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 作者:物质依赖门诊 文案: 他也许会喜欢这朵花,但却不一定见它开过。 它开的时候,你不在 它落的时候,你来了 —————————————————————— 草包攻受的民国生存日记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情有独钟阴差阳错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嘉祯段志初┃配角:纪玉河段正青┃其它: 一句话简介:草包攻受的民国生存日记 立意:路边驻足的赏花人,不会想花的风雨 第1章 初见 在大人眼里,小孩大抵只分为两种。一种听话,一种不听话,一种讨喜,一种讨嫌。童年的俞嘉祯,便是无限接近于前者的。 七岁那年,他到圣托马斯小学读二年级。那时他不仅熟背了四书五经,擅长叠被洗衣,还很会将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就像报纸上那些大人物似的。简而言之,他在成长的过程中,自己便补足了家中母亲的缺失,因为真正的母亲被父亲气走了。 而他的父亲俞梓昌,与他完全相反,则是一位极其讨嫌的成年人。 俞梓昌曾妄想着科考致仕,考到四十来岁,俞家族谱里仍旧只有道光年间出的一位举人,后来突然闹什么革命,科考作废了,反倒饶他一个台阶,使其不至于汲汲功名,潦倒老死。凭他如此折腾几十来年,俞家仍未完全破败,甚至还有足够的余钱,能叫他讨一个老婆,生一个儿子,而避免了绝后的不孝。 俞嘉祯便是这么一块宝贝。 圣托马斯小学建在法租界内,是一所教会学校,其中的学生十有八九在这片租界里生长,剩下的几位,则是学校每年特批的名额,专留给成绩优异的平民学生,并免去五成学杂费用,以彰显上帝的爱。 俞嘉祯赶着了,上帝的爱不知怎么降落在他的身上。这事一出,俞梓昌老泪纵横,几乎等同自己中了举人一般。他接到通知,圣托马斯的学费贵得离谱,五成十成都不作区别,但他只捻一捻胡子,甚至无须咬牙,便拍板签字,将宝贝捧着送出家去。 于是俞嘉祯生平头一回见识到法租界的面目,也是生平头一回踏进圣托马斯小学的大门。 正是在这所学校里面,他撞上段志初。 俞嘉祯是个聪明孩子(可见上帝之爱也并非全然无私),他知道自己靠不上爸爸,便想出一些别的法子,以不至于在同龄人中落了下风。 首先,正如前文所言,他顶人讨喜欢。有时讨喜与讨喜是势不两立的,譬如你讨了老师的喜,就难以避免要得罪一些同学。俞嘉祯却无师自通地寻到了其中的平衡。 这平衡微妙地建立在段志初身上。 七岁的俞嘉祯,除却聪明以外,还拥有叫人爱不释手的好脾气。开学没有多久,大家都知道要借他的作业,抄他的试卷,战争便围绕着他的书桌打响了。 他有一张极小的脸,与一双极大的眼睛,大眼睛上挂着长睫毛,小鹿似的忽闪忽闪,永远带着三分无辜。无辜于这场战争,无辜于罪恶的一切。 段志初则更像罪恶的一切。他不讲礼貌,不讲情谊,想要什么,很自然地就要拿在手里。起初俞嘉祯的身边坐着一位小胖子,那小胖子与段志初算是同一类货色,揍跑了班里不少同学,才占据此处得天独厚的好位子。 那时段志初是不屑于这场战争的,他完全能够坦然地交一张白卷而不脸红,至于作业一流的杂事,更不在他忧心的范围之内。 但俞嘉祯不喜欢小胖子。 那天段志初因为拒交作业,被罚抄写一段《圣经》选章,外加一篇情感真挚的读后习作。可怜他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完全,愁得将书页哗啦啦翻了个震天响。 这回情况特殊,老师忍无可忍,竟联系了他的爸爸。他如同蛇失七寸,立刻灭了气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得到上帝眷顾的俞嘉祯及时降临在他面前,并奉上一份严合标准的应付成果。为了不给老师质疑的机会,他甚至模仿段志初的笔迹,将内容合理控制在标准又不优秀的程度上,如此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俞嘉祯顺路送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两排牙齿雪白晶亮、整整齐齐。 段志初于是揍跑了小胖子,从此赖在俞嘉祯身边。 有的东西或许真是长在骨子里了。纵然俞嘉祯和俞梓昌有万般不像,这万般不像之外,仍存在一点相像,一点便抵消了其余的万点。科考是不复存在了,清廷也是不复存在了,但这条读书的路,不过换了张皮,仍旧在俞嘉祯眼前闪着圣母一般的光芒。 他比自己的老子多有变通,不认埋头念书的死理。恰巧上天将他送来了圣托马斯小学,又送来一位头脑简单的段志初,动动手指就能接住的好事,这是命。 段志初家住段公馆,与学校不过隔着两条街道的远近。他的父亲段正青乃是法租界内的警署署长,行踪诡秘,神出鬼没,鲜少在家露头。 段志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混童,唯独只怕他的老子。段正青平日里大多缺席,面对家中的乱象,他向来是不管则罢,一管就要弄出石破天惊的大动静,段志初对他又怕又恨,恨里还夹杂着不情不愿的讨好与爱。 段志初也没有母亲,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母亲,段正青甚至懒怠解释。在这个装修成西班牙风格的段氏公馆里,从来只有他自己。当然还有下人,但下人大约不能完全算是人的。偶尔段正青会突然出现,确定儿子还活蹦乱跳地存在着,时而兴起,或许管教一番,从外面带些玩意,往往待不住多久,很快又离去了。 于是段志初蛊惑俞嘉祯,带他住进了自己家里。 第2章 牌局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就全长到了十几岁。这些年的时光其实是很好的,在遇见俞嘉祯之前,段志初无知无觉地任由自己陷在由失败家庭教育形成的暴力循环中,恐吓或被恐吓。