旻已知对卫思宁服软起不到什么作用,脾气也被激上来了,凉凉道:“凡身在军籍都听我号令,亲王近卫也不例外。” 卫思宁忍了又忍,闭眼复又睁开,胸口狠狠一起伏,咬牙道:“给我拿笔。” 喻旻不动,“我只听陛下圣谕” 见他故意呛自己,自认涵养极好的禹王殿下索性直接撒泼了,“好赖话听不进是不是!我这就修书皇兄让我做监军,我还治不了你吗!” 喻旻薄唇轻抿,淡道:“随便。” 卫思宁一口气哽在喉头,气了个仰倒。 皇兄是怎么回事,老师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 卫思宁躺在床上,很是想不通。 较劲儿到半夜,找来纸笔开始写信。 方才说要讨监军一职并非全是气话。他同喻旻玩过沙盘对阵,这人平时做事稳重慎行,兵法却用得像脱缰野马,他实在害怕。 正拟着信,门外突来脚步声,随后有人敲门,“殿下。” 卫思宁搁下笔,“何事?” 余飞小心道:“大帅要回武川,您去送送么……?” 下蔺城门口,骁骑营整装待发,黑色喻字帅旗和赤色朱雀军旗在夜风下猎猎作响。 喻旻靠在城墙角,借着火光望向长街,眉头有意无意紧锁。 过了半晌,才牵起乌狸,道:“走吧。” 长街上响起一串马蹄声,和着余飞的叫喊:“大帅请等一等!” 乌狸打了个响鼻,随即自觉掉头,两三步跨回城门口。 卫思宁坐在马上,身上胡乱裹了一件大氅。北疆的夜晚很冷,马和人在浓郁的夜色中呼出一团团白雾。 卫思宁第一次见喻旻穿重甲,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黑色铠甲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衬得身量愈加修长,半张脸隐在头盔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 穿上重甲就意味着是随时都要上战场的人了,虽然不乐意见到。但他得承认,真他娘的好看。 卫思宁驱马走得更近些,直到能看清喻旻的脸。 这是他日夜想念的人,两人见面先是吵了回架,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又要走了。 夜色够黑,卫思宁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 喻旻往身后微微侧目,见无人注意这边,手上使劲,把卫思宁的手裹进掌心。 “…你叫我怎么办啊……”卫思宁叹气,“叫你好好在京中不肯——” “殿下。”头盔下的声音柔软,“时间紧迫,您还要同我说这个么?” 卫思宁顿了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拇指在他掌心来回摩挲,轻声道:“给你的信都看了么?” “看了。” “还存着么?” “存着。” “有想我么?” 喻旻缓缓呼一口气,嗓音里氤氲一汪柔情,卫思宁看到他在夜色里点头, “想的。” 卫思宁轻笑出声,“真乖。” 喻旻:“……” “我走了。你身边近卫折了不少,给你留了一队人,你带回雍州去。” “万事小心。” 乌狸长长一声嘶鸣,扬蹄带起一路烟尘。 ※※※※※※※※※※※※※※※※※※※※ 短小的一章……啊啊啊啊对不起卫同学只是短暂上来打个酱油,大概还有几章之后才正式重新上线,我保证不会让他再活在台词了(好像台词里也没活)!早点睡觉呀,不要熬夜吼! 第29章 上参 林悦刚到武川城,一口气尚未喘匀,就乌桓来使一封救援书砸个满头。 上参城危急。 眼见北疆寒冬将至,北胡人开始一轮猛攻,若不得手,则要待明年春天才有机会了。想来是柔然催得急了,北胡主帅莱乌竟然亲临上参督战。 武川镇将郭炳年纪不过三十上下,是个沉稳保守的性子,无论何事都力求妥帖,有时候会显得过于瞻前顾后。他捏着战报,神色肃然,对莱乌似乎很是忌惮。 林悦看在眼里,道:“北胡主帅是什么来头?” 郭炳合上军报,沉声道:“北胡王的堂弟莱乌,为人狠绝异常。作战路数诡谲,实在不好对付。” 林悦略作思索,一口将面前的茶饮尽,道:“上参城我去吧,郭将军留守武川即可。” 一直站在一旁的乌桓来使观察郭炳神色似乎有所顾忌,心中一直惴惴,听见此话不由心口一松。 不料郭炳却不赞同,紧锁着眉头道:“大军刚至,疲累异常,林将军——” 林悦打断他:“不必多言。”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了。 郭炳虽是武川镇关将军,却无法左右喻大帅的先锋官,只得作罢。 曲昀候在屋外,见林悦脸色有些不对,询问道:“战状不好?” 林悦紧了紧披风缚带,讥讽道:“惧北胡惧成这个样子,难怪贼人胆敢欺我。” 因着兄长之死,林悦对北胡人恨之入骨,方才看见郭炳对莱乌诸多顾忌心里着实不爽。 “我得去趟上参,北胡主帅在那,正好会会他。” 曲昀应了一声,自去准备了。 喻旻刚过雍州地界便收到林悦传信,大军改道向北,直取乌桓上参城。 喻旻与林悦想法一样,既然莱乌在上参,便去会会他。北胡终归不是他们此次的主要目标,没有必要花费太多时间,既然这么快就遇上对方主帅,万没有放过的道理。 上参城在乌桓最南,扼守雄关参淮。 城外千里焦土,朔风呼呼,卷起枯草火星,在黑沉的天幕下像是星星鬼火。 这场火延绵三日,终于熄了。 城墙上迎风站立一人,身披甲胄,手擎着长枪。面庞称得上俊秀,只是如鹰锐利的眸子此时染上些许疲累。 夏岐令默不作声望着视线尽头的火苗,眼前地是焦土,山是焦山。 城楼下尽是断矢乱石和斑斑血迹。 上参城再也经不起一次猛攻了。 半夜,轰隆战鼓震天,北胡军再次攻城。 原本就是惊弓之鸟的上参城迅速清醒。夏岐令身边的副将一边在城楼架弓弩,一边大吼:“北胡人疯了吗!一天攻两次城。” 夏岐令搭弓瞄准,倒不似副将那般激动,镇静道:“疲兵畏战,他们不是疯了,倒聪明得很。这个莱乌是个人才。”说话间一箭出弦,城下北胡军旗应声而倒。 “弓箭手跟上!射前排投石车。” 话音刚落,大大小小的石块便直冲城墙而来,石块落地的声音哐当不绝。夏岐令不再多话,沉着眸子搭弓。 北胡攻势渐猛,城门上惨叫连连,火光冲天。 “将军,城门顶不住了!” 城楼下传来震震撞门声,北胡军在投石车的掩护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城门口! 夏岐令闪身躲过落下的石块,将长枪劈手一挑,将未落地的石块扫下城楼。 “拿油来!” 桐油自城墙泼下,几乎瞬时,一支火簇箭带着破空的劲风扎进土里,大火瞬间轰燃。破门的北胡军发出惨叫,随后,无数支带着火苗的利箭射向城门。 夏岐令将弓狠狠掷地,命令道:“出城!” “将军!”副将抹了一把脸,城门笼罩在大火中,不消一刻就会化为焦木,上参已经守不住了。 “城门还未攻破,您先——” “废什么话!又让我先走吗?!开城门!出去打!没听明白?!” 说话间一只巨大火球落上城墙,那火球吸满了燃油,扑不灭,一路拖着火舌滚到弓弩架前,瞬时引燃正在射箭的两名士兵。 副将护在夏岐令身前,满面尘污,几近哀求道:“将军!上参丢了尚有退路!您要是有事咱们可怎么办啊!” 夏岐令眼神可怖,咬牙一字一句:“我说,出城。” 副将脚下一踉跄,整个人朝左边倒去,一团火球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炸开。夏岐令将他拽起,躲到石块后。 火球越来越密集,城楼上一片火海。 夏岐令拎着长枪,两步跨到墙边,翻下城楼。 副将又惊又惧,骇得大叫道:“将军!” “快!开城门!出城保护将军!!” 城门已经被火烧出一片大洞,乌桓军冲杀而出。 背水一战。 战鼓震震,喊声震天。乌桓军困守多日,此时憋着一股怨气,竟将北胡军的进攻打退些许。但北胡有备而来,稍作休整又发起猛攻。 夏岐令一马当先,长枪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枪头红缨侵着鲜血,滴滴下落。 北胡大军渐渐逼近。 突然,兵刃交接声中传来异声,原本严丝合缝的包围圈被打开一个缺口,北胡军自后方开始混乱。 三支长箭破空而来,直直将正与夏岐令对战的北胡战将射成筛子。夏岐令奋力将人挑下马,转头张望。 新一轮的喊杀声从四面涌来,却不是北胡人。 只见乌泱泱的骑兵裹风而来,将北胡人围了个满怀。形势逆转,原本团团围住乌桓军的北胡人此时成了瓮中之鳖。 将旗下一人拿着副大弓,弓弦上齐齐攒着三支长箭,弦松箭出,无一虚发。那人一身白袍,仅着轻甲,在夜色下尤其醒目。 他身手轻快,不过瞬时的功夫夏岐令身遭的北胡人就倒了一多半。 “这是——”副将咽了口唾沫,满面血污的脸上瞬间狂喜,“是援军!大衍援军来了!” “林” 字将旗被火光照得很是清晰,夏岐令周身一震,大吼道:“杀——!” 北胡军此时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很快就四下溃散。 被欺负多时的乌桓军此时士气大振,杀得北胡人节节败退。 林悦将长弓往背上一挂,提剑就杀。北胡军且战且退,被撵到淇河边。河对岸是北夏境内,不宜再追。 林悦打马上前,长弓重新持在手里,带着火苗的箭头直中北胡的野狼帅旗,正中狼头。 北胡主帅莱乌骑在马上,遥遥望向对岸。此人风度不凡,虽吃了败仗,形容一点不见狼狈。 脚下是还在燃烧的帅旗,他眼睛危险地眯起,身旁有人朝他低语了几句,莱乌这才朝林悦大声道:“我当是谁,林澍是你何人?” 林悦将长弓抛起在空中旋个圈儿又接住,云淡风轻道:“问那么多做甚,只需记住你的狗命早晚是我姓林的拿。” 莱乌闻言也不恼,摇头嗤道:“口舌之利罢了。” 林悦道:“那就来日再战吧。” 北胡人战败而逃,上参城保住了,淇河边一片欢呼之声。 夏岐令负伤,被先行护送回城。 “林将军追过去了?”夏岐令肩背被砍,流了不少血,一直撑到北胡军撤退才倒下。人一清醒便急着问战况。 “没追没追!”林悦大步跨进,笑嘻嘻拱手道:“夏将军,久仰大名了。” 林悦还是一身白袍,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经历一战竟然衣不染血。 夏岐令撑着身子还礼,笑道:“林悦林将军,在下——” “诶打住——你可别跟我说久仰大名,太假了。我敢打堵,整个东原没人听过我的名儿。” 夏岐令确实想要客套一番,被林悦这么一说堆到嘴边的客套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眼前这个人率真无邪,十分有趣,看着更像是个率性活泼的富家公子,不像久在行伍之人。 他是个自来熟,没觉得进别人的卧房有何不妥,随意找个位置便坐。 大夫正在给夏岐令包扎,褪下的里衫沾染大片血迹,看着有些吓人。 林悦凑上去问:“严重么?” 大夫答道:“肩胛骨透穿,手臂骨折,后背两处砍伤。肩上严重一些。” 夏岐令的副将方才一直跟着林悦,不知道自家将军受这么多处伤,愤愤跺脚骂道:“北胡狗!” 林悦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粒坚果,在手里咔兹几声捏碎外壳,边吃边道:“怎么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据他所知这个夏岐令在乌桓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手下有一支精锐之师,称他为乌桓战神也不为过,没道理被打成这个狼狈样。 夏岐令还未开口,那名副将愤愤然道:“都是北胡人的计谋!十多天以来日日攻城,时猛时弱,折腾得我们半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了。” 林悦奇道:“既知是计谋为何还要跟他们干耗。” “这——他们攻城没有章法,有时猛攻有时点到就走,我们也不清楚哪一次是猛攻,只能次次都做全迎战准备。” 副将说的委婉,林悦却不晓得给人留面子为何物,啧啧道:“你们这明知道被人耍了还凑上去给人耍,傻不傻。” 夏岐令:“……” 副将:“……” ※※※※※※※※※※※※※※※※※※※※ 周日照例会有二更哈,看文愉快,周末愉快! ps扑街作者在线求个海星 呜呜呜呜呜 第30章 奇袭 北胡人久围上参城不克,如今又吃了败仗,倒是消停了不少,规规矩矩在淇河对岸再也没过来。 夏岐令着人重新修缮城门,加固防御工事,双方暂且相安无事。 陡然间没了北胡人每日的叫战,上参众守将还有些不习惯。个个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北胡人突然卷土重来。他们主将重伤,群龙无首,正是搞奇袭的好时候。 夏岐令的副将芒罗焦心地嘴角起了好几个大燎泡。隔两个时辰就要上城墙去望河对岸,活生生演了一场何为草木皆兵。 林悦跟夏岐令告状:“你的副将真不如你。” 夏岐令咽下最后一口苦药,眯眼笑道:“他平常不这样,我受伤他忧心才如此。” 林悦不置可否。 过了半晌才道:“若主帅战死那仗还不打了?”他话中不由带刺:“这是草莽流寇,不是一国虎狼。主帅固然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 夏岐令沉默片刻,点头道:“将军说得是。” 他明白林悦话中深意。人人都知乌桓上将军夏岐令手握精锐之师,可面对全力而来的北胡军,也只是堪堪守住上参城而已。究其原因,不过是手下人太过依赖倚仗他这个主帅。 他平常总是表现出胸有成竹万事在握的模样,其实也有故作给人看的成分在。因为只要他一慌,下面的人会更慌。他强迫自己做一根标杆,内里就算百蚁嗜空,也要屹立不倒。 有标杆的队伍有信仰,有聚力。 然而若眼里只有这根标杆,便会一叶障目。 眼下他受伤,底下的人就开始瞻前顾后心绪不稳了。 三天平风浪静地过去,乌桓守将们才战战兢兢把一口气喘均了。 这天是鲜有的晴空,万里无云,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 有一缕青烟从低矮山包里荡荡悠悠飘出来。芒罗顿时警铃大作,急忙又加派两队探马出城巡逻。 夏岐令伤势渐稳,也随林悦出来巡防。 林悦将手搭在额前,凝神看了片刻,无奈道:“安心吧芒将军!不过是牧民在烧枯草。” 芒罗一脸狐疑,还是想加派探马。碍于林悦 的身份和 之前的救城之恩,不好当面顶撞,只能一脸焦急地去看自己家主帅。 夏岐令言简意赅道:“色淡烟轻,不是传信狼烟。” 林悦道:“狼烟通常用湿柴混合芦苇、红柳等再加油脂燃烧而成。烟浓而厚,颜色微黑且沉。”他用下巴示意远处的烟气,“和这个完全不同,这烟显然是明火燃烧。” 芒罗听到夏岐令说不是狼烟的时候就已经放下戒心了,再听林悦这么一解释顿时也有些不好 意思。他是关心则乱,心里老想着主帅负伤,一点风吹草动都心悸不已。 夏岐令极目远眺,成群的蓑羽鹤自天际飞来,在水蓝穹顶之下四处散开。稍小一些的云雀飞在稍低的云空中,身轻速快,叽喳着扎进草堆和树林。 夏岐令道:“今年的冬天来得迟。” “嗯。”林悦道:“那也无妨。放心吧我们大帅快来了,北胡人翻不出花来。保准让你们在上参城里开开心心过大年。”言语中尽是自得之色,对口中的大帅似乎有着毫无道理的信任。 这人前日才规劝过他主帅不那么重要,今天就啪啪啪打脸。 夏岐令不由对大衍这位兵马元帅有些好奇。 此时的喻大帅正猫在一条新挖的壕沟里搂着剑打瞌睡。 他们一行从下蔺城一路急行军驰援上参,进入北夏境内一路取道北胡未设防的城镇,路上半个北胡兵也没遇到。 半路收到林悦传信说上参之围暂时已解。骁骑营刚至北疆就遇一场恶战,未作修整又长途奔袭,多少都有些疲的,喻旻便停了急行军,缓慢往上参赶。 他带兵向来随性得很,不必要的军纪条令从来都不苛责,因而京北营气氛都比其他军要活泼许多。听闻上参被林将军救下了,周一辛和杨云两个卫队长就打起别的主意。 “老杨老杨!东南方有俩呢!快快快!截住截住!”周一辛整个人挂在树上,大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朝 着一个方向喊。 不远处另一棵树上倚着杨云,他正屏息搭弓,十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嫌弃道:“看见了!你能不能闭嘴!” “别射马!这马不错嘿——” “嗖——”地一声长箭破空,暴喝和痛叫同时传来。 第二箭接至,身着北胡军甲胄的两个探马皆跌落在地,抱着腿哀叫连连,尚未回过神就被一拥而上的骁骑营士兵拿住。 周一辛大掌一挥,“收工!” 喻旻被周一辛摇醒,一睁眼就看到部下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大帅,问出来了!嘻嘻——” 喻旻:“……” 他迅速醒了醒神,好容易把眼睛睁圆了,边爬起身边问:“莱乌藏哪呢?” “那老头儿挺贼,在山口扎一小半人,他跟几个亲信在山里头扎营。”周一辛道:“地势查过了,山口太窄易守难攻,等咱们进去莱乌老头儿早跑了。” “怎么打?”喻旻问。他有一个习惯,喜欢听下面人的战术构想。性情不同的人往往在战术风格上也不同,所以要研究一个人的排兵布阵路数,先了解这个人是十分必要的。各种风格见得多了,仅一次小的交锋就能摸个大概。 周一辛将自己方才琢磨的详说:“莱乌藏身处是个小山谷,前窄后宽,后撤十分方便。硬攻进去肯定捉不着人,咱们可以翻到山上去,占据地势之便。” “山谷多深?” 周一辛迟疑道:“大概…十丈余吧……” 喻旻继续发问: “山上植被如何,有无粗壮大树,遮身大石。” 周一辛心虚道:“这……属下没来得及——” “这些都不查看清楚就急着定战术。”喻旻将剑抛给他,啧道:“白教你了。” “你呢?”喻旻转头问杨云。 杨云愣着没开口,绷着腮帮子瞄了一眼周一辛。 意思是我和他的想法是一样一样的。 喻旻气笑了,不客气地嘲讽:“你还真信他。” 让人欣慰的是杨云比周 一辛周全些。喻旻问的他能答上,“山上多杂草,无大树,无巨石。” 喻旻指着周一辛,很是好奇道:“既然都清楚,你还觉得他对?” 杨云面无表情地点头。 喻旻抹了把脸,望天。 半晌拍拍杨云的肩,很是痛心疾首地说:“你脑子比他好使多了,怎么就没他那份儿自信呢。凡事自己多朝前想一想,别杵在这儿当跟风狗。” 杨云别别扭扭辩解:“我挺自信的…” 喻旻一手搭拉一个,架住两人脖子往前走,嘴里现场教学,“山谷深十余丈,周围无大树,栓不了绳索咱们下不去,攻击距离太远,废箭弩。对阵形式单一,杀伤力太弱。无巨石不利隐藏行迹,风险大。如果谷中有山洞,他们往里一钻,咱们怎么办。” “山谷浅且窄,此法方适用。记着,偷袭战最忌不周全,不留任何生机,才称得上奇袭。” “如何做才是不留生机?”杨云问。 “生路堵死呗。”周一辛吐舌道。 杨云一脸无语地瞪他一眼,“废话!” 喻旻摊开行军图,快速确认了一番。转头下令:“杨云,想办法传信给林悦,让他带人堵住莱乌撤退的山口。不需大军临近,在撤退线上每隔十里埋伏就可。” “是!” “咱们从前面的山口打进去。” 周一辛瞠目结舌:“就这样?” 喻旻不解道:“你还要怎样?” “……这么简单粗暴?”高深莫测的计策呢!深不可测的筹谋呢!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你以为还在玩沙盘呢,还要来个三十六计,快醒醒吧少爷。兵贵何处?” 周一辛麻木道:“兵贵神速。” “错,兵贵粗暴。” 周一辛:“……” 路子太野,看不懂。 夏岐令执意要和林悦出城,芒罗怎么劝都不好使。 林悦也很担忧,拧着眉巴拉他肩上的绷带,朝夏岐令迟疑道:“真的无碍?我看还渗血呐。” 夏岐令利索地往伤处缠上新绷带,够到前胸打了一个结,“你们初来乍到,路不熟,我跟去能省不少事。我伤真无事,大夫不也说要多动一动。” 在一旁收药箱的曲昀曲大夫抬头帮腔,“动动也可。不可太剧烈。” 林悦对曲昀的医术是无条件迷信的,当即放下心来。从矮榻爬起来拍拍身上落下的瓜子壳,“事不宜迟,即刻就走吧。” 那处山口离上 参城并不远,一个时辰就到。按照喻旻传信,一切布置妥当。 林悦蹲在山口等待,夏岐令有伤在身,林悦不放心他,便谢绝了他要帮忙的好意,将人按在身边待着。夏岐令方才看林悦将带出城的人马分散,十里分一拨埋伏着。 对那位幕后谋划的大帅更是好奇了。 找到莱乌藏身之处已经不容易,这人竟然胃口大到要一举歼灭北胡军,无论胆识还是谋略都不简单。 脚下是滔滔淇河水,喻旻手中拎把长剑——是他爹给的那把。腰上别一把惯用的短剑,必要时双剑齐出。 那身姿跟戏文里演的风度卓越,姿态翩然的少年将军似的,别提多亮眼了。 上面这句话周一辛说的。 周一辛跟在喻旻后头,一扫喻旻被重甲包裹的腰身,嘴欠地啧啧道:“殿下好眼光啊,殿下好福气啊,殿下——嗷!” 杨云抬手一石子飞过去,眼刀杀至,咬牙切齿,很是暴躁:“噤声!闭嘴!” 打偷袭这人还在这叨逼叨! ※※※※※※※※※※※※※※※※※※※※ 今天二更,看文愉快,求海星海星海星呀 第31章 得胜 这是一处葫芦状的山口,大致有五千北胡军驻守。 喻旻趴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观察了片刻。入口前方是一块空地,挤满大大小小的营帐。 他压低声音下令:“弓箭手上前,用火。” 北胡人派出的探马被周一辛杨云一个不落地截住,此时应该还未到探马换班的时刻,整个营区都毫无异样。 浇了棕油的箭矢一瞬间从林中齐射而出,灰白的营帐群顿时如水入油锅一般溅射出明亮的火光。 “敌袭!有敌袭!”北胡人还不及吹响预警号,下一波带着火焰的箭头呼啸而至,这次射的是满地乱跑人。 喻旻伸出手掌,全力紧握成拳,向前一压——这是进攻的手势。 下一刻,成百上千的骑兵伴随着喊杀叫阵声自四面的山石后杀出来,宛若一条条细流最终在山口处汇聚成川。 北胡军仓促应战,不到片刻就朝山谷溃退。 “追!” 乌狸朝天一声长呼,踏着噼啪作响的火焰奔进山谷。 阵阵马蹄带起谷中烟尘,两边碎石簌簌下落,往日僻静的山谷热闹非凡,酝酿着一场致命的雷暴。 林悦将耳贴在山壁上静听了一阵,转头对夏岐令道:“来了,你注意隐蔽。” 夏岐令跃跃欲试的手刚摸上长枪,就被林悦叫去隐蔽,挣扎了一阵道:“其实我左手也能使枪。” “你左脚能使也不行,曲兄说了不可剧烈动作,别废话赶紧赶紧!”林悦抽出佩剑,毫无商量余地地赶人。 夏岐令十分郁闷地抱着长枪闪到山石后面蹲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谷。 隐约的马蹄叩地声逐渐清晰。林悦取下神臂弓,三箭上弦,闪着生冷寒光的箭头直指山口。 夏岐令悄声凝目,发现拿着弓的林悦整个人气势完全变了。他身上带着少年气,恣意的模样十足像书里的游侠。 而此刻半跪在树下,往日的跳脱浮躁仿佛都沉淀下来。下颌紧收,目光沉着专注,晃眼一看神情甚至有些阴鸷。 手里擎着一张大弓,若不是亲眼看见这人拉弦射箭百发百中的情景,单看这人的身板,夏岐令是万万不信他可以拉动那把名震四方的神臂弓。 这是个总让人惊喜的人。 山口传来动静,林悦眸光一闪,瞄准在瞬息完成,三支木羽箭仿佛被注入无限力量,脱弦破风而去。 林悦的声音随箭而出:“擒贼先擒王。” 果然,那三支箭死死咬着帅旗下的莱乌。 莱乌身侧的副将反应极快,劈手当空一砍,两支箭被打偏方向,侧身而落。最右侧的那支未受影响,钉入莱乌肩头。 这人也非善茬,面不改色将残箭一拔,眉头都未皱,中气十足地高声喊话:“林澍的小儿子!此番是本帅轻敌,但你若想如此轻易就取本帅性命未免可笑。” 林悦将弓往背上一 挂,举剑踏出,“废话真多!” 郭炳忌惮莱乌,因他行事诡谲,心狠手辣,克一城必屠一城。但莱乌在东原七十二部的追随者甚多,敬重他的人都言他坦荡磊落,诚实耿直。 磊落不磊落林悦不晓得,但这厮确实够耿直。 打不过就跑,声厉色荏地假装抵抗都懒得演。 但林悦还得演,假意追了一里多地,才勒马下令:“不必追了。” 他轻佻又俏皮地朝莱乌败军吹了声口哨,下面十多波伏兵候着,慢慢逃吧您! 夏岐令享受伤号待遇被留在原地,已经郁闷地开始嚼草。 不多时一队衣着大衍甲胄的骑兵自山谷晃晃悠悠踱步出来,步伐整齐划一,若不是场合不太对,还颇有些赏心悦目。 这游山玩水信步由马的姿势,惊得夏岐令喉头一动,呆愣愣地咽下一口杂草。 腥苦味在口腔炸开,他赶紧呸了两口,抹了把嘴巴,都忘了要出来迎接盟军主帅这会事。 帅旗下那一人一马实在太亮眼了,精制重甲昭显不一般的身份。 都是乌黑黑的马和乌黑黑的甲胄,那人愣是在一圈乌黑黑里杀出遗世独立的味道。 夏岐令第一反应是这个主帅年轻,太年轻了。 再走近一些,这个主帅好看,太好看了。 “什么人!”杨云立刻警觉。 下一刻随行的一名乌桓士兵就被架着脖子拎出来。 夏岐令默默捂脸,只能从藏身处出来,不好意思道:“自己人。” 周一辛的剑利索地架到他脖子上,这个姿势对习武之人来说充满威胁,夏岐令手抑制不住想要抽枪。 但是他偷窥在先,失了自报家门的先机才让人误会。 夏岐令朝喻旻拱手,道:“在下夏岐令,受林将军嘱托在此迎候喻大帅。” 只报姓名不说军衔,谦逊知礼,这个夏岐令很懂进退。 喻旻挽起嘴角,笑道:“一辛,这是乌桓上将军,不得无礼。” 周一辛听令撤剑,一边狐疑地打量夏岐令,见对方好脾气地对他点头微笑致谢。 别扭地嘀咕道:“躲躲藏藏地做什么……” “阿旻阿旻!”林悦未见人声先到,隔着老远就开始挥手喊叫。 喻旻越过夏岐令朝后望去,方才挂在脸上礼节性的微笑瞬时被一个毫无保留真心实意的笑容代替。 大衍统帅带麾下精兵进驻上参城,芒罗激动地恨不得让人列队夹道欢迎,近日都在忙前忙后地安置大衍军。 斥候来报说北胡军折损严重,残部拼死护住莱乌突围。对这个结果喻旻还是很满意的,在短时间内北胡没有回扑的可能。 夏岐令对喻旻的战术十分感兴趣,两位统帅无事就坐在一起杀沙盘。 顶顶感兴趣的就是不久前和北胡的那场偷袭战。他能想到两头围追堵截,却想不到要将大军分散沿途设伏。 他虚心求教,“为何不直接大军对阵呢。” 喻旻十分耿直:“因为不一定打得过啊。” 夏岐令:“……” 堂堂一军统帅,张口就长他人志气真的没问题吗。 “如若是你,在前有大军围堵后有追兵自知插翅难飞的情形下会如何?” 夏岐令立刻道:“拼死杀出,鱼死网破。” 喻旻点头,“在绝境的队伍战力会非常可怕,所以不一定打得过。有时候死路不一定是死路,生机也不一定是生机。” 夏岐令恍然大悟,“所以你给了他们生机。” 喻旻继续点头道:“对,骄兵、疲兵、无战意之兵必败。没有哪支军队能够在重重伏兵之下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意,就算莱乌御下有方,那么多次伏击也够他累的。” 撤军逃亡路上一路遭伏,也许前一刻刚松口气伏兵下一刻又冲出来,脖子上的刀悬着一把又一把。 太狠了,夏岐令心道,只怕这批逃回去的北胡兵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这位大衍统帅年纪轻轻,在行军打仗上的见解却老练得可怕。 夏岐令道:“莱乌睚眦必报,恐怕入冬前还会有一仗要打。” 林悦忙完来找喻旻,听见一句话尾,当即从鼻腔轻蔑一哼:“打就打,还怕他不成。” 喻旻忍不住提了一句:“你莫过分轻敌,莱乌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心以后吃亏。” 林悦瘪嘴,不太赞同地反问:“比你还有本事?” 喻旻神色平常地摇头道:“那倒没有。” 夏岐令:“……” 大衍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知道你厉害但是可不可以稍微谦虚一点! “不过要对付莱乌确实有些棘手,”喻旻接着道:“他有一义兄叫伽来吙。” 夏岐令惊道:“柔然赫赫有名的狼将军伽来吙?” 提到此人喻旻神色鲜见地有些凝重,“嗯。” 他们乌桓是东原众部的异类,没有归附任何宗主国,只同大衍保持长久的贸易往来。和柔然自古井水不犯河水,这位狼将军夏岐令也仅仅只是耳闻,并无太多了解。 传闻他手里握着东原七十二部最骁猛勇敢的骑兵,铁骑之下无人不服。士兵人人胸部刺狼头,故称孤狼军。 夏岐令并不知道大衍和柔然在背后的恩怨,喻旻此行的目的也不便与别国将军明说,话到此处即止。 连日的晴朗天气让人心忧,没有人此刻不盼望冬天早些到来,可素来就有天不遂人愿一说。 秋天的艳阳迟迟不落,原野和山间鸟兽奔忙。 每日派出的斥候和探马都未带回异样消息,喻旻连着偷了好些时日的闲。从前在京北营杂事都是他在做,如今军中大小事务全归林悦,好好过了一把甩手掌柜的瘾。 实在无事可做时他会教教郎岚,从持刀握剑到兵法二十四篇一一教授。 大家都知道大帅待他帐中那名小掌案特别。但那小掌案从不自恃身份,依然说话轻声细语,为人总是礼貌又真诚。日子久了喜欢他的人越来越多,因着年龄又小,在军中颇受人照顾。 在喻旻的安排下郎岚常常同士兵混在一起出晨练,个子窜得飞快。 曲昀是个爱指使人的性子,有人能使唤绝不自己动手,郎岚被他拉了几次壮丁去晒药磨渣。 他如今被喻旻锻炼出一些胆气,思忖帐中掌案活儿实在不多,便壮胆跟曲昀说想要学些本事,平常也好帮忙给大家处理一些小伤痛。 他的乖巧入了曲昀的眼,不仅成功拜师,还蹭上了特供餐食。 林悦在饭桌上拍桌大叫:“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收徒弟多贵吗?!” 郎岚捧着碗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被林悦这样一吓又故态复萌,可怜巴巴地舌头打结:“我,我……” 喻旻兜头一巴掌把林悦按饭碗里,“吃你的!曲昀收徒管得着吗你!” 这孩子好不容易有点在人前说话的胆气儿,喻旻心里是很有成就感的。可不能被林悦这样吓缩回去。 喻旻夹块卤鹅放郎岚盘中,温声鼓励道:“好好学,你师父可是江州名医,别给他丢脸。” 林悦大叫:“是神医好么!神医!” 喻旻给他顺毛:“行行行!神医神医!”转头继续鼓励郎岚:“好好学,别给你神医师父丢脸。” ※※※※※※※※※※※※※※※※※※※※ 蠢作者终于搞清楚了定时更新这个功能,以后更新的话就定时早上十一点更叭!小可爱们看文愉快! 今天的阿酒依然想要海星 第32章 惊变 北疆入冬之前外出囤食的走兽飞禽格外多,林悦没事就张罗着出城打猎。 又首次做了当家人,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喻旻每次朝兵部要钱的艰险之感。深知柴米油盐贵,发扬精神充分节约每一点军需。 于是想出了一个物尽其用的法子,充分利用天上地下的活物,组织弓弩营士兵练活靶子。 这阵子大家每日的荤菜在数量和质量上都陡增。 林悦以保持体格为由,玩儿命的加倍训练。 他说:“瞅瞅你们身上的肥膘,羞愧吗?羞耻吗?你们好意思不加量训练吗?” 一时间搞得弓弩营的兄弟们仇恨值很大。 以骁骑营周一辛为首,他抓起盘中一只肥雁腿往隔壁弓弩营的桌上狠狠一摔,“你们自己射的自己吃啊!老子不想吃肉啊!我啃草!我爱啃草!” 林悦扛着剑不知道从哪拨人群中晃荡出来,探头微笑着问:“哦?你爱啃草?” 周一辛瞬间怂了,弓弩营的卫队长常锋捡起大雁腿,怼到周一辛嘴边,贱兮兮地笑:“周将军,给!” 迫于林悦淫威,周一辛恶狠狠地张口叼住,郁闷得不行。 林悦拿剑点了一圈吃饭的众人,边点边训话:等着吧,再过一个月入冬,天天请你们啃草。”剑柄重点敲了敲周一辛,“到时候务必请您多啃点。” 这夜,星空浩瀚,原野上吹着东南微风,巍峨耸立的上参城在如常安静沉睡。 城墙上火盆里燃着的火苗微微打卷儿,夜里巡逻的士兵身影印在莽原上,被拉得老长,安静而祥和。 杀意就在此刻陡然而至。 莱乌果然睚眦必报,吃了喻旻偷袭战的闷亏,这次也半夜来偷袭。 木塔上的守卫簌簌落下两个,鸣钟击鼓声瞬时在城楼上空炸开,伴着士兵的示警叫喊:“敌袭!警戒!有敌袭!” 带着火星的箭雨如飞蝗入林,乌桓守卫在城墙上竖起一排厚盾。 金铁相击的锐响彻底惊醒了这坐城。 “这孙子!大半夜不睡觉搞偷袭!”林悦刚被副将从梦中拽起,老大不爽地骂骂咧咧。 “废话。”夏岐令忍不住翻个白眼,“谁大白天搞偷袭,有病么。” 大白天搞偷袭的喻旻:“……” 三人迅速登上城墙查看战况。 晴朗的夜空能够看得很远,北胡军陈军一里之外,黑压压的人群慢慢在朝前移。 夏岐令问:“怎么打?守城还是迎战。” 莱乌这么气势汹汹地来,恐怕不只是想单单攻城。 “出城迎战吧,早晚得打。”喻旻立刻吩咐道:“林悦带骁骑营出侧门绕出去,后阵变前阵,退路扑住。” 又朝夏岐令道:“我们从正门迎敌。” 夏岐令点头应下。 他发现林悦和喻旻身上都有种特质,平时和战时完全是两个人。此时的喻旻神情肃然,每个命令都不容置疑,似乎含有魔力蛊惑得人只能听从,并且无条件信服。 同为一军主帅,他首先就下意识地去问喻旻怎么打,不由自主地听喻旻的安排,没觉得半点不妥。 这人是天生的千军之帅,沙场之上,唯他独尊。 喻旻又朝夏岐令道:“你带一队向左,必要时掩护后方林悦。”他快速安排路线,夏岐令幽深的眸子落在他划线路的手指上,愣怔着忘了回话。 喻旻:“夏将军?”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夏岐令不是他的部下,这么同他吩咐有些欠妥。 好在夏岐令没怎么在意,于是又斟酌道:“我先一步出城攻前方吸引主要战力,你往左侧去顺便掩护林悦,你看有没有问题。” 夏岐令摇头: “没,没有问题。” “好,我先出城,等交上锋你再出来。”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下令了,喻旻尴尬地咳了两声,问道:“行吗?” 他默默深吸一口气,点头,“行,行的。” 夏岐令十六岁一战成名,被叫了很多年乌桓战神,此刻有点怀疑人生。 厚重的乌木城门在哐啷声打开一条缺口,乌狸一马当先飞跃出去,马蹄重重叩地,兴奋嘶鸣。 瞬时风力骤增,头顶朱雀旗猎猎作响。 两军对阵。 莱乌端坐马上,他的脚下有十来个被捆成粽子的士兵,是他们派出的斥候和探马。 好个以牙还牙。 莱乌大声道:“林澍的小儿子,我的见面礼怎么样。” 喻旻淡道:“很不怎么样。另外你眼神儿不太好。”他懒得自报家门,拔剑发出冲锋令。 莱乌脸色微变,素来端庄的仪态也端不住了,大吼一声也下了冲锋令。 两军如两股洪水交汇激荡在一起,身后洞开的城门里,一队人马在震天喊杀声的掩护中悄无声息地出来。 喻旻直奔莱乌而去,剑光闪烁,杀气四溢的剑锋携裹雷霆之势直取莱乌面门。 莱乌身旁副将拦刀堪堪挡住,喻旻反力一劈,左手迅速抽出腰间短剑狠狠刺入敌将腰间,再一横扫敌将便重伤落马。护在喻旻身侧的杨云举剑当胸一划,登时将他开膛破肚。 莱乌见瞬息之间副将就不敌战死,方才脸带惊愕地去瞧喻旻。 他夜不视物是娘胎里带的毛病,此时双方脸对脸才看清这人是个生面孔。 喻旻见他眼神飘忽,似乎不能聚焦,心下了然。 莱乌另一副将缠上喻旻,两人对战一时难分胜负。 杨云趁机拦在莱乌马前,举剑就砍。 莱乌大喝一声,竟然调转马头朝后方撤,跑了。 一剑砍空的杨云:“……” 莱乌跑回己方阵中观战,片刻后气定神闲地喊话:“朱雀旗,赤羽军,可惜呀今非昔比。” 杨云险些咬碎一口银牙,纵马就要往前冲。 被喻旻喝住:“谨防有诈,退回来!” 大衍军将北胡人逼退些许,双方仍在激战。夏岐令那方就位后迅速加进战圈。 莱乌有所察觉,却不为所动,仍然待在安全处偶尔喊两句话让人分神。 喻旻心下生疑,他觉得莱乌的举动目的不在扰他心神,倒更像是在吸引他的注意。 他虽看不清,但眼神总有意无意地朝一个方向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那方是后山,后山有什么?喻旻猛然发力,生生将北胡副将打退。兵刃相击,在嗤啦声中擦出的火星,喻旻猛然惊醒。 粮草! 莱乌终于有了新动作,林悦冲溃北胡军后阵,战鼓声响,北胡军仓促重新结阵,但面对准备万全的赤羽军骁骑营稍稍吃力。 喻旻无心久战,打算再强逼一波,打退收兵。 就在新一轮战鼓轰隆之际,后山方向火光冲天! 喻旻还未做出反应,一名传令兵满面血污摔在他面前,哽咽大声道:“大帅!粮仓遭袭,粮草全部……全部没了!” 莱乌大笑,得意之色难掩,高声下令道:“鸣金!” 北胡军立刻朝右侧缺口撤去。 林悦驾马紧追,眼神阴鸷凶狠,掌弓搭箭。 莱乌肩头中箭,与上次同样的位置。他偏头看着扎进皮肤的箭头,脸上渐渐爬上一层杀意。 上参城粮仓被袭,仅抢救出六千石粮食。 只够三万将士四五天的量。 帅帐内坐了一圈高阶将领,皆是愁眉不展。 周一辛欲哭无泪,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他前几天还在抱怨天天吃荤,马上就快连米汤也喝不上了。 大衍军的军粮刚刚入库,一把火烧得渣都不剩,距离下一批军粮到北疆还有一个多月。 乌桓军的补给倒是快来了,可根本养不了多出的一万赤羽军。 守军没粮,最为致命。 夏岐令递上几张纸,“这是附近城镇能征到的粮食,快入冬了,百姓也要屯粮。” 言下之意能征的不多。 喻旻揉揉眉心,一手接来略看过,“能解眼下燃眉之急,辛苦了。” 粮仓被袭,他身为全局指挥责无旁贷。这几日对外要安抚军心,对内需筹谋计划,已经疲累得不行。 林悦恼道:“战死病死被北胡狗俘去杀死,怎么死都好,我可不想饿死。” 喻旻靠在椅背上翻了个白眼,强打着精神道:“哪就这么容易让你饿死了。” 林悦仿佛看到自己惨淡的未来,嚎叫连连,“要撑到下次补给送来至少要二万石粮食,方圆百里所有粮食全征来都没这么多!” 边陲人烟本就稀少,林悦说得不错,附近城镇的屯粮全部拿来也不够,夏岐令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 喻旻沉默片刻,手指轻轻叩着桌上的行军图,“有的。”他抬起头,平静道:“我们没有,北胡有。” 林悦闻言拍桌跳起,开始摩拳擦掌,“对啊!北胡军有军粮。” 夏岐令眼皮一跳,不可置信道:“我们…要抢北胡军粮?” 喻旻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夏岐令:“没有…可是…” 可是完完整整地把军粮抢出来和一把火烧掉军粮是两个完全不同级别的任务。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口粮都是派重兵看守。 自古交战双方免不了会打敌方粮草的主意,常常都是放火烧掉完事,最简单且效果好。 “可什么是啊,”林悦不满地大叫,“要么去抢、要么饿死,你自己选。” 夏岐令还想说可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甚至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喻旻看出他的疑虑,“夏将军放心,没有周全准备我绝不冒险。” 夏岐令默了半晌,点头道,“我全力配合。” 喻旻暗自松了口气,转头朝郎岚吩咐:“重新沏壶茶给我,沏浓些。” 他面前那杯黑乎乎的液体只剩杯底,茶渣厚得能就饭吃。林悦皱眉道:“你昨晚又没睡。” 喻旻没有搭话,开始分配任务:“杨云,你点几个眼神儿好的候着,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城。常锋,我需要弓弩营的精锐,随时待命。其余人没事就先散。” 待帐中人走尽,喻旻才趴在案桌上,迫不及待闭上酸胀异常的眼,一边朝林悦小声道:“我歇一个时辰,你记得叫醒我。” 林悦担心他,“我替你去不行吗?” 喻旻摇头,困意如滔滔洪水袭来,不大一会就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一个时辰后,林悦将他叫醒。 他忍住口中苦涩灌下一碗浓茶,嫌弃道:“你问问曲昀能不能炖点提神醒脑的汤,这味儿太要命了。” ※※※※※※※※※※※※※※※※※※※※ 没粮怎么办? 喻流氓:那就去抢啊。 第33章 抢粮 一行人身着轻装,在暮色的掩护下接近北胡营地。 林悦在帅帐中踱步,曲昀送来的晚饭都没心思吃。他不上桌,郎岚也不好意思吃,坐在一旁安静看兵法。 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 “什么时辰了?”林悦问。 郎岚赶紧从书页里抬头,“二更了。”又补充道:“大帅出城刚三个时辰。” 林悦呼出一口气,坐回凳子上,喃道:“三个时辰了。”看到桌上的饭菜,立马板脸,气哼哼地问:“你怎么不吃饭,吃饭!” 郎岚条件反射地得一抖,立刻听话撒开书去抓筷子。 林悦像是被点了引线的炮仗,一燃起来就收不住。恶狠狠地往郎岚碗里倒半碗菜,嘴上也恶狠狠地:“他不睡觉你不吃饭,我管不了他,还管不了你吗?吃!” 郎岚低头刨了一口,“您也吃点吧。” 林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快吃。” 淇河左岸的密林中,间或传来轻微足踏枯叶的声响。 喻旻往树下一坐,整个身子倚在树干上,轻轻吁出一口气。片刻后狠狠闭上眼,又在晨光使劲儿睁开。 他朝后伸手,“杨云,水袋给我。” 杨云抿嘴道:“没了。” 喻旻:“别废话,给我。” 杨云愣着不动,沉默着抗拒。喻旻不耐烦,翻身过去一肘子把人撂倒,一只手制住他,另一只手探到他腰间去取水袋。 来不及坐起,直接用牙咬开,闷头一口烈酒灌进去。 这噬骨酒是乌桓人用来腌制兽骨的,不能往下咽。 待浓烈刺鼻的气味通过口腔到达行将罢工的脑门,喻旻才偏头吐出。 喻旻拿剑刨了些土,将酒掩住。这酒味道太冲,方圆十步内酒劲儿差的闻着都能醉。但喝进去的效果却不一样,沾上舌壁只有绵密钻心的痛感。 一定要让曲昀做些醒脑汤,这玩意儿比泡了一夜的浓茶口感还差劲。 好在效果拔群,捏鼻忍了。 扛过最初一波疼痛,喻旻才能动舌头,“还有几个人没回来?” 杨云默默将水袋挂回去,面无表情道:“三个。” 硕大泛着红光的太阳从原野尽头慢慢爬上来,任务完成比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喻旻看了一眼杨云,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离自己远远的地方去了,看样子若是再问他要酒,肯定是要不来了。 那就必须趁脑子好用神志清醒的时候把布防图画出来。 喻旻当即道:“不等了。把纸给我,拿支笔。”或许可以边等边画。 十几张挤满布防标记的宣纸摞在面前,喻旻盘坐树下,腿上摊着一张宽纸,背靠着树开始专心画图。半个时辰后,外出勘察的士兵全员到齐。 这一画又过去两个时辰。喻旻整个身子仿佛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勉力撒开笔,手指都有些僵直了。挣了两下起不来,脊背传来麻酥酥的疼痛。 “哎——”他朝杨云伸手,杨云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直白白地露出防备之色,一只手已经按上腰间。 喻旻苦笑不得,“不要酒,过来扶我一把!” **** 返回城中已经时过正午。 噬骨酒效用渐褪,日头当空照得喻旻脑中泛白,下马的时候险些一头栽下来。 一早侯在城墙上的林悦见状赶紧往下狂奔。 喻旻脚步虚浮,一步也迈不动了。 “大帅!”杨云跑过来将他拦腰扶住,“您怎么样,还能不能——” 他双手刚一碰上喻旻,就觉腰间一轻,原本应该力竭倒地的某人身手矫健地闪到一边。他两眼一懵,麻木地将话补完:“……走了。” 刺鼻味在开盖的瞬间就窜进他鼻中,杨云双手紧紧握拳,险些气炸。 喻旻利索地将酒灌进吐出,将空酒袋往城门下火盆里隔空一掷,火舌轰地一声瞬间蹿出三尺来高。 顺便细心地将脚下一滩湿沙土盖住。他暂时说不出话,一脸堆笑地走过去拍两下杨云的肩,示意对不住了兄弟,形势所迫。 杨云别过头去,拒绝看他。 林悦急吼吼地跑过来,揪住喻旻从上往下来回打量,“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伤了?” 喻旻一把拂开在身上乱摸的手,“没伤没伤,哪都没伤。” 他越是这样说林悦越不信,方才下马的时候明明站都站不稳,直接爆粗道:“放屁!” “哄你做什么,不信你问杨云。” 还在生气的杨云张了张嘴,很想告状,瞥见喻旻的神色又忍了,闷声回道:“没伤。” 林悦还是不放心,“你走两步我看看。” 喻旻听话地朝城门走了两步,回头一脸“你看,我说了没事”的无奈神情瞧着林悦。 林悦没看出什么异样,悬了一夜的心这才落回肚子。一手揽上喻旻的肩膀往城里走,路经城门时林悦吸了吸鼻子,“我怎么闻到一股酒味儿,你喝酒啦?” “没有啊。”喻旻脸不红心不跳,装模作样地也吸吸鼻子,“我怎么没闻到。” 林悦:“你回去睡会。” 继续脸不红心不跳:“我昨晚在外面睡过了,不信你问杨云。” 杨云:“……” 别问我,问就告状。 有了喻旻带回的北胡营地布防图,事情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接下来就要上手了。 两尺来宽的图纸在桌上摊开,几人围成一圈。喻旻大致说了情况:“粮仓在树林里,周围哨岗有十八处,瞭望木塔三座,丁字形分布。营地在左前方,很好支援。” 众人一听好支援几字,脸上表情又沉重了几分。 夏岐令问道:“调虎离山?”要把粮食安全运出来,只能先引开营地驻兵。 喻旻摇头,“莱乌没那么蠢。”之前烧他们粮草用的就是这招,这老狐狸不会轻易上当。 他略一沉吟,直接了当敲定战术,“需要打配合,弓弩营解决探马哨岗。”他朝几个弓弩营卫队长吩咐:“要零失误。” 常锋一早就点了营中精锐,闻言肃然点头,“是。” “夏将军。我需要五百手脚快水性好的乌桓兵。” 夏岐令:“没问题。” “骁骑营。”又朝林悦道:“在淇河左岸树林陈兵,暂且不动,若是北胡营地有异动,不惜代价拦住。” 话到此处才有人发觉不对,他竟然想要不惊动北胡军营把别人大军口粮搬走!所有人像是被使了定身术,愣愣地看着主帅。 反应过来后夏岐令直接否决:“不行!太冒险了。” 喻旻道:“只要弓弩营不失误……” “你也说了要零失误!谁能做到,谁能保证?!” 夏岐令火冲脑门。 “赤羽军能做到,我保证。” 喻旻语气笃定,不容拒绝。 闻言,夏岐令憋着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一脚踹飞面前的凳子,哑着嗓子跟赤羽军一干人对吼:“你们是我叫来的,帮我救下上参已经感激不尽。要是有人折在这……我…”平日待人温和周全的汉子出口两句话就抖得不成样子:“让我怎么办,啊,你们让我怎么办!” 连日来他的担惊受怕不比喻旻少。这里是他的疆土,就算以身殉城也是成全这声将军。 但喻旻林悦不一样,赤羽军不一样,他们谁都没有义务要死守着上参,没有义务要帮忙打跑北胡。 粮草被烧,他们完全可以撤军返回大衍驻镇。可谁也没有提,喻旻这样的人可能连想都没这样想过。 他害怕,愧疚,担忧,他不怕死,但他怕辜负。无数次想说“算了吧,趁现在还没大雪封路,你们回去吧。” 林悦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最怕人在他面前哭,默不作声上前去拉他回来。 夏岐令情绪激动,他拉了两下都被躲过去,跺脚气道:“你干什么呀!大家好商量不成吗?” 夏岐令吼:“商量个屁!商量怎么让你们去送死吗!” 林悦:“……”好气哦。 “夏将军,增援乌桓,扼制北胡是我朝陛下的御旨,我们依圣谕行事。”喻旻道:“不瞒你说,我们此番主要目的是同柔然作战,北胡是其爪牙,必先除之。” 喻旻的话干巴巴不带任何情绪,甚至有些生硬。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夏岐令:你想多了,我们不是在帮你守上参,只是我们家陛下让打北胡而已。 夏岐令像是挨了一闷棍,脑子都转不动了。 这算什么?自作多情过了头? 喻旻温声问:“我们可以继续了么?” 老子信了你的邪!夏岐令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故意将话说得这么不近人情,还不是为了让老子配合你。 不过还别说,话虽不好听,他心里确实好受不少。 他慢慢回到桌前,喻旻这才重新开始,还算良心未泯地不忘安抚一下他的情绪:“想必弓弩营的日常训练夏将军也见过,哨岗兵不是满地乱跑的骑兵,不出错其实不难。” 夏岐令面无表情地点头,算是同意这个说法。 他们平日训练确实很牲口,都是射移动靶,跟满地乱跑的骑兵也差不多。 喻旻接着道:“粮仓距离淇河大约三百尺,将粮草搬到事先预备好的木筏上,任其顺流而下。在下游截住就行。” 听起来是个万全之策,可若要成功,每个环节都不容出错。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探马、瞭望塔的传信兵和哨岗,切断粮仓和营地的联络。搬粮的速度也要够快,探马时久不归必生疑。下游安排截粮的人手脚要够快,不然湍流随时都可能把大批粮食冲向更远的下游。 “寻常弓箭声音太大不能用,用轻弩,箭削到最短。”喻旻朝常锋道:“射喉咙。” 常锋会意:“是!要一箭毙命,悄无声息。” 这种情况下哪怕发出一丁点痛哼都可能引起注意,导致任务失败。 “好,各自备战,天黑出发。”喻旻习惯性去够茶杯,敲盖一看里面换上了清茶,半点提神作用也没的那种。 他啪地一声叩回盖子,心里想着待会怎么再去弄点噬骨酒。 ※※※※※※※※※※※※※※※※※※※※ 对不起作者太龟毛,小卫同学还没回来。再憋一章(信我!) 今天回乡下外婆家,手机码字好艰难。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不能更新的话我微博讲吼!另外打个广告,关注一下我的微博呀@一酒痕一。再再再再求个海星,爱你们啾咪! 第34章 夜来 杨云在帅帐前踌躇了一阵,很是做了一番挣扎,终于还是紧赶几步追上林悦,“将军,我…属下有事要禀。” 林悦将神臂弓卸下,接过士兵递来的轻弩,侧头疑道:“何事?” “将军恕罪,属下对您撒谎了,愿受军法处置。”杨云一狠心,将自家大帅卖得连裤衩都不剩:“大帅…大帅不能再出战了。” 林悦检查箭弩机括的手猛地一顿,声音瞬时高了八度:“他果真受伤了?” “没,可是…”可是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跟重伤差不离了。 林悦板起脸来有些吓人,加上心里又急,一时压不住火:“怎么回事,说!” “昨夜大帅根本没有歇,他精神好是因为一直用噬骨酒,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将军,我拦不住——” 林悦脑子在听到噬骨酒之后就嗡得一声炸了,半晌才张了张嘴,“我就说…我就说怎么有酒味。”他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缺心眼,怎么不逮着他多问几句。 杨云抿着嘴,低声道:“您想想办法吧…” 林悦猛地暴跳如雷,跳脚吼道:“现在知道要想办法了!?早干什么去了我问你,还替他撒谎!”手指戳上杨云的脑门,咬牙道:“等我回来收拾你!” 喻旻打定主意准备去弄些酒,刚撩开帅帐就同曲昀打了个照面。 曲昀手里端了碗冒着热气的肉汤,“要上哪去?先别忙,来尝尝我做的汤。” 许是噬骨酒的副作用,喻旻此时鼻子不太好使,闻不出肉香味儿来。但曲大厨的面子要给,他往回折了几步,随口道:“又不是饭点喝什么汤啊,”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还是闻不见味儿,“这什么汤?” 曲昀抱臂啧了一声,“不是你说要提神醒脑的汤么。喏,小的这就给你炖来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林悦还真给曲昀讲了。这汤送来的正是时候,管他效果如何聊胜于无吧。当即想也不想就仰头灌了个干净,果然比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喝太多。 林悦和杨云在帅帐外等着,曲昀拿着空碗径直走过去。将碗扣过来晃了晃:“喝光了。” 林悦松了口气:“多谢。” 曲昀摇头,嘴上又开始没把门的了:“你们这位大帅可真英勇啊,骨头都能化掉的酒随便当水喝,啧,佩服。” 林悦痛苦地捂脸,心累道:“别说了曲兄,我现在恨不得冲进去揍他一顿。”片刻后又想起来问:“他用那么多身体会有碍吗?” “这倒不会,再怎么烈也是酒,顶多虚弱一阵。”说完又中肯地评价道:“他还算有分寸。” 喻旻被一碗肉汤撂倒留在城中,便由夏岐令带队出城。所有环节和配合事先都做了万全安排。 骁骑营由周一辛带着盘踞在密林中,随时准备接应掩护。 林悦揣上轻弩跟着弓弩营十来个精锐满林子里找北胡军探马,粮仓这边有夏岐令坐镇。 探马一般三五人一组,分部布在营帐四周随时勘察敌情,一旦发现异动能快速准确地将信号传回营地。 机括轻响声相继在林中响起,随后就可听重物砸地的声音。为保万无一失,尸体还需要藏起来。 常锋将北胡探马拖到身后挖好的大坑中,点了点数,这才斩下一片草木遮住洞口。 轻声道:“全在这儿了。” 林悦俯身以耳贴地,听了半晌没什么动静,正待下令与夏岐令会和,忽听一阵草木拂身的声音。 他生在西疆密林,对这声音极其敏感,立刻闪到最近的潜伏地,低声道:“树上!” 身旁几人训练有素地立刻一人领了一个方向侦查。 “东北方两个,射程内。” “西南方一个,射程内。” “正南方一个,…射程外。” 常锋对其中一人道:“我这个交给你,正南方我来。”说完一闪身,滑下左侧斜坡,慢慢朝 前行进。 机括轻叩声几乎同时响起,常锋脚下不慎踏上一块松动碎石,泥石流似的带动周围沙石稀里哗啦往下垮,树上那人循声侧头。 “我去——”常锋好容易稳住身形,来不及重新瞄准,尺长的短箭从舌口冲出。 那人未中要害,从树上跌下来的瞬间一只手伸入腰间掏出一根圆筒状的物件。 常锋骇得不轻,这要是让他把信号放出去那还整个球,急忙抬手就要放第二箭。 箭还没卡进发射槽,那边就传来一声闷哼,再然后就没动静了。 只见那北胡探马仰面倒在树下,喉头钉着一把雪亮雪亮的匕首,温热的血从中喷溅出来,眨眼间就把刀身血染了个透红。 拿着圆筒的那只手掌被一支箭贯穿,留下指甲盖大小的黑洞。 林悦嗤拉一声拔出匕首,更大一股血喷出来,刀身细刻的小菱形凸面上还有疑似肉丝一类的絮状物。 他嫌弃地在那北胡士兵身上揩了又揩,转头朝常锋低斥:“你干什么吃的!”说完就将手里匕首砸到他怀里,“给我洗干净!” 常锋低头细瞄了一眼,差点没恶心吐了。 日头西斜,林中一片静谧,不大一会就传来车轱辘的轻响。 粮仓这边已经开始往外一车一车地运粮食。整个粮仓已经没有一个北胡人,瞭望塔上换成北胡军服的乌桓士兵定时给营地发出“无异样”的信号。 一个时辰后,探马换班。 骁骑营在外围叫阵佯攻,满载粮食的木筏已经渐次顺流而下。 林悦站在一只木筏上搭弓射箭,一支泛着日白色的火苗箭矢穿过树林,直直扎进北胡营地,火光在林中乍然亮起。 ******* 上参城。 夜色中,一行人飞马而至。 城上的乌桓兵立刻沉声喊话:“此门不通,速速离去!” 其中一人高声回道:“我是大衍禹王殿下近卫!殿下奉皇命到上参犒劳大军,请告知我大衍元帅!”说完将令牌文书取出奉上。 这乌桓兵转头向同伴道:“是你们大衍的殿下来了。” 京北营没人不认识禹王殿下的,这士兵探头往下一望,被护在中间的那人穿着一顶月白色披风,带着兜帽,正抬头望过来。 看清之后这士兵当即一喜,“还真是嘿,真是我们殿下!”说完便滚山石似的往城楼下跑。 乌桓士兵:“……”正站岗呢喂! 城门口的守卫正在核验,大衍士兵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声音跟炸开的炮仗似的:“殿下!”一边拨拉拦路的乌桓士兵,“别验了别验了,这就是我们殿下。” 卫思宁认出了来人,取下兜帽,笑出一对儿梨涡,“王炀。”这士兵正是吏部侍郎王大人的双生子之一。 王炀仰着脸笑出一排白牙,“殿下!”七歪八扭地行了个礼,跑去给卫思宁牵马。一边把人往城里引一边说话:“林将军他们还没回来,大帅在,但这会儿应该不见人……” “怎么?”卫思宁顿步。 王炀挠了挠头,“我也不晓得,林将军吩咐的,说任何人都不许去扰大帅,曲大夫正守着帅帐呢。” 卫思宁脑子里疑云更甚,先问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题:“你们大帅受伤了?” 王炀摆手:“没有没有,大帅好着呢。” “曲大夫…?” 谁是曲大夫,守着阿旻做什么? 王炀道:“曲昀曲大夫呐!长得可好看了,军医队里顶顶好看的。医术可好了,顶顶的好。” “……”卫思宁道:“…带我去找他吧。” 卫思宁解下披风,抖掉一身夜霜。 撩开帅帐就见一人捧着个药盅,在油灯下磨药粉,果然是曲昀。 他踏进帅帐,打了声呼哨,凑趣道:“曲大夫,在忙呢。” 曲昀眯着眼惊愕了一瞬,手下动作未停,唇边绽开一个笑,“不忙不忙,迎贵客要紧。” 卫思宁坐到灯下,环顾了一周,问道:“阿旻呢?” 曲昀将药粉倒进罐子里,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在里间睡觉。”卫思宁起身就要进去,被曲昀一把抓住胳膊:“看一眼就成,别叫醒他。”嘴角不怀好意地勾起,“余下的出来再同你细说。” 卫思宁暂且按下心头疑虑,进去了。 往里是个比前厅更大一些的卧间,燃着豆大的油灯,阴暗地不行。喻旻睡觉不喜亮光,再离床近些灯光就照不到了。 卫思宁抹黑坐到床边,手在额上探了探,不烫,呼吸也很平稳,是个熟睡的模样。 他又摸索到耳侧,捻起一团软肉在指间揉了揉,床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无。 摸耳垂都不醒,睡这么死? “怎么回事?”卫思宁出来之后脸色已经不太好,他方才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都没看出哪里有有伤痛,可又实在不像正常熟睡的样子。 曲昀不慌不忙地递上一杯茶,开始告状。 卫思宁的面色罩在晦暗的灯光里,看不清明。 曲昀讲完顿了一会,才继续道:……我在肉汤中加了安神助眠的药,他这一觉可能要睡到明天。” 半晌,卫思宁才道:“多谢。” 曲昀觉察他情绪不对,暗自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方才有心让卫思宁往后规束着喻旻,故意将情形说得严重些。 此时又揣度道,别里头躺着的还没好,再把眼前这人吓出好歹来,于是又将话往里兜了兜,“好在噬骨酒只是暂时透支体力,多歇歇我再开点药调理几日就好了。” 卫思宁依旧没有搭话,过了好一会才将脸埋到掌心,瓮声瓮气地同曲昀道谢:“我知道了,多谢你们照顾。” 这两人看似温文尔雅端庄良善,其实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喻旻那性子有时候更是执拗地可怕。曲昀迟疑了一会,还是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身上担子重,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卫思宁侧头望向里间,“他要做什么我拦不住,拦着他必定不欢喜。他不开心就已经要我命了,其他的…我想得开。” 曲昀点头,走的时候又嘱咐了一遍,“别吵架,好好说。” ※※※※※※※※※※※※※※※※※※※※ 小卫来了!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有小可爱问副cp,严格来讲这篇文没有副cp的,曲昀有个未婚妻,但是不在了。 林悦会有个单箭头,但是两人最终只是朋友(单箭头暂时没出场)。 这里 做个 预警吼,喻旻和卫思宁两个人本质上都是强势的人,处事方法和行为理念都有差别,所以两人待在一起会有非常非常多的矛盾。(没错,这两人适合异地恋。) 也就是说后面他俩回经常吵架。但总体是甜的(信我!) 而林悦这大傻天塌下来他都能当棉花糖吃掉,不存在虐不虐。 谢谢阅读!日常求个海星 第35章 守心 第二日暮色四合,队伍满载粮食而归。 晚上夏岐令为卫思宁办了简单的接风宴,特殊时期主宴上的将军们浅酌即止,退得比较早。 将士们刚抢回北胡的军粮,都知道这个冬天能踏踏实实地过了。围在丈高的篝火旁吃肉唱歌,直到后半夜才嬉闹着散去。 **** 喻旻在士兵们热闹的摔跤号子中悠悠转醒,脑子迅速转了几个来回,彻底清醒了。 居然第二次着了曲昀的道。 外头那般热闹的情状,想来事情已经完结。正准备再睡,脚边突然有细细碎碎翻书页的响声,他微抬起头朝床尾一看。 喻旻:“……” 应当不至于吧,林悦还把他叫来了? 喻旻将被子底下的腿稍稍往外伸了伸,果然碰到另一条温热的腿。 卫思宁一手拿着书,空着的手摸索着伸过去将云被边缘压了压,似乎没注意喻旻已经醒了。 喻旻翻了翻身,半个身子压在他腿上,眼睛圆鼓鼓地亮着,轻声叫了声:“殿下。” 卫思宁终于从书页里抬头,看着他很是克制地没有动。 喻旻褪下重甲穿着中衣,头发低束在脑后,耳鬓旁跑出几缕发丝,雪白的大半张脸拢在云被里,竟透出些乖巧。 卫思宁心下默默叹了口气,朝他张开双手,柔声道:“过来,给我抱。” 喻旻拥着云被,慢慢爬到床头,将头枕在他腿上,仰目看着他。 看着看着就伸手去捏他下巴,“都扎手了。” 卫思宁问:“饿吗?” 喻旻心不在焉地胡乱点头,“饿了。”手指不停地在下巴上摸,往下划至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喉结。 “我去给你拿吃的。” 喻旻躺在腿上不动,“叫郎岚拿来就行了,你不要走。” 卫思宁将他乱动的手握住,忍着涌上来的一波波燥热,强作平静道:“先起来…” 喻旻摇头,“不起,我没劲儿。” 卫思宁将上身往后靠到床沿上,喻旻还想摸他,可能是真的乏力,够了两下没够着也就算了。 郎岚很快送来一碗粥和两个烙饼,目不斜视地放下餐盘就走了。 喻旻双手环上他的腰,依旧枕在腿上,卫思宁掰一块饼喂他,“好吃吗?” 喻旻苦着脸嚼了几口,“没味道。” 待他咽下,卫思宁又塞给他一块,淡淡道:“噬骨酒伤味觉。” 喻旻:“……” 一个喂一个吃,很快两个巴掌大的饼就完了。喻旻眨巴着眼瞅着他,等着卫思宁给他喂粥。 卫思宁拿过手帕净过手,双手将人从腿上抱进怀里,捧着他的脸道:“方才这么乖是怕我吵你么?” 喻旻拧着眉愣了,他起先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但后来只是想抱着他亲近他。 或许他这个样子在卫思宁面前显得太有心计,好看的眉拧成一团,半晌才自暴自弃道:“那你要骂我么?” 卫思宁将他的眉头扶平,“你说呢。” “…我错了。” “嗯,这次不骂你。” 喻旻将头撞回他怀里,很矜持地憋笑,指了指床边的粥,语调忍不住往上扬了又扬“喂我吧。” 他领会到卫思宁的体谅和纵容,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卫思宁将压得发麻的一条腿曲起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上拍了一把,冷漠道:“坐好自己吃。” 他还想再争取一回,抬头看到卫思宁发红的耳朵和刻意闪躲的眼神,想到自己方才的姿势,一瞬间就哑住了。 喻旻赶忙爬起来端端坐好,拿粥碗的手都要抖飞了。 恨不得整张脸埋到粥碗里凉一凉才好。 卫思宁失笑,“慢点吃。” 喻旻吃撑了,卫思宁刚刚用尽力气克制,此时也清醒地不得了。于是后半夜两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你什么时候回雍州?”喻旻问。 卫思宁侧身撑起脑袋,看着他肃然道:“我是陛下亲派监军,今后赤羽军在哪我就在哪。” 喻旻见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噗嗤一声乐了,“骗人。” 卫思宁推他,“欸——我给你做监军不好么?” “不好。”喻旻扯过被子蒙住头,困意渐渐上来了。 卫思宁却不依不饶,云被底下的手探过去挠他腰间。 喻旻一身的痒痒肉,咯咯笑着滚进他怀里,嘟囔道:“我困了……” 卫思宁愣怔半晌,看着埋在怀里的脑袋顶,想伸手揉一揉,微热的喘息透过薄薄的中衣扑到他胸口的皮肤上,先前那股挠人的潮热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卫思宁:“……要命了。” 片刻后,卫思宁把喻旻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下床穿上外袍。轻手轻脚地捏好被角,喻旻睡得人事不省,卫思宁去捏他耳垂,不解气似的搓揉了一番。 最后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才走。 “唔——”喻旻蒙头迷迷糊糊应了声。 第二日一早,喻旻神清气爽地醒来。他睡觉不规矩,大半个被子掉在床下,一条腿晾在外面早就冷冰冰的了。 醒来没看到卫思宁,但他那顶月白云狐大氅还挂在衣架上。 他坐在云被团里发了会呆,昨晚卫思宁说陛下派他来做监军,他当然是不信的。 当初陛下给他帅印,就是让他没顾虑放手去战的意思,没道理这个时候给弄个监军来桎梏他。 *** 此刻卫思宁正躲在曲昀处喝酒。北疆的白日如果没有太阳是很冷的,曲昀给他烫了壶温酒,他将酒袋搂在怀里心不在焉地,想起来就仰头灌一口,大多数时候都盯着某处愣神。 大衍士兵头回在极寒北地过冬,有不少冻伤手脚的。曲昀忙着抓药制药,自己都忙不过来转儿,还要负责陪聊外加心灵抚慰,忍了又忍很想把这尊神踢到帐子外头去。 卫思宁眼睑被酒激地绯红,看着曲昀忙前忙后,手都不抬一下的,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偏偏嘴上忙得慌,“今晚要是还跟他睡一处,我憋不住怎么办?” “这么憋着不会出问题吧?” “你这有没有什么药——” “没有!没有这种药。”曲昀真的想踢人了,“两情相悦的两人人躺在 一张床上肌肤相亲自然而然想要男欢男爱,这种事情就跟天要下雨一样寻常,你憋什么憋。” 卫思宁:“……” 默了半晌,曲昀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又迟疑着开口:“你该不会是不知道……”曲昀脸上的表情瞬间充满了同情和一言难尽,掩着嘴低声道:“我那倒是收藏了一些图册,你拿去看看?龙阳的没有,反正都大同小异差不多,你——” 他说得正经无比,偏偏听得人满脑子不可言说的画面,只要那么稍稍将喻旻的脸一想…… 卫思宁屁股着火似的跳起来,捂住脸在屋里打转,边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边嚎道:“啊啊啊啊!你在说什么啊——” 曲昀偏头一看,光风霁月的禹王殿下从头发丝到脖子根都是红的,这反应不太对劲。 他鼓起勇气,欲言又止,最后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害羞啊?” 禹王殿下火烧一样的脚步顿住了。下一刻,气势汹汹撩帐落荒而逃。 留下曲昀在帐中险些笑断气,还不忘撵出去补刀,“可真是怂出风格来了你!哈哈哈哈——” 这边喻旻破天荒赖了会床,左等右等不见卫思宁回来,便磨磨蹭蹭爬起来。刚一出卧间就看到坐在厅里正用早膳的两人,林悦和郎岚。 林悦瞧见他出来,咬着筷子把人上上下下查探了一番,看着精神头还不错。 待喻旻走近,他保持着咬筷子的动作狠狠地一声:“哼!” 喻旻:“……” 他就知道,安顿妥帖一个还有一个。 郎岚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决定去旁边暂时做尊雕塑。 喻旻心虚,老老实实凑过去检讨,“对不起。” 林悦本就是个色厉内荏吃软不吃硬的没用玩意儿,一听这声道歉就忍不住开始心疼,再多疼一会就开始愧疚。 我的阿旻,遭了那么多罪,都是为了大家不饿肚子,我怎么还要生他气。 再开口的时候已经缴械投降开始嘘寒问暖了,“你睡好了么?曲昀说你要虚弱一阵子,嗅觉味觉什么的都要受影响,你来尝尝这个看吃不吃得出味道——” 卫思宁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喻旻张嘴衔住林悦夹给他的糕点,红软的舌头尖一触即走。 刚被冷风吹得清醒平静的脑子又轰地炸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画册”的种种画面又八爪鬼似的缠上来,每一张都是喻旻的脸。 卫思宁:“……” 林悦抬手招呼他,“殿下用过了么?没吃就一起吃点。” 卫思宁几步跨上去先灌了口凉茶,没料到灌得太猛一口闷到气管里,顿时咳个天昏地暗。 喻旻懵懵懂懂递上去一块糕点,“吃下去压一压。” 他此刻满脑子见不得人的想法,觉得自己八成要疯。 吃下去—— 压一压—— 他绷着腮帮子狠狠咬一口,又呛到了。 喻旻、林悦:“……” ※※※※※※※※※※※※※※※※※※※※ 我琢磨着应该是糖(叉腰) 第36章 南归 卫思宁监军一职没讨到,他那皇帝哥哥禁不住缠给了一个参军职位。 他自下蔺回去后,雷霆手段将雍州又清理了一回,顺带还意外翻出了裴丰同党项来往的证据,里面牵扯颇多。依着这些证据裴丰终于被革职查办。 监军与参军虽说只差一字,职权却天差地别。 一般来讲监军能左右战将的军令下达,是个颇惹人嫌的差事。 而参军只有参与军事的职权,说得好听点能称声军师,但若战将不认,还不如帐中小小掌案职权大。 然卫思宁身份摆在这,同原京北营又渊源深得很,没人敢拿他不当回事。 几天之后,北胡大军往南撤回。上参围军一撤,其余几城断断续续的攻击也渐渐无以为继,都陆续撤出乌桓南境。 北胡军缺粮,所以撤得很急很匆忙。甚至线路都没有深思熟虑地规划过,喻旻抓住时机,率军半道拦截,北胡主帅莱乌重伤遁逃。 林悦很是难受,愤愤不休抱怨了一路,“这孙子命可真大。” 喻旻道:“总还有机会碰上。” 莱乌伤了一条腿,看出血量那条腿应该是保不住了,骑惯了战马的人今后都要换轮椅坐着,活着可不比死了好受多少。 赤羽军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回武川过冬,围堵莱乌一战之后稍作休整之后便整军南归。 夏岐令在城外相送,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一路顺风。” 林悦翻身上马,依旧是来时那身轻甲白袍,笑容亮的晃眼。夏岐令替他引着马往前行进了几步,这是乌桓人重谢之礼,“多谢林将军昔日救命之恩。” “哎呀不要谢来谢去谢了又谢,是你值得我们才尽心助你,是吧阿旻。” 喻旻挽起嘴角点头,“嗯。” 夏岐令道:“来日再叙。” 喻旻:“再会。” 大军取道北夏一路向南,回程路上喻旻不再刻意绕过北胡设防的城镇,哪里省脚程就往哪里走。沿路遇上不少守城的北胡军,大军长驱直入,五日连过三城。 这日喻旻吩咐周一辛带大军先行,喻旻林悦几人在一处颇为繁华热闹的城里歇脚,探听一些情报。 这是北夏南部最大的一座城,紧邻大衍军镇武川。城里商贸往来与战前无异,最热闹的酒肆食店依然人满为患。 一点也瞧不出是亡了国的模样。 林悦正跟卖糖糕的人杀价,“这么小一块你要我一两银子,这在我们大…我们家那种大地方都能买两头牛了,便宜点便宜点,我要买很多的。” 卖糖糕的小贩操着一口灌了怪味儿的大衍官话,边比划边说林悦都没瞧明白他说的是甚。他取出一两银子,比划道:“这个——给你,”又指着小贩框里的糖糕,“全部,给我。” 许是看他一副富贵公子样,长得又入人眼,小贩没坚持多久就将一包糖糕全部卖给他了。 林悦塞进一大口,边嚼边口齿不清抱怨,“现在东原这些人说话怎么这个调调,听得我难受死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卫思宁引着他们往一处酒楼走,“从前大衍同东原七十二部皆有贸易往来,贸易大盛之时七十二部皆通行大衍官话。自从柔然敕勒崛起,屡犯边境,贸易断绝之后很多部族就不大会讲大衍官话了。” 林悦听着周围南腔北调不知所云的话音,瞬间很想念乌桓人民,甚至莱乌的声音也都是好听的。 “这里如今真是在北胡治下么。”曲昀倚在二楼窗口一边斟酒一边打量外头,很是疑惑。北胡人蛮横无礼,万不可能有这样的繁华之像。 之前他们攻克的北胡军据守的城池,都是一副灾荒情状,能抢的都抢了,抢不走的也毁地破破烂烂。 卫思宁道:“这里临近大衍党项,是个交通要塞,自古贸易繁盛,北胡人也想要挣钱的嘛。” 话音刚落,果然就见街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群穿着粗麻黑布的蛮人,在各个商铺挨个挨个要钱。 不大一会,更大一群人从街头走过来,确是真刀实枪的北胡军。 林悦咦了一声,“怪了,这里明明没有大军驻守,这些人哪冒出来的。” 喻旻凝目望向街道,道:“看看再说。” 待队伍走近,才看清这是个押送囚犯的队伍,三辆囚车紧紧缀在尾后。最前面的车里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浑身脏污面容不辨,仍看得出之前是个富贵人。 喻旻发现囚车经过时两旁的商贩都不约而同站得端直,目光紧紧追着最前那辆囚车,但没人敢出声说话。 正巧店伙计来送吃食,卫思宁便装作随意问了一句,“这押送的是什么人呐,这么大排场。” 那伙计先是一愣,嗫嚅着不大想说的样子。 林悦忙把手里糖糕递上去一块,拧眉焦虑道:“我们从乌桓一路过来做买卖,其他城都被祸害都不像样子,就觉得这里好,怎么突然又来了北胡军呀。” 那伙计又将几人暗自打量,信了他们是乌桓来的生意人,这才开口道:“做生意倒不是不行…就是税高,太高了。”林悦又塞一块糖糕,暗道一包糖糕就能卖一两银子,恐怕多半都要交税的。 兴许是乌桓北夏同受战争之苦,这伙计瞧见几个乌桓人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心情,又道,“我们这里北胡军没有来,城里做买卖的不止咱们北夏人,北胡也有商馆在这。他们…”那伙计指了指楼下经过的囚车,神色显出丝哀切,一晃而过,“他们只是路过,车里的是我们大王子,说是要押回北胡王都。” 伙计很快让食客唤走,林悦震惊地险些哽住,“那是他们的储君啊!他们就这么让北胡人带走他们的储君。” 卫思宁叹了声,低声道:“又能如何,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都想要有口饭吃,想要活着。” 熙熙囔囔天下素民,能顾好家就不错了,谁还能顾得上国的皇帝谁家坐。 喻旻突然道:“方才那伙计说要押去北胡王都。我想——” “你什么都不要想。”卫思宁打断他,“不可节外生枝。” 喻旻搁下茶杯,正襟危坐满面肃然道:“倘若我们能助北夏复国,到时对付柔然就多分胜算。再往西走两天就可到北胡王都,机会只有一次,时间也不多。” “国是你救个储君就能复的么,别说他现在是个阶下囚,就算手里还有精兵想要复国也不是易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喻旻不以为然。 卫思宁:“我不同意。” 眼看风头不对,林悦赶紧插嘴和稀泥,“阿旻的想法也不全无道理,殿下考虑周全也是应当的。” “他哪里有道理。” “他如何考虑周全。” 林悦:“……” 结果两头不是人。 林悦摸摸鼻子默默退到到一边,曲昀伸手在他头顶安抚地揉了两把,神情清冷地看向莫名其妙干起来的两人。 喻旻道:“把北夏储君救出来还有复国的希望,要是不救什么都没有。” 卫思宁很纳闷,“假若我们今天没碰上,还不是一样要对战柔然。” 喻旻没耐心了,语调拔高了一点,“有助益的事情为何不做,战场上任何一点希望都可能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你想过没有,救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北夏储君的命是命,我们将士的命就是蝼蚁吗大帅。” 这话说得重了,喻旻梗过脖子冷漠道:“殿下既然唤我一声大帅,就该知道不能违逆我的意思。” 喻旻不再理会他,转头问自己的先锋官,“你怎样想。” 林悦默了一阵,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北夏虽兵力不济,但好歹地大物博,在北胡手里确实对后续战事不利。再者北夏民心未死,是复国最易成功的时候,一旦北夏站在大衍这边,局势将会明朗很多。假若运气不佳那北夏王储碰巧是个脓包,能把东原这汪污水搅一搅那也是好的。 多番计较过,林悦觉得这北夏储君救一救的确是有助益。行军打仗之人多讲究功利利己,与卫思宁的想法大相径庭。 两人都是行动比想法快,一旦决定解救立马就商量起办法。卫思宁和曲昀两个门外汉被晾在一边。 劫囚单凭他们四个显然不够,需要追上周一辛带人回来。 这样的场合曲昀是个真金白银的废物,花拳绣腿仅剩观赏这一项功能。林悦喻旻要跟进 囚车,能跑一趟的只有卫思宁。 但喻旻此刻一丁点也不想开口跟他说话,并且觉得此时此刻他还没曲废物招人喜欢。 林悦迟疑着开口,“殿下……” 卫思宁面无表情。 喻旻一样面无表情,“劳烦殿下走一趟。”他默默捏住茶杯,若卫思宁胆敢拒绝他就立马摔杯子给他看。 林悦拉住卫思宁衣袖扯了扯,侧身过去同他耳语:“见好就收给台阶就下啊殿下!” 半晌,卫思宁终于肩膀一垮,朝喻旻伸手,“调兵令。” ※※※※※※※※※※※※※※※※※※※※ 先别打!下章就甜!(信我!)可以用海星侮辱我!! 夏岐令的戏份还挺多的,现在是暂时下线。这章解锁了一个新人物嘻嘻,下章正式出来溜达。 第37章 劫囚 片刻后几人在酒楼散去,卫思宁向南追周一辛,喻旻几人尾随囚车缓慢向西行。 押送囚车的是北胡正规军,里边有非常专业的探马。三人没敢靠太近,只远远地缀在后头。 午后,他们跟随囚车到了一片浅溪,押囚队伍停下来了。北胡军纷纷就地补足行军水袋。 初冬的太阳没什么温度,但晃眼得很,水面也被照得波光闪闪。 文是殷蜷在冷硬的囚车里,眼睛被日头晃得只剩一条缝,鼻尖萦绕的是难以入鼻的腌臜味。 他将干枯苍白的手伸出来,认真地用衣摆擦净。奈何没看清衣服上挂着发黑的黏呼呼的涎水,倒把手蹭得更脏了。 文是殷瞬间用力地皱起眉。 正巧有北胡士兵过来大力踢囚车门,精铁锁链叮铃哐啷一阵响。 他刚抬起脸,一只行军水袋就兜头砸向面门。 文是殷面无表情地拾起,却没喝,一袋水全用来洗手了。 也不知那双手有什么金贵,他这会将眼睛睁大了许多,仔仔细细在黑乎乎的衣服上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虔诚又专注地将手上水渍一寸寸擦干,这才将水袋递出去,“多谢。” 那北胡莽汉见了鬼似的,狠狠唾了一口,“…有病!” 距离太远听不见声儿,林悦仅从肢体动作便做出精确论断,“这大王子是个大事儿逼洁癖。” 曲昀大半个身子埋在草中,扑面而来的土腥味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草尖上还有被太阳晒化的白霜,凝成水珠排成排挂着,稍微一动就能浸到衣服里。 他的洁癖症也要犯了。 喻旻远远望着囚车里那黑乎乎的一坨,稍微发挥了一下想象力,顿时面露嫌弃。 北胡军自然不会再给文是殷送回水,他们的任务是将人活着送到王都,渴不死就行,反正半死不活也是活。 文是殷还是那副虚弱萎靡的模样,眸光淡淡地,仿佛对未来的归处没什么所谓。 溪面浮过来 几只水鸭,许是被河边的人惊到了,长翅扑打着水花向对岸奔逃。 北胡军有人朝它们丢石子,哈哈哈大笑。 文是殷平静无波的脸上快速爬过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印着他披头散发模样和苍白骨立的脸,阴森至极。 几乎同时,数十个黑衣人从水底炸出来,明晃晃亮出刀剑。 正戏耍水鸭的北胡军瞬时就被拉进水里好几个。与此同时,更多的黑衣人从林间杀出来。两方人马战成一团。 林悦被这突来变故逼得爆了句粗,大张着嘴道:“……他还真的有精兵啊。” 看了一阵,喻旻道: “他们接近不了囚车。” 好歹是正规军,短暂乱了一瞬,转眼就有条不紊地列阵,死死拦在囚车周围。 黑衣人虽轻装上阵,身手敏捷快速,武功路数阴诡,几乎刀刀割喉。 虽战力不俗,但显然没有大军对阵的经验,一时谁也没讨到便宜。 正和喻旻意,若北夏储君被黑衣人救走,那就白打算这么多了。 喻旻和林悦未作犹豫,反应过来已经踏进战圈。 他们一身寻常商贩的打扮,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扎眼。 林悦空手夺过一名士兵的弯刀,隔空钉去,尽头首领模样的北胡军为躲这一记,直愣愣往后仰摔在地上。 林悦高声道:“擒住他!这人身上有钥匙!” 就近几名黑衣人果然飞身扑过去。 趁此空档,喻旻仗着身手轻快,很快接近囚车。 却不料变故陡生。 黑衣人跳上另两辆囚车,却不劈锁头,沿着缝隙去刺里面惊叫的人。几个黑衣人刀快,车里人眨眼间喉就被割断了。 林悦被迸溅的热流喷了半张脸,抬手一抹竟是血,登时大叫:“你们哪头的呀!” 一直歪在囚车状若痴呆的北夏王储突然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喻旻听清,他说:“初九。” 一个黑衣人隔着老远朝囚车单膝跪下,单手抱在胸前深深叩下去,“主人。” 喻旻不再犹豫,举刀破囚车。 周围几个黑衣人被惊动,纷纷放弃同北胡军死斗,都朝囚车逼近。 林悦拦得吃力,高声道:“阿旻!行不行了,这帮人好凶——哇!”他错身险险避过一刀,赶紧往囚车方向退几步。 一边观战的曲昀错开人群视线,从背后绕进,隐身在一棵树后。 林悦苦战片刻之后,听头顶响起熟悉的语音,“屏息。” 听见这声,喻旻林悦瞬间依言屏气。 白色粉末自上而下,经风一带瞬时扩散开来。毫无准备的北胡军和黑衣人吸入药粉,顿时手脚麻软,歪歪扭扭倒了一地。 囚车破开,喻旻将同样软作一团的北夏王储拖出来,在黑衣人的满面怒容中挟人而去。 林悦往前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朝满地泥鳅似乱扭的黑衣人吹了声哨,躬身捂住肚子笑得很难受,“让你们胡乱杀人,遭报应了吧哈哈哈——” 曲昀紧跟着他折回来,恼火得扯他走,“够了你!药效可没多久。” 四人背影很快消失在林中。这北胡王储身子太虚,吸了几口粉竟然昏过去了。 跑了一盏茶的功夫,手底下的人渐渐有轻微挣扎,眼看就要恢复了。 林悦在山壁中找到一处藏在草木里的山洞,喻旻一手提溜着人钻进去,仍破麻袋似的将人一丢,立刻转头朝林悦:“水给我。” 林悦随手解下递上去。 “……这是最后一点了!” 这些事儿逼洁癖怎么这么烦人! 喻旻净完手便站在一边,一步也不想往那人旁边挪。 另一个事逼洁癖屏着气靠近地上那坨人,还算有点医者仁心,尽管嫌弃,却还是忍着搭脉。 搭完脉,曲昀朝后退了几步,确认那股掺杂泔水味的腥臭淡了些,才站定开口,“睁眼吧,大王子。” 闻言地上的人发出一声短促轻笑,慢慢坐起身,一双眼睛可算睁清明了。 曲昀瞧着,这双眼生得还怪好看。眼尾微微上扬,里头仿佛盛了天光。 他曲腿坐在地上,气定神闲朝喻旻抱了一个很敷衍的拳。 “赤羽军喻大帅,有礼。” 喻旻遥遥站着不动,生怕说话气儿大了将他那边的气味吸过来,同样很敷衍地颔首回礼,轻声道:“大王子聪明人。” 文是殷懒懒笑,整个人终于透出些贵气,他道:“东原各部将我视作洪水猛兽,也只有喻帅会对在下有些兴趣。况且,”他拿下巴指了指林悦,“他方才叫了您的名讳。” “听闻大衍喻帅大败北胡大军,莱乌还残了条腿,这辈子怕是只能坐轮椅了,佩服喻帅英勇。”他虽嘴里说着佩服,神色却高高在上的,一双眼总是虚虚扫过面前三人,一副睥睨的姿态,语气轻佻道:“却不想竟是这样年轻。” 林悦让他这副语气弄得心里不痛快,“年轻怎么了,谁不是年轻过来的,你是山里精怪修炼成形还是怎么的。” 文是殷噗嗤一声轻笑,笑声中混着忍不住叫人手痒的尾调。 真是太欠了,曲昀摇头叹气。 喻旻问:“黑衣人是何身份?” 文是殷双手往后一撑,靠在石壁上,回道:“我的私卫。” 喻旻理了理袖口,道:“不是寻常私卫,是死士吧。大王子,你若还不说实话,咱们接下来可不好谈。” 文是殷愣了 一瞬,笑说:“不错,是我养的死士。” 林悦道:“为什么杀你同伴。” “他们是我政敌。” “好笑。”林悦盯着他,“国都亡了你还有空对付政敌,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左右你们谁都回不了王都。” 文是殷坚如雕塑的面庞终于有了松动,眼神变戏法似的深沉又哀伤,差点就能以假乱真了。 他兀自哀痛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愿……他们知道太多,若被押送到北胡王都后果不堪设想。”但很快就原形毕露,说出的话越加凉薄得很,“况且,名臣应当殉国。” 林悦嗤之以鼻,“殉国是要心甘情愿地殉,你这样一刀杀了叫陪葬。” 他笑了笑,安慰自己似的,“殊途同归嘛。” 林悦:“……” 去你大爷的殊途同归。 “闲话说过这么些了,不如我们来谈谈合作。”文是殷看向喻旻。 两人各怀鬼胎,此刻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之前对方的试探和引诱只当做不知道。 转眼间就假装大度地放下成见,十分友好地坐下来准备谈一谈,当然,喻旻和曲昀依然隔得老远。 文是殷没有筹码暂处弱势,很是自觉地先开口:“想必喻帅都清楚,北夏现在并不是全在北胡治下,许多城里都没有北胡军驻守,一应官差大部分仍是北夏旧员。所以要回王都并不难。” “既然大势还在,为何不集合军士护你回王都。” 文是殷摇头,无奈又坦然:“北夏积弱多年,无兵可用。” 林悦道:“未必吧,你养的私兵可像疯狗一样呢。” “惭愧,这批死士是我背着父王养的,只为自保用,上战场可不行。” 堂堂一国储君,自保还需偷摸养死士,想来这储君之位坐得很不稳当。 传言北夏奸佞当道国之不国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林悦嗤了一声,哼道:“既如此,你拿什么跟我们谈合作。” 文是殷眼尾斜向喻旻,未作言语。 半晌后突然发出一声喟叹,回林悦道:“来日方长啊将军,大衍不是有句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既然诸位到了北疆,总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这人眼睛长得邪气,千般风情全在一汪星眸里,仿佛在同人谈情说爱似的:“不然喻帅也不会费力将我救出来。” 喻旻道:“我还不信任你。” 文是殷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你跟我回武川,昭告七十二部北夏从此归附大衍。” 他再次点头,“可以。”对他来讲武川是个绝佳的庇护所,依附大衍也没什么不好。 喻旻道:“复国之路非一朝一夕,我不能许诺。” “无妨,我只要莱乌项上人头。” “哦?”喻旻将一个单字拐得跌宕起伏,没料到这人只有这么点要求,“北胡部族呢?” 文是殷道:“北胡部族杀我父王屠我城池,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他依旧轻巧懒散的模样,想要正经却又觉得可笑,一张表情缤彩纷呈复杂得很,“但百姓何辜啊。” 喻旻:“……”能不演吗。 ※※※※※※※※※※※※※※※※※※※※ 有读者小可爱猜林悦的单箭头,阿酒不喜剧透哈,只能告诉你们这个人在最早的台词里出现过。已经猜到的聪明小可爱们嘘嘘嘘!!!!! 这章是三个洁癖的故事!(不……) 第38章 苦衷 赶来的卫思宁和他们在武川边界碰头,夜里就地驻营。 歇下后,文是殷被曲昀强令洗澡换衣服。这才发现他浑身是鞭痕烙迹,头从到脚少有好皮。 曲昀见不得这个,就近找了药房给他调了药送去。 文是殷正艰难地一寸一寸往下撕中衣,闻声抬起满是薄汗的脸,道:“多谢,”指了指桌面,“放着吧。” 曲昀有些无语,面上染上一层薄怒:“身上有伤怎么不早说,你们是有英雄病还是怎么,仗着底子好可劲折腾吧,有你哭的时候。” 文是殷听不懂他 一会“你们”一会“你”的在说什么,也不晓得这位身份特殊的随军大夫在借他的事在埋怨谁。 他没有给人看皮肤的习惯,客气地要赶人:“多谢你,若没什么事——” 很好,自己走掉了。 他未作理会,继续埋头撕衣服。 不过片刻曲昀又回来了,抬手朝他扔了一件外衣,覆住裸露在外的半个身子。 郎岚随后跟着进来,怀里抱着几包裹了纱布的草药。 “浴桶在后面。”他朝郎岚指了方向,再朝文是殷道:“脱不下来就别脱了,和衣进去泡着,我徒弟调的药水有镇痛清创的功效,泡好了再脱不会疼。” 文是殷听着挡板后面传来哗哗水声,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曲昀只当他是疼傻了,摇着头就要走。 “多谢。”曲昀撩帐子的手一顿,今晚他听见这人说了三次多谢,头一回听出了几分真意。 “一码归一码,曲昀心中虽有亲疏,但曲大夫眼里只有病人和普通人。”他侧头回望着文是殷,淡淡道:“若大王子果真感念曲某的好处,今后坦诚些便好。” 他看见坐在床头面容苍白的闻是殷露出一个颓然又苦涩的笑。 喻旻和林悦坐在主帐外的火堆前,火焰上方的铁架上正烤着一支羚羊腿,卫思宁正在研究要先划刀还是先下料。 喻旻懒病犯了,抄着手不想动,一边嫌卫思宁动作磨唧,人曲昀就没这么多事。 这两人早上还相互红脸过,这会双方都默认这事儿过去了,半个字没提。 林悦思索半天总结道:这可能就是他俩吵架多年始终没打起来的主要原因——都擅长自己画台阶自己下。 卫思宁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曲昀给的香料粉,半天不知道怎么下手。 喻旻不耐烦了:“你先划几道,再把料撒上不就行了。” “不是吧,我记得要先撒料……” 林悦撑着下巴,心里很想念曲昀,肚子适时传来两声响,“殿下,别管先干啥了,赶紧的吧,再过会我都想把自己烤了。” 两人这几个月来被曲昀养的胃口刁钻,到点就要吃饭。 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太过闲的慌,居然让曲昀教他做饭,还大言不惭地要包揽阿旻和他的餐食。 