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上+下)》 作者: 陈毓华 出版: 新月文化 2021-05-21 系列: 蓝海原创 E105701 专辑: 单行本 地区: 架空 时代: 古代,架空 情节: 重生,灵异神怪,情有独钟 男主: 谢隐 女主: 孙拂 【内容简介】 余生有妳,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 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历经惨烈宫斗与背叛,她孙拂最后成为飘荡世间的一抹孤魂, 为避天雷,她意外被一个能通阴阳、嘴硬心软的少年谢隐救下, 孤独的一人一鬼彼此作伴,穷困的他不惜省下口粮给她供奉衣服食物, 让她再度尝到活着的滋味,甚至在判官拘魂时大胆为她争取好处, 谁知当她再次睁开眼,竟重生回到十五岁, 于是她甩开利用她进宫谋富贵的无良长辈与姊妹,努力学习经商管家, 日子是如此幸福,唯独遗憾与谢隐无缘,就在她等着依父母之命嫁给表哥, 却发现备受皇帝宠信、拥有通天本领的当朝国师正是谢隐, 而且逐渐陷入黑暗的他,只有她这个天命之女能拯救…… 《天命妻(上)》 作者:陈毓华 第一章 不知岁月的飘荡(1) 要问孙拂当了多少年的孤魂野鬼,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入轮回去投胎,更别提由鬼差接引进酆都鬼城去受审判了。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更不清楚时空的变化,浑浑噩噩的她还是一只孤鬼。都说执念太深的人才进不了轮回,她可是一只明白的好鬼,不怨不恨,一心想投胎当人去,为什么还是困在这一世的因果里,她一直想不明白。 后来遇见的鬼多了,才知道是自己的时间还没到。每只鬼都有时间表,不管新魂、旧魂,尤其是孤魂野鬼,时间未到,你就只能继续无止境的在人间漂泊。 说起来她也挺倒楣的,勤勤恳恳的替堂姊照顾外甥,替外甥看守着朝堂,结果一等那死小孩羽翼丰满,孙家大房还有她,小皇帝一个也没放过。 后宫嘛,料理她的法子也不出那几种,明面上说体恤她一生辛劳,留个全尸是给她的体面,鸩毒、白绫,她选择吞了金,然后一把火烧了她住了半辈子的宫殿。 这还不算倒楣,更倒楣的是,她身亡的那一瞬间,竟然被一道紫电击中。 天雷自带天地威压,她一个突遭变故刚死的鬼,神智懵懂,连指尖都抬不动,哪里躲得过,刚刚离体的三魂七魄被打散了,既不能魂归地府,也不能轮回转世,只能做一个魂无所归的游魂孤鬼。 这些,是她历经无数鬼魂来去才明白的道理。 所以当鬼容易吗? 此时的她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坐在大宝寺最高的塔尖上,绣鞋和裙摆、袖口都是被火舔舐过的痕迹,鞋上缀的东珠早让她拔起来换香烛吃了。 没错,当了鬼处处都需要用到钱,尤其在吃不饱这件事上头。 因为死得不甘愿,一把火烧了那厮的宫殿,那厮别说把她下葬,连个棺椁也没有,外家又被从头到脚撸了个干净,谁会来惦记她一个被送进宫作为固宠用的隔房嫡女死后有没有人祭祀? 初一十五,清明月半那些元宝纸钱、香火供奉根本就是妄想。尤其是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她连一碗阳世亲人的祭祀饭都吃不上,也只有中元这一夜能托举千万盏莲花灯入幽冥,斋十方孤魂。 而她和那些千千万万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没两样,眼巴巴的趴在河边,捞莲灯上的香烛吃,一年中就这一日能得这点供奉,然后缩衣节食、省吃俭用,可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寒碜了。 日子一久,她也想开了,吃饱是不可能了,可饿也饿不死,那腹中的饥饿很难熬,但不熬怎么办?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年节收到属名给她的供奉和元宝纸钱。因为属名,就算别的鬼想来抢也没门,除非她愿意给。 她珍惜的从腰上解下一个香囊,从里头抖出几片酥油做成的香料片,嚼得口齿生津,这酥油的香味,吸上一口都觉得大补,更何况是吃进口中,实在比吃蜡烛的滋味好过太多了。 因为一年就那么一回,东西也不多,她吃得很节制。 不过,到底是哪个亲人好心给她这些供奉?尤其在相隔了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岁月,难道是孙氏家族的后代子孙? 想想不可能,她无子,所以不会有后代,她在后宫最后那几年父母已逝,两个弟弟也因故而死,至于族人的子嗣,她一个外嫁女,在她叔叔们那里都得不到半点供奉了,后面亲缘越发疏远,血脉什么的就别说笑了,谁还记得她这被栽赃做人偶魇镇皇帝,使得家族遭受牵连,由盛转衰的祸水? 不过她相信这世间也不乏大善人,或许心血来潮,不知从哪得知她的姓名,愿意给她一点供奉,普渡拜拜的时候施舍那么一丁点的善行,就够她享用的了。 吃完了手上的香料片,从塔顶看出去,漫天云霞,远远可以见到江流上不断有如萤的点点烛光飘过。 今日鬼门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她也去凑凑热闹捞几盏莲灯,于是从大宝寺的荒塔尖一跃而下。 她也算是积年的老鬼了,捞莲灯的活儿虽然谈不上无往不利,却也没抢输谁,方才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她就不像别的鬼魂捞到香烛就狼吞虎咽,她会收起放进荷包里,攒着慢慢吃,虽然味道跟鸡肋一样,也总比一直饿着的好。 不过都怪她眼睛的业障太重,一不小心就看到不该看的,一对全身湿淋淋的小姊妹花就那样站在河畔的角落里,旁徨茫然,连上前抢食都不敢,只能等着众鬼抢剩的残羹冷炙。 弱肉强食,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的时候,都一样。瞧着是水鬼,也不知是被抓交替,还是不小心落了水的。 更小的那个饿得发出难忍的呜咽,大的拉不住她,眼睁睁看她上前去捡拾掉在地上的香烛,还没能放进口中,就教年轻力壮的恶鬼狠狠一巴掌拍中胸口,顿时如破布娃娃般撞在一根石柱上,无声无息了,姊姊浑身发抖的扑到妹妹跟前,哭得肝肠寸断。 在她眼前发生这种事,孙拂叹了口气,「别号了,等会儿缓过气,你妹妹就能醒了。」 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聻,只不过鬼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闻言,做姊姊的哭得更凶了。 「没事,以后习惯了就好。」 饿习惯了,飘荡习惯了,被人欺负习惯了,孤伶伶习惯了,日子一久,也就这样,什么都会习惯的,她手上的香烛虽然不多,也够她们一顿香火了。 姊姊一见妹妹醒来,慌忙把手里的香烛放进妹妹嘴里,小姑娘闻到味道狼吞虎咽,湿润的眼泪落满孙拂的手。 还有泪,真好,她已经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了。 她沉默的离开那对小姊妹,一样都是死鬼,希望那对姊妹别吃太多苦头,赶紧由着鬼差押往黄泉路上去,别在人间游荡,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其他的,她也无能为力。 她没有烦恼太久,自从成了鬼,她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连死后那腔怨恨也不真切了,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鬼节,人间太多幽魂,她失了兴致,飘飘荡荡回到她栖息的破土地公庙,倒在破旧的木桌上睡死了过去。 这巴掌大的土地公庙以前是有人烟的,但日转星移,人烟不见,土地无人供奉,失了香火,连泥塑的老土地也不知哪里去。这间空落落的小庙,无处可安身的孙拂便住了进来,把神桌当成了床。 没等她再次睁眼,那点困意就被天际的闪电雷鸣惊醒,透过庙门看出去,本来就阴沉的天色劫云涌动,云层内紫电闪烁,整片天空彷佛想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那雷电打到半空,一劈为二,天空先暗再明,那一分为二的雷电束像蛇信般,一束不知打在哪个倒楣鬼的身上,一束眼看就要往她这里来。 她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从窗子窜出了居处,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炽热的电光瞬间弥漫开来,土地庙直接被夷为平地,只剩一个大坑。 孙拂涕泗纵横,路不择径的疯跑,有墙穿墙,有马车撞马车,有水塘过水塘,除了刚死的那会子,就数她现在最狼狈了,身上被轰焦了一块,滋滋作响,也顾不得痛了。 她到底哪里得罪了雷公电母?她又不是那些修炼的妖灵,还是等着晋升历劫的仙官,被雷劈后对于他们日后的精进有数不清的裨益,然而哪怕千年大妖也扛不过一道天雷,况且她不是妖,她是鬼,是只鬼,还是一只不成器的野鬼,哪里扛得住天雷? 要命啊!老天爷,她又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难道是因为想起她烧了绿藻宫,现在翻旧帐,所以准备再劈她一回? 老天爷祢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已经有魂飞魄散的觉悟了…… * 本来还是满天璀璨星斗的夜幕,黑云忽来,只见云中雷霆滚滚,本来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们纷纷避进屋里,只有临安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走出一个小小少年。 院中花墙的木香花,黄似锦,白如雪,清香四溢,此时和院中的芭蕉与池塘的垂柳,都被刮起的大风弄得发出簌簌声响,少年的发丝与力求整洁却和干净有段距离的衣袍,也如同摆动的柳枝一样随风飞舞。 云层翻涌,看这架势,天雷正在酝酿中,又有东西被雷劈了,天雷之下,妖孽难存。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抬头望向远方。「都中元了,天气还是说变就变,真是的。」他不再看向远方,垂首低目,忽然手拍额头。「我怎么就忘了,早上晾晒的衣服还没收,要是下雨淋湿就没得换洗了。」说完匆匆往后院而去。 另一边,对人来说不过小小几道雷,至多听个响就过去了,可受天雷震荡的孙拂迷迷糊糊,只觉得世界一片混沌。 她喘着粗气,睁眼最先看到的便是有点漏光的屋顶,阴暗的屋子角落,她稀薄的影子瑟缩在背后的木头墙上,被照出一抹隐约的痕迹。 她手脚动也不能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的抬起头来,左右打量一番。 这里好似哪户人家的柴房,不,房里还放着一张木床,床头有几本散置的书,上面还躺着一个小小少年,他闭着眼,任窗外透过窗纸的阳光斑驳的落他一身,没有知觉。 阳光让她不适,她又更往角落躲了躲。她不是没见过美男子,这些年尤其见得多,当鬼的好处就是无论你怎么打量对方,都不会引来非议白眼,但年纪轻轻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还真没有看过。 「怎么,还不走吗?」初醒的沙哑带着这年纪特有的公鸭嗓。 孙拂抬起头看他,他身体也没挪一下,清澈的双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望着她。 她霎时僵住,这小少年看得见她? 「清晨院里的阳光还没多少温度,不趁这时候走,更待何时?」他下床,趿上陈旧的布鞋,迳自打水洗脸漱口,盥洗起来。 她努力咬牙想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伤口处,顿时又疼得龇牙咧嘴,纳闷道:「你看得到我?」 那小少年把巾子拧干挂在架子上,随手把木盆里的水拿到后院,泼在葡萄树根上,便不再理会她,去了厨房。 谢隐打小一双眼就与常人不同,总能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算命先生说他命格轻,八字衰,所以每次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飘来时,他的周围便会出现灰色的阴风,冻得他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知道她是昨儿个夜里来的,那一身的焦黑,肯定被那道天雷追得不轻,既然是来避难的,他也闭着眼佯装不知,放过她一马,想说只要等天亮她便会自动离去,不料,鸡都打鸣了,她还没走。 她和以前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不太一样,鬼影浅淡,应该过没多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孙拂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屋子里的光尘轻松自如的穿过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不只是手脚,连身子都淡得能一眼看穿,连鬼影都变淡了,这可怎么办呢? 按理说,她是阴身,进庙门要先拜过护法,进家门要拜门神,可昨夜她不管不顾的闯进了这户人家,这家人,没有门神。 昨夜被雷追着打的记忆扑天盖地而来,她现在这样的鬼身,还一身的伤势,别说出这屋子,想从大门走出去,根本没体力呐。 她欲哭无泪,无奈之余,却见那小少年眉眼弯弯的从另一道门进来,蹲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的道了声,「给你。」 地上是一块杂粮窝头,她双眼一闭,咬牙切齿,扭头不理。岂有此理,妄想用一个窝头来打发她,连香都不点一支,是要给她吃什么,干望着窝头流口水吗? 她那辈子爹娘的宠爱没少过,后来进了宫,待遇虽然不敢和皇后堂姊比肩,可家里怕她坠了皇后的名头,给她带了大笔银两,吃穿用度应酬太监宫女完全拿得出手,窝头这种庶民吃的食物,她还真的没吃过。 可当了鬼,没了选择,她连烟火都吃了,还挑剔什么窝头、馒头,有得吃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不吃也不离开……」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瞧了外头一眼。「也对,太阳都大了,你也走不了。」自问自答完,他起身走出房门。 第一章 不知岁月的飘荡(2) 孙拂想追上去,可她现在体力不济,走两步路就喘到不行,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背上比他大上一倍的背篓走过前院,推门之前留下淡淡一句,「好好看家,我卖完酒回来。」 居然叫她看家?这小鬼把她当什么了,仆人吗?不对不对……她按捺下心里的火气,他刚才说什么,让她看家,这是可以留下来的意思吗? 孙拂好生打量起这往前往后都能一览无遗的屋子,这小子看起来生活得很贫苦啊,屋里连点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再想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胳臂肘和裤腿膝盖的地方都快磨破了,看着真让人心酸,他说要出去卖酒,家里的大人呢? 她看了看不由得皱起眉头,总不可能这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不会吧? 他的爹娘兄弟姊妹呢?就算是独子也该有爹娘亲族什么的,莫非是孤儿? 算了,她操这么多的心做什么,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自己都自顾不暇,门前雪都扫不干净了,还能管到别人瓦顶上的霜,人各有命。 也许是放了心,孙拂又想起了那颗窝头,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东西,大宝寺塔顶上吃的酥油早不知消化到哪去了,到手的香烛又给了别人,这窝头……她伸手去抓,吃不着,闻闻香味也好…… 让她倍感意外的是这不起眼的窝头到了她手里,居然、居然有了实感,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都快眼眶泛泪了,她张口便咬……啊呸,这窝头难吃透顶,可再难吃,她还是狼吞虎咽把它吃了个精光,连渣渣屑屑都没留一片。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吃的感觉啊!他明明什么供奉的动作都没有做,她居然能吃到食物,自从当鬼后只有香烛烟火,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食物了。 她激动极了,想去投胎的欲望更加强烈,只要能够当人,到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嘛,虽然破落,有吃有住,那她就在这里养几天伤吧。 找了一块阳光晒不到的阴暗角落休息,院子的阳光从微曦到日正当中,然后一点一点斜移成了彩霞满天,耳朵里一直有着窸窸窣窣,像树叶裹着风摇摇晃晃的声响,这样的一场饱眠阔别已久,孙拂一时竟有些不想睁眼。 「唔,你还在。」 孙拂还没醒透,忽然听到背后这声嘀咕,就看见灰衣少年站在门边,背篓已经卸下来靠在一旁,一边挽袖子道:「天都暗了,做饭吧。」 孙拂撇嘴,你不是叫我看家,我当然在,我要是走了,家里被人闯了空门都没人管,还不谢谢我? 许是她的眼光太过灼人专注,他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我叫谢隐,等一下吃过饭你就走吧。」 三番两次的撵她是怎样?她就这么碍眼,多待一宿会弄脏了他的地吗? 锅碗瓢盆捣鼓的声音一顿,谢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嗯,我天生阴气重,又有阴阳眼,最容易招惹脏东西,可不代表让你进家门你就可以赖着不走。」 这本来是极正常的一个眼神,半分凌厉都没有,但孙拂却被这平凡的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正不自在的准备扭开头,忽然惊觉不对,猛然回头盯紧了谢隐,他也挑眉瞅着她看。 孙拂讶异得差点跳起来……他和她说话? 谢隐不自在的咳了声,「一个不小心,被你看穿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蹲下,隔着厨房和房间的隔道,直视孙拂的眼。 孙拂愕然,他真的在和她说话?这小鬼难道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被天雷追着打,逃来这里避难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谢隐,另外,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三岁,是大人了。」他重申自己的年龄,慢吞吞的站起来。「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让雷劈?」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孙拂就一肚子的火。「雷公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刚死的时候劈我一次,现在又劈我,祂根本眼瞎!」 「这样啊,」谢隐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原来罪大恶极的是老天。」说着直立起来,跨进厨房开始做饭。 孙拂悲愤的往外爬去,这小子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阴阳眼,八字还轻,经常能看到她这种「脏东西」,甚至还能听见她心里的话,也就是说,她都不能在心里随便说他什么不是,太危险了! 她奋力的爬到了后院,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恢复意识的她动都不能动,可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爬到门槛?莫非是因为吃了东西?就那块窝头,体力居然能恢复? 她下巴抵在门槛上,此时全然没了力气。 外头的夜色太好,皎白的银光流转着,光线惨淡的照在她看似不那么透明的身子上,看起来即便她想离开这里,没有体力根本办不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孙拂还自怨自艾着,就听见谢隐的公鸭嗓吆喝,「吃饭了。」然后一碗汤面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眼尖,食指粗的宽面条,放着几根青菜,汤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但是她想到早上那块不起眼、难吃得不像话的黑灰窝头,又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体力,不禁咽了咽口水。 看着那碗汤面端在谢隐的手上去了后院,孙拂抹去心里那点被施舍的自尊,随着过去了。 这后院也不算大,比起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院,一个用竹杆和稻草搓成的绳子简陋搭起来的葡萄藤架,约莫十几株,上头绿色的葡萄结实累累,令人垂涎,旁边一个水井,木墩便安在葡萄藤架下。 月光透过叶子缝隙斑驳的照在她身上,一点违和感也没有,不管了,要知道吃饭皇帝大,没什么事情比吃饭重要,再难吃……先吃饭再说! 孙拂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只是这回她不是在谢隐的房间醒过来的,没能看见美少年的海棠春睡图,旮旯角就是她的床。 她伸了伸脖子,蒙蒙罩着薄雾的后院里,谢隐正用剪子「喀嚓、喀嚓」的将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随手放在竹篓里,他的动作轻快,剪子在他手里好像有生命似的。 孙拂看着两篓已经满出来,还带露水的葡萄,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嗯,没听到烧灼的「吱」声,她心下大定,壁虎般贴着墙,踮着脚,避开任何晨曦会螫到她的机会,来到可以和谢隐说话的距离。 「喂。」她喊。 谢隐扭头瞥她一眼,「没礼貌,我有名有姓。」 「谢隐,我叫孙拂,你在做什么啊?」 他看她那踮着脚尖避在阳光可能会碰触到她的柴堆缝中,满是惊恐的表情,一脸嫌弃,但手下仍不停。 孙拂知道自己死时,身受火烤,双目赤红,衣裙沾着火星灰烬,声音沙哑,模样并不好看,可爱美是女子的天性,他那满脸的嫌弃教她不自觉得更往里头缩了下。 「你的早饭在墩上,过来吃吧。」 孙拂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怕光,避光如蛇蠍,却要她跋涉到葡萄架下的木墩去吃,这是存心要她魂飞魄散,看她笑话吗?这家伙,就是居心不良的小屁孩! 可孙拂打算忍气吞声,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天雷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全然没了影响,身体也渐渐恢复成本来的颜色,反正她去哪里不都一样,在这里还有人管饭,非到万不得已,她就赖着不走了。 察觉到孙拂的迟疑似的,谢隐把已经剪下来的葡萄移到水井旁边,别看他年纪小,个头也不怎地,两大箩筐的葡萄他竟轻轻松松的搬到了水井旁边。 他往大木盆里汲水、注水,大致把箩筐中的葡萄清洗过一遍,再把葡萄一颗颗留蒂剪下,用矜贵的盐水浸泡半盏茶的时间,并用清水冲洗干净。 这还真是磨耐心的活儿。孙拂心想,一只脚正要跨出去,哪里知道小屁孩又说话了,「柴垛上有把伞,撑着它过来。」 她依言撑开那把油纸伞,那伞有了年头,只剩骨架还算完整,至于伞面……她实在不想说。 「不吃我就收掉了。」谢隐又道。 孙拂闻声抓起纸伞,撑开,飞身去了木墩那坐着。 谢隐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手下的活儿却丝毫不乱。 孙拂撑着伞心里欣喜若狂,真没想到她也有能站在日光下的一天。 因为太高兴,她轻狂的把脚尖从伞下的阴影移出去了一点,哪里知道乐极生悲,那点日光让她的鞋尖立即「滋」地发出烧焦的声音,她吓得把两脚都收回到木墩上,一手紧紧环抱自己,一手死死抓着油纸伞,就怕身子缩得不够小,纸伞遮蔽不了全部的她。 她静静的候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 「你还真有本事,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回只是鞋尖,脚再伸长点可就变成烤猪蹄了。」谢隐调侃起人来也是不遗余力。 孙拂忍不住呵斥,「你废话真多!」 谢隐闷笑不再开口。 孙拂耷拉着脑袋,盯着大碗里的食物——一个应该是加了玉米面、表面微黄的窝头。她认命的拿起来啃,不敢嫌弃,房子破烂就不说了,他那一身褐色单衣的补丁,怎么看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很难吃吗?」 「嗯,难吃。」 「我很穷,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不是去卖酒了?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一年一熟的葡萄,摘满了就只得三个大筛子,充其量可以酿上两坛酒,可得十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得留着买白砂糖,糖这玩意贵得很,五两是我一年的生活费用,余下三两得存着。」他居然掰碎了解释给她听。 这时的他把已经用清水冲洗干净的葡萄平铺在大筛子上,满满三个大筛子,放置在竹竿架子上晾晒。 孙拂听得一愣,把窝头咬得喀喀响,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别说她以前在家里的用度,进了宫,随便打赏一个宫女都不只五两银子,这小屁孩却说他用五两银子可以过上一整年……她为什么该死的觉得心酸酸的? 「我听说南方的葡萄可以二熟,你可试过?」当鬼的好处就是她想去哪就能去哪,她几乎去遍大江南北,要不是听说鬼也有地域性,她还想搭人家的远洋大船去番国瞧瞧。 「太费工,何况后院地小,花那大把的功夫不如去做点别的营生。」他洗了手,进屋去了。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知道鸡蛋不能只放一个篮子的道理,与其把全副精神放在这里,不如去捣鼓更容易来钱的事,是这个理吧。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1) 没多久,谢隐换了一身旧道袍,头发全往后梳,一根朴素的木簪插在发间,也不知他哪来的道袍,穿着还有些大,倒像个道童,身前还抱了根木剑。 孙拂还未张嘴便听到前院有敲门声,她数了数,三长五短,这是什么暗号吗? 谢隐打开门,孙拂上下一扫,见那身穿深蓝色道袍的人白净高瘦,蓄着三绺美髯,手执拂尘,头戴冠帽,看似仙风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乱转,哪里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较像只没安好心眼的黄鼠狼。 孙拂眼界素来很高,她在皇宫浸淫大半生,其中有数十年的时间因为皇帝年幼,还是个垂帘听政、代掌权势的太后,什么人没看过。 景辰朝道术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感觉像谢隐气质儒雅、干净如月光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儿,去去就回来。」谢隐也无意多做解释。 「你和谁说话呢?」那道士问。 看起来是谢隐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这。 谢隐模糊不知应了什么,关上门,脚步远去。 他一走,整间屋子就空了,安静得连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还有风刮过腌菜缸的声音都能听到,时间慢慢溜走,正当孙拂快要睡着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孙拂当即一睁眼,往传来声响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极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说前院、后院都能一览无遗。 只见一个梳着乱糟糟发髻的妇人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四处探看后,身形俐落的爬上墙头,见没有地方下脚,骑在墙上的屁股便可笑的往后移。 孙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等到那妇人笨拙的移到腌菜缸上头,就着那水缸的边缘往下踮了踮脚尖,试着要踩着水缸跳下来。 她脚踩了两下,试探水缸的稳固度,然后带着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来,摔了个结实。 她一边揉着摔疼的臀部,一边咒骂着,骂完就往屋里走,经过晾葡萄的架子时,随手把谢隐等着酿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里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进嘴里她立即吐了个干净,还把手里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卖也没人要,还看得跟宝贝似的!」 孙拂偷偷退到暗处,她继而想到这妇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么呢? 妇人进了屋,哪里也没去,熟练的把谢隐睡的床枕翻了个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墙里可有什么暗洞之类的。 这般轻车熟路,竟是个来偷东西的,可见这种事情从前没少干过。 而这妇人不只偷盗,还不是好人,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妇人脚下不住踢着什物出气,嘴里也不干不净的骂着,「这克父克娘的孽种,这回学精了是吗?老娘就不信这一小块地,你能把钱藏到天上去!」 无论她怎么翻,一文钱都没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厨房去,拿不到银钱,能搜刮点吃的也行! 孙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窃,还偷得这么光明正大,莫非是算准了谢隐刚出去没多久才觑着时候来的?这种人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绊了那女人一下。妇人唉哟了声,踉跄了下,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没三两肉,一个重心不稳,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缘。 「唉哟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这是个鬼地方,大白天的见鬼、见鬼了!」 脏话不断从她嘴里吐出来,这还不解气,她抬脚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换来了脚疼。 她忽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喳呼声,这个破屋子安静得不像话,拼命搓着直从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让她确定这屋子阴气森森、不干净,而不是她做贼心虚。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就站着一只鬼,不阴气森森才怪。 明明亲眼看着那小兔崽子出了门才搬了梯子过来,想说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顺些东西回去,哪里知道运气这么背,一进来屁股差点摔成两瓣不说,进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会不会破相。 她越想越不对,这不信邪还真不行,越想越觉得邪门,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没想到一股冷气直朝着她的领子咻咻的吹过来,像是冲着她来一般,躲还躲不掉,骇得她抖如筛糠,几乎要屁滚尿流。 这样还没完,她头一偏,就看见一张咧开的嘴,朝着她笑盈盈的伸长了舌头。 都说疑心生暗鬼,何况这妇人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本来底气就不足,被孙拂装神弄鬼的一吓,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真不经吓,她什么都没做人就昏了,果真应验了做贼心虚四字。 头一回吓人,一点都不刺激,孙拂无趣的躺回阴暗处,不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了,那妇人始终没醒。 屋里有这么个人在,孙拂睡得浅,没多久听见开门声,是谢隐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绑头巾、约莫三十岁的妇人,手里提了个盖着布的竹篮。 秋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谢隐说些什么,状似关心,谢隐的表情倒是很专心,频频的点头,两人一进屋子就发现横躺在地上的妇人,谢隐的脸色登时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篮,这一瞅着竟是熟人,「费氏?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隐看了眼费氏又看了眼屋里的乱象,心里已经有数,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孙拂正冲着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说道:「我能干吧?」 回过头,他倒了杯水,拿回来,就哗啦啦的倒在费氏的脸上,秋氏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嗳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费氏醒得快,连个激灵也没打便跳起来,不管发乱衣歪,嘴里不干不净的喊着,「有鬼、有鬼,这屋子闹鬼!」 她明显是因为看见谢隐一脸的冷漠和秋氏不赞同的眼光,摆明了装蒜,故作姿态,想趁机溜走。 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再没往来,秋氏又怎会不知道费氏是什么人?爱说人长短就算了,贪便宜、爱计较、也记仇、心眼比鸡脑袋还小。 「你是怎么进来的,阿隐不在家,你怎么敢……你不会是翻墙过来偷东西的吧?」秋氏想到方才他们进门时,门上是有落钥的,又看费氏那鬼祟的行径和屋里被翻动过的模样,口气越发不客气。 「什么偷东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隐家的东西?你这样诬赖我,到底什么居心?咱们到里正那里去说,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费氏的指头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还叉起腰,一副泼妇准备骂街的模样。 只是话一说完,五六个铜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顿时懵了。 要命,她出来时怎么就没记得要换上牢靠一点的荷包,这下自打嘴巴了。 她马上弯下腰去把地上的铜板全抓了起来,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屉里看见这些铜板就随便的往袖子里揣,来不及收进荷包里,没想到忙着和秋氏吵嘴,情绪激动,肢体动作太大,铜板就掉了出来,但只要她死不认帐,谁又能拿她怎样? 「可以啊,就凭你手上这些铜钱,咱们就到里正那好好说道说道。」秋氏似笑非笑,还以为拿里正来压人,他们就要忍气吞声?不过是有个弟弟在衙门当衙役,难道以为这样就能登天了?她可没在怕! 「你走。」谢隐的声音很轻,里头却有种隐忍的压抑,费氏骇了一跳,抬眼看了谢隐一眼。 「别让我说第二次。」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短,孙拂从没看过谢隐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很凉冷、很疏远,彷佛费氏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费氏只觉心口一凉,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胸脯往前一撑。「想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娘,你这破屋子我想来就来,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样?」 秋氏可没想要纵容费氏勒索谢隐的情感,马上跳出来护雏,「你这黑心肝的玩意,你是阿隐的娘,可你养过他没有?听信他阴命克全家的谣言襁褓里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说你是阿隐的生母?」 她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费氏这么昧着良心的。 秋氏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那种盲目的滥好人,要是遇上费氏这种欺善怕恶、自私自利的村妇,吵起架来也是豁得出去的。 费氏还在连珠炮的说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克死了,我要留着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是你这死了儿子的女人想儿子想疯了,才把他捡回去,难道我逼你了吗?」 谢隐脸上神情淡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真的不被费氏激烈的言词影响,他只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本来就宽大的道袍显得更加空荡荡了。 孙拂心里的火气却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凉薄,哪可能对亲生母亲字字诛心的话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完全习惯了言语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凉然后漠然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不在意? 她顿时火冒三丈,也没多想,一个箭步向前,掴了费氏两个清脆的耳光,顺手还在她胸口掐了一把。这两个巴掌可以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准黑青,就是想给费氏一个教训! 她太生气了,这妇人不配当人家的母亲! 听不懂人话的人,只能动手叫她听话了! 她这几日吃了谢隐给她做的饭食,精神力气长进了许多,烧焦的地方都痊癒了,可她忘记费氏是个大活人,要是时运低还好,偏偏这婆娘的时运不高不低,孙拂现在搧了她,加上白天阳气旺盛,气是出了,但阴身的她也被阳气反弹撞上了墙。这一撞,她就像纸贴在墙面上,动也不能动了。 这一切除了谢隐,没人看得见,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见费氏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大白天见鬼啦!有东西掐我、打我!我就说这里不能来,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脸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无比后悔,不该一听对面的婆子说谢隐去卖酒得了钱,就起了贪念,理直气壮告诉自己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谢隐那楣星,这才壮着胆子摸进屋里来,下次就算谢隐堆了金山银山她也不来了! 满脸惊恐,摀着脸上的红肿,费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隔着巷子都还能听见她的惨叫哀号声。 秋氏实在看不起费氏那没有一丝骨肉情的样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骂个狗头淋头,「从没见过这么脏心烂肺的娘,我呸,卖儿子的银子花得不舒坦,居然连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骂过瘾了才看见谢隐的脸色,她轻轻搧着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黄历了,还拿来说嘴。」 当年她在雪地捡到已经浑身冻成青紫、连哭声都跟幼猫儿似的谢隐,一眼就认出来是费氏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赶紧指挥丈夫谢壮去向邻居要来一碗牛乳,她则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体温温暖他几乎要冻僵的小身躯,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搓揉着他的四肢,这样抱着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儿给救回来。 救回来的娃儿是有主的,她再舍不得也得还回去,没想到费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还说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给她二十两银子孩子就归秋家了。 秋氏成亲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来她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想疯了,二来孩子实在讨她欢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后筹了二十两银子,让费氏写了断绝书,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就成了谢家的长子。 「阿隐,要不你回来吧,这房咱们就不住了,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枕被我也都给你晾晒得干净,你实在不必一个人住在这里,过得这么辛苦。」让那费氏随便都能欺上门来。 谢隐宽慰的笑了,面对秋氏的脸难得有了柔色。「费氏也不常来,我在这里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回去看您的。」他连母亲二字都不愿称呼费氏了。 「你别怨恨你爹,那时让你走也是跌断了腿,还差点瞎了眼,情急说的话哪能作数?谁没个三灾五病的,都是这谣言害人。」在谢隐面前秋氏就是个慈母,声音温婉,哪还有方才面对费氏时的张牙舞爪。 「爹对我的好,我知道。」因为他的命格,害死了亲爹、祖父母,又害他养父摔断了腿,险些废了一只眼,只是破口大骂他一顿都算轻的了。 「那……」秋氏以为看到一丝希望。 谢隐不说话了。他不为所动,显然对于回养母家毫无意愿。 秋氏不再勉强他,摸了摸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热衣服脏得快,我给你带了两件新做的葛布单衣、两双棉袜和一双千层鞋,还有些吃的,过两天,娘忙完了面摊的活儿再过来看你。」 「您稍待。」见秋氏要走,他开口拦住,接着快步不知去了何处,回来时只见秋氏正在替他归置那些被费氏弄得乱七八糟的寝具,心头一热。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2) 「娘,这些您拿着,给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 「你一个月挣那一点钱,自己过日子都艰难了,还每月给我们钱,阿隐……娘对不起你。」秋氏一见是半两银子,怎么也不肯要,她知道谢隐自己一个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个用了,还要存钱给她家用,说到后来语声已是哽咽。 谢隐在秋氏面前终于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他别扭着,却不容拒绝。「我今日与那宝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给了打赏银子。」 秋氏却很不以为然,「那宝真人什么本事都没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撑场子,哪来今日的风光。」 宝真人挂单的一阳观确实大有名头,观里的道士也不少,但众所周知这宝真人道术不灵光,只凭着一张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没少被人讥为神棍,后来收了谢隐当道童,才开始混得风生水起。 「你呀,还是少跟他一起,这样的人对你没帮助。」 「我心里有数。」谢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年纪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坟,可信度实在不高,他需要宝真人这幌子,两人不过是互取所需,水帮鱼,鱼帮水而已。 秋氏也是点到为止,谢隐向来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并不需要她把话往细里多说,不过她终归还是把那半两银子收下来了,「娘替你把银子攒起来,将来好给你娶媳妇。」 谢隐不再说什么,只要他娘肯把银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还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你这回酿的酒别再自己拿去酒楼了,可沉了,下个月初我让你爹牵驴车过来,替你拉过去。」 本来发酵后过滤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几日就可以喝,谢隐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坚持要放上一个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楼送。 他酿的酒别看只有那几坛,酒客追捧不已,酒楼掌柜为了不让他断货,便在价格上给了他最大的利润,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这家酒肆。 谢隐可有可无的颔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绝,他娘习惯当家作主,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临走之前把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都理了一遍,直到满意才终于离开。 * 孙拂无精打采的贴靠着墙面睡了一晚,墙面又糙又凉,刚被阳气反弹回来时,还真缓解不少疼痛,但是过了之后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个晚上谢隐都没理她,他忙着把那些沥干水分的葡萄放进备好的坛子里,一层葡萄一层白砂糖。 孙拂看得咂舌,难怪谢隐会说买糖费钱,这样腌制下去,一坛子葡萄约莫十斤,没有五斤糖甜度就会不够,糖一两价格二十五文,这样推算下去,二两银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着看着,等他把两坛子葡萄封起来,已经月上中天。 孙拂迷迷糊间,忽然闻到一阵面香,精神一振,睁眼发现已经到了早上,而一碗满满是浇头的宽条臊子面,上头还卧了个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习惯吃窝头的那个大碗。 孙拂还想着今天为什么吃这么好,就感觉到谢隐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去买点东西,你把面吃完,碗就搁着,我回来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咽,拼命的往嘴里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进肚子里了事。 睡了一夜好觉,身子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脚后,她真心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谢隐愣了一下,只凉凉说道:「你是要跟着我出门?市集人多,鱼龙混杂,五蕴之气混沌,要是冲撞了,回头指不定就魂飞魄散了。」 孙拂扭身就往后院跑,将放在墙角的伞拿过来。「你只要带着这伞出门,我就能跟着了。」 谢隐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伞接过来打开,然后吩咐道:「进去吧,要待好。」 孙拂乐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别太颠。」 谢隐轻笑,「都听你的。」 出了门,孙拂窝在油纸伞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气我打你生母两个耳光吗?」 「冲动行事,尝到苦果了不是?」谢隐答得坦然,但见孙拂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声音平淡,「人与人之间都讲求缘分,我与她亲缘浅淡,怪不了别人。」 孙拂哪里不知道这道理,但是这么老成的话从一个小屁孩口中说出来,她就是觉得分外膈应。 没多久便听见大市集上的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她在伞里面躲不住,便扒开伞,露出一只眼来。 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鲜鱼猪羊、江藕青梅满担子挑,应有尽有,除了热食,还有许多小吃摊,十色汤团、滴酥鲍螺,小商贩头顶盘子,肩挑担子沿街叫卖,经过糕饼铺,还能闻到门口的大锅传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汤的味儿。 这些民间小玩意听着就有趣,孙拂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接近过人烟,活着就是好,这些摊贩跟自己生活的时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后就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只觉得自己飘荡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遥遥无期的投胎,本来喜悦的心情又萎靡了下来。 