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天下名局 作者:容九 引子 久雪初晴,苍穹若靛。天地间一片黛峰翠嶂,清雅氤氲之气,仿若泼墨山水般缓缓漫开,呈现一派含蕴泰若之韵。 “啪。” 白棋入盘发出脆响,蓝衫少年笑意隐隐,似乎自己这一步已使对手穷途末路,难扳败局。容辞望着好友幸灾乐祸的模样,漫不经心捻起黑子,稍一思忖,悠然落子。 “啊,”蓝衫少年面罩青色,又翻起石桌上的《韬略弈机》,苦思冥想之下终是无果,颓然拂乱棋盘,“不玩了,没劲,哪有你这样的啊,总赢。” “运筹帷幄的小陵王在棋盘上输了竟也耍赖……”容辞含笑似讽,“糟糕至极啊。” 蓝衫少年为之气结,“你莫要得意的过早,我赵永陵天赋异秉,有你哭的时候!” 容辞一面收棋一面盘算着该如何驳回赵永陵这找场子的话,尚未张口,但听“砰”的一声箭气破空之响,羽箭入靶心,绽开条条裂缝。 两人齐齐转头,遥望前方校场上拉弓指箭的那些风姿绰然的纵马少年,不由心驰神往。 容辞含笑,恰逢晨风袭来,衣衫随风猎猎作响,“阿陵,明日你便要随大军出征了么?” 赵永陵挑眉,“那是自然。所以啊,你一个人在京城要乖乖的,别顶着个状元的名号招摇撞骗……” 容辞微微一笑,在此流云煦日之下,心若自由,身沐长风,得挚友比肩谈笑,人生何其有幸? 赵永陵仍然滔滔不绝,“等我回来的时候啊,一定要好好和你下盘棋,绝不能再让你赢了去……”他还想说些什么,语声却突然梗住,怔怔望着前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容辞微微蹙眉,看向他,“怎么了?” “那边,你看。” 容辞顺着赵永陵的手指极目眺去,但见原本风和日丽的晴空,忽然风云骤变,乌云拉出了一道浓烈可怖的阴影,这一刹那,眼前情景瞬息万变,花草山水皆消散为一股狼烟,又逐渐将四周堆砌成一个刑场。 一个巨大的刑场。 刑场的正中心,冰冷的铁砧板刑台上,有人平伏其上,待容辞看清那人的面孔时,不由惊叫一声,他竟……竟然是赵永陵! 容辞浑身剧颤,乍然转头——方才还近在身旁的赵永陵竟瞬息间失去踪迹! 而在刑台上的赵永陵,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眼眸中充满着不尽悲伤、无限的愤怒。他撕心裂肺的骂着: “容辞!你这背信弃义的混蛋!你要杀我就给个痛快的,为什么还要让我死不瞑目!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所有所有陷害忠良谋害百姓的人,一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行刑手低吼一声,手中的斧钺应声挥落,天地间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容辞高声喊道:“不!!!” ------------------------我是梦境的分割线----------------------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撞进,来人急忙冲入房内,年轻俊秀的面庞上写满担忧:“容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容辞坐起了身,怔怔看着周围,这才意识到方才所见不过皆是幻境,他笑了笑,清雅而沉稳地道,“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梦?”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关怀,“什么梦竟让大人你如此慌张?方才我在外头,听到你喊‘不要’就赶快冲进来了。” 容辞笑笑,“大概是,梦境太真了,就脱口而出了。” “容大人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一些故人,一些朋友,一些……不好的回忆。”容辞笑意萧索,“都有十几年了。” 少年人斟酌了一下,“是……永陵哥哥?” 容辞点了点头,大抵不愿意再进行这个话题,遂问道:“铭旭,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此?” 崔铭旭摸摸鼻子,笑道:“大人不记得了么?昨日大人要细阅此次科考案的卷宗,学生便去刑部卷室调取,您一夜未出流云阁,学生便在外守着,亦未出大理寺。” 容辞眸中露出几分歉意的神色,“倒是我的错,下回你自行离开就是,勿需向我禀报。” “容大人办案决断公正廉民,能跟随您做事是学生的福气,偶尔熬熬夜……嘿嘿,也没甚。”崔铭旭望着眼前从容儒雅的大人,眼中仰慕之色尽显无疑,容辞起身理了理长衫,皱眉笑道:“别再贫了,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崔铭旭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您约莫又忘了,今儿个可是传说中的那个瀛州叶闲入京的日子,陛下为了给他接风洗尘特意在宫中摆酒设宴,您可是咱们大雍堂堂的大理寺正卿,这等大宴可不能再缺席了。” “瀛州叶闲么?好啊,这回,我倒也想见见那个名扬天下的第一巨商,”容辞缓步踱至槛前,伸手推开祥云木雕门,一抹杏黄朝辉映射在他的素袍之上,光华淡淡,遥望东边天际悠悠白云,“那个其人未至其名已扬遍汴京的……叶,长,流。” 第一局:瀛州叶氏 天鼎十一年冬,大雍国都,汴梁。 金城华阙,周池成渊。自城门以南的街道之上,集市开场,百店兴张,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熙熙攘攘,其景极盛。 一队戎装军士自城内朝城门策马向前,气势慑人,周围的百姓见了,虽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来头,却也自觉得让出一条道来。 与戎装军士形成鲜明对比,紧随而后的四个锦衣男子身骑骏马,其中三位年迈老者神情激动,似又带着几分紧张,而居于最末的玄袍青年挺拔俊朗,只是略显困顿。 “啊!我认得他,”人群之中有些眼尖的人指着玄袍青年叫出声来,“他是我们延庆的大恩人裴亦商裴公子,前年咱那儿闹饥荒,要不是他们德庆年开仓济民,我们一家老小哪能活到今天?” “天呐!他怎么来汴京了,原来传言都是真的!看来……看来他们就是就是咱们大雍的四大名商嘛……” ------------------------------------------------------------------------------- 大雍四大名商,分居东南西北四地,他们家族的生意涉及钱庄银号、路海输运、米业绸缎、房产田地等业,名下的产业不计其数,乃是雍国最富足之人。 自从天鼎元年阳谷关一役大捷,大雍便与华国议和,两国划河而治,也算是过了十多年太平日子。新帝登基,一心削藩夺权,而朝臣一味揣摸上意,不思民政,不思武备,耽于逸乐,至使军备不济,良将极缺,以至近日华国再袭阳谷关,竟被杀个措手不及,大败退兵。 长年未征战,而刀剑枪弓尽生尘。 雍帝大怒,当即调回西北几位大将,征兵聚粮,誓要一血前耻。然而国库空虚,一时间哪凑得来如此巨资? 便是此时,这四个坐拥一方财富之人同时挺身而出,并上书朝廷,声称愿散尽五成家产以充军饷,西南两商亦会另外加赠良驹千匹、军粮五万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更是利字当头,何以这大雍最精明的四位商人会做出此等惊天骇俗的壮举呢? 当他们入宫面圣,雍帝亲口问出这天下人心中的疑问之时,他们的回答竟是: “回禀陛下,老朽此次只是捐赠些许马匹,略尽绵薄之力,至于那半数家财,皆为东家所持,散财之事,亦是东家吩咐的。” “我们宜兴商号三十七家分铺都是与大老板五五分帐,这回上京,也是大老板他……” “回皇上的话,咱鼎泰丰这回,同样是大当家亲自修书,叮嘱老夫在最短时间内调出银号所有可用的银两,还有永安当顶让之事……” 雍帝心中啧啧称奇,不禁感慨大雍商人的啬己奉公之情,平日里虽无往不利,在国难当头却能慷慨倾囊,实乃难得之举。他捋须长笑,忽然来了兴致:“却不知你们的那些东家、老板是何许人,怎么不亲自前来见朕,让朕也好好谢谢他们,若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便是。” “东家姓叶名闲,瀛州人氏,他让老朽转告陛下,瀛州距汴梁路途遥远,还请陛下稍待些时日,一旦进京,即刻入宫面见圣上。” “哎呀,我们大老板也叫叶闲,老余,你……你怎么从没提起你有个东家姓叶……” “这可奇了,咱大当家也是叶公子啊,这么说来……” “也就是说,”自入殿以来鲜少开口的裴亦商这才闲闲地道,“我们四个商行的老板均是同一个人,此人正是叶闲公子,而我们……竟是此刻方知。” ------------------------------------------------------------------------------- 大队期近城门而止步,居于队伍前方的礼部侍郎微一抬手,军士们横起刀柄将众人驱散在大道两旁,而守门的士兵暂先封住入城的道路,不一会儿,原本拥堵的长街变得通畅不少,余留的那些,大抵是想来看看热闹,欲要一睹叶闲真容的人。 城门的兵士驰到礼部侍郎马前,轻声道:“大人,叶公子到了。” 礼部侍郎精神为之一振,信手挥袖:“那还不快请叶公子进城?” 一辆蓝绸马车缓缓驶来,窗牖镶金嵌宝,车轮雕花琢叶,华丽的令人眩目。驾车的小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对眼前排场,满脸新鲜好奇。 礼部侍郎满面堆笑,策马前进几步,举手为礼:“叶公子一路舟车劳顿,本官已为公子备好栈处,还请……呃……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 那少年原本还是笑意款款的,却在瞬间肃然皱眉,礼部侍郎一头雾水,未待他做出反应,少年猛扬缰绳! “砰”的一声,那缰绳截开了正飞向侍郎胸口的暗器,礼部侍郎大骇,尖叫道:“有刺客!” 刹那间,“嗖嗖”之声划破长空,凭空飞来一轮箭矢。周围官兵大骇,连忙举枪相抵,浑然不知箭自何来。百姓们惊惶失措、抱头鼠窜,一时间城门乱作一团。 四大名商这厢,裴亦商挥刃斩箭,唯恐那箭矢射伤了那三位老商人,谁知那三位老头不仅不存感激,还一味催促他上前搭救他们的主子,“你你你,快去救东家啊……”“就是!还杵在这儿作甚?” 裴亦商一手撸过身边官兵的长枪,从马背跃起,朝一侧茶楼顶上掷去,“砰”的一声,劲装黑衣人登时落地气绝。 “你们这几个老头儿烦不烦,公子要真出事,你们以为都成那样还有救?”裴亦商斜睨,这些人的目标既是公子,那马车早已让箭弩……射穿了。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礼部侍郎颤抖着手指着已被捅成马蜂窝的车,“叶……叶公子遇刺,你……你们赶紧把……啊……” 少顷凝寂,杀气大盛,两侧黑衣人凌空跃下,城中官兵竖枪夹击,人虽众多,却明显不敌这些身怀武功的江湖高手,不多时刺客已冲破防御圈,直奔马车旁,寒芒齐闪,刀剑含劲而劈。 “轰”的一声巨响,马车震碎,刹那之间,殷血飞溅,腥气弥漫。 礼部侍郎吓得埋头蹲地喃喃自语,“这下完了,叶公子死了,我难辞其咎……” “这只活口大人不想处置了么?” 随着这平静到让人发寒的声音,眼前缓缓走来一人。一袭洁白丝织长衫,半披半束黑发飞扬,俊美得令人侧目,他似笑非笑瞧着礼部侍郎,将手中那个被他称作“只”的黑衣人丢到一旁,“他口腹藏有毒囊,我卸了他的下巴,小心取出便是。” 礼部侍郎顿觉一阵寒栗漫遍全身,望着四周被木屑震得七零八落的黑衣人,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颤声道:“这、这位就是叶公子吧……” 白衫人拂了拂宽大柔白的衣袖,“在下木揽风,乃是我家公子的随身护卫,公子在路上有所耽搁,恐怕会晚些时候到,我想……”他环顾浅笑,“大人既有公务在身,在下就不便叨扰了。” 礼部侍郎点了点头,连忙给亲兵使眼色,匆匆离开。 “木公子,大当家在哪儿?” “对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东家呢?” “哎呀,莫不是出事了?木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木揽风见这几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儿抢步上前,杀气转瞬即逝,眸中露出一丝温和的神色,“连裴公子也来了,好在公子不在,若让他瞧见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接他,又要发脾气。” 裴亦商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指着那三个老头道:“一大早就被他们给拖出来,差点没在马背上睡着了。两年不见,你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就刚才那些溪夏堂的高手在你木大侠跟前还不是连个小喽罗都不如嘛。” 木揽风的目光越过茶楼的栏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京中能人倒是不少。” 裴亦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茶楼中虽已乱作一团,却仍有一个席上的人举杯浅酌,意态安然,“容辞啊,算是咱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正卿。” “喔?”木揽风的黑瞳微缩,面上神情平静如常,裴亦商眉尖微皱,奇怪地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木揽风淡然一笑,“不过方才若非有他相助,我也未必能够一招得手。” 裴亦商正待追问,余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停!现在只要告诉我,东、家、人、呢?” 木揽风“嗯”了一声,“不知,他只是留了张‘扮我入京,休要寻我,如若不然,大刑伺候’这样的字条。” 四人脸色倏然一青。 秦老板呵呵一笑:“大当家真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风趣啊。” “正是正是,”赵老板点头附和,“大老板天姿国色、翩若惊鸿,没准是被哪家小姐相中,才不愿木公子跟随的。” “天姿国色?翩若惊鸿?”裴亦商哭笑不得,喂喂,这究竟是在形容咱家公子还是春风阁的小倌啊? 木揽风又“嗯”了一声,认真的点了点头:“公子是在顺义县失踪的。” 众人面色由青转黑,裴亦商嘴角隐约有些抽搐。 顺义县,汴梁三十里外的名县,其之所以扬名,只因县中男子素来好男风,有龙阳僻习。 “水水!”木揽风招手唤了唤御车少年,他在箭雨之中异常冷静,当机立断拎起包袱就跑——无视车中人,此刻正极度无聊的蹲坐一旁,听见有人唤他,飞快窜来:“大木头!” 木揽风拍拍水水的肩,冷笑道:“你逃的可快!” 水水吐了吐舌头,道:“公子爷说,有危难大木头你扛,我们逃之夭夭就对了!” “不愧是公子的徒弟啊,嘴巴犀利的,”裴亦商摇头苦笑,“走吧,省得又飞出什么刺客,诶,你说公子若是知道有人要刺杀他,会是啥表情啊?” “想来他会比较纠结刺客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穿着夜行衣,”木揽风拂袖上马,轻声笑道,“辱没他叶大公子的大好名声吧。” 听着茶楼底下那若隐若现的欢笑言闹,向来神态自若的容辞眸中闪现一丝豁然,“一个护卫竟有此等惊才风逸,叶闲,孰不知又是何许人呢?” ------------------------------------------------------------------------------- 就在汴梁城被刺客们闹得天翻地覆时,这厢,顺义县通往汴梁的古道上倒是清净,摆摊叫卖兜揽的小商小贩三两排开,暖融融的戎毛皮袄吸引不少过路人的眼球。 一群押运囚犯的官兵正拖着几辆囚车迤俪而来,押解的官兵约莫六七十人,稀稀疏疏的围着囚车前行,许是一路风尘仆仆,他们的面上略显倦意,连带队的官兵都昏昏欲睡。 队伍之中引人注意的是那几辆囚车,乍一看去,均是由悬铁而铸,焊得极死,也难怪那些军爷戒备松懈,即便真有人来劫囚,如此钢车牢不可破,莫非还能连车带人的给劫走? 囚车之中的犯人大都是衣着褴褛重枷锁镣,只除了正中间那辆的二人。 一个遍体鳞伤显是受过重刑的男子正襟危坐,束发微乱,几缕覆在面颊上,散发出一股不言而喻的沧凉;另一个灰衣整洁,散发遮脸,虽瞧不清容貌,却见他悠闲的侧卧闭目,仿佛是睡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上一般。 “我说……这位兄台,你都已经浑身挂彩了,能不能不要再坐得这么君子啊,”略带慵懒的声音,灰衫人隐约有些沉梦未醒的指指自己的屈膝,“你这样,我的腿没法伸直啊。” 重伤男子恍若未闻,只是怔忡的看着手中的钉铐,默然不语。给犯人施以钉铐,穿腕封脉,乃是衙门里对付武林高手的常用伎俩,倘若耽误久了,那双手也算废了,莫要说提剑拔刀,便是平日里稍重的活也难以担受。灰衫人淡淡的瞄了他一眼,语气轻蔑:“哎呀呀,原来要摧毁传说中大侠的意志竟如此简单,随便戴上个破铐子就大功告成,不用费其他心思了。” 重伤男子闻言不怒反笑,笑声凄凉,“报应……哈哈,这就是当年舍弃小王爷的报应……” 黑漆的瞳孔一缩,然而长发挡着看不清容色,灰衫人随意摆摆手,“你这疯……”他话未道尽,无意间瞥见前方商贩,突然扬声道:“军爷!我这旁边的疯子烦死人了,我不要和他呆一辆车上啦……” “你小子又闹什么,这可是囚车,你以为是天皇老子的御驾啊……” “就是!看他傻里傻气的,和疯子靠在一起正合适呢,哈哈哈——” 正在官兵们哄笑之际,几十条人影蓦地窜出,个个身法轻巧敏捷,身持大刀飞扑而来,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刀刃划破喉咙,鲜血飞溅。这些小摊贩瞬间变身武林高手,明显是为劫囚事先作足了准备,一时间官兵们乱作一团,刀剑相撞之声响成一片。 灰衫人在发完牢骚之后继续仰头大睡——他知道这些江湖好汉救的人不是他,相反对于这些打扰他睡午觉的人还有些反感,所以在囚车发出“吭吭”闷响之后,几分厌倦的睁开眼。 “冲哥,我们来救你了。”立于囚车之外的黄衫女子正执金刀用力劈砍,饶是她运足了劲也无法劈开铁锁,不禁焦急,“怎么连天汗金刀也不行?” 重伤男子脸色青白,绝望道:“这是屠谷子亲制的铁锁,与我手中钉铐俱是雷劈不动,阿灵,叫师弟他们快走!他们放了烟花信号,援兵马上就会赶来!” “不!冲哥!我们今日若是救不了你,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听我说!”重伤男子浑身颤抖,远处似已传来援兵的滚滚马蹄声,“我苟活于世这么些年,早该下去向赵元帅小陵王他们领罪了,可今天你要是敢死在这儿,我明冲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不要!” “走啊!快走!!!”嘶声力竭的呼啸。 …… “那个……不好意思啊,打扰一下二位……”灰衫人闲闲的扬扬眉毛,“要煽情麻烦换个地儿,本公子鸡皮疙瘩浑身,不舒服地紧呐。” “你——”女子眸中微微含泪,怒气逼人,明冲转头对灰衫人冷笑道:“阁下不必着急,很快就不用看到在下了。” “阁下我现在就不想看到在下你!”灰衫人无可奈何的瞥了他们一眼,他伸出左手在明冲钉铐的铐眼上轻轻一转,铐竟在瞬间自行解开,未待那二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的右手又顺便在囚锁上随意一旋,打开囚门一把推出明冲,再自顾自的关门上锁,枕臂平躺,“走吧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你……你……” “你什么你啊,这铐接缝生锈了你没发现么?”灰衫人施施然道,“还有这位美人姐姐,那大锁根本就没有上锁,还蠢得硬砍……” “扑通”一声,两人齐齐下跪,灰衫人吓了一跳,“白痴!这是做什么,不是赶时间逃命么?” “兄台大恩,明冲感激不尽,还望兄台留下姓名,来日定当相报。” “别防碍我睡觉就是最好的报答了,”灰衫人阂上双眼,明冲却执意不走,因为他知道,就这样一走了之悬铁衙门怎会饶过他,“兄台。” 灰衫人睁开眼,唇边露出一丝近似赞叹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明冲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那是一种隐而不发的威严,虽然仍是懒洋洋的声音,“好一个崔铭冲,叶长流就等着你的大报。” 第二局:悬铁府牢 山风绕拂,诸峰环立,林间小径上,策马扬鞭划破了山川宁静。当先一骑重伤男子神情肃穆,眸光深邃,身后女子纵马上前,轻声唤道:“冲哥,我们已经绕过北茫山,想来那些官兵也追不上来了。” 明冲闻言微一颔首,提缰缓了缓疾驰的马,阿灵见他眉头紧锁,不禁鼓起腮,“嘁,还在生气么?反正都救出你来了,阿大阿二他们的伤也不是很重……” 明冲睨着她,摇头一笑,“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是那个姓叶的家伙吗?他也的确怪怪的,还叫你什么崔明冲,真奇怪,冲哥,你不是姓明吗?” 马儿骤然嘶叫一声,明冲急勒缰绳而立马,他转头望向阿灵:“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阿灵有些莫名其妙。 “是了,他叫我崔铭冲,他叫的是崔铭冲!”明冲愣愕的敛去笑容,吃吃的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以为再没人知道了……都十二年了……他……究竟是谁……” 巳时三刻,悬铁衙门。 “啪!”惊堂木落案,堂中人为之一震。 “犯人叶长流,你殴打官兵在先,纵放朝廷钦犯在后,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 望着堂下这似跪非跪、灰衣乱发的男子,悬铁衙门府尹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掀翻桌子,若非今日汴梁来了都察院的御史旁听,保不准自己早就提起菜刀砍人了。王渊派掌门,大将军西门傲千叮万嘱必要除掉的明冲,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让人劫走,这将他李国舅颜面置于何处? 叶长流闻言漫不经心的抬头,似乎听到了个笑话,他打了打哈欠,“大人,事发经过我已陈述清楚,叶某不经意间撞翻一个官爷的酒壶被关于囚车之中,与被劫之人素不相识,何来纵犯一说?至于锁未合铐生锈那更与我无关,又怎是证据确凿?还望大人明鉴。” “混帐!你是说本官诬赖你不成?看来……” “看来不动大刑,不让我尝尝挨板子的滋味,我是不会乖乖的招供了,是吧?”叶长流悠然看着被府尹持在半空的惊堂木,似乎很满意这位大人的这种反应,“您大可以拍着那破木头对我用刑,这期间,再派人添些罪证,待那之后,我的所言将会被认为是谎辞狡辩,一纸文书下达斩首了结,这样,把所有的罪责加诸在我身上之后您就不会为之所累,毫无责任,不是么?” 府尹震愕的盯着叶长流,在得知押囚生变后立即与幕僚商讨出的对策竟被一眼识穿,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听着堂外围观百姓的一片嗡嗡议论之声,他面色铁青,冷笑道:“你以为本官当真不敢对你用刑?公堂之上,放肆无礼,大放厥词,你犯了轻漫公堂之罪,按律当处杖三百!” 叶长流摇摇头,无奈地叹道:“根据大梁律例七律第三十九条,凡普通百姓藐视、无忌公堂,棍刑三十或杖刑五十,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连这点常识也不知?杖三百?三百杖后我若是活了下来,大人您就犯了以权谋私之罪,御史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府尹顿时怒不可遏,攥在手中的惊堂木正欲拍案,御史挽袖轻咳一声,“李大人,这等草芥刁民又何须和他计较?此刻证据不足,若是轻易用刑只怕会让人落了口实,有损大人的清誉啊,待查明真相,再拿下他也不迟。” 府尹心中气极,可御史在身边自己也不好发作啊。身边的衙差附耳谄笑道:“大人,明着不行咱们可以暗着来,入了牢,还不由大人您说得算?” 一听“入牢”,府尹眼球骨碌一转,清了清嗓子,道:“好,既然是司马大人发了话,本官姑且放过你一马。来人呐,先将他暂且收监,改日再审!” 悬铁府乃是大雍最高廷尉大理寺的直属衙门,掌京畿十八县案,故其牢狱亦是三墙七卡,曲折迂回。比起大多的狱房,黑牢更是阴冷凄凉,光线暗淡,宛若鬼府。然而叶长流似乎对这样昏黄幽森的环境未太在意,他侧卧于稻草堆之中,浅笑垂眸,安之所素,连看惯形形□囚犯的狱卒都不免心虚。 不过,他的这场美觉未睡饱,栅门的铁链就哗啦哗啦的响起来,牢头遣了两人往他身边粗鲁一站,冷笑道:“姓叶的,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迈过曲折的点着幽光的漆黑甬道,他们来到了这间八尺见方的囚室,窗外透进的光线惨淡塞闷。从墙上的各色刑具看来,这是一间刑房,房中的府尹摆着一副审讯的模样,略带得意的上下打量着叶长流,“叶公子,今日公堂之上很神气啊,那你可知这是何处吗?” “悬铁府的刑室无不可求之供,”叶长流撂袍而坐,“本公子略有耳闻啊。” 府尹瞅着叶长流,难看的笑了起来,一手指墙,“这上面的东西,都是悬铁府多年精心打造的,我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当然,如若犯人嘴硬,折腾死了……也不加罪,你想先试试哪个?” “哎呀呀,难怪贵府疑难无解案良多,原来都把心思花在这上面了,”叶长流淡淡瞥了一眼墙上阴森血腥的刑具,颇具玩味儿地拱拱手,“大人劳心劳力,实乃百姓之福啊。” 府尹对着这种不以为意的态度,难免恼羞成怒,厉声叱道:“看来你一定是要吃吃苦头才愿意招了吧,来人!动……” “我何时说我不招?”叶长流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旁边这位师爷准备好纸笔没?” 府尹正准备对眼前人动用大刑,不料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和师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言语。 “从哪里开始说呢?”叶长流单手支额,苦思冥想了一阵,轻描淡写道,“是了,我的确是有预谋的接近押运钦犯的车队,见您的手下戏弄茶栈民女,借故打抱不平伤人,让官爷把我抓了当成犯人;又故意装做害怕与明冲坐同一辆囚车,官爷为了解气自然会把我和他关在一起。接着,我就乘其不备,解开囚锁,直到经过劫囚同伴暗伏的地方出声示警,人救出去后我就假寐,摆出一道与己无关的样子,本来以为不会被怀疑的,谁想大人你明察秋毫,唉,这就是我的失算了。大致就是如此,您赶快写完口供,画完押我回去继续睡觉。” 府尹强忍着脸部抽搐的冲动,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叶长流,“你在愚弄本官吗?” “我招供了啊,”叶长流将脑袋一歪,“这难道不是大人想听的供词?” “你你你……”府尹的脑子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他派人调查后知道此事与眼前人丝毫无关,为免自己受责,处心积虑的给他加以莫有之罪,哪知对方突然傥荡招供,这来的未免太容易些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尽快就能处斩了吧,那我可否回去想几道美味的黄泉菜?”叶长流非常欠揍的落笔画押,然后自觉的戴回重枷,施施然转身回牢,把目瞪口呆的府尹晾在一边。 “大人……您看,这……”师爷举着墨迹未干的供词,小心翼翼的望着府尹,“是不是,还要再加点什么?” “不必!”府尹咬牙切齿的一拂袖,“命人快马将供词送上刑部,求孔侍郎予以速批,我看这小子死到临头还会不会如此嚣张!” 师爷忙点头哈腰,心中不免讪讪,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奇,以往大人为了誓死不招的硬骨头怒不可遏,今日的犯人上来就招,怎么也能把大人气成这副德行? 清风凉夜,狱卒们与往常一般掷骰子斗酒,只是缺了嗜赌的牢头,听说头儿奉大老爷命前去巡视黑牢,众人皆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黑牢长廊的阴影处,有几条手持棍棒的黑影闪过,不知是谁开了尽头那间囚室的门,其余几人一拥而入,过了好些时候才缓缓步出,人人俱是一副如释负重的模样,牢头这才慢悠悠的现身,面无表情的问道:“办得怎么样?” “都做过这么多次,您还不放心么?隔着铺套打,验不出伤来的,依大人的话,留着半口气呢。” “很好,这一功且给你们记下,”牢头满意的点点头,“明日公堂之上,大人要亲自看着他死。” ----------------------我是我们一起腐吧的分割线~\(≧▽≦)/------------------ 世事难料,悬铁府的青天大老爷没能等到第二日升堂就收到暂革其职的通令,整个衙门尽皆失措,在这当口,有一行京中贵人匆忙而至,且是怒气冲冲直奔监狱而去。 “见……见叶长流?”牢头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刑部尚书曲定峦,“他……他是死囚啊……” “死囚?”身旁的白衫人一把提起牢头的领口,“你们对我们公子做了什么?” “大木头,你冷静点……”裴亦商连忙制止快要将人掐死的木揽风,对牢头提醒了一句,“这里所有人没有一个是你得罪的起的,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是是是……这、这边请……”牢头战战兢兢抬手引路,心中盘算着千种说词,途中还时不时的对狱卒打眼色,木揽风看在眼里,原本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看他们那样,大当家该吃了多少苦啊!” “这杀千刀的李德龙,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东家?” “怎么办?大老板该不会已经……” 裴亦商双拳紧握,他真的十分后悔让这三个老头也跟来,他们难道没有瞧见旁边这位仁兄已经目欲喷火了么?再添油加醋,没准待会一把火烧了悬铁府,要知道,木揽风眼里是没有遵循法令这一概念的。 “这就是了,大人请自便。”牢头毕恭毕敬的退到一边,木揽风抢入一步,撞开厚重的栅栏,“公子!” 充斥霉味的屋中,一人半躺半坐于潮湿的稻草之上,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出的肌肤青紫伤痕若隐若现。凌乱乌发下的眼睛缓缓睁开,突见来访者,似是一呆,“你们……怎么来了?” “公子!”木揽风飞快上前扶起,三指顺手搭上他的脉搏,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你还能走么?” “废话……”叶长流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落地飞溅。 “叶公子!” “大当家!” “东家!” 周围众人顿时慌乱不堪,三位老人吓得老泪纵横,连素来镇定的裴亦商见状也不免乱了手脚,曲定峦未料叶长流如此备受折磨,愤然望向牢头:“混帐!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们这么对待叶公子的?”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会这样……”牢头早已被眼前情形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没什么大碍,大家不必慌成这样……咳咳……”叶长流左手微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喘息了几下才缓缓地道,“这位大人是……” 曲定峦举手为礼,客气浅笑:“在下刑部尚书曲定峦,奉皇命前来调查此案,叶公子蒙冤受辱,在下定当竭力查明真相,还公子一个说法。” “有劳大人如此尽心,叶闲感激不尽,”叶长流悠悠一笑,似乎没有因为当朝二品大员的亲驾受宠若惊,他顿了顿,温和问道,“叶某身体略有不适,不知可否先行回府修养,稍适歇息再向大人细述案情?” “自当如此,”曲定峦忙不迭声地笑着,“叶公子调养好身子是要事,这里上下已经打点好,公子这边请。” 话音方落,几位老板便将他围了起来:“我的当家呀,你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啊,天呐……” “就是啊……仗着自己是个国舅爷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啦……哎呀,我可怜的老板啊……” 叶长流被他们的哭声折腾的头疼,“老秦、老赵、老余,你们哭成这样,别人听了还以为我……”转头看向裴亦商,“小裴,我现在不舒服,大事小事你先顶着……” “公子,您受了伤,亦商在京中认识几位不错的大夫,要不要……” “行了行了,你自己看着办,”在众人的搀扶下,叶长流艰难的迈出黑牢,蹬上软卧马车,木揽风替他放下厚厚的车帘,对其余的人吩咐道,“我先送公子回去,你们该办什么就办,别打扰公子休息。” 话音未落,长鞭空中一扬,四轮阔车应声而驶,木揽风就这么把大雍四大名商晾在一边,绝尘而去。 叶长流半死不活的靠在车厢内,直待马车行了一段路,方才撂开车帘,对着木揽风邪邪的笑了一下,“他们没追来吧?” 木揽风“嗯”了一声,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你装得很像。” “看得出连你都吓了一跳,冷汗都冒出来了……我差点没笑出来……”叶长流以指腹揉压伤处,真气传送之下淤青渐散,如此反复几次,原本身上骇人的伤消逝无踪,肌肤白皙如常。 木揽风额间青筋凸现,他猛勒马缰,欲要将车停下:“我这就告诉他们真相。” “等等、等等……”叶长流连忙揪住他的胳膊,眨着眼睛笑了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若连这点假伤都看不过眼,那日后……” “有我一日,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公子,”木揽风斩钉截铁的将脸一沉,静默须臾方道:“就为救颗弃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值得么?” “于别人是枚弃子,我拾起来……没准还能对弈扳局呢,再说……”叶长流脱去那件破衣,顺手从厢内箱中取出一件蓝绸锦袍,“救崔铭冲只是其一,能顺带将李大国舅拉下悬铁府尹这位置,何乐不为?” “你这招用得俗,”木揽风冷嘲一声,“不过还算有效。” 叶长流笑意微微,倾倒壶水沾湿锦帕拭脸,“只能怪他笨了些。” 李德龙,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掉入叶长流所布的局中。 公堂之上,叶长流唱得那出誓死不认罪的戏码,其实正是给都察院的御史所听,要得就是在刑部收到认罪的口供时,对供词的真假产生怀疑。毕竟,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古往今来,屈打成招之事数不甚数。这桩案子说小不小,且证据匮乏,都察院若发现疑点,就会直接承报刑部尚书,那么,即使刑部侍郎与李德龙是一丘之貉,也无法独断专行。 当刑部尚书看到这份罪状词的时候,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嫌犯竟是叶闲叶大公子,是要来拯救大雍大军的大恩人,前两天正因他的马车遇刺而让圣上勃然大怒,下旨彻查呢,这回怎么又出现在死囚罪状中? 这又是叶长流摆下的另外一条导火线,对身份来历只字不提,只是声称自己是叫叶长流的书生。 叶闲,也许全汴梁城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然而,知道他字长流的人,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极亲近的人,亦或是能在刑部卷室调取卷宗的人。如果当初李德龙知道此叶长流就是彼叶闲,哪还敢对他用刑?没把他放在供桌上拜就不错了。 当然,叶长流身上所谓的惨不忍睹的“伤痕”“吐血”,不过是他自己捣鼓出来冤枉人的,可怜的府尹大人又加了一条“刑讯逼供,虐待囚犯”之罪,呜呼哀哉。 “公子,这些毕竟都不是什么大罪,李妃圣眷正隆,顶多削减俸禄,未必能除去李德龙的府尹之位吧? “陛下忍他大舅子有些日子,而李妃恃宠而骄,风光过甚,你看着吧,皇帝也是时候该压压他们的锐气了,”叶长流束发戴冠,玉簪横插,“至于,悬铁府新府尹人选,大致上有谁?” “顺天知府袁叔函……或是廷尉郎中萧伯言,”木揽风深深看了他家公子一眼,“当年你费了心思安排他们入顺天廷尉,便是为了今天?” “哎呀呀大木头,”叶长流白玉琅环系腰,眉睫一动,“袁叔函和萧伯言俱是出身寒门,恩科入仕,秉公实干,有栋梁之才,他们不论谁坐这位置,皆是万民之福,什么安排不安排,别把本公子说得如此阴险。” 木揽风斜睨他一眼,懒得接茬,只是沉默下来,专心赶车,叶长流斜倚窗棱,晃了晃手中的牛皮酒壶,慢慢饮了一口。 帝京深冬,纷白无尽,十里缟云铺着轮廓虚实之华。城门描字的金漆被阳光耀的炫目,叶长流掀帘侧目,久久凝望,微眯的双眸中散发出一股不言而喻怆然。 驾车的白衫人清冷俊逸,卓如仙鹤,而他身旁的蓝绸公子更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隐隐然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引得路人的目光不时在他们身上停驻。 约莫是意识到自己招摇过市,叶长流重新缩回车厢,捻起光酥饼细细品尝。不料恰在此时,马车骤停,食盒被弄得散落一地,正想抱怨木揽风的御车技术,但听帘外有人急促的喊道:“这是容府的车,容大人有急事,请速速让出道来!” 车中人拧紧了眉心,戳了戳木揽风的背,“什么容大人?” 木揽风转头看他,似笑非笑:“容辞。” 漆黑的双瞳骤然一缩,叶长流朝对面这青蓬马车凝目望去,平静无波的深眸中瞬间拂起一道潋滟冷绝。 第三局:初入龙城 “要让么?”木揽风捕捉到叶长流失措的眼神,眸光幽幽一闪。 也只是那么一眨眼功夫,叶长流恢复素常慵懒,他扬了扬下巴,坦然笑道:“算啦,他都已经是大人了,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咱们外来客还是应该识相点好。” 木揽风轻笑一声,拨转马首,避过对方来势汹汹的车马,冷不丁冒出四字,“你不见他?” “自然有机会。”叶长流轻飘飘的笑了一笑,“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何必自寻烦恼呢?” 时值暮落,夜摊欲起,人行如织,马车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守门的下人一瞅,连忙上前问安,叶长流慢吞吞的爬下车,瞥了一眼高高悬起的牌匾,微微一愣,“叶府?” 木揽风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道:“裴公子给你买的宅子,昨日刚挂的牌。” “公子,你回来了,亦商请来京郊洛神医,此刻正在偏厅候呢,您……呃……”裴亦商匆忙迎上前来,他锦衣沾尘,显是一路快马加鞭从医馆赶回所致,见原先还奄奄一息的公子神采奕奕的杵在跟前,不由怔住,“您的伤……” “现在不是伤不伤的问题,小裴,我叫你给我置办个平常的民宅,谁让你折腾出这么一座豪门大府了?”叶长流微颦着眉,一路亭台楼阁,左转右绕,兜了大半圈,最终伸手揉揉眉头,“你公子我散财捐国,没剩多少银两挥霍了,还要养茶水两个小家伙,大木头也要靠我吃饭,能省即省吧。” 裴亦商怔了一下,公子素来挥金如土,何曾见过他吝啬的模样,又气又笑,“公子爷,前年汴京的福昌商号遇危,福家曾到永安当用家宅抵押巨额,老余约莫是想留地升值,也未将此出卖,这回听说您入京久居,便和我合计着稍微整修一番给您留着作府邸,您毕竟曾是天下第一有钱人,多少人排着队等着一睹风华,总不能再将这大宅子卖了住小屋吧?再说,您不在乎这身外之名,我这叶府大管家还丢不起这人呢。” “管家?”叶长流噎了一下,“谁敢支使大雍第一商做管家?木头,你聘的?” 木揽风很识趣的摇摇头,“裴公子已辞去商号当家一职,留在汴梁给公子当管家,”他顿了一顿,觉得有必要补充道,“我劝过了,没用。” 叶长流见他们不似说笑,登时面沉如水,放下顽皮之态,辞气凛凛,“裴亦商,将德庆年五成商权转卖予你,是信任你能将商号发扬光大,也不枉费我这些年的心血,谁许你随意辞离了!” 裴亦商肩头微颤了一下,自家这主子往日总是一副笑语盈盈,万事不上心的模样,他可以视名门望族如草芥,亦可放下身架与下属放纵调笑。可但凡涉及正事,方才还春水初融的眸子顷刻间凛然慑人,清冷森肃。 “公子对亦商有知遇之恩,若非公子栽培,亦商仍颓然在家,更无法振兴裴家,愧对天上父亲的期盼,”裴亦商咬了咬牙,仰头迎上那道冷冽的目光,“亦商这一生,钦佩之人除了父帅、赵老将军和永陵小王爷,便是公子您了,我虽不知公子为何忽然散财进京,却明白公子前方的路必定不平,亦商要随公子左右,听候差遣。若然此举让公子恼怒,亦商甘愿受罚。” 叶长流直是给他气得怔住,这小子向来听话,今次怎就私自做主,还敢出言顶撞呢?他越想越怒,冷哼一声:“甘愿受罚?好啊,你现在立刻除尽衣物光着身子绕汴梁城跑一圈,回来了我就让你当这个管家!” 裴亦商闻罢面上一青,嘴角不住抽搐,求助似得望向木揽风,木揽风显然也是一怔,就算被倒吊起来鞭笞,裴大少爷也许还会欣然称诺,可这败坏名声的辱人惩罚,他哪吃得消? “闲爹爹!” 一声稚嫩的呼唤打破了这肃冷的气氛,迎面蹦来的小丫头娇俏可人,两颊梨涡浅浅,叶长流一把将她抱起,摸着她齐刷刷的拖肩小辫,唇边浮起暖暖的笑意,“茶丫头,想死爹了!这两日有没有调皮捣蛋,给叔叔们添麻烦?” “茶茶很乖很乖的,大家都很喜欢和茶茶玩儿呢,就是水水哥老是欺负我,闲爹爹要替我教训他!” “水水这臭小子胆敢欺负我们家大小姐,简直是皮痒了,走,爹替你好好揍他一顿……” 木揽风轻咳一声,朝身旁使了眼色,裴亦商随即会意,一本正经的开始除腰带脱长衫,茶茶“啊”了声,双手遮眸,叶长流斜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吓小孩子么?” “公子让亦商做什么,亦商就做什么,只要公子愿意收留,亦商万死不辞。”裴亦商面不改色的解开长袍,茶茶借着指缝不时偷瞄,叶长流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罢罢罢,你先下去把那大夫请回吧……” 裴亦商眨眼,“回去?要告诉他公子无碍么?” 叶长流白了一眼,“你想让‘叶闲装病欺君’这流言遍布龙城?连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做什么管家。” 裴亦商听出话中意,面露喜色,连忙举袖作揖,维诺退下,茶茶见木揽风翘嘴偷笑,轻轻的“咿”了一下,“木叔叔,今儿夜里宝乐庙会有好看的花灯会,你带茶茶一起去吧。” 木揽风瞪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逛庙会?” 茶茶噘嘴吐舌,叶长流轻笑着将她放回地下,刮刮她的小鼻梁,“谁说不去的?你去,让水水准备下,爹和木头叔叔陪你们去。” “真好,”茶茶狡猾地冲他眨眨眼,摇着小辫儿蹦出后院,木揽风冷冷道:“都七八岁的姑娘了,还宠?” “不宠她,难道宠你?”叶长流摆摆手,微露疲色,“小丫头自幼丧父丧母,她笑,不代表开心,只是不希望我们担心……罢罢,不谈这些……小裴既已辞去掌柜之职,你觉得谁可胜任?” “公子不是早料到这天,才有心栽培弥子瑕么?其实裴公子这些年尽心打理生意,只为振兴家族,如今责任已成,卸下这包袱,他始终还是想回到原点,查明当年的真相,为冤死的故人旧将报仇血恨……”木揽风略略一顿,眼角瞥了一下公子,“只是他不知道公子的身份,更不知你亦是为此……再返这个帝都的。” “我将股权卖给亦商,本是盼裴家能再好一些,可现下仔细想想,坐拥倾国之富,又是故人之后,难免遭莫测之祸,亦商辞离,未尝不是一种保身之法,回头,也当让老余他们将产业零散分割,以免有人又动了其他心思。”叶长流稳稳当当的撩衣坐下,悠然微笑,“至于雪冤……那些人任意一个便是只手遮天之辈,复仇谈何容易?莫想过多,一步一步来吧。” 木揽风嗯了一声,见公子眸光黯淡,后悔自己提及往事,正寻思着如何缓回气氛,叶长流闲适而立,“走吧。” “走去哪儿?”木揽风一怔。 “看花灯去啊,”叶长流勾住他的肩,食指一指,“不准推辞,还有什么事比陪我们大小姐更要紧的?” 东都外城,宝乐庙前,花市灯如昼。沿街摊子一字排开,千万盏彩灯密密匝匝,犹如星衢。 水水牵着茶茶一迭连声地嘻嘻哈哈、推推搡搡,穿梭在如潮人流之中,木揽风两手拎满稀奇古怪的灯饰,约莫是觉得丢人,逛到半途就溜进酒铺,留下自家公子在喧嚣熙攘中紧盯着俩孩子,以免失散。 “这是什么灯?”茶茶提起一盏镶龙绘凤的花灯,水水瞥了一眼,扬起嘴角,“这是满堂春,我以前在老家有见过。” “喔,那这个呢?” “马骑灯。” “这个好别致,水水哥,你也认得?” “这个……”水水端详半晌,见其上闲诗笔酣墨饱,提字行云流水: 汴有少年郎,万戟收绥阳。 誓当破蓝氏,阵解星月芒。 塞虏乘虎下,拂剑营中侃。 胡人不敢论,长揖以敬君。 人逸风迢迢,金鞍马萧萧。 岂知英倪色,惟见小陵王。 “大名鼎鼎、鼎鼎大名的长陵灯都不识,唉……真是哀、哀伤、令人悲哀到痛心疾首、痛彻心扉……呜呼哀哉……善哉、善哉。”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位手挥折扇的俊秀少年,青袂耀眼,二十来头的模样却神色顽淘,一身轻浮。 “你是何人?”水水面色一沉,茶茶也眨着眼接道,“有何贵干?” “本少爷姓屈,草字平休,乃是京城第一少,人称‘千晓生’,偶路此地,见二位小童捧着在下最崇拜之人的祭灯,却不知由头,一时兴致顿生,便前来搭讪,还望二位见谅。”屈平休笑意盈盈,茶茶为这分喜气所感染,歪头一笑,“大哥哥,你说这长陵灯是你崇拜之人的祭灯,那一定有什么故事吧,说说看嘛,茶茶最喜欢听故事了。” 水水斜了一眼自家态度急转的大小姐,“你不是只听爱情故事?” 茶茶不留痕迹的踩了一下水水,扯着屈平休的衣角,“就有劳屈哥哥当一回说书先生吧。” 屈平休一愣,较之受用的哈哈长笑,“好极好极,料不到我屈平休还有被唤‘先生’的一日,小丫头,你可听过京都四少的名头?” 茶茶摇摇头,“你不是京城第一少么?” 屈平休嗯了一声,面无愧色地道:“我说得是十几年前,汴京有四大如同我一般风度翩翩、享誉扬名的公子,文涛武略各谋所长,既有文状元,亦出武魁,既有名将,亦出名帅,不可谓不惊心不动魄不惊世不骇俗啊。” 水水冷冷打量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千晓生”,“这个我听木头说过,京都四少,文有容辞,武有云水,智有华颜,谋有赵永陵,其中小陵王以‘奇公子’著称,这只长陵灯,就是用来祭奠他的么?” 屈平休哈的一笑,眼中写满“孺子可教”,“小陵王何止是用‘奇’字可以形容的?他虽是云阳侯的三公子,却以十四弱龄取贡生之资入朝上殿,博古论今之能深得帝心,老皇帝一时兴起,便出了一对,小陵王巧言以辩,让皇帝不得不钦封他探花。” “一个对子,就能当上探花郎?” “这对的上阙是这样的:‘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小陵王当年略微思虑,旋即朗道,‘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屈平休见两个小家伙听得入神,得意的摇摇扇,“老皇帝当时一听,便拍手赞道,‘对得甚好,好个探花郎!’,小陵王当即跪拜,直道,‘谢陛下隆恩’。” 茶水二人闻言俱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茶茶“阿呀”一声,“原来老皇帝被他给绕进套里去了!” 屈平休眉开眼笑:“后来大家私底下都说,老皇帝本想赐封他为状元的,是小陵王自己不愿意出这风头,不是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 “可是……”茶茶微一蹙眉,“小陵王,那不就是王爷么?可他既是云阳侯的公子,又怎会是王爷呢?” “嘿——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屈平休笑容满面,收扇直抵下巴,“大约在十七八年前吧,华庆两国勾结草原蓝族,企图犯我大雍,裂土私分。当时据说是兵力悬殊,搞得我们首战大败,绥阳失守,损兵折将,连第一军师都被俘虏,举国大哀啊……便在此时,小陵王主动请缨,随军大战。” 水水眸中芒光一耀,“他定是个武功高强之人。” “非也非也——他生来宿疾,不能习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然而他的不凡之处,是在这里——”屈平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的军事天份,堪比那姓孔的大军师……” 茶茶听得一头雾水:“哪个姓孔的?” 屈平休翻了一个大白眼,“你不知道有个叫孔明的军师很厉害么?” “他不是姓诸葛的么?”水水斜了他一眼,“你应该是在说诸葛亮吧。” 屈平休顿时呛了口气,“咳咳……我这是幽默,你们这样打断我绘声绘色的描述是相当不对的行为,如果把我惹恼了,我会很生气,一生气,说不定就不说了,可是我猜,你们肯定还想继续听吧?” “你很罗嗦啦,”水水受不了这“千晓生”的“口若悬河”,茶茶笑眯眯,“大哥哥,你继续吧。” 屈平休诶了一声,“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喔,对,小陵王以钦点军师的身份,纵观战局,破解蓝族星月阵,携挚友云水打了一场漂亮的迂回战,短短三日就收回绥阳。老皇帝乐坏了,封他个什么‘谋军侯’,赏了一堆银两。当然,这仅是他立下的第一功,第二功——啧啧啧,更是被誉为传奇中的传奇。” “第二功?” “此战大捷后,小陵王随即带了百名亲兵直越庆国,面临虎狼之师却毫无俱色,在大殿之上舌战群臣,威风凛凛啊。其实嘛,庆国与华国本就因利生嫌,再经小陵王动之以诚,晓之以大局,庆国那老头儿竟放弃盟约,致使华国野心彻底瓦解,一解大雍之危。” “这般气节,真是令人折服。”水水面露惊叹之色,“想来小陵王,还有第三功吧。” “咦——不赖啊,懂得举一反三,还不算笨极,”屈平休手指指着他鼻子,笑吟吟的样子很欠扁,“两战之后,蓝族为求生存,欲降我朝,老皇帝便派小陵王前往淮河受降,未料中途竟发生哗变。后来的事很深奥很迷离,我会说你们也未必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蓝族的邪王为小陵王气势所镇,受降顺利,小陵王也因此被封了个异姓小王爷,虽未封地进爵,也算名动京师了。” 水水一时心驰神往,仿佛那个曾经笑看风云、叱咤天地的热血男儿正在眼前策马驰骋,豪气万丈;许是年纪尚幼,亦或是女儿家的所思所想与男孩不同,茶茶讷了一阵,突然嗫嚅道:“那……这个大英雄后来……是怎么死的呢?” 屈平休万年不融的笑容很明显的僵了一下,虽然他极快的调整过来,并胡乱的摇扇遮掩,“这个……” “我听说……”水水怔怔的看着那盏长陵灯,“陵小王爷当年是在麒麟门之下处以腰斩极刑,重斧斩脊多次,血溅三尺高……极久极久才毙命……极是惨烈……” 屈平休心头突然一痛,仿佛一瞬间噩梦被点醒,五指将锦扇紧握,饶是他素来言辞百辩,念动于此,亦不知如何言语,“这……”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碎事有什么好提,人都已经死了,你们就是说破嘴皮子,那什么破王爷也听不到。”颇不为然的声音闲闲飘来,蓝衫男子不知何时行至摊边,他一把提起水水,双眸一瞪,“谁让你带着大小姐乱跑的?你们两个,害我寻了半天,走!回家!” “闲爹爹,这个大哥哥跟我们说故事呢,茶茶听了好伤心好伤心的。” “世上的英雄人物千千万万,你关心得完吗?难道你为死人流几滴眼泪他们就会从棺材里蹦出来?走走走,小孩子家早早睡觉才是正途。”叶长流余下一臂抱起茶茶,转身欲离,一柄华丽的折扇“刷”的在眼前一张,拦住了返身的去路。 “我说……这位仁兄,莫以为你长得比我帅那么一点点就可以随意的出言辱人,更何况辱得还是小陵王,你,现在不许走,我的要求不高,你说一句‘对不住’,我会考虑原谅你。”屈平休的视线从叶长流修长的手指转到极俊的面庞上,“否……” “否则?”叶长流白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兄弟,叶某从未让人威胁过,但凡威胁过我的人……下场总是很凄凉的。” 屈平休顿时“哎呀”一声,挥扇晃脑,“狂妄、自大、偏激、目中无人——叶兄你很对我交友的胃口——可惜,你千不说万不说偏要说我的永陵哥哥,更不幸让我听到,我也只能放下我的那一点惺惺相惜之情然后烂用私权、以劝谋私叶兄你了。” “随你的便,”叶长流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只是据闻令尊屈老将军公正廉明铁面无私,没想到他家惟一的公子如此蛮横,有趣。” 屈平休怔了一怔,“呃——有谁规定好官生出的儿子不能是坏官,又有谁规定上梁正了下梁不能歪?” “没人会去规定这等无聊之事,”叶长流打个呵欠,睡意席卷,“既然小兄弟你一身歪风,又何必敬重赵永陵云水这类一身正气之人?既然你很在乎这些死人,又何必言行不一?狂人总是要先做出一番事业才会放纵——而你,还没这资格。” “虽然你这话说着难听、听着刺耳,不过感觉是忠言——”屈平休留意的看着他的眼睛,眼眸掠过几分惊异,“有些人说得话很动听,可若真听进耳是要倒大霉的,你——应该不算太坏,我这方面的感知很灵。” 叶长流不置可否,迈步前行,却被人一把扣腕抓住,五指坚若铁石,屈平休并无恶意,他只是往前踏了几步,犹疑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叶长流眼波略略流转,见对方定定的看着自己,嘴边浮起一丝笑意,“你有没见过我我如何能知?不过叶某虽走遍天下名川,汴粱却是初访,印象里,与小兄弟亦是初识。” 他不留痕迹的微一拂袖,轻而易举的挣开紧钳的手,牵着两个孩子消失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之中,屈平休仰天连叹三声,“想我屈平休睥睨天下,难得对一个神秘莫测之人产生兴趣,却被人三番无视,真是好可悲、好痛苦啊。”言罢悠然闲逛,仰面发现方才的灯摊后有人缓步而出,朝自己从容一笑。 屈平休足下略略一顿,浑身不自在的偏过头去,他终于找到无视别人的机会,遂哼哼两声,负手踱去。 那人儒雅淡然,正是大理寺卿容辞大人,见屈平休如此,也不十分介怀,极轻极轻地举起长陵灯,望着叶长流远去的方向,眸间幽清如水,岿然而立,久久未动一下。 第四局:觐见雍帝(叶容图) 北冬极寒,大雪纷坠,苍茫天地,银妆素裹。 汴梁北城,草平楼内,炉火偶尔“嘶”的一闪,是以为彻寒之日增添融融暖意。两个容颜极朗的男子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佳肴却无人动筷,白衫人眺窗远望,若有所思;蓝衫人拈卷翻阅,不时端起桌上烫酒轻啜,完全未被场子里的嘈杂所扰。 “慕容执,好大的气派。”木揽风突一感慨,“连凌云山的掌门人凌风都来了。” “谁更热闹?” “啊?”木揽风险些被公子莫名吐出的几字噎到,“热闹?” 叶长流瞥了一眼窗外的盛况,极为省字地道:“比起我的。” 木揽风不禁莞尔,难怪武林盟主入京这等好戏公子爷兴趣缺缺,原来私心里在嫉妒人家的排场啊,“自然是公子您那时热闹。” “喔?”叶长流颇有兴致的释卷抬头,但见木揽风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公子您有刺客相迎,场面自是热闹的鸡飞狗跳。” “……” 木揽风虽是说笑,却并非胡诌。叶闲是谁?天下第一金,并把钱统统散尽以缓国危的大雍奇人,他来京那日徘徊驻守的百姓足足排满整街,比之此刻较为顺畅的官道,自是热闹得多。然而若论气势……木揽风隐隐笑笑,京畿八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迎,连裴大管家也在下头受着冻侯着他师父呢,这一相较……高下嘛…… 叶长流不甚在意,复饮了一口酒,“江湖中人嘛,素来如此。” 何谓江湖?于江湖人而言,纵然天下五分,风云变幻,武林只有一个,盟主亦只有一个。若非有损国体,但凡盟主号令,盟中谁敢不从?而一统五国武林的盟主——大雍护龙山庄的庄主慕容执,在雍华开战在即归临帝都,却不知又将有何许作为? 与这云淡风清的二人成鲜明对比,临席触筹交错,三位年少气盛的公子哥,酣畅豪饮,倒好似更为风光朗照。 这时,玄衣少年忽然放下手中杯盏,压低声音,“博良,你莫要看这慕容执现下被捧得比天高,其实早在两日前,他竟被人打败,盟主之位已取而代之了呢。” “嗯?”被唤作商博良的少年本在埋头览书,闻言抬眸,“不会吧?他武功不是天下第一?” “真的啦,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容大人口中套出的呢,”玄衣少年睁大眼睛,指了指一旁的青衫少年,“不信你问西门小轩。” 商博良配合的转眸,西门轩却连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的吃起菜来,“博良,别听崔铭旭胡说八道。” “谁胡说了!”崔铭旭拦下他夹菜的筷子,“虽说你近来呆在汴京,凭你爹的关系,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就是不知,”西门轩目光悠悠,“不论发生什么事,师父永远是师父。” “什么啊……”商博良连忙朝崔铭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微摇头。这个崔铭旭,明知西门轩对他师父有着盲目崇拜之情,还敢当着面乱编派人,没心没肺的程度就快要赶上…… “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过了没有,果然一代宗师的魅力无穷大,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睹其风华绝代而争先恐后,当真是望尘莫及啊!”酒楼中传来一声嬉笑,锦衣张扬,绸扇挥摇,少年撂袍而坐,顺势摆了一个俊气的神情,崔铭旭眉尖轻挑,“平休,这里没有美女佳人,你就别耍帅了。” “最近的名门闺秀喜欢扮男装亲自上街挑夫婿,谨慎点好,”屈平休眉开眼笑,见商博良一味低头苦读,扇身敲了他一记,“你这小子!都金榜题名了还在我们面前秀勤,找揍啊。” 商博良好脾气的摸摸头,“这不是什么八股书啦。” “韬略弈机?”屈平休瞥了书卷一眼,显然怔住,“你——看棋谱?” “他啊,”崔铭旭抢答,“在棋亭酒肆输了局,誓要一雪前耻呢。” “哎呀呀,什么人这么强悍赢了这只棋神?”屈平休幸灾乐祸的摇摇扇,“今年怪事真多,昨个儿才听说慕容大宗师被个横空少年打得狗血淋头,未料……” “停!”崔铭旭截断他的话,猛地转头,“你说什么?慕容执怎么了?” “不会吧,消息这么不灵通啊,慕容宗师退位了。”屈平休转目看向脸色不甚好的西门轩,“你没同他们说么?” 西门轩重重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屈平休随即了然,崔铭旭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扯着他的袖子追问:“你刚才说什么?少年?!” “对了,这反应才像样,当时我也震惊了,哪像博良这么镇定?” 商博良摇了摇头,弱弱的举起筷子,“别冤枉人,我只是震惊到无语对苍天罢了。” “你确定是少年?”崔铭旭不依不饶,“慕容执啊,当年少林寺四大高僧联手都没能赢他,他可是天下第一啊。” “我听说那少年先是大闹武林大会,众高手都极为厌他,以为来砸场的,后来他又向慕容执挑衅,人家大宗师哪会去理那么个小毛贼啊,就命人轰他出去,”屈平休绘声绘色,狡黠一笑,“哪知这时,真有人来砸场子,是江湖第一魔教罗门!” “罗门!?”这次连商博良也顾不得保持自己的形象,“那那那,后来呢?” “后来那少年用计给摆平咯,中原武林自是对他千恩万谢,慕容执也不好推拒他的比武请求,最终赢了慕容执半招,夺了盟主之位。”屈平休轻描淡写,“至于具体情形鲜有人知,大雍好像有意封着这事,我爹也不肯多言,不过——我问出了那英雄少年的大名。” “什么?”崔商二人两眼放光。 “舒、子、筠。”屈平休用合扇在桌上敲了三下,“奇人啊奇人。” 屈平休的这三下尚未敲完,隔壁桌顿时传来被水呛到的声音,四人纷纷转头,但见清风朗月的蓝衫公子较为失态的喷出水,而他跟前的白衫人更为狼狈的用锦帕擦拭喷在脸上的酒水,颈间青筋凸现。 屈平休直愣愣盯着叶长流,“叶兄?” “嗯。”叶长流掩袖轻咳,随手扔下一锭银子,悠然起身,屈平休见他似要离开,连忙停摇锦扇,“你也来凑热闹?” “不过是来尝尝汴梁第一菜肴,”叶长流漫不经心的往前一瞟,“没有几位官二代这般闲情。” 官二代……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的汴京四公子同时瞪大了眼,叶长流浑然不在意几人各异的表情,“那么,告辞。” 蓝衫微微飘扬,步态潇洒绕过眼前少年,屈平休正欲追上前去,却让木揽风抬臂一挡,“公子自有要事,阁下不必客气了。” “呃——我没想客气——”屈平休怔怔望着白衫人拂袖离去,连连摇头,“唉唉唉,本少爷竟又被人轮番无视,真是越活越凄凉了。” “是你朋友吗?”崔铭旭略略迟疑,“你叫他叶兄,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灯会遇上的怪人吧?” 屈平休颔首,三人顿时大惊,西门轩更是拍案而起,“就是他侮辱永陵大哥的?” “唉,所以我一方面对叶兄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一方面为永陵哥哥愤愤不平,内心异常的矛盾啊。” “再见倾心……”崔铭旭憋着笑,“小屈,你这词用得真是太有水平了。” “好了,你们别添乱了,”商博良哭笑不得,“平休,这位叶兄究竟是何人啊?” “不知道耶——不过——凭我灵敏的直觉判断,是个大人物。” “他倒真是个人物,”西门轩自窗外瞥了一眼那二人雪中信步的背影,“我见过那白衣护卫。” “护卫?” “瀛州叶闲——”西门轩慢慢地道,“你们不会没有听过他的名号吧?” ---------------------------------------------------------------------------- 厚重的云层中飘下片片白雪,往日繁华的街面清冷了不少,清风拂面,旷朗无尘,此时的汴粱别有一番意境。 叶木二人就这样抛下裴亦商提前离去,一上马车,叶长流就躺在软垫上若有所思。木揽风想像着裴大管家寻公子着急的模样,不禁笑道:“公子当真是去品佳肴的?” “嗯?” “没什么,公子从不做耗时之事,有些意外。”木揽风扬鞭催马,“慕容执之败公子有何看法?” “没看法啊,”叶长流抬头望苍天,“说明他老了啊,江山代有人才出,一出老人就认输。” “……”木揽风嘴角微微抽搐,无视他的胡言乱语,“再精妙的武功也无法敌过雄厚的内力,慕容执……没有可能输给一个少年。” “喔,所以你想表达的重点是?” “揽风以为,这皆是慕容执所安排,既然无人能胜他,那便是伪胜——”木揽风眉头微蹙,“公子,要否命人去查查那个舒子筠的虚实?” “大木头啊大木头,你想太复杂了,”叶长流摇摇笑笑,撑起身子斜斜一靠,“说不定那个叫舒子筠的家伙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跌倒某山崖下面遇到一个快死的绝世高人,然后那人传了他一身武功,于是就脱胎换骨成为绝世新大侠了呢?” 木揽风无语远目,“公子,我在与你说正事……” “我很认真的和你说啊,”叶长流眨了眨眼,“你不就是我从山崖底下救来的?自古以来只要是相貌英俊潇洒的少年,在亡命的时候,跳崖是最最安全的啊。当然啦,如果想要增强武艺,也可以考虑跳崖啊,绝世高人都躲崖下,我不就是啦。” 木揽风忍不住吼道:“谁和你一样会在山崖之间布一张撒迷药的网,在山脚底挖了洞,还找人乔装绝世高人,最后骗人钱财还骗人为你效命……” “不然天下第一商人人都能做?”叶长流得意笑笑,“近年武林大乱,总会有绝望寻死的侠客跑去跳那万花谷,唉,我也是在拯救生灵啊不是……” 木揽风继续翻白眼,“活该你这种人到哪都有人刺杀……” “是喔,”叶长流这才想起,“当日行刺我的刺客是先着锦衣、假扮食客于草平楼,待我们的马车靠入城门,再脱下锦袍提刀砍来,是么?” “大致吧。”木揽风稍微回忆了一下,“怎么了?” “无奈啦,”叶长流凝望飘雪,眼中犹带笑意,“如你所言,刺客光天化日穿夜行衣,还偏偏选在我们入城动手,拙劣可笑。” 木揽风略一思付,确是忆起了不少破绽,正待追问之际,突然见自家家丁疾步奔来,喘息地道:“公子!可算找到你们了,宫中来了宣旨的公公,正在府里侯着呢……” “这么快?”叶长流探出头来,“来多久了?” “足有半个时辰了……” “这么有耐心的公公不少见呐……”叶长流顺势跃下车座,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随家丁入府进厅,但见等候在前厅的太监笑容可鞠的朝自己拱拱手,并无不耐之色,叶长流同他客套了几句,简单跪身行礼,但听老公公尖声道:“奉皇上口谕,召——叶闲于今日申时入宫面圣,钦此!” 申时?叶长流一怔,若非自己提前离开,倒还真差不多那时回府,这皇帝时间掐得倒准,奇怪也哉。 送走了传旨太监,叶长流一派轻松的回后院逗鸽子,水水见公子爷心情甚好,便想遛出书房,哪知大木头又将他拎了回去,公子爷知道了,便罚他写篇策论天下,否则不许吃饭。要求未说完,木揽风先冒了一身汗,如此恢弘的文章,便是叫他去也也未必写得来,唉,当公子的徒弟真乃天下第一苦差事。 待裴亦商匆忙赶回叶府,公子爷已上了宫中接人的车马,木揽风若无其事的回房监督水水,留下大管家茫然的左顾右盼。 马车行至未央宫便停了下来,叶长流懒得坐轿,便随小太监步行至宣阳殿。一路千门万户,楼台玉宇如林而立,叶长流步态悠然,广袖轻拂,小太监见他极之熟悉的左转右绕,微微讶异,“叶公子进过宫?” 叶长流但笑不语,缓步行至殿前,恰见几人徐徐而立,目光触及一抹清丽明媚的笑容,心神一滞,负于广袖中的双拳紧紧相握,面上却仍是素常悠悠然的模样。 那位貌美女子,眉间颇有英气,她睁着漂亮的大眼上下打量着叶长流,他穿着蓝色金线绣团花的袍子,领口啜着一圈白色的貂皮,毛色白亮,衬着莹润的脸色极是俊朗。待他渐行渐近,那女子不觉步上前去,勾唇一笑,“你就是那个叶闲公子?” 叶长流见她问得突然,不禁莞尔,“我正是那个叶闲公子。” “我失礼了吧,叶公子之名享誉天下,久仰多时了,” 貌美女子眸中流露顽味,“我是蓝格尔,你……听过我的名字吧?” 蓝格尔公主的大名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蓝氏部族最为美丽、最有智慧的公主,她的传说早已遍布大街小巷,让人津津乐道。与其说她是蓝氏的公主,倒不如说她与大雍的情缘更为玄妙。二十五年前,蓝氏八族内战,乌力罕皇族在逃亡中不经意丢了的三岁小女儿,恰与寻访庆国的大雍赵将军在雍境相遇。大将军十分喜爱这小丫头,便将她拾回府中,自此,小公主便以将军大小姐身份生于大雍,其乐融融。特别同府中的赵永陵、赵家的义子云水相交甚欢,情同手足。然而,也正是因她非嫡亲的关系,躲过了云阳侯府十二年前的那场灭门之祸。 乌力罕一统蓝氏部族之后,在绥阳一役受降大雍,后出使雍都与离别十年的女儿重逢,蓝格尔恢复公主之身,随父归国,以其在云阳侯府耳濡目染的才识振兴蓝氏的故事自是耳熟能详,却不知她今日又是为何会在宣阳殿前出现。 “蓝公主之名享誉天下,”叶长流模仿着蓝格尔的语调,行了一礼,“在下亦是久仰多时了。” “公主,莫要胡闹,”蓝格尔正待回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叱,那人眼光略带冷峭,淡然看着跟前风华绝代的青年,“这位是叶先生吧,公主便是这性子,望先生见谅。” 叶长流微怔了一下,微笑施礼,“平南王言重了,公主率真可爱,甚讨人喜。” 平南王孟思鉴已有三十七龄,乃是当今圣上的八皇弟,在汴京,亦有人称他一声“八骏王”。展目望去,他貌容英俊,神色中透着一股金戈之气,素有“当敌勇猛,身先士卒,八王镇守平南边戍,长年无人敢犯境”之名。他眼见近日风云京都的叶闲,既未端出王爷架子,亦未有过多的表态,只是随意客气了两句。反倒因昔日与云阳侯的厚交,再见如侄女般的蓝格尔,眸存暖意。 叶长流眼尾扫了一眼殿脚诸人,除了上次打过照面的刑部尚书,另外三人皆是生面孔,但从他们的朝服上看去,约莫亦是二、三品的官员。曲定峦缓步上前同叶长流寒蝉了一番,他身后的三名官员面露微笑,点头致意。 正沉吟时,原本巧笑嫣然的蓝格尔神色骤然一黯,微微发怔的看向不远处,“他……怎么也来了?” 平南王忽见来人,略略一愣,大步走近前去,朗笑道:“好小子,升官了,现在当叫你一声容大人了吧!” 广袖中的双拳握的更紧,闲散的目光微凝,抿薄了唇,叶长流心神激荡,眼波流转徊徨之间,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已近在咫尺:“八王爷……”顿了一顿,“蓝……公主。” 这一瞬间,叶长流神思恍惚,一时之间竟不知回身,直待容辞缓缓开口问道:“这位是……” 叶长流垂眸,回身,举袖,作揖,抬眸,极快地恢复往常一样的慵懒之态,淡然笑道:“叶闲见过容大人。” 容辞本能的拂袖还礼,然而却在抬头触及那双的目光时,浑身一僵,清雅的眸心闪着丝丝诧异。 第五局:步步为营(木头图) “原来是叶闲公子,失敬了,”容辞眼中的惊诧转瞬即逝,谦和一笑,“叶公子事迹令容辞甚是钦敬,今日一见,确是逸群不凡,幸会。” 叶长流深深看他一眼,此人温文尔雅,一身布衣朴素——正是有钱公子近期最喜爱的返璞归真高雅儒衫,偏生穿在他身上气质飘逸,见他与己初识却不以官员自称,不觉一笑,未再多言。各人三三两两聚之聊天,除了蓝格尔和容辞面色有异,避而远之,殿中气氛倒是一派轻松。 这时,殿内的老太监徐徐行来,一甩拂栉,尖声道:“皇上驾到——” 众人归礼站好,敛气凝息,叶长流冷眼望着皇帝落入御座,直待那道锐光掠来,方随其余几人举袖山呼叩拜。 雍帝虽已年过五旬,却仍是龙威凛凛,峻严威仪令人望而生畏,他望着丹墀前平身的众人,捋须笑道:“今日请众位爱卿前来,只为一事,那便是我大雍与华国之役。” 雍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的瞟向叶长流,心头不免微震。大雍四大名商的幕后人竟如此年轻俊逸,先前却从未听闻,更无从得知他如何从商。倘若他此次未有出面,倘若由他继续经营,只怕大雍将来大半数的国财都要掌握在他手中! 一念及此,望向叶长流的神色更为复杂,他已然派人查证,此人确将身家尽数捐入兵部国库,只余留京府和瀛州老宅,算来还不如当地的财主,可为何……看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好似一泓秋水深浅难测,让人琢磨不透,心神不宁呢? “叶先生。” “草民在。” “先生深明大义,在国之危难前当先散财救国,朕深为感叹,今日,朕在此为天下万民对先生道一声谢,以敬先生之诚。” “草民身为大雍臣民,所作所为只为一尽义务,陛下言重了。” 雍帝眯着眼,见叶闲谦恭之态不似作伪,暗自点头,“你公忠体国,朕心甚慰,然先生于国毕竟有大功,有功不赏,实非明君所为,先生要何赏赐,尽管开口,非损国之大体、道之大义,朕定允诺。” 雍帝此言既出,众人一时皆尽动容,这话虽说的堂而皇之,实乃暗藏玄机,寓意非常。倘若叶闲不接受赏赐,那便是给陛下扣了“非明君”这个帽子,倘若他要赏赐,又该要些什么赏赐呢?白银千两,锦绸万匹?人家卖田卖地为国捐资,难道国家再赏回他良田良地?这岂非荒唐可笑? “赏赐在心不在形,陛下任何恩典,草民皆感于心。”叶长流依是那副千年不融的淡然,一时全堂静默。 雍帝见叶闲四两拨千金的避过难题,眼里闪出一道利芒来,忽得发出一声长笑,纵兴飞扬:“好好好,既然如此,容卿!” 容辞微怔了一下,“微臣在。” “朕刚给你升了官,大理寺还有虚席以待吧——叶闲,”雍帝一扫众人,“少卿这个位置……就由你来担任!” 一言既出,满堂尽皆骇然。 叶长流嘴角微勾,眸子深处隐现一股清冷的笑意,他一振蓝锦广袖,跪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在场几人全都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将惊诧和不安等情绪表现出来,可惜除了当事人淡定如常,连素来沉稳的容辞也微微愣住,半日不语。 “怎么?众卿可有异议?”雍帝拈须一询,众人不敢忤逆,齐声曰陛下英明云云。 “谢卿,这登名造册任命诸事就交由你去办了。” “臣遵旨。” 雍帝见叶闲一脸从容静默,转眸望向曲定峦,“曲卿,李德龙一案,有何进展?” 曲定峦这才回过神来,答道:“除了在叶公……叶大人一案中玩忽职守,纵犯私逃,滥用私刑,李德龙执政多年,以赋税之名中饱私囊,收受贿赂万银有余,另……” 刑部尚书滔滔不绝得陈列李大国舅的几大罪状,雍帝肃穆静听,不发一言,待曲定峦的“听凭陛下决断”说完,雍帝方才不奈的挥挥袖,“该革职的该抄家的还要朕逐一说明么?依律查办便是。” “微臣遵旨。” “这事就到此,容卿、叶卿就先行退下吧,”雍帝将身子微微一倾,吩咐老太监为其余几人赐座,“你们暂且留下,朕另有要事相商。” 出了宣阳殿,容辞浑身放松的舒展双臂,深吸了几口清新气息,叶长流见他难得不再一本正经,眼中流露出有趣的神色,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目光定定的落在容辞的左腕之上。 那是一道略显稚嫩的青蓝纹身,刻痕笨拙,与浑身一脉书卷气儒雅的容辞极为不称。 容辞见他眸光静静,旋即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孩提时期,几个好友一时调皮,互相纹得,让叶大人见笑了。” 叶长流眉梢一挑,隐有跳脱笑意:“麒麟驾云,倒是有趣。” 容辞微凛,颇为意外掠了他一眼:“本就是四不像的动物让我那朋友纹成八不像了,叶大人竟能认出这是只麒麟?” 心头无端一紧,叶长流心知失言,不着痕迹的避过那疑惑的眼神,笑道:“容大人总不能摆着一只怪物在身上吧?可若是这神兽,那自是说的通了。” 容辞释然浅笑,意识到自己莫名愚昧的闪念,突然叹了口气:“叶大人……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与我很是相像?” “容貌不同,性情迥异……”容辞顿了一顿,自嘲般地摇摇头,“全然不像。” “哎呀,想来那人定是俊朗不凡了,”叶长流闻言轻笑,“如同我一般。” “叶大人真是风趣,”容辞缓缓审视叶长流,笑意清隽,“这官印……我恰巧带着,叶大人在此便收下罢。” 叶长流黑眸一沉,寒意如霜。 这是大理寺少卿的官印。 “谢过容大人,”叶长流接过螭虎田黄印,两人亦不再说些虚言絮语,容辞蹬上青篷车,简单辞别后,垂下锦帘。 直至马车渐行渐远,叶长流才将唇边笑意淡去,握着掌中温热的官印,心中本就带着的不安遂渐扩张。 没有人会将不属于自己的官印随身携带,除非他已料到……今日雍帝诏己入殿的理由。 这本就是自己所操纵的一局,欲以天下为棋盘,那么,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博弈操棋的一方,至少,绝没有什么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的去操纵棋子朝对他们有利方向走——那索性,就把他们统统脱下水,成为迷失的当局者罢。 要救明冲,本有千种万种更直截了当的方法,何必亲自涉险?要扳倒李德龙,只需抓准时机上呈罪证,更没有入牢的必要。那么,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将高高在上的雍帝,搅进乱局。 他的出现,本就是在冒犯龙权,于一个帝王而言,不能掌握可颠天下的势力,那就是一种强烈的威胁。所以,散财,是最基本的保身之法,尽管这个皇帝显然还是低估了他叶闲的能力——正如江湖不分国度,商界亦如此。所谓散尽家财,不过只是散尽雍境的家财而已。 