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作者:如水并刀 两颗破碎的心,十年后再相逢。 原创小说 - BL - 短篇 - 完结 - 现代 - 致郁 - 骨科 - 年上 如果你洗一匹马 那就洗到 连其灵魂都清澈的程度;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 那就爱到甚至要杀害伊的地步 ——塚本邦雄 编辑推评:大雪纷飞的夜晚,昏暗阴冷的楼道多了一位浑身湿透的不速之客——是魏天明的弟弟,也是与他被迫分离,十年未见的背德情人。 雾与梦,花与雪,时间未曾把罪恶的爱情送走。再次相遇,薄薄的雪片穿过灰云,融化成奔流的河水。静谧的月光下,暗红的窗帘里,魏天明终于将滚烫的掌心贴在了弟弟魏凌的背上。 第一章 雪 据魏天明讲,他那天跟着同事走进饭店,确实没有抱着买醉的目的。 他平时不喝酒,喝的话也很克制。他理想中的生活模式就是时时刻刻清醒的——绝对的清醒,连微醺都不必有。即使在恋爱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他也没有哪怕一刻失去镇静。那天晚上的醉确实出人意料,后来回想起来也很难说清。假如一定要追究,或许其中也有一些命运的意味。 天气不好,几个礼拜来一直如此。外面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路上的人也少了,万般静谧中,微暗的街灯依次亮起,细细的白光像银针一样,轻巧地穿破浓黑的夜,连缀着天上泛青的月。魏天明倚着后墙抽完一根烟,抬头一看,发现明月正带着残酷的冷意,俯照着灯柱顶端逼仄的光明。寒风扑面,他打了个寒战,裹紧大衣,转身进屋。 饭店里热烘烘的,浓浊的酒气飘荡在桌席间。身在此处,即使滴酒不沾,也不免要被熏出一两分醉意。魏天明走进包厢,席间没有人抬头。他静静地落座,旁边小秦吸了吸鼻子,问:“抽烟去了?”魏天明点点头,问小秦:“谈成了吗?”小秦看看桌子那头,又看看表,摇摇头:“还没呢,吴总喝醉了,我估计是谈不成了。” 带他们来的吴总确实已经醉了,招待他们的人倒是还很清醒。他们不谈项目的事了,而是在讨论一会儿要去哪里快活。这座城市待了那么些年,已经没有新鲜的乐子可以寻,他们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深夜,寻找兴奋或刺激都是不合适的——他们要寻找温柔,年轻的娇滴滴的温柔。魏天明听他们谈论这些事,说吴总曾经摸过一个女人的背,像雪山一样起伏有致、洁白冰凉,五十岁男人的手一蹭上去,那背就扭动起来,一缩一翘,化作温顺的水。说到这儿,桌上静了些,吴总眯起眼睛,粗硬的眉毛垂挂下来,他捏起酒杯,用指腹缓慢摩挲,似乎在回忆那一夜的温存。 这场饭吃得没完没了,几位老总聊得很投机,魏天明摸出手机,查看未读的消息。回复完几条寻常的消息,他看到最后一条,突然怔住了——他早就知道要有这么一通消息。迷离酒气中,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直击得人双眼通红。这消息是带着恶意的,至少在此刻是。它就指望他在这家偏僻的饭店里,在这暖烘烘的漾着醉意的包厢里出丑。魏天明喝了点饮料,试图缓解喉间的干涩,谁知道这竟是一杯纯正的酒。酒顺着喉咙灌下去,留下一道温凉的线路,很快,那道酒流过的痕迹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魏天明按着衣领,想要咳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小秦出去了,老总们在包厢的另一边,他僵坐在这不起眼的小角落,忽然就被腹中的酒烧出了眼泪。 信息很简单,就是这样几个字:明天去见周小姐。——妈妈。 魏天明关掉手机,伸长手脚,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眼前模模糊糊地掠过好几个影子,但没有一个面貌是清晰的;脑袋外面像罩了钟,聊天的声音雾一样钝钝地涌进来。他知道自己已经醉了,但是让他感到昏沉的不是酒,而是妈妈的那条短信。 饭局进入尾声,小秦急着去医院看他高烧的儿子,匆匆走了。桌上的人大半都醉了,吴总走过来,要魏天明和他一起去下一场。他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皮肤被酒气熏得越加松弛,两腮边的肉垂挂下来,泛着油乎乎的光,他说:“小魏啊,你还年轻,也没有结婚,有时候,哈哈,是可以适当放松放松的。