卫思宁抬手抹了把汗,雪白袖子蹭得乌黑,着急道:“别催!” 林悦眼尖,一眼瞥到正朝这过来的曲昀,使劲儿挥爪子给他看,“曲兄曲兄!” 曲昀走过来咦了一声, “你们还没吃?” 喻旻饿得没人气儿了,翻着白眼幽怨道:“可不是呢,殿下学习能力惊人,我都要佩服死了。” 卫思宁拎着刀和调料,一手一样,问:“到底先下刀还是先撒料,你说,这回我肯定记着。” “……”曲昀瞧傻子似的看他,“有区别吗?” 卫思宁手下一滑,割肉刀差点飞出去,试探道:“没、没区别吗?” 喻旻、林悦:“……” 林悦猛地扑上去抱住卫思宁的腿死命摇,声泪俱下,“你可坑死我了殿下!我都饿坏了,你得赔!” 喻旻伸手去抓他后颈把人提溜回来,将羊腿往曲昀手里一递,道:“曲兄,快显神通吧。” 卫思宁备受打击,缩在一边自闭。 不过盏茶时间,铁架上的羊肉滋啦滋啦开始冒热油,香料一撒,顿时香飘十里。 林悦边吃边开始捧曲昀臭脚。 喻旻听不下去,啧了一声,“你懂事不,殿下也忙了大晚上你不该说声谢谢。” 林悦迅速吞下一口肉,从善如流道:“谢谢殿下,谢谢您将曲兄在我心中的形象衬托地更加高大伟岸了。” 卫思宁:“……” 喻旻切下一块肉递到卫思宁面前,“别理他,丫傻的。” 曲昀就顾着林悦吃,将烤得最焦最香的肉剔下,在林悦面前的盘里马了一小堆。林悦饿得狠了,话都没顾上说几句,埋头吃得旁若无人。 卫思宁闷闷地,“我以为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会很有情调……” 喻旻将一口茶尽数灌进鼻孔里,歪着头舌尖都撸不直了:“什么什么?” 喻旻脑子里迅速闪过褪戎装着素裳,洗手作羹汤的画面,生生把自己恶心得一抖。 不知道禹王殿下哪根筋没搭对,要把自己比作戏文里的女将军。 喻旻觉得很有必要绝了他这心思,艰难劝道:“殿下,君子远庖厨。” “像曲昀那样不好么,我看你们明明都离不了他。” 喻旻撇清道:“离不了的是林悦,我可没有。” 在这方面卫思宁确实没什么天赋,认个佐料都能认半天,既然喻旻不在意,他也不执着了。 又过了一会,卫思宁道:“那你看我能不能做其他事,我总要为你做点什么的。” 喻旻叼着骨头想了片刻,不知怎的就想起在上参那晚,他喝了噬骨酒畏寒得很,一贴上卫思宁就觉得熨帖,便歪头朝他道:“暖床算么?” 卫思宁:“……” 因着喻旻那句暖床,卫思宁临睡都没好意思进帅帐里,差点就想去跟林悦挤一挤。 林悦莫名其妙道:“殿下你没事吧,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想谋害我。”他在夜风中紧紧衣襟,赶忙遁逃了。 第二天日落前到了武川,北疆初冬的第一场雪同一时刻纷纷扬扬落下来。 **** 赤羽军上参一战大败莱乌军,统帅喻旻一战成名。郭炳领着武川各将领相互见过,赤羽军就算正式在武川驻扎下来。 入冬之后最要紧的就是防寒御冻,赤羽军大都来自盛京的官宦之家,冬天有烧得暖暖的地龙,从来不知道挨冻是什么滋味。 然现在远在北疆,这样的待遇是没有的。就连喻旻帐里也只烧了两盆木炭。 回到武川赤羽军就陡然闲下来,守城巡防都没他们什么事,一群闲不住的精壮汉子天天变着花样在营地消遣。 这日周一辛正组织人要打马球,骁骑营个个跳得老高,都想要玩一玩。 周一辛被一群士兵围挤在中间,恼火大叫:“我这来十个,剩下的找常锋去!” 马球是盛京城里权贵公子们爱玩的把戏,每年都会有商会和官府举办马球比赛,算是一项全民皆宜的运动。 两方队伍列好队形,开局一声哨响,两边齐齐打马而出去抢场中央的马球。谁能利用 手里木杆赶最多的球进篮就算赢。规则看似简单但及其考验团队配合。 两方队伍除了常锋都是骁骑营出生,驾马不在话下,但仓促结成的队伍毫无配合经验,要么相互绊住我滚成一团,要么晕头转向把自家的球带到对家篮子里。 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兵嘻嘻哈哈笑得毫无军容,一时也不觉得冷了。 周一辛的 队伍暂落后,眼看比分差距越拉越大。 常锋抡杆过来挑衅:“弟兄们再加把劲!周将军要给咱们洗袜子啦!” 周一辛大怒,甩着杆子就去追前面的球,不料中途被对方截胡,又失一分。 大势已去,比赛结束后周一辛气哼哼地勒停马,脸上布着薄汗,脸色红扑扑的。 常锋大笑,挥臂招呼道:“来来来,弟兄们这就脱袜子,一会记得送到周将军帐子里。” 一群士兵果然争先恐后嘻嘻哈哈就地去靴脱袜,引得周围人又是哄堂爆笑。 周一辛气不过,一脚踹在常锋的马屁股上,那马尖叫一声就朝前窜出去。 战马训练有素,就算吃痛也跑得不远,两步之后 硬生生停住。马停得急,常锋让这力道一甩,朝侧面栽下去。 爆出一阵哄笑险些掀翻帐篷。 忽听一个声音怒道:“都别笑了!砸到人了!” 周一辛一看不好,赶紧跑过去看。 常锋整个人面朝地趴着,身下果然压着人,好在他落地时反应迅速,双臂撑地没有压实,底下的人这才无碍。 周一辛虚惊一场,在他屁股上虚虚踹一脚:“赶紧起来。” 常锋起身想将身下的人扶起来,不料被人猛力从侧面一推,“滚开!” 那人显然没有留劲儿,他被这下推得老远。 周一辛怒了,斥道:“你干什么!”众人这才看清,被砸到的人和这个推人的身上都不是赤羽军的轻甲。 这俩是武川驻军,还是军阶不低的小将领。 常锋赶紧上去拦住周一辛,圆场道:“没事没事。小事情都是小事情。” 又朝那俩武川军赔礼道:“方才实在对不住了兄弟,没摔坏吧……” 那士兵将同伴扶起来,也不看摔没摔坏,一脸愤懑地盯着常锋:“这是你们踢马球的地方吗?要踢回你们盛京城踢去!” 看到这里明眼人都明白了,这是借机发挥呢。 周一辛是跟林悦一脉相承的护短,有过之无不及。 眼前这人明显对赤羽军不满已久,抓着今日这机会爆发出来罢了,这他哪能忍,当即暴怒,指着人就骂:“干你屁事!这里是赤羽军营地你他娘的哪来的回哪去!下回再来爷爷这砸死活该!” “够了老周!少说两句。”常锋圈住他的腰,使劲儿把人往回拉。 对方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也丝毫不怵他,跳着脚回骂:“你们才是哪来的回哪去!这里是武川,武川驻军的地盘!你算哪根葱配在这里叫嚣。” 周一辛气的手抖,也不骂了,指着那人道:“你过来,咱们打过,你他娘的要是输了要给老子磕头道歉!” ※※※※※※※※※※※※※※※※※※※※ 突如其来的提前更新! 今天因为挂了每日推荐的榜单所以提前更啦! 今天这章是暴躁的周小辛同学 另求收求星求评,谢谢抽空阅读!鞠躬!!! 第39章 不服 武川驻将哼笑一声,说话刻薄得很,“凭借祖荫进的赤羽军就真以为自己是神兵无敌了,同我打怕你还不够格。” 周一辛暴跳如雷,冲上去就想动手。常锋没法子,只能一边拖住他一边大叫:“老周冷静冷静冷静!” “那我呢?” 一个平和无波却掷地有声的话音响起。 杨云缓步踏进人群,雪冬天气连件轻甲都没罩。他在周一辛身前站定,眸光 一扫,凉凉道:“我够格么?” “老杨。”常锋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给这俩祖宗跪下,“你就别再来添乱了。” 杨云直勾勾盯着寻衅那人,嘴上却回着常锋,“怎么是添乱,有矛盾总要解决了才好,不然咱们往后住得也不舒坦,你说是吧。” 最后一句轻飘飘地也不知是问谁,那武川兵一看杨云终于才有了些忌惮,张了张嘴到底没敢接话。 杨云仰着下巴道:“兵器还是拳脚?” 方才被常锋砸到的那人这时才出来圆场,满脸挂笑的,“不至于,这不至于……” 杨云挑眉道:“你替他打?” 那人哑了。 杨云的身份大家虽不时时挂在嘴边,但稍微留心点的都知道他是赤羽军建军元帅杨沛双的后人,轻易不能招惹。 况且在行伍中人,几乎无人不钦慕赤羽军杨大帅,因着这层,也没人敢同他动手。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杨云和同伴中间,继续笑着打圆场。 周一辛让这两人阴晴不定的态度弄得鬼火直冒,常锋一个缓神没捞住,人就扑出去了。 他拳脚刚活动开,灵敏得很,一拳抡圆了就捶上去。 那人前一刻还在笑脸迎人,下一刻就被揍翻在地。周一辛整个人骑在他身上,抡着拳头闷声往皮肉上砸。 他方才憋着一口怒气力气惊人,这会身下的人缓过来,突然发力将他转压在身下。 两人都被激起火,就这么互换着位置互殴。 赤羽军的将士来历特殊,自小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从来不曾被人指着鼻子骂哪来的滚回哪去,心里都窝火。 这群少爷惯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趁着混乱不知是谁蒙头给了另一个武川军一下,将他拉进混战,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有不少赤羽军和武川驻军闻声过来查看,见赤羽军和武川驻军两个军阶都不低的将军互殴,谁也不敢靠近去拉。 常锋都要疯了,“我的天——” 杨云靠上去想拉周一辛,混乱中不知被谁一脚蹬到小腹,顿时疼得站不起身。 常锋被人群围堵着出不去,只能朝骁骑营的将士大叫:“快快快!!去叫林将军!!!” “不能找林将军!找大帅!”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句。 常锋一拍脑门,忙不迭道:“对对对,不能叫林将军知道,找大帅,去找大帅!” 林悦是赤羽军里众所周知的护犊子,叫他来场面只怕更加控制不住。 杨云被两个士兵扶出来,他额冒虚汗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忍痛。常锋顿时急得跳脚,“都他娘的别打了!” ** 两个带着军阶的将军在营地打架互殴不是小事情,到底还是惊动了郭炳。 他无权直接处置赤羽军将士,只得来找喻旻。 周一辛歪歪扭扭地跪在地上,后边站着一言不发的杨云和脸色铁青的常锋。 周一辛方才打得英勇,脸上挂彩不少,此刻红着一双乌框眼别提多委屈了。 郭炳撇了撇茶沫,道:“刘宴和赵金下官已经照军法处置了,私下斗殴到底有失体统,又都是有身份的将军,底下人如若有样学样就不好了。” 他是个谨慎的性子,想着周一辛的身份,又不大好把人开罪太狠,斟酌着说道:“年轻人爱挣个胜,一时冲动谁都有之,大帅也不必重责。” 林悦听不下去了,怎么说也是自己手底下的人,挨了打不能出气已经够窝火,还得被外人说三道四,当即就冷下脸来:“武川军有郭将军的军法,赤羽军自然也有咱们赤羽军的军法。” 就差指着鼻子说干你屁事了。 可怜郭炳是个老实人,弦外之音半点没听懂,以为是要依照军法秉公处置的意思。恭恭敬敬朝上座的喻旻行了一礼便退了。 待人走后,喻旻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去看底下跪着的周一辛。 揉着眉头静了半晌,缓声问道:“私下斗殴该怎么罚?” 林悦梗着脖子不说话,常锋埋头盯鞋尖,都没人搭大帅的话。 半晌杨云才道:“鞭笞二十。” 喻旻点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气定神闲道:“行,那就拖下去鞭吧。” 周一辛吸吸鼻子,抬起头可怜兮兮地去看喻旻,见自家大帅无甚表情地端坐着,心下害怕。 又吸着鼻子去看林悦,委屈呜咽道:“真要打我呀……” 林悦才被郭炳搞得一肚子火,看着他那张脸更是来气,好好的人让人给揍得像猪头似的,一点也不给赤羽军挣面。 他缺德地开始吓唬人,“人都找上门来要办你了,你说打不打。现在没仗打一个个都闲的慌是吧,玩出新花样来了,马球打不过瘾打人才有趣。”林悦指着周一辛教训,“你瞅瞅你,给人揍成这德性你臊不臊,那刘宴是比你多吃两碗饭力气大还是咋,平时练到狗肚子里去啦,谁教你打架就只顾使蛮力,全身上下就剩拳头了么,脚是摆设么……” 见他越说越没边,喻旻赶紧截了话头:“行了。”又朝周一辛,“起来吧,杨云扶着点他。” 关起门来大家都是从小在一片长大的兄弟,喻旻虽然不像林悦那样明着袒护,但也没想过要罚周一辛。 周一辛再莽撞冲动,也断不会公然在赤羽军营地闹事,定是那两个武川军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武川驻军对半路来截胡的赤羽军本就有诸多微言。 加之赤羽将士的来历,在他人看来,不过是靠着家里的一群纨绔瞎猫碰上死耗子打了几回胜仗。 在武川军眼里,赤羽军如今的荣耀名声原本该是武川驻军的,若不是郭将军不愿争,哪就轮得上他们。 偏偏赤羽军一点鸠占鹊巢的羞耻感都没有,整日变着花样在营地疯玩。 他们辛苦戍边,保着一干权贵在盛京城里逍遥,如今还要吹着寒风护他们的儿孙在北疆快活,怎么想都想不过味儿。 早就累积的矛盾和怨气,刚好就让周一辛一脚给踹出导火线。 周一辛委屈道:“您都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咱……叫我们少爷兵,还说我们运气好才打胜仗。” 喻旻睨了他一眼,轻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纠结这些口头闲话做什么,他说是就是了?说破天北胡军也是咱们打跑的,莱乌也是被咱们重伤的。将来史官要记下这笔也是记在赤羽军头下,写不到武川驻军那去。” 周一辛低下头不言语,道理谁都明白,可真要有人指着鼻子埋汰你,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他如今给赤羽军丢了这么大的人,心里又委屈又懊悔。 想着郭炳方才的话,心里头越加不是滋味。 脑子里自顾思来想去,半晌又对喻旻道:“您还是罚我吧,不能再让人低看咱们,郭将军秉公执法,咱们也……” 林悦起手一个手刀削他脑袋,怒道:“让人揍傻了吧你!” 又有人道:“明明是他先来咱们营地滋事,凭什么咱们受罚。” “从前在背后嚼舌根,如今指着鼻子骂,咱们就合该忍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个高阶将军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都不舒坦,为周一辛叫屈。 周一辛护住头委屈得只想哭,杨云伸手替他揉着,低声安慰道:“大帅自有决断。” 喻旻扶住头默了半晌,眼光瞟向帐外。 方才来看热闹的武川军还没散完,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什么。 另一方面,郭炳好歹是一方驻将,为人又一板一眼方正得很,他的面子不能不顾,赤羽军今后要和武川驻军和睦,还少不得要他出力。 可要处置周一辛,他也不情愿。 喻旻唤来守卫,指着软塌上的云被道:“打吧,若有人问起就说嘴堵上了。” 卫思宁早上在曲昀处,方才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帐外零星有人频频朝帅帐侧目,小声议论着谁谁在受军法。细一听果然有鞭子抽打的声音传出来。 卫思宁心下一紧,疾走几步撩帐进去,却见几人都各自坐着,一个不缺。 除了周一辛脸上挂彩其余人都好好的。 再一看,就见角落里一个赤羽军士兵拿着鞭子铆足了劲儿在抽地上的云被,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报着数。 “……”卫思宁几步走到周一辛面前,扶住他下巴端详片刻,皱眉道“怎么弄成这样。” 周一辛是家里的小儿子,父亲是两朝国子监祭酒,周家世代出大儒,兄长官至吏部侍郎。 母亲是南阳王独女召平郡主,他自小养在外祖家,说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 这样的富贵公子偏偏不随父兄从文,选了京北营这样的去处。自己挥汗流血打出来的战绩被人轻猫淡写一句运气好就带过。 周一辛强忍着委屈,摇摇头不说话。 从前在盛京城人人都羡慕他出身好,差事也选得好。 如今旁人又因为出身,轻易抹掉他所有努力,戳章盖印认定他是个靠着家里的脓包纨绔。 世事就是这样荒唐,羡慕和诋毁的缘由都是出身。 偏偏跟周一辛有同样遭遇的在京北营还不少,今日因着他一时没沉住气,将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说道,多少有点揭人伤疤的意思,而他周一辛就是罪魁祸首。 照祖法大衍世家后代十四岁前都需入学御廷,同皇子们一同启蒙受业。 这厅里在座的,大部分都和卫思宁有同窗情谊,又因为喻旻和林悦的缘故,还在盛京时他就亲近京北营。 如今远在北疆,这些人离了父辈庇佑竟然就要受这些气。 他问喻旻,“郭炳找过你了?” 喻旻下巴往帅帐角落点了点,心累道:“不然我做这戏给谁看。” 他在盛京城有卫思燚护着,哪样混账事没做过,野出圈来也无人敢动他,“委屈求全”四个字怕是认都不认得。 他霸道劲儿一上来就收不住,气道:“要做什么戏!谁对谁错当面对质清楚!你倒好,惯会息事宁人,寒将士们的心不?” 喻旻讽道:“那不然要如何,闹一闹吗?让别人看看咱们少爷兵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吗?” 林悦心碎地捂住脸,又来了。 为什么这两人每次意见不合要吵架的时候他都在。 喻旻不想再多说,摆手道:“都散吧,今日的事就算过了,以后不要再提。” ※※※※※※※※※※※※※※※※※※※※ 没错,这其实是个一群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各凭本事开挂打胜仗的故事(不是……) 今天有事情耽误了,忘记发更新。明天还是中午11点哈,谢谢抽空阅读,啾咪! 第40章 立场 卫思宁深深看了喻旻一眼,第一个移步出帅帐。 周一辛赶忙跟出来,“殿下,大帅他——” 卫思宁拿手背碰了碰他肿得老高的眉骨,问:“还疼不疼?” 周一辛这才想起来疼似的,“嘶”了一声,赶紧又道:“大帅有他的立场,他是兵马大元帅,不能总顾着咱们呀。若他过分偏帮赤羽军,别军将士就该有想法了。” 卫思宁抿着嘴,温声道:“知道了,我方才话重了,一会就哄他去。” 他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曲昀之前就提醒过他,喻旻身上担子重,有时候不得不向形势低头。而他看得太浅显,总拿自己喜恶去衡量喻旻的决定。 卫思宁站在白帐围绕的营地里,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的阿旻真的要独自挑大梁了,再也不是从前盛京城悠闲快活的小侯爷。 **** 文是殷来武川一月有余,一直深居简出。这日恰巧找喻旻有事,还没出门就听说了斗殴一事,郭炳风风火火地进到帅帐半晌都没出来。 他又歇了个午觉,待喻旻帅帐没客了才慢吞吞过去。 传令兵引他进帐,喻旻正在看文书,大衍那位禹王殿下在旁陪着,面前堆着些坚果壳,果肉全在喻旻面前的盘子里。 文是殷行了个平礼,也不等喻旻开口,自己找椅子坐下。 卫思宁斜眼睨了他一记,他也全当没看见。 “大王子何事?”喻旻被曲昀喂得舒坦了,脾气也跟着好,笑眯眯地问他。 闻是殷道:“在下有些旧仆,想来武川照看我。” 喻旻将折子合上,抬眼问:“那些死士?” 文是殷颔首。 死士都是没拴链子的疯狗,进到武川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但文是殷到武川算是客居,喻旻没权限制他要带什么人来。这人肯上这来求请,已经放低姿态了。 喻旻道:“大王子想让人来便来吧,约束好就是。我晚些时候知会郭将军一声。” 文是殷道:“多谢。” 卫思宁看着他撩帐出去的背影,摇头惋惜道:“可惜了。” 喻旻将松果咬得嘎嘣响,“可惜什么?” “北夏没出个有血性的储君。” 喻旻重新翻开一张折子,嘴上回道:“血性就是什么好东西么。我看文是殷就不错,能屈能伸。”说话时顺便移眼扫了卫思宁一记,摇头评价道:“殿下就是如此幼稚。” 卫思宁不干了,坚果也不剥了,拔着声音反问:“我幼稚?我怎么幼稚?” 喻旻闭口不理他。 卫思宁倔起来了,抽掉他的折子,不高兴地又问了一次:“你说我怎么幼稚。” 喻旻被缠地无奈,只得分析给他听,“如今北夏的情境,文是殷敛芒蛰伏是最正确的选择。北夏王宫被占,他一无可谋略的文臣,二无可用兵的武将,保命都要靠偷摸养的死士。你以为仅仅是北胡的功劳么。” 卫思宁:“还有谁?” “文是殷之前杀了两名北夏大臣,既然是押往北胡王都的,想来不会是简单人物。若没有料错,应是北夏掌权内宦曹深和大司马姜离。” 这两人卫思宁听过,一个掌军一个掌政,北夏万人之上的权臣。 “北夏内宦乱权自文是殷曾祖辈始之,帝传三代到他父亲这差不多已经是个幕前傀儡。他储君之位坐得如履薄冰,血性是最不该有的东西。若他现在回北夏,振臂一呼容易,追随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曹深姜离党羽势必会迎他为新帝,他势单力薄只有走上他父亲的老路,做个受人摆布的皇帝。” 喻旻喝了口茶,接着道:“你以为他为何跟我们回武川,仅仅是为了求咱们替他杀莱乌么。因为他知道武川能庇护他,他不想回北夏当傀儡皇帝,他在谋划,在等待时机反击。” 卫思宁听完,呐呐道:“你是说…他根本不想向北胡复仇,而是在暗地肃清北夏势力…” 喻旻点头,“不错。” “那他为何骗咱们。” “国丑不可外扬嘛。” “……”卫思宁颇为纠结地拧着眉,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我真没想到。” 他有些失落,喻旻能看清的他一样也看不透,难怪喻旻会觉得他想法幼稚。 他低头手指继续扣着松果壳,半天没剥开一个。 喻旻见状,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他素来高傲得要命,哪能容人这样说他,喻旻也是仗着他不会跟自己恼才说的。 他怜惜道:“没关系,咱们殿下还未及冠呢,幼稚点就幼稚点吧。” 卫思宁:“……” 他一把拂开喻旻的手,不大高兴,“……你闭嘴!” 比喻旻小这件事他一直很介意。 小时候喻旻跟别的孩子玩总不喜欢带他,因为他年纪小腿短跑不过,爬假山过石桥总要吓得不敢动,跟不上就站在原地叫喻旻。若喻旻不理他他就放声大哭,把看护的大人引过来一群小孩子都得挨骂。 次数多了,大家不仅玩的时候不带他,连喻旻都惨遭抛弃。 写功课也要粘着喻旻,刚入御廷的时候先生教画丹青,粗狼毫他还不大会使,每次都糊得喻旻一身黑墨。 别的孩子成群结队出去玩,喻旻被小殿下揪着衣角不让走。别人都是跟年龄相仿的同窗玩,偏偏他身后随时随地跟着卫思宁,连同周一辛几个年幼的也有样学样围在他身边。 喻旻少年时就端着一派深沉稳重的模样,总是瞧着卫思宁叹气道:“你怎么不再大点,你再大点多好。” 卫思宁懵懵懂懂,把这话听成了嫌弃。 不知得了谁的点拨,后来他总在喻旻面前扮得像个小大人,也不跟他撒娇了,总说要保护他。 喻旻小时候皮,家里不怎么约束他。他跟别家孩子打架喻安还能站在旁边给他加油叫好。 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御廷一霸。 刚懂些事的少年总是格外爱惜面子的,喻旻那会就觉得卫思宁屁大点的小孩整天跟在他后面吵着要保护他,他觉得跌面,太跌面了。 御廷新来了一个孩子,是南疆水师营统领的幺儿。不知是自小鱼虾吃的多还是怎么,个头长得壮实得很,比御廷里年龄最大的孩子都要高大。 喻旻跟他打架打输了,他好胜心强但不是输不起。两个孩子各自理理歪扭的发冠,颇有见识地相互吹捧了一翻。 一个说:“佩服佩服。” 另一个道:“承让承让。” 两人正握手亲近准备称兄认弟了,卫思宁突然冒出来,将那精壮孩子猛得一推,指着他道:“你欺负阿旻了?” 不待对方答话,他站着小手叉腰,下巴仰得老高,做出一副又凶又狠的样子又道:“阿旻是我护着的你敢欺负他!” 对方目瞪口呆看看喻旻,又看看个子还未到喻旻胸口,还是一口奶声的卫思宁。可怜这南疆来的孩子打架从来无敌手,硬是给这诡异的场景给吓跑了。 喻旻:“……” 小侯爷很郁卒,愁得架都不想打了。 喻旻心力交瘁,头疼道“我用不着你……”保护这个词他都羞说出口,“懂吗?” “你打得过我么?还想保护我。” 卫思宁理直气壮,“我只要打过欺负你的人就行了。” 喻旻被他气笑了,拽着他往前走几步,指着校场问:“你说说,这些人你打得过谁。” 卫思宁咬着牙,努力不让肩膀垮下去,小声又倔强,:“总有一天会打过的,我还没开始长个子么,等我再长长父皇就会让人教我习武的……” 卫思宁长到八岁才习武,身体舒展开了就开始疯狂窜个子。 不知哪天个子窜过了喻旻,喜滋滋地把他拉到廊下比高低。 “是高了么?高了点吧!” 喻旻抬手将他发冠正了正,“嗯,高了” 卫思宁又开心地屈起胳臂给他看,“我现在比你高也比你壮,总能保护你了吧。” 喻旻将目光从小少年精干的臂膀上移到他面庞,卫思宁眼睛眼睛盯着他,里面都是希冀的亮光。 脚下是橘红日光打下的投影,将小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喻旻背靠着墙壁,缓缓绽开一个深笑,“是的,殿下。” 小大人扮着扮着就越像那么回事,卫思宁凡事都站在他身前,将他护得很好。有时候连喻旻自己都会忘记卫思宁还小着他三岁。 喻旻把松果拿过来,剥了壳送到他嘴边,“不高兴了?” 卫思宁张嘴咬了,闷闷道,“事实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喻旻好笑道:“你看你,我什么都没说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想法幼稚又可笑,好多事都跟你想不到一块儿去。” 喻旻又喂他,卫思宁催促道:“你说啊。” “有时候是的。” 卫思宁:“……”就不能委婉一点么。 喻旻再喂他卫思宁就偏过头不吃了,“好了殿下,别闹。” 因为实践很少的缘故,喻旻不大会哄人,至多软着声音说声别闹。但对卫思宁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转过头来,探过身子对着喻旻,捧着他的脸认真道:“但是我有能力护你的,你要信我。” 喻旻粲然一笑,将额头抵上去,鼻尖蹭着鼻尖,轻声道:“当然了。” “以后不许提我年纪!” “……好的。” “乖。” “……说来过完年就是你生辰,要有及冠礼。” “……不过!”卫思宁一口咬住他脸颊,狠声道:“不许提!” ※※※※※※※※※※※※※※※※※※※※ 有小时候的一点糖,阿酒不太会写回忆杀,偶尔会提到一点点。 给大家稍微理理,喻旻和皇帝同年,故事开始的时候都是十九岁。卫思宁比喻旻小三岁,(总是给自己洗脑觉得比喻旻大)。 曲昀出场二十一岁,林悦跟喻旻同年,比喻旻小几个月。周一辛杨云都是卫思宁那拨的,都比卫思宁小一丢丢。 喻旻七岁进御廷成为当时的太子伴读,那会卫思宁还不满五岁。小时候的卫思宁是个颜控,第一次看到喻旻后就只喜欢跟他玩。 谢谢抽空观阅,今天还是求点海星叭! 第41章 大雪 这夜朔风呼呼,整个营地萦绕鬼魅穿林的动静。 郭炳打着灯笼冒雪过来,特意嘱咐赤羽军要将营帐边角再加固些,不然大风就会吹走。帐布夹层要撑上木板,明日才不会叫积雪压塌。 说话间细细密密的大片雪花就落下来了,郭炳带了顶斗笠,站在帅帐前大声喊话:“帐里火烧旺些,一个帐里的都钻一个被窝睡,巡岗的弟兄要仔细盯着帐子顶的积雪。注意防寒!” 林悦蹲在自己帐门口,回头朝周一辛笑嘻嘻道:“他让咱们钻一个被窝睡。” 周一辛撇嘴,“我不,我喜欢一个人睡。” 林悦兴致勃勃,“嘿!你跟我睡呗,睡一起才不冷。” “不,我认床。”周一辛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包袱,在床上抖开,“我哥给我带了蚕丝被,不会冷。” “欸——”林悦失望地坐在床上叹气。 周一辛把被子裹在身上,坐着想了想。对林悦道:“你真想 跟 别人睡的话可以去找杨云,他帐里就他一个人,但是……” 林悦合掌一拍,高兴道:“对啊!”下一刻已经抱着被子冲出去。 周一辛后面那句但是他睡相不好,被他撩帐带起的劲风吹得没影儿了。 林悦如愿以偿躺在杨云床上,兴奋得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还从没跟人睡一张床上过呢,好新鲜。” 杨云:“……”这到底有什么可新鲜的,将军你为什么总是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着诡异的看法! “你要是冷的话可以搂着我,我身上暖和。” 杨云:“……”很费解,你既然不冷为什么还要找别人一起睡。 哦,他方才说了,是觉得新鲜。 深夜里雪下更大,周围总能听见积雪压断树枝的声响。喻旻披着外衣起来查看,刚掀起帐帘就被狂风卷着的雪扑面激得一个战栗。 门口两个守卫带着斗笠,头上堆了厚厚的雪,门边的火盆被罩在特制的铁网下,倒是还燃得挺旺。 他略站了小会,抵不住刺骨寒风,紧了紧外衣转身回去。 卫思宁听见响动醒了,半眯着眼问:“怎么了?” 喻旻掐灭油灯,躺回暖暖的被窝,新奇道:“好大的雪,我从来没见过。” 卫思宁闭着眼搂过他,含糊不清地说,“见的机会多着呢,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的大雪。” 大雪一夜未停,第二日天刚放亮,营区就热闹起来。外面是一片白芒,雪厚得能没过脚踝。盛京城里的雪很少有能堆积起来的时候,多数都是混着冻雨一起下来,雪景没看到几分,雪寒倒是尝了个透。 赤羽军的将士们都觉得鲜见,新奇得不得了,有不少人在雪地里打滚玩闹,落雪飞溅。 喻旻抬臂截住迎面砸来的雪球,将新雪握在掌心摩挲了一阵,冰凉细软,还挺舒服。 他学着士兵的样子,重新捧上一把,用手心温度将雪沫捏成凝固的形状,堆砌成一个小人。 卫思宁在帐子里唤他用膳。 “看,我方才捏了一个你。”喻旻把小人拿给卫思宁。 他端看半晌,在一坨雪块上勉强认出手脚来,点头道:“嗯,栩栩如生。” 脚下烧了炭火,卫思宁刚布好餐饭,林悦就踩着点进来了,眼下一圈乌黑,颧骨处还有一片明显的红肿。 卫思宁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冻着了?” 林悦恹恹地坐过去,精神不济地很,说话透着股生无可恋,“我再也不要跟别人睡一起了,杨云昨晚把我踢下床三次!”他指着自己脸,“看,都给我磕红了。” 卫思宁一听不是冻伤,放心许多,顺手给他也添了碗粥。 林悦捧着热粥暖手,“外面有好多人在玩雪呢,捏雪球玩,咦——”他看到喻旻手边的小人,惊奇道:“阿旻你怎么捏了坨马粪。” 喻旻:“……” 那小人手脚都化没了,得亏林悦想象力丰富,能一眼给它定性。 卫思宁噗嗤一声大笑:“长不长眼呐,这明明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马粪。” 林悦咬着筷子,“吃完饭咱们也玩雪去呗。” 喻旻耿耿于怀,拒绝道:“不去。” 他们喻家的血液里仿佛就没有风雅这个词,琴棋书画样样不行。他小时候学丹青气走了好几个老师,画啥啥不像,偏偏自己不觉得,总是拿自己的作品去污老师的眼。 老师忍无可忍,跑去找喻安,“小侯爷骨骼惊奇是个奇才,莫要让这文人庸俗东西影响小侯爷一身浩然正气。” 喻安寻思着,琴棋书画也是没啥用,风月场子里的东西,不学也罢。 于是喻旻就长成了世家子弟里响当当的俗人。 喻旻的拒绝也挡不住林悦想要玩雪的心情,两口喝完粥就要往外跑。 正巧曲昀掀帐进来,急冲冲的样子,“外面是怎么回事,手脚都不想要了敢在寒冬月这么玩。”说着又朝喻旻,责怪道:“你也不知道规束着。” “你急忙忙的要做什么去?”这是问林悦。 喻旻塞了口野菜,接嘴很快,“他要去玩雪。” 曲昀一听果然就板起脸,一副要训人的样子。偏他训人又不像别的老大夫那样进退有度,温柔可亲。曲大夫训人一般都要带着人身攻击。 “你脑子被冻住了,数九寒天的雪是能玩的吗。”他把林悦按回凳子上,居高临下地教训“到时候冻伤了手有你好受,又痛又痒,不能碰不能挠,一摸就能往外淌血水和脓水,不到开春休想好。” 卫思宁默默隔下筷子,被描述中流脓又流血的场景恶心到了。端过杯清茶喝了一口才附和道:“就是,有什么可玩的。”又朝喻旻叮嘱:“你也不许再捏雪球。” 曲昀料得果然不错,几后就有好些冻伤手的。手长时间触碰雪球,开始会觉得手上温热舒服得很,过了两天才慢慢感觉麻痒,皮肤慢慢肿起然后裂开。 造访军医队的人数直线上升。 曲昀因着长着一张迷惑人心的脸,来他帐里的士兵格外多,他带着郎岚两个人都忙不过来。 郎岚手脚麻利将一罐药递上,边低头做记录边叫:“请下一位。” 下个士兵坐到问诊位,郎岚熟门熟路先是瞄了眼他的手,果然又是冻伤。 拿过一模一样的罐子给他,“一日两次,尽量不要挠,注意保暖,三日后若有化脓再来找我。” 那士兵打开罐子看了看,愁眉苦脸道:“有内服的么,我受不了这个味儿。” 郎岚解释道:“皮肉伤内服的效果不如外用的好。” ******* 这几日连夜调出的药膏小半天就完了,郎岚翻看厚厚一沓病例纸,几乎全是冻伤。 “师父,这么下去咱们的药材不够啊。” 曲昀在一边盯着炉子焙草药,石台上新鲜采摘的药草慢慢失水打着卷儿。刚卷叶需要快速离火,多半刻都要糊的。 他一边围着几个炉子手上忙碌,一边道,“大帅已经严令禁止不准玩雪,过几日就没这么多来问药的。” “可我细问了些人,他们好些都是没碰过雪的,冻伤也不在手上。” 曲昀将最后一点草药从石台上扒拉下来,凝目道:“大腿和足底?” “对。” “这可麻烦了”,冻伤一般出现在长时间处于寒冷环境的裸露表体上。大腿这类相对温热的地方若出现冻伤,那就是身体机理问题了。简单来说就是不抗冻。 而冻伤又是有惯性的,头一年冻伤了第二年无论怎样都要继续冻,处理不好就是痼疾。 郎岚又道,“有这类冻伤的大多都是哨岗兵,可能是长时间站立不动的缘故。” “嗯。”曲昀应着,“我去报给大帅,要想想法子。啧——这雪日日下,没完没了的。”走之时又吩咐:“库存里的药先紧着症状严重的将士,应当能撑到下批药材到。” 因为赤羽军不耐北疆严寒的将士越来越多,郭炳做主将赤羽营地哨岗巡防的士兵全换成了武川军,还送来不少抗寒物资。 林悦感激涕零,真挚道:“郭将军就是老实木讷了点,是个好人。” 喻旻翻了个白眼,“多新鲜呐,林将军终于说了句人话。那就烦请将军往后嘴上留德,饶了老实人吧。” “一码归一码么,”显然林悦肚子里的人话储备有限,“他为咱们打算我自然谢他。要是损人利己我还那样。” 喻旻想了想,好奇道:“郭炳到底怎么你了。”他觉得林悦的敌意来得莫名。 林悦抛核桃的手一顿,没接住,核桃顺着桌脚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他烦躁地嘀咕了一句:“……就是不喜欢他,没将气。” 喻旻说:“这就怪了,郭炳将武川治理得有模有样,陛下都要赞一句勤勉,北胡盘踞乌支山,多年不曾僭越分毫,这不都是他的功劳么。” 林悦闭口不言,把核桃捏得咯嘣响。 “郭将军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换哨岗,还不是因为上次那事他觉得愧疚,想要底下士兵多接触缓和矛盾么。”喻旻道:“昨天武川军哨岗和咱们的兵在营地切磋,我看见他站在塔楼上看了老半天,下来都是乐呵呵的。都是带兵的,你有时候也为他想想,什么委屈都让别人受,自己半点让不得,没这道理。” 林悦瞧着他,显然是听进去了,他又接着道:“咱们以后要常驻武川的,市井还有句浑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所以,郭将军咱们应该敬重,往后才好过。” ※※※※※※※※※※※※※※※※※※※※ 为什么周一辛跟林悦一个帐,因为杨云晚上不陪他唠嗑。 再说第10086次,林悦是直的,笔直笔直。 第42章 难言 林悦突然凑上去盯着喻旻,啧啧道:“阿旻,你真的跟原来不一样了,从前在盛京城,我总觉得你很——”他一时找不到词,抓耳挠腮了一番,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很贴合的描述,“冷漠。” “什么都不关心,对什么都没热情的样子。好像就是,就是……”他又词穷了。 喻旻顺嘴接道:“已然认命,混吃等死。” “对对对!但你现在有很多想法,桩桩件件都在为以后打算,活过来了似的。”他撑着下巴眉眼弯弯,“我真高兴。” 喻旻不料他突然提起这个,从前那段虚度的荒唐年岁是他不愿为外人道的,即使被好友提及,多少也会有些不适感。 他错开林悦的目光,假装生硬道:“……我方才说的你记下没。” 林悦忙不迭点头,嘴角含笑,“记下了记下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大帅。” 喻旻:“……” **** 午膳刚过,郎岚揣着新到文书来了。喻旻接过一看,是从盛京发来的物资清单,奇道:“算时间应该是下月才到,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信上说八日内就到,押送的雷将军说仓库要提前清理出来,好让辎重尽快入库。” 卫思宁在偏桌上作画,知道是粮食辎重到了,搁下笔就过来看。 拎着折子刚扫了两行,就忍不住惊叹:“嚯,这么大方。” 郎岚行了一礼,“属下告退。” “去吧。”迈了几步又听喻旻叫住他,“你这几**都在医队里忙想来还不知道,年末了大家都在写家书,到时托押送军需的兄弟送回盛京城去。有想要捎回去的东西也可以拿来登记,一年就这一次,你别忙忘了。” 几页满满的清单卫思宁看了好半天才看完,边看边道:“这也太拉仇恨了,武川军也有这么多么?” “显然不可能的事。”喻旻拿着清单一时竟还有些忧愁,光粮草数量就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国库不可能有能力再拿出第二份。“所以这份单子不能让郭将军看到,再深明大义的人,也容不得这样偏心。到时候从中分出一些,就说是兵部划给武川驻军的。” 卫思宁哭笑不得,“户部这帮老家伙,生怕自己儿子饿着。” 喻旻把折子藏好,嗤道:“不止户部吧,就这大手笔,六部九署恐怕都出了力的。”他往软塌上一躺,叹道:“也是,眼看就要到年节了,他们就算自己往里贴都不会亏着自己孩子。带少爷兵好哇,以前要点军需我得跑七八趟才要的来,兵部推户部,户部推工部。这会我还没张嘴要呢,就先巴巴给我送来了。”喻旻笑道:“别说还挺解气。” 卫思宁笑骂:“出息。” 喻旻财多了气也粗了,随手拿过一本书翻看,边对卫思宁道:“之前郭将军不是送了好些过冬的物资来么,挑点好的还给他,反正这些用到明年开春也未必用得完。” “得意忘形了吧,你陡然送这么多他不得怀疑你哪来的?” “啧——给忘了。”喻旻随手合上书,越发觉得这物资烫手了,“那就入库的时候拨给他,就说是盛京给他的那份儿。”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不用腆着脸上门要了,事情依然这么多。“郎大人也是的,心里光揣着自己儿子了,怎么不想想我怎么跟友军解释。咱们跟武川军的关系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别到这前功尽弃。”喻旻越琢磨越烦。 卫思宁想了一会,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先派人去找郭炳,就说给武川军的辎重清单送错了。跟雷冮通个气儿,把两军的单子并成一个,假装是一起发的,到时候按照各军人数再分就是了。” 喻旻迟疑:“能行么?” 卫思宁道:“郭炳没那么多心眼,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若是辎重到了武川城,人多眼杂难免不会叫人起疑。”他走过去和喻旻并排躺下来,“就算没瞒过郭炳,为了大局他也不会声张的。” 喻旻侧过身撑起头看他,欣慰笑道:“殿下长大了,运筹帷幄的本事也见长。” 卫思宁一愣,反应过来手已经探过去挠他腰间,他将人压在身下,恶狠狠道:“我本事大着呢,你都要试试么。” 喻旻擒住他双手,将云被往上带了带,说起另一件事,“林悦说我跟从前不一样了。”他嗓音温软,像是冬日里一汪温泉。听得卫思宁心窝发痒。“我从前行尸走肉般活着,以为自己一辈子就囚在盛京城的一方天地了。”他握住卫思宁的手,叹道:“万没料到还能有今日,我很知足了。” 卫思宁任他握住手,温柔道:“你觉得好就好。” 过了一阵,喻旻转头看着他道:“往日我那般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样子,你竟然还瞧得上我。” 卫思宁道:“我巴不得你就在盛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我也少操些心。”他看着喻旻,头一次这样款款深情同他讲话,“我看上的是喻旻,不是小侯爷喻旻,也不是喻大帅喻旻,就是喻旻。你不思上进也好,想要闯出一番天地也好,怎样都好,都不是我看上你或是厌弃你的缘由。左右我要护你一辈子,就是落魄到沿街行乞我也能保证让你顿顿吃肉,你出不出息又有什么所谓。”卫思宁一手压上他发顶,在他额头覆上一吻,轻笑道:“再者说,丈夫赚钱养家才是天经地义么。” 喻旻白了他一眼,“那我合在被关在家不准抛头露面么?” “怎会,”卫思宁道:“我的王妃这么好看,我要他站在最高的山上,叫所有人都看到。” 喻旻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变热了,嘴边一团白雾。“你……你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 喻旻推开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卫思宁看他耳朵尖红得要滴血,不敢再把人逗狠了。 很是识趣地转了话题:“林悦缺的那块心眼能有他脑袋大,怎么还会跟你说起这个。” 喻旻缓过劲儿来,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不料听到半路卫思宁就皱了眉头,“你竟不知道么?” 喻旻一凛,“知道什么。” 卫思宁缓声朝他说,“当年林恂是在武川和青州交界青藤山地界出的事。那片本该是武川 的值守范围。郭炳对北胡多是以守为主,素来抗拒正面对敌,青藤山好几次被报有异样,郭炳只是加强巡防。有一回林恂不放心就带人去查看,结果就出事了。” 喻旻愣了半晌,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他不知内情,还莫名其妙对林悦说了好些话,林悦该有多伤心。 “我…我以为他是因为上次那事不喜郭将军,今天我还劝他来着。”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林悦对此事一个字也没提,他察觉到林悦情绪不对,却没深想。 卫思宁给他宽心:“林悦不会因为这事怪你什么的,他没说出来就表明不想让你知道。” 喻旻很后悔,“可我觉得对不住他。” 卫思宁又道:“这事郭炳也不知道。青州李邡将军瞒下来就怕武川军和青州军生嫌隙。郭炳那样正派的人,若知道林恂是替他死的,他能好受么。所以呀,你就继续装作不知道吧。以后这事儿就别提了。” 卫思宁安慰了半天,喻旻心里仍然不是滋味:“他不喜欢郭炳是有原因的,我还那样说他,林悦心里该多委屈。” “行啦,他不是会藏住委屈的人,别瞎想。” “他还同我说郭将军是个好人。” 这倒是让卫思宁有些意外了,转念一想也合情合理,林悦就是这样爱憎分明的人。 他道:“这个事吧,认真想起来也怪不着郭将军,林悦心里也明白,只是毕竟是自己亲大哥,有时候想起来难免会钻牛角尖。”卫思宁继续道:“在这方面你可不如林悦。他钻牛角尖能自己再钻出来,不像你,” 卫思宁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改成了哀怨口,“一条道走到黑都不晓得回头。” 喻旻不知自己怎么又被无缘无故扣顶帽子,奇道:“我怎么了?” 卫思宁正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也正色起来,“我问你,你从前总是躲着我是为了什么?不喜欢我么?厌恶我么?” 喻旻被几句话砸得一懵,半天没张嘴。 卫思宁哼笑一声:“都不是吧,你其实可喜欢我了。你觉得自己不够好,浑浑噩噩地走着家里划好的路,怕叫我失望,是不是。” 喻旻艰难道:“……不是。” 卫思宁无可奈何地捧住他的脸,“你看,你到现在都不承认,还说没钻牛角尖。” 喻旻这才惊恐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卫思宁已经窥探到他内心。这个时候再嘴硬已经没有必要。 他张了张嘴,小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来北疆之后。”卫思宁说:“对我热情很多,起先我以为这么多年老天终于看到我的诚心,这才让你开窍了。经林悦这么一说我才想通。” 喻旻呐呐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卫思宁哼了一声,回声呛他:“你现在是手握重权的兵马元帅,配我一个无官无职的闲王岂不是太憋屈,我是不是也要对你说上一句你值得更好的人?” 喻旻:“……” 他将头埋到卫思宁颈肩,小心地开口,“你就是最好的,我也是。”他声音像是蒙上一层白纱,朦胧得很:“殿下,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这么多年我都……我都在逼你离开。” 当年他其实是默认家里替他说的那门亲,不然以他的性子,若是不愿意也不会到说媒下聘的地步。 他的路早就不是自己能选的,接受一个安排好的妻子也没什么难,如果这门婚事能让卫思宁断了对他的念想,那他乐意得很。 他甚至想到亲自去告诉他婚讯。他站他面前,等到他喋喋不休同他讲醉话,他都没后悔自己的决定。 等到那句“父亲为我定了亲事”说出口,看到卫思宁要哭不哭的神情,他心中渐渐漫上一层绝望。 这个人他丢不下了。 卫思宁很轻很轻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他不能说不怪你,毕竟这么多年真真实实地走过来,诸多滋味他亲自尝过。他是肉体凡胎,也会累会疼会怨会憎。 刻骨铭心的怨有过,真情实感的恼也有过。 真的丝毫也不介意么,怎么可能。 好在拨云见日的这天,他终于等到了。 纵使诸多心酸磨难,只要喻旻还在身边,再苦的过去他也能回忆出甜味来。 ※※※※※※※※※※※※※※※※※※※※ 是糖!张嘴! 第43章 追击 暮色四合之时又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伴着刮刀子似的风。这天好像就没个晴的时候,先前的新奇如今只剩腻烦。 卫思宁搓着手进来,身上落了不少雪,声音都冻得哆嗦了,“这天气太吓人了,方才都还好好的。” 喻旻递上热茶,伸手帮他把发丝上的雪花拂下来,“看样子这几日都有大雪,没要紧事就少出去。”他突然一声惊呼:“你眼睛怎么了?” 卫思宁保持着揉眼的姿势,轻微晃了晃头,还是觉得不舒服。这会已经明显能感觉的眼睑红肿,伴着异物刺痛,眼泪不断往外渗。 他抬手覆上双眼,隔绝了光才好些。 “不知道,方才在路上就觉得不舒服,我以为是什么东西进到眼睛里揉出来就好了。” 喻旻把他的手拉下来,整个眼周都是红肿的,闭着眼睛也挡不住眼泪流出来,他用指腹轻轻压在眼球上,问:“什么感觉?” 卫思宁立刻吸了口气,控制不住想要往后移,“疼,刺眼。” 喻旻探身将他拦腰抱起,小心放到角落软塌上,“躺一会,我去叫曲昀。” ***** “雪盲症。”曲昀说。 卫思宁眼睛被二指宽的半透明黑纱覆住,稍微能睁开眼,却看不清东西。 “往后出门都把黑纱带上,你眼睛不能长时间看雪。” 卫思宁躺在榻上提着颗心,颤颤巍巍问:“我瞎了么?” “不至于,暂时视物困难而已。”曲昀写着药方,一边嘱咐喻旻:“药水冲洗一日三次,会有些疼,忍过去就好。往后大雪天尽量少出门,实在要出去记得把眼睛覆住。” 又朝卫思宁道:“我说的务必上心,不然真可能瞎。” 卫思宁暂时变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疾,郁闷得很。晚上喻旻在前厅处理公文,他不愿意自己睡,非要赖在旁边。 喻旻被磨得烦躁不已,不轻不重吼了他一句,他就可怜兮兮地仰着脸问,“你嫌弃我了么,你嫌弃我是个瞎子是不是。” 演得跟真的似的,喻旻暗地咬牙切齿,“怎么会,你是个傻子我都没嫌弃。” **** 又是一个朔风呼呼的夜,正是熟寐之时。 突然,一阵急促脚步自帐外奔来,下一刻喻旻被惊醒。 来报的人是个百夫长,叫王炀。 听完之后喻旻匆匆回卧间换衣服,铠甲碰撞声惊醒了熟睡的卫思宁,他摸着床沿坐起身,问:“怎么了?” 喻旻一边换铠甲一边回他,避重就轻道:“押送辎重的车队被暴风雪困住了,我去接应一下。”他扣上头盔,取下佩剑,“明早就回。” 卫思宁听得直皱眉,不客气拆穿道:“接应车队也要劳你去么,别骗我,到底怎么了。” 喻旻犹豫了一瞬,不跟他讲清楚保准他前脚走卫思宁后脚就能想办法知道,就不再瞒他。语气尽量放缓,“北胡央叁城有两队轻骑出城,可能是奔着辎重去的。” 卫思宁一听也急了,摸过衣服就往身上套,“我跟你一起去。” “别添乱。” 卫思宁视物不清,一件外袍都穿错了袖子,半天没穿上去。 他这个样子确实很添乱,若真有什么事情喻旻还要分神看顾他。 “你多带点人去,保住辎重要紧,别恋战。”他伸手摸到喻旻身上寒铁似的铠甲,“明天若没回我就去找你们。” 外面骁骑营轻骑已经在雪中集结,战马叩蹄声响作一片。 喻旻急着走,随口应着:“嗯,我走了。” ****** 连日的大雪肆虐,小羊山附近发生雪崩,从山顶坍塌下来的积雪封住了山谷,大衍辎重车队就被困在此处。 更糟糕的是,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风势比昨天更迅猛,随时都有二次雪崩的危险。 赤羽军冒雪行军,很快接近小羊山山谷。 堵塞的路已经被清出一条小缺口,最多只能容两车并行。这点小缺口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填住,一个时辰前还能过两辆车现在只能勉强塞下一辆。 都统雷江在风寒夜里急得脸冒热汗。 “不成啊将军。”副手拎着铁锹累得直喘,辎重车从面前缓慢轧过,“这么走一天一夜都过不去。”他抹了把脸,望着面前高耸的雪堆,“得全部铲开。” 雷江喘着粗气,眉峰上凝了不少冰渣子,恼火道:“怎么铲!铲得不及天下得快,他奶奶的!” 他从参军起就一直在淮阳驻守,那是个小桥流水的富饶地儿,一年到头少有极热极寒的天气。这次被兵部郎大人提携来做押运辎重的活儿,回去就等着升迁。 没想到刚到北疆就被这要吃人似的大雪吓没半条命。这批辎重异常重要,走之时郎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若是少了一星半点,别说升迁,直接就地自裁得了。 传令兵从前边跑来,惊惧中一脚没踩稳,在雷江面前摔出个人形雪坑,抬手哆哆嗦嗦往来处一指:“将军!前面…前面有北胡军呐!” 雷江被这闷头一棒砸得小腿肚一抽,骂道:“奶奶的!打得好主意!”闷雷似的嗓音在谷中砸开,一直传出老远,“护好辎重!脑袋在裤腰带上别紧喽!” 下一刻,一阵抽刀出鞘的叮叮声飘出山谷。 车轨碾出深坑,火把在风雪中颤颤巍巍打着闪。 雷江凝目盯着辎重车一辆一辆从眼前缓慢移过,耳旁是寒风呼啸,催命似的叫唤。 隐约听见战马嘶鸣,雷江紧了紧手中剑,这显然不是他们的马。 落雪声,车轨声,风声人声,冗杂又热闹。 此刻却只有胸腔一声声跳动听得最清晰。 罢了,老子死在北疆国门,值了! “将军!”传令兵勒马过来,激动地语不成调,“是喻大帅的帅旗!北胡军被赤羽军截住了!” 话音刚落,打马又来一个传令兵,“将军,北胡军朝东撤走了!” 雷江把佩剑狠狠往雪地里一插,脱力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喻帅人呢?” “就在山口,让您过去呢。” ******* 雷江打马奔过来,下马见礼,声如鸣钟:“末将辎重押运官雷江,见过喻帅!” 喻旻笑道:“雷将军,许久不见了。”昔日武举考场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年雷江参加武举正是喻旻入京北营头一年, 那会他坐在考官席的末位,对这位粉面朱唇眉清目秀的试子如闷雷炸耳的粗粝嗓音很是印象深刻。 总让他想起李晏阳,身似弱柳却力大如牛,不,力大如很多牛。 喻旻勒着缰绳,身下乌狸攒动马蹄。 “路清理出来了么?” 雷江挎着剑摇头,“怕引发雪崩,不敢动静太大,就只能用铲子慢慢清。” 喻旻略朝前望了望,单列车队从一处小口缓慢挪出来,山谷那头的星火一直延伸要目不能及的远处。 “不着急,慢慢来。人和辎重务必都要安全到武川。” 喻旻看了看天色,还有不到两刻钟天就会亮了。 他勒转马头,招呼道:“杨云那队留下协助雷将军,其余人上马跟我走。” 被点名的杨云暗呼不好,驾马到近前,蹙眉道:“大帅,殿下说确保辎重无事就可——” 喻旻抬眼戏谑地看他,打断道:“什么时候我的卫队长唯他马首是瞻了?他叫你拦我么。” “属下不敢。” 喻旻用马鞭戳开他,“那就别废话。辎重安全送回武川,不得有误。” 说完凌空抖了一鞭,乌狸已经扬蹄窜出去。 杨云看着伴着风雪呼啸而出的轻骑,暗自抹了把冷汗。 方才喻旻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实则是在敲打他。 战将不忠主帅,这可是大罪过。 杨云呼出一口气,暗自道:对不住了殿下,忠义难两全呐。 看在多年兄弟情谊的份上,往后盯媳妇儿这种事就不要再找我了吧。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 喻旻带人朝北胡撤逃方向追去。 他惯有的原则就是要么不打,要么狠狠打,打到对方怕。北胡军在他手里大败,不好好龟缩城里过冬,还胆大包天打起辎重的主意。 哪能这样轻巧放过。 周一辛带着斥候回来,禀道:“大帅,北胡两路人马在前面会和结阵了。” 原本两路应是两后接应想要一举截胡,没想到前翼被赶来的喻旻绊住,后队见势不妙转头撤走。 这会两队会和,没有遁逃回城反而在前方结阵,看来是想一雪前耻。 也好,省的城下叫阵了。 喻旻:“领兵的是谁。” “莱乌的义子,银阚。” “我就说,莱乌没这么轻率。” 旻随手挽了个剑花,愉悦道:“看来莱乌不在央叁城。叫弟兄们准备准备,咱们今天运气好,加把劲儿把央叁端了。” 周一辛闻言顿时打了鸡血一般,迫不及待打马传令去了。 这银阚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空有一身武艺,眼高于顶,自命不凡。 原本就不是打仗的料,混个守城将军已经是莱乌格外提拔。 莱乌深知义子斤两,上任之时拨了好几个得力副将给他。 得知武川军辎重车被困,立马就有了主意。此人惯来刚愎自用,听不进劝谏,一意孤行。央叁守军几乎全让他带出来了。 副将忧心忡忡,方才和大衍军短暂的遭遇战中,恍然看到喻字帅旗。身旁这位哪会是对手。 不大一会探马回报,来的果然是大衍主帅喻旻。 副将劝道:“将军,此人深不可测,万不可硬敌,还是回城再做打算。” 银阚却面露兴奋之色,狞笑着露出森森白牙,“来得正好!今日本将就为我父报一刀之仇。斩了他,东原就是咱们的了!” 莱乌指过来的几个副将一贯看不上这位少主,他们都是随莱乌打过上参突围战的,主帅尚且不敢说能斩他,这个正经战场都没上过的狂徒倒在这大放厥词。 但如今他们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只能假装没听见。 ※※※※※※※※※※※※※※※※※※※※ 周末愉快,求个海星,鞠躬! 第44章 围城 雪终于小些,荒原飞禽出来觅食,在铅灰色的穹灵下呼啸而过。 喻字大旗在晨色中愈来愈清晰。 两军列阵,在红河谷对峙。 银阚先叫了阵,自傲又鄙薄“你就是喻旻,大衍无人可派了么,怎么送个小白脸来。”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左右一阵附和。 喻旻将配剑掂了掂,无意搭话。 那头银阚得了嘴上便宜,继续不依不饶道:“昔**断我义父一腿,今日就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 剑头直指,狂妄至极。 喻旻偏头朝周一辛,很是疑惑:“这就是莱乌的义子?怎的半点莱乌风采也无。” 周一辛嗤道:“抱养的么,哪里能有多像。” 喻旻不赞同,强调道:“我家锦意就很像我。” 银阚叫了半天,起初还以为喻旻怵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用嘴皮子破三军。 独角戏唱了一阵子后知后觉别人不屑搭话,登时暴怒。 “取敌将首级者赏百户!给我杀!” 周一辛拔剑出鞘,指天发令:“列阵!” 弩箭架在前,持盾兵其后,分列两队,轻骑从中杀出,周一辛打马迎战。 银阚和喻旻皆未动。 观战半晌,喻旻朝随身副将道:“你从侧翼绕过去,擒住银阚。他们战将没有战意,撑不了多久,咱们就用银阚去叩央叁城门。” 副将领命去了。 银阚身边几个副将被赶鸭子上架迎战,硬着头皮战了片刻,便被大衍轻骑逼得节节后退。 银阚大怒:“退什么!不准退!”他抬手就把马鞭往身旁护他的副将身上抽,气闷道:“你也去!” 那副将本就看不惯他,被一马鞭抽中脸顿时横眉竖目,银阚气结:“瞪什么!造反吗?!” “走!”副将狠声一呼,周围十几个亲兵都随他去了。 喻旻冷然嗤笑一声:“真是蠢。” 莱乌究竟是多想不开,让他在王都好好当个纯种纨绔不好么。 银阚虽没打仗的脑子,但武艺不俗。 喻旻派出的副将将他引进战圈,多人将他团团围住,好半天都没近身。 “常锋!”喻旻朝前方弓弩阵唤了声。 常锋会意,立刻大声道:“是!保证指哪射哪!” 银阚越战越猛,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大衍副将逐渐不敌,调转马头回撤,银阚穷追不舍。 外圈的北胡副将回过神来,大叫道:“将军!不可去!” 然而为时已晚,大衍军围上来银阚才后知中计。 正要拼死回马之时,小腿处传来剧痛,随后兵刃破肉的声音传来,腰腹上挨了一剑。 大衍副将将长剑拔出,飞身将银阚踹下马。 冷声喝道:“绑了。” 后方喻旻见事已得手,吩咐道:“战鼓再擂一轮,弓弩阵去接应。” 北胡主将被擒,几个副将反应倒一致,二话不说就要冲过去抢回银阚。 银阚死不足惜,可主帅却不会轻饶他们。 “……他们要围杀我们。”震天战鼓声从大衍阵中传来,北胡副将声音都抖了,“他们还要进攻。” 另一副将咬了咬牙,大声道:“撤!” 他们几乎是倾巢而出,若人马都折在这,央叁城便不攻自破。 又有人吼道:“银阚将军不听劝阻执意出兵,致使迎敌不备兵败被擒!我等力战保住央叁,有功!” 其余几人纷纷面露犹疑。银阚被俘他们已经不能独善其身,倘若守住央叁还能将罪责归给银阚。况且银阚一意孤行执意出战,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在此纠结。 当即下定决心:“鸣金回城!” 北胡军撤得仓皇迅速。银阚见状,瞪着双目挣扎,额上青筋直冒。还好事先嘴里塞了布条,不然出口的必然是一串腌臜话。 喻旻扫了眼银阚,“给他瞧瞧伤,别叫人死了。” 待北胡军撤得没影了,才悠然下令:“走,咱们也回城。” 却是率军朝央叁城去。 ****** 临近午时,天终于有了一丝要放晴 的迹象。赤白的日头从云层里晃晃悠悠露出来,不大一会又被流云遮住。雪原上影影绰绰,终于有了些生机。 几道人影出现在雪原尽头,扬起一路雪粉。 带头跑马那人身覆月白披风,双眼被半黑绸布覆住,御风凛凛而来。 卫思宁很快到小羊山,见外围有赤羽军在顿时放心大半。 余飞扶着他往山谷里走。他现在已经习惯隔着黑布看东西,虽然有些障碍,但好歹看着不刺眼,近旁的东西也能看清楚。 卫思宁边走边问:“看到大帅了么?” 余飞四下张望,只看到络绎不绝从山谷过来的辎重车。 又往前走了一阵,绕过一个小山口,看到了杨云。 杨云也正往这边看,登时心里就咯噔一声。余飞已经开口唤他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卫思宁跟前走。 走近时垂死挣扎道:“殿下怎么出来了,您的眼睛无碍么?” 卫思宁径直问道:“大帅人呢?” 杨云:“……” 卫思宁:“……我不是嘱咐过…”脚下碎石一滑,将他带个踉跄。“我不是嘱咐过护好辎重就可!” 杨云赶忙扶住他,道:“您不必忧心,大帅有分寸。” 卫思宁不再多说,吩咐余飞出谷。 说不上是生气多些还是忧虑多些。他总觉得喻旻在战场上有种令人生畏的固执和专断,听不进任何建议,只信他自己。 到北疆不过短短几月,重伤北胡主帅莱乌,打退北胡在乌桓的围军,整个东原皆闻其名。 他走得太快了,快得叫卫思宁心惊胆战。 **** 北胡大军撤至央叁城外五里处,周一辛带轻骑从旁杀出,北胡军阵脚大乱。 与此同时,喻旻带着银阚杀到央叁城下。 银阚被推下马,跌在城门前。喻旻长剑虚指着他,朝城楼上喊话:“速开城门,降者不杀!” 城楼上的北胡守军起先还以为有诈,架起弓弩就要射。待看清城门底下那捆得粽子 似的的确是银阚将军没错,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城门值守的是个百夫长,抹着汗问左右:“相将军和百将军呢?咱们的大军呢!” “将军!”一名士兵惊愕地跳起来,面如菜色指着一个方向。 城楼上的守军纷纷望过去,目及处是黑压压的北胡军,可惜兵不成列,显然是军阵被破。 那百夫长阖动嘴唇,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回事。” 楼下是敌军带着主将来劝降,大军在几里之外被困住,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常锋问:“大帅,强攻么?” “嗯。”喻旻望了望天,铅灰厚云已经慢慢压过来,又要下雪了,“送封战书上去,免得说咱们不宣而战。” 常锋应声,将战书卷成卷挂在箭上,砰得一声钉在城墙的石砖缝里。 破城阵迅速列好,重弩在前,轻箭在后,投石车压阵。 战鼓一响,机括声便此起披伏。 北胡军已经被扰乱心神,仓促应敌。不大一会大衍的云梯就挂上了城壁。 常锋在重弩的掩护下率先登上城楼,大衍士兵迅速接二连三爬上去。 不到盏茶时间,城楼上的狼头旗就换成了赤羽军的朱雀旗。 央叁城门洞开。 银阚在地上奋力挣扎,赤红着眼恶狠狠盯着喻旻。常锋走过来,扔了把刀在他跟前:“你自己来还是我代劳?” 银阚不动了,似乎不敢相信常锋要杀他,脸上逐渐爬上惊惧。他摇着头,努力把身子往后缩。 常锋拿掉他嘴里的布条,等着他啊回话。 银阚动了动僵硬的两颊,颤声道:“士、士可杀不可辱,我…我自己来。” 常锋心中白眼翻得都要厥过去了,合着这货还把自己归在英雄好汉那类的。 缚身的绳索被斩断,银阚半跪着,哆嗦着手去捡面前的刀,嘴里念着:“我死了…我要死了…”他双手握着刀把,突然跳起来冲向后方的喻旻,大叫道:“你去死吧!” 常锋被这变故吓得头皮都炸开了,银阚离喻旻距离不过五六步,醒神过来银阚已经举着刀到了喻旻跟前。 喻旻正在看后方战况,感知到斜后方劈来的劲风顺势往旁边一闪。银阚力使得猛,这下没 劈到实物,被自己的力道狠狠往前一带,连人带刀摔得一声闷响。 银阚身下的积雪渐渐漫出红色,雪越流越多,汇聚成一股小水流,在雪地里刺眼得很。 常锋咽了口唾沫,暗道:真能作死,好好抹脖子死不成,非得给自己开膛破肚。 喻旻皱了皱眉,淡淡吩咐道:“处理了。” ***** 鹅毛大的雪片从云层里落下来,伴着呜咽的大风。北胡军还在死战,但已是强弩之末。 有北胡军遥遥看到央叁城上的朱雀大旗,顿时忧愤难当,嘶吼着要背水一战。 喻旻领人过去的时候就见北胡军发了狂一样,大衍的轻骑阵居然被冲出一个缺口。 周一辛被缠在中间进退不得,臂膀处还中了一剑。 喻旻鸣金召回前路将士,就地重新结阵。 铁骑踏地似乎是闷雷自地而来,土地也在轻颤,右侧山壁上的积雪零零散散地往下落。 风声夹杂着闷雷轰鸣。 乌狸不安地打着响鼻,双蹄攒动。闷雷声时有时无,喻旻俯**安抚乌狸,一边侧耳细听。 下一刻,骑兵阵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马鸣,轰鸣声越来越清晰。 不对劲,这声音不是雷声。 山侧的雪越落越急,喻旻脸色霎时变了,大声下令道:“向后撤!是雪崩!后阵往高处撤!” 撤退令一鸣,赤羽军瞬间后阵变前阵。前阵是重骑,撤得较快,很快就跑出右侧大山的辐射范围。 轻骑押后,更多的积雪已经如如巨石下山般滚下来,正对山体的北胡军惊惧着朝河谷空旷处跑。 步兵弓弩阵撤出后,喻旻命令轻骑撤走。 转身之时他忽然往雪沫飞溅的山那边看了一眼,便定住了。 周一辛捂着膀子跟着喻旻望过去,看清之后登时吓得全身一软,话都不会说了:“殿、殿下…” ※※※※※※※※※※※※※※※※※※※※ 卫同学告诉我们不遵医嘱到处乱跑是要遭报应的。(不是…) -正文写得有点头秃,想写点番外回血,有没有想看的告诉我呀(ps:本文cp固定,所以不接受类似林悦x曲昀、喻旻x林悦等拉郎配番外哈,见谅。啾咪) 车也算了,蠢作者真的不会开,看看完结之后会不会拿到驾照。 如果没有特别想看的那我就随便写啦。 第45章 雪崩 山那头一行飞影,最前跑马那人身量颀长,头戴斗笠,黑布缚眼,在滚落的雪堆中时隐时现。 喻旻只觉周身浴冰,全身的热气都被抽干了,想也不想就勒马朝山口奔去。 “大帅!”周一辛接二连三被吓,都快哭了。轻骑阵大半已经安全撤出,他勒着缰绳不知要不要追上去。 身后是在等他撤退的亲军,前方是喻旻奔向茫茫白原的背影。 他崩溃大叫,天上大雪密集地落下来,山上雪块簌簌滚下来,眨眼间就看不见喻旻的影子。 最后终于红着眼眶做了抉择,嘶哑喊道:“快撤!” ****** 卫思宁知道遇上雪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马受了惊吓不听指令,尖叫着往山里冲。 雪崩就在身侧,只需一瞬他们就会被飞流而下气势万钧的雪沫埋在地下。 千钧一刻,身后护卫猛地拔出匕首,狠狠往卫思宁身下骏马后背全力一刺。 卫思宁紧拽着缰绳,发狂的马往厮叫着窜出去。片刻过后他还能感觉身在马上的颠簸感,这才确信他刚刚逃过最迅猛的一股雪崩。 身旁就只有余飞还护着他,其余人不知道被哪股雪流冲散了。 他感觉眼睛剧痛,抬手去摸才发现眼缚也不见了。 马还在跑,他的靴子已经可以踩到雪,很快漫过他的小腿,膝弯。 “殿下!”余飞拽过缰绳,狠狠在马后背上抽了一鞭子,生生将这惊慌的畜生转了个向。 “咻”一鞭子又抽上去,不辨方向仓皇乱奔的马终于找到正确方向,往河谷下跑去。 卫思宁抬袖揩眼,眼睛被白光晃得彻底睁不开,像是有细线缝住似的,细微睁开一条缝都是穿偷血肉的疼。 耳边是余飞惊惧的声音:“殿下、殿下别睁眼!”他匆忙间扫到卫思宁的脸,血糊糊的一片,忍不住哽声:“不…不要揉,殿下,前面就安全了。” 卫思宁袖口全是蹭上的血点,就这么轻轻一拂,眼角一块皮就被带下来。 除了痛他什么都感知不到,可能余飞还在勉力拉着他的马往前跑,可能前面什么都没有,是望不到边界的崩塌下来的雪,底下不知道埋着些什么。 喻旻呢,阿旻又在哪里。 “余飞。”卫思宁平静道:“你跑吧,跑出去,去找大帅。” 他的马坚持不了多久,余飞带着他一个瞎子也跑不出去。他居然又一次把自己的命交给所谓的好运气——运气好的话余飞还能带着喻旻来找他。 余飞充耳不闻,抹了一把脸,把头上斗笠摘下来戴到卫思宁头上,故作轻松道:“属下方才看到赤羽军退出山那边了,喻帅就在那,咱们这就去找…” 身下的雪流越来越慢,说明暂时没有更多的雪滑下来。 余飞往前一望,周围有许多从底下挣扎着起来,也有被浅埋的马跑出来。 雪流把他们带到河谷浅滩,这里有 很多撤退不及的北胡军。 余飞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有种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的绝望感。 卫思宁什么也看不见,身下的马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力竭了,摇摇晃晃终于往雪地里一歪,卫思宁也跟着栽下来。 余飞见状也赶紧弃马,将卫思宁往雪堆里一按,喘着粗气小声道:“殿下别起,周围都是北胡人。” 卫思宁闻言倒没太惊慌,雪崩刚过,北胡人也自顾不暇,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们就这样大半个身子埋在雪里,等幸存的北胡人撤走。 余飞解下手缚,想要给卫思宁包扎眼睛。薄布刚一触碰卫思宁就疼得猛然一缩,他抬手虚护着眼,痛苦道:“不必了。” 他心里已经接受了最坏的结果,可是又忍不住想,既然痛感是不是还没彻底坏呢。 可是他现在连睁眼都做不到,之前一直刺痛眼睛的白光彻底没有了。 就像之前缚在他眼前的黑布换了地方,裹上了眼球似的。 不知等了多久,埋在雪里的身躯渐渐冰凉、麻木。新雪落下来,在身旁越积越多。 卫思宁缓了缓神,轻声道:“雪崩可能还会有,不能再等了。” 他们能好运气躲过第一次,如果还有第二次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北胡人在原地集齐了一小撮同伴,可能知道随时还会发生雪崩,没多留就走了。 又过了片刻,确定周围再没响动了,余飞才慢慢使力,从雪坑里爬出来。 来不及缓劲儿,余飞趴**用手刨卫思宁周围的雪。 风吹在耳边,卫思宁长长叹了口气,叫道:“余飞。”他停顿了好一会,久到余飞以为自己方才是幻听。 他将手里刚刨的一抔雪沫抛到一旁,才听见卫思宁说:“让我自己来。” “可是殿下……”他不敢说可是殿下你看不见。他吸着鼻子去看卫思宁的眼睛,血已经被风干了,一直晕染到脸颊。像是流了很多很多血泪。 余飞忍不住想,眼睛那么小的一块地方,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若不是总闻到隐约的血腥味,他都觉得像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卫思宁沉默着,余飞不敢再动。看着卫思宁自己一点点从雪堆里挣出来,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脱力。 余飞想伸手去扶他站起,手刚碰到就被推开。 卫思宁说:“我自己来。” 他是看不见了,但不能认命当个废人,往后所有事他都要一样一样自己做。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前走,雪埋在腰际,抬腿走路都很费劲。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走对了方向,十几步之后像是走上了一片高地,雪埋得越来越浅。 眼睛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弱,让卫思宁之前还抱有侥幸的心慢慢沉下去。 真被曲昀说中了,他真的要瞎了。 他忍不住开始心慌,瞎了之后怎么办,阿旻怎么办,皇兄要怎么交代,林悦曲昀他们会不会骂他。 他为什么要冲动跑出来,他如果再思虑周全一些,应该回武川等着喻旻,就不会累得好些近卫为他赔命。 卫思宁步子迈得沉重,心头突然漫上一层恐慌。 什么也看不见的将来,彻彻底底变成喻旻的累赘。 或许死在这里也挺好,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的一瞬,同时又有声音问他:阿旻怎么办? 卫思宁勾起一个颓然的笑,黑漆漆的眼眶里忽地又像出现了喻旻的影子。 他甩了甩头,还未站定就被余飞推出去,耳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是大衍人!大衍兵!” 余飞护在卫思宁身前,那两个北胡人应该是刚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兵器都没找到。 看见他们的装束便如临大敌,先是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看到卫思宁,像是重伤的样子,这才重新欺身上来。 两个北胡人从雪地里挖出两把弯刀,大叫着朝余飞两人砍过去。 余飞体力已经不济,拼尽全力挡着他们靠近卫思宁,但撑了片刻就倒地不支。 另一个北胡人看到余飞拼死相护,猜到卫思宁的身份不一般,找了个空子就朝卫思宁去。 余飞趴在地上呕出一口血,看着北胡人的弯刀去向,惊惧大叫:“殿下!” 卫思宁此时所有感官都失灵了,唯独耳朵听得清晰。他听见脚踏细雪的声音,听见寒风刮过兵刃的声音,甚至听见北胡人刻意压制的喘息声。 余飞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出,他便猛地双手撑地,腰上使力朝前一踢。那想要偷袭的北胡人没料到他一个瞎子动作这么敏捷,未作设防,被这一脚踹翻在地。 余飞大吼一声爬起来,将缠斗他的那个北胡人甩开,急着要去救卫思宁。 倒地的北胡人反应很快,雪地里也摔不疼他,立马爬起来就举着弯刀想要再劈一刀。 卫思宁侧头听着风声,来不及躲开。 下一刻兵刃互击的尖锐声响在他耳畔炸鸣,他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劲风,却没觉得刀刃入肉的痛感。 直到北胡人的惨叫传来,他才从惊惧中回神。 余飞如获新生,叫声都破音了,“大帅!” 喻旻一剑将另一个北胡人捅了个对穿。 卫思宁抬手在虚空中探了探,颤声唤道:“阿旻…。” 喻旻转头看他,瞬间心沉寒潭。 他只看到血,卫思宁满脸的血。 他两步跑过去,半跪在卫思宁面前。 卫思宁抬着手,想摸他,因为找不到方向,双手在空中颓然又孤独地抬着。 喻旻也抬着手,手指伸了又缩,怎么都不敢摸上去,他甚至都不敢叫他。 余飞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就鼻酸难忍,哽着喉头道:“是大帅,大帅来救我们了。” “阿旻。”卫思宁 又叫了声,眉头因为得不到回应紧紧皱起。可能皱眉的动作都很疼,他往后缩了缩,双手在前方胡乱摸着。 喻旻拽住他的手,将前胸贴上他的后背,从身后吻上他的脸颊,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最后将下巴放到他肩上,哑声道:“我在,我在殿下。” 卫思宁往后靠过去,喻旻的铠甲硌得他后背疼,却也叫他心安。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重新出来了,雪沫在日光下打着闪,竟然也格外好看。 喻旻将卫思宁抱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乌狸跟在身后,喷出细细的鼻息。 卫思宁从劫后余生的噩梦中醒来,知道喻旻抱着他,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他贪婪地嗅着怀里的气息,静默了半晌,终于褪去软甲,朝喻旻崩溃哭道:“我瞎了。” ※※※※※※※※※※※※※※※※※※※※ 啧,真惨。 第46章 番外一:回门酒 正德九年初春,大衍兵马元帅喻旻在乌支山大败柔然北胡联军,退敌天堑河外,柔然新王请降。 同年四月,东原七十二部上书来归,战事方弭。 五月初,喻帅率部归朝。陛下在铜陵台设宴洗尘,随军各将皆加官进禄。 三日后恰逢小侯爷喻旻生辰,陛下恩赐大办,被勇毅候喻安婉言谢拒。 ****** 御书房。 多年未见的兄弟俩相对而坐,面前正走着棋局。 卫思燚执着白子落下一步,黑子紧随而来。 他终于忍不住眉头一抽,怀疑是不是北疆没有围棋的缘故导致卫思宁技艺生疏至斯。 三两步把黑子吞尽,卫思燚赢得及其没有成就感。 从今早起卫思宁就是这副恹恹的样子,原因无他。今日是喻旻生辰,他却去不得。 喻安之前辞谢他为喻旻大办,说是多年未见喻旻,只想同家中亲眷过这个生辰。 他若下旨大办,京中权贵大小官员免不得要上门祝贺送礼,卫思燚知道老师一向厌烦这些,便也不好再说。 这下挡住了想趁机结交的一干勋贵,累得卫思宁也去不成了。 这才一大早就闷闷不乐心不在焉。 卫思燚心疼弟弟,怎么说也是心上人二十五岁生辰,顶重要的一个日子,暗自思忖了一会,开口出了个馊主意,“要不晚上朕前去喻府庆贺,再带些好礼,你跟着我去也算合情合理。” 卫思宁抬头看他,露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嫌弃神色,开口就泼上一盆凉水:“您这贸然前去老师得当场呕血给您看。” 卫思燚细想也是,家宴确实不好贸然打搅。在喻安眼里恐怕他比那些上赶着送礼的人还烦。 “那…那今晚就算了吧,改日再单独补过一回?” 这回卫思宁连个眼神也懒得给他。 卫思燚讪讪地端过茶,再不敢说话了。 卫思宁心里直发苦,补过的生辰那还有什么意思。又有点委屈,明明是对着天地喝过合倉酒的人,到头来连他的家宴也没个席位。 ****** 卫思宁没在宫中多留,早早地回府去取给喻旻的生辰贺礼。 虽然门进不去,酒也喝不成,但是贺礼总要当面给的。 太阳迫山的时候他从王府走出来,一个仆从也没带,怀里抱着只长形檀木盒子。 喻安说是家宴,就真的是正儿八经的家宴,一个外人也无。 喻旻两个叔叔一家并小姑一家,外祖娘舅再一家,热热闹闹坐了三个大圆桌。他在外近五年未归,深知父母记挂。所以那日在铜陵宴上父亲说要办家宴他便也顺着父亲的意思。 只是有些委屈卫思宁。 下人悄悄来报的时候他正领着锦意在院里同表兄们说笑。 将锦意交给母亲就匆匆走了,喻夫人一手拉着孙儿,追着问了句:“这就开席了你上哪去?” 喻旻跑得飞快,听见母亲问,转过身倒着跑了两步,“马上回。” 卫思宁没敢去正门,就在西北院最偏的一个门等着喻旻。 他站在两臂宽的窄巷里,面前是只挂了一个灯笼的小窄门,再往前跨一步就是喻旻的家。 他抬脚压上阶梯,又退回来,过了会又一只脚迈上去,再退回来。 他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响在这静巷突兀极了。 喻旻今日穿了一身绛紫广袖长袍,捆着着条白底金纹的腰带,头发半束半散,英锐之气隐去不少。他甚少穿广袖的衣服,头发也是尽数挽进发冠,这样的装束卫思宁也少见,一时有些看呆了。 喻旻嘴角挽笑,站在他面前轻声唤他:“殿下。” 之前藏在心头的委屈和不愿,在这人眉眼弯弯一声低唤里全都化作云烟。 卫思宁把怀里的盒子递给他,柔声道:“来给你送生辰礼。” 喻旻双手接过揽进怀里。 卫思宁往门里看了一眼,没有下人也没有守卫。他走上前去拉住喻旻的手,尽量装得平常:“进去吧,今晚多喝几杯,来岁平安顺意。” 喻旻心里突然堵得慌,他宁愿卫思宁把不高兴写在脸上。 “殿下……” 尖锐又急促的一声吱呀门响,站着的两人都僵住了。卫思宁反应很快,手已经先松开了。 但下一瞬又被喻旻重新紧紧握回手里。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听到门响,然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这个时候他越想要抓紧卫思宁。 “喻、喻夫人。”卫思宁心如擂鼓,来的是喻安还好,大不了挨顿臭骂。可来的偏偏是毫不知情柔柔弱弱的喻夫人。 他选的这个地方原本想要避开人多眼杂,现在这情景怎么看都是另一个意思。 夜静无人,自己儿子在一个看起来就是偷情的好地方与另一男人手拉着手,这个打击不知道喻夫人受不受得住。 卫思宁暗自发力想要把手抽出来,又怕动作太大反而引起注意。下一刻又安慰自己今日喻旻穿的是件广袖,或许看起来只是两人站得比较近,应当看不见底下缠在一起的手。 喻夫人将整个身子从门框里移出来,抚着胸口作惊魂未定状,“原是禹王殿下呀,我方才路过看这边无人把手,却有人声,可吓了我一跳。”说完又朝喻旻道:“咦,这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殿下送我的生辰礼。”喻旻手上使劲压住卫思宁想要逃出去的手,面上笑着问母亲:“好看吧?” 卫思宁:“……”干什么呀!生怕你娘瞧不出端倪吗。 不料喻夫人还真认真凑上去看,还顺带摸了摸,完了衷心赞道:“好看。” 赞完便插着腰朝喻旻囔囔,“禹王殿下特意送礼来,你怎么不把人请进去,往日我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喻旻心弦一松,忙含笑点头道:“是是是,我错了,这就迎殿下进去。” “等一等,”喻夫人忽又抬手拦了一把,“站着等我。” 卫思宁:“……” 怎么回事,真没看见吗?听这意思还许他进府了。 他惊魂未定地去瞧喻旻,喻旻回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此刻惊吓过度脑子转不动,但也能看出来喻旻神色是愉快的。 两人在门边站了一会,卫思宁背上透出一层汗,被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你娘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等着吧。” 听着这话卫思宁又紧张起来了,一边想着喻夫人其实是被吓疯的可能性有多大。 门再次打开,喻夫人手里多了只托盘,上面放了两只酒杯并一只白瓷酒壶。 门外并排站着的俩人齐齐疑惑对望。 喻夫人一手稳住托盘,另一手往两只空杯里倒酒,而后一人递了一杯。 两人端着酒杯傻站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喻夫人一本正经道:“我们家的规矩,这个…这个上门贺喜要先喝一杯再进门,以示诚意。” 喻旻:“……”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规矩? 卫思宁狐疑地偏头看他,似乎也在问他你们家怎么还有这种奇特的规矩。 喻旻道:“喝吧。” 还能咋办呢,今晚要把卫思宁领回家就是掺了泔水他也得喝。 喻夫人紧紧盯着两人喝完,眉开眼笑地让路:“请吧。” 踏进门前喻旻又拉上卫思宁的手,为了试探他故意将动作做地很明显,然而他娘还是一副没瞧见的模样。 喻旻忍不住侧头看他娘。她端着托盘走得端庄又娴静,半点异样也没有。 可刚刚那诡异的酒又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他放慢了步子,卫思宁还在被喻夫人亲自引进门的震惊中尚未清醒,被他拉着一起落在喻夫人身后几步。 三人绕过西院,进到灯火通明的前院中,喻旻忽然凑近,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方才喝的是什么酒么?” 卫思宁晕晕乎乎,说出一个他猜测 多时的答案:“毒、毒酒?” 嗯,他还是觉得喻夫人要毒死他的可能性比较大。 “……”喻旻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但是藏不住心中雀跃,继续凑上去神神秘秘道:“我也喝了,我娘会毒死我么。什么酒会让两个人一起喝,喝完才准进门的。” 卫思宁满脑门的疑惑掰扯不清,这会也分不出神去猜那是什么酒。 他继续晕乎乎问:“什么酒?” “回门酒。” “啥!?”卫思宁冷不丁一下跳起来,嚎出一声险些破音。 前面走着的喻夫人回头看他,“禹王殿下怎么了?” 喻旻道:“没事,踩着只耗子。” “你、你得臆症了吧,怎么可能!”卫思宁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喻旻摊手道:“我家根本就没有那什么进门喝酒以示诚意的规矩,再说你才是上门来贺的,你喝就够了,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方才我两次牵你的手,我娘肯定看见了。” 卫思宁这厢还惊魂未定,喻旻又道:“当年你给我写的信被我又拿到北疆了,记得么。当时是我娘给收拾的行李,我方才想着肯定那会她就看见那些信了,过了这么多年也该琢磨出味儿了吧。咱们在北疆那些风风雨雨少不得也要传回盛京,我娘看似没心没肺的模样,想要知道的事情也是有法子知道的。” 卫思宁“……那我们在北疆拜天地的事也……?” 这事儿经不起细想,越想越像那么回事。 喻旻点了点头,“所以我说,方才那酒八成就是回门酒了。”喻旻拉着他走在灯火氤氲的长廊里,语气欢欣,“我娘认你了,开不开心。” “我觉得像是做梦似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努力按捺狂喜,生怕这是春日里做的一个 无比真实的梦。 他小声道:“老师还不喜欢我呢。” “我爹喜不喜欢不作数,你把我娘哄好,就没我爹发表意见的机会。” 卫思宁:“……” 行吧。 ※※※※※※※※※※※※※※※※※※※※ 上章卫同学太惨了,这章番外给他吃点糖,嘿嘿。 不知道是继续更番外还是正文,想看什么告诉我。 第47章 眼盲 喻旻脚步原本迈得稳妥又慎重,喊出这声后明显感觉他脚下打了一个晃。 卫思宁很快冷静下来,觉得事已至此哭哭啼啼也无多大作用。圈在喻旻脖颈的双手又收紧了几分。 又过了许久,久到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山。 他被抱上乌狸的背,喻旻将他圈在身前,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际,伏在肩上对他说: “殿下,不怕。” 他不知道喻旻在叫他不怕什么,但他心里那点不愿面对的怯懦确实在那瞬间全都没了。 ****** 雪崩之后央叁城外一片静谧,不少黑甲士兵在雪堆里刨坑翻找,底下埋了不少北胡人,挖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没活气了。 周一辛越挖越崩溃,还要顾及稳定军心,想哭又不敢大声哭,捏着拳头憋得头痛欲裂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以至于属下跑过来跟他说,看到殿下和大帅骑马往这边过来,他真就厥过去了。 央叁城刚破,需要有人处理后续杂事。 喻旻把周一辛留在那,自己轻骑带卫思宁回武川,他现在只有见到曲昀才能放心。 回到武川已经是深夜,帅帐灯火通明,帐布上印着几个或站或立的人影。 卫思宁坐在床上,喻旻从背后揽着他,林悦背手站在床边,都像是得了失语症一般没有言语。 只有卫思宁偶尔发出的吸气声。 曲昀正给他清理血污,他眼周的皮肤原本就红肿充血,加上外头寒风一激,很容易就裂了口子。雪崩之时还在雪沫飞溅在脸上一冻,更加不能看了。 除此之外腿上腰际也有不少擦碰出来的淤青和小伤口,在雪地里埋了之后也有严重恶化。 眼周皮肉细嫩,破得格外厉害些,渗出的血混着底下溃烂的腥红嫩肉,活像是拿烧红的铁水泼过似的。 林悦看了两眼实在忍不住,别过头不看了。 郎岚抽空瞄了眼师父的神色,兀自心惊。 饶是曲昀力度轻了又轻,拭血的纱布也总会带下一些破皮嫩肉,感觉像是一团铁丝球使劲在脸上打磨,疼得卫思宁直抽抽。 好容易挨过了,又被扒开眼睛往里头滴了药水,若不是喻旻抱着他,他险些痛得跳起来。 曲昀看着他的反应,终于吁出一口气,问了一句:“很疼?” 卫思宁捂着眼睛,虚弱地点头,“火烧一样疼。” 曲昀这才起身,将染血的纱布丢到盆里,凉凉开口道:“恭喜呀,没瞎彻底。” 那语气半嘲不嘲,半讽不讽,哪有半点恭喜之意。 卫思宁:“……” 除了卫思宁心情复杂之外,其余几人都如释重负。 曲大夫肯开口怼,说明还有得治。 说完便摊开纸笔写药方,写了足足两刻钟。他拎着纸吹了几口,待墨迹干些便递给郎岚去抓药。 “好好养着吧,能不能恢复如初还不好说。” 卫思宁挣扎着从喻旻怀里坐直,实在是怕了曲昀这甜枣和棍棒齐飞,问道:“怎么不好说?” 曲昀道:“看后续恢复情况,全凭运气。” 行吧,他几次死里逃生,运气应该还是有些的。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陡然一松,整个人反而坦然了。 卫思宁眼周重新缠上一圈白布,里头应该抹了什么药,捂了一会灼热的皮肤也渐渐舒爽。 喻旻在床头陪着,待他耐不住疲累沉沉睡去后才离开。 出来的时候林悦和曲昀果然还坐在前厅里没走。 “给你添麻烦了,”喻旻朝曲昀抱歉道,“近日还需你看顾些。” 曲昀把桌上灯芯挑了挑,豆大的烛火噼啪燃成两倍大,昏黄光亮照在喻旻刀削似的侧脸上,下巴处还有方才卫思宁蹭上的血迹,唇上翻着干瘪的白皮,整个人神情恍惚又狼狈。 饶是他想要再刻薄两句也开不了口了,只硬邦邦道:“我尽力。” 林悦递上杯茶给他,反常得一句话也没说。 喻旻心上压着事,其余两个也不知要说什么,枯坐了一阵曲昀先起身走了。 林悦一手撩开帐子,顿了顿又放下来,反复思量还是决定留下来陪着喻旻。曲兄只知道殿下贸然出城是去找执意出战的阿旻,不巧就在半路遇上了雪崩,心里多少有些气。 殿下如今躺在床上身心受创,所有气只有朝着阿旻去。他觉得阿旻此刻心里的煎熬和后怕不比任何人少。 喻旻靠在椅背上闭目缓神,不知道林悦去而复返。林悦随手拿了件外袍给他盖上,“你去歇歇吧,我帮忙守着殿下。” ****** 一连几日都平静无事,卫思宁静养在帐中,每日换药吃药,都是喻旻亲力亲为。曲昀看见好几次卫思宁刚睡下,他便匆匆忙忙往郭炳帐中去,再踩着卫思宁睡醒的点回来。 前几日他生着气,每日照例来看卫思宁,看完无异样就走。 这日卫思宁早醒了,喻旻在校场未归,曲昀便坐着多陪一会。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边。 