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也有一双媚眼(出版书)》 作者:雪屏 内容提要: 几个人,在喧嚣的都市呆腻了,向往着雪点芦花、片帆一叶的田园生活,就带着挣得那点子散碎银子,到了婉丽清幽的小山村,开始了一段萧散闲逸的超然岁月。终日与小桥流水、竹影粉墙为伴,以为得趣…… 日子久了,藤萝的绿淡了,淡出了鸟来,才知道心中的围城无处不在,乡下人永远改不掉乡下人的情调,城里人也永远抹不去城里人的趣味——这便是烙印。结果,永远也融不进乡民生活的他们几个,只好跌跌撞撞地跑回都市,带着文绉绉的乡愁。只可惜已是遍体鳞伤,梦醒了,童话丢了,爱情也不再甘醇,离的离了,散的散了…… 哦,原来理想是用来向往的,而不必去实现它,可惜,不说理的主人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第一部 分 第1章 1 我居然在哭泣,但没有变得伤感。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被夜色笼罩的缘故吧。如果夜色是有生命力的,那么我真想与夜色谈话。——村上龙 他们梦想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样,而且这些梦的线索也如同雾一样松散。——皮埃尔?洛蒂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我就有一种感觉:我和她之间绝对会有一段故事发生。她注定是我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的一只锚。所以,当她走过来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故意说,“一杯爱尔兰咖啡,一片柠檬和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却说,“前两样敞开供应,后者——缺货。”看来,这个故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则是曲折的。只是我没有想到,竟会有那么曲折,曲折得像小说。 跟北风呼啸一样的声音,竟然是壁炉里燃烧着的炭木发出来的。我把城堡形状的咖啡杯撂下,将壁炉里的炭木翻弄了一下,火更旺了,呼啸声也更猛了。 我每个周末都来一趟这个叫做“北岛”的咖啡馆,来一趟起码要驱车二十多分钟呢。不是因为这里的咖啡有多好,不是;也不是因为雕刻着百合花的黄杨木地板;更不是因为房间里到处张贴的那些诗,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什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这些,我早就读过,都读滥了。我来,其实主要是因为她,因为那个戴一条亚麻布头巾的“北岛”女主人。 “哎,你的那群狐朋狗友怎么没有陪你一起来?” “北岛”女主人问道。“北岛”女主人也是个诗人,笔名叫铁木儿。我只知道她的笔名。 “你是担心他们不肯来照顾你的生意吧,有我这么一个积极分子还不够吗?”我说。 铁木儿没接我的话茬,却又问道:“你们当中的那个大胡子,他是做哪一行的?” “一个摄影师,以人物肖像为主,是用来给杂志提供封面的,那家伙的艳福真不浅,整天身边美女如云,怕是都要消化不良了。” “那个蓝眼珠的呢?” 铁木儿正在磨咖啡豆。纤细玲珑的一双手,在蜡烛光下,玩弄着玛瑙似的咖啡豆,每一个小巧的骨节都在运动,灵活而机敏。我最喜欢她的除了两片厚唇上总是含着的莫名其妙的笑容之外,就是她的这双手了。 “哦,你说的那个蓝眼珠是个混血儿,身上有三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以前是个广告策划人。” “那个总是低着头像是沉思什么问题的眼镜呢?” “是个编电视剧本的……” “噢,知道了。”她不继续审下去了。 “你太过份了吧,我的狐朋狗友你个个都感兴趣,挨个关怀了一遍,唯独对我,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因为他们都不像你一样,总是色眯眯地盯着人家看!” 第2章 2 铁木儿在咖啡馆的一角的桌上,备有牛角制的墨水瓶、鹅毛笔和一卷羊皮纸,如果谁能写出只言片语的好句子,只要她看得上眼,谁就可以免费。因此,这里总能吸引一些酸文假醋的家伙前来招摇撞骗。 正面墙上的镜框里镶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很普通的一个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而且还戴着个眼镜。铁木儿告诉我说,他就是诗人北岛。 像以往一样,铁木儿忙活的时候,我往往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欣赏一幅画。是大胡子彭哥一干人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安谧。混血儿苏怀一进门就嚷着要浓咖啡,越浓越好。 铁木儿见着他们,一下子就开朗起来。原田一边擦掉眼镜上的蒸汽,一边跟她打趣。他习惯给她起各种稀奇古怪的绰号,她竟也不恼,还笑。我就纳闷,原田比我强在哪里,老熬夜,脸总是浮肿的,而且眼睛太小,嘴巴又太大,可是她偏偏看他顺眼,有说不完的话。难道就凭他会编破清宫戏吗?全他妈的是陈芝麻烂谷子,一集给我一千块钱我都不看! 我们这群狐朋狗友都是几年前在一个叫三味书屋的庭院式书店认识的,很谈得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类似帮派组织,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什么的。 “柯本,你又先行一步跑到这里来,是不是别有用心地想泡铁木儿啊?” 彭哥永远坐在上首,因为他比我们大半岁,所以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对他的挑衅,我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当他是放屁。 “一个钻石王老五,随便他追求哪个窈窕淑女,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没什么可指责的。”苏怀明显是跟我站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嘿,快看电视。”原田说。 咖啡馆靠墙的地方有一台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美军在伊拉克的虐俘丑闻,许多阿拉伯人受到了非人的待遇。铁木儿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特别是看见虐俘的行列中还有女军人的时候,面目苍白,两颊的肌肉都颤抖起来。 “操,太欺负人了,我提议我们组织一支志愿军,就像当年的抗美援朝似的 ,把美帝国主义赶出伊拉克去!”我说。 “我举双手赞成。”苏怀附合道,“要是把我们几个的全部家当投入进去,装备一个坦克营总该够了吧?”彭哥当营长,原田当政委,我和柯本当参谋长,跟丫的打一仗,想想都过瘾!” “也就是想想吧。”彭哥说。 “铁木儿,你的立场呢?”我问道。 “布什的确是太霸道了,真该有人站出来教训他们一下了,你们要去的话,我跟着,当战地护士。” 铁木儿把手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好像担心过于激动心脏会从心里边跳出来一样。 原田用手指蘸着咖啡在桌面画了一幅布什的的漫画像,画得特像。我们几个都讨厌布什,而又都喜欢布什的爸爸。布什比他爸爸的智商差远了。 既然组织志愿军不太实际,那么抵制美国货总是可以的吧,于是,我们决定从此不去肯德基吃东西,也不再喝可口可乐,不用苹果牌电脑,苏怀就有一台,必须丢掉,也不许穿耐克鞋,开车时更不能戴雷朋太阳镜…… “那么,NBA常规赛能不能看?”原田问。 “这很简单,有姚明在的火箭队比赛,我们就看;没有姚明的比赛,就他妈的不看!”我说。 “同意。”我的提议全票通过。 “好莱坞的电影呢?”铁木儿问道。 “凡是莱昂纳多主演的片子可以看,其他的封杀。”我知道铁木儿崇拜莱昂纳多,所以投其所好,也不否认有献媚的成份在里边。 “反对!”结果我遭到了强烈的抨击,包括铁木儿在内,对我一通口诛笔伐,就差骂我是汉奸了,好像我跟莱昂纳多私底下有什么猫腻似的,我他妈的冤不冤呀,莱昂纳多挣的钱一分也没给过我啊! “原田的卧室里还贴着一张小甜甜布兰妮的招贴画了。”苏怀检举道。 “我撕下来就是了。”原田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铁木儿抽的万宝路算不算?”彭哥特较真地说。 铁木儿二话没说,抓起桌边的香烟就扔进壁炉里。又从我的银烟盒里拿了一支“石林”,叼在嘴上。我知道,她曾独自在新西兰混过好几年,既个性,又染了一身的洋毛病,要把她改造得本土化,怕是没那么容易,比如说她现在身上穿的那条牛仔裤,就是美国百年品牌Lee的。我只有装糊涂了,如果我把这个也曝光出来的话,她会立马脱下来,甚至不惜春光乍泄,她绝对做得出来,不过,让我的那帮子狐朋狗友都能饱览她雪白的大腿,我可不干。 仿佛铁木儿支持国货的举动鼓舞了大家,其他人都从我的烟盒里拿出一支来,点上。原田不仅点上一支,还夹在耳朵上一支。 望着空空如也的银烟盒,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绝不能表现出一点抵触情绪来,不然,就会群起而攻之。所以,我就只好做出一副万分荣幸的表情来,做给大家看。 “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彭哥问。 “我提一个建议,今天不念诗了,让铁木儿给我们念小说好不好?”原田说。 铁木儿将一册精装本的《冰岛渔夫》放在风琴的曲谱架上,一边弹琴,一边念。这时候,她养的那只叫“菲戈”的黑猫跳到她的腿上,趴了下来。 “这么样读书,真是再浪漫不过了。”苏怀窃窃私语道。 “别说话,仔细听着,”我对苏怀说,“她读书的声音比神父念福音书和赞美诗还流畅。” 铁木儿喜欢海,写诗也是写海的最多,读书更是专挑那些有关海的描写来读,尤其是读皮埃尔?洛蒂笔下的冰岛海域,几乎是声情并茂,很容易使人误以为是雅坤或是邢质斌在朗读。 “很美,确实很美。”仿佛一阵和煦的南风吹过,彭哥一边眯缝着眼睛听,一边摇头晃脑的。 陆续到来的咖啡馆的常客们都悄无声息站着,站成一圈,听她抑扬顿挫的朗读。 彭哥还想说什么,周围几个人冲他:嘘—— 第3章 3 我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通常就是听滨崎步的歌,我觉得滨崎步的歌最适合于醒盹,而小野丽莎的左岸香颂则该在夜晚听,能起到催眠的作用。 我的保姆对我的这个习惯一直嗤之以鼻,认为是城里人的怪习气。 大部分时间里,房间里就只有我和我的保姆,保姆是铃铛乡本地人,已经到了两鬓班白的年纪,但晒得黢黑的一张脸仍然清秀。所以我就叫她秀大妈。她似乎不高兴我这么叫她,她说她叫许翠花。 “放着舒舒坦坦的城里日子不过,干嘛非要到乡下来呀。” 在秀大妈的眼里,我恐怕是天下最怪的怪物了,城里放着好好的买卖不去做,丢一边,偏偏跑到穷乡僻壤来,盖一座小楼,种一畦瓜菜,说是要过什么悠闲的田园生活。 “秀大妈,这是一种追求。陶渊明您知道吧?陶渊明是古代的一个官,他就厌烦了俗世的尔虞我诈,辞官去职,跑到一个叫桃花源的乡下躲起来,以耕读为生。我就是照着他的榜样做的。” 正说着,我看到秀大妈要给我收拾床上的书,我赶紧拦下了。我有随意读书的习惯,常常是几本书穿插着读,比如翻两页安妮?泰勒的《思家饭店的晚餐》,撂下,又拿起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念上几个自然段…… “这些书放什么地方不好,非得码在床上,码得还这么多,夜里睡觉也不嫌伸不开腿。”她说。 我说:“习惯了。” “这也是习惯,那也是习惯,依我看,没有一样是好习惯。不光是你,你们这一伙子,也都个顶个的是怪物。”秀大妈天生一张李双双的嘴,不让她说痛快了,就甭想清静了。 殊不知,我和彭哥他们搬到这个山清水秀的铃铛乡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在此之前,起码在一点上我们达到了共识:浮躁的都市生活是我们厌倦了的生活,是一种我们急于摆脱的生活。 于是,我们都丢下各自的差事,四处寻觅理想的去处,最终选定了这里,选定了这个坐落在北方大平原的叫铃铛乡的小山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黄昏,大麦已经抽穗,麦芒在彤红的霞光下染成嫣红的一片。闪耀着琥珀色的白杨林和枞树林,环抱着一间间的农舍,暮霭和浮云弥漫在它的周围——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理想归宿。 我们买了一片地,找建筑师设计,盖了不同风格的小楼,并很快地搬了进来,开始享受世外桃源的恬静。 “人家的房子盖得都挺洋气的,你再看你的。”秀大妈说。 不错,彭哥、苏怀和原田的房子都是一个加拿大建筑师画的图纸,而我的房子则是自己设计的。 “又不开磨坊,又不浇园,你弄一个那么大的风车挂在墙上干嘛呀?”秀大妈说。 我的房子盖成了尖屋顶的那种,而且带阁楼,阁楼是用来藏书的。背阴的那面墙上我装饰了一架硕大的风车,还能转,秀大妈看着不顺眼,我却喜欢得不得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风车的缘故,当地人把彭哥他们的房子叫做别墅,却把我的房子叫做“尖顶磨坊”。为此,彭哥他们总是嘲笑我,我也不在乎。 我们都以为,搬到这个长满青草的地方,生活会更丰富而多彩,心胸也会变得像波涛滚滚的江河一样辽阔,沿着山峦悬岩奔流不息,一泻千里,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 跟我们的愿望相去甚远…… “晚上,你的那些朋友都能准时来吗?”秀大妈问。 “能,这种派对是轮流坐庄的,每周二就在我这里。” “那我得去村里找几个姑娘来帮厨,我一个老婆子可是忙不过来。” “好吧”。 “你写的那些怪模怪样的菜单子,我们乡下人可做不来。” “我叫原田家的厨子来,让他按我拟的菜谱操作,就没问题了。” 第4章 4 晚上,我的派对如期举行。 该来的都来了,特别让我兴奋的是铁木儿也没有缺席。 一阵西北风刮过,所有的树木几乎都已经光秃了,那些被风刮断的树枝正好用来填进壁炉的炉膛里。火苗窜得老高,屋里就显得特别暖和。这个壁炉,是整座房子里我最引以为自豪的一部分,因为它是我自己设计的。“北岛”咖啡馆的那个壁炉也用的是我的图纸,只不过比我的这个小一号而已。 “柯本,你这个派对的主题是什么?” 苏怀问道。他抓着铃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膝上,拨弄着她的手指。铃子是他的妻子。他们俩的感情总是那么好,好得让人嫉妒。 “没什么主题,随意发挥好了。”我说。 “要不,以《冰岛渔夫》为主题吧。”铁木儿说。 “我们不喜欢那个,我们喜欢村上龙的《近似无限透明的蓝色》。”原田说。 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个主题能获得半数以上的选票,只好作罢,最后,还是照着我的既定方针办。 “我的盐煎鲟鱼味道如何?”这是我今天的一道主菜。 “还好,不过不能总是拿鱼来对付我们哪!上周是鳕鱼,上上周是鳟鱼……”彭哥说。 原田的老婆梅梅说:“柯本也真该娶个媳妇了,你都是三十一岁的老头子了。” “是啊,你的确应该结婚了。”铁木儿接着说,说得有点阴阳怪气。我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小说《冰岛渔夫》里的对话,马上也回了一句: “我吗,不久有那么一天,我会结婚的。”趁别人不注意,我悄声地问她,“你会不会跟我同一天结婚?干脆,图个省心,咱俩一个当新郎,一个当新娘,凑合一下得了。” “想得美!”铁木儿一副生气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左颊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更增添了些妩媚。我要是娶了她,我恨不得天天逗她生气。她却说,“即使是天下的所有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个,我也不会嫁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为掩饰尴尬,我只好拿《冰岛渔夫》中的对话来搪塞一番,“我要和大海结婚,到时,我会邀请在座的各位去参加我的婚礼。” “你要跟大海结婚,大海可未必要跟你结婚。”铁木儿又嘲讽了我一句。 “喂,你们俩别是光逗嘴行不行!”彭哥抗议道。 我只好住口,给大家喝我自己酿的百合酒,也许味太淡,他们都兑上一点白兰地,才觉得够味。别人都是一人一杯,惟有苏怀和铃子非要夫妻共喝一杯,那股子搂搂抱抱的亲昵劲,看上去有点肉麻。 “请你们注意一点,亲热戏是要限级的,尤其不适合在柯本和铁木儿这样的未婚青年面前上演。”彭哥的老婆圣虹姐说。她常会说一些过分坦率的话,而且有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铃子只是嘻嘻笑,而苏怀则耸耸肩。 据说,结婚五年来,他们一致保持着一项纪录,就是见面和分别都要热吻一番,无论风吹雨打从不改变,这在背叛到处横行的年代真的难得。我看到身边的朋友在爱情结帐的时候,只剩下各自埋单的寂寞,实在后怕。幸好写诗的人比较感性,没那么冷,所以才值得追,追起来才有劲。 以往,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第一次见面就不来电,那么也别期待着日久生情什么的,我只相信一见钟情,从没怀疑过我的眼光,更没怀疑我的长相。我跟很多的女孩子上床都是在结识的当天。不过,截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过一个我想娶到家的女孩呢。铁木儿是个例外。铁木儿让我有了许多的例外,首先,我对她不是一见钟情,其次,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还没上床,再其次,她的漂亮眼睛总是满含着藐视和挑战的寒光对我,使我重新体验一种自己忘怀的感觉,那就是恋爱的感觉。 酒过三巡,彭哥悄悄把我叫到一边。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要是铃子问起来,你就替我抵挡一阵子。” “要多久?半个钟头之内都可以商量,时候久了,我就无能为力了。” 他说他会用超音速打一个来回,说完,就走了。这家伙,每天晚上都要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会儿,一定有鬼,问他,他也不肯招供,看来,不动大刑是没戏了,非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什么的才行。 彭哥从事的是常在河边走的那种职业,按说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可偏偏没听说他有过什么绯闻,尽管身边姹紫嫣红,而且找她拍照的大多是已经被称之为明星的美眉。他在这个圈子里人缘不错,他拍出的照片一般都能卖上个好价钱。提出远离那种都市喧嚣的,就是他。他说他不好色,只贪杯,他和他的老婆圣虹姐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人拼了一夜的酒,都醉了,转天醒来,发现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彭哥还有一个毛病:喝醉了喜欢背诵乘法口诀,就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那种,背得抑扬顿挫,就像背李白或王之涣的诗一样有节奏。 我回到酒桌前,故意装出一副平安无事的表情,连看也不看圣虹姐一眼。不过,这并不说明我心里一点也不嘀咕。彭哥每次回来,从他的车上的计程表上看,路途都不短,可是他丝毫没有倦意,而且又轻盈又快活,种种迹象表明,他绝对不正常,绝对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狐狸的尾巴长不了,早晚有水落石出的的那一天,我想。但愿他别辜负圣虹姐才好。我说:“圣虹姐,你吃出鲟鱼中有几种配料吗?”她原来是大饭店的厨师,嘴刁得很。 “无非是蒜茸、豆豉、冬菜和陈皮嘛,有什么可卖弄的!”圣虹姐对我睨视而笑,很不屑的架势。 “错。”我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有梅子,有当归,有真正的斯里兰卡胡椒。不信,你可以问秀大妈。”秀大妈立马站出来给我作证,“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什么玩艺都往锅里丢。” “秀大妈,柯本的这道菜用的是南方的菜单。”圣虹姐说,“倒也不太离谱。”秀大妈撇撇嘴,把嘴角拉得老长老长。 我得意地拿胳膊肘顶了顶铁木儿,挑衅似的对她说:“嫁给我,起码饿不着,还能品味到美食。就单凭这一点,我劝你,也认真地斟酌一下。” 铁木儿没理我,可能是懒得理我。这时候,我看到原田和梅梅正在窃窃私语。而且原田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像汉奸。在我的印象里,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挺牛的,对梅梅总是气使颐指的,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阳痿了,变得每次跟梅梅说话都用低三下四的口吻。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充满了私秘色彩的故事。我特想知道事情真相,又怕原田骂我是个三八婆,所以就没敢问,但这并不证明我对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关注,而事实上恰恰相反。 梅梅现在的身份是家庭主妇,特典型的那种,主要功课是相夫。不过,以前的她可不是这么简单,以前她是个侦察兵,上过战场,玩过死亡游戏。她说,子弹从耳边飞过时的啸声,类似拉长的嘘声,一般都带着回音。她说的时候非常轻松,她的肩胛曾经中过弹,她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可是那伤口有咖啡杯口那么大,胭脂一般的红,触目惊心,我亲眼见过。 跟铃子的多愁善感不同,梅梅总是沉静得要命,面无表情,仿佛传达喜怒哀乐的机能,已经退化了似的。铃子模特出身,是黛玉那种类型,听一首伤感的诗,眼泪也会簌簌地流下来。那一次,我高烧持续不退,还赚了她不少的眼泪呢。心太软。任贤齐的那首歌就是唱给她听的。 “都还清醒着呢,我以为已经撂倒俩仨的了。” 彭哥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回来,悄声对我说。如果圣虹姐问起他来,他一定会告诉她,他躲到我的阁楼里去看书去了。那里,有我收藏的两万多本书,彭哥一直垂涎三尺,圣虹姐也知道这个,所以很轻松地就能搪塞过去。这时候,大家的眼睛都有几分朦胧,彭哥的眼睛却熠熠闪光,像暗夜里波斯猫。按照惯例,谁都甭想谢幕退场,非等他喝得落花流水不可。 彭哥喝酒有水手的风范,从不用杯子,用大碗,喝一口,还用手背擦一下嘴。圣虹姐说他喝酒像海盗。圣虹姐可以这么说,我们不行,我们要这么说,他会暴跳如雷的,因为,他是我们当中的老大。 所谓老大,只不过才比我们大上几个月而已,给他个棒槌他就当真。老二是原田,老三是苏怀,我是老四,他们仨都已成家立业,唯有我,还是个大龄青年。于是,我的终身大事就成了一个他们岌待解决的问题,几个嫂子没少往我这带妞,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让我烦不胜烦。 奇怪的是,他们明明知道我对铁木儿心怀叵测,没一个愿意成人之美,给创造点条件什么的,而是一律都投反对票,原因很简单,她是个诗人。当朋友行,当家过日子够戗。 苏怀甚至说:“诗人,一起玩玩可以,娶回家来断不可行。” 不大工夫,我的那张大理石长桌就堆满了酒坛,我酿的百合酒是轻易醉不倒人的,不过,要是醉了,又轻易醒不过来。 铁木儿自然也没少喝,走道都是晃晃悠悠的了,她要到阳台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只好扶着她,她居然没有拒绝,还趁势倚靠在我的怀里。 “那是什么草?”她指着我房屋外墙的墙缝里生长出的一丛丛植物问道。 “荆棘。” “噢,青草压倒的地方,遗落一只映山红。” “是不是舒婷的句子?后面是——在脆薄的寂静里,做半明半昧的梦。”我说。 “你也懂诗啊!现在看你,就显得可爱多了。来,让我吻你一下。”铁木儿在微笑中给了我一个清澈的吻。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是敬仰古人的,所以也不禁给她以回吻,结果,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喘不过气来了。这时候,空气有了些暖意,深夜也较为明亮了许多。 我们两个的脑袋靠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像做梦一样就这么站着,仿佛两个灵魂也默默无言地陶醉在无尽的长夜之中。除了温存而甜蜜的依偎而外,我们似乎再也别无所求了。寒风酷似猫头鹰的尖叫,拉着长声发出恐怖的呼啸。 “你要是冷的话,就回到壁炉跟前去吧。”我说,说得极不情愿,我最愿意的就是维持着现状。 “再亲我一下。” “遵命。”我猛地将她抱起,以我独特的方式吻住她的唇,那架势简直就像一只饿了仨月的野兽叼住了它的猎物,充满了侵略性,而铁木儿的脸犹如清澄无云的天空,异常宁静。 也许因为我们失踪的时间太久了,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听到他们在问:“柯本躲到哪里去了?” “回去吧。”她向我投来最后的一瞥,就先进屋去了。 我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兴奋状态似乎都让她带走了,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等我回到屋里,大多数人已经醉卧花丛了,彭哥又开始背诵乘法口诀了…… 第5章 5 头天晚上,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起的时候,他们还在睡着。 卧室和客房都叫他们占领了,我只好在厅间凑合了一晚上,铁木儿昨晚就走了,是我开车把她送走的。 我踮着脚尖去了阁楼。透过阁楼的天窗看,还是晴朗的一天,倘若没有落在天窗上的枯叶,我还以为是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呢。 而我的心境似乎更阳光。我知道,这是因为铁木儿,昨天晚上在那无限快乐的一刹那,竟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尽管早在十年前我就初恋过了。 应该说,昨天晚上是我和铁木儿关系史上具有划时代历史意义的一天,一个吻,使我们的心相互间靠近了许多。仿佛我的唇角还能隐隐地意识到她的触觉,痒痒的,软软的,并散发着绿色原野的味道。 也许因为心情是“解放区的天”吧,三十几架的书,摸哪一本都舒服,都有“食欲”,最后还是拿起一本叫玛丽?戈登的美国女人写的书《人与天使》。这还是我当书商时在北京买的呢。 对了,忘了说了,在来铃铛乡“上山下乡”之前,我是个书商,出了几本畅销书,都是日本透明族作家的作品,比如村上龙的《近似于无限透明的蓝色》,再比如池田满寿夫的《献给爱琴海》和田村泰次郎的《肉体之门》,发了一点财,不多不少,正好够我一辈子逍遥的。 楼下开始骚乱起来,大概是大队人马在准备撤退,我乐得清闲,可以免去一大堆客套。我讨厌那些。 “柯本这小子怎么又蒸发了?”我听见苏怀说。 “跑北岛咖啡馆,跟那个小妮子去调情了,也说不定呢。”彭哥说。 我暗自发笑,随他们说去吧,谁叫他们都是制造绯闻的高手来着。 第6章 6 我有一个用篱笆圈起来的院子,在房后。这里,似乎每家都有这么一个院子,种些茄子黄瓜之类的,一片葱茏,我的院子都是空旷的,就显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缺心眼呗,”秀大妈说,“城里人都缺心眼。”她是看着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荒着,心疼。其实,不光是我,我的其他狐朋狗友也都这样,院子只能用作停车场使。所以,挨秀大妈的骂也就毫不奇怪了,只是,她的打击范围稍微大了一点,就我们几个把城里人都连累了,真过意不去。 其实,在我们刚刚搬来的那俩月,曾尝试着种过很多东西,那会儿秀大妈还没来。我种的是玫瑰、菊花和薰衣草什么的,兴致勃勃,锄草、浇园,俨然一个比农人还像农人的农人,可是,折腾两个月,白搭工夫,全死了。 彭哥他们种得品种更多了,其结果,跟我一个下场。只有人家原田还不错,养活了一株向日葵,天天当宠物伺侯着,最后,一粒葵花籽也没吃着,都是瘪的。就这样原田还吹呢。 看来,我们所向往的耕读生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起码,比我以前做书商的难度大多了。试几次,失败几次,终于知难而退,只好任凭院子里长满荒草,招一些野兔子来捣蛋…… 秀大妈说,来年,她要教我种菜,养羊。我行吗?对自己我总是持怀疑态度。 至今,我还记得第一天到铃铛乡的情景,一阵毛毛雨过后,那山,那水,那天空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一花一草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浮在乡间的空气都历历在目,面前的一切都是绿的,绿得鲜润,绿得明快。好比一幅水粉未干的山水画。 这种安谧的田园风光,我只在梦中才见过,不,即便是梦中也没这么美,起码没有洒满露珠的小径。 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在这样的地方耕田、读书、喝山芋粥……万万想不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快得没有成就感。实现这一切应该是极为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像是在城市的尽头才对。 第7章 7 从我的“尖顶磨房”到苏怀的家只需走三百米,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听到从他的小洋楼里传来的唱机的音乐,是一首小甜甜布兰妮的歌《别让我最后知道》,我知道,这是苏怀老婆铃子的最爱。看来,有必要让她加入我们的反美大同盟。 “唱机声音小一点好不好,一个村子的人恐怕都被吵得睡不踏实了。”我一进到苏怀家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客厅,就对铃子说。今天派对的女主人是她。 轮到铃子主持派对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像十八世纪巴黎沙龙里的贵妇人似的,除了白纱裙,头上还戴一顶软帽,软帽上还插一根长长的羽毛,迎来送往,从容不迫,特酸。 “你自己不能调一下吗?摆什么贵宾的派头……”铃子跟我却从不客气,更谈不上温良恭俭让了。我只好去摆弄他们家那台比拖拉机还要巨大的音响。 铁木儿居然早就来了,端坐在音响旁边,眯缝着眼睛仿佛正在跟布兰妮一起卡拉ok. “你真是积极分子啊,比我来得还早。”我笑吟吟地说,“从前天离开我那,就一直没你的消息。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愿来就来,凭什么要向你请示报告?” 没想到铁木儿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而瞪大的瞳仁也冰凉的吓人。 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我好像一个人失落到孤零零的凄凉所在,简直手足无措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好象没得罪你吧?”我磕磕巴巴地问道。我一紧张就磕巴。 铁木儿哼了一声,没言语。突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仿佛一个是在树枝上跳跃的小鸟,另一个是在沙滩上漫步的海豚,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动物。 冷不丁的一阵闪光灯亮,不用说这肯定是彭哥。彭哥的照相机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抓起来就能拍,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病。 “别瞎拍了,版权所有,不容侵犯,又没经过我的同意。”我把一肚子的愤怒都给彭哥,这叫移情,大概是弗洛伊德说的。 彭哥夸张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像是打量一个外星人一样,然后,耸耸肩,抱着相机又去拍别的东西去了,譬如屏风后面的那块锥形的花岗石,据说是史前人打磨过的。苏怀一直引以为豪,见谁跟谁讲,这是有灵性的玩意。彭哥刚走开,圣虹姐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表示安慰,“我知道你为什么烦……” “我烦,是因为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狠狠地瞪了铁木儿一眼,对圣虹姐说。在这个小圈子里,圣虹姐是唯一一个跟我谈得来的人,我说的是推心置腹的那种。 圣虹姐冲我挤挤眉眼,说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的真经才珍贵,爱情也是。我再提醒你一句,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呢,你就等着吧。” “我可以不被爱,但起码要被尊重。”我说。“你刚才没看到,她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太可怕了。” “行了哥们,你总不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轻易退出角逐,躲到一边舔伤口去吧?”圣虹姐调侃了我一句。 “这个你放心,我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原田夫妇姗姗来迟,迟到足有半个多钟头。 原田却毫无愧疚感,而且依然自得,可能“自惭形秽”这个成语对他来说太陌生了。进门以后,竟然很领袖地向大伙儿招招手,“同志们辛苦了。” 我们齐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接下来,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打得原田抱头鼠窜。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心往后我把你们的名字都用在我的电视剧的反面人物身上,以示报复。”原田在橱柜里威胁道。 “你还敢嘴硬,道个歉不就结了。”原田的老婆梅梅显然比原田明智。 最后还是原田连连求饶,我们才放过他,他一准又是背着我揽活儿了,揽那些狗屁古装剧,没办法,不是每个人都能升华到陶渊明的那种境界的。“你呀,整个一拜金主义者,俗!”我说他。 原田一个劲替自己狡辩:“不是我揽的,是他们逼我的,说能编古装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邹静之,一个是我。” “呸!” 在我们逗嘴的时候,女士们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别处去了,铃子今晚穿了一件粉红的短外套,上面绣着花,是铃子自己绣的。圣虹姐和梅梅都说好,铃子就越发的得意。 “哎呀,怎么又是龙虾呀?”我说,“你们光会怪我,怪我只能做鱼。苏怀呢,他的当家菜不也总是龙虾吗!” 苏怀挺身而出,说道:“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上次的配菜是牡蛎,这次却是海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况且还有核桃馅饼。” 彭哥他们都保持中立立场,谁也不替我说话。我很扫兴,好歹吃了几口,就找苏怀的女儿金丝雀玩去了。 金丝雀穿着棉衣棉裤,在当院里荡秋千,小保姆一下一下地推她。 我喜欢金丝雀,长得特像中国版的秀兰?邓波,只要有时间,我就跟她一起用双筒望远镜看鸟、采野花或拿蜡笔画抽象画。 我抱着金丝雀荡了一会儿秋千,无意中发现铁木儿也出来了,就站在一边。 “天太凉了,孩子应该回到壁炉跟前去暖和暖和了,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的需要冷静。”她阴阳怪气地说。起码在我听来是这样。 话虽说的刺耳,但不无道理,金丝雀的小鼻子尖已经冻得通红通红的了。 保姆把金丝雀送进屋里去之后,我以为她会跟我说什么,于是,我等待着。 面对她,我总有一种独自在涨潮的海滩上游泳的感觉,特兴奋,即使是跟她处于冷战状态的时候,也如此。她永远是美的,而且那种美在现在是看不到的,只有在上个世纪的女人身上才找得到。当然,我并不是说她不性感,其实恰恰相反,只是性感是无法书写的。 出乎意料的是,铁木儿只是深呼吸一下,就默默地回屋了。我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把那扇只留了一条缝的门关上了,弄的我不禁上半身癫痫,下半身中风,遗憾半生。 “我要是皇家马德里俱乐部的主席,我一定要把亨利和舍甫琴柯召集在旗下,那样,他们的锋线就真的无往而不胜了。” 尾随在铁木儿的屁股后面,我也回到了房间。在坐满人的房间里对我是一种宽慰,起码不孤独。他们围着电视机在谈球,半小时之后将有一场皇家马德里队的比赛现场直播。原田正在高谈阔论。 彭哥说:“守门员也得换成卡恩或布冯。” “再把小罗纳尔多算上,‘皇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明星队了。”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大家太寂寞了,对无聊的勾当越来越没有免疫力,随便有一个什么小节目,比如说一场球赛吧,就能让我们兴奋好一阵子。最无聊的时候,即便是发现一对金龟子交配,大家也会感到巨大的欢愉,甚至会产生一种感恩的想法。我们每个人都在转着一个相同的念头,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忍耐多久? 刚刚搬到铃铛乡来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 “贝克汉姆上不上场?”铃子问道,“他要上场我就看,要不上场的话,我们姐几个就给自己做水果沙拉去。” 苏怀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仿佛捉住了铃子有了外遇的把柄似的,“贝克汉姆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这么着迷?可见,审美有问题。” “贝克汉姆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看起来就是比你们顺眼。”梅梅帮腔说。 苏怀瘪词了,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一分钟之前的那种嚣张气焰,仿佛被一瓢冷水给泼灭了。 “肃静,开球了!”我赶紧打圆场。我看到铁木儿坐在角落里,托着腮,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看球赛的时候,也是雄性动物最老实的时候,是难得的安宁时候,他们一边喝啤酒,一边盯着屏幕,偶尔喊一嗓子。 而雌雄则不同,只要一见贝克汉姆拿球,就尖叫。 雄性只是皱眉,没人站出来照会她们一声,最后还是我说:“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饶了我吧,你们这样喊,会把狼招来的。” 雌性一起冲我瞪起了眼睛,显然,我是犯了众怒。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我赶紧像一只神经质的小老鼠一样闪到人群背后去了。 在球赛上半场临近结束的时候,苏怀不住地在铃子耳朵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而铃子却不住地摇头,不一会儿,一对狗男女就双双消失了。他们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可是,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被我看在了眼里。 “老实给我坦白交代,”苏怀再次现身的时候,我揪住他的脖领子,问道,“刚才你们两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真想知道?”苏怀把我带到他的书房,书房的地下铺着一块印度地毯。 “我真想知道。”我用一脸的诚恳来掩饰着一肚子的好奇。 “我们做爱去了。”苏怀眨眨眼睛,“匆忙间,人体私处的那种吸入、伸展、抽空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我靠,你太变态了吧?”中场休息才十五分钟,他们竟公然捉对撕杀了一把,而且是速战速决。 “这算什么呀,”苏怀笑起来,“在舞厅、在电影院、在火车的软卧车厢里,我们也照做不误。” 我捶了他一拳,“要是让人家捉奸捉双,看你们俩尴尬不尴尬!” “那才刺激呢。”苏怀说,“我总是随时随地会对铃子产生欲望,铃子也是。” 我摇摇头,其实心里挺羡慕他们的。 我们回到人群当中去之前,苏怀警告我说:“不许把我刚才的话告诉他们。” 我知道我不会,当你辜负了人家的信任,那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可是,我还是故意说:“我将你的话告诉他们,你又能把我怎么着?” “我叫你骑木驴。”苏怀哈哈大笑起来。 客厅的人们还在议论刚才的那场球,铁木儿起劲地说齐达内已经廉颇老矣,动作越做越走形,看见了我,她却突然不说了。她粉红的毛线衫把她的脸也映成粉红。 铁木儿的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跟与我热吻的那张脸,几乎判若两人。她现在的神情就像一个迷人的禁欲主义者。我真想写一张小卡片给她,上面写着:不要走在我的前面,也许我会跟不上你,也许我会失落了你;和我肩并肩地走吧,让我们成为朋友。这是我从我正在读着的那本玛丽?戈登著的《人与天使》里看到的。 第8章 8 “你们这伙子人真是怪,整天就是这么游手好闲的,烦不烦呀。”秀大妈说,还说:“一点活计都不干,怎么能舒筋活血啊。” 彭哥他们请的保姆都是城里人,只有我请的这位秀大妈是本地土著,听说,原来还是妇女主任呢,当妇女主任之前,又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她看不惯我的某些生活习性,而且也毫无顾忌地讲出来。 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反感,反而听着很顺耳,尽管我未必会照她所说的去做。以前,我母亲也是这样,喜欢唠叨,但超级善良。 昨晚,从苏怀家回来,我连衣服都没脱,一头栽在沙发上呼呼睡去。早晨秀大妈来时,我正在打鼾。按她的说法,这钟点庄稼人已经耕了两亩地了,而我呢,还睡懒觉呢。于是,她才开始唠叨。 “谁家三十一岁的汉子,还娶不上亲,除非是二流子。” 秀大妈的话让我想起那个女孩。那个可怜的铁木儿,她迄今还不懂得我。 铁木儿的形象,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暧昧了,她的心门像装甲一样结实,随时抵御着非法闯入者,偶而打开一下,也只是换换空气而已。我怀疑她曾经在情感上遭受过什么打击,这种打击对她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 无疑,铁木儿是个内心深处藏了太多秘密的女孩。 第9章 9 雪利酒里加一点茅台,味道醇多了,有一种乘冲锋舟从尼加拉瀑布俯冲下去的感觉。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其他人拒绝进行这样的尝试。 按惯例,轮流制,隔一天举办一回派对,这次该是原田做东道主了。 彭哥一进门就说起阿拉法特病危的事。“牛津大学有一条规定:不准在饭桌上进行严肃的谈话。”苏怀把彭哥的话题一票否决了。 彭哥仍旧感慨万分地说:“我崇拜过的许多人都已故去,这个时代能称之为伟大的人少之又少了,比如铁托,比如恩维尔?霍查,比如齐奥塞斯库,……” “故去的还有普拉斯和杜拉斯,我们也只能在永恒的字里行间找到某种安慰了。”铁木儿手持咖啡壶一边倒咖啡,一边说,仿佛是喃喃自语,嘴角还挂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 就像我的海鱼和苏怀的龙虾一样,原田的派对上最少不了的是电影。今晚的主角是那个叫帕索里尼的意大利人以及他拍的《坎特伯雷故事》。显然,帕索里尼是他的图腾。铁木儿也认为帕索里尼非常有魅力,是个用摄影机写诗的大师。 “不过,我听说帕索里尼是因为猥亵男孩子而被一顿乱棍打死的。”我挑衅似的说道,满心希望铁木儿能带着内疚的样子跟我笑一笑。 然而,她没有,她像是被谁施了催眠剂似的,眼皮抬都没抬一下,这是一种蔑视。 原田有一台超大的背投电视,是专门用来看影碟的。据他说,他收藏了六千多张影碟,估计,不是吹牛,每次买碟他都是麻袋装。 电影拍的不错,画面像在晴朗天气前往海滩嬉浪一样美。 彭哥又在这期间溜出去了,还管我借了车,他说他的车没油了。 “上周看的是帕索里尼的《一千零一夜》,上上周又是《十日谈》,我都腻了。”我听到铃子咬着苏怀的耳朵说。我知道,她喜欢言情片,尤其对韩剧情有独钟,挂在嘴上的常常是安在旭、金喜善什么的。 圣虹姐悄悄对我说:“今天,我在美容院听来一种草药茶的配方,改天告诉你。”果然,圣虹姐作过面部按摩的脸,特别的光亮。 我对圣虹姐哦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以往的那种热情,以往我对圣虹姐所说的类似的题目总是兴致勃勃的。 这会儿,我被一道费解的心理学问题难住了:怎样才能让铁木儿跟我讲话,起码跟我讲清她对我的态度何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电影结束以后,展开了讨论,悄然回来的彭哥谈的最起劲,说帕索里尼的电影旨在告诉人们,性爱是人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快乐源泉,我一言不发,故意凑到铁木儿旁边,寻找着与之攀谈的时机。 我能闻到从铁木儿头上香波的气味,那是茉莉花型的。我不时地瞟她一眼,我想,两性关系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同一时间只能看到它的一面,比如现在,我看到的只是她轮廓很美的脸,却看不到她的心。 “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我说。 “对不起,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她冷冷地说完,走开了。 我被可怜地丢在一边,像一堆垃圾。 看来,我已经丧失了做她情侣预备候选人资格,我灰心了,真的灰心了。不过,我竭力以我惯用的玩世不恭来掩饰我的灰心。 “让我们为帕索里尼干一杯怎么样?”我提议。 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包括铁木儿在内。 那一晚我说的笑话比我二十年说的总和都多,我把我的幽默感发挥到了极致。我尝试着做一个快乐的人,即便有颗枯死的心也要面带笑容。 所有人都被我逗笑了,唯有圣虹姐例外,她大概意识到了我的反常表现,所以说:“最后这一瓶雪利酒,我们干掉它,一人一杯,柯本除外。” 我立即表示严正抗议,“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要受到歧视!”我一定是脸红脖子粗的。 “因为你未成年,我们是为严格遵守‘妇女和儿童权益保障法’才这么做的。”彭哥跟着推波助澜。 苏怀和原田放肆,一人给我一个脖溜,“快点结婚吧,小子,不然在我们眼力就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他们还以为我是个雏儿呢,殊不知我早已是一个经历了许多跋涉的伟大旅行家了,所以一路上的景致不会再给我什么惊奇了。我警告自己,不要因为铁木儿砸了我的招牌,算了就算了,拜拜吧。 第10章 10 下一次,聚会的地点是在“北岛”,我选择了拒绝出席。 一晚上我都处于一种迟钝状态,我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忘了“北岛”以及“北岛”的那些人,可是做到这一点很难。 “柯本,有电话找你。”秀大妈告诉我好几回,我知道来电话的是谁,我都没接,就躲在阁楼里读书。其实,说是读书,却连一行也读不下去,完全是魂不守舍。 我总忍不住去幻想铁木儿的美丽容貌,当然是在脂粉、服饰、灯光和音乐效果造就下。也老猜她会给大伙儿朗读谁的诗,或是弹谁的曲子。我管不住自己的思维系统,它好像失控了。 我又想到铁木儿因为我的缺席而流露出来的一脸冷漠…… 彭哥他们还是不住地给我打电话,几乎把电话都打爆了,我干脆拔掉电话线,手机关掉,耳朵上挂着个MP3,读那些该死的书。我保证,睡一觉,我就能把书中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我比任何一天睡得都早,我一点儿不知道就在这天的晚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第11章 11 做了一夜的乱梦,醒了以后才发现,已经太阳高照了。我准备去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发现秀大妈在抹泪,挺伤心的样子。 秀大妈是个刚强的人,能让她伤心落泪的,绝不会是一件小事。我赶紧过去,蹲下来忐忑地问她怎么了。 她说村里的碌碡大叔死了。碌碡大叔死了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患肺癌已经两年多了,所以她倒不为他的死而太伤心。她伤心的是碌碡大叔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闺女花枝,孤零零地无人照料。可怜的孩子! “花枝的妈妈呢?”我问。 “早在花枝才两岁时就被雷劈死了。”秀大妈说,说着的同时又哭泣起来。 “把话说明白以后,再哭好不好了。”我说道,“我们该想一想怎么帮助花枝才对。” “吃喝,村里人会管,上学就难了。” “那么好,花枝上学的全部费用都由我包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呀?”秀大妈停止了哭泣,眼睛流露出惊喜的光泽,“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能上学,才能将来找上个好人家。” “上学,就是为嫁人吗?”我说,“你的这个逻辑,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乡下的闺女还能有多大的心思呀,可不就是惦记着这个吗?”秀大妈理直气壮地说。 花枝真不像一个才刚刚十四岁的孩子,她有着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秀大妈带我见她的时候,她眼睛里流露出怯生生的神色,但是我却从她怯生生的神色的背后,发现了另外的东西,那就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聪慧。她的家几乎是一贫如洗,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给长期卧病的父亲换药吃了,但是房间里并不凌乱,花枝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还贴满了她亲手剪的巨幅剪纸。无疑,这是个乐观又富有个性的孩子,我对她说,“孩子,学费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包在叔叔身上。”花枝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流了下来。我发誓,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暗淡无华的岁月彻底结束了。 秀大妈一个劲冲我挑大拇指,说这是我到铃铛乡,做得唯一的一件正经营生。 不知怎么,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彭哥他们的耳朵里,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彭哥主动提出要承担花枝的生活费,包括吃喝穿戴之类的,一直到她可以自立了为止;苏怀要给花枝盖新房子,她原来的房子太旧了,恐怕难以承受狂风和暴雨了;原田则打算为花枝请一个保姆,他说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呆着,夜里会害怕,再说请一个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保姆,课余还能帮她复习功课什么的…… “这么一来还不得把孩子惯坏了呀。”秀大妈说。 我却说:“他们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我赞成。这样吧,所有这些都由我来承担好了,秀大妈来监督执行,我管保亏待不了花枝。” 彭哥他们不干了,揪着我的脖领子跟我讲事实摆道理。花枝站在一边,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惊讶地注视着我们这一伙人。 