而入狱的目的有三,一是让雍帝产生些许招待不周的歉意,在天子脚下让人冤枉为死囚,所触犯的不仅是律令,更是皇权;二是……消除戒心,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他没有报出任何一个京中势力,在雍帝看来,若非勘察司马谨慎,这叶闲没准已是死人一个,这般看来,至少在汴梁,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朝廷势力,是一个纯粹散财的巨商罢了;所以第三,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就可以更为放心的交给他了。 如此,容辞方才在殿上的惊讶,并非由自皇帝将一介商人册封为从三品大员,而是……他毫不犹豫的答应罢了。要拒绝并非易事,可若应承下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前方的路便是举步维艰——因为这个位置,于雍帝而言,便是操纵自己最佳的位置。 叶长流心中无端轻颤,容辞提前将这官印交予,是想提醒自己,他绝非仅会查案审案么?唉,这万年迟钝的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试探人心了? 不过眼下之事,倒更让叶长流更为无语。行至未央宫前,他发觉视野瞬间开阔了——方才载他前来的宫车已不复在。这皇宫中的车夫怎么一点觉悟也没有,不知道什么叫一条龙服务吗? 喂喂喂,就这么把当朝三品大官晾着,难道他们不清楚从未央宫到外廊横门步行都要大半个时辰么? 罢了!叶长流伸手揉了揉额,环绕四顾,沉吟须臾,调转身去踏步前行。 口中喃喃:“右去宣祐阁,虽说往右更快,可那是后宫眷所,常列禁卫两重,出入甚严;左行嘉肃门,再绕过紫宸殿、文华门,就可以从那条小道径直通至外廊东门了,东市最盛,雇辆马车自是不难,这样算来,应该可以赶得及热腾腾的晚饭了。”(某人新定的府规,用餐按时,逾期不候,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我是萌点的分割线~\(≧▽≦)/~啦啦啦---------------------- 四面楼阁错落,雕甍画栋,直至穿过两阙亭,壁砖渐朴,不再镌镂龙凤。 这幽寂一直蜿蜒,逐渐荒芜,叶长流不疾不徐的前行,步踩朽叶,哧哧作响。 曲径通幽之处,面前的,是一间寺庙。 悬着的牌扁虽旧却很干净,朴实而又庄严的字迹,灵隐寺。 叶长流迟疑了一下,咿呀一声,终是推开木门。 庭院素净深蕴,大树盘亘,古榕之下,那个简单的秋千仍在,只是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许多年未有人触碰了。 岁月更迭,纵然能腐蚀人心,仍有一些事物无可改变。 恍惚间,再见那个青葱岁月里…… “砰”地一声,木门让人一把撞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冒出头来,玲珑的双眼一弯,“你们果然在这儿啊……” 四个年龄比小丫头稍大的男孩吓了一跳,衣衫最是锦贵华丽的男孩秀眉微挑,“永陵,你怎么连我们的秘密集会点都告诉你妹妹啊?” 叫赵永陵的小鬼头十足冤枉的摇头:“我没有啊,难得能逃出付先生的魔掌,我乐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泄露如此机密?” 华衣男孩抓起落叶一把撒在旁边白衣小鬼的脑袋上,“云水!那肯定就是你告诉小蓝儿的!” 云水更为冤枉的拍拍头,“我也没有啦,这几天义父罚永陵抄书,都是我帮忙的,哪有时间和小妹说这些?” 于是,三个小鬼齐刷刷的把头转向树阴下认真览阅书籍的小容辞,逃学还捧着书的家伙,很明显不是自愿逃学,他见大家都盯着自己,涨红着脸道:“蓝妹又不是什么外人……” 真相大白。 小蓝儿眉开眼笑的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我听说,你们纹身了!” 华颜再次看向小容辞,他连忙摆起双手,“这回不是我说的,我被你们纹得那么丑,哪敢说啊。” 云水弱弱的举手,勇敢的承认:“是我不小心被发现的……” 小蓝儿蹦到华衣男孩身边,“二哥纹了只像泥鳅的鱼,云水哥纹了头像猫的老虎,容大哥纹了像怪兽的麒麟,华颜,你纹了什么动物?” 华颜漂亮的小脸微微一青,“什么也没有,我没他们无聊。” “他啊,”赵永陵实在憋不住了,捧腹大笑,“纹了只像黄鼠狼的狐狸……哈哈哈……” “真的吗?”小蓝儿睁着大眼,扯着华颜的袖,“我要看我要看……” “没什么好看的,”华颜连忙避过身,“你是姑娘家,怎么可以随便和男孩子拉拉扯扯的?” 云水笑着把小蓝儿拉开,“华颜害羞了,你别管他……” “谁害羞啦!”华颜倏然立起身子,指着小蓝儿,“你你你,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成为老姑婆!” 小蓝儿闻言一怔,随即两眼水汪汪,露出极为委屈的表情,赵永陵连忙上前将妹妹护在身后,“谁说我妹妹嫁不出去了?我妹妹美若天仙倾国倾城聪明伶俐秀外惠中将来爱慕她的男子肯定要排成长龙呢!倒是你这样难看,铁定娶不到媳妇!” “你敢说本公子难看?本公子如此英俊潇洒你敢说我难看?”华颜终于怒了,他再也顾不得装优雅雍容,大步跑到容辞身边,“小容!你来给我评评理!” 好好小孩容辞恍若未闻,他乖乖的抬起头,看向赵永陵,讷讷嗫嚅道:“阿陵……” “干吗?” “那个……” “什么啊?” “就是……” “小容,你有话一次讲明白点行不行?” “如果以后真的有很多男子排队向蓝妹提亲,我……我能不能优先啊?” 永陵:“……” 云水:“……” 华颜:“……” 蓝儿:“……” 是时众皆默然,须臾,炸开了。 犹忆往事,叶长流心情顿好,不觉笑出了声,然而眼见物是已非,心中不禁涌出沉甸甸的痛。呼啸的风声中,有人缓步行来,来者双手合十,语有深意地道:“阿弥陀佛,无穷般若心自在,施主悠然随性,又何必心生哀意?” 跟前的和尚穿了一身藏青色棉衣,肩头有些许雪粒,虽看去年轻却一派安详之态,呼吸心跳几乎难以察觉,可谓当世一流高手。叶长流懒得理会他,自顾的穿过回廊,和尚踏出一步,阻在他的跟前:“此乃佛门静地,施主不便叨扰。” 叶长流猛然想起,这儿囚着的人是……与其说是佛门静地,倒不如说是宫门禁地,难怪这小和尚内力深不可测,原来是雍帝…… 一丝冷笑浮上了叶长流的嘴角,“原来佛门就是避难之所,有人设计冤枉前太子、害护国大元帅满门、又曾让赵家军失援,百姓尽亡,诸般罪孽深重,真相大白之际躲入这灵隐寺,如今还敢道静地不可扰?笑话!” 和尚清雅微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以其余生赎前世诸恶,未必比偿命来得轻松。” “若如大师所言,律法何在?王法何存?” “正如施主所言,罪若法不足责,死不足惜,当以何惩?”和尚浅浅一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与和尚讲道理绝对是这世上最不理智的事,叶长流遥望蓝天星疏,弹了弹身上的雪花,振袖转身,再不逗留,径直回府。 夜寂人静,繁星朗月,叶府草庐,两人对弈。 棋盘上的双方撕杀了局半,木揽风斜睨望阵,自己似已到了魂断绝壁,心中难免腹诽,棋势被公子爷摆到这等地步,谁能赢他才怪呢。 “你输了,”叶长流下巴一扬,伸手,“五两。” 茶茶水灵的大眼眯成月牙形,咯咯笑道:“这回大木头和商叔叔一样,都输闲爹爹三十两了!” 木揽风满脸黑线的摸出最后一点私房钱,正琢磨着怎么推拒下一场赌棋,院外突响人声,裴亦商长驱直入,笑道:“你们还在玩啊。” 叶长流瞥了他一眼,“你来得正好,轮到你了。” 裴亦商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摆手:“这是平南王府派送给公子的请帖。” 木揽风替公子粗略的扫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平南王妃的寿宴?何以会想到邀请公子呢?” 叶长流不以为然的耸耸肩,裴亦商询问似的接口道:“不知这是平南王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有区别吗?”叶长流拾棋入罐,“想来不至于是什么鸿门宴吧。” “当真要去赴宴?”木揽风不解地眨眨眼,“为什么?” “至少人家不会准备冷饭冷菜,”叶长流斜了他们一眼,“还要本公子亲自动厨吧?” 两人牵拉扯起嘴角,尽管笑得比哭还难看,公子果真在记恨这事。 “好了,亦商你也留下,继续下棋,”叶长流随手放下请帖,木揽风倒吸一口凉气,裴亦商则是满脸哀怨的盯着公子,恨恨地道:“公子擅长围棋,便以此讹诈我们,不公平!” 木大护卫万分感激裴大管家说出他的心声,两人四手紧紧相握:“裴公子所言甚是,有本事,公子与我们比象棋!” 半个时辰后。 “炮二平五,将军!”叶长流黑棋一落,得意地笑了笑,“五两。” 裴亦商刹时五雷轰顶,欲哭无泪,“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草庐欢笑调闹声一片,仿佛这份暖融融的气氛能将严寒驱开。叶长流慵懒靠着椅背,自然地抿了一口茶,眼尾淡淡扫过玉棋底下的请贴,眼眸中闪着的幽光迷离而难以捉摸。 不知还能有多少个这样安静的夜,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般舒宁的心。然而,那些充满阴谋、诡秘甚至是残酷的世界终究避无可避,下一个月夜,不知会不会感慨,此去经年。 第六局:未雨绸缪 汴京城内孰人不知,若论美食,草平楼享誉天下,可这汴梁第一楼的名号,偏让那棋馆占了去。 棋亭酒肆。 雅人乐棋,俗人好附庸风雅,沾了棋,便也喜了棋。有酒伴棋,以棋会友,老掌柜还花了笔款子将酒肆陈设的清雅高洁,添置了几道江南小菜,这棋肆便成了贵人闲客最大的交流集散之地。 “哟,这不是西门少爷么?稀客,稀客呀!您是要观棋、对弈还是赌局?”老掌柜谄媚的咧开嘴,露出两颗鼹鼠似的门牙,西门轩毫不理会,瞥了一眼内堂,数十个棋枰竟空置近半,何曾有平日闹腾模样? 老掌柜约莫是看出了西门轩的疑问,嘿嘿两声,“商少爷前些日子不是输了那外来和尚两子么?现正在二楼清风斋对局,大家伙都跑上头凑热闹呢,西门少爷有否兴趣下注?屈少爷他们都赌商少爷胜,嘿,谁说不是呢,商少爷多年都未遇敌手,上次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让那老僧捡了便宜。” 西门轩眉梢一抬,径直攀上二楼,但见内里气氛凝肃,观棋者围聚成几圈,其中一名锦袍少年瞧见来人,笑嘻嘻的挥手,“小轩!这里,这里。” 西门轩凑近细看,商博良执白,形势大好,可却苦思冥想举棋不定,老僧人倒是一派悠然,平淡随意。 屈平休用扇子敲敲西门轩的脑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西门轩盯着那柄金边扇,冷冷地道:“想我让告诉你爹赌棋的事么?” “嘿嘿,”屈平休讪讪笑了两声,识相收扇,“等赢到银子请你吃醉鱼。” “我认输。”商博良忽然轻声一叹,举袖为礼,“大师棋艺精湛,晚生佩服。” 围观哗然,皆不解其意,白子毫无败势,何以中途弃子? 屈平休差点没当场掐死商博良,“你没事输什么输啊……” “还不是你在旁边喋喋不休……”商博良嘴上如此嘀咕,心中明晓,自己从开局到布子都邃密精严,无奈对手棋算机巧,瞬息万变,终究是技不如人。 老僧人但笑不语,双手合十,平平常常,寂然静去。 “这老和尚若真有本事,怎么不去破酒肆门前那护龙棋阵?”屈平休输了银子,横眉瞪眼,“我的一百两诶……” “咳,平休,你爹是个清官,年俸不过三百两,你哪来的一百两啊……” 护龙棋阵,棋亭酒肆的招牌名阵,十几年前护龙山庄慕容执偶摆一局,堪称绝世,老掌柜便差了俩绣工将此局绣成屏风,用以揽客,这许多年来倒真有不少棋士闻名而至,始终无人能解。 挑开锦绸帘子,叶长流斜睨瞅了屏风一阵,无奈摇摇头,欲言又止。贴身护卫兼杂役小厮兼马夫的木揽风蹙着眉,晃晃手中马鞭:“公子看出了这其中玄机?” “不错,”叶长流一本正经,“此乃我所见过最单调的屏风,唯黑白两色尔。” 木揽风轻咳一声,努力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恰见楼中传来一阵骚动,眼里露出笑意,“赢了。” 叶长流笑笑,“赢了甚好,赢了咱府几顿饭钱,回头让水水取去。” 木揽风无语的看着公子爷,“吾涯高僧本就是公子请来的人,你早知他会赢,便也赌了棋?” “哎呀大木头,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何必把本公子说的如此狡诈……”叶长流自语般地轻声笑笑,“走吧走吧,迟了对公子我声誉有损……” “公子你还剩多少声誉可损……”木揽风继续叹气,自接到上任公文后,公子头两日缺席,次两日早退(所谓早退,就是在大理寺那晃了一圈就消失的那种),今日难得早起着官服,却在草平楼喝了一个时辰早茶——于是乎已经正午了,估计公子进寺露个脸又该回府了,唉,无怪朝廷百官私下都议论:无识商人公然捐资买官,实乃大雍之耻啊。 大理寺,流云阁。 “叶大人,今日来得可早。”主簿崔铭旭见叶长流漫不经心地踱步入厅,心思暗忖,这人散财捐国,该不会就是为了混个朝廷要职蹉跎虚度吧?素闻商人得过财便好名,不过如此。 叶长流慵倦的倚在那张属于少卿之位的陈年檀椅上,随手从书桌的玉架上拣起一只鸡毫笔,道:“容大人呢?” “容大人连夜替大人您批示公文,今日早朝后又同刑部曲大人入郊查案,自不若叶大人来得清闲。”崔铭旭毫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隐有挑衅之意,叶长流恍若未觉,随随便便唉了一声,颇有喟叹之意,“哎呀呀,容大人这就大可不必了,该办得自是不会推脱,倒凭空让我落了个怠职之罪。” 崔铭旭自诩涵养极高了,可见眼前人这副嘴脸,仍有抡他一拳的冲动,他勉强按捺的吐出一口气,从容辞的内事厅搬出一沓厚厚的文书,极为客气:“既然叶大人不嫌公务,这是今日该批示的公文,大人慢慢来,相关法令在右方的书柜内,若有不明之处,铭旭自当细解。” “不劳崔主簿啦。”叶长流悠然挥挥手,直到崔铭旭出了阁,信手拿起一份文书,随意翻看。 深冬厚雪,草木凋敝。 崔铭旭与几位同僚用过膳后,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回返流云阁。虽然早已猜到叶闲不可能批完这些超量公文,可亲眼看到某人双脚架桌,半躺而睡时,嘴角仍是抽搐了一下。 “叶大人,叶大人?”崔铭旭轻唤了两声,叶长流双眸缓缓而睁,“何事?” “咦,怎么大人还未开始处理公务吗?”崔铭旭故做疑态,“需要铭旭帮忙?” 叶长流拢拢衣袖,淡淡地道:“不用,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崔铭旭满面的不可置信,连忙伸手打开文书,朱红的丹迹遒劲有力,有条不紊的分析整理案情,审核明确有秩,一看便知批者深谙律法。 一卷、两卷、三卷,卷卷如此,压根揪不出纰漏,这叶闲不就是一介富商么?有如此才能何不恩科入试呢? “若无他事的话……” “叶大人,”崔铭旭截断他的话,心有不甘的拾起一份公文,“您遗漏了份。” 叶长流在卷宗上扫了一眼,“这份容大人已经批示过了吧。” “明明什么都没写啊……”崔铭旭微微一呆,这的确是从容大人已经批过的卷文中找出的,本以为是无意的缺漏,“此案不审?” 叶长流“嗯”了一声,“大概不审比较好吧。” “大概?有案不审,置大理寺于何处?” 叶长流直摇晃着脑袋,仿佛这其中玄机只有他才懂,如崔铭旭这等庸才是万万不能领会,崔铭旭透出一丝怒意,“只因对方是卫国公,奸/淫罗氏村妇便可逍遥法外?” 叶长流略略转眼,见崔铭旭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坦荡,曾几何时亦是如此真诚少年,胸怀大志,如今却已看清看透,不知该喜该悲,终究叹道,“那依你所见,当如何为之?”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当不赦不宥,还罗氏女一个公道!”崔铭旭字字铿锵有力。 叶长流看着他,道:“然后呢?” 崔铭旭一怔:“什么然后?” “卫国公依律当处监刑八年,罗氏女得偿金三百,然后呢?”叶长流笑吟吟的道,“他堂堂国公受牢狱之苦,岂会不报此仇?罗氏地属云南,正是卫国公封地所在,其盘根错枝的潜势力,要避过律令报复,官府又如能奈何得了?到时只怕整个罗氏家族,永无宁日。” 崔铭旭一时张口结舌,“就没其他的法子了?这样放任……那罗氏女就这么白白的……” 叶长流容色宁静,“岂是放任?案子只是暂压,而非不审,这期间,卫国公乃重大嫌犯,当监禁百日,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袭国公,何曾受过这等苦?他既不能向圣上哭诉,毕竟真有其罪,也不见得会找死得去贿赂你那清廉的容大人,那么,只得花大笔大笔的抚恤金求罗氏女饶他一命,大理寺再做这么个顺水人情,暂且释放,可把柄在他人手,随时可再提审此案,卫国公自当安安分分回府做个忠心耿耿的国公大人,哪还敢再惹是生非?” 原来如此。 崔铭旭心头微微迷惘,他曾坚信,“无私,于国则功无量,于己则害无穷”,天下百官为保全自身因势所迫,可他崔铭旭孑然一身,为维正道,便是豁出性命也当执法如山。可如今看来,在权贵面前,铁面清官又能如何? 叶长流看他愤懑难掩之意,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唇边浮着一丝浅笑,“权贵们既想着钻这律令的空子,执法者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你执着的究竟是万民福祉还是律令本身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思路在脑海中散开,崔铭旭呆了半晌,忽然立直身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听叶大人一席话,胜读万卷书。” 叶长流忙后退一步,摆摆手,“别别,和万卷书比我担当不起啊。” 崔铭旭笑了笑,只觉得这天下第一商并非如想象中一般惹人厌,虽然时常不太正经,反倒让人喜欢和他亲近。 叶长流舒展了一下身体,踩着地上薄雪踱步而出,忽而稍稍一顿,眼睫微抬,迎面一人徐徐而立。 容辞轻拂雪枝,淡淡一笑:“叶大人。” 叶长流报以微笑,“容大人办案归来,辛苦辛苦啦。” 容辞颔首:“案子棘手,不知可否向叶大人借人一用?” 酉时初刻,余晖消融,新月如水,淡云轻染。 平南王的府邸比起其他皇亲国戚,少了分贵气,多了分质朴。王妃寿旦,栏梁花树上倒系了不少彩络编织饰物,总算平添喜艳之息。 然而却没能看到想象中那般府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的盛况。 纵然平南王妃喜好雅致素洁,三十五寿宴也不当如此冷冷清清、人踪杳杳。 叶长流对着请贴长叹一声,既然问题不是出在平南王的人品上,那么就是自己的缘故了——来得太早了。 “这不是叶兄弟么?”红漆大门内侧忽然蹦出一位意态潇洒的华服公子,抢着府中小厮迎了上来,“王妃娘娘竟也请了你?诶,不够义气啊,她怎不告诉我?” 叶长流颇不然道,“这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这区别可就大了,”屈平休一面引路,一面朗笑,“我若提前知道了,定事先读两首好诗背两篇策论,想在叶兄面前班门弄斧,怎能不做些准备?以免像某人那样自诩聪明将几日公文统统摆到新任大人跟前,反倒令自己整日留大理寺抄卷入档,连王妃宴请也不能来,岂不悲哉?” 言谈说笑之间,屈平休始终“叶兄”“叶兄弟”的称唤,好似已与人极之熟稔,叶长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唉唉唉,崔铭旭可比你老实得多。” 两人踏着青石地板穿过外苑,一股冷香扑鼻,茶花妖娆而绽,品头名贵,屈平休不知瞧见了谁,眉飞色舞地招起手来,“嘿——我把叶兄带来了!” 一池清泉边上,檀木建亭,恰有两人坐石品泉、凭栏观花,叶长流眼眸略略一转,便知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便是叶先生么?果如蓝儿所言,惊才艳艳,卓而不凡啊。”这位远山黛眉的中年美妇微微一笑,端庄清秀,自是平南王妃无疑了,她本是歌妓出身,当年平南王为娶她为妻甚至忤逆先帝婚旨,两人发配北寒之地数年,依旧不离不弃,不失为民间一段美好佳话。 “王妃过誉,”叶长流谦辞一句,执完后辈之礼,又转头向一旁穿着儒衫云靴、束发握扇仿佛像个潇洒青年的人微微拱手,“公主过誉。” “诶——你怎么看得出来?”蓝格尔颇为失望的摸摸脸,“莫不是还缺个胡子?” 屈平休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蓝姐姐,我早说了,这一身行头倒是有模有样,可惜除了你自己以外,傻子才看不出你女扮男装。” 平南王妃忍不住扑哧一笑,蓝格尔这才反应过来,扇面一合,往前砸去,屈平休连蹦带跳着躲在叶长流身后,笑嘻嘻道,“我这不是夸你貌美么,若是一般的粗俗女子,便是不着男装博良还认作男人过呢!” “哈?”蓝格尔有些难以置信,“博良那小子该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唉——这件事情一直是咱们京城四少的耻辱,当时他对着那卖柿子的姑娘道了一句‘这位兄弟’,那位长得很兄弟的姑娘愤怒至极,拎着一篮子的柿子追着博良和小崔跑了几条街,直到把他二人浑身都砸烂了才罢手,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本姑娘如此贤淑貌美,你敢喊我兄弟’,把他们两个愣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屈平休绘声绘色侃着趣闻轶事,众人皆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蓝格尔笑着追问:“那当时你和西门跑哪儿去了?” “我们两个是武林高手嘛,‘嗖’的一声就跳上屋檐看热闹了呗!” “你们还真是……好兄弟……”蓝格尔摇摇头,“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来了?” “这可复杂了,我长话短说吧,不过这事有些说来话长——”屈平休被蓝格尔斜了一眼,合了折扇,轻轻拍打手心,飞快地道,“小商早上又输了棋,伤心欲绝闭关去了;小崔那边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小心给燃了,一时扑不灭;小轩看春宫图被他爹发现,其实本来男人看看春宫图不要紧,主要是他看得是男男春宫,只能跪祠堂解决了,咳,所以我身为京城四少的灵魂人物,特意前来为娘娘贺寿。” 屈平休说得倒是一本正经,也不知是真是假,几人哄笑了一阵,叶长流见平南王妃唇色略白,似有凉意,便从怀中摸出一物,含笑递上前去,“小小寿礼,不成敬意。” 平南王妃接过丝绢包缠的寿礼,并未立即揭开,只是略略颔首致谢,蓝格尔忽感天色渐暝,“呀”了一声,“娘娘该去准备准备了,再耽搁,大家伙可要饿肚子了。” “王妃亲自给我们下厨?”屈平休怔了一怔,两眼顿时放出异彩,“那我们不是太有口福了?” “你们亦可入正厅稍侯,”平南王妃凤目中波光流转,见蓝格尔腰系短剑,微微蹙眉,“蓝儿,今日是我的寿辰,你是姑娘家,好歹也得换身女衫,一会儿贵客们来了,岂非要看你们蓝族的笑话,平休,这公主的剑,就暂且交由你保管罢。” “好啦,你可别把它弄坏了,这可是本公主的宝贝,你赔不起的。”蓝格尔解下腰剑,摆上石桌,斜瞟他一眼,又朝叶长流嫣然一笑,才搀着王妃离开后苑,屈平休泪汪汪目送着她二人,愤愤的道:“以貌取人,蓝姐姐她以貌取人!” 叶长流随意坐下,指尖触及短剑之时瞳孔一缩,脑中千思百转,瞬息即逝,“好剑。” 屈平休顽心突起,从丛林后头提起一坛小酒,在叶长流跟前得意的晃了一晃,“王妃娘娘的雅宴自是没法大口喝酒吃肉了,这可是我从厨房那偷来的,叶兄有否兴趣一尝?” “唔?”叶长流悠然笑笑,顺手接过,拿起桌上的酒杯斟满,轻轻尝了一口,神色不改地道:“倒是特别的酒。” “真的?”屈平休捧着酒坛,仰头便灌,差点一个趔趄,“咳咳咳,这这这是酒还是毒药啊,嘴巴都要烧烂了!” “此乃未兑水的酒源,你这一口抵一壶好酒,王爷若是知了,可要心疼。”叶长流看他咋舌的样子忍俊不禁,屈平休“啊”了一声,匆匆放下酒坛,疾步踏去,又讪讪回头一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未办,叶兄请便、请便吧,宴席上见啦!” 叶长流见他那遛之大吉的背影,也不介意,眼底掠过一丝意不可会的霜意,修长的手指握住酒坛,浅浅抿后又深饮几口,感受着烈酒火烧火燎般的穿肠劲,浮起醉意的星眸里燃得尽是傲人之态。 龙蛇之斗,如对弈开局,始出。 第七局:鸿门之宴(容辞图) 廊间檐下流光如雪,叶长流步伐渐缓,抬眼一扫厅堂中人,景况尽收眼底。平南王的独子远参南军,未能赶回,故而王妃的私宴,所邀之人不过是些亲朋熟友,皇宫贵族大都按例遣仆赠礼,便算尽了心意。平南王孟思鉴难得衣袍鲜亮,与堂中辈份较长的几人拱手谈笑,见叶长流跨门而入,上前客套,“叶先生大驾,有失远迎,”,向身边几人介绍,“这位是叶闲叶大人。” 叶长流微微一笑,与周围几人相互见礼,屈平休也学着那群人抱拳堆笑,久仰来久仰去,久仰的不亦乐乎。蓝格尔在一旁咯咯笑道:“你倒是见人就久仰,可没见人久仰你。” 屈平休分辨:“我堂堂京城四少,怎么被你说得那么籍籍无名了?” “还京城四少呢,谁方才偷了厨房的酒喝?”蓝格尔笑道,“可别想抵赖,那是王妃娘娘的下厨作料,小心娘娘一会儿不给你饭吃。” 两人这样一拌嘴,气氛顿时好了起来,其中一名长须老者忍不住笑道:“老屈这儿子当真有趣,倒和当年赵府上那俩小子……” 老者话说一半,见孟思鉴脸上略沉,方知失言,尴尬的笑了数声,众人亦笑哈哈着打着圆场,叶长流见这些人神情各异,故作疑态,“赵府?” “儿时我和永陵他们来王府上玩,也曾偷过酒,还打碎了王妃娘娘的玉镯,倒比屈公子闹得多。”门前之人慢慢走近,双目在灯下清澈温和,却不是容辞是谁?孟思鉴见容辞提及故人,神色如常,微喜道:“贤侄可来迟了。” 屈平休眨眨眼不再搭腔,蓝格尔更是浮起冷笑,不置可否。 叶长流倒似没发觉这彻底僵硬的气氛,淡笑道:“时候不早了,各位可以入席了吧。” 宴席论辈排位,各人在婢女的指引下入席就坐,除了平南王夫妇坐于正席,蓝格尔恰在叶长流旁席,两人相视而笑,偶尔私语一两句,容辞见状,眸光略黯,敛去霜意。 过一会儿,小厮高声通报:“慕容执慕容庄主到——成观鱼成阁主到——” 众人询声望去,年过六旬仍神采奕奕的慕容执当先而入,他身着灰袍,极尽低调,让人不禁联想近日江湖上传言武林盟主易主是否属实;紧随其后的成观鱼倒是自诩风流的撂袍入坐,几个随从附入末席,这等架势倒还真似享誉烟花巷柳之所盛名的风月阁阁主。 屈平休有些狐疑的附上蓝格尔的耳:“请慕容大宗师倒还说得过去,毕竟王爷年轻时也在护龙山庄学过武,可那个什么风月阁的阁主跑来做什么?” “我以前听云……哥哥说,王妃流落风尘时那成观鱼救过她一命,算是救命恩人吧,不过我也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请他这种桃花乱放的家伙……” 要说成观鱼此人在江湖上最有名的绝不是武功或地位,而是惹上一身的风流债,他一生最爱美人,据闻浑身绝学也是为能一睹江湖女侠练就而成,以比武之名欣赏美人们妙曼身姿,便是他人生一大所好。 “原来是个性情中人……”屈平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被蓝格尔狠狠瞪了一眼,成观鱼颇具玩味的看着这蓝氏公主的嗔怒样,丝毫没有感受到扫射在自身的两道锐利目光。 宴会开始时,婢女依次给诸人斟酒,孟思鉴举杯敬酒,朗笑道:“内人生辰,各位赏脸亲临,本王不甚感谢,这壶五十年琼觞乃是慕容庄主亲赠,好酒不独醉,先干为敬!” 容辞引杯就唇,略略迟疑方才饮尽,叶长流知他以鼻吸探酒性,眉梢微微一抬,两人的目光恰是一触,随即浅笑临空对饮。 酒过菜上,各色佳肴令人垂涎,其中几道江南名食甚至由平南王妃亲手烹饪,对于在坐不少惯于大酒大肉的北人而言亦是稀罕,什么庐山云雾、珊瑚鱼羹、杨河春绿这些菜名,风雅,风雅。 酒至酣时,蓝格尔有些厌倦的蹙起眉头,她知道成观鱼一直在注视她,那双桃花眼闪着轻浮的光,实在被瞅得满心不舒服,她放下手中玉箸,侧首道:“成阁主不好好品尝王妃娘娘的美食,心思搁到哪儿去了?” “美酒佳肴怎及风韵佳人?”成观鱼勾起嘴角,“素闻蓝公主仙姿玉色,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啊,只是如此绝色却为了些旧人旧事独守空房,岂非可惜?” “什么?”蓝格尔闻言森然,一双星眸幽深如潭,这一声引得其他人转目望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公主成日念着一些死人倒显得矫情了,这天下好男儿大有人在,何苦在一颗树上吊死?” 成观鱼轻佻而笑,倒让在场知情人脸上都黑了一黑,平南王妃连忙制止,“成阁主……” “成观鱼!”蓝格尔倏然起身,冷笑道,“你如此激言,不就是为了等我出手么?那就遂了你的意!” 成观鱼笑晏晏道,“公主快人快语,成某很是欣赏。” 蓝格尔怒意更甚,睨向屈平休,“剑呢?” 屈平休被这场面震的有些发呆,无意识的指指旁边,叶长流慢慢从袖中拿出短剑,见她如此气势,微微一怔:“公主,此乃王妃寿宴,刀刃相见,不甚好吧?” 蓝格尔笑了笑,明眸转向王妃,“娘娘寿诞,我与成阁主切磋下武艺,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平南王妃正待开口相劝,孟思鉴却按住她的手,自打成观鱼说出“死人”二字时,他的脸色最是阴沉,很有亲自砍人的架势,他淡淡道:“比武助兴,点到即止,切莫伤人。” 蓝格尔唇边含着一丝冷洌的微笑,她长袖一掠,已夺过叶长流手中那柄短剑,剑光雪亮,朝成观鱼胸口倏然刺去!但听当的一声脆响,成观鱼以袖刀抵挡,身形晃动间,已接了数招。 诸人目中流露出骇色,这蓝公主平日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何曾想过竟有如此剑功?屈平休“乖乖”了两声,“这只鱼不过说了个死字就把蓝姐姐激怒成这样,若她知道叶兄你也说过那样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将你大卸八块?” 叶长流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拈起点心慢慢品味,见容辞神色平静,右手却紧攥玉箸,似乎蓝格尔随时会落败,以便能出手相助,叶长流眼睛微阖,败时…… 百招已过,成观鱼握刀在手,旋身作势,他刀法凌厉,占于上层,倒是蓝格尔剑势略有紊乱,她的唇色愈变愈淡,勉力招架之下成观鱼突然期身而来,腰间一紧—— 叶长流长长的睫毛扬起——败时亦是胜时。 十六年前…… 两个劲装少年持着长剑在云阳侯府后院过招,另外一个相对体弱而坐在一旁的侯府赵三公子突然叹了一声,指着白衣少年道:“笨蛋云水,小容出的这招是‘星月梅’,你用‘御风术’不就成了么?看你乱舞的跟个娘们似的……” 云水秀脸微红,恼道:“你有本事就自己来啊,纸上谈兵算什么男人?” 赵永陵“哎呀”一声,提起袖子就要冲来,容辞连忙陪笑温和的制止,“阿陵啊,你有心病,不能习武的……” 云水仍对“娘们”二字耿耿于怀,吐了吐舌头,“是啊,以免像上次那样和华颜过了两招就晕两天,你这身子骨就该好好卧床休息,如果无聊,叫娘亲教你绣绣花养养草什么的也好……” 赵永陵脑中噌的一声就烧了,正打算破釜沉舟殊死一拼的时候,院门再次让人撞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怒气冲冲的跑到他们跟前,指着身后的华服公子,带有哭腔:“二哥,三哥,华颜方才占我便宜,还当众羞辱我……” “我哪有!”华颜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你别血口喷人……” “我怎么血口喷人了?你刚才有没有搂我?”蓝儿高声质问。 “有……但那是……”华颜心虚的咽了咽口水,“阿陵,云水,你们听我解释……” 方才还敌对的两兄弟此时同仇敌忾的捏紧拳头骨骼作响,琢磨着将眼前少年揍成猪头,容辞骤然长剑一挥,直往华颜面上砍去,云水连忙抱住他的腰,赵永陵在一旁劝着满脸杀气的容辞:“小容啊,冷静、冷静,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华颜吓得连退三步,“赵……赵蓝刚才乱跑乱窜,马车撞来也不懂得躲,我只是救她的时候嘴不小心蹭到她脸而已……” “还亲到脸?!”不解释倒好,一解释容辞更是勃然大怒,剑甩得更勤了,赵永陵见蓝儿委屈的撇撇嘴,随手舞了个剑花,“蓝儿,算了,仁慈点吧,以后如果有人敢碰你,你就用这招‘马踏飞燕’,然后一转一捋直接挑断他手筋就行了,仁慈仁慈哈!” 云容华三人登时愣在一旁,挑断手筋……的确是很……仁慈…… 蓝格尔顺势矮身,腕上加劲,剑风凛然,刹那间沾上对方手腕筋脉,成观鱼猝不及防,竟险之又险的勉强避过,剑风划过破掌心,鲜血冒涌,厅内众人微微一惊,厅堂顿时静然——好快的剑法,那些末席的随从见状起身,成观鱼反倒眉梢露喜,手掌虚空一压,示意他们坐下,笑着对蓝格尔抱拳:“公主好身手,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先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蓝格尔脸露浅笑,收剑入鞘,“承让了,成阁主!” 这微微一笑,气氛顿时转和,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幸亏没闹出什么大乱子,见王爷王妃并无不悦之色,方才继续豪饮起来,一派融和之象。 成观鱼这一输,神色间倒多了几分坦然,自顾自得饮酒吃肉,甚为畅快。酒至酣处,他忽然蹙紧眉头,喘息了两口,只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他痉挛着双手握住胸口的衣服,倏然抬头。 哐当! 大厅忽然传来清晰的碟碎之声。 成观鱼双手紧紧攥着胸口,像是一口气没接上一般砰然倒地,他狰狞着睁着冲满血丝的大眼,呼吸越发急促,几位随从连忙飞身扶住他,他手指指向蓝格尔,暗黑的血丝延着掌心剑伤滑般顺指而下,“你……你……” 他说到第二个“你”字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浑身抽搐了两下,便再没了声息,众人面面相觑,未及反应之下,其中一名随从喊道:“她剑上喂了毒,是她杀死阁主! “胡说!”蓝格尔正待上前,突然觉得四肢酥麻,一时动弹不得,在场众人皆感丹田虚空,浑身瘫软无力,那几位随从倒是恍若未觉,江湖人士,本不将外族公主放在眼里,更何况对方还杀死自己的主子,遂拔刀劈向蓝格尔,誓要血债血偿,孟思鉴大惊,苦于无力阻拦,惟有高声喊道:“住手!” 然后,那几个人就真的住手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乖乖听话,从他们一动不动的姿势看来,是中了穴道——来人五指疾若飘风,瞬间制伏。 容辞秀雅温和的脸上微有薄怒,他探了探成观鱼的鼻息,又捡起蓝格尔身旁短剑,声音很平静,“是中了‘惠兰飘雪’。” 话音一落,满堂惊疑,此乃蓝氏部落特有的奇毒,莫非成观鱼当真为这蓝公主所害? “我没有下毒!”蓝格尔瞪向容辞,神色间有难掩的惊诧,“不是我!” 容辞心头微悸,默然半晌,问道:“你们都动不了么?” 屈平休抢先举手,有气无力得道:“现在……绝对连三岁小孩都打不过了。” 孟思鉴运功驱毒不能,皱眉道:“是极烈的软筋散!容贤侄,何以你安然无事?” “原因……”容辞眼睫微微垂了下来,“只怕是——” 眸光扫向蓝格尔身旁之人,叶长流白皙的手指微略摇了摇手中酒盏,杯中的陈年佳酿淡淡地散发着酒香,神态慵懒闲雅,不论是成观鱼倒地气绝还是江湖人持刀欲杀蓝格尔,他始终这么意态悠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没有丝毫干系,他也不瞧容辞,细语慢言道:“只怕是什么?” “只怕是有人筹谋已久,事先在剑上下了毒,有意嫁祸公主,并在菜肴中下了软筋散,风月阁的人还能施展武力,亦是有心为之,让他们乘乱杀了蓝公主,幕后之人坐享其成,可他却算漏了一点——”容辞声音隐带一丝嘲意,“我天生不可食用珊瑚鱼味,而那毒药,恰好下在珊瑚鱼羹之上。” “喔?” “我想那人……应该也没有中毒。”容辞低声道。 “这么短时间内就能窥探出真相,容大人果然心思缜密,”叶长流玩味的笑笑,缓缓站起身看向容辞,“叶某佩服。” “是他!?”众人浑身一震。 叶长流在此时忽然看了被点穴的风月阁护卫一眼,这一眼寒意森森,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 那护卫忽然朝他微一颔首,身形快速往前一飘,袖中蓝光迅若闪电,直刺孟思鉴胸口! 第八局:暗潮汹涌 “王爷!” 轰然一声,几案碎屑溅起,平南王妃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孟思鉴推到一旁,袖刀落空。 喘息了几口,平南王妃蓦地睁眼,那风月阁护卫却不再行刺,反手收刀,面上没什么表情。 “王妃娘娘既已中了毒还能躲过这一刀……”叶长流含笑道,“倒是叶某小觑了。” 平南王妃几分茫然的看向叶长流,“你——” “我什么?”叶长流平和笑笑,在厅内踱了几步,“娘娘是想说我毒害了在场众位还是蓄意谋害王爷?” 孟思鉴勉力撑起身子,冷声呵斥:“叶闲!” “王妃娘娘。”容辞忽然道,“您这招是鹤唳掌么?” 平南王妃怔了一下,随即错愕的看向自己的右手,为护孟思鉴下意识的三指虚空而立两指微蜷,确是鹤唳掌独有招式。 满堂大惊,鹤唳掌,师出天机营,而天机营…… “你是华国细作。”容辞严肃的眉眼不曾动过一分,“天机营,归息影。” 这句话犹如一道雷鸣,将所有人震撼在当场。 孟思鉴满面不可置信的看着平南王妃,她双眼乍然变色,口齿欲动,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天机营归息影泄露大雍机密数次,容某奉命彻查终无所获,今日倒是……托娘娘寿辰的福了。”容辞缓缓垂眸。 “胡说!”蓝格尔凝望着容辞,不知是不愿相信还是不敢相信,“娘娘嫁入王府十多年,倘若真是华国奸细,王爷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那手指随便一弯就是什么鹤唳掌么?” “是鹤唳掌。”孟思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他纵是万般不信,却不能否认眼见之实,平日里温文娴雅的妻子,不仅在刀剑劈来之际身手极快,甚至在这一刻,她身上那股隐而不发的内力,自己能够感觉地到。 平南王妃听自己的丈夫一字一字地说着,并没有接话,她的脸色愈来愈白,神情却很安宁,她以安静的神韵,等着容辞继续说下去。 容辞闭目片刻,残忍的声音回荡在厅堂:“倘若今日我不阻拦,蓝公主为风月阁所杀,蓝氏部族定迁怒于大雍,此次与华国开战在即,失去蓝氏铁骑协援犹如断左膀;您处心积虑嫁祸于叶大人,朝廷怪罪下来,叶大人入狱判刑,粮草军饷不可及时供给,那便是失右臂;若再伤了王爷,雍军没了主将,华国的胜算不知又大了几分?” 平南王妃眼波流转,侧头避开孟思鉴灼热的神色,忽而绝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我本想乘乱命人刺伤王爷,让他无法领军上阵,怎料那刺来的分明是夺命一招,我一时情急……呵……世事难料……倒让容大人看出破绽了……” “世事难料而非不能料,其实娘娘并没有冤枉在下……”叶长流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我明知娘娘给我的请贴提早了寿宴时辰,仍按时赴约;我明知娘娘将公主的的剑下了寒毒,却视若无睹;屈平休偷了娘娘作料的酒源,娘娘‘庐山云雾’这菜便少了分酒的烈性,无法下药,只得临时将软筋散投入‘珊瑚鱼羹’之中,为了掩去药味,倒让这道鱼羹更增三分醋意,失了原味,叶某明知这菜有问题也没有阻拦在坐各位;甚至于……这位风月阁的小兄弟,也确是我派来刺杀王爷的。” 他话音未落,那风月阁护卫顺手撕下易容人皮,露出极之俊美的相貌,竟是叶闲身边的随从木揽风! 今日大理寺前,拦下叶闲的容辞问道:“不知可否向叶大人借人一用?” “何人?” “木揽风。” “喔?”叶长流挑挑眉,“我们家那车夫不知有什么地方能让容大人垂青的?” “木揽风的身份相必叶大人比我清楚,在下不愿点破,只想问声叶大人,能否帮容某这个忙?” 叶长流笑吟吟的摆弄着雪枝,“怎么帮?” 容辞眼帘微合:“风月阁成观鱼,此次随他入京的随从有一人乃华国细作,可惜对方识穿了我们的追踪已服毒自尽,没能查出埋藏汴京的幕后主使,我们在他身上搜出秘信,今夜恐怕会在平南王府有所异动,却未道明具体如何,所以……” “所以你看中木头的易容术,想让他混入风月阁,将计就计,顺势施计?”叶长流懒懒地笑笑,“好。” 木揽风揭下人皮面具的一瞬间,众皆骇然。 而容辞,望着笑意凛凛的叶闲,一阵寒意流窜全身。 他的惊疑自然不是因为木揽风,而是叶长流的一席话。 眼前这个人,早已通过蛛丝马迹洞悉真相,仍能不动声色的笑语言谈,他舍弃了成观鱼的性命、他置所有人中毒而不顾、他有心为蓝儿的身处险境推波助澜、甚至于一早就算计好由他容辞出手救人,阻拦木揽风不及而逼归息影出手!就好像站在高处看着所有人,个个都是他的棋子,物极所用,除了输赢胜负,没有更多值得在乎的东西。 其智可惧,其心可畏。 “好一个明知而不为,叶大人好大的本事,”平南王妃眉间涌出悲凉之息,她顺手将手中杯盏酒水饮尽,“容大人,不知你又是如何得知风月阁中有我们的人呢?” “叶大人入京那日,有黑衣人蓄谋刺杀他,他们所用的招式虽不明显,稍有眼力的江湖人亦能认出,那是溪夏堂的功夫,刑部几乎断定是买凶杀人,原本溪夏堂这种杀手组织,早已犯案累累。可若当真是溪夏堂的高手,又何需选在马车入城门动手?当日,那些刺客扮锦衣食客入草平楼,随后除下锦袍将事先藏于雅间的刀箭取出而行刺,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动百出。既然锦装是为了掩人耳目,又何必换上夜行衣行刺?草平楼的伙计说过,他们每日打烊必清理完楼内所有事物,偏偏事发前日掌柜准许他们提早回家,想来这……不是巧合吧……” 容辞不见悲喜的脸上,泛起一点难明之色,“溪夏堂黑衣客闻名江湖,故这一切许是有人为了误倒官府故布疑阵,草平楼的掌柜就是查明真相的线索。刑部命人暗查他多日,终在市集的一个鱼摊寻到他们传达指令的方法——鱼腹,而那日买鱼之人经逐暗探,惟有风月阁的护卫买鱼不煮不炖,剖腹便弃,几番审问下方知真正的刺客连同草平楼掌柜都是潜伏大雍的华国细作……” 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容辞紊乱的心绪微微一震。 是巧合么?叶闲,这个神秘的天下第一商在第一次入京选择的方式是张扬而高调的。 究竟是率性而为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有意,意图为何? 容辞的视线对上叶长流的眸子,却见他霍然蹙眉,满面不忍之色。 蓦然回首,但见平南王妃苍白如纸的脸上微微泛青,浑身发颤,忍无可忍之际,嘴角溢出的暗血延下巴滴落,孟思鉴大惊,拼着所有的余气扶住她,看着相守十多年的妻子如此,早已心痛如绞,喊着她的小名:“阿莲……你……” 容辞飞快的期近,双手运力,一股股暖流游遍平南王妃周身,却愈发感到她四肢的冰冷,他蓦然惊慌起来,“娘娘——” “娘娘方才早已在酒中下了毒,”叶长流淡淡地看着他们,“为时已晚。” 孟思鉴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这话更气得他瑟瑟发抖:“你既早已知道!何不拦下!?” 叶长流的眼神寻不到焦点,抿着失色的唇,他虽没有回答,然而容辞却明白了。 敌国奸细,按律当处以腰斩之刑,这痛苦又岂能是常人所能忍受?凭王爷对娘娘的心意,定不忍心见妻如此,可纵是他全力周旋,又能如何?相处十载的妻子是细作,当今圣上本就生性多疑,若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借故剥去平南王此次的军权,华国虎狼之师进犯,大雍岌岌可危。 冷风自门外灌入,孟思鉴只觉得冷意渗透入骨,平南王妃微微一笑,手指抬起,腕上的鸾玉碧镯莹白润泽,“王爷不要生气……咳咳……叶先生他……并非没有劝过我,是……阿莲执迷不悟罢了……” “叶先生……我本来……咳……还不信是你……”平南王妃眉睫轻颤,宽慰著看着玉镯,“多谢大礼……” 当拆开叶闲所赠寿礼的丝绢时,平南王妃秋水幽然般的眸子一凛。 那年,几个孩子一时调皮,打碎了玉镯,自己有多么伤感。 那是与王爷第一次相识所收到的礼物,尽管知道自己不该动真情,可当这个玉镯断裂的那一瞬间,心好似也被掏空了——这是注定的结局,不是么? 然后,一个小鬼突然冒出脑袋:“娘娘?” “你怎么又回来了?再不回去,你爹可得骂你。”她温婉微笑。 小鬼从兜中掏出一件白玉镯,怯怯地道:“我们打碎了您的镯子,这是我娘亲的,陪给您吧。” 她哑然失笑,“这怎么行?快拿回去,若让你娘知道了,那可惨了。” “没关系的。” “我那镯子是王爷北征疆界时偶得的鸾玉碧镯,和你的也不同啊,你这样,可不算赔的。” 小鬼无奈的收回白玉镯,乖乖的离开,临出府时突然回过身,喊道:“娘娘,等我以后长大,到了北疆,一定赔您一个鸾玉碧镯!” 平南王妃清雅的面容浮出笑意,小家伙,原来是你。 叶长流微微颔首,缓缓背过身去,指尖触上酒壶,明明是温和清冽,却如穿肠浊裂一般。 “王爷……这些年来……阿莲做了太多对不起王爷的事……您不必伤心难过……” 孟思鉴倾身环住她,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虽不言不语,泪却止不住落了下来。 平南王妃靠在丈夫的胸膛上,目光缥缈,似看着窗外天际,神情平和悠远,直到慢慢闭眼。 孟思鉴搂着她的身子微微颤动,不管她是什么人,终究是他平南王的妻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醒来。念及于此,他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一颗头越来越重,随妻子一起瘫倒于地。 “王爷!”容辞还当孟思鉴伤心过度,欲要将他搀起,然而脚下一个虚软,自己反倒踉跄跪倒,瞳孔骤然一缩。 中毒!不是软筋散! 他猛然转头一扫厅堂,众人已然昏厥,木揽风努力的迈着最后的步伐行至自家公子的身边,急促喘息了几口,竟也栽倒在地,隐隐约约中叶长流揉揉半梦半醒的脑袋,伏醉在几案桌上。 容辞眼前一片模糊,眼皮支撑不住的下垂,记忆深处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容,书上说,如果快要晕了昏了可以考虑用 ‘微风指’点檀中穴提神。” “拜托,那是死穴,点了不死也剩半条命诶。” “力道把握的好,最多损耗那么几成功力,你是想晕了任人鱼肉鸡鸭还是醒着将人鸡鸭鱼肉呢?” 容辞咬牙,手指一起一落,触向胸肋气穴,意识渐渐拢聚之际,一片肃杀如寒霜铺天盖地。 烛影耀跃之下,一个黑影渐行渐近,脚步浑厚而沉稳,直到孟思鉴跟前止步。倏然,掌风不容迟疑的袭向他的天灵盖! 容辞大惊:“住手!” 长刀势如疾雪冲向那道黑影,“叮”的一声脆响,竟让那人随手架开,轰然一声,长刀灌地三尺,节节碎裂。 那人平静的转头,满眼桀骜的看着容辞,清冷的声音略带沙哑:“你若是晕去,今夜倒也未必会让我杀死。” “你究竟——”不等对方说完话,一股凝冰寒意掠面袭来,“噗”的一声,容辞张口,鲜血如雾喷出,被倒旋的蕴力逼退几步,虽然勉强站住,有种天地为倾的感觉。 这一招并非手下留情,若无容辞提及浑身内劲抗衡,定已毙命,而那人显然不打算再给他一次侥存的机会,掌刀复卷而来,凌厉之势凄迷森寒! 近在咫尺的一瞬,修长的五指漫不经心的伸来,没有任何招式,就好似轻轻的拈花摘草,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等你出手等得有些乏了——慕容庄主……”叶长流潇洒自若的勾唇浅笑,笑得毫无诚意,眉梢挑起一股子冰冷之息,“连在下是醉是昏都搞不清楚,无怪盟主之位要拱手转让于他人,不过——要杀他,是否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再说呢?” 第九局:昭然若揭 夜阑风静,静不过此时的平南王府正厅。 那股灼热煞气就这么因眼前人漫不经心的一握,荡然无存了。 慕容执杀意凝盛的眼中,惊异之色不可掩。 他自幼拜武学宗师,修上层典籍,纵观天下武林,能与己匹敌者,鲜有。即使在前月武林大会上,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以毫厘之差赢了自己,多半是自己本有隐去之意,未尽全心。 然而,当手腕相触,感受到眼前这个男子脉象时,震撼难以言喻。 虚浮凝滞,比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弱,这—— 叶长流松开手,转眸见容辞面色惨淡,搭上他的脉,微微蹙眉:“你锁檀中穴了?” 容辞略略颔首,右手五指抓胸,似是绞痛,急促的换了口气,“我……不碍事的……” “疯子。”叶长流低声冷哼,掌心真气传送,助他调匀内息,容辞心绪微微一震,“你……”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慕容执没有乘人之危,倚靠柱梁看着他们,叶长流笑了起来,笑颜染霞煞是好看,“珊瑚鱼羹是让娘娘多放了些醋,也不至于难吃到让慕容庄主握紧拳头吧,您既已运气驱毒,后来有人遇到危险又何必见死不救?叶某也只是好奇,堂堂护龙庄主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慕容执眼中精芒闪过,微诧于他的观察力,“何以你没有中毒?” “怎么?见我喝了你那么多酒,就失去戒心了?”叶长流慢慢地道,“琼觞酒清冽纯美,这天下纵有无色无味的毒药,这酒也未必盖得过毒性,您正是利用这点让人疏忽,放心饮酒的么。不错,琼觞无毒,可若是恰好与王妃那道‘杨河春绿’里的鹤梅相混而食,那就不好说了。” 容辞闻言微怔,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原来如此,王府新种云南山茶雪皎香气逼人,与琼觞、鹤梅相辅是为迷魂之毒,药性缓慢却深邃,待察觉为时已晚,呵,还真费……咳……费了心思。” “至于我为何安然无恙……”叶长流挑衅的瞥了慕容执一眼,“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倒是……” 他放开替容辞调息的手,以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道:“十五岁便随高祖皇帝策马御敌、收取九州八郡、威震四海的开国元勋,大雍护龙庄主——究竟为了什么可以舍弃良心,对敬您亲如恩师的王爷痛下杀手,置黎民安危于不顾,甚至连下毒灭口这等不知廉耻的事都做得出?叶某愚钝,百思不得其解。” 慕容执变了颜色,这声质问淡不着力,潜定的气度叫人不觉凛然,一时无语。 “出手吧。”叶长流眼帘微合,“再不出手,待他们统统醒了,我胜之不武。” “你赢不了我。”慕容执的口气毋庸置疑,“你出不过十招。” “是么……”叶长流睁开眼来,平静扬唇,“且试何妨——” 五指刹那扣向慕容执的颈边,身形宛若地狱鬼使变幻,全然看不清如何出招,慕容执骇然,凭雄浑掌力堪堪接了一掌,当即胸口气血翻涌,蓦然抬头间,第二掌再度袭来,“碰”!慕容执拼尽半生修为运劲出掌,各自震退一步,不等他喘息一瞬,第三掌势如融雪之潮浩然而来,“噗”的一声,血雾喷出,慕容执倾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 “何需十招,三招……”叶长流面含微笑,“足矣。” 慕容执悚然看着意态悠闲的叶长流,这是个拥有绝对可怕实力的人,他的武功……他的内力……大到难以估量的地步,然而……他却没有承受的能力躯壳……三招之后……正是此刻,他必不能阻拦自己逃脱…… 叶长流的脸色酡红如醉,不知是否饮酒过胜,微醺摇头,以手捂面,慕容执瞧准时机,闪身疾奔而出,刚移出数步,却见厅外涌入潮水般的官兵,手持弓弩长枪,结围成圈,将整个王府堵个水泄不通。 “慕容执。”叶长流的声音变得异常谦和,字正腔圆,“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考虑招不招供。” “公子!”人群之中有人急促迈入厅内,他将那枚螭虎官印交还自家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亦商来迟了,都是兵部那边罗里八嗦,借几个小兵还瞻前顾后的,亏得有曲大人帮忙……” 他的声音在视线落及慕容执身上时戛然而止,“真……真是师父?!” 裴亦商的那个“真是”让慕容执倏然抬头,莫不是这叶闲在赴宴前就怀疑自己? 紧随其后的曲定峦见里头晕的晕、倒的倒,早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又看容辞面色苍白得可以直接躺棺材,更是慌了神,“这……这……” “今夜说来话长,总算主犯未逃,有劳曲大人了,依我看先请慕容庄主到刑部一坐,其他的事,再谈不迟。”叶长流眼中看不见情绪波动,曲定峦失措看向容辞,见他微微点头,方下令将慕容执拿下,慕容执自知逃不掉,不再反抗,只是望了叶闲一眼,随即离去。 “大木头也栽了?”裴亦尚的目光总算寻到自己府上的马夫身上,叶长流嗯了一声,“让他先回车上,我随后来,今天你当车夫。” “他这么重,我怎么带他上马车?”裴亦尚眨眨眼。 叶长流不耐的瞟了他一眼:“你身为米商,就没扛过米么?” 于是在木揽风被裴亦商以扛米的姿势扛出去后,叶长流言简意赅的向曲定峦陈述这夜平南王府的林林总总,也不顾人家刑部尚书看他的眼神犹如看着魑魅魍魉,末了一忘提醒一句:“至于成观鱼阁主,曲大人切莫忘了提醒他那些随从,虽说入土为安,可所是大活人被活埋,弑杀主人之罪可大可小。” 容辞听到这儿,嘴唇嚅动了一下:“成观鱼所中……假死之毒?” “我既知剑上有毒,”叶长流对他笑了一笑,“还不至于任由人草菅人命。” 容辞心底没由来一颤,只觉得这笑容熟悉得紧,他身受重伤,思维有些混沌,叶闲身上有许多奇异之处纠集在一起,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脱口道:“叶大人……” “容大人此刻该好生歇养,这几日就不必操心大理寺了,叶某食君之禄,自要为君分忧。”叶长流话中有话,却不容对方多问,朝他二微一拱手,就这么拂袖而去。 容辞眸色流转,看着叶长流离去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胸口忽然一窒,眼前模糊,也顾不上曲定峦的呼叫,便即昏睡过去。 叶长流出了王府,抬首看月明星稀,烟云笼罩,步履渐徐,一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衣服,突地哇了一声,鲜血喷涌,洒落衣襟,这一口气积蓄已久,先前被他强行压制,此刻浑身松懈,竟是止不下来,一口吐毕,第二口再度盈满唇齿。 裴亦商本在研究如何整醒木揽风,听到动静连忙跳下车,见公子如斯惨状大惊失色,扶靠着叶长流坐上马车,探脉息的指尖不觉颤抖,公……公子的心——不跳了?霎时间沁肤凉意笼遍全身,裴亦商一掌运功抵在叶长流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等到那轻轻一跳,“公子?” “没事。”叶长流微微一笑,“我血多得很,吐不完。” 裴亦商愣愕万分,不由悲怒交加,“你怎么可以擅用内力?不是说好有危机情况用其他法子拖时间的么?大不了让大木头给你垫背嘛……刚才……我还以为你……” “慕容执若不受伤,完全有冲出府的本事……” “那岂不更好?公子何必如此好心,您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裴亦商!”叶长流冷冷打断他的话,“倘若当真如此,今夜死伤的官兵要有多少?那些人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么?” 裴亦商定定看着他,一时被气势所摄,只喃喃应声:“是亦商失言……”心中却在嘶喊,那么在公子眼中,自己的命就这么一文不值了?这种身体状况还可以和我那挂名师父动武,就为了那些不相识的人?什么人命关天,如果苍天有眼,当年太子怎么会死?赵将军怎么会死?父亲又怎么会死?一个一个读圣贤书的笨蛋!圣人从来不会自己去死,他们只会让别人去死! 叶长流见裴亦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不由缩缩脖子,“你见本公子虚弱,想乘机揍人么?” “亦商不敢……”裴亦商垂下眼帘,重新扮演马夫的角色,一路上一言不发,惹得叶长流浑身不快,“你们这两个家伙为什么每次赶马的时候都这副表情?难道真要我专门聘个马夫?那每年可得浪费多少银子啊。” 裴亦商依旧沉默不语。 叶长流慢慢放下玩笑的神情,眼眸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直到一片萧索冰凉徐徐浮上眉间。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好心么?” 清冷的月色无声的透过窗,映入他眼眸深处,那无限寒冷的真相中。 张扬而浮夸的入京阵势,并非来自商人的炫傲,只为引来华国细作,让雍帝震怒,让大理寺出面,让……容辞涉案其中;王妃寿宴的风波,完全能够平息到最小,却处心积虑的掀起惊涛骇浪;慕容执出手重伤容辞,却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相助。 一切只为在最短的期间内,取得大理寺的职权,取得见到一个人的机会。 曾几何时,他们一起肩并肩,许诺把臂游天下,共醉三万场的誓言,而今夕,他学会了辜负,学会了伤害,学会将自己曾经珍视胜过生命的挚友推入泥潭。 叶长流惨淡的笑了笑,烟花过尽,只余悲凉。 --------------------------我是jq得分割线~\(≧▽≦)/~啦啦啦---------------------- 平南王府的这惨伤一夜,令满朝震动,雍帝震怒。 草平楼主、平南王妃、甚至连护龙山庄庄主都是华国细作,华国狼子野心,孰人可忍! 这等情况下,孟思鉴并没有一蹶不振,在替爱妻守灵扶棺后当即请旨率军十万,迎战华国铁骑。与此同时,护国大将军西门傲亦上旨求战出征,一时之间,帅位人选悬而未定,倒叫雍帝犯了难。 当然,头疼的绝不止雍帝,刑部大牢中蹲着的那位护龙山庄庄主自打坐客刑部就开始装聋作哑,不知如何审,如何问,饶是曲定峦费尽心思威逼利诱皆不动容,磨了两日,雍帝嫌刑部办案不力,就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大理寺,整个大理寺又开始愁云惨淡起来。 正卿容辞重伤未愈,推丞、断丞、司直、评事开了几场会商量了半天,皆无良计,遂纷纷望向悠然品茗的少卿大人,叶长流当时愣了一愣,道:“公审呗,莫非你们还想私设刑堂?” 散会后,累了大半日的叶长流正琢磨着午饭吃什么,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被崔铭旭拉到一旁,偷偷地问:“慕容执一案,大人准备如何审?” “要想快些结案,只能……”叶长流略加思付,浅浅一笑,“用悬铁衙门的那套了。” 夜已渐深,微风带寒。 雍帝近夜眠浅,心情有些烦躁,也未如往常一般招妃嫔侍寝,握了一册书卷留御书房中,也不知看没看入。读了几页,内监总管谌哲步履轻悄,道:“陛下,华相求见。”雍帝随手放下书,点了点头。 年过五旬的朝廷左相华亚卿颇受雍帝倚重,此时他着了一身青帛袍服,淡然儒雅,全然没有丞相的气魄,雍帝眯了眯眼,“你倒是落的清闲。” 华亚卿拜倒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案卷,道:“那臣没准又是来给陛下添恼的。” 雍帝接过案卷,铺开略略扫了一遍,但听华亚卿拢袖道:“叶闲今日提审慕容执,一百杖下去,骨头都露出来,还是死活不开口,后来叶闲差人拟了招供纸,他也宁死不画押。” “一派庸官的作风,欲加之罪,屈打成招,倒和那容辞南辕北辙,”雍帝笑吟吟的也不生气,突然翻到案卷尾页,动作不由僵住,“这……” “陛下欲查出慕容执那幕后主使,叶闲索性将所有有可能策划刺杀事件的人拟成几卷罪招,慕容执虽俱不承认,可到了最后那份竟忍不住开口唾骂‘奸臣贼子’,叶闲不怒反笑,这才停了刑。” “孟熙烨……呵,我这三哥在灵隐寺这些年……想来是寂寞了些……”雍帝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料不到慕容执还对他有情有义……” 华亚卿皱起眉头,“他虽与慕容执交好,事隔多年,单只凭此也未必……” “查,”雍帝抬了抬手,“不过当年的故人不可涉及此案,这事……” 华亚卿有几分迟疑:“原本叶闲是最好的人选,可他行事诡秘,来历不清……” “就他吧,这叶闲做事有他的一套,他若稍有异心,自有人会告朕知晓。”雍帝合上案卷,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若是你那才华横溢的儿子肯回京,朕何必如此烦恼。” “犬子顽劣,担不了重任,枉费陛下抬爱了。” “少年人谁没有过醉笑红尘仗剑千里的侠士梦,华颜这些年能够游历名川山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总好过我那群成日想着如何争权夺利的儿子。” 华亚卿听出雍帝话中有深意,不觉蹙起眉头,一时没敢搭腔,雍帝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回了正题:“审孟熙烨……滋事不宜声张,还劳丞相替朕多走大理寺一趟了。” 皓月当空,寒意颇浓,好在容府的下人热茶暖炉准备停当,整个屋子显得暖融融的,令夜探病者的崔铭旭甚是满意。 “后来慕容执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叶大人才住了手,啧啧啧,整一个血肉横飞,看得我直想作呕……”崔铭旭浅浅的吐出一口气,“逼供啊逼供,这就是传说中的逼供……呃……容大哥……我说了这么久,你给个反应成不?” 容辞旋握着热茶暖手,看着他下朝后一副没规没矩的模样不禁失笑,“要有什么反应?” “说叶大人此举不妥啊有损大理寺威名啊罔顾法纪啊……” “平心而论,”容辞脸色略有些苍白,“若换作是我,对待慕容执决计不会用刑,此等人早将生死看淡,何惧刑罚……只怕叶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执既皆不招认,要寻求突破点,惟有抓住任何能造成他失态的细节处,正常人在接受一百大板后,浑身的注意力放在肌肤的痛楚之上,所言所行容易变为下意识,慕容执纵然意志坚定,也难免不会露出破绽,何况对手还是最善察言观色的叶闲…… “其实叶大人还是很好的了,这几天常常忙到大半夜,除了他自己那摊,还有您的,每晚的卷宗都堆得能有这么高呢……”崔铭旭两手比划着,“今晚华相还特意跑来,同叶大人说了一会儿子话,等人走了,叶大人又急急忙忙离开大理寺,不是回府,却是往南而行,不知又要忙什么了。” 南?南边不正是皇城所在?深夜入宫所谓何事?莫非陛下召见? 崔铭旭见他又开始抿唇深思,苦思冥想,直想打自己俩嘴巴,何必尽对着病人谈公事? “不说这些啦,其实容大人您这一病也没什么不好,放宽心,品品美食佳肴,吟诗作画什么的……”崔铭旭踱到窗边,一本正经地道,“好似这夜静天高,听数声鸟语悠扬,看闲云流水,耳根尽彻,眼界俱空……” 哐当! 茶杯摔碎,眼瞳微缩,抚着衣裳的手微微发颤,崔铭旭大惊,靠近容辞身侧,“容大哥,你……哪里不舒服?”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让您别太操心,好生养病……” 这一瞬间,容辞觉得自己整颗心慢了半拍,仿佛有些一直寻觅不到的东西忽然间触手可及,那股悲喜交加的气息蔓延全身,他身形晃了晃,努力支撑着自己的意识,下一刻,猛然夺门而出,不顾崔铭旭的劝阻,高声喊道:“备马!” 皇宫东门,灵隐寺。 叶长流仰起下巴,睨望悬挂着的牌扁,脚步略略一顿,眸中寒芒轻闪。 “公子,”木揽风低声提醒,“时候不多。” “你在外面守着。”叶长流不疾不缓地推门而入,行至回廊处,果不其然,几日前的那位年轻和尚恰到好处的冒出来,合掌行礼,“施主深夜造访本寺,不知所为何事?” “奉旨审案。”叶长流掌心的龙雕玉佩在月色下微微一闪,少年和尚怔了一怔,“不知施主欲审何人?” “这里还有其他人可审?小和尚你么?”叶长流嘴边挑起冷笑之意。 少年和尚不理会他的挑衅,恭敬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请随小僧来。” 两人徐徐穿过院落,在最后一间禅房停下,少年和尚低声道:“小僧就在屋外,施主有事可……” “此案干系重大,旁人不宜知晓过多。”叶长流冷冷打断,“你先回前院,我不会叨饶太久。” “这……”少年和尚有些迟疑。 “戒空,”一个沉稳而略显嘶哑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却是个年迈的老和尚,“就依这位施主所言吧。” 少年和尚见住持开口,亦不再多说,径直离开,那老住持也没有和叶长流废话的意思,朝他微微点点头,随即缓步离去。 这位住持正是棋亭酒肆中连胜商博良两场的老僧人。叶长流嘴角微微一勾,上次灵隐寺中自己那义愤填膺之语确是有心说给某些人所听,雍帝有这个少年和尚为眼线,孰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有谁能想到,宫寺的年迈住持,会是他这个区区富商的朋友呢?正如寿宴的天翻地覆,审问慕容执的血腥暴力,一切处心积虑,本只为此一见。 屋内没有点蜡烛,空气中飘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窗外透进一缕微弱的月光,隐约看见侧坐在椅上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面容极之憔悴的男人,也许他的年纪远没看去来得苍老,只是世事无常,风霜过后已不复当年。他的双眸黯淡,目不能视,四肢扭曲,曾经受过酷刑的痕迹难以抹去,很难想象,当年豪气风发的三廉王,在历经削骨断筋无数折磨下,如何残喘至今,何必苟活至今。在听到有人进来的时候,他生涩的开口,问道:“谁?” 寒冬的夜晚,街道冷寂,马鞭扬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许是主人动作太过凶猛,□坐骑疾奔狂飙,好几次险些将人甩出。 容辞的目光定定的望着不远处皇城,此刻只觉得浑身只剩一口气勉强荡在胸口,他紧紧攥住马缰,不允许自己昏厥,本以为结冰的血液,随着脑海中逐一闪现的片段,顺着百骸灼烧起来,似要将他焚尽。 花灯会上,那人肆无忌惮的言语;当看着自己腕上的青纹,脱口而出的麒麟二字;在对崔铭旭讲述律令时,那股凛然正气;王妃娘娘临终前看着手中的玉镯,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甚至,当慕容执重伤自己时,他眼中的那股愤怒之意…… 叶闲,字长流。 闲云流水。 闲,流,云,水。 是你么? 云水。 …… 谁? 当听到孟熙烨这声熟悉而又陌生的询问时,叶长流万年难有波动的脸上,无意识的震动了一下。看着眼前人如今这般,双手不由自主越握越紧,心口愈发难受凄凉。 孟熙烨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却不回应,心下大奇,“你究竟是何人?” 叶长流此刻的神情是往日从未有过的悲伤,既无故作慵倦的懒散,亦非面临大敌的凌厉,当眼热心酸之际,双膝不觉瘫软,就这么跪在孟熙烨跟前,颤声道:“三叔……” “我是永陵。” 第十局:回首当年(上) 十二年前。 腊月微寒,银装素裹。 云阳侯赵府后园的澜亭阁边有条小湖。湖水春来碧如玉,冬至雪染石,深不过一丈,故取名浅璧。取名的人是这家府邸的公子,家行三,虽无封邑尊爵,却有御赐陵王之衔,京城人常唤他一声小陵王。 昨夜那场雪下得很大,今晨醒来,翠湖凝冰,腊梅清雅。澜亭廊内的小火炉烧得沸水翻腾,暖意隐隐。 赵永陵裹着白狐大氅,专心致志的盯着棋枰,思付半晌,方道:“云水,你那棋明明到这儿就该死了,怎么一个绝处逢生竟能扭转整个局势啊?” 云水心不在焉的抱着残破的书卷,“就那么下啊。” 赵永陵见他看书看得聚精会神还能轻松赢棋,自尊有些受伤,“什么叫就那么下?刚才这步到底怎么想的啊?人家对弈都是一个心眼在棋上,怎么你老是分神?” “三弟,”云水终于舍得抬起脑袋,“我都说了,因为你完全不是我对手啊,你连小容都下不过,怎么跑来找我?” 赵永陵恼羞成怒:“所以我才向你请教啊,凭什么你这种天天只懂舞刀弄枪,难得看书也是看武功典籍的家伙居然下棋连小容小华都不是对手,这……简直没有天理嘛。” “喂,有你这么编派二哥的么?”云水斜眼瞟了他一下,“说真的,我觉得你是太过复杂,这东西也就是玩玩,你偏偏当成行军布阵,我明明下着再简单不过的上扳下扳,你却以为我耍什么心眼布什么局,待我真预先思虑,你又以为我是在故弄玄虚,唉,你还是先和博良或西门这俩小家伙切磋切磋,把那大军师的脑放一放,没准就能找到些对弈的味道了。” 赵永陵看着乖乖立于身旁的两个小鬼,嘴角抽了一抽,“他们才八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水摸了摸盯着棋盘蹙着小眉思考的商博良,嘿嘿两声:“就是说……你连八岁孩童都不如呗。” 赵永陵咬了咬牙,就在棋盘即将被掀之际,突听湖面传来“咔嚓”“扑通”的响声,云水转头,见湖面全然没有半点人影,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小西门轩先道:“平休刚才在冰面上跳啊跳啊……” 商博良接口道:“然后冰裂开,他掉了下去,一不小心,把铭旭也拽进湖里了。” 赵、云二人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飞奔至湖边,果不其然,破冰的湖面露出的两双小手正颤悠悠晃甩个不停,云水无奈叹了一口气,纵身入水,待将这俩顽童抱回岸边,已然浑身浸湿,赵永陵顺手脱下狐裘披在两个孩童身上,连连摇头:“小屈啊小屈,我该怎么说你好,你每次来我们家不是从马上摔下来就是从树上掉下去,这么冷天连咱家冰湖都不放过,怎么就不知消停消停,唉唉唉,你爹还真没起错名儿,平休平休,平生不知休啊。” 西门轩冷冷呸了一声,“我看他是不知羞,羞愧的羞。” 屈平休不服气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这儿的冰结得这么薄,我才稍稍跳了两下就掉下去了。” 赵永陵见崔铭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蹲下身,伸手揽了他,“还有你啊,可别着凉了,没照顾好你,你哥可要骂我。” 崔铭旭有些受宠若惊的笑了笑,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纯稚可爱,屈平休见状,不服气地伸长小手:“永陵哥哥,我也要抱抱。” 小西门伸手拦住,瞟了屈平休一眼,“永陵哥体弱,受不得寒气,你别添乱啦。” 崔铭旭闻言连忙离开赵永陵,结结巴巴道:“是了是了,我竟忘了。” 屈平休仍是不安分:“不行不行,一会儿我换了衣服,永陵哥哥也要给我抱抱。” 小西门斜睨的眼神露出鄙夷:“你是男孩子,怎么也这么黏糊?” 屈平休哼了一声,“谁说男孩子不能抱抱了?我就经常和我娘抱抱!你就是嫉妒我长得比你漂亮,嫉妒永陵哥哥对我好!” 小西门涨红了脸,挽起袖子扑倒:“你胡说什么?你长得哪有我好看?永陵哥什么时候对你比对我好啦?” 崔铭旭和商博良见两人扭打成一团,齐齐跺脚道:“你们别吵啦别吵啦……” 片刻…… 一道俏影渐渐临近、站定,来人轻轻咳嗽一声,“几个小家伙,你们崇拜的永陵哥哥已经跑啦。” 四个孩童刷刷仰起头四处张望,这才发觉赵永陵云水二人早已不见踪影,而眼前的貌美少女不怀好意的勾起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说你们闯了祸,让我过来收摊,诺,谁再多吱一声休怪蓝姐姐手下不留情喔。” 云阳侯府朱门深苑,庭院雍容不失雅致,东厅书房内,云阳侯赵劲远正踱步于沙盘前,捋须思付。 “华国大军已到了赤水之前,龙旗彪亲帅十万大军攻击山阳关,我军众将守城血站数日,终究寡不敌众而弃关离去,未料中途遇经黎河,被华军游弋水军突袭,粮草阻断,近乎全军覆没。华军长驱南下,欲直取阳谷关,幸而西门傲的援军即时使赶到,打退敌军进攻,可怎知蛮夷突袭西境,皇上紧急调派屈将军前往镇守,朝廷兵力分散,我大雍两面受敌,捉襟见肘,与华之役便僵持不下,这战线一旦拖长,只怕对大雍甚是不利。” 说话的这名男子约莫三十出头,容色俊朗,正是这赵府的大公子赵永祥,见父亲俯身皱眉许久,心知他正为局势所扰,神情微微一动,目光移到太师椅上的男子身上,问道:“不知三廉王有何想法?” 三廉王孟熙烨正在品茶,忽听赵永祥发问,不觉一愣,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父皇既不让我亲征,你问我作甚?” 赵永祥一副被噎到的表情,“我没同王爷说笑。” 孟熙烨长长叹了口气,“你一本正经的叫我王爷我就觉得你像是在说笑。” 赵永祥与孟熙烨自小玩到大,平日自是没什么顾忌,但凡遇及大事,赵永祥便恢复了那一本正经的姿态,孟熙烨却不习惯,偏要拆他的台。 赵劲远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双手按在沙盘上,心中谋着各种战略,“敌军十万,若是倾巢袭来,铜山亦崩,须得分散其兵力再逐个击破;军中同僚,不缺能上阵杀敌的将军,通晓军机的领军却极少,屈将军赴西抗夏,便只有西门将军与裴将军了,东南西北四军,纵是南军让祥儿统领,那北军……”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能审此二者,知胜败矣。文所以视利害,辩安危,武所以犯强敌,力攻守也。所以北军让我和二哥带着,爹爹你这大元帅到时便安安心,放胆统率便是。”早已在门外偷听半晌的赵永陵此刻踱门而入,怯怯避过父亲凌厉的眼色,笑嘻嘻朝着孟熙烨打了个招呼,“三叔早。” 孟熙烨笑意微微,“好侄子也起得甚早。” “三弟,不得无礼。”赵永祥冷哼一声。 “三廉王要认我这干侄子,爹都阻挡不了,大哥就别摆什么谱啦,”赵永陵两眼一眯,笑得很欠揍,“谁不知你是因为我认了这干亲,比你大三岁的三叔整整长你一辈,心里不服气才大肆反对的啊?” 赵永祥懒得与自己这三弟多费唇舌,只道:“朝廷局势你并非不知,在外本就不当与三王爷过于亲近。” 当今大雍的皇帝春秋虽高,疑心之重与日俱增,纵已立大皇子为储,也恐其心存异心,帝位晚年不保,深思熟虑之下,便玩起了平衡制肘之术,即立了建军有功的三皇子为廉王,将兵权分散,让这两兄弟自己窝里斗,不至折腾出个萧墙之乱就行。 这等局势下,朝廷自然而然的分为两派,一是以性情温和办事稳妥的太子为中心的太子党,二来便是聪慧绝伦处事明断的三廉王党了。尽管在外人看来,握有重兵的云阳侯偏向嫡长制度册立的太子爷,不过赵劲远私下与三廉王孟熙烨相交甚密,曾有一度,赵永陵还产生了父亲支持三廉王的错觉。 当然,这的确是个错觉。 赵劲远自始自终除了效忠当今圣上,便是拥护新立的储君,这点孟熙烨亦再清楚不过。而这三廉王之所以能够毫无芥蒂的与赵家往来,原因只有一个——他本人也是个太子党。 今天下五分,大雍位于沃野平原,土壤肥沃,乃是江南富庶之地。然北临庆华南隔大梁,西有蛮夏东际绝壁,庆华兵强大梁商旺西夏游牧,各国皆具一统野心,若是天下战事一起,首当其冲的便是占据宝地而因重文轻武军力较弱的大雍。 孟熙烨自幼天赋异秉,其母位居六宫之首,他也未尝没有起过争夺至权的念头,只是大雍再经不起内乱了。如今形势唯有兄弟齐心抵御外敌,除此以外,哪还有其他闲心?况且大皇兄具备君主大才,自己这种性子做个能臣没准更适合些。 “永祥你就是太认真,我若是一味的避嫌父皇没准还会疑心,和我这陵王小侄子有说有笑,外人瞧去,定估摸着是我有意拉拢,传到父皇耳里,想来又会为太子殿下多思虑一番了。”孟熙烨唇角淡笑,“再说今日殿上,我家那七弟又与大哥那老八吵了起来,父皇看得心烦,索性这次让赵元帅亲领大军,明显就是偏向大哥嘛,我府上的那些父皇暗派的谋士既然揣摩着如何搅局,我也得意思意思,装作城府极深,又有坏主意的样子才对。” 赵永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这些夺嫡争权之事我讨厌得紧,总算还是遂了三叔的意。” 当今太子与八王爷乃原李氏皇后所出,德妃生三皇子孟熙烨,瑄妃生七皇子孟复缺。后李氏皇后与德妃不幸染上瘟疫,不治而亡,瑄妃晋升皇后。彼时大皇子已册立太子,皇帝为固权,将孟熙烨送至瑄后抚养,欲子凭母贵,正其名与太子相斗。 太子与三廉王早就联合一气,而滋事体大,他人却不知晓,所以才常常造成七王爷八王爷为自己皇兄相互争执的局面。 赵劲远见自己这小儿子无视眼下乱局,只知与孟熙烨言谈说笑,不免恼怒,“你来作甚?