卫思宁渐渐好了之后也明显感觉到曲昀话里话外都在刺他,他听喻旻的话也少去招惹。但今日他精神不错,总忍不住想要说话。 他坐在床上拥着被衾,眼睛还是被浸了药水的纱布裹着。细白的脖颈露在外面,卧床多日连蝴蝶骨都愈加明显了。 他往床沿移了移,觉得应该好好跟曲昀赔个不是,之前不顾他千叮万嘱冒着大雪也要跑出去,弄成这副样子回来还要累着曲昀给他治。 不料他话音刚落,曲昀便重重搁了茶杯,他看不见也晓得曲昀必定凉飕飕地睨着他,不觉坐直了身子。 又听他冷冷刻薄道:“我犯得着为你生气么,我不过是——”话到这里他突然消声了,过了好半天才继续说,方才的讥讽全然不在,像是一声悠远又缥缈的喟叹,“不过是觉得你们在白白辜负。”卫思宁听不出他是个什么情绪,只觉得心头坠得慌。 这话实在云里雾里,卫思宁又不好问我们辜负了什么。他缩了缩身子,又有了困意。 过了一会,他听见桌边传来收药箱的声音,应是曲昀要走了。不料却听见他又是不着边际的一句:“是我逾越了,你们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是你们说了算。” 卫思宁抱着被子拧眉想了半天也没掰扯明白。 好在自那日后,曲昀终于消气了,不再冷着脸对喻旻,也不再拿话刺卫思宁。 ***** 卫思宁腿上溃脓的伤口不知怎的突然反复恶化,当晚就气势汹汹发了场高热,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还是降不下来。 后半夜人已经烧得人事不省。 “阿旻,不要急,曲兄医术过人,军医队里还有那么些老大夫,在御医署当过差的也有不少,你不要着急。”林悦站在帐前安慰喻旻,反复叫他要振作不要着急。 喻旻站在冷风里一言不发,在这吐气成烟的夜里背上却罩着一层冷汗。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军医队的人一拨拨进去,每时每刻都将心丢在油锅里。 他只有让这刮骨的寒风吹着才能觉着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有站在看不到卫思宁的地方,他才能小心谨慎地藏起所有胆怯和害怕。 两个军医从帐内出来,没注意到站在暗处的两人,一边叹气一边搓着手走了,“凶险呐,能不能……难说了。” 林悦脑子“轰”地一声,下意识去看喻旻。 喻旻愣怔着没有什么反应,林悦这下彻底慌神,忙去拉他,“阿旻!” 他慢慢地转头,脚下不知要往哪个方向挪,又像是哪个方向也不敢迈步,片刻过后佝偻着身子重重咳了两声,一口冒着热气的鲜血噗地喷溅在雪地上。 林悦吓傻了,“阿旻!怎、怎么了呀?” 多日来堵在心头的郁结像是和在血里吐了出来,脑子反而清醒了。他晃动脚尖带起雪沫,将刺目的血迹掩住,“不碍事。” 林悦不容分说拉着他进帐,又去跟曲昀说了这事。曲昀正给卫思宁施针,闻言针都扎偏了一根。恨恨起身臭着张脸出来给他摸脉。 “忧思过甚,郁结在胸,吐出来就好了。”他十分没好气道:“也不知日日在琢磨些什么。你是练武之人,心脉闭塞是什么后果我不说你自己也明白。就不能让我歇会神么!” 里头躺着的还生死未知,他没时间再多废话。 卫思宁的高热来得气势汹汹,全身伤口都有些反复。曲昀大着胆子用了虎狼方子吊着,虽然最凶险的时刻过去了,但后续还会不会再反复也不好说。 银针扎在卫思宁烧得潮红的皮肤上,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曲昀深吸了口气,继续打开一个布袋,里面是一排更粗更长的银针。 施完针天已经亮了。 喻旻被林悦按在外间软塌上小睡了会,这会醒了。进去的时候看见曲昀正在收针,卫思宁中衣敞在胸前,能明显看到胸口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走过去探了探额头,不烫手了。 “多谢。”喻旻动了动唇,声音干哑地不成人样,像是粗粝石子相互摩擦的声响。 曲昀原本正低头把银针一根根插回原位,听见这声儿便抬头看他,“还有哪觉得不舒服么?” 喻旻摇头,坐到床上替卫思宁系好衣服,再把棉被细细盖上。 曲昀一直看着他俩,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又嘱咐了一句:“多喝热水。” 写药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喻旻:“殿下可曾溺过水么?” 他毫无征兆突然发热绝对是不正常的,原本只猜测是体内寒气集结。不想在施针的时候有别的发现。 喻旻愣了,“溺水?他落过水,但很快就被救上来了,应该没有溺才是。” 卫思宁十四岁的时候有次失足落水,随行侍卫很快就把人拉上来了,他自己也说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 曲昀疑道:“那不对,他双肺显然是严重溺水留下的后遗症,所以才不能轻易受凉。” “严重溺水?” 曲昀回忆着细节,这样凶险的高热本就罕见,“最差也是呼吸骤停。” 喻旻心像是被猛地狠狠揪住,冷汗一下就窜上来了,喃喃道:“我、我竟不知道。” 卫思宁明明告诉他只是呛了水!他一直没有当回事,原来很多年前他就差点在他不知晓的时候不在了。 ※※※※※※※※※※※※※※※※※※※※ 古时候有没有急救措施阿酒没查到相关资料,就当有吧哈哈哈。 看文愉快,啾咪。 第48章 辜负 第二天早膳时喻旻突然问林悦:“你晓不晓得殿下曾溺水这事?”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卫思宁没道理对他瞎说。或许他想错了,他身上的后遗症和十四岁那年落水无关,是后来才发生的意外也有可能。 有几年他们关系尴尬,卫思宁没同他说也是合理的。 林悦咬着筷子,“溺水?” 接着摇头道:“殿下是会水的呀,怎么会溺水。” “……?”喻旻搁下碗,凝眉道:“可他十四岁的时候明明有回落水,还是随行的侍卫发觉救他上来的。” 林悦也迷惑了,“那不该呀,我十五岁入京的时候他才十二多点吧,那会他凫水就很厉害了。” “……”喻旻突觉心累,这明摆着卫思宁又在同他胡言乱语。 卫思宁大大小小的毛病他都可以适度纵容着,唯独瞒他对他睁眼说瞎话这条他异常难以容忍。 **** 卫思宁在鬼门关晃荡一遭,昏睡了几日才转醒。病中多数时候都没有意识,睁开眼的时候依然什么都看不到,略微惊慌了一阵便摸索着床沿下床。 郎岚正巧进来给他换药,见他跌跌撞撞摸摸索索下床来了,又惊又喜道:“殿下醒了!” 卫思宁几日不闻人声,被猛然吓得一哆嗦,叫脚下床幔一绊就跌坐回床上。 郎岚忙小跑过去看,确认无事才呼出一口气,“殿下是要找大帅么,我这就去给您叫。” “…先不了。”卫思宁抬手摸了摸眼睛,如常缚着布条。这么多天了还是不能视物,他有点心急,“这个能拆掉么?” 郎岚忙道:“我这就给您换药。” 缚带一圈圈解下来,之前溃烂的皮肉渐渐长出粉白新肉,眼角细嫩的皮肤下爬着些白线,要长些时日才能好。 卫思宁迫不及待想要睁眼,郎岚却说,“殿下不可着急,慢慢适应光线。” 他憋着一口气,缓缓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却看到一片白芒。仿佛又回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雪原中,他猛地将眼睛阖上,神色痛苦。 郎岚忙扶住他,“殿下!” 卫思宁捂着眼,沮丧道:“什么也看不见。” “是还未习惯光线的缘故吧,我将灯熄几盏,您再试试么?” 郎岚将近旁几盏灯都熄了,两人一坐一站隐匿在房间最暗处。卫思宁眼皮微微颤抖,揪着身下的被单,再次一点点移开一条小缝。 他先是看到喻旻挂在床边的重甲,然后看到了桌子,案几。仿佛是隔着一道水墙看它们,飘飘荡荡地,像是随时都要被看不见的洪流冲走一般。 他试着眨了眨眼,再看向别处。眼前的画面像是渡了一层白边,将眼里的事物晕染地不真实。不管如何,能看到东西就是好事。 他心中一喜,眼睛慢慢张开,再睁大。忽见画面中央猛地一束白光刺过来,他条件反射想要躲,手还未抬起来那束白光便熄下去了,紧接着他看到了喻旻。 尽管那团黑影在他眼里虚化地快要消失了一般,他仍然一眼认出是他的阿旻。 卫思宁一动不动坐着,双手向前伸开,“阿旻!”恨不得喻旻立刻飞到他怀里来。 喻旻果然两三步跨过去,半跪着挤进他的怀抱中,手捧着他的脸,惊喜道:“能看到我了么?” “能的。”他兴奋地点头,俯下身子同喻旻额头相抵,“就是有点看不大清。” “没关系,慢慢就能看清了。” 郎岚拎着纱布在旁边站着怪尴尬,忙点头道:“对的对的,哪怕只看到一丁点影子也是好的。” 不惧光之后原本可以不用再缚眼了,但卫思宁怕眼周皮肤长不好留下印记。曲昀给他弄了些祛痕的药,涂在布带上仍然日日缚着。 于是他只能继续当瞎子,并且日益觉得当个瞎子也挺好。 往日他好着的时候喻旻都一心扑在正事上,他又不好明着要求你多陪陪我。每日尽职尽责做个小尾巴,喻旻走哪他跟哪,喻旻坐哪他站哪。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候事情一多,他在眼前晃悠地喻旻烦了就要挨吼。 挨完吼能消停一会,一顿饭的功夫又故态复萌。 但如今不一样,他是个喝水都要人递到嘴边的残废。不等他黏过去,喻旻也不会放他一个人。 好在他大病初愈,一日大部分时候都渴睡,需要喻旻看顾的时间也没多长。 ****** 曲昀这日闲下来配了副新药给卫思宁祛疤用,晚膳后左右没事就自己捎过来。到了帅帐得知卫思宁早就歇下了,大帅方才出去还未回来。 曲昀进门把药放了,心中疑虑踱步出来。喻旻这几日忙着都不让人离开视线之外,没道理闲下来还不亲自看着。 “大帅有说去哪么?”曲昀问帐外的守卫。 “没说。”守卫想了想,抬手指了个方向,“就见着往这边去的。” 曲昀道了谢,抬脚寻过去。 一路走过来就到了城墙根。曲昀顺着墙根走,在一处高耸石墙下找着了喻旻。 最近的火盆也有十步远,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到着倚着个人。长剑斜倚在城墙上,人也背靠在墙角,地上歪歪扭扭倒着了几只酒坛子,明显已经全空了。 曲昀踏着积雪走过去,喻旻闻声抬头望过来,看清之后倒没多惊讶,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酒,邀请道:“要喝么?” 自从到了北疆他们许久都没喝酒了。喻旻位高责重,更不宜再饮酒。曲昀正想要开口提醒他当心饮酒误事,又想起前几日他在雪地里呕的那口心头血,话到嘴边又咽了。 曲昀在地上的坛子里挑挑选选了半天才拣到一坛里头有酒的。暗自点了点空坛数,看今晚是自己扶他回去,还是需得叫人来抬回去。 他咬开封口,仰头灌了一口。和喻旻并排靠着墙角抬头望天。今夜是个晴空,碧空如洗,一片障眼的云也没有。 盛京城的冬日是看不见星星的。喻旻站着看了好久,酒一口一口灌下去。直到曲昀抬手来夺他的酒坛。 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空手看,又侧头去看曲昀。 曲昀将酒坛抛出老远,淡淡道:“饮酒要适量。” 喻旻搓了把脸,靠着城墙慢慢滑下来坐着,半晌才道:“是啊,有点喝多了。” 曲昀眸中一片幽深,定定看了喻旻片刻,又移出去望星星。“你不必自责。”他随后又轻声叹道:“没有意义。” 他那句没有意义说得极轻极轻,轻到连喻旻都没有听见。 喻旻一直把头埋到膝上,始终一言未发。 曲昀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恼火,抬脚踢了踢他,沉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几日装得不累么?” “累呀。”喻旻抬起脸,“我做梦都在盘算怎么送他回去,可又怕我哪天死在这,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我当初执意抱锦意回来,把他,也把我自己推上这样一条路,到底是对是错。” 倘若他没有往前迈这一步,他和卫思宁也不至于像如今一样绑在一起。他大可以狠狠心将卫思宁留在盛京城。 “这世上只有对错么?在我看来只有值不值,愿不愿。” 喻旻在黑暗中的双眸渐渐聚焦,又听曲昀缓声说:“活在当下,不要辜负。” 喻旻喃喃重复道:“辜负…”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几遭,懵懵懂懂抬眼去瞧曲昀。 “ 辜负缘分,辜负情谊,辜负…”曲昀拎着酒坛当空一举,朗声道:“这大好光阴!” “同你说个故事吧。”他突然转过头来,走过去挨着喻旻坐下。 喻旻有种预感,他要说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果然,喝得晕乎乎的曲昀开口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后来她死了。” 喻旻:“……” 曲昀搂着酒坛,低着头,陷入冗长又痛苦的回忆里。 “我们年少相识,她家在秦州,当年我客居在母舅家,同她家的院子只隔了这么长。”他排开手臂随意比了个宽度,继续道:“她十七岁那年,我禀明了父母要娶她回家。就在那年…她忽然就病了,渐渐体虚,走几步都要晕倒。后来就没完没了地呕血出血。两年来我带着她到处寻医问药,东到林海,南到苗疆,到处都去了。她每次都说别去了,治不好了,你陪陪我不好么。” 他停了一阵,声息细得像是要飘走,“我那会怎么敢停呢,觉得停下来她就要死了。每天把自己关在药庐里,整日翻医术熬药。第三年春天我带她去太阴山,她就在路上没了。” “有的人穷其一生,拿命去换,也换不回良人在侧。” “后来遇到林悦,眉眼中有几分像她。”曲昀说着自己都笑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后来我才知道溯儿同林悦是表姐弟。她总同我提这个弟弟,说幼时他们关系最好,她过世几年后竟真教我遇上了。” “或是她在天上也觉着我可怜,让我遇上她弟弟,看着林悦我便能想着我的溯儿,想着她从前也是这样鲜活快乐。”曲昀灌了一口酒,叹道,“漫漫余生,聊作慰藉。” “这世间最遗憾难过的,莫过于如果当初。” 曲昀讲完,将坛子里的酒尽数泼在地上,对着愣神的喻旻道:“你们两情相悦,求梦得梦,入对成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着说着又把自己说生气了,“我就烦你们瞎折腾,屁大点事像是天塌了一样。你活着他活着,开天斧也劈不开你俩,大好时光做点什么不好。” “不要同我一样,空活一世徒剩悔恨。” 曲昀想到哪说哪,碎碎叨叨说了半天才说完。晕乎乎地把喻旻拉起来,“走,回去了。” 两人喝得头脑不清,走路倒都是稳稳当当的。 喻旻跟他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突然出声叫他:“曲兄,林悦知道你差点做他表姐夫么。” “不知道,别跟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喻旻想想也觉得是,若是林悦知道了,日日看到曲昀必定想起自己过世的表姐,那也挺难受的。 ※※※※※※※※※※※※※※※※※※※※ 阿酒今天要选一个人出来戳刀子,是谁这么幸运呢? “恭喜曲昀。” 【满500收啦,酒想要看看有多少(活)读者在追文,所以看到这章的小可爱们在评论区打个p好么!鞠躬】 第49章 疯兽 月上中天,两道一前一后的人影斜印在雪地上,不大一会就沿着城墙走回了大营。 两人将要分路而行的时候曲昀忽的顿住,像是酒醒了似的,一脸正色地问喻旻:“我方才话是不是太多了?” 喻旻站着反应了一瞬,随即会意,立刻二指朝天,同样正色道:“保证守口如瓶。” 说完两人都噗嗤一声笑出声,都在这空旷寂寥的寒夜里释然了许多事。 曲昀满意道:“那你处心积虑想送殿下回京的事情我也不跟他说了。” 喻旻装模作样朝他作揖,“多谢曲兄了。” 曲昀大笑着骂了一声,转身朝自己帐里走了。 离帅帐还有些距离,喻旻慢吞吞地走。 长久以来,他将太多精力和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消磨情意,蹉跎时光。 他以为那是重要的不得不解决的事情。如果那晚卫思宁真有什么意外,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所有矛盾和争吵,悔恨和自责他都不会再固执地挂在心上。 这瞬间他想到曲昀,似乎觉得感同身受。 曲昀说得对,大好时光做点什么不好。 ***** 卫思宁睡梦中习惯性去捞身边的人,一伸手摸了个空,连被窝都是冷冰冰的。 他半撑起身子朝外叫了两声阿旻,没人应。 喻旻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他俯着身在床边摸索鞋子。 “你起来做什么?”喻旻赶紧快步走过去。 “你上哪儿去了?”卫思宁闻声忙直起腰,皱眉道:“你喝酒了,和谁?” 喻旻把他抱回被窝,随口答道:“和曲昀。” 卫思宁哦了一声,一听是曲昀便不再多问了。 “我去洗洗,你睡吧。” 卫思宁摇头说:“我等着你。这会也不困了。” 喻旻仔细把被角捏好,凑上去和卫思宁的脸贴了贴,轻声说:“好。” 浓重的酒气熏得卫思宁直皱眉,抱怨道:“你喝了多少啊。” 喻旻快速把自己弄干净,再回到床上的时候被窝已经被卫思宁睡暖了。 他褪去外衣,想了想,把中衣也一并褪了,赤着上身躺了进去。 卫思宁正巧过来搂他,冷不丁碰到他毫无遮挡的胸膛,又火燎似的把手收回来。 喻旻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呆,还有些好笑,故意道:“喝了酒有些热。” 卫思宁喉结滚动,木呆呆地回了个哦。 “还要抱么?”喻旻笑盈盈地问他。 卫思宁舌头像是生疮,半晌没回应。懊恼地想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怎么没回都要像个还没尝鲜的小雏鸟。 卫思宁克制着喘息,小声道:“你抱我吧。” 没穿衣服的喻旻抱着实在太危险,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喻旻无声地笑了半晌,笑够了才慢腾腾贴上去,手臂从卫思宁前胸环过去,搭上他的肩。 他凑近了些,看着他敷眼的白布,一寸寸摸过,像是在品鉴什么珍宝。 卫思宁让他的动作弄得有些痒,轻微闪了闪。 “殿下,我帮你取下来好不好。”喻旻手指异常温热,将他的气息从缝隙里送进去,“我想看看你。” 卫思宁张了张嘴,觉得口干舌燥,吐出一个干瘪又急切的“好”字。 脑袋一边发着热,一边暗想,喝了酒的阿旻果然不一样,以后可以多喝一点。 喻旻上半身虚压在卫思宁身上,一手探到他脑后解眼缚。他动作很轻,另一只手将卫思宁的后脑托在掌心,微微抬起。再一圈一圈地把白布剥下来。 眼周的皮肤已经长得很好了,只有几处严重的还泛着红。 喻旻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有温热的带着轻微酒气的鼻息喷在卫思宁脸上。 喻旻刀削似的下巴就悬在眼前,再往下是白皙秀颀的脖颈……卫思宁不敢再往下看。 猛的把人往下一扯,胸膛抵着胸膛,两股跳动的旋律甚至都趋于一致。 他喜欢亲吻,他感觉到喻旻对他的渴求,他控制着他全部的情欲,甚至想要一口喘息也要他允许。 喻旻是他的,里里外外,从人到魂。 喻旻被亲到四肢无力,耳鸣眼花接踵而来,像是要溺死在绵长的亲吻里。 此时卫思宁力气大得吓人,就算是喻旻占据着有利位置也不能逃脱分毫。 片刻后一阵天旋地转,卫思宁翻身把他死死按在下面,还能分出一只手去拉被子。 云被兜头盖下,连仅有的视觉也被剥夺了。 要死了,喻旻想。 脑中嗡鸣声不止,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做着无谓的挣扎。 喻旻费力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告饶的声音,却被卫思宁凶悍的唇舌搅得支离破碎。 喻旻抓住机会,牙齿往卫思宁唇角一磕。 卫思宁吃痛,嘶得一声吸气。拇指重重碾过被咬的地方,蹭上了血迹。他眼睑绯红,双眸沉寂地一扫,眼里是赤裸裸的欲望,几欲癫狂,“敢咬我?” 他在床上向来如此,像只定时发病的疯兽。喻旻吃了几回闷亏,不敢再惹他,很是乖巧道:“疼了吗?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他的嗓音夹带一丝颤抖,半是惊慌半是无辜,格外蛊惑人。 卫思宁却不理会他的卖乖,捉住他的手往头顶一压,又要欺身上来。 喻旻慌了,忙大叫道:“我头疼!”他双唇泛着水光,开裂了几处渗出一点猩红,边际还有卫思宁无意识咬出的牙印,他小声又可怜哭诉:“嘴疼,耳朵疼,手腕也疼……” 被逼出的眼泪还挂在眼睫上,脸上红的地方绯红,白的地方惨白,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像是在同卫思宁告状,他继续道:“太难受了,我要死了。” 卫思宁拧着眉,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被禁锢在头顶的双手甚至都没松动分毫。 喻旻再接再厉,求道:“先放开我好不好?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我马上去穿衣服好不好。”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喻旻算是记忆深刻了。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卫思宁慢慢倾身靠近他,琢磨着要是他再发疯就照着后脑勺给他来一下,不管如何先躲过眼前再说。 卫思宁顿在离他的脸一寸的地方,看着他饱受摧残的双唇,良心未泯地问了一句:“疼么?” 喻旻忙可怜兮兮地点头,怕卫思宁不信似的,又补充道:“很疼。” 卫思宁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露出疯兽的獠牙,“就喜欢看你为我疼。” 喻旻:“……” 这他娘的是什么畜生! 第二日日上三竿喻旻都没起。卫思宁对外宣称他昨晚喝多了,宿醉难醒。 曲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神色明显在说你骗鬼呢。 昨晚他可是亲自跟着喻旻从几里之外的城墙走回来的。 林悦不开心地拍桌子,含泪控诉:“你们喝酒都不叫我!” 卫思宁假装没看到曲昀的揶揄,朝林悦正经道:“下次咱俩喝,不带他们。” 午膳接近尾声。喻旻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卧间走出来。 林悦最先反应过来,啧啧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啊,还没醒呢。” 曲昀盯着喻旻唇上的血口子,学着林悦的口气啧啧道:“你这是喝得多猛啊,嘴都磕坏了呢。”有意无意把猛字咬得很重。 喻旻白了曲昀一眼,卫思宁拉开身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吃饭。 喻旻一个白眼没翻完,看到卫思宁又是一个白眼递过去,朝林悦走了两步,在他身边坐下了。 卫思宁:“……” 林悦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子看喻旻,总算看出点端倪了。忙快速嚼了两口,瞪着眼睛把嘴里东西全咽了,“阿旻!你眼睛怎么这么肿。” “噗……”曲昀一口粥来不及咽,随便抹了两把嘴,抄手在旁看戏,心说看你怎么编。 喻旻不耐道:“喝酒喝的。” 曲昀意味深长道: “那酒应该挺辣的。” 林悦又好奇地咦了一声,转头问曲昀“你俩一起喝的,辣不辣你不知道么?” 曲昀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有的酒表面上清香隽永入口醇厚,纯良无害”他抱臂把目光移向卫思宁,“实际上后劲儿可大了,轻则剥皮伤筋,重则人事不省。对吧殿下。” “……不知道没喝过。” 林悦担忧地看向喻旻,想起之前的噬骨酒,闹心道:“你喝这么烈的酒做什么呀。” 喻旻埋头喝粥,谁也不想搭理。 曲昀接嘴道:“他喜欢呗。” 卫思宁忍不住双手捂脸,心累得很,“赶紧吃饭吧。” 他守着喻旻喝完一碗粥,眼疾手快地接过碗又给他添了一勺。 喻旻昨晚被折腾得够呛,早上又错过了早膳。此时又累又饿,一言不发接过碗就喝。 这粥是一直温在炉子上的,烫嘴得很。卫思宁还来不及提醒,就见他豪气一仰脖。滚烫的白粥顺着倒下去,眨眼就被喷出来。 林悦坐在旁边首当其冲受了灾,一口粥全数喷在他身上。林悦脖子上沾上些许,被烫得原地起跳。 卫思宁赶忙起身,捏住下巴仔细检查了一遍,急道“烫着哪了?” 喻旻被捏着动弹不得,嘴里剩余的白粥顺着嘴角流下来,再顺着滴到卫思宁手上。 曲昀正拿手帕给林悦擦脖子,冷不防余光往旁一扫,就看到喻旻一脸克制又痛苦,嘴角淅淅沥沥挂着白粥,被卫思宁抬着下巴微微仰着潮红的脸。 曲昀:“……” 比画册还精彩, 简直不忍直视。 ※※※※※※※※※※※※※※※※※※※※ 给我评论!(拔刀) 很多读者没看出来。两人第一次在在一起睡觉(单纯睡觉)是14章,喻旻知道卫思宁要去雍州那晚。记不得的可以回去看看。第一次为爱那啥是在上参城。之前因为怕锁就明着写出来,大家意会一下就可以啦。 第50章 放下 北疆的日子每天都忙忙碌碌,飞逝而过,转眼就到了就快到腊月年节。 卫思宁经过大半月的细心将养终于把脸上的印记消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正是歇战的冬季,赤羽军趁这空档结结实实抓训练。 在北疆戍守,首要解决的就是耐严寒。一出门就畏手畏脚的铁定不行,抗寒训练就需提上日程。 赤羽军的儿郎们穿着普通轻甲,里头就套了件日常底袍,耐寒挡风的暖袄夹层被林悦勒令不准穿。 列着队在校场上踢腿挥拳。别说效果还挺好,个个卖力的很,没人偷懒。因为如果站着不动,剔骨的严寒瞬间就能把人打趴。 别说站着不动了,动慢了都不行。 林悦还在时常在几个营之间组织大比武,从拳脚到兵器,从排阵到兵法,统统都比。 比输的营给赢了的洗袜子、端饭、打扫屋子。这群少爷出门在外勉强能自己把看顾得像个人样,输了比赛就得去伺候别人。 不伤感情但是损面子。赤羽军唉声连连,倒没人不敢不认真。 卫思宁在校场上晃荡了一圈,有几个人不知道在玩什么,大冷天里赤着胳膊比拳脚,围观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他现在对对“冷”这种感觉 打心里畏惧,总是想起自己埋在雪堆里挨冻。只在外围瞄了几眼就打着哆嗦走了。 回到帐子里还在火盆旁打了好几个喷嚏。喻旻正看着地形图,三番五次被他搅乱思路,扔了笔,忧虑地问:“你现在这么不经冻了。” 以前可是不管晴天雪天都要往外跑的人,如今身上裹着最保暖的大氅也在外面待不了多久。 卫思宁揉了揉鼻子,瓮声道:“也不是,身上没觉得冷,就是心里觉得冷。情不自禁就想哆嗦。” 喻旻皱眉想了少时,没明白这是个什么缘由。 “许是上次冻坏了留下的后遗症吧。”卫思宁 随口道, 喻旻对“后遗症”这三个字异常敏感,瞬间就想起前些日子差点要了卫思宁命的那场高热,也是因为后遗症。 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双目定在卫思宁身上。 卫思宁坐在矮凳上,面前是燃得旺旺的火盆,他摊着双手在火焰上烤着,边烤边搓手,完全没注意喻旻时而沉寂时而汹涌的目光。 过了好半晌,喻旻出声唤他:“殿下。”他招了招手,“过来。” 卫思宁走过去,俯身想要顺势抱他。不料喻旻拎着他后颈把人提开,不着情绪地说:“你站着。” 卫思宁不明所以,还是乖乖站在面前,心中逐渐爬上一层疑云。 喻旻向来不会迂回探听,开门见山道:“曲昀说你溺过水。” 卫思宁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便僵住了,连带着背脊也不由自主地一直。 喻旻一看这反应就落实了他有事瞒着自己,心头火止不住要往外窜。 卫思宁如芒在背,半天才找回舌头,“就是我同你讲过的十四岁那回……” “卫思宁!”喻旻猛然将手边茶盏一摔,吼道:“你嘴里能有一句实话吗?当年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严重溺水和呛水能一样吗?” 卫思宁被陶瓷碎裂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喻旻头一次跟他生气叫他大名,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喻旻冷笑一声,“这么大事也瞒着我,你好样的。” 他顿了片刻,卫思宁静默站着,没有狡辩也没有解释。 “撒谎骗我这个事我不追究,左右都过去了。”他伸手把卫思宁拉过来,卫思宁双手把他按在自己怀里,两人一坐一站,紧紧贴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个和解的姿势。 卫思宁正要开口哄他,又听喻旻说:“但是你是怎么落的水,你要跟我说明白。” 卫思宁刚刚落回原处的心猛然又悬起,低头去看喻旻,发现喻旻也正仰头望着他,丝毫不容拒绝。 喻旻认真道:“怎么会好端端落水,你明明是会水的,又怎么会溺水,一样一样跟我说清楚。” 卫思宁缓缓矮**子,半蹲在喻旻面前,把头放在他膝上,闷闷地说:“你让我想想。” “想想怎么再编出戏哄我?” 卫思宁心里打算的被他直言戳破,顿时一脸愁容。 “你不愿意说,那就我来猜。” 喻旻一手抚上他发顶,缓慢道:“你落水的时候,先皇后过世不到三月。”喻旻明显感觉出卫思宁呼吸一窒。 他一边安抚着,一边继续道:“皇宫四处都是守卫,你还有贴身近卫,要在重重保护下落水可不容易。”说到此处喻旻反而平静下来,轻声道:“所以,你究竟是失足落水,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卫思宁终于忍不住出声,“阿旻…”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喻旻抚上他的背脊安抚他,事到如今也明朗了大半,“你明明会水,最后却严重溺水险些丧命,你在刻意躲避他们救你对吗。” 他扶起卫思宁的头,让他看着自己,说不上是心痛还是悲切,哽咽道:“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卫思宁是多么纵性恣意的人啊,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和打击才会想要去轻生。 光是想到卫思宁曾经想要轻生这件事他就痛不欲生。 “我……”卫思宁想去给他擦眼泪,被喻旻偏头躲开。 先皇后过世后,盛京城中有些这样那样的流言,三人成虎,喻旻对此向来嗤之以鼻。 卫思宁那阵子情绪压抑,寡言少语,他也以为是母亲过世的打击导致。 那个时候卫思宁还没有明白说过喜欢他,京中盛传禹王殿下喜欢男人,他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每次听到类似传言也是听过就忘。至于先皇后因为此事和喻王殿下决裂,他更是不信。 先皇后和他母亲一样是个娴静温柔的人,每日还会拉着卫思宁的小手送他来御廷,下学时也总是坐在撵轿里,掀起一角满面温柔地朝卫思宁招手。 喻旻稳了稳心绪,不可置信似地说:“…你竟然因那些流言想要轻生。” 卫思宁缓缓闭上眼,半晌吐出几个字:“不是流言,都是真的。” 喻旻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怔了半晌才颤颤出声重复,仿佛不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都是真的。” 蓦然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他仿佛在这钝痛中惊醒了似的,他在干什么啊!逼着卫思宁再去回忆一遍那些让他痛苦的事情。 所谓的真相真就那么重要么。 “不过我没有刻意躲着不让人来救,刚跳下去我就后悔了,想要往上游来着,运气不好半路被湖底的石块磕到了后脑,我当时就晕过去了。” 卫思宁枕在喻旻腿上,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发现把真相说出来也没那么困难。 他缓慢道:“那天我生着病,睡觉的时候梦见我母后,说来奇怪,她还在的时候我便天天梦到她,在梦里…她挺嫌弃我的。” 说起来母后过世也不是那么久远的事情,现在提起来却恍如隔世了,“她过世后我便没梦见过了。那天我头痛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梦见她了,她还是对我很凶,骂我来着,问我怎么不去死。” 喻旻一直给他顺着脊背,听到这手猛地一抖,卫思宁释然似的一笑,“我脑子大概痛糊涂了,就真去死了。” “我避开守卫,甩掉伺候的人。刚跳下去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去死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母后视我如蛇蝎,我就是了么?外人说我离经叛道,我就真的伤天害理了么?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要去死。” “我醒来之后父皇抱着我哭,皇兄也在我跟前哭,我要真死了他们得多伤心。” 他缓声说完,抬头看着喻旻,“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不光彩,我不是这样怯懦没有担当的人,不想被你看轻。” 喻旻摸着他的脸,点头道:“嗯,你不是。” “对不起阿旻,终归是我编瞎话骗了你。” 喻旻红着眼眶,一声不吭看着他,好一会才道:“我是不是很讨厌,这些事情你原本应该都忘了。” “不提起就是忘么,能坦然提起才是忘。”卫思宁站起来,俯身将他圈在椅子里,“说出来我觉得好多了,谢谢宝贝儿。” 他这个居高高临下,严丝合缝地圈着他的姿势,本能让喻旻有些怵,不管他此刻的嗓音有多温柔。 喻旻不动声色往椅子里缩了缩,生硬地转移话题,“什么时辰了,曲昀该来送饭了吧。” 话音刚落,一股寒风混着饭菜的香味扑进来,曲昀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撩着帐帘,在门口愣住了。 喻旻赶紧坐直,把卫思宁往外一推,强作无事招呼道:“来啦。” 曲昀放下帐帘,边往里走边意味不明道:“来了,可能来得不是时候。” 喻旻干巴巴笑道:“怎会,刚好饿了。” 卫思宁脸皮厚惯了,脸红二字尚不知道如何写,直径走过去看中午吃什么。 曲昀把饭菜布好,这才飘过去打量喻旻,眼尖地看到喻旻红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眼角。凑过去同卫思宁耳语道:“眼下也就罢了,往后他可是随时都要拎刀上战场的人,你可得节制点。” 卫思宁往嘴里塞糕点,莫名其妙道:“什么节制点?” 曲昀:“……” 行吧。 ※※※※※※※※※※※※※※※※※※※※ 卫同学挺苦的,嘤。 第51章 番外二归家 卫思宁跟在喻夫人身后,同喻旻并肩一直走至设宴的前厅,一路上思及喻旻的话和那杯喻夫人亲自递上的回门酒,脚步迈得愈发从容了。 直到看见喻安。 前厅热闹得很,布宴的仆从在回廊上来来往往。他们穿过回廊,停在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鼎沸人声的厅口。 甫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厅中正位的喻安。 喻安正同自家兄弟有说有笑,眼角晃到厅外来人猛然噤声,“嚯”地一声就站起来了。 卫思宁不用抬头也知道喻安此刻的脸色肯定不好看,步子也迈得畏缩了,硬着头皮走至跟前见礼:“见过老师。” 喻安表情晦涩不明,目光早已移至旁边看儿子。 喻旻一面坦然由着父亲瞪,一面不自觉往母亲身边藏了藏。 还是有点怂的。 喻夫人笑呵呵道:“我邀了禹王殿下来,白日里忙得忘了同你说。” 喻安不着情绪地哦了一声,显然对自家夫人现编的瞎话很是闹心。一面又暗暗揣测儿子到底使的什么法子诓骗夫人,夫人到底疑心没疑心。 未等喻安再说什么,喻夫人赶紧招呼卫思宁到喻老夫人跟前,大声道:“娘,这是禹王殿下,在北疆救过旻儿的命。媳妇做主把他邀来给旻儿庆生,您看好不好哇。” 喻老夫人半靠在藤床上,孙儿们或站或立围了一圈陪着她说话。 闻言抬眼去瞧站在跟前的卫思宁,喻旻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他脚跟,他赶忙一个大礼拜下去:“老夫人安好。” 满座说说笑笑的人霎时就相互侧目,不晓得堂堂亲王殿下做什么要给喻老夫人行这么大礼。 一旁的喻夫人也愣了,眨巴着一双凤目。 卫思宁这一拜下去才后知后觉礼节不对,要收显然也来不及了。 正不知怎么办时就听喻夫人道:“娘,禹王殿下前日里刚认媳妇作义母,今儿正好领来给您瞧瞧,您看着喜欢不?” 一旁刚歪身落座的喻安险些一屁股坐空到地上。 卫思宁得喻夫人解围,一口气缓缓吁出。 身旁不知是喻旻哪个堂兄笑道:“既然认了婶婶作义母,是该在祖母面前见礼,不过称呼也需改改,不该再叫老夫人了。” 周围几个同龄兄弟姐妹连连附和。 卫思宁从善如流,乖巧叫了声:“见过祖母。” 喻老夫人这个年岁,最喜儿孙绕膝。被卫思宁一声祖母叫到了心坎儿里,又知他年少就失了母亲,对他便愈发慈爱,满面慈色朝卫思宁招手:“过来叫祖母瞧瞧。” 喻安在旁不知嚼了第几口茶渣。 小辈们拥着新到的客人说说笑笑,卫思宁渐渐也缓下心来。只要不去看喻安,他就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谈吐。他嘴巴使得甜,哥哥姐姐轮番叫了几遭,很得喻旻几个表兄表姐欢心。 临开席时喻夫人将他请到一边,略报歉意道:“方才多有冒犯了,殿下不必记在心上。” 卫思宁知道她说的是方才替他解围,谎称认义母一事。 耳边是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卫思宁忍不住将目光飘出去看厅中,大家在厅上或坐或立,天南海北都要要拿出来扯一通,间或传来的笑声一直笑到他心底。他多少年没有尝过这样亲人欢聚的滋味了。自双亲接连离世,皇兄仓促登基,他仿佛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喻夫人见他神色突地变得落寞,心底有些愧疚,她不该让这孩子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左右回门酒都喝过了,叫声娘亲有什么错处。 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我瞧着你同旻儿很是亲厚,寻常人家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不如你就认我做了义母吧。”她看着卫思宁淡淡的眸光逐渐增彩,真诚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得很。” 卫思宁听她细声讲完,再看她满面温柔等着自己回应,心中触不及防泛上一股酸楚,仿佛看到十四岁之前的母后。 他张了张嘴,发现那股酸意已经漫至鼻头,“我…我可以…?” “可以!”喻夫人道:“当然可以。” 不知怎的,喻夫人就想起那些年盛京城中的那些风言风语,那时候这孩子才十几岁。先皇和先皇后一年内相继离世,最亲的哥哥坐上冰冰凉凉的龙椅再无暇看顾他。 人言可畏,十几岁的小孩子听到该有多难受啊。 喻夫人想着想着也跟着难受起来,缓缓朝卫思宁开口,神色确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让你能光明正大叫我一声娘亲,你和旻儿都太苦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被至亲厌恶谩骂,被外人评头论足,被人明里暗里诋毁耻笑。头一次有人拉着他,同他说你太苦了。 “往后喻家就是你的家,你要搬过来常住都可以,在外你是我勇毅候府的义子,旁人也不会再乱嚼舌根,诶,哭什么呀,”喻夫人一阵无措,揪着衣袖口结巴了:“往后…往后娘亲护着你俩,别哭呀。你老师他听我的,你别怕他。” 喻旻从人群里走过来,“你们干什…”看到卫思宁背对着厅堂眼泪直往下砸,瞬间揪心,急道:“娘你做什么了?!” 喻夫人尴尬得不知怎么办好,衣袖都要揉皱了,讪讪道:“就…我就问他要不要给我当儿子。” 喻旻:“……” ******* 卫思宁被喻旻带到侧厅洗脸,回来的时候宴席正开。 卫思宁被喻旻拉到表兄他们那桌,他今日是小寿星,要陪着一干长辈坐主桌,按理说卫思宁是身份显赫的客人,也该坐去主桌。 但自家老父在主桌坐着,他怕卫思宁吃不好,便将他安排着和表兄们坐。 一桌子年轻人对这个亲王兄弟还甚是喜欢,自然乐意之至,忙把人领到席里落坐。 喻旻知道几个表兄的脾性,笑着招呼道:“他酒量不好,你们可别趁机灌他。” 一旁拎着酒坛子正添酒的三堂兄不赞同道:“咱们新得的兄弟,往后就是一家人,初次见面不得相互喝几杯?这哪能是灌呢!” “就是就是!” 喻旻拿这帮人没办法,只能转头叮嘱卫思宁:“少喝点,别一会走不动道。” 有人拿着筷子敲着酒碗,大声笑道:“走不动就不走了呗,候府哪间空房不能歇。阿旻你啰嗦完没,赶紧主桌陪酒去,我看大伯瞅你好几眼了。” 卫思宁:“你快去吧,我有数。” 众人各自落席。喻旻的堂表兄们热情得很,卫思宁又是个久逢知己千杯少的,说话间不自不觉越喝越多。 但好歹顾忌着堂上坐着的喻安,初次登门不敢喝得大醉,末尾有人来同他喝酒他都婉言换成了茶水。 宴席一直到戌时末才散,喻旻先送了各位长辈,卫思宁不需他操心,三堂兄已经领人下去歇了。 卫思宁被三堂兄拉着回房时本想跟喻旻招呼一句,奈何老师一直守在身旁,他连个眼神也递不过去。 不多时厅上只剩下喻安喻旻父子。 喻安绷了一晚上的弦总算松了,面色变戏法似的一沉,朝喻旻看了一眼,转身先一步走了。 喻旻缓缓吁出一口气,自觉抬脚跟上。 喻安书房离正厅不远,穿过一条回廊,再拐两道门就是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喻安脸色已经很不好,双唇抿得死紧,径直走到书案前站定。 喻旻回身把门关上,留了个心眼没有落锁。 朝前走了两步站到父亲面前,喻安抬了抬下巴,喻旻便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喻安憋了一晚上的气,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如今尽数泄在儿子身上,“我原以为你是个懂分寸的,却不知还是高看了你!” “今日是个什么场合,你胆敢把人领进来!” 喻旻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冤枉,垂头辩驳道:“是娘她……” 喻安暴怒,“还敢提你娘!先是诓骗你娘偏帮你,卫…禹王来了闹出诸多波折还要累着你娘解围!你当的好儿子!” 喻安越说越气,晃眼瞥到案桌上的檀木镶铜镇纸,想也不想就抄起来往喻旻身上抽。 喻旻不料父亲突然发难,硬生生挨了这一下。那镇纸又厚又重,喻旻半边肩膀登时就麻了。 喻安拎着镇纸,恼火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诓你娘的,有没有使她疑心。如实说!” 喻旻咬着牙忍痛,恨不得当场唱出窦娥冤。 喻安见他不回话,活脱脱一副敢做不敢当的样子,登时往火上浇了桶油,举起镇纸又要揍。 喻旻听着劲风,狠狠咬着牙准备硬挨着。还没等板子上身,书房门哐当一声被外力破开,力道大得洞开的门又猛地弹回去,吱吱呀呀响了老长。 卫思宁呆愣愣地收回脚,呆呆道:“门…没锁啊……” 喻夫人从旁闪进来,看见喻安手里的凶器,登时不管不顾地大叫:“你做什么!你敢打儿子!你凭什么打儿子!” 喻安一腔怒火被夫人一顿吼给吼得干干净净,随即又反应过来,“我有事同他说,你先……” “你能有什么好事!”喻夫人挽着袖子要去抢丈夫手里的镇纸,门外的卫思宁突然迈步走进来,并排挨着喻旻跪下。 喻旻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轻声斥道:“你做什么,别添乱!” 卫思宁朝喻安规规矩矩一叩,“老师,您要罚也连我一起吧,是我不知礼数贸然前来,阿旻是心疼我受委屈,都是我…” 喻夫人跺脚道:“什么你你你!起来!旻儿也起来。” 喻安把镇纸重重往案桌上一磕,指着地上跪着的两人脑袋都要气炸了,恨声朝自家夫人道“你知不知道他们…” 喻夫人心里一虚。但气势不弱,她双手一叉腰,挡在两个孩子面子,哼道:“两个男人怎么了!哪条规矩说的男人就得娶个女人,你老迂腐!” 喻安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拍桌愤然道:“我老迂腐?!我老……”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咳了好几声。 喻夫人冷眼看着他咳完,乘胜追击道:“又要拿喻家门楣说事了吧!我旻儿官至兵马大元帅,满朝武官之首,光耀喻家门楣何止百年!”喻夫人冷哼一声,“反倒是你,文不成武不就,爵位还是袭来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喻家百年光耀传到你这里蒙了尘,你瞧着祖先是骂你还是骂我的旻儿!” 喻安听着夫人的指责,气的哆哆嗦嗦,把自己气成了风箱。 喻旻忍者笑,偷摸拉了拉喻夫人的衣角,示意适可而止,别把人气坏了。 喻夫人方才卯着一股劲儿怼丈夫,目的就是要他无话可说,如今人气的直喘粗气,见目的达到。方才往前去拉丈夫,故作善解人意劝道:“你看咱们旻儿年轻有为,锦意乖巧聪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得在意旁人如何说如何看,咱们是为旁人活的么?” 喻安看着地上的跪着的,再看看身旁立着的,先问了件要紧事:“你早知道了?” 喻夫人又揪着衣袖,满面歉意地点点头。 喻安:“……什么时候?” “旻儿上北疆之前。” 喻安一口气险些又要提不上了,合着今晚是三人有预谋对付他一个。 这五年来喻旻和卫思宁在北疆上蹿下跳好些事没少传回盛京城,他还时时担心夫人听到会有疑心,合着整整五年都在瞎操心! 喻安静坐了片刻,瞧着两人很是闹心,摆手打发喻旻和卫思宁走了。 喻旻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肩膀连着半边背脊青红一片。卫思宁替他抹了消肿的药,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嘴:“老师下手也太狠了。” 喻旻道宽慰道:“就两下,后来你们不就来了么。” “幸好我在拐角藏着等你,看到老师把你叫走了我不放心。” “然后你就去找娘了?” “嗯,我若自己去,咱们就只有一起挨打的份儿。喻…娘说她会护着咱们的。” 娘亲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新奇又陌生,但想着喻夫人明明虚得厉害也要挡在他们面前的模样,他便叫得心甘情愿了。 ※※※※※※※※※※※※※※※※※※※※ 接上番外一。这章很粗长,满足了阿酒的恶趣味:搞老爹! 求海星 求收藏求评论!!!还想 看什么番外告诉我呀,正文也会继续的吼!大家周末愉快1 第52章 出行 央叁城告破,银阚被喻旻斩于城前,莱乌终于气势汹汹送来一份战书。一骑单骑漏液飞奔武川城下,三尺长的弯刀直直钉上城楼边的战鼓,刀尖下的信封印着乌黑狼首。 战书写的简单直白,说三月内必取回央叁城,要用央叁守将血祭爱子银阚。 喻旻看完便扔至一边,淡淡吩咐道:“传信周一辛,把央叁周围防御工事拆了,城里辎重不留,然后回来。” 卫思宁刚拿起战书扫了两行,闻言不解道:“央叁不要了?” “原本也没用。”喻旻道:“位置太鸡肋,城里粮草辎重也不多。” 莱乌想必也知道,所以只派了草包义子来守着。如果他没有斩杀银阚,莱乌或许都不会费力来拿回去。 卫思宁默了半晌,很是不解:“既然你看不上央叁城为什么还特意去攻。” “我哪有特意。”喻旻莫名道:“碰巧遇上银阚这样的草包守将,送上来的城没道理不取吧。能搅混水的好事哪能错过。” 卫思宁锁着眉头表示不太懂。 喻旻瞧着他神色,满意道:“想不明白就对了,咱们自己人都想不明白莱乌肯定也不明白。让他慢慢琢磨去吧。” 卫思宁有点回过味儿了,“你拿央叁城给他布迷魂阵呢。” 他拿着战书继续看完,边看边可惜道:“这银阚可是北胡有名的勇士,英俊神武仪表不凡,多少少女的梦中佳婿,就这样让你斩了。”听人说死相还怪凄惨。 “可不是我。”喻旻随口应道:“他自己举着刀给自己开膛破肚,我可碰都没碰他。” 卫思宁好奇道: “他真如传说中那般英俊不凡么?” 喻旻快速回忆了一番,中肯评价道:“还行吧,一脸蠢样能好看到哪里去。” 他对愚蠢的人向来是一票否决,像银阚这样不仅愚蠢还自大的狂徒更是没有好感,“要单论脸,不足文是殷一半好看。”他们东原人面相差别不大。银阚和文是殷都是五官长得深邃,脸上棱角分明,透着股冷气,但文是殷有自身气质加成,看着可要舒服多了。 卫思宁侧目瞧他,眼前闪过文是殷那双摄人心魂的琥珀色淡瞳,幽幽道:“原来你喜欢美艳那卦的啊。” 喻旻全然不觉,自然接口道:“还成,看着舒服。” 他本意是说文是殷看着比银阚舒服,但此刻听到卫思宁耳朵就是另一种意思。 文是殷长得好看,文是殷看着舒服。 万事凑巧,卫思宁正想着文是殷人便来了。 守卫替他撩起帐帘,文是殷嘴角轻挽点头道谢。卫思宁眯着眼刚好看见他皮笑肉不笑又要做足谦逊知礼的虚伪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今日穿了身素白宽袍,随意敞着连腰带也未系。即使如此,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到里头锦衫包裹下的细细腰身。头发拢在脑后拿绳子简单系了,明明是简单到极致的装束,却越发衬得人阴柔美绝。 他跨步过来行了个平礼,一如既往旁若无人地自己选地儿落坐。 卫思宁在心里嗤了一声,寄人篱下了还端着储君架子,累得慌不。 但凡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喻旻搁了折子,面带微笑问:“大王子有事找我?” 帅帐里的茶水一向是卫思宁在添,他如今对文是殷很是有成见,假装忘记要给客人添茶这回事。 “听闻大帅近日要去楼延郡查看防御,在下想要同行。” 文是殷坐了半晌都不见有人奉茶,期间看到大衍那位皇子军师两次起身给喻旻添茶,嘴角愈发勾得深了。 卫思宁抢声道:“楼延郡就在武川西北,官道直通,路好认得很。” 文是殷狭长的桃花眼秀眸惺忪,微微往上挑了挑去看卫思宁,姿势却一动不动。仿佛那头颅高贵异常,不值得为别人动上一动。 卫思宁对他在喻旻面前的一举一动都上心得很,这一眼必然也瞧在眼中,当即一个不甚友好的眼风还回去。 一瞥过后文是殷看也不看他,朝喻旻道:“在下有旧部在楼延郡附近,想要前往联络。” 喻旻心下了然,他身边死士虽忠心可用,却不能保他万无一失。和喻旻他们同行无异于多层保护伞。 喻旻喜他坦荡,深陷困境却不自怨自艾,性子虽有些孤高难处但也不是不懂感念之人。可以顺手帮的忙自然不会拒绝,便欣然同意了。 文是殷道了谢正要走,曲昀便提着食盒进来了。 文是殷站着跟他点头致意,曲昀笑道:“这么巧,许久未去看你,身子还好么?” 前些日子他病了一场,是曲昀来替他诊的脉,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 “大好了,多谢挂念。” 有时候他同卫思宁很像,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表现得很直白。只是文是殷不如卫思宁有福气,诡谲朝堂里险中求生让他的性子变得难以捉摸,大都数时候他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既然来了,用过饭再走吧。”曲昀邀请道。 卫思宁赶忙啧了一声,“咱们中原的饭食兴许大王子吃不大惯。” 文是殷原本打算往外迈的脚顿住了,随即转了个向,粲然一笑,“好啊。” 朝着喻旻道:“不叨扰大帅吧?”这话问的是喻旻,双目却笑盈盈瞧着卫思宁。 喻旻客气道:“怎会,蓬荜生辉。” 卫思宁气哼哼地落坐,立刻拉着喻旻在身边坐下,随即朝喻旻身旁一指,“曲兄坐这。” 喻旻被自己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待他们坐定后,文是殷才慢悠悠落坐。 盏茶功夫后,卫思宁才发觉这位置坐得不妙。 文是殷颇有心机地坐到喻旻正对面,喻旻一抬头便能看见他,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别提多方便了。 这文是殷往常三脚踢不出一声响屁来,即使是有事找喻旻也是来了就说,说完就走,从不多说半句废话。不知今日是碎米吃多了还是怎的,话特别多。 喻旻对北疆风土颇有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卫思宁几次给他夹菜想要打断都没能成功。 这真是,岂有此理。 ****** 整个腊月天气都好,偶尔飘雪,连续的艳阳天一直到腊月末。 年节将至,初次离家的将士们将厚厚的家书塞入包裹,交由雷江带回。武川城们挂起了红红灯笼,城门下的两个大火盆也被围上红绸缎,打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结。 喻旻一行换上普通常服,在城门底下等文是殷。 近日天气好,曲昀也跟着出来凑热闹,顺便去楼延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药材。 等了半柱香还不见人来,卫思宁不耐地抱怨:“他是大姑娘么,出门前还得梳洗弄妆。” 喻旻道:“他住处本就比咱们远些,想是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文是殷便骑着马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人,都蒙着面。其中一人喻旻有些印象,脖子上有一道细疤,沿着下颌往上一直藏进蒙面黑布底下,似乎是叫初九。 文是殷刻意打扮了一番,应是翻出了最不显眼的一身衣服,青灰色洗得都有些褪了,泛着陈旧的白,样式也是最普通的长衫,一点装饰也无。 卫思宁总算觉得顺心些了。 不料喻旻待人走近,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这衣服衬你。” 往日他总是穿的散漫又华贵,衣服样式也好颜色也好都充满攻击性,看着就让人冷了三分不愿接近。其实和他的脾性是不搭的。他若是稍微同人撤下一些心防,便会让人觉得这是个有趣又明慧的妙人。 卫思宁探身牵过乌狸的缰绳,不耐烦道:“走了。” 林悦打马和文是殷并驾而驱,道:“阿旻叫我看顾你,你不要离我太远,有危险要往我身边躲。” 文是殷微笑颔首,“我记下了,多谢。” 他是个实心缺心眼,对文是殷第一印象不太好,见喻旻对他这样上心,他心里那点成见也就没了,左右他都相信阿旻不会看错人。 喻旻被卫思宁拉着走在最前,曲昀也和他们一起。中间隔了好几个卫思宁的近卫,他跟文是殷走在最后,没人同他说话,他只能找文是殷谈天。 两人毕竟不熟,林悦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倒也能聊下去。 文是殷何等精明,谈话间就看出林悦是个没什么弯弯肠子的直性子,开口接话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 他无意中看见林悦腰上别着的棕绿兽皮匕首,顿时来了兴趣,“你这把匕首做工倒是少有的精致。” 林悦最不经夸,一听这声就兴致勃勃把刀解下来往上一递,“是吧,你瞧瞧里面,更精致。” 文是殷松开缰绳接过,顶着刀鞘往外轻轻一滑,银色的刀身露出些许,上面密密嵌着的小棱形在日光下闪着白光,他不由真挚一声叹:“好刀!” 林悦眼睛都亮了,“看不出你对兵刃也有研究。” 文是殷笑道:“小时候喜欢琢磨,还自己亲手打制过不少。我父王嫌我玩物丧志,后来便不准我碰了。” ※※※※※※※※※※※※※※※※※※※※ 今天 晚了,抱歉。明天应该会继续晚的,因为阿酒被拉去干苦力了,码字时间骤减。大家见谅呀,啾咪。 第53章 有病 楼延郡在武川西北,紧邻青州。往日北胡人总在这边和大衍边郡居民互市贸易,如今两国兴战事,民间贸易仍在。 为以防万一,喻旻初到武川便下令兴修防御工事,如今正好赶在年节前完工。 常日堆积的积雪已经化开,露出土层里郁郁青青的新苗。从乌支山奔流而下的淇河已然解冻,带着些许浮冰哗啦啦往下游流去,春意渐萌,凛冬将过。 沿着边郡围墙一直走,隔两里便有烽火台,瞭望塔也建的比原来多了好几倍。居民互市被三丈高的石墙围在郡城东南方,出入人员皆要拿文书自证身份。 巡视得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入城歇脚,顺便采办一些年货。 文是殷因为有事在身,早早脱离了队伍,林悦跟在他身边。 林悦屁颠屁颠跟去的模样叫卫思宁闹心得很,更被他一口一声文兄叫得后牙槽紧咬。 只得把喻旻看得更紧了。 曲昀瞧出了端倪,捧着茶盏逗趣儿道:“大王子踩你哪根尾巴了,怎么人走哪你瞪哪。” “嗯?” 喻旻这才得知,也好奇地看他。 卫思宁瞎话张嘴就来:“你看错了吧,我有瞪他吗。” **** 年节里哪里都热闹,这家食肆生意火爆,一壶茶喝得见底了店伙计才揩着汗过来招呼。 曲昀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木牌菜名,随意点了几个北疆的特色菜,喻旻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曲昀便没问他。 最后朝卫思宁问道:“有什么想吃的?” 卫思宁郁闷得眼皮都懒得掀,“随便。” 喻旻点头道,“那就再要一份醋溜辛菜吧,多加醋,这位爷爱吃。” 卫思宁:“……” ***** 三人在城中转了半晌,所需东西置办齐整了才慢悠悠朝城门走去。 和文是殷约定的碰面地点在城郊东南一座瞭望塔下,文是殷和林悦早到了。 返程并不急,几人便牵着马晒着太阳步行,顺便可以观赏沿途美景。 大衍开国圣祖皇帝曾开辟福泽万里的丝路,作为东西交通、贸易大道。楼延作为西北塞的货物中转站跟着繁华了几百年。楼延人崇佛,喜好在山壁石岩上雕刻各种佛陀雕像,久而久之成为楼延一景。 雕像艺术欣赏起来不难,若要鉴赏可就难多了。 譬如迟钝如喻旻,也能从一堆佛像里面瞧出哪个好看哪个逊色,却说不出为何。 一行人里头只有文是殷曲昀遇上工艺精湛的能品鉴一二。林悦跟喻旻的艺术造诣不相上下,但在旁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问些问题,曲昀便耐心跟他解答,实在不会的文是殷便从旁稍作提点。就这样走走停停,天黑才回武川城。 ***** 喻旻拿了一本北疆地方志正靠在床头看,卫思宁走过来熄了床头一盏灯,一手抽了喻旻手里的书。 他方才沐过浴,身上还绕着一层热气,若有似无的檀木香气随着他的动作在周围飘散。 他动作迅捷,很快把喻旻外袍扒了,往外一扔。 喻旻反应过来,迅速捂住已经半敞的中衣领口,“停停停!” 卫思宁没有束发,长发泻在喻旻的两颊,轻轻拂过他的耳际和脖颈。他慌忙拢好领口,直往床里躲, 卫思宁微微侧头,露出一个颓丧又委屈的表情,伸手使劲把人拖回来。 中衣很快被扒下,紧接着是中衣。 喻旻仰躺着生无可恋,“殿下,你这样当心英年早逝。” 卫思宁含住他的耳垂,潮湿的喘息喷在他颈侧,“那也绝计是个风流鬼。” (和谐版本,完整版见微博) ****** 喻旻醒的早,全身骨头像是被揉碎了再装上一般,实在睡不舒坦。卫思宁躺在身边睡得呼吸绵长。 昨晚上到最后他实在跪不住了,哪怕卫思宁威胁他再跪不好就绑着他。 他被搞得精疲力尽,心说绑吧绑吧老子一点儿劲也不想使了。 结果真就被绑了…… 最后被解下来之后已经累的有气进没气出,混着脑子想明天一定去找曲昀问问有没有抑制疯狗**的药,或者让他早泄也行。 卫思宁觉出身旁的动静,闭着眼睛就伸手捞人,喻旻正火大着,想也不想便低头往他手臂上狠狠一口咬。 卫思宁嘶地一声吸气,给疼清醒了。他看着手腕上新鲜的牙印子,无辜又可怜:“做什么咬我啊。” 喻旻白眼都懒得翻,只想狠狠呸他一口! 卫思宁迎上去抱住他,“再睡会宝贝儿,昨晚歇那么迟。” 喻旻不理会他的纠缠,只想下床离他远点。昨晚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现在都是酸软的,还没走几步腿就开始打闪。 他躬身撑着膝盖缓气,往下一瞥就看到手腕上布条勒出的红印,别提多显眼了。他平日都是穿的束袖劲装,遮是遮不住的。 喻旻气结,捡起地上七零八落的衣袍,劈头盖脸往卫思宁脸上砸,出气似的咆哮:“我要跟你分帐睡!今晚就分!” 卫思宁一手拨开脸上的衣服,一双柳叶狭长细眼微眯着,慵懒得像头餍足的狮子,卖乖道:“我走了谁给你暖床啊,宝贝儿别闹。” 他一把擒住喻旻乱挥的手,轻轻往怀里一带。 喻旻此刻战斗力为负,眨眼间就被锁在怀里。 “别闹。”卫思宁叼住他的耳垂。 昨晚被咬得够多了,现在一碰到牙齿他都觉得疼。喻旻动也不敢动了,嘟囔道:“我没闹…” “要分帐睡?” “……开玩笑的。” 他举起手腕给卫思宁看,“印子遮不住怎么办?” 卫思宁捉过双手,亲了亲那两道红肿勒痕,“穿广袖的衣服遮一遮,还疼吗,下次用软一点的绳子。” 喻旻:“…我觉得绳子其实有点多余。” 卫思宁脑中闪过喻旻昨晚的模样,是一个养眼又实用的姿势。 他帮喻旻缚好中衣,更加温柔道:“可我觉得好用的很呢。” 喻旻:“……”真得让曲昀给你下点药叫你早泄! **** 卫思宁翻找出一件广袖长袍,仔细替喻旻穿上。这衣服装饰繁复,宽大的袖袍和下摆在他看来都异常累赘。 好容易才穿妥帖,外头就有守卫来报说北夏大王子到了。 卫思宁正埋头给他系腰带,喻旻随口催促了一句:“快点。” “文是殷长得好看?” 喻旻:“……?” “文是殷看着舒服?” “不准盯着他看!” 喻旻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盯着……”他猛然咬住舌头,反应过来了,气恼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卫思宁冷哼一声,很是记仇,“你昨日还夸他穿衣服好看,忘了?” 喻旻总算知道他昨晚那股邪气从何而来了,登时又恼又怒,粗暴地甩开他,“你就是有病!” 卫思宁从背后抱住他,抱怨道:“你说他长得好看,说他看着舒服,还盯着别人衣服看,跟他说话又温柔,我不许。”他反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细细糯糯撒着娇,“我也长得好看,你看看我。” ***** 文是殷坐了半晌才等到喻旻从卧间出来,脸侧有一抹可疑的红晕,身上穿得也不是往常装扮,他放下杯盏起身见礼,迟疑着关切了一句:“大帅可是身子不适?” 喻旻镇定点头,闭眼瞎说:“……有些风寒。” 卫思宁紧接着出来,破天荒朝文是殷点头笑了笑。 坐了一会郭炳也到了,四人便在帐中谈起正事来。 北胡战败之后,有不少北夏残军趁机起事,已经拿回了好几座城池。喻旻的意思是想由文是殷出面收编这批残军,以光复城池为基,再徐徐图之。 喻旻道:“你需要多少人马,我此时还可借你。明年开春柔然必有作为,到时就**乏术了。” 文是殷琢磨了片刻,曹深和姜离着俩卖国佞臣已经被他除了,余下的党羽经过暗地清洗也再难成气候,是该逐步考虑着回国都的事宜了。 “郭将军的人马要留驻武川,只能拨赤羽军给你。”喻旻问卫思宁,“周一辛几时回来?” “午后就到。” 喻旻点头,“我将周一辛派给你,他脑子灵光,有事可同他商量着。” 文是殷颔首朝他道谢。 ※※※※※※※※※※※※※※※※※※※※ 有读者小可爱会觉得小卫有点弱,会站错cp。其实卫同学是攻的原因很简单啊,他永远都勇敢。对爱情也好,亲情也好,他看得通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的不好的都会勇敢面对,勇敢去争取。 第54章 年节 武川城里张灯结彩,各家各户挂起了红灯笼,街上走的立的都给绑上了一段大红绸子,顺便打上一个巨大巨丑的花结,武川爷们给取了个老实不做作的名字——吉祥如意结。大营里从不动的兵器架箭弩匣,到满地跑的战马,都拥有同款红花吉祥如意结。 卫思宁从大营溜达到街上,再溜达回来,对行伍糙汉们的审美有了深刻且沉痛的新认知。 简直惨不忍视。 夜幕之时营地里燃起十几堆巨大的篝火,红光直冲天际,营区亮如白昼。赤羽军在火堆旁围成圈,跳着从武川军那处学来的北疆民俗舞。 战鼓被抬出来当踩点的拍子使,咚咚响得人兴奋不已。 篝火旁分布着零星的小火堆,这是专门烤肉温酒的。众人疯玩了一阵便可闻见酒香和肉香。 酒是盛京城运来的桂花酿,这是每岁年节里的皇室特赐,盛京城官宦家皆可得。远在盛京的父母亲朋将自家的御赐酒挪了一半,拼拼凑凑集了八个大箱子,不远万里送来北疆。 卫思宁一口酒灌下去给激出了泪花,“今年的酒好醇啊。” 喻旻坐在一块兽皮上,跟着灌了一口,目光飘出去看不远处载歌载舞的赤羽儿郎们,“嗯,比往年的都香。” 林悦跑出去跟战士们疯了一阵,胸上挂了个吉祥如意结跑回来,硕大的结随着他跑步的步子上下乱颠。 卫思宁指给喻旻看,“你看那傻子。” 喻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林悦并着一颗绯红大球一齐滚过来。 曲昀将剔好的鹿肉递给他,瞅着他兴奋潮红的脸蛋忍不住啰嗦道:“背上汗湿了没?夜里风大当心风寒。” “不怕,有酒暖着的。”林悦一手塞了几口肉,便探身去勾火上暖着的酒,“可馋死我了,老远就闻见味儿。” 喻旻笑道:“喝吧,今晚喝个够,开春一来战事可喝不着了。” “来!”林悦把酒坛一举,“我们喝一个。” 其余三人拿着自己的酒坛,往上一凑,四个酒坛发出清脆悦耳的碰击声。 林悦的新岁吉祥话又土又没新意:“愿咱们来年还有好酒好肉!” 曲昀挽起嘴角,柔声道:“人海沧沧,顺遂无忧,愿咱们求梦得梦。” 喻旻听着这话有些耳熟,卫思宁病着时他出门借酒消愁,曲昀似乎说过他此刻求梦的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看了看卫思宁,又看了看营地上空飘着的赤红朱雀旗,这都是他少年时想要的梦,在今夜竟都圆满了。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长号,提醒着人们新岁已到。随后便有齐整整的焰火在一里外的城墙上冲天而鸣,五色的流光印在夜空。 喻旻在流光下悄悄牵上卫思宁的手,说出了自己的新岁祝词,“愿咱们百事都入意,好梦皆以偿。” 卫思宁手里握着喻旻修长温热的手指,万般情愿被堵在心口,一时不知要如何宣之于口,半晌才开口道:“……新年胜旧年” 卫思宁说完,四人便仰头喝了,完了之后林悦又举起坛子,“这次敬阿旻,愿大帅所向披靡,百战百胜!” 喻旻拎起坛子喝了,这酒醉人,他半边身子靠在卫思宁身上,偏头看林悦给曲昀敬酒,“曲兄无欲无求的这吉祥话真不好说”他略思索了片刻,“就祝你早日觅得良人,早些生个小神医吧。” 喻旻:“……”傻子就是傻子,偶尔说几句人话还是掩盖不住傻子的本质。 曲昀却神色如常,笑着喝了。 卫思宁忙举过酒坛,等着林悦跟自己喝。不料林悦停了一阵,朝喻旻迟疑道:“不然你俩一起吧。” 卫思宁不干,“怎么到我这就不是单独的了。” “这话得你俩一起听,阿旻快点。” 喻旻倒没拿起自己的坛子,直接覆在卫思宁的手上,两人一起圈着一只酒坛子。 到这林悦的话就多了起来,“你俩这么多年,总算有点样子了!我十五岁刚入盛京城就知道殿下喜欢你,三天两头往京北营跑就只盯着你看,好吃好玩的都拿给你,我白捡了不少便宜。我挺羡慕你俩的,你看我虽然自在吧,可伤了碰了也没人记挂我,当然我不是想要找媳妇儿啊,我就是觉得吧有时候有个媳妇儿也挺好。但是媳妇儿也挺累赘的,没有也挺好,就像上回殿下昏睡不醒,阿旻急的吐……” 喻旻见这傻子嘴上又开始没把门,急忙打断:“哎哎——喝不喝啊,手都举酸了。” 林悦收了话头,认真道:“你们一定要两心相伴,地久天长。” “多谢。”卫思宁喝了,就着给喻旻也喂了一口。 桂花酿萦绕在喉头,突品出一丝腻人的甜味。 ****** 大多好事难长久,新年气氛还正浓,一纸战报便从邺城加急送来。 武川城往北三十里是雄关固阳,这是八万武川驻军的使命所在。邺城是便是七十二部南下入关所经的第一道屏障。 赤羽军闻讯而动,日落时分卫队以上将领齐聚帅帐,郎岚抱着一摞抄送的军报挨个分发。 喻旻立在挂壁地图前等着众人看完。 卫思宁先简要说了情况,“北胡两万大军压境,城内满打满算有八千战力,邺城告急,统帅还是莱乌。” 林悦把战报往桌上一扣,嗤道:“都瘸了还不老实。” 杨云也将战报放下,朝喻旻问道:“咱们即刻驰援邺城么?” “北胡大军还未攻城,目的是不是邺城还未知。”卫思宁道:“等下封战报来吧。” 北胡和柔然的交易破产,乌桓和北夏一个也没吃下去,反而折了不少兵力物力。此刻正是应当休养生息的时候,万不会再来大军压境。况且明眼人一看就知,北胡没胆子跟大衍对着干,除非背后有柔然。 此次围攻邺城如果所料不错也是柔然在背后搞鬼。 可让人想不通的是柔然大军在哪里,北胡应当没有蠢到给人当枪使还跑这么快的地步吧。 天快亮时第二张战报传来,几个时辰前北胡军攻城,驻军全力守城,北胡未得手。 喻旻想了片刻,邺城经不住两万大军的车轮战,迅速下令驰援。 一个时辰后全体赤羽军在晨光熹微中鱼贯而出,朝北行军。 午后即到邺城脚下。 喻旻所料不错,北胡人果然使的是车轮战,赤羽军到时一波北胡军正在攻城,云梯已经架上了城壁。 邺城城墙上一桶桶棕油泼下,云梯瞬间被火舌吞没。一名老兵费力搬起北胡投石车砸上来的石块,举过头顶狠狠往城下砸,“王八羔子让你爬!爬上来爷爷给你钻裤裆!” 投石车的机括声越响越密集,把城墙上竖起的巨大铁盾墙砸得像是风浪里的小帆船。密集的箭雨从铁盾缝隙射出去,堆成山的箭矢很快就被挪平了。 云梯被烧得噼里啪啦一阵响,间或伴着北胡军或邺城守军的惊叫和惨叫。邺城军校尉赵昳挽着一把大弓,五根手指都勒出了血痕。 有人破着嗓子喊:“还有油吗?!又架上来两条云梯!” 守在油桶旁的士兵一脚踢开脚下的空桶,“啥他娘也没了!拿刀砍!” 赵昳在巨石落地的哐当声中隐约听到这声,一把甩开大弓,抽出腰间配剑就往云梯边上跑,“弟兄们守住了!上来一个砍一个,弓箭手别他娘瞎搞,都往这招呼!” 一架云梯边守着十来个士兵,死死守着要上来的北胡人。 不大一会有人在后面大叫:“快!!快下来点人,顶城门!快不成了!” 赵昳头也回,咆哮道:“哪他妈又不成了?!云梯都架到下巴底下了!你们是在打仗还是打瞌睡!” 圆头粗腰的副将喘着粗气跑过来,一开口像是堵漏风的墙,“将军,城门快破了!” “搬石头去堵!堵不住就给老子用人墙去堵!叫你们平日吃的满脑肥肠,正好派上用场!” 圆木撞击城门的声响像是敲在心上的重鼓,赵昳往下看了一眼,足足四排北胡军各自抱着怀抱粗的圆木在城门口。 他狠狠唾了一口,跨剑往城门底下跑去。 城门里码了两人高的沙袋,随着北胡军的撞击不断有沙袋掉下来,外围挤着一层又一层的邺城军,叠成一道人墙。 “南门怎么样?” 副将挎着剑回道:“勉强能守住,北胡人的劲儿都往咱们北门使了。” 赵昳回身就是一脚踹过去,“你脑子被屎糊住了!不知道去南门调人过来!” 副将人高马大,下盘稳如牛,挨了赵昳一脚却纹丝不动,诉苦道:“南门李校尉您又不是不知道,哪能给咱们调人呢。他也怕人走了他那处守不住。” 北胡人突然一阵猛力撞击,码好的沙袋从顶处落下来,瞬间就把下马顶门的士兵砸趴好几个。 “将军将军将军!!”一名年轻的小将士从楼梯上跑下来,边跑边叫气息喘不均,嘴上也刹不住,一叠声的将军叫完人才奔到近前。 赵昳眼熟他,这是瞭望塔上的哨兵,他一把拉住,把人摆正,“城墙上如何?” 小将士扶住膝盖喘气,边喘边道:“援军来了!我看到赤羽军的…军旗了!” ※※※※※※※※※※※※※※※※※※※※ 今天的阿酒还是要海星!!! 第55章 迷雾 赵昳忙不迭跑上最高的瞭望塔去看,果然在山间隐隐约约有骑兵奔马的影子,赤红军旗在树林和山石间穿行,估摸再有一刻钟就能到了。 赵昳大吼道:“战鼓给我往死了擂!” 喻旻跑马在前,身边跟着卫思宁,听见这阵猛烈的战鼓料想守城军知晓他们来了。 喻旻在马背上下令,“骁骑营一二卫队跟林将军去南门,其余的弟兄随我来。” 原本直行的队伍瞬间分成两列,分朝两个方向奔去。 队伍停在山包处,刚好能隐匿行迹,方便喻旻看清城下形势。邺城军守得艰难,箭矢发射地越来越吝啬,想是储备已经不多了。 北胡人毫无知觉仍在酣战,云梯砍断一架又竖起一架。 喻旻拇指缓缓顶开剑鞘,露出嗜血的锋芒。 下一刻身后的骑兵便如开闸的洪水朝城门泄去。 卫思宁“铮”地一声抽剑出鞘,朝喻旻露齿一笑,“大帅,新年第一战,我帮您取敌首去。”说完便打马随大军奔出去了。 乌狸见卫思宁跑了,攒动蹄子也想跟着跑,等不着主人下令急得尾巴不住地甩。喻旻勒了勒缰绳,朝身旁副将道:“你跟上去看着殿下。” 北胡军的攻城阵应对不及,很快便被赤羽军击溃。再次仓促结起来的阵被邺城杀出来的守城军直接冲成两道。 南门北胡军败得更快,林悦很快调转队伍过来支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敌军打退至城外五里。 喻旻从始至终都在原地观战,皱着眉觉得有些端倪。战场上并没有看到莱乌的身影,要么是根本没来,或是同他一样隐在某处暗自观察。 北胡将领只需稍微仔细一看就知道赤羽军的兵力不及他们,结阵再战完全有可能叫赤羽军吃亏,但他们却退的很干脆,甚至退败过程中的奋力抵挡都显得很刻意。 “莱乌有意引咱们来邺城的?”卫思宁一把撂了配剑,大刀金马地往椅子上一坐,他今日敌首没斩成,仅仅在背后劈中一剑,正郁闷着。 邺城守将是个老将军,须发都白了一半,恭恭敬敬朝喻旻一揖,肃然道:“从昨日入夜北胡大军一直全力进攻我南北门,末将等死守才不至于城破,看不出是在做戏。” “赵将军劳累了,邺城全体将士功不可没,各赏两月饷银。”喻旻道:“莱乌企图本帅也尚未看明白,诸位暂时也不要妄自猜疑,务必稳固军心守好邺城。” 赵齐带着一干邺城守将躬身答了声:“是。” 待赵齐等人一走,喻旻刚舒展开来的眉又不由自主地皱起来了,卫思宁见状起身走过去替他揉太阳穴。 担忧道:“怎么了?这里头果真有事?” 喻旻摇头,“就是想不出有何事才觉得愁人,总觉得柔然人在后头谋划着什么。” 卫思宁替他宽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悦在旁边盯了半晌沙盘,突然转头问:“柔然人会不会去攻武川,这是出调虎离山?” 喻旻蓦地睁眼,想了想才道:“不会,固阳关易守难攻,除非成倍多于守军的柔然骑兵压境,若是朝武川去的,咱们一路上不会没有发觉。”又沉吟了片刻,“来攻邺城还有可能。” 卫思宁道:“柔然人不是一直眼热雍州四州么?来武川做什么。” “那是他们之前的打算,如今柔然和北胡的交易进行不下去了,从前那套计划自然作废。武川驻军是各边镇最少的,来这找突破口也是情理之中。” 帐内静默了半晌,这场战役来得快收得更快,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昨日他们还在营地里过节,今日就被拉上战场,仿佛一场闹剧似的。 更让人抑塞的是事情似乎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过了许久,卫思宁开口问:“若真是柔然骑兵来攻邺城,能守住么?” 喻旻将他手捉住,拉到自己身旁坐着,耐心讲道:“咱们守城镇关,底线便是寸土不让,但是往往需要考虑的并非是守不守得住,而是怎样控制战损比。人在城在,人死城亡。” “战争的胜负,说到底就是看谁最后活着。” 卫思宁似懂非懂地点头。 ******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地过去,武川没有任何动静,邺城的创伤也快速恢复着。 第五日清早,一队骑兵飞至邺城北门,为首的那人一身气派乌黑铁甲。胯下战马鼻息沉闷又有力,同样材质的铁甲包裹住战马的背腹部,连马带人活像一尊不可撼动的铁灌雕像。 来人喊着字正腔圆的大衍官话,“我主送来拜帖,请喻大帅亲阅!” 那人喊完一行人便训练有素地齐刷刷下马,在喊话将领的身后列成两队立在城门口。为首那人双手端举着一叠米白纸封。 少时,城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厚重的精铁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云带人从门里出来,打眼就看见为首那人衣领处白线绣成的狼头,作月下引颈而嚎的情状。 柔然孤狼军。 杨云走上前象征性行了一个武人礼,故意问道:“何人的拜帖?” 为首那人单手抱在胸前,微微倾身,沉声回道:“柔然统帅伽来吙。”说完便恭敬地将手上拜帖呈上。 杨云扫了一眼,伸手接了。 “阁下稍留,我主还有一句话带到。” 杨云半撤回身子,示意他有话快说。 那人不着情绪面无表情地复述自家主子的话:“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兵伐城。喻帅是聪明人。” ****** “伽来吙也太狂妄了!他凭什么断定咱们要去赴这趟鸿门宴。”林悦看完拜帖正愤愤。 这哪里是封拜帖,分明是一纸通牒。 贴上说为使北胡大衍两族重归旧好,特设宴款请大衍主帅与北胡主帅过帐一叙,极尽全力消弭两族恩怨。 卫思宁冷哼一声,“哪有什么旧好,山中蛮夷也配。” 他看了看喻旻,道:“他定是为莱乌报仇来了,咱们不能叫他牵着鼻子走。” 喻旻若有所思地拿着帖子重新看,将杨云带回的话在心中过了几遍,摇头道:“得去,若不去的话他们会攻城。” 伽来吙不方便将这明摆的威胁写进拜帖,便让传信人带了这么一句话。 意思明白得很,上兵伐谋,下兵伐城。谈判桌上能解决的事情就看喻旻要如何选择了。 林悦皱了皱眉,忧愁道:“孤狼军营地岂非龙潭虎穴。” “伽来吙没那么轻率,私扣对方主帅等于不宣而战,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被动的境地。” 卫思宁道:“你人都到虎口了他还需光明正大地扣你么,随便捏造点意外也能叫你有去无回。” “伽来吙好歹是一方战将,威名赫赫不仅仅是因为马背上那点功夫,阴沟里的那些手段他不屑做。” 卫思宁听了忍不住皱眉,“人心隔肚皮如何看得清,当初撺掇裴丰私开雍州互市,和北胡私下交易,林恂将军遭袭,不都是他们搞出来的。” 听到兄长名字林悦神色变了变,抿嘴想了想道:“殿下,一码归一码,这些事未必就是伽来吙策划。” 卫思宁愣怔了,“什么意思?你也觉得非去不可。” 林悦道:“赴这宴也并非全无用处,起码咱们可以探探虚实。” 卫思宁气闷闷地坐回椅子里,想不通怎么每次他都跟阿旻和林悦想得不同,觉得挫败又懊恼,嘴上忍不住开始说气话,“迟早都是一战,探不探有何区别。若谈判桌上真能不战屈人之兵,就能凭嘴皮子把柔然骑兵说出天堑河外么。” 喻旻给他的样子逗笑了,嗓音里不由带了些纵容,“自然是不能的,但是有时候该低头就得低头,聪明人没有拿头撞屋檐的道理对不对。” 林悦在旁帮腔,“对啊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咱们要是不去,伽来吙那疯子转头就来攻城怎么办。”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护着阿旻,一根头发丝也不会少。” 卫思宁老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行军打仗他是个门外汉,军师一职也是厚着脸皮讨来,之所以这么久没有受人诟病全仗着赤羽军的弟兄们同他亲热。 他又想了一会,提议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林悦:“歇了吧殿下!我俩仅能自保,再带个你可就说不准了,你身份金贵可不能出什么差池。” 卫思宁恹恹地还想垂死挣扎,喻旻道:“你在雍州大刀阔斧地撤了他们的互市,他们正记恨着呢,你去不是添乱么。” 卫思宁:“我可以扮作护卫。” 喻旻:“不行。” 林悦:“别了!” 林悦不留情地嘲道:“您对自己的演技未免太自信了些,往那一站通身哪里像个寻常护卫,万一恰巧有人认得你,反倒显得咱们别有居心了。” 喻旻道:“你安心留在邺城吧,我和林悦都不在,赤羽军还得靠你主持大局,万一有个什么变数也要有人应对才好。” ※※※※※※※※※※※※※※※※※※※※ 呜呜呜呜用命更新,这几天太太太忙了,好想快点开学π_π 第56章 暗涌 寒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呜咽着从上空掠过,像是垂死野兽的哀鸣。 北胡黑色的狼首旗在风中撕扯,连带着那颗狼首更加狰狞可怖。 在营地最深处,更大的一面狼啸旗立在上空,乌黑的底色,白金的狼头,银色的弯月,一幅完美的月下狼嚎图——这便是柔然孤狼军的军旗。 相较之下,北胡人那中规中矩的狼头旗看起来就像个东施效颦的产物。 林悦站在山头望了一会,兜不住寒风刺骨,拢了拢领口回头钻进临时搭建的帐子里了。 想起北胡那面同柔然如出一辙的军旗,林悦忍不出讥嘲道:“北胡真是条好狗。” 喻旻正敲敲打打修着手里的轻箭弩,头也不抬地回道:“东原人信奉戈壁狼,以狼为图腾也正常。” 林悦冷笑一声,“柔然么,自诩东原狼王。” “也算实至名归,”他抬手试了试瞄准器,将箭弩举到眉间,快速按下机括,帐子里的小油灯“咻”地一声熄了,“有探马。” 两人立即起身一左一右站在帐帘后,果然不多一会就有呵斥声从帐外传来。 乔装过的赤羽军操着刻意伪装过的口音,用异腔怪调的大衍话说:“军爷通融,我们是山下的猎户,这不快开春了出来瞧瞧有没有狍子野猪啥的。养家糊口么。” 喻旻听着来人的口音,大衍官话说得还算纯正,料想来的是柔然军的探马。 那一行人盘问了少时,又勒令尽快下山,这才走了。 林悦擦燃火折子,重新将油灯点上,“你说这柔然人也是怪哈,明明同咱们势同水火,恨不得孤狼铁骑踏到江淮去。偏偏还要学咱们的官话,律令,刑法,连小孩启蒙都学咱们的四书五经。” 喻旻盘腿坐回矮案前,继续摆弄他的箭弩,随口答道:“会学也是本事,就怕学点皮毛就要自诩正统。” 自从孤狼铁骑威服整个东原,柔然便逐渐贪心不足,野心昭昭,这任柔然大汉尤甚。先后征伐许多东原小部令其归附,又扶植原本不属东原部落的北胡崛起。北胡蛮夷兵强马壮之后立即搅得东原乌烟瘴气,北夏一灭,各部更是人人自危。 柔然的做法显然已经不顾及东原的稳固和谐,他图谋的已经不是东原狼王,而是四方共主。 林悦嗤笑一声,“蛮夷也配。” ****** 与此同时的北胡营地,莱乌被属下推着进了帅帐。他的膝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兽皮毯子,并不是因为冷,而是下面本该是右腿的地方空无一物。 他见不得这副残破的身子。 他的幕臣接过轮椅把手,将帐内的人都打发了。莱乌被推到火堆前,他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伸出双手放在烧得很旺的火盆上。 他将手放得很低,火舌时不时便窜上来舔舐他的掌心。 “大帅,明日他们就到了。” 莱乌铁灌似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鹰一样的眼睛迸射出不加掩饰的阴毒,“预备得如何了?” 幕臣躬身答着:“一切就绪。” “好。”莱乌缩回手,碾了碾掌心燎出的细小水泡,在晦暗的帐中发出一声渗人的低笑:“小年轻啊,还是嫩了。软肋叫人一戳便爬也爬不起来。” 幕臣跟着附和,末了还不忘拍马屁,“全靠大帅英明,瞧出大衍那位皇子和统帅关系不寻常,咱们很快便会一雪前耻了。” “雪耻?”莱乌将手里沾着血点的白帕往火盆中一丢,“这哪够,我要他百倍、千倍偿还。” 上参两万北胡将士魂灵,他的断腿之痛、败军之辱,统统都要百倍索回。 幕臣看着他重新拿出一张白帕,开始细细擦另一只皮肉溃烂的掌心,在燃得旺旺的火盆前无端打了一个寒噤。 他试探着开口:“可要知会伽来大帅一声……” 他们所谋之事若不同伽来吙说明,无疑是将他当枪使,往后若露出端倪怕会徒添麻烦。 “本帅不过是杀个人罢了,”莱乌露出一个半是不屑半是讥诮的笑,“况且我那义兄惯会装仁人君子,免不得又要教训我,麻烦。” **** 喻旻两人探好敌情连夜回城。卫思宁正在城下等着,见着跑马在前的喻旻和林悦才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这样晚?”他上前拉住乌狸的缰绳,乌狸亲昵地在他胸前蹭了蹭,“有什么异样么?” “没有,”林悦率先跳下马,“人来得也不多,约莫就三千上下。周围也正常得很,陷阱路障统统都没有。” 卫思宁一手牵着乌狸,一手拉着喻旻,疑惑道:“难不成柔然真是来说和的?” 三人慢慢往城里走,喻旻回道:“怎么可能,柔然巴不得北胡同他联军。伽来吙从不打两眼一抹黑的仗,做这一出八成是想试试我的深浅。” “对一仗不是试得更清楚?” 喻旻:“他谨慎得很,不会贸然同我对战的。我年轻,又是头一次领兵,或许之前他连我的名字都未听说过。但是我破了北胡大军,重伤了莱乌,劫了北夏储君,桩桩件件都是坏他好事的,所以他心里摸不清。” “他拜帖里点名请大衍大帅和先锋官,可能是猜想我身边的先锋官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 明日午时赴宴,喻旻和林悦赶紧回帐抓紧时间补了个觉。 第二日喻旻起来卫思宁已经不在帐中了,用过早饭才见他怀里拢着一包东西回来。 摊在桌上是一对大大小小的药瓶,喻旻疑道:“这是做什么?” “都是应急用的伤药,你一会都拿上,万一……” 喻旻看着一堆药罐哭笑不得,打断道:“我的好殿下,别人赴鸿门宴都是身揣杀器,你给我弄一堆药,算准了我要血溅堂上么。” “呸呸呸!”卫思宁心里的弦早就绷得直直地,最听不得血啊伤的,气急道:“说什么屁话,叫你拿就拿!” 喻旻拗不过他,只好敷衍着从一堆瓶罐里捡了两只最小的揣怀里。 ***** 一轮朝日升起,夜里凝结的一层霜花渡上好看的金边,再过一会便会被太阳晒成一汪水汽。 喻旻同林悦一路飞奔至柔然营地。 接待他们的是那日送拜帖的那名柔然兵,那人站在营帐前,先行了个礼,然后道:“请喻大帅卸刃。” 喻旻未作停留,直接将手里的长剑交出,林悦紧随着也交了自己的佩剑。 那柔然兵看着林悦倒是微微露出丝讶然,这一晃而过的神色未逃过林悦的眼睛,他忽的扯起嘴角吊着眉梢,做出一副狷狂而不可一世的自傲的模样来。 两人被领着往伽来帅帐走去,那柔然兵的眼睛有意无意往林悦身上飘。 林悦好笑道: “你猜的没错,他们果然认为我才是大衍军中的厉害人物。” 喻旻小声回道:“莱乌知道你是林澍将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推得合情合理。” “那一会到了伽来吙面前我接着演?小爷给他们摆一出瞒天过海。” 喻旻点头,嘱咐道:“别用力过猛,伽来吙不是好糊弄的。” 半盏茶的时间才走到营地中央,那柔然兵直接领着他俩进去了。 帅帐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黑皮大氅的男人,方脸圆鼻,眉目重墨,身量精壮,半坦露的胸膛上露出獠牙森森的狼嘴,那里刺着一只完整的狼首。 稍下首的地方坐着熟人莱乌,膝上搭着兽皮毯,见着来人只是微微抬了抬眼,没有过多的表情。 两侧的矮案上已经坐满了柔然和北胡的高阶将领。 喻旻暗自将帐内情景收在眼底,神色自若地上前见了个平礼,“久仰伽来大帅威名。” 伽来吙从主位上站起来,底下坐着的人便哗啦啦立了一排。 伽来吙单手抱胸,礼数周全地换了一礼,客气道:“喻帅才是青年才俊,不料竟是这般仪表堂堂。”他看向喻旻,少顷又将双目停在林悦身上。 林悦察觉,敷衍地一抱拳,双手一触就散,嘴皮都懒得掀。 伽来吙招呼这两人落坐,随后便有柔然歌姬鱼贯而入,渔鼓咚咚响起,宴席便就此开始了。 “冒昧问一句,勇毅候喻安是喻帅何人?” 大衍喻姓重臣翻来找去只有一个喻安,喻旻大方承认,“是家父。” 他爹昔日虽是赤羽军骁骑营统帅,在西在南都有过不少战绩,却没同东原七十二部叫战过。因而喻安这个名号在东原远不如林澍响亮。 舞跳过了一轮,伽来吙拉家常似的七七八八说了许多话,喻旻滴水不漏地应着,答话之时有意无意地瞥眼看林悦,不多时伽来吙的注意力便从他身上移开了。 伽来吙看着林悦道:“小林将军年轻有为,林澍将军后继有人。” 林悦老大不情愿地将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道:“过奖。” 喻旻端杯掩住唇边笑意,林悦这话痨演起戏来尽职尽责,进帐半天这才说了头一句。 莱乌掰下一只羊羔腿,笑道:“林澍的两个儿子,皆胜乃父。” 此话一出,伽来吙脸上的表情便僵了一瞬。