秀大妈跺了跺脚,让我们安静下来,“你们这伙子不把我们穷乡亲放在眼里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乡亲们能眼睁睁地看她饿死吗?一家省一口吃食就够孩子吃的了。修房子和跟孩子做伴也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有打算。” “那我们几个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苏怀忿忿地说。 最终,在秀大妈的仲裁之下,达成口头协议:我们四个人共同来担负花枝的学费,一人出四分之一,谁都不能多,谁都不能少。 “这还差不多。”彭哥他们心理平衡多了。 秀大妈让花枝谢谢我们,当女孩给我们深鞠一躬的时候,除了我,他们都哭了,都流下了眼泪。而我只不过是眼圈有点湿润而已。 从花枝家出来,我发现,门外聚集了许多的乡亲。以前,他们都拿我们当怪物,敬而远之,不知为什么,今天都像亲戚朋友似的跟我们打招呼,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这也令我们受宠若惊。 半道上,彭哥他们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用逼供讯的方式审问我昨晚的去向,我撒谎说我病了,幸好他们也没再深究,让我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关。我们几个分手之后,因为秀大妈还要陪花枝,所以我一个人往家走。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我家门口徘徊。我不相信这人是找我的。自从我决定隐居山村那天起,我就断绝了跟其他朋友的往来,而且还换了手机号和E-mail。等我走近了,认出了对方,不禁大吃一惊。 第12章 12 太阳光从核桃林那边射过来,给我的风车扇叶涂上一层橘黄的颜色,铁木儿正站在风车扇叶的下面,几乎完全被一大片阴影遮住了。我走到她的对面停下,面对着她那副过于平静的脸孔,虽然她俯垂着眼帘,但是她的厚而红润的嘴唇还是吸引了我的视线。 相对无言了一阵子,我打开房门请她进去,她不肯,我往里走的时候,她才一步一步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刚关上门,她就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我,我承认,当时我傻了,茫然不知所措,她哀怨地说:“昨天晚上你没来,人家为你担心了一夜,怕你生病。” 胆怯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我意识到面前所发生的一切是现实而不是梦境时,喜悦就如同一股清泉把我从头浇到脚。 我却装模作样地说:“你还会在乎我的死活?”我坚信这个冬日一定会给我留下深刻的美好记忆。我感觉到丘比特开始眷顾我了。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傻瓜,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铁木儿把我抱得更些,我甚至能觉得出她丰满而柔软的胸脯的急剧起伏。 “我记得你说过,你跟我没什么好谈的。”我说。 “那是因为我怕,怕自己陷进情感的陷阱里,难以自拔。”她用绵羊般温存的声音答道。 幸好我没有她这种顾虑,我将她的身子转过180度,给了她一个吻。 这个吻,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丢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一片涟漪,而且涟漪一圈圈地扩大,迅速地衍变成不规则的图案。 “柯本,不许,不许放肆!”她说,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我被一个未知的神支配着,早已不由自主了,那个神的名字就叫做“激情”。 当热血沸腾了的时候,战役真正打响了,就很难分得出谁是攻方谁是守方,一阵肉搏之后,印证了《红磨坊》里的一句台词十分正确,那是怎么说来着:你在世上要学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去爱,还有让人爱。现在,我们学过了,学习成绩还不错。 铁木儿把头紧紧扎在我的怀里,说道:“每天太阳的轮回,假如没有爱情伴随,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吻着她的肩,吻着她的臂和她两乳之间的沟壑,不知不觉,对一个女人的爱深深地渗透到我的骨髓里。如果问我跟她做爱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的话,那就是宣告以往的荒唐岁月就此结束了,我的生活史上新的篇章开始了。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一些我的事。”她说。 “说吧,我听着。”这时候,我的双手正在她的身上游走,从脚踝向上,沿暖融融的两条修长的大腿,一直抚摸到她玉雕般白皙的肩胛。 “我在新西兰谈过一场恋爱,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那是我的初恋。”铁木儿一声叹息,仿佛在讲述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一个古代传说。 我缄默不语,并不说明我对她的故事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有过这样的故事,我觉得,很自然,像朝阳初升一般的合理,像婴儿落地一般的合情。 “那个人疯狂地追求我,我展开了顽强防御;终于在八个月之后,屈服了。”她懊丧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在乞求至高无上的主大发慈悲,让她完完全全地忘记那一切。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漫不经心给我带来了无可估量的损失。 “后来,我们分手了。为此,我还愚蠢地企图割腕自杀……”果然,她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一道鲜明的伤疤。 “再后来呢?”我问道。 “再后来,我就告别了新西兰,那是我的伤心地。”她喃喃地说,嘴角闪出一丝残酷的热情。 凭心而论,截止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这次初恋对她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影响也将与日俱增,我仍旧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讲述,并贪婪地看着她,就像看河滩边长在桃树上的一只漂亮桃子。 “你知道你跟新西兰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相像吗,惟一的区别是你比他喜欢读书。”她说。 “你的潜台词是不是说,正因为我和他相像,你才跟我好的?” 铁木儿用一个吻代替了回答,她显然已经从往事的泥淖地走出来,回到了现实。 缠绵过了,打扫了一下战场,我们在壁炉跟前坐下,我还给她冲了一杯咖啡,让她喝。我做梦都没想到,就这样,我错过了真正认识她的最佳时机,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的咖啡,味道很特别。”她说。 “我是用奶酪和蜜蜂调的,如何,不比你的咖啡差吧。”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话题紧紧围绕着的是爱——爱永远处于宇宙的中心,是它的心脏,而其他则是不值得一提的小行星而已。 临走,她给我留了一张生日卡似的卡片。 “等我走了以后,你才许读。”她说。 第13章 13 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用铁木儿使用过的那只杯子,然后像一只昆虫一样蜷缩在阁楼的躺椅上,展开铁木儿给我留下的卡片,字迹是天蓝色的,我知道,她特别喜欢用五颜六色的水笔来书写。 某个旅人,不信仰一切, 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某个夏天。 菩提树盛开,陌生感花叶更繁…… 伸手胸前,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看看他那张回程票还在不在! 回到他素来生活的地方。 读着她的诗,心变得轻盈了,轻盈得犹如七月天里一阵微风从柳树上吓落的绒絮。我站起来,用手指触摸着一册册弧形书脊,恶作剧似的想:最适合做爱的地方,其实不是卧室,而应该是在书房,在读过奥维德的《爱的艺术》之后…… 第一次见到铁木儿,是在这个夏天。 那是刚刚搬来不久,我们几个在郊区公路上飙车,中途下起了瓢泼大雨,就躲进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咖啡馆的主人正是铁木儿。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双眼,掩藏在两弯眉毛下,像夜一样黑,像梦一样神秘。我们要了几杯浓咖啡,只喝了一口,就品味出这是煮得十分地道的咖啡。彭哥对铁木儿说:“这么好的咖啡,卖如此之便宜有点划不来,满可以把价钱适当地向上浮动一些。” “我不但不会涨价,如果你们能在桌上的那张羊皮纸写下几个漂亮的句子的话,我还会免费的。”她说。 “真的?”我们几个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微笑着说。 这么有意思的女骇难得一见,我和我的几个狐朋狗友不禁都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可是又全没写过那种押韵的玩意,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苏怀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写诗不是我们的强项,要是背诵书中的精彩片段倒是可以试试。” “背什么呢?”她问。 关键时刻,还是我挺身而出:“背拉伯雷的《巨人传》怎么样?”我问道。 她调皮地点点头,“好吧。” 于是,我端起了咖啡杯比划了一下,就开始背诵《巨人传》中的一章:“对付渴的办法是什么?和防止狗咬的方法正相反,跑在狗后面,狗总咬不着你;喝在渴前面,你就不会再渴。” 没等我背完,铁木儿就接着背了下去,而且是用法语,而且是用特别有韵律的那种优雅法语。我们几个简直被震住了,禁不住为她鼓起掌来。 “我喜欢上你了,小丫头。”趁人不留意的时候,我凑到她跟前,悄悄地说。 “她说,我也有一点喜欢你,老家伙。” 就是从那天起,铁木儿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跟我们结成了死党。 第14章 14 每一回按彭哥家的门铃响,都有一种腿肚子转筋的感觉,他所设置的音乐,特像救护车的汽笛,让所有的来访者,都以为是到哪家医院就诊,门板的那一面一定有几个拿着手术刀的家伙在严阵以待。 当然,我说的是笑话,拿手术刀的家伙绝对是没有的,但是却少不了一台跟榴弹炮差不多的长焦照相机瞄准着你,彭哥像个狙击手似的眯缝着一只眼,嘴里不住地说“笑一下,”或是“把脸稍微侧过来一点,”他不让闪光灯把你折腾的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是决不善罢甘休的。哪一次在他家开派对,都是这样。 苏怀和原田他们比我来得早,却没有一个出来主持公道,还笑,还说风凉话。我没顾上理他们,偷偷地让眼睛绕场一周,看到铁木儿已经在了,在跟梅梅窃窃私语,“圣虹姐呢?”我问。 彭哥像刁德一似的阴阳怪气地说:“在当她的知心大姐呢。”说着,冲里屋努努嘴。 我悄悄把里屋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圣虹姐抱着电话不撒手,跟作报告似的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煲电话粥是圣虹姐新添的一个毛病。彭哥说她患了并发性电话综合症,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打电话,一直到天黑。最惊人的是,她曾有过从晚上“新闻联播”开始打电话到转天早晨“东方时空”结束的纪录。我以天主的脾脏起誓,这绝对是真的! 人都到齐了,在彭哥一再催促之下,圣虹姐撂下电话招待客人。我发现,她的眼圈通红通红的,像是刚刚哭过。“怎么了,圣虹姐?”我问道。 “嗨,一个女孩失恋了,跟我倾诉,”圣虹姐有些难为情了,“说着,说着,把我也说得心酸起来,所以就陪着她哭了一抱。” 铃子说:“你这里成了垃圾回收站了,他们有什么都往你这里倾泻,你烦不烦呀!” 圣虹姐眨眨眼睛说:“实话跟你说,我还真的不烦,而且乐在其中。” 彭哥笑着骂了一句:“有病!” 圣虹姐故意板起面孔说:“你要敢再骂一句,我的烧鹅就不给你吃了。” 这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烧鹅上,而忘了别的。圣虹姐不愧是烹饪高手,她烧出来的鹅翅膀获得了一致的好评,被评为本周美味排行榜最佳。彭哥得意地说圣虹姐是他的御厨,我们几个是沾了他的光,结果挨了圣虹姐的一巴掌,“美得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去!” 吃完饭,按照惯例,我们端着酒杯,到了彭哥的音乐室,这是他照着录音棚的格局装修的,而且配备了上好的音响设备,进去以后,彭哥给每人一对耳机,就是要欣赏林肯公园德克萨斯演唱会,这是今天特意安排的余兴节目。 我故意坐到了铁木儿的旁边,用胳膊肘捅她腰眼一下,却又装作是无意的;铁木儿马上采取了报复行动,拿高跟鞋的后跟狠狠地跺在我的脚面上,我疼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她偷偷笑了。 实话说,在彭哥这里听演唱会,感觉确实好,特有现场感。可是,演唱会一开始,我就发现彭哥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了。偷眼瞅瞅圣虹姐,还好,圣虹姐似乎浑然不觉。 大多数人都是闭着眼听,嘴里跟着哼哼,像是牧师在祷告,几乎没有谁去注意大屏幕上的画面,我趁机跟铁木儿调了一会情。 无非是搂搂腰或勾勾手什么的。 因为都戴着耳机,所以无法交谈。 林肯公园乐队的几个歇斯底里的混帐小子疯狂起来还是极富魅力的,比上周彭哥放的“空气补给”乐队25周年纪念专辑和上上周放的“碎南瓜”乐队2000年巡演实况更对我的胃口。要不是铁木儿在旁边搅乱我的军心,我早就投入地跳起来了。 铃子一直极力推荐布兰妮的拉斯维加斯演唱会,都让彭哥搪塞过去了,始终没有纳入日程。这让铃子非常不开心,总是在苏怀耳朵边扇阴风,点鬼火。苏怀跟我提起过这事。 演唱会快结束的时候,铁木儿匆匆写了张纸条,塞进我的手里。一切都做得极其隐秘,绝对的克格勃水平。 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上面写着:今夜我到你那里去过夜。 好啊,求之不得。 这时候,彭哥也回来了,坐在犄角旮旯,气喘吁吁的,仿佛刚刚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我想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临走的时候,我对彭哥说,说得很严肃。 “别那么严肃好不好?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似的,”彭哥一脸的莫名其妙,揪住我想问个清楚。 “我现在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辜负了圣虹姐。”我操着一嘴的外交辞令说。我看见,彭哥的塌鼻梁不住地耸动,他一生气就这样。按法国人的说法,鼻梁坚挺的是因为母亲的奶头软,吃奶的时候,鼻子跟陷进奶油里一样,所以不会阻碍鼻子的发音,而彭哥这样的塌鼻子,显然是他母亲的奶头太硬的缘故。 “请别忘了,在这里我是老大,请你说话客气一点!” 彭哥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嗓子,惊动了其他人,都以为我们火并了。 我的心软了下来,我对自己说:一个讲究品德的人,就要经常在想拯救和宽赦每一个人。于是,就轻声说:“但愿是我误会你了。” “你肯定是误会我了。”彭哥的脸红得像金华火腿,而且是才从蒸笼里拿出来的金华火腿,一个劲冒热气,“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事情真相的。”他说,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 大家都过来劝架,圣虹姐也在其中,我赶紧解释说:“我们正在闹着玩呢。” “刚才你跟彭哥吵什么呢?”坐进我的车里,铁木儿问我。 “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值一提。”我说,我不愿让她知道得太多。 铁木儿把脑袋搭在我的肩上,特小鸟依人,我不时地吻一吻她的额头,这时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甜蜜”和“温馨”之类的词汇。可惜从彭哥家开车到我家,不消五分钟,就到了。 “这么两步路,你也要开车,太过分了吧?”铁木儿用嘲笑的口吻说。 我赶紧说:“这算什么,原田到小卖部买一支笔也要开车去,那才叫过分呢。” “你们这些人精神全都不太正常。” “那么你呢?”我问道。 “原来挺好的,跟你们呆久了,才感染了那么多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她说。 我说:“这起码说明你是个意志薄弱者。” 进门的时候,我在信箱里摸索了一下,发现没有门钥匙,这就是说秀大妈今晚没回家去睡,在这呢。最近,秀大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道她老伴想不想她。她的老伴原来是给农业社赶大车的,现在,农业社没有了,就只好守着自家的菜园子过日子。 “你又不读书,不与外界交往,装个报箱做什么?”铁木儿问道。 “放钥匙呗。”我说。“嘘,小声点,秀大妈在呢。” “我可不想跟她见面,惹她笑话,这样吧,你去叫门,我躲到车上去好了。”她压低声音说。我只好照她的既定方针办。秀大妈开了门,免不了又是一通唠叨。 秀大妈又睡下之后,我才蹑手蹑脚地把铁木儿放进屋,牵着手,像两只行走在屋檐上的猫似的溜进卧室,关紧门,才松了一口气,相对一笑,就紧紧地抱到了一起。 她让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说:“你跟巧克力一样好吃。”她一边回吻我,一边说:“你却像奶酪。”此时此刻,除了接吻,我们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比它更有乐趣的勾当了。直吻得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才肯罢休。 我舔她的乳晕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哆嗦,我刚要说话,她却突然捂住了我的嘴,“求你——”她说:“你千万不要说我的乳房是世界上最精致的乳房,千万不要说!”为什么?“你别问了,不要说就是了。”好吧,不说就不说,我把她的腿像摆弄圆规一样地摆弄了一阵,然后,猛烈地冲撞起来,事实上,我刚刚一进入,她就崩溃了。 每次到高潮时,她总爱说一句,“我被倒挂在一颗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接着,就痉挛,就瘫软,就紧紧地搂住我的腰,说“不要把它拿走,让它在里面呆一会儿”…… 在这样的时候,该有音乐才对,特别是手镯乐队的那首《永恒的激情》最合适。可是,不行,吵醒了秀大妈就麻烦了,她又得唠叨个没完。 第15章 15 “把灯打开,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亲热过后,铁木儿神神秘秘地说。 我抻了一下台灯的灯绳。 “看看这个,是不是很好玩。”原来,她在肚皮上纹了一只小鹿,一只颜色特艳丽的小鹿,她让我摸摸看,我不敢,仿佛怕亵渎了神圣似的。 我要她给我读上一首诗,她笑话我说:“你怎么也变得这么酸了?”在我一再坚持下她两手枕在头下,面朝天花板,背诵了一首叫做《诗被多情的长发缠绕》,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是:长发,丝丝妖媚,诗被多情的长发缠绕,以诗为生命的人,为此惴惴不安。我问她这是谁的诗,她说是个叫王小满的女诗人写的。 “有一次,我和王小满一起泡咖啡馆,她把这首诗读给我听,我就记住了。”她说。我抚摸着她光滑的长发,又一次重复了诗中的几句。 “喂,柯本,”她翻过身子,枕在我的胸上,用下巴颏抵着我的肩胛问道,“听说,你做书商时挺成功的,为什么要急流勇退了。” “烦了。一天到晚总是算计着赔多少,赚多少,真觉得特没劲。” “不是说一个人拥有多少财富就能体现他的多大价值吗?许多人都是越赚钱越上瘾,你倒好,还有个够!”她绷着个脸问道。 “当然有够啦,够我一辈子吃喝,够我买一辈子的书,足矣,我还奢求什么呢?” 铁木儿的脸蛋在我胸脯上腻了一阵,喃喃地说:“我喜欢这样的你,不那么贪婪,也不那么俗。” “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什么吗?”我问道。 “你说来听听。”她眨眨眼睛。 “喜欢你的眼睛,还有仪态,还有超凡的记忆力。”我用嘴唇碰了碰她的乳头。 她赶紧怕痒似的用双手掩住了胸,“我只对诗敏感,尤其是我喜欢的诗总能过目不忘。” 不知什么时候,壁炉里的火熄灭了,温度急剧下降,有点凉了。 我说:“你等着,我去把炉火再点起来。” 铁木儿拦住了我,说道:“一只抛着锚的船,遇到紧要关头,宁肯割断绳索也不能把时间耽误在解绳索上。” 我闹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冲她直翻白眼,她扑哧一笑,撩开厚厚的羽绒被,“我们钻进被子里不就暖和了吗?何必还要花工夫去点炉子呢。”我想也对,于是,刚刚从伊甸园里跑出来的一对男女,双双躲进被窝里。被窝确实暖和。她说她还从来没有裸着睡过觉呢。我说我不光裸睡,夏天在屋里读书写字也都裸着。 “裸睡挺舒服的,而且不会做梦。”我跟她的身体像蛇一样地纠缠在一起。 “裸睡真的不会做梦吗?”她问。 “当然是真的,这可是我三十年研究的成果啊。”我一边逗她,一边开始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第16章 16 客人来的时候,我还在睡着。 一觉醒来,铁木儿已经不见了,显然她是一大早就开着她的车走的。从百叶窗透进的阳光,可以知道,现在起码是正午时分了。我将昨天晚上随手丢在地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拣起来,套在身上。然后,又在卧室转来转去,到处找我的那副眼镜。 我走到客厅,发现秀大妈正送客人出门。客人是个白胡子老头,如果戴上一顶红帽子,就跟圣诞老人差不多。 秀大妈送走客人,回来时一脸的愤怒,仿佛刚刚遇到了一场什么灾难,“刚才来的是哪位。”我问,尽量问得小心翼翼,因为这时候的秀大妈好像一座炸药库,一触即发,最好是别引爆它。 “村里的房三爷,”她说。 我要是明智的话,就该赶紧去刷牙洗脸,别找不自在,可是我实在掩饰不住我的好奇,恨不得让平静的生活泛起点什么波澜,于是,又问了一句:“老头来,不是有什么事吧?” “一个识文断字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呢,什么老头,我不是跟你说过,来的是房三爷吗!”秀大妈火药味十足地吼道。 “房三爷是谁?”不屈不挠是我一贯的作风,没皮没脸则是我的战略战术。 “房三爷是村里辈份最大的长者,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当然是一肚子的不高兴,不过,还是给了我个面子,皱着眉头地告诉了我。 “是来找您的,还是找我的?”我懂得什么叫循循善诱,我从小学五年级就用这个词造过句。 “是找我的,跟你没关系!”雷锋叔叔说:“对同志像春天一样温暖,对敌人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秀大妈显然是拿我当敌人了。 我扫兴地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我承认这个回合我输了,到末了我也没闹清房三爷来找秀大妈做什么。 这件事,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悬念。一个太闲的人,总要找些悬念来诠释生活。趁吃午饭的功夫,秀大妈的情绪平稳下来,我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房三爷是替秀大妈的老伴来说情的,劝她以后回去睡,别再跟老伴怄气了。至于为什么要跟老伴怄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把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都使上了,秀大妈是打死也不说。 秀大妈一个下午都在阁楼裱糊窗户,我陪着她,时不时为她拔下一两根白头发。她瞅着一屋子书,一个劲替我犯愁,这么多,多咱才能读完哪。我说,自己读不完,还有儿子,儿子读不完,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也不嫌臊得慌,媳妇还没有呢,就惦记着儿子,呸!”秀大妈说。我差一点把铁木儿的事情告诉她,想一想,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把话咽了下去。 我拿起一本书来翻,记起铁木儿说过一句话:书读多了,就写不出书来了,诗读多了,也一样。她每次想写诗的时候,总会让那些她读过的好句子吓得望而却步,不由得问自己,已经有那么多的好诗了,还用得着我再写吗? 的确,铁木儿出过一本诗集以后,就再也不写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诗,像北岛啦,普拉斯啦,还有松尾芭蕉都能倒背如流。她说她现在读诗的兴趣远远大于写诗。 可惜,这些话不能说给秀大妈听,说了她也不懂。其实比较起来,我倒更喜欢听秀大妈说点什么,她说房三爷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当上团长,哦,是国民党的团长,日本鬼子一投降,他就回来了。部队上不放他,又要给他嘉奖,又要给他升官,他干脆开了小差。“文革”时县上的红卫兵要揪斗他,乡亲们把他藏了起来,没斗成。 “他干嘛要回来,家里是不是有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呀?”我问。 “哪来的老婆孩子,到如今,也是个老光棍。要是把房三爷的故事一一记下来,一准比电视剧演的那些有意思。哪天有空,我再说给你听。”秀大妈说。 “现在我就有空,您就说吧。”我迫不及待地说。 “你有空,我可没空,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去干呢!” 秀大妈说得没错,我的空闲时间多得没处打发。记得,不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忙忙碌碌的人呢,仿佛是这个星球上的最勤奋的跋涉者,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征订、收款、发货……忙的陀螺似的团团转,甚至连坐快餐店的火车座上喝一杯比藿香正气水还难喝的咖啡的工夫都没有。我不可能再有那样的经历了,那样的经历确实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当初不就是为了摆脱那些,才到铃铛乡来的么?来到这里又怎么样呢,依然摆脱不了无聊的感觉,有时候,无聊到给所有落在我的阳台上的鸽子、麻雀或喜鹊起名字,这个叫“严守一”,那个叫“亚瑟王”,有一只蓝眼珠的鸽子,我干脆叫它“妮可?基德曼”…… “哪天我们请房三爷喝酒吧”,耐不住寂寞的我跟秀大妈说,“我有好酒。都是1976年窖藏的。” 秀大妈正拿抹布擦着我的那把坐椅,坐椅是民国初年的式样,在一次拍卖会上抢购的,当时有两把,另一把让原田拍走了。“你那酒怕房三爷喝不惯,他喝的是烧锅酒。”秀大妈说。 “那我也给他老人家去买烧锅酒好了。” 我愿意被铃铛乡所接纳,融入到它的生活当中去,不想成为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一个与人群格格不入的人。 第17章 17 知道了铁木儿原来是个孤儿之后,我才发现,我对她了解的太少了。 那是我们到“北岛”开派对的时候,我才听说的。那天,铁木儿邀请了几位诗人和几位话剧演员,让演员朗诵诗人的作品,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徐江的,眼有点斜视。 念过的许多诗,我都没有记住,只记住了那个叫徐江的写的一首《早上醒来》:“早上醒来/有点懒/赖在床上/看书/温习大师们的姓氏笔划。一小时后起床/右腿开始麻/我想是看书过久的缘故/腿部血管受到挤压/从而导致麻痹。心焦/着急/钟上的字在跳/上班的时间日益迫近/可腿和身子/愣是运转不灵。唉,美妙的早晨如此收场/顷刻间我忽然明白了那些/中国诗人的普遍命运。” 我一边听,一边嘿嘿乐。铁木儿问我乐什么,我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是这样,没少挨我妈的骂。”接着我说了妈妈好多的事。 “我父母早就死了,因为车祸,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是我的亲人了。”她沮丧地告诉我。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曾是一个失去了爱的孩子。一般来说,孤儿总是具有雷电般强大而又不可触及的力量,他们比别人更坚强,而铁木儿却不是。 “就因为这样,我对我爱上的人也就更多一些依赖。” 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旦爱人抛弃了我,我就会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甚至会做出些极端的事情来。” 我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那场新西兰爱情,那一次的失败,导致她的割腕自杀。 “你可千万不能像新西兰那个人一样啊!”她幽幽地说,我却隐隐地从她的话里听出警告的意味。她点燃了一只烟,仰起下颚,对着一只咖啡杯喷了口烟,然后,把烟递给了我。 我的感情才不会像沙子垒起的城堡那么不堪一击呢,我迷恋感情,特别是对她的感情。我用手拨开她眼前的一绺头发。“你看我会那样吗?” “我说不准。”她垂着眼帘说。 之后,铁木儿走开了。 我知道,她是找那个叫徐江的诗人去了,她一直对徐江主编的民间诗刊《葵》感兴趣,估计是想索要新出的那期。 铁木儿瞬息万变的情绪变化,显然传染了我,让我觉得郁闷,那一晚上,苏怀比我更郁闷,他要从国外订些广告创意的杂志,以便随时掌握世界广告发展趋势。 “你是个隐士,知道不知道,一个隐士不该去管红尘事,更不该去媚俗!”彭哥说。 苏怀支吾了一句。 “做人要心静。”彭哥语重心长地说……腔调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张国立在《手机》里说的那句经典台词“做人要厚道。” 第18章 18 “我今天不能开车了,太困,最近失眠得厉害。” 原田用双手掐了掐两边的太阳穴,一脸痛苦状。 我们几个要把办完丧事的花枝送到县中学去,她住校。 只好彭哥来开车,我和苏怀都给花枝拎着行李呢。等乡亲们对花枝千叮咛万嘱咐给过温暖之后,我们就启程了,目的地离我们这里只有三十里地。 “我以前也失眠,吃十片舒乐都没用,你知道怎么治好的吗,一个老中医出个主意,让我去干了一段装卸工,”路上,我对原田说,“那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累得我腰酸腿疼,不消半个月,无论在什么地方,一躺就睡,睡得别提多香了。从此,再也不失眠了。” 原田对我的偏方半信半疑,“这招好使吗?我觉得失眠是极其复杂的一种病,就好像冰箱,正常情况下,冰箱打开门时,里面的灯就亮,关上了,就灭,而失眠状态则是你关上了冰箱门,里面的灯还亮着。” “你信不信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不相信事实。”我号召广大同志们表决,认为我的偏方有效者举手,结果,全体通过。 原田只好说:“我试试吧,赶明我在院里搭个鸡窝,然后拆掉,然后再搭,然后再拆,这种劳动强度够了吧?” “够了。”异口同声地说。 花枝掩着嘴偷偷地笑起来,她一定是觉得我们的所作所为很幼稚。 很快就到了县中学,这是一座漂亮的楼房。这一点,得到了我们几个的一致认可。原来计划,如果学校条件太差的话,我们就把花枝直接送到城里去。 苏怀和原田负责将花枝送到宿舍,我和彭哥去找她的班主任。她的班主任是个年轻姑娘,而且挺漂亮。我们绞尽脑汁,几乎把能记得住的所有的褒义词都奉献给了她,无非是叫她多多照顾一下花枝。彭哥还殷勤地要捐献给学校图书馆一批图书…… 班主任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那是一双精明的富有表现力的眼珠,她噗嗤一乐,说道:“行了,我懂你们的意思了,我会尽力去爱护一个孤儿的,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你们是花枝的什么人?” “哦,我们?我们是她的叔叔。”接下来,我和彭哥轮番上阵,把班主任照死里一通夸,上帝有的长处,她都有;上帝没有的长处,她也有,一句话,她就是至善至美的化身。班主任听了一会儿,大概是听腻了,冲我们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式。 “够了,家长们的甜言蜜语我听得太多了,你们也歇一会儿吧,怪累的。”班主任甩了一下马尾巴辫,“不过,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放心了。” 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她,凡是交纳学杂费等一切事宜,只要通知我就好了,不必再跟花枝说。接到电话,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之后,我们才从办公室走出来。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交换了情报,苏怀说他买了大量的巧克力、果冻和口香糖,放在花枝的宿舍里,让她随时拿来贿赂同学们,便于在竞选班长或课代表时派上用场。 我觉得这是馊主意。 他们却普遍认为十分必要,得了,少数服从多数,我也就沉默了。 “花枝高兴吗?”我问道。 “当然高兴了,平生第一次有东西送给别的孩子,那份骄傲是可以想象的。”苏怀说。 土道上坑坑洼洼,车总是颠簸,开到铃铛乡的村口,有一个老爷子冲我们招手。 老爷子已经很老了,老得像沧桑古槐,可是肩上还是背着个柳条筐,筐里装满了枯黄的草。 “老人家要搭车吗?”彭哥踩了刹车。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老爷子等我们几个都下了车,眯着眼把我们逐个打量一番,他的眼犹如两眼幽深的井。我们不禁有些惶惑。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是几个心肠不坏的小子。” 不知为什么,我们从老爷子身上能感觉到某种威慑力,不由你不胆怯。彭哥点头哈腰地随声附和道:“是,是,我们都是好小子。” “花枝的事,我听说了。”老爷子点点头,“好,很好。”说着就走了,留给我们一个佝偻的背影。 我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追上去,问了一句:“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老爷子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嘿嘿,村里人都叫我房三爷。” 第19章 19 铁木儿越来越习惯了在我这里留宿了,每次在我家举办完派对,她都开着她的车第一个离开,在村口转上一圈,估计彭哥他们都退场了,再回来,让我用手指绕着她的乳房画同心圆——她说这样最能令她动情。 不过,她还是禁止我对她的乳房说三道四,这仍然是个禁忌。许久许久之后,我才知道事情的缘由,然而,太晚了。 有几次,我们亲热的时候,她问我:“你难道没有使用避孕套的良好习惯吗?”我笑着摇摇头,那样会感觉迟钝,仿佛是让我戴着口罩去闻酒杯里的酒是否醇香,太别扭。 “有什么可笑的?”她说,“它只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就像沐浴帽,起码在冲澡的时候不至于把头发弄湿,省去些麻烦。”大概是看我的态度很坚决,她也就不太坚持了。 万灵节那天,我们在眼眶下画上五颜六色的眼圈,在唇边又画上犬牙,打扮成动物模样,一边做爱,一边模仿着野兽的叫声,结果,那天竟有了一种特别的快感。也许闹得太过分了,把秀大妈都给惊动了,跑来敲门,我只好骗她说:我做了一场噩梦。铁木儿吐吐舌头说,要是我们现在画的这张脸突然出现在秀大妈面前,非把她吓得晕死过去不可,在这之前,我们刚开了一个戴假面具的派对,满地扔的都是糖果,已经惹得秀大妈很不高兴了,直骂我们犯神经。 通常是,我们爱过之后,她就从阁楼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念上一两章,她知道我对书历来是吝啬的,所以,再好的书,她都不会找我借,因为,她也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假如,谁非要借她的书,她宁可去书店给对方新买一本,在她念书的时候,我喜欢吻她的腋下或是肋间,工夫不大,她的脸就会红起来,红到耳根,她便撅着嘴告诉我,她又湿了…… 铁木儿有不少特怪的毛病,最典型的一个是,无论是在我们调情是还是一觉醒来时,总是突然地爬起来,在台灯画上些奇形怪状的记号,她说是她来了灵感,记下来,不然稍纵即逝。就是热吻的时候也不例外。 在我所接触过的女人中,没有谁比她更具有那么鲜明的埃玛?包法利风度了,我问:“所有的诗人都这样吗?”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别的诗人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这样。” 诗人嘛,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比如她相信希特勒没有死,而是在南美的某个小镇逍遥自在地活着,磨去了指纹,换了张面孔,躺在海滩上回想二战时的往事;再比如她认为所有都市人群的前生必是来自游牧部落,游牧部落转世之后也就成了都市人群,这是一种轮回…… 对此,我无话可说。 我的脑袋瓜不能跟她同步运转,总是慢半拍,所以她一说起这些来,我就把她压在身下,我宁可拿自己当人体炸弹,一阵狂轰乱炸,让她飞速运作的脑筋暂时短路。 一天她把她的睡衣带来了,是用几十种不同颜色的棉布料拼接成的,拼得还挺巧妙,她穿起来活像一只大蝴蝶,逗得我一次又一次拥抱她,还扯着她一起跳舞。 折腾累了,就悄悄溜到厨房去,做一种叫“波索尔”的汤,是铁木儿从新西兰学来的,原料是碎玉米、火腿、辣椒和芫荽,蒸上二十分钟,非常可口。我想,她如果把这道菜拿到派对上去绝对有轰动效应。 第20章 20 这天,还不到八点种呢,彭哥就打来了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吵醒。这很不正常,按我们正常的作息时间,早晨都是从午间十二点开始的。“这么早,有什么爆炸性新闻要告诉我?”我问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一家舞厅发生了火灾,死伤了二十六个人。”彭哥说“知道是哪家舞厅吗?就是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印第安’。真幸运,幸好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我们几个也他妈的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后脊梁沟一阵阵冒凉气,一下子清醒了。过去,许多个夜晚我们差不多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消息确切吗?”我又凿补了一句。 “电视早新闻都播了。”彭哥的声音里都带着颤音,显然是后怕像锐利的碎玻璃碴刺痛了他,我也是这样。 “苏怀他们知道了吗?”我问。 “我正要跟他们说呢。” “我们是一群有先见之明的家伙,”我将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想道,“早在灾难来临之前,就逃离了现场。” 再接下来的三四天里,我们就像被捅了马蜂窝的马蜂,兴奋地飞来飞去,许是生活太平淡了,像死寂的湖水,随便一颗石子,就能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我们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外交手段,终于搜集到了火灾中死难人员的名单,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其中有一两个是我们认识的人,这让我们感慨万分。 “这个小子就是喜欢泡妞的那个吧?”我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说,“泡上妞总是就地正法,在楼道,在卫生间,在犄角旮旯逮哪在哪干,总让保安罚款。” “他比你还小呢,死得早了一点。”原田惋惜地说,他一边说,一边把过滤纸铺在咖啡滴漏机上,干这个,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的咖啡被公认是世界之最——即世界上最糟糕的饮料,甚至还不如刷锅水。 不过,我们现在顾不上对咖啡的味道发表什么见解,我们干涸的心,突然被没完没了地下着的绵绵霪雨浸湿着,连末梢神经都湿润了。我们觉得我们原本枯燥的乡居生活,其实是多么幸福,宛若天堂。 就连原田煮的咖啡也香醇了许多。 我们懒散地坐在原田家的前门廊上,享受着处冬的阳光,偶而提起遇难者的一两件往事,再把视线投向村里顺山坡逐级矮下去的屋顶和树梢,赞叹道:“真是幽静美丽的地方呀!” 要不是原田的妻子梅梅提醒我们苏怀的女儿的生日到了,我们可能仍然沉浸在那场火灾给我们的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里,难以自拔。我们也许会永远地就这么坐下去,感慨人生的无常。这时候,都市的印象似乎早已让冲决了堤坝的洪流卷走了。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第二部 分 第21章 21 为什么提醒我们苏怀的女儿的生日是梅梅,而不是铃子呢? 因为梅梅比铃子更爱孩子,从金丝雀出生,梅梅就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宠爱着,金丝雀身上所有的小衣服几乎都是梅梅给买的,她把她娇惯成了一个小公主。 可以说,金丝雀跟梅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跟她妈妈在一起的时间,陌生人往往会产生误解,以为金丝雀就是梅梅亲生的。金丝雀有时也会问:“梅梅阿姨,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呀?”梅梅就回答:“因为你可爱呀!” 事实是,不能生孩子。大概也是在她当侦察兵的时候留下的什么后遗症。为这个,梅梅一直觉得对不住原田,对他言听计从,从而养成了原田气使颐指的毛病,可是,到了乡下以后,风向变了,原田再没有了以往的那股子八面威风,反而畏缩了许多,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谜。 其实梅梅并不是一个很个性的人,相反,倒很随和。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碟,虽然影碟是原田买的,却不怎么看,真正着迷的反倒是梅梅。我敢说,她起码也看了两三千部电影了,而且还能记住。 “你给我们金丝雀买了什么礼物?”我问梅梅。 “我给她买了一架最好的尼康照相机,让她把她每一天用胶片记录下来,将来可以回味。”梅梅说,“那么你呢,你送什么?” “你看,我送这个。”我从背后提溜出一对长毛兔,这种兔子通常雪白,有一双倒翻的耳朵是黑色的,像是用浓墨点染上去的,表情很幽默。梅梅说,金丝雀一定会喜欢,果然,孩子一看见兔子,就爱不释手,把别的玩具都扔了 这样一来,让彭哥他们几个醋意大发,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我说,长这么大,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跟女人献媚,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一个都不放过。我刚想辩解,几个人三下五除二把我绑了起来,还是圣虹姐上来解围,我才获释。 我给圣虹姐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表示谢意。“圣虹姐,”我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 圣虹姐的五官最显眼的是鼻子,她跟彭哥正相反,鼻子基本是坚挺的,只是在于两眼平行的地方有点弓,我说这是罗马元老院议员的鼻子。她对我说:“一个人要做父母,首先要有足够的德行,现在我还不够格。” “别那么谦虚好不好。”我玩笑似的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我以为,你已经具有了一个母亲应有的一切美德,快点给我生个大侄子吧。” “孩子生下来,不是属于一个人的,既使我够格做一个母亲,那么你彭哥呢,他配做父亲吗?”圣虹姐说。 没等我有所反应,圣虹姐就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水晶石枝形吊灯下面发愣。这个枝形吊灯据说是法国巴卡拉玻璃厂上个世纪制造的,是苏怀引以为荣的收藏之一。不会是彭哥有什么把柄被圣虹姐抓住了吧?我想。 彭哥他们一群人围着金丝雀合影,金丝雀不愿跟长胡子的人照,嫌胡子扎得慌。于是,几个人拿出浑身解数来哄孩子。折腾了半天,肚子都饿了,晚饭还是没做好。我们纷纷抗议,苏怀一个劲说:“就好了,快了。” “早干什么去了。”彭哥说“我们每次举办宴会都在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了,你们倒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苏怀陪着笑脸说:“昨天铃子不是参加同学聚会去了吗。” 铃子她们的同学聚会也太频繁了吧?我暗自思忖,好像每周都有,烦不烦! 苏怀带着我们到楼梯的墙壁上去欣赏枫丹白露画派和巴比松画派的代表作,比如柯罗的《黄昏》米勒的《簸谷农夫》以及卢梭的什么画。原田说:“早欣赏过八百遍了,又不是原作,全是他妈的仿制品!” “还想要原作!你问问人家卢浮宫答应吗?”苏怀喃喃地说。 晚饭不能说不丰盛,吃半截的时候,梅梅突然用严肃的眼神盯着铃子说:“我们女儿的生日前一天,你还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实在有点不像话。”金丝雀就坐在梅梅的腿上,梅梅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又说,“是不是,宝贝?” 金丝雀使劲点头说:“是。” 没想到铃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特慌乱的样子,当她忙不迭地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梅梅早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了,例如往金丝雀嘴唇上抹点蜂蜜什么的,把铃子弄得十分狼狈。坐我对面的铁木儿朝我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一脸的幸灾乐祸。 第22章 22 一天,我们去了山凹里,山凹被悬岩和灌木、荆棘所环绕着。原田说,在这个山凹里,隐藏着一个泥塑大师。“你们不想去拜访一下吗?”他说。为什么不呢?于是,在一天的早晨,几个人驱车一百多里地,去了。一路上,原田都在给我们讲泥塑大师的传奇故事,通过无线电话。据说,那人看准一眼,就能栩栩如生地捏出一尊肖像来,前后用不了一分钟。 “你见过他吗?”我问。 原田一个劲说NO,他只是听说。跟他说的那个人打算把泥塑大师的故事搬上屏幕,拍个十集或二十集的电视剧,找原田写本子。 他们的车都是美洲豹、马自达之类的迷你型,而我的车是牧马人吉普,所以让我开道。本来铁木儿也要去的,但是提案被否决了,“男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自由的,这种自由通常是远离了女人才可以获得的。”他们说。 我找不出什么站的住脚的论据来驳斥他们,所以就很郁闷。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吹哨,偶然在拐弯的时候,我才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一声,提请他们注意。“前方三十米处有一架马车,赶车的是一个女性公民。”我说 话筒里立刻传来一大堆的问题: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是忧郁的还是开朗的?是时尚装束还是村姑打扮? 对这些问题,我一概不予理睬,让他们自己看好了。拐了一个弯之后,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公路左侧有一座古老的带染色玻璃窗的教室,但已百孔千疮,钟鼓也坍塌的不像样子了。” 很快,我就听见一阵喧嚣声:这座教堂怕是有一百岁了吧,起码也是八国联军打北京那年盖的。文革年间,没把它砸了,倒是一大奇迹…… 进山,穿过一道石灰岩的悬崖,我们找到一座草木蔓生的木制房子,人们说,泥塑大师就住这里。一个穿着西服革履的留着稀疏胡子的中年人接待了我们,彭哥俏声咬着我的耳朵说:“他长得像一直蜥蜴。”我也觉得挺像的。当他自我介绍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时,我们不禁大吃一惊,我们以为他穿着对襟棉袄似乎比穿西式礼服更为得体。他跟我们想像中的那个人,差距太大了,我们想像他的袄袖和裤腿应该再挽上几遭。 这个“假洋鬼子”似的泥塑大师把我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大概揣摩着我们值不值得他来招呼,后来,许是看在我们的座骑的面子上,才勉强地将我们让进他的作品展示厅里。 奇怪的是,展示厅并没有展示什么泥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屋而已,普通的土灶,普通的桌椅板凳,还有晾绳挂着的衣服,敞开的柜厨里摆着的油盐酱醋,以及房梁上耷拉着蒜辫和辣椒…… 就在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泥塑大师坐在角落里一个条凳上,笑着告诉我们:“这些都是泥塑作品,包括窗台上的那盆秋海棠。” 一片愕然。仿佛为了证实一下似的,我和原田都伸手摸一摸墙边码着的白菜,果然,是泥塑。原田冲我做了一个鬼脸,低声说:“看来这小子有两下子。” 彭哥说:“听说,你能当场给人塑像,是吗?” “以前是,现在不了。”泥塑大师慢吞吞地说,“现在我偶而给一些领导干部或外宾捏一捏。” 苏怀逼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普通人不愿意为一个泥人付出太大的代价,他们觉得这不值得。”泥塑大师沉吟片刻,又说,“真对不起,让你们白跑一趟。” “哦,你是怕我们付不起钱吧?”彭哥一脸的嘲讽。 泥塑大师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道:“很抱歉,一会儿有个丹麦大使馆的官员来捏像,恕我不能奉陪了。”说着,扬长而去。 原田气坏了,冲着他的背影叫骂道:“你他妈的最好不要装孙子,真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然后往你的脖子里撒尿!” 苏怀推了他一把,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话挺耳熟的?” 我说:“是从电影《全金属外壳》剽窃来的。” 我们哥几个碰了一鼻子灰。开车回来的道上,原田还扬言将来要把那些泥塑砸得粉粉碎,不过,谁都没往心里去,知道他不过是痛快痛快嘴巴而已。 其实,我也挺厌恶那个狗屁大师,从他身上闻得到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市侩气味。 快到家的时候,彭哥嘱咐我们: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千万不能把今天的悲惨遭遇告诉任何一个女人,免得惹笑话。 “放心吧,我们会守口如瓶的。”我们说。统一口径之后,我们才分手,各自回各自的家。 第23章 23 结果,我在第一时间,就把一切告诉了铁木儿。铁木儿劝我说:“错不在人家,而在你们,人家本来就是个匠人,你们非把人家想像成艺术家不可,那能怪谁!” 想想,也是。铁木儿真是莎士比亚笔下聪明人的原型。“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你最完美。”我赞叹道。 “一个诗人永远都达不到完美的境地,她只是在不断地追求完美。”她说。 不佩服不行,人家一张嘴就是至理名言。我对她说:“就为你的这句话,我得奖励你。” “你的所谓奖励不会是一个吻或是抱着我转一圈吧?”铁木儿在话筒的那一面咯咯地笑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看就免了吧。” 