「别闹,」谢隐把她的脑袋轻轻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谢隐进了一间成衣铺,虽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坚定的告诉那四十出头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买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双绣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这恐怕是家里遭遇到什么难事,所以才会让一个男孩出来买女子的衣裳。 这少年眉眼清正,虽然对男子来说实在太好看了一点,但他衣着朴实干净,不像藏掖龌龊心思的人,她开店二十几个年头,什么人没看过,她信得过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说,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替姊妹买两件衣裳嘛?于是她挑了几件衣裳和鞋子过来让谢隐挑选。 对姑娘家的衣裳没有研究,谢隐只知道姑娘素来都爱美,只要是花花绿绿都会喜欢,可那些个花花绿绿放到孙拂身上,他直觉她不会喜欢,再摸了下布料的材质,指着摸起来最舒坦的那一件,问清价钱,付了帐,便让女店主包了起来,面红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铺。 谢隐一回到家,便把买来的衣服和鞋子给烧了,烧掉的衣服全到了孙拂手里,还有一把松木篦子,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样。 「这是……要给我的?」她想过这些衣服的去处,却没想过谢隐是要给自己的。 「先去把脸洗了,你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孙拂摸摸脸,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流浪了许久的鬼哪里干净得起来,她又是那种死法,加上被雷劈了两回,身上还真没一块完整的布。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反正没人看得见她,衣服破就破,身子脏就脏吧,礼义廉耻那是人才讲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烂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齐谁不喜欢。 她抱着那叠衣服退到另一间空房,用旧衣服沾了水把脸抹干净了,这才把新衣服给换上,最后用那篦子细细的把头发梳了个彻底,才把篦子别在发上,当成了饰品。 鸡心领细布上襦,没有什么花样,就在领口绣了淡绿的萼梅,浅蓝色的碎花裙,墨绿色的绣花鞋绣着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细布,穿着却很合身,谢隐没问过她的脚型,那鞋穿起来却很合适。 以前不管多名贵的衣服她都穿过,唯有这回最开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来献宝似的展现给谢隐看时,他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看书,阳光打上他微侧的容颜,带着稚嫩和美感,让孙拂的胸口为之悸动。 谢隐平常除了设法赚钱养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书了。 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书,孙拂很不解,谢隐这才告诉她因为是别人的书,不能损坏污秽,如何来,如何去。他没钱买书,床头那些书都是向一位耆老借来的,看完一卷还一卷,看完一册再借一册,别人的书他很是爱惜,连点摺痕都没有。 连一本书都舍不得买的人却花了三两银子给她买衣服、鞋子,孙拂心中一紧,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是他的谁,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他却替她如此着想,孙拂好似感觉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乱七八糟的跳着,胸口莫名的酸软,彷佛软到能出水,揣着这么一颗彷佛再度活起来的心,无关情爱,无关风月,滋味难以形容。 孙拂来到谢隐身旁。「我衣服换好了。」 谢隐回过头,孙拂手里还是撑着伞走在薄薄的日光下,伞下的她五官明艳,容色动人,嘴唇娇如新桃,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整个人却嫩得像水葱一样。 「不好看吗?」因为他沉默得太久,眼神里又什么都没有,她心里没底。 「很适合你。」他有些言不由衷,她的容貌比极致盛放的海棠花还要娇艳,青莲白茶般素净的颜色并不适合她,她该华服饰金才是。 对谢隐平淡的称赞孙拂从善如流的接受,虽然她很早就过了需要人家赞美才能让自己有好心情的年纪,她去世的时候已经是个四十开外、暮气沉沉的女人,但不知为什么她死后的模样却维持在她二十岁的时候。 也许是太久不曾换上一身新衣,无论如何,对女子而言,一件衣服穿上百年,实在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她轻轻转了一圈,好吧,就算这么做有些孩子气,可她就是想这么做,转了圈之后仍不禁微赧。 谢隐嘴角微勾,她明明看着年纪比自己大,可那宛如花开一般的裙裾和她脸上的粲笑,让他觉得虽然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仍被她的喜悦感染了。 孙拂不想继续讨论关于衣服的话题,话锋一转,问道:「谢隐,你每日做的饭菜里是不是放了什么补气的东西,才能让我不再那么虚弱?」 谢隐把眼睛调离书本,「你认为我买得起那种东西吗?」 孙拂默了。是啊,她每天吃的不是窝头还是窝头,今天一早那臊子面上的肉燥浇头和蛋,还是秋氏拿来的,他哪来的闲钱去买补品给她吃?可她这段期间体力真的恢复不少,也许不用再几日就能离开这里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小院,心情便低落了下来。 第三章 重生回到十五岁(1) 面条没两日就吃完了,又回到了啃窝头的三餐,孙拂是睡饱了吃,吃饱了睡,而谢隐不和宝真人出去走街串巷的日子,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一人一鬼守着一个破旧的小院,十分安然。 这一夜天上的风有些急,黑云翻滚,已经歇下的谢隐彷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没推窗探看,却唤醒了睡在油纸伞里的孙拂。 「……你准备准备,时间应该是到了。」 孙拂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高大伟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气势凶猛,身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一人拿着锁链,一个拿着笔和簿子。 能这样无声无息出入民宅,身上还自带金光,除了阴差还会有谁。 「你可是孙拂?」 孙拂的头刚点下去,腕口粗的锁链便往她的脖子套。 「这是做什么!」虽然知道是个过场,阴差也只是照章行事,孙拂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你的时候到了,自然是锁你进冥府,一个孤魂野鬼,还有什么话好讲?乖乖跟着我们走,别耽误了投胎的时辰。」 「你说拿人就拿人,老娘现在不愿意跟你们走了!」 她千盼万盼,盼着能赶紧投胎去做人的时候,他们不来;现在,她不想走了,她想和谢隐多过上几天这样的日子,不行吗? 「你是鬼魂,要是在人间滞留不归,就得受惩罚,你若想留在人间趁机作恶,别怪我用打鬼棒打得你魂飞魄散!」 「你们还好意思说,我身死遭雷劈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第二次又被雷打着玩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现在我难得过上两天好日子,你们说拿人就拿人,我当初要是被雷劈得魂飞魄散,看你们怎么拿我回邹都鬼城去交差?」 一想到这些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只鬼像她这么倒楣,被天雷追着打,求救无门,现在还要受这两个鬼差惊吓,她连对小皇帝都没有恶念了,还能对谁有恶念? 拿锁链的马面看了判官一眼,判官飞快的翻了生死簿,面容和缓了许多,「的确是我们失职,虽说按程序上锁镑是必然的过程……那就免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们,这孙拂的名字好死不死写在生死簿最靠近装订线的位置,只要一个疏漏,很容易忽略,他们每日工作量那么多,忙中有错,也不能全怪他们。 至于被天雷追击两次,这牵涉到雷公电母,阎王要是知情,必定要上奏天庭,一来二去,小事恐怕会变成大事,到时候追究下来,恐怕担责任的只能是他们这些办差的,谁都讨不了好。 一想到这里,判官的脸色更可亲了些。「这事要是被上面查到,我们也要担责任,但也不是无法可想,不知孙姑娘以为如何?」 「什么办法?」她好奇了。 「要不这么办吧,」判官掏出个香囊,里头是三张用他的法力书写的符纸,「你去阳世,到底会遇上什么事,没有人知道,这三张符纸能替你挡去生命中三次的灾祸,算是我赠与你的礼物。」 半天没出声的谢隐忽然噗哧一笑。「无辜挨了两次天雷轰顶,就得判官大人三张符纸,你这样唬弄一个小姑娘,真令在下看不过去,传出去若笑掉整个阴曹地府众生的大牙,那可就不好了。」 判官黝黑的脸顿时有些讷讷然,「你,莫管闲事!」 他并不忌讳谢隐,知道他有阴阳眼,能平衡阴阳两道,但命格轻,阴气重,天生容易招惹脏东西,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八字重、命火旺的人辅佐在他身旁,必是早夭的命。 过去他们也曾在他眼皮子下抓人,他从不曾替谁说过话,装聋作哑,这回却站了出来。 「我是人,她是鬼,人能管鬼什么闲事?」谢隐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可也堵得判官哑口无言。 「要不这么着,」站在理亏的一方,判官从袖口摸出一枝短小乌沉的笔塞进孙拂手里。 「人间皆道我手上的判官笔能断生死,现在给了你,可你没有神格,也无神力,除了无法断人生死,是否能妙笔生花,就看你自己怎么运用了。」 孙拂有些不敢收,判官这是送她一件大礼啊! 谢隐却道:「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判官前头给了你这枝生花妙笔,后头也不知能从雷神那取得多少好处,他不亏,何况这东西是他愿意送的,你不要推辞。」 这么贵重的东西,孙拂的确觉得受之有愧,听到这话她真心谢过判官,收下了。 判官把谢隐拉到一旁。「我说你这小子的心整个是偏的,这小姑娘到底和你有什么渊源?」 谢隐仔细想了下,给出让人喷饭的答案,「就是看她顺眼了些。」 孙拂握住那枝判官笔,对谢隐喃喃道:「那我走啦,往后你要是有了银子,记得要放梁上,免得宵小觊觎。」 她居然惦记这个,谢隐一怔,点了点头。 * 秋雨下得细密,从格扇看出去,帘子般的雨丝打在荷花池中,枯败的荷叶和干瘦的莲蓬被打得越发憔悴。 屋檐下两个婆子正摊开好几只陶罐,收集不落地的雨水。雨水和雪水一向被视为天泉,比较起梅雨、夏雨,秋雨天高气爽,空中灰尘少,水味清冽,是雨水中上品。 看见妄茜回来,其中一个穿青色短比甲的婆子停下动作,朝她笑着道:「给小姐的药煎好了?」 妄茜是小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下等粗使婆子都得小心翼翼的讨好她。 「怎么收这些雨水,做什么呢?」她也没急着要把汤药送进去,反倒和婆子打起趣来。 「是小姐吩咐的,多收些雨水,存在陶瓮里,将来泡茶、煮食什么的……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怎么学起老爷的风雅来了。」 妄茜的声音不禁一轻。「小姐醒了?」 「刚刚就醒了,就靠着窗发呆呢。」说是听雨,雨有什么好听的?不吃不喝的绝食把自己搞得差点丢了小命,就没见过这么会作死的主。这话婆子只敢搁在肚子里嘀咕。 妄茜收起脸上的轻浮,慎重的推开屋门,绕过黄花梨透雕贴金箔婴戏莲花屏风,华丽俗艳,临窗的鸡翅木高几上放着一个做成松鹤模样的紫金香炉,鹤嘴吐着浓烈的白麝香气,临门的矮几放着粗矮的釉上彩九鱼图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色彩斑烂盛开的花。 雕花繁复的千工床,绦红的绸帐,床上四角还挂着镂空银球的香包,色泽鲜艳,孙拂靠着绣金色花鹿群纹的大迎枕,水润般的青丝落在大红缎面被上,神态上的惊疑还没能收回来。 是的,惊疑。孙拂一睁眼,差点被金光闪闪的布置给闪瞎了眼。这般奢华的场景,并不是不适应,而是熟悉,这里是自己还未入宫时住的半若院。 眼前这丫头,是她四个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绿腰、琵琶、三生都是灵敏忠诚的好丫头,绿腰为了一门心思想进宫的她,自甘为妾,替皇后拉拢权臣,后来被权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药,一尸两命。 琵琶死在她争斗的内宫,妄茜则是在她入宫后没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还是美人之前封了嫔,当时天真的她还以为这是妄茜的机运,替她高兴了一把,没想到妄茜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 她还记得那天,天色阴沉,乌云把巨大囚笼般的冷宫困得人连喘口气都困难,妄茜和奉命捧着三尺白绫、鸠毒、生金的太监一同来了冷宫。 妄茜倨傲的昂着头,「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念着旧日情分来送姊姊一程。」 孙拂怒瞪着昔日身边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问得艰难,「为什么?」 她笑得妖媚,浓装艳抹的脸蛋全是胜券在握。「哪来这么多的为什么?姊姊这样瞪我,妹妹害怕得紧,但是能看见你今日这般的狼狈,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一直以来你就是个蠢笨无知的大小姐,任人摆布,其实你应该感谢本宫,要是没有本宫牵线,你哪来进宫侍候先皇的机会,你以为先皇太后真会想到你这隔房的堂妹,没有本宫的拉线撮合,你哪来如今的地位?你已经享受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挪挪位置换人了。」 孙拂内心翻江倒海,一只毒蝎子在她身边蛰伏了一辈子,她却愚蠢的一无所知,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一些从未想清楚的事情。 孙拂慢慢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终归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作茧自缚,识人不清。 「陛下说,看在你与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赐你全尸,毒药、白绫和生金都替你准备好了,妹妹对姊姊有多体贴啊,你谢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腹痛如绞,最终难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会选择这种死法。 她哪能如这些人的意,说死就死,挟带着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宫烧了,她要让那些害过她的人血债血还,一同陪葬。 她是烧毁了冷宫,可惜她错了,烧毁一座毫无作用的冷宫有什么用,反倒累得三生陪着她也死在那场漫天的大火里,然而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无比。 孙拂觉得无比恍惚,当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后来的时光里慢慢被磨平了,原来恨是错的,恨意一点用处也没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惊远,一切都是她自己作来的,怪不得旁人。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纤细洁白、指甲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手。 这不是她的手,冷宫那些年辛苦劳作,浆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儿,每日不到亥时不得休息,克扣生活用度的太监……这些都让她的手满是茧子冻疮,关节肿大变形,到后来连梳发、进食都困难。 「现在是几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的回答,「长景三十六年,小姐怎么问这个,莫非神智还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汤药,小姐先喝着吧?」 长景三十六年、长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岁那年,她在官学偶然见了魏齐一面,回来便发疯似的要父亲退了从小和外祖家表哥的亲事,鲜少对她动气摆脸色的父亲说了她一顿,她便以绝食要胁。 上辈子她爹最后还是从了她,外祖母不想她背上悔婚的恶名,让大表哥姚拓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这般行事会不会影响到母亲和外祖家的感情,她只想到自己。 她又哪里知道她的一头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她成了不知羞耻、见到男人就黏上去的草包,流言传遍京城,成了一桩笑话,魏齐对她更是从无好脸色。 到后来孙皇后传召孙家姑娘入宫,她被孙老夫人和二三房毫不考虑的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魏齐就变成她心上那点白月光。 她要是不进宫又怎么会有后来孙皇后的「托孤」,小皇帝的「忍辱负重」,甚至孙家大房因为她整个覆灭……都是因为她走错一步,便步步错了。 她闭了闭眼,可她这是回来了?不是投胎换新壳子,而是重生回到她少女的时候。 难道这也是判官送她的附赠礼? 孙拂抬头看着静默不语的妄茜和她放在矮几上已经凉掉的汤药,的确,妄茜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侍候她的,巧言令色,吩咐她干活散漫推谈,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上一世的她却眼瞎耳聋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始终没怀疑过她半点,这一世她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她就是猪了。 「三生呢,怎么没有看到她的人?」 「您去年不是说她手脚不干净,把她贬为最低等丫头,打发她去做粗活杂务,什么脏活都她干,连恭桶也她倒、她刷,人憔悴得不得了。都怪她手脚不干净,这下可吃到苦头了吧。」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提起三生,妄茜语带讥讽,没半点同情心。 孙拂想起了这件事,当初她掉了一对珍珠耳珰,妄茜指证历历说是三生偷拿的,自己就不分青红皂白,连三生的辩解都不让她说,直接把她打发出去。 她心里清楚少女时期的自己行事冲动莽撞,凡事不经头脑,丝毫不去想管着她珠宝匣子的人可是妄茜,钥匙也在她上,三生是如何能偷到钥匙,又费老大的劲,只拿一对不起眼的珍珠耳珰,有这必要吗? 第三章 重生回到十五岁(2) 「绿腰和琵琶呢,又去了哪?」 「昨儿个绿腰的姑婆来探视她,您打发琵琶去给她送一盒金华酥饼,恐怕是有说不完的话,在路上耽搁了。」 孙拂知道绿腰是由她姑婆养大的,从小父母就没了,和这姑婆感情极深,她还知道在绿腰死了之后,她姑婆也因为无人照料,凄凉的去了。 孙拂摆摆手,「你去把香包摘下来,香炉也倒了,往后没有必要,屋子里不要再摆这些香包,燃香也不必了。」 白麝香的气味太过甜腻,堵得她胸口发闷。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侍候皇帝那些年,居然连一个孩子也没怀上,也许这些白麝香、藏红花都脱不了关系。 妄茜手中一紧,她是贴身丫头,小姐居然派她做这些杂务,见小姐面色平静从容,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发怵,心中虽是气恼,口中仍称是,把紫金香炉和床头四个香包都拆下,掀开绸纱帘子出去了。 孙拂起身,抬手把那碗汤药倒到临窗大炕外的盆栽中,跌上缎子高脚鞋,坐到了玫瑰妆镜前面,镜中的少女有张美得浓烈灿烂的五官,一双大眼,巴掌脸,肤光如雪,眉毛秀雅,因为皮肤白,眼仁更显乌黑,宛如一幅帙丽的画卷,让人百看不厌。 太过明艳的气质,导致所有的人对她第一印象只有如珠光般的美貌,她聪不聪慧,内理有没有内涵,都不重要,就像一个可供赏玩的花瓶,加上她的行事作风,聪慧伶俐构不上边,倒是草包二字成了她的标志。 少女时对自己外表万般注重,但是后来她才知道皮囊再完美,成了一堆枯骨后,就什么都不是了,谁不会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会不会下个瞬间她又变回那个没有人闻问的孤魂野鬼? 她先是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慌忙的回到千工床上到处摸索,翻开瓷枕,终于看见一个香囊,打开看,三张符纸和那枝判官笔都在。 她捏着香囊,原来不是梦境,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还有能力修正错误的时候。 她人生最糟糕的时光是得知因为自己累及家人,没能见到爹娘最后一面,甚至连双生子弟弟也英年早逝,如果身边所有人都在——光是用想的就教人眼眶发热、心跳加速。 感谢天地,感谢浮世众生,感谢所有的一切! 感谢……谢隐。 * 琵琶和绿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小姐扑在床上,手里不知道抓着什么,只见枕被、绸帐掀得一团乱。 绿腰过来扶她,孙拂看了她一眼,头发肩上都湿了大半,琵琶也一样,恐怕是在雨中站了好些时候,又冒着雨回来,湿了半身。 「你姑婆回去了?」孙拂把香囊不动声色的放进袖子里。 「姑婆让奴婢谢谢小姐的糕点。」 孙拂看向琵琶。「这雨也太大了,你赶紧去把衣服换了,瞧这裙祷鞋子都湿透了,一会儿多煮几碗姜汤,热热的喝着,省得染了风邪。」 琵琶知道这是小姐要留绿腰下来说话,但是这么客气的小姐…… 她没敢继续乱想,顺从道:「奴婢很快就过来侍候小姐。」说完她便低眉顺目的退了出去。 「坐着说话。」看着绿腰低垂的头,她是四个丫头里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十四了,眉清目秀,上挑的凤眼,眼尾有一颗小泪痣,增添了些许楚楚可人的味道。 「奴婢不敢。」绿腰有些忐忑,小姐脾气好的时候是天下最好的主子,可脾气一来,侍候的人小腿肚都会打颤,这回莫非是因为姑婆寻到西园来小姐不高兴,要找她说事了? 「我是真有事要跟你说。」孙拂很是和颜悦色,亲手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小姐吩咐就是了。」绿腰只敢坐绣墩的三分之一,腰杆笔直,愣愣的接过孙拂递来的热茶暖手。 「我知道你从小是由姑婆带大的,她一个人在西城郊住得远,她要见你一面得跑个老远,要不这样吧,你到燕子胡同去买间二进的小院,把她接过来住,往后你要回去看她也方便。」 燕子胡同就在孙宅后面,绿腰以后想回家不用等旬假,只要开了后门,就能直奔家里。 绿腰惊着了,匆忙的把喝都还没喝上一口的茶盅放回桌面,她咚一声跪下来,叩头如捣蒜。「姑婆她老人家只是想奴婢,来看一眼奴婢过得好不好,奴婢往后让她不要再来就是了!」 那下跪的声音又大又响,孙拂都替绿腰觉得痛。「绿腰,来,用你的眼睛看着我,我刚刚说了什么?」 她的表达能力有那么差吗?这小丫头的脑子里都装了什么? 绿腰颤颤的抬头,两手放在裙兜里,缓缓想了下,眼珠子能动了,可她还是不理解,面带局促。「奴婢的确是很想把姑婆接来侍奉,可银子还没存够。」 「既然是我让你把人接过来,买小院的钱自然由我出。」 「为什么?」小姐难道因为绝食过了头,人还没清醒过来吗?她从来不敢想的事,小姐却替她圆满周全了。 「因为你是好丫头。」孙拂这句话一点停顿也没有,令绿腰舌头打结得更加厉害,心中却难掩澎湃。 孙拂道:「去吧,去我的私库支一百两银子,买了宅子,让姑婆安顿下来,要是钱不够再跟我说,还有你也赶紧下去把一身衣服换了,我要去给夫人请安。」 一百两银子按照京城的物价要买大宅子没有,但一间妥贴的、适合姑侄俩住的小院应该可以打平。 「是先去老夫人那边?」一直以来小姐都是以东园为重的。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用不着去东园,咱们去我娘那儿。」 那在外头说一不二,为了顾全这个小家却只能忍气吞声、倍受婆母搓磨的孙家长房媳妇儿。她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她绝食了好些日子,丫头们说阿娘来过无数遍,通通被她拒于门外,据说阿娘失望极了。 咦,初一十五不是才去夫人那?怎么如今倒反过来了? 孙拂知道绿腰心里在嘀咕,她也不解释。 孙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孙邈,也就是孙拂的父亲,他是元配的儿子,元配病逝后,身为顺天府府尹的孙老太爷又娶了继室,生了二儿子孙璟和三儿子孙信。 孙老太爷死后,孙邈虽是两榜进士,却在继室孙老夫人的逼迫下放弃做官,跟着商团跑商学习经商,当时姚氏的家人看不过去,便让孙邈跟着自家商队历练,也方便照看,等到他能独当一面,孙老夫人便将他叫回来经营孙家的产业,赚钱供应一家子以及弟弟们应酬花销。 孙邈成了地道的商贾,倒是二房一个是通政使,三房是翰林院的学士,走的都是文官的路子。可见孙老夫人有多不待见大房,整个心都是歪的,不管大房的人做得再好,她都看不见。 原来孙家是没有分家的,可长景二十九年,才情绝伦,德艺双馨,温柔敦厚的二房嫡女孙窈娘,经过层层复杂的逐级筛选后,被长景帝亲自定为皇后,隔年生下嫡皇子,二房跃进龙门,三房与有荣焉没少沾光,态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都说树大好遮荫,二房因为女儿飞上枝头做凤凰,孙璟也水涨船高,从三品的通政使成为二品大员,还是国丈,孙老夫人成了一品诰命妇,贵不可言,唯独大房还是大房,并没有因为改换门庭有任何变化。 真要说孙府这样的门第,并非扎根深厚、盘根错结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权臣有值得人倚仗的地方,区区一个世家嫡女哪来的资格成为继后? 然而前朝有外戚之祸,影响巨大,历代鉴之,景辰朝皇室祖制,为了预防外戚专权坐大,威胁皇权,凭借裙带关系轻易获得政治或经济上的特权,进而把心养大,韵観不该韵觎的东西,皇帝或皇子立后纳妃,只许甄选二品以下官员家中的女子,更为了防范他们参与朝政,只予虚衔厚禄,不给事权。 孙窈娘能上位,还真要感谢自家门第不显,加上各方角力争斗下的渔翁得利,不然这掌中宫的皇后凤位真没她什么事。 鸡犬升天,踌躇满志的孙老夫人下令分家,大房没有异议,就算有意见也被无视的分了家,如今孙府最有出息的人可不是长子。 偌大的宅子分成了东西二园,二、三房人多地位超然,自然占了大半个宅院,大房人少,还是士农工商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铜臭商贾,分到的都是位置偏僻房舍老旧的宅子。 相对的,这房的孙女也入不了眼睛已经看不见别人的孙老夫人眼里,只让孙拂和庶妹初一十五去应个卯。 孰不知孙拂那个傻子,却日日从自家正门绕上一大圈到东园正门,即便通过门房禀报才能见到孙老夫人的面,向她请安也被草草打发,仍像黏皮糖一样乐此不疲,到后来,东园的仆役对她别说尊重,连好脸色也没了。 以至于绿腰听说她不去东园,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太久没挖,听错了呢。 砸在绿腰头上的喜悦太过虚幻,又想这会不会只是小姐一时的心血来潮?怕一问小姐又把恩德收回去,重重的给孙拂磕了头就出了半若院。 路上遇到一个负责洒扫的丫头,她忙问道:「阿苑,你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作梦?」 小丫头不明所以,却还是在绿腰的腰间软肉掐了一把,没想到绿腰居然咧着嘴笑,轻飘飘的走了,回头还说:「姑婆给我带了粽子糖,一会儿你来找我拿。」 * 琵琶回来的比较早,知道孙拂要去正院,捧来一沓衣服让孙拂挑选,颜色一目了然的鲜艳活泼,色彩亮丽喜气,也是孙拂一向的风格。 孙拂扫了一眼,几套衣服没一件顺眼,自己去衣柜挑了件素雅的水绿细云锦掐腰小袄,浅浅的嫩绿像春日枝栖上的那点新绿,领上镶了洁白的兔毛,下身挑了件水色长裙。 她已经及笄,能束发插簪,头饰她也不要那些摇摇晃晃的金银步摇,只用一只翠羽珊瑚钗子插在琵琶替她梳的小髻上。 「小姐怎么不挑那件桃红挑丝的,好看又娇艳,小姐皮肤白,穿上肯定好看得紧。」琵琶有副甜蜜的相貌,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小姐的服饰一向由她打理,她也最知道小姐的喜好,「要不上些胭脂水粉,增添气色?」 孙拂只拿起眉笔轻轻描了眉毛,其他胭脂水粉连盖子都没打开来看。 这时雨已渐小,只余淅沥的雨丝,琵琶把缎面披风披在孙拂身上。「小姐的病初癒,仔细莫要再着凉了。」 撑了伞,举步正要出门,换过衣裳的绿腰回来了,主仆三人往姚氏的正院走去,至于妄茜,她向来爱找机会偷懒,过去孙拂都由着她,如今有了防备,她不主动凑过来更好。 姚氏的正院离半若院不远,绕过抄手游廊和月亮门,就能看见黛瓦白墙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西府海棠,青石小路上则有着各色精雕细琢的山石与盆景。花花草草经过雨水的滋润,绿莹莹一片,显得峥蝶精神,这会儿,雨也停了,天放了晴。 孙拂在冷宫那些年,每每午夜梦回,凄凉无助,眼睛睁开闭上,浮现的都是这简洁豁达小院到处的绿意盎然,还有爹娘细心叮嘱的笑脸。 绿腰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异样。这样的小姐和平日很不一样,以前总是顾盼生辉的小脸蛋一丝表情也没有,不是冷漠,也说不上呆滞,似乎是怀念的看着这个院子,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也不知从哪里生来几分雍容的独特气质。 绿腰摇摇头,她肯定被小姐给的那一百两银子砸昏头了,要不然哪来这种荒谬的感觉,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姑婆同住,又止不住满心的欢喜。 第四章 清点库房揪内贼(1) 都说夫妻的个性是互补的,相辅相成才能夫唱妇随,孙拂爹娘便是这样的神仙佳偶,虽然说她娘最喜欢的是抱着一叠帐本打算盘、核对帐本,再把亮晶晶的元宝锁进私库里。 她爹则是骨子里都是风花雪月的男人,没人看着不知冷暖,没人管着鞋袜衣袍不知替换,问他家里的筷子摆在哪,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完全不会过日子。 除了打理公中生意,她爹的日常就是莳花弄草,修剪摆弄,总喜欢把「盆景,就是移山缩地的自然山水,景的写意,观一盆景彷佛亲临碧波绿水,游览名山大川。」挂在口中,对盆景艺术近乎痴迷,只要听到哪处有他想要的砂石、古木、花器,只要合他心意,不管如何都要弄到手。 两人成了夫妻,没有脸红脖子粗过,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就算对她这个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家爹娘的女儿,也多是包容和偏宠。 上辈子孙拂从没把家人当回事,她在西园住得没滋没味,一心扑在二三房那边,其实孙老夫人和那两房人压根不把她当回事,分家后很快就以各种名义把公中的铺子、庄子都收回去,这也导致父亲后来郁郁不得志,过得十分辛苦。 这辈子公中的铺子仍旧被收回去了,家里没有进项,可姚氏并不着急,反而安慰孙邈,说他曾是两榜进士,殿试名列甲榜,乃皇帝门生,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把放下的那些书再拿起来,闲暇多约以前的同窗、先生出来喝茶交流,也许能谋得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景辰朝制,一旦及第或登科,如因故没有即时授官,日后想要获得官职,需要经过名人推荐,并通过举荐考试才能授官。 因此,孙邈便留在府里刻苦读书,他做商贾时人脉四通八达,以前的同窗虽然有些下放别处不在京里,有的受限于能力无法替他举荐,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当年弃文从商的原因及那些不得已,纷纷与他恢复了往来。 因为志同道合,孙邈觉得这样的日子有滋味多了,与姚氏的感情更加融洽。正院屋子的秋香帘帐是放下来的,两个嬷嬷在小机子上打着络子,一见孙拂到来,便起来向她行礼。 孙拂隐隐听到屋里头有说话声。「这是谁在里头?」 其中一个嬷嬷回话,「紫姨娘和二小姐一早就过来了,说是得了一串金丝楠木的佛珠,大相国寺的高僧开过光,给夫人送过来。」 她会这么好心?孙拂在心里冷笑,抬脚进了屋。 大房两个姨娘都是孙老夫人以大房无后为由送来的,紫姨娘是孙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孙邈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华姨娘则是孙老夫人花了重金去扬州买来的瘦马。 当母亲的人给儿子送瘦马,这不是存心要搅得人家夫妻不和、家宅不安?不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以前没想过、没想明白的,重来一次,就像照妖镜那样清楚明白的放大在孙拂眼前。但是孙拂也记得后来自己失势,屈居冷宫无人闻问的时候,华姨娘想尽办法托人给她带来衣被吃食。 可以想像爹娘去世后,带着筠妹妹的华姨娘日子也不会太好过,那时的她却还能想到自己这住在冷宫里的孤女,容易吗? 点滴在心头,孙拂都记得。她回不来就算了,如今回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她也不会在他们身上多费一分力气,她只想珍惜身边对她好的人。 屋里很暖和,炉火烧得旺旺的,这也是应该的,她娘如今估计有两个多月的身子了,处处都得小心,冷不得,热不得。 间隔了十几年后又怀孕,姚氏十分忐忑,自嘲是老蚌生珠,但也因为这突来的喜讯,西园就像被注入新鲜活水的池塘,上上下下连行走都充满了朝气。 毕竟,大房就孙拂一个嫡女,孙老夫人老是拿这个当筏子给姚氏脸色看,觉得她满身铜臭,就算怀孕也一样要立规矩,不过姚氏并不在意,真那么清高,喝露水过日子去啊! 姚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祖辈不是举人便是秀才,偏偏与当官绝缘,从孙拂外祖父那一代起就不耐烦那种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清贫生活,弃文从商。 也不知是开了窍还是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姚家生意越做越大,从小货商变成盘商,除了南北货,丝绸茶叶米粮,食衣住行都有涉猎,慢慢置下偌大的家业,两代过去,已经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可这些看在官家出身的孙老夫人眼里,也成为挑剔姚氏的错处之一,一个商女,最是低贱。看一个人不顺眼,无论她做什么,没做什么,都是错的,孙老夫人看大房有气,就算姚氏捧着金山银山嫁过来,也被讥讽铜臭市侩,万般不讨好,所以三房她烟中,她娘即便是长媳,地位却最低。 走过屏风就看到姚氏拥着锦被,侧卧在三面围屏镂空雕花草纹的罗汉榻上,紫姨娘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坐在绣墩上,矮几上是红彤彤大柿子做的柿饼,上头裹着一层白色的霜,整整六个放在描金海棠的白瓷碟上。 只见那个姑娘欢喜的拿着柿饼咬了一口又一口,似乎很喜欢甜食,可看见孙拂便放在了一旁,起身喊了她一声,「大姊。」 要论孙府的排行,孙拂行二,方才吃柿饼的姑娘孙孅行十二,分家后,孙邈说既然已经自成一家,便不必再按孙府的辈分序齿,照着自家排行就是,所以孙拂成了老大,孙孅行二,华姨娘所出的八岁的十八妹孙筠就成了么妹。 瞧,这多简单明了? 孙孅长得明眸皓齿,娇娇柔柔,一双彷佛会说话的眼睛尤其像极了紫姨娘,遗传了她生母的如花美貌。 她看不惯孙拂的好大喜功,觉得她就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心大花瓶,孙拂也觉得这个庶妹心眼小,心机重,言语冲,何况过去的孙拂平时忙着抱二房三房的大腿,哪来的时间理会这两个妹妹。 孙孅和孙筠本该养在嫡母膝下,但是姚氏不想去养姨娘的孩子,两个姨娘都是孙老夫人送的,长辈赐,推都推不了,但是哪个正妻能肚量大到完全不在乎?除非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没了感情,到底意难平。 对姨娘们一碗水端平姚氏做不到,可孩子她作得了主,孩子从谁的肚皮爬岀来,谁去教养,她才不去做那种拆散人家母女的糟心事,万一是养也养不熟的白眼狼,岂不自找罪受,何必? 所以,孙孅和孙筠都是在自家姨娘膝下长大的。 孙拂笑着轻扶了除非在大人面前,否则从不主动喊她大姊的孙孅一把,「二妹无须客气。」 孙娥像见鬼似的缩回手,「大姊把母亲气得卧床,怎么还好意思来?」 紫姨娘轻巧的说了句孙孅的不是,不咸不淡的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对大姊说话?」 要是以前的孙拂,她准会不客气的反击回去,但她除了当鬼那段时日,还比孙孅多活一世,便觉得跟一个小姑娘计较没意思。再说这庶妹除了口舌锋利些,上一世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有什么不能忍的。 「二妹说的是,我便是来给母亲认错的。」正在孕期最紧要关头的母亲,还要面对她这个女儿的不知廉耻、以死逼嫁,为她操碎了心,她不只不懂事,根本是不孝。 孙孅的表情像是被烫到似的,一副不认识眼前人的模样,「你来给母亲赔罪?」 孙拂没有应她,往前了几步来到姚氏面前,见到姚氏半坐起身,睁着眼看她,秀美绝伦的脸难掩憔悴苍白。 守在房间里的姚氏的大丫头青丝,连忙端来一把绣凳,孙拂却没坐,半跪在床前,握住母亲不是很丰腴的手,看着她温和的表情,一时千头万绪皆涌上心头。 「娘……」她哽咽出声,从来都不是爱哭的人,喊了声娘,眼眶却立即红了一圈。 「嗳,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见状,紫姨娘拉着孙孅告辞了,出了门,孙拂还能听见孙孅不敢置信的问着紫姨娘—— 「姨娘,孙拂这又是在演那一出?」 孙拂没再去听紫姨娘的回应,把头埋进了姚氏的手里,泪如雨下。 她如何能不哭?本以为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母亲、再也无法赖在她怀抱、汲取母亲才有的温暖,现在母亲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都是前世的自己太过不争气,不仅从未在父母面前尽过孝,还累得大房全家覆灭,那时她两个弟弟甚至还未成家,要不是她,他们家何至于…… 「傻孩子,怎么哭成这样?」姚氏抬起她的头,细白的手指替孙拂抹去两颊的泪痕。「有话起来说。」 孙拂依言起身,却仍握着姚氏的手,神情甚是眷恋。 姚氏轻轻叹了口气,「都说门当户对,娘和你爹便是活生生门不当户不对的例子,你祖母可曾对娘有过好脸色?大房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不说咱们攀不上那侯府,你以为那魏侯爷会娶你为正妻?如果人家开口要纳你为妾,难道你也甘心?都说齐大非偶,那魏侯爷不是良配……」 孙拂像小鸟啄食般的点头,「娘说得是,女儿愚昧,脑子一时被驴踢了,您原谅我这一次吧。」 女儿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这件事揭过去吗?那之前闹得人仰马翻、家宅不宁,还差点把小命玩完的绝食逼婚又算什么? 「咱们是母女,说什么原不原谅,阿拂,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一头栽下去,想回头几乎是不可能,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睁大,挑选一个能对你好、知冷知热的人,往后可千万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姚氏秀丽的眉头没有松开,反倒打起了结。 孙拂抱住她娘的两只手,把小脸放在手里磨蹭着。「娘,我是真的想开了,我躺在床上那些时候,浑浑沌沌的,有个白发白胡须的老公公拿着龙头拐杖猛敲我的头,一直骂女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叫当头棒喝吧,说非得敲醒我这榆木脑袋不可。」 「女儿醒过来,以前那些执着全没了,您帮我瞧瞧,我头上是不是多了许多的大包?」说着她还把头挪到姚氏的眼皮子下让她看个究竟。 姚氏被她逗笑,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不多的好处之一就是不撒谎,一根筋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就算得罪人也不知道,她既然说梦中有人来敲打她,就一定有这回事。 这点,姚氏是信得过她的,也因为如此,当孙拂闹着非魏齐不嫁的时候,家人都知道她再认真不过,家里才会乱成一团。 「您可别再担心我了,照顾好自己,也顾好我那两个弟弟才是正经事。」孙拂又招手问青丝,「母亲的安胎药可煎好了?」 青丝有着江南姑娘的婉约温柔,她和蓝鸢都是姚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青丝十九岁,蓝鸢十八,说是没遇上可心的人宁可守在姚氏身边终老。 本来姚氏有打算帮两人相看,偏偏大房正处多事之秋,姚氏只能先把两人的亲事放到一旁。 「温嬷嬷说熬好了,奴婢就去端来。」 青丝出去后,屋里就剩下她们母女俩,孙拂这才开口,「娘,虽说紫姨娘日日在您面前侍候,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姨娘们送过来的东西物品,您还是少碰的好。」 姚氏知道女儿是一番好意,但她的心思还挂在方才孙拂说的话上,漫不经心的道:「她虽然殷勤小意,我却是不敢全信她的。」 孙拂一愣,她的母亲什么都清楚,可惜后来还是着了紫姨娘的道,临盆时几乎命悬一线、九死一生才把孩子生下来,这对双生子却又小又弱,先天不佳,三天两头请医问药,彼时家里三个病秧子,苦了父亲,整个人活得不成样子。 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教人痛不欲生,今生她一定不会再让紫姨娘得逞! 第四章 清点库房揪内贼(2) 姚氏慢慢抓紧孙拂的手,有些不确定,眼神晶亮得出奇,「阿拂,你方才说娘肚子里有两个弟弟?」 孙拂发现方才自己说漏了嘴,但是她不躲也不避,眼神真挚,「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阿拂都喜欢,阿拂只要娘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都好。」 母亲虽然从来都没说,她却知道生不出儿子就是娘的心结。 「你刚刚明明说……」姚氏还要说什么,却见女儿朝着她眨了眨眼,很快意会过来。女儿预言她怀男胎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先不说灵不灵验,外头那些等着看女儿笑话的人又哪能饶得了她? 女儿的名声已经够不好了,再添上这个,或许女儿只是随口一说,倘若自己生下来的还是女孩,岂不是让女儿的名声雪上加霜?于是不再追问。 孙拂不知道她轻轻一句话,姚氏在心里已经过了又过。 「那这紫姨娘带来的佛珠,娘就给了我吧。」孙拂把矮几上搁着的细长条雕纹盒子打开,一条带有金丝的珠串静静躺在其中。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要这串佛珠做什么?」以前孙拂没少从她这里要东西,但凡喜欢的,就会下缠磨功夫拿回去,就算贪图一时新鲜也好,因此姚氏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 「我自有用处。」总之,不能留在母亲身边。 「喜欢就拿去吧。」 不久,青丝端着药回来,孙拂接过后把药吹凉,慢慢给母亲喂了药,又服侍她躺好,陪着她说了一会儿的话,见姚氏睡着,吩咐正院的下人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看顾,环顾所有人,见他们都肃声应了,这才出了院门。 一出了正院的门,孙拂就把那装着金丝楠木佛珠的匣子给了琵琶,「找个隐僻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别留下让人察觉的痕迹。」 琵琶有点舍不得,「紫姨娘说这可是请大相国寺高僧开过光的,可以吗?」 「要是佛祖怪罪,我来承担!」孙拂果决说道。 琵琶见状就不敢多说了。 孙拂又吩咐绿腰去把三生领回来,四个丫头里,绿腰和三生最谈得来,感情最融洽,当初她把三生赶出半若院,绿腰哭了好几宿,现在一听她有意让三生回来,高兴得笑容都掩不住,几乎小跑着去了。 上辈子她对四个丫头不分彼此都很好,只是三生沉默寡言,不如妄茜会讨巧卖乖,尤其在魏齐和姚拓的事情上,所有的人都顺着她的喜好去说,说不了的也会避讳在她面前不提起这事。 唯独三生三番五次的劝说,再加上偷盗的事情发生,她索性把三生扔去做粗活让她吃点苦头,却怎么都没想到,陪她到最后的竟是这个被她厌弃的丫头。 孙拂回到半若院后还把琴嬷嬷叫了进来,琴嬷嬷是半若院的掌事嬷嬷,是姚氏给的人,她做事干练,心思绩密,白皙的皮肤,圆润的身子,半白的银发盘成髻,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和和气气。 掌事嬷嬷的工作无非是安排小姐的日常、帮忙管教丫头,琴嬷嬷因为是姚氏的人,孙拂便让她管了自己的内外私库,安排她的日常。 孙拂让琴嬷嬷来,无非是想知道自己手中有多少东西,过去的她是个不记事的,左手进,右手出,想要什么有什么,对于自己身边有多少东西,不在乎也不清楚,身外之物从来都不是令她发愁的事情。 比起琴嬷嬷,过去的她更加信任妄茜,无形中院里的大小事都被妄茜接手,而一心扑在魏齐和二房三房身上的她,别说对自己的财产心里有个底,被私吞多少、亏损多少,完全都不知晓。 直到要入宫,嫁妆要造册,孙拂才知道所剩无几,最后还是姚氏拿出大半私房替她补上,说过去的她糊涂得要命,半点不为过。 「小姐让老奴过来,可有什么要事?」琴嬷嬷问了安,不解问道。 「找你来,是我想看看我院子的登记册子。」登记册子记录的正是半若院的东西,有她爹娘给的、孙老夫人年节给的、她外祖家给的、别人送的,还有她的月例,林林总总。 琴嬷嬷却直接跪了下来。「老奴该死,请小姐责罚,这登记册子是在老奴那里,只是很久不曾记帐了。」 孙拂示意琵琶把琴嬷嬷扶起来。「这有什么呢,既然很久没有记帐清点,那就把库房开了清点就是。」 琴嬷嬷有些不确定,觑着孙拂的表情,「但是妄茜姑娘说……」 「妄茜虽是我身边的大丫头,可你是我的掌事嬷嬷,论尊卑,你能管她,所以她能说什么话?」孙拂知道下人也分三六九等,在主子面前得脸的说话就大声,不吃香的就低人一等,妄茜得她看重,说起话来连掌事嬷嬷都不敢樱其锋,唯恐惹自己不高兴。 琴嬷嬷得了吩咐,赶紧起身下去清点了。 * 近午时分,绿腰领着三生回来了,三生梳着简单的双丫髻,身上一件薄袄,身量不高,差不多和绿腰齐平,鹅蛋脸,带着股水仙般的素净。 她比一年前痩了许多,不只脸颊凹陷,那棕色薄袄子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荡,手里拎着一个小碎花包袱。 这时妄茜回来,刚好撞上三生,一下变了脸色自己都不知道。 小姐要让三生这小蹄子回来,她居然事先不知情,而且她听说方才琴嬷嬷也来过院子,这会儿正开了小姐的库房清点,她心里本来就有事,这下脸色沉得都发黑了。 孙拂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靠着鹅黄大迎枕,炕上的矮几花瓶由颜色娇艳的鲜花换成了素雅的蝴蝶兰,姿态清妍,馨香满室。 三生一进东次间便匍匐在地上,「奴婢三生拜见小姐。」 三生小孙拂几岁,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平时话不多,也称不上机敏,但是对孙拂唯有赤诚二字。 孙拂下炕,亲自把三生扶起来。 三生惊住,直觉就想把手抽回去,怎么能让小姐扶她起来?她可是奴婢啊! 孙拂没让她缩手,看着她粗糙起茧还有纵横交错伤痕的手,梭巡她还有些瘀青的脸,开口道:「杂务房的人虐待你了?」 三生垂下头,声音比蚊虫还要低,「那里人少事多,小伤而已。」 孙拂在冷宫那些年又不是没做过粗活,哪里看不出来她双手吃了多少苦头才留下那些痕迹。 「你会不会怪我发落了你?」 「当奴婢的奶奶把奴婢带进门,奴婢便知道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的了,奴婢做得不好,小姐发落奴婢,奴婢又怎么敢责怪小姐?」三生想笑,扯到脸上的青紫,疼得眨了眼。孙拂摸了摸三生的脸。「我这里还是三个大丫头,你可愿意回来侍候我?月例待遇都还是大丫头的分例,可好?」 三生重新跪下来磕头,「奴婢能回来侍候小姐,就算不是大丫头,打杂做粗活也使得。」 她娘去得早,后母带着继子上门,寻着由头就可劲的让她干活,她因为年纪小做不了太多活,后娘动辄就是打骂,后来为了让继弟上学堂,供他读书,便打算把她卖到烟花地。 她奶奶看不过眼,辗转托了亲戚走关系把她卖到孙府,那一年,年幼的小姐在一群刚买进门的丫头里看中她,从此,她就忠心不贰的跟在小姐身边。 「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我让绿腰把绿玉膏给你送去,你那双手短期内不要沾水干活,等手脸都好了,再来侍候吧。」 妄茜心有不甘,绿玉膏一小罐就要五两银子,等闲人家用不起,连她都没有过这么好的待遇,小姐却轻描淡写的给了三生。 三生眼角余光从妄茜那边溜过,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她得找机会给小姐提个醒,她在杂务房待了一年,听到许多事,也看得更明白,这妄茜的心可大着。 三生下去没多久,琵琶禀报说琴嬷嬷过来了。 妄茜的心咯噔了声。 这前后也不过两个时辰,孙拂心里有数,她那库房里头应该没什么东西。 孙拂让几个丫头都下去,只留下琴嬷嬷。 琴嬷嬷呈上一本墨青色封皮的册子,「老奴用了两个时辰把小姐的东西都点清了,这是册子。」 孙拂接过去一看,琴嬷嬷把分类做得非常详细,家什用具、字画摆设、花瓶器皿、金银珠宝都详细的分列开来,想看什么只要翻到主页再往下,就一清二楚。 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大部分是外祖母给的,外祖母疼她,向来有好东西都紧着她,后来她与大表哥定下婚事,外祖母干脆让人成车成车送礼来,但都是大型的家具居多,库房里也不乏她父亲在外头买的新奇玩意,至于她娘贴补她的好物件,金银细软算最少的了。 然而一路清点下来,她的私房却不算多,也就五千两出头一点。 孙拂知道五千两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她记得谢隐只要五两银子就能过一整年,只不过她是什么人,她爹娘都做着生意,来钱的速度就是比旁的行业要快,所以她爹娘对于金钱从不吝啬。 只是给孙拂再多的金山银海,她的手指缝隙比什么都大,留不住钱,大手大脚的花掉,只要二房的孙默娘暗示讨要,她也不管东西有多珍贵,眼巴巴奉上,若是孙默娘推辞,她还会主动往她手里塞,也因为这样,甚至肥了奴才的荷包,就像妄茜。 