后来俞嘉祯来了,他便看到除了恐吓之外,原来还有许多其他曲线的手段。 童年很好,所以也很快地便过去了。如今他们时有冲突,学校是个巨大的分水岭,一言不合了,段志初拔脚就走,投奔自己的狐朋狗友去。 城里的玩意七七八八也算是见识得腻烦,偶尔在外面闹够了,他心里空落落的,便又想起了家里的俞嘉祯。他虽然读书少,可是并不愚钝,无论如何是知道什么叫做酒肉朋友。 然而俞嘉祯能够分给段志初的时间总是有限,段志初又无法任由自己陷入空虚,就只好在外吃喝玩乐、广交女友,挥霍自己似乎是无尽的青春年少。 这日段志初有一位年长的几面之交,说是在城郊别墅里开牌局,打电话邀请他来了。段志初才刚刚陪同一位女友逛街回来,其实已经感觉有些疲累,可是早上才同俞嘉祯闹过不痛快,一时并不愿回家,这时听说有个牌局,他兴头又起,立刻钻进新买的别克轿车,往城郊开去了。 一路上段志初把车窗打开,脚踩油门,开得飞快。清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发吹起来了,他很高兴,断断续续地吹起了口哨。 他很高兴,高兴自己年轻,也很无忧无虑。 段志初开到城郊别墅之时,天已黑得透了,吩咐下人停好车,他于是先进门去,同自己认识不认识的朋友寒暄一通,便很快到楼上融入了牌局。 说是牌局,段志初却是并不赌钱的,他来打牌纯粹是为了消遣,只因这里环境很好,什么都有。想要朋友,这里到处都是朋友,想要快乐,这里到处也都是快乐。 这般的酒肉聚会,人多且杂,谁带了谁来都不叫意外。今夜的主人似乎是有着明确的爱好,唤来一群唇红齿白、身段细软的小孩子,听嗓音像是唱戏的。段志初当时正往楼上走着,眼睛往下面瞥,就见楼下大厅里那一伙人早已嘻嘻哈哈地抱作一团了。 在这一票朋友里面,要论身世,段志初谈不上是十分出色的,可是他仍旧小有资本,能够自称一声少爷。而要论荒唐,他也谈不上是十分出色的,可是他也仍旧小有资本,能够算作一个纨绔。 段志初所在的房间里共有两桌,两桌全都在玩罗宋。牌桌旁边落一张长软皮沙发,沙发上坐了个人,手里捧着《怎样玩罗宋》。段志初有时打牌出神,就偷偷睨他一眼,瞧那人一边阅读,一边还在啃手指头。 一坐坐了好几个时辰,其间段志初有赢有输,赢得不算太多。他坐得屁股发麻,渐渐头昏脑涨,就把手里的牌一扔,站起身道:“我出去转转。” 牌桌上三个人便接连答应了。其中一人一边洗牌,一边顺嘴问他:“哎,段少,你女朋友还是那位美珍吗?” 另有一人紧接着便打断道:“是什么是,我赌一块钱,他早就换过好几个啦。” 段志初于是转头一笑:“你说得很对,我的确是换过好几个啦。” 而后开门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几位朋友已经笑嘻嘻地叫嚷起来,有人说着“给钱给钱”,也有人谈论着他的女朋友的,乱七八糟,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下楼之后,段志初随便找个沙发一坐,吃几口水果,就觉得已然很饱。吃完水果,他扭头往窗外一望,看到窗外一片漆黑,也不知是黑了得有多久,心里估摸一下,就觉得自己打牌至少也打了有好几个时辰了。 原本他就在傍晚驱车前来,现如今过去好几个时辰,说不定天都快亮了。段志初仍旧是不想回家,他单觉得自己现在从头到脚一股浊气,身子沉重,脑子轻飘,心里却有愧似的。然而愧什么呢,他又说不清。他更不想再回去打牌,一晚上没赢几局,口袋差点输个干净,这时小别墅里闹声早没前夜那样嘈杂了,窗外偶尔响起鸟与虫的短促鸣叫。 段志初在楼上乱逛没有多久,便撑不住眼皮直要打架,沿着原路走回一楼大厅,他头重脚轻地就要往沙发上一倒。却没想到这沙发边上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正弯腰从一件外衣里掏着什么。 段志初于是走近一看,把那黑影吓得一下挺直住背,手也从衣兜里伸出来了,直直垂在身侧。 此时一楼没有开灯,偌大的厅堂唯有他们二人,楼道的灯光也极尽吝啬,只朝这里漏了几点,昏暗地亮着,照在那黑影的手中,不巧令镀金表壳反了光。 那黑影站直之后,缓缓转身,便与段志初四目相对了。他的眼睛瞪了老大,嘴巴微微张着,神情稍有些无措。段志初现已醒了神,于是看得清楚,那黑影原是个很小的小孩,最多不过十三四岁,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约莫是属于昨夜局主叫来的戏班子。 段志初张嘴刚要说话,怀疑他是个偷东西的,就听那偷东西的先开口了:“陈……陈少爷差我替他拿表上去。” 而后一溜烟儿地跑上楼,不见了。 段志初于是也不再多管,而扭头倒在沙发上面——横竖那并不是他的表。 断断续续睡了有一阵子,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噪声,夹杂着闷响与叫骂。段志初迷糊之间皱起眉头,翻个身还不愿醒,无奈那噪声却顺着楼梯一路下了来。 段志初被迫将眼睛眯出两条缝,撑着胳膊坐直起身。他一起身,客厅吊顶那盏夸张而硕大的水晶灯就唰地亮了,刺得他流出泪来。他捂着眼睛逐渐适应这亮,慢慢就见一群人围在楼梯口那里,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做梦似的,段志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踱过去凑个热闹。直走到楼梯口了,段志初才将两眼完全睁开,他顺势拨开人群一瞧,原来正是昨晚那个小孩,被人揪着打哪。 段志初知道他这是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心里对他没有同情,就插着手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或许是这水晶灯亮得太过分,晃了他的眼睛,他突然看出那小孩同俞嘉祯的几分神似,看着小孩被打,那就好像是看着俞嘉祯被打一样,令段志初心有不忍,于是他伸一把手,便将那小孩给拉了过来。 