其实,我要送给她的是一本诗集。 那是一本我自己用卡片纸制作的诗集。诗是从民间流传的佳作中精选出来的。我在每首诗的下面,都配了图,图是拿调和了罗姆酒的颜料绘制的,绘的大多是鸽子、古树以及茅舍和倒映在水中的独木舟什么的。 诗集中,我最喜欢的有两首,一首是苏遇的《中秋》,另一首是东东枪的《在唐朝》。我想,铁木儿也一定会喜欢。 《中秋》比较短,有些绝句的味道;而《在唐朝》却是调侃的:在唐朝/男人都是正人君子/连皇帝都是。在唐朝/女人都是贞节烈女/连婊子都是。在唐朝/街上都是外国人/政府说/不许有种族歧视/可外国人/还是老挨啐/挨啐/也来。在唐朝/历史书还比较薄/只要唐宗/尚无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祖先/还在草原上喂马放牧/受汉人的欺负/就找汉人的皇帝/告状/在金殿上/哭哭啼啼地下跪…… 弄这么一本诗集比种二亩地还麻烦,一道道工序,绝不亚于施肥、播种、灌溉或收割什么的,折腾了半个月,才完。 “真不知用什么来表达我对你的谢意。”当我把这本诗集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简直是爱不释手,就像看见了一碟她最喜欢吃的土豆泥加苹果酱那样。 “想谢的话,朝这来。”我把脸凑到她跟前,她吻了一下,吻得很有力度。 那天,天上下起了小雨,我提议开车去兜风,青年人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我说。她痛快地答应了,还给我带上了一顶俄罗斯皮帽子。她说,那是为我买的。 路滑,我不敢把车开得太快。铁木儿头枕在我的腿上横躺着,一个劲地给我朗诵诗集里的诗,比如伊沙的诗,魏风华的诗,还有一个叫任知的诗。 突然,我把车停在一个树丛边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前额,注视着她。美存在于观赏者的眼中。“如果你嫁给了我,闲暇时,你就这样抑扬顿挫地给我读诗,一定闲适而浪漫。”我说。 “你真的这样以为?”铁木儿欠起身子,眨着迷人的大眼睛瞧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谈话中涉及到如此重大的题材,以往一直停留在小桥流水、风花雪月的层面上。 “是,我就这么以为。”没等我说完,铁木儿就像一只狸猫一样扑上来,一阵热吻,那股子热情劲很容易让车窗外走过的行人误以为,车里面的人是在做人工呼吸。 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热吻之后,又是一阵癫狂,欲火差一点把我们烧成灰烬。 在车上做爱,还是首次尝试,特新奇,有一种在皮划艇交欢的感觉。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已经遍体鳞伤了,脖子和胸口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才从拳台上下来。 “刚才,我还直怕车被你颠翻了呢。”她说。 “我是个具有敬业精神的人,做什么事都兢兢业业,包括做爱。”我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语气说。 “我承认,因为我深有体会。”铁木儿咧嘴笑了。 我们很快地穿好衣服。我发现,穿好衣服的她就变得庄严起来:一条深色的呢裙,纤细的腰间束着红色的腰带,脖颈上还围着镶有银边的黑丝带,仿佛她的全部天性都被这么一身衣服禁锢住了似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好像跟你求过婚了。”我搂着她说。 “真正的求婚方式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她一脸冷静的现实主义表情。 “难道只有在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公然宣称一番才算得上求婚吗?”我说。 “这是必须的!”说这话的时候,铁木儿保持着一种冷酷的美。 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喜欢从钥匙孔里观察人生。她们以为形式往往比内容更有价值。 她令我失望了,我觉得今日是这个冬天最潮湿、最寒冷、最凛冽的一天。我特别想喝一杯巴伐利亚桶装的烈性黑啤酒。 于是,我们跑到一家叫“阿波利奈尔”的酒吧里,暖和一下身子。据说,周末这里还要演木偶戏,不过,我很少来,所以没见过。 铁木儿现在可以专心地欣赏我供她“御览”的诗集了,光是封面,就让她反复看了半天,然后问道:“这幅画,我看着眼熟,是谁画的来着?” “《奥林匹亚》”我答道,“是我临摹马奈的。”画上是一个裸女和她的黑女仆。 铁木儿的眼睛闪耀着惊喜的光芒,“为什么你偏偏会选马奈的这幅画做封面,而不是别的呢?”她问。凭感觉,我已知道,她对我的这个封面持的是肯定态度。 可是,我还是故意说:“你知道《奥林匹亚》第一次展出时的情景吗?有人试图用刀子划破它,女人们则干脆往上面吐唾沫。我怕我给你的这个诗集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所以就选了它。” “瞎说,你明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她用手指挠了挠我的手心,眼神里满是怜爱。这让我很是受用,不免飘飘然,差一点找不着北。 不过,应该谨记的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说了一句:“这个封面花了我一个礼拜的时间,总想精益求精,怎奈功夫有限,画得还是不太尽如人意,有待提高。”说完,我还微微地耸了下肩膀,表示遗憾。 “德性,来劲了。”她拍了我膝盖一下,拍得还挺疼。 第24章 24 “出去,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刚把车子停在院子里,就听见秀大妈在大声吵吵,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出来,下台阶的时候还掉了一只鞋,拣起鞋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秀大妈,那是谁呀?”我盯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问道。 进房间里才发现,秀大妈在哭,哭得像个泪人。 秀大妈居然也会哭,这跟我印象中的她相去甚远,我赶紧跑过去,蹲到她面前“怎么了?” 秀大妈不答,只是摇头。凑近了,我才注意到,秀大妈那张椭圆形的脸庞此时此刻显得特别苍老,鬓角的头发也都灰白了。我的心不禁蓦然收缩了几下。 “那是谁呀?”我问道。 “你甭管。” “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好不好?不要叫我以为世界的末日已经到了。” 秀大妈用两手掩住面孔,两肩不住地抽搐着,犹如波涛汹涌的海上颠簸摇摆的一叶小舟。她还在哭。 我拿来毛巾递给她,她默默地接过去,擦了擦,擦过的脸就好像一堵刚刚粉刷过的墙。 秀大妈平静了以后,我点上两支烟,一支给她,一支叼在我的嘴上。 “他让我跟他走,我不,他就冲我吼,我就越不跟他走。” “他凭什么要你走?”我坐下来,并把椅子移到秀大妈跟前。 “凭什么?还不是怪我瞎了眼嫁给了这么一个窝囊废!”秀大妈愤愤地说,脸色像冬季坏天气一样的枯涩。 “说了半天,原来那是你老伴啊!”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他来找你回家,纯属是正当防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你干嘛要对人家发脾气?” “我烦他,我就是不想见他。”秀大妈翻来覆去只说这么一句,却只口不提她为什么烦他,更不说她为什么不想见他。 我智商有限,最终也没琢磨出个结果。一对老夫妻,两个孩子也已长大成人了,都在县城里打工,怎么竟会反目为仇呢?是不是所有夫妻都有可能最终走到这一步呢? 这让我对婚姻有点恐惧。 我在跟铁木儿煲电话粥时,谈起了这个。 我们猜来猜去,仍然是一头雾水,毫无头绪。“算了,别费劲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像给一头驴洗头。”铁木儿说,她说的是法国人常常挂在嘴头的一句俏皮话。 我也笑了,仿佛冲破了一片忧郁地带,心情开朗多了,像雨过天晴。 铁木儿说她打算举办一次诗展,展示一些最富个性色彩的诗。当然,是那些未经发表过的文字。她想拿诗当作画一样,让书法家写下来,镶在画框里,短诗还可以写在扇面上,然后挂在墙上,给人欣赏。她说,她不在乎参观者喜不喜欢,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了。我知道,铁木儿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什么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所以,当她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答道:“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在下全力支持你。” “真的?”显然铁木儿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似乎又惊又喜,“那太好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点事,起码可以松松懒筋。最该松懒筋的是苏怀,所以我建议他来设计展厅,其他人打下手,说各尽其能也好,说废物利用也罢,总之,目的只有一个,全都动起来。 第25章 25 诗展获得了彭哥他们的响应,这样总能证明我们的时间并没有在空虚和自暴自弃中白白浪费。苏怀所设计的布展方案,因纯自然主义风格赢得了一致好评,认可指数达五星级。 原田说:“我们甚至可以拍卖这些诗,不过,框子要精致一些。” 由于把天花板装饰成蔚蓝色的天空,“北岛”咖啡馆显得豁亮多了。彭哥不知从哪整来一些带有先锋色彩的摄影作品,穿插在诗作中间,使这里更接近于一个私人画室,荡漾着一种艺术的氛围。铁木儿掐着个腰走来走去,充满了喜悦。 她的神情似乎是在说:诗人的咖啡馆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才自然,自然得如同贝多芬写他的《命运交响曲》,陀斯妥也夫斯基写他的《罪与罚》一样。用踌躇满志来形容此时的她最为恰当。 镶了金属框的展品大都是我和原田挂上去,那真是个力气活,挂一天,比爬一趟泰山还累。好在铁木儿时不常会给我们送来一份点蜡烛的甜点,算是犒赏。 一天,原田没来,也没请假。晚上,他才现身,像一个徘徊着的幽灵。 “你这个可耻的逃兵!”我骂道。 原田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他去了一趟泥塑大师所在的那个山凹,这次他是以一个采访者的身份去的,还带了介绍信。泥塑大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当场作了示范表演。 “你猜怎么着?”原田说,“我拿到他给我捏的泥人,看了一眼,说匠气十足,随手就丢掉了,那个狗屁大师完全被我镇住了,愣在那里,比泥塑还他妈的像泥塑!”我们俩笑了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那一晚,因为原田的姗姗来迟,我们只好加班加点,干了一个通宵。 诗展开幕的前一天,我们一伙人再次审视了一遍我们的劳动成果之后,才让铁木儿来验收。铁木儿划了个十字,一个劲说:“天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开展的第一天来了很多人,跟我们预想的一样。 “喂,柯本,你知道我卖了多少壶咖啡吗?”铁木儿问我。 “我警告你,可以得意,却不可忘形。” 出于偏爱,一个叫尹丽川的女孩的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有不少人把展出的诗,抄在本子上,当然,更多的人是拿着录象机把诗展录了下来。遗憾的是,拍卖的效果却不理想,只有一家宾馆买了两幅。既使是这样,铁木儿还是蛮开心的。 诗展上,她特意打扮的像个波希米亚女人。 “最大的收获是通过这次诗展,我交了不少诗友,个个都是才华横溢。”她说。 她还做了苹果饼款待我们。彭哥非要她再拿出一瓶白兰地不可,说要为了胜利,干杯。 喝酒的时候,我的手悄悄地在铁木儿的腿上游走了一番。 铁木儿也不住地向我抛媚眼,给了我一捆又一捆“秋天的菠菜”。 “我们再找几幅铜版画,挂在卖出的诗作的原有位置上,别留空白。”彭哥说。 我觉得彭哥的点子不错,其实,不必仅仅局限于摄影和版画,就是油画、水彩、树脂和国画、扇面也应该包括在内,而且要把诗歌写在画作中间,使之跟为艺术化,更容易为平民百姓所接受,这样一来,收藏者也就会更多。“闭上眼睛想一想吧,弄好了,我们甚至可以把它发展成一项甜蜜的事业呢!”我说。 原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你看看,稍不留意,你就露出你的商人的尾巴来了。” 我把目光投向了铁木儿,希望她能投我一票。 她却说:“我只想让人们记得,这个世界还有诗,还有一群写诗的人,至于别的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幸好,彭哥和苏怀采纳了我的建议的前一部分,这多少让我捞回了一点面子来,不过,彭哥说:“我们都是一群立志归隐山林的人,既如此,就不该总是琢磨江湖上的事。”说着,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很语重心长似的。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赶紧承认错误。 “有错就改才是好同志嘛。”彭哥他们本着给犯错误的同志出路的原则,谅解了我,他们认为我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所以决定不在痛打落水狗了。 “有那么严重吗?”铁木儿抖了抖挑染成金色的长发,长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状,“你们这么上纲上线地围攻他是极不公正的。” 铁木儿的谴责,显然是给了他们致命的一击,一下子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了。这无疑让我感到莫大的欣慰,仿佛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片永恒的而又不断变化的光亮之中,骤然之间,铁木儿在我的眼里变成伟大多了,几乎可以跟甘地或莫札特媲美。 我紧紧拉住她的手,用很舞台的腔调说:“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你跟我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她也很夸张地跟我握握手,还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必过于激动,这是我应该做的。” 气得彭哥他们咬牙切齿。 我们越发得意了,双条腿像两条蛇一样的缠绕在一起。没有想到是,这种甜蜜的和谐很快被一件小事破坏了…… 第26章 26 轮到去彭哥家开派对的那天,圣虹姐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奇。 彭哥的派对常是以音乐为主题的,这次改成了一顿诺曼底晚餐。 餐桌上特意还铺了一块红百菱形块格子桌布。所谓的诺曼底晚餐,是用小牛肉为主、用浓奶酪酱和苹果烧酒为辅的套餐,味道很地道,而且是圣虹姐一手操办的,连帮手都没用。 圣虹姐提前给我们打了电话,让我们穿着正式一点,怀着一颗上教堂做弥撒一样虔诚的心,前来赴宴。我们只好都打扮的像指挥家似的,个个人模狗样的。 “圣虹姐,今天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吧?”我问把光泽的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她。 她说她把一对濒临离婚的夫妇说服了,又和好如初了。桌上又嫩又新鲜的小牛肉就是那对夫妇送来的。 “很有成就感吧?”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了,这种成就感一点也不比托尔斯泰写完《安娜?卡列尼娜》以后的那种成就感差多少。”圣虹姐笑盈盈地答道。 诺曼底晚餐的味道好极了,遗憾的是,我却难以全身心地来对付它。因为我总是惦记着铁木儿,她又约定要到我那里去过夜,一想到这个,我就不免心浮气躁。 “小牛肉要蘸着冰过的黄油,更可口。”圣虹姐说。 冰过的黄油切成方块,呈塔状摆在梅花形的碟子里。男人为了更舒适地享用这顿美味,早把西式外套脱掉了,不然浆得太硬的白领和黑领结硌得难受。每个人又恢复到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散漫状态。圣虹姐也懒得管我们了。 “来,苏怀张嘴。”铃子夹了一块蘸了黄油的小牛肉喂给苏怀。 铃子的指甲涂了荧光的指甲油,特晃眼,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很可能会亲昵地拧一拧苏怀的嘴巴,搔一搔苏怀的耳朵或是做出别的什么“少儿不宜”的动作来。 梅梅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对铃子说:“嘿,适可而止吧。” 铃子慵懒地微笑了一下,又咕哝了一句什么。铃子笑得特别妩媚,所以就喜欢用笑容来自卫,抵御一切敢于来犯之敌。趁大家品味土耳其咖啡的时候,我得以脱身,出了彭哥家,躲到一架废弃的马厩的阴影里,等铁木儿。 我深深呼吸着乡间夜晚苦涩湿润的空气。 不一会儿,彭哥和圣虹姐打着手电,把铁木儿送了出来,还嘱咐她两句。我恨不得马上向铁木儿扑过去,如果不这样的话,似乎一秒钟之后她就会从人间蒸发。我只能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铁木儿发动了车,开出去不远,拐个弯就停下了。 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从车上走下来,冲着黑幕中的我问了一句:“口令?” “面朝大海。”我答道,“回令?” “春暖花开。”暗号对上了,都是自己人。 我们吻了几下,寒冷的夜风吹拂着我们滚烫的脸。我高兴地就像一个热情奔放的农村小伙子,亲热地把她举过了头顶。铁木儿吃吃地笑着,笑声宛如潺潺流水。 直到感觉出彻骨的寒意,我们才钻进车里,相拥着取暖,她还放一盘从三里屯酒吧录制的歌带让我听,很有现场感。 因为喝了不少苹果烧酒的缘故,她有一点醉态,我也是。我们的目光总是游戏似的相遇,又游戏似的移开,偶而也傻笑上几下。 回到我的房间时,已时午夜时分,院里冻僵了的灌木在簌簌发抖。 我生起了壁炉,让干燥的木材在炉膛里噼啪作响,而铁木儿俯在我窗口的天文望远镜跟前,眺望远方一颗最亮的如同初恋一般美好的淡蓝色星星。 我把床垫铺在壁炉跟前,躺上去很舒适地打了个滚。 “宝贝,快来,这里真暖和。” 铁木儿乖乖地脱去大衣,也光着脚丫爬到了床垫上,下巴枕在我的胸口上。 “今晚你是一小块殖民地,久久停留,忧郁从你身体内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她喃喃地说。 第27章 27 我开始拥抱她,亲吻她松软的长发,把她柔弱的肩骨搂的咯咯作响,很快,我们就被黑暗所吞噬,进入到了一个见不到底的深渊,一时间,硝烟弥漫,仿佛大地也在富有弹性地颤抖。 各种艺术体操都让我们尝遍了,表演当中,我们得不时地微微直一直腰,以便让肺部吸进足够的空气。我们只能感到软茸茸的床垫爱抚着我们汗湿的皮肤,把冬天的寒冷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似乎完全沉没于茫茫的虚幻之中,这时候的她,显得过于文静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双眉局促地耸动着,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每次做爱她都是这样。 “你真的爱我吗?”这是她唯一说过的一句话,嘴角还咬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傻瓜才会不爱你呢,你看我像个傻瓜吗?”我说。她吊在我的身上,紧紧箍着我的腰,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劳动强度。 不知怎么,我一骨碌翻了个身,铁木儿就跟我交换了场地,她到了上边……“不!”她突然尖叫了一声。 仿佛一阵冲刺跑到了终点,刹住脚,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惊愣了,她似乎比我还惊愣。 “你无耻!”她虎视耽耽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脸上,冷笑了一声,又说,“你们都那么无耻!”她站起身来,挺直了匀称漂亮的腰身,走到床边,将衣服穿上。我慌忙解除了灯火管制,让房间明亮起来。一边解开被汗水浸透的衬衣领扣,一边用疲惫的手点燃一支烟,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铁青着脸,凉意袭人,没穿乳罩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体上看,她就像一座愤怒的中世纪城堡,耸立在乌云密布的峭壁下端,有点恐怖片的意思。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就像一个在雷区用地雷探测器探雷的工兵,唯恐一不小心,踩到雷上,炸了。 “我怎么了,你知道!”她回答我的话,字字都跟拔出剑鞘的佩剑差不多,闪着锐利的寒光。 我一脸的无辜献媚似的走到她的跟前,把烟卷递给她,想让她吸一口,消消气。 “我烦你,”她一巴掌把烟打掉在地上,双唇威严地紧抿着,“我烦你们这些臭男人!” 我也有点恼,但我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愤懑,“说说吧,臭男人怎么惹着你了?” “我懒得跟你说。”她的面色越来越惨白,蹙着眉头,明显是一种病态的敌意。 房间里一片寂静。我反思了半天,确实没发现自己犯过什么错误,确实没有。既然不是我的问题,那么就是她的责任了,她太怪僻了,真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惜,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仿佛是为打破这种像是施了魔法的凝滞的宁静,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既然嫌我怪僻,从此别理我好了。”铁木儿仿佛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太阳穴,腾地站起来,一双癫狂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转动着,同时发出阵阵痉挛似的喘息。火山爆发了。火山终于爆发了。 “不理就不理!”我说。脾气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有,我也有。 “你别为你说过的话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的习惯。” 铁木儿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起身走了。 门扇“嘭”地响了一声,响得特深沉。 接下来,就是汽车发动的声音,那声音像撕心裂肺的恸哭,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喉结才动了一下。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后悔了。 她一定会一边开车一边哭的,我想。 明知道她已走远,我还是追了出去,经过秀大妈房间的时候,我踮着脚,好像通过架在深渊上摇摇晃晃的独木桥,支楞着胳膊尽可能地保持着平衡。 “这么晚了,你还折腾什么?”黑暗处,秀大妈突然问道。 我吓了一跳,“没什么,您还没睡呢?”我含含糊糊地咕哝道。 秀大妈那双探究的眼光警惕地盯着我。 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身板笔直,面带微笑。 “去吧,早睡早起,身子骨才会好。”秀大妈嘱咐我一句。 “我知道。”我匆忙地点了一下头,就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打发漫漫长夜的惟一办法,恐怕就是看电视了。打开了电视,我骑在房间中央的旋转木马上,旋转木马是专门用来看电视的,累了,把宽大的马尾巴搬上来,可以靠着。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档老年节目。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以及这种心境,看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点什么,以便转移视线。 我把电视调到闭音状态。屋内除了从百叶窗射进来的少许月光而外,几乎是死一般沉寂。地板上还随意丢着窗垫和床单什么的,仿佛是余热未尽。“一地鸡毛。”这个词像火花一样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铁木儿这时候大概已经回到她的咖啡馆了吧?冲过澡了吧?钻进鸭绒被里了吧…… 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吧?不,现在她的情绪还没稳定下来,打也白打,弄不好又得咆哮一通。 还是冷处理比较好。 对她我束手无策,她是个不按照逻辑去思维的女人,或者可以说是一头长着犄角的小山羊! 电视里的老人扭秧歌的也好,拉胡琴唱戏的也好,都是那么的平静而安详,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这些慈善的老人当中,有多少人拿着棍棒刀枪参与过武斗,又有多少人揪着人家的头发揭发批判过谁呢?我知道,我的这个念头令人难以置信,同时,我也知道,我的这个念头绝对有它的合理性。我曾认识一个白发苍苍的邮递员,见谁都是一脸的笑,可和蔼了,后来,才听说,文革的时候,他是个造反派头头,杀人不眨眼呢! 看一阵电视,又胡思乱想一阵。 渐渐的,目光就变得浑浊了,我一头载到床垫上,呼呼睡了过去,给这一天画了一个不怎么圆满的句号。 第28章 28 一觉醒来,拉开百叶窗,清晨的空气弥漫着初冬的寒气。我把挂在墙上的木枪拿下来,光着脊梁,练了一通拼刺刀,算是做早操了。 一边练,一边唱:拼刺刀,看谁拼得好,保家卫祖国要练好这一招。 我穿衣服的时候,看见房三爷走出我的院子,秀大妈送他。我在水龙头跟前好歹洗了一把脸,腾腾地跑下楼去,十二月的阳光以锐不可挡之势,用一束束光筑起一道墙,我揉了揉眼睛,问秀大妈:“是房三爷来了吧?” “是啊。”秀大妈用苦恼阴郁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此刻,她失却了以往的豁达和开朗。 “有什么事吗?” “我家老头子求他来做我的政治思想工作,劝我回家去住。”秀大妈极度疲倦了似的走上台阶,嘴里嘟嘟囔囔地往她的房里走。我拦住了她的去路。 “秀大妈,我也纳闷,你为什么不搬回去跟老伴去住呢?” 秀大妈说:“我不爱我老伴了。”说完,哐地关上了她房间的门。 她的语气,她的声调,还有她的措辞,虽然是冷冰冰的透着一股子执拗,但还是把我给逗乐了。我冲着她的后背做了鬼脸,说道:“几十年的爱情,不会一步就走到尽头吧!” “别理我,烦着呐。”她说。她的这句话是跟我学的。 看来爱与不爱这个问题,不光只是在折磨着我一个人。爱情太敏感了,仿佛电流,它能敏感地触及到每个人,无论男或女,也无论是老或少。多少人都企图紧紧地抓住爱情,因为没有爱情的地方,生命就像贫瘠的土地一样,冰封大地,白雪茫茫。 我一定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我想。不然,我就不会这么郁闷,甚至已经意识不到太阳的存在了,好似一个什么东西像阴影一样把自己团团包围起来。晚上,我决定去跟铁木儿讲和,既便她仍然是武装到牙齿的阵势,我也必须首先解除掉自己的武装,退一步,海阔天空,总会让她露出不可多得的微笑的。因为晚上要在原田家开派对,在那里,我就能跟她碰面了。 那天,我到的特早,所以原田说我:“整个一积极分子。”而且他是一脸的惊愕和诧异。 大概是因为独身的缘故,自由散漫惯了,参加集体活动时,迟到早退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偶尔,提前入场一把,反倒令人起疑。 “先喝一杯鸡尾酒。”梅梅一边说,一边用麦杆搅动浮在酒杯里的柠檬。 接过酒,我咕咚喝一口,然后说:“要是来一杯亚美尼亚酒才带劲呢。”梅梅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你想得倒美。”梅梅在我们当中是惟一的一个远离酒精的人,因为她酒精过敏。好在我现在的兴奋点不在酒上,眼睛始终盯着门口,每次听见门铃声,精神都会为之一振,当发现进来的并不是我渴望见到的那个人,脸上就会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等彭哥他们一一到场之后,铁木儿还没来。 她的路途比我们要远的多,来晚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急,我不必急,我叮嘱自己说。 在笑声、歌声、吵闹声和插科打浑声中,我们结束了晚餐。这时候,还没见铁木儿的影子。 一个人,开了一家咖啡馆,并不那么简单,随时都可能有突发事件破坏了她的原计划,也许,很快她就会赶来的——我对她一直抱着一种天真的信赖态度。 原田今天晚上安排大家看的仍是帕索里尼的片子。据说是他最惊世骇俗的片子《萨罗,又名索多玛120天》。 “看帕索里尼的其他片子,看的是剪辑技术,看这部片子,看的是摄影角度,机位总是恰到好处。”原田说。 可是,影片放到一半的时候,那些性虐待的场面就让人受不了了,纷纷提出抗议,圣虹姐差一点吐出来。表现得最为坦然的是梅梅,她习惯性地双手交叉在胸前,无动于衷。我猜,她的电影看得太多了,麻木了,多恶心,多变态,多恐怖的情节对她都是刀枪不入了。 原田终于禁不住舆论的压力,一边给大家鞠躬,一边赶紧换了一部库布里克的片子《全金属外壳》,总算是平息了一场风波。 我始终不能静下心来,尽管放的是一部我喜欢的黑白片。 夜已很深了,铁木儿仍旧没有现身,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有点空虚,还有点烦人的孤独感。她的缺席,会不会是故意的?会不会是昨天夜里发生争执所产生的后遗症?会不会就是为了逃避我? 这中间,圣虹姐几次拍我的脑袋瓜。 “你是不是脑子开小差了?” 原来是圣虹姐想跟我聊一聊越战的话题,我却置若罔闻。 圣虹姐指了指正在放着的电影说:“最大的变态往往是战争上的变态,它扼杀的是人性,而帕索里尼的电影里的性变态,只是伤害人欲而已。” 她说着,含笑直视着我眼睛的目光温柔而亲切,酷似铁木儿在某种场合时常出现的表情。我想起莫泊桑的一句话:微小的差别万岁。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所有的差别都是微小的。 我递给她一支烟,似乎是鼓励她说下去,事实上,我在力求把铁木儿的面部变化和眼前的圣虹姐的神态相比较,想从中找出一些“近似值”来。结果发现,除了一个皱纹多一点而另一个皱纹少一点之外,再无其他。 第29章 29 “咖啡馆么,请你帮我找一下铁木儿,让她接电话。” 从原田家布置得像电影院似的地方,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给铁木儿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她,是她雇佣的三个女服务生中的某一个,说话的声音很悦耳。有点像张韶涵,长相也是。 我听见“张韶涵”捂住话筒,跟别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问我:“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哪位?”对方冒昧却又不失谦恭。背景音乐潺潺流水一般的隐约可闻。 我赶紧自报家门,告诉对方我是谁,那个黑黑的、瘦瘦的、带着一副镀铬眼睛的那个常客就是我。 沉默了一下,对方回答说铁木儿不在。 凭直觉,我猜铁木儿肯定在,就在“张韶涵”的旁边。她一边摇晃着酒杯里的白兰地,一边挂在嘴角一丝自持的微笑。 就是说,她还没有原谅我,就是说双边关系仍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问题是,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 我撂下电话,感到特疲惫,唉,一生中又过去了一个短促而漫长的昼夜。我斟了一杯酒,想跟谁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可惜连个对手都没有,就觉得没劲。 据说,古代人碰杯是为了让酒从一个杯溅到另一个杯里,为了证实里面有没有毒药。 由此可见,人与人永远是有戒心的。以前,我就没有,我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记得,那天铁木儿说她冷,我就捧起她的手,一边给她哈气,一边用舌尖舔她冰冷纤细的手指。 她呜咽了。她咬着嘴唇,眼睛也泪水模糊了。她像被火灼烧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紧接着,她又俯下身去,把我的头搁在她的膝盖上,抚摸着。 就是那一次,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就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女人。 这些,恍如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突然间,就像肥皂泡一样“叭”地破裂了。 闭幕了。我和她的一出情感剧就这么闭幕了,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如此短暂! 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才会产生害怕失去幸福的恐惧。好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一种坦然,像流星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疼痛从心底一掠而过。 我躺倒就睡了,睡得比想像得要好,要踏实。 门铃把我叫醒的时候,冬日的太阳闪烁着,映照在左近的一座座田园式的红瓦屋顶上。 “闺女,怎么会是你呀。”我听见秀大妈说。 来的是花枝,一脸的纯真,仿佛随便插上一对翅膀就能成为一个天使似的。 “进来,快进来,看看你冻得彤红的小脸呦。”秀大妈牵着花枝进屋,坐下,用手暖着她的面颊。 “我们学校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来跟柯本叔叔汇报一下。”花枝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果然。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呀!我心里感叹道,况且她的学习成绩都那么优秀,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其中语文和历史还是满分。 花枝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就像一副童子军的装束,脸上挂着腼腆,拘束得仿佛是一个能活动的木偶。 秀大妈去忙着给她做东西吃。我呢,赶紧给彭哥他们打电话,向他们告知花枝的学习成绩。很快,他们就都到我这里集合来了。跟花枝攀谈起来。 彭哥用近乎是献媚的口气说:“你是个聪明女孩,跟我学摄影吧。” “我笨,摆弄不来照相机。” 花枝说话带着一股子北方原野灌木花开的气味,她的表达方式也是乡间风格的,质朴。 “还是让花枝跟我搞装璜设计比较好。”苏怀抢着说。 我发现,在这里我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根本插不进嘴去,就只能靠着墙边站着,仿佛这才是我可以驻足的活动区域。 彭哥和苏怀为争夺接班人,吵得不亦乐乎,到最后,甚至开始有了些火药味,一触即发。 幸亏秀大妈及时赶到,端来浓咖啡、热橙汁和奶油蛋糕之类,让大家品尝,才中止了一场战争。席间,几个女客对花枝的装束提出了异议,铃子说:“天生丽质只是美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戏剧化修饰。”圣虹姐提议,一会儿要带花枝去商场,给她好好地打扮一番。 花枝只是红着脸,不言语。 完了,这下花枝身上的那种宝贵的质朴,算是毁在她们手里了,我心想,为她惋惜。 “闺女呀,快谢谢几个阿姨。”秀大妈对花枝说。 谢什么谢,纯粹是美的颠覆!我觉得一阵阵晕眩,就走到针式唱机跟前,放出理查?马克思的歌声,那首歌的名字叫《寒冷》。 “花枝,你的头型也要变一变。”梅梅也跟着凑热闹。 “脖子上更少不了一块真丝纱巾,尤其是这个季节。”铃子说。 “我提醒你们一句,花枝还只是个高中学生呢!”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从阴暗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我们就是要按照青春玉女的模式去塑造她。”圣虹姐掉过头问另外几个,“你们说,是不是?” 一群前美女异口同声地说是。花枝夹在她们中间只是一个劲傻笑。我预感到,她已经开始融进了她们的世界。 “柯本,娘们之间的事,你就甭跟着瞎掺和了,”彭哥说我,“你总是忽视自己的性别特征。” 彭哥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花枝这个预备役美人跟一群前美人走了之后,我们几个一边下棋,一边谈1991年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的一部小说《受难地的女人》,作者是一个叫孔贝斯科的法国人,对这个名字,我们都不是很熟悉,但是,对他的小说却都赞不绝口,总的感觉,是解放了,解放了以往小说中的种种条条框框。我最早读的是人文版,然后又给他们几个一人买了一本。直到花枝她们满载而归的时候,我们还在谈这个,谈得挺热闹。 “现在,花枝小姐闪亮出场。”圣虹姐得意地向我们宣布。 焕然一新的花枝被她们隆重地推到屋子中央,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喜的快意。 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哨,表现惊艳。估计是原田。就他有吹哨的嗜好。 还好,她们没有把她收拾的太俗。一身洁白如雪的套装,很有淑女气。 当然,她们也不曾忽视细节的重要性,比如额前一绺刘海,比如耳垂上的饰物以及好似漫不经心披在脖子上的海军飘带…… 对花枝的这场时装秀,彭哥他们给了极高的评价,你一句,我一句,既强化了每个人的独唱,又保持了复调的和谐。 彭哥不失时机地抓拍了一些照片,人人都争着要跟花枝合影,好像花枝是一个什么明星角色。不过,在我的眼里,花枝更像是迎面吹来的一缕新鲜空气,散发着薄荷茶的清爽。 第30章 30 在以后的几天里,铁木儿始终没有出现,苏怀家的“皇马派对”,她也没参加,仿佛消散的一片云。这让我若有所失,其实,我一直试图从她的阴影下解脱出来,每天傍晚,暮色迷离的时候,记忆中的她的笑容还是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往事。 慢慢流淌的生活,慢得咄咄逼人。 我觉得我是那么微不足道,就是在黄土飞扬的大地上走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一天,我坐在阁楼上,斜阳照着我的脊背,我突发奇想,我想读阿英写的《晚清小说史》,而且不仅仅只是读一读而已,还要拥有它,盖上我的藏书章,盖书章上除了我的名字,还有刻有弧形的一枝茉莉。 于是,我在报纸上登了一则求购启事。 这下子热闹了,电话就像疯长的野玫瑰似的多的数不过来,仿佛寂寞的人儿无意间寻找到了一种最佳的消遣方式,让我很是振奋。我不停地接着电话,听对方谈他所拥有的那本《晚清小说史》的版本、品相和价钱,我一一记下来,然后从中选择。我差不多把这么一件小事当作一件宏伟的事业来对待,所以,认真的不能再认真了。 我拿到的第一本《晚清小说史》,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太的,嘴唇涂得通红。在一家画廊的拐角,她把这本1937年的商务版的书,递到我手里。 泛黄的纸页上弥漫着无花果酒的味道。“这是我过世的老伴留下的遗物,”她庄重严峻地说,“我老伴一辈子都在银行做事,拨拉算盘。” 这位太太非要白白送给我,说她年岁大了,老眼昏花,已经不能读书写字了。 结果,我请这位太太到茶社喝了下午茶,还听她给我讲了一通犹太经典,年轻时,她的博士论文就是围绕着这个题目做的。 第二本《晚清小说史》,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卖给我的,他父亲原来藏书,现在瘫了,不能动了。 这是1955年作家版,装帧特简洁,让人爱不释手。 出租汽车司机开价五千元,我笑了,他赶紧降到四千元,我再一笑,他又降至三千元,最后,以一百五十元成交。 “我是从我爸的书房里偷来的,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非跟我玩命不可。”他不无夸张地说。 “要是这样的话,你可以拿回去好了。” “不,我不是那意思,这本书已经属于你了。”说着,他一溜烟地跑掉了。我继续玩味似的抚摩着书的封面。 后来,陆陆续续地我又买到了这本书的其他版本,比如1980年的人文版。 仿佛突然推开了面前的一扇窗,发现窗外另有一番景色,妙趣横生。我决定接着干下去。 很快,我又在报纸上登了别的求购启事,寻求各种版本的《无名的裘德》和《绿衣亨利》 频繁的图书交易,给了我一些清净平和的东西,让我保持着从老子那里继承下来的某种生存状态。这似乎没什么错,彭哥他们却不这么看,有一天,他们跑来兴师问罪,用猫头鹰一样的审视目光盯着我,他们说:“你越来越浮躁了。” 他们组成了一个特别法庭,对我提出种种指控,七嘴八舌,好像嗡嗡叫的黄蜂,赶也赶不走。彭哥义正词严地指责道:“柯本,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隐士应该遵守的行为准则。” 我用玩笑的口吻解释道:“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我懒洋洋地坐在旋转木马上,两个膝盖顶着下巴,“我只是闲得难受。” “闲得难受,去伊拉克好了,那边大选都忙得脚丫子朝上了,”苏怀说,“你去,正好可以搭一把手。” “没问题,”对苏怀的合理化建议,我全盘接受了。“我要是不幸当选了总统,就给你们几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我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你,你,还有你,统统提拔到最高领导层,一个也不能少。” 原田仰着夹鼻眼镜,摇摇头,一脸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麻木不仁的表情,“别算上我,我另有打算。”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就像狡黠的小鼹鼠。 所有人的焦点又都集中到了原田的身上:“又在转什么花花肠子?” 原田机械地站起身,在房间里遛来遛去,他说他准备写一部关于帕索里尼的戏,他对这个意大利的情色电影大师太感兴趣了,尤其是他加入共产党,却又因其同性恋身份被意大利共产党开除的那段历史,极富戏剧性,“我要去意大利走访一番,如果可能的话。”他说。 一时,奚落和嘘声四起,像一片随波荡漾的汪洋大海,差一点把原田淹死。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恶俗的念头?这让在场的诸位十分愤怒,满大街随便找一个人,将他的经历写成戏,都会比帕索里尼有意思。这样强烈的反响,显然大大出乎了原田的意料之外,很受刺激,仿佛走上了穷途末路,如果不是我们几个团团围着他,他早就找一把打兔子的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了。 “嘿,你们别他妈的转移斗争的大方向呀,”遍体鳞伤的原田突然反戈一击,“别忘了,我们的斗争对象原应该是柯本的!” 彭哥他们恍然大悟,又把枪口掉转过来。我基本上采取宁死不屈的强硬态度,既然书能激起我的活力,恢复了我生活的乐趣,我就要坚持,除非,彭哥他们再也不拿照相机四处乱照了,苏怀再也不从网上搜罗西甲球队的真品球衣了,而原田也再不给三流导演改分镜头剧本了。最后,达成这样的协议:他们继续干他们的,我干我的,但最好采用邮购方式,少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城里人面对面。 “好,成交。”我说。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大家都觉得有点倦怠。一只刻工精细的莫斯科风格的银质茶炊,在壁炉边上,蒸腾着热气咝咝响着。于是,大家开始喝茶,润润嗓子。 苏怀却要告辞了,说铃子又去城里参加同学聚会了,他得照料金丝雀。金丝雀太调皮了,保姆未必管得住她。苏怀走了之后,彭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重而凝滞地说:“怕是苏怀的幸福生活快要结束了。” “为什么?”我问道。 “只是一种预感而已。”彭哥呷了一口茶。原田也皱着眉头,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待我准备问个端详的时候,彭哥却说:“柯本,放一首古筝听听,喝茶时,就该伴着那样的曲子。”看他的表情,仿佛他的灵魂里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我被他们摸不着头脑的话,弄的有点晕。 第31章 31 我竭力要忘掉铁木儿,用一天天流逝的时光抹去她的轮廓和颜色,让她的形像在我记忆里变成一张模糊的照相底版。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尽管可能会消沉颓唐一阵子。就在我以为,我一步步接近成功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了她的一封明信片,明信片的图案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照进来一缕橙色的霞光,上面写着:柯本,我需要你。 拿着明信片,那双目光轻柔,总仿佛是雾蒙蒙的眸子一下子就再现在我的面前,我似乎看到就是有着这样眸子的那个人在热带丛林的背景下,头上插着凤梨叶子,腰里系着碧绿的芭蕉叶裙,在跳滑稽可笑的巴布亚舞。那次,在圣虹姐的生日晚会上,铁木儿跳的就是这样的舞,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做梦时我都梦见过。 没有想到的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跑出门,跳上车,向市郊方向弛去。这是一种莫名的本能,没有任何理性的依据,像火药,遇见火星,一下子就猛烈地从灵魂深处迸发开来。 这时候,天又阴了。几天来一直这样,都是阴天。 以前,我跟铁木儿在一起的时候,每到阴天下雨,都要拿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一句暗号来开玩笑,通常是我说:大地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她就说:暴风雨要来了。 往事历历在目。 我们最好订一个互不侵犯条约,以便顺利地发展我们的友好关系,我想。当然,假如可能的话,今天就来做这件事。 “哎呀,你来了,告诉你我们老板病了。”一进咖啡馆,她的店员就对我说。 顾不得问她得了什么病或是怎么得的病,我就径直闯进铁木儿的卧室。窗帘没拉起来,在台灯迷迷蒙蒙的光线下,躺在床上的铁木儿,就像躺在梦里。走到她跟前,看她憔悴得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鸟,蜷伏着。四周的墙壁都浸透了忧郁的气息,一片灰色。“菲戈”无助地趴在她的旁边,喵喵叫着。 我蹲下来,轻轻抚摩着她搁在被子外边的手,手很凉,仿佛透明似的,能感觉到静脉的血在流淌。我把她的手放在唇边…… 她穿在身上的蝉翼纱的睡裙,早已皱了,皱了许多。 铁木儿突然睁开双眼,看见了我,眼泪刷地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赶紧扭过脸去,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发现她在哭。 “我病了,病了好几天了,先是失眠,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而后又发烧,体温38度4……”她撒娇似的说。 “看过医生了吗?”我问她,她摇头,“那么,吃过什么药了没有?”我又问,她还是摇头。 我猫腰把她抱起来,要带她去医院,她不去,说她讨厌医院里的来苏水的味道。 我只好跑出去,到社区保健站找来一个医生,给她出诊。打了针,吃了药,医生说,她睡上一觉就好了。 “我要说说话再睡。”她说,一根手指头勾住我的手。我发现,她的脸色红润起来。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在这之前,她要我给她一把热毛巾,擦擦脸,这时候的她才第一次露出笑脸,也渐渐地恢复了精神。 “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她悄声说。 我把她拥在怀里,安抚她,就像安抚一个痛苦着的孩子。不是我忘却了那一次的不愉快了,而是我不想再记起,我只愿牢记一些美好的东西,尤其是有关铁木儿的。 “每次吵架都是我挑起的,与你无关。”她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真的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无话可说。 “我之所以跟你发脾气,罪魁祸首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在新西兰背叛我的那个坏家伙!” “我们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她说。 我把一个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我宁愿轻轻拍着她的脸蛋,唱一首古老的那不勒斯摇篮曲给她听叫她睡个好觉。 “我要说,说了就痛快了。”接着,她面色通红,显得异常激动地告诉我,每当我说了一句她前男友常说的话或是我做了一件她前男友常做的事,她就会唤起痛苦的记忆,就会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就会爆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说,仿佛是要给她的解释加上一个注脚。 从她的叙述中,我终于明白了一些过去我不明白的东西,甚至也多少窥探到了她过往情感的轮廓,就像我们从废墟上能窥见到许多被文明遗忘的古代帝国当年的辉煌一样。这让我有些不安,不时地偷偷瞄她一眼。 许是说话太多了,累了,她睡着了。 第32章 32 三天后,铁木儿痊愈了。铁木儿痊愈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家来登门道谢。 谢的不是我,而是秀大妈。她病倒的那几天,都是秀大妈给她熬汤煮饭,我只是个跑腿的,负责给她送去。 “闺女,病才好,还得好好将息一阵子。”秀大妈对她说,看得出,秀大妈喜欢她。 我发现,她们两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好感,特别是秀大妈,也许是从铁木儿身上能找出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吧,我猜。 “闺女都二十八了,不小了,该嫁了 。”秀大妈亲昵地抚摸一下她的颊,她的颊像是永远也不会凋谢的鲜艳玫瑰,病容早已一扫而光。铁木儿送给秀大妈的谢礼,就放在桌子边上,那是一件威尔士风格的白色开司米披肩。“我就是二十八岁出门子的,在咱们这,已经算晚婚了。乡下人结婚都早。”秀大妈说。 “给我们讲一讲您的爱情故事吧,大妈,我们特想听。”铁木儿说。 “陈年老辈子的事了,早忘了。”秀大妈笑着摆摆手。 “您看您,现在都这么周正,年轻那会儿不定长得有多俊了。”铁木儿好像嘴上抹了蜜。“我想,那时侯肯定有不少人追求您,您挑来挑去才把自己嫁出去的,这里边一定有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 “瞧这闺女说的,哪有这么浪漫呀。那时侯,倒是有几家上门提亲,我都没瞧上,你大叔呢,在村里给公社养牲口赶大车,精心,仔细,被评为劳动模范,结果,我就相中了他。你猜怎么着,我爹死活不同意,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去,我们两人好久都见不着,就断了。过了一段,我爹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偷着报名参加了铁姑娘队,还当了队长,开荒,挖渠,垒梯田,一家伙出了名,上了报,追我的人更多了,我爹也催我早一点出嫁,这时候,我跟我爹说:我要么嫁给养牲口的那个,要么就当一辈子老闺女。我爹怕了,只好让步了。我高高兴兴地去找他,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我和铁木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又不干了,说我出名了,怕配不上我。