当然啊,要适当,不能贪,你要结婚的嘛!但是你今天有一个任务,你知道吧?我要你拿着我的手机,一旦有我老婆的电话进来,你就接了,你和她说……” 魏天明点了很多次头,他一直点头,吴总就一直微笑。魏天明知道,吴总今晚又要去找他的温柔了,他们俩都醉了,若非如此,他不会提这样的请求,他也不会答应。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直到车子开到一座隐蔽的建筑门口,吴总才像是醒了过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魏天明说:“真是不应该,不应该……” 午夜十二点,雪终于静静地落下了。魏天明当时正好在窗边,喉咙里仍然有一股浓浓的酒精味,他摇摇头,头重得像铅锤。身后响起敲门声,他转身去开门,手脚无比轻盈,好像下一刻就会飞起来。门开了,外面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人。魏天明盯着她,那女人也抬头看她,眼神有些怯。 “你走吧,我是陪我老板来的,他在隔壁,你去隔壁吧。” 女人拉住门,抬头看魏天明。她长得很秀气,眉毛弯弯的,眼睛很圆,明亮有神。此刻,在朦胧的灯光下,她紧紧盯住魏天明,脸部在光照下显出一种泥水般滞重的白,再往下,艳艳的红唇微微张开,像印在灰墙上的标语,模板化的突兀。然而她的眼神是那么亮,把一切情绪都明白的写在里面,羞怯又放纵。 “我必须留下,”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是你老板让我来的,我不能走。我今天……我来这里没几天,今天是第一次。如果我不跟你,就要被送到郑老板那里了,你知道郑老板吗?我不愿意,我愿意和你,就一夜。郑老板只要第一次,只要我留下来,他就不会找我了。好不好?就一夜,我知道你不情愿,你不是来这里干那事的,你是陪你的老板。你就让我进去,你随便干什么,就让我进去吧。” 魏天明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一个人,酒精作祟,他鬼使神差地侧过身,让那女人进来了。女人和他擦肩的时候,他说:“外面在下雪。” 女人扯了扯自己身上这条亮晶晶的黄色裙子,应了一声,轻轻地说:“你就叫我小雪。” 魏天明坐在沙发上,小雪坐在床上。他们闲聊几句,魏天明才知道她并没有到二十,前几天才过了十八岁生日。也就是说,十八岁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地来这边贡献她成年女人的温柔了。吴总给他找了这样一个女孩式的女人,又是为什么呢?是要让他快乐,让他负罪,然后彻彻底底忘记他在饭局结束时讲的话吗? 雪越下越大,魏天明把耳朵贴在窗户上,恍惚间仿佛真的听到了雪落下的声音,那声音一簇一簇,好像箭矢坠落,射在夜幕迷离的脊背上。魏天明喝了口水,轻轻嗅着小雪身上的香水味,好像是种什么花,很常见的。他看了眼小雪,对方也正在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喝完一杯水,又转过头去看小雪,小雪察觉了,皱着眉头问:“你要赶我走吗?” “我想问你件事。”魏天明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你问吧。”小雪转过来,并拢双腿坐在床沿。 这一幕让魏天明想起和周小姐的约会,周小姐就是这么个坐姿,可她和小雪的身份相差很远。“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人,你们这儿的,背就像雪山一样,又像水一样……” 小雪站起身来,打断他:“你要看看我的背吗?” 还没等魏天明说话,她就已经转过身子,把裙子脱下了。她脱衣服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好像这个动作是很羞人的,而等真正脱光,就很泰然了。她甚至还转过头来催魏天明:“快看呀,你不是想看吗?你看看我的背,是不是那么白,是不是像水一样?” 她的背是微黑的,左侧靠肩的位置还有道小小的红色疤痕。魏天明抓紧沙发的扶手,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小雪的背上。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只觉得这背像碑石一样威严圣洁。