其时小孩已经被打了个遍,身上脸上全是淤青,好在也都是皮外伤,单是看起来狼狈了一些。 段志初把小孩拖到一旁,说一句:“差不多得了。” 那一圈人横竖拳打脚踢也泄过愤了,自己又没丢东西,嘻嘻哈哈地便不硬跟段志初过不去。就只有一个,临走又补上一脚,余下还有个吹口哨的,两个出言调侃段志初的,撂下句“段少口味变了啊”、“不要女朋友啦”,就此作罢。 这时外面天色渐亮,段志初大约已完全醒了,弯下腰去看那小孩,一只手扯着他的胳膊问道:“怎么样,能不能站起来?” 睁开眼睛见旁人都散光了,那小孩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嗓音不大不小地骂一句:“妈了个蛋的,牌桌上丢钱舍得,一块破表倒是舍不得了!” 段志初单是觉得有趣,松开手,摘了自己腕上的新表,跟着小孩的鼻尖处一晃:“我舍得丢表,你跟我回家么?” 小孩闻言,将段志初上下打量一通,微微露齿笑了,一手勾住段志初的胳膊,一手抓过表来,他张口说道:“整栋楼里,我就瞧你一个人是有气度的!” 段志初便叫人将车开出来,一路带他回到自己家去了。 第3章 外人 “纪玉河?”段志初嘴里叼了根烟,含糊不清地重复道。 小孩点点头,不甚见外地在屋里坐下了。 纪玉河是一个粉雕玉琢的长相,身量过于细小,一看就是没有长成的样子。更不用提那股子暧昧不明的气质,成分明显,不必再问。 段志初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是又困了,他呆呆在沙发上坐着,家里没有人,俞嘉祯早已经走了么? 心里这才恍然了,他带纪玉河回家,有股暗暗较劲的意味,他就是为了让俞嘉祯心里也堵一回。 他想张口问问纪玉河,要不要和自己做朋友,念头生了一半,荒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样一个手脚不干净,表里也并不如一的玩意,就算养个十年八载的,也谈不上朋友,何况谁会养个戏子做朋友呢? 笑不出来,段志初搂住纪玉河,往床上一摁:“睡觉。” 纪玉河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在他耳边喷出热气:“天下没有白睡的觉。” 段志初这时已困得迷迷糊糊,听不进话去,便只是很轻地哼一声:“别说话。” 天亮的时候,已经是大下午了。段志初回魂似的大睁双眼,爬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圈,正是空空荡荡,唯有自己。 他赶忙跑下楼去,恰好撞上放学回家的俞嘉祯。 “跑什么呐?”俞嘉祯不明所以地笑道。 段志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我,我刚起床。” 俞嘉祯抿嘴,仍旧是微微地笑:“刚起床就刚起床呗,怎么好像吓着似的,做噩梦了?” “没有。”段志初推着俞嘉祯回到房间,“你坐。” 俞嘉祯看他,眨眨眼睛:“我们最近是不是见得少了?” “啊?”段志初心思被纪玉河牵着,仍旧没有回过神来,半晌后才道,“哦……我不想打扰你读书。” “我知道,你不爱读书,你爱玩的那些……我也陪不了你。”俞嘉祯低头,“我家就是普通人家,不像你——但你总是可以把我当朋友的。” “我知道。”段志初闻言,心头莫名一紧,昨夜回家时空无一人的重击幽灵似的浮现上来,方才倒吸的那口凉气也来作祟,令他打起了嗝。 他一把抱住俞嘉祯:“还好你还在。” 俞嘉祯也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他:“我不是一直都在么。” “瞎说,你昨天就不在。”段志初嘟囔。 俞嘉祯不做声,小臂支起来,略微把段志初推开一些。段志初感到阻碍,便顺着他松开手,疑惑着偏头:“怎么了?” “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能把我当个玩意。”俞嘉祯垂下眼睛,“我先进屋了。” 段志初想跟进去,却瞥见走廊拐角处偷摸着露出的半个脑袋,正是纪玉河。那脑袋叫段志初瞧见,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紧几步走到跟前,抬起脚就想踹他:“谁他妈的让你乱跑了?” 纪玉河还未挨踹,便先发制人,捂着头叫唤起来:“我错了,我不该乱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才敢出来走两步。” 段志初冷笑:“我还不知道你那双手,一眼不见,就不知道摸什么去了。” 纪玉河可怜兮兮地撅着嘴,眼眶似乎也红了,几乎能够挤出泪来:“我什么也没碰,不过在厨房摸只煮鸡蛋吃罢了。” 那模样活像几年前的俞嘉祯,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挂着两只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但又狡猾许多。俞嘉祯从来克制,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一下子几乎叫段志初看傻了。 他忽然后怕,不该带纪玉河回家。 段志初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走吧,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 纪玉河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便拽他的衣角:“你送我回去,来回路挺远的,倒不如在那过一夜,戏园子都是夜里热闹,明早再回来,不那么累。” 段志初没搭话。 这时俞嘉祯听见声响,出门来到走廊,恰好撞见两人正要下楼,便故意提高嗓门:“晚上还回来吗?” 