我又羞又气,跑回家大哭一场,我爹心疼我,转天就去找他了,骂了他一顿,还扇了他一个耳光,末了,他乖乖地跟在我爹的屁股后边央求我来了……” “您可不能马上答应,得折磨折磨他。”铁木儿说。 “我也想这么来着,想端端架子,可是,一见他,就软了,说啥是啥了。你们不知道,那会儿的他,又健壮,又英俊,身子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嗨,我当时还年轻么,就是没出息……” “您一定特幸福吧?”铁木儿兴冲冲地说,“就像评戏《刘巧儿》唱的那样——” 我立马模仿着新风霞唱道:“他帮助我,我帮助他,做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呀”…… “幸福倒是幸福过,那还是人民公社的时候。承包以后,牲口也分到了各家各户,我老伴就闲下来了,他种庄稼又不在行,年根底下一算,自家田里打下的粮食总是比别家少一半,他就眼气。就闷头喝酒,以后又跟着村里人去耍钱,把家当输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人变得跟二流子差不多了。” “那么,您家里的庄稼谁来种?”铁木儿面对着秀大妈哀伤地陷入了沉思,托着下巴,坐在那里,就像一尊女像柱。 “庄稼早就租借别家种去了。”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我问道。 “是啊,”秀大妈说。“我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架势,就来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脸,一张老者的脸,那个老者就是房三爷。怎么会想到他呢?也许是下脑皮层的一次兴奋吧…… 第33章 33 “既然是铁木儿要小试身手,我只好站在一边观摩了,柯本,你来给她打下手。”圣虹姐说。 今天是铁木儿主动请战,要做一道纯正的曼彻斯特口味的蜜糖布丁。 应该说,我比较适合于做辅助工作,所以,每次帮厨都少不了我。 饭后的余兴节目,自然还是听歌,彭哥家的派对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这次欣赏的是诺拉?琼丝的一张大碟《回家》。据说她很快就要来华巡演了。 我把进彭哥的音乐间叫做“进棚”,而彭哥则自称那里是歌房。不管怎么样,里边由一小块一小块橡木条镶嵌而成的地板,回音效果确实好,起码比我在家里听歌强多了。 听歌中间,彭哥又闪了。 圣虹姐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出来一下。” 我看圣虹姐的脸色铁青,知道她要问什么了,脑袋骤然间嗡地一声响,直径比原来大了一倍,半径则比原来大了两倍。 “你发现没发现,你们彭哥最近有点不大正常?” 我眨巴眨巴眼睛,“没发现什么呀。” “这样吧,明天下午我去找你,一起散散步。”她的语气带着某种强制性,想溜是溜不掉的。 第34章 34 “这下子,麻烦来了。”深夜里,再跟铁木儿煲电话粥时,我禁不住跟她叫苦连天起来,希望她能给我出谋划策之类的。 “除了实话实说,你没有别的选择。”铁木儿说。看来,她的智商指数也有限,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 “问题是我对彭哥的行踪一无所知啊,圣虹姐找我,只能扮演一回徒劳的角色。”我提溜着无绳电话,一边跟铁木儿说,一边从这屋走到那屋,又从那屋走到这屋,我知道,这无助于我的思维,却有助于我缓解焦虑。 我们俩最终讨论的结果是:既然找不着对策,那么就采取颓废派的方式来解决,于是,我撂下电话,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扎进羽绒被里,睡了。 无奈的时候,先睡一觉再说,是臭名昭著的颓废派的一贯伎俩。 转天,我还在做梦的时候,圣虹姐就来了,把我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跟“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似的说;“鸡都叫了,怎么还不起来干活!” 看看表,才十点钟,比平时早醒了两个多钟头呢。可是,抬头看见圣虹姐的那庄重肃穆的一张脸,吓得没敢说什么。 圣虹姐一直拿我当亲兄弟看待,总说,一个没娶妻的人就算不得成年人,就需要保护,所以谁要跟我交战她都站在我的营垒里。我当然不会对她背信弃义,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彭哥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对不起圣虹姐的勾当。 “你紧张什么?”圣虹姐问。 “我紧张了吗?”我反问道。其实,我能感觉到我的嘴唇在哆嗦。不禁,我想起俄罗斯那个一直躲在柏林的作家别雷,在他的《彼得堡》里就形容过哆嗦,他说:这嘴唇使人想起切成片的鲑鱼。 我们在厨间喝过秀大妈煮的咖啡之后,就出门了。秀大妈却从不喝咖啡,她宁肯吃蛋糕喝红糖水。 冬天的田野上一片荒芜,但是天空却出奇的晴朗,使人不禁想起一首歌,就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跑着的那匹马拖着一挂大车,马车上堆着自家种的大白菜,像是去赶集。 我们俩一边“垄山行”,一边谈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关于气候,关于流行性感冒,关于长时间上网所导致的脊椎疼痛,随便谈什么都行,只要别谈彭哥。 “柯本,你知道我为什么热衷给别人调解家务吗?”圣虹姐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 “告诉你,我是想从人家家庭生活的不幸中获取一些安慰。” 我怕冷似的把风衣领子翻上来,褪了褪脖子,“圣虹姐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听起来有一点龌龊,有一点卑鄙,有一点心理阴暗,是不是?可是,这确是事实。”圣虹姐的眼睛哀伤的时候竟然是琥珀色的,十分晶莹,仿佛是在燃烧。也许因为气温太低了,她的脸色是绯红的。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真巴不得我变成一缕空气,立马销声匿迹,就解脱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彭哥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平日里,文文静静的圣虹姐一旦发作起来,也是蛮吓人的。难怪说,女人都具有两面性,要么是上帝的一块冰,要么就是上帝的一团泥巴。 “不过,凭我对彭哥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堕落成一个背叛者。”我说。不过,我对我的观点持怀疑态度的。这年头,谁敢给谁打保票?就是巫师也未必敢! 圣虹姐仿佛突然找回了自尊和自信,她说:“但愿如此,我们拭目以待吧。”这时候的圣虹姐显然是冷静了下来,除了冷静还是冷静。 不提防,一辆马车从我们身边弛过,掀起一片烟尘,那匹马的鬃毛是棕红色的,闪闪发光,很是雄壮,很容易联想到普希金时代的骠骑兵……灵光一闪,我有了一个好玩的念头。 第35章 35 这天,我把彭哥他们几个召集到我的舍下,让他们用毛围脖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十分钟之后,才叫他们睁开眼,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四匹枣红色的蒙古马,而且四匹马十分相像,简直像孪生兄弟。牵马的是秀大妈的老伴,我管他叫马大叔。 “这些马是干什么用的?”原田问。 他们几个战战兢兢地摸着马身上滑溜溜的鬃毛,惊讶得不得了。“可爱吗?”我问他们,他们都说可爱,我干脆告诉他们得了,省得他们一脑门子的问号,“这是我托马大叔买来的,我们一人一匹,可以赛马玩,平时就让马大叔帮我们喂养。” “乌拉。”我的话立刻引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我如愿以偿了,我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接下来,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喜欢这匹脑门上有白色枫叶图案的,也有人偏爱那匹有金黄色尾巴的,并为此而争论不休,吵声像九月树林里嘁嘁喳喳着的山雀。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所以早有准备,还是老一套,抓阄。我已经给四匹马起好了名字,就写在阄上,一匹叫井上靖,一匹叫果戈里,一匹叫茨威格,一匹叫格拉斯,抓到什么是什么,公平合理。 我抓阄抓到的是井上靖。骑上去,那马款款地迈着猫步,特优雅,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真正的哥萨克,那感觉挺棒。好在这些马都是训好的,不至于随便尥蹶子,把我掀个跟头什么的。 苏怀扬扬得意地拍着马的屁股,对我说:“就差一支勃郎宁手枪了。”他大概以为自己是西部牛仔。 彭哥补充道:“还差一把马刀,举着高喊‘为了列宁前进’!” 秀大妈看我们这么开心,也笑了,她好久都没这么欢畅的笑了。她对我说:“我真给谢谢你呀,柯本。” “嗨,谢我什么,我该谢谢马大叔才对,给我们买来这么好的马。”我下了马,对秀大妈说。 “谢你给你大叔找个他喜欢的差事,他平生就是愿意跟牲口打交道。”秀大妈说,“我想,他一准会把你们的马喂得高高大大的。” 马大叔用手捋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目光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兴奋地说:“赶明,我给每匹马都配上鞍子,你们骑起来就更舒服了,好像坐在铺了棉垫的八仙椅子上一样。”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说不抽,跟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抽烟,怕熏着它们。 原田说:“有了马,我们就用不着去健身房了,还有什么比骑马更能锻炼身体的?” 马厩是现成的,只要略微修理一下就可以用,至于马槽什么的,马大叔也都有。 苏怀拿着一包“七星”烟往马大爷的兜里塞:“大爷,您老得多照顾我的格拉斯。” “还有我的茨威格。”原田也赶紧献媚似的说。 彭哥义正词严地把他们推开,“小恩小惠,腐蚀拉拢那一套,少来。走,大爷,跟我喝酒去。” 我在旁边一个劲冷笑:“彭哥,装什么装,我看你跟他们是一路货色。” 秀大妈给我们备好了炼乳茶,叫我们喝,马大叔则把马牵到马厩去,挨个给他们钉马掌。彭哥说:“也许我们该置一套骑马的行套了,就是表演盛装舞步的马术师常穿的那种。” 苏怀说:“我讨厌礼服,宁肯骑马时穿皮夹克皮裤,黑色的,当然还有带马刺的马靴。” 我插了一句嘴:“我要在我的马脖子下面系个带穗的铃铛,走一步,响一下,正好是山间铃响马帮来。” 秀大妈笑我们,笑我们像一群长不大的孩子。 “就跟《铁皮鼓》里的那个小侏儒一样,我们拒绝长大。”我说。 “快别耍贫嘴了,一会儿茶都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秀大妈拍拍我的脑瓜子。 喝茶的时候,我把彭哥叫到一边,将圣虹姐对我说的话一古脑地告诉了他,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彭哥嘬了一下牙花子,“唉,都说理解万岁,可是你看,圣虹姐对我的理解——等于零。” “鉴于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你总该给圣虹姐一个交代才好。”我故意无情地这么说,无情得像将要沉沦到地平线以下的落日。 彭哥脸上荡起一片片涟漪:“我说过,早晚我会给你们解释的。” “那,为什么不是现在?”我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很有些痛打落水狗的意味。 “现在不到时候。”他说。我从他固执的目光里,看出一股子“打死也不说”的劲头。这时候,我真想把他扔到渣滓洞去,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看他招是不招。可惜,我做不到这个,所以,我就倍感无奈,恐怕我帮不上圣虹姐什么忙了。 猪猡!我心里骂道,当然骂的是彭哥。 第36章 36 对马的迷恋,女人甚至胜过男人——我发现。 “骑马的感觉太好了,比飙车和滑雪更刺激,所以,骑上去就不想下来。”铁木儿说。只要铁木儿在,就轮不到我来跟井上靖亲热。 不过,不能不承认,她骑在马上,柔软的身躯微微前倾着,的确很诗意,很像普希金笔下的黑桃皇后。 我骑马时却总是驼背。“跟老葛朗台差不多。”铁木儿说。 我承认,我的骑术不如她进步得快,因为,每次都是她先骑,骑够了,马也累了,我怎么舍得还骑着它作威作福呢。 我对谁都是那么善良,也包括马。 “如果在大草原上跃马扬鞭一定更棒。”她闭上眼睛,慢慢地说,仿佛面前就是茫茫的科尔沁草原,草原上有绿油油的青草和数不请的矢东菊。 “我们在这里,把自己练成了一个骑手,就可以找机会到草原上大展身手去了。”我说。草原我是去过的,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风,清香,清香中夹杂着少许的苦涩,苦涩里还裹挟着一点点鱼腥气。马蹄踏在草叶间,就会溅起盈盈的露珠,打湿了裤腿。那时侯,在草原上骑马总是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么,我们说定了,春天就去草原。”铁木儿激动地说。诗人就是容易激动。她摇着一支小马鞭,就像摇着一把十字军东征时的骑士剑,兴奋不已。 “带彭哥他们去吗?”我问。 “不,只要你和我。”她咬着我的耳朵说,为了凑近我的耳朵,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来。 “好了,快去准备圣诞树吧,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把马牵到马厩去,交给了马大叔,然后,搂着她的肩膀回到屋里去。 “布置圣诞树是我的拿手好戏,放心好了。” 树是松树,她把松树修剪成塔状,然后挂上各色彩灯和金银彩虹。做这一切,就是如此之娴熟,娴熟得就像一个女人拿着粉扑对镜化妆。 我也没闲着,遵照铁木儿的指示精神,我拿电光纸剪一些星星,像撒胡椒粉一样的把那些星星撒在圣诞树上。 “大功告成了。”铁木儿拍拍手,示意我来验收。她瞧着我,带着狡黠的微笑,说道,“差就差你给我的礼物了,到圣诞那天,装在袜子里,等我来取。” “你要什么礼物?”我问。 “随便你。”她淡然地说。 我从背后抱住了她,让她倚在我的怀里:“你说,我给你买一条带钢琴坠的项链,好不好?”我问。 “俗不俗啊你,就知道买项链或买钻戒。你还有点创意没有?我没想到,你这么缺乏想象力,送这类礼物,怕只有韩剧里的人物才做得出来。”铁木儿翻翻眼皮,一脸的不屑。 “好,好,”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这个问题的讨论,到此,告一段落。至于,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圣诞那天就可以见分晓,我保证,能给你一个惊喜。” 铁木儿笑了,斜过眼来瞟了瞟我,踩着波利卡——马祖卡舞曲的鼓点转了一圈,说道:“很好,我就拭目以待了。” “我们是不是该把我们的圣诞树藏起来,别让彭哥他们发现,事先发现了就没有戏剧效果了。”我说,我想在圣诞那天再展示出来,让他们惊艳一下子。 “不必了,彭哥他们也一定准备了圣诞树,而且也一定事先不让你发现。”她讪笑道,“还戏剧效果呢,想的倒美。” 想想,有道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几个之所以能结为死党,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相似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有很多时候,我的想法总是跟彭哥他们不谋而合,难道圣诞树会是个例外吗?我看不见得。万一叫铁木儿不幸而言中了呢? 我悻悻地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就让圣诞树放在那里好了,也许真理会在你那边。” “真理永远都在我这边!” 铁木儿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是她在开玩笑,但是从她脸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开玩笑的痕迹。这说明,她开玩笑的水平大幅度地提高了,起码够的上九段了。在我的潜意识里,一个不会开玩笑的人是世上最乏味的人,尤其是女人,最好离她远一点。 第37章 37 金丝雀扮演了圣诞老人的角色 金丝雀一身红衣红帽,当然更少不了圣诞老人标志性的装饰物——一把大胡子,她给我们分发糖果和塑成飞马形的巧克力,房间里到处都能听到她吧嗒吧嗒的脚步。铃子弹奏着老式的机械管风琴,那琴已是上上个世纪的古董了。 这个圣诞夜之所以在苏怀家里过,是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只有他们有孩子,有金丝雀,没有孩子参与的圣诞夜就算不上真正的圣诞夜! 一晚上,我收到了不少的礼物,也送出去不少的礼物,有木雕的轮船,有一幅涅瓦河的油画,以及一套戈比银币。我给他们的礼物是一面青铜镜,当然是汉代的仿制品,我还跟他们说:“每次忘乎所以的时候,都可以照照镜子。” 给铁木儿是一枚家族纹章,银的,外壳上镌刻着一个戴长羽饰的骑士图案,我也不知道这纹章究竟属于哪个国家的哪个民族,只是觉得好玩,就在古物市场买来了。“这个,不算恶俗吧?”我问她。她说她很喜欢,装在兜里,不时拿出来看看,就像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的大亨不时地把玩兜里的怀表一样。 铁木儿回赠我的是显克微支的蚀刻版画像,显然是出自显克微支同时代的无名画家之手,坦率地说,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接受的礼物是她的一个热吻或是一夜狂欢。 “我会给你的。”她悄悄地说。 第38章 38 “先生,是您要淘换章衣萍1931年北新版的《倚枕日记》吗?我有。” 电话那头的声音特别清脆,像一把铁榔头敲在一串铜铃铛上,极富金属质地,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方是个女性,我猜一定是一个爽朗豪放的女性,事实上,是我错了,她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是那么的娇小,羞涩,有着一双颤动的、唯恐受伤的梅花鹿的眼睛。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愣了半天,才敢相认。因为她告诉我,她穿一件粉色牛仔服,在我们约见的文具店门口,穿粉色牛仔服只有一个,不用说,当然就是她了。 “你的形象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不是我的想象力太差,就是你的声画对立得忒厉害。”我说。 她就笑,告诉我,几乎所有的人听了她的声音都以为她是个篮球运动员呢,其实,才一米五八。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陆青,再后来我又知道她现在是大学图书馆的一个管理员。她是那样的一个人,天生一张娃娃脸,而且体态上又小巧玲珑,所以就显得年轻,其实她比我还大五岁了呢。 “现在,像你这么迷恋书本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难得啊。”从她知道我的年龄之后,就开始用这种倚老卖老的口吻跟我讲话了,实事求是地说,她很美,是很精致的那种美,打个比喻吧,更像初开的百合花一样的芳香四溢。 “你藏书多少年了?”我发现她转让给我的那本《倚枕日记》既不但夹着藏书票,还钤着个人藏书章,所以,我就知道她也是个流连于故纸堆的人。这种人都是傻瓜,她是,我也是。 陆青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意思是二十年。跟我比起来,人家够得上是个前辈了,我赶紧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罪过,罪过。” “想不想去参观一下我的书房呢?”她摆摆手,就像飞翔中的鸽子的翅膀,“假如你有兴趣的话——” “当然有兴趣,而且是兴趣盎然。”我说。 “既是这样,还磨蹭什么,快开路吧。”她拍了我肩膀一下,就迈开了大步,她在前面带路,我则在后头亦步亦趋,像个跟屁虫。 陆清住在六楼的顶楼亭子间,环视一周,四周全是书,除了书架上,茶几、写字台甚至地板上,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书所占据了,唯一的装饰品就是铜制的枝型吊灯了。糊了墙纸的墙壁还贴了许多的小纸片,上面写了些“禁止吸烟”或“概不外借”之类的文字。 “你睡在哪里呢?”我愕然问道,因为我在这间简陋的居室里一直都没发现有床铺。所以这种愕然不是假装的,它显得那么真挚,以致于把陆清都逗笑了。 “这不是,床就在这。”她搬走一摞书,又搬走另一摞书,腾出一块空地,我才看到一张由木版拼成的床,上面只铺了一个席梦思床垫,既便就是在这小小的单人床上,也堆了太多的书。而且大多夹着书签,显然是正在看着的书。这样的床铺突然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真想试试,在上面睡觉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像一个鳞甲类动物?或许像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也说不定。 “你想喝点什么?”她歪着个脑袋问道,问得那么俏皮,几乎是热情洋溢,甚至还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其实,我想说的是,在这个灰蒙蒙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可喝的?我想象不出。 她边哼着歌,边像魔术师一样,眨眼工夫变出许多的咖啡,咖啡装在形形色色的金属罐里,我睁大眼睛,竭力分辨出上面的说明文字,有巴西的,有哥伦比亚的,有日本的,甚至还有斯里兰卡的,一看就知道,都是原装货。鬼知道她是怎么咕捣的,很快,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送到了我的面前,闻上去很香,看上去很美。我喝咖啡的时候,她仿佛很是得意,起码就其模样看表示出某种可以称之为洋洋得意的神态。 “味道好极了,你的手艺不赖。”我说,我说得很实在,这其中绝不包含着什么客套的成份在里面。 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都是站着的。这时候,她仿佛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从床下拉出两个小板凳,让我坐。板凳是塑料的,一只红色的,一只绿色的。 坐下来,稍微迟疑了一下,我问道:“这里,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她潇洒地说,“我离婚了,书归我,房子什么的都归他。我现在是个自由主义战士。” 我不得不承认,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各式各样的提问几乎都涌到我的嗓子眼儿了,我还是把它们咽了下去,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不久,我怎么能直截了当地问人家:你的房间里为什么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啊?不,我不能。 我们喝着咖啡,聊着天,抽冷子也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一番,发现一种很有趣的现象,她的鼻子是普通的,她的耳朵也是普通的,她的嘴巴也就更普通了,可是装配到一块却不普通,出奇的和谐和抒情。 “闲暇时,我会给报纸写些书评什么的。”她说。 这倒很让我意外,在我的词典里,离群索居完全是另外一种概念。我不禁耸了耸肩膀。 “你感到奇怪吗?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我需要稿费,来购买更多的书,仅此而已。”陆清的语气里不仅有调侃,甚至还有点无奈。 “你只收藏北新版的图书吗?”我问。 “不,还有开明版和亚东版……” 告别陆清的时候,她说以后需要什么书尽管来找她。我说我会的。这键灰暗的亭子间对我有一种魔力,我肯定还会来的,我有这样的预感。 第39章 39 这天,娘子军要赛马,非让我当裁判不可。圣虹姐她们几个并排站在起跑线上,我一吹哨,比赛就开始了,跑在最前面的是铁木儿。这很自然,因为铁木儿训练要比其他人刻苦得多。 每个驭者都兴奋得脸色绯红,像是喝了过多的伏特加。 我在一旁给她们加油,我是在给她们每个参赛者加油,而不是其中的某一个。不然,她们愤怒起来,就许把我绑在树干上示众三天,别以为她们干不出来,其实,说心里话,我最盼着的当然是铁木儿能获得冠军。我坚信,我的井上靖不是个窝囊废。 秀大妈在一旁简直惊恐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女人家家的,玩儿什么不好,偏玩儿悬!” “玩儿的就是心跳嘛,越刺激越好。”我一边跳着黑人的步态舞,一边说。这种充满了野性的舞蹈是铃子教我的。铃子跳舞行,骑马却不灵,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就是她。也许是在马背上颠簸得太久了吧,所以,她走起道来一瘸一拐的,跟《烈火金刚》里的哈巴狗差不多。 这时候,手机响了,响着的手机就放在梅梅的大衣口袋里,我赶紧替她接了,打电话过来的是原田,只听他急匆匆地说,“叫你嫂子接电话,有紧急情况。”我慌忙把电话递给牵着马走过来的梅梅。在梅梅接听电话的时候,我留意地打量了她一下,别看骑术不怎么的,穿戴倒蛮像一个标准的马术师的,礼服礼帽一应俱全,马裤马靴应有尽有,我觉得特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 “我跟你说,我刚骑完马,一身的汗,正想到柯本那里喝杯热茶去呢。”我听见梅梅很不耐烦地对原田说。原田仿佛在电话那头央求着梅梅。 “他们来,是找你的,干吗要让我去陪绑?”梅梅忿忿地反问对方。 原田显然为一件什么刻不容缓的事在向梅梅求援,我都能想像的出原田的那副卑躬屈膝的丑恶嘴脸。 “讨厌!”梅梅啪地关掉电话,一脸的扫兴。她把马缰绳交到马大叔手上的时候,跟我们解释说,来了一个导演,带了一部写了一半的剧本,打算让原田续写下一半,原田心里没底,非让她回去给拿个主意。“整个一白痴。”梅梅骂了一句,就走了。鹅卵石小道上荡起一阵悉悉索索的急促脚步声,渐渐远去。 “原田的交易,为什么非要人家梅梅给拿主意呢?这个原田真怪。”喝茶时,铃子说,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是惘然和莫名其妙。 原田越来越怪,我早就有所察觉了。以前挺正常的一个人,忽然有一天,完全失去了自我,凡事都要说“梅梅,你说这样可以吗?”或者,“梅梅,你看怎么着才好?”简直就是披着亚当外衣的一只木偶。这家伙怪得可疑,怪得让人难以琢磨。 第40章 40 早晨起来,铁木儿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脚丫走到窗前,外面竟早已是白茫茫一片,“哎呀,柯本,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们赶紧穿上衣裳跑出门去,铁木儿仰着脸,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宁静在某一部电影里做过的那种典型造型,让棉絮一般的雪花落在脸上,再悄然融化。我用胸腔吸进那薄荷一样清爽的空气,只觉透心凉,我赶紧把哆哆嗦嗦的手放在唇边哈了哈热气。 “我们来一个雪中漫步吧。”铁木儿牵起我的手,向村里走去。 我们的身后留下两脚脚印,迤迤逦逦。 “那里有一个人,你看——”铁木儿突然说,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在一棵古槐的下面,站着一个人,几乎被雪覆盖了,只有黑棉袄的下摆还在风中飘荡。 我们朝那个人走去,走近了,才认出那是房三爷。我不由得问了一句:“三爷,这么大的雪不猫在屋里,出来干什么,小心冻着。” 房三爷说:“老不下雪了,瞧着稀罕。” “来,闺女,还有你。”房三爷把我们让进她的屋里,一只青筋隆起的手,在灶坑里添了几块劈柴,“上炕,炕上暖和,我烧得是火炕。” 果然,炕是热的,热得有点烫屁股。 房三爷的家,如果非要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的话,那么没有比质朴两个字更恰当的了。有限的几件家具也都够年头了,摆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过往岁月的故事。而且,我惊奇地发现:这间屋里,除了房三爷,没有第二个人,那么说,房三爷一直是孤独地生活着了?看来是的。 房三爷从灶炕里拿出烧热的土豆让我们吃。 铁木儿说:“想不到土豆蘸着糖吃,会这么可口。” 看到我们吃得如此香甜,房三爷笑了,他一笑,背就驼了,显得老态龙钟。 “房三爷,您是为了什么才当兵的?”我问道。 “为了一个女人。”他说。 显然这是个有趣的故事,在铁木儿听来,所以,她下颚微微颤抖着说:“说给我们听听好吗?” 房三爷眯缝着眼睛:“嗨,都是老年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说不说两可了。” 铁木儿抱住了老人家的胳膊,摇了摇,央求道:“三爷,好三爷,说来听听吧。” “好,说就说。”房三爷从腰里抽出烟袋,装了一锅子烟,抽着说:“那年间日本鬼子,大扫荡,每个村口都盖起了炮楼子。小伙子,你现在住的那地方,早先就有个炮楼。” “是吗?”我神经质似的拍了一下大腿,“那个炮楼多咱拆掉的?” “合作社的时候,砌砖窑,就把炮楼上的砖拿来用了。”房三爷咳嗽了一声。老人家平时抽烟抽太多,你看他的烟荷包总是满满的。 房三爷大概注意到我一直注视着他的烟荷包,就说:“这是我那个没过门的媳妇给我缝的,我使了五十多年了。我们是自小的娃娃亲!可惜,她死了。”他的目光凝聚到噼啪响着的火灶上,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伤感的痕迹,我知道,伤感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没有伤感了,只有漠然。“那年月,大闺女、小媳妇平日都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夹缝墙,还得用锅灰把脸涂黑,涂得像个鬼模样,为啥,就因为遇见日本鬼子。你们不知道,东洋人比西洋人还牲口,见了女人不要命。” 房三爷颤巍巍地把夹袄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个,又说:“冤家路窄,那天我媳妇出来到井边挑水,让日本鬼子发现了,就把她糟蹋了。我发誓,一定要把那个鬼子杀了,从此天天晚上都到炮楼下面猫着,寻机复仇,巧了,一天半夜,那个鬼子出来撒尿,我上去就照他的脖子捅了几刀,还把他的鸡巴剁了下来,扔垄沟里了。跑回去,跟家人一说,家人吓坏了,连夜将我送出了村,这么着,我就投了军。” 铁木儿沉重地喘了一口气,问道:“房三爷,您有您媳妇的照片吗,我特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傻闺女,”房三爷一下子笑了,“那年头,一个庄户人家哪去照相啊,听都没听说过。” 这时候,从远处传来秀大妈的招呼声,声音渐渐近了。我们赶紧迎了出去。秀大妈看见了,仿佛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屋的门敞着,不见人,我怕大雪天把你丢了,四下里找,后来,看见了地下的脚印,就跟着过来了。” “想不到秀大妈还有跟踪追击的本领,像大侦探波罗。”我拉着她冻得如同红萝卜一样的手,替她搓了搓。 “你们问问三爷,我们这雪天有狼,头几年还伤过好多人呢。”秀大妈惊魂未定地说。 “三爷,改天来做客好吗?”我冲三爷说。房三爷没答话,只是非常温厚善良地笑着。 临走,铁木儿还说:“三爷,您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往后再说。”房三爷翘脚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灰,送我们出来。 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家,家里温暖极了,烧开的茶炊吱吱叫着一个劲冒蒸汽,铁木儿拍着巴掌说要喝一杯乌龙茶,秀大妈没理她,径直把我拽进她房间,用三堂会审的口气问道:“昨天,这个闺女是不是在你房间里睡的?”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是。秀大妈立刻向我投来试探性的怀疑的目光,着急地说,“你要是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可咋办?”我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我要她就是了。秀大妈愤怒地责问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我噗嗤一声笑了。秀大妈担心地说,“要是搁在从前,早把你们俩五花大绑押县公安局去了。”我反问道,凭什么呀?秀大妈说,“你们道德败坏。”我说我们俩是未婚夫妻。秀大妈听我这么一说,眼前一亮,逼问道,“真的吗?”我说是真的。秀大妈立马高兴起来,“要是你的媳妇,我可得好好的待她。”转身走到门口,又咬着我的耳朵说,“不管怎么样,还是领了结婚证稳当,俩人想咋睡就咋睡。” 以后,秀大妈的这段语录,就成了我跟铁木儿做爱的暗号了,每次,我们都会说:“来吧,想咋睡就咋睡。” “也许有一天,我嫁给了你,真的会觉得很幸福。”铁木儿高兴的时候,常常会说这样的话。 “你的感觉绝对准确,我会让你过天堂一般美好的生活,你可以尽管地去想象,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们的生活就是什么样子。”我在自己倾慕的女人面前,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谦逊。有时候,谦逊就是窝囊废的代名词。 “吹牛吧你,我只相信你的话的百分之五十。” “太少了,过于吝啬了,起码得给个及格吧。”我极度夸张地苦着一张脸,摆开架势,试图跟她讨价还价。“在男人当中,我还算不上最差的吧?” 这天,我们俩突发奇想,要设计一套情侣装,就是在僧袍式样的白色睡衣上描画出对称的图案,设计理念是不能忒俗了。模仿着拜伦的笔记,用天蓝色基调的国画彩书写,我刚好相反,采用怀素体的狂草书写,色彩则是红的。说来简单,真要操作起来,工程还是蛮大的,等大功告成以后,我俩的手上和脸上就跟带上了傩戏面具一样,花了。 铁木儿和我只好又跑到洗澡间去讲卫生,她嗤嗤笑着说:“原来玩一把布尔乔亚也那么不容易。”我说,你才知道,哪如无产阶级来得轻松啊!我们两个就这么赤裸着站在水龙头下面,像原始人一样,连遮羞的树叶都没有。我提议以后我们就实施裸睡,她慌忙说,“不行,那不行,只有乡巴佬才那样呢。”我告诉她,几十年前或是几百年前,我们也是乡巴佬,别忘了你生长在一个以农为本的国度。 逗一阵,相互拥抱对我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我们抱得是那么紧,紧得连弥漫着香浓气味的空气什么的都无法介入。我能觉出她在发抖,她每次情感从蛰伏中苏醒过来时都要发抖。 出了洗澡间,我一把将她拖上床,用唇抚慰着她的脖子以及锁骨附近的区域,她用她雪白的胳膊和腿缠绕住我,同时把她的舌头深深地深入到我的嘴里,我可以尽情地吸吮着她唇间比柑橘更甜的气味。我问她感觉好不好,她说,“你觉得好,就好。”她的目光特迷茫,摄人魂魄的那种。我想说,你不觉得好,我怎么会觉得好?但是第六感官告诉我还是不说为好,那会影响竞技状态。只是笑着轻轻咬了她的乳头一下,她乳头的颜色是淡淡的,像尚未熟透的葡萄,令人垂涎,她不禁尖叫起来,叫声跟NBA赛场上的啦啦队的那些傻妞差不多。一个回合下来,我就像在海滨沙滩日光浴似的摊开手脚,躺着,喘息着。 铁木儿却赶紧把衣装穿戴整齐,仿佛忙着要去某位贵夫人主持的大型慈善晚会或是沙龙什么的。我知道,她是大白天做爱不大习惯。其实,我也不习惯。她弯下腰,将丰满而又绵软的胸部紧贴着我,蜻蜓点水似的一吻,说道:“可爱淘写了一本书叫《那小子真帅》,你要是穿上衣裳一定比那小子还帅。”我说,君子要坦荡荡嘛,磨蹭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把遮羞布披挂上,然后抱起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脸上还荡漾着芍药般的红晕。 “无论我在哪里,无论高贵还是卑贱。”铁木儿喃喃地背诵着我们刚刚写在睡衣上的那首诗。 我接着背诵下面那句:“无论你在哪里,我真诚地把你爱恋。” 不幸的是,我们的浪漫让一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是原田的突然出现,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趿拉着面拖鞋,跑去迎接他,并把安顿在客厅里。原田似乎很急,茶也不肯喝,就说让我给他找一本书,他要引用一点东西。 我问他:“什么书?” 原田说:“席勒的剧本《强盗》,只要李长之译的,别人的不要。”从他惺忪的眼睛上看,他好像没睡醒似的。 “又开始熬夜了吧?”我对这个疲惫的家伙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接了一个急活,是帮忙性质的……”他说。在编剧这个行当里,他是以快枪手而著称的。 我到阁楼去找书的时候,铁木儿也溜了进来,蹑手蹑脚的样子,跟个女间谍似的。我悄悄告诉她,原田马上就走,叫她再埋伏一阵子。 “是1956年的人文版吧?我只有这本李长之与一个叫杨文震的合译本。”我找到书,交给原田。 “就是这个,不错。”原田接过书来,翻了翻,点了一下头,掉头就要走,但是被我拦住了,逼着他坐了下来。 我把茶端起来,送到他嘴边,茶里加了咖啡味道菊苣根汁,他喝了一口,居然没有喝出来,我问他:“最近,你是怎么了,凡事都要往梅梅身上推?” 原田一下子警觉起来了,仿佛一只豹子发现了猎物似的,“难道说,梅梅跟你说什么了?” 见他反弹得这么厉害,我倒觉得可笑起来,“没有,梅梅没跟我说什么。” “真的没有,你跟我说实话!”原田的那副表情太异乎寻常了,恐怕神灵见了也会害怕。 “操,你疯了,真的没有!”我得承认,我让他吓住了,仿佛我一抬脚踩到了原田所设置的禁区边缘,随时都可能掉进一个像沼泽地似的深潭。 原田终于松了一口气私的:“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他大脑是不是有短路了?”望着原田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想:这家伙心里一定有鬼,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铁木儿甜蜜而又顽皮地推了我一把:“管他呢,自己管自己还管不过来呢。”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第三部 分 第41章 41 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旁人的眼里,我们神秘的消失了。其实我们就躲在我的房里,我的房子一时成了我们的伊甸园。 我们像呼吸生命攸关的空气一样,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除了谈情说爱,除了温存,还少不了翩翩起舞,而且身穿着我们设计的情侣装。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们就跑到覆盖着白雪的山坡上去,看树上的松鼠吊在树梢上,从这颗树荡到那颗树上去。还有灰色的或白色的兔子,常常藏在草丛里,窥探着我们。 智者说:伟大的爱情是一座被围墙包围着的花园。为了营造这么一种氛围,我们关闭电脑,拔掉电话线,几乎与世隔绝。我们透过望远镜看星象,寻找猎户星座的位置。比晚上更晚的时候,我们背着秀大妈做夜宵,相互品尝对方的黄油土司,顺便打个分什么的。这几天,我们贪婪地领略着二人世界的乐趣。 “假如我们结了婚,会不会天天过这样的愉快日子?”铁木儿问。 “不,会比这样更愉快,或者换句话说,要比现在愉快上一百倍。”我说。这时候,我真后悔我以往的孟浪,不然我就可以对她说,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人。听着多带劲,非让她晕菜不可。可惜,我失去了说这话的资格。她也失去了。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听。”她说。 于是,我就亢奋地去吻她,犹如一头雄师撕扯着羚羊时厉声嘶鸣一样的吼道:“我要娶你。”她依偎我的怀里,羞赧地点点头。 “你是我的,是我的!” 我以为她会小鸟依人地说:“我愿意是你的。”遗憾的是,却没有,只是像海滩上的沉沙似的瘫软。当我吻住她的唇时,才发现,她的唇是冰凉冰凉的,宛如一块冰。 “你怎么了?”我惊讶的问道。 “我想,我该走了。”她恨恨地将睡衣脱下,用力太猛,差点把一只袖子撕掉。 我想拦她,被她搡开,然后就是一阵疯狂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踩在我的胸口上,叫我喘不上气来。我一片茫然,戳在那,木头柱子私的。 我愣怔了大概有十分钟,这段时间足以让我从不知所措的状态下走出来,既便是在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所有的情节都过于荒诞离奇,仿佛眨眼工夫,我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我抄起电话,问她:“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的哪句话又触犯了你的禁忌?”我听见话筒里一片嘈杂,显然她是在车上。 “我讨厌人家说‘你是我的’。” “是不是新西兰的那个混蛋以前常常这么说?”我真不希望类似状态再度发生,但又无法避免这种状态再度发生。她的前男友如同一座巨人的雕像,他的阴影永远都笼罩着我。谁让我在这座雕像的下面呢? “算你说对了。”她说。说完之后,就关机了,再打,“就不在服务区”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守着电话机,每隔十分钟给她打一个,可她就是不接。 好在我能坚持不懈,终于有一天,她接了,我问她在哪儿,我好去找她。她醉醺醺地说:“我跟一群男人在一起,听清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哈哈哈。” 法国老太太尤瑟纳尔有一句至理名言,她说:有关两性关系的约定俗成的公认原则之一是,女性的不忠经常是一种报复的形式。我知道,铁木儿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就是报复我,气我。我执意要问她在什么地方。 她说:“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理由呢?” “我累了,我太累了……” 丢掉电话,我喊了一嗓子:“光你累,我就不累吗?我比你更累!”虽然我知道喝酒对疲劳的神经不会起任何作用,我还是打开了一瓶伏特加。秀大妈过来抢我的酒瓶子,抢了几次,都没抢走,最后,只好向圣虹姐求助,可是,当圣虹姐赶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在地板上睡着了,像个茨冈人似的打着鼾 。 第42章 42 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彭哥他们围成一遭,把我圈在中间,醉酒的后遗症是可怕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着波涛起伏摆荡。我欠起身来对着眼前那一张张令人怜悯的面孔说道:“你们怎么了?” “你还问我们怎么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怎么了?”脸色阴沉的彭哥捋着我蓬松的头发质问道,“喝得酩酊大醉是为什么呀,是不是叫爱情撞了一下腰啊?” 从某种程度上讲,痛苦也是一种财富,我并不想同他们一起分享这财富,所以我特坚决地摇了摇头,以便让他们联想到方志敏或江姐一些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 彭哥哼了一声,是轻蔑地用鼻子出气的那种神情,仿佛是在说:瞧你那点出息。或许心里在说:你跟我们是用同一种材料但是却用不同手法雕塑而成的男人,完了,这下子,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完美形象被破坏了。 “是秀大妈跟你们说什么了吧?”我问道,隔夜的酒精尚未挥发干净,所以我的脑袋里面像是有一堆正在熊熊燃烧的干柴。 “还用人家说吗?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你脸上写着呢,一眼就能看出来。”苏怀摆出一副富有洞察力的先知模样,然而,我知道,这年头富有洞察力的人毕竟不多,索尔仁尼琴是少有的一个。他又追问了我一句,“肇事者是不是铁木儿?” 我可以保持沉默,不然我的话将会用来当作呈堂证供。 “好了,好了,事件的发起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才是最后的终结者。”圣虹姐突然说,她肯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们研究过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这个,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颇为激动地叫苦道。 “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铁木儿根本就不适合你。”圣虹姐说,她的脸颊滑过一丝微笑,“所以,我们给你找了一个真正的窈窕淑女,保证对你的脾气。如果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相看一下。”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推脱道。 “哪能说算了就算了,干脆,你收拾一下,马上跟我们走。”铃子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我可怜巴巴地像周围的人们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显然,他们早已串通一气,就连平素跟我步调一致的苏怀也反戈一击,只是同情地在我的前额上画了一个十字。 看来,大势所趋,别无选择了,我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来拖延时间,但是这些小把戏很容易被识破的,最后,心一横:好吧,去就去,到时候我一票否决就是了。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走的时候,彭哥他们为我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要出征似的。秀大妈还给我整整衣服,叫我别哭丧着脸,笑着点。负责押解的是圣虹姐,负责开车的是铃子,我则像他们俩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他们拼命地把那个“窈窕淑女”歌颂一番,说人家是多么多么成功的一个芭蕾舞演员,什么杨柳细腰,什么樱桃小口,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直到此时此刻,尽管对铁木儿愤懑甚至是失望,却依然留恋她。铃子把车直接开进一座公园,周围林木环抱,她们说“窈窕淑女”每天都在公园里的一家剧院演出,拉我到剧院的后台跟她见面,我却感觉他们似乎要拉我去赌场,让我把标志着爱情的骰子掷在这里。 这时候,许多有关铁木儿的回忆接踵而来,而且这些回忆会追随我一辈子,我心里很不平静地想。 对于古老的孙子兵法,我一点儿也不陌生,所以我懂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道理。找个借口逃之夭夭,其实并不困难,撒泡尿的工夫就可以溜之大吉。 “快着点,”圣虹姐无可奈何地说,“别像个小脚老太太似的磨蹭,人家姑娘还等着呢。” 我答应了一声,跳下车,犹如一个奴隶拿到了自由证书,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迈开大步,向厕所后面的树林走去。走出去很远很远,我才回过头来看一看,铃子的车还在那里等。我偷偷笑了,好像赢得了一场文字游戏的胜利。 第43章 43 我在城里转悠了半天,拐了一个又一的弯,最后我在一幢殖民地的老式楼房跟前停下。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自己跟自己说:来到这里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没有别的意思。 楼梯有些昏暗,上去的时候,木头台阶咯吱咯吱直响。我按了一下门铃,很快门就开了,主人对我的突然造访,毫不惊讶,仿佛我们早已预约过了似的。她就是陆清。 “请进。” 她微笑着,好像已经等待我多时了,只是穿着稍微随便了一点,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怀。她问我喝点什么,我说啤酒,她说她有上好的啤酒,“用茶壶喝啤酒比用啤酒杯喝更体面。”她说。我还确实不曾用陶壶喝过啤酒,我的啤酒杯是威尔士式的,上面有酒量的刻度,下面的横杠是女士度,上面的横杠是男士度,最顶端的是醉汉度…… 陆清在地板上铺了一块地毯,我们就坐在上边,很惬意。看来,我来这里是来对了。虽然这里凌乱,但只要来过一次,那就免不了被吸引,会接二连三地再来。因为窗台上堆了书,挡住了光线,房间里有一种黄昏的感觉,其实,外面还是晴空万里,红日当空呢。 “也许,我不该再给你酒喝了,”陆清眯缝着眼睛谨慎地说,没等我插嘴,她又接着说,“因为你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显然,你遇到了些棘手的问题,不过,你别说,我也不想听。如果非要说什么的话,我们就说说书吧。” “正和朕意。”我赶紧揉了揉浮肿的眼泡,我想,它们一定像两颗加农炮弹。 陆清从床头的书堆上抽出一本书,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床头上贴了很多的图片,都是反拍下来的封面,估计,那全是她希望得到而至今也没得到的书,类似的习惯,我也有。 “这是冯沅君和陆侃如合著的《中国诗史》,从旧书堆翻检来的,我对这类书一直情有独衷。”她说。 我说:“我跟你一样,我也偏爱这类书,什么什么史,什么什么传,既爱读也爱收集,记得,我当书商的时候读邹啸编的《郁达夫论》,发现郁达夫正巧逝世五十周年,以为没有版权了,就冒然出了一套郁达夫的小说,结果,人家家属找上门来,说距离郁达夫版权有效期还有三个月呢,最后,弄巧成拙,不但付了稿费,还罚了一笔款……” 我们说着笑着,心境变得开朗起来,我发现,我们有太多的相似了,所以,也就有了共同语言。我太轻松了,我跟她对话根本用不着去考虑遣词造句什么的。 不知不觉,我们每人都喝了四壶酒,交谈起来就更加随意了,一会儿扯到东,一会儿扯到西,就像晴雨表上的指针,在风云变换的时候,毫无规律而循,不过,大多都跟书有关联。 “你爱书多一点,还是爱情多一点?”她突然问了一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看来,现在不能不想了,想来想去,结论是“都爱。” 第44章 44 那天,我们鬼使神差地睡在了一起。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床头的书噼哩啪啦地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去拾,她说一句,“暂时忘了它们吧。”陆清是个有特点的女人,而这一特点在我接触过的女人身上是没有的,特别是在床上,毫无书卷气,简直是杀气腾腾,彻头彻尾一个女响马。 很快,我就睡着了,我隐约感觉到她有好几次爬起来,在靠我嘴唇很近的脸颊上吻一阵。我没醒,我没想醒,我在忙着做梦,做着我多年都没有做过的梦,我又梦见我打开一本书,径直走了进来,当我想出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出口了——小时侯,我经常做这个梦。跟小时侯一样,我一下子被惊醒了,尖叫一声,一骨碌坐起来。她过来抚慰我,温柔地说,“别怕,我在呢,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环顾四周,天黑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懵懂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把台灯打开,骤然射出的白光让我视觉模糊了好一阵。她说:“装什么装,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整个一傻瓜!”她的语气里有了从没有过的亲昵。 我清醒多了,发现自己原来是睡在人家的床上。闹明白了状况,我说道:“是啊,我可能真的是个傻瓜。” “就是,就是,你就是一个天大的大傻瓜!”陆清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鼻子尖。 