老二呢?” “二哥不小心掉湖里了,小妹差人烧了热水给他泡澡,大战在即,染了风寒可糟糕,我是恰好路过,无意听到了大哥的话,便来凑凑这份热闹了,你们何不听听军师的意见……”赵永陵手指轻轻摸着下巴,顺手抽出随手携带的匕首,在沙盘上画着,“这儿是山阳关,华军扎营在南边,从此处进军阳谷关,约莫一日路程,西门将军这一镇守,龙旗彪攻城不敌,只得退回养精蓄锐,爹方才说欲制胜必先散其兵力,那么首先就得削弱他们的实力,他们欲取雍境战略定要奇、快、狠,那我们便断他们的粮草,缩短他们攻城的缓歇时机。” 赵永祥微微一怔,“龙旗彪既得山阳关,定将大部分粮草屯于关内,派重兵把守,我们守城力不能及,何来兵力攻城断粮?” 赵永陵唇边挑起坚定的笑,“我阳谷关东渠府除了守城一军,另有扎营在外骠骑兵,可潜他们在山阳关附近点燃大火,那么龙旗彪定然以为粮草有失,前来救援,待他回城之际便会发现中了调虎离山,总军遭袭,便又会马不停蹄的赶回去,我们中途设伏,乘夜深以五千军虚张声势,让他们以为我军聚集兵力于此,定会全力面战,山阳关那边的骠骑兵此时接到信号攻城,一举断粮。当然,以龙旗彪之智不会如此轻易中伏,我们大可让人穿上他们华军衣甲,佯装为保全粮草的华军粮草兵,龙旗彪天性善站,待他确保了大军的后顾之忧,定倾尽全力攻击,我诱军表现急撤的样子,引军追杀至此,再待援军前后夹击,何惧区区十万?” 话尽于此,在场几人都是极通军谋之将,战略细节很快浮现脑海,赵劲远略一颔首,又不禁叹了口气,这计策如此精密,竟是自己这不足二十的小儿子所想,赵永陵天赋战谋却不喜权谋,不知是福是祸。 孟熙烨定定的看着赵永陵,垂眸瞬间已敛去异色,他笑了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我大雍有小陵王,倒确是胜过千军万马……不过,大军师,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永陵神情一端:“啊!是小容殿试的日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结果呢结果呢?状元是谁?” 第十局:回首当年(下)(陵容图) 被他这么一提醒,赵永陵神情一端:“啊!是小容殿试的日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结果呢结果呢?状元是谁?” “唉……和你这么可怕的人做朋友,容贤侄又岂能把状元之位让给别人?”孟熙烨似笑非笑,“想来此刻他已回府向容相炫耀去了。”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爹,大哥,我先走啦……那谁……云水云水!去容府看小容啦!哎呀……别问那么多,跟我去就是了……” 容丞相府,西苑内屋,容辞两手托腮望着窗外,满脸写着郁闷二字。 他发着愣,已至于赵永陵和云水已经坐他身边许久,自顾自的倒茶饮啜,他也浑然未觉。 “小容啊……”赵永陵忍了许久,“你真的高中状元了?怎么一副落榜的模样啊……” 容辞“啊”了一声,显然被这突然打断思路的声音吓了一跳,“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云水将含在嘴里的茶水咽入口中,“从你发呆开始。” 容辞半日不语,终究叹息,“唉……一言难尽……” 赵永陵瞪着他,“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没资格拿这个状元吧?” 容辞微惊,“你怎么知道?” “以你的性子哪会因这点名利伤怀啊,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期待着今日殿试和他一较高下吗?按理说你赢了,自当高兴,可你现在哪像高兴的样子?”赵永陵疑道,“也奇了怪,虽然我大约猜到皇上会看在你爹的面子给你这个状元,不过咱们这陛下做起虚来一向不露痕迹的啊,怎就被你发现了?” 容辞拧眉,不痛快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赵永陵瞥了他一眼,“意思就是在问你,那个据说被褐怀玉与你不分伯仲的白染,究竟有什么才华让你觉得自愧不如?” “本来今晨殿试确是我略占上风……”容辞再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卷锦绸,“这是他进士及等时的文章,华尚书恰好是那次的主考官,时隔许久,华尚书抄录了一卷给华颜看,华颜给我看,我看了……我看了后发觉,和他比起来我简直无知到无地自容了,殿试上明显是他有意想让的嘛。” 赵永陵接过锦卷,略略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将卷平铺于桌面,认真览阅起来,云水好奇,也凑近来看,一看之下,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篇《雍衡论》辞采不算华美,大略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其中谈到御将、察疑、举措、治军、思虑以及战略,见解精辟,其策论古朴简劲,言辞锋利。 赵永陵看至卷末,见上面写道:由此观之,凡与敌战,势虚当伪示以实形,使敌莫测其虚实所在;敌人远来气锐,利于速战,我深沟高垒,安守勿应;寇抄我境,可于要害处设伏兵,或筑障塞以邀之;敌人强盛,吾士卒疑惑,未肯用命,须置之死地,告令三军,示不获已。 “后面的呢?”赵永陵将锦卷来回翻了几翻,急道,“没了?” “后半卷我忘带回来了,还在华颜那儿吧……呃……喂!就这么走啦?” 赵永陵将卷轴捧在手中,倒走两步退回容辞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理解你的心情,真的,不过你还是认了吧,能做出这种文章的人,以陛下那心思,大抵是要挫挫他的锐气再为之所用,这状元非你莫属了,大不了以后你与他同朝为官,再略表敬意吧,嘿嘿,我走啦。”话毕拔腿就跑。 云水本欲跟随前去,见容辞神情失落,又坐了下来,替他斟了杯茶,笑道:“你别管三弟啦,他就这样儿,看到军策就激动,再说了,我看这文章也未必比你好,这白染出身江湖,大部分论策限于军机谋略,若论治国思民,还是你的《便宜八策》来得好啊,各有所长嘛。” 容辞露出一抹苦笑,“云水,你知道吗?在看到这篇文章时,我首先担心的不是什么状元究竟当属何人,而是想到阿陵。” 云水一时哽住。 “阿陵常道朋友易得,知己难求,这白染与他志同道合,以后,他会不会就不理我们了?” “小容,”云水无语的看着他,“是个人都知道三弟对你胜过亲兄弟,华颜还常常为此不忿呢,你啊,简直就是杞人忧天……” 赵永陵赶到华府的时候华颜正在用丹青描摹一个姑娘的形状,见有人莫名其妙冲撞进来手抖了一抖,图就这么砸了。 华颜脸色又些发青,“堂堂的雍国小陵王未经通报私闯民宅,该当何罪?” 赵永陵翻了个白眼,“我懒得和你废话,白染的《雍衡论》呢?” “就在书柜里啊,喂喂喂,干什么啦,别搞乱我书房……” …… 一柱香后,华颜乖乖得走出房间,由于华府下人极少,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既有来客,也得亲自去厨房找找茶点,当他心不甘情不愿的端着托盘经过客厅时,但见两人静坐客席之上。 那人身着简单的白布衫,围着条白狐绒,姿容还算清秀,可比起他身边的俊秀书童,气质略显平凡。这就是那个自荆州远赴汴京,从乡试到殿试都极为出众的白染,一个小门派的学徒,江湖人。最初的时候,他们京都四少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记得赵永陵听说这人物,还可以跑去客栈一睹他真容,回来后直对容辞说,何足道哉。 他来找父亲有什么事呢? 华颜颇感意外,趁隙多看了他几眼。白染抬起了头,眸光静静对上华颜,唇角微微一勾,竟也不与主人说话,慢慢将头低了回去。 极深沉的一双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人所有情绪,华颜心头微凛,便即折返回书房。赵永陵恰好看完后半卷衡论,心中感慨万分,见华颜神色怪异,不禁奇道:“你怎么了?” 华颜连忙敛去异色,反手安上了门,笑呵呵道:“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打破了厨房的碗碟,怕菊婶要骂人,你啊,看得怎么样了?” “真是叹为观止啊……”赵永陵扬了扬眉,“这个白染的好多观点我都没想过呢,你知道吗,那个五间论真是用到极致……” 正厅之中,白染终于等到了他要等到的人,吏部尚书华亚卿。眼前长者一脉书卷气儒雅温文,白染不觉举手为礼,微微一笑,“见过华大人。” 华亚卿眉梢一宽,“榜眼郎登门造访,不知有何要紧事?若为授职一事……” “在下无意为官。”白染截断他的话,“恩科殿试,只为与大人一见。” 华亚卿似乎没将这话中意思弄清,“与我一见?” “若是寻常百姓,怎能轻易入得了当朝要员府邸?”白染神情没什么变化,“我来,是想献给大人一样东西。” 白染身边的书童接到他的眼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放在华亚卿身边桌几之上。华亚卿疑道,“此乃何物?” “计策。”白染眸中流露出有趣的神色,“一个可以让华大人得到你最想要的计策。” “老夫最想要的?”华亚卿仰头大笑,“区区一个江湖草莽,学人什么锦囊妙计?你又能懂些什么?” “我懂,我懂大人心中的野心,也懂大人背后支持的究竟是哪位王爷,”白染平静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地道,“这个计策,能助您将太子一党统统推入深渊,一个不留。” 华亚卿笑声未止,他坚持笑完最后几声,然而双瞳那股凛人的寒气无法再掩。 第十一局:白染其人 “你可知单凭这句话,足可诛你九族?”华亚卿冷笑。 “我就是九族。”白染显然没有再与他对费唇舌的意思,他振袍起身,“大人要当在下胡言乱语,便烧了那锦囊再遣人抓我去刑部……” 白染缓缓踱步出门,他身边的书童快步跟上,华亚卿见他说走就走,有些失措,“你——” “当然,我的意思是……”白染顿步,转头望着他,微笑,神容温和平静,“您完全可以拆计一看,再做决议不迟。” 华亚卿没有阻拦,眼前的这突发状况,令他不敢轻易做下任何决定,他两眼眯成一条缝,将锦囊揣入兜内,迅速离开正厅。 白染走出华府,看着身边默不作声的书童,微微一笑,“好啦白枫,该作得事都已做完了,京城也没什么好呆,我们回去吧。” “少爷这便报完了仇?”白枫疑惑的看着他,“再说,您不是来京寻求与您博奕之人?” “报仇?博奕?”白染好笑的摇了摇头,他慢慢伸出五指,懒懒地问道,“白枫,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白枫斟酌了一下用词,“少爷您,总在做善事。” 白染闻言笑了笑,“是啊,你常随我救济穷民、散财施粥,偶尔路见不平,武林几番蒙难,我们也做了蒙面大侠,可你却不说我是好人。” 白枫道,“这天下,又何来真正的好人。” 这世上总会有人,可以尽忠职守的为了所谓的家国、百姓付出生命,可真有人,能够为了那些东西屏弃一切的仇怨,没有一点私念?也许有人会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却未必有人真能把家国天下万民福祉看得比一切都重。 天下有会说教的圣人,有大义凛然的英雄,却没有真正的好人。 “我不至为了报仇寝食难安,既然顺路,举手之劳又何乐不为?”白染嗤笑一声,“这京城怕是寻不到什么对手了,我只是好奇,那些民间传诵的英雄究竟有几个是真的罢了,不过……好人总归是要死的,否则又何来美名留于天下。” 白枫不知怎地,眸中闪过一丝叹息,“只是这些许多人,白枫终不忍心要他们死。” 白染朗笑一声,“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走罢,多思无益!” 赵永陵看完《雍衡论》,一声不响得静坐了许久。华颜颇有些好笑,“行了你,别和小容一样啊,再这样下去,全京城人都要知道京都四少妒才了。” 赵永陵再扫了一眼锦卷,脸色愈加发冷,他忽然站起身来,“白染住哪个客栈?” 华颜一怔,“怎么了?” “这个人很怪。”赵永陵眉头微蹙,“从入京以来就没人注意过他,直到殿试前才展露头脚。” “那又如何?” “武林之中但凡高手常会敛去自己的内力,不让对手探觉实力,而白染,就像一个刻意掩埋自己的人,他不张扬,也没有刻意低调,万事把握的恰到好处。”赵永陵神色阴郁,“我很不安。” 赵、华二人赶到同福客栈的时候,掌柜的说那榜眼郎已然退了房,还道是住进朝廷赐的宅子。赵永陵心中愈奇,却也只能作罢,盼着明日去翰林院再打探打探。待他回了云阳侯府,劈头就遭来大哥一顿臭骂,据说华国新派五万增军,龙旗彪欲要直攻阳谷关,战况紧急,父帅明日辰时便要携大军北上急援,并决定让他与云水同行,正要商定具体战略,却找不到他人。 赵永陵大凛:“五万大军?这消息从何而来?华军虽悍,却有庆国虎视耽耽,贸然进军攻境,绝非理智之举。” 赵永祥冷然道,“西门傲将军的紧急军报,还能有误?庆国当年虽与华国解除盟约,却也只是因他的兵马指挥使风轻宁为你所说,其国主忌惮他且退一步,可自风轻宁为朝中内乱凌迟而死,庆国狼子野心再起,怎会轻易罢休?” 赵永陵沉吟片刻,“大哥,那明日便出发吧,关于战略部署的细节问题,也得到了阳谷关再因势而定,此刻不过是纸上谈兵,还有……” “还有?” 还有什么呢?赵永陵一时也说不清楚,大哥忽然提起这个庆国最具传奇色彩的将军,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才十六岁,为了阻拦庆国联合抗雍,独入庆境,庆国国主借故不召见自己,他便闯入风将军府,将两国利弊分析一番,试图让他帮助劝阻两国交战。 本以为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风轻宁会严词拒绝,不料他竟爽快的答应了。 那个云淡风清的男子笑着说,“我帮助你,让我庆国与华国解除盟约,不过是我安于享乐,倒便宜了小兄弟你,自此平步青云,万人景仰了。” 赵永陵身为来使,庆国纵不待见却始终以礼相待,而那风轻宁似乎连说话都懒得顾及那些繁文缛节了,他道,“只是这天下战乱,终究躲不过以战止战,没有什么永久的太平盛世,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而我的陛下,立即便解除了与你们的约定。” 赵永陵一怔,“你手握庆国重权,谁敢要你的命?” 风轻宁哈哈大笑,“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这话你可听过?” “那便弃璧又何妨?” 风轻宁苦涩笑了笑,“只是璧能护人,非我不能用,这其中道理,你终有一日会知晓。” 赵永祥见他发愣许久,只道他是在思虑战事,他想起这个三弟年方二十,自小体弱多病,便要操心战事,不觉拍了拍他的肩,“你也说了,到时再说吧,娘和妹妹煮了许多你爱吃的,晚上喝一两杯也无妨。” 赵永陵脸上露出宽心的神色,笑道,“我只是贪玩,哪晓得这么快便要打战了,大哥,既是明日便要走了,我约小容他们去练练马,东西回来再收拾吧,啊,对了,咱们湖的冰反正也被那群顽童弄裂了,和娘说,我要吃煎鱼,让福伯给我钓两只罢!” 薄暮时分,城区西南的的棱川下,四位少年策马奔绕于校场之间,丝丝的风夹着山林,正是兴致浓时。 云水忽道要与华颜比箭,容辞便与赵永陵下了马,在一边漏亭歇息,亭中恰有石刻棋枰,赵永陵早有准备,带来两罐棋子,揣着一本《韬略弈机》,扬言要赢上一局。只可惜几番下来,容辞皆轻易取胜,赵永陵感到自己心灵受到严重的创伤,发着脾气拨乱了棋盘,到最后索性连话也不说。 容辞见多他肆无忌惮的样儿,被他这么一沉默,不面有些讪讪,“好啦,下棋怡情而已,作不得真。” 赵永陵哼哼两声。 容辞正惶然,无意瞟到他微勾的唇角,顿时醒悟知是捉弄自己,“你又骗我!” 赵永陵这才哈哈大笑起来,“看你上当本王爷甚是开心。” 赵永陵见容辞没了声息,挑挑眉,见他神情黯然,不由笑道,“你今日和我下得这几盘棋虽赢却险,怎么了?你又想什么去了?” 容辞忽然道:“这场战很凶险,外敌凶悍,内政紊乱,国库空虚,粮草短缺,我爹想尽办法囤粮,可送去军营时,新米常常又回兑着陈米,陛下身体愈来愈弱,太子当政又有三廉王党多方阻挠,总之……” 赵永陵沉默下来,那些支持三廉王的人,时常对太子党利益的破坏,即便是三廉王也无力阻挠,小容所担忧的,确非虚情,他掩去眸中极淡的不安,笑道:“有容相在内辅政,我父帅在外抗敌,何须过虑?再说,七王爷虽爱捣乱,却也只是过过嘴瘾,人极是简单,而你娘与太子八王爷皆是嫡亲的兄妹,八王爷文武双全,颇具将才,万事总是向着你们的,这朝局也未必有你想得那么乱,另外还有我啊,我是谁?鼎鼎大名的小陵王,有我撑场面,什么华国庆国……” 容辞安静的聆听他的长篇滔滔,不插嘴反驳,不扫赵永陵的兴。他心里知道,阿陵就是天大之事亦做等闲的性子,他不愿自己担心,只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阿陵……”明知不该这么说,可偏偏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我也想随你们前去。” 赵永陵皱眉,“别胡闹了,战场可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容辞急道,“我怎么不行了?我乃今科状元,眼下战局紧迫,正是用人之际……” “小容啊,你若也来,只怕我要分心,我……”赵永陵正想说些什么,语声却突然梗住,他极目远眺,山影婆娑间,一身白衣连人带马一览无遗,明明是平凡的布衣,却在夕阳之下晃得人眼晕,赵永陵眸色一变,飞快蹬蹄上马,奔上前去,容辞怔然片刻,这才看清那人正是白染。 白染与白枫今晨简单收拾好行李,便骑着马儿慢悠悠离京了,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所以当看到有人朝自己疾奔而来时,不免愣了一愣。 “小陵王亲自前来送行,”待赵永陵提缰将马停在了他跟前,白染笑着拱了拱手,“白染受宠若惊。” 赵永陵凝目看着眼前这虚长他几岁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平稳,寻不出一点破绽,他徐徐道:“榜眼郎这便离去了,吏部那边可否知道?” 白染拢了拢颈间围脖,“原来小王爷是来追回在下的,只是白染区区书生,做的是锦绣文章,怎就入了王爷您的眼了呢?” 赵永陵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御马前来的容华三人,决意不再与白染兜圈子,“你此番入京究竟何么目的?” “目的?”白染疑惑的看着他,失笑起来,“考夺功名,天下儒生所羡,何来目的之说?” “天下人皆以为只有状元榜眼之名方能轰传天下,可一个能做出《雍衡论》的人又怎会不知若无门路,反倒二甲才有机会经世致用,一甲不过留在翰林做个文士呢?你毅然展露头脚,既不是为仕那便是为名,又为何在殿试之上故意相让?”赵永陵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此刻离京,是做完当做之事,再没任何理由牵绊你留于京中,而我前来,自亦非惜才,是前来相问,榜眼郎此行,究竟为何?” 赵永陵的这番话字字在点,令白染着实大吃一惊,尽管他的面上、甚至眼神,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也瞧不出来,“这般看来,在下倒是做了些在小王爷看来不合常理之事,依小王爷所言,白染既是大智若愚之人,又怎会在此说些无益之语呢?” “你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这些无益之语了……”赵永陵耸肩微微一笑,右手飞快的伸向前,摘去了白染的狐绒,他这一扯速度不算极快,讲究的是出其不意,待白枫欲要上前阻挠,白染颈间的肌肤已然暴露——尽管不甚明显,可只需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面颈交接之处那条若有若无的缝隙。 “正如眼前所见,”赵永陵将狐绒抛还给他,道,“你易容了。” 白染将狐绒重新围了起来,笑道,“小王爷料事如神,白某佩服。” “江湖易容之术虽奇,持续的时间却难以超过一日……”赵永陵不疾不徐地道,“容易术手法再强,也难以做到无迹可寻,所以你极少露面,狐绒不离身。” “偏生让小王爷看穿了,”白染颇有兴趣挑了挑眉,“如此,小王爷以为我是冒充的,真正的白染已为我所诛?” “你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入京,我相信你就是白染,只是不愿意让人认出罢了。” 白染努努嘴,“这话说来就怪了,我既是白染,叫人认出又有什么不妥?” “是啊,榜眼郎既是初次入京何必遮遮掩掩,我也奇怪得很,”赵永陵微微蹙眉片刻,又一副恍然大悟之态,“方才看到你这样悄悄离京,我就在想,啊,会不会是你想下次来的时候,就没人能认出你是白染了呢?” 白染瞳孔骤然一缩,赵永陵很乐意看到他转瞬即逝的失态,“本王说的可对?” “全对。”白染笑的很是愉悦,“如此,小王爷是要等状元爷他们一来,便强行摘去我这假面具,识破我的阴谋么?” “没有这种必要,我说过,你此刻离京,便已做好你的事,你说得不错,你这样的人,我再费唇舌也是白费心机,不过……”赵永陵目光犀利的凝向那双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眸,“下一次,有我在,你不会得逞。” 有那么一瞬间,白染当真想就这么揭开面具,对赵永陵说一些……也许是豪气干云,亦或是些棋逢对手快哉快哉这样的话,只是他的手丝毫没有动过一分一毫,嘴角挂的笑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姿态,“小王爷留给我几分薄面,白染也就心领了,只不过未必人人都有小王爷这般明敞的胸襟,至少白染自己,便是极爱揭人面皮,挖人短处的。” 赵永陵微微一怔,不及领会他这话的意思,恰是这时,容辞几人渐行渐近,白染郎笑几声,“白某很乐意交小陵王这个朋友,我此行向西,大抵会在西潇山游玩数日,若是……小王爷到时得闲,愿与品茗对弈,只是眼下天色已晚,白某就不多留了,多谢相送,先行告辞了。” 言罢瞥了白枫一眼,两人齐扬马鞭,趋马直奔向前,很快消失在松林万壑之中。 容辞骑上赵永陵跟前,“他怎么会在此?” 赵永陵笑了笑,嘿嘿的揽着他的肩,“小事,我们边走边说罢,对了,我还没问呢,云水和华颜这比箭,究竟谁赢啦?” 华颜睨了身旁颇有懊色的云水,“你说呢?” 赵永陵不无失望的看着云水,“唉,你也曾是武状元,怎就连个纨绔子弟也敌不过!” “下棋连小孩都不如的笨蛋有什么资格说我?” “什么叫连小孩都不如!” “喂,你们别吵啦……” 风从山坳吹来,几位少年的欢笑玩闹声仿如暖流驱开寒冷,高高耸起山峦雄浑苍茫,人如微尘,情义千秋。 山脊雪雾朦朦,步道断踪,若隐若现。行了三四里路,白枫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我还是不解,少爷为何故意让那家伙抢去围脖,让他识了破绽?” “什么叫故意?我便是躲过,他就不怀疑了么?”白染神思悠悠,“京都四少,文有容辞,武有云水,智有华颜,谋有赵永陵,确非浪得虚名。” “那又如何?他们文武不如少爷,智谋更是不如,京都四少拼在一起,不过尔尔。”白枫哼了一声,“我只是不明白,少爷何必告诉那破王爷我们的行踪……” “你当真以为他还有下一次与我见面的机会?呵,白枫,我敬他是位人物,只盼他临死前能够想起我今日这番话,也不至……死不瞑目。”白染褪去易容人皮,寒风卷起他披散的头发,碎落的月光衬着他整个人清俊出尘,他立在在半山腰,遥望汴梁,对着虚空伸出五指,覆住这天下江山。 以天下为棋局,从今日起,他正式执起黑子,操棋博弈,孰不知,那与他争锋相对的执白者,又生在何方? 第十二局:烽烟卷起(上) 大雍建昭三十八年元月十八日,云阳侯赵劲远任护国军总帅,挥军四万北上助阳谷关,随军主将裴云、赵永祥、云水,其中云水因年纪尚浅军功不足,暂任射林校尉,中护军崔铭冲携往;另督军校尉一名,军师赵永陵。 那一天清晨,赵永陵与父兄在母亲和妹妹的千咛万嘱之下出征,包裹里是母亲为他们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有妹妹连夜做的糕点,连屈平休这些傻小子也赶来将烙饼偷偷塞入他们的包袱里,崔铭旭更是插着腰,对自己的哥哥崔铭冲正色道要保护好永陵哥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太子与三廉王亦前来送行,孟熙烨未敢在众人前与赵永祥说过多得话,可赵永陵却无意瞥到,三廉王那悄悄虚空的手势——待君归期,饮醉天明。 远方的朝阳徐徐而升,赵永陵回头看了数次,终于在众多人群中寻到一个身影,嘴角不觉上翘,却又将眉轻轻一拧,华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怎地,没看到小容很失望?你老这样,我可不爽得很。” 赵永陵听到这样直率的话语,不由笑得反捶他肩,“小华为兄弟‘争风吃醋’,若让那些醉青楼的姑娘们知道,可毁了一世英明。” 华颜畅笑几声,知道时间不多,将一枚红绳润玉放在他掌心,“小容让我给你的,他就不来了,你也知道他心灵脆弱,看不得这样的场面。” 云水在一旁看得真切,“唉,莫说小华不爽了,我都不爽了,小容连护身符都舍得送,还真是偏心过了头。” 华颜大笑,将一柄金镶玉匕首丢到他怀里,“甚好甚好,我俩兄弟受了排挤,互相关照才是正理,将这好好收着,让小陵王也嫉妒嫉妒。” 赵永陵含笑听着,玉握在掌心暖融融的,他上了马,如同每一次出兵那样,随大军扬鞭而行。 鞭及马身时却滞了一滞,赵永陵蹙眉转头,却是华颜握鞭在手。 “小华?” 华颜凝着他,终是叹了口气,“永陵,你们非去不可?军策军略大致已定,这战争并非无你不可,北将有崔大哥,也非云水不可。” 这时云水已随大队伍行了一段路,并没听到华颜这番话,赵永陵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原来你也不舍得我们,还笑小容。” 华颜却没有笑,亦没有放开马鞭,他道:“阿陵,我认真的。” 在赵永陵的印象中,华颜从来都是一身华服招摇过世,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他能文能武,却从未想过什么入仕为官报效朝廷,他天资聪颖,却总爱做个闲客,万事漫不经心。这样的人,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色,担忧的神色。 “小华,我也是认真的。”赵永陵微微一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心在长风意在月,可我终放不下战事,若非我天生体弱,恨不得身逢盛战,与那些兄弟们一起并肩对敌。” 华颜眸光微闪,终是慢慢松开了手,勉强笑了笑,“算我世俗,不能和你们这些有大志向的有为青年相比,走吧走吧,别扯大队的后腿。” “好啦,此次回来,我便与你和那些公子哥一起畅游江湖,让小容小云他们自己一边呆着去,这总行了吧,华少侠?”赵永陵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抱拳为礼,朗笑数声,一夹马腹追上大军。 这一刻,华颜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他凝望赵永陵远去的身影,直到一点踪迹也看不到,才缓缓转身离去。 高远的天穹下,冬日映射出千万道金红光芒照耀着大军,小山丘上,有人单人独骑,静静的望着这支军队,遥送着他那两个离他远去的朋友。 容辞静默良久,不觉自嘲一番。他们又不是头回上战场,边关战事哪一次不是因为吃紧才轮到小陵王亲赴,哪一次不是因为援将不足才让云水担任?可偏生这回,竟会如此不安?待到那抹身影快要消散之际,他低低叹了一声:“阿陵,云水,一路保重。” 马儿骤然嘶啼一声,赵永陵提了几次缰才平复下来,云水一旁讽笑道:“你这马技可得再练练了。”赵永陵瞪了他一眼,懒懒的摸摸马鬃,忽然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什么,蓦然回首,一眼便看到了远处模糊的影子。 尽管看不甚清,可赵永陵在仰头的那一刻,明朗的笑了。也许对方根本瞧不见,可还是忍不住朝那儿挥了挥手,云水好奇的看着自己这三弟,亦转过了身。 这一天早晨,天朗气清,微风悄柔的拂动着少年们的发丝,柔软而美好。 很多年以后,容辞每每午夜梦回,晨风如许,这段岁月涌上眼前,那时,他还有这些好友,相伴在身旁。 --------------------------------------------------------------------------- 一月二十七日,阳谷关东渠府大营。夜深,大帐之内,赵永陵坐在沙盘前愁眉不展,云水挑帘入帐,见他几案上烙饼仍在,不禁蹙了眉,“大军师,打了胜战也如此愁眉苦脸,连东西也不吃?” 赵永陵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攻防数日,这几场缠斗厮杀,我们以寡敌众得以险胜,确是那战略得以发挥作用,裴将军的精兵也将山阳关的粮草尽数烧毁,尽管因他们援军过众让我军放弃了诱敌之计,可爹一早识破了他们水军的偷袭,尽灭敌军五千,纵观全局,亦算是颇有收获。” 云水点了点头,“华军一千铁骑亦在大哥南军的围困下招降,西门将军已派军将他们压送置于定海岛,迫他们耕种,弥补我军粮缺,一切都在爹的预料之中啊。” 赵永陵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可你说奇不奇怪,华军再不济亦余兵近十四万,而我们总共加起来才七万不足,更何况他们还断了粮,照理该争取时机全力攻城。结果呢?除了偶尔的试探军,大部队按兵不动,他们跋涉千里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就这么蹲在关外?他们来干什么的?游山玩水?欣赏大雍边关名胜?” 云水正在饮水,闻言险些呛住,“为何这么严肃的事竟被你讲的如此无稽。” “凡欲兴师动众,必在天时。”赵永陵摇头道,“龙旗彪不肯贪功冒进,他是在寻求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向来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云水,我真恨我自己,往日只为一时喜好研读战略部署,却不知两军交战,伐谋制变方为上层。” 云水思付片刻,笑道,“三弟,你向来谋定而后动,这次掌握不了必胜的把握,便慌了神么?那些华军再强又如何,要真若大举攻城,我四方统军遇神杀神,遇祖弑祖便是!” 赵永陵默默的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心中微微一叹。 云水,你不知道,我担心的,从来就不是他们人多势众,而是人心叵测啊。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英雄,并非战死沙场,而是丧命在那些玩弄权术之流手中,这个道理,我一直装作不知,一直选择逃避,可这一回,我真的很不安。 赵永陵没有想到,这份不安,就在第二个夜晚得到了印证。 是夜,帐内几位大将正在商量战事,一个士兵奔了进来,扑倒道:“元帅,不好了,华军暗派兵三万,突袭晋阳城,晋阳太守已被副将尚渊一箭射毙!” 众人大惊,纷纷冲帐而出,眼见西南方向的黑空之中火光熊熊,心中大凛。 大雍与大华以山阳关为界,而阳谷关则是长江入海的喉咙要地,若破此关东渠府,汴京就会危急,也正因此故,大雍将大部分兵力聚以此地,防止敌军侵袭。 然而,在阳谷关以南,还有一个突破口,晋阳城。 晋阳城城墙厚实,两面倚山,易守难攻,即便硬闯,亦有天险在外,未料华军此次声东击西,佯攻东渠,意在晋阳,这般舍近求远,舍易求难,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晋阳危急,而东渠府外亦有敌十万大军,断不能开启城门出兵解救,莫非,这就是华国此役的目的? 赵永陵微微挑眉,华国想以本伤人,看起来的确是条好策略啊,不过可惜,他们也太小看大雍了吧……正如山阳关失陷,真正的砥柱是在阳谷关;晋阳城这个摆放许久的天险诱饵,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最精锐的南阳军,是大雍最厚实最坚不可摧的隐藏军。 南阳军曾跟随大雍最强悍的三大将军——赵劲远、云飞、慕容执南征北战,个个都是士中精英,后来云飞牺牲,慕容执退隐至江湖,朝廷调派赵劲远任护国大元帅,而南阳军,则留守晋阳城后的樊县。 赵永陵吁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三万华军不知能有多少人越过晋阳天山,不过不管剩多少,仍有两万南阳军等着他们,就轮不到我们操心的吧。” 西门傲闻言,摇头道:“永陵,南阳军此刻并非驻扎樊县。” 赵永陵大惊,“这话什么意思?” 云水与赵永祥亦是大凛,转头看向父亲,赵劲远神色凝重,“此事我和裴将军也是刚到阳谷关才听说,近日东境常有沙漠流寇偷袭,阳谷关兵力不殆,晋阳太守上书朝廷请求让南阳军移往镇守,兵部便允了下来,此刻只怕已赶不急回去救援。” “开什么玩笑!那晋阳太守是怎么当的?区区沙盗不过为财,晋阳却是通境关口,现在大华来袭,他还能有心把自己的兵借给别人?”赵永陵大怒,照这么看来,若是华军突破晋阳,我雍军免不了与大华正面交战,只怕到时伤亡惨重,后果难以估量。 云水见自己三弟对着几位大将军如此叱喝,满脸黑线的推推他,小声提醒一句:“三弟,刚才来报不是说了,那晋阳太守已然中箭身亡。” 赵永陵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见父兄尤其是大哥瞪着他,连忙以咳嗽掩了过去,赵劲远只做不见,沉声道,“阳谷关外华军十万,我等不可轻举妄动,晋阳天险难攻,此刻既是群龙无首,那便先派一人前去,我北军暂由崔护军暂领,云水,你去。” 云水抱拳陈诺,即刻启程。 这场战仍在以这种僵持不下的姿态进行着,赵永陵回帐后彻夜未眠,为晋阳城设计各种守城策略,预备到时让人送去云水那儿,未料天刚蒙蒙亮,便见云水大步踱了进来,赵永陵愣了一愣,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云水直接拎起水壶灌了两口,笑道:“晋阳据说来了位新太守,不需要我,我便回来了。” 赵永陵奇道,“新太守?这战事危急,我大雍能打战的人全部都出来打战了,朝廷哪还有人可派?” “诶,你可别小看那新太守啊,他一到晋阳城立刻部署好守城将士,敌军强行攻城,那太守当机立断,竟炸毁晋阳天山的高山险脉,叫那厮进不得,只能退至谷底,结果中了我军埋下的箭阵,三万华军覆没了两万,剩下的也灰溜溜跑咯!” 赵永陵听得痛快,拍掌问道:“谁这么有才?” “你一定猜不到,”云水神秘兮兮的笑了笑,“是小容!” 赵永陵险些掉了下巴,“谁?” 云水重复了一遍,“今科状元容辞,在得知南阳军调遣东境后,请缨助守晋阳,他这一战赢了,陛下高兴得很,便封了他这太守之职,哈哈,你说他威风不威风,就这么捡到了个太守之位。” 赵永陵面色铁青的看着云水,“你觉得这很值得高兴么?” 云水干笑数声,终于不再勉强,“三弟,我知道你的想法,小容有治世之才却不擅战,你担心他也无可厚非,可你也看到他做得很好,爹常道‘国家安危匹夫有责’,再说了,小容武功好,处事冷静,你何必过分操心?” “凡与敌站,若敌强我弱,敌初来气锐,且当避之;敌攻我守,可引至危险之地,请君入瓮;若处天险之地,可使险而甚险,则无有不胜。”赵永陵缓缓地道,“这是小容这回的备战之策,你可记得出自何处?” “是……《雍衡论》?” “小容从小厌战,不爱看兵法军书,平日里也就听我俩偶尔谈起,你真以为他这回赢得漂亮,是突然开了窍?”赵永陵淡淡地道,“他拿着白染《雍衡论》,便当做了武功秘籍了么?” 云水茫茫然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方道,“阿陵,也许你说得都对,可你不想想,小容为什么要来?你担心他,他便不担心我们了么?将心比心,他坐在京城苦等我们的消息,莫不是更为煎熬?你与他相称是知己,怎会连这也想不明白?” 赵永陵不再理会云水,他和着衣侧躺回塌上,默然垂眸。云水瞧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有时人再聪明,再洞悉世情,也未必看得到自身的盲点所在。 点击书签……> 第十二局:烽烟卷起(下) 雍华这场相对平静的对峙,持续到第三日,终于在士兵第二次冲帐的急报中,打破了。 “禀大元帅,华军十三万大军突然连夜撤离阳谷关方圆十里之外,朝西南方向进军,欲……欲要直取晋阳城!” 听得此言,赵永陵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瞳孔骤然紧缩。裴云西门傲几位将军均是大惊,一时愣住。赵劲远深深锁眉,徐徐道,“晋阳城这几日虽勇,却也因此被华军磨耗了军力,这十三万大军若然攻城,只怕那些天险亦是螳臂当车,他们放弃东渠转袭晋阳,恐是收到南阳军不在樊县的消息……”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形同木讷的儿子,继续道:“敌众我寡,不宜正面对战,眼下我军若是赶去救援,便等同中了敌军奸计,唯有待敌军破了晋阳,削弱战力,我四路军马扼守江水上游,调遣江淮一军里应外合,方可——” “爹的意思是让晋阳城的失陷作为诱饵,让容太守那些兵做最后的挡箭牌,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用那些枉死将士的血立下大功么?”赵永陵猛然直起身,冷冷打断父亲的话,“这个战法,我不同意!” “赵永陵!”赵永祥愤怒钳住弟弟的手,道,“你这是在和元帅说话的态度吗?” 赵永陵情绪失了控,却甩不开大哥的手,勃然道,“什么叫不宜正面对战?大元帅麾下都是可以以一挡十的精锐,何阻他们不得?西门将军,裴将军,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就能够牺牲整个晋阳城,这算什么战法?” “照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出兵保护晋阳放弃东渠三十万百姓?”赵永祥冷声道,“赵军师,你何时学会在对敌征战时感情用事了?” 望着赵永陵云水忧惧瞬息的神色,赵劲远道,“此乃军令,若有违者,立斩不赦!” 他这一声淡淡不着力,隐有威严,众人俱是心头一震,西门傲随即抱拳,“我东军先锋三万即刻启程前往淮水拦敌!” 裴云迟疑了一下,“敌人尚走半日,未免给敌军可乘之机,我后方军应留守东渠,待确定敌攻破晋阳,再出兵不迟。” “依此行事。”赵劲远拂了拂袖,踱回自己营帐之中,赵永祥放开了弟弟的手,知他积郁难解,只能道,“爹既已决定,你再闹也没用。” 赵永陵微微低头,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难受。裴云与西门傲对视一眼,默然摇了摇头,各自回营备战。云水对着赵永祥愤愤道,“大哥,我们绝不能看着小容死。” 赵永祥转头看着他,缓缓道:“你以为爹想么?爹与容相乃是生死之交,容辞是容相的独子,爹为大局枉顾容辞性命,今后,还有何颜面见容相一面?今日莫要说是容辞,便是你、我甚至小弟镇守晋阳,爹又怎么徇私半分?” 云水静静听着,他知道大哥所言俱是铁一般的实情,当面对现实而无能为力时,心就如刀绞般痛不欲生。 赵永陵猛然抬头,大步奔出帐外,云水连忙跟上,急道:“你要去哪?” “大哥说得对,爹决定的事,我们无能为力,”赵永陵凉凉地道,“可我要做的事,爹也无能为力。” 云水蓦然醒悟,“难道——” “是,我要去救小容,让他放弃晋阳城。” “小容不会同意舍弃城内百姓……”云水顿了一顿,“你也不会。” “那便与他一同带领将士与百姓退至淮水,等待爹的援助。” “华军骑兵势如破竹,你们不可能快过他们。” “那就一起死!”赵永陵停下脚步,“云水,你休要拦我。” 云水笑了笑,“我只怕你不带上我,不让我与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赵永陵顿足看着眼前的二哥,眸光微微一闪,“云水,你以为小陵王会是个白白送死的人么?我虽无万全退敌之策,却未必没有脱身之计,只是滋事体大,不可轻易泄露。” 云水微微一怔,“泄露?” “我只是觉得奇怪,连我们都不知道南阳军调离之事,大华若非摸清底细,又怎会转战晋阳?”赵永陵叹了口气,“不过现下顾不上这许多,得先和爹说清我的决议。” 赵永陵跨入元帅营帐时见父亲正在烧一封信,他很快的认出信口的火漆乃是京城百里急件,而落款处“容魄天”三字隐约可见,他脚步一顿,“容相信上说了什么?”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赵劲远端坐椅上,不动声色的看着信笺成灰,“你莫非以为他想救他儿子?” “晋阳之危我们也是方才得信,容相怎会未卜先知?”赵永陵权衡再三,突然跪下身,“我来是想和爹说,我和云水要赶赴晋阳救人,盼爹念及与容相之义允诺。”云水适时同跪,“请爹成全。” 赵劲远端起茶蛊,轻抿一口,眼角瞥了瞥这两兄弟,赵永陵触及他那冰棱的眼神,不觉瑟然,正当他以为父亲要勃然大怒时,却听到淡淡的几字,“那便去罢。” 两人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当真?” “你们两个心早野了去,我又怎会将北军交予你们手中?难不成还能命人将你们绑回汴京,再惹出什么别的乱子?”赵劲远出言讽道,“只是……你们此番去了便成了逃兵,若然掳走了容魄天的儿子,那他便是弃城将领,死罪难饶,不想牵连我赵家,今后就不要再认回我这个爹,倘若还想活命,那便逃得远远的,这辈子也不用回来!” 赵、云二人心头剧震,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撂下这般狠话。 云水失措的看着父亲,“爹……” 赵永陵眼睛有着浓浓的悲哀,但神情如铁般坚定,他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父亲生养之恩,永陵不孝,唯有来生再报。”言罢倏然起身,径自转身出帐,不再回头。 云水静默须臾,颤声道:“云水虽非爹娘亲生,然爹娘顾念先父情义,待云水尤胜亲子,养育大过天,是云水不孝——”他用力磕着头,眼眶微红,终是站起了身,离开了营帐。 看着那两个孩子远去的身影,赵劲远眼中的冰冷变得深痛邈远,他闭了闭眼,然后开口,“崔铭冲!” 营帐外的崔铭冲闻令,“元帅有何吩咐。” 赵劲远将一个布囊掷到他跟前,“你跟着他们,到了晋阳再把这交给他们。” 崔铭冲收起布囊,低声道:“元帅既然担心,何不遣兵保护他们……” 赵劲远的神色漠然,“听令!” “诺。” 破晓时分,军号响起,西门傲的先锋军迅速拔帐起营,不到半刻钟收拾妥当,大军南下淮水。云水恰是简单带上需备,将这场景看在眼里,鼻息渐重。赵永陵右手策马,淡淡地道:“莫想太多,爹那么说是在护我们,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云水微一颔首,两人不再耽搁,扬鞭上路。驰出数里,忽然听到身后几下喝马之声,却是中护军崔铭冲,赵永陵提缰缓了下来,奇道:“崔大哥?” 崔铭冲微微一笑,“元帅不放心你们,让我前来看顾着。” 赵、云两人心中酸涩,顿时百感交集。赵永陵思虑一瞬,道:“我和云水另有打算,现下北军无首,正是缺人之际,崔大哥还当以大局为重,回去和爹说,他的心意我们感激不尽。” 崔铭冲叹了一叹,从腰间取下小布囊,递给他:“这是元帅让我给你们的。” 赵永陵打开一看,倏然抬头:“这是……南阳军的兵符?” 云水亦是大惊,“爹怎么会有此物?” “南阳军曾是死忠元帅的旧部,而今属太子殿下,”崔铭冲道,“想来也正因此由,南阳军陆将军才将兵符借予元帅以解燃眉之需。” 赵永陵沉默片刻,这事虽有蹊跷,却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若然有南阳军相助,让晋阳百姓平安脱离,这调军之罪也未尝不能将功抵过,他目光掠过长空,心下有了决定,遂道:“事不宜迟,前往东境。” 第二日酉时,赵永陵一行终在东端谷口,看到了前方了与南面接天的营帐,云水抢身而出,骏马直奔军营。赵永陵与崔铭冲跟随其后,转瞬就到了山坡下的关卡边,守关军兵见有三个铁骑前来,举枪拦截,喝道:“何人擅闯南阳军营!” 云水跨下骏马扬蹄长嘶,与士兵不过一尺之隔,猛然勒停,“我乃云阳侯北军少将军云水,唤你们大将军出来见我!” “云阳侯……”那两位守卫兵怔了一怔,未待他们反应过来,但听赵永陵笑道,“杜山,钱五,两年不见,升做十夫长了?” 当年小陵王以钦点军师的身份,随父大破蓝氏一族,后又带着百名亲兵直越庆国谈和,均是南阳军做的头阵,彼时的小兵突然见到景仰已久的陵王,更甚叫出自己的名字,激动得有些傻眼,“小陵王!” 小陵王来了! 小陵王要带南阳军打战了! 消息如疾风般传遍整个军营,为了驻守樊县多年没有战打,好不容易出征竟只是为了对付沙盗而憋了一肚子气的将士们闻风,俱是精神振奋,欢呼一片。 云水颇是悻悻摸了摸鼻子,“我看就算是爹亲自来,也不过这阵仗了。” 崔铭冲笑道:“当年云水你还只是个百夫长,大家不记得那有什么稀奇。” 赵永陵没有说笑的心情,直待军营来了位将士,他略略打量一番,却是个颇为年轻的生面孔,便问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陆大将军何在。” “陆将军与粮草队回城征粮去了,南阳军的副将军周弼,见过小陵王。”周弼抱拳,赵永陵见他肤色细白,右掌虎口无茧,大抵是别处调派来的文官,心中有了计较,“那他何时回来?” 周弼面有难色:“将军方行半日……” 时间不等人! 赵永陵与云水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又抬眼扫过营内众人,猛然高举手中兵符:“副将军周弼听令!今华贼狼子野心,企图侵犯我大雍境内,晋阳危在旦夕,尔等随我前往护城,灭他华贼!” “追随陵王,灭他华贼!” 未等周弼反应,中军将士们便先拔刀出鞘,高声呼喊应和,声音响彻军营。 周弼既见兵符,又见军心所向,连忙拱手称诺,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好军中一切,统领两万精兵随赵永陵他们赶回晋阳城。 山风拂动,云天相连,雾气甚浓,山巅不清。 一切比意料还来得顺利,回城的途中,云水不禁喜形于色,“马上就可以救到小容了,还是爹厉害,竟埋下这一招。” 赵永陵回转过身,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崔铭冲见了,只当他是奔波劳顿,连忙解下水囊递去,“要否歇一歇?” “不必了。”赵永陵饮了一口水,面上忧色更甚。 自听到晋阳城将要失守的消息,心如擂鼓,满脑子想的尽是如何解困的策略,即便不对劲的细节也未太在意,直到确实的领到这支晋阳军,理智才逐渐回归,那些不和谐的片段才一一浮现。 可是,究竟是哪儿不对了呢? 不知为什么,离晋阳城越来越近,心中忐忑惶恐愈发浓烈,原本马不停蹄的速度缓慢下来,直到堪堪见了眼前所见所景,那种不祥的预兆到达极致,一瞬间,种种曾经不及细想的事、种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从脑中轮换而过——那些零散的片段串为一条线,划破高穹的天际。 远处的晋阳城城门高耸,秩序井然平和,莫要说是激战,根本连半点与敌交战的痕迹都没有。 出现与想象中截然相反的场景,众人眼中尽是疑惑,云水皱了皱眉,问道:“华军呢?不是说进攻晋阳么?” 崔铭冲亦是大奇,“莫非退兵了?” 听到此言,赵永陵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身体竟似僵住一般,不能言语。 云水亦有些不安起来,忙道,“还是先遣人进去问问吧。” “没有那种必要了。”赵永陵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没有焦距,“华军没有来袭。” 崔、云两人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从一开始,华军就没有前来攻城,那个战报,根本就是假的,”赵永陵在这一刻,竟似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我军中有几位将领,是他们的细作。” “胡说!”云水眼眸惊恐起来,愕然道,“我们分明在瞭望台看到他们移军,这怎会有假……” “那不是移军,而是暂撤大军,适时潜匿,待到时机成熟,再大举进攻东渠府。”赵永陵凝眸深深望着前方,“先前的所战不过都是幌子罢了……” 云水极力按捺自己颤抖的声音,“奸细究竟是谁!” “你以为……”赵永陵慢慢抬起头,“还能有谁。” 奸细究竟是谁? 是谁在一开始有心隐瞒南阳军不在晋阳城的消息?那些所谓探究情报的士兵是谁的部下?甚至在这场战争中,真正全身而退的人又是谁? 当回想起西门傲主动请缨——我东军先锋三万即刻启程前往淮水拦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崔铭冲听罢连心都寒起来了:“那、那赶紧带兵前去支援元帅抗敌啊……” 云水急速勒马返身,他的双眸染红,誓要直奔阳谷关,与父兄一齐并肩作战,然而在他转身之际,身势却滞了下来,赵永陵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臂,那五指剧烈颤抖的力度透过甲胄传遍全身,他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翻腾的气血,吼道,“来不及了!你们以为,西门傲带走了大半精锐,华军十三万大举进攻,爹和大哥的那点兵马还能活着撑到我们回去的那一刻么?” 点击书签……> 第十三局:天衣无缝 赵永陵的话音未落,只听得云水一声怒极大喝:“胡说,胡说,胡说……” 他这一声吼含内力而发,惊雷震耳,响彻全军,所有人震惊愕然,很快陷入一片死寂。 看着云水尽赤的双眼,他的所思所想尽览无遗,赵永陵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下唇,“纵是你武艺超强,现在赶去,除了平白送死,也救不了任何人……” “不去怎么知道?!”云水倔犟道,“爹也好,大哥也好,裴将军也好,不到最后一刻……” “城池已破,东渠府无天险庇佑,南阳军去了也是送死,你是要爹他们到最后一刻还看到我们死才安心么?”赵永陵瞳孔有些红,“此刻大雍危难,我不能这么做。” 云水双拳颤握,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平静呼吸。瑟瑟寒冬,晨雾笼罩着这支军队,静谧中渗着诡异,不知过了多久,云水道了一句:“我也不能放弃。” 他说这话的时候,策着马儿倒退几步,赵永陵瞳孔缩了缩,忽然下令:“把他给我截下!” 未等那些兵将冲上前来,云水浩瀚掌势凌厉而出,将周围士兵推出几米之外,他衣袍在风中飘浮,雪亮的刀尖对着赵永陵,“你忘了我的武功以一挡百,你舍不得我死,却也不忍他们死。” 心弦那种决裂的痛在这一瞬间崩断,赵永陵努力将喉头血腥吞回肚内,拽着缰绳的手颤个不停,崔铭冲有些目瞪口呆:“云水,你冷静下来,有事慢慢商量。” “你以为,如果有慢慢商量的机会,他会如此决绝?”云水右手刀纹丝不动,看向自己的弟弟,“三弟,我知道你的心装着天下苍生,可我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想我的家人朋友能够平平安安。” 薄雾更浓,寒风更甚。 “你走吧。”赵永陵不再迟疑,轻轻笑了声,“可惜我贪生怕死,就不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二哥,你可别怨我。” 在云水的记忆中,赵永陵鲜少叫他二哥。第一次见面,他的生父带他去赵府拜会赵劲远,彼时他们五岁。他年少无知,见这家的小儿子春日还裹着狐裘,便笑了几句,未料赵永陵脾气冲得很,上前就是一踹,两个顽童厮打在一起,没打几下,这赵家孩子就晕了过去,赵府顿时慌成一团。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因忧伤过度病亡,他成了孤儿,然后,那个叫赵劲远的伯父把他带到了这个家,对着自己的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儿子,赵家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把你脸上那些猫屎猫尿给我擦干了!” 本以为会寄人篱下,未料这个赵家对他的态度,全然不在想像当中。常常因偷懒而被这个父亲训斥,却又会在自己受罚后将所知倾囊相授;常常因胆怯而不敢对这个母亲说出自己挑食,却又会在饭碗中发现自己最爱的鸡腿;大哥出征归来会和自己讲述许多精彩故事;小弟不管去哪儿总要拉着自己,结交那些京城的朋友们;小妹更是缠得不行,偶尔还会红着脸偷偷吐露一些儿女心事。 他是赵云水,他有一个家。 家中有严父慈母、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爱耍赖的弟弟、爱撒娇的妹妹。 “三弟,保重了。”云水朝赵永陵微微一笑,一声大喝转过身,驾着马儿直奔阳谷关方向而去,天高云阔,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浮尘之中。 那一瞬间,赵永陵有一种冲动,追上前去,和云水一起,一起赶赴阳谷关,和父亲大哥一起,一起并肩作战。可是,终究不行啊…… “噗”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赵永陵掩唇,长长的睫毛微阖,鲜血顺指而下,滴撒落地。 崔铭冲看得惊心,见他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永陵,你……” “小陵王!”众人俱是面面相觑,心急如焚的拥上前去,眼见士兵们一阵骚动,赵永陵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后退,又翻身下了马,行出数步,蹲坐在石块上,“崔大哥。” 崔铭冲替他顺了顺气,“你先休息下,其他事……” “我爹给我的东西在哪儿?”赵永陵擦去嘴边血痕,无视对方惊异的神态,平静道,“布囊是爹的布囊,兵符却不是爹的兵符,陆将军不会为了个人私情拿兵符开玩笑,就算有,这等要物爹也当亲自给我。” 其实,不是不曾查觉的,却未料当时的救人心切、有心回避,竟会酿成这等大错。 崔铭冲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跪下身,道:“是西门将军将兵符给我,他说这个兵符可以帮你们救晋阳城,又恐元帅知了会阻拦,所以我才……” 赵永陵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此时那眼神已不再是笑嘻嘻叫着崔大哥的少年,而是陵王,崔铭冲不禁噤声,他眼眶一热:“是铭冲擅作主张,铭冲甘愿受死。” “这个兵符,我已然猜到是西门傲所为,只怕……罢了,”赵永陵叹息般的重复一遍,“我是问你,我爹给的东西呢?” 崔铭冲连忙从衣内掏出一封信笺,“元帅吩咐我待你们到了晋阳城再将此交予给你。” 赵永陵将信取出并展开,转眸细细看去。起先只是神情凝重,但看到后面,脸色愈发苍白,双手直颤,饶是他紧紧咬紧牙根才能够坚持看到最后。 这封信承载着比想象中更为惊世骇俗的内容,冰凉与残酷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全身,他忽然觉得,自己自恃的那些谋略简直就是儿戏,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斯黑暗与血腥存在,不可想象,不敢估量! 崔铭冲见他将那信用力揉在掌心,双眼血红,不禁一惊:“怎……怎么了?” 赵永陵吐纳了几下紊乱的呼吸,将信撕毁,目光定定望着晋阳府方向,直待那跳漫漫长路驰来两骑,马上的人挥着手呼叫小陵王时,他才慢慢站起身来,视线平静,没有一丝晃动。 当先那骑的少年也许不擅骑马,几次险些被颠甩出去,赵永陵嘴角勾勾,小容这书童胆子可大得很,马都不会驾驭还敢到前线来。但见紧随书童其后的人身着布衣,只是面上蒙黑布,不知是什么来头。赵永陵缓步走上前去,看着那书童颤颤巍巍跳下马,道:“四福,你怎么来了?” 四福目光焦虑的看着赵永陵,又强自镇定下来,“小王爷,少爷听说你调遣南阳军支援晋阳,特命我前来说一声,华军忽然退兵,想必是有其他阴谋,小王爷还是先领兵暂退往西,静观其变。” “是么?”赵永陵微微一笑,眼角一瞥那蒙面人,“他是谁?” 那蒙面人眸光微闪,四福慌道,“他是江湖人……少爷说,恐防路上有人意图不轨,特派他保护小王爷……” “你家少爷考虑的还当真周详,” 赵永陵见四福略松了口气,随即笑道,“只是兹事体大,既然华军有异动,我也该回城和你家少爷好好商量商量……” “不能回去!”四福惶恐的截断他的话。 “喔?为什么?” “因……因为……”四福眼咕噜一转,“少爷还要其他要事,只怕顾及不到小王爷……” “四福。”赵永陵叹了口气,“你和你家少爷一样,撒谎难过杀猪,罢了,到底怎么了?” “没……” “没有?那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说赵元帅谋反,朝廷派了人下来抓我?” 看着四福不可置信的神情,赵永陵得意的笑了笑,“你还是招了吧,不招我这就回晋阳城了。” “不要!”四福抹了一把眼泪,扯着他的袖子喊道:“不要回去,朝廷派了兵部侍郎来抓你们,还、还说您杀了陆鼎将军夺了兵符,此刻领军造反,逼少爷下令即刻将你捉拿归案,腰、腰……腰斩示众!” 这一声嘶叫令全军震惊愕然,赵永陵却没什么太大反应,“是么?” 就在左右人茫然无措、愤然不解之时,忽听南阳军副将军周弼一声暴喝:“小陵王杀了陆将军,兵符是假的!他要谋逆!速将此逆贼拿下!” 黑压压一片军伍,没有任何动静,所有人仍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小陵王。 片刻,骚动的话音稀稀疏疏传出。 “小陵王怎么可能是逆贼?” “对啊,将军,您一定是弄错了。” “当年陆将军被敌军围困,还多亏了小陵王布置的奇阵搭救啊。” 周弼未料大家这般反应,五官扭曲在一起甚是狰狞,“你们都聋了吗?他杀了陆将军!将此逆贼拿下!” “周大人,”赵永陵的声音稳稳响起,“昨日我问你陆将军身在何处,你说他去征粮,怎地今日又说我杀了他?” 周弼冷笑道,“那定是你半途杀了人,否则又何来南阳军兵符?” “这么说倒也怪了,你既然怀疑我兵符的来历,为何又要出兵?”赵永陵道,“莫非……你早知陆将军已死,兵符在我手中,等着此刻抓住我立下大功?” 周弼面色白了一白,正迟疑间,忽然移步换形,左腕露出尖锐刀刺,身形如箭般扑向赵永陵,却在半途砰然倒地,不得动弹。众人一惊,但见弩箭分毫不差的插上他的胸口,血顺着衣料蔓延开来,他四肢肌肉抽动了几下便气绝身亡。 赵永陵视线掠过他的尸体,将袖中暗弩随意的丢在地上,目光环顾诸人,“能适时杀人夺符,又能很好隐瞒陆将军行踪,除了这周将军,还能有谁。” 这周弼本是朝中突然调派的官员,平常总喜欢颐指气使,众将士早看他不惯,他此刻死了,却也未有人替他悲伤,再说…… 小陵王说,他是杀害陆将军的真凶啊! 小陵王的话,岂会有假! 现在重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朝廷要杀小陵王,这可怎么是好! 崔铭冲怔愕,“你杀了他,如何证明清白?” “清白?”赵永陵疑惑的看着他,仿佛对方问了一个很是愚蠢的问题,“若能有证明清白的机会,你以为容辞会冒险叫亲信传话让我做逃兵么? 云阳侯赵劲远谋反?呵,几十年为大雍鞠躬尽瘁,无数次险亡战场的护国大元帅忽然与华国勾结,企图造反,当今圣上就一点都没有怀疑的痛下杀令吗?还是说,真相是什么本就不那么重要,皇帝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吧。 赵永陵想起那个庆国兵马指挥使风轻宁曾言,“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这话你可听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不是不舍弃之,只是璧能护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信念——守护百姓、家国的信念,爹,您也是这样想得么?但您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我和云水,所以才希望我们在看到信时,能够逃离得远远的,是么? 可是爹,即使这样,还是远远不够啊。 赵永陵看着偌大的天地,悲伤而柔和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在这一刻,他看穿了所有的真相,他可以感受到漫漫天际中那双幕后操纵的手,如何步下一局又一局的棋子,而最后棋局的一步,停驻在自己足下。 北面,是华国的领土,等着他的是敌人的凶残;东面,是阳谷关,等着他的是埋葬尸野;南面,是晋阳城,是大雍,等着他的是无情的杀戮斩刑;惟一可逃的,想必是西夏国吧。 不久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白某很乐意交小陵王这个朋友,我此行向西,大抵会在西潇山游玩数日,若是……小王爷到时得闲,愿与品茗对弈。” 赵永陵目光遥落在西方的那座棱川之上,曾经年少的灼热之气已经消失殆尽,再次抬眸,只余彻骨封冻的冰凉,“白染,你都是算计好了的么?” ---------------------------------------------------------------------- 西潇山深处,白云缠叠蜿蜓峰峦之间,浩如烟海,洗尽铅华。 闲情听茶,茶过三鲜,两位白衣公子围炉而坐,啜茗对弈,卓然而独立。 “现下阳谷关已遭攻陷,事态如少爷所料,”白枫的声音略带憾意,“赵劲远他们,毕竟是英雄好汉。” 白染缓缓地喝了口茶,闲逸的目光别有几分温润,“端在高位的那些人,本就该做好随时被牺牲的准备,尤其……是忠臣。” 白枫微微蹙眉,“我白氏一族当年遭大雍赵家军屠尽,公子要灭雍,确是无可厚非,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破阵图赠予华亚卿,何不让华国夷了雍境?” “夷平之后呢?”白染含笑,“你当真以为华国有能力将大雍据为己有,有能力管束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子民?纵然华国君王好战,他们还有个与大庆风轻宁齐名的丞相贺瑜。华国攻雍,只为得到利己条款与钱财从而强国,还不至于虚耗兵力等着其余三国来个瓜分自己领土。” “少爷的意思是……” 白染稍一思索,落下一子,“大雍既然不会亡,又何必便宜华国?倒是利用这一战,除去太子,辅佐一个只知权术不懂抚育万民治理天下的君主,十数年后,我再前来将这空壳子一举击碎,岂非轻而易举?” “就算太子无法登基,仍有廉明之称的三王爷,如何能保证他不会逃过此劫,大雍若有他治理,只怕国力有增无减,少爷何不亲自留下复仇?” “留下?”白染朗笑数声,“我还未游遍天下名川,品尽天下美酒,称霸过江湖,搅乱过武林,也未尝试与一个貌美佳人相爱,认识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人生短短数十载,岂能让复仇占据了?何况……我这一计拉下了太子党,待到时机成熟,三廉王一党,又岂能逃过?” 当今大雍朝内,太子党以赵劲远掌控兵权为甚,三廉王的最大支持便是丞相容魄天,在双方势均力敌的局势下,鲜少有人将目光移到其他王爷身上,在白染看来,这就是一种时机。 二王爷天生残疾,四王爷资质平庸,五王爷其母身份卑贱,六王爷喜好清闲,九王爷年纪尚幼,那么最有可能的人选就剩下七、八二位王爷了。 从这入手就能寻到许多支线,例如有相才却屈居吏部的华亚卿、好大喜功却不受重视驻扎边境的西门傲、御林军统领高放的父亲因太子主张的律法处以极刑而隐忍数年……当将这些与太子或三廉王的利益起冲突的人连为一线时,就能够布下一道天下名局。 第一步是御林军高放策划的一场的逼宫,再适时让三廉王的督军恰到好处的闻风赶去解救,要把握好这个时机并不容易,首先要确保太子不能再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这就要看华亚卿在太子府有没有眼线,只要太子妃或世子出了点小状况,一切就轻而易举了。 当高放宁死不供而咬舌自尽时,震怒的皇帝必然誓要查明幕后主使,这时安排一个看似逃脱的御林军被擒,并在他身上搜出太子的相关信物,就算证据不充足,太子也免不了蹲蹲天牢,太子党更免不了求情,尽管此时的求情只会让天性多疑皇帝更加愤怒。 那么倘若这种时候,边关来了一条消息,说赵劲远勾结华国欲要助太子谋反,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是第二步棋,这步棋的施展倒是甚难,毕竟冤枉一个护国元帅绝对不是进进谗言做做伪证便可轻易了事的,若非信任,哪个皇帝会愿意将兵权尽数交予的?故而,既然说勾结,那便让西门傲以赵劲远的名义真正勾结,而从中的蛛丝马迹,好比华军得知大雍南阳军调遣的秘密,亦或是破城的途径,华军中自然会有大雍的奸细告知皇帝——赵家军有人与大华暗中勾结。 西门傲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独善其身,在关键时候往京中送上一道折子,提到关于赵劲远的谋反之举,以及仿造字迹的通敌密函,彼时皇帝早已因太子怒不可遏,收到这东西,哪还能保持理智呢?可毕竟兵权在他人手,皇帝只能一边下令将云阳侯府上上下下押入死牢,另一边又封锁京道不让消息传到阳谷关,这之后,身为帝王,自然要想办法保护自己皇权,华亚卿的进言,就是一个契机。 在这番君臣间的密谈后,西门傲摇身一变转为与朝廷眼线,事态既成定局。皇帝依照华亚卿所言设下歼灭赵家军的陷阱,再按锦囊妙计驱退华国,一切顺理成章,各自得益。 在白染得计划中,必杀之人除了赵劲远,还有容魄天。 身为丞相的容魄天在察觉到阳谷关之危时,定会潜人将消息传到赵劲远手中,那么索性让他得逞,这个道理和陷害赵永陵夺符谋反一样,安排容辞看到《雍衡论》而主动请缨,亦是为了在朝廷下令由他亲自捉拿并执行斩杀赵永陵的命令时,暗助自己的好友逃脱,从而让容家父子付出代价。 至于三廉王今后会否因此事颓败,那是连环计中的最后一计,不论第三步棋子如何下,都无法改变这个定局。 白枫看着自家公子的泰然自若神情,隐约可以感受他内心犹如逆风劈面的兴奋,当瀚海随着自己所预想的潮流变幻,千山万径尽在自己的五指间操纵,还有什么比这睥睨天下更来得酣畅! 徊徨之间,白染谈笑依旧,眸光却渐渐暗了下来。 那个大雍最耀眼小陵王,会如何选择最后一步呢? 心底深处不但没有快意恩仇的解脱,反而有种莫名悲怆的情怀。 在汴京,第一次领会到赵永陵的绝伦智谋和玲珑心思,那个身上散发着一种与自己十分相似味道的少年人。当想起他与好友在大街小巷谈笑风生,为了容辞偷偷跑来打探自己的虚实,在自己离京那日的校场同骑,诸如此类的肝胆兄弟,真令人羡慕啊。 白染伸手为杯添满了茶,笑意盎然,朝着东面的天空遥遥一敬。 赵永陵,若你选择逃脱,便是经过这西潇山我也不会下手,若你对我恨之入骨,誓要报仇雪恨我也不会留情,若这天下失了对手,还真寂寞得很。 洒却些许清茶,转手持杯就唇,白染将其一饮而尽! 点击书签……> 第十四局:苍天无情(上)(主题曲) “回……回去?” 崔铭冲此刻脸上的肌肉近乎失控的抖动着,他看着眼前笑容明朗的少年,目瞪口呆的重复的一遍,“我们回……晋阳?” 赵永陵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从马背上取出包袱里的纸笔,“不不不,崔大哥你逃,其他人跟着我回去……” 话音未落,崔铭冲忍不住怒喝,“你在胡说什么!他们要杀的是你,该走的也是你!你……你怎么可以回去……回去未必有活命的机会……” “不是未必,是必然。”赵永陵瞟了他一眼,疾笔如飞,将声音压的只有崔铭冲才听得到,“崔大哥,从这儿往西,一刻都不要停,西门傲既将兵符给你,你是惟一的证人,他不可能饶过你,我知道你不怕死,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倘若你随我回去,他们定然会利用令弟要挟你,待你死了,铭旭也必成为斩草除根的对象,相反你逃了,他需要确保铭旭周全,这是人质,不容有失,待到时间长了,你也销声匿迹了,他们位极人臣荣华安逸,便会慢慢失去戒心,铭旭也好你也罢,都会被淡忘,还有……” 赵永陵装信入封,交到崔铭冲手中,“途经西潇山若有人拦下你,你把这信给他们,想来会放你走。崔大哥,我知道你愧疚,可你以为没这兵符,我就能平安无事了么?不,他们有更多的计策逼我们就范,只怕到时受到牵连的永远不仅于此——” “够了!”崔铭冲脸色一白,有些急切的拽着他的袖子吼道,“永陵,你胸有丘壑,何必白白送死?我们有两万的南阳军,还怕那些朝廷狗官不成?” “崔铭冲!南阳军被冤枉为反军,有什么办法能够洗脱罪名?”赵永陵终于严肃了起来,他朝自己胸口一指,“周弼说的不错,唯有把我这谋逆之贼捉拿归案绳之于法才能够将功抵过,我怎可为一己之私害这两万兄弟?!” 当先一名先锋忍不住喊道,“小陵王,别管我们!” “是啊,大不了真反了,我等愿追随小陵王,替元帅报仇!” “对!替元帅报仇!”周围人皆颇为激动。 “什么叫报仇!”赵永陵骤然拂袖,声色俱厉,“华军入袭,大雍危在旦夕,你们不仅不逐敌,还想与我们自己的军队拼命,甚好啊,到时你们两败俱伤,华军坐收渔翁之利,你们的父兄妻孩都让他们杀了,你们的国没了家没了,这就算报了仇吗!” 他天生不能习武,加之连夜奔波身心俱竭,这冷然喝斥竟是拼尽全力,吼完之后已然浑身微颤,他扶住马微微喘息,看着众人悲痛、愤慨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心中涩苦难当,拍了拍崔铭冲的肩,“崔大哥,别令我让担心,再不走来不及了。” 崔铭冲不肯松开袖子,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你别用那些话来压我,现下朝廷缺兵之际,就算想对南阳军下手,也要等这战之后,你跟我一起走,待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赵永陵微诧的看着他,原来崔大哥还不笨啊,知道以退为进,知道留得青山,只可惜…… “朝廷命容辞捉拿我归案,可你看到他行动了没?”赵永陵眼眸深邃,“他不仅没有,还暗中托四福让我走,这说明什么?” 崔铭冲浑身一震。 “说明了他想自己做替罪羔羊,你可知协逆党私逃,这是什么罪?”赵永陵冷笑,“我若逃了,麒麟门的刑台上等着的就是他了,你懂不懂?” 这一刻,崔铭冲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赵永陵固然不会放弃南阳军,但他未必没有其他办法拖延时间、解决困境。他如此坚持,真正要救的,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容辞。 所以,不论再费多少唇舌,一切都是徒劳。 崔铭冲拼命忍着嘶叫,忍到唇齿打颤,下一刻不再看所有人,直接蹬蹄上马,他做了一个决定——一旦离开小陵王的视线,立即去死。 既然无法改变任何事实,那么就随元帅,随所有兄弟们一齐共赴黄泉,也好过行尸走肉存活于世。 然而,一个极轻极的声音淡淡传入耳边:“活下去。” 崔铭冲身形猛地一僵,但听身后赵永陵慢慢道:“活下去,说不定就能看到我们沉冤得雪,又说不定那些坏人统统病死了倒霉死了,说不定能遇到一个心爱女子让你重新相信这个世界,说不定你还能看到铭旭长大成人升官发财,说不定你能遇到一个高人让你成为绝世高手,替我们报仇雪恨。” “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希望,崔大哥,你一定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痛苦更悲哀,但说不定很多很多年以后,你会懂得珍惜和超然,会来祭拜我们,常常想念逝去的兄弟,我们在天上看着,也一定会很开心。” 那个清晨,有一个少年如是说。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都在微笑,眼中晶莹的光芒,比朝阳更明朗,比星星更璀璨。 他对生,有着无比强烈的期望,不论在怎样的困境下都不知颓靡,不会放弃。 可是,他要回晋阳城,他要去赴死,他在生命的最后,将所有的美好和希望留给别人。 崔铭冲沉默良久。 “我会活着,不论发生什么事。”许诺般的语气,他不再逗留,骤然扬鞭疾奔,当眼眶盈满热泪,却不知是不是风沙弥了眼。 窒闷的空气扑面而来,赵永陵遥望着远方的天空,昂起头,闭上眼睛。 当双眼再度睁开,云雾倒映的眸中,天真逐渐散去,一点一点为冰霜所取代。 然后拂袖、转身,以一种王者姿态面对两万军队时,那股凛然之气散遍全身,他扬声道:“先锋马骏!” 一个身着铁甲的威武青年抱拳出列,“属下在!” “南阳军将军为奸人所害,军不可一日无首,统领两万将士保家卫国,这责任你可担当?” 马骏大惊,但见赵永陵不容置疑的神情,不再犹豫,“臣愿担当!” 赵永陵眸中露出一丝赞赏之色,然而,他肃然道:“南阳军被诬为谋逆军,你未有朝廷正式的授权,凭什么妄言统率全军!” “我……”马骏眼眶一红,“愿听小陵王令。” “好。”赵永陵将手中兵符丢到他身旁,声音冷厉而肃杀,“南阳军先锋马骏,在逆贼赵永陵意图不轨之际,当机立断识破其阴谋,拿下兵符,率全军将其捕获,送押晋阳,南阳军愿听圣上一切调遣,拼死对敌,保佑大雍!” 全军震惊! 马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小陵王,你说什么……” “入了晋阳城,你将这话说好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南阳军大将军!” 马骏双膝跪下,铁铮铮的男儿热泪滴落沙土,“我不能!” 所有士兵均是忍不住哽咽,“小陵王!” 赵永陵置若罔闻,转头看向四福,“晋阳城太守容辞早有奇谋,让亲信四福假以辞色,令赵永陵掉以轻心,与马骏携手拿下重犯,实乃大功。”他微微一笑,“四福,这话不长,你可背的下?” 四福已经彻底傻了眼,与身边那蒙面人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如何言语。 赵永陵拍了拍他的肩,“你不说我也要死,可你说了能保少爷,做一次坏人又有何妨?” 他翻身上马驹,策送出数步,见所有士兵仍是停驻不前,豪笑起来,“你们都不怕,我堂堂小陵王又何惧一死?保不准是天妒英才不甘我流落凡尘,待我死了就升我为仙,从此以后本王逍遥自在,你们可羡慕不得!” 他这一笑风声四起,说不尽的英俊潇洒,言罢便要信手扬鞭,却让骤然冲上前去的四福抢了下来,他浑身颤抖,手足无措的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蒙面人,急道:“你……你把面纱摘下来给小王爷看,快!” 赵永陵疑惑看向他,先前就已觉得此人委实古怪,常人蒙面是恐人认出,可这是军营,又有谁能认出什么江湖人?何况方才周弼偷袭自己,这人既是奉小容之令来保护自己,又怎会无动于衷? 那蒙面人似很听从四福的话,闻言伸手摘下面纱,真容一览无遗。 眼皮突的一跳,在那面巾落下的那一刻。赵永陵浑身剧震,手指慢慢用力握成拳头。 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却用着从未有过陌生的神情看着自己。 这……这怎么可能? 点击书签……> 第十四局:苍天无情(中) 看最后尾数“吃吃九吃吃九”,很好记吧,故而,凡是现在看文地址非晋江,或者你看的是盗文txt,没事,记得回来留言就好,因为在原地址看会有很多福利的喔~) 晋阳城。 寒风清冷地划过断崖边赤黑斑驳的巨石,这是大雍最为荒芜的天山,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天险。 然而麒麟门边,腰斩的铡斧被日光耀的刺眼,斧刃的黑光比之天山更加诡异阴森。 丛丛萋草随山风堆涌,移影如魅。 这是平日将士们练兵的校场,却在朝廷的一道杀令下转瞬间变为刑场。 城内的士兵并不足千人,他们按阵列静站,寂静无声,只余空谷回响林涛呼啸,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监斩台上的兵部侍郎徐孝乾,漠然看着端坐在一旁的容辞,忽然冷笑,“容太守可真是镇定,既不追寻逆贼,更是紧锁城门让本官的兵马无法搜人,还道什么静观其变?呵!好啊,这铡斧搬来一次也不容易,不用倒可惜了,容太守是想以身试刀么?” “若是时辰一到赵永陵仍未现身,大人斩了下官便是。”容辞淡淡的看着铡斧,长睫微垂。 没有人知道他宁静的外表下,藏于袖中的双拳如何颤抖,他不晓得四福能不能成功将赵永陵蒙混过关。 