段志初猛地回头,廊灯照着俞嘉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刚起床怪饿的,我下楼叫人做碗面吃。” “我也没吃呢。”俞嘉祯跟着走下去。 “那就叫刘妈多做一碗。”段志初抬手揽过俞嘉祯的肩膀,“待会一起出去逛逛吗?” 俞嘉祯摇头;“好久没回家了。” 段志初撇嘴:“你那家里有什么好的?离这又远,我都不愿往那去。” “没什么好的,也得回家。”俞嘉祯不自在了,看一眼纪玉河,“这位是?” “不用管他。”段志初闷着,但仍旧琢磨,“那我还是开车送你,否则你怎么走呢?” “怎么走都行,叫司机送也行,哪里还要你自己开车,这么远,又不是不知道。” 段志初揉捏着俞嘉祯的肩膀:“我愿意。” 纪玉河本已率先溜下楼梯,听闻此话,又抬起头来看着两人,怯生着提一句:“那我怎么着呢?” “你爱怎么就怎么,客房里睡一宿,或者回你的家去,反正我晚上不回了,家里也没别人,要是回来丢了东西——。”段志初狠狠瞪他,“我打断你的手。” 纪玉河受了凶狠的威胁,倒是不怕,反而颇为轻快地进入小餐厅里落了座。 他一边转着眼睛,一边舔那手里的竹筷子:“您是大度的人,何必总在这揶揄我呢?要是最后没丢东西,也是不止我一人难堪。” 段志初心虚,只是问俞嘉祯要吃什么,得到俞嘉祯平静的答复:“和往常一样就好。” 然后他才又张口:“我要不是看他们打得过分了,才懒得管你。” “你肯定知道那几个人——”纪玉河听了这话,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终究辩解道,“我也不是白白要招惹他的,他不是个好东西!” 段志初听了这辩解,才慢慢回想起来,对纪玉河口中的那几个人,他大约是有些印象的,他们不算是一路人,所以他不去招惹他们。从前隔着别人的嘴,他似乎也确实听说过一些卑劣的勾当,由此缓和了态度,轻声道:“先吃饭,别的事回头再说。” 傍晚他开车送俞嘉祯出城,俞嘉祯突然说:“妈妈回来了。” “你说什么?”段志初听不懂似的,又竖起耳朵仔细问了一回。 “我说,我妈妈回来了。”俞嘉祯便又耐心答一回,“其实她回家已经有段时间了。” “哦。”段志初不知该说什么,“恭喜。” “原来有妈妈真的是很好的。”俞嘉祯抿嘴,顿一顿,“就算她之前不在,现在回来,也是很好的。段志初,你该来我家看看。” 段志初闻言有些恼怒,大约并不是对俞嘉祯。 他知道,俞嘉祯是真没把他当外人。 第4章 父权 俞家的床小,躺在上面不能乱动,否则就要吱呀乱叫。段志初手长脚长,睡在俞嘉祯的小床上,并排躺伸不开,侧挤着又难受,到最后厚着脸皮直接压住俞嘉祯,这才腾出点地方,终于睡安稳了。 俞嘉祯本来沾床就睡,忽然在梦里受到沉重的压迫,喘不过气来,渐渐睁了眼睛,他很快寻到罪魁祸首,抬起胳膊肘杵醒了段志初。 “你别这样弄我。”俞嘉祯别扭道,“自己那块地方躺不住么?” “躺不住,床太小了。”段志初说着,一边又搂得紧了些,“实在不行我只好去地上睡。” 俞嘉祯闻言无奈,床的确是小,他自己睡都算不上宽敞。 “就这么着吧。”段志初自己舒服了,哼哼唧唧的不愿动弹,“回头给你屋里装个新床。” 没有别的法子,俞嘉祯硬忍下了。床虽然小,肌肤相贴,却也带些暖意,好在不是三伏天,否则非给他扔进河里去。 但后半夜几乎全醒了,段志初的脑袋拱着他的脖子,睡得死沉,喘气如牛。他干瞪着眼睛,手脚也被禁锢着,在心里头诘问老天。 熬了不知多久,似乎也没多久,俞嘉祯将段志初推开,悄悄地出了门。 俞梓昌醒得比鸡还早,吵吵闹闹地在后厨教训女人。那斥声时小时大,声情并茂,听得俞嘉祯几乎起了恨意。 房子是小而漏的,闹声自然无处遁形,段志初紧跟着也恼醒了,爬起来一看,怀中空荡,他于是寻着声穿到后厨,便在后厨见到一位所谓的母亲。 女人只比她略矮一些,瘦削得有些过分,从前的美貌还未完全逝去,可实在太憔悴了,平添不该的苦相。俞嘉祯好在长得像她,段志初想。 家里来了外人,那么无论如何,须得要维持体面,俞梓昌适时闭嘴,只低声嘀咕着听不清的抱怨,一边摇头一边回屋去了。 “姆妈。”俞嘉祯轻轻说,“不要理他。” 俞妈拿围裙揩手,指尖细细搓着,给出一个克制的微笑。 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像门口的河:“天这么早,不再睡会么?” “不睡了。”段志初想起那张小床,心有余悸,“坐会就走。” “吃了饭再走吧。”大约不是在问,俞妈径直走到后厨生火去了。 俞家落在荒草、农田之间,门口横着浅浅的河。两人走到河堤高处并肩坐下,俞嘉祯说:“她之前染了病,家里不愿花钱,她就走了。”顿一顿,“那时候我小,什么都记不得。” “你长得像她。”段志初断言。 这时天正欲亮,绵延的黑蓝夜幕忽然有了起始——何尝不是尽头,撕裂处渗出光来,那是云来的地方,也是云去的地方。 云去的地方,人却不能。 “你信么?洋人说的,大地是个球,我们都站在球上。” 段志初闻言撇嘴:“我不信,鬼头滑脑的洋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俞嘉祯看着天边。 天上的云随风变了,闪着光,俞嘉祯从云里看到一些隐晦的憎恶——俞梓昌的嘴脸,破窗烂屋和其中的自己。 “学校里有两个名额,明年去法兰西交换……选了我,现在只差交上钱。” 段志初沉默,他知道俞家交不上钱。 他揪下一根沾了露水的草,咬在嘴里,嚼一口,是苦的。 其实更多时候,云是被风裹挟去的, 也没想过,或许真去了天边,此处便成了天边。 “你想去吗?”段志初问他。 “我想去。” 这是个带着雾气的清晨,站起来时浑身冰凉凉的湿,他们估摸着早饭的时间,回去同俞妈告别,走到门口,又听见屋里的闹声。 “买回来的女人,要不说不中用呢。天天防着,不打就跑了。” 俞嘉祯用力推门,牵连出一阵哗啦的声响,几乎要和整个房子同归于尽。 两三口吞了早饭,段志初再待坐不住,站起身就说:“我去开车。” 一路上二人沉默寡言,到了圣托马斯中学的大门口,正要将俞嘉祯放下了,段志初突然说道:“法兰西也不算什么,我去找爸爸想办法。” 哪里都没自家好,段志初终于松一口气。 