在这赤裸的肌肤面前,他几乎无地自容。 天亮前,雪停了,晨光温和地洒落,万物都洁白静穆。魏天明在无人的街道上疾行,他走得很稳,双手紧紧拢住大衣,衣领上冷掉的酒气环绕在鼻尖。他仍未清醒,和小雪共处的几个小时让他醉得更厉害了。他脑袋里乱得很,一些陈年的事也趁机钻了出来,那种久远到几乎被忘却的忧伤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卷土重来。魏天明脚步如风,心脏跳得很快。这一天他二十八岁,呼啸的风让他想起十八岁的那个午后;想起他清醒岁月中难得的不清醒;想起那段他曾经宁死也不忘记的爱情。 第二章 不速之客 阳光敛进云层,零散的雪花飘落下来。魏天明喘着气,飞快拐进自己居住的那幢老单元楼。他出了一身汗,手脚都热了,一路上风刮得厉害,数次吹散他身上的热气。他咳嗽几声,怀疑自己要生病。缓步走向三楼,黑暗的角落里隐隐现出一个蜷缩的人影。魏天明停住脚步,发现那是个狼狈的男人,衣服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看不清脸。 站在灰扑扑的楼道里,魏天明捏住扶栏,不敢上前一步。即使看不见面目,他也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人。这一幕仿佛刚好印证了他心里的某一种预感,从昨夜喝下那杯酒开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仿佛被过期的、不见天日的伤痛咬住,挣脱不开。他已经很久不想起这些事,现在它们在一夜之间涌入心头,也许正是预示着他的到来。 还有那条短信,那行文字带来的重击让他至今昏沉。此时此刻,他望向门边的男人,忍不住问自己的心:“我是不是一个牺牲者?” 他决心不去理会,不管他今天为什么来,不管他要待多久。理智催促他闭目塞听,彻底无视这个不速之客。他两三步跨上台阶,飞快地摸出钥匙,向锁眼刺去。他的手在抖,身上一冷一热,几乎就要站不稳。好不容易将钥匙捅入锁眼,他正准备闪身进门,就感觉自己裤脚被拽住了。 缩在地上的人醒来了,他仰头看他,脸色苍白,那两道浓眉紧紧地皱着。他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个病人,抓着裤子的手却那么有力,就好像这是洪水中唯一的浮木。魏天明垂下头,他浑身都在打颤,看上去比地上这个病人还要不如。 “魏天明,你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没有怎么变,语气是严厉的,好像在拷问他。 “你说话。”他站起身来,扶着墙,把湿乎乎的头发掀上去,露出清晰的五官。他变得不多,只是眼神里带着隐隐的凶劲,他靠过来,贴得很近。那张脸仍然英俊,说话时却带有疯癫的迹象。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魏天明转过脸,不再看他,“不走的话我报警了。” “你报啊!我最怕警察了。”他按住魏天明的肩膀,鼻子凑到他头上,用力地嗅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扯住魏天明的围巾,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对:“因为我杀人了,我杀死了一个人!魏天明,怎么样?” “那你就去自首!”魏天明用力向后靠,四肢却使不上力气。 “你喝酒啦,真是难得,快让我进去。”他几乎就要抱住魏天明,“让我进去……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了?让我进去。” 魏天明倚在墙上,突然找回了点力气。他挺直腰背,疲惫的脸上显出回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昨晚在周小姐那里,你不认识她,我现在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我马上要和周小姐结婚。你走吧,你杀人和我也没有关系,如果你缺钱,我现在给你点,不多,我自己也不好过。你拿了钱马上走,不要去找我姐。” 楼道里静了一阵,那男人慢慢松开魏天明,但是眼神依旧。他单手扶住墙,轻轻地说:“让我进去,我不管其他的,我今天必须留下,你让我进去,不然今天是不会完的。让我进去,弟弟。” 