「我那些金银首饰就这么些?」以前的她注重自己的容貌,珠宝首饰盒只多不少,可入册的饰品竟然只能铺满一个匣子,这么大一只蛀虫,好大的胃口,好一个忠心不贰的丫鬟! 「这件事你办得好,」孙拂招手让琴嬷嬷靠近。「另外,找个你信得过的角门婆子,让她们留心妄茜都和哪些人来往,千万不要走漏风声。」 琴嬷嬷惊讶了一把,「小姐这是要……」她随即知道多说不妥,赶紧承应下来。「小姐的吩咐放心交代给老奴,老奴一定办好。」 琴嬷嬷的年纪大,人稳重,又是母亲的人,若把这事交代给妄茜以外的三个丫头其中任何一个,她们年纪轻,走动的地方也就这半若院,要去打探其他院子,甚至西园以外的地方都不方便。 攘外必先安内,她可不想让一只害虫在自己眼皮子下作妖。 第五章 孔明灯的去向(1) 没两天绿腰就找到合意的小院子,向孙拂告了假,亲自去把姑婆接过来,老人家高兴坏了,坚持要来给孙拂叩头。 孙拂受了她这磕头,又让人把库房里比较不常用的木器都给了她,那杉木家具都还有八成新,另外一些锅碗瓢盆、鱼肉米粮面都一并附上。 绿腰的姑婆从来无依无靠,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好处,涕泪纵横,差点连站都要站不稳。 孙拂又给了绿腰两天假,让她好好把小家安顿下来,两人连番道谢,最后喜气洋洋的回去新家了。 幽亮的夜,半若院的一切彷佛都浸在清凉的水里,院子的地势高,站在亭台高处可以看到华庆坊灯火通明的街道,还有更远处金阁河的水声,处处都是繁华的味道。 这是孙拂回到父母俱在的十五岁的第五天,她亲手削了竹蔑,用它来做灯笼架,架子四周和顶上都用薄纸糊严,只在底部留个圆口,又让人找来松脂,挂在灯笼底部的支架上。 她忙活了半天,几个丫头想帮忙都不让。 「小姐这是要做孔明灯吗?还是奴婢来吧,您要是让竹蔑还是刀子割了手就不好了。」琵琶看得心惊胆跳。 「我想自己来。」这是心意问题,回来这么些天,她终于确定自己重生,而能拥有如今这一切,最感激的就是谢隐了。 她做鬼时四处飘荡,不知年月,早已经忘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什么,可谢隐那孩子收留了她,还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她,虽然说那窝头有够难吃,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窝头和那碗臊子面,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食物了,他让她重新感受到吃东西的快乐。 她无法确定谢隐是不是和她在同一个时空,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景辰朝的人,但是她有一腔的话想跟谢隐说。 「小姐什么时候学会紮灯的,奴婢都不知您有这门手艺。」琵琶问道。 「这哪算得上手艺?不过我会的东西还真不少。」她上一世吃了多少苦头,就磨练出多少技能,否则怎么在那全无人气的冷宫熬过来。 琵琶吐了吐舌头,小姐的话她越来越听不懂了,但是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前的小姐都让别人替她拿主意,如今绝食了一回,主意却慢慢大了,也许往后不会再像个丫鬟似的跟在二房三房的小姐身边,明明是大房的嫡女,却把自己整得身分地位比二房矮了一大截。 「可上元节还没到,小姐这这许愿灯会不会做早了?」帮着递竹片、拿浆糊,清除垃圾的绿腰也发现孙拂的异样。 小姐看着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脸色微白,像是被雨水洗过的月色,黑葡萄似的眼睛深邃无比,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专心裁切着那些竹蔑,小小的脸蛋说不上冷漠,但是有着不知哪里生岀来的独特气质,这几日让她们这些奴婢连说话都不敢随便了。 孔明灯又叫许愿灯,的确,孙拂是有愿要许。 她让人拿来笔墨,提笔就写——谢隐,平安喜乐愿此生。 此外,灯笼上还有一株用石绿画的葡萄藤。 除了父母,不管谢隐有没有与她同在京城,还是景辰朝的任何一个角落,她都希望这盏孔明灯能将她满怀的感激和说不出来的心情托给夜风,带给他,告诉他,谢谢他。 没有他,她早就飞灰湮灭,化为尘埃,甚至什么都不留了。 孔明灯放飞前将松脂点燃,灯内的火燃烧一阵后,灯便膨胀了起来,孙拂站在西园的最高处,轻轻放手,灯冉冉升空,橘黄的灯火摇曳着越升越高,直到孙拂看不见。 她拂了拂沾了竹屑的裙襦,进屋洗手去了。 「你猜这许愿灯会去哪里?」绿腰问琵琶,一边收拾善后。 琵琶摇头。「希望它去到小姐想要它去的地方。」 「你方才可看清楚灯笼上小姐写的字?不是要给那魏侯爷的吧?」她俩认的字都不多。 啪!琵琶手里锋利的小刀掉到绿腰脚边,差点插进她的鞋尖。 「你要死了!」绿腰脸都吓白了。 琵琶连声道歉,一边埋怨,「谁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听到已经进屋的孙拂威严的声音,「不是。」 不是什么?两个丫头一下没回过神来,后来还是绿腰反应快,「……小姐说不是给魏侯爷的。」 琵琶忍不住去掐绿腰腰间软肉。「嘘,要让夫人知道你在小姐面前提起那人,仔细你的皮。」 自从孙拂为了魏齐绝食逼婚后,姚氏就严厉禁止下人谈论这件事,即便孙拂已经改变心意,但姚氏生怕让孙拂听见,不坚的意志又摇摆,倒向魏齐的身上。 两个丫头齐齐噤声,下去了。 * 这夜,了却一件心事的孙拂高床软枕的睡了个好觉。 但是同样的夜,皓月当空,九衢街最深处的一处宅院里有人却是毫无睡意。 万籁俱寂,兰膏明烛,华铠错些,雁足、卧羊铜鉴金灯具将此处照映得如同白昼,只有一把圆韵悦耳,闻之令人好像身处清净淡雅一隅的声音在读书,读的则是十三经中的《公羊传》。 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一把灯挂椅上,如墨的黑发像上好的绸缎般散在身后,眉若长柳,腰系一条五指红梅攒线的玉佩,下头衔着流苏,她的声音娓娓动听,金声玉润,可堪比黄莺出谷。 她身前的罗汉椅随意躺着一个男子,他闭着眼,两道弯眉斜飞入鬓,穿着上好的冰蓝丝绸直褪,直褪内露出雅致的木槿花镂空花纹,腰上一块墨色玉佩,脚下踩的是青白多耳麻鞋。 他长得高大,身量很长,长相俊朗又儒雅,看着是个成熟男人,可在他的儒雅里还带着一种温润冰凉的清澈气质,看不出年纪的五官就像一块最上等的玉石。 他是谁?正是掌管司天监,位居司天监监正,负责推算历法、观测星象、预测祸福吉凶、辨析国家运势,精通阴阳之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万事万物皆有独到见解,预言无一不准,被陛下敕封为国师的谢隐。 在景辰朝,国师虽然不是具体官职,只是个称谓,但司天监监正是五品实打实的官,何况国师的权力虽然没有大到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的地步,但凭借他那深不可测的能力,皇帝对他是深信不疑,要说朝中有谁最能左右皇帝心思,最得皇帝宠信,除了谢隐,没有旁人。 唯一的瑕疵是这位国师的健康状况称不上好,年轻时身上便有些小毛病,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头,又有一说他天生命格轻,容易招惹邪祟,所以身子自然强健不起来,可这么举足轻重的人物,长景帝哪能容许他有个万一? 多年来谢隐的身子在太医院院使金鸣的看顾调理下,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走过来了,也因为他这样的身子骨,近些年除非碰上国运、祭天大事,已经很少出手,都是由他的徒弟们出面。 如珠落玉盘的悦耳读书声还未告一段落,谢隐缓缓睁开了眼,他有双幽黑的眼眸,一如承载万千繁星的夜空。 一见谢隐睁眼,那女子便收了声音。 他半垂着眼,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令人心中没来由的一抽。 一如从前无数个夜晚,书念到一个段落,他便会让自己退下,从没挽留,就连多一句话也无。女子欲言又止,终究谨慎的把书本放到长案上,整理了下坐皱的裙子,行礼后轻巧无声的离开书房,微余飘渺如轻烟的叹息,飘过因为岁月流转被打磨得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 谢隐重新躺下,又阖上了眼。他的眼睛越发不好了,就连读书都到了要找人来朗读,以减轻眼睛负荷的地步,这是透漏太多天机的天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瞎。 他并不害怕,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早就明白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五弊三缺,辣寡孤独残,天道只夺走他一双眼,算是客气的了。 他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只余黄道环和赤道环还未架构好,再给他半年时间,这座比原本的浑天仪要更精密完善的仪器就能大功告成,届时观测星象、研究天文能更加清晰便利。 至于家人,女儿已经成亲,只余儿子的终身大事尚未完成,父亲、母亲有二弟、三弟承欢膝下,后路也替他们铺好了,只要他们不出差错,做个富贵闲人终老也不是什么难事。 「大爷,歇下了吗?」他的书房能进来的人寥寥无几。 「有事?」谢隐说话很慢,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外头的声音越发恭敬了,「前院的护卫发现一只飞进府里的孔明灯,因为上头有大爷的名讳,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好。」 拿这点小事来惊扰大爷,他也是醉了,兄弟们都开玩笑的打赌大爷会不会要了他的脑袋,但是他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即便遭到斥责也比不往上禀报稳妥。 「哦,上头可有任何机关暗器?」谢隐的声音更冷了,似清泉出松壑,冷冷带着凉意。 「属下连骨架和燃光的松脂都检查过,就只是一盏普通的灯,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毁了就是。」 侍卫的声音有些迟疑了。「禀大爷,这灯上还写了些别的……」 「拿进来。」 等侍卫推门进来的时候,谢隐已经起身,背着手,沉默又从容站着。 才三十岁而已,他已经站在权力的最顶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不知道他温和的脸皮下面藏着什么,就连贴身保护他的侍卫们也没人摸得清国师真实的性子是什么。 名叫朱骏的侍卫统领很是干练,因为是练武之人,身材壮实,神情多是凶色外露的威猛,年纪虽然不大,他却凭着一身的出色武艺,用铁的纪律、血的教训,带出一支上下齐心的亲卫。 就这几步路,可脚下无声无息,是道地的练家子,朱骏手提着孔明灯,谢隐凉凉看过去,「平安喜乐是吗?」 看得出来是女子的笔迹,一手灵动婉约的簪花小楷,寥寥数笔在瘦洁飞扬的基础上,流露更多的风骨,宛然若树,穆若清风。 女子能写出这般美感充盈纸间,富含独特抚媚娇柔又如舞女翩翩起舞、跃然纸上的书法的人还真是没有。另外,那株翠绿的葡萄藤……莫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踏出门外,站在廊下,竖起并拢的食指和中指,用指头感受远方吹过来的夜风。 今日吹的是寒露风,也就是东北风,所以这孔明灯是从东北方飘过来的。 「大爷,可有什么不对?要不属下把它一把火烧了?」朱骏出主意。 「嗯,烧了。」 朱骏拿着孔明灯退出书房,迎面走来一名男子,他轻衣薄裘,浓眉大眼,一双像是会说话的深邃眸子,彷佛里头漾满桃花,他正是谢隐最小的徒弟罗翦。 「低着头走路,地上有黄金是吧?师父今日可好?」他一把挡住闷着头走路的朱骏。谢隐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范贯着迷天文、历法,经年累月泡在观象台,甚少返家;罗翦是谢隐的关门弟子,他出身武将世家,与文人出身的范贯不同,他精通卜算,对卦象研究有着无以名状的狂热。 「大爷的眼睛越发不好使了,我站得那么近他一眼都没有看我。」朱骏停下脚步,见是熟人,往前走了几步,离开院子够远了,才压低声音回道。 「你又不是什么绝色大美人,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师父这眼睛连太医院那些饭桶都看不好吗?」 朱骏叹气。「要是能看好,哪能拖到现下?金太医说过大爷的眼睛无药可医,除非换一对招子,还且还须是火命之人的眼,否则用不了多久仍是要坏。」 「师父可知情?」 朱骏一脸「你傻了啊」的表情。「大爷自己精通卜算、阴阳,哪里不知道自己欠缺什么?大爷说这是必经的过程,他并不打算做什么。」 罗翦拿出随身的龟壳卜具卜算,很快得到卦象。 「东北方?」朱骏问道。他在谢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对于卜卦卦象这些也识得一些皮毛。 「这事交给我,你在府里看着师父,我去找人。」罗翦身兼锦衣卫指挥使,麾下缝骑无数,找人是锦衣卫的长项。 「知道,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只是你动作要快。」 罗翦语重心长,语带宽慰。「放心,多则五天,少则两天,我必有消息回来。」 就算得把京城掘地三尺,他也要把人带回来! 第五章 孔明灯的去向(2) 一阵秋雨一阵凉,今年的秋雨下得特别殷勤,好像要把夏日缺的雨水都补齐,一连下了三天才雨收云散,天气放晴。 天气虽然晴了,气温却越发冷了,一场小雪下来,冬季就要到来。 不管天候如何不好,也没能阻止孙拂天天到正院去报到,她每天醒来先去孙邈、姚氏那里请安,然后在姚氏那里坐上小半天,陪同姚氏一道用早饭,要不就让小厨房给姚氏做些滋补的汤水,亲眼看着姚氏喝下,没几日,姚氏的气色果然渐渐红润了起来。 就连下人都觉得大小姐转性子了。 姚氏看她的目光不免带着诧异,这孩子从未这般殷勤孝顺过,莫非是真的喜欢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 看着孙拂脸上甜甜的笑容,姚氏觉得好像看到她小时候娇嫩嫩、软乎乎一小团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都要牵着她的手,让人心都化了。 这一日姚氏盯着孙拂做针线,自己的手下也没停,已经开始在替将出世的孩子做起小衣裳和小被褥了。就算还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家里也有善女红的婆子,但身为娘亲还是想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点什么。 「你啊,裁衣缝纽的针潇活儿也该拿起来了,虽说你到时候嫁过去,需要做针线活儿的时候不多,可你也不能连双公婆的袜子都做不出来,贻笑大方。」 「外祖母疼我,才不会计较我女红做得好还是不好。」被母亲拘着做女红,两辈子头一回做针线,孙拂的心情格外微妙。 在姚氏面前她还是那没什么耐性的十五岁孙拂,十五岁孙拂要她拿着绷子飞针走线,还不如要她的小命比较快,但是她表现出自己愿意学,很愿意的样子。 只要她愿意学,不管绣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见人,姚氏也认了。绣工这种东西需要天分,赶鸭子上架哪能要求太多?明面上能交代过去就好了,她娘家什么都不缺,女儿嫁过去就是妥妥的享福。 孙拂可不知道姚氏的打算,她如今的女红极好,上辈子为了讨好自己唯一能倚仗的夫君长景帝,倒是练出一手精湛的绣活,加上蜗居冷宫十几年,就算没能十项全能,但还真没差到哪去。 她不想让姚氏察觉出她女红上突如其来的变化,压着技巧在绷子上绣出一只花猫在树丛下玩着团线。 「想不到你这孩子的绣活这么好,娘怎么都不知道?」姚氏惊讶了。 孙拂用剪子将线头剪断,「哪里好,比不上娘的万分之一。」 姚氏笑咪咪的把绷子拿在面前看了又看。「早知道你的针线活做得这么好,娘就不用白操心了。」 「这等夸奖的话也只有娘亲您不嫌弃女儿笨拙的绣技才说来安慰我的。」她的书法和画画都是由孙邈亲自启蒙,字和画都不错,可惜上辈子的她没什么耐性做这些磨练心性的事情,只是书法与绘画本来就有相通之处,又因为有了字画基础,等她后来学起女红,不管是画花样子,还是在绣布上构思图样,都比初学者容易多了。 孙府的人都知道孙邈宠爱女儿,他曾是两榜进士,知识学问都不差,他不遗余力的请来不少女先生来家里教导女儿和侄女们,可惜上一世的孙拂宁可进官学去胡混,完全辜负了孙邈的一片心意。 因为去了官学,所以遇见了魏齐,对他一见钟情,这才有后来回家死活要逼嫁的举动,可她重生以后,官学她已经无意再去。 姚氏也不勉强她,就算孙家有个皇后娘娘的模范在,一干亲眷不要求才华洋溢,至少不能不学无术,可自家女儿是什么德性?学问没学到,烂桃花却满天飞,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就不说了,还差点把小命搭上,现在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呗。女子不参加科考,不需名扬天下,学问嘛,明是非、能算术不让下人蒙骗就行了。 不去官学,不用见到孙默娘和孙乐娘姊妹,但是初一十五给孙老夫人的请安孙拂却逃不掉。 姚氏实在不放心,拉着孙拂的手,千叮嘱万嘱咐让她去了东园莫再与姊妹起口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娘,您别担这个心,您什么时候见我跟默娘姊妹吵嘴的?只要她们不来惹我,我自有分寸。」 姚氏经女儿这一说才想到,女儿向来就是孙默娘的小尾巴、跟屁虫,不管孙默娘说什么,她这女儿绝没有第二句话,于是艰难的把口中的话语转了个弯。「也不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是非黑白也该有自己的定见才是。」 「仅遵阿娘旨意。」孙拂作势福下身。 「你这顽皮的,早去早回知道吗?」姚氏终于笑了。希望她这些日子的叨念没白费,也希望阿拂如她所说,不会再人云亦云,被人家当枪使了。 「小姐,泰和堂那边的人过来催了。」三生小跑着过来,经过几日调养,她身上已无大碍,孙拂也就让她回来侍候了。 东园的泰和堂便是孙老夫人住的地方,一早便差遣身边的丫头来探望孙拂,见她身子没事,便说身子好了就该去向孙老夫人请安。 孙拂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给了姚氏一个安抚的笑容,提脚就走。 * 在孙府,东园和西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西园是孙府的老宅,东园都是簇新的建筑物,本来占地还不大,可孙窈娘当上皇后以后,长景帝大方的划给孙家一大块地,这一来,东园就占了半条的胡同。 以前的孙拂对自家偏居一隅十分不满,比起修缮精致华丽的东园,西园简直就是狗窝,但是历经许多,再重新见到这幢翘檐飞瓦、富丽堂皇的宅子,什么波澜都激不起来。 进了垂花门,拐过九弯十八拐的回廊,经过用太湖石堆叠、满是名花异草的花园,这才来到泰和堂。 泰和堂和东园其他建筑一样,处处精致,布置匠心独具,所有的好东西全堆在堂屋里。 「二小姐到了。」孙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春日喊道,她还是照孙府众人的大排行称呼。 孙拂一踏进泰和堂,就见里头其乐融融,孙二夫人李氏和孙三夫人黄氏站在孙老夫人下首,二房嫡女孙默娘和三房嫡女孙乐娘坐在左右两边,至于庶子女们是没资格进泰和堂来给孙老夫人请安的。 「我们都向祖母请过安要准备去上学了,怎么二姊姊现在才来?」孙默娘笑道。 屋里头的人彷佛被孙默娘这一提醒,才发现孙拂这个人的存在。 「因为身子还没有好利索,走走便得歇会儿,所以来迟了。」孙拂不动声色。 孙默娘拐着弯说她拿乔来晚了,让众人等她一个,孙拂就从善如流的告诉屋里人,她的身子还弱着,身为祖母却非要大病初癒的孙女过来给她请安,这般不知体恤幼小,到底谁才是那个拿乔的人? 气氛凝滞片刻,李氏笑容可掬的打破沉寂。「拂姐儿能从西园到东园,可见身子看着是无事了。」 「知道自己动作慢,下回过来提早些出门就是。」这是孙老夫人的声音,极度敷衍,还带着一丝不耐。 孙拂抬头望向孙老夫人,孙老夫人一直是很自视甚高的,她以尚宝司卿次女的身分嫁给孙老太爷当填房,一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凭她的容貌身段才情,想嫁什么人没有,可她爹却在诸多女儿里挑上她,许给了孙老太爷作为继室。 虽然满心不情愿地嫁了过来,可孙老太爷对她百依百顺,并没有因为她是尚宝司卿众多女儿的其中一个,容貌还不是最好的,就对她不好。 她成了孙夫人后生下两个儿子,名声和地位随着两人的成长水涨船高,直到孙女被立为皇后,更是到达了顶峰。 孙拂还记得,上辈子要是没有孙老夫人的推波助澜,她不会被逼着进了宫,而这一切为的是给孙窈娘铺路。 孙老夫人对金银首饰情有独钟,颈脖挂着、发上簪着、手上戴着,一身的珠光宝气,衬着缎面蓝色上袄搭配红色织金马面裙,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挂,看上去雍容华贵,比年纪正好的孙女还要引人注目,让孙拂很是无言。 孙老夫人还爱抽水烟,水烟袋不离手,那也是金光闪闪,镀了金的。 「你小小年纪不知羞耻,观観魏侯爷不说,还恬不知耻的逼婚,把我孙家的脸都丢尽了!」孙老夫人重重把水烟袋一放,方才还看似雍容华贵的脸上,刻薄的线条都跑了出来。 「祖母,魏侯爷出身高贵,京里贵女没有人不喜欢,二姊姊对他一见钟情,淑女好逑,也没什么不对。」孙乐娘不阴不阳的帮腔。 「二姊姊,祖母只是一时气急,你只要跪下认个错,祖母宽宏大量定会原谅你,你又何必执着不肯?」孙默娘也跟着出声了。 孙拂无视孙默娘姊妹的发言,只淡淡地开口,「祖母,孙女不知自己哪里丢了孙家的脸面?」 逼婚一事她从未在二房三房面前说起,只在爹娘面前嚷嚷,虽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这消息又是从谁的嘴里传到东园的?上一世,祖母就是因为这样大发雷霆禁了她的足,她千方百计想脱困,这才遭孙默娘和李氏设计,把心思动到入宫这件事上头。 在冷宫那些年她想明白了许多事,孙窈娘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想进宫,无非是透过李氏的嘴知道后宫的艰难,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还不算那些美人、夫人之流,还有三年一选的秀女。 这么多女人把自己斗成乌鸡眼,就为了抢一个男人的宠爱,且那宠爱还随时会像泡沫般消失,孙默娘不笨,哪可能为了亲姊姊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幸好有孙拂这么个大草包,把她推进去填坑,刚刚好而已。 「二姊姊可是病糊涂了,你爱慕魏侯爷,一心想嫁,甚至连宁可为妾的话都说出来了,妹妹我真替你害臊。」孙默娘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态度,「你赶紧跪在祖母面前请罪,只要你认错,这事就过去了。」简单的两句话就把自甘堕落的帽子扣到了孙拂的头上。 「妹妹这话可就说岔了,姊姊我已是有婚约之人,明年便要完婚,怎么可能为了连正式见面都没有过的魏侯爷抛弃婚约?再说我孙家可没有与人为妾的姑娘,妹妹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这做姊姊的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顾一切的坏我声誉?」孙拂显得心痛万分。 孙默娘噎住了,一向能言善道的嘴什么都吐不出来。孙拂爱慕魏侯爷,整个官学的人都知道,孙拂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那昭然若揭的情意完全不加掩饰,现在却一概否认了? 有着两个小梨窝,看着轻软娇俏的孙乐娘笑着接话道:「二姊姊,这里都是自家人,你又有么好害羞的——」 孙拂打断孙乐娘的风凉话,「妹妹慎言,子虚乌有的话莫要随意出口,都说祸从口出,魏侯爷是权贵世家,我们有皇后娘娘那样的珠玉在前,又岂能妄自菲薄?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做了些让人误会的事情,可大病一场就是个教训,我以后会谨言慎行,也请两位妹妹不要再说那话了。」 李氏看向孙拂的目光都是不赞同,「拂姐儿,你两位妹妹可是一心为你好,你这般咄咄逼人,未免太不近人情?」 这位孙二夫人李氏,形容丰腴,看上去温柔又仁善,平常脸上总挂着笑,握着掌家权,孙府上上下下都敬她处事公平公正又公开,然而她其实是个披着菩萨皮的恶狼,还未分家前,姚氏没少受这位官家出身的妞侄泼脏水,在孙老夫人面前给她穿小鞋。 姚氏上有不喜她的婆母,下有拼命挤对她的她婢,加上动不动就到孙老夫人面前哭诉的三房,商家出身的姚氏本来底气就嫌不足,后来实在气不过,索性把管家权交了出去,谁知道正中这些人下怀,大房彻底在这个家内外都没有地位。 「我咄咄逼人?二夫人可看清楚了,打我一进门,咄咄逼人的是谁?」孙拂歪着头,一脸的困惑。 见自家女儿吃了亏,心气高的李氏从来不肯服软,尤其在大房面前。这大房的孙拂平日只敢朝自家爹娘开火,对外却是怂包货色,连她这长辈都知道最好拿捏不过,经常让默姊儿耍着玩,今日这般据理力争还疾言厉色,难道是吃错了药? 「都给我住口!说你两句,你还有理了?」孙老夫人一下坐直了身子,「旁人的好意歹意都分不清楚,蠢货!」 她最受不了人家顶撞,尤其今日的孙拂吃错药似的,所有人讲一句她应一句,这已经冒犯了孙老夫人的威严,不给她苦头吃,心里哪舒坦得起来? 李氏打断孙老夫人即将出口的斥责。「其实拂姐儿说的也没错,她已经及笄,是个大姑娘了,是我们太过心急,怕她一个不小心走岔了路,影响了终生的幸福,她与魏侯爷的事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官学里人来人往,也许只是不巧撞上了,这才让有心人误会了。」 孙老夫人对二媳妇打断她的话心生不满,可李氏娘家兄弟有几个都在吏部做事,她不愿意得罪她,只撇了撇嘴不作声了。 第六章 赶走背主下人(1) 黄氏也顺着李氏的话道:「姊妹间谁没个拌嘴的时候,乐姐儿、默姐儿,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姊妹就是要和和气气,咱们家一旦选定要入宫陪伴皇后娘娘、一同侍候陛下的姑娘,你们姊妹几个就没多少可以聚在一起的日子了。」 孙拂在心里冷笑,原来等着她的在这呢,方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 她没作声,黄氏惊讶的瞥了孙拂一眼,通常这丫头就是个凡事抢先的,知道能进宫,这是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机会,不跳出来争抢才怪。 可对面的少女低眉顺眼,巴掌大的小脸,眉目如画,以前不只神情张扬,就连身上都带着一股傲慢自负,这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贞静,好像所有人和她之间都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她身上甚至有着身在高位才会有的贵气。 有那么一瞬间,黄氏居然觉得眼前这丫头不是蠢笨的呆头鹅,而是那种金玉养出来的贵人……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黄氏自然不会知道面前的孙拂早不是过去的那个,而是历经了宫斗争宠,在冷宫走过一遭,在人间不知岁月的飘荡,看遍冷暖世事,曾执掌后宫,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孙拂。 「拂姐儿没什么要说吗?」 「这是举族大事,阿拂只是晚辈,长居后宅,人微言轻,能说什么呢?」 上一世,她傻乎乎的去当了孙窈娘的陪葬品,同一件事做错一次可以说是无心,要是两次都入了人家的套,那就是活该了。 孙家已经有一个孙窈娘得皇帝喜爱,皇帝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作伴,丧失先机的妹妹怎么可能吸引得到皇帝的注意力? 再说就算能吸引皇帝的注意,她也不乐意,一夫多妻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以前的她不觉得有什么,可经历了许多,她才发觉姊妹一起服侍一个男人实在恶心。 而孙家迫切的想再送一个女儿进宫,是因为孙窈娘没几年好活了,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又怕她唯一的儿子在她走后会被后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白骨精给吞了,她需要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于是和孙璟商量后打算让孙拂进宫。 孙拂也明白这些人想让自己进宫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好拿捏兼没脑子,她一旦入宫,里里外外都是孙窈娘的人,她孤立无援,也只能随人搓圆捏扁。 黄氏恼怒的看了孙拂一眼,李氏却是了然的喰着笑,自己这弟妹看上去洁净得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实际上精明得很,要是孙拂这傻子不要命的往前冲,孙乐娘就可以不用进宫去当炮灰了,只可惜这回孙拂没反应过来,黄氏白费心机了。 「拂姐儿可是大房的嫡长女,最能代表我们孙家了。」 「多谢二夫人美言,阿拂的婚期已定,本该在家里备嫁,不好出来见人,若非祖母召唤阿拂才不得不出门。皇后娘娘慧德兼修,又怎么会要一个已经要出门子的姊妹进宫呢?陛下想来也不可能这般不近人情。」孙拂低下头,撇嘴冷笑。 这两房能安什么好心,如果孙家非要送一个女儿入宫不可,那就让二房三房自己去撕扯吧,断然没有她妯娌插手大房子女婚事的道理,更何况他们已经分家,二房三房的荣华富贵和大房无关,那些该他们去承担的,怎么好意思让大房出力? 李氏的脑筋转得飞快,都怪黄氏这嘴快的打草惊蛇了,要是徐徐图之,先笼络孙拂这丫头的心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如果往宫里送庶女,不说陛下那里,皇后娘娘应该也不喜吧。 她笑着瞪了黄氏一眼,对孙拂说道:「拂姐儿莫急,三婶这是在跟你说笑呢,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这种大事,还是得与大哥大嫂商量了才能算数。」 原来还没准备放过她,攻不下她,就准备从她爹娘那里下手吗?这个李氏还真是不了解她爹娘的为人,上辈子反对她进宫最剧烈的人就是她亲爹娘。 「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外头的男人自会有决断,哪轮得到你们这些妇人拿主意,都散了,七嘴八舌的,吵得我头晕脑胀!」孙老夫人对这些唇枪舌战有些不耐烦,至于送哪个孙女进宫,送哪个不是送,她根本不操心,她只要做她的富贵闲人就是了。 李氏和黄氏各怀心思的带着女儿们回自己的院落,半道上连交谈都没有,倒是孙默娘和孙乐娘多看了孙拂好几眼。 孙拂往外走的脚步很慢,下巴微微抬着,眉目波澜不兴,就只是简单的行走,却让人无端觉得有股雍容的大气。 都说大病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孙拂今日这般油盐不进,和以前大相迳庭,莫非真是因为绝食生病才变了个人的? 「咱们回府。」孙拂无意在东园逗留,出了泰和堂,一行人很快便回到西园。 孙拂回到半若院时,脸色如常,绿腰替她解下披风,妄茜端来她喝惯的燕窝,孙拂看也没看那盏金丝燕窝,反倒说起她想吃和美斋的糕点,打发她上街去买。 妄茜心里打鼓,小姐最近特别喜欢打发她跑腿,又把三生招回来,会不会是心里已经对她起疑了? 小姐虽然没有怀疑她昧下许多珍贵的小玩意去换钱,但是已经不如以往那般信赖喜欢她了,像这些跑腿丫头的事情……不过她也不怕,就算被随便配了人,她手上的银钱金饰也够她过上好日子。 妄茜早知道这个主子不可靠,加上孙默娘的刻意收买,她只要稍微往二房通风报信,便能得到丰厚的打赏,就像上次绝食逼婚的事情,果然孙默娘给了她一对价值三十两的金钗。 孙默娘也答应她要是事发,二房那边随时欢迎她过去,她可是有后路的,怕什么! 几个丫头们明显都看出来了,小姐总是有意无意的把妄茜支开,让她忙得团团转,不让她留在屋里。 「小姐可是怀疑妄茜的手脚不干净?」三生等人一走,对孙拂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两人有着多年的主仆情谊,三生会这么问,表示她也知道了些什么。 三生迟疑了下,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倒出一堆对妄茜不利的言词,「奴婢在杂务房当差的时候没少听那些婆子们议论,妄茜的出手很是大方,很懂得收买人心,拿过她好处的人不少。」 「这件事我也不想白白冤枉了她,你们几个不要声张,另外,去把琴嬷嬷叫过来。」孙拂心里已经有几分把握,为了以防万一,还不想惊动任何人。 琴嬷嬷很快来了,她把这几日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的说出来,「老奴遵照小姐的吩咐,让那些守角门的婆子留意妄茜的行踪,陶婆子说妄茜每回出门,她们都以为是小姐吩咐她出去办事,前几日,也就是小姐……正和老爷夫人置气那几日,有人见到她往东园去,回来后手里的帕子不知包了什么东西……」 琴嬷嬷顿了顿,好半晌才拿定主意,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的小玩意——一根玛瑙点翠金簪、一个玉搔头、蝴蝶坠子,还有两个玉扳指,她呈给孙拂,「这些都是妄茜给婆子们的打赏,可里头有些老奴认得是小姐的东西,有些很眼生,老奴把它们都要过来,一查,这些东西都没有登记在册子里。」 也就是说,一些孙拂不记得、随手交代给妄茜的小玩意被她收为己有了。 孙拂揭了茶盖,她本来以为妄茜只是墙头草,除了把西园的消息往东园送,还贪财了些,想不到她的胃口真不小,自己库房里大幅缩水的金银细软,果然有妄茜不少的功劳在里面。 她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下人也有下人的难处,但是把她的私库都据为己有,孙拂还没见过胆儿这么肥的,只是那么多的银钱金饰,妄茜都花到哪去了? 像是知道孙拂在想什么,琴嬷嬷又禀道:「老奴还探听到妄茜家那一大家子的人都靠她过活,兄长和爹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嗜赌如命,而且出手特别大方,她那娘亲姊妹做的是见不得人的暗门子生意,这一家子,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那样的家人,难怪妄茜像个无底洞似的怎么都填不满。 孙拂赏给琴嬷嬷一把二两重的银镍子,又把那些从婆子处蒐罗过来的小玩意原封不动让琴嬷嬷还给那些婆子。 三生低声道:「小姐,妄茜恐怕不能再留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过两日我会寻个由头把她打发出府。」 * 孙拂说做就做,没两日把妄茜的卖身契还给她,说她年纪已经大了,让她回家自由婚配。 妄茜心存侥幸,以为没让小姐逮到她的小辫子,还给她卖身契,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有些不敢回家,家里等着她的从来都不是欢乐和喜悦,而是无止尽的钱窟窿。 「奴婢对小姐一片忠心,除了小姐这儿,妄茜哪里都不去。」 孙拂垂眸,看着急匆匆跪下表忠心的妄茜,无声的轻笑,「你的忠心我如何不知道,只不过你不想回家,难道想进官府大牢吃免钱的饭?」 妄茜惊愕不已,脸色又青又白,连声音都抖了。「小姐说什么呢?奴婢着实不明白。」 孙拂把一叠当铺的明细扔到她面前。「我本来想看在主仆一场,好聚好散,也算是最后给你的体面,只是你太贪心了,不教训教训你,你大概无法心服口服。」 妄茜看着四下散落的当票,手抖的拿起一张来看,然后狠狠的吞了口口水。「……小姐哪来的这个?」 孙拂一挥手,三生将手里的匣子捧了过来,在妄茜的眼前打开,珠光宝气和金光灿烂顿时闪耀在妄茜的眼前。 她被晃花了眼,狠狠倒吸一口气,这些不是被哥哥拿去当铺换钱的东西吗?那几个金光闪亮的花瓣金元宝因为是第一次见到,印象特别深刻,她本想留下来当作私房,却被哥哥抢走了。 「不,奴婢对小姐一直是忠心耿耿,别无贰心的!」妄茜像是要说给自己听,又怕孙拂不相信,语气特别重,彷佛这样才能证明些什么。 「忠心耿耿到和孙默娘串通一气来害我?」养了好大一只老鼠咬布袋,她孙拂做人要不要这么失败? 「奴婢没有要害小姐,奴婢只是把西园的一些消息送过去东园而已,奴婢从来不曾想过要害小姐,只是……」她快要没法子自圆其说了。 「只是孙默娘许你好处,你就忍不住诱惑了是吗?」孙拂替她把后面的话接上。 所有的人全都变了脸,三生实在忍不住了。「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居然敢想着要害小姐?」 孙拂眉宇间有些疲惫。「她说的话可都详细记下来了?让她按指印。」 闷声不响站在后头的琵琶放下手中的笔,拿着印泥和纸,二话不说抓起妄茜的手指就按了下去。 妄茜挣扎了几下,却叫后头两个人高马大的婆子按住,她撕心裂肺的哭号,「小姐、小姐奴婢是冤枉的……」 「替她收拾包袱让她走,我不想再看到她了。」孙拂挥挥手。 不知道孙默娘许给她什么,不拘是什么,能让妄茜肯为她冒险,必然是十分可以打动她的条件。 「送交官府吗?」 「不用,她从哪来就回哪去。」没将背主又监守自盗的刁奴送府究办,已经是她最大的宽宥了。 至于妄茜的将来,她那一心维护的家人会不会善待被主家驱逐出来的弃子,甚至把她一卖再卖,她就管不着了。 「小姐、小姐……」妄茜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第六章 赶走背主下人(2) 孙拂不知道的是,被扔在西园大门外的妄茜奋力爬起来后,摇摇晃晃去了东园。 「三小姐,您说过奴婢要是在西园走投无路了,您愿意收留奴婢的。」 孙默娘揶揄的瞧着妄茜,脸上都是不屑。「像你这种妄想一步登天的丫头我不敢要,真要了你,哪天不知道怎么死的人就是我了。」 「三小姐,您许过奴婢……奴婢对小姐的忠心天地可鉴。」妄茜的心凉了一半,咚地跪下爬到孙默娘跟前抓住她的裙子。 孙默娘恶心的把裙子抽出来,彷佛妄茜就是个脏东西。「我不记得许过你什么,你也别太当真,还有你那颗忠心,说穿了一文钱都不值,谁稀罕谁拿去,你走吧,别浪费本姑娘宝贵的时间了。」说完话,带着讽笑,扬长而去,留下面如死灰的妄茜。 * 夜里刮起了北风,只半宿,青砖上就结了霜,雪粒子在空中打着转。 月黑风高,全身黑色劲装的黑衣人和浓浓的夜色融成一体,轻巧的越过沉睡的瓦舍,避过打更更夫和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巡逻,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在九衢街的谢府。 脚尖一落地,院墙那头齐刷刷的冒出了几颗头,见是自己人,露出满口大白牙,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衣人肩扛着麻布袋以闪电的速度进了一间客房,「指挥使,您要的人小的带来了。」 「确定是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罗翦风流倜傥的半张脸隐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只是小的有一事不解。」 那缝骑千户把肩上的麻布袋随地一放,打开系绳,露出一张如栀子花初绽的雪白容颜,就算她长睫微阖,精致的五官也难掩夺目的雪肤花貌。 即便自诩阅人多矣的罗翦也被孙拂的容颜惊艳了一把,甚至有些惋惜起来——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失明了,往后岂不是寸步难行? 但是他立马狠下心,万事都没有师父重要,师父身为景辰朝股肱,为了成就大事,这些枝微末节都是可以不计的,必要之恶,没有什么能不能。 这位姑娘还要感激她的命格与师父相辅相成,命该如此,别人想要还没那资格。 「说。」 「这位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我们动了她,要是追究下来,可能不好应付。」 「动就动了,她虽然出自孙府,却已经分家,和上面那位的关系不算深厚,何况镇抚司是干什么吃的,做事何须向后宫那位交代!」 他除了卜卦算出能改变师父命格的人在东北方,也让下面的人到户部去调出这一块区域所有的户籍逐一清查,彻夜不眠数个晚上,才找到几个火命的女子,又经几番精测计算淘汰,最后确定孙家大房嫡女孙拂是他要找的人。 镇抚司行事不必经过任何司法机构,可以自行逮捕、审讯、处决,到时候随便安个罪名到这姑娘身上,人是锦衣卫抓的,锦衣卫的背后有皇帝这座大佛,谁能拿他如何? 「原来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就是这般草菅人命,胡乱行事的。」孙拂轻柔中带着嘲讽的口吻惊住了屋里的两个大男人,而她边说话,三两下就挣脱了麻袋。 孙拂的运气不差,被黑衣人摸黑进屋把她劈昏之后,见她是个弱女子,只随意以麻袋把人套住,扛了就走,连捆绑手脚都省略了,孙拂一路颠簸,来到这不知名的地方后就醒了,尽管视线所及一片漆黑,却也给了她时间让麻痹的手脚恢复正常,同时还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去。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眼前两个年轻的男子明显是会武的练家子,肌肉在布料下贲起,结实有力,走动无声,她不懂武不会武,一个男子她都打不过了,何况两个,她一点胜算也没有。 孙拂不明白的是他们把自己掳来做什么?也不像人贩子,而且还把孙家几房的关系都摸清楚了,知道她是孙家大房的姑娘,一点也不忌讳皇后的势力。 最令人费解的是,抓她一个弱女子有必要动用到恶名昭彰的锦衣卫吗?目的呢? 为了她的「天姿国色」?还是向孙府勒索钱财?真要勒索金银财物,孙默娘可是皇后的亲妹子,不更是香铮铮一个?再说论美貌,京里多少才华洋溢又兼具天仙姿容的姑娘,只是扣除这两样,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家韵観的?她想破了头,真想不出来。 「姑娘胆色不错,知道我们是锦衣卫还能处之泰然,实属少见。」罗翦对她淡定自若的神色多了几分欣赏。 「我哭的话你会放我回去吗?」不然该怎样?大哭大闹是没有用的。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不瞒姑娘,我等用这粗暴的方法请你来,是有事要请姑娘相帮。」 好吧,这是要让她做个明白鬼的意思吧。「帮完,我就能回家了?时间最好不要耽搁太久,明早我那些丫头要是发现我失踪了,惊动了家里,事情就闹大了。」 她娘的胎刚刚坐稳,她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弟弟们和娘亲的安危。 「也就取一对眼睛的时间,了事,我们会原封不动把姑娘送回孙府西园,另外还会奉上足够姑娘一生享用不尽的补偿。」罗翦越发惊讶,如果她是那种动不动就晕倒,还是惊声尖叫的姑娘,一句多余的话他都不会说。 「所以,你们的目标是我,我爹娘都无碍吧?」她一心记挂爹娘,罗翦的话慢了半拍才进到她的脑子里,血液一下冲进脑袋,心抖了几抖,可她告诉自己不能慌,一慌就要乱,一乱什么都完了。 「你们要我的眼睛做什么?」孙拂在心里爆了句粗口,视线仍旧盯着罗翦,只觉得膝盖发软,无意中摸到一把椅子,顺势坐了下来,她得冷静冷静,冷静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我家主人需要你的眼睛。」罗翦有些恶质的笑着,但凡女子没有不胆小的,尤其看见他穿飞鱼服的模样,简直就像见了恶鬼,这孙家大房的嫡女虽然惨白着一张绝世容颜,却还能跟他讲话,也够教人另眼相看了。 「你家主人肯定不是普通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否则怎么会纵容下人做这等掳人挖眼的勾当。 「那是,我家大爷可是堂堂的有斐国师。」 那千户嘴快说完,招来罗翦阴沉的一瞥,千户马上退了两步,捂住嘴,两指打叉,蚌壳似的闭上嘴。 他们没有必要告知想要她眼睛的人是谁,也不用她的同意,反正人已经在他们手里,她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也就是说最快明日,师父就会有一对新的眼珠了。 孙拂微微蹙起了眉,景辰朝的国师,她上辈子依稀听过这么个人,夸奖他的无非都是什么通天本领,能知过去未来,天命神授,把这人夸得无所不能,只是当时的她一心扑在魏齐身上,除了魏齐二字,其他男人的名字左耳进右耳出,入不了她的心,又哪里会在意国师为整个王朝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还替景辰朝算足了三百年的国运…… 等到她入宫,这位国师已经离开皇城,据说是因为身怀恶疾,命不久矣,再后来,听说他被京中反对他的官员,买通无恶不作的江湖匪类给劫杀在归乡途中。 不过……那国师到底叫什么名字? 有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就在她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的同时,彷佛有一道雷电光石火的劈进她脑子里—— 谢……谢隐,是的,他叫谢隐! 孙拂霍地站了起来,捏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怎么可能,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能当上国师,不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她印象里的谢隐还只是个十三岁的惨绿少年。 罗翦一直观察着孙拂的反应,见她半天沉默不语,以为她是被国师的名讳给骇到不敢说话,又见她脸色变换,又喜又愕又失落,甚至还有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绪,聪明如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解读能力似乎还不够强大到能看懂这姑娘的所思所想。 孙拂正眼看着罗翦,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她得极力压制才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惊魂未定。 「我要见国师一面。」 「不行!」罗翦和千户异口同声。 这时候的孙拂反而冷静下来了,她破罐子破摔。「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假设要取眼睛出来的人是你们,你们不会想知道你的眼睛用在谁的身上?我用一生的失明换来一个要求,过分吗?就算知道对方是谁?难道我还能去把眼睛要回来?」 她想见他,迫切的,她想知道那个国师谢隐是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她的眼睛给不给已经不是她个人能选择的,她可以选的只能是旁的。 那么不管是不是,她都非要见上他一面不可! 罗翦沉吟了许久,才道:「你不打歪主意?没有别的心思,只能远远见上一面?」 一个姑娘,还生得如此美貌,用一生的黑暗得一眼明白,这要求似乎不会太过。 「如果你有任何企图,你要知道我的刀会比你的动作还要快,把你了结了再把眼珠拿出来也不是不行。」他这是恐吓威胁都用上了,但他陈述的也是事实,他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可不是拿鸡换来的。 这是答应了? 「成,我答应!另外,你得想法子,随便怎么安排,只要让我爹娘相信我是出门去游玩,短时间不会回家,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安心,不要担心我的去向。」 罗翦慢慢瞠大眼,这姑娘是提要求提上瘾了,早知道不该答应她答应得这么快。「你这是为难我?」 「我就这两个条件,没有别的了。」要一个人捐出好好的一双眼睛,谁为难谁啊!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1) 折腾了半夜,罗翦从客房出来,身后跟着孙拂和千户,去了书房。 已经是深夜,但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罗翦让孙拂在回廊深处等着,自己行经一条短廊后上前叩门,听见里面的喊声才推门进去。 地上散落着一堆的木料和铜条,谢隐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仪器中。 这仪器完成测试后会交给将作监,以精铜铸造出实体的浑天黄道仪。 罗翦对谢隐的一心专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师父不愧是师父,都不睡觉的。 说起来也是惭愧,他虽然拜谢隐为师,又兼管锦衣卫缝骑,琐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师父身边的时间不多,加上他只对卜算卦象有兴趣,天文、阴阳、历法什么的他一概帮不上忙,心中难免有愧。 师兄范贯又死守在观象台,也就是说师父收他们这两个徒弟,别说近身侍候,拿汤倒水干杂活都做不了,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失明。 谢隐是听惯了罗翦的脚步声的,一边对准窥管,让它能在四游圈双环和天轴双条中移动,抽空问了一句。「你带了人回来?」 罗翦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执着,尤其是换眼这件事,就算违背师父的意思,摆明了不能干,背过去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顾后果。 在罗翦心目中,师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该完美无瑕,怎么可以毁伤?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合师父用,否则又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罗翦咳了声,「师父您料事如神。」 谢隐的手顿了下,「说话藏藏掖掖,为师可没有教你们这么说话。」 罗翦只得老实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带赤金的姑娘,她睡着了的时候,命火金光还在发亮。」 「你本事长进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本命火。」谢隐的声音带着股懒散,谁也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 罗翦很镇定的说:「弟子知道师父恼了我,但子节不悔,为了师父,子节无怨无悔。」子节是罗翦的字。 「是吗?」 谢隐从一堆圆弧铜条中抬起了头,用云纹木簪束住的发丝有些垂落下来,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简单的窄袖道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一点也无损他俊朗的长相,嘴边不见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罗翦搓了搓腮帮子,正准备继续说服谢隐,余光突然在谢隐一贯平静无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凌厉,他身体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谢隐语气生硬,虽然脸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深的罗翦更在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师父,弟子斗胆已经把人带来,也知会过金太医,太医也禀明今上这两日会过来替您换眼,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盘都打算好了,那来与我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带着少见的杀伐决断。 