原本长期征战在外,不知朝局发展,应该不会有所怀疑暂且离开,这之后即使发觉情况不对,待到那时自己已经死了,他性子坚韧,定会活下来报仇雪恨。 可是……若是他看穿了呢?一个能够根据蛛丝马迹洞悉真相的人,就算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倘若当真如此,只怕……唯有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 凉风袭袭,扑面而至。 骏马的铁蹄被阳光耀的闪烁,刺痛了赵永陵的眼。 他默默的盯着眼前人,那是一张拥有着与自己近乎无异的脸,除了神情略有差异,若非亲近之人细看,根本瞧不出任何不同。 马骏倒吸了一口凉气,离得较近的士兵见状更是瞠目结舌。四福急道:“小王爷不必担心连累我家少爷,少爷早已思虑周全,既可保小王爷平安,亦可以给朝廷一个交待。” 那人也不多说,跪于赵永陵马前,“小的宁九本是死囚,原是三日后处决,今日承蒙容太守赏识,能替小王爷一命,九死不悔。”他声音平稳,竟是誓死如归。 赵永陵心中微寒,似小容这样公私分明的人,会让人如此甘愿替自己这样的陌生人腰斩而死,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是答应除去宁九的罪名,还是给了他家人一大笔抚恤金呢? 四福见赵永陵满面犹豫之色,亦跪下身道:“小王爷,临走前少爷让我捎带一句话,”略略哽住,“兄弟同生共死。” 赵永陵持着马缰的手微微一颤,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他慢慢合上眼眸。 呵,为了让自己平安,不惜以自己的性命要挟,小容他还真是……学坏了啊。 再睁开眼时,他叹了口气,跳下马,“容大人情义如此,我自不能辜负,况且若能留得青山,我又何必自寻死路?” 他看了看远方的晋阳城,微微一笑,“记得替我和他道一声谢。” 麒麟门。 灰朦的天空渐渐染上了层明亮的光晕,徐孝乾眯了眯眼,看着容辞狞笑着,“这时辰眼看着是要到了,容太守从容如斯,临死不惧之勇当真令本官佩服,只是佩服归佩服,朝廷下了死令,容太守包庇乱党,本官亦是有心无力。” 容辞眼帘微阖,仍是沉默,然后,下一刻。 “小陵王领着两万南阳军前来!”哨位上的士兵高声呼喊着,似有惊有恐。 容辞宛如木雕一般僵坐在椅,心律因骤然的恐惧慢了半拍,下一瞬间几乎是冲上高墙,眼看两万南阳军黑压压逼近,一眼望见最前方的那只铁骑,只觉得心跳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徐孝乾亦是浑身一震,莫非这赵永陵当真是要谋反不成? 然而,这两万南阳军快到城门前时,停滞不前。 军队之中有位书童的目光与容辞相触,四福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容辞这才吐了一口气,望着那马背上酷似赵永陵的人,即便知道那是自己所安排的宁九,仍是心有余悸。 宁九跨下的马儿扬蹄长嘶一声,他看了马骏一眼,马骏身形僵硬片刻,骑出阵列,“南阳军先锋马骏,在逆贼赵永陵意图不轨之际……” 一字一句高声而喝,悲愤哽咽,这每一声冤枉小陵王之语仿若利刃,剜绞着所有南阳军的心。待他喊完,四福接着他的话继续犹如背书般喊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字眼,天地一片肃杀。 原来这就是阿陵事先的预谋么?赴死、赴死,好一个赴死,若非早有打算,若非备了宁九这个替身,他当真就这样嫁祸自己,为了保护那些大局选择殉道么? 容辞五指一握,心情变得无比的沉重,他忽然很急切,很急切的想要见到赵永陵,想看到他当真平安无事。 城门缓缓开启,麒麟门内黑压压的一片,宁九夹了马腹当先而入,然后,军士潮水般涌来,无数个黑黝黝的箭尖将他包围。 宁九提缰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一处,却是嘴角略略一勾。 徐孝乾直到确认“赵永陵”彻底无法逃脱,才大胆的走出贴身护卫的保护圈,冷然道,“小陵王大军师,人算不如天算!当年死忠你们赵家的南阳军亲手将你擒来,你可伏法认罪?” 宁九跳下了马,不置可否。 徐孝乾被他这态度激怒,脸色倏变,猛然站了起来,“来人!还不将他给我绑了!” 宁九落入重围也不反抗,目光对上容辞歉然的眼神,淡淡的笑了一笑,随即瞥向别处。 容辞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动摇,莫名的惶恐笼罩在心头,说不清是什么道理,说不清是什么缘由,从哨兵的惊呼到宁九出现在眼前,心乱如麻,仿佛此刻自己身上失去了什么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宁九任由那些朝廷下派的士兵将他粗鲁上绑,腰斩的铡斧堪堪近在眼前,他的神色仍是淡淡,然而就他身形晃动的那瞬间,骤然听到身后的那声暴喝:“赵永陵!” 众将士循声望去,但见容辞的脸色苍白如纸,犹如杀人一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宁九,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将那眼前之人燃得灰飞烟灭一般。 容辞手指紧紧捏住椅子边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快得要到喉咙口,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宁九,也许,也许当真分辨不出来,不论是貌容还是身形,也许感觉这种东西根本不做准,可就算再他不敢面对再不愿相信,当那个人看向他的一刻,他认出来了,他不是宁九。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被那人蒙骗过关。 可他容辞永远、绝对不会认错,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挚友,赵永陵。 点击书签……> 第十四局:苍天无情(下) 看最后尾数“吃吃九吃吃九”,很好记吧,故而,凡是现在看文地址非晋江,或者你看的是盗文txt,没事,记得回来留言就好,因为在原地址看会有很多福利的喔~) ------------------------------------------------------------------------------ 笨蛋。 以囚犯的姿态被紧紧缚住的少年叹了口气,那人挑眉苦笑,正是赵永陵无疑。 容辞这笨蛋,该机灵的时候蠢如猪,该糊涂的时候明如镜,留下这大笨蛋一个人,自己又怎么能安心去死。 他慢慢转头,坦然平视那道怒色,嘴唇旋起个缓缓的轻弧。 其实,所谓用宁九这个替身,要糊弄的人,不过是自己吧。 晋阳牢房突然少了一个死囚却无人过问,徐孝乾好歹是个兵部侍郎,那些食皇粮的官员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很明显的一个局,故意让人将自己掉包,腰斩过后撕下宁九的面皮,再以欺君之罪对容辞处以极刑,而另外一边,逃往西处的自己终免不了早已埋藏好的伏兵,所谓,一箭双雕。 那个人早已把事态的发展算得好好的,所以才会说出“至少白染自己,便是极爱揭人面皮,挖人短处”这样的话吧。 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还真是糟糕。 不过小容他,亲眼看着自己死掉,那感觉一定更糟糕。 但是,真的很抱歉啊,即使再伤心、再悲哀,这个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赵永陵突然想对他笑一笑,也许宽慰不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可希望他能够明白,阿陵能为他死,永生不悔。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容辞站起身,当他看到那愤然而充满杀气的眼神,他却笑不出来了。 那是一种近乎空白的混沌眼神,仿若已处在歇斯底里以及崩溃的边缘,赵永陵意识到,小容失控了,他随时会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他不容许自己死。 容辞五指倏然一张,一寸一寸提起手掌,背后真气勃发,而掌心所向,是徐孝乾。 容辞之心昭然若揭。 他要杀死朝廷钦差,他要乘整个晋阳城兵乱之际救下自己,他什么都不顾了,他只要他的好友平安。 猝然生变,赵永陵脸色苍白如死,悲痛之色自面上一掠而过,他不能让容辞堕入深渊。 念及于此,他的身影刹那急趋向前,脖颈直撞向其中一个士兵的枪刃前,尖锐刺入肌肤寸许,殷血滴落,容辞蓦然回头,满脸的惊恐和失措,在两人眼神交融之际,他明白了赵永陵的意思——不论你怎么做,我今日都要死在这儿。 容辞极度绝望狂乱的眼神逐渐平静下来,然后慢慢垂下手,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就像死了一样。 徐孝乾早已被赵永陵的突发举动吓得心惊胆战,哪还能注意到容辞的神情变化?他大手一挥,急道:“他要寻死!快将他给我看紧了!怎可让腰斩之人公然自尽?赵永陵,枉你自称智勇无双,也怕受刑之苦么!” 赵永陵闭了闭眼,压根懒得看他一眼,冷笑道:“我只怕大人磨磨蹭蹭,误了我赴黄泉的时辰!” “好的很,既是如此,本官成全你!”徐孝乾面目狰狞的笑了笑,坐回监斩台,“把他给我押上去!” 先是除去衣袍将腰部露出,再是平伏刑台之上,为防止斩刑到半途犯人因过分疼痛扭转身躯,手脚均用镣链死死铐住,赵永陵天生俱寒,即便是往日春融也非要厚袄暖炉伺候着才不会生病,在这样的寒晨上身赤/裸的紧贴铁制砧板,他不禁冻的唇色发紫,瑟瑟发抖,心中苦笑,这一辈子风光无限,竟在死前狼狈至斯,天意弄人。 徐孝乾直待一切准备妥当徐孝乾才抽出令签,作势欲掷。 “且慢。” 淡若清风般的声音传来,容辞道:“行刑的时辰未到,徐大人这么急做甚。” 徐孝乾一怔,却是不屑的冷笑,“那依容大人的意思是要让你这位好兄弟在此躺上半个时辰行刑?” 容辞身形不可察觉的一震,他不敢与赵永陵凝目相对,却是转身差人上了一壶酒,道:“我与赵小王爷朋友一场,以酒送行,大人可否觉得不妥?” 背叛了好兄弟还装什么仁慈。徐孝乾看不惯这样惺惺作态,将手中令签把玩在手中,“容大人请便。” 容辞亲自斟了个满杯,让士兵亲自送上刑台,自己则直接端起酒壶,看向赵永陵,儒雅的笑了笑,“你素来好酒却不能常饮,这是你最喜爱的江南池阳春,今日……”哽了哽嗓子,努力让声音平稳自然,“……我陪你共饮一杯,只盼你莫要怪我所做所为。” 赵永陵手因被缚不能触杯,那士兵将杯盏移至他唇边,熟悉的清香扑鼻,心底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似的,眼前蒙过一层水雾。 酒中加了他最爱的梅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小容每次哄阿陵喝药用的法宝。 赵永陵将唇凑上,眼看着要将其饮入,却在最后一刻,飞快的瞥向容辞,然后,看到那慌张、恐惧而又……视死如归的眼神。 赵永陵瞳孔缩了缩,果然,酒中有毒。 江南池阳春以青梅煮酒,容辞何来这等闲情逸致在战场上做这等风雅之事了? 倘若当真只是为了敬这么一杯酒,又何必准备宁九这个替死鬼呢? 这是最后一步,以酒送别,以死谢友。 他低估了小容的心,那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决心。如此,他日黄泉再见,也不寂寞。 容辞痛快的提起酒壶,仰头。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就在酒壶凑近嘴边的一瞬,赵永陵骤然仰起头,扯破嗓子唱起了曲,他迎风唱得大声,声音平平常常,调子也不知跑到哪去,配上那歌曲,竟是滑稽无比,让在场众人目瞪口呆,说不上半句话儿。 连徐孝乾都瞠目结舌,这赵永陵该不会是疯了吧! 容辞浑身一震,居然被这突发而来的曲子惊得手软,险些握不住酒壶边缘。 赵永陵没有停下,接着唱:“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嗯呀嗯呀不要哭,没有媳妇儿有伙伴儿……” 容辞怔怔看着赵永陵,在这一瞬间,他出乎意料的意识到,当往事扑面而来,事实清晰可见,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那一年他们六岁,这两个孩子,趁着云水和华颜出去用剑聊天,偷偷到祠堂学书中游侠玩歃血结义。 那日,两个孩童幼声齐道:“今我容辞、赵永陵,愿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兄弟同心,报效家国,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 小永陵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容辞蹙了蹙眉,“怎么了?” “我不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啊?” 赵永陵吐吐舌头,“我生有宿疾,大夫说我活不过三十,你陪我死,岂非英年早逝?” 容辞心里“咯噔”一下,“呸呸呸,那蒙古大夫说的话你也能信?” “本少爷当然不信,可我长大要做军师,经常上战场,随时要死的。” “结义兄弟自当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我若贪生怕死,又哪来得真心与你相待?” “我不管,反正你也好,华颜云水也好,都要长命百岁!”赵永陵索性耍赖,“不然我们不结拜,我还要去告诉华颜云水说你偷偷叫我来不叫他们,肯定要和你绝交!” 容辞哭笑不得,“明明是你提议的……” “哼!”赵永陵偏过头去。 “……”容辞挠了挠脑袋,心道倘若真遇到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这么多,随即笑道,“好吧好吧,这句略掉啦。” 赵永陵这才眉开眼笑,连忙飞快的起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管发生什么事,容辞一定要平平安安,若违此誓,本少爷讨不到媳妇,吃不到鸡腿!” 容辞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呀呀,以后你哭着喊着要媳妇,可别赖我。” 赵永陵嘟嘟嘴,“哼哼,你也要立誓,不然你也找不到老婆!” 容辞哈哈大笑,摇头唱道:“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嗯呀嗯呀不要哭,没有媳妇儿有伙伴儿……” “走调啦都还唱个铲铲……应该这样子唱,”赵永陵笑弯了腰,毫无顾忌的跟着唱,“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难听!我是走调,你是找不着调!” 当年幼童的玩闹之约,容辞不想,他还铭记于心。 赵永陵一瞬不瞬的看着容辞,一遍一遍唱着,竟带着哭腔,“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嗯呀嗯呀不要哭,没有媳妇儿有伙伴儿……”这儿歌何其逗人,可在场的人听了,莫名黯然心酸。 他唱到最后,竟忍不住颤抖,原本以为可以坚持假装到最后——拼命忍受着的丧亲之痛,终将他整个人压得支离破碎,不成原形,当这一切爆发了,他不再豁达、不再谈笑、不再英勇,他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恐惧、懦弱、伤心……流泪。 小容,因为一场阴谋,一道圣旨,一夜之间,我没了爹,没了娘,没了哥哥,没了妹妹。 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人生这最后一刻,再承受一次失去最重要朋友的滋味。 那种痛苦,我一分一毫都受不住了,所以,求求你—— 求你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滴落尘土,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容辞,唇齿上下动了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声。 众人都只当他是痛恨好友的背叛,一场痛骂发泄后凶残的诅咒着,一股寒风袭来,所有人不寒而栗。 唯独容辞,他平静得不可思议,然后,“哐当”一声,酒壶应声碎裂,他淡淡地笑了笑,对徐孝乾道:“时辰到了,大人,行刑吧。” 点击书签……> 第十五局:知己有心 这场斩刑进展到此,除了城门外饱含热泪却要忍住哭声的南阳军,即使连那些不知情的旁观士兵也无法不被这种悲哀的情绪所感染。 他们从没和赵家军上阵杀敌,也没能见识过小陵王少年军师的风采。 朝廷说他谋反,他们不会怀疑,这究竟是真是假;圣旨下了杀令,他们是军人,只需懂得服从命令。 可眼睁睁看着一个阳光般的传奇少年落到如斯下场,又于心何忍,如何不为之动容? 因赵永陵的失控,徐孝乾唯恐那两万南阳军生出什么哗变,早已迫不及待的盼着交差了事,当容辞话音落下,他好比丢烫手山芋一般,令签般“啪”的应声落地。 “斩了!” 刽子手一声断喝,提斧斩落。 咔嚓。 一声诡异的、像是地狱传来的脆响,斧刃狠狠地穿过皮肉,血如箭般飞射出,翻开的肌肉下是森森白骨。 所有人被这声撕裂空气的声音刺得耳膜大震,全身绷紧,有些人甚至别过脸去,纵然是那些久经沙场、染血无数的将士们,亦无法不被这种残忍的极刑所撼动——但是……被施刑的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惨叫。 赵永陵的脸上布满异常痛苦之色,大量汗水渗出,他浑身发颤,拼死咬着下唇,忍着脱口而出的尖叫。 终于有人发现了更可怕的事——铡刀没有将赵永陵的身体砍断,而深深陷入那个削瘦的背骨之内,骨头裂而未断,血肉撕而未毁,这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失误,更没有人想到在这等可怕的折磨下,犯人竟未惨叫一声。 徐孝乾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对着刽子手大骂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刽子手拼尽全力举着斧柄,硬是动不了半分,他颤声道:“这、这刀太钝了……” 徐孝乾吼道:“那还不快砍啊!” 刽子手费力将手中铡斧举起,一抽离赵永陵的身体,血一下子狂喷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吓得心惊胆战,双手一哆嗦,高吼一声,拼尽全力再次将巨斧砍下。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倒在血泊中的人死死的抠着石头的手指惨不忍睹,指甲全部断裂,可巨斧竟然……仍未将他斩断。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腰斩本就是最残忍的酷刑,朝臣刑官为了是否将其保留还几番争执上书请奏,最后为了能够让犯人最大程度的减少痛苦,创造了铡刀,便是为了能够一刀了断。 可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场意外,而是一场预谋。 在白染给华亚卿的锦囊之计中,最后一条白纸黑字写明:倘若赵永陵为护容辞坚持回城受刑,欲除容辞,只需在刑具上做足功夫,令赵永陵死状惨烈,容辞亲眼所睹,自此虽生犹死。 赵永陵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为了不让容辞担心,不论承受多恐怖的痛,一定要忍耐,很快,很快就能够过去。这个平时娇身惯养连摔倒也要哇哇大叫的他,握紧拳,咬紧牙关,集中一切精神忍受着这个惨绝人寰的煎熬。 所以,即使感受到好几处骨头被砍断,断开的肋骨深深刺入内脏,身体止不住这样剧烈的战栗,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止不住血流汹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止不住的涣散、崩溃……依旧不愿开口。 在场众人有许多根本看不下去,背过身去,有些人无力的跌坐在地,更甚有人被眼前腥红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这个年轻的刽子手,失措的看着这般惨绝人寰的情景,全身抖得越发厉害。那种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忽然骇然的尖叫一声,将斧斫疯狂的拔起,再劈下,再举起,再斩下,一下,二下,三下……为什么还是没能斩断!他会疯的,不,他一定已经疯了! 所有人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被肆虐的不成人形的人瘫软在血泊之中,内脏随着铺天盖地的鲜血跑了出来,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犹如一柄尖锐的刀戳着人的心口,天地间什么都不剩,只余杀戮,杀,杀,杀,杀,杀,杀,杀! 过于疯狂的痛楚令赵永陵失去理智的挣扎,他用头颅撞着地,手腕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腰部裂出的那些皮肉肠子更是血腥不堪,可即使这样,他竟然不呼喊,还不惨嚎,所有人已经不忍再睹,更有些人转身呕吐起来,他们甚至希望他能吼叫,甚至辱骂都可以! 可他们不知道,刽子手的一刀切开了赵永陵的肚子,腹部肌肉受创,根本无法深呼吸,莫要说大声嘶喊,连小声的呻吟都难! 巨斧再次落下,强大的痛感让赵永陵的意识再度清醒,不论怎样的挣扎,都挣不脱双腕的桎梏,绷紧的肌肉抽搐得几乎痉挛,赵永陵胸口急促的起伏,喘着气,失去焦点的瞳孔茫然的望着天,眼前一片血红,他看不到周围的景象,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昏过去,为什么每一寸肌肤都能这么清楚的感受这种痛苦,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他还活着…… 时间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慢?为什么上天要让他遭受这样的折磨! 心头一片冰凉,想起自己的一心为国、殚精竭虑,争取了半天换来这样的结果,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都是笑话……老天居然这般戏弄他…… 恨!这一瞬间,几乎恨上了世间的一切,悲怒而狂,所有人都该毁灭,都该去死,统统都要去死—— 心中的恨意愈来愈浓,恨苍天无泪,人间无情。 他人生的最后,除了绝望、悲怆、仇恨,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但是,怎么忽然好像有一只手轻轻的搭上他的肩,隐隐约约的,他竟还能在剧痛中感受到掌心的温暖。 像是体贴,像是温和。 赵永陵有种微妙的混乱,好像一时间忘了疼痛,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天空很蓝,飘着无尽的云朵。 那是一片花园,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池塘边上还有乌龟在爬。有四个男孩在那儿追追跑跑,他们穿着雪白的衣裳,拿着青色的柳条,笑得很开怀,玩得很开心。突然,有一个孩子因为身体很糟糕追不上其他孩子,看大家不理自己,索性蹲在地上一边撒泼一边哇哇大哭。 另外三个孩子见了,连忙跑上前将他团团围住,有的摸摸他的头,有的拍拍他的肩,有的还拿出糖哄他吃。 而他不但没有笑,还哭得更厉害了。 他拼命的嚎啕大哭,看着三个小玩伴慌张的哄着自己,心里甜丝丝的。 他忍不住想,要是一直这样哭啊哭啊,该有多好,多幸福啊。 赵永陵一瞬间有些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方。 他好似还是那个顽皮不懂事的孩子,会一边哭啊闹啊,一边抿嘴偷着乐。 一个孩子好像发现了他的异状,睁着大眼气呼呼地对他说:“哇,你骗我们!” 而他呢?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张口要说些什么。 诶?要说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想着想着就忘了,然后,睡着了。 他再也没有醒来。 四下寂静无声。 仿佛天地间只余瀚海戈壁,大漠长风,听凭雨雪风沙吹袭,任其湮没。 赵永陵死了。 临死前他努力的张开口,含含糊糊的想要说些什么。 大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好像是什么“箫”,又似乎是什么“笑”。 惟独容辞。 他知道,赵永陵念的第一个字,是个“小”字。 京都四少,最爱给人起绰号的小陵王,总喜欢在他的朋友们的名字前加上一个“小”。 有一次,自己实在忍无可忍,就凶神恶煞的对他说:“赵永陵,别老叫我小容,我姓容名辞字雅廉,你总这样叫我,跟叫那三岁孩童有什么区别?” 而他竟插着腰吐着舌头,理直气壮地道:“这可是个好名字啊!你想啊,现在我叫你小容,等你长大了我叫你大容,老了就叫老容,待日后你娶了媳妇她叫你死容,有了儿子叫你容爹爹,有了女儿叫你容容爹,哇,不管是啥容,都这么可爱,我怎么可以放弃叫你小容呢?” 容辞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冲上刑台,推开刽子手,他当时迷乱着想着,阿陵现在很冷很冷,他需要温暖。 所以,下意识的伸掌,搭肩,想要通过真气将自己全身的温暖传达给他。 下一刻,听到了那声清淡如丝的两个字——小容。 然后,源源不绝传送的内力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眼前疯狂抖动的人也静了下来。 容辞浑身被洒溅的鲜血淋得湿透,从头发到鞋子,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睁着空洞的双眼,目睹的眼前赵永陵的惨状。 一直一直的,保持着这种姿态,仿若死了一般。这期间,好像有人上前来对自己说话,有人试图拉走自己,有人在耳边哭着喊着什么。 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 容辞蹙起眉头。真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要来烦他? 阿陵现在很累,很需要自己陪着呢,你们为什么说话这么大声,这样会打扰他休息啊。 容辞有些慌张的松开刀柄,急急忙忙的蹲在赵永陵的跟前,歪着头,看着他的脸。 啊,还好,他没有被吵醒,睡得很安静。 容辞松了口气,又不太满意的蹙起眉,言语却极温雅,“你怎么睡觉也要握着拳头啊,又梦到和云水打架了?” 说到这里便俯身,很小心的扳开赵永陵的右手,却突然僵住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声嚎叫凄厉悲凉,他瑟瑟发抖,犹如厉鬼上身,双瞳近乎空白的混沌,仿佛随时会灰飞烟灭一般。 那鲜血淋漓的掌心之中,握着的竟是一块翠玉,而那玉眼所系着的,是一根红绳做成的流苏。 这是一个挚友曾经赠给他的护身符,想是他临刑前紧紧的握住了这块玉,到死也不愿松开。 点击书签……> 第十六局:醉峰奇斋 好像晕晕乎乎的,但又能模模糊糊听到旁边有人对话。 有的叽里呱啦,有的冷冷冰冰。 眼皮很重很重,根本抬不起来。 有个人在耳边长吁短叹,唉了一声,未几,又唉了一声。 “三师兄到底要睡多久啊?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睡啊睡啊睡到海枯石烂,等到山崩地裂星转斗移无数年以后,人们看到一张床上的白骨森森,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 “闭嘴。” “喂喂喂,大师兄你凭什么要叫我闭嘴啊,治病的大夫是二师兄,他都没发话呢……啊啊啊……干什么……”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古井无波,“你安心诊断吧,我把他领走了。” “有劳大师兄了。”如沐春风的笑。 半晌,有人隐约细如游丝的一句,“也差不多该醒了。” 后面的话听不甚清了,亦或是根本没人说话,接踵而来的又是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慢慢恢复,感觉到身上柔软温暖的棉絮,缓缓的睁开了眼。 阳光耀得帷幕明晃晃的,思维进入一段短暂的空白,然后,倏然瞪大了眼,坐起了身。 赵永陵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可以睁开眼,坐起身,他有些恍惚的在自己眼前挥了挥手掌,迷茫的想着,他不是死了么?莫非这是梦境?可是,一个死人又怎会有梦? 他揭开床前纱幕,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内屋,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边挂着七彩琉璃风铃,叮叮当当,光彩明亮。 靠着床边的四仙桌样式有些拙朴,材质却是黄梨木,搭着四个圆凳,颇为雅致。桌上有几道精致小菜,酒杯三三两两摆放,花瓶上分别插着菊花、木槿、茶花、水仙——均是四季独有。 靠窗的几案上摆着茶具,小炉烹水,微微作响,给屋内平添几分湿润暖意。 窗边的长椅上横躺一人,一身雪白长衫,脸上盖着一本残破书卷用来挡光,他显然是睡着了。 赵永陵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石化了。 这到底是怎样?阴曹地府还分配给游魂房间吗? 啪啦一声,炉盖被烧开的水炸开了锅,长椅上的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匆匆忙忙跑去关火,自顾自的泡了满满一壶茶,悠悠然喝了起来。 赵永陵静坐在床打量着那人,长发披散宽袍不束的扮相的确很是怪异,可俊朗的相貌以及健康的肤色怎么看怎么不像鬼魂,犹豫半晌,他开口道:“这位兄台……” 那白衫人抬起头来,诧异的眨了眨眼,忽然“诶”了一声,飞快的凑到赵永陵跟前,“老三,你醒啦!” 赵永陵疑惑的看着他,“啊?” 那白衫人这才恍然大悟,拍拍自己额头,“忘了你不太了解情况,那什么,我简单的给你介绍一下……” 他浅浅的笑了起来,“我叫南风,南方的南,风风雨雨的风。” 赵永陵仍是一头雾水,“什么?” 南风轻咳一声,“曾经是个神仙……” “……” 南风远目,“今后是你的师父。” “……”赵永陵完全无视他的话,“请问这是……地府?” “我说,”南风额间青筋跳了跳,“小阎王那儿有这么好的居住环境?有这么自然清新的阳光?你该不会是腰斩把脑袋也给斩残了吧。” 看着对方骤然的瞪大的双眼,南风发觉自己说过了火,挠了挠头,“呃,抱歉……” 赵永陵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猛然忆起的极刑之苦、丧亲之痛在他心口猝不及防的划开一道裂缝,他伸手摸了摸腰部,半点疼痛感也没有,掌心的温度、清晰的触觉让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真实的毋庸置疑,他沉默良久,慢慢问道:“这是哪?我是死是活?” “这是醉峰,”南风搬了张圆凳到床前,坐下揉了揉发,“你本已死了,我救了你的魂魄,”顿了一顿,指了指枕边的铜镜,“我说过了,我曾经是个神仙。” 赵永陵举起镜子,仔细端详着镜中匪夷所思的画面。 这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 眉目俊俏,肤色白皙,五官看起来格外鲜明爽朗,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与自己本龄相差无几。 “只需找到合适的肉体,就可以让你活回来。” 南风从身后掏出把草编扇挥了挥,颇有得意之色,“你这躯壳为师寻了许久,不知你可否满意?” 赵永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你是神仙,岂可这样随意的操纵人的生死?世上死去的人千千万万,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救我?” “一语中的,”南风有些挫败的扶了扶额,叹息苦笑道,“看来我得从头详谈了。” 南风原是天上的真君,因一时不慎打乱人世定数,改变了天命,颠覆了历史,造成了今日五国相互对峙抗衡的局面。玉帝大怒之下剥去他的仙籍,贬做凡人,永生困于荒山。 佛法论会上,佛曰,长此以往,人间必遭劫难千年。 而天地之间自有命定,不可擅自干涉,更不能以仙法改变世间循矩。 玉帝命司命星君卜卦之下,得算出可由凡人拯救凡世,却要待那些人肉胎死去,拯救灵魂,给予重生,赋予其能,重归故土。 这个任务最终交给了罪仙南风,也算是玉帝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早已闷得了无生趣的南风自是乐意接下这份差事。 “我在五国各救回一人,你是第三个,”南风适时拍拍他的肩,“老四老五虽来得迟,却醒得比你早……唉……也理解,我当时看到了,你的确挺惨的,那个刀卡住了,伤了你元神,所以啊……不过你醒来就好了,饿了么,要不要吃什么猪肘子补补……” “照你这么说,你救我,是要我拯救凡世?”赵永陵已经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若非他确确实实经受了一场令人痛苦疯狂的酷刑,他一定以为这只是幻觉,“我有什么能力?这个拯救,又是如何拯救?拯救成什么样才能算拯救?你说若非因你,天下本已一统,莫非是要我们一统五国?” “怎么你们每个醒来都这么多问题……”南风很抱歉的一摊手,“老实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大概的就是你那意思。” 赵永陵眉睫一动。 “拯救苍生这种话有时候连菩萨都不好意思乱说,你也别太大压力,至于天下一统,这只是个趋势,未必由你们来完成,就算你们做得到,我也不大敢让你们做,你看,你们来自五国,那最后是谁统一谁啊,等等最后来个师兄弟自相残杀生灵涂炭我估计要再跳次诛仙台了……”南风小心的看着他的神态,“玉帝老头说了,你们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的国土更和平点,有什么乱子摆平下,如此百年以后,积了功德,可升为散仙,再不济亦可长生,多大的恩赐啊。” “神仙?”赵永陵慢慢抬起眼看着他,“安心为人,种德施惠,方可成仙?” 南风点头,“是这个理。” 赵永陵沉思,“我还有我想做的事……” 南风斜眼看他的神色,“这个……据我所知,你仇人们现如今不是皇帝就是丞相,不是元帅就是将军,一干人等关系盘根错节的,报仇很容易动摇国本的,别拯救不成反造孽……” “如今?”赵永陵一怔,“我睡了多久?” “不长,半年。” 才半年,就已经改朝换代了么? “那容辞呢!”赵永陵胸口起伏,“他怎样了?” 南风摇摇头,“我不知道,雍国的事我是救小五回来路上顺便打听到的,具体情况委实不知。” 赵永陵眸色一沉,不再言语。 南风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将当时容辞状若癫疯的事坦白,他小心翼翼的拍了拍赵永陵的肩,“凡事该往好处想,你看你都死到不能再死了还能好好坐在这儿,天下还有什么难事?” 赵永陵看着南风,不知何故,心中突然一酸,却终究摇头苦笑,“对着你这脸,师父二字实在难以开口……” 南风哈哈大笑,“你得想着我已经活了万儿八千年了,师父喊不出来,心里偶尔叫叫老不死总是可以的,我不会读心术。” 赵永陵宽慰一笑,南风瞥到他指尖仍在颤抖,知他强作镇定,叹了口气,“今后活得开心点。” 赵永陵道,“你既是我师父,那要教我些什么?” “你要学什么,我便教什么。”南风拍拍胸脯,“我……咳,为师无所不能。” 赵永陵道,“若要师父教我报仇呢?” 南风定定地看着他,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凝结,静默须臾,长长叹了口气,“该怎么报仇,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又何需我教呢?若是你需要掌握什么本事,我可以尽尽责。” 赵永陵微笑,“我以为你要劝我。” “劝有什么用?你放得下?”南风摇头直叹,“看你连做神仙都不稀罕,何必白费唇舌?” 赵永陵勾起嘴角,“若是我们没有完成什么天赋使命,师父也无法重升为仙,我看您半点也不紧张,不也不稀罕么?想来仙人也无趣得紧……” 南风拿扇子敲向他脑袋,“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说师父也是凡心未了?”赵永陵笑吟吟避开,“心中亦有什么放不下?” 扇子在半途迟缓了一下,南风扑了个空,有些窘迫的起身,转了个话题:“看你还算敏捷,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看这桌上饭菜也凉了,还是等着跟大家伙一起吃午饭吧,走走走,先带你参观下咱们醉风斋吧。” 醉峰,醉风斋。 赵永陵还只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听闻祁连醉峰,屹于于庆雍两国之界,乃是一座旷古奇山。 其奇在于,若然远眺,四季佳景齐聚一山,而一旦亲身足踏,不过是断垣荒草,毫无半分美境可言。 有妖魔山的传言,有诅咒峰的说法,总之醉峰算是百姓茶余饭后闲聊乱侃的绝佳话题,学者诗人高谈阔论发挥想象的灵感之峰。 类似赵永陵这样从小信奉无神论的儒生,自是更愿意相信这是因光线与云层造成的海市蜃楼。 所以当他随着南风推门而出,凭栏而立,感受着微风送来的清润,眼见醉霞绯云,千岩万壑,莺飞草长,余味绵长,眸光原本的黯色渐渐褪淡,泛着不知什么情绪的光。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南风朗声笑了笑,“这是老二第一次走出门看到此景所诵,要不,你也发发诗性?” 赵永陵摇头失笑。 南风挥挥扇子,一路走向前,过了临风回廊,“这儿的景俱是实景,所以外面人看的见,但若人人来赏光,那我可过不上什么悠哉日子了,就拜托陵光神君略施小术,凡人踏入结界,便直接入了别处荒山。” “原来如此。”赵永陵踩着粗凿青砖,见着醉风斋门窗砖雕精湛,粉墙黛瓦华贵,奇道,“你被贬为凡人,何来精力构建如此奢华楼阁?” 南风努努嘴,“这本是我天庭上的宅子,我被贬了,它自然也被贬了。” 赵永笑了笑,“想来是你不愿意便宜其他神仙。” “说得极是。”曲径回廊,南风转身停在一栋阁楼前,往里指了指,“这儿有我这一万多年的藏书,天下只有你想不到的,断无你看不到的书卷。” 高悬的匾额嵌有“万卷书斋”字样,笔力苍劲洒脱,赵永陵眉间微挑,跨入门槛,一袭檀木清香扑鼻,书阁的几面高墙俱是紫檀书架,其藏书之丰富,确是令人叹为观止,每一个书格都挂上木牌,标刻那叠摞书卷的类别,书斋的当中黄梨木几案上,除了端砚玉笔,散放着厚厚的浏览书目,极之风雅气派。 赵永陵自幼喜好读书,十多年来约莫是把御书房的书摸上一遍,此刻掠目看去,眼中精光微现,他随手捻起一本兵法类韬略心要,不过才看千余字摘要,便是字字珠玑,内容新鲜,玄机之妙令人不忍释卷,只想仔细推敲。 南风笑意更盛,“仙人入凡度劫,待回天庭,时常要写出心得,我这儿藏着这万年来上上下下仙人的藏书以及他们领会到凡人所不能领会之精髓,士农工商,医卜棋琴,上下九流应有尽有,便是那武学之书随意流落凡世一本,比之人人舍命相夺的秘籍更甚。” “这样说来,所谓的我想学什么便教什么就是指这——”赵永陵晃了晃手中书卷,“自行览阅?” 南风点头,似乎对他的附和很是满意 ,“万卷书斋共三层楼七百八十八万册书,为师已然粗略览过半数,不明之处,管问便是。” “那么师父将那——三百九十四万册书看下花了多少时间?” “也就花三百年吧。” “……” 南风只待张口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含笑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很动听,“万卷斋的书随意看个十本八本出去就可睥睨天下,全看了反倒没什么意思,像师父这样看破世情,可糟糕得很。” 手执书卷,自楼梯而下的儒衫公子看起来白衣飘飘,仿佛天生带着一种闲适的气度,薄唇噙着温文尔雅的笑意,走到赵永陵跟前饶有兴味打量着,道:“三师弟看来是好了,睡了大半年,不知有否迷糊了。” 赵永陵愣了一愣,南风解释道:“他是你二师兄,擅长医术,这回若非他的针灸之术,想来你还得多睡上一阵。” “如此,多谢二师兄了。”赵永陵下意识抬袖为礼,却在半途让那人挡了下来,他颇有些好笑的拍拍额,“师兄弟间客套什么?若要计较,我可不止救你这一次啊,小陵王。” “小陵王”三字听得心头一震,赵永陵吃惊道:“你……” “当年我助你让庆华解除盟约,后来便听说你被册封作王爷了,怎地,庆国风轻宁,我还当这名号响得紧呢,不记得了?” 第十七局:师兄师弟 “风,风轻宁……将军?”赵永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上下下看了这位白衣人几眼,“你、你不是死了么?” “你不也死了么?”风轻宁垂眸浅笑,“你啊,当初不听我得话,不然也至于来这儿。” 当初?赵永陵怔然。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这话你可听过?” “那便弃璧又何妨?” “只是璧能护人,非我不能用,这其中道理,你终有一日会知晓。” 当年,那个云淡风清的将军如是说,后来,听闻他身亡的消息,自己更是黯然,怎料…… “是啊是啊,他就是你们师兄弟中死最惨的一个,凌迟啊,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整整剐了十天才翘,你都不知道我那个后悔啊,为什么要这么早去,等得都不耐烦了,到最后对着一堆肉片又血腥又恶心……”南风连连叹息,“老二啊,你说你这人也奇怪,武功挺高的,受不了就咬舌自尽嘛……” 风轻宁道,“自尽株连三族,总归是死,何必要连累无辜。” 赵永陵微诧于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十多年前庆国内乱,各大势力挟持皇族各自为政,全亏风轻宁精心谋算,不仅救下老皇帝,誓死征战多年,而后的殚精竭虑甚至让庆国成为五国军事之首,最终换来了凌迟的下场,为什么他还能这样的笑。 南风哼了一声,“你们俩一个德性,不想连累人倒连累了为师我心灵受挫,得得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老三你刚醒就算了,老二,去厨房搭把手,快开饭了吧。” “好啊。”风轻宁将书卷拢入袖内,微微一笑:“理当让三师弟吃顿好的。” 峪河流水,如滤清风。 醉风斋四季同盛,越过万卷书斋,气温愈暖,夏季果树盛产,并且还能看到篱笆内的家养鸡鸭。南风解释说这些水果动物都是老大折腾出来的,他最初来得时候,嫌醉风斋的伙食质量太差。 剑风阵阵,划出恣意的节奏,有道白色身影在溪边舞剑,三人缓下步伐询声望去,正在此时,骤然“嗡”的一声,剑刃疾飞而来,光芒一晃,风轻宁飘然跃起,骤一拂袖,那一剑准心略偏,擦着风轻宁的袖口飞过,轰然插入他身后砖墙,灌入五尺深。 风轻宁不甚在意,他蹙眉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袖子,有些遗憾地道:“大师兄,我这衣裳新缝的。” “你速度太慢,”那人不紧不慢的走来,拔剑收回鞘中,“武功太差。” “和你比谁的武功都是差的,”风轻宁看向南风,“师父都打你不过。” 南风却不理他,对赵永陵道,“老三,这是你大师兄,萧锦年。” 这人年约二十七八,身材颀长,姿容绝魅,只是神色猖狂,似是讥讽不屑,赵永陵微微一愣,道,“大师兄。” 萧锦年唇角略勾,“你来得不迟,醒得太迟。” 赵永陵涌上一层淡淡的窘意,萧锦年眉头微扬,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今后跟着我吧。” 赵永陵没反应过来,“啊?” “醉风斋住着一堆圣人,无聊得很,看你骨子颇有邪气,对我胃口。” 萧锦年笑得颇具狂态,“他们一个死得比一个惨,却道什么容人所不能容,简直蠢材,人犯一寸回敬千丈,害我一人灭他十族,人生恩怨分明才是快意……” “打住打住……”南风双手交叉,“老大,你别再发表这种恐怖言论,残害纯洁心灵……” 风轻宁点头,“三师弟正气凛然,是个好少年,不能和你比。” 赵永陵笑问:“大师兄来自哪国?” “你的死敌,华国。”萧锦年道,“原有个名字,顾影袖。” 赵永陵蓦然抬头。 顾影袖,天下第一魔教罗门的创始之主,其人武功高强百年罕有,名震天下。三年前被潜伏在罗门的朝廷之人背叛,最终被伏兵万箭穿心,而那立下大功者,也因此升做华国百官之首,相国贺瑜。 尽管曾经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好感,却也为顾影袖的惊才所折服,赵永陵的唇动了一下:“原来是顾大教主……” “顾影袖已死,我是你大师兄,”萧锦年纠正道,“待我出了醉峰,这天下多了个萧锦年,而华国丞相贺瑜会被他剁成十块八块,华国失了贺瑜,对你雍自是甚好。” 赵永陵讶然:“你要杀贺谨之?” “大师兄,当初你当他是好友,还决心为他放弃罗门畅游天下,说明你对他情义颇深,”风轻宁旋然而笑,“能够让你心存善念,放弃权势,贺谨之未必没有对你付以真诚,前尘往事,何必固执呢?” 萧锦年斜睨,“如你这般为国呕心沥血蒙冤惨死,醒来以后想着继续出去呕心沥血的疯子,我们话不投机。” “你要报仇我也不会拦着,可也别因‘庆有风轻宁华有贺谨之’这种戏言天天找我麻烦吧?”风轻宁抬袖,“这衣服我缝了好多次。” 南风轻咳一声,搭着赵永陵的肩,“行了,为师可没精力老为协调你们伤神,老三,我们走罢,别管他们。”言罢径直绕过那二人,前往大厅。 待他们行得远了些,风轻宁眉睫微微一动,“三师弟这心结还未解开。” “倘若你的陛下灭了你满门,让你失了兄弟挚友,使全军覆没,还亡了整个城池的百姓,你能如此淡然?”萧锦年冷冰冰地道,“我早就说过,他迟迟未醒,不仅是伤了元神,更是心中苦痛难当,就算让他知道我们俱冤死惨死又如何?若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太平而让他放下仇怨,从此愧对亡者不得释怀,你和师父,岂非更为自私?” 风轻宁叹了一声,“也许——你说的没错,这种恨,想放下太难,放下后更难。” 萧锦年目光自他脸上轻轻掠过,忽然微微一笑,这笑竟是有几分暖意,“人有了仇有了恨,不代表不能同时拥有喜乐,我不会因武功天下第一而不为自己煮饭洗衣——你也不会因为自己曾经拥兵天下而不甘行医摘草,万事想得开即可,未必要刻意放下。” 风轻宁哈哈一笑:“大师兄,你这句话真是……”他哽住,负过手去,“罢啦,吃饭吧。” 萧锦年炯炯盯着风轻宁的背影,眸光微微一闪。 即便放下了前尘的恩怨,不代表能够忘记,既然忘不了,孑然一身于世,莫不是更为寂寞。 醉风斋,偏厅。 饭桌上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菜式,例如被剖开肚皮的乌鸡中藏着一只鱼,一盘青菜包含了空心菜芥菜花菜甚至还有黄瓜,最离谱的是兔子和羊可以一起炖成汤。 赵永陵怀疑这些东西吃完他要否再沉睡上半年。 显然南风亦有此意,他看着圆桌半晌,忍不住叹道:“今天哪个蠢蛋煮的饭?” “自然不是我。”门口探出个桃裙俏少女,“今天老五第一次下厨,老四指手画脚的捣鼓出来的。” 南风皱眉,“他们瞎折腾,你也不拦着?” 桃裙少女吐了吐舌头,径直走到赵永陵跟前,笑颜灿烂:“小小三,你终于醒啦,我是你师娘,花梨川,天上桃林仙。” 赵永陵怔了一怔,他有些习惯醉风斋奇奇怪怪的人,他们都很熟悉自己的过往,仿佛懒得拘谨,总能直入正题,他点头笑了笑,“美貌师娘。” 花梨川满意的眯起眼,“你小子嘴甜,来来来,这里坐……”言下,把赵永陵拉到桌前,从身后提起食盒,打开,糕点清香四溢,“我亲手蒸的桃花糕,这顿饭若是咽不下,就用这解解馋吧,晚上师娘亲手给你做顿好的。” 南风双手抱在胸前:“唉,女人啊就是听不得甜言蜜语……” 赵永陵捻起糕点,淡淡一笑。 “咦——”偏厅的另一端突地传来一个声音,回头看去,那人乌眉灵目,肤色绯红,一身锦袍金光闪闪,这招摇漂亮的少年一见到自己,大摇大摆的将手中乌漆抹黑的盘子放在桌上,赵永陵怀疑那是烧焦的鲤鱼,未待自己开口,他激动地将自己抱了个满怀,“三师兄!你终于醒啦!!” 赵永陵道:“四师弟,冷静点。” 那少年被南风往后拽出两步,嘿嘿笑了几声,“嘿——你,怎知我行四?” “师娘说下厨的是五师弟,而你衣净指洁,”赵永陵微微一笑,“见面相拥为礼,你是大梁人吧。” 那少年哎呀一声,却是面露笑意,“总听人说三师兄脑子好,果不其然啊。”他身影一闪,在赵永陵身边明晃晃的坐下,“三师兄可猜得出的我的来历?” “猜不出。”赵永陵暗付,这人看似市井,却难掩贵气,身手轻盈,修习过正统武学,大抵是皇族,却又不能依此妄论,“你在我之后才来,我哪能未卜先知大梁有哪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幸身亡?” “虽然我没有你们出名,不过大名鼎鼎还是担当的起啦,”那少年得意笑笑,“我姓景名宴,别惊讶哦,不是重名,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景,那个宴。” 景宴,大梁监国太子,在赵永陵的印象中,他像是梁帝雕琢出来的优秀太子,文韬武略俱全,统国治世有道。但记得半年前自己在战场上就收到梁帝驾崩的消息啊,“你不是登基了么?” “是啊,龙袍都穿了,就登基那晚在寝宫里摆个小酒席,高兴嘛,一不小心喝高了有些晕乎被小弟戳了一刀,眼睛一闭一睁,就悠到这儿来了。”那少年夹起青菜吧唧吧唧的吃起来,他红润的脸上满是笑意,语气就似说得只是天气,“哎呀,你不必这样看我啦,我知道我聪慧绝伦如若当上皇帝必然一统千秋万载,但人死不能复生,好吧,虽然我复生了,老天给了我当神仙的机会,所以我真的一点都不可怜——” “没,你别误会。”赵永陵黑了黑脸,“我想没有人会对着你这张脸吐得出可怜二字……” “哦——那是自然,我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草见草衰的人,自然是非常非常可爱的……” “啪”的一声,一旁被叨叨絮絮烦到头顶冒烟的南风狠狠用筷子一敲他的额头,“舒子筠,你给我安静点!你现在比三千只乌鸦还聒噪!” “喂——人家这么忠君爱国尊师重道……” “闭嘴啦。”花梨川师娘的筷子也敲上他的后脑勺。 赵永陵忍住笑,“你来了醉风斋,改名舒子筠?” “原来那名字太土气了,以后我闯荡江湖,人人都喊我一声舒大侠,”舒子筠心驰神往地仰头大笑,“可不风光!” 点击书签……> 第十八局:重出江湖 这时萧锦年和风轻宁恰踏入偏厅,无视大放厥词的某人,看到桌上的菜色明显脸黑了黑,萧锦年静坐半晌,突然道:“厨房还有剩下的食材么?” “有也没用啊,”舒子筠一笑摊手,“小师弟不小心把灶台劈碎,这些菜都是他搭木架烤出来的。” 萧锦年忍了忍,从食盒中取出一壶酒,默饮不语。舒子筠吐吐舌,余光撇见慢吞吞走来的一人,接过他手中焦鸭,道:“快来,三师哥醒啦,你蘑菇什么。” 那人“啊”了一声,慌慌张张转了个身,险些撞向赵永陵,又神色尴尬的揉了揉头发,“三师兄,我刚在忙,不知道你醒……” 这黑发凌乱,面润乖巧,浑身染葱的少年就是醉风斋的小师弟吗?虽然比起其他三人平凡了一些,神情却是纯澈真诚,让人心生亲切之意,赵永陵笑说,“辛苦小师弟了。” 小师弟两腮微红,乖乖坐下,见圆桌一圈人光瞪眼不动筷,奇怪道:“大家怎么不吃?” 众皆默然。 小师弟也并非全然不识察言观色,他讪讪的低着头,额间散发就快沾到饭粒了,“是不是很难吃……” 众人见他一副受委屈的模样,搞得合伙欺负他似的,风轻宁轻咳一声,夹起一块鸡——焦的不成样,慢慢咀嚼咽下,微笑着看着小师弟,语气柔和,“虽然难看,也不难吃啊,你第一次下厨,这样不错了,真的……” 小师弟清澈的眼神重新闪起希望的光芒,赵永陵心道这小师弟性情天真纯良,倒更像是个孩子,轻笑道,“我还不知道小师弟姓甚名谁呢。” 小师弟摇头。 赵永陵微微一惊:“你不知道?”小师弟道,“忘了,我一觉醒来,大家就都我小师弟。”赵永陵皱起眉头:“灵魂也可以失忆?” 南风趴在饭桌上,喝了一口酒,懒洋洋地道:“其实是这样……救老四的时候啊,他弟一直守着他尸体不放手,耽误了些时日,我赶到西夏的时候老五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碎尸万段,然后他魂魄居然已经被牛头带走了,等我赶到小阎王那儿的时候他居然已经喝完孟婆汤,该忘的不该忘的全部忘得干干净净,所以他现在就是一张白纸白纸啊……” “……” 舒子筠忍不住插口,拍拍小师弟的肩:“你可看清那孟婆长得什么样?阎王长什么样?” “孟婆是个年轻漂亮的姐姐,”小师弟回忆道,“阎王哥哥很可爱,会罚作恶的人投胎做猪,那些人吓的在地上大哭,可是阎王哥哥却在吃糖果。” “……” “孟婆原来确是个老太婆,不过百年前魔界作乱,地府闹了饥荒,孟婆一时为了解渴把自己的汤给喝了,自己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然后她女儿来替位,”南风解释道,“至于阎王他老人家上了年龄,刚巧二太子和玉帝闹脾气,二太子被贬到地府那儿,老阎王回天庭养老,就是这么回事。” “……” 赵永陵叹了一声,“其实小师弟能够忘记过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一直置身事外的萧锦年闻言却是眼角微扬,似笑非笑,“你要忘尘,让师父拿碗忘魂汤又不是难事?”赵永陵一窒,默然。 “好啦好啦,来醉风斋是喜事,大家今天聚齐了更是喜上加喜,”花梨川举杯,“老三,改头换面更名换姓重新活回来,多值得庆祝啊,今后四五年,大家和睦……” “什么四五年?”赵永陵打断她的话,“为什么要四五年?” 花梨川奇怪的挑挑眉,看向南风,“你没说吗?” 南风狠狠瞪她两眼,转头解释道,“始终是借尸还魂,若不调养就踏入凡尘,极易离魂,醉峰的障雾仙气最适合你们修习……”顿了一顿,觉得有必要补充,“就算日后出去,别以为你们死了还能活还魂,生老病死天理循环,玉帝为你们破例已是犯了违天之道,如来老头闭一只眼还睁着一只呢……所以……” “五年不能出山,不知世事,即便天下大乱,国破家亡?”赵永陵怔愕之下阖下眼帘,眸色黯然。 四下里寂静无声,没人出言慰藉,聒噪如舒子筠也难得的安静下来。他们未必不能轻松说出些释怀之语,只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又何尝能够真正释怀。 他们之中有谪仙、魔头、将军、皇太子。 同病相怜不代表知心,即便知心也未必可以交心,尤其是——他们都是被所谓的交心所毁灭的人。 ------------------------------我是jq的分割线----------------------------------- 月凉风清,夜色如许。 赵永陵凭栏而立,仰望远处,仿佛想看到醉峰之外的天地,但实际根本看不到山川天地之外的景物。 一个白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赵永陵余光瞥到那道白影,没有回头,醉风斋除了舒子筠花梨川个个好着白衣,尽管相处不过半日,他却能很清晰的分辨出每个人的不同。 那人振了振袍,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你在想家?” “我没有家,我的家人都死了。”赵永陵眼帘微闭,语气淡淡。 “人总是要死的,”那人将手中茶壶提起,斟了两杯茶,“早死晚死罢了。” “我总归是希望我周围的人能够康健安平,”赵永陵缓缓睁开双眼,“无疾到晚年。” 那人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杯盏,叹道,“老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奢求太多,只会让你越来越老气横秋……” “是啊,我才二十岁呢,师父。”赵永陵依然背对着南风,他这一句话竟说得苍凉万分,南风心底微微一震,他的眼神倏然有些变幻莫测,静默一会儿,他从房里找出一张木质棋枰,将白棋子棋缸推到对座,朝赵永陵笑眯眯道:“要下棋吗?” 赵永陵淡淡应了声,转身坐下,看了一眼桌上棋盘,拈了一枚棋子在手,秀眉虽蹙,嘴角却是一弯,“我棋艺这么烂,居然还让我执白?” “一开始就占了好局势,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南风不以为然的啜了一口茶,黑子落在了右下角的星上。 赵永陵跟着下子,顺手饮了一口茶,意外的发现奶香浓烈,甜味丝丝,完全遮去了碧螺春原有韵味,“奶……加茶?” “嗯,”南风随手落下一子,慢悠悠道,“好喝吧?” “没见过人这么品茶的……” “我是仙,自然不能和你们凡夫俗子相提并论。”南风下子如风,气定神闲,他看似轻佻虚浮,棋算机巧竟是综错万端,赵永陵好容易识破一步,下一步又被绕进死局,他不甘心的蹙起眉,心道,若要扭转局势,势必把握好时机,究竟该包围中心还是堵住右下方呢?正欲落子,手却在半空中让南风拦了下来,“且慢。” 赵永陵一怔,“怎么了?”南风微微一笑,“你是想下在右下角小目吗?” 赵永陵大凛。 “即便是想堵住右下方的局势也没有用,我只要在这里……”南风悠然落子,“你就输了。” 赵永陵神情一变,指尖方向微移,却听南风继续道,“就算你下在九行八列也无济于事,中心的黑棋虽看去布局混乱,可若是白棋贸然落子,我小角的三方棋就可以趁势将你围困,你岂非输得更惨?” 赵永陵提起一子,久久不落,只觉棋盘中纵横杀伐,败局已定,叹道:“师父棋艺过人……” 南风将两人棋缸位置换移,“你执黑,我们继续。” 赵永陵眉尖微蹙,“黑局大势所趋……” “大局未定,没什么大势,”南风捻起白棋,落下,他的神情已非初见那般懒散,眸中坚定的意味颇浓,赵永陵定了定神,跟着下子,丝毫没有因为局势的大好而懈怠。 “你很在意我的攻势。”在赵永陵一子下落前,南风突然道,“总在试图揣测我的意图。” 赵永陵心中一跳,“师父棋法精深微妙,我若不事先想出应对之策……” “老三你看,只须在此处,放下一子,自绝生路,放弃一大片棋子,反能再开生机。”南风信手落子,“对弈讲究步步为营而非步步赢,为每一子的失算懊恼,又誓要争得下一步的优势,你不会利用棋子化解我的攻势,也不懂放弃棋子,过分拘于小节,不识纵观大局,如此弥足深陷,本是是执子对弈却渐渐步入棋盘做了棋子,何能取胜?” 赵永陵面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知道南风在教他对弈精妙要领,但见南风执起白玉棋子,“所谓弈棋小道,弈国大道,谋人诡道,谋局霸道,皆同此理。坐在这小小的棋盘前也好,抑或是凌绝天下的棋局上,除了智谋,更需拥有吞吐天地的胸怀,只有如此,才能将目光透过现实迷雾,看清天下局势;才能不计较眼前得失,谋划布局,老三——” “天下大势风起云涌,眨眼突变,你既想着背负起那些沉重的过往,首先要拥得对弈天下的能力,不是去驾驭,不是去控制,不需颐指气使,不需天下无敌,”南风站了起来,负袖在后,“而是超脱。” 崖边山云翻滚,寒气蒸腾,山风将两人披在眼前的长发微微扬起,赵永陵却觉得有一股热气似延着浑身血脉涌动,他蓦然抬头,一种从未有过的思路在脑海中散了开来,良久,他慢慢地道:“师父,我问你一句,”顿了顿,“你既不愿我去复仇,何必告诉我这些?” “若能放下自有另外一片天地,”南风斜了他一眼,“不过你们总是把固执当坚毅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来这醉峰。” 赵永陵道,“师父也很偏执,才会不做神仙。” 南风嘴角上扬,很难得的承认道,“这说明我是真性情啊,”转回身来,已是谈笑风生的模样,“你别想打探我的过去,我自从做了人就变得鼠目寸光心胸狭隘,被人抓了小辫子我会恼羞成怒的。” 赵永陵笑了起来,从醒来到现在,他笑过许多次,或者说他一直勉力在笑,南风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副皮囊原来真心笑起来能有这么好看,南风微微一笑,“你有自己的坚持,既然决定踏上了,就往前看吧,赵永陵已经死了,他生前事,不必计较太多。” “是啊,他都死了,”赵永陵站定,不去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我是谁呢?” 南风哈哈看向他,笑道:“你要不要抓周取名字?” 幽谷清风吹散了芽叶,抛落在澄澈潺湲的溪流之上,迎着一轮新月消释的层层岚气,他突然想起一个人。 “叶闲,字长流。”他稍抬起头来,脸上笑意不减,“萝径萧然曲业存,闲云流水四无邻,师父以为如何?” “嗯——你比老二的‘宁静致远风轻鸣’还文邹邹,你们可以去当兄弟,”南风挠挠鼻尖,“如此甚好,以后我们可以叫你闲闲或阿流。” 不知是否错觉,南风看到这老三——嗯,叶长流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师父……” “我觉得要先通知下老四……” “喂——师父……” “舒子筠,有大消息,听不听?” “诶?什么大消息?” “……喂喂喂……” …… 这日,老三醒了,是夜,他说他叫叶长流。 很多很多年以后,叶长流的脑海里时常会回想起他重返人间,踏上归途的那天,他的师父师娘师弟在醉峰的高处挥着手绢高呼: “小闲闲一路保重!” “阿流师兄路上小心!” “长流师兄要小心长长的小溪流喔——” 能够让叶某人泪流满面的地方,想来也只有醉风斋了。 不久后,商界多了一个浊世佳公子,短短几年生意做遍天下,其人富可敌国,却几乎无人知道他是谁。直到有一天,大雍瀛州出现了一位名叶闲的人,他散尽万贯家财助国征战,一夕间名扬天下。 然后,一步一步踏入皇朝的中心,直到这夜,踏进了灵隐寺。 当年有人执了黑子,弈动江山,掀起狂风巨涛;而今他捻起白棋,站在云端的最高处,冷眼俯瞰万里山河。 棋落,局起。 第十九局:廉王三叔(上) 皇宫东门,灵隐寺深屋处。 叶长流跪在孟熙烨跟前,颤声道:“三叔,我是永陵。” 随着这陌生的声音唤着那熟悉的称呼,孟熙烨浑身一震,宛若木雕一般僵坐在椅,半晌,方冷笑道:“这位大人装神弄鬼,不知陛下又有什么旨意?” 叶长流下意识的瞥见孟熙烨广袖下微微收拢的双手,叹了一口气道:“三叔当年不是说似陵儿这般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人中之龙,若上得战场决胜千里登得庙堂匡扶社稷就算丢到乞丐堆里也能成为丐帮帮主的么?怎么现在就在三叔面前还勇敢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却要让三叔猜忌?唉,三叔如果当真不信那就出题考考陵儿吧,假如三叔第一次打陵儿是在三嫂二十七岁生辰三叔在醉红院查案因为陵儿的告密不仅让案子砸锅还让三嫂在府上砸锅,后来你一气之下就把我吊在树上打了屁股三下,看我晕了了您又吓破了胆——” 叶长流像少年时期一般唠唠叨叨起来,突地一呆,只见孟熙烨呼吸急促,手指痉挛的抓着椅缘,热泪夺眶而出,声音随身躯微微颤抖:“你,你……” “我没有死。”叶长流缓缓的应了一声,双手轻轻的搭上了孟熙烨的手背,似要抚平那因受过酷刑扭曲的手指,“陵儿回来了。” 孟熙烨不可思议的反握住他的手,由于双目失明,另外一只手颤抖着摸着那张面孔,“你,你怎么会……” “当年,”叶长流道,“腰斩麒麟的乃是父帅安排的替身,陵儿隐姓埋名这些年,一直在找机会与三叔一见。”他眼帘微微一垂,醉风斋的秘密自不能向任何人提及,三叔未曾亲睹当年惨况,这种理由虽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内。 “陵儿你……你居然没死,好,好得很……”孟熙烨紧紧握着他的手,想要将他扶起却使不上力,叶长流心中一痛,顺势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眼睛瞥了窗外一眼,“侄儿来此不易,万事长话短说。” 孟熙烨点了点头,只听叶长流继续道:“当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三叔,说御林军的那场逼宫恰巧救驾的您才是真正幕后主使;赵家满门后能够证明我爹他们的清白的证据之中亦有您嫁祸赵家的罪证;先帝大悔之余重病不起,七王爷重审冤案,发觉伪造我爹通敌密函之人正是您府上的谋士,您因此下狱,七王爷册封太子登基,天下人皆知您罪大恶极,陵儿此番,是来一问真相。” 孟熙烨因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震得浑身僵硬,静默须臾,他道:“你信不是我?” “三叔你未必……”叶长流笑了一笑,“没有夺嫡之心,可倘若三叔真是幕后主使,又岂会笨到被人握了把柄?当年布局的人心思缜密,具体行事陵儿也只能猜出一二,不过——有些时要得悉真相也很容易,看看最后的得益者,很多答案就不难联想,不是么?” “陵儿啊陵儿……我以为你会说你信我是因为情义,”孟熙烨嘴角一弯,却是苦笑,“原来是有理有据。” 情义?情义自然是有,只是单纯的因情义而信任,这样的人,也许赵永陵是,叶长流绝对不是。 “三叔,”叶长流缓缓道,“侄儿想知道,当年,七王爷也就是当今皇帝是如何加害于您,又何故将您囚禁于此。” 孟熙烨微微一叹,“你想知道这些……赵家已然沉冤得雪,三叔风烛残年,但求清净之所安身立命,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掘地三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三叔说笑了,被害死自己的凶手赋以忠义的名声,每逢祭日还要被那些人佯装大义的祭拜,死去的亡灵会为此欣慰?或者——”叶长流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在眼眶周围投下一圈浓重的阴影,“就算死者已矣,可是我,我看到那些恶魔这样平安无事的活在这世上,永远也不会甘心。” “陵儿……”孟熙烨身子一震,疲累地闭起了眼睛,“我已堕入空门……” “出家之人不会自称‘我’,方才您顾左右而言他,表明您知道当年真相——”叶长流截住了他的话头,清澈的眼睛闪过毫无轨迹的流光,“您身为皇族,知悉真相对皇帝是多大的威胁,可他——为什么不杀你?” 孟熙烨空洞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喟叹,默然良久,终于道:“你比以前更聪明了。” 叶长流没有搭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七弟他……一直认定我有一股足以推翻朝政的势力,他以为当年我与太子明争暗斗,定然掌握了一些隐藏的可怕实力,也许是军队,也许是金库,亦或是其他什么神秘武器——”孟熙烨苦笑,“但我,什么都没有,又能给他什么满意的答案?” “我相信这是您受刑的理由之一,”叶长流看着孟熙烨,“却不是您不被杀害的真相。就算当今皇上想拥有你背后的势力,可他绝不是什么耐心的人帝,你的存在对他造成的威胁远比那些势力来得大,他若当真想摸清你的实力,大可杀了你,再看看这皇城究竟有什么动作。可他不杀你,以仁义之名留下你,甚至,留在宫中,留在他眼皮底下,这太不合常理了,三叔。” “永陵!”孟熙烨眼睛陡然睁大,瞳孔仍是黯淡,“我说过,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三叔,”叶长流一手搭上他的肩,“你不愿说,能否让我猜一猜?” 孟熙烨胸口上下起伏。 “皇帝不杀你,并非因为他仁慈,是被你要挟了。可我想,他是一国之君,能有什么会被你威胁而认栽?不会是金钱权利,更不会是亲人好友,想来想去,惟有一条命了。”叶长流低头看向孟熙烨的手腕,“你腕间有一条青色的疤痕,不像受刑所得,恰巧我听说北疆盛产一种蛊毒,以青蚕透过血液蛰伏于人体肉身之内,中了此蛊之人便会肿腹如瓮,七孔流血而死,不过……若是有另外一人用自身殷血相诱,这种青蚕便会一分为二,其中半只则从中蛊人体内进入那诱蛊者血肉之中,这样一来,只要诱蛊者不死中蛊者亦能活下,诱蛊者不远离,中蛊者自当安然。” 孟熙烨不可置信的抬头,然而任是他睁大了眼仍看不见什么,叶长流顿了一顿,道:“我听说皇上曾多番暗派人手去北疆办案,这些年常会请一些江湖郎中入宫,不知这是何故?今日见了三叔,我便自然的猜想,会不会是三叔下了蛊在皇帝身上,所以他才会为了保命留三叔一命?” 寒风透过门缝穿入屋内,凉意阵阵,叶长流见孟熙烨默然不语,索性起身点燃了炭盆,偶尔发出火苗“啪嗒”的声音。 孟熙烨双拳紧握,渐渐感受到屋内的暖意,过了一会儿,慢慢道:“你猜得不错,当年他恐我对他不利,便要诛尽追随我将臣的九族,我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这些人,总是要保的。” 叶长流用铁条拨弄着炭火,“这些年过去了,皇帝早已把那些曾经信奉您的人归为己用,三叔却还在顾虑什么?您既然这么……恨他,大可自尽了事,你死了,皇帝也活不了,大仇也就报了。” 孟熙烨闻言笑了笑,“你居然怂恿你三叔自尽。” “我只是好奇,青蚕蛊最多只能存活体内十五年,换句话说,到了第十五年,蛊毒不治而解,彼时你对皇帝失去了威胁,他不可能再留你,”叶长流手上动作未停,“若要说皇帝在乎他的江山他的命,可三叔你自己也说了,你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了,你不怕死,你又想着他死,那为什么不自尽?” “只怕我自尽了,也没什么用。”孟熙烨道,“七年前,我生过一场重病,已然呕出我体内那青蚕。” “三叔是说,你体内母蛊已然离体死去,可皇上仍然无恙?” 孟熙烨点头,“这其中缘由我确是不知,可……” “可他不知情,仍忌惮三叔,所以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儿。”叶长流见炭火烧的旺了,站起身,但听孟熙烨叹息道,“昔日仇怨流年逝水,我本想着在这灵隐寺里度过残生,今夜见了陵儿,更是了却心愿,死而无憾了。” 叶长流轻轻的“嗯”了一声,道:“三叔你……说谎从来都能这么动之以情,比真的还真。” “你此话何意?” “三叔,也许别人不知,可陵儿知道,当今陛下曾是您最为宠爱的弟弟,可他为了皇权,谗死了您最为敬仰的皇太子,毁了您视若师友的赵府,让您的父皇对你猜忌怨恨,更使你身败名裂遗臭天下,如今您说您已然了却心愿,死而无憾,三叔,既然你有这般博大的胸襟,陵儿想个法子找个死替替了您,再把您送出宫去,从此远走极西,归依佛门,岂不更好?” 孟熙烨被这似笑非笑的语气问得顿住,“我……” “方才我一进来,您说得是‘这位大人装神弄鬼,不知陛下又有什么旨意’,”叶长流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你怎么知道来找你的一定是位‘大人’?陛下又有旨意,那么之前他的旨意又是什么?” 孟熙烨猛然抬头。 “三叔您,当真是个可以为了将臣安危而放弃仇恨的人么?”叶长流看了一眼西边的夜空,眸中光芒难掩,“既然皇上并不知青蚕蛊对他失去了威胁,那么为防三叔哪天忽然想不开了跑去撞墙或是跳湖,他手中的筹码一定不止是三叔昔日的部属,或者说,能够让三叔纵容皇上的穷凶极恶,那筹码对三叔而言一定重逾生命,而三叔你——为了保护些什么,绝不会坐以待毙。” “永陵,你变了很多。”孟熙烨的双瞳没有焦距,可他仿佛却在此刻捕捉到了叶长流的位置,定定的看着他,“你究竟想问些什么?我与皇上之间的协议还是皇上的筹码,或者是——我如何不坐以待毙?” 叶长流没由来地一阵心悸,他神色虽有愧疚,口气却是淡淡,“您既然这么说,自然是不会再透露半分,只是……三叔说永陵变了,三叔又何尝没有变?” 孟熙烨眉棱猛地一跳。 叶长流点亮桌上的油灯,“三叔可知皇上命我来这儿是为平南王府一案?” 孟熙烨沉吟了一下,“此案与我无关,慕容执不是我的人。” “八王这案子全京城人都知道王妃娘娘是华国细作,三叔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与世隔绝,又怎知道慕容执才是此案关键?”叶长流眸色深如墨,偏又隐着万千色,“或者我应该这样问,慕容执不是您的人,那您的人是谁呢?” “你……”孟熙烨扶着圈椅的手将檀木刮出痕,“原来你就是叶闲。” 叶长流调皮般的吐吐舌,“看来三叔注意叶闲很久了,所以当年你说得很准,像陵儿这种人到哪儿都那么瞩目耀眼——呵,玩笑话……”懒懒的靠在墙上,“我知道这案子未必是三叔挑起,可您洞悉真相仍坐视不理,若非我这个意外,最后的局面糟糕不堪,三叔是否就可以从中获得一些益处,为夺回皇上手中您的筹码赢取更多机会呢?” 孟熙烨默然一瞬,安寂的抬起头,道:“是。” 叶长流见他坦然承认,眼底闪过极深的悲哀,尽管嘴角仍是上翘,“昔日的三叔,决计不会为了私人恩怨,任由华国狼子野心毁我大雍的。”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话语,孟熙烨坐着的紫檀圈椅微微一晃,“原来你今夜来,却是对付三叔来着。” “三叔言重了,侄儿本还有些事想告知三叔,此刻说了,只怕反成了您的负累——”叶长流整了整衣袖,“侄儿还想说一句,今后……若然三叔所为有损国劳民之嫌,叶闲不会手下留情。三叔,你说你没什么好失去的,可他,还有许多想得到的。” 孟熙烨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赵永陵也许会顾及情面,可叶闲不会,但至少在这一刻,侄儿是“我”,叶闲是“他”,站在孟熙烨面前的人是赵永陵而非叶闲。 孟熙烨微微闭目,强忍下眶间的湿意,说道:“三叔永远不会害你,陵儿……就算当真走到最后一步,我也会留你一命。” 叶长流胸口闷闷地一痛,他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自己今夜之行的目的究竟是获悉昔日真相还是追究皇族内幕?或许……都是吧。 最初的确是简单的怀着重见故人的心情,却在与三叔的每一句对话中飞快的转换着思路——事态究竟如何,而自己又当如何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故意用少年的口气、故意以缅怀的过去、故意从关切的角度、故意晓明所谓大义,这一切下意识的故意,一步步布成语言陷阱,让孟熙烨越踩越深。 直到对方说出这么一句:“三叔永远也不会害你”。 如此有情有义的话,在叶长流的第一反应听来,竟是一喜——三叔一旦对自己留有余地,就算他日对立,也绝无胜机。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会在任何时候对着任何人试探、深究——仿佛,算计人心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而自己这么做,依稀也不是为了什么大局,什么家国。 或者,今日可以算计,明日便可以背叛。 叶长流咽下喉间的苦涩,话语出口噙满笑意:“如此多谢三叔了。夜凉风微,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侄儿就先回去了,下回再找机会来探望三叔。”言毕举袖为礼,却在转身双手搭上门闩的那一刻听孟熙烨道,“永陵,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情……” “云水他,或许没有死。” 第十九局:廉王三叔(下)(叶闲图) 灵隐寺门院前,盘亘古榕之下。 白衣男子英气逼人,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青衣和尚一派安详的看着他——两人大眼小眼。 过了一会,少年和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木施主,这秋千是给孩童戏耍的。” 木揽风嗯了一声,诚挚的抬头,“我知道,所以小和尚的意思是——你要坐?” 少年和尚闲淡的面孔微微抽搐了一下,“小僧是说,这秋千,也许负荷不了木施主的重量。” “没关系,我很轻。”木揽风无视他,少年和尚只得看着这人高马大却“很轻”的木施主,继续一荡一荡的晃着脆弱的秋千。 “砰”的一声,寺门叫人一把推开,两人均是一怔,但见来人衣袍蒙满浮尘,头发上、颈脖上甚至连眼睫毛上也都是,往日的清朗被月光照出苍白病容,木揽风站起身,恰好身后的秋千绳啪的一断,秋千架子摔在榕树上,“容大人?” 容辞颇有踉跄的往前一步,一把捉住木揽风的肩,冷声道:“叶闲在里面?” 