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的小夫郎》作者:茶查查 文案: 家里给顾兰时说了一门亲事,正是本村人林晋鹏,模样俊朗身材高大,眼瞅着就要定下来。 顾兰时却做了一个梦,梦见林晋鹏同别人有染,一连十几天都是这个梦,他半信半疑,偷偷摸摸跟在林晋鹏身后去了后山,不想果真撞破奸情。 顾兰时哭得震天动地,带着家里人往山上跑时才反应过来,若那两人跑了,谁能信他,心中又急又气。 好在老天保佑,赶到时那对奸夫也不知怎么回事,找不到衣裳,正在山林里狼狈躲窜。 小河村闹了一阵鸡飞狗跳,连隔壁村都来看热闹,最终以林家灰溜溜举家搬迁,投奔了远房亲戚方才作罢。 * 裴厌是村里出名的天煞孤星,命又穷又硬,还凶的不行,几次打架后少有人敢惹,都说跟他沾上绝对没有好事。 顾兰时到河边洗衣裳,一抬眼就瞅见不远处裴厌在洗一盆拆了的布块,那布料颜色越看越熟悉。 直到看见角落绣的竹纹时他恍然大悟,这不正是林晋鹏的,怪不得那两人没穿衣裳,原来落在裴厌手里。 亲事三番两次不顺,顾兰时没想到自己最后会和裴厌成亲,两人一个天煞孤星一个霉运缠身,穷苦日子竟也慢慢过好了,不缺粮不缺肉,生的娃娃也白白胖胖。 本文阅读指南: 1、生子,雷者勿入 2、琐碎日常的种田文,慢热型 3、主角不是完美人设,介意勿入 4、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 生子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田园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兰时,裴厌 ┃ 配角:小河村村民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慢慢悠悠小日子 立意:生活总有希望 VIP强推奖章 顾兰时几次三番亲事不顺利,最后和村里出名的天煞孤星裴厌成了亲,裴厌又穷又凶,村里人都说他过去了肯定要挨打,然而成亲后两人渐渐磨合,日子也越过越好,从开始的穷苦困顿到大宅子大院子,鸡鸭成群,良田数十亩,两人养猪种地日子越过越好,心也紧紧靠在一起,生活充满希望。 本文语言流畅朴实,风格轻松,描写了两个主角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干活的农家小日子,种地又苦又累,但心里踏实,靠着自己双手一点点将日子过好,流言蜚语和磨难终会过去,从前种种苦难被治愈,人间烟火不过一茶一饭,平淡而温馨的日常最让人心安。 第1章 初夏。 夜深了,漫天星辰闪烁,万籁俱寂,唯有犬吠声不时响起,透过夜幕像是隔了一层棉花,隐隐约约传进熟睡的人耳中。 伴随着狗叫声,顾兰时在恍惚中睁开眼,似梦非梦,浑身轻飘飘的,直到看见前面那个不甚熟悉的人。 他想喊住对方,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急得团团转,见林晋鹏往院子外面走,他想也不想跟上去。 这一跟就掉进了深渊,梦里他连说话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晋鹏同别人偷情,发达之后得了势更是过分,直接当没有他这个人,招蜂引蝶纳妾不断。 顾兰时气得指着林晋鹏鼻子骂,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实在恨极,看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憋屈到一口牙恨不得咬碎,张牙舞爪就同男人打了起来。 一脚踹空惊醒,顾兰时浑身是汗,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咬着被子角,因睡觉不老实,肚子和腿都露在外面。 他们这儿离山近又有河,夜里偏冷些。还未彻底清醒,就有一阵风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 一身汗骤然变冷,他连忙裹好被子,翻个身闭上眼睛,想起在梦里不能说话的憋屈,心道原来是个哑巴梦。 听见睡在里面的竹哥儿口中嘟囔呓语,怕是也做了梦。 身上冷汗未干,顾兰时打了个哆嗦,再次睡着前他迷迷糊糊想,怎么又是这个梦,真不吉利。 * 前两天下过雨,山里一些洼地的积水还没干,树叶草枝跟湿泥一起沾在鞋底,走着走着脚下就沉了些。 顾兰时背着竹筐,脚下挑高处走,不然会踩湿鞋子。 山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树,高大挺拔,树冠如巨伞遮盖在头顶,一进山,连光线似乎都变得青碧,没有山下亮堂。 “竹哥儿,别乱跑,就在这里。”他转身朝后面喊。 弯腰用树枝拨开一丛草的顾兰竹头也不抬,闻言喊道:“知道了。” 顾兰时这才继续往前,爬过小山坡往右边一拐,没走多远就到了山崖边上,一出林子,太阳照下来,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长了些刺刺树,树上发出来的嫩芽没被摘走,还有许多,他连忙走近,踮着脚一一将嫩芽掰下来。 刺刺树浑身光秃秃的,浑身长木刺,只有顶端那一截长出些胞芽。竹哥儿才十岁,个头矮,够不到这些刺芽,树上又全是尖刺,扎一下够受的,就让他在林子里找菌子和野蒿。 绿色的刺芽最大不过他拇指那么长,圆鼓鼓一朵,嫩生生的,水分又足,掰的时候“叭”一声响,那叫一个好听。 这个时节的刺芽最好吃,焯过水之后无论和肉还是鸡蛋炒都特别香,出来之前他娘说了,今天要是有刺芽,就拿肉炒了给他们吃。 顾兰时避开尖刺,手下轻又稳,叭嗒叭嗒声不断,将十几株刺刺树都搜刮了一遍,看着满满小半筐刺芽,这才心满意足背好筐子,转身朝回路走。 看见弟弟还在林子里找,他喊道:“竹哥儿,有没有?” 顾兰竹直起腰,扬起手上一条草枝,笑道:“兰时哥哥,看,我在草窝里找到山莓果了。” 枝条上五六颗红色山莓,个头都不小,看着就甜津津的。 顾兰时也笑了,说:“今天运气好,别人没来过,刺芽都是咱们的了。” “菌子只找到两朵,再没了,野蒿倒是不少。”竹哥儿说着,从怀里取出手帕,把山莓一颗颗摘下,放进帕子里包好,等回家后洗了分着吃。 “嗯,没有算了,挖些野蒿回去就行。”顾兰时答应一声,因脚下有些沉重,他扶着一棵树站好,用树枝刮掉鞋底污泥。 林子里野蒿很多,两人挑着嫩的挖了不少,将顾兰时背上竹筐塞满,回去路上又看见一片马齿菜,太老的没要,又把竹哥儿的筐子塞满了,他年纪小,背的小竹筐,塞满不会太沉。 往山下走,渐渐有了踩出来的弯曲小土路。 树木变得稀疏起来,顾兰时边走边抬头看天,此时不到晌午,厚云遮住太阳,显得天色不怎么好,西南边看起来阴沉沉的,看风势,像是要往他们这里来。 初夏就是这样,变化多端,再者山里的天本就阴晴不定,离村子还有一段路,他转头催促一旁用树枝拨开草丛的竹哥儿:“快走,仔细一会儿雨来了。” 竹哥儿还想找菌子,一听这话扔掉树枝,连忙跟上了。 前山较低些,但山势起伏,脚下大坡小坡不断,顾兰时将竹筐绳子往肩上挪了挪,等出了林子,下了前面那个山坡,就是一大片开阔地,平原平地,远比山路好走。 站在山坡顶上,能看见不远处的小河村,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两人还没下去就被喊住。 一听声音顾兰时就知道是谁,待他俩转头,挑了一担柴的林晋鹏正快步走来。 “兰时。”林晋鹏腰间别着斧子,腿长个子高,因念过几年书,瞧着斯斯文文的,五官端正俊朗,相貌无疑是不差的。 “我还以为看错了,果真是你们。”他一双桃花眼含笑,还没到近前,眼睛就在顾兰时身上打量,从头到脚审视一番,流露出某种满意的神色。 顾兰时脸颊红红,眼睛亮了一瞬,亲事还没定下,不过家里人对林晋鹏都是中意的,包括他自己。 谁不想找个好看的汉子一起过日子,光是那张脸,每天看着也舒心。 竹哥儿没说话,在旁边捂着嘴悄悄笑了下。 “砍柴去了?”顾兰时没话也找了话问。 “嗯。”林晋鹏点头,他从腰间摘下小布兜,再抬眼就笑起来,将布兜递给顾兰时,说:“地泡儿,砍柴时找到的,你拿去,和竹哥儿回家吃。” 地泡儿,竹哥儿眼睛也亮了,这东西难找,平时都和树藤一起藏在土里,因只是野果子,除了解馋没法儿饱腹,大人忙着干活,很少有工夫带他们进山挖。 顾兰时挺高兴的,但碍于双儿和汉子之间的避嫌,加之爹娘教养,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接。 他家在小河村算日子好的,从小不缺吃穿,他爹娘又常在几个孩子耳边提点,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许在外跟别人讨东西吃,不然回去要挨打,便有些犹豫。 见状,林晋鹏将手又往前伸了伸,还没说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响动,转头一看,是同样挑了一担柴的林东,正是他本家堂叔,远远便喊了一声:“东叔。” “我说呢,瞧见眼熟,原是晋鹏小子。”林东年纪大了,有些驼背,腰里别着烟袋锅子,落在后面几步的是他女人田桂芳。 “婶子也进山了。”林晋鹏笑着问话。 田桂芳胖胖的,胳膊上挎了个野菜篮子,走得哼哧哼哧直喘气,见他几个在前面,胖脸一笑眼睛就挤在一起,说:“兰哥儿,晋鹏啊,这是给什么呢?” 都是一个村子的,顾兰时再不好意思也开口道:“叔,婶子。” 竹哥儿跟着他一起喊,嘴都挺乖。 “几个果子,给兰哥儿拿回去吃。”林晋鹏坦然大方。 山里的野果子不怎么值钱,常上山的话就能找到,田桂芬心思正在另一处,没有细问这些,只看着顾兰时打趣:“兰哥儿,给你你就拿着,左右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再说了,以后咱们可是一家人。” 她说到最后自己先笑起来,让顾兰时越发不好意思。 闻言,林晋鹏脸上笑意满满,要不是顾兰时长得好看,他也不会让家里去提亲,眼前的双儿肤白眼亮,细腰长腿,眉心一道红痕如花钿,颜色又鲜亮,显然是好生养的,因这会儿害羞,脸颊红霞似胭脂,性子乖巧,一看就好拿捏,别的不说,放在家里起码养眼,对外也能拿得出手。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一阵疾风在林子里打起旋,飞尘扬起,林东看一眼天色说:“快走吧,天要变了。” 林晋鹏趁势上前一步,直接将布兜塞进顾兰时手里,手指不可避免互相蹭到一点,他面上正经,只催促道:“快回家去,万一淋了雨。” 顾兰时抓着小布袋,在田桂芬挤眉弄眼的表情中,讷讷嗯了一声,就拉着竹哥儿往坡下走,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双儿,脸皮薄些,听见后头田桂芬的笑声,羞的面红耳赤。 他脚步匆匆,竹哥儿腿没那么长,被拽着脚下一个踉跄,忙喊道:“兰时哥哥,慢点,我跟不上了。” 顾兰时放开竹哥儿,握紧了另一只手的小布兜,羞窘的同时又有点欢喜,见弟弟脸蛋皱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他弯了弯眼睛,说:“回去了洗地泡儿给你吃。” 竹哥儿立马就不委屈了,加快脚步说道:“那好,我得多吃点。” “行。”顾兰时揉揉他脑袋。 走了没几步路雨点就打下来,雨势还不大,村里不少人都往家跑,他俩也不例外,幸好他们家是村后几户,跑过四扇院门就到了。 第2章 家里院门开了半扇,顾兰时在前竹哥儿在后,两人一溜烟从前院跑进堂屋,他娘正坐在堂屋纺麻线。 苗秋莲右手摇纺线车,左手抻着搓好的麻线条往外拉,纺线车的轮子轱辘辘转动,她看一眼外面,眼神又落在纺线车上,随着轮子转,左胳膊抬起来往上拉,在空中一顿又往后抻,如此循环往复。 她开口:“下雨了?你爹和狗儿还没回来。” “我爹不是上地里去了,狗儿打猪草,估摸着就回来了。”顾兰时卸下竹筐,直起身时手里还攥着那个小布兜。 竹哥儿放筐子的时候很小心,他怀里还有几颗山莓果,生怕挤坏。 “刺芽找到了?”苗秋莲问道,视线依旧没离纺线车,两手都忙碌。 “找到了,运气好,摘了不少呢,够吃两顿的。”顾兰时笑着说,他蹲下把小布兜放在地上,先将竹筐里的野蒿一把把拿出来,刺芽在最底下。 “成,肉娘都切好了,等会儿你先去焯水。”苗秋莲说完,又道:“回头让你爹上镇子买些好棉花,纺了织布,你也跟着我织,等织好做两身新衣裳。” 说着,她右手不再转摇柄,说:“这两身要是能留,就给你当嫁妆,过了门再穿,我上次在布庄看了,好点的红布贵是贵,不过颜色亮,比自己染的好看。” 她咂摸一下,随后心里有了定数,看着顾兰时说道:“到时候给你买一匹红布,成亲就一回,怎么也得穿好点。” “娘,还早呢。”顾兰时脸颊热意未消,低声说了句。 “不早了,就这两年,不趁早把衣裳做好,等到了跟前,有你慌的,到时做不出来我看你穿什么。”苗秋莲直摇头,说:“你啊,年纪小不知事,哪里知道下数。” “行,我知道了娘,这就做。”顾兰时赶在她絮叨之前连忙答应。 “怎么,不爱听娘说话?”苗秋莲笑瞪他一眼。 “没有娘,我这不是听进去了吗。”顾兰时笑着岔开话,对竹哥儿说:“把这些洗了。” 竹哥儿刚把马齿菜掏完,接过小布兜就喜笑颜开:“好。” 他顺手拿上放在凳子上的手帕,起身到灶房去了。 苗秋莲看见那个小布兜不是他们家的,问道:“哪儿来的?” 顾兰时有点怯,毕竟家里不让吃别人东西,照实开口:“他给的,就是几个地泡儿,没别的。” 亲事还没定,称呼上有些不好拿捏,不过苗秋莲一听就明白了,她神色有所缓和。 好事快成时,汉子送双儿一些不打紧的东西也没什么,有时殷勤点才好,起码这个汉子不吝啬,有这份心在。 没有挨骂,顾兰时放下心,拿了大竹匾过来,笑眯眯收拾起野菜。 “娘,野蒿多,又嫩,下午咱们蒸着吃。”他边说边从菜里挑野草和树枝叶。 “行,想吃就吃。”苗秋莲又开始纺线,等竹哥儿端着碗从灶房跑进来,先往她嘴里塞了个山莓果。 顾兰竹是家里幺儿,又是个白白净净的双儿,苗秋莲嘴上不说,打心底是更疼小儿子的,这会儿吃了个山莓,甜的眼睛都眯起来,直夸他们竹哥儿最乖。 顾兰时哪里不知爹娘最疼竹哥儿,有时跟着家里去集市,他想吃个酥油饼子,他娘要么说钱不够要么说下回再买,而竹哥儿只要说想吃,怎么都给买一个。 他以前年纪小,根本没察觉到爹娘偏心,又天生心大,万事不往心里去,总是一副笑颜,该吃吃该睡睡,总归家里不会少他一口吃的,饿不了肚子。 这两年长大了,想吃酥油饼就偷偷跟竹哥儿说,让竹哥儿去要,不用挨骂还能吃到酥油饼,岂不美哉。 “兰时哥哥,给。”竹哥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嘴里噙着山莓将碗递过来。 碗里除了四颗山莓,就是稍大点的紫色地泡儿,地泡儿比杏子小一圈,紫中带黑,一看就熟透了。 地泡儿剥掉外皮,里面果肉也是紫色的,和山莓酸酸甜甜的味道不同,甜味更重,连核儿也是甜的,平时很少有糖水喝,地泡儿肉吃完,核儿含在嘴里能咂一天甜味。 顾兰时没吃山莓,自己剥了个地泡儿甜滋滋塞进嘴里,说:“山莓给你狗儿哥留两个,我就不吃了。” “嗯。”竹哥儿点头,他小心咬破嘴里的山莓,嗦着酸酸甜甜的滋味十分高兴。 两人一起拾掇野菜,野蒿和刺芽今天要吃,马齿菜河边和山里都很多,想吃新鲜的随时出去挖就行。 他俩把今天带回来的马齿菜弄干净,平铺在大竹匾里,等过两天太阳好了,焯过水晒成菜干,留着冬天吃。 正忙碌,外面雨势就大了。 听着雨点噼啪作响,苗秋莲探头看着雨幕说:“你爹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不回来,狗儿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回头淋成落汤鸡有他俩受的。” “娘,地里远,我爹说不定在谁家避雨,狗儿机灵,指不定在哪里躲着,还能淋到他?”顾兰时说道:“灶房还有昨天切的老姜片,炒菜没用完,要真淋了雨,等下给我爹和狗儿煮姜汤喝。” “也是。”苗秋莲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起身,摘了墙上斗笠,戴好去院门口张望。 顾兰时把竹匾放在木架上,朝外面喊:“娘,雨这么大,你还是回来,一会儿衣裳都湿了。” “知道知道。”苗秋莲朝村外看,雨幕下,有道身影奔跑,身形极为熟悉,她连忙喊:“狗儿!” “娘,是我,快回去。”顾兰瑜到底是个小子,今年才十三岁,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背着一筐猪草也跑得飞快,头上同样戴了个斗笠。 顾兰时刚抱起择好的野蒿和刺芽往灶房走,就看见外头他娘和弟弟跑进来。 “淋湿了?”他问道。 “里头没湿。”顾兰瑜利索地放下竹筐和斗笠,又把外衫脱了,笑道:“打猪草遇到大哥,他背着斗笠,他那边近,原说让我过去躲雨,我懒怠进去,他就把斗笠给我了。” 苗秋莲将他脱下的湿衣服放进木盆,说道:“你也是,进去躲躲雨怕什么,你大哥能吃了你?” “这不是不知道雨啥时候停,云这么厚,早点回来好喂猪。”顾兰瑜接过竹哥儿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头发和脸。 他们大哥二哥都已经娶妻生子,早两年分家出去了,不然人太多,家里实在是挤。 “碗里有山莓和地泡儿,我去煮姜汤,等下你喝一碗。”顾兰时一手抱野茶,一手将斗笠扣在头上,灶房和堂屋之间没有屋檐,他可不想淋雨。 他刚进灶房,院门外边有个高瘦人影走过。 那人只戴着斗笠,身上淋雨也没跑,看上去莫名沉默冷肃,雨越大了,天更黑,衬得他浑身像是罩了层化不开的黑云。 “呀,这么高!”竹哥儿看见已经走过去的身影,忍不住惊讶。他家院门不是富户那种高门楼,在村里也算敞亮,而走过去的那人像是和院门一样高,要是搁别人家,非得弯腰才能进。 苗秋莲没看全,眼角只捉到一点余影。 狗儿捏了颗山莓吃,满不在乎道:“那是裴厌,就裴家回来那个,你不常见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和竹哥儿说这个做什么。”苗秋莲不喜道。 她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说了两句闲话,看着竹哥儿开口:“你不知道,四年前他走时,才十四岁,比你狗儿哥大一岁的模样,你那会儿小,就六岁,当然记不住人。” 她压低声音,说:“那裴家人也真是狠心,去年裴厌回来,硬是不让进门,再怎么,当年裴厌一个半大小子,替他大哥服了兵役,家里减了田税丁税,不是没得好处,愣是一点好都不记。” “十四岁,才多大,命也不好,头一年去,北边就开了仗,打起仗来可不管他多大年纪,就是死人场也得上去,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苗秋莲絮叨一阵,又看一眼没心没肺吃地泡儿的顾兰瑜,直摇头叹气。 “得亏朝廷打赢了,又打得快,这两年没见起大事,抓兵丁也没到咱们这里来,不然,就算咱们家用钱抵了兵役,也不好办呢。”她说完赶紧呸呸两声,这话多少有些不吉利。 “那他怎么长得这么高。”竹哥儿还小,对什么兵役打仗懵懂无知。 “我也说呢,四年前走得时候就比你狗儿哥现在高半头一头的,去年回来我就远远瞅了一眼,好像也没这么高,说不准是又长个儿了。”苗秋莲又坐下纺线,说:“才十八岁,长个子不是稀罕事,就是可惜。” 顾兰瑜又吃了一颗山莓,问道:“娘,可惜什么?” 苗秋莲瞪他一眼,随后才低声说:“可惜他老子娘心狠,连名字都不好好起,你就说,‘厌’这个字,正经人谁给自己孩子用,还有,你知道村里人说他是个克星,这话怎么来的不?” 狗儿还算上道,学着她压低声音:“他爹娘给造的?” “可不是,早几年,他还没去兵营的时候,他娘对我和你几个婶子这么说过,天煞孤星,就是从他娘嘴里出来的,我活了这么大,没见过这种娘,还咒自己儿子死,世上真是啥人都有。” 苗秋莲说完,叮嘱他俩道:“你俩记着,在外头可不敢乱说,和裴家几个小辈少来往,省得惹一身骚,裴厌也少看,别往人家跟前凑。” “我知道,让我去我还不去呢。”顾兰瑜说完,屈指敲一下竹哥儿脑门,吓唬他道:“娘说的话你得老实记着,万一惹了裴厌,别说你这小胳膊小腿,就是你哥我去了,也招不住人家一顿打。” “去你的。”苗秋莲被他气笑,这混小子,就知道吓唬弟弟。 竹哥儿捂着脑门,一听他俩都要挨打,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连声说他记住了,这时顾兰时在灶房里喊他过去烧火,从碗里拿了个地泡儿就溜了。 第3章 灶房里,顾兰时已经生了火,他要洗菜腾不开手添柴,就喊了竹哥儿帮忙。 雨水从窗外飘进来,落在案台上,他关上窗说:“火烧旺,姜片我都放进去了,煮开了给你狗儿哥赶紧喝一碗。” “知道了。”竹哥儿往灶底添好柴火,坐在灶前砸吧嘴里的果肉,说:“兰时哥哥,我刚才看见裴厌了,从咱家门前过,长得那么高。” “裴厌?”顾兰时舀了两瓢水洗刺芽,想了一下才道:“就裴家去年回来那个?” 他平时不大和汉子说话,裴厌又有三年多不在村里,所以不是很熟。 “可不,除了他还能是谁。”竹哥儿藏不住话,悄悄开口:“兰时哥哥,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在外头说,不然咱俩都得挨打。” 顾兰时一下子乐了,逗他说:“那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 乡下人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怎么挣钱糊口,一年到头都忙碌,没几个有闲心玩耍找乐子的,聚在一起除了说闲话也没别的,村子又不像镇上那么大,爱挂在嘴边的,无非就是哪家长哪家短。 小孩经常听大人说这些,难免也会说道说道,顾兰竹年纪小,见到那么高的人觉得惊奇,忍不住捡着自己听懂的部分说了。 顾兰时把洗好的刺芽放到竹匾上沥水,听他念叨完只觉好笑,说:“你好好的又不招惹人家,人家干嘛打你,别听你狗儿哥乱说,吓唬你呢。” “我知道。”顾兰竹仰起脸看他,说:“可上回赵家人不就被打了?” 狗儿提起打架倒不是乱讲,裴厌在村里如今算出名了,去年夏天,为打水浇地的事,把赵家人无论男女都打得鼻青脸肿,活似一家子猪头。 顾兰时又把野蒿放进盆里淘洗,说道:“那是赵家兄弟欺负人在先,井又不是他们家的,他俩倒好,堵在井前不让人家取水,天那么热,咱们家的地好点,离河边近,就这样爹娘不也急着浇地,不然庄稼旱死咱们吃啥,裴厌肯定也急,不打他俩打谁。” 小河村依山傍水,和其他几个村子占据山脚下一片平原阔地,人丁一代代繁衍,开垦的庄稼地也越来越多,而不是所有田地都离河边近。 早二十几年前,他们村有老人牵头筹钱,在离河流远的地方分别打了两口水井,如此提水浇地就不必跑太远,村里人有离河远的,也能去打井水吃用,当时小河村每户都出了钱,这么多年以来,只要是他们村的,人人都能去取水。 不过取水是没拘束,但搁不住有欺负人的,家里太穷,或是没几个兄弟人丁的,多少都会被欺负,人家兄弟多,堵着水井就是不让取,被欺负的也没办法,只能走远路去河边。 顾兰时已经十五了,有些弯弯绕还是懂的,他捞出来洗好的野蒿甩了甩水,放到另一个竹匾上,说:“赵家兄弟俩又不是什么好人,之前不就老欺负梅哥儿他们家,他们欺负人惯了,连家里媳妇夫郎也爱欺负人,见裴厌只有一个人,坏心眼就上来了,这下好,踢到个硬石头,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长那么高又不是白长。” 说是这么说,他俩当时没在井边,自然没看到裴厌和赵家人打架的场面,家里也都忙着在地里浇水,只能听别人说,还以为是寻常汉子打架那般阵仗。 “开了。”竹哥儿说道。 顾兰时看一眼冒白汽的大锅,开口:“再烧一下就好了。” “嗯。”竹哥儿起身拿了碗放在灶台上,开口道:“这么说,赵家也是该。” “可不。”顾兰时洗完菜,站在案板前切刺芽,嘱咐他道:“无论赵家裴家,这些事你可别在外头跟人说。” “我知道。”竹哥儿点着头答应。 知道弟弟在外面不会乱说话,也就和家里人聊聊,顾兰时还是很放心的,他把刺芽一切两半,手下正忙,听见他爹顾铁山的声音,冲外面喊道:“爹?” “嗯。”顾铁山穿蓑衣戴斗笠,从门外进来,路过灶房看一眼里头,说:“做饭呢。” “爹,我煮了姜汤,你和狗儿都喝一碗。”顾兰时说道。 “好。”顾铁山答应着,雨势不小,他脚步匆匆进了堂屋,解开蓑衣带子说:“本想在村头柱子家躲躲雨,看云这么黑,一时半会停不了,就借了他家蓑衣。” “天晴了送去就是。”苗秋莲正纺线,见他蓑衣还没脱下,开口道:“先别脱,狗儿打了猪草回来,你刚好穿着,上后院喂了猪再脱,不用孩子跑了。” 顾铁山便提上竹筐,迈脚的时候看见碗里有地泡儿,问道:“你跑去挖了?” 狗儿还没张嘴,苗秋莲说:“林家小子给兰哥儿的。” 她说完又看向狗儿:“山莓是竹哥儿给你留的,地泡儿你捡两个吃就行了,给兰时留着。” “知道了娘。”顾兰瑜收回手,不再摸了,刚才吃的时候没问,原是林晋鹏给的。 顾铁山没言语,喂猪去了。 锅里水咕嘟咕嘟滚开,顾兰时用扎了洞的长把葫芦瓢将焯好的刺芽捞上来,热水从二三十个孔洞流下去,一舀就是许多,比用筷子捞好使。 刺芽嫩绿,看着就好吃,竹哥儿在旁边舔舔嘴巴,说:“上回吃肉炒的还是去年。” “知足吧,鸡蛋炒不也挺香的,去年吃了好几回,还不满意。”顾兰时笑道,又舀了一瓢上来。 “这哪能一样,鸡蛋又炒不出来油水,肉不一样,刺芽沾了荤,炒出来油光光的,才叫香呢。”竹哥儿说着,从碗里捏了半朵刺芽吃起来。 见他嘴馋,顾兰时说:“吃这点就行了,过了一下水,里头说不定没熟。” 这也是他家日子好点,没钱的人家吃刺芽,用水焯熟就行了,能舍得的,撒点盐拌一拌,舍不得的,像这样的时令野蔬,再没油水和味道也是一碗好菜。 他俩一边干活一边说话,苗秋莲拿着两个空碗进来了,是狗儿和顾铁山喝完姜汤的碗。 “把笼屉架上,前天不是剩了几个饼子,一齐热了。”她系上襜衣,接过顾兰时手里的活。 刺芽炒肉片是道好菜,尤其肉片子,她买的肥多瘦少,炒出来油滋滋,要是炒坏了岂不可惜。 上有顾兰时,再上还有老娘,竹哥儿一般都是坐在那里烧火,见老娘要上手炒菜,他更高兴,娘做的饭多少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雨渐渐小了,竹哥儿使劲嘬了嘬嘴里的果核,上次吃地泡儿还是山丰村张大财主请了戏班子唱戏,他跟着家里人过去,大哥给了几个。 “娘,林家婶子是不是说,到成亲那会儿,要请唱大戏的来。”他顺嘴问道,唱大戏是很热闹的事,能吃能玩,还有戏文听,别说小孩,大人也爱看。 苗秋莲一听这话就笑了,看过来说:“林家说是这么说,不过还没定下来。” 乡下人都是赶场子看别人的戏,要是能请个戏班子来,不止林家脸上有光,他们家也有面儿,再怎么,都是为林晋鹏娶他们家兰哥儿。 婆家这么看重,她和顾铁山哪有不愿意的,透了口风给媒人,这不就等后面林家正式上门提亲。 竹哥儿雀跃开口:“那好,到时娘你记得和林婶子说,点一出寻夫记,热闹,我就爱看吵嘴那一段。” “你这孩子!戏是随便唱的?”苗秋莲气得直瞪眼,说:“成亲有成亲唱的热闹戏,这是你哥哥成亲,寻夫记是能唱的?怎么这么缺心眼,你娘我是有多大的脸让人家点这个,这不成心招人笑话。” 竹哥儿挨了训,坐在凳子上再不敢乱讲话。 顾兰时站在旁边剥蒜,他倒没觉得有什么,竹哥儿年纪小,童言无忌而已,看一眼蔫头巴脑的竹哥儿他悄悄笑了下。 说起来上次看的寻夫记确实很热闹,刘娘子苦等夫君不回,带着孩子寻至上京,却发现她那夫君忘恩负义,已然娶了高门千金,刘娘子泼辣,戏文写得又好,你来我往吵得那叫一个妙。 听这出的时候,他也觉得比别的戏好玩,更别说竹哥儿了。 突然,顾兰时剥蒜的手停下,他神色怔忪,忽然想起这几天做的梦,和那戏文虽有不同,但同样是遭遇被弃之事。 好几天了,一到晚上就做这个梦,可只要一醒来,他就忘了梦里的事,不知为何,他越想越心惊,原本模糊的梦在想起来后渐渐变得清晰,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让他浑身打了个颤,动静一点都不小。 苗秋莲原本还在絮叨,发现顾兰时打哆嗦立马不训竹哥儿了,问道:“怎么了这是,冻得?” 她在襜衣上擦干手,一手摸自己额头一手按在顾兰时额头,过了会儿拧着眉说:“像是有点烧,也没淋雨,怎么就病了。” “还有姜汤呢。”竹哥儿说着,就拿了个碗去舀,之前在大锅煮好后,就把剩下的姜汤盛在陶罐里,放泥炉上煨着,原本是让狗儿和他爹过会儿能再喝碗热的。 “快喝,喝完去房里躺着,吃饭我再叫你。”苗秋莲道:“以后下雨记得多穿件衣裳,你啊,从小就不长记性。” 顾兰时人是蒙的,一碗热姜汤下肚,他被竹哥儿催促着赶紧回房,等躺下后,好一阵才回过神。 第4章 雨势渐小,但始终不停,如细丝般被风吹得倾斜。 顾兰时轻吐一口气,肺腑中松快了些。 许是看了那出戏文,心里惦记着,晚上才会做这种梦。 他翻个身,手掌压在脸颊下又想了一会儿。冷风从窗外吹进来,丝丝冷意让他清醒了些,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房门被推开。 苗秋莲看他躺着,脸色还有点白,想起在灶房打的哆嗦挺大,她脚步匆匆上前,又探了一把额头。 “还行,凉了。”她刚说完就有一阵风把窗子吹得直响,一边过去关窗子一边骂道:“怪道摸着冰凉,原是吹冷风吹的,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关窗,我看你是成心气我。” “一天天毛手毛脚,不知道添衣也就算了,连窗子都不知道关,回头要是嫁了人,丢三落四,什么都不会做,挨婆家一顿骂都是轻的,要真打你,我可管不了。” 絮叨和训斥让顾兰时一下子找到了真切感,他捂住耳朵神色颇有些痛苦。 苗秋莲一转头就见他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嗓门一下子拔高:“还捂耳朵,我看你是皮痒了!” “没有娘。”顾兰时只好放下手,见她生气,坐起来嬉皮笑脸讨饶:“我就是揉揉耳朵,娘,我都闻见肉香了,要说炒肉,谁手艺都没娘你好。” 苗秋莲又气又想笑,最后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说:“来端菜,一天天就知道给我找事。” 顾兰时坐在床边穿鞋,他犹豫一下,喊道:“娘。” 连着好几天都是同一个梦,他有点想问问大人。 “咋了?”苗秋莲回头,有点不耐烦。 顾兰时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挠挠头,道:“算了,没什么。” “你这孩子。”苗秋莲只以为他没事找事,絮叨了一句就匆匆走了,锅里的东西烫,竹哥儿手下没个轻重,还得她取。 顾兰时穿好鞋站起来,他知道要是问了,娘肯定骂他乱说话,这种不吉利的梦也拿出来讲。 况且从小到大,什么稀奇古怪的梦没做过,这种事没凭没据的,或许真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 这么一开解,顾兰时心中烦恼去了大半,再说了,今天有肉吃,炒完肉锅底的油水他擦不到,要是上桌迟了,说不定连碗底油水都轮不到他。 用热乎乎的馒头压在碗里擦一圈,油香油香的,那叫一个好吃,这么想着,他脚步都快了。 * 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雨,彻底放晴后,初夏的太阳已然有了威力,没两天地面就晒干了。 顾兰时背着一筐子草顺着田间土路往家赶,因在水田里拔草,衣摆和衣袖都沾了些泥。 其他人还在地里忙,他要赶回去做饭,就先洗净手脚上的泥水出地。 下雨时出不了门能歇一歇,一旦天晴,无论水田还是麦地,拔草是一直得干的活,野草总是长得很快,不知哪阵风就带着草籽,落在田里没两天就长出来。 刚到村外,迎面碰上他大哥挑着担,顾兰时停下说了两句话。 知道他要回家做饭,顾兰生道:“问你嫂子拿碗咸菜,前段时日腌的,能吃了。” “好。”顾兰时答应着,两人还没分开,从水田方向又来了人,却是林晋鹏老娘李香菊。 顾兰生先看见她,喊道:“香菊婶子。” 这会儿正是做饭的时候,要么家里留了人,要么就得有人回去做。 李香菊还没到跟前,看见顾兰时先笑了,经年劳作,她脸皮晒得黑,又有褶子,高兴道:“他兰生哥,下地去。” 后边又紧赶了一句:“兰哥儿也在呢。” “婶子。”顾兰时喊了人,因对方看他的眼神太热切,只觉耳朵都在发热,不好意思别开了眼睛。 李香菊见他模样生得好,又瞅一眼眉心红钿,颜色鲜亮,再看看身段,个头在双儿和姑娘里都不算矮,身板瞧着也结实,不像那病恹恹的人。 之前她儿子说看上顾家的,因是个双儿,比起女人没那么好生养,她心里不大乐意,他们家又不是穷的娶不起媳妇,何必找个夫郎。 为这事她生了好几回气,可怎么都说不动儿子,最后只得捏着鼻子去相端顾兰时。 虽是一个村的,但顾家在村后,他们家在村头,小河村带个“小”字却不算小,六七十户人家呢,更别说还有这几年分出来的年轻夫妻,门户宅院越发多了。 离得远,她和苗秋莲很少互串门子,对小辈自然更不熟,再者,顾兰时没有嫁人,不像他们会在村口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坐在一起说闲话,若随意抛头露面,容易惹闲话。 今年顾兰时抽条长开了,村里人说苗秋莲养了个好看的双儿,她不是没听过,但不怎么在意,姑娘和双儿再好,能有儿子好?以后不都是要给别人家。 他们家晋鹏长得那才叫一个俊俏,在她眼里,娶个天仙一样的媳妇才配得上呢。 不过后来暗暗一相看,李香菊倒是觉得儿子没说错,模样确实好,弟兄多家里也不穷,这才慢慢愿意。 看她盯得顾兰时脸红,顾兰生岔开话:“婶子家今年收成该不错,我头先路过,见麦穗抽的好。” “哎呦哪里,我看啊,今年种的稠了。”李香菊满面笑容,显然高兴极了,说:“去年让你叔少撒点种子,非不听,去地里拔草都不好走呢。” “就这一个月,麦穗都长成了,有草也欺不到哪里去。”顾兰生顺嘴说了句。 “可不是,不然地里那么多活,晋鹏也去不了镇子上工。”李香菊提起儿子,眼神都不一样了。 顾兰生顺势打听道:“晋鹏的事怎么样了?” 林家想求亲,他作为大哥肯定要操心,别的不说,先把林晋鹏打听清楚了,去年就听说林家想给林晋鹏在镇上找个好差事,做一个馆子的账房。 林晋鹏念过书,记账算账都是行的,在账本子上划拉几笔,每个月都有工钱拿,比泥腿子好多了。这还是其一,要是和东家处得好,再寻摸点门路关系,杂七杂八的钱和好处不就来了。 顾兰生听人说过一点,心里大概有个底,要真能做账房,他们兰哥儿嫁过去总不会吃苦。 “嗐,他啊,没出息的。”李香菊嘴上这么说,脸上几乎笑成一朵褶子花,说:“这不前两天,他舅爷托镇上关系,又是请饭又是送礼,让人好生说了情,这不今天过去,就是跟着老账房干活,学点东西以后好安身立命,听他舅爷说啊,差不了,等老账房退了,就是晋鹏呢。” 提起林晋鹏,顾兰时没有之前那么高兴,昨天晚上又做了同一个梦,以至于这会儿听到林晋鹏的名字,他心里头有些烦闷,开口道:“婶子,大哥哥,我回家做饭,不然要误了饭时。” 在地里干一早上活,一家子肚里都饥饿,乡下人哪有不知道这个的,李香菊连忙说:“好好,那你快去。” 到家之后,顾兰时蹲在地上洗菜,想起李香菊刚才看他的眼神,后知后觉不喜欢被那样盯着,他皱着眉,想起昨天听到他爹娘低声说的那些话。 林家之所以迟迟没有正式上门提亲,一个是在跑林晋鹏镇上的差事,另一个则是因为他。 小时候他娘带他去舅舅家,来了个远方亲戚,那亲戚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有算命的本事。 他娘求着给他算了一卦,算出来别的没有什么,只一点得牢记,他满十七岁后才能成亲,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为这个,他们家早商量好了,不到十七岁绝不让他嫁。去年有人来说媒,他娘放了这个话出去,媒人一回话,原本有意思的那家人再没动静。 今年他十五,这个年纪左右的双儿,有早点的已经嫁出去,迟一点十六岁也成亲了。 十七八岁才嫁人的倒是也有,顶多被村里说几句闲话,他自己不怕闲话,只是林晋鹏今年十七,要是再等两年就十九了。 他爹娘说,林家肯定有所顾虑,毕竟要等。 而且十九岁以后才成亲的汉子,一般都认为是家里穷,娶不上媳妇才把年纪拖大。 顾兰时一把捞起洗好的菜,水面晃动破碎,映出他少有的烦躁神情。 第5章 巳正时刻,太阳明晃晃的,没有树荫遮挡,照的人睁不开眼。 顾兰时蹲在地上,将马齿菜根系的泥土抖搂干净才扔进竹筐,他抬手用腕子擦擦汗,一抬眼就看见狗儿在河边打水漂,随即拎起竹筐往河边树荫下走,笑着说:“上回二姐夫足足打了五个圈,你怎么样?” 狗儿挽起两只袖子正耍得起劲,闻言将手里最后一个薄石头片用巧劲扔出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 河面一圈圈涟漪接连荡起,顾兰时眼睛跟着转动,在心里紧着念一二三四,第四下没了力度,石头沉入河底,不等他言语,狗儿乐得一拍大腿,得意道:“看见了吧,四个呢,不少了。” “还行。”顾兰时说完,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笑道:“出来打猪草,你倒好,偷懒在这里玩耍。” “玩一阵子也不耽误。”狗儿提起放在旁边的筐子,里面足有半筐,他压得紧,分量不轻呢。 “坐着歇会儿,天热,歇一下就赶紧。”顾兰时说着,自己先在石头上坐下。 狗儿拎着筐子过来,看了一眼他挖的野菜,说:“又是马齿菜,兰时哥哥,你好歹拣点别的挖。” 已是初夏时节,家家户户种的菜都长出来了,不像冬春交接时那般匮乏,并不缺吃的,眼下挖的野菜,是要晒干留到冬天吃的,他们村子周围的野菜每天都有人挖,这几天能找到的,就属马齿菜多了。 前两年家里晒的野菜干同样是马齿菜多,除了菘菜以外,野菜干子也差不多吃了一个冬天,顾兰瑜年纪小,也没怎么吃过饿肚子的苦,看见一筐子都是马齿菜,嘴上不免抱怨了一句。 见他挑剔,顾兰时白了他一眼道:“河边就这个多,我还挑嫩的挖了,你要想吃别的,过会儿跟我到山上一起砍笋子,再找找野苋菜和苦菜。” 狗儿一屁股坐下,点头说:“也行,好几天没上山了,说不定还能找到木耳。” 顾兰时从筐子里翻出竹筒,喝了几口递给问他要水的狗儿,这是家里烧开的水,比生水要干净。 狗儿自己带出来的水已经喝完,坐下也懒得去河边打。 刚歇了一下,听到有人喊,顾兰时抬头往前面看去,却是好几天没见过的林晋鹏。 上回碰见李香菊已经是三天前的事,家里六亩水田的野草已经拔过一遍,就算还有也不会疯长,麦地里有他爹去忙,他和狗儿今日才得了一点空子,出来打草挖野菜能玩耍。 顾兰时看见林晋鹏第一眼时皱了皱眉头,不像之前那样羞涩和喜悦。 “是他。”狗儿把竹筒盖子塞好,瞧见来人后笑了笑。 “嗯。”心里头那点不舒服作祟,顾兰时只胡乱应和了一句。 林晋鹏离他俩四五步就不再靠近,狗儿站起身,心道这人还算知礼,于是笑着同他问候。 顾兰时同样站起来,他神色不宁,听见林晋鹏说这几天在馆子里上工,心中没有太大波澜,反而在想自己怀里塞着上次装地泡儿的小布兜,他已经洗干净了,这几天随身带着,就是想碰见林晋鹏的时候还给人家,东西虽小,可到底不是他们家的,怎么好一直占着。 几句话的功夫,林晋鹏看了顾兰时好几眼,见人垂着眉眼脸色也不太好,他心中纳罕,想了想笑道:“如今天热了,看你俩满头汗,想必出来久了。” 顾兰时心里有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朝他来的,没有说话。 狗儿在旁边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哑巴了,许是害羞,他略一想便接过话茬:“可不是,太阳比之前厉害多了。” 林晋鹏再聪明,也想不通顾兰时今日的反常是为何,同样只能归结于是害羞了,或许也有他们家迟迟没有去提亲的缘故在,于是笑着开口:“这几天在镇上,别的没长见识,单卖东西的,什么都有,前儿还有个来馆子里卖鹌鹑和大雁的。” 他看向顾兰时,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道:“我问过了,那人家里还有大雁,膘肥体壮的不少,价钱我没细问,多少都是值得的,他已答应,下回再来就带上一只。” 大雁。 顾兰时一下子抬头看过去,心里并没有之前那种喜悦,反而有点说不上的惶恐,可他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是太高兴说不出话。 他们三个上头除了大哥二哥以外,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狗儿也清楚大雁的意思,这是要来提亲纳采了,爹娘前两天还在为这事忧心,一听这话,他笑着说:“晋鹏哥在镇上认识的人多,越发好了。” 话到了这个地步,无疑是明示了,林晋鹏见顾兰时发怔,笑道:“我这几天没回来,家里还等着干活,你俩快些回去,一会儿太阳更大,仔细热到。” 顾兰时总算回过神,知道这是同他嘱咐,敷衍地点头嗯了两声,一直等林晋鹏走远了,他怀里的小布兜也没有拿出来。 “兰时哥哥,兰时哥哥?”狗儿喊了两声才把人唤醒,以为自己哥哥是高兴过头,他笑得鸡贼,问道:“这下好了,不止你放心了,爹娘也放心了。” 见顾兰时脸色有点怪,他止住笑意,疑惑开口:“兰时哥哥,你怎么了?他林家不是不知道你的事,敢来提亲就是不在意年纪,再说了,等两年而已,都是一个村的,有啥事大家都知道,不怕他们家乱来。” 顾兰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犹豫一下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狗儿看一眼已经远去的林晋鹏,挠挠头说:“听村里人都说不错,家里殷实,名声也不差,他自己也有本事,虽说念书没挣到一半个功名,可咱们庄稼人,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 “我不是说这个。”顾兰时有点烦躁地咬了咬唇,看一眼四下无人才低声开口:“我是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他和别的姑娘或是双儿走得近。” 顾兰瑜恍然大悟,笑得乐不可支,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你醋了。” 他手指在脸颊上滑动两下:“羞羞羞,还没嫁人呢,就吃起没影儿的醋,要是让人知道,哪个还敢娶你?” 顾兰时又气又臊,伸手就去掐狗儿脸蛋,骂道:“胡说什么,你再不正经,回去我就跟娘说,让她打你。” 狗儿被掐了下脸蛋上的肉,往后一退就挣脱开,也是顾兰时没有下狠手掐疼他,他笑得越发欠揍,道:“你说我也不怕,就看娘是先打你还是先打我,大不了,咱俩一起挨顿打。” 顾兰时气得真要揍他,狗儿撒腿就跑,两人在河边绕圈子,最终以狗儿后脑勺“啪”挨了一巴掌结束。 天气热,顾兰时喘着气擦汗,白一眼挨了打还想嘲笑他的狗儿,从怀里掏出小布兜扔过去,说:“改天你碰见他,把这个还回去。” 狗儿接住,看一眼问:“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就你话多。”顾兰时拎起地上竹筐,说:“上回地泡儿就是用这个装的,走,回家拿小锄头挖笋,山上凉快些。” 见他走得飞快,也不知是气还是急,狗儿背起竹筐连忙追了上去。 * 傍晚太阳刚落下山,小河村许多人家炊烟已熄。 乡下农家不比有钱的大户,哪里舍得天黑了点灯吃饭,都是趁天亮时吃完,等太阳落山后,天黑得就快了。 顾兰时端着木盆出门,将洗完锅灶碗筷的水倒在家门口柿子树树根底下,水洼聚在圆坑里,他单手拎着空木盆直起腰,一转身就看见快到近前的汉子。 因没有任何防备,也没听见脚步声,他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回过神,下意识看过去。 他们小河村好像没有这么高的汉子,这么想着,他视线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顾兰时心里莫名一窒,留意到对方左边脸上那条竖长狰狞的疤痕时,总算对上了名字,是裴家那个裴厌。 那人瞄了他一眼就转开眼睛,脚下不停,依旧沉默往前走去。 两人没有任何交集,各走各的,安静遥远,连空气都似乎没有波澜。 要说长得凶恶,确实也有点,裴厌看起来就硬邦邦冷冰冰的,尤其脸上那条疤,直接破了相,不过若是忽略左半边脸,右半张脸好像并不差,可裴厌第一眼看过去,还是那双眼睛最让人发憷,以致忽略了相貌。 等在案台上放下木盆,绞尽脑汁的顾兰时才拼凑起方才那一眼的感觉,裴厌眼睛里没有人气,漆黑空洞,哪里有活人那股热气劲儿。 他拍拍胸脯,总算解开自己心头那种难言的压抑感。 苗秋莲从后院过来,看见厨房里的顾兰时,她拍着袖子上的土喊道:“兰时,把菜干子收了。” “知道了娘。”顾兰时解了襜衣出来,顺着对面柴房前的梯子爬上去,把两个竹匾摞在一起往下递。 苗秋莲在下面接住,说道:“鸡鸭我都关好了,明儿一早记得到河里放鸭子,好几天都没下水了。” “好。”顾兰时一手端着最后一个竹匾,另一手抓着梯子下来,这几天太阳大,晒了些扁豆干和菜瓜条子。 把竹匾放在堂屋角落的木架上,苗秋莲拨动菜干看了看,说:“还得再晒两天。” 顾兰时有心事,看着他娘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娘,林家,真行吗?” 一听这话,苗秋莲放下菜干,看他一眼问道:“咋想起这个?” 顾兰时犹豫不安,小声说:“就,我这几天做了个梦,梦见林家人不好。” 苗秋莲心里一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在意地问:“怎么个不好?你倒说说。” 一想起今天白天碰到林晋鹏,顾兰时心里就别扭不得劲,怕对方真提着大雁来了,说:“就,林晋鹏在外面拈花惹草,不是个好人,他家里对我也不好。” 正洗手的苗秋莲瞪他一眼,骂道:“这话是能乱说的?要是让人听去,咱家还要不要名声,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就敢在嘴上编排,你也是,越大越缺心眼。” 顾兰时挣扎道:“可是娘,这一个梦我做了十几天,哪有这样的怪事。” 她站起来甩掉手上水珠,接过递过来的布巾,说道:“行了,哪有那么玄乎的事,一个梦而已,说不定是那梦让你心里不舒坦,才一直记着,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天天都想这个,夜里可不就梦到了。那林家我和你爹早就留意过,许是你没经历过,心里难免怯,娘就跟你交个底,大差不差了。” “林家房子、田地,和咱们家算是门当户对,他家亲戚是有些什么门路,可寻常过日子又指望不上,咱们啊,不比林家差。李香菊两口子我又不是不认识,不是难处的恶婆婆,也没老得走不动路,能下地能上山,这三年五载不用你伺候。” “林晋鹏是老大,又有出息,下边虽有几个弟妹,小的都七八岁了,有父母在,不用你拉扯,好处多着呢,这几年我和你爹看了不少人,邻村的外村的都有,没有谁家比他更合适的,家底殷实能让你吃饱,你再看看他家里,老的小的都穿得干净,不是埋汰腌臜人,你不用怕,这事儿要真成了,还有你老子娘在呢。” 说亲相看第一就是名声,林家在小河村名声不差,没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公婆在村里也没有恶名,普通又殷实的人家,就是苗秋莲和顾铁山看中的,起码靠得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亲事上顾兰时自己没办法做主,是以一脸愁容。 苗秋莲“啧”一声,把布巾挂在架子上,说:“你这孩子,都说是你胡思乱想,梦里的事能信?行了,别瞎琢磨,喊竹哥儿洗洗手脚,该睡觉了。” 夜色降临,天上星光闪烁,小河村渐渐归于平静。 竹哥儿早已睡熟,四仰八叉在炕上摊开,顾兰时再心烦,终究也没抵过睡意,他神思恍惚,再一次陷入梦境。 漏风的茅草屋破败不堪,他蜷缩在还算完整的土炕上,身下一张草席也是破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来,他裹着破旧薄被低声咳嗽,一阵阵感到冷意。 混沌中,他想起自己被抛弃,只能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又是一阵冷意袭来,他只觉得身体一轻,飘在空中往下一看,却看到另一个自己。 顾兰时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死了,他没有去处,浑浑噩噩呆在这间破草屋里,看着自己尸首渐渐变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再过几天,尸首就烂掉臭了。 半掩的门框被从外面推开,他看过去,是那个命又穷又硬的裴厌,半旧的布衣草鞋,看起来还是那么潦倒穷苦,眼角也多了几道风霜痕迹。 裴厌站在土炕前,似乎一点都不怕死人尸体。 顾兰时好几天没见过其他人了,这会儿看着自己枯槁干瘪的尸首已经不成人样,忽然满心悲戚,等到臭气熏天生满蛆虫,就更没尊严脸面可言,死都不能安宁。他以手掩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风声呼号。 忽然,他被拽向门外,放下手才发现,裴厌用破草席卷了他尸首,扛在肩上往山上走。 许是孤魂难以离开躯体,他被迫跟在一旁,看着裴厌拿铁锨挖坑,又看着对方将他尸首放进土坑里。 这是要埋了他? 心中感激刚起,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只觉泥土拍在脸上,打得生疼也让他无法呼吸,像是要活活闷死。 猛地睁开眼睛,顾兰时呼吸急促,吓得连忙拽开自己脸上的手,大口喘了几声才渐渐安定,回过神知道刚才是竹哥儿手打在他脸上,又捂住了他口鼻。 他气得在睡觉不老实的竹哥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竹哥儿睡得迷迷糊糊,被打醒后眼睛都睁不开,揉着屁股嘟囔道:“兰时哥哥,有虫子咬我屁股。” 顾兰时被他逗笑,噩梦带来的恐惧驱散了几分,说:“哪来的虫子,是你在做梦,快睡吧。” 竹哥儿被他胡说八道安慰到,往炕里翻个身再次睡熟。 第6章 葫芦架下,顾兰时摇着辘轳打水,太阳穿过随风晃动的葫芦叶缝隙,斑驳照在身上。 天越发热了,这会儿有葫芦架在头顶挡着,风一吹总算能凉快些。 “哗啦”一阵响,木桶装满水,他将井桶放在一旁,一手拿葫芦瓢一手拎起木桶往菜地走。 他家场院大,前院不止留了晒谷的宽阔地界,菜地也不小,冬瓜架、菜瓜架都在葫芦架这一侧,搭的齐整,南瓜藤蔓在菜瓜架后面的墙根处攀爬,南瓜花花苞已渐渐冒头。 