罗翦顿时单膝跪下,谢隐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我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已经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东西呈上去后自会有人解说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我,往后自然会有能人补上来。」 他的命数便该如此,眼若不盲,牵扯因果的报应也会以别的方式到来,该他的命运,他愿意一肩挑起,和旁人无关。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儿不信师父忍心抛下这些,您还那么年轻,谁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国师地位超然,景辰朝因为有国师坐镇,能知未来,能算灾祸,多少年来敌邦震慑于谢隐这根定海神针轻易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为神只。 更何况师父撰写的景辰朝三百年国运预测还在进行中,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国运书一出来,万邦来朝指日可待,怎么可以因为眼睛坏了而功亏一篑? 「子节,你要知道,所谓天命,不过是我们在某些转折关头做对或错的选择罢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选择的路,他扭转不了罗翦的观念,不再勉强。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谢隐的脸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彷佛刚才那点子不悦只是罗翦的错觉而已。 罗翦噎了下,师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讷讷的起身。「师父,夜已经很深了,这浑天黄道仪的组装一时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着吧。」 谢隐这一起身,侧面正好对着一旁的八角窗桥,教回廊深处的孙拂看了个正着。他背着手站着,姿态很是随意,浑身带着一股子儒雅,又有几分模糊了年岁的特殊气质,比气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风雅,明明嘴角是微扬的,却不好亲近,给人的感觉很疏远,对什么都很淡漠。 他温和的目光因为转头,落在孙拂的身上,让她浑身为之一颤。尽管他历经了岁月的容貌已经不复两人初见时的稚嫩年轻,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记忆中重叠,融合成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男子是一钟陈酒,因为历练和时光淬链,渐长的年岁使他越发醇厚迷人。 孙拂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可她也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谢隐的目光的确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没有她。 也就是说不到一丈的距离,他已经看不见她这么个大活人了。 她记起他在小院里看书、躺在石桌上睡觉、摘葡萄酿酒换钱,甚至面对他那无良生母时的隐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可能和判官讨价还价,重新再活这一回? 他那双盛载千万星辰的灿烂眼眸,那满天的星星竟然即将殒落…… 那些个阳光随着绿叶摇摆,微风凉草叶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总在她的梦里诉说那段时光的宁静安祥。 她也没忘记他执伞带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却花光身上的钱给她买了一套换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岁,可是那个叫谢隐的小少年却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经过这些年,这人也许已经将她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她毫无关联的生活。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他若是只有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一个人陪陪他,当然是好的。 罗翦说他是长景帝最为倚仗的国师,左右着景辰朝的气运,这样一个矜贵让人仰望的人物,他们竟曾在岁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过。 她是一个闺阁女子,眼睛对她来说很重要没错,要是容貌有了残缺,将来的婚姻会变得坎坷无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后她就去寺庙还是斋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汤已经不再是她这一世的选择了。 她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没有大到能改变天下,可谢隐不一样。 孙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泪眼迷蒙,因为见到了故人,还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失去的眼睛。 这头,谢隐把八角菱花窗给关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个剪影,罗翦也退了出来。 她生命中的温暖那么多,有爹有娘,还有把她当珍宝般疼爱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会抛弃她,所以就算她把眼睛给了他也没有问题。更何况没有谢隐,她早就被那该死的天雷打得魂飞魄散,哪来重生的机会?哪来的这条命? 一旁监视她的朱骏实在看不明白孙拂,她居然在笑,那个笑容直到罗翦过来,才轻轻的收了起来。 「姑娘这是?」罗翦声音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疑问。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生必经路上为了实现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但是罗翦觉得这位姑娘,他没看懂。 孙拂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让眼睛和身体都得到适当的休息,明日才好动刀。」 罗翦见她肩颈舒展、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只令人没有恶感,甚至他还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他看向朱骏,眼神交会的瞬间各种情绪闪过,他又移动目光,只可惜孙拂并未看他,还有几分嫌弃。 「别跟来,姑娘家的住处男人止步。」说完迳自回客房去了。 当夜,罗翦和朱骏默默蹲在客房外的墙角,不是他们不相信孙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见了师父一面后就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的把眼珠子献出来,这么当机立断、二话不说,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都搁在心底,挥之不去。 客房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可见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说的歇下了,朱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浸出来的泪花,捅了捅罗翦,「咱们真要在这里蹲一宿?」 罗翦专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个踉跄,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可让侍卫把整个客院都围实了?」 「你还不信我?今儿个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边一努。 「孙家那边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经承诺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担心,他自然得设法把事情圆过去,这事也不难,一出偷天换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骏咬起一根拔起来的草。「这么临时,还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难度有点大,不过总算让本大爷挑出合意的人来,已经照你的意思送过去了,包准她爹娘也认不出来女儿被调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汉子,女娇娥还必须手脚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卫,但终究还是让他挑出一个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让她熟读了孙家的家谱、人情往来,短时间只要不出纰漏,谁敢说她不是孙家大房的闺女。 「接下来就看金太医的了。」罗翦看着朱骏气鼓鼓的样子,没心思应付,眼神飘忽复杂。师父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事,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 孙拂的梦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触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舔上她身子,水泡越来越多,烫伤教人痛苦不堪……场景一换,她被天雷追着打,逃窜无门…… 这样的恶梦重复又重复,没有尽头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丝意志后,又是一宿一宿的没有睡好。 她醒不来,眼皮子压着重重的东西,飘忽又沉重,载浮载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细细的呻吟声彻夜不断。 等她能清楚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时,卧床的日子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声音很轻,带着两分欣喜,却不是孙拂熟悉的语调,不是她几个丫鬟中的任何一个。 她想睁眼,却蓦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摸去。 「姑娘,太医吩咐,这伤口还不能动,得好好的养些时日。」那声音带着些急,又不敢动手去拦,似乎很怕孙拂有个好歹,又怕自己照顾不周惹恼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厮,当她被大爷点名过来侍候这位姑娘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能到前院来,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来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双眼的痛感也随之清晰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孙拂,她的眼蒙着厚厚的白纱。 那种痛她不会说,就像本来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力计较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只凭着本能微张了干涩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垫高孙拂的后脑杓,省得一会儿呛着了,很快半碗温水端到她跟前,又取来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给她喝。 喝了大半碗温水,丫鬟张嘴想问孙拂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太医过来瞧,孙拂却似力竭,一歪头又晕了过去,脸上的潮红依旧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只是看那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发了热。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间让小厮把金太医请了过来。 「这位姑娘如何了,醒来没有?」 丫鬟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一回,奴婢给她喂了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还请您仔细瞧瞧。」 金鸣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跨步进了屋里,重新替孙拂拆开眼睛上的白纱,洒上止血生肌药粉,调整了药方子,追加了几味药,让丫鬟下去煎药。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2) 丫鬟喂完药后就守着孙拂,夜里便睡在脚踏上,时不时替她擦汗,或是喂药、喂水,隔日她准备给孙拂擦身喂食送水时,孙拂终于醒了过来。 孙拂撑着棉软无力的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带动眼上的伤口,嘶了声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着,太医说了,您这伤起码得养一个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着那么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别这般逞强,看您才说几句话就满头大汗了。」丫鬟用备好的棉巾替她拭汗。 「罗翦呢,我要见他。」眼睛挖也挖了,她能回家了吧?罗翦答应她的事情到底办了没有?万一没有,这么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疯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顿时一阵剧痛,涌出了什么东西。 丫鬟吓坏了,「罗大人和金太医这些天没少过来,罗大人吩咐过……姑、姑娘要是醒了,让奴婢告诉您,他答应姑娘的事让、让您尽管放宽心,已、已经办妥,不如姑娘先把汤药喝了,奴婢再……再去请罗大人过来?」 孙拂见她吞吞吐吐,疑心顿起,「你不说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瞒不住,只得咬牙道:「罗大人已教大爷逐出师门,他临走时吩咐奴婢,让奴婢告诉姑娘,孙府里他已经安排信得过的人住进去,易容后的模样和姑娘没什么分别,让您安心在府里养伤。」 孙拂把细节问了个遍,可惜丫鬟再也说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就算放不下心,现在的她鞭长莫及,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预期中的大哭大闹,丫鬟松了一口气之外还有些担心,这位姑娘除了人还未苏醒时会在昏迷中梦呓,人醒了,却连那点声音也没了,这到底正不正常啊? 眼睛没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换成她,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这么坚强的姑娘,她第一次见。 丫鬟把熬好的汤药拿来搁在案几上,又拿了个软枕替孙拂把脑袋垫高了些,「奴婢熬了药,这药里太医说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着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孙拂闻到浓浓的中药味道,这种味道实在教人喜欢不起来。「我来吧。」 丫鬟把微温的药碗放到孙拂的手里后还不敢放手,两手虚虚的托着孙拂的手,心想要是药碗不小心掉下来,她还能接住。 孙拂稳稳地捧着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汤药给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渍蜜饯,孙拂没拒绝,也含着了。 那蜜饯慢慢淡去口腔里的苦涩,孙拂意识逐渐模糊,又睡去了。 接着她毫无怨言的过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还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却被孙拂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昏迷的时候让人侍候她没话说,现在还这么做,和废人没两样,往后她还活不活了? 她在这里养伤除了看不见,吃穿用度样样不缺、样样精细,甚至比她在家的时候更细致奢华上几分。 日子翻书般的过去,因为罗翦教谢隐逐出师门,看守客院门户的换成了朱骏。逐出师门,这么严重?孙拂没有去探究为什么,也不好奇,她不敢说熟悉谢隐的个性,但估摸着这换眼的法子不会是他的主意,那么出这馊主意的人就是背着他行事,来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这么多,实在是因为有小泉这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连秋氏一家子和谢隐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压根是由谢隐奉养两老的事情都听了好几回,这时候的她特别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孙拂对前院的风声鹤唳一无所知,谢隐一怒,谢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罗翦不只一手策划整个事件,包括掳人、威胁、串通金鸣,连带谢隐身边的小厮也被拖下水,给谢隐下了迷药。 放倒谢隐的迷药是锦衣卫的独门秘药,不用费劲放入饮食里,对着人直接一把洒过来,谢隐就栽了。 洒迷药是一些鸡鸣狗盗之辈惯用的下三滥手法,而锦衣卫用的迷药,药力更加生猛,别说是人,就连牛都可以药倒三天不带睁眼的。 昏迷的谢隐随他们整治,可醒过来呢?别以为豹子闭目休息的时候温驯好拿捏,他亮出爪子来,不好意思,哀鸿遍野。 谢隐把罗翦逐出师门,朱骏开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领了一顿罚,有那么几天简直就是绕着谢隐走,生怕一个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几天。 至于那些「助纣为虐」的,谢隐一律赶出谢府,连金鸣都没少吃他的排头,若非金鸣苦苦哀求,说是撞了他无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条了,也难逃被赶走的命运。 但信任已经没有了,谢隐与金鸣之间完全回不到最初的关系。 谢隐待人一向和气,别说发脾气,疾言厉色都少有,这回雷霆一怒,谢府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行事越发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这使得整个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冻住了的鱼虾,难受得很。 这么大一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府里的老太太秋氏、谢隐的一儿一女。 儿子谢昭是知道这件事的,毕竟罗翦再胆大妄为、雷厉风行、霸道专断,没有谢昭点头,又怎么敢这般行事?加上他对谢隐这个师父的崇拜与爱戴,让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谢昭的处罚便是罚面壁思过三个月,抄写道德经五百遍、礼记五百遍,默写谢氏家训直到倒背如流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儿子忽然不来了,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连着数天不见人影,问起来一个个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对劲,派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听,那丫鬟也是机灵的,从侍卫的嘴里撬出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从汴州赶回娘家的孙女谢青鸾一并去了谢隐的鹿寻斋。 赶到鹿寻斋,谢隐两人都没见,只告诉秋氏自己已经无恙,只需静心休养便可无事,另外告诉谢青鸾,她已为人妻,别在娘家耽搁太久,尽早回去。 秋氏是个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儿子不愿见她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换眼可不是寻常的动刀子,自己说服不了他,只能让谢青鸾扶着她怏怏的回去了。 没见着父亲的面,谢青鸾转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俩没来得及寒暄就进入正题,一番深谈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动这么大的手术,又因为弟弟和罗翦沆滦一气,惹得父亲大动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几句,随后去探视客房里的孙拂,她去的时候金鸣正在替孙拂针灸,孙拂的眼睛周围插满银针,却不见她吭一声。 虽然看不清孙拂长相的全貌,谢青鸾只在一旁稍站一会儿就离去,但是对孙拂处变不惊、沉着稳重的印象却是十分的深刻。 对于卧床的儿子,秋氏一颗慈母心怎么都放不下,请来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开了药膳方子,蔘汤、药膳、各种滋补药材,又泡了十全饮让谢隐当茶水喝,凡是只要对谢隐有好处的,就让人去蒐罗送来,就算谢隐只尝上一口她都能欣慰个半天。 秋氏便是谢隐的那位养母,谢隐初进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旧住在杭州临安城南守着几分地过日子,直到谢隐丧妻后,秋氏见他一个男人带着一儿一女,实在辛苦,这才决定举家上京来。 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谢府的后院,养父谢壮不习惯繁华热闹的京城,谢隐便在京郊买了庄子,置了田地,让他自己去过习惯的田园生活,年节若是愿意就回来团聚一番,要是不愿意,秋氏便领着两个儿子过去。 秋氏在收养谢隐之后生了两个儿子,老二谢开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华丽迷得睁不开眼,也打开了胡作非为无上限的新视野,后来知道可以仗着谢隐的名头为所欲为,更是变本加厉,结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闹出人命,谢隐本想置之不理给谢开一点教训,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他给谢开两条路,一条去禁卫军营从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条留在府里禁足三年,如果两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门开着。 谢开摸着鼻子去了禁卫军营,把妻子和一双儿女留在了谢府,摆明就是要给谢隐养。 相较于谢开鲁莽冲动的性格,老大谢勇比弟弟多了几分心眼,谢隐是养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谢隐和他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言语上的挤对没少过,酸言酸语更是少不了,至于长兄什么的,他压根不承认。 而谢隐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种处处压制一头的日子实在太爽快了,而他没有再拿谢隐说事,只是因为少了谢隐不时的补贴,日子变得很是拮据。 本以为生活就这样过下去,毕竟他爹是个泥腿子,再能干也只能靠着几亩地换口粮吃,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也就是个黄土刨食的命,哪里知道后来他娘决定要进京。 一来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谢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谢隐住的是巍峨堂皇、精致优雅的宅子,出门有马车载送,在府里说话一言九鼎,拥有满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说了,这让谢勇忌妒得要疯了! 一个野种凭什么?要不是他娘,哪来今天的谢隐,谢家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谢隐几乎不管后院的事,这些年来后院就秋氏一个女主人,以至于谢勇这只占了雀巢的鸠已经将谢府当成自己的囊中物。 没有人知道一无所有的谢隐是怎么走过来、怎么会有今日的,其实很简单,是他的刻苦自学入了江老爷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亲的青眼,江老爷子年少成名,当年也是朝堂响当当的人物,中枢秉政二十余载,要不是老妻猝逝,长子又出了事,也不会这么早辞官退隐,带着家中百余口人住到临安来。 不得不说这江老爷子很有识人之能,原来只是心怀一点恻隐之心,免费把书借给谢隐,一借多年,每本借出去的书总是一点污渍也没有的回来,他心想难得啊,这般惜物,从小看大,往后必有出息。 后来得知谢隐明明有父母,却过着无父无母的生活,又见他一心向学,所学不只经义、历史、策论和八股,天文地理阴阳算术都有涉猎……就像一块饥渴的棉花,只觉不够,想要更多更多。 他被谢隐对学习的积极打动了,暗地观察了两年,在谢隐十四岁的时候便想招他为婿,却被谢隐婉拒了,谢隐说自己功未成,名未就,哪来的资格娶妻? 江老爷子告诉他,君子不拘小节,娶他女儿为妻,自己便可以丈人的身分送半子女婿到国子监去读书,至于能不能读出一朵花来,这他不担心。 龙困浅滩,他拉了这条龙一把,哪日呼风唤雨,又怎么会少得了他这老丈人的好处,就算他不贪图这些,自己相看来的女婿又岂能不对自己的女儿好? 谢隐终究接受了江老爷子的好意,成亲后携着妻子江氏去了京城,带着江老爷子的亲笔荐书,经学政选拔考进国子监,成了贡生。 不料「坐监」未满,碰上去孔庙祭孔,回程时心血来潮去国子监到此一游……呃,参观学子学习的长景帝。 当时的长景帝正为子嗣不丰烦恼,是人都这样,儿子太多,烦恼阋墙;儿子不够用,更烦恼。长景帝身为景辰朝第四代的皇帝,是历代皇帝中子嗣最少的,如今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宫无所出,只得孀妃、贵妃一子,其他嫔妃的孩子都养不大,幼疡。 这么高的夭折率,哪日等他殡天,大好江山岂不是只有儿皇帝能坐,随便一个大臣都能把持朝政,这可不行! 谢隐将自己替长景帝推算的流年、运势写成小册托他的老师呈上去,长景帝笑了笑,没放在心上,摆驾回了宫。 然而,是金子就会发光,锥子放在口袋,锥尖就会露出来,谢隐在天文和历学上的造诣惊人又突出,年纪小小观天象就算出黄淮干旱、渝水水涝、东北山崩警示。 起初被视为妖言惑众,无人采信,哪里知道这些灾情一样样被他说中,朝臣被长景帝训了个灰头土脸,这还不把谢隐这个替死鬼推到长景帝面前?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些自以为有人顶锅的朝臣万万没想到,进宫去了的谢隐却靠着己之所学,得了皇帝青眼。 长景帝日理万机,再见到谢隐便想起了他当时的预言,又见他姿态清傲如松柏,不卑不亢,清淡如一弯泉水,当着金鉴殿上的重臣,开口便称赞谢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能得皇帝金口玉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后来长景帝欲立谢隐为国师,便把有匪君子这四个字琢磨了一遍,立书写下「有斐国师」四个字。 有匪通有斐,谦谦君子,唯吾国师是也。 后来皇后病逝,长景帝替先皇后守了两年,经群臣力谏,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又想起谢隐说他命中有子,长景帝顺水推舟,这才有了立孙窈娘为继后,一年后嫡皇子出生这些后续的事情。 自此,长景帝奉谢隐为国师,谢隐也以未满二十的「稚龄」,成为景辰朝最年轻的国师。 第八章 判官笔妙笔生花(1)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个半月就这样过去。 屋里暖融融的,孙拂知道炭盆里烧着炭火,冰裂纹的梅瓶插着几枝吐苞含蕊的水仙,屋里除了暖意还有极淡的花香,而外头,是大雪纷飞。 对孙拂来说,客居的日子除了伤处的疼痛随着日子过去减缓,金鸣每两日一定会过来一趟为她看诊,丫头侍候仔细熨贴,除了不能回家、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其他是没得挑剔了。 终于盼来了拆线的日子,她只要静心等着金鸣看完谢隐,便会到客房来,她对此一点意见也没有,对她来说,自己只是把眼睛挖出来,谢隐可是得把原本尚称完好的眼睛摘除又重新放一对招子进去,在工程上可艰钜多了。 只要谢隐的眼睛能重见光明,她就能大大方方的从谢府离去。 至于以后怎么办?这些日子她没少问自己,然后她想到了那枝判官笔,虽然她重生的时日太短,还没有机会拿那枝笔出来试试是否真的能妙笔生花,但,如果真的那么神奇,生出一对眼睛来,应该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不试一试怎知道? 因为心里搁着事,孙拂便有些坐不住,可左等右等,小泉都已经让她遣出去好几回,也让人去问,据说金太医还没从鹿寻斋出来。 莫非谢隐的病情有什么反覆?她听过身体上的器官要移植到旁人身上,有的会产生排斥。 厨房精心准备的朝食孙拂吃了两口便推说吃不下,临窗坐在案桌前,一件秋香色宽松的袄子,凝脂般的皓腕轻托香腮,怔怔的盯着屋里的水仙花出神。 明明知道孙拂根本看不到那盆花,就连小泉都看得出来孙拂的不安,可她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动作越发小心谨慎。 等待总是漫长的,当初下定决心要把眼睛给谢隐的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想这么做吗,为什么如今才烦躁不已? 后悔吗?并不,让她挂心的是谢隐会不会排斥她的眼珠子。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么压抑都压不下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 于是当谢隐随着金鸣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孙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为看不见东西的晕眩感后,才摸索着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见到主子,惊讶的张开了嘴,还没吱声,扶着谢隐的新小厮阿六已经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 小泉缩着脖子,跟鹤鹑似的往后退去,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个粗使丫鬟,能见到主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现在给她一百张嘴她也不敢吱声。 但是大爷怎么能来?就算眼睛能视物了,也不能马上出来见光啊,这金太医也未免太不专业了,有负太医盛名啊! 堂堂太医竟被一个丫鬟贬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鸣不知道小泉内心的想法,否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在所难免了。 这不是他心里觉得对谢隐亏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谢隐的要求,就算千万个不赞同,也拿他没办法,谢隐说要来看捐眼给他的姑娘,他能说不吗? 一室无声,只有孙拂悄悄移步的窸窣声,还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声。 虽然她总能很快察觉,但就算小泉体谅她眼睛不方便,从不轻易更改家具的位置,毕竟孙拂当盲人的时间短,其他感官还没灵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皱了小眉头,又或者嘀咕个两句,又往窗边去,因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谢隐看见她的刹那,百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复杂得彷佛打翻了调料罐,心尖似乎被什么撩动,那一瞬间,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能清晰视物的那点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给替代,他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坠入冰窖,心里五味杂陈,身上的气息开始不稳,神色动摇,最后眼中竟隐约泛起了一丝猩红。 记忆呼啦啦飞得很远,飞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经过这些岁月的分离,他与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像一朵迎着朝阳正要绽放的蓿蕾,他却已经老了。 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觉摸了下脸。 瞧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谢隐几度想过去,但见金鸣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还算是半个瞎子,这会儿眼瞳还因为光线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强忍着钻心的疼、心里的冲动,圭怒的瞪了那没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压迫感让小泉心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脸几乎比苦瓜汁还要苦,心底百般为难。 大爷冤枉,姑娘从不让人家扶她,说要自己来才会习惯以后没人在身边服侍的日子,绝对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孙拂摸索着打开了格扇,双手扳着窗橘,外头扑簌簌的下着大雪,雪花迎面扑上她的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不见屋外因为雪太大,压断了本来姿态灵秀的铁冬青,屋顶台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其他的颜色。 很快谢隐看到她的衣襟、额发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冻得没有了颜色。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谢隐快步向前,脱下身上的羽鹤大髦罩住了她单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笼罩住孙拂,她头回得有些猛,「小泉吗?」 阿六非常自觉的退开了好几步,金鸣是个人精,不用人提醒,连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头不放心,守在门口不肯走,姑娘行动不方便,离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孙拂和谢隐。 「为什么把眼睛给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彷佛带着钩子,也许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孙拂耳尖都在颤抖。 「你……」谢隐,他怎么会在这? 「为什么?」 「我乐意。」她磨牙。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吗?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没有差别,顶多更生嫩些,但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记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认出谢隐,谢隐也单凭过往那点模糊的印象,一眼认出她来,冥冥中牵扯的缘分,实在玄之又玄。 她认为谢隐已经将近三十岁,距离十三岁的他过去那么久,谢隐不记得她才是正常。 谢隐看着孙拂,她的脸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着软绸白巾,面容映着雪天的微光,安宁又美丽,可说到「她乐意」三个字,明显有些咬牙切齿,这是因为被罗翦不分青红皂白的掳来,觉得不受尊重而不高兴吧?遇到这等事,谁高兴得起来? 两人靠得那么近,谢隐能感受到孙拂身上活生生、充满少女馨香的气息,而非过去他年少时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魂魄。 谢隐忽然不高兴了,像训孩子般的训斥起她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睛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你给了我,你自己呢?准备在黑暗里摸索过一辈子吗?」 「已经给了,你现在骂我又不能把眼睛还回来。」 谢隐皱眉继续训斥道:「朱骏说你本来不肯动刀的,扬言说要见换眼的人……是见了我之后才答应的。」 孙拂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她并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谢隐,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见都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什么,这样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确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无寸铁的我又逃不掉,便想着破罐子破摔,总要让我瞧一眼将来我的眼睛是要给谁使,罗翦被我逼着让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现在的她已经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她琢磨着适当的词句,「你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眼睛给你使,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挂怀。」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你才给的?」他并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恩惠可言,她却用这样的方式报恩,在领受的同时,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孙拂?」胆大包天、不顾自己鬼身会受损害去打费氏,就因为看不过去费氏的作为给他出气。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个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终将她搁在记忆底层,以为人鬼殊途,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轮回转世拥有上辈子记忆,还是恰巧夺舍了个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换。」她还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动把手递给他。「现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温度的。」 当然,她不以为谢隐会去握她的手,不过,谢隐莞尔一笑,把格扇关拢起来的同时,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过来,将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带。 乍然被男性的手给握住,冰凉的手心立刻充满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谈不上细致的手,可能因为要做许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类的,虽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节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他却纹丝不动,那手稳稳的、牢牢的带着她走。 也罢,她以前再糟糕的样子他都瞧过了,牵手,也许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过,她可是牢牢记得当鬼的时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饭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长辈,给长辈牵牵手,不矫情,她一个瞎子,如果还要坚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礼仪,就是穷讲究了。 孙拂的挣扎让谢隐察觉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稳的置于一把绣凳上,手里又被塞进一只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她很确定不是因为热茶的关系。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这种天气里茶水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胃里一下就暖了起来。 她小口小口喝着,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没发现唇边镶了圈细白的牛乳,看着可爱得不得了。 谢隐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细白拭去。 孙拂如遭雷殛,差点抓狂——我说谢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来熟! 他那双手刚刚才牵了她,现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孙拂也立刻撇开头,静静的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见上头,让涌动叫嚣的心神回归淡然。 看见孙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脸蛋,谢隐又道:「又或者你想用这副模样见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戏谑。 孙拂要跪了,她怎么会以为年纪已经一把的他,在处事待人的态度上能有什么长进,成熟稳重那些东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谢谢。」她干巴巴的道谢,半点诚意都没有。 谢隐又笑了,带着几分顾盼生辉,这几日的笑容加起来比他十几年来笑得还要多。 「你去世的时候几岁?我瞧着不到二十,而你现在的年纪,感觉上你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孙拂不一样。」 她那缕魂魄夺了她自己的舍,也算不上夺舍,或者该说是重生?因为使用的人还是她孙拂。 对旁人来说,她这样的重生或许太过惊世骇俗,可是对谢隐来说,命运的轨迹是顺着天道走的,而天道从来都有祂自己的道理在。 孙拂立即又忘记要对这男人保持平常心。「哪里不一样?」 「现在的你死板多了。」 一语中的,这人说话非得这么直接不可吗?她分辩道:「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哪能像以前不管不顾的当泼皮?」再说,她上辈子死掉的时候年纪更大,说出来会吓死他。 「原来你也知道以前的自己脸皮很厚?」这时的孙拂看不见谢隐眼里点点的笑意,声音里虽然调侃揶揄的成分居多,但那眼波却温柔得令人心折,彷佛能溺死在里面一样。 「鬼魂做得久了,也就没脸没皮了。」想活下去容易吗?下回换你做鬼看看。 谢隐从她仍旧泛着红的耳垂上挪开,心情极好的站起来。「说谢见外,但是今日还是要多谢孙姑娘了。」 孙拂抬了抬头,「道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我们就当互不相欠,你不用觉得负担,眼睛放在我这里它可能就只是一对眼睛,能识物认路,也许还有别的作用,不过也就这样了;可搁在你那里,你能做的事情那么多,它对你来说比对我重要,也有用多了。」 据她所知,景辰朝的有斐国师不只是杰出的天文学家、数学家,甚至还通阴阳之道,对于这件事,她是百分百确定的,他还曾是道童,这样一个无所不通的天才,一双眼睛的用处比她一个平凡的女子重要得多了。 「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谢,那我就先走了,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我来者不拒。」就连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不见得能做到这地步,她却义无反顾的做了,实在让他惊讶又感动。 谢隐说完,手伸到孙拂耳边,将她落下来的一小撮头发别到耳后。「往后别站在风口。」 孙拂忍住那麻痒的感觉,假装无动于衷。 「当初救你,是我一时兴起。」 「不管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为之,我都心怀感谢,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了。」这话说得肉麻,可孙拂说得顺理成章,一点不瞥扭。 「好,你这话我记着了,你也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出奇平静,心底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一般。「我让金太医过来替你瞧瞧伤口癒合得可好?」 认真说起来,孙拂跟谢隐并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以人的身分,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复原情况,便点了点头。 第八章 判官笔妙笔生花(2) 金鸣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是很有信心的,否则他哪能在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上稳稳坐了那么多年?孙拂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他开了补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疗过程中,身边这位从头到尾盯着那姑娘不错眼,虽然这位姑娘着实美貌,可京城里头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几年不开花的铁树也有萌芽的时候? 在谢隐没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会不会画蛇添足,金鸣自作聪明了一把。 「姑娘这伤处是开始结痂癒合了没错,老夫以为多休息个两日为好,不移搬动,往后也当多加小心。」 谢隐一下子品出味来,金鸣这只老狐狸,是怕他复原后去找他的磴吗,做这样的描补? 金鸣也不等孙拂反应,笑呵呵的向谢隐告辞后,还偷觑了一下他的脸色,见国师大人没有不悦的神情,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回宫去向长景帝覆命了。 「太医既然说了,也不差那一点时间,过两日我再让人送孙姑娘回家。」谢隐顺着竿子下了。 孙拂实在不愿意,她归心似箭,听到这话心里可呕了,「两日能出什么差错呢?我还是想今儿就回家。」 「嗯,听话,两日就两日,太医的话要听的。」 要是金鸣听见谢隐这话肯定会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这个主就是个不听劝的,否则他何必冒那个险,拿自己的项上人头答应罗翦的蛮干。 要知道国师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尸百万,只要国师往陛下面前多说个两句,他就玩完了,伏尸百万上头还要添上一个他。 孙拂无奈,只能又待了下来。 这两日客院的飮食侍候又更精细了三分,可惜孙拂却味同嚼蜡,让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过,谢隐倒是来了。 