噔噔噔跑进客厅,今日家里气氛却是异常。他将黏湿的外衣丢在地上,正想着纪玉河的工夫,猛地撞到沙发上看报纸的大个子。 “爸爸。”段志初气焰乍弱,“你回来了。” “坐吧。”段正青将报纸收起来放在身旁,翘着腿,用余光扫他,“现在都不怎么回家了?学校也没去吧,跟我说说,平时都在哪里玩。” 段志初便低了头,手脚不自知地为逃跑做预备:“我读不来书,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读不出来。” “谁逼你了?”段正青好笑,不知怎的,今天心情明朗,不像是乌云密布的样子,“我但凡早管过你,你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段志初一边应着,一边已经踱两步后退,慢慢地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纪玉河不见了,他在廊里来回找了两趟,最后揪住新来的跑腿小子,他压着声询问:“昨天让你们看的人,人呢?” 那小子不比纪玉河大几岁,虽说是乡下来的,然而看着也很灵光。 来了没有几天,他已然看清家中形势,闻言便很惋惜地一摊手:“在顶楼呢。” 楼上是段正青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去过。 犹豫了片刻,他噔噔噔又跑上顶楼。 在三楼的楼道口,段志初路过戴着金丝边眼睛的曹管家,曹管家伸出胳膊拦他一拦,没有拦住,反而被他刮了眼镜,眼镜摔下楼梯,啪地落个粉身碎骨。 他一间间屋子挨个敲过去,最后敲到上锁的那间,在走廊的尽头。 该死的把手拧不开,他往门上撞了几下,只把自己撞得头昏,没辙了,便又抬手拍门,大声叫嚷纪玉河的名字:“你在里面对不对?” 屋里终于有了活物的动静,纪玉河扒在门前,喉咙沙哑:“段志初……” “是我。”段志初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我就该昨天送你回去。” 心里隐隐想到龌龊的事,可是又不敢提。 “我饿,我想吃蛋糕。”纪玉河拿手指挠着门,轻声抽泣。 “老东西饭都不给你吃?”段志初恶狠狠地放了话,“你等着。” 一阵风似的,段志初顺着楼梯跑回客厅,他看到段正青仍旧坐在沙发上,一手烟一手酒,眯着眼睛,好不惬意。 那张脸是有棱有角的,从来比实际看着要更年轻些;那张脸像朵捉摸不定的乌云,十几年来不间断地笼罩着他。他曾经多想爱爸爸,像其他孩子一样,是段正青从不给他机会。 段志初卷起袖子,心头的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今天非得打一架不可! 板着脸走到段正青面前,段志初咬着牙恨道:“我是你的儿子吗?” 段正青这才回过神来,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体面而暴怒的年轻人。其实他也时常搞不清楚,这是自己的儿子吗? “你要不是我儿子,那就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段正青放下酒杯,掐了烟,站起身来,“不懂感恩的小鬼。” 段正青从来没看得起他,一个银样蜡头、一个绣花枕头、一个败絮其中,就算是气得要死了,他也搅不起什么波浪来。 养孩子横竖也就是这么回事,肉包子打狗,或许真是还前世的债了。 段志初哭了,他冲上去和段正青扭打在一起。 “你凭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要拿我的!我没妈,我没爸,现在连个朋友也交不得了!” “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段正青一巴掌扇在段志初脸上,很快将他摁住了。 十几岁的小孩,毕竟没有长成,打他一顿还不跟玩似的。 “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呢。”段正青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方巾,擦去左边下巴的血,“老子花钱替他赎了身,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第5章 入夏 段志初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阵阵恶心,踉跄着走到街上,他不知撑住哪里的铁栏杆,脑袋扎进一小丛灌木叶子中,哇地吐了进去。 抬手一抹嘴角,大约又过了两个街口,前方拐角处正是一家凯司令,他推门进了店里,叫来侍者,在玻璃柜前挑挑拣拣好一会,最后打包走一块栗子蛋糕。 他自己不爱吃甜食,却擅长用这些小玩意讨女孩子欢心。其实向来很难理解,这些既填不饱肚子,又价格昂贵的玩意,怎么就比真切的话语还来得管用。摸不清原由,也不妨碍他使用招数,一趟两趟跑熟之后,倒乐得省下许多口舌。 有那么几回,他坐在靠窗的玻璃卡座上,面对着不同的女孩,吃下几块看着很精巧的奶油蛋糕,奶油落进嘴里的轻浮之感,总叫他腻得心里发慌。那些甜的、滑的、酥的,一股脑融在腔里,卡在喉口不上不下,几乎像痰。 因此他并不爱光顾这类糕点铺子,有时灯光、鲜花的摆设,又叫人想起做梦的残酷,何况许多女友其实也不值这一块蛋糕。 此类喜爱,无非是想要凭靠着什么,使自己也贵起来罢了。 他拎着轻轻的小方盒子,沿来路家去。 原本纪玉河也不配,油头粉面的一个小东西,口味如此刁钻,真把自己当作哪家公馆里的小姐了——可偏偏命运弄人,如今他们不是一家,还胜似一家,段正青没给他找过妈,反倒找来个糊涂弟弟! 他一边走着,一边冷笑,隐隐的还是想吐,只是方才已吐过一回,除了腹中酸水,其余实在搜刮不出了。 沿着小路进门,一切又恢复如常,段正青也照例于家中失踪。曹管家戴着一副新眼镜,迎门而来,要替他上药。 段志初始终觉不出疼来,如今对着镜子一照,才瞧见脸上青青紫紫,一片斑斓。 