她的这个动作,我觉得特别熟悉,哦,我想起了,那是铁木儿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想起铁木儿,仿佛一只手拨动了我的某一根心弦,让我震颤了一下,唤起了我的惭愧之意。我赶紧穿上衣裳,看都没敢再看陆清一眼。 第45章 45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陆清的家,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需要我的一点安慰,反正我希望得到,哪怕那些安慰听起来虚伪到极点也无所谓。我盼望谁跟我说,刚才的一切的一切只是偶然的一次意外,尽可能把它忘掉。 回到家,我发现彭哥和圣虹姐正等着我,可惜他们不是为安慰我而来的。 “柯本,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彭哥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指责,我敢说,他手里要是有一把冲锋枪,非得给我一梭子不可。 “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此时此刻,承认错误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要十二分的诚恳。 “尽早结束你单身汉的生活,是集体讨论的结果,是规定,而不是我一个人擅自做主张。”彭哥说。 “我的私生活,也要集体来规定?” “是的,因为你是集体中的一员。” 说到规定,我一下子乐了。 “我的话可笑吗?”彭哥问。 我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条短信,是这么说的——打个谜,请问乌龟的屁股,谜底是什么?答案是:龟腚(规定)。再打一个谜,乌龟倒立的谜底是什么?答案是 :上面有规定。还请问,乌龟翻跟头的谜底是什么?答案是:一个规定接着一个规定。至于老乌龟背着个小乌龟的谜底则是:上面有个新规定。” 我的话,首先把圣虹姐逗乐了,是乐不可支的那种。彭哥大概也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严肃点。”他说。 “我就是太严肃了,才不肯仓促地接受你们强加给我的一个陌生女人,我现在甚至还没有娶妻生子的心理准备。”我说。 “那么,你跟铁木儿的关系,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们只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好,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坏。”我说。 圣虹姐说:“柯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因为你是我们的兄弟。” “我知道,圣虹姐。” “你们哥几个当中,就你自己还单身,他们为此感到不安,所以也期望你快点结婚,跟他们一样,尽管结婚未必都如想象中的那么圆满和幸福。”说到这,圣虹姐狠狠地瞪了彭哥一眼。 “原谅我,人各有志。”我说。 “好吧,随便你,以后我们再也不管了。”彭哥气急败坏地说,不知是冲我,还是冲圣虹姐。 “彭哥,”我搂住他的肩膀,“讲究一点绅士风度嘛,生什么气呀。” 彭哥推了我一下,“少来这一套。” “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今天亲自下厨,给各位做一顿真正法兰西口味的阿拉糊。”我用献媚似的口吻说。 彭哥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圣虹姐却来了兴致,一再追问阿拉糊的做法,不过,我从她的表情上看,显然有一种故意的跟彭哥对着干的成分在里边。 我告诉那是一种甜饼,以杏仁粉、胡桃粉为主以面包渣为辅,再调上些香料和蜂蜜,烤制。 “你是打哪学来的?” “格雷厄姆?格林的一本小说里,那本小说叫《名誉领事》。” 记不清我究竟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他们几位请来。没想到我的阿拉糊大获成功,虽然只能用旁注的方式在我们几个的烹饪史上勾勒一笔,但那将是十分浓重的一笔。除了秀大妈,其他人都原谅了我,包括彭哥。 自从马大叔给我们喂马开始,秀大妈就晚上搬回家去了,本来,我提议让马大叔也来我这,可马大叔择席,换地方睡不着。 不管怎么样,能把彭哥他们几位摆平,还是令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于秀大妈,我想我总有办法哄她高兴的。 第46章 46 “秀大妈,还生我气呢?” “没那工夫。” “不就是跟铁木儿闹一点别扭嘛,不过是正当防卫,你跟我马大叔难道没吵过吗?” “你说,我们为啥吵?” “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酒,见酒就喝,喝了就醉。” “我只是偶而借酒浇愁而已。” “还没结婚呢,就吵个没完没了,多咱是个头啊。我看那个叫铁木儿的闺女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说的。” “你的那些朋友都这么说,要不他们干啥另给你介绍别人啊。” “你不知道,起哄架秧子向来是他们的长项。” “我看人家哪个都比你强,起码都娶上媳妇了。” “那还不容易嘛,擎好吧,今年我非得给你骗个媳妇来不可。”我哄她说,“行了,这下子你该消消气了吧。” 秀大妈的脸色真的阴转晴了。 我转身上了阁楼。 “你做啥去?”秀大妈追在我屁股后面问道。 “我把我的那些酒都丢了,以后戒了。”我故意这么说。 “别丢啊,挺贵的,待客时还要使呢。”秀大妈舍不得似的说。 我笑了,压根我就没想真的把酒丢掉,只是虚张声势而已,秀大妈果然中了我的奸计。 我到阁楼去,是想读读书,让心静一静,结果,我发现我连一个字都读不下去,铁木儿和陆清两个女人的面孔交替着在我的眼前晃,晃得我眼晕。我只好心烦意乱地在一本本书中散步,一会儿跟这本书搭讪两句,一会儿又跟那本书搭讪两句,却都是那么心不在焉。 我竟意外地在书中发现了许多小玩意,比如参观故宫的入场券,比如医院的挂号凭据,再比如书展的请柬以及朋友给我留的便条,五花八门。我有往书里夹东西的习惯,因为从来不写日记,所以总把一些物证留在正在读着的书中,每次拿起这本书时,就会勾起形形色色已被遗忘的往事。 这该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私人日志。 我还特别重视书的封底上的书店的印章,它提醒我哪本书是在保定买的,哪本书又是在郑州买的,这样,就让我记起我去保定的经过和到郑州的由来。 这里还有一张电影票的票据,是五年前的。那是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约会的纪念。 这张配眼镜的发票,则是九年前的,可见我的近视眼历史多么悠久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把铁木儿的一张照片夹在了这本犹太人写的《卢布林的魔术师》当中,照片肯定是彭哥偷拍的,怎么到了我的手里,我却记不起来了。 本来,我是打算关闭所有关于铁木儿记忆的闸门的,可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某个开关,那扇门便悄然打开了。 照片上的铁木儿正在弹琴。彭哥把这幅照片拍得清晰异常,几乎能看清楚铁木儿面目上的每一个汗毛孔,更甭说粉底、腮红、眼影、口红、睫毛膏了,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不骚首弄姿的女人,只是有的看起来娇柔造作,有的看起来赏心悦目,铁木儿无疑是属于后者的。 下次再见到铁木儿,我会如何面对她,尽管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陆清的存在,但是,我的良心知道我无法坦然。我也许在她跟前很惭愧,也很拘谨,拘谨得就像咖啡勺里的方糖——这是一个法国女人在《闲话读书》中说过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我就拿来搁在我身上。 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苏怀打来的。 今天苏怀的声音显得很特别,迟疑,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膏里挤出来的,又好像他是绕着活动板房散步,走一圈才吐出一句话,这不是他的一贯风格,他平时说话语速之快,可以达到时速一百二十迈,而且,他们俩的关系一直莫逆,按说,是不可能会有什么语言障碍的。“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追问道。 “我想说……”苏怀嘟哝道。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像一只被稻草人吓跑了的小鸟在我的脑海里张皇飞过。 “想说就说吧,说错了也没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真是的。”我对着话筒抱怨道,而且还是一脸抱怨的表情,但是,我忘了,苏怀是不能通过电话看到我的表情的。 “我想说的是铃子。”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又沉默了,我从一本得过1994年普利策奖的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说动物沉默的方式,也许是一种生存的技巧。那么,人呢,人就该有什么说什么,因为人是惟一有语言表达能力的生命。 “铃子怎么了?”一时间,一连串的灾难景象飞快地从我面前展现出来——火灾、海难、车祸、坠楼、触电以及食物中毒什么的,起码是苏怀的沉重语气,给了我类似的暗示,那是一种宣布噩耗的语气。 “没什么,我不想说了。”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眼看将在最后冲刺的时候,突然放弃了。苏怀就是这样。 “你没发烧吧,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了?”我有了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不觉得提高了声调。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无聊。”他说。 “你是说你无聊,还是说铃子无聊?”我问道,是用诱供着的口吻,以撬开他的嘴巴为最终目的。 “我无聊,铃子也无聊,总之都他妈够无聊的!”苏怀突然很有感情色彩地大骂了一句,却空洞而陌生。 撂下电话以后,我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总觉得这个电话有点可疑,要是克里斯蒂在的话,可能会从这一个可疑之处逐步推理下去,演绎出一部引人入胜的推理故事来,我却不行,我承认,有时候,我挺笨的。 第47章 47 这个篝火晚会是在半山坡上举行的。劈好的松树拌子搭成宝塔形状,熊熊燃烧,浓浓的烟一缕缕融入夜空,消失不见了。水壶里的俄罗斯茶砖在沸腾,蒸汽袅袅地在头顶盘旋。我们几个围成一遭喝茶、聊天,像过去的爱斯基摩人习惯做的那样。彭哥不时地用一根烧焦的棍撩拨着篝火堆。 铃子唱着“西城男孩”的那首《你的一举一动》。 大家也跟着哼哼。大概是为了追念这支乐队吧,因为他们刚刚散伙。 我注意观察了铃子一下,铃子把黑皮大衣裹在身上,紧紧依偎在苏怀的怀里,依然很亲昵,而苏怀只是面无表情地眺望别处,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现象。 “我可能是庸人自扰。”我心说。 铁木儿就坐在我的对面,寒风蹂躏着她的长发,长发不时地飘起,挡住她的脸。 整整一晚上,我们俩都没说一句话,仿佛陌生人。 还是圣虹姐调侃了一句:“你们怎么都跟没看见对方似的,现在的能见度还没这么低吧,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个朋友,是朋友就该和平共处。” “对呀,闹什么别扭啊,”原田旁敲侧击地说,“应该让世界充满爱嘛。” “谁闹别扭了?我们本来挺好的。”说完,我偷偷瞟了对面的铁木儿一眼。我是笑的,但是笑得挺尴尬。 我以为铁木儿会像贝多芬那样皱个眉头,或是哼上一声表示轻蔑,然而,没有。她跟我眨了眨眼睛,冲圣虹姐说道“我们俩很谈得来,没什么可吵的。”从她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一股子热带的气息,这是否预示着我们之间的坚冰已经打破,可以正常通航了,我还说不准。 “那就再好不过了。”圣虹姐一边说一边将茶杯在托碟里转来转去,看也不看铁木儿,在她心里的那杆秤上,那个准备要派在我头上的芭蕾舞演员显然比铁木儿份量重得多。 大家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我犹犹豫豫地向铁木儿伸出了手,铁木儿却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了我,让我握着。伴奏的音乐是彭哥从古董店挖掘出的老唱机,原产日本,总坏也总修估计换配件换得已经没多少原器件了,但是,彭哥还是很珍惜,是不是拿出来炫耀一番。不过,多欢快的音乐,在老唱机上一放,都得慢半拍。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挺尽兴的,不用说,是因为铁木儿的缘故。我们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我仿佛终于抓住了野马的缰绳。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至于,这匹野马还会不会脱缰而去,我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你还在生气吗?”铁木儿跳舞跳得气喘吁吁的。 “我什么时候生气来着,哪敢呢!”我说。 “不生气才怪呢。” “我真不生气,我只是好奇——你的那些个男友怎么样了?”我酸溜溜地问道。 “吃醋了吧,我哪有什么男友,是气你呢。”她嘿嘿笑着。 虽然天寒地冻,大家还是跳出了一身的汗,每个人的额头都散发着热气,像黄昏时的一缕缕的炊烟,篝火熄灭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大家才散去。这是个无比快乐的夜晚。 我们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反目,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已然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懒得去想这个,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满足了,谁叫我们是一对欢喜冤家呢。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爱,也许是因为我有了某种心理障碍吧,不知为什么陆清的面影总是在不合时宜地时候突然出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特别沮丧。结果,整整一个晚上,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竭力来掩饰自己的沮丧情绪,尽可能地不让她看出来。还好,她坐在我的腿上,让我轻轻摇晃着她。听她说这说那。 她说累了,就跟我一起拼图,那是一幅复杂的泰坦尼克号巨轮的平面图,一个拼图高手,恐怕也得用上半天时间才能完成,像我们俩这样的学徒水平,起码得用仨月时间,还是少说。铁木儿留了个爱米莉 ?狄金森式的发型,松松地挽在脑后中间还留着一道中缝她还曾拿出爱米莉?狄金森的肖像画,让我比较,谁更好看些。我当然说她好看,她就愉快地笑了,然后又继续拼图。 拼累了,我们就躺在地板上睡了。 睡半截,我被冻醒了,就爬起来,把她抱进被卧里,搂在一起再次入梦。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铁木儿的笑脸,双颊呈紫罗兰色,她俯视着我。“早安。”我说。我跟她在一起,尽量少说话,最好用海明威电报式的简洁语言,以避免又无意间重复了那个新西兰小子的哪句话,挑起新的争端。 “你也早安。”她用手撩拨着我的下唇,像拨弄着琴弦,她变得更像一个女人了,同时还流露出一个女人所具有的柔情蜜意,这种柔情蜜意很容易使我联想起蓝色鸢尾花或别的什么花。“以后我们再也不吵嘴了,好吗?”她说。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她吵架,吵架的都是她。当然,我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举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尖,制造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 果然,铁木儿像是受了感动似的,把脸颊搁在我的胸前,仿佛那里是一个码头,远航的船只可以再那里停一停,靠一靠。 第48章 48 好几次,我都拿起电话来,想给陆清打个电话,向她解释一下,毕竟,错不在她。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念头就像浮标一样在我汹涌的脑海里沉浮。 可是,跟陆清说什么呢?说我们之间一切都是一场梦,醒过来之后,最好就赶紧把它忘掉……能这样说吗?显然不能,既便是此时此刻,只要一想起她来,我仿佛就感到她嘴里的热气暖融融地呼在我的脖子领里边。 我知道,陆清是无辜的,她是三人游戏的牺牲品,我也知道,她的眼睛像荆棘一样,什么都逃不过它的锋芒,她也许早就把这些看透了,却仍然投身进来,成为刺激性游戏的一员。也许,她只是试探一下,然后便退出去,去做一个旁观者。 不然,这么久,她也不曾主动跟我联络,现在,我的电话铃声一响,心里就怦然一动,以为是她,接听以后,发现不是她的时候,就很失落。 第49章 49 花枝放寒假了,回到了村里。大家都要为她接风洗尘,末了还是彭哥和圣虹姐先拔了头筹,那天,不但叫上了我们几个,彭哥还特意邀请了房三爷和秀大妈两口子。花枝经圣虹姐的一番乔装打扮,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太摩登了,太像巴黎街头的白领姑娘了,幸好花枝的脸颊上还有乡下姑娘特有的两朵红晕在燃烧。 花枝无疑是今天的焦点人物,在柔和的灯光下,在鲜花的簇拥中,她站在房间中央接受着众星捧月似的祝福,她有点忸怩,不断地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 “我们的小公主,今天的致酒词应该由你来!”圣虹姐热情洋溢地说。 “我会说啥呀。”花枝笑嘻嘻地推却道。 “要我说呀,还是房三爷先开个头吧,他是这里最年长的。”我提议。 房三爷倒显得落落大方,举了举杯说:“你们都是好人。那就为好人一生平安干上一杯。”我注意到,房三爷喝的是朗姆酒,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皱。我原本以为他会喝不惯的。后来才知道,当兵那时侯,他在战壕里常有洋酒喝,那是美国飞机空投的。 推杯换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热气腾腾的节日气氛。可惜,没有我的份,秀大妈剥夺了我和马大叔饮酒的权利,我只好喝茶,嘴角上再叼上一支烟,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仿佛置身事外。 “你真的戒酒了?这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紧挨着我身边的铁木儿小声说,我不知道她是夸我还是骂我。 “既然我答应过秀大妈不再喝酒……” “就必须一诺千金是吧?”铁木儿挤了挤眼。 “够了,你就别趁火打劫了,你明明知道戒酒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可怜巴巴地说。 她咯咯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放你一马吧。”后来他们一干人拥着花枝卡拉OK去了,只留下我和房三爷及秀大妈夫妇,我们喝着热茶,一派休闲。这时候,我记起了房三爷那天讲了一半的故事,便央求他接着往下江,我想听。秀大妈也在一边替我说情,说是对年轻人进行传统教育很有必要。房三爷穿着一件翻毛的羊皮坎肩,因为热,就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中山装的扣子有好几种式样,一定是原先的掉了,又随便找几个缝上的。 “讲讲就讲讲。”房三爷咳嗽了一声,爽快地说。 圣虹姐出来给大家续了一回茶,就又回到音乐间去了。今天她表现得很不错,对特别邀请来的当地客人,几乎可以说是关怀倍至,彬彬有礼。 “这个小媳妇挺周到的。”房三爷冲着圣虹姐的背影说。 我等着听他老人家的故事呢,所以就敷衍似的哼了两声,唯恐我一搭茬,他又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上年纪的人都有这毛病。 “上一回讲到哪儿来着?我都忘了,人老,记性就差。”房三爷拍拍自己的后脑勺。 “讲到您当兵去了。”我提醒了一句。 “是啊,我是当了兵,不过当的不是八路军,是国民党兵,那时侯,也不懂个啥,只要是打鬼子就成。随着队伍到了黄河边上,干了几场大仗,负了一点皮肉伤,就算立了功,提拔成了连长。”房三爷说的太简单,简单得不太过瘾。 “危险不?”我问。 “那还能不危险,有一回,半夜三更偷袭一个坦克师,匍匐着过垄沟时,正巧赶上一个鬼子撒尿,尿了我一身,我抬手就是一枪,把他送上了西天,这下子,可惹了祸了。” “咋的啦?” “暴露目标了呗。” “挨整了吧?” “可不,团长说,要么你把鬼子的火力给端了,要么就让我把你给崩了。” “那么说,您一个人把火力点端了?” “那是,军中无戏言,谁违反军令谁挨枪子,不去能行。我驮着炸药包,连滚带爬,也算我命大,那么密集的炮火,愣是没伤了我。”房三爷嘿嘿笑了说,“末了,还是让我把火力点炸掉了。爆炸声响起来能把人震个跟头,后来,我的耳朵聋了半年,总是嗡嗡叫唤。” “您那会儿多大了?” “不到二十岁。” “难道不害怕吗?” “怕有屁用,硬着头皮上呗。两年下来,我原来那个连的兄弟,只活了仨人,其余全他娘的毁了。” “您是怎么当上团长的?” “嗨,就那么一回事。”房三爷摸出来烟荷包,我赶紧递给他一支烟。 “详细地说说吧。” “反扫荡时,团长中了飞机投下来的炸弹,我背着他突出了重围,团长非有我扔下他不可,我不肯,他没辙,只好说,‘你非得背,那好,就直接把我背到师部去。’到了师部,他跟师长说,‘就让这小子来替我吧,这小子仗义。’说完,就死了。” “当团长时您多大?” “虚岁二十一。” “这么年轻,就当上团长了?” 房三爷一摆手说:“别提了,才当团长没几天,小鬼子就投降了,抗战也结束了。” “您为什么非得解甲归田呢?” “当兵就是为了打鬼子,鬼子投降了,不回家干啥?再说了……这些年,离开家,也不知家里老老少少咋样了,惦记呀。” 秀大妈插了一句:“怕是最惦记的还是没过门的媳妇吧?” “我是没跟你们说这一段,我那没过门的媳妇早死了。”房三爷抖了抖手。 “咋死的?”秀大妈问道。 “你们都以为是病死的,其实不是,是我跑走了投军的那天,她上吊自杀了。”房三爷苦笑了一下,“我还傻乎乎地盼着回家团圆呢,谁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么后来呢?”我问道。 “以后还能怎么着?一个人过呗,不光给爹娘养老送终,还得管丈人、丈母娘。”我发现,房三爷的眉毛特别的粗。深陷在马鬃般粗眉毛下面的则是一双闪着刚毅光泽的眼睛。 “你不知道,三爷这辈子可是遭老罪了。”秀大妈说。 这时候,彭哥他们唱卡拉OK唱罢了,都出来喝茶,润润嗓子。 房三爷讲的故事也让他们打断了。 “柯本,你没听到我们花枝唱歌,那是一种遗憾,她模仿孙燕姿模仿得太像了,我敢说,稍微包装一下,她就能在娱乐圈里红起来,而且红得发紫。”铃子的脸因为兴奋而膨胀起来,不住地抚摸着花枝的脑袋。 “我们班同学比我唱得还好呢。”花枝腼腆地说。 我拍了拍花枝的肩膀,为没能听到她的演唱表示遗憾。铁木儿啜着热茶,问我:“你不去给我们一起唱歌,在这里卖什么呆呀?” “我在听房三爷讲故事,讲他亲身经历的故事。”我告诉她。他嗔怪我为什么没叫上她,她也很想听,“还没讲完,就让你们给搅了,只好改天再说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找老人家。”我安慰了她几句。她显然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点点头,给了我一个很有穿透力的眼神。 大家喝下最后一杯茶,从衣架上取下各自的外套和帽子,意味着要散伙了。花枝今晚就住在彭哥家,明天轮到苏怀那,轮到我那得三天以后了,到时候秀大妈陪着她,用不着我太操心。我把钥匙给了铁木儿,让她先去我家,我得开车送房三爷和秀大妈他们,虽然只有几步路,可是天凉,我怕他们感冒了。电视上说,现在正流传感冒。感冒甚至比刀郎还流行。 一出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了喉咙里,像掉进了冰窟里一样,树枝的梢头上都结满了白霜。 我回来时,铁木儿已经煮好了咖啡,咖啡是特浓特浓的那种,点起了蜡烛,托着腮帮子在等,这样一来,她给这个夜晚赋予了缠绵悱恻的含义。 第50章 50 我们又过了淡橘红色一般柔和的几天,铁木儿一直是笑着的,而且那笑只是给我一个人的。如果用温馨,用恬静,甚至用幸福一词来形容,都不过份,一点都不。 花枝住到我这里来的那天上午,她悄悄抻抻我的袖口,向铁木儿努了努嘴巴,问道,“柯本叔叔,你说,我该怎么称呼她才好?”“铁木儿阿姨呗,”我说。“可是奶奶说,让我问你,你说称呼啥我就称呼啥。”花枝这里所说的奶奶,当然指的是秀大妈。我抬眼看了坐在我对面的秀大妈一眼,秀大妈直冲我眨巴眼。 “你就叫她铁木儿阿姨,起码现在先这么叫着。”我对花枝说。 “嗳,知道了。”花枝懂事地答道。 那一天的白天,铁木儿一直叫花枝下围棋,我以顾问的身份左一边,基本做到了观棋不语。花枝确实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偶而还能把铁木儿弄得手忙脚乱。我推算,用不了多久,她要赢铁木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铁木儿却很不服气。 “我只是很久没有下了,生疏了。”她说。 “人家花枝还从来没有下过呢,岂不更生疏?”我说 铁木儿狠狠踩了我一脚,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一般都是在她恼羞成怒的时候才这样。我当然要予以还击,别以为我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桌子底下悄悄进行的,绝对不能让花枝看见。 “歇一会儿吧,光下棋,多累心哪。”秀大妈端来了水果。 “那好,我们换一个节目,换一个不累心的。”我说。 铁木儿问:“说来听听,做什么?” “朗诵,朗诵《旧日的保加利亚人》,一个叫卡拉维洛夫的人上上个世纪写的一部小说。” “我听都没听说,不过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意思。”铁木儿说。 我从阁楼上取来这本书,从花枝开始轮流转每人朗诵十页,正好可以把既是教师又是唱诗班唱诗的哈吉?耿巧的故事读完。在这之前,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里面涉及到的巴尔干的旧日风俗部分最为有趣。 “花枝,朗诵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情感,记住这是一篇讽喻小说。” “知道,朗诵课文时,我们老师也这样要求来着。”花枝说。 铁木儿不耐烦了,“柯本,你就别罗嗦了,快开始吧。” “好,开始。” 想不到花枝居然朗诵得这么好,很有天分,尤其在刻划人物时,抑扬顿挫,宛如鸟儿的啼啭。闭上眼睛去听,从她的声音里,能感觉到一切善良的和神圣的东西。这一点,跟铁木儿一样。跟她们一比,我就多少有点露怯,口吃没她们伶俐,嗓音也没有她们圆润,幸好,她们都已沉浸在书里头,谁也没顾得上来挑剔我。 一轮结束,花枝竟意犹未尽,还要接着朗诵,又是秀大妈出来阻挠。 “这个,一点也不累心。”花枝说。 “可是累眼。”秀大妈说,“一会儿客人就要来了,该准备晚餐了。” “那好,一起动手,丰衣足食。”我把花枝拉进了厨房,让花枝穿上围裙做蜜饭给大家吃。花枝一个劲摇头说不会,我告诉她,蜜饭的配方就在刚读过的那本书里。 “是第五页,第一个自然段吗?”花枝问。 “对。我给你打下手。”我说。 于是,花枝淘米,然后再在米里拌上蜜,核桃泥、葡萄干、玉米粒,一尝,味道好极了。我们不禁击掌相庆起来。 “你们哪里像过日子,简直像是过家家。”秀大妈嗔怪似的说。 铁木儿也露了一手,是一道加了咸肉片和薯条的油煎鲱鱼,吃时,再浇上几滴芥末汁,吃得彭哥他们个个笑眯眯的。 那一天,都是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度过的,可是,到了晚上铁木儿却跟我翻脸了。 第51章 51 那是在谈理想的时候。原田说,假如让你重新再选择一次的话,你将选择什么样的理想生活?每个人都必须回答,有人选择的是周游世界,也有人选择去当侦探,跟福尔摩斯干同一种行当,还有人选择到可可西里去当志愿者,保护那些可怜的藏羚羊。问道我,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白地告诉他们,我的理想是做图书管理员,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董桥早年就唱去那里读书。一时间,嘘声四起,普遍认为我的理想太平庸,基本可以算做碌碌无为,胸无大志。 “我就是这么想的,实话实说嘛,难道非得想去当联合国秘书长,舍得一身剐,敢把安南拉下马才算是理想吗?”我为自己辩解道。 他们则无话了。 铁木儿说她的理想是办一个牧场,养上大群的牛,养上大群的羊,赶到晴空万里的时候,就骑在牛背上晒太阳,吹得蒲公英满天飞。 “这理想也未免太小儿科了吧。”我说。 我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又不小心点燃了一颗导火索,因而会引起爆炸。 我要早一点发现到这个就好了,可惜,没有,等到稍微有感觉的时候,铁木儿已经像一只瞅着篱笆上啾啾唧唧的麻雀舔嘴巴上的猫,脸通红,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咬上我一口。 圣虹姐大概看出点苗头来,推了推铁木儿,“柯本是跟你开玩笑的。” “跟我开玩笑?他也配!”她哼了一声说。 这个哼好像是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预示着快要打雷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狂风和暴雨。 我赶紧给自己的嘴巴贴上了封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铁木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一脸的沉重,仿佛世界上三分之二在水深火热的受苦人等着她去解救呢。派对一结束,她第一个站起来,走了,拦也拦不住。 人都走了,客厅里立刻冷清下来,我也像是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到了驿站,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让懊恼压得直不起腰来,我骂自己:我干嘛那么多嘴,纯粹是大脑进水了。留宿的花枝还紧着问铁木儿阿姨为什么也走了。我说人家都走了,她为什么不走?花枝说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我问她谁告诉你的,她说看也看得出来,再说了,地球人都知道。我怕花枝罗嗦起来没完,赶紧打开电视,调到凤凰卫视台,叫她跟秀大妈看“综艺大哥大”。 第52章 52 通常情况下,只要铁木儿跟我一进入冷战状态,就对我实行全封闭,这次也不例外,电话打不进去,电邮也一概退回,几次开车到她的咖啡馆去,转悠了几圈,没进去,我想,进去也肯定会吃到闭门羹何必呢?就在这时候,我开始怀疑我们的爱情了…… 我有点难过,不是漠然的感觉,而是由于理论的推断——也许,铁木儿还在爱着她的那个新西兰男友,否则的话,她怎么会对他总是记忆犹新呢?随便一句话,就可能勾起她尘封的回想。 这个推断困扰着我,令我气馁,也令我无法安静下来,所以我就开着车兜圈子,我很想找一个人聊聊,聊什么都行,只要能聊就好,奇怪的是,想象中跟我聊天的那个人,也就是第一人选,不是彭哥他们,而是陆清,于是,仿佛受了诱惑似的,我再次来敲陆清的家门。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对陆清说。 “别那么客气,”陆清笑一笑,“这个大门对你永远是敞开着的,尤其是你不太开心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我傻瓜似的问道。 “直觉,只是直觉而已。”陆清把我让进屋里,就去拿饮料,这就让我得以十分平静地观察她:我看见她已经不很丰润的脸上点缀着两个酒窝,头发很日常地披散着,脖子凹凸的曲线特古典…… 我喝了一口她递过来的饮料,用手背抹抹嘴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件事一直让我觉得很好奇。” “问吧。”她坦然地说。 “你对我一点不了解,而且似乎也不想深入了解,就跟我进行亲密接触,为什么?你觉得我值得你如此的信任吗?”我问道。 “有,肯定有。”陆清的语调多了些沉思的意味,“因为我坚信,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既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起码要比不爱书的人好得多。这就是我信任的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她的感觉里透着一点天真。我反倒以为读过很多书的人,一旦坏起来要比没读多少书的人坏得多。当然,这并不是喜剧,而是悲剧,虽然一个人有时候会快乐,但片刻的快乐只不过是一个插曲,不是人生戏剧中的正文,悲剧才是。 也许是心境阴郁的缘故,我才这么灰心,平时未必总是这么想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恰恰因为我太天真了,处处撞钉子,所以才情愿躲进书堆里,寻找些慰籍。”她的瞳仁是乌黑,从里面可以看到我的面影。那是一对仿佛从没有被尘世污染过的瞳仁。 “你不寂寞吗?”我问道,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仿佛那张脸记录了她的全部历史。 “有时候会寂寞,”她踌躇地小声说,停了一歇,她跟我笑了一下,更准确地说,那不算是笑,而仅仅算是一个笑的形状。“不过,有你来陪我,我就不寂寞了。”她说。 “你说我吗?”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来无踪,去无影,来是连个招呼都不打,走时又像一阵风似的突然蒸发……” “别这么说,”陆清摇了摇头,“我对你没有过多的要求,谈得来就已经很难得了,况且,我原本就没什么朋友。”她两只手垂在膝盖中间,显得特乏力。 不知为什么,她微微蹙起的眉竟让我怦然心动。 我拿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像吻一朵水生的花一样。“我对你上一次可能过于鲁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的,现在看来,只是半瓶醋而已。” “你恐怕想象不到,你几乎颠覆了我的生活,你来一次,就让我很久都不能平静。”她看了我一眼,又说,“不,我不是不欢迎你,却恰恰相反。” 我们的话题不知不觉变得沉重起来,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不免都觉得好笑。嘻嘻哈哈地就把刚才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打破了,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留意了一下,发现在陆清的房间里没有任何音响设备,能制造出动静来的怕只有那只座钟了,滴滴嗒嗒不停地响,我不禁问了一句,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在书堆里边翻来翻去,终于翻出一对音箱和一台老掉牙的录音机。“这不是,你要不提醒,我早把它们忘在脖子后面去了。”她掸掉手上的尘土说。 “你从来就不听音乐吗?”我问道。 “从来不听,”她很干脆地答道,“一是没时间,二是没心情。” “那么好,趁你现在有时间,跟我走。”我拉着她到超市去,买了一个CD机和几张碟,回来,我对她说,“放着音乐读书,你就会有好心情,不信,你可以尝试一下。” 陆清仿佛神经麻痹了似的,站在那里很茫然。 “读菲兹杰拉德的小说时,你可以放诺拉?琼斯的带有爵士乐风格的歌;读亨利?米勒的书,则应该选听披头士;要是读《追忆逝水年华》,那么伴奏的就非得是法国的香颂歌曲不可了,”我说着把新买的一张碟放进CD里,接上音箱“比如这盘理查?马克斯的歌正好可以伴着哈代的这本《卡斯特桥市长》来读。”因为《卡斯特桥市长》恰好就在我手边。 陆清接过书随便掀了几页,惊奇地问道:“还有那么多的讲究呢!” 我搂住她的肩膀,有舌头添了添她的耳垂,我还从来没有亲过女人的耳垂,至少我没有这样的回忆。我说“也不是什么讲究,就是哄着自己玩,玩得高兴才是终极目标。” “听起来,好象有几分道理。”她说。 “何止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为什么要嗜爱书,还不是书能让我们高兴?”我说。 “你是不是就是这样读书的,我是说在音乐的伴奏下?” “差不多是这样,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一本书,一支曲子,再加上一杯咖啡,岂不是再惬意没有的了!”我说。 接下来,我们一起在理查?马克斯的歌声的陪伴下,重温了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为十九世纪英格兰一个叫伊丽莎白?杰恩的女孩的命运而担惊受怕半天。这本书是侍桁的老译本,竖排版,繁体字,看起来很舒服。 她读一页之后,我接着读另一页,也有时她读伊丽莎白?杰恩的段落,我来读伊丽莎白?杰恩继父那一部分。 读的时候,我们一直依偎着,相互牵着手。 跟她在一块,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起码,我可以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而这些,跟铁木儿相处的时候,却是不可能的。陆清的这间屋子,对我来说,就像一艘自由飘荡的方舟,逍遥而温暖的。这里之所以吸引我,就是因为这个。 读书读累了,我们就歇着,不知怎么,两对眼睛突然汇合到一道,触电一样的迸发出火花。 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面对着她的身体,我就像一位鉴赏家鉴赏一幅画似的,目光流连,突然说:“你记得劳伦斯在她的小说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吗?他说爱情之毛是最好看的毛,像一丛亮亮的金黄色的槲寄生——” “先生,你的着眼点太狭隘了。”她将我的下巴抬起来,让我的视线对着她的五官,仿佛她的五官写着她的命运一样。 “这是一道别样的风景啊。”我调侃了一句。然后就跟她吻在了一起。 从窗口射进一片黄色的眼光,那是夕阳,给陆清罩上一层梦幻般的神秘感。我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支唇膏,在她的胸乳间描画出一支剑射中了一颗心的的图案,画完之后,又觉得有点俗,想擦掉,陆清欠起身,抚摸着那个图案,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就像抚摸别在衣襟上的一枚钻石胸针,“你提我吻吻它好吗?我自己够不着。”她颤颤巍巍地说。我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我的唇所到之处,都使她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抽搐。我贴近她胸乳的时候,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声,她的心跳犹如一把把竖琴的叮咚声,深沉而急速。 历经一次毁灭性的肉搏之后,陆清胸乳间的图案也印在了我的胸口上,不过,颜色淡了些,朦胧了些,轮廓也稍微有点变形,像彩虹桥一样的呈椭圆状。 “我应该把图案纹在身上,就永远也掉不了啦。”她说。 我刚想逗她一句,我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没去理它,谁叫它响得不是时候来着。 我仍旧拥着陆清,用脸颊摩擦着她的额。记得,第一次拥抱柔顺的她的时候,隐隐地还产生过一个怪诞的念头:我所希望的,我得不到;我所得到的,却不是我最希望得到的。现在则不同了,她似乎有这么一种魔力,可是她自己却意识不到。跟她在一起,很容易放松,只有在她流露出某些与铁木儿相似的言行时是例外,那样会让我焦虑和惶惑,甚至无所适从。 打电话的那个显然是个有耐性的人,一遍又一遍,也不嫌累得慌。铃声叫得像隆冬的北风,凛冽极了。陆清笑着推了推我,“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接吧,不然它会响上一夜的。” 我只好下地,从丢在地板上的裤子的兜里摸出电话,我首先听到的不是问话,而是哭声,确切地说,是梅梅的哭声。 “怎么了?”我忐忑地问道。 “原田住院了,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呢。”梅梅泣不成声地说。 “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 “彭哥他们呢?” “他们都到北京听蔡琴演唱会去了。” “现在,你们在哪所医院?” “县医院,你知道要去省城得一小时的行程,而县医院只花二十分钟就够了。” “等着,我马上去。”我没跟梅梅说,我此时此刻就在省城,怕她着急。我只有拼命赶路,尽可能地抢时间了。 我的神色一定十分紧张,让陆清很担心,她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对不起,我又得匆匆离去了。”我抱歉地说。 陆清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睡衣,用手心抚抚我的眼睑,豁达地说,“有事,你就去忙吧。”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免露出萧瑟的神色。 吻了她一下,就要走。 她又说:“后天是我的生日。以往我从没过过生日,这一次过不过也无所谓,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过还是不过?” 我说:“过,当然要过,后天我一定过来,如果还有其他朋友的话,也一起叫上,我们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 “不必,人多就闹得慌了。”她淡然地说,我却还是从她的眼睛看出一抹欣喜一掠而过。她又说,“有你,我就很快乐了。” 我走出陆清的那间小屋,开着车,穿过大街,大街上刮着的风,把大街两侧的树吹得东摇西晃,跟我忐忑不安的心差不多。不知道原田究竟怎么了?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因为它可以把人的思路引向无限广大的遐想之中,所有这些遐想足以让你心惊肉跳,越是最坏的境遇就越往那上面去想,而且偏执的令人无法扼制…… 第53章 53 赶到医院里,原田恰好从手术室推出来,因为摘掉了眼镜,他的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晦暗的要命——这可能是由于他一连数月闷在屋里给哪个混帐导演赶剧本的结果。我问过医生,医生告诉我,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幸好手术做得很顺利,估计躺半个月就会痊愈。这才让我松了一口气。梅梅对我说,如果再迟些到医院,恐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不禁愧疚起来,愧疚自己在哥们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冲在第一线。 “对不起,嫂子。”把原田送进了病房,我和梅梅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 “不怪你,他是自己累的。”梅梅惊魂未定似的,“我劝过他多少次了,不要再接剧本了,他不干,非要拿什么来证实自己。” “你太疲劳了,回去休息吧。”我说,“而且,原田也已经稳定下来了。” “有你在这里,我踏实多了。这样吧,我先回去一趟,给你做些夜宵再回来。”梅梅说,梅梅确实是个细心的女人。 我企图阻拦她,却没有拦住。她走了之后,我又悄然地走进病房,原田还没苏醒,不知是因为疲劳过度,还是因为麻醉的作用。我倚着床拦,僵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心说:你该歇歇了。 彭哥他们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从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上,他们是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一分钟也没耽搁。这让我很是安慰,在梅梅看来,原田的朋友没有白交,个个还算仗义。梅梅简单地把原田的情况说了一遍,在场的人,似乎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苏怀担心是医院的医疗条件差,坚持要换一家医院,梅梅说原田刚刚做过手术,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彭哥有大将风度,有条不紊地给每一个人派了活,谁陪护,谁备餐,谁送饭,分工明确。 我说:“我是个光棍汉,没什么负担,夜班就由我来值。” 圣虹姐第一个反对:“那怎么成,夜班最是煎熬,不能全推给你一个人,实行轮流制。” 彭哥逗我说:“再说,你正是成长发育的时候,别累着你。” 由于我的坚持,第一个夜班还是叫我来值。那天夜里,我一宿没阖眼,一直跟医生探讨阑尾炎的危险性,医生是一个几乎跟我年龄相当的女人,她对我说,在她做过的手术中,阑尾炎是最小不过的手术了。她这么一说,真的让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漫漫长夜,枯坐,实在是一件饱受折磨的事情,我后悔我没带一本书来,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那么枯燥了。 天刚麻麻亮,我就给苏怀拨了一个电话,让他来时顺便捎一本书,因为,今天的早餐轮到他来送。 苏怀的动作还真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两手各提溜着一个保温壶,我要的书就揣在他的裤兜里。 “原田怎么样了?”他问。 我说:“睡得跟一头猪似的,中间醒了一回,喊了几句‘启禀万岁’,就又睡了。” 苏怀说:“能稳稳当当地睡上几天,也是让人羡慕的一件事。” 我见他挂着的是一副殉道者的面孔。 “怎么,你最近睡得不好吗?”我一边喝着苏怀送来的热牛奶,一边关切地问道。 “何止是睡得不好,常常是彻夜难眠,一宿一宿地阖不上眼睛。”苏怀沉重地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不住地揉着两侧的太阳穴。 “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苏怀一个劲地摇头,显然没打算告诉我。 “咱哥们儿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想开一点,就曲径通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话有那么一种四海为家的海阔天空的意味,无非是为了劝慰他。 苏怀仿佛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说道:“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像你一样,晚一点结婚或者是不结婚。”苏怀颓然地说。 “你他妈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我质问他。 这时候,原田醒了。 第54章 54 原田恢复得很快,我睡了一觉之后,再去医院看他时,他已经能够进食了,只是脸的表情显得苍白而又悲哀。病房里还有一个体格魁伟的汉子,留着一把大胡子,明明不是马克思,偏偏照着马克思那样去打扮。 “这是导演。”原田介绍说。 “原田,该长记性了,”我没理那个导演,而是只管对原田说,“你的身体是肉的,不是铁打的,这一次的犯病就是给你敲了一下警钟。” “我知道,我知道。”原田乖乖地说。 “别再以赚钱为己任了,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原田垂着头不再言语,那个导演一直在屋子沿着对角线溜达,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搅得人心阴沉烦躁,所以,原田就对他说,“急什么,你坐下来好不好?” “我能不急吗,剧组里百十人等米下锅呢,你却躺倒不干了。”那个导演仿佛受了天大的无妄之灾似的,使劲拍着大腿说。 大概是为了使那个导演稍许安静下来,原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虽然病了,但是不会耽误你布置的作业。” “还剩下一周的时间,那结尾几集,就是变戏法也变不出来呀。”导演因为急,说起话来就不免扯起渔工号子的高嗓门。 “我老婆会继续写下去的,”话到半截,原田就不说了。我想,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才避而不谈的。我很为难,不知是不是该夹起尾巴溜掉。 “一个娘们儿会写什么!”那个导演不说这句话,也许我就离开了。这句话就像一跟火柴,一下子点燃了我压抑在心头很久的火气,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请你说话时注意一点措词。” “什么措词,我说的是事实!”导演脸红脖子粗地说。 “这些话,要到一周以后他没按时交工之后再说!”我忿忿地说道,不,更准确地说,我是在吼。我痛恨这种没有人情味的家伙。 导演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一甩门,走了。原田还想劝阻他,但是下不来床,也是无能为力。我说:“让他滚吧,一周以后还会来的。” 原田责备我说:“从来还没见你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像一条挣脱了锁链的猎狗。” 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不禁心疼起来,内心谴责自己太不冷静。不过,那个导演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恶劣了。 “对不起,哥们儿。”仿佛是为了展示歉意似的,我让原田躺好,给他掖了掖被子。 “用不着你给我道歉,既使是你今天不骂他,我病好以后也会痛骂他一顿的。” “你的本子一周以后真的能完成吗,刚才我听你说,梅梅在替你写——” “事实是……”原田一脸的苦涩,“怎么跟你说呢?这个本子就是她在写,还有以前的一些本子也是。” 这让我很是吃惊,我知道原田是个编故事的高手,刚结识的时候,他常常能随便信手拈来一件事,临场发挥,编成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让我赞叹不已。难道梅梅比他还强吗?我们正说着,值班医生来了,说患者需要休息,叫我停止探视。我只好走开。 第55章 55 今天的陆清,显然刻意修饰过,平时盘起的头发披散下来,长达腰际,额头的一绺还染成了金黄色,显得又俏皮又年轻。本来我以为来的人当中还会有其他朋友,到那之后,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这个晚上我只想跟你独处。”她解释说。我把我的生日礼物递给了她,那是用彩绸包装着的一本书,一本金人译的绥拉菲摩维支的小说《草原上的城市》,1957年人文版,而且还是签名本。我想她会喜欢的,果然,她回赠了我一个热吻以示感谢。我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庆祝,一切由她说了算。她说她想去加里波第广场,据说那里的墨西哥菜非常地道,特别是一道用仙人馅饼最为著名,掌勺的师傅也是从墨西哥来的。我说没问题,马上走,之后我还要请她去喝蛋奶,那是拿牛奶加上鲜鸡蛋、香子兰和一点点雪利酒搅拌调制而成的,也是墨西哥口味的。下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还特意穿了一双深棕色的高腰高跟鞋,大概是穿不惯吧,走起楼梯来就像是用镣铐拖着,直扭,我只好搀着她,尽可能小心地迈着步,她抱歉似的解释说,她是平生第一次穿高跟鞋,我说挺好看的,她问是不是真的,我告诉她当然是真的。 乘我的车,只跑了三个路口就到了加里波第广场,坐定之后,陆清对每位就餐者的背后都站有一个戴船形帽的侍者非常不习惯,就对我说:“你能不能把他们轰走?” “为什么?”为了不让侍者听到,我低声问道。 “我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在摄像头下生活一样,极度不自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里一缕羞赧。