谢隐眼疾痊癒的消息从长景帝的口中一传出来,个个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动作频频,皇上派来慰问、带着大批赏赐的天使就不说了,流水般前来的三司六部内阁官员、想避免被扣上结党营私帽子的武将文臣,甚至以各种名义绕圈子来攀关系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几座小山高。 谢隐只挑了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僚见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气气的以身体尚有恙辞谢了。 谢隐一进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门外去守着。 「眼睛可是大安了?」捡了个话头,原本她已经打算谢隐要是再不出现,她就要化被动为主动去找他,不管这合不合乎上门作客的礼仪,她心里可还搁着一件事。 幸好人来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谢隐听得出来孙拂的语气里隐藏着说不出的欣喜,就连态度都热络了几分,难道是盼着他来吗? 「托你的福已经无碍,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对象是她,为什么心会像揉好的面团那样柔软? 「在这里,除了你,别人我一个都信不过。」既然要拜托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说无妨。」 孙拂从不离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枝乌黑沉亮的小笔来,对准了谢隐发声的位置递了过去。 「这是?」有些眼熟。 「虽然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请你画一对眼珠子给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开口,这才想到都说妙笔生花,它连一朵花都没「生」出来过,能不能成,到底有没有那么奇妙,她还真不敢说。 谢隐没想到事隔多年还会看到这枝笔,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说它能……」 孙拂摇头,白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都咬出印子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还没有机会用过它。」 她家可以说什么都缺,却是不缺钱,她娘是个会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虽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财力远远不是拿俸禄过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来,不用她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去设法赚钱、安顿家计,回来这段时间,她全副精神都扑在她娘身上,这枝笔要不是历经换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谢隐见笔尖蓄满墨汁却不会滴落,琢磨着,这毕竟不是人间惯用的笔,自然不能用寻常的法子,可他也不敢托大,尝试凭空画着,没想到令人错愕的是,他的笔下没有出现任何东西。 他不信,拿来一叠白纸,但即使笔尖蘸满了墨汁,硬是半点沾染不上宣纸。 孙拂原本满心期待,一直等不到谢隐的回应,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谢隐把那枝笔看了又看,又观察了孙拂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或许其实应该是这样的。 他把笔放回孙拂的手中,起身走到她背后,「唐突了。」语声才落,身躯一倾,大手便包裹住孙拂的小手。 孙拂微微一颤,谢隐谨慎守礼,从不是莽撞行事的那种人,所以被他骤然抓住手,她没有被男人突然接近占便宜的羞耻害怕,只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甚至因为靠得近,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冷香,那香似竹似松,令人心神宁静。 「我想笔是判官赠于你的,我来应该是不行,所以不如换个法子试试,我握着你的手,让你自己画出眼珠来。」 孙拂心想,原来还有这个方法,遂点了点头。 两人都各自吸了一口气,凝神在笔尖上,谢隐凭借着他对孙拂的印象,对着空气绘出一对属于女子的眼瞳,空中果然凭空出现图样,接着继续深入刻画各个细节,注意线条流畅,很快画出一对深邃的眼珠子。 「没想到真的能成。」谢隐微微出了汗,毕竟不熟练,得凭借着印象分毫不差的把眼珠画出来,他还真怕一个不小心画出斗鸡眼,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画完后,实体的眼珠子浮现出来,活灵活现,不由令他惊叹。 原来笔是认主的,判官给了谁,谁就是它的主子,也就是说除了孙拂,这枝笔对旁人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便知情,拿去也无用。 「真的?」她的手被谢隐轻轻放开,感觉得到手背上微微的湿意,他也是紧张的吧? 「你别动,我试试能不能把眼珠放进去。」他把孙拂转了个方向,让她面向着自己,然后轻巧的解开她覆在脸上的眼罩巾子。 孙拂的眼睑是闭着的,可是眼皮一接触到光线,刺激让她下意识睁开眼时,谢隐无可避免的看见两个黑黝黝的洞,他心疼得像有把锥子直直刺进心里。 身为男人,也曾受剜眼之痛,他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一个小姑娘,还是为了他失去双眼,要不是有这枝判官笔,她长长的一辈子都必须在黑暗中摸索度过,她才多大年纪?花样的青春年华。 对她,他有愧。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对眼珠,慎而重之的把它放进孙拂的眼眶里。 强烈的不适感让孙拂两眼都流出了一串晶莹的泪珠,这泪珠是疼痛也是喜悦。 不过谢隐见状可紧张了。「是哪里不对劲?」这一紧张,他二度又去握人家小姑娘的柔荑。 从没和「轻薄」这行为连在一起的有斐国师,自从妻子过世后一直洁身自爱,如今一再的「轻薄」一个小姑娘,即便无意,他的名声也算折在「旧识」的手里,只不过两人现在都没意会到这事。 孙拂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压抑和颤抖,但她无暇顾及,挣开他的手,用双掌覆盖住眼眸,「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谢隐不敢说话了,寻了凳子坐下,看孙拂的眼神就像看一块易碎的玉石。 他从来不曾觉得时间这般漫长过,然后,在一眼都舍不得眨的度日如年里,他看见了那双记忆深处中眼仁乌黑、明眸善睐的杏眼。 孙拂就这样睁着亮晶晶的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宝物般瞧了谢隐半晌,瞧得谢隐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可她忽然露齿一笑,「原来你近看是这个样子。」 岁月对他很是仁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没有像时下的男人一样蓄胡,干干净净的下巴,多了些世故和成熟男人的魅力,少了年少时那股疏冷,嘴边笑意淡淡,时光似乎磨圆了他身上的冷冽,多了一些宽融和从容。 可她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表面温和的谢隐从来都是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京城里与他打交道的宗室们可一个赛一个的精,他要是没一点城府,早就被拆卸入腹,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谢隐咳了两声。「我和以前应该没什么差别。」就是老了点。在她这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前不得不称老。 「差别可大了。」眼睛好了,她也有调笑人的心情,「以前怎么听都是呱呱呱的公鸭嗓。」 谢隐面上一红,「我那时正值变嗓子的时候嘛……」 「也不知怎地,回来我偶而还会想起你做的饭,你那窝头实在是……」孙拂摇头叹息。 「令人回味无穷啊,你改天再做给我吃吧?」 「你也知道那时我家里就那些材料,你想吃更好的还真没有。」他没说那窝头还是从他嘴边省下来给她的,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伙子能填饱肚子都是万幸了,哪能奢求太多? 怕她继续拿窝头做文章,谢隐转移话题道:「先让金太医替你瞧瞧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孙拂也不是一心要啃那难吃的窝头,只是顺口一说,但是她也想到关键问题,「我眼睛好了这件事,你可想好要怎么向太医解释?」 「就说是我的神通所致……」谢隐话还没说完,立刻收到孙拂的鄙视小眼神。 「你要这么能干……」当初干么去了?哪里需要用到她? 「医者不自医嘛。」这种不负责任的调调,让孙拂又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谢隐,她也不恼,只觉得有趣。 「不如请个民间大夫来好了。」 「就这么着。」他唤来朱骏,让他寻大夫。 寻大夫这段期间,屋里的银霜炭已经烧到芯子,谢隐唤人把炉子抬出去,换新的进来。 他一声令下,侍卫很快把炉子抬进来,所以尽管外面冷得能结冰,里头却十分的温暖。 孙拂喟叹。「坐在炉火边,要是有包谷、红薯或是用竹签串了的年糕来烤,这样多有趣。」 「会有机会的。」 《天命妻(下)》 作者:陈毓华 第九章 学习管家做生意(1) 大夫来得很快,检查之下惶恐了,「草民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来姑娘的眼睛有哪里不对,请大人另请高明。」 来人可是出自京城最大一家医馆,是名闻遐迩、有口皆碑的老大夫。 「无妨,没事就好。」谢隐让管家包了谢礼,客气的把大夫送离开。 「那我也不与大人说客套话了,这些日子我想家想得紧,既然大夫说我身上无事,那我可以回家了吧?」 「嗯,我让人去安排。」谢隐沉吟片刻,撩了袍子出去了。 谢隐出去后,孙拂又把纱巾给裹上,她的眼睛在旁人眼里可是个瞎的,没道理这么快又复原,就算是小泉也得瞒着。 「姑娘,您的包袱奴婢替您整理出来了。」小泉手上抱着一个大包袱,不舍的走到孙拂身边,她知道姑娘不会在谢府留太久,却没想到一眨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孙拂无意把包袱里的东西带回家,她在这里换洗的衣物、饰品、香膏、香脂都是后来添置的,她其实不缺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我家里有的是,要是你不嫌弃,就都送给你吧。」 「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拿。」她虽然不知道姑娘的出身如何,却知晓是个不俗的,这些衣物首饰随便一样就够她许久的嚼用,她哪里敢拿。 「你侍候我的一片心意,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就当投桃报李,这些物品你要是介意我使用过,拿去换些银子使也可以的。」 「谢谢姑娘……」小泉哽咽了。 经过几番安排,是夜,孙拂全副武装,头上戴了厚厚的毡帽,脸上擦了防冻香膏,还戴了手套,身上除了棉袄,大髦也披上了,小泉撑着伞送她上了轿子。 「姑娘回去后可要好生保重,奴婢就送您到这里了。」人非草木,这些日子她和孙拂相处,就算时间不长也处出一些感情了。 「回去后,记得去向厨房要一碗姜汤喝,省得冻着了。」 「姑娘一路顺风。」她好舍不得啊!这么好的姑娘。 谢隐见孙拂的眼仍覆着纱巾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好耐性的背着手站在那喝风,直等到孙拂和丫鬟话别,对奉命送孙拂回去的朱骏道:「雪天路滑,吩咐轿夫当心一点。」 孙拂听声转向谢隐,微微昂着精致的下巴。「往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吧?」 京城虽然男女大防不是那么规矩森严,但是两人不只年纪有差、身分有差,就连生活圈也不在一处,九衢街住的是达官显贵、皇室宗亲,城东虽广厦林立、檐牙高啄,则是以二三品以下的官宦居多,她爹娘甚至只是个商户,一旦人分出三六九等,便自然要遵守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规矩,要再见,实在没有什么理由。 谢隐是皇帝的心腹,她是一介小女子,京城虽大,住着几十万的百姓,她与他,生活没有任何可以重叠的地方。 再说,过了这个年,她就要嫁做人妇,从此后宅一亩三分地是她生活的地方,所以她说不会再见就是这个缘由。 「怎么说都在京城,总是能碰头的。」他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些荒唐,但是能看也就一会儿了,何况她现在也看不到他,所以能看多久,都随他的意。 「我爹娘替我定了亲,明年四月就要嫁往保定府。」她从来没有为这件婚事做过什么,嫁谁不是嫁呢,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样啊……嫁的可是你可心的人?」谢隐虽然错愕,倒也还把持得住,她这年纪也是该有门亲事等着她,孙家大房虽然不显,但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后的堂姊妹,想求娶沾亲带故的人可多着。 她沉默不语。 「到时候可别忘了让人送上喜帖与我,好讨一杯喜酒喝。」原来她已经有订亲的对象了,他心里有股自己也说不出来的酸涩,语气不由得便有些萧索。 「多谢,告辞。」孙拂屈了屈膝,就像能看见谢隐似的,冲着他微微一笑,因为是从心底漾起来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像雪地里乍然绽放的玫瑰花。 谢隐不敢太用力呼吸,怕她像花瓣一样凋谢了,又不敢不用力,怕她会像蜻蜓那样飞走了。他不能理解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因为从没有过。 孙拂上了一顶青帏软轿,六个府卫加上暗卫,由朱骏领着在北风呼啸的雪夜里,把正主儿送到孙家的西园角门。 和孙拂一模一样的姑娘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斗篷,盖头盖脸的撑了把油纸伞候在角门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盏灯也没提,雪簌簌的落在地上,屋檐一角只有口中呼出去的白烟袅袅证明有个大活人在那里。 这样的天气,出门的除非是有不得了的急事,不然谁不想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样的夜越发显得寂寥了,一见孙拂下轿,那女子赶紧上前准备钻进轿子里,两人交错的同时,一声低缓又清晰的「谢谢」从孙拂的口中吐出,换来那暗卫讶异的一瞥,然后低着头无声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动作迅速如鬼魅。 孙拂则是飞快的闪进了宅子,角门还没掩上就听到三生不安的低呼。 三生在雪地站得久了,就算穿得严实还是直搓手和跺脚,「小姐,您可回来了,不是说攀出墙的腊梅比较合心意,怎么空着手?这点小事还是由奴婢来才是,小姐的眼睛最近不好,要是绊倒跌伤怎么办?不过您再不回来,奴婢都快冻成冰棍了。」她擞抖抖,话却连珠炮似的。 原来是拿摘花当借口出院子的,孙拂随口应道:「我又改变心意,不想要了。」 哦了声,三生对孙拂的想法改变也没有太追究,把手呵了呵气后才敢去扶孙拂的胳臂。孙拂还没来得及拆掉遮眼的纱布巾,暗卫之前也拿眼疾当借口,一样蒙着布巾,这点对得上号,三生没有起疑。 「先进屋再说吧。」孙拂搭着三生的手,迈开脚步,三生连忙跟上了。 孙拂回到半若院的时候,一屋子的丫头都在等着,她一进去,屋里的暖意让她顿时有活过来的感觉。 她伸出双手,绿腰和琵琶帮她换衣服,洗了脸,一个送来用黄耆枸杞红枣泡的补气茶,重新抹上护肤的香膏,为了怕积食,就着桌上的点心吃了两块,这才真真正正舒了口气。 「出门一趟真累。」她的潜台词是——回家真好。 也就从院子到角门。可几个丫头都没敢说出来,琵琶稳重的笑着回答,「大雪天的,小姐要不是说自己摘来的花比较香,奴婢们也不让您跋涉这一趟。」 在堆积几尺的雪地里走路,又湿又滑还冷,真的只能用跋涉来形容。 「夜深了,大家都去歇着吧。」 闲话了两句,知道家里一如往常没什么事,倒是要过年了,许多人开始办年货,铺子里的生意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只恨少生了两只手。 采买进货,点货对帐,还要趁着钱庄还开门的时候把一年的收益都兑进去,该提领的要提领,千头万绪,即便每间铺子都有二帐,孙邈为了不让姚氏这么忙,干脆书也不看了,把许多活儿都包来自己做,姚氏又不放心他,夫妻俩已经好几天都宿在铺子里了。 也就是说因为忙成这样,对这个独生女儿还真没什么心思过来嘘寒问暖,这也变相让暗卫减少了面对她爹娘出包的机会。 丫头们吹熄了灯火,又把窗户开了一小缝隙,检查过炭火,各司其职后都下去了。 孙拂看了眼身上家常的旧袍子,果然还是旧衣服最好穿了,望着帐顶的承尘,心想那暗卫应该也平安回到谢府了吧,她在谢府的那些日子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许是意识里知道现在睡的是自己的床,迷迷糊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不用丫头叫,她自己起的床,拆下遮了一个晚上的布条,她发现眼睛已经可以适应晨光的亮度,等一众丫头准备进来侍候孙拂时,她已经去了厨房。 厨娘都慌了手脚,她气定神闲的让众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她自己守着小炉熬了一锅什锦鸡粥,又让厨娘准备几样食材和佐料,说她一会儿再回来处理。 天破晓,雪霁了,孙拂让人用厚棉布把粥盆包起来,一小碟红烧豆腐、南瓜煎饼,一小盘腌黄瓜,放在托盘上,端去了正院。 姚氏昨儿个深夜才从铺子里归家,要过大年了,铺子盘帐的工作要不是这回有丈夫帮衬着,准要脱掉她一层皮。忙完铺子还有家务缠身,其实分家另过后,他们这个小家人口简便,比起分家前那些被塞来的家务活算是轻省太多了。 孙拂来到正院的时候,姚氏正在吩咐她手下的管事嬷嬷事情,问的是采买,各样年货买得怎样?各处的年礼该加厚还是照往例,只见那温嬷嬷很仔细的把重点记在簿子上。 「不知老宅那边的年礼该怎么个送法?」温嬷嬷有些不好拿捏,毕竟大房年才从老宅分出来,薄了厚了都会有说不完的话等着。 「当初分家说好春卷、鹿肉、两锣人蔘酒,再多加两匣子四季斋的点心这样就齐了,多的就不必了。」皇后的娘家,去送礼的多如牛蝗,挤爆大门都是常事,人家看不上他们这些,姚氏也索性省下来。 温嬷嬷一见孙拂进来,行了礼静静的退了下去。 「这么冷的天,眼睛还不舒服,不是不让你过来吗?」姚氏揉捏了一下太阳穴,可还强撑起精神招呼女儿。 孙拂点头,带着下人摆盘,又亲自帮姚氏盛粥。「女儿的眼睛已经无碍,见阿娘辛苦,给您熬了鸡粥过来。」 「我平常不辛苦,就没有乖女儿的热粥喝了?」 姚氏这么打趣,孙拂可不依了,赖到她娘身边,「难道我之前煮的那些药膳都没进娘的肚子啊?这得查,看看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污了女儿孝敬娘的心意。」 姚氏接过碗,喝了口粥,咬了口南瓜煎饼,「还真怪好吃的。」 「是吧,也不看看谁教的手艺,都是娘教得好。」她昂起细致的下巴,模样神气,逗笑了姚氏。 「是是是,不愧是娘的乖女儿,有心想学什么都能上手,要不,也学学管家,以后去婆家也能帮忙婆母,就算独当一面也不会出错。」 怎么这语气听起来,她阿娘甚是期待她嫁回外祖家呢? 孙拂佯装害羞。「阿娘!」 「这是人之常情,我儿不用怕羞。」姚氏笑了。 「好,那赶明儿个起,我就过来,爹到书房去了吧?一会儿我还给爹送饭菜过去,您们俩好几日没归家了,不知外头有没有他中意的饭食,也不知吃不吃得香?」 「哟,还操心上这个了,都不问你娘我吃不吃得香,娘吃味了。」 孙拂吐了吐小舌,「天大的冤枉啊,阿拂这不是先做好娘的,紧着娘送来了,等等我向爹告状去!」 「埋汰一下也不行,不知性子到底随了谁?」姚氏见女儿娇憨神态满心欢喜。 「都说女儿随母,我还能随了谁去?」 「这孩子!」姚氏笑着碎了声。 孙拂轻快的转身回厨房去了,厨娘们早已经把她吩咐的食材都准备好,她系上围裙,先就着一锅烧好的老鸭汤放入香梗米下去熬煮,最后才放毛豆、红萝卜丁、香菇丁、鸭肉丁。 她让人从灶膛里拿出柴火,留着几块小炭,让瓦罐慢慢煨熟,又炒了道白灼菜心,再把鸭肠、鸭掌切丝拌炒豆芽,最后把杀青过、浸泡在凉水里备用的冬笋拿出来切片,和上烫过的鲜虾仁、黄瓜、西红柿,加上水果醋、酸梅酱汁,最后淋上稀释蜂蜜,整盘都是爽口、新鲜的好味道,厨娘们试吃了之后赞不绝口。 「我多做了许多,给老爷的装上食盒,剩下的大家就分着吃吧。」孙拂让三生喊来一个信得过、脚程快的小厮让人把饭菜送去了书房。 第九章 学习管家做生意(2) 虽然孙邈吃到女儿亲手煮的饭菜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没两天就把京城最新流行的新料子跟首饰和打赏人用的金银镍子流水一样送进半若院。 阿爹送来的东西孙拂来者不拒,看过了之后让孙孅过来挑选,只要是她喜欢的都让她带走。 因为孙筠还小,孙拂除了留下两匹适合她这年纪的锦缎布料,和小女孩会喜欢的新奇玩意、吉祥喜庆的金镍子,其他梅花、海棠、如意式样的……都挑拣着送去了华姨娘处。 孙孅的丫头们抱着一大堆的匣子和布疋回到小院,紫姨娘很是纳闷,「哪里来这么多的东西?」 「孙拂给的。」孙孅托着腮,没什么快乐的神情。 紫姨娘撇嘴。「就是老爷偏心,什么好东西都往半若院送,从没想过我们母女俩。」 对她娘这点小心眼,其实孙孅也习惯了。「她对我好,我瞧着古怪。」 紫姨娘自然知道女儿说的是谁,「毕竟明年春天一到她就要出阁了,不对你好,难道要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往二三房送,还落了个没趣?她这是会想,知轻重了。」 孙孅仍旧没什么高兴的神情。「孙拂说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姊妹少,相处得好,以后才能互相帮衬。」 「是这个理,虽然我和华姨娘不和,看姚艳不顺眼,但真心说起来,只要姨娘我不作妖,这个家也没有到让人待不下去的地步。」扪心自问,她争强好胜,暗地做手脚,以前受孙老夫人控制,只要这边有个风吹草动,就偷偷往那里通风报信,现在孙拂和二三房突然间就冷了下来,她连加油添醋的材料都没了,实在没趣。 「姨娘,阿爹不来您这里,也不去华姨娘那里,您和华姨娘还有什么好争的?争来争去,谁也赢不了。」 紫姨娘也不傻,她何尝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但是争一争,或许有希望,不然这辈子不是跟死了一样? 「但老爷也是偏心,好东西净往嫡女那里送,大小姐要出嫁,那嫁妆该有多丰厚?你爹他可没想过你。」紫姨娘嘀咕。 没想到孙孅喝止了她,「姨娘不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都是事实。」紫姨娘不高兴了。 孙孅打发走下人,苦头婆心劝起紫姨娘。「姨娘这毛病最好改改,以前太太不管我们这边的事,姨娘说三道四,仗着您是孙老夫人那边的人,也没人会动您。可如今大姊变得不一样了,要是因为姨娘这张嘴得罪人,大房没有人能救得了您。」 紫姨娘可没见过女儿这么强势的一面,撇嘴道:「你倒好,人家随便几疋布料就把你收买了。」 「姨娘,您醒醒吧,就算您把太太斗垮了,爹的心不在我们这也没用,如果后院都能和乐的相处,又有什么不好?」 紫姨娘往嘴里塞了块点心。「我心里有数,就是在你面前说一说。」 以前孙府还没分家时,她的确得什么都听孙老夫人的,现在情况不一样,难道她还要一辈子受那个老虔婆箝制?也罢,她还是先看着吧,是时候就收手。 孙拂可不知道紫姨娘的盘算,送饭的第二天便去了姚氏那里,请了安在姚氏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看她如何安排事情。 来回话的管事嬷嬷和铺子掌柜一看就知道东家这是要教女儿,便把看家本事拿出来,仔细说明。 孙拂拿了纸笔记下重点,她也不打岔,等到姚氏把事情安排告一段落,这才笑道:「阿娘真不容易。」 她上辈子并没有在姚氏身边学习的机会,也不知把握,裁衣女红宫里头用不上,诗词歌赋更用不上,但是人情往来在步步为营的宫里却关系着一切,因为无人教导,大家都等着看她笑话,她只有一步步的摸索,跌跌撞撞,不可谓不辛苦,因此这回她很认真的学习、发问,简直是追根究底了。 随后又有人来请示年礼,别看孙府已经分家,大房需要送的年礼并不比东园少,大房沾亲带故的亲戚不多,官场上的往来也不多,但架不住生意上的关系星罗棋布,人脉丰厚。 一般来说小商家、大盘商的会先送,姚氏再斟酌着回礼,今年孙邈不用再去费这些心,至于姚氏这边也大致如此,相互送礼,这些都是基本的人情往来。 尤其到了年底,光送礼这一项就够许多当家主母头痛的了,毕竟礼送厚,开销不少,往薄了送,明年还做不做生意?幸好姚氏会赚钱,手头阔绰,对这些银钱从不小气。 倒是东园因为李氏分家后头一次当家作主,抠抠索索,对于官场后院女眷的深浅摸不清楚,闹出不少笑话。这样就算了,谁没个开始呢,偏偏她又好脸面,握了该替丈夫打点的年礼,却厚了娘家那边的,更别提老宅的下人了,每人一条腊肉打发了事。 这份礼单叫心血来潮的孙老夫人拿来一看,气得差点把拐杖甩到李氏头上,一等两个儿子回来,把李氏的错处添油加醋,说得没一块好,孙璟自然没给李氏好脸色瞧了。 为了过个年,东园那边一片的乌烟瘴气。 而西园这边,把事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姚氏将下人都打发走了,捏了捏肩颈。 「阿娘辛苦了。」孙拂起身小心的替姚氏按摩着脖子和肩膀,按完这边再换另外一边。 姚氏十分受用。「家里的事情都有成例,你多看个几回,熟了,萧规曹随也就是了。」 「那铺子的事也能萧规曹随吗?」 「生意上的事虽然说不上瞬息万变,但是也不能太固执不知变通,我们家阿拂也对做生意有兴趣?」她看了女儿一眼,把她拉到前头来。 「娘,生意上的事,您能教我吗?我也想学。」 姚氏忽然想到什么。「是为了阿拓吗?」她娘家人都从商,姚拓更是个中翘楚,女儿嫁过去,要是不懂一些商场上的事情,夫妻俩就会少了很多乐趣。 孙拂没反应过来。「这和表哥有什么关系?」 姚氏的心情好极了。「人家不都说夫唱妇随?」 「娘!」孙拂跺脚跑走了。 一口吃不成胖子,管家的事也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但慢慢的,姚氏也拿回来不少生意上的旧帐册让孙拂带回院子去研究,她本以为女儿大概要经过好一阵摸索才能明白其中的曲折,没想到过了几日,孙拂就把那些帐册送回来,还在其中用诛砂笔圈注了许多疏失,虽然问题都不大,但姚氏还是震惊了,决定往后去商铺便把孙拂带着。 孙拂征得姚氏的同意,也把孙孅给一同带上。 女儿大了,能派上用场,还知道友爱妹妹,姚氏心想让姑娘家多少担点责任,早些磨练好,以后嫁去婆家有用,也省得人家说嘴,说大房分家只能教出个摆设来。 而且大房就这几个孩子,听话的多照顾些也没什么,至于那个不听话的老的,就当没看见。 孙拂向姚氏学习管家、管铺子的帐,建议姚氏,家里连同两个庶妹姨娘不过七个主子,下人却比主子还多,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她觉得人手够用就好,精简掉一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可以节省开支,也能提高工作效率。 按理说,大房有的是银子,实在不必这么节省,但姚氏也想看看女儿这段时间学管家的成绩如何,便答应了孙拂,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她。 孙拂看过了所有下人名册和各处人手的分派,小半个月内就把这件事处理好了,这一番杀鸡儆猴,整个西园不只清爽许多,孙拂还趁机把东园安插在西园的眼线都给拔除了。 就连对这些事情无感的孙邈都觉得家里的空气清新许多。 因为这件事办得漂亮,姚氏索性给了孙拂两间铺子,一家是收成药的铺子,一家是香粉铺,让她自己去操持,赚了钱是女儿能干,就算赔钱,至少也学到经验。 姚氏让两家的掌柜来见过孙拂,两人也表了忠心,绝不会敷衍了事,但孙拂并不十分相信。毕竟是在姚氏手下做事的老人,要是拿不出什么叫他们信服的手段,哪能教他们听她的。 孙拂想起了开春后皇帝会命各地官药局大量进献阿胶,民间哪能不跟风大量收购,黑市那时将价格炒到天价,而且还常常撤牌缺货,不过月余就将京城的阿胶库存掏空。 这缺货的风波一直蔓延到阿胶产地山东,甚至一张驴皮也被喊到天价。这都是因为宫里贵妃犯了血枯之症,服用之后觉得脾胃调和,不只治好了原来毛病,连白发都黑若丝缎,重新获得了皇帝的宠爱,甚至怀了身孕。后宫那么多嫔妃美人谁不想得到皇帝宠爱,阿胶能滋阴补血,可治疗女子血疼、血枯,甚至治疗无子等功效都被放大夸张,这也使得后宫的女子人人都把阿胶当灵丹妙药,想尽办法买阿胶了。 可阿胶是什么,是皇族贡品,别的东西还好说,贡品却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可这一来,竞买更加白热化,到了有行无市的地步。 孙拂不禁低头思考起来,问药铺的掌柜,「药铺的药材种类可都齐全?」 「小东家放心,药铺能在市面上立足,最重要的就是药材种类不能少,咱们家铺子虽然不能说是京中行首翘楚,生药熟药、紧俏稀缺的,货架上药都是全的。」 「那可有阿胶?」 「据老朽所知,也就是两成的存货量。」这属于正常的数量。 「如今阿胶的价钱如何?」 「因为有官药局平抑物价,还在四两五钱上下。」 「如果可以,尽其所能多进些阿胶,越多越好,并且囤起来。」 这下不只掌柜的不以为然,觉得小东家不懂行道还充内行,就连姚氏也觉得不妥。 阿胶不是常用物,大量囤积就是把资金都押在上头,而且进货多要现钱,囤积在仓库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卖得出去,很冒风险的。 「小东家,铺子里实在没那么多本钱压太多货。」大冷天的,掌柜的额头都冒汗了。 「我拿出一万两私房,你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她有十足的把握,也豁出去了。等那两位掌柜都走了,姚氏瞋了女儿一眼。「我阔气的孙家大小姐,你也不怕一万两银子打了水漂?」 孙拂搂住她娘的胳臂,「娘您就信我一回,女儿不会给您跌股的。」 姚氏仍旧不放心。「可要我贴补你一些银子?」 「要不娘贴补我一万两银子吧。」 姚氏咋舌,拍了她一下。「你这孩子心也太大了,一万两可不是一贯钱。」 「所以,娘让我自己来就好,赚了是暴利,赔了也就是女儿的私房,以后再慢慢攒回来就是,不心疼,这回就当试水温吧。」 孙拂都这么说了,姚氏也只能放手让她去做。 等孙拂回到半若院,让三个丫头把她的私房钱全部拿出来,至于金饰宝石瓷器全数都拿去质铺换钱,这是把所有的身家全都押进去了。 第十章 护在身前的男人(1) 姚记药铺的掌柜照着孙拂的吩咐透过货源处开始收购阿胶,本来他也不敢进太多货,再次得到孙拂的肯定后,索性放开手,囤了足足三个仓库。 自己手下有了两间铺子,孙拂大多会带着孙离一起,孙孅看着看着也看出了兴趣,尤其对香粉铺兴趣更高,甚至还有些灵光一现的想法点子,孙拂心想,孙孅要是真对这一块有兴趣,也许可以把铺子交给她管理也说不定。 姊妹俩的感情越发好了。 至于外头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孙拂也没落下孙筠这小妹,自然院子里的丫头也不会少她们一份。 进了腊月,药铺的生意寂寥下来,香粉铺的生意却火爆到不行,哪家姑娘媳妇,各州府夫人、小姐不想在大年的时候好好装扮自己,给自己和旁人留下好印象。 姚氏香粉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除了各式各样香气经久不散的妆粉,口脂、眉黛、胭脂、花钿,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这日孙拂带着丫头独自从铺子出来,大街上办年货的人潮越发拥挤,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雪,街道上薄薄一层,映照得四处都亮了几分。 因为分了神,没有立刻上马车,没想到裙袜冷不防叫人拽住,一个少妇跪倒在地上嘤嘤的哭泣。 老实说孙拂真被吓了一跳,见那少妇服装单薄,还没说话,唇已经抖得不像话,也不知在风雪里待了多久,孙拂让她起来。「小嫂子有什么话起来说。」 那少妇扒着孙拂的腿,眼泪长流,却怎么都叫不起,瞬间就吸引了观看的人群。 三生看不过去了,她一根根把那少妇的手指掰开,嘴里骂骂咧咧,「你这妇人好不讲理,我们家小姐让你起你不起,有话让你说,你这副做派是存心要让大家都难看吗?」 少妇被披头骂了一通,眼泪流得更急,三生把她拉起来,她又扑通跪倒在地,「求小姐给我母子俩一条活路!」 一辆青幢马车行驶在青砖路上。 「老太太挑这时间去报国寺上香,不是折腾人吗?」袁仲低声说道。他是谢隐的幕僚,除了替谢隐出主意,对天文的奥秘也十分痴迷。 「我刚好得空,送她去也没什么。」 「要不是二爷唆使,哪会让您在年下最忙碌的时候还走这趟路?」府中的府院家丁养着都是吃白饭的吗?护送一个老太太还需要国师亲送,这是怕人家不知道啊! 或许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不过就是儿子送娘亲上山祈福,那些人哪里知道越到年底,今上越离不开国师,年前今上封笔、封玺、停止办公都要看吉时,除夕的团圆饭依照往例,国师是不能缺席的。初一丑时,起床祭祀神明祖先,这也少不了国师,文武百官到太和殿广场向陛下贺岁拜年,辰时祭祀,拜过一圈后,以为皇帝和国师就能吃饭休息了? 那是不可能的,更繁重的祭祀活动还在后头,接着就到了皇宫的宴会时间,这般炼狱行程还没完,每年王公贵族会轮流设宴,每天都要点到为止的吃,一场宴席吃完再赶回皇帝身边,陪着看戏听曲,晚饭传膳才能打道回府。 这样周而复始,不到初五,时间都不是自己的,主子的胃会不好,就是这样来的。 谢隐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揉着眉心,没说话。 这时马车却忽然停下来了,袁仲一个没坐稳,撞了下,立即挑开厚帘子问马夫,「马车怎么停了?大爷正在休息。」 马夫也气恼,他驾着两匹神骏黑马,又因为是国师的车驾,一路跑得飞快,没想到一个汉子从路旁窜出来,钻进一圈围观的人里,要不是他强绳勒得快,就撞上了。 车夫张嘴就骂,「他奶奶的,大街上凑什么热闹,寻死也不是这个法子,我要是心狠,就把你当青石板辗过去了!」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谢隐出声吩咐马夫,他从窗户看见那群看热闹的人为数不少,还隐隐有哭泣声传来。 马夫很快打探回来。「是个妇人,指控有位姑娘抢了她的男人,又哭又求的,又说两人两情相悦,许下终生,连孩子都有了,她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只求那位姑娘收容她们母子,她愿意为婢为奴。」 袁仲说道:「合着是人家的家务事,要不绕道,要不把人群驱散了,继续赶路。」 然而谢隐推开门,率先下了马车,袁仲一愣,连忙跟了下去。 这时马夫已经去把人群都赶跑了,路边就剩下不依不饶的宋芸娘和渐露不耐烦的孙拂主仆,还有因为外头喧闹跑出来扞卫自家小东家的铺子掌柜和伙计。 谢隐在马车里就听见了孙拂的说话声,她的声音不大,态度却不容置疑。「这位夫人,你与姚家少爷的事情应该两人私了,扯着我这么个外人,我也无能为力。」 宋芸娘这朵小白花瞧着孙拂油盐不进,人群又散光了,顿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虽然是个乡下村姑,却也不是那种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往地上一坐、撒泼耍赖的市井泼妇,腆着脸面求到孙拂跟前来,已经是她的极限。 要不是计穷,她又何苦这样糟贱自己和别人,她已经好几个月见不到姚拓的面,使人送信也石沉大海,他们母子住在姚拓租赁的小院里,虽然不缺银钱,但心却似油煎,又听说姚孙两家的亲事已经提上日程,那她呢?她和孩子怎么办? 已经想不出任何法子的她只能横了心,把孩子托了对门的老嫡子照看,雇了驴车,只身入城,花了不少的银钱打听孙家那位姑娘的行踪,知道她每隔两日都会到东鹊街的两家铺子查看,她死心眼的守着药铺,终于让她见到了孙拂主仆。 她什么都不求,只求孙拂能让她留在姚拓身边,做妾、做奴婢她都甘愿。 一看见气度不凡的谢隐过来,宋芸娘脑子一热,转身扑到他脚下。「这位大爷,求您评评理,芸娘就是个苦命的女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守在姚郎的身边,倒茶、洗脚,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孙姑娘好硬的心肠,小女子这点微末的要求都不……」 她还没能沾到谢隐的袍子,只觉得领子一紧,已被马夫高高拎起甩到了一边,也算她运气好,这一摔,摔到一团残雪上,除了满头满脸满身的污雪,哙了几口脏雪,倒没受什么外伤。 孙拂没想会在街头遇见谢隐,还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他穿了件圆领锦袍,腰间系着犀革带,外头披着一件黑色大笔,身后跟着一个穿赭红衣袍的文士,至于那个抓住宋芸娘的男子又重新把她抓起,正在问话。 孙拂见了礼。「大人。」 「叫大人太生疏,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喊我名字好了。」谢隐仍是笑意浅浅,但目光深沉,冬日的冷冽彷佛都融进他的眸子,又从他的眸子漫进她的心底。 孙拂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谢隐如今这模样,明明记忆中还是青葱少年,虽然也不是那么爱笑,如今这冷酷劲真教人消化不良。 「那妇人与你熟识?」他不问她遇到何事,也不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问她与宋芸娘熟不熟。 「她应该是我未婚夫的外室吧。」 「保定府的姚拓。」不是问句,而是谢隐知道这个人。 孙拂出来许久,手里也没有暖炉,脸蛋和十指都冻得微红。 「去那边坐一下?」他指着挂着厚厚门帘,仍止不住羊肉汤香味弥漫出来的店铺,这时间点不上不下,但生意还是不错,天冷,想喝口热汤的人挺多的。 「小姐!」三生着急,这可是陌生的男人呐! 「是熟人,不要紧,你也一起进去,起码暖和些。」 谢隐并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起进了羊肉汤铺,里头并不宽敞,也称不上简陋,谢隐侧着头吩咐袁仲,「请店家上个锅子来,你们那边也叫一锅。」你们自然包括了马夫、袁仲和三生。 天寒,羊肉锅子正好可以祛除寒气。 孙拂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把手边的热茶推过去。「我看你方才一直捣着,是胃不舒服吧?先喝杯热茶暖暖胃。」 她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谢隐的手自始至终都搁在胃部的位置,这不是不舒服是什么?谢隐语塞。他的动作很明显吗?明显到她都注意到了。 店家很快把羊肉锅子送上来,锅子里大块的羊肉、花椒、孜然、姜片、萝卜、小茴香、甘草还有一碟子蒜苗叶。 两人慢慢就着微辣的汤汁吃肉,很快吃了半锅,谢隐才放下筷子。他早上忙着送秋氏去报国寺,没在寺庙里用斋饭就下山了,直到吃完半锅羊肉汤,才觉得不舒服的感觉缓了过来。 「可想好要拿你未婚夫外面的人怎么办?」他就事论事的说道。正妻还未过门就闹出桃色纠纷,这样的男人哪里配得上孙拂。 「我只能禀报爹娘,长辈自会处理。」 「你的态度呢?」 谢隐盯着她,她穿着一件桃色撒红梅的冬袄,靛色的留仙裙,紫蓝色的流苏玉坠,青丝梳了素净的桃心髻,嘴唇抿得有些白,如玉般的小脸因为刚吃过热锅子红扑扑的,显得格外明媚动人,翘长的睫毛盖住澄澈如秋水的眼眸,他忽然记起,她这双眸子还是自己画上去的,而自己这对眼睛的原主却是她,命运真是奇妙。 她摸了一下衣袖,「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时正好同路,就会并肩一起走一段路,但不管路的长短,都会碰见岔路,有的人可能会结伴一起到终点,可我不想把余下的旅途交给这样的人,要我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我不愿意,反正我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再背个退婚的名头也没什么。」她说得很淡然,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名声不好吗?谢隐听了,冷硬许久的心泛起微微的疼,那疼是有生命的,随着血液流窜,慢慢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越发替她疼了起来。 谢隐朝外头摆了摆手,车夫得到指示,这才把嘴唇已经冻成青紫色的宋芸娘放了。 宋芸娘在屋外站了半天,滴水未进,此时已经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抖了几下嘴唇,狼狈不堪的走了。 谢隐结了帐,转头对孙拂道:「你换件斗篷吧,身上那件都湿了。」 孙拂并不想换,只要上了马车,车里便有可以更换的外袍,她要是换了新的斗篷回去,怎么和人解释。 谢隐看了眼外面。「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可别冻坏了。」 孙拂的表情很犹豫,但很快马夫就送了一件簇新的貂毛斗篷进来。「大人没找着合适的,只有这件新制的白貂毛皮看着还可以,您看行不行?」 谢隐接过那件貂毛斗篷,让孙拂接过去。 见她不接,他又劝道:「家人若是问起,说是新买的便是,不用怕。」 孙拂有股错觉,好像她在如今的谢隐面前只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大人,我只要上了马车就有替换的披风。」 谢隐没有理会,修长的手将那件斗篷披到她纤细的肩膀上,温热的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了她的下颔,孙拂有些惊讶的看了谢隐一眼,只见他专心的在替她系带子,动作专注又轻柔,然后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把手背到身后。 孙拂顿时觉得大惊小怪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十章 护在身前的男人(2) 两人走出羊肉汤铺子,外面天色阴沉,细雪纷纷,谢隐侧身挡在孙拂身前,落了一肩的雪。 孙拂福至心灵的突然伸手帮他拂去肩上的雪,谢隐却下意识抓住孙拂的小手,非常自然的挥去她手指上的残雪。 孙拂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冒失,还把他当成十三岁的谢隐,连忙道了歉,就想把手收回来。 谢隐嘴唇紧抿,憋出一句,「无妨。」松开她的手。 三生从头到尾都戒备的看着谢隐,男女同居一室吃饭已经不得了,还碰了手,就算双方都带着人,然而加上宋芸娘那一闹,要是传出去……小姐的名声还有剩吗? 三生哪里知道谢隐碰了孙拂的手可不是头一遭,仍抱着那件湿透的斗篷烦恼不已。 袁仲很快的撑了把伞过来,谢隐直接把伞给了孙拂。「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来铺子办事,马车就在铺子门口,走两步就到了。」她屈膝行礼,转身走向姚家铺子的方向。 谢隐有些生气,心里责怪自己沉不住气,他的控制力一向很好,今天这么失态,只因为觉得她的手小小的,很想握看看就握了。 他都是一颗老白菜了,皮粗肉糙,可孙拂还是个小姑娘,他居然当街唐突邀人吃羊肉,还碰了她,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每次见到她,行动总是比脑袋还要快,就像十六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 虽然脑中思绪万千,谢隐的反应还是快得很,见她要走,开口拦住她。「这药铺是孙姑娘的铺子?」 「铺子是我娘的,做的是小本生意,她见我什么都不会,给我练练手,大人府上可有女眷,我还有一家香粉铺,大可挑一些回去,若是用得好,日后也好多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谢隐不置可否,却眼尖的发现孙拂的药铺门口被一伙持刀佩剑、一色顺天府捕快制服的人团团围住,中间的掌柜打躬作揖的比划着,却教那些捕快一把推倒在地。 孙拂从小见惯她娘做生意,巡视铺子时也常带她去,这样的场面不是没见过,只如今铺子在她名下,这种事自然得由她出面处理。 这时,那些捕快已经一涌而入,打砸铺子里的家什器物,还把药柜里的药材都翻出来扔得满地都是,本来安静等候拿药的百姓药也不拿了,纷纷逃出了门。 路人见是官府办案,压抑不住好奇心远远的看着。 孙拂撩起裙子大步跨进药铺,喊了声,「诸位,我是这家铺子的老板,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 为首的那个一脸横肉,听到女声,居然一挥刀鞘把柜台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蛮横无比,待回头看到孙拂,眼里闪过一抹惊艳,冷哼一声。「你来得正好,我家公子吃了你家药铺的药,如今全身上下长满了疹子,你说该怎么办?」 他毫不客气的拨开想阻拦他的掌柜,走到孙拂面前,这个女子瞧着年纪轻轻,还这般美貌,恐怕连他一拳都挨不住。 「请问是哪位公子?」 捕头傲慢的扬起头来。「我家公子就是顺天府府尹的独子,几日前因为偶感风寒,遣人来你家药铺拿了药,谁想吃了药病情反而加剧,这几天已经卧床不起了,你们说,这是不是谋财害命?」 他指着孙拂,存心要她给个说法,身边的捕快手已按上佩刀,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铺子里的伙计早被打得鼻青脸肿,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哪里敢上前。 「姑娘这般貌美,你要是低下身段求我,也许我还能在府尹大人面前替你说情一二。」 他垂涎孙拂美色的表情不加掩饰,手一伸,食指眼看就要轻浮的往孙拂洁白的下巴摸去。不过是个商户女,还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 孙拂还未说话,却见一道人影飞身向前,一脚将那首领踹飞出去,接着外头涌进更多手持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外头看热闹的人都呆立在原地,先是顺天府的捕快,现在又出现惊天地泣鬼神,夜半能止婴儿哭号的锦衣卫,一时竟摸不透这家药铺的底细,但有些眼尖又见过大场面的隐隐觉得谢隐面善,可真要他说在哪里看过,一下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孙姑娘。」罗翦认出孙拂,更惊讶她的双眼完好,还来不及述话,就听那捕头不知死活的喊声响起—— 「顺天府办案,锦衣卫何必来插一脚?」 冷戾从罗翦眼中一闪而过。「从来只有锦衣卫向别人举刀,顺天府算什么东西!」 那捕头顿时失了底气。没错,顺天府权力是很大,到处能横着走,但也在锦衣卫之下。锦衣卫是什么,是皇上的刀,天下人只要他们想都是刀上俎。 他还举棋不定,就听见罗翦冷喝,「还敢动手,给我缴械!」 锦衣卫一涌而上,与那些捕快交起手来。 谢隐上前将孙拂护在身后,怕刀剑无眼伤了她。 孙拂感动了一把,兵荒马乱的,谢隐没想着自保却挺身保护她,看着傲然挺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觉得心软得不可思议。 这种被全心全意保护和宠爱的感受,除了她爹娘,她两辈子都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上体会过,不想这一世老天居然补偿了她,有个男人在必要的时候挺身站在她前面,为她挡风遮雨,又或许在无风无雨的时候并肩同行,四时之景皆有人同赏,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不消片刻,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兵刃都被击落,一个个束手就擒。 「等等。」孙拂出声。 药铺被砸了大半,药材撒了一地,方才一阵打斗,孙拂的裙袜也难免被药粉波及了一些,只不过她现下顾不得这些。 「各位大人息怒,小女子开门做生意不过将本求利,捕头大人言之凿凿府尹大人的公子因为吃了姚记药铺的药,病情加剧,不知可否带煎煮过的药渣还是药方过来?要是我家铺子的过失,该承担的责任我绝对负责到底;若是误会一场,也盼府尹给个说法。」 京城这么个地界,掉片瓦都能砸到贵人,今天这件事要是没有个圆满的说法,以后结了顺天府府尹这么个仇家,生意到底还做不做? 「你的意思是我们诬告?」 「自然不敢,凡是讲求证据,总不能随便来个人说我药铺的药有问题,错就全在我身上,那整个京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还有没有王法了?」开门行商以和为贵,在不得罪人的范围自然话要说得漂亮些。 「我看吃错药是假,来找碴是真,孙姑娘最近可曾得罪过同行还是竞争对手?」罗翦手段雷厉,审过的犯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再硬的嘴他都能撬出想知道的消息。 孙拂叹了口气。「这铺子我接手不到半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得罪过谁。」 「那人由我带回镇抚司,镇抚司里最多的就是审讯犯人的刑具,我想起来,我多时不曾替人穿过琵琶骨,剥皮、剜舌、断脊,要不都尝尝?」那捕头眼中已经有了惧意,罗翦只是多添一把火。 镇抚司的刑具之多,酷刑之毒辣,令人匪夷所思,一听罗翦这么说,几个胆子小的捕快居然尿了裤子,一时气味实在不好闻。 锦衣卫的变态酷刑,只是从嘴巴说出来就够教人不寒而栗,要是用在身上,不如拔刀自裁算了,也好过受这般的凌迟。 「我说、我说!」尿了裤子的捕快不去看捕头的脸色,如实道来。 原来府尹公子身上的疹子是真有,不过是他不听大夫劝告,在服药期间猛吃海鲜,与姚家的药铺并无干系。正好有人使钱让他们来找姚记药铺的磴,他们便拿府尹公子的病当筏子。 「指使你们的人是谁?」孙拂问。 那人撇嘴。「还不是你们自家人闹不和,就是孙家的三老爷让我来把你的店砸了,坏了你的营生。」 都说到这分上,也没必要再揪着他们不放,罗翦见孙拂不欲追究,正要放人,谢隐却站了出来。 「此事还未完结。」 罗翦「师父」二字已经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肚子。 「办案就该勿枉勿纵,既然是孙家三老爷指使,就该将一干嫌疑犯带回去审讯清楚,给孙姑娘一个交代。」 罗翦听到谢隐亲口对他说这些话,虽然公事公办、语气不带任何温情,但遭受谢隐冷遇已久的他还是感动得差点跪下去。 他不敢奢望师父重新认回他做门下弟子,但是师父愿意施舍他一言半句,他哪里敢不照着做?于是他押解着捕快们浩浩荡荡的往孙府东园去了。 围观的人见没有热闹可以看,也渐渐散去,然而最后离去的那个中年士子,因为觉得眼熟又多看了谢隐两眼,忽地张大了嘴。 先前锦衣卫过来的时候,人群最多不过是诧异,可一等谢隐出来说话,人人畏惧的锦衣卫都乖得像龟儿子,更别说锦衣卫指挥使那诚惶诚恐的样子,这是尊大佛啊! 谢隐对着孙拂道:「可是觉得我这般行事不近人情?」叔父收买外人来打砸侄女的铺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猫腻。 孙拂低头福了福。「我爹和两个叔叔不是亲兄弟,向来就有隔闺,三叔今日让人来砸我铺子,明日也许就买凶杀人了,斩草要除根,就算一时除不了根,也得让他吃些苦头,不要以为忍他让他是怕了他。」 「我以为你会顾念亲人的分上要我饶过孙信。」 孙拂摇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说完,她走到掌柜身边道:「伙计有伤的,还有你也是,都送去医馆看看,钱算在铺子帐上。」 「东家,这倒不用了,我们自己就是药铺。」掌柜的招呼着伙计收拾铺子,又将那些挨打的伙计让没事的人送到后头包紮。 