纪玉河像个猫儿狗儿,不知从哪,闻声就钻了出来。 他看见段志初,先是怯怯地,无声无息地走上前,而后虚虚地摸上他的脸,他忽地惊叫一声:“呀!你的脸!” 段志初捏着他的手腕,一把摁了下去,又将那小方盒子捧起来,呈到他的面前。 是一瞬乍现的欢喜,然而很快又落寞了。 他捧着那块蛋糕,郑重其事地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又找来一把小刀,将其切成了两块。 纪玉河的两只眼皮又肿又红,好似受了毒虫的蛰,可毒虫又不是人,断没有蛰得如此对称的道理,那么想必是他自己将眼皮弄成了那样。 段志初远远看着他,只觉得他又瘦又小,同猫儿狗儿的没什么分别。又看他小心翼翼地切着蛋糕,将一半捧回自己跟前,献宝似的——自己要过去的,再还一半回来,好精明的买卖。 然而还是接过来,囫囵几口吞了下去。 养儿子大约和养狗、养下人差不多,必得要恩威并施,打是打得,打完之后,段正青又给儿子换了一辆敞篷福特。 随着新车到来,交换的事情也提上日程,起先虽然已口头对俞嘉祯做出承诺,心里头毕竟是有不情愿的,然而他为了不白挨这一顿,叫那段正青占大便宜,于是有什么算什么,他一股脑全都收受了。 学校里各科考试陆陆续续地结束,天气眼见着就要热起来,租界内的学生大多不爱赖在学校,因此早早结束期末,便开始迎接漫长的夏日假期。 段志初从没在乡下待过一整个夏天,今年却是不同,家里更不是人能待的,他只能鼻青脸肿地驱车挤到俞家避难去。 真到了乡下,没过几天的工夫,他受不了那堆破砖烂瓦,便又联系工人,要在临近的空处建一栋新房。 他自从见过俞妈,便始终对这女人放不下愁绪。也并不是纯粹的愁绪,还同其余的什么绞在一起,编绳似的,最后汇成一股勒着他的脑壳。 实在觉着可怜。 俞梓昌总说她是买来的,卖她的却是家里人,这话他不对外人说,毕竟总是“父母之命”听着体面些。但是在家里面对着女人,他又要大说特说,为了当初给出去的几个钱,也为了确保自己总是做主的,这地位毕竟不很能立得住。 单为这事,段志初厚着脸皮又联系上一位曾经谈过的女友,要来一份报社的闲职,将俞梓昌打发去了。 俞家一离开俞梓昌,立刻便欣欣向荣起来。俞妈的脸上也偶尔显现出红润的光彩。 “你在这建什么避暑山庄呢!”俞嘉祯对他提出不解,“自己有家还天天往外跑。” 段志初便跟他诉苦:“我也就看着有家,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孤儿。” “饿不死也冻不死,就够叫一个家了。”俞嘉祯很不以为然,“我看你实在无病呻吟。” 段志初听了这话,一时虽觉着有些道理,却也莫名委屈,没有答话,又听俞嘉祯继续说道:“何况你还有我,我的妈妈,这算不上一个家吗?” “我可不敢想这么多。”段志初把弄手里的小玩意,轻声嘟囔,“我只以为你用得上我。” 俞嘉祯似乎很是为这话震惊,便仔细看他,试试探探地问道:“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么?我只是为了用得上你?” 内里却愈发紧张——属实不是多么藏得住的心思。 段志初对上他小鹿似的眼睛,又立时移开:“自然不是,你就当我说笑吧。” 俞嘉祯沉默片刻,正是在心中默默地筹谋语言。 “或许人本就是拿来用的,什么你用我,我用你,用来用去才是人之常情。哪怕是我的亲爸爸,也不过为了用我才生的我。所以我不介意你用我,或是我用你,我是怕你嫌我是个用不上的人,我能用的总是没你给的多,这才——” “你别说了。”段志初不知道是他太会说,还是自己太窝囊,差点忍不住又要眼红,想来实在丢人。 到了夜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走马灯似的翻过从前各式各样的女孩子,翻过段正青、纪玉河、以及俞嘉祯,翻到最后,段志初几乎有些气恼了,瞪大双眼,死活也睡不着觉,只能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一个个都瞧我像是那冤大头么?” 又过了半个月,连乡下也热得几乎待不住,两人恨不得天天泡在河里。好在新楼已大致盖成,段志初便招呼俞嘉祯、俞妈一齐搬了进去。 俞妈手脚勤快,闲不下来,径直包揽全部的杂务,也不要段志初再去招揽下人。 段志初时常想要一头扎进俞妈的怀抱,可是碍着情面,又明白实在不合体统,便只是时常想想罢了。 七月的一天夜里,段志初照例躺在床上不得入眠。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坏习惯,他大概是快要成年了,总是比往常觉出更多的空洞与渴求。 燥的也不止蛙声蝉鸣,抑或空气中涌动的热浪。一时想到去交新的女友,接着便感到意兴阑珊, 他忽然想到八月、九月,过了这个夏天,只在这片土地上,他就再也找不到俞嘉祯了。如此连想了几夜,他也睁着眼熬了几夜,又不知从哪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他悄悄地潜入俞嘉祯的房间,摸上了他的床沿。 第6章 【锁章】 第7章 狐媚 就当是被邪祟勾了魂去。 段志初半跪着,渐渐又挤到床沿处躺下。再往里,月光下,闪动着朦胧的人影。 夜里总归是凉的,也不知是因这凉才显出身上的热,还是身上确实是热得过分。他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被什么牵引着,着火了必得找水似的,指尖碰上俞嘉祯裸露的后脖颈——就只这浮光掠影的一下,冰忽然变得烫手,他吓得缩回来,可害得整个人陷入火灾,又不得不贴上前去。 惊惶着醒来,俞嘉祯胸膛抽搐起伏,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要张嘴,可被什么捂住了。 “是我,别怕。”段志初试探着松手,他将额头抵在俞嘉祯的背上,向月光躲闪扭曲的面容,“只是想抱你。” 嘴唇颤着,颤着,说不出整话,只能无知无觉地寻找救赎。 