今天这样的场合本就不该提陈年积怨,如今莱乌这样说了一嘴,真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不赞同地看了莱乌一眼,正待圆场,忽听下面传来一声轻笑:“莱乌大帅说错了,我大哥可不如我。他一贯醉心诗词歌赋,花鸟虫鱼,尽爱些不入流的东西。”他割下一大片烤得半熟不熟的羊羔肉,新鲜的血迹染在唇角,边嚼边戏谑道:“所以才短命么。” 那神色和语气,仿佛说的是街边摔死的阿猫阿狗。 ※※※※※※※※※※※※※※※※※※※※ 影帝林上线。 最近忙就隔日更哈,读者大大见谅。还是厚脸皮想要海星 第57章 攻心 席上一群人包括莱乌都鸦雀无声,林悦这副样子看起来寡情地可怕。 割肉的刀刃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一只小羊羔不大一会便只剩剔得干干净净的骨架。那双握着剔骨刀的手指节凸显,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暗器高手。 席上有人暗自偷瞄他,他每回都敏锐地察觉,淡淡地一记眼风扫过去,骇得人生怕他会将手里的刀一并丢过来。 伽来吙笑了笑没说话,自顾自添了一杯酒。 林悦吃完盘子里的羊肉,“哐当”一声把剔骨刀丢回铁盘里,望着伽来吙说:“粗人吃东西快,诸位慢用。” 说完便自顾自地倚在一边,谁也不看。 伽来吙估摸着再不进入正题一会这位先锋官就该抹嘴走了,他隐约看出若是他想走,大衍这位喻大帅也只有顺从的份儿。 思及此,伽来吙便笑呵呵朝喻旻道:“喻帅与我义弟往日多有误会,还请喻帅大人大量不多做计较才是。” 喻旻笑道:“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我与莱乌大帅不曾有私怨,伽来大帅言重了。” 伽来吙点头道:“还请喻帅给个薄面,让我义弟敬你一杯,全当赔罪。” 莱乌颤颤巍巍用单腿支起身子,从轮椅上站起来,举起酒杯,“敬喻大帅。” 喻旻随后也跟着起身,端起酒杯朝莱乌遥遥一举,先仰头干了。 莱乌盯着喻旻因吞咽上下滚动的喉结,眼中阴鸷一闪而过,大笑着也干了。 一杯酒过后,该给足的面子给了,该演得戏也演了。 沉默多时的林悦伸着懒腰起身,抱拳道:“叨扰了半日,肉吃了酒也喝了,多谢伽来大帅款待。” 喻旻跟着客套了两句,便说告辞。 ****** 两人按着原路回去,方走了几步,喻旻便觉胸口处传来一阵灼热,那热来得迅猛又猛烈,像是要烧着了一样。喻旻几乎瞬间就被逼出了细汗。 紧接着眼前便开始出现重影,他下意识往右手脉搏处一搭,内力强劲,没有中软筋散。 林悦跟在身侧半步的距离,看喻旻神色有异,心中大骇。 “别声张!”喻旻低声道,生生止住了林悦要上前扶他的动作。 “酒有问题,”他晃了晃脑袋,觉得眼前的重影越来越严重了,“出去再说。” 离营帐大门只有百步的距离,眼前重影时重时轻,胸口那团火像是烧出了一口戾气。他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柔然士兵,每一张脸都像是藏着诡笑,都像是有图谋。 胸腔里的搏动已经快到不可思议,甚至刻意去压也毫无作用,若此刻有人朝他发难,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拧断对方的脖子。 但是尚存理智告诉他要克制,这里是柔然大营,只有委屈才能求全。 喻旻按捺住心中暴虐情绪,一步一步往外走。 路过最后一行营帐时,几个柔然重甲士兵从一旁的营帐叫骂着蜂拥出来,中间推搡着一个白衣男子。 那男子穿得很好,锦衣华服,头戴银色冠冕。被人敷着双手,推搡叫骂着往前走。 喻旻脚步一顿,男子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看不清全貌,恍然一眼却觉得十分熟悉。 喻旻重重炸了眨眼,重影轻了一些。他凝目看过去,被推得踉跄的男子突然转头望了他一眼,那双柳叶眉含情含怨,曾经无数次看着他,或欢悦或深情。 男子嘴唇开阖,尽管无声,喻旻还是一眼就看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叫的:“阿旻。” 殿下?怎么会是殿下! 他甚至都来不及再确定,男人身后的士兵突然举起弯刀,那颗头颅便被喷出的血带出两丈远,在空中转了一圈,再跌到满是污泥的地上。 林悦已经先吓呆了,那颗头颅还睁着眼,分明就是此刻应该在武川城的卫思宁! 喻旻像是一具被抽干了全身血气的活尸,向前迈了两步便双腿一软,眼前发黑,“砰”地一声半跪在地上。耳膜轰鸣,像是有千军万马在他耳际厮杀,抑制不住的嗜血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漫开。 无头尸体被人像拖麻袋一样拖到一边,拖出一条血路。 滚落的头颅散着发,冠冕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露出半张雪白的脸,这张脸他早上还吻过。 一行骑兵驾马跑过,像是没人注意到地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马蹄将它踢过来又踢过去,终于一脚踏瘪,脸颊深深地陷下去,一侧的眼眶已经空了,余下一个黑深深的洞。 鬓角的皮肤被挤压得变形,底下的血肉已经成泥,唯独那层皮肤还好好盖在上面。殷红的血在雪白的皮肤上诡异地全部凝成水珠状,一滴滴往下滑。 林悦反应飞速,认出那不是人的皮肤。 喻旻被飞溅的白色脑浆彻底摧毁了心智,他的手摸上小腿,那里藏有一把匕首。 他想杀人,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方才定心的林悦见状,飞扑过去按住他。 这才发觉喻旻不对劲。 他看到喻旻眼睑不正常的赤红,脖子上爆出的血管也是诡异的血红色。双目阴沉,执拗地要去拔匕首。 林悦按住他的手,“那不是殿下!阿旻,你看清楚,那不是殿下!” 喻旻听不进任何话,匕首已经被拔出一截。 正在这时,轮椅轱辘声在身侧响起,林悦果决地在喻旻手腕处用力一折,喻旻轻声闷哼后脱力地撒开匕首。 林悦快速将刀往鞘中一送,抬眼就见莱乌坐在轮椅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林悦若无其事道:“见笑了,我家大帅是个一杯倒。” 莱乌点了点头,问需不需要派人送喻帅出去。 林悦将喻旻扶起来,一边回道:“不劳费心。”他朝大门扬了扬下巴,“也就几步路。” 莱乌再次点了点头,自己推着轮椅走了。 不知是地上那颗头颅太过破烂,已经让人认不出那是颗人头的缘故。莱乌操纵着轮椅,直直从上面轧过去。另一边的眼眶也只剩个洞了。 喻旻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整个人狠狠抽搐了一下。林悦扣住他双手,喉咙又干又涩,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旻你听我说,那个人不是殿下。他脸上有人皮面具,我看见的。你仔细想想,殿下在武川城里怎么会被他们捉住。” “…快走。”喻旻克制着不去看一旁的尸体。他理智上知道那不可能是卫思宁,但看到和卫思宁如此相像的人在他面前惨死,他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恐惧。 ***** 喻旻一路都在犯恶心,吃下的那点东西早就吐完了,仍然时不时地干呕,呕得脸色异常难看。 怕直接回去挥让卫思宁看出来,两人便在一处暂时歇下,派了人先回去报个平安。 林悦简单给他摸了把脉,什么异样都没有。 “你确定是酒的问题吗?”林悦又仔细摸了摸,脉搏稳健有力,除了有些快没什么毛病。 喻旻抱着水袋靠在一棵树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那就是殿下。”喻旻说:“感觉一直有个人催着我拔刀杀人。” “控制人心智的毒?”林悦对这并不陌生,他在南疆见过,苗人的毒蛊最擅操纵,把活人炼成活傀儡的都有。只是这些术法多是秘术,又损阴德,轻易不会使用,会的人也不多。 东原人惯来粗犷,怎么会制这样的毒。 “若是控制人的心智,直接在帅帐激我杀人就好,只要我拔刀了就定走不出伽来大营。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虐杀…”喻旻忍住胃里泛上来的酸水,“…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林悦细想了想,“是伽来吙还是莱乌?” 喻旻头痛得很,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男人回头看他的画面,他费力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 “不碍事,全须全尾出来就好。既然是毒就有得解,曲兄一定有法子。”林悦道:“这闷亏咱们咽了,日后连本带利地同他算!” 喻旻点头,又嘱咐了一句:“别让殿下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铁定很不好看,卫思宁又是个人精,轻易糊弄不过去,“就说我喝多了。” ※※※※※※※※※※※※※※※※※※※※ 我喻真滴惨 第58章 心魔 喻旻吐得脸色煞白,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抬不动。更令他恐慌的是他心里那团压制住的戾气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方才的画面一幕幕在他脑中无休止地回放。 这不正常。 想到自己之前不受控制险些在伽来大营大开杀戒,喻旻将佩剑和藏在长靴里的匕首一起丢给林悦,“我一会要是还犯病你就打晕我。” ***** 林悦原本想着直接去找曲昀,又怕卫思宁起疑,两人商量着直接回了帅帐。 不巧曲昀正在帐中,见着喻旻脸色便觉得不对。 林悦还未开口圆,他手已经探上去摸脉了。 喻旻想要抽手也来不及,便朝卫思宁道:“我喝多了点,蛮人的酒太烈。郭将军怕还惦记着呢,殿下你去替我知会一声,就说没什么事,叫他宽心。” 曲昀一边听他说,一边摸着脉。 忽然眉头猛跳,惊愕地一抬头便和喻旻眼对眼,随后就见喻旻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曲昀撤了手,转头朝一边誊写文牒的郎岚吩咐道:“给大帅熬碗醒酒汤来。” 卫思宁这才放下心,“那我先去,你喝了汤就去歇着,今天什么也别干了。” **** 过了小会,林悦撩起一角帐帘,探出头去瞧了一眼,“走远了。” 喻旻这才动了动僵直的腿,往矮榻上一坐。 曲昀立即半蹲在他面前,重新捏住他的手,细细号起脉来。 林悦赶忙道:“他喝了莱乌敬的酒。毒发的时候行为不受自己控制,眼睑和眼白微微发红,脖子和手上血管也是红的,心跳不正常。还……”林悦顿了顿,气息不稳吐出两个字:“噬杀。” 曲昀的指腹感受着皮下异常混乱的脉搏,一边将林悦的话听进耳里。 面色越来越沉,直看得林悦心里突突。 过了好半晌,见曲昀还闭着眼没有动静,林悦小声叫了声:“曲兄?” 曲昀缓缓睁开眼睛,哑声道:“黄粱梦。” 林悦喃喃道:“什么梦?是这毒的名字?” 喻旻张了张嘴,曲昀的神色他看得懂,但还是确认道:“解不了么?” “是毒就有解,”曲昀说:“可是黄粱梦准确来讲并不能称为毒,因为在第一次毒发后你身体里就没有它了。” 喻旻一手按上胸口,想要安抚住那团横冲直撞的戾气,想要暂且按下脑中重复无数次的画面,却毫无作用。如果此刻身体里已经没毒了,那这些异常反应是怎么回事。 他缓了半晌,才开口问:“那之后会如何?” 曲昀沉默了少时,没有直说,问了另一个问题:“毒发的时候你看到的什么?想的是什么?” 这根本不用刻意去回忆,随时随的都在脑子里飘着,喻旻似乎预见到了什么,捂住眼有些痛苦,“我…很害怕,很恐惧。想要报仇,想杀人。” 那瞬间他真的以为是卫思宁死在他面前,真真切切感受了一回什么叫吓得肝胆俱裂。 “它会一直在吗?” 那些恐惧、绝望、噬杀的情绪和那些残忍暴虐的画面,似乎从毒发开始就一直缠缚着他,像从万丈深渊伸出的怪兽巨爪要拉着他万劫不复。 曲昀愣了片刻,在他的印象里害怕这个词绝不会从喻旻口中说出来,这是迈过尸山尸河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这样害怕,他恍惚猜到喻旻看到的是什么。 曲昀看着他道:“它会放大。” 喻旻藏在掌心的双眼蓦然睁开,像是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讹传,半晌才确认道:“我之前看到的和想到的都会放大…?” 他不敢想象往后日子,卫思宁在他面前惨死的画面日日夜夜在他脑中反复,麻痹他逼着他承认那是真的。 曲昀虽从小学的是正统药理医术,对杏林中别的门类比如毒医巫医也多少有些了解。 很早以前就听过黄粱梦的鼎鼎大名,沉声开口道:“毒药本身只是一个药引,毒发时的所见所想才是真正的毒。它们会跟着你,扰乱你的心神,侵蚀你的心智,替你制造梦魇,将你心里的那些情绪无限放大。” 林悦都听傻了,这上还有这么阴毒的东西,“这到底是毒还是邪术,东原人怎会邪术……” “是毒,也是巫术,通常叫巫毒。柔然人不擅此道,应是北胡人制出来的。北胡旧居在乌林山下,那里百年前有过一个苗人小部族,最擅长制些稀奇古怪的巫毒。北胡人能制出这毒,估计是从苗人那偷学的。” 可能阴德折损过多,后来这个小部族让一场山洪给冲的干干净净,从此黄粱梦的解法便无人知道了。 林悦暴躁地撸了两把脸,“就一点办法没有?” “我只能暂时压制住,要解毒只能用解药。” 喻旻突然眼前一晃,胸口剧烈起伏,手背凸起的血管颜色渐渐变深,迅速变红。 曲昀抬手迅速封住他几处穴道,待人平复过来才道:“你心绪不稳,要学会自己控制,我帮不了你。” 喻旻整个人往里一缩,抱住膝盖点了点头。 林悦按捺不住,狂躁地一脚把矮凳踹散了架,“我去找那帮孙子要解药!莱乌那阴损畜生老子迟早活剐了他!” 事已至此,喻旻倒看开了,抬眼疲累道:“你快歇了吧,去找莱乌还不如等曲兄研制靠谱。” 曲昀摸了摸下巴,道:“还有个法子更靠谱,”他看着喻旻,“靠你自己挣脱。说到底这毒利用的是你的负面情绪,只要你意志坚定别给可乘之机,再阴诡的毒也没奈何。” 林悦听完张了张嘴没说话。莱乌布局缜密,别说是喝了毒神志恍惚的喻旻了,就连他一开始都以为被当场斩头的是卫思宁。 喻旻想了想,觉得这事虽难,也不是完全不可做到,可以试试。 曲昀回到桌边提笔写方子,“我先给你开些凝神助眠的药,聊胜于无。巫毒我会的不多,解药不知什么能制成,这期间多数时候都要靠你自己撑过去。” 足足写了两张纸才写完,曲昀将药方放在一边晾墨,见喻旻脸色回缓不少,便道:“我先回去给你抓药,你好好休息,切忌多思。”又朝林悦道:“林悦随我去帮忙。” 喻旻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指着帐里惨遭林悦分尸的矮凳,“清理一下,等会殿下回来看见。” *** 曲昀把林悦拐出来是另有事要问,“大帅毒发时北胡人是怎么激他的。” 林悦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半天才道:“他们寻了个同殿下很像的人,在我们面前杀了。” 曲昀惊愕地忘记迈步,尽管他一点也不了解“杀了”这个过程是怎样一番血腥残暴,他仅仅是听到这件事就已经觉得难以接受。 他舌头仿佛冻住了,忍不住再次确认:“他…大帅亲眼看见了?” 林悦点了点头,“从头到尾。”林悦愁云惨淡地讲:“那个人身形同殿下一模一样,脸上用人皮面具做了遮掩,以假乱真。我俩都认成真的了,那人被…”林悦甚至都不愿意再复述一遍,“我差点都给吓死,何况阿旻。” 曲昀脚下的步子突然迈得急速起来,“近日没什么事情不要找我,除了大帅抱恙,问诊一应事宜暂不受理。还有,一日三餐你们就随便对付着,解药我得尽快制出,不然要出事。” 卫思宁从另一侧走过来,刚好看见两人急匆匆地走过去,曲昀正侧头同林悦说着什么,后者紧抿着唇不住点头,心下觉得奇怪。 回来时喻旻已经在矮榻上睡下了,浅眠着并没有睡熟,听见响动便睁眼去望。 卫思宁坐到矮榻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难受么?” 喻旻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嗯?” 喻旻:“梦到你死了,就在我面前。” 喻旻吐字的气息喷在他掌心,挠得人心痒。卫思宁低头在眉间落下安抚的一吻,“傻不傻。” ※※※※※※※※※※※※※※※※※※※※ 现在基本是隔日更,开学后缓慢恢复日更,如果等不了的可以先养肥哦。 今天也想要求一波海星,啾咪! 第59章 梦魇 闷响的战鼓声仿佛从九层幽冥传来,恍惚又急促。 天际是瓢泼似的大雨,眼前是武装成铁铸雕塑似的骑兵,正围着什么东西。 他拖着长剑,一步步走过去。蛮人骑兵突然发出一阵欢呼似的大笑,紧接着一颗头颅滚到他脚下,与脚尖相撞后便不动了。 喻旻麻木地低头,麻木地盯着头颅看,最后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蹲**,把那颗温热的头颅揽到怀里。 周围骑兵的嬉笑声更大了,他仿佛听不见似的。 喻旻一手将头颅护在胸前,一手提着长剑,像是浴血重生的怨鬼:“你们都要死。” 火烧得碎屑浓烟满天,他看不清也听不见,手里的剑已经残破不堪,剑刃卷着边,剑锋断了一截。 他手一松,“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蛮人重骑的尸体上。 “阿旻。”他听见有人叫。 “你看看我,阿旻。” 他仿佛一具失了魂灵的躯体,僵硬地低头,看到怀里那颗头颅在朝他笑,血从他大笑的嘴里流出来,怪异又阴森。 “都怪你。”头颅说,“你看看身后,看看脚下,再看看我。都是你杀的。” “不……” “是,是的。”头颅说:“阿旻,这些人为什么杀我啊,你想想,仔细想想啊。” 他已然是被**控的人偶,丝毫也挣脱不了,一字一句道:“是…因为我。” 一道雷在头顶炸开,他看见脚下的尸山尸海,头颅在他怀里阴狠地大笑,大张着的嘴巴源源不断流出暗红的血。 他突然发出一声悚然惊叫,还魂似的将头颅甩出,朝着眼前散不尽的浓烟怒吼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阿旻——!” 有人叫他。 他仓皇四顾,竭尽所能也看不清周围。只能跪在雨幕里朝着虚空喊:“殿下…我在。”他将脸埋进掌心,一会又捂住双耳,全身止不住地战栗,“我害怕…” “阿旻——” 喻旻被人从梦魇中强行唤醒,睁开眼一瞬间还有些愣怔。回神便看到卫思宁悬在上方焦急的脸,“你做什么梦了,这样叫都不醒。” “我…”喻旻喉咙干涸,吐字一阵刺痛,像是真正如梦中那样嘶喊过。 卫思宁替他擦净发际的汗,床边是他刚刚匆忙点燃的一盏小油灯,不知是不是光亮太过晦暗的缘故,他隐约觉得喻旻皮肤下面的颜色不太正常。 他把被子边缘拢了拢,“做噩梦了吧,别怕。” 他想下床再点盏灯,一只脚刚伸出去就被喻旻拉住:“别点了,太亮了不舒服。就这样陪我躺会。” “疲累过度就易生梦,我看你连着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卫思宁抱着他,一下一下替他顺着背,“军中事务多叫林悦和郭炳替你分担些,别累着自己。” 喻旻点了点头,见他没起疑便顺着他的话头说:“莱乌有备而来,伽来吙的意图更是不好猜,我有些焦灼。” “明日叫曲昀再给我拿些助眠的药,没大碍的。” **** 后半夜卫思宁睡得不熟,天微亮就起来了。 晃悠了一圈去找曲昀拿药,进帐没看到人。 长案上堆了半人高的杂籍医书,七八个药罐子横七竖八地摆在旁边,只有些余热,像是天没亮就起来熬好的。 卫思宁绕着转了两圈,随手拿了一本摊开的书看,刚扫到“巫毒草纲”几个字,就见曲昀抱着摞好的几个药匣子进来。 药匣子堆得高出他半个头,曲昀没看见卫思宁,喘着粗气放了匣子转身被唬了一跳,“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卫思宁随手把书一卷,敲了敲前排的药罐子,“没你早。” “阿旻近来睡不好,我来拿点安神助眠的药。”卫思宁过去帮他把摞高的药匣子拿下来摆好,“你忙什么呢,好几日不见人。伙头营烧的菜我都要吃吐了。” “忙什么说了你也不懂。”他从案桌下拿了一包药塞给卫思宁:“赶紧走,你在这碍手碍脚的知道吗。药拿回去凉水煎半个时辰,午后、睡前喝。啧,别乱翻我书。” 卫思宁盖上《苗人风物》的封盖,睨了他一眼,老大不爽道:“你有空在这看闲书没时间给我们做饭。伙头营送的饭不好吃,近日阿旻都瘦了。” 曲昀都气乐了:“劳驾禹王殿下明鉴,我堂堂一在册军医,看病熬药抓药才是正经,整日巴着我要饭吃算怎么回事。” 卫思宁嘻嘻笑道:“能者多劳嘛曲兄。” 曲昀没空跟他扯,只得道:“还得劳烦伙头营的弟兄再伺候一阵子,我这事情急,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不等卫思宁再开口就忙着鼓捣那堆药罐去了。 卫思宁瞧着他也是真忙,便打了招呼告辞。 回去的路上冤家路窄遇上了文是殷,身边还有个人同他有说有笑,是林悦。 两人迎面而来,同他打了个照面。 林悦看见他,“咦,殿下这么早从哪来?” 卫思宁看了眼文是殷,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问林悦:“你上哪去?” 林悦兴奋地搓手,“文兄画了几张武器样图,邀我去帮着瞅瞅。”他盯着卫思宁手指上挂着的药包:“你病了?” “给阿旻的。” 林悦脸上的笑凝了一瞬,蓦地紧张起来,“阿旻、没什么大碍吧。” 喻旻千叮万嘱不能走漏风声,特别是不能叫卫思宁知道。 他心里急出火来面上也要装得平常,瞬间图样也不想去看了。 卫思宁又瞟了眼文是殷,嘴里回着:“没什么事,就是休息得不好。最近事情多,你有空就帮着点,跟人瞎跑什么呢。” 林悦此时挂心喻旻那头,面含愧色道:“对不住了文兄,我得看看大帅去,图纸先放着,我改日再去找你。” 卫思宁只是见着文是殷不大气顺,随口那么一说,主要还是说给文是殷听的。 不料林悦却上心了,扯着他就走。倒弄得卫思宁有些懵了: “诶诶,你要去就去,又不急这一时。” 林悦拉着他往回走,“我随你去看看,阿旻哪里不舒服吗?” “他要想的事情太多,晚上睡不安稳。” “晚上你得警醒点,实在不行就把他叫醒,人在噩梦里头是被缠着的,想醒醒不了。” 卫思宁突然顿步,睨着他:“你怎么知道他做噩梦?” 林悦半张着嘴,喉头一哽“……前几日阿旻跟我说的。” 卫思宁眉头一挤,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前几日就开始做噩梦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他顺口跟我提了一嘴罢了,”林悦催他走:“做个梦而已,也要事无巨细跟你讲吗,你是闲人阿旻可不是。” 卫思宁半是埋怨半是拈酸道:“你也知道他不闲,还整日跟着文是殷鬼混。” 林悦忙不迭卖乖:“是是是,我错了,往后只跟着你鬼混。” ※※※※※※※※※※※※※※※※※※※※ 对不起昨天鸽了大家,最近白天都在帮家里看店,实在码不了多少字,阿酒三号返校,下个礼拜就恢复更新了,等久了见谅哈,啾咪。 第60章 危城 两人一路回帅帐,喻旻正坐在桌案前翻看折子。 卫思宁命人架起一只炉子,搬了只小矮凳坐着在门边给喻旻煎药。 林悦一边注意着卫思宁的动静,一边慢慢蹭到案前,小声问喻旻:“你梦魇症更严重了么?” 喻旻轻轻嗯了一声,疲累道:“昨晚惊动了殿下。” 林悦回头看了一眼卫思宁,后者正背对着他扇火。他方才的搪塞之词,不知殿下信了几分,迟疑着说:“…迟早瞒不住,要不就…” “不成。”喻旻打断他:“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会去找莱乌,你我有几分本事能保他无虞。这事先放放,我有别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喻旻丢了折子起身走到沙盘,林悦随手拉了把椅子坐着,跟着他一起看沙盘地图。 林悦指了一处山壑,“总是找不到伽来吙孤狼军的踪迹,我寻遍了也只有这一处可供大军藏身。” 林悦顺着他的手瞧过去,讶然道:“这可是一片毒瘴林,虎狼狮豹都待不住的。” 喻旻一耸肩,“那你觉得伽来吙独身前来的概率有多大。” 林悦:“……不太大。” 伽来吙没这么闲,特意来邺城就只为了给义弟摆一场赔罪宴。暂且不说喻旻身上的毒跟他有没有干系,此时北胡和柔然结盟,他必然撇不干净。 喻旻道:“这就是了。两件事情我们能确定,第一伽来吙带了大军。第二除了这个山壑,其余地方找不到踪迹。” 林悦盯着沙盘少时,点头道:“我带人去看看。” 他们来邺城也有些时日了,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主动出击。只要找到柔然陈军边境的证据,他们便可光明正大地开战。 大衍军从中原腹地远涉北疆,比不得柔然北胡世代守在戈壁上,他们的骑兵是这戈壁上的群狼,来去如风。 持久战对大衍军百害无利。 既然要去查探,当然越快越好。喻旻一手解下轻甲护腕,拿过一旁的常服外袍就往身上披,“我同你一起去。” 林悦还未说话,卫思宁先过来了。方才两人说的他听了两耳朵,便道:“毒障就是层天然屏障,雾气浓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晚上再去,那么多人总得生火,兴许还能看出点什么来。” 林悦知道喻旻是强打着精神在琢磨这些事情,想让他再多休息会,1便附和道:“殿下说得是。咱们晚上再去,也容易躲开探马。” 又说了些别的事便到了午时,三人在帐中怨声载道地用午膳。 林悦戳着碗里的白饭,对着几样菜都不想下手,“你说盛京城也咱们送来这么多好食材,怎么不给配几个做饭像样的厨子。” 喻旻面无表情地塞进一口辨不清形状的菜,“下次写军报你可以提一提。” 卫思宁点头,深以为然。 又过了一会,卫思宁突然问:“近来军中有什么古怪疫病么,我看曲兄忙得日夜颠倒,在看些稀奇古怪的医书。” 林悦鼓着腮帮,茫然摇头,末了又说:“…兴许是他自己看着玩吧,名医就爱研究一些疑难杂症。” 卫思宁丧着脸,嘟囔道:“也不知这样的餐饭还要吃多久。” ***** 夜晚春寒乍返,一层白霜悄无声息地铺下来,伴有刮面的冻风。城门上巡防的士兵在寒夜里直打哆嗦。一个老兵站在瞭望塔上望着黑黢黢的原野,随即一个寒颤打得眉眼一皱。 到了换防时间,他搓着手往下走,替他的士兵拢着领口站上去,招呼道:“下头火盆温有酒,喝几口暖暖再回去。这风杀人得很哟——” 他话音未落,一阵破风声在晦暗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紧接着一支狼头木羽箭便“噗”地一声钉在他胸前,整个人被这支灌满力量的箭冲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脚踏空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士兵费力扒拉住横梁,半个身子挂在木塔外。 底下是来往巡逻的弟兄,没有看到他身处险地。 瞭望塔在敌方射程之内,他不能再叫人上来。 那士兵一只手抓住横梁,另一只费力探上去摸警报哨的机括开关。 半晌后,一声长鸣响彻邺城北城门。 校尉赵昳正结束巡防要休息,一碗热酒刚送到嘴边,被这尖声警报哨吓得泼了满身。 他愣了好半晌,想着是不是哪个新兵蛋子喝多了把机括开关线当裤头绳子拉。 随后便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东南方的瞭望塔上掉下来,像是掉入鱼池的饵料,“轰”得一声炸得满池生花。 赵昳操起佩剑就往外跑:“**的有敌袭!” 三两步跑到城墙上一看,赵昳狠狠咽了口唾沫,挎着剑愣了。 就这眨眼的功夫,三座瞭望塔下的士兵已经所剩无几,个个胸口都钉着一支通身乌黑的箭。 “城墙列盾!等着变筛子吗!” 惊魂未定的守军被这一嗓子吼回了魂,方才举着铁盾跑过来站队。 箭雨从暗黑的天空中压过来,赵昳隐身在盾墙后,气急败坏地往城外看。 就看了一眼,他便想要一口气抽过去晕了才好。 ※※※※※※※※※※※※※※※※※※※※ 抱歉这章很短小,学校突然对新生慰问查寝,打乱了我的计划,就码了这么多?。明天还有,不出意外的话就恢复日更了。谢谢还在看文的小天使,你们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啾咪鞠躬 第61章 孤狼 通身寒铁的攻城车看不到尽头似的轧过来,车上的重弩机括响成一片,小儿臂粗的特制精箭从舌口喷出来,带着铁器撞击的闷响砸在城门上风雨飘摇的盾墙上。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攻城车,甚至都听不到车轱辘轧地的声音。像夜行鬼魅一样逼近,赵昳头次看见如此大手笔的军队,放眼一望竟然车比人还多。 敌方用战车开阵,他们的弓弩弓箭射出去跟螳臂当车没什么两样,半点作用没起。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阵距离城门半里不到,却还看不到后阵在哪里。 赵昳小腿肚直抽抽,硬着头皮又撑了一会。重型骑兵终于在车阵后面露了脸,从人到马个个披着黑甲,往那一戳就是一尊煞神。 敌军还在往前移动,月下狼嚎旗慢慢露出一个边。 他一口气想喘不敢喘,憋得脸红脖子粗。战车的数量已经是不敢想的了,后面跟着的骑兵有多少数他猜都不敢猜。 突然前排的攻城车齐齐发出“刺啦”的声响,火苗次第燃起,伴着浓烈的焦灼味道。 赵昳心里咯噔一声,下一刻,燃着白光的火球劈天盖地从城下砸过来。飘摇的盾墙“嚯”地一声开了一个口子。接着像是开裂的墙面,簌簌往下落着碎片。 那火球不知是什么材质,落在砖石上的声响既轻又闷,倒像在外裹了一层厚实的棉。 赵昳蹲着身躲在城墙拐角处,拿剑扒拉一只火球到身前。燃了些时候火球像是变小了,地上有液体的痕迹,料想应是助燃的酒精或者棕油。有烟灰色的灰飞出来,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余烬。 里头的东西被火包围着,隐约能看见是黑色的。赵昳又用剑扒拉了一下,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这气味并不陌生。是什么东西仿佛就在嘴边,一滚就要说出来了。 他越急反而越混乱,方才的猜想刚一冒头就落入记忆的深渊,一点毛也抓不到。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突然“轰——”地一声炸开,冲天的火光印着赵昳的脸,冷汗一下就爬上了背脊。 他眼疾手快,用剑柄将身旁的火球扫下城墙,充分引燃的火球在下落的途中发出爆裂的声响。赵昳伸头往下看,险些被灼热的气浪掀翻。 “离火球远点!”赵昳抹了把脸,一嗓子嚎开,“丢城下去!” 城墙上的士兵被这自爆的火球慑住了,正惊慌着不知怎么办,闻言立刻拿着盾牌将地上的火球铲开,往城门底下丢。 带着巨大火尾的圆球在城墙上、城门底下爆开,又惊又惧的邺城守军连战鼓都擂得失了节奏。 伽来吙立在攻城车上,朝左右吩咐了一声,挟着战书的长箭便“咻”地飞出去。 喻旻听到一阵时急时缓的战鼓声,皱着眉从督战位折去擂鼓台。刚站上去就见一支全身精铁制造的长箭钉过来,他想也未想,抽剑截住。 箭杆处绑着东西,他抖开一看,果然是柔然下的战书。 喻旻随手将那团布一团,扔到就近的火堆里,下令道:“先把火扑灭。” 邺城本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边陲军镇,几十年来都安稳无事,最大的干戈也不过蛮人暴民流窜。如今一个月内突遭两次大战,从士兵到将领都是懵的。 半晌才如梦方醒去拎水过来灭火。 喻旻朝城下看了少时,攻城车在慢慢移动,后方的骑兵从中间挤上前来。 柔然人见爆炸声少了,料想邺城军找到了对付办法,攻城车上满载的火硝球便没有用处。 仅仅入目的重骑兵就足有三万,轻骑无数。还有隐在暗夜里看不见的后阵,喻旻粗略估了一个数字,决定不出城了。 免战牌很快挂出来,伽来吙倒是毫不意外。他本就是想先震慑住邺城军,随后再慢慢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喜欢先摧毁敌方战意,后续战斗便要轻松许多。 城墙上的铁盾重新列起来,喻旻挎着剑站在城头看伽来吙。 两方主帅就这样隔着一道火海相互窥视。伽来吙下半张脸藏在狐裘披风里,迎着喻旻的视线,伸了伸脖子,宛若一头孤傲的头狼。 喻旻不明意味地挽了挽嘴角,吩咐杨云:“叫弟兄们下去歇吧,今晚不会再攻城了。” 杨云往里走了几步,站在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城下严阵以待的赤羽军招呼了一句。人群顿时爆出整齐划一的嘘声。 没睡饱的少爷们怨声载道,“唉哟我去!是大帅涮我们还是伽来吙涮我们,大晚上的——” “我裤子都脱了从被窝被拉出来,这就溜完啦?” 杨云挎着剑冷声道:“你要想留在这顺便溜个鸟我也不拦着你。” 杨云挥手,“赶紧散了,明早训练照常。再废话今晚都别睡。”卫思宁驾着马过来,正和稀稀拉拉往回撤的赤羽军打照面,他勒着缰绳,疑惑道:“怎么了?” 王炀打了一个哈欠,精神一松懈下来困意便挡也挡不住,揉着眼道:“大帅说今晚没战事了,让咱们回去歇着。” “大帅人呢?” 王炀往城墙一指,“那呢。” 喻旻和杨云正往城下走,城门紧闭着看不清是何情势。卫思宁叮嘱了几句便驾马跑过去。 石阶上有许多火硝球爆炸的碎片,地上深深浅浅的黑色印记。喻旻蹲**拿手指拈了点黑灰,凑到鼻尖嗅了嗅。 杨云也蹲着去闻,他鼻子灵,率先识出这味儿,“硝石和硫磺。” 喻旻拇指和食指细细搓了搓,将沾上的硝石粉搓尽了,“助燃时间太长。”他嗤了一声,评价道:“残次品。” “看看有没有完好的,拣回去叫常锋瞧瞧。” 卫思宁从马上跳下来,“这种东西咱们在盛京也玩过,伽来吙就拿这个来丢人现眼?” 几年前卫思燚登基大典时,他同几个世家子弟商量着送什么贺礼。废了些劲儿制成声响势大的礼炮,在登基典礼上赚足了风头。几门震天礼炮将卫思燚的登基大典装点地很是有排场。 这东西好是好,派头足有气势,但制起来废钱又危险,所以盛京城里勋贵们也只会在重要日子燃一两炮。 卫思宁看不上蛮族的很大原因就是这些人什么都学大衍,偏偏又学不好。学得一些皮毛就要反过来攀咬。 喻旻道:“硝石可能处理过,威力可比咱们燃的礼炮要大上不少。” 杨云顺手捡了几个被水淹过的火硝球兜进怀里,“比咱们用的更纯,用量也大。”看地上乌黑的爆炸痕迹就能瞧出来。 喻旻掂着手里湿漉漉的球,面上裹着厚厚的一层棉,里头浸了饱饱的棕油。外层燃尽后,高温便可引爆内里的硝石。跟他们用机括打出的礼炮相比简直不够看。 “这东西尚且不足为惧”喻旻道:“我担心的是孤狼骑兵。邺城守军不足两万,加上赤羽军也只能凑足三万。” 卫思宁脚步一顿,“伽来吙带了多少来?” “七万。”喻旻补充道:“保守估计。” ※※※※※※※※※※※※※※※※※※※※ 火药这里有些私设。莫要考据啦,感谢观阅,啾咪 第62章 美梦 饶是卫思宁对这数字没什么概念也被惊到了,要知道全部武川驻军都不过才八万。三万邺城守军对上以一当百的七万孤狼骑兵,毫无胜算。 卫思宁忧心忡忡,一边盘算着要如何打这场硬仗,思来想去也没个稳妥办法。 兵力差距,只能用兵来补,可武川最缺的就是兵。 战事一开,喻旻就跟着忙碌起来。白天推测敌方的进攻线路,商量应对办法。夜里还要着手规划布防,警惕晚上再来敌袭。 这日晚上喻旻照常坐在案前看布防图,卫思宁催了两次,他只是应着,屁股挪都没挪一下。 催到最后实在有些恼火,卫思宁走过来把画了一半的布防图抽出来丢到一边,沉声道:“火烧眉毛也得休息,看看你的眼睛熬成什么样了。” 喻旻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干涉酸痛,确实有些难忍,不用想也知道是血丝满布。 其实他倒没觉得有多辛苦,相比熟睡后如影随形的噩梦,这点疼痛什么也算不上。 第一天晚上他忙得顾不上睡觉,天亮后竟然一身舒畅。 第二晚他故技重施,效果依然很好。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得到一口喘息,那漆黑又绝望的深渊他再也不想去。 “听话,再要紧的事也不及你这个主帅重要。” 喻旻略一想,不再固执。 他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隔绝在噩梦之外,无疑是饮鸩止渴。 便由着卫思宁拉着他进了卧间。 ***** 卫思宁爱睡前坐在床头看会书,被窝已经被他暖好了。喻旻褪了外袍,换上干净的里衫。 卫思宁看着他背对着自己换衣服,常年包裹在甲胄里的背脊和肩胛格外白皙,再往上是颜色略深的脖颈。 他伸手环上喻旻的腰,“你瘦了好多。”他单手搂住喻旻,量了量,“我一只手就抱住了。” 喻旻系上衣服,先躺了上去。眼皮重的很,却没有多少睡意。 卫思宁侧身搂过他,将人全部圈进怀里,指腹轻轻压上他眼下的乌青,“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喻旻以为他焦心战事,便宽慰道:“还不至于到绝地,邺城小虽小,也不是那么好攻的。” 卫思宁摇头,“有你在我怕什么。”怀里的人真的瘦了,背脊上都能摸到凸起的骨头,“明日叫曲昀过来看看是怎么了,你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起初他以为是吃得不好的缘故,他留心看着,喻旻每日进食并没有减量。 吃穿他向来没什么要求,能吃就不挑,可人还是这么一天天瘦下来。军队里的饭食虽味道差点,该有的营养一样也不会少。 喻旻应了一声,他身体什么毛病也没有,毒早就没有了,曲昀看不看都没什么用处。 心症本就药石无医。 曲昀说要他自己走出来,心智坚定些什么阴诡伎俩也侵害不到他。但凡梦中他有一丁点神志,他都会强迫自己醒过来。但这样的幸运不是每次都有的。 更多的时候他都行走在黑暗里,绝望和恐惧遍袭全身,眨眼便被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他忍不住会想,若卫思宁真的死在北疆怎么办。 曲昀要他忌多思,这样的问题他只敢在脑子里过一过,再多想一点他就控制不住地胸闷。 或者不是卫思宁,是自己呢,卫思宁要怎么办。 喻旻强行扼断思绪,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脑袋,又往卫思宁怀里缩。 好半晌,卫思宁听见他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闷闷地:“假如…假如我回不了盛京,你要怎么办?” 卫思宁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他这句“回不了盛京”是什么意思,胸口像是被尖刺戳了一般细细密密地一阵痛。 这个问题他在盛京时想过,所以他想尽办法也要阻止喻旻来北疆。 反而到了北疆之后想得少了,他的阿旻是天生的战神,盛京城喻小侯爷的光耀不及战场上身披重甲的喻大帅万分之一。 他享受驰骋疆场,他爱这方土地。前二十年被囚在盛京城的希翼和渴望,他都找回了。 像是回归穹灵的雄鹰,他就是这片天的最强者,没有天敌。 卫思宁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听着棉被底下传来的呼吸声。 突然心酸难忍,他能问出这话来,说明在心里已经想了多时了。 卫思宁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怀里的身子僵了一瞬,声音隔着被子传上来,像是裹着一层不透气的布,“娶妻是不可能的,你也不喜欢女子。找个贴心顺意的人,陪着你。过几年…就把我忘了吧。” 卫思宁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皱眉,听到最后已然绷不住了。他伸手把人拽出来,一双柳叶眼不加掩饰地蓄满怒气。他不料这人竟存着这样的心思,下意识就想教训。 他挑起喻旻的下巴。强怕他看着自己,入眼便见喻旻唇下一排泛白的齿印。 “……”卫思宁愣怔着,下一瞬便把人粗暴地按进怀里,狠声威胁道:“…你若再说这种屁话,我就…” 喻旻被大掌制住后脑,紧紧地贴在卫思宁胸前,险些换不出来气。 不知为何也固执起来,强行抬了半个头,看着卫思宁道:“你若听我的,我便高兴。你想让我死了也……” “闭嘴!”卫思宁忍无可忍地呵斥,恨不得缝上他这张糟心的嘴。 卫思宁深吸了口气,闭眼求他:“给我闭嘴吧。” 卫思宁抱着他半晌没有动,他甚少这样惹卫思宁,卫思宁也几乎不跟他发火生气。今日不知怎么了他就是想要刻意招他,招完之后又后悔,乖乖待着也半晌没动。 久到他以为卫思宁已经睡着了,突听头顶一声质问:“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吗?” 喻旻又是一僵,时间比上次长得多。卫思宁冷笑一声,继续问:“跟我玩心眼?” 被戳穿的喻旻觉得难堪又窘迫,悄悄涨红了脸,徒劳挣扎道:“我…” “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达到目的,”卫思宁打断他,“你偏偏选我最不喜欢的一种。我是不是同你讲过,想要什么就说。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不愿把自己托付给我。信我就这么难么?”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经挟上一丝失望。 喻旻听这话越说越不对,从他怀里挣开,望着卫思宁急急辩驳道:“我没有。” 卫思宁盯着他,冷着脸问道:“没有什么?” “没有不信你。” 卫思宁点头,“那就是承认同我耍心眼儿了。” 喻旻:“……” 卫思宁脸色稍霁,抚上他的脸,“想试探我?” 喻旻摇头,“你为那些话生气,我很开心,想多开心一会。” 卫思宁:“……”这傻媳妇儿。 喻旻趴回他胸口,缓缓道:“扪心自问,倘若异地而处,我做不到忘了你再去找个别的谁。所以你也不许,再遇上多么好的人你也只能有我一个。” 卫思宁失笑:“你还真敢琢磨。” “殿下,我很自私。哪天我若是马革裹尸,”他声音轻轻地,藏着些雀跃,不像是在谈论生死,“如果你能跟着我一起,我会开心得要命,做鬼也是开心鬼。” 卫思宁手指卷上他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像是他俩怎么也解不开的命轮。他嘴角挽起一个弧度,轻声道:“好。” 喻旻就在这声“好”里,安稳地入睡了。 ※※※※※※※※※※※※※※※※※※※※ 这变态的占有欲啊。 第63章 迎战 一夜无梦。 喻旻在士兵晨练的哨响中醒来,呆愣愣地不适应,坐起身拥着被衾醒神。 于他而言,日复日的梦魇仿佛已经如一日三餐一样寻常。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回想着昨晚入睡前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 正想着,卫思宁从入室屏风后转进来,见他醒了便道:“曲昀来了,你出来给他瞧瞧。” 喻旻应了一声,曲昀当然是瞧不出来什么的,真实如何又不能给他知道。无非就是说案牍劳形劳累过度之类话给卫思宁听,开了些可有可无的补药出来。 卫思宁负手盯着他写药方,摸着下巴道:“这么的,你看什么时候能把手里事情忙完,我想着该是吃得不好的缘故。” 曲昀抬头看了他一眼,“同样的食材一样的烧法,做出来的东西也就味道上会有差异。” 卫思宁挑了挑眉:“总还是有差。”又商量道:“若你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 曲昀头也不抬:“我堂堂一军医……” 卫思宁接嘴道:“认命吧曲兄,做堂堂一厨子没什么不好。”他一耸肩,“你瞧,我们都很想念你。” “……” ***** 两日后伽来吙率孤狼军再攻邺城,赤羽军兵分三路扰乱敌军进攻防线。先锋官林悦率部奇袭,切断孤狼军回援,直捣伽来吙营地。 赤羽军险胜。 翌日晚,孤狼军再次拔营而来,在邺城三里外排阵叫战。 邺城城墙上的免战牌挂了两次,第三次再挂时被敌方弓弩手一支火箭烧成了灰。 伽来吙派人传话,凉凉的一句:“事不过三。” 赤羽军严阵以待,城楼下临时搭建的统战帐里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将领。 林悦背着神臂弓掀帐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先喝干了一碗茶。 众人大气不敢喘,等着他说话。 林悦一抹嘴,站在最前朝众人道:“我仔细看了,柔然军在前,后阵是北胡军,足有九万人。” 帐中一片吸气声。 邺城守将赵将军长须抖了三抖,颤声道:“邺城可支配战力不过三万,这……” 主将一慌,邺城其他将领也跟着乱了阵脚,齐齐抬头去看主位上的喻旻。 卫思宁急促踱了几步,道:“若坚壁清野,死守不出,能撑过多久?” 林悦摇头:“不成,免战牌挂了三次,我军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若还闭城死守孤狼军必定军心大振,往后就越艰难了。” 一帐子人讨论了半晌,想了些可行的法子,都弥补不了缺兵这块硬伤。 喻旻摊开一张图,问邺城主将赵悝:“五十里以内的郡县能调来多少兵?” “不足两万。” “先调。”他手指快速点了几个地方,“这些地方的全调来,停在十里外。等我命令再动。” “报——”传令兵撩帐进来,跪地禀道:“禀大帅!敌军前阵一万人正逼近攻城!” 喻旻将地图一盖,扶剑往外走:“上城楼。” 林悦和卫思宁一左一右紧跟着喻旻。 孤狼军已经开始攻城,火硝球像雨点似的往城内砸,砸在城上的盾墙上,周遭全是叮叮哐哐的响声。 林悦拎着神臂弓站在边缘,问喻旻:“不出城么?” “先不出。” 他点了点了头,退回去探头朝城下叫道:“弓弩营的弟兄上来,带重弩!” 话音刚落,赤羽军的将士们两人抬一重弩,在城楼边密密麻麻足足架了几百余。随后接二连三的机括声响起,竟然盖过了其他声响。 一旁拉弓的赵昳吞了口唾沫,暗暗眼红,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财大气粗这个词。 一排重弩箭压下去敌军竟然稍退了些许。 孤狼军经验丰富,迅速做了调整。投石车和攻城车排在最前,骑兵在后缓慢压近。 柔然的战车许多部位都是铁铸,且为了适应戈壁作战,轮子高且大,车身就显得又重又高。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重弩箭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观战的林悦忍不住爆了句粗,“他这战车能直接怼到咱们城楼底下来,云梯都省了架!” 喻旻凝目看着,说了声:“不急。” 车轮轧着一地的箭矢缓慢前移,紧跟在后面的骑兵训练有素,半个头也未露出。 一百丈。 喻旻:“重弩别停,接着压。” 五十丈。 神臂弓射出的箭和乌黑的铁铸怪物相撞,轻飘飘地碰一声便落了,像撞在石壁上的飞虫。林悦嘴里骂了声娘,转头吩咐就近的士兵,“拿沾了油的箭给我。” 三支火头长箭整齐排在弦上,箭头裹了吸饱棕油的棉布,经风一吹,火苗瞬时窜成一倍大。 林悦屏息瞄准,三箭齐发,正中城下攻城车装箭矢和火硝球的匣子里。“轰”地一声巨大的火焰在车上窜高,反应不及的柔然车兵生生被这股热浪掀了下来。 一击即中,林悦继续往弦上搭箭。 三十丈。 柔然一连报废了三辆攻城车,喻旻终于动了,挎剑笑着说:“你继续,该我出城了。” ※※※※※※※※※※※※※※※※※※※※ 呜呜呜呜对不起我以为开学会有很多时间码字,哪知道开学这几天更忙。 第64章 僵持 柔然军逼近城门不足二十丈,这个距离正是轻弩的射程范围。 厚重的城门在暗夜里洞开,身着漆黑甲胄的赤羽军从缺口里出来,像是无声无息翻涌 的暗潮。 距离太近,柔然攻城车来不及调转攻击目标,操作兵已经先一步被赤羽军的轻弩射杀了。 常锋一个滚地闪到攻城车结实的巨轮旁,朝弓弩营下令道:“前排射马,后排射人!” 一上一下排列整齐的短箭死死咬住目标物,柔然马嘶鸣惨叫不绝于耳,任凭主人怎么号令也无济于事。 失去了战马的骑兵犹如没了船桨的扁舟,不多时被如洪流般冲出的赤羽军冲散。 城下的攻城车被赤羽军控制,缓慢调转方向,朝孤狼军轧去。 喻旻驾着乌狸,身后是骁骑营精锐。柔然军只来了一万,试探成分居多,即使如此喻旻也没有点到即止的意思。 杨云带一队绕到后方,封住后撤的路径,一路从后阵打穿到前阵。柔然孤狼军被彻底冲得军不成行。 丢了战马的士兵在双方激烈的马战中被踏成肉泥,其余的也列不成阵。 一个时辰后,柔然军溃败。 鸣金声传来,喻旻收剑入鞘,今夜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 后半夜, 统战帐内。 林悦叼着一卷纱布,一圈一圈往手指上缠。雪白的纱布上透出密密麻麻的血点,他咬着纱布一头,用力一扯打成结,痛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杨云拿过剪刀,替他把多出的一截剪了。 林悦动了动包的足有两倍粗的手指,朝常锋道:“小爷这三根手指要是废了,神臂弓就送你了。” 常锋吓得一口茶水全灌进了鼻孔,咳得凄惨至极,半晌才心虚道:“哪能呢……” 林悦睨了他一眼:“你不早惦记着么,整个弓弩营我就瞧得上你,爱要不要。” 常锋笑嘻嘻地奉上一杯茶,讨好道:“您保准还能再战五十年!” 林悦嗤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缓慢垂下头,视线落到缠着白布的手上,眸中忧虑重重。 喻旻安顿好其他,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看着林悦的手惊问:“你手伤了?” 林悦抬臂晃了晃,“拉弓弦拉的,出了点血,不碍事。就是短时间内用不了弓。”转而愁道:“今晚这战又险险取胜,若还没有兵力补充,咱们往后可要越来越难了。” 今晚出城迎战的邺城守军和赤羽军总数超过两万,对柔然一万铁骑只是险胜。孤狼军的能力可见一斑。 林悦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急急跑进来,脚下不稳直直摔在地上,抖着声音说:“大帅!柔然军又攻南门来了!” 南门依山而建,是邺城侧门。被两座高山夹在中间,城门窄小,城墙却修地极高,易守难攻。 之前北胡军从两方山壁突袭,企图攻破南门,久战未得手。 夜晚霜寒下来,石壁打滑,两侧的山是决计上不去的。城门外经常有山石滚落,地势凹凸不平,战车开进去的用处着实不大,唯一的法子就是架盾推进。 柔然军仗着兵力优势,不想给邺城守军喘气的空档。刚从北门退出紧接着就去骚扰南门。 喻旻问:“南门是谁值守?” “校尉李楠当值。” 他点了点头,吩咐常锋:“立刻调两百重弩过去,协助李校尉。” ***** 南门的战火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歇。柔然领军的将军脑子够精,在射程里外一会迫近一会后退,就是不撤军。糟蹋了赤羽军不少好弩箭。 公认好脾气的常锋常队长气得站在城墙上撸袖子骂娘。 副将看着身后的空箭匣子瑟瑟发抖,试探着问:“将军,还…还运箭么?” 常锋皮笑肉不笑,一记斜眼看过去,吓得副将立马噤声了。转头大声道:“都停停都停停!没他妈看到又退到射程外了吗!” *** 常锋回去报战损:轻伤三,死零,重弩两百完好,重弩箭消耗三十八匣。 喻旻眉毛一抖,怕听错似的,侧着耳朵又问了一遍:“多少?” 常锋硬着头皮揩了把汗,“三、三十八匣, 嗷…!” 话未落舌,右侧照头飞过来的一本书把常锋的尾音砸得拐了几个调。砸了一记还不够,林悦拍桌子大怒:“钱多烧屁股是不是!你舅舅户部尚书年年批军需像拉屎便秘似的,你就这么给我造!” 林悦如今管着军需出纳,每回写军报要东西都要装孙子,竭尽全力把话说得漂亮又好听。这差事实在是磨人得很。 况且重箭弩不似通用的木羽箭,需得配合重弩特制,自然便宜不了。恍一听昨夜折出去这么多重箭,跟割肉似的心疼。 常锋低头挨训,吱都不敢吱一声。怪他脑子不够使,觉察出不对的时候三十多箱重弩箭已经全祸祸出去了。 喻旻听林悦气急败坏训了一阵,终于摆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样,纠结无益。 卫思宁趁机挥手让常锋退下,常锋吸着鼻子回自己位置上坐了。 **** 一夜未合眼,紧绷着神经战了一晚,众人都疲了。 喻旻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人退下,帐中只留了卫思宁、林悦、杨云和常锋几个赤羽军的高阶将领。 林悦对三十八匣的弩箭还耿耿于怀,臭着脸瞪常锋,常锋差点没给瞪哭。 卫思宁看着好笑,圆场道:“行啦。下次的军需我替你要行不行,别欺负小常。” 林悦鼻腔哼了一声,算是同意这个交易。 一直未说话的杨云突然道:“大帅,一辛传信说近日就回了,他带走的是骁骑营两千精锐,应该可稍补空缺。” 卫思宁瞅道:“两千人,还是杯水车薪啊。”忽然想到什么,眼神一亮:“或许文是殷的北夏军可借来一用。” 喻旻摇头道:“北夏局势初定,正需要兵力,不可。” 卫思宁道:“你若不好开口朝文是殷说,那我去。他同我没什么情谊,若真借不出也不会勉强借我。” 喻旻往椅背上一仰,阖目捏着眉心道:“你我有什么区别,还是别了。” 他乏得厉害,忍不住开始暴躁。他一路都走地太顺,到北疆不过短短一载,名利都拿得太容易。如今才真正踢到一块铁板,忍不住浑了一句:“我不信活人还有给尿憋死的。” 林悦把歪在椅子里的身子端了端,知道他有主意了,便问:“要朝哪拿兵?” 喻旻睁开眼,动了动嘴:“青州。” 话音方落,帐帘被一阵劲风掀起,接着走进一人,施施然笑道:“不烦大帅请,我自个儿来了。” ※※※※※※※※※※※※※※※※※※※※ 解锁台词里的人物。 第65章 老友 众人循声齐齐望去,只见来人眉目英俊,长身玉立,带着一顶青烟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一袭枣红色锦衣穿得出尘非常。身后跟了一个黑衣随从,一样斗篷掩面。 枣红衣男子身上未佩剑,反而手握一把折扇。 他单手摘掉斗篷,径直走上前,右手拿着扇子在左手手心一敲,半跪行礼:“青州都尉李晏阳,见过大帅、禹王殿下。”又朝林悦微微垂首,眼带促狭的笑意:“见过林将军。” 林悦屁股下仿佛放了一只火硝球似的,咋咋呼呼从椅子上跳起来,惊喜道:“宴阳!” 一得好友助力,他立马忘了自己方才愁的是什么,拉起李晏阳就絮叨:“你神算啊!怎知我们处境艰难。你可来得太及时了,带了多少兵?” 喻旻笑道:“宴阳刚到,你好歹让他歇口气。” 李晏阳跟着笑,他眉梢细长,笑起来有说不出的风情:“可不是我神算,是有人邀我来的。” 话音未落,李晏阳身后的随从突然摘下头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抱拳笑说:“许久未见,诸位将军别来无恙。” 喻旻喜道:“夏兄。”这随从正是阔别多时的乌桓上将军夏岐令。 夏岐令来了必然会带乌桓军,接二连三的兵力来援,使众人都一扫愁容。 都是熟识好友,用不着太拘礼数。林悦忙把两人引入座,挨个递上碗茶,嘴上却闲不住:“你们俩怎会遇着一起,你说有人邀你,是夏兄么?夏兄又是如何上得青州。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同阿旻还发愁呢。你到底带了多少兵?” 李晏阳搁了茶盏,扇柄轻敲下巴,斜眼看他:“老友多年未见,你就只关心这些?”他“刷”地一声开了折扇,装模作样边扇边摇头:“令人心凉啊。” 林悦最不经他逗,不耐地啧了一声,拢了拢衣衫道:“大冷天的你别晃悠扇子了!” 李晏阳瞥到他的手,立刻沉了眸子,折扇轻轻将他的手托了托,双唇一动,全然没了方才戏谑的模样:“怎么弄的?” “拉弓拉得呗。”林悦将手递上去给他看,傲气道:“我足足射空八只箭篓,神臂弓你是知道的,好用是好用,就是伤手。” 李晏阳嗤了一声,很是看不起的模样。并非是他无端自傲,任何弓箭到他手里都是不经摆弄的玩具,名震天下的神臂弓也不例外。 “好好的机括弩箭不用,非得用爪子拉你那把破——” 林悦炮仗似的炸起:“你又嫉妒我了又嫉妒我了!你就嫉妒李伯伯把神臂弓给了我!你多小心眼啊!从小记恨到大。” 李晏阳看着他那炸毛样,无语了半晌,冷哼道:“我稀罕?我才懒得用。机括箭好用又省力,蠢的才费劲去拉弦。” 林悦笑嘻嘻地反问:“小巨灵神还图省力呐?” 李晏阳:“……” 众所周知,小李将军天生神力,人送诨名小巨灵神。一直随父常驻边地,盛京城中的闺中名秀们一直只闻其名未见真人,纷纷猜测这位力大无比的将军定是长得一副魁梧憨勇样,身上肌肉粗壮地能撑破衣衫,脸上横肉满堆,往那一立就是一堵墙。 这话传着传着信的人竟然还不少。 盛京城有人给世家公子画像,李晏阳的形象总是孔武有力的铁大憨。林悦看到后不远万里寄去给他,气得他当场祸害了一桌子饭菜。 他素来自诩是翩翩公子,模样不说顶顶好,在世家公子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他娘亲是名冠盛京的才女,教得他举手投足都是文人做派,总要在意自己的形象是否端庄。偏偏“巨灵神”诨名在外,外人都当他是个大老粗。 他闹了几回,自此青州驻军深知,小李将军有个禁忌:不可说他力气大,不可叫他小巨灵神。 林悦和李晏阳是亲热不了两句就要吵的,喻旻司空见惯了。李晏阳被戳及痛处,愣了半晌,缓过来又要回嘴。喻旻忙转了话题,问:“夏兄怎么同宴阳遇上的?” 坐在一旁的夏岐令道:“年初我偶见莱乌在武川周边集结大军,便留了个心眼。左右回王都也不急一时,想着来助你们一助。路上发现柔然大军踪迹,单凭我恐怕抗衡不得,便绕去青州找了李邡将军。” 李晏阳闷闷地收了折扇:“我爹走不开,便派我来了。” 卫思宁听完,同喻旻对望一眼,审度着开口道:“柔然同我大衍多年积怨,一战不可避免。可乌桓一直置身事外,不涉战乱,夏将军此举可会给乌桓带来麻烦?” “我王厌战,并非怕战,”夏岐令道:“柔然欺凌东原各部已久,各部多是敢怒不敢言,总得有人出这个头。” 卫思宁点了点头。他担忧夏岐令出手相助是为还上参的情。打仗是要死人的事,若挂上情义二字便重逾千斤,这份恩情沉甸甸地压下来任谁都觉得重。 反而直白的利益驱使会让人轻松许多。 夏岐令毕竟比卫思宁年长几岁,又是乌桓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更加深谙此道。不着痕迹地给卫思宁宽心:“我王降下旨意,若得此契机能叫东原各族远离战火,稍得喘息,乌桓出兵责无旁贷。” 李晏阳跟着颔首,很是赞同地叹道:“若东原各族都有这般想法,柔然哪能跳到现在。”他朝喻旻道:“你是没看见,嗬,伽来吙带的辎重堆满了一个山头。” 林悦一听眉头又皱了:“这么多,两年都未必用得完吧。蛮族入冬必休战,他带那么多辎重做什么。” 卫思宁想了想,猜测道:“会不会伽来吙带来的兵不止我们估计的这些。” 李晏阳问道:“你们估的多少?” “九万。” 李晏阳摇头,“不止,我和夏将军去探过,不会低于十三万。” 敌军陡然又多出四万,众人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险些跳出来。 林悦焦心异常,又问了一遍:“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夏岐令道:“乌桓可派战力不多,我手里四万骑兵全带来了。” 李晏阳耸肩,无奈道:“一旦开战青州容易波及,带不出多少人,我爹就给了三万。” 这个数字比喻旻想得要好太多,只要不是成倍悬殊那就不成问题。况且多了夏岐令和李晏阳这俩得力战将,情势很快拨云见日,一派晴朗。 当日正午,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城,一直在周边骚扰的柔然军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退去。 喻旻站在瞭望塔上看了半晌,回头问站在台阶下的卫思宁:“往后就是硬仗了,怕不怕?” “怕什么。”卫思宁伸手拉他下来,愉悦地挽着嘴角,他近几日心情都出奇得好。“你战我陪着你战,大帅必会所向披靡。” 他把喻旻护在身侧,从陡峭狭窄的木梯上慢慢往下走,“怎么着我都陪着你,死生不论。” 卫思宁侧头看他,胸口一团看不见的火烧得他很熨帖:“不是你要求的么,我都依你。” ※※※※※※※※※※※※※※※※※※※※ 抱歉有点短小。感谢观阅 第66章 情愫 两日后,周一辛率部归来。邺城上下一扫愁容,士气大振。 阳风渐起,春草暖阳,广袤的戈壁碎石里冒出尖尖的植被嫩芽,像是给土地盖上一层又柔又薄的绿毯。 林间多了野兽活动的痕迹,天际鸟鸣不绝,沉寂了一个隆冬的北疆边地终于活过来了。 邺城南门夹在两座大山之间,说险也险,可要遇着胆子大的掠山攻城也不无可能。为了做好防御工事,喻旻亲自带人往深山里探查设伏。 山路陡峭难走,攀过一段滑石山壁才是能叫人下脚的平路。这段山崖植被茂密,青苔满布,很不好走。喻旻拿着剑,剑的另一头牵着卫思宁,走在最前面。 其余人自觉远远地坠在后面。 曲昀脚下没立稳,带着碎石直直滑到左后侧林悦身旁。林悦反应极快,一把薅住他的领子,把人往上一提,立在稍微稳当的一处石块上。 植被上的晨露被惊落下来,林悦搓了把脸,“我这都提溜你三回了。”他往前望了望,“这还好长一段路呢。要不我叫人送你回去吧,你需要什么药我找着就采给你。” 曲昀扶着树干大喘气,他近一个月没有出门,体力有些跟不上。 “你认识什么草药,采错了怎么办。” 林悦又搓了把脸,点头道:“这倒也是。”他们歇这会的空档,喻旻两人已经快到崖顶了。 “我看阿旻近日脸色不错,精神也好,兴许用不着你做解药了。” 曲昀攀着树干慢慢往上挪,林悦跟在身侧护着他。 “心病心药医,这样最好。解药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我看着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回去再好好给他探个脉。” “我小瞧了他,”曲昀说:“能走出黄粱梦制造的梦魇,虽然传说有过先例,却也不知真假。我之前要他靠自己,也只是随口一说试试看,没想到还真成了。” 林悦若有所思,过了会突然凑近,贼兮兮道:“梦魇是殿下,心病也是殿下,没准这药还是殿下。” 曲昀笑着睨他:“小孩还挺懂。” 林悦撇嘴:“我这年纪若是在盛京城都得谈婚论嫁了,该懂的我都懂。” 谈及婚事曲昀倒是来了兴致,问道:“在盛京这么些年,你就没什么交好的姑娘吗?” “没呢,这不忙着建功立业嘛。” 曲昀道:“成家立业也是正经啊——” 前面的李晏阳突然回头,看着林悦揶揄:“怎么林将军想要娶媳妇儿了?” 林悦嗤了一声,“有你啥事儿。” 李晏阳停下等他俩走近,和林悦并排,“想娶跟哥说啊,别不好意思。哥给你找好的。” “顾好你自己吧,小巨灵神可是“名满盛京城”。你瞧着到时候上你家说亲的有没有。” “怎么没有,”李晏阳看着他,神色不明道:“你还别不信,我婚期可都定了。” 林悦一顿,歪头狐疑地看他,“真的?” 李晏阳涮他不是一两次,他有些不信。 “真的。”李晏阳留了这一句,便没再说话自顾往前走了。 他离开的背影无端让林悦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曲昀眼睛毒,若有所思看了李晏阳片刻,“你同他自小认识?” 林悦回过神,点头回到:“他爹算是我半个师父,待我很好。我俩从小一起待在西疆,军营没什么孩子,就我俩一起玩。后来李伯伯调驻北疆才分开。” ****** 一轮红日挣脱地平线,大家都陆陆续续到了崖顶。上面地势开阔,路好走得多。 林悦在新草上蹭鞋上的泥,不知为何心里堵得慌。他抬眼去找李晏阳,看见他和周一辛几个在说笑,什么事也没有。 仿佛之前他看到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只是错觉。 他在心里找了半天缘由,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 他几步赶上李晏阳,将人拉到一边,小声问:“方才你说定下的那门亲事…你是不是不大喜欢?” “……”李晏阳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实在不知道要做何表情,心累道:“你怎么这样想。” 林悦看着他,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我看你的模样,应当是不喜欢的。” 李晏阳默默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处的绿林,嘴上回道:“不是,我很喜欢。” 林悦虽然迟钝但不无知,他记着李晏阳跟他说这事的表情,绝对不是喜欢这个姑娘会有的反应。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这是李晏阳的私事甚至是人生大事,他虽觉得不对头,却不好过多评价。 难道是李伯伯逼迫他的吗?或是那姑娘家有权有势,他不得已的。 林悦越细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李晏阳是他过命的兄弟,想着他往后可能会过得不好,林悦心里就有一团郁结之气。 林悦琢磨了半天把自己琢磨得面色发沉,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喻旻招他过去商量事情,瞧着他便道:“你身子哪不舒服吗?” 林悦蹲在地上摊开的地形图面前,摇头道:“没事。这块要挖条壕道么?我觉得可以。” 卫思宁挨着他蹲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真没事?叫曲昀来给你探探脉,山上寒气重,一不注意就着风寒。现在多事之秋,你可不能有事。” 该定的事情定完了,一行人便朝另一个方向慢慢走下山。喻旻还是走在最前面,边走边画图。 卫思宁不想跟着打扰他,便同林悦走一起。李晏阳像是故意躲着林悦一样,一直同周一辛几个在一堆。 过了好一会,林悦突然问卫思宁,“晏阳说他定了亲,婚期都定了,你听说这事儿吗?” 卫思宁狐朋狗友遍布盛京城,向来消息多又快,林悦实在想知道李晏阳的未婚妻是哪家的千金。 可再神通广大的包打听如今也在蛮荒边陲,鞭长莫及。 卫思宁乍闻也是一惊:“他议亲了?好事啊!定的哪家姑娘?” 林悦:“他没跟我说。” 卫思宁知道李晏阳的尿性,“他不是又涮你吧。” 林悦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叹道:“要不你有空去问问他。若是真的,咱们还不得早点准备礼钱。” 卫思宁一脸无语地打量他,“礼钱就给你难成这样。”他财大气粗道:“你一句话,我替你掏了。” 林悦转头警觉地看着他:“我不信,你肯定有目的。” 卫思宁狡黠一笑,抬头去看喻旻,又慢慢转回来看着林悦,“你俩有事瞒我。”他一双眸子像是毒蛇一样钉在林悦身上。 林悦叫他瞧得浑身发毛,磕巴道:“啥、啥事能瞒你。” “你不说我就去问曲昀。” “曲兄不会跟你说的。” 卫思宁:“嗯?” 林悦:“……” 卫思宁:“呵——” ※※※※※※※※※※※※※※※※※※※※ 谢谢观阅。 第67章 幼崽 山坳还有些积雪未化,喻旻站在高处看地形,突然瞥到一处积雪上有一大滩新鲜血迹。杨云闻着味儿望过去,猛然被这血迹晃得眼皮一跳。 周一辛抓着杨云的衣摆跟着爬上高地,吸着气问:“是人的还是畜生的啊?” 杨云三两步跳下山坳,干枯泛黄的杂草一碰就断,走近后看见血迹周围有零星的散落的动物皮毛。 喻旻循着血迹往枯草丛里略找了找,不大一会便在一棵大树下看见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狮子。捕食者应该刚离开不久,血腥味还很新鲜。 卫思宁掩着鼻跟上来,对喻旻说:“怪恶心的,别过去了。” 喻旻屏着气息,持剑拨开杂草慢慢走过去,“这山上还有能咬死狮子的猛兽,定要看看是什么,万一巡防的将士遇上也有个应对。” 狮子的腹腔已经被掏空了,内脏碎屑洒了满地,下半身只剩残缺的骨架,喻旻蹲**查看骨头上留下的齿印。 曲昀紧跟着蹲下来,眼睛瞄到一块破烂的肚皮,“这母狮还在哺乳期。”他随手捡了一根枯树枝,往一堆皮肉处扒拉了几下,仔细看了看,“分娩不超过半月。” 林悦在一旁啊了一声,伤心道:“那它的幼崽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了。” 周一辛嘴里衔了根草,随口接道:“保不齐已经给吃了呢。…你们看我做什么,这母狮这么大块头都给啃成这模样了,小奶狮还不一口一个…” 林悦白了他一眼,“你见过母狮出来捕猎还带着幼崽的?出去可别说你姓周了,真给周家现眼。” 周一辛嘴欠,跟着就顶了一句,林悦撸袖子正要教训他,他赶紧跳着往杨云身后一藏,嘟囔道:“将军又要以大欺小了…” 林悦刚刚被卫思宁逼供,此时正闹心着。周一辛算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得力战将,平时没少挨他训。 林悦半眯着眼睛,看着露出半个脑袋的周一辛:“过来。” 杨云默默挺直了腰板,偷偷把周一辛又往身后藏了藏,淡淡道:“将军,我替您去找幼崽。” 林悦未置可否,只抬手在虚空点了点周一辛,“改日给你松皮。” 周一辛皮实惯了,他教训起来一点不手软。杨云可不一样,这孩子年纪不大却稳重得很,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懂事又懂礼,林悦向来不舍得为难他。 唯一叫他不满的就是这丫总是无底线的护周一辛。就像现在,林悦觉得自己像是恶贯满盈的后娘。 那边喻旻看完,叫人在旁挖了个坑将母狮埋了。 卫思宁问:“是什么东西咬的?” 曲昀道:“应是强壮的雄虎,它刚分娩不久,体力不足才敌不过,幼崽恐怕还未睁眼睛。” 林悦一听,朝杨云挑了挑下巴:“你俩去找巢穴,把小奶崽带回来。” ****** 下山回营的时候喻旻觉得林悦看他的神情躲躲闪闪、欲言又止。心下奇怪,没来得及过去问就被卫思宁拉着回帐了。 喻旻在门口火炉旁站着,卫思宁单手脱完自己的披风挂在手腕上,便伸手去替喻旻解。一手托着一件往角落的木架上挂,随口道:“李晏阳怕是要成亲了。” 喻旻闻言也惊了,没想到被盛京城最好做媒说亲的官家夫人放弃的李晏阳竟然走在他们前头,开口便问:“哪家的千金啊?” 卫思宁道:“哪家都一样,礼钱反正少不了,林悦为这正愁呢。” “那是,他俩光屁股玩大的兄弟,要备份厚礼才行。” 喻旻想着林悦方才的表情,嘀咕了一句:“他不会是想跟我借钱吧。” 卫思宁人已经歪在软塌上,顺手倒了两杯掺了羊奶的清酒,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递给喻旻。 他晃着酒杯瞅喻旻,神情淡淡的,像是在想什么事,又像是极懒怠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嘴上随口应着:“你薪俸才多少,有富余往外借?” 喻旻喝了口酒,酸酸涩涩的,不是他爱喝的味道,“肯定没有,我还得养儿子呢。” 卫思宁见他尝了一口便不动了,起身把整只酒壶拎起来放到一旁,道:“我去取你的安神药。” 临近饭点的时候杨云带回了两只狮子幼崽。杨云用衣摆将小两只兜住,小家伙相互挤着头睡得正香。 林悦一看见就被吸走了全部注意力,忙把两只拿到喻旻帐子里,在卫思宁常歪的软塌上给弄了个窝。 喻旻站着看林悦摆弄,忍不住说:“你既喜欢就拿回去养,放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林悦扯过卫思宁平日盖腿的烟青云被,围成一圈将小崽安安稳稳得罩在里面。喻旻看得心累,“那是蜀锦,陛下特赐的。” 林悦头也不抬:“这个暖和。” 喻旻道:“把它们拿回你帐里,这云被送你了,你还要什么一并送你了,这软塌也可——” 林悦这才抬头,“我哪有空闲照顾啊。” 喻旻眨了眨眼睛,看傻子似的看他,“那你觉得我有么?” “不还有殿下么,”林悦一屁股坐在幼崽旁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绒毛软软的,“他整日就照顾你一个,空闲时候多。” 正说着,卫思宁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来了。先瞥见软榻上团成一坨的云被,然后看见里面两只黄色的毛茸茸的脑袋。 他惊奇的叫了声,将药碗搁下就过去瞧。小幼崽还未睁眼,不知道换了地方,在软绵的被子里睡得正香。小两只身上长着赭石色的斑点,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虎头虎脑着实可爱。 喻旻瞧着他喜爱的神色,也凑上前去看。 卫思宁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一只小崽的脑袋,欣喜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幼崽。” “可爱吧。”林悦满眼怜爱,“就放你这养好不好。” 卫思宁想也未想便满口答应,“行。” 喻旻因为养过儿子,对幼崽这种东西本能有些头疼,原本想叫林悦拿回去自己养。见卫思宁很喜欢,便不由着他留下了。 两只幼崽经不住两人撸,不大一会便悠悠转醒。幼崽仰着小脑袋四处探,似乎在找母狮,爬了一周什么也没找到,发出嘤嘤的哼唧声,乍一听还挺像婴孩在哭。 两个大男人便一人怀里托着一只哄。 喻旻颇无语地坐得稍远一些,默默一个人喝药。 林悦正搂着小奶狮,瞥见喻旻在喝药,心虚地移开眼去看卫思宁。 ※※※※※※※※※※※※※※※※※※※※ 感谢观阅 第68章 戳穿 两只还未睁眼的小奶狮就这么在帅帐安了家,软塌的一角特意开辟出来给它们做窝。 卫思宁照顾起来还颇上手,每日定时给喂新鲜羊奶,林悦也时不时往帅帐跑,每日都要逗一逗才舒坦。 没几日小幼崽就睁了眼睛,湿漉漉的小圆眼睛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此刻正在塌上睡得四仰八叉。 刚过饭点。林悦慢悠悠挎着一只食盒进来,将剁得正好的肉糜装在特制的食槽里,靠着墙角并排放好,方便小崽醒了吃。 喻旻在案前忙地昏天暗地,抽空往这边瞟了一眼,没好气道:“郭将军的司马监缺个管事,我看你去合适。” 林悦还真兴致勃勃追问了一句:“司马监有小狮崽么?” 喻旻皮笑肉不笑,“有小马驹。” “诶——大黄醒了!”林悦雀跃着叫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蹲在塌前看大黄扑腾着小短腿去吃饭。 小崽的名字是林悦取的,体格稍壮的叫大黄,清秀内向那只叫小黄。 很有林悦风格,好在两只都是雄狮,虽然俗气难听倒不至于叫不出口。 喻旻好容易忙完,起身走到桌边,端过已经凉透的汤药喝。 他一边往嘴里灌药,一边饶有兴趣地凑上去看大黄吃东西。 刚足月的幼崽除了喝奶,已经可以吃些细碎的肉糜。 大黄吃相如性格一样豪迈,吭哧吭哧地往食槽里拱,一双后腿使劲往地上来回蹬,动静大得很,三两下就把一旁熟睡的小黄搅合醒了。 小黄迷迷瞪瞪爬起来,看到林悦先扑过去跟他打招呼,趴在塌边跟他哼唧,林悦便把手递给它舔。 小黄舔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去吃饭。 那边大黄吃饱喝足,这才过来在林悦跟前拱脑袋。林悦从头到脚揉了一通,满脸慈爱。看得喻旻心里翻了三万个白眼。 林悦把大黄抱到腿上,向上摊着圆滚滚的肚皮,问喻旻:“你叹什么气?” 喻旻将嘴里的药咽了,“希望你往后有了孩子也这般有耐心。” 这么遥远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只觉得喻旻危言耸听,根本不当一回事。 过了半晌,大黄在腿上又发出细细的鼾声,林悦把它放进被子里。 正要走的时候看到桌上剩了药渣的碗,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你还喝药呢。” 喻旻已经重新坐回案前画行军图,头也不抬道:“不一直都喝着么。” “……”林悦一时舌头打结,半天没吐出东西。 心说殿下已经对我逼供了,怎么还会任由他再喝这个。 看阿旻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已经东窗事发。 难不成迄今为止被逼供的人只有我一个?! 欺负人,不公平。 有爱人,没兄弟。 走之前他意味不明道:“能不喝就别喝了吧,药有三分毒呢。” 喻旻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近来好睡少梦,有这药一半功劳,哪能说不喝就不喝。 **** 是夜,诡异的嬉闹声从四面传来,如一张张密不透风的网,令人难以喘息。 地上燃着闪烁不定的火堆,恍如鬼火憧憧的坟场。 喻旻脚步蹒跚,拖着长剑走在血水冲刷的泥泞地里。身后是阎罗追兵,身侧是幽黑深涧,像是囚着数不清的怨魂厉鬼,搅弄阴风阵阵。 他感觉有只手攀住了脚踝,绊得他一踉跄,正摔在一堆幽绿火光前。 这场景简直太熟悉了,他都猜到一低头会看见什么。 看到最多的是卫思宁的头颅,有时候也会是断手断脚的卫思宁、满身刑虐痕迹的卫思宁、被烧成枯碳的卫思宁…… 这次是只剩半截身子的卫思宁。 下半身被什么东西轧得变了形,兜在长袍里,像是一只破落的长尾风筝。 他勉力攀在悬崖边,手扯上喻旻的衣衫,揪出一个猩红的手印。 喻旻抓住那只骨节泛白的血手,拼命想把他从悬崖下拉上来。 身后恶鬼一般的追兵叫嚣着迫近,熙攘间不知是谁的乱剑砍断了卫思宁骨肉嶙峋的手臂。 紧接着卫思宁便像块不堪狂风的破布一样,惨叫着飘进深不见底的崖底。 *** 卫思宁半夜起来喂了大小黄,回来的时候见喻旻整个人蜷缩在床角,抱着云被轻微发着颤。他赶忙爬上床去查看,瞬时心中大恸。 只见喻旻额角布满细汗,颈间凸起的血管在潮红的皮肤下都显得猩红可怖。 双唇紧抿泛白,眼角不停**,时不时有凝聚的汗珠在战栗中抖落下来,神色痛苦又克制。 这是他第二次见梦魇中的喻旻。之前那次他不知内情,如今倍觉心痛。 他拜托曲昀将每日两次的药减成一次,晚上该喝的让他换成了补养的汤药,这才几天便不行了。 这样的夜晚你独自一个人撑过了多少回?没有人拉你出来你在噩梦里怎么办? “阿旻。” 有人叫他,殿下在叫他。 喻旻用长剑支撑着身子,慢慢从血泥里站起来。 “阿旻!” 下一瞬,他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循着卫思宁掉落的轨迹落了下去。 这是梦,我在梦里。 下坠的喻旻有瞬间的清醒。卫思宁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是他摸索出来的招式——每一个卫思宁在他面前死去,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弄死自己。 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从梦里醒过来。 卫思宁将他从洇湿的云被里扒出来,以一个舒服的方式把人揽在怀里。拿了一条新的云被罩在两人身上。 他多燃了几盏灯,靠在床头沉默了半晌,直到床头灯芯爆出第一声噼啪声响。 他拇指和食指捻住喻旻的耳垂,轻轻碾着。 “阿旻,醒醒。” 敏|感的耳垂被人柔捏,喻旻皱着眉醒过来。恍一睁眼就看到卫思宁深如寒潭的眸子,正定定地低头看他。 他俩默契十足,几乎不需要言语点破,喻旻就知道事情没瞒住。 卫思宁帮他理了理汗湿的鬓发,“喝水么?” 他刚出了一轮汗,身上潮湿湿的,嗓子也干得慌。紧了紧环在卫思宁腰间的手臂,点头。 水是先前就备在床头的,伸手就能拿到。卫思宁端过来给他,喻旻动也不动,就着他的手喝干了一杯。 两人都心如明镜似的,却也各怀心思。喻旻想的是自己理亏,能少说话就少说,免得多说多错。 卫思宁心思更复杂些,一边自责察觉地太晚,让喻旻一个人过了这许久。一边又恼喻旻联合林悦曲昀合力瞒他一个。 但追究到底,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是,喻旻也是。 ※※※※※※※※※※※※※※※※※※※※ 感谢评论区捉虫的小可爱,蠢作者不仅三秒记忆还手残。感谢观阅,周末愉快呀! 第69章 敌来 帐内灯芯噼里啪啦作响,喻旻阖着眸子假意睡去。过了好半晌,才听得头顶一声极轻的叹息,喘出的温热气息扫过他的侧脸,激得心底一抖。 要生气吗? 喻旻睫毛颤颤巍巍地闪,始终不敢睁眼睛,一边心虚一边愧疚。他觉得自己有些蛮不讲理,卫思宁欺他瞒他的时候,自己像一个索债的,字字句句都要掰扯清楚才肯放过他。轮到他时,便做起了掩耳盗铃人。 卫思宁有一下没一下揉着他的发顶,没发火也没质问。喻旻愈发脸红起来,憋了半天终于一横心,睁眼道:“你——” 舌头还未放正,忽听帐外一阵急促的示警鸣哨。两人齐齐变了脸色,卫思宁愣怔着还在反应,喻旻已经率先跳下床往身上披甲了。“是敌袭,你先别出来。” ***** 午夜子时末,正是人畜深眠的时候。 邺城北城门火光大盛,校尉赵昳骂着娘爬上城楼,壮硕过头的副将满头大汗跟在身后,手上还在系裤腰带。他今日不该轮值,早早搂着媳妇儿睡了,半夜被警报哨砸得头脑发昏。 赤羽军最先来的是周一辛和杨云,守城战不是骁骑营的主战场,他同杨云一人架了把轻弩守着。 常锋照例挑大梁,没敢再财大气粗地一溜全排重弩。轻重相交架了两百弓弩在城楼。 赤羽军弓弩营威名在外,真本事也是有的。柔然军始终被压制在射程线外,未进半寸。可弩箭毕竟是消耗品,没有哪个军队会完全依靠弓弩兵打仗。 也就赤羽军仗着有钱,敢三番五次这样祸祸。 不大一会李晏阳也来了,见城内守军一卒未出,野天鹅似的在城楼上排着队伸头探脑,摇着扇子疑道:“你们这是打算把敌人瞪回去么?” 周一辛抱着轻弩蹬蹬蹬跑过来,解释道:“先杀杀他们威风。”还咬文嚼字了一番:“这叫用兵之法,士气为要。” 李晏阳幼年便随父驻边地,经年累月在真刀真枪的真战场上打滚,一身杀伐气重的很,很是不理解皇城里来的这些花把势,“要这虚头巴脑的干啥!” 当即点了青州军就要出城。 林悦挎着长弓三两步跑上来,忙道:“我同你一起。” 李晏阳望了望城外盘踞的柔然军,很是嫌弃林悦似的翻了个又嘲又蔑的白眼,“爪子好了吗又背这把破弓。” 林悦想跟他出城,识相地忍了,将神臂弓从背上卸下来,又从副将手里拿过剑,“我佩剑,我佩剑行了吧。” 周一辛赶忙举手,“李哥也带带我!” 李晏阳面无表情摇扇。 杨云听着这句,丢下轻弩走过来,“我也去……” “行吧。”李宴阳打量了三人一遭,勉强道:“让你们这些皇城娇生惯养的兵茬子涨些见识,看看什么叫“坚甲厉兵”青州军。”说完便啪地合上折扇,昂首阔背转身往城下走。 林悦跟在他身后,听得直呲牙。 几人一路往下,正巧迎上探完敌阵的喻旻。李宴阳将打算一说,喻旻便点头同意了,只稍微改了部署。 喻旻:“青州军没有对战过柔然孤狼军,此次远程协助就好。近战让骁骑营去,杨云周一辛各领一支。”他瞅瞅林悦,见他没背弓,便道:“你上城楼督战吧。” 林悦立刻不干了,“我一先锋官不身先士卒,站城楼卖嘴皮子您觉得合适吗?” “……”卖嘴皮子最多的喻旻无话可说,摆手道:“…你跟着宴阳。” ****** 喻旻回到城楼上“卖嘴皮”子,方才弓弩营的架势做得有些猛,孤狼军此刻已经往后退了十丈有余。常锋吃一堑长一智,只要敌军在射程外便停弩箭。 此刻双方领兵的将领都在窥探,谁也没有动作。 过了盏茶时间,远处那条森寒乌黑的线开始涌动。尚还看不清敌军数目,只听窸窸窣窣的铁甲摩蹭声便知道来数不少。 喻旻做了个手势,战鼓雷雷,道:“别让他们靠太近。” 常锋会意,立刻发令:“轻弩先停,重弩压住!” 机括声立即此起彼伏,三尺长儿臂粗的重弩箭带着铮鸣肃杀之气破风而去,钉入戈壁土地炸起一层土皮,碎石和细沙飘在半空中像是隔开一层白茫茫的结界。 周一辛和杨云趁机合力包抄,将柔然军的前阵围成一只开了口的饺子。 李宴阳瞅准时机,立刻道:“破城弓上前来!”他指着赤羽军重箭落地的方位,“对准这个缺口,给我堵死了。” 破城弓是比重弩还要大些的机括弩,有一人多高,箭槽一次只能装一支箭,足有成人大腿粗,长半丈余。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拉动机括。一般只用于破城,普通的实木城门,一般都经不住几箭便会破个窟窿。 前有赤羽军重箭和青州军破城弓挡路,后有骁骑营围杀,柔然军一时进退不得,讨不到丝毫便宜。 但孤狼军不会坐以待毙,隐在暗处的后阵很快做出部署,乌泱泱地围了上来,腹背受敌的瞬间变成了赤羽军骁骑营。 李宴阳看情势不对,立刻派出副将,青州全数军力加入混战。 城门下只留了李宴阳和林悦两个,林悦看着一地无**纵的破城弓,眨了眨眼朝李宴阳说:“它们会听口令自个儿动么?” 李宴阳百忙之中也不忘从腰间抽出折扇,唰地一声打开,粗暴地朝自己扇了两扇,扬着下巴回道:“嗯?” 林悦瞪着一双眼,摊手道:“它们既不能听口令自己动,你为什么要把射箭的也打发走?” 李宴阳摇扇子的手顿了顿,随后更正经扇了起来,仿佛真有多热似的。只听他毫无波动的声线缓慢道:“我忘了。” “……”林悦忽的就丧失了同他说话的欲|望,仰头朝城门上督战的喻旻大喊道:“阿旻!派几个重弩手下来!” “啪”地一声,李宴阳收了折扇。 令林悦始料未及的是,用惯了重弩的弓弩营兄弟竟然不会用破城弓。 七八支箭从卡槽射出去,气势倒是丝毫不弱,但都没有够到敌军的衣角。 破城弓之所以没有称弩,是因为它箭槽和箭实在太重,不好设置重弩那么方便的瞄准器。还靠纯手工校正瞄准,所以要瞄得精准并非易事。 赤羽军是第一次摸这东西,不像青州军受过系统训练,结果射出的箭不是偏移路线,就是后继无力软软栽在泥土里。 李宴阳看得嘴角直抽抽,又看了一会便开始忍不住损人:“瞄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林悦瞪了他一眼,走到最近的弩架旁,“我来。” 他一直用着最原始的弓箭,瞄准不在话下,倒是这玩意儿是真的重,他卯足了劲儿才把箭槽卡到正确位置,又凶又狠的一箭正中柔然军阵。 林悦射完一箭,朝其余人道:“一人卡箭槽,一人瞄准校正,大胆射。” 赤羽军的将士得了经验,一试果然准头好了很多,但效果仍然不如青州军。 没了破城弓的支应,柔然军的防线硬生生向前推进了十余丈。 距离一变箭槽高度也要随机调整,但拆卸操作繁琐,赤羽军摸摸索索捣鼓不对,等重新装好了箭槽两军距离又变了。 林悦都要气爆了,“机动这么差的东西也只有你们还当宝似的用!” 李宴阳心急火燎地将折扇往背后一插,两步跨到弩架前。 两个弓弩营士兵被拂到一边,一左一右瞠目结舌门神似的站着。 只见他先一脚踏断了中间支撑的横梁,整个箭槽轰得一声落下来,半路被他轻巧巧地用脚勾住。 几乎看不到他是怎么动的,几十斤重的箭槽便被安安稳稳放置到一边。 两个弓弩营士兵嘴巴缓缓张成一个耗子洞——李宴阳单手拖起一支箭,一脚踏在木梁上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一手托箭,一手扶梁。没人看到他怎么瞄准的,甚至都不确定他瞄没瞄。长箭带着万钧之力直入黑幕。 他以这样的姿势接二连三地徒手射了好几箭,林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难怪看不上我的神臂弓。 ※※※※※※※※※※※※※※※※※※※※ 思政课上偷偷用手机码的。(灵魂发问:为什么研究生了还要上思政这种没有什么软用的课啊!!!!!) 推荐一下基友的娱乐圈沙雕文,她刚从别站来长佩,大家多多支持呀,爱好沙雕文阔以来康康《我是一个娱乐圈奔三男明星》CP143691 第70章 兄弟 这方李宴阳煞神似的以一当十,不用卡箭槽固定,仅凭双手射出一箭又一箭。看得赤羽军一众唾沫咽了又咽。 林悦红着脸低斥一脸痴呆样的赤羽军们,“看戏呢!跟着射。” 李宴阳射箭角度刁钻又诡异,将柔然结好的军阵冲地七零八落。骁骑营那方配合得很好,很快形势便又逆转了。 战鼓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卫思宁在帐中心急火燎地灌了好几碗凉茶,一方面担忧战事,另一方面又记挂着喻旻,他梦魇缠身本就精神不济,长时间的督战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 他又耐着性子坐了盏茶时间,听近卫来报说战况相持不下,恐怕一时半会谁也不会撤兵。闻及,卫思宁再也坐不住了,随手披了件轻甲着急忙慌地就往城门跑。 喻旻挎着剑站在战鼓旁,凝神看着城外。额发汗津津的,神色确是毫不懈怠。副将瞥到城下一道身影,张了张嘴:“大帅……” 喻旻微微侧头,见副将用眼神点了点他身后,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就听卫思宁带着喘的声音:“林悦宴阳都出去了么?怎么就你一个人。” 