小石子和石板铺就的路将院子从中间隔开,另一半地种的瓜菜同样生机勃勃,三行韭菜两行小葱两行黄花菜,还有快开花的辣子、两行从坑里冒出绿叶的春萝卜,茄子和蒿菜长势喜人,大葱蒜苗和姜各占一片地方,春豇豆和春扁豆各自爬在竹竿上,长成的被摘走,这几日又垂下来不少豇豆扁豆条,丝瓜顺着柴房墙和院墙爬高,叶子绿油油的,还没到结瓜的时候。 浇完土埂上栽的长长一行薄荷,顾兰时翻倒木桶,将桶底最后一点水洒在旁边韭菜地里。 今天竹哥儿到河边放鹅和鸭子,顺便和狗儿一起打猪草鸡草,他爹娘下地拔草,留他在家里浇菜地洗衣裳,此时时辰还早,不到做饭的时候。 他到井边放下桶正要打水,看一眼就剩五行春菜没浇,等会儿浇完再挖菜的话,肯定踩一脚泥,于是先过去挑大的拔了两棵。 春菜长得高大,比他小腿还高,叶片也大,顺着菜茎一层层往上长,挎去外面最老的几片叶子,余下无论是绿叶还是菜茎都能吃。 这种菜从开春暖和后一直到秋天随时都能栽种,浇点水极易成活,二十几天就能长成,吃完一行再种一行,怎么都能接上茬,因此,家家前后院里都种了不少,是桌上最常见的菜。 择下来的老叶子顾兰时没有丢,回头剁碎了喂鸡。 他浇完菜地,正要打水洗衣裳,却听见外头他娘和邻家赵婶子说话的动静。 听声音只是几句家常客套话,他朝院门口喊道:“娘?” 苗秋莲脚步匆匆进来,见他在忙,边走边说:“天热,你爹说渴了,我回来取水。” “嗯,陶罐里的水应该凉了。”顾兰时摇着辘轳,井绳一圈一圈卷在架子上。 苗秋莲进灶房自己先舀了半碗水喝,随后用瓦罐装了一罐子水出来,她看向坐在葫芦架下洗衣裳的顾兰时,晒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个笑,说:“兰哥儿,你道娘刚才碰见谁了?” 顾兰时疑惑抬起头:“谁?” 她嗔一眼儿子,开口道:“你金凤婶子,回来的路上遇到,她跟我递了话,过两天是个好日子,林家特意托她那天上门。” 方金凤是他们村说媒的,顾兰时愣了下。 苗秋莲看着挺高兴,和林家是一个村的,家里老小都认识,像这样的人家相看,有时会略去些节礼,今日听方金凤这么一说,林家是懂道理有体面的人家,她自然高兴。 看见顾兰时身上穿的旧衣干净是干净,但有两处补丁,她觉得有些碍眼,干脆道:“头先说买棉花织布,你爹一直没工夫,我看啊,还是到布庄给你买一匹现成的棉布,赶在相看之前做身新衣裳,省得落了他林家下风。” “就这样,明天不忙,让你爹去镇上买,行了,我先去地里,你爹还等着喝水。”她说完就匆匆出了门。 顾兰时坐在板凳上,看着他娘风风火火回来,又风风火火离开,院里只剩他一个人后,慢吞吞搓洗盆里衣裳。 自打那天夜里梦见自己病死,结果被竹哥儿打醒之后,好几天了,他再没梦到过林晋鹏,前天听说对方又去镇上了,白天家里有各种活要干,他都没怎么想起过林晋鹏。 不再做梦后,他心中难免松懈许多,看上林家,自然有他爹娘的道理,况且他自己原本也觉得林家不错,起码不像赵金通一家,在村里老是欺负比他们软弱的。 或许真的像娘之前说的,是他成天瞎想,晚上才一直做梦,这几天不去想,就不再被梦魇住。 想明白后,顾兰时回过神,拿了板子过来用力搓洗衣裳,心里的不爽快似乎渐渐消散了。 * 一大早,顾家人没有下地,只在家里忙碌。 顾铁山和狗儿扫前后院子,苗秋莲一边扫堂屋一边让顾兰时换衣裳,无论洒扫还是烧火,都不必他去,省得蹭脏了。 她又朝外面喊:“竹哥儿,水烧开舀出来,就进屋换衣裳。” “知道了娘。”竹哥儿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 今天方金凤要来,虽然只是媒人上门问话,但毕竟是婚姻大事,不能怠慢了,这些琐碎事干完,一家子都得换上没有补丁的干净衣裳。 等忙碌完,没多久果然有人进门了。 顾兰时在他娘房里做针线,平时家里来人串门子,有礼数的都会出去叫人,今日他却不用,坐在炕上低头绣手帕。 这种事对他来说不陌生,毕竟有两个姐姐,他二姐当时无论是媒人上门还是相看都带着他。 竹哥儿从外面进来,蹬掉鞋爬上炕,笑嘻嘻小声说:“兰时哥哥,金凤婶子来了。” “我知道,你安分些,过来坐这里,别靠乱了被褥,小心挨骂。”顾兰时见他顺势要靠在叠好的被子上,连忙喊过来挨着自己坐。 说话间,苗秋莲和方金凤后脚就进屋了。 方金凤做媒时总收拾得齐整利落,发髻更是插了根银簪子,她笑容满面,看见顾兰时道:“兰哥儿果然长大了。” “婶子坐。”顾兰时往炕里让了让,和竹哥儿把炕桌往外挪,桌上早已摆好茶水和果子。 方金凤和苗秋莲在炕边坐了,她俩口中说的还是些家常话,时不时又看一眼顾兰时正在绣的手帕。 顾兰时没插嘴,只有问他时才说一两句,低头只当没发现方金凤在相看他。 竹哥儿在旁边也没敢多嘴,摸了个野果子吃。 两杯茶喝完,方金凤手虚虚挡在茶碗上边,笑着说:“嫂子,不喝了不喝了,他爹也在家?” 苗秋莲连忙放下茶壶,说:“在呢在呢。” 她二人说着就下炕到外面堂屋去了,竹哥儿看见苗秋莲的眼色,跟在后面把茶壶和果子端出去。 人都出去后,顾兰时长舒一口气,他放下针线揉揉脖子,心想总算过了这一关。 外面是方金凤和他爹娘说林家的事,无外乎就是土地、房屋和人口这些,等听完他爹娘点了头,方金凤才好到林家回话。 再后边,就是借口让林晋鹏到他二伯家干活,他借口找堂妹顾兰芝做针线去见一面。 这些礼节看似繁琐,真做起来却也不慢,日头升了又落,很快连问名这一步都过了,如今林家已得了他的生辰八字,就等去找人算命卜吉。 事已至此,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连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两家好事要成,因此,顾兰时有时出门都想着法儿避开人,不然总有几个爱调笑别人的夫郎和媳妇故意问他话。 一次两次还行,多了烦不胜烦,若害了臊,他们便笑得乐不可支,若不害臊,背后指不定怎么嚼舌根,还是不碰见为好。 已是五月,麦子黄了,庄稼人在田间忙得什么都顾不上,算生辰八字一事只能往后搁。 顾兰时挎着饭篮子拎着小包袱匆匆往地里走,太阳热辣辣的,晒得麦秸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味道,汗水顺着额头脸颊流下,他眯着眼睛,好容易来了一阵风,却也是热的,他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竹哥儿提着瓦罐跟在他旁边,热得直抱怨:“连风也蒸人,可真不好受。” 顾兰时舔舔干燥的唇说道:“明天割完就好了。” 一路上都能看见遗落在地的麦穗和麦粒,有几个老人和小孩抢着捡拾,老人不是太老就是腿脚有问题,没办法下地干活,小孩要么是太小,去地里也干不了太多活,被大人吩咐背着竹筐出来捡麦穗,要么就是家里太穷,没地或者地少,也出来捡一捡。 还没到自家地里呢,顾兰时就看见他家地头有个生人弯腰拾麦子,已经割到中间的苗秋莲也发现了,一边往过走一边高声喊道:“他曹大娘,我家麦子还没割完,你就贴着脚后跟来捡拾,是当我家没人?快走快走,别来碍眼。” 麦子丰收了虽然喜悦,但天热怎么都让人烦躁,顾铁山也回过头,皱眉吆喝道:“到别处去!” 曹小巧素来爱占便宜,上了年纪后越发没廉耻,在村里招来不少嫌恶,她正是被好几家人赶走,才一路到了这里,眼见苗秋莲要走过来,手里还拿着镰刀,她手疾眼快,伸手想把地上几根麦穗捡走。 顾兰时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是他们家的麦穗,遗落了也得等他们捡拾一遍,才轮得到别人来捡,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哪有当着主人家面就来拾的。 竹哥儿更快,一下子跑过去从曹小巧手里把麦穗抢了过来,他人小,只知道这是自家东西,不肯相让。 “小兔崽子!”曹小巧被抢了东西,横眉竖眼骂道,见只是个小孩,手竟也扬了起来。 “老东西你打我竹哥儿试试!”苗秋莲一下子急了,连原本只想把人赶走,没打算计较拿了几根麦子的顾铁山登时也往过跑。 竹哥儿见势不对连忙往后退,怕被打不自觉眯起眼睛。 顾兰时离得最近,三两步冲过去抓住曹小巧胳膊,没让她真打着竹哥儿,气愤道:“你敢打人?” 顾家人气势汹汹,曹小巧急得挣脱开顾兰时手,立马就溜了。 顾兰时另一手还提着饭篮子,不好与她争执拼气力,也就顺势松手,万一饭菜打翻都得饿肚子干活。 “老不害臊的!下回别叫我碰见你。”苗秋莲骂骂咧咧到了跟前,见竹哥儿没吃亏心气儿才顺了。 第7章 曹小巧跑了,一家子便坐在田埂上吃饭,狗儿在旁边一亩地里,他离得远,跑了两步见竹哥儿没挨打,就擦着汗走过来。 顾兰时掀开篮子上盖的布,果然,因为之前跑动,菜汤洒了出来,一碗干米饭也倒了,饭还好,筷子能夹起来些。 苗秋莲用手指捏着篮子底的米粒往嘴里塞,米饭沾了汤汁不好归拢,她口中愤愤骂道:“这天杀的老婆子。” “娘,别捡了,掉的也不多。”顾兰时把筷子递给她,让她先吃碗里的饭。 狗儿到跟前先倒了一碗水喝,水是薄荷叶冲泡的,清凉解暑,一口气喝完才畅快了。 “坐下缓缓。”顾兰时见他放下水碗,就将饭碗和筷子递过去。 篮子里装了五碗米饭两碗菜,一碗清炒蒿菜一碗春菜炒肉,都是用油炒的,吃起来香人也有力气,小包袱里是十个馒头,不然家里人吃不饱,还得再跑回去拿。 顾铁山有了点年纪,但和其他庄稼人一样,从小练出来的,力气尚足,饭量也不小。狗儿正是吃得多的时候,他俩都是一碗饭三个大馒头。 顾兰时三人吃得也不算少,连竹哥儿也能吃一碗米饭半个馒头。 农活向来是费力气的,几口人埋头猛吃,连话都顾不上说。 到最后狗儿用馒头把碗底的菜油擦干净,苗秋莲坐在田埂上,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汗水,说:“快了,明天早上估计就能割完,到时先别歇,捡了穗子再回去,就一气儿完了。” 她从土里捡了几粒脱落的麦粒,笑道:“今年是丰年,捡穗子就行,麦粒闲了有功夫再来筛,不差这点。” 把麦粒塞进袖兜里,她对竹哥儿说:“以后碰见那老货别理她,原是只想赶她走,她捡几根也没什么要紧。” 竹哥儿放下水碗,气鼓鼓道:“娘,我那不是着急,咱家的麦子,一粒也不想给她那么个老不要脸的。” 苗秋莲顺着他的话道:“这话倒对,可娘那不是怕你吃亏。” 歇过一阵,顾兰时把碗筷收进篮子,割麦子要紧,这些等回去做晚饭时再洗也不迟。 日头热辣辣的,纵使习惯了,麦芒时不时扎手扎胳膊,弄得他身上起了一片红点,擦不完的汗水流进眼睛还不算难受,最难受的是钻进衣服里的麦芒会刺痛比手脚嫩些的肌肤,全身热汗一流,被扎出来的小伤口那叫一个蛰,再被湿衣裳捂住,那滋味,要不是从小干活惯了,恐怕都受不住。 镰刀磨得亮又快,他弯腰割了几把,汗水不断滴落在地,如此热意,恨不得早些回家沐浴洗发,才能得一点清凉,抬头就发现前面的狗儿已经打了赤膊。 乡下汉子天热时干重活常有打赤膊的,未出阁的双儿和姑娘,还有脸皮薄的年轻媳妇、夫郎,若是看见了每每要避开,虽有些无礼,但实在太热,顾兰时看弟弟能凉快些,恨不得自己也是个汉子。 “狗儿,快穿上褂子,仔细背上晒脱皮。”苗秋莲喊道。 顾兰瑜热得眼睛都睁不开,说:“娘,没事。” “什么没事,忘了去年晒成那样?”苗秋莲没依他。 闻言,狗儿只得把没有衣袖的小褂套在身上。 竹哥儿跟在他们后面捆扎,他已经十岁,虽然小,但和村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已经是家中劳力,一捆捆麦子扎好,攒多一些,他爹就会抱到板车上,拉一车回家去。 良田黄土,几乎每一块土地都有人在其中忙碌,疲惫挡不住丰收的喜悦。 赶在天黑前,顾兰时用扁担挑了两捆麦子,提着饭篮子往家里赶,该回去做饭了,竹哥儿背了一筐麦穗拎着空瓦罐跟在他旁边。 傍晚太阳即将落下去,总算没那么热了,还有几丝凉风吹来,让人顿觉轻快。 还没进村子,从另一条土路上走来个又高又瘦的汉子,顾兰时一抬眼,就看见裴厌挑着两大捆麦子,手里拎个水瓦罐。 不知是不是晒的,裴厌左脸上那条狰狞长疤看起来有点发红,再加上他汗流浃背,热到眉头皱起,薄唇也不自觉抿着,一脸不好惹的模样。 这是竹哥儿头一次和他打照面,仰起脸就吓了一跳,那疤痕确实丑陋,直接让人破了相,再一个,他瞧见伤疤贯穿眼皮,心里一阵后怕,他自己摸过自己眼皮,那里的皮肉很薄,平时不小心戳一下都觉得疼,能划出这么深一条疤,要是一个不留意,恐怕眼睛也要瞎了。 顾兰时下意识慢了一步,等裴厌先一步进了村子,才和竹哥儿往里走。 他家割麦子是从昨天开始的,短短两天累得够呛,连竹哥儿都没力气说话。 村里到处都是麦秸的味道,眼下比平时做饭晚了些,但多数人家都是这会儿才冒起炊烟。 闻到别人家炒菜香气后,顾兰时脚下越发匆忙,他家在村后,要比别人多走几步路。 而前面裴厌腿长走得快,已经离了好一截距离。 听他娘说,裴厌比他们住的还后,要穿过村后那片小树林才能到,山脚下有一小片开阔地,那里还有以前村里几户人家的老屋,好些年没人住过,早已破败不堪,提起那里常叫做后山。 他之前还小的时候,贪玩去过那里,只有一户有院墙,余下的两三间小茅草屋要么塌了要么到处漏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边没有如今的村子占地开阔,离山又太近,那几户搬出来后,破落老屋连回都不想回去,渐渐就没了人气。竹哥儿四五岁的时候夜里不睡觉非要闹着出去玩,他哄不来就吓唬竹哥儿,说那边的老屋子有虎狼吃小孩,给竹哥儿吓得直接缩回被窝。 总算到了家门口,裴厌早就转过村后不见了,顾兰时腹中饥饿,哪里顾得上别人,开了院门直奔灶房而去。 滋啦—— 辣子下了锅,又辣又香的味道有点呛人,但闻着就开胃,随后他将肉片倒下去。 竹哥儿在旁边切春菜,案板咚咚咚响,他同样饿了,切完菜顺手摸了半个馒头吃。 顾兰时把炒好的菜盛出来,说道:“捞几个咸菜疙瘩切了。” 咸菜疙瘩是用盐腌的,平时有点舍不得吃,干农活时不一样,有油有盐才有力气。 竹哥儿嚼着馒头含糊答应一句,拿了干净碗筷往杂屋去。 顾兰时捏了一点辣椒吃,咸淡正好,他家种的辣子没那么辣,裹着油香别提多下饭下馒头。 两碗菜炒出来,旁边热馒头的锅也冒了白汽,外头太阳落下去,天明显暗了。 正想着怎么还没回来,就听见院门口有动静,他爹拉着板车,他娘和狗儿在后面帮忙推进门。 夜幕降下,天上月亮和星星闪烁,在院里借着一点月光星芒吃完饭后,吵嚷热闹一天的小河村归于平静,被晒得热气扑人的地面也凉了。 顾兰时躺在炕上,浑身都是累的,连翻身的力气都不想使,很快有了睡意。 睡着之前,他突然想起裴厌住的那里,有间漏风的茅草屋他以前进去过,好像正是梦里自己苟延残喘最后死了的地方。 * 暑热气让人不大愿意在日头底下干活,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才眯着眼睛去做,好在庄稼人惯了,风吹日晒是常有的事,为了一口吃的也不得不干。 新麦收回家要趁着太阳好晒几天,等干透后趁着晌午日头正大,就要碾场脱粒,这时候热归热,却是碾麦子最好的时机。 院子里,顾兰时戴着草帽脸上蒙了布遮住口鼻,碾场、翻场还算好的,等到扬场时,那才叫一个灰头土脸,若不遮掩遮掩,口鼻间就全是晒热的尘土,叫人又脏又热。 家里驴子拉着石磙一遍遍碾过去,一遍碾完要用木杈将麦子翻过来再碾一遍,如此反复,好让麦子彻底脱粒。 还没到扬场的时候,前院菜地已经蒙上些碎屑和扬尘,不似之前那样绿油油水灵灵。 翻完麦子,顾兰时在葫芦架下躲了躲凉,热得用草帽扇风。 “兰哥儿,你歇着去,茶水都冲好了。”张春花拿起靠在架子上的木杈说道。 顾兰时没有勉强,眼睛一弯露出个笑说:“知道了大嫂。” 今天不光他大哥大嫂过来帮着碾场,二哥和二嫂李月也来了,如此,他爹娘就能歇歇脚。 之前割麦子时大哥二哥家的麦子也都熟了,不能耽误,不然麦粒掉在地里不好捡拾,他爹就让两个哥哥各自去忙,不必来老家帮衬。 如今麦子收回来,碾场要用到牲口,石磙太重,虽说人也能拉,实在太费力气,他大哥二哥各自分了两亩水田两亩旱地,人少日子能过得去,但还没买牲口,别人家的牛驴最近都要用,还是自家驴子好借,你帮我我帮你,人一多翻场肯定快些。 堂屋里,顾满和顾衡带着弟弟顾安玩耍,顾满和顾安是他大哥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一岁半,顾衡快四岁,是二哥儿子。 苗秋莲看着三个孙子嬉戏打闹,笑得合不拢嘴,哎呦哎呦直夸她孙子有能耐有本事,顾铁山也被孙子逗得哈哈大笑。 顾兰时在竹哥儿旁边坐下,这才解了脸上的布。 “小嬷,给你吃一口。”顾衡把手里一块甜米糕递过来。 顾兰时逗他,抓着他的手假装张大嘴巴要全吃完,顾衡果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却碍于男子汉大丈夫,说了给小嬷吃就不能反悔,只能一脸肉疼地看着米糕。 “行了,你自己吃。”顾兰时咬了一小口,捏捏他肉脸蛋没有真吃完。 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顾衡一看米糕没吃完,立马高兴了,童稚笑声不断传出去,站在院门口都能听见。 顾兰时喝了一碗薄荷茶汤,还没放下碗就听见外头他阿奶的声音。 方红花嗓门不小,一边进门一边说:“几个混小子,又跑这边来了。” 第8章 一叠声的阿奶响起,方红花在院里见麦子摊开晾匀还是那么厚,知道小儿子家也丰收了,满意地点点头。 “娘,外头热,进来坐。”苗秋莲迎出来,顾铁山抱着小孙子顾安也喊她快进去。 顾兰时倒好茶水,见她进来,笑着说:“阿奶喝水。” “我们兰哥儿就是乖。”方红花笑眯眯接过茶碗,因顾铁山是她小儿子,这边几个孙子年纪都小点,顾兰时小时候她帮着带过几天,打小儿就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她心里自然是喜爱的。 再看见顾满三个小曾孙,她笑骂道:“这几个皮猴子,前几天给我气的,到处乱跑,撵都撵不上,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前两天割麦子,张春花和李月顾不上孩子,地里太热,小孩不比大人,万一中暑不是小事,便蒸了米糕拿了鸡蛋到祖宅,托她白天照看孩子。 方红花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一辈子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孙子曾孙一大堆,家里日子都过得不错,自然不用她干农活,村里好几个老太太老夫郎羡慕她,说她如今是享福的时候,啥都不用做,吃喝自有儿女管着。 虽然如此,但她自己要强,从老头子前些年死了后,没乱生事让儿媳孙媳天天伺候她,自己只管自己做饭洗衣,一概不用旁人,手里捏了些钱,每月米面鸡蛋却用不上钱财,都从四个儿子手里出,偶尔帮着带带曾孙,有眼力的孙子和孙媳都会给她拿点吃食,有时孙子家周旋不开,她也不怎么计较。 苗秋莲忙着问道:“娘吃了没,没吃家里还有肉,早上蒸的米饭多,热热就能吃。” 小老太太平时不大上他们这边吃饭,来一回总得问问。 “我吃过了,不必忙。”方红花笑着说完,她嘴上嫌弃曾孙,但还是抱起最皮的顾衡,干瘦老手又摸摸顾满脑袋,说:“皮猴子,吃个鸡蛋都能噎住,也不知你着急忙慌做什么。” 她那天给顾满三人煮了鸡蛋,不想这小东西被蛋黄给噎住。 “肉割的多,娘你等会儿回去带上些,也炒碗肉吃。”苗秋莲匆匆到灶房去切肉。 方红花没拦她,提起肉确实想吃了。 外头狗儿几人轮换着碾场翻晒,时不时进来喝水躲凉,顺便和阿奶说说话。 家里如今要紧的大事便是顾兰时的亲事,方红花又是问林家又是问给他新衣裳做的怎么样了,还有以后买红布做喜服的事,又叮嘱顾兰时要绣鸳鸯枕,一大通话夹着琐碎家常便说了许久。 晌午过去,太阳没那么晒了,方红花端着一碗切好的肉片和一碗干米饭回家,路过钱老大家时哼了一声,脸上全是不待见。 和她同辈同龄的钱老大已经死了,他媳妇正是曹小巧,方才和苗秋莲说闲话,提起曹小巧这老东西不但想占他们家便宜,竟然还要打她孙子,心里哪有乐意的,若非钱老大生前是个好人,儿子也算老实,她曹小巧这么爱占便宜讨人嫌的性子,恐怕在村里都过不下去。 * 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几天,留够交付差役来收的粮食斤数,总算将晒透的新麦灌进瓮里,如今算是盛年,朝廷体恤百姓,田税徭役要比二三十年前轻,能吃饱饭的人家越多。 日子过得好,顾铁山牵着驴子到村头石磨磨了半麻袋新面,一家子好生吃了两天精细面做的面条和馒头。 最忙碌的时候过去,天又热,小河村不少人家都歇了几天,只要是地多丰收了的,晌午很少有人顶着太阳出门。 下午,日头往西边去了,村头大树底下的阴凉处才渐渐来了几个人。 顾家祖宅正是村前几户人家,吃过饭的方红花见两个老太太结伴从她家门前路过时都拎着板凳,便也拿了凳子出门,挑了阴凉地一边说闲话一边给自己剪鞋面。 孙老夫郎摇着蒲扇,正说到周家二小子明年要娶亲的事,瞧见往这边走的人说道:“是兴旺家的,今儿不忙?” 叶金蓉,也就是裴兴旺媳妇,端着小簸箕提了板凳笑道:“阿嬷,在家里闷得慌,外头这不是有风,凉快。” 她在孙老夫郎旁边坐下,小簸箕里是一小堆棉花和线陀,一边听几个老人说话一边捻线,时而插句嘴,听见周家二小子已经定了亲,连忙道:“我家虎子算算也到年纪了,婶子要是有合适的,也给我虎子说门亲事,到时这媒人酒可少不了。” 郑老太太砸吧一下嘴,媒人酒总是和媒人礼一起的,她没怎么说过媒,也没撮合的本事,一听这话有些意动,只是碍于想不起有什么年轻姑娘和双儿,在旁边哎嘘一声,心里酸溜溜的,只能听其他几个人说这家有什么姑娘,那家有什么双儿。 方红花低头剪鞋面没吭声,她在家里一概不管事,哪有在外头闲管别人的,再说了,这裴兴旺一家,她着实有些看不上。 六七个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别说小河村,连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和事都在他们嘴里过了一遍。 正说得起劲,多嘴快舌的杨老夫郎瞅见从村口进来的人,压根儿没过脑子,询问道:“那好像是你家二小子,说起来比虎子还大呢,也没娶亲?” 此话一出,树荫底下的人都不言语了,看一眼快走近的裴厌,又去看叶金蓉脸色。 杨老夫郎嘴一抿,没敢再出气。 被几人看着,叶金蓉又是气又是臊,气裴厌那小畜生让她丢脸,也气杨老夫郎嘴上没个把门的,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她哪里不知道,可那天杀的克星,生下来就是克她的。 腿脚沾了泥水的裴厌这时从树前路上经过,微微垂了眼眸,本就没表情的脸似乎更加冷硬,对所谓的亲娘没有半点好脸色。 叶金蓉脸色也不好看,又臭又冷,等他过去后,哼一声就起身拎着板凳走了,再不想看到这几个老东西。 杨老夫郎哪里没看见她瞪了自己一眼,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白眼一翻,道:“呸!什么东西,当别人都没长眼睛,一家子忘恩负义,逮着一个老二往死里欺负,这也能叫亲娘?我看啊,比后娘还心狠,谁家姑娘嫁她家去,那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叶金蓉如此让他没脸,他自然没好听的话,倒不是真为裴厌打抱不平。 “嗐,也是呢,满村都找不到他家这样做事的。”孙老夫郎应和道,他旁边郑老太太一看大伙儿都吃不上媒人酒,心里也舒坦了,跟着一起数落叶金蓉。 “哟,都在呢。”曹小巧挎着篮子近前,也不知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她笑得一脸褶子。 “他巧婶子,上哪儿去了?”只有郑老太太同她说话,其他人要么不吭气,要么撇嘴斜眼。 走了这一路,曹小巧气喘吁吁,恰好树根底下有块石头,她顺势坐下,喜滋滋道:“也没去哪儿。” 郑老太太一眼就看见她篮子里的大桃子,虽说用布盖住了,可风一吹动,红红的桃子就露出来,她伸长脖子探头想去细看,嘴里直砸吧,说:“我看,你这桃子不少呢,瞧着就水灵。” 曹小巧戒备地将竹篮往另一边藏,她本意是想歇歇脚,没成想给人看到了,于是掩饰道:“路上碰见亲戚,给了几个。” “既是给的,又不值钱,干脆,也分我半个吃。”郑老太太馋得眼睛直往篮子上瞅。 曹小巧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尖声道:“就凭你?这么大的桃子你说不值钱就不值钱?也好意思问别人要吃的,撒泡尿照照。” 这话说得太难听,郑老太太面上挂不住,照面就朝那边吐唾沫,曹小巧连忙避开。 郑老太太毫不示弱,骂道:“卖*的老娼妇,你这桃子就是金子做的,求你郑姑奶奶吃一口都求不来,给你脸了,让你在这里吆五喝六。” “嘴馋心烂的下作东西,自己没本事,连个桃儿也吃不上,倒问别人要饭,狗娘养的。”曹小巧回骂道。 这话戳了郑老太太心窝子,当即就跳了脚,指着对方破口大骂:“下贱烂货,扯你娘的臊,狗娼妇竟也敢指派我。” 孙老夫郎连忙劝道:“行了行了,快别在这里现眼。” 他对曹小巧摆摆手,说:“快走快走,少在这里惹事,一会儿连汉子爷们儿都要围过来,到时有你们臊的。” 其他几人也在劝和,偏偏方红花看一眼那篮子红桃,冷笑道:“我看啊,哪里是亲戚给的,是偷来的吧。” 曹小巧刚安分了,闻言眼睛瞪圆,嚯一下站起来。 “我可没听说你哪家亲戚种了桃子,就你这素日偷瓜掐菜的下贱模样,亲戚都给你祸害了一遍,谁会给你桃子吃?八成,就是偷来的!”方红花气势汹汹也站了起来。 “你心虚什么?难不成,真给说中了。”郑老太太有了帮手,越发气盛,嚷嚷道:“他曹小巧又偷东西了,这回可好,都偷到邻村去了,天杀的贼,活该叫人指着脸骂。” “死穷鬼你叫唤什么劲,舔着脸要饭的货色。”曹小巧可看不上她,又穷又馋,总爱占别人便宜,至于方红花,她俩以前就有点旧怨在,顾家日子过得好,叫她这些年心里都不得劲,于是指着方红花鼻子骂:“老货,瞎说八道叫你天打雷劈烂嘴烂舌!” 郑老太太被一句穷鬼揭了最大的短,气得脸都发青,恨得牙痒痒,一口气没喘上来直往后倒,孙老夫郎几人连忙接住她,慌里慌张给掐人中顺心口。 方红花叉腰开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良心的烂货,自己亲孙女要死了都不救,你死了腿一蹬,捏着钱到棺材里也花不出一文,留着镶你那把烂骨头,狗日的,叫你死了进油锅里炸!” 见曹小巧也要骂,她嗓门瞬间拔高,生生打断了对方:“猪狗不如的老牲口!谁家种个菜你都要扒门缝里眼红,村头张家村后李家,你又是折断人家结了果的柿子枝,又是踩人家地里刚出来的豆苗,连别人鸭子你都要偷去,人赃并获也非说是你的,谁家便宜都想占,蝇子屎都不放过,偷我家麦子还要打我孙子,我今儿能让你好过?” “你!”曹小巧被逮着痛处骂,搁别人都觉得戳中脊梁骨,早灰溜溜跑了,她素来不要脸,想骂回去却抓不到短,只能跳着脚骂些肮脏不堪的言语。 两人骂的不可开交,你来我往仿佛十辈子仇人。 曹小巧干的缺德事太多,被指着鼻子骂无法反驳,落了方红花下风,气得脸都肿胀起来,转眼忽然瞧见从地里拔草回来的顾兰时,她登时像找到了短,嘴快道:“我当是谁,原是没脸皮的小娼妓。” “老东西!”方红花一下子怒了,过去就给了曹小巧一耳光,扯着对方脸皮子厮打起来。 两个小老太太打架,其中一个正是自己阿奶,顾兰时和狗儿连忙跑过去,同孙老夫郎几个一起将二人扯开。 还没进村时,顾兰时就听见她阿奶中气十足跟人对骂,虽没搞清缘由,但听见曹小巧骂得那样脏,他也没忍,趁机狠狠拧了曹小巧几下,疼得对方嗷嗷叫,作势也要来打他。 狗儿到底是个汉子,不好跟妇人对打,更别说是个上年纪的老妇,只能抓着曹小巧胳膊不让动,方红花便趁机多打了曹小巧两耳巴子。 村里其他人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孙老夫郎朝钱家二房招招手,让把扯开的曹小巧抬走。 “行了大娘,别骂了,快家去。”钱义和嫌弃他这个大娘撒泼丢人,碍于亲戚情面不得不和媳妇把人往老家扶。 曹小巧走时没忘了她偷来的一篮子桃,扯着嗓子哭骂却无人理会,她儿子在地里还没回来,儿子夫郎在家带孩子,一看她进门,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更别说问候关切。 方红花没怎么吃亏,顾兰时帮她把乱了的白发拢好,又整整衣裳,和狗儿搀着她回家去了。 第9章 还没进门,顾兰时就听见有小孩哭声,二堂嫂何水儿抱着孩子焦急走来,几人迎面碰上,她连忙问道:“阿奶,这是怎么了?” 之前听到方红花大嗓门跟人骂仗,偏偏襁褓里的孩子醒了,哭闹着要吃奶,嚎得那叫一个厉害,家里男人都下地去了,婆婆回娘家,妯娌也不在,她实在没法儿,哄了一阵喂了奶,赶紧就出来看。 “没什么要紧的,和曹小巧那老东西骂了几句,你快哄娃儿。”方红花摆摆手。 “原是她。”何水儿拍拍孩子,有心想让她老人家别在外头和人吵,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是孙子媳妇,哪有说长辈不是的,只得咽下。 顾兰时解释道:“嫂子你不知道,头先姓曹的想占便宜又想打竹哥儿,阿奶气不过,才跟她吵了几句。” “这老东西。”何水儿这才明白,一边往屋里让他两个坐,一边说:“前几年为借他家钱的事,还看咱们家不顺眼呢,骂她一顿还真算不得什么。” 她说的,正是曹小巧心中对方红花的旧怨。 曹小巧生了两个儿子,她跟着小儿子过日子,小儿子钱丰头胎得了个闺女,生下来曹小巧就不喜,对儿子娶的夫郎于慧儿更是没好脸色。 四年前钱丰十岁的闺女生病要抓药,钱丰手里没钱便问老娘开口,他爹死前挣的钱都在他娘手里攥着,因老娘寡妇一个,之前他从没向老娘张过嘴。 可曹小巧嫌弃女孩儿不值钱,竟还要为她花钱,便将儿子骂出房,说自己一个钱都没有,就算钱丰说日后还也不肯。 钱丰和于慧儿哪能看着自己姑娘活生生拖死,出门遇到方红花,心中盘算顾家过得好,手里应该有余的,便朝方红花借了些银钱,后来闺女病好了,两口子心里都高兴,随后的日子里勒紧裤腰带攒钱还债,曹小巧依旧没出一文钱。 也是从那时候起,于慧儿就不怎么搭理婆婆曹小巧,连钱丰也为老娘见死不救的事耿耿于怀,每每母子吵架,都要把这事拉出来说道,便让曹小巧对方红花渐渐有了怨恨。 顾兰时知道这事,已经过去的事再提没意思,况且全村都知道曹小巧是个什么人,他和狗儿陪着方红花说了一阵话消气,直到该做饭时才回家。 * 小山坡树林子里,顾兰时背着竹筐拿着镰刀一边找猪毛菜一边往坡上走,竹哥儿的小竹筐里已经塞满了野苋菜,这时节,野苋菜是很好吃的。 “咱们今天下面条,煮些野苋菜配着吃,又绿又嫩。”竹哥儿又想吃白面了。 顾兰时转头看他,笑道:“前两天不是刚吃过一顿,要真想吃,你去跟娘说,她若说行我就给你做,我可不挨这个骂。” “哼。”竹哥儿一撇嘴,气鼓鼓道:“每回都我说,我说了也得挨顿骂,你不是一样吃。” 顾兰时才不上他的当,说:“我可没这么嘴馋,再说了,我去说不一定成,你挨顿骂怕什么,最后总会做,你想想,挨骂重要还是吃面条重要?” 竹哥儿皱着眉头纠结一会儿,最后笑着开口:“那还是面条要紧些,我回家就和娘说,顺便,看能不能一人卧个荷包蛋。” 顾兰时也笑了,荷包蛋可不容易吃着,要是竹哥儿讨到了,他也能解解馋。 到山坡顶上后树越密,还有不少几人粗的老树,两人今天没想走远,就在附近找找野菜。 顾兰时割了一大把猪毛菜,塞进竹筐刚要起身拎起来,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远处一点人影。 隔了七八丈远,中间又有枝叶繁茂的树木掩映,当第一眼发觉是林晋鹏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看到对方站在那里环顾四周的模样,忽然就往粗壮老树后一藏。 “兰……”竹哥儿见他神色不对,疑惑询问,却被一把捂住嘴巴。 顾兰时搂着弟弟躲在树后面没动,侧耳聆听那边动静,没听到有人走过来,才谨慎从树后探头。 林晋鹏今日穿了身深青色袍子,是和庄稼汉不同的打扮,布料虽不怎么好,但样式无疑是妥帖雅致的,甚至还绣了竹纹。以前对方只要在村里穿这身衣裳,总会让未出阁的双儿和姑娘红了脸,连成了亲的媳妇、夫郎都会多瞅两眼,没别的,他长得俊身板又挺拔,穿袍子怎么都好看。 顾兰时同样对这身衣裳记忆深刻,因此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自打两人亲事说定后,为避嫌就没怎么见过,偶尔在村里碰到,林晋鹏朝他笑,他只点头示意,没说几句话。 树木遮挡,但还是能看见林晋鹏往山上走,身影渐渐从眼前消失。 他方才看见对方站在村里人常走的那条山路上,若是上山挖笋子找野菜,亦或是站在那里等同伴,也不至于那么警惕,就好像、就好像防备有人在后面跟着。 不怎么好的感觉浮上心头,顾兰时心突突跳了两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下意识狠狠咬住下唇,随后把没装多少野菜的竹筐给弟弟,压低声音说:“竹哥儿,你别出声,回家找你狗儿哥来,他若问,你只说我让他来,我先往山上去,记得无论他做什么,都给我把他拽来。” 顾兰竹似懂非懂,愣愣点着头答应,两个竹筐又是背又是拎的,一声不吭往家小跑。 顾兰时则放轻脚步,一路悄悄往山上去,边走边往树后躲,又怕离得太远跟丢。 头一回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心跳个不停,像是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生怕被听见,抿着嘴巴屏息不敢大喘气,明明树林子里不热,他却一头汗。 村里人踩出来的路渐渐消失,越往山里,路径越分散,毕竟是进山找东西,那些山货野菜不可能都在一处。 脚下草丛茂盛,树荫遮蔽,前面再看不见人,顾兰时停下,意识到自己跟丢了。 要回去吗? 莫名的,他有些不甘心,或者说不放心。 眼神在四周疯狂搜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再一转眼,忽然看见地上有被踩扁尚未恢复的一丛草。 他既不是猎户也不是采药人,对追踪寻迹不甚懂,发现痕迹后心中一凛,连忙跟去那边。 * 溪水潺潺,在平缓低洼处形成一汪不大的清澈水潭,潭边多石头,草木较为稀疏,头顶没什么遮挡,太阳照下来,映得微晃的水面波光粼粼。 这是处隐秘的地方,少有人踏足,不远处林子里,甚至长了许多比人还高的灌木丛。 流水声、鸟叫声在如此幽静的地方越发显得空灵。 身着青色袍子的林晋鹏来到这里后,神色比之前放松,他嘴角噙笑,走向坐在溪边石头上的人,越走脚步越快,像是有些急不可耐,因此,他并未留意到,藏在身后灌木丛中的一双眼睛。 顾兰时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忍着枝条刮过脸颊带来的不适,他紧紧抿着嘴巴,很怕自己要是控制不住弄出动静来。 溪边大小石头都挤挨在一起,是条石头河,晒得发白的石头看起来比土地干净多了。 看见坐在石头上的人转头,他瞪大眼睛,果然是个双儿,眉心有红钿,此时来不及愤怒,心里只知道林晋鹏果然是来私会,至于私会的那个人,他不认识,不知道是哪个村的。 幽会的两人离他有点远,说话声音也低,他没听清说了什么,然而下一刻,那两人突然抱在一起开始啃嘴,吓了顾兰时一跳,哪里见过这种直白甚至粗鄙的事,他捏紧了手边灌木枝条,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脸颊涨红窘迫。 “你可别想。”陌生双儿喘着气按住林晋鹏的手,含水的眼睛似有几分责怪,说:“我可听人说了,你家里,已为你定下亲事,怎的还来找我?” 他俩神思已不知飞到何处,况且这里四下无人,胆子大起来,连声音也顾不得压了。 林晋鹏猴急火燎,抱着人啃了下嘴才道:“你说他?他家两年后才放人,说什么找人算出来的,反正要等,不如,咱们先快活两年,回头,等我多攒些钱,也好将你娶回来……” 顾兰时根本没想到会从他俩嘴里听到自己,一下子蒙了,林晋鹏的话让他倍感屈辱,看那两人熟稔的模样,想必早就勾搭上了,却装着清白的模样同他定亲。 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翻涌,连头也像有热血涌上,让他想吐又有点头晕目眩,心中愤恨不已。 不等他将胸腔里的愤懑喊出来,大声质问林晋鹏,就看见那两人衣裳扔的到处都是,光天化日之下衣不蔽体,着实丑陋不堪。 这还不算什么,也不知道那两人发什么疯,林晋鹏大掌死死捂住双儿口鼻,那人蹬着腿挣扎却不敌。 顾兰时看得一愣一愣,他心中一惊,差点以为林晋鹏在杀人,想闷死那个双儿。 然而下一幕,同样超出他所思所见,全然不同的狰狞丑恶东西拱进去,林晋鹏松开手,就见那个双儿仰面伸长脖子,发出一声不知是痛还是别的的叫声,那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粘腻。 轰—— 顾兰时脑子里猛地一响,隐隐约约明白了在做什么,他一个清清白白未通人事的双儿,哪里见过这阵仗,耳边更是传来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各种情绪积涌,让他难以承受,以至于突然爆发。 “啊啊————” 一声尖叫惊得山林都似晃了晃,落在枝头的飞鸟扑棱棱扇动逃窜。 偷人的野鸳鸯绝没想到有人在附近,更被那刺耳的尖叫声吓得俱是一哆嗦,魂儿几乎都吓飞了,好悬没被吓死,更别说其他。 林晋鹏脸皮一阵青一阵白,怕事迹败露身败名裂,又怕自己物件再也起不来,他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差点当场崩溃。 “快,快撵上去!” 他被推了一把,忽然就反应过来,两人连穿衣都顾不得,只随手捡起中衣胡乱裹上,连忙就去追人,生怕对方引来其他人,不然就真的完了。 发现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哭的人是顾兰时后,林晋鹏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理智尚未回笼,却也知道一定要撵上去,最起码、最起码得把那张嘴捂住,至于捂住后怎么办,他完全没工夫考虑。 顾兰时眼泪直掉,连哭声都控制不住,唯一的理智是认准了下山方向,没有在山里乱跑。 哭嚎声让找上山的人听见,恰好赶到附近的狗儿听见动静,辨认出是顾兰时的,拔腿就和竹哥儿跑过来,边跑边喊:“兰时哥哥?你怎么样!” 迎面看见自家人,顾兰时哭声更大,嚎叫着泣不成声,喊道:“他、他,林晋鹏,偷人!”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但狗儿看见了追在顾兰时后面的林晋鹏,他唬了一跳,心像是蹦到了嗓子眼紧了一紧,急智之下连忙朝自己身后喊:“爹娘我兰时哥哥和晋鹏哥在这里,别上那边找了!” 此话一出,本就心虚到极点的一对奸夫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像是崩掉了,大惊失色,脸都是白的,生生停下了追撵的脚步,望着顾家三人恨不得活剐了。 林晋鹏突然醒悟,道:“快回去穿衣裳,就算引了人来,就说他们诬陷,打死也别认。” 两人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匆匆忙忙往溪边赶。 而顾兰时在跑到竹哥儿和狗儿身边后,三人也没敢停,一家人自有默契在,咬着牙要下山把大人喊来。 “我先家去喊人,你俩别被追上。”狗儿说完就撒开腿往前跑了,他年纪不大,但好歹是个皮实健壮的小汉子,腿脚自然快些。 顾兰时和竹哥儿从小干活,都不是风吹就倒的人,山路不平,好在他俩平时走惯了,这会儿情况紧急就算踉跄了几下也没摔倒,他一哭,竹哥儿没弄懂发生什么,也给吓哭了,两人哭哭啼啼往山下跑。 另一边,狗儿又气又惊之下如有神助,跑得比平日还快,刚进村就瞅见不远处有两人,他连看都没看清是谁,气喘吁吁朝家那边喊道:“爹娘不好了!我晋鹏哥在山上出事了!” 第10章 “你说晋鹏!”田桂芬拎着空篮子正要和碰见的于慧儿一起去挖野菜,偏巧听见顾兰瑜这么一嗓子,连忙上前来问。 狗儿见她是林家本家亲戚,眼珠子一转说:“是啊婶子,我这不是喊我爹娘帮忙,要紧要紧,可别耽误了。” 田桂芬见他如此焦急,虽然没说是什么,也知道出了大事,火急火燎就要往李香菊家去,说:“你们快去救人,我喊他爹娘就来。” 顾铁山和苗秋莲今日在家,恰巧他大哥顾兰生过来了,听见动静赶紧跑出门,照面就问:“这是怎么了?” 狗儿顾不得解释:“快快!快上山。” 三个人不明所以,跟着他跑起来,路过出来看什么事的邻居石头他娘,苗秋莲喊:“他婶子,帮着留神家门。” 石头娘刘桂花忙道:“知道知道,你们快去。” 一通乱跑上了山,林晋鹏挑的地方较深,苗秋莲以为是在山里摔了或是伤了,她跑得没有那么快,只让其他三人赶紧去,不用管自己。 狗儿带着老爹和大哥沿着方才过来的路寻找,好在有顾兰时的哭嚎声为指引,顾铁山还没见到儿子面就听见哭声,心里难免着急,他们家这几个孩子虽然不金贵,可从来没哭成这样。 “兰时!兰时!”顾铁山高声呼喊,又听见竹哥儿像是也在哭,连忙喊道:“竹哥儿!” “爹!”顾兰时听见这声音,心中委屈更甚,呜咽声更大。 竹哥儿一路跑一路跟着哭,着实有点累,他已经哭不出来也跑不动,等见了家里人,停下后瘪着嘴眼泪汪汪说跑不动了。 顾兰生道:“娘就在后边,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 顾铁山没头没脑跑上山,一头雾水,着急问道:“兰时,你跟爹说,到底怎么了?” 顾兰时恨恨跺了下脚,抹一把眼泪道:“爹,林晋鹏他在山里偷人,我全看见了!是个不认识的双儿,我撞破他俩奸情,他俩就在后面追我。” 说到这里,他连忙道:“爹,快走,快抓他俩去,万一跑了。” “啥!”顾铁山嗓子拔高,有点不敢置信,但看儿子哭成这样,只好先一探究竟。 顾兰时领着家里人往山溪那边跑,突然想到已经耽误好一会儿,要是那两人跑了,没抓个人赃并获,林晋鹏平时在村里名声很不错,要是颠倒黑白,到时谁能信他,就越发着急气愤,连哭泣都顾不上了。 “就在前面!”他顾不上别的路,直接从灌木丛中钻过去,全不管身上头上蹭到的灰尘草籽。 山溪哗啦啦流淌,潭水清澈见底,宁静被四个人打破,一过来果然没看见林晋鹏两人,顾兰时气得咬牙。 “兰哥儿?这哪里有人?”顾铁山一肚子疑问,他有点不相信这件事,可自家孩子少有扯谎的,再说顾兰时已经这么大了,这种诬陷别人清白的事,就更不可能乱讲。 “爹!我真的看见了,就在那块大石头上,他俩、他俩!哎!”顾兰时又气又羞。 顾兰生环顾四周,这山林幽静,到处都是树木草丛,要是有人藏起来,一时半会儿确实不好找,况且他们过来的方向虽是下山必经之路,但只要有心隐藏绕路,还真有错过的可能。 “那怎么办?他追我兰时哥哥的时候,我和竹哥儿亲眼见着了。”狗儿问道,顾兰时最后那句话不好接,只能当没听见。 顾兰生知道弟弟不是乱说话的人,今天这事要是糊弄过去,心里怎么能过得去,于是说道:“要不先找找,万一是藏起来。” “只好如此,狗儿,跟着兰时。”顾铁山点点头,随后几人各自朝一个方向去。 顾兰时抽噎着,他眼眶通红,从地上捡了根长树枝,好拨开草丛开路,狗儿在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嘴里骂道:“这人模狗样的,没成想是这种腌臜东西。” “兰时,兰时!” 苗秋莲的声音传来,顾兰时连忙回应:“娘,我在这里。” “兰时啊,我家晋鹏咋了?”林晋鹏他爹林成的声音响起,随后李香菊同样扯着嗓子着急询问。 隔着一片树木,顾兰时只看到急步走来的一群人,还没说话,就听见他大哥顾兰生在另一边高声喊:“在这里!” 不明所以的人群朝那边聚拢,李香菊心忧儿子,只听田桂芬说在山上出了事,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会儿一听这话,当即就奔在前面。 顾兰时更是憋着一口气,拔腿就跑,当看见衣不蔽体的一对奸夫,心里只剩下老天保佑这几个字,这两人竟连衣裳都没穿。 “林晋鹏,你偷人!”他还没到跟前就喊出声,更是骂道:“奸夫!” 林家人万万没有想到,看见的竟是这一幕。 林晋鹏只穿着中衣裤子,上半身打赤膊,而躲在他身后的双儿也只穿了一身中衣,那双儿因为被人发现,脸白的不像样,甚至想抱住林晋鹏胳膊,却被避开了。 二人如此,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苗秋莲愣了一瞬,随后怒不可遏,喝骂道:“好你个淫棍,亲事都定下来竟在外头偷人,不要脸的杂碎!狗娘养的!有人生没人管教的畜生,你活该天打雷劈,叫你全家不得好死!” 她不管不顾,连林晋鹏爹娘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成和李香菊老脸一阵红一阵青,耳边只剩下苗秋莲的骂声,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也不敢反驳。 狗儿在村里一嚷嚷,不少人都以为林晋鹏出事了,田桂芬又跑去林家报信,沿路风风火火,连村里人都来了几个,好心想帮着把林晋鹏抬下山,谁知道竟是这种事。 “奸夫淫夫,一对王八狗东西,黑心烂肠子的,做下这种老子娘都没脸的事……”苗秋莲骂得不可开交。 顾铁山虽没喝骂,但看着林晋鹏和林家人的脸色铁青,拳头攥紧,要是有人敢骂他老婆子,今日非得打上一架。 “呜呜呜……”顾兰时在旁边哭,村里人一见这阵仗,连场面话都劝不出来。 林晋鹏脸色难看到极点,那些戳脊梁骨的叫骂让他气愤不已,可此时理亏,不好同乡野泼妇争执,他回头看一眼躲在身后的人,眉头紧皱,刚才就让分开跑,硬是胆小不敢一个人在山里,这下可好,被抓了个着,他暴躁不已。 柔柔弱弱的双儿哪能看不出他脸色,低声哭道:“一出事就让我跑,穿成这样,若我碰见心怀不轨的呢,这事,说到底是他顾家惹出来的,怎么能怪我。” 是了,都是顾家的错,要不是顾兰时突然冒出来,今日也不至于如此丢人现眼。 林晋鹏脑子乱糟糟的,始终想不到脱身的法子,怨恨自然转到了顾兰时和顾家身上,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就他顾兰时矫情,竟喊了这么多人来。 “我打死你个下作东西!”李香菊回过神,到底是自己儿子,她一边哭一边喝道:“还不快滚回去,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和个狐媚子厮混,天杀的,今日回去必叫你筋断骨折。” “还不滚过来!”林成也骂道,这里是不能再待了,不然,别说他一张老脸,林家祖宗的脸都能丢尽。 林晋鹏脚步一动,就看见顾家人怒目圆睁,尤其顾铁山和顾兰生,袖子不知什么时候都挽起来了,攥着拳头手臂上青筋尽显,他心中一凛,心道不好,今日怕是少不了挨顿打。 果然,在他磨磨蹭蹭靠近时,顾铁山和顾兰生便打了过来,狗儿紧随其后,连苗秋莲和顾兰时也气冲冲动起手。 “他叔!他婶子!”李香菊一声惨嚎,生怕儿子被打死,和林成还有两个自家人拦了这个拦那个,场面一时好不热闹。 竹哥儿吓得在旁边哭,但见林晋鹏竟还手打了他大哥两下,他哭着在旁边找了根树枝塞进狗儿手里,让拿棍子打。 “这黑心的!”李香菊瞅见狗儿拿着棍子结结实实打在她儿子身上,急得骂了一句。 “你有脸骂人,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你全家老脸皮子都挂不住,短命不害臊的!”苗秋莲插不上手,拽着顾兰时到旁边,也没忘骂李香菊。 一转眼看见躲在树后面的陌生双儿,眼睛一瞪就要过去打,那人见势不对往旁边林子窜了,跑得跟兔子一样快,而林晋鹏这边村里人都围过来要上手拉,她急得不让拉架,就顾不上撵过去。 怕打死出人命,再加上一个村的,多少有点亲戚里道在,打在一起的几人还是被拉开了。 林晋鹏好不狼狈,鼻青脸肿的,鼻血都给打了出来,他没穿上衣,皮肉伤看得一清二楚,李香菊又急又气,却不好发作骂顾家人,咬牙切齿忍下了。 林成将外褂脱下来扔给儿子,恨恨骂道:“没廉耻的狗东西,还不穿上!” 这事在山上也解决不了,苗秋莲横鼻子竖眼的,没有再阻拦,等下山后非得把全村人喊来评理,叫林家名声彻底臭了才解气。 至于那个双儿,她往后头看了一眼,下山的方向只有一个,那人不敢在山里乱闯,偷偷摸摸跟在后边,估计是想等到了前山有路的地方跑,她也不急,冲着那边喊道:“小没害臊的,你今日若敢跑,我就在这里堵着你,看你从哪里跑,回头让人打听清楚,看你是哪家养的,我自然也骂上门去。” 自知逃不过,那人煞白着脸磨磨蹭蹭跟在后面,眼睛睁得大又惊恐,若有人回头,他便是一瑟缩。 人群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回了村,他们走远之后,才从山溪那边的林子里转出一个高瘦的汉子。 之前顾兰时躲在灌木丛后偷看时,没发现离他不远的树上有第四个人在。 裴厌比他们三个都来得早,在林子里转悠掏鸟蛋,刚爬上一棵高树就发现有人来了,是个在村里没见过的双儿,他记性好认人准,却对任何人都没兴趣,也不愿和人打照面,掏完鸟蛋后坐在高处一根树干上没动,想着等那人走了之后再下去。 他没发出任何动静,不想见识了野鸳鸯偷情的场面,他皱眉看向别处,心道早知方才就走了,随后就看见偷摸跟来的顾兰时躲在草丛里,这三人是何种纠葛他没闲心理会,坐在树干上垂眸放空。 直到林晋鹏两人顾不上穿好衣裳就跑去追人,他转头看见落在溪边的衣袍,看起来倒还干净,或许能卖几个钱。 第11章 一进村子,苗秋莲连骂带喝,大声将此事嚷嚷开来,林成和李香菊有意想堵住那张嘴,无奈实在不占理,只得将一肚子愤懑咽下,村里人渐渐围过来,臊的他俩老脸通红,嘴里不止骂儿子,也骂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双儿。 于青青只穿着中衣,如此衣衫不整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再没了名声,他几欲吐血,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心道当真倒霉,早知道,今天就不上去了。 他落在后面,见小河村人在听顾家那个婆子说话,脚下挪动,想从村后跑掉,谁知李香菊有气撒不出来,一转头看见他,当即就冲他跑来。 “抓住那个小贱人,就是他,就是他勾引我们家晋鹏!”李香菊撵不上,扯着嗓子喊。 村后几户人家的妇人夫郎都出来看,一听是这等没廉耻的事,连忙拦住了于青青。 于青青气得眼睛通红,方才是他被唬住了,若早早跑掉,不至于如此受制。 几乎是临死的关头,脑子嗡嗡直响,他自然想不了那么多,就算妇人追不上他,无论顾家还是林家的男人,可不比他跑得慢,他怎么都跑不了。 “走!给我滚进去!”顾兰生喝骂着,将林晋鹏连推带搡弄进了他林家院里。 小河村只要在家的人,无论汉子还是夫郎女眷,除了未出阁不好凑热闹的姑娘和双儿,大伙儿都跑来看,林家连院门都关不上,一家子脸色又红又青。 “亏你还是念过书的,呸!下流东西,做下这种腌臜事。”苗秋莲骂到额上都出了汗。 