俞嘉祯一动不动地呆愣片刻,逐渐想明白什么似的,也跟着颤抖起来:“你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吧……”手掌就那样胡乱摩挲,他只摸着一件薄薄的汗衫,过完今夜,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横竖已经没有脸了。 他掰着俞嘉祯的脑袋,将他转过来与自己对视。真转过来了,又不敢对视。他低下头,钻进那白得几近透明的汗衫里面,长长久久地吸一口气。 鼻端涌进淡淡的皂角香,肚皮上短小的绒毛顶端分布着无味的细汗。 他伸出舌尖舔上去,凉凉的带些咸味。 段志初将那汗衫打起卷直推到腋下,月光晒着的白花花的胸膛,一件曲折的玉雕。 俞嘉祯就那样仰面躺着,两手交叉掩住大半边脸。 “我想你,几个月了,睡不好一觉。”段志初轻轻吻过他的小臂、唇瓣、颈窝,“就算你怪我,我也认了。” “你现在就走,我不怪你。”透过浓稠的月光,这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止不住的颤抖。 段志初将脸贴上他的脸去,便感到一片灼痛的液体,可是只能说:“来不及了。” 今天的事,做了因而来不及,以后的事,不做更是来不及。 他抽出一条旧领带,缠过两只手腕,将其高高地绑在床头。 “你原本可以直接说的。直接问我。”失去遮掩,几近□□地摆在此时此刻呈现了,是肉铺子里新鲜的展品,俞嘉祯不得不对上段志初的眼睛,强装坦然,“我们可能还有机会。” 这是气话,段志初想。 “我会好好待你。”他心虚,他愧疚,同时仍旧是难以自持,松松垮垮咬着俞嘉祯的耳朵,他还是说,“我真的……喜欢你。” 俞嘉祯不再言语,他看着窗外,眼底是绵绵的空洞。 段志初撬开他的双腿,觉着自己像一把待铸的剑,溢满滚烫的铁汁,可是那两只眼睛一下浇灭了他,内心忽然漾起深切的恐惧,剑身终究没有成形,最后只徒劳地蹭上两下,他抱着俞嘉祯,不动了。 这是场并不体面的离别。天还没亮,他就匆匆地逃回家去。大约过了两个多月,他收到一封来信,是俞嘉祯临走时写的,或许还有些划清界限的言论,他记不清了,因为不敢细看。 后来他将这股没来没由的邪性归咎于他的老子,还有那个狐媚的年轻戏子纪玉河。他觉得纪玉河一定是个精怪,正如古书里记载的各类动物变成的美貌画皮,或许就是他迷惑了自己,不过也或许,自己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生活是昏天黑地,但终究要继续过下去,谁能想到,秋天的时候,家里的小狐媚子竟然闹起了自杀。 听下人说,他连着两三天不吃不喝,只是躺在床上。 出于隐秘的好奇,段志初还是走进他的房间。再糟也糟不到哪去了,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也不怕狐媚子蒙了心。 他捉住房里的下人小齐,并没有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最后还是握住了狐媚子的手爪,他状似体贴地问道:“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纪玉河好像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段志初,他的头发蓬乱,双颊瘦削,唯有眼神是留有一丝余烬:“我不想活了,活着没有意思。” 段志初揉捏着他的爪子,思考琢磨:“可是为什么呢?” 没人接他的话,他又继续自顾自地问道:“难道是为了那个老东西?” 纪玉河闻言,有气无力地呸了一口。 “到底是何苦来的,我瞧你现在体体面面的,比起从前在外面偷东西挨打的时候,可不是好得多了。” 一颗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将二人都吓了一跳。 “他把我当个畜生。”纪玉河咬着嘴,“用完就锁在这里。” “吓,”段志初并不意外,“我是他儿子,也没见他把我当个人了。” 他几近悲观地对纪玉河告诫:“你还不懂,在这个家里面,他高兴了,大家都开心,他不高兴,谁也讨不着便宜。”抬手摸一摸纪玉河的脑袋,“你就是个小玩意,别把自己当人,想明白了,这辈子就好过了。” 其实现在就谈论一辈子的事情,属实为时过早,然而全须全尾地活到成年,不愁吃穿地捱到年老色衰,这些大抵还是不难预料的。 段志初扭头,一面指使小齐端水端饭,一面继续说道:“我家比起别家,还有多的好处,既没有正房夫人,也没有十几个姨太太,你在这家里,统共也就受那一人的委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纪玉河便涣散着蜷起身来,一会闭眼,一会又睁开。 要么做野狗,要么当家犬,眼前一共就这么两条出路,这是他有限的选择。认吧,不认还能真回去唱戏不成?他唱不出来的,自己心里清楚,不是干那行的材料。 “何况我也舍不得你死。”段志初以手托脸,诚挚地说道。 长久以来,他都觉着自己落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上面,没人救他,甚至没人看见他,就这么着缓慢地往里陷,现在还是没得救,泥潭是无边的,可是多个人作陪,那就比自己孤孤单单的强。 纪玉河眨眨眼睛:“真的么?” “真的。”段志初端正握住他的两只爪子,心想自己没救了,这是个会演戏的公狐媚子,“你死了,我以后给谁买蛋糕去?” “我贪你那两口吃的。”纪玉河这才露出一点笑模样。 “我看你挺贪的,除了吃就是睡,吃饱睡足了,就要去惦记别人的东西。” “你瞎说。”纪玉河一听这话,又甩了脸子。 这时响起敲门声,是小齐将刚做好的饭菜整齐端了上来。段志初接过小勺,端起一碗肉粥,吹凉了送到纪玉河嘴边。 纪玉河便咽下才要出口的话,张开干裂的嘴唇,将那口肉粥含了进去。 第8章 两年 纪玉河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青绿色绸衣,不知何时换上了。