我猜她必是在孤独的环境久了,变得稍微有些孤傲,所以就依从了她。侍者离开以后,陆清好像获得了解放似的,长舒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纯真可爱的笑容。 仙人掌馅饼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味,我们却得到了期望中的宁静,陆清跟我不一样,吃得兴致勃勃,她欢快的样子简直就是一道自然景观,很像一条汩汩流淌的丰沛的溪流。 “看你吃饭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极富感染力。”我说,本来我的那份馅饼已经推倒一边去里,见她吃得这么香,也不禁又拿起了银刀叉。 “我发现,你……” “发现我什么?”我微笑地反问道。 “我发现,你从来不曾过问我的过去,是不是不太感兴趣啊?”她说。 我摇摇头。仔细想想,确实,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出于礼貌吧。”我只好用英语搪塞了一句,这是我讲的最漂亮的一句“英格力士”。 “我的前夫是一个记者。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离开他吗?”她问道。 我没插嘴,等着她的下文。她接着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记者,而是一个娱乐记者,整天传播影星流言、歌星隐私和娱乐圈里的趣闻笑话,就是被人骂作狗仔队的那种职业,特低级趣味,特下流,我劝他多少次,甚至央求说我宁肯你在清洁队扫大街,也不愿让你这么没羞没臊地给我丢人现眼去。” 我故意逗她一句,说道:“哥们儿,你的价值观似乎不属于二十一世纪。”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只好对他说,既然你认为打听某某明星每天服用哪种牌子的壮阳药并在第一时间传播出去比什么都重要,那么你就削尖脑袋去打听吧,我走了。当天,我就请搬家公司把我的所有书拉走了,其他都没要,留给他用了。”陆清说完,拍拍手,好像终于摆脱掉了莫大的麻烦似的,一身轻松。 “那么后来呢,他没有再找过你吗?”我问。 “找过,还下过跪呢,可是我一点也没动心,我早把他看透了,干他那行的,都缺乏起码的人类良知。” 从加里波第广场出来,我们又到了一家叫“现实主义”的酒吧去喝蛋奶,老板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天津人,而女则是墨西哥人。 这里的气氛显然比加里波第广场舒服多了,那里太戏剧化,从墙上悬挂着的壁画到歌手演唱的墨西哥民歌都有那么一点点做作。这里除了几株棕榈树而外,装饰很少,给人最鲜明的特色是简洁。陆清悄悄告诉我说,她还从未进过酒吧喝过东西呢。因为天冷,我们要了热的蛋奶,喝了几口,给我的感觉是,如果夏天喝冰镇的蛋奶,一定更受用。我把这个想法说给陆清听,她却说,“热的就很好,我要求不高,挺容易满足的,不像你,嘴那么刁。” “许是太无聊了吧,以前我也不这样,因为以前有的是事情等着我去干,现在呢,整个一闲得难受。”我说。 “你看,我一晚上光搞一言堂了,说起来没完。”陆清说,“为公平起见,也该你说一说自己了。” “说我,我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不必过谦。”她说。这中间,老板娘过来问是否还需要加一份蛋奶,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很快又送了过来。那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褐色头发的美洲女人,操着很有地域风格的汉话,显得特有幽默感。这个寒冷的季节,她居然竟还穿着具有民族特色的长裙,我猜这只是她的职业打扮,做秀而已,以便招徕顾客,日常的装束绝对不这样。她走开后,陆清又说,“随便给我讲一点什么,只要是关于你的。” “说来话长啊,在我三十多年漫长的成长史中,可歌可泣的故事很多,你究竟要听我哪一个历史时期的片段呢。”我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绺长髯。 “就从你的初恋开始吧,一个人的初恋往往能影响他一生的走向。”她说这话的时候,用十分热烈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所给予我的快慰远胜于千言万语。我想,如果警察审讯时用她这样的眼神来看犯罪嫌疑人的话,那么会顺利地获取他们所希望获得的一切供词。 我说:“我的初恋是跟一个比我大八岁的美术老师,那是个表面上看去冷若冰霜的女人,白皙的脸庞、脖颈以及鼻翼和唇都酷似精细的浮雕,给人一种神圣而又凛然的感觉。跟她在一起,我很少能够意识到爱和柔情,更多的则是敬畏,所以,我也不是拿她当作恋人来对待,而是当偶像崇拜着,当神来供着。独处时,亲吻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只要牵一牵手就够足以令我幸福得找不着北了。那时侯,假如让我为她去死,我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真有意思。”她说。不知她是在说我初恋情人有意思,还是在说我对我初恋情人的敬畏有意思。 “我们每周约会一次,每次约会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谈谈天,说说地,为了跟她有共同语言,我天天跑到图书馆,翻画册,恶补美术史教程,现在看来,简直是苦不堪言,那时侯,却是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我们去中国美术馆去参观一个画展时,发生了一件事——”我歇了一下,喝了一口蛋奶。 “快说啊,发生了什么事?” “参观的时候,她不断地去卫生间,说是昨天晚上吃了不太新鲜的螃蟹。我一下子惊呆了,做梦也没想到,她跟我原来是一样的,也会吃不该吃的东西,也会得不该得的病症。仿佛一座巨大的神像在我心里轰然倒塌了,她的所有光环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的初恋与你有惊人的相似。”陆清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又赶紧说,“哦,对不起,我不该打断你,你继续。” “大概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变得非常独立了,不再屈从任何权威。相反,美术老师倒谦恭了许多,跟我的位置正好颠倒过来。你说,这是不是很戏剧?” “给我老实交代,你的童贞就是让她夺去的吧?” “这个,属于隐私,无可奉告。除非……交换。你先告诉我,你的童贞是否毁于初恋?” “你真小气。我的初恋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暗恋而已,甚至对方根本都没有感觉到。” 我想起我的初恋,其实还是蛮温馨的,真正走近美术老师才发现,她并非总是那么刻板而拘谨,她来情绪的时候,不仅有趣儿,而且时有妙语,例如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说:五十年代满大街都是活雷锋,六十年代满大街都是红卫兵,七十年代满大街都是杨子荣,八十年代满大街都是公司老总,九十年代满大街都是下岗女工。我跟她分手以后,过去了几年,我又在这个顺口溜的基础上加了一句:二十一世纪跟着本山大叔忽悠成风。另外,她煮的意大利面条也非常正宗。在她那里,做爱不叫做爱,而叫美容,她总是坚定不移地认为,做爱是最佳的美容方式。当然我不会把这一切都告诉给陆清,我能告诉她的只是这样的话——离开美术老师之后,我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成熟。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这样,无论男女,因为精子和卵子原本就是同一个演化进程的结果。”陆清特哲学地做了总结性的发言。 我们只顾得聊天了,却忘却了时间,直到老板娘来问我们是否还需要喝点什么,比如龙舌兰酒加赤豆沙,才让我们意识到已经很晚了,是该离开这里了。这里客人几乎早已走光了,估计这会儿差不多都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或是去舞厅、网吧了。 “今晚天上的星星真亮,你发现没有?”走出“现实主义”酒吧,陆清手搭着凉蓬遥望着夜空说,显得天真无暇。 “可是你别忘了,天上的星星离我们最近的也有二百万光年,所以你看到的星星绝不会是今晚的星星,起码是上千万光年以前星星发射出来的光。”我故意挑衅地说。 “随你怎么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扫兴,我高兴的很。” “那太好了,我就怕你不高兴,毕竟今晚你是主角。说吧,下边的余兴节目你安排得是什么?” “回家。” 一回到家里,陆清就脱掉高跟鞋,简直是急不可耐,显然,这双鞋一晚上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然后,满怀柔情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凝视着我,我也凝视着她,她的面颊好似敷了金色绒毛的鲜桃。我能感觉到我的骚动,特别是她那涂了深色唇膏的嘴角极富诱惑力。相对无言了半天之后,还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今天晚上你真是太可爱了,来,让我好好地吻你一下。”她说。 她说的这句话,这种语气以及这个表情都与铁木儿酷似,不知为什么,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我一下子平静下来,激情溜走了,突然既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是谁。 我敷衍似的跟陆清接了吻,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了。我知道她希望我留下来,起码今夜她是这么希望来着,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瞬间被铁木儿所占据了。 第56章 56 原田出院那天,几乎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当然也包括铁木儿。她的出现一点都不令我惊讶,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她前几天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她不知道,她还责怪我为什么没及时地通知她。谁都不会看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芥蒂,她怎么能够如此坦然呢?我不知道。从医院出来,她很自然地招呼我坐到她的车上,因为我是搭梅梅的车子来的。途中,她一直给我讲打坐,说那是印度教中灵性修行的一种方式,她正在练。我心想,这恐怕就是她的性格,你永远无法改变,要么接受她,要么放弃她。 放弃她,将她从自己心灵的领地里驱逐出去,我做不到,那么只好接受她了。 安置好原田以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铁木儿叫我去把花枝找来,说是我们三个人在举办一个小型朗诵会,随便读一些什么。花枝现在住在苏怀家。 “你真的把什么都忘了,我们可是才吵过架不久啊?”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妩媚地一笑,特无辜似的反问道。 我还能说什么呢?跟她较真总有一种漂浮在半空中而无所适从的感觉,算了,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老祖宗不是也说过“难得糊涂”吗! 几天没见,花枝好像一下子长高了许多,也洋气了许多,甚至比普通城里人都洋气,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熏衣草的味道,显然是洒了香水。这孩子已经被圣虹姐和玲子她们腐蚀了,我不知该为此高兴呢,还是担忧。铁木儿问她这些天在干什么,她说春节快到了,她准备给每个叔叔阿姨叠99只纸鹤,做新年礼物。 “哦,房三爷来了。”花枝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说。 “在哪儿?”我问道。 “就在楼下。” 我跑了下去,果然,见房三爷正在跟秀大妈聊天,说村西的小木桥的桥板糟了,该换了,得开个村民大会募捐。我说如果募捐的话,也算上我们哥几个,房三爷答应了。然后我就把房三爷请到了楼上,喝一杯热茶。 “三爷,接着给我们讲您的故事吧,您的故事挺吸引人的。”铁木儿央求房三爷说。 “讲哪一段呢?”房三爷问。 “随便。”铁木儿说。 我说:“上次讲到解放前,这次该讲解放后了。”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们得容我想一想。”房三爷说。 我们静静地让房三爷去想,过了好一会儿,大概他终于捋清了思路,开始给我们讲,讲土地改革时,家家分田分地,他因为历史不清白,只分了很小的一间土坯房和很薄的一块庄稼地,而且离村子非常远,来来回回要走十几里地。到了合作化的时候,又是因为历史问题,谁都不要他,这曾令他十分苦恼,他仿佛是个怪物,完全被排除于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之外。多少年来,没有谁拿正眼看过他,久了,他也习惯了,因为长期没有交谈的机会,他差一点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一度,孤独使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恰恰在那种境遇下,他学会了种药和采药,一本残缺不全的《本草纲目》成了他的宝贝。与此同时,他还学会了嫁接果树,给牲口接生,以及观察天象。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的生活再也不得安宁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猎枪都瞄准了他,造反派拉着他到处游斗,说他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游斗的时候,乡亲们又是喊口号,又是丢石头,有一次,一块石头砸在他的额头上,缝了十一针。还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踢断了他的腿…… “那时侯,人们怎么变得那么狠哪?”我问道。 “着魔了呗。”不知什么时候,秀大妈站在了我们身后。 “也不都那么坏,你们秀大妈就在我饿得要命的时候,偷偷给过我玉米饼子吃,那要是叫造反派瞧见,非炸了锅不可,弄不好还得斗她一顿。”房三爷说。 “斗您的那些人,现在要是遇见您,是不是特别不好意思?”铁木儿问道。 “有啥不好意思的,跟没事人一样,时不常还老是招呼三爷给他们瞧病、给他们的牲口接生什么的。”秀大妈忿忿地说。秀大妈还告诉我们,现在的房三爷名气老大了,因为他抗战时亲身参加了几场大的战役,许多记者和历史学家都来找他打听,回去以后就拍成电视或写成书。这样一来,他一下子成了方圆百里的大人物了,连乡长的儿子取名字都要三爷给取。 “房三爷,您老这一生,除了那个自杀身亡的童养媳妇之外,您就再也没有过爱情了吗?”铁木儿问道。 “一个穷老头子,哪来的爱情啊。”房三爷笑着说。 “谁说没有,三爷你忘了,村东头的那个五婶不是就跟你好过一阵子吗?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秀大妈当场揭发道。 “五婶是个寡妇,她的爷们就因为是富农出身,一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后来就窝囊死了。”房三爷说,“我们是来往过一阵子,可是一直没敢公开,你们想,一个富农的老婆,一个国民党特务,要一起过日子,那不是异想天开吗?最后,还是我咬了咬牙,跟她断了。没过两年,她就病死了。” 房三爷的故事把铁木儿和花枝引得眼泪汪汪,连秀大妈都跟着叹气。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提议让房三爷歇一歇,听我们几个给他朗诵书,我把一本叫《公众的怒火》的书递给花枝,请她先来,这是一本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我们轮流朗诵完了之后,房三爷笑着对秀大妈说,“城里人就是花样多,虽说你们念得那玩意儿我没听懂,倒是觉得挺开心。” “开心顶什么用,又不能拿来解饱。”秀大妈撇撇嘴说。 “这是精神食粮。”花枝解释说。 “我知道,”我说道,“凡是我拥护的,秀大妈就要反对,凡是我反对的,秀大妈就要拥护——因为她看着我就不顺眼。” 第57章 57 那天晚上,铁木儿又没有走,留宿在我那,兴致勃勃地聊了一夜。我也愿意跟她聊,而且是滔滔不绝。我发现,我真的被她俘虏了,在某种特定的场合里,她成了我吸入的氧,她成了我骨骼中的钙,她成了我血液中的铁,她成了我细胞中的碳,总之,我离不开她。尽管她总是喜怒无常。这就像《红字》的作者霍桑说过的那样:这是一种劫数,一种感觉,它是这样的不可抗拒,不可避免,使它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力量…… 直到天快亮了,我们才阖上双眼,她一躺下就睡了,我呢,却久久难以入梦,也许是因为她的头枕着我的胸上的缘故,让我心里感觉得沉甸甸的,这就是所谓的不能承受之轻吧。 周围太过安静了,她的呼吸就显得特别清晰,像呼哨,抑扬顿挫,悠长悦耳,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听来,则像讨伐的号角,仿佛她早已知道了我情感走私的一切细节,这正是我最为担心的。躺在她的身边,我始终为这种担心而担心,同时,也在不断地谴责自己:我是不是太唐璜了! 睡着了的她,是优雅的,是恬静的,是美的,即便是用显微镜来看她,我敢说,也是这样——除非她发脾气。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的时候,太不像个天使了。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地要拿铁木儿来跟陆清做比较,陆清会发脾气吗?可能会,但起码跟我不会……这么一想,我好像为自己的感情走私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心里便轻松多了,心里一轻松,就困了。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铃声给我吵醒了。 “谁呀,偏偏这个时候打电话?”我眼睛都没睁开,手乱摸了一通,才摸到了电话,拿起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已经是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时分了。”对方说。我浑身一激灵,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我听出这是陆清的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明天有一个旧书拍卖会,下午两点半,你去不去?”陆清热情洋溢地问道。 “可以。”我含糊地答应了。不知为什么,我赶紧偷眼瞅了瞅身边的铁木儿,显得特紧张,我知道,我不该这个时候瞅她这么一眼,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我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才对。可是,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 幸好,铁木儿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揉着惺忪的眼睛问了一句,“谁来的电话?”也幸好,我有一张善于做表情的脸,先是不屑地撇撇嘴,然后耸了耸肩膀,说了句,“骚扰电话,讨厌。”铁木儿也没再深究,看看表,惊呼一声,“天呐,都已经这么晚了,快起床吧。”跟着,就慌里慌张地爬起来穿衣服。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第58章 58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拍卖会,陆清却不是,所以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而我能做的则是什么都假装知道。这次集中拍卖的是1929到1933年间开明书店出的几本初版书,像郑振铎的《家庭的故事》,像叶圣陶的《倪焕之》和茅盾的《子夜》,品相都不错。到场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气氛很热烈,你能感觉得到,好戏就要开场了。拍卖师老得不能再老了,必须要两个小伙子搀扶着才能上得了台,颤颤巍巍地举起那个象牙槌子——据说拍卖市中心的那座百货大楼也用的是这把槌子。 叫拍的前三轮下来,我和陆清都没有举牌子,只在看热闹,因为那些书不是我们最想要的。当叫到王统照的一本小说《山雨》时,陆清耐不住性子了,有点迫不及待,我赶紧劝她道,“你何必那么急呢,好像上午才下的蛋,下午就想拿来做鸡肉沙拉似的。”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过,知道后发制人的原理。最后,我和陆清都有斩获,她得到了那本《山雨》,我得到的是刘大白的诗集《卖布谣》,总算没白来。我们相互做了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 “庆祝一下吗?”陆清征求我的意见。 “该庆祝一下。” “那么,喝一杯?” “喝一杯可以,不过不是酒。”我说。我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戒酒的,而且戒得很成功。以至于到现在,我一闻见酒味,就犯晕。 “咖啡也是不错的选择。”她随和地说。 我们找了一家名叫“丝绒手枪”的咖啡馆,服务员都是穿皮甲克、戴墨眼镜的大学生,喝咖啡的客人也都是穿皮甲克、戴墨眼镜的大学生,显然这是一批硬摇滚乐的发烧友,音箱里放着一首叫《肮脏的小事物》的歌就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放的很大声。陆清嫌吵,想走,我给它解释说,“丝绒手枪”是一支获得过格莱美大奖的乐队,是许多年轻人的最爱,我们不妨也在这里凑凑热闹,装装嫩。我们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打量着这间布置得跟教室一样的咖啡馆,很凹的地板,很脏的墙壁,很旧的黑板,到处都用油漆喷着“丝绒手枪”歌子里的歌词。“在这里,你是不是会回想起你的学生时代。”我问陆清。 陆清讲,上学的时候,她们班的一个女生给小虎队写信,意外地得到了回信和签名照片,一群嫉妒坏了的小姐妹把她推倒在地,用唇膏在她的身上乱画,直到那个将那个女生折磨哭了才助手,内向的她,虽然只是个旁观者,却也禁不住陪着那个女生哭了半天。她讲的时候,一定要很大声,我才听得见。我要讲话也一样得声嘶力竭。我对她说,那时侯的她,是年轻的、漂亮的、聪明的、有天赋的,惟一的不足,就是神经太脆弱。她说,“你错了,我的神经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脆弱,有什么会刺激我神经的话,你尽管说好了。”于是,我就把我和铁木儿的故事告诉了她,我原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踏实,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一直是我所痛恨的东西之一,就像痛恨马戏团的小丑演出和遗精一样。我几乎对她没有任何隐瞒,我想,也许她会因此而跟我一刀两断。不过,还好,她倾听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眼古井里的水,仿佛我在给她讲的是一则遥不可及的伊索时代的寓言似的。我们旁边的那桌,几个大学生一边跺着脚一边跟着摇滚乐的节拍歌唱,挺疯狂,以至于陆清不得不将耳朵贴近我,才能听见。我只好草草地喝掉杯中的咖啡,拉着她的胳膊跑出咖啡馆。 我们沿着大学区的边缘地段朝停车场走去,一路上我一直都在讲,讲完之后,才如释重负似的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即便你听了会反感,我也要说。我的良知告诉我,你有权知道这些。” “我为什么要反感,为什么?我欣赏你还来不及呢!”她挎着我的胳膊摇了摇,“你放心,从我跟你相识的那天起,从没有对你抱有太高的期望,只要偶而见一见就挺好的。” “想不到,你能这么洒脱。”我说。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何必去幻想,我才没那么傻呢。”她掐了我手一下。 “你别那么说。” “我就是配不上你嘛,这是事实。”她说。 “在我看来,你是最成熟最甜的桃子,最成熟最甜的桃子往往在桃树的最高处,应该是我够不着你才对。”我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忽冷忽热了,大概对我冷淡的时候就是因为想起她来了吧。”她问。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的判断是对的,尽管表述得直接了一点。 第59章 59 “我的妈,你还知道回来呀!”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秀大妈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凭知觉,我知道一定是又出了什么事,而且出的是大事。这一年的这个季节,仿佛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我扶着秀大妈坐下,让她慢慢地说,虽然我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被的话吓得目瞪口呆,她说,“你快去看看苏怀吧,她要死了。” “真的吗?”我问道。 可是,我没等秀大妈回答,撒腿就跑下楼,向苏怀家奔去。一路上我都在猜,苏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车祸?触电?还是坠楼? 彭哥他们都在那里。 铃子看见我,二话没说,就哭起来。 “苏怀在哪了?”我气喘吁吁地问。 “在卧室呢。”铃子说。 “他还活着吗?”我抓着铃子的肩摇了摇。 彭哥骂了我一句:“你真是个乌鸦嘴,他当然活着!” 我抬腿就要往卧室里闯,铃子拦住我说:“出诊医生刚给他输了液,让他多休息。” “柯本,是你来了吗?”苏怀在卧室里问了一句。 “是我,苏怀你怎么样了?” “你进来吧。” 我走进去,第一眼就发现苏怀的脸出奇的苍白,苍白得像一张纸。他一只胳膊正输着液,另一只胳膊则绑着白绷带。 “我已经没事了。”他说。 他似乎想冲我笑一笑,但是没笑出来。我坐到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可是他的眼皮仿佛坠上了一对秤砣,睁不开,不住地眨眼,后来我才知道他输的液体当中含有镇静药的成分。 “得了,你先瞌睡着吧,醒了再说。” 我替苏怀掩好门,慢慢地退到客厅,彭哥他们全在那里。我想他们会告诉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用带有疑问的目光一一凝视了他们好半天,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我一个答案,而且都竭力地回避着我,给我的感觉是,本来我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 “你们哑巴了?”我问道。 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铃子。 铃子在靠墙角的沙发上正抹泪。 “告诉我,是不是不太方便?”我对铃子说。 铃子应该知道,平时我和苏怀最融洽,所以,对他的不幸我也是最关注的。 铃子只是一个劲地哭。 “够了,哭什么哭!”我吼了一嗓子,我的耐性终于到了极限。 “他割腕自杀了。”铃子说完,就跑掉了。 这下子,论到我失语了,傻了似的愣在那里,我猜,我的表情一定痛苦得像胃痉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彭哥和原田一人搂着我的一个肩膀,绑架似的拉我离开了苏怀的家,到了外边。 “你先冷静一点,我再告诉你苏怀自杀的缘由。”彭哥对我说,我真佩服他,他是那样的冷静,冷静得脸上不带任何附加表情。 原来,苏怀的自杀是因为铃子。以前,铃子不是每周都要去市里参加同学聚会吗,那纯粹是撒谎,她早就红杏出墙了,她每周去市里其实是为了跟情人约会。她的情人是个落魄的摇滚歌手,是在她当模特的那时候结识的,几年来他们的关系始终没有中断过。可怜的苏怀一直蒙在鼓里,只是最近才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一天,她又出去“参加同学聚会,”苏怀就跟踪追击,终于真相大白。显然优柔寡断的苏怀承受不了这个,这个打击简直是致命的。如果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先抽女人一个耳光再说,然后再把她一脚踢出门去,从此一刀两断,可是苏怀做不到,他太爱铃子了,舍不得让她离开他,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拿自己下手了。他是在洗手间割腕的,幸亏铃子发现得早,给急救中心拨打了求救电话,才不致酿成更大的悲剧…… “铃子跟人偷情,你们是不是早有耳闻?我恍惚记得,你们曾暗示过我,只是我当时脑子没有急转弯。”我既不但对自己的迟钝恼火。更对彭哥他们明哲保身的态度恼火。 “当时,我们也只是怀疑而已,没什么真凭实据,”原田辩白说,“怎么可以随便乱说?” “你,还有你,都不仗义!”我指着他们俩的鼻子骂道。 “要是你觉得骂我们一顿心里会好受一点的话,那么就骂好了。”彭哥拍拍我的肩说。 “难道你们不该骂吗?” “假如我们知道这件事竟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我们早就采取措施了,比如,让你圣虹姐警告铃子一下,叫她悬崖勒马……”彭哥叹着气说。 “即便是铃子背叛了他,他也没必要选择这种自绝于人民的做法——他妈的他太傻了!”我歇斯底里地骂道。彭哥他们也跟着我一块骂,看那架势,如果苏怀在我们的话,非得挨我们的一顿臭揍不可,起码揍他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我知道我们这么骂其实毫无意义,不过,我们着实需要这样一种宣泄方式来疏导一下。 至于说到铃子,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把孩子留下,让她滚蛋,滚得远远的,再也不想看见她。虽然很早以前,老师就教导我们:对待犯错误的同志不要歧视,要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可是我们无法不歧视她,她差一点要了苏怀的命!我越来越怀疑婚姻的价值,平日里叫任何一个旁观者看,苏怀和铃子都算得上是天生的一对,比翼双飞,郎才女貌,而实际上呢?实际上同床异梦几乎是所有姻缘的一种潜规则——这就是我能从中吸取的经验教训! 第60章 60 我没有想到的是,苏怀居然不同意跟铃子离婚。他说,铃子的父母都去世了,离了婚,让她到哪里去?我虽然骂他昏了头,可心里还是挺钦佩他的,事已至此,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铃子而不是自己,可见他的善良。对一个人最好的考验不是看他如何表演喜剧角色,而是看他如何扮演悲剧角色。 那天,我们俩谈了很久,绝对的是推心置腹。苏怀告诉我,铃子跟他彻底的坦白了,还下了跪,起了誓,得到了他的谅解,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夜。“经过了这件事,我们的感情反而会更好,真的,柯本,请你相信。”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他在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知道他等待我的回答,所以,我拥抱了他,表示对他的支持。可内心深处仍对铃子不原谅,我不是轻易能够原谅别人的人,尽管苏怀特别希望我能够原谅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怎么可能! 真正原谅了铃子,是在半个月之后,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能感觉到她是真诚地愿意跟我沟通。她讲她认识那个摇滚歌手的时候才二十岁,一下子就被他身上的那股子反叛劲头吸引住了,他的长头发,他的千疮百孔的牛仔和他桀骜不驯的谈吐简直迷死她了,很快,他们就成了一对恋人。她跟他同居在一起。进入到他的日常生活之后,她才逐渐发现,他是那么的自我,那么的疯狂,两人随便发生几句口角,他就会歇斯底里地咆哮,甚至还摔东西,另外,还酗酒,还从不洗澡。一年后,他们终于分手了。本来,这个故事到这里蛮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是,在她嫁给了苏怀三年后的某一天,偶然又遇到了那个摇滚歌手,他比以前更落魄了,穷困潦倒,连去酒吧唱歌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每天以方便面果腹。 铃子说,如果那个摇滚歌手过得逍遥自在,或者扶摇直上,那么什么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她可能只是坦然地跟他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跟他到了他的住处,看到的是一贫如洗,连他以前最爱的吉他和爵士鼓都卖了,一种怜悯从她心底油然而生,这样的怜悯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她哭了,他也哭了,他们糊里糊涂地上了床,她说她跟他上床其实已经毫无感觉了,甚至是麻木的。事后,她后悔得要命,面对苏怀的时候,一脸的羞愧,几乎连抬头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奇怪的是,鬼使神差,下一周她又跟摇滚歌手见了面,还给他的冰箱里填满了各种食物;再下一周,她又去替他偿还欠了房东很久的房租…… “说真的,我跟他的交往,不是以感情为基础的,不是,我爱的是苏怀。”她说。 她的眼眶里汪着泪,像透明的珍珠。我的本能告诉我,她所说的是实话,没什么虚构成分。 “既然苏怀都能把一切忘掉,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是用这么一句话来做我的谅解备忘录的。谅解,在人际关系中有时候什么都不是,有时候它又什么都是。不过,从铃子激动无比的表情上看,她需要这个。 苏怀见我和铃子和好了,非常开心。 苏怀曾跟我说过,他有多么的爱铃子,在他们恋爱的时候,除了接吻,什么都没做过,他要把最神圣的仪式放在最神圣的时刻来进行,那样他会感到离梦境离上帝更近一些。在他看来,提前预支了情和欲,是对婚姻的一种玷污。“现在,婚前性行为十分普及了,就是非法同居也一点不新鲜了,可想而知,他们的新婚之夜怎会还有那种神秘、神圣和神往的感觉呢?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有。”苏怀说的时候,一副很自豪的样子。这不禁让我有那么一点自惭形秽,我做不到他那样。 那个礼拜,轮到在苏怀家开派对的时候,我提议转移阵地,到我那里去,让苏怀再歇一歇。可是,苏怀不同意,坚持要“按既定方针办”。我拗不过他,只好随着他挨家挨户地去邀请列位出席,而且一定要原谅铃子,“对她好一点,我求求你们,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彭哥他们说。他说了还不算,也要我这么说,说给圣虹姐和梅梅听。我觉得我们俩特像祥林嫂,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就差给人家鞠躬作揖了。好在大家都是朋友,息息相同,也都深知苏怀的为人,不会为难他的。“放心吧,我们绝不让铃子感到尴尬。”他们说,说得通情达理,说得苏怀眼圈都红了。 果然,那天晚上的派对出奇的好,不仅铃子很努力,似乎所有人都在努力,把派气氛烘托得其乐融融。那晚上的那场球也很棒,是皇家马德里对阵皇家社会,踢得激烈,火药味十足,我不知别人怎样,反正我看球最爱看的就是出示红黄牌、罚点球和在场上大打出手,整场比赛,大家都是站着看的,欢呼声不断。铁木儿一直不知疲倦地给小贝加油,只要小贝一拿球,她就跟着使劲。 “我听说苏怀割腕了,是真的吗?” 派对结束以后,我们走出来,铁木儿神神秘秘地问道。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再说这事,尤其是不想跟她说这事,所以,尽量淡化处理。 “是苏怀一时想不开,你也知道,苏怀天生是个小心眼。”我故意若无其事似的一笑,表示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值不得一提。 “不会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有外遇了吧?”铁木儿一边问,一边眨巴着眼睛,就像是从黑暗处呆久了突然见到了光明似的。 “这年头,还会再有殉情的故事发生吗,你想想。”我用一种开玩笑似的口吻反问了一句,无非是一种避重就轻的手段。 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道:“的确,爱情似乎早已贬值了,恐怕没有谁肯再为它付出自己的生命,或血,或泪。” “也未必有那么悲观。我还是坚信,这个世界存在着爱情,存在着纯粹的爱……”也许是我的表情太庄严了,太肃穆了,特像舞台剧里的演员,把铁木儿逗得咯咯地笑起来。 “ 挺好的话,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有点发酵啊。”她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挺疼,疼得我呲牙咧嘴的。 我们悄悄进了我的卧室,刚将身后的门关上,她就冲将上来,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切切地说:“你知道我们多久没做爱了吗,现在,我想了。”她的嘴唇开启着,呼出的带有杜松子酒味道的热气让我心跳过速,仿佛被辐射了似的。“把我拿去,快把我拿去!”她浑身都在发抖。 “那么好,我要将你就地正法。”在她轻轻咬我耳垂的时候,我则用舌舔着她的脖子。爱就该狂放,越狂放越好,因为狂放能令我们想起我们的青春期——青涩的年代。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第四部 分 第61章 61 “哦,天亮了。”我从一个梦中慢慢醒了过来,那是一个温馨的梦,我能够继续下去,也愿意继续下去,可是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发觉那是空的,铁木儿不在!我一下子睁开眼睛,那梦也就像烧完了的烟花一样消失掉了。我看见铁木儿几乎是赤裸着站在敞开的窗口前面,翘着脚尖向远处眺望,她沐浴在早晨清新而又寒冷的空气中。我走到她的背后,伸出手将她揽到我的怀里,她说,她喜欢我在背后轻柔地抱着她,两手交叉在她的胸前,她可以将整个重心都移在我的身上,脸上泛着安详的微笑——因为这个动作很诗意,也很经典。 我关上窗,把她抱到床上,她身上冰凉,像是才从冰窖里出来的一尊蜡像。我用我的体温温暖着她,用我的手抚摩着她的双颊,“我的眼角是不是已经出现皱纹了?”铁木儿突然问道。我说没有,只是有黑眼圈。“是吗?”她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开,跑到卫生间的落地镜跟前去照,“惨了,惨了,这样子跟猫科动物一模一样了。”她惊慌失措地说,惊慌失措得像一个大副面临着沉船。我笑她大惊小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擅长大惊小怪,那还是女人吗?我说我也有黑眼圈,我说得很平静,就仿佛铁匠说他的铁砧板,而让她这样,怕是永远不可能。她一边抹眼霜,一边说,“都是生物钟颠倒惹的祸,这就是生活没有个规律造成的恶果!” 有什么办法,我们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了。 铁木儿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对我说:“坏习惯就要改过来,这样吧,我们制订一个新的作息时间表好不好?” 我是无所谓,反正制订出来对我来说也只能是一纸空文,我知道,我是个惰性很强的人,要改变自己谈何容易!“好吧,随你便。”我说。 “每天早晨八点准时起床,每天晚上十二点准时熄灯,而且早晨还要晨练。晚上还要做操。”铁木儿一边往纸上写,一边振振有辞地说。 我乖乖地应承道:“你是老大,一切都听你的。” “你要是不听我的,擅自违背我们这个作息时间表怎么办。”她还挺较真,追着我问。 我说随你处置,批倒批臭也行,再踏上一万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也行。她说,“你记得《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一句话吗:人是一团尚未成形的蜡,需要塑造,需要给它培育一个灵魂,创造一个意志。所以,我决定要塑造你,你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按时给我发个信息,汇报你的动态。”说得特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的游戏色彩。 好,好吧,我点头答应了。可是,铁木儿依然不依不饶,把她起草的那个作息时间表推到我跟前,按着我的脑袋说,“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签上你的名字。”我似乎也没别的选择,签就签呗,又不是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我以为这不过是个玩笑。 没料到,她竟然玩真的。 哪天早晨,只要我稍微起得晚一点,她就会把电话打过来,像周扒皮似的冲我嚷:“鸡都叫了,怎么还不下地干活去!” 这么一闹,我的起居还真的正常了许多。我每次给她发短信的时候,总是捎带脚给她发些幽默的段子或是俏皮话,逗她一笑。结果,不小心,又惹到她了,惹得她暴跳如雷。 具体是哪一句俏皮话出了毛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猜,准是那个爱尔兰小子以前也跟她说过类似的俏皮话,我稍一含糊,又触及到她的旧疮疤上。这让我觉得很无奈,我的对手是一些流动无形的东西,我打不赢它,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跟以往一样,我们的关系又由蜜月期跌入到冷战时的深谷,她也又单方面地中断了与我的一切联系,她仿佛一片树叶飘到了方圆百里的原始森林之中,再也难以找到。一天,我烦得要命,跑到六十层楼高的电视塔的塔顶,去俯望这座城市的夜景,下面万家灯火,我想,这座城市的人们可能有着会无数的烦恼,惟独我的烦恼是独有的,绝对。在那里,我还碰见了两个十八九的女孩,邀我一起喝一杯,我一肚子的火正没处撒呢,她们偏偏来撞我的枪口,我把她们骂了一通,让她们“回家去把没做完的四则混合运算题做了再说。”俩女孩白了我一眼,嘻嘻笑着说,“这老家伙还挺酷。”那天,我在电视塔上呆到凌晨,喝了很多的咖啡,想了很多的事,可是,睡了一觉,就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赖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如果是在我们的和平时期,这会儿,铁木儿会发短信嘱咐我:做二十个俯卧撑和二十个仰卧起坐之后,去吃早饭,然后再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怎么这么巧,正想着,电话真的来了,看一下来电显示,果然是铁木儿的电话。我赶紧接听,话筒那边一阵嘈杂,像是在疾风暴雨之中,什么都听不清,我一个劲喊,喊声却向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颤抖的回音。 我的心揪紧了。 我立马驱车向“北岛”咖啡馆驰去,连一秒钟都没敢耽搁。走进咖啡馆,她店里的侍应生仿佛看见了一颗救命星,“哎呀,你总算来了,快去看看吧。”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侍应生说,“我们老板喝了整整一夜的酒,醉得不像样子。”我去敲她卧室的门,侍应生说,“她不在卧室,在洗澡间,里面锁着呢,怎么叫也不肯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洗澡间门口,一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地敲打着门,可是,里边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令人恐惧,我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将门上的玻璃撞得粉碎,伸手把门锁打开,闯了进去—— 只见淋浴喷头流着水,她就昏睡在喷头下面,而且还穿着衣服,完全醉成了一摊泥。我把她抱出洗澡间的时候,她只懒懒地说了句,“黑夜里,苹果树带着尚未授粉的满枝繁花等待着天明,”就又昏睡了过去。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开来,折住了面孔,简直就像个魔女。我不愿她的员工看见她的这副狼狈状,悄然地将她移到卧室里,脱去衣服,揩干身子,用棉被把她裹了起来。 我的嘴里泛起一股苦而淡的味道,有一种站在废墟前的感觉,“你怎么喝得那么多,难道不要命了?”我说。 “我痛苦。” “你有什么可痛苦的,痛苦的该是我才对。” 铁木儿把身子扭曲成一个问号。 “我痛苦就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强了,而不善于遗忘。”她说。 第62章 62 “凡是不善于遗忘的人,是因为她享受过幸福。”我把这些告诉了陆清,他听罢,说道。 “你认为她曾经享受过过往的那段爱情吗?” “肯定享受过,所以难忘。” “你怎么这样有把握?” “以我为例吧,为什么我很少回忆起往日的情感呢?因为再回首满目疮痍。而她与我则相反,我正好可以作为她的反证。” 我们是到一处自然保护区来采集树叶的,用来当书签。 “你最喜欢什么树叶,是枫叶吗?” 我点点头,不过,我更喜欢芙蓉叶,只是麻烦一些,需要修剪一番。按说,我们这个季节来采集树叶稍微晚了点,但是,有一弊就有一利,这时候的树叶大多已经自然风干,拿回家去,随便处理一下就可以了。我家里,许多书签都是用树叶制作的,树种不同,形状各异,读书的时候,隐隐的能够嗅到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我会感觉到一种绝对的安谧。 “过了这道坎,我们到那个嶙峋的岩石上休息一下吧。”陆清指着路。 帆布旅行袋是背在我身上的,很有分量,尤其是里边装着的那本厚厚的英汉大辞典,沉得要命,那是用来夹树叶的。其他的零七八碎的东西都是陆清的,属于我的只有一个指南针和一个能够仔细观察树叶叶脉的放大镜。这里的树丛和灌木上都挂着露水,很快就把我的旅行袋打湿了,湿了的旅行袋背起来更重了。 在岩石上休息的时候,陆清给我看了她的相册,那里边的她总是睁着一双扑朔迷离的大眼睛,像是在给迷惘的人们导航,引导着他们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面对镜头,你仿佛永远都是一副沉思状。”我指点着说,在我来说,她的思维就像一座秘密的隐蔽的曲径幽深的花园,我是走不进去的。 “小时候,我常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转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掰了一块羊角面包给我。 我咬了一口,“那时侯的你,就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吗?” “有,那是一株橡树,长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什么心事我都告诉它。”她说。 这一点,跟我极为相似,小时侯,我总是把心里话一笔一划地写在日记本上,写完了,读上几遍,然后,撕掉,随手丢进抽水马桶里,拿水冲走。至于说去与人交往,对孤独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奢望。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同她一见如故,因为有一条脐带把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那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在回来的路程中,我开车,她枕着我的腿睡着了,听着她轻微的鼾声,感受着她的身体的温热,我越发地意识到这个。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曾是孤独的,而且很可能还会继续的孤独下去。 进城以后,我们到一家叫“斗牛士”的迪斯科舞厅“暖和一下”。这家舞厅是以最好的音响设备而闻名的,老板是个法国人。这里仿佛是一处黑色深渊,我和陆清牵着手走进去,一下子就融化其中,合着节奏触电了似的晃动着身体。陆清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来,有些不知所措,我对她说,“你尽管瞎蹦好了,什么时候出一身透汗什么时候算。”舞厅里能见度非常之差,我只是感觉到她在尝试着扭动。跳舞的时候,一个穿泰迪熊图案T恤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铁木儿也有这样一件T恤。她是那么的疯狂,长长的头发甩来甩去,好几次甩到了我的脸。看样子,她最多也不过才二十岁,还像一株细弱的花茎上的一个蓓蕾。 突然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周围一片尖叫声,当亮起灯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的胸前插着一把刀,一把水果刀,一股鲜血正像一缕淙淙流泉一样的淌落下来,T恤上的泰迪熊图案完全被番茄汁一般浓稠的鲜血浸透了。血腥气四处弥漫,掩盖了酒味和香水味。有人将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已经感觉不到她的鼻息了,“她死了,”有人喊,于是,舞厅里顿时骚动起来。她的几个朋友傻了似的围着她,似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问她们的职业,她们说是职高的学生,再问她们死者的情况,她们哆嗦着嘴唇说,她刚刚失恋,来这里就是为散心的…… 我搂着陆清的脖子,挤出包围圈,陆清看也不敢看,闭着眼,把脑袋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电话,闪到一个僻静处,赶紧给铁木儿打了一个,我要这样做,不这样做,心里就不踏实,就忐忑。她的店员说她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吃了些东西以后又睡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带着陆清离开了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陆清几乎是抽泣似的说,“要是我们躲在书斋里,绝不会碰到如此残酷的场面。”我也一样的郁悒,一朵玫瑰花似的女孩,眨眼之间就夭折了,不可能不让人心里一阵阵的震颤,仅仅是因为失恋…… 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像沙滩上的芦苇,像山坡上的一棵孤零零的向日葵,像房檐上的一根枯草。 “我们走吧,以后少出来,坐在家里读读书聊聊天不是很好吗?”陆清惊魂未定地说,一支胳膊紧紧挽住我,仿佛怕我跑了似的,“柯本,你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第63章 63 这天,梅梅招呼我过去,说是有上好的芒果吃。芒果是水果里我的最爱。但是,我知道,芒果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一定是原田找我有话说,才让梅梅打这个电话。是啊,从打他做过那次手术之后,我们还一直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呢。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每周都要聊很多的东西,现在住得近了,反而聊得少了。 “你是拿芒果做鱼饵吧,无非是想让我上钩,来听你发牢骚。”我跟原田开玩笑道。 原田笑了,似乎默认我猜对了。我吃着梅梅拿给我的芒果,听着《教父》电影的原声带录音,原田特别喜欢白兰度说话的声音,特别是他晚年时的嘶哑的声音,所以,总是重复放他的精彩对白。等我吃完了,原田才开始讲话,他问我,“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写东西了吗?”这话问得有点蹊跷,他不是一直在接活,在写那些乱七八糟的清宫戏或民国戏吗,怎么会说没有写东西呢?