听到这一声,魏天明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好像又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对方白雾一样迷蒙的侧脸。他觉得魏凌这些年是过得很好的,看他的衣服、鞋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表……他肯定没有吃什么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自寻烦恼? 屋子里很冷,家具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泛着凉凉的光。魏天明坐在椅子上,没有去烧水,也没有开空调,他不准备招待魏凌。魏凌进来以后就不再和他讲话,而是很自如地在狭窄的房间里穿梭,把他家细细地参观了一遍。结束参观后,他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 他接下来要干嘛?泡茶?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下?洗澡?睡在那张窄窄的泛潮的床上?魏天明不知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都是冰冷的,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去,就连呼吸都成了额外动作。他不想发出一点声音,不理会、不思考,就当自己不存在——就当自己从未存在过。 “你充电器放在哪里?”魏凌在客厅里乱转,东张西望。他那灰扑扑的夹克里面,是一件暗绿色的毛衣,这颜色不常见,不知道是不是浸了水的缘故,显得格外深沉柔软。 魏天明盯着他,用他那双很久没有流过泪的隐忍的眼睛。他浑身都不舒服,心里尤其难过。十年前的往事像风一样游荡在黯淡的天光里,那些事已经发生太久了,似乎没有哪一件是真实的。现实和记忆已经混淆,爱和恨已经融汇,他体味不到当年那种情绪,那份甜蜜与轻柔,那份隐秘与激荡…… “你是个杀人犯,你为什么来我家?”魏天明开口,声音嘶哑,最后几个字就像从石头上削出来的,又粗又沉。 魏凌站在他眼前,冷风从厨房窗户的缝隙里涌进来,正好打在他湿润的头发上。不知为什么,在这间灰寂冷清的屋子里,在这冰冷而漫长的沉默里,他的脸色竟渐渐红润起来,衣服的湿意透不到他身上,他直直地站着,顶天立地,身体暖洋洋的,甚至出了点热汗。 “对啊,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人……不!我还没有杀,我是正要杀……总之早晚要杀,你就当我已经杀了,因为这是早晚的事!”魏凌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很深的疯狂,“怎么样?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现在正站在你家。” “不怎么样,”魏天明轻轻抬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来的?” 魏天明握了握冰凉的手,冷却的酒气顺着衣领攀援而上,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因为我要结婚了。” 话音刚落,魏凌猛地弯下腰来,用力抓住魏天明的衣领。他瞪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牙齿轻微地打着颤,好像突然间生了很大的气。有那么一两秒钟,魏天明甚至以为他要流出眼泪,可他始终咬着牙,任凭眼睛越来越红。外面的风停了,楼下开过一辆洒水车,车上清脆的歌声传来,魏凌突然大喊一声,用牙咬住了魏天明的衣领。 他按着他的肩,就像很多年前,他送他上学,把一瓶牛奶按在他脸上。那脸这么小、这么软,像春日里天上飘浮的柔润的云朵。他捏着弟弟的耳朵,对他说:“魏天明,你真小!如果不喝牛奶,你就永远长不大了!” 魏凌狠狠地咬住那片皱巴巴的、泛着酒气的衣领,重重喘着气:“对!是你姐告诉我的,不仅你姐,还有妈,还有舅舅,还有小姨……他们全都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找过我,你一要结婚,他们就全都忍不住了。你说说,他们来找我干嘛?他们来炫耀什么?魏天明,我告诉你,我永远不放过你!