他侧躺在里屋的榻,绸衣在他身上淌着,更像一层薄薄的流水,勾勒出一副薄薄的身架。屋里衣服大都是前年做的,因此袖口裤脚都有些短了,稍有动作便要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他倒是贪得凉快,胳膊肘撑住榻上的小桌,捧一把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 段志初忽然觉得眼神窘迫,竟有些不敢瞧他——这么一想倒又觉得他是瞧不得的了! “不愧是阴面的屋子,夏天一滴汗也没有。”纪玉河不带感情地发言。 “你这屋里没别人了?”段志初扭头四顾。 “哪有谁的屋呀,这戏班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连人带东西,谁敢说什么是自己的?”纪玉河昂着下巴,斜眼睨他。 “我就那么一问——”段志初还是忍不住看了他,这一眼看得不好,就是阴面的屋,也压不住火,“也就我听你抱怨。” “哼。”纪玉河便拿鼻孔冷笑。 “你这脾气来得——是触什么景又伤什么情了?” 纪玉河便将手中所剩的瓜子一把掷在段志初脸上:“我可不敢。” 段志初内里有两股火,这把瓜子一撒,便蹭地窜着了。 他抬手将小桌掀到地上,猛地地捉住纪玉河的脚:“是你非要招惹我。” “我故意的。”纪玉河抬脚踩上他的胸口,“我就是故意的。” 小桌落地时,抽屉也散了架,里面有几样东西零碎滚到榻里面,直撞到墙根才停下。纪玉河便转眼看看,将其他玩意拨到一旁,从里面挑拣出一块黑色膏状物,小指尖一刮,又蹭在段志初的脸颊。 段志初摩挲着他的脚背,低头亲了一口。 纪玉河笑他:“你看看你,和你爸还不是一路货色。” 段志初闻言拉下脸来,没有放手,可是再不动了。 纪玉河便继续笑:“才说一句你就急啦!” 段志初也盯着他:“纪玉河,你别在这跟我蹬鼻子上脸的,是你离不了我,不是我离不了你。” 纪玉河低头,轻轻地说:“原来你也知道呀。” 抬手又刮下指甲盖大小的黑膏,他吮进嘴里,啧一口:“□□,没福没寿,也没烦恼。” 段志初从他手里抢过那块□□,扔出窗外。 “你有点出息。” “我还能有什么出息呢。”纪玉河的目光,不甘地追随着那块□□去了窗外,转而脸上又换起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具,“你好歹有个靠得住的爹,不像我,没爹教没娘养的,哪天死了,也就死了,孤零零躺在路边,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段志初知道他,既有真可怜,也有装可怜,可是心里同情那部分,总抵不过□□的高。 他们二人也不是头一回厮混,失去一个俞嘉祯,纪玉河就成了另一个恍惚的俞嘉祯,一个主动上门、投怀送抱的俞嘉祯。 得闲伸出手来,他轻轻按住纪玉河的唇瓣:“你要是个哑巴,那还更讨人爱些。” 纪玉河一口咬住他的指节,舌尖舔过半圈,又呸地吐出去:“可惜我偏不是。” 也得有十五了吧?两年前还是个怯生的、孩童的模样,一下就长成了少年,脸蛋还是小,唇红齿白的漂亮人儿,只是变得这样爱甩脸子,都怪自己惯出来的。自己惯出来的,自己受气,自己哄。 段志初抽了手,捏着肩膀将他转过身去,拢在怀里,咬着耳朵:“不是也好,否则完美得可疑。” 纪玉河粲然一笑,露出两只小虎牙:“确实,换你少这张嘴,那可就一无是处了。” “一无是处?”段志初并不气恼,轻车熟路地摸进绸衣里头,不紧不慢地撩拨,“那干脆,把我手也剁了,这也砍了,你就别再上赶着要跟我在一起。” “我贱嘛!”纪玉河抓住他的手,喘着,“贱死了!” 段志初将脑袋埋进他的衣领子,撞了满头满脸的脂粉香,那香味俗辣,几近呛鼻,闻多了竟也能勾人。 味道是衣服的味道,久久在柜子里锁着,两年过去还是这样的浓。 两年了,俞没有回国的消息。他倒是定期往海外寄一些信件,早时还不敢多说,束手束脚,后来总收不到回信,更不能一直道歉,没错也成了有错,渐渐地就只是交代些日常生活,像写日记一样,他把自己的一腔爱恋全部打包送出,指望着无边的海水将其冲淡,可没有料到,这爱恋被海浪打了回来,日日不减反增。 也许真相正如纪玉河所言,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贱死了! “嗯……想什么呢?”纪玉河忽然在他腰上一拧。 “你真香。”段志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一句话将他逗乐了,在怀里扭成麻花。 也是一笔糊涂帐。 两人汗津津的,头靠着头,又在榻上晾了一会。 不过多久,要去打水洗澡,纪玉河轻盈地降落在地上,捡起绸裤,拍一拍,蛮可惜地说一句:“其实算是崭新的吧——现在短了,没法穿了。” “这屋里也不住别人。”段志初仍旧懒懒躺着,“不然就丢在这柜子里,等别人捡去继续穿了。” “我偶尔也回来住的。”纪玉河又将绸裤掷回地上,顺手扒了上衣,他唤人打水,走到屏风后面,往木桶里一坐,“台上台下,风景大不相同。” “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这爱好。” “什么都叫你知道?你算个屁啊!” “我可不敢与屁相提并论。”段志初晾晒完毕,套上褂子,先走一步。 傍晚时分,天和园在湖心搭上露天戏台,亮起灯火,夜色一下衬得辉煌起来。岛里头是上等座,统共不到十来个位子,岛外、桥上人头攒动,便只消五毛一张的廉价票,全看谁到得早、谁又能挤,戏演到后半场,倘若还挤得下,那么不用花钱也能远远地看上一看,声影缥缈似在天边,只足够凑个热闹。 纪玉河学艺不精,还没上台就提前退了幕。台上的风景他没怎么赏过,台下倒是日日勾心斗角的精彩,养蛊似的,能为一点蝇头小利挠破了头。 此时他眯着眼睛,在桌上敲核桃玩。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戏不为别的,就为了心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