木揽风微微一怔,总是一副风轻儒雅的容正卿,何曾有这般失魂落魄的神色? “公子奉旨在禅房审人,容大人病体有恙,不如先行回府歇息,待我家公子查明真相,定会向容大人禀明……” “他在审孟熙烨?”容辞直接打断他的话,“既是嫌犯,何必私审?他是不是……” “喂,和尚!”这回轮到木揽风截断话头,他转头看向少年和尚,“你去问问我家公子这私审审得如何,既然容大人亲自赶来一悉案情,不该让大人久等。” 少年和尚心疼的看着秋千,又狐疑的掠了他们一眼,随即缓步穿过回廊,直至察觉不到附近有第三个人的气息,木揽风才扭过头,“容大人,都说隔墙有耳,方才那耳连块屏风都没挡,言多必失。” 容辞指节几乎白得透明,脸色更是苍白得可以,咳嗽了几声,方道:“叶大人既是奉旨查案,又有什么不能叫人听得的?” “向来欲加之罪不得辞,容大人可别和我说什么清者自清。”木揽风冷笑道,“倒是大人,我家公子在此秘审,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消息?三更半夜冒病急着跑来找我家公子,不知有何要事?” 有何要事?容辞脑海中几股影子刹那闪过,悲喜之情蓦然而来,他眉睫微微一动,“木揽风,你是从何时起跟随叶大人的?这些年他……他除了经商,有否做过其他什么事?你可知他从商前,是做什么的?” 木揽风将容辞的手挪开,皱眉道:“容大人……你风尘仆仆的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 “不错。” “那我只能回容大人四个字——无可奉告。”木揽风道,“我不过是公子的近身护卫,有许多事确是不知,容大人的后两个问题,您可以亲自去问公子,至于我是何时跟随公子——容大人您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容辞眸色清锐,“木字揽风成枫,你果真是当年的……” “容大人,”木揽风声色无波,“您之前看中我的易容术,不正是认出我么?难为容大人还记得我这么个小小书童,可这与我家公子又有什么相干呢?” “你既换了主子,之前的那位公子呢?” 容辞注视着木揽风,尽管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晃动,可凭着微弱的月光,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对方微微收缩的瞳孔,曾有个少年玩伴对自己戏言,这世上最不会说谎的是人的眼瞳,就像从没有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心率是快是慢一般。 不待木揽风做出回答,身后传来一声朗笑,“哎呀呀,谁说我们家那根大木头换主子了?” 容辞听到这熟悉的语气,身形不禁震了一震,转眸间但见来人广袖随风一掠,飘逸舒雅的蓝绸衫让月光衬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仿佛整个星空的辰光都被他吸了去,只是两手插腰的姿势颇有几分玩世不恭,“容大人这话说得怪,我们家这笨木头由始至终都是跟着本公子,何来换主子一说?” “再说了,”叶长流唇角逸出丝悠长的浅笑,“状元爷当年不是没有见过我的真实容貌么?您又是凭什么认定——我不是白染呢?” 第二十局:对面不识(白染图) 长藤缠绕,枝叶扶疏,高大的榕树俯视着灵隐寺的沉睡悠悠。 叶长流的这声似笑非笑让气氛陷入一片死寂,寒风将衣袖吹的猎猎作响,乌云遮住了大半月光,叶长流看不清容辞的神情,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间身形一倾,竟让他一把拽住右腕。 “喂——”叶长流被这举措弄得有些发懵,“容大人,那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容辞秀雅的面庞没什么异样的神情,手下力气却大得惊人,“叶大人若不嫌弃,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长流很想吐槽,你这哪是商量的语气啊,我还敢说不嘛,嘴边却是笑哈哈,“可以的,那个……”已经被拽到门口时不忘转头对着木揽风唠叨,“木头,小和尚说你把他宝贝秋千坐坏了,留下来修好,完了在宫门前等我啊,别自己驾着马车走了……天气很冷我怕冷……” 木揽风无语的看着自家公子被一个病恹恹的人拉的越来越远,叹息了一声,回头看见少年和尚虔诚的盯着断了绳的秋千,余光时不时瞥向自己,只得无奈再叹,“这秋千断了绳,没绳怎么修?” 少年和尚下一刻从身后神奇的拿出粗绳,递给他。 木揽风不禁远目,公子啊公子,这小和尚当真是皇帝派来监视孟熙烨的? 喂喂,您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 “这里没人了容大人……” 不顾身后人嘟囔,容辞依然攥着那只手朝前行走,握的紧过铁钳,叶长流不由叫苦连天:“容大人,你说借一步说话这都借了多少步了?我知道我的身份让您受了点刺激,不过我现在又没有回来和你抢什么,咱们同朝共事互相照应互惠互利和睦相处才……” 他说了一遛见容辞没有半点反应,便也讪讪收了声,一边盘算着自己一会儿的说辞,一边看着容辞的背影,忽觉得他的掌心炙热如火,一瞬间依稀有些熟悉的恍惚。 强劲的风吹麻了四肢和脸颊,容辞走得很快,加之大病未愈又情绪激动,膝盖忽地一阵颤软,咬牙撑着摇晃了几步,竟是晕倒在了地上。 叶长流本在走神,见容辞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跌倒在地,呆了一呆,急忙蹲下身,扶着他的肩,“容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容辞被他摇晃了几下全无反应,叶长流连忙伸手探他的鼻息,无奈根本察觉不到,仿佛吸不进气的样子,再推几下,见他眼睫低垂,毫无反应,蓦然的惊慌起来:“容辞容辞容辞!” 回应自己的仍是死寂般的沉默。 叶长流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莫非因为点檀中穴而伤奇经八脉?难道慕容执那一掌伤到了容辞的脏腑?还是容辞回府没有诊治?再不然是劳碌奔波赶来令他旧伤复发? 叶长流回想着容辞被慕容执伤的那一掌,竟是越想越心惊,手足无措的将容辞的背靠在自己肩上,竭力抑制住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一手运劲在容辞身周封住几处大穴,另一只掌抵在他的背心,恨不得将全身的内力都转输过去。 然而下一瞬,却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你的心跳的很快。” 叶长流愣住。 容辞撑直了身子,若无其事的转头,微微一笑,“以前有个人告诉我,这世上最不会说谎的是人的眼瞳,就像从没有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心率是快是慢一般,而叶大人现在——不论是眼瞳还是心率都告诉我,你很紧张。” 叶长流张了张嘴,半天没有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他伸手戳了戳容辞的脸颊,“你刚才都是装的?” 容辞微笑站起身,叶长流一瞬间感慨,原来再儒雅的人笑的再温和奸诈起来还是那么可恶。 “容大人,”叶长流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伸腰,“就算你为了试我也不该这么吓唬人,别看我平时一副泰山压不倒的样子,其实我胆子很小,受不起惊吓。” 容辞一瞬不瞬的看着叶长流,“怎地又客套了,方才我昏过去的时候,你叫我容辞的。” 叶长流抖了抖袖袍上的尘土,“容大人你该不会连这也计较吧,情急之下人容易丧失理智,要是容大人再装下去,什么容蠢材容白痴我都叫出……” “那小容呢?”容辞突然道,“以前你们……不总这样叫我么?” “小容”二字撞击着叶长流的耳膜,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说道:“容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寿宴之上,你对王妃所说的那番话,我想了许久,却有一处不明,不知叶大人能否告知?”容辞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你说娘娘‘庐山云雾’这菜便少了分酒的烈性,无法下药,只得临时将软筋散投入‘珊瑚鱼羹’之中,为了掩去药味,倒让鱼羹增了三分醋意,失了原味,你明知这菜有问题也没有阻拦……叶闲,叶长流,你,你一个初次入京的商人,何时何地何曾吃过‘珊瑚鱼羹’,你怎知这菜原味如何,如果,不是因为你吃过,你怎么知道?” 叶长流浑身一震。 容辞继续道:“萝径萧然曲业存,闲云流水四无邻,不知叶大人的名字是否就是……取字此诗?” 叶长流眼神下垂,眼角却是轻轻飘移,若非容辞这时离他再近一些,一定会发觉他此刻心中剧烈地翻滚与绞动,容辞的面色依旧苍白,双拳却是紧紧握着,他道,“我曾有个挚友,他自小好习武好练功,最怕念书,每次先生让他背诗他准是结结巴巴,可这一句他总能读得很遛,因为他说,唯有这种懒步踏红尘的人,才能修到武学的至高境界。” “叶大人你,面对逼供可以肆意调笑、初次面圣可以不卑不亢、就算对着天下第一高手慕容执亦可以镇定自若——恕容某愚钝,我不过与你见过数次面,不过同朝共事数日,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您这样天下第一商感到害怕、恐惧——担忧呢?除非是……”容辞哽了哽嗓子,“除非是,你是容某的故人,你曾经……把容某当过朋友。” 叶长流仿佛被他说动,僵硬的手慢慢放松,垂下袖子。 “我不了解白染,可你绝非一个能够漠视武林数千条人命的人。”容辞因握拳,指甲已深深嵌入肉中,他死死盯着叶长流,“我只想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云水?” 叶长流怔怔站着,似乎还没从方才的震惊恢复,半晌,回过神来,“容大人,原来你……以为我是赵云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容辞,“虽说我身份神秘了点,名字和那诗巧合了点,可赵云水不是已经在十二年前那战阵亡了么?” 容辞的面容呈现出冷玉一般的白,他踉跄了几步,突然一把抓住叶长流的左臂,将衣袖猛力向上掀开,上下仔细观察几遍,但光洁的皮肤除了一个极细的青色小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预想的痕迹。 不可置信的怔愕半晌,容辞仍不死心的扯开他右腕,可不论怎么看,依旧无迹可寻。 叶长流眼底闪过浓浓的悲哀,长长的睫毛再度抬起时,又是那副懒散的模样,他苦笑道:“容大人,天气好冷的,你看清楚了么?” 容辞慢慢的松开手,心中绞痛难以言喻,云水自小习武,身上伤痕不下七八,最严重的一次在战场上,左臂被敌人的长枪穿了一口孔,险些废了手,那种刻骨痕迹,不可能抹的去——叶长流没有说谎,他的的确确,不是云水,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幻想、痴心妄想罢了。 “珊瑚鱼羹,是江南的名菜,我以前是开酒楼起家的,自是熟悉。”叶长流叹了一口气,“容大人,我听木头说过,当年你和他那前主子有些过节,方才一时说笑,给容大人造成这种误会我很抱歉,至于我……如果你当真对我那么好奇,可以派人去德州顺平村打听看看,我打小在哪儿学的武,后来为什么弃武从文,至于这之后我如何经商,您可以去瀛州查查我的卷案,若你好奇我为何收留木揽风,江湖上自然有当年他前主子的江湖逸闻,那之后发生什么,凭容大人的心思,自然不难猜的出,不是么?” 容辞无言,叶长流又道:“当京都四少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看容大人这般……想来你与那赵云水情义极深吧,我虽不知我究竟哪里像他,可我想容大人的朋友,不论是天上的,还是在世的,都希望你能好好的为自己活着。” 隆冬的寒风阴凉刺骨,直侵人心,夜风之中衣袂飘飞。容辞怔然良久,逐渐恢复了往日那一派容和的神情,眸色却是黯淡无光,“其实……叶大人与我那朋友完全不像……容某的确奉旨查过叶大人生平,如今叶大人坦诚,本该是我多疑了。” “容大人哪里的话。” “适才容某鲁莽,误解叶大人的同僚情谊,还望叶大人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 容辞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气弱,听起来有些模糊,“既然是误会,过多的事容某不再过问……关于今夜秘审一事,叶大人查出了什么线索,还望如实相告……” “理所应当,大人好好养病,过几日我自当亲自登门拜访。” “另外……叶大人,我方才瞧见你腕间有一道青色的疤痕很是奇怪……容某曾在医书上看过,据说这……咳咳咳……”他说到一半,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叶长流心中一悸,上下看了他几眼,“你怎么了?” “不碍……事……”容辞低低喘了口气,左手捂面,右手五指不自觉撑在叶长流臂膀上,眼神渐渐寻不到焦点,急促的换了几口气,眼前一黑,便即倒在叶长流身上。 叶长流受过一次教训,不敢大意,飞快摸上他的脉,但觉脉象虽弱却稳,不像晕厥却是疲极睡去,忍不住摇首:“这次弄假成真了,累成这样了还强撑着,死要面子活受罪……” 叶长流左顾右盼,发现周遭杳无人迹,他心中念着容辞的病,也顾不上许多,将容辞的双手搭上自己的肩,背他起身,但听容辞口中仍毫无意识的道:“那道青疤……” 叶长流敷衍道,“好啦好啦,先睡吧睡吧,其他的事醒来再说,我又不会跑掉……” 容辞本是半昏半醒,闻言竟当真垂下眉睫,叶长流走出一段路,直到听他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才深深嘘出一口气,他抬了抬自己的左腕,那道青疤在月色之下泛着诡异的颜色,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毛骨悚然的意味。 就在方才,踏出禅房的前一刻,孟熙烨忽然问起自己,“北疆的青蚕蛊鲜有人知,相关记载亦是极少,陵儿你……岂会知道如此清楚?” 为何么?叶长流嗤笑一声,竟笑出几分悲狂之态,这世上为此所累的人只怕不止当今陛下吧,至少有些人远没那么幸运,能够轻而易举的逃过青蚕蛊长年累月的诅咒。 叶长流思绪不知飘向何处,忽闻背上人隐约低喃着什么,不觉凝神细听,“云水,华颜……”之后是一阵模糊的音节,“阿陵,阿陵,没关系,我来背你……” 叶长流胸口一窒,容辞这梦中的呓语火辣辣地穿入他的心口,他步伐放慢,嘴边习惯性的脱口损道:“笨蛋小……”又噎住嗓子,“容。”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打马逸红尘,那几个少年时常会逃学跑来这儿,依旧是这条小径,仍踩着青石板路,会有两个比较顽皮的孩子不依不挠的往前跑,会有一个明明病弱却爱逞强的家伙往后追,追了半天赶不上,还常常隐疾复发,累得走不动路。 那时,这个文静的男孩总会乖乖得折返回来,拍着他的肩,安慰道:“阿陵,没关系,我来背你。” 那时候的天气好像总是艳阳高照,那些伙伴们也都是傲如骄阳。 只可惜物是人非,即便是天下最单纯美好的友谊,又岂能抵得过似水流年? 春来春去年年是,惟有韶华不可追。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句话,何其残忍。 被夜风吹得彻骨冰凉,叶长流深吸一口气,豪气突生,正欲高声长吟什么诗,憋了半天愣是吐不出半字,索性一腆胸,唱道:“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嗯呀嗯呀不要哭,没有媳妇儿有伙伴儿……” 他毫无顾忌的唱了几句,调子早不知跑到哪儿去,步履虽缓,却始终没有停过,一步一步向前走,唱着唱着视线渐渐模糊,眨了一下眼,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滚落,清晰一瞬,稍不慎,又重新模糊开来。 月色如许,今岁今宵尽;寒随夜去,明年明日催。 木揽风在宫门外等了许久,远远瞧见自家公子背着容大正卿走来,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去,他一阵小跑上前将容辞扶入马车,让他平躺在软卧之上,见叶长流气喘吁吁,忍不住责怪道:“公子何不找我帮忙,您自打与那慕容执动过手,内力就没再恢复过,这几日操劳难寐,再这样下去……” 他这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住嘴,见叶长流身体抵在马车板前,一口气没喘上来,木揽风大惊,一掌贴他后心,传过一股真力,助他血气平衡,叶长流咳了一声,笑笑,“没事了,木头。” 木揽风怒道:“公子你又擅用内力……” “死不了,你别紧张……”叶长流笑吟吟直起腰,“我武功天下第一……” “第一个屁!”木揽风直接骂人,“你身上的蛊毒……” “哇——木头你说粗话!”叶长流指着他的鼻子,“不雅,不雅。” 木揽风沉了沉脸,他太过了解叶长流,该正经的时候永远没个正经,可他从来看不穿,公子那副笑颜下究竟藏着一颗什么心?他叹了一叹,问道:“方才公子为什么要骗容大人你是……他?” 叶长流笑笑,“这样比较有震慑力……” “公子!我没有在和你说笑,你怎么总是这样……”木揽风倏地眼睛一张,“你对每个人都不曾认真说过话,又如何指望别人认真的看待你这个人?” “我不需要。”叶长流嘴角含笑,“木头,你一较真就输了。容大人他,我本指望着他能离我远点,不过好像这个打算落空了,”他抬眸,“我是不是……” 木揽风见他难得神色一端,“公子有话直说。” 叶长流认真道,“长得太正气凛然了?” “……” 叶长流转身叹息,“唉唉唉,我就知道……” 木揽风看着公子的背影,“把容大人送回容府?” “废话!咱们穷得响叮当哪来得钱给他看病!”叶长流一手将容辞往内里挪了一点,给自己腾出更大的位置,舒舒服服的背靠枕坐,“不过……你负责送他回去,路上经过大理寺先放我下来。” 木揽风执鞭的手临空一悬,转头,“这么晚了,公子你……” “是时候了。”叶长流笑了笑,眉眼掠过一丝冷冷的流光,他懒懒的蜷了十指,又舒展开来,“你家公子我进京这么久,再不出手做些什么,就妄称……” 妄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木揽风已然听懂那弦外之音,默然回转过身,马鞭破空划出“啪”的一响,长车直赴漆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十一局:谋悬千钧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囚牢绝不算什么黑暗的地狱,能入大理寺狱者大抵是犯了重罪的达官显贵,那种人的势力盘根错节,狱卒压根没有折磨他们的必要,甚至为免他们因受牢狱之苦体虚多病,还会时常打扫囚室,多处通风,空气还算颇为洁净。 这是容辞的办事风格,表面看去仁慈,是为公正廉明,实际上又有哪个牢狱无严苛刑罚?不让人落下什么口实,某些疑案操作起来才更顺手。 唉,当真是绵里藏针。 当叶长流踏进内牢的长廊时,忍不住这样想。 狱长一路恭谨的带路,拐到转角最后一间囚室停了下来,让身边的下属将牢门打开,抬手道:“大人有请。” 囚室内设有石床桌椅,月光从那一扇小天窗透进,叶长流略略瞄了一眼斜卧在床上的人,笑着跨入,“慕容庄主,叨扰了。” 慕容执冷漠抬起眼,微诧于这种时辰来了这么个“访客”,怔然之下但听叶长流道:“今日堂上下了些重手,晚辈特捎来武当紫云膏,对您这外伤颇有裨益。”言罢将瓷瓶摆在桌上,寻了张椅子坐下。 “大人何需如此惺惺作态?那一百杖我还承受得起,倒白费了你一番心机。”慕容执冷笑了一句。 叶长流瞥了狱长一眼,狱长会意点头,带着牢头关门退离。叶长流沉吟片刻,徐徐含笑:“慕容庄主可知我方才去了哪儿?说来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寺庙,灵隐寺。” 慕容执怒不可遏:“庸官!” “哈——慕容先生,”叶长流打了个哈欠,“这里只剩你我二人,套句现成的话,无需如此惺惺作态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长流扬起脸来,“今日堂上,狱卒一摆出某人的状纸就让你恼羞成怒,旁人见了定认为你是为了维护那人才誓死不招——而我,也确实因此奉旨审了灵隐寺中人,现在回到这儿,我想说一句,本官既配合你将这场戏演完了,你是不是该认真谈谈,指使你嫁祸孟熙烨的人是谁?” 慕容执黑瞳骤然一缩。如果说叶闲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所谓的逼供、所谓的拟状画押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可还记得那日寿宴我曾问你,何以要对王爷痛下杀手?莫提良心,慕容庄主功勋卓越,根本没有冒险的必要。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你被什么所牵绊,非做不可。我想啊,与慕容庄主有所交集、并在害了八王爷能够从中得益……这样的人,谁最有可能?”叶长流双手托腮,盯着他的眼睛,“范围虽小还不足确定,所以很抱歉,对你施了点刑,我实在好奇那个幕后人在事情败露时会如何善后——果然,你是孟熙烨昔日恩师,当年孟熙烨一案八王爷亦有居功,他为了报仇让你出手未必不可能……将疑点转嫁到他身上,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是……” 说到“可是”二字时,慕容执脸上绷紧的肌肉不觉一跳,叶长流笑道,“可是奇怪啊,孟熙烨一个罪大恶极、被囚于宫寺的带发僧人,有什么能力知晓和策划寺外举动呢?还是我应该这么问……你的幕后人凭什么认为这样的嫁祸能够让皇上信服?” 叶长流施施然竖起右手食指,道:“只有一个理由,这个人熟知皇上的心思,他甚至对皇上与孟熙烨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或许,他还是当年三廉王案的见证者、参与者。” 慕容执嗤之以鼻,“叶大人很喜欢胡猜乱想。” “猜谜赌博确实是我的兴趣,慕容庄主真是目光如炬,”叶长流嘴角微勾,“不知可否允许我继续猜下去?” 慕容执不置可否,不论他允不允,叶长流总得继续:“你能坐在这儿,自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个不怕死的人,有什么能够被牵制,被威胁呢?”这次他摊开三根手指,“为情、为义、为责。你早年丧妻,家中唯有一个独子,此为情;你庄内拥有三百多人,不乏徒弟、兄弟,此为义;守住护龙山庄百年武道基业,此为责任——” “你究竟想说什么?”慕容执冷然。 叶长流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卷,抛到慕容执跟前,“这里,是这二十年来护龙山庄在江湖上的简单纪录,我瞄了下除了感慨您义薄云天您的徒弟侠骨丹心,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你对武林的贡献……倘若细看就会发现,从十二年前开始,护龙山庄就在不知不觉中与朝廷挂钩,抗旱、剿匪、救灾、从军……啧啧,护龙二字当之无愧。” “敢情叶大人是来消遣老夫的?” “不敢,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每一次所助的、最后所得益的人都是同一个官员呢?”叶长流道,“西门傲将军,什么时候您和他的关系那么好,可以做到用性命换取他的荣华富贵了?” 慕容执浑身一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慕容庄主,你很笨诶,”叶长流很遗憾的看着他,连连摇头,“这种时候一旦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就代表你心虚,说明真相被我不幸言中了。” 慕容执倏然站起,一掌拍在墙上,掌心移转间已留下印痕,灰尘簌簌而落,“叶大人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十二年前阳谷关东渠府一役,赵家军全军覆没,后来在西门傲将军清理战场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两具重要的尸首——裴云将军与校尉赵云水,当时赵军被诬为与敌勾结的叛军,西门傲自然要追其行踪,可所有的蛛丝马迹在荆州……就断了。”叶长流敛去笑意,“荆州,是您的地界。” 慕容执一把抓住叶长流的胳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捏碎,“这些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今晚见了灵隐寺人。他告诉我,当年在所有人都以为裴云云水阵亡的时候,他收到过一封信,写信的人,”叶长流眼中寒意夺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赵云水。” 慕容执霍然睁大双目。 “信中提及他与裴云将军平安无事,暂且在您山庄躲避风头,待到时机成熟,会出来为赵家平反。”叶长流深深看了慕容执一眼,“可为何后来——当今圣上还了赵家清白、设忠烈堂的时候,他们不出现?” 慕容执偏过头去,避过这道酷烈的视线。 “所以我猜——若是他们在未洗脱谋逆罪名时就已远走天涯,纵容者是您;若是……他们死了,纵然凶手不是您,亦和护龙山庄脱不了干系吧。而这知晓这一切的人——西门傲将军,如果他掌握了什么凭证,呈到皇上那儿,你会怎么样……护龙山庄又会怎么样?”叶长流的眸中泛着一种诡异的光芒,这种光令慕容执莫名的毛骨悚然,背上直冒冷汗,他颤声道,“你……你……” “想通这一点,很多疑问也就顺理成章。所谓‘威平南天下,啸震北苍穹’,说得是平南八王与西门傲的伟绩丰功,然自天鼎元年大捷,这震北军除了守备边城就几乎没打过什么硬仗,倒是西边和南境小役不绝,皇上北军逐渐调出,面上看去是为调军,实际却是变相削西门将军的权,此次华军来势凶猛,皇上更甚直接让八王领军前来……”叶长流冷笑一声,“倘若八王死了,你说,谁能够重掌大军主权?” 慕容执唇色发白,视线不由颤动,他没有接话。 叶长流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这本是个很好的打算,利用您杀死八王再嫁祸给灵隐寺人,得权得势间又铲除了所有障碍,只可惜啊……不知从哪儿跑来我这么个绊脚石,把计划搞砸了。” 慕容执终于抬起眸,直迎叶长流的目光,他淡淡道:“叶大人以为,单凭这些猜测就能让皇上信服?” 叶长流微微一笑,“你说凭据啊……不就正坐在我面前么?” “我?叶大人以为我会为你指证西门傲?”慕容执冷笑了几声,道,“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被他胁迫这么多年,你才是最恨他的人吧……”叶长流搭在杯上的手指雪白润泽,十分好看,“若是,我能够承诺在保令郎和护龙山庄平安的前提下扳倒他,不知慕容庄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呢?” 慕容执浑身一震,嘴唇抿成一条线,“西门傲与此案毫不相干,叶大人不必白费心机。” “喔,是这样。”叶长流点点头,柔声道,“既然如此,明日皇上找我问话我只得说……的确是孟熙烨指使你刺杀八王爷的,看他有恃无恐似乎还有后着,如果从护龙山庄入手兴许能够找到什么关键,可少庄主慕容耀远在震北军当校尉,要彻查还得找他回来问清楚,啊,对了,当说到慕容耀时孟熙烨似乎面有异色,看来……” 慕容执雷霆之怒,“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叶长流眨了眨眼,凑近他的脸,突地一笑,“难道你认为我会这样看着你承担所有罪责,然后,看着西门傲安然领着大军出征?”他说到这儿,绝秀的面孔逐渐阴森起来,“我告诉你慕容执,我不会为了你这大义赴死之情而心慈手软,更不介意为了扳倒西门傲而拖垮整个慕容山庄包括你那无辜的儿子,甚至可以不惜以勾结外戚之罪让你的九族死光死绝——今日你不应允我,我这天下第一商便做一次霸王生意,断了你所有念想,让你必须赌这一次,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慕容执怒发张然,双手镣铐崩断,掌影暴起,“碰”的一声数十道掌影掠过叶长流身侧,然转瞬间人影闪逝,耳边听得轻轻一笑,雪白润泽的手指牢牢扣在他的颈上,一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叶长流眼睫微扬,挑衅味十足,“你武功不如我,阴谋诡计更是差我甚远,究竟还有什么不能让你死心,何不听我说说应对之策呢?” 慕容执的唇齿有瞬间的僵硬,叶长流这一笑的意味,仿佛一切不过是一个让他愉悦的游戏——他乐意看着自己挣扎——到死。慕容执悲从心生,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耀儿中了‘阴阳紫阙’,莫说让我为你上堂为证,便是走出这囚牢一步,西门傲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叶长流微微一怔,他虽不知这“阴阳紫阙”什么毒物,言下之意能够解毒的人唯有西门傲,慕容执未必不想帮自己,而是不能帮。他缓缓放开手,踱到桌边停了下来,见慕容执神情悲痛,浑身战栗隐忍着不发,他慢慢侧头,合上双眼,“慕容庄主,你可记得那日寿宴,我明明喝了你大半坛琼觞,却为什么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慕容执闻言一愣,这个疑问的确缠绕他心中许久,喃喃问道,“为何?” 叶长流轻笑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坐下身,一手举起茶壶往茶杯里倒出一些凉水,一手摸入怀掏出一枚玉瓶,打开木塞伸到慕容执跟前,示意他闻闻,慕容执眉头一皱,探了一下,大凛道:“鹤顶红和断肠散?” “不错,天下奇毒成千上万,鹤顶红乃是剧毒之首,一旦入口,不给人任何时机,没有任何解药,当即致人于死地,更何况这鹤顶红更是加了断肠散——”叶长流从容的将瓶内丹粉倒入茶杯中,举起来摇匀,看着粉末尽数化去。 他盯着杯中水,眼睛一眨不眨,突然端了起来,浅浅的喝了一口。 慕容执蓦然一惊,飞快出手制止,然而叶长流已将这杯毒水一饮而尽。慕容执变了颜色:“你疯了。” 叶长流微微一笑,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最后回到慕容执跟前,展了展臂,表示自己无恙,又指了指自己依旧姣好的脸色,道:“因为我会一种内功,能化解天底下所有毒,包括——阴阳紫阙。” 慕容执蓦地一惊,讶然道,“世间有如此奇功?” “如果你还不信,明日……”叶长流微笑得很是良善,“西门傲的人找你时告诉他叶闲别有居心,以策万全,你需要拿到‘阴阳紫阙’让我服下,他一定应允。只要你相信我能够救令郎,我不介意你当着你的面试药,但——倘若你仍不信,我也不会动摇大理寺的立场,法理情,情为下,法为上。” 慕容执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冰凉的石床之上,额边冷汗淋淋而下,他知道这是叶长流给他最后的机会,早在真相被他看穿之际自己就无路可选。他阖上双眼,静默良久,终于开口:“你要我怎么做?” 叶长流见他终于服软,悠悠站起身,“将真相公之于众。” “就算我站出指证,西门傲亦有其他脱罪的法子……” “一击不倒,后患无穷,这个道理我明白,”叶长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但不是你要考虑的事。” 慕容执木然颔首,无言以对,算是信了他。叶长流并不在乎慕容执那冷漠的目光,“有个问题我却很是好奇,究竟您当年把云、裴二人怎么了,能让西门傲这般有恃无恐?” “这与本案有什么干系么?”慕容执抬头看向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心中起疑,“叶大人似乎对他们颇有兴趣……” 叶长流声音很平和,“知己知彼罢了,他利用此威胁你,我们未尝不可以以牙还牙。” 慕容执凝目看他,似乎想瞧出什么倪端,“告诉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原来慕容庄主以为你还可以和我谈条件,”叶长流笑了两声,“你说说倒也无妨。” “解开棋亭酒肆的护龙棋阵,以此交换你想要知道的事。” 叶长流忆起那日在棋亭酒肆看到的黑白棋盘屏风,正是十数年前慕容执所摆下的一局,至今无人能解。 他嘴角飘出一丝笑意,未再多说什么,转身推开囚门而出,临走前瞥了一眼被慕容执扯断的镣铐,道:“您还是把这玩意给安上去吧,免得那些狱卒以为你要逃狱,再被痛殴一顿我那紫云膏都救不了你嘞。” “还有……”叶长流眼中笑意更甚,“明晚此刻见。”言罢锁好门,就这样把一头雾水的慕容执丢在里面,笑嘻嘻的离开。 只是刚走出几步,便见木揽风站在转角处,叶长流微微一怔,也仅仅是一个眼神的接触,两人都不再多语,直到一前一后出了大理寺牢,叶长流才搭住他的脖子,“这么快就送完容大人了?” 木揽风避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 这几日,叶长流一改往日懒散作风,每日勤勤恳恳的到大理寺阅理卷宗、复核查勘,陪审现案,直忙得两眼通红亦不休息,木揽风和裴亦商看在眼里,心中担忧。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困……嗯,好吧,”叶长流扭了扭脖子,一骨碌窜上马车,满足的躺在软垫上,“上车,回家,睡觉。” 后半夜,夜色黑沉,汴梁城死一般的宁寂。 木揽风安静的驾车,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犹豫良久,终于问道:“公子你当真……有能够化解百毒的内功?” 叶长流哈了一声,“倘若我当真有这本事,这些年何苦劳心劳力的赚钱……只需到武当山顶摆个摊,收重金解剧毒,岂非既得了名利又造福江湖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骗慕容执……”木揽风眉头微蹙,不知为何却生生顿住,“原来你一早让我准备鹤顶红与断肠散气味的药粉,是存了这般打算……” 叶长流嘿嘿两声,做作的拂了拂手,“别把我说得城府那么深啦,这个只是凑巧啦凑巧……” 木揽风无力,“倘若到时慕容执出堂作证,你又救不了他的儿子……” “呵。”车厢内的人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彼时西门傲已经垮了,他又能如何?” 木揽风略略沉吟,“你曾经对我说,人无信而不立,义字于你重逾千金。” “对啊,那时还是正直青年嘛……”叶长流清模糊地笑了笑,语调中带着自嘲之意,“一旦在背信弃义后尝到甜头,就会慢慢忘记所谓的执念,唉,当完奸商做佞臣,你公子我的人生还真是丰富多彩。” 木揽风再次沉默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扬鞭的手没有停歇,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道了一句:“是因为容辞么?” 马车内的人没有回应。 “还是因为……谢留宵?” 依旧无声。 木揽风转过头去,见车厢内的人侧躺着抱着枕头,已然阖眼睡去,他当真是累坏了,完全没了形象,枕头上隐约还有口水的痕迹,木揽风不觉摇头失笑,伸手放下帘子,提缰让马速减缓了些。 第二十二局:供认不讳 第二日清晨,叶长流醒来赖了一会子床,裴亦商迎入房内,手中端着青瓷碗,“公子喝点参汤,提神。” “还是小裴善解人意。”叶长流不正经挑挑眉,接过参汤,一口气咕噜喝下,见裴亦商直愣愣盯着自己,“怎么了?” “公子瘦了。” “那是因为你胖了。” 叶长流不以为然,“知道我吃得不好,就该去琢磨着给我捣鼓些好吃好喝的。” 裴亦商脸上一僵,自打入京以来,叶长流似乎有意不让自己闲着,府内事物无论巨细统统让他包揽,那些琐碎事交给几个小厮打理未尝不可,他终究只想让自己隔绝事外。裴亦商摇头苦笑,正待转身,却见叶长流笑道:“这几日咱们府的伙食先安排好,完了你去趟凉州,帮我请个人。” 裴亦商精神一振,“什么人?” “王渊派掌门,明冲。” “王渊派?”裴亦商微微蹙眉,“素闻那王渊派行事诡秘,悬铁衙门上回抓住明冲也只因内里出了叛徒,即便我到了王渊山下,他们也未必会让我见到人,谈何请来?” “报上你家公子我的名,想来要见那明冲一面不难,至于带人来汴梁……”叶长流穿起衣裳,“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裴亦商笑道:“原来公子与他早有交情。” 叶长流起身洗了把脸,看着盆中清水倒映的面孔,瞳孔幽深。 交情么。 曾经的军师与少将的交情不知算不算?然逝者不可追。 那日顺义县相救,叶长流这个名字还足够让裴亦商见上一面,只需一面,裴亦商就会发现,这个明冲正是亲父裴云将军当年麾下的校尉崔铭冲,而明冲也会惊讶看到,这个来寻自己的人竟是裴家长公子。 故人相见,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是痛哭流涕还是伤春悲秋? 这些都无所谓吧。重要的是,顺义县劫囚车那日,自己亲口叫了他一声崔铭冲,当他得知裴亦商竟是那叶长流的人,定然会把当日之事详细言明,希望从中得出线索。 原本,明冲身为朝廷逃犯,不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救己一命的陌生人涉险入京。可若是这个人是裴亦商呢?什么也不知情的裴亦商,在听闻自己的公子知道崔大哥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心情,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答案很简单。 他会带着崔铭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京,他未必不担忧崔铭冲的安危,可外人的安危在他裴亦商的眼里,永远敌不过这么多年执着的真相。 而崔铭冲,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昔日自己追随将军的遗子呢? 叶长流拧干毛巾,转眸间恢复了素常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听闻外头隐约有人调笑之声,问道:“一大早怎么这么闹腾?” 裴亦商笑道:“屈家小少爷来找公子,我说您尚未起,他便和茶水两个小家伙玩起来了。” 叶长流一脸被噎到的样子,“屈平休?” 直等到磨磨蹭蹭吃过早饭,叶长流才慢吞吞的往园子走去,远远便见屈平休那抹紫袍张扬——正和水水比踢毽子,茶茶拍着手数数,叶长流不禁扶额,长大二字对有些人来说,那就是浮云啊浮云。 屈平休看到来人,忙停下来,但见叶长流一扫平日谨慎神色,眉宇间更是英气飞扬,心中不由畅快,“叶兄!” “你怎么来了?” “叶兄声名赫赫,小生自当是拜访来啦。” 叶长流让水水带着茶茶回房温习,复又瞥了屈平休一眼,伸手,“拜访自然要送礼,礼呢,礼不重我不收。” 屈平休倒不以为忤,拍拍胸脯,嘿嘿两声,“这大礼不就站在叶兄跟前吗?” 叶长流蹙了蹙眉,“你?” 屈平休急急点头,“是啊是啊,叶兄若是要我,我连夜打包将自己献给您。” 叶长流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屈平休……没想到你竟是……你也是堂堂名将之子,怎就……唉,可惜我并无断袖之癖,这种事还是别找我了……” 这回轮到屈平休嘴角抽搐,连连摆手,“叶兄误会了,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 “是。”屈平休神情肃然,郑重的作了一揖,正当叶长流以为这家伙终于要吐出什么正经的字眼时,但闻:“小生自见叶兄一面,便日思夜想肝肠寸断乃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想跟随您学习国之大道人之大义,故……” “打住!”叶长流觉得这种胡言乱语再听下去对方没念完自己就要肝肠寸断了,“屈平休啊屈平休,我琢磨着你还是先回去找位先生学好四书五经什么的比较好……” 屈平休嘿嘿一笑,他虽是满脸顽皮,眼神却是难得的,“四书也好五经也罢,皆由叶兄教我可好?” 叶长流见他不似说笑,“你将行弱冠,既然成日碌碌无为是为逍遥,又何故跑来认什么师父?莫要说我没这本事,便是有,你又待如何?” “不知叶兄可还记得初见时你对我所言?当时旁边也有这两个小娃,你对我说,‘狂人总是要先做出一番事业才会放纵——而你,还没这资格。’”屈平休正色道,“叶兄,这话也许你说了便忘,但我每每想起,便是浑身的不自在。屈平休一身歪风只因在乎的人含冤,我厌恶这官场,讨厌这朝廷,总想着有些事连我爹都无能为力,我还待如何。可你说我没有放纵的资格,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自叶兄的口,我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人对我说的。” 叶长流叹息,他自然知道这个另外一个人是谁,心中不免腹诽这家伙的直觉未免太准了吧,“原来是我不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啊,甚幸甚幸,改日你走回正途,我自当去屈老将军那儿讨个赏。”嘴角翘了翘,“就可惜我这种靠钱买官的商人,实在真没什么本事可教啊,屈大少爷,还是另寻高人吧。” 屈平休摇头笑道:“连天下第一慕容执都为您手下败将,论学武,除叶兄者谁?若论才识,铭旭说了您擅法通律之能不输容辞大人,可我偏偏看不惯他,除叶兄者谁?至于经商之道为人处事更不用多说,掌控天下商脉又可为国之大义一夜散财,除叶兄者谁?” “你这算盘打得精,”叶长流笑得悄然无声,“纵然你说破唇舌,我便是不答应,你奈我何?” 屈平休双手插腰,“我便死皮赖脸成日纠缠不休呗,所谓平休平休,平生不知休!” 叶长流习惯性的呸了一声,“我看是平生不知羞,羞愧的羞。”话音刚落,见屈平休明显一呆,怔怔的看着自己,方知失言,连忙又笑出声,“常听铭旭说起你这不知羞的性子,今日倒算是见识了。” 屈平休看不出叶长流的千思百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叶长流笑道:“拜师什么的,休要再提了,你若是了解我,倒未必愿意跟着我了,你说这朝廷上下黑暗污浊,我又能安了什么好心,保不准我授了你武功让你替我杀人放火,不开心了又弃了你叫你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害的,可没人替你喊冤不是。” 屈平休盯着叶长流,突然道:“这就是你不答应我的理由?” “不错。” “你不想害死我,才不让我拜师的么?” 叶长流皱了皱眉,见屈平休目光炯炯,一副兴奋万分的神态,方知自己又说漏了嘴,“我并非此意……” 屈平休放声大笑,“倘若当真如你所说你没安好心,怎就不骗我当你的棋子?你明明是个好人,何必拒人千里。” “你这家伙……” “叶兄,你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会很孝敬你的。”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拖起叶长流的袖子,左摆右晃,“拜托啦叶兄……你答应吧你答应吧你答应吧……” 恍惚间好似看到一个娃娃极为熟稔的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道:“永陵哥,你就答应我吧行行好行行好……” 以前的那个少年脾气虽硬,实则心肠极软,只要缠着他,说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最后总会答应,可惜啊……这招并非对谁都有用——即使是同一个人。 “嗯……”叶长流手指支额,慢悠悠的拖长音节,“我收徒弟可是有条件的。” 屈平休见对方并无厌恶之感,隐约觉得事便要成了,咧开嘴来,“我答应我答应。” “大华兴兵越境突袭,我阳谷关失守,皇上此回遣了八王回来,除了各地必须驻军的安防,能调的兵力已经全部调出来了——仍是不够,想来这募兵告示就要贴满了汴梁了,”叶长流慢慢的抬起眸,颇具玩味的笑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身为大雍子民,文不能入仕,武不能为将,难道连当个小兵尽些微薄之力也不行么?” 被他这么一说,屈平休脸上白了一白,“我……” “你怕了?怕就这样上了战场,杀了几个敌人之后就死了,死的不轰轰烈烈,还是死的不扬名立万?”叶长流轻蔑的目光略过他的脸,“那些普通将士们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莫非是你屈大少爷的性命尤为珍贵,他人便如草芥?” 屈平休被说中心思,噎得脸上一红,忙道:“这战指不定要打个多少年,待我回来,叶兄都忘了有我这么个徒弟了……” 叶长流见他知难而退,愉快的站起身,在他的肩上啪啪啪拍了三下,“你呀,还是继续做你的风光大少爷吧。” 屈平休不情愿的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叶长流转身欲离,又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听说你们那什么京城四少之中,小状元商博良极是擅棋。” “博良棋下得好,西门也很厉害,他们当时都是跟着云大哥学棋的……”屈平休说到后面神态忽然黯然下来,叶长流装作没瞧见,笑道:“崔铭旭说傍晚要来,若是得闲,你倒可以让你那些伙伴一起来切磋棋艺什么的。” 屈平休顿时神采飞扬,“那可说好了。” 叶长流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施施然拂了拂袖。 ------------------------------------------------------------------------------- 午时,叶长流直待忙完大理寺常务,仍未见到容辞,心中不免担心他的病情,打算去趟容府,谁料就有当差的太监传旨道:“圣上口谕,请叶大人入宫陪射。” 叶长流领了旨,心中不免疑惑,射箭?国难当头,皇帝还当真有这份好兴致。 到了文华宫南苑,远远便见雍帝一身劲装,华亚卿与西门傲恭敬站在身旁,而孟思鉴举弓拉弦,一箭正中靶心。叶长流眼睛微微一眯,这朝中最能呼风唤雨的人倒是一次聚齐了,只是这种场合叫了他来,不知又有什么意图。 “叶爱卿来了,”几人随着雍帝的声音转头望去,叶长流随即躬身行礼,雍帝笑笑,示意他就站在一旁,将长弓递给华亚卿,笑说:“华相,你也露一手罢。” 华亚卿苦笑,“皇上这是为难老臣了。”言罢接过弓箭,戴好扳指,拉开瞄了会儿靶位,一箭射出,失了准头,连靶都没沾上。雍帝连连摇头,道:“爱卿啊,当年你的骑射人是谁?朕可要革他职,以免再误人子弟啊。” 华亚卿笑道:“臣自幼不好动,便是这点本事亦是当年随慕容执学了一二,此刻他正蹲着牢,皇上就莫要多加此罪了。” 叶长流眸光微动,心中了然,这君臣二人唱着双簧呢。他的余光瞥向西门傲,见他神情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心下又多了几分算计。 雍帝看向叶长流,笑问:“叶爱卿可擅骑射?” 叶长流略一颔首,“微臣早些年曾在北疆做过牧场生意,略通一二。” “喔?”雍帝微微一笑,示意小太监给他一张弓,叶长流亦未多言,连扳指也未戴,左手接过弓的一瞬间右手的箭便搭了上去骤然一拉,砰的一声,箭尖穿透靶心,靶杆震摇不止。众人一震,只觉得他的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停顿,俨然是射术中的高手,这分英武更衬的他气质不凡,略通一二,倒是谦虚过了头。 “原来爱卿不仅能文能武,更通骑射啊。”雍帝心中微惊,惊的并非是这叶闲的本事,而是他的做法——文官拥有武将之才,但凡聪明人自当藏拙,而他却毫不避嫌,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心无城府? “皇上过誉。”叶长流平淡一笑,那语气压根没有“过誉”的意思,只是瞥见孟思鉴眼中的赞赏之意,嘴角才不自觉的翘了起来,雍帝看去,还当他是得意,并未在意。 射了一会儿子箭,雍帝终于玩了尽兴,却只字不提任何与朝政战势,倒是孟思鉴几次欲提及,都让雍帝一句“下了朝就莫提那些扫兴事”给顶了回去,最终孟思鉴与西门傲只得告退,雍帝让华亚卿与叶长流在书房候着,换了一身衣,方才坐下身,谈起正事。 雍帝用茶盖拨弄着茶叶,“依华相的意思,此次出征这帅位是该我八弟担任还是西门傲呢?” 叶长流略略转目,这皇帝与丞相谈封帅之事,支走了其他人,偏生又留下自己,是什么居心。 “二人领兵之能不分伯仲,八骏王威名在外,身为皇亲王侯,震慑鼓军士气自是西门将军所不能及,但……”华亚卿沉吟片刻,“朝内局势不稳,若能留下八骏王辅佐皇上,让西门将军出征,稍有变动八王亦不失为更有力的后盾。” 叶长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华亚卿这话说的可够委婉,不就是担心孟思鉴掌了军权威信过高影响了皇帝的声威么?可若让西门傲率军,只怕就不仅是威严这么简单了。 雍帝若有所思的顿住手上动作,眼光瞟在叶长流身上,“叶闲,慕容执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叶长流道:“慕容执拒不招供,只怕是为人所胁。” “喔?”雍帝笑得异常凛冽,道:“朕让你去审了那人,有何线索?” “这……”叶长流颔首,颇有几分犹豫不决。 雍帝见他这般神态,更是一肚子疑惑,“说。” 叶长流长长的睫毛稍稍一阖,掩去了那分笑意,袖中微蜷的指头慢慢张开,这是他在下了决心的某种习惯动作,尤其是当——下了狠心。 “回禀皇上……”叶长流平静的抬起头来,一瞬间,所有表情都从他面上消失,清清楚楚地道:“此次勾结华国、指使慕容执刺杀八王爷,意图乱我大雍阵脚等罪行,孟熙烨——供认不讳。” (开了个专门八卦名局的群,各位有兴趣的亲,来八卦名局吧:120397859) 第二十三局:往事不堪(上) 供认不讳四字一出,雍帝勃然变色,“什么?他认了?” “孟熙烨说,既然皇上怀疑他,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叶长流徐徐道:“要杀要剐,听凭皇上处置。” 雍帝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一跳,“他当真这么说?” 叶长流微一颔首。 雍帝眼睛微微一眯,审视着叶长流,仿佛在斟酌他的话是否可信,但见他神情坦然,不似作伪,莫要说这叶闲没有说谎的必要,即便是,只需另派人求证,也必然败露。雍帝见华亚卿微微点了点头,方道:“既然如此,依叶卿意思,该如何处置?” “倘若孟熙烨此言属实,自当按律处置。” “倘若?”雍帝眼神凌厉,“他孟熙烨都认了罪还有什么可说的?” “想来皇上对此案前后已然知悉,微臣最初是因慕容执的一时疏忽而怀疑上孟熙烨,既然只是怀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大可装作毫不知情,微臣还能对他一个老弱残疾之人用刑不成?”叶长流眸光流转,“可他承认了,我刚开了口他便认了罪,只怕……” “只怕此事另有蹊跷,”华亚卿顺着他的话道:“若非他所为,便是在替人顶罪。” 叶长流道:“丞相所言极是。” 雍帝突然怒意横生,他怒孟熙烨的狂妄顶罪,明知自己不会杀他,仍有恃无恐;更怒他明明被圈禁在宫内,竟还有能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外人勾结;他最怒自己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巩固政权,满朝大臣看去恭顺俯首,竟还有人敢与自己暗中作对! 毕竟是帝王,基本控制情绪的能力尚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冷声道:“这么说,查来查去,还是没有查到点子上?” 叶长流躬了躬身,不急不缓道:“虽不知这真正的幕后人是谁,未必没有线索。” “喔?” “其一,慕容执是通过王妃的菜、王爷府的山茶花香加之他带来的琼觞酒混为迷魂之物,这里有一个疑点,他怎会预先知道王妃会煮什么菜式?即便皆为王妃平日拿手好菜,那慕容执又是从何得知?若然这些都是那幕后人授意,那人定然对八王府上下极为熟悉,方能布下此局。” 雍帝闻言,道:“有理。” “其二,慕容执若是华国细作,何不杀了蓝格尔公主?公主若在王爷府遇害,大雍便算是和蓝氏部族结下了仇,此一役失了蓝氏大军,对我大雍乃是致命之伤。可他的目标是八王爷,八王爷固然重要,但说句不敬的话,纵然八王爷有什么闪失,仍有西门将军、屈老将军可领三军,华国的取舍,颇为失准了。”叶长流淡淡道:“微臣曾是商人,处事只以成益作论,从微臣角度上看,不论这幕后人是谁,都一定是一个除去八王对他有益处的人。” 叶长流有意顿了一顿,只给雍帝思虑一瞬的时间,继续道;“其三,那人授意慕容执将疑点转嫁孟熙烨,而孟熙烨有意配合,说明他不仅能够驾驭慕容执,更与孟熙烨是旧识,甚至,还能够随时掌握刑部、大理寺办案的情况,与慕容执保持联系。” “混账!”雍帝霍然拍案,华亚卿忙举袖道:“皇上息怒。” 雍帝阴沉的脸色看向叶长流,“你可查出此人?” 叶长流道:“微臣入仕尚浅,对朝中诸事尚不熟悉,原本想与容大人相商,待案子水落石出再启奏皇上。” 雍帝目光微微有些闪动,扶着座椅默然良久,终疲惫的挥挥手,“你先退下吧。” “微臣告退。” 直待叶长流离开御书房,雍帝才慢慢转头向华亚卿,道:“你怎么看?” “叶闲所言俱在情理之中,老臣一时之间倒也说不上什么,既然这案关系到皇上选帅,能快些解决,自当要紧。”华亚卿略一思付,“只是……” 雍帝挑眉,“嗯?” 只是这叶闲说了这么许多,纵然条理分明,却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他毫无忌惮说着各种猜测,仿佛是有意让圣上产生先入为主的判断,再去细究,他又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抽出了身……这个人,委实不简单。 华亚卿恭谨笑道:“只是皇上莫要因此事过于操劳,龙体为上啊。” 大理寺。 叶长流赶回流云阁的时候已过了午时,他心中念着几桩要案,径直走入书房,坐下身顺手端起茶盏,掀开茶盖但见杯中空空,道:“崔铭旭,给我烧壶水。” 崔铭旭忙应了一声,叶长流执起案卷,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声道:“铭旭,你不是说去看容大人了,他病好多了么?” 崔铭旭啊了一声,笑道:“容大人啊,他好是好多啦,就是老说要快些回来帮您……” “你让他再休养几日,”叶长流浓眉微挑,“别看他那身子板平日好得很,生起病来那可如山倒,折腾得很……” “叶大人有心,容某晓得了。”熟悉清雅的声音传入耳内,叶长流转头,但见容辞笑意吟吟的站在桌边,瞪大了眼,“容大人?” 崔铭旭提着水壶踱入房内,替叶长流斟满茶,笑说:“容大人说要回来便真回来了,叶大人您也别忙了,这卷宗什么,容大人都批好了。” 叶长流放下卷册,见容辞气色好了不少,放下心来,“辛苦容大人了。” “原本是容某份职事,倒是这些日子劳烦叶大人了。”容辞浅浅一笑,“叶大人是如何得知容某病来如山倒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是句俗语,再说昨晚容大人突然晕了,害我在雪地里背了你那么一大段路,那不是折腾是什么?”叶长流夸张的用双手捂住胸口,“你该不会又以为我是你那谁谁谁吧?” 容辞莞尔摇摇头,“容某不过随口一说,叶大人多心了。” 崔铭旭探探脑袋,“谁是谁谁谁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叶长流用笔杆敲他脑袋,“既然容大人都搞定了,我先回家好了……” 崔铭旭忙道:“我也去。” 叶长流仰头将茶水饮尽,起身,“你去干嘛?蹭饭?” “平休约了我们去您府上玩儿,我、我也去凑凑热闹啊……”崔铭旭讪讪的看了眼容辞,“容大人,可以么?” 容辞笑意柔和,稍一点头。 “真是怪哉,你又不是他的人,我家也不是他家,凭什么你来我家要经过他同意?”叶长流连连摇头,“行啦行啦,你先出去把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案卷整理清楚吧……” 崔铭旭嘿嘿两声,飞快踱出门,叶长流披了外袍,朝容辞招了招手,“我先告辞哈。” “叶大人请留步。” “嗯?” “昨夜的话,容某还未说完。” “噢?” “容某查阅了半日书籍,得知……”容辞的眼神落在他挥手露出来的手腕上,“这道青疤,乃是北疆的青蚕蛊所致。” “容大人蛮关心我的啊。”叶长流点点头,“是啊。” 容辞慢慢道:“此蛊霸道,若是远离下蛊者,生不如死。” “还好吧,生不如死这种字眼太模糊了,有时候被姑娘甩了也挺生不如死的。”叶长流将手按在心口,拍了两下,笑笑,“伤心嘛。” “叶大人总爱说笑,”容辞垂下眼帘,“笑是最能迷惑人。” “哇,容大人又开始玩猜谜了。”叶长流语调轻松,“乱揣测人心不好,你又不是暗恋本公子的小丫头。” “人心原本难测,你我同在大理寺当职,容某不过过问一句,”容辞的声音柔和温雅,“若是叶大人为人所胁迫,对大理寺乃至整个朝廷,都是大大不妙。” 叶长流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容大人放心,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能威胁我的。” “若是……谢留宵呢?” 叶长流笑意一窒。 “平生不恋世,不惧死,然得友谢留宵,生而乐,死之憾,”容辞浅笑里意味无穷,“这句话,可是叶大人所说?” 叶长流长睫一颤,忌讳多年的名字毫无预兆的从容辞口出说出,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你、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偶然。”容辞言简意赅。 宛若身周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叶长流僵硬了好一阵子,道:“这个人,这句话,容大人以后……莫要再提了。” 容辞心头突地一跳,他见过一本正经的叶长流、玩世不恭的叶长流、凌厉果决的叶长流,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黯然,容辞歉然道:“原本只是艳羡这般情义,捕风捉影听叶大人说说往事,是容辞鲁莽了。” “没事,我的那些老底,也被你揭得差不多了。”叶长流嘟嘟囔囔道,“不过容大人,你我交情虽浅,有句话我忍了许久。” 容辞一怔。 “当年京都四少何等情谊,而铭旭说华颜公子云游离京十年之久,你们几乎未见;昔年我曾闻你和蓝公主的爱情故事,如今她都成老姑娘了,指不定哪日出征就战死沙场……”叶长流将桌上一个案卷笼在袖中,笑了笑,“别成日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老把死人当活人想,活人当死人看不是。” 言罢转身走了,留下容辞一人脸色发白,可惜他听着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没能看到叶长流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和挣扎。 第二十三局:往事不堪(下) 拂晓时分,惠风和畅。 崔铭旭头一次光临叶府,颇有几分兴致盎然的与屈平休东窜窜西逛逛,惹得茶茶跟在他们屁股后边一起激动,水水则是冷眼旁观,待到他们绕了几圈疲了才跑回后花园看人下棋。 西门轩与商博良已经分别和叶长流对过两局,双双败北收场。 此时,叶长流怡然自得的看着满脸因懊恼而涨红的商博良,微笑道:“状元爷想好了再落子,我不急。”商博良面颊更红,喃喃道:“叶大人棋艺当真精湛……” 西门轩倒是不痛不痒,他原本只当对弈为乐趣,下得好不好顺其自然,加之他本就是让屈平休连哄带骗拖来,心中想着念着其他事,故而态度亦是不冷不热。 当然,深受叶长流棋艺毒害的木揽风则是十分同情的看着这群少年,不免遗憾裴亦商出了远门,要是他也看到这京城的围棋高手几番沦为自家公子手下败将,心里会不会平衡一些。 叶长流靠着椅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晰如水。眼前的京城四少身影渐渐幻化成当年的京都四少:那常常金扇耀眼的华颜会如西门轩一般故作傲然;固执如云水偶尔像崔铭旭这样不失正直可爱;比之商博良这个书呆子状元容辞倒是机灵不少,只是这爱脸红安静的性子还颇为神似;倒是屈平休这胡搅蛮缠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总之,绝对与他赵永陵半点不像,嗯嗯。 唉,还说容辞呢,这感春伤秋的毛病再不改,可要误了大事。 “博良,你是棋亭酒肆的熟客,可摆得出护龙棋阵?”叶长流忽然道。 “可以啊,怎么了?” “闲来无事,一起研究如何破局吧。”叶长流捧起茶盅喝了几口,“顺便谈谈你的看法。” “我?”商博良反而有些局促起来,“我的棋艺与叶兄相差甚远,哪能……” “能否破局与棋艺无关,而是思考的角度,再说,你棋艺很好,只是有时爱钻牛角尖,莫要妄自菲薄。” 叶长流的声音柔和清雅,商博良脸上莫名一红,点了点头。 屈平休不服气的鼓起腮帮,酸溜溜地想,叶兄为什么待博良和铭旭特别好,待我却老是冷言冷语。 “护龙棋局本不是什么绝妙的棋局,无非离不开‘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之理,”商博良一面摆棋,一面道:“难就难在,慕容庄主最初的设定为——白棋如何破黑棋,而事实上,黑棋已操稳胜之势。”说到这儿,商博良已是极为熟稔的摆好局,“就像这样。” 叶长流眸光在棋枰略略一转,笑道:“黑子实尖,虚镇,占中腹;白子则是曲三。” 商博良点头道:“不错。” 屈平休纳闷的推推西门轩,“他们在说什么?你解释一下。” 西门轩颇为鄙视的瞪了他一眼,缓缓道:“在对方坚守的情况下,用‘尖’进行攻击;‘镇’则是在棋盘上空阔之处,对敌手进行宽攻;而黑子中腹,自是占了大好局势,加之白子曲三,对方一旦吃了便成了死棋,总之就是,不论白棋怎么走,都赢不了,可师……可是布局人却说,白棋能够赢,这就是破局之说了。” 昔日最崇拜的师父串通华贼刺杀王爷,如今连师父二字都难以启齿,西门轩黯然。叶长流装作没听到那“师”字,笑了笑,“西门的棋思奇巧,若有博良这般热情,定会是一等的棋手。” 西门轩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叶长流也不介怀,把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一手捻转白子,在棋盘上轻敲良久,仍是无甚头绪。然而看的久了,渐渐感觉那白棋的棋路尤为熟悉,若状闲棋,边角合局……等等! 那个下棋时仿佛永远那般漫不经心,却总能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的家伙总会这样嘲笑,“哈哈,三弟啊,善棋者不困在此,使困在彼,势壮在己,势赢在人,就是这个意思啦。” 这、这是云水惯用的棋法! 叶长流浑身一震,情不自禁的将手中的白棋捏紧。 “叶兄?”屈平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叶长流的眼睫垂了下来,看向木揽风,笑道:“木头,家里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你去准备点心吧。” 木揽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叶长流闲闲挑挑眉,“不是你是谁?小裴不在,福伯生病,你该不会巴望着本公子吧?” 木揽风忍了忍,还是咽下那口气,拂袖离去——往厨房的方向。屈平休嘿嘿两声,“木公子护卫兼车夫还兼厨子,能者多劳啊。” “什么能者,就一杂工。”叶长流站起身,“外头冷,进屋吧,嗳,铭旭,你不是要看《天晓通例》,我书房里有,还有不少棋艺杂书的,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崔铭旭与商博良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帮忙拾棋入罐,屈平休抱着茶茶在半空中转了两圈,惹了她咯咯笑着,水水则满脸戒备的看着屈平休,道:“放小姐下来!”屈平休听了反而抱着茶茶越跑起圈来,两人你追我赶,倒像孩子般胡闹。 “叶大人。”西门轩斜眼看了他们一阵,忽然道:“我家中有事,恐怕得先行告辞了。” 叶长流回转过头, “吃完再走吧,我家这侍卫厨艺不错……” 西门轩淡淡一笑,“叶大人客气了,我确是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既然如此,我便送送西门公子。”又看向那几人,“你们先进去吧。”话毕抬手示意,西门轩挑了挑眉,没有拒绝,二人并肩沿着折廊前行,步伐不疾不徐,西门轩不擅言谈,叶长流似乎也没有刻意搞妥气氛的意思,唯有一路沉默。 直待走到大门口时,叶长流才放缓步伐,“西门公子是在担心慕容庄主?” 西门轩顿住脚步,有些意外的看向叶长流,“叶大人多虑了。” “既是你师父,西门公子没什么好避讳的,你今天愿意来,是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叶长流静静地笑了笑,“年轻人心思埋得深不好,有什么你就问吧。” 西门轩微怔,眼眸转向别处,过了一会儿,慢慢问道:“我师父他曾是开国功臣,立过不少功勋,不知能否将功抵过,免除一死?” “这个恐怕……”叶长流眉头一蹙,“可以。” 西门轩一愣,没料到他这么轻易的答应下来,抬头看向他,“可以?” “此次刺杀他并未得手,八王爷一心想着怎么打仗,也未向大理寺施加什么压力必须要将他处死。至于皇上那边,眼下国处危难之中,护龙山庄的能力不容小觑,慕容执死了对朝廷没什么好处。” “那……那就是说,师父可以不死?”西门轩这下倒真诧异了,语气颇有几分欣喜,“那、那有劳叶大人在判决下来期间莫要为难他。” “我只说慕容执按照律法可留一命,不代表他不会死。” 叶长流冷冷地道。 西门轩瞳孔一缩,“这话什么意思?” “慕容执刺杀八骏王,这背后的缘故你猜不出一二?”不等西门轩开口,叶长流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人指示,这事败了,你说,那人还会留着你师父的命?” 西门轩神情大变,他虽不知叶长流意有所指,却也早已怀疑此案定涉朝堂之争,慕容执乃是为人所利用。他急急拽住叶长流的袖子,“大理寺竟不能保人一命?” “大理寺至多护他不让外人所杀,却未必能阻止他自尽,你师父的武功……除非废了他,否则他若要死,谁拦得住?” “自尽?” 西门轩吃吃地问道。 “他肯行刺八王,自然也能为那人守口如瓶,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叶长流看着眼前呆呆的西门轩,心中溢出一丝叹息,不论他父亲是何样人,这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可是…… 他犹豫一瞬,终是咬紧牙根,下定了决心,“不过……西门公子,要护你师父,未尝没有法子。” 西门轩猛然抬起头。 “就是要看西门公子……”叶长流眸色似雪,如刃般直逼西门轩眉睫,“敢为不敢为了。” 第二十四局:误入陷阱 屋内火炉内的炭火烧得旺,炉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京城三少各自捧着兴趣的书籍旁若无人的翻阅,而比他们略小几岁的水水则是一手用扇子煽火,一脸充满鄙夷看着屈平休手中的——茶茶的孩童消遣图画书。 木门吱呀一声,木揽风托着托盘进来,上面有几道精致的点心——龙井煎粉果、茶叶包糯米、荔红烧卖,隐隐蒸着热气,是新鲜出炉的。他面无表情的放下,道:“请用。” 屋内几人闻得香气扑鼻顿时放下了书,毫不客气的围上前来,一人捻起一种品尝,屈平休原本一副困得不行的脸,当食物咽入腹中的一瞬间忽然严肃起来,怔怔看着木揽风,“木头杂工,这是你做的?” 木揽风显然对他这个称呼表示不满,“是又如何?” 屈平休扑上去摇着他洁白的衣袖,“你变成女人吧,变成女人我娶你当媳妇!” 木揽风淡定抖了抖袖,“你可以选择不变女人就嫁给我,我不嫌弃。” 话音未落叶长流跨入房中,笑眯眯的拍拍掌,“这主意不错,公子我保媒。”崔铭旭与商博良闻言哈哈大笑,木揽风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屈平休抹泪,“你们都欺负我。” 商博良细细咀嚼,只觉得口中的荔红烧卖茶香流连,回味悠长,遂问道:“木公子乃是叶兄的护卫,岂会有如此手艺?” 叶长流得意的笑笑,“我经商数载,江南一代酒馆都是由他操持,成日想着要选什么厨子做什么菜式才能招揽客人,久而久之,那厨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自入京来我们多了个管家,他便偷了懒,要不是你们来,”边说边将盘中最后一块粉果塞入口中,“我好些日子都没能尝他手艺呢。” 话音未落,众人望向木揽风的眼神又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几位少年在叶府呆到天黑才回去,他们前脚一出,叶长流便让正在洗碗的木揽风备好马车去大理寺。 木揽风欲哭无泪,“公子,我觉得你就算自己不歇也得让我歇歇。” “这不是省银子嘛……” 木揽风气得脑门泛青筋,“公子你会缺银子?你捐的那些钱还没你全部财产的……” “这不是为了装作要省银子的样子嘛……”叶长流拍拍他的肩,“再说了,越多人呆在家里不就等于增加监视自己的眼睛,你就委屈委屈吧,等小裴回来家务再让他做哈。” 木揽风颓丧地叹息,“公子,方才你和西门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叶长流点了点头,爬入车厢内,放下帘子,静默了一刻,又忽然拉开帘子,“什么?你偷听?” 木揽风极度无语公子的回神速度,“我刚好路过……” “狡辩!” “……公子,你让西门轩去震北军带出慕容耀,就不怕为西门傲所知?” 叶长流悠悠地看着他,“这种违抗军规的事,西门轩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爹知道,他一定会偷偷的、悄悄的、不经意的把他这师兄带入京中,让慕容执见这儿子一面。” “可是……”木揽风皱起眉头,“慕容执说慕容耀中了毒,一旦西门傲收到震北军校尉失踪的消息,他随时可以让慕容耀毒发……” “带走慕容耀的人是西门轩,西门傲会让慕容耀在途中毒发身亡么?若他这么做了,他儿子不仅违令了军规,还背负了杀人之罪,虎毒不食子。”叶长流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在这期间内,慕容耀的生死西门傲不能掌控,慕容执的意愿他也就无法掌控,自然,也是最利于我们的。眼下军情严重,这案不能再拖了,要让皇上当机立断将帅位给八王爷,唯有彻底拖垮西门傲。” 木揽风缓缓摇头,“待到那时,西门轩知道是你利用他害了他爹,又待如何?” “顾不上了,”叶长流风度翩翩的抖了抖袖,“我总归是没良心的。” “公子若没良心,便不会让西门轩救出慕容耀,你明明有其他办法让慕容执妥协。”木揽风看着自家公子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模样,嗫嚅道:“只因你承诺过慕容执,必救他儿子。” 叶长流掩了嘴,嘿嘿嘿嘿地奸笑了几声,“我知道你崇拜我,但也不必时时提醒我多么高风亮节黎明圣贤,小心哪天我卖了你让你去杀你不想杀的人,到时候你可别恨得牙痒痒。” “天底下除了公子,还有什么人可让我顾忌的。”说完,面无表情的扬鞭驾马。 叶长流身体不由自主的靠在门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木揽风,良久良久,直到笑意淡去,才细若游丝地道了一句,“没准有一日,你会真想杀了你最顾忌的人。” 木揽风没有听清,转头,“你说什么?” 叶长流拍拍他脑袋,“我让你快些,这么宽的路还这么慢,本公子不如步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再次踏入大理寺囚牢的时候,叶长流觉得空气流通变差了些,隐隐约约的污气令他皱了皱眉头,转头对狱卒道:“这什么环境,还叫囚牢吗?” 狱卒心里那个委屈啊,真正的囚牢本该这样啊,犯人是被囚禁于此又不是住客栈要那么舒服干什么,话到了嘴边拐了个弯,“大人,今夜转寒,这不是怕他们冻着,就把通风口给堵上了……” 牢房里一旦空气不流通,那些异味自然愈发浓厚,叶长流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叠羽扇,摊开晃了晃,“行了,带我见慕容执。” 眼看着某人大喇喇的让狱卒沏好龙井,意态安然的挥扇浅笑,慕容执似乎对这个总是半夜来见自己的大理寺少卿有些无语,“叶大人大驾,不知又有何贵干?” 叶长流示意木揽风摆上棋枰,掀开棋罐,笑笑,“下棋。” 慕容执挑了挑眉毛。 “我若解开护龙棋阵,你便告知我云、裴二人的下落。”叶长流摆着护龙棋局,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慕容庄主该不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慕容执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他摆好棋局,“自然。” “那么……”叶长流指着碧色棋盘上黑白相间、攻杀正烈的局,“慕容庄主执黑,我执白,既然是未能下完的一盘棋,总该遂了您的愿。” 慕容执一惊,“你说什么?” “这一局,黑子走的是三连星布局,讲究的是简单、质朴、有力、直接,直指胜负之径。这棋风与慕容庄主昔日棋局颇为契合,想来当时,正是慕容庄主执黑吧。”叶长流俊眸流光溢彩,“白棋近乎被破去腹空,黑棋借攻击将角连边近乎占了六十目的大空,不论怎么看,慕容庄主都是稳操胜局啊,为什么,你会希望有人能够以白棋之势,破你黑棋呢?” 慕容执和他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叶长流将羽扇在空中一划,“所以我猜测,这是一局未能下完的棋,当时执白的人或许能够转败为胜,可却没有这个机会了,因此,慕容庄主为之所憾。” 慕容执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叶闲,老夫有时当真不敢信你未过而立之年。” “哈!那是因为我看着英俊年轻,老前辈莫要以貌取人。” 叶长流伸出右手,拾起一枚白子落入棋盘上三尖夹得角上,慕容执剑眉一动,随即执黑入位,叶长流懒懒的扇着羽扇,安然应对,每一步棋似乎并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不攻击、不防守,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章法。 然而让慕容执惊异的是,这一步步平平常常的走法,却在不经意间让整盘棋局的形势发生了改变,黑棋的攻势被悄然分散,而对方的气焰竟是逐渐凝聚和增强。 如果说,他面前的这块棋盘方才还是处于黑棋压倒性胜利的话,那么现在所浮现在眼前的则是阴阳两气遥遥对峙的景象了。 慕容执捏棋在手,认真的揣摩着棋路,终于发现一个唯一能够对对方整体进行压迫的位置。 他眉心微展,将黑棋投进盘中,然后抬头,等着对手的下一步攻势,亦或许是在期待——如何破局。 叶长流不慌不忙,一脸和气生财的把玩着棋子,笑嘻嘻道:“慕容庄主,你就要输啦。” 慕容执心头一颤,这话何其耳熟,当时……那个人亦是这样嬉笑之态,道:“慕容庄主,你赢不了啦。” 慕容执连忙扫视全局,竟瞧不出半点破绽,他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手停在空中,却迟迟放不下去,只是捏棋的手指越来越紧,手背上竟开始爆起了青筋。他等着对方落子,偏生这叶闲就是不出棋,遂急道:“你怎么不下了?” “只差三步,慕容庄主多年的遗憾便放下了,”叶长流慢慢抬眼,静静的看着他,“而我想知道的,慕容庄主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不信我?”