我要杀了这些人,一个一个,所有跑来找我的,我要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流血。我要挨个问过去,问他们为什么跑来告诉我这个,我要问他们安的什么心……还有周小姐,我最后就杀了周小姐,你猜我要问她什么?我绑着她,把她绑上三天三夜,从头到尾就问她一句话!我问她……你听着,魏天明,我就问她爱不爱你,我要问她周小姐有没有爱过你!” 魏天明猛烈地挣扎起来,用力抓住魏凌的脖子,把他往外拽:“她不爱我,我就爱她!我永远爱她,我到死也爱她!我爱她是个女人,爱她是个好人,我还爱她是个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两人扭打起来,桌上的瓶瓶罐罐被挨个打翻,破碎的玻璃散了一地。玻璃里折射着明亮的寒光,干燥的风在室内飘荡,带来一阵遥远的花香。魏天明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剧烈地咳嗽着,被魏凌掀翻在地。玻璃碎片扎进大衣,明明没有丝毫痛觉,却仿佛已经遍体鳞伤。魏凌的脸上已经带了伤——他被狠狠地抽了几巴掌。他按住魏天明,按住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唯一的弟弟,就像在这一刻踩住了时间的刹车、把住了岁月的缰绳。 他凝视他的弟弟,这个曾经很小很小的弟弟。他看得如此仔细,好像是要趁机补回十年的空缺。他做梦都在想这一眼,但是这一眼要带来无数痛和恨、怒和怨。他发疯地恨时间,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被时间剥夺,结果大家还要珍视它、爱它,这是人类的仇家呀!时间把他十八岁的弟弟带走了,永远也不再送回。那一年的雾与梦、花与雪,秘密而罪恶的爱情,一生一次、为他而生的背德情人……一切都不再有了。 他重重地附身,像一块巨石临空坠落,带着千钧的力和无尽的恨。轻缓的风声中,四片受伤的嘴唇贴在一起。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重,又从来没有这么轻。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和十年前一样,共同犯下这神圣的罪行。 第三章 伤痕 魏天明的十八岁,有整整一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 他出了场车祸,自行车撞上小轿车。当时他刚刚结束高考,魏凌从大学跑回来,说是要带他去逍遥两天。他载着魏凌出门,外面热得要命,可是魏凌不肯坐车,一定要魏天明骑自行车带他。车子行进一处缓坡的时候,魏凌突然重重地揽住魏天明的腰,把脸贴了上去。那一时日光猛烈,世界光明,热风扑在他们脸上——连风都是光明的。万籁俱寂的街角,魏凌闭上双眼,滚烫的呼吸喷在魏天明背上,他说:“弟弟,我的小王子,哥哥的心都要为你碎了,你知不知道?” 最后碎的不是魏凌的心,而是魏天明的自行车。 魏天明骑车总是相当专心,从来不分神。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做任何事,都带着一种令人反感的冷静。但是那一天与众不同,那一时那一刻,他感到天昏地暗,眼前的路在金色的阳光中呈现出扭曲的姿态,他以为自己是走在发光的矿脉上,走在泪水灌溉的荆棘丛中,幸福和绝望同时诞生。摇摆的树木在浅灰的墙上投下流动的影子,他们两个的身影也被吞进这河流般汨汨流淌着的树影里。一种更为秘密、更为坚硬的情绪蔓延上来,他的清醒、他的寂寞、他的彷徨全部烟消云散。他眼里只有玫瑰色的烟云,在柔和的风中飘荡。 轿车驶来的那一瞬间也很突然,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逃已经来不及了,魏天明就在那短暂的一秒里转过身去,用力地抱紧了魏凌。他面见了死亡,在这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一刻他心里没有丝毫悔恨,甚至对这骤然而至的死亡生出了感激之情。前路是多么黑暗啊,假如他此刻不死,日后能在冰冷的茫茫黑夜中走出一条路吗?如果不能的话,就让死亡把他留在永恒的夏天吧。 魏凌说:“魏天明,弟弟,你是个小疯子啊。” 那时候魏天明正躺在病床上,右腿丝毫不能动弹。魏凌坐在一边给他削苹果,长长窄窄的苹果皮垂挂下来,落到了魏天明手上。