匆匆赶来的方红花从人群中挤进来,照脸就朝李香菊和林成啐了一口:“没脸的王八蛋,连儿子都教不好,还有脸上我们家提亲,平日里只见你们吹嘘,生了个好儿子,谁知是个驴粪蛋子,只剩面上光……” 顾家来了不止她二人,七八个媳妇夫郎都在谩骂揭短,顾兰时大嫂还有二哥二嫂也来了,张春花和李月原本想帮腔,但有点插不上话,只得扶着阿奶,生怕她被气晕过去,又给苗秋莲递帕子让擦汗。 顾家老少汉子挽衣袖拿棍子,气势汹汹就要来打,但最后被村里人劝住了,里正还没来,不好先把人打残打死。 李香菊没处发泄,抓着于青青就打,哭道:“我打死你个狐狸精,让你勾引人。” 于青青年轻,看着也不是体弱的,不然也不敢一个人先上山等奸夫,他挣脱开李香菊的手,连忙窜到林晋鹏身后,哭喊道:“林郎,救我,我不想死。” “天杀的!”李香菊看他想攀扯自己儿子,哪里肯让对方如愿。 林晋鹏被打得狼狈,生生被压着跪在院里,他鼻血还在流,一只眼睛肿起来,早不见平时的俊朗模样,心知今天难逃一劫,心中有点厌烦于青青又来寻他庇佑,但他心里也知道,于青青不来找他又能找谁,一切,都是顾家闹起来,他二人虽有错处,但罪不至死。 “没想到是这种人。” “谁说不是呢,往日看着端正,怎的是这等花花肠子。” “亲都定了,还和别人勾搭上,什么读书人,一看就是个逛窑子的。” “奸夫被他娘打都不管,这事儿,还真不是一个巴掌就能拍响的,真不是个汉子。” “坏了咱们村名声,以后可怎么找媳妇。” 看热闹不嫌事大,有的是人幸灾乐祸,什么闲话都能说出来。林晋鹏低着头,谩骂声对他来说已经不怎么重要,反倒是那些闲言碎语不断钻入耳中,拼命思索脱身的法子,可怎么都找不到。 里正徐承安被从地里叫回来,围在林家门前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他进去后人群争着抢着往前头凑,有落在后面来迟的,都踮着脚扯长脖子想往里头瞅。 站在柴房门口的顾兰时呜咽声一下子变大,苗秋莲听到里正来了,一下子扑过来哭道:“承安叔,你可要为我们家做主啊,他林晋鹏都和我们兰时定下亲,却在山上偷人,人赃并获抓了个正着。” 徐承安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人说了经过,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偏偏是他看好的年轻汉子干下这等事,于是骂道:“不知廉耻!” “他偷人事小,可坏了咱们村名声,承安叔,可不能放过他们。”苗秋莲恨极,本想给儿子找个好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却是这种人,要不是今天被顾兰时发现,一旦瞒过去成了亲,她兰哥儿到了林家,不就被任意磨搓了。 偷人被发现,下场多数是一个被打死一个浸猪笼,小河村已经有很多年没发生这种事了,李香菊猛然反应过来,当即就给徐承安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里正,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家的错,只求大家伙儿饶他一命,况且亲事还未成,算不得成了家,那狐狸精也不是咱们村的。” “哎!”林成头一垂重重一声叹息,也给徐承安跪下了,两人不断说着饶命的话。 苗秋莲本意是给林家一个惩处,至于怎么罚,她自己都没想好,凭着一股恨意发泄,这会儿听着林成夫妇的话,同样回过神,以前偷情有旧例,汉子打死双儿浸猪笼,她心中一跳,就算不是她杀人,心里也有点没底气。 见里正不发话,李香菊便爬到苗秋莲跟前,抱着她腿哭嚎:“他婶子,我求你,求你放过晋鹏,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她果真磕起头不断求饶,苗秋莲连忙往旁边让,别说李香菊比她大几岁,况且她也不想受这一家子的头。 里正一来,顾家人也不骂了,院里只剩林家人不断求饶和磕头的声音,方红花气哼哼站在旁边,要她来说,若非顾忌自家沾染人命太晦气,两个都浸猪笼才好呢,叫这没规矩没廉耻的东西好好长一个记性。 徐承安烦得不行,捋着胡须看向于青青,皱眉问道:“你是哪村哪家的?叫什么?” 于青青躲在跪着的林晋鹏身后,被问话吓得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哭着开口:“文水村,于家,于青青。” “文水村?” “是那个于赖子家的?” 小河村的人议论纷纷,文水村离他们有点远,不过于赖子大名还是有人知道的,一听姓于,难免会想到,而这时,围在后面的邻村人出声道:“嗐,还真是,他家双儿就叫于青青,还没成亲呢。” 这动静不算小,连邻村都跑来看热闹,有小河村的人不喜,怕名声传出去不好,但对方插上了话,甚至还和几个人聊起来。 徐承安没想好怎么处置,林晋鹏好说,但于青青不是他们村的,若真打杀了,还得知会文水村商议,况且他听见人群说于赖子,这人他也有耳闻,是个泼皮无赖。 “叔公。”林晋鹏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一时行岔失了分寸,坏了村里名声,连累爹娘,自知罪不可恕,我和青青一个未娶一个未嫁,要是能饶过我俩性命,我尚能担的最后一点责,就是将他娶回来,不然,害了他性命,就算我死了也难安,倘若大伙儿高抬贵手,我做下这等事,合该被撵出去,绝不拖累村里,如此,既可警醒后人,不守规矩只能被赶出村。” 顾兰时看着他这幅模样,话说得文绉绉,胸膛里是说不出的恶心,他憋了半天骂不出来,最后狠狠呸了一声。 见顾兰时呸他,林晋鹏看过去,心里再如何怨恨,眼下只能想着法子保命,连眼睛都不敢瞪,讨饶道:“对顾家我亦有亏欠,愿以家产银钱赔偿。” “对对,我们赔我们赔就是,他叔,他婶子,千万饶了他一命,叫我老两口做什么都愿意。”李香菊跪在地上哭喊。 “当谁都像他,能做出这种事,咱们可都是本分人。” “嗐,还算有点良心。” “赶走其实也行,好歹叫几个邻村看看,咱们这里是容不下这种事的。” 人群中渐渐冒出几句替林家说话的声音,也有林家本家亲戚帮着求情,淹死人河里的水用着都晦气,不如撵走,如此同样有震慑。 偷情是天理不容的大事,就算顾家和林家定了亲,尚未嫁娶,裁断也不在顾家手里。徐承安思索好一会儿,喊了村里几个老人一同商量,又问过顾铁山和苗秋莲意思,最后发了话,林家赔顾家五两银子并一亩水田一亩旱田,当场写契画押,至于林成一家,限十五日内离开小河村。 苗秋莲和顾铁山原本没想要什么田地,只要他林家离开,出了这口恶气就好,但林成李香菊两人为讨好求饶,生怕没离开前顾家人再来打,便让出了两亩地,好叫人看出他们的诚心,再者,他们被赶出村子,田地带不走,卖也卖不上好价钱,这些无论林成还是林晋鹏都心知肚明,眼下只要能保住命就好。 一切办妥后,徐承安走了,让村里人都散了,林家慌里慌张关上院门,总算隔绝了那些目光。 苗秋莲骂骂够了,哭也哭够了,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回到家便歇下了,睡前让张春花和李月好生照看顾兰时,给洗脸换衣裳。 庄家村子素来没什么趣事异闻,今日这么一闹,许多人嘴里都谈论,爱听热闹的人不少,唯独没人去的山脚下一处破院子里清冷安静。 裴厌从竹筐里掏出两身衣裳,底下是干草垫着的许多鸟蛋,至于院里向他摇了两下尾巴但没敢上前的长毛脏狗,他没理会。 双儿的衣裳他瞅了一眼,倒是林晋鹏的袍子衣料不错,结实耐用,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夏秋穿还好,天一冷没布鞋子裹脚到底不行,这布料属实不错,可以做两双新鞋穿。 至于“偷窃”二字,从未在他心中出现过,是那两人先撇下衣裳跑了,与他何干,再说了,他常见死人身上都能扒衣服,更何况扔在山里的。 第12章 林家是在一天半夜搬走的,没敢和任何人说,第二天一早村里人才发现他家空了,林家邻居说夜里有动静,估计是那会儿偷摸拉车牵驴走了,据说是投奔了几十里外的远房亲戚。 至于林家的房屋和田产,全部贱价卖给了村里亲戚。都知道他家这破事,有便宜占怎么可能愿意出高价,林成李香菊哪里不知道吃亏了,但老脸丢尽,只能快点出手搬走,吃多大的亏都得咽下去。 而于青青,就算有个无赖老爹,他做下这种要浸猪笼的事,文水村也容不下他,连于赖子看见怒不可遏的文水村里正和众人,照样不敢犯众怒,于是敲了林家一笔钱——整整五两银子,才将于青青给了林晋鹏,说是成亲,最后连礼都没办,一手交钱一手给人。 李香菊骂了几天儿子,复又将怒火移到于青青身上,乡下人家,娶个媳妇一般是五两银子的彩礼,夫郎是二两或三两,三两看着不多,有境况差的人家,一年到头不过挣二三两而已。 卖地卖房亏了一大笔钱,为平息顾家怒火赔了五两进去,结果还被于赖子敲竹杠,她对于青青当然没有任何好脸色,动辄打骂。 于青青从小见于赖子耍泼无赖惯了,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林晋鹏勾搭上,被李香菊苛待,他没忍几天就和李香菊还嘴对打,这事儿林晋鹏也有错,他才不怕,大不了,到了新地方就把所有事捅出去,叫林家也不好过。 因此,林成林晋鹏虽烦他二人日日争吵,却也不敢真的对于青青怎么样,厌烦时便由着李香菊去骂。 林家搬走之后,小河村的流言过了几日才渐渐下去,顾兰时没怎么出门,只在家里待着,怕他想不开,苗秋莲让竹哥儿一直跟着。 在炕上睡了两天没动弹,到第三天时,顾兰时觉得烦闷,翻了针线篮子出来,却看见正在做的嫁衣和鸳鸯枕头。 红布是他爹在镇上买的好布,颜色亮布料好,花了不少钱呢。 他生气有点想扔了东西,可这是他们家的钱,手都伸出去了又收回来。他们这儿习俗如此,还没找婆家的双儿和姑娘,不少都会早早绣嫁衣,因此多是自己家出钱买布,当然也有定下亲后婆家送来布料再做。 把嫁衣和枕头布塞进箱子里,眼不见心不烦,他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还没动几针就听见外头竹哥儿的声音,原是两个姐姐来了,他连忙下炕穿鞋。 “玉姐,秀姐。”顾兰时还没出堂屋,两人就进来了。 顾兰玉肘间挽着篮子,放在桌上后笑道:“兰时,怎的起来了,竹哥儿说你睡下了。” 她性子软,说话也不急,总一副温和的模样。 “起来正好,大白天的,说说玩玩也高兴。”顾兰秀和她大姐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风风火火随了苗秋莲。 顾兰时给她俩倒水,说道:“爹娘地里去了,怎么没带馨儿?” 馨儿是顾兰玉女儿,今年两岁,顾兰玉笑着说:“她爷奶带着呢,我一个来,抱不动她,越大越懒了,路稍一长就不愿走,非得抱着。” “去把肉放好,今儿一大早才割的,吃不完,回头记得吊井里,天热,万一坏了。”顾兰秀掀开篮子布同竹哥儿交代,又拿出一包点心,说:“我和玉姐方才到地里去了,就知道爹娘在那儿,这不让我俩先回来,这你二姐夫买的。” 顾兰玉也把竹篮里的鸡蛋和红糖让竹哥儿去放好,正说着话,苗秋莲和顾铁山进门了。 两个女儿回来,一家子总是高兴的,顾兰时又是说又是笑的,情绪出来后,心情明显好上许多,想起做饭的事,还上灶房把干黄花菜和山木耳用水泡了一把。 聊天说闲话时辰过得快,眼瞅着快到晌午,顾兰时起身道:“娘,我去做饭,你们说话。” 见他愿意动了,苗秋莲连忙答应:“好好,你去,把肉炒了。” 等他进灶房后,顾兰玉和顾兰秀朝外头看一眼,才低声问起林晋鹏的事,她俩嫁的是邻村,离小河村都不算远,村里也有小河村的出嫁女和夫郎,自然听说了这件事,今天其实是回来看顾兰时的。 苗秋莲叹一口气,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该死的王八蛋。”顾兰秀骂骂咧咧,又说:“还好搬走了,不然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看了糟心。” “可不是。”顾兰玉点头道。 “算了,不说这些。”苗秋莲摆摆手,看着顾兰秀问道:“秀儿,最近没动静?” 顾兰秀嫁人一年多,但一直没生,婆家嘴里免不了埋怨催促,她自己有时心烦就回娘家躲着。 成亲生孩子对乡下人来说是要紧的大事,提起这个,顾兰秀一下子愁眉苦脸的,说:“没,家里说改天去看看郎中。” 灶房里,干米饭蒸上锅,顾兰时切肉切菜,竹哥儿进来打下手,把泡好的黄花菜和木耳捞出来洗净。 风从窗外吹进来,大太阳晒得地面都是白的,他看一眼外面,麦子收拾完后瓜菜上不再覆尘土,瞧着鲜绿,今年院子里的黄花菜已经收了一茬,趁没开花就得摘下晒干,这会儿看着又有些花苞长出来,下午该掐了。 一顿饭又是肉又是鸡蛋的,比有的穷人家过年还丰盛呢,连菜也都是好的,木耳这种只有山里才长的东西值钱,平时采到都是晒干了到镇上卖,亦或是有人下来收,平时都舍不得吃,今天这一小把,还是因顾兰玉和顾兰秀回娘家才泡的。 两人每次回来多少都会带点东西,能吃的苗秋莲不会等她俩走了再吃,婆家再好,到底不是亲生的,怕女儿受委屈,带回来的肉和蛋自然要让她们多吃些。 一家子美美吃了顿饭后,狗儿没出门打草,和姐姐哥哥们闲聊吃果子,玩耍了一阵,而后在院里打水的顾铁山抬头一看,已经申时了,便喊两个女儿趁天色亮回婆家去。 顾兰玉和顾兰秀今天结伴回来,她两个妇人,没有男人跟着,不好等天晚再动身。 * 傍晚,红霞满天,青山如黛。 山脚下小小村落尚有几缕余烟未散,白日里再多喧嚣,也渐渐归于宁静。 顾家后院,苗秋莲提着竹篮在鸡圈翻找了一遍鸡蛋,母鸡下蛋没个时辰,一阵早一阵晚的,近来天热,不过还是摸到两个。 母鸡咕咕低声叫着,一边用爪子刨土一边低头啄,她翻完鸡圈又去旁边鸭圈翻看,母鸭下蛋不一定全是夜里,正忙着,顾铁山从东边过道走来,他拿起靠在墙上的铁锨铲粪。 一入夏,蝇虫变多,后院养了各种禽畜,粪臭味更是会引来嗡嗡叫的蝇子,令人心烦又厌恶,不拾掇干净家里臭烘烘的,惹人笑话。 没摸到鸭蛋,苗秋莲把蛋篮子放在过道口,也拿了铁锨来铲粪。 离屋子最远的角落堆着粪堆,为掩盖臭味,每天都会用干土覆盖,再点燃能驱蝇除臭的药叶熏一熏,味道就会好很多。 粪堆为人厌恶,却是田里上肥不可缺的东西,家里牲畜多,攒粪更容易些。 三头母猪在各自的圈里哼哼唧唧,已经断奶的猪仔按窝也分别在三个圈里,他们家的猪圈大,用石头和黄泥垒成结实的隔墙弄成十个小圈,后来又添了两个圈,天天打猪草煮猪食喂着,老猪小猪在里头吃了睡睡了吃的长膘。 苗秋莲站在猪圈外看一眼,说:“他爹,到明年留两头母猪仔别劁,猪圈不是还有空的,多下两窝猪仔好去卖。” 以前大儿子二儿子还没分家的时候,干活的人多,他们家养了八头母猪,大猪小猪加起来几十只,在村里可是养猪的大户,那几年赚了些钱,不然两个儿子分家时也盖不起来新房。 正是因为日子好,顾兰玉和顾兰秀嫁的都不错,回娘家拿得起肉蛋这些东西。 今年三头老母猪下仔都多,一共二十六只,刚足两月时就被邻村人买去六只,顾铁山又用驴车拉着到猪市上卖了十只,他们宁水镇东郊的猪市不止杀猪屠宰,更是生猪买卖相看的地方。 顾兰生和顾兰河各自捉了一只猪仔回去养,自己儿子要,顾铁山和苗秋莲哪有不许的,况且猪太多也养不过来。 余下还有八只猪仔,等养上一年成了大猪,留两头自家吃的,要么卖给附近屠户要么赶去大集或镇上。 他们这儿的人无论富贵贫穷都喜好吃猪肉,据说府城卖得更好,肉铺里的猪肉再多,一早上就能卖光。 顾铁山用铁锨拍了拍粪堆,又铲土覆盖,他没停下手里活,点着头道:“行,多打草挖薯根的事,如今新兴的,竟爱好吃乳猪,想想也是,小猪到底比大猪肉嫩。” 薯根是山上野薯和有大块根茎野草的称呼,多数人也能吃,没什么滋味,饥年时或者太穷的人家才会去挖,煮了给猪吃倒是不错。 他拾掇完鸡圈和驴棚,看一眼空了的狗窝,说:“黑儿老死了,后院没个看顾,还是逮只小狗回来。” 苗秋莲想了一下说:“我记得赵家那狗肚子大,好像快下了,我就是不爱和他们家来往,一个个都是是非精。” 见牛水槽里水不多,顾铁山把边沿上的盐砖往里挪挪,拎起旧木桶要到前院打水,闻言道:“老刘家的狗已经下了,明天我到他家看看。” “好。”苗秋莲应一声,刘向与顾铁山交好,家在隔壁清水村。 铲完粪,她拿一把缠好的干药叶点燃,在后院到处熏了熏,果见被药烟笼罩的地方蝇虫落地,炙烤的药味充斥,臭味减弱了许多。 天色越来越暗,顾兰时将狗儿劈好的柴火拾进柴房,正拍身上木屑渣子,他娘带着一身药叶味从后院过来。 “娘,那你先洗。”他说着,将窗沿上的野澡珠拿了几个过来。 苗秋莲舀了半盆水,犹豫一下道:“兰哥儿,你跟娘说,你那梦,还梦见什么了?” 林家走了好几天,她今天在地里干活时突然想起这件事。 顾兰时一愣,最近他心烦意乱,差点忘了做梦这一茬。 第13章 梦里的事其实有些模糊了,顾兰时一边回想一边说:“林晋鹏就是个爱在外头风流的,我梦到他有钱得势后,好像还纳妾了,不止一个,别的就再没什么。” “噢噢。”苗秋莲听着,嘴里应了两声,她停下洗手的动作想了半天,随后道:“兰哥儿,记得这事儿别在外头说,万一……” 顾兰时没懂,疑惑问道:“娘,万一什么?” 苗秋莲拿过野澡珠搓手,低声开口:“问这么多干啥,记住我的话,我跟你爹知道这事儿就行了。” 她洗干净手上白沫子,又说:“以后,要是再做什么梦就跟娘说说。” “嗯,我知道了。”顾兰时似懂非懂,不过自己说话有人听总是好的。 林家事发后,他虽然心里不好受了几天,可这会儿想想,不用嫁给林晋鹏,他竟觉得十分高兴,自从做了那个梦后,对林晋鹏,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喜。 这下好了,亲事彻底黄了。顾兰时突觉喜悦,多日来的闷气彻底消散,恰好一阵晚风迎面吹拂而来,让他觉得心中舒坦开阔,顿时喜笑颜开,眼中如有星光。 * 翌日晌午,太阳正大,别说在日头底下干活,就是在阴凉处动一动也叫人汗流浃背。 堂屋门敞开,偶尔会刮来一阵风,顾兰时架了耙子打草鞋,他有一双烂的都不好补了,干脆弄双新的,竹哥儿出门前见他拿了草鞋耙子,也嚷嚷着要呢。 庄稼人平时舍不得穿布鞋下地,只要天不是太冷,大多都是穿草鞋,旱田还好,水田里又是泥又是水的,草鞋脏了坏了不觉得可惜。 这草鞋是自己穿,要是弄得粗糙没几天就坏了,他手下编的细致,慢是慢了些,但没糊弄。 半掩的院门被推开,顾兰时抬头看过去,他拧着蒲草条子不好撒开手,说道:“娘,水都舀好了。” “好,知道了。”苗秋莲背着一筐草眯缝着眼睛走进来,脸上全是汗,问道:“你爹他们没回来?” “没。”顾兰时应道,看一眼天色说:“正午了,不过山上好点,树林子密,没山下这么晒。” 顾铁山今天带着狗儿和竹哥儿到山上挖笋和薯根去了,夏天的笋没那么好吃,但焯水后趁太阳大晒成笋干,能留着冬天吃。 苗秋莲在屋檐下放下竹筐,点点头道:“也对,山上能凉快些。” 她站在旁边看了看:“这看着小,是给竹哥儿的?” “嗯。”顾兰时笑眯眯点头,道:“喊着要呢,先给他打一双出来。” “明儿你永安叔给孙子办满月,下午我就得过去帮忙,你盯着点时辰,带竹哥儿和狗儿过去。”苗秋莲拉了板凳拿了蒲扇坐下扇风,擦擦汗又说:“去了一人吃一个蛋,别多拿,咱家又不少这口吃的,吃完就回来做饭。” 许永安家境不错,又是好面子的人,他二儿子许福去年成亲,今年儿媳妇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酒给村里所有人都招呼了,让去吃喜宴,喜宴虽说在明天,但今日就得把菜肉点齐备好,少不了要让村里人帮忙,而且喜宴前一天主家会煮一锅鸡蛋,进门无论老少都要先吃一个蛋。 苗秋莲和顾铁山不爱占别人便宜,况且满月酒不比婚丧嫁娶这种,顾铁山明天吃喜宴给人礼钱时才去。 “我知道。”顾兰时答应下来。 树上夏蝉滋——滋——嘶叫,越发显得夏日燥热,他娘俩一个摇蒲扇一个打草鞋说了阵闲话后,竹哥儿他们就回来了,沉甸甸挖了好多笋子,还有猪吃的地薯和草根。 满载的竹筐放进堂屋避免晒到,近来地里活不重,天又这么热,偷一阵闲难免的事。门屋大敞,时而有风吹进来,一家子喝茶水扇凉,倒也有几分自在。 太阳逐渐往西边走,没那么热了,顾兰时低头干活,有竹哥儿和狗儿帮着搓草绳,编得就快了些,等一只草鞋打出来,他摸着脖子抬头向外看一眼,问道:“你俩饿不饿?” 竹哥儿还在拧蒲草,闻言想了下,说:“有点儿,但也没那么饿。” 顾兰时站起拍拍身上草屑,笑道:“也不早了,去那边吃个蛋,回来才做饭呢。” 商量着,三人整顿整顿就出门了。 顾铁山在后院喂猪打扫,前头没人,顾兰时出来时顺手带上了院门,村里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家里之前养的狗老死了,不关门的话没个警醒。 正要往村头那边走,隔壁西邻家也出来人,顾兰时喊道:“婶子。” 刘桂花一看是他几个,笑道:“往那边去?” 顾兰时点点头:“嗯,我娘让去呢。” “桂花。”东边隔了三户的孙安媳妇刘娥朝这边喊。 “哎!”刘桂花答应一声,脚步变得匆忙,说道:“好好,那我先去了。” 刘桂花和刘娥娘家是一个村的,一前一后嫁到小河村,平时关系不错,做什么都结伴一起。 顾兰时带着竹哥儿和狗儿往东边走,路上人影不少,三两成群都是往许家去的,有嗓门大的农妇和夫郎说天谈地,笑声不断,大伙儿明显都是赶着时辰出门。 许永安家是村东头第二户,和其他人家一样,院落坐北朝南,不同的是他家高门楼高院墙,明显气派许多。 还没到跟前,顾兰时就看见村头大树下坐了几个老太太老夫郎,不是正在剥蛋就是腮帮子鼓鼓的,有的一边吃还一边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蛋继续剥。 明天满月酒大席待客时要给礼钱,汉子多数是明日来,因有许家各路亲戚,村里未出嫁的双儿和姑娘明天都要避避嫌,只有今天才能吃个喜蛋。 前面是几个同龄人,顾兰时正要同他们说两句话,不防备忽然听见树下几个老人提起“顾老四家那个”。 他爹顾铁山排行老四,他哪能不知道这是在说自己。 赵家老夫郎嘴碎,嘴里的蛋还没咽下去开口道:“还没成亲就叫汉子跑了,连个人都看不住,倒霉催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命。” 郑老太太平时也是爱嚼舌根的,不过上次和方红花一起骂曹小巧,交情算是比以前深了一点,况且顾家老宅就在附近,人来人往的,她没有附和,只说道:“快别瞎说,仔细叫人听见。” 李老太太嘴一撇,她上了年纪,因瘦削衰老,脸上看起来没几两肉,又做出这种神色,显得有几分刻薄,幸灾乐祸道:“嗐,怕什么,又没在跟前,我看啊,八成是个克夫命,不好嫁喽。”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从几个年轻双儿身后出现的顾兰时,老脸一僵,登时讪讪的。 顾兰时没了好脸色,咬着牙叉腰骂道:“他林晋鹏做下猪狗不如的腌臜事,偏偏有些人就忘了,敢情偷人是我按着他俩偷的?竟把这事栽到我头上,也不怕临老临老烂了舌头,还克夫,也不看看谁一天天贫嘴烂舌招人嫌。” “对,招人嫌的是非精,你才克夫。”竹哥儿同样怒目圆瞪。 郑老太太连忙摆着手打圆场:“嗐嗐,老东西嘴上没个把门的,也别在这里招眼了,快走快走。” 赵家老夫郎、李老太太算是有了个台阶下,拎着凳子灰溜溜跑了。 他俩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顾家日子过得好,在村里人丁又多,年轻时两人都和方红花吵过,被方红花带着妯娌儿媳堵在家门口骂,根本不是对手,上次林家闹得那么大,他俩背地里笑话了好几回,不想今日得意忘形,叫正主给听见了。 顾兰时叉腰看着他俩跑开,“哼”一声才觉心气顺了,站在后面的狗儿安抚道:“兰时哥哥,行了,别和两个老东西计较,下回再听见他俩嚼舌根,我去把赵小吉和杨高升打一顿,老东西嚼舌,叫他两孙子倒霉。” 赵家老夫郎男人是赵大,两个儿子在村里爱欺负人,去年被裴厌揍了后老实了一阵。李老太太本名姓李,几十年前嫁到了杨家,杨高升正是她小孙子,和狗儿一般年纪,性子顽劣常和赵小吉混在一起惹是生非。 一听这话,顾兰时转身,本想同狗儿说没事别打架,万一回家挨骂就不好了,最不济,也得等那两个小混蛋落单再揍,不然对方两个人呢,岂不是吃亏,要么喊几个堂弟一起去揍。 他回头话还没说,视线里闯进一个高大的人影,是离得不远的裴厌,对方扛着锄头背着竹筐,看样子要下地锄草,只是那张脸猛一看到实在唬人一跳,破相不说,眼珠子黑黝黝的。 两人无意间对上视线,顾兰时愣了下,就见裴厌漠然从人群旁边走过,和村里的热闹格格不入。 不止他,其他看见裴厌的,不由自主都噤了声,甚至默默远离了一点,有年轻双儿和姑娘畏惧他凶名在外,而更多人怕的则是那个天煞孤星的传言,万一真的,沾上霉运就来不及了。 “兰时,怎么了?”苗秋莲在院里听见儿子声音,连忙出来看。 顾兰时回过神,揉一把还气呼呼的竹哥儿脑袋,笑着说:“娘,没事,听见几句闲话。” 第14章 许家门口和院子里都有人,见顾兰时这么说,苗秋莲点点头没有多问,只笑道:“既来了,去拿个蛋吃,房里人不多的话,也进去看看,大胖小子长得圆头圆脑。” 她话一出,周围洗菜烧锅的人纷纷应和,许家人更是合不拢嘴,乐得见牙不见眼。 “知道了娘。”顾兰时弯了弯眉眼,带着竹哥儿和狗儿先进灶房拿鸡蛋。 这会儿过来吃蛋的人不少,他在灶房门口给出来的人让了让路,见田桂芬拿了两个鸡蛋,张嘴便叫道:“婶子。” 田桂芬一看是他三个,眼神落在狗儿身上时,脸色明显有点不快,但还是忍着,哼哼唧唧答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带着一肚子埋怨走了。 林晋鹏出事那天,是她听了狗儿乱编的瞎话,着急忙慌去喊了林成和李香菊,谁知道竟是那种事,他们家和林晋鹏家是堂亲,姓林的名声在村里到底受了些影响,而且知道是她多嘴多舌乱管闲事后,在家挨了几句骂。 这小兔崽子,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心眼这么多。 田桂芬心里不痛快,但村里也没把他们家怎么样,只是撵了林成一家子出去,因此除了前些天见到顾家人她不说话,近来也慢慢搭两句。 她不懂遮掩,神色都在脸上,狗儿心知肚明是为何,摸摸鼻子笑了下没言语,推一把有点疑惑的竹哥儿往前走,说:“想什么呢,阿婆鸡蛋都给你捞出来了,还不快接住。” 大锅旁守着一锅鸡蛋的是许永安老娘杜彩娥,村里人称杜阿婆。 “阿婆。”最前面的顾兰时笑眯眯叫了人,从杜阿婆手中的葫芦漏瓢里拿了三颗鸡蛋,因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有点烫手,他连忙用袖子包住。 “兰哥儿,怎么就拿这两个,快快,多吃些。”杜彩娥已是四世同堂,头发花白不过精神头十足,平时有点吝啬,可又有点好面子,再怎么肉疼,嘴上还是热情的。 顾兰时记着他娘的话,一边给竹哥儿和狗儿分鸡蛋一边说:“阿婆够了够了,我们能吃几个?我娘说了,让我去看娃儿呢。” 一听这话,杜彩娥将葫芦漏瓢里的鸡蛋又放回锅里,笑意更甚:“好好,那你们去,就在你二哥屋里呢。” 她说的二哥正是许福,灶房门口又来几人,他三人就出去了,省得太挤。 许家人多不便久待,况且还要回家做饭,该看的看过之后,顾兰时对院里正在洗菜的苗秋莲说一声就要走,迎面正碰上叶金蓉抱着孙子,旁边跟着她小女儿裴春艳。 “叶婶儿。”顾兰时喊道,竹哥儿、狗儿也跟着喊了声。 他们和裴兴旺家往来不多,但迎面撞上了,不好当没看见。 叶金蓉忙不迭答应,又转头对女儿说道:“春艳,怎么不知道叫人?” 裴春艳不过十岁,比竹哥儿小两三个月,还是个黄毛丫头,尚看不出脾性,毛发稀疏偏黄,在头上扎两个小鬟,黑黑瘦瘦其貌不扬,但个头不算矮,眉眼嘴巴和叶金蓉很像,一看就是母女,被她娘说了后才开口:“哥哥。” 院里有和叶金蓉交好的夫郎喊她,顾兰时没有多话,笑着朝裴春艳点头,看着叶金蓉说:“婶子你在,我们回家去了。” “好好。”叶金蓉和他一个年轻双儿没多少话说,不过附和几句便各自走开。 村里人大多往许家吃鸡蛋去了,越往村后人越少,顾兰时边走边理理袖口,心想一个鸡蛋下肚反倒勾起饥饿,进家门就得做饭。 这时狗儿开了口:“上回我听石头哥说,别看那个裴厌面目丑恶瞧着吓人,小时候长得可俊了,他兄弟姊妹几个,就属他好看,为这……” “怎么?”顾兰时好奇转头询问,都是一个村的,除了不熟悉的裴厌,裴家一家老小什么模样,他自然知道。 裴厌上头的大哥裴胜、下面的三弟裴虎还有四妹裴春艳,眉眼鼻嘴不是随了叶金蓉就是随了裴兴旺,脸型也相似,站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家子,相貌不至于说难看,却算不上好看的那一挂。 庄稼人常年风吹日晒,除了娃娃,能有几个细皮嫩肉的,村里大伙儿凑在一块儿都大差不差,况且都见惯了彼此,哪有嫌弃可谈。 三人往家走,此时路上没人,竹哥儿竖起耳朵听闲话,眼睛也圆圆的。 见他这副模样,顾兰时抿唇笑了下,继而等着狗儿的话。 顾兰瑜压低声音,说:“为这个,裴厌小时候裴家就疑心,说不像是兴旺叔的,当年闹得挺大,叶婶儿哭天抢地要上吊,最后还是裴厌太奶说叶婶儿根本就没离过家门,哪来的野汉子,兴旺叔才回过神,一家子过活,白天夜里不是在家就是在地里,他哪能不知道,这事儿才了了。” 顾兰时没想到是这样,怪不得他娘不大和裴家来往,糟心事确实多了些,既说起这个,他好奇问道:“那裴厌破相是什么时候的事?” 狗儿声音还是很低:“应该在七八岁上头,也是石头哥跟我说的,裴厌生下来第二天他爷就死了,他家里人从那时就不喜他,觉得不详,四五岁时长得又比裴家其他娃娃好看,他爹混闹,他娘见了他也没甚好脸色,说他天生克星差点害死亲娘,脸上那条疤七八岁才有,至于怎么弄的,裴家人嘴还挺紧,没人知道。” 他说完看向竹哥儿,道:“这话不许跟人乱讲。” “我知道。”顾兰竹鼓起脸颊有点气愤,他又不是多嘴多舌的。 见状,狗儿笑着轻拍一下他脑袋再没言语。 * 时值盛夏,天越发长了,今年又格外热,晌午太阳最大时几乎没人出门,太阳晒得地面发烫,连眼睛都睁不开,再勤快都挡不住这样的烈日,中了暑热还得掏钱看病,实在不值当。一直到下午凉快了些,才陆续有人出门。 太阳总算被一大片云遮住,少了几分炙烤,大河滚滚向东流逝,哗啦啦水声不绝。 村后有水势较小的分流,水流平缓又有大石头的地方,总有些妇人夫郎端着木盆来浆洗,手里棒槌扬起又落下,混着野澡珠的白沫和溅起的水滴,说笑声渐渐多了,夏天来河边洗衣算是农人为数不多的轻松差事,解了暑热还能闲聊,连汉子也有到河边偷闲游水的,亦或是来涮草鞋顺带泡泡腿脚。 离得近的树荫底下已经被占,顾兰时端了一盆脏衣裳,见此情形便和竹哥儿往上游走,那边树多些。 一只三个多月的狗崽欢快摇着小尾巴跟他俩跑。 “二黑,快来。”竹哥儿回头喊停下嗅闻草丛的狗崽,因又是一只黑狗,前头的老狗叫黑儿,它便叫二黑,是前些天从刘向家里捉回来的,已和家里人熟悉,也知道自己的名字。 二黑一身奶膘,圆滚滚肥嘟嘟的,背黑,但四肢和胸脯以及脸颊两侧有着一部分金黄毛发,太阳一晒像是在发光,眼睛上面有两个黄点,好像长了四只眼睛,品相是极好极漂亮的,连顾铁山都说长大一定威风。 它嘤嘤叫着朝两人跑来,到脚边时顾兰时低头看一眼,要不是端着盆,都想把胖乎乎的二黑抱起来揉揉。 “兰哥儿。” 身后响起不大的声音,他转身回看,是双臂抱着木盆的梅哥儿,正小跑朝他俩这边来。 顾兰时停下在原地等待,直到梅哥儿近前。 二黑个头还小,见了生人最多能闻到小腿,它追着梅哥儿脚步闻了一阵才不再好奇。 三人往有树荫的地方走,白云飘走,太阳又露了出来。 “走快些,到树底下就好了。”顾兰时笑着说,同时步子明显大了。 他们离人群较远,干脆进了树林子里。河边石头很多,各自挑了个平坦的好捶打,顾兰时蹲在岸边,因穿着草鞋,河水晃动没过脚背也不怕湿了鞋子,他将没那么脏的衣裳浸在河里揉搓,问道:“你娘近来如何了?” 梅哥儿同样蹲着,比起顾兰时,他明显瘦弱些,衣裳的补丁也多,说道:“吃了几贴药好些了,前儿还打了半筐猪草背回家,也不敢让她多劳累。” “慢慢养着就好了。”顾兰时拿过竹哥儿用棒槌打碎的野澡珠碎渣往衣裳里搓洗,渐渐就出了白沫子。 狗崽摇着尾巴转悠,月龄小比较黏人,不是前爪抬起扑在顾兰时后背,就是用冰凉凉湿润润的小鼻子去蹭竹哥儿露出来的小腿,时而又去咬两人衣摆和裤腿,独自玩耍也忙得不可开交。 梅哥儿姓李,家里人丁少,除了他以外,下头就一个五岁的汉子弟弟,尚未成人,只张着嘴要吃,算不得劳力,家中两三亩薄田全指望他爹一个干活,他娘又多病,常常要花钱吃药。 日子穷不打紧,偏偏摊上赵家兄弟那样的邻居,每每受些欺负,连家里的树稍微长得高大一点,赵家都要寻事生非,一定要把他家的树枝砍掉,赵家的树枝要是伸过院墙,他们却一点儿都不能动,否则人家要隔墙骂好几天,甚至泼粪过来。一家子老实人,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诸如此类的闲气受了不少,连梅哥儿性子也渐渐变得沉闷怯弱。 正是如此,顾兰时才带他走得远,万一碰见赵家媳妇夫郎来河边洗衣,梅哥儿肯定待不住,况且虽然路远了些,还是能看见下游人影的,没往林子深处走。 夏热时浸在河水里最是凉爽,竹哥儿脱了草鞋挽起裤管,站在浅水中挥起棒槌捣衣,顾兰时洗净手里的中衣,笑着说:“站一会儿就上来,腿脚太凉仔细夜里抽筋。” 话音刚落,察觉到林子里的动静,他微微侧头看去,树林深处有个又高又瘦的人影正走来,即便离得有点远,顾兰时也看清了是谁,心中一个突突,光顾着离村里人远些,忘了裴厌住在林子后头。 第15章 虽说裴厌看着不好相处,但只要别招惹,对方是不会多看村里人一眼的。 顾兰时同他打了好几次照面,都是这般,心里的顾虑渐渐打消,只是梅哥儿向来胆小,若和这等凶恶的汉子撞上,保不齐会惧怕,于是他转头看了眼梅哥儿。 果然,梅哥儿脸色畏惧,飞快从裴厌那边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而端着木盆的裴厌见这边有人,步伐直接停下,树林子离村里远,要多走些路,平常少有人过来,再者大伙儿洗衣时辰不定,便难以碰到,今日不巧,撞上几个年轻双儿,他眉头一皱,没有再往这边来,就近找了平坦的浅水处。 顾兰时松了口气,三人都没言语,但洗衣捶捣的动作不约而同加快,都想赶紧洗完赶紧走,不提裴厌这个人如何,到底是个汉子,虽有些距离,还是避避嫌为好。 他低头揉搓衣裳,心里免不了思索裴厌怎么到这里来洗衣,是了,后山那里虽说盖房屋的地方算平坦,但河边并不如此,水湍急乱石又多,能打水取水,洗衣却不方便。 狗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见不远处有个生人,便竖起小耳朵小尾巴看一眼,屁颠屁颠想过去嗅闻。 顾兰时看出它意图,这么小一点,因它爱缠着人,在家走路时都得小心,生怕踩着,如此还敢到别人跟前去,万一被踩死可不好理论,他连忙喊道:“二黑!” 嘬嘬两声把小狗叫回来,他揪着二黑后脖子往腿这边藏,闹腾一小会儿算是打消了狗崽子对生人的好奇。 梅哥儿家里人少,衣裳也少些,因想着一起来的,即便心里惧怕洗完也没先走,反而帮着顾兰竹捣衣,这样就能快些。 即将洗完时,顾兰时本想转头看看竹哥儿这边,一抬眸连不远处的裴厌也进入视线。 裴厌一个人过活,洗衣做饭自然得他自己来,只是那木盆里却不是完整的衣裳,而是拆了线的布料。 不知为何,顾兰时越看那深青色的布料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疑惑不已,于是多看了几眼。 恰好裴厌又从木盆里拿起一块布料,行动间显现出布料角落绣的一片竹纹。 这不正是林晋鹏那天穿的衣裳? 一时间,顾兰时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林晋鹏和那个于青青没穿衣裳,当时情急,他没来得及细想,后来也不愿回想那等糟心人,只以为那两人本就失了礼法丢了脑子,要不然也不会干出无媒苟合的事来,张狂到连衣裳都不穿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知裴厌是如何拿到这身衣裳的,难不成,对方当时就在附近,可没看见有人啊。 他愣愣出神思索,连手里的衣裳也忘了。 倏然,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过来,麻木冰冷,似乎对他的视线很不快。 顾兰时回过神,连忙移开眼睛,他一个未出阁的双儿,盯着人家汉子看终归是不妥的,十分失礼,于是垂下脑袋,耳朵微微有些发烫,也不敢言语,被人知道怕是要生出许多闲话。 好在,裴厌比他们洗得快,端着木盆走进林子深处,有葱郁树木遮挡,再看不见了。 河边蹲着的三个人明显慢下来,顾兰时看一眼低头喝水的二黑,突然就笑了。 竹哥儿哪里不知他在笑什么,也傻憨憨笑了下,摸摸鼻子说:“其实那个裴厌好像也没那么凶。” “咱们又没惹他,何至于此,当真是多心了。”顾兰时笑道。 就连梅哥儿也小心点点头,看一眼裴厌离开的方向,说:“其实,上回他把赵家打了后,姓赵的一家子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找我们家事了,可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这些心里话在家都得压着嗓子说,这会儿一高兴,竟出了口,连忙转头看向林子外面,要是被人听见告诉赵家人,他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顾兰时笑着说道:“放心,我们不跟人说,赵家那一起爱惹是生非的,村里多数人都不大理会。” 听了这话,梅哥儿忍不住点头,可不是呢,赵家也就欺负他们家人丁少,村里的大家姓氏连惹都不敢惹。 怕他多想那些糟心事,顾兰时安慰道:“你且宽心,如此不与人行善,有他们倒霉的一天,况且都倒了一次霉了。” 梅哥儿这才露出个笑容,帮着他俩把衣裳洗完,一起往家里走。 和梅哥儿分开后,顾兰时心思又回到那盆布料上,算起来,还是裴厌误打误撞帮了他,要不然怎么能把那对奸夫抓个正着,至于裴厌偷了林晋鹏衣服这件事,他抿抿唇,决心不和任何人说,藏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了,没必要多生事。 * 日子眨眼就溜走,热辣辣的夏天过去,迎来几场初秋的雨,山林渐渐有了黄意。雨水尚有残留,在地上草丛间聚成或大或小的水洼。 一大早,山林雾气还未彻底消散,就有农人踩着风吹雨打落下来的残叶走进林子。 顾兰时戴着斗笠背着竹筐,脚一深一浅行走,今天他和狗儿上山捡菌子和地皮菜,一下过雨这两样就多起来,村里来拾捡的人不少,不赶早就得往深山去。 经过稍矮的树枝或是树枝茂密的地方,不小心碰撞,便有冰凉雨水当头淋下来,好在他俩都戴了斗笠。 “兰时哥哥,这里,好多地皮菜。”狗儿在前面喊道,顾兰时快步走过去,果然看见黑绿一片。 他俩手都快,没一会儿就捡完了,顾兰时顺手把地皮菜里的树枝草叶摘出来,说道:“回去可得好好洗洗,宁愿这会儿多费工夫,不然吃的时候碜牙。” “可不是。”狗儿应和道,刚上山就收获不少,他来了劲,背起竹筐继续往前找,无论菌子还是地皮菜都是新鲜的山货,能鲜着吃也能晒干吃,若找的多,除了留下自家吃用,还能到镇上去卖,多少都是钱。 “兴旺叔。” 瞧见不远处有人走来,看清脸后两人一前一后喊了人。 裴兴旺背个筐子,腰里别着烟杆子,听见问话略点点头,和后生小辈也没话说,随后朝另一边去了。 看见他,顾兰时想起裴厌,上回打照面还是在河边洗衣裳,平时和裴家没来往,只有听闲话的时候才想起裴厌这个人,况且上次不小心盯着人家出神,碰不到对他来说才好呢,省得臊眉耷眼的丢脸。 也别说他,村里其他人没事也不去后山那边,一个是怕惹上霉运,另一个是之前有几个顽性大的毛猴崽子想看看裴厌住的地方,还带了泥巴和弹弓,想要淘气玩耍,结果差点被院里扑出来的一条疯狗咬,吓得连滚带爬回了村,再不敢去,因畏惧裴厌名声,又没真咬到,他们家里人便也不去上门质问,只让躲着裴厌走。 正是这样,一整个小河村都不知道裴厌在后山花了几天工夫挖了个浅水坑,搬来石头铺在水底,引河水进去,形成一个水流平缓的石头池子,从此洗衣再不用往村子那边去,避开了人群。 初秋乍凉,山林寒意在太阳升起后渐渐消融,顾兰时鞋上手上不免沾了些湿泥,走着走着看见一洼还算清的水,于是和狗儿蹲下洗手,用帕子擦干后又拣了根树枝刮去鞋底一层烂泥,这才背起满载的竹筐下山。 他背着大半筐菌子满脸笑意,边走边说:“到家先把颠烂挤坏的菌子挑出来,用油炒着吃了,余下你看着,想留的话就留下晒干,要么,吃过饭就去镇上吆喝叫卖,趁新鲜。” 菌子不比别的,娇嫩,颠簸碰撞之下多少会有损伤。 狗儿同样高兴,道:“好,今天拿去卖,等明日,地里活眼下不紧,明日再来捡,到时晒干留着。” 他背上是快满的一筐地皮菜,虽然晒干后没多少,此时还是有些分量的,又说道:“地皮菜留一半家里吃,另一半也拿去卖。” 家里是苗秋莲和顾铁山当家做主,赚的钱自然要上交,不过苗秋莲并非那样苛刻的人,当初没分家时,会给儿子媳妇留些体己钱,至于没成家的几个小的,给他们留几文零花是常有的事,于是对赚钱一道他俩总是热衷的。 回到家已是晌午,菌子新鲜细嫩,用油炒熟有着浓郁香味,不认识的菌子顾兰时和狗儿没敢碰,都是吃惯了的几种,碗底竹哥儿和狗儿争着用馒头擦,吵吵嚷嚷闹了一阵。 饭后顾兰时打了井水淘洗地皮菜,将小树枝碎叶渣子还有沙土挑拣干净,和竹哥儿换了好几遍水,总算洗的干干净净,瞧着就水嫩,这样能好卖些,毕竟镇上的人可不傻,不干净人家会嫌弃,价钱都不好说呢。 他将要卖的一半捧进竹篮,等下狗儿好提了去镇上,剩下一半自家吃的,想起上回吃地皮菜包子被细沙硌了牙,他有点不放心,于是又往盆里舀了几瓢水。 手刚伸进水里,他二哥顾兰河提了小篮子从院门外进来。 “二哥哥。”顾兰时边洗边问:“拿了什么?” “早上和你二嫂捡了些菌子,送些过来,前几日和你二嫂回娘家,带了几个咸鸭蛋,你们也尝尝。”顾兰河和顾兰生是最像的,毕竟两兄弟,他比大哥顾兰生偏瘦些,同样高鼻深目,晒得也都黑,相貌说不上多俊俏,周正是有的,人看着也干净精神。 顾兰时点点头,道:“竹哥儿,去把东西放了。” “好。”竹哥儿提着小篮上灶房放东西。 “地皮菜捡了不少,我今天上山迟,没碰见几个。”顾兰河在木盆前蹲下,顺手拨弄看了几眼。 顾兰时笑道:“今儿运气好,弄了快满一筐子,等下给你抓些,多着呢。” 又指着篮子说:“这里的,等下狗儿说要去卖。” 顾兰河便说:“正好,我也去镇上卖菌子。” 他起身往堂屋走,问道:“爹在后院?” 顾兰时继续洗地皮菜,说:“嗯,在后头喂猪呢。” 于是顾兰河脚步朝过道那边移,他今天过来不止送东西,前几天和李月回娘家时,听李家那边提起村里有个年轻汉子,于是留了心,特地打听了一下,这不今天先跟他爹娘通通气,说道说道,毕竟顾兰时已经十五了,有好的得赶早定下,一个夏天过去,林晋鹏那事算是了了,再没心病,趁早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理。 第16章 半下午,顾兰时背着一筐猪草,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院里狗崽在嚎,不知和谁学的,仰起小脑袋狼叫,只是声音实在稚嫩。 他笑着跨进院门,打断了二黑呜呜长鸣,小狗崽摇着尾巴迎上来,欢快极了。 “娘?”前头没人,院门又开着,他朝堂屋里喊,听见苗秋莲在后院答应了一声。 他背着竹筐往后院走,看样子竹哥儿和狗儿还没回来,二黑小跑着跟上了他脚步。 苗秋莲蹲在鸡圈前剁几片烂菜叶子,扔进搅拌好的一盆谷糠麦麸中,听见动静回头看一眼,又端着食盆起身,走进鸡圈倒在长槽里,一群大鸡小鸡飞快围过来吃食。 顾兰时将竹筐放在地上,揉了揉肩膀问道:“我爹呢?” “你爹砍柴去了,刚下过雨,地里全是湿泥,想着没啥事,就上山去了。”苗秋莲把食盆靠在篱笆上,把鸡圈门关好,又去喂旁边的鸭子和大鹅,问道:“狗儿和竹哥儿还没回来?” “没,刚进门时也没看见路上有人。”顾兰时拎起竹筐往猪圈那边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老猪急得哼哼叫。 喂完牲口,惦记着前头没人,苗秋莲就没让顾兰时铲粪扫地,自己拿了铁锨忙碌。 顾兰时带着二黑回到前院,也是时候做晚饭了,他挖了棵大叶菜,挎掉几片老叶子,见狗崽子一直闻地上的老菜叶,于是给它掰了一片脆嫩的,果然就见二黑不挑,两个毛绒绒的小前爪按住菜叶,直接上嘴啃。 他看得心喜,伸手揉了揉二黑小脑袋,狗崽儿没有护食,十分乖巧。 饭还没做好,顾兰时往灶底添了一把柴火,刚起身就听到竹哥儿和狗儿的声音,他拍拍手上木头渣子走出来,站在院里问道:“回来了?” 狗儿正在院门口和人说话,竹哥儿回头说道:“叶婶儿问有没有看见兴旺叔。” 闻言,顾兰时走到门口来看。 叶金蓉正在和隔壁刘桂花念叨:“早起就上山了,只说捡菌子,没带干粮,让晌午下碗白面条子等他回来吃,我这等了又等,面早都坨了,就是不见人,胜子上山砍柴去了,虎子我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只能等他哥哥回来,这不,先过来打听打听,有没有见着人。” 顾家和刘家住在村后,村里人要是走大路上山下山,都要经过他们几家门口。 狗儿开口道:“早起在山上捡地皮菜时,倒是碰见兴旺叔了,打个照面又分开了。” 叶金蓉原本急切地看过来,一听这话再次叹口气,忧心忡忡说:“早上碰见他的还有几个人,我都问过了,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刘桂花原本跟着她叹气,抬头看一眼天色,忽然一拍大腿,着急道:“趁眼下天亮着,还不快找到胜子,赶紧寻他爹去,瞎耽搁什么?” 天一黑山路不好走,也恐怕夜里有豺狼出现,叶金蓉一下子回过神,连忙答应,脚步匆匆往山坡上去了。 苗秋莲扫干净后院出来,见他兄弟三人站在院门前,喊道:“兰时,做什么呢?” 几人转身走进来,顾兰时说:“叶婶儿说兴旺叔早起上山一直没回来,打听话呢。” 苗秋莲立刻问道:“还说什么了?” 虽然没多少往来,但一个村子的,好歹有些情分在。 顾兰时接过竹哥儿手里的竹篮,另一手抓着灶房屋檐下的挂钩将篮子挂上去,说道:“我和狗儿早起在山上见着兴旺叔了,问了声,他就走了,再没见过,叶婶儿这不赶紧上山找胜子,让他带着虎子去找兴旺叔。” 苗秋莲应了两声,舀了几瓢水洗手,蹲下又往院门口看,说:“没见着你爹?” “没,我爹砍柴在前山,又不往里边去,估计等会儿就回来了。”顾兰时安慰她两句,见灶火太旺锅边冒了白汽,连忙进去将柴火改小。 时至傍晚,顾铁山挑了一担柴回来,一家子吃过饭后,惦记着裴家事,苗秋莲在院门口和隔壁刘桂花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不时往山坡那边看一眼,这会子该下山的早就下了山,看不见一个人,于是她俩嘴里念叨着可能吃饭时裴胜就找到裴兴旺回家去了。 话音还没落,刘桂花眼尖,先看见远处山坡后边上来个人影,着急忙慌扯了扯苗秋莲衣袖:“他婶子,那是有个人?” 苗秋莲看过去,哎呦一声,道:“可不是,瞧着个头不高,敢是虎子吧,他哥胜子比他高些。” 那年轻汉子气喘吁吁跑近了些,果然是裴虎子,看见村里有人,他忙的大喊:“婶儿!我叔在家吗?” 苗秋莲和刘桂花忙不迭答应:“在在!” 裴虎子实在跑不动了,停下缓了一口气又喊:“我爹摔下山了,我大哥一个人背不动,找几个叔叔伯伯帮忙。” 不光她俩,村后几家人听到动静,纷纷出门来看,苗秋莲和刘桂花都把自家汉子喊了出来,顾铁山和石头他爹周平听了这话,便同其他几个汉子一起先点灯笼燃火把,等裴虎子喊了他们本家叔伯来之后,十一二个汉子不是别了柴刀就是拿了镰,还牵了几条大狗,一同往山上救人去了。 太阳一落山,天黑得很快,因顾铁山不在,苗秋莲带着三个孩子点上油灯等,不时出门看看。 顾兰时在泥炉上烧了一罐子水,秋夜山林里冷,回来时喝碗热茶能暖暖身子。 “娘。”顾兰生和顾兰河听见消息,都来了老家询问。 比起年幼的狗儿,大儿子二儿子一来,苗秋莲稍稍松了口气,家里有健壮的汉子在,总能安稳些。 顾兰生让老娘和三个年龄小的弟弟去睡,有他和顾兰河在,村后这几家出了人的也都没睡,大伙儿时不时在院门口说两句话,一直到半夜,总算有人先跑回来传信,裴兴旺找到了,摔得晕过去,一群人正抬了下山,有狗在,没碰见山里的东西。 苗秋莲压根就没睡,听见消息又披了衣裳坐起来,顾兰时三人也是如此,哪里睡得着觉,连二黑都觉察出家里的氛围不对,竖着小耳朵到处走动,小眼神十分警觉。 又过了半个时辰,狗叫声远远一响起,在门口等的一群人连忙往山坡那边赶,除了裴兴旺以外,其他人都没事,叶金蓉看见昏迷不醒脸上还有血的裴兴旺,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被几个妇人夫郎搀住往家里送。 顾兰时靸了鞋出来,见二黑汪汪叫着要往门外冲,他一把捞起狗崽子抱住,天黑,外面人又多,它这么小一点,很容易被踩到。 “爹。” 还没出去顾铁山就从外面进来了,他赶忙倒了杯热茶,又端一叠米糕出来,上山这么久,走也走乏走饿了。 一夜疲乏混乱就这么过去,等第二天一大早,顾兰时在院里和竹哥儿铺旧草席,趁今天太阳不错多晒些菜干,还有昨天的地皮菜,两人正忙碌,苗秋莲从外边回来,说裴家请了大夫,一碗药下去裴兴旺都睁眼了,应该没甚大碍,撞到头虽然流血,却没伤到要紧处。 苗秋莲蹲在草席前用手把地皮菜铺平,又说道:“也不知哪个嘴碎的起了头,才刚我去老宅跟你阿奶说了几句话,出门就听见几个老婆子提起裴厌,说什么天煞孤星的威力也太大了,没住在一起都克了裴兴旺,日后若再久待,恐怕连村里人都要被克。” 她满脸嫌弃,说着说着就骂道:“这几个老不死的,成天见就知道编排别人,还怕克死他几个,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嘴脸。下过雨山上湿滑,脚下不留神摔了又不是罕见事,早些年我和你爹上山,谁没摔过几次,裴兴旺自己运气不好撞到了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就给人家裴厌身上安罪名。” 下过雨山上菌子才多,秋日时节村里人便总是下过雨才上山,脚下没走稳滑倒是常有的事,况且那几个老妇老夫郎里边,正有上次嚼顾兰时舌根的赵家老夫郎和李老太太,苗秋莲没找这两人麻烦,但心里记着呢。 “满村就数这些闲话传得多,你俩在外头听见别跟那些混账人说这个,当没听见。”铺好地皮菜她起身,嫌恶道:“哪有乱说这种连边都沾不到的闲话的,真是奇了。” “知道了娘。”顾兰时随口答应,手上还忙着切葫芦条子。 除了裴家乱哄哄的,村里多数人都在过自家日子,闲话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平淡生活的乐子,说两句也无妨。 而叶金蓉向来对裴厌不喜,听见一些风言风语便也将倒霉事往裴厌头上栽,有事没事有人没人都要骂两句裴厌天杀的克星,生下来就是讨债的。 等到第三天,虚弱的裴兴旺能说话了以后,她这份怨气就变成了怒不可遏,原来裴兴旺踩中湿泥滑倒,摔进小山沟之后,竟碰到裴厌路过。 他当时撞到头流了不少血,眼前直发黑没法儿爬起来,好容易等到了一个人,以为有救了,却是裴厌。 虽然厌恶这个儿子,甚至将对方赶出了家门,危急关头,裴兴旺服了软,让裴厌把他这个爹扶起来,试图用“爹”这个字眼让裴厌顺从,结果裴厌蹲在山沟子上面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黑的跟讨命鬼一样,直盯得他浑身不自在,头上流血又多,渐渐就没了意识,昏过去之前只看到裴厌起身走了。 