慕容执冷笑,“你怕你下完棋我三缄其口?” 叶长流淡淡摇了摇头,“我不信任何人,我想做的事,想知道的事,自要主动把握。” “既然如此,叶大人就不怕老夫信口胡诌?” “你不敢,”叶长流笃定的看着他,“也不能。” “好一个叶闲!”慕容执抚髯大笑,拢袖间手中多出一件事物,叶长流定睛一看,却是一封折叠的信封,慕容执将其打开,抽出信笺的一角的字迹, “这个,是当年赵云水亲笔书信,叶大人要知道他们的下落,一看便可知晓。” 叶长流瞳孔一缩,那信尾的云水二字虽极潦草,水字却漏了一笔,这么难看的字……的确是云水亲手所写。慕容执将信收拢回自己的手里,眼睛微微一眯,“若是叶大人有所怀疑,大可调出当年赵云水的文卷,一辨便知真假,只不过眼下……” 多年的音讯全无,此刻的近在咫尺,叶长流忍住夺信的冲动,笑道:“好,如何破这护龙棋局,慕容庄主可看好了。” “护龙棋局?” 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叶长流愣了一愣,但见牢头领着几人站在铁栅栏边,来人儒衫翩翩,眉目英俊,正是容辞,一掠眼间,刑部尚书曲定峦与崔铭旭那傻小子亦跟了上来。 叶长流心中一凛,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容辞会出现,更不明白为什么还招来了刑部尚书,他心系那封信,不能确定这封信的内容,在自己没有看到之前更不能保证容辞看到的反应,念及于此,叶长流重新回转过头,飞快的将手中白棋落入盘中,慕容执目光凛然,以黑棋对之,然而那黑子恰落之际,叶长流出手如电,下一瞬已然捻起白子,啪的一声,坠入局中。 慕容执两眼骤然一睁,仅仅两步棋,黑子努力维持的千层宝阁之势竟然顷刻倒塌,白棋之前种种疏漏、错位,就在这样一瞬间连串在一起,秀策流布,天翻地覆。 良久,慕容执僵硬的手慢慢将黑子落入棋盘,他是棋艺高手,却在这一子落下的时候明白,什么叫垂死挣扎。 叶长流掠袖风一般拂过棋面,最后一颗白子落入要腹——定局为胜。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丝毫停顿,对方的每一步皆在预料之内,多年来无人能破的护龙棋阵,就这样平平常常,毫无悬念的解开了。 如果这一刻,周围站着的是那些擅棋的棋者、棋痴,定然会为之错愕,为之震惊。但是此时,除了当事者之外,其余人都只是茫茫然看着,曲定峦也好,崔铭旭也罢,甚至是木揽风,他们都无法体会,这三步棋在围棋界究竟有着怎样深远的意义。 很多年以后,当那些棋艺高人谈起大理寺囚牢叶长流与慕容执一局时,都不禁长叹感慨,此等绝世奇才再不能再对弈布局,实乃棋界之憾事。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容辞抿起柔和唇线,深深的看着囚室里的人。他并非不懂棋术,若换作平常,定然会被此局所吸引,然而——那个人,下棋的姿势,会微微收起的小指;那个人,下棋的眼神,会流连在棋盘上久久不散;那个人,下棋的气息,会像另外一个人一样,也许不算从容,却总是那么笃定那么自信。 很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模糊的一瞬,有两个本该是完全不同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就在容辞凝视的一刻,慕容执忽然嗤笑一声,随即便纵声笑了起来,笑得颇具狂态。 众人吓了一跳,只觉得这笑声令人发寒,心中只道,这慕容执莫不是输了棋,就疯了吧。 叶长流对他的笑声充耳不闻,淡淡吐出一字,“信。” 慕容执闻言停止了笑声,左手持着信,慢慢伸出手,却在半途忽然停了下来,眼缘微挑,一笑之间隐约有几分诡异。 一股寒意自背脊窜了上来,叶长流忽然看透了那笑的含义,心中大震:不好!他蓦地起身,左手疾出,欲要抢信。慕容执好似预料一般,左手收拢,右手平推,砰然一声,双掌相接,慕容执行云流水般一退之时,左手飞荡的袖子一扬,执信的手用力紧握。 叶长流身形已然闪到慕容执跟前,他甚至来不及往旁侧退一步,手中信笺已让人夺走,慕容执竟不死心,右足一顿,地上的尘土随着衣角战栗颤抖起来,他的手指真力高热可怖,五指掠过叶长流的衣裳,立即起火,叶长流他信既得手,不愿缠战,他长袖一挥,便即熄了热。 两人皆为当时绝顶高手,这一来一回虽过了数招,于外人看到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瞬间,木揽风固有能力助公子一臂之力,他看出叶长流无心伤人,索性袖手旁观,而容辞隔着铁栅栏,待到他推门而入,囚室内已是瞬息万变。 只是沉寂须臾,阴冷的气息突然在室内盘旋,忽听一声怒喝,众人呆若木鸡的看着叶长流的神态从方才的镇定自若变为愤怒不安,俱是一震——他手中的信在顷刻间化作碎片,散落一地。 叶长流眼睫微微颤抖,刹那间期近慕容执,顾不上什么武功招数,一手拽着他的衣领,怒道:“信上写了什么?” 容辞见他如斯激动,伸臂阻拦,“叶大人……” “让开!”叶长流骤一挥袖,将容辞用力推到一旁,慕容执冷笑道:“叶大人自己毁信灭了证据,怎反倒问起我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骇,心中不禁揣测这话的意思,只听慕容执继续道:“你是怕人发现了真相,心虚了?”话毕看向容辞和曲定峦,“二位大人,我的供词让叶大人毁了,只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手牢牢的扣住他的喉口,叶长流凝眸看着慕容执,眼神深似万年玄冰,用只有对方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你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慕容执没有还手,见一向气定神闲的叶闲如此失态,眼角细细的褶皱微微舒开,森然笑了笑,用口型说:“一封遗书,还能写些什么?” 杀气四溢,即使是崔铭旭这般全然不懂武功之人都能感受到瞬息之间这种实质的杀机,木揽风浑身一震,公子又要动用内力了,忙道:“公子,不可——” 没有等到话说完,叶长流已一掌拍出,惊涛一般的掌风,狂猛的气劲,结结实实击中慕容执的左肩。 伴着肩胛骨碎裂之声,慕容执倒栽跌地,容辞脸色阴沉,“叶闲!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叶长流没有搭理他,转过身,一片一片拾起地上信屑,慕容执一手抚胸,咳嗽两声,“噗”的一口喷出鲜血,但见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栗,鲜血狂涌不止,众人骇然。 曲定峦急忙让崔铭旭出去请医,看着容辞替慕容执传送内力调转气息,对叶长流喝道:“叶大人,就在方才,慕容执遣了人说他愿意供出幕后主使,还道若晚一步只怕会被灭口,我和容大人这才急急赶来,可你为何——” 叶长流手上的动作一顿,他看了曲定峦一眼,双眸转向不住呛咳吐血那人,慕容执虽然神情痛苦至极,却在叶长流望来时流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然后,他虚弱的、断断续续地道:“为何么……咳咳……那是因为叶大人他就是……咳……幕后主……” 话音未落,慕容执抬起五指张开,随即虚空一顿,伏地而亡,死的时候双目圆睁,不肯阖眼。 囚室之内忽然就这么安静下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容辞徐徐站起身来,看着死不瞑目的慕容执,慢慢道:“他的奇经八脉受了巨损,脾肺重创,已是无力回天了。”顿了一顿,看向叶长流,冷冷道:“为什么,你要杀他。” 第二十五局:三司会审 刑部大牢的阴凉霉气比大理寺重上许多。 光线差,环境潮,牢房面积比大理寺的小,狱卒不如大理寺来的英俊,当然吃得也不好。 这是叶长流被关押两天后的感想。 这两日朝廷闹翻了天,尽管皇帝有心压下此案,可风儿还是透过墙的缝穿出去,继而就是满城风雨。 这个散千金、赠万财的大雍的第一大恩人竟指使慕容执行刺八骏王,他竟然是大华的细作? 许多百姓们不敢相信,可据说叶闲杀人灭口乃是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亲眼所见,容大人和曲大人啊,那都是公正廉明的好官,他们说的话,又岂会有假。 除了幸灾乐祸之辈,朝廷之内的态度大抵分为三类。一是认为叶闲此等居心叵测之人定然要危害大雍,那所谓的散财助国只是进入朝局中枢的手段,绝不能轻饶;二是认为此案另有蹊跷,待到查明再做处置不迟;三是保持中立的观望态度,总之敏感时期慎言慎行不如不言不行。 鉴于叶闲曾在大理寺任职,为了避嫌,容辞大人毫不犹豫的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刑部,而曲定峦则是十分尽忠职守的日日审问,可惜审来审去,叶长流都只是嚷嚷 “我是冤枉的啊”“我没有毁信,是那信自己碎了”“我没有杀慕容执啊,只是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他就死了,怪他身体不好”……于是,曲定峦忍住杖他一百棍的冲动,无功而返。 叶长流的确没有说谎,即使是曲定峦格外恩准木揽风前来探监,他也只能这么抱怨。木揽风当时语气带淡淡的不悦,“你这样说,除我之外,不会有人相信。” 叶长流双手抱头,“我了解我晓得,你信就好,如果你都不信,我就要自挂东南枝了。” 木揽风斜眼看他,“你要再这样惺惺作态,朝廷先抄了叶府。” 叶长流继续抹泪,“木头啊,你武功高强,如果怕死就跑吧,天大地大总有你容身之处……” 木揽风脸色铁青的看着他,尽管已经十分了解公子的脾性,依旧有将他绑起来狠揍一顿的冲动,如若不是性命堪忧,他还真不介意公子在这多住两天。叶长流唠叨了半天没一句正经,只是在临走之际飞快用手指在他背上写了几字,而后轻轻在耳边道了一句:“不必担心。” 木揽风怔了一下,神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继而静而无声的离开。 不必担心,唯此四字,无妨可信。 ------------------------------------------------------------------------------- 由于手脚都被上了粗重的镣铐,铁链子一头死钉在墙上,不利于活动筋骨,叶长流索性拆下发簪上的金丝,三下五除二的开了锁,扭扭脖子打打太极,结果刚刚打到白蛇吐信,又有人来探望了。 来得人武功高强,步伐悄然无声,等到叶长流察觉得时候,已经来不及一一带上镣铐了。 容辞站在栅栏外看着他。 叶长流不禁庆幸,幸好来人不是曲定峦,要是他看到自己轻而易举的解了刑部大牢最牢固的镣铐时,不知会是什么神情,总之那些负责订制刑具的狱卒一定要倒大霉。 容辞的神色在晦暗的光线中不大分明,“叶大人好兴致。” 叶长流尴尬的笑笑,“有些闷,自我调剂一下。还有,别叫我大人了,莫说我现在已是阶下囚,天天大人大人的叫,怪见外的。” 眼前人笑意盈盈的样子,与几日前大理寺囚牢之中的冷冽凛然大相径庭,仿佛那时激烈的眼神只是一种幻觉,容辞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道:“这两日弹劾你的折子不少,陛下纵然有心,亦压不下这案子,最终附华相之意,三司会审,圣上亦会亲临监审。” 三司会审,凡遇重大疑难案件之时,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个法司同审,加之御驾亲临,可见滋事体大。 “三司会审?皇上亲临?”叶长流显然愣了一下,“容大人,我自问没有这么大的价值,怎会得如此排场。” “原来叶大人还不知道自己沾上的是通敌叛国之罪,”容辞淡淡瞥了他一眼,“怪不得如此悠闲。” 通敌叛国么。叶长流微微一笑,笑容在有些阴冷惨淡的光线中,显得异常诡异,“很大的罪啊,怪不得能让皇上亲临。” “叶闲。”容辞缓缓开口,“那日你想从慕容执手中抢的,究竟是什么。” “慕容执不是说是供词么?”叶长流微微皱眉,“你和曲大人不也这样认为?” “倘若有心毁灭证据,对弈之前便毁了,又何必在我们面前抢那供词?”容辞不错眼地望着叶长流,“你若当真是华国细作,那日寿宴何必出手相助,看着慕容执杀了八王爷便是。” “有道理,”叶长流很赞同的点点头,“可慕容执又的的确确指认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有两种解释。”容辞目光里有着无形的力量,“一是真如他所言。你的出手只是为了筹谋更大的阴谋,将此事嫁祸给你想嫁祸之人;二是,你本将要查出真相,真正的幕后之人联同慕容执,将罪名推到你身上。” “那么容大人认为……”叶长流左右手各伸出一指,“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呢?” “你绝不可通敌卖国。” “为什么?” 容辞迟疑了一下,“此案的关键在于……” “我是说,”叶长流打断他的话,“你身为此案主审,为什么仅仅凭你的主观臆断判断案情?倘若我当真是幕后主使,倘若我当真是华国细作,完全可以与你虚与委蛇,甚至只要利用你拖延时间,帅位一日不定,对雍华一战,就是大大的不利。” 容辞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叶长流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以免叫人利用,“叶大人这么说,是否代表你愿意将你所查线索告诉我了。” 叶长流笑了笑,“容大人就不怕知道太多,过两天也进来和我作伴了?” 容辞坦然一笑,“我倒是好奇,会被如何嫁祸。” “故技重施啊。”叶长流眨眨眼,“只要让人看到你杀了我,你就有嫌疑了。” “我不会杀你,我也杀不了你。” “我也没有杀慕容执,甚至,我其实根本杀不了慕容执,”叶长流微笑说:“可是他的确死了,还死在你们面前,我百口莫辩。” “你的意思是,慕容执是自尽?”容辞脸色一变,旋即摇头道:“不,他的胸腹壁等处俱受重损,即便是事先自残,也绝不可能支撑得了半柱香,就算是当世高手,亦不可能不动声色的自断十二经筋。” “虽然他的做法近乎于自尽,”叶长流无奈地摇头轻轻叹息,“终究还是被人杀害,只不过他预料到了。” “当时在场的人唯有我们几人,除你之外没人接近过他……”容辞喃喃自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有人用毒?” 叶长流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慕容执提过一种毒,叫‘阴阳紫阙’,我暗中查过,此毒毒性霸道,中毒者会在某种事物的诱发下,最短时间呈现重伤之态而亡,药石无灵。” 容辞愕然道:“世间竟有如此毒物?” “问题就是,既然中此毒者与重伤而亡一般无异,即便上了公堂我这么说了,人家也可以说我是为了脱罪瞎扯淡,没有丝毫证据可言,”叶长流摊手,再次叹息,“所以即便我知道别人如何害我,也没有法子。” 容辞沉吟片刻,“要陷害你的前提是,他必须激怒你出手伤人,所以叶大人可否告知,那封信究竟是什么?” 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颤动,慕容执临死前的那句话令他久久难以忘怀,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好友,这些年来音讯全无,慕容执将信让我看到些许字迹,确是我那朋友无疑。” “是……谢留宵?” “是什么人很重要么?” 容辞摇了摇头,“若是寻人,我亦可助一臂之力……” “没有这种必要,”叶长流脸色不快,“慕容执当时说了,那是一封遗书。” 容辞心头微震,不由想起那日慕容执似乎说了些什么,才让叶长流震怒之下伤人,沉默了一下,回归正题:“你所查到的,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问题,叶长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确查出了事情的大致真相,然而西门傲做事谨慎,加之慕容执暴毙,目前手头上没有丝毫的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推测。只因一时的疏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处境,现下两边牢房中的犯人中都掺杂着西门傲的人,说得多了,反倒让对手掌握了自己的想法,甚至对容辞办案添了更多阻碍。 但什么也不说,容辞势必要重头查起,彼时西门傲已然取得帅位出征,待到查明真相,只怕造反尚未可知。 当然还有一点,容辞一旦察觉事情的发展都在叶长流的预料之内,也许会再度疑惑自己的身份,而这正是自己绝不容许的。未来要做的许多事,万不可将他涉入其中。 看来,需得想个法子让容辞在最快时间内查明真相,寻找证据了。 叶长流欲言又止,缓了缓才慢悠悠道:“仅此而已。” 容辞侧头深深望他一眼,这个人既不愿说,自己怎奈何得了,随即点了点头,举步欲离。 叶长流想了想,忽然开口:“容大人。” 容辞回身扬眉看他,“叶大人还有何事?” 叶长流嘟囔道:“最近天气渐凉,像咱们大理寺牢里都有把通风口堵上,虽说异味浓了点,好歹保温啊,刑部这儿就不行啦,我这两个晚上冻得直流鼻涕,一不小心染上风寒死了怎么办?” 容辞眸光微微一闪,随即眉目舒展开,“我会吩咐狱卒给叶大人添置被铺。” “还有……” “嗯?” “这里饭好难吃,我吃不下,肚子很饿。”叶长流笑嘻嘻的一枚银戒指塞到他手中,“这个抵饭钱。” 容辞淡淡一笑,没有拒绝,“叶大人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准备。” “那就有劳容大人破费啦,”叶长流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语气像是交代一个小厮,“我想吃草平楼的凤凰展翅、如意竹荪,容客斋的莲子膳粥和如意卷,对了对了,天气这么冷,怎么少得了美酒呢?棋亭酒肆的阳春酿我喝过,很是醇香……” “……”容辞的脸色在灰暗的光线中一青一白,叶长流想来定是自己眼花了。 末了又对着已经走出数丈的容辞高喊道:“麻烦容大人速度快点快点,我真的很饿很饿……” 很遗憾的是,此时人已走远,故而叶长流没能看到素来温文尔雅、好脾气、好风度的容辞大人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的样子。 ------------------------------------------------------------------------------- 关押第三日,此案开审。 大理寺的正殿之上黑压压的寺卒列队整齐,神色肃然。 殿侧坐着数位当朝大臣,左侧八骏王孟思鉴、大将军西门傲、礼部尚书商良玉与兵部侍郎方止谦,右侧刑部尚书曲定峦、都察院左御史慕容徐。 正堂旁设有御席,雍帝静静坐在位上,衣饰并不特别华贵,裘绒披身,手里抱着的紫金暖炉,沉香味淡淡,虽未言语,王者威严却是让人惶恐恭敬。 容辞坐于中堂正案之上,身侧的位置坐着左右寺丞,当然,原本属于这个位置的大理寺少卿,此时在两侧寺卒的威喝下步入大堂。 叶长流穿着白色宽大的囚服,大大方方走进堂内,堂内明明没有风,却让人产生一种他衣袂飞扬,御风而行的错觉。他手脚虽挂着厚重的镣铐,然而举手投足间坦坦荡荡,犹如清风白月,叫人一时间,无瑕将他与囚犯联系在一起。 这等风采,不仅是在场不常见过叶长流的人心中暗叹,便是容辞亦是微微一怔,走起路来散漫、说起话来耍赖、永远懒洋洋、永远漫不经心的叶闲,竟也会有这般清澈明亮的神色,仿佛这一瞬间,什么阴谋、什么诡计都与他无甚关系。 容辞心中了然,随即敲响案几上的黑色铁木,叶长流从容跪地,丝毫不惧。 静了一静,循例般地问道:“堂下可是大理寺少卿叶闲?” 叶长流翻了个白眼,这么愚蠢的问题小容居然问得这么面不改色,遂悠悠道:“千真万确,童叟无欺,几日前我还坐在大人现在的位置审犯人,若是大人不信,我不介意验明正身。” 话音未落,堂内就有一个寺卒噗嗤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惶恐的低下头,而那些生平见多不少大场面的重臣,则是一脸忍笑故作凝重的姿态,这般一闹,满堂肃穆凝重之气大减,若非雍帝陪审,差点都忘了这是三法司会审。 容辞也不恼怒,温和道:“叶大人,可否告诉本官,三日前子时在大理寺大牢内,你是否见了慕容执?” 叶长流答道:“是。” 容辞客气道:“你见他做什么?” 叶长流眨了眨眼,道:“无聊,找他下棋。” 容辞淡淡一笑,“叶大人的意思是,夜深人静之际你闲来无事,便从府邸跑到大理寺牢中去找朝廷重犯对弈解乏?” 叶长流点头,“不错。” 场内又一个寺卒失态笑出了声,不过没人有心去责怪他,因为此刻即使是神威无人可及圣上,都忍不住牵动着嘴角,考虑到自己是一国之君,才没有做出更多不合时宜的表情。 容辞颔首,道:“对弈之后,本官与曲大人以及大理寺主簿、寺内牢头亲眼所见,你毁了慕容执的供词,并一掌伤他至死,可否属实?” 叶长流摇头,诚恳地道:“那是我心仪护龙山庄的一个姑娘写给我的情信,并非供词;至于一掌伤他是真,可我委实没用什么内力,他的死与我无关。” 容辞道:“叶大人此话当真?” 叶长流认真地道:“千真万确。” 容辞儒雅一笑,眉目斜飞,擎出一支令签,啪的落地:“既是如此,先打二十板子罢。” 举座讶然。 这案子皇上亲临陪审,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此时方审了两句便动杖刑,分明就有屈打成招之嫌。再说,这叶闲不仅是散财助国的大善人,亦是大理寺少卿,就这么让自己的下属打了,岂非是当众让他颜面尽失? 叶长流一愣,“大人你开玩笑吧?” 容辞脸色不变,语气确是不容置疑,“依大雍律例,藐视公堂,不尊国法,杖责二十。” 几个寺卒听得命令,上前将人按倒,叶长流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苦于手脚皆上了镣铐,挣扎不成,轻易便被制服,只得任由黑色木杖一下一下用力击上他的臀和大腿。 既是以律法之名下令,这些寺卒自当不遗余力,一记一记实打实,重木落在身上声音沉闷,只几杖便已血肉横飞,在场众人虽对此等场面司空见惯,亦不由皱眉,素来温和的容辞一开审便用了刑,不知是否查不到其他证据,出此下策。 白色的囚衣早已被鲜血染红,叶长流双拳紧握,身躯在杖下微微颤动,虽未如以往那些犯人般惨叫,脸色却愈来愈白,好容易熬到板子打完,容辞温雅的声音再次响起:“叶大人,三日前晚上,你为何要毁慕容执供词,为何要出手杀人?” 这一瞬间,叶长流忽然有种抓狂的冲动,为什么这个戏码看上去那么像一个铁面大老爷惩治执迷不悟的的不法之徒啊……这个答案问一百遍都只能这么回答吧……莫非容辞要他认罪?思虑一瞬,他咬牙答道:“我说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大人!” 容辞漂亮的睫毛微微一抬,“上物证。” 狱卒将那封被震碎的信带上。 容辞瞥了曲定峦一眼,“曲大人是否亲眼所见,叶闲毁供词杀证人的?” 曲定峦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供词原本完好,叶大人抢了之后便毁了,后来他一掌打了慕容执,慕容执就气绝身亡。” 叶长流脸色白了一白,毅然道:“曲大人,亲眼所见不代表实情,我绝没有毁那信,更没有杀人,此事定有其他蹊跷,还望容大人明鉴,以免落得官官相护之嫌!” 众人见他一个清逸潇洒的公子被打成这等惨样,本就存了几分恻隐之心,加之他这话说的铿锵有力,内心不自觉倾向于他,反倒是雍帝始终冷然看着一切,对于堂上的各番动作,置若罔闻。 容辞微笑的睨着他,轻飘飘的地道:“不问自答,侮慢朝廷命官,诡言狡辩,拒不认罪,依律杖刑四十!” 话音一落,满堂皆惊。 连曲定峦都有几分不忍,却见容辞态度坚决,只能欲言又止,而在堂下的崔铭旭张大的嘴根本何不拢了,再打四十板?容大人是想杖杀叶大人吗?这、这…… 叶长流原本正准备撑地跪起,闻言双手一软,不可置信的看着容辞,怒道:“容大人,你是在屈打成招吗?” 容辞将搭在惊堂木移到令签罐前,再次捻起一根令签,掷了出去,道:“打。” 大理寺的寺卒果然训练有速,令签“啪”的落地之际,两支粗长的黑杖适时的落在叶长流已然血肉模糊的身上,引发一阵颤抖。 这一次,他终于发出低低的呻吟,指甲陷入拳头,满是鲜血。 然而,方才打了两杖,本已脱力的叶长流突觉浑身经脉抽搐,呼吸阻塞不通,心跳剧烈如雷。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劲! 杖刑所杖的结果,不过是皮肉之伤,怎会有这般重挫血脉逆流之感。 未来得及思考,叶长流惨叫一声,“噗”的一声,从口中喷出鲜血。 人们不禁惊呼,曲定峦更是站起身来,惊疑不定间,崔铭旭更是不堪忍受这血腥的场面,冲入堂内,推开执杖的寺卒,扶起叶长流,急道:“叶大人,你怎么了?” 叶长流全身止不住的战栗,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容……容……” 崔铭旭忙道:“容大人!叶大人不对,你快过来看看!” 被这意料之外的情形惊得完全木然的容辞,在见到叶长流那触目惊心的一口血,如雪水淋头,已顾不上自己的身份,飞快闪身到叶长流身边,心中满是畏惧惊恐,“你怎会……” 叶长流一伸手,牢牢抓住了容若的手腕,这一刻,他的嘴角莫名溢出一丝冷笑,尽管他每一寸筋骨已痛得不像话,“是……是……阴阳紫阙……沉、香……” 容辞茫然的看着他,来不及消化这话的意思,眼前人已然闭上眼,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第二十六局:家有来客 大理寺卿在审案时动用重刑把大理寺少卿打得经脉尽损,七窍流血。 区区二十来大板不可能将人打出内伤,更怪异的是,叶闲浑身症状与之前的慕容执甚为相似。 不论是五脏六腑还是奇经八脉的损害程度,别无二异。唯一庆幸的是,叶闲内力雄厚,加上容辞救之及时,没有当场身亡。 另一方面,容辞查出了此祸根由——叶闲与慕容执皆是中了一种名为“阴阳紫阙”的奇毒。 阴阳紫阙之毒,相关典籍记载不详,然而容辞从一些武林轶闻推断出,此毒出自江湖毒门谷。中毒者一旦吸入大量的沉香,身体就会脆弱到极致,这种时候,任何一寸肌肤遭受撞击,都会呈现出经脉受损重伤而亡得状态,便是绝世名医都难寻中毒的迹象。 慕容执毙命那日,因通风口被堵,囚牢臭味不散,故而凶徒在施放沉香时,在场众人难有察觉,得以将杀人之罪嫁祸给叶闲。 而叶闲重伤那日,堂内散发的淡淡沉香,正是源于雍帝手中的紫金暖炉。平日暖炉所放的檀香木换成了沉香,分明连当今圣上也给算计了。 雍帝震怒,几番追查之下,管事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坦白,此木乃西域的水沉香,是西门傲大将军所进贡的,宫内储藏的檀木因气候潮湿而腐朽,便自作主张的换了去,怎知会酿此大祸。 管事的小太监当即就被杖毙了,然而知情的宫女太监们终究有人漏了口风,消息不胫而走。 西门傲连忙入宫觐见,声称此事与自己绝无干系,望陛下千万查明真相。雍帝当即劝慰,表明自己绝不会凭空听信谣言,容卿家寻了位能人异士,据说能把慕容执震碎的供词给粘回去,到时谁是真正的幕后人,自当明晓。 世事难料,大理寺当夜出了个贼盗走了供词,好在那“能人异士”多长了份心眼,事先在碎纸上浸过香蜜,并将沾过荧光粉的蜜蜂放逐,更“恰巧”的是,当夜轮值的大理寺卒皆是寺中搜捕经验丰富之流,甚至还有几位“路过”的刑部高出手相助手,于是乎,折腾了半夜,那盗贼终究落了网。 后来,容辞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那自称神偷的盗贼开口供出指使自己盗取证物的人——西门傲。恰逢其时,刑部的人还在西门将军府邸搜出了些许阴阳紫阙。 谣言不会凭空听信,若是证据确凿,纵是西门傲高呼冤枉大喊贼赃,雍帝自然不会阻止大理寺邀西门大将军“作客”了。 大理寺卿速破奇案,西门将军竟是罪魁祸首,不出一天,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朝野上下,宫廷内外。 于是导致的结果是雍帝一上朝就得到十来份弹劾西门傲的奏折,北境战势告急,要尽快封帅出征,偏偏这个时候八骏王孟思鉴闭起眼睛当事外人,直把雍帝弄得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的绝不止雍帝,还有那些没能让病情有丝毫气色的御医。 叶长流已经昏迷数日,虽然看起来呼吸平稳了些,依旧毫无知觉。对此情况御医拈须直叹“叶大人毒火攻心,我等只能暂且用药压制,至于能否平安,尚看造化,眼下看来,只怕……”,话未说完,就被病床前木揽风散发的气焰吓得噤声,只得匆匆开了保守的方子,回去再翻阅医典。 这期间,来叶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几大名商得知前东家病危,不仅千里迢迢赶来,更带来大量稀有珍药,木揽风心烦意乱,见不得这些老头儿老泪纵横,只得以公子需要静养之由将他们遣散;至于那些京城三少什么的更是不必多说的被拒之门外,木揽风实在没有心情和这些阔少爷周旋,他忙着替公子寻名医。 贴出去的告示好几天都没有人揭,用水水的话来说就是:“这告示写的太恐怖了。” 除了医术高超天下无敌之外,必须保证能够解开“阴阳紫阙”的毒,解开之后还不能损害到身体,如果治不好让病人伤势愈重甚至死掉,那也等着陪葬吧云云。 这种告示贴出去的直接结果就是任凭上面的酬金不断升值,路过的医者依旧敬而远之。 水水小心翼翼的端着热水盆从叶长流房间走出,见厅外木揽风挥笔改着告示,叹息道:“大木头,你就算再加一千两,也不会有人来的……真正的神医都是世外高人,视金钱如粪土的……” “只要是人,都有价码,”木揽风不去看他,“茶茶呢?” “回房了,这几日她哭着嚷着要公子醒,方才抓着公子的手自言自语说了一会儿子话,现下终于哄睡了……”水水随手放下脸盆,再叹,“裴管家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也好有人照看着公子,大木头你就可以去寻名医了……” 木揽风瞥了他一眼,冷嘲道:“你今年有十五了吧,难不成还想着游手好闲,白吃白喝?成日和小姐玩在一起,便当自己是少爷了么?” 水水脸上一红,微有愠色,“你……” “公子若再无起色,我会动身离开汴京另寻他法,据闻嵩山的普渡堂聚集各路名医,专门研制各种解药解毒门谷之毒,兴许他们能有解开‘阴阳紫阙’的法子……” 水水一怔,“可我听说普渡堂的人本事虽大,却极是贪财,时常狮子大开口,一丁点解药就卖了万儿八千金,公子已然散尽家财……” “那我便拆了他们的普渡堂,让他们用魂魄去普渡众生。” 木揽风改好告示,站起身来,“裴亦商回来前,这里就交给你了。” 水水愣愣站在原处,凝望木揽风,神色慢慢变得坚定而平静:“好。” 木揽风漠然走出门,正准备重新贴上新告示,却见门口站着一人,神态似有几分踌躇,见有人出来,亦是一怔,“木公子……” 木揽风冷笑,“容大人好兴致,几番造访,莫非是想再赏我家公子二十大板?” 容辞神情一僵,没有去计较这冷嘲热讽的话,“叶大人他……好些了么?” “托福,”木揽风斜眼看向他,“就快见阎王了。” 容辞脸色白了一白,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言语。 那日在牢中,叶长流递给自己的那枚银质戒指实则暗藏纸条,其字曰:若要逼出幕后人,升堂之后,不问青红皂白打我便是。 彼时,容辞尚寻不到叶闲清白的证据,这字条虽极无稽,但凭叶闲往日作为,想来自有一番道理,便依其所言行事,果真既脱了罪又暴露了元凶,却远远未能料到几个板子会酿成这般后果。 这毒究竟是否西门傲所下,若是,反倒证明了叶长流的无辜,他何必这么做?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其他人,叶闲又是从何得知?既是知晓,他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容辞百思不得其解,只盼着叶闲能够平安醒转再问不迟,怎知御医说他性命堪忧,容辞闻讯赶来,又多次让木揽风拦了下来,心中担忧尤甚。 容辞看了一眼告示,问道:“木公子可是在为叶大人寻求良医?” 木揽风懒得理睬他,撩襟转身,容辞追上前去,忙道:“若有需要,容某可以相助。” 木揽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容大人,你很无聊么?” 容辞一愣。 “还是大理寺太过清闲?据我所知,京中四大权贵出面保人,加之西门傲的功勋战绩,你的那些证据根本无法立案吧?”木揽风冷笑,“有精力来管我家公子的死活倒不如……多想想这案子该怎么审吧?” “……” 容辞正待说些什么,耳边忽有人低低“咦”了一声,脆生生的打断他,“请问,这告示上写的白银三千两,该不会是糊弄人的吧?” “谁糊弄人了?”木揽风惯性的反驳,“若能治好我家公子,白银三千算得了什么……” “这样啊……”那青年盯着告示上下扫视了两眼,点了点头,当即撕了下来,木揽风始料未及,不禁脱口道:“你做什么……” 容辞亦是怔住,但见那青年眼睛乌黑晶亮,头顶上戴着玉色发冠,坠以流苏,一袭红绸长袍极惹人眼,领口处用珍珠当扣子扣住,明明是成年男子,却穿着红色袍子,偏生那姿容红润玉琢,一点儿也不显得突兀,煞是好看。 原本叶府门前,白衣男子气质孤绝出尘,身着官袍的男人儒雅清逸,已是引得不少人的视线,此刻又来了一位漂亮的公子哥,更惹的姑娘家驻足窃望,红袍青年晃了晃手中黄纸告示,奇怪地道:“这上头不是说你家公子病重吗,我揭了这告示,自然是要治病的啊……我这个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夫啊大夫,你看不出来吗?” 容辞好笑不语,木揽风道:“看不出。” 红袍青年从广袖里抽出一柄折扇,“刷”的一声,亮出“我是神医”四个张牙舞爪的金漆大字,在这根本用不着扇子的天气里扇了两下,得意洋洋道:“这回看清了吧。” 木揽风视如不见,转身入府,那红袍青年见状,屁颠颠跟了进去,木揽风立即拦住,冷然道:“这位公子,在下没兴趣陪你胡闹。” 红袍青年见自己比木揽风略矮一个拳头,看着对方需得仰视,便即踮起脚尖,笑道:“我重申一次,我是来治病领赏金的。” 木揽风嘴角不可察觉得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阁下请自重。” “我看你分明是不相信我吧,”红袍青年皱了皱眉,“难道天下神医一定要是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就不能像我一般风华绝代俊朗潇洒么?啧啧,这就是偏见啊偏见……” 木揽风负袖默然,一副请君好走的姿态,红袍青年遗憾的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本来赶了两天的路已经很累了,真的没什么力气了啊……”话音未落,他身形微晃,红衣飘撩如风,倏然闪过,不待旁人反应过来,已然落到两丈之外,一面跑一面笑嘻嘻的挥手说:“可我都撕了那告示,岂有不治之理?” 木揽风脸色越来越难看,看那人往府内跑去,立马拂袖追去。 事情发生突然,那红袍青年看去无稽,跑起来竟是步法精妙,莫名其妙的出现并声称自己是神医,委实古怪。容辞心念一转,便也跨入叶府,见路人议论纷纷,顺手安了府门,心下苦笑自己初临为客竟做了主人家的事,只想着天底下的事儿一旦与叶闲沾了边,时常不能以常理揣度。 红袍青年一路朝主人楼阁奔去,嘴上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速度倒也未缓,木揽风原不将他放在眼里,此刻顾及公子安危,施尽轻功,直扑出十几丈,人未到,掌先到,速度快得骇人。红袍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狂猛的掌势惊到,连往一侧闪去,还不及喘口气,掌风又当胸打来,他在半空中仰身避让,那掌风竟如拐弯般跟着追下。 那红袍青年边躲边嚷,“不是吧,‘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位白衣大侠,我武功低微,可经受不住你这毁灭性的功夫啊……” 木揽风听而不闻,掌风浩荡狂猛,红袍青年吓得不轻,连忙跳到一棵树上,高举双手,道:“大侠饶命,我认输!” 他说到“饶”字,木揽风已看出他心生怯意,便拂袖收了手,哪知“输”字音节未落,那道红色身影倏然窜到走廊边上,看准时机,用扇尖抵着一人的喉头,大声叫道:“你再过来我对这孩子不客气啦!” 木揽风挑挑眉头,“随便。” 红袍青年怔了一怔,这才看清他手中所挟持 “孩子”手握弓弩,箭尖寒芒正抵着自己的胸口,木揽风心中冷笑,水水平日总愁箭弩无用武之地,今日倒有个活靶子自动送上门了。 红袍青年认命的闭了闭眼睛,悻悻然笑道:“这位小兄弟……” 水水亦笑:“何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红袍青年凑到他耳边,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水水猛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转头,随即身形一僵。 红袍青年哈哈一声,炫耀的朝空中晃了晃自己点穴的手指,漂亮的眸子往池塘一瞄,一掌一推,却听扑通一声,水水整个脑袋就栽入池中。 木揽风神情大变,飞快掠身将水水捞起,那红袍青年轻笑一声,便在推人的那瞬间藉着巧力翻了个筋斗,落在二楼廊道上,又顺势推开叶长流的房门,反手闩上。 木揽风大叫不好,疾速跃上楼,踹开房门,而此时赶到的容辞见到这副光景,亦是一阵暗惊,点足跃起,紧随其后。 两人一踏入房中,就见红袍青年伏在床边,似乎正把什么黑色丸子喂入叶长流口中,木揽风眼中锋芒一闪,刹那间掌风激荡起室内帘帐,红袍青年“哎呀”一声,躲之不及,但听“嘶”的一声响,红色的外袍被撕下大半,四分五裂的洒落一地。 木揽风急忙撬开叶长流的嘴,然而那黑丸入口即化,哪还寻得见影,早就顺着喉咙咽了下去。红袍青年颇为狼狈的整了整发冠,感觉到杀气瞬间无止境增长,飞快躲到容辞身后,“这位大人你要保护我啊,光天化日之下怎能眼看着有人行凶不是?” 容辞侧身避过,毫不客气地道:“你擅闯民宅,又擅自喂了什么给他的主人吃下,他为护他主人杀你,倒也未有什么不妥。” 木揽风面上怒色难掩,喝道:“你给他服了什么东西?” 红袍青年倒退两步,“毒药啊……” 木揽风骇然睁眼,容辞更是满脸诧异之色,那红袍青年忙摆摆手解释,“等等等等,听我把话说完啊,他,他是不是中了一种叫‘阴阳紫阙’的毒?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毒发?是不是烧了两日退了烧还是昏迷不醒?是不是什么经脉俱损脾脏重挫难以医治?是不是你们都担心的要死没有办法才贴了那告示?”红袍青年一口气说了一串话,深深的吸了口气,“所以啊,我是来治病的,给他服的是解毒的药,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啊,看他气色有没有好些,经脉有没有正常些,呼吸有没有顺畅些……” 他在一旁舌灿莲花,木揽风伸手搭上叶长流的右腕,切上脉搏,又探了周身几处穴位要道,但觉呼吸渐转平稳,原本微弱的心跳亦慢慢有力起来,木揽风喜色难掩,容辞亦走近凝视片刻,发觉才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原先苍白的面孔竟恢复些许血色,他讶然看向红袍青年,“你是什么人?” 红袍青年再次展开那耀眼的折扇,不合时宜的扇了扇,摇头晃脑道:“我不是说了,我是神医啊。” “神医?”容辞道,“不需望闻问切,顷刻间就能诊断出病情,配出良药,你若不说,我还当你是神仙。” 红袍青年眼珠转悠了一圈,似乎也觉得神医这个解释太过牵强,想了片刻,随即一笑,“你们有所不知,方才我给他所服的,乃是天山药王谷的独门良药,名唤……嗯,‘天下第一无所不能生死丸’,是能解百毒的良药啊,千金难求,这般成效有什么奇怪的。” 莫要说天底下有没有这等奇药,即便有,又何必为了那告示上的银子献出千金良药?容辞看这人满口胡言乱语,自然是不愿说实话,既然叶闲平安无事,又何必再做深究。 木揽风的心思却不在那人身上,只道:“他大概何时会醒?” “应该快了吧。”红袍青年抖了抖告示,伸手,“我救好了他,你要给我银子的,三千两,分文不能少。” 木揽风淡淡道:“待他醒了自会给你。” 红袍青年啊呀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赖账?你武功那么好,说不定为了省银子杀了我然后把我埋起来,从此以后我只能长眠于冰冷的地底下,冤魂不散,好生凄凉……”他越说越离谱,好在木揽风早就对胡说八道的人有了抵抗力,淡淡看了他一眼,“既然你不愿等我家公子醒转,你现在就可以走,有你身边的那位大人在,我也杀不了你,银子什么的就免谈了。” “你你你赖皮!”红袍青年秀目一瞪,见木揽风全无反应,跺了跺脚,“好好好我怕了你了。”话毕气呼呼的走到床边,道:“我要为他施一些辅助疗术,不伤身,保准早醒早超生。” 木揽风两手抱胸,脸上仿佛写着“请便,稍有差池小心脑袋”的样子,容辞也好奇他会怎样“施展疗术”,闲闲站在一边,看得饶有兴味。 红袍青年装模作样的坐下,张开十指,一会撑开叶长流的眼皮,摇了摇头,一会又捏捏鼻子,点了点头,完了又扯了扯耳朵,用足以震动耳膜的声音喊了几声:“啊——啊——啊——”末了又叹了口气。 他这般“施展疗术”,饶是木揽风冷若冰霜,容辞涵养极好,下巴都差点没掉下来,红袍青年好像没有折磨够叶长流就不甘心,一会摸摸他肚子,一会揉揉他胸口,一会又挠挠他脚底,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停了下来。 最后,他终于停下动作,再次拿起扇子,敲敲自己的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眼神在屋内来回飘了一圈,最终停落在容辞身上,恍然大悟的眨了眨眼,又窃笑了一声,看向木揽风, “那个,你家公子是否受过外伤?” 木揽风瞥了容辞一眼,“挨过二十板子。” “二十大板?哎呀呀,那我得看看伤势啊……”红袍青年挑了挑眉,用扇子指着叶长流,“要把他脱光了检查。” 话音一落,容辞清淡的浅笑有些挂不住了,木揽风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脱光?” 红袍青年认真的点点头,“而且啊,这个检查涉及到我的独门疗法,不可张扬,你们还是出去外边等吧。” 木揽风立即拒绝,“来历不明,我岂能让你与公子独处?” “好吧好吧,你留下可以,” 红袍青年无奈摇摇头,“可是屋子人太多真不好啊……” 容辞满腹疑惑的看着这位“神医”,很明显的,他想逐开的人是自己,却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木揽风淡淡道:“容大人,既已得知我家公子无恙,可否离开了?” “叶大人平安无事,容某自是放下心了。”容辞眼帘微阖,抱拳施礼,“如此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末了,又瞥了“神医”一眼,微一颔首,随即踏门而出。 待人走远,木揽风淡淡看了红袍青年一眼,冷嘲道:“人已经支开了,你现在要如何‘疗’醒我家公子?” 红袍青年悠悠然摇晃的扇子,似乎想极力扇出清风拂面,黑发飞扬的潇洒之态,尽管他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因木揽风的一掌震得头发散乱,衣裳不整,狼狈之至。 “要他醒,其实很简单的嘛……”忽然间扇面“刷”的一收,红袍青年将叶长流的身子翻转起来,继而用扇柄在他臀部上用力狠敲。 顿时,有人“啊”的惨叫一声,“舒子筠,你找死吗——” 红袍青年用扇子指着方才还奄奄一息,此刻已然坐起身的某人,对着张口结舌的木揽风笑了笑,说:“呐,他这不醒了么?” 第二十七局:奇谋奇策 屋内安静的诡异。 叶长流身形一僵,这才意识到原本还是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坐起身有多么不合时宜,他朝木揽风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然后索性闭眼躺平,继续装死。 “我就知道你吃了解药早该醒了,碍于某人在才忍着不动,所以我把他赶跑啦就……呃……”嬉笑声戛然而止,迟钝如红袍青年也发现了木揽风大护卫正散发着一种强大的名曰愤怒的气场。 木揽风脸色铁青,眼神冷冽的看着那明明还很是虚弱,却让人很想痛扁一顿的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又看了红袍青年一眼,“他是谁?” 叶长流没有睁眼,哎呀一声道:“我、我的头很痛啊……” 见木揽风冰冷的瞳孔转向自己,红袍青年连连倒退两步,两手举起,飞快地道:“得得,我自己说,我叫舒子筠,你家公子是我的三师兄,他吃了一种与‘阴阳紫阙’症状相似的毒药,又让我二师兄配了解药,不巧我周游列国游到二师兄那儿,就跑了腿,一路舟车劳顿,路费三千两……” “三千两?”叶长流闻言倏然爬起身,两眼瞪着他,“你不如去抢!” 舒子筠抖了抖手中的告示,“白纸黑字。” “这什么玩意?”叶长流紧紧皱起了眉头,一见之下却是怔然,能够让木揽风贴出这种告示,只怕已是病急乱投医了,他歉然挠挠头,“大木头,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木揽风一语不发,满身都是沉怒之气。叶长流又道:“在牢房的时候……” “在牢房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说不必担心!”木揽风截断他的话,面色阴沉的看着他,“结果呢?服了毒挨了打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却还什么都不说,公子,莫要提这什么毒药,即便是那二十大板,都足以要你半条命!” 他这一声怒骂倒让叶长流怔了一怔,“我只是,想脱罪……” “脱罪?”木揽风冷笑一声,“西门傲还不至于蠢到将‘阴阳紫阙’放在自己府邸让大理寺搜出来吧?你既然有能力嫁祸他,难道还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能够让大雍护龙山庄的庄主不惜一死而将罪名转嫁,足以见得这个幕后人究竟有多么可怕,而我一个普通的商人,若是在入京短短数日内就掌握到所有朝中其他人所不能掌握到的线索,揭发西门傲,拖垮西门傲,你以为皇帝会怎么想……”叶长流目光直直的看着他,“彼时,他会怀疑我的来历、我的实力、我的野心甚至是我的所有,那么就算因此让西门傲伏法,今后我在朝局上就只能尸位素餐,所作所为都会捉襟见肘。” “所以皇帝暖炉中的檀木换成了沉木,也是你搞得鬼?”木揽风眉睫一动,摇头道:“可是慕容执死的突然,你从被关押到审案不过三日,根本没有可能准备好这一切,除非是事先……” “我二师兄医术天下无双,他告诉我‘阴阳紫阙’的毒引乃是沉香,而我们在宫中的人给的事物记要当中,恰好记载到西门傲年初上贡过水沉香,这个机会若不稍加利用,未免可惜了。只需让宫内储藏的檀木腐掉,皇帝的暖手炉中自会换上沉香。”叶长流道:“沉香只是一个疑点,未必能够真治其罪,但这一个疑点,足以成为陛下心头的一根刺,而这根刺,不仅会让他对西门傲的信任消失殆尽,更会是我们反客为主最为关键的契机。” 木揽风闭了闭倦涩的双眼,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先前费尽心思,威逼利诱慕容执出堂作证,却又是为何?” “若他肯出堂作证自是甚好,可惜,我提出的条件再好,他也未必能够答应,他……”叶长流长叹一声,“他的儿子中了剧毒,受制于人,莫说我没什么能够化解百毒的武功,即便他信了,也未必能确保我当真出手救助,这其中的不可能、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赌不起,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自己服下‘阴阳紫阙’,拉我陪葬,这样至少,西门傲绝不会引发慕容耀身上的毒,惹人猜忌了。” “原来……你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木揽风眸色微闪,泛着不知什么颜色的光,“若然慕容执不出堂作证,你……” “如果他不为我所用,那么就算他不服‘阴阳紫阙’,我也会给他服下,然后,杀了他,伪装成……是他为了嫁祸我,故意服毒一般。”叶长流微微一笑,“幸好他够无情,当真有这份心,也免得我多造这份孽了。” 这样无情的话,他说得这般理所当然、神色自如,就像是说太阳从东边升起这样天经地义,事不关己。木揽风看着那种虚弱的微笑,心中狠狠一痛。 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叶长流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这句话的,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说出这种话的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又将会付出什么。 舒子筠听到最后,却是一阵头皮发麻,呸了一声,对木揽风道:“他若真有这么狠心,就不会一早问我二师兄配制什么和‘阴阳紫阙’毒性类似,但对身体无甚害处的药物了,还不是想事后救人嘛……装什么手腕决绝……” 叶长流原本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闻言险些被口水呛着,瞪向舒子筠,“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本来就是啊,没这魄力别逞强,看你家这护卫也不像什么善男信女之流,他不会为你这番话感慨万分滴……” “喂——”叶长流对着他横眉竖眼,大有对他不满,要扑过来砍人的气势。 “好一个步步为营,你这般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木揽风忽然冷冷说,“可有想过我们会否替你担心?” 见话题又绕了回去,叶长流讪讪缩了缩脖子,“我……” “就算你不在乎我这个护卫,水水那个徒弟的感受,”木揽风不带感情地道,“茶茶呢?或许,如果你不醒,那大理寺卿容辞可会自责一世?不过反正他早因当年之事悔恨难当行尸走肉,却也无妨了?” “木头……”叶长流脸色变了一变,低下头,“我三天没吃饭,饿了……” 这么没由来的一句,倒是叫人一怔。木揽风凝视叶长流良久,终究一叹,迈步徐徐出去。 舒子筠小心地盯着远去的木揽风,摸摸下巴,“嗯……有点醋味……”被叶长流瞥了一眼,又笑笑摆摆手,“玩笑玩笑,不过啊,你们俩究竟是谁雇佣谁啊,这个情况不大对头……” “说不准啊……”叶长流慢慢坐起身,寻了个舒适的位置一靠,上上下下将舒子筠打量一遍,“不说我了,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那护卫,他很恐怖诶,居然对着我这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用金刚降魔掌,亏他下得了手……”舒子筠怒气冲冲的打开衣柜,选了一套最是华丽漂亮的衣衫换上,叶长流也不在意他的不问自取,“方才你碰我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的内力呢?” “没了。” “没了?” 叶长流讶然,“为何?” “不小心,不注意,不为什么。”舒子筠摸着那上好衣料,嘿嘿两声,“至少我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精神好气色好,好过你,就那快散架的身子,内力好强有个屁用,三师兄,我看啊,你还是随我一起游山玩水吧,呆在这儿多难受啊,护卫那么凶,情人不能相认……” “……” “情人说得是有情义的人……你别这么瞪我……”舒子筠在镜前满意的摆了几个公子哥潇洒的姿势,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折腾。” 叶长流笑着摸摸鼻子,突然问:“大家都……还好吗?” “原来三师兄除了复仇之外,还知道你有师兄弟啊……”舒子筠笑了,笑颜灿烂地看着他,“大师兄的武功已经练到天人之境,神仙下凡都好不了他多少,可他居然不找贺谨之报仇,还做了丐帮帮主,那个洁癖好变态的家伙做了丐帮帮主!” 叶长流显然大吃一惊,随即跟着笑了起来,舒子筠见他嘴角微动,立刻打蛇随棍上,笑眯眯道:“二师兄你也知道啊,在边关做了大将军,风吹日晒的还是特别白净,不过他娶了个很美很美的老婆,羡慕死人啦;还有小师弟——小师弟,那个呆子傻瓜白痴,你肯定想不到,他他他竟然当上妓院老板,哈哈哈哈哈…… 叶长流微微一笑,“那你呢?” “我?我自然又开心又快乐又逍遥啦——” “没有成婚?” “女人啊都很麻烦的,能免则免啊……”舒子筠喜笑颜开,“你不也是?那么有钱,怎么不娶老婆?” “宁缺毋滥啊。”叶长流浅浅一笑,“这些年,你有回梁国吗?” “没有。”舒子筠笑颜无暇。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舒子筠打开折扇笑眯眯的扇了扇,“我怕我回去会忍不住造反。” 叶长流凝望舒子筠,原本该是尊贵无比的大梁国君主,却在登基之际被亲生弟弑杀篡位,这个家伙在醉峰的时候就尤为闹腾,出来之后就更是招摇过世,仿佛嚣张简单的像个孩子,可——一个自小在宫廷权谋之中浸淫的太子,当真会如此干净,不恨不妒不怨?那笑容肆意灿烂,又有谁看得到他心中得悲伤呢? 或许,都是一类人啊。 叶长流微笑着摇头,“你要是愿意造反,我第一个支持,出钱支持。” “你还不是想利用我捞雍梁的便宜……谋算谋算都谋算到自家师弟身上了……”舒子筠撇了撇嘴,“不造反也给我钱成不?我很穷诶……” 叶长流微笑摇头,舒子筠哼哼道:“现实、势力、唯利是图、见钱眼开……” “这是商人的特性,你总结的不错,”叶长流闲闲挑挑眉,“不过,若你帮我一个忙,我考虑给你酬金。” 舒子筠眼色一亮,“什么忙?” 叶长流微微一笑,“小忙。” 纵然再生气,木大杂工还是极为尽忠职守的到厨房生火做饭,按舒子筠的意思是,他想将猪养肥了再宰——尽管饭菜上桌的时候他抢得比叶长流还快,活脱像个饿死鬼。 而被抛入池塘的水水自被打捞上来之后,看舒子筠的眼神自是充满杀气,若非见这人抱着茶茶小侄女长小侄女短的亲热,唯恐伤了茶茶,水水早就提刀砍人了。 木揽风一边照顾叶长流洗漱,一边侧首看了几眼舒子筠,道:“我记得,当日传言慕容执被一位少年打败,让出武林盟主之位,那少年似乎就叫……” 叶长流懒洋洋地瞟他一眼,“就他了。” 舒子筠捏着茶茶的脸,瞥了他们一眼,笑说:“不错不错,我现在可是堂堂的舒大盟主了,武林至尊,但有号令,江湖侠士莫敢不从啊。” 木揽风扬扬眉,冷嘲道:“那是不是杀了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了?” “不是吧……”舒子筠满脸被噎到的表情,“你别乱来啊,小心我使出降龙无敌拳……啊,茶茶救命……” 见木揽风散发杀气的模样,叶长流哈哈笑着牵动臀上伤口,又当即噤了声,房中五人且说且笑,转眼便是皓月当空。 吃过晚饭,叶大公子已然沉沉睡去,舒子筠解释说是药三分毒,且三师哥中了大理寺的板子,本当好好休养。木揽风留下水水照看,又哄了茶茶去歇息,舒子筠意犹未尽的摸摸肚皮,“木当家,闲来无事,不如煮宵夜吃吃?” 木揽风知他相中了自己的手艺,想乘机占便宜,便瞪了他一眼,“舒大盟主若是馋了不妨自己动厨。”舒子筠纳闷的挠挠头,不知跑去厨房捣鼓什么,木揽风心中无奈,对自家公子和这“武林盟主”出自何等师门好奇心渐弱,不禁长叹,下梁歪成这样,上梁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明月东移,夜风寂静。木揽风磨好了膏药,烧好了热水,琢磨着等到了时辰便替公子换上。舒子筠啃着自己烤的鸡腿,饮着一壶酒,闲闲的跟在他屁股背后,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很好奇,木头当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三师兄呢?” “你可以自己问他。” “不就是你被你前主子所害,我三师兄救了你,为报答知遇之恩就留下嘛……”舒子筠眯起眼,笑道:“可是很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这种事甘愿寄人之下啊……” “噢?”木揽风挑了挑眉,“我这样的人?” “风华绝代,才智无双,武功高强……” 木揽风冷笑,“我的武功比起我家公子差之甚远,谈何高强……” “我三师兄内力固然厉害的惨无人道,可——差之甚远一说,却是妄自菲薄了吧。”舒子筠细细咀嚼的鸡肉的香味,笑意盈盈,“许是你方才太紧张我三师兄,出招的时候没留心自己的内力,啧啧,‘万骨谱’啊,吓死人不偿命诶,我三师兄身子坏掉前没准还能与你打个平手,现在就……” 木揽风清隽的眸光微闪,隐隐然杀气渐起,舒子筠抹了抹嘴角,笑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次本来就是路过,过几日我便走啦,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我师门之中,三师兄智谋最是厉害,连我都能看出的事,他就更不在话下了。” “如此,多谢提醒,”木揽风淡淡地说,“不过我对公子的忠心,还不足以由旁人道之。” 舒子筠哈哈大笑,不顾形象的舔舔嘴角,“这一点,我自然没有怀疑,说了这么多,本就是替你着想的,我可不愿下次来就吃不到可口的饭菜啊。” 木揽风冷笑一声,不再多说,端着膏药预备入房,舒子筠眯起眼,“让三师兄好好睡下吧,他真的累了。”木揽风足下一顿,侧头看向他,忽觉得那种嬉笑之态竟有几分雍容,微微一怔,原想这舒子筠性情调皮,喜好胡来,倒与那屈平休极为相似,此刻看去,那双弯弯的眼眸隐着万千色,又仿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而且今晚,”舒子筠摇摇酒壶,笑吟吟道:“也许……会有些趣事发生。” 木揽风深沉的盯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话未说完,忽听屋顶“啪嗒”的一声响。 “曹操神出鬼没,不能乱说啊。”舒子筠得意挥挥折扇,推开窗户,朗声笑道:“屋顶的朋友,今晚天朗气清,夜色沉醉,真是赏月的大好时节啊!不过上头风景虽美,小心瓦滑露深,站得不稳,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砰”地一声,屋外草丛中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第二十八局:儿女情长 木揽风眉尖微蹙,当即走到门外,却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跌坐在草丛之中,“什么人?” 那人将身子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似乎想挣扎的站起,几次尝试下未果,警惕瞪着的双眼,闪着惊惶而愤怒的光芒。 木揽风回头看向舒子筠,“他是什么人?” 舒子筠食指晃了晃,却不直接回答,笑问道:“我三师兄在外人看来,中得是什么毒?” “阴阳紫阙。” “那阴阳紫阙又是哪里的毒物呢?” “毒门谷奇毒。” “那就是了嘛!”舒子筠将扇柄在手心敲了敲,“他是毒门谷的人。” 木揽风瞥了那人一眼,目中隐现疑惑之意,舒子筠绽开明媚的笑容,道:“可还记得早上我是如何将那告示撕下来么?英俊如我潇洒如我招摇如我的做下这番壮举,某些监视叶府的人又岂会不知?加之那个大理寺的大人亲眼所见我医好了我三师兄,定然会回禀你们的陛下,那么……”将扇面摊开,指向那两名黑衣人,“他们,制作毒药与西门傲合作,并自诩天下无人能解其毒的毒门谷,就会亲自来跑这么一趟,以探虚实了。” 木揽风暗付,原来这家伙是有心引来毒门谷的人。但听舒子筠继续洋洋得意道:“传说中夜探府宅的高手都是沿着墙壁嗖嗖嗖的施展轻功,然后噌噌噌的爬到屋顶上揭开房瓦查探的,所以我一时心血来潮,就到厨房去找了一桶油,将屋顶泼了个遍,嘿!没想到真有人傻兮兮的到屋顶赏月来啦,哈哈!” 他越是这么说,那黑衣人抖得越发厉害,怒道:“无耻小人!” 舒子筠“嘿”了一声,夸张的退后两步,“你别激动啊,我在草丛里撒了很多毒针,据我二师兄说,这个毒蛮厉害的,只要稍微沾了点边,就动弹不得,稍微一用内力,就血脉逆流,很容易呜呼的。” 那人闻言眸光一凛,虽极怒怨,竟也不再多言,木揽风冷笑道:“要对付无耻之徒,果然需要更加无耻之人。” 舒子筠眨眨眼,大惊小怪地喊:“胡说胡说,我乃天下第一好人,正直善良英俊潇洒……” “行了。” 木揽风冷冷瞥了他一眼,阻止他的胡说八道,“怎么处置?” 舒子筠摸着下巴,绕着那人走了一圈,“这个问题……” “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黑衣人喝道。 舒子筠拍拍胸脯,“你干嘛这么大声啊,很吓人诶,再说,为什么要杀你,杀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那个,我不大了解你们大雍律例,杀人判什么刑来着……” “绞刑。”黑衣人脱口而出。 “对嘛!你自己都会说绞刑了,”舒子筠扬了扬手,“所以你怎么可以逼我杀你呢?这样不是要害死我么?你这样的行为,是不道德的,是很残忍的,别瞪我,你一瞪眼,我就会害怕,一害怕就会错手,如果不小心错手杀了你,就……” “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到底废话够了没有!”黑衣人满脸黑线。 “你一崩溃,我废话自然就够啦。”舒子筠晃了晃脖子,“好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现在呢,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三条路……” “哪三条?” “第一条,你们把‘阴阳紫阙’的解药拿出来,然后到大理寺告诉那里的容辞容大人,西门傲在你们毒门谷买过‘阴阳紫阙’陷害叶大人,当然,依照你们大雍的法律,贩卖毒药监禁多久来着……” 黑衣人习惯性道:“三年!” 舒子筠点头,“嗯,没错,所以呢,你写完供状以后要越狱还是装尸体逃出来是你的事,总之,这是你第一条活路……” “废话!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就是,你可以不去大理寺去刑部……” “这有区别么?” 舒子筠微笑道:“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不过刑部那边西门傲的眼线比较多,如果你运气不好被西门傲的人给‘咔嚓’了那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啦……” 那黑衣人听得额角直冒青筋,“第三条呢?” “第三条……其实没有第三条,对人提意见提三点是我的习惯……”舒子筠挥挥扇子,仰天笑道:“这样显得我比较有城府啊……” “……” 黑衣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冷笑,“原来如此。” 舒子筠挑眉,“嗯?” “毒门谷奇毒千万,以‘阴阳紫阙’最为稀罕,西门傲花费重金亦只买了两份,我们原本以为服毒的是慕容执与叶闲,现在想来是错了,叶闲根本没有服毒,中毒的另有其人!” 黑衣人慢慢地道:“而你们故意设套让我们中伏,除了是想得到解药救了那人,更要我们联同你们一起栽赃西门傲……西门傲府中那些‘阴阳紫阙’也是你们布置的吧……呵,我早该想到,能够一次买下大量‘阴阳紫阙’,除了这天下第一商,还有什么人,原来所谓的散尽家财,根本是骗了天下人……” 舒子筠与木揽风见他自顾自的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俱是一怔,舒子筠更是讶异的看着黑衣人,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只是个毒门谷的小喽啰,原来不小心钓了只大的啊,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悉的这么清楚,该不会是毒门谷长老之类的人物吧?” 那黑衣人将头扭向一边,却不答话。 舒子筠蹲下身,盯着黑衣人的眼睛,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诶?你是女的?” 那黑人闻言猛然抬头,只是这个动作,心中所想昭然若揭。舒子筠得意的招招手,道:“你没喉结有腰身,皮肤细腻有光泽,仔细一看就是女的啦……” “够了!”那黑衣人伸手摘去面纱,露出女子的容貌,她抬头看向木揽风,“他不认识我,你还不认识么?快放了我啊!” 舒子筠微微一怔,月光下的少女双眼不大,嘴也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樱桃小嘴,鼻子甚至算不上高挺,只是恰到好处的弧度莫名给人一种很可爱的感觉,这姿容虽谈不上有多么俏丽,甚至也只能算是比平凡女子稍微温润一些,但……饶是他见过多少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却从未见过这般让人……舒服的女孩子。 木揽风显然愣住了,他眉尖微蹙,“沈姑娘?” “是我。”黑衣少女不大高兴的瞥了他一眼。 舒子筠摸摸下巴,问道:“你们认识?” “她是普渡堂的大小姐,沈暖。”木揽风拂了拂衣袖,冷然看向沈暖,道:“你为何来此?” “我爱来就来,关你什么事!”沈暖想要站起身,仍是浑身使不上力,她怒气冲冲的盯着舒子筠,“还有你,你究竟下了什么毒!快点给我解药!” 舒子筠好奇的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药?” “什么?”沈暖急道,“你、你没听他说吗?我是堂堂的普渡堂大小姐,不是什么毒门谷……” “我的判断从来不出错的,可爱小妹妹。”舒子筠咧嘴一笑,“这只能说明,你既是普渡堂的人,又是毒门谷的人,换而言之,毒门谷根本就是和普渡堂一路的,先研制剧毒卖给邪教赚千金,再调制解药卖给白道赚万两,真是很有经商头脑嘛……什么普渡堂普渡众生,为抗衡毒门谷之毒耗尽心思,拯救江湖豪杰……拯救你妹啊!” 沈暖越听脸色越白,到最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舒子筠:“你……你荒谬!” 舒子筠不去看她俏丽的脸,“荒不荒你心知肚明……” “你——”沈暖喘息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空口无凭,又有谁会相信……” 她的手腕突然被舒子筠握住,沈暖吃惊地抬起头,舒子筠笑着把一件事物放在她掌心,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沈暖目瞪口呆,“是武林盟主的令符……” “正是武林莫敢不从之令符,”舒子筠微笑的拿回,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我正是新任的武林盟主,姓舒,字子筠,我说的话,想来多多少少是有人会听的,江湖上的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听风就是雨,他们才不管什么真凭实据,一个不痛快,很容易仗剑策马至贵府,到时候普渡堂的生意冷清了,又或是毒门谷出了什么事……喂……你别咬我啊……”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淡漠的声音:“老四,放了她吧。” 沈暖浑身一僵,她慢慢的转头,呆呆的看向倚靠在门边的人。他俊朗的面孔,在月光的照映下,散发着淡淡光芒,看向自己的眼眸中,隐约闪现着不知什么意味的光。舒子筠揉了揉自己被咬的手臂,朝那人挥了挥爪,“三师兄……我被她咬出血啦,这个算不算工伤……” 叶长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不算。” 舒子筠嚷嚷,“啊——明明是你要我帮你找解药的……” 木质长廊上檀香隐隐,屋檐反射着月亮的清辉。沈暖两颊带着冻出的红晕,凝望着叶长流,低声道:“你果然不是真中毒……” “承蒙沈姑娘关心了。”叶长流淡淡一笑,“我这四师弟根本就没有放什么毒针,不过是些麻醉散,凭沈姑娘的本事,想来要解开易如反掌。” 沈暖微微一怔,她试着活动一下手腕,随即从怀中取出银针,扎入周身几处穴道,不出片刻,便恢复了气力,她没好气瞪了舒子筠一眼,“这就是很厉害的毒针?” 舒子筠朝叶长流跺了跺脚,“三师兄,你干什么要说啊,不是还要她的解药救慕容执的儿子吗?” “既不愿给,何必强求。”叶长流淡然看了沈暖一眼,“沈姑娘请放心,我们不会与普渡堂为难,今夜便当无此事吧。”言毕转身回屋,木揽风紧随其后,唯恐他伤未痊愈,有什么闪失。 “叶闲!”沈暖握了握拳,“是不是就算拆了你这叶府,你对着我,还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叶长流的脚步没有停顿,沈暖不甘心的追上几步,“你是不是总是喜欢摆出以大事为重的姿态,以前是经商,现在是从官……是啊,你在乎的,是百姓的生计,你会为了平民的饥寒千里送粮;你在乎的,是国家的安危,你会为了军饷散尽家财;你还在乎男儿间的义气,你会为了谢留宵千里之外的承诺连命都不要,可是我姐姐呢,她就算在死在你跟前你都可以继续谈笑风生,是不是儿女私情在你面前,永远这么微不足道,不足挂齿?” 叶长流终是停下步伐,他转过身,看着沈暖,平静地道:“是。”微微一笑,“所以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沈姑娘挂怀。” “好!”沈暖紧抿着唇,从怀中掏出什么事物,用力掷向叶长流,“我愿赌服输!” 木揽风眼明手快,接过那样事物,递给叶长流,摊开手掌,却是一小个瓷瓶,沈暖深吸口气,道:“这是你要的解药,今夜,自会有毒门谷的人到大理寺指正西门傲,一切,如你所愿。” 叶长流面容宁静,“多谢。” 沈暖下意识的握紧拳,旋即转身,她走的时候低着头,险些撞上舒子筠亦未发觉,舒子筠摊着两手避开,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直待人影消失,偏过头看像叶长流,道:“三师兄,你刚才的样子,很冷漠。” “嗯。” “我一瞬间有一种大师兄附体的感觉。” “嗯。” “诶,人都走了,不用装了,你这样我怕怕。” 叶长流闭上双目,微微一叹:“果然。” 舒子筠喔了一声,“果然什么?你该不会连这位姑娘的造访都预料到了吧?” “那我可以做神仙了。”叶长流笑了笑,“我只是在想,我果然是风流倜傥,走到哪儿都要招惹美人倾心。” “呸!你还不如你家这位木大侠英俊潇洒呢!不过,我倒算是看出来了,今夜毒门谷本不需要她这个大小姐亲自出马,看这沈姑娘随身带着解药,定是打发了下属,刻意关心你来的,”舒子筠神秘兮兮的看向叶长流,“不过,她说起谢留宵还有她的姐姐……该不会就是当年让你……” “舒盟主,我家公子需要休息了。”木揽风冷然打断。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舒子筠举手投降,“现下,我倒是明白三师兄你经商数载,家财万贯,为何身边却无如花美眷,只养着几个大男人相伴了。” 叶长流很配合的接过话,把玩着掌心的瓷瓶,慢慢道:“是啊,只是这样偶尔硬下心肠,都蛮难受的,若是再来几次,很容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以后,不想再伤美貌少女的心了。”言罢看了木揽风一眼,忽然道:“不过,小舒说的没错,木头啊,你长的比我帅,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按理说,肯定有很多美女投怀送抱,芳心暗许的吧?怎么现在老婆也没有情人也没有,这很不符合逻辑诶……” 木揽风闭眼,当某些人开始发疯,保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 舒子筠手指一指,“呀,他脸红了。” 木揽风眼睛一睁,叶长流很激动的凑过身,“真的啊,大木头,原来你也会脸红啊。” 木揽风忍了忍,咬牙道:“公子,你该回屋休息了。” 叶长流置若罔闻,摸着下巴道:“难道说……你在外边已经偷偷娶了老婆不告诉我?啊……难怪你前阵子要求加月俸,难不成……” 舒子筠拳头合掌,眸光一亮,“还有了娃!?”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不动声色!欺上瞒下!”叶长流挑了挑眉毛,用手肘蹭了蹭木揽风,“那你过去陪我去醉红楼谈生意的时候,怎么总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啊……” 舒子筠眼睛越来越亮,简直快要亮过了月亮,“青楼?” 叶长流点点头,笑眯眯直嚷嚷,“是啊,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大木头起先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后来,居然傻的看着节目单,点名要‘玉女吹箫’,把我惊得不行啊……” 木揽风听到这儿,脸已经红成了柿子,出声阻道:“公子!” 舒子筠听罢更是来劲,“后来呢!?” “后来,哈哈哈,后来……” 叶长流且说且笑,“后来来了个绝世大美人,要为大木头宽衣解带,吓得木头直道‘姑娘,请自重,我,我是请姑娘吹箫,请、请姑娘只是吹箫便是,’哈哈哈,你猜那美人怎么说?” 舒子筠无视旁边已经恼羞成怒的木揽风,作沉思状,片刻拍了拍脑袋,忽然身子一扭,学着青楼里千娇百媚的女子的声音,嗔道:“公子别害羞啊,奴家正是来吹箫的呀,吹的是公子身上的那只箫啊……” 舒子筠这厢不伦不类的演完,那边叶长流笑得前仰后翻,眼泪差些流了出来,“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啊呀呀,小舒,你简直就是故景重现啊,太像了,哈哈哈……” 木揽风额角的青筋浮了浮,他抬头遥望星空,莫名有种盼望陨星坠落,砸死这两师兄弟的愿望。 然而在这清风徐徐,草木随之摇曳的夜晚,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嬉戏玩闹,身上,心里,仿佛被流泻的月光洗涤,喧嚣散去。 府门之外,有阴谋、有敌人、也许,还有更多的血雨腥风在等着公子,但…… 木揽风静静看着叶长流,唇角不经意浮起一丝笑意。但是,那些从来都不是属于公子的。 若有那么一天,若在尘埃落定那时,若公子还活着,他相信,公子会选择这个世上最平静的地方,过最平实的日子,了却此生。就像那段在草原的时光一般。 尽管短暂,尽管当时陪伴左右的伙伴,是谢留宵。 第二十九局:故人归来 天清气朗,叶府凉亭。 “沈姑娘果然信守承诺,今晨便有毒门谷教徒去大理寺认罪,西门傲的毒杀朝臣之罪,算是定下了。” 木揽风方从大理寺回来,便看到叶长流与舒子筠举子对弈,茶茶与水水在一旁端茶奉水的场景,惬意融融。 叶长流点了点头,“那很好。” 木揽风迟疑了片刻,道:“西门傲是当年辅佐皇帝上位的重臣,他深知朝堂内许多不可告人之事,即便皇帝这些年忌惮他的兵力,也未必会将他赶尽杀绝……” 叶长流微笑,落子,“那——就由我来将他赶尽杀绝吧。” “你先把我赶尽杀绝了。”舒子筠看着死局,挠了挠头,“三师兄啊,你的棋艺快赶上师父了吧。” “有机会,我可以回去和师父比比看。” “他老人家无聊的紧,巴不得呢。”舒子筠笑着伸手,“不过我来汴梁,一是来给你送药,二呢……自然要顺便游历游历传说中的风景秀丽之都啦,那个……玩是要银两的,谢谢。” “真是要被你烦死了,”叶长流让木揽风给他几锭银子,“我现在也很穷啦……” “你穷个屁!”舒子筠忍不住骂道:“你家管家的家财都富可敌国了……” “公子!” “干嘛?”叶长流习惯性转头,这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并非木揽风,等他看到来人,怔了一怔,随即微笑着站起身,招了招手:“小裴!你回来了!” 迎面走来相貌俊朗,却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的人,正是多日前被自己打发寻人的裴亦商。他缓步走向叶长流,神情并未如往日一般轻松,也没有问起旁边的舒子筠是什么人,只是灼灼的看着叶长流,微一颔首,简短地道:“公子,我把他带来了。” 未待他消化这话的意思,便听有人淡淡地道:“叶大人。” 熟悉的语气,低沉中带着丝暗哑的嗓音,叶长流略略转眸,全身掩藏在小厮衣着下的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明冲,崔铭冲,他曾经的崔大哥。 