喻旻紧绷的神色不自觉地缓了,笑道:“督战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不是叫你在帐里待着。” “待不住。”卫思宁拎着剑同他站在一起,眼神望向城外。双方的军阵交互相融,看不出谁优谁劣。城门底下的破城弓的攻势渐渐猛了起来,在第一架箭弩拉弓射箭的身影看着很是熟悉,卫思宁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宴阳?” “嗯。”喻旻艳羡道:“小巨灵神名不虚传啊。” 机动相对较弱的破城弓只要使用得当,毫无疑问是远战利器。李宴阳这方攻势一强,柔然军就渐渐处于劣势了。 敌方的军阵三结三破,最后一次仓促复原的军阵被李宴阳和林悦相互配合的两箭截成了相互孤立的四段,再想重结难度太大。 卫思宁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喻旻稍吁了口气,朝底下的林悦赞许地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吩咐击鼓兵:“鸣金收兵。” 卫思宁诧异地转头,“这绝好的机会怎么不打了?咱们赢面大得多。” “再打就露底了。” 卫思宁心有不甘,喃喃念道:“这多好的机会——” 鸣金声一传出去,远处战得正酣的骁骑营将士皆是一愣,杨云几乎没有思考,瞬间下令:“收兵回城!” 周一辛莫名其妙地抹了把脸上的雪沫腥子,倒是很顾大局地招呼了自己的卫队:“回城!” 林悦甩了甩肌肉麻木的手臂,望了望天:“又耽误了小爷一夜好觉。” “别甩。”李宴阳捡起地上的折扇,慢条斯理别回去,“一会叫你那位军医朋友给你热敷敷。” 林悦看着他蹲**子,把之前卸下的箭槽再安回去。踹断的横梁碎得太彻底,已经修不好了。他四处扫了一扫,最后从城楼底下的火盆旁拣了根长短合适又结实的柴火,卡在凹槽里用拳头一点点砸进去。 被糟蹋地破破烂烂的弩架转眼就修好了。目睹了李将军风采的赤羽军挤挤攘攘站在身后,伸着脖子瞧,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的“哇——” 林悦觉得没脸,恼火地叉腰赶人:“鸣金声没听到吗?再不回城一人二十军棍! 林悦走过去踢了踢他,“献宝的毛病改不了了是不是。” 李宴阳理着袖子,很是倨傲道:“这叫献?哥的本事还有一大半没使呢。”他下巴点了点依依不舍往城里走的赤羽军们,“还皇城里来的呢,没见识——” 林悦不爽地重重一脚踢在他刚修好的弩架上,气得牙痒痒,又挑不出李宴阳的刺,只得狠狠道:“这又重又难用的玩意儿在我们营都是砍来做柴火!” 李宴阳立刻尖着嗓子讥讽:“哟哟哟,青州穷地方,比不得林将军财大气——诶!说不过就动手什么毛病?脚也不许动!你再踢我还手了啊——再让你踢最后一下,我真还手了——唉哟我去,疼!” 城楼上的卫思宁看他俩兔子似的你追我赶,探着半个身子看得津津有味,“宴阳你别让着他啊!你瞧他那狂妄劲儿。” 林悦大叫:“哪头的你!你这样吃里扒外阿旻知道吗?” 喻旻适时从卫思宁旁边露了头,抱臂道:“宴阳,使劲儿揍,别客气。” 城楼上的赤羽军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青州军撤军回来,老远看见自家将军鸡仔似的被人撵得上蹿下跳,嘴里喊着威胁的话,却只顾着左右闪躲,半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 青州将士们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狐疑。李宴阳被追打得狼狈,看戏的赤羽军和邺城守军一波赶一波地起哄,青州军们起初还看着他们闹,渐渐也觉得挂不住面子。 李宴阳的副将戚忧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朝看好戏的赤羽军笑道:“我们家将军同林将军兄弟情深,呵呵…兄弟情深。” 赤羽军一小将领王炀忙跟着打圆场:“是啊是啊,我哥往日也是这样让着我。” ***** 小胜一仗大家心情都不错,笑闹着各自回营。 天渐渐露出了烟灰色,第一声鸡鸣结束长夜。 喻旻一回来就被卫思宁强令回卧间补觉了。 林悦半摊在椅子里,大小黄在他脚下扑腾玩闹,小黄扒拉着他的腿,想要他抱。 林悦拉了小半夜的重弓,此刻手腕酸痛得厉害,实在抱不动它。只揉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安慰它,“同哥哥玩去,我明日好了再抱你。” 小黄像是听懂了似的,呜咽了一声,也不理在一旁撩闲的他哥大黄,委委屈屈地往窝里走。林悦见状立刻心软成饺子馅。 曲昀进来就看到小黄趴在林悦膝上,翻着肚皮睡得正香。 林悦一看到他就开始叫唤:“我手臂快疼得不是我的了。” 战事过后军医队是最忙的时候,曲昀好容易忙完就紧赶着过来了,他一把撸起林悦的袖子仔细查看。 李宴阳几乎跟着曲昀后脚进来。径直坐到林悦对面的椅子上,嘴忍不住又想欠,“还是神臂弓这种小玩意儿适合你。” 林悦被曲昀捏得直抽凉气,还不忘和他拌嘴,“你先把身上的脚印弄干净了再说话。” 曲昀淡淡看了一眼李宴阳,果然瞥见他衣服上七零八落的脚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踹的。 李宴阳立刻回道:“那是我让着你。” 林悦:“你——” 曲昀手上动作未停,朝林悦轻声道:“消停点。” 他声音虽小,但足够李宴阳听见,更令他惊愕的是林悦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不说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大高兴。 李宴阳沉默地打量着两人,曲昀一丝不苟地做一个大夫该做的事,揉淤,上药,半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林悦只顾着哼哼唧唧喊疼,喊得大声了曲昀便缓着力度,说一句:“忍一忍。” 林悦是同他一起长大的,什么脾性什么喜好他最清楚不过。这就是一个刺头,到哪里都让人不能忽视他。头一次看到他在另一个面前这样——乖巧。 半晌,李宴阳故作不经意道:“曲大夫娶妻了么?” 曲昀扣药箱的动作一顿,林悦先啧了一声:“又有你啥事,好了好了全营的人都知道你要娶亲了,献什么献呐,就你能娶着还是怎么的。” 曲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慢收好药箱,笑着回他:“尚未娶。” 李宴阳撑着下巴,手指在茶案上无规律点着,扬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该娶了。” 曲昀叹道:“不容易啊。我喜欢的娶不着,能娶的我又不喜欢。”他笑嘻嘻地看着李宴阳,“很难办,您说是不是啊将军?” 李宴阳挂在脸上的假笑瞬时凝住了,曲昀的眼神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却盯地他全身发麻。像是阴暗角落里的阴暗心思被人赤裸裸地扯出来,曝晒在烈阳之下。 他无端感觉到一阵窒息感。 林悦那缺心眼突然间不缺了,他记得曲昀有个亡故的心上人,怕李宴阳再多说两句会勾起曲昀的伤心事,忙拉着李宴阳就走,“听说你们青州军的伙食不错,我正好饿了,你带我去吃。” 待两人掀帐出去了,曲昀的目光才从李宴阳身上撕下来,他摇了摇头,轻声嘲了一句:“我同你究竟谁更可怜些,命呐。” ※※※※※※※※※※※※※※※※※※※※ 对不起鸽了好多天,我尽量调整时间每周多写一点。感谢观阅啾咪 第71章 解决 青州军的伙食比李宴阳吹嘘得还要好,引得林悦三天两头往青州军营地跑。 喻旻倒是乐得清静,他的梦魇症缓解之后曲昀便得了清闲,不用着急赶制解药。 他对巫毒来了兴趣,每日抱着四处搜罗来的奇书异文,得空便埋头研究。 这日他刚做好午膳送到帅帐,林悦照例不在。 他将食盒递给郎岚布饭,径直坐到一旁倒了杯米酒自酌。 卫思宁正撸着大黄的肚皮,听见响动一边回头道:“我可就只剩这么一点儿了,你省着着点喝。”手底下的大黄不满他三心二意地撸自己,哼哼唧唧叫唤起来。 卫思宁一边顾着手底下的大毛球,一边又心疼自己好不容易保下来的酒,“你们军医队还缺酒么,帅帐这点还是我背着阿旻藏的,喝完可再没有了。” 卫思宁说得可怜巴巴,曲昀听归听,伸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大帅还管你喝酒呢?” "他说我喝也引得他想喝。”卫思宁揉着大黄很是哀怨,“就一刀切也不让我碰。” 曲昀嘴上同情地啧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抬手又续了一杯,“你去外面喝完再回来不就行了,不当着他的面。” 郎岚布好餐饭,又给两只虎崽拿了备好的吃食。大黄见开饭了,嗷呜一声从卫思宁身边窜了出去。 卫思宁抖了抖衣衫上的绒毛,一脸“一看你就没经验”的神情看着曲昀,“喝了酒就有味,骗不过去。” 曲昀略一思索,“可以沐浴更衣再回。” 卫思宁:“我看起来很闲吗?” 曲昀点头,“很闲。” 卫思宁懒得同他逞口舌,拎了筷子准备吃饭。 半晌曲昀才搁了杯子,“大帅人呢?” “一早就出去同郭将军议事,不回来吃。”卫思宁说:“林悦几天都不来吃饭了,你失宠了曲兄。” 曲昀嗤了一声,浑不在意道:“那感情好,巴不得你们全去找李将军要饭吃。”过会又劝道:“我听说青州军烧饭的大师傅是从宫里御膳房退出来的,你改日真要去试试。这样我便可以安安心心做个混吃等死的大夫。” 卫思宁嘴角一抽,哼道:“御膳房我还吃得少吗?” 曲昀喉头一梗,只怪这货市井气太重,险些忘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吃了十几年的御膳房。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李宴阳身上。 曲昀因为某些原因对他有些兴趣,便多问了几句。 “李将军的未婚夫人你可熟么?” 卫思宁喝了口酒,说:“隐约听到是安国公戚家长女,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样样都好的。”他看了曲昀一眼,“你怎么对这事关心上了?” “随口问问罢了,林悦总在我跟前念。”曲昀埋头把炖得烂熟鸡肉剃骨,沾了沾跟前的酱料,却没心思吃了。 他不算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管男欢女爱还是男男欢爱在他眼里没什么差别。身边现成的一对是他看着走到一起的,两人恩爱时常也让他艳羡不已。 他对喻旻和卫思宁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俩一直这样好。 但是若同样的事放到林悦身上,他就有点回不过味了。 在林悦面前他一直都是以长兄自居,林悦可能不曾察觉,可曲昀知道这是他不可推拒的责任,从他知道林悦身份那天开始。 他私心里希望林悦能娶个贤惠善良的姑娘,再生几个孩子,这才是他该有的人生。 李宴阳的心思他一看就知,也就林悦那缺根弦的只把人家当兄弟,浑然不觉地整日跟人待在一处。 曲昀把碗里的鸡肉戳得稀烂,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这会他只想邺城之战赶紧了事,李宴阳赶紧回青州,最好下月就能完婚,他一定随个大礼。 两人用完膳刚搁了筷子,喻旻撩帐进来了。 曲昀不好再多待,收了食盒告辞。 喻旻在案前又忙了一阵,卫思宁歪在软榻上消食,一边等着他忙完。 自柔然夜袭那晚起,喻旻不是在郭炳处议事就是在校场演练,忙得脚不沾地。每晚回来都是匆匆洗漱就睡,两人独处的时间基本没有。 他这几日脑子里除了打仗没别的,一闲下来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还有一件事情没处理。 坦白同打仗是一个道理,时间一拖,想说也没勇气了。 喻旻偷偷瞄了一眼卫思宁,见他拿了一本书在翻看,丝毫没有要去午睡的意思。 老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卫思宁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他好歹多吃了几年饭,不能腆着脸当做无事发生。 他放好折子,伸了个懒腰,朝卫思宁道:“有点乏了,陪我午睡会?” 卫思宁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你先去,我马上来。” 喻旻略想了想,没往卧间去,径直往软塌移步。他探腰蒙住书页,微不满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卫思宁顺势拉过他的手,书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喻旻被他一把扯到怀里,刚要挣扎就被含住耳垂,带着湿潮的气息喷在颈间,“闲书,不及你好看。” 几乎瞬间就在他心里燃起了一把欲火。 色令智昏。他什么也顾不上,仰头就吻了上去。 床笫之事上喻旻一向放不开,稍微亲昵一点的动作都要躲去卧间才肯做,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深吻把卫思宁弄得有些发懵,眨巴着眼睛忘了回应。 看着他的神色,喻旻鬼使神差地出言调戏,“怎么了殿下,我这么好看么,都让你看没魂了?” 他唇瓣上沾着津液,湿润又惹欲。卫思宁双眸一沉,粗暴地一把将人撂在榻上,反客为主气势汹汹地压了上去。 喻旻被唤醒了肌体记忆,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瞬间就慌了,“去里面——唔!” 卫思宁充耳不闻,含住他唇瓣一路啃咬到衣襟下的蝴蝶骨。趁他扒衣服的空隙,喻旻一边喘着热气一边小声提要求,“去里面行不行,外面全是守卫——” 卫思宁抽掉他的腰带,里头雪白的里衫包裹着精细的腰身,胸前隐约凸起的两点随着胸膛起伏时隐时现。 这场景看得卫思宁气息不稳,他的手掐上喻旻的腰,引得身下人一颤,“怕叫人发现?” 喻旻红着眼睑点头。 “乖。”卫思宁俯身压上去,“那就把嘴闭紧了。” 喻旻险些急晕过去,老实道:“我忍不住——” “那我不管,”床上的卫思宁是一点情面也不愿讲,“想想后果啊大帅,”他又含住了耳垂,蛊惑又混账的嗓音生生将喻旻逼出了眼泪,“堂堂四方战将统帅,在这统战帅帐里,平日大伙议事的地方——白日宣淫。啧,外面守卫听到恐怕都要脸红呢。” “…你够了……” 卫思宁磨牙道:“不够。” 喻旻一只手死死抓住里裤不让他脱,一面做垂死挣扎:“去里间,我随便你怎么好不好——” 卫思宁脱衣服的手一顿,眼中精光狡黠一闪,“随便你怎么”大概是喻旻做的最大让步了,对他十分有诱惑力。 卫思宁手上劲儿一松,喻旻赶紧趁机挣扎着坐起来,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抖着手给自己缚衣带。在地上熟睡的小黄被这动静吵醒,仰着脸迷迷瞪瞪“嗷”了一声,喻旻惊弓之鸟似的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见小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裸露的前胸,脸刷得一下红了个通透。 卫思宁看得失笑,“它一个小畜生你害羞什么。” ———— 卫思宁像一头餍足的雄狮倚靠在床头,嘴角向上挽着,手里拿了一册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 喻旻整个人蜷缩在里侧,背对着他侧躺着。身上就裹了一条薄毯子,小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再近些便能看清皮肤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 过了好半晌,卫思宁才探身过去问:“要洗洗吗?” “…不要。”喻旻的嗓子哑得不像话,一开口把自己也吓着了,委委屈屈地把身上的毯子裹了又裹,直到把自己包成一只蚕蛹。 卫思宁:“还是洗洗吧,留在里面不好。” “……”喻旻胸口狠狠起伏了一下,半天憋出几个字:“我知道!” “你自己说随便我怎样的。”卫思宁趴过去扒拉他的头发玩,在手指上缠了又松,“怎么我做了你又不高兴。” 喻旻:“我没不高兴。” “那就是喜欢了。”卫思撑着下巴说,“那你这是做什么,羞赧难当了么。宝贝,做这事面皮太薄可不好。” “…”喻旻忍无可忍,顿时将涵养丢到一边,“我喜欢个屁!” 卫思宁像是浪荡的勾栏恩客一般,无奈耸肩道:“做都做了,不喜欢也没办法了宝贝。” “你可真是——”喻旻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骂他,把自己气得头脑发胀,紧裹着毯子又离卫思宁远了一寸,“你肯定是故意折腾我的,睚眦必报,小肚鸡肠!” 卫思宁点头道:“嗯,我同意。” 喻旻:“……” 卫思宁揪住他的耳垂,“让你下次再伙同旁人瞒我。” “有事就说事。”喻旻还想同他讲道理,“瞒你是我错了,我同你道歉,摆到桌面上来说不行吗。非得——” 字字句句都在控诉他什么事都在床上解决的做法。 “不行。”卫思宁说,“我向来只会床上逞英雄。” ※※※※※※※※※※※※※※※※※※※※ 鸽了好多天,上来看到收藏掉了好多啊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太咸鱼了,感谢还留下的小可爱,你们都是天使mua~【下章锁了的章节放在微博!不愿意去微博也没关系,过两天就解锁了,啾咪】 第72章 心意 喻大帅难以抵御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疲累,气闷闷一直睡到日薄西山。 卫思宁被喂得很饱,心情大好,陪着喻旻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大黄的脑袋从帐帘后头探出来两回,他才搁下书出来给两只添食。 再回去的时候喻旻已经清醒,正坐在床上醒神。 连着几天商议战事确实很疲累,若不是卫思宁今日折腾了一番,他还落不下这心睡个好觉。 他朝外望了望,估摸这一觉睡得挺久,“天都黑了。” 卫思宁拿了件狐皮大氅给他披着,一只腿跪到榻上,伸手碰了碰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嘴角,“晚上想吃什么?” 喻旻眯着眼拢了一把领口,许是前些日子难得有好觉的缘故,如今特别渴睡。 “不想吃,还困。” 卫思宁掀开被窝坐进去,伸手把喻旻揽进怀里,“我陪着你睡。” 喻旻低低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身体里还留着卫思宁的东西,便推了卫思宁一把,“我要沐浴。” “好。”卫思宁低头蹭了蹭他发顶,“等着我。” —————— 升腾的热气氤氲大半个隔间,烟雾缭绕,人眼迷离。 喻旻支棱着双臂趴在浴桶边,长发如墨散落在光洁的后背,像猫儿一样眯着眼,神情懒怠又惬意。 卫思宁挽着衣袖正给他擦背。 他将喻旻丝缎一般的长发拢起来,露出紧实精干的腰身,两处深深的腰窝里缀着几滴水。 卫思宁喉头滚了滚,迫着自己移开眼。若是他这会禽兽地再来一次,保不准今晚会被撵去跟大黄小黄睡。 卫思宁从后腰一寸寸往上,一直擦拭到后颈。这里的皮肉太过细嫩,喻旻被热水一激,鼻腔里长长地“唔”了一声,连带着身子也一缩。 卫思宁放了毛巾,拿掌心去替他捂着。 隔间就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晦暗。但卫思宁还是看出他后颈皮肉的颜色有些异常。 他拿拇指按了按,皮肤迅速变白,而后以更快的速度泛红。 “唔——”喻旻让他按得有些不舒服,闭着眼叫唤了两声,在他手底下左闪右躲。 卫思宁沉声说:“别动。”他伸手把灯罩掀开,端着灯盏凑近喻旻的后颈。 果然这红色并不是热水激出来的皮肤潮红,更类似某种颜料染上的颜色,腥红中带着些铁锈的暗沉。 皮肉下的细小经脉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红色,浓烈又惹眼,来回交叉像是在皮肤下绣出的刺绣。 整个画面透着股不寻常,狰狞又诡异。 卫思宁闷声不语,指腹一一摸过去。他知道这是黄粱梦留下的。之前他看到过一次,却未留意。 曲昀说梦魇越久这印记便会越深,若是梦魇得不到扼制,便会从后颈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经脉经年累月受制,终有一日会爆裂而陨。 到那时整个人便会变成一个手不能提重脚不能行远的废人。 他的巴掌已经覆盖不住这个印记,有一尾红丝已经游蛇似的潜到了肩胛骨。 卫思宁半天没有出声,喻旻回头看过去,正撞上卫思宁沉得积冰的脸,一双无甚温度的眼睛紧紧咬着他的后颈。 喻旻脑子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清醒过来。自后颈的印记长出来以后,他每晚都细心藏着。挑能遮挡的里衣穿,将头发束在脑后,甚至欢爱的时候都特别注意姿势。 这印记平时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每次他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便会格外清晰,他以为它只会在自己梦魇时心绪混乱才会出现,不想原来碰着热水也会出来。 他慌忙转过身子面对着卫思宁,动作大地溅起老高的水花,糊了两人一脸。伸手把头发拢到脑后。 卫思宁盯着他,“遮什么遮,这时候了还不想让我看见?” 喻旻隔着雾气看他,说:“不好看。”他探手摸了摸自己后颈,没什么特殊的触感,但他知道那里有一块丑陋又恶心的印记。 他自己从镜子里看过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如今它只会长得更大更狰狞,也必然更叫人恶心。 喻旻仰着头问卫思宁,“是不是好难看?” 卫思宁拿起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水痕,边擦边道:“不难看,像朵花似的,颜色也很漂亮。” 喻旻愣愣地任他给自己擦身子,半晌才喃喃道:“你就哄我吧。” 他看着身下的水流继续发愣,又过了一会,又听他道:“曲昀说它完全消掉需要好多年,就算吃下解药也不行。” “没关系。”卫思宁说,“我觉得不难看,真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喻旻看着他。“可是我讨厌它。” 这个印记仿佛是某段记忆的提醒物,只要它存在一天,他就得陷在沼泽的淤泥里挣脱不得。 “曲昀告诉我说你的梦魇已经得到控制,全靠的你自己。”卫思宁边说边伸手慢慢探向他的后颈,想再看看那东西,“宝贝,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不是靠我自己。”喻旻努力忍着不适没有躲,等着卫思宁的手指碰上那块皮肤,“靠的是你。” “嗯?”卫思宁顿了顿,掌心按上印记,轻轻揉着。 “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回说梦见你死了。” 曲昀只同他说黄粱梦会让人陷入痛苦的梦魇,并未告诉他这个梦魇是下毒人精心制造的,更没有说喻旻的梦魇是何模样。 卫思宁短暂回忆了一瞬,确实有这回事。 “曲昀应当不会告诉你。那段时间我每日都做那样的梦,每天你都要在我面前死一回。” “嘶——”喻旻觉得后颈一痛,卫思宁乍一听见,手上失控捏疼了他。 喻旻忍着痛赶紧安慰道:“现在好多了,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做梦了。” 卫思宁张了张嘴,觉得喉头涩得慌,“这就是你的梦魇?一直都是这个?” 喻旻将头靠在卫思宁身上。他像一个独自负重的旅人,重负难行的时候突然有人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或许他固执坚持,自骄自傲不肯低头。但如果有人愿意听一听他一路行来的艰辛,他觉得也很好。 他抓着卫思宁的手把玩,一边慢慢同他细说。 从伽来营帐一直讲到每一次梦魇。 “我每天都在害怕后悔。害怕你真的会在我面前没了,后悔没有早一些送你回盛京,甚至后悔同你表明心迹。如果我没有跨出这一步,或许你过得更自在。” 卫思宁抽回手,捧起他的脸,拧着眉头糟心道:“又开始说胡话了。” “的确是胡话,”喻旻眨着眼道:“但也不防听一听。我还想说,你要听么?” 卫思宁依然拧着眉,很是纠结,半晌才认命地点头:“说吧,我听听你脑子里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卫思宁站在他身后,把他的脑袋揽到怀里。喻旻舒舒服服地靠上去,眯着眼继续说:“我当初执意抱养锦意,做好姿态给我爹看,也想给你看。”他回想着那次淮安之行,他俩回程之时谁也没有理谁,各自闹了好些天脾气。现在想想觉得当时两个人都傻得好笑,“可惜你脑子不灵光,错怪我拿孩子跟你赌气。” “后来我让你给锦意取字,是想让他认下你这个爹。我里里外外都考虑到了,却没料到你会替我去北疆。” “我这头上顶着喻家百年光耀,担着喻氏满门的安稳前程。几乎都要认命了,这辈子就在盛京城里做我的小侯爷,老了就遛马逗鸟,也是快活的一生。”喻旻说:“我做梦都想去戍边,到头来你说你替我去。你这是在往我脸上抽巴掌啊,我还不能不领这情。” “我哪能腆着脸一直躲在你身后。来北疆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我至今也不后悔。你下蔺城遇险,我第一次动送你回去的念头,连折子都拟好了,还是没舍得递上去,我想让你陪着我。” “初来北疆的时候我心高气傲,打了几回仗都赢了,我觉得我有能力护好你。直到你遇上雪崩险些丧命,我又动了送你回去的念头。可还是没舍得,我真怕哪天我死在外面,你来不及看我最后一眼。” 浴桶里的水已经不往上冒热气了,喻旻的声音缓慢又低沉,仿佛在讲一个隽永又悲情的故事。 卫思宁一直安静地听他说。 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简单的布艺屏风上,在这静夜里透着难掩的温情。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好。”他草草几字带过,但卫思宁最是了解他,他不是那种轻易说苦的人,只要开了口,那定然是无法忍耐的痛苦。 “我克制不住会想若梦魇成真了怎么办,”喻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想出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卫思宁心上渐渐爬上一层细密的疼痛,扎得他声音都有些抖,“所以你才问我对吗?” “嗯,我想知道若死的是我,你会如何。” ※※※※※※※※※※※※※※※※※※※※ 感谢观阅 第73章 出战 喻旻突然意识到,面对卫思宁的时候他是这样小气又偏执。甚至不能容忍卫思宁的生活里再出现一个别的什么人,即使他不在了。 偏执到他死了也要拉着卫思宁一起坠地狱,而卫思宁也甘愿。 他似乎就是得了这个承诺之后才生出了盔甲,梦魇于他而言也不再是血淋淋的深渊,至少在深渊的尽头他得以望见些许天光。 我死了,你随我一起。 你不在了,那我也不会在。 —————— 戈壁的夜晚大多是晴朗的,满天星河又大又亮,像是在天际生出的一条珍珠河,整个营区一把火不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喻旻沐浴完便钻了被窝,懒怠得什么也不想做。卫思宁坐在床头替他批急需的几本折子,他便裹在被子里,将头枕在卫思宁腿上,露出一双黑溜粲然的眼睛看着卫思宁。 卫思宁腾出一只手去玩他的耳垂,“上次梦魇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喻旻说,“挺久了。只是偶尔疲累心绪繁杂的时候才会有,吃着曲昀给的药没什么大问题的。” 卫思宁嗯了一声,接着说,“下次再做梦要告诉我。若什么事都要你自己来扛,还要我做什么。” 喻旻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愉悦地点头,“好。” 他是个主意大过天的人,自小就不爱靠着谁,父母也不曾求过几回。此刻突然觉得偶尔在卫思宁面前示弱一些也挺好。 卫思宁看到最后一张折子,神色不觉有些疑惑,“为何现在要转移辎重?” 喻旻翻了个身,脑袋平搁在他腿上,“邺城不能这么守下去了。守城战虽伤亡少,却并非长久之计,要把柔然军隔绝在固阳关外咱们必须要出去打。” 辎重转移的折子已经拟定递上来了,想来战略部署已经商议好。意味着大军不日就要离开邺城,去往更远的戈壁深处,没有城池为依托,战事将会更艰难。 喻旻抬手摸他的脸,描着他的眉眼,说“你回武川吧。” 还未等卫思宁出言反对他紧接着又道:“我不是故意要将你留下,以后都不会这样做。大军在外作战,少不得要武川军策应。郭将军持重有余果敢不足,我担心关键时候会坏事。所以武川城里要留一个咱们的人,这个人还得在郭将军跟前说得上话。”他看着卫思宁,“林悦得跟着我,杨云太年轻,就只有你了。” 卫思宁丢下折子,细想了其中干系,不得不点头。 “需去多久?” “这都要入夏了,柔然若拿不下边地城池,冬天一来不退也得退。” 卫思宁还是有些不高兴,嘟囔着抱怨:“那也需小半年。” —————— 三日后,赤羽全军拔营撤出邺城,在孤狼军扎营的小佛山东面扎营。两军隔着一处山壑遥遥对峙。 林悦纵身从瞭望塔的木梯上跳下来,背上挂着神臂弓,翻身又上了马,不知道要往哪处去。自从大黄和小黄被卫思宁带回了武川,他觉得日子都失了一半的乐趣。整日跟着士兵们从这个塔巡视到那个墙,臀上长钉子似的坐不住。 他正站在高塔上搭弓,想射杀几只盘在低空野雁回去打牙祭。突然听喻旻的乌狸仰脖长长鸣了一声,野雁受惊拍着翅膀尖啸着飞远了。 乌狸独自站在下面响鼻打得脆响,林悦不甘心地收了弓,趴在桅杆上问道:“你自个儿来的?你爹呢?” 乌狸抬头又是一声中气十足的长鸣,尖得叫人耳朵疼。 林悦懊恼地啧了一声,朝下面大声喊:“阿旻,你儿子该不是想母马了!近日老这么瞎叫唤。” 过了半晌,喻旻才从人深的草丛中走出来,气吁吁道:“可不是,方才不知听到哪里的母马叫,撇下我就跑了。” 喻旻朝他招手,“你先下来,有事说。” ———————— “不回去?为什么?”林悦嘴里衔着一根嫩草,被他嚼了一大半进肚子里。听着喻旻的话猛地一骨碌坐起身,“你同意了?” “夏兄有王命在身,奉旨助我们退敌。”喻旻坐在草地上,曲着一条腿,双手往后撑着身子,“可宴阳也执意不回青州,李伯伯那还要我找个托词,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林悦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青州没仗可打,他闲得慌呗。” “但凡是亲历过战场,就没有好战的。你当打仗是什么好玩的事么。”喻旻不赞同道:“柔然孤狼军整个东原都望而生畏。他是傻的么,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 林悦揪了把头发,“那、那你怎么想,左右你都答应他留下了。” “他到帅帐堵了我两日,我能不答应吗。”喻旻叹了口气,“你说他执意要留下来参战,会不会是因为他婚期将近的缘故。” “嗯?”林悦疑惑地侧目,“这有何关系?” “与他定亲的是戚家长女,安国公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独女。将来成婚了肯定不会让唯一的女儿随军去苦寒的青州。”喻旻慢慢道:“小夫妻总不能才成亲就两地分居,恐怕宴阳要回盛京城。他从会拿笔之时就开始拿刀了,军营于他而言是血脉是骨血,必然不会甘愿。可到底也拗不过安国公吧。” 林悦若有所思,嘴里嚼着草不说话。 喻旻接着说:“退柔然这一仗就是他在北疆最后一仗,我想着若是能给他留些念想,那也挺好。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哪能轻飘飘地说搁下就搁下。” 林悦觉得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将李宴阳的亲事当做是件喜事,真心替他高兴过。如今愈发觉得心上沉得慌。 他难得沉默这么久,喻旻偏头诧异地打量着他,见他万年淡然的双眸定定看着地上,半天没动弹。 喻旻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异样,说不明道不清,丝丝缕缕还未来得及抓住就变成愈发混乱的一团,一起隐入脑中再也寻不见丝毫。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林悦问:“戚家那位小姐——他喜欢吗?” ※※※※※※※※※※※※※※※※※※※※ 谢谢观阅。 第74章 怒气 林悦心里好不容易装着一回事,连着几日都寝不安席坐不安椅,一见着李宴阳就双眉一皱,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 李宴阳扇子摇得愈发手抖,趁着林悦在一旁忙着,慢腾腾挪到喻旻身边,折扇掩嘴,十分心虚地问道:“我近日得罪他了?” 喻旻从堆积成山的折子里抬头,两眼呈放空状,摇头表示不知道。 青州军暂时并归赤羽军统属,李宴阳如今无职一身轻,屁事没有,每天尽职尽职地到处溜达撩闲。 他粗暴地扣上一本折子,哀叫道:“让郎岚跟着殿下回去绝对是我做过的最不明智的决定。” 他咬着笔杆瞅李宴阳,突然两眼放光,“我看你也闲得慌,要不来帮我批折子?” 两人窸窸窣窣半天,李宴阳一回头正巧又看到林悦在往这边瞄他。两人眼神在虚空一交汇,都纷纷心虚地看向别处。 李宴阳瞬间就觉得背后凉浸浸的,“你看你看!这么盯我好几天了,问他啥也不说,他在密谋什么东西?” 大战在即,喻旻忙得焦头烂额,脑子早已经转不动了。 他探头往林悦那边看了看,觉得一切正常,李宴阳纯属是闲的没事所以给自己找事。 他眨巴着眼瞅了李宴阳半晌,二话不说,抽了摞折子往他怀里一塞,嘴里胡乱念叨:“救人一命,立地成佛。” 接着便从案前起身,把李宴阳强硬地按进椅子里,又贴心地递上笔,“我若再不睡觉明日你们就该换统帅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李宴阳拎着笔很是一顿懵,撑着下巴道:“玩忽职守啊大帅,赤羽军的监吏署衙可就在隔壁。就不怕给你记上两笔奏上盛京城” 喻旻假笑两声,“看来你地皮还没踩熟啊。”他随手拎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把脚靠上去,眼看啥也不顾合眼就要睡了,“赤羽军素来是本人的一言堂。” 李宴阳:“……”这令人咬牙的特权阶级。 接下来两个时辰里,李宴阳在心里默默计数,林悦假装不经意看他两次,偷瞄三次,看完偷偷叹气两次。 他面前有半尺高的折子做遮掩,批着批着抬头看一眼林悦也不会察觉,便偷看地愈加堂而皇之。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这丫神情变化极其丰富,有时满脸疑惑,他觉得还好,因为他也疑惑。 时而似乎又面露痛惜,嗯,这个也能理解。 可这怜悯同情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李宴阳坐不住了。 这边林悦一心二用了半天,实在是烦躁得不行。 又忍不住往李宴阳那边望了一眼,叹气,摇头,边叹气边摇头。 李宴阳见此情景,“啪”地一声咬断了笔杆。 这响动有些大,原本熟睡的喻旻警觉地睁眼,环视了一周,打着哈欠坐起身。 仰头就看见李宴阳嘴里咬着半截笔杆,漆黑墨汁洒了一前襟,一条墨线刀刻似的从右脸颊斜飞入发,嘴角还凝着饱满的一滴,悬晃晃地要往下掉。 配上他一副呆愣愣的表情,活像戏台上演傻角儿的。 喻旻:“……” 接着就听见林悦一顿爆笑。 李宴阳面色尴尬,慌忙抓过扇子刷得一声展开,躲在后头揩脸。 喻旻去看林悦,眼神询问:“你怎么他了?” 林悦只顾抱着肚子笑,气都险些喘不上。 ———————— 喻旻觉得不太对,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怎么气氛就变得这么诡异。林悦还好,他习惯了不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 李宴阳就有些奇怪了,往日有事没事都要凑到林悦跟前说话撩闲,今日却是总躲着,连眼神都恨不得不碰对方。 殊不知顶天立地风雨不改的李将军被林悦一个高高在上的怜悯眼神看得已经开始怀疑人生,此刻正心虚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若是有人心细些,就可发现李宴阳此刻耳际一片红潮,下颌线紧紧绷着,全身僵直得如同灌了铁水的雕塑。 试问暗恋兄弟和暗恋兄弟被兄弟发现哪一个更丢人一点? 他一方面觉得有些难堪,另一方面又抑制不住有些莫名其妙的狂喜,夹杂着一丝期待,又隐隐揣着份惶恐。 五味杂陈,精彩纷呈得很。 喻旻这辈子迄今为止就对两件事认真,认真打仗,认真养儿子。 对别的事情只会略微一琢磨,琢磨不出来就放弃。 这两人的恩怨是非显然属于不值得认真一类。 不正常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曲昀送来午膳。 曲昀不料李宴阳也在,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态度不冷不热。 他虽然对李宴阳没有任何偏见,但因着林悦的缘故,他很难做到平常对待。 李宴阳也是不遑多让的人精,自然感觉得到,再想到林悦跟他处一块的场景,瞬间就像只领地被侵的雄狮,抖着一身毛就上去了,客客气气地接过食盒,“曲大夫劳累,这样的小事让底下人代劳就好了嘛,何必亲自来。” 曲昀眯着眼一笑,理了理袖口悠然道:“将军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两位少爷嘴刁地厉害,不是曲某送上桌的菜都不爱吃。” 李宴阳呵呵一笑,“要不说曲大夫心好呢,有些人最不经人惯着。就说阿悦吧,小时候白煮的沙鼠也是吃的,哪有刁嘴这样的坏习惯。” 林悦白眼一翻:“你放屁,是你惹李伯伯生气累得我也没饭吃,我是饿急了才吃的!” 李宴阳看着他,双肩一耸,“左右都是吃了。”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就说你近来怎么隐隐有些发胖的迹象,胳膊粗了影响拉弓,往后少吃些精细饭食吧,乖。青州军的伙食就很好,你跟着我过去吃段日子……” 喻旻这几日忙得有一顿没一顿地,早已经前胸贴后背了,见李宴阳一手压着食盒,嘴里叨叨半天,一点没有打开食盒布菜的意思。 他长手一伸,把食盒捞到自己跟前,吞着口水打开。 林悦不再理李宴阳的叨叨,凑上去看有些什么菜。 曲昀看着李宴阳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李将军想是用过膳了吧,那咱们就先——” 总之拐着弯想赶人。 李宴阳哪能让他把这话说出口,哐哐扯开椅子落坐,厚颜道:“没用呢,正好尝尝曲大夫的手艺。” 曲昀端着茶盏轻磕,面上端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盯着他不语。 李宴阳觉得这眼神灼人得慌,气势上却不容自己低下分毫,挺着腰板直直地盯回去。 两人这方暗潮涌动,处于风暴中心的林悦浑然不觉,喜滋滋地抓起一只烧得软糯滑口的鸡腿就啃。 李宴阳嫌弃地撇嘴:“少吃点油腻腻的东西,你都胖了知道吗。” 林悦照例回他一个“你放屁”的眼神。 李宴阳讨了没趣,倒是老实了片刻,规规矩矩吃了几口菜。 “曲大夫手艺了得,不知是谁调教得这样好。” 他心上记着曲昀之前的话,说自己喜欢的娶不着。此时有意同他争个高下,便想着拿话刺他一刺。 曲昀含了口清茶,但笑不语。 林悦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他假装不知,继续说:“这男人呐还是早些成家的好。这随军打仗薪俸拿的少不说,北疆这地方又危险重重的,哪天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就得不偿失了是不是。成了家好歹有个盼头,残了有地方回,死了有人来领。”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塞嘴里,口齿不清继续叨叨:“没成家的虽说没什么牵挂,但是牵挂这东西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就比如说咱们阿悦——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鸡腿?” 林悦腮帮快速动了几下,咽了嘴里的饭,眼神亮晶晶地,“你真这样想?” 李宴阳一头雾水,“什么?” 林悦照着他后背拍了一把,认真道:“你能这样说,想必是真想成家了。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不大愿意成亲,我还给李伯伯写了信,让他不要过多逼迫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多担心吗,我怕你委屈自己过不遂意的日子。” “我……”李宴阳张了张嘴,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喃喃地道:“是的啊…” 林悦一扫之前愁容,大大舒了口气,“那我就没什么可忧心的了,日后你的婚宴我定送个大大的礼。” 李宴阳强撑镇定,回道:“好啊”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因着是自己砸的,还不能叫疼。 李宴阳瞥了眼一旁看戏的曲昀,心里那股压抑多时的火“轰”地一声就直冲天灵盖而去。 第75章 盟友 午膳后,曲昀和李宴阳一前一后出了帅帐。 李宴阳迈着大步追上去,风度和儒雅全然都不顾了,开门见山道:“曲大夫同阿悦萍水相逢,待他很是亲厚。阿悦脑子单纯不爱想事,谁待他好他就信谁,是人是鬼是分辨不来的。” 曲昀脚步如常,只微微侧头,含笑道:“曲某能摸着胸口说出问心无愧四字,将军您呢?” 李宴阳:“……” “说不出吧。”曲昀继续道:“曲某脑子不单纯,是人是鬼也不好定论。但是曲某却懂得一个道理——猜疑是利器,伤人也伤己。” “我并非无缘无故——”李宴阳说:“他是招人喜欢,可不会招你喜欢。曲大夫,你分明是个凉薄寡情的人,何必在我面前装古道热肠。这偌大的赤羽军营里,你对第二个人这样亲厚吗?” 曲昀脚步终于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继续最初的僵持。 过了半晌,曲昀叹了口气,用长辈教导小辈一般的语气说:“年轻人总是这般狂傲,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对的。” 李宴阳被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弄得又要压不住火,正要开口,就听曲昀说:“我待林悦亲厚确非无缘无故。你要听我便说,不是为你,是为让他少担些猜疑。你二人从小的情谊,你不当回事,我却不能不替林悦珍视着。” “林悦是我亡妻的表弟,这就是我照料他的缘由。”曲昀说,“我的身份他不知情,还请将军听完就算,不要说与旁人。” 李宴阳听完,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合适,心中惊异有之,愧对有之,懊恼也有之,但更多是对这个男人超强保护欲的不自在。 凭什么,他心想。 姐夫也不行。 他暗自紧了紧手里的折扇,挑刺道:“你既然光明磊落得很,为何还要对他隐瞒身份?或是分明就故意要让他对你的身份毫不知情,方便生出别的什么情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对方眼里迸出的愠怒,曲昀就这样冷冷地瞧着他,半晌从嘴角轻蔑地哼出一个音节,语带失望道:“是我高看你了。”说完转身欲走。 李宴阳闪身往前一拦,“话没说完就走,不大合适吧。” 曲昀点头,淡淡道:“你与林悦的事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曲某往后都不会再提此事。”曲昀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有些话适合烂肚子里,有些感情适合藏起来。曲某还是那句话,你二人从小的情谊,是否要就此断送,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曲昀说得简单直白,容不得他再装傻。李宴阳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眼阴鸷,他恶狠狠地问:“我就这样见不得光么?” 曲昀不耐地耸了耸肩:“别误会,我对你没有偏见。如果林悦不是我小舅子我兴许还能撮合撮合。”他摊了摊手,表示“世事就是这样令人胃疼。” ————————————— 李宴阳心事重重地走回青州军营地,一路都在琢磨曲昀的话。 这人虽然令人讨厌,说话却总能一针见血。 他要将这些妄想藏好,一丝一毫都不能让林悦知道。 他望向戈壁的茫茫远山,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李宴阳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脖颈的沉重枷锁,连同那份生了十几年的妄念,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明日站在他面前,仍旧是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这辈子都将是。 至于别的什么,他不想了。 ———— 翌日夜,朗月高悬,清光溶溶,照得戈壁滩像是一汪静潭。 静谧的水面被几声马蹄急叩惊破,这声音像是跌入水中的石块,漾出好远。 哨楼上的士兵忙打起精神,警醒地盯着来处。 马队在警戒线外停住,只有三人,皆穿的夜行黑衣,斗大的兜帽掩面。 埋伏在暗处的赤羽军弓箭手悄然搭上弓箭,随时准备射杀敌人于马下。 为防落下滥杀的话柄,哨楼上的士兵照例先是喊话:“此路不通,闲杂人等速去!” 三个黑衣人短暂交谈了几句,中间那位身材高大的率先下马,站定后单手脱下兜帽,解下腰间配剑,双手呈上,一语不发。 哨兵面露狐疑,侧头朝同伴询问:“怎不吭声,这是不懂说大衍话?” 见赤羽军没有放行的意思,其中一个人开口又喊了一句什么,果然不是大衍官话。 一士兵道:“听着像北夏俚语,速去报与周将军。” —————— 来的正是文是殷的死士首领,名叫“初九”的。 应是回都之程有些艰辛,比年前离开时稍显消瘦,精神头却更精气些。 喻旻眼光扫过他紧紧缚在脖子上的深色布条,心下有些疑惑。 初九朝他行了跪拜大礼,喻旻终于觉察出了不对,“你嗓子怎么了?” 初九抬手摸了摸布条,两根手指夹住松了松,露出黑布下面的情形,待看清后再坐的众人都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脖子。 喻旻暗自倒吸了口凉气,初九脖子处横七竖八全是伤痕,几乎看不到原有的皮肉。 那些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是鲜红的新肉,肉眼可见的创伤就有刀割的、烙铁印上的,隐约还可见绳索勒痕。 初九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林悦惊道:“你说不了话了?” 初九点了点头,神情倒看不出来痛苦,面色平静地像是生不出情绪似的。 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印着燕尾花的信封,双手呈给喻旻。 封面写着“喻帅呈启”几字。 北夏乱局已有一年有余,如今局势如何他并不知晓。但文是殷如今能轻易派出亲信初九,想必已不再会为己身安危担忧。这是个好预兆。 喻旻迅速抖开信,果然不出所料,他面色一喜,“北夏军重归新编,大王子不日就要回王城了。” 木偶人似的初九终于露出些许克制的喜色,朝他点了点头。 北夏乱局一平,于公于私都是件大好事,算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喻旻又说:“只是新王登基,本帅不能亲临道贺,本帅心意还请将军代为传达。” 初九又点了点头。接着又掏出第二封信,却不是装在信封里的。是张折子,暗红封皮,上面盖有一个硕大的玺印。 喻旻眸光一沉。 这是两国之间政事往来的文书样式。 折子被端端正正放到喻旻面前,文是殷写得很用心,先是分析了如今东原局势,特别是东原七十二部哪些属于柔然的势力范围,皆一一言明。 而后详述柔然同大衍交战的种种,列出双方可夺城池,可谋之利,可拉拢的势力等等。 喻旻一字一句从头看完,足足看了盏茶时间。 与其说是封议事折子,不如说是份盟书更为合适。 文是殷在佞臣乱朝的北夏长大,忧患意识比一般人强得多。柔然做了他亡国的推手,他断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揭过。 况且重登王位的路有千重磨难,看看初九的遭遇就知道,再与世无争的人也会被磨出几分骨气来。 文是殷的意思是同大衍结盟,共同对付柔然。 喻旻合上折子,朝初九说:“结盟之事兹事体大,本帅做不得主,需要上禀我朝陛下。”他将折子压进最里面的匣子里,继续道:“不如你先回去,陛下圣意一到,本帅立即着人告知北夏王。” —————— 子夜时分,帅帐中灯火未熄,林悦杨云周一辛等赤羽军高阶将领都在,外加一个李宴阳,个个正襟危坐。 那本暗红色的折子此时正在林悦手里。 喻旻坐在上首,背靠着椅背,唇线紧抿。 林悦大致扫完了,顺手递给了李宴阳,“北疆的战事陛下全然是放权于你的,方才为何搪塞他们?” 喻旻摇了摇头,揉着眉心道:“这盟不能轻易结。” “若同北夏结盟,咱们的兵马便可来往北夏全境,别说打到天堑河,就是打去柔然王都都是可能的。”林悦说,“你有顾虑?” 李宴阳已经迅速看完了折子,言简意赅道:“北夏有所图。” 喻旻点了点头,接过话头继续说:“北夏和乌桓不同,乌桓久被柔然压迫,挣的是前路自由。上将军夏岐令在乌桓说一不二,做得了乌桓的主,他记着上参救城之恩,与我们结盟多少也有些还情的意思。所以他来我应得爽快。” 喻旻顿了顿,手指习惯性地往桌上敲,“可北夏此举让我很是不解,文是殷念不念恩暂且不论,北夏内乱刚过,百姓亟待休养生息,他却在这个节骨眼大肆参战。仔细想想,他所图的真的单纯吗?” 林悦想了想,说 “他除了要点牛羊马草,再多要些地,还能要什么。” “北夏地域辽阔,拥有整个东原最丰富的矿藏和最肥美的草地,柔然那些黄沙碎石他怎会瞧上眼。”李宴阳说:“文是殷此人深不可测,肃清北夏时手段狠辣阴损,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不是个良善之辈。” 林悦突然想起在囚车里被割头的两个北夏旧臣,但也不完全赞同李宴阳的话,“多是身居险地不得已才为之,我与他有过交情,他绝不是什么险恶之人。” 李宴阳看着自己的扇面,良久才道:“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好骗。他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你以为还是当初落魄的王子么。帝王家出来的人,有千百张面孔——” 林悦忍无可忍地踢了他椅腿一脚,恼火道:“孰好孰坏我分得清,你不总教育我!” 李宴阳冷言嘲讽:“你分得清个——”屁字还没出口就被林悦一巴掌拍在背心,立刻龇牙咧嘴地呼痛:“说不过就动手,十几年了你一点没长吧!” 林悦举起拳头威胁他, “长没长试试才知道,看看是十年前的拳头打着痛,还是如今打着痛。” 喻旻看着他俩闹,心情倒不似之前凝重了,开口说:“要打就出去打,屋里椅子凳子挺贵的。” ※※※※※※※※※※※※※※※※※※※※ 入v啦,感谢还在的你们!因为入v比较晚,这篇文已经差不多写完四分之三了,所以订阅很便宜哒!大概只要两三块钱。谢谢小天使订阅正版啾咪。 第76章 所图 两日后,初九带着喻旻的亲笔信离开大衍军营地。那张意欲结盟的折子被喻旻找出来,从头到尾又翻看了一遍。 李宴阳坐在一旁将茶碗磕得叮当响,也在沉眸思索。 良久, “砰”地一声,他将茶盖扣上,拿起折扇敲了敲脑袋,随后说:“北夏可用,但文是殷不堪用。” 林悦愣了愣,随后嘲道:“你这话贼有意思了。”他撑着下巴,“就像说我今天要做饭,但我不用米。” 李宴阳往背椅上一靠,看向案前的喻旻。 喻旻合上折子,起身到桌前给自己添了碗茶,在李宴阳旁边坐下,“北夏最终都是要用,不然白花我这么多心思。” 他含了口茶,想了半晌,咽下去才说:“至于文是殷,先晾他一晾。” 林悦还是懒懒地撑着下巴,不太了解喻旻的顾虑。于公北夏复国他们处处出力,等的就是这一天,没道理这会对结盟一事瞻前顾后,于私他始终觉得文是殷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不会做出有害大衍的事来。 “你们都说文是殷有所图,又说北夏什么也不缺,那他到底要什么?” 喻旻抬眸,说:“两国交战无非就争个钱和权,他不稀罕钱,要的当然是权了。” 林悦更不解了,“他北夏王位置坐得稳稳的,还要什么权。” 李宴阳啧了一声,用折扇指了指脑袋:“你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喻旻莞尔,耐心解释说:“此战柔然若是败了,衰落必成定局。柔然人制霸东原几百年,早已怨声载道。柔然一败,东原局势将大变,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林悦嘴巴张得鸡蛋大,总算有点明白了,震惊道:“他想取代柔然!?” “东原七十二部,从乌支山到黑梁河。”李宴阳感叹似的说:“诱人得很呐。” 林悦若有所思了片刻,又说:“七十二部势力交错混乱不堪,让北夏代替柔然于我们而言确没什么坏处,大衍终归是北夏的宗主国。” “问题就在于,”喻旻接着说,“我们怎么保证北夏不会变成第二个柔然。文是殷或许不会有图谋中原的野心,如今的北夏也不具备这样的实力,那他的后继者呢。” 林悦从一个震惊陷入另一个震惊,半晌才缓慢回神,喃喃地说:“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打跑了柔然,又在过程中不知不觉培养了下一个柔然……”说着说着,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这也……” “所以说,”李宴阳打了一个响指,“在这个节骨眼,东原决不能有任何一股拔尖的势力出现。若我们同北夏结了这盟,北夏就成了这样一股势力。” 林悦顿时颓丧得很,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比打仗费脑子多了,“可是北夏我们迟早是要用的。” “所以先晾一晾,”喻旻仰头将茶水饮尽,“若文是殷够聪明,下次送来的就是一份永不犯大衍疆域的契约书了。” ———— 三人又唠了少时,突有守卫突然来报敌营有异。 林悦留守,喻旻和李宴阳迅速出营前往小佛山西面的一处山坡。夏岐令率军驻扎此地,这里巨石丛生,几乎没有草木,视野极佳。灰色营帐星罗棋布,同灰白的巨石块堆叠一起,几乎看不出异样。 小佛山并非一坐孤峰,而是一处延绵百里的山脉,环山几乎接近一个圆形,是戈壁上少有的地势。 柔然大营处在环山中间一处山壑,四周是茂密的林木,还有毒障做掩护。轻易攻不进去。 大衍军在其东面,有一片湖泽遮掩。 两人到了主帅营帐,夏岐令负手立在行军地图前正查看什么,见了喻旻便道:“今早探马回报柔然一小队人马往北边山林去了,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似乎他们正在移帐,很是仓促的样子。” 夏岐令递上一张纸页,上面简略画了柔然军的去处。 “这个时候仓促拔营移帐?”喻旻按下疑惑,认真看夏岐令递上的记录,“往北——往更深的林子里去了。” 李宴阳在边上瞄了一眼,折扇敲着手心慢悠悠地说:“不会是见着我们来了,躲走了吧。” “往北——”喻旻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寸寸往前移,移到小佛山脉最高的一处山峰前停住,“前方是寸草难生的悬崖峭壁,只能左右两侧能通行,伽来吙去这里做什么。”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夏岐令说,“越往里地形越难测,虽然也是道天然屏障,可已经有毒障做掩护,何必耗时费力移营地——” 一时间三人都紧紧盯着柔然军的移营路线,脑中各自琢磨。 “毒障——”李宴阳嘀咕着,他对这个并不陌生,北疆蛮荒之地,确实有些地方会毒气聚集,形成经久不消的毒障,飘在山壑或是深谷里。 他忽然抬头问道:“如今什么时候了?” 夏岐令一愣,迟疑地说:“大概申时初刻?” “……”李宴阳说,“我问的是日子。” “五月初七。”夏岐令迅速说:“芒种刚过。” “这就是了。”李宴阳打了个响指,折扇点着地图上标红的地方,笃定地说:“芒种过后便逐渐入夏,戈壁上热气蒸腾,毒障范围会慢慢缩小,至盛夏之时会彻底消失不见。” “难怪了” 夏岐令面露兴奋,“原来伽来吙在找新的藏身之地。我看今年的天气似乎比往年热得早些,想来伽来吙也未料到毒障这么快就不堪用了。” “既然这样。”喻旻盯着地图,说:“此时倒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毒障骤然缩小,柔然军必定惊慌。” 夏岐令赞同地点头。 “将近二十万大军总不能一下全走。”喻旻琢磨着,“伽来吙若是够谨慎,必定会派先头部队前去驻扎探查。大军全部拔营移帐,大致需得十天……宴阳,你去问问钦天官近十日的天气状况。” “是。”李宴阳颔首应道。 “若天气晴朗,我们就钻进毒障里瞧瞧。”喻旻说。 三人商议着做了粗略的作战计划,又围着沙盘大致演练了一回,直至日落西山。 夏岐令的营帐搭在最高处,前面是一块巨石形成的天然平台,前方无一物遮掩,可以看得很远。 一轮红日悬在门框里,像一个硕大的红灯笼。余辉慢慢地斜进来,洒了半屋子的金光。 喻旻突然从沙盘里抬眸,“夏至已经快到么?” “快了。”李宴阳见他愣愣看着外面,出口问:“怎么?” “没什么。”喻旻摇摇头,感慨似的说:“好快啊。” 他垂头,一束泛着橘红的夕阳正投在手掌,他虚虚一握,像是把某个人的手圈进了手心,一股温情又舒适的暖意直直入了心间。 ※※※※※※※※※※※※※※※※※※※※ 看文愉快,周末愉快! 第77章 情愫 天公作美,连着几日都是艳阳晴天。戈壁冷得快也热得快,五月中旬已经似中原的酷暑天了。站在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地皮上飘飘闪闪的热气流,连带着风也是热烘烘的。 夏岐令和喻旻并排站在营帐的空地前,居高临下看着山林里飘飘荡荡的白色薄烟。 那处山坳险峰环绕,一天之中鲜少能见着太阳。常年阴湿,植被长得又高又密。空气似乎都饱含着水滴。 连续七八的日晒,毒障变得更薄更稀少了。这正是穿进毒障偷袭伽来吙的好时机。 喻旻拧了拧手腕,转身往营帐走,“时候差不多了。” 他撩帐进去,京北营全员站了两列,正等着他示下。 柔然军分了两队,一队已经迁往北边的密林里,剩下的还留在原地,穿过毒障就能找到。他们此次的目标就是留在原地的这拨人。 柔然总计十七万大军,按着他们迁帐的速度,剩下还有五万左右原地未动。为防驰援,还需想法子绊住密林深处的敌人。 “宴阳带着青州军截断这条路。”喻旻指着沙盘上标红的地方,“正面若敌不过就想法子拖时间,未得信号前务必不可放柔然大军过来。”他扫了一眼下首等候的将军们,说:“常锋跟着李将军。” 李宴阳常锋颔首领命。 “一辛跟着我,林悦带着杨云,咱们分两路进毒障。”他往外望了一眼,“曲昀还没来么?” “来了。”话音刚落,两个军医队的小军医一人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曲昀两手空空跟在后头。他在赤羽军散漫惯了,帅帐都是想进就进,从来不曾遵什么规矩礼仪。 他话音传至,一帐子人纷纷转头望着门口,青州军几个将军皱起了眉头,悄悄在心里嘀咕,似乎没见过在帅帐随意喧哗不懂规矩的军医。 曲昀一抬眼也被这阵势惊了一跳,他头一回见这么多玄甲加身的将军,个个满面肃容,背刀挎剑。 往日再怎么没形,进了门也不自觉地正经起来,曲昀躬身见了礼:“见过大帅。” 喻旻摆了摆手,两个小军医将托盘里的东西拿下来,给帐子里的人挨个分发。 林悦接过来,拎着抖了抖,就是一块十分寻常的黑布,剪成了蒙面面巾的形状,还散发着幽幽药香,“蒙上这个毒障就不好使了是么?” 曲昀道:“不好说。” 一屋子人因他这句不好说齐齐顿了动作,李宴阳两指头夹着面巾,翻来覆去地看,无露出个略显鄙夷的表情:“紧赶慢赶几天弄出这个东西,还没有效用?我看你们军医署的薪俸该减了。”他直勾勾盯着曲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曲大夫,贻误战机可是军前斩首的大罪。” 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军医登时骇得大气不敢喘。 曲昀看着脸带敌意的李宴阳,徐徐开口纠正他,“配这药方花了不到一刻钟,大多数功夫花在浸泡、晾干这些杂事上。其次,没有效用我可不承认,贻误战机自然也万万担不得。” 只要不是林悦那样的缺心眼儿,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两人之间隐隐的敌意。喻旻正捏着面巾嗅,只觉得曲昀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一般很难见他这般有攻击性。 他暗自打量了一遭李宴阳,又看了看曲昀,没有说话。 林悦适时开口问:“既然有效用,怎么又不好说?” “面巾里头含了几味解毒的草药,外加几味和障气相克的草药。”曲昀解释说:“保诸位全须全尾地出来不难。只是毒障成分复杂,难保不会有慢性致毒的成分,这需要时间了解成因和症状,大帅要得急,我一时也没法子做得尽善尽美。” 他说完,一屋子人看着他,手里的面巾都不知道到底是戴上好还是拿着好。 曲昀顿了顿,扬眉又说:“不过也不必忧心,慢性毒药深入肌理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行伍人嘛,身强力壮,短短几天扛一扛就过去了。” “哦哦。”林悦恍然应了声,率先把面巾蒙上了,其余人接二连三跟着动作。 李宴阳不得已给自己缚上,鸡蛋挑骨头小声道:“味儿也太大了。” 曲昀说:“诸位随身携带的绷带也是用药水泡过的,若是哪里伤了切记立刻缚住伤口,万不可暴露过久。” ———— 一番安排妥当后,太阳已经西斜。再过一个时辰,太阳便可直照毒障所在的那片山壑。 临走时夏岐令突然发觉赤羽军高阶将军几乎倾巢而出,李宴阳带走了一半青州军。出动的几乎是大衍军全部战力。 柔然军只剩五万众,照理说是用不了这么些兵力的。夏岐令按捺不住好奇,见喻旻坐在一旁的石块上拭剑,便蹭过去问他。 喻旻抬眸笑着回他,“还是夏兄心细。”又摇头道:“我帐里那几个平时都人精似的,竟没一个人有疑。果真是乌桓战神,名不虚传。” 夏岐令让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是你威信足策略全,帐下将军才会这样信你,这是好事。” 喻旻一边擦剑一边回他,“要让夏兄失望了,此举确是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想速战速决。”长剑让他擦得发亮,剑身映着一束阳光反照在他眼底,衬得一双眼睛愈加漆黑深邃。 夏岐令点了点头,倒没有很失望,“天气不可精准预测,雨天说来就来,确实速战速决得好。” 喻旻笑着点头,“说得是。” 他看着山下集结的军队,橘红的夕阳照在山谷里,一半是光影一般是树影,星星点点落在将士们的铁甲上,铁血和柔情挤在一起,竟生出和谐的美感。 喻旻站起身,“哐”得一声,收剑入鞘,“再过五日就是夏至了。” 这话题跳得有点远,夏岐令反应了少时才接上话,“是啊…夏天一到整个戈壁就热闹起来了。” 喻旻笑了笑,未置可否。 “走了夏兄。”喻旻翻身上马,乌狸兴奋地扬蹄。一人一马被罩在逆光里,周身渡上一层光晕,恍如天降神兵。 夏岐令仰着头看过去,被过于亮眼的光晕晃得眼角酸涩,却怎么也移不开眼。仿佛周遭空无一物,只有年轻的将军孤高地骑在马上,朝他发号施令。 他听见喻旻朝他说:“五日后见。” ※※※※※※※※※※※※※※※※※※※※ 感谢观阅。对叭起,我忍不住要开始狗血了ORZ。 评论好少啊,卑微阿酒在线求评,我脸皮厚,觉得不好看也可以说。 所有批评我都真心接受,(不要骂脏话就好啦)爱你们啾咪。 第78章 密林 雍州城。 固阳雄关在落日长晖中巍然矗立,浑黑的倒影斜在碎石满地的原野上,像是一只恪尽职守的看门猛兽。 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在黄昏的雄关下被风带得悠扬又辽远。紧接着从石砌的城墙窄门里飞快蹿出两只身形尚小的狮子。 又一声呼哨响起,两只幼狮回应般高高扬起下巴朝一个方向嗷嗷直叫。 顺眼望过去,便看到远处有一人骑马的剪影,在空旷的戈壁上尤显寂寥。 城墙上值守的士兵只向远处望了一眼,接着便退回岗位,知道是禹王殿下又在遛狮子了。 大小黄听得懂指令,迈着短腿争先恐后地朝卫思宁跑去。 夏季的戈壁原野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飞禽和走兽数不尽数。正是两只学习捕猎本领的好时候。 大小黄如今比家猫大不了多少,多数时候都只能抓个兔子地鼠,再厉害些能扑住下来地面觅食的鹧鸪。遇上稍大些的猛兽就需要卫思宁替它们赶开了。 卫思宁背上挂着一只箭篓,手里握着把弓。一身灰白劲装,头发不似往常一般绾进发冠,而是高高束在脑后,少了份贵气骄矜多了份意气飒爽。 大小黄跟在马后面撒丫子边跑边嚎,碎石细沙到处飞溅。愉悦的呼哨声一串一串地从卫思宁嘴里溜出来。 大黄歪头听明白了,一马当先抬腿就往东南方的灌木丛里跑,一头扎进去就不见踪影了。小黄胆子小,见哥哥没了两只后退忍不住往后撤,俯身瞪着大黄消失的地方哼唧。 卫思宁在身后蛊惑:“进去啊,里头有野鸡。” 小黄听懂了似的,将信将疑地回头瞅他,放松地慢慢站直身子。卫思宁下巴朝灌木丛一扬,“你哥在里头呢。” 适时传来大黄奶气的狮吼声,小黄身躯一震,不再犹豫,猛地也一头蹿了进去。 卫思宁满意了,勒着马在灌木丛外溜达。不大一会从城墙另一边又跑马出来一人,卫思宁眯着眼瞧了片刻,认出是自己的近卫队长余飞,今日不该他当值。 卫思宁立刻吩咐其中一名近卫,“迎上去问问有什么事,可是大帅来信。” 片刻后近卫回来,倒真是来送信的,却不是来自前线大营。 卫思宁看了眼信封,上面空空如也,封口倒是有三道朱红横线——还是封加急信件。 他嘀咕道:“没说是谁送来的?” 近卫道:“说是皇城来的。” 卫思宁撕封口的手一顿,皇城加急,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的信了。 他把信封往近卫怀里一抛,兴趣缺缺地说:“定又是催我回京的,叫余飞看了随便回一封回去。”卫思宁勒了勒缰绳,马鞭抖得刷刷作响,自顾自说:“及冠礼过不过有什么要紧,值得接二连三地催我。” 他双腿一夹,马便撒着欢儿奔出去。近卫揣着皇帝陛下的亲笔信,看着奔出去的自家殿下,与同僚面面相觑。 同僚耸了耸肩,眨巴着眼,神情暧昧,悄悄说:“殿下在这自在快活着呢,回京肯定是不肯的。” ———————— 与此同时,前线大营。 赤羽军整装齐发,黑巾缚面,如初夏的凉风一般悄无声息潜入密林。 行至毒障外沿,入目处有条浅溪,弯弯转转从毒障林中拐出来。 喻旻掬了把溪水,林悦跟着蹲下来,“这水有异样么?” 喻旻看了眼烟雾缭绕的前方,说:“从里头流出来的,还是小心为好。”他唤来副将,吩咐说:“传令下去,人和马都别碰这水。” 歇整片刻后,喻旻林悦两人在此分道而行。 此刻斜阳照进毒障林,视野尚好。踏进去只觉空气里坠有沉沉的水汽,粘稠得有些呼吸困难。他站了片刻,并没有类似眩晕的不适。 喻旻把面巾往上提了提,朝身后做了一个准备急行军的手势。“能憋气的尽量憋,能少吸一口就少吸。” 同一时刻,李宴阳的青州军从另一方向进了毒障林。 ———— 翌日清晨,天微亮。 柔然大营藏在毒障林尽头一处树木稀疏的平地里。这里平整开阔,头上没有经久不散的浓雾,周围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山崖。 南北两端正好有两个大致相对的缺口,风呼呼地对堂吹。东边有个极大的穿山而过的大洞穴,外界的风呼呼地往里灌,通过洞**掠过整个柔然营地。正好将浓白的有毒障气堵在西面一角,半分都进不得。 此刻太阳初升,阳光竟穿过千峰万岭,第一时间照进这块稀疏林地。光束携裹碎粒尘埃,排着队打在灰白的营帐上。 “老东西挺会选地方。”林悦拉下面巾,趴俯在一处凹地里。在环境恶劣的树林里急行军一夜,所有人都是一脸疲色。 杨云在他身侧两步距离,安静地靠在一堆长满青苔的断木上,目视前方,伺机而动。 林间湿气大,贴身的衣物被沾染地湿漉漉的,寒冷的铠甲罩在外面更是雪上加霜。绕是初夏的气候,也冻得人不由地哆嗦。 大约等了半炷香,林悦趴得手脚发麻。凝结的水汽在铁甲上汇聚成滴,稍微一动就顺着铁甲灌进衣服里。 他打了一个寒颤,企图找杨云搭话聊天缓缓神。他往杨云那边看过去,对上一张面无表情比身上铠甲还冷的侧脸,紧接着就打了一个更大的寒颤。前一刻生出的聊天热情瞬间就被浇灭了一半。 林悦蹬了蹬发麻的腿,叹气道:“你说你年纪又不大,怎么整日一副看破红尘的冷脸,你那脸紧绷着不会累吗。” 杨云微微侧过头,确定林悦是在跟他说话,表情甚至都没动分毫,无甚波澜地回了一句:“不累。” “……行吧。”林悦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开始没话找话,“等咱们打退了柔然你可就是有战功的人了,你们老杨家后继有人。” “嗯。” 林悦又说:“往后想留在北疆还是回盛京城去领个职?” “都行。” 林悦仰着头望天,伸手去接叶片上摇摇欲坠的水珠,感叹地说:“北疆挺好的吧,这山这水可比盛京城有意思多了。” 杨云随手也摘了一片树叶,握在手心凉浸浸的,回应道:“嗯。” “……”林悦此刻十分悔恨,跟着他的为什么不是周一辛。 并且再次问了自己一个千古谜题:为什么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杨云和跳脱活泼加话痨的周一辛会十年如一日地维持友谊。 周一辛不会想打他吗?他们不会想要互殴吗?林悦很费解。 他放弃了杨云聊天解闷的想法,很是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么不爱说话,将来赤羽军交到你手里可怎么办。” “……”杨云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轻微裂缝,但依然看不出他的表情要怎么归类,他侧过身子,问:“交给我?” 林悦猛地一巴掌拍上自己脑门,暗暗咬唇道:“要完……说漏嘴了。” 杨云探寻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将军?” 林悦搓了把脸,应付道:“假如,我说假如……” 杨云无甚情绪地“哦”了一声,缓缓坐回原位,目光再次移回前方的柔然营地。 林悦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下也不敢找人瞎聊了。 下一瞬,一声爆破响在林子低空。 ※※※※※※※※※※※※※※※※※※※※ 感谢观阅。 第79章 生故 林悦一个激灵坐起,原本挂在背上的神臂弓已经持在手中,眼中精光乍现,仿佛刚刚萎靡的模样只是张面具。 他朝后打了一个整军的手势,“干活儿了!” 柔然营地是个绝佳的匿身之所,但并非易守难攻之地。恰恰相反,由于营地所在地形开阔,四壁合围,逃生之路窄而险,倒是个打围杀战的好地头。 喻旻精于此道,令林悦守住西面唯一的撤退大路。南北两侧的山崖缺口离地有三四丈高,柔然军不会作为首选撤退路线。 喻旻所率部作为围杀主力,此刻已经放出鸣哨,径直攻了进去。 清晨人畜刚醒,营帐前的火堆上甚至还温着羊奶茶和烤饼,咕咚咕咚的声响下一刻便被铁骑厮叫掩盖。 赤羽军的战马和柔然孤狼军的马算是同宗同源,极其好战,见了刀光兴奋不已,一时间竟然盖过了士兵的喊杀声。 ———— 林悦蹲在壕渠里算着时间,距离鸣哨传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林子里传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却不见一个柔然军逃窜出来。 他有些着急,但支援的信号未放出,他只能原地待命。 林悦拄着神臂弓又等了半盏茶,倒是听到柔然军的战鼓擂了一轮,他心下一紧,越想越心慌,“不成,咱们得过去。” 杨云立刻说:“若此刻暴露行踪敌军必设法从南北两面突围,岂不功亏一篑。” 林悦强制冷静下来,慢慢分析说:“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柔然军一个没撤,我担心大帅不顺利。” 杨云摇头道:“若不敌也该有支援信号。”他想了想,“孤狼军军风彪悍,必不会轻易撤退。” 林悦把弓挂回背上,往树干上一靠,“再等半个时辰,要是……” “来了!”停在高处的斥候惊呼。 林悦杨云两人瞬间纵身蹿出去,林悦没穿重甲,身手轻灵,眨眼就上了一棵大树。杨云趴在地上听了片刻,抬头朝树上说:“骑了马。” 林悦奇道:“ 还能有马骑,看来大帅的确不算顺利。”林悦朝前望了一眼,隐约看到林中树枝攒动,看方向正是朝这边来。 林悦:“都上马,弓箭手上前阵!给我……诶?等等!”他蹬了两腿,又往上爬了丈余,伸着脖子瞪圆了眼睛:“这是咱们的人啊!” 他生怕有诈,又仔仔细细屏气凝神看了片刻。对方行军速度极快,喻字帅旗在树影间时隐时现。他紧紧追着瞧,旗子下头拎着长剑骑着乌狸的不是喻旻又是谁! 林悦预感到了什么,忍不住爆了句粗,“你大爷!” “……?”杨云抽了一半的佩剑生生卡住了,“您看清了么?说不好是敌军使诈。” 林悦此刻倒无比希望是柔然军耍的花招,两方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军旗帅旗,甚至能看清士兵玄甲样式和战马的蹄铁颜色。 他惨白着小脸气呼呼地跳下来,神臂弓狠狠往副将怀里一抛,径直迎了上去。 边跑边跳脚控诉:“你大爷你大爷喻旻你大爷……我抹黑在林子里蹿了一夜,在这潮了吧唧的沟里趴了一早上!你连毛儿都不让我摸摸!你大爷!老子还是不是你的先锋官了!你大爷!” 乌狸见着熟人冲过来,原本撒丫的蹄子生生放缓停住,颠得喻旻一阵眩晕,紧紧抓着缰绳才稳住身形。他脸上还沾着血,额发凌乱。 黑色重甲看不出红,太阳光照上去泛着水光。身后的披风全是破洞,还缺了一角。 完全是刚经历一场恶战的形容,林悦还想接着骂,看到他这副样子却吓得愣住了。 他将长剑往肩上一扛,咧嘴笑道:“怎么,替你干完了活还不乐意啊。” 满是血污的脸几乎让林悦看不见他在笑,只听着语气判断他此刻状态还算好,刚刚悬起的心又缓慢归位,一时间又气血翻涌,不骂不快:“我用得着你!你带我干嘛来了,我不如在营地喝酒睡觉!挨饿受冻这么久柔然人的毛都没摸着。” “行啦行啦,下回一定让你在前面。主要这次情况特殊,我赶时间。”喻旻下了马。扯扯湿漉漉的领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得赶紧洗洗,周身不是血就是汗,难受死我了。” “该!”林悦仿佛出了口气似的,打量了喻旻一遭,“我在这候半天都不见你叫支援,活该整这么狼狈。” 喻旻陪着笑脸,“我这不是想着距离挺远,叫你过来也费时间,不如我自己辛苦点。赶时间嘛……” “您干脆上书陛下撤了先锋官得了,我看您也不大需要”林悦白了他一眼,凉凉说:“您多全能啊,运筹帷幄行,冲锋陷阵也行。上至城门督战,下至下场杀敌,就没有您喻大帅不能做的。” 林悦当着大伙的面一口一个您,说得喻旻尴尬得不行,还得继续给他陪笑脸。 旁边的周一辛头一次见自家将军这样阴阳怪气,大帅一脸你够了别说了却毫无办法的表情,憋笑两个肩膀抖啊抖,被杨云拿剑头捅了后腰才停下来。 “我错了少爷。”喻旻服软道。 林悦重重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放过他。 这边周一辛被杨云拉至一旁,上下里外暗自扫了一通,见人全须全尾没有负伤,除了脸上有些脏污。 杨云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示意他擦脸。 周一辛一见杨云就打开了话匣子,边拿着帕子蹭脸,边往喻旻那边偷瞄。随后才小声说:“你不知道大帅今天有多凶,疯狗似的……咳,我的意思是他很猛,我都看傻了。”他夸张得比划一下自己的脸,“伽来吙那个夜叉脸的副将你记得吧,壮得吓人那个。他带着人想撤逃,大帅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冲过去拦他,我嗓子喊劈了都没喊住。”他拿手心碰了碰杨云的手,“你摸摸,我吓得手现在都是凉的。” 杨云顺势握住他伸上来的手,果然触手冰凉,手心还渗着冷汗,“然后呢?” 那个壮得吓人的副将叫木扎央,是伽莱吙麾下四猛将之一,人生得高大威猛,面孔凶恶。一身肉生得像铁块似的,真正的刀枪难入。 常人站在他面前如面巨兽,骇人得很。 周一辛表述能力有限,言简意赅道:“然后大帅冲上去跟他过招,没一会就擒住了他。” “照理说咱们布置周全,就算让他暂时逃了也不打紧的。不知道大帅为何这样急,可吓死人了。” 杨云顿了顿,说:“他赶时间。” “啥?”周一辛掏了掏耳朵,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新鲜。 “大帅方才说,没叫我们支援是觉得过去太浪费时间。”杨云说,“明显是急于速战速决。” 周一辛挠头,没想出需要速战速决的缘由。他们这仗光是观望就等了十多天,没道理这会突然需要着急一把。 他歪头,没来由地问:“殿下来了?” 杨云给他问得一愣,随后摇头:“没有。” “那大帅这么着急回来是做什么。”周一辛按着头嘀咕。 他这边还没理出头绪,那边喻旻就唤他过去。 喻旻朝他们招手说:“你俩过会再唠。木扎央还押解在柔然营帐,你们去将他同余部一起押回。” 林悦拿过配剑说:“我也去。”就这么回去他太不甘心了,押解俘军好歹也是活儿。 喻旻点头,“也成。派个人通知宴阳可以撤了——” 他话音方落,一名士兵打马至前,惊慌失措地下马跪禀道:“不好了大帅!柔然军来援!” 林悦说:“多少人?到哪里了?李将军有信吗?” 士兵喘着粗气,摇头说:“李将军尚未传信。” 林悦瞬间就急了,说:“他们究竟是绕了路来的还是宴阳没有拦住。” 若这队柔然军是从他们设伏的地方过来的,那李宴阳那里此刻该是什么情形,大家都一清二楚,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 周一辛焦灼地说:“绕路的话不会来得这么快,李哥守着的地方是唯一可行的大道啊!” 喻旻双眸中刀锋瞬起,镇定道:“先别慌,你们立刻带木扎央余部撤离,我去看看情况。” 他将卸下的剑重新挎回腰间,打了个呼哨召回跑出去吃草的乌狸,正要带人走,自林中又冲出一名传信兵。 士兵尚未停稳说话,喻旻双目一沉,先开口问:“柔然援军同木扎央汇合了?” “是…正是!”士兵揩了把汗,“看守的弟兄们正奋力抵抗,请大帅速速派兵!”士兵又将何人领兵、人数几何一一详说了。 喻旻听罢,立刻道:“周一辛迅速去跟李宴阳会和,情形是好是坏立即报于我。其余人上马跟我走!” 原本以为已经结束的战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扭转,喻旻凌空一抖鞭,乌狸立刻提速大步往前,将大军远远甩在后头。 林悦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什么,他没有听清。 若此刻有人注意他的神色,必定会瞧见他周身不可掩盖的戾气。乌狸极其通人性,步子迈得虎虎生风,整个马都是一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的气势。 ※※※※※※※※※※※※※※※※※※※※ 感谢观阅!其实最近都会很甜……另外救救孩子求个海星呀!!!给个机会这周冲周推榜吧! 第80章 俘虏 柔然营地此刻已经焚为废墟,风带着黑色尘烟簌簌飘着,夹杂着流矢的飞声和重弩的破空声,喊杀和哀嚎仿佛被一层湿漉漉的布捂着,听在耳中有些失真。 风还在山壑中来回冲撞,天下起了小雨。薄如丝缎的雨帘将这一方隔成硝烟横飞的炼狱。 褪去的毒障去而复返,像只食人的山野巨兽一般慢慢伸出它的爪牙。 他们速度很快,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有些疼。林悦费力睁着眼睛看着前面几乎快不见身影的喻旻,又抬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的灰白雾霭,想到李宴阳可能的遭遇,心上突然漫来一阵惊悸。 因为这场雨,事情几乎就像脱缰野马般朝着不利的方向去了。 ———— 临时看押战俘的赤羽军寡不敌众,援军很快解救了木扎央和一万余众孤狼军。 喻旻一行到的时候整个营地只有伤兵呜咽的喘息,幸存的士兵说视野太局限,谁也没看清柔然人是从什么方向撤走的。 孤狼军的战马被圈在营地最北角,此刻马群正躁动不安,全都在低低呜咽,圈禁的栅栏摇摇欲坠。两个士兵拿着鞭子在外呵斥,马群反而愈加躁动了。 喻旻环视了一圈,目光停在北边的山崖上,冥想了片刻,说:“别管它们。” 林悦是懂马的,知道战马此刻的行为很不寻常,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们撤走的时候没办法带走战马。” 喻旻:“但是孤狼军不可以没有战马。” 片刻后,马群冲开了栅栏,像是听到了某种无声指令似的,整齐划一地朝一个方向跑。 喻旻抖了抖鞭,沉声下令道:“跟上。” —————— 马群急于同主人汇合,加之没有负重,速度惊人。渐渐将赤羽军甩开一段距离,只有喻旻和林悦两个人紧紧追着。 两匹马几乎贴着身子,林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他们要是已经逃了……” “不会。”喻旻目视前方,“宴阳在前面,他们过不去。” 他们赘在马群后面,一直跟到一片山涧,一条瀑布变戏法儿似的横在面前,滔滔水帘从崖顶落下来,在底下砸出一个五丈见方的水潭。 湍急的水流朝一面冲刷,形成一条小河荡荡悠悠朝前转至树林中消失不见。 这应该是他们最先看到那条小溪的发源地。 这处水源藏在这深林秘处,边上长着茂密清幽的草和奇异亮丽的花,潭里鱼翔浅底,细雨落在水面晕开一圈圈水痕。有种不合时宜的静谧祥和。 这景致隐在这飞沙乱石的戈壁原野上,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若不是时候不对,林悦倒真想真心实意地赞上一句。 喻旻是个没有意趣的俗人,欣赏不来美,驱着乌狸一脚踏进溪水里,顿时搅得河水一片污浊。 大军很快赶上来,山涧瞬间便被马蹄和人声充斥着。 他们追着马群的踪迹顺着溪流往下。 不知何时雨已经没有落了,只剩灰色的云层还停在当空。 喻旻在一处山石林立的谷中拦上撤逃的木扎央部,双方隔着一条河对峙。 木扎央骑在马上,庞大的身躯骑在马上透着股滑稽。他的臂膀被喻旻刺伤,看到喻旻时条件反射地臂膀一痛,接着他用字正腔圆的大衍官话说:“中原人有句话叫以牙还牙,木扎央今天受的屈辱,来日必要全部讨回。” 喻旻目似积雪,漫不经心地摸着剑柄摩挲,凉凉道:“别来日了,就今天吧。” 林悦匆匆赶至,打眼一扫敌军前阵,木扎央身侧的应该就是率领援军的将领,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 无名小卒怎会如此轻易就敌过李宴阳的埋伏。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大衍斥候鸣哨,急促有力的两声。喻旻瞬间捕捉到这声哨向他传达的信息。 间隙中朝林悦低声说:“宴阳没事。” 柔然人缓慢又谨慎地朝后退,喻旻驱马往前走了几步,颇为愉悦地说:“木扎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喻某耗时费力追到这来,不是专程听你放几句狠话的。” 木扎央警惕地将刀横在身前,队伍仍缓慢地向后移。 喻旻一言不发地盯了他片刻,拇指轻轻顶开剑鞘,拔剑的动作堪称优雅。 “弓箭手!”木扎央大吼。 几乎同时,一道盾墙立在喻旻身前。 林悦手里的神臂弓已经齐齐整整攒着三支箭,弦拉到极致。 “中原人狡诈虚伪!”双方箭弩拔张,木扎央目光森然地盯着神臂弓上泛着血气的寒芒,一时又惊又怒,“何不与我战场上堂堂正正决出胜负!” 喻旻莫名其妙地四下一扫,耸肩问道:“你以为现在是什么?两军演武场?” 木扎央怒道:“不宣而战,偷袭我营,中原人做的事!” 喻旻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颇为好脾气地劝道:“叫你们少学些我们大衍的忠孝礼义,都是精神糟粕知道么。” 林悦:“……” 木扎央还在继续龇牙怪叫,骂了一连串的东原俚语,偶尔夹着两句清晰的大衍词句。大意都是在指责喻旻不顾两军交战礼仪,偷袭之举实属小人所为,不把柔然放在眼里也给大衍国威抹黑。最后伸手向喻旻讨要战书。 喻旻掏了掏耳朵,不带情绪道:“对不住出门走得急,没带纸笔。” 这话让木扎央彻底跳了脚。在他的认知里,大衍人都是熟知礼仪饱读诗书,一举一动都有礼有节。即便是偷袭战也会顾全义理送上一份战书,这便表明是将对方视为等同地位的敌手。 只有剿匪杀寇才会这般高高在上说打就打。 木扎央额上乌筋猛地蹦了几下,带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吼道:“放箭!” 喻旻不带温度的双眸逐渐凝聚,长剑尚未清理的血迹已经干涸。两军的首领隔着箭雨对视,一个满目含怒,一个面无表情。 木扎央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撤退,箭雨渐停,柔然军弓箭手严丝合缝地在河边围成一道人墙。箭攒在弦上,倘若赤羽军胆敢向前一步,瞬间就会被串成人肉串。紧密排列的重弩更是威慑力十足。 喻旻此刻倒不急了,朝木扎央一字一句道:“我能擒你一次,也能擒你两次、三次、无数次。”他轻飘飘的话顺着山风直吹到对岸,像是贴在耳边的催命符,“你尽管跑。” ※※※※※※※※※※※※※※※※※※※※ 感谢观阅,今天应该还有一更!求求海星呀! 第81章 为帅 柔然骑兵朝山口撤去,木扎央壮硕的身影也消失在转口。 林悦松开双臂,神臂弓一箭未发。 喻旻微微讶然,侧头问:“你有多大把握射杀木扎央?” 林悦眼前晃过他健壮如牛的身形和一身坚硬如石的肌肉,泄气地说:“两三层吧。” “嗯。”喻旻看着他怏怏地收起神臂弓,愉悦地点头,夸奖道:“有进步,知道审时度势了。” “诶!”林悦不高兴了,“我在你眼里一贯这么有勇无谋么!” “那倒不是。”喻旻解下披风,团了团就往血糊糊的长剑上蹭,边笑着回答说“你是很出色的先锋官。” 林悦白了他一眼,嘀咕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先锋官不需要谋略。” 喻旻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抬头正色道:“说这话的人应该回去重读兵法二十四篇。” 因为血迹已经干涸的缘故,喻旻擦了半天也只擦了个大概。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向来没什么耐心,每次出战之后的盔甲和兵器都是卫思宁替他打整清理。 想到卫思宁,喻旻眉目间忽地布上一层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他掌心蓄力,长剑立刻铮铮低鸣。 过了这会功夫,柔然军已经安全撤走,断后的弓箭手们仍然尽职尽责地做着人墙。