魏天明拽住苹果皮,手指绕着向上移动,他的手很白,指尖轻点薄薄的果皮,像一条纯情的白蛇。他问:“我把你的心修好了吗?” 魏凌笑了,放下苹果,抓住魏天明的手,按在他平躺的身体上,又很慢地向上移,避开伤口,按在他胸前:“弟弟,你不怕了吗?” 魏天明闭上眼睛,视野中是一片明亮的红。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告诉魏凌:“我怕,可是我想要爱。” 正午时分,日光凶猛,积雪开始融化。魏天明坐在一堆狼藉中,汗水已经被风吹凉,衣服冷冷地黏在身上。他的身体一冷一热,神智很不清晰,嗓子里干干的,发声时有如刀锯拉扯。他生病了,魏凌现在离开了他的屋子,穿着他的羽绒服——他自己从衣柜里拿的——出门给他买药。 在模糊的意识里,魏天明甚至分不清时间,他怀疑现在的他正是十八岁。那一天他也发烧了——暑假里,在海边,那个老旧的旅店里,那张过于柔软的床上,他被魏凌从身后袭击。魏凌抱着他,手指顺着衣服的边缘向内滑去,像一片火热的刀锋,令他痛不欲生。他伏在床上,身体不由自主地下陷,仿佛身在沼泽,化身为一棵湿润的植物,对世间万物都百依百顺。海上升起半圆的月亮,在隐秘的月光里,他们寸丝不挂,用力地爱抚着彼此,爱抚着相仿的身体、相仿的五官。魏天明发起高烧,此后的日子里,他常常生病——只要他的精神去爱,他的身体就要受到伤害,仿佛一种命定的惩罚。 高烧使二十八岁的他在朦胧中想起死亡。他常常想到死,尽管他不认为自己该死,他只是习惯把它和自己的爱情进行类比。它们在很多方面都是一样的,都是可怖的、冷酷的、令人不安的,最重要的,都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假如他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就绝不会有这样的爱。他们生下来就是坏的、邪恶的,生下来就注定了要领教这样苦不堪言的爱。魏凌不同意他这种看法,但他无法否认,这种爱的的确确和死亡一样无法规避。在时间的运作下,死亡往往被越推越近,而爱情总是被越推越远。魏天明想要躲开,魏凌却想去追求那个幻影,和时间作对。 十年前这事被家里发现,魏凌赶在所有人之前大发了一通脾气。见不得光的感情被人发现,他比谁都愤怒,长辈看到他这样,反而好像做错了事。不过这样的情形很快就被扭转,刚刚入秋的那个晚上,奶奶知道了这件事,直接就进了医院。当天夜里魏凌先进了病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出来后就不许魏天明进去。他说:“奶奶要被我气死了,我们跑吧!去买车票,魏天明,我知道了,我们待在哪里都是害人。” 奶奶原来身体就不好,魏天明小时候是由她带的,感情一直很深厚,每周都要去她家看望。他不知道魏凌进去说了什么,反正状况就是急转直下。魏天明不再见魏凌,他陪了奶奶两天两夜。魏凌被爸妈带走了,三个人大吵一架,起先是坐在沙发上吵,后来甚至大打出手。魏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隐瞒,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会对未来产生长久的影响,但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谎话。 魏天明再次走进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开始恨魏凌,他知道就是他把这个重病的老人推向死亡。他是爱情的斗士吗?这是真正的爱吗?好的爱情会让身边所有人都不快乐吗? 魏凌最后还是离开了,在和家人吵了很多架之后,他希望魏天明和他一块儿离开这座城市,然而没能如愿。一年后,爸妈离婚了,魏天明在隔壁城市上大学,周末借住在表姐家。大四那年,魏凌来过表姐家一次,那天魏天明刚好坐车到别的城市面试了,所以最终没有见上面。再次见面就是多年后的冬天,魏天明从风雪中归来的那个清晨。 第四章 沼泽之月 拖着高烧的身体,魏天明艰难地离开了家。外头白茫茫的,灰黑色的屋瓦在渐融的冰雪中隐现,街上人不多,过两天就是春节,不少店面都关门了。这一天是周六,他在路上接了一个妈妈的电话,让他不要忘记晚上和周小姐吃饭。妈妈在电话里把周小姐狠狠地夸了一通,好像她已经先于魏天明爱恋上她了。 魏天明答应了妈妈的一切要求,十年如一日的顺从。挂断电话,他在车站边叫了辆车。