第17章 秋日的太阳不像之前那样炙热,半早上,顾兰时没有出门打草,和狗儿拖了旧草席往院里枣树底下铺,顾铁山拿了带弯钩的长竹竿,又取了草帽子戴上,苗秋莲手里则是没有铁钩的竹竿,一家人准备把院里两棵枣树打了。 枣子大部分都红了,也有些还夹着青绿,没有全染上红色,带着一点青的枣子照样脆甜水分足,吃起来没差。 苗秋莲拄着长竹竿抬头看,说道:“他爹,上头那一股繁,你先摇了。” 摇枣树便是用铁钩勾住树枝,用力气往下拉拽摇晃,枣树枝干相比其他树木较为长细,又有许多分叉枝丫,一串串枣子挂满枝头,甚是喜人。 家里栽的这两棵枣树不是很高,顾铁山都不用爬树,站在地上仔细用弯钩勾了树枝,等顾兰时几人在旁边躲好,这才用力往下拽,一拉一拽树枝剧烈晃动,像是下了枣子雨,啪啪啪打在草席和地上,枣树叶子也落了不少,混杂着一些小枝干。 竹哥儿一看地上落了这么多红彤彤的枣子,到处滚落,他笑嘻嘻捡起滚到脚边的几颗枣儿,在衣服上擦擦便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直笑弯了眼。 二黑第一次见打枣子,小尾巴翘起来不断摇晃,很高兴的模样,不断在院里汪汪叫,听见顾兰时叫它都没理,站在树下围着顾铁山转,枣子一落,噼里啪啦砸了它一身,惊得它嗷嗷喊叫,夹着尾巴连滚带爬躲进了堂屋里。 顾兰瑜在旁边看狗崽如此狼狈,乐得嘎嘎笑,顾兰时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听大人话,在他爹打枣时非要在枣树下面等着接枣子,结果被七八个枣子砸了脑袋,别看枣子小,从树上摇下来掉落的劲儿可不小,砸在头上身上那叫一个疼,这还是他爹因为他在下面没敢放开力气摇晃。 他当时想哭哭不出来自己又觉得好笑,便哭一声接着又笑一下,最后干嚎着找他娘要抱,结果被大人笑话,气得他真掉了金豆豆,那次吃了亏后,他再没在打枣子的时候往树下钻,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苗秋莲提着竹篮先在院里拾捡滚落到远处的枣子,一边捡一边吃,见他三个只站在那里傻笑也没说什么,摇枣打枣不是这么一下就完的,等打完后再捡来得及,还不用拾二遍。 高处的树枝都摇了一遍,顾铁山停下后,又拿起没有弯钩的竹竿打枣,费了些力气和工夫,便将一棵枣树打得差不多了。 顾兰时几人提着竹篮拾枣,或蹲或弯腰,红彤彤的大枣一篮一篮拾满,又倒进麻袋里,等回头这些要给祖宅那边送去,至于旧草席上滚落的枣子先没有捡,脆枣子存不了几天就变软了,连那青红相加的,晒一晒就会变成全红,因此家里有枣树的,都会直接在草席上摊开晾晒,弄成干枣也好贮藏。 今天太阳不小,一干活就热,顾铁山脱了外衫,和苗秋莲一起抬起草席边沿,将上面的枣子往中间聚拢,这样好下脚些,他没歇一会儿,又拿了长竹竿去打另外一棵枣树。 装了大半麻袋足够给祖宅那边送的,就再没有往里倒,顾兰时又从杂屋里取了三个口袋,两个姐姐家里没种枣树,还有他外祖家每年也是要送的,趁着枣子还脆,弄些过去尝尝鲜也好,吃不完他们自己就会晾晒。 枣子生脆,有的掉在地上摔烂了,顾兰时没有扔掉,将烂了的枣子放进簸箕里,回头洗干净,把烂了的地方咬掉就能吃。 只有两棵枣树,半天也就打完了,顾兰时在灶房做饭,苗秋莲带着竹哥儿把旧草席拉到晒谷场上,从摊开的枣子里挑拣树枝树叶,顾铁山和狗儿去给祖宅送枣子,各忙各的。 顾兰时切完菜,顺手从碗里拿了颗红枣吃,他捞起泡发的山木耳掐掉根部,忽然就听见院门外吵闹声响起,也不知是谁在骂人。 他好奇从窗子往外看,但隔着院子又有院墙挡着,什么都看不见,听声音离他们家并不远,不然也不会听得如此真切。 苗秋莲早起身往外走了,竹哥儿跟在后面,顾兰时很快把木耳掐干净,菜都备好了,等下再炒来得及,便在襜衣上擦擦手也出门来看。 不曾想门外是裴家那几人,甚至裴厌也在,被叶金蓉指着鼻子骂畜生。 裴厌扛着扁担和麻绳,看样子是要去地里拔豆杆,如今是收柴豆的时候,各家地里栽种日子不同,略有差异,不过前后也差不了几天,方才打枣时,顾铁山就说明天要到地里拔豆杆。 不止叶金蓉,她大儿子裴胜和小儿子裴虎子都在,三人都面目不善,显然今天是特地冲着裴厌来的。 顾兰时一看这架势,和竹哥儿就没敢上前,只听叶金蓉谩骂声不断。 “好个小畜生,你爹摔成那样,你路过竟只看着,搭把手都不愿意,撇下他一个摔出血的老头子就走,你丧了天良!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闹得这些年都家宅不宁,你个扫把星,合该死在外头,怎么不见你短命,克的我们病的病伤的伤,你倒赖活着……” 众人听了这话明白过来,但都没吭声替裴兴旺说话,不是伸着脖子看热闹,就是撇撇嘴看不上叶金蓉这幅样子。 这些年裴家对裴厌怎么样村里人都看着,也戳过叶金蓉裴兴旺两口子脊梁骨,骂的骂损的损,更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怜恤当年裴厌年纪小就这么可怜,特地走到裴家大门口骂过,可奈何叶金蓉两口子铁了心不待见裴厌,一被骂就回去打裴厌出气,他俩既改不了,别人也无可奈何。 “活该。” 不知人群里谁小声说了句,喜得不少人暗暗点头,可不是,气得叶金蓉七窍生烟,两个眼睛瞪着,却碍于上次村后这几家都帮忙抬了裴兴旺下山,情分还欠着呢,不好发作,于是骂裴厌的话更难听。 裴厌眉头皱起,厌烦了这样的谩骂,开口道:“他死了与我何干?” 顾兰时在家门口看着,因裴厌个子高,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裴厌说话,以前碰到过几次,对方无论碰到谁都不言语。 “说什么呢!”裴胜一下子怒了,喝骂道:“老二,爹娘再怎么样,养了你这些年,你却连个好歹都不知道,不救爹在先,对娘也没好脸色,当真是白活了,怪不得人家骂你狼心狗肺。” 他摆起大哥的谱教训裴厌,这时苗秋莲走回家门口,没有往人群里挤,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悄声对顾兰时两人说道:“就他?我看他才是白眼狼,当年裴厌才十四,他都十八岁了,竟让半大小子替他顶了兵役,有脸说人家。” “大伙听听,这黑了心的王八羔子,竟这样咒他亲爹,还有没有天理。”叶金蓉见裴厌油盐不进的模样越发来气,竟想上手去打,却被裴厌一扁担重重拍在腰侧,或许是她没站稳也或许是裴厌力气大,她脚下一踉跄,哎呦叫着摔倒在地。 有素日看不过眼的人捂着嘴巴偷笑,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想瞧好戏,一时间竟没一个人上来劝。 裴胜和裴虎子扶起老娘,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蹦,裴胜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就要揍裴厌。 四年前裴厌走时不过十四岁,个头在同龄人中不算矮,但比起比他大四岁的裴胜就不够看,叶金蓉和裴兴旺打他时,有时裴胜也会动手。 而裴厌回来这一年多快两年,裴家人只将他赶出家门,尚未打过,裴胜做家里大儿子惯了,还当裴厌是原先那个力气没他大的小子,即便个头已经超过他,心里也没当回事。 一看打起来了,苗秋莲赶紧拉着顾兰时和顾兰竹往家里躲,三人连话都顾不上说,只站在门槛里边看。 上次裴厌和赵家人打架时顾兰时没见着,今日算是开了眼,村里总有几个气盛的年轻汉子,他不是没见过人打架,可像裴厌这样恶狠狠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裴厌连扁担都不要了,扔掉扁担赤手空拳就去抓裴胜,结果被石头尖角划破左胳膊,裴胜原本是冲着他脑袋去的,但因个头不如裴厌,裴厌又伸手挡了下,只伤了胳膊。 混乱中裴胜手里的石头被夺走,裴厌抡起胳膊铆足劲就往裴胜头上砸,他腿长胳膊长,一看就有力气,往常没情绪的眼睛全是愤恨,神色虽没大的变化,可他左脸上那条伤疤在眼神的衬托下实在是吓人。 “啪”一声响,裴胜被结结实实砸中头顶后明显有些晕了,脚下不稳双腿明显发软,吓得叶金蓉也不坐在地上哭了,爬起来就要拉架。 裴虎子过来帮忙,裴厌一石头拍在他面门,随后将石头丢了,另一手抓起裴胜衣领将人撂倒在地死死按住。攥拳就朝着脸上揍,三两下裴胜嘴巴鼻子里就冒出血沫子,牙也打掉了几颗。 裴虎子鼻血流的下半张脸全是,额头也破了,被砸了个蒙圈,一摸脸发现手上全是血,吓得两眼发直动都动不了。 叶金蓉啊啊大叫,想扯开裴厌却扯不动,于是伸手去抓他脸和头发,被裴厌一巴掌呼在地上,她摔得不巧,蹭到了脸,左脸蹭破皮只觉火辣辣的疼,一时气愤至极直接躺在地上蹬着腿哭嚎起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开!” 有上了年纪的妇人一看竟闹成这样,急得让看热闹的汉子拉架,再耽误下去,怕是真要死人。 刚才只顾着看热闹,没想到裴厌动作这么快,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即便被几个人拽住往后扯,也挣扎着抓起地上石头猛地砸向裴胜右膝盖。 他用力之大动作又快,生生没拦住,让看见的人龇牙咧嘴嘶一声,都觉得膝盖骨头像是碎了。 第18章 裴胜被按在地上打,原本还有几分力气挣扎,嘴里吐出血沫既恨又怕地瞪着裴厌,在被一石头砸了膝盖骨后,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刘桂花看不下去这乱七八糟的几个人,对叶金蓉说道:“他婶子,快别哭了,喊郎中要紧。” 叶金蓉这才从地上起来,先看一眼地上晕过去的裴胜,又气又惧,想让裴虎子腿脚快点去邻村找大夫,一看小儿子也被打得满脸血,一跺脚自己哭哭啼啼往邻村跑,连托人先把裴胜抬回家都给忘了。 另一边裴厌被拉开,他手里石块被抢下后再没挣扎,周石头几个人就放开了他,因不熟悉没有话说,几个年轻汉子便散开了,没有再管他。 里正徐承安从家里赶来,一看地上的裴胜,探过鼻息后稍稍放心,让人先把裴胜和裴虎子送回家去,等大夫来了好治伤。 徐承安看一眼正在拍打身上尘土的裴厌,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目睹了一切的村人七嘴八舌说起来,原来是叶金蓉几人先在这里堵了裴厌骂,后来就打起来了。 徐承安点点头,捻须思索一会儿,转头问裴厌:“你娘说的可是真的?” 裴厌从地上捡起扁担和麻绳掸掸土,闻言抬头看着徐承安,一双眼睛连眨都不眨,神色也没变化,说道:“假的,我没在山上见过他。” 徐承安捻须的手一顿,半信半疑看向裴厌,说起来裴家确实对这个二儿子不怎么样,从小就打,要说裴兴旺摔了后,村里又有那些风言风语,将倒霉事栽在裴厌头上倒真有可能。 “你胡说!我爹怎么会扯谎。”见众人都一副了然的神色,正要回家的裴虎子急了。 他说完被裴厌看了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咽着口水不敢再言语,这会子缓过来,他不止鼻子疼,脑门伤口处也像是疼得厉害,碰都不敢碰一下,好在血不流了。 裴厌胸膛起伏气息有些乱,垂眸整理被扯乱的衣裳,连眼皮子都不抬,冷笑道:“那是你爹,又不是我爹,他胡说八道你自然向着他,你和你那娘拦路撒泼,原就是讨打。” 去年他刚从外边回来,连家门都没进就被赶走,裴家人嘴上说得好听是分家,实际连一个碗一根筷子都没给,就这么把他撵了出来,又怕他占人头税赋,另立户籍将他分出去倒是办得快。 绝情绝义到如此地步,连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如,爹娘二字当真是恶心,他也不再认那两人,平时碰见只当不认识,不曾想竟欺他至此。 见他不认裴兴旺和叶金蓉,况且也是裴虎子先说“他爹”这样的话,村里人对这些心知肚明,连徐承安都不好强摁着裴厌脑袋让他喊爹娘,甚至有些同情裴厌,真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你!”裴虎子气得想发脾气,却又怂了,只得咬牙道:“你打了大哥和娘,别的不提,大哥伤得如此重,难道你想一走了之?” 裴厌抬起眼皮看他,一副凉薄混不吝的模样,说:“那你待如何?” 裴虎子和这个所谓的二哥实际没相处几年,毕竟裴厌走的时候他还小,记忆里只有裴厌在家里不受待见的情形,闻言,他原本想说让裴厌一报还一报,也得把腿砸断,在对上目光之后直接改了口:“抓药看病的钱不得你出?” 他爹摔了,这几天抓药花了不少钱,大哥今日又伤得重,肯定也要花钱,昨天他娘还说,家里给他娶媳妇的钱到后面恐怕要动用,让他心里颇不爽快。 “自己先惹事,被打了还要讹钱,道理都让你们占了。”裴厌嗤笑一声,又道:“要钱没有,要命,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我活不了,死之前先捅死你们。” 裴虎子脸一下子白了,身边其他人还好,他却真切明白裴厌对他们一家的厌恶,话语里那份平静的恨意让他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徐承安皱眉打断了他二人放狠话:“说的这是什么狗屁。” 他看看周围,事发有因,大伙儿都没瞎,刚才话里话外多少都向着点儿裴厌,他不好与村人起冲突,确实也是裴家先找事的,结果自己没那个能耐被打了。 这一家子的事本就说不清,乡下多数时候都是拳头说了算,他开口干脆了结了此事:“行了,都回家去,你们惹事在先,本就不占理,还在这里瞎闹?” 裴虎子到底年轻,对里正的话不敢反驳。 裴厌挽起袖口没有着急离开,见对方转过身要走,忽然开口道:“要说见死不救欠了一条命,你回家问问你爹,我七岁时他就想杀了我。” 快要散去的人群惊得全都回头看他,裴厌神色不变,只盯着裴虎子,抬手指了指自己左脸上的长疤,说:“就这个,他把我扔进深山老林子里喂狼,自己跑了,我在山里奔逃时摔倒,差点被树枝戳瞎眼睛,留了这个疤,他俩不想叫人知道,差点打断我的腿不让说出去。” “这事你爹娘都知道,也是他俩商量好的。”裴厌说完,见众人或震惊或同情的神色,掩饰了不耐烦,垂下眼睛扛着扁担走了,裴家非来惹他,既然人多,将裴兴旺和叶金蓉干的好事说出来算是还了一报。 当年他侥幸从山里逃脱,顺着记忆里的路跑回家时,不但脸上腿上的血没人给擦,伤势更是没人管,裴兴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又打了他一顿,和叶金蓉一起威胁他不准将这事说出去,否则连窝头都不给他吃。 他当时饿极了,也被打怕了,脸上这么明显一条长疤都不敢和人说是怎么来的,隐瞒至今。 村里人的目光让裴虎子涨红了脸,想反驳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灰溜溜离开了。 顾兰时想起那天狗儿跟他说的话,恰好和裴厌所说对上了,怎么看都像是真的,对裴兴旺的狠心十分诧异。 旁边苗秋莲睁大了眼睛,真真是一对好爹娘,要弄死才七岁的亲儿子。 裴厌没有理会任何人,转身依旧往地里走,他神色冷峻,对打了亲娘揍了亲兄弟一事没有任何愧疚,至于裴兴旺,他低垂眼眸,压下快弯起的唇角。 裴兴旺没有扯谎,许是冤家路窄,偏偏让他在山里看见摔伤的老东西,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竟然指望让他救扶。 说起来,他当时在那里看着裴兴旺挣扎,旁边正好有块大石头,也动了用石头砸死对方的心,不过思索再三,让对方躺在山沟子里等死比搬石头省力气,可惜被裴家人找到了裴兴旺。 没死成有些遗憾,但今天废了裴胜一条腿也算件高兴事。 * 裴家。 裴胜媳妇方云在院里一边哭一边骂:“早说了别去招惹,撵出去就完了,何必再生事,没一个听我的,猪油蒙了心,一味只知道使坏,这下好,命都得搭进去,人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你们有几条命够人家杀。” 叶金蓉挨了打又一肚子气,请了郎中回来就歪坐在椅子上哎呦哎呦喊心口疼脸疼,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听见后脑门青筋直跳,却说不出辩驳的话,越发气恼。 方云是裴胜十七岁时娶的,当时裴厌十三岁,她过门后见裴家都不待见裴厌,于是也没把裴厌放在眼里,遇到不想干的活就扔给裴厌去做,支使起来还算顺手,见裴厌挨了打还没吃的,她偶尔会扔半个窝头,没裴家几个人心狠。 没想到嫁过来第二年就招兵丁,裴兴旺不愿出钱抵了,只能出人的话,势必会落在裴胜头上,她当时哭了好几天,那兵营岂是好去处,万一命不好碰上打仗,就什么都没了。 好在裴家人也不愿大儿子裴胜去铤这个险,最后一商议让裴厌去,她喜不自胜,哪有不乐意的,还给裴厌炒了几个菜讨好奉承,同家里人撺掇游说好几天,总算让裴厌替了裴胜。 裴厌从外面回来后她记着这份情义,却也在裴家人赶走裴厌时一言不发,她在心中思量,这哪里是她心狠不记人情,实在是家里艰难。 她和裴胜生了两个儿子,日后儿子大了要住房要娶媳妇,再多个裴厌的话,屋子不够住,裴厌又没娶亲,留在家里只会花钱。 还有个裴虎子也得娶媳妇,他们又没分家,裴胜挣的钱一大半都要交公,手里只余一点铜板,娶媳妇要从公婆手里出,不就等同是裴胜挣钱给两个弟弟娶媳妇,如此,挣钱再多也不够使的,少一个是一个,她还有两个儿子呢。 况且是裴家要撵裴厌,又不是她撺掇的。 裴虎子在院里洗脸,口中不断嘶嘶吸气,鼻子疼脸疼,听见大嫂哭骂心烦不已,摔了手里布巾就进房。 郎中还在屋里给裴胜接骨包扎,方云不管外人,又骂道:“昨儿你们说要去打人,怎么今儿不见你们的威风,我呸!还指着人家不敢还手呢,连家门都不让进,人家早就不认你们了!” “狗屁倒灶的,就你长了嘴。”叶金蓉没忍住骂了回去。 刚才裴胜被抬回来时,方云几乎吓破了胆,以为他死了,听郎中说没有性命之忧才缓过神。 因想起昨天她劝裴胜和叶金蓉不要去找裴厌麻烦,可这两人不听,一时气恼上头,管他什么公公婆婆,她汉子伤成这样,没指着叶金蓉鼻子骂都是她好性儿。 等郎中从屋里出来开药方,说裴胜腿断了,恐怕不好治,就算治好也会留下病根子,方云又是一场哭骂吵嚷开来,扰的四邻都不安宁。 第19章 夜深了,天上星辰稀疏不甚明亮,农家舍不得点灯,整个小河村处在黑暗中。 叶金蓉脸上蹭破皮不敢碰到左脸,一躺下腰也疼,心道可能是被扁担拍青了,她有心想看看伤,屋里太暗,月色也不好,只得作罢。 她睡不着心烦不已,炕上虚弱的裴兴旺听见动静也没问,白天方云大闹大骂,光是听着就觉得疲累,他又因撞破了脑袋每日觉得晕眩,更比一般人容易累,只能躺在炕上不动。 傍晚裴虎子进屋问他裴厌脸上那条疤的由来,他才知道这件事村里人已经知道了。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十一年,那天裴厌从山里跑回来时的眼神他依旧记得,黑黝黝的,直勾勾盯着他,还满脸是血,活脱脱一个讨债鬼,向他索命来了。 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说不清,却一直觉得心惊肉跳,世上哪有一个七岁小孩能从深山老林子里跑出来,这事儿谁见了不害怕? 裴厌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吓人,一双黑墨似的眼珠子要么转着看人,要么就是盯着一处没人的地方动也不动,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夜里的啼哭声更是凄厉,让他一个大老爷们儿都觉得害怕,更别说还要喂奶的叶金蓉,两人越发不喜欢这个儿子。 而且裴厌命也太硬,四五个月的时候生病,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他和叶金蓉听了裴厌阿奶的话,将裴厌用包袱裹着在院里放了一夜,打算第二天凌晨没人的时候悄摸去埋,没成想他自己活了过来。 裴厌七岁时家里日子不好,裴虎子才三岁,生了病要抓药吃,叶金蓉身上也不好,时常精神头不济,连下地干活都勉强,为了生计,只好将裴厌扔了。 因为裴厌,他俩时常在村里遭些骂,不敢卖了这个二儿子或者送人,怕名声太不好以后裴胜和裴虎子娶不了媳妇,只得狠心骗裴厌进山,无论走迷饿死还是给豺狼吃了,都悄无声息的,不会被人知道。 裴厌跑回家已经是两天后,裴兴旺和叶金蓉都以为他死了,等看见活生生的人后吓得毛骨悚然,尤其裴厌满脸血一双浓黑的眼睛盯着他俩看时,像回魂索命的小鬼,他俩问都不敢问裴厌是怎么回来的。 惊惧之下,裴兴旺便打得裴厌不敢将此事说出去,不然会坏了他俩名声。 命实在太硬,七岁时在山里没死,后来去了战场上也没死,裴兴旺实在是怕了,裴厌几次死里逃生,他不觉得是运气好命大,只觉得自己生了个讨债鬼,怎么都死不了,这辈子一定是向他讨债来的,因此连家门都没让进,赶紧撵走了。 一阵疲惫伴随眩晕涌上,裴兴旺在心底无声叹息,长得不像他这个老子也就罢了,竟当真是个孽种,好好的家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当年裴厌生出来就该淹死,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 他愤懑无奈,却依旧看裴厌不顺眼,认定是个克星。 * 蓝天一望无际,团团朵朵的云很白,秋高气爽,有太阳也不会很热,院子里,顾兰时和竹哥儿拿了木叉翻豆杆,趁天晴晒干了好打豆子。 他们这儿多数人家都是麦子和柴豆轮种,多种一茬口粮起码饿不死,冬小麦夏柴豆,一年到头总有活要干。 顾兰时停下擦擦汗,说:“等会儿锁了院门去拾柴火,再带上耙子,耙些松针回来。” 苗秋莲顾铁山还有狗儿整顿田地去了,走时带了钥匙,嘱咐他俩干完家里的活记得上山拾柴,眼瞅着过了这个秋就是冬天,每日做饭喝水都要用柴,天冷后还要烧炕,柴火是不能少的。 二黑在豆杆堆里打滚,还去咬从豆荚里掉出来的豆子,它又不吃,竹哥儿原本想从把豆子扣出来,一看全是它口水就作罢了,由它衔着几颗豆子玩耍。 两人带上拾柴家伙出门时,二黑嘤嘤叫着也要去,因村里近来耙松针捡柴火的人多,外头的差不多没了,得往山里面走走,它太小了,还不适合上山,顾兰时便将狗崽儿锁在家里。 一路上了山,无论看见松针还是枯叶,都用耙子聚拢起来塞进竹筐里,碎叶草绒都是点火易燃的好东西。 顾兰时在地上捡了几根掉落的枯枝塞进竹筐,今天没带钩子,不然树上的枯枝也能勾下来。 日渐凉爽,山林染上秋意,耙落叶时偶尔能发现一些能吃的菌子,碰见倒下的朽木他近前去看,果然发现了几簇黑木耳,竹哥儿背了竹筐和小竹篓子,他喊弟弟过来用小篓子装了木耳,避免被落叶和松针弄脏。 等找到一片枯草后,顾兰时卸下竹筐,把筐子里的树枝倒出来,和竹哥儿一起拔了好大一堆。 顾兰时说道:“在这附近找些枯枝,别跑远了,弄完就回家。” 竹哥儿点点头:“好,那我把筐子放这里,不背了,省得沉。” “嗯,你去,我先把这些塞进去。”顾兰时答应着,竹哥儿筐子里是松针和落叶,他的筐子就用来装枯草,这些草都干透了,得塞紧实点儿。 至于树枝,等下再多捡一点就用麻绳捆起来,好背着下山。 捡柴拔草总会弄得一身草屑木渣,塞满一筐干草,顾兰时起身拍拍土,看见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两根树枝,正要过去拾了,却听见竹哥儿急切喊了声,像是与人起了争执,他连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喊道:“竹哥儿?” “哥!”竹哥儿气得像是要哭,叫道:“赵小吉要打我!” 顾兰时立刻就往那边跑,果然看见赵小吉在欺负竹哥儿,一手拽着竹哥儿袖子另一手高高扬起。 “小畜生,你动我竹哥儿试试。”顾兰时最烦这种半大小子欺负人,又皮又猴,别提多讨人厌。 他上前作势要扇赵小吉巴掌,赵小吉想躲只能松开竹哥儿。 “滚。”顾兰时厌恶道,因为梅哥儿,他十分看不惯赵家人,赵小吉也被家里惯的混不吝,总爱逮着村里小孩欺负。 赵小吉差点吃亏,学着无赖做派朝地上啐一口,不干不净骂了句脏话,顾兰时便骂道:“小瘪犊子,竹哥儿才十岁,你都十三了,仗着比他高就来欺负他,还是不是个汉子,一天天猫嫌狗憎的,净不学好,回头我告诉你爹娘,看不打你。” “小娼货你倒试试,看小爷不先打了你。”赵小吉瞪着三角小眼一副泼皮模样,嘴巴也脏得不像样,说完还挽起袖子。 顾兰时简直被他气得火冒三丈,脚旁恰好有块石头,他抓起就朝赵小吉身上扔:“滚!” 赵小吉被扔来的石头吓了一跳,他没有顾兰时高,也知道讨不了好,连忙侧身躲开,见吃了亏,临跑前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朝这边甩。 顾兰时扯着竹哥儿往旁边躲,头上脸上还是被撒了些黄土,气道:“王八羔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混。” 见弟弟受了气,他帮着拍土,说:“没事,回去了让你狗儿哥打他,今天这仇非得报了不可。” 村里总有些混小子,顾兰时小时候也被欺负过,甚至更过分,不止挨了打,他一只鞋还有小竹筐都被扔下陡坡,竹筐里的山果子被那两个小子抢了去,他爬下坡捡回鞋子和竹筐一路哭回了家。 那会儿他大姐二姐都没出嫁,大哥二哥也没分家,见他一身土哭着回来,一问是被打了,傍晚四个人就把欺负他的两个半大小子堵在村口揍了一顿。 竹哥儿倒是没哭,气鼓鼓掸土,说:“我好好捡柴没招他没惹他,他跑来抢我柴火,我不给,就要打我。” 顾兰时掏出手帕给他擦擦脸,道:“我知道,这种混账东西就是这般,成天惹是生非,不弄出点动静好像要死一样,吃了亏才知道老实。” 他拾起散落在旁边的树枝,抱着往竹筐那边走,收拾收拾就回了家。 等狗儿从地里回来,水还没喝完,“咚”一声放下碗,擦擦嘴道:“怕什么,这两天我就去堵他,不打他个屁滚尿流才怪。” 顾铁山在旁边听见没说什么,小孩打架他一个大人不好插手,再说了,都是一个村的,平时也说几句话,可他竹哥儿吃了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让狗儿去总比他和苗秋莲出面闹事好些。 苗秋莲骂骂咧咧教狗儿:“别轻饶了他,下手黑些,拧也给他拧青几块肉,最好照着嘴拧,叫他嘴巴不干净,这小王八一天天讨人嫌,昨儿我还看见他欺负保儿,保儿才五岁,他都不嫌害臊,我喊了他才跑开,不然保儿还得挨打,他那爹妈也是混账,由着他欺负人家奶娃娃都不管。” 保儿正是梅哥儿弟弟,顾兰时道:“前几天我还碰见梅哥儿带着他在坡上挖野菜,见了我还知道叫人呢,哪像赵小吉那毛崽子,一天天只知道跟着外村的无赖混,还觉着自个儿多厉害。” 狗儿挽了挽衣袖,抬脚就往外走,笑道:“趁这会子没事,我找兰兴耍去。” 顾兰兴是他二伯顾铁栓小儿子,今年十二岁,因平时吃得多,长得虎头虎脑很皮实,又有点一根筋,常常惹祸挨爹娘揍,小时候总爱跟在顾兰瑜屁股后面,堂兄弟俩关系不错,和村里别的半大小子起哄打架时总是一伙的。 知道狗儿是要找顾兰兴打赵小吉,苗秋莲从篮子里抓一把干枣用手帕包了给他,说:“你俩当个零嘴吃。” 顾兰瑜将干枣揣进怀里,道一声就出门了。 第20章 赵家,方翠柳冷脸在灶上忙,时而咒骂道:“老不死的,一天天就知道馋嘴。” 她正在给婆婆赵老夫郎和面做面条,婆媳两个素来不和,骂仗吵嚷是常有的事,碍于媳妇身份,骂归骂,有些活却赖不掉,不然她男人不高兴。 徐小亮嚼着红枣进门,从灶房窗子看见人问道:“婶子,我小吉哥在家?” 方翠柳原本不耐烦这群小猴崽子,成天就知道玩,自己玩儿也罢了,还要来找他们家小吉,正要喝骂,一抬眼看见是他,止了嘴里的话,勉强和气道:“你小吉哥上山捡柴去了,还没回来,你自己先去耍。” “知道了。”徐小亮便出了门,他吐掉枣核,又从怀里摸出一颗大枣吃。 赵家西边是梅哥儿家,他家西院墙外,狗儿一脚踩着石头另一脚站在地上,抱着胳膊和蹲在另一块石头上的顾兰兴说话 徐小亮往这边走,说:“他不在家,上山捡柴去了。” 狗儿点点头,又给了他两个大枣,笑道:“好,这几个你拿去吃。” 徐小亮不过六岁,平时都和同龄的耍,有时候也追着大点的小子玩闹,今天刚出门就碰见狗儿,给了他几个枣子,只让问赵小吉在不在家。 他人小难免有些嘴馋,虽然有些不情愿,因为赵小吉以前也欺负过他和几个玩伴,但最后还是依着话去了。 徐小亮走后,狗儿琢磨道:“还没回来,估计在山上作耍,到村后去堵他。” 顾兰兴比顾兰瑜小一岁,但打小儿就吃得多,一站起来两人一样高,甚至还要胖一点,他时而挠挠头,看着有些憨愣,“噗”一声吐出枣核,又往嘴里塞一颗大枣,嘴里含含糊糊道:“成,今儿非得堵到他。” 两人溜达着就往村后去,刚才找徐小亮问话一个是恰好碰到,另一个则是因为他是里正徐承安的小孙子,赵小吉之前欺负徐小亮,被他爹知道后揍了一顿,从此再不敢招惹徐小亮。 方才过来时狗儿一直在想要怎么把赵小吉引出来,那小子鸡贼,若看到他和顾兰兴,肯定不会出门,还好碰到了徐小亮,他听人说过之前的事,才有了这个主意。 山坡上,赵小吉背了一捆柴火往坡下走,边走边踢地上土块和小石头,弄得尘土飞扬,一路嘴里还在嘟囔谩骂,他最厌烦干活,偏偏被他爹支出来捡柴,心里哪能痛快。 还没进村,忽然被从背后踹了一脚,赵小吉没防备栽倒在地,火从心起,暴怒道:“狗娘养的!” 他松了柴火,爬起来就要打,见是顾兰瑜,他心里门清儿,知道是惹了顾兰竹,不想顾家人来得挺快。 “呸!再动小爷试试,来啊!”他拍着胸脯叫嚣,作势要来揍狗儿,却又从树后走出个顾兰兴。 赵小吉眼睛一眯,看势头不对连狠话都没放,脚下窜得那叫一个快,好在狗儿早有防备,当即就撵了上去,三人登时打作一团。 顾兰兴壮实,下手也狠,狗儿看着比他瘦些,但平日干活打草从不懈怠,自然也有一把子力气。 赵小吉双拳难敌四手,又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被一拳捣在面门上嚎叫着讨饶,却被顾兰兴一屁股坐在后背死死压住。 想起他骂顾兰时的话,还有苗秋莲交代的,狗儿脱了鞋就拿鞋底子扇赵小吉嘴巴,扇得啪啪响,又冷笑着说:“叫你嘴脏,今儿爷爷不给你打成猪嘴才怪。” 赵小吉被打得狼狈,嘴上脸上都是土,鼻血口水和土混在一起,越显得脏污,再不敢说一个字。 顾兰兴站起来,不再压制赵小吉,他站稳后越看赵小吉越觉得不顺眼,一脚就踢过去,赵小吉被踹了肚子,弯腰蜷缩,捂住肚子嘶嘶吸气。 狗儿套上鞋,说道:“姓赵的,再有下次,我打上门去,看你爹妈有没有脸护着你。” 他俩走之后,赵小吉在地上缓了一阵才坐起来,朝地上吐了口混着泥的血水,只觉嘴巴子一圈高高肿起都不敢碰,心中难免愤恨,但这顿打比他爹打他狠多了,尤其顾兰兴那个王八羔子,一屁股压在他脊背后连动都不能动,便有了惧怕,不想再来第二回,灰溜溜捡起柴火回家去了。 方翠柳一看他这般模样回来,气得一边问他谁干的一边拿起擀面杖要出门去闹,赵小吉却有点不敢说,那顾家在村里是大姓,人多不说,顾兰瑜顾兰兴阿奶在村里是有名的老泼货,护短爱骂仗,连他老嬷都不是对手。 “这会子不说话了,叫你一天天跟着那几个倒灶的瞎混,说你一句你便摔碗瞪眼,听不得一声劝,呸!不知好歹的东西,这回挨了打还不敢言语,你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赵小吉被骂急眼了,说道:“那俩狗崽子趁我不防备,躲着偷袭,再说了,一个我打得过,两个叫我怎么弄?你厉害,那你去。” 方翠柳气恼道:“那你说说是谁!” 赵小吉道:“就是顾狗儿那小子,伙着顾兰兴堵我。” 一听是顾家,方翠柳火气消下去一截,用擀面杖在手心里敲几下,瞪过去问:“你先招惹他们的?” 她心中自有思量,要说顾兰兴有点混不吝乱打人还过得去,但顾狗儿向来不在村里惹是非,除非别人先惹他。 要是搁别的人,就算是赵小吉先惹事,她也会打上门去闹,可顾家人丁多,便有了顾虑。 赵小吉又不说话了。 见他这幅鬼样子,方翠柳心里有了数,恨得一指头戳在赵小吉脑门,骂道:“没出息的,数你一天天爱跳,这回好,踢到硬石头了,给打成这样,还不快去洗。” 赵小吉去洗脸了,方翠柳放下擀面杖后心里还是有点气不顺,可要说去找苗秋莲事,人家再拿她儿子先惹事要说法,岂不是连她也丢脸,只得作罢。 好几天后,竹哥儿在村里碰见赵小吉,对方脸上青肿未消,嘴巴也有被扇肿的痕迹,两人打个照面,赵小吉不痛快哼哼着过去,但没嘴贱,只在心里咒骂不敢被听到。 竹哥儿回家后喜滋滋的,连碗底菜汤都没和他狗儿哥哥争。 * 庄户人家的日子没有太大波澜,每天被各种活围着,睁开眼就干活,一直干到天黑闭上眼睡觉,偶尔夹着些邻里的闲话乐子,很快步入初冬,天越发冷了。 早起天色就不好,灰蒙蒙的,连带着屋里光线也暗,坐在院里纳鞋底有风,吹起来冷飕飕的,于是顾兰时带了竹哥儿出门挖草根。 河边芦苇根最多,冬天河水少,地也冻得比平时硬点,来挖苇根的还有别人,要么卖掉要么剁碎了混着谷糠麦麸扔给鸡鸭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芦苇多的地方自然也能被人用出花样,芦苇编的席子不少人家都有,芦苇穗子能做笤帚,小孩折几根芦苇就能玩耍一天,苇根更是能入药,有时药铺有人下来收,又或是自己拿去镇上卖,价钱不高,但也能换几个铜板。 顾兰时拿着小锄头挖苇根,河边只要人能踩的地方,干黄芦苇早被割走,无论当柴烧还是塞进麻袋里垫炕铺炕,都是好东西。 竹哥儿往里走了走,踩一脚湿泥赶忙退回来,怕陷进泥里弄脏鞋和裤子,深秋时草鞋就换成了布鞋,弄脏多少会心疼,冬天洗鞋子也不方便。 顾兰时抓着挖出来的苇根须子在地上掸掸,摔去一些泥土,说:“明天要是天气好,爹和狗儿去卖柴,把这些洗净带上,说不定能换几个铜板。” 芦苇根鲜着干着都能用,卖不完回来再晒干一样的。 今天狗儿和顾铁山上山砍柴去了,冬天柴火用的多,价钱自然高点,村里勤快的人隔三差五就弄一板车去镇上卖,不然冬闲没进项,在家里猫着心里也不踏实。 他俩挖了一筐半苇根,顾兰时一拎竹筐,沉甸甸的,太阳没出来,风一吹越冷了,他对旁边正在挖的竹哥儿说道:“不挖了,够了,回家去。” 竹哥儿答应一声起身,见他裤腿上沾了些泥点子,顾兰时道:“你这衣裳穿了几天,也该洗了,回去就换下,省得夜里上炕弄脏被褥。” “好。”竹哥儿背起筐子,两人往村里走,顾兰时往山坡那边看了看,没见着他爹和狗儿的踪影,正要收回视线,看见半里开外一个高瘦身影从干枯的芦苇丛中出来。 那丛苇子离河边近,底下全是软塌塌的烂泥,边沿能割的已经被割走,再往里就没人愿意进去。 裴厌背着一大捆干芦苇往后山那边走,即使看见这边有人也当做没看见,眼神没有任何停留。 顾兰时收回视线,上次叶金蓉裴胜几个被打后,村里人对裴厌又是一阵同情,果然裴家人待他不好,心狠成那样。 不过裴厌照旧不和村里人来往,独自住在后山,只有下地干活时才能在路上碰见,他也不太说话,自顾自走过去。 裴家名声变得不好,叶金蓉走路上都能听见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心里哪能痛快,她不敢再找裴厌麻烦,心里憋了一口气,偶然发现村里人在说裴厌七岁竟能从山里跑出来这件事。 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逢人就说裴厌命里带煞,不但是个克星,还被深山的精怪小鬼附过身,更晦气,不然,他一个人是怎么从山里跑回来的。 流言在村里传来传去都快变了模样,但传不到裴厌耳中,没有人同他说话报信,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他没有闲工夫搭理碎嘴子。 第21章 眼瞅着进了十一月,雪都下了两场,好容易雪层消融,碰到天晴太阳大的日子,村里说笑声明显多起来。 院子里,顾兰时坐在背风的角落纳鞋底,竹哥儿学着剪鞋面和鞋样子,这里有太阳,又没风,晒得浑身暖洋洋。 二黑跑过来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打盹,听到他俩说话会摇摇尾巴,继而又睡迷了,它如今长大了好多,身上厚厚一层毛发油光水滑,看着就暖和,连尾巴都粗了些。 “娘怎么还没回来。”竹哥儿朝门外看。 昨天许永安家杀肥猪,苗秋莲带着他俩去买了十斤肉,说今天要炖肉吃。 顾兰时笑着说:“快了,急什么,娘肯定记得。” 他娘串门子去了,一年到头也就冬闲时能逮个空子说笑取乐,看看时辰,也该回来了,不然赶不上饭时。 日子再好,肉和鸡蛋都是稀罕东西,鸡蛋还好,平时隔几天能吃到,像炖肉这样的硬菜大菜,苗秋莲是不放心他俩弄的。 说话间,提着针线篮子的苗秋莲就进了门。 “娘。”竹哥儿放下鞋样子,笑得眼睛弯弯,抬脚就往灶房走,说:“娘,我给你打下手。” 苗秋莲一看他就知道是馋的不行了,笑道:“好,那你来。” 顾兰时正要去帮忙,毕竟他比竹哥儿大,一听这话,他将鞋底子放在膝盖,抻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说:“那娘,我就不进去了。” 太阳很好,晒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苗秋莲瞪他一眼,说道:“还不过来看着学,以后嫁了人连肉都不会炖,人家笑话的是你娘我。” 顾兰时这才懒洋洋站起来,眯着眼又打个哈欠。 二黑横在他脚前面躺成一长条,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他要走,毛茸茸的脑袋刚抬起来,就像支撑不住一样又倒下去,睡得动都不想动。 顾兰时笑骂一句懒狗就走了。 炊烟升起,大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滚开,肉香顺着风飘得很远,闻见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 二黑早在院里嚎叫,急得团团转,它之前进灶房被苗秋莲撵出来,就乖乖待在灶房门口不断转悠,顾兰时还看见了它嘴边滴下的口水。 锅里不止有大块的肉,还有骨头,苗秋莲用筷子插进肉里,见烂熟了,才给竹哥儿和顾兰时一人捞了根肋条。 用指头捏一点盐洒在肋条上,即便烫手两人都不愿松开,只需用嘴一抿,肉和骨头就分离,有盐味的肉嚼起来那叫一个香。 苗秋莲自己也捞了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肉吃,说道:“肥膘子也好吃,油汪汪的。” 大部分肥肉昨天已经剔下来,打算炼猪油,剩这点肥瘦相间的五花她特地留着,就是为了炖着吃,她和顾铁山最爱这一口带肥油的肉,吃起来解馋。 竹哥儿嗦着肋条骨,嘴巴沾了油光,说:“娘,调个酸醋汁子,不然吃多了油腻,胃里也难受。” 苗秋莲不光炖肉有一手,调的蘸肉汁子也香,酱少醋多,酸中带一点酱香味,有时还捣些蒜,遇到有一层肥的肉,蘸个汁子又解腻又香。 “好,你俩吃完先给你阿奶送一碗,碰见狗儿和你爹,让回来吃饭。”苗秋莲边说边拿碗调汁子。 顾兰时把肋条骨扔给二黑,狗崽子一口叼住咯嘣咯嘣咬起来。 他拿大碗先舀了七八块子肉,肉切得大,这些就很多了,又舀了点肉汤,捞了两根肋条骨横放在碗上,和竹哥儿出了门往老宅那边走。 还没走几步呢,就看见匆匆往家里赶的狗儿,今天没活干,他和村里几个小子抽陀螺玩耍,这会子到饭点,想起他娘说要炖肉,脚下就有些着急。 “炖好了都。”他看见那一碗肉和骨头,眼睛都移不开。 顾兰时笑道:“快回去,先捞根肋条吃,我俩给阿奶送去,爹呢?” 难得偷闲,顾铁山今日也在外面串门子。 狗儿急着回家,边走边说:“方才看见他往老宅去了,该是在那里。” 到老宅后,顾铁山果然在,正在院里和他大伯说话。 顾兰时喊了人,先把肉碗端进他阿奶屋里,知道他俩急着回家吃肉,方红花就没留,笑着送他几个出门。 到家后,顾铁山还打开酒坛倒了两碗酒给他和苗秋莲,几个孩子争着抢肉吃,都满嘴油光,他俩边吃肉边喝酒,浑身暖意融融,寒冬都似好过了些。 * 下午,太阳往西边去了,冬日天短,为省灯油钱,乡下人大多都早早上了炕。 今天吃了肉,狗儿下午就没出去,在院里劈柴火,他像是又窜了一截,快撵上顾兰时了,胳膊腿瞧着细,但力气不小,抡斧子十分有劲。 苗秋莲和顾铁山在后院忙活,一个喂牲口和禽畜一个铲粪扫洒。 竹哥儿坐在有太阳的墙角剥柴豆和花生,回头好煮豆子饭吃。 顾兰时低头纳鞋底觉得累了,揉揉后脖子,见狗儿劈了不少柴,他过去拾起来抱进柴房摞好,又拿了扫帚将木头渣子扫成一堆,这些木渣锯末都能用来点火,烧炕也用得上。 门口来了人,二黑汪汪叫着迎上去,顾兰瑜停了动作,见是隔壁石头他爹周平,便吆喝一声二黑。 “平叔,我爹在后院。”顾兰时说道。 周平手里拿了张纸,笑着说:“我不找他,让狗儿帮着看看田契。” 闻言,狗儿放下斧头,接过那张契约细细看了一遍,开口道:“写得没问题,和官契一个样式。” 他八岁时,冬闲就在隔壁村教书先生那里上学,念了三年认识不少字,家里活多忙碌,念书又费钱,自知没有考功名的天分,他就不再去了。 虽如此,他也是几个兄弟姊妹里唯一念过学堂的,平时看契约写个信件不成问题。顾兰生和顾兰河小时候家里日子没那么好,掏不起束脩就没上过学,有时遇到要写字的事,都会让他过去。 每逢村里人喊他帮忙看信件时,顾铁山嘴上不说,眼神脸色十分骄傲,一家泥腿子,总算出了个能识文断字的。 周平将田契叠好,一笑眼角显出许多褶皱,说:“早就说多买两亩地,你石头哥说亲也好使,这回算是办妥了。” 他高兴来又高兴回去,没有多停留。 顾兰时好奇问道:“平叔买的谁家地?” 狗儿又抡起斧头,说:“徐应子的,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他找买家,没成想这么快。” “原是他。”顾兰时将扫帚靠在墙上,说道:“我记得爹说裴厌去年就是在他手里买的两亩地,今年又卖两亩,这日子还过不过。” 顾兰瑜笑道:“你瞎操什么心,老赌鬼赌瘾上来,万贯家财都招不住败的,如今还有几亩田地供他挥霍,再往后,可就不知道卖什么了,幸好他那夫郎死得早,不然跟着他也是受罪。” 顾兰时又道:“可怜启儿和他弟弟瑞儿,没人管不说,一天天还要受他老爹拖累,我看啊,就像满村人说的,他夫郎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徐应子是赌鬼,原本和里正徐承安是本家,他嗜赌成性,怎么打都悔改不了,后来连徐承安也不搭理他更不管他,渐渐弄得家徒四壁,祖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眼看着也快到头了。 “谁说不是呢。”狗儿劈开粗柴,又从旁边捡了一根在墩子上放好,说:“才我看田契上所写,一亩十两银子,这回他卖了两亩,整整二十两银子,要搁别人,恐怕一年多才能花完,他?不出这一两天,只要钻进赌坊里,那银子就是别人的。” 顾兰时啧一声,骂道:“这老赌鬼。” 近几年无论水田还是旱田,只要是良田,基本十两银子一亩,田地如此金贵,庄稼人珍惜还来不及,偏偏徐应子放着良田不耕种,一味只知道赌钱吃酒。 傍晚,趁太阳还没落山,顾兰时和竹哥儿一人端了碗肉汤往村子北边走,他大哥二哥在那边盖的房。 苗秋莲把剩下的肉汤和肉块子分开盛了,肉块想吃的时候在锅里热一热,肉汤能煮饼丝也能泡馍馍吃,炒菜的时候放一勺提香增味,吃的花样多着呢,两个儿子分了家,日子过得还行,可当娘的总会多想想,熬出来的肉汤又不兑水,同样是金贵的,每碗她给搁了三四块肉,足够解馋了。 路遇多日没看到的裴厌从村外回来,对方提着油纸包和一小坛酒,看样子不是去镇上就是赶了大集,今天恰好是集会的日子,太阳又好,村里也有其他人去赶场子看热闹。 因是外人,顾兰时看一眼收回视线,避又避不开,他垂下眼睛盯着地面走,无意中一双深青色鞋子入眼,很快从旁边掠过。 那鞋子明显是有棉花的新冬鞋,鞋帮子鞋面都很干净,不知是不是错觉,连走路姿势似乎也能瞧出主人的爱惜,不肯沾上一点污泥。 顾兰时愣了一瞬,越想越觉得做鞋面的布料好像就是林晋鹏那身袍子。 怪不得在河边洗的时候成了一片片布块,原来是要做鞋。 第22章 泥哨在小孩嘴里吹响,声音各不同,有像小鸟脆鸣,有像鹰隼尖啸,小一点的孩子不会吹,只能发出“嘟嘟嘟”的动静,傻乎乎跟着大孩子一边跑一边笑,热得脸蛋红扑扑。 又是一个大晴天,连风也赏脸,没有吹得人不敢出门,太阳明晃晃照耀下来,村里不少人都在门外玩耍,热闹极了。 土墙根下,裹着破袄子的几个老头或蹲或坐,手里都拿个烟杆子嘬嘬抽烟,晒得发黑的脸上遍布风霜,偶然抬头眯着眼看天,和身边认识一辈子的人说两句过去的事,所言依旧只是小河村这小小一方天地。 不远处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年轻汉子抽陀螺玩,要么用布条拧了缠在树枝上做鞭子,要么随手拿些有韧性的干草叶子就抽打起来,笑着比谁陀螺转得更久,兴起时哄笑着夹几句没那么脏的村话俗语。 竹哥儿早听见外头笑闹声,拿了新做的毽子拽着顾兰时和狗儿出门玩耍。 顾兰瑜不耐烦和他两个玩,踢几下毽子就去找了同龄的半大小子嬉闹。 见有在青石板上推枣磨的,竹哥儿便撇下毽子,回家挑了几颗干枣兴冲冲围上去,忙得像是不知道要玩什么好。 顾兰时没拦他,让去撒欢。 苗秋莲出来,见两个小的都跑了,剩顾兰时一个,附近几户人家的双儿和姑娘要么没出来,要么早结伴到别人家院子里玩耍去了,她笑着挽起袖子,说:“兰哥儿,和娘踢,看谁踢得多。” 顾兰时原本要进去,闻言笑眯眯将毽子扔向空中,右脚接住踢起来,口中念着数。 西邻家刘桂花和几个妇人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夫郎坐在门口晒暖,见他在踢毽子,一边和苗秋莲说闲话一边还帮着数数。 顾铁山在家闲的没事出来看,村后那片空地上,狗儿和七八个小子在玩斗鸡,一个个盘好腿乱碰起来,也没个章法,他看了直摇头。 太阳大,跑一阵子只觉浑身是汗,有小孩嚷嚷热,要解开衣裳凉快,被他娘追上去,骂着把衣裳系好,大冬天的,稍微见个冷风就能吹出病。 毽子起落,顾兰时踢了二十七个后没接住,从地上捡起来抛给他娘。 苗秋莲一个是穿得厚,另一个是上了年纪,腿脚没那么灵活,一脚踢起来只觉闪了一下,她连忙稳住,笑道:“到底老了,胳膊腿都是硬的。” 村里中年汉子冬闲时常常三五成群吃酒,有时划拳有时吹牛,顾铁山因见他娘俩个在门口踢毽子,也有些心动,于是在旁边看着,他岁数都这么大了,不好和那群小子一样去玩斗鸡,踢毽子倒是没什么。 苗秋莲只踢了六个就败下阵来,看一眼顾铁山,将毽子扔过去:“他爹,你也踢几个,动动腿脚也是好的。” 顾铁山面上不显,实际很乐意,接了毽子抬脚就踢,隔壁门口坐的都是成了家的妇人和夫郎,大多都有些年纪,彼此并不用避嫌,连周平出门来看热闹,见他在踢毽子,犹豫着,脚下往这边蹭来。 比起别人,四邻都是熟人,顾兰时又是小辈,爹娘也在身边,因此不用避开。 刘桂花看见周平模样,大声笑着对顾铁山说:“他叔,让石头爹也耍几下,今日若耍不成,他肯定要惦记好几天。” 闻言,顾铁山一脚将毽子提给周平,周平手忙脚乱赶紧接住。 村里的热闹在来了几个外村人之后被打破,要说是回娘家陪探亲的,一路倒不会引起所有人注意,走进来的几个年轻汉子都是一副懒汉无赖相,衣裳不甚干净,脸瞧着也没洗净,挠挠脖子再顺着脖子把手伸进领子去挠痒,流里流气的眼神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要么面相看上去就凶,尤其当头的那一个。 几个在家门口玩耍的中年汉子聚拢在一起,其他年轻汉子也暂停了手里的事物朝这边看来,如此架势,再凶的地痞流氓也没敢多看这些妇人和夫郎一眼。 “娄进,你来作甚?”顾铁山和周平几人问道。 娄进正是为首的人,见有人问话,他虽不认得,但也赔笑着说:“这不是冬闲了,上山和几个弟兄看能不能抓几只兔子打打牙祭,你们忙你们忙。” 显然知道不受待见,他六人说完没有多停留,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带的人不够多,况且在别的村里,不是能轻易打人耍混的,回头要是真结了仇,再算账也不迟。 几人在村后消失,顾铁山和周平拧眉看了一会儿,对这群人的到来显然不满。 那娄进是娄家村有名的恶霸,原先只是小打小闹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两年不知在哪里发了一笔横财,竟招了些地痞无赖一起厮混吃酒,越发霸道了,甚至欺男霸女强买强卖,家富人丁多的他不敢明着欺负,只挑寻常人家下手,太穷苦的没几个钱财,他还看不上,在方圆几十里内名声很不好。 “去找承安叔说说,万一憋着什么坏,打不起来,也要趁他们人少好震慑震慑。”顾铁山和周平几人一商议,便一同往徐承安家里走,也叮嘱在外面的年轻汉子们都盯着,在外面玩归玩,别叫娄进那厮钻了空子。 小河村和娄家村离得远,没有太多往来,却也听过娄进恶名。 今年还未入冬时就听说姓娄的抢了一户穷人家的双儿,那双儿家里只有个多病的老娘,娘儿俩相依为命本就凄苦,却被娄进盯上,第二天那个双儿跳了河,他老娘也上吊死了。 就是从那时起,娄进恶名远扬,连娄家村的人私底下提起他都要啐一口,畏惧对方一群地痞的势力,少有人敢明着唾骂。 正因这件事,顾铁山几个中年汉子才叫年轻人盯着娄进,谁家没个女儿双儿的,谨慎些还是好。 气氛再不像之前那样热闹轻松,顾兰时看一眼村后方向,心跳也快了两下,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徐承安老爹徐满本来在村里溜达,听说这件事后走过来,他是上一任里正,如今都七十多岁了,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吸一口旱烟对几个汉子道:“耍你们的,他再混,敢在咱们村里闹事使坏,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开口,众人便有了主心骨一般,说笑声再次响起。 土墙脚下蹲着的几个老头招呼道:“老满头,这里。” 徐满抽着旱烟过去蹲下,同龄人之间总是有更多话说。 后山,穿过小树林,娄进身后一个麻子脸男人上前,指着有两间破草屋的方向说:“就在那里。” 这人叫娄五,同是娄家村人,平时跟着娄进混,常做些狗仗人势的事,今日之所以来小河村,是他曾听人说小河村的裴厌是从兵营里回来的,估计有些拳脚本事。 这两年娄进有心想要招揽人士,好壮大势力横行霸道,有本事的最好,以便他施展手段。 娄五几天前在路上碰见裴厌,恰好小河村的林登子在,经林登子提醒,他上前游说裴厌到娄进手底下干活,绝对少不了吃香喝辣,但裴厌没搭理他。 他恼羞成怒骂了两句,却被裴厌伸手就啪啪打了两耳巴子,他个头矮,根本不是对手,只得忍了,这不今天撺掇娄进带了一伙兄弟过来出气。 “嗯。”娄进又吩咐道:“你先别吱声惹人嫌,待我看看他身手,要真是从兵营里回来的,肯定有些本事,能做兄弟最好,是个帮手。“ 娄五一噎,本想让打裴厌一顿,没想到娄进还惦记着要招人,心里有些愤恨,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点头:“是是。” 六个人就这么往山脚下走,这处开阔地不算小,如今虽然废弃了,也能明显看出以前住了七八户人家,外边好几间没倒的茅草屋摇摇欲坠,唯一有院墙的屋子在中间,院门虚掩着,门口没有杂草枯叶,收拾得还算干净。 娄五大咧咧上前推门,他欺压穷人惯了,根本想不起喊人或者敲门。 