不过,我没言语,我知道,他会接着往下说的,尽管听着就是了。果然,他又继续说道,“从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生命像蒸汽似的挥发了。”他颓然地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的颓然,我所见到的颓然的表情,大多是在那些吸毒者的脸上,在那些癌症晚期患者的脸上,在那些公司倒闭欠了一屁股债的破产者的脸上,我没想到这种表情竟会出现在原田的脸上。 “也就是说,你最近接的剧本其实都是由梅梅完成的,是吧?”我说。 “你怎么知道?”原田惊讶地问道。我早就知道了,自那天听了他跟那个混蛋导演的交谈以后就知道了。他苦笑着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还能写,只是缺乏激情,发展到最后,干脆就什么都写不了啦,不是不能写,而是写不下去。枯竭,枯竭你知道吗,枯竭对我来说越来越不是一种匮乏,而是一种病,一种无法治愈的病!”原田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一个骑着骆驼横越撒哈拉沙漠的冒险家迷了路,而且也没了水似的,那么绝望,那么干渴,“幸好,梅梅看了太多的电影,一肚子的故事,还能搪塞一阵子,勉强把那些导演对付过去。”他说,“我本可以不再接活,不再写的,好好地歇一歇,或是读读书什么的,可是你知道,只要一歇,就会人家说你已经江郎才尽了,说你过气了。我虚荣,我丢不起那人!” “所以,你就硬撑着;所以,你就装孙子;所以,你就像鸵鸟一样把脑袋扎进沙漠里,而把屁股露在外面?”我说。 “差不多吧。” “你累不累呀?” “累,要多累有多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特别怀念我以前住的那个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虽然小,虽然狭窄,可是在那常常有一股创作的冲动激励着我,让我产生过无数的奇思妙想,应该说,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而这里不是,在这里我总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这感觉特别的强烈,但是我没法用言辞表达出来。”原田示意梅梅将电影的录音关掉,我知道,下面的话,才是他最想说的,“前两天,我又回到我的老房子里去看看,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发现,我以前的那些想象力和写作的冲动又恢复了,当时特别想抓起笔来,写上一首诗或是一个故事,可是,一走出老房子,突然那冲动和那神奇的灵光一现再度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意识到,如果我还想有所作为的话,我就必须回来。” “那么,还犹豫什么,你尽管回去好了,干嘛弄得这么复杂?真理从来就是简化世界,而不是制造混沌。”我说。 梅梅也说,“我也是这样劝他的,可是他就是听不进去,反而责怪我毫无水浒精神。”梅梅显然正急需一支同盟军,突然发现我就是,自然是大喜过望。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讲究尊严的,其中关键中的关键是崇尚信义。我就是不忍抛却哥们儿们……”原田嗫嚅道。 梅梅告诉我说,“就为这个,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总是辗转反侧。我不理解,这事值得进行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吗?” 梅梅没有虚构,才几天的时间,原田憔悴了许多,原来,我总开玩笑说他长得像青年莫扎特,有着光洁的额头,现在再看,完全是垂暮之年的老莫了,满脸的皱纹,跟错综复杂海运图似的,东一横西一竖的。 “得了,回头我去找彭哥他们解释,你不必为此顾虑太多。我是理解你的,我想,他们也会理解的。”我说。 “不急,过了这个春节再说。”原田把年历摊在桌上,看了看,用红蓝铅笔圈了一下,说道,“还有六天就到了,哥几个热热闹闹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我走到他的背后,用手臂围住他的肩膀,摇了摇,这是我的一种情感表达。他也拍了拍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了。友情,是用不着怀疑的,它存在,只不过这种友情是一片片碎的,也只能一片片碎的去感受,去领略。 第64章 64 村西的小木桥到了非修不可的的地步,昨天,一个孩子一脚踏空,从上面掉里下来,幸亏小河上了冻结了冰,才不致出人命,这要是赶上汛期,就麻烦了。村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各家的户主聚集一堂,商讨对策,一晌午也没有个结果,原因是意见不一,村西说必须马上修,村东却态度暧昧,因为他们很少过那座桥,叫他们掏腰包不太情愿。房三爷就很生气,说现在的人都坏了良心。我对房三爷说,“他们不修,咱们自己修,何必又要开会又要投票,烦不烦!”我开车拉上房三爷和秀大妈到集市上买了七块桦木板,让会木匠手艺的苏怀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前后才花了半个钟头。 村主任为了表示感谢,非要给我们写个表扬信,房三爷说,“你快算了吧,这几个爷们儿不稀罕那个。”把村主任弄得挺尴尬,跟我们握了握手,就走了。后来,我听说,村主任到处散布说,“他们不过是财大气粗罢了,我要是有他们那么多票子,我比他们还大方,我能挨家送一台彩电。” 秀大妈很是为我抱打不平,脸红脖子粗地骂村主任“没人味”,我则很不已为然,一笑置之。这并不表明我有多么豁达,只是说明我仅把这里当做一个客栈,而我也仅仅是一个匆匆过客,随时都可能离去,从此将这里忘得干干净净,甚至留不下什么记忆。“别再去琢磨什么狗屁主任了,眼看过春节了,我们琢磨琢磨过春节的事吧。”我对秀大妈说。秀大妈说她一直呆在乡下,不知道城里过春节的规矩。我说,“我们既然是住在乡下,就照着乡下过春节的习俗过好了。”秀大妈说,乡下过春节要挂灯笼,要贴窗花,要吃年糕……我说,“早就听说你是剪窗花的一把好手,今天叫我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好不好?”秀大妈有全套的剪纸家什,都装在一个笸箩里,很快就剪出许多来,贴在窗上的有“招财进宝”,有“双喜临门”,贴在墙上的有“西厢”,有“十二金钗”,个个栩栩如生,令我赞叹不已,“太好了,回头我们给彭哥他们送几张过去,他们一定会喜欢。”秀大妈怕拿不出手,人家笑话,我说,“这是最珍贵的礼物了,他们花钱也买不来的。” 就在这时候,铁木儿来了,一进门便说,“这个年,我要在这里过,不知道你们欢迎不欢迎。”没等我张嘴,秀大妈就一个劲地说,“欢迎,欢迎。”铁木儿又把目光投向我,我赶紧表态说,“我也欢迎。”铁木儿笑了。趁秀大妈沏茶的当儿,她对我说她谢谢我的寿司。在她醉的那两天里,我曾给她送过醒酒汤和寿司,不过,没直接送到她的手里,而是通过她的店员转交给她的。从她阳光灿烂的笑容里,就可以知道,不但她的酒醒了,她的感情似乎也被唤醒了。就在我们接吻的时候,秀大妈端着茶回来了,我们俩马上分开,各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奇怪地发现,以前接吻时的激动和狂热已显得十分遥远了,恍若隔世。最明显的不同是,以前跟她接吻的时候,我总要闭上眼睛,只要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在飞,仿佛在一万米高空盘旋,现在不了,现在接吻的时候,我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她,她的眉,她的鼻翼,她唇上边暖融融的绒毛…… 秀大妈显得异常的兴奋,她说,“这么多人在一起凑热闹过年,真好。”我知道,她准是想起了她的孩子们,估计,这个春节,他们又不会回来了。 我说,“我们把花枝和房三爷也一块叫过来过年,那会更热闹。” 铁木儿立马举手表示同意。 “好。全票通过。我现在就给彭哥打电话,让他把花枝送过来。”我说。“我们全体出动,到城里去疯狂采购。” 秀大妈说,“你们去吧,我来看家。” “不成,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我知道,秀大妈一生中只进过一次城,还是三十年前,尽管从这里到最近的那个城市仅有二百公里的距离。 “让马大叔看家,您就跟我们去吧,我还要送您一件您自己相中的春节礼物呢。”铁木儿也劝说道。 “那……我就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别叫城里人笑话咱邋遢。”秀大妈说。 第65章 65 这一趟,我是满载而归。 我差不多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只有苏怀除外。 我知道苏怀最喜欢民间的土得掉渣的那些艺术品,泥塑啊根雕啊什么的,剪纸也是其中的一种。我特意把秀大妈剪的最大幅的那张“十二金钗”送给他,他简直是爱不释手,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看不够似的,一个劲地说,“太精致了,太棒了,我一定让最好的裱画师将它裱起来。”还让铃子赶紧端来法式小点心和红茶,款待秀大妈。铃子也热情的不行。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具体的我也说不出,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而且是隐隐约约。 苏怀瘦多了,仿佛大病了一场,尤其是脸色,好像被冬雪覆盖了的黄昏,特苍白,幽蓝的眼睛愈发显得深邃,犹如一口深井,却又少了些光泽。我想起以往的苏怀,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帅的帅哥,又每天去健身房锻炼,去美发厅吹头发,经常性的遭到女孩子们的围追堵截就毫不奇怪了,以至于苏怀总是装做苦闷地说,“就这么魅力无极限,就这么诱惑挡不住,怎么办?简直愁死我了。”我们一般都是给他一拳踢他一脚作为回答。现在,他的形象可是大打折扣了。 过去,我到苏怀这里,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像一个背书包的高中生,在学校操场踢过一场球,回来往沙发上一躺,要吃要喝,特理直气壮。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拿他们当真正的兄弟姐妹看。这一回,却没有了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他们俩对我的态度有什么改变,而是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有了某种微妙的改变,我发现,他们彼此变得客气了,客气得可怕,“铃子,麻烦你给柯本拿一些苜蓿种子好吗?”苏怀一边给我们续茶一边近乎于谦恭似的说,而铃子似乎更谦恭,“你不必操心了,歇着,由我来拿给他。”仿佛他们是一对陌生人,刚刚结识,所以,说起话来字斟句酌。这让我听起来特别扭,也特惶惑,甚至还以为他们两口子故意在我跟前演戏。 “嘿,你们讲话自然一点好不好,这样假不假呀!”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我,“你是说我们假吗?”好像他们根本就意识不到似的。 这么一来,我反倒没脾气了,我完全被他们的不自觉打败了,书上不是说失败会打败一切可以不败的东西吗?我说,“我说的是我自己。” 铃子把苜蓿种子给了我,苜蓿种子装在一个雕花的小瓷瓶里,我倒出几粒来看看,秀大妈问道,“你们要这些苜蓿籽做啥呀。”我说我要在夏天把它种在院子里,那样我就可以一边乘凉一边欣赏紫花苜蓿了。秀大妈用责怪的口吻说,“东山坡上到处长的都是这玩艺儿,还用得着种!”苏怀不相信似的问道,“不会是真的吧,您老知道我的这些种子是从哪儿淘换来的吗?法国!”秀大妈说,“就这不值钱的玩艺儿,烧灶都不好使,你硬是从这么大老远鼓捣来的?”铃子说,“可不是吗,还是托苏怀他在法国的亲戚寄得呢!”秀大妈摇摇脑袋说,“你们呀,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第66章 66 回来,我把苜蓿种子的笑话说给铁木儿和花枝听,逗得她们俩笑了好一阵子。秀大妈嗔怪地说,“你们还笑,你们还笑得出来。”花枝说,“好笑嘛。”秀大妈说,“有一个词儿就是说给你们这种人听的,叫什么来着……”她拍拍脑袋,一下子想不起那个词儿是什么了,还是花枝机灵,提醒了一句,“那个词儿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秀大妈连声说,“对,对,就是这个。”又掉过头来嘱咐花枝道,“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学呀。”花枝的嘴角露出顽皮的微笑问道,“为什么不能学?”秀大妈说,“你要是跟他们学,将来嫁人都嫁不出去。”花枝嘟嘟囔囔地说,“嫁不出去就不嫁,谁稀罕。” “秀大妈说得对,”凭心说,我真的不希望花枝学我们,因为我们自己对目前的生存状态都持怀疑态度,所以,我对花枝诚恳地说,“你就保持你的本色不是很好吗,质朴、天然、脚踏实地;而我们的生活太浮华了,太缺乏质感了,确实不值得效法。” 花枝又惊讶又不安地听着我的话,低下她稚气的脸庞望着我,直率地说,“我就想像你们那样的活着。我总把你们的事说给我的同学们听,她们可羡慕了,说这样的生活才有趣呢。”我也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说了,铁木儿上前搂住花枝,抚慰她,让她快活,叫她打起精神来,“花枝,别听你柯本叔叔的,你完全有权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而且,无论你选择何种生活方式,我都支持你。我想你柯本叔叔也一样,是不是?”铁木儿转身对我一边给我使眼色一边说,我只好点点头,表示选择权在花枝自己的手里,我所说的不过是个参考意见而已。这时候,花枝的脸上才又绽开的笑容。 秀大妈摇摇头,走开了。 花枝吞吞吐吐地说,“柯本叔叔,还有一件事,我们同学听说你有那么大的书房和那么多的书,非常想参观一下,她们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拍了她脑袋一下,爽快地说,“可以,她们随时可以来。” 花枝惊喜地说,“真的!”惊喜使她的两颊出现了浅浅的红晕。 铁木儿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在自己的家越随便越好,以后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好了,用不着请示谁。” “哎。”花枝使劲点点头。 第67章 67 晚上,铁木儿提议,在临睡之前,我们出去兜兜风。她所说的我们,当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而没有第三者。她来开车,我则坐在她的旁边,随着宇多田光唱那首英文歌《把我的爱给你》。车开到一个铁路交叉口停下,我们牵着手,上了一个高架桥,倚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向远处眺望。 几条铁道线蜿蜿蜒蜒,伸向夜的深处,惟有一盏盏的信号灯,像一个个神秘的星座,影影绰绰地闪烁。“这里的景色多美,一条条的铁道就像一道道的天梯,可以沿着它一直走到天堂上去。”铁木儿很抒情地说着,将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 我就势把她拥在怀里。刚才,在她开车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过她,她恬静,她优雅,她秀美,而且极具诱惑,能跟这时候的她在一起,会漾起无限的幸福,和这样的幸福比起来,其他的幸福简直不值一提。可是一旦想起她暴怒的样子,这幸福立即荡然无存,仿佛所谓的幸福原本就是一种幻象,一种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幻象。 “吻我。”她说。我就吻她,并紧紧地抱住她,尽可能地让不受到黑暗和恐惧的侵扰。“我喜欢这样,”她喃喃地说,更舒坦地靠近了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一直这样呢?”她问了一句,紧跟着又回答道,“当然可以。” “你难道不怕人家看到我们吗?”我发现,距离高架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活动板房,板房常有人出来进去,所以,问道。 铁木儿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问我,“你爱我吗?”我点点头。我爱她,不过,爱的是这时候的她。“只要有了爱,我就什么都不怕。”她说,同时攀住我的脖子,两条腿缠在我的腰上,吃吃地笑。 “你这么着可别太久了,太久了我这袖珍身板顶不住。”我开玩笑说。 铁木儿特陶醉似的说,“你知道现在的我们是什么吗?” “不知道。” “现在的我们是神。你没听人说过吗:哪怕是一个最平凡的人,只要能把爱人拥抱在怀里,或者紧紧地吻着自己情人的嘴唇,即使是皇帝,或者天上的神,也不可能比他感觉到更大的快乐,比他更幸福了。所以,爱情能使我们和神处于平等的地位……”后边的话被一辆呼啸而来的火车的汽笛声淹没了,我没听见。 火车远去之后,我问她,“这话是你听谁说的?” “波兰的那个显克维奇,”铁木儿说,显然为我没听过这句话而自鸣得意。 “他在哪本书里说的,《火与剑》还是《十字军骑士》?”我认真地考证着出处。 “都不是,是《你往何处去》!”她从我的身上跳到地下,眉飞色舞地说。 要不是突然刮起了寒风,也许我们停留的时间还会久一点。风声像呼哨,尖利而凛冽,冻得我们不禁连连打寒战,终于忍不住连滚带爬地跑下高架桥,开车溜回来。 秀大妈和花枝已经酣睡了,我们摸着黑,进了卧室,尽可能地蹑手蹑脚。我赶紧躲到壁炉跟前去烤火,铁木儿却抓起我的手,耳语道,“到床上来。”之后,我们默不作声地脱去衣服,钻进被窝,因为太冷,只好紧紧抱作一团,相互温暖着。 闻着她头发的幽香,体味她躯体的热量,如果是在以往,我的欲望早已像熊熊烈火似的燃起,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那样,而是如同在舞厅里搂着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舞伴一样的搂着她,特绅士的那种。 铁木儿则相反,她一边恶狠狠地狂吻着我,一边说,“爱我吧,我快为你疯狂了,假如世界上有那么一个狂人王国的话,我完全够资格当狂人王国的国王。” 我想不到她的身体这么有活力,看上去如此的纤弱,仿佛是一片芭蕉的叶子,但是相当柔韧,简直像个舞蹈家,动作优美流畅,跟跳吉特巴舞差不多。这是我们在一起以来,她最为激情澎湃的一次。 做爱之后,她仿佛才从深海里打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湿淋淋的,那是汗。我怜惜似的吻了她额头一下,打趣道,“你做爱的时候真像一个模范劳动者,勤勤恳恳。” “你能给这样的情人打上多少分,能及格吗?”她俯下身子,俏皮地问了一句。 “何止是及格,简直够得上满分。”我捏了捏她的鼻子尖,“我宣布,你可以毕业了。” “去你的吧。”她说。 我们在一起冲澡的时候,她对我说,“你知道我不久前在欢庆自己二十六周年诞辰时许的是什么愿吗?” 我用胳膊环绕着她,轻抚着她的乳房,“说来听听。” 她将我的手拨开,笑吟吟地说,“我无论如何也要今年把自己嫁出去,免得成了可怜的老闺女。” “你要嫁给谁呀,有目标了吗?” “暂时没有,”她摇摇头说,“不过,你现在要是向我求婚的话,我会优先考虑的。” 尽管她的话是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说的,我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子颤了颤,仿佛一只湿润的手,穿透我的胸膛,在我的心脏部位抓了一把,引起我一阵阵的痉挛。这句话,我已经等得很久了,等得我几乎是疲惫不堪,如今,真的把这句话等来了,我却远没有想像得那么兴奋和快乐。 毛病在谁,是她?还是我? 我不知道。 幸好,还没等我给她一个答复呢,她已经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她一边穿着我的睡衣,一边说,“当我走出浴缸的时候,用一块白色的大浴巾裹住自己,就觉得像新生婴儿一样纯洁而轻快。你知道是谁的话吗?” 我猜了几个,都没猜对。 最后,她主动把谜底告诉了我:“普拉斯,就是精神错乱的那个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 那天,我失眠了。 我不断地质问着自己:你不是曾经期待着有一天能把她娶来做新娘吗?当期待终于可以成为现实的时候,怎么突然间又犹豫了?结论是我累了,跟她在一起,我太累了。 也许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一个跋涉者经过了绝对令体力透支的长途旅行,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却因虚脱而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更可怕的是,他也不想再爬起来了,她就想歇一歇,喘口气。 第68章 68 以后的几天里,类似的话题铁木儿又重复过几次,一次是在早晨我们遛马的时候,另一次是在听了叶嘉莹关于南宋词的演讲之后,因为她都是用调侃的语气说的,所以我也用调侃的态度应付的。不过,我又隐隐感到真要错过她,是不是就是错过一片百花盛开的圣地?万一那圣地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呢?万一那芳香能有使人忘记尘世的一切烦恼的魔力呢?那时侯,我会不会后悔?毕竟,我是相信爱情的,我相信爱是一种无限的博大,是一种朦胧的神圣,是一种让人心驰神往的光辉,只是不知道铁木儿给我的是不是这样的爱情…… 我承认,我还从来不曾这样软弱这样没有主张过。听说,命运女神总是蒙着眼睛的,即使是大白天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盲目的,过去我不信这个,现在信了,就是这个倒霉的命运女神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把幸运的绣球抛给我,叫我措手不及,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它。 彭哥说,“你们不是一直对我每天晚上都失踪表示怀疑吗?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这天,彭哥把我和圣虹姐招呼到一起,一脸的受到灵感启示而变得豁然的神情。他突然这么的开朗,不仅使圣虹姐感到意外,就连我也吃惊不小。他用喜悦的目光环视着我们,仿佛是为了让我们也跟他一起分享什么快乐似的。圣虹姐把手指头放在唇边对他嘘了一声,说道,“有什么话你跟柯本说好了,我才没兴趣听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彭哥一把拉住她,要她坐下来,“我知道你误会了我,柯本也是,所以才特意向你们作必要的解释。”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你的自由,用不着向谁去解释。”圣虹姐虽然是这么说,可是眼眶里却湿润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半年前的一天,我去购买照相器材,在一个胡同的门口,意外地发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那是个像百合花一样纯洁的人,仿佛从未接受过尘世的污染,阳光下,一眼望去,你会以为她就是上帝的选女。职业的本能告诉我,她是肖像摄影再合适不过的模特了,于是,我忍不住走过去,跟她商量,要为她照几张照片。没想到这个举动把少女吓坏了,误以为我是个无赖,赶紧溜掉了。我又去找她的母亲商量,她母亲也一再说她是个残疾人,从小得了小儿麻痹,一直瘫着,已经够凄凉的了,就不要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了。”彭哥摊开双手说,“被拒绝以后,我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可是,连续好几天,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的面庞,忘不掉她。我甚至还有了这样一个预感,如果让她来给我做模特,我一定会拍出我一生中最棒的肖像照。” 我问道,“人家不同意,你想出什么招数来跟人家对付?” 圣虹姐也附和道,“是啊。” “我想,那少女和那少女的母亲之所以拒绝我,无非是对我缺乏信任度,惟一的办法就是叫她们了解我,相信我,对我有相当的好感才行。”彭哥说。 “于是呢?”我又问道。 “于是乎,我每天傍晚都到少女家去,献上一束花,另外还拿我以前拍的照片给她看,陪她聊天,久而久之,跟她和她的母亲就熟悉了。”彭哥说。 我有点不耐烦了,“行了,言归正传,你就给我们讲一讲你的阴谋是如何得逞的罢。” 彭哥嘿嘿一笑,“我就这么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终于感动了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坐轮椅的少女。一天,她对我说,叔叔,你要真的想给我拍照,那就拍吧,不过,不许把我拍丑了。当时,高兴得我差一点跳起来,因为等来她这句话实在太不容易了。” “你们拍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带上我,我很想见识见识这个超凡脱俗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子。”圣虹姐的好奇心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渴望飞翔那样的渴望见到那个少女。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的这个请求,你们还不知道那少女有多么的腼腆呢。”彭哥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将来,你们可以看我给她拍的照片,看过之后,你们就会明白我为何花这么大的气力来恳求拍她了。” 圣虹姐刚要反驳他,我赶紧插了一句嘴,“彭哥说的有几分道理,据我所知,确实有许多残疾人都很内向,与常人接触起来有这样或那样的心理障碍,彭哥不是在忽悠我们。” 彭哥对圣虹姐的不快仿佛视而不见,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商订在这个周末的下午拍照,到时候,我要把我所有的机器设备都带上。” 圣虹姐嘟嘟囔囔地说,“我看他是中病了。” 我补充了一句,“不过还好,这回中的是职业病,而不是相思病。” “嘿,你们俩挤兑谁哪?”彭哥问。 我说,“挤兑别人能对得起你吗!” 圣虹姐几乎是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要是我们拿到照片,见到照片上的人不是像你吹捧那样圣洁,那么你就再也听不到一句中听的话了。” “这点儿审美的自信我还是有的。”彭哥颇为自负地说,几乎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仿佛他获得的不仅仅是一次拍摄权,而是整个世界似的。 “柯本,让他一个人陶醉去吧,我们走。”圣虹姐皱着眉头,像是烦透了彭哥一样,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并非是这么想的,那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你老人家叫我跟你去哪?”我问道。 “去你家,我给花枝准备了一件春节礼物,正好顺便送去。”圣虹姐说。 第69章 69 半路上,我用谐谑的语调用圣虹姐说,“怎么样,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吧?”圣虹姐白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仿佛是在说: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发的相信,我说得没错。 圣虹姐送给花枝的是一把吉他。花枝特别的喜欢,拨弄来拨弄去,简直是爱不释手。 “我上学的时候特盼望着有这样一把吉他,月光下,倚靠在海棠树,轻轻弹唱自己喜欢的歌,可惜,那时侯穷,买不起,到现在回想起来还遗憾得不行。”圣虹姐叹息一声,又对花枝说,“如果你不会弹的话,琴盒里有详细的说明书和吉他曲谱,只要你足够有耐心,你一定能学好。” 花枝使劲点点头,“我会努力的,学好了,我要弹给您听,算作是汇报演出。” “那样的话,你也算是代我了却了一桩心愿。”圣虹姐高兴地说。 铁木儿故意撅着个嘴儿凑趣道,“圣虹姐真是太偏心了,只惦记着花枝,我们却什么礼物都没有。” “谁说没有,春节那天会送给你的。”圣虹姐却很当真地说,“你和他都有,一个都不能少。” “你都多大了,还跟人家花枝攀比?”我撇撇嘴角,讥讽了铁木儿一句。 “就比,就比!”铁木儿撒娇似的说。 “你厉害,我怕了你啦。”我无奈地高举起双手,表示彻底投降了。 第70章 70 春节的前一天,我跟陆清见了个面。我进屋的时候,她正在一块寿山石上镌刻自己的藏书章,看见我,她的脸上掠过一道惊讶和欣喜的闪光,她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就投入到我张开的臂膀里。我抱住她,将她贴在我的胸口上。她轻声问道,“我想我了没有?”我冲她点点头,她又亲昵地说道,“我想你了。”我用手捧住她的双鬓,端详她一下,亲了亲她的眼睛。 我发现,陆清新剪了头发,额前的刘海还有几绺挑染过,染的是棕色,显得年轻多了,也时尚多了。另外,更让我感到稀奇的是,历来素面朝天的她,居然也浓妆淡抹起来,特别是还纹了眼线! “这样好看吗?”陆清满脸通红地问道。 “浓妆淡抹总相宜。”我眨眨眼说。 我们坐下来以后,她问我,“这些天,你在做什么,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我知道陆清说的“她”指的是铁木儿,我说是,我没想瞒她,也不会故意瞒着她,相反,我却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帮我拿个主意。于是,我将铁木儿暗示我求婚的话说给她听,她听得很认真,说完以后,我问了她一句,“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给我出谋划策,反而极其冷漠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没人能够替代你,就是上帝也不能。” 她的这种冷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愣怔了议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正因为我束手无策,才跑来请教你的。” “其实,办法很简单,你只须扪心自问一下,你是否真心的爱她就可以了。”她说。 “我当然是真心爱她了,可是她总是忘不了她的前男友。”只要一想到铁木儿对那个爱尔兰男友抹不去的记忆,我就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她仿佛一个离乡背井的游民,无论走得多么远,只要听到家乡故土的消息,便会怦然心动,便会潸然泪下,便会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陆清耸了耸肩膀,表示无能为力了。想来也是,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的事,怎么能期冀别人呢?电影《魔幻厨房》不是有这样一句台词吗:爱情和人生都可以是魔幻也可以是诅咒,万事都要看你自己。根据我的一贯风格这时候通常是,碰到了难以逾越的山峰时,避开它,绕个弯就是了。所以,我挥挥手,把这个话题丢在一边,将我为陆清准备的春节礼物拿出来,给她,那是一张1944年绘制的这个城市的地图,上面清楚地标明了帝国主义列强当时占据的殖民区域,也就是所谓的租界地。我猜,她一定会喜欢,果然,她拿过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地图上寻找她现在所居住的方位,看看当年是哪个国家的殖民地……显得特兴奋。 “这是从哪搜罗来的?”她问道。 我说,“你猜。” “一定来之不易吧?” “恰恰相反,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张地图是我在琉璃厂淘来的旧书里发现的,就随随便便地在里边夹着的。”我说。 “哎呀,你简直是太幸运了!”陆清快乐地把嘴唇紧紧贴在我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结果,她把她的唇膏蹭到了我的嘴角上,又慌忙用纸巾给我擦,一边擦,一边说,“什么时候我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好了。” 我故意用一种施恩惠于人的神态说,“我的好运气不就是你的好运气吗?”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她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道,特较真。 “那么,你干脆……”我想说的是,那么你干脆嫁给我好了,这样一来,你的就是我的了,我的也成了你的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我很惊奇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似乎没有这样的念头,起码,在我的印象里,没有过。也许,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我想。 “嘿,干脆什么,说呀,你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了?”她问我。 我翻翻眼皮,做了一个滑稽相,“我说你干脆跟我出去喝一杯吧,换换空气。”我只好随便搪塞她一句,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其实,心里却极不平静,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可以选择的道路远不止一条,能够向左走,也能够向右走。假如我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她,又会怎样呢——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迅疾地在脑子里一掠而过。 “我们还是不要出去吧,外面太乱了,我不喜欢。”陆清抻了抻我的袖口说。 第71章 71 这天,花枝真的带着她的同学们来到我的家,见了我的房屋造型,一个同学说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安徒生的童话,另一个同学则说她联想到的是《小彼得》,为这个居然争了起来,好在她们参观的重点是我的阁楼图书馆,争了几句也就不了之了。上楼的时候,花枝偷偷对我说,一定热情一点。铁木儿代我回答她说,“放心吧花枝,我们保证做到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怕她们给我把书翻乱了,我早已将适合她们阅读的那些书找出来,摊在桌上,比如张天翼的《秃秃大王》,再比如贺宜的《木头人》什么的,码了满满的一下子,让她们随便翻腾。“叔叔,这书怎么是竖排的呀?”一个问;“叔叔,这书怎么都是繁体字呀?”又一个问。没等我开口,花枝抢着回答,“你们看,这都是老书,民国那时侯的,可珍贵了。” “真的吗,叔叔?”她们七嘴八舌地问我。 还是花枝抢着说,“当然是真的了,那时侯不但没有你们,兴许连你们的爹妈还没问世呢。”她是一脸的得意。 那些女孩子不禁惊讶地直吐舌头。 热闹了半天,临走,我把我事先准备好的一些浮世绘书签要赠送给她们做礼物,那还是一个在日本留学的朋友寄来的。铁木儿给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把书签交给花枝,由她分发给大家。 花枝让同学们按顺序站好,特郑重地说,“一人三张,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同学们还挺守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拿到书签以后,笑着比较着玩味着,新鲜个没够。 “花枝,你自己怎么没有书签啊?”有人问。 “我有好多呢,哪个国家的都有。”花枝骄傲地说。 “花枝,这些书你都可以随便看吗?”又有人问。 “当然啦,不信,你问我叔叔。” 铁木儿这时候挺身而出,站到了证人席上,说道,“别说是这些书了,就是我们花枝要天上的月亮,她叔叔也愿意上天给她摘去。”她的这番话,极大地满足了花枝的虚荣心,因为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以前从没有看到过的光彩和愉悦。 第72章 72 我们开始为大年三十守岁做准备的时候,彭哥说,“我该出发了,我会拍一组最棒的肖像照回来,你们就瞧好吧。” 他将车子开出院子时,还摇下车窗冲我们做了个鬼脸,看来今天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 圣虹姐追过去,嘱咐他早点回来。我也朝他喊了一嗓子,“我们等你呢,等你背诵乘法口诀。”彭哥挥挥手,一溜烟地跑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村路的尽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守岁那天,我们都是要集中在彭哥家里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彭哥的客厅里挂了许多的姚金娘和常春藤的花束,显得特有气氛。圣虹姐指挥厨师们筹备晚宴,而梅梅和铃子则兴致勃勃地在给花枝打扮,把她打扮得像个花神一样招展。 “这是我们在这里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最后第一个春节了。”原田托着腮帮感伤地说。我搂着他的脖子,劝慰道,“在哪里过春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哥几个仍然在一起,你说呢?”我掉过头来,问了苏怀一句。苏怀显然是在走心思,耷拉着脑袋,两眼发直,一脸的超然物外,特深沉。 铁木儿陪金丝雀一直在院子里荡秋千,玩累了,进屋来找吃的,说是饿了。圣虹姐随便给了她一块布丁,金丝雀不干,偏要吃桌上摆满的那些酒菜,圣虹姐就对她说,只有等伯伯回来,才能开饭。铁木儿看看表,说道,“彭哥都去了五个钟头了,怎么还不回来呀?”圣虹姐说,“他就是工作狂,一拿起照相机,便把什么都忘了。”我安抚大家说,“别着急,再等等,时间还早。” 可是,一直等到暮霭笼罩了山坡,落日的余晖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彭哥还是没回来。帮着圣虹姐打下手的秀大妈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什么时候开饭。 给彭哥打手机,手机无人接听。 我开始有点不安了。 “这家伙到底磨蹭什么呢?”我冲原田直发牢骚。 原田摇摇头。 圣虹姐怕大家等得不耐烦,就招呼众人先入席,可以边吃边等。 苏怀不同意,“既然已经等这么久了,那么就索性等下去好了,我想,他也许正在路上。” 终于等到央视的春节都进行一半了,我实在耐不住性子了,心慌意乱地问原田,“你看怎么办?” 原田匆匆地穿上皮甲克,说道,“还能怎么办,赶紧出去找吧。” 于是,我们安慰了圣虹姐几句,仓促地爬上了苏怀的车,三个人向市里驶去。第一个目标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家,女孩说彭哥早在三个小时之前就走了;第二个目标是美术馆,彭哥常来这里参观摄影展,结果发现美术馆早就关门了,而且门卫告诉我们近期这里也没举办过什么摄影展;最后我们只有在他必经的国道上来回搜索了。苏怀把车开得飞快,就像一只巨大的黄蜂,呼啸而过,充满了危险性。我冲他大声疾呼,“你慢一点,他妈的不要命了!”苏怀根本就不理不睬,不但没减速,反而更快了,从他铁青的脸上看,他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来宣泄什么。原田向我摆摆手,意思是叫我别去管他,随他去好了。我也只好闭上嘴,保持沉默。 车窗外鞭炮跟狂欢节里疯狂的尖叫声一样四处回荡,震颤着年三十的夜空,一串串的焰火更是直上云霄,噼里啪啦地炸开来,天空一片辉煌。 因为超速,我们的车很快就被巡逻的警车盯上了,尾随在我们的后边,一个劲地摁喇叭。我说,“哥们儿停下来吧,不然麻烦就大了。”苏怀仍然不听话,直到警车绕过我们,挡在我们的前面,车才咯噔一下子来了个急煞车,停下了。坐在后座的原田差一点栽到前排来。 少不了一番例行检查。 不光检查了驾驶证,还检查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证,看来是拿我们当成行迹可疑的嫌疑犯了,比如杀人犯或是偷车贼什么的。 还是原田解释半天,把情况说清楚了,顺便询问一下这条国道今天是否发生过车祸,警察说,十五公里以外在黄昏时分发生过一起重大恶性交通事故,司机当场死亡,至今身份不明。我问是男的女的,警察说是男性。我又问了年龄,警察说是个中年人。我们几个立刻傻眼了,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交过了罚款,警察才允许我们离开,还告诉我们说死者已经送往了市第三人民医院,苏怀手脚都软了,连引擎也无法再发动了,只好由我来开车。 没多久,我们就到了事故现场,肇事车辆早已拖走,难怪我们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呢。现场只残留了一些碎玻璃和血迹。我们下了车,像侦察员一样的勘察了一番,突然苏怀从道沟发现了一个扭曲得完全变了形的照明灯,“真的是他!”苏怀颤抖着声音说。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下。也就是说,彭哥早在黄昏时分就离开了我们,太残酷了,黄昏正是一个霞光灿烂的时刻,一个充满浪漫风情的时刻…… 第73章 73 我们到了医院,看到了脸上已经盖上白色床单的彭哥,原田哆嗦着轻轻拉开床单,意外地发现彭哥的面容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详,只是额角残留着几道血迹。我们都不大能接受彭哥猝死这一残酷的现实,因为他的样子太过安宁了,仿佛是在眯缝着眼睛沉思着什么。我们木然地站在他的床前,仿佛已经停止了思想。尽管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我们却还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不现实,特像某一部电影中的某个镜头。 病房里散发着浓烈的化学药液的气味,熏得我们脑仁疼,也让我们的视觉渐渐模糊起来,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我们走进了一艘潜水艇,沉入很深很深的海底。 “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 多少天以后,我仍然这样地问自己。 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回想彭哥的音容笑貌,而且是不由自主,仿佛魂灵已经从自己的躯壳中飘然飞走。 我们把彭哥的骨灰埋在了朝阳的山坡上。 这里有山,有水,到了夏天,苍穹万里,芳草萋萋,一丛丛的野花五彩缤纷,圣虹姐说,彭哥一定会喜欢这里。 葬埋彭哥的那天,我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几近于精神崩溃。 奇怪的是,苏怀和原田却都没有掉一颗眼泪,我哭的时候,他们只是各自伸出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 他们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彭哥拍照的照片上,两个人跑前跑后,找行家帮忙,把胶卷从摔得已经不像样子的相机里取出来,冲洗好。人家都纳闷,彭哥为什么不肯用数码相机,而是仍恋恋不舍地着迷于老式相机,说实话,我不知道。也许,这是彭哥的一种癖好吧,每个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癖好,彭哥也不例外。 冲出来的底片虽然有些小毛病,但是还算清晰,坐轮椅的女孩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 要我看,那女孩真的很普通,跟其他的邻家女孩没什么两样,起码没有彭哥吹得那么好,只是挺阳光,每张照片上她都是爽朗地笑着。 “是不是应该送给那个女孩一套样片?要去的话,我就跑一趟。”苏怀说。 “我想该送人家一套,不过,没必要把彭哥的遭遇告诉她。”原田凿补了一句。 我主动请战说,“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你去陪圣虹姐好了,多宽慰她,这是当前最艰巨的任务了。” 第74章 74 彭哥死去了一周以后,圣虹姐说是要去香港旅游,苏怀他们也认为这是一个疗伤的好办法,都赞同。我却觉得这更像是一次“苦难的历程。”那天早晨,我去送圣虹姐到机场,外表上看,她还是很坦然的,就像一本装帧素雅的故事书,但是,我想,书里的内容一定是个悲剧。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孤独地行走在九龙的街头,那种凄凉而又落寞的样子。透过后视镜,我力图捕捉到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悲痛或是类似的东西,我以为,那才是这时候的她应该具有的最本质的情绪,然而,我错了,她发现我在窥视她,就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挺好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深邃的宁静,特富有感染力。也许,她是真的坚强,是外柔内刚的那种。就在刚才,即将启程的时候,我拿起一个镶着彭哥照片的小镜框,问她要不要带上,她却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宁可把他放在这里。”她指了指心房的位置。 “如果旅途中不开心的话,就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去把你接回来。”我用略带感伤的语气说。 “你说话真像我的弟弟。”她抚摩了我脑袋一下,然后很豪迈地说,“我肯定会开心的,这一点用不着你担忧。”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相信激情的人,不仅仅是自己的激情,也包括所有人的激情,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激情起来。“我开始坦然地面对没有你彭哥的生活,这是必须的。”她说。 “机场到了。” 停了车,我拎着圣虹姐的行李走在前面,圣虹姐跟在我的后边,刚刚到候机大厅门口,就呼啦被一群人包围住了,这些人都是冲着圣虹姐来的,从这些人的表情中几乎找不到丝毫的忧伤和哀怨,个个热情洋溢地簇拥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正在舞台上走下来的大明星,而他们则是她的拥趸者,她跟他们打招呼,跟他们嘘寒问暖。 面对这样比圣诞节还隆重的场面,我有点不知所措,悄声问圣虹姐,“这些人是何方神圣?” “他们都是我的旅伴,都是。” “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多的朋友?” 圣虹姐咬着我的耳朵说,“这都是平时跟我通电话的那些人,都是我的无话不谈的朋友。” “真是难以置信。”还没等我把我的感慨抒发出来,那些人就再次拥过来,纷纷向圣虹姐表示友好,倒把我挤到一边,灰溜溜地拎着个行李,在包围圈外面无助地徘徊。我突然发现,我对圣虹姐竟然一点都不了解,我所看到她的,只是一个表象的世界,不错,只是表象而已。 “把行李给我,你回吧。”圣虹姐说。 我本来还有话要叮嘱她,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只好目送着他们一群消失在检票口那头。 回来,我把我的所见所闻讲给原田和苏怀听,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倒说,“平时圣虹姐总给他们排忧解难,现在圣虹姐遭遇了不幸,他们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这是人之常情。” 第75章 75 只隔了一天,原田就举办了个酒会,是所谓的“为了告别的聚会。”原田拿出了他珍藏许久的香槟,请大家喝。我们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面,聊的几乎都是些怀旧的话题,那些哥几个一起泡吧的日子,那些一起冶游的日子,那些一起飙车的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已成了往事。圣诞节的时候,我们故意给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写圣诞贺卡,每个贺卡的署名都是“你的心上人”,让他们琢磨去吧,要是叫他们的妻子或丈夫发现就更有趣了。那时侯,类似的恶作剧我们经常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同样是那时侯,彭哥对所有的小动物都很敏感,我们偏偏在他的车上放了几只猫,几条狗和几只兔子,吓得彭哥哇哇乱叫,直到他适应了为止,我们把那次行动叫做“一次心理按摩,”从那以后,彭哥真的再也不怕任何小动物了……回想起来,那该是我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意识到这种光景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痛苦就宛如一首肝肠欲断的乐曲在我们中间萦绕盘旋,他们大口地喝酒,让火辣辣的液体通过喉咙,弥漫到全身每一个角落,而我只是看着。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不去阻拦他们,包括梅梅和铁木儿。花枝更是局促不安,站在沙发的后面,使劲眨巴着眼睛,像是一头受伤的小鹿。我知道,他们很需要来一次集体发泄,把脆弱的人格外衣粗暴地剥下,赤裸裸地展露出心灵上的伤口,是的,很需要这样。我已经发泄过了,那天在彭哥的葬礼上,而他们没有,所以他们需要“补课。”也许是豪饮的缘故,他们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像丛林中狂奔的哺乳动物,假如彭哥要是喝到这种境界的时候,就该背诵乘法口诀了…… “你们说,我就这么一走了之,离开这里,彭哥会不会不高兴?”原田的舌头不大好使了,发出的动静就像齿轮生了锈的割草机似的,带着一种摩擦。 幸好我是清醒的,我摆出一副苏格拉底式的巧舌如簧的架势,赶紧说,“怎么会呢,你要是了离开这里,写出你最有灵感的东西,他高兴还来不及哪。” 梅梅也立马随声附和,“就是嘛,你是想得太多了。”她把手放在原田的胳膊上,她预感到丈夫的酒已经喝到了临界点上了,她很清楚接下来的节目该是什么内容,很清楚。 原田站起来,就像站在弹簧床上一样摇摇晃晃。他瞪着因毛细血管充血而通红的眼珠,傻乎乎地凝望着铁木儿,用狱审似的口吻问道,“写诗的,你说呢?” 铁木儿显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场面了,所以特自然,甚至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的微笑,“柯本说得没错,彭哥不会不高兴的——我敢起誓。” “那么你呢,还有你?”原田几乎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审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基本上一致,这让他舒服多了,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又坐了回去,“如果彭哥没有不高兴,那我走得就比较安心了。” 讨厌的是苏怀,原田刚刚消停,他却又节外生枝,他晃着修长的腿,一脸品味苦涩的表情,很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笔下的闲适文人,“原田,你别信他们的,他们都是骗你的,彭哥已经死了,谁都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了。” “彭哥死了?”原田仿佛才听到这个噩耗似的。 苏怀居然还想了想,犹豫了一下才说,“死了。” “真的死了?” 苏怀又思索了良久,好像才接触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能一下子消化似的,非得动动脑筋才行,“哦,真的。” 我想,接下来就该是抱头痛哭了,果然,两个醉得一塌糊涂的男人一行鼻涕两行泪的哭起鼻子,简直无法自持。幸亏我对他们了如指掌,所以毫不惊讶。只有花枝被吓得手足无措,紧张得不行,于是我将她揽到怀里,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雷阵雨之后天总会晴的。 梅梅、铃子和铁木儿她们也都袖手旁观,看他们哭,就像看简?奥斯汀的充满柔情和苦涩的小说,心很静。 