车子行驶起来的时候,魏天明突然觉得自己又奇异般地恢复了清醒,那几个小时来一直环绕着他的醉意已经消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股灼人的热意也已不复存在,只有嘴唇上的伤口仍然明显。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魏天明付钱下车,随便找了个饭馆吃饭。这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一点,午后的太阳被云层笼罩,天比早晨更阴,似乎又有一场雪要落下。魏天明结账离开,到附近的咖啡馆店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候下一场雪。 雪是在下午三点左右落下的,魏天明从书页间抬起头,正好看见薄薄的、密密的雪片从灰云中旋转着俯冲下来。他不发一言,浑身都暖洋洋的,脸上甚至冒出红晕。他陶醉在这场雪里,就像陶醉在一个幻梦里。在这个梦里,他也做了一回勇士,挥舞着宝剑,斩断通向毁灭的时间的大河。沿着晶莹的河流向回摸索,他的手在冰凉的河水间穿梭,河水是那么温顺动人,像情人起伏不定的背脊。他终于摸到了,那个雪山一样的背影,化作欢愉的河水,在他手下奔流。 “是呀,”他忍不住开口,“就是这么白,像水一样……” 雪一直下到天黑。夜幕降临后,魏天明就离开了温暖的咖啡馆。他在路灯下站了很久,直到雪真正停下,他才收起雨伞,像鱼一样游进了长街尽头的那幢建筑。 他和所有来这里的客人一样,衣冠楚楚,面色红润。淡淡的酒气在大厅里飘荡,魏天明镇定自若地向人打听这里一个叫小雪的姑娘。他点了酒,但是没有喝,临近八点的时候,他走进电梯,准备去见小雪。 进入房间前,魏天明给周小姐回了个电话。他说:“我现在在小雪这里,你知道小雪是谁吗?她今年才十八岁,但是她的背很漂亮,我今晚要待在她这里。你去告诉我妈妈,我不会和你结婚,因为你不爱我,我要和一个爱我的人结婚。这个人就是小雪,她见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周小姐,对不起,请你不要和我计较,要想让我不这么做,除非把我的血全部抽出来,再换上别人的血。” 打开门,小雪静静地坐着,她穿着浅绿色的裙子,手脚柔顺地伸展,看起来很放松。大门洞开,看见进来的人后,她那舒展的手脚突然收回了:“魏先生……” 她的妆容是那么清爽秀丽,和昨天一点也不一样,她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她的客人,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魏天明关上门,把背靠在门上,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小雪。 “魏先生,今天是你?你怎么……” 魏天明走向床铺,目不斜视:“小雪,你看了今天下午那场雪吗?” 小雪怔住了,沉默了大概两分钟,她站起来,向床的另一侧走去,坐在了魏天明的身边。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昏黄的灯光中,小雪向魏天明坦白,她其实已经二十二岁了,在这里待了三年,昨天是她骗了他,但是她并无恶意。她在大厅里看见了他、爱上了他,于是决定主动献身——她知道过了这天,他再也不会来了。她的爱是冲动的,露水情缘,来来返返,她在那个雪夜里看见了一颗和她同样的痛苦的心,于是决定爱他。她给他看了自己的背,就像向他展开了自己的心。 “小雪,再让我看看你的背吧,好吗?”魏天明松开手,认真地发出请求。 小雪点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脱下衣服。她脱得小心翼翼,仿佛正在剥开一只青涩的果实。关上灯,拉开窗帘,积雪把夜照得透亮。小雪的背在雪夜的映照下泛起乳白色的光芒,魏天明闭上眼睛,在这一片静谧中忏悔了自己的罪恶。 离开时,夜已经深了,魏天明直接叫车回家。 打开房门,魏凌正坐在客厅里。房间已经被收拾整齐,室内很温暖。魏凌抬头,眼睛红红的,他问:“又去周小姐那里了?你还发着烧……” “哥哥。”魏天明打断他,快步走进房间,对魏凌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容。张开双臂,他带着无限的热情说道,“来爱我吧。” 温度渐渐升高,暗红的窗帘下,魏天明伸长手臂,滚烫的掌心贴在魏凌背上。