冬天日头短,天色早已暗下,谢隐亲眼看着孙拂上了马车才坐上自己的,扬长而去。孙拂坐在自家马车上,一时有些疲惫,今天过得很是精彩,先是宋芸娘,后头又来了顺天府捕快。她娘打理偌大的生意,不讲理的客人肯定只多不少,她一人撑着孙家的富贵,累吗?肯定的,只是她娘从来不说。她如今才觉得后怕,做生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至于罗翦为什么会恰好在她的铺子外出现,不管是路过还是刻意,她都感激他这份心意,至于他与谢隐师徒间的疙瘩,她不好过问。 只是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京城里,不论他们是不是和好,枪口一致向外也算破冰,都说徒弟是半子,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 没几日,孙拂接手的药铺就传出背后的靠山是国师谢隐这件事了。想不到一间小小药铺的靠山竟如此强硬,从此以后连带着香粉铺门前都宵小绝迹,明里暗里再没人敢来生事。 第十一章 圣旨带来好消息(1) 入夜,谢府。 谢隐斜卧在罗汉榻上,听袁仲等人回禀白日里的事。 「大人,那孙信就是只纸老虎,一听锦衣卫上门,还要带他回镇抚司去问话,胆子都吓破了。」 朱骏双手环胸。「这下落入锦衣卫的手里,恐怕有苦头吃了,只是都是自家人,难道是分家后眼红孙家大房日进斗金,生意做得红火?自己半点好处都沾不到?」 他说的虽不中,也不远。 「这不对啊,孙氏二房可是国丈,皇后如今在后宫风头无两,宠冠六宫,娘家难道会缺那点银子?至于三房,好歹是个翰林学士,要是干得好,往后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两兄弟来钱的路子还少吗?」 「慎言。」谢隐出言打断,妄议的虽然不是皇后,但孙璟可是皇后的亲爹。这道理很简单,做生意说着容易,却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尤其妄想以为有了铺子,手就能等着收钱的心态更要不得。 宫中许多臣子都是如此,以为官道通商道,有了官帽的加持,生意必能无往不利,哪里知道在生意场上栽跟斗的比比皆是。 那孙信眼红大房打理生意、日进斗金,自己却得靠着微末的俸禄过活,若是没有二房帮衬,生活恐怕过得更加拮据和不堪,这才花钱找人麻烦。 朱骏看自家大人沉了脸色,也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双手垂下来。 「叫孤鹫过来。」孤鹫便是易容冒充孙拂的暗卫。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让她明日起去孙府西园住着。」 「大人的意思是?」 「就那个意思。」 孙府西园这头,许是这一日接二连三的遭心事,孙拂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琵琶进来,发现她发了高烧。 果不其然,孙拂握着琵琶的手喊三生。 等大夫来瞧,只说风寒入体,躺着喝几天药就好了。 冰火五重天里,孙拂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滚烫似火炉,一下又寒冻得像在冰窖里,由着三生一口一口喂她喝药,折腾了一整天,高烧总算退了许多,人也清醒过来。 躺了一日,除了汤药什么都没吃,肚子里空空如也。 「小姐,灶上还热着粥,热热的吃上一口,什么病也没了。」 话才说完,绿腰已经端着托盘进来,上头一碗鱼粥,汤头是用排骨和老母鸡去熬的。绿腰熟练的服侍孙拂喝粥,一碗粥很快见底,琵琶才回话,「小姐,有位姑娘等在院子里说要见您。」 「她在外头等很久了吗?」 「也就您喝粥的时间。」 天寒地冻的。「谁呢?可说为的是什么事?」 「她说叫孤惊,是谢大人让她来的,其他的就不肯说了。」 「我还起不来,你去叫她进来吧。」 「小姐,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就不见了吧。」绿腰没见过谢隐,把孤鹫归类为来路不明的人。 「我有我的道理。」 绿腰不语了。 「姑娘,外头天冷着,我们家小姐让你到里头来。」琵琶领着人进了室内,三生奉上一盏热茶。 孤鹫小心暖了手才进入,免得将寒气带给这位孙家姑娘。「大人说了,小姐在外头走动,京城龙蛇混杂,特意命孤鹫随侍。」 孙拂一怔,这声音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她没有多想,重点放在谢隐身上。 之前送她一件大髦,今日送人,这是个什么操作?「谢大人的意思是?」 「跟着小姐,保护小姐的安全,帮着小姐做事,请小姐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语气平直,口气不软不硬,很是公事公办的味道。 孙拂捏着眉心,也认出人来了。「你是那位……」易容成我的暗卫? 「是。」既然是投诚,她也不否认,实话实说。 孤鹫看着年纪小,冬日里穿着单薄,却也不喊冷,既然是谢隐身边的暗卫,功夫一定不弱。 「你武功很好?能以一挡百?」 孤鹫哼了声,「不敢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上比不了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比下,绰绰有余。」 「你到我这里来,合着是有些屈才了。」 这回孤鹫倒是不答腔了。 三生向来护主护得紧,接话道:「看你这样子,跟着我家小姐还委屈你了?」 孤鹫看了三生一眼。「不敢。」 「既然你要跟着我,我想你这名字太孤冷了,给你换一个好吗?」孙拂没有给下人改名字的嗜好,却觉得孤鹫一个姑娘家,唤这种名字太过凄冷。 「请小姐赐名。」 「叫秋水吧。这是出自唐朝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觉得秋水更有意境,你觉得可好?」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四种景象钩勒出一幅宁静致远的画面,得了秋水这样的名字,彷佛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 「多谢小姐赐名!」她虽然识字不多,倒是听懂了更名后的含意,听着她不排斥,秋水也罢、孤鹜也罢,终归只是个名字。 「院子里的事情有琵琶、绿腰、三生会发落,往后我有事出门,你跟着就是了。」谢隐让秋水来不就是要贴身保护她,虽然孙拂不是很喜欢走到哪都有人跟着,但想到日前铺子里要不是谢隐和后来赶到的罗翦,怕是没那么容易完事,谢隐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给她送人吧。 「琵琶是我身边的大丫头,她会给你安排住处,月钱五两,一年四季衣裳,如果表现好,再往上提。」 月钱五两可比三个大丫头的多好几倍,毕竟遇到紧要关头,人家是要拿命来拼的,没有人有异议。 琵琶带着秋水去安置了。 孙拂方才喝的药里搁了些许安眠宁神的药材,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又有些乏了,眼皮便往下搭。 哪里知道她要入睡的时候,孙老夫人带着两个媳妇和孙璟跑到西园来,劈头拽着孙邈的领子就是一顿臭骂,骂他无情无义,没有手足之情,存心陷害弟弟,害得孙信银铛入狱,入的还是那最可怕、有进无回的诏狱。 捞人?想都别想,但他们可是皇后娘家人,等孙信的背影一看不见,孙老夫人立刻递帖子去见皇后了。 锦衣卫的人把孙信拘去,并没有严刑拷打,但孙信一见那些被人血浸润到产生寒光的刑具立即招认,是他使钱收买顺天府的捕快,让他们到药铺去闹事。 罗翦立即打了他板子,关监三日并罚五百两,只是还未退堂,皇后的亲信已经亲临镇抚司,居然就要身边随侍把孙信带走。 孙信不是什么杀人重犯,了不起吃几日牢饭,受点苦也就完事了,罗翦见状,将案情言明,定要将孙信下狱,给他一个警戒,但是那亲信可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横着走习惯了,罗翦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虽然悚他,但皇后可没把罗翦放在眼里。 若是事情到了这里,有眼色的人便该从善如流的退到一旁,得这么个人情,放孙信一马,日后也好做事。偏生罗翦犯了倔脾气,他眼睁睁看着皇后的亲信把人带走,便摘去冠帽,进宫面见圣上去了。 罗翦跪在崇明殿前请的不是失职之罪,他自称纵容罪犯,请圣上降罪。 皇帝查明缘由,将皇后叫来斥责了一顿,扣了她一顶后宫妇人干政,牝鸡司晨,混淆纲常的帽子,令她反省三个月不得出梓宫。 至于孙信,本来不大的一件事,生生被罗翦闹到了圣上跟前,被斥心胸狭窄,为了眼皮子底下那微末的利益,无端陷害亲人,不堪重用,直接停了他的职,孙老夫人甚至落下一个治家无方、教子不严的罪名。 这样还没完,因为孙信的浅薄短视也连累了在宫里头的皇后孙窈娘,要知道长景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曾被当时的皇后和太子联手夺权,如今最忌讳外戚,母族势力庞大的臣子他或许碍于一时情面会给予重用,但圣宠能不能长久,都很值得商榷。 因为孙信捅了马蜂窝,罪加一等,本来只要待个三天的大牢,罚银五百两,就能过去的事情,现在通通重重量了刑,简直叫苦连天。 孙老夫人听到消息,急得差点没晕倒,问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不屑道:「不过是砸她一间铺子,我就算让人把她所有的铺子都砸了,她敢吭声不?果然是商户女教养出来的女儿,孙拂这狠毒的女人,居然为了这点小事把她叔叔送进诏狱,天理不容啊!」 偏心偏到胳肢窝的孙老夫人一醒过来,完全没去深想,只顾着要教训孙拂,而长景帝斥她治家无方、教子不严的罪,现在虽然没有发作,但她或许该乖乖待在家里好生「反省」一下。 然而孙氏这一品诰命夫人做久了,觉得自己权力大过天,便浩浩荡荡的带着两个媳妇和二儿子杀到西园来找麻烦,黄氏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非要孙邈给个说法不可! 一个斥骂不休,一个哭哭啼啼,孙邈和姚氏一个头两个大,老实说夫妻俩关起门来过日子,压根不知东园的衰事。 反正这种没来由的唾骂也不是头一遭,以前还未分家时,姚氏没少受孙老夫人的气、吃妞姓的亏,如今家都分了,这群人还是想上门就上门,想来撒泼就撒泼,丝毫不把西园的当人看,她已经想开了,说难听点,这老太太也不是她的什么正经婆母,那些低眉顺目的态度她还真懒得继续了,至于她那儿子愿意吃他老娘那一套,那就由他自己去承受。 她闲闲的坐在椅子上剔指甲,看得孙老夫人老眼昏花的眼睛都要冒出火光,骂完孙邈,炮火转向姚氏,一拐杖就要扫过去。 「长辈上门也不理睬,难怪人家说小门小户的女子娶不得!」 她那根拐杖使得虎虎生风,哪里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孙邈眼睛瞬间红了,一把推开纠缠不休的黄氏,想冲过去护妻,一边嘶吼,「母亲,阿艳身子重,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我受着就是!」 说时迟,那时快,拐杖挥过去的瞬间,打在一道窜过来扑在姚氏身上的影子上。 同一时间,另一道影子闪电般的把孙老夫人的拐杖踢了出去,这一踢使了五成的力,连带孙老夫人也蹬蹬蹬退了好几十步,一下坐倒在地上,屁股跌成了好几瓣,哀哀惨叫了起来,孙璟、李氏和黄氏根本忘记要去扶她了。 等看清替姚氏硬生生挨了一棍的是孙拂,孙邈夫妻俱都红了眼睛。 姚氏紧紧抱着孙拂,吃人一样凶狠,「没有天理了,祖母殴打媳妇、孙女,你们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去找一个说理的地方,大理寺不行,我就去告御状,再没办法,我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前,一尸两命,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为我们大房主持公道!」 也许是没想到一向脾气软和的姚氏会如此刚烈,几人都听得有些愣神。 母老虎不发威被你们当病猫了! 「休妻、休妻,老大,我要你把这姚氏给我休了,你这泼妇,居然纵容奴才砍杀长辈!孙邈,你眼睛怎么就瞎了,娶了这种货色进门!」孙老夫人见没有人扶她,自己爬了起来,口不择言的胡乱骂着。 孙邈痛心疾首,一颗心都拎在嗓子眼,那一棍子要是打在妻子身上,他孙邈的孩儿,大房的希望和血脉的延续,极可能全化为乌有……他对孙老夫人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怨恨过。 孙老夫人也被孙邈眼中的憎恨吓得有些胆怯,结果就听到门外有人喊道—— 「圣旨到!」 一个老太监随着话声慢悠悠的进门了。 众人都有些怔愣,忍着痛的孙拂最快反应过来,赶紧让绿腰去设香案,桌子香炉摆上,又从厨房里拿了各式的点心,简单又不失隆重。 孙邈扶着姚氏跪倒在地,东园的人也是如梦初醒,慌忙跪倒。 香烛点上,内侍喊道:「接旨!」 老太监这才站了出来,明黄的圣旨展开,一串华丽的词藻从他口中冒出来。 原来有斐国师谢隐保荐长景二十一年进士孙邈为京城附近大兴县的知县,衙门的告书不日就会送到孙邈手上。 听到孙邈能够出仕,大房上下都欢喜至极,孙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激动得不能自已。 当年孙邈被孙老夫人和两个弟弟打压,无处出头,只能自暴自弃的回来管理孙家庶务,不承想一把年纪,居然能出仕了。 这样还没完,京城附近的四县,大兴便是属于田赋每年征收十万石的上县,因为地理位置特殊,知县品秩从优,上县知县从六品,加上因为保荐人是国师谢隐,孙邈的品级便由正五品起跳。 谢隐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有他作保,孙邈是仕途不说一路光明,只要任期内能做出一番成绩,便是想再往上升一升也是易事。 「谢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万岁!」 孙邈接了圣旨,赶紧扶了妻子起来,对孙老夫人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 那宣旨的老太监本还等着孙邈过来客套几句,见他居然起身就去扶妻子,眼神闪了闪。 一旁的孙拂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塞过去。「内侍大人莫怪,小女子的爹娘是出了名的恩爱。」 那老太监正是长景帝眼前的人,笑呵呵的点头。「孙邈大人自然是好的,否则皇上也不会下旨让他到上县大兴去当差了。」结结实实、道道地地的肥差。 「谢大人吉言。」孙邈也回过神来,马上叫人把家里最好的茶拿出来泡茶、上糕点时新果盘。 自古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便将要成为一县县令,孙邈依旧待这些内侍客客气气,不是有所图谋,实在是让这些人在关键时刻不要扯后腿就好。 这时的姚氏也拿出一个长匣和一荷包的金锭塞给老太监。 老太监眼神好使,见匣子雕着富贵牡丹图样,一看便知道里头是个宝贝,一旁的小内侍替他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山蔘,须密而长,很有年头。 老太监笑得更加和蔼可亲了。 只是众人没想到倍受冷落的孙老夫人会突然发难,「你这败家媳妇,这么好的蔘不知道要拿来孝敬我这婆母,居然给了外人!」 这话惊得众人都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孙璟额头的汗更是刷一声的滑落额际,每回大朝会面见圣上的时候,他都能见到这个老太监立在皇上身边,他老母这一嗓子,要是老太监把话捅到陛下面前,他定要受罪,于是连忙告罪,「家母年老昏庸无状,还起内侍大人莫怪!」 老太监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哟,原来是国丈大人,这位想必就是令堂一品诰命夫人的孙老夫人了。」 孙璟额头上的汗已经密布如雨,连忙拽紧了孙老夫人,匆匆告辞后落荒而逃。 第十一章 圣旨带来好消息(2) 送走了传旨太监一行人,大厅里顿时清静下来,三口互相看看,姚氏拐了拐孙邈的胳臂,「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和那位国师大人有这般交情?」 孙邈还没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傻乎乎的搔头。「我也不知道。」 姚氏俏眼一瞪,又想到女儿挨了那一棍,连忙想把她带回屋里看个究竟,确认到底伤到了哪里,要是落下个什么内伤就不好了。 哪里知道今日的事还没了,尚未回屋,顺天府府尹的管家就提着礼品、各色锦缎和雕花盒子前来拜会,还把那日动手的捕快们也一并带来,说是锦衣卫已经查明真相,捕快擅自收受人家钱财,竟拿府中公子做筏子,扰了铺子的生意,为了弥补日前的莽撞和药铺的损失,府尹命他送些年货和礼品过来,让孙拂别放在心上。 既然有心赔罪和解,孙拂想着她和娘还要在京里把生意做下去,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便客气的把礼收下,将人送走了。 姚氏总算把孙拂拉进屋子,褪下她的衣物,发现肩头一大块的瘀紫青黄,心疼得叫人去拿药酒,又去请大夫,大夫赶来看过确认无碍,留下一瓶推拿的药酒,把大夫送走后,姚氏亲手帮孙拂将肩上的瘀青慢推开。 「娘,疼……」她不顾形象的咬着被子,泪眼汪汪。 「知道疼,刚才那会还不要命的扑过来,那个老虔婆要是下手没个轻重,把你伤了该如何是好?」姚氏叹气。 「我宁可挨她打,也不想娘有任何差错。」 姚氏又重重再叹了口气。「别怪娘揉得太大力,不使劲揉开,疼归疼,总比在床上躺半个月好吧?」为了转移孙拂的疼痛,姚氏手下使劲的同时不忘问起东园和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拂详细的把孙信如何收买顺天府的捕快来药铺找事,诬赖药铺的药让人吃出疹子来,结果恰逢锦衣卫巡街,制服那些捕快,捕快当场供出孙信,这才生出了今天这许多事来。 「那国师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姚氏在生意上是何等精明的人,不会忘了这一茬。 「女儿以前帮过那位谢大人一点小忙,凑巧那天他也在场,而那锦衣卫指挥使罗大人与谢大人也是识得的。」 「没有别的了?」是凑巧吗?抑或是她多心了? 「您觉得应该有什么别的?」孙拂佯装不懂。 姚氏看她脸色不似作假,「为了一点小生意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娘看着那铺子你还是不要去了。」 孙拂却不依了,「哪能因为这样就因噎废食,做生意也不可能一帆风顺,挂无事牌,要是生这么点风波就退却,岂不是正中东园那边的下怀?」 「说来说去都是东园那群人惹的祸,一等你爹拿到告书,咱们全家就搬到大兴去住,大兴和保定还更近了些,往后你要回娘家就更方便了。」一提到女儿的亲事,她又是喜又是心酸,女儿娇养了十几年,一下就要是别人家的了。 孙拂欲言又止,她该怎么把姚拓在外头养了外室的事「婉转」的提点一下她娘,琢磨了又琢磨,她最后爱娇的搂着姚氏的臂弯,头倚在她肩上,慢吞吞的说道:「娘啊,要是……我是说……要是我和姚表哥的亲事有了变化,您会难过失望吗?」 「为什么这么说?」姚氏不明所以,挑起一边的柳叶眉。女儿对这门亲事从来没有表示过喜恶意见,老实说她也看得出来这对年轻人并没有她想像中的亲热,本来还想着等结了婚,小俩口多了时间相处,感情自然会培养出来,但要是没有事情发生,女儿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都说知女莫若母,姚氏虽然没猜中却不远矣。 「我只是问一问,没别的意思。」两辈子以来她还是对撒谎这件事不熟练,当坏人果然也是需要实力的。 「乖女儿,当初给你定下这门亲事虽说娘是自私了点,心想你嫁到保定有人看顾,娘也能时刻盯着,遇到事情还有你外祖母能替你出头,要是你嫁到别人家,爹娘便有许多照看不到的地方,娘放不下心。」姚氏摩拿着孙拂细致粉嫩的脸颊,温柔中又加重了语气。 「但是,娘终归希望你嫁过去以后能过得顺心快乐,倘若这个前提没有了,外祖家什么的也无须顾忌,咱们就换人,我的女儿这么好,还怕没人要吗?」 孙拂轻轻蹭了蹭姚氏的肩,姚氏现在是孕妇,她还真不敢使劲把全身的力量用上去,轻轻的搂抱,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浓厚感情。 娘亲万事替她打算设想,能有这样的家人,是她两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了。 「娘,我有没有跟您说过我爱您?」还有对不起,她和姚表哥这件亲事注定是要吹了的。 姚氏万般受用,佯装绷着脸却怎么也绷不住,「你这孩子今儿个是嘴抹了蜜,来灌老娘迷汤,是缺钱花用了还是在外头看中什么,让我给你掏钱?」 「娘,我不来了……」 姚氏大笑出声。 「小姐,秋水来请罪了。」守在外头的三生敲门进来,脸色不怎么好。 「跟她说我没事,让她不用挂怀。」 三生撇嘴。「还吹牛呢,说什么刀枪剑戟无一不通,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结果连老夫人一拐杖都没替小姐挡住,她好意思?」 「事出突然,也别太苛求。」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件事孙拂还真的不怪秋水。 「小姐,您就是太过心善!」三生愤愤不平的出去把孙拂的话转告给秋水。秋水听完,在外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退下去了。 只是经过这件事,秋水的心态丕变,往后尽心尽力保护孙拂,再无一丝差错。 「你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会武功的丫头,我怎么不知道?」姚氏问道。女儿打理生意也才多久,不止认识了许多人,还知道身边要放个护卫,她这当娘的事前怎么都没想到呢? 「幸好女儿有先见之明,要不然这回真的就要在床上躺半个月了。」 姚氏果然被她带开,没再往秋水身上钻研,女儿大了,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她这当娘的难免在心里唏嘘了下,不过很快就放开了。 孙邈听说女儿无碍,也放下惦记的心,只是他对东园的人难免还怀抱一点感情,眼神直往那边飘。 姚氏最见不得他这德性,一个剪刀手扭了他耳朵,狠狠警告,「这话老娘我就说一遍,你还对那家人依依不舍,西园这锅饭你也别吃了,往后只有我和女儿过,你就回你的东园去吧。」 「我是想着娘不分轻重打了阿拂,心里不知道有没有些许愧疚?」 姚氏翻了个大白眼。「你没药医了。」 这晚,为了庆祝孙邈出仕,姚氏大方的从聚德楼叫了五桌席面,一桌坐着自家三口,四桌赏给了下面的人,一家人浅尝即止的喝了点果子酒,毕竟姚氏有孕,孙拂带伤,不宜喝烈酒,但下人没这忌讳,整个西园喝得东倒西歪,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七,闲下来的孙拂带着一众丫头扫室糊棚旧换新,贴宜春,这「贴」字说的就是剪窗花。 换过了窗上的高粱纸,贴上五福捧寿、连年如意寓意吉祥的窗花,她也抓着判官笔一连写了十几个福字,那些福字都盈满福气,隐隐发着金光,她交由丫头们贴到院子的各个角落,这一贴上去,年味越发浓郁了。 就连秋水也意思意思的剪了个倒春字。 小姑娘忙得热络,孙邈和姚氏这边也没闲着,自从孙邈任大兴县令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本来不怎么走动的人家,士商名流借着送年礼的由头,纷纷上门,旁敲侧击孙家大房和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能为之引荐? 西园这边年礼收到手软,还解释不来他们和国师谢隐什么关系都没有,总不能说他这县令是靠女儿那点关系谋来的,只能打哈哈过去。 有些人能理解,不能理解的出了门埋怨几句,但是心里也明白,关系要是这么好攀,还不如往后有机会和孙邈多来往才是。 送走不知第几批的客人,姚府的人来送年礼了,姚府的年礼往年送得早,今年却迟了。 姚府可是姚氏的娘家人,腰再酸也得打起精神应付,只是孙邈不免要心疼了。 孙拂听到小丫头阿莞来报,说亲家舅母和姑爷来了,心里便有了数。 她也不急,继续做手上的事,果然不消多久,阿莞又来传话,说姚氏让她去一趟大厅。孙拂慢条斯理的换了衣裳,带着秋水和三生去了,显然她爹娘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姚家舅母,也就是姚拓的亲娘冯氏,穿了件酒红色纬丝烂边的厚袄子,外头罩着妆花缎灰鼠披风,头上围着攒珠勒子,大红的银鼠皮裙,白净丰腆,一双柳叶眉衬得额骨微高。 姚拓中等个子,眼睛细长明亮,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阴沉,笑容明朗的时候倒是英挺。 姚氏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姚江是老二,经年跟着商船到处跑,因此二房的大小事几乎都是由冯氏在一手操持。 孙拂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娘的脸色不是太好,还颇有意味的瞄了她一眼,想来她娘是品出之前和她那番对话的涵义了。 她暗自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冯氏见到她,直接过来拉着她的手,也不让她请安行礼,模样亲热。 「唉哟,拂姐儿真是越来越水灵了,都怪我们家阿拓没那福气——」她还要打悲情牌,哪里知道始终捧着茶盏、一口茶也没喝的姚拓打断了她的开场白。 「娘,您让我自己跟她说吧。」 冯氏眼珠一转,她那大姑子是块难啃的骨头,可这丫头片子还不容易说服吗? 「这样呀,你可要好好的跟拂姐儿说,别置气。」冯氏私心不想弄砸这门亲,亲上加亲是一回事,大姑子就这么个独生女,到时候嫁妆会少吗? 当年大姑子的陪嫁说得上是十里红妆,如今把女儿嫁回娘家,能拿出手的就更多了,以前的陪嫁到时候都能跟着回来,体面又好看,她这婆母站出去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银子嘛,多多益善。 就算婆母骂她眼皮子浅又如何?这个丫头听说是个大手大脚的,到时候想从她手里箍出些什么来使,不就多了个想伸手就能伸手的小金库? 她满心都打算好了,连好日子都看好了,哪里知道自家这浑小子居然冒出了私生子。要她说一个乡下女子有什么打紧,去母留子,简单得很,可阿拓这小子偏偏犯了捧,说什么都要当着孙拂的面讲清楚不可。 冯氏在大厅里喝着武夷山的大红袍,吃着稻香斋买来的奶皮饼,又吃了块蜂糕,就连薄脆饼也吃了几块,京里的东西果然不一样,数数薄胎白瓷盘子里就放了十二块的糕点,不带重复的,都说大姑子嫁过来不得婆母的心,但现在这种少了婆母侍候、妯娌耍心眼的日子,也不是谁都盼得来的…… 第十二章 向姚家退亲(1) 出去说话的孙拂和姚拓走得也不远,就在大厅外的园子里,秋水和三生守在太湖石的小桥流水处,远远看着。 「表哥有话就说吧。」孙拂姿态平和温润,她对姚拓没有任何好恶,对这门亲事也没有任何想法,纯粹是父母之命,既然他有话要说,那就听听这男人能说出什么来。 记忆里这位表哥不喜欢她,从小便是,小时候她随姚氏回外祖家探亲,姚拓从不与她们一起,逼不得已非要一起聚会,他也总是一堆借口,早早离去,这样一点交集也没有的人居然点头答应娶她,外祖母到底是怎么逼迫他的? 姚拓是家中长子,舅父对他的期望比其他表兄弟们都大,外祖母偏宠她娘这出嫁女,爱屋及乌,便想把她这外孙女娶回家,只是姚拓的意愿呢?有没有人问过他? 定下婚事后他别说主动上门了,就算进京,也是为了商号的事情,逼不得已非过来不可的话,了不起在前院坐坐,和她连个招呼也不打。 然而这些也合乎世俗礼仪,没有让人诟病的地方,未婚夫妻直到成亲才见面的不是没有,他们之间只是多了层表哥与表妹的关系而已。 老实说姚拓不喜欢她她能理解,她的名声在京城实在不好,除了她自己作死,孙默娘姊妹不遗余力的败坏也增加不少可信度。 上辈子姚拓因为魏齐主动退了婚事,委屈过他一回,这回呢?多出了个宋芸娘,他们之间算是打平了。 「我听芸娘说你们打过照面了。」姚拓提起宋芸娘的名字不自觉带着暖意。 「表哥想说什么呢?有话直说吧,我听着呢。」大冷天的在外头说话,速战速决为上,铺陈什么都还真不必了。 姚拓居高临下俯视孙拂,眼中带着探究,方才他在大厅只想着见了她要怎么措词,压根没注意她的打扮如何。 少女的个子不高,大约与他的眼睛齐平,眉目动人,以前印象中的她身上随便一件首饰都是金饰,闪花人眼。但这回典雅又别致的垂云髻上不再是俗艳的金饰,就簪了根式样简单的缠枝花蝶步摇固定,垂下的流苏是成串的粉色晶珠,贵重不显眼,低调却奢华,身上一身嫩青绣海棠花缎面百合薄袄裙,裙袜的海棠花栩栩如生,实在美丽极了。 俏生生站着不言语的孙拂陌生得紧,以前的她总是穿着鲜艳的衣裳并戴上那些俗艳的金灿灿首饰,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女儿,更像一个活动的珠宝匣子。 现在他面前的少女发髻小巧而精致,配那一身的嫩青居然显得十分端庄,身子站得笔直宛如坚韧的垂柳,一字一句慢悠悠的,气度沉稳,彷佛是掌家多年的高门宗妇。 「我心悦芸娘,想抬她进门。」 这是要享齐人之福?可惜她没有那么大的肚量,要成全他们也没什么不可以,反正她对这位表哥谈不上有感情,更没有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恭喜表哥,宋姑娘与表哥郎才女貌,很是匹配。」她的语气沉静而稳重,口气真挚。 姚拓没想到孙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是反话?可看着又不像。 「你我婚约还是算数的,芸娘说她不求名分愿意做小,只求在我身边就好。」姚拓双眼定定的看着孙拂,神情难掩激动。 「我愚鲁,不明白表哥的意思。」两情相悦的男女,却碍于她这根棒打鸳鸳的棒子,不得不委曲求全来求她点头,好大的牺牲。 姚拓艰难的说道:「你觉得……两头大行不行?」 孙拂心里说不上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表哥可想过婚姻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女子,良人、良人,一生希望之所系,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两个女子娶进门,是我活该就是守活寡的命,还是宋姑娘该委曲求全?她一生只能是你的妾,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表哥确定这是爱她、给她幸福的方法?表哥不曾想过用八抬大轿把宋姑娘迎进姚家门?」 姚拓呆若木鸡。 「表哥不喜欢我,我知道,你我都是碍于父母之命,加上外祖母疼我,想把我接到她老人家的膝下承欢,只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一同关在一个屋檐下,对我不公平,对宋姑娘也不公平是不是?」她一番话说下来,温温柔柔,亲亲切切,又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拂愚蠢无知,京城无人不知,当初祖母软硬兼施,逼着他答应了这门亲事,事后没有少遭往来的商户嘲笑,一想到要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就心烦,所以除非必要,他就算来京城也总是刻意避开孙府,哪里知道,芸娘沉不住气,为了想给孩子一个名分,就贸然找上了孙拂。 他以为会捅岀个通天的楼子来,也准备好面对孙拂的大吵大闹、非要他给个交代,外祖母又是站在她那边的,这些日子他愁得对这表妹的印象更不好了,哪里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要我怎么做……」他隐约有种感觉,他若选择芸娘,失去的恐怕更多…… 「表哥应该问自己想怎么做,唯心而已。」说完这句话,她朝姚拓微微福了福,转身回了大厅。 孙拂把球丢给姚拓,她看得出来这位表哥心里是有宋芸娘的,虽然对不起外祖母为她牵起这段红线,但是婚姻就像一双鞋,是要一起走过一生的,硬要穿上不合脚的鞋子,谁会先跛脚呢?其实谁先跛脚都不好,分开能各自安好不就是双赢的局面,为什么非得闹得头破血流、老死不相见呢? 唯心而已。脑中回荡着这句话,姚拓呆愣许久,等回到大厅,他双膝跪地,重重向孙邈和姚氏叩了三个头,拉着冯氏走了。 姚氏撇着脸不受他的礼,倒是孙邈维持着最后一点风度,让人把冯氏母子送了出去。 「我苦命的女儿,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姚氏看着脸色没半分不对的孙拂,绷了半天的情绪憋不住了,痛恨自己方才怎么没把那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姚拓给揉死,好为女儿出一口气。 孙邈也是唉声叹气。 「娘,您可千万不能动气,想想您肚子里的弟弟们。」万事都没有她那未出世弟弟们重要。 姚氏还不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还没成亲就和外头的女人生了儿子,姚拓这孩子,我瞧着他人模人样的,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哪里想得到和天下的男人没两样……我那弟妹也是个不着调的,都闹出这样的家丑,还想让我女儿嫁过去,我呸,去他打的如意算盘!真是笑掉人家大牙了,当我姚艳的女儿没人要吗?非要巴着她儿子!」 孙拂看见她娘愤怒又愁眉苦脸的样子,挽着她的手。「娘,这世道,没了男人倚靠,女子就真的活不下去吗?」 上辈子她被宫墙圈禁一生,就因为她是皇帝的女人之一,这辈子的亲事由她爹娘作主,她在家当闺女时有爹娘疼爱,吃喝不愁,生活安逸,没道理嫁了人反而要去过糟心日子,别的女人愿意容忍,她可不愿意,再说为了嫁而嫁,真的没必要! 「孩子,你不懂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一个不小心,还是遇到一次意外,就会让自己的下半辈子陷入困境,娘以前就是眼睛没睁大,嫁了你爹,瞧瞧没分家时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姚氏这一说,身边的孙邈脸色忽青忽白,尴尬得直给姚氏使眼色,可惜姚氏不理他。 「娘说得没错,有好男人就嫁,没好的就算了,我才不要委屈自己嫁给不满意的人,只为了不受指点活下去。」 姚氏看着倚在椅背上的女儿,窗户外头漫进屋里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长长的睫毛半掩,将往常清亮的眸光遮去,光影交错在她那张比海棠花还要娇艳的脸上,静谧的神情夹杂着令人读不懂的情绪。 望着如同花一样美艳明媚的女儿,姚氏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 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男人! 「这桩婚事,阿拂怎么看?」姚氏冷静下来,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不管这门亲将来结不结得成,两家心里都会留下一根刺,要是有一方心里放不下,觉得不痛快,以后也一定会一直介意下去,若是真的成了亲,夫妻免不了为此事争吵,平白无故多了个外人,谁心里痛快得了? 「娘如果信得过女儿,这件事就先缓个几天吧,我相信表哥总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孙拂意味深长的说道。 姚氏有些头疼的看着自家女儿。「娘听不明白……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难过,我难过得都快死掉了,」她知道她娘想看什么听什么,但现在不是满足她娘亲那颗脆弱的心的时候。「可是委屈难过有什么用?与其往后动不动就让人放在油锅里煎一煎……」 「谁敢说你一个字不是?娘去找他拼命!」 孙拂毕竟不是真正的豆蔻少女,哪有什么话不敢说,她眸光清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姚氏的心颤了下,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女子退亲,不管谁对谁错,今后想嫁得好几乎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往低了嫁。 「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姚氏拍了下孙拂的胳臂,却不见有多用力,毕竟她心疼女儿未来坎坷的婚姻路。 先是迷上那个不着调的魏侯爷,好不容易女儿清醒了,现在又冒出个宋芸娘,原本以为是门当户对再完美不过的亲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不行,她得回一趟保定,问问她娘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坐着挨打的道理。 姚氏草草收拾,催促孙邈去让人套马车,夫妻俩一起回了娘家。 比起亲爹和亲娘的气愤不平,孙拂倒是平静,还得了个结论——男人不如傍身钱! 就算亲事砸了锅,她还是得在这里活下去,而活下去,还要活得自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手头上有钱,万事不愁?她应该设法把手上的两家铺子好好利用起来,至于嫁不嫁人,她活了两世,老实说要不是这门亲是她娘定下的,她还真觉得没必要。 想明白这点以后,她很快从这件事抽离,美美的睡了一场好觉,第二天就神清气爽了。 京城距离保定府一个来回了不起六个时辰,加上在姚家耽搁的时间,孙邈夫妻紧赶慢赶,将将在年三十除夕夜回到了西园,夫妻俩累得够呛,直接让马夫把车驶进二门,也没去注意宅子里春联窗纸灯笼一应都换了新,已然一副新年新气象的模样。 天色已晚,鸦羽般的黑夜彷佛令人感觉又冷上两分,可姚氏和孙邈一踏进屋子就听见火炉里燃烧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这是炭火已经烧到芯子里的声音,堂屋里温暖如春,一派安祥温馨。 管事将夫妻俩迎进了堂屋,堂屋的高几上摆了两盆孙邈亲手栽的山水盆景,寓意吉祥喜庆,还不忘在盆子上头贴了个小小的倒福,也就是福到的意思。 其中一盆,是个老翁在树下的湖边垂钓,要是仔细看便能发现老翁头上有两片彩云,那云朵看似有生命般的停在半空,老翁钓竿上的鱼居然像活物般的甩着鱼尾。另一盆有山有水,高山巍峨险峻,山腰上有一小庙,若不仔细看,定然找不出小庙中提水的小沙弥,以及隐蔽树林中在果树下依偎的两头梅花鹿。 那两朵彩云、鱼儿、流经小庙的小溪、果树上累累的朱红果实,还有两头幼小的梅花鹿,都是孙拂用判官笔添加上去的景致,栩栩如生,就算说是活的也不为过。 这些都是孙拂用来自娱的结果,这一来盆景不只是配以奇石,造型叫曲,还是活着的艺术品,她也只敢在小地方做手脚,还有这些盆景都是用来自赏,不怕红了旁人的眼,惹出不必要的风波来。 孙氏夫妻休息了一阵,吃了两块咸点、洗过澡,彻底解了乏,偎在床头,脸色都不太好。 「退婚书、生辰帖都拿回来了,日后婚姻嫁娶各不相干,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该想的是怎么把这件事说给阿拂听。」她娘为了这件事都病倒了,攸关女儿一生幸福,姚氏虽然也心疼娘亲,仍斩钉截铁的退了这门亲事。 孙邈捏着鼻梁松泛。「好歹先把年过了,再跟她说吧。」 之后孙邈扶着姚氏出了正院,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孙拂忙得红扑扑的一张笑脸。 「爹,祠堂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一起过去给爷爷上香祭拜吧。」 因为分家,西园这边也设了祠堂,当初孙邈只把孙老太爷的牌位和他亲娘的请了出来,历代祖先仍由二三房那边供着。 焚香祭祖这件事孙拂是女子做不来,只能等孙邈这一家之主回家,慎重的把供品端上供桌,祭祀一番。 一家人捻香虔诚祭祀,孙邈念念有词,将自己年后要出仕大兴县令的事情细细禀报了一遍。「儿子没有辜负爹的期望,如今虽然还不算大出息,但是起码有了官身,能告慰您在天之灵,若您在地府遇见娘,把这喜事也跟娘说一说,让她老人家也一同替儿子欢喜。」 姚氏在一旁湿了眼睛,她知道丈夫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公爹说,把香交给一旁的小厮,领着孙拂出了祠堂。 母女俩慢慢走在回廊和夹道上,进了用饭的花厅。小半个时辰后孙邈才进来,眼眶微红,神情微黯。 「还以为爹和您赶不上回家吃年夜饭呢?」孙拂努力把气氛炒热,声音轻快,语调热情,装乖卖萌都来。 碗筷都已经摆齐,自家团聚的年夜饭不需要下人侍候布菜,两个姨娘也各自带着女儿过来,也算满满当当的一桌了。 屋外的爆竹声响,还有饭桌上的鸡鸭鹅鱼肉,放很多萝卜的萝卜糕,煎得黄黄焦焦的黑糖发糕,裹满红糟的糟肉,用酱油白糖和各种香料煮出来的大块漓肉,好几笼屉的红糖年糕,上面粉炸得外酥内软的红豆糕,还有裹着糖衣的花生,看得出来孙拂用心准备的年夜饭丰富美味分量又足。 孙邈身为一家之主,自然说了一些勉励的话,今年事多又令人心碎,庆幸的是年终还有一桩喜事可以用来冲淡那些教人心凉的状况。 「这些……都是你整治出来的?」姚氏虽然尝过女儿的饭菜,可这样的一桌,每一道都是费时费工的功夫菜,颜色亮丽,味道香喷,让人食指大动。 来回奔波又劳心劳力,直到现在回到家,看到家里温暖的摆设、贴心的女儿,姚氏感动之余,肚子真的饿了。她又想女儿遇到姚拓那样的遭心事,居然还有心思整治这么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可见对这桩婚事不怎么上心啊。 「我可不敢抢了厨房大娘们的功劳,女儿不过是打打下手,端端盘子,这些功夫菜可都是她们的手艺,要是好吃,娘可别忘记多些打赏!」 「替别人惦记我的钱袋子,你这丫头!」姚氏吃着热腾腾的饭菜,感叹着这几日不在,家里教女儿打理得井井有条,饭菜可口,下人井然有序,这一路悬着纠结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家人也不需要仆人布菜,孙拂都让他们各自吃年夜饭去了,有家人的一家子一起,没有家人的,大厨房也准备丰盛的菜肴。 第十二章 向姚家退亲(2) 吃着团圆饭,孙拂心底无比满足,上辈子在家当闺女那几年,她没用心在与父母团聚这件事上,只知好高惊远,当鬼的那些日子,她后悔得就算想握自己几百个巴掌,也挽不回过去的时光,她常干巴巴的看着人间的万家灯火,看着家家户户的温馨和乐,心里总想着,只要有机会让她重头来过,她一定要用心和家人过好每一天的日子,每一个年节。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过的年,自然拿出她当皇后时的气魄,吩咐下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务必做到合她的心意。 一家人团团围坐,不分嫡庶,说笑吃喝,难得的温馨热闹,就连紫姨娘也知道姚氏为了孙拂的亲事奔波,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她难得收敛一回,可不代表别人不会问,孙孅就憋不住了,「母亲,大姊的亲事究竟说得怎样了?」 这事早晚所有人都会知道,姚氏的情绪也缓过来了,她放下筷子,喝了口孙拂替她舀的汤。「你爹写了退婚书,这门亲退了。」 这下所有人都齐齐放下碗筷,害得本来还想夹一块竹笙山药吃的孙拂也只能放弃。就算不对这桩亲事抱太大的希冀,乍然听到退亲,她这当事人总不好表现得太过没心没肺,一个老姑娘在家养着总是不好听,她不能嚷着不嫁人,总而言之,她现在的立场说什么都不好,索性垂头掩睫,把现在的状况应付过去。 孙孅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她撇嘴替孙拂抱不平。「其实我看表哥也不怎样,以前就觉得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我们爱理不理的,定了亲不说对大姊嘘寒问暖、送点小礼物巴结巴结……示好一下,就连我们这些妹妹都不曾沾到他什么好处,好像我们家强押强买似的,他还真以为大姊除了嫁给他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大房人少,家里一有什么动静很快就能知道,冯氏和姚拓曾经来拜访,加上孙邈和姚氏在年下事情最多最忙最分不开身的时候却套车去保定,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紫姨娘已经脑补出一堆的事情,然后这堆事她当然只有孙孅一个人能说,以至于孙孅现在说的居然和紫姨娘推测出来的分毫不差。 孙拂被退了亲,不,是反过来退了姚家的亲,但总归一句话,不管谁退的亲,那退婚书写下去,从来吃亏的都只有女子,以后要嫁人可难罗。 「我不嫁留在家里多陪你两年不好啊?」孙拂瞅了孙孅这妹妹一眼,「翻了年我也才十六岁,只要阿爹允许,我就算在家里多放个两年也不要紧的,对不对啊爹?」 还没等孙邈表态,紫姨娘就冷不丁的哼了声,「大小姐被人退亲,你觉得不打紧,想厚着脸皮在家多留几年,谁敢多说什么?可你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大小姐的闺誉本来就不好,现在又退亲,她们的亲事能不受影响吗?」 庶女本来就不好说亲,孙拂这一退亲,她自己是爽快了,可想过底下的妹妹?她们的婚事彻底没了指望呀! 一心看顾着孙筠吃饭的华姨娘忽然说道:「才觉得你今天嘴不臭了,欵,狗真改不了吃屎。」 紫姨娘霍地起身,一副要吵架的架式。「你骂谁是狗?」 华姨娘游刃有余的示意孙筠要把碗里的饭吃干净,闲闲回道:「谁应声,就是谁。」 本来有些悲情的气氛突然间没了,孙拂朝着她娘挤挤眼,又向孙筠招手,连着孙孅一同放烟火去了。 爆竹之类的东西到底太过粗野,不适合小姑娘们玩,孙拂让人买了各种烟火,点燃后升上天,落下缤纷的花雨,另外还让人准备了粗盐,将之扔进火盆,和爆竹一样能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爆盐是两个小丫头第一次玩,也第一次知道除了爆竹还可以爆盐,开心的差点疯掉。 「大姊怎么会知道这粗盐还可以这样玩?」孙筠年纪小,拉着孙拂的手一路都像叽叽喳喳的麻雀说个没完,就连玩烟火也要一起。 她在哪里看过的啊?「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说苦寒之地不长竹子,鞭炮又太贵买不起,所以便用爆盐来驱鬼。」 她当鬼的日子去的地方可多着,看过的东西自然也不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不受时空的限制。 受中原文化影响,景辰朝隔壁的辽国也有除夕夜弄出点声响来驱赶恶鬼的习俗,可辽国的火药技术落后,连景辰朝最基本的水准都达不到,据说辽国皇帝过年燃放的烟花竟然是从景辽边境所设的互市上买到的,因为没有人会制造。 她不能告诉小妹自己去过辽国,只能拿书本来说嘴了。 「能识字读书,看得懂书本里的另外一个世界真好。」孙筠无比的羡慕。 「过了年筠妹妹要是想,也可以和孅姐儿一起上广林馆去读书。」分家后现在想去官学读书,除非有很出类拔萃的成绩,三妹妹还小、二妹妹心直口快,都不好应付东园那边的人,广林馆是女学,一屋子的姑娘,先生也是女先生,在学问上并不差官学什么。 「我也能去学馆?」孙筠的心泡在喜悦的池子里,不是很敢相信。 「为什么不,只要咱们出得起束修,天下哪有把学生往外推的道理。」俗是俗了点,但很多事都是阿堵物在说话,谁阔气说话就大声。「学问不分贵贱,只要有心,就算读不来书,就当出去交些志同道合的姊妹也是好的。」 「大姊,你是说真的?」孙孅的烟花也不耍了。 孙拂笑笑的对孙筠道:「三妹你用力掐你二姊一把,她要是疼,那表示是真的,要是不疼,就是作梦罗。」 瞬间,孙孅鸡猫子喊叫了起来,一手捣着胳臂直跳脚。 「走啦,咱们去吃饺子。」孙拂牵着得逞的孙筠,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了。 「我要赶快把这消息告诉姨娘。」 「吃水饺的时候一块说就是了。」 「嗯。」她嗯得非常用力。 孙孅叫了一阵发现无人理她,追了过去,姊妹打闹成一团,欢声笑语不断。 「退亲了?」方从宫门出来的谢隐拉紧了颈子上系着的带子,正要上脚凳的腿停滞了一下。 「是,据说那姚拓有了私生子,孙邈夫妻接到消息当日就赶赴保定问清缘由,当机立断便将亲事给退了。」暗卫躬着身,在暗处看不清模样身影。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只不过不管是哪方退的亲,女子往后也只能低嫁了。」这道理连暗卫都懂。「这下孙姑娘的名声越发不好,往后就算想低嫁也只能嫁世家庶子或是寒门秀才这样的门第了。」 就在暗卫以为谢隐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时候,他又开口,「那她呢?」 她,大爷口中的她还有谁,一定是那位孙姑娘了。「奇怪的就在这里,那位孙姑娘对退亲这件事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居然和几个姊妹比赛谁包的饺子多,据说,孙家今年包的饺子都是透明的元宝饺子,也不知道透明的饺子是怎么个包法?」 谢隐没再说话,踩上脚凳上了马车。 暗卫唾了自己一口,明知道大爷在宫里头吃的是冷冰冰的皇帝家宴,他还多嘴提什么热腾腾的饺子? 马车的车轮渐渐转动,消失在被大雪覆盖的宫门口,越发显得凄清。 在除夕夜这个特别的时候,普通百姓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与欢愉中,京城十字大街贯穿全城,沿街商铺还开着,让那些不想睡觉也不想待在家中守岁的人多一处可以游玩打发时间的地方。 不同于十字大街那股要把天给掀翻的热闹劲,九衢街最深处的谢家大宅显得十分寂静,除了几盏崭新的大红宫灯和地上的爆竹屑,没有太多过年的气氛。 谢家门房已经撑着油纸伞在台阶下候了许久,一待马车停下,就殷勤的把伞送过去。 谢隐从黑漆平头马车里下来,蔚蓝织锦绣银丝纹的交领烂衫,腰间缀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环,外罩大髦,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温润内敛,不张扬不轻浮,神清骨秀的面容与白雪相辉映,连北风都温柔了几分。 后面跟着袁仲。 门房见他下了车,低眉顺眼的唤了声,「大爷,您可回来了。」 谢隐微微的颔首,眼角余光彷佛看见了什么,正要上台阶的腿忽然有自己的意识般停下来,同时,石狮的旁边也走出裹成粽子般的一人。 秋水一脸无奈,过来屈膝见礼。 袁仲想笑又不敢笑,把脸撇到一旁去。向来自恃武艺高强、不惧数九寒天的暗卫曾几何时竟被裹成了一头熊,只能说新的主家对她很照顾呀。 秋水努力的自持镇定,把包裹着厚厚棉布的食盒往前递。「大爷,小姐说宫里的热食端到跟前已经成了冷食,吃了对胃肠不好,食盒里是刚起锅的饺子,是小姐亲手包的,您尝尝不?」 他们家大爷从来不吃外人送的东西,她劝过,可小姐说包水饺是她的心意,吃不吃就随他了。她觉得,小姐这番心意大概得扔水沟了。 「她就为了这个给我送吃食?」道谢不该当面来才能表示她的诚意吗? 「小姐说其实为的是感谢大爷在陛下面前美言,她爹的差事有了着落,才给大人煮饺子的。」秋水实在猜不出来大爷此刻的情绪,眉眼动都不动一下,这是恼了小姐的行径吗? 「她怎么会知道我肠胃不好?」 「唔,有一天我们聊着聊着,属下不小心提及……」 她居然还跟暗卫聊天? 「听说她日前挨了孙老夫人一棒子?」她在那个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啊…… 秋水咚声跪了下去。这是要跟她算帐了吗? 「她真该罚你板子,让你长长记性的。」烂好人,不可取。 秋水抖了下。 「去领二十棍军棍,今日先领十棍,余下的记着,下次再犯,你就回暗卫营去,我这里也不需要你了。」 秋水起身把食盒交到袁仲手里,下去领罚了。 第十三章 威国公夫人来提亲(1) 谢隐也不往前院去,他进了门房的值室里,一张床、一个红泥小炉,小炉上烫着一壶小酒,小方桌上有几样小菜,还有半只烧鸡,两个门房本来气氛热络的划着酒拳你来我往正快活着,不承想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你们怎可擅闯……大爷……」两个中年汉子回过神来,差点要跪地。 谢隐看着里面的光景,大雪天,他还在外头奔波劳碌,门房地位虽然低贱,却惬意的守着一方天地逍遥自在喝酒吃鸡,顿时生出不如一个门房自在的感叹。 「借值室坐坐,不会耽搁太久。」头顶的雪花已经化成水珠从谢隐的发际掉了下来,他解开黑色貂皮大髦,随手丢到一旁。 门房哪敢说不行,整个谢府都是这位大爷的,他想往哪歪就歪哪,该一边去的是他们才对。 见谢隐已经在凳子上坐下,袁仲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螺钿的食盒共有三层,其中两层放了六种颜色的饺子,除了月牙饺子和元宝饺子还有四种色彩鲜艳的饺子,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最后一层放了三种沾酱,有辣有甜有咸,还有小碟和碗筷。 