只是他们俩的一番嚎啕,还是让我挺难受的,仿佛掉进了一片伤心的泥潭,那泥潭很深很黑暗,而且杂草丛生,非得拼命挣扎才能摆脱它。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我躲到一边去,拿起电视遥控器,胡乱地搜索着频道。 他们俩哭累了,好像所有的内存都消失了,瘫软得跟一摊泥差不多,我们将他们拖到床上,很快就睡去了,呼吸却都不均匀,像两个支气管病人。不管怎样,总算告一段落了,我们也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我抱歉似的对惊魂未定的花枝说,“情理之中。” 花枝却抚着自己的胸脯回了一句,“意料之外。” 转天上午,送原田的时候,为避免出现过于煽情的场面而感到难为情,我们都表现得十分节制,都因昨天在女人跟前的失态而羞愧,羞愧的背后还有一种在化装舞会上被突然摘掉面具的那种仓皇。原田两口子什么都没带走,下楼时还把钥匙丢给我,说什么时候想看电影了我随时可以去他那,然后,潇洒地挥挥手,大踏步地向自己的车走去。 走到车跟前,他才发现我和苏怀用蜡笔在他的车窗上写下的一行字:如果你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就给我们滚回来!最后是一串触目惊心的惊叹号。他回过身来,伸手将我和苏怀紧紧地搂在一起,动作很像那些个上高中的男孩儿,我甚至能感觉到原田在我耳边的呼吸,就像是吹单簧管。“彭哥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兄长,你们是我最好的弟弟。”他说。我擂了他一拳,一脸的笑傲江湖,“快上路吧,别缠绵了。”我知道,铃子、铁木儿和花枝她们到在看着我们,太那个了会尴尬的。 目送着原田的车像爱斯基摩人的雪橇似的驶过了村道,拐到了柏油路上,渐渐淡出,直至消逝为止。花枝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原田叔叔啊?” 我尽量不表现出沮丧的情绪,平静地说,“每个周日都可以见到,因为那天我们要聚会。” 花枝充满稚气的脸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特勉强。 第76章 76 我们的“田园生活”变得越来越寡淡,只有苏怀能分担孤寂和无聊。我们每天一起喝下午茶,或是在他那里,或是在我这里,喝着浓浓的红茶,就一两个胡桃派,谈一谈罗纳尔多如何不在状态,更多的时候,只是嘴唇机械地翕动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候,我的心里就特别的难受,仿佛皮肤被剥开,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伴着剧烈的疼痛。我不知道苏怀是不是也这样。 历来喜欢人家赞美她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时髦的穿着和优雅的风度的铃子,也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像个孤独的牧羊人,即便是铁木儿故意跟她攀谈,她也只是淡然一笑,敷衍过去。 偶而铁木儿耐不住寂寞,会提议听听音乐什么的,苏怀他们就懒洋洋地跟在我们后面亦步亦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铁木儿的车上有一套非常不错的音响,我们便驾着车,一边兜风,一边听歌,那天下起了冬雨,雨滴打湿了窗玻璃,滴溜溜地像卡通片里的角色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滚。铁木儿挑选的那张盲人歌手雷查尔斯的新专辑很悦耳,可是在我听来,却犹如一只掉进烟囱中的小鸟扑打着翅膀的呼救声,无望而又凄凉。 一车的人,个个都好似漂浮在一片空虚中的泡沫。 只有铁木儿一边晃着脑袋一边跟着哼唱,挺享受的样子,我禁不住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嘿,你是不是吃摇头丸了?”铁木儿说,“哪有你们这样欣赏音乐的?整个一匍匐在林中空地的笨熊,对外部世界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看看苏怀,苏怀的确没什么反应。 铃子也是这样。 他们两口子就像两扇门,虚掩着,虽然没有上闩,可是想瞅瞅门后面有什么,视线又被挡住了。 我想,我明天该跟他们谈一谈才是。 结果,没等我去找他们,他们却先来找我了,更准确地说,是铃子第二天早早就来了,说是要跟我单独谈一谈。我给铁木儿丢了个眼色,便随着她慢慢地走向山坡,绕过一条水渠,可以看到很大的一片枣树林从这里往远处延伸。我的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兔子,直扑腾,我猜等待着我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预感通常很准。 “我要离开苏怀。”铃子说,说出的每个字仿佛都被她浇铸上了重金属,特别有力量。“你要回娘家吗?”我问。她摇摇头。“或者跟圣虹姐一样,出去旅游?”我又问。她还是摇头。我懵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手搭着凉篷朝草地、树林以及山那边辽远的天空眺望,我想,也许她是在寻找什么,也许她什么都不寻找,只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终于,她转过头来,更清楚地告诉我,“我要跟苏怀离婚。”我把眼镜往额头上推了推,用狐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经过一番“目测”之后,才磕磕巴巴地说,“你当真,不是开玩笑?”“当真。”铃子静静地说,我觉得她非常的沉稳,而以前很少有这种感觉。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苏怀知道了吗,哦,我是说关于离婚的事?”铃子说,“还不知道,不过,今天晚上我会跟他谈的。” 我无话可说了,只是若有所失似的看着她,发呆。铃子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红杏出墙的是我,要离婚也该是苏怀跟我离,怎么会我主动提出跟他离呢,对不对?”铃子咄咄逼人地问道。我没言语,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快叫苏怀逼疯了。”她说,说得毫无感情色彩,好像麻痹了似的。我隐约感觉到,不管她是否还能意识到痛苦,但痛苦确实是客观存在。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说。 她把耷拉到脸上的波浪形的头发撩开,拢到脑后,“自从我做了那件蠢事败露之后,至于是什么蠢事,我想我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了吧,你都知道。那之后,苏怀确实没有责怪过我,一次都没有,为此我特别感激他,我当时想,我要用我的后半生认认真真地爱他,疼他,服侍他。”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 “可是,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忘不了那个该死的跟我睡过觉的男人,他喝酒的时候就会问那个人喜不喜欢喝酒,喝什么牌子的酒;他颈椎疼的时候我来给他按摩,他又会问我是否也给那个人按摩过,等等等等,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仿佛是‘十万个为什么’,而且他永远是和蔼可亲,软语温存。渐渐的,我一见到他天真无邪似的微笑,腿肚子就抽筋,就紧张,就晕,因为这终究不是一件应该微笑面对的事情啊。”铃子说。从侧面看铃子,她的眼窝很深,颇有一点异国情调,但是,我知道,那是因为长时间的失眠造成的。 我开始同情她了。 “我们早已不在一张床上睡了,从那天起,就分开了。他对我的信任指数一下子跌到了零。可是,每天的早晨,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苏怀跪在我的床前哭,显得特神经质,总是让我胆战心惊。我开始每天做梦,自然是噩梦,我最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苏怀把我钉在十字架上,用锤子往我的手背上楔钉子……我彻底崩溃了,我知道,我从此在他面前永远都只会自惭形秽,永远都抬不起头来。”铃子用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说,“你说我怎么办,我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走了,苏怀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据我所知,苏怀属于那种比较脆弱的人,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我挽起她的胳膊慢慢地往回走。 “时间是一剂最有效的药,可以治愈他心灵上的一切创伤,而我继续地跟他同在一个屋檐下,非疯了不可,到头来还要他来照顾我,结局肯定会是这样。”她说。 “金丝雀由谁照料呢?” “苏怀爱孩子,他断然不会叫我把金丝雀带走的。” “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就这么解体了,想想都令人心寒。”我说。 “记住,以后你要是选择配偶,千万不要再找我这样的女人。”铃子哽咽地说。 “你别这么说。” “在你的心目里,我恐怕就是一个荡妇形象。”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你,你猜的太离谱了。” “因为你是苏怀最好的朋友,所以你必然会站在他的立场上权衡利得失。” “随你怎么说吧,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离开苏怀之后有什么打算。”我知道,她一直在做家庭主妇,没工作。 “我已经有了安排。”她说。 “你不想把你的安排告诉给我吗?” “以后,我会在电话里跟你说。” 第77章 77 “柯本,我要暂时离开这里一阵子。”这天,苏怀对我说。从铃子走了之后,他的身上就开始多了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仿佛一个年迈的灵魂安装在了年轻的躯体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把金丝雀送到她的奶奶那里去,我怕我照顾不好她。”苏怀说。我发现,他已经好久没刮胡子了,变得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黑帮老大,而且是白兰度那种。 至今我也不太明白,苏怀为什么轻而易举地会放弃了铃子,尽管我认为选择放弃是明智的,对他而言更是如此。因为他太爱她了,她的背叛,无疑是给他致命的一击,他承受不起,谁也想不出他承受不起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他看到她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她的背叛,他的心便止不住地流血…… 苏怀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铁木儿开玩笑说,这时候的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一天中午,突然铃子给我打来了电话,邀我一起用餐,还说她不介意我把铁木儿也带上,特别的客气,一嘴的外交辞令。撂下电话,我们就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两个钟头后,我们就在一家坤包店门口跟铃子见了面。 铃子一身职业女性的装束。 明明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季节,但铃子却显得充满了希望。她说,这个坤包店是她开的,一切都由她个人来打理,来了客人,铃子就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俯身向前,一副迎接上帝来访的样子。其实,大多数的客人都是些像没熟透了的李子似的小姑娘。 她带着铁木儿参观了她的店,这是一幢上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房子,前身是邮局,铃子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具有后现代风格的铺面,很是吸引追求前卫的年轻人。铁木儿像个篮球啦啦队的傻妞似的一个劲叫好,把铃子捧得五迷三道,说什么也要送她一只时下最流行的坤包。 “他好吗?”清静下来,铃子悄声问道。 “还好,”我说,“他把孩子放在奶奶那,找了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去了。其实,我知道,上班是假,散心是真。” 铃子会意地一笑,不过,那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走,我们去吃午饭吧。”她说。我没有走,因为到外面去吃饭,铃子就要把店关上,所以还是我到附近的餐馆买了盒饭,坐在店里凑合了一顿。 临别,我问她,“有什么打算没有,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何必问这么敏感的问题呢,简直就像拿着一根划着的火柴向一堆易燃品靠近。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恰恰就是这么计划的。”铃子突然笑了起来,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原因呢?”我还以为,她会转身投到那个落魄的摇滚歌手的怀抱呢,然而,没有。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会像苏怀那样的爱我,我不相信,有了苏怀给过我的那些爱,足以让我受用到后半生了。”她说。我突然觉得在灵魂深处,她其实是个贞女。 我们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有顾客进进出出,买这买那,为了不影响她的正常营业,我告辞了。 “别忘了我,我还是你的朋友。”车子启动的时候,铃子冲我喊道。 “怎么可能,永远不会忘的。”我说。 第78章 78 寒假结束了,花枝也开学了,因为铁木儿的咖啡馆周末要盘点,就只好由我和秀大妈送花枝去学校。刚刚过完年,学生还都穿着节日的着装,特别是那些女学生,简直是花团锦簇,像玫瑰,像百合,像栀子花……陌生人根本就看不出她们是一群柴禾妞。 而在这些柴禾妞中间,穿杏黄色羊绒套装、配一条水红色丝巾的花枝就显得更是卓尔不群,特醒目,跟一只骄傲的仙鹤差不多。无疑,她贯彻的是铃子的穿着理念:寒冷时,应该突出暖色调;炎热时,则要强化冷色调。 一路上,秀大妈一直絮絮叨叨地嘱咐她,什么三大纪律,什么八项注意,直到下了车,还没完没了。我笑着对秀大妈说,“好了,好了,当着这么多同学,你教训她,让她多没面子啊。” 花枝也小声嘟囔道,“就是嘛。” 在去宿舍的道上,不时有她的同学拦住她,要看看她的衣服或是看看她头上的发卡,花枝总是皱着个眉头,像躲避病毒携带者一样一个劲往边上闪,“别用手摸,摸脏了怎么办?”同学夸她的衣服很有个性,搭配得也特别,与众不同,花枝翻翻眼皮说,“与人家都一样,谁还穿哪。”把人家弄得挺尴尬。 秀大妈斥责她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你忘了?” 花枝撅着嘴说,“我就是讨厌她们随便摸,这身衣服还是铃子阿姨给我买的呢,发卡也是圣虹姐从香港寄给我的。” 千叮咛,万嘱咐,秀大妈和我才离开花枝,走出了校门,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花枝还立在她们宿舍窗口拿着望远镜望着我们,我冲她招招手,做了个鬼脸。 坐到了车上,秀大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这孩子是忘本了,都是你们带坏的。” “别扣这么大的帽子好不好。”我打趣道,其实,心里倒很是喜欢花枝鹤立鸡群的样子。 第79章 79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不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里只是枯坐着,一片茫然,我把我的生活几乎简化成了一个方程式。我孤单,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有时候,瞧见飞鸟从我的窗前掠过,我就会产生一种跟它一起扎进辽远的天空去的冲动。结果,让秀大妈总是担心地过来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铁木儿来也罢,不来也罢,我都不怎么上心。我不再去吻她,却也不拒绝她来吻我。一天,许是她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柯本,你太孤单了。”又说,“即使我就守在你身边,你依然改变你这种孤单状态。” “你凭什么会这么说?”我困惑地问了一句。 “还用说吗,你的脸上一笔一划都写着呢,就是傻瓜也能看得出来,难道我说错了?”铁木儿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我没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想,我最好躲一躲,该去淋个浴或是刮刮脸什么的,很久没刮脸了,胡子像乱草一样在尖尖的下巴上蓬勃滋生、蔓延。 铁木儿追着我逼问,“你拿我当什么了,空气?还是二氧化碳?”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像私设公堂。 我怯生生地凝望着她,我实在不愿跟她吵,更准确地说,我懒得跟她吵。懒,是我最近一个时期的“临床症状”,懒到连抬抬眼皮都嫌累得慌,更何况说话呢。 我的沉默显然让铁木儿十分恼火,一双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她以为我的沉默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不管那是一种什么意味。终于从我懒洋洋的表情中又看到了……看到了谁呢?看到了的是那个新西兰前男友的影子,据说,她前男友跟她怄气的时候就这样,属于蔫坏的那种。以往所做过的噩梦,一下子历历在目,于是她把她的好脾气揣进了裤兜里,开始用冷嘲热讽来对付我。 我却仿佛被谁施了催眠术,任凭她说什么,我都毫无知觉,脑瓜里一片空白。时不时地盯着她看,好像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似的,给她来个“透视”。等到她说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我才懒洋洋地说上一句,“你累不累呀!” 其结果可想而知,铁木儿咆哮一阵之后,带着狮身人面像 的表情,夺门而去,临走,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你就一个人这么孤单着吧,小心孤单一辈子!”她故意把门板摔得啪啪响。 她一出去,我就后悔了,靠墙站着,浑身上下凝冻了一般。我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我只是懒得交谈,难道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不好吗?就那样背靠着背,或者是手牵着手,甚至谁都不去看谁,只让各自的思绪像一座落地钟一样,喀嚓喀嚓地响着,在时间的长河里行走。 铁木儿显然做不到这一点,她喜欢张扬,喜欢像奔腾的大海一样,在太阳下蒸发,在月亮下涨落。 或许,陆清可以,因为陆清的身上沉积着一种特有的静谧品质,仿佛是远离尘世的凯尔特人当中的最后一位,总是在沉思。那个叫恩雅的爱尔兰歌手就有一首歌是唱他们的,凯尔特人几乎是一个快要灭绝的民族,其实,像陆清这样的人也越来越稀有了。 哦,对了,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跟陆清联络了。 第80章 80 “你在忙什么呢?”我在电话里问陆清。 “请问,你是谁,电话打错了吧?”陆清用背书似的的腔调说道,听起来怪怪的,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我是柯本呀,难道你听不出来吗?”我赶紧说。 “柯本?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不过模样忘得差不多了。”她说。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在生我的气。 我说,“柯本让我告诉你,他想求你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接见他一下,他将不胜荣幸。” “对不起,明天我要检阅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去,还要参加关于朝鲜问题的六方会谈,恐怕没空……”她装腔作势地说。 “呸,你来劲了是不是!”我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 她扑哧一声笑了,不过,只笑了一声,旋即又严肃了起来,嗔怪道:“你知道你有多久没跟我联络了吗,我还以为你去南极科考失踪了呢!” 我精疲力尽地低语道,“我这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回头我会详细地告诉你的。”我是这样一种人,就像哈代在他的《还乡》里形容韦狄时用过的措辞:在男人眼里,没有任何让人羡慕的地方;在女人眼里,没有任何让人讨厌的地方——因为我太透明了,心里永远是敞开着的,毫无秘密可言。 “怎么了?”她仿佛打了个寒战,掩饰不住焦急,慌忙问道,“你是病了还是伤了,或者是破产了?”假如世间男女的灵魂是看得见的实体,那么陆清的灵魂一定呈现的是良善的颜色,我想。 “别瞎猜了,跟你想象的相去甚远。”我劝慰她一句,接着又说道,“我明天去找你,有十分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撂下电话,我莫名其妙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这话不是我要说的,是它顺嘴溜达出来的,有时候我就像虔诚的信徒,什么时候有祈祷的愿望,什么时候便祈祷。我真的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吗,不然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第81章 81new 转天,我起个大早,在进城找陆清之前,先跟马大叔聊了几句,然后亲自给我的那几匹马喂了一回草料,然后两手插在皮甲克的口袋里,绕着马厩东走走西转转。我的那匹“井上靖”看见了我,连连打响鼻,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马大叔一边用刷子刷马的鬃毛,一边骄傲地对我说,“小子,看你马大叔喂的马肥不?瞧啊,个个滚瓜溜圆的,放光。” “是啊,”我不无伤感地说,“这么棒的马,真舍不得放它们走。” 马大叔是个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话外音,警惕地瞪着我,“小子,你想把这些牲口怎么着?” 我的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我要把他们送给你,你继续饲养也好,你卖掉也好,随便好了。” “这怎么使得!”马大叔慌忙摇着手说,脸都涨红了。 彭哥死了,原田他们也走了,我还留着这些马有什么用处?我可不愿意做《伊索寓言》里的那条狗,守着马槽子里边的草料,自己吃不了,又不让牛和马吃……我说,“大叔,就算是你帮我了,好不好?” 没等马大叔再说什么,我赶紧走掉了,我怕听到他一大堆感谢的话。走出去很远,我才回过头来,冲着晨晖中的马厩说了一句:再见了,井上靖。 想到就要跟陆清见面了,我居然有兴奋的感觉,犹如沐浴在夏天的阳光下,浑身都是暖洋洋的,开起车来也轻松了许多,甚至吹起了口哨,这是最近十分罕见的,连我自己都有点惊奇。 到了陆清家门口,没等我敲门,门就开了,“我在窗口张望了半天了,才看到你姗姗来迟。”她说。 我吻了她,却没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尽管我有许多的话要说。我没想到,我也会有理屈词穷的时候。平常,我的嘴巴挺好使的,而且是巧舌如簧的那种。 “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陆清把我拉到窗口,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看我是不是缺个胳膊少个腿。这么一来,倒让我陷入了极度不自在的状态。 “出事的不是我。”我只好把最近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瞪了那双深沉乌黑的眼睛,充满痛楚地盯着我,喃喃地说,“不幸,简直太不幸了。” “不幸已经过去了,别再担心了,我们既然还活着就该活得更好,难道不是吗?”我见陆清的脸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似的直发抖,赶紧抚慰她。我突然觉得我们是那么的亲近,言来话去更像是左右两只手之间的交谈。 “你的朋友都离开了乡下,就剩下你一个人在那里,该有多孤独寂寞呀。”她十分无奈地说,无奈的缘由是因为她无法把我从孤独寂寞中解脱出来。 “我想,孤独寂寞只是暂时的。”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我猜,她是不知怎么安抚我才好了,有的时候,言词似乎是蛮荒时代生了锈的工具,只能偶尔容许使用一下,而多半是派不上用场的。 “来,让我抱抱你,我已经好久没有抱你了。”我说,我是执意要这么做的。 她乖乖地让我抱了抱,然后挣脱开,热烈地说,“这样吧,我们现在出去玩吧,你愿意去哪,我就随你去哪,泡吧也行,跳舞也行,或是看一场黑白老电影也行。” 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出去吗?”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又想出去了,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那样——经风雨,见世面!”她兴致勃勃地说,这种突发的兴致就像她窗台上摆着的花盆里的泛绿的叶子,逐渐地从冷漠中苏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的叶子,是锯齿边三角形的。 我当然知道她这样做的真实目的,无非是让我心情舒畅些罢了。我温柔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哪也不去,就跟你面对面地坐着,与世隔绝。” “你真的不想领略一下初春新绿的美吗?现在已经是春天了。”陆清说,极尽诱惑之能事。 我执拗地摇摇头,我宁愿呆在这个比伊甸园还要幽静的地方。 她实在无可奈何了,只好去厨房给我冲一杯咖啡,我突然发现在她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沙漏,沙漏里装满了黄沙,我对这玩艺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起身细细地端详起来,这是个铜制的,写了些法文,可惜我不认识。 “这是十七世纪的东西。”这时候,陆清端着咖啡过来,对我说,“虽然原产于法国,却是朋友从俄罗斯淘换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精致?” “你用它来做什么,摆设吗?”我接过滚烫的咖啡,呷了一口,饶有兴趣地问她。 “我就是拿它来计算时间的呀,难道它的用处不是这样的吗?”她反问了我一句,又说,“我用两个时辰来为单位的新书目立档,用两个时辰来读我想读的书,再用两个时辰听音乐、做体操或散散步什么的,如此循环往复”。 “我印象中的你,是一个绝对的恬淡寡欲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生趣盎然了?”我奇怪地问道。 “都是你腐蚀的,你还装作无辜跑来问我。” “你是说我活得很教条是吧?”我玩笑似的揪了她耳朵一下。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口照在她的耳朵上,映红了纤细组织,耳朵成了一个血红颜色的透明体,里面的血管隐约可见,显得特性感。 “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的生活极为规律而又富有弹性。”陆清笑着,躲闪着。如阵阵春风一般的飘逸。 见她一个劲求饶,“好吧,我心软了,就放你一马吧。”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她说,声音非常低,跟耳语差不多。 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一边吻着,一边向我诉说着她对我的爱,“爱得超过了一切,爱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爱你爱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地步……”这时候,她的瞳孔里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灼烫得很。不管她是如何热烈,我却难以全身心地投入,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我该怎样把我想说的话说给她听。并且扪心自问:我还有没有足够的燃料再点起一簇爱情之火? 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暂停,我有话要跟你说,是很重要的话。”我撑住她的双肩,庄严地宣告说。 她愣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庄严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要说的是——”许是太急于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张嘴就卡壳了,像一个刚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来的人一样,说出的话跟梦呓似的。 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说什么,快说呀,怎么跟蜗牛一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仿佛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你嫁给我吧,”看到她惊愕的表情,我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正经话。”以示郑重。 她原本笑嘻嘻的一张脸一下子僵住了,像是才从冷藏室里钻出来一样,“你在拿我取笑。”她说着,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给了我一个后背。 “我是当真的,我想跟你结婚。”我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回到我的跟前。 她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嘴角左右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奇怪吗?我觉得一点也不。”我以为只要我是真诚的,她一定会答应我的,尽管她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我想,那不是问题,那绝对不是什么问题。怕的是她,心里长满了皱纹,那就麻烦了。“你不必立马就给我答复,考虑一下再说。”我装作特绅士似的说,其实,我恨不得叫她立刻就表态。 “行,我愿意考虑考虑,明天答复你。”她沉着地说,还跟个男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好,一言为定。”我碰了碰她的脸颊,我发现她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自从我们的谈话接触到“重大题材”之后,我们仿佛一下子变得生疏了,很严肃,严肃得好像每个人都正在面临着多么严峻的抉择。沙漏的声音犹如是从远处传来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影影绰绰,断断续续。 本来我是想在这里过夜的,可是,既然要给陆清时间考虑问题,我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这了,只好告别。 第82章 82new 我约原田和苏怀见面的时候,觉得他们似乎都挺犹豫的,只不过这种犹豫被人为地隐藏在一副讲究外交辞令的外交家的面目表情背后。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家叫普洱的茶馆里,我准时到达,可是,傻瓜似的等了他们半个钟头,还没见他们的人影。 终于,原田第一个露面了,匆匆地拥抱了一下,坐下。虽然才是春天,他已经是一脸的夏日景象,神采奕奕。坐下来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还要回去赶写本子,下周交活,剧组等着呢。” 他的这句话令我很不爽,我冷冷地注视着他,就像猎人注视着浅水滩上的一只鹈鹕。他却对我的这一表情视而不见,忙着招呼侍应生给他泡茶,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你偏要选这,而不是前面那家‘不受欢迎的人’酒吧,那极有特色,是个俄罗斯人开的。” 我怄气似的说,“我除了这,哪儿也不喜欢!” 原田看我脸色反常,赶紧作个揖,息事宁人地说,“好,好,你喜欢在哪儿都可以,哥们听你的。” 正说着,苏怀来了。陪他来的还有两个陌生女孩,他把胳膊搭在女孩的肩上,就像才从漂泊了许久的远洋货轮上下来的水手一样,嘻嘻笑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铁木儿呢?” 我蓦地觉得连苏怀也变得陌生起来,甚至不知跟他说什么才好,所以我没言语,取出一支烟,在口袋里摸索,找打火机,这时候,苏怀旁边的一个女孩递过一只打火机,啪地点燃,我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她的好意。 苏怀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搂着我,用让人喘不上气来的亲密口吻说,“把铁木儿也叫过来吧,我们好久没聚了。” 我说,“要叫,你去,我反正不叫。” 苏怀拿德国军犬似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扑哧一声乐了,“怎么,两人又吵架了?得嘞,你不给她打,我来。”说着,他就拨通了铁木儿的电话,“嘿,你赶紧过来吧,我们都在这呢,柯本也在。”铁木儿显然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他,所以,苏怀才说,“你已经约了人,哪个人比我们还重要?”铁木儿可能虚构了一个人名,苏怀悻悻地撂下电话,使劲揪了揪自己脖领子上耷拉着的那条丝绸领带,说了句,“真不巧,她已经有约了。”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 侍应生又端来几杯茶,趁苏怀招呼两个女孩的时候,我悄悄问原田,“这几个女孩是什么的干活?”原田咬着我的耳朵说,“自从他跟铃子分手以后,就整天泡妞,整个一唐璜,我也闹不清这些个女孩都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 大概苏怀看到了我和原田在嘀嘀咕咕,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哎呀,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两位小姐是舞蹈演员,是我给她们搞舞台设计时认识的,一个姓马,一个姓倪。”掉头又对女孩说,“他们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我的那两个最好的朋友。” 不知是因为心境不同,还是因为相互陌生,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特沉闷,除了苏怀,每个人都是默默地品着茶,似乎用全心身来感觉普洱茶的那种浓浓的苦涩和淡淡的清香。原田不停地看表,那神态就像是听了一首不爱听的曲子,或是看了一副不爱看的画,恨不得马上离开。 两个女孩也是紧抿着红红的嘴唇,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无聊的微笑。我知道,她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一点从她们脸上的倦容就可以得到证实。 只有苏怀没心没肺地高谈阔论,最后还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去吃泰国菜,再开怀地喝上几杯。”然后,他又对两个女孩说,“那里有最棒的香槟和最精致的水晶高脚杯。” “好啊,好啊!”两个女孩拍着巴掌响应着,脸上也绽出了花一样的笑容。 “今天恐怕不行,”原田的两腮的色素沉淀开来,就像一张被放进酸性溶液中的试纸,“今天我得赶写出三集电视剧来,弄不好又得熬个通宵。” “柯本,你呢?”苏怀转过头来问我。 我奉行的是中庸之道,“改天吧,等原田完工了,我们再聚。” 苏怀一脸的失落,往椅背上一靠,垂头丧气地说,“你们太让我扫兴了。” 两个女孩中的一个眨巴着眼睛说,“那么,就我们三个去吧,我还从没有吃过泰国菜呢。”女孩呼扇呼扇的大眼睛很像无声电影一样,黑白分明。对这样毫不忸怩作态的女孩,我倒很欣赏。 苏怀捏了捏那个女孩的脸蛋,“也只好这样了。” 出了茶馆,我对苏怀说,“把你的房门钥匙给我,晚上我就睡那了。”苏怀将一串钥匙丢给我,我还顺便嘱咐了他一句,“能早回来,就尽可能地早回来。”我们说话的时候,原田却趁机溜掉,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像是甲虫标本似的戳在马路牙子上,发愣。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我不相信,一定是有人给我注射了麻醉剂,让我产生了这些幻觉…… 整整一个晚上,苏怀也没有回来,无聊的我只好从影碟堆里挑了几张碟,一张是基努里维斯演的《不羁的天空》,一张是夏绿蒂?蓝萍演的《午夜守门人》,另一张则是布雷娅导的《地狱解剖》,因为拿不定主意看哪一个,就用投币的方式试试,结果选择的是《午夜守门人》,可是看了没有一半就睡着了,连衣裳都没脱。 第83章 83new 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满脸喜悦的陆清,让我感到的既高兴又吃惊的是,陆清今天打扮得太漂亮了,衣裳也十分得体合身,巧妙地勾勒出躯体的轮廓曲线。直觉告诉我,求婚那件事有戏。 “考虑的怎么样了?”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没必要绕弯子。 “考虑好了。”陆清干净利落地答道,两个嘴角像松鼠似的微微地往上翘,这种表情我们经常可以在TWIHS所做的眼药水广告里看到。 “说吧,我听着。” 我愉快地说,愉快得仿佛知道自己即将受到上帝的恩宠一样。 “我想先问你一句,你难道真的不在乎我的过去吗?”陆清怯生生地问道,还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可是在我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充满诱惑,散发着一种迷惑人的神经的乙醚味道。 “你过去怎么了?”我诧异地问道。 “我是说离婚那件事……”她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像从肩头卸下了一个重负,轻松地长吁了一口气。 “别逗了,这年头谁还在乎那个,处女情结什么的现在早已进了历史博物馆,跟甲骨文和竹简做伴去了。”我不屑地挥挥手,力图让她把我看成一个豁达的男子汉,同时又是很前卫的时尚人物。 “你真的这么想吗?”她抱着怀疑的态度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说。 “你真好。”陆清欣慰地俯过身来吻了我一下,她的嘴唇湿润而又柔软,吻在脸颊上,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这么好,你是答应嫁给我了?”我惊喜地说,我猜我的脸上一定洋溢开来灿烂的笑容。 “不。”陆清的声音非常小,我似乎一下子没听清,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不,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给个理由好不好?”仿佛我驻足的这个世界顷刻间颠倒过来,让我顺着陡坡滑向黑漆漆的深渊。耳边则是嗖嗖作响的寒风声。 陆清温柔地拉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婆娑着,很抱歉似的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爱你,你应该知道的。只是我不想重蹈你的覆辙而已,你与那个诗人的恋爱之所以不成功,不是因为你们的性情迥异,也不是因为你们的喜好相左,阻碍你们的其实是记忆,是对过去时的爱情记忆。那个诗人就是常常能从你的身上发现她以前恋人的影子,使起她心里受过伤的那个疮疤再次流血,你想想,她怎么可能快快乐乐地跟交往下去呢?”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铁木儿跟你有什么关联,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有,如果你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话,你也会同她一样,不时地在我的身上发现她的影子,这是一定的。我可不想在谁的阴影下过活!”我突然意识到,陆清其实是一个洞悉人间之始终的智者,我过去实在是小瞧她了。 尽管我心里有一万种对她不满的理由,却没有一条能够摆出来驳斥她。为此我很沮丧,但是我又不愿将这种沮丧表现出来,就只好耸了耸肩,用调侃的口吻说,“看来,我的这次求爱行动是失败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走掉的时候,陆清却一把抓住我,匆忙忙地说,“我虽然拒绝了你的求婚,却并没有拒绝你的爱呀。” 我傻冒似的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成不了夫妻,却可以成为情人,而且还是很不错的一对情人。”她的眼睛笼罩着一层水气,显得特朦胧。 “可是,这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疲惫地做了一个手势,话语中带有些勉强。 “做情人也许比做夫妻更要持久,更富有新鲜感,因为彼此都有更宽松的活动空间。”陆清极为坦率地说,我从她那里似乎找到了一个不设防的城市,就像罗马。 在她面前,我不想做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况且她的“持久战”理论,听来,也不无道理。起码我们不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也不会为谁来刷碗、谁来拖地、谁不谁多花了零用钱而反目……接下来,我们谈了很久,谈得也很多,之后,我们开始接吻,甚至还做了爱。我知道,她只是给了我局部的麻醉,头脑依然还是清醒的,我的内心深处仿佛被冷兵器戳了一个窟窿。 陆清的头枕着我,她的长发像浓密的葡萄藤一样爬满了我的胸脯,“你相信婚姻吗,柯本?”她问。 我凝望窗台上的花,透过那些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黄昏时的最后一片金色的晚霞在慢慢融化。我说,“我不但相信婚姻,也相信爱情。你呢?” “我同样相信爱情的存在,至于婚姻嘛,不,不相信!”她说。 第84章 84new 这天晚上,我拒绝了陆清的一再挽留,走出她家,走进这个都市漩涡一般的街道上,街道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透了的苹果的味道。 许是脱离都市生活太久的缘故,看着那些楼,看着那些灯,看着那些从身边轻盈地走过的人,竟有一种神秘的不真实感,仿佛处在幻觉之中,完全迷失了。 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突然停在我跟前,“要摇滚音乐会的票吗?”他问。我发现他耳朵上居然带着两只骷髅形状的巨大耳环,在霓虹灯下泛着橘黄色的光。 “什么时间的?”我百无聊赖地问了一句。 “就是现在,你会听到最棒的摇滚。”他说,他瘦瘦的瓜条子脸跟满是斑点的蜥蜴差不多。 “地点呢,我不认识。”我想,闲着也闲着。 “坐上来,我带你去。”这小子没等我坐稳,就发动了摩托。摩托开得极快,迎面扑来的疾风打得两颊生疼。 演摇滚的地方,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是老毛子早年储存粮食的一家粮库改造的,门口罩着伪装网,筑着沙袋掩体,冷眼一看,还以为是战地指挥部呢。进去以后,才发现,前后左右大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兔崽子,像我这样的“叔叔”几乎绝无仅有,幸好台下比较暗,只有几个探照灯在头顶上晃来晃去,谁都看不清楚谁。鼓声一响,歌手声嘶力竭地一吼,我所有的不安一下子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场上,尖叫声、口哨声和爆炸般的呼喊声差点把顶棚掀翻了。 歌手唱歌的时候,背后背着个报话机,脑袋上绑着绷带,是很奇特的造型,问旁边的人,他们告诉我,这支摇滚乐队的名字叫“上甘岭”,所以才这副打扮。不过,他们唱的都是“穷街”和“软饼干乐队”的歌,我一点也不陌生,比如《响尾蛇》,比如《完蛋了》。歌手在台上唱,我也随着周围的人一块又唱又跳,载歌载舞,地板上腾起一团团的烟尘。以往,我一定会觉得这样疯狂而忘形挺傻,挺痴呆,而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就是疯狂,就是要暂时忘掉这个令人沮丧的世界,让自己神经一下。 歌手吉他弹得不错,嗓子太差,一双鼓出来的眼睛流露着梦呓般的神情,抱着改装成爆破筒形的麦克风嚎叫着。我将手卷成喇叭筒形状,冲台上喊,“嘿,你唱的忒臭了!” 旁边的一个红发女孩对我说,“你是听他来的,还是听自己来的?” 我说,“当然是听他来的。” 她说,“那就难怪了,我们都是为痛快自己的嗓子才来的,谁顾得上听他唱的好坏哪。”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歌手这么恐怖的嗓子,还能引起如此狂热的反响呢,敢情。 不一会儿,我浑身上下就挂满了粘稠的汗水,嘴唇龟裂了,嗓子也嘶哑了,眼前直冒金星。突然,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幸亏那个红发女孩扶住了我,她从旁边伙伴手里抢过一瓶矿泉水,往我头上浇了浇,才让我清醒了些。 红发女孩用嘲讽的口吻说,“叔叔,这里实在不是你这个年龄段的人来的地方。” 我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不到这里来,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呗。”她说。 我像个幽灵似的踉跄了几步,苦笑地对她说,“我没有老婆,哪来的孩子呀。” 女孩使劲撇了撇嘴说,“天呐,你真是忒失败了。” 她说得不错,走到室外,我解开了纽扣,撩起衣裳,让早春的风吹拂着裸露的胸膛。我想,我真的是一个失败者。这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无论如何都难以填满的空虚。 夜色把都市分解了,分解成三角形、菱形和椭圆形的阴影,我仿佛就在这些阴影的中间融化掉了。 第85章 85new 我在一座楼房的台阶上坐下来,抽烟。这座楼房还保持大跃进时代的美学趣味,全木制结构,门楣上雕刻着铁锤和麦穗的图案。台阶是白色大理石的,上面爬满了一道道岁月留下的皱纹。 我像一个朝拜者一样注视着这个城市,心中凭添了许多的亲切感。一年前却不是这样,一年前我离开这里搬到乡下去的时候,对这里雕花鸟笼似的沉闷生活厌倦到了极点,恨不得立时展开翅膀飞走,飞到我向往已久的田园。在那我可以栽几株芬芳的夹竹桃,用小铲子给向日葵嫩绿的根茎培土。要不,就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戳上几个活灵活现的稻草人吓唬麻雀……结果,满不是这么回事,所谓的田园生活真正体验起来,就像一颗丢落在泥淖中的浆果,我们只能无聊地打发着时光,慢慢地等待着腐烂。我们的期待落空了。 看来,理想只是用来向往的,而绝非是用来实现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大概是摇滚演唱会结束了,许多的年轻人蜂拥出来,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其中有两个朋克打扮的小子好奇地冲我喊,“嘿,哥们儿,干吗呢?” 我说,“想事哪。” “这么多的事,你想得过来吗?干脆,告诉你一个偏方,什么都别想,也就天下无事了。”他们说。 “你那偏方管用吗?”我打着哈哈说。 “这年头,什么家都有,就是没有思想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思想家都他妈的累死了。” “你们是哲学系的吧?”我知道前面不远就是一所文科大学。 “得嘞,拜拜啦!”那两个小子没回答我,骑着自行车跑走了。 我仍旧坐在那里抽烟,一直坐到第一片早霞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深蓝色的楼群轮廓开始变得清晰可辩,就像用长焦镜头拍出来的照片,极富层次。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这个城市自然也属于我。我依然是这个城市默默无闻的一分子。 第86章 86new 不久,我就离开了乡下,回到了车水马龙的城市,而且又重操就业,当起了书商,把那所带有风车的大房子全权交给秀大妈去打理,也许偶而我还会去那里住上几天,只为了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已。 我办起了自己的文化公司,正着手引进美国小说家法马的科幻作品的版权,比如《走向你们分散在各处的尸体》,再比如《传说中的河船》,整天忙得四脚朝天,甚至忙得连跟原田和苏怀见上一面都不太容易了。自然,他们也很忙,起码跟我一样忙。 我的电话也换了号,已经没再同铁木儿和陆清联系了,我不想要她们找到我。我以前的生活被颠覆了,我只有一切从零开始。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每个周末,我就去县城的那个中学,把花枝接过来。我们一起开车去兜风,车窗外一辆又一辆的汽车或快或慢,有的超了过去,有的落在后面,我们都不去在意,我们只是说着笑话,悠然地散着步,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消遣了。 开到公园门口,也许我们会心血来潮,信步走进去,转悠一圈。花枝会时常问我想不想铁木儿、想不想原田和梅梅、想不想苏怀以及圣虹阿姨,我就对她说,“我早把他们忘了。”可是,在我装着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注射针头狠狠地扎了一下,疼。 突然,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吸引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弯下腰去,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的风筝挂在树上了,我说我给你拿下来,花枝用怀疑的口吻说,“柯本叔叔,你能行吗?这棵树可不低呀。”我说没问题,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就攀登起来。毕竟多年没有爬树了,手生,动作起来就显得笨拙了许多,爬到半截,还掉了一只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了树冠,摘下挂在枝条上的风筝,丢给孩子。骑在树杈上,我俯身往四处眺望,大片大片的草丛经微风一吹,荡起阵阵涟漪,一如流水;抬头看,透过茂密的树叶,可以看到清洁的天以及天上害羞的云。 “快下来,柯本叔叔!”花枝忐忑不安地招呼我。 “你也上来吧,风景这边独好……”我的话还没落地,脚一滑,我就稀里糊涂地摔了下来,屁股虽然疼得要命,我却有了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身下充满了阳光的气息,很温暖。我不禁愉快地大笑起来。 花枝嗔怪道,“都摔成这样了,还笑?” 我说,“摔下来也不怪我。” “那怪谁?” 我又说,“怪万有引力。” 2005年4月写于南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