大衍军分毫未动,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又过了小半刻,只见敌方统帅把长剑擦了又擦,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柔然军弓箭手们整齐划一地缓慢地往后退。 柔然军刚迈出一步,喻旻循着动静抬眸,招呼客人似的说:“这就走啊?”他盯着被自己擦得更脏污的剑,半是可惜半是歉然地说:“这怎么好?” 神色诚恳地好似要留人吃顿饭。 他话音刚落,大衍军号立即响彻山涧,一片刀兵亮刃。 柔然军不料对方会突然发难,愣怔的时候只见大衍那位持弓的先锋官已经高高举剑,“杀——!” 黑压压的大衍骑兵瞬间压了过去。 ———— “他们没往宴阳那边去!”林悦驱着马,艰难地同喻旻并驾。乌狸素来有点“马来疯”,越是发觉有别的马追着他,他跑得越疯越快。 林悦的“红枣”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虽说同乌狸一样,也是不可多得的千里良驹,但耐心和体力终比不上雄性同伴。 他说完这句话红枣瞬间就落了半个马身的距离。 喻旻头也不回地说:“那就说通了,柔然援军没从宴阳跟前过。扎木央力求稳妥,必然原路返回。”他一夹马肚,呼呼的风声将他话音打碎,林悦却还是听得清其中的狠厉:“追上去再说!” 林悦看着喻旻的背影,行进中沿路的低矮的树枝扫在脸上和身上,抽得他生疼。他的功夫身法轻灵,穿上重甲反而不利,所以一贯是轻甲披身。没料到刀剑尚未即身,先被一堆破枝条子刮掉一层皮肉。 前方斥候紧跟着扎木央一行,逃窜路线基本也摸清了,他们本用不着再这样急追。 可喻旻对活捉扎木央仿佛有什么执念似的,片刻都不停。一度让林悦怀疑两个人有什么陈年积怨,晃神间对迎面的一簇枝条躲闪不及,半个脸颊被扫得绯红,疼得他嘶嘶地直抽凉气。 林悦忍不住再次开口,凉风往嘴里灌,他大声对着喻旻后背喊道:“天快黑了!他们不可能跑得掉,咱们可以慢——” 慢慢追三个字还来不及吐匀,乌狸已经蹿离他三丈远。 “你大爷啊——!” 林先锋官忍无可忍地再次爆走了。 —— 头顶阴沉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夕阳姗姗来迟,隐在白云后面,吝啬地泄出一点微光。天边飘着的云沾了光,渐渐染上一层好看的浅橘红。 两个时辰后,披坚执锐的骁骑营精锐们从植被密集的树林里追出来,显然已经跑出了小佛山地界。 横在面前是半人高、一眼望不到边的灌木丛。 戈壁植物多带刺,尤其低矮灌木,从枝到叶都长着细细密密的尖刺。这地方除了皮肉厚的猛兽,几乎人迹罕至。 林悦急忙勒停红枣,被连续鞭笞了两个时辰的身子不由得一紧,感觉比方才更疼了。 “怎么回事?”林悦喃喃说:“他们钻进灌木丛里遁了?”斥候给的路线确实是这个方向,可是前面怎么看都不像能走人的地方。入口处也没有大面积的植被塌陷,扎木央一行少说也有五千人,不可能做到雁过无痕。 林悦握着神臂弓,脑子有些懵。 此刻有三条路,要么围着灌木丛向东,要么向西,要么舍得一身剐,钻进灌木丛里去。 扎木央颇有心计,眼前的灌木丛显然伪装过,一切痕迹都留得似是而非,让人不知道怎么追。 喻旻一言不发,紧绷的下颌线表示他此刻并不愉快。 偶尔有几只小沙雀尖鸣着从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飞出来,在低空盘旋一会又一头扎进去。 喻旻提着嘴角冷笑,“除非他们也长翅膀。” 喻旻盯着灌木丛的某处,下令道:“沿线东西十里地,挨着放火。”夕阳打在他的侧脸,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是时刻准备展翅的蝴蝶,脆弱又唯美,可惜说出的话却狠厉又冷血:“臭阴沟的耗子熏一熏就出来了。” 林悦打马到他跟前,确认道:“他们就在这灌木丛里?” 喻旻将长剑别回腰间,说:“十有八九是,无论向东还是向西都离大本营越来越远,他们就算有命逃出咱们的追击,也没命再拖着残兵疲将回去。”喻旻指着地上的马蹄印记,“马蹄东西两个方向都有,迷惑人心的招数使得越完美,反而露底了。” 喻旻那下巴点了点地,说:“你看看马蹄印有什么蹊跷。” 林悦翻身落地,找了一处明显的印记审视了片刻,惊道:“太浅了!” 林悦恍然大悟,“马没负重,柔然人弃了马。如果长途奔袭是不可能弃马的。”林悦望向乌烟乍起的灌木丛,“扎木央藏在里面。” 喻旻点头,心情舒畅了不少。 林悦搓着手,诚意赞道:“真有你的。” 卫思宁曾经忧虑喻旻在某些时候过于专断独裁,总是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这个性格吃大亏。初到北疆时天天在林悦跟前念叨,叫他一定多提防多看顾,别叫喻旻在这上面栽跟头。 他的确在这事上留心了一阵子。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在喻旻面前几乎是令行禁止。尽管喻旻的实战经验还没自己多,挂帅之前甚至只是纸上谈兵的好手罢了。 但是他并不惊异于这样的变化。因为无论何时,处于何种境地,喻旻这个人、喻旻独有的那面帅旗,都叫他安心无比。 就像此刻,他们静静地停在这里,敌人身在何处一无所知,但他坚信今晚他们必定能喝上庆功酒。 林悦暗自想:“阿旻就应该是这样的,他就应该独断、固执、说一不二。” 他是当之无愧的千军之帅。 ※※※※※※※※※※※※※※※※※※※※ 这章本来应该很早就码完了,但是保存出了问题内容全丢了,然后阿酒心态有点爆炸,磨磨唧唧今天才产出来。让小可爱们等这么久实在很抱歉。 今天还是求海星呀! 第82章 赴约 奇择所在的军队是东原草原上负责赶牧护牧的巡牧军,属孤狼军中十分偏远的一支。所率部 众巡牧到附近,特地来拜谒伽来大帅。不巧误打误撞遇上扎木央被俘。 他们一支虽然不如伽来吙嫡系部队常年以战为生,但受的是孤狼军的训,马上功夫半点不逊。无论是戈壁还是更北方的草原,灭绝人性的沙盗沙匪从未绝迹,常年与之作战磨也磨出了实战经验。 救人和撤退有惊无险,只要走出小佛山往戈壁上一 散,再彪悍的骑兵也跑不过柔然马。 然而向来有天不遂人愿一说。 牧民看日头辩方位,再万全的打算都及不上老天爷一场随心所欲的小雨。 奇择几乎护了一辈子的牧,带牧群牛羊躲过沙暴躲过飓风。头一次领着活生生的人逃命,竟然跑错了路。 扎木央不愧为孤狼四将之一。略显暴躁地接受了他们无路可逃的事实之后,弃马、做伪、隐迹,一气呵成。奇择想不出比这更完美的逃生办法,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一面对扎木央感恩戴德,一面泪眼婆娑说属下有罪。尽管时下大家都挺狼狈,但看着扎木央小山一样的身躯立在跟前,奇择的心态奇迹般地十分乐观。 这种莫名存在的乐观一直持续到半个时辰后——一股黑浓的烟雾伴着冲天的火焰映入眼眶。 ———— 天刚下过小雨,灌木又湿又潮,烟雾很是呛人,火星和余烬满天乱窜。 喻旻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倚着,身上一点灰没沾。他一日夜没合眼,此刻精神倦怠正是犯困的时候,前头有林悦盯着,他放心得很,便抱着佩剑迷迷瞪瞪地睡了。 不大一会林悦捂着口鼻撤回林子,看了火海围困的灌木丛一眼,啧了一声:“这大兄弟真是厉害,刚把人救下转头就坑了个大的。” 大兄弟说的正是带错了路的奇择。 浅眠的喻旻手指蜷了蜷,睁眼笑了笑说:“那大兄弟肤色黝黑粗粝,显然是常在风沙暴日的戈壁原上,进了山里辩不清方位是常事。扎木央若多长半个心眼也应该想到。”他抬头望了望浓烟蔽日的天,十分有闲心地逗趣:“这雨下得凑巧,足见我人品还成。” 大火继续燃了一炷香,喻旻的困劲儿总算过去了。 他将长剑横举眉间,伸手弹了弹,“叮”地一声余音悠长,里头含了杀伐之意。 林悦会意,立刻翻身上马去了。 喻旻则继续倚在树下歇神。 扎木央如瓮中之鳖,抓住只是时间问题。除非这位孤狼名将铁骨铮铮,直接在灌木丛里给自己来一刀,舍性命成名节。 但是颇为遗憾,柔然人并没有把中原人奉为圭臬的忠义气节学得顶顶好。 五花大绑的扎木央被丢到喻旻跟前,喻旻觉得那地似乎都被砸了一个洞。地上的人披头散发,满面脏污,猛将气势不再,唯独一双眼睛迸射暴怒和凶横,仰着脖子恶狠狠地瞪向喻旻。 押着扎木央的赤羽军使劲把他头往下摁,硬是没压下分毫。 士可杀不可辱,喻旻没那个兴致冲他嘲讽两句,再朝着头狠狠踩上两脚。左右瞪两眼又不掉肉。 喻旻挥退了还在同扎木央较劲的士兵,不躲不闪地回视着他的怒视。 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明晃晃地扎在扎木央心上,仿佛在朝他说:“你瞧,我说了擒住你一次就能再擒一次。” 扎木央犹如陷入绝境的猛兽一般,仰天发出最撕心绝望的一声怒吼。 喻旻不再看他,转身走了,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路过奇择的时候倒是缺德地多了句嘴:“谢了兄弟,若不是你我还得多费些时候。” 奇择一张脸顿时涨得青紫,一串俚语从嘴里飓风似的刮出来,伴着激烈的肢体挣扎。 脚指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身旁懂柔然俚语的大衍士兵立刻拔出兵刃抹在奇择脖子上。 喻旻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转身走了。 他已经在这个傻缺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若不是程序不对,他现在就想正法了这个脓包,想来扎木央应该也会十分同意。 ———— 林悦见喻旻就这样走了,忙跟着上去,诧异地说:“我人都给你绑跟前了,你赶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怎么这就走了。” 喻旻莫名其妙道:“谁?” 林悦:“扎木央啊!”他凑上去和喻旻并肩而行,半捂着嘴小声道:“放心,周围安排的都是我的人,保准懂事儿,绝对不会有人说你为报私仇虐待战俘。”说完又补充道:“当然你也别太狠了,凑合踹几脚打几拳,不然监吏署那处我也不好交代。” 喻旻依旧莫名其妙:“我报什么私仇?” “…?”这下轮到林悦莫名其妙了,“没私仇你这么可劲儿要擒住他。” 喻旻脚步一点没停,虽然他很想跟眼前这二傻掰扯掰扯他怎么觉得自己同扎木央有私仇。 喻旻按不下好奇,边走边问道:“擒他不是早晚的事儿,你怎么就能扯到私仇上去。” 林悦快走两步跟上他,“对呀,你知道是早晚的事。但你这么赶急难道不是想早点擒住他泄愤?” “……”喻旻话都不知道如何接。 他一头钻进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弹回的帐帘扑了林悦一脸,他脸上树枝刮出的伤口被波及,疼得顿时大声叫道:“人都捉住了你还这么急吼吼地做什么!” 里头传来喻旻的声音:“我跟扎木央统共没见几次,私仇真没有,劳少爷您挂心。我着急抓他只是赶时间,”他抱怨说:“原本早就该完事的,生生拖到天黑,可见我人品还是不太行……” 片刻后喻旻出来了,一声呼哨把乌狸唤到了跟前。 林悦一愣,看着面前卸了重甲一身常服装扮的喻旻,指了指黑透的天,说:“你要乔装去揍扎木央也该穿夜行衣,穿这么齐整做什么。” “没完了还。”喻旻一脚蹬上马背,“我回武川一趟,明日…后日天亮前回。” “啥?”林悦想也没想,伸着胳膊拦在前面,“你回武川做什么?有军情还是有密令?” 战火甫熄,这人连夜又要走,直觉是有什么大事,刚才回笼的心又咚咚跳得急速。 不料喻旻鲜见地停顿片刻,掩嘴咳了声:“私事。” 林悦眨巴着眼睛,歪头打量了他一身公子哥的齐整装扮,终于明白过来,顿时炸毛道:“喻旻你还是不是人了,堂堂一军之帅,打完仗就跑,就为了赶时间见小情儿?” 喻旻在某些事上面皮儿薄得吓人,经他这大嗓门一嚷,立刻露了窘态。他心虚地四下看了一眼,站岗的继续站岗,巡逻的目不斜视,可总觉得背后有人瞅他,“我求你了少爷,赶紧让我走。” “今天去后日回,你就算不心疼自己好歹也心疼心疼你儿子。”林悦说:“是吧乌狸。” 乌狸被点了名,仰头就是一口热气直喷林悦面门,兴奋地开始扬蹄。 沾了不少口水的林悦:“……” 喻旻在马背上大笑:“我儿子急了,赶紧让路,不然一会真掀你。” 林悦咬牙切齿地朝喻旻飞奔而去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 林悦可真是个大可爱! 第83章 夜话 月挂星汉,素白轻纱一样的星河带自天这头横贯至那头,星和月的清辉照着月下归人和窗边愁客。 夏已至,夜晚的风携裹着温热的触感。 卫思宁披着一件单衣,靠在窗框上正捧着一本书读。头发方才洗了还未干透,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后。 皎月挂在当空,光亮从半开的窗户外挤进来,一半落在书页上,一半照在眉宇间。 桌上燃着一盏琉璃灯,有几只小飞虫绕着灯罩飞来飞去,卫思宁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推开窗户,院里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抬头看了会月亮,半晌后又盯着书页发愣。 书是喻旻的,上面做了密密麻麻地批注。他也不看书的内容,只挑着上头的批注一页一页地看。仿佛能透过笔迹看到人似的。 书页里夹着几张信纸,上头是他的笔迹。喻旻将信纸保存地很好,平整地一点褶皱也没有。这是他尚在雍州的时候写给远在盛京的喻旻的,他拿着一封封看过,只觉得此刻的思念并不比这几页信纸承载得少。 紧闭的房门吱呀响了,卫思宁头也不抬,嘴上说:“入夜不是刚喂过两只野兔,怎么这会又来扒拉门。” 门外静了一瞬,随后就听人声说:“殿下,是属下。” 卫思宁见不是大黄,愣了愣,合上书吩咐道:“进来。” 余飞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了一只白瓷面碗。余飞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到卫思宁跟前,垂目说:“您不让声张,长寿面总得吃一碗吧。” 他拿着筷子三两下拌匀了,面上的花生碎和绿葱花搅在汤里,边上卧着一只煎得金黄的鸡蛋,煞是好看。余飞将面碗往前推了推,“特意做的您爱吃的味道。”他将筷子递上去,“陛下又来信了,说及冠之礼本该大庆,但北疆前线诸事简陋,委屈您了,赐了许多东西。” 卫思宁接过筷子,垂头在碗里戳着,“知道了,前线有信回来吗?” 余飞顿了顿,摇头说:“没有。” 卫思宁一。筷子戳破了鸡蛋,金色的黄慢慢淌出来,卫思宁默不作声地咬了一口,品不出什么味道。 卫思宁挥退余飞,按下心里纷杂的思绪,专心吃起了面。 转眼房门又是吱呀一声,余飞去而复返,卫思宁抬眼望过去:“还有什么事——” “在吃面呐。”来人却不是余飞,喻旻取下佩剑随手往门边一挂,边走边道:“我方才还在想这个时辰下厨房给你做碗面晚不晚,看来还是晚了。” 卫思宁筷子上还夹着半只鸡蛋,愣得手都不知道动了,“你…”他喉头梗了梗,生生把一口面硬咽了下去,看着坐到面前的人,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遇到余飞,他说你没收着我的信,正闹情绪呢。”喻旻笑盈盈地托着腮看他:“现在开心了没?” 卫思宁张了张嘴,遮掩着嗫嚅道:“我没闹,知道你忙。” 这碗长寿面做得极香,喻旻这里两日先是忙着在林子里野人似的到处蹿,他心里赶急,副将送上来的吃的全然没心思吃。战事完了还没等热饭出锅就马不停蹄地往武川城赶。好在终于在午夜之前赶到了。 喻旻看着他的面碗,闻着面条卤肉的香气,这才感觉腹中空空,忍不住按了按肚子。 卫思宁见状,忙说:“我叫人做点吃的。” “不用了。”他指了指卫思宁的手,“大半夜的就不要折腾人了,把这半只鸡蛋给我吧。”说着往前凑了凑,等着卫思宁喂给他。 卫思宁将咬了一半的鸡蛋喂过去,这才从喜色中拔出点神志。看着他两口吞了鸡蛋,显然是饿了许久的样子。 他忙把面碗推过去,“拿着吃。” 喻旻看了眼面,摇头说:“长寿面要寿星吃完才吉利。” 卫思宁不容分说地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不信这个,赶紧吃。” 喻旻是真饿了,刚刚一口鸡蛋不仅没解饿,反而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 他想了想,分了一支筷子给卫思宁,“咱俩一起吃。” 卫思宁笑道:“一支筷子怎么吃。” “看着啊,这么卷就不会掉。”喻旻挑起一缕面缠在筷子上,手腕朝一个方向快速卷了几卷,面条果然服服帖帖缠在上面。 月亮已经西斜,方才挤进房间的那寸月光不知道追着什么去了。院子里的守卫靠在墙边浅眠,时不时听见屋里传出两声轻笑。 打更人的铜锣唱过子时,一碗长寿面也见了底。 后半夜,两个人相拥而卧。卫思宁抱着怀里真真实实的人,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了。 他下巴抵着喻旻的额头,薄被下两人十指交缠,“近来还有梦魇吗?” 喻旻如实说:“劳累的时候还会有,不过不打紧,我应付得过去。”他窝在卫思宁的怀里惬意极了,忍不住开始大言不惭,“苗人巫毒也不过如此,唬人的玩意儿。”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惨状。 卫思宁却隐隐有些担忧,“早些年我听宫里的苗医说过巫蛊巫毒,异常阴毒损命。许多毒连经验老到的苗医都束手无策。我虽没听过黄粱梦,但听曲昀的描述应当也是异常毒的一种。” 喻旻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随口说:“许是北胡人没学到家吧。” “是这样就最好了。”卫思宁揉了揉他的发顶,“乏了么?” 喻旻点头,随后又迅速摇了摇头,“不想睡。”他贴着卫思宁的颈窝,“这会睡着了明天一睁眼就又要走了。” 卫思宁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喻旻猝不及防,方才极力隐藏的倦容疲色一股脑全撞进卫思宁眼里。他心虚地要埋回被子里,无奈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喻大帅一身千锤百炼的武人骨,经卫思宁的双臂一圈,硬是酥得挤不出一点劲儿。 只能低眉顺眼地任人拿捏,卫思宁盯了他片刻,眉间渐渐爬上一条褶皱,“素来不爱吃流黄的蛋,方才也吃得津津有味,你饿了几天?” 喻旻往他怀里拱了拱,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一点没吃,在林子里吃了些果子…” 他心虚撒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卫思宁太了解了, 卫思宁没接这茬。 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了责备:“我一不在身边你就胡来,多大的人了自己都顾不好。你让我怎么放心在武川待着。” 喻旻耳朵听着教训,心里暗自腹诽,明明今日才及冠的小孩怎么总是老气横秋地压他一头,他少有的孩子气在卫思宁面前总忍不住冒头,当即脑袋糊泥似的就撅了一句,“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哪有空闲顾这么多。” 卫思宁听着这句犟嘴更是气盛,拔高了音调说:“就是铜打铁铸的兵饿了也扛不动刀。少拿这些搪塞,欺我没上过战场么。” 喻旻原本就是一时嘴欠,把火点着了一个劲儿地后悔。他知道怎么让卫思宁心疼,可怜巴巴地说:“我着急见你,我一定要赶回来陪你过生辰的,下次不这样了。” 果然,责备的话再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这人战场上滚了一日夜,为了赶回来陪自己过生辰,可能一口气也没歇。 卫思宁按着喻旻的后脑勺出气似的搓了一把,咬牙道:“我图这个么,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生辰今年没过还有明年,你不回来有什么打紧。” 喻旻让他捏着后颈,痒得直缩脖子,哼唧道:“这会又不打紧了,不知道是谁拿着我的书我的信睹物思人呢…” “…”卫思宁幽幽地在头顶说:“有力气贫嘴是吧,方才看你累我才没碰你,离天亮还早,不如我们抓紧时间做点别的。” 喻旻:“……” ※※※※※※※※※※※※※※※※※※※※ 感谢观阅。求海星呀,救救孩子! 第84章 入夜 良人在怀,一夜好梦。喻旻睡得又稳又沉,却不知林悦此刻正焦头烂额,一片兵荒马乱。 喻旻走后不久,天将将黑透,李宴阳的信号焰火就从东北方的密林里冲天而起。 林悦正在塌边去靴脱袜准备,听见这声尖鸣赤歇了着脚就往外跑。一起掀帐而出的还有对面帐子里的杨云。 有士兵从前方空地上小跑过来,气吁吁地确认说:“是李将军的求援信号。” 天上的流烟还未散尽,林悦已经转身回了帐里,再出来时已经是轻甲在身,长剑在侧。嘴上叼着一根发带,边走双手边拢披散的头发。 杨云跟在他身侧,等他下令。 林悦三两下将头发束好,异常冷静,朝杨云吩咐说:“这里待不住了,你即刻带扎木央回营。” 杨云只犹疑了一瞬,立刻应:“是。” 李宴阳的活儿本应是最轻松的,只需守着路不让柔然人过就行,青州军的破城弓最适合干这事儿,守着哪方必定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在拦不住还能放把火烧了林子,把路断了。 扎木央已经被擒,李宴阳这时候应该正在往回撤的途中,却莫名其妙发了求援信号,必定是柔然大营的人马反扑回来,他一时半会打不过又撤不掉。 杨云同去自然是最好的,可扎木央不能带去。 喻旻在的时候林悦自个儿的脑子根本懒得用,拿双耳朵听吩咐就行。一旦他变成了主心骨,战令下得同喻旻一样又快又准,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 这奇特的习惯由上自下传承,在京北营的各大将领身上均得体现。最引人称奇的要属周一辛,无论是跟在喻旻林悦身边,还是跟在杨云身后,他永远是嘻嘻哈哈最没脑子的那个,擦破点皮都要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来心疼他。 可一旦身边没人护着,那身骨头就像重新锻过一样硬气,那股傻乎乎的劲儿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脚踏出去就是大衍喻大帅麾下得力干将的气势。 协助文是殷回王都更是一战成名,从南向北一路破城,未遇敌手,就差在将旗上写上四个大字:“莫来寻死。”一路无论是战略布置还是战术战法,连喻旻都要忍不住说声好。 正是因为目睹了周一辛反常的表现,文是殷才对赤羽军存着份畏惧,不然那封永不为战的契约书也不能这样轻易就送来。 —— 此刻月亮正圆,林中甚至都不用点火,周遭视野非常好。李宴阳带着习惯密林作战的青州军东躲西藏,愣是没甩掉柔然军的追击。 他得了信正准备撤走,走了不到两里路就发觉不对劲。眼下的地势没有屏障物,破城弓起不了多大作用。敌军刻意让他们走到这片林子才动手,显然计划周详。贸然迎战肯定是要吃亏的,只能跑。 柔然军数量远胜,散在密林里犹如一张四下展开的黑网,缓慢地、严丝合缝地将他们合围。 打,打不过。跑,跑不掉。像东原上被猎狗赶着的羊群似的,稍微落后就会被咬上屁股。 李宴阳多少年没让人欺负得这么憋屈了,心里那股邪火越蹿越大。 柔然人擅长在一望无垠的旷野跑马,在丛林里稍微有点力不从心。李宴阳绕了他们三圈,暂时把柔然军甩开了。 他从战靴里抽出折扇,有点气急败坏,扇子打得呼呼响。背靠这一棵歪脖子树歇气,一脸生人勿来的凶煞样。 周一辛小心翼翼凑上去,讨好地递上水壶:“李哥别上火,离天亮还早呢,咱们还可以溜他们几圈。” 李宴阳正憋着一口气,眼角瞄了周一辛一眼,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搓火道:“指不定谁在溜谁呢。” 虽然暂时把尾巴甩掉了,他心头却半口气都没松。 柔然人能等到他们撤出二里地才动手,显然是胸有成竹。他们虽然在旷野上跑惯了,在林子里却也不至于弱成这样。况且柔然军人数不少,正面来围都能让青州军吃些苦头,何必费时费力慢悠悠这样在身后追。 这让李宴阳极其不舒服,他就像一只跑不出猫爪的耗子,所有的挣扎和逃跑都是在供猫取乐。 这种对猎物势在必得的猖狂劲儿很有伽来吙的风格。据他本人十分灵验的第六感判断,对方领兵的不是伽来吙的狂热模仿者,十有八九是伽来吙本人。 李宴阳面无表情捏着水壶又灌了一口,慢慢咽了。 如果伽来吙真是亲自来了,那他今晚就是一块流油的砧板上的肉,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儿。 他愁得眉毛打结,生平第一次觉得第六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周一辛眨巴着圆溜溜的眼,傻劲儿又上来了,觉得他们兵不血刃就能甩开柔然军,简直再厉害没有了。对李宴阳的忧虑很是不理解,但还是继续给他宽心:“信号发出去有阵子了,大帅很快就会来接应咱们。” 李宴阳背靠着树干上,缓缓往下滑坐在地,手里捏着执扇,盯着一个方向,半晌没说话。 他在想一种可能,脑中刚有了一个开头就想不下去了。 如果来的是林悦呢。 如果来的是对战伽来吙没有半分经验的林悦,那怎么办。 他自小在北疆舔着刀口长大,亲眼看过孤狼军劫掠他们的边城,掠去妇女财物,烧毁房屋街道。他对柔然人有更深更具体的恨意。所以被追得在林子里乱窜的时候他才会这样愤怒。 面对伽来吙和孤狼军,他和青州军敢鱼死网破,这就是他们和赤羽军的区别。 可是如果有林悦在…… 李宴阳胸口发沉,愣神间突然眼前一道微光一闪,他来不及看清是何物。一支箭头浸着寒光的木羽箭端端正正地贴着他发顶而过,“咻”地一声结结实实扎进树干里。背后的树被这雷霆一箭携裹的力道震得晃了几晃,连带着李宴阳也跟着抖了抖。 周一辛吓得腿都软了,刷地拔了剑。 李宴阳拍掉身上的树叶,仰头去看那箭,看清之后登时就变了脸色。 ※※※※※※※※※※※※※※※※※※※※ APP改版我怎么看不懂了,找书变得好复杂哭唧唧 第85章 委屈 李宴阳定定地看着夜色中箭来的方向,头也未回,只轻轻抬了抬手,将嵌入树干的箭头拔出拎在手里,拇指往下一压,啪嗒一声箭羽就断成了两截。 李宴阳恶狠狠地折了箭,面无表情地朝空无一物的前方沉声斥了一句:“你爪子欠是不是。”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枝无风而动,窸窸窣窣地一阵吵,半天才从树后面冒出半个身子。 林悦双手抱着树干,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佝着身子哼哼唧唧地叫唤:“快快快…拉我一把,腿抽筋了。” 周一辛:“……” 林悦疼得长一声短一声地惨叫,嗓子还直抖,在四下无声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渗人,活像撞了鬼。 李宴阳往自己脑门上给了一折扇,恨不得当场晕过去当没见过这货。 周一辛让他几嗓子给叫得牙齿打颤,忙不迭跑过去扶住他,边给他捶腿边乐:“业精于勤荒于嬉阿将军,您看您天天不是喂狮子就是遛马,现在拉个弓都能腿抽筋。” 林悦忍疼的空隙还不忘嘴硬,“换你在树上挂半天试试。” “您是闲出屁来了,没事儿往树上挂。”周一辛说着探头往林子里看:“大帅呢?” 一提到喻旻林悦就没好气地蹬蹬腿,瞪眼道:“咋了,我来不行非得大帅来?” 周一辛一脸讨好地摆手。 李宴阳走过来听见这句,眉头抖了抖,没有说话。 林悦掸了掸身上的土,这才开始说正事,“我跟着你们半天了,怎么一直在跑?” 李宴阳说:“你没发现柔然人?” 林悦一脸茫然地摇头。 “遭了。”李宴阳周身一凉,来不及再多说,立刻唤来副将:“命青州军全体朝北边密林里退!” 林悦拎着神臂弓急急跟上李宴阳,被这变故弄得摸不清形势,“不是刚从北边撤出来么,现在怎么又要回去?” 李宴阳未细说,只问他:“赤羽军在哪?” 林悦说“在我后边不足一里。” “这林子里全是柔然人,你过来的时候一个也没遇见,不奇怪么?”李宴阳翻身上马,月亮已经划向天际另一端,林子里树影重重,蕴着一丝肃穆的凝重之气。 林悦给不远处的赤羽军斥候打了个暗哨,转头说:“柔然人故意避开我们,是想请君入瓮。” “十有八九”李宴阳将折扇插回战靴里,手扶上身侧的佩剑,偏头看了一眼擎着神臂弓的林悦,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你看着我做什么?”林悦觉察出这道不寻常的视线。 “一会要是正面遇上…遇上柔然军,”他没把伽来吙的名字说出口,“青州军会给你们开路,你带着赤羽军一直往北,在密林尽头有一条往南折回的小路,不太好走,但是赤羽军的马都是好马…” “什么叫青州军给我们开路?”林悦莫名其妙道:“正面遇上又怎么样,想瓮中捉鳖也要有这个本事,就算是伽来吙亲临——” 话在喉头突然就停住了,他突然明白为何李宴阳今晚话这么少。林悦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不是吧,这么背。” 李宴阳轻轻点了点头,“我以为来的会是大帅。” 林悦认命了,人走背运的时候哪条路都走不通,他现在连救兵都搬不来。 他叹了口气,说“阿旻几个时辰前回武川了,这会估计已经到了。” 听完李宴阳没有别的反应,拽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沉默了一会才道:“伽来吙多谋善虑,不是你我能够应付的,所以你要听我的。” 林悦方才思路岔了,这会又记起李宴阳说青州军给赤羽军开路的话,他素来心大,不是个爱多想的人,大多数时候话听过就忘。此刻却无端生出了些委屈,在武川遭受冷遇和中伤的记忆过堂风似的吹得他心里发凉。 凭什么?你也看不起皇城出来的少爷兵?我用得着你来保全? 林悦觉得多说也无益,没力气再去辩驳什么,吸了吸鼻子说:“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听。”他将神臂弓往背上一挂,一字一句道:“赤羽军和青州军同进退。”说完便一夹马腹,走了。 李宴阳觉得他情绪不太对,未及细想缘由,就听前方一阵兵器交击声。 —————— “阿悦!”李宴阳赶过来正看见敌方抡着重戟的战将当空一劈,林悦的佩剑在头顶一拦,叮地一声眨眼就断了。 一小波柔然军和断后的青州军混战在一起,周遭是兵刃乱马,李宴阳一时间冲不过去。 林悦身下的战马被这猛力一压,两只前腿重重往地上一砸,背上的林悦被甩出三步远,险险避过了这一击。 佩剑没了,贴身近战神臂弓不顶用。林悦顺势在地上翻了个身,探手抽出匕首。 他背靠着一棵树,腿又开始隐隐有了要抽筋的趋势。 林悦往大腿上捏了一把,举着匕首横在身前。 柔然战将驱着马不紧不慢地逼近,好似在等着欣赏他濒死的恐惧。 然而林悦眼神始终平静,盛着几不可见的一点水光,他没心思再委屈——虎狼已经逼到近前。 柔然战将朝他喊了一句柔然话,重戟直直指着林悦。 林悦掏了掏耳朵,“你嚷的什么玩意儿。伽来吙没教过你到了北疆得说大衍话吗!” 话音刚落,林悦整个人如风中落雁原地一闪,眨眼间就欺身到了柔然战将跟前。 他一矮身,挤进战马两只前腿之间,一扬手将匕首直直插进战马脖颈,温热的血水瞬间喷涌如注,淋透了他半张脸。 林悦抬手胡乱一抹,紧接着眼疾手快在皮肉最薄的腹部又拉了一道口子。 失血过多的战马左右晃了晃,竟然没有倒下。 那柔然战将被他极快的身手震得傻了,早听说大衍军中有一人上战场从来不穿重甲。他只当是哪个狂妄自傲的蠢货博眼球来了。 不料这人今日撞到他手里,不过三招就将人挑下了马,他更加不把这人放在眼里,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都透着股轻蔑。 这才不过半刻就狠狠打了脸,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到跟前的。 柔然战将惊怒交加,抡起重戟就要劈。 林悦晃身一闪,飞身猛地一脚踢在马脑袋上,那马终于支撑不住哀嚎着倒了。 摔地之后柔然战将才意识到自己战马被这人宰了,战马对柔然骑兵的意义非同寻常,他此刻几乎是愣怔的,瞪圆了眼睛看着满脸是血的林悦。 林悦一脚踢开地上的重戟,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匕首在手里转了个花式,下一刻就贴上那柔然战将的脸,“你方才朝我喊的什么?” 柔然战将吞了吞口水,他败得仓惶又糊涂,脑子一片木然。 “嗯?”林悦拿刀身拍了拍他的脸,“听不懂大衍话?” 柔然战将喘着粗气,惊惧地看着眼前被血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人,恍如索命阎罗,胡乱点了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林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耐心欠奉,问什么答什么,懂了吗?” ※※※※※※※※※※※※※※※※※※※※ 感谢观阅。事情基本忙完了,更新不会这么慢了。谢谢看文的小伙伴,啾咪。 第86章 被擒 李宴阳被混战的乱军阻隔在外围,眼睁睁地看着红枣前腿重重跪下去,冲力将林悦甩出了他视线之外。一时间急得束手无策。林悦的身法属于速度型,对付这种使用重兵的力量型练家子多少有些不对路。加之佩剑被毁,神臂弓施展不开,几乎是赤手空拳。 双方的骑兵战成一团,柔然军将防线守得死死的,李宴阳索性弃了马,单手提着枪就往林悦那边跑。战马扬蹄带起的烟尘正好可以稍作掩护,柔然军只顾马上骑兵,一时间竟然没人注意到他。 先行撤退的周一辛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一眼就看到在马蹄间纵横穿越的李宴阳。 他四下扫了一圈,没看到林悦。 常锋的轻弩手们悄悄在夜色下行进,在暗处架好了弩,将混战的两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将军呢?让咱们的人先撤出来。” 周一辛抬手往敌阵指了指。 常锋刚把鼓锤举起来准备敲撤退号,顺眼往周一辛手指的那处一看,惊道:“他怎么在那!” 撤退号一响在敌阵的李宴阳肯定是来不及折回来的,这边一撤退他铁定立马暴露。 周一辛紧了紧缰绳,说:“让你的人先别动,我去看看。”他又四下寻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林悦。 ———— 李宴阳像刨土的泥鳅似的,神鬼不觉地从敌阵这头穿到了那头。 他先是在十步之外的大树后面看到了红枣,红枣眼熟他,甩着尾巴朝他迈了两步,前腿可能伤着了,两步都走得打晃。 李宴阳忙提着枪跑过去。 没看到林悦,倒是看到了脚边孤零零躺着的重戟。 而重戟的主人此刻正在不远处破口大骂。 李宴阳看到熟悉的人影,先是大大松了口气,还没站稳又被他一脸血吓得脑子一空。 他惊惧地大叫,声音出来直接破音了:“阿悦!” 树下的血人微微朝他一抬头,几乎瞬间就低了回去,若不是他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几乎要以为那人压根就没搭理他。 柔然将军见又来一个大衍人,骂声陡然更大了。 林悦突然一改之前的好脾气,隔空朝地上狠狠一掷,染着血气的匕首裹着一股强劲的怒气脱手而出,擦着柔然将军的耳际直直钉入土里。 柔然将军登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林悦动作利落地拔出匕首,在袖子上擦了擦图,抬着手又要重复刚才的动作,“怎么不骂了,才削了半只耳朵而已。” 李宴阳几乎是摔到他跟前来的,还没等他确定林悦的伤势,话音先钻进了他耳朵。 他直觉不太对。 李宴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上下检查了一圈:“有没有哪里伤着。” “没有。”林悦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换到了左手,挣开了。 柔然将军死死盯着悬在脸上的刀尖,双颊紧咬,额上已经疼出了冷汗。 林悦下手狠,挑得是耳朵边的软骨扎,创伤小但足够疼。 “还不肯说?”林悦问。 柔然将军瞪着他,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开始挣扎。 李宴阳这才注意到这人的一只脚和一只手动弹不得,只有左脚和右手能动。四肢健全的人陡然失了一半的行动能力,即使还有一对手脚完好,动起来也会十分不协调。 他的右手一直胡乱挥,那手掌大得能一把握住林悦的脖子,倘若力道恰当,捏断也是可能的。 可能还未习惯支配残缺的身体,他袭击的准头一直不太好,要么抓偏,要么就被林悦轻轻一挡就挥开了。 李宴阳看着血糊的林悦,语带一丝惊愕,“你废了他的手脚筋。” 林悦愣了愣,随后干巴巴地说:“谁叫他跟我耍心眼。”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虚闪躲。 李宴阳忍着心里那股莫名爆出的怒气,尽力平和地问:“他做了什么?” “我问他们的人在哪,领兵的是不是伽来吙。他明知道我听不懂,还一直跟我说柔然话。” 李宴阳深吸了一口气,堪堪保持住一丝理智,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不会大衍话。” 这个可能他早就想到了,只不过他一时情绪把控失败,对俘虏动了私刑。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惊着了,心里想着回去军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料刚自我调节了一番,始作俑者李宴阳就来了。 林悦不知怎么的突然争执欲就上来了,不高兴地说:“他听得懂我说话。” “能听和能说是两码事!” 林悦被他猛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手里的匕首随即一松,就这一眨眼功夫,那柔然人瞅准了机会,左脚猛地发力,膝盖重重叩在林悦背心。 柔然人大吼一声,拼尽全力挣起身,迅速接上一脚,直击林悦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腕。 匕首脱手飞了出去,待李宴阳反应过来林悦已经被那柔然人狠狠扣住脖颈。 使用重兵的人双臂最有力量,林悦细白的脖子圈在他手掌里,就像一只娇小脆弱的玩偶,只需轻轻一下…… 李宴阳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重甲包裹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他强装镇静,用柔然语说:“你挟持他没用的,你和你的士兵都不会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晨光熹微,悬了一夜的圆月彻底不见了踪影,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林悦整张脸都在暗处,什么也看不清。李宴阳连让他安心的一个眼神也递不过去。 他盯着柔然人,继续说:“如果你放了他,我放你的士兵走。” 那柔然人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伽来大帅马上就会找到我,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他扫了一眼自己垂在身侧的左手,狠狠道:“大衍战将违背当初对草原神明许下的诺言!整个东原都将不再尊服你们!” 林悦听懂了那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心道:“你个半残废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着舌头。” 他今晚糊涂事干的太多了,此刻命门捏在别人手里倒是难得理智回笼,很识时务地没有开口火上浇油。 李宴阳继续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青州驻军李邡之子,”李宴阳边说边双手托起长枪,随即手掌一翻,武器砰地落地——他自己缴了械,“当年洛下一战,你们孤狼军副统帅姜弥就是死于我和我父之手。若我记得没差,姜弥正是你授业恩师吧。” 那柔然人听完,果然有一瞬的愣怔,继而双目瞪得几乎脱眶,怨恨无以言表:“竟是你…!” 李宴阳点头道:“是我,我是孤狼军宿敌青州军都尉李宴阳,擒我比擒他有用,除非你不想给你师父报仇。” 林悦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他看得懂李宴阳缴械的姿势,也觉察得出柔然战将的情绪变化,不知为什么一下就猜到了李宴阳的意图。 他被逼到绝境手无寸铁的时候没慌,被捏住脖子随时都能丧命的时候也没慌。这会李宴阳轻轻一个动作,他突然觉得一阵巨大的恐慌让他险些要喘不过气。 林悦看着李宴阳一点点靠近,努力憋出一点气息,张口就是一串谩骂:“你他娘的出门忘带脑子了,在胡说八……唔!” 这柔然人手上发力,狠声威胁道:“闭嘴!” ※※※※※※※※※※※※※※※※※※※※ 感谢观阅,不出意外的话明白也会有更。 在这安利一下基友的娱乐圈沙雕文呀CP143691 第87章 黎明 “赫岸将军,洛下血仇你不报了吗?”李宴阳缓慢往前走,摊开双手,说:“我没有兵器,你只要放了他,我保证束手就擒。” 赫岸哪能轻易信他,嫌恶地唾了一口,狞笑道:“狡诈的大衍人。”他将林悦推至身前,大声喝道:“别动!再往前一步他就死!” 李宴阳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幸好天色尚暗,赫岸看不清他的脸色。不然瞧见他一张血色尽褪的脸,傻子也能看出强装的镇定。 他不敢太过激怒赫岸,脚步不敢再往前迈。 他清楚赫岸在拖时间,可能再过一会伽来吙就会找过来。此刻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杀了赫岸抓紧时间撤,但是他不敢拿林悦冒险。 一旦一击不成,那林悦就至于险地,他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林悦也知道赫岸的意图,拼命使眼色给他,都被他忽视了。 忽然,脚下土地一阵震颤,连带着树林也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巢中刚醒的鸟雀扑棱着翅膀接二连三的飞出来。 对峙的三人皆是一愣。 赫岸侧头听了片刻,突然面露狂喜,仰头大笑道:“孤狼铁骑已到!你们等着被踏成肉泥……!” 与此同时,在铁骑踏地的闷响声中一支通身乌黑的短箭悄悄掠过层层树叶堆叠,赫岸的狂喜之色还凝固在脸上。 ———— 天至佛晓,喻旻蓦然从熟睡中惊醒,一阵没来由地心悸。 卫思宁跟着醒了,见喻旻已经坐起身,眉头紧拧,一手捂住胸口。这情景太熟悉了,卫思宁犹如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凉水,瞬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又梦魇了?”卫思宁赶紧扒开喻旻的衣领,发现后颈的皮肤如常,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喻旻没答他,径直掀开被子下床,捞起鞋就往脚上套,“我得赶紧回去。” “不是说好陪我一天么。”坐在床上看着他,有些委屈:“天才刚亮。” 喻旻没心情管他,快速套好衣服取了佩剑,一转头才发现卫思宁一动不动地坐那瞅他。 卫思宁若是寻常闹脾气,那都是要闹出动静来的,恨不得把“来哄我”三个字顶在脑门上,这时候一般问题都不大,喻旻有闲心就哄哄,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搭理他。 反而一声不吭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伤心难过。 喻旻叹了口气,坐回床边跟他说,“我忙完再回来看你好不好。” 卫思宁不吭声。 喻旻默了一阵,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上前抱住卫思宁,轻轻在背上抚了一把,说:“殿下,听话。” 卫思宁原本还端着,听见这句噗嗤一声绷不住了,“学都学不好,我平时哄你可不是这样的。” 喻旻啧了一声,“我学这做什么,你又不是大姑娘需要天天哄着。”他看了看窗外,天已蒙蒙亮了。 卫思宁拉着他,说:“真要急着回去吗,扎木央已经擒住了,柔然营帐也毁了,万事有林悦,再不济还有宴阳呢。” 喻旻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踏实。昨晚走得太急,什么也没跟林悦交代。” 北边的柔然大营肯定会来支援,他们打的就是个时间差。如果李宴阳撤得不及时,很有可能会和柔然大营来的援军遇上。 但李宴阳和青州军是不惧深林作战的,要脱身应该也不困难。 可他心里就是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 今天的阿酒又短又小233333.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也有更新。感谢观阅,啾咪。 第88章 错怪 卫思宁知道拦不住他,战场无小事,他也不敢这么不懂事硬要喻旻陪他一天,只能说:“吃点东西等天大亮了再走,不急这一会。” “嗯。”喻旻心神不定地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他过于敏感,他总觉得喻旻好几次抬手有意无意地摸了摸后颈。 ———— 常锋整个人俯在粗壮的枝干上,手里拎着一只明显改造过的精致轻弩,箭槽半开着,膛口还逡巡着一丝热气。 他吞了吞口水,不敢看那边,抖着声音问周一辛:“倒了吗?” 周一辛以同样的姿势挂在另一根树杈上,愣了愣才说:“没动静…应该死了吧,他脑袋那么大肯定射中了。”但是那边迟迟没有响动,这眨眼的功夫手心汗都憋出来了,忍不住开始叨逼叨埋怨常锋:“这才百步不到的距离,这要是都能失手你还有啥脸做弓弩营老大!” 常锋心跳如擂鼓,叫屈道:“天这么暗!” 他俩在这纠结上火了半天,迟迟不敢把箭射出去,就是因为天色昏暗视线受阻,林悦又被挟持住,必须一击得手。这种情况要么射喉咙要么射脑袋,但赫岸整个脖子都被林悦挡得死死的,就露了半个脑袋。 这个距离要命中也不难,偏偏林悦又是个随时都有可能动的活物。稍有偏差就会两人一起串羊肉串。 周一辛哼了一声,没心思再吵嘴,嘀咕了一句:“林将军要是出什么事就等着大帅回来剥咱俩皮吧。” 常锋自我安慰说:“林将军不耐痛,刮了点油皮都要叫,这不是没听见叫么。” 周一辛嘴角抽了抽,缓缓转头看着常锋:“你那箭淬的什么毒?” “……!”常锋这才想起了什么,骇得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出事了老周!上面涂的十倍草蝮蛇毒液,沾上一点五官五感都不听使唤。” 周一辛:“……” 常锋吓坏了,“你、你别着急,只要林将军没有缺心眼去摸箭头…嗯?你快听听这是啥声。” 周一辛炸起一身毛,“马蹄声啊啥声!你五感也退化了吗这会才听到!柔然人这都快过来了,你倒好,先把主将射趴了,解药带了没,赶紧……” “不是不是,”常锋换了根树杈趴,屏息听了一瞬,回头指着另一边说:“怎么像是在打架啊。” 果然,似有拳头砸肉的闷声顺着林风飘过来,一下一下地响。 怎么现在打仗流行肉搏了吗? 两人正纳闷,忽听一声穿云裂石的怒骂传来:“你他妈失心疯了李宴阳!你是什么玩意儿!老子再怎么窝囊废物都用不着你来换老子命!” 这声音还挺熟。 常锋和周一辛异口同声地:“我天——” 两人屁滚尿流地从树上滚下来,急奔过去拉架。 走近一看,那枚乌黑短箭在赫岸脑门钉得端端正正,箭身深入颅骨,只露了一点箭尾。他庞大的身躯此刻背靠着大树坐得端正异常一动不动,晃眼一看像是逼真的泥塑人像。 两人此刻没心思去管赫岸的死活——他们的林将军此刻正揪着友军将领的领子,把人怼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拳头砸得虎虎生威。李宴阳身上穿的是重甲,这么赤手空拳地打不一定谁更痛。 周一辛忙扑上去抱住林悦的腰,喊道:“将军冷静!快别打了。” 常锋赶紧去拉另一个。 林悦现在正在气头上,无差别攻击力道不轻的一肘子撞在拉架的周一辛胸口,“放开!” 周一辛一口气硬是给锤回了胸腔,别提多难受了。 间隙间忍不住去看李宴阳,心道:可苦了李哥了。 李宴阳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脸上挨了不少打,先拿舌头顶了顶腮帮,不出意外尝到了血腥味,又半握着拳头往右脸揉了揉。 常锋离得近,看到了他面上青红交加的一大块,人都吓结巴了:“李哥,这……” “没事。”李宴阳说:“柔然骑兵快来了,赶紧撤。” 说完自己先头也不回走了,看也没看林悦一眼。 林悦哪受得了他这样,若不是周一辛死命拉着,他真能追上去再殴打个八百回合。 周一辛赶紧说:“将军,咱们得赶紧同大军会和,柔然人快追上来了。”说完又小声道:“一会让路过的青州军瞧见您在这殴……同李哥争执就不好了,传出去准会说赤羽军不懂事,人家友军千里迢迢过来帮咱们完了还受欺负…” 林悦眼角赤红,千种情绪郁结在窄窄的一双眼眶里,终于聚成一汪水雾,眨眼就落了下来。周一辛在叨叨什么他听不见,只定定地看着李宴阳离开的方向。 这两滴泪像是落入深潭的巨石,震得在场的另外两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周一辛哪见过这架势,被揍的没哭,拍拍屁股硬气地走了,揍人的在这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最重要的是林悦这样子实在是太罕见了,罕见得周一辛忍不住往自己脸上掐了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什么荒诞离奇的梦。 林悦抬手狠狠拭了拭脸,仿佛肉不是自己的。 接着转头看周一辛。 周一辛瞬间会意,立刻举起手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忙朝常锋使眼色,“对吧老常!” 常锋立马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走。”林悦满意了,难得惜字如金地说。 两人大气不敢喘跟在后头。 周一辛在肚子里把这事儿琢磨了一番,他这脑袋瓜自然想不出两人为啥事大打出手,当然也不敢问。 他本着为大局着想的心思,深明大义地组织了一番措辞,小心翼翼地凑到林悦跟前委婉地说:“李哥是个好人,对咱们也向来……呃,”他顶着林悦不善的眼神,勇气可嘉地继续说:“向来也还不错,是吧老常。” 常锋忙不迭点头附和。 “李哥要是做了什么事让您生气,您就看在青州军为咱们冲锋陷阵的面子上别同他多计较了吧。” 这话不知道又踩了林悦哪根尾巴,方才转好的脸色瞬间又沉下去了,“赤羽军是不会打仗还是怎么的?谁求着他来?打完这仗最好赶紧滚回青州去。大衍戍边的精锐军咱们皇城里来的歪瓜裂枣用不起!” ※※※※※※※※※※※※※※※※※※※※ 林悦的怒点在于,他觉得李宴阳跟最初的武川军一样,本质上也看不起他们赤羽军。这对他来说打击还是挺大的,有的人受得了苦受得了痛,却受不得不公。 如果这点不公是李宴阳给他的,那伤害加倍。 第89章 脾气 太阳颤颤巍巍从遥远的天际尽头跳出来,如一块巨大的轻薄金纱,从天幕一直洒向旷远的戈壁。苍茫原野上藏着不少深林绿洲,曦光所至之处,层林尽染。 小佛山延绵数百里,北边是范围辽阔的原始森林。里头地势恶劣,三步遇天坑五步遇沼泽,断崖落石数不胜数。东原上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轻易涉足。 初夏的太阳势头很猛,蒸腾得整个林间雾气弥漫。马蹄踏上堆叠的腐叶,像打翻了装着难闻气味的罐子。空气像是凝固的一样,浓稠地让人头脑发昏。 李宴阳驾马在林中飞奔而过,身后跟着队列肃然的青州大军。他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握着缰绳,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倒是脸颊上明显是拳头砸出来的乌青格外引人注目。 副将郭青落后他半步,眼光有意无意往李宴阳脸上落,这样暧昧的地方落下这样不明的伤,副将觉得有些闹心。 前去探路的斥候很快回来了,敌军的分布路线图递到李宴阳手里。他将图纸抖开正要看,身下的战马突然尖声厮叫,紧接着像是脚上踏了炭火似的高高扬起前蹄原地蹦了好几圈,强制停了下来。 李宴阳冷不丁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之时下意识朝队伍后面望,大军被迫停下来,一片人仰马翻的呵斥声。 林悦不知在想什么,混乱中也朝前看了一眼,正巧看到李宴阳回头。 两人的目光越过千军万马,在虚空中交汇。林悦想也没想就要朝他挥手,胳臂抬到半路才想起他俩才吵了架。 于是又讪讪地放下。 他吩咐周一辛:“你去前面看看出什么事了。” ———— 受惊的战马马蹄攒动,始终不往前迈步。李宴阳探出长枪,轻轻撇开地上的腐叶。 人群中有人惊呼:“这是什么…!” 李宴阳心下一沉,沉声道:“退后!” 只见一条约莫三尺深的壕沟横贯在前,不少树叶落在沟底,周围大树遮挡,视线昏暗,看不清底下是什么情景。这壕沟不知道有多长,青州军把面前的遮掩物七手八脚地清了,发现这不全是人工挖出的沟渠,间隔了一段又像是天然形成的小河道。隐约还能听到类似溪流水声的响动。 周一辛勒停了马,看了一眼犹疑地说:“这是地下暗河水漫上来了?” “将军。”副将郭青说:“这气味不太对。” 闻言周一辛猛吸了一口,皱着眉说:“这林子里湿漉漉的,死了的野兽都烂在里头,味道自然不好闻。” “不是。”李宴阳盯着壕沟里来历不明的“水流”,说:“是葛藤油的气味。” 葛藤是长在干旱沙地里的植物,根茎极其粗壮且富含油脂,是东原最常见的燃油。这种燃料无色少味,生成的火焰呈月白色,温度奇高,且难以用水扑灭,很难作为民户家用灯油,一般在打铁铺子或者矿山上才有大量葛藤油。 这沟里的葛藤油味道扑鼻,战马都能觉察出来,浓度不算低。 郭青说:“有可能是附近猎户用来驱赶猎物的。” “先退。”李宴阳当机立断道,“朝逆风方向走。” 暂且不管是不是柔然人的手段,只要这林子里有葛藤油这东西存在就不得不多份心眼。 火焰的异常高温都还好说,这里的树木生的密集,常年湿气不散,烧不成多大的火。坏就坏在葛藤油燃烧生成的烟雾上,这烟含有毒素,于人无毒,对牲畜走兽却是麻痹肌体的剧毒。 一旦战马吸入,后果不堪设想。 林悦听了周一辛的汇报,不禁也忧心起这事来。他们这一行全是重甲骑兵,若是没了马,相当于盲眼作战。 然而逆风跑了不到十里,如出一辙的深沟又出现了。 第一次还能侥幸解释是猎户所为他们巧合遇见,第二次就坐实了这是柔然人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份意外之礼。 林悦赶紧驾马跑至最前,看了一眼道:“还好这处的不算宽,马可以跨过去。” 李宴阳习惯性抬手捏鼻梁,刚碰到就猛地嘶了一声——这里挨了林悦不少打。 林悦张了张嘴,“还痛吗”三个字在舌尖打了转又咽了下去,视若无睹继续道:“再往前五十里就出小佛山,杨云会在外面接应。” 李宴阳摇了摇头。 林悦第一反应不是问为什么不行,而是冷冷嘲道:“我刚刚可没揍坏你的嘴巴。” 他俩一个母胎带出的话痨病,人生一大爱好就是逮谁跟谁聊;一个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人生乐趣就是拆另一个的台,两人凑一堆就是滚油遇生水,噼里啪啦。 自他俩从赫岸手里跑出来,李宴阳都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林悦觉得自己的胸腔像是被谁泼了一碗葛藤油,火止不住往外蹿,烧得五脏六腑又酸又疼。 林悦脾气上来了,也不再多说,勒马转身就要走。 “阿悦。”李宴阳急忙拉了一把红枣的缰绳。 林悦偏头看了他一眼,一把拽回缰绳,气哼哼嚷嚷道:“要么叫林悦要么叫林将军,别叫得像是跟你有多亲似的,” 从他俩各自随父分驻两疆,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记忆力林悦同他这样闹脾气还是十岁以前。面前的少年模样变了不少,发脾气时姿态和语气倒是一如往常。 李宴阳哭笑不得,无奈道:“当着这么多人呢,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郭青撞鬼似的脸直抽抽,全军都知道你挨揍了,还面子呢,里子都快没了。 今晚青州军的饭后闲话标题都想好了:都尉大人惨遭童年玩伴按地爆锤,无冤无仇为哪般? 当然前提是晚饭前能平安走出去。 “这方向是顺风的,咱们能想到往这边跑,伽来吙自然也想得到。”李宴阳空着手说话像是极其不自在似的,想伸手去抽折扇,却摸了个空,四下找了一圈,嘀咕道:“怪了,哪去了。” 林悦对他这种火烧到眉毛了还要装风雅公子哥的行径十年如一日的鄙视,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提醒说:“掉赫岸尸体旁边了。” 李宴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林悦: “我没捡。” 李宴阳:“……” “你个败家玩意儿,”李宴阳痛心疾首,“那可是欧阳故的墨宝!” ※※※※※※※※※※※※※※※※※※※※ 在?给点海星? 第90章 大火 李宴阳丢了折扇心痛不已,说话都半死不活了:“总之伽来吙不会犯这种错误,咱们跨过去也不可能安全逃脱,前面肯定还有数不清的深沟和葛藤油。” 现在已经不是有没有葛藤油的问题,不管前面有什么都必须往前走。林悦驱着红枣率先跨过去,李宴阳紧随其后。 草木渐渐不那么稠密了,一丝阳气偶尔能透过顶上的空隙投到地上。林悦抬头看了看天,望见一片厚重的云层,又要下雨的样子。 暗自琢磨道:“如果柔然人真打算放火烧山的话,下场雨也挺好。” 李宴阳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这雨最好不要下。” 林悦愣了愣,恍然悟了,为什么他们跑这么久还没有遇见一个柔然兵?这情景就像昨晚刻意引他跟李宴阳汇合一模一样。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伽来吙也在等。 他在等雨,他的目的不是要放火烧死他们,而是要先废掉他们的战马。 明火被雨一浇,可最大限度放出浓烟。 林悦有些气闷,这感觉就像箭在弦上前方却没有落靶处。兜转了半天,心神体力都耗了不少,对方却连个鬼影子都不露。也不知道赫岸前半辈子作了多少孽,才会倒霉催的跟他们撞见。 又往前跑了一阵,果然又是一条灌满葛藤油的沟。众人只稍停了片刻,继续往前走。 李宴阳嘴闲了一早上,好像已经憋到极限了,大敌当前也要先叨叨够,“你说这要多少葛藤根才熬得了这么多葛藤油。” 林悦没见过葛藤根,就算知道也懒得搭理他。 李宴阳想了想,给自己找了台阶:“你应该没见过葛藤,嗯…就类似于南疆的水腥草,叶子又细又长,水仙花似的,地下的根特别粗,最细的也有小拇指……” “嘘——”林悦蓦地抬起头,“别叭叭了,你听!” 一阵类似狂风扫落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马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躁动不安,红枣打了一个响鼻,嘶鸣着减慢了速度。 “不对劲。”林悦一边安抚地揉了揉红枣的头,一边回头大声道:“后阵变前阵,往后撤!” 郭青暴躁道:“什么妖风这么大!” 后阵的赤羽军变成了前阵,马力比青州军稍好,很快跑出了两里地。 只有林悦和李宴阳带着亲兵还留在原地探查。 沙沙声像是穿林而过的鬼魅,逐渐由一个方向扩散到了四面八方。仿佛整个树林都在簌簌发抖。 倘若是风,一定是掀翻屋宇的狂风。 林悦握着神臂弓的手忍不住战栗,这太骇人了。 郭青神叨叨地唰地一声拔出剑,却不知道要往哪里砍。他们在青州的山林里巡逻数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能在树木密集的地方吹出这种架势的狂风。 可若说是风,怎么感觉不到,他定睛看了看,周围的人确实连头发丝都没动。 李宴阳似乎觉察到什么,对林悦说:“你先走,青州军交给你调配,先把大军带去安全的地方。” 林悦抱着弓有些愣,他脑子里全是戈壁上牛羊被飓风卷上天,然后摔成肉酱的情景。 “那你呢?”林悦问。 “我得看看到底是什么。”没等林悦拒绝,又快速道:“咱俩都不在可不成。大军需要人主持大局。” 林悦不会在这节骨眼跟他争,立刻掉转马头。忽然,郭青猛然瞪圆了双目,全身的血气像是褪尽了一般,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惨白着脸说:“这、这是什么……” 林悦心李咯噔了一声:“什——” “快走!”李宴阳猛地抬手,枪杆狠狠往红枣屁股一抽。 红枣吃痛一声嚎,带着林悦蹿出去跑了。 李宴阳勒着马,狠狠一夹马腹,往左边去了。 不过片刻,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就换了天地,像是真有鬼魅作祟一般,原本青翠的树木转眼就卷了叶,再转眼便有烧黑的黑沫簌簌往下落。碗口粗的大树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精魂似的,迅速变色,周身开始往外冒烟。 这既不是鬼也不是风,是一股强劲的热浪。 李宴阳找了一处地势稍微高点的山丘,驾马上去往远处一望,在炙热灼人的空气李顿时生了一身冷汗。 这股热波及的范围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原本生机勃勃的地方变成了浓烟萦绕的垂死之地,空中连一只鸟都没有。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弯弯绕绕反复出现的深沟。伽来吙一开始就不是要引燃沟里的葛藤油,这手段太明显了。 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葛藤油缓慢蒸腾,散布在树林里,把整个树林都变成一个装满葛藤油的瓦罐。 届时只需要一把火,什么东西都能燃,别说人了,地底下的蚂蚁都能烤熟。 最重要的是,树林里的河道溪流和柔然人挖的沟渠纵横相通,里面全是葛藤油,他们没有可以补充的水源了。 这么高的温度,还没有水——五千大衍军此刻就是挂在烧烤架上的肉。 不愧是伽来吙,李宴阳靠着树跌坐在地,三两下褪了甲胄——这玩意儿如今穿在身上就像一块加热过的烙铁。 雪白的底衫很快被纷扬落下的灰烬爬满了,连呼吸间都满是呛人的沙砾烟尘。 “走吧。”李宴阳招呼亲兵,他把甲胄往马背上一甩,接着从前襟翻出一块黑布“把曲大夫的面巾给马缚上,虽然可能也不顶个鸟用。”他利索地在战马口鼻处打了个结,幸亏这面巾剪裁地够大,勉强能遮住。 十余人缓慢朝大军撤去的方向走,前进百步比出来时奔袭一夜还累。 腰不能挺直,因为随时都有可能遇上各种刁钻诡异的方位串来的火舌,空气里只剩窒息的热气,几步的功夫全身已经洗了回澡。 每走一步李宴阳就狠狠把枪往土里插,杀敌嗜血的长枪此刻纡尊降贵做了拐杖。更要命的是他当初臭美还矫情,取枪的时候嫌弃枪杆丑,不配他青州在世潘安的身份,硬是给渡了一层白铜。现在被火一烤,变成了一杆名副其实的“火焰枪”。 李宴阳身边烧着明火,心里还烧着一口肝火。这一天一夜屁事没干,就光逃命了。 伽来吙那老缺德的果然大手笔,偌大的森林说烧就烧,半点不心疼。 大火还在烧,面前的焦木一眼望不到头,李宴阳突然觉得他们可能真的要被这把火困死在这里。 他抹了一把汗,手里早就被燎了一串泡,已经磨破了,沾了咸湿的汗水痛得他一激灵。 李宴阳甩了甩头,觉得这样不成,到死可能都走不出去。 他四处望了一圈,火光和烟雾充斥,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阿鼻地狱,而他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正在被地狱烈火焚烧惩戒。 他咽了口唾沫,干的搓火的咽喉没得到一丝抚慰,还分心自嘲道:“小爷这辈子刀尖舔血,杀人无数,老天终于降了天谴。” ※※※※※※※※※※※※※※※※※※※※ 嘻嘻嘻,突如其来的双更 第91章 难逃 喻旻匆忙用了些早膳,片刻不敢耽误。临走时天气突然变脸,太阳像睡过了头似的起不来,最后只等来了几叠阴沉沉的流云。卫思宁折回房间取来一顶蓑衣,看了看天说:“指不定一会就要下雨,地湿路滑,”他又撸了把乌狸的脑袋,“慢点跑听到没。” “走吧,我送你出城。” 到城门时正巧遇上外出驱赶沙盗的一小拨武川驻军回城。队伍最后面跟着伤兵,伤重的被人抬着,还能立的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无一例外都浑身是血。 带兵的百夫长看到卫思宁立刻下马行礼,“见过禹王殿下。” 喻旻偷偷回城并不想被人知晓,此刻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立在卫思宁身后两步的位置,别人只当他是禹王近卫。 这名百夫长肩上负伤,铠甲都被砍缺了一角,整个右臂血淋淋的。喻旻抬眸晃眼一看,不知为何觉得脑仁像是被尖刺轻轻蛰了一下,这异样来得凶猛又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疼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它就消失不见了。 他闭着眼轻轻晃了晃头,再睁开时一群身带血污的伤兵正巧从他面前一一走过。 喻旻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般,双眸陡然骤缩,急速吸了口气,下意识捉住卫思宁的手。 卫思宁让他的力道带得往后退了半步,诧异道:“怎么了?” 喻旻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阿旻。”卫思宁急了,他觉得仿佛有种错觉,觉得喻旻整个人都在往后缩,这是个受了巨大惊吓极度恐惧的反应,“你别吓我,哪里不舒服?” 卫思宁第一反应是去看他的后颈,手刚伸上去就被喻旻扒拉下来。 喻旻:“腿抽筋了,你帮我捏捏。” 卫思宁闻言朝他腿看去,将信将疑。 喻旻催促道:“你快点,腿动不了了。” 卫思宁蹲下身子帮他揉腿,小腿上的筋肉确实挤做一团,他手一碰,喻旻就嘶嘶地吸气。 “好些了?” 喻旻动了动腿,点头。 天上云层越积越厚,始终不见有雨滴落下来。 喻旻回头看了一眼走过的武川军,突然说:“殿下,你跟我一起走吧。” 卫思宁仰头看着他,眼里积着疑惑。 喻旻吸了吸鼻子,紧闭了眼复又睁开,像是做了某个决定,说:“我、我没你不行。” 卫思宁双手还替他揉着小腿,沉默了一会才徐徐说:“不骗我了?” “没骗你,”喻旻说:“腿是真抽筋。” ———— 小佛山。 林悦与周一辛汇合后很快就陷入了李宴阳相同的境地。先是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掀了个跟头,然后发现树林里的所有东西都莫名其妙燃了,树、动物的尸体、脚边的石头,甚至是空无一物的水面都闪着月白色的火苗。 这比遇上飓风还渗人。 林悦此刻脑袋转得快,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大火烧过来不过半盏茶,就有战马反应迟钝听不见指令了。李宴阳说过葛藤油生的烟有毒,且只对畜类有害,林悦看了一眼烟雾缭绕的林子,就像是另一个毒障。 “常锋,找几个眼神好能爬树的去看看方向。” 周一辛捂着口鼻呛了几口,瞧着一林子的鬼火干瞪眼。 林悦看了眼他,问: “你手里拿着什么?” 周一辛把手从嘴边拿下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抖:“曲大夫给的面巾,这味儿比烟味好闻,你要不要试试?” 林悦盯了面巾一瞬,猛地一拍脑门,转身跑进队伍招呼:“大家把之前在毒障用的面巾拿出来给马用。” 红枣的口鼻被林悦细细地用面巾裹住,他双手合十,闭眼念叨道:“曲兄,显神通的时候到了,你可千万得灵啊!” 很快探方向的人回来了,林悦折了一根烧得焦黑的树枝,就地画起了图。 凭借小时候在西疆的大山里捉猴闹山时的记路本事,硬是把他们途径的地方完完整整还原了。 “去这。”林悦拿着树枝往地上某点一戳,这正是他们追木扎央时途径的那片瀑布。 戈壁上的瀑布多是山体里的暗河,伽来吙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河水发源地放葛藤油。那片又是河谷地带,可燃的植被不多,多少能喘两口气。 “一辛你带着人马往我说的方向撤,看到瀑布就停下。”林悦吩咐道:“常锋你给他断后。” 周一辛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您不跟我们一起走?” 林悦翻身上了马,“青州军弟兄的主将还在林子里,我总得给人找回来。” ———— 李宴阳把水袋最后一滴水喝尽了。 郭青是他的亲兵,知道他体质特殊,天生神力有个不那么起眼的后遗症——极其不耐热。 身上的汗不知出了第几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他靠坐在一根烧得七七八八的树桩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无奈汗流得太多,坐了半天脸色也不见好。 郭青把自己的水袋递上去。李宴阳没接,摆手道:“省了吧,没到这地步。” 他拍了拍沾了灰的袍子,朝自己的战马打了个响指,马立刻小跑着奔到近前。 李宴阳仔细看了看,马并无什么异样,心道:“姓曲的还算有点本事。” “都上马。”李宴阳招呼着。 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姓曲的到底靠不靠谱,但如果再心疼马,他们这些人就真要交代在这了。 李宴阳刚翻身上马,从不远处烟雾里影影绰绰显出几个人影来。 众人精神一凛,纷纷按住了兵器,屏息一动不动。 李宴阳眯着眼看了片刻,马蹄声越来越近,人影越来越清晰,但烟雾始终罩着来人的面庞。他握着长枪,试探着唤了声:“阿悦?” 回应他的是红枣一声兴奋的嘶鸣。 李宴阳吐出一口长气,浑身脱力地险些拿不住枪。 林悦打眼一看,李宴阳甲胄没了,白色长衫东一团黑西一团污,头盔夹在腋下,头发湿哒哒的,两鬓松垮垮地散了不少发丝。 这同平时干什么都要瞎讲究的李宴阳简直是两个人。 他皱眉道:“怎么搞的?” “哦。”李宴阳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副尊荣,手往背后探到半路才记起折扇丢了。他尴尬地在衣服上搓了两把,“那什么刚刚下河洗了个澡。” 林悦:“……” 他用力在李宴阳身上掴了一掌:“放屁!” 李宴阳汗流得发虚,全凭一口气支撑着,被他这一掌硬生生从马上拍到了地上,像条死鱼似的,扑腾都没扑腾一下。 林悦:“……” 作者有话说: 嗯黄粱梦还没完,这可是大O求海星呀嘻嘻 第92章 大战 天上隐隐的闷雷从这头拖着号子响到那头,云层如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鼎,将蒸腾的热气半分不泄地罩住。 天际偶现的白色蛛网似的闪电正在酝酿今夏第一场暴雨。 李宴阳干瘪的唇角起了一层脆生生的白皮,静静地躺在林悦臂弯处,像只被烤干的尸体。 灌了几壶水下去,李宴阳终于缓回来了。 林悦屏息紧紧盯着他一颤一颤的眼睫。 李宴阳上下眼皮甫一露缝,就听见一声似喜似哭的急叫:“你吓死爷爷我了!” 他被这泼面的一声吼唤得瞬间恢复了清明,看到林悦坐在地上,正垂头看他,而自己此刻正以一个不是很妙的姿势被林悦一只臂膀搂着。 周围站了一圈他的亲兵。 他动了动火燎似的喉结,撑地缓缓坐起,喉头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没大没小。” 林悦紧绷的身体这才像是被撤了力似的,往后一倒,瘫在了地上。一面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隔着轻甲都能感受到急促慌乱的心跳。 地上积了层厚厚的烟尘,他大大喘了两口气,焦灰便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喉里钻,瞬时就被呛地抱着肚子猛咳。 李宴阳看他在地上游虾似的乱蹦,道:“哥哥没死成没必要气成这样吧。” 林悦一个鲤鱼打挺,嗓子沾了灰不好说话,架不住他腿快,抬起一脚就朝李宴阳下盘扫。 李宴阳利索地一闪。 林悦瞪着他,缓缓比了个大拇指,朝下的。 “赶紧起来。”李宴阳啧啧了两声,“哥哥现在全凭一股浩然正气吊着,随时都能撒手人寰,你安生点别闹。” 林悦知道他在胡咧咧,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随口问:“你有力气骑马吗?” 李宴阳眼底精光一闪,不要脸地说:“我看有点悬。” 林悦来回打量他,将信将疑,“你方才躲我那一脚可利索了。” “凑巧而已。”李宴阳把缰绳交给郭青,脚步虚浮地往林悦跟前走,“保不准一会再从马上栽下来,所以只好委屈你跟我同骑了。”说完也不等林悦同意,踩上脚蹬就坐上红枣的背。 他还贴心地往后挪了挪,伸手朝林悦做了个请的姿势。 “快点,再磨蹭我们都要烤成人干了。” 一行人朝瀑布的方向狂奔,九天上的电母像是发了怒似的,零星的闪电终于变成一张张网罗一切的大网,从云层直泄而下。 整个山谷犹如流沙堆砌的玩物,随时都能一击而溃。 林悦握着缰绳,心惊胆战地在树林里狂奔。 他有点怕闪电,每一道白光劈下他总是不由地全身一僵。这当然不能让李宴阳看出来,于是他隔一会就要找李宴阳说话转移注意力。 林悦:“我觉得咱俩位置不太对,一会你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李宴阳往前贴了贴,空着的一只手握上林悦的腰:“坐近点知道了。” 林悦包裹在轻甲里的腰感受到他的手,他扭了扭腰,李宴阳的手还是紧紧贴着半分没挪位,这哪像是没力气的。 “我觉得你在涮我!” 李宴阳跌宕起伏地哦了一声,像是在嘲他这么晚才发觉,并且不以为耻。 林悦:“……” 又过了一阵,林悦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恶狠狠地侧头问他:“你是不是肖想我的马!”颇为咬牙切齿。 “我告诉你没戏!红枣就是我的命!” 李宴阳:“……” 这孩子脑子怎么时好时坏的。 ———— 三层叠瀑挂在山间,雷声伴着闪电的裂帛之声源源不断地灌入山涧,少有的热闹。 脚下是湍急的水面,倒映着两面颜色各异的军旗。 左边赤红,右边乌黑。 周一辛端坐在马上,大半张藏在头盔的阴影里,同河对面的柔然大军遥遥对峙。 伽来吙抬眼远远一扫,虽看不清周一辛的面容,但看身量也知是个年纪尚小的。颇为意外道:“同我在林子里周旋了一夜的竟是你这后生。” 周一辛语不带波澜,“在我们大衍“后生”是亲密长者唤的称谓,伽来大帅这声后生实在无福承担。” 伽来吙愣了愣,蓦然一哂,大衍这一辈儿的将军真是一个赛一个能说会道。大衍人总是自诩天命正统,惯来瞧不上周边别族,嘲笑虚心求学的部族也是惯有的事。 伽来吙坐到这个位置,还不至于为暗地里的嘲讽就大动肝火。 伽来吙朝副将打了个手势,身旁的副将立刻搭弓将一封战书送至跟前。 主帅亲临,柔然军士气凛冽,这一箭气势汹汹直接射在战鼓上——明目张胆的挑衅和不加掩饰的低看。 常锋瞬间就变了脸色。 周一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阵令整个东原闻风丧胆的伽来吙竟丝毫不惧,只微微皱眉。伸手用剑把战书挑起来。 常锋俯身过去小声道:“先别冲动,林将军他们还没回来,”他比周一辛谨慎得多,“在这老狐狸跟前咱俩挑不了大梁。” 周一辛把战书团了团,抬眸道:“你瞅瞅这架势,躲得掉吗?” 常锋继续小声道:“先拖一拖,敌不动我不——” 常锋话音未落,对面就响起了嘹亮的冲锋令。 柔然铁骑一动,整个山涧仿佛都跟着簌簌发抖,甚至能感觉到清晰的地颤。 这变化太突然,常锋惊得手里的轻弩险些飞出去,大衍的战鼓适时响起来。 今岁第一场大雨瓢泼而下。 ———— 大雨带着一丝清凉灌入山谷,纷扬的烟尘终于偃旗息鼓。蜿蜒的河道渐渐涨满了水,河水混着各种东西燃烧过后的余烬,黑乎乎的污浊不堪。 前戏冗长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拖着长尾的闪电再也寻不见踪迹,林悦反而有些心绪不宁。 “你听见什么声了吗?”林悦问。 李宴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侧耳听了听,“雨声?” “不对,像是雷。”林悦摇头大声说:“又不太像。” 说完两人都没说话,努力屏息听着响动。 —— 孤狼军之所以令人畏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狠厉如狼果敢善战,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个一呼百应的“狼王”。 孤狼军这把利刃在伽来吙手里转眼就化成绝世神兵。 大衍军抵挡不住孤狼军的猛攻,被迫边打边退。英明神武的周小将军终于知道踢到了铁块,十分能伸能缩地准备下撤退令。 常锋急忙大声道:“不能退!” 周一辛何尝不知,这一退必然一溃千里,士气这东西想要再聚就难如登天了。 可他不敢拿五千将士的性命争这口气。 他犹豫这一瞬,大衍军风雨飘摇的军阵突然如暴雨中的沙丘,散了。 柔然孤狼军如一根根扎入皮肤的钉子,在人群中分散开来。 散如流沙的大衍军阵像是遭遇了洪水冲刷,不可遏制地一退再退。 周一辛渐渐生出一丝慌乱,喊杀间突然听到常锋大声喊:“不许退了!林将军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我不配得到评论吗呜呜呜呜呜 第93章 抉择 常锋这声喊像是平地惊雷,砸得赤羽军将士背脊一直。 周一辛险些喜极而泣。 林悦一手提着剑,飞马而至,被雨打湿的“林”字将旗在他身后肃然立起。 另一侧,李宴阳的亲兵簇拥着他与青州军汇合,他重新披上了甲胄,长枪在手,直指柔然军阵。 不远处的伽来吙很快注意到李宴阳,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缓缓抚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原来是他。” 有两员大将坐镇,大衍军原本七零八碎的军阵很快重结,一时间士气大振。 双方立刻开始新一轮丧心病狂的攻势。 大衍轻骑居多,军阵多变且变换迅速,孤狼军的重骑军阵难以在短时间内应付,起初尝了些甜头。但不敌伽来吙经验独到,很快摸清了林悦的想法。 双方重弩箭雨几乎将周围挤得没有丝毫空隙,火硝球铺天盖地砸下来,一时间炮火连天。 大雨浇不灭葛藤油的大火,遍地炸开的火硝球激起硝烟肆虐,目之所及全是红的白的火焰,高温烤得人汗流浃背。 “这玩意儿不是一沾水就哑吗!怎么现在炸这么欢!”周一辛手举着铁盾,一边猫腰往前跑,连绵不绝的火硝球砸在盾上发出令人耳鸣的声音。 常锋蹲在盾墙后头,望了望雨势,“配方完善过,比之前的残次品威力大了许多。”常锋一刀劈开一只落在跟前的火球,捡起半只看了看,惊道:“他们哪来这么多硝石?” 与上次他们见到的完全不同,这里头的火硝粉末纯度高得惊人,白色内心里几乎看不到一点杂质。就算是熟知兵甲火器制造的常锋也没把握提出这么纯的火硝粉。 常锋扒开盾墙,从缝里往柔然军阵看过去,目光落到投石车装硝石的匣子上,“得想办法把车炸了。” “雨这么大,火点起来就得灭。”周一辛瞪着被雨水糊住的眼,“视野这么差,重弩都不好使,要怎么把火送过去。” “不是有葛藤油吗。”常锋抄起地上的剑,“我去找林将军。” ———— 林悦靠一把神臂弓报废了柔然人五辆投石车,数以百计的火硝球炸在孤狼军自己的军阵。 铁铸一般的孤狼重骑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犹如狂风过境的麦田,顿时人仰马翻。 此举终于激怒了伽来吙。 林悦将神臂弓往副将身上一甩,举剑示意:“杀——!” 战鼓重重擂响。 另一头的李宴阳听着赤羽军振奋的喊杀声,蓦然抬头,赤羽军像泄洪的水一样冲向柔然军,他不由心里一沉,怒吼道:“谁让他们贸然冲上去的!” 副将解释道:“孤狼军军阵乱了,林将军想趁机对冲打过去。” “开什么玩笑!”李宴阳毫不犹豫调转马头,“从侧翼围过去,快!” 青州军先一步杀至。至此,僵持了四个时辰的军阵战终于变成了两军大混战。 李宴阳一把拉住林悦的缰绳,劈头盖脸骂道:“你疯了!轻骑和重骑对冲,你有几条命!有多少好运气!” 林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拖时间能拖到几时,伽来吙就是想耗光我们的兵甲。”他顿了顿,“你别忘了木扎央在我们手里。” 李宴阳松了手,看着他双唇颤了颤。 林悦继续说:“到时候被换俘的不是我,就是你。” 他从李宴阳手里抽出缰绳,垂头道:“让我做俘虏不如让我去死。” 李宴阳闭眼狠喘了口气。 李宴阳炙热的鼻息打在林悦被雨水浸凉的额头上,突然让他鼻头一酸。 “青州军擅山林作战,能打也能跑。”越是这种时候林悦反而越沉静,甚至连语调都是平和的:“我拖住伽来吙,你撤吧。” 李宴阳处变不惊的脸再一次为林悦破功了,他眼睑赤红,一字一句说:“你想都别想。” 林悦不理会,自顾自说:“全速行军不出两个时辰才能走出小佛山,我拖不了两个时辰,不能保证你们会不会被伽来吙追上,所以怎么自救还得靠你自己,运气好的话你还能带来援军。以第三轮战鼓为号,带着你的人撤。” 李宴阳不为所动,打心里就没同意他的话,转身驾马要走。 林悦突然拔高音调:“这是军令,李将军!” 李宴阳身形一僵,握枪的手青筋爆出,胸腔像是要炸开。 林悦盯着他背影看了一瞬,强忍喉头的酸涩,说:“你好好的。” 他看着林悦淹没在乌黑的玄甲之中,理智上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办法,至少还能保全青州军。 总好过全军覆没,主将为俘。 李宴阳不敢想这一走会发生什么,仅仅是他抛下林悦这一件事就令他痛不欲生。林悦从来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连道别都看不出半分慎重。 李宴阳在滑落至唇的雨水里尝到一丝咸涩,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找不见林悦的身影了。他看着腥风血雨的战场,刀兵和鲜血晖印,倒下的人每一个都像他。 很快,第三轮战鼓在山涧里擂响。 ———— 喻旻赶至半路正巧遇见带兵出城的杨云。 杨云将前因后果一讲,加之林悦至今未归,立刻就猜到他们遇上伽来吙了。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伽来吙会为了木扎央倾巢而出。他从来都不放过任何机会,知道毒障是他们最好的助攻,加之赤羽军不擅山林战,这几乎是送至门前的契机。 喻旻来不及回营披甲胄,只将身上蓑衣一扯,露出一身劲装锦衣来。 卫思宁把剑递给他,忧心地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早上被喻旻突然毒发吓得仍有余悸,于私他现在就想把喻旻按到曲昀跟前去。 这句话问得多余得很,可不可以都得去,行与不行都要上,这是落在喻旻肩上的责任,是喻旻自己乐意走的路。 他能做的无非就是站在他身后,看他走远。 喻旻接过剑,朝他点了点头,朝余飞吩咐道:“护送殿下回营。” 卫思宁立刻摇头:“我就在这等你。这里离营地近,又有余飞在,不会有危险。”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啾咪! 第94章 激战 林悦喝令一声,赤羽军前赴后继地扑上去,用血肉为青州军填出一线生机。 伽来吙眼皮一掀,摩挲着刀柄,淡然道:“不必追,”他盯着人流中的林悦,“活捉喻旻的先锋官。” 青州军撤出半里地,李宴阳猛地勒马,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下来,蜷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 郭青吓得胆寒,“将军!” 李宴阳双目像是被火烧透了一般赤红,猛地抬手揪住郭青的领子,扫了一眼身后神情疲惫的青州军将士们,哑声说:“听着!我把他们交给你,出去以后想办法求援。” 郭青愣愣地看着手里刻着李宴阳名字的军牌,惊骇到说不出话。 “把军牌交给我爹,就说算了,你交给他就成。” 想了想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他拍了拍郭青的肩,替他整理好被揪成一团的衣领。转头喊了一句,“兄弟们谁有匕首,利一些的。” 前排的某个将士立刻抛过来一把半尺长的小匕首。 “谢啦。”李宴阳将匕首藏在腰侧的铁甲下,翻身上马,像是之前很多次那样面带从容地招呼道:“走吧!” 郭青不敢回头看,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将军停驻片刻之后,毅然决然地勒转了马头。 他捏着李宴阳塞给他的军牌,喉头涩得发痛。 身侧突然有人惊呼:“将军!你看前面!” 郭青闻言猛地抬头,以为是敌人埋伏。入眼的却是玄甲披身的赤羽军,踏着焦土而来。 他大喘一口气,郁结的喉头瞬间就通了似的,将李宴阳的军牌往怀里一揣,大吼道:“掉头!” ———— 林悦稳了稳有些脱力的臂膀,长剑握在手里,被迎面飞来的一块盾牌砸得飞出老远。神臂弓挂在背上,弓弦浸了一层血,挂了一溜凝结的血珠。 他右手两根手指血淋淋的,既握不住剑,也拉不了弓。 周一辛远远看见他剑飞了,忙打马杀过来,挑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剑,递给他。 林悦手臂抖了抖,竟然抬不起来了。 他往下摸索探至小腿间,想拔匕首。 周一辛心上警铃大作,他们虽未退半步,但心知肚明此战必败无疑。 两军混战兵刃都是一寸强一寸强,林悦不会蠢到拿把匕首杀敌。 前线大将兵败自戕的例子他听过不少,这个时候他不能不留个心眼。 “用剑!”周一辛被雨淋得睁不开眼,语气带着一股委屈又坚定的执拗:“将军,林哥你还拿得动剑,拿着啊!” 弓弩兵将最后一匣子箭弩换上弩架,发亮的冷铁从雨幕里飞出去。孤狼军重骑像是立在面前的巨大怪兽,吞噬飞过去的箭雨和赤羽军生的希望。 雨势渐小,连带着喊杀声也跟着一起偃旗息鼓。所有人都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负隅顽抗。 一名柔然重骑坐在高头大马上,声如洪钟:“降者不杀!” 林悦扯着嘴角讥笑了一声:“狗屁。” 他甚至生出了幻觉,觉得柔然钢铁怪物一般的重骑从四面八方围来,连地都跟着颤。 力竭的赤羽军持着剑围在主将身边,对柔然军的劝降喊话置若罔闻,等着伽来吙耐心耗尽,他们壮烈赴死。 过了片刻,不知是谁不确定地喃喃了一声:“青州军回来了?” 林悦猛地抬头,努力汇聚发虚的视线,青州军的藏色军旗在一片焦黑里尤其醒目。 果然,第一个从树林里冲出来的就是手擎长枪的李宴阳。 林悦舔了舔干瘪的嘴唇,盯着来人不见喜怒地低斥了一声:“蠢货。” 下一瞬,周围的将士爆出一阵令人耳鸣的喜声,恍如劫后余生一般欣喜,“大帅!是大帅,咱们的援军来了!” 周一辛抱着剑哇地一声就哭了,好似要把之前努力藏住的恐惧和畏怯一股脑地倒出来,他挂着一串眼泪,也不觉得丢脸,吭吭哧哧地问常锋:“我是不是不用死了,我还这么小呐,媳妇都没娶过,我爹我娘我哥要伤心死呜呜呜” 林悦一巴掌呼在他后脑,“想得美,你死了还得我赔。” ———— 正德四年五月二十五,大衍赤羽军与柔然孤狼军在小佛山激战,大战持续一日夜。大衍主帅喻旻以退为进,将柔然重骑引入葛藤烟的肆虐的深林中,双方皆受重创。 林间大火五日方歇,整个小佛山北麓化为焦土。大雨洗刷整个战场,传说各个大河小溪足足流了半月的血水。 