娄进同样如此,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他眼里,这些穷光蛋都是一群软脚蟹,下死手打一顿就老实了,因此今日来找裴厌也没放在眼里,只带了这几个人。 再者,之前他听说过裴厌,被撵出家门,穷得叮当响,今日一看住的这地方,确实破败。 院门吱呀作响被从外面推开,大门西边的院墙角落堆了一堆长短不一的木头,木头后面的缝隙里似乎有低吼声响起,却被院里正在晾晒药材的人一声低喝止住,藏在阴影处再不动了。 小半个时辰后,顾兰时在前院和苗秋莲整顿菜地,他离门口近,忽而听见外面有人惊呼,还有人惨叫了一声。 突然而来的动静吓了他一跳,便往门外去看,就见几个陌生汉子惊慌失措,有的溅了一脸血,腿脚看起来也软了,想跑跑不动,在地上连滚带爬。 更让人害怕的,是刚才为首的那个娄进,相貌什么样他之前没多看,但衣裳料子比其他人好,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娄进腰腹间全是血,脸色白的不像样,要不是咬着牙往前逃命,怕是早晕了过去,他左手捧着快断掉的右手,胳膊不停抖,右手被从手腕处砍得血肉模糊,像是只剩了一半皮肉和胳膊连着,要是不托住,恐怕会在颠簸中彻底断掉。 第23章 苗秋莲背对着大门没看见,听见动静撂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她知道娄进是个什么东西,忧心忡忡皱起眉,是不是在他们村打人了。 顾兰时被刚才那一眼吓住,脑袋都是懵的,根本来不及拦住他娘,自己也没忍住往门外走,怕是怕,却有点想知道娄进几个到底惹了谁,来时那么威风,这会儿弄得连命都快丢了。 门外土路上,娄进跌跌撞撞逃跑,衣服上的血迹明显都是右手腕流出来的。 娄五脸上溅了不少血点子,他像是吓疯了,眼神惊恐连话都说不出来,其他四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裤腿不知被什么撕烂,漏出棉絮。 一条潦草的黑色长毛大狗从后面追来,死死咬住落在最后面一人的胳膊,低吼呜咽,一副凶残至极的疯狗模样,那人惨叫着挣扎,疯狂甩动胳膊,另一手去砸狗头狗眼睛。 疯狗被砸中眼睛,吃痛松开嘴,却没畏惧逃跑,而是飞快扑向前面的娄五撕咬。 顾兰瑜原本和周石头在门口说闲话,最先看见娄进几人逃命过来,没想到后边还追了条疯狗,见他娘和顾兰时都出来看,连忙过去推搡两人进门,顺手从门后拿了根棍子在手里,万一黑狗发疯谁都咬,有个家伙在手里才安心。 娄进跑过他家门口,地上滴了些血迹,连风似乎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顾兰时终于忍不住,侧身弯腰干呕了几下。 慌得苗秋莲让他背过身去,别再看了,不然夜里要做噩梦。 顾兰瑜龇牙咧嘴一脸肉疼的模样看着娄进几人被疯狗追咬,别说顾兰时,他要不是极度的好奇心撑着,想知道娄进这恶棍被谁砍成这样,高低也得吐两下。 徐承安听到消息匆匆从家里跑来,他前后跑了一群中年汉子,见娄进几个人在他家附近,顾铁山跑得很快,躲着疯狗进了家门。 “这谁家狗?” 周围有人询问,但大伙儿都没见过,各自躲在门后观望,因见只是娄进几人吃亏,加之对娄进断手的惨状有些忌惮生怯,小河村的汉子都没上前去打狗。 徐承安到附近先看几眼,才让人拿棍子驱赶黑狗,万一发疯咬到他们村人可不好。 棍子还没打过去,就听见一声尖锐呼哨,黑狗呲着牙后退,往打呼哨的人腿边退去。 裴厌拎了把短斧头从村外走进来,刃上明晃晃带着血迹,他皱眉冷着脸,脸上长疤分外狰狞,带了几分凶恶。 咣当一声,斧头被扔在娄进脚边,吓得他浑身一抖,连镇定也维持不了,惨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在哆嗦。 裴厌停下脚步不再上前,视线从娄进几人脸上扫过,说:“带上你东西滚。” 斧头正是娄进的,他之前一直别在腰后用衣裳遮掩,被砍成这样哪里还记得斧子,不过裴厌发话了,竟还有一条活路,他硬着头皮踢一脚娄五,让拿上斧头赶紧走,万一裴厌反悔,就来不及跑了。 “下回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几个。”裴厌又说道。 “是是是。”娄进点头哈腰答应,他浑身发冷眼前也发黑,心知再不走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比起其他人他更怕死,竟生生憋住一口气拔腿就跑,等出了小河村后才两眼一翻晕过去,也当真是个奇人。 娄五几个人先往后看有没有追兵,没有才勉强提起良心,哭丧着脸骂娘,这裴厌自己打架不要命,也不许别人要命,怨声载道将娄进抬走了。 见裴厌带着疯狗要离开,徐承安喊住了他,问道:“厌小子,这是咋回事?” 裴厌脸上戾气未消,下颌也溅了些血迹,衣服腹部和腰侧有几道划破的口子,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破口处,脸颊有青肿,两只手的手背和露出来的手腕也有些刀伤擦伤,显然吃了亏,不过对方六个人,他独自一人只带着条疯狗,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错。 人很多,且都在看他,裴厌没有隐瞒:“他几个让我跟着他们混,我不愿,领头的那个娄进带了斧子,要砍我,我还手了。” 还手了。 徐承安被轻描淡写几个字哽住,却挑不出错来,确实是还手了。 他咳嗽一声,说:“嗯好,知道了,娄进那个人你可能也听人说过,是个恶霸,净干些天怒人怨的事,他这回吃了亏,恐怕……” 他顺嘴想说对方恐怕会来报复,想起刚才娄进那副畏惧的模样和要命的伤势,就算活下来也少一只手,于是改口道:“恐怕日后会生事,倒不怕他纠集人手来村里闹事,只是你一人若在外面碰上他们,需得小心些。” 裴厌平时很少和村里人来往,也不惹是非,几次打架都事出有因,今天砍的又是娄进这种恶棍,甚至算得上一件好事,因此徐承安没有斥责他下手太重太没人性。 “嗯。”裴厌淡淡点头,不带丝毫停留转身就走,长毛脏狗追着他脚步而去,没有再发疯。 裴虎子躲在人群后面,心里阵阵发虚,裴厌差点砍死娄进那样的恶霸,幸好他没有再招惹对方,真是个活阎王鬼见愁。 流言总是传得很快,娄进右手没保住,伤势重元气大伤,又差点被吓破胆,再没有之前的霸道威风,势头一下子弱了,跟他一起被砍的娄五几人也吓得够呛,连路上遇到小河村的妇人夫郎都绕着走。 为保命,娄进花了大价钱买人参进补吊命,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没有酒肉吃喝银钱嫖赌,连老大都成了蔫头鸡,原本纠集的一群地痞无赖散了,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一众墙头草小人,为娄进出气报仇想都不用想,没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被娄进欺凌过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只觉老天有眼,总算让这恶霸倒了霉,连带着小河村的裴厌在他们口中虽然凶恶残暴不近人情,但还是有人为他说话,有砍人的能耐却不欺负人,只要别招惹不就好了,至于他打亲娘亲哥一事,在好几个村子里说法都不同,互有争执。 外人如何嚼舌根对裴厌来说无关紧要,他依旧独来独往,冷着脸不太搭理人。 *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四季轮回,又是一年夏天。 顾兰时是三月生辰,如今已经十六岁,这大半年家里都在托人踅摸婆家,看亲定亲都费工夫,可不得趁早找个好的。 因发生过林晋鹏那样的丑事,苗秋莲和顾铁山看谁都有点防备,找亲戚朋友多方打听人品德行,近来终于相中马家村一个十七岁的汉子,媒人在中间跑腿递话,总算敲定半个月后的吉日让顾兰时和那汉子相看。 之前相看过一次,对这回相看,顾兰时得知日子后,一个人在屋里幽幽叹气,罢了,不嫁人也不行,相就相,无论相貌如何,只要那人品性好,也不是不可以。 山林苍郁,脚步声惊动枝头鸟雀,树叶繁茂,只能听见翅膀拍打声。 已经半下午,顾兰时和竹哥儿各自背了一筐笋子下坡,竹林离得远,要趁天亮回去,不然在山里指不定会碰见什么野猪豺狼。 “咱家不是还有腊肉,嫩笋子炒腊肉最好吃了。”顾兰竹抿抿嘴巴,实在有些馋腊肉。 顾兰时笑道:“那回去跟娘说说。” 竹哥儿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顾兰时脚下没防备,左脚踩空陷进土洞里,背上竹筐又有点沉,一失衡直接坠得他仰倒在地。 “嘶。”他口中吸气,摔倒时下意识用手掌撑地,却刮蹭到石块和硬茬子树枝上,右手掌心破了皮,手背几个指关节也蹭烂了。 竹哥儿连忙来扶他,骂道:“谁黑了心,在这里挖个洞。” 顾兰时卸下竹筐,在弟弟搀扶下从土洞中拔出腿脚,吃痛皱眉道:“怕是脚崴了。” 他看一眼土洞周围,自认倒霉道:“应该不是人挖的,这里土本就松些,陷空下去了。” “能走吗?”竹哥儿扶着他走了两步,因这里是下坡,也没路可走,只能踩着落叶乱石,比平坦地难走许多。 顾兰时试了几步,想稳住只能靠在竹哥儿身上,顾兰竹才十一岁,身量不高,还背着竹筐,扶他显得很吃力,于是停下说道:“捡根树枝来,当拐杖使。” 竹哥儿在附近找了根结实的树枝,一筐笋子肯定不能扔在这里,好不容易弄了这么多,可是太沉了,顾兰时面色犹豫。 “给我分一些。”竹哥儿也有点舍不得扔,于是往自己竹筐里放了几棵大的。 “太沉就算了,这东西又不用花钱买,满山都是。”见弟弟有些费劲,顾兰时想通了,人比笋子要紧多了。 “好吧。”竹哥儿没有勉强,毕竟山路不好走,要是两人都摔了,当真划不来。 分量一少,走路明显轻松起来,顾兰时走了一阵,只觉左脚腕子钻心疼,背上竹筐一压,越发不好忍,他停下歇歇,心想脚崴了修养一段时日就好,这山路实在难走,万一再摔了,伤势加重肯定没那么好治。 竹哥儿个头矮,也背着筐子,还得用全身力气扶着他。 一思索,顾兰时看看前面,山路还有好长一段,于是说道:“你把筐子放下,回家去找爹和狗儿,让他俩来,我在这里等你,好过咱俩这么一瘸一拐,走到啥时候才能到家。” 竹哥儿也觉得他俩这么走不是办法,喘着气说:“好,我扶你到那边树下坐,看着平坦干净。” 等顾兰时坐好后,他不放心,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等,喏,这石头给你放着,要是来个什么野物,就用石头和棍子打。” “好。”顾兰时脚腕生疼,被这番话逗笑,看弟弟给他搬来好几块石头。 竹哥儿没耽误,小跑着往家去,顾兰时连忙喊他慢些,别摔了。 等林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后,顾兰时看了看周围,没发现野物的动静,从小在山林子里走惯了,他没觉得害怕,闲着没事把竹筐里的笋子倒出来,一根根将笋皮剥下,少了这些笋壳笋皮,分量会更轻。 手掌擦破的地方有点疼,他用帕子裹了手方觉好点。 日头在往西偏,等待让顾兰时有些心焦,不过也明白路远,从这里跑着回家最快也要两刻钟,竹哥儿人又小,没狗儿跑得那么快,肯定更费工夫。 他掸掸裤腿上的土,刚低头就听见脚步声,喜得抬头去看,不曾想来人却是林登子。 来的要是别人还能呼喊求救,可这人…… 顾兰时警惕地看向对方,一手攥住了身边的树枝,林登子不务正业,是个混子,之前常和外村那些无赖厮混,好像还跟过娄进,如今娄进倒了,他在外头没钱花,就回了村里游手好闲。 林登子在远处一打量,看见地上两个竹筐,顾兰时坐在那里没法站起身,心中明白过来,一双眼睛只在顾兰时脸上流连,咂咂舌心道可惜,可惜他娶不了这么漂亮的双儿,顾家人丁多不好惹。 顾兰时紧紧攥着树枝,另一手摸在石头上,林登子下流的眼神让他极为紧张,绷着身体动也不敢动,生怕露了怯被对方发现。 直到林登子走过去后,他才松开已经快僵硬的手,这里是去竹林的近路,有人经过是情理之中。 林登子走出去一截,突然停住脚步,若生米煮成熟饭,顾家人想让顾兰时有名有份活在世上,是不能动他的。他已经老大不小了,没钱一直娶不上媳妇。 见林登子转身往回走,还冲他咧嘴一笑,顾兰时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眼神惊恐不已。 而林登子后面,竹林方向出现个身影,又高又瘦,辨认出是裴厌,顾兰时像是又闻到了那天的血腥味,浓重刺鼻。 裴厌砍了娄进后,他做了好几晚噩梦,梦里全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和那条黑色疯狗,从那以后便十分畏惧裴厌。 随着裴厌走近,林登子也发现了,他明显害怕裴厌,缩着脖子往后退了退,甚至露出个讨好谄媚的笑。 顾兰时紧紧盯着裴厌,极度惊吓和恐惧夹杂,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前心后背冷汗直流。 两人视线交汇,裴厌漠然移开眼神,大步往前走去,完全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见状,林登子一下子胆气更壮了, 顾兰时几近绝望,无赖走到他跟前时嗓子眼像是有一股气冲出来,他尖叫不止,自己却好像听不见,手里的树枝石头甚至泥土都往林登子身上打,在被抓住手时,他疯狂挣扎,脚腕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不断去踹。 “哎哟。”林登子被踹了好几脚,火气一下子上来,扯着顾兰时衣裳就撕,连他右脚上鞋也扔掉了。 “裴厌!” 顾兰时脸白的像鬼,冲走过去十几步的背影大喊。 林登子被他吓了一跳,要伸出来抓他的手停住,见裴厌又往前走了一步才放下心,扬起手冷笑道:“贱人,让你喊!” “裴厌!救我!” 顾兰时惊恐到极点,一直尖叫嗓子已经哑了,眼角余光留意到林登子打过来的巴掌,他下意识闭眼往后蜷缩。 巴掌没有落在脸上,顾兰时睁眼,就看见裴厌抓着林登子右手往后折,林登子疼得不断喊饶命。 裴厌松手就是一拳打在林登子额角,直接将人打倒在地,随后按住对方,拳头全部往脸上头上招呼。 三人离得很近,裴厌虽然瘦,但体格摆在那里,也不是花架子,压迫感袭面而来,顾兰时几乎被他拳头上的力气吓呆,说不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出自杜甫《江村》一诗,文中只是引用。 第24章 等裴厌停手起身,林登子已经晕过去没了动静,见他被打得口鼻中流血,顾兰时战战兢兢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还好,有一丝气进出,没死。 裴厌眉头紧皱,他没有停留的意思,捡起十几步外丢在地上的竹筐就走。 顾兰时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跟上去,左脚腕再疼都没敢停下,他脸色很白,别说两筐子笋,连被丢远的一只布鞋都没去捡,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裴厌回头,不耐烦开口:“你家里人应该会来找你,在这里等着便是,他要是醒了,就用石头砸头,管保不敢再动你。” 顾兰时抬头看着他,眼神惊惧却又认真,哑着嗓子开口:“要是再碰到一个呢?” 裴厌没了话说,依旧往山下走。 顾兰时在后面用袖口擦一下眼泪,他没敢哭,低头草草打量一番自己,就知道只能跟着裴厌。 因是夏天,布鞋做的单薄,乡下人靸鞋就走,一般不太穿袜,他今日也是如此,右脚光着踩在地上。 左脚鞋子虽然在,但脚腕崴了,左小腿刚才在挣扎中被石块尖角划出一条很长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渗血,不过有裤子挡着,身上还有别的擦伤撞伤,头上脸上也都有土,分外狼狈。 更要命的,是林登子扯坏了他上衣,顾兰时边走边试图将衣裳裹紧,可衣袖被撕出一条口子破开,没有针线根本缝不了,他被抓伤的右胳膊露在外面,衣衫领口也被扯得不像样。 不知竹哥儿到哪里了。 顾兰时只能寄希望于家里人快点找来,不然这幅样子被人碰到,真的要出事。 林子里根本称不上有路,只是挑着草矮能落脚的地方走罢了。 裴厌腿长,为赶上对方脚步,顾兰时光脚踩到石块和硬茬都不敢停歇。 他高估了自己境况,头一次觉得山路高低不平如此难走,下坡时没有任何支撑,脚下一滑跌倒了,幸好是屁股着地,没有摔伤手脚。 他用手掌撑地,按到地面砂砾树枝,掌心磨破的地方生疼,眼看裴厌走远,他急得手脚并用要起来,谁知左脚一用力,脚腕钻心疼痛瞬间袭来,登时让他没了力气,再次摔回去。 村里人再好,总有几个心思不正,害怕再遇上林登子那样的,顾兰时忘记了对裴厌的恐惧,他实在爬不起来,朝前面喊道:“裴厌!” 见那人没停下,他差点掉眼泪,喉间哽咽,张了张嘴像是失声一般,再喊不出话来。 泪水糊住了眼睛,顾兰时强忍着没哭出声,坐在地上低头想缓缓,等脚腕没那么疼了再起来。 听到树叶被踩的声音,他抬头去看,就见裴厌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 两人对视一阵,裴厌冷冷开口:“你想好了?” 见顾兰时神色疑惑,他有些不耐烦,连形势都弄不清还一直乱喊,压着怒火解释道:“要我带你下山,你连走都走不了,只能背下去。” 竹哥儿就算这时候已经到家了,他爹和狗儿上来也得花工夫,林登子就在后面,若他这时候醒来回村的话,说不定会再次遇见。 可要是裴厌背着他被人看到,同样会引来非议。 进退都不行,顾兰时陷入两难之中。 裴厌明显不想为个不熟的人浪费时辰,见他如此,于是替他做了选择,转身就走。 顾兰时一下子急了:“等等我。” 除了自家人,顾兰时从没接触过外姓汉子,更别说让对方背着自己,他十分窘迫。 裴厌挖了些竹笋,原本想把竹筐背在身前,一看顾兰时衣衫不整,避开视线的同时心中越发不爽快,原本带下山就够麻烦的,又是这种模样,要是被人撞见,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 不过他向来不怎么理会那些村话闲言,思及此,才勉强想了个法子,脱了自己的外衫胡乱扔过去。 顾兰时原本低着脑袋,没想到兜头一件衣裳扔来,他扒拉着从头上扯下衣裳,看见裴厌不耐烦的模样有点害怕,也瞬间明白了意思。 带着补丁的粗布衣很大,完全不合身,但衣袖和衣领完好,顾兰时将自己裹严实了,这才小心翼翼趴在对方弯下来的脊背上。 裴厌瘦是瘦,但脊背宽阔结实,前面背个竹筐后面背个人,一路沉默不语只管往前走。 从没到过这个高度,顾兰时趴在他背上动也不敢动,习惯了一会儿才不再忧心,透过衣裳传过来的炙热体温让他渐渐红了耳朵,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不敢去想裴厌身上这么热,屏着气息胡思乱想,原来裴厌挺爱干净的,衣裳没有汗味,甚至能闻到一点野澡珠的淡香气,山路崎岖,走得也稳当,虽然有点颠簸,但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而且也没血腥味道,他之前做梦梦见那只手,总觉得裴厌身上都是一股子浓重血腥气。 要是碰到人怎么办? 如果是几个婶子阿嬷,亦或是同龄的姑娘和双儿,还能求对方搀扶两把,带他一起回村,可要是村里的汉子,就全然不合适,这样和裴厌带他下山没甚区别。 若碰到汉子,是不是先让裴厌躲躲,放下他,等看不见那些人再走。 但如此一来,会平白给别人添麻烦,加之这个“别人”是裴厌,他根本不敢开口。 裴厌救他已经仁至义尽,这会儿带他下山更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祖宗保佑让他今日遇见了裴厌,人家肯帮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错,他哪里敢再支使人家做这做那。 最难走的一段山路过去,脚下平坦了些,顾兰时觉得没那么颠簸了,他看看前面,如果走慢一点,好像可以避开乱石杂草,右脚光着就光着,只要别踩到木刺荆棘什么的就行。 这么想着,他试着动动左脚,要是缓过来就自己下去走,谁知左脚腕子连动一下都疼,想来几次三番折腾,伤势更重了。 顾兰时忧心忡忡,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发现前面有人后,想躲根本躲不了,林木虽然有遮挡,可这么大两个人,显然是挡不住的,前面的几个汉子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裴厌也有顾忌,脚步慢慢停下来,他帮忙本来就有点不情愿,更别说惹上别的麻烦。 要是自家叔伯兄弟就好了。 顾兰时脸色本来就差,认出那几个汉子有姓林的有姓徐的,就是没他们姓顾的,一下子连嘴唇都有点白。 他认出了对方,人家自然也看清了他,见是裴厌背着,一个两个没说话,要么眼神发愣,要么就是在他俩周身打量,一副狐疑的模样,这人却是林晋鹏堂弟林志永。 “兰时!” 忽而,顾铁山的喊叫声传来,顾兰时一下子有了希冀,喊道:“爹!我在这里!” 顾铁山和狗儿急匆匆跑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竹哥儿。一看灰头土脸还裹着别人衣裳的顾兰时从裴厌背上下来,顾铁山脸色差点没崩住,慌忙问道:“兰时,这是咋了?” 狗儿跑得快,先到了跟前扶住没站稳的顾兰时,至于裴厌,在顾兰时下地后就往旁边迈了几步,并不想掺和更多,自顾自将竹筐从胸前移到后背,随后才冷冷看一眼顾兰时。 “爹。”顾兰时差点哭出来,被看一眼后生生止住哭泣,哽咽一下才开口:“我原本在山上等你们,谁知碰到了林登子,他、他……” 顾兰时小心瞅一下裴厌,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在顾铁山陡然惊惧的目光中赶紧说:“他没得逞,裴厌打昏了他,我走不了,怕林登子醒来,我只好让裴厌带我下山。” 三两句解释清楚后,顾铁山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见自家干干净净的双儿变成这幅模样,还差点遭遇毒手,气得攥起双拳,脑门上青筋直蹦:“林登子在哪里?” 顾兰时靠在狗儿身上说:“没醒的话估计还在后山躺着。” “衣裳还我。”裴厌在旁边开了口。 差点忘了,顾兰时对狗儿说道:“你外衫脱了给我。” 不远处那几人没走,还在观望,他窘迫至极,顾铁山和狗儿就扶着他到了树后。 蔽体的衣裳一脱,帮他换的竹哥儿一看从头到脚如此惨状,连右胳膊都被抓出好几条渗血的深深痕迹,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顾铁山和顾兰瑜原本在前面回避,顺便挡着视线,听到动静以为又出事了,连忙过来看。 “林登子打的?”顾兰瑜气得眼珠子都像在冒火,恨得牙痒,撸袖子一副要报仇的架势。 顾铁山一口气没上来,踉跄一下才站稳,抚着心口好容易才喘过气。 怒火直冲上头,顾铁山咽不下这口恶气,对狗儿说道:“扶你哥哥下山,我去绑了林登子。” 顾兰时还惦记着家当,说:“咱家筐子还在那里,爹再找找我鞋子,给林登子扔远了。” 顾铁山一看他脚上果然没穿鞋,恨意越发上来,朝不远处几个汉子走去,喊道:“世文,你绳子借叔用用。” 背着麻绳的徐世文听见喊他,说道:“四叔你要用就拿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好声张,顾铁山接过麻绳,只道:“小事,待我先去办了。” 他往山上走,见裴厌从狗儿手里拿了衣裳,开口道:“厌小子,回头谢你。” 裴厌并不在乎这话,看他一眼就走了,顾铁山也不恼,心知只是性子乖僻古怪罢了,本性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救他们家兰时。 第25章 竹哥儿边抽噎边帮顾兰时整理衣裳,擦干净头上脸上的土,身上渗血的伤口不好处理,只能回家弄。 顾兰瑜没裴厌高,力气还是有的,小半年过去,他如今已经比顾兰时高了,这年纪正是往上窜的时候。 由弟弟背着,顾兰时再没有之前的窘迫紧张,他三个收拾得慢,徐世文和林志永几个人早在他们前面下山,这会儿都看不见踪影了。 苗秋莲正在院里晾衣服,顾兰竹回家只说他哥哥崴了脚,让上山去接,因此她没放在心上。 不想狗儿背着顾兰时一进门,她瞧见几个孩子神色不对,顾兰时一只鞋还不见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她心惊胆战只觉后怕,和顾兰瑜扶着顾兰时进屋,又让狗儿去打水,怒火中烧道:“竹哥儿,帮你哥哥擦洗上药,娘去找你大伯他们。” 林登子干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差点害了她兰哥儿,岂能饶了他。 等顾铁山用麻绳绑了林登子下来后,顾兰生顾兰河两人早早就在村后等着,三人推搡着林登子往村里走。 快到傍晚,乡下人都趁天亮吃饭,这会儿正是家家冒炊烟的时候,下地的干活的大多都回来了。 也不知谁传的信,村里不少人都知道顾家出了事,听见动静要么从院门里探出脑袋看,要么凑到跟前问是什么事,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顾铁山原本想不惊动村里人解决了,不过心里也知道打人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况且在山上时也碰到了几个人,干脆连家门也没进,停在路上,一脚将林登子踹倒在地。 林登子常跟些无赖地痞厮混,在他们小河村也经常惹事,不是偷鸡摸狗就是仗着那一点子势力骂仗打人,不受村里人待见。 他从小就混,爹娘管不住他,还常常被他打骂,一回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吃喝,自己二十七八没个正形,家里本来还有点钱,被他败的没剩几个铜子儿,连媳妇也娶不上,两个弟弟也被他拖累,大弟弟快满二十了,说亲的一听有这么个混账大哥,就再没了后话,兄弟几个全打光棍。 微微驼背的林老三从家里赶来,他只听人说林登子被人捆了,不知为了什么,一看顾家二十几个老少汉子都在,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就去猜这孽种干了什么好事。 “林老三,你养的好儿子!”苗秋莲指着他鼻子开骂。 这两年为几个儿子都讨不到媳妇,林老三整日发愁,脸皮褶皱本就多,一愁眉苦脸看着越发老了,他吓了一跳,嗫喏着问道:“他婶子,这是咋了。” 林登子在家作威作福骂爹打娘,村里人都知道,苗秋莲见他如此瑟缩,怒火便转向地上的林登子,狠狠踢了一脚道:“我知道你们管不了他,今儿我也不与你们算账,只管向这个小畜生讨回来,你们也别一副我家欺负你家的模样,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你们管教不严招来的。” 林登子老娘刘小珍到了跟前,她头发斑白,个子小腿脚不快,年轻时话就少,上了年纪后越发寡言,即便看见儿子被人绑了,站在那里脚稍动一动,又缩了回去,一个字都没说,灰败的脸上做不出多的神情。 林老三一听这话,两只手垂在身前,窘迫无措地看着他们。 恨意只在林登子身上,顾铁山早挽起袖子,同三个儿子乱棍拳头就朝林登子招呼,顾兰时三个伯伯和十几个堂兄弟也都没留情,一通乱打,直接将林登子打了个半死,口鼻中不断涌出血。 “这到底咋回事,连话也不让登子说,由着你们说一是一,胡乱打死人还有没有王法。”有同姓林的人想要拦着,算起来顾家已经打了两次姓林的,他们多少有些没面子。 山高皇帝远,动私刑有罪对乡下人来说如同放屁,况且是这种事,既抓着了哪有放过的道理。 苗秋莲便同村里人哭诉道:“林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打我兰哥儿,好在裴厌碰见,救下我兰哥儿。” “怎么听人说,兰哥儿是裴厌背下山的,还穿了他的衣裳,莫非裴厌干了什么?” 一听这话,苗秋莲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却是躲在人群中的曹小巧。 她知道自己的话经不起琢磨,可为了顾兰时不得不这样说。 赵家老夫郎也围着看热闹,他之前被顾兰时骂过,这会儿忙不迭接话:“就算不是裴厌干的,林登子打兰哥儿虽可恶,也不见得就要死。” 他旁边李老太太幸灾乐祸直言道:“敢是兰哥儿给他糟蹋了?” “放屁!”方红花看过顾兰时出来,听见这些话骂道:“老不死的,就你们长了嘴在这里放狗屁,嘴上不积德叫你死了的汉子投胎变王八羔子。” “我兰哥儿要真出了事,我能站在这里骂?早扯了你们老臊皮,先吊死你们我再上吊。”苗秋莲破口大骂。 顾兰时大伯娘刘彩凤嗓门大:“扯你们娘的臊,青天白日坏别人名声,老东西要不要脸?我家好好的双儿,已经给人救下来,林登子压根儿没得逞,你们是不乐意?只想看别人倒霉?怎的生了这幅狠毒心肠,你家里人也不管管?” “回头我帮你们扬扬名声,如此歹毒,只盼着别人不好,裴厌救下我家兰哥儿志永和世文几个都看见了,我兰哥儿袖子给扯坏,胳膊有伤,人家好心给了衣裳蔽体,并无别的不妥,你们没好心肠也就算了,倒给我儿泼脏水,这是什么天理?走走走,跟我去找裴厌,咱们问问他。” 苗秋莲一边说,一边去拽赵家老夫郎和李老太太,让他们跟自己去后山找裴厌。 两个老货畏惧裴厌,又被这么一通好骂,不敢当着众人面说盼着顾兰时不好,不然岂不是认了心肠歹毒的话,一下子没了方才的气焰,他家人也纷纷劝阻苗秋莲,扯着他俩往人群后去了。 “黑心鬼,连阴德也不积。”何水儿骂道。 顾家这些妯娌媳妇自然不愿吃亏,竖起耳朵撸袖子,一副谁敢泼脏水就干谁的架势。 “家家都有闺女双儿,林登子若再起歹念,盯上别人,没人帮忙谁能逃脱?”顾铁山扔了手里棍子,看一眼众人又说道:“我兰时运气好,碰见裴厌,你们谁若不信,只管去问他,我不拦着,今日只说林登子,他没得逞我留他半条命,不然就算豁出我这条老命,也得送他去见阎王。” 被解开的林登子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等顾家人走了后,林老三才上前,“唉”一声重重叹息,满眼苦涩蹲下来,低声骂道:“畜生。” 刘小珍走过来,依旧没说话,闷头和林老三把林登子抬回了家。 * 当天夜里,顾兰时因为连惊带怕发起烧,竹哥儿一摸他浑身滚烫,连意识也不清了,慌得扯开嗓子直喊爹娘。 顾铁山去请郎中,苗秋莲打水给他擦拭,顾兰时恍惚间听见家里人的声音,很快又迷迷糊糊失了神智。 山林幽暗,阴影如同潮水般蔓延,紧紧追在后面。 顾兰时仓惶逃命,一路跌跌撞撞,想呼救但发不出声音,再次摔倒后,黑色阴影很快到了脚边,眨眼就能将他吞没。 绝望之际,忽而有破空声响起,一道羽箭倏然穿破阴影,将身后那头说不清什么东西的漆黑野兽穿颈而过,黑色血水流淌,野兽轰然倒地,眼珠一翻再没了气息。 顾兰时趴在地上还未起身,眼帘中映入一双干净布鞋。 他抬头去看,一个身穿蓝衣的人目露担忧,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 阴影溃散消退,头顶天色大亮,再没有之前的阴冷潮湿,他看清了对方容貌,是个眉心有红钿的双儿,长得很漂亮。 不远处,身材高大的汉子带着一条狼青大犬走来,男人先往野兽跟前去,用手中另一支羽箭拨动尸体。 “这是什么东西?”穿蓝衣的双儿疑惑说道:“长得怪模怪样的。” 男人也没认出是什么,开口道:“没见过,大概从深山里跑出来,山林子里的怪物多了,没人能认全。” 大狗围着顾兰时嗅闻几下,像是不感兴趣,又去闻死了的怪兽。 “你能走吗?”蓝衣双儿问道。 顾兰时点点头,说:“多谢,我没事。” 看出这两人是一家,他心生感激,说自己家就在山下,邀两人家去吃酒,好谢过救命之恩。 蓝衣双儿笑眯眯说:“我家路远,要赶着回家,若有缘再见面,吃酒也不迟。” 那汉子背起长弓,两人并肩离开,大狗还在辨认野兽的味道,就听远去的蓝衣双儿喊道:“乖仔!” 那两人走得很快,飘飘忽忽没了踪迹,大狗的汪汪叫声也变得空旷遥远,顾兰时在原地愣了一下,耳边只剩下那个双儿一句没飘远的话。 “灵均要吃桑葚,娘说家里野澡珠也不多了……” * 五天后,顾兰时不再断断续续发热,除了一些小擦伤,胳膊和小腿的伤上了药包扎,左脚腕也让郎中看了,万幸没伤到骨头,敷药修养三两月就行。 他精神头比高烧那两天强多了,让竹哥儿扶他在窗前坐下吹吹风,躺了这几天实在烦闷。 见竹哥儿蔫嗒嗒的,他笑道:“哭丧着脸做什么,我又没死,退就退了,我都不去想,你何苦寻烦恼。” 马家找媒人退亲了,说是退亲其实也谈不上,毕竟还没定亲,只托人捎话,不再相看了。 昨天他娘得了消息,一着急在院里差点和媒人吵起来,顾忌他在屋里修养压低了声音,但他多少还是听见了,再猜一猜,大概就明白过来。 顾兰时知道他娘担心他,不敢和他说,于是今天早上找竹哥儿偷偷询问,果然如此。 第26章 葫芦架下,顾兰竹打井水洗衣裳,褪去奶狗模样的二黑摇着尾巴冲他叫两声,竹哥儿一看,原来是它水盆里没水了。 “还知道叫人。”竹哥儿边说边提了半桶水过去倒。 坐在堂屋补旧衣的顾兰时抬头看一眼外面,笑道:“可不,聪明着呢,这两天只往我右脚右腿上蹭,左边一点都不碰。” 他左脚放在矮凳上担着,别的活干不了,只能做些针线。 说话间,院门口来了人,二黑竖起耳朵警惕,汪汪叫着往门口跑,进来的却是顾兰玉一家三口。 二黑聪明,认出是自家人登时不叫了,摇起尾巴。 “姐姐,大姐夫。”竹哥儿喜道,擦擦手上的水,走过去先从顾兰玉怀中接过三岁的外甥女馨儿。 “大姐姐,大姐夫。”顾兰时放下手里的旧衣,因脚伤不便起身,顾兰玉脚下加快,一边走一边说:“你别起来,坐着。” 周书宏没让竹哥儿接手里绑了腿的鸽子,自己拿了进来,笑道:“昨天碰见鸽子陈,买了两只,让娘炖汤给你吃,滋补。” 鸽子陈是他们周家村人,因鸽子养得好,便得了这个名儿。 “多谢大姐夫。”顾兰时笑眯眯道谢。 顾兰玉在自己娘家没客气,家里就两个弟弟在,竹哥儿正抱着馨儿稀罕,她自己给周书宏倒了茶水,说道:“谢什么,吃你的就是。” 顾兰时满眼喜爱,抬头看着竹哥儿怀里的娃娃问道:“馨儿,认不认得小嬷?” 顾兰玉转头看向女儿,说:“叫小嬷。” “小嬷。”馨儿人小,其实还认不全外祖家的人,她娘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乖得不行。 一声奶音让顾兰时几乎融化,乐得见牙不见眼,夸道:“真乖,都会叫小嬷了,真厉害。” 馨儿胖乎乎的,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红绳,顾兰时越看越心喜,这个年纪的奶娃娃又香又好抱,他们馨儿说话也奶乎乎的,可惜他不方便抱。 顾兰玉给自己倒茶水,看看女儿笑道:“她要是真乖,我就烧高香了,如今长了腿会跑了,我一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跟在她屁股后头追。” 周书宏对女儿疼爱得紧,他家中殷实,便让顾兰玉什么都不做,只管好女儿就行,村里有人说闲话,又不是儿子,再疼都没用,他撵出去一顿好骂,回家也骂骂咧咧的,说那几人眼红他女儿生得玉雪可爱,叫顾兰玉听了哭笑不得。 几人坐下喝茶说话,顺便逗孩子玩,顾兰时见苗秋莲还没回来,让竹哥儿去地里喊,不然等会儿做饭来不及。 顾兰玉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掏出穿了红线的护身符,说:“前儿我去看秀儿,她婆婆带她去白云观上香时,也给你求了个平安符,红绳都穿好了,她来不了,让给你带着。” 顾兰秀有了身孕,婆家看得紧,回娘家要走路,生怕她在路上累着,就没让回来,前段时间苗秋莲和顾铁山过去看望了她。 顾兰时接过护身符,一看那红绳就说:“是秀姐编的。” “嗯。”顾兰玉点点头,说:“她在家没事,还给馨儿编了几根红绳彩线的,这不在手上戴着。” 二黑绕着馨儿转圈,时而撅起屁股两个前爪伸长,猛地往前一扑,逗得奶娃娃咯咯笑,它便越发起劲,嘤嘤叫着和孩子耍。 顾兰玉和顾兰时聊天说闲话时不显,和苗秋莲在灶房做饭才目露忧色,低声说近来的传言。 苗秋莲叹一口气:“林登子那事有人乱说话,早给我骂回去了,咱们村倒是没几个乱嚼舌头的,别的村里有人信有人不信,到底管不住别人的嘴,人家说啥,我和你爹哪里有办法,这几天托亲戚朋友都在他们村里说道说道,好歹尽了心力,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只能慢慢来,时日一长,风言风语自会下去。” “这些还好说,主要马家退了亲,头先又和林家退了亲,这一年半载或许不急,往后兰时肯定还要说亲,我和你爹想找个好人家,如此一来却难了。” 苗秋莲边切菜边叹气,又说:“总不能胡乱找个人家嫁了,一辈子去吃苦。” 顾兰时命不好倒霉,甚至克夫的传言连顾兰玉都听过,是周家村人说的,叫她路过时听见,当时就冷了脸问那人什么意思,没等她骂起来,那夫郎讪讪跑了,气得她回家饭都不想吃。 苗秋莲的担忧她哪能不知道,自己在心里也想了好几天,亲事屡屡不成,还都闹出大事来,以后想说亲确实会艰难些。 因顾兰时崴了脚受伤,家里人的许多顾虑都不敢和他说,他心里明白也当做不知道,亲事如此不顺,他有时也会叹气,幸而天生心大些,头一次经历时还气闷不已,这回可以说是债多不愁了,该吃吃该喝喝,总得先把伤养好,家里这么多活要干呢。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从那天发烧做了一个想不起来的梦后,只记得梦里明光四照,驱散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莫名开阔明朗许多。 * 盛夏蝉鸣扰人,一个月过去,夜里捉知了牛的小子多了,家里打骂着不让往山上跑,他们只敢在山坡和山下树林里找寻。 顾兰瑜每天晚上打了火把和顾兰兴去捉,有时带着竹哥儿,顾兰时腿脚不便没法儿跟去,只能第二天等着吃。 不止从地里爬出来的知了牛,连蜕了壳的金蝉也能吃,要么爬树上去逮要么用竹竿去粘,有人刮些树胶弄在竿子上,还有小子给竹竿上弄个小网子去套蝉,更为便捷的,是入夜后在树下笼一把火,几个人不断去踹周围的树,从树上掉下来的蝉趋火光,手疾眼快去捡就好了,多得是法子。 弄回来的金蝉拔掉蝉翼,家里不愿用油炒的,弄一盆火将其烤熟,剥掉壳烤好的蝉胸肉别有一番滋味,当然也有人连壳带肉囫囵咽下。 有舍得去炒的,一整个金蝉都能吃,香喷喷的。 除了知了牛和金蝉,蝉蜕也有不少人捡,镇上药材铺会收。 半下午,四亩柴豆秧花了几天工夫总算浇完了,回来后歇一阵,顾铁山便带着狗儿去镇上卖蝉。 一到时节,无论乡下还是镇上人都爱吃这个,顾兰瑜昨晚捉了半筐子知了牛,今天虽然不少都蜕壳成了蝉,但还没完全变黑,正是壳软肉嫩的时候,赶紧挑了去卖,说不定价钱还不错。 他这两天也攒了些金蝉,没拔蝉翼都还活着,就是蔫头巴脑的,不大叫唤,这一篮子也能去卖,还有一竹篮蝉蜕。 宁水镇。 太阳没晌午那么热了,街上人多起来,沿街吆喝声此起彼伏,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两天吃的蝉。 顾兰瑜穿着没袖子的小褂,人瘦脸黑但眼睛很亮,他今年抽条长个尤为明显,隔段时日就窜一窜,苗秋莲直说裤子都跟不上做了,这会儿和老爹站在一起,竟比顾铁山高出一点。 两人提着竹篮沿街叫卖,转了大半个时辰将知了牛和金蝉都卖了出去,剩下的蝉蜕便直奔药材铺。 一进门,浓重药味袭来,顾铁山还没和伙计搭话,就看见账台那边站着个高大汉子,想忽视都难,见是裴厌,他踌躇一下没有上前,先问伙计蝉蜕怎么收。 药材铺给的是市价,一听和村里人一样,顾铁山没有犹豫,让伙计称了。 裴厌结了钱往外走,看见他俩没说话,背好篓子直接离开。 上回他救了顾兰时,顾铁山买了一坛好酒两斤肉去谢,知道养了条疯狗,没敢乱往后山那边闯,等傍晚看见裴厌从他家门前路过,知道回去了,才拎着东西过去。 他连门都没进,只站在院门口,敲开后果然看见了长毛黑狗,有裴厌在,黑狗没乱咬人,他说了来意,裴厌冷脸不是很想接的模样,最后还是他硬把东西塞进人家手里,挠挠头想客套一下,但找不到话,只得走了。 裴厌性子古怪,不过顾铁山回去后对苗秋莲说,估计从小打太狠打出毛病了,怨不得裴厌,要怪只能怪裴兴旺两口子没人性。 顾兰瑜看见裴厌背的竹篓,卖了钱从药材铺出来后说:“该是来卖蜈蚣蝎子,我前儿往山坡那边找知了牛走得远,看见他在土崖那边插了火把抓毒虫。” 夏日蛇虫鼠蚁较多,土崖土沟里会有毒虫出没,蝎子蜈蚣很常见,有胆大的人会带上有盖的篓子和长筷去抓,带毒的东西有危险,但价钱比蝉蜕高些。 这些东西常在夜里跑动,要么两个人一起,一个打火把四处照亮,另一个用长筷去捉,一个人的话只能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上,若毒虫跑得快还得再去寻找。 近来捉蝉的多,没精力分给别的,况且毒虫一定要小心,顾兰瑜偶尔才会去抓。 两人往镇外走,顾铁山道:“找个挣钱的营生也好,那天我去后山看了看,确实穷,不过他就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日头渐晚,父子俩一路闲聊回了家,炊烟阵阵,小河村寻常的一天在晚饭后就要结束。 村南头,林老三家的茅草屋里,林登子瘫在床上一个多月了,他被打了个半死,断了一条腿两条胳膊,也不知腰上伤到了哪里,连起身都艰难,近来白天能睁眼说话了,稍微有点力气就喊着要吃药要进补,他一早就这样,在家里十分威风。 可如今他不是以前的他,再打不了人,刘小珍闷头不语,就是不给他饭吃,连药也不熬,他咒骂呵斥,最后饿得前胸帖后背,不得不服软说好话求两声,他娘才给他一口吃的。 烟火熏得灶房土墙漆黑,刘小珍在做饭,林老三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二儿子在别的村里给人做长工不在家,小儿子被他俩指派去了外祖家送蝉。 放下锄头,林老三一言不发,蹲在灶房外面抽了一锅子烟,苍老的脸上遍布皱纹,良久,他问灶房里迟迟没做好饭的刘小珍:“还剩多钱?” 刘小珍像是不习惯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十二文。” 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底了,别说给二儿子娶媳妇,连像样的礼都买不起,更别说长久看病抓药。 林老三蹲在那里垂下脑袋,最后什么都没说,起身出了院门。 灶房里缓慢的切菜声停下,刘小珍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她总是微低头半阖眼睛,像是睁不开一样,成日如牛马般只知低头干活,沉闷灰暗。 林登子躺在床上眯瞪,口渴难耐睁开眼睛,想喊人倒水又有些犹豫,他不便起身,屎尿都得人伺候,他爹娘许是嫌弃,给他吃喝很少,这回伤病一场,叫他也渐渐有了颓势。 听见脚步声他转动脑袋,哑着破嗓子说:“给我口水喝,娘。” 刘小珍这一个来月听到的娘比十几年都多,她这次没为难林登子,倒了碗水喂儿子喝了,随后放下碗坐在床边。 见她一反常态,林登子犹疑。 刘小珍抬起眼皮,衰老暗淡的脸透着悲伤,她用干枯的老手抚摸林登子脸颊,叹着气说:“儿啊,你打十几岁起就混账,霍霍了家里多少银钱,你是个孽障,娘和爹认了,你打人惹事,我和你爹去赔钱赔礼,没钱时只能给人家磕头,我也认了。” 她说完停了很久,像是在发愣,回过神才又开口:“这回给顾家买礼赔罪,花了五十文。” 差点强占一个清白双儿的事让她和林老三不敢见顾家人,只能托村里人送去,近来在村里更抬不起头。 林登子见他老娘神色不对,心里一个劲发冷,也不敢问话。 “你病了,如今欠下二两银子的债。”刘小珍愣愣看着他说:“这钱我和你爹还,你不必忧心。” 林登子心里越来越害怕:“娘……” 他被刘小珍打断了:“儿啊,你走吧,你也该走了,家里对你尽心尽力,是时候走了。” 林登子瞪大眼睛,浑身都凉了,他惊恐至极完全说不出话。 刘小珍眼泪从眼眶里无声掉落,她好像没发现,又喊一声儿,说:“你是我生下来的孽障,论理,也该我送你走。” “你爹软弱,不敢见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该我来。”她低声重复叙说,喃喃低语从床边拿起稻草枕头。 林登子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吓到眼泪鼻涕糊一脸,口不择言道:“老东西!老不死的你敢害我!” 熟悉的谩骂在耳边响起,刘小珍流着泪,眼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恨意,她猛地站起身,用枕头将骂声死死捂住。 床上的人在挣扎,最终没了动静。 刘小珍松开枕头,无力跌坐在地上,她再说不出话,眼泪也像是干了,失魂一样发呆。 林登子拖累爹娘连累兄弟,好好的家破败成这样,这回又起了歹念,她和林老三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儿子竟成了这种腌臜下流人。 刘小珍回过神,发现外面天黑了,她忘记自己坐了多久。 恨吗? 她擦擦眼角,心知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恨的。 林登子二十岁的时候回来要钱,她和林老三不给,吃了酒的林登子就打了他俩一顿,下狠手打的,从那以后她就不太说话了,也是从那以后,林登子变得更混账,在家里作威作福,眼里根本没有爹娘。 她起身站在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林登子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她不害怕,反而伸出手去合上那双眼睛,想起她儿小时候的模样,那时竟有几分乖巧,会喊她娘。 月色冷淡,林老三从外面回来,坐在土墙下一夜未合眼,干瘦满是伤疤的老手时不时擦拭泪水。 第27章 林登子死了,他平时不与人为善,死后在小河村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和他不对付的人没有丝毫同情。 自知林登子素日行径,林老三家没办白事,一家四口在山上找了处荒地,挖个坑,用草席将林登子尸首一裹埋了进去。 他活着时已经瘫在床,乡下人生病治不好死了很常见,没人生疑。 小河村人暗地里都说死得好,不然一家子被他这么个不值得的无赖拖累,一天天光吃药换药就要花不少钱,哪有那么多闲钱为他看病。 顾兰时在家养伤,因他体弱,苗秋莲叮嘱其他人不要在他跟前提及这事,因此还不知道,就算知道,林登子如此歹毒险恶,他不会有任何怜悯。 暑气蒸人,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人们才渐渐出门干活。 今年多留了三只母猪仔,养大后好配种,猪食草料每日都要弄许多,顾铁山提了竹筐去田里拔草,苗秋莲和狗儿牵着牛和驴子出门去放,顺便在山坡野地里割猪草,竹哥儿赶了鸭子和大鹅出门游水觅食,他也带了一个筐子,好打草回来喂鸡。 顾兰时一人在家,他脚伤好多了,左脚可以落地,能独自拄着木棍慢慢干些轻活。 二黑趴在葫芦架下的阴凉处睡觉,偶尔晃动一下尾巴。 想起井里吊着昨天舅舅拿来的一条肉,顾兰时撑着木棍一跛一跛到院里掐丝瓜藤蔓的嫩尖儿。 丝瓜藤有爬到土墙上的,也有些缠在插好的竹竿上,他只挑嫩的掐,弄了一小把心道足够了,烧个嫩尖肉片汤而已。 灶房还有竹哥儿早上摘的一把薄荷,他舀了水在木盆前坐下,顺手将菜都洗了。 顾兰时闲不住,翻出他娘前天给狗儿新剪的鞋样子,比着糊好的袼褙剪出来,顾兰瑜长了个子,脚也长了,前两天穿布鞋时说磨脚,还是先给他赶一双。 苗秋莲特意将鞋样子剪大了一点,鞋子做大些穿得久,不然穿着穿着又小了。 忙忙碌碌到下午,顾兰时收拾好菜蔬,苗秋莲背着一筐猪草回来先做饭,没多久竹哥儿赶着鸭子和大鹅回了家。 顾兰时坐在屋檐下煎药扇火,等会儿吃完饭药也就放温能喝了。 火苗熏燎,他挪着板凳朝后避了避,听见二黑冲着门外叫,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夫郎,看年纪和他娘差不多。 “阿嬷找谁?”顾兰时问道。 苗秋莲听见动静从灶房出来,喝止了二黑的吠叫。 那陌生夫郎露出个笑,边往进走边说:“他婶子,做饭呢。” 苗秋莲不知他来意,也没多想,笑道:“可不是,到时辰了,你是?” “我是咱十全村的,姓吴。”吴夫郎看一眼左脚腕包着药的顾兰时,心下了然,眼神在他脸上一扫,随即露出个笑来:“虽说咱们不认识,这遇见了就是缘分。” 认都不认识,一上来却说这些话,苗秋莲明显警惕,皱着眉说:“你有啥事直说,我还忙着。” 见状,吴夫郎笑得有些谄媚,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咱们兰哥儿也到了年纪,我这边有个极好的汉子,说不定和兰哥儿是一对呢。” 苗秋莲狐疑看他一眼,心里觉得不靠谱,但事关顾兰时亲事,于是忍耐着多嘴问了一句:“是你们十全村的?” 吴夫郎一看有戏,连忙道:“正是,他也姓吴,说起来我俩沾亲带故,也有点亲戚在里头,见咱们兰哥儿好,要是凑成了,可是天大的喜事。” 见他连那汉子姓甚名谁都不说,却几句话离不了他们兰时,苗秋莲心头莫名窜上一股火气,摆摆手道:“有这好亲事你给别人说去,我们兰哥儿没这个福分,你走吧,我也不听你说是谁了。” 吴夫郎着急道:“别呀他婶子,他叫吴贵,家中田地房屋都有,虽说年纪大一点,可人老实勤快能干活,只要兰哥儿嫁过去,肯定是享福的。” “吴贵?十全村的吴老贵?”苗秋莲嗓门都高了。 吴夫郎见势不对,连忙劝道:“他婶子,那都是外人胡乱编排,吴贵最是勤快,奈何家里穷……” “扯你娘的屁!”苗秋莲拿起靠在墙上的扫帚就打,边骂边将吴夫郎撵了出去。 “烂了舌头的混账,我打死你!黑心王八!指着火坑说享福,该死的恶毒人。” 吴夫郎挨了打,气得还嘴骂了两句不干净的,知道这不是他们村,没他撒泼的份儿,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苗秋莲在后头骂:“他好,你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享福?你要没姑娘儿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当寡妇后嫁他,也当个奶奶做。” 她骂骂咧咧见吴夫郎跑远了才提着扫帚回家,脸色很不好看。 十全村吴贵是有名的老光棍,年轻时好吃懒做,如今都三十好几了,别说媳妇,家里穷的叮当响,他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连一两银子的彩礼都出不起,谁瞎了眼会把个懒汉光棍当宝,更别说把自己女儿双儿嫁过去。 苗秋莲越想越生气,他家兰时再不好,也不可能随便找个老光棍,这些王八蛋老瘪犊子也太作践人了。 