崔铭冲静静的从裴亦商的身后迈出,原本的俊颜染上一层风霜,鬓角染雪,英气不再。叶长流心头一悸,莫名的觉得,这个人,比之数月前甚至更憔悴了几分,连忙举袖为礼,道:“明掌门肯亲自来这么一趟,叶某感激不尽。” 崔铭冲神情莫测的看着叶长流,这个人,舍身救出自己的这个人,究竟有什么意图,他为什么会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知晓,为什么如今才找来,他又是为什么刻意安排裴亦商亲自接自己进京?纵然满腹疑问,崔铭冲仍旧克制的抬手回礼,道:“不知叶大人费心寻我来此,所谓何事?” 叶长流笑而不言,舒子筠随即会意,一手抱起茶茶一手拎着水水,“那个,我们去玩啦,失陪失陪。” “明掌门这边请。”木揽风声色不动,抬手请他进了刚布置好的书房,奉上茶果。 自始至终裴亦商凝视着叶长流,眸色幽深,把叶长流瞧的不大自在了,轻咳了一声,“明掌门一路舟车劳顿,不知要否歇上……” 崔铭冲霍然起手,长揖为礼,道:“崔铭冲不曾谢过叶大人当日救命之恩。” 他自称……崔铭冲。裴亦商眉睫一动,一瞬不瞬的看着叶长流的反应。 “叶某救阁下确是另有所图,阁下大可不必如此。”叶长流容色淡淡,往日疏朗之态渐渐散去,“时间紧迫,我就照直说罢——崔先生,想来你随小裴一路前来,也有所耳闻,当今护国大将军西门傲犯了重罪入狱,明日便要在大理寺开审了。” 崔铭冲略略颔首,“只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下却不大了解……” “那么我告诉你,他这一次,是我弄进去的。”叶长流微微一笑,“简单的说,他是被我嫁祸的。” 崔铭冲倏然抬头,裴亦商更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叶长流,惊道:“公子,你在说什么?” “不过这些只怕还不足将他置之死地,所以,我刻意让小裴请你出山,是相中您前中护军崔将军的身份,若你能亲自指证出当年西门傲通敌叛国、陷害赵劲远元帅,那他这回入狱,再不用出来了。”叶长流嘴角微微向上一挑,轻飘飘地道:“我想您不会拒绝这个请求,便不为当年的故人之谊……若能除去西门傲,你勿需再躲躲藏藏,大可恢复身份,与铭旭相认了。” “你……你……”崔铭冲掩饰不住满面的震惊,“你究竟是什么人……” 裴亦商更是激动难耐,双拳紧握,止不住微颤,“公子,你——” “故人。”叶长流的目光莫名的暖了下来,“当年涉案之人千千万万,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至于我是谁,我不愿说,自有我的道理。” 崔铭冲黑瞳骤然一缩,呆了半晌才道:“这么说你……” “对,当日,小陵王写了一封手书交予我,命我彻查真相。”叶长流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木揽风将其递至崔铭冲手中,裴亦商忙凑上前来细看,握信的手因极度的愤恨之情微微颤着,两人越往下看,脸上的血色愈少了一分,“这确实是小王爷的字迹……” 裴亦商浑身颤抖,“我就知道……当年的真相,绝不止三廉王陷害太子那么简单,我明明收过我爹的来信,信上说他安然……可那之后我们便再没得到他的音讯……我爹他戎马一生,每一战,誓要与赵元帅拼尽最后一口气,可为何赵帅死了……他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裴亦商终于忍无可忍,眼眶发红地道:“公子你为什么不一早将这些告诉我!” “我知道你父亲裴云亦是当年枉死的忠烈之一,我也明白你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查真相,但……”叶长流叹了口气,“裴将军过世,裴家家道中落,家族内部为了家财明争暗斗,那个时候的你,最该做的,是重振家业,而不是……” 裴亦商打断道:“难道为了一己之安乐,就可以对那些冤屈视而不见,任由那些阴险狡诈之徒安然于世,继续陷害忠良,祸国殃民吗!”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若不能够保护自己所重视之人,又有什么资格谈论为国为民!” “那公子呢!公子就没有需要守护的人,需要重视的亲人么?” 叶长流淡笑,“我孑然一身,便是死了,亦是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这些年来,公子让我成为雍四大商,助我裴家兴旺,更是授我为人之道,在亦商心中,是至友,是恩师,只要公子您一句话,便是让我立即去死,我也在所不辞……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受恩于您的人,更莫要谈及木公子、茶茶和水水了,您怎么可以说您是孑然一身!”裴亦商说到后面,禁不住哽咽起来,“公子于亦商而言,更甚亲人,若不能为公子分忧,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木揽风颇为赞扬的看了裴亦商一眼,差点没有蹦出一句“于我心有戚戚焉”。 “好了,你别这么激动,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叶长流扶额,转向崔铭冲,“你找来崔先生,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崔铭冲仍在看着那封小陵王的亲笔书信,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坚定的目光,他微微仰起头,神情肃然,“叶大人……” “感激不尽、誓死效劳的话,就不必多言了,”叶长流像是看穿了他所思所想,露出一个笑容,“我们的愿望一样,信念也一样。” “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想杀死西门傲这个奸佞之贼,只可惜我武功低微,行刺失败反倒让他发现了我的行迹,更连累了王渊派众多弟子,我……”崔铭冲顿了一顿,双拳渐渐握紧,“当年小王爷让我活下去,他说,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希望……” 他说,崔大哥,你一定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痛苦更悲哀,但说不定很多很多年以后,你会懂得珍惜和超然,会来祭拜我们,常常想念逝去的兄弟,我们在天上看着,也一定会很开心。 叶长流垂下眼帘,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杀人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不值得,崔先生,我既叫你来,自然有护你周全的办法,只是一切,你需得按照我所说的做。” 崔铭冲点头。叶长流慢慢露出笑容,这场戏很简单。 “首先,你要装作偶然从大理寺经过,让铭旭看见你,认出你。” 崔铭冲一怔,“这……这是何故……” 叶长流微笑道:“你与他多年未见,重逢想必要互述衷肠,这些,倒不需你去装模作样了,那之后……你就把当年真相如实说吧,铭旭这小子知道了,定会告之容辞,那明日,他自会让你出堂作证了。” “为何要如此多此一举,叶大人亦是大理寺少卿,由您直接同容大人……” “别和容辞说起我,也不要让他知道,你是我找来的,更不必和他提起,我是当年的旧人。” 崔铭冲满腹疑虑的斟酌一下,点了点头。倒是裴亦商问道:“公子这又是何用意?若让容大人知悉公子的身份,他定然会全力支持公子。” 叶长流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崔铭冲叹道:“只是当年之事……我空口无凭,只怕便是上堂作证,也……” 叶长流站起身,将一个包袱交给崔铭冲,道:“这是十二年前西门傲在阳谷关一役与华国勾结的信件,你到时呈给容辞,包准西门傲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崔铭冲惊诧的打开包袱,一封封信展开,不仅用纸是当年军营所需,西门傲的字迹、印鉴更是做不得假,“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 “要不然我近些年的生意重心何必转移至华国?”叶长流笑吟吟道,“大华国君多疑,不愿让人独揽军权,当年有可能与西门傲勾结的几名华国大将,除了战死沙场的,就是交出权利告老还乡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他们又何必顾念雍国的内政呢……” 裴亦商忍不住道:“公子既然一早便有了可以指证西门傲的罪证,为何不一早上呈,等到今日才……” 叶长流轻轻一叹。因为西门傲的这些罪行,当今皇帝亦有参与其中,若贸然拿着这些事物上去,只怕所有涉案人都免不了被灭口,反倒成了西门傲的保命符。如今皇帝欲要削去西门傲的兵权,正寻不到最合适的理由呢,这种情况下,这些信件自然成了他的催命符,甚至,为免除后患,西门傲恐怕根本就等不到行刑的那日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到要除去皇帝的时机,有些事……还是不能让他们知悉太多啊…… “因为我也是刚刚前不久才拿到手啊……”叶长流挑了挑眉,道:“崔先生你到时候就说是当年赵帅给你的,或者是小陵王临死前留给你的,你一直想寻找机会告发,西门傲百般阻挠让你根本无法入京,嗯……总之半真半假随便扯扯,不会有人怀疑你的。” “我明白。”崔铭冲神色黯然,“其实当年小王爷留给我的,倒也是一封信……” 裴亦商一怔,“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他只对我说,若我逃至西潇山有人阻拦,便将此信给那人看……” 崔铭冲微微一笑,笑的苦涩,“小陵王一向料事如神,果不其然,有两名白衣少年将我拦下,见信后倒真的放我离开……呵,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多的事,已是不解之谜……” 木揽风警惕的看了叶长流一眼,叶长流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又转回身,拍了拍崔铭冲的肩,道:“崔先生好好歇息吧……下午,养足精神。” 崔铭冲还未从各种震惊中觉醒,无意识的点了点头,随下人到准备好的客房歇息。裴亦商心头巨石还未放下,拉着叶长流问东问西,直道:“我爹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若与西门傲有关他会说出来么?公子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叶长流崩溃的摸摸他的头,道:“小裴啊,赶路赶了好几天,累不累啊,也去睡吧,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木头亲自下厨……” “公子!” “行啦行啦,你答应我好好睡上一觉,今晚我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叶长流扬了扬手,搭着木揽风的肩,“诶,今晚吃什么啊……我想吃鲤鱼……” “这个季节没有鲤鱼。” “那我要吃螃蟹……” “这个季节没有螃蟹。” “那河豚总有吧……” “有,你可以试试毒性如何。” 于是,原本悲怒交加的裴某人,嘴角抽搐的看着自家公子和护卫远去的身影,顿时什么情绪都没了,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困意铺天盖地袭来——他当真回房睡觉去了。 不过,当叶长流不知从哪真将一只河豚抱到厨房时,轮到木揽风嘴角眼角整张脸一起抽搐:“你这究竟是从哪里来得?” “钓的。” “……你不是去问西门轩的行踪么……” “路上经过护城河……” “……” “赶紧的赶紧的,公子我馋啊。” “他有带慕容耀入京么?” “到驿站了,慕容耀今夜会赶去为他爹守灵。” “那么……就是今晚了?” “小裴想知道的,或者说,这些日子的是是非非,该有个了断了。”叶长流用手揉了揉两颊,放松了一下,目光游动间,眼见木揽风冷然抽出一把剑,寒芒势不可挡,吓得倒退几步,“你用剑?多大的事……需要你使剑?” 木揽风默默的看了河豚一眼,慢吞吞地道:“杀它。” “……” 片刻,当厨房传来嗖嗖等破空之声,叶长流不禁仰天长叹。 喂喂,大木头,再大的阵战你都不屑出剑,杀只鱼有必要用追魂夺命剑么…… 第三十局:云水华颜 拂晓时分,蓝天星疏,护龙山庄前,白色的灵幡在晚风中高扬摇曳。 慕容执死后,尸身送去刑部仵作验尸,直待前日才送了回来。 纵是他死前犯下重罪,念他生前立下不少汗马功勋,便准许护龙山庄自主安葬。 灵堂当中摆着慕容执的牌位,两旁香烛高烧,蜡烛闪着溟蒙幽光,后方高悬横幅,一片缟素凄凉。 往里看去,一位披着素麻长衫的青年静静坐在灵柩旁,目光呆滞的看着长明灯,想来,正是慕容执的独子慕容耀了。另外一位替他添加供桌上油灯的少年,确是西门轩。 叶长流脚步微微一顿,跨入灵堂,依礼燃香祭拜,木揽风和裴亦商紧随其后。 西门轩见了来人,霍然起身道:“叶大人。” 叶长流面上沉静,“西门公子能把人带回,辛苦了。” “你答应过我,保我师父平安无事,”西门轩颇有怒色,“我把师兄带回来,竟连最后一面都……” “我很抱歉。”叶长流主动承认错误,“不过,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多担心你爹,而不是陪你大师兄在这里守灵。” 西门轩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慢慢别过头去,“我的事,不劳叶大人操心。” 叶长流叹了一口气,他缓步走到慕容耀跟前,蹲下身,直视着他:“慕容公子,西门轩是希望你替西门傲将军说一说话,减轻他爹的罪名么?” 慕容耀神思倦怠的看了叶长流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见叶长流迟迟不肯移开视线,缓缓道:“不是。只是我爹之死确与西门将军无关……想来,他们皆为奸人所害。” “喔?”叶长流点了点头,“所以你们认为……这个‘奸人’正是本官?” 西门轩道:“叶大人,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这件事……我相信您亦是受害者……” “受害者?”叶长流眯着眼睛,“所以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就以为……这种说辞,究竟是可以保护护龙山庄还是保护自己的爹呢?” 他站起身,看了西门轩一眼,道:“西门公子,你爹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你是帮不了他的。” 西门轩怒道:“我说过,我的事,不劳叶大人操心。” “这不止是你的事。”叶长流冷然,“若你为了替你爹减少一份罪,而让慕容执死的不明不白,对慕容公子何其残忍。” 慕容耀不自觉的闭上眼睛,“叶大人,请回吧。” “我来,是给你送解药的。”叶长流将一个瓷瓶摆在慕容耀身旁,“这是‘阴阳紫阙’的解药,也是……杀害你爹的毒药。” 慕容耀浑身一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长流的眼睛如题结冰的湖水又静又冷,“如果你爹知道我有这个解药,想来他也不必用自尽,惨死牢中。” 慕容耀脸色一白,却又没法反驳,他踉跄站起身,嘴唇嚅动半天,放挤出几个字:“不……” “不敢听么?还是,不愿意承认呢?”叶长流认真地看着他,“我曾应允过西门轩,不会让你爹死,那是因为只要慕容庄主肯与我共同指出幕后真凶,大理寺就可以斟酌量刑,可他却对我说,你中了‘阴阳紫阙’,他不得不妥协……” 慕容耀的眸中带出了丝阴霾和苦楚,叶长流正色道:“我当时手中并未有这瓶解药,但我告诉你爹,我可以救你,希望他能够相信我……可惜,他不敢赌,他不能保证我会否有救你的能力,所以他放弃了和我的合作——他选择自己服下‘阴阳紫阙’,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这样,既助了幕后人扫平障碍,又能确保那人不会引发你身上的毒——” “不要再说了!”慕容耀捧着长明灯,手颤得厉害,他将叶长流推开,喝道:“你走!你走……” “我知道,你有你的顾忌,但是,慕容少爷。”叶长流此刻的神情,是平日里嬉皮笑脸截然相反的凌厉,眸中灼灼令人不敢逼视,“你的父亲曾是何等的英雄,他究竟是为了谁走到今天这一步!而你——明知惨烈真相而视若无睹,即便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和名声,良心可会不安?人活一世,若时刻思虑着自己的利益,不肯替他人牺牲一分一毫,那么当你离世时,又有谁会替你惋惜?” 慕容耀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叶某言尽于此。告辞。”叶长流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叶大人。”慕容耀的眸子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我不怕死。” 叶长流足下一顿,慕容耀道:“你可以帮我保住护龙山庄么?” 叶长流转过身,道:“尽我所能。” “好。我说。”慕容耀静静看了他片刻,道:“这些年,西门傲将军命我爹做了多少勾当,我并不甚清楚,可有一点,你说得不错,我爹是因为我,才受制于人。” “因为十二年前,是由我亲手……杀死裴云和赵云水的。” 西门轩与裴亦商皆已惊呆,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耀,倒是叶长流容色静静,未有什么变化,木揽风看向他的袖口,似有血迹渗出,瞳孔微微一缩。 “那年阳谷关一役,我军惨败,裴云将军和赵云水侥幸存活,一路南下,逃往荆州……我爹念在与他们曾是同袍故友,便收留了他们,将他们藏在地窖之下。后朝廷张榜追捕,明言谁窝藏叛军,诛九族。那几日我爹为了替裴云和赵云水周旋,不在庄内,不曾想……当时庄内有人贪图赏金,竟去告了密,西门傲便带了人入庄搜捕……更搜到了地窖口……”慕容耀说到这儿,已是唇色发白,目光空洞,“我当时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只当护龙庄难逃此劫。可西门傲竟未破门抓人,只是对我暗示……若叛党已是身死,那我们护龙山庄不但免了窝藏之罪,更有捉拿钦犯之功……所以……我……” “所以你就杀了我爹!” “所以你就杀了云水哥!” 裴亦商和西门轩异口同声怒吼,他们二人早已是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我……我不知道……”慕容耀双手抱头,蹲下身,喃喃道,“我很害怕,就……命人锁上地窖大门,后来……后来西门傲走了,我也再没有去过地窖,我不准任何人靠近……不让送食物和水……我……” “你将他们活活饿死。”叶长流忽然道:“后来,朝廷查明真相,证实他二人是遭奸人所陷害,皇上甚至还为赵家盖了祠堂……如此,你们便犯下诛杀忠良之罪,而这把柄,恰好让西门傲牢牢抓在手中。” 慕容耀仍然只会摇头流泪,“我不知道……我、我爹回来的时候已过了十几日……我们,再也没有打开过那地窖……再也没有了……没有了……” 裴亦商的手指几乎将身旁梨花木上捏出印子,他在强忍着自己不上前杀死这个杀父仇人,西门轩心中更是悲痛至极,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罪魁祸首,他又当如何是好。 “原来是这样。”叶长流语气出奇的镇静,仿佛他当真只是个局外人,慕容耀口中的人都与他全然无关,“慕容公子,今日这番话,明日你可有勇气站在公堂之上当众再说一次?” 慕容耀终于抬起了头,迎上叶长流的目光,虽然视线小弧度的一颤,最终仍是点点头,“这些话,我说迟了十二年。” “不迟,有些话,明日说,刚刚好。”叶长流语调很轻,但很平静,“慕容公子,你勿需过于自责,当时护龙庄内的情况,本在西门傲掌握之中,即使你不动手,他们也难逃一死,我想,只为两个人的性命搭上整个护龙山庄,亦非裴将军与赵云水所愿。” 慕容耀黯然,他显然没有把这劝慰之语听进耳中。 “亦商,我们走吧。”叶长流深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控制情绪,“去看看你爹和……赵云水。” 裴亦商浑身一震,颤步跟上,西门轩亦走出几步,叶长流忽道:“西门公子,有些真相……对你来说,不如不知,不如不见。” 西门轩咬了咬牙,“我不见……不代表那就不存在。” 叶长流轻轻一叹,未再多言。 十多年未曾有人接近,护龙山庄的地窖比想象中来得更为沉闷、黑暗。 木揽风持着火把开路,沿着长长向下倾斜的走廊延伸走去,叶长流与他并肩,西门轩与裴亦商紧随其后,一路上几人无语。待到走到了那黑色沉重的大门口时,众人心神俱是一凝,木揽风忽然道:“锁让人撬开了。” 裴亦商眸光微微一闪,“莫非当年……” “看这个痕迹,是新撬的。”叶长流淡淡瞥了一眼,“就在刚刚。” 一句话残酷的打破了故人幸存的奢望,裴亦商与西门轩均是神色一黯。 “公子。”木揽风提醒了一声,叶长流略略颔首,道:“恐防有诈,你们两个先在外头守着,我和木头先进去看看。” 裴亦商心中焦急,“公子,我也……” “小裴,若有什么人图谋不轨将我们关在里头,那可就死不瞑目了,等了这么多年,不急于一时。” “……是。” 这是一处较为宽敞的地窖,只是四围都是石壁,连门窗也无。火焰啪啪的在浑浊的空气中燃起几个火球,让这寂静的气氛添了几分诡异。 越往里走,恐惧愈深。 窖内唯一的光源就是那柄火把,随着火把经之处,可以看到一些破旧的酒罐、墙上挂着的画轴……然后是一张床,桌椅。 床上躺着一个人,若非那是一具白骨森森的尸骨,侧身微曲的姿势仿若熟睡一般——他的身上还盖着棉絮,显然临死前,还有人照料着他。 叶长流的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具白骨的衣袖上,没有说话。 “公子……”木揽风知道他在忍耐,他一直强忍着巨大的悲伤——他已经习惯把痛苦咽下肚,直把心搅绞碎,把希望绞灭,他还能那么云淡风轻的站着,笑着。 “裴云将军,他总喜欢将袖口往上撩开,以前父帅常常笑他是土包子……” 木揽风见叶长流依旧是那一副淡然的模样,吓的心惊胆战,“公子你不要这样……” 叶长流将手搭在木揽风的手肘上,手上微一用力,把火把的方向掉转个头,光线落在了那张桌前的椅子上——那是另一具白骨。 那具白骨的主人想必在垂死前,将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然后静静的看着桌上那一盘残局,寂寂而终。木揽风浑身一震,这是——护龙棋局,与当日叶长流与慕容执所弈,一模一样。 那么,他就是…… “噗”的一声,殷血飞溅撒向棋盘,触目惊心。 “二哥……”叶长流跪倒在地,饶是他咬紧牙关,鲜血无可抑制的从他口中渗出,地面很快积了一小滩血水。 “公子!”木揽风当即运功抵住他背心——不知发抖的是他的手,还是公子的背。 无论岁月怎么变换,无论眼前的人变成什么样子,总是这么清晰的感应到,这是他的二哥,赵云水。 “我只怕你不带上我,不让我与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弟,我知道你的心装着天下苍生,可我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想我的家人朋友能够平平安安。” “三弟,保重了。” 叶长流拼命遏制着自己痛苦到极致让心脏钝痛的感觉,那些过往,那些十多年前的回忆不受控制的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然后,变成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向心口最脆弱的地方,刺得他簌簌发抖。 “公子?”木揽风见他渐渐止了血,心下稍安,不料凑近一看,看到了叶长流蓄满泪水的双眼,大滴答滴的顺着面颊滑落,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是无法捂住间隙哽咽的声音。 这是木揽风平生第一次见到叶长流哭泣的样子,即使是谢留宵那次,都未曾如此刻这般……悲伤。 木揽风心中忽然一阵钝痛,“公子……” 叶长流怔怔的抚上云水那白骨森然的肩骨,一路往下,到了手指的位置,突然顿了一下。 五指蜷在一起,中间留着大大的空隙,仿佛原本进京握着什么。 握着什么呢。 木揽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亦是一呆,“像是剑柄,或是……匕首什么的……” 叶长流微微喘息起来,闭目凝了凝神,又重新睁开眼睛。 匕首!还有撬开的锁! 他倏然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木揽风连忙搀住了他,急道:“怎么了?” “你在这儿控制好小裴和小西门,莫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 现在最容易做出什么蠢事的人……是公子你吧。 木揽风默然,算是答应了。 叶长流快步走出地窖,顾不上与裴亦商他们说上什么,飞快运足离开。 飘忽雾气悬浮林间,森森草木翻天作海。 他一路直奔护龙庄外的山峦上,四处张望,似在寻着什么人,苦于雾中迷蒙,四周事物皆不甚清楚。 月亮升起,月光透过云层照射在峦顶前,隐约有一人飒然驻足。 叶长流目光微动,在离那人几步之差时,站定。 林中雪梅零星,在夜色中的颜色显得迷离。 那人负手身后,临风而立,一袭黑袍猎猎作响,叶长流蓝衫轻拂,视线慢慢落在那人手中的匕首上。 那是一柄金镶玉匕首。 那年出征前,小容送了一块护身润玉给自己,云水则收到这柄华贵的匕首。 那时,赠物的少年笑道:“甚好甚好,我俩兄弟受了排挤,互相关照才是正理,将这好好收着,让小陵王也嫉妒嫉妒。” 那一役后,他远走天涯,再未有音讯。 叶长流轻轻一叹。 华颜,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第三十一局:小容阿陵(视频)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华颜缓缓的转过身来,他的神情看似疲惫至极,见到眼前这人,却是微微一愣,“阁下是……” 叶长流抬袖为礼,“大理寺少卿叶闲。” “叶大人。”华颜稍一回礼,语气平平,“在下华颜。” “原来是相爷之子,”向来嚣张跋扈的华颜如今冷淡如冰,这让叶长流十分难受,“本官审案时,发现护龙地窖内少了一柄匕首,如此要物……不知华公子拿去作甚?” 华颜静静地回答他:“这原本是我的东西,多年前送给了地窖中的那人。不瞒大人,我寻了他许多年,亦是今夜才……不过是想留着做个念想,还望大人体谅。” 亦是?华颜又怎知自己是今夜才查明真相的呢?他若果真是自己寻到,何不到大理寺告之容辞呢? 叶长流突然很反感这样的自己,不论何时何地,总会本能的去寻求破绽……即便站在对面的人是昔日的好友——这种认知让他停下思考,异常怅惘。 唉,罢了。这些年来杳无音讯,如今得知平安无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叶长流与他虚言了几句,便先称告辞了,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早已是心力交瘁,他只想立刻躺在木头的马车里,捂上棉被,好好的,安心的睡上一觉。 -------------------------------------------------------------------------- 这一睡便是睡了大半日,待到木揽风发现他发了高烧,抓药煎药到退烧,又整整忙活的几日。 与此同时,大理寺西门傲审案过程可谓风云骤变,先是正卿容辞提供的确凿证据,令西门傲瞠目;再是失踪多年的旧将崔铭冲的出堂指证,十几年前的通敌密信经多番验证亦然属实;而慕容执之子慕容耀最后所言更是让西门傲百口莫辩——当他道出护龙山庄地窖下昔日惨事时,大理寺卿容辞悲极呕血。 这一案震惊朝野上下,雍帝更是震怒不已,下令将西门傲满门抄斩,众臣求情,容辞则称西门轩亲自带回慕容耀指证西门傲,此等大义灭亲之举陛下当酌情处置。思虑再三,雍帝怒气平息,最后以西门傲十日后斩首,西门府邸抄家,所有财物充公等惩从轻处置。 另慕容耀因当年所为判杖一百,发边远充军,终身不得为将。护龙山庄从此受命朝廷。 “我尽力了。”叶长流在听完木揽风所述,良久,喟叹道。 木揽风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已经比想象中好了很多,皇帝把兵符正式授予八骏王,西门轩亦同从军,他会在战场上重新找回振作的理由。” “战场……是最磨练人的地方,也是最折磨人心的地方……这样的成长,对小西门而言,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叶长流颓然摇摇头,“木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如果没有做这么多事,他们还是一家团聚,慕容执也好,西门傲也罢,他们都老了,作恶做了那么多年,想来也是做不动了……” “你没有错。”木揽风摇了摇头,“该怎么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叶长流略略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木头啊木头,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我的么?你说我啊是道貌岸然的人,你当时的态度还是相当的不屑。” 木揽风也笑了,“我当时确实看不起公子。” 不过,那是因为不了解,不相知。 “你签了七年的卖身契,嗯……我昨儿算了算,就快到期啦……”叶长流拍拍他的肩,“有什么打算?要讨老婆生孩子么?” 木揽风目光情不自禁瞟向窗外院落,保持沉默。 叶长流自顾自道:“不说话表示默认,甚好甚好,到时要记得分喜糖。” “在此以前,我还是你的护卫。”木揽风意味深长地道:“你莫想随意将人赶走。” 叶长流“哈”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从软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袍,“这几天怎么都没见小舒和茶水俩小家伙?” “舒子筠带他们去南山游玩数日,”木揽风顿了一顿,“他是在帮你。” “我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分心。”叶长流心头一热,“我这四师弟虽爱胡闹,心肠倒是……” “不过他趁我不在,拿走府内三百两银票。” “……这黑心的家伙,三百两!够我们府吃一年了!他居然都拿去玩!” 咳,木揽风望天,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眼角瞥见叶长流起身穿好官服,倒是一怔,“你不是告了假?” “请假请久了俸禄会被扣光光,”叶长流笑了一声,眉间已是收起了玩笑之态,“有个家伙……实在令人不大放心啊。” 巳时,大理寺。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一切井然有序,众人各司其职。或许……气氛更沉闷些,至少叶长流明显的感觉到,大理寺卿的书房传出的抑郁的气息。 “铭旭,这些日子,容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 “崔铭旭。”叶长流直接把手中案卷丢到不远处崔铭旭脑袋上,“发什么呆。” “啊?”崔铭旭这才反应过来,“这卷宗有什么问题么?” “罢了,看你这样子问你等于白问……”叶长流扶额,“我是问你,这几日你家容大人可还好?” “容大人,啊,他挺好的……就那日呕了点血,太医说是心中淤积所致,未有什么大碍……”崔铭旭摸了摸脑袋,“只是去拜祭云水哥时,哭了一场……” 叶长流喔了一声,“没事就好,他若是和你一般精神恍惚,大理寺就完了。” “叶大人……”崔铭旭犹豫再三,道:“我大哥回来了……” “嗯,听说了,恭喜一家团聚。” “我大哥说你……” “嗯?” “在顺义县救过他,我一直都不知晓,我……” 叶长流又扔了一卷文案过去,眉毛不抬,“大恩不言谢。” 崔铭旭歪着头看了看他,好半天忽然低低地道:“小西门说,他这回能够幸免株连,是因为你……” 叶长流“嗯”了一声,又道:“大恩不言谢。” 崔铭旭憨憨的笑了一声,“叶大人,你,是个好人。” “油嘴滑舌留给美丽少女,我不吃这套。”叶长流摆了摆手,转头看了一眼容辞书房,思虑片刻,起身敲门,待听到里头一声应答,方推门而入。 容辞本在执笔疾书,抬头见是叶长流,手上一顿,讶异道:“叶大人来了,怎不多休养几日?” 叶长流眉尖微蹙,他来了好片刻,还与铭旭打趣了一阵,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凭容辞的耳力竟会不知?但见他面色虽不大好,神情却未有多大异样,也就稍稍放下心,“毒解清了,现在生龙活虎的,没事。” “你中毒一事,我还未曾致歉过,”容辞静静地看向他,“那日公堂上,是我鲁莽……” 叶长流笑道:“先前我还一直担心你没能看到戒中玄机,我得感谢容大人愿意信我。” 容辞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才道了一声:“我对你什么时候不信任过了?倒是你……若当真信任我,又何必隐瞒那么多事?” 叶长流心头一凛,“容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容辞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和他说话,又似乎不是,“或者,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可以这样互相演戏演的这么久。” “容大人你这话……”叶长流愣了愣,“我倒还真是听不明白……” “是么?”容辞索性抬头,目光直视他,过了半晌,方才自嘲的笑了笑,“罢了,若是我认识的你,我再说,你都不会承认的。” 他认识的……我? 叶长流心底莫名产生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你……该不会又怀疑我是你的什么朋友吧?云水明明已经……” 声音忽然止住,叶长流瞳孔缩了缩,而此刻的容辞唇边泛起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怎么?不继续说了?” 叶长流怔怔的看着他。 容辞慢慢站起身,随手披上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没有再看叶长流,而是穿过他身侧,叶长流忙叫住他:“容大人若有何疑虑,不妨直言,我不过是怕你无端猜测,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便是误会了,你何必在乎?”容辞眼波流转,“你是想告诉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些怪力神学还是——让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而不要相信自己用心感受到的,是么?” 言毕,不待叶长流反应过来,就径直行到房门口,脚步顿了一顿,道:“我累了,先回府了。” 等到室内重归平静后,叶长流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脸色煞白。 重头到尾,容辞都只是唤他“你”,而不是如以往一般“叶大人”。 叶长流慢慢摊开手掌,迷茫看着手中错综的纹路,又缓缓掀开袖口,看着那道醒目的青疤。 失而复得的快乐只会让得而复失的伤害加剧,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好不容易经过时间的沉淀平静,若再让容辞尝到一次痛失挚友的伤害,那么又和杀了他,有什么分别呢? 他五指微蜷,再度抬首已是目光坚定——既然不允许,那么,就应当及时掐灭那最后一丝希望。 不过,在此以前…… 叶长流瞥眼看向容辞书桌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嘴角抽了一抽。 他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啊…… 由于容辞的临时离开,叶长流不得不顺手分摊他的事务,中午也未回府,不过随便吃了些糕点,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过了午时,便夹着一堆卷宗开堂审案,直忙活到天光暗淡。 待他和崔铭旭两人精疲力竭的回到流云阁,却见一人在阁楼前徘徊,崔铭旭笑着打招呼:“四福!” 四福眼见来人,忙大步走上前来,向叶长流微微行礼后,问道:“我家少爷呢?” 崔铭旭一怔,道:“容大人身体不适,一早便回去了……怎么?难道他没有回府?” 四福一听便急了,“没有啊……那、那少爷去了哪儿啊?” 叶长流蹙眉,“想来是去查什么案了吧,他这么大个人了,武功也不错,没必要这么担心吧……” “可……”四福踌躇了半天,终一跺脚,急道:“可他今天忘带药了,这么晚了,若不按时服用……” “等等等等……”这回轮到叶长流懵了,“什么药?你家容少爷生病了?” “呃……”四福眼珠一转,手指往天上一指,“伤寒……” “伤寒?他一早上咳嗽都没咳嗽一声,哪伤哪寒了?”叶长流握住他的手指,叹道:“当手指所指的方向与眼神相左,说明你撒谎了。” 四福面露为难之色,叶长流亦不再强求,道:“罢了,药呢?” 四福疑惑的看向他。 “你不是怕他出事?现在我们分头找人,药自然也要分头带。” “还是叶大人考虑周详……”四福忙点头,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却在下一刻让叶长流夺了去,未待四福和崔铭旭反应过来,他已然大步迈出,径直行至大理寺旁的马车边,快速的掀起布帘,“木头!” 木揽风原本捧着书靠在车厢内休息,听见公子唤他便钻了出来,叶长流直接打开瓶盖倒出一粒药丸,递过去,“看得出是什么药?” 木揽风眉头微皱,也不多问,接过药丸闻了闻,瞥见跟着公子身后奔来的两人,看向叶长流:“这是给谁服食的?” “我是问你这是什么药!” “这种麝香味是曼陀罗叶,颜色呈黑褐色,说明还混有种子末;甜味则是野荔仁,另混合白千层和酸味草……”木揽风见叶长流脸色愈发难看,便慢慢放缓声,“怎么了?” “所以,这药物的作用是……” “呃……”木揽风犹疑了一下,“主要就是让人产生幻觉,长期服用易癫狂易成瘾,不过这药中掺杂镇静草药,大抵是令人在昏睡中梦到各种幻境……公子,这是给谁服用的?” “幻觉?癫狂?!”叶长流拳头捏紧,怒不可遏的瞪向四福,“你家少爷吃的就是这种药?” “叶大人……”四福战战兢兢的退了两步,崔铭旭亦是大骇,“你为什么要给容大人吃这种东西?” 四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从他眼中簌簌落下,显然是伤心到极点,“是少爷自己要吃的……” “他要吃?”叶长流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一把提起四福的衣领,“他好好的一个人,没事吃起毒药?!” “一点也不好!”四福也怒了,声音不觉的大了起来,“如果没有这药,少爷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叶长流心中咯噔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爷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疯了!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以为是要去做晋阳城太守,小陵王怎么会乱了方寸?如果不是因为要保住他的命,小陵王和云少爷怎么会死?所以……”四福抹着泪,吼道:“所以从十二年前在小王爷死的那刻起,少爷就已经疯了,他守着小陵王的尸首好几天,不让任何人去碰,他根本认不出周围的人,谁要是敢上前,他就拔起刀对人喝道‘谁都不准吵阿陵睡觉’,就是老爷来了都没办法……后来,后来等到少爷因为几日几夜不食不眠晕了过去,才把他连夜送回府……” 震惊之下的叶长流怔怔的松开手,眼神空洞的看着四福,木揽风伸手将他们两拉离一段距离,方才的这一段话,饶是外人都听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是……公子呢? 四福激动道:“少爷醒了,不疯不喊了,只知成天捧着那块小陵王死前握着的玉一个人躲在房里喃喃自语……老爷夫人成日相陪,少爷也渐渐有所好转,大夫说……其实少爷根本就没有疯,他只是不敢去相信小王爷和云少爷已死……待到少爷渐渐恢复神智后,老爷对他说,小王爷既是为了少爷死的,那少爷就更应该活下去……可少爷说,他夜夜噩梦皆是小陵王腰斩的面孔和惨叫,夜夜如此,他根本不敢入睡,他这样的活着,莫不是比死去还痛苦千万倍?” “所以,”木揽风见叶长流与崔铭旭面色尽失,忙接道:“服食这种药丸,可以帮他实现最大的愿望,梦中的赵永陵平安无事,他才能够夜夜安然,活到今日?” 四福双手颤抖,神色黯然的点点头,“只是现在……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少爷还不吃药,他就会产生幻觉,我怕……” 下一瞬,叶长流倏然扯断马与车栓着的麻绳,翻身上马,飞快疾驰而去。 木揽风阻之不及,追了几步,终究追不上影。 罢了,知道容辞这种情况,对公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会拼命保住自己的性命,让容辞重新振作。 待到木揽风折返回大理寺,琢磨着如何找匹马把马车运回府邸时,却见崔铭冲瘫软着身子倒地流泪。他叹了一叹,“放心,容辞不会有事。” 崔铭旭心头一酸,哽咽道:“这种毒药他吃了十几年……我看过医书,容大人他……活不了太久的……” “有我家公子在,就没什么必然。”木揽风道,“容辞那书童呢?” “走了。” “走?”方才还哭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倒也走得痛痛快快啊,他都不担心我家公子怎么样他家少爷么……呃,等等…… 木揽风眉睫一颤。这四福方才所言皆为容辞的痛处,连崔铭旭都知晓不详,他为何会对公子这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说起?还道得如此详细? “木公子。”崔铭旭缓缓站起身,“我想问,叶大人去哪寻容大人?” “别人不敢说,若是容辞,我家公子一定……”声音戛然而止。 不错,公子如何找得到容辞?连四福和崔铭旭都不知其踪,他一个入京不久的商人又凭什么找得到容辞……除非…… 叶长流在漆黑的深夜中疾步前行,他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又越过一座石桥,停在了一条碧湖前。 这条湖,春如碧玉,冬至雪染,取名浅璧。 前云阳侯府后园的小湖。也是当年京都四少最喜欢呆的地方。 虽然现下已然荒废,但……当看到澜亭边上那熟悉的身影时,叶长流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容辞坐在亭台上,背靠梁柱,面朝浅璧,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听到有脚步声,也不回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叶长流顿时僵硬了身体,愣了愣仍答了句:“容大人?” “我就知道,”容辞不紧不慢地道:“这世上能找得到我的人只有你,阿陵。” 第三十二局:情意难平 皓月当空,衬得叶长流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双眼怔怔地看着容辞的背影,呆了很久很久,直待神情慢慢缓和下来,颇有几分认命地迈出步子,道:“你倒是为了让我说实话,无所不用其极啊。”言下却已默认。 容辞没有回头,轻声道:“原来,你还是会关心我的。” 叶长流叹了一声,“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容辞喃喃道:“所以,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你这般瞒我,却不知我又作何感想?” 叶长流一时无语,半晌方道:“小容……我道歉还不行么。” “若非华颜,我只怕还要继续被你蒙在鼓里吧。” “他?”叶长流讶然:“他找你了?他怎么会知道……” 那夜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华颜又是从何得知自己就是赵永陵的? 容辞望着浅璧湖出神片刻,道:“到头来,这么大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叶长流皱眉,奇道:“除却三叔,我倒也未有说给其他人听……” “不说便不会知晓了么?”容辞偏过头看向叶长流,眸子被月亮的清辉一映,“莫不是要等到你和云水出了征,众人皆知时,你才同我说罢?” 叶长流浑身剧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容辞:“你、你在说甚么?” 容辞不高兴的站起身,眉心微微蹙了蹙,道:“诶,赵永陵,你们可是第一次上战场啊,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我不说,我就觉得云水怪里怪气的说要去挑兵器,你们……唉。” 木质长廊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叶长流静静注视着容辞纯良无辜的神情,只觉得一瞬间如撕心裂肺一般,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赵永陵十五岁时,以钦点军师的身份,随军夺取绥阳,而直到出征的前几日,他都不敢与挚友容辞道明,倒记得一日容辞在国子监缺了席,几人到处寻他,赵永陵返回自家后院,果不其然但见他一人坐于湖前生着闷气,那日夜色倒如同今夜一般。 不,那时冬夜池塘结了清冰,院前杨树覆满积雪;而今初春冰融,杨花盛开,柳絮飘零。 可叶长流为什么觉得浑身里里外外好似凉了个透呢。 十五年前雪似杨花,从今往后杨花如雪。 容辞不是设局让自己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一声阿陵唤的只是阿陵,并非叶长流。 他只是产生幻觉罢了。 幻想今昔仍是往昔,幻想当时年少,幻想当日还有云水,还有阿陵的日子罢了。 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不及眨眼已然滴滴坠落,容辞看得发慌,急道:“阿陵,你怎地哭了?” 叶长流猛然握住住容辞的臂膀,使劲晃着他,哽咽道:“小容,小容,你醒醒,我、我是阿陵……” 容辞被晃得晕乎,莫名其妙的退了两步,道:“你才该醒醒,我自是知道你是永陵,瞎嚷嚷什么啊,也不怕把蓝儿吵醒,她就在隔壁屋呢……” 叶长流怔了怔,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苍白的脸上,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绝望徒生,容辞伸手触了触他额前,“你没发烧吧?” “我……没事……”叶长流伸手抹了一把泪,一个不像他的声音从喉间溢出,“我只是第一次要上战场了,有些害怕……” 容辞轻笑了一声,“原来阿陵也有怕的东西啊,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不怕天不怕地,不代表没有怕的东西……”晶莹剔透的泪滴濡湿了叶长流的睫毛,他低低地道:“我怕……” 我怕我的朋友受到伤害,可我不但没能保护他们,还是伤他们至深的人。 容辞忽然给了叶长流肩膀一拳,笑道:“有甚么可怕?我们京都四少可是天赐奇才,这回你和云水去打战,我和华颜念好书,嗯……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日后……日后…… 这句话何其熟悉。那时候,日子正长。明日后还有明年,日后充满着着无限希望和光明。 多年不曾体会这般心痛,叶长流却是连强颜欢笑也不能了,所幸容辞并未多问,只是伸了伸懒腰,兀自躺在亭台的横木上,困倦的眨了两下眼,竟已闭目睡去。 容辞产生幻觉的时间也差不多到头了。 叶长流靠在亭柱边,抬起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任凭夜风拂乱自己额前碎发,他闭上了眼,静默良久良久。 再度睁开眼时,发觉一道人影悄然站在跟前。 叶长流怔怔地看着那人,仿佛从未想过此人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儿,“你……” “我听说容辞不见了,便试着来找他,往日你与我说过,他心情不好时喜欢来……咱们家看浅璧。”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三哥。” 叶长流看着这人,眼眶有些发潮,张了半天的口,终究一叹:“蓝儿……” 昔日的赵蓝,今日的蓝格尔,不变的,是他赵永陵今生的妹妹。 蓝格尔眼圈发红的看着他,用指尖拭去泪珠,“你这回,没有再耍赖了。” 吹面而来的风带着寒意,蓝格尔不知是不是因为冷而微微发抖,叶长流凝望她片刻,忽然一把将她伸手入怀,臂上用尽浑身气力,抱得她后背生疼,抚着她发丝的手却是轻柔的,“小妹,别生三哥的气……” 蓝格尔的泪水扑簌簌落下,这一刻,她终于放声哭泣:“不生气……怎么会不生气……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那年,爹死了,娘死了,大哥二哥死了,容辞疯了,华颜走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蓝儿多害怕……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她哭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而这三哥除了道歉,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但她可以感受到,抱着她的手,蕴含着真挚和温暖,这么多年的恐惧、悲伤和绝望,不曾想有一天,竟还能用这样委屈的方式发泄出来,就好像一根溺水的木头,令她抱住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哭累了,才缓缓抬起头,叶长流玩笑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三哥我这身衣裳可是江南上好的绸缎,被你哭湿了,可叫我心疼。” 蓝格尔瞪他:“不心疼自己的妹子,倒心疼起衣裳来,做商人做了这许多年,良心也被卖了去?” “让我宝贝妹妹哭成这般难看的模样,我的良心确是不知去了哪儿。”叶长流苦涩笑了笑,看了一眼容辞熟睡了脸,叹道:“既已如此,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小容?他……他如此这般,更需有人能陪他,而不是……” 蓝格尔低着头,别过眼,道:“我……那时想陪他,是他硬要赶我走的。” “他……赶你?” “三哥,我那么喜欢他,又岂会弃他不顾?”蓝格尔眼里一抹哀色掠过,“可你想,他看到我,想起的人又会是谁?越是看到我,他就越是难过,我除了离他远远的,盼他慢慢淡忘,又能做什么呢?” 叶长流轻轻地闭上眼,仿佛沉淀心绪一般,“是我不好,对你,我不是个好哥哥,对小容,我不是个好友,对其他人……呵……”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蓝格尔用袖子抹去眼泪,振作道:“三哥是世上最为我们着想的人,你瞒着我们,自是有你的道理,蓝儿只盼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勿需过于顾忌我们,我现是蓝族的公主,有自保的能力,至于容辞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的,不是么?” 是么?叶长流不知道。 他微笑着拍了拍蓝格尔的肩,道:“那个只会闯祸的笨蓝儿去哪儿了呢?” 蓝格尔笑了笑,忍下心底酸楚之情,道:“笨丫头明日就要随军出征了,皇帝既已把兵符授予八王爷,蓝族便也要协同大军抗华国,只怕我们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那倒未必。”叶长流浅浅一笑,“只是你女孩子家,莫要成日舞刀弄枪的,就没想过嫁人吗?” “你怎么说起这了……”蓝格尔神色一黯,“我都成老姑娘了,还有什么人会要我……” “待容辞心结解开,我定要与他说的,他耽误我妹妹这么久,可不能这般不负责任。”叶长流见蓝格尔还待开口辩解,又道:“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兄长如父,你啊你,莫再多言啦。” 蓝格尔沉吟了一下,只道:“你要同他说你的身份吗?” 叶长流眸中亮光微闪,“待他明日一醒,我会同他说。” 蓝格尔释然一笑。没有什么比站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更痛苦的了,不论是对三哥,还是对于小容。 待到叶长流他们坐着蓝格尔的马车回到叶府,已是后半夜光景,容辞依旧昏睡不醒,木揽风道是因为这几日服食过多的药丸产生的副作用,叶长流略一思付,便决定让容辞今夜先留在叶府住下。 蓝格尔走后,叶长流立即去找舒子筠,未料他竟蹲在后院烤鱼,大半夜不睡觉却在烤鱼,果真是这四师弟的作风,叶长流道:“容辞的情况木头可是与你说了?” 舒子筠“嗯”了一声,“知道啊,服了瘾毒呗,怎么?” “怎么解决?” 舒子筠一边烤着鱼,一边转头道:“你问我?” 叶长流道:“这些年你最喜欢缠着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一个擅于制毒一个擅于治病,你多多少少该耳濡目染一些吧,我可记得五位师兄弟中,就数你最过目不忘。” “过奖过奖……”舒子筠笑了笑,“所以这种时候,你飞鸽传书去问问大师兄二师兄比我来得更合适不是……” “鸽子传了,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叶长流斜眼,“得了,顶多一百两。” “其实你们家容辞这个情况还不算严重,他只是到了晚上才需要服些药物得以入睡,今天产生这幻觉恐怕是被赵云水的尸骨给刺激着,你看你都失眠几夜不是,可想他更是寝食难安,便把吃药当做吃饭一般吃了,”舒子筠闻言笑眯眯飞快地道:“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他吃曼陀罗叶吃了这么些年,身体怕早吃垮了,嗯……和你的情况差不离,需得少操心,多加调养,具体吃什么你得问二师兄,至于身上的毒可以药解,也可以运功疗治,我记得你家这木头……会‘万骨谱’啊,化解区区瘾毒不在话下吧……” 叶长流愣了一愣,“你知道?” “你不看我是谁啊……”舒子筠得意的挑了挑眉,“不过仔细想想,连你中‘阴阳紫阙’时,他都不肯用‘万骨谱’替你化毒,想来容辞他就更不愿了……” 叶长流微微一笑,转身,“那倒未必。” “喂,”舒子筠叫住他,“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木揽风若要说关心你,倒却是尽心尽力,我刚来时他恐我伤你,眼睛都气红了……但我又总觉得他有时会无缘无故透着杀气,似乎很想杀了你,却又几番忍下,你遇上危难他倒蛮希望你就这么死了,是不是这样他就省力了?” 叶长流回转过身,叹道:“你就不能继续装糊涂吗?” “不能,事关你性命,你死了我会哭的。”舒子筠认真地瞪大眼,努力眨了眨,终究没能挤出泪珠,遂道:“你现在还没死,所以我才哭不出来,等你真死了,我一定会留两滴以上的眼泪的,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叶长流嘴角微勾,“到时候你可以考虑来地府陪我,我就看得到了。” “三师兄,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你在乎的人,明明你可以把身体养好活得更久一些,可我怎么总感觉,你很乐于这样消耗自己呢?”舒子筠认真地烤着火,眼睛无比专注的盯着鱼,“你明明那么喜欢活着,却为什么又那么想去死呢?” 叶长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你活了这么许久,可曾遇过什么人珍视你超过他自己的性命,而你,亦视他做知己良朋?” 舒子筠笑了一声,“有。” “若有一日,你在他最欢欣之时设计害死了他,而他,即使在弥留之际还担忧着你的安危,你却待如何?” 舒子筠定定看着他:“我会在下一刻举刀自尽,免受良心煎熬,可你……你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你必须活下去,是么?” 叶长流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我不过是随意说说,哪像你说的这般悲情?” “好啦,我知道你很残酷冷血无情,不用重申,”舒子筠手中的那只鱼显然已是半焦,“可惜不能吃了诶,都是你……” “轰”的一声,那只烤鱼炸了开来,冒起滚滚黑烟。 舒子筠满脸叫那烟熏个漆黑,咳个不停,叶长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随即弯腰笑个不停。 舒子筠骂了几声娘,用袖口擦脸,竟发现脸颊破了皮,渗出些许血丝,“我的天,这鱼吃了火药啦。” 叶长流仍在笑,舒子筠站起身,将鱼往他身前一递,“你别笑我啦,我说真的,这鱼真吃了火药。” “火药?”叶长流这才敛去笑,凑到冒烟的鱼前闻了闻,肃然道:“硝石硫黄,是黑火药,这……这鱼是从哪儿来的?” “钓的。” “哪钓的?” 舒子筠挠了挠头,“八骏王府的池塘……” 到人家里去“钓”鱼,这舒子筠倒是越来越胡闹了。 叶长流略略沉吟,只是这鱼何以腹中残留火药?下毒?不然,正常人都不会把池塘里观赏的鱼拿去煮了吃(某人例外),只怕是…… 叶长流目光凝结了一下,眸色突转幽深,脸色莫名苍白道:“舒子筠,你同木头说一声,我出府一趟,若……若然寅时未归,速来八王府寻我。” 舒子筠的笑容凝住,未待他说些什么,叶长流便即拂袖离去,隐约听得一声马嘶,想已是策马离去。 “我没说完呢……其实傍晚我本来是在河边钓鱼的,半天不见鱼上勾,才听那渔家打趣说隔壁八王府养着各种各样的鱼啦……”舒子筠一手甩了甩烤鱼的树枝,一手抹着脸上的灰,忽然察觉到身后一丝动静。 他猛地转过身,皱了皱眉,踏足翻过墙,远远寻得一道人影追去。 不过片刻,他便追上了那人,瞅着那青衫眼熟,高声喝道:“喂——你是那个打渔的吧……” 那青衫人置若罔闻,飞身欲离,舒子筠忙道:“看你脚步虚浮,武功差极,我要追你轻而易举,你既不愿让我知晓身份,我舒子筠亦不会强人所难,不如你稍稍停下,我问你两句话如何?” 那青衫人闻言倒真缓下步伐,却未转身,舒子筠舒了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是内力全无,追这青衫人轻而易举简直就是鬼扯,幸好这人心眼倒实,甚好忽悠。 舒子筠道:“诶你,你是故意引我去八王府偷……咳,钓鱼,让我三师兄得以发现这其中蹊跷吧?” 那人默然。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喔。”舒子筠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一定要用这么极端这么迂回的方式啊?还有还有,你是怕我今晚不烤这鱼,所以刻意前来示警的?” 那人还是默然。 “你是……怕让我三师兄认出来么?” 那人浑身一僵,随即踏步欲离,舒子筠哎呀一声,“好好好,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是敌是友?” 那青衫人默然片刻,终于缓缓吐出几字:“敌人。” “敌人啊……”舒子筠摸着黑乎乎的下巴沉思状,“三师兄树敌无数……你是哪只啊……青衫……青衣客?”霍然抬头,“诶你该不会是……” 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人早已失了踪影。 舒子筠懊恼的撇了撇嘴,喃喃道:“敌人……真正的敌人会说自己是敌人么……真是,一个个都这么口是心非……唉,不过……这家伙若真是那家伙……” 舒子筠眯了眯眼,遥望夜色寂寥,“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第三十三局:尘埃落定 平南王孟思鉴未料到这种时辰府中还来了客人,大理寺叶闲,这个近日来与满城风雨有着微妙关系的瀛洲商人,入京以来,除了王妃寿宴那次,并无深交。 他猜不出叶闲造访的意图,便索性大大方方迎客。病后初愈,叶长流显出些许柔弱,穿着天蓝绣缠枝梅锦袍,指尖戴着翡翠戒指,奢华到极处。 孟思鉴为人沉稳,虽不喜官场那虚虚实实,却仍说了几句客套话,叶长流讪讪笑了笑,拱手行了礼,往四周瞥了几眼,孟思鉴心中会意,便遣了下人离开,直言道:“不知叶大人前来造访,有何要事?” 叶长流饮了口茶水,略有苦涩,算不上好茶,他撇了撇嘴,道:“简单的说,下官发现贵府底下埋着不少火药,只要有人在某处一点火引,平南王府就荡然无存了。” 他说得果真简单明了,孟思鉴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家有个顽皮的……孩童,今日闲来无事便翻过王爷府上来偷鱼,他发现这鱼吃了火药,相信王爷府上的人不会有这般闲情逸致给鱼喂火药,就算喂了想必府上鱼也不至这么蠢连火药都吃吧,所以我怀疑是水的问题,”叶长流语气平平,“我隐约记得王爷府上的水流是从外边的河引进来的,从头至尾绕府上转了那么一圈,最后汇聚成池塘——我方才在外边喝了一口河水,清澈甘甜,又趁着您府上丫鬟带我进来时,发现了几处深土内埋有黑硫磺之类的物质,嗯……当然,若是仔细查探,会更有收获的。” 孟思鉴脸色一青一白,眼中慢慢露出寒光,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叶长流奇怪地道:“王爷倒是镇定的很呐,您不想查查究竟是谁想置王爷于死地?” “多谢叶大人提醒,”孟思鉴强行稳住了自己,冷然道:“此事我自会查明,不劳叶大人操心。” “这平南王府,年初时内务府派人来翻修过吧……”叶长流看了他一眼,笑容慢慢淡了下来,“能在八王爷府上动土的,除了当今万岁爷,还能有什么人呢?” 孟思鉴神色一冷,“叶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下官冒着被炸成灰烬的风险来同王爷说这事,王爷还问我说什么?”叶长流语带讥嘲,“莫非王爷要冒着全府上下百口人的性命,来赌这么一局?” 孟思鉴满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此刻,五万精兵整装待发北上抗击华国,可若是不往北行,往西行呢?”叶长流静静地看向孟思鉴,神色间有不容忽视的凛然之气,“是不是就直捣黄龙,谋朝篡位呢?” 孟思鉴面色僵直如死,终究惨淡一笑,“叶长流,你胸中城府果然超乎常人所想。” “是么?这话……当是我同王爷说吧,王爷将我利用了一把,还把我蒙在鼓里,我对王爷的智谋那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孟思鉴双拳在袖中紧握,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成了困难的事,“你……这话又是何意?” “八王爷,有些事,我本不大愿意提起……”叶长流叹了一声,“王妃,是你杀的吧。” 孟思鉴霍然抬头,眼神带着无限肃杀冷寂:“你说什么?!” “当日也是在这厅堂之上……”叶长流环顾四周,“容辞揭发王妃娘娘时说,她使的是鹤唳掌,我还记得那时您也亲口承认,众人都难以观察到的细微处,您发觉了,自是说明您极为关心王妃的,可为什么当她暗中服毒之时,你却没能发觉呢?从一开始,你就算好王妃会在事败后自尽,对吗?” 孟思鉴惨然笑了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和西门傲一样,为了兵符。只是王爷比他高明,需知能够令皇上真正放心的,并非赢得局面之人,唯有处于劣势,他才有操纵的把握……”叶长流平平地道:“你一早就知道,王妃是敌国细作,你也清楚西门傲派了慕容执刺杀你,甚至一早算好慕容执会行刺失败,这样从皇上的角度看来,西门傲行凶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咱们的陛下疑心病确也不轻,你若不牺牲王妃,易反遭猜忌。” “呵,叶大人莫不是忘了,行刺我的人是慕容执,天下第一高手,即便我有所准备,又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对我的刺杀?”孟思鉴声音低沉,“我可不能未卜先知,得知天下第一商的武功竟能轻易超越天下第一高手啊。” “是啊,这个问题也困扰我许久,不过,若是反着想,答案却也呼之欲出了,不是么?”叶长流一字字道:“从一开始,慕容执就是你的人。” 孟思鉴目光如暗夜里的闪电,但听叶长流的语速渐渐加快,呼吸急促起来: “有个问题我问过慕容执多次,他这个十五岁便随高祖皇帝策马御敌、收取九州八郡的开国元勋,究竟为了什么可以舍弃良心,对您痛下杀手,置黎民安危于不顾?我曾以为,他是为了他唯一的儿子,为了他的护龙山庄,可直到——他死去的那日,我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他若当真要保他儿子,就不该做嫁祸我的蠢事,我若对他心生怨念,只要我说慕容耀亦是同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叶长流冷冷地看向孟思鉴,“他牺牲了自己,更冒着牺牲儿子性命的危险,成全的,是八王爷你。” “想他西门傲自以为利用慕容执打击王爷,孰料他自己却成了被慕容执利用,助王爷顺利夺得军权的棋子呢?”叶长流道:“对西门傲而言,我是他的意外的祸害,对王爷而言,是否又是意外的惊喜呢?因为我的出手,让慕容执被擒更加顺理成章;因为我的逼供,让慕容执的幕后人真相更加扑朔迷离;甚至后来的一系列举措,我是否都替王爷您省心省力,直除祸患了呢?叶长流不才,得八王爷如此重视,不知是否还要感激涕零?” 孟思鉴心中抽痛,望着叶长流,终于沉痛地说:“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起我的。” “在灵隐寺时,三廉王默认这场寿宴中有他的人……能够得悉灵隐寺秘密的、能够与三廉王同仇敌忾的、能够有能力与三廉王互通消息之人,呵呵,不过是排除完所有人,唯余八王爷您一人尔。” 孟思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沉静下来,淡淡道:“原来你早就看穿,那之后,你又何必要配合我将这场戏演下来?” “因为我和王爷一样,都想除掉西门傲,”叶长流顿了一顿,凝视着孟思鉴疲惫的神眸,“因为我原本以为,王爷拿到这兵符,能够对抗外敌,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干这种谋反的勾当。” “你……”孟思鉴浑身剧颤,“你知道什么,我孟思鉴在南境征战多年,从未想过染指皇位,你根本就什么都……” “我知道。”叶长流清清楚楚地道:“我知道王爷并非贪恋权位,王爷是为了给当年的太子殿下讨个公道……当年的真相,是当今圣上听了华亚卿的谏言,设计的一场阴谋,害死大皇子,更让三廉王蒙受不白之冤,而他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八王爷您,却是在近年才得悉真相,所以才想着利用华国这一战,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孟思鉴骇人望向叶长流,叶长流的所知所想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甚至不赶想象叶长流还知道什么,“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会……” “原来三廉王没有和您说啊……”叶长流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我是十二年前旧事的故人……和王爷您一个战线的人。” 孟思鉴难以置信地凝视他半晌,幽幽地道:“你不告知你的身份……是何缘故?” “我……这么多年熬下来,不大愿意相信人了……我知道王爷对故人的一片执着与真心,可叶某下棋,不容错失一步。”叶长流眉睫微动,“比起复仇,我想,当年的太子殿下也好,赵将军与将士们也罢,都更希望大雍能够安定繁荣,而不是为了内斗耗尽了兵力,让敌国趁虚而入,百姓苦不堪言罢?” 孟思鉴脸上神情还是木然,眼神深处,却起了天翻地覆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他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面被他打破,烛台落了下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此战一结,皇上定会提前收回兵权,即便抗命不遵,他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南方调军,待到那时,我就再无机会替大哥报仇……”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听不到。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叶长流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敢问王爷,若没援兵,阳谷关如何御敌?” “我已筹谋,阳谷关目前兵力至少还能撑过半月,彼时我定亲上战阵,一举破敌。” “即便是这半月没有意外,那五万精兵为了王爷的‘大业’耗尽了体力,又能有多少人保留足够的体力与敌国殊死一战?好,王爷是想说会借此调回南军么?那么,庆国若趁机袭击南境,岂非一击即破?就算庆国履行盟约,将南军调至北境,快马加鞭至少月余,到那时,华国恐怕早已突破东渠府,越过雍境了……” 孟思鉴脸色白了一白,强词辩解道:“即便如此,我亦能将东渠府夺回……” 叶长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八王爷!” 这一声暴喝,竟是饱含着愤怒、痛楚、气恼,竟令得孟思鉴震了一震,忽的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叶长流沉痛道:“东渠府现下已是全民皆兵,待你有能力去应战时,夺回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八王爷,你凭什么为了给你的亲人报仇,为了所谓的真相大白,而牺牲别人的性命?” “王爷您的性命不比任何一位军士来得矜贵!当年的大皇子的冤屈不比任何一个人平民百姓的幸福来得重要!你要有本事,大可趁着皇帝在金銮殿上一刀斩杀——不过在此以前,您首先是一名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若连自己的百姓子民也保护不好,遑论其他!” “大敌当头,王爷却要把兵力耗在内部的权力纷争上,百姓在你心中是什么?你让战火烽烟毁掉他们安宁,你又和害死当年太子殿下和赵帅的罪魁祸首有什么分别!” “你说当今皇帝十恶不赦,在叶某看来,他当年纵是嗜杀冷酷,残虐无情,这一次,却强过王爷数倍。他为什么要在贵府埋下火药,因为他恐你有异心,但他宁可冒着你会谋反的危险,还将兵符交予你,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只要八王爷你亲征,才能拯救大雍!” 孟思鉴全身一震,但觉自己费心费力砌起的一堵高墙轰然倒塌,叶长流所言虽是以下犯上,却犹如寒风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冻住了,他忽然没有立场再去辩驳,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毫无抵御之力的泪流满面。 叶长流一时怒极便将八王爷骂了一顿,言毕又是满心苦涩,黑暗中他看不清孟思鉴的神情,也知自己当说已然说尽,若孟思鉴一意孤行,他也只能走那最后一步了。 叶长流长叹一声,“下官冒犯了,八王爷若要追究,亦或杀人灭口,那就请便吧。” 孟思鉴忽然道:“可惜我心思费尽,人算终难及天算。” “王爷此话言重了,叶某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无权无势,呵,即便百般阻挠,亦是有心无力。” “你三言两语便绝了本王的心思,所谓不战而胜,乃是兵家至高境界。”孟思鉴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悲,“你说的不错,我年前得悉真相,复仇心切,竟是忘了,我是一名军人,是三军总帅。” 叶长流只觉得眼眶已阵阵发烫。 “大雍内忧外患,我不但不去抗击外患,还想着增添内忧,确是可笑之极。”孟思鉴慢慢地直起身子,定定看着叶长流,郑重地道:“此战,我必全力以赴。” “京城滋事,王爷不必过于揪心,在王爷归京之前,叶某会替您扫平一切障碍。”叶长流袍袖微拂,已是飘然转身,“那年王爷失去一个大哥,而我却是满门,若论复仇之心,尤甚王爷。” 孟思鉴难掩震惊之色,低低“啊”了一声,“你……你是……” 他是谁。叶长流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施施然离开。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叶长流踏出平南王府,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离谱的诗。 门前依旧停着叶府那辆显眼张扬的马车,木揽风倚靠在马车前,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叶长流恍然发觉,自己每每精疲力竭之时,都会有这么辆马车和车夫停在他的跟前。他上前拍了拍木揽风的肩,道:“离寅时还差得蛮久的,这么早就赶来,是不是特担心你家公子我啊?” 木揽风仍是那冷冰冰的态度,“我不过是赶着替你收尸。” “哎呀呀,瞧你说得这话,小舒若在这儿,肯定会说……”叶长流掩唇一笑,“你有恋尸癖。” 木揽风懒得理他:“上车吧。” 叶长流钻入马车,裹了件绸衫,随着马儿的奔行,在宽大摇晃的车厢内滚来滚去,木揽风深深鄙视他这种孩童行径,“公子,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叶长流难得停了下来,就这么直直平躺,看着马车天花板,伸手拉开了裸。露在腕上的伤疤,呆呆望了片刻,忽然说:“用万骨谱替容辞解毒吧。” 木揽风迟疑了一下,才说:“救他不属于我的责任范围。” “你说过,答应替我一个事。”叶长流唇边掠起一缕笑,“任何事。” 木揽风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就这件事?” 叶长流“唔”了一声,“怎么了?” “容辞即便不解毒,也不会死,若慢慢调理,终有康复之日。”木揽风眸色幽深,“我不认为你要求这件事是一个好提议。” “……那什么才是好提议啊?”叶长流翻过身,托腮看着木揽风的背影:“我又不缺什么……顶多缺女人,你的品味和我又不一样……” “至少。”木揽风截断他的话头,道:“你可以要求我不杀你。” 叶长流垂下眼帘,又翻过身,头枕着手臂,笑了笑,“我觉得,我会死在你杀我之前,所以那个要求不要浪费了。” “你不会。”斩钉截铁的声音。 叶长流一直保持着那抹微笑:“就算不会……我想,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应该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你兵不血刃,想来我的死相应该还能保持风流倜傥,彼时你肯定会给我风光大葬,唔……这样说来,到时候你要记得给我定做红色的棺材,显得比较喜……” 他扯得正欢,声音竟是戛然而止! 