这是两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在东原一向横着走的孤狼军终于碰到了铁钉子,顺风顺水的赤羽军终于真切体会到战争的残酷。 此战赤羽军伤亡惨重,军医署的营帐从山这头一直摆到那头。曲昀忙得一身血衣三日未换,呼出的气都带着血腥味。 卫思宁好几次去找他想说喻旻的事,不知不觉也跟着他忙前忙后照顾伤患,再记起来已经半月后了。 ———— 李宴阳肩背负伤,异常刁钻的一刀从肩胛一直砍至琵琶骨。林悦厚着脸皮缠着曲昀,叮嘱他一定每天都要亲自给李宴阳换药。 李宴阳这种心思能挽个蝴蝶结的人,在曲昀面前尽挑膈应人的话说。 于是曲昀老早就知道林悦大英雄舍身取义,死也要让李宴阳活的动人兄弟情。 当然,李宴阳使了全身解数添油加醋,怎么酸怎么来,用词怎么暧昧怎么用,活活把旁边打杂的郎岚吓得剪子都下歪了。 “唉哟——”李宴阳痛嘶一声,“小少爷您可瞧清楚了,这是肉不是绷带。” “对、对不住。”郎岚连连道歉,脸红了一大片。 李宴阳一时得意忘形,尽想着恶心曲昀,全然把屋里还有个人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曲昀掀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 李宴阳把身上软骨一收,瘫得四仰八叉的四肢端端正正收回来,端坐着撑起下巴:“你是他带出来的徒弟?” 郎岚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李宴阳又笑眯眯地问:“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别怕,照实说,哥哥在他不敢报复你。” 郎岚:“……” 好不好人的暂且不说,但比你正经是真的。 郎岚给绷带上涂好药,赶紧朝曲昀说:“师父,军医署铁定还缺着人,我就先过去了。” 曲昀点了点头,随即一根食指勾起绷带,眼里瞬间就换上一片森冷之意,活像要勒死眼前这个祸害。 李宴阳仍旧是那副欠抽的表情,吊着一双扬入鬓角的柳叶眼笑眯眯瞅他。他觉得自己近日异常长进,已经修炼到三言两语就能惹得老好人曲大夫暴走。 曲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拿过一旁的药罐,白色粉末不要钱似的往绷带上倒。 李宴阳嘴角终于撇了下来,警惕地往后缩:“曲大夫,你的医者仁心让狗吃啦。” “上好的治创药。”曲昀边倒边说:“曲家独门配方,修筋骨不留疤。” 李宴阳继续警惕:“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十日断魂散。” 曲昀森然笑道:“你放心,你是林悦舍命也要救的人”他学着李宴阳的神态,半是暧昧半是娇羞,脸上还适时挤出一团红晕:“我怎么舍得。” 李宴阳愣是被他一句我怎么舍得恶心得干呕,半俯在软塌上颇有些生不如死的味道。 曲昀趁机一把按住他,手里的绷带啪得往伤处一拍,利索地绕了一圈,把深可见骨的伤处结结实实包住了。 还打了一个漂亮周正的结。 曲昀走到一旁净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忘了告诉你,这药有个小小的,不完善的地方。不过药效好,有点小毛病也不打紧。” 李宴阳按住脖子,一脸奸贼果然害我! 死也要死得明白,他咬着后牙槽问:“有什么小毛病?” “入夜伤口会疼,唔,会很疼。然后会痒,千万别挠,挠了可要留疤。”曲昀说:“更不要揭开绷带,沾着外头的污气会更疼。” 李宴阳:“……” 曲昀眼角睨了他一眼,“教你学乖,以后嘴上有点谱。” 李宴阳不服,气愤道:“方才那不是你小徒弟吗!他还能出去乱说。” 曲昀凉凉反问:“倘若今天跟我来的不是郎岚呢?倘若外面有碎嘴的人路过,听了只言片语呢?你的面子里子碎成渣我都不会管,别牵上林悦。” 他收好药箱,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我看你这伤口形状古怪,是什么兵刃砍伤的?” 他的伤从后背经肩胛骨一直延到前胸蝴蝶骨处,几乎是一个圆环状,可寻常刀剑的砍伤都是直的。 李宴阳揉着眉心,恹恹地说:“是把弯刀,不知道孤狼骑兵里哪里来这么多苗人,身手还都不错” 曲昀一听到苗人脸色骤变,“你看清楚了?!” 李宴阳不明所以地啧了一声:“苗人擅用弯刀,面相和东原部族迥异诶,你急冲冲地做什么去?” ———— 曲昀慌忙赶到帅帐的时候正巧卫思宁刚掀帘出来,正要去找他。 两人一照面就异口同声:“我有事找你!” 曲昀觉得他的事要急一点,摆了摆手示意卫思宁先听他说。 “伽来吙军队里有苗人,黄粱梦没那么简单。” 卫思宁点头道:“你先跟我进来。” 喻旻正趴在软塌的案几上小憩,听见响动便转醒了。 曲昀瞧着他神色:“你早知道了?” 卫思宁叹了口气,“半月前他发病一回。” 曲昀过去给喻旻搭脉,边道:“具体说说。” 喻旻简要将那日的情况说了,曲昀反复探了双手的脉,一点异样也抓不出。 “惧血?” 喻旻点头,补充道:“还有带血的,残缺的肢体。” 讲出这话喻旻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他身在前线边疆,又是大军统帅,竟然得了怕血的隐症。 曲昀断断续续在研究黄粱梦,古籍医术看了不少。黄粱梦最厉害的地方在制造梦魇控人心智,起初他以为这是莱乌照猫画虎搞出来的仿冒品,以至于仅靠喻旻自己就把梦魇压制住了。 现在看来他们都过于轻敌了,莱乌把喻旻视为肉中刺,恨不得拔之后快,哪能这么随便糊弄。 如果喻旻身上的黄粱梦真是出自苗人之手,恐怕要更凶狠——他没有在任何一本古籍上看到有畏血这一症状。 这恐怕是苗人的改良版,他们最是精于此道。 “我要看看他后颈。”曲昀朝卫思宁说。 卫思宁伸手把喻旻衣襟拉开一点,那图案几乎与皮肤变成同色,只有边际兀自勾勒的丝线似的红昭示着它的存在,如志怪传奇里的毒虫一般狰狞地扎在皮肉下。 卫思宁:“有法子吗?” 曲昀是个实诚的医者,大多数时候都不招人喜欢,卫思宁瞧他神色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我尽力。”曲昀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海星和玉佩。谢谢你们喜欢我写的东西,鞠躬! 第95章 真相 小佛山一战,大衍柔然都没讨到便宜。 六月中旬,柔然军需粮草难以为继,拔营撤出小佛山,退守边境城镇潼良。 大衍全军随后退回武川。 喻旻拿到情报的时候深切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伽来吙放了把火,差点把小佛山烧没了。整个小佛山牧区的百姓损失惨重,不得不在茫茫戈壁里头艰难地寻找新居。 战事方歇,林中余火时隔十余天又重新烧了起来。风势逆转,直接把伽来吙囤在山里的辎重军需烧得精光。听说救辎重的时候还折进去不少人马。 林悦看了情报笑得差点抽过去。 大衍军回驻武川,但善后事情还远没有完。 监吏署的人催着要上报盛京的战报,林悦没日没夜地算战损、写折子、外加要钱,忙得头都快秃了。 监吏署一把手冯则是从户部退下来的,户部官员从上往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抠门。 冯则捏着林悦送上去的战损报表就瞅了要紧的几项,登时胡子根儿都炸起来了。再看看这厮要的辎重补给,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 林悦眨了眨眼,忙讨好地奉上茶杯,腆着脸笑说:“折子就烦请您早些递上去。” 冯则接了茶杯,喝吧不甘心,不喝吧也没辙,半晌哆嗦着嘴道:“这、这也太多了!” “不多不多。”林悦喝了口茶,说:“我们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实在是由奢入俭难啊。这钱也不会让户部全出,您就把折子递上去,京中各部各署保准都要给点。” 冯则放下茶杯,抚了把须,开始唠叨:“不管哪里的钱都是民脂民膏,都不能祸祸。你说说从南到北哪个驻军比得上你们丰沃。陛下仁慈,不忍苛待前线将士,但你们多少也要体恤在朝官员的难处。你就说年年的税收,哪一锭不是户部的同僚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上来的。收税权下放后州县官动不动就说要福泽百姓,要减税免税,户部官员每回下去屁都收不上来” 这话每次林悦来递折子都要听一回,你若不打岔,冯则能说到自个儿涕泗流涟。一度让林悦怀疑当年他下州县收税的时候是不是受到什么非人的虐待。 林悦忙告饶道:“您说得对,我实在是羞愧不已,保证今后把勤简节约四个字顶脑门上过日子。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您也早些洗洗睡吧。”说完脚尖一转就蹿出去了。 冯则吹胡子瞪眼,大吼道:“这大晌午的我洗什么睡什么!我说的话你记心里喽!”完了还威胁了一句:“当心我告诉你爹。” 林悦远远嚎了一声,“您可饶了我吧。” “替我问问大帅他的折子啥时候能递上来!” “知道了——” ———— 喻旻此时正为折子头疼。林悦擅用私刑断了敌将手脚,伽来吙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事最终还是要上达天听,喻旻愁的是这折子到底要怎么写。 擅用私刑和虐待战俘都是大忌,倘若伽来吙咬着不放林悦肯定逃不了受罚。 加之喻旻实在想不通林悦为什么这么做。 卫思宁眼瞅着喻旻又写废了一张纸,“你问林悦了吗?他怎么说的?” 一旁瘫在椅子里的李宴阳忙端了端身子。 喻旻撑着额头,心累道:“他对擅用私刑一事供认不讳。多余一个字也没有。一副认罪认罚的态度。” 李宴阳眉间瞬间多了几条褶皱,如实说道:“他那日动私刑事出有因,说来都是我的错。” 喻旻和卫思宁双双疑惑地抬头看他。 李宴阳将事情前前后后细说了。 卫思宁听完倒吸了口气,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叹了一句:“真有你的。” 明知道林悦逆鳞在哪,偏偏找最薄的一片揪。 李宴阳悔不当初,惨嚎连连:“天地良心,我当时就想着山里打仗是青州军的强项,我挑大梁责无旁贷啊。我要是知道他心思能歪到天堑河去,打死我也不那么说。” 喻旻若有所思,想了想摇头说:“不对,林悦再冲动,也断不会在敌方战将身上泄私愤。”他顿了顿又说:“赫岸,这名字倒有些熟。” 李宴阳忧心忡忡,“大帅,这事我也有份,您看” 歪在软塌看书的卫思宁突然坐起,把书啪地一合,“赫岸!这人是不是昔日柔然副统帅的徒弟?” 李宴阳忙点头,“是他。” 卫思宁顿了一瞬,看了看李宴阳,缓声说:“这就是了,他是策划伏击林恂将军的主谋。” 李宴阳蹭地从椅子上站起,眼睛迅速爬上一层雾气,呼吸都抖了,“是他?!” 他与林恂的情谊不比林悦少。 林恂一直是他爹的左膀右臂。又长他几岁,这么多年一直以兄称林恂。 邺城与林悦见面后,两人都刻意不去提,虽有些粉饰太平的意味,但也算过来了。 因为怕最终牵扯出郭炳将军,林恂将军这事各方都是含糊其辞。李邡竟嘴严地连自己亲儿子都没告诉。 卫思宁继续道:“赫岸身上有特殊家族刺青,林悦应该看到刺青认出了他。” 房间里一时落针可闻。 李宴阳极轻极缓地抽出一口气,那晚他不单单言语令林悦伤心难过,还放任他独自面对害死林恂的幕后凶手,甚至还责怪他对赫岸擅用私刑。 他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半晌,卫思宁才说:“折子你就照实写。送到盛京城郎大人也会全力压下来的。他害了林恂,林悦断了他一手一脚,郎大人只会觉得不够。伽来吙就算告到皇兄面前,皇兄也断不会为这事惩治林悦。” 喻旻点了点头,铺开一张白纸,重新落笔。 “我”李宴阳恍惚了半晌,好容易才回神,一瞬间只觉得悔恨难当,“我去看看林悦。” 太阳落山之时曲昀过来号脉,喻旻洋洋洒洒几页的战情折子终于写完了。 曲昀和喻旻坐在一旁,卫思宁上去给他收纸笔,打眼就看见上面写了:“战事未了,弃大军不顾,擅离值守此战赤羽军重创,臣难辞其咎听凭圣断。” 卫思宁抬头看了一眼喻旻,不动声色地收了折子。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明天也有。求海星呀 第96章 想家 月华如水,盛夏的夜晚连风都是干热的。窗户大开,外头偶尔传来守卫换岗的声响。 穿窗而过的夜风翻着书页沙沙作响,松墨的味道被带出老远。卫思宁空出一只手,把雪白里衫的领口又往下拉了拉,额上渗着薄汗。 靠窗的长案晾着墨迹未干纸页。 喻旻半夜转醒,发现身旁不见人。他半眯着眼叫了两声,没人应。 出来才看见卫思宁在案前端坐着,他揉了揉眼,边走边道:“这么晚了你还在写什么?” 卫思宁抬头看了一眼,回道:“明日监吏署的人回京,我顺带写封家书捎回去。” 喻旻走到案前,看卫思宁落下最后一笔,还没来得及细瞧,纸页就被拎起来。 卫思宁吹了吹墨迹,随后往中间一折,利索地塞进了信封里。 喻旻困得迷瞪,也没觉得他行为有哪处不对,提醒道:“你明早记得早些起,别错过了。” 卫思宁“嗯”了一声。 “你近日给陛下写信挺频繁。”喻旻看着他,喟叹似的:“说来你离京也有一年多了,也该想家了。” 卫思宁默了一瞬,整个盛京城里值得他想一想的也只有他几个皇兄,家不家的倒没什么感觉。 自从先皇后崩逝,他就成了一个漂泊无根的人,实在没有哪个地方能称之为“家”。 他心里的那点不愿为外人道的心酸喻旻是知道的。今晚大概是半夜睡懵了,或是做了什么梦,才会在他面前提家。 卫思宁从长案后绕出来,拉着他往卧间走,“想家了?” 喻旻由他牵着,低头看了鞋尖半晌,最后抿着唇摇了摇头。 喻旻坐回床上,心中突然闷得慌,像是有千万种心绪堵在这潮热的夜里。 卫思宁蹲着替他脱鞋,仰头看着他说:“想了就说想了,口是心非四个字就差贴你脸上了。” 喻旻紧抿的唇瓣抿得更紧了,他迎着卫思宁的目光,别扭了半天终于承认,“有一点。” 来北疆的前半年他几乎都在兴奋中度过,更多的是夙愿得尝的欣悦。家于他而言是囚他前半生的锁链,那里存恩也存怨,是个挺不好提的一个存在。 如今他看过生死,甚至亲身历过生死,在身中巫毒之际才有空稍微想想家。 喻旻盯着自己足尖,“有些想儿子,想必都能牙牙学语了。” 卫思宁也想起自己亲自取字的小娃娃,眼神也跟着柔了几分,“老师会把他教得很好。” —— 翌日,赤羽军监吏署随同伤残将士回京。这是赤羽军出征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地减员。 队伍很长,少量骑兵走在前头开道,后面跟着两列马车。这些车里一半坐着身体残损的伤兵,另一半放着阵亡将士的骨灰。 林悦站在城墙上相送,安安静静地看队伍走远。 李宴阳站在他身旁,他微微偏头看了眼林悦侧脸,发现他眼角有些泛红。 李宴阳像是被重锤当心擂了一把,五脏六腑疼成一团。 往往从不伤心的人略微显出一丝难过就会让人乱了分寸。 李宴阳强按下慌乱,伸手搂过林悦的肩,轻轻拍了拍。 半晌,他听见林悦问:“你说打仗是为了什么?” 李宴阳说:“为了不打仗。” 林悦偏头看了李宴阳一眼,缓缓点头。他还是有些难过,“这些人来的时候都是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他们会想明白吗?” “会的。”李宴阳轻轻靠过去,闻见林悦身上独有的味道,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安慰地说:“他们都是大衍的好儿郎。” 作者有话说: 爬上来更新,略短π_π 第97章 毒发 李宴阳从城墙回去的时候正遇上曲昀从帅帐出来。平时总跟在屁股后面打杂的郎岚不在,曲昀自己拎着医药箱子,掀帘出来头也未抬,眉间鲜见地横着一道褶皱。 李宴阳见他神色有些异常,伸手拦了一把,“曲大夫走路不看人的么。” 曲昀抬眼看了一眼横在身前的胳膊,本就扰攘的心绪瞬间更堵,伸手啪地一声把李宴阳的手拍开,“大帅在里头等你。” 李宴阳眼睛往医药箱上扫过,犹疑道:“你近日来得好勤,谁病了?” 曲昀淡道:“日常请脉。” “请脉需要背着药箱?”李宴阳曲指在药箱上叩了叩,神色晦暗地盯着他。 曲昀懒得跟他闲扯,下巴往帅帐抬了抬,直白道:“别问我。” —— 天还未亮喻旻就起来草草梳洗了一番,准备去送送回京的将士。不料还没出卧间就让卫思宁拦下了。 卫思宁一方面是怕他心有哀痛,不利于心绪平静;另一方面,喻旻身上的毒发作愈来愈勤,怕他陡然见着伤残的躯体当众毒发。 喻旻觉得无论如何他都要送这些将士出城。 两人各执己见,吵了一架。 卫思宁站在卧间门口,门神似的一动不动。 不多一会外头守卫来报说车队已经走了。 喻旻怒火直烧,一把挥翻了床头晾着的药碗。 卫思宁神色平静,看了眼四溅的汤药和满地的碎瓷片,朝外头立着的余飞吩咐了一声:“再去煎碗药来。” 喻旻大声喝住余飞:“不必了!” 余飞甚少见喻旻疾言厉色的模样,只听着声就吓软了半个身子,脚迟疑着不敢往前挪,一脸求助地看着卫思宁。 卫思宁对喻旻突然爆发的脾气视若无睹,朝余飞抬了抬下巴,不容置喙道:“去。” 伤兵回京,大军减员,心里本就压着沉甸甸的事,卫思宁再这么一气,刺激得他胸口疼。 喻旻深喘了两口气,强压着心火还是忍不住话里带刺,“不出去见人就是了,还喝什么药。” 卫思宁默了一瞬,口气突然转冷,“你中毒的事我在信上同皇兄提了,宫里不乏经验老到的御医” “卫思宁。”喻旻猛地缩了眸子,仿佛反应不过来似的,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喻旻胸口像是坠了一块石头,连生气都没余力了,喃喃质问:“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 卫思宁想起喻旻递上去的那张折子内容,觉得从喻旻嘴里说出的“商量”二字极其讽刺。 他极其疲累地露出一个嘲笑来,“跟你商量你会同意么?” 喻旻怒道:“你想过后果吗!你为我想过吗!倘若陛下一纸诏书将我召回去——” “那就回去!”卫思宁陡然拔高声音,怒容毫不掩饰,“没你北疆丢不了!换了别人柔然照样能打。” 喻旻像是被他震慑住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似乎接受不了卫思宁的话,盯着他半晌才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一站一坐,双方携裹着怒气的言语在无形中划出一道天堑,张牙舞爪地横在两人中间。 卫思宁此刻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喻旻语气中满满的失望已经令他窒息。他后悔自己没能控制住脾气,但为时已晚。 喻旻坐在床头,觉着后颈一波一波地热气冒上来,不大一会整个后背都汗透了。 他努力压制住情绪,不去看卫思宁,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戾气始终不肯消停下来。 他把头往两膝间埋了埋,后颈像是要烧着了一样,无形的烈火炙烤着皮肤,他忍不住小声哼叫,抬手捂住剧痛的后颈。 “阿旻!”卫思宁骇然惊叫,喻旻刻意压制的痛哼撞进耳朵,他后悔地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明知他心绪不能波动,大喜大怒都是毒发的诱因。 喻旻痛得直往他怀里缩,就这么一会功夫脸上半点血色没剩。 黄粱梦毒发的症状愈来愈千奇百怪,仿佛存着十大酷刑,如此剧烈的痛喻旻是第一次领教。 曲昀赶来的时候疼痛已经过去了,喻旻满面汗津地靠在卫思宁怀里,虚弱地阖着眼。 卫思宁心有余悸,手脚都是软的,看着怀里喻旻唇角自己咬出的血口,暗自拽紧身下被衾:“他再这么疼一回我恐怕得疯。” 曲昀搭完脉,直白地道:“每次毒发的症状都不一样,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言下之意是不能只仰仗他一个人,他能不能鼓捣出解药还未可知。 卫思宁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声音裹着不正常的沙哑,“我知会了皇兄,看看宫里有没有御医能解一二。” 曲昀点了点头,“你把他放在榻上,我施针。”作者有话说: 抱歉拖太久了。平安夜快乐呀,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啾咪。 第98章 交代 李宴阳揣着满腹疑惑撩开了帅帐。方打眼一扫,头顶疑云更沉。 只见往日连体人似的俩人罕见地一个坐在案前,另一个蹲在东北角,离得八丈远不说,脸色都不太好。 卫思宁面前温着一只小炉,正把小木块往炉灶里添,盛夏的天不觉得热似的,盯着窜高的火苗一动不动。 李宴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卫思宁拍了拍衣摆上的木屑灰,站起来招呼道:“来了。” 李宴阳点了点头,敏锐地断定这俩八成是吵架了。 老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多次受两人荼毒的林悦没少跟他八卦叫惨。以至于爱看热闹第一名的林将军一看两人有吵架的苗头都是能躲则躲。让他俩自己闹去,左右吵完了没几天自己就好了。 李宴阳眼观鼻鼻观心,捏着折扇摩挲了一个来回,决定假装不知道。 但看到喻旻绯红的眼睑和过分苍白的嘴唇时,他还是没忍住,转头又看了卫思宁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 喻旻抬手道:“坐。”接着从面前的文案堆里拿出来一张信折。 李宴阳晃眼一看,看样子是私人信件,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喻旻探身把信折递给他,“李将军昨日派人送来的,问我武川的青州军什么时候能回去。” 李宴阳登时头就大了,“刷”地一声撑开折扇,烦躁地开始给自己降温。 喻旻一手端过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粘上嘴角破皮的齿痕,有些痛。 他没催着李宴阳给他答复,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茶。 不大一会,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粥送至面前,卫思宁手脚极其利索,顺势抽走了他手里的茶杯。 怕他整日喝药喝腻烦,特意找曲昀配的药膳。加的几味养气凝神的药都经过处理,一点药味也闻不见。面上浮着肉糜和几颗绿葱,看着晶莹可爱。 可喻旻不这样觉得,生气的时候对卫思宁小气得很,只要有一样不好,就能抹杀掉他所有的好。 此刻看卫思宁就是哪哪都不好,连带着他送来的粥也一并连坐。皱着眉看了一眼就不搭理了。 李宴阳一边摇扇子一边将这情景尽收眼底。他现在泥菩萨过江,也顾不得林悦的经验之谈,指了指案上的碗,趁机浑水摸鱼道:“要不……你先吃了再说?” 喻旻哪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提起笔看着他,“想好怎么回复了就说,你爹的亲兵还在外头等着我回信。” 李宴阳只得眼神求援卫思宁。 后者满脸阴云还没散尽,自己尚且一脑门官司,自然没意会到李宴阳的眼神。 好在他没闲心注意别人,一双眼睛倒是把喻旻盯得紧。 两个人一大早起来就吵了一架,早饭都没吃。偏偏喻旻看也不看粥碗,卫思宁走上前去,一言不发拿掉喻旻手里的笔,再把勺子塞进去。 喻旻抬眼盯着他,咬着后牙槽很不开心的样子。 卫思宁叹了口气,把粥碗往前推了推,哄道:“先吃饭。” 李宴阳赶紧点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粥该凉了。”他把信折一撂,“这事儿不急。” 喻旻不喜欢在人前下卫思宁的面子。卫思宁平时在他面前没少伏低做小。可他心里也清楚,卫思宁其实是顶骄傲的一个人,自己不过是仗着卫思宁喜欢他,会最大限度纵容他。 因为一时之气在人前令他难堪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虽然他此刻真的很想把这碗粥泼出去——给卫思宁一个警醒,不要自作主张决定他的事情。 卫思宁看着他喝了一口粥,绷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些。脸上凝着的一层冰霜也有消融的迹象。只要喻旻能迈出示好的第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他都能自己走。 李宴阳吸了一口气,夸赞道:“还挺香。” “曲兄配的药膳。”卫思宁心情转好,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不再忽视李宴阳,询问道:“锅里还剩些,给你盛点?” 李宴阳折扇往手心一敲,美滋滋地道:“成。”暂时把他爹糟心的信抛诸脑后。 —— 李宴阳跟曲昀再不对付,对他做饭的手艺也说不出半个不好来。三个人不大一会就将一盅粥瓜分干净。 卫思宁撤了碗筷,重新蹲回炉子跟前,把喻旻晚上要喝的药温上。 李宴阳唉声叹气地捧着他爹的信看。他爹说话简单粗暴,就直接了当地问青州军什么时候回去,打太极的机会都没给人留。 李宴阳愁云惨淡,恨不得把头撸秃了,突然福至心灵,拍案道:“回去就回去呗,反正伽来吙龟缩在潼良一时半会翻不出大浪来。” 喻旻微微讶异,“你确定?” 李宴阳往椅子上一仰,“明天就叫郭青带青州军回去。” 喻旻闹不明白了,之前李宴阳为了留下参战可没少折腾他。现在李将军一封信就让这货放弃抵抗,可太不寻常了。 喻旻直了直身子,防备道:“你憋什么主意呢,我可不会再帮你想法子了。” 李宴阳笑眯眯地把扇子挽了个花,无辜地道:“我爹让青州军回去,又没让我回去。” 喻旻:“……” 卫思宁噗嗤一声笑开了,“也不怕李将军亲自来擒你。” 李宴阳小流氓似的,浑不在意道:“来呗,他来我就跑,老胳膊老腿还能跑得过我。” 李将军有此逆子让喻旻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苦口婆心地想唤回点李宴阳的良心,“你婚期将近,李伯伯也想多看看你,往后真回了盛京城可就不容易见着了。” 卫思宁点头赞同。 上下翻飞的折扇像是遭雨打了似的,突然就飞不动了。李宴阳一言不发地坐直身子,颇有怨气地瞪着他俩。 喻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舍不得,很多事本就不遂人愿。” 李宴阳一愣,也许是太心虚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喻旻知道他不遂的那个愿是什么。 喻旻接着道:“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余地,听闻戚家小姐是个很识大体的,你同她言明,不一定就会把你留在盛京。” 闻言李宴阳暗自落下心上重石,默了一阵,才小声道:“我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喻旻:“打跑了伽来吙,这交代还不够?” 李宴阳扯着嘴角费力挤出一个笑来,没有说话。 明白结果是一回事,亲自道别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他经年累月地反复磋磨,已然接受。后者却是悬在头顶的利刃,能多晃会就晃会。 不明情况的喻旻听不出他意有别指,李宴阳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劝。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道个歉,最近实在是更得太少了,感谢对我不离不弃的读者小可爱⊙▽⊙你们就是我更文的动力。还有一门考试差不多在半月后,是挺轻松的一门。所以最近我会常码的。 第99章 军情 李宴阳半点不耽搁,当日就告知郭青,第二日一大早就将青州军打发回去了。 听说青州军要回,曲昀特意起了个大早,装模做样地出来送一送。不料却在城门口看见一身常服打扮的李宴阳,林悦站在他跟前。 李宴阳挥了挥扇子,“曲大夫早。” 曲昀狐疑着走过去,嘴上说:“听闻将军率军回青州,特意来送。” 李宴阳哪能蠢到领他这好心,想亲眼看他滚出武川才是真。 李宴阳折扇往前一指,“他们回,我不回。”笑嘻嘻地道:“您白起个大早了。” 曲昀睨了他一眼。自从他当着李宴阳的面戳破了窗户纸,这厮索性破罐破摔,在他面前彻底没皮没脸了。 城外青州军队列肃穆,藏青色虎纹军旗立在其间。李宴阳远远打了个手势,郭青勒转马头,沉声喝令:“走!” 林悦站在城门口使劲挥着手,“给李伯伯带的貂皮大氅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你送什么他都喜欢。”李宴阳说:“从小他就最疼你。” 曲昀泼凉水道:“酷热的时节送过冬的大氅,也不知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林悦指着李宴阳,“他出的。” 曲昀哂笑,讥讽二字差挂脸上了。看得林悦心有戚戚,忍不住朝李宴阳怀疑道:“你别又是诓我吧,你定是懒得动脑子才叫我送这么随便的礼。李伯伯常常记挂着我,我倒好,送个礼都没合他心意。” “这哪里是随便的礼,上好的貂皮,搁盛京城也是千金难求。” 李宴阳对曲昀这种不遗余力的拆台行为忍无可忍,“我说曲大夫,您上唇碰下唇一眨眼的功夫,阿悦回去得瞎琢磨半夜。” 曲昀发觉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有种诡异的和谐,难怪每次他俩拌嘴卫思宁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个潜意识里的认知令他很闹心。偏偏林悦那完蛋玩意儿白纸一张什么都没意识到。 曲昀看了林悦一眼,后者脸挂愁容,一门心思地还在想大氅。曲昀气闷地险些捶胸顿足,咬牙道:“他那脑子就是欠磨。” 红日高悬,盛夏日的太阳一出来就威力不小,照得人眼睛发虚,三人忙往回走。曲昀要去武川军营地巡诊,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曲昀一走,李宴阳突然想起些事。他多次撞见曲昀在帅帐问诊,总觉得不太寻常,昨日拦着曲昀 也没问出什么来,还叫他直接去找大帅问。 结果让他爹的信一搅合,他也忘了问喻旻。 “曲大夫近日总背着药箱去帅帐,去得特别勤。你知不知道他是给谁瞧病?”李宴阳只随口这么一问,料想林悦会直接回他一句:“不知道。”毕竟林悦心思不及他细,或许连曲昀常去帅帐都不曾注意到。 哪知却听到林悦一通否认,“你多虑了吧,兴许是在别处问诊完了恰好路过帅帐便进去坐坐。” 林悦这话没问题,理也说得通。唯一不对的是林悦的反应,太过正常太过镇定了。 换作是他陡然听说曲昀氅常出入帅帐,第一反应应该担心谁病了。而林悦却急着打消他的疑虑。 李宴阳疑窦顿生,看着林悦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林悦在正事上绝不缺心眼,一看李宴阳这反应就知道自己露底了。但喻旻的毒事关军心,他必须守口如瓶,打死就一句:“我不知道。” 李宴阳见问不出什么,啪得将扇子一收:“我问大帅去。” 曲昀和林悦的态度都令他愈发好奇。另一方面,他预感这事小不了。 “别!”林悦忙拽住他,“阿旻够难受的了,你别在这时候让他自揭伤疤。” 李宴阳想起卫思宁总待在炉子旁,上面似乎温的是药。什么人的药非得藏在帅帐让卫思宁亲自煎。细细一想李宴阳几乎心惊了一瞬,倘若是普通病症大可不必如此,连药渣也不许人看见。 “病的是大帅?”这话虽是问他,但李宴阳基本已经有了定论。只有喻旻出事才能让所有人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要这样瞒着。” “嘘——”林悦慌忙扫了眼左右,低声道:“你小点儿声。事关重大,你实在要知道就去问殿下吧,记得要避着阿旻。” 林悦话音刚落,一名士兵远远跑过来,着急忙慌拱手拜道:“二位将军,大帅急召!” 林悦一颗心蹦哒着还未回笼,撒脚就往帅帐去,一边嘱咐李宴阳:“等太平了再谈这事吧。” 作者有话说: 短——小 第100章 突发 大衍北疆延绵万里,纵横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军镇,成为边境贸易往来的依托。除了武川雍州这样的驻关大镇不许民间私贸,边境线上的各国互市星罗棋布,个别城镇很是繁华。 贸易大盛催生一群以劫掠来往商队为生的盗匪,他们常年活跃在黄沙漫漫的戈壁上,称为沙匪。沙匪冬伏夏出,此时正猖獗。 各镇的互市归边境都护府管辖,驱逐沙匪也是都护府的职权。照理说怎么也不轮不到边地驻军插手。 小半月前,武川地界的驻地都护府一纸请兵令直接递到郭炳跟前。原来北夏大乱,加之北胡柔然连同大衍战成一团,不少平民流兵落草为寇,遍地都是沙匪,甚至直接劫掠城中互市,一度猖獗到都护府都没奈何的地步。都护府有限的兵力难以维护众多的互市,只能向驻军求助。 恰巧这日喻旻在郭炳帐中议事,看着郭炳捏着请兵令,迟疑了好半晌。“都护府和当地驻军素来各司其职互不牵扯,这是武帝朝就立下的规矩,若末将应允派兵确是有违国例。” 喻旻未置可否,随后说:“沙匪猖獗势必影响互市,商税虽不多,却也是边地将士们几月的口粮。” 郭炳独自琢磨了一阵,茶都续了两杯,还是顾虑重重的模样。 喻旻素知他的性子,这事等他想明白了怕戈壁上又要添几人枉死。 他探身取过请兵令,说:“武川军整日巡防也不得空,不如这样,这差事赤羽军来接。” 郭炳是个操心的命,什么事都能弯弯绕绕前前后后想一大堆。听到喻旻主动接了活也没松一口气反而又生出了新的顾虑,慌忙道:“这怎么可,北征大军与地方都护府来往更是大忌。这是武宗朝——” 喻旻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百年前定下的律令。”喻旻揣好请兵令,继续安抚说:“我出面总好过你出面,陛下许我帅印,四境的兵马我都能调。若真有言官为此要参我一本,我自然会有说辞。” —— 奉命领兵驱逐沙匪的是周一辛。线报得知一伙沙匪拦路洗劫商队,周一辛遂带人去看。这伙沙匪异常强悍,赤羽军一直将其逐到戈壁深处。但在返回都护府的途中却出了事,周一辛迟迟未归,连同他的亲兵护卫足足十余人不见踪影。 距今已有五日。 林悦在帅帐大发雷霆,指着都护府的人怒骂:“人丢了五天你们才来报!刘竟这个都护将军也算做到头了!” 立在一旁的杨云白着一张脸,一面心急如焚,一面还要注意暴怒的林悦,谨防他什么时候跳起来给都护府传信的人一闷拳。 传信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自他开口说那位南阳王小外孙在戈壁上不见了人影,仿佛从 他嘴里吐出的是什么天大的忤逆话,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甚至都感觉到传言中脾性和悦的大帅隐隐欲发的怒气。 喻旻刚喝完药,嘴里正苦,卫思宁往他跟前递了一杯淡茶,伸手在他后颈按了按,小声提醒说:“控制心绪,不要急。” 喻旻灌完茶,嘴里的苦味散了些,他所有的心力都用来压制情绪了,反应倒不是很激烈。 “人在哪里不见的?最后见是在哪?” 传信人挨了狗血淋头的骂和无数的眼刀,陡然听见正常的问话感动地险些哭出来,连忙说:“我们一行原本护着商队往回走,途中接到线报说别处有沙匪踪迹,周将军便令我们先去,他把商队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同我们会和。” “商队现下在什么地方?” 传信人摇了摇头,“一样销声匿迹了。” 喻旻骨头像是无端被人抽了似得,整个人往椅背上倒下去。卫思宁眼疾手快,赶忙托住他背心。扫眼一看,领口处果然爬上来一层赤红。 两人动作几乎只有一瞬,还是被李宴阳尽揽眼底。 都护府的传信人几句话什么用都没有,倒是把好些人吓得不轻。商队和周一辛都不见踪迹,保不齐途中又遇上一股实力不俗的沙匪,他们人单力薄定然讨不到好。 喻旻病着,卫思宁顾及他都顾不过来。林悦急得满屋子转,杨云虽然有主意,但此时得状态跟林悦差不多,根本冷静不下来。 李宴阳上前去,问:“出事之后你们派人去查了么?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传信人忙不迭点头,终于逮到机会似的大声说:“有的有的,我们将军立刻就遣人去找了,当日找至深夜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李宴阳叹了口气,到底破功了,愠怒道:“当夜就没找到人,过了五日才来知会赤羽军,你们将军办的好事。” 传信人不料一句有意的分辨却更招事端,当即面红耳赤地也不敢再说话了。 “行了,你先回去。”李宴阳挥手赶人,“劳烦刘将军继续寻人,我们随后派人来。你们也都散了吧,杨云留一留。” 等帅帐里人散干净了,李宴阳撩开隔间的帐帘,郎岚原本在里头誊写公文,方才他听着外面的声音,大致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咬着笔杆干发愁,被突然冒出的脑袋惊得一抖,饱饮墨汁的笔尖跟着一颤,抖得案上密密的黑点。 李宴阳略一顿,随后吩咐说:“去叫你师父来。”郎岚在无意间知道李宴阳的小秘密,自那以后总是不敢直视他。 郎岚愣愣地应:“好,好的——”从惊疑中迅速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叫他师父肯定是大帅的毒又发了,忙把笔丢进洗池里,“我这就去!” 再回到厅中的时候喻旻和卫思宁已经不在了。林悦指了指里间,“殿下抱进去了。沙匪你比较熟,殿下让你全权处理。” 李宴阳点了点头,“咱们走一趟都护府吧。” 始终一言未发的杨云出声道:“我想去商队途径的地方看看。” 林悦说:“也好。” —— 曲昀刚从武川军营地回来,脚还未踏进军医署就遇上火急火燎的郎岚,背着他的医药箱从他帐里跑出来。路上听郎岚讲了前因后果。 照例施完针,喻旻一身汗,皮肉里翻涌的赤潮好歹压下去了。 卫思宁看着手指长的银针一根根从喻旻胸口拔下来,转头搓了把脸,脑子才腾出些空地想别的事,“他现在毒发越来越勤,总是这样会不会耗损心力。” 曲昀直截了当说:“会。别说来回这样发作,就是被针这样频繁地扎也会落下病症。” 卫思宁替喻旻拢衣服的手一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像是扎在他眼珠上,无端刺得他一痛,“什么病症?” “经脉亏损,就是块石头也经不住来回针扎。”曲昀收好银针,把话往回兜了兜,“天气阴冷的时候会觉得骨头酥麻疼痛,大的病症倒是没有。” “倒是还有个法子,只是——”曲昀端着茶杯,欲言又止。 卫思宁耳朵只听着有法子几个字,抬眼无声催促他细说。 “我之前想调的安神方子,出了些差错。也是误打误撞,成品有些压制神智的功效。”曲昀说:“我试过了,药效很短,需要每日用药。药一停很快便恢复正常,没有任何后遗症。”说完还自顾自评价道:“安全实用。” 卫思宁听得模模糊糊:“压制神智?” 曲昀解释说:“黄粱梦发作大多时候以情绪为引,倘若人没有神智,也就没有情绪。只要保证他不见血,不就万无一失了。” 卫思宁喃喃地说:“那那不是如同痴儿一样。” 曲昀点头,“这就是我顾虑之处。”他眼神示意昏睡的喻旻,“先不说他愿不愿用药,万一他心智全无的时候突发紧急军情,届时——” “用。”卫思宁当机立断,“方子现成带着还是要重写?” 曲昀愣了愣,没料到卫思宁自己就拍板决定了,迟疑道:“不等大帅醒来问问他?” “算了吧。”卫思宁面露苦笑,“他必然不会用药的,因为托皇兄寻御医的事情现在还同我怄着气,等他醒了我可没法子说服他。我只用这方子撑到盛京来信,若再发作一回,你的针都没地方扎了。” “我理解你的苦处。”曲昀正色道:“可事关重大,他手里握着帅印,万一出了事又该如何。” “如今局势尚稳。林悦和宴阳挑得起大梁。再不济也还有老将郭炳。”卫思宁说:“退一步说,他这样三天两头发作,心绪本就起伏不稳,哪里还有清醒的脑子。” 曲昀细一想还真是,黄粱梦诱人心性诡谲多端,时常令人性情大变。这症状在喻旻身上也开始显了些端倪,一会嗜杀一会又畏血。搞不好让他醒着还容易出事。 曲昀思忖了片刻,起身说:“药晚些时候我叫郎岚送来。解药我尽力在配,你不必太忧心。” 卫思宁点了点头,双眼停在喻旻汗湿的侧脸,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曲昀无声在他肩头拍了拍,多真诚的安慰于卫思宁而言都是无用的。他正欲走,突然听到卫思宁无甚起伏的低语,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谁:“你说我去找莱乌拿解药行不行得通。” 曲昀猛地转回身,身侧的医药箱晃荡着勾翻了桌上的茶杯,沿着桌角滚了几遭,“啪”地一声碎了个干净。 卫思宁被瓷裂声拉回了神,偏头看了一眼,双眼茫然地看着曲昀,似乎在奇怪他怎么还在。 曲昀急迈几步退了回来,凝目正色道:“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看顾好大帅。不要做节外生枝的傻事。莱乌能给他下毒,也能给你下。”卫思宁面色如常,眼里却一片灰蒙,曲昀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他生为医者,见惯了生老病死,早就练成一副铁石心肠。直面身心饱受摧残的喻旻时他尚且还能握稳手里的针,此刻看到独自呆坐的卫思宁却心里一空。他仿佛透过卫思宁强撑的脊柱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病榻,床上一样躺着昏睡的人,他也这样坐在床边,一样的束手无策。 喻旻地手放在床侧,他瘦了很多,指节突兀地包裹在一层薄皮之下。卫思宁慢慢握上去,无意识地摩挲凸起的指骨。 “万事有我。”曲昀蹲下身,手掌轻轻覆上卫思宁和喻旻交叠的双手,他从不知他的手这样大,竟然能将他俩的手一起握住。他抬头看了眼卫思宁,认真地看了看,才发现他也瘦了不少。 曲昀使劲握着卫思宁的手,看着他说:“我定还你一个活泼乱跳的人,信我。” —— 当晚卫思宁喂下了第一帖药。喻旻半睡半醒中喝完,这药出奇地苦,途中他睁了会眼,躲着卫思宁喂在嘴边地勺子不肯继续喝。 这药时效短,见效却惊人地快。第一口下肚不足半盏茶功夫,喻旻眼里属于正常人的神采光亮已经褪得一干二净。趴在卫思宁怀里像是只乖巧的玩偶。 “我们喝完剩下的。”卫思宁哄着他。 喻旻懵懵懂懂地张嘴,牵线木偶似的一令一动,终于皱着眉喝完了全部。 “苦。”他揪着卫思宁袖口,把脸埋得很深,闷声抱怨。卫思宁没来得及给他擦嘴,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埋着,手脚都缠了上来。 不大一会就听见极细的鼾声。他难得苦中作乐,被喻旻螃蟹似的姿势逗笑了,“若是你醒着定又要骂我自作主张,哪里还会这样抱我。” “等你好了。”卫思宁下巴抵着他发顶,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从眼眶滚下来,没在脸上停留半刻,径直砸进喻旻地发丝里,“我想带你回去。” 卫思宁像是一只巧匠制成的精致的瓷娃娃,触动了某个开关,眼泪排着队似的往下滚。他哭得安静又优雅,眼眶没红,甚至睫毛都未沾湿,脸上皮肉一动不动,形似假人,“我太害怕了,阿旻,我真的太怕了。” “小时候跟着母后念佛,她总教导我因果。我令她死不瞑目,好像这些孽因如今都回来找我了。”过了许久,许是他的叨叨扰了喻旻好睡,或是头顶的湿气让他不舒服,喻旻半醒间在怀里翻来覆去换了好些姿势才安静下来。 卫思宁冻住似的脸终于动了动,他闭上眼睛,眼泪还能从缝里挤出来,依旧悄无声息地,安静地淌进喻旻的发间。 郎岚进来收碗,只看见他半倚在床头,怀里埋了个脑袋,都没发觉禹王殿下在哭。 作者有话说: 没来得及看错别字,捉到虫评论告诉我一声哦啾咪咪!另外求点点海星嘻嘻 第101章 事态 李宴阳同林悦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到了都护府。李宴阳一路上耳提面命,多次嘱咐林悦见着刘竟要压住脾气,不要让人下不来台,他们找人还得仰仗都护府。 林悦到了都护府,越过满屋子的人径直往堂上一坐,“刘竟呢?” 都护府的人早得了信赤羽军要来人,早聚在厅上候着。 林悦一落坐,所有人都小心招呼着唯恐轻慢了,“将军稍坐,我们大——我们将军立刻就来。” 边地都护府说好听点是中央外派机构,管理广袤漫长边界领土,军政同管。实际上大部分工作只是维护地方治安,驱个流民莽匪什么的。稍大一些的事还得边地驻军来。唯一雷打不动的职责就是维护互市,征收商税,每年夏天打打沙匪。 他们都护府和武川驻军同级,不然也不会把请兵令直接递到郭炳跟前。但面对坚甲铁兵的正规边地军,这些人多少还是有些打怵的,何况面对兵马元帅的嫡系部队。 连忙把李宴阳也迎入了坐,上茶的上茶,赔笑的赔笑,让人 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些人久在边地摸爬,早就人精似的。早听说了赤羽军的来历,随便借来剿匪的都是南阳王的外孙,看林悦大大咧咧直呼都护府大当家名讳,便知道这人也不是等闲身份。 有胆子大的前去找林悦搭话,“敢问将军贵姓?” 林悦耐着性子,掀了掀眼皮,吐出一个字:“林。” 搭话那人恍然大悟,笑出了满脸褶子,腰又往下埋几分,“原来是林澍大将军嫡子!平令长公主嫡孙,久闻威名。” 林悦听着阿谀之气,听得眼角直抽抽,耐心瞬间没了大半,“什么玩意儿,这里是北疆战场,老子是喻大帅先锋官林悦。”他猛地一拍案,“刘竟什么时候来!”他是挽伸臂弓的手,掌力不俗,当即热茶就浪了半盏出来,幽幽地冒着热气。 他这一发作,底下人瞬间大气不敢喘,拍马屁那人惊魂未定,腿软道:“属下这就派人去催派人去催” 李宴阳忙起身安抚受惊的众人,抱拳欠身道:“诸位对不住,丢了人,我们将军一时着急。” 都护府的人一叠声的,“不必不必,理解理解。” 正说着,一个人跳着窜至厅上,正是姗姗来迟的刘竟。 武川都护府掌事一把手刘竟,是个武举出身,懂点文墨的,当年也和林悦的大哥林恂齐名过,只可惜名声败坏得太快,林恂风光大娶了郎家长女,他却在盛京媒婆界人人喊打。 刘竟年纪不大,长相可观,远近闻名的不会做人。这厮虽能文能武,但武人的率直和文人的方正一概没有,时人对他的评价出奇地一致:先帝武宁二十五年的武举状元是个油滑又没皮脸的。 令人称奇的是,却鲜见地不招人讨厌,盛京城中不少贵族高门还想招他做婿。 此人名声在外,行事更是狂浪。听闻有一年七夕乞巧灯会,有闺门小姐向他抛锦囊,眼瞅就要砸他身上了,他愣是脚下生风给让了半身,精巧的锦囊落在尘土里,让来往的人踩得灰扑扑。那高门小姐当场不干了,讨着要说法。 刘竟丝毫没觉得当众折姑娘面子有何不妥,问道:“你瞧上我了?” 那姑娘是个烈性子,当即点头:“对。” “想要嫁我?” “是。” 刘竟点了点头:“你忍得了我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 “怎会?你可是武状元,再不济还有我家——” “忍得了我妻妾成群?” “?” 刘竟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皓齿,“你要是能替我管满屋子的小老婆我就娶你。” 当年这段广在市井流传,传言还说武状元在老家蓄了不少妾。不知道还想招他做婿的老丈人们是不是跟自家闺女有仇。 刘竟跳到厅中,脚下有火似的站不直,朝林悦行了一个横七竖八的礼,一只手在伸在身后正在某个可疑的部位挠啊挠。 林悦堵在喉头的质问和怒骂全顺着嗓子眼咽下去了,登时又急又怒,拍案大声道:“你总挠屁股做什么!” 刘竟手上没停,一张清秀的脸硬生生皱成了五官难辨的褶子脸,“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刚在外头拉——谁他妈除草也不除干净,老子又让苜须草毒着腚了!” 都护府的一干人扶额的扶额,看天的看天,都觉得自家大哥一如既往地丢人,这种事不是经历多了就能习惯的。 近旁一人忙递上来只瓷瓶,“大哥!快。” 刘竟如蒙大赦,忙接过瓷瓶,视满屋的人为无物,倒了粉末就往裤裆里塞。许是更深的地方他摸不到,直接探手把裤腰往下拉了拉,白色的药粉在他胯下撒了一圈。 几个都护府的人顾及外人在场,默契地自发挡在他跟前,多少挡着些,不至于让大家看光了他的屁股腚儿。 林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跟传闻中出奇地一致。刘竟大半个人都被遮住,林悦往下看,竟然看到他鞋头破了老大一个洞,两只白白胖胖的脚趾头露在外头,那双靴子不知打了多少花花绿绿的补丁,最大的足有半个手掌大,竟然看不出原本到底是什么颜色。 林悦:“……” 莫非家徒四壁不是说来诓人的。 片刻后,刘竟终于不扭了,人也能站直了,眯着眼长舒了一声:“舒坦!”转眼人模人样地大手一挥:“都散了都散了,各忙各的去。” 胆大兄看样子是刘竟亲信,临走前还不忘跟他耳语,提醒他来者不善,小心应付。 刘竟浑不在意摆手,“多大点事。” “那行。”胆大兄朝林悦哈腰行了个礼,招呼其余人退了。 没人站直了正经行礼,都是大手一挥,嘴里喊一声:“走了大哥。” 饶是李宴阳也忍不住脑门直突突了,好好的朝廷官署,怎么弄得跟匪窝似的。 等厅上人退干净了,林悦方才在闹哄哄的杂声中透了口气。晃眼扫到刘竟的脚又是一阵堵心,行伍人多少有些脚臭,此刻视觉冲击太过激烈,他甚至都觉得整个屋子都让他两只脚趾头染臭了。“我不急这一会,你能不能先去换双鞋。” 刘竟低头瞅了一眼,司空见惯了似的,浑不在意道:“不必了吧,正事要紧。”接着又说:“我另一双鞋露三个脚趾头。” 林悦:“……” 李宴阳强忍着不去看他的脚,客气说道:“还请刘将军坐下细说。” 刘竟挨着李宴阳坐下,用他刚刚挠过屁股的手捡了几粒花生抛嘴里,边嚼边说:“我初步断定你们家那小周是叫那帮行商给带走了。” 李宴阳默默把小食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不能因为商队和周一辛一起失踪了就这样断定。” 刘竟吃了两口口涩,探手过来拿茶,李宴阳眼看着他爪子伸到近前,魂飞魄散地按住茶杯,“这杯是我喝过的!” “没事儿,我不嫌弃。”李宴阳让他给整傻了,一时没守住硬让他端走了。 喝完润了口,又将茶杯原原本本放回了李宴阳跟前。 李宴阳:“……” 林悦从主位上走下来,挨着刘竟坐下,“你先前说的我不同意,商人带走一辛做什么,他们走之前怎么没留个信?” 刘竟一听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说:“我说的带走,不是你想的那样邀他去做客,是扣押,俘虏,绑架。” “等等等等!!”林悦被后面一串词砸得头晕,“他从沙匪手里救下商队,护送商队出关,然后那帮商人扣押他,你脑子也被苜须草毒了吧!” 刘竟双手一摊,睁着圆溜溜的眼问:“那你们说,人哪去了?” 林悦条件反射开始推理,无奈已经线索太匮乏,刚开了一个头就被迫停止了。就这功夫刘竟又开始磕起了核桃。林悦反应了一瞬,登时暴跳如雷,“我他妈在问你要人呢!你反过来问我!” 他这声犹如闷雷,刘竟正磕着核桃壳呢,让他吓得劲儿没使对,咯得牙门直疼。刘竟哀怨地揉着腮帮,一边委屈道:“我说了你们又不信。” 李宴阳道:“并非我们不信,只是您说的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刘竟歪向李宴阳,“那你说个不匪夷所思的我听听。” 李宴阳道:“万一他们在出关途中又遇上沙匪,当时周将军身边所剩不过十余人,沙匪想一网打尽不难吧。” “有理。”刘竟点头,接着问:“倘若周将军一行已经遇害,那么尸体呢?” 林悦道:“万一只是被俘虏呢。” 刘竟又将身子歪向林悦,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水果咔咔直啃,“假设成立,沙匪在俘虏的过程中周将军必定会反抗,我在沿途并没有找到任何打斗痕迹。” “二位将军,那是谋财害命的沙匪,吃饱了撑的俘虏那么多人回去分他们的干粮。”刘竟说:“我同他们打交道这么些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活口。那帮畜生连如花似玉的女人都是一刀砍了了事,难不成你们家小周长得一张祸水脸?”他正经说几句就开始没正形,见两人都不信他,心里多少有些气闷,嘴上损道:“不过听闻北疆沙匪确有圈养伶官的嗜好,二位所猜没准是真的。” 他这几月都忙着在外剿匪,上次回都护府还是一个月前。喻大帅派过来的援军面都没见着,冷不丁地人就丢了。他当即连夜赶回,在途径大道上找了半夜,什么都没找着。 他猜测周一辛是在不设防地情形下被带走的,能做到此事的就只有随行的商队。于是他又在临近的互市里探听那伙商人的踪迹,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 李宴阳也和沙匪打过交道,确实如刘竟所说,沙匪只认财,劫掠过的商队一般难有活口,费力俘虏活人更不可能。 由此看来,那帮商人的嫌疑确实很大。 “诚如将军所说,那我们该如何做?”这地界都护府的人最熟,离了他们真不好找人,李宴阳不想在此浪费时间,放低姿态道:“这孩子是周家年纪最小的,还未及冠呢,可不能折在这。还请将军尽力救救他。” 这话明着在服软求助,暗自却是在给刘竟施压,提醒他丢的是周家的人。 刘竟啃完了果子,对李宴阳的态度还算受用,“我知道。这不一直在救他吗。” 林悦以为这人终于要干正事了,不料被他接下来的话气得脏话直冒。 咬牙切齿地问:“什么叫等着?我们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你就让我们等着?!” 刘竟看了林悦一眼,颇无奈道:“我理解你们想找人的心情。” 林悦心说你理解个屁,屁股坐下就没挪过,嘴巴倒是耗子似的没停,感情丢的不是你都护府的人。 刘竟浑身自带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泰然,饶是林悦急得脚丫子着火似的,他说话也是慢慢悠悠,半点不顾急性子的死活。“你们就不好奇那帮商人的目的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悦脚也不打转了,李宴阳忙问:“怎么说?” 刘竟继续不疾不徐道:“他们是知道周将军身份的,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扣押了他。” 他话只说了一半,面前两人都是脑子够快的,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目的明确,要的就是周一辛。”李宴阳猛然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思索道:“可是为什么?寻仇的?” 林悦也疑惑,“听着像一开始就有预谋的。” 刘竟摇头,说:“预谋几乎不太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带兵去救的是周一辛。而且当时他们确实被沙匪围追堵截,不可能作伪。” “我猜是周将军无意间泄露了什么,令他们临时起了歹意。” 这人说话像是便秘似的一句一句往外挤, 林悦气急败坏道:“你不是说这些人一早就知他身份,还能泄露什么!” 李宴阳默了半晌,突然有个成型的猜想,“他们刚开始只知道周一辛是去剿匪的将军,却不知道他是赤羽军的将军。”李宴阳看向刘竟,想要确认:“有人在暗地以某种好处为诱。这帮商人冒着叛国的风险扣押本国将军,正是要拿周一辛去换取这样的好处。” 刘竟一脸你终于明白了的神情,再次摊手道:“所以内情挖还是不挖全在你们。反正那伙人我盯上了,人随时都能过去救。” 这回轮到林悦和李宴阳犹豫了。倘若真有人在暗地操纵此事,那这事就大了。 刘竟看着刚才火急火燎的两人竟然出奇地镇定下来,抬头好奇地问:“你们赤羽军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要这么搞你们。” 林悦没空理他,脑子里倒是快速地想了一通赤羽军仇家都有谁。 “八成是莱乌那老东西。” 李宴阳点头,“我也猜的是他。”要说仇家伽来吙也算,但伽来吙狠是狠,却不会这样阴。 “莱乌?”刘竟念了一遍这名字,“北胡那瘸了条腿的统帅,他怎么还在蹦跶呢。” 林悦冷笑,“瘸了之后蹦跶得更欢了呢,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了。” 李宴阳道:“先知会大帅吧。” 林悦不放心,朝刘竟确认道:“你确定还能等吗?一辛可千万不能落在莱乌手里,那老东西不是人。” 刘竟说:“放心吧,盯着呢。只要他们一交易,我的人立马去搅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肝已经没了。后天考试,明天不更了 第102章 等待 李宴阳决定留在都护府等行商下一步动作,同时给武川传了信。 刘竟把头盔扣回头上,站起身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有任何动向前方弟兄会第一时间报给你们,我就不多陪了。” 他全身上下都穿得寒酸,手里的剑倒看着不俗,精致地令林悦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刘竟把佩剑往肩上一扛,林悦忙道:“你上哪去?” “杀匪。” 林悦眼睛一亮,立刻追出来几步,“一辛不在你们是不是忙不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你一起去。” 不等刘竟应他,又朝李宴阳道:“把杨云召回来盯着一辛,你留在这等阿旻的信。我跟他去会会沙匪。” 李宴阳的口信日落时分送至帅帐,传信的亲兵站在屏风外头,听见禹王殿下应了一声:“知道了。”并回话让林悦见机行事。 卫思宁转身走回软榻边,顺手倒了杯茶。 曲昀腾出一只手接过,润了口嗓子,说:“若果真是莱乌恐怕林悦不好应付。” 卫思宁坐回软塌上,接替曲昀接着给喻旻按摩穴位,一边道:“不碍事,还有宴阳盯着。” 喻旻白日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卧床久了肢体极其容易浮肿,曲昀嘱咐每日都要给他按一按。 屋子角落的火炉燃着火,上面温着喻旻一日的药。曲昀喝干了茶,看了一眼冒烟的药罐,按下心里的隐忧,提了另一样话茬:“盛京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卫思宁心不在焉地,“快马加鞭也就这两天吧。” 曲昀点了点头,自己又往杯里续了水。 盛京信到了,陛下的圣旨也就到了,万一真如喻旻所说,因为黄粱梦陛下撤了他的元帅职…… 卫思宁其实没想好该怎么跟喻旻交代。 喻旻把小佛山一战的损耗全归结于自己擅离职守,这封折子送到盛京必然会有言官借题发挥。陛下再怎么对喻旻寄予厚望,在悠悠众口下难免不会震怒。 他远在万里之遥,控制不住盛京情势,也安抚不了皇兄的情绪。 情急之下只能把喻旻中毒一事私下告知他哥。一方面能打个同情牌多少稳着点他哥,另一方面想让他哥帮着想法子找人解毒。 至于其他可能的后果他还没来得及想。 曲昀照例嘱咐了两句就走了。不大一会就让郎岚送了一碗粥来,配了两样小菜。 到了饭点喻旻自己就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坐好,安静地很。 他神智被压制,干什么都反应很慢,整个人透着股乖巧的混沌。 喻旻拥着被衾坐了许久,喃喃地说:“天黑了。” 小案上摆了一碗粥,两个碟子,外加一碗黑漆漆的药。 卫思宁先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我们先喝药。” 喻旻看着他,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伸手指另一碗粥,“吃这个。” 他手指指着粥,眼里一半是对苦药的抗拒,一半是对热粥的巴望。 “我知道苦。”卫思宁说,“但是要先喝完这个苦的,然后才能吃好吃的。” 喻旻祈求无果,眼看着药勺已经喂到嘴边,皱着眉闭眼喝了一口。 喝了几口之后喻旻就不愿意再喝了,抱着被子往软塌里面一缩,头都不愿意露外面,不高兴地闹脾气。 卫思宁低声哄了两句,没能把人哄出来。 两人一个端着碗站在塌前,一个恨不得缩成一团贴在墙上,僵持了片刻后,卫思宁说:“给你吃一片炸鱼,然后你自己把药喝完行不行?” 等了一会,毛绒脑袋才慢慢从被子里冒出来,点了点头,“行的。” 金黄的鱼片只有半只巴掌大,鱼刺也炸得酥脆,几口就吃完了。 喻旻苦哈哈地接过碗,他喝得极其斯文,蜻蜓点水似的。 卫思宁忍不住催他, “你喝快一点就不会这么苦了。” 喻旻觉得卫思宁在诓他,捧着碗扭到一边,继续慢慢地喝。他觉得苦,喝一口要停半天才愿意喝下一口。 等到桌上的热粥冒不出一丝热气了小半碗药也没喝完。 喻旻手里捧着药碗,眼睛看着粥碗,又急又委屈。 卫思宁:“我去把粥给你热热,等我回来你要把碗里喝干净。” 炉子里剩的火星已经灭了,要重新升火。怕烟气熏着喻旻,他把炉子拿到远一些的地方点火。 喻旻看着他走出去,人高的屏风遮住了视线。他低头抿了一口药,龇牙咧嘴地咽了,然后盯着碗发愣。 软塌尾巴上一盏灯灯油燃尽,熄了。喻旻瞥了一眼黑下来的软塌尾,突然往那边挪了挪。 软塌尾正好卡着墙角,底下放着净手的盆,再往里面就黑得看不清了。 喻旻伏身把盆拖出来,动作迅速地把碗一扬,汤药“啪嗒”一声全泼在墙角底。 泼水声有些大,他抬头盯着屏风,等了一会不见多余的动静,这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把空碗放回案上。 唇角按捺不住似的想往上翘,可能知道这时候笑出来要招怀疑,硬生生把脸色掰得正经。 等到卫思宁回来,看到乖乖坐在塌上的喻旻和面前的空碗,满意地抱着他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谢谢大家的海星。 时 第103章 装傻 热气像是浓稠的泥浆,笼罩在厚厚的云层下。闪电拖着骇人的长尾把天空劈地四分五裂。 卫思宁在房中等了少时,曲昀终于冒雨到了。外头雷雨交加,曲昀把药箱护在伞下,自己周身淋得透透的。 衣摆滴下的水痕一路蜿蜒至卧间,药箱都来不及放下,“怎么了?” 卫思宁腾地从床边站起,让开位置,“今天一直睡着,叫也叫不醒。” 曲昀边号脉边问,“药喝了吗?” “喝了,早晨我守着他喝的。” “量算仔细了吗?”曲昀渐渐皱起浓眉,疑道:“脉象正常,若是药量用足了万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才是。” 卫思宁忧虑猜测:“会不会是药重了才深睡不醒。” “不会。药材配比我仔细检查了好几回,”曲昀思忖着:“可能是和黄粱梦相冲,这我早先也没想到,好在没什么大事。” 临走之时曲昀又嘱咐了一遍:“药一定按量喝。” —— 喻旻半昏半醒间过了三天,脑子大多数时候是混沌模糊的。卫思宁每天雷打不动给他送两回药。 他尝了一次甜头便故技重施,总是趁卫思宁不注意把剩下的药泼进床底。 傍晚,喻旻从一阵绵密的疼痛中醒来,屋内只燃着一盏小油灯,视线昏暗。床头放着没来得及收的药碗。 他在周身骨痛的酷刑中挣得一丝清明。 卧床多久了? 身上怎么软绵无力? 曲昀每日都来,为什么还会昏睡不醒? 我喝的是什么药? 喻旻伸手拿起药碗,细细嗅了嗅药渣,疑云更重。 这不是他常喝的安神药。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喻旻只犹豫了一瞬,便迅速拢好被子重新躺下装睡。 慢慢有这几日细枝末节的记忆涌入脑中。周一辛下落不明,不知道人找着没有。他这会很想走出去问问,但有心无力,身上的薄衾他都觉得重。 卫思宁和曲昀一前一后进来,随后屋里燃起了大灯。喻旻连日鲜少见光,觉得有些灼目,眼睫跟着抖了抖。 卫思宁浑然未觉,自顾和曲昀说着话,语气有些欢欣:“不料是林澍将军的信先到了,这几日坐立难安,总算看着些希望。” “的确是好事。”曲昀说:“林澍将军早年在南疆同苗人为邻,想必结识不少医术精湛的苗医。既然他答应帮着问问黄粱梦的解法,那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喻旻顿时警铃大作,尚有些混沌的脑子迅速抓住两个关键词:林澍将军,黄粱梦。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卫思宁到底散布了多少人! 他胸口刚窜上一股怒火,接着就被两人的话拉至冰潭,在三伏盛夏的暖塌上生生打了个寒颤。 “药还继续用吗?”曲昀问。 “用,不能让他醒着。”卫思宁答。 药,果然是药。 喻旻肩背一颤,尚且不明白卫思宁给他喂药的目的,漫出的恐惧已经令他冷汗涔涔——一直让他这样昏睡,万一伽来吙探知内情,都不需要出一兵一卒,将大衍元帅昏睡不醒的消息往边地驻军一放就能令北疆大乱。 曲昀想了想,说:“是药都留三分毒,你不能指着这个当救命稻草。” 卫思宁顿了顿,随后点头:“明白,不管盛京来的消息是好是坏,我都会按时停药。” 在药物的压制下保持清明极其耗费心神,喻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再睁眼时是被卫思宁叫醒的。 他看着卫思宁近在咫尺的脸,眼里生出探寻和防备。卫思宁觉出他眼神同往常不同,却也没多想,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笑说:“睡傻了。” “坐起来吃点东西,今天熬了鹿肉粥。” 喻旻看向床头,除了放着餐盘,果然还凉着药。 很快他就知道这药的功效不是令他昏睡,而是让他变傻。 喻旻又怒又急,恨不得把眼前的粥碗扣到卫思宁脸上,叫他好好清醒清醒。 卫思宁一边喂他吃,一边还毫无警觉地逗他:“你这样傻乎乎地倒乖巧。” 喻旻狠狠咬着后牙槽,面色一动不动,努力保持他“乖巧”的模样。 “吃完了。”卫思宁放下空碗,把脸往前一凑,指着说:“亲一下。” 喻旻:“……” “快点。”卫思宁催促说:“昨天都让亲就亲,今天怎么就不行了?” 因为昨天老子傻。 喻旻好险没让自己破口大骂。卫思宁的脸还怼在眼前,等着他亲。 等了半晌也不见喻旻亲过来,卫思宁只好自己贴上去,含住他咸湿的双唇赌气似的狠狠一吮,像品尝到什么珍馐一般舔了舔嘴角,颇有些遗憾道:“还是傻点好。” 喻旻:“……” 接着卫思宁如常一样哄他喝药。喻旻微眯着眼顿了顿,随后抬手接过碗,低头开始喝。 卫思宁这才埋头收拾餐筷,他视线一抽离,喻旻便手上生风,把余下的汤药尽数倒进床底。 这药能让他失去神智,想来是之前误打误撞没有喝足量才会有片刻清明的迹象。他既然醒了就必不会再喝。 夜晚卫思宁抱着他睡,难得遇到他晚上还清醒的时候,卫思宁抱着抱着就开始动手动脚,一会捏捏腰,一会挠挠背。直到他整个人压上来喻旻才浑浑噩噩地发觉某个地方的变化。 可是他现在一丁点想做那档子事的心情也没有,倒是很想揍他一顿。 若是照他以前的脾气,定然二话不说就把人掀下来,骂两句保管卫思宁立刻偃旗息鼓乖乖睡觉。 可是现在不行,他现在应该尽职尽责做个傻子,看看卫思宁到底想做什么。 卫思宁摸,他忍着。 卫思宁亲,他忍着。 卫思宁舔,他忍…他忍不了了。 毛茸茸的脑袋还戳在小腹上,喻旻浑身痉挛似的一曲膝,结结实实顶在卫思宁胸口。震地他上气不接下气咳了半晌。 “不舒服吗?”卫思宁眼睛都咳红了,眼里盛着一层情欲,混着方才一击疼出来的水雾,委委屈屈地捂着胸口问他舒不舒服,这模样格外惹人生怜。 喻旻别过眼,手脚蜷缩到一起,抱住膝点了点头。 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有些受不住。他都不敢相信方才的呻吟是自己叫出来的。 喻旻没少在床上跟他示弱求饶,往往都会激他更甚,他像个身染毒瘾的恶棍,只要自己得以纾解发泄,不在乎身下的人受不受得住。 许是神智不明的喻旻看起来没有平日那样强大具有攻击性,他拼命瑟缩的模样令卫思宁什么也顾不得了,情欲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低声哄着:“那就不做了,过来抱抱。” 喻旻抬头看了看他,似乎在估量这话的可信度。 卫思宁看出他眼里的犹疑,立刻说:“真的什么都不做,就抱抱,抱着你睡好不好。” 喻旻这才慢慢爬进他怀里。 卫思宁抱着他无奈笑道:“傻了还这么防备我。” 两人在薄被底下紧紧贴合,卫思宁嗅着喻旻发间的味道,眯着眼喃喃地说:“过几天你恢复神智了可不要骂我。我现在脆弱得很,挨不得骂。” “你要是再毒发一回我真的要去找莱乌了,我不吓唬你。所以你要乖乖地喝药。” 卫思宁温热的掌心顺着他背脊摸下去,停在他腰间,“傻这么些天终于换了这么点肉,之前摸着全是硌人的骨头。” 一碗药还是有一小半进了肚,喻旻听他在头顶絮絮叨叨地说,脑子又开始混沌起来,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第二日照常有药送到跟前,喻旻照常喝一小半倒一大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曲昀还是每日过来给他问脉。 军中所有需要处理的文书折子一应由卫思宁代劳。他周身乏力,大多数时候坐在床上。卫思宁也不会放他出去,最多在看折子的时候把他安置在旁边。喻旻暗自瞟了几眼,竟没有瞧出哪里处置得不妥。雍州近一年的历练和北疆战场的打磨也算卓有成效,如今禹王殿下谋能安定后方,提剑也能杀敌了。 喻旻看着他低头忙碌,几乎已经看不到盛京城里的他骄矜自傲的影子。他沉淀了一身沉稳之气,竟让喻旻想要暂时卸下一身重责,去靠一靠他的肩,喘息片刻。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卫思宁肩头微沉,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脑袋:“累了吧。” 喻旻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着靠着他。卫思宁体格比他壮些,跟他身上常年练武堆出来的精肉不同,卫思宁是天生骨架修长,稍微一练就是一身漂亮的肌肉。 小时候卫思宁长个子长得慢,抻条之后就开始疯长,不过一年个子就窜得老高,三年不到个子就长过了自己,让他郁卒了好一阵子。 从前他觉得向谁讨要“安全感”是件挺掉价的事情。一方面是心里始终还存有芥蒂,意识到自己与常人不同心里就越是较劲,不愿意卫思宁真的把他当成“王妃”看护。另一方面性格使然,他自牙牙学语时就知道跌痛了自己爬起来,半点软弱也不肯露。 许是病痛让人心生柔软,他第一次觉得靠在一个人怀里,有一双手护上来的感觉特别不错。 卫思宁看完一张折子,喻旻仍然一动不动。 “这是困了?”卫思宁环上他的腰,说:“来,夫君抱着睡。” 正在浮想的喻旻硬生生被这声夫君惊清醒了。卫思宁趁他傻着,平时不敢做的事说的话都做尽说尽了。喻旻起先还愤愤地在心里记账,抵不住禹王殿下的厚脸皮,硬是没敢把那些肉麻话往心里记。 卫思宁把人按进怀里,顺势亲了一口,说:“睡吧。”哄小孩似的在背心拍着。 喻旻叹了口气,迷迷瞪瞪地闭眼睡觉。 正迷糊之时外头突然有人声,卫思宁在外面布了亲兵,除了曲昀和郎岚其余人一律都不许进。 “通报一声,有要事见大帅。” 是常锋。 卫思宁将他放到里间软塌上,吩咐亲兵:“让常将军进来。” “殿下。”常锋眼神在房间逡巡了一圈,“大帅呢?” 卫思宁:“昨晚通宵看折子,这会正补觉呢。有什么事跟我说。” 常锋赶忙说:“杨云探听清楚了,莱乌果然到了安右城,这两日应该就要交易了。” 卫思宁问:“一辛安全吗?” 常锋点头:“安全,杨云一直跟着。” 两人的话一字不差落进喻旻耳朵,莱乌和谁的交易?跟一辛有什么关系?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傻子不能再装下去了,喻旻想。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让莱乌嗝屁。 第104章 安右 晚上喻旻想事情想得入神,一会琢磨他中毒的事现在有哪些人知道,朝中除了陛下应该没人知情。 并州的林澍将军离盛京城还有段距离,就算不慎走露风声短时间也不会传到盛京城。但保不齐林澍将军会私下告知他爹。 如果他爹知道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一会又担忧周一辛,不知道他和莱乌又有什么牵扯。 捧在手里的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反应过来时只剩个碗底,卫思宁伸手帮他一送,一整碗药不多不少全喝干净了。 喻旻眨巴着眼睛愣是没反应过来。 于是喻大帅还没来得及摊牌问罪,就被禹王殿下一碗药灌得再次变傻。 这药若是喝足了量效果绝对是拔群的。第二日迷迷瞪瞪一天,倒是还记得把早间要喝的药泼半碗出去,直到晚间才收拢些神智。 曲昀今天来得晚,天黑透了才来。喻旻靠在床头假寐。 见曲昀坐过来,很自觉地伸手过去给他摸。 没见什么异常,正要跟卫思宁照例嘱咐几句,抬头却见喻旻正盯着他。 喻旻目光淡淡的,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卫思宁或许看不出什么来,曲昀身为能力尚可的大夫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头。 他这样子分明清醒得很,哪像是丧失神智的模样。 曲昀先错愕一瞬,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确认道:“醒了?” 喻旻没有说话,收回手,埋首理了理袖口。 看这反应确确实实是醒了。 曲昀心里一惊,回头看了一眼案桌前的卫思宁,后者还浑然不觉,正聚精会神看折子呢。 这下想递个眼神过去提个醒都办不到了。 “这个……”曲昀算是半个从犯,这会相当于被捉了现形,饶是曲大夫脸皮再厚也有些心虚:“你什么时候醒的?” 喻旻重新靠回床头,说:“半醒半睡,好几天了。” 曲昀张了张嘴,半个音没吐出。想了想开口把责任全揽了。 “前段日子你连日毒发,我束手无策,才想出这么个下策。” 喻旻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似笑非笑道:“曲兄。”他看了一眼曲昀,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卫思宁,神色讳莫,“你没有胆子给我用这样的药。” 言外之意是我知道这都是谁的主意,他看着烛光闪烁中卫思宁的侧影,忽然就想起他那日满含委屈的那句“你可别骂我。” 曲昀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喻旻无奈打断道:“放心吧曲兄,多事之秋,我也懒得计较了。” 他话里说着不计较,语气里多少都带着脾气,摆手道:“我会处理好,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时候不早,早些回吧。” —— 第二日曲昀没来问脉,卫思宁依然未觉。 炉子上的药灌咕咚咕咚煮开了,割喉的苦味随着冒出来的水汽蔓延至整个屋子。 卫思宁把药盛好放凉,看完了昨日堆积的折子才给喻旻送过去。 喻旻没有像往日一样伸手接,看了药一眼,又抬头看卫思宁。 喻旻递过来的目光沉沉的,卫思宁心里有鬼,竟从中看出几分质问。 他依然没想到每日按时用药的喻旻会醒,只觉被看得不舒服,脊背不由一僵,手也往后缩了缩:“怎、怎么了?” 喻旻接过药碗放在床头,轻声说:“不喝了。” 卫思宁懵了,“你…” “殿下很不错,胆子跟着年龄一块长。”喻旻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却让卫思宁心头一坠,“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主意。” 喻旻揉着眉心,慢慢靠回床栏,“这事先放一放,你把一辛的事先同我说说,怎么和莱乌搅合上了。” 卫思宁惊慌掺半,愣是站着没敢动,将李宴阳传回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喻旻听完顿时更觉脑胀,这么大的事摆在跟前,卫思宁居然还胆敢一意孤行地一碗一碗给他喂药。 屋里静了半晌,喻旻显然气得不轻。 电光火石之间,卫思宁决定先发制人,绝对不能让他把这脾气发出来。 卫思宁顾不上喻旻冷下的脸色,抬手就抱上去,先在喻旻脸颊亲了一口,轻轻含住他嘴唇,贝齿轻轻来回啃咬。 “唔,”喻旻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大为光火,这人不服软认错就算了,还想着用小手段打发他! “唔,卫…!”卫思宁越亲越起劲,搂着喻旻的腰扑到床间。喻旻摔得头昏脑涨,气急败坏地推了一把,奈何体力悬殊有些大,竟然没推开。 喻大帅能屈能伸,特别是在床上,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索性躺平了等他亲够。 等到他双唇发木,周身发软,卫思宁终于偃旗息鼓了。 喻旻被折腾地晕晕乎乎,肝火夹着欲火浑身都不舒坦,咬牙骂道:“滚下去!” “我错了。”卫思宁趴在他身上不肯动,鼻息尚带着情欲,温温热热地喷在他侧脸,像是小孩的呓语:“我错了,我自作主张,我不顾大局,我大错特错。”边说边在他颈脖间蜻蜓点水似的落吻,喻旻心惊胆战,生怕他说着说着就要扒了他衣服。照他现在这光景,卫思宁死命一折腾他得睡到明天日落才醒。 卫思宁将他肌肤的轻颤看在眼里,弯起眉眼露出得逞的笑,嘴上却是软糯地讨着饶:“大帅宽宏大量,饶我这回吧。” 喻旻:“……” 正在这时,门框让余飞叩响,“殿下,盛京来信了。” 前一刻还腻在喻旻身上的卫思宁立刻挺身,神情一凛“进来!” 喻旻都看呆了,仿佛眨眼前卫思宁跟他起腻耍赖的场景是他脑子不清醒臆想出来的。 能叫余飞送的只有陛下私信,喻旻没多大兴趣。他关心的是除了私信是否还有别的旨意传来。 片刻后,监吏署的人送来陛下手诏。 —— 喻旻睡了一晚好觉。手诏中陛下对他中毒一事只字未提,算是替他压下这事。 虽是如此,却有新的圣命。让他务必在今冬之前将柔然孤狼铁骑逐出北地。 他倒没多少意外,宁王殿下在南通八郡大开水利,一年所费不过他的十分之一。水利这样利在千秋的伟事尚且有不少朝臣称耗费奢靡,何况战事。 国家不可久战,一来坏气运,二来费钱财。 今夏宁五平原久旱不雨,民间和朝堂渐有异声。 陛下这个时候催他,怕已经被户部念得烦不胜烦了。 醒来就没见卫思宁人影,问了郎岚才知道天未亮就去曲昀那了。 直到午膳时卫思宁才回来。 昨日他精神不济,看了陛下手诏就睡了,信上说了什么他还不知。 卫思宁染了一身的药味,想是给曲昀磨了一上午草药。净完手挨着喻旻坐下,顺势揽着亲了一口,“今日气色不错,有什么好事?” 喻旻干巴巴地道:“没有将我召回去,暂且算好事吧。” 卫思宁觉出他情绪不对,诧异道:“怎么?” 喻旻:“陛下催我速战。” 卫思宁安慰说:“不打紧,等解了毒咱们还怕战么。” 喻旻一愣,这才想起陛下的信来,惊喜道:“有法子?” 他对御医署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宫廷里的御医大多医个富贵病,对巫毒这类的邪门杂症涉猎甚少。 “皇兄找到一位老御医,二十年前研究过黄粱梦的解法,只是老人家刚生了场大病,如今床还不能下,只寻着记忆写了份方子送来。”卫思宁说:“方子拿给曲昀看了,十有八九靠谱,只是你身上的毒同二十多年前的黄粱梦稍有不同,方子还需改进。” 喻旻边吃边听着,半喜半愁,方子是有了,可毒暂时还解不了。 如今已经是夏末,距离歇战可不剩几月了。 喻旻问:“曲兄可说要多久?” “至多半月。”卫思宁心上大石落地,胃口见好,筷子一刻不停,“你放宽心。近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安心待着等解药制出” “不成。”喻旻搁了碗,说:“莱乌人都到了安右,我不去露个面合适吗。” 卫思宁迟疑,“可是…” “你现在闭嘴我就带你一起去,”喻旻打断他,“再废话我可自己走了。” —— 安右镇是大衍边境一处普通互市,因位置特殊,各国商人都喜欢来此,经久发展倒比周边互市更繁华些。 安右镇交通便利,地阔且平。最重要的是此地没有归属,不受任何一国管辖,是真正的自由市场,所有明面上的或是暗地里的生意都能做,故受各国商人青睐。 近十年来,随着安右互市发展得风生水起,这块无主之地渐渐引人眼红。 先是北胡在其北圈地扎营,随后武川驻军也在附近增设巡卫,近几年连边境都护府都有事没事带人在城里溜达。 安右是块肥肉,没人不想要。 —— 城内的卖场日夜不歇。落日余晖尚未散尽,街巷灯笼已经高挂,在苍凉旷远的戈壁上圈出一隅不夜城。 售酒的有专门一条巷子,来自中原腹地或者东原的酒商就地扯一条幡子就可开卖。体面一些的租个门店,请上几位乐师,最是揽客。 巷子的末尾是一处私宅,大门有些破旧,横七竖八躺着好几条裂缝,盛夏疯长的野草从这些门缝中伸出来,门上的铁环锈迹横生。 有人匆忙从巷子那头穿过来,看也没看大门,直接从矮墙上腾空越了进去。 轮椅轧过细沙的声音是这处静谧院子唯一的声响。 越墙而入的那人走进小院的绿丛里,看见轮椅停在一簇金玲花,忙跑上去俯下身悄声说:“他们出城了。” 莱乌转动轮轴,往花更盛处去,“去准备吧。” “那大衍商人那边还按时交易?” “中原商人贪心不足,三年入境期不够,还想讨五年。”莱乌的轮椅轧过细沙路,将拽地的金玲花瓣碾出一地花汁,“还交易什么。” 来人行了个礼,眼中精光一炸,“属下明白。” —— 李宴阳同喻旻一行在安右城脚下一间茶坊会和。 三人皆是素衣,混在来往的商人中。 李宴阳压低声音,长话短说道:“莱乌在安右黑市发了悬赏榜,专门针对赤羽军。” 卫思宁有些好奇,这些商人都是大衍人,在北疆经商受的是大衍都护府的庇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犯株连九族的大罪。 “许的什么好处?” “可随意入北胡境内贸易经商。” “呵。”卫思宁笑了一声,“难怪。” 古来商人皆唯利立身,莱乌很会投其所好。 李宴阳也跟着笑,“或许是那帮商人觉得一辛的身份不止这个价,双方一直没谈妥,纠结到现在。” 双方皆是唯利是图的人,白白让他们捡了机会。 李宴阳抿了口茶,说:“莱乌自从断了条腿,行事更加阴诡没有底线,万不能再留了。” 喻旻往城门方向看了一眼,点头说:“自然,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他再回去。” 与此同时,赤羽军一队轻骑与莱乌死士在八里外一处山丘不期而遇。 马蹄重叩,黄沙漫天。 杨云打马在前,一手拉缰一手提剑,冷声下令:“全部格杀。” 山丘另一面,在风化的巨石下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灰布帐篷。中间最大的一个面前插着大衍商旗——边地都护府据此辨认本国商队。 一声凄厉惨叫从帐篷里传出,惊得在周边觅食得云雀慌忙扑扇着逃了。 外头巡岗的类似打手的大汉狠狠呸了一口,“又他妈来!”气势汹汹掀帘进去了。 见着倒地惨叫的同伴,气急败坏道:“少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好好吃饭。” 周一辛被缚了手脚丢在一块破布上,除了有些狼狈外,精神倒好,哼叫道:“再给老子喂这酸了吧唧的恶心东西,当心把你另一根手指也咬断。” “你…!老子这就挑了你的手脚筋!”大汉抬脚手就要踹,被同伴急急拦住,“忍一忍,过了今晚就跟咱们没关系了。” 这群人看似穷终极恶,一边气急周一辛的刁横,一边又畏惧他的身份,被欺负极了也不敢动他半根毫毛。现在只盼莱乌的人快些来,早点把这祸害送走。 可惜莱乌的人永远也来不了了。 大汉发泄的一脚没踹出去,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等着!等到了莱乌大帅手里,你……啊!” 大汉下半句威胁的话被自外飞来的一把重盾削没了音,整个人横飞出三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大头朝地,红白混合物顺着颅骨缝流出来,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周一辛感同身受似的“嘶——”了一声。 下一刻,杨云出现在帐门口。 这些人本质上都是商人,因常年和沙匪周旋,不比一般商人手无缚鸡之力,往往还有不少练家子。但一遇上更狠的,吓也被吓懵了。 况且面前是大汉兄摔瘪了的脑袋,光是看见这光景就没人敢动弹了。转眼就被蜂拥而至的赤羽军们拿剑架了脖子。 周一辛一得自由,连滚带爬地扑进杨云怀里,声泪俱下地告状:“呜呜…他们要挑我手脚筋!” 变脸之迅速,看得一屋子饱受他祸害折磨的人叹为观止。 杨云不着温度的眼神在帐里扫了一圈,语气却是另一番温柔:“别怕,没人敢。” 周一辛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咽着继续控诉:“他们天天给我吃野菜,我不吃还打我。” 一刻前才被咬断手指的仁兄:“……” 被咬的那人离得近,抬头惊恐地盯着周一辛,实在难以相信竟有这样颠倒黑白的人。前一刻还在凶神恶煞一副我最大的猖狂样,后一刻就涕泪涟涟满脸我最惨。 杨云把周一辛往怀里按了按,揉着他的头说:“一会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周一辛哭够了,连日的憋闷好歹宣泄完了。 安抚好周一辛,杨云这才不慌不忙站起身,一字一句说:“劫持战将罪同叛国,全部就地正法。” 他话音刚落,屋内“哗啦啦”跪倒一片,磕头声此起彼伏,“将军饶命!小人们一时糊涂,饶了这回吧,小人们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杨云面无表情道:“饶?你们帐前挂着大衍商旗,都护府为你们出力流血,却不知感念,私扣战将,私通敌国。“做人”二字你们不配。” 他走至一名商人跟前蹲下,从他腰间取下随身短兵,递上前:“要么活着押解回京交由刑部,下场是株连九族。要么你们自己动手,我记个无名尸,诸位选吧。”作者有话说: 主线剧情写完了,想年前完结的,但好多细节不太满意,还在改文。等不及了就先放点出来,等我等我T^T 莱乌还没死我也很捉急T^T 第105章 先手 这边杨云带着周一辛刚回,那边林悦也闻迅赶到。下马人还没立稳,就先爆了个惊天大雷,没头没尾道:“我们中计了。” 在场的人齐齐蒙圈,不知这话该从哪里听起。喻旻眸光突变,惊异仿佛只有一瞬,平静地接话说:“沙匪有异,同柔然有关。” 刘竟正在栓马,他一身破烂轻甲,跟在林悦身后几步,大家愣是没认出来这是边境都护府的当家老大。 喻旻的话音刚好顺风灌进刘竟耳朵,他循声侧头看了一眼,倦容下露出一丝诧异。 李宴阳倒了杯茶给林悦,“坐下细说。” 林悦边落坐边四处扫,伸头往城门看了一眼,“安右居然这么热闹。” 李宴阳这才注意到进茶棚的另一人:“诶——这不是刘将军么。” 刘竟露出一口白牙,点了点头,接着朝喻旻拱手拜道:“见过大帅,人多眼杂,恕下官不能全礼。” 李宴阳打趣笑道:“刘将军眼神儿挺好。” 且不说卫思宁还在旁边坐着。杨云不苟言笑,永远绷直身板,虽然年龄不大,但一身气质加成,绝对看不出实际年纪,似乎更符合杀伐决断的大将之气。可刘竟居然一眼就看出喻旻的身份。 喻旻稳得住,没被刘竟一身难民打扮晃瞎眼,立刻点头真诚道:“一辛能平安全靠将军,这情喻某一定记下。” 刘竟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林悦旁边,蹬了蹬发酸的腿,“都是小事。” 卫思宁捧着茶探身过去,颇认真地说:“劳驾问一句,你们都护府的银饷都按月发足了么?” 刘竟不认识卫思宁,只当是哪个将军,行伍间的痞气也不收敛了,瞪目回道:“发足啊,兄弟看上我们都护府了?”说完又啧了一声,诉苦道:“这破差事有啥好惦记的,也就看着光鲜。” 卫思宁:“……”你穿得跟野人强盗似的,实在没看出来哪里光鲜。 林悦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一路上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 “既然不缺钱你干啥穿得这么破烂。” 一圈人不约而同转头,目光齐刷刷落在他的轻甲上,目露好奇。 刘竟顺着大家眼神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敲了敲挂在胸前的护胸残片,浑不在意说:“这不还能兜着嘛,能省点是点。” 这话挑不出毛病,卫思宁简直想烧高香,感谢祖宗庇佑,把这么个勤俭的好官给了他们老卫家。 林悦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想了想小声问:“听人说你在老家养了十八个小妾,是不是真的。” “假的。”