顾兰时坐在泥炉前扇火,恼怒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见人打跑了,于是悄悄叹口气,对他娘笑道:“娘,别生气了,为这些人不值,就当听了个笑话。” “我就是气不过,什么烂人都敢到我面前来说,早知道让二黑咬他。”苗秋莲愤愤不平,但见儿子没怎么受委屈,自己不好一直念叨这事,省得说多了大家都烦恼,只得先进灶房做饭。 等顾铁山从地里回来,趁顾兰时和竹哥儿进房换衣裳,她悄悄说了这事,顾铁山听得直骂娘,他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可能把他兰哥儿嫁给吴贵那种人。 他俩气得够呛,不过出来后当着顾兰时的面什么都没说。 之前觉得顾兰时亲事可能难,那是因为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他家六亩水田四亩旱田一共十亩地,家里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宽敞亮堂还有好院墙。 以前田地更多,顾兰生顾兰河分家时每人两亩水田两亩旱田,不提家里牲口禽畜,十亩良田就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不挨饿。 而且林晋鹏家还赔了他们一亩水田一亩旱田,现如今足足十二亩地。 若真想给顾兰时找个婆家,门槛稍微低一点,找个家里良田四五亩能吃饱饭的,再添点嫁妆,有的是年轻汉子愿意,根本不会难嫁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成心糟践人吗。 * 山林绿意渐渐褪去,染上红黄之意,又经风霜雨雪变得枯萎,轮转换了好几个颜色。 冬日闲暇,院子里小孩笑闹声不断。 经过四个多月的修养,顾兰时脚伤已经痊愈了,肌肤上其他的疤痕日复一日变淡,如今已经看不出。 他用双手捂着眼睛,笑着数数:“十七、十八……” 院里馨儿和顾满顾安还有顾衡几个娃娃到处乱窜寻找能躲藏的地方,一听见他快数完了,急得年纪最小的顾安和馨儿同时往墙角钻,小脑袋一低,脸对着墙角,只要他俩闭上眼睛,大人就看不到他们。 “二十!” 顾兰时声音变大,为了哄几个孩子玩,他刚才蒙眼时背对着几个小的,面朝院门,好给他们留够地方去藏,这会儿放下蒙眼睛的手,笑眯眯要去找人。 谁知刚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门外人。 许是被盯着的原因,原本对周遭不听不看如同陌路的裴厌转头看向门内,随后跟不认识一样移开视线走了,毫无停留。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脸上连那条狰狞疤痕都似浅淡了些,好像也没那么吓人。 顾兰时站在原地愣神,他这几个月要养脚伤鲜少出门,只听他爹说买东西谢了裴厌,况且他一个未出阁的双儿,不好和汉子打交道,因此只偶尔在家门口看见裴厌路过了几次,更没说过话。 他回过神,笑着问道:“藏好了没?” “藏好了!”四个娃娃异口同声回答。 顾兰玉和苗秋莲在堂屋说话,听见后笑得不行,当真是一家子,笨到一起去了,没一个机灵的。 疯玩疯跑一天,夜里睡下时馨儿已经累得不行,挨到枕头就睡着了,顾兰玉用手帕给女儿擦擦脸,自己在旁边躺下。 她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原先她和顾兰秀住的屋子放了杂物,见东西有点多就没让收拾,顾兰时和竹哥儿屋里的炕不小,几个人冬天挤一挤暖和,也省得再烧一个炕费柴火。 顾兰玉翻身说道:“等年后,让你大姐夫在那边亲戚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到三月你也满十七了,娘晌午还跟我说,等你满了年纪再去相看,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亲事一直不顺,苗秋莲常常想,是不是因为十七岁那个坎,是以才有了这些话。 顾兰时吹了油灯后脱鞋上炕,笑道:“我知道,之前就听娘这么说了,你回家她又跟你念叨,这事总归急不得,我自个儿倒是看开了,嫁不嫁的,又有什么意思,若真能遇到好的,再说也不迟。” 知道弟弟这回遭了罪,心里有委屈,顾兰玉本身又是温和的性子,听见丧气话也没训顾兰时,只暗暗叹气。 夜深了,只有窗缝透着一点昏暗光芒。 顾兰时没睡着,之前他一直没想过,等脚伤好了以后,家里又有踅摸婆家的意思,如今想一想,竟觉得外头的汉子多数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晋鹏那样的好模样,认字识数,又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谁知骨子里那般腌臜。 又来个林登子,叫他只觉得恶心畏惧,细想一想,或许那些人全都是可憎可恨的。 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对亲事万般抗拒起来,完全失去了成亲的念头。 可要是跟家里人说不想嫁,多半是要挨骂的,也不会按着他的意思来。 顾兰时翻个身,心中烦躁不已,要说正直良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连裴厌都比不上。 善良二字先不提,起码裴厌不会像那些猪油蒙了心的,会对别人起下流念头,为人古怪但正直守礼。 裴厌。 顾兰时原先还没细想,这会儿忧心思虑,忽然就想起晌午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心跳了一下,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心总是要跳的,以前和竹哥儿玩的时候就摸过自己心跳的动静,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抛在脑后。 裴厌是个好人,比那些面上鲜丽的人不知强了多少。 睡着之前,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许久。 第28章 冬月天寒,柴火最是要紧,做饭烧炕必不可少,若想用热水洗脸洗手,每日用量就更大了。 顾兰瑜跟着顾铁山去砍柴,苗秋莲和竹哥儿也去了,多个人能多背一捆柴火。 家里只剩顾兰时一人,因他出事都在山上,苗秋莲心里直犯嘀咕,就不太让他往山上跑,况且他脚伤刚好,山路又崎岖,多休养总是没错的。 天灰蒙蒙的,没下雪也没太阳,北风一吹,冻得人直缩脖子。 顾兰时喂了鸡鸭鹅还有牲口,带二黑回到前院,他掸掸衣袖上碍眼的干草碎末,又往泥炉底下添两根柴火。 小火苗慢慢温着陶罐里的水,大冬天喝冷水不好,他家一直都是这样,白天费点柴,热水就不会断了。 木盆斜靠在墙上,他拎起陶罐往盆里倒了一点足够洗手的热水,擦干后又进灶房忙碌。 案台上放了几个大菘菜,他拿一棵剥去外面蔫了的老叶子,见二黑在脚边转悠,他择一片好叶子递下去,二黑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到外面泥炉旁吃起来,啃得咔嚓响。 冬天做饭比夏天受罪多了,就算用温水洗菜没一会儿也手冷,不过乡下人习惯了。 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顾兰时切完一棵菘菜,想着天天吃也该换个花样,于是解下襜衣,到他娘房里拿钱去了。 苗秋莲经常会在炕褥底下放十个左右的铜板,万一她和顾铁山不在家,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好应急。 顾兰时拿了五个铜板提上竹篮,锁了院门让二黑在里面看家,隔壁清水村离得不远,出了村口走快点,一刻钟的工夫就能到。 清水村有户姓施的人家磨豆子做豆腐,因豆腐做得好价钱又公道,附近好几个村的人都爱上他那里买。 一块豆腐一文钱,顾兰时盘算着买五块回去,今天炖菘菜用不完,明儿拿猪油煎着吃,可香了。 天冷没有太阳,鲜少有人在外面闲聊,趁没下雪砍柴挖野菜根才是正事,一路走来,他没见着几个人。 唯有许家门口,杜彩娥坐在石墩子上抽旱烟,见着他问道:“兰哥儿上哪去?” 顾兰时笑道:“阿婆,我去买块豆腐。” “好好,你去。”杜彩娥说完又吸一口烟,看一眼背影收回视线,一股烟伴随叹气声从她嘴中呼出,模样生的确实好,可命怎么就这么不好。 时至今日,村里依旧有些言语,当着顾兰时面没人说什么,不过只要他背过身亦或走远几步,就能听见身后嘀嘀咕咕的,不是故意还能是什么,有些人心眼就只会往坏上使,听多了他连气都不气了,翻个白眼就走,越理烂舌头的他们还越来劲。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黑了心肠,好人还是有的,不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这也是他心大不去理混账人,而且家里人多,无论势力还是底气都足,要搁在稍微胆小怯弱的双儿身上,就算不夜夜哭泣,忧虑过度也会有的。 刚出村,顾兰时就看见一里开外有个人影,他认出是裴厌,不知怎的,脚步慢了下来。 裴厌不知从哪里回来,肩上挎着单绳筐,瞧着沉甸甸的。 两人越来越近,到跟前时,顾兰时张张嘴想说话,毕竟人家救过他,可他不知说什么,而裴厌看他一眼,直接从旁边过去,像是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十分疏离。 顾兰时只得继续往清水村走,他感到些许窘迫,好在没有被人看到。 至于裴厌会怎么想他方才那副想搭话的模样,他觉得脸颊有点痒,用手指轻轻挠了两下,心道照裴厌的性子,外人是入不了眼的,或许不用自寻烦恼。 他所想不差,对裴厌来说,擦肩而过的人多了,没必要留意。 豆腐是好东西,切片下进锅里和菘菜一起炖,没多久锅边冒了白汽,顾兰时掀开木锅盖一看,菜和豆腐咕嘟咕嘟滚开了,汤白味香,尝一口咸淡正合适,旁边锅里杂面馒头热好了,笼屉底下是熬的稀饭。 将灶底改成小火,顾兰时出门来看,隔壁刘桂花也在门口张望上山砍柴的周平父子,两人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就见方翠柳和赵金通背着柴火走来。 赵金通正是赵小吉爹,个头不算矮,臂膀宽阔有力,瞧着就有一把子力气,不然的话,在村里同他弟弟赵金水一起欺负人早被打回去了。 都是一个村的,近来也没什么纠葛,顾兰时和刘桂花不免跟他俩说了两句客套话。 至于赵小吉之前挨揍的事,方翠柳和赵金通面上并未显露什么,依旧笑了两声,他俩心里跟明镜儿一样,知道是赵小吉先惹事,自然不好言语。 赵家人走之后,顾兰时就看到他爹娘身影远远出现在山坡上,心里一松,笑着和刘桂花说道:“婶子,我先回家舀水。” 他进门后,刘桂花也瞅见了自家男人和儿子。 顾兰时舀好洗手水又倒了四碗热茶,忙碌一早上,砍柴背柴又都是力气活,回来歇一歇才好吃饭。 竹哥儿一回来,撂下背后柴火先往灶房钻,见有豆腐吃,喜得一扫疲惫,还连忙告诉外面洗手的狗儿。 菜汤因放了盐有味道,菜吃完后剩下的菜汤会用馒头泡着吃了,狗儿和竹哥儿正是胃口好的年纪,每每争抢着泡,若是用油炒的他俩更高兴,碗底油水比汤更香。 有时炖菜加的水多,汤泡不完,便都落入二黑嘴里,一顿饭下来没一点儿剩的,再不济后院还有猪呢。 饭后顾兰时用锅里热的水洗碗,赵家人挨打的场面他没见着,只看到他们鼻青脸肿的模样,方翠柳当时要出门打油,她也知道羞,遮遮掩掩想捂住脸,奈何皮肉伤有点重,一眼就能瞧出来,再低头都没用。 不止方翠柳,赵金水媳妇也挨了打,他们兄弟妯娌四个至今都绕着裴厌走,一听别人嚼舌裴厌,就数她妯娌两个不敢凑上去说道。 乡下人打架骂仗是常事,除非惹急了,多数汉子都不会朝对面的妇人夫郎动手,不然叫人耻笑没种,是个孬汉子。 不过裴厌倒是没人会这么骂,他回村后第一次打架就是和赵家人,无论妇人还是汉子,一视同仁全都揍了一遍,区别只在伤势轻重,到底对妇人留了点手。 村里打媳妇打夫郎的事总有发生,不知道裴厌会不会动手,他若动手,估计挨打的人要悬。 在水里涮涮丝瓜络,顾兰时把洗完的碗筷归置好,心中忧虑不敢对任何人说,正独自烦恼不知自己亲事要怎么办,苗秋莲提着一大桶混好的谷糠进来了。 顾兰时赶忙蹲下把灶底火拨旺,刷锅水沾了一点油气,用来煮猪食最好,冬天没鲜草给猪吃,便煮些之前晒的草根野薯,谷糠麦麸里有时还会加些磨的柴豆面,杂七杂八混一些,猪吃了好养膘。 苗秋莲一边倒谷糠一边说:“等天晴了,我和你爹去看看你秀儿姐,算日子快生了,你们几个也跟着去,你自从伤了脚,秀儿总惦记着,上回去还问怎么不见你,我说你在家里养着,如今伤也好了,是该去看看。” “好。”顾兰时点着头答应,他确实很久没见二姐了。 苗秋莲又道:“家里不是还有只老母鸡,养了这几年蛋下的少了,刚好给她拿去补身子。” 娘儿俩在灶房干活闲聊,顾兰时始终没敢说出藏在心里的话。 * 两天后,一大早太阳从东边升起,见天色好,一家子收拾齐整去看望女儿,顾兰秀肚子大了,婆家看得紧不让走远路,她一早就想见娘家人了,自然喜出望外,晌午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不过等顾兰时几人走后,顾兰秀就和婆婆吵了一架,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顾兰时。 顾兰秀心疼弟弟遇到这些糟心事,可她婆婆偏偏在她面前多嘴,说让顾兰时以后少往他们家跑,她有身孕,万一给孩子传上霉运衰气就不好了。 这话实在戳人肺管子,顾兰秀一下子就炸了,挺着大肚子嚷开,要不是看在自己男人的份上,早指着婆婆鼻子乱骂。 她素来泼辣,不肯善罢甘休,见公公和汉子要来劝架,哪里能依,一摔手帕就要往地上坐。 她汉子唐睿文一看架势立马慌了,脸色也变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将人扶住,没敢让跌坐在地上,身子如今沉了,跌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兰秀扭着身体犯犟,不让唐睿文扶她,一拍大腿哭闹说要去上吊,带着他老唐家孙子一起死,霉运就不会传给他老唐家了。 唐睿文不敢强硬将她拉回房,生怕撞着肚子,气得直瞪眼,让他老娘住嘴,别再说混账话,万一真动了胎气不是小事。 唐老爹也气得冒火,当着顾兰秀面骂老婆子,什么霉运不霉运的,就数她爱胡说八道。 好一番劝慰求饶后,见婆婆再不敢说顾兰时一个字,顾兰秀才罢休,至于门口看戏的,她才不怕,又不是她生事,要笑话也是笑话他唐家人。 心里虽说这么想,她面上不露,哭哭啼啼进屋子,打发唐睿文出去给她烧炕后,见屋里没人了,从手帕后头抬起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止住。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哪儿敢真往地上摔啊,不过是吓唬唐家人而已。 顾家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顾兰秀不会说,省得爹娘气恼,唐家人要脸更不会说。 顾兰时近来添了一点无法向人说的烦恼,在听到娄进没熬过伤势死了之后,心中止不住发愁,不管怎么说,娄进是裴厌砍的,这样一来,岂不是名声更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 注:菘菜就是大白菜 第29章 早起见天色明亮,苗秋莲带着竹哥儿到老宅那边织布,顾兰时在家纺线,他将纺线车搬到屋里炕上,外面太冷了。 纺车轮子飞一般转动,看着又轻又巧,顾兰时左手拿着搓好的棉条纺棉线,比起常见的麻线,他神色更专注些,棉花是花钱买的,织出来的棉布也更好,不过他爹说了,明年跟人买点棉花种子也种一亩。 他干着活又开始想东想西,名声再不好,若真想去找裴厌,也要人裴厌愿意才好往下说,不然人家不点头,他在这里自作多情,跟丑角儿似的,这不是闹笑话吗。 眼下是十一月半,他娘说等过了明年三月再张罗,还有四个半月。 顾兰时停下手里的活,纺车轮子渐渐不转了,他兀自出神,一想到将来要找个不知真正品性的汉子成亲,心中还是拿定了那个主意。 不管以后是什么样,得先找裴厌问问,万一呢。 他又开始纺线,摇的轮子骨碌碌轻响,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昨晚的噩梦。 虽说看开了,林登子又没得逞,可任凭如何欢声笑语,心底也无法遗忘被暴力撕扯衣衫时的恐惧,隔段日子就在梦中重现。 挣扎只是徒劳,一切反抗都是无力的,唯一的希望是有个人救他,可这份希望在梦里并不是每次都会到来。 梦里的绝望几乎淹没了他,连喘气都不能,每每流着眼泪惊醒,又怕吵醒竹哥儿,最后弄得家里人都担心,他擦擦眼泪没有发出动静,白天起床后也不会提及。 种种缘由迫使,让他觉得外面的人除了裴厌,好像都轻易相信不得。 * 自家用的柴火囤了许多,足够一个冬天用,但顾铁山还是带着斧头麻绳上山,趁柴价高好多卖些钱,一个是为日子好过,另一个是想多给顾兰时攒些嫁妆。 嫁妆和别的不一样,去了婆家后厉害些的也能捏在自己手里,他兰哥儿接连受了这么多罪,再者也不能叫人看扁了他们。 家里又剩顾兰时一个人,爹娘刚出门,离午饭时辰还早,他在堂屋徘徊,一会儿拿起鸡毛掸子扫扫桌椅,一会儿又拉出针线篮子做两下,明显心不在焉。 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太阳黯淡,时不时就被云层遮住,幸而风不是很大。 他耐不下性子做针线,终于起身决定出门,临走时又有些畏惧,要是被人知道他偷偷去找裴厌,连皮带脸就都没了。 紧张焦虑让他神色不安,但还是提了竹篮拿了小锄头出门,假装去挖草根野菜根。 锁门时见二黑呜咽叫着摇尾巴,顾兰时想到裴厌养了只疯狗,心里难免发虚,便喊二黑和他一起去。 二黑是村里人俗称的四眼铁包金,明显比那条长毛大黑狗体型小些,他俩加一块可能都打不过,有个伴不过是为了壮壮胆。 每到冬天,不知是不是黄土地黄土墙映的,连天看着也灰黄。村后树林枯萎萧索,偶尔能听到一阵呼啸风声。 因家在村后,顾兰时一路没有碰到人,他朝身后看看,随即快步走进林子里,直奔后山方向而去。 没出林子,看见远处三两间废弃的茅草屋,他停下脚步,临到这会儿才生出一点怯意,几番犹豫后,装模作样蹲下来用锄头挖了几下地,从中刨出个马刺根,他随手丢进篮子,抬头又去看那边。 他不敢过去,要是在这里守着,说不定能看见裴厌。 于是顾兰时一边挖草根一边在附近转悠,挖着挖着篮子满了,他提起沉甸甸的收获,知道这事急不得,喊一声在树下撒尿的二黑,带着狗蔫头巴脑往回走。 狗是最机敏的,发现二黑扭着脑袋往后面看,顾兰时也回头,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果然是裴厌,拎着斧头肩上扛了一捆麻绳,应该是去山上砍柴。 裴厌顺着山脚往山口走,不必进林子,发现树林里有人,他没在意,以为顾兰时当真在挖草根,直到对方快步走来,甚至喊住了他。 “裴厌。”顾兰时一说话,呼吸变成白气,第一次过来就等到人,让他有点雀跃,眉眼带上一点笑意。 裴厌没说话,等着他开口。 四目相对,顾兰时话到嘴边卡住了,他根本没想好见了裴厌要说什么,讪讪挠了下脸颊。 裴厌奇怪地看他一眼,既然没话说,他没闲工夫在这里耗,抬腿就走。 “裴厌。”顾兰时往前追了两步,又不敢真离得太近,只能在后面喊一声。 裴厌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有什么事直说。” 顾兰时支支吾吾,把手里的竹篮从右手换到左手,觉得左手没力气又换回来,见裴厌眼神一冷,知道对方生气了,他急得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定下亲事?” 没头没脑一句话,让裴厌没来得及上头的怒气消掉,他十分疑惑,但还是不感兴趣,冷声问道:“与你何干?” 顾兰时因窘迫红了耳朵,他知道裴厌脾气不好,可已经丢脸了,干脆问到底。 他心一横,小声说:“我记得你好像没定亲。” 被打听私事,裴厌心中十分厌恶,正要将人骂走,不想顾兰时后面还有一句。 “你要是没定亲的话,能不能娶我?” 此话一出,顾兰时脸也红了,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土缝缝钻进去。 二黑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但很会看眼色和氛围,晃动的尾巴不摇了,抬头歪着脑袋看顾兰时,懵懵的狗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连眉头的皮肉都皱了一下,嘤嘤叫两声试图引起注意。 顾兰时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活像赖上了裴厌,心中羞愧不已,人家好心救了他,自己却这样。 “不能。”裴厌回答的很干脆,他微微抿唇,盯着只能看到发顶的人心生猜疑。 顾老四家他知道,家底殷实,就算顾兰时身上的风言风语再多,差不多的人家还是能找到的。 要说故意拿他取笑,看顾兰时快把脑袋都快埋进土里的模样,应该不敢。 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双儿,裴厌看看周围,没有其余人的踪影,他倒不怕被人赖上,但少点流言又不会出错,省得去姑姑家又要被问,于他而言,顾兰时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二黑呜呜叫了声,绕着窘迫无措的顾兰时转圈,小狗很明显在担心主人。 冷风飕飕,顾兰时看着已经走远的裴厌,脸上热意在冷风吹拂下勉强降了些,他惆怅叹口气,只觉讪讪的,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往家走,心道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还是算了。 入夜,烫过脚后,竹哥儿先上了炕,等顾兰时倒了水进来,他缩在被窝里哈欠连天。 “睡吧。”顾兰时今晚没了闲聊的心思。 竹哥儿白天上山背柴火也累了,答应一声很快睡迷了,朦胧中感觉到顾兰时好像一直没睡着,不断翻身,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声音也很小:“兰时哥哥,你睡不着?” “嗯。”顾兰时知道打搅了他,不再翻身,不过困极的竹哥儿压根儿就没听到他声音。 一声梦呓从旁边传来,顾兰时无声叹息,万幸白天他去找裴厌没有被人看到,不然被他娘知道的话,肯定少不了一顿好骂。 爹娘会把关,说不定明年真能找到门好亲事,不见得所有人都是坏人。 * 攒了好几天后,顾铁山和顾兰瑜拉着板车去镇上卖柴,苗秋莲寻思着许久没回娘家了,趁今日没事回去看看,一边打点要带的东西一边问两个儿子去不去。 去外祖家不用干活还能玩耍,竹哥儿自然是愿意的,他年纪最小,无论阿公阿婆还是舅舅都疼,迫不及待就换好了干净衣裳。 顾兰时心中一动,犹豫着说自己不舒服,想在家里歇一天。 “哪里不舒服?这几天又没吹风受寒,你舅舅家还不去?”苗秋莲有点不高兴,毕竟是她娘家。 顾兰时支支吾吾扯谎,说:“我、我夜里做噩梦了,娄进的断手,还有,还有林登子。” 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原是心虚所致,但落在其他两人眼里,以为是吓怕了。 遭遇了林登子那样的事,对方又死了,之前竹哥儿又偷偷跟她说好几次夜里听见顾兰时在哭,第二天枕头都湿了。 苗秋莲改了口:“好好,那你在家歇,这样也好,你爹和狗儿要是回来得早还有人做饭,我带竹哥儿也能在你外祖家多待会儿。” 顾兰时心中忐忑不已,有那么一瞬心想还是去吧,不然惹他娘生气。 见他娘没有在说反话,他才悄悄放下心,点着头答应:“知道了娘。” 等家里人都离开后,顾兰时没有立即出门,万一他娘落下什么东西回来取,不就露馅了。 心虚的人总是会想很多。 他坐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看着炕头挂的小葫芦出神发呆。 其实上次找裴厌后的第二天,睡醒后他又想通了,就算有爹娘把关,林晋鹏不还是骗了所有人。 裴厌再不好,却行得正坐得端,看着也是讲理的人,平白无故不会动手,只是不理人罢了。 不就是丢脸,那天在裴厌面前,他的脸早就丢完了。 一番自我说服后,顾兰时重新拾起信心,双手拍拍脸振作精神,说不上雄赳赳但也气昂昂,走时还没忘了叫二黑。 树林子里,顾兰时避开两个结伴挖草根的老人,提着篮子和小锄头绕到另一边后,见看不到任何人影才敢往后山方向走。 家家有活干,人人都有事情做,不一定会像上次那样好运,他在心中碎碎念给自己宽心。 上次被拒绝,今天能鼓起勇气再来找裴厌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可不得宽慰宽慰自己。 许是以前太过倒霉,如今好运回来了一点,草根没挖几个,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从破草屋那边走出来的裴厌。 第30章 顾兰时欣喜不已,好歹没白等,他起身先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快步往那边走,原本在刨土的二黑见他离开,土也不刨了,跑着追上他,十分忠心。 裴厌原以为上回顾兰时闹了个没脸,不会再有下文,没想到又看见了对方,他皱起眉,对这样的纠缠显然有些不快。 见顾兰时果真朝他这边来了,没等人到跟前,他冷声质问:“你又来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了,顾兰时没有再上前,冷言冷语让他羞窘,但比上回好些,敢说话了,扭捏着小声开口:“不做什么,就是、就是想再问问你……” 后面的话不用说,两人都清楚。 没想到有如此厚脸皮的双儿,都不知羞吗,三番两次跑来对一个汉子说这种有伤风化的话,裴厌视线落在顾兰时红透的脸上,一时竟有些无语。 上回都说清楚了,顾兰时又不是没听到,他挪开眼神,心道无需理会,于是拔腿就走。 顾兰时没好意思追上去,停在原地看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出都出来了,不如多挖些草根,家里禽畜多呢。 另一边,裴厌进山后挑了棵好树,好木头耐烧些,他将麻绳丢在地上,抡起长斧头用力挥砍,往常不被外人外物所扰的心今日有些烦躁。 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双儿,随便找个陌生人就敢嫁吗,一看顾兰时那模样,就知道是背着父母出来的。 要说别人被纠缠只当看个奇闻,偏偏被纠缠的是他自己,罢了罢了,想来两次被拒,顾兰时肯定不会再来了。 这口气刚松懈两天,等再次被顾兰时在树林子里蹲到后,裴厌停下脚步,为对方的固执感到一点头疼。 若对付无赖,他有的是办法,连村里那些招惹他的妇人和夫郎也能下手揍,可顾兰时一没骂他二没动手,只是跑来问他一句话,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真蹲在地上的顾兰时眼睛亮了一下,他最近出来挖草根挖的很勤快,家里不知道他心思,都觉得挺好。 冬天没别的事做,他爹今年经常上山砍柴,连带着家里人也要上去帮忙,远比前两年忙些,他娘又不让他上山,他出来找个活干自然是好事。 而且挖的草根不但能给牲口吃,有些能入药入膳的野菜根人也能吃,晒干后要么煮水喝要么炖进肉汤里。 顾兰时的小动作只有每次跟他一起出来的二黑知道,可它只是小狗,就算认识了裴厌,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 顾兰时匆忙将小锄头放进篮子里,提着就往裴厌那边走。 他昨天也出来挖草根,可惜林子里好几个人,还有梅哥儿和保儿来挖野菜根回去吃,看见他还喊了一声。 熟悉的人就是这样,挖野菜根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总有结伴边聊天边干活的。 因此他不敢往后山这边来,万一被人发现可不是小事,只得压下心思,和梅哥儿说笑玩闹一阵就回家去了。 “裴厌。” 顾兰时兴冲冲到了跟前,张嘴想再问一遍,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我说了不能,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裴厌说完,见他忧愁地蹙起眉眼,但神色显然还有些不甘,于是加重了话,冷峻道:“你若再敢纠缠,小心我不客气。” 他说完还冲顾兰时举起手里的斧头,以示威胁,果然见顾兰时面露惧色后,他神情冰冷,但心中很满意,转身离开后边走边想,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 * 早起天色不好,云黑压压的,都有些分不清时辰,北风也刮了起来,呼呼呼吹得鬼哭狼嚎,到半早上就飘起鹅毛大雪。 光线昏暗,做针线有些不方便,况且天这么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容易冻着,顾兰时和顾兰瑜点了炭盆,关上堂屋门窗后,一家子围坐在炭盆前烤火。 竹哥儿拿了几个地薯过来放进炭盆里,烧熟了就能吃。 苗秋莲手执菜刀削萝卜,灶房太冷,既然点了火盆,不如在这里切菜备饭。 “娘,今天吃包子。”顾兰时拿了个碗要去杂屋抓干木耳和干黄花,泡开了等会儿好和萝卜一起煮。 “行。”苗秋莲答应着,手上动作没停,包子是前两天有太阳时包的,包了许多放着,如今天冷不怕坏。 到晌午饭时,萝卜汤里加了猪油,煮的滚烫,喝一口汤又香又热,直暖到心头,再冷的天也不怕了。 顾兰时吃着热腾腾的包子,看一眼外面白茫茫大雪,心想不知道裴厌有没有包子吃,会做饭的汉子少有,不过裴厌一直都是一个人,肯定会做几样饭。 至于裴厌之前用斧头威胁他的事,当时他很害怕,因为想起了娄进的惨状,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藏起来。 等回来后一想,好像裴厌只是在吓唬他,要砍的话不早动手砍了。 大雪下了三天,屋顶地面厚厚一层,腿短的小孩走进去都快被埋住,雪停后天色放亮,不少人家都在院里铲雪卷成堆,好腾出路来,也有人爬上屋顶将积雪推下。 衣裳穿得厚,铲雪又是个力气活,顾兰时出了汗,一手拄着铁锨把停下歇息,他近来心思多,只在心里想,话比平时少了点。 家里的雪有人铲,院门外路上他爹也在扫雪,但出了村子就没人管了,村后树林子又大,后山离得也有点远,最近想去找裴厌有点难,他家又不缺吃的,没必要顶着积雪去挖草根。 雪消了也不好出门,雪水一化到处都是烂泥,只有等天晴晒干地面后,才好往后山跑。 他不自觉叹气出声,一旁顾兰瑜还以为是累了,让他歇着。 顾兰时察觉到失态,抿唇笑笑说没事,遮掩了过去。 * 一转眼就进了腊月,眼瞅着年关到了,小孩眼巴巴盼过年,富裕些的人家还好,穷苦的面上再笑呵呵,不少人心里都在发愁这个年又要怎么过。 太阳晒了好几天,地面泥土已经硬实了,顾兰时却找不到机会往后山跑,腊月家里忙,好多活要干,脱不开身。 腊月初五,早起苗秋莲就煮好了五豆饭,今天是五豆节,自然要吃五豆饭。 豆子是她前一天晚上泡的,有黄豆、红豆、绿豆、柴豆和豇豆子,煮饭时还下了一把花生米一些红糖,豆子饭吃起来又香又甜。 这一锅五豆饭实属丰盛,有些人家为了应景,勉强凑上三两样就足够了。 吃完饭顾兰时收拾碗筷,听他娘说想去赶大集,太阳好集市上人肯定多,孙安媳妇昨天就和人招呼,说孙安今日套骡车呢。 有大集时总有各个村子的人会套牛车骡车,沿路若碰见要坐的人,也不贵,从他们小河村到集上远些,一个人三文钱,半路要是有人上会便宜点,按路程远近来收取。 乡下人牛和骡子都是自家备草料,挣得不过是点儿辛苦钱。 见竹哥儿也要去,苗秋莲一想,两个人来回得十二文钱,于是道:“去时走着算了,回来了再坐他家牛车,好放东西。” 即便如此,竹哥儿去赶集的劲头依旧不减。 顾兰时虽说有点小心思,但平时不会扯太多慌,瞒着家里人去找裴厌已经是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近来根本不敢随便找借口往外跑,这会儿一听他娘这么说,心里再次起了念头,好歹忍住了,没心直口快说出来,端着碗先进灶房去洗。 等苗秋莲挎着竹篮带竹哥儿出了门,他一边给猪煮食一边思索要找个什么借口,听见顾兰瑜在外边和他爹说话,心思一转,冲外面喊道:“狗儿。” “怎么了?”顾兰瑜闻声进来。 顾兰时心跳得很快,笑道:“今日天好,我趁早去外头挖些草根回来喂牲口,成天都是些干草料,你记得喂猪。” 狗儿没有起任何疑心,毕竟他前段时间隔三差五就出门挖草根,又道:“那我等会儿也出去,你在哪里挖?” 顾兰时心跳得更快,压根不敢让他找自己,却又寻不到好的借口,只得笑着说:“我就在林子里瞎转悠,不定在哪里,爹不是想去串门子,后头鸡鸭牛你不都得喂,我先挖一篮子回来,到时再一起出门,省得到处找我。” 见他说得有道理,喂牲口还要扫洒后院可不得好一阵子,但顾兰瑜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就是说不上来,他挠挠头:“这样也好,你出去记得带上二黑。” 冬闲天气又好,到处瞎转的人比平时多,后山树林子又大,可不得谨慎些。 “我知道。”顾兰时砰砰直跳的心总算缓和了一点。 带二黑出门后,见身后无人,他脚下加快往后山方向走,二黑最近也没出门,撒着欢在前面跑,跑得两只耳朵一晃一晃,一副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停下等顾兰时的时候,它咧着嘴巴像是在笑,一身茸茸皮毛蓬松又干净。 它如此轻松自得,让顾兰时紧张忐忑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没到后山,顾兰时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高瘦身影,他脚下一顿,认出确实是裴厌,心中雀跃不已,怀里揣的东西似乎也变得沉了。 裴厌同样脚步一顿,一下子就有了躲着对面人走的心,可要想出村,这边是近路,不然还得绕远。 他皱起眉头,第一个念头是看来上回还是没吓怕,随后又想到,世上真有厚脸皮的人。 有些事情开个头,就好像刹不住一样,等习惯后更是胆子也不怯了,好几次找裴厌都搭上了话,几乎没有白等的时候,顾兰时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开心劲。 一看裴厌似乎想从另一边走,他一下子急了,什么都顾不上,小跑着赶过去,二黑见状来了劲,也跟着瞎跑了起来,汪汪叫着十分兴奋。 它吓了顾兰时一跳,生怕被人听见,连忙喊二黑回来,自己也不再跑了。 光天化日,你追我赶实在不合适,裴厌抬起的脚又落下,这会儿还早,树林子里没人,要是跑出去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闲言碎语。 顾兰时微喘着气到了跟前,一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他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给你。” 这荷包是他自己绣的,为了掩人耳目不被知道,当着家里人面他绣了好几个花色一样的,绣完后偷偷藏起来一个没让任何人看到。 裴厌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小荷包上,送荷包不是一般的举动,除了以荷包香囊定情的人之外,普通人只有定了亲的人才会送。 他看向顾兰时,之前只当对方是胡闹,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连荷包都敢送。 又被无声拒绝了。 顾兰时讪讪收回手,看一眼快步走远的裴厌,垂着脑袋有点丧气,只得把小荷包塞回怀里。 第31章 未时初,太阳还在头顶,顾兰时和顾兰瑜挖了草根往回走,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娘今天会买什么好东西回来,说不定有好吃的。 转进村里,却正撞上回来的裴厌。 顾兰时心一跳,当着弟弟面没敢多看对方,看一眼匆匆收回视线,只想快点进院门,不然他自己还好,万一裴厌露了馅。 倒是顾兰瑜惦念着上回裴厌救他的事,竟张张嘴想招呼一声,欠了人家人情不是。 不过裴厌没给这个机会,他脚步明显快了,生怕顾兰时当着众人面得寸进尺,万一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收场就不好收了。 进家门后,狗儿才学着顾铁山叹息一声,说:“还真像爹说的,是个古怪人,方才我想着咱们欠了人家那么大一个情分,还想打个招呼,可惜人家根本不在意。” 顾兰时不知说什么,随口嗯了下,他心虚不已,哪里敢接谈论裴厌的话茬。 见狗儿要去喝水,他接过对方竹篮一起拎到后院喂牲口,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敢去想裴厌。 方才那一眼发现裴厌冬衣上有七八处补丁,乡下人衣裳有补丁很常见,之所以留意到,是裴厌冬衣上的针脚不是很好,虽然都缝上了,但很明显缝补的人针线活不大熟练。 应该是他自己缝的,顾兰时倒了半篮草根在牛槽里,又提着往驴棚走,末了幽幽叹口气,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不该这样上心去想,如今裴厌连理都不太理他,自己这样上赶着去找,是不是不好。 腊月一过就只剩三个月了,他还是不太情愿找外面那些汉子。 * 腊八一到,吃过五豆饭,又有腊八粥,年节越发近了。 顾兰时这一两年运气实在不好,苗秋莲思前想后,最终和顾铁山一商量,一大早套上驴车,一家子前往兴善寺去讨佛粥吃。 兴善寺的和尚每逢腊八都会熬粥布施,不少穷苦人这天都会去讨一碗吃,一来果腹二来也在佛前拜拜。 苗秋莲都想好了,他们去不为吃饱,只为拜拜佛沾点香火气,保保平安,穷人多了,有的或许就今天能吃个热腾腾的饱饭。 车轱辘碾过地面,摇晃着出村上了路,苗秋莲包得严实,说:“别跟人抢,咱们家里有饭呢,等回来了熬一锅,让郑婶子来吃,她家里人愿来吃一碗也行,还有你杨家柱儿叔赵东平他几个,也不是咱们非说人家穷,好歹施舍一碗,快过年了,对了,徐应子这几天好像不在家,让启儿和瑞儿也来吃,可怜见的,没娘给做饭。” “都行。”顾铁山坐在前头赶车,他同样包得严,只剩眼睛在外头,嘴巴鼻子都裹住,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郑老太太家还有杨柱儿赵东平几户是村里出了名的穷苦,还有两户孤儿寡母的,苗秋莲边说边想,又添了两个名字。 顾兰时想起了裴厌,但不敢说,况且就算去请,照裴厌那性子,多半不肯来,小声道:“梅哥儿他们呢?” “肯定了,让他们也来。”苗秋莲赞同道。 要说村里的穷人可怜人,苗秋莲同样想到了裴厌,她咂摸一下,开口道:“我倒是想叫厌小子来,可人家不一定搭理咱们。” “不叫吧,显得咱们不懂世故,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去叫吧,估计要碰一鼻子灰。” 顾铁山在前面说:“这怕啥,我过去喊一声,他要来最好,要是不来,咱也尽到了心,好歹试试。” “那就依你。”苗秋莲点点头,是这个理。 顾兰时坐在旁边听着,一声都没敢吭,上回那个小荷包没送出去,他想着荷包不要,可以换个手帕去送,但一直没找着机会。 说起来送这些小东西和定情什么的无关,他前两次找裴厌只知道问话,连个情分礼物都没有,家里糕饼啊包子啊之类的吃食他倒是想送,想给给不了,毕竟都有数,也瞒不过家里人。 他只能做些小东西,一开始的本意是想讨好对方,这两天回过神,也知道裴厌为什么没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私底下授物的。 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要搁别的事,他早打退堂鼓了,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纠缠不休。 冷风吹来,顾兰时缩了缩脑袋,无声在心底叹口气,过几天还是得找机会去寻裴厌,姻缘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 * 晌午,苗秋莲在灶房忙碌,顾兰时和竹哥儿给她打下手,熬了一大锅腊八粥,稻米黄米红枣花生还有好几样豆子,粥稠而甜糯。 顾铁山则出去喊那几家人来吃,他并未说明是为顾兰时,只说家里熬了粥,但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为转转运舍饭给穷人吃的情况并不少见。 家里本来就穷,有现成饭吃哪有人不乐意的,被叫的拖家带口就来了,没被叫的也有些心动,想着是不是能讨口饭吃。 白占便宜这种事多的是人愿意,有些年轻人脸皮薄,上了年纪的老人可不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脸皮能有肚皮重要? 曹小巧和方红花不对付,上回更是骂仗骂得闹翻了,听说后跑来门口张望,闻见浓郁的豆香味直砸吧嘴,见有老妇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粥,更是馋的用手抹抹嘴。 乡下不少人只是勉强能吃饱饭,粮食金贵,很多时候都要混着野菜一起填饱肚子,就连顾兰时家,一年到头除了冬天以外,同样要出门挖野菜。 苗秋莲瞅见门口有两三个和方红花不太对付的老太太老夫郎,她琢磨一下,兴善寺里的和尚是来者都布施,没有贫富贵贱之分,既然都到门口了,不给个一碗半碗的,也沾不上做善事的理。 徐启儿不过十二岁,带着弟弟徐瑞儿来得有点迟,一人手里拿个缺了口的破碗进门,苗秋莲看见他俩连忙招手:“来,过来,婶子给你俩舀饭吃。” 不少人过来带着自家碗筷,有的是不好意思吃人家的还要用人家的,另一个则见是顾家喊的人多,家里却不一定有那么多碗,乡下人一旦办红白喜事,几乎每家都得借四邻一些家当使。 有的则是想借口家里还有人没来,吃一碗拿回去一碗,这腊八粥熬的稠,拿回去兑兑水,完全能当下一顿饭吃,心思各不一样。 苗秋莲接过徐启儿手里的碗,长勺在锅里一搅,给舀了碗稠粥,开口道:“春花,喊门口阿奶阿嬷进来,这锅里还有点儿,给他们分了。” 从兴善寺回来后,想着腊八粥多,就让狗儿喊他大哥二哥回老家来吃饭,张春花和李月带着孩子都过来了。 “知道了娘。”张春花说着,就喊门口三个人进来。 曹小巧一早就备好了碗,数她脚下最快,一下子冲了进来。 院子里或蹲或坐二三十人,热闹无比,见这腌臜老货也来吃,不是翻个白眼就是说顾家人心善,吃了人家的粥,可不得说两句好听话。 锅底粥剩的不多了,苗秋莲给他们三个分完,一人大半碗,曹小巧进灶房时看见徐启儿兄弟俩都是一满碗,红枣花生也都多,心底有些不情愿。 可她也知道,不是自己撒泼的时候,能给她一碗就不错了,吃人家的嘴短,顺嘴还说了顾兰时两句好话。 苗秋莲笑两声没和她多言语,只让趁热吃。 顾兰时和竹哥儿在屋里吃粥,院子里老少爷们都有,他一个未出阁的,自然不好出去,竹哥儿快十二岁了,慢慢也要避嫌。 梅哥儿一家进门后,知道梅哥儿胆小,他招呼对方进来,三人边吃边闲聊。 窗户开了个缝隙,一听见有人进门他爹娘招呼的声音他就往外看,却始终不见裴厌来。 院里热热闹闹说笑声不断,曹小巧见方红花进门没讨嫌,甚至喊了声老嫂子。 她素来这般模样,方红花知道今日是为了顾兰时舍饭,忍住没翻白眼嫌弃,笑着让众人都吃好。 锅里没了饭,婆婆没过来本该留一碗的,苗秋莲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好在还有一些泡好的豆子没下锅,原是想留着下午做腊八面,她连忙道:“娘你先坐,我给你下碗面,菜都是备好的。” 他们这儿腊八面里的东西全看家里有什么,方才张春花和李月已经把豆腐、萝卜、菘菜以及肉都切成了丁子,面里再下米下几样豆子,和粥不同,腊八面是咸口的,热乎乎一碗,吃起来同样香浓。 方红花摆摆手,笑道:“不忙不忙,我在家里吃了才来,下午再说。” 婆婆确实比别人家的好说话一些,苗秋莲松口气,虽说家里规矩不大,但这么重要的事把婆婆给忘了,放在谁家都不占理,她赔着笑说:“娘你就在这边,春花几个带着孩子在呢。” “好好。”方红花答应着,又去和几个同龄的说笑。 吃完后大伙儿不好意思直接走,在院里笑闹一阵才陆续回去,见徐启儿和徐瑞儿各自只吃了半碗饭,苗秋莲知道是想端回家再吃第二顿,可怜见的,有爹和没爹一样。 至于打着又吃又拿主意的人都没讨到拿回去的,来的人多,大锅就那么大,一人一碗可不就见底了,要想吃第二顿,只能从自己嘴里省出来。 人群还没走完,忽然从院门外跑进来唐睿文,他额头上全是汗,因走得急大喘气,但神色喜气洋洋的,还提着礼,一进门就喊岳丈岳母报喜,原是顾兰秀生了,还是个大胖小子。 “好姑爷,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苗秋莲一听女儿生了,别的再顾不上,连忙回屋打点。 因方红花来了,顾兰生顾兰河也都在,家里有这几个大人,顾铁山一思索,托他娘看着顾兰时几个。自己也跟着去了。 第32章 二姐生了,还是个小子,顾兰时替她松一口气。 原先顾兰秀回来躲婆家的唠叨,有时会抱怨婆婆总念叨谁家大孙子怎么怎么样,一次两次还好,听多了实在心烦,生儿生女岂是嘴巴上念叨几下就能行的? 在院门口送走梅哥儿后,他笑着对旁边顾兰竹说道:“这下好了,秀姐耳朵该清静了。” “可不是。”顾兰瑜听见应和着。 今天太阳好,送完村里人后,顾兰时没进屋,坐在院里和阿奶说笑晒暖,每当门前有人路过时,他会下意识看过去,来来往往,始终没有裴厌的踪影。 之前他爹从后山回来时,就说裴厌冷冷淡淡的,可能不会来。 到顾兰秀生了孩子的第三天,顾铁山套上驴车,连方红花还有苗秋莲妯娌四个一起拉着去了。 和满月酒不同,三天娘家人要去看看,去的人不必多,汉子也不必过去,带两样寻常礼就行,过去看看娃娃吃顿饭也就回来了。 因是自家亲妹子,顾兰生和顾兰河没什么可回避的,抱着儿子带上媳妇一起走在驴车后面。 板车就那么大,肯定是长辈坐着,顾兰时顾兰竹还有顾兰瑜三个人也是走路,他们人多,一路走来都是欢声笑语,路程似乎变短了。 等到了唐家后,离得近的顾兰玉已经到了,一家兄弟姊妹七个聚齐,当真是热闹,顾兰秀高兴得很,她不能出房,嗓门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外甥小小一团在襁褓里睡觉,因为人多哼唧着醒来,眼睛半睁着,他倒是乖,顾兰秀拍几下没有哭闹。 苗秋莲坐在床边看得心喜,小心将外孙抱在怀里,还招呼一圈人要不要抱,顾兰时被问到后,连忙摆摆手说他不敢,娃娃太小太软了,他实在不敢抱。 这副胆小的样子惹来顾兰秀一声嘲笑,笑骂他没出息,以后生了自己的娃娃要是不敢抱可怎么得了。 调侃让顾兰时耳朵有点红,气得哼一声瞪回去,他姐弟俩向来这样,从小打闹惯了,顾兰秀于是笑的声音更大。 * 腊月虽冷,但家里有喜事,苗秋莲逢人就露笑脸,一出家门秀儿长秀儿短的,见了人就说她外孙子。 还特地在几个爱嚼舌头说过顾兰秀不能生养的人面前说她外孙子多胖多白,一看长舌妇长舌夫郎撇嘴眼酸的模样,她更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显摆是该做的,给外孙子缝肚兜也是该做的事,因顾兰玉生馨儿的时候她给缝了两个,到了顾兰秀跟前,总不能厚此薄彼。 乡下人哪会那么精致的花样子,苗秋莲买了几样彩线,不过绣几朵花儿在肚兜上,瞧着鲜丽多彩就行。 因这是外祖阿婆给做的,苗秋莲自然要尽心,没让顾兰时和顾兰竹上手。 又是一个好太阳,顾兰时和两个弟弟坐在院里吃柿饼,见他娘手上忙,顾不得出门,他爹去给二伯帮忙修屋顶,到下午吃过饭才回来,后院喂牲口就落在他们三个头上。 他腮帮子嚼动得越来越慢,心扑通扑通跳着,咽下一口柿饼,大着胆子开口:“我等下出门去挖草根,过几天忙了就再顾不上,你俩记得煮猪食。” 怕竹哥儿跟他一起出门,他又补了一句:“趁水烧开后,先泡一把木耳,我估计挖一些就回来,不耽误事,等我回来和面,下午揪面片吃。” 苗秋莲顾不上做饭,一听他想吃这个,笑道:“也好,你要出去的话,让竹哥儿和面,又不是没教过,让他也上手学一回,以后就会了。” 顾兰时心中喜悦,唇角弯了弯,怕露馅赶紧咬了口柿饼吃。 等他带着二黑出门,脚步都是轻快的,怀里除了一条新手帕外,还有上回在兴善寺求来的平安符。 他自己有二姐给的护身符,这个想给裴厌。 平安符穿了红绳,一般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是很隐秘的,应该不会被家里发现,谁没事会盯着别人脖子瞧。 村里人冬天出来也就挖个草根,离村子近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很多人都去河边或者山上挖,他十分乐意往树林子里面走,走得越深就离后山那边越近。 尽管没碰到几个人,快出树林时,他还是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才敢往那边走。 挖了半篮子草根,手上全是土,他起身拍打干净,看看天色,要出门干活的早出去了,也不到下午回来的时候,裴厌可能不在家。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心中有些焦急,今天家里人都在,耽误久了不好,他望着那几间破草屋,心想只有过去碰碰运气了。 知道裴厌养了条疯狗,前几次过来没听见狗叫声,想必裴厌出门时应该把狗锁在了家里,不然他一走,没有狗看护,被人翻墙进去偷窃就不好了。 顾兰时壮着胆子往前,经过两间草屋后,他停下脚步先看看二黑反应,要是疯狗在附近的话,二黑说不定先发现。 二黑没来过这边,到处嗅闻,旁边的破草屋连房门都没了,塌了一半,看着岌岌可危。 后山原先住了五户人家,只有里边占地最大的一户有院墙,其他四户都是茅草屋,不过屋前屋后曾经都开垦了菜地,也不算太小,如今菜地成了荒地,一到夏天半人高的草十分茂盛,看见的人都会谨慎避开,生怕里头窜出蛇来。 见二黑没有异样,顾兰时才敢继续往里,还没两步,二黑忽然警觉,耳朵都竖了起来,他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幸好从草屋后面转过来的是裴厌。 “裴厌。”顾兰时眉眼弯弯。 对面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的裴厌停在原地,对他的出现有些头疼,也不知是走背运还是怎么,回回都能被顾兰时截住。 