一股剧痛从头至脚骤然传遍全身,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浑身战栗起来,一分一毫都难以动弹,叶长流猛地咬住下唇,将脸微侧,看着几乎痉挛的双手,还有那道青色的疤痕—— 此刻,在光线灰暗的车厢内,竟泛着幽幽的蓝光。 叶长流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眸色烈烈:这怎么可能!母蛊早已死去,子蛊怎么还会有反应? 第三十四局:闲情逸致 待木揽风发现不对劲,将马车停下这期间,叶长流周身痛觉逐渐消散,气力亦恢复些许,趁机将袖口翻下,掩去手腕上隐隐发光的青疤,颇有几分狼狈的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笑道:“没大事,就累着了……” 木揽风兀自替他把脉,见脉象确是微弱,便让他躺平继续赶马车,思索着回去要煲什么参汤给公子进补,叶长流慢慢闭上眼睛,思考这种异状的来龙去脉,却因过分疲倦,当真熟睡过去。 待到再次醒转,已是第二日清晨。 叶长流恹恹从床上坐起,伸手揉了揉头,余光瞥见腕间疤痕,神色略僵了一下,恰见木揽风推门而入,端着洗漱热水和毛巾,叶长流嘿嘿笑道:“护卫兼车夫兼厨子现在兼管家,木头你真是全才。” 木揽风有些无奈的垮下肩膀,道:“容辞醒了。” 叶长流全身微颤,怔了半晌,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但……”木揽风道:“昨晚的事,他似乎都不记得了。” 叶长流一呆,“不记得?” “他只说昨夜在云阳侯府不经意睡去,依稀记得有人同他说话,但具体情况是想不起来了……”木揽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外院等着,等公子您的解释——为什么,他醒来会在叶府,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哦……”叶长流洗了一把热水脸,再睁开时眸中已清平如水,木揽风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道:“你即便今日不说,终有一天,他也会想起来的。” “到时如果我还活着,自会负荆请罪。” 木揽风眉关紧锁,叹道:“至少此刻说了,不至令他遗恨终身……” “木头。”叶长流定定抬起头,“我接下来的每一步,均是拿性命去赌,可容辞是绝不会允许赵永陵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那么……他就将要变成我走向终点最大的阻碍。” 木揽风神情微微一变。 “如今的叶闲,早已堕入魔障……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亲人,真正能够用性命来结交我这个朋友的,不过也就两人罢了。”叶长流的笑容悲怆,“那么,我昨日可以杀死谢留宵,保不准明日,也可以对容辞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那一声声“杀”字明明说的很轻,却似乎随时都会将眼前这人的意志摧毁,木揽风强行忍住短短一瞬间的怅然,“我明白了。” 叶长流拍了拍他的肩,便快步走了出去,木揽风没有立即跟上去,只是遥遥看着远处。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没有告诉公子,昨日容辞产生幻觉,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仅仅是意外,那么,容辞在云阳侯府出现,本就是专门为证实叶长流身份所布下一个局。 这个过程也许他暂时没能记起,但,当叶长流追到那儿时,所有真相不也就呼之欲出了么? 既是能够用性命来结交得朋友,那么,又怎会不了解公子的性情呢?一个不愿意说,另一个又怎会咄咄相逼?只要,在心里认定,也就够了,不是么。 这一刻,木揽风莫名的希望真相能够如己所料,他期待这场较量,容辞能够占据上风,那样,终有一日,当他会成为公子最大阻碍时,是黎民百姓还是良朋知己,是国之大义还是千秋情谊,公子还会一如既往的选择前者么? 木揽风缓缓捏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如果公子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是不是就能够原谅他杀死谢留宵这个事实?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对他最敬重的人,伸出屠刀? “我真的是把慕容执打趴的那个新任武林盟主,你不信,这有令牌,盟主有令,江湖豪杰莫有不从的喔。” 叶长流走到后院时,远远看见自家四师弟坐在小桌旁的锦墩上摇头摆尾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而那在树下凝然站着那人,消瘦的影子落于满庭芳华处。 舒子筠率先看见他,挥手笑道:“师兄早师兄好师兄吃过了么?” 叶长流听他满口师兄的喊,自是理解他的用心,却不理睬他,伸手拍了拍容辞的肩,“阿容早。” “你叫我什么?”容辞问他。 “阿容。你又不是耳聋。”叶长流笑容并不褪色,“总是容大人容大人的叫,怪见外的,咱们共事这么久,总该让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些。” 舒子筠扬起下巴,顺势道:“是啦,三师兄最喜欢叫人名添‘阿’字,不过偶尔也喜欢叠着名儿喊,好比他家小徒儿大名谢涔水,可总‘水水水水’的叫,叫的无比销魂。” 容辞的视线转回来,神色安宁:“如此,我该如何称呼叶大人好呢?” “叫长流挺好的。”叶长流笑如春水,并没有往日阴郁气息,他拉住容辞,大步流星往前园就走,容辞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叶长流也不答话,径直拖着他走到府邸最大的客房门前,往门内一指,道:“从今天开始,就劳烦阿容你在我府上小住半月,我这四师弟医术高明,我那护卫内力雄厚,定能化解你身上曼陀罗之毒,往后就不必担心忽然产生幻觉啊或者做噩梦什么的了。” 容辞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然布置妥当的客房,许久许久,才慢慢收了回来,投注在叶长流身上,“昨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蓝公主啊,她听说你闹失踪,急的到处乱窜,我们在路上碰到的,”叶长流笑道:“后来我负责背你,我们坐公主的马车回来的,不过……她似乎不大愿意和你……就先走了……” 叶长流这话说的七分真三分假,容辞一时也未有怀疑,他容色淡淡,仿若挂着张安静面具一般的脸:“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被阿容你抱着我喊阿陵的场景吓坏了,老实说……”叶长流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头,“昨日你家那书童把你的故事都告诉我,我被你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所以,我决定,做你容辞的朋友。” 容辞心头微凛,他深深地看了叶长流一眼,本已坚定的信念,被这人这种随和的语气撼动了。 最爱乱起外号,最爱唤他小容的是阿陵,而叶长流叫他阿容,他没有避讳与赵永陵相似的地方,没有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那么,倘若他当真是阿陵,直说又有何妨? 容辞这么想着,眸子蒙上一层雾气,等叶长流细瞧他,那层雾气又没有了,他霍然转身离去。 叶长流叫住他:“诶,你……” “既是朋友邀约,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送走容辞后,叶长流缓缓收淡面上的笑容,舒子筠闲适的在院中踱了几个来回,笑盈盈道:“今后叶府可就热闹了,那我便等元宵后再走吧。” 叶长流心中透亮,舒子筠素来四海为家,此次肯在这儿呆上这么些日子,自是为了帮助自己,他有些疲倦的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但听大门处“啪啪啪”传来极为用力的拍门声,有人高呼:“叶兄——叶兄——” 舒子筠离门较近,顺手拉开门栓,叶长流扶额,喂喂,这家伙该不会是—— 屈平休砰然推门而入,险些将舒子筠撞个满怀,他一眼望见站在侧前方房檐下的叶长流,招手唤道:“叶兄——” 叶长流反倒一怔,并非因为屈平休这般突兀闯入,而是他的衣着——军袍战甲,喂喂,这傻瓜该不会真的…… “叶兄,我从军了,”屈平休笑晏晏奔到叶长流跟前,“上回说好我若参军为国效力,你便收我为徒,现在我说到做到,你可不能食言……” 叶长流被他这番话给噎住:“你……” “我爹也全力支持我,这次刚好能与小西门并肩作战,叶兄,待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喊你师父了吧?” 叶长流看着那灼热真挚的眼神,不由心头一沉,原本只是推脱屈平休的借口,谁想他会当真?这白痴笨蛋蠢材……“上战场是闹着玩的么?你回的来回不来,还是个问题!” 屈平休道:“大丈夫既生在人世,为文臣当辅佐圣上心忧黎民,鞠躬尽瘁,为武将当力守疆土,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万死不辞,才不枉这一遭。” 叶长流哽了一下,若换平时这大少爷这么说,他准该笑出一地鸡皮疙瘩,可眼下……屈平休一身戎装,言辞振振,竟是有些难以作答。 原本一头雾水的舒子筠,听着听着倒有几分明白,他摸着下巴绕着屈平休走了一圈,“行,小师侄是吧,快叫我一声师叔!” 屈平休怔住:“你是?” 舒子筠指着叶长流的鼻子:“我是他最宝贝最珍惜最疼爱的师弟,我叫舒子筠。” “武林盟主?”屈平休双眼一亮,“你是叶兄的师弟?” 舒子筠洋洋得意:“不错。” “师叔好!” “师侄乖!” “……”叶长流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踱回书房,屈平休见他冷冰冰的态度,心下黯然,勉强朝舒子筠笑道:“那师叔,我走啦,再不走可就成逃兵了。” 舒子筠点头,“路上小心一路平安祝你马到成功。” “……” “屈平休。”叶长流再度走了出来,将手中厚簿丢到屈平休怀里,“行军打仗除了勇气,更需要的是智慧,这札记得闲看看。” 屈平休依言翻开手上的札记。 白纸黑字,其间记载各种兵法韬略,城守布阵图记,刚劲有力的笔迹,记下了许多许多精心整理的点滴。 屈平休不明白为什么商人出身的叶闲要花费那么大心血写下这么厚一本册子,更不知道这本札记战略部署、练兵实纪俨然已是世上最精妙的兵书,可他能感受到这沉甸甸的重量,是叶长流的情义。 “叶兄,我一定会好好……” 叶长流皱眉:“叫我什么?” 屈平休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整张俊朗的面孔容光焕发起来:“师父!” 叶长流嘴角微勾,伸手给他摆正了盔甲,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道:“走吧。” 屈平休振作精神,正正经经的跪下,行完三叩首之礼,竟也未再多说什么,抱着那本厚厚的札记转身离去。 舒子筠笑笑,“你这小徒弟甚是有趣,我瞅着喜欢。” “有趣?”叶长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焦躁,“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战场。” “你当年出征的时候也是他这般岁数吧……” “所以我死了,死得连渣也不剩!”叶长流怔怔看着院内花柳如荫,“老四,我究竟在做什么……因为我,西门轩和屈平休都上战场了,他们才十八岁……” 舒子筠走到近前,“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三师兄,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习惯不好。” 叶长流定定看了看这个难得正经的师弟,忽然失笑摇头,转身懒洋洋摆了摆手:“罢罢罢,我没事,饿了,早饭还没吃呢。” 舒子筠双手抱在胸前,静静盯着那孤独的身影。 犹记三师兄离开醉峰那日,站在绝壁之上,微微颔首,看那浩浩江流万千风波,仿佛天地都被他从容踏于足下。 他有多高的武功,有多深的智谋,有多渊博的才学,普通人怕是根本就无法想象吧。报仇么?呵,京中的那些老头子,那些玩弄权术的人,莫要说是三师兄,便是他舒子筠动动心思,又何尝对付不得? 可他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心思,费心聚拢天下钱财,搜集诸国情报,是为了什么?他舍弃与最珍贵的亲人挚友相认的机会,又是为了什么?大雍啊大雍,只因十二年前的那场触目惊心的政斗,以致朝堂污秽、民不聊生,这些年来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早已让这个国家破败不堪了,那么,是谁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一切,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么? 舒子筠唇边溢出一声长长的感慨,“就看谁有本事,能撼动这天下第一白痴为自己活一次,那可功德无量了啊。” 天鼎十二年春,八骏王孟思鉴任三军总帅,率援军三万北上,蓝族公主携军助阵,孟思鉴终究守诺,没有酿成不可收拾的事端。至于后备军粮草则由华亚卿负责筹备补给,通关开路,一如初时所计。 那日早晨,容辞仰首立于寒露霜阶之上,静默遥望那支远去的队伍,良久良久一息长叹,仿佛叹道了时光的另一边。 上元节就快要到了。叶长流悠闲的侧卧闭目,这段时间他每日除了例行公事外,不是负责监督水水的功课,就是带着茶茶四处溜达,白天得空看看闲书,晚上就拉着容辞舒子筠木揽风打马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很多闲话,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是非常惬意。 叶长流偶尔会产生一种念头,不如就这样吧,不用理会今世何世,等到八骏王回来,一切尘埃落定,就和小容坦白一切,撮合他与蓝儿再续姻缘,接着自己就卸下一身包袱,学着四师弟那样周游列国,可以去嘲笑最憎恨武林正派的大师兄在丐帮混的可好,可以去问问二师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感觉如何,还可以去瞧瞧最最纯良可爱的小师弟有没有被人欺负…… 外头的炮竹啪嗒啪嗒打断了遐想,他刚要爬起身,却愕然发现自己双腿使不上力,连双手也抖得不成样子,眼见自己连捏紧拳头的气力都没了,叶长流索性大喇喇躺平,过了许久,感觉到体力丝丝恢复,他才慢吞吞坐起身,看着腕间幽蓝的青疤,苦笑:“这个身子,快要到达极限了么?” 正月十五元夕节,上元天官赐福之辰,千门开锁万灯明,宝马雕车香满路。 刚从朝中参加完祭典回府,就见舒子筠兴致勃勃的在院中和茶茶水水糊灯笼,各色彩纸摆满院落,鸟飞花放,龙腾鱼跃,木揽风颇有些无语凝噎:“买不就行了,何必自己动手这么麻烦。” 舒子筠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意义懂不,再说,街上卖的那些又贵又丑,本公子心灵手巧,强过百倍。” “大木头,由着他吧,他定是把咱们给他买灯笼的钱私吞了,只好出卖劳动力,”叶长流笑着看向容辞,“可惜今晚阿容要回去陪爹娘,不然咱们府可就更热闹了。” 容辞饶有兴致的摆弄舒子筠刚糊好的成品——粗糙不堪,笑说:“吃过团圆饭,我再来陪大家放花灯。” “可惜你尝不到咱们家木大厨的上元宴啊,”叶长流连连摇头,“木头,食材可都备好了?” 木揽风“嗯”了一声,“青菜豆腐拌白饭。” 叶长流和舒子筠齐声抗议:“哪有这样——” 容辞忍俊不禁,木揽风那张戴了面具的脸绷了绷,终究绷不过这愉悦的气氛,还是笑了起来,连水水也不觉诧异:“木头居然也会露齿笑啊。” 叶长流顺手在一只白纸灯上绘起舞姿翩翩的美人图来,“大木头是大家闺秀,平常笑不露齿的。” 舒子筠剥开石桌上摆的栗子,“木头大侠,一直保持微笑容易变面瘫的。” 木揽风被这两师兄弟惹得气急败坏,索性伸手指向容辞:“他不也总是皮笑肉不笑。” 容辞睁大眼睛看了看木揽风,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温文尔雅。” 木揽风:“……” 这下,连素来老实巴交的容辞容大人都会调侃大木头了,院里几人前仰后合,笑个没完。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吃过木揽风精心烹制的晚餐,大家心满意足的四处闲晃,从灯市绕了一圈回来,茶茶和水水一人拎着几个猜谜得来的花灯满院玩耍,木揽风陪着叶长流下棋,舒子筠不知又去了哪儿蹦跶。 过了亥时,容辞果然应约前来,只见敞亭之上只坐着叶木两人,虽说气氛闲淡,倒与外头的锦绣交辉南辕北辙,叶长流连赢木揽风五局,心情极好,邀容辞一起,容辞却摇了摇头,笑道:“很多年不下棋了,和你下怕是要输的更惨。” 叶长流道:“下棋是兴致,太过计较输赢有什么意思。” 木揽风斜眼,那是因为你压根没输过。 几人聊得正酣,舒子筠倒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就这么把热气腾腾的大碗放在桌上,笑嘻嘻道:“上元佳节怎能不吃元宵?” 木揽风目瞪口呆看着舒子筠:“你做的?” 舒子筠老实承认:“买的。” 容辞浅笑盛了一小碗元宵,热气蒸晕之下,他原本稍微苍白的面颊有了丝红润,木揽风凝目看了他一眼,现在即使没有服用那些药丸,他也可以安然入睡,想来曼陀罗毒似乎已好了大半,倒是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看似闲适,可脸色怎就愈来愈差……是错觉么? 叶长流伸了伸懒腰,张嘴打着哈欠道:“各位慢慢享用,我先去歇息啦。”说完挥了挥手,自石桌上捻起一块香饼,笑盈盈的回屋去了。 容辞眸中闪过一抹不解:“他不爱吃元宵?” 舒子筠侧过脸,吞了一个汤圆,“元宵元宵……含着什么人的名字?” 叶长流哼着小曲踱回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门,缓缓踏入,然后关门。 关门的时候指尖已颤个不停,背倚着门喘息了好几口,然后艰难的走到床沿边,他的手足麻痹,从腕间的那道幽蓝疤痕麻痹到全身。虽然濒临窒息,叶长流却心下雪亮:不知为什么他体内沉睡多年的蛊毒再度觉醒,作为子蛊与母蛊的牵连,只要他一想起那个人,就会导致蛊毒发作。 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不要想起这个人。 他的视线停留在床头,良久后缓缓伸手取出柜中瓷瓶,将瓶中苦涩的药丸咽入喉中——这正是从容辞那儿夺来的曼陀罗毒药。 他花了近乎半月的时间让容辞戒掉,然后,自己开始服食。 这个毒药既会让人成瘾,又会使人癫狂,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借着自己的幻想,重见旧人,重回当年。 那一年,他踏上塞北苍茫的大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 那一天,他从草原的野坡坠马晕厥,任凭风雨侵袭,积水掩没他半个身子,足足两个时辰无人问津。 那一夜,他逐渐醒转,借着帐篷内黯然的烛影,那个眉眼舒朗,浑身透着一股自在从容的少年跃然眼底…… 第三十五局:无赖留宵 五年前,北疆草原,夜风凛冽。 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灰蓝色的帐篷顶,掌心抚摸下的是毛绒绒的被褥,比起昏迷前在雨水中浸泡的寒冷,此刻的温暖,简直舒服到令人叹息。 帐内亮着灯,可以看到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内,牦牛毛织的铺垫覆盖满地,矮柜矮桌拙朴简单,锅灶发出的热气腾腾的煮水的声音,暖融融的气息萦绕篷内,仿佛帐外风起云涌,在这里了无痕迹。 烛光影影绰绰间,还有一道静坐的青色背影。叶长流晃晃有些迷糊的脑子,双手支地,半撑起身子,但觉右腿一阵剧痛袭来,这才想起自己是骑马失足,摔折了腿。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道背影的主人回转过身,恰好对上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眼,叶长流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万丈红尘,三千世界,这双眼半点也沾染不得。 当眼前事物由迷蒙而逐渐清晰时,那张宛如半透明的白兰,雅艳无双的面孔,带着温暖的笑意对自己说:“醒啦。” 叶长流呆了一呆,这人声音清朗舒润,说的却不是北疆语,莫非他也是汉人?“你救的我?” 那人点了点头,“你的腿摔伤了,我替你上了药用木板固定好,至少要半月才能痊愈。” 叶长流忙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 那人报以一笑,关切地道:“你的衣裳全让雨水打湿了,给你换上的这身衣服可还习惯?” 叶长流低头看了看穿在自己身上的藕色布衣,虽有些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内里衬着的棉絮将整个寒气挡的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忙回道:“舒适之至。” 那人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从塌下矮柜拿起一只木杯,倒上一杯水递给叶长流,道:“你的运气还算不错,这儿到了晚上常有野狼出没,若是迟了,只怕你就成了那些家伙的美餐啦。” 叶长流见他风趣亲和,不觉微笑,那人见了似乎很是高兴,将他扶起身来,又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粥递到他跟前,“饿了吧?” 肉粥香气诱人,叶长流早已饥肠辘辘,伸手待接,可那人却忽然将肉粥移开,放到他够不着的位置,又从身后矮桌上拿了一本册子,摆到叶长流跟前,笑盈盈道:“这个,请你先过目一下。” 叶长流一愣,习惯性翻开,但见上面写着: 跌打药膏,含生川乌、生半夏、天南星、桂枝、竹叶椒……共计白银二两。 白绵衬衣、冬外袍、布袜……共计三十九文。 羊肉白米粥,一碗五文,三碗十四文。 “……??” 那人双手递上沾好墨的毛笔,笑得泰然自若:“这位兄台在这儿写上名儿就好。” 这、这这这是……借帐簿吧是借账簿没错吧。 叶长流知愣愣盯着那人:“我是不是会错意了……” “不,正是你会的那个意。” 叶长流目瞪口呆,所以眼前这人救了自己,还在那边斤斤计较救助过程的花费?就这些生川乌、生半夏什么颇草药的,一两都不到吧,冬衣就更不必说了,明显就是从柜底儿淘来不穿的旧衣裳,还有,就这么一小碗肉粥值五文,坑爹哪这是! 不不不,这些不是重点,他叶闲素来挥金如土,何曾计较过这等破碎银?只是,想他近年来纵横大江南北,左右逢缘,何曾叫人占过这等便宜? 叶长流艰难地道:“我记得我衣袋中尚有五十两银锭,又何必……让我签这借账簿呢?” “是这么?”那人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金丝锦囊,往空中抛了两抛,响起银两相碰的声音,“这个,你翻到前一页看看。” 账簿的前一页:冒雨救人一命,共计白银五十两。 “……?!” 叶长流气得愣在当场,按理说,人家救了自己,便是让他奉上千两黄金也是理所应当,可、可为什么自己莫名有种想狠狠扁人的冲动呢?“这位……兄台,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人纯真的眼神忽闪忽闪,“可是我们草原信仰的是狼图腾,不是佛祖啊。” “……”你信仰的是财神吧……叶长流额头布满黑线,“我若是不愿签呢……” 那人“啊”了一声,“这样的话……”他把肉粥端起,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吹了吹,让香气溢散,见叶长流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将那勺肉粥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末了还舔了舔唇角,“啊——真好吃,不过,你吃不到。” “……!!” 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在糖衣炮弹下的某人,龙飞凤舞写上大名,方才喝上热腾腾的粥,尽管味香肉鲜,却满肚子憋屈的叶大商人狐疑的盯着眼前这相貌纯良、内心狡诈的家伙,“你怎知我会喝三碗粥呢?” “因为碗小啊,你饿了那么久,一碗下去肯定更饿,第二碗也只能吃个半饱,第三碗纵是未能尽兴,可你被我坑了一笔,哪里还愿再受这气呢?”那人笑盈盈的盯着借帐簿,“当然,你还想吃我不介意。” “……”叶长流自出醉风斋,早已有着呼风唤雨的本事,从商以来,遇见过的无赖痞子更是数不胜数,纵是见着比这家伙更加可恶之徒又岂会束手无策?只是这家伙生着一副漂亮至极的良善面孔,叫人即便恨得牙痒痒也下不去手,若自己对“救命恩人”斤斤计较,倒显得气量狭窄了。 这边叶长流兀自在做着思想斗争,那边那人目光微微一凝,不可置信的瞧着那本借帐簿:“你、你……” 叶长流丈二摸不着头脑:“我?我怎么了?” “你叫……”那人那双眸子渐渐升起异样的目光,“叶长流?” 这一问,倒是把叶长流问的愣住了。 他再次入世,开始利用醉风斋的各种知识与讯息拢财,短短两年内就盘下南海两座尚未开发的岛屿作为商团的据点,而后几年更是将商铺、钱庄、酒楼、绸缎等生意做遍各国,再过上三年五载只怕拿下天下第一商都未必是件难事,但……他的生意大抵是培养一些出色的人才进行打理,明面上亦是这些掌柜老板运筹操作,这样一来,他这幕后大当家反倒籍籍无名,鲜有人知……再说,纵是有一些不得不亲自应酬的大商会,他也是把叶闲这个名字摆上台面,叶长流,当是无人问津的称呼才是,这家伙怎么会…… 那人缓缓转眸,眼神里带着三分冷诮三分不甘,偏生还有三分挣扎,“叶长流,你……” 叶长流见他脸色阴晴突变,短短时间内,竟换了数次表情,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莫不是自己在行商期间误伤误害过这家伙?“我……” 那人终于抬头,认认真真地道:“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 “不过,”那人歪着脑袋斟酌了一小会儿,终于释然一笑,“还是比我的略差那么一点点。” “……”叶长流直愣愣看着对方,脑子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名……字?” 那人“嗯”了一声,乖巧的脸蛋隐现一层红晕,“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啊。” 这无赖是故意激怒我的吧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 “咳,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谢留宵。留宿的留,春宵的宵。” 叶长流料不到这无赖还有这般风雅的名字,一怔之下失笑道:“当时明月留双影,别后相思萦冷宵。倒是个令人感慨万分的名字。” “不是,是‘感谢姑娘愿留宿与我共度春宵’的意思。” “……”叶长流揉揉眉心,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这无赖啊…… “好啦,叶长流,”懒洋洋带着笑意的声音,“气都气饱了,现下没有心情再黯然伤怀了吧?” ------------------------------------------------------------------------------ 叶长流斜睨著他:“黯然伤怀?” “你在昏迷的时候,嘴边嚷嚷着沈姑娘什么的……”谢留宵指尖托腮,“有时候又念叨小容小华啊,诶,该不会是什么虐恋情深的故事吧……” “住口。”淡淡不着力的威严,叶长流唇线微抿,看着那笑弯的眼睛,他从来不是哑口无言的人,却居然不知说些什么,他重新躺回榻上,盖好被褥,翻了个身,便不再说话。 谢留宵撑着下颚瞧着叶长流的背影,很通情达理的不再唠叨,过了片刻站起身来,若无其事的收拾好碗具,吹灭了蜡烛,绕过塌的另一头,掀开被角,一骨碌钻了进去。 叶长流感到胸口微凉,睁开眼竟见谢留宵与自己钻进了同一个被窝,“你——” “这儿就这一床软榻一张被铺,没把你丢一旁睡冷地板就不错了,别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再说……”谢留宵忙着将褥子裹紧身子,“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被我‘春宵’了不成?” 谢留宵言毕闭眼呼呼大睡,叶长流懒得与他口舌之争,把身子转向另一头,就这么合上眸。 帐外北风铺天呼啸,帐内被褥温暖如斯。 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又或许只是这个被窝十分暖和,他很快就睡着了,居然没有再做那些纠缠不休的梦。 直到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四周已是寂静一片。他怔怔的看着帐顶,有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他的确很平静。微微侧头,身边空空,谢留宵不知去了哪儿,叶长流用手臂枕着头,理了一会儿思绪,忽听帐外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 这声音是…… 离帐帘不过几步之遥,叶长流小心翼翼扶着受伤的腿,慢慢挪到帘边,掀开,但见那戴着厚重毡帽,搬张小凳子坐靠在帐门外,颇为认真的拉着弓弦胡琴的,却不是谢留宵又是谁? 谢留宵听到动静,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叶长流一眼,笑了笑,继续悠悠然拉起琴来。 此刻天色还未大亮,一碧千里茫茫,加之琴音音色柔和,确有几分深沉带着苍凉的意味,叶长流听了一会儿,道:“这马头琴倒是不错。” 谢留宵边自我沉浸琴音中,边道:“草原人管这叫胡兀尔。” “你的曲子很是寂寞。” “诶?”谢留宵有些高兴的转头,“你听的出?” 叶长流微微勾了勾嘴角,“五音不全还能拉得这么起劲,想必你平常总是一个人孤芳自赏,寂寞得很。” “你这人……”谢留宵倒也未恼,悻悻撇了撇嘴角,“扫兴。” “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叶长流目光流转,“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也没问我是谁?”谢留宵微笑,“为什么不怕我害你?” 说到这儿,两人竟是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我的命很苦……珍视的人、喜欢的人,都不在了。”叶长流神情迷蒙的看着天空,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只是在说笑一般。 谢留宵“嗯”了一声,“你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是啊,你呢?” “我什么?” “你是汉人,为什么住在这儿。” “我不知道,”谢留宵没有发觉自己的琴音越来越缓,“我没有回忆啊。” 叶长流一怔。 “三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谢留宵目光在远方停留片刻,道,“我只会说中原话,大概就是汉人吧。“ 叶长流有些意外,“你没有想过回去?” “这里无忧无虑,可恣意纵马,畅饮美酒,大声谈笑,我想,这样的日子一定比我以前来得自在许多……” “你又如何知你过往过得不好?” “醒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比你还狼狈,是这儿的人救了我,他们……很好很好。”谢留宵想了想,“不过他们的名字就不大好听啦,什么阿穆尔斯尔愣什么的,真是难听难听。” 叶长流歪了歪头,“再难听也比你拉的这什么调子好听得多。” 谢留宵不满的瞪着他,“你这个门外汉不要在这指手画脚,有本事你来啊。” 叶长流还确实不会拉这种二弦的马头琴。 他皱了皱眉,随手从帐内矮柜上拿下一只埙,试了两下音准,朝谢留宵回瞪了一眼,道:“你刚才拉的那个音应该是这样的……”话音一落,便吹奏了起来。 谢留宵听了一会儿,面色稍霁,听着听着自己随着那曲子试拉了一段,不料叶长流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又哪里不对啦……” “就后面那三个音,应该是‘啦啦啦’……” “……” 当深邃微白的天空渐渐显出了黎明的霞光,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 那是叶长流在草原所看到的第一个日出,也是与谢留宵相遇时迎来的第一个清晨。 当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百道光柱蔓延整片草原,两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就这般共坐朝阳下,简直美得入画。 也许那时他们还没有把对方当成朋友,只是阵阵琴音随着晨风飘扬,原本黯然的心,似乎也明亮了些。 尽管那天,他们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许多闲话,具体什么,大抵也记不清了。 但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每每想起那天的太阳,总能各自回味,各自微笑。 第三十六局:策马扬鞭(上) 天已大亮。 早餐不算丰盛,倒是塞外特有的羊奶喝着别有几分情趣,叶长流本是心满意足,可当某人递来账簿时眼角仍不由自主的抽了抽,这无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忘占人便宜啊。 谢留宵穿了一套窄袖短羊皮衣,系上腰带,边哼着歌边给马做整理。 叶长流半倚在门边,遥望方圆数十里绿草茵茵,不觉皱起了眉头——别说帐篷了,连一个牧民半只羊都没能看见,怪不得这视野开阔过了头,“谢留宵,这儿就这一顶帐篷,你是独居动物么?” 谢留宵道:“因为这儿的人都很热心。” 叶长流疑惑的望着他,“有什么必然联系?” “所以,他们,尤其是小姑娘看到受伤的你,一定愿意无偿帮助你直到你脚伤痊愈,”谢留宵略一沉吟,“这样,我就没法赚你便宜了啊。” “……”叶长流忍住揍人的冲动,“你救了我之后,还单独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搭个帐篷?” 谢留宵眯眼笑,“我聪明吧。” 聪你哥的明! “你就呆在这儿吧,帐内还剩吃的,晚上我会回来。”谢留宵骑上马背,朝叶长流挥挥手,“那么……” 叶长流打断说:“你我共乘一骑,带我出去转转吧。” 谢留宵挑挑眉。 “若你是不答应,我便不还你钱。” 谢留宵脸色微变,“你可是签了账的,白纸黑字……” “可惜谢公子不知何谓人心险恶啊,你怎知我一定叫叶长流呢?说不定我叫张长流李长流什么的……”叶长流笑意吟吟,“再说,我会很多字体,尤其是我的名字,隶书、狂草……你奈我何?” 谢留宵指尖乱颤,直嚷:“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叶长流很开心地点头:“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最终,信奉财神的谢留宵还是把人给捎上了。叶长流腿脚不便,在马上不好控制身体平衡,索性紧紧揪住谢留宵腰侧的衣服,一副“你若骑得太快顶多拉你下马”的架势,谢留宵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甩开钱罐子这个念头。 高远的天穹下,这匹赤马如离弦之箭从山下一路狂奔,翻飞的四蹄掀起纷扬的烟尘,衬着马上青年英姿飒爽,风采翩翩。草原上不时闪过帐篷,有牧民挤奶放牧,他们会脱下毡帽朝这儿打招呼,这种时候,谢留宵总是挥舞马鞭,兴奋地大声吆喝。 叶长流嘴里叼着草枝,望著前方山脉延绵,道:“那是苍狼山吧。” 谢留宵点头道:“山地的南边是赤尔乌族的地界,这儿而主要是由哈克族统领。” 叶长流吐出嘴里的草枝,望著前方渐渐出现的羊群,淡淡道:“我听说南部这儿原有许多部族,自从极地迁来胡人,乌族就趁机招揽壮大势力,吞并各个部族,哈克族亦是被步步紧逼到苍狼山下的吧。” 谢留宵唔了一声,“弱肉强食,无可厚非。” “可是,乌族若要保持他们草原霸主的地位,就必要先统一南方,又怎会放任哈克族守着大片的草地安然度日呢?”叶长流道:“据闻三年前这儿有一场大战,乌族蓄谋已久的突击,竟反让哈克族打个大败,消耗了不少青壮力量,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平日子。” “喔,”谢留宵晃了晃脖子,“有这么回事。” “实力很悬殊啊,你可知哈克族为何能够取胜?” “我说,”谢留宵转头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莫非你是乌族派来的细作?” 叶长流哎呀一声,拱手笑道:“谢公子真是目光如炬,在下佩服佩服。” 谢留宵不理他,继续策马扬鞭,朝山上奔去。 风声呼呼,从他们耳边刮过,两人迎风向前,发丝飞扬,只觉畅快淋漓,不过多时,便见到一个旷阔的牧场横亘在草原之上。 叶长流神情微微一振。 这座牧场大抵分为内外两部,内围是牧场,羊群涌涌,马头攒动,只用简单的木栅栏围成,面积之大足有方圆十里;外围则有高墙所挡,北边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加上南面朝阳向河,是天然的屏障,绝佳的牧场胜地。 叶长流知道,草原是马背上的天下,对草原人来说,大浪淘沙,唯有勇气和武力才能培育出真正的勇士;同样的,不论是草地、食物亦或是女人,都可以靠武力掳获,所以通常,牧场都是由部族族长所持,而中原的大多商团之所以不敢在草原自设牧场,因为他们承担不起随时被抢夺的风险。 只是,当他们的马畅通无阻的奔入牧场,当牧场内的人都恭敬的朝谢留宵颔胸行礼,叶长流不禁嘴角一抽:“喂,这牧场该不会是你的吧?” 谢留宵不以为然地道:“是又如何?” “你、你……”叶长流睁大了眼,直嚷道:“你既有这么大的牧场,又何必斤斤计较那点小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留宵道:“我若是不斤斤计较小钱,又何来这么大牧场?” 叶长流暗骂了几声,谢留宵充耳不闻,提缰放缓马速,在一栋石楼门前停下,但见一个身穿北疆服饰的孩童上前几步,恭谨的道:“爹。” 叶长流一呆:“你儿子?” “领养的,同是沦落天涯中原人。”谢留宵跳下马,摸了摸那孩童的脑袋,“那是客人。” 那孩童规规矩矩地鞠躬道:“客人好。” 叶长流吃力的爬下马,尽量不让自己受伤的右脚着力,邯郸学步般挪到孩童跟前,“小孩儿生的倒俊,多大岁数?叫什么?” “十岁了,我叫水水。” 谢留宵舒展了一下胳膊,问道:“云雨呢?” 水水答道:“他去镇上换干粮。” 谢留宵见叶长流艰难的倚着马背而站,对水水道:“客人腿脚不便。” 水水点点头,一溜烟朝楼内跑去,叶长流问:“云雨是谁?” “也是我养子。” “喔?你倒是个善人,”叶长流笑道,“居然一收收了俩。” “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谢留宵惋惜道:“本来还有一个女娃叫巫山,后来被她爹娘寻了回去,那孩子可招人喜爱的。” 叶长流唔了一声,想着方才的对话,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反应了半天终于无奈的道:“巫山?云雨?喂……水水该不会叫曾水吧……” 谢留宵有些惊讶,“诶?你怎么知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叶长流扶额,这么诡异的名字果然只有谢留宵这种脑子长歪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啊。 “留宵安答!” 一个足蹬牛皮靴,腰挎弯月刀,面上留著一把粗鲁胡子的男子大步流星走来,谢留宵欣喜上前,与他默契的捶了两下肩,笑道:“好个札牙都!你可算回来了!” “这回随父汗绕过呼伦贝尔到了东部,嘿,你可不知,那北国碧玉,可比我们这儿漂亮多了!对了,这次还带回一批胡马,过会儿你也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拿走两匹!”札牙都满脸是兴奋的笑容,眼球一转,便看到了叶长流,看了一眼,开始仔细打量起来,爽朗笑道:“这位兄弟生的好生俊朗,是打哪儿来的?” 叶长流不觉为这笑声感染,指了指谢留宵,道:“在下叶长流,他捡来的。” 札牙都哈哈大笑,冲上前用力拍了拍他臂膀,“你和留宵一点都没有中原人的繁文缛节,真有意思,我很喜欢!” 叶长流被他拍的险些摔倒,亦笑道:“你们……北疆人力气和传说中的一样大,我压力很大。” 札牙都闻言又笑了起来,“你这脚是怎么了?也是摔着了?” “嗯……也?” 札牙都笑道:“当年留宵来的时候,也是摔断了腿,成日拄着个拐杖一瘸一拐的……喏,就是那个。” 叶长流撇回头,恰见水水捧着两条拐杖一蹦一跳跑来,双手奉上,谢留宵脸上微红,恼羞成怒道:“谁让你把这个搬出来的。” 水水委屈道:“是你说……客人腿脚不灵的。” 叶长流笑吟吟接过,那拐杖是由良好的原木特制而成,撑着腋窝的地方捆着厚厚的棉条,拄起来十分舒服,他十分受用来来回回几下,道:“不想谢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在下心领心领。” 札牙都长长吐了口气:“虽说留宵看去弱不禁风……” 谢留宵打断:“我这是玉树临风……” “不过,”札牙都无视,“若论骑射,他在咱们哈克族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哎,留宵,再过几日便是赛马节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咱们俩兄弟合作,决不能再让乌族那群家伙夺走金章。” 谢留宵漫不经心的帮马喂草,“又来了。” 叶长流问道:“你们这个赛马节,是各族部落都来参加的吗?” 札牙都道:“不错,这可是咱们北疆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到场,除了摔跤、攀岩、比武之外,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赛马了。” 叶长流点了点头,赛马节自然赛马是重头戏,“这比赛又是个什么赛法?” “单单是赛马就要分三场,第一场是短途冲刺,第二场是长途越野,两场名列前茅的再参加第三场骑射赛一决胜负……怎么,叶兄弟也想参加?” 叶长流连连摆手,“那岂非要拄着拐棍上赛马场,我可不想被载入你们北疆赛马史册上。” 札牙都笑着拉着他的手,道:“既是如此,就随我们去练习场,也好看看我们留宵玉树临风的飒爽英姿!” 谢留宵满脸通红:“札牙都!” 第三十六局:策马扬鞭(下)(新) 许是过几日便是赛马节,草原上已成为了帐篷的海洋,四处插满彩旗,随处可见四面八方涌来的马队,无不鲜衣怒马,盛装而来。 原野上,赛道一览无遗。除了起点到终点搭建的各种木头障碍物,两边插着的草环箭靶亦十分惹人注目。 叶长流把玩着拐棍,问道:“这是怎么个比法?” 札牙都在马背上系好箭筒,一个翻身上马,笑道:“且看我们演练一次。”言罢朝不远处遛马谢留宵的挥了挥手,二人一夹马腹,朝赛道乘风而去。 水水搬了两张凳子和叶长流两人一大一小坐在赛场外围围观。 高远的长空下,那策马疾驰的两人试弩射弓,仰射俯射,箭无虚发。叶长流看了一会儿,已是了然,两边木雕箭靶所中羽箭竟是相互对应,想来这骑射比得除了骑术与箭术,更需参赛者配合默契,否则即便两人技艺精熟,亦难取胜。只是草原上的人大多擅于骑射之术,谢留宵又有什么过人之处,非要他一个外族人代表哈克族…… “砰砰”两声,羽箭同入靶心,叶长流望着那绽开条条裂缝得箭靶,怔然道:“双箭齐发……” 即便是不善于骑射的人都知晓,双箭齐发比之一箭双雕难度更甚,除了技艺更需要天生的感知,谢留宵有这本事,中靶的机会多人一倍,那么即便札牙都偶有失手,亦不会轻易落败…… “我爹厉害吧。”水水转过头,神情骄傲,“他刚来的时候,连马都不会骑呢。” “天赋异禀。”叶长流略一沉吟,喃喃道:“他是三年前来的,三年前……北疆大战,哈克族大胜……” 水水注意力集中在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什么?” “没什么。”叶长流支着拐棍动了动脚,眸色幽深,语调很轻,“看他们玩得那么尽兴,忽然希望……能够尽快好起来啊。” 接下来几日,谢留宵每天一大早都会随札牙都策马骑射,他们总先在草原上奔驰一段,或是心血来潮跑上几十里地,朝阳耀射下,那奔跑的英姿俨然已成了哈克族的风景。 叶长流便常常一个人拄着拐杖闲逛,他听不懂当地的语言,也不常和太多的人交流,偶尔会有草原的小姑娘大着胆子给他送花,倒也微红着脸收下。 到了夜里,处处篝火,欢歌笑语久久回荡在星空之上。叶长流虽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气,大多时间还是独处,不过,即使是逗逗他头顶上的小鸟,嘴角亦会轻轻勾起。 比方此时。 水水正和一个叫木拓的孩童玩摔跤,以及,他已经被摔倒三次了。 摔跤靠的是体魄和反映,水水灵活有余,身形却过于瘦弱,越比只会输的越惨。叶长流正琢磨着要不要去阻止他这傻帽的蛮劲,谢留宵忽然挽起袖子,一本正经地对木拓的父亲道:“让娃们先歇歇,我们比试比试。” 叶长流翻了个白眼,拜托诶,就你这身板和那么彪悍的人比摔跤,没事找摔是吧。 果然不出所料的被撂倒数次,不过,在第五还是第六次的时候,谢留宵竟扳回一局。他一身狼狈一鼻子灰的拍着水水的肩,笑道:“只要有恒心有毅力,没什么不可能的。” 叶长流这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只一人挑了个寂静的角落,平躺在草丛中看星星。谢留宵见了,撩开袍子坐在他身旁,嘴角咬着草枝,“你似乎不喜欢这儿的人打交道啊……” 叶长流不置可否的挑挑眉。 谢留宵道:“还看我威猛如斯,嫉妒了?” “你塞给人家的那串铜钱叮当作响,太明显了。” “你不懂,”谢留宵看了他一眼,“这是为了教水水奋发进取永不言败……” 叶长流打断:“行行,你说的都对,我说不过你。” 谢留宵见他这般服软,反倒噗嗤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方悠悠道:“你现在不用拐杖都走的好好的,过几日便要离开了吧。” 叶长流哈了一声,“怎么,舍不得?” 谢留宵难得的没有反讥,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枕着后脑勺躺下,轻飘飘地道:“赛马节玩的尽兴点吧。” 叶长流略略一怔,随即略略勾起嘴角:“好。” 山水云雾,凛然壮重。 赛马节的第一个上午是十分隆重的祭神仪式。 所有参加者都虔诚的双手合十,高声诵告,场面十分震撼。 仪式过后,首先进行的是短程赛马,人们随意站在赛道旁为各自的部族呐喊助威,笑声不绝于耳。 短途赛马更多比拼的是赛马的威猛,一眼望去,以哈克族与乌族最为神勇。叶长流多瞅了几眼,便知哈克族的赛马乃是谢氏马场的神骏,但看谢留宵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果不其然,这第一场比赛哈克族轻而易举取得胜利。 赢了比赛后,谢留宵随札牙都他们狂喝烂饮,肆意张扬,倒惹得乌族频频侧目,甚至有人见叶长流揣着酒壶从那个阵营踱出来,眼神的杀气险些戳穿了他,叶长流连连摆手直到自己不是哈克族人,只是来围观的。 第二日的比赛是长途越野性质的障碍赛,大抵是搭一些横栏为坎,最快的速度越过沟渠斜坡,这种考验骑术的活显然不是哈克族的强项,乌族毫无悬念的夺魁。 叶长流围观整场赛事都没发现谢留宵与札牙都的身影,一想便知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过赢过这场,定是把精力放在第三场赛事上,遂撇着嘴角捧着酒壶的跑去看其他赛事,摇摇晃晃的模样倒不知是因为脚伤未愈还是醉了。 天高气爽,艳阳铺展,耀得天如美玉云似水。 赛马节的重头戏,自然是第三日的骑射赛,赛道未开,就见万众人身着盛装,站得漫山遍野,气氛渲染的很是浓烈。 大概是要亲自上阵,谢留宵一大早便爬起身试衣裳,最终选了件哈克族特有的骑马装,青衣绣鸿雁,衬着他那漂亮的面孔相得益彰。叶长流见他抚着袖口沾沾自喜了半天,不声不响的投去鄙视的目光,谢留宵恍若未觉,只道:“我这般像不像戏文里说的那种青衫客?放浪形骸点点忧郁……” “是浪荡不堪层层悲哀。” 谢留宵愉快地笑着,“好说好说。” 两人步行到马棚时,水水已经备好了上等的赤马,云雨正认真的给马鬓被编成条条辫子,叶长流走近细瞧,不觉啧啧两声,“别再编了,这是头公马,再编下去它会哭的。” 云雨是北疆当地的孩童,听不懂中原话,继续若无其事的编辫子,谢留宵哈哈大笑,摸了摸水水的脑袋,问道:“扎牙都呢?” “他定一早就过去准备啦,哪像公子磨磨蹭蹭的。” 谢留宵用指尖弹了弹手中的弓弦,“这叫厚积薄发。” 浅草绿茵的赛道两侧,金鼓大张,数名身着骑马装的鼓手执木槌,用尽全力鼓击,将赛事气氛渲染的华彩热烈。 依据前两场比赛的名次进入决赛的五支队伍实力不俗,随着响箭射向长空,第一支参赛队伍扬鞭催马,箭去如风,方一上场便引发草原上的吆喝欢呼。 叶长流专注的看了一会儿,转头道:“看来你们胜算还是蛮大……呃,怎么了?”谢留宵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找不到扎牙都啊……”叶长流皱眉道:“不会吧?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这时一名哈克族人火急火燎的跑来,惊慌失措的和谢留宵说了一堆话,但见他神色愈发凝重,叶长流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留宵道:“扎牙都昨夜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现下还在昏迷当中。” 叶长流挑眉,“这么巧?”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谢留宵视线在不远处扫了一下,对哈克族青年说了什么,那青年连连点点头,飞快跑开,叶长流瞟了他一眼,“你要临时找人与你上场?” “别无他法。” 场中欢呼再起,乌族参赛者两人双箭齐齐入靶,竞逐激烈,叶长流拂了拂袖,“乌族的实力……便算是扎牙都能上场,都未必能赢……” 谢留宵眸光微凝。 叶长流淡淡道:“不过是一场比赛,便是输了又有什么打紧?” “你可知,最终拔得头筹的部族,可以获得什么好处?” “无非是一些牛啊羊啊什么的……”叶长流反问,“难道不是?” 谢留宵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指向远方无边无际的草地,“那里,是北疆最好的放牧之地,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你的意思是……赢的部族可以使用那片草地……” “直到来年赛马节,重新角逐。” 叶长流微微颔首,“算是个诱惑,不过哈克族亦算占据富庶草原了,又何必在乎……” “若被其他部族赢了去,倒也无妨,可……若是乌族,”谢留宵淡淡道,“就等同他们公然越过那道属于我们哈克族天然的屏障,随时都有可能进行突袭。” 叶长流微微沉默,道:“我倒是奇怪你为何这么热心的帮助哈克族呢?” 谢留宵耸了耸肩,“看乌族碍眼,想帮就帮了。” 叶长流闻言扬唇而笑,“好个想帮就帮,下场比赛,我随你上去就是。” 谢留宵脑袋一歪,疑惑道:“你?你行么?” “小瞧我。”叶长流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指缝间的厚茧,“我可是高手,之前深藏不露的。” “我是说……”谢留宵眉梢微挑,“你的脚伤行不行啊?” 叶长流这才想起自己腿伤未愈,旋即笑道:“一会儿用布条缠紧,破釜沉舟了。” 四周鼓声再起,场外两人乘着骏马奔驰而来,杂沓尘扬,手挽弯弓,响箭方一射出,便齐齐以电闪之势纵马飞驰,“嗖”“嗖”的箭去如风,眨眼间数枝箭头正中靶心。 这两人均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飞马奔腾之际手中长箭不缓,顷刻便将一排箭靶破空扫过,竟是射无虚发。 围观众人似乎都被这阵势给震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一瞬,雷鼓震天,雀跃之声四起,而场上的两人却丝毫未被影响一般,专注的驭马朝向终点,手中的箭如长了眼睛般精确地落入红心。 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配合默契的青年,直到上场比赛的前一刻才临时凑成这个组合,他们连一次赛前预演都未曾有过。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些在场的人都不会忘怀,那一年,万里长空之下,二人一个傲如骄阳,一个清华如月,共同长楸走马,隐隐然,那狂傲不羁之势荡漾于草原之上,竟是美的入画。 当两匹马同时撞过终点线上的黄绸时,叶长流在万众赞呼声中朝谢留宵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谢留宵视若无睹,撇过脸去,然而微微勾起的嘴角,终究掩不去他的笑意。 是夜,所有参加赛马节的人载歌载舞,觥筹交错,哈克族胜得实至名归,众人都欢欣的竞夜狂欢。 谢留宵这个众矢之的被灌得烂醉如泥,好容易才逃出包围圈,往脸上泼了几下凉水,这才清醒一些,却四处找不到叶长流人,拉来云雨一问,原来他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才骑了一下马就累了?这么娇气?”谢留宵心中奇怪,索性提早回牧场,一撩开营帐,便见在枕畔酣睡的叶长流,他真的睡的很沉,谢留宵“喂”了一声,“叶长流?” 叶长流没有应他。 谢留宵觉得不对劲,伸手往他额上探去。 好烫……不会吧,烧得这么厉害,看这家伙不像是病秧子啊,该不会是…… 谢留宵想到了什么,掀开叶长流的袜套一看,果然是因为赛马撕裂了伤口受了感染,稍一思付,便急急忙忙的冲出营帐,跑去熬药去了。 黑暗中,床上的病人缓缓睁开眼睛,忽然说:“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身材娇小,身着夜行衣的人缓步踱出,看面孔,却是个相貌清丽舒适的少女,她有些恼怒地道:“你叫我出手下毒让扎牙都大病一场,我还当你是想让哈克族落败,现在倒好,你自己倒染了风寒……你、你究竟是不是想替姐姐报仇。” “沈暖姑娘,不用太心急。”叶长流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残酷,“我们的目标是一整个部族,要循序渐进。” 沈暖冷哼一声,又有几分担心的从怀里掏出针包,“看你似乎病的不轻,还是先让我替你治好罢。” “不必了。”叶长流迎着窗外的清辉,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笑意,“这场病,来得刚刚好。” 第三十七局:何谓朋友 叶长流这场高热足足烧了三日,待他悠悠醒转,只觉得浑身酸痛,气力被病魔抽去了大半,不禁后悔为什么不让沈暖医好自己,活活遭这份罪。 遭罪的当然不止叶长流,谢留宵也被这家伙来势汹汹的病折腾的焦头烂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同样的症状,札牙都喝了药睡一觉又是生龙活虎,叶长流偏偏病的奄奄一息。 他当然猜不到,叶长流这个混蛋每每趁他离开之际都把吞进去的药统统吐了,药没喝不止,高热之下严重缺水,病能好得了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等到天微微亮,老大夫诊断叶长流总算有退烧迹象,可以脱离生命危险时,谢留宵才舒了口气,交代水水云雨好好照料他,自己则跑回自己的营帐睡回笼觉去了。 暗淡无光的太阳灰蒙蒙的,挂在混沌的天地间。 谢留宵再来已经过了午时,他换了一身新料子青衫,神采奕奕的撩开帐帘,端了一盘颇为丰盛的饭菜,叶长流头皮发麻地靠在床榻上,问道:“发生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我若说是因为你的病好了,你信不信?” “勉为其难的信吧。” “好吧。”谢留宵笑着舀了一小碗热汤,递给他,“今天早上,我做成了一桩大买卖。” “喔?” “中原来的大商团一口气买下了我们牧场一大批战马,”谢留宵伸出一个巴掌,“开价这个数。” “这么阔绰?”叶长流迟疑了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扬州官商,文书我看了,没有任何问题。”谢留宵开怀道:“这下今年冬天可好过了。” 叶长流简直匪夷所思了,“你还愁过冬?” 谢留宵嘿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是替哈克族愁吧?”叶长流展平身子,双手用力捶腿,“这三年来,这个牧场养活了多少哈克族民,让一个破落的小部族强到足以与乌族抗衡的地步,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谢留宵板起脸,“这又是告诉你的?” “我一直奇怪,一个中原人能在北疆这种地方开牧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咳,你显然也不是什么狠角色,又是从何处寻来那些保护牧场的牧民呢?”叶长流淡淡一笑,“左想右想,大抵是你给了哈克族很大的好处,而这儿的统领也就默许你这牧场的存在,互惠互利罢。” “喔?” “再加上你的结义兄弟札牙都是哈克族族长之子,这一层关系理清了……”叶长流摊了摊手,“不需要别人多说,不也一目了然了么?” 谢留宵稍感意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着叶长流,“看来是我先前眼拙,你的来头不一般啊。” 叶长流挑了挑眉,肃然道:“其实……我乃天下第一恶人,你信是不信?” “勉为其难的信吧。”谢留宵瞥了他一眼,“不知大恶人还想在我这呆到几时?” “过几日养好身子吧。” “可得说好,这期间的银两我全都算在账上了啊。”谢留宵说着起身离帐,叶长流看着那身心松弛的背影,吸了吸鼻子,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山野暖暖地绿着,渐渐的被雨点打湿,远处一片墨渍。 雨夜过后,哈克族出了大事。 先是有好几匹马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发黑而死。草原上的牧民以为马匹突然染上瘟疫,草草掩埋,未有引起重视。谁知次日,一整片草原上的马统统倒毙,竟是无一生还。哈克部族连忙派人将所有马匹全部烧毁,又逐一检查是否有人感染了这场瘟疫,所幸暂时并未有人出现相似病症,饶是如此,哈克族仍是全体陷入恐慌,甚至有谣言传此乃天神降罪。 “这自然是中毒。”谢留宵方从焚马场回来,道:“有人借着雨水的流势,在上坡处下了剧毒,水会带着毒药流入草丛对方之处。他们的目的不仅在于毒死所有马……而是引起我们的人心惶惶,足以让任何人都不敢吃下任何东西……然后……” “一举攻袭,一统北疆。”叶长流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用多想,是乌族做的。” “狼子野心……卑鄙无耻……”谢留宵咬牙切齿:“这毒水流过之处,十年寸草不生……” “若能就此收了哈克族,也算值了。” “他们定会趁着最乱的时候突袭,”谢留宵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儿,“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叶长流闭着眼睛听他踱来踱去的声音,“你担心什么?谢氏牧场易守难攻,乌族那儿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你的主意。” 谢留宵听他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莫名不快,正待说什么,便见有人撩帘进来,急道:“留宵安答!” 来人正是札牙都。 谢留宵抢话道:“族人安抚下来了么?” “现在情形还算稳定,可是我们的马匹……”札牙都面色沉重,犹豫片刻,肃然看向他,“安答,你牧场的马,可以暂时借给我们吗?父汗承诺来年春天,我们必会如数奉还,只要熬过这一仗……这战我们若没有马,定敌乌族不过。” “当然没……”谢留宵本欲张口答应,却忽地一怔,面露难色,札牙都疑惑问道:“有什么难处么?” 谢留宵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自然是没有,你先回去处理事务,稍候我会安排妥当。” 得到了谢留宵的应诺,札牙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拱手道完谢便匆匆离去。叶长流听完他们的对话,眉头一蹙,“你的马不是卖给扬州官商了,昨日刚签的合约吧?” 谢留宵轻轻拂袖,半晌才道:“怕是做不成这趟生意了。” 叶长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现在先赶去镇上的客栈内与商团首领谈,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的难处。”谢留宵道:“若是不成,我赔了毁约金便是。” “十万毁约金……”叶长流抬眸,道:“你赔上整个牧场都不够。” 谢留宵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算是在替我担心么?” 叶长流一怔,不等他反应过来,谢留宵又道:“你若真替我考虑,又何必在一旁说这些风凉话?” 叶长流慢悠悠道:“既然这次乌族是有备而来,那所谓的扬州商团也是他们的一丘之貉,你现在过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你明白么?” “那又如何?” “你……”叶长流被他这回答噎的说不出话,缓了一缓,“难道哈克族的存亡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谢留宵抬起头来,眼神清澈无辜,语句却如刀:“我在乎的是什么,你这种人又怎么会懂。”言毕却已不再看他,兀自拂袖而去。 叶长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骑马远去的身影,揉着额头,靠在床上发了半天呆,躺下才发觉自己的鼻子都塞得呼吸不了了,手脚冰冷的微微发颤。 他在害怕什么呢?事情不正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天衣无缝么?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病未痊愈,谢留宵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想不起接下来的计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他是被滚滚浓烟呛醒的。 若非风寒令他的鼻子失了灵敏,他也不至于直到牧场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才发现这场大火。 草原干冷风巨,火势来势汹汹。叶长流把方巾浸在铜盆的水中,捂着鼻息,又将整盆水自头往身上浇下,飞身冲账而出。 大人尚可,他想到云雨和水水那两个小鬼,不知有否平安逃出。 整个牧场寂静一片,除了漫天大火燃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无一人嘶喊吱声。 叶长流拖着病体在牧场转了小半圈竟未发现一人踪迹。 整颗心忽然凉了半截。 这场火,不是乌族人,是牧场的人趁谢留宵出去办事,支开所有人,一把燃起的。 目的是要烧死所有马匹,只有这样……这样…… 叶长流冷笑一声,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火势愈来愈旺,叶长流大病未愈,身子羸弱,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当,遑论轻易逃离火海。他运足内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拼死从牧场草稀火弱之处避过大火,待到从牧场围栏爬出,浑身上下已是烧伤多处,等他回头望去,整个牧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谢留宵回来看到没准以为自己已经葬身此处。 也罢,原本陌路,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不必相见。 就在叶长流欲要转身离去时,竟隐约看到一人一骑从远处的草原飞身冲入牧场。 那人正是谢留宵! 叶长流一怔之下震惊,这家伙是要自掘坟墓么?如此火势还搭进去干什么?再说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了!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发足朝谢留宵的方向奔去——他自己都忘了火势之大根本是去送死。 然而,当他冲入火场,在一片耀到刺眼的火光中寻找谢留宵的身影时,忽然听到:“叶长流!” 叶长流侧首望去,望见一个背对自己的身影,对着里面茫茫看不清的浓烟高声呼喊:“叶长流!叶长流,你在哪里!” 他要救的人是叶长流。 谢留宵。他这样像傻瓜一样不顾性命要救的人,是认识不到几天的叶长流。 叶长流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呆呆的看着。 眼前一片朦胧。不知是让烟熏出来的,还是让谢留宵撞上心底深处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这个地方,十几年来无人触及,十几年前在铺天盖地的血海中,选择了长眠。 多少光阴,多少岁月,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除了仇恨再无其他。 那些年少时的亲人,兄弟,朋友,都成了前生梦幻。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 强烈的山风夹杂着火光刮来一阵阵呼唤,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了他的耳边:“长流!” 那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入了那个禁区。 叶长流一把抓住谢留宵的手臂,“白痴。” 谢留宵猛然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没死啊……” 叶长流笑了笑,笑出眼泪:“我都说我是绝世高人了。” 等到两人平安从火场逃脱,瘫软在高坡的草地中,看着火光映红的天际时,东方正露出鱼肚白。 谢留宵沉默了很久后说:“这场火后,乌族就会趁势攻进哈克族了。” 叶长流双手枕着脑后,“哈克族的人不信任你,以为你会将马匹卖给扬州徽商,又当那些商人是乌族之人,索性一把火烧尽,真是愚蠢至极,不过,最愚蠢的人是你,这样的族类,你还掏心掏肺不顾一切去帮助他们,可悲可叹啊。” 谢留宵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来,吹了声口哨唤那匹马奔向前来。 叶长流旋然坐直身子:“你要去哪?” 谢留宵道:“救他们。” 叶长流恻然:“你疯了。” 谢留宵恍若未闻:“那群笨蛋只会逞匹夫之勇,会被乌族的人杀光的。” 叶长流起身揪住他的袖子,怒道:“你现在是在以德报怨吗?你是怎样对哈克族的?哈克族的人,你的安答扎牙都又是怎样对你的!” 谢留宵静静看了他片刻,问道:“那么,我是怎样对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叶长流瞳孔微微一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留宵轻轻拂开叶长流握住自己袖子的手,一双眼认真的看着他:“你助我赢得赛马节之冠,我真心感谢你,可这只不过是你为了让哈克族夺得那块土地的阴谋;你重病时我一心想着找大夫给你诊治,我担心你落下病根,可你却让人趁着雨季毒死整个哈克族的马匹;叶长流,在我得知你与乌族联合时,你可曾体会过我的感受?可我明知是你设计的这一切,为什么在看到牧场被焚时,还是要不顾一切的救你?” 叶长流为心间倏忽而来的奇异感到震动。 “因为我把你当作我的朋友。”谢留宵语气淡淡,嘴角带着笑:“这世上有许多事该做许多事不该做,可若事事算计,计较对自己有否益处,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仿佛一直朦胧挡在眼前,看不清摸不着的什么,逐渐散开。 “如果不救你,我会感到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救呢?这里,”谢留宵抬起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的位置,“会告诉我怎样做才不会后悔。” 一切一切,但求问心无愧,如此愚蠢,如此美好。 叶长流还想叫住他,手指却僵在半空,谢留宵蹬马而上,一阵扬鞭,已掠身奔出,“我走了!” 漫天星月,无声叹息。 叶长流怔怔看着远处,保持那姿势,任山风袭人,理不清万千思绪。 (上部完) ----------------------------------------------------------------------------- 作者很重要的话要说: 到此为止,天下名局的上半部算是结束了。擦汗。我特么写20w居然花了一整年,真是苦逼的我,更苦逼我的读者。 随着叶长流的入京、重遇小容、回忆赵永陵篇、权谋第一部把西门傲斗垮,再到回忆这十几年开始,好像写了好多内容,在写的过程,有几次我也为我笔下的这些角色流下眼泪。 他们就好像真的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一样。 今天重温了一遍,还好,我没有写歪,没有写砸我的初衷。 像赵永陵容辞这样的人,本该笑傲红尘,笑看人生,最终却被生命中的黑暗、人性里的冷酷、现实中的无奈伤的体无完肤。从此不论是容辞苍凉的人生感受,还是叶长流的那一颗复仇之心,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黑色光。 所以我安排了这样的重生,如此不可思议,如此让人心碎。 我想很多人是等着叶长流如何大展身手,如何和白染对决,如何站在胜者的巅峰,才不负《天下名局》这个名字吧。 其实不是的。 重生的意义不止是战胜敌人,更在于战胜黑暗。战胜心灵的黑暗。 像此时还处在黑暗的叶长流,因为与谢留宵的相遇,让他心中的温暖重新升起。 所以才有了之前那样,就算用尽阴谋诡计,也要保全朋友、亲人、无辜的人,哪怕不惜牺牲自己的叶长流。 所以才能让容辞感受到久别的回忆,感受到希望和光明。 从来,真正的智者,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平定一切,而不是等事情发生了,才去收拾乱局。 所有的战争,所有的阴谋,本来,都只是为了突出人性转变的一个工具。 人性有黑暗,也有光明,就算被伤害,也不要轻易放弃,如果一直相信,直到有一天真正收获,那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当然,如果人生真的如此简单,又哪来那么多挣扎和眼泪。 说到底,属于叶长流,与黑暗与权力的斗争,只是刚刚开始。 那些故事里的美好,不会轻易得到。 白染究竟去了哪?谢留宵究竟是谁?为什么叶长流把他当做生命中很重要的朋友,到头来还要残忍下手?容辞是否已经知道叶长流正是赵永陵?木揽风为何心心念念要杀害叶长流?当年京城四少最富贵的华颜,再度出场的作用是什么?等在远方的战场上,有着什么样的敌人?长流的师兄弟们,会不会出来帮助他?他的徒弟们后辈们又会经历怎样的生死? 其实有许多我也不确定。 真正的最终BOSS,从来都不是白染。 也许后面会因一个个人物的死去,让大家痛彻心扉,也许后面会有一个一直看过去最纯真善良的人露出最凶残的真面目,让大家心灰意冷。 我想,叶长流会面对更多的危险,更多的阴谋,他仍然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但是,只有在面对所有的冷酷和温情,杀戮和救恕,残酷和美好,他才会真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某容从来最看重的,都是人心深处的光明,并且深深相信着这样的光明。 我一定会努力给他一个好的结局的。 ------------------------------------------------------------------ 关于下半部的更新通知: 其实下半部肯定还是接着在这个地方接着更,不至于重新开坑。 但是更新的时间,可能要缓一缓。 很多同学催更,我在这里说一下原因。 《天下名局》在去年过年签约给一家出版商,所以我一直淡定的写。但是在今年过年,出版商毁约了,理由是这篇是男主角的文章,无爱情。 我其实挺伤心的。其他书出版不出版无所谓,我对名局的重视与爱,一向都超出其他文的。 这之后我又投了两家出版商,都是初审二审都通过,编喜欢,最后大BOSS觉得非言情市场不给力。 很多人叫我索性弃文,当然我是不会弃的。 但是如果一下子在网络上全部发表完,我这辈子都别指望出版了,承诺给大家拿在手里的纸书大家也拿不到了。 所以我想了很久,做了个决定。 暂时先停一阵子,也不是完全停,也许一个月会更新两三次。 这期间呢,我要做2件事,一件是写一篇很好看的言情文,一件是找个新东家。 因为之前有出版商表示,如果能够出一本反响不错的书,就可以考虑《天下名局》。 所以我开了新坑《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暂时全心投入那一篇的更新中。如果在那篇都写完还没有人要名局,我就不考虑出版,直接在网络更新完。到时候如果大家喜欢,我可以定制印刷……我自己掏钱送给之前承诺送书的,一直支持我的读者。 总之,今年内会写完这2篇的。 当然,在此也提一下《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肯定不会是顺应潮流写下的小白言情,也不会舍弃我在名局这里的一些激情。 这是篇文风比较轻松幽默,故事比较快热,悬念多爱情比较感人的文。其实我在写名局时候就一直惦记写这篇,没想到提前写了。 我想喜欢名局的,去看个两三章,一定会很喜欢的~被名局坑的孩子可以先过去,那边肯定会比较有速度有质量的完成的。 某容真心希望大家能够不要删除名局的收藏,因为肯定会继续更的;某容也真心希望大家能够过去支持一手遮天,因为一来真的好看,二来,也是帮助名局啊。 不过,不管怎样,要再对一直蹲坑的亲们道歉,真的对不起。 我一定会努力的…… 谢谢!!鞠躬!!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