他伸手比了个八,正经道:“是八十个。” 林悦惊恐地张大嘴巴,显然当真了。其他几个脑子比他好使点,一时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林悦还在震惊中,跟刘竟在近日相处中生出的好感正在以极其纠结的方式重建。不高兴道:“有什么可乐的。” 李宴阳从善如流,立刻收声给林悦顺毛,“好了好了,先谈正事。” 林悦点头,正要开口。喻旻突然话头一转,打断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 话音未落,城门口突然爆出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兵刃相击混着各国语言的喝骂。安右没有守城兵,只有城中商户自筹雇来的打手。买卖中偶尔发生械斗实属正常。 几人原地不动观看了片刻,越看越觉得不对。 林悦奇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似乎还有不少大衍的百姓。 打架滋事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安右是个三不管地带。但若是商户自恃武力擅自驱赶流民那影响就不同了。 喻旻站起身:“去看看。” 边地互市毕竟是刘竟的地盘,立刻异常警觉,当即就想后退,却见喻旻已经先一步已经往外走,其余人跟在他身后。 刘竟大喊了一声:“别过去!” 几乎是瞬间,从城里涌出的流民突然激增,洪水似得冲进茶棚,木栅栏不堪重负噼里啪啦断得热闹。 刘竟暴躁地骂了声粗,挤在人群中费力把信号焰放出去。 信号焰升空的尖响被一阵巨鸣掩盖,像是某种暗号一般,失控的流民群突然诡异地静下来。喻旻等人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有意为之,正处于人群的包围中心。 接着,情势大变。 卫思宁周身血液尽褪,一把将喻旻拉到怀里,“别看!眼睛闭上。” 喻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卫思宁的大手紧紧扣在他后脑,他整个人跌在卫思宁怀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下一瞬他闻到了血腥味。 突然陷入狂躁的流民像是一群被人操纵的活尸,他们拿着钝刀和断箭,肢体僵硬却十分固执地往自己身上砍。 鲜血和残肢四处飞溅,方才还热闹的茶棚瞬间变成血腥的屠宰场。 商人受了惊吓,慌忙四下逃跑,不知是谁还自作聪明地关了城门。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喻旻感觉有一瞬间的眩晕。想象力是个神奇的东西,就算紧闭双目,面前的景象也能复刻在他脑袋里。 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卫思宁撕下一片衣襟给喻旻缚眼,拉着他想往外走。 眼前的景象太过荒诞,让他觉得置身噩梦。 林悦等人被一群身手出众的灰衣人缠在不远处。刘竟连日剿匪早就精疲力尽,对上这些灰衣人有些吃力,该是主战力的喻大帅不知为什么眼睛上缚条白布,旁边还留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刘竟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追过来,一把拉起喻旻另一只手,“大帅交给我!你去帮林将军!” “别碰他!”卫思宁突然失控大喝,整个人带着惊惧的暴怒。 喻旻吓了一跳,“殿下?” 刘竟也吓了一跳,怎么出来打仗还带个殿下,他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那个……你去……我的意思是我先带大帅走,你…殿下您去支援林将军。” 卫思宁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个来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有些吓懵了,不敢去想如果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让喻旻看到了怎么办。 刘竟以为他不愿意,恼道:“这些都是北胡制的药人,他们只砍自己不伤别人,那些北胡死士才是要命的!”他急得要跺脚,爆粗道:“老子实在战不动了,你再不过去他们都得让人生擒” 话还没说完,喻旻突然木桩似的定在原地,追问:“什么药人?!” 刘竟快疯了,这俩一个赶一个磨叽,急吼:“你道都走不稳就还管什么药人!赶紧跟我走。” 卫思宁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二十来个灰衣人,林悦他们显然已经被围住脱不开身,他飞快朝刘竟道:“刘将军,切记不能让他看见血。” 刘竟虽然满头雾水,但大敌当前也没张嘴多问,答了声:“懂!”拽着喻旻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不消半刻,北胡药人切菜瓜似的把自己切完了,满地的血沫残驱,脚下全是血灌透了的泥沙,踩上去黏糊糊的触感别提多带劲了。饶是见惯风浪的李宴阳也面色铁青,使劲儿憋着腹腔的不适感。 周一辛打着打着就恶心吐了,险些让灰衣人得弯刀削掉半边膀子。 好在刘竟叫的援军来得快,几人狼狈归狼狈,倒也没吃着大亏。 摸不清莱乌还有没有后手,几人默契地边打边退。灰衣人明显看出他们的企图,围得越来越紧。正当卫思宁焦灼之时,灰衣人突然暴起,出手瞬间狠厉起来,刀刀致命的砍法。 “不对劲,”林悦嘀咕说。 之前围堵的打法多半是想生擒,现在就简单粗暴地想要他们命。 李宴阳扭了扭酸痛的手,“他们已经发现大帅不在。” 卫思宁鬼使神差地转身,往城门一侧的山丘上看去。黄沙堆积的山丘很荒芜,只有几棵耐旱的树歪歪扭扭地立在上头,叶子同黄沙是一个颜色。 卫思宁甩了甩挂在眼睫的汗,在灼目的烈阳下缓缓眯起双眼,双瞳的视线聚成一点。卫思宁凝目在寸许的山丘上,来回逡巡,终于在枯黄沙地上看到一个可疑的黑色倒影。 “莱乌。”卫思宁瞬间认定。 “余飞!”他大喝一声,瞠目欲裂,“给我马!”心中的暴怒和憎恨在看到莱乌的那一刻暴涨,血刃仇人的执念像是刻在刻在血肉里的诅咒催促着他为喻旻报仇。恨不得拿刀往莱乌生身上一刀刀剐,让他也好好尝尝喻旻这几个月受的罪。 林悦拦在他身前,“殿下,让我去。” 卫思宁愣了一下,眉头渐拧。 “莱乌害我大哥,我得亲手报这个仇。”林悦故作轻松地说:“这回你让我吧,这是我当着他灵堂吹下的牛,我不能欺负死人是不是。” 卫思宁紧攥手里的刀,看着林悦巴望着他的眼神,最终松了手。 他把近卫尽数招来,“跟着林将军。” 林悦挎上神臂弓,打了个呼哨,红枣尖啸着跑近。作者有话说: 给各位拜个晚年。很抱歉,完结章早就该发出来的。修改了不少时间,期间又遇上很多事情,年过得鸡飞狗跳,好事坏事全都赶在一起,不管写文还是生活都需要我有一个良好的状态,期间一直在调整,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第106章 猜测 刘竟带着喻旻狂奔出十里开外,在官道上一间小面摊跟前停下。官道四处都是都护府的驻亭,莱乌的人再不要命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 面摊几乎是露天的,只在灶锅上方架了梁,铺了一层稀稀拉拉的干草。灶台一左一右放了两张矮桌。 刘竟抬手又叫了碗面,喻旻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端起面前泡得发清的茶水喝了一口。 日头渐衰,夜风遂起。面摊老板挂起了油灯。 刘竟吸溜吸溜得干完面,仰头把茶也灌干净了。老板乐呵呵过来收碗,看着喻旻憨笑道:“客官不来碗?小店今日卖得多,全当请客官尝一尝,方圆十里能比得上小店这口的可不多。” 喻旻笑说:“不了,多谢掌柜。” 刘竟挥退热情推销的老板,四平八稳的神色终于爬上一丝愁容。两人在等待的间隙,他把该说的都说了。 林悦在剿匪途中发现沙匪用的兵器和柔然孤狼军所用是一批制品。经过仔细鉴别,并不是依葫芦画瓢做出的仿制品,确确实实是从柔然军械所拿出来的东西。加之今夏沙匪异常猖獗,杀不尽似的。柔然有阴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喻旻捏着缚眼的白布,在手上缠绕着玩。刘竟看了眼白布,又看了看喻旻的眼睛,“您天生晕血?”问完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诞不实,表情瞬间古怪起来,懊恼锤桌道:“我胡咧呢,您当我放屁吧。” 喻旻正琢磨着别的事,桌子被他锤得一抖,喻旻跟着回过神来。竟没想隐瞒,淡然地说,“中了毒,见血就发狂。” 刘竟是从小地方穷人家出来的官,武举中一鸣惊人,在盛京尚且还没个府门就被派驻到北疆。实打实的没见过世面。喻旻说的毒显然超出他的认知底线,脑子里疑问太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问哪个,憨呼呼地愣在当场。 喻旻没觉察出突如其来的安静有些诡异,心里想着刘竟说的事,心焦能同他商量的人一个也不在。 闲着也是闲着,干着急也不是办法,喻旻把揉皱的白布在手腕系好,索性拉着刘竟唠起来。 “我去年外巡偶遇都护府一位将军,似乎你的同僚们都和你一样节俭。”喻旻遇上的那位将军虽然比不上刘竟,却也是明眼能看的清贫,外出公干都舍不得吃点好的,点一碗酱肉硬要店家把一半的鹿肉换成便宜的野鸡肉,酒都没要一壶。全身上下唯一配得上身份的就是那把拎在手里的刀。 刘竟自己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有什么,但凡有人问,他总是那句能省就省点。外人听多了只会当成搪塞之言,他无愧于任何人,也就懒得费唇舌解释,左右要编排猜测的他也拦不住。他不贪公家一毫,不昧私人一锭,做人做事都行得端正,唯一不能心安理得的就是他那帮兄弟们。 听到喻旻提起,刘竟鲜见地沉默,一声不吭灌了口茶。 喻旻见他瞬间心事重重起来,也不知触了他什么伤心事,一时有些惶恐,正想着开口赔个不是。 刘竟突然笑了,半含苦涩半是无奈,“都护府的俸禄足够在这穷乡僻壤过得风风光光。可如您所见,我手底下那些将军吃的穿的还不如官宦人家看门小厮。他们的俸禄除了留足一家老小的吃喝,其余都塞我手里了。” 喻旻默了半晌,想起盛京城里的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叹气道:“这么多年你也不为自己辩白辩白。” 刘竟摆摆手,“我整日忙着怎么养活自己和老家那八十多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想着怎么回报我过命的兄弟们,哪有闲心琢磨这些。” 喻旻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晚上没什么客人,面摊老板要收摊回家,官道上的东西不怕丢,老板大方地给他俩留了一张桌子和一盏油灯。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又慢慢唠回了这场战事。 若说行军打仗,刘竟是个十成十的门外汉,可架不住他脑子灵光,敢想敢猜。柔然和沙匪的牵连如同雾里看花,两人三言两语就把一团迷雾理得七七八八。 这事看似涉及纷杂,柔然孤狼军和沙匪八竿子打不着,可稍微一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沙匪、都护府、互市,如此明显的一条线。 刘竟脑子一转起来就渐入佳境,猜测道:“沙匪肆虐,都护府首当其冲。”他顿了顿,“但柔然的目标绝对不是都护府。” 喻旻点头,道:“调虎离山。” 刘竟愣了愣,转念拍板兴奋道:“是互市!” 喻旻不动声色地再次点了点头。 冷月高悬,天幕变成了深灰白。官道上出现星星点点的亮光,静夜里马蹄声听得很清晰,由远及近。 一个猜测也终于在两人的抽丝剥茧中渐渐成型。 自官道而来的正是卫思宁一行。 林悦率先从马上跃下,抬手隔空一抛,“阿旻接着!” 喻旻把那东西稳稳当当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块黑铁,雕着精致的纹路,倒也没到稀有的程度。再翻过一看,面摊的油灯打着晃,闪闪烁烁的,待看清之后,喻旻呼吸一顿——上面的浮刻眼熟得很,正是北胡的图腾戈壁狼。狼首下面刻着两个繁复的符号,喻旻不熟识北胡字,也能模糊认出这东西。 这是北胡帅令,莱乌所属。 刘竟就站在喻旻旁边,跟着瞟了一眼,随后狠狠吃了一惊:“莱乌死了?” 林悦脸上挂着薄汗,开心地露出一口白牙:“死得透透的。” 莱乌一个残废,离了亲兵死士就是个废人。尽管如此,林悦取他性命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喻旻掰着他的肩上下扫了一回,身上伤口不少,好在都不严重。 他把帅令抛回给林悦,“你的功劳自己拿着。” 林悦笑嘻嘻地,小声说:“可别,莱乌的狗命是我从殿下手里抢来的,好处不能我一个人全占是不是。” 喻旻不听他扯,摆手不耐道:“没这说法,你老实拿着。” 第107章 转机 一行人连夜回了都护府驻地。都护府穷得理直气壮,门口连盏油灯都没舍得点,刘竟带着一行人轻车熟路地摸黑进门。 半夜三更不便叫醒人帮忙,他一个人忙活安顿完已经后半夜了。他自己的房间原本是让给卫思宁的,虽然房子不怎么样,但南北通达,有啥事叫一声四面八方都能听见。都护府鲜少有贵客,没有阔绰的客房随时备着。思来想去,能让禹王屈尊歇脚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了。 但禹王殿下显然不这么想,安置喻大帅的时候顺着门就钻进去了。喻大帅朝他点头道了声谢,竟也没说什么。 刘竟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倒把自己臊得耳根红。 啧,盛京街头传言竟也有真的时候。 前后忙活了一阵人也精神了不少,他懒得再回去睡觉了,准备去前厅将就打个盹。扭着疲累酸痛的脖颈刚从拐角转出来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回廊上灯光昏暗,模模糊糊看个剪影。刘竟忙快走几步,见那人身形熟悉,竟是林悦。 刘竟心里直嘀咕,大半夜不歇着瞎晃荡啥呢,手里还拎着个酒坛子。 酒瘾犯了?啧,喻大帅治军不严啊。 军营里犯禁这事他也偷摸干过,正打算装作没看见走过去。林悦却突然在回廊尽头纵身一跳,稳稳当当翻上了假山顶。 好死不死,还是最高最显眼的那座。 刘竟:“……” 犯军纪的事咱们就不要这么高调了吧。 他不敢走了,立在柱子后头一动不动,以防巡逻的兄弟不分敌我搅了林将军的月夜独酌的好兴致。 刘竟唉声叹气站了一会,有些混沌的脑子让过堂风一吹,突然蹦出一丝疑惑。 想喝酒肯定藏屋里喝更安全,为什么要跑出来,万一喝飘了瘫在外头可不是不打自招。 刘竟慢慢地从阴影里挪出半个脑袋,抬头向上看去,顿时疑云更甚——林悦屈腿坐在石块上,仰头看着天,酒坛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显然没动过。 他和林悦相处时日不算短,这人平日跳脱地就像只小豹子,只要看见他,仿佛就能听见他充满意气生机的“嗷呜”叫唤声。 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悦的背影传递出来的难过。 他定睛看了一会,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就像林悦会难过这件事一样莫名其妙。他觉得这种不加掩饰的悲伤不应该在林悦身上看到,这个人就算流泪,也应该是哇哇大哭式的宣泄,不应该是这样悄无声息。 刘竟后知后觉地猜测,林悦不是专程喝酒来了。 果然,他看到林悦慢慢站起来,举起酒坛把一坛子酒祭了厚土。 “答应你的事我总算真正做成了一件。你在的时候我总学不会懂事,觉得天塌了都有你替我顶着。” “他们都说你在天有灵,会庇佑我们都好好的,”刘竟屏息听着,凉风仿佛透过胸口钢甲一点点灌注进去,林悦看着面前虚空,仿佛眼前真站着一个人,耐心听着他类似闹脾气的告状:“都是哄人的谎话,不然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来过我梦里。” “哥——”刘竟听见浓重的吸鼻声,状似呜咽的一声喊像是跌入深潭,如烟般无以为继,连最初的吸气声也戛然而止。 有的人的生性达观,心里存不下事,没心没肺活得痛快。刘竟觉得林悦就是这样的人。 酒香随着夜风辛辣入鼻,林悦单薄的背影一动不动,刘竟长叹一口气,这人呐,不管哪种活法,总没有顺意的。 —— 天方亮,刘竟在大厅迷迷瞪瞪刚睡着,外头一阵吵嚷。 原来是都护府外出杀匪的人马回来了。刘竟赶忙蹬上长靴跑出去,看见一圈人围在中庭,闹闹哄哄不知道在争讲什么。 “怎么回事?”他嫌轻甲硌人,睡前脱了。这时院子里还布着晨雾,一脚踏出来才觉得凉,牙缝里都溜着丝冷气。 一群人听到声音,七嘴八舌的闹腾声立刻消下去了,纷纷散开两边,给他让了条路。 被围在中间的是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此刻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偶有几声痛呼。 刘竟眉眼一蹙,他们都护府的宿敌向来只有沙匪,彼此势同水火,从来没有抓活口的习惯。 身旁一人上前解释说:“大哥,这几个人是郭炳将军交给我们,让我们带回都护府交喻大帅处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也是给喻大帅的。” 信面戳了个红戳,是封急信。刘竟揣上信,边往后院走边嘱咐:“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着,喂点药别死了。” —— 刘竟火急火燎地跑到喻旻房门外,一把推开房门,跟拎着布帕的卫思宁面面相觑。 喻旻已经衣衫整齐地坐在桌前,一手压着张小地图比划,另一只手抬着——卫思宁正给他擦手。 刘竟喉头滚了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毕竟生平头一次看见亲王殿下弯腰躬身地伺候人。正主喻大帅全神贯注地看地图,仿佛享受惯了似的。这场景既惊骇又诡异地和谐。 喻旻回过神来,蛇咬似的抽回手,故作从容地招呼道:“刘将军早。” 刘竟脑子一白,喃喃回道:“早你们也早” 喻旻眼尖,看到他手里攥着的信纸,“将军找我有事。” 刘竟愣愣地点头,这才递上信,正色道:“有要事。” —— 月初,郭炳按例外出巡城,巡到一处互市时遇见一群行迹可疑的商人。这群商人白天在街市里晃荡,看似什么都感兴趣,但又什么都不买,总像商贩们打听哪里客流多,货物分流都在哪些街巷。 一群人就这么在城里晃荡了四五天,天天如此,大街小巷都窜过了。他向来谨慎,留了个心眼,不想一路查下去竟然还真查出了东西。 郭炳先是让人去商会馆过问一下来历,岂知却查无此人。再到几人住的地方一问,得知这几人自称是西边犬戎部的米酒商。店小二是个热心的话痨,说话咋咋呼呼地:“说是犬戎人,可听着话音却不地道,小店接待了不少犬戎商队,不说十拿十稳,十拿九稳总不差。这些人八成是没有关牒的黑商。”更奇的是他们白天不知去处,天黑就开始做生意。每晚都从后院屯货的地方搬好几箱子货物出去卖。再问门店在哪,买家有谁,却没人知道。 郭炳问完正要走,旁边有个房客突然搭腔,疑惑道:“不能是犬戎人吧,昨儿出门我听到他们说的分明柔然话。” 郭炳周身一凛,两目如箭,“可听清说的是什么?” 那人回忆了一下,有些含糊道:“说什么东西要抓紧,时间不多——大致就这么个意思。” 行迹诡异,说柔然话,几乎坐实了几人并非寻常商人。 还没来得及抓捕细查,突然接到喻大帅要暂离武川的信,郭炳只能匆匆赶回。临走时嘱咐抓住人直接就近送去都护府。 —— 昨晚的攀谈中刘竟的表现出来的远见和想法都不俗,喻旻乐意跟他聊。两人来回合计,把昨晚的猜测同这封信连起来一琢磨,觉得事情或许真就凑巧,真相也许八九不离十。 如此一想,郭炳送来的几个人就要好好审一审了。 知道柔然利用沙匪调虎离山,在互市中有所图谋还远不够。 卫思宁放下手中茶盏,抬手在喻旻肩上一按,说:“我去吧。” “你何时做过审问的事,”喻旻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干净活。” 肩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喻旻无声看了卫思宁一眼,转头朝刘竟说:“有劳刘将军安排,我随后就来。” 刘竟点头,出门前忍不住往后瞟了一眼,看到喻大帅满脸不乐意地拍掉禹王殿下的手。 刘竟狠甩下脑袋,倒吸着凉气走了。 卫思宁手背被打得通红,却像没知觉似的,将手伸到喻旻面前,似笑非笑地说:“大帅人前施暴,刘将军可看见了。”话是这样说,但言语间不恼也不委屈,无端还有些甜腻的炫夸。听在人耳里仿佛说的是另一句:“大帅亲我了,让人看见了。” 喻旻无语了半晌,卫思宁举着爪子的模样就像只憨憨的大狗,忍不住在头上揉了两把。 卫思宁趁机半倚进喻旻怀里,讨好道:“让我去吧,没做过是另一回事,我肯定能做好。” 喻旻闻着他发间的皂香,有些迷瞪,过了一会才说:“这么想去。” 卫思宁侧头吻了吻他脸颊,没有搭话。 喻旻:“去吧,有事就同刘竟商量着。” “好。”卫思宁双唇微启,在喻旻面颊上逐一点过,行至耳际舔了舔软糯的耳垂,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我去了,若身体乏就再去睡会。” 卫思宁今日穿了件深色劲装,气质比往日更加内敛几分,剑眉斜飞入鬓,沉下眸时面若冰霜,倒是能唬住人。 “殿下。”喻旻突然叫住他。 卫思宁顿步回头看他,不明所以。 勺子在粥碗里搅了搅,喻旻看向晨曦中周身浴光的人,轻叹说:“殿下,你心思不该这么重。” 卫思宁愣怔了。 喻旻看着他,“下次就直白地告诉我,‘这件事我替你做,因为我担心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小心翼翼。”喻旻摇了摇头,“我不愿意那样。” 第108章 破宅 都护府没有专设大牢,刘竟直接把人丢到地下库房,让人从郡衙门借了几样镇场子的刑具摆着,挺像审讯那么回事。 五个人已经全部清醒,不知是地下寒冷,还是面前的刑具阴森,几人齐齐打着颤。 卫思宁使了个眼色,余飞会意,上前拎起一人,“刺啦”一声撕开胸前衣服。 那人被绑着四肢,还是不安分地挣扎,想掩住胸口。卫思宁墨似的瞳仁钉在那人胸前——那里刺着一颗狼首。 刘竟蹲**,伸手在文身处搓了搓,嗤得一声乐了,“柔然兵。” 这就表明之前的猜测没错。 他们先一步占了主动权,要挖剩下的东西就容易得多。 两个接近晌午才从地下库房出来,脸色都不太好。炽烈的太阳打在头上,令人有些目眩,卫思宁捏了捏眉骨,声音有些发沉:“余下的事有劳刘将军处理。” 刘竟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库房。 —— 审讯的过程很顺利,卫思宁回到屋,立在门边脱外袍。喻旻还坐在桌边,像早晨出门时那样看着他。卫思宁顿了顿,把脱下的外衫团了团丢了,边道:“衣服上有血气,怕熏着你。” 喻旻挽唇轻笑,打趣说:“你可小点声,让人听到得笑掉大牙。” 两人的默契是经年累月养成的,有些分歧和矛盾只需说出来,自然而然就有人努力去消弭。不需要过多的说理和争吵。 喻旻心下一宽,放下书倒了杯茶给卫思宁,问起正事,“如何?” “有些麻烦。”卫思宁咽了茶,“你不是一直让韩将军暗中调查柔然开的那些矿的用处么。” “怎么说?” 之前他们发现柔然近几年所费铁矿巨甚,韩子闻将军猜测是在研制某种重型武器。喻旻到北疆之后一面注意前线战场,一面托韩子闻暗中查探,所获十分有限,仅仅查到柔然加大兵械囤积。大战在即,囤积军械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了。 卫思宁将几个柔然兵的话掐头去尾,捡着重要的复述了一遍。 “火硝石?”喻旻略微回忆了一下,这东西破绽多杀伤力弱,他险些都要记不起来了。 卫思宁思忖说:“恐怕跟我们之前见到的已经不是一个东西了。柔然人说他们在岭下互市忙了七日夜,也只埋下两个火硝石。” 喻旻站起身,当机立断道:“先挖出来看看,叫上林悦和晏阳,立刻就去。” —— 柔然人精打细算,利用沙匪引开都护府视线,想对大衍边地互市下手。柔然人清楚边地互市对大衍来说意味着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互市是大衍牵制东原各部的筹码。互市繁荣无事,天下太平,一旦互市被毁,不光边地驻军的压力倍增,恐怕会直接动摇朝本。只是对互市下手虽一本万利,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以伽来吙的远谋深虑不会这样莽行才是。 岭下互市离都护府不远不近,快马需半日到。几人轻装而至,已经是日落时分。 岭下互市同安右不同,这里是大衍管辖的城镇,城中商贸日落而歇,此时城门已经紧闭落锁。 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喻旻几个人扮做刘竟部下,借着都护府的壳进了城,直奔埋藏地。 这是一处狭窄的破巷,地上的青石板年久磨损风化,脚踏上去都能溅起一抔灰。巷子尽头是一口老枯井,悬在井上的轱辘尽是虫眼。李晏阳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吱嘎”一声脆响就断了。 李宴阳以扇掩鼻,还是被沙化的木屑呛得直咳,“怎么埋到这种地方,最多炸死几只蚂蚁。” 喻旻绕过枯井,面前是一个同样破旧的宅门。 卫思宁下巴朝门指了指,“就在里面了。”说着上前推开门。 几人跟着进去,原本应该杂草丛生的中庭却异常平整,斩断的枯草被胡乱堆在东北角,入眼的是几乎占满整个中庭的新土堆。 林悦哑然一惊,瞪着圆眼:“这么大?” 若柔然兵说的不假,这里只埋了一个火硝石。在他的印象中,那东西不是一只手就能握住的么? 林悦看向喻旻,神叨叨地说:“这地方阴森森的,这么大个宅子修在这么破的巷子里,哪有人家在门口打井的,难怪成绝户了。” 李晏阳拎着扇子,纠正说:“戈壁里的水精贵,哪里有就在哪里开井,没有那么多讲究。”他四处看了一圈,面露疑惑,“只是这地方少有人迹,柔然兵勘察了几天就选了这。” 喻旻蹲下身搓了把泥土。肉眼看这土堆埋得绝对不浅,这种埋法要想引爆底下的火硝石,必须要泥土稀疏细碎,而且堆土要讲究上实下虚,要给够燃烧空间,底下还得藏些燃料。 喻旻伸手往深处刨了刨,泥土竟然出乎意料地压得很结实,理应藏在里面的引燃物也没有发现。 卫思宁挨着他蹲下,说“晏阳说得有理,想要炸毁互市却把火硝石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不太对劲。” 喻旻想了想,问:“另一颗在哪?” “元贝街的谷桐树下。” 刘竟忙接口道:“是个闹市,最大的商铺都在那,还有不少商馆。” 喻旻起身,掸了掸袖口的土,说:“先挖吧。” 中庭四角各插着火把,余飞带着几个禹王近卫开始忙活。这院子荒芜多年,四下残垣横立,夜里蛇鼠出来找食,碰着腐化严重的房梁,各种声响不绝于耳,再细一听又什么也没有,更显得鬼气森森。院子里几人默然无声埋头刨土,林悦不知脑子突然开了哪道门,觉得余飞几人活像在给人挖坟。 他不动声色地往李晏阳跟前站了站,面色凝重地盯着中庭。 李晏阳侧头看他,稀奇道:“你不大对头啊,话这么少。” 林悦依然一言不发。 李晏阳照脑门给了他一折扇,“嘿,怎么了你。” 林悦烦躁地转头瞪他,强撑底气道:“想事情!你烦不烦。” 过了一会,林悦突然问:“你说这家是怎么绝户了。” “你没病吧,好奇这个。”李晏阳伸了个懒腰,随口敷衍说:“死绝了就成绝户了呗。” 又过了一会,林悦还是没忍住,“你看。”他盯着中庭,抬手指着,语无起伏道:“像不像在挖坟。” 李晏阳:“……” 闭嘴啊!老子瞌睡都吓没了啊! 第109章 重兵 喻旻倚在矮墙上合眼假寐,高悬的圆月清辉从破瓦颓垣中泄下来,轻纱似的铺在他的眉眼间,静穆中透着一丝暖意。卫思宁鲜少有这样安静看着他的机会,一时瞧地有些入迷。 刘竟无意间瞟到卫思宁的眼神,他一经验尚浅的粗人都能看出这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柔情和爱意,一个激灵浑身爬虫似的挪出了三尺开外。 夜深人寐,四下无声。 中庭的土坑已经挖了五尺深,刘竟打了个哈欠,绕着土坑走了两圈也没能消去困劲儿。他搓了把脸,踱第三圈的时候看到那位的林将军靠在小李将军身上睡得不省人事。 行伍男儿挤一个被窝睡觉都是常有的事,若是那以前见着这场景,他眼睛都不会往那处瞟。可喻大帅和禹王给他的冲击实在是有些大,如今看什么都觉得变了味。 许是他眼神直白,存在感太强,李晏阳警觉地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趴在肩头的林悦,接着“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横在林悦的睡脸前,嘴唇一张一合。 刘竟看着嘴型,他说的是:“不许看。” 刘竟:“……” 突然,坑底传来铁器刮削的声响,浅眠的喻旻蓦地睁开眼睛,转瞬已经翻身跳了下去。 余飞快速往外抛了几锹土,敲了敲露出地面的部分,回报说:“大帅,是铁。” 喻旻点了点头,示意继续挖。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围的泥土才清干净,一个庞然大物静静地落在坑底——这是一个足有两辆马车高的铁球,外层光滑无物,月光打在上头甚至能反出亮光来。底部有一个焊住的大铁片。喻旻摸索了一阵,试着把铁片撬开,里面果然是一个暗室。 喻旻正要探手进去,卫思宁先他一步先伸手进去了,“我来。” 卫思伸手进去,沿着冷浸的铁壁摸索了一阵,慢慢拉出一个铁制小匣子。卫思宁将铁匣拉到底,顿时一股浓重的异味扑鼻而来。 林悦听见动静也醒了,蹲在坑边往下看,闻见这味儿猛地一激灵,脱口道:“葛藤油!” 这味道比印象中的要浓得多,可见匣子里油的纯度。 喻旻凝视了片刻,浓稠的葛藤油泛着黑光,颜色看着比漆黑的铁匣子还要深上几分。 “先找到引线。” 卫思宁依言顺着缝隙再次伸手进去,在匣子头的底部摸到一根指姆粗的圆管。 卫思宁摇了摇,“同匣子是一体的,拿不下来。” 喻旻略思索,挽起一边衣袖,赤手伸进葛藤油里,果然在铁匣底部找到一处凸起。忽略葛藤油粘稠滑腻的手感,指节反复在凸起处叩了叩。 抬头朝林悦道:“去把杂草垛扒开。” 草垛堆得不实,很容易就刨开了。林悦拂开铺地的一层杂草,下面竟然也是挖过的新土堆。掘开土层一看,地下埋着根儿臂粗的空心铁管,顶上塞着拳头大的布团。铁管很长,埋得很深,林悦试着往外拔,试了几次都没能拔动。 李晏阳摇着扇子,说:“别费劲了,这管子恐怕跟地下那个大家伙是连着的。” —— 两个时辰后,院子里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不曾有人来过。唯独地下那盛着葛藤油的铁匣子不翼而飞。 天放亮,街巷打更声起,城门复开,又是一派繁忙景象。 边地都护府。 喻旻没空歇脚,拿着昨晚测绘的一叠草图扎进房间,还原出火硝石的全貌。之前猜测繁多的柔然重兵终于得见真实面目。 驻留武川的常峰天未亮就收到大帅急召,这会也到了都护府。 喻旻将绘好的图纸拿给他,“能看出什么来,事无巨细地说。” 饶是倒腾过不少神兵利器的常峰看见图纸时也没忍住大吃一惊:“这么大!” 暂且不论纯度,这肚里装的硝石量都够制成千上万的礼炮了。 常峰知事情严重,仔细研究起图来。 这火硝石体形巨大,铁质外壳薄且精纯度高,利燃物是“扑不灭”的葛藤油,利用灌满葛藤油的铁管燃烧升温,引燃燃料匣子。 常峰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匣子里有多少葛藤油量过吗?” 喻旻伸出一只手,卡着手腕往手肘移了两寸位置,“大致这么深。” “……”常峰倒吸一口凉气,“太多了。” 其余人跟着心里一沉。 常峰放下图纸,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燃料耗费这么多,这大铁球的威力我不好说。” 林悦急了,“什么叫不好说。你不是会拿笔算吗,这算不出来?” “能算出来。”常峰也急了,“若按照之前小的火硝石里头的纯度,什么都能算出来。但这个火硝石所需燃料太多了,完全不敢想里面硝石的纯度,兴许不仅仅有硝石和硫磺,我从来没见过” 常峰说不下去了,说到这里也足够让人明白。柔然人步步为营,从几年前就开始憋得大招果然没让人失望。 屋内静了一会,喻旻直截了当地问:“若这个球引爆,岭下互市能到什么程度。” “若引爆位置得当,周边房屋紧凑,一颗这样大小的火硝球足以毁掉整个岭下互市。” 此话一出,卫思宁磕茶碗的手一顿,李晏阳的扇子也摇不动了。 喻旻一开始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倒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林悦独自震惊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疑惑道:“既然一颗就够了,为什么要在岭下互市埋两颗火硝石。” 李晏阳也回过神来,“一颗埋在闹市,算是得天独厚的位置。为什么还要埋另一颗在人迹罕至的废宅里。这不是多余么。” 卫思宁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开口道:“会不会是有别的用途。” 喻旻侧头看着他,无声催促他往下说。 卫思宁接着道:“我放礼炮的时候假如要燃的礼炮过多,不会燃完一个再去点燃另一个,而是利用上一个礼炮点燃下一个。”他挂着一个参军名,实际上经验十分有限,也自觉不常在喻旻他们讨论战事的时候插嘴。就像现在嘴里说着和战场八竿子打不着的礼炮,其余人都盯着他,瞧得他愈发心里没底。 屋里人还在思索礼炮和火硝石。突听常峰猛地一拍桌案,掌下劲风将图纸翻起,他兴奋道:“是这样!殿下说得不错。” 那满满一匣子葛藤油的用途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假如按照卫思宁的思路,那就说得通了。 一个燃着的火硝球是另一个火硝球的引子,为了保证这个引子万无一失,就必须要预留足够多的燃料。 李晏阳扇子敲着手心,暗自思索片刻,“废宅里的火硝球燃爆途中引爆元贝街那个,是这个意思?” “不对。”喻旻笃定地否认,他顿了顿,说:“如常峰所言,岭下互市的两颗球不需要相互引爆。” 林悦莫名其妙,“那昨夜挖的那颗是多余的?” 李晏阳翻了个白眼,“柔然人没钱,也不傻。” 这边林悦还歪着脑袋绞尽脑汁,那边喻旻已经站起身往外走,头也未回,只对林悦道:“你和晏阳带人去岭下,沿着东西向给我找,别打草惊蛇。我回趟武川。” 卫思宁猝不及防听到要回武川,忙小跑跟了上去。 林悦还在状况外,此刻满脑子问号,歪头问李晏阳:“他说找什么东西?” 李晏阳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嫌弃道:“找你的脑子。”说完迈步往外走了。 林悦粗暴地揉了把脑袋,气着跟上去,大叫着炸毛:“李晏阳你大爷!” 第110章 熏药 这日晚,李晏阳和林悦各自带着一队人分别沿着东西边境探查。 与此同时,喻旻回城,一炷香之后武川驻关大将军郭炳趁夜出关。 固阳雄关肃然矗立,茫茫戈壁暗流涌动。 五日后,李晏阳和林悦的情报先后送抵武川。 喻旻阖眸坐在一堆草药中间,周围燃着几只熏炉,草药的涩味随着熏烟争先恐后涌入鼻腔。他赤着上半身,后颈处猩红的印记像是浴血重生的怪物一般,爬满了半个肩头。 卫思宁手捧着本医药古籍,汗顺着下颌直淌,他抬头看一眼喻旻,又低头翻看手里的书,生怕情况同书上说的不同。 曲昀把研磨好的药粉装好,掀开熏炉看了一眼,“差不多了。” 喻旻睁开眼睛,侧头往肩头看了一眼。 “开始会越来越红,理论上越往后会变淡。”曲昀说,“但是你身上的黄粱梦特殊,说不准就一直这样了。” 喻旻系好衣带,从草药堆里走出来。熏药让他有些疲虚,加上心里压着事,倒没在意身上的“怪物”会变成什么样。 他侧头问卫思宁,“郭将军有信吗?” “还没有。”卫思宁替他披上外袍,把他汗湿的额发别在耳后,“难受吗?” 曲昀从药架后走出来,递给卫思宁一只竹青色瓷瓶,“有毒发迹象就吃一粒。记住,只救急用,每日最大剂量不超过两粒。” 卫思宁愣了愣,听得莫名其妙。 喻旻一言不发,伸手把瓷瓶截到手里。曲昀看着他,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卫思宁脸色微变,语气顿时不好起来:“你还吃这个做什么。” 喻旻直言说:“没空每日来做药熏。” 卫思宁当场就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再有五日毒就解了,你就等不了这五日吗。” “我能等。”喻旻看上去有些累,不想在这事上费口舌,“伽来吙不会等。” 曲昀身为医者,最头疼的就是喻旻这样的病患,但事有特殊他也无计可施。眼看卫思宁脾气快压制不住了,只能站出来打圆场。 刚要劝,外头突然来了一个传令兵,“大帅!郭将军有紧急军情!” 喻旻匆匆赶回帅帐,原以为是送回了情报,不想竟是郭炳亲自回来了。喻旻心里咯噔一声,仿佛在验证他连日来的猜测一般,郭炳挺直的脊背突然一垮,大叹一声:“大帅!大事不妙啊!” 卫思宁最怕听到这个,此时脑袋都快炸了,耐着性子安抚受惊不小的郭炳。 待郭炳从帅帐出来,外头天已经黑了。 喻旻甩了甩使用过度的脑袋,视线重新回到桌上铺开的行军图上。卫思宁添了盏灯,举到喻旻跟前,“你打算怎么做?” 喻旻抬头看了眼他,灯光照着他脸庞,早就没了白天气急败坏的模样。喻旻老实地摇头,“我没想好。” “不要紧。”卫思宁伸手轻轻揽住他,“还有我呢。” 夜渐凉,北疆的夏季即将过去。 喻旻看着画得一团乱的地图,思绪不知怎的就飞了出去,想起卫思宁带他去过的那处山崖。 他突然很想回去,吹一吹山崖里的风,听一听山涧的流水。 饮满红墨的笔迟迟未落,朱红的墨珠悬在笔尖,颤颤巍巍地落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团红,格外醒目刺眼。 喻旻心上像是被针一刺,下意识抬头去找卫思宁。动作太过惶急,将手肘边的折子扫落一地。 “怎么了?”卫思宁不想打扰他,自己找了本书坐在旁边看,听见动静忙跑过来。卫思宁捧着他的脸,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我”喻旻张了张嘴,把脸埋进卫思宁掌心,“我原以为我已经做好埋身疆场的准备,可真到这一天”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可真到了这时候,我又有些怕。殿下,你抱着我。” 卫思宁心软地一塌糊涂,伸手紧紧把他抱住。 “你看着我做什么,你笑什么。”喻旻的“真情流露”只持续了一小会,很快就原形毕露。恢复正常的喻大帅很莫名其妙,雷劈了似的浑身僵住。 卫思宁嘴角咧开的幅度越来越大,说话都憋不住笑意:“觉得你可怜可爱。” 喻旻:“……” 真是见了鬼。 喻旻自率军出征,他看到的总是喻旻身上或持重或张狂的大将之风。他仿佛生来属于战场,挽狂澜救危局,一切都得心应手,卫思宁一向引以为傲。 说来奇怪,会示弱会说害怕的喻旻他却觉得更让人稀罕。恨不得把他揣在兜里,外面一切的风云诡谲和血腥杀伐都不想让他看见。 ———— 第二日,来自各方的军情陆陆续续送到喻旻手中。同在帐中守候的郭炳急得嘴生燎泡。好在喻旻沉得住气,不然整个武川驻军都要跟着主将一起跳脚了。 卫思宁帮着郎岚把成堆的军报整理成文,将两尺厚的纸张递上去。 郭炳腮帮咬的死紧,忧愤道:“柔然好大的手笔!” 喻旻心道:当然大手笔,好歹耗费了几座矿山。 经过这些天暗地探查,沙匪柔然的关联以及柔然暗度陈仓所谋之事已经暴露无遗。岭下互市的火硝石让喻旻猜测柔然的目的是互市。互市的地位举足轻重,关乎大衍对东原各部的控制。 随后郭炳在固原关外也发现有埋硝石的痕迹,表明柔然的野心不止于此。互市只是其中次要一环,柔然人真正的目的是武川军镇以及其镇守的固原大关。 北疆边地七座军镇,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屏卫大衍腹地。武川镇之所以特殊,原因是刚好处在七座军镇的中轴线上,无论那座军镇告急武川都能快速驰援。 固原一旦破关,固若金汤的链条便会失去至关重要的一环。 柔然人很有打算,没有铤而走险把火硝石埋到眼皮子底下来。而是很有耐心地埋在各大互市、关津要驿,一步步逼近固原关。火硝石之间各有关联,只要点燃某个关键的火硝石,便可以引爆全线。到那时沿线互市眨眼就可变为废墟。 卫思宁看着地图,固原关周围没有任何火硝石的标记,柔然人并没有胆大到染指武川附近。若如此,事态也没有到不可救的地步。 但他的乐观没有持续多久。 郭炳摩挲着近几日愈发茂密的胡茬子,划拉着地图忧心道:“这一带驻亭繁多,加上外派巡防的,有接近半数的驻军” 一旦柔然发难,处在这些地区的驻军都难逃一劫。相邻军镇会被乱成一团的互市所累,自顾不暇。到那时武川远无外援,近无增兵,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城。 喻旻思索片刻,只能两弊取轻,说:“能撤的全都撤回来。” 郭炳犹豫道:“打草惊蛇怎么办?” 喻旻曲指轻轻叩着案桌,陷入沉思,“想个由头,暂时拖住柔然。” “打草惊蛇未必就是坏事。”卫思宁斟酌着道:“柔然布了这么久的局,他们更怕出差错。” “有理。”喻旻赞同道:“郭将军,先把各驻亭的将士往回撤六成,神不知鬼不觉最好,若不幸被柔然觉察,料想也不敢仓促发难。” 别的不说,光是地底下的火硝石,他们万不可能再造一批出来。 机会就这一次,伽来吙不敢不谨慎。 第111章 难题 天气眨眼间就凉下来,北疆的秋天来得气势汹汹。先是刮了几天狂风,暴雨接踵而至,这几天干脆又是狂风又是雷雨。仿佛攒了一个夏天的雨水要在这几天倾泻干净。 北疆夏季干旱,天幕下总蒸腾着黄沙,在荒芜的地方一跑,发丝里都会掺上黄色砂砾。 几场雨一下,天都干净明朗了不少。 郭炳忙着各地撤军,几个得力卫队长被派外出,林悦李晏阳还在都护府,整个驻地冷冷清清。只有卫思宁每日还在耳边聒噪。 这天终于停了雨,连日来的压抑沉闷终于撕开一条口子。卫思宁把窗户晾开,见外头微风习习,多日不见的日头破云而出。 用早膳的时候又开始念叨,“今日雨停了,左右没别的事,不如去曲兄那再做回药熏。” 他把喻旻拉到窗边,抓着他手停在光斑处,“多好的太阳,你也该出去透透气。” 前几日他不想出门,总拿雨天懒动搪塞。今日天气放晴,手背上是熨帖的温热,心里紧绷的弦像是松了松。 喻旻放下手里紧攥的笔,知道今日拗不过卫思宁,便乖乖进去换了衣服,跟着卫思宁出了门。 曲昀早得了信,熏药炉已经备好,喻旻刚进小院就闻见熟悉的药味。郎岚正抱着成捆的草药往院子向阳处摊晒,见着两人先招呼了声,回头喊道:“师父,大帅到了。” 曲昀在里头应了声。自从他开始鼓捣巫毒,屋里子的毒物和药物各占一半,他的药房便不再让人随意进。喻旻两人只能站在廊下等,干燥的草药混着泥土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让人心悦神怡。喻旻站在明晃的日光下,积压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躁竟然消散了不少。 过了一阵,曲昀才从窗口探出头来,“进来吧。” 照例去衣,盘腿坐上中间的圆台,合眸静心。 曲昀往风**了把干草,不大一会几个炉子就次第燃起来了。喻旻被热雾熏得难受,汗一波赶一波地涌上来。湿重的睫毛抖了抖,他在烟雾中睁开眼睛。 视野受限,他只能看见身边一圈嵌在风管上的炉子。浓烟就是从炉子周身的小孔里源源不绝地漫出来。 走的时候,喻旻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卫思宁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只看见曲昀在收炉里的药渣,“怎么了?”卫思宁纳闷地问。 喻旻回过神,自语道:“药炉做得别致。”转身走出小院。 那幅标记火硝石的地图他几乎都能背下来,若是之前再谨慎仔细些,不难看出彼此之间的连线是一个不显眼的圆环。由于东西线太长,这个圆环显得极瘪。 喻旻抛开笔,像是突然被抽了骨头似的仰躺在软塌里,嘴里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喻旻一回来就抓着地图涂涂画画,卫思宁没敢过来打搅他,自己拎个剪子去院子里修剪那簇长得猖獗的早菊。 他听见这声,忙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低头就看见躺着的喻旻,正眯着眼睛,眉眼舒展。笔滚落在小案一角,墨汁从这头甩到那头。 卫思宁腾出一只手来,俯身下去,轻轻擦去喻旻鼻尖的一点黑墨。阳光斜溜进来,将他脸上的绒毛映成金粉色,好看得不像话。卫思宁摩挲着他的鼻尖,慢慢探身吻下去。 喻旻唔了一声,微微仰头,主动把卫思宁的唇瓣含了进去,吮吸了好一会才放开。 卫思宁心里像是炸了一坛蜂蜜罐子,舔着嘴角边回味边抬头望天,“今日的太阳可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么?” 喻旻抱着被衾咯咯直笑。 卫思宁凑上去,有些好奇,“什么事这么高兴。” 喻旻整张脸搁在暖光里,半眯着眼。 卫思宁看见他抬手往天上轻轻一撩,喟叹道:“拨云见日。” 他知道喻旻说的不仅仅是这天,定还有别的所指,心下替他高兴,“大帅所向无敌,”接着又学着盛京世家公子的模样,款款道:“院里花开得漂亮,不知能否邀大帅作陪观赏一二。” 喻旻睁开眼,看见了一束早菊。这花颜色繁多,被他精心安置在一起,看起来却无一丝俗气。 逆着光,他看见卫思宁一手拿着束早菊,一手朝他伸着。 喻旻接过花,把手给他,笑得和煦又畅快。 卫思宁得了便宜又卖乖,在他手背印上一吻,“多谢王妃赏脸。” ———— 是夜,难得万里无云。 卫思宁在小院里支了把藤椅,斜倚在上面,手里正调着一把胡琴。 厅内亮着明灯,喻旻和郭炳在里头议事。 曲昀来得时候琴刚调试好,卫思宁信手拨了几个音,边打趣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曲昀在藤椅一头坐下,身侧挨着一簇开得热闹的早菊,有清冽的香气萦绕。 景致倒是个好景致,曲昀却没忘正事,“古乐谱呢。” 卫思宁从身后抽出一本小册抛给他,指了指茶盘,“我偷摸备了酒,招待你的。” 曲昀安然受之,正要自斟一杯,发现只有一个杯子,“你不喝点?” 卫思宁下巴朝屋里点了点,示意有禁令喝不得。 于是曲昀只能自斟自酌,两杯酒下肚,他借着屋内漏光翻了翻手里的古乐谱,是难得的珍品。 乐谱保存得很好,封面和内页都细心镀乐了一层防水防虫的膜,可见主人的珍视。 东西自然不能白拿,曲昀将乐谱放到一边,伸手满上酒,“有事求我?” 卫思宁正了正身子,把琴搁在膝上,朝曲昀比了个大拇指“曲兄睿智。” 曲昀缓慢把酒咽了,示意他继续说。 “这北疆天地浩大,”他往后一仰,双手撑着上身,看着静谧的夜空,“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曲昀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铺垫了一通,倒也不急着催他。 卫思宁从雍州雪原跑马一直吧啦到固原关外遛狮子,他语调不紧不慢,看得出真的在回味那些有滋有味的时日。突然,他顿了顿,抬手摸着一朵垂下的早菊。他把头凑上去,那朵粉白的早菊落在额间,带着一丝夜露,清冽地像是晌午时喻旻落在他唇间的吻。 “我想和阿旻成亲,就在这。” 话音刚落,曲昀送至嘴边的酒杯抖了几抖,被禹王殿下大得惊世骇俗的胆子惊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当真?” 卫思宁浅色眼眸里光彩盎然,慎重点头道:“当真。” 曲昀连着喝了两杯,镇静了不少,“成亲流程又繁又杂,我也只听长辈说,正经也没经历过,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卫思宁摆了摆手,“这些不需操心,我都能安排。你算我半个兄长,到时候写份证词,咱俩就算是有长辈证婚了。” 曲昀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位的正经兄长是当今圣上。他江湖气再重,就算这辈子都不吃官粮,也不敢顶着卫思宁兄长的名头证这个婚。 可是乐谱拿了,酒也喝见底了,这个“不”字还真吐不出口。 卫思宁突然慢腾腾地凑近,有些扭捏道:“就是我要怎么同他开这个口呢?” 曲昀:“……”感情你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是没通知要同你成亲的人。 曲昀瞅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觉得卫思宁有时候憨得令人郁卒。 —— 夜风渐起,灯油已经耗了一半,喻旻和郭炳还在跟沙盘较劲,来来回回重演了无数次。 柔然人精心安置每一颗火硝石,这些首尾相连的点恰好围成一个圆环,并且彼此依存。 柔然人想得美,他们只需在一个起始点点燃火硝石,数千的火硝石就会如烟花一样在大衍边地炸开。 喻旻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起始点,然后毁掉它,密不可破的圆环就会应声而裂。 夜近三更,喻旻眨眨有些酸累的眼睛,在沙盘上极不起眼处圈出一个圆点。 郭炳在脑子里比对了半晌,终于看出喻旻圈的是无主之城安右。他顿了顿,把喻旻的地图摊到灯台地下,仔仔细细看起来。 安右,位于武川之西,商业贸易繁盛,此前莱乌在此毙命。 郭炳一寸寸看过去,发现安右城周边的火硝石比其他地方略多,确实可疑。可是除了这点,也没别的佐证证明安右就是“引线”。 他抬头看喻旻,面露犹疑。 喻旻指给他看,“您看右上方,这里是武川军备库,紧挨着是军械所。再往上可就是固原关口了。” 郭炳盯着沙盘上的固原关,好似火硝球下一瞬就要炸了,固原关眨眼便是一抔齑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谨慎惯了,沉声道:“大帅,此事不容出错。” 喻旻:“我知道。” 他当然明白,柔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又何尝不是。 郭炳拿过自己的佩剑,肃然道:“末将即刻准备,先拿下安右。” “不。”喻旻摇头道:“来不及。” 只要大衍军出现在安右城,伽来吙就立刻能反应过来。人多眼杂,柔然人随时都可以引爆城内的火硝石。 也就是郭炳,这时候还能沉住气,“那要如何。” 他原以为喻旻找出“引线”所在,后续要如何切断这根线也应该有打算,不料喻旻却沉默了。 “让我再想想。”喻旻捏了捏眉骨。 郭炳突然心生异样,喻旻说的不是“让我想想。”而是“让我再想想。”他敏锐地觉得喻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某种原因让他有些犹豫纠结。 他从未低看过喻旻的能力,相反,他很钦佩这个后起之秀。喻帅再怎么威名四扬,毕竟还是同自己儿子一般的年纪。杀伐决断中既有少年人的无畏,也有少年人独有的怯弱。 他这个年纪还没来得及尝过悲苦,尚未走过真正的绝地。对世事都还存有最大的善意和祈望。 他们容易心生热血,更容易心软。 郭炳暗暗叹了口气,不露情绪提醒道:“线报说柔然三王子亲临孤狼军营,想是为督战而来。若他们双线出击,到时我军必然分身乏术。” 话里话外都在要他速做决策。 院子里的油灯还亮着,被风吹得飘飘忽忽。喻旻立在窗边往外看了一眼,曲昀已经回去了,卫思宁已经在藤椅上熟睡。他面朝窗户侧卧着,身上落了好些花瓣。 喻旻转身进卧间翻出一顶狐皮披风,来到院里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正要回屋,瞥见了矮几上的酒壶,顺手拿了。 他推开壶口,边走边仰头灌进嘴里。 第112章 赌局 喻旻一夜未睡。 天大亮时林悦几人回来了,赤羽军和武川军的高阶将领们齐聚帅帐。 林悦找了一圈,没看着卫思宁,叨咕了一句:“殿下呢?” 这种场合他基本不会缺席,虽然不见得说得上话,但给喻旻添茶倒水的活一直是他在干的。 李晏阳拿扇子掩住口鼻,凑上去小声道:“有猫腻。” 林悦眨巴着眼睛,顿时好奇心被勾上来,脑袋挤到扇子后面,表示我要听。 李晏阳知无不言,压着声音说:“我方才听到大帅让殿下去武川军驻地取什么东西,大帅当时的神情言语我总觉得不大对。方才悟了,大帅好像故意支开殿下。” 林悦继续眨巴着眼睛,有些失望,“就这?” 李晏阳摊手道:“你不好奇?” 林悦侧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好奇,你怎么娘们唧唧疑神疑鬼的。” 林悦嘴上说着不好奇,暗自把李晏阳的话在心里滚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又凑过去道:“今天来这么多人,保不齐是阿旻害臊呢。殿下那德性你是知道的,我看着都起腻。” 李晏阳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林悦的猜测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知道原委了。 ———— 晌午十分,身披轻甲的将领们鱼贯而出。帅帐一下子空荡荡地,林悦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顿了顿又折回来,在厅中站了半晌。 喻旻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什么。 李晏阳坐在原位没动,他看着林悦惨绿惨绿的脸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朝他招了招手。 林悦失魂落魄地移步过去,坐在李晏阳身边,头低低垂下去。 李晏阳什么也没说,只把手按在他肩上。 “或许还有其他法子。”过了会,他听见林悦轻声说。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无力的说服。 “你说得对。”李晏阳心疼不已,却也只能平静地告诉他,“可我们等不起。没有时间容我们从长计议。” “可是”林悦张了张嘴。这时喻旻突然抬起头来,林悦与他视线相撞,看到喻旻沉寂的双眸中爬着几道显眼的血丝。 他差点忘了,他们的主帅身中巫毒,从始至终柔然人手里都捏着张致命底牌。 可是,那毕竟是一城无辜百姓的性命。 他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甚至从心底再次生出疑问:打仗到底为了什么? 李晏阳曾告诉他是为了不打仗。 可是江山万代,杀伐和征战什么时候真正停过。 ———— 卫思宁抱着一摞文卷回来,迎面撞上正遛马的周一辛和杨云。 “殿下。”周一辛把缰绳舞得老高,招呼道:“您从哪来呢,方才都没见着您。” 卫思宁颠了颠手里的文卷,笑道:“替大帅跑腿去了。” “你这马看着壮实不少。”卫思宁揉了揉把马头。 “久不打仗养出来的呗。”周一辛说:“不过也歇不了几天了,明日我俩就得出城。” “大帅怎么说的?”卫思宁随口问了句。 周一辛正要开口,不料却被杨云拽住,后者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生硬道:“军情机密,在这说不妥。” 卫思宁闻言微顿,杨云的反应太明显,很难不生疑惑。他几乎瞬时就想到了喻旻。 他假意四下看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方圆一里再多不出第七只耳朵来,什么机密军情连我都说不得?” 周一辛心眼没长全,哪里知道杨云顾忌什么,生怕杨云的话开罪了他,连连直道:“说得说得” 杨云硬着头皮还想再拦,被卫思宁一个冷冽的眼神定在原地。 ———— 喻旻要淹了安右互市。 卫思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曲昀的住处来了。和周一辛他们分开后,他没敢直接回去。他原本应该愤怒,告诉喻旻事情不应该这样去解决,告诉他安右城里还有千万无辜百姓。 可还没来得及愤怒,茫然和害怕先吞噬了他。 他站在曲昀小院门口,有些恍惚。 他还像多年前那样,遇事就只会往曲昀的小酒馆躲,他年少浅薄,觉得再多的愁苦也抵不过一场大醉。 可惜如今曲昀拿不出二两烈酒给他。 “殿下?” 半开的门缝探出个脑袋,郎岚看清来人后把门拉开一扇,“您怎么不进来,师父在里面。” 他蓦然回过神,心中惊觉地泛上一丝苦来:他常觉得北疆的日子自在安闲,差点就忘了这里是非生即死的战场。 卫思宁抱着文卷,双臂紧了紧,摇头说:“不了,我恰巧路过。”说完便转身离开。 郎岚满腹疑团地看着他离去。日头正盛,他从卫思宁的背影瞧出无措的落寞来。 —— 喻旻依然忙至深夜才归。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心里绷着一根弦。白日里忙些还好,夜里一闭眼心里就乱糟糟地。 还没走到绝境,只要不出差错,安右城我能保下,柔然军我也能赶走。喻旻深吸口气,翻了个身,埋在卫思宁颈间睡了。 夜里他做了梦,梦见从水坝上冲涌而来的天堑河水眨眼间就吞没了眼前的城池。他站在高处,身后空无一人,四面涌来的哀嚎和求救声却不绝于耳。 他惊醒了。 他一直试图消弭心里的胆怯,安慰自己只要不出差错,和柔然的这场博弈他必不会输。 可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呢。 万一有失,安右城里上千百姓必为他所累。数千人命,他背得动么? 他又想起郭炳的话:“大帅,我等背后是千里山河,泱泱万民。手里的刀剑沾了多少孽,就造了多少福。” 郭炳素来顿口拙腮,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安慰他。 喻旻揉了揉眼睛,重新把脸埋进卫思宁胸前,有些困顿地喃语:“管它多少孽,我扛着就是了。” 卫思宁眉头微颤,在昏暗处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13章 心结 赤羽军的精锐陆续离开武川,整个营区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紧绷感。 大衍和柔然风平浪静的假象在柔然三王子到来之后再难维持,双方开始互有摩擦。 战事发展如何没人跟卫思宁知会,连林悦都对其三缄其口。 喻旻忙起来常常不见人影,两人白天碰不上面,晚上躺在一张床上也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卫思宁没开口问过他前线如何,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余飞往卫思宁身边跑得很勤——禹王近卫不仅仅是护卫。 两个人对彼此暗地的动作都心照不宣。 —— 北疆的秋天随着泛寒的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落了一天的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小院里的秋菊无人修剪,长得过于枝繁叶茂,一场雨下来竟然败了大半。 喻旻换上重甲,要在天亮前赶到安右。 他今天回来得早,以为无论如何也要面对卫思宁。回来却没看到他,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碰面。 喻旻说不清自己在躲什么。 他想让卫思宁跟他站在一起,又怕卫思宁看到他手上的脏污。 他踏过尸山尸海,却还妄想做卫思宁心中那个不染纤尘的人。 怎么可能呢,喻旻一寸寸擦拭过剑刃,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 喻旻在卧间转了一圈,回到厅上取了斗笠,佩好剑,正要走时,抬头看到站在屋外的卫思宁。 雨势渐大,卫思宁一身寒气,撑着伞动也不动地站在那。 多日来第一次见面,一个戎装在身,一个长衫浸湿,屋内屋外,仅仅隔了一道门槛。 卫思宁慢慢收了伞,“若我不回来,你就打算这样不告而别么。” 喻旻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不要去!” “我不去,”卫思宁说:“我有话问你,问完若你还是执意要去,我不拦你。” 喻旻看着卫思宁,明明哪里都没有变,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很久之后他再回忆这一幕,恍然记起是哪里不对——卫思宁看他的眼神不再温婉含情,那双眼眸里冷清得空无一物。 耳畔静了半晌,他听见卫思宁说:“阿旻,你为什么而战?” 喻旻紧握手里的剑,父亲的殷切,陛下的嘱托,蒙尘的军旗,赤羽军久远的传说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浮现,他一字一顿道:“为君,为臣,为万民!” “好。”卫思宁连道了两声好,不知是不是错觉,喻旻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 “倘若安右在此战覆灭,”卫思宁看着他,“你一生事业,扫地无遗。” 喻旻淡淡道:“我自己担着。” 卫思宁冷笑出声,数日的如履薄冰,猜疑和不安像是埋在心里的火硝石,最后终于让喻旻这句话点燃了引线。 天大的后果他自己担着,及时万劫不复也不准备给他留一个位置,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需要过他。 过去数年携手的光阴,似乎都成了摆在眼前的笑话。 紧接着,卫思宁不经脑子的话脱口而出:“胜负在你眼里比人命还重要吗!那么多人命都堵在你手里,夜里睡觉不觉得胆寒吗!” “胜负是个屁!”喻旻突然乍然暴起,举拳就朝卫思宁的脸砸上去,“你知道什么!你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富贵人,你懂什么人间疾苦,你知道什么!” 他准备好接受谩骂指责,准备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弃讥讽,但这个人不该是卫思宁。 不能是卫思宁。 喻旻发了狂似的,揪住卫思宁的衣襟猛力怼到墙上,“柔然怎么屠的城你见过吗!大衍被掳去的妇女结局是什么样你见过吗!人命?在这里最他妈不值当的就是人命!” 卫思宁整个后背都痛得麻木了,他惊惧地看着喻旻,觉得胸口滞重,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阿旻,你其实从未同我打开心结,你还是怨我对不对?” 他从未怀疑过喻旻的真心,可是真心也分心甘情愿不是么。 或许十四岁那年自诩堂堂正正的一句话,不仅推开了母后,还强制绑架了喻旻的人生。 他未得回复,喻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最后摔门而去。 ———— 事情为什么发展成这样,直到冲进雨幕喻旻也没想明白。 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否认,明明是想否认的。 卫思宁为什么会那样想,他怎么能那样想! 喻旻惊怒交加,冷铁一样的重甲在身,后颈处的灼热却愈加来势汹汹。 战靴踩过青石板上的花瓣,喻旻抬头看了一眼,另一半秋菊也落了。 原来那些过不去的心结一直都在,不是说一句没关系就真的过去了。像是埋在心口的芒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叫嚣。 卫思宁记得他的一次次的推拒。 而自己始终也记得先皇后间接因他而死,记得年纪尚小的卫思宁因他遭受恶语。 这次他想把卫思宁推得远远的,让所有冲他来的谴责谩骂不能伤及卫思宁分毫。 他把卫思宁推开那么多次,每一次都会问自己这会是最后一次吗,卫思宁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再回来吗? 天上响起惊雷。 喻旻猛然驻足,重甲战靴在地上划开一道泥水,下一刻足尖换了方向。 卫思宁曲着一条腿跌坐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喻旻。 喻旻单手取下斗笠,像一刻钟前那样揪起卫思宁的衣领,卫思宁被迫仰着头,眨眼间喻旻就带着满面雨水俯身狠狠亲了上来。 卫思宁大悲过后又遇大喜,有些晕乎乎。喻旻全身的力道仿佛都灌注在一双薄唇上。脸上喻旻拳头打出的伤还肿着,卫思宁吃不住痛,双手抵在喻旻胸前连连后退。 喻旻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他衣领滑进去,让他能在窒息的深吻中保持一丝清明。 卫思宁觉得这是他们最赤诚最长的一个吻,不知过了多久,喻旻的双唇终于离开了。 他动了动麻木的嘴唇,发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走了。”喻旻捡起手边的斗笠,雨水顺着边沿滴了一地,“你、你等我回来。” 他抬手摸了摸卫思宁脸颊上的红肿,后知后觉心疼起来,“对不起。” 卫思宁鼻腔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盯着他落泪。 第114章 破局 旻服了一粒药,趁夜登上了位于安右西侧的水坝。 天没亮透,雨还在下。 脚下是河水暴涨的天堑河,喻旻站在坝上,近处的安右互市星火繁盛依然,远处的荒原群山沉寂如常。 从乌支山上奔腾而下的江水冲刷着坝堤,犹如困兽发出轰鸣般的吼叫。 喻旻却觉得周遭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跳动。 卯时末,天色依旧阴沉,狂风挟裹着暴雨扑面而来。 喻旻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前方。 辰时初,一道黑烟在朦胧的雨幕中越升越高。 林悦动手了。 此刻,孤狼军驻城潼良陷在雷鸣般的战鼓声中。 喻旻终于动了动,松开手才发现手心一片汗。 “杨云!”他朝下大喊了声。 “明白!”杨云已经待命多时,他抹了把额上的水,领着骁骑营半个卫队的人冲下了山。 ———— 半个时辰后,安右城兵荒马乱。 赤羽军控制了城门,披坚执锐的士兵奔至大街小巷, “我帅有令!即刻清城,擅动者就地斩杀!” “朝城门走!” “擅动者就地斩杀!” 混乱的人群拥挤在街巷,任何人只要脚步迈错,就会被藏在铁甲里的杀神当场斩杀,尖叫和哭喊在嘈乱的暴雨声中显得无力又多余。 哀嚎和痛呼刺激着所有人,有人谩骂,有人奔逃,有人躲藏。 杨云手中长剑破空一划,冷冰冰地下令:“清城。” 城中短暂的骚动很快就被箭雨和兵刃压制。死里逃生的人们犹如大梦初醒,被驱赶着往城门边走。 ———— 伽来吙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喻旻没时间确定安右是否已经是一座空城。 他飞跑至闸口,抬手做了个起落的手势,天上一道惊雷恰巧在水坝上方炸开,骇得他声音都抖了:“开闸!” 滚滚江水轰流而下,怒吼着从闸口一泻千里。 喻旻恍惚天上的闷雷像是砸在他心上,厚重的喘息淹没在天上地下的轰鸣声里。 “大帅!”杨云匆忙来报,“有一队孤狼铁骑靠近。” “来得倒快。”喻旻侧身从高台上翻下来,他嘴唇有些泛白。 杨云跟在他身后,沿着堤坝往下走:“看样子像是往南边土丘去的,那里也埋了一颗火硝球。离水坝有些远,水淹不过去。” 喻旻招来乌狸,翻身上去,“我去拦住他们。”他紧了紧缰绳,“你带剩下的人去跟林悦会和,传我军令,务必拿下潼良!” —— 沉沉压在头顶的黑幕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散去,天空从中破开一道口子,光亮从裂缝倾泻下来。 天亮开了。 乌狸扬蹄飞奔,犹如原野上一道黑色闪电。 喻旻以为来的是伽来吙,不料是个生面孔。那人骑着匹通体泛着暗红油光的稀世名驹,眉眼藏在头盔的阴影下,身后是清一色的孤狼军重骑。 伽来吙的重骑能交到他手里,想必这人就是柔然新到的督军——柔然三王子。 三王子瞟了一眼喻旻身后的帅旗,“你就是喻旻。” 喻旻没有接话,打了个手势,赤羽军立刻呈扇形分散开来,挡住了去路。 三王子勒马往前走了几步,频频往安右城的方向张望。 得知大衍军进入安右城之后他便心急火燎,安右地下埋着的可是他数年的心血。他不顾伽来吙阻拦执意要来看看才能放心。 不大一会,一名探马从山丘上打马下来,附耳说了什么。 只见柔然王子勃然变色。 没等他反应过来,大衍军的战鼓已经擂响。 为求行动轻快,喻旻带来安右的全是轻骑,对战孤狼军重骑难有胜算。只能以空间换时间,尽可能多拖延些时候。 大衍的军阵换了又换,柔然重骑虽战力超强,却在频繁转换的军阵中有些疲于应付。 两军混战之际,柔然三王子突然趁乱绕过封锁线,从侧翼跑了。 他的马很快,转眼就消失在山道尽头。 喻旻打马欲追,恰巧副将冲开人群,大声禀道,“大帅,山后的火硝球已毁。” “好!”喻旻退回战鼓旁,下令道:“变阵,前锋继续进攻,后阵慢慢撤出来。” 轻骑胜在速度,等孤狼军反应过来,喻旻已经撤出二里开外了。 ———— 此刻大衍主力正在全力破城。 半个时辰前,安右被淹的消息递到伽来吙手里,伽来吙当机立断,立刻撤军闭城。 林悦攻了大半个时辰,连潼良的城墙都没摸到,顿时有些着急上火。 他蹭了把额头的汗,没好气地朝李晏阳道:“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李晏阳也很头大,无辜道:“我冷静冷静都不行。” 明明野战的时候大衍军占足了上风,先是出其不意偷袭了城外营地,然后又把驻城主力引了出来。 接着柔然三王子带走了一部分重骑,正好给他们猛攻一波的机会,眼看就要直逼城门底下了。 结果伽来吙不知得了哪位神明显灵,突然下令撤军。 柔然军往城里一遁,城门一关,之前的劲儿全白使了。 林悦一声不吭地继续观战,越看越憋屈,觉得杨云递到他手里的军令有些烫手。 他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不是有破城弓吗,拿来试试。” “试个屁。”李晏阳心情也不大好,“你睁眼看看这是能用弓的距离吗。” 林悦丧气地一看,还真是,潼良城的大门离着远着呢。 城墙上的箭雨气势凶狠,大衍军靠近不了城门,投石车开不过去,云梯架不上去。 只能让弓弩营的兄弟和城墙上的柔然军弓箭手互撸。 双方耗着时间,也耗着军备,看谁先撑不住。 李晏阳坐不住了,提起枪往外走,“我去侧门帮杨云。” —— 李晏阳刚走,喻旻就率军到了。林悦当场喜极而泣,狂奔过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晏阳和杨云在攻侧门,”林悦指着城门方向,“一辛和常锋在前面,前阵是弓弩营的兄弟在压着。” 他又气又臊,捂脸道:“大半个时辰了,咱们半寸未进。” 喻旻大致了解过情况,扫了一眼城墙头,转身道:“先让弓弩营撤下来,”他朝后挥了挥手,大声道:“骁骑营重骑跟我走!” 喻旻打马直逼城下,凌空而来的箭矢杀气腾腾钉在乌狸脚边。乌狸半点不怵,高高扬起双蹄,嘶鸣示威。 喻旻起手搭弓,半截手书送至城上,接着朗声道:“告诉贵部主帅,用潼良城换贵部三王子!” 林悦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他他抓住了柔然三王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城楼上两名督战的柔然将军顿时惊骇,面面相觑。 喻旻单手一挥,“立盾,压上去。” 林悦看着队伍一寸一寸往前逼近,在震惊中缓慢回过神来,猛地悟了。 喻旻手里哪有什么柔然三王子。恐怕只是打了个照面,仗着轻骑脚程快,打了个时间差。 伽来吙不一定信,但一定会生疑。再者,此时城中并非全是伽来吙麾下,也有三王子的亲信。只要让三王子的亲信怀疑三王子在喻旻手中,是战是让必生分歧。 三王子回来之前,他们别想知道真相。 等三王子带着重骑杀回来,他们早就逼到城门口了。 林悦搓了搓手,目露精光,朝常锋吩咐:“带重弩的兄弟做好掩护,把重骑送到城门底下去。”接着朝周一辛说:“你带人封锁潼良向外的各个出口,遇上柔然出城探马立刻斩杀。” 说完便打马走了。 李晏阳回来正好看见他带着人往外跑,忙拉住周一辛问:“他干什么去?” 周一辛挠挠头,明显一副状况外的迷糊样,说“将军说他去堵柔然三王子。可是三王子不是被大帅捉住了么” 李晏阳:“……” 怎么自己才离开一会就听不懂战术了。 李晏阳:“你又做什么去?” “我去扫野,”周一辛说:“将军说不能让城里城外相互递消息。” 林悦运气好,没怎么费劲就遇上了三王子的重骑兵。 他有样学样地如法炮制了一个大烟雾砸过去:“潼良城已被我军拿下,各位上哪去呀?” 连受重创的三王子受不了这打击,气得直哆嗦,暴起怒斥:“汉贼!本王必取你狗命!” “凭你负隅顽抗的精神头吗?”林悦呸道:“小爷命在这,凭本事来拿。” 林悦抽剑出鞘,回身道:“都机灵点,别硬拼。” 只需把三王子拖在这,他打不着伽来吙,总能吓吓他吧。 —— 赤羽军两大主将默契配合,潼良城拿得毫无悬念。 伽来吙受到牵制,军令难统,最终让喻旻钻了空子。孤狼军的抵抗后继无力,最终弃城而去。 林悦后续发力,愣是把三王子的重骑军打得四下溃散。柔然军死的死,俘的俘,大获全胜。一小波残军护着三王子向东溃逃,林悦命人沿线找了三日夜也不见踪迹。 潼良城一破,柔然边境线上便再没有军镇可依。加之隆冬将近,柔然忙着过冬储备,再无余力卷土重来。 大衍军趁势长驱直入,将孤狼军逼至天堑河岸。 九月中,伽来吙纠集柔然、北胡联军,陈兵天堑河,背水一战。 正逢祁王卫思安奉旨犒劳北伐大军,大衍全军士气高涨。 喻旻和林悦各率精锐,持续骚扰北胡边地诸城。 九月末,疲于奔命的北胡军临阵倒戈,降。 仿如天佑一般,柔然境内竟然早早下起了冻雨,食物短缺,牲畜来不及宰杀就成群冻死。 喻旻一时求胜心切,越过天堑河,挥刀直捣柔然腹地。 不料,来自南方的大衍将士被东原深处的冻雨吓得连夜拔营,仓皇失措地往回撤。走的时候雄心勃勃,回来的时候屁滚尿流。 还有不少人因此冻伤了手脚,喻旻无奈只能退守天堑河。 喻旻这闷亏吃得窝囊,柔然军的片甲没摸着,还把自己一双脚冻得油光锃亮。 祁王卫思安是个拿笔杆子的,常年在国子监沉迷教书育人,经年累月养成了一身职业病,看见喻旻就忍不住唠叨:“不要急功近利,要沉着。胜利就在眼前,切莫骄傲,因小失大。” 喻旻脚冻伤了走路不利索,他抄着手亦步亦趋跟在喻旻身后,一口老学究的语调,教导道:“吃一堑要长一智,不然教训可就白吃了,切记要时常自省。你要知道,陛下给你的不单单是权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祁王不厌其烦,念得喻旻看见他脑袋就直嗡嗡。 夜里躺在床上,抱着卫思宁直叹:“一个娘胎出来的,还是怀里这个招人稀罕。” 第115章 决战 几天前喻旻带人去劫柔然辎重补给,不料伽来吙半途带人杀至。喻旻应付不及,被伽来吙的弯刀砍伤臂膀。 昨日林悦照例带兵去柔然营地骚扰, 伽来吙在突围时马匹被林悦射杀,伽来吙坠马致伤。 此后,柔然军的攻势一次不如一次。大衍军因为主帅负伤,也暂时消停了。 —— 祁王抄着手过来,郑重其事地卖关子:“你们可知潼良一战后,柔然军为何一蹶不振。” 原本各忙各的一屋人齐齐抬头看他,倒不是因为好奇他的话。 实在是大家对祁王本人更好奇些。 比如林悦就很费解,为什么祁王一个读书人总是对行军打仗有异常饥渴的求知欲。不但喜欢求知,还总是发表一些过于天真美好的见解。 喻旻不能不卖他面子,配合问道:“为何?” 祁王凑上前,低声道:“柔然大汗柴克真病重卧床,最得力的三王子却不知所踪,这消息一直瞒着。”他理了理鬓发,笃定地说:“东原狼伽来吙战力不如从前,我估摸柴克真快不行了。” 喻旻听完倒有些意外,早探听到柔然大汗身染恶疾的消息,却不知才过月余,已经到了要撒手归西的地步。 卫思宁剥了瓣核桃仁扔嘴里,口齿不清问:“哥,你哪得的消息?” 祁王抬头望天,正经道:“我夜观星象,东北方王霸之气渐弱,西南方帝星冉冉上升,巧呈对立之势,这恰好就是柔然和我大衍嘛!” 卫思宁:“……” —— 星象准不准另说,消息的真假也不重要。因为祁王殿下早把柔然大汗快归西的消息传遍了军营驻地。歪打正着令大衍军士气大振。 喻旻趁热打铁,十月十六,赤羽军和孤狼军在天堑河河谷展开最后的围杀战。 孤狼军颓势已显,士气难振,在赤羽军越来越猛地攻势下节节败退。 两日后,天降大雨。 河谷的砂石被血水冲刷成红褐色。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柔然败局已定。 雨停后,孤狼军退至天堑河外,喻旻一刻也不耽误,趁势送上议和书。 伽来吙伸出满是污尘血迹的手,接了议和书,隔着天堑河同喻旻对视。 伽来吙一言未发,端坐马上,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拿着议和书。 他在看喻旻,也在看远山。 半晌后,他抖落刀上热血,带着叱咤东原的孤狼军绝尘退去。 —— 喻旻坐在河边石块上,河水绕着脚边哗啦流走,耳边是将士们喜极而泣的欢呼。 他应该走过去,同劫后余生的将士们抱一抱,听一听他们各今后打算的去处。 可他什么也不想做,甚至没多少得胜的喜悦,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喘完,只剩无边的寂灭,仿佛从前的喻旻随着战役的结束也走了。 卫思宁在帮忙收拾战场,战死的将士需要殓收,散落的军牌要好好收起带回去,伤兵需要安置,柔然军的尸体也要掩埋。 他在人群中抬起头,看到背对着岸边坐在石头上的喻旻。 他穿过或狂喜或痛哭的人群,慢慢靠近喻旻,却在咫尺处停下了,他看到喻旻站起身,拿起手边佩剑,远远地抛向江流中。 卫思宁胸口一窒,涌上一阵收拾不住的心疼,他正要开口说话。 眼角余光突然捉到一道极快极亮的白光。他来不及看清,身体先做出反应,纵身把喻旻扑进了水里。 下一刻,冰凉的江水浸透剧痛的后背,他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听见岸上的惊叫声。 “殿下!”是阿旻。他想回应,可眼皮不听使唤地往下垂,混着细沙和血的污水不停往嘴里灌。 “殿下,抱紧我!” 卫思宁努力抬了抬手,贴上喻旻冷硬的战甲,最后沉沉地垂了下去。 喻旻死命搂住他避开在湍急的江流,他手臂一紧,先将昏死的卫思宁送上了浅滩。 林悦看到卫思宁的惨状,吓得大叫:“曲兄!快叫曲大夫来!” 三尺长的刀刃从后背穿透前胸,就这一会功夫,卫思宁的双唇已经变成骇人的紫白,伤口还在往外涌血。 喻旻看着从轻甲透出的红刃,一瞬间有些茫然,这情形太熟悉了,在千百个夜里演练过无数次。 曲昀很快赶来,卫思宁从他怀里被拉出去,又很快被抬走。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半晌才跌跌撞撞爬起来,想要跟着去。 林悦早发觉他神情不对,立刻眼疾手快拽住他,飞快道:“刺客抓住了,我处置不了。” 喻旻甩开他,冷声说:“杀了。” “恐怕不能。”林悦沉声道:“是柔然三王子。” —— 喻旻去的时候三王子已经吃过不少拳脚。他穿着粗布短衫,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脚印,熟虾似的蜷缩在地上。 李晏阳站在跟前,手里鲜见没拿折扇。 喻旻使了个眼色,李晏阳揪住绳索,将三王子上半身提离地面。 “你运气好。”喻旻盯着他说,“你该感谢伽来吙撤得早,感谢我议和书递得快。不然你现在已经凉透了。” 三王子狞笑,舔了舔牙根的血,道:“我的命换你们大衍皇子的命,不亏。” 林悦大怒道:“背后耍阴刀的小人,你也配和我们殿下相提并论!” “我不配?”三王子怒极反笑,“说的对。你们大衍生来就是天命,占着最肥的土地,最高大的山脉,最富足的河流。” 他额间青筋肉眼可见地暴起,失去理智一般狂叫:“这都是理所应当么!我们柔然就该守着不毛之地困死饿死吗!?你们大衍人生就比我们高贵吗?!你们该死!” 喻旻看着疯魔一样的三王子,彻底被激怒得失了理智,他将三王子狠狠惯到地上,战靴碾上侧脸,目露狠厉,“谁该死!?你才该死!” 林悦和李晏阳都没反应过来,眼看三王子脸已经扭曲变形,急忙拉住喻旻,“阿旻冷静,他可不能死!” 喻旻抬起头:“谁说的?” “……”他的眼神太过阴郁,双眸里像是住着洪水猛兽,林悦喉头一滚,“要是柔然知道我们处决了他们的三王子,那议和一事又要生许多事端。你还是” “不过杀了一个行刺本帅的刺客。”喻旻打断他,一字一顿道:“哪里来的什么柔然三王子。” 林悦惊惧未定,抬头看到李晏阳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他听到清晰的头骨破裂声。 —— 三王子死状惨烈,脑袋上斗大的洞,红白相间的粘稠汁液清晰可见,颈骨折断,头和身子以一种诡异的夹角连在一起。死的时候痛苦,屎尿齐下。 林悦就看了一眼,捂着嘴逃出去了,蹲在江边呕得直咳嗽。 林悦心有余悸,惨白着小脸埋怨李晏阳,“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阿旻脑子不清楚你也跟着犯浑。这事要是泄露出去,咱们同柔然的血仇又多一道。” 李晏阳答非所问,“你去看过殿下了吗?” “还没来得及去。”林悦一下子紧张起来,“殿下伤势如何了?” 李晏阳揉着他脑袋,“我方才拦着你,是因为我理解大帅的心情。倘若换做是我”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林悦仰头眼巴巴看着他,眼里还有方才咳出的泪花,看着乖巧得很。 李晏阳心道:倘若是你遭难,我的刀只会比大帅更快。 ———— 卫思宁伤势凶险,十来个军医焦头烂额地想法子。 变故来得快,胜利的喜悦还没尝够,转眼皇子就快没了。 喻旻守在床前寸步不离,衣不解带,不吃不喝,愁得林悦觉得自己头发都白了一搓。 曲昀救治的时候喻旻就在跟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曲昀烦不胜烦,最后忍无可忍,一针给他扎晕了扔给林悦,“找个地方让他睡,有空就给他喂点水。” 林悦看曲昀的眼神又添了几分钦佩,连连点头。 喻旻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的傍晚,午后卫思宁已经清醒。 林悦刚说完,他慌忙捞起鞋穿上,没听见林悦叫喊似的狂奔出门。 卫思宁刚喝完药,看到喻旻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下一刻就给了他一个满怀抱。 “哎哟——你慢点。”卫思宁扯痛了伤口,皱着脸痛呼。 喻旻心中一阵酸楚,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耳朵重新听到卫思宁的声音,摸到他的身子,喻旻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卫思宁伸手一摸,碰到满手水渍,顿时心疼得不行,“别哭。你哭得我伤口又疼了。” “阿旻,你看着我。”卫思宁拉着他坐在床边,指腹轻轻抹去他的泪痕,“鬼门关走过一遭,还以为这话我没机会说了。既然老天给我机会,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卫思宁捧着他的脸,苍白的脸上泛起暖阳阳的笑意,嘴边的梨涡展开来,“同我成亲吧,好不好。” 第116章 大婚 卫思宁的伤养了一个冬天。 隆冬将逝,积雪渐退。 武川城刚热热闹闹过完年节,到处的红花红绸尚未揭下,紧接着又迎来另一场喜事。 这阵子武川驻军路过赤羽军营地总要向里张望片刻。赤羽军的人个个喜上眉梢,站岗的看见友军眼热,会喜洋洋地逗上几句。 武川军隔着营地栅栏望眼欲穿,“喻大帅的酒咱们能喝上不。” 赤羽军嘻嘻笑道:“尽管来,咱们大帅有的是酒招待。” “啧,我这辈子还能喝上皇家婚酒,以后可有得牛吹啦!” 赤羽军将领们忙得脚不沾地,武川军将领们却是另一番情形。 主要是郭炳,自从听说禹王殿下和喻大帅要成婚,还要大办,便日夜发愁,愁得须发生白。 他底下的将领们知道他的性情,在他面前都憋着,当他不知道这群崽子背后在商量代表武川军随礼的事。 他严正刻板了一辈子,一时间受的刺激不小。 大礼前夜,郭炳夜不安枕,犹疑了半晌请来了监吏署掌事,亲自给掌事添了茶,“这事就不要往军历上记了。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别让好事变坏事。” 掌事喝了茶,慢悠悠捻了一缕胡须,说:“将军放心,祁王殿下早先已经嘱咐过了。” 行,郭炳松了口气,既然祁王出面遮,那就能保证这事飞不出二里地外。 临走时,掌事背着手问:“明日去喝酒不?” 郭炳饮尽面前清茶,摆摆手没有说话。 掌事朝老搭档呵呵一笑,道:“明日咱俩一道去。” —— 二月初三,大礼日。 边地物资不好找,祁王在外跑了半月,硬是把成婚该有的东西一一买齐了。 卫思宁和喻旻早早被催着换上喜袍,两人穿着一样的大红广绣袍站在帐里,等着吉时来临。 喜堂设在帐外的空地上,林悦正在张罗着。 “结发红绸呢!”林悦晕头转向地布置完,发现红绸找不见了。 “找晏阳问问看。”祁王道。 林悦忙往帐里跑,刚进去就跟李晏阳撞了个满怀。 “红绸呢红绸呢!”林悦着急道。 “在这在这,急什么,吉时还早。”李晏阳把结发红绸的递给他,林悦抓得急,只抓住一头,另一头散落在地。 大红的绸子散开,中间的花球滚了几滚,落在李晏阳脚边。 结发红绸,新人一人拿一头,拜过天地,礼成,就是夫妻了。 那红色结发球很美,就在脚边。 鬼使神差地,李晏阳弯腰捡起另一头,慢慢攥进掌心里。 林悦着急拿出去,看李晏阳捡起来了,牵着一头就跑。 李晏阳跟着他跑出来,跑过空地,跑上喜道,跑到喜堂,最后站在喻旻和卫思宁要拜天地的高台上。 李晏阳抬着手背抵在额间,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醉人。 “天地是怎么拜的?”李晏阳问。 “我见过我见过!”林悦从今早睁眼就兴奋地不行,立刻有模有样地学起来,“先拜天地,再拜高堂——” 李晏阳站在他身侧,手里拎着结发红绸,慢慢、慢慢地跟着拜了下去。 “最后是夫妻对拜——” 李晏阳眉开眼笑,“拜呀。” 林悦白了他一眼,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心绪,既觉得开心又感到难过。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合时宜地泛上一丝孤单。阿旻和殿下就要成亲了,回京之后,李晏阳也要成亲了。 林悦耷拉着脑袋坐在石阶上,忍着鼻腔泛上的酸意,“我拜谁呀。” 一阵锣鼓声响起,喜道尽头的帐篷围了许多人,帐帘被祁王和曲昀一左一右掀开。卫思宁和喻旻穿着一模一样的喜服执手走出来。 林悦忙抱着结发红绸跑过去。一头交到喻旻手中,另一头交给卫思宁,结发花球喜气洋洋地垂着。 林悦往侧边一让,抬手为他们引路,“走吧!” 两人踏上长长的喜道,站上高高的礼台。 礼官唱过三拜。 将士们席地而坐,身旁的火堆烤着羊肉温着喜酒,认识或不认识的都能举着坛子喝上几口,直至夜幕。 在噼啪的炮声中洗去战争的阴影,迎来新岁的希望。 喻旻站在帐前喝完一坛酒,看到郭炳坐角落的火堆旁,看见林悦过去敬了酒。 卫思宁伤未好全,逃过一劫。喻旻被林悦几个拉过去灌了好些酒,卫思宁插科打诨耍赖使诈才把人捞出来。 喻旻趴在卫思宁肩头,醉眼朦胧,抬头望了望北疆辽远的穹顶,“殿下。” 卫思宁侧头吻在他眉间,温柔道:“我在。” 北疆带着新土和融雪味道的风吹过欢声笑语的营地,新人手再次紧紧扣到一起。 垂髫时御庭里的惊鸿一瞥,在今天终得圆满。 往后,风月都好看,此间岁月长。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第一本书写得磕磕绊绊,感谢各位对我这个萌新写手的包容。我知道这个故事写得有很多瑕疵,多谢你们愿意看。预计会有几篇番外,就不放在付费章节了,到时候会放在微博免费阅读。 休息一阵会开新坑,题材初步决定是仙侠(不是修仙),到时候会在微博放试阅章节,请关注我的微博呀@一酒痕一(横杠是)最后,感谢陪伴,啾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