顾兰时知道他脾气不好,赶紧从怀里把手帕和平安符都掏出来,还没忘了回头看看,见身后没人带着一点喜悦上前。 裴厌看一眼伸过来的手没动。 顾兰时有分寸,没有离对方太近,说道:“帕子是新的,没用过,平安符是兴善寺求来的,你戴着保保平安。” 裴厌原本不打算理会这个胆大妄为的双儿,但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后,再抬眸眼神平静冷淡:“我不是说了,不要再来找我。” 顾兰时兴冲冲的劲头被浇灭,转身看着走远的裴厌没有再喊对方,他叹息一声,不过也有点习惯裴厌如此,回家的路上甚至还在想,这不比别人好多了吗,起码裴厌不打他也不骂他。 他走之后,裴厌从河边挑了两桶水回来,平安符唤起了快要淡忘的记忆。 那年顶了裴胜去兵营后,有个比他年纪大的兵卒就戴了平安符,说是临走时爹娘抹着眼泪给戴上的。 裴虎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叶金蓉去寺庙烧香,回来时求了个平安符给裴虎子挂脖子上。 可那人最后还是死了,战场上人命如草芥,尤其是他们这些小兵,血腥和尸臭味充斥在混乱黑暗的记忆中,连天都像是血蒙蒙的,难以回想起有什么好天气。 他依旧记得从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扒衣裳和武器时,看到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他愣了很久。 他倒不是稀罕这些物件,只是突然细想一想,好像从小到大没人盼着他平安,裴兴旺和叶金蓉只想让他死。 而顾兰时,他知道对方送这些只是想讨好他,至于缘由,他有点不明白,天底下汉子多了,谁都比他富裕,何必走这么一条路。 顾兰时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愿费神去猜。 * 腊月二十二,顾铁山套了驴车去赶大集,年关将近,买东西的人多了,天天都有大集摆,明日要吃糖瓜儿,苗秋莲也想买几个好灯笼,给过年添点喜气,家里的灯笼烂了糊糊了烂,是该换下来了。 顾兰时借口在家里喂牲口做饭没去,快过年了,小偷小摸的人多起来,确实得留个人看家。 顾兰瑜原本还忧愁,他是汉子,差事可能落在自己头上,没办法赶大集,一听顾兰时要留着,立马喜笑颜开,走时还说回来肯定给顾兰时带好吃的。 家里人一走,顾兰时在门口张望一会儿,才装模作样提着竹篮锁院门,怕家里遗失东西,这回没有带二黑。 这两天村里家家都开始忙过年的事,村后树林的草根野菜根也差不多没了,他不敢离家太久,于是直奔茅草屋而去。 进来后一路走走停停,心里盼着像上次那样遇到裴厌,可惜这回运气不好,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院门前也没见着人。 可以说头一回来裴厌住的地方,他站在门前一边忐忑一边好奇,院门上了锁,裴厌明显不在家,他有点失望,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绑了红绳的小葫芦。 小葫芦是挂在他炕头那个,荷包不要手帕不要,别的东西不好给,他只能在自己屋里搜刮别的。 他上前把小葫芦挂在门锁上,心道也不知裴厌看见会扔了还是丢了,他叹口气,拍拍葫芦肚子,小声念叨着委屈它了。 说完觉得自己有毛病似的,对着个葫芦说话,被人看见还不笑话死,于是又叹息一声。 拍打葫芦时响了两声,他还没走,忽然听见门后传来一声呜咽低吼,疯狗离得很近,像是趴在门缝里,吓得他拔腿就跑,脸色都吓白了,回家后才拍着胸膛活过来。 这不怪他,实在是上次黑狗咬人太凶,许多汉子都怕了,赤手空拳没个棍子在手里压根不敢和那条疯狗对上。 第33章 傍晚,天刚擦黑,裴厌扛着一段长木头回来,远远就看见门锁上挂了个东西,知道有人来过,他心中不喜,到门前哐当一声将木头丢在地上。 他先看一眼门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门内长毛脏狗呜咽叫唤了两声,听起来不像有人翻墙进去过。 他目光这才落在小葫芦上,一般不会有人来后山,贼不可能不偷东西还放个东西。 小葫芦虽普通,但十分干净,不像是故意弄些腌臜物来捉弄他。 想到最近遇见的人,裴厌心中明了,他微微抿唇,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葫芦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取下。 这小葫芦一看就是自家种的,没掏肚子里的瓤和籽,装不得东西,晾干后用红绳挂起来讨个吉利而已。 顺手将小葫芦抛起来掂了掂,落回掌心后他微垂眼眸,扔掉又不怎么费力气,丢远就是。 * 腊月二十四,顾兰时三个一大早就被他娘喊起来扫舍,今天还有杀猪匠要来杀年猪,事多繁忙,可不得早早开干。 杀猪匠请的是隔壁清水村刘信,十里八村杀猪一把好手,活儿干得漂亮人也爽快。 杀猪不似鸡鸭那般好弄,还得请人帮工,完事不给工钱但要宴请,肥水不流外人田,村里几乎都是喊自家人来帮忙,要么就是关系极好的,杀完猪好吃顿肉食。 顾铁山昨天就知会了大儿子二儿子,再加上他和狗儿,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怎么也够了。 几个侄儿听闻杀年猪笑着问他要不要人,他没吝啬,让都上家里帮忙,猪血和猪头还有下水什么的,足够这些人吃。 一家子不说两家话,平时有个什么,不还是大伙儿一起帮忙,何至于吝啬一顿饭。 是以等晌午刘信进门后,顾家七八个年轻汉子早等着了,见儿子侄儿多,顾铁山也乐得不用自己动手抓猪,在前头和刘信说笑着吃茶,待院里一切准备妥当后,刘信便放下茶碗开始忙活。 一说杀猪,村里有人过来看热闹,也顺便买点猪肉回去。 村里养猪的人不少,舍得吃的人却不多,一头猪赶去猪市卖能值不少钱,指不定大半年就得靠卖猪钱过活,而自家顶多买几斤猪肉解解馋。 顾兰时对杀猪的场面早见惯了,从他十岁左右起家里每年都会杀年猪,要么就是几个伯伯家里杀,他没觉得有多稀奇,猪挣扎哼唧叫声有时候听着还挺吓人,和竹哥儿在屋里拾掇。 早上屋子就扫的差不多了,只剩吃过猪肉饭后收拾灶房,他从箱子里翻出之前的旧衣裳,在竹哥儿身上比了比,回头改小了好给弟弟穿。 补丁太多的也没扔,洗洗干净来年下地穿,弄脏弄破了不会心疼。 正忙碌,顾满带着弟弟顾安,两人嘴里小嬷小嬷喊着就进来了。 顾兰时放下手里的衣裳,笑着抱起扑过来的顾安,顾安差不了两个月就三岁了,脚下稳当却不长记性,小腿儿总是着急忙慌的,今天更是跟着哥哥玩得满脸通红。 顾满六岁,到底是个孩子,见弟弟被抱着,他也钻到顾兰竹怀里让抱。 想起昨天看见他俩玩得脏兮兮,顾兰时笑着亲一口顾安红扑扑的肉脸蛋,说:“今天可真乖,都知道洗脸了。” 顾安小孩子一个,就算不洗脸也不会觉得羞,被亲后乐得咯咯笑。 玩耍一阵,见顾衡在院里看杀猪,顾兰时喊他进来,从苗秋莲房里抓了一把核桃过来,蹲在地上用石头给几个孩子砸着吃。 顾安小嘴巴越发甜,小小一团蹲在顾兰时腿边,仰起脸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一连喊了好几声小嬷。 顾兰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石头砸的更起劲了。 院子里也很热闹,杀猪卖肉一通忙碌,今天大嫂张春花和二嫂李月都在,不用他和竹哥儿去灶房帮忙,看好三个侄儿就行。 买到肉的村人回去了,杀猪匠擦洗好刀具,顾铁山又让着倒茶吃糕点,没多久灶房飘来肉香,顾安几个流着口水闻着味儿就去了,撒娇问他阿奶一人讨了一块肉吃。 因院里汉子多,方红花和另外三个儿媳过来,也就是顾兰时三个伯娘,她们同家里小辈在堂屋吃饭。 刘信自然要留下吃一顿再走,邻村离得不远,大家都熟络,顾铁山还拿了一坛浑酒出来给他倒上,随后才让儿子们去分。 这顿饭吃得热闹,待饱足后,有肉还有酒,吃得刘信面色红润放光,抹抹嘴上油,拎起猪鬃和小肠要走,顾铁山又给了他一吊肉,他嘴里哼着小曲回家去了,好不快活。 今天有大嫂二嫂在,洗锅刷碗同样不用顾兰时操心,他帮苗秋莲将大块肉割成一条一条的,有的则切成块。 二黑今天也过了嘴瘾,掉在地上的肉渣它嘴很快,一下子就发现舔走了,刚才吃了根骨头,食盆里还有肉汤。 “兰哥儿,婶子。”李梅拎着竹篮在门口张望。 “是梅哥儿啊,快进来。”苗秋莲笑着招呼,又去呵斥二黑不要乱叫。 李梅这才进来,看一眼桌子上的肉,再看一眼地上案板的肉,院里肉香未散,他舔舔嘴巴小声说:“婶子,给我割一斤肉。” 他手攥了攥,又问道:“多钱一斤?” 苗秋莲笑道:“他们都是二十文,给你算十八文,外人若问起,你就说二十文。” 她动作麻利,挑着有点肥膘子的给割了点,一称正好一斤。 偏肥的肉实际要贵些,李梅看在眼里,心中感激不已,从怀里掏出个旧荷包,仔细数了十八枚铜板。 顾兰时给他把肉放进篮子里,顺手接过钱笑道:“前两天还说找你去打几个络子,年节忙起来也没工夫,等过了年再去找你。” “好,你来就是。”李梅露出个浅笑,他家里也忙,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手帕络子这些,弄得好了能拿去镇上卖几个铜板,梅哥儿手巧心细,打出来的络子好看。 顾兰时和他有时会向村里手巧的老人学几个花样,也不费什么,抓把花生或者炒豆子给阿婆老嬷拿去,他们就给教呢。 也算不上他们不藏私,而是有些花样年轻人没见过,但上了年纪的差不多都会一点,人家只要两把炒豆子,自己就不好要更多的。 方红花年轻时有力气,常和家里汉子下地种田上山砍柴,端的是一把好手,家里多个劳力也就多一份口粮保障,因此除了缝衣服纳鞋底,别的针线琐碎事她不常做。 顾兰时将铜板哗啦啦放进大老碗里,里头都是卖肉钱,铜钱一响,只觉悦耳无比,不自觉就露出笑来。 他在襜衣上擦擦手,继续帮苗秋莲割肉,整整一头猪,虽说卖了些吃了些,但还剩下不少呢,过年待客的肉绝对足够了,还能再往后吃很长一段时日。 肉他爹娘看得紧,都有数,不能随便打动,更别说拿去给裴厌,再者,和他的手帕小葫芦不一样,偷肉给裴厌吃实在有点不好听,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念头。 顾兰时悄悄皱起眉,忧愁地想,不知道他的小葫芦还在不在。 “他爹!”苗秋莲朝堂屋那边喊一声,说道:“给后山厌小子送些肉去,欠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上回才割了两斤,当时天热杀猪的少确实是一回事,可我这心里总有些下不去,他不爱理会咱们这些人,咱们总不能当睁眼瞎不认这个恩人,给送些肉去,偿还偿还恩情。” 顾铁山走出来,听她这么一说点着头道:“也是,既然杀了猪,又快过年了,给他送几斤也无妨。” 顾兰时忍着心里冒出来的高兴劲,拿着刀说:“那我来割吧。” 怕爹娘看出什么,他明明心虚却故作爽朗,道:“他救了我,我还没谢过呢。” 顾铁山一听有理,没拦着任他下刀。 顾兰时费力割了好大一块带着肥膘子的上五花,他下刀之豪爽,割下来的那块肉一眼看去起码有十斤。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看得愣了一下,他俩对视一眼,肉疼是肉疼,但救命之恩呢,十斤就十斤吧。 见顾铁山暗暗点头,苗秋莲无奈却也认了,若拦住顾兰时像什么话,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送肉顾兰时不好代劳,只能让他爹去,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干起活有劲多了。 * 日子过得很快,一睁眼哪儿哪儿都是活,转眼的工夫年就来了。 年节里,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今年天公作美,过年这几天没下雪,走亲戚脚下没泥没雪很是舒坦。 只有三个月了,顾兰时心里再着急也没敢表露,只要在家,他没事就朝门口张望,试图找到裴厌的踪影。 他知道就算看见也不能上去说话,但看一眼,心里也就踏实一点,可惜裴厌不知是因为没有亲戚可走还是别的缘故,始终不曾路过他家门前。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过去,亲朋好友该走的都走了,眼下农活还不忙,村里不少汉子去镇上和码头找零工干,过年吃吃喝喝肯定费钱费粮食,可不得早点动起来。 正月十八,顾铁山早起带着顾兰瑜去河边码头做工,顾兰时见他娘忙着给竹哥儿改衣裳,他剥着花生豆渐渐起了心思,思虑再三,借口要去挖草根溜出家门。 二黑出门和村里狗玩耍去了,今天只有他自己,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忐忑着一路找过来。 前头就是裴厌住的院子,院墙院门都能看到,可他不敢过去,那条疯狗说不定就在门里等着他。 上回被吓到以后,晚上做梦一直被狗追,睡醒又惊又累。 顾兰时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发现院门只是闭着没有上锁,裴厌应该在家,他咽了咽口水,裴厌在家的话,狗也在家,万一门没关好狗扑出来咬他该怎么办。 执念战胜了恐惧,他战战兢兢往门前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汪汪”几声狂吠,声音又大又凶,吓得他拿着小锄头的手都抖了抖。 他握着小锄头防身,颤着嗓子喊:“裴厌!” 大狗明显就在门后,甚至能听到它在里面挠门的动静,顾兰时脸白了,往后退了两步,见木门槛没取,狗无法从门缝底下钻出来咬他才勉强放心。 “裴厌。” 他再次朝里面喊,结果大狗叫得更凶了。 顾兰时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狗叫声实在刺耳,要不是有大门挡着,连胆子都要吓破,他欲哭无泪,做了最后一点挣扎,再次喊了声裴厌。 院子里一声尖锐呼哨声响起,狗叫声止住,随后院门被打开,裴厌一脸冷漠站在门槛里头看他。 大狗一跃而起跳过门槛,要不是腿发软动不了,顾兰时早像上回那样拔腿就跑。 眨眼的功夫黑色大狗到了跟前,呲着牙一副凶狠模样,连眼睛都似野兽一般。 泪水登时流成一长串打湿了脸颊,原本想用狗吓走对方,却没想到哭成这样,裴厌冷着脸皱眉,吹声口哨制止了大狗咬人。 顾兰时只觉逃过一劫,眼泪却有点止不住,低下头看见大狗围着他嗅闻,更是不敢动一下,浑身僵硬。 大狗一身黑色长毛很脏,离得近才发现这狗腿长体型也大,一抬脑袋鼻尖就在他腰上嗅,站起来估计有一人高,能毫不费力将他扑倒撕咬。 “回来。”裴厌发了话,长毛脏狗呜咽往后退。 顾兰时这才敢抬起手擦眼泪,泪眼汪汪看向裴厌,满心都是委屈,哽咽着问道:“你、你吃肉了吗?我特地给你割的肥。” 他说着说着渐渐冷静,止住了哭泣,不然被狗吓哭实在丢脸。 裴厌眼神沉静,开口道:“吃了。” “那就好。”顾兰时吸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犹豫一下又问:“我给你的那个小葫芦……” 他没敢问全,怕听到不好的话。 果然,裴厌眼睫微垂,冷冷说道:“丢了。” 顾兰时有点难过,也有点难堪,咬着下唇半天没言语,最后不甘心抬起眼睛看他,说:“那你能不能娶我?” 裴厌薄唇一张:“不能。” 顾兰时垂下脑袋走了,他没哭出声,但不得不抬手擦眼泪,带着满腔难过和委屈离开了这里。 见他如此伤心,裴厌心道肯定不会再来了,关门前视线落在远去的背影,他脸色更加冷峻,仿佛难以融化的冰霜。 院子里长斧头扔在地上,他原本在晾晒药材,心中被顾兰时打搅得有些烦躁,于是拎起斧头劈柴。 长毛脏狗趴在稍远的地方晒太阳,它脏得不像样,毛发打结潦草,甚至散发出一股味道,一人一狗都难以被其他人接纳。 第34章 离开后山这片开阔地后,顾兰时眼泪止住,没有铜镜也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能回家,不然会被他娘看出来。 他擦干脸上泪痕,提着竹篮往河边走,心情闷闷的。 不知道小葫芦被扔在哪里了,他回头看了看,随即又是一阵挫败感,小葫芦是年前给的,这都多少天了,肯定找不回来。 走着走着看见地上小石块小土疙瘩,他闷闷不乐,无意识用鞋尖踢远这些小东西,一个还算圆润的小石块被他一路踢到河边才罢休。 他蹲下用锄头挖土,掘出草根扔进篮子里,其实他也知道,他俩交集并不深,算起来是他一直缠着人家,问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要是一个不熟悉的人缠着自己,自己肯定也不高兴,裴厌那个鬼见愁的脾气,没朝他发火都是好的。 成亲可不是小事,裴厌不愿意在情理之中。 顾兰时极力安慰自己,但还是有点伤心,长毛黑狗那么大,扑过来时他真的快被吓死,都能想到尖牙刺进皮肉里撕咬的疼痛,好在最后没有真咬。 他这会儿回过神,当时裴厌原本可以立即喝止住大狗的,但没有,是不是真的想让狗咬他。 这个认知让他再度难受起来,握着小锄头动也不动,蹲在地上好一阵后才吸吸鼻子,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透出一点粉,极为可怜。 顾兰时提不起多大力气挖草根,又怕回去被问,只得蔫头巴脑干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挥动小锄头。 等他回去后,除了眼眶有点红,神色恢复正常,在被竹哥儿问怎么眼睛红了,他扯了个谎,说挖草根抖土的时候被迷了眼,本来就疼,自己又用手揉了好一阵,总算糊弄了过去。 后山小院里,裴厌劈了一大堆柴火才停下,将斧头靠在木墩子上,他进堂屋喝水。 天气再好,眼下还没开春,天冷连茶水都热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冰了,他没在意,就着冷茶喝下去。 东边屋子门开着,里头东西不多,一张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大木箱,一眼就看完了。 桌子上一个栓了红绳的小葫芦横放在那里,许久都没被动过。 裴厌脸色冷峻,咚一声放下茶碗出去垒柴火,他心中窝火,只觉自己鬼迷心窍,原本要扔远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手都抬起来又落下了。 如今再要丢掉,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不如掏了葫芦肚子做个装酒装水的器具,那天留下时他不就这样想的。 就算被顾兰时看到那又怎样,家家户户小葫芦多了,长得又多相似,谁能认出是自家的。 他牙关紧了紧,额角青筋突显,就算认出来也无妨,强抢劫掠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占个小葫芦为己用谁敢说什么。 待到拾掇完院子,裴厌直起身拍拍身上木屑,一通胡思乱想后反而得到了宣泄,他眼神再度沉寂下来。 要不是顾兰时近来常常烦他,他也不会如此,今日之后,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何必因为对方动怒,有这个工夫,不如干点活来得重要。 至于趴在角落里的长毛脏狗,虽然又凶又疯,但十分会看人眼色,察觉到裴厌情绪不稳后,它没敢发出动静,自己悄悄缩进墙角里。 直到裴厌吃完晚饭后,朝墙角扔了半块糙面馒头。 看见黑狗叼起馒头又趴回角落去吃,裴厌眼神不变,想起了之前的事。 当初他是在山上见到这条野狗的,它被一群野狗欺负逃进山里,流着涎水朝他呲牙,也不知是发了疯还是怎么,明明那时体型还不大,竟敢朝他扑咬,被他一脚踹远才知道夹起尾巴。 等他下山时发现这条野狗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没去管,连眼神也不愿多给,若再敢咬他,打死就是。 谁知野狗赖上了他,在院门口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出门时还远远跟在后面,见了他想摇尾巴却有些畏惧,谄媚地眯起眼睛连耳朵都向后折起来,它自以为在讨好人,实际丑陋无比,也很不讨喜。 野狗当时很瘦,毛发远比现在更脏污纠结,身上被咬伤的地方留有血污,丑到村里人只要看见就会打走它,渐渐它也不敢靠近村子。 裴厌转身进了屋,不再给它眼神,连他自己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允许野狗进门的。 好像是看在它为自己看家的份上,有一天深夜,他已经睡熟了,野狗突然在门口狂吠,他惊醒后追出去,发现黑暗中有个身影逃窜出去,原是个深夜偷盗的贼人。 从那天起,想起来的时候他给野狗扔一个半个糙面馒头,有时在山上打了鸟,吃剩的骨头也扔给它。 野狗十分有分寸,轻易不会靠近他,只在院子里窝着,对此他从来没在意,只是给口吃的而已,况且他也厌烦一直被跟着。 他自己屋子收拾得干净,衣裳也经常洗,至于野狗又脏又丑,他根本没看在眼里,本就不大接触,上心更是不可能的事。 * 顾兰时消沉了一个月,就算有意掩饰,但还是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忧愁,眉眼郁结惆怅,谁见了都知道他有心事,苗秋莲看在眼中,旁敲侧击询问他是不是太担心亲事。 这个借口比说实话好多了,顾兰时顺势点头,在他娘安慰一番,说一定给他找个好婆家后,反而更加郁郁寡欢。 时至今日,他依旧对外面的汉子有些惧怕,面上都是好人,可内里呢。 然而裴厌也不好相处,那天听到小葫芦被丢了后,他真的很难过。 平时再怎么样,他也不敢这么大胆,去找一个汉子让对方娶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豁出去连脸都不要了。 他明白别人没必要悉数接纳另一人的讨好,道理他都清楚,就这么纠纠结结,到二月下旬,野草冒出头,一点嫩绿从地面悄然绽放,随后迅速蔓延连山坡都披上一层深绿,才堪堪恢复了些。 天转暖,野草不知哪里来的旺盛劲,没两天就到处都是,熬过没菜吃的寒冬,村里妇人夫郎天天都在野地山上还有河边挖野菜。 麦子随着开春也渐渐从暗绿变得鲜活起来,野草同样蔓延到了田地中,拔草是件很必要的事,不然草盛欺了麦苗,收成就不好。 顾铁山和苗秋莲一大早顶着春露就下了地,顾兰时三个也都跟着,裤管被露水打湿,布鞋也沾上泥点子,都盼着天气赶紧热起来,这样就能穿草鞋了。 太阳越大,干活本来就热,晒得地里不少人都脱掉外衫。 到了做饭的时辰,顾兰时不用提点,背起竹筐跟爹娘说一声,脚步匆匆往家赶。 他这一个月明显消瘦了些,气色也有点恹恹的,眉目中笑意不似以前那样多。 路上碰见好几个回去做饭的,刚好碰到隔壁桂花婶子,两人一起往回走,还没进村,和另一条田路过来的裴厌撞上,他同样背着一筐子草,因为太高,得亏筐子塞满了,能看见上头冒出来的野草。 顾兰时没有之前见他的紧张感,浑身散发出颓丧。 刘桂花看一眼裴厌,她没话和对方说,就没言语。 顾兰时看一眼裴厌,他不敢有话说,同样没言语。 裴厌目光漠然扫过两人,他腿长走得快,没几步就将身后人甩远了。 他模样竟有几分坦然,看顾兰时的眼神也分明是陌生人的感觉,这让顾兰时张大嘴巴,一时心绪竟有些复杂难堪。 敢情真的是他一个人在丢脸。 对裴厌来说,估计是甩掉了一个麻烦,他越想越丧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刘桂花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事,以为他是害怕裴厌,小声劝道:“嗐,脾气大又怪异,用不着太害怕,咱又没惹他,他不就这样,不过心地还算好。” 顾兰时勉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婶子,不过是想起别的事。” 知道他亲事总不顺,刘桂花没敢在这上多说什么,只笑着让他多宽心,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顾兰时听她说了一堆,在旁边点着头答应,人家好心劝解,总不能当没听到。 直到进门后,他一边洗手一边出神,到最后也说不上哪里来的脾气,气到在院里啊一声哀嚎,许是太悲愤太大声,拴在后院的二黑汪汪叫起来,连忙捂住嘴巴,害怕被两邻家听见。 他心中有股气,横冲直撞出不来,也不敢对别人讲,干脆进了屋,一头扑在炕上趴着,最后咬住被子角在炕上滚来滚去,乱七八糟撒了一通气。 发泄完后心中竟然开阔起来,不再郁结难受。 收拾好炕褥,顾兰时坐在铜镜前重新束好头发,气势汹汹站起来后斗志重扬,咬牙切齿挽袖子。 上回裴厌放狗咬他这事就当过去了,他不同对方计较,可眼瞅着一过三月二十生辰,四月他娘就要托人踅摸亲事,他不能再丧气下去,得再试试,大不了、大不了再丢几次脸。 他进灶房切菜切的咚咚咚震天响,连隔壁都能听见,还以为是在剁肉馅。 心中想法无疑是好的,但怎么找机会去堵裴厌实际有点难,地里的活不能推脱,要说出去挖野菜,指不定就碰到村里其他人,平时出门还都是和竹哥儿一起,实在有点难。 直到三月初,村里钱义和他爹钱老二病死了,才叫他找到一点机会。 村里死了老人一般全村都要帮忙,挖坟抬棺都是体力活,肯定是汉子去,地里的活儿就落在妇孺身上,而且一些妇人夫郎也得去钱家帮忙。 钱义和大娘是曹小巧,好在她只是大娘,虽然在二房家指手画脚,但钱义和媳妇和老娘是拿事的,别人都不听她,只当她在放屁。 为此曹小巧气的在灵堂前骂人,连里正都训斥她胡搅蛮缠,最后被儿子钱丰连拉带拽弄回了家。 这些场面顾兰时都是听他娘回来后说的,他没出阁,还算作是孩子,不用去帮忙,留在家里照看做饭,心里盘算着要去找裴厌。 这几天裴厌应该都在地里忙,只能等傍晚裴厌回家做饭的空档去。 晌午顾铁山拿了铁锨和周平一起上山挖坟,苗秋莲也去了钱家,顾兰瑜带着顾兰竹去地里拔草,家里就只剩他一个。 院门大开,顾兰时要去后院喂牲口,走到前面准备关院门,不曾想裴厌从村后过来了,两人正好碰见。 裴厌依旧背着竹筐,想来是吃过饭去地里拔草。 村里年轻有力的汉子都去帮忙挖坟固墓,顾兰时一愣,想起村里无论红白喜事都没人去喊裴厌,他总是独来独往。 村里家家都有老人,别人家死人后若不去帮忙,日后自己家老人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是要沦为笑话的。 顾兰时看见那双凉薄倦世的眼睛后明白过来,裴厌根本不在乎。 第35章 河流蜿蜒曲折,尽管往前奔流,但并非所有河段都是直路,若沿河岸走,往地里去有一段弧形河湾,要多走些路,从村子里径直经过到底近些。 扫一眼再次撞见的顾兰时,裴厌没有任何停留,走过后听到顾家院门关上的声音,他心中没什么波澜。 本该是下地干活的时辰,村里死了人,倒显得热闹了点,都聚在钱义和家中。 路过钱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门口坐着的几个老人说钱老二棺材用的木头很不错,寿衣也是好布料,年轻时挣了点钱,都攒给棺材本了,风风光光去下葬。 说话的人或羡慕或眼红,裴厌听在耳朵里只觉无感。 生生死死,他见了太多死人,连草席都没有,挖个坑就下葬,若战事紧急,连夜撤走奔逃,那些尸首就遗落在原地,风吹日晒下发臭腐烂,直至化作一堆无人相认的白骨。 裹进棺材里又如何,最后也是一把烂骨头,世人终究是一样的,连他自己,死后若无人收尸,不过和那些早已死在战场的人一样。 他大步往前,不想看见了裴虎子。 裴虎子扛着铁锨去山上挖坟,一路和村里人招呼着,面上还挺老实恭顺。 裴厌脚步慢了一下,盯着裴虎子无声弯了弯唇角,露出个冷笑。 裴虎子吓得一激灵,咽了咽吐沫往路边躲,大气不敢出,生怕一喘气得罪了这个活阎王。 直到裴厌走过去后,他小心回头看一眼,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赶,只想远离对方。 说起来他是家里老三,说老二也可以,毕竟裴厌被撵了出去,上头有老爹和一个大哥,帮忙挖坟这事原本轮不到他。 可惜裴兴旺在山里摔破头后总喊头晕乏力,见天儿在炕上躺着不敢多动弹,而裴胜被裴厌砸断了右腿,花了不少银钱救治,最后还是落下病根,成了个瘸子,顶多在地里拔拔草,扛麻袋亦或是别的重活如今还不能干,腿脚不稳当,容易跌倒,他自己摔倒还好,若米面掉在地上实在太心疼,裴家人也就不让他干。 本是健全人,腿脚灵活身体有力,自打瘸了腿后,裴胜心里也有了毛病,不愿见人,也疑神疑鬼的。 一旦发现别人说悄悄话,就觉得是在背地里嚼他的舌根,要么同人争执谩骂起来,要么就是回家摔东西发脾气,弄得鸡犬不宁,如今更是不情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有时连地里拔草都不去,窝在炕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他媳妇方云原是最以他为天的,如今却有些烦了,家里两个伤病的人,一旦抓药,花钱跟流水一样,一年到头才能挣几个钱,全白干了,连全家这些年的积蓄眼瞅着就要折腾个精光。 她还有两个儿子以后要娶妻,汉子却没法干活挣钱了,心中本就不痛快,裴胜在家里发脾气时连她也骂,骂得狠了她哪里能忍,况且她早就说过别去招惹裴厌,占着理呢,撂下手里的活两人就争执起来。 叶金蓉偏向自己儿子,帮着裴胜骂她,方云越发恼怒,指着婆婆鼻子一连串脏话不带歇的,他家如此热闹,连邻居都在外面听墙根偷笑。 裴兴旺和裴胜作为家里正值壮年的汉子,父子俩一个赛一个伤得重,裴胜还能干点活,裴兴旺几乎成了个拖累。 他瘫在炕上听见外面的动静面色枯槁灰败,早没了以前打裴厌的狠劲,有亲戚来看他,一见面色如此,暗地里都说估计活不长了。 裴虎子心中也不痛快,如今家里就他一个能干活的汉子,重活可不都落在他头上,一天到晚累得直喘气,回到家里又要听他们骂仗。 于是他也发脾气,试图端起家里掌事的架子训斥其他人,却被大嫂和大哥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忘恩负义,翅膀刚硬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灰溜溜讨个没趣,只得闭嘴。 至于裴春艳,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姑娘,在家里本就没两个哥哥受待见,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话也不多,每每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敢出声,等平息后才猫着腰出来帮忙做饭干活。 没了壮劳力,又有七八张嘴要吃饭,裴家穷苦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些,裴厌少有的心情好起来。 * 下午做好饭,顾兰时焦虑紧张,有点坐立不安,见他爹扛着铁锨一头汗回来了,他倒好茶水说一声,出门去地里喊顾兰瑜和顾兰竹回来吃饭, 路经钱家时,他在门口停了下,苗秋莲恰好在院里,问他做什么去。 “我找狗儿和竹哥儿回家吃饭,娘你吃了没?”顾兰时没进门,在外头说道。 苗秋莲摆摆手:“不用管我,你们吃你们的,快去吧。” 顾兰时正要走,两个妇人说着话要进钱家门,一看左边那个是刘小珍,林登子虽然死了,林家也赔了礼,他心中还是有点芥蒂,和林老三一家不怎么说话,低下头自顾自走开。 刘小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眼睛睁开看人了,不再低着头一副走尸般的模样。 自打林登子死后,她和林老三才渐渐在四邻活起人,如今家境艰难,可没有林登子时不时回来要钱要粮,日子好歹多了份希冀。 她嘴唇动动,想同顾兰时说些什么,还没想好话人就走了,她知道顾家人的厌恶,遂不敢凑上前讨嫌,看见苗秋莲也有些畏缩。 顾兰时将林家人抛在脑后,出村子后心想快到饭点了,裴厌一个人肯定得早点回去做饭,可惜两家田地不在一处,没法儿过去瞅瞅。 等喊了弟弟回家吃饭,傍晚他提起竹篮想出门寻个挖野菜的借口,结果竹哥儿一看,也提竹篮拿镰刀,作势要一起去,顾兰时无法,只得先按耐下心思。 这一按耐就过去七天,钱老二下葬这天才叫他找到机会。 昨天就飘起小雨,今天一大早绵绵细雨时停时下,弄得人都不知道要不要穿蓑衣。 下小雨地里干活不方便,不少人都会在家里歇息,顾兰时从早起就张望门口,一直不见裴厌经过,心想说不定待在家里。 等晌午钱家人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撒纸钱,后头一群汉子嘿呦嘿呦喊着号子抬棺材从门前过去,确定一行人上了山后,他才匆匆锁了院门出去挖野菜,慌里慌张只戴个斗笠。 小雨如丝,地面有些泥泞,他踩着泥水往林子里去,运气好让他碰见在树林后头挖野菜的裴厌。 想起上次差点被疯狗咬,顾兰时心有顾虑,停下先看了看裴厌周围,疯狗没跟出来,他放下心,脚步有点犹豫,但还是走向了裴厌。 小雨打湿了衣裳,裴厌连斗笠都没戴,提着篮子拿着小锄头,手上沾了不少泥。 他蹲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抬头,一张冷白无情的脸在细雨朦胧中分外显眼,竟叫人忽略了他左脸上那条狰狞伤疤。 轮廓分明鼻高唇薄,明明白白是一副极好的长相,一双深邃眼睛如点墨,若没伤疤,眼瞳黑衬得脸越发白,在画中浓墨重彩勾出一张俊脸,连烟雨都只是陪衬。 可惜生生被长疤毁掉,他一抬眸,眼中流露出冷意,如蜈蚣一样的伤疤便透出几分凶恶来。 顾兰时卡了壳,他以前没怎么细看裴厌,只晓得对方是个正直人,容貌什么的并不重要,这会儿他想起顾兰瑜曾经说的,说裴厌小时候长得好看,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裴厌缓缓站起身,见顾兰时没言语,他不耐烦转身就走。 顾兰时如梦初醒,连忙喊道:“裴厌。” 裴厌不停,他三两步跟上去,可对方腿长,压根儿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喊:“裴厌。” 树林里草木都染上绿意,此时被细雨笼罩,倒显得有几分柔和。 裴厌不想后头追个人,停下后定定看一眼顾兰时,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你有什么好处?” 顾兰时的心思他猜不透,谁会上赶着找个穷人嫁。 顾兰时眼神懵懵懂懂,却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咬了咬下唇道:“外头那些,都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装得好,谁知背地里就做出什么事,更有下流好色的。” 他看一眼裴厌,声音变小了:“你不一样,你、你是好人。” 原来如此。 对这个答案裴厌称不上意外,万事都有因,哪有无缘无故就非君不嫁的,解开了心中迷惑,也就不用再纠结此事,他抬脚要走,什么好人坏人,跟他无关。 不过,他看一眼顾兰时,突然开口:“我有什么好处?” 顾兰时一愣,挠挠脸不甚确定地说:“有人给你做饭、洗衣。”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做饭洗衣这些裴厌自己就会,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再看一眼裴厌神色,果然,对方也是这么想的,眼神有些不屑。 “我会做鞋,也会缝衣服。”他连忙摆出自己的一点优势,说:“打补丁我也会,上回看你衣裳上的补丁针脚不太好,我别的活不行,但针脚缝的密又齐整……” 他还想再说,裴厌却没了耐性,果然没好处,眼眸一抬想打断顾兰时,不曾想却看见顾兰时身后方向来了人。 三个戴着斗笠出来挖野菜的人离得稍微有点远,听不清但正巧看到他俩说话这一幕。 裴厌皱起眉头,他长得高名声又凶,远远就让人觉得不好惹,那几人没敢当面说三道四,拉扯着往旁边去了。 顾兰时察觉到不对,心头一跳,往后看去脸色直接变了,张着嘴巴傻愣愣站在那里,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 第36章 情急之下,顾兰时太心虚,全然忘了那三人根本听不到他俩说话,慌得不知要如何是好,斗笠下的脸色都变了,他六神无主,仰起脸去看几步之外的裴厌,无措道:“怎么办?” 裴厌眼眸一动,差点被他气笑,冷声说道:“你三番四次来找我,就没想过会被人看到?如今被看见,你倒问我怎么办,我如何知道。” 顾兰时愣愣的,闻言下意识反驳:“想过。” 裴厌盯着他问道:“你怎么想的?可有法子?” 顾兰时沉默了,随后摇摇头,他想是想过,但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甚至都没想好应对的法子,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爹娘交代。 裴厌一阵火大,可看着没主意的顾兰时嘴唇有点发白,他忍下恼怒,拎着野菜篮子往那几人离去的方向走,打一声唿哨,就见斜刺里窜出来一条长毛黑狗。 黑影猛地窜了过去,如同一道影子,顾兰时吓了一跳,他之前竟然没发现疯狗躲在附近。 裴厌今日只在附近挖野菜,任何人想往后山走都要经过这里,因此他没锁院门,黑狗也就跟着出来了。 到底做贼心虚,哪怕顾兰时反应过来,他同裴厌离得又没那么近,顶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又是大白天的,闲言碎语就是传出去也不会那么夸张,但心里还是不踏实,没敢和裴厌一起过去。 他独自在这里胡思乱想,裴厌和一般的汉子不同,他敢站在对方面前说话,显然不是件寻常事,多心的人指不定会怎么想。 听见不远处狗叫声响起,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直到裴厌回来。 裴厌在几步之外站定,开口道:“行了,他们不敢乱说话。” 威胁那三个人不全是因为顾兰时,他自己也有顾虑,少些流言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总比走路上被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好。 黑狗缓步绕过来,嗅嗅顾兰时手里的竹篮,一身脏毛沾了雨水,更显得邋遢,它又去闻顾兰时小腿。 村里的狗大都这般,在路上碰见不会乱叫,只有到它们家门口才会吠一阵。 顾兰时心中发怯,连裴厌的话都顾不上回答,好在黑狗这会儿对他没有做出威胁进攻的姿态。 该做的已经做了,裴厌喊黑狗回去,雨势有点大了,他没穿蓑衣斗笠,衣裳已经湿得差不多。 顾兰时看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裴厌,你能不能娶我?” 见裴厌没反应,他咬牙继续说:“你不点头,我还会来。” 裴厌倏然回头,似乎恼怒极了,下颌线紧绷,脸色更是冷冰冰的。 顾兰时唬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和他对视,气势渐渐弱下去,小声说:“我会来的。” 他如此固执,话语之中像是在给自己定神,又闷闷嘟囔一句:“我肯定会来的。” “好。” 屡次被这样儿戏般的问话戏弄,也不看看两人之间分明有着天差地别,裴厌本就没多少好脾气,此时冲动又恶狠狠盯着顾兰时。 他实在厌烦了这个双儿的天真愚蠢和固执,倒想看看自己若真答应下来,对方是不是就落荒而逃了。 “我说了我会再来的……”顾兰时还在喃喃自语,他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就仗着裴厌不会动手打他在这里犯犟。 直到他反应过来刚才裴厌说了什么,抬起头呆愣愣张大嘴巴:“啊?” 这样子够蠢的,裴厌没了耐性,本就是冲动而为,见顾兰时这幅不敢相信的模样,他冷笑一声,正要将人骂走,不曾想顾兰时闭上嘴,眼睛异常明亮地看着他。 “你不许反悔,答应就是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不然、不然我就说出去,别人会看不起你,会骂你戳你脊梁骨。” 顾兰时又是高兴又是慌张,生怕自己听错了,赶忙将这件事独自敲定,他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看着裴厌笑,一会儿又认真叮嘱:“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忘了。” 骂声被迫中止在肚子里,换裴厌有点不相信了,他心中重现前些日子的迷茫,顾兰时好像是真的想嫁。 他吸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冷静说道:“这事你自己做不了主,你背着你爹娘随便找个汉子嫁,他们能点头?” 本意是想让顾兰时知难而退,有父母在,一个双儿是决定不了自己婚事的,这盆冷水必须得泼,不然顾兰时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胡话。 没想到顾兰时只是顿了一下,很是笃定地说道:“我爹娘自有我去说服,这你不用管,我早就想好了。” 他没扯谎,确实早就想过,只是之前碍于裴厌不愿娶他,他不好给家里人说,万一他爹碰了壁,可不会像他这样没皮没脸再次过来。 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裴厌一噎,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悔意,早知道,刚才就不会冲动行事了。 见顾兰时高高兴兴,他莫名有点窝火,一咬牙撂下话:“那好,这事与我无关,你要能说服他们……” 后面的话还没想好,顾兰时却连忙接上:“那你就娶我。” 见裴厌气得瞪他,顾兰时有点胆怯,但还是禁不住傻笑,在心里自己夸自己,脑瓜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聪明机灵,总算把亲事给定了。 裴厌彻底没了话说,带上黑狗回去了。 顾兰时看着他走远,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他心知不能如此,只好咬住食指指节让自己冷静。 雨势大了,哗哗哗打在树叶草木上,他只戴了斗笠,冷静下来后拍拍脸赶忙往家里跑,衣裳都湿完了。 下午,钱家丧事忙完后,顾铁山和苗秋莲一前一后回了家,顾兰瑜和顾兰竹早在雨势大的时候就从地里跑了回来。 顾兰时换了身干净衣裳,给爹娘一人舀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喝。 跟裴厌打包票是一回事,这会儿看见他爹娘免不了心生胆怯,紧张又忐忑,好几次欲言又止不敢真的说。 苗秋莲和顾铁山都有点累,喝完姜汤回屋歇下,因此没留意到他神色。 一直到吃过晚饭后,顾兰时拾掇完灶房锅碗,一边往堂屋走一边心里打鼓,婚姻大事自己做了主,他哪能不害怕。 顾兰瑜在堂屋拧蒲草条子,明天要是还下雨,他就待家里给自己打双新草鞋,去年的几双有点小了。 竹哥儿帮他把打好的蒲草条子压在石头下,省得散开。 顾兰瑜看一眼神色不安的顾兰时,问道:“兰时哥哥,你怎么了?” 顾兰时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开口道:“没什么,等会儿再说,我先去找娘。” 苗秋莲正在屋里扫炕铺被褥,顾兰时一进来先搭了把手,等铺好后才小声说:“娘,我想和裴厌成亲。”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苗秋莲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愕然:“啥?” 无论如何都得说,既然开了口,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顾兰时豁出去了,闭着眼睛声音大了点:“我说我想和裴厌成亲。” 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尾都挤在一起,害怕得不行,却半天没等来骂声,于是偷偷睁开眼。 苗秋莲一看他睁眼了,拿起炕上的小扫帚就打,顾兰时想哭哭不出来,也不敢跑,往旁边躲了两步,还是被打在胳膊上,疼得他直咧嘴,吭哧哭着喊娘。 “别叫我娘,你是我娘。”苗秋莲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扔掉小扫帚骂道:“好祖宗,真是出息了,连想嫁汉子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若被人知道,你让你娘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爹都得打自己几个嘴巴。” 顾兰时原本揉屁股,闻言鼻子一酸,泪珠子掉个不停,哭得直抽抽,但还是哽咽着说:“娘,外头那些人哪有好的,林晋鹏还不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却是个腌臜东西,那林登子,更不用说,一个两个全都是色鬼,万一再找个也是色鬼,连你们也骗了,我过去哪能活。” 他哭得伤心,眼泪跟断了线一样止不住,说:“娘,我害怕,林登子扯我衣裳的时候没人救我,只有裴厌。” 苗秋莲哑然,有点说不出话。 “娘,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衣裳被扯成那样,就是冲着毁清白来的,夜里我总能梦到那天……” 他呜咽哭着,头一次将心底的恐惧害怕说出来,颠三倒四,只会说害怕两个字,别的连回想一下就觉得压抑窒息。 顾铁山站在房门口,刚才听见顾兰时哭他就过来了,顾兰瑜和顾兰竹也都沉默不语。 苗秋莲擦擦眼泪,顾兰时出事那天她和顾铁山都不在跟前,她这个做娘的没看好孩子,顾兰时发烧昏迷的时候,她一到晚上也直哭,又是怕又是悔的,若真出了事,叫她怎么活。 顾兰时年纪小,她一个大人,再带着孩子一起哭实在不像话,她擦干眼泪,看一眼门口的顾铁山,见她男人闷闷点了头,她拿起手帕搂着顾兰时给擦眼泪,拍着脊背哄道:“好好,那咱们就去找裴厌。” 顾兰时长久以来的一肚子委屈终于找着了发泄的机会,将脸埋在他娘怀里哭了好一阵,哭到没力气睡着了才罢休,苗秋莲抹抹泪,发觉天早黑了。 竹哥儿眼窝子浅,顾兰时几次出事他都看在眼里,哪有不难过的,在外头也哭成一团,害的顾兰瑜手忙脚乱给幺弟擦眼泪,在旁边哎嘘哎嘘叹着气,让别哭了。 顾铁山也不得安歇,一会儿在门口看看顾兰时,一会儿又踱步到竹哥儿跟前哄哄幺儿。 迷迷糊糊在爹娘炕上睡着之前,顾兰时心道总算过了爹娘这一关。 其实他之前想的法子是和顾兰秀学的,家里若不点头,那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好没到上吊这一步。 第37章 裴厌想了一晚上,他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大早见雨停了,不顾地面泥泞锁上院门出去了,他走时冷着脸,想摇尾巴的黑狗又缩回柴房。 实在哭累了,顾兰时今天醒的有点晚,觉得眼睛有点肿伸手揉了揉,他坐起身后才慢慢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 哭闹为了和裴厌成亲是真,可真哭起来的时候也确实很难过。 竹哥儿早起床了,端了盆净水进屋,先看他脸色,这才小声说:“爹去后山了。” 他把盆放在洗脸洗手的木架上,又道:“说是问问裴厌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早些问清也好。” 顾兰时连忙下炕穿鞋,说:“爹也太着急了,怎么不先和我通通气,我昨天其实都问好裴厌了,他点了头答应娶我,我才回来说的。” 顾兰竹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憋出一句:“敢情你俩早商量好了。” 顾兰时总算露出笑容,他其实不太擅长撒谎,老实说道:“也不算我俩商量好的,是我缠着他让他娶我,他其实有点不情愿,可我又不想嫁外面那些人,万一再遇到个黑心坏种的,还不如死了。” 他一边洗脸一边说:“我知道他不愿意,被我缠的没办法才点头,可我也没法子,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出格的事,脸都没了,你可不许同娘说这些,回头我又要挨骂。” 竹哥儿翻个白眼,说:“真是的,害我白担心你了。” 顾兰时擦干净脸,笑着摸摸弟弟脑袋,说:“昨儿我也没骗人,哪有不害怕的,如今好了,裴厌不是那种人,跟着他我放心。” 哭泣发泄一通,让他心中透亮起来,那些事总有过去的一天,一味害怕恐惧,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见他长舒一口气,顾兰竹也轻松起来,他狗儿哥说了,裴厌怪是怪,但是个好人,既然兰时哥哥愿意,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另一边,顾铁山穿过树林,一路到了后山,看见最外面破败的两三间茅草屋,他摇摇头叹叹气,裴厌穷得只能住在这种废弃地方,连个好宅子都没有。 他正要往前,忽然听见后头苗秋莲喊他。 “他爹。”苗秋莲小跑着近前。 “你怎么来了?”顾铁山问道。 苗秋莲说:“我这不是不放心,跟来看看。” 她左右一瞧,便和顾铁山一样摇头叹气。 这里不像住了人,他俩继续往里走,一直到有院墙的人家停下,见门锁挂着,知道裴厌肯定住在这里,门前倒是干净,没什么杂乱东西,只是院墙到底旧了,大门也脱了漆,再干净也有几分破败。 这确实有点穷。 两口子不约而同想到这点,他家这些年日子过得好,一直以来都想给顾兰时找个门当户对的,一看裴厌有点穷,落差还挺大,心中难免不得劲。 院门锁着,看不清里边,苗秋莲叹着气说:“家当该是有的,没新的也有旧的,他一个人也要过活,别的不说,吃饭家当肯定有,不然怎么过下去。” 话虽如此,但没起到任何宽慰作用,顾铁山也是一声叹息。 两人在门前徘徊一会儿,正想上前顺着门缝往里瞅一眼,突然从门板后面传来一阵汪汪狂吠。 想起那条疯狗,苗秋莲七手八脚抓着前面的顾铁山往后退,两人被吓了一跳,都心有余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顾铁山叹气道:“罢了,改天等裴厌在家的时候来。” 