秋水没有夸大,这些饺子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么多,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袁仲并不是拘泥的人,将瓶罐中的酱料依次倒进碟子里,谢隐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橘色的饺子什么都不沾的放进嘴里。嗯,是萝卜饺子,肉嫩鲜香,萝卜味道清爽解腻。 袁仲见谢隐开吃,他也不客气,夹了透明的元宝水饺,沾了用辣椒黑醋白醋酱油调制的辣油,放进嘴里。 嘶,辣得过瘾!另外一个沾的是柠檬蒜泥酱油乌醋干贝酱,唔……这也不错吃! 「这怎么可能是那小姑娘的手艺?不去开家食铺太可惜了……」 袁仲后面的话自动断在和谢隐的争食中,两个大男人风卷残云,可惜三十粒左右的饺子哪够两个大男人抢食,很快被瓜分光了。 「你太过分了,那蟹黄饺子我只抢到一颗,其他都你吃了!」袁仲抱怨,气得甩了筷子。不够啊,这么点饺子哪够吃? 「水晶素鲛子你不也一个都没留给我?」谢隐挑眉。 袁仲耍赖了。「总之,就是饺子给得太少了。」 「不少,我一个人吃是刚刚好的。」谢隐可看不惯这人的谗嘴,要不是多了一个他,食物哪里会不够分?说到底,谁才是那个多余的? 「都说见色忘友,合着咱们谢大人是见美食忘友,你我友情居然就值一顿饺子?」 「别忘了把食盒收拾了,让秋水拎回去。」谢隐才不与他废话,直接进屋去了。「今日好歹是除夕,你也休息去吧。」 「可明日还有宫宴。」他孤家寡人一个去哪不是去。 「你在乌衣巷不是有一个红粉知己,你没想过她会等你吃年夜饭吗?再不去就成了早饭了。」 袁仲收起了一贯的嘻皮笑脸,多了一分的郑重。「那我过去了,大爷有事再去唤我。」 明明面容无比温和,眼神却很犀利,好像刀子一样直戳人心,什么掩饰都是徒劳。谢隐只身进了内宅,要说这个府邸有谁会给他留饭,就只有他娘了。 至于全家团圆的年夜饭,他从来不曾期盼过,那些人没有一个真心把他当家人,他又何必去碍他们眼,所以谢府的年夜饭向来只有谢壮一家子。 一大家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谢壮、秋氏穿着锦衣华服,屋里烧的是金丝炭,也不知道谁在里头丢了几瓣橘子皮,香气芬芳,谢勇和其夫人乌氏几乎就是这个宅子的主子,新来的仆人不知所以,真以为他是这个宅子的主人。 谢勇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可东西再好也不是自个儿的,要是能据为己有,当家作主那就更好了。 孙子孙女环绕在秋氏膝下,秋氏含饴弄孙,谢壮父子聊着时事,谈庄子里的收成,来年要种些什么,谢勇私下很看不起谢壮浑身的泥土气,觉得他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有福不会享。 话声、笑声、私语声都在谢隐进来的瞬间停止,唯有秋氏笑盈盈的迎上去,她这些年养尊处优也养出几分富贵人家的味道,秋香色的百福纹锦缎袄子,头上勒了嵌红宝石的抹额,一副富贵老太太的派头,这些年过去,她只显出些微老态,面容依旧存了当年几分风韵。 她对待谢隐的态度也一如既往。「怎么到这时间点才回来,可用过饭了,累不累?我让人给你煨了百汇汤在灶上,可要喝一点?」 「母亲放心,儿子不累,刚刚吃过饺子还不饿。」他坐到了秋氏身边那把椅子上,见秋氏身边的几案上有个水晶小碟,放的是一小撮剥好的松子。 他从攒盒里拿起未剥的松子,去壳剥膜,黄黄的松子果肉饱满,很快水晶碟子里就盛了一小堆。 他拿起来放到秋氏面前,秋氏笑咪咪的捡起碟子里的松子仁放进嘴里,「你今天心情这么好,还闲得过来替我剥零嘴,可是遇到什么喜事?」 不只秋氏想问,一屋子的人都想知道。 「今夜是团圆夜,我只是过来陪您。」 秋氏也不管谢勇还在场,竟说起了小儿子的闲话,「三媳妇昨天哭着来找我,老三也太荒唐了,人在禁卫军营还不安分,和同僚出去跑马,竟然看上西芹街坊卖豆腐的寡妇,两人偷来暗去大半年,如今人家闹着要进门,他才让人送信回来跟老三媳妇说,老三媳妇不同意,他还闹着说既然这样往后也不回家了。」 秋氏喝了口热茶,「这事不教我知道就算了,既然教我知道,我前些日子就带了粗使婆子去把那混帐捆起来,揍了这小畜生一顿,哪里知道他死活还是要抬那个寡妇进门,他做的丢脸事还少吗?他就只听你的话,你得空好好说一说他,别闹得家里没清静日子过。」 谢隐又放了一把松子仁在碟子里,「是儿子的错,老三在禁卫军的饷银是我付的,这事也简单,一个月不给他发饷,他就乖了。」 秋氏半信半疑。「没了饷银,吃饭不就成问题了?」 「禁卫军也有大锅饭,饿不着他,蛇打七寸,让他去军营历练是锻链他的心志,可不是让他去享受的。」想来家里所有的人都忘记老三是为了什么去禁卫军的。 秋氏叹了口气。「就是个不成材的。」 谢勇的妻子乌氏张嘴想加油添醋,可当着谢隐的面实在没勇气,这大伯好狠的心,一个月不给饷银,小叔那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的个性,一天没银子使大概就跳脚了,不过钱没了看他还拿什么去养外室,到时候别让寡妇贴补他就是好的了。 「娘,我想让您请威国公家的庞老夫人替我提亲。」 秋氏愣了一下,赶紧吞下口中的零嘴,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大口,乌氏趁机帮她拍背,她用汗巾抹了嘴,又把乌氏挥开,「什么时候的事?这么突然?是哪家的姑娘?」 媳妇江氏去世许久,孙女谢青鸾及笄就嫁了人,只剩下孙子谢昭还没论及婚嫁,但孙子是人中龙凤,婚事不愁,只是这个长子清心寡欲多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他看上眼?还入了心?他今天这么高兴,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事? 不说秋氏,包括谢壮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您要是同意,明日就请庞老夫人去提亲吧。」 这大过年的上门去提亲,会不会太急促了? 谢勇站起身,一嗓子嚷了出来,因为太过肥胖,御子带翻了上好的薄胎茶盏,「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不拿出来和大家商量?」 谢隐瞥了谢勇一眼。「我这不是正和爹娘商量?」 秋氏凝眉想了下。「到底是哪家姑娘让你看中了?」 谢隐擦了擦手。「孙家大房的大姑娘。」 秋氏纳闷了,哪个孙家?名不见经传的,那孙大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她熟是的那些高门大族,他们也都有意撮合与大儿子的亲事,只可惜他都说忙。 他不只有司天监的工作还要随侍在圣上左右,加上孩子都大了,他说已经无意婚姻,也不想耽误人家的女儿,全拒了,如今这孙大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让这铁树不开花的大儿改变心意? 也罢,只要他高兴就好,不过明日要请庞老夫人上门提亲,她恐怕今日就要去和人家说清楚,可除夕夜怎好去打扰人家?不过儿子的幸福重要,打不打扰的,改天让人备上重重的厚礼致歉,也就没有人会说话了。 「母亲也不耽误你的事,能持家明事理就够了,容貌什么的都是其次。」秋氏又说。 「母亲,真要说您也不是没见过,就是把眼睛给了儿子的那个姑娘。」他嘴角含笑。 听完秋氏可不依了。「什么?那她的眼……不就是个瞎子?你要报恩,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以身相许这种,不合适吧。」 「母亲,她的眼睛经名医诊治,如今已经好了,别人不管说了什么,您都不要信,相信您儿子我的眼光就是了。」 秋氏笑了起来,儿子终于要再娶,她心里十分畅快,「我就说哪来的心思替我剥松子仁,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行,娘去换套衣裳,你赶紧唤人套马车,这就为你张罗去。」 秋氏匆忙的去了威国公家里,着实把威国公夫妻吓了一跳,不过听完来由,直说新年喜事上门必是一年顺遂平安,哪有不允的道理。 倒是谢勇和乌氏要回自己院落之前,可没什么好话,说的无非是谢隐要是续了弦,迎了新妇进门,将来这管家权,婆婆秋氏是要交出去还是不交?万一交了出去,人家有了小家,他们还能像现在这般想支钱就支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 按理说,谢勇这些年从公中昧下的银钱还会少吗?他虽然连个正经的活儿都没有,过得却是无比滋润,吃喝玩乐都十分阔绰,乌氏也不差,婆婆让她管的厨房、绣房的油水本来就肥,头上就插了五六根金钗。 「反正八字都没一撇,不过是个继室,还能压得过娘和你?」谢勇并不在意这些。 回到院子又让丫头拾掇一桌酒菜,夫妻俩吃吃喝喝,灌了好几壶酒,这才倒头睡下,梦里自然是作了无数次的风光美梦,美得口水流了到处都是。 第十三章 威国公夫人来提亲(2) 大年初一,宫里设宴,长景帝要带着朝中重臣一起庆贺,东园的几个主子早早打扮好,盛装赴宴,姑娘中就带了孙默娘和孙乐娘两人,庶子女这等露面的机会没他们什么事。 孙拂也庆幸不用进宫,她半点不想再见到「前夫」长景帝和孙窈娘的脸,至于那恩将仇报的小皇帝现在才多大年纪,她更没兴趣了。 至于孙拂退亲的事情,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房夫妻一趟保定来回,加上之前冯氏和姚拓的到来,有心人都在看着,孙邈夫妻对这件事也不刻意隐瞒,这种事瞒得了一时,还能瞒一世吗?这也成了东园吃年夜饭时最热衷的话题。 孙默娘和孙乐娘私底下更是把孙拂嘲笑得一块完整的皮都没有,要不是时机真的不对,还真想跳到孙拂面前好好嘲弄她一番,指不定她有多伤心呢! 虽然很想这么做,但对她们来说宫里头的宴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宴席可以见到多少青年才俊、高门权贵,不管如何混个脸熟也好,因此暂时歇了去找孙拂麻烦的心思。 西园的人对宫里的宴席不感兴趣,也没他们什么事,据孙拂所知,朝贺仪式繁琐又冗长,接下来的宴席由亲王皇子郡王陪宴,一点错都不能犯,虽然说膳食看起来很称头,也漂亮,可开动后皇帝吃一口,众人才能吃一口,皇帝赐酒,贵客才可饮酒,这顿饭不只吃不饱还累人。 前世她都是能推就推,推不掉,总要在自己的寝殿吃个半饱,免得胃肠闹出毛病来。 一家人用过早饭,孙邈去了书房,四月一过他就要去大兴赴任,得趁这段时间多了解大兴的民情风俗,心里也好有个底,老实说这时间还真是紧了些。 没有异议,大房七口人都打算举家跟着孙邈搬到大兴去,县衙有官舍,足够一家人敞开来住的。何况住哪都比跟东园的人做邻居好,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小心在街市碰上,就是好事。 因此姚氏走春回来就开始指挥下人把一些平常不用的细软收拾起来,大型家具可以连同屋舍一起卖了。 而对孙拂来说,不管东园看不看重她,或是拥有珠宝财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边的人,只要是她的人,不管爹娘还是家中妹妹们,抑或她的丫头,全都牢牢守护住才是她今生最重要的课题。 她不像姚氏那么心急,就一个小院子,能有多少东西可收拾,今日收拾一点、明日收拾一点也就够了,所以她照常过日子,拿出几疋布料摊在床上,准备做一个荷包。 丫头们帮着挑选,她自己倒是看中雨过天青色的料子,直觉再没有比谢隐适合这个颜色的了。 三生在一旁帮忙递剪子和顶针,绿腰则是把绷子、绣线拿了出来,秋水只能干瞪眼,反正那些女红啊什么的她一窍不通,她还以为小姐没把大爷要她转述的话放在心里呢。 那天她去送饺子,除了拿回食盒,大爷还让她带话,说要一个小姐亲手绣的荷包,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给他。 孙拂用绷子把裁好的缎子固定住,脑子里早就想好构图,她要绣二式的九鹿戏春图,此时外头传出了不小的动静,不用孙拂吩咐,绿腰自动跑去垂花门探看。 绿腰不一会儿就回来,脸色喜形于外,几乎是咧着嘴,连讲话都带结巴了,「……威国公家的庞老夫人来了咱们家,听说是来提亲的,夫人亲自迎接,这会去了大厅!」提亲?威国公是景辰朝唯二的一等国公,国公府的祖上跟着太祖皇帝闯下江山,子孙一直深受皇恩,出了不少经天纬地之材,甚至是国家股肱大臣,而庞老夫人出身将门,能文能武,才德兼备,与威国公堪称绝配。 庞老夫人来提亲,对象莫非是孙娥?家里也只有她还符合,以庞老夫人的身分,男方必然显赫到能请动她老人家,真是好大的面子。 孙孅若是能得到一桩好姻缘,那是最好了,她娘说什么也不会拒绝这样一门好亲事。 孙拂专心的绣着荷包,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姚氏一脚深一脚浅的过来,因为走得急了,扶着门板直喘气,手里紧紧攒着汗巾,一下说不出话来。 孙拂见状赶紧亲手倒了杯茶,服侍姚氏喝下,才让她落坐。 姚氏缓过气来,拉住孙拂的手,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我儿、我儿……」 「娘,您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招惹您了,女儿替您出气去!」孙拂替她抹了泪。 姚氏用汗巾擦眼,「没有人惹我,我这是一时情急,还替你高兴,心情没调适过来,这不就又哭又笑了。」 「您慢慢说,我听着呢。」孙拂又给姚氏续了杯茶,想想她娘是孕妇不能喝太多茶,吩咐绿腰去泡红枣茶。 姚氏却不在乎这些,柔声和孙拂说起话来,「今天庞老夫人到咱们家里来,是来说亲的,娘想问一下你的意思……」 孙孅的亲事问她什么意思?娘这是急昏头了吧? 「庞老夫人是替国师大人来向你提亲的,等你爹从外头拜年回来,我再找他商量,你要是不反对,这门亲事咱们就定下来,真是老天爷保佑,你退亲后娘一直想该替你找门什么样的人家,司天监监正这个五品官虽然在贵族多如狗的京城不算什么,可国师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娘犹豫的是,国师大人娶的是续弦,我女儿怎么可以去给人家做继室?」最糟的是那位大人的年纪和女儿差了一大截,但国师的名头怎样都能碾压东园一头没问题,唉,这真教人好生为难。 姚氏一口气说这么多,螺丝都没吃半个,孙拂却以为自己听错了——谢隐向她提亲? 她脑袋一片空白,谢隐娶她半点好处也捞不着,他孩子也有了,地位高不可攀,又不缺钱,不需要她添砖加瓦,他还缺什么是她能给予的? 孙拂苦笑不已,其实她也知道,按照她现在的立场,嫁给谢隐绝对是她最好的选择,谢隐不仅能护着自己,还能护住大房,单就这一点她就该毫不犹豫的答应才是。 拿起绷子,她想稳定心神,可第一针就下错了。 西园这边,孙拂心烦意乱着,东园的女眷却在宫宴结束后意兴阑珊、垂头丧气的回到府中。 这回宫宴,孙老夫人不说没见到被禁足的皇后孙窈娘,长景帝还当着诸多群臣外命妇的面前把让孙氏女入宫的事情取消了。 可长景帝总算看在孙皇后的面子上,没让孙老夫人太下不了台,只当面训斥她治家无方,暗指她儿子都教不好了,孙女又能好到哪里去?再让人进宫不把后宫搅得一团乌烟瘴气才怪,长景帝如今对孙皇后的娘家是一点好印象也无。 在座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高门贵胄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一见孙家势头有那么些下降了,男人们还没有什么动作,女人却明显的开始疏远起孙家女眷,这让存心想出风头的孙家姊妹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依照孙窈娘之前的盘算,宫里多年未进新人,正好拉拔娘家的姊妹,还能找帮手固宠跟照顾她的皇儿才是正经事。 她中意的对象是孙拂,因为最好拿捏,叫她往东她不会往西,偏生那时的孙拂已经订亲,万万没有皇帝和百姓抢媳妇的道理,只能放弃。 她也考虑过其他姊妹,不过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至于孙默娘这亲妹妹,后宫是什么地方?争权夺利,人心如鬼域,出于私心,她不想害了自己的妹妹。 不过不管她的打算如何,总之都叫短视的孙信给搅黄了。 孙老夫人恹恹的回家,全没了之前的风光傲气,就连府里精心准备的饭都吃不香,正想着去歇息,让折腾了一天的老骨头好好躺躺,留在府里的心腹嬷嬷却俯首就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 孙老夫人又是震惊又是混乱,脸色一变,只觉得气都快喘不上了,「这……不可能吧,怎么会看上那丫头?」 「老奴打听得千真万确才敢来回禀老夫人,何况那庞老夫人进出西园,是老奴那小子亲眼所见,不会有差错的。」 孙默娘见孙老夫人脸色不对,过来挽住她的手。「祖母,到底是什么事?」 孙老夫人却挥开她,「孙拂那个死丫头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威国公府的庞老夫人今日去了西园给她提亲。」 这下炸锅了,李氏和黄氏、孙乐娘齐齐放下手边的碗,还吃什么呢?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就有这等造化? 所有人都有志一同认为自己听错了,可一个人有可能听错,这么多的耳朵,孙默娘几乎要尖叫,孙乐娘的表情也很复杂。 「怎么可能?」孙默娘把指甲掐进了肉里,一脸睁狞,她满心以为去了皇宫肯定能见着自家大姊,然后她把孙拂被退亲的事告诉她,到时候孙拂除了入宫一条路,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哪里知道,皇帝竟然不让大姊出来参加宴席,甚至还当众数落孙家,这样一来,以前那些与她有交情的姊妹淘纷纷借口走掉,直到宴会散席都不曾过来打招呼。 心情已经不好了,回家还听到这样的恶耗,只差没直接吼出来她孙拂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攀上这样的亲事! 孙老夫人知道这事和媳妇、孙女说了也没用,绷着一张老脸没再开口,李氏和黄氏心里不忿,却也只能背后说酸话,骂孙拂好狗运、老天没眼! 孙老夫人可不管这些,她让人去前院等孙璟回来,让他立刻到后院来。 果然孙璟一下马车就被请到了孙老夫人住的泰和堂,连官服都来不及换。 孙老夫人看着孙璟进来让身边的嬷嬷把事情很快说了一遍。 孙璟也觉得不可思议,才听到孙邈年后要去大兴赴任的消息,在他以为不过一个京城近郊的县令不算什么,不想才翻个年,威国公夫人居然替国师来向拂姐儿提亲! 那人可是谢隐啊!大房能攀上谢家,已经不是高攀二字可以形容了,那可是谢家的大爷、景辰朝的国师,连陛下都对他言听计从,大房要是答应了这桩亲事,可是要飞黄腾达了啊! 「娘,您先莫急,我去找大哥问问看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还敢说不吗?人家国师能看上他的闺女,他要是敢驳了人家面子,你在朝堂上还能讨得了好吗?这件事我作主,孙邈那个木头要是敢吱声,你就敲打他,不用客气!」 本来以为这死丫头的亲事就那样了,随便给份嫁妆,看谁要就嫁谁,哪里知道这求都求不来的亲事居然落到她头上,总之这件亲事孙拂无论如何都得答应! 第十四章 相互诉情衷(1) 不管东园这边的人打什么主意,庞老夫人来孙家提亲可是大事一件,比姚家退亲的事传得还要快,孙邈一踏进家门就已经听了满满一耳朵。 他渴得很,揭开茶盖就喝了起来,完全没想到东园的人跟在他后脚也进了自家里面。 一大家子的人来得还真是整齐,除了孙老夫人没来,李氏、黄氏,孙默娘、孙乐娘还有二房的一个庶女、三房的两个庶女都来了。 「这是怎么着?」孙邈有些茫然。 大年初一,难道是来家里走春的?不可能啊,这种纡尊降贵的事他这弟弟向来不做,踏上西园这块地还怕会脏了他的脚。 果然孙璟也不等人奉茶,直接就把谢隐向孙拂提亲的事说了一遍。 孙邈皱着眉正想说什么,扶着腰出来迎接丈夫的姚氏看着一屋子的人,没想到她连自己的夫君都还没告知,东园已经收到消息还来了一堆人。 她暗暗大摇其头,一群无利不起早的蝗虫。 孙邈见妻子出来,也顾不了孙璟,先是把姚氏扶上圈椅,却听姚氏酸溜溜的说道:「东园好灵通的消息,我们西园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们。」 「大嫂,是娘让我来的,娘要我问一问大哥,国师大人来向拂姐儿提亲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孙璟身为二品大员,还是国丈,自觉身分矜贵,对孙邈和姚氏在态度上别说什么长嫂如母、长兄如父的恭敬,连不屑都经常挂在他高傲的脸上。这会儿就算心知这门亲事谈成,大房可能就要飞黄腾达,但面子仍是拉不下来,所以说起话来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死样子。 「庞老夫人上门那会子你大哥不在家,是我接待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我比他清楚,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我和阿拂她爹怎么想,都要看阿拂自己的决定,阿拂要是同意我就没意见,她要有丁点不情愿,这门亲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对于孙璟等人到来的原因,姚氏门儿清,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眼? 对东园,姚氏别说好感,分家后基本上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只可惜这种事以前还真只能想想,但现在总算露岀一线曙光,等他们搬到大兴,就再也不用看见这恶心的一家人。 孙璟气得发抖,拂袖而去,儿女亲事本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需要姑娘家同意?这长房一家子都是妇人之见,短视浅薄,没一个正常,不可理喻! 发火的不只孙璟一个,还有连孙拂的面都没见着的孙默娘。 姚氏认为女儿和这二房的姑娘在一起时从来没落过什么好,都已经许久没往来了,这会凑上来能有什么好事?她寻了借口,不让孙默娘姊妹去找孙拂,直接叫她们回去了。 孙默娘气极,她的亲事半点着落都没有,孙拂却早早和姚家表哥定了亲,后来退亲,没两天又有人上门提亲,明明该是自己能攀上更好的亲事,坐享荣华富贵,怎么就落到孙拂头上了? 最令她气得心肝肺都疼的不只这项,她一向觉得自己比孙拂优秀,名声好地位高,容貌也不差,可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人居然踩到她头上去?哼,就算嫁国师又怎样?年纪差了一大把,而且还是续弦,有什么好炫耀的?进了这样的家门,还有得她哭呢! 这样一想,孙默娘心里突然舒服多了。 其实不只孙家因为庞老夫人的出现乱了章法,谢家的乌氏也趁机到秋氏面前打探,一下递热巾子,一下拿美人锤替秋氏捶腿,殷勤得很。 反倒孙开的媳妇秀氏带着一双儿女来给秋氏请安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她也不走,竖着耳朵把秋氏和乌氏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去。 秋氏心里如明镜般,自己怀胎十月从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她哪能不疼爱,只是娶了媳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明明在乡下的时候都还安守本分,一到繁华热闹的京城,人却越来越势利,凡事从利字着眼,要不是谢隐那孩子豁达宽宏、诸多包容,那些惹出来的祸事就够他们喝好几壶了。 「做人不要太贪心,你们自己想想这府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是你们自己挣来的?你们大哥都三十岁的人,前妻去得早,这么多年难得看中一个心仪的姑娘想定下来,怎么,你们有意见?」 「娘,府里有喜事还不让人问了?我们这不是想着能帮上什么忙,却让您说得没脸没皮,好像我们跟蛀虫没两样,太让人伤心了!」乌氏碰了一鼻子灰,忿忿不平,她就知道娘的心是偏的,一个劲全歪到大伯那边去了,哪里替他们想过什么。 「你们啊,什么都不用做,等新妇进门就是,大家一起和睦相处,咱们家这样就圆满了。」又不是头一天当婆媳,秋氏哪里不明白这个老二家的心里在想什么,那点心思要是能用在把夫君管好、把孩子带好就好了。 「既然娘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讲,说多了招人怨,以为我们别有居心。」乌氏酸言酸语的说。 没有别的居心吗?那今日凑她跟前来做什么,平常可不见这么殷勤过。她何尝不知道阿隐娶妻就代表这府里将会有真正的女主人,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家人」要是还想继续在这里安稳的生活下去,除了安分守己没有别的法子。 秋氏闭上眼睛歇息,不再理会这个蠢笨、不知惜福的媳妇了。 雪后初晴的日子,风不再像之前刀子似的刮得人寸步难行,屋檐的积雪化成了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只是距离春暖花开,还有些早。 昨夜,孙邈夫妻来到半若院和孙拂说了半宿的话,都是在问她对国师有什么想法? 孙拂知道谢隐的好,像他那样的人很少有女子不动心,喜欢和欣赏都有,但是要说嫁给这个人,滋味莫名。 起床漱洗后,绿腰替她梳了双螺髻,髻上用两根羊脂玉的荷花簪子绢着发,看见昨夜扔在篮子里被她戳坏了的荷包,她可惜的抚过缎面。 真要无心又何必给一个外男绣荷包?荷包可是男女的定情物。 「下次见面,送我一个你亲手绣的荷包吧。」 他这么吩咐秋水。下次?她那时想着,他们哪来的下次? 虽然不知道哪来的下次,她还是依言裁了布、精心想了花样子,拿出绣线用心的绣了荷包,结果他就请人上门提亲了。 她正在发呆,琵琶就挑了厚厚的锦缎帘子从外面进来禀报,「小姐,那位国师大人正在厅里和老爷说话,老爷接了拜帖,让您去一趟大厅。」 尽管知道谢家会来人打听消息,这是男女议亲的过程,但是孙拂没想到谢隐来得这么快,男方不是应该给女方几天的时间吗?而且他不是很忙?怎么就亲自过来了? 三生要服侍孙拂换衣裳,孙拂挥手,「我在帐幔后面看着就行了,也不见他,换什么衣服?」 披上那日谢隐交代人去买的那件白貂毛斗篷,拉起毡帽,双手套在狐皮袖筒里,去了大厅。 三生兴致勃勃。「奴婢还不曾见过国师大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样子?不会很老了吧?」 绿腰很早就想去看了,只有后头的秋水直翻白眼。 大人哪里老?风雅气度冠绝京城,虽然年纪对这些小丫头来说是大了些,但是成熟的男人会疼女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啧! 孙家大房的大厅里,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孙璟穿着二品官服,孙邈坐在他下首,谢隐则坐在孙璟的对面。 他今日穿着一袭紫色镶金丝的锦衣,宽袍大袖,乌发以云纹玉簪挽起,读书人般的装扮看着朗月清风般,令人心旷神怡,倒显得孙璟太过隆重刻意了。 「国师大人既然到兄长这里来,怎么不到寒舍去坐坐,要是时间合适,我还想请教大人关于天文上的学问。」孙璟说道。 谢隐闻言只道:「来日方长,今日却是不行。」他今天可是亲自来提亲的,这才是他特意走这一趟的主要目的。 孙邈一想到谢隐就坐在他对面,心里就直冒冷气,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还是因为这位国师大人举荐才得来的,说起来这是对他有知遇之恩,可人家地位超然,怎么一下他就要做了人家的老泰山呢? 不过,他怎么就想到泰山上头去了,阿拂可还没松口,只说还要想想,所以当国师大人的岳父一事,还做不得准。 虽然国师大人在仕途上帮了他一把,他感恩戴德,但是如果要用女儿的幸福去换,这县令之位他宁可不要。 趁着和孙璟说话的片刻,谢隐看了眼耳房那边垂落的帐幔一眼,一双细细的绣鞋尖露了出来。 「孙县令您以为如何,我有几句话想对大姑娘说,您可信得过我?」谢隐没再理会孙璟,直接对孙邈开口。 「这于礼不合。」孙璟说了句,可惜没人理他。 孙邈觉得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不过他决定先问问女儿愿不愿意见这位国师大人,终究是可能要成亲的人,事先打个照面总比洞房花烛夜才见面要来得好。 孙邈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只要女儿好,万事都好。 于是,两人在西园不算很大的花园里碰头,孙邈让孙拂三个丫头都站在回廊处等着,另外还派了年纪大的嬷嬷在青砖路上候着,就怕亲事要是不成,女儿的流言又要满天飞了。 「谢大人。」孙拂低声行了礼。「你要的荷包我还没做好。」 谢隐如秋水般的眼睛看过来。「不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将来,你可愿替我做衣衫鞋袜?就为我一人?」 「……我的针线不是很好。」这不只是个借口,她是那种很看心情做事的人,心情好,万事都好,心情差,就什么都做不好了。 谢隐的声音依旧宛如清泉,只有他自己知道几许焦躁掺在其中,「是好是坏我都不介意,真不行,家里有的是针线婆子……所以嫁我为妻这件事你考虑的结果如何?」 这转折也实在太生硬!「为什么是我?你这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名门淑女没有?我的名声并不好,甚至是糟糕透了,还是商户女,娶了我你什么好处都落不着。」 「我知道。」 「你不介意吗?」 谢隐静默了片刻,「你把眼睛给我的时候,可曾犹豫过?」 孙拂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他们不是两清了?「知道对象是你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是了,以我的地位想换眼,只要许以重利也会有同样命格的人前仆后继而来,但是你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一人如此,不会再有别人了,你于我有恩,有恩自当以身相许,共结良缘。」 谢隐走到孙拂面前,声音轻柔,「我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你是少数的那一个,你不是愿我平安喜乐,安康一世?」 一瞬间有些久远的记忆闪电般窜进脑子,孙拂忽然知道谢隐说的是什么了,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最后连耳廓、颈子都成了一片艳色。「你收到了……你知道那是我写的祝愿?」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颊畔生花、白玉般的脸庞醉成了晚照下的一抹红云,忍不住抬手摸了她鬓边的发。「我后来猜到的。」 「我那时刚重生,想亲口跟你说声谢,可是不知道你在不在这个时空,只能做了只孔明灯,托风儿送去我的祝福,我没想过你会真的收到……」她在说话的当头谢隐已经收回他的手,她反应慢半拍的愣了下。 「嗯,我收到了,不客气。」 孙拂心里松了口气,朝着他微微一笑。 「可如果没有你,我哪来的平安喜乐,一世安康?」 孙拂本来已经渐渐消退的红晕更鲜艳了,一双明眸眨了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人居然也有这么无赖的时候…… 「又或许你嫌弃我年纪大?」 「我怎么可能嫌你年纪大?」她似乎已经镇静下来,只是仍低着头喃喃低语,「我印象中的你一直是十几岁的模样……」 这回换谢隐脸红了。那嘴上无毛的自己?也是,他们相遇那年他不正好是那样的年纪吗? 命运真是再奇妙不过了,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天道那里,自然会衍生出它的造化来,譬如他和她。 孙拂知道能嫁给谢隐绝对是一桩好到不能再好的亲事,更何况她对谢隐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只是因为门第上的落差吗? 「既然不嫌弃,那就这么说定了。」谢隐嘴唇微翘,声音温柔而坚定。 他没有说的是,孙拂还给了他家的感觉。 他只觉得自己来人世跋涉许久,就好像是为了与她相遇、相知、相许,将来还要相伴一生。 「嗯。」她的笑容淡淡如三月春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那一起进去吧。」谢隐笑得愉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愉悦得连灵魂都在叫嚣。 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孙拂看着谢隐高大的背影,他的步子很大却不快,就好像在将就着她似的。进了大厅,孙拂向她爹说了声,便回半若院去。 不一会儿绿腰过来,告诉她国师大人已经走了。 片刻,孙邈又让人请她过去大厅。 她爹肯定是要和她说谢隐的事,孙拂收拾了下头发,发钗没有歪斜不整,见仪容尚可便过去了。 第十四章 相互诉情衷(2) 大厅里,孙邈把谢隐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孙拂已经挑了帘子进来。 「你既然答应了这桩亲事,爹和娘就会把该你的嫁妆置办起来,」看到谢隐对孙拂慎重的样子,先是请庞老夫人过来提亲,一天后他又亲自上门,这其中的心意……「女儿啊,你给爹说个老实话,你与国师大人之前可是见过?」 「嗯,见过,」既然已经决定要嫁给谢隐,她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阿拂替娘打理铺子的时候,承蒙国师大人协助排解纠纷,女儿也曾帮过他些许小忙,因此有几面之缘。」 「莫非国师大人因为这样投桃报李,在陛下面前举荐爹到大兴去当县令?」 「爹,您想多了,要不是爹学识丰富、才华横溢,国师大人就算推荐爹爹,陛下要是不记得您这位两榜进士,又怎么可能会答允,这一切都是您自己得来的,您要是说给娘听,她也不信。」 孙邈也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又觉得自己糊涂,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了他这里却纠结了半天? 又与孙拂说了几句话,孙邈便背着手回了他与姚氏的正院。 姚氏正盼着孙邈回来,国师大人来家里的事,她几乎第一时间就知晓了,只是她是孕妇,身子重,不方便见他一面,只能在院子里等孙邈回来问个究竟。 夫妻俩说了半天的话,姚氏又去了趟半若院。 姚氏握着孙拂的手,也不知最近是不是心宽体胖,加上肚子也显怀,看着便有些臃肿。 「娘有事唤女儿过去就是了,何必亲自走这一趟?」孙拂扶着姚氏坐下,又在她背后垫了柔软的靠枕,那靠枕是她自己捣鼓出来,不同于一般的大迎枕,里头塞的都是最细致的棉绒,晚上抱着睡觉用的 「最近都在替你爹准备赴任的事,府里会忙上一阵子,在这之前,娘刚刚把你的嫁妆单子先罗列了出来,想跟你说说嫁妆的事情。」 「娘,我的亲事还不急。」怎么突然就跳到嫁妆来了?孙拂打起精神,听姚氏一桩桩说给她听。 「说是想三月成亲,从现在开始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虽然说要给你的嫁妆娘从你小时候就给你备下了,但是你如今要嫁进谢府,国师大人那样的家世,嫁妆一定不能马虎,要是嫁妆不够,不就更没底气了?」 「娘,他要看上的是我的嫁妆,这种人就不必嫁了,他是觉得我与他谈得来,能相伴走下去,他是觉得您的女儿好。」 「你啊,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钱就是女子的傍身物,有钱说话大声,没钱你就只能凡事都听别人的,除了之前替你准备的那一百抬嫁妆,你爹在晋平有两处油坊、两家花坊、还有一个六百亩的田庄,这些都给你。另外,之前娘让你练手的那两家铺子,本来就给了你,不算在嫁妆里头,至于娘的部分,十字大街上的铺子留给你未来的弟弟妹妹们,东大街那一整条街的铺子都给你,这些总的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万两银子,应该是足够的了。」 「娘,太多了,爹将来去了任上,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没道理把银子都给了我。」孙拂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 她手里现在虽然没什么银子,但是她有把握,药铺囤的那些阿胶要是能再赚上一笔,几万两绝对跑不掉,所以根本不怕嫁妆不够,而且嫁妆太过打眼,并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她将来还会有两个弟弟,娘应该把银子、铺子留给他们才是。 「银钱能做的都是小事,娘赚钱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娘还年轻,钱再赚就有了,一定少不了将来你弟弟妹妹嫁娶生子的银子,就算娘真的精力不济,你难道不会帮衬一二?」 她做人家娘亲的,一定要趁这次机会平反女儿的声誉,三姑六婆的嘴比刀子还要厉害,女儿被脏水泼得还不够吗?女儿实在是太难了。 「娘,」孙拂蹲下身搂住姚氏的腰,去听姚氏肚子的动静。「您放心,我是大姊,弟弟们有需要我的地方哪可能坐视不管?」这是她上辈子心心念念的弟弟们,哪可能不管不顾。 「不过真的是小子吗?」姚氏至今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怀了双生儿子。 「您现在坐胎稳了,饮食也小心,更不怕东园的人使坏,可以请大夫来瞧瞧您怀的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这样您也能安心,可好?」她娘这胎怀得艰难,顾虑甚多,也幸好东园的重心一直放在送自己进宫这件事上头,就算知道姚氏有孕也不以为意,可她娘还是小心翼翼,甚至连大夫都不敢轻易请来诊脉,只能靠着有经验的嬷嬷们照顾,就怕暴露胎儿性别引得东园出手对付,如今看着胎象稳妥,是应该请大夫来安一安她娘的心了。 大夫很快就来了,这一诊脉,把着姚氏的手腕就不放了,面色先是深思古怪,然后露出了惊愕的喜色还有几分的犹豫。 姚氏心急催促,「大夫,您倒是说啊,我的身子可有问题?」 大夫点头又是摇头,就连孙拂的心也提起来的时候,他这才放开了姚氏的手腕。「夫人这肚子里……好像是三个男孩。」 「什么?」这惊喜实在太大,不只孙拂,就连姚氏也差点激动得想站起来。「您说……我要添三个儿子?」 大夫重重的点了头,「没错,的确是三个孩儿的脉象。」 琵琶机灵的带着一众丫头齐贺恭喜,就连姚氏身边侍候的青丝和蓝鸢也是狂喜不已,姚氏狠狠的赏了众人一笔,乐得所有的丫头都笑逐颜开。 孙拂本来还担心她娘肚子里的胎儿一下来了两个,生产的时候要遭罪,哪里知道居然是三个孩儿,这不找人精心看顾不行,虽然结果和上一世不一样,但是有三个弟弟,她也算彻底放下心,将来她爹不用担心无人继承衣钵、没有香火延续了。 一次能得三个小子,她爹应该会乐得找不到北了吧?只不过这稳婆、大夫可得现在就备下人选才行,要不然一次生三个小的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有养胎期间的诸多事宜,三胞胎非同小可,定得找有经验的婆子专门照顾,还有奶娘之类的都得备下,否则三张嘴哪够吃?她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不过她乐意。 姚氏懵了半天,她还想许是月分大了,几乎时刻都感觉饿得厉害,除了一日三餐,晌午和下午又加上两顿点心,甚至半夜也有饥到睡不着、非得吃点什么的时候,若不是被身边的嬷嬷叮嘱,自己也清楚胎儿过大不好生产,时常走动消食,还不吃成胖子。 这会儿好了,肚子里装的居然是三个孩儿,她欢喜得不得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这喜讯告诉夫君,她哪里还坐得住,喜得叫人扶着寻孙邈去了。 孙拂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嫁人这件事对她来说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这回开心多了,更何况她身边三个大丫头都在,只是琵琶、绿腰的年纪都到了,估摸着也该替她们寻找合适的婆家,若是带去谢家,还要重新适应,就真的耽搁了。 她把两个丫头都找来,表明两人要是有中意的对象,她会为之撮合,要是没有,她会代替寻觅好对象,起码是铺子掌柜或是府里管事,先决的条件一定是人家的正头娘子。 毕竟说的是自己的亲事,虽然离开小姐很舍不得,可她如今都十八了,琵琶很快回过神来,「但凭小姐作主。」 绿腰却迟疑了。「奴婢不想嫁人,嫁人又不能把姑婆带过去,姑婆年纪大了,离不了奴婢。」 「这不是什么难事,你要是有了好的归宿,姑婆瞧着也欢喜,再不然,连姑婆一起带过去照顾就好了。」 两个丫头都掉了下巴,傻了眼,从来没听过嫁人还带姑婆的。 孙拂却自有盘算,何况当你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所谓的困难从来都不难。「或者你婚后在住家附近买一间宅子,房契让姑婆拿着,到时候看你要就近照看,还是把老人家接过去住,宅子租人,租金用来给姑婆养老,这样一来,你还怕没人要?」何况绿腰在燕子胡同还有个小院呢,这么丰厚的嫁妆,只要把风声放出去,恐怕会抢破头。 绿腰感激得跪下来给孙拂磕了三个头。 孙拂也不可能亏待琵琶,该给的只会更多不会少。 她对琴嬷嬷也有安排,琴嬷嬷年事已高,经常闹不适,她早先服侍了姚氏半辈子,后来又到她这里来,也算尽心尽力,等把琵琶和绿腰的亲事操持了,孙拂也想让琴嬷嬷回乡养老。 料理了这些,孙拂又开始做起了女红。 没过几天,威国公府的庞老夫人和秋氏来了西园,几天前已交换了庚帖,如今该纳吉了。谢家准备了三牲酒礼过来送了聘书,定下三月十六迎亲。 姚氏实在舍不得这么快就要把女儿嫁出门,秋氏则悄悄打量起过来给她行礼的孙家女眷,目光自然是落在孙拂身上。 孙拂给两位老夫人行礼问安后,态度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也不矫揉造作,略低下头,脸上带着淡笑,任秋氏打量。 其实她也认出秋氏了,虽然记忆里就只有那么匆匆一面,两人甚至不曾打过照面,至于换眼睛那段住在谢家的时日,因为谢隐保密得紧,不让任何人去打扰她,除了谢青鸾,孙拂还真没见过任何谢家人。 可她知道这位老太太对谢隐极好,如今虽然有了年岁,却因为这些年过得养尊处优,甚至比年轻的时候还要丰润几分。 孙拂诚心诚意的向她行礼问安。 秋氏对孙拂满意极了,这么出挑的容貌,外头名声差了些又何妨,儿子早叮嘱她不用在意外人言,况且入了门只要她乖巧懂事,能侍候夫君就好。 庞老夫人在一旁看着,笑道:「孙家的姑娘各个都好,方才过来请安的哪个不是清秀佳人?大姑娘更是个中翘楚,得了这样的媳妇,往后还有的是福气。」 秋氏笑着点头,只要阿隐喜欢,她都喜欢。 孙拂退下回了院子,琴嬷嬷喜孜孜的把手上给琵琶和绿腰说亲的名单让孙拂看过,名单上是京城粮油行掌柜的三儿子,另一个是青山永靖郑庄头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府中管事的独子。 孙拂把名单给了琵琶和绿腰,让她们自己去选,还安排了时间,让两个丫头能偷偷见上这三人一面。 在看过男方三人之后,琵琶选了粮油行掌柜的三儿子,绿腰则是问过郑庄头的儿子可愿意她带着姑婆嫁过去,那庄头的儿子从小在庄子长大,老实本分又吃苦耐劳,对于绿腰的要求满口允诺,他亦被绿腰的孝心感动,说家里也有一个老太太,要是姑婆去了两老还能作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此一来,家中便有了两宝。 绿腰听完喜不自胜,点头答应了。 第十五章 华贵嫁衣遭破坏(1) 距离孙拂的亲事越来越近,两个丫头的亲事则选在之前操办,风风光光的出嫁,每人三十六抬的嫁妆,绿腰先出门子,然后是琵琶,两个丫头又哭又笑,心里复杂得一塌糊涂,对未来又充满期望。 谁家丫头出嫁主子还给三十六抬嫁妆的?这般热闹的出嫁场景,让京城人引为一时的谈资。 接连看着两个丫头出嫁,等到送走绿腰后,孙拂情绪有些黯然的向三生说道:「以后去了谢家,也给你找个好人家。」 三生没半点羞赧。「奴婢说过一生不嫁侍候小姐,将来还要侍候小少爷和小小姐,忙得很,哪来的时间嫁人?」 孙拂噗哧一笑,这时才想到谢隐已经有一儿一女,她嫁过去没有生子的压力,这也算一桩好事吧? 她心里的陪嫁人选早打算好了,把秋水算上,还有三生,至于陪房就由爹娘决定了。 谢家再复杂,也比不上皇宫后院的人心鬼魅。 元宵灯节过去没几日,谢家的彩礼就送过来了,一百二十抬的彩礼,将孙家后院铺得满满当当,打开之后府里上下都来看热闹,琳琅满目的珍品,令众人的眼珠子都要跌出眼眶。 姚氏手里拿着礼单集结成的小册子,一万两银子的礼金、六担共六百斤的礼饼、拳头大的东珠、南珠各一箱,纯金头面、珍珠头面、羊脂玉头面、珠宝首饰各一箱,绫罗绸缎、宫锦宫绸各一百疋,后面还有精美的玉器摆设和古董字画,山珍海味……各种东西足足有五十担之多。 其中最特别的是用海鲛锦做的,十二色彩线绣的龙凤并蒂莲红嫁衣,金龙威武,彩凤腾空,红裙红裤颜色纯正,这些都是花了大心思的,处处绣满了吉祥如意的纹饰。 至于凤冠霞帔就更不用说了,花丝、镶嵌、雾雕、点翠,缤纷的珍珠好几百颗,连绣鞋的鞋面也用金线绣着成对的龙凤,看了直教人咋舌。 这样的排场、这样精致的嫁衣,除了皇室中人,可说是景辰朝独一无二的了,明明谢隐可以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可他做了,无论如何,这些彩礼能让孙拂出嫁时得到旁人满满的羡慕。 她上辈子入宫为妃,从没穿过这么华丽的嫁衣,而她的少女时期也在入宫后同时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迫成长,经历漫长的痛苦。 然而这些遗憾,谢隐在不知不觉间都帮她填补了,难道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饶是自以为在孙拂的嫁妆上给了不少的姚氏,看着手上集结成册的厚厚礼单手都在发抖,这哪是娶续弦的排场?正妻再风光也不过如此了。 她连忙把孙邈找来,人家彩礼给得这么多、这么重,可见人家有多重视这门亲事,阿拂的嫁妆恐怕还要再加。 只不过消息到了孙拂那里,她却坚决反对,她以为爹娘给的嫁妆已经够多了,不管谢家的门第有多高、给的彩礼有多少,她的嫁妆都不能把家搬空,往后爹娘可还有三个弟弟要养育栽培,两个庶妹要成亲呢。 这么大的动静,东园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就隔着几道墙,孙老夫人气恼不已,骂个几句也就罢了,李氏、黄氏可听够了人家的闲话—— 「哎呀,你说我怎么就没有像孙大姑娘那样有能耐的女儿?明明就住这附近,我家那丫头就连孙大姑娘的一半都不如!」 「听说那孙大夫人可大方了,直接叫自家布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掌柜到家里来,想要什么就挑什么,还有那要带过去的家具,据说是现买人家本来预定,却因为这种硬木价格一下涨太多,以致于买不下手的小叶紫檀,娘家这等财大气粗、大把银子撒在水里半点不心疼,孙大姑娘实在好命噢。」 不甘心至极的还有孙默娘,男方送彩礼这天,孙默娘拉着李氏的手,后头缀着黄氏和孙乐娘,也没知会孙老夫人一声就上了西园的门。 孙璟是男人,自动去了前院,李氏等人因为自认是「自家人」又是女眷,便往二门去了。 姚氏一见她们进门,本来热络招呼客人的脸就沉了下来。 「大嫂,你实在太见外了,家里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招呼一声,一家人怎好这般生分?」 李氏腆着脸,虽然说不得不对妯娌低头,但心里还是看不起姚氏,又见她大腹便便,一脸黄脸婆的模样,只觉得幸好出门之前把这一季新做的衣裳穿上去,头上也是七八根的金钗,怎么想都比她容光焕发,却不知自己看来和刺娼没什么两样。 「我府里的嬷嬷仆役还够使,哪里敢劳动两位呢?」姚氏不咸不淡。 「都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好意上门来帮忙,大嫂就不用客气了。」马不知脸长说的就是李氏这种人。 谁跟你客气?一听到一家人这三个字就让姚氏想到在老宅做牛做马的日子,不只挣的钱要用来养这些没把她当人看的老夫人、二三房,他们还鄙视她的出身,更差点教坏她的女儿,把她带上歪路子。 碍于今日是好日,姚氏也不好真把人撞回去,只是嘱咐人看着,莫让她们动了手脚不自知。向来看不起他们一家的人自动上门,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孙默娘和孙乐娘直奔放彩礼的院子,那一箱箱、一担又一担的聘礼全都大大的敞开着,首饰衣裳、古玩书画、珍珠白银金饰……满满的一箱箱,一点水分都没掺,这些不只炫花了她的眼,要不是一旁看顾的下人阻止,她们几乎每样东西都情不自禁的想去摸一摸、碰一碰。 孙默娘看红了眼睛,脸色越发难看,这些昂贵又华丽的东西要是给她的就好了。 一旁的孙乐娘则是惊讶到惊叹连连,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孙默娘看到了那套华丽的刺绣嫁衣、凤冠霞帔、精致的绣鞋时,更是走不动路了,这么漂亮的嫁衣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一想到要穿上这套衣服的人是孙拂,心里的忌妒远远超过了理智。 不过是给人当个继室,怎么就好像要顶破天了!这国师大人到底被孙拂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倾家荡产送了这么多的聘礼来? 下一瞬,孙默娘已经拔下头上的金钗,着魔的冲上前,在下人来不及阻止的状况下抓起那海鲛锦做的崭新嫁衣,在孙乐娘的尖叫声中,嘶啦的划了下去…… 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而一袭美丽独特的嫁衣更是其中最受重视的部分。如今孙拂那件独一无二的嫁衣毁了,更重要的这还是男方送过来作为彩礼的,国师是什么人物,把他要送给未来妻子的嫁衣弄坏,这已经不是赔不赔得起的问题,是会被当作挑衅的,只要他在圣上面前说个「神谕」,孙家就会一败涂地玩完了啊! 孙璟看着倒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孙默娘、一脸懵了的李氏,眼神冰冷得很,「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扯后腿不中用的东西,自己想作死还拖着二房给她垫背,不知所谓的赔钱货! 「妾身一个错眼她就不见了,哪里知道这死丫头去干了这等糊涂事?」李氏一看到孙默娘凄凄切切的样子额际直跳,看着就来气! 只是她的心头同样火热滚烫,只要一闭眼,那一箱箱的绫罗绸缎、皮毛首饰头面,还有整整一万两银子的礼金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就为了一个商户女,那位国师大人居然这么大手笔,要是她家默娘能攀上这门亲,那些彩礼和衣料及首饰就是默娘的! 而孙默娘还不服气的梗着脖子嚷嚷,「她凭什么招惹了魏侯爷还来招惹国师大人?孙拂无耻无德也无品,她就能得这么好的亲事,我也是孙家姑娘,为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耀武扬威,我划了她的嫁衣又怎样,她活该嫁不出去!」 孙璟一巴掌拍在桌上,破口大骂,「你这死丫头,满口胡话,不要脸的东西,彩礼再多也不是你的,你可知道你这一冲动,以后怎么找婆家?怎么嫁得出去?老子的面子里里外外全教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丢光了,我今天非要打死你这丢光祖宗脸面的下贱蹄子!」 孙璟暴跳如雷,喊着要人拿鞭子来,只可惜厅里厅外根本无人应声。 这里可不是东园,何况要教训女儿也该关起门来,就算把她送到尼姑庵都没人说话,可在人家办喜事的重要日子,说要打杀亲女,这又算哪回事? 「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一了百了!」孙默娘开始撒泼。 李氏扑上前抱住孙璟的胳膊哭着求情。「老爷,你要真打坏了默娘,不如连我一起打吧,没有了她,我也不活了!」 孙璟尴尬又烦躁,一把甩开李氏,正要说话的时候,看见谢隐面沉如水的脸,心里咯噎了下。 谢隐连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但不知怎地,身边的人就是知道他每一根发丝都写着极度不高兴。 「出了这样的事,不知孙大人有什么章程?」谢隐的声音连起伏都没有了,这表示已经到了他的忍耐极限。这个孙家二房的姑娘过去以欺负孙拂为乐,想不到今日这种日子还敢欺到头上,老虎不发威,居然被当成病猫。 孙璟抹了一把冷汗,看着抓住孙默娘哭闹开了的妻子,满心厌烦,又畏惧谢隐未发的怒火,混乱之中开始不知所云起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默娘犯了错,只是国师大人这一百二十抬的彩礼是不是逾越了礼制,毕竟娶的是继妻,这事要传进陛下耳中,怕会有所责怪。」 他长年要往后宫送钱,加上在外的人情往来,百官打点,凡事都少不了银子,但今年的收成不好,田庄出息少了四成,从孙邈手中收回来的铺子因为大肆开分铺,资金周转不过来,还向钱庄有不少借贷。 