老旧的木床摇动起来,魏凌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收紧胳膊,把对方带入这温馨的陷阱。他抚摸着魏天明的腿,捏住他细瘦的脚踝,一路向上。魏天明趴伏在微微泛潮的棉被上,脸贴在暗绿色的枕套上,呼吸间都是火热的、罪恶的情欲。此刻他柔顺得像云、像雾、像月,面对和他相仿的身体,承受和他相仿的欲望,他百依百顺、别无他求。 哥哥的欲望进入他的身体,那么痛,他的痛苦也是哥哥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占有了——比十年前还要彻底。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身体只是一个快乐的容器,用来盛放爱情的毒液。此刻窗外天空明净,月光如水,魏天明转过头去,紧紧握住魏凌的手,把唇贴在上面。 在这情欲横生的床榻上,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他觉得自己还很年幼,哥哥也只比他大一点,在这黑黑的夜里,他多么需要别人的爱护。而哥哥生来就是要爱护弟弟的,如果今夜哥哥不爱他,世上就没人再爱他。他要慢慢地长大,和哥哥在一起,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们必须不留缝隙地紧贴,交换灵与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事情结束后,魏天明和魏凌并肩仰躺在床上,他们浑身赤裸,手牵着手。 “我也是个杀人犯,哥哥。”魏天明说。 “是吗?”魏凌将魏天明的手放在胸前,在温暖的肉体气息中闭上了双眼。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射进来,魏天明在床上醒来。他浑身酸痛,脑袋里像灌满了细碎的石头。睁眼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将手掌举到半空,对着光线仔细打量。他想起昨天那个玫瑰色的夜,想起魏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但是有一段更重要的、更狂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房间很空,风从厨房的窗户灌进来,很快就吹遍了整个屋子。 一个月后,魏天明搬离了这座城市,他再也没有见过魏凌,别人也找不到他。他后来生活的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下雪,他常常在临近春节的夜里跑到街上游荡。遇到不回家的人,就和他们坐在落雪的阶梯上聊天,他们谈很多事,谈生活的幸运,也谈不幸。魏天明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醒,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不过分在意任何事。 只是化雪的那个清晨,他总会忍不住跑到阳台上,对着呼啸的冷风,回想起十来年前那近乎透明的夏日午后:他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准备和自己的哥哥来场私奔。外面的太阳很大,日光冲破深色的窗框,涌进房间。他流泪了,尽管恨,尽管有不能原谅的错,他都不愿割断这畸形的、苦涩的爱。爱是错的,可是人有错吗?如果人是对的,那爱怎么能是错的? 他拖着行李走到门边,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这扇门是他失败的见证,是判他有罪的法官,在他面前整整关了十年。那天的最后,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笔直从四楼坠落。在空中的时候,他睁大双眼,发现月亮正在从渐暗的天幕里显现,淡淡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他决定了,如果跳下去之后,他不幸死亡,那下一辈子,他就不再做人了。他要做一只漂亮的、无忧无虑的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月亮之下,谁也捉不住他。 (完) 微博 @如水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