妻子管家无方,天天向他喊穷,大部分的银钱又攒在他娘手里,接下来官员的三年考察又要到来,三房如今变成吃白饭的,他应酬同僚随便就是几百两支出,在以前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想从家里挪个一千两都难,可谢隐随随便便光礼金就给了一万两。 他堂堂国丈居然不如一个神棍,甚至还得向他低头,想起来便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挑谢隐的错处指责起他来。 「你跟我谈礼制?谢某早年丧妻,清心寡欲多年,本不欲再娶,但姻缘天注定,愿倾尽所有迎娶佳人,就为求佳人愿意下嫁,与谢某携手一生,一百二十抬聘礼,皆是谢某私人所有,上无逾越皇室宗亲,俯仰无愧,孰不知比起孙大人娶妻时的一百八十抬聘礼又当如何?」更何况当时的孙璟还不是如今的二品大员。 被孙邈紧紧握住手的姚氏一听到这里,忍不住激动,虽说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但是孙璟娶妻花的可都是她和夫君栉风沐雨,用心计较,辛苦扒拉来的钱,这不要脸的东西倒是好,一文钱都舍不得花,坐享其成就算了,心底没半点感恩之心,把他们的付出都视作理所当然。 兄长出钱替弟弟娶妻,尤其孙璟的亲娘还在,公中又不是拿不出银钱,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谢隐说罢,抬脚走了进去,留下孙璟一家人,孙璟像是被人正反抽了十几下,脸上涨红得几乎要爆血管,一见谢隐抬脚走了,赶紧追了上去。 回过神来的他急于解释,可惜谢隐连听都不想听。 一屋子等着看笑话的众人,各个表情更是精彩,这皇后娘家的长辈居然比市井无赖还要无耻,一个覩観侄女的铺子,一个养的女儿毁坏堂姊的嫁衣,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子女,往后别说议亲,就是在往来上也尽量避免吧。 半若院这边,孙拂看着被硬生生划出一道大口子的嫁衣,叹了口气。 相较她的沉默,三生和秋水可是气坏了,三生甚至还气得掉下泪来,「这么漂亮的嫁衣,这龙凤就好像是活的,居然被拦腰划破了,这心肠到底是有多歹毒?」 孙拂没来得及劝慰她,就听小丫头阿莞来报,「小姐,姑爷在垂花门说要见您,请您出来一下。」 这时候喊她出去说话,是怕她心里存了疙瘩不高兴吧? 孙拂出了寝间,在垂花门处见到了谢隐,他穿着宝蓝色的直缀,修眉星目,气宇轩昂,在俊美之外又多了几分的风流贵气。 孙拂有些恍惚,她当真要嫁给这个男人共度一生,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祸福与共…… 谢隐看孙拂白皙的脸蛋上并没有太多难受的神色,但仍开口安慰,「你安心,这件事我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至于嫁衣,我会让宫里的绣娘连夜赶工,替你赶出一件不输海鲛锦的嫁衣来,你只要等着出嫁就是。」 孙拂看着眼前处处替她设想、再过几天就要娶她为妻的男子,口气不自觉温柔了几分,「不用再那么劳师动众,嫁衣毁了虽然可惜,幸好我之前也抓紧时间缝制了一件袍子,不敢说与你送来的嫁衣星月争辉,但还能用就是了。」 谢隐向她走近了几步,「嫁衣美,但你人更美,你就算什么都不穿的嫁过来,我也是欢喜的。」 孙拂一下反应过来,脸红得都能煎鸡蛋了,忙碎他,「说什么呢?不正经!」 「是我言语无状了。」不过他还满期待洞房花烛夜,和她交颈厮磨……想到这里,他的心都火热了起来。 「我不过几句玩笑,哪里就需要这么着急,再忍个两日我就来娶你。」谢隐趁机握住她白嫩软绵的小手。 孙拂的脸色比猴子屁股还要红,抽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惹得谢隐大笑出声。 第十五章 华贵嫁衣遭破坏(2) 虽说京城的王公大臣满地走,但皇后的娘家也算京里人目光聚焦之处,孙府东园的一举一动,即使隐瞒得再深,也免不了被传出去,更何况是在国师亲送彩礼、万众瞩目的大日子。 孙拂那份贵重的聘礼本来可以为茶楼酒馆贡献不少谈资的,不承想却叫孙默娘的大胆行径掠去了风头,议论纷纷也就罢了,不少记性好的还把孙家的老底给揭了出来,说孙家要不是因为家里出了个皇后,也就是个三品官,孙老太爷是个好人,可惜家门不幸,有出息的大儿子被继室硬生生逼成了商贾,其余两个儿子自私自利,欺压大房,其中的肮脏污秽只多不少,而这样的人家教养出这种坏人姻缘、自私自利的后代子孙,也是刚刚好而已。 流言能杀人于无形,孙璟当即成了缩头乌龟,直接睡在青楼相好那里几日不回家,李氏干脆直接称病,再也没有外出。 过了两日,又有消息传出来,孙默娘因为德性有亏,品行瑕疵被官学退学,连带的孙乐娘也遭殃,在家闭门思过三个月,不仅如此,好几家本来有意和孙家结亲的都纷纷打了退堂鼓。 之前都是为了攀附孙家这根可以通向富贵的藤蔓,可孙家一再出事,又被皇上厌弃,本来孙家都是一副挑拣人家高高在上的姿态,现下反过来被挑拣。加上毁坏嫁衣的事闹得太大,官学里的同窗都不再和孙默娘往来,就怕哪天她也在她们的大喜日子做出什么疯狂的行径,她们还要不要活? 不说孙默娘乏人问津的程度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那些平常巴结着二三房的人家不再上门外,甚至关起了门,拒绝了孙老夫人与二三房的拜访,态度很明显,彼此就不必往来了吧。 孙老夫人觉得是奇耻大辱,左等右等等不到孙璟回家,干脆自作主张,不管李氏哭得涕泗纵横,直接把孙默娘送去了庵堂。 至于那件嫁衣,谢隐狮子大开口,向孙璟索要二千两银子,孙璟向孙老夫人求助,孙老夫人气都气饱了,哪可能拿出银钱来,他只能咬牙准备卖铺子还债,又因为铺子卖得突然,闻风而来的买家可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杀价杀得极狠,到后来不得不卖了临街两家最来钱的铺子,筹足了款项,亲自送到谢府。 谢隐转手就以无名氏的名义捐给了慈幼局和义庄。 三月十六的前两日,三生带着秋水去了谢家,为孙拂安床。 同一日,姚氏在保定的娘家送来了添妆,一车的各式礼品,绿宝石和红宝石的头面,织金盖头,虽然在旁人看来少得可怜,毕竟之前拉东西过来的谢府可是十几车这样算的。 孙拂却格外珍惜和高兴,外祖母还是疼她的,尽管做不了姻亲,她们仍有血缘上的关系,她并不想和外祖家断了往来。 她当晚就给外祖母写了封长长的信,装了京城特产,还有平日积攒下来自己绣的抹额、护膝、荷包、披风……许多针线作为回礼,并且承诺婚后一定会和夫君一起回保定探望外祖父母。 迎娶之日是难得的吉日,孙拂一早就被彻夜赶回来的琵琶和绿腰折腾得死去活来,洗澡、绞面开脸、盘发,戴上赤金簪子,上妆,仔仔细细的拾掇干净,梳妆打扮,一层层的扑脂粉,简直把她当墙面糊了,最后换上凤冠霞帔,端正的坐在床上等着谢隐来迎亲。 三生给孙拂拿来一些精致小巧的糕点,让她一会儿藏在宝瓶里,要是饿了可以先拿来垫垫肚子,嫁礼繁琐,可不能饿着肚子成亲。 之后姚氏依礼喂孙拂吃麻团子,团子小小的,混了芝麻莲子百合,寓意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这两日孙拂没少被姚氏拉着手说了许多话,言语间叮嘱她许多,就连她爹也稀罕的摸了摸她的头,这是他很久以前就不做的动作,孙拂这才觉得家里人个个都比她还要紧张。 等太阳出来,迎亲的队伍很快就过来了,姚氏这才挺着大肚子往前头去。 几个丫头都舍不得她出嫁,尤其是琵琶和绿腰,忍着眼泪,不敢哭出来。 「往后又不是见不到面,等我那边安顿下来,你们有空就过来玩。」 吉时到,鞭炮声响,来迎亲的队伍已经停在孙家西园门口。 谢隐一身大红吉服,玉带缠腰,骑在高头大马上,光风霁月的尔雅里多了几分潇洒飞扬,眉宇间的欢喜满溢而出,这难得一见的模样让人见之难忘。 孙拂没有兄弟,先前孙家族兄毛遂自荐要背她上轿,不想到了出门的时候,谢隐却下了马,准备亲自背媳妇,这是不肯让人碰孙拂,就连族兄也不允。 周围的人见状都安静了下来,见过疼媳妇的,没见过这般疼的。 明明是继室,怎么偏偏就这么好命,也不知前世修了多少好福气?送孙拂出门的孙邈夫妻相拥哭成了泪人儿。 孙家门口不说万人空巷,但也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为的就是要看那个娶了孙大姑娘的有斐国师。 「是我。」 孙拂蒙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随即放心趴在谢隐的背上,谢隐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安安稳稳的把她送进花轿。 谢隐找来的轿夫都是最好的,花轿抬得很是稳当,一点都不晃。 接连不断抬出府门的嫁妆箱子,名符其实的十里红妆,惊艳了整个京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路边,指指点点,羡慕不已。 谢隐走在最前头,马匹身上挂着红绸做的花球,显得十分神气,轿子后面谢府的车队不住往外撒喜钱,这一路洒钱,实在是太大方了。 孙拂抱着宝瓶正襟危坐,却听到跟着迎亲队伍欢欢喜喜往前走的百姓议论着—— 「这是要去哪啊,谢府不是在九衢街那边?不会是走错了吧?」 「是啊,这边已经是绿水胡同了。」 「不能够啊,前面可是新郎亲自领的路。」 不管百姓如何议论,谢隐仍悠哉的一步不停,经过绿水胡同又拐去一条静谧的大街,只见其中一座带庭园的五进大宅已经张灯结彩,中门大开,仆役小厮管家都在外头候着,一见迎亲队伍到了,鞭炮声立刻响起,嗔呐鼓乐鸣奏,热闹得不得了。 两侧的邻居基本上都是高官贵胄,这几日发现那户平常少有人进出的大宅忽然多了许多仆役进出,这才知道原来是御前最火红的国师的私宅,而且还要在此迎娶拜堂。 即便吃惊花轿为什么不是往皇帝赐与的宅子去,把礼堂设在私宅,但众人都赶紧准备贺礼,上门吃酒顺便套套交情,混个脸熟,毕竟谢隐可是皇上跟前不可或缺的大红人,怎么也不能得罪啊! 孙拂捧着宝瓶下了花轿,由喜娘攥扶着跨过马鞍、钱粮盆,迈过门槛。 东跨院里,流水般的酒席一桌桌摆上来,平日与谢隐交好的同僚和好友,谢隐那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徒弟范贯,甚至连被谢隐逐出师门的罗翦都开心的一同观礼。 虽然说和锦衣卫站一块让人有些胆寒,但见罗翦今日一副公子哥打扮,倒也不怎么吓人。再说虽然被逐出师门,谢隐并没有不让罗翦上门,底下的人自然睁只眼,闭只眼了。 谢隐的生母费氏早已不知所终,堂上坐着的是有些局促的秋氏和谢壮,一起受了儿子和媳妇的大礼。 夫妻对拜后,新娘被簇拥进了新房,孙拂坐在床上,压襟、撒帐,然后是全福人带笑催促的声音,「新郎官,快挑盖头吧。」 盖头挑开,来观礼闹洞房的女眷们都发出了赞叹声,眉如新月,唇如花瓣,新娘子容貌竟然如此娇艳,最难得的是眉眼间的那股雍容大气,宛如九重宫阙中的仙子一般。 「孙姑娘,哦,不,该改唤一声师母了。」罗翦和朱骏一道缩在门口,两人十分没有义气把范贯留在外头挡酒,自己倒是偷溜过来看新娘子。 「谁是你师母,大爷还没把你认回来。」朱骏难得有机会拆罗翦的台。 「你听过铁杵磨成绣花针这话吧,假以时日,师父总会心软让我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再算总帐!」罗翦用手肘戳了朱骏一下。 孙拂略微讶异的看了罗翦一眼,师徒能言归于好,总是好的。 之后赶来的谢隐嫌两人聒噪,把人撞出去喝酒。 屋里只剩下新婚夫妻、三生还有女眷们,至于秋水,这里就是她过去待的地方,好久没回来,四处走动去了。 喝过合査酒,一个穿粉红比甲的丫头捧了一碗生饺子过来,全福人接过来递给孙拂,饺子是半生的,她只咬了一小口,全福人就问道:「生不生啊?」 「生。」 观礼完,来的女眷都是极有涵养的,也就围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并没有真正的闹起洞房,该撤退的时候很快就退下去了。 孙拂坐在小叶檀木的描金床上,穿着正红的嫁衣,龙凤喜烛的烛火摇曳,模样格外明艳动人,她和谢隐两人目光交会,孙拂不禁羞涩道:「你不用去招呼客人吗?」 「我去看看宾客,一会儿就回来。」谢隐应了句,然后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下,这才出去了。 屋门被关上,孙拂打量起新房的陈设,这比她的半若院还要更宽阔,所有的摆设只有更好的,可见都是用了心的。 孙拂刚打量完,一个婆子推门进来,让后面的丫头陆续上了一桌席面,山珍海味、时蔬鲜味,浓淡皆有。 那婆子向她行了礼,「奴婢陈氏,以后是您房里的嬷嬷,大爷让奴婢先把席面送上来,夫人要是饿了就吃点,一会儿大爷就该过来了,今晚可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呢。」 陈嬷嬷说完就退了下去,三生赶紧过来替孙拂把头上的凤冠摘下来,陪房的谈氏一家人则是下去检查嫁妆箱子,只是嫁妆实在太多,真要整理也只能等过些日子,今晚只是要确定箱数正确,锁在厢房里就可以了。 孙拂在家已吃了不少糕点,路上秋水又偷偷给了她一颗苹果,现在满桌子的菜肴她哪来的食欲,再说她脸上可是画着大浓妆,顶着这个哪吃得下饭? 一时没事,她便坐在床上,不料竟听到屋外陈嬷嬷请安的声音。 谢隐很快推门进来,脸上只有薄薄的醉意。 第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1)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太快?」 「也不是啦,我以为你会被缠着灌酒,一时回不来。」 「这就是有徒弟的好处,我那几个徒弟还有朱护卫都在帮着挡酒,我就趁机赶紧回来了,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能错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陈嬷嬷赶紧送来醒酒汤,然后迅速拉着三生退了下去,还不忘仔细的关好房门。 一时之间,房里就剩下新婚夫妻。 谢隐的目光落在孙拂身上,又见未动的席面,柔声道:「怎么不先去把衣服换了,也好松快些?」 孙拂依言进了净房,自己动手换了身家常软袍,洗了脂粉,散了的发髻松松一挽,只用一只珍珠簪子固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就是嫁为人妇的感觉吗? 她走出来的时候,谢隐也由另一侧的净房出来,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荚清香,乌黑的发丝披在身后,还带着湿润的水气。 孙拂瞄了眼那铺着红绸被的床,心跳如擂鼓。 明明她上辈子也经过这些,怎么面对谢隐就是心跳得厉害? 「可要我帮你把发拭干,湿着睡不好。」 「只有发尾沾了些水,不打紧,往后,就全赖你关照了。」 「好说,全看你的表现了。」说罢,孙拂突然惊觉这话有些暧昧,还想着要怎么描补两句,却被谢隐一把搂进了怀里—— 「为夫这就表现给你看。」 「软,我不是个意思啦……」 不管说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了,她的手碰触到他的胸膛,这下才发觉自己和一具结实陌生又温热的身躯贴在一块。 他的心跳也有些快,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近到连谢隐纤长的睫毛都能数清楚,清冽的皂香,暧昧的氛围,微暖的气息萦绕在越发急促的呼吸之间,孙拂的心跳越来越厉害,而谢隐唇边的耳垂莹白如玉,锁骨的美丽,谢隐的目光似有火花闪过。 他弯腰抱起这美丽的姑娘,他的妻,慢慢走向床铺。 他沙哑着声音,在孙拂耳畔道:「……我心悦你……」 「我……也是,这辈子都给你……」她莫名的害羞,愣是不敢和谢隐对视了。 难得看到这丫头娇羞的样子,谢隐忍不住轻笑出声,拥紧怀中的人儿,绣了鸳鸳戏水的床帐落下,红烛融融,灯花爆响,春意无边,两抹身影交缠在一起,衣衫渐落,肌肤相亲间,共谱一室旖旎…… 相隔半座城的谢家大宅里却和宁静沾不到一点边。 谢勇在大厅里咆哮,「好你个谢隐,这是完全没有把我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成亲去自己的私宅也就算了,居然连我都没有知会一声!」父母在吉时前才突然被接去私宅,而他竟是连点消息都没接到。 「哎呀,你气个什么劲,他去了私宅,我们这边岂不省事?」乌氏嗑了一地的瓜子壳,翘着脚,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的模样。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京里老是说我们一家几口都是吃白饭的,全靠着那位手里漏点钱给我们花,今日一遭,那些重规矩的京里人不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的头就摘下来给他们当球踢。」 「哼,你那个脑袋值几个钱,人家看了还觉得恶心!」谢勇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转念一想,谢隐不回来也好,他不在,往后家里就他最大,到时候还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这才是过日子的态度啊! 夫妻俩算盘打得响,只可惜天不从人愿的事向来只多不少。 孙拂这艘小船在汪洋里飘荡了一整夜,精疲力竭,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怎么没有人叫我?」她一醒来看见沙漏才知道都辰时末了。 「大爷不让叫,说夫人昨夜累了,让您睡饱才是。」三生边说边服侍她梳妆,陈嬷嬷端了羊乳羹还有栗子糕过来让她吃。 「大爷吩咐,夫人昨日没有什么进食,让您先垫垫肚子,等敬茶见礼过后,要带夫人去吃好吃的。」 孙拂用小银匙把一小碗的羊乳羹吃完,栗子糕倒是没用。 要奉茶见礼,打扮不能太过简朴,孙拂选了一件大红五翟红梅花纹丝锦曳地望仙裙,梳了已婚妇人的圆髻,戴了凤凰孔雀点翠簪,嵌猫眼石的垂珠坠儿,她的五官明丽大方,没有太多繁复的装饰反而恰到好处。 谢隐一脚进了屋里,看孙拂梳着妇人的发髻,上前轻轻碰了下她的脸。「你这样好看。」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就一同去了私宅中给秋氏和谢壮夫妻的住处。 谢隐的步子很大,牵着孙拂的手,随着她的步子,跟她说起这间宅子的格局,往后这个家就由她当家作主,想做什么都随着她的心意。 新媳妇上门敬茶,秋氏一大早就等着了,过了时间还没见到人她也不急,反而打趣的对丫鬟们说道:「小俩口感情好,早一点、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还有你们这些小丫头陪着我?」 一时欢声笑语,就连外头的孙拂都能听见。 宽阔的屋里,秋氏和面色有些不耐烦的谢壮坐在罗汉床上,一看见连过个门槛谢隐都扶着新媳妇的手,一副甜蜜模样,夫妻俩都有些看傻眼。 她这大儿子可不带这样的,这满脸笑容的,是她的阿隐? 「老大媳妇,快过来给母亲看看。」秋氏笑道。 婆媳俩说话寒暄,谢隐就在一旁候着,也不坐下,直到丫头拿来蒲团,两人一同向秋氏还有谢壮磕头又敬茶,秋氏和谢壮各自从丫头手里接了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们。 「等一会儿,别忘了也去给那位行个礼。」秋氏提点,那位指的是先夫人江氏。 「是。」谢隐应是,孙拂也点点头。 秋氏招手让孙拂坐到她身边,慈祥的笑道:「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把阿隐的媳妇盼到了,你都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清苦。」 「娘——都过去的事了。」谢隐出声。 「好好,不说这些,往后小俩口要相知相爱,互敬互谅,有商有量,好好的过日子,这样就美满了,这个家呢,往后由你管着,九衢街那边也交给你了,娘老了,不耐烦再和那些柴米油盐打交道,我和你爹已经商量好,等你回门完,摸熟了府里的人事流程,就搬到城外的庄子去养老,你可别小看那庄子,有温泉、一大片的荷塘,想要什么都有,要不是这边的事一直拖着,我早就过去了。」秋氏说得真切,没半丝敷衍,可见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已经很久了。 寡言少语的谢壮也点头称是,他本来就一直住在外头的庄子。 孙拂有些无措,她一进门老人家就说要去庄子养老,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一进门就排除异己,把老人家赶到庄子去住。 她望向谢隐,他眼里有种很柔软的神情,孙拂忽然就明白了,只要是他娘想做的、想要的,他都愿意成全,只要她开心。 他这个养母,已经如同亲生母亲,甚至比亲生母亲更疼爱他,只要谢隐能平安幸福,教她做什么她都义无反顾。 这世上有凉薄如他生母的费氏,也有视谢隐如己出的秋氏,当世界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你们成亲时昭哥儿去山西游学赶不回来,鸾姐儿怀上了,婆家拘着不让她回来,但是不急啊,一家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你莫怪他们失礼。」秋氏絮絮叨叨,就好像对着自家女儿那般。 孙拂送上她准备的礼物,家里人一个都没落下,礼物贵重又实用,秋氏和谢壮都得了她亲手做的衣服、鞋袜,由里到外,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三日回门,谢隐精心备了几辆马车的礼品,孙拂回到家只见东西都拾掇的差不多了,毕竟再过几天孙邈就要上任去了。 姚氏的气色倒是红润,知道女儿要回门,做了一桌子孙拂爱吃的菜,酒席也吃得算是热闹,孙拂确定他们五日后就要启程,告诉姚氏她一定会回来送他们。 离别在即,孙邈摆着手说不出话,姚氏一想到这一别,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虽然大兴离京城不远,但女儿毕竟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孙拂赶紧替她拭泪。「孕妇怎么能哭呢,弟弟们要不安了。」 姚氏到底哽咽的说了几句,母女俩正难过的时候,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谢隐掀起袍角,双膝跪在孙邈和姚氏面前。「岳父岳母放心,我对拂儿的爱是一辈子的,半点不会委屈她。」 孙邈和姚氏都吓了一跳,愁绪顿散,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这般慎重,只能说这女婿真的很看重自家闺女。 五日后,谢隐夫妻一起送孙氏夫妻去了大兴,孙拂趁机放了一张判官的符纸在给母亲的平安符中,希望一路旅途顺遂,母亲生产平安,让大房一家子无灾无难,她耍了个心眼,毕竟大房若不好,对她来说也算是一场生命中的灾祸。 谢隐只能歇这几日,然后又开始司天监和勤政殿两边,有时甚至连同皇上身边三边跑的日子,十分忙碌。 孙拂也没闲着,她要打理嫁妆,要熟悉府里上下,还要应付自以为她这新媳妇好欺负的不速之客——谢勇夫妻。 孙拂让谢勇夫妻进了门,该给的礼数一点都没少,再多却没有了,毕竟据她所知,谢隐和两个弟弟都不算亲近,只是碍于秋氏的面子豢养着这两个年纪早已经大到都不知当了几次爹的男人,然而人心不足,瞧那乌氏到处打量的目光,孙拂实在不喜。 两夫妻酸溜溜的话没少,无非就是这么大个宅子,也不知要接老人家过来奉养,实在不孝,他们这些弟弟妹妹连分一杯羹的机会都没有…… 谢壮夫妻在小夫妻回门后就回了谢府居住。 谢勇更是一看不顺眼就斥喝下人,把自己当大老爷了。 明明谢隐分家另过的意思表达得那么明显,也给谢家人留足了脸面,要是谢勇一家子知趣,各走各的路,倒也不会有什么事,毕竟谢隐和孙拂都不是不容人的。 只可惜,某些人的贪婪是刻在骨子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么足。 孙拂任他们该拿的拿了,该摆架子的摆了,客气的送走这对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夫妻。 这事闹得不算小,附近的左邻右舍又不是瞎子,消息很快就透了出去,关于谢家这弟弟的行径,难免被人指指点点一番。 秋氏知道以后,把去庄子的时间又提前了。 这样还没完,谢勇夫妻回去以后忽然就病了,满口胡言乱语,鬼哭狼号,说是妖魔鬼怪掐他们的脖子,到处腥风血雨,夜不安寝,寝不安枕,别说睡好觉了,根本是草木皆兵,把谢府闹得鸡飞狗跳,就算请了大夫来足足喝了七天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惊怖让人病,日日夜夜睡不着吃不下,又请看风水的来收惊,被讹走一堆银钱,这一折腾下来,身体大不如前,连走路都在飘。 不管如何,谢隐的私宅谢勇夫妻是不敢再去了,孙拂比较有微词的是,为了这两个小人浪费掉一张符纸,实在有点可惜,幸好这样的「人祸」符纸也能起作用,随她心意,比判官告诉她的用处更多。 绿意踮着脚步,无声无息就来了,小雨润如酥的下过一场以后,护城河的柳条儿都抽出了绿的颜色,含苞欲放的百花昭告着季节的变换。 四月的最后一天,秋氏和来接她的谢壮打点好一切,准备要去庄子了。 谢隐带着妻子来送行,他会派护卫安全的把秋氏送到目的地,安置好了再回来。 秋氏临走之前,果断的把家分了。 谢勇自然不肯,可乌氏比他聪明多了,她知道不管怎么死皮赖脸的住下去,他们和谢隐也就那层薄薄的情义皮,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看着秋氏的面子上,谢隐想把他们一脚踢开,其实连知会一声都不必,没半点血缘关系,他们压根没有站得住脚的地方,舆论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现在母亲和父亲要去庄子上,这里更没他们什么事,趁机把家分了,捞了好处再做打算才是上策! 「你就先听娘怎么说吧。」乌氏掐了谢勇一把。 秀氏依照惯例,安静得像不存在似的,只是一双眼珠不安分的转着。 秋氏瞥了眼精明外露,却只精那一亩三分地算计,半点远见没有的二媳妇,倒是这个……她扫过秀氏,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按理说这个家半点没阿勇和阿开的分,但是阿隐孝顺,看在我这老婆子的分上,公中的产业给了你两成,你弟弟两成,另外两百两银子给你们各自置房,我和你们爹都老了,将来也不敢奢望你们两兄弟的奉养,庄子的出息够我们两老吃用,分了家,将来是好是坏自己承担,就这样了。」 「娘,两成有什么用?」谢勇想也不想,两成听着就少啊,他和弟弟各分了两成,这不还有六成? 「嫌少?你到底心里有没有点数,两成是多少产业?要是我的意思,你净身出户就好,一个铜钱也不给你!」谢家的家底有多少,不包括祭田,就已经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数倍之多,这还不包括谢隐私下的营生。 「我就知道你偏心,你的心从来都是歪的,到底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谢勇不服气,憋着火气顶嘴。 秋氏苦笑,「我的心是歪的?你从小到大吃喝拉撒娶妻生子,哪一样花的是你自己挣回来的钱?要不是你有这么个好大哥,成功了不忘拉我们一把,你和你爹还在泥地里扒拉,做人要有良心,要是连良心都被狗吃了,那你还做什么人?」 「狗哪来的良心……」他还嘟囔,干脆把案几上的官窑粉青大花瓶往地上一摔,站起身来,作势要上前理论。 「小兔崽子,你怎么和你娘说话的!」谢壮也火冒三丈了,即便富贵了也仍旧改不了乡下人习惯,脱下鞋子,朝着儿子的脑袋抽过去。 谢勇抱着头一边大叫,「要不是爹这么窝囊,凡事都听娘的,这个家早就是我的了!」 谢壮抽得更狠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说你爹我窝囊,我看你窝不窝囊!」 第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2) 这边乱成一团,那边的谢隐却不想花瓶的碎片砸到媳妇,牵着孙拂的手坐到后面的另一排椅子上,权充局外人。 谢壮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揍了儿子几下自己就气喘吁吁的。 「你不出个声吗?」这样的闹剧孙拂实在没兴趣,拉了拉还有心情喝茶的谢隐袖子,早点把这边的事解决了,他们也能去办手头上的事。 茶水咽了下去,谢隐清清喉咙,「这间宅子你就别肖想了,我奏请陛下把宅子还回去了。」 「什么?」 谢勇、乌氏、秀氏都变脸,也焉了。 秋氏起身把谢壮的鞋子捡回来,替他穿上,满脸的疲惫。「走吧,马车到庄子可也要好几个时辰,趁这会儿还凉快,咱们上路吧。」 谢隐和孙拂也一同步出大厅,几辆马车已经候在外头。 「爹、娘,庄子要是住腻了,绿水胡同那边儿子也替您们留了院子,想回来就回来,还有两老每年的奉养银和四季衣裳,节礼、寿辰礼一定不会少,我和拂儿也会常去庄子的,您莫发愁。」 相较于什么表示都没有的亲儿子,秋氏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她摇摇头,让孙拂扶着她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马车辘辘往前去了。 谢隐夫妻也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奔绿水胡同,至于这边,谢隐留下厉害的管事监督谢勇和秀氏等人搬家,除了允诺要给他们的东西、地契,属于官家的东西,一律不能观観。 秀氏倒是果断,她已经和娘家说好,一出谢家大门就直接回娘家,公中的两成收入起码有好几千两银子,再加上两百两现银,她这姑奶奶就算带了一双儿女回了娘家,娘家嫂子也不敢多说什么,至于还回不了家的谢开,既然那个男人眼里没他们母子,管他死活。 谢勇夫妻拖拖拉拉,在管事的灼灼目光和护院的虎视眈眈中灰溜溜离开了谢宅,至于何去何从,想必不会有人关心。 这一夜,绿水胡同的宅子里,月如钩,凉爽的晚风拂过赏月的小夫妻俩,相偎相依,谢隐的手上还拿了把凉扇,一边替孙拂挥赶不识相的蚊虫,恩爱模样羡煞旁人。 「你真把圣上赐的宅子还回去了?」 「陛下以为我嫌宅子太小,想给我换一间八进的宅子。」他已把写了许久的景辰三百年国运书呈了上去,只换一间八进的宅子还算亏了。 「千万不要,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八进的宅子真收了也只能喂蚊子。」她打趣。 「不如你多帮我生几个孩儿,咱们家就住得开了。」 「你真想要孩子?我以为你已经有昭哥儿和鸾姐儿了。」 「昭哥儿是个有定见的,往后他有他想走的路,再说我也没有爵位能让他承袭,所以就算往后咱们有了孩子也碍不着他。」多几个兄弟帮扶反而对他有好处,不像他从头到尾就一个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幸好老天待他不薄,让他与拂儿有一场姻缘,否则他这一生怕是要孤独的走到老了。 「我以为你并不想要孩子了。」她嘀咕。 「有我们就生,生了我们就疼他,要是没有,咱俩多自在,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又或者回临安小住也行。」 孙拂被说得心动。「那小院你还留着?」 「我用存到的第一笔钱把它买下来了,想说告老还乡时还住那里。」他喜欢田园生活,春日养养花、种种菜、架葡萄架,搅乱一池子的鲤鱼,风一吹,葡萄叶子簌簌轻摇,兴致一来还可酿酿酒,秋日天高云阔,可以去钓鱼,哪里都比京城舒坦。 「这几年你还是好好的当你的官,我的铺子最近生意才有起色,等我赚够了银子再回去,院子既然你已经买下来,这些年放着也是放着,不差那点时候。」她可是有打算的。 「你那药铺的阿胶是你囤的?」那家药铺本来没什么知名度,可经过贵妃那件事,使得阿胶一胶难求,药铺委实进帐不少,也在京里打出了知名度。 「不告诉你——」她拉长了声调。 对于孙拂不想说的事谢隐不会穷追猛打,「那你可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孙拂浑身都僵硬了。 谢隐摩挲着她的背,「要是不想说就不要说。」 孙拂很勉为其难的说道:「时候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谢隐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小夫妻说笑着,不时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感情的浓烈都尽在不言中…… * 暑气来得猛,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里到处都是吵人的知了,黏也黏不完,贵人们更离不了冰窖里的冰块,连出门逛街都没了兴致。 宫里传出孙皇后中了暑热,病倒在床上,可这时候的长景帝却无暇顾及,先是鄂赣湘三省传来旱魅肆虐,鄱阳湖和洞庭湖水一脉河断水枯,粮食缺乏灌溉,烈日炎炎下,连饮水都困难,朝廷急送粮食和调度水源,没想到旱情才稍解,其他地区就发生涝灾。 西北河上游泛滥成灾,淹没了数以万计的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没吃没喝只能啃树皮,人心惶惶,官衙急报上奏天听,长景帝还没从旱情里缓过来,又接连着迎来水患的消息,他立即下令调拨钱粮,开仓赈灾,派了漕运总督十万火急的赶了过去。 然而灾民蜂拥而至,官设的粥棚很快就不敷使用,平仓、通州仓库的粮食很快见底,山东河南的灾民赶来却吃不到一口粮食,要是没能及时遏止,百姓就会成了一群暴民。 长景帝抱着头烧的时候,边关又传来急报,说漠北的牧民蠢蠢欲动,牧民本来就凶悍,可最多也就冬季粮食短缺时会出来烧杀掳掠一番,可因为气候丕变,老天不下雨,牛羊无处可放牧,死了不少,夏季的粮食已经没有着落了,只能把储存的冬粮拿来裹腹,可冬粮吃完了,冬天到来又该怎么办?只能走老路子,抢啊! 要钱、要粮、要派兵,哪一样不是当务之急? 但是今年的秋收还未入仓,官粮都放光了,怎么办?于是只能下令征收,但征收需要时间、需要银子,也不知那些商人财主们肯不肯把仓库里的粮食奉献出来,加上户部喊着没钱,长景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对于后宫更加无心关注了。 此时那些盯着谢隐的有心人可有话说了,众人把旱涝这自然灾害全都归咎到谢隐这个国师身上,说他连小小的灾情都无法预测,简直是沽名钓誉,要负起最大的责任! 攻讦他的人向来还少吗?何况谢隐早将这些都写在国运书上,他想早日淡出朝堂,便逐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谁知长景帝根本没认真看国运书,完全没事先防范。 他打算对此置之不理,等事过境迁也不会再有人说什么,毕竟洪水泛滥和干旱都是历代帝王最为头痛的事情,就算能预知,也不过是提早预防,无法从根本消除,更别说那些接到命令却阳奉阴违、不当一回事的底层官员了。 攻击他的那些人是要他远离京城这权力中心,那就如他们所愿吧,然而灾情攸关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谢隐自觉该担起这份责任。 「臣自请前往鄂赣湘赈灾。」谢隐站到百官之前。 「这等事何须劳动到国师?」文武百官只会打嘴炮,真的需要用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装鹤鹑,赈灾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做得不好,怨声载道,做好却是应该的。 「臣心意已决。」 「也罢,那就劳烦国师了。」国师身分贵重,派他赈灾,更能说服人心,何况国师早已预言如今的状况,是自己没细看国运书的疏失。 只不过长景帝的征粮并不顺利,一个月的时间只征到数百石的粮。 这些事对孙拂来说却不是那么值得费心,何况她也不清楚详情,她最关注的是姚氏的状况,因为姚氏生了,前日发动,折腾三个时辰,平安生下三子,消息传到她这里,她立刻叫人打包行李,套好马车,急不可耐的便要过去探视。 三个粉粉嫩嫩的小宝贝,那该是什么情况,她娘呢?传信来的人说得也不清不楚的,只说母子均安,还有她爹呢?应该是乐坏了吧? 她左等谢隐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直到夜深谢隐才到家,却不像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明显有事。 替他宽了衣,又卸了六梁冠,问他可用过了晚膳,厨房里给他准备了三君子粥,也就是茯苓、莲子、欠实,有时还加上薯预,用来修复胃肠。 自从成亲后,孙拂特别注重谢隐的饮食,特地去找了许多关于保养肠胃的药膳食谱,就是希望能把谢隐经常闹胃疼的毛病给治好,这是一条长远的路,幸好成亲至今他都还未曾再闹过不舒服。 孙拂将一杯温温的杏仁茶端到了谢隐面前,「是征粮不顺利吗?」她知道谢隐最近为了粮食的事情没少操劳。 「岂止不顺利,半个月只募得几百石,杯水车薪。」谢隐扯出疲惫的笑容。 几百石对寻常人家而言是很多了,可是对灾民来说真的不够。 「还缺多少?京里那些个富商谁家没有几仓库粮食,事到临头,需要他们助人的时候都成了缩头乌龟了。」靠天吃饭的农民,粮食随时都存在着短缺的危机,商贾不种田,可也要吃饭,拿银子买粮自然是丰年低价买,荒年高价卖。 「火没有烧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缺那点银子,你说他们会愿意把自己仓库的粮拿出来,做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看哪个商贾之家献出来的粮多,让陛下颁布个什么牌匾之类的,我想应该会有人趋之若鹫……」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箭在弦上,我能等,灾民等不了,怕是缓不济急。」 「到底还缺多少啊?」 「最少还要四十万石,这还是最少的估计,真正去到灾区也不知够不够用,就算够用,还要留下粮种,好让百姓明年有种子可以播种。」吃都不够了,还想预留粮种,可没有粮种,百姓就算现在熬过饥荒,明年呢? 「要不……我跟你去吧?」孙拂没有考虑太多。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也不放心。」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孙拂凑上他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谢隐的眼睛渐渐发亮。 「你真觉得这样可行?」 「这样做比较不打眼,到了那里不会有人追究我们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凭空变出四十万石的粮食让你带去灾区,你怎么跟……」她用指头往皇宫方向一指。「交代啊?」 谢隐恍然回过味来。对啊,他怎么忘了他妻子身上还有一枝判官笔能妙笔生花,难怪她坚持要跟他去灾区,那笔只有她能使。 坚持要跟着去,孙拂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上一世,谢隐因为眼疾辞官回乡的时候半途遭匪徒截杀,这一世他的眼睛虽然没问题了,但是这一趟远门,难保会发生什么,她不放心。 这一世,有许多事并没有照着上辈子的轨迹去走,譬如她娘腹中的胎儿,譬如孙皇后和长景帝都还活得好好的,譬如她这一世嫁给了谢隐…… 只是去见她那三个小弟弟的时间恐怕得延后了。 尾声 国师大发神威 孙拂赶紧给大兴那边去信,把家里的余钱都买了干粮,换了男子的装扮,没两日跟着押解赈银和运粮车去了江西。 日行夜赶,晓行夜宿,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抵达了赣州的仙源乡。 其实沿路过来,一进州界就能看见携家带眷、拖家带口的难民,最可恨的是除了少数几个县城愿意让难民进去歇脚、讨几口饭吃,绝大部分的州县都紧闭城门,唯恐把难民放进来会拖垮自家县镇的经济。 谢隐在知府衙门安顿好,便和漕运总督商量相关事宜,漕运总督负责河道加固、堤防修缮、疏濬通道,谢隐带着大小官员没日没夜的投身赈灾事务,但拨款有限,粮食也有限,等谢隐赶去其他灾区时已经没有钱粮可分,即便上奏朝廷,老实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未必能立刻筹出银子来。 虽然能靠着孙拂那枝判官笔生出粮食和银钱,但总要有个由来吧?况且也不可能无限产出,过度使用定会影响到天道平衡。 于是谢隐把鄂湘的富商财主都叫来,告诉他们要是灾民得不到救济,迟早会变成盗匪,一旦发生暴动,他们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有钱人们心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谢隐又加码,只要他们捐的钱粮超过一定数额,会奏请圣上给予嘉奖匾额或造记功牌坊石碑,让受灾州县的灾民,以及子子孙孙往后都能看见自家祖辈为善的痕迹。 于是财主士绅纷纷掏腰包帮忙谢隐赈灾,可是谢隐做的还不仅仅于此,填饱了灾民的肚子以后,他在灾情被控制的地方发放耕牛、种子、农具,用来恢复生产,这些都是他自掏腰包,当然也不乏孙拂偶而用判官笔帮的小忙。 而更加繁重的善后工作,收硷死于灾害的百姓尸体、安置无处可去的孤儿寡妇,还要清洁环境以防瘟疫扩散,这更没少拿出银钱来。 夫妻偶而见上一面时,谢隐看着瘪瘪的荷包戏称,「咱们把家当都补贴出去了,回了京大概只能吃糠咽菜了。」 「不怕,咱们回庄子,让娘养我们。」孙拂笑嘻嘻的,完全不以为意。千金散尽还复来,钱用在当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他们还年轻,有手有脚有脑袋,难道怕挣不到钱?再说人生不过一日三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谢隐抱着比以前要黑瘦了许多的妻子,心里颇为歉疚。「跟着我,福没享到,苦倒吃了这么多。」 孙拂静静偎在他怀里,低不可闻的说道:「没办法,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忍受一个人的黑暗,如果我不曾看见你这太阳的话;我本可以忍受孤独,可遇见了你,我再也不须面对孤独,眼下有你陪我就足够了。」 谢隐动情的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儿。「我俩是三生石上旧精魂,注定要一起的。」 半年过去,这些受灾的县城才慢慢恢复生机,赈灾结束,谢隐夫妇准备离开,由当地有声望的人士发起,合送了万民伞,伞上坠有许多小绸条,写着赠送人的名字,全城百姓更依依不舍送至三十里之外。 他们来时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回去已经过了霜降,眼看着便是冬天了。 来的时候紧赶慢赶,片刻不敢休息,回程无事一身轻,夫妻俩每到小镇或是村庄就停下来打尖,借民家住上一宿,这样停停走走,谢隐途中也给孙拂买了不少小玩意。 这日,马车来到两座大山中间的山道,风景一路绵延,颇有崎堰难行之势,这种险恶的地势最容易遭到埋伏。 孙拂一边想着一边坐在马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就像为了应证她的想法,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她听到马蹄萨萨靠近的声音,接着谢隐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别出来!」她正要拉开窗帘往外探视,手顿时一僵,这是马车被人拦住了? 「嗯,我不出去。」 一般来说,留下买路财是强盗的最终要求,只有少部分穷凶恶极的土匪才会杀人越货。她看不见的马车外,几个呼吸间,本来拦路的只有几个蒙面土匪,又从道路两旁窜出了无数人,足足有七八十名,这让凝结的空气更加压抑了。 「诸位兄弟若要的是过路费,给你们就是了。」领队的朱骏并不想与这些人浪费时间,他早已请示过谢隐,要是路上遇见索财的盗匪,在不伤人命的前提下,就当打发要饭的。 因为回程轻车简从,先行上路的侍卫加上隐在暗处的暗卫也不过三十余人,真要打起来,虽然说不是不行……罢了,还是赶紧处理这群不长眼的盗匪,就当替天行道吧!「看来是个不缺钱的主,不过杀了你们,你们的银钱一样是我们的。」 朱骏的脸色冷了。「你们是找死!」 凶神恶煞的土匪头子狞笑,「该死的绝对不会是我们,老子可是专程来送你们上路的!」 他手一挥,土匪手上的刀全都出了鞘,其中一个喊道:「跟他们罗嗦什么,办完事好回去交差!」 「杀!」 这些盗匪个个身材高大,一部分朝着侍卫冲过去,更大一部分朝着谢隐所在的位置蜂涌而去,让人一看就明白,表面上是抢劫,其实是特地来杀人的。 「大爷,小心!」朱骏大吼。 孙拂偷偷将窗帘拉开了条缝,她看那些土匪身形高大,砍人就像切菜似的,而且脚步稳健俐落,武艺完全凌驾在侍卫之上,不过眨眼,他们这边已经死伤大半,就连朱骏都在苦苦硬撑。 坐在马背上的谢隐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他早就发现孙拂在偷窥,眉间隐隐蹙了起来。「我记得车厢里有一袋黄豆,你把它拿出来。」 黄豆?这节骨眼不是应该设法保命,怎么惦记的却是那包在上一个城镇临时起意买的杂粮? 当孙拂弯腰把一麻袋的黄豆拿出来要从窗户往外递的时候,一把刀斜斜砍了过来,划过孙拂的胳臂也割开了那袋豆子,黄豆顿时洒了一地。 孙拂惊呼出声,而谢隐已经从衣襟掏出一叠符纸,咬破食指画符,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召请地府阴兵现身阳世。 他被孙拂的惊呼分了神,眼神除了圭怒还有一丝焦躁的心急,画符的动作更加迅速,然后将符纸铺天盖地的洒了出去。 霎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阴兵现身后争先恐后抢食黄豆,也同时吞食了黄豆上的灵气。 「这是什么鬼东西……」有人惊恐大吼。 侍卫们也不明所以,那些数不尽的阴兵到底是敌是友?两股颤颤,手里的刀都要拿不住了。 敌我很快分了出来,只见那些阴兵全部向着盗匪冲去,侍卫们勇气大增,不过几个呼吸间,那群被吓破胆的盗匪就像被收割的稻穗,全部呜呼哀哉,一个不留了。 一见任务完成,那些阴兵毫不拖沓,直接消失在众人眼前。 谢隐无暇顾及其他,他钻进马车把孙拂抱了出来,放到树荫下,同时查看她受伤的地方,只见一道狭长的刀痕划破衣料,伤口血流如注。 「只是擦破皮,没事的。」她试图想安慰他,用带着几许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完好的那只手则拉着他的袖子。「你好厉害,那个叫做撒豆成兵对吗?」 谢隐蚀骨般冷冽的眼神顿时多了几许柔情,哄孩子似的说道:「我还能剪纸为马、变昼为夜、呼风唤雨,你想看哪一样?」 孙拂随着他的举例眼睛越睁越大,然后嘟起了小嘴。「你这坏蛋,把我当孩子哄。」她以为她听不出他语调中的调侃吗?「我都要看!」 「不说笑了,我们尽快赶到下个城镇,找大夫给你治伤才是要事。」谢隐撕下自己袍子上的布料先为孙拂按压止血,又命人拿来金疮药和纱布,亲自为她裹伤,一圈一圈缠在孙拂的胳膊上。 谢隐看着她痛到汗涔涔又雪白的脸蛋,心疼不舍的把她重新抱上马车,吩咐马夫赶紧赶车去找医馆。 朱骏在确认过伤患后拿着一个鹰头标志的令牌过来。「大人这是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的。」 鹰头令牌,谢隐心里有数,果然是首辅的人。「弟兄们可都还好,状况如何?」 「十人受伤,无人死亡……大爷的神通实在教人佩服!」 谢隐一脚踏上孙拂的马车。「先行包紮,负伤的人全都坐马车,要是马车坐不下,把不必要的货物清空,以人为重。」 朱骏衔命而去。 也算他们运气不差,车行十里便是沛县,一行人在县城治疗、休整,直到三天后才又启程。 也许是想对他下手的人已经接到消息,偃旗息鼓,余下的路程没有再遭到伏击,平安顺利的回到了京城。 天气越发的冷,早起的时候能看见地上结出许多霜花,就连沟渠里也凝了一层薄薄的碎冰。 谢隐把孙拂送回私宅,安顿妥当,当夜便进了宫。 他遇刺的消息几天前已经传到长景帝的耳里,长景帝以为国师这回肯定要自己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一个铁血教训,哪知道谢隐只是呈上一叠他蒐罗好的资料,退到一旁静默不语。长景帝起先是一目十行的看着,没想到越看越慢,脸色也越发铁青,到后来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 「好你个陈郊!」 身为首辅的陈郊,勾结京中权贵,私造大船,贩卖私盐,放任私盐贩子沿途掠劫往来客商,又勾结江南盐运使,每份盐引私自收取白银三两的费用,每年贪污高达二十多万两…… 长景帝命户部尚书进宫,得知有关江南盐息的登记文册户部从未见过,也未得过奏报。 要知道铁盐茶都是禁榷,属于官有,获利之钜,陈郊却朝这些伸手,中饱私囊,这完全触到了长景帝的逆鳞。 「要是查核事情属实,国师这回是大功一件,加上赈灾有功,可以说是双件奇功,国师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是了。」 「这本来就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不敢居功,倒是内子在路上遭盗匪袭击受了伤,微臣还要赶着回去照拂一二,望陛下恩准。」谢隐一揖。 国师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陈郊的不是,却把如山的铁证往他龙案一摆,而国师之所以和旁人不同,便在于此,这也是长景帝信重他的原因。 经过彻查,半个月后,陈郊被长景帝摘了乌纱帽,抄家下狱,牵连之广,令人咋舌。长景帝也大肆封赏谢隐,除了加官晋爵,金银珠宝、良田宅子如流水般的往谢家私宅送去。 * 第二年春天,杭州临安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大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仔细一看,竟是一个不足三寸高以黄纸剪出来的小纸人来开的门。 进门的一男一女,两人头戴笠帽,少妇明艳如春花,手中的手绢包着两颗从芦苇荡里捡来的野鸭蛋,男子穿着粗布衣,却有着清风朗月般的气质,一手拿着钓竿,窭子里是活蹦乱跳的大草鱼。 小院里,庭前有花墙,花墙的木香花黄似锦,白如雪,清香四溢,已经成了老葡萄藤的葡萄架上都是大串小串累累的果实。 结束赈灾回京覆命后又不动声色把首辅陈郊拉下马,谢隐请了长假,夫妻俩去了大兴探望已经快要满周岁的三胞胎弟弟,便转道去了临安,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 日子细水长流的过,孙拂认为这里可比京城惬意多了。 他们回来后才得知孙窈娘没有熬过那年的秋天,在最兵荒马乱、前线战事紧急的时候病逝了,长景帝无暇顾及,草草把她葬在皇陵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至于年幼就失去母后照看的嫡皇子在那步步为营的深宫能不能长大成人?这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倒是孙家二房还不知消停,一心想把孙默娘送进宫固宠,被长景帝怒斥一顿,甚至在金鉴殿上将孙璟的官帽摘了,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孙家二房没得着任何好处,偷鸡不着蚀把米,失去任何庇佑和靠山的孙家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这鱼,晚上就炖鱼汤喝吧。」把东西归置好,孙拂从井里拿出湃过的葡萄,放在水晶盘子里。 摘下斗笠,洗了手的谢隐已经慵懒的躺在摇椅上假寐。「你说什么都好,我下厨。」 「你这么说,小泉又要找我哭诉说你老抢她的活儿了。」小泉正是当时她在谢家时侍候她的丫头。 「那我今天就做大老爷好了。」该怎么舒坦就怎么来。 「谢隐。」 「嗯?」 「谢隐。」 「要找劳力就直说。」他起身接过水晶盘子,另一只手把人牵了过来。 孙拂坐到谢隐身边,感慨又唏嘘的说道:「我觉得活着真好,给太阳晒着,有个人的名字可以叫着,还有什么比这样还幸福?」 站在满天彩霞下的孙拂太过美丽,谢隐觉得自己日日都看不厌。 「阿拂……」他呢喃着,简单的两个字竟像在吟唱一首情诗,眼底的笑意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嗯?」 「阿拂。」 「叫魂呢。」孙拂嗔道。 谢隐猿臂一伸,把心尖上的人搂进怀里,轻点她的鼻子。「我觉得活着有你,真好!」然后俯身向下,堵住了她的双唇。 孙拂还未反应过来,脑子嗡地一声,神魂就已经丢盔弃甲,全身酥软,一吻绵延,两人情正浓处,气息交融,孙拂忽然一把推开她的男人,蹲在地上吐个半死。 谢隐脸色大变,当即就去城里抢了个大夫回来——原来孙拂有喜了。 夫妻俩当时欢喜得傻了,谢隐立即写了奏摺延长假期,他要专心陪妻子怀孕生产。 结果长景帝没数落他迟迟不归,却也没准假,只是在某一天,轻车简从的来了临安,走进这间不起眼的小院。 离开前,长景帝留下一堆的赏赐和补品,外加一年的假期。 小夫妻继续过着神仙都不换的日子,门外几株桃枝如故,陈酒埋了几壶,春风徐徐拂过,来年未可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