回去的路上,苗秋莲一寻思,说:“他爹,是不该让媒人过来问问,咱俩来像个什么样子。” 顾铁山有自己的考虑,说道:“兰哥儿那样子,不嫁都不行,若找媒人过来,裴厌一口回绝,哪还有脸再来找,不如咱们私底下先来,明面上不会被人知道,哪有上赶着嫁双儿的,再说了,就裴厌这名声,人人都知道他养了条疯狗,十里八村的媒人全是妇人夫郎,哪个敢上他门。” “说的也是。”苗秋莲一听有理,她也知道顾铁山的言下之意,裴厌那脾气,不多求几次才怪,这是要豁出去他俩老脸,于是叹着气不再言语。 倒是顾铁山一路碎碎念给自己宽心:“裴厌长得高也有力气,砍柴种地都不成问题,也有两亩地,应该能吃饱,多砍柴冬天不愁柴火用。” 他越说苗秋莲越牙疼,一路撮着牙花子直叹气,就两亩地,一个人还好点,两个人怎么能吃饱,田亩税人头税都是钱和粮,就算如今赋税轻,交上去后顶多吃个半饱。 她看看身后山林,还好他们这里靠山,能捡些山货吃,再不济还有野菜,大概是能吃饱的。 “虽然没亲戚朋友,不过也不怕人欺负,他个鬼见愁,不欺负别人都是好的。”顾铁山还在碎碎念,又说道:“其实有力气也是好事,能干活,劳累几年,多挣几亩地,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苗秋莲一想也是,壮劳力到底是不一样的,想起另一件事,说道:“裴家人那边……” 她素来不喜裴家人,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主儿,如今竟要同他们扯上关系,牙更疼了。 顾铁山沉吟一下,说:“这个倒不怕,就裴厌那活阎王,亲娘都能打一顿,裴兴旺一家子如今废的废残的残,哪里还有气焰,敢去惹裴厌。” “裴厌同他们断了亲,这村里都知道,咱们也不管他,只同裴厌一个人往来就是。” 苗秋莲点点头,开口道:“就是可怜我兰哥儿,万一这事真成了,家里就两个人,拜堂成亲都没个长辈在上头坐着。” 她又想到别的,连忙说:“裴厌一个亲戚都没有,到时要是连席都办不起来……” 顾铁山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捂着肚子龇牙咧嘴。 苗秋莲不知道咋了,慌忙问道:“他爹?” 顾铁山摆摆手,说:“胃疼。” “我也牙疼呢。”苗秋莲叹道,两人都知晓,估计是事情太急上了火,商量着回家冲点苦菜水下下火。 一进门顾兰时早等着了,他眼睛还有点肿,但喜笑颜开的,顾铁山和苗秋莲见状,不好说丧气话让顾兰时别抱太大心思,越发牙疼胃疼了。 顾兰时不知他俩所想,殷勤给倒茶端水,笑道:“娘,你俩不用担心,他都答应我了。” 顾铁山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直咳嗽,连手帕都顾不上,用袖子擦擦嘴,拔高声音道:“他找过你?” 从小到大顾兰时没被他爹吼过,多半是苗秋莲骂他,这会儿总算知道不能得意忘形,垂下脑袋小声说:“不是他找我,是我去找了他。” 顾铁山一口气没喘匀又咳上了,苗秋莲抚着心口努力给自己顺气,说:“兰哥儿,你这是要反了,胆子这么大,不怕被人嚼舌根?” 她忽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道:“怪不得你前段日子老往外跑,说去挖草根,你说,是不是去找他了?” 知子莫若母,哪怕之前从未怀疑过,这会儿苗秋莲心中明白得什么似的,恨得一指头戳在顾兰时脑门,骂道:“你啊你,吃了豹子胆不成,这么大的事,你就敢一个人跑去。” 顾兰时没办法,怕爹娘以为裴厌是那种不知廉耻的汉子,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 要真算起来,不知廉耻的倒是他,苗秋莲气得想骂他,又怕被邻居或过路的听到,叹息着只能认了。 顾兰时没敢多说话,接下来的事只能爹娘出面,他要是再多嘴,恐怕又要惹爹娘生气,万一搅黄了就大事不妙。 顾铁山没出门,一整天都在和苗秋莲在屋里商议,到最后其实他俩心里都没底。 虽说答应了娶亲,可这彩礼聘礼什么的,一般人家都要有,不然遭人耻笑,白给女儿双儿。 尤其他家日子还不错,偏偏看上了裴厌,等回头亲事定下来,村里肯定少不了闲话。 第二天,裴厌醒来后将空酒坛收好,盥漱过后打算去拔草,天晴了,地里的活不能撂下。 还没出门,黑狗冲着门外吠叫,随后有人在门外喊他。 院门一打开,却是顾铁山,对方挠着头像是有些拘谨,裴厌喝止住狗后沉默一阵,才问了对方来意。 顾铁山半天没找到话头,站在门口两人相顾无言实在有些尴尬,一听见递台阶,连忙就顺着说了出来:“这不是,同你商量商量你和兰哥儿的事。” 说完见裴厌没有否认,他在心中深深叹息一声,果然,他家兰哥儿不争气,早和人家说好了。 裴厌薄唇微抿,最终将院门大打开,让顾铁山进来后,堂屋只有一把椅子,他沉默着从屋里搬出另一把,倒了两碗茶水后才坐下。 顾铁山清清嗓子,来都来了,他又不是妇人,怎好扭扭捏捏,于是径直开了口,道:“这事儿你俩都愿意,我和他娘也不说什么,但这定亲的礼节不能少了,该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含糊不得,再有聘书彩礼这些,总得有个数。” 说实话,裴厌有些意外,没想到顾兰时动作这么快。 他垂眸听顾铁山唠唠叨叨一大通,那些迷茫和冲动过去,心渐渐平静,多个麻烦而已,日子不一定会有多大变化,随遇而安就是,何必想东想西,害得自己思虑过重反而不好。 亲事有银钱在其中,说讨价还价有些难听,免不了在这上多掰扯一会儿。 因是顾兰时哭着喊着要嫁,顾铁山难以摆起岳丈的派头眼高于顶,更无法瞅着儿婿觉得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不过他也没过分上赶着,该有的必须有,绝不能少,这是他们家最后的脸面了。 总算裴厌还有点良心,最终答应彩礼给三两,和寻常人家娶双儿给的彩礼一样,甚至还是比较高的,有些只给二两。 顾铁山回家后喝了两碗茶才道:“好小子,差点给我说干嘴皮子。” 苗秋莲又给他倒一碗茶,说:“三两不错了,头先我还以为他连铜板都没有,不曾想,这深藏不露啊。” 顾铁山坐下说:“我也是呢,当时说到彩礼,我心好悬没跳到嗓子眼,生怕听见几个铜板,非得昏过去不可,也太糟践人了,听到二两银子才像活了过来。” 他又道:“还好,算他有点良心,连一两都没说,后头我又同他掰扯,总算抬到了三两。” 苗秋莲也坐下,她拿了个糕饼吃,问道:“那你说嫁妆的事了?” 顾铁山摇摇头,说:“没提呢,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觉得他有良心,他压根儿不知道嫁妆的事,都能给三两,哎,不错了。” 顾兰时在屋子里竖着耳朵偷听他俩说话,见连彩礼数目都敲定了,心一下子就踏实起来。 第38章 顾铁山走之后,裴厌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所想。 过了好一阵他才起身,拿了镰刀到屋里搬开方桌,蹲在地上将最里面的一块砖头敲敲打打翻出来,底下的坑洞里埋了个布袋子。 抖抖袋子上的尘土,将砖头重新压回去,桌子也放好,他拿着袋子坐在炕边。 将里面的散碎银子悉数倒在炕上,他敛眸细数,一共十两,一点都没少,埋进去之后再没动过,自然少不了。 这是他当兵卒三年下来的积蓄,和杂兵不同,战兵每月军饷要高一些,算起来大约有九百文,他待的地方算得上好,没有被克扣粮饷军资,将士饱足有力,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打赢。 战功向来不会落在小卒子头上,再勇猛都只是棋子而已,上头的用军功领赏,根本不屑克扣这点小钱,每打一场胜仗,下面这些还活着的人则能吃顿好的。 这三年他一共得了三十二两四钱的军饷。 随军征战,有时也能额外得一点好处,比如劫掠敌方城镇的时候,他向来能拿的少,毕竟年纪太小抢不过,当初去的时候个头也没有现在高,偶尔才能藏点好处不交,但一路奔走,总有花钱的地方。 军饷是他顶了裴胜卖命赚来的,他一分不花,等攒多了,逮着空子去钱庄换成银票贴身藏好,意外之财才会拿去买酒吃。 成天见死人,指不定哪天一起吃饭的人就死了,心里总有股难言的郁气,也没别的事情做,就只剩下喝酒。 粮饷粮饷,军中也管粮,无需额外花钱,不管糙米陈米还是新米,打仗的时候能吃饱已经是万幸。 也有人会将钱财托官中转交家人,将士在外卖命,这些钱倒是会寄的妥当,少有贪墨之说。 他当时年纪小,但留了个心眼,没有将钱捎回家,自己留着才放心,哪怕哪天死了,也不会便宜裴家人。 战事止歇,将领班师回朝,底下小卒子吃过一顿庆功宴便也散了,各自归乡还田,走时得了八两银子的盘缠。 从漠北边境走回来,路途遥远艰苦,他那时十七岁左右,正是吃得多的时候,赶路费腿脚经常会饿,沿路也不敢大手大脚胡吃海塞,不过馒头包子而已。 当时路上恰逢冬天,夜里苦寒,没办法夜宿幕天地,无论客栈还是乡野村家,都得掏点钱,有时想吃个热汤热饭暖暖,最少也得给上几个铜板,一路走回来盘缠剩的不多了。 若是别人,兴许还会咬牙省下钱拿回家补贴,可他,一想到裴家人让他顶替裴胜时的丑恶嘴脸,根本不想多留。 果然,回来后他连裴家大门都没能进去,在门口就被裴兴旺叶金蓉几人撵走,他没停留,想起后山还有几间破屋,便背着行囊在这里住下。 从徐应子手里买了两亩地,一亩水田一亩旱田,一共花了二十两,又因被撵出来,一个破碗一根筷子都没有,这些家当都得置办,还有被褥衣裳,哪儿哪儿都要花钱。 之所以留下这十两银子没动,是他置办完东西后,忽然觉得无趣,活着不过一顿饭一碗茶而已,便只留下一点散钱,将这十两压在砖头底下。 从怀里掏出旧荷包,里头装了一两碎银和十三个铜板,他常常随身带着,又从箱子底翻出一个钱袋,哗啦啦倒出来一堆铜板。 裴厌低眉默数,一共六百四十文钱,这两三年他花钱的地方不多,因为只有两亩地,足够他一人填饱肚子,所以挣得也不多。 至于养鸡鸭鹅猪,还有打零工做散活,他都没去想,能吃饱就足够了,何必多生事。 之前上他姑姑家让姑姑帮忙做鞋子,给了二十文工钱,他姑父原不喜他过去,嫌他命不好天生带克,最后看在二十文钱的份上勉强愿意。 就这样,那个所谓的姑父还端起架子训斥他,年轻有力却不知道出去干活,有手有脚却是个懒汉,看在姑姑的面上他没言语,但后来也渐渐不往那边去了。 碎银十一两,铜板六百五十三个,对付亲事应该够了。 取来细麻绳将铜板串齐整,裴厌一边穿一边思绪纷乱,他从没想过娶亲的事,如今连彩礼数都定下了。 对顾兰时,之前他离家太早,只知道村里有这个人,况且顾兰时比他小三岁,两人鲜少有接触。 他记性向来好,加之顾兰时从去年冬天就不断在他跟前说胡话,印象自然深刻了许多。 有鸟儿扇动翅膀扑棱棱从屋顶掠过,从窗子往外望去,只能看见它飞远了。 七串铜钱穿好,裴厌拿起两串,共一百五十三文揣进怀里。 顾铁山嘴上说不急不急,但紧跟着又说一句这个月二十一过,顾兰时就满十七了,可以婚嫁,又告诉他宁水镇东边的南李村有人养大雁,价钱大概在五十到六十文一只。 今天三月十二,满打满算只有八天,他知道顾家人急在哪里,顾兰时亲事屡屡受挫,早有霉运缠身甚至克夫、嫁不出去的说法流传,能早早拜堂成亲,便能了结这些流言,他家还有两个弟弟。 锁院门时想起顾铁山说的,大雁价钱差在个头上,但不拘个头大小,只要是个心意就好。 裴厌抬头看了眼天色,云白天蓝,倒是个好日子。 他大步往外走,大雁先不急,得先按习俗买一两样点心给媒人,他知道村里方金凤是做媒的,找她就行。 * 顾兰时没敢在大人说话时插嘴乱讲,躲在屋子里独自高兴,他知道爹娘说的嫁妆是什么,头先为了能给他找个好婆家,连嫁妆都多了些,最显眼的,是之前林晋鹏家赔给他们的两亩地。 按他娘对阿奶大伯几个人的说法,这两亩地本就是赔给他的,若婆家远,就将这两亩田产变卖了,折成现银子给他带上,起码二十两呢,若离得近,成亲后另写契画押,契主名字也要落成他的,将田契当嫁妆给他带过去,以后种地收粮也是婆家那边的。 他自己也知道,嫁妆比别人高这么多,肯定能引来不少人家,他爹娘原本打的主意是在里头挑好的,最起码得家底殷实,而不是让他下嫁给那些穷苦的,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不过现在,顾兰时又竖起耳朵,他爹娘似乎也不想避开家里孩子,没压低说话声音。 除了两亩地以外,其他嫁妆除了一床被子两身衣裳一个陪嫁大木箱以外,别的就不给了,裴厌穷,不是他俩原先想的门当户对,已经算是下嫁了,多贴只会显得他家没本事,找不到出息的好儿婿。 苗秋莲心疼顾兰时嫁过去吃苦,有心要给些,可又一想,以后顾兰瑜要娶亲,无论彩礼聘礼还是席面宴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顾兰竹也要嫁人,同样要给备嫁妆,哪里不得花钱。 因此和顾铁山再三思虑,多的钱不给顾兰时带了,他嫁的近,真吃不饱肚子,几步路就回来了。 听见这些,顾兰时没觉得有什么,家里能给他带出去两亩地,在十里八乡都算大手笔的嫁妆,村里人若是听见,少不了咂舌惊叹,他还有什么不足的。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外头苗秋莲喊他。 “兰时,娘和你爹说的,你也都听见了,两亩地给你们去种,一共四亩地,足够你们两个人吃饱喝足。” 见顾兰时点头应好,苗秋莲叹口气,她有些不忍心,但话必须得说,道:“别的先不讲,娘跟你嘱咐一句,这是你自己选的人,若以后不好了,娘也没脸上门去骂人家,爹娘再疼你,出了这个门也就没法儿管了,日后只凭你自己去活。” 顾兰时心里有点酸,事已至此,让他嫁别的人他也不愿,至于裴厌,前路虽依旧迷茫,可他不后悔,于是点着头说:“娘我知道,你放心,不会过不好的,他是个好人。” 好与坏,这会儿怎么知道,成亲后再反悔,就来不及了。 见他神色坚定,苗秋莲不好泼冷水,岔开话嘱咐了几句别的,让他这几天拾起鸳鸯枕头和嫁衣,趁早做好就不慌了。 日子在期盼中有点煎熬,总觉得慢,等到三月二十这一天却又觉得如此快,眨眼就过去了。 乡下人过生辰,讲究点的吃碗长寿面,能卧俩鸡蛋都算顶了天,真正的穷人活着都艰难,哪有过生辰的想法。 早起顾兰时就得了一碗面,这些年家里大小孩子生辰,只要在家住,苗秋莲清早就煮好长寿面,吃完该干活干活,再无特殊的。 顾兰时用筷子一翻碗底,两个荷包蛋藏在底下,竹哥儿在旁边馋嘴,他分了半个荷包蛋,又喊顾兰瑜来吃了另一半。 一碗热腾腾汤面吃个底朝天,碗底什么都没剩,顾兰时兴高采烈去灶房洗碗筷,他没好意思问他爹怎么和裴厌商量的,只大概知道等过了今天生辰,那边才会找媒人上门。 他实在高兴,出门放鸭子不说,还带上镰刀竹篮顺便挖野菜。 苗秋莲连忙喊住他:“兰哥儿,就在河边挖,别上后头林子去。” 她实在怕顾兰时胆大妄为,万一又去找裴厌。 顾兰时知道轻重,笑道:“娘,我明白,鸭子大鹅都在游水,我肯定走不远,得在旁边看着。” 苗秋莲这才放心。 鸭子大鹅知道河水在哪边,根本不用赶,自发到了河边,天暖和了,河里冰块早就消融。 顾兰时提着篮子挖荠菜和灰条菜,就算不知道具体日子,他也满心欢喜,眉目间全是笑意。 第39章 托媒人上门提亲要带一只大雁,这是十里八乡的习俗,若双儿家愿意,则会收下大雁,若不愿,就让媒人带回去。 媒人能来提亲,都是前头说好的,不过礼节而已,一般不会有退大雁的事发生。 三月二十二日,天晴太阳大,许多人都换了春衣,顾家昨天得了方金凤的消息,今天一大早就候着了,等人进门后,倒茶先是一阵寒暄。 婚姻大事有父母商定,顾兰时为避嫌在屋里做针线,自己缝嫁衣简单,若有心,买些彩线在衣领袖口还有衣摆处绣些吉祥喜庆的花样,凤冠霞帔之类的奢华东西,只有大户人家才做得起。 算起来这是方金凤第三次上顾家帮人提亲,可以说轻车熟路,她心中纵有万千感慨,也不能在顾家人面前说道。 想起昨天早上裴厌进她家门时,面对这么个活阎王,平时都要绕着走,哪儿敢凑到跟前说话,当时吓得她还以为是来寻仇打架的,一听要托她做媒,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倒是死活都没想到,裴厌看上的是顾兰时,她十分犹豫,顾兰时名声再不好,顾家给她透口风不愿下嫁,她正为难既要找个好的,又要不嫌弃那些风言风语,头疼的不行,又不好推脱,毕竟方红花和她娘家一个村的,祖上还有一点亲戚里道在。 畏惧裴厌名声,她不敢明说,却也不敢打包票,万一事情没成,一家子都得遭殃,于是再三思量,最后支支吾吾同裴厌说这事可能不好办。 谁知裴厌放下一包点心,告诉她只管去,不会叫她丢面子。 她放心不下,到地里找苗秋莲一问,这才知道他两家都商量好了,只是寻她做个中间人,既不得罪活阎王,顾兰时的亲事也解决了,还能讨个媒人酒吃,哪有不乐意的,这不按着裴厌的意思,今日就上了门。 因裴厌没透露有多少家底,她只捡着知道的彩礼数目说了,一看顾铁山和苗秋莲都不吭声,也没问她这些,像是默许了,心里知道有猫腻,但不好打听,只得揭过。 彩礼给三两,到时婚书和聘礼也不会少,聘礼按农家习俗,同样是一只大雁,再没别的。 方金凤喝口茶润润嗓子,说道:“他看样子着急,我也没敢多问,就把他的话照实跟你们说了,他意思问名和相看这几样虚礼,倒是不用了,名字大伙儿都知道,长什么模样更不必说,都清楚,若你们也愿意,生辰八字由我交给他,他拿去找人算算,定好良辰吉日,就能来迎娶。” 见苗秋莲和顾铁山犹豫,她不清楚其中门道,因为畏惧裴厌,就劝了两句,说:“不是我多嘴,兰哥儿这两年不顺,眼瞅着如今转了好运,以后慢慢好了,你们也不必忧心,裴厌再怎么,没人敢惹到他头上,为孩子好,早点成了亲,还怕那些闲言碎语?叫他们后悔眼红都来不及,裴厌如今是苦了点,可我看他愿意改好,都知道娶亲成家了,只要他勤快,好手好脚一个汉子,再帮扶一把,不就起来了,兰哥儿日后一定不会受苦。” 方金凤又劝道:“后头还有狗儿和竹哥儿呢,不说竹哥儿,狗儿说亲人家也会打听,兰哥儿如今十七,狗儿我记得只小两岁,都十五了,还不紧赶着寻门好亲事,可别耽误了。” 苗秋莲叹口气,说:“他婶子,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 她起身去屋里找写了顾兰时生辰八字的纸贴,其实让裴厌尽早来娶是她和顾铁山的意思,裴厌也领会到了。 临到关头,媒人真的说了,他俩心里又有点过不去,着急忙慌将孩子嫁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事。 罢了罢了,既然方金凤好言相劝给了个台阶下,就这么着了。 亲事再着急,也不是一两天能办成的。 媒人带来的那只大雁体型不小,顾铁山拎起来掂掂,分量不轻,他女儿双儿好几个,一看就知道价钱应该在六十文,心中十分满意,裴厌再古怪,面子还是给了几分的。 他将大雁关到柴房,家里不养这个东西,但暂时先不吃,留着后边宴席待客用,肉菜都金贵,有这个就不用花钱买别的肉。 成亲时婆家要开席待客,但都是那边亲戚,成亲当天将双儿送出门后,就与娘家无关了,自有花轿来接,他们这边没有人过去。 而娘家这边的亲戚在前一天由娘家开宴席,有商量好的,席面开销婆家会给些,因家家境况不一样,情况不尽相同。 花轿也分好坏,镇上有钱人家的八抬大轿全是红绸彩缎,末等的只是一顶两人小轿。 而乡下,讲究些的会有花轿,没钱的就用家里骡子驴子,给牲口披上红布扎上彩缎,新娘子新夫郎也省脚力,倒是比花轿更常见。 再不济汉子拉着板车过来接新人,这种会连嫁妆行李一起带走,不然一个人坐在板车上空荡荡的,实在不好看。 再穷点的,连一两个吹打奏乐的都请不起,更别说骡子,只能走路来接亲,若路途遥远,两个新人只好一起走回去。 顾铁山那天实在没脸连这些都问出来,不然听起来还以为他兰哥儿嫁不出去,今天媒人来了,他又愁起接亲的事。 顾兰玉和顾兰秀都是坐着高骡子出嫁的,到顾兰时要是走路出嫁,迎亲时村里人都能看见。 他关上柴房门叹息一声,罢了,面子哪有那么重要,他家有驴子,可若连驴子都是他家的,更惹人笑话。 裴厌穷,总不能让人家借钱雇牲口,成亲后要还钱,受罪的还不是他兰哥儿,只能看开些。 方金凤走了,顾兰时从屋里出来,拉着苗秋莲小声说:“娘,我想起忘了问裴厌,他到时也得穿红衣,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若买来布,我给他做要比买成衣便宜。” 苗秋莲一听这话,点着头道:“说的是,他那么穷,家里又没人给做衣裳,若花大价钱去买,不如帮他做了。” 乡下人都苦,能省钱的地方没人愿意多花,只要定了亲,双儿帮着汉子做新衣是常见的事,既省钱还有心意在其中。 “他爹,得空上后山问问,他若买了布回来,等聘书一下,就让兰时给做。”苗秋莲冲着外面喊。 给裴厌省钱,就是给顾兰时省钱,顾铁山连连答应。 * 裴厌那边动作很快,没两天方金凤带着大雁和写好的聘书上门,另外还有一匹红布,说八字算好了,两人可谓天赐良缘,天造地设一对,没什么不合相冲的。 一听是在白云观算的,苗秋莲没说什么,她不懂这些,知道这是方金凤捡着好听话在说,只要没相冲的就好。 聘书一下,聘礼也接了,亲事便能抬上明面说。 之前有人打听方金凤给顾兰时说了哪家汉子,她一个妇人,对裴厌这样的煞星心生畏惧,跟锯嘴葫芦一样生生憋住,一个字儿都没透露,就算有人看见裴厌上她家门,她也没认,打着岔走开不言语。 聘书给到顾家人手里,方金凤喝一碗茶,说等裴厌挑好成亲的良辰吉日她再来递话,要走时苗秋莲拉着她一阵絮叨,她心领神会。 等下午有人同她打听顾家的闲话,她便将裴厌和顾兰时定亲的事说了,又好生夸张了一番,说彩礼三两银子呢,比别人只多不少,两只大雁都是六十文的,又肥又大,裴厌还给顾兰时买了两匹布,只等成亲后做衣裳穿。 这话不假,确实是裴厌交代她说给顾家人听的,不过只带去那匹做新衣的红布。 顾兰时抱着红布进屋,方才听他娘说了裴厌的衣裳尺寸吓一跳,确实高,连布料都费,看着瘦是瘦,肩膀和腰身尺寸一点都不小。 那天他爹去找裴厌问喜服的事,对方也说了,做一身衣裳就好,鞋子不用,他还有一双新的没穿。 比起夫郎,红色喜鞋汉子平时难以穿出去,因此多半是做一双常见的深色布鞋,家中差点的,只要鞋子洗干净没补丁就行。 顾兰时欢欢喜喜裁布缝制,比他自己的还上心,要想做好点,不是几天工夫能成的,他干脆连家门都不出,专心做这些。 裴厌要娶他的消息在小河村迅速传开,任谁都想不到命又穷又硬的活阎王要娶亲了,娶的人更不得了,是三番两次出事的顾兰时。 有爱幸灾乐祸的人偷笑,说这两人还真能凑一对,一个天煞孤星一个克夫衰命,总之嘴里没几句好话,极尽嘲笑。 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坏心眼的,一看顾家如此,以前眼红人家日子好,这下高兴得不行,总算倒霉了,一个衰命不够,又沾上个克星,甚至得意忘形,路上碰见去挖野菜的方红花,凑上前讨嫌,阴阳怪气笑着说他们家兰哥儿嫁得好,结果被脾气上来的方红花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红花在小河村这么多年,确实不是好惹的,哪怕孙子流言缠身,她骂起人来一点都不落下风,这些人不要脸,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就别怪她不客气。 而另一边,裴家人也知道了裴厌要娶亲的消息,叶金蓉心里很不舒坦,凭什么裴厌害了亲爹亲哥,自己却什么事没有,甚至要成亲了。 过了几天,听到顾家人竟要给顾兰时两亩地做嫁妆时,心中的不舒坦便作起祟,家里钱花的差不多了,已经十六岁的裴虎子两三年内根本不可能娶妻。 她心一横,不敢去找裴厌,傍晚撂下手里活,走到顾家门前放声大哭,她一嗓子嚎出来,跟哭丧似的,隔壁在门前择野菜的刘桂花没防备,吓得一个哆嗦。 第40章 天色晚了,饭已经吃过,苗秋莲煮好猪食舀出来,提了木桶要到后院喂猪,忽然听见门口声音不对,哭丧一般的动静,她放下桶直奔大门,不曾想是叶金蓉跑到他家门口用手帕捂着脸哭。 她肺好悬没被气炸,膈应谁呢这是,深吸一口气缓过劲,随后像是被点燃的炮仗,骂道:“狗*的娼货,你不回家伺候你那废物汉子瘸腿儿子,跑这里现眼号丧,是提前给你儿裴胜哭丧不成,他活不了了,你怎么不替他去死,黑了心的野种,敢来我家门口撒泼……” 莫名其妙来个人在家门前哭丧,任谁都不愿摊上这种事,实在晦气。 叶金蓉实在没安好心,苗秋莲越骂越来气。 “呜呜呜……”叶金蓉眼泪鼻涕一把,被骂的戳了肺管子,气得脸红脖子粗,不甘示弱啐一口道:“你才不得好死,你儿你女儿都是早死鬼,天天叫你撒纸钱。” “你敢还嘴!”苗秋莲上手就去扯叶金蓉嘴皮子,两人登时厮打在一起。 到底是邻居,刘桂花拉架时多向着苗秋莲,又喊顾家人赶紧出来。 竹哥儿最先跑来,苗秋莲高声道:“拿棍子!” 他慌里慌张从门后取了木棍,苗秋莲抽出手接过,双手紧握,照着叶金蓉身上就是一通乱打,这下连刘桂花都不敢上前了,生怕被误伤。 要说撕扯,叶金蓉不一定能落下风,可她手里没家伙,立马败下阵来,苗秋莲被她跑来故意哭丧气得大动肝火,下手便没了轻重。 顾兰时顾兰瑜一前一后赶到,叶金蓉挨了好几棍子,已经没了哭丧找晦气的念头,哎呦哎呦叫着,脚下落荒而逃。 苗秋莲在后面高声骂:“狗娘养的!你再敢来现眼,看我不给你心肝脾肺打出来,我告诉你,我们是和裴厌做亲,不是跟你们家,少来讨嫌!” 可以说是第三次说亲,她哪能容忍有人搅和顾兰时的亲事,要再成不了,没心没肺的人都能彻底击倒,是以火冒三丈。 当听见门口看热闹的人说裴厌来了,苗秋莲气势汹汹在门口等着。 见村人都看他,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裴厌不明所以,脸一下子就冷了,让原本想同他卖个好说说情况的人没敢上前。 “厌小子,你过来。”苗秋莲因为气愤,有了几分丈母娘的派头,一点没和裴厌客气。 等人过来后她双手叉腰恨恨道:“方才姓叶的来过了,在门前哭丧,我知道你们断了亲,可要不把他们这股子邪火压下去,我怎么放心把兰哥儿嫁你,总不能以后隔三差五就来膈应人,日子还怎么过。” 她说完依旧没消气,一副裴厌不把这事解决就不罢休的架势。 裴厌脸色很冷,听完前因后将锄头靠在顾家院墙上,抬眸对顾兰瑜说:“拿斧子来。” 顾兰瑜一愣,没跟上他的话。 裴厌没看顾兰时,只盯着顾兰瑜道:“刀也行。” 这下连苗秋莲都愣住了,想起之前娄进的惨状,染血的斧刃至今还在脑海里,她一下子回过神,不再生气了,劝道:“行了行了,我都打回去了,何必多生事。” 谁知裴厌像是没听到一样,顾家人不动,他径自进门去拿。 苗秋莲脸都白了,好容易寻门亲事,要是杀了人,以后可怎么过日子,万一死了人裴家去告官呢。 院里木头堆上放了把长柄柴刀,刀身刀刃也长,一看就锋利,裴厌顺手拿起,这刀分量很不错,他在手中掂了掂,转身就往外走。 顾兰时慌乱开口:“裴厌,你、你别去。” “是啊,厌哥,几句口角而已,犯不着。”顾兰瑜也跟着劝。 和别的事不一样,叶金蓉只是过来讨嫌,撵走就是了,何必动刀斧。 甩掉顾家人伸来阻止他的手,裴厌充耳不闻,他一冷脸,显得凶恶无比,少有人敢上前,长腿一迈往裴家方向去了,唬的顾兰时几个撵在后面,劝又不敢劝,只能先跟着,看他要做什么。 苗秋莲吓得让顾兰竹赶紧喊他爹,顾铁山上老宅说闲话去了,一直没回来。 裴厌走得很快,跨进裴家门看见院里裴胜在吃饭,直接上去一脚踹翻桌子,碗筷砸了一地。 裴胜瘸了腿,勉强避开翻倒的桌子,眼见菜汤全撒了,糙馒头也沾了泥,他气得攥拳,脖子上青筋直跳,但实在害怕裴厌,只站在原地火冒三丈,没说一句话。 “让姓叶的出来。”裴厌说着,一刀劈断桌腿。 裴胜哆嗦了一下,抖着嗓子喊娘。 叶金蓉躲在房里不敢露头,她刚才挨了打,心中不痛快,没曾想裴厌拿着刀进门了,见裴虎子在堂屋,她招手示意小儿子出去问话。 裴虎子战战兢兢探头,和裴厌对上视线后吓得腿发颤,他可不想被打断腿成瘸子,因此在原地没动,生怕惹恼院里的煞神。 小时候裴胜没少打他,裴虎子年纪小只跟着爹娘骂他几句灾星,就算想动手,他也会还回去,顶多事后又挨裴兴旺一顿打,裴厌目光从裴虎子脸上挪开,再次看向裴胜。 方云抱着两个儿子躲在屋里不敢出神,从窗缝往外看,见裴厌举刀要砍裴胜,她吓得尖叫。 裴胜屁滚尿流逃命,跌倒后在地上爬,嘴里早吓得说起胡话讨饶,叶金蓉又惊又怕,听见后院栓的狗狂叫不止,便喊裴虎子去放狗。 对,狗。 裴虎子怕死,万一裴厌砍完裴胜再来砍他,腿软得和面条一样还是撑着一口气跑到后院放狗。 黄狗呲着牙,被主人指示后目露凶光朝裴厌扑咬。 顾兰时一看裴厌要吃亏,脑子都是懵的,拿起裴家院子里的木柴要去打狗,苗秋莲怕他被伤到,赶忙拉住不让过去。 裴厌不再踢裴胜那条断腿,一转身眼神竟比黄狗还要凶。 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兵,总有些能耐,他胳膊长动作又快,躲过扑来的恶狗后,上前一步逼近,看准后柴刀刀刃直接砍进狗脸之中。 狗疼得嗷嗷直叫,再没了气势,尾巴夹起来示弱,裴厌毫不留情,抽出刀大力照狗脖子砍,血往外涌,四五下后狗再没了气息,连脑袋都快掉了。 一地鲜血,裴厌身上脸上也都是血。 裴家门外,有胆小的人不小心和死不瞑目的狗眼睛对上视线,恶心又恐惧,扭脸就吐了。 顾兰时胆子也没那么大,血腥味冲鼻,让他脸色十分难看,顾铁山赶到后,看见这一幕也不知如何是好,乡下汉子再凶,打架都是有分寸的,除非人多才有失手打死人的状况。 裴厌这疯劲太吓人,若上前很有可能被他六亲不认砍一刀,因此周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出声劝阻。 裴虎子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好在裴厌没有多看他。 方云哭嚎声在狗被砍死后戛然而止,裴胜惊恐到失声,胳膊被按在地上时几乎失去反抗的意识,直到裴厌手起刀落,他眼前一片血红,只看到右手小指和无名指与手掌分离,疼痛在被放开后才袭来。 裴厌力气大砍得又准,一刀完事,站起身后朝主屋窗子看去,说:“下一回,就不单是手指头。” 徐承安赶来,见没伤着任何人性命,他年纪大了,有点见不得血腥。 裴厌满身满脸是血,一副煞星模样,他心中也有几分胆怯,摆摆手让门口的人都散了,又喊裴虎子快带裴胜去看郎中,对裴厌他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叹道:“做事不要这么冲动。” 知道是叶金蓉先挑事哭丧,他不好过分责怪裴厌,说完对上裴厌那双眼睛,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要是冲动,就不会只砍手指头了。 “走走,回去罢。”顾铁山豁出去老脸上来吆喝,裴厌看他一眼,拎着刀出去了。 顾兰时怕是怕,但还是跟在后面。 徐承安气恼叶金蓉蠢笨,站在院里骂了一通,好好的,非要去招惹顾家和裴厌,已经和裴厌断了亲,就不要生是非,弄得村里鸡犬不宁又多血腥,今日还罢了,没伤着性命,要是真死了,后悔都来不及。 他骂完走了,裴虎子强撑着带裴胜去看草药郎中,裴兴旺躺在炕上没动,他瘦了许多,看着干枯,这会儿愈发头晕,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已是不中用的模样。 院里死狗的惨状看一眼都觉得害怕,叶金蓉呆愣愣扶着堂屋门,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方云让两个儿子在屋里,她出来一边骂一边哭:“就你能耐,跑人家门前哭丧膈应人,这下好,轮到你们家哭了,今儿胜子要是被你害死了,我看你怎么有脸活着。” 到了顾家门口,裴厌低头看一眼柴刀,刀刃上全是血,他直接用衣袖擦干净,递给顾兰瑜后,自顾自拿起靠在墙上的锄头走了。 顾兰时张张嘴又闭上,忧心忡忡看一眼苗秋莲,有点怕家里觉得裴厌太凶。 苗秋莲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和林登子那事不一样,叶金蓉虽可恨,打骂两句也就过去了,不至于到这份上,也是她当时冲动,非要裴厌给个说法,明知道是个六亲不认的,幸好只是剁了手指头,没出人命。 事已至此,又不好怪罪,她站在院门口看一眼走远的裴厌,说:“他爹,摘些柏叶给他拿去,年轻人不知轻重,或许也没放在心上,你拿去让他煮了洗洗,去去晦气,这都快成亲的人了,哎。” 天色虽然晚了,不过侧柏树山坡上就有,顾铁山答应一声去摘。 想到裴厌一身血,顾兰时心里闷闷的。 第41章 好几天过去,裴胜两根手指头没了,叶金蓉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再没之前的气焰。 出门时看见顾兰时家里人她低下头不言语,更别说再起心思搅黄裴厌亲事,甚至都不能听见裴厌名字。 顾兰时忙着做两人新衣喜服,这回又闹出事,他就更不愿出门,省得刚背过身就听见后头人指指点点。 因此他并不知道,小河村对裴厌的流言已经不往明面上来了,爱说闲话的人只在家里悄声讲两句,根本不敢大声。 就裴厌那六亲不认的模样,真真光脚不怕穿鞋的,在外打了几年仗,果然成了个煞星,竟比地痞无赖还凶恶,就算和顾家结了亲,顾家没一个人能劝动,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日后可怎么得了。 他们连顾兰时的舌根都不乱嚼了,万一被裴厌听到,指不定哪天就冲进家门一通乱砍,为几句话实在划不来,不如闭上嘴当哑巴。甚至都有些同情顾兰时,成亲后若有个磕绊,谁知道裴厌怎么打呢。 * 初夏来临,布鞋洗干净收起来,全家人都换了草鞋穿,下地干活总算不用心疼了。 顾兰时这几天没多少胃口,晚上也做噩梦,眼底不免有些淡青。 他留在家里缝衣裳,想起那天裴厌的模样有点心不在焉,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后,他含住指头出神。 昨天听金凤婶子说,裴厌这两天就去找人算成亲的吉日,到时同他爹娘商议挑选,定个好日子。 她也说裴厌那边都开始拾掇院落屋子了,也会置办一点新家当。 有这些事情忙,裴厌说不定这会儿在家。 打定主意后,顾兰时不再犹豫,带上竹篮和小锄头,留二黑看家,他锁好院门,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穿过村后树林直奔后山。 之前每次过来都偷偷摸摸,如今过了明路,都知道他和裴厌定了亲,就算有人看见,那又怎么样,大不了,大不了回家挨顿骂。 看见裴厌在给大门刷朱漆,顾兰时停下脚步。 大黑狗无声从旁边破草屋中扑出来,裴厌眼神凌厉,一声厉喝让黑狗不再呲牙,尾巴也有点夹着,只闻闻顾兰时小腿就走开了。 四目相对,顾兰时没找到话说,裴厌收回视线继续刷漆,他个子高胳膊长,连高凳都不用站。 顾兰时走到跟前,装模作样看一眼刷了一半的朱漆门板,莫名的,他心中有点雀跃,之前的忧心一扫而光,抿着嘴巴但还是有一点笑意流露出来。 “那天,你衣裳洗了?”他搜肠刮肚找了个话头,又接一句:“柏叶澡也洗了?” 裴厌手一顿,随后又在木桶里沾沾朱漆,他手很稳,接着刚才的地方往下刷,淡淡开口:“都洗了。” “那就好。”顾兰时眼睛弯了弯,他站在旁边看裴厌干活,没忍住往院里看了看。 院子挺干净的,一堆长木头整齐垒着,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柴火,也码得齐整,东西两边都垦了一片菜地,种着春菜扁豆丝瓜,还有几行葱蒜韭菜。 比起他家那么多瓜菜样式,裴厌这边场地其实不算小,但种的菜却不算多。 也是,他就一个人,能吃多少去。 院子东边是灶房,西边有柴房和杂屋,最里边是三间青瓦房,东西屋两间并当中一间堂屋,和其他人家大差不差。 房子看样子不是很大,应该就只有两个屋子能住人,后院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样的。 原先在这里住的人还算有钱,才能盖得起有院墙的青瓦砖房,不过听他娘说,外面那几间破草屋的人家,搬到村子里住后慢慢过起来了,这户人家却出了事,死的死散的散。 因此这破旧宅子就算有人眼馋,大多都嫌晦气,停过好几副棺材,不愿在这里住,再说了,离村里又远,还得费力气甚至花钱修缮,不然也不会便宜当初从外面回来的裴厌。 他正好奇,裴厌已经刷完了另一半门板,拎起漆桶打算进门。 顾兰时之前脸皮再厚,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没好意思直接跟进去。 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裴厌回头:“不进来?” 他神色坦然,没有半点坏心思,以为顾兰时是来查看的。 “来了。”顾兰时压住心中喜悦,笑吟吟跨进来,一路边走边看。 裴厌将漆桶放进杂屋,出来后见顾兰时在堂屋转悠,他没在意,将梯子搬到堂屋门前放好,进东边主屋拿了一条红布出来,打算挂上去。 成亲多少得有些彩头,不然太萧索了。 顾兰时一看他要爬梯子,放下竹篮过来帮忙扶着,没多言语,行动间却渐渐有了默契。 红布就这一条,裴厌将梯子放回原处,又从主屋拿了几个剪好的“囍”字出来,其中最大的一个,他挪开堂屋顶着墙壁的桌子,打算将囍字贴在最中间。 顾兰时拿了浆糊碗帮着抹,低头正忙,裴厌开口说道:“小的每个窗子贴一个,我买了一对红烛,到时放外面,喜烛放在屋里。” 他沉默一下又道:“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亲朋过来,没有宴席,也不拜堂。” 顾兰时手一顿,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人,他听懂了裴厌意思,但心中无悔,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穷苦算什么,总比被色鬼烂人磋磨一辈子来得好。 “我知道。”他低头往小的囍字涂浆糊,心里渐渐转过劲,接受了这些事后,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成亲就那么一小会儿的事,何必太看重。” 这话也说服了他自己,他要嫁的人是裴厌,又不是来吃席的亲朋,更不是红绸彩缎。 裴厌垂眸,随后什么都没说,捏起最大的囍字往墙上贴。 本来就没几个东西,多个人帮忙很快布置完了。 顾兰时拍拍手,站在院里看一眼贴上红色囍字的窗户,心道确实比刚才好看点。 裴厌给他倒了一碗茶直接端出来抵在手边,顾兰时笑眯眯的,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是最寻常的山野茶,村里家家都有。 “明天去取木盆和椅子,四把,都是新的。”裴厌神色淡淡的。 顾兰时问道:“找木匠做的?” “嗯。”裴厌点头,一个新木盆四把新椅子,若全用旧东西应付,有点不像样,又说:“新被也托人做了,过两天去拿。” 其实灶房里还添了几个新碗几双新筷子,但这些琐碎的小东西,有点不值得拿出来说。 他拧眉回想一下,确实没别的了,微微抿起唇不再言语。 成亲确实有点简单,可过日子不就靠这些家当,别的东西没有就没有,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顾兰时听完没有任何异样,笑着说:“这些足够了。” 早就知道裴厌没钱也没亲戚,能想着做新椅子还有新被子已经很不错,他可不愿乱挑刺。 没有事情做,留在这里好像不太好,顾兰时喝完茶,说:“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来方觉不妥,哪有成亲前老往这边跑的,他耳朵有点红,拿起竹篮匆匆走了。 裴厌心绪倒是没什么波动,送人出门后又去拾掇灶房。 该说的都说了,既然顾兰时没反悔,他一个汉子,又岂能临阵退缩。 * 两天后,方金凤上门,送来了裴厌找人算好的几个吉日。 苗秋莲和顾铁山商量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了四月十九日那一天,还有十天。 看起来着急了点,可就裴厌这凶恶名声,早点成亲收心为好,不然要是又惹出什么祸来,将事情搅黄就不好了。 裴厌没爹娘长辈,等方金凤来回话后,彩礼便托对方交给顾家,三两银子用红布妥帖包好,又郑重道了声谢,方金凤连连答应,赶着就给顾家送来了。 离成亲还有几天,顾兰时将喜服做好,鸳鸯枕头也绣好了。 因找的是裴厌,方红花几次过来欲言又止,可婚姻大事爹妈做主,她一个老太太平时又不管事,怎好乱插手,况且看见顾兰时喜悦的模样,她不知内情,心中直纳闷。 她终于憋不住偷偷询问顾兰时,是不是被吓傻了,嫁裴厌还这么兴高采烈的。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确实有点害怕裴厌,可心里知道裴厌是讲理的,每次都是别人先惹事,只要好好说话,裴厌是不会打人的,就好比他,之前一直缠着人家,裴厌也没见动手。 他没敢说是自己死活要嫁,只告诉阿奶裴厌是个好人,至于方红花信不信,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了。 傍晚。 小河村炊烟渐熄,多数人家已经吃过饭。 看见裴厌背着一筐草从门前走过后,顾兰时眉眼带笑,进灶房将锅里捂着的一碗米饭一碗炒春菜端出来。 今天家里蒸米饭吃,他特意留了一碗,春菜是另外炒的,满满一大碗。 苗秋莲和顾铁山在屋里说话,他知道爹娘都看见了,也不敢多声张,将饭篮用布盖好,直接溜出家门去撵裴厌。 他没敢高声喊,看见裴厌进树林后才小跑着上前,在后头做贼一样轻喊。 发现是他,裴厌停下脚步等待。 顾兰时到了近前,饭篮提得稳稳的,笑着说:“给你带了饭,回去不用再做了,还热着呢。” 裴厌没有立即接过,皱眉看着他。 顾兰时窘迫小声道:“就差几天了,不至于,再说了,只是送饭而已,又不是做别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早听惯了。” 他强硬拉住裴厌手,将饭篮递过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裴厌只得提好篮子,正要说话,顾兰时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又往他手里塞。 平安符是上次那个,顾兰时一直贴身藏着,没敢乱放,生怕浸了水吹了风。想起自己的小葫芦,顾兰时抬头叮嘱道:“这个不许扔了,又不是害你。” 他说完没多留,若耽误久了,回去他娘肯定要说,于是匆匆来又匆匆去,留下裴厌在原地慢吞吞盯着平安符看。 第42章 四月十八,宾客如约而至。 苗秋莲娘家人来了不少,顾兰时两个姐姐两个姑姑都拖家带口回来了,三个伯伯另加村里本家的叔伯哥兄,还有同他们家要好的四邻,汉子在院里,女眷夫郎在堂屋,并未大摆宴席,也满满当当坐了十二桌,属实不错了,亲戚少的人家哪能坐这些。 裴厌之前砍了娄进的事传扬开,他又是小河村人,连顾兰时两个离得远的姑姑姑父都知道,不过当着顾铁山苗秋莲的面没说什么,问两句新姑爷的情况,口中只连连赞好。 有酒有肉,一顿宴席吃得还算开怀,等客人酒足饭饱散了后,顾兰玉和顾兰秀没走,留下帮家里收拾残席,苗秋莲顺便给她俩打点了些没用完的肉和菜。 因馨儿哭闹,顾兰玉公婆就先带着孙女回去了,原本她公婆是不来的,但苗秋莲让来,老两口在家也得做饭,不如来吃现成的,另一个也是给家里撑撑场面,省得叫人看扁。 顾兰秀公婆也是如此,都跟来了,儿子唐景泽太小,还在襁褓里,顾兰秀喂过奶后,见孩子睡着了,就让公婆先抱回家,她收拾完也就回去了。 周书宏和唐睿文两个姑爷陪着顾铁山在葫芦架下吃茶闲聊,新姑爷是裴厌这事他俩早知道了,心中同样不解,怎么就和那个裴厌结了亲,但岳丈岳母都定了,他俩没多问,只问了几句顾兰时明日出嫁的事宜。 有些话连女儿都不能告诉,不然被她俩婆家知道,顾兰时就没脸了,顾铁山和苗秋莲将之前的事瞒得很紧。 顾铁山喝一口茶,没将心底惆怅流露出来,只说嫁妆昨天就搬过去了,明日没多少要紧事。 周书宏和唐睿文一听口风,打着哈哈不再多问,岔过话说起别的。 昨天裴厌过来搬嫁妆,将一床被子两身新衣裳,还有顾兰时别的衣衫鞋子塞进陪嫁箱子里,他一人就扛走了。 他过来时给顾家提了二十斤猪肉,这是之前商议好的,顾家待客要用,别的再不用他出。 灶房里,顾兰时也来帮忙,对大姐二姐的担忧,他一点都不意外,自己欢欢喜喜的,反倒劝慰了她二人几句,苗秋莲看见直摇头,这没心没肺的。 等姐姐姐夫走了后,按着出嫁前的习俗,苗秋莲和竹哥儿用山上摘来的两样香草叶子烧了一大锅水,趁天亮不用点油灯,两人帮顾兰时好好搓洗了一番。 至于别的,趁竹哥儿出去舀凉水,苗秋莲低声同顾兰时交代,夜里无论裴厌要做什么,照着办就是,别第一天就起争执。 顾兰时不傻,这些话再隐晦也能听懂,热水蒸的他脸颊通红,一边答应一边低下头假装搓洗胳膊。 * 迎亲吉时在傍晚,顾兰时一天都没怎么出房门,姐姐姐夫回来送亲,家里人多要说的话也多,一时就忘了心中忐忑。 等到傍晚,他穿好新衣盖上盖头坐在屋里等待,没多久听见门口鞭炮声响起,是裴厌来了。 和别人家接亲唱山歌,奏乐的卖力吹打不同,一挂鞭炮响完,门口变得冷清清。 顾铁山早就交代了家里人,没让在门口拦,裴厌径直进门,在院里先燃香拜祖先后拜岳丈岳母,等顾兰时在屋里磕过头后,他进去背起人往外走。 昨天还欢欢喜喜的,今日真到了磕头的时候,顾兰时一直在哭。 苗秋莲送他到门口,两个姐姐和竹哥儿跟在后面。 裴厌跨过门槛,身后几人不再上前,他背着人道一声,随后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独自来接亲,又一个人背着顾兰时回去,冷冷清清实在可怜,顾兰玉三人都低头抹眼泪,苗秋莲心里难过却不好哭出声,手里帕子都擦湿了。 另一边,顾兰时趴在裴厌背上哭了好一会儿,哭累了没力气,两个胳膊耷拉在裴厌胸前,整个人也似摊下来,胸膛一整个贴着裴厌背部,不再拘谨,甚至将下巴搁在裴厌左肩膀上,闷闷道:“我饿了。” 他其实想说自己想家想娘,心里也有些难过,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心里清楚以后后山那边是他的家,今天成亲,何必说些让别人也难受的话。 裴厌声音依旧淡淡的,说:“我下了两碗汤面,在锅里闷着,回去就能吃。” “嗯。”顾兰时趴在他背上有气无力答应一声,他盖着盖头看不到前路,也没想着看路,裴厌会带他回去的。 等跨进家门,裴厌先将人背进屋子里,放好后才说一声,自己出去点鞭炮了。 原本进门时就要点鞭炮,可他背着顾兰时,要用火石擦火,实在不方便。 鞭炮一响,黑狗汪汪叫起来,顾兰时偷偷掀开盖头,炕上铺了鸳鸯新被,还有他之前绣的鸳鸯枕头,他的木箱子放在炕尾,房中陈设简单,多余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后,他慌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坐在炕边等着。 地上一双新鞋映入眼帘,随后盖头被揭开,裴厌穿着合身的红衣喜服,因有收腰,身姿比平时看着更加挺拔,冷峻的脸像是被红色衬得柔和了一点,不再那么凶恶。 顾兰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红了脸。 “吃吧。”裴厌让开身,桌子上放了两碗面,还有一对点燃的喜烛。 外头天色渐渐晚了,房里烛光微晃,两人坐在桌前吃面。 是白面条,放得久有点坨了,顾兰时搅了搅,一点都没嫌弃,筷子一翻动才发现,碗底还有两个散了的荷包蛋。 他眼睛有点红,还是笑了,吃一口面咸淡正合适,眼中笑意越发明亮,无意中看一眼裴厌的碗,发现没有鸡蛋。 “你也吃一个。”他将碗里荷包蛋拨过去。 裴厌大手挡在碗口,垂下眼睫没说话,他没养鸡鸭,鸡蛋是买来的,不多,只有八个。 “我吃不完的。”顾兰时找了个借口,可裴厌手始终没让开,这软硬都不吃的模样,他只得放弃,没有再勉强。 吃过面,胃里暖乎乎的,顾兰时跟裴厌一起进了灶房洗碗筷,没让他动手,裴厌自己舀水。 从窗子看见黑狗趴在院里啃骨头,他笑着问道:“它也有骨头吃。” “嗯,今天成亲。”裴厌一边洗碗一边说:“买了三十斤肉和一点骨头,还有十斤肉,够这几天吃的。” 顾兰时没想到家里还有肉,笑眯眯点头,说:“好,明天就炒肉。” 他想和裴厌说说话,挠挠脸想了下才道:“你想不想吃汆丸子,烧成丸子汤。” “嗯。”裴厌将洗好的碗筷归置妥当,又抱了柴火进来烧水,放下火石后他手微动,像是有点不自在,开口道:“天晚了,舀水盥洗,我买了点青盐。” 讲究的人家会买青盐洁齿,有钱人更是会用能留香的牙粉,齿白干净,到底是不一样的。 顾兰时笑着点头,和他一起坐在灶前烧水,夜里总该烫烫脚,才睡得舒坦呢。 一对喜烛燃烧,按规矩今晚是不能吹灭的。 两人盥洗后关好房门躺在炕上,顾兰时没敢翻身,睁着一双眼听身边的动静,他有点紧张,不由自主攥住了中衣。 知道自己今晚不能乱动,可左等右等,裴厌安安静静躺在他旁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顾兰时疑惑了,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他纠结许久,总算鼓起勇气翻身,借着一点朦胧烛光小声说:“你……”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裴厌翻个身背对着他,声音十分沉静:“睡吧。” 顾兰时皱皱眉,无意识盯着裴厌脊背看了一会儿,心想他娘说了,裴厌要做什么就照着做,既然让睡觉,那就睡好了。 他眉头重新舒展,盖好干净的新被子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本来就对新婚夜里的事有点恐惧,要说从前确实是个清清白白的双儿,可自打撞破林晋鹏和于青青的奸情后,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时的动静让他觉得有点可怕,如今不用面对,确实松了一口气。 * 一夜无梦,睡得黑又甜,醒来后顾兰时神清气爽,没有公婆无需奉茶,也没人立规矩,两个人虽然太简单,但也有这些好处,说话做事不用顾虑其他人。 听见裴厌在院里洗漱,他穿好衣裳出去,一大早就笑眯眯的,没有半点烦恼。 “等会儿下地去?”他一边舀水一边问道。 “先不去。”裴厌擦干净脸,说:“去趟镇上,买几只鸡仔鸭苗回来,扎篱笆养在后院。” 最近正是春雏育出来的时候,比平时好买,顾兰时点点头,家里可不得养些鸡鸭禽畜,以后卖蛋卖肉是个进项。 裴厌一顿,看着他问道:“你有没有要买的?” 顾兰时想了下,摇摇头说:“没有,东西都齐全着,对了,上次给你做的荷包还在,等下给你找出来,你用这个装钱。” “嗯。”裴厌这次没有拒绝。 换了荷包,顾兰时又热了几个糙馒头,赶路废脚力,吃点东西垫垫不至于胃里难受。 等裴厌背着竹筐离开后,他从门口进来,看一眼脏兮兮的黑狗,毛都打结了,心里有点不舒坦,要是二黑的话,他早给摁水里洗一通,可他有点害怕,根本不敢上手,在心里盘算等裴厌回来让他按住。 见大狗没有咬人的意图,顾兰时松一口气,脚步这才快了一点。 昨天说了要烧丸子汤给裴厌吃,丸子要想汆得好,吃起来又松又嫩,肉馅要剁得细,可不得赶着时间做,等裴厌回来就能吃了。 第43章 初夏还没那么热,肉放在笼屉里,另外还有四根肋条骨和两根大骨棒。 灶和他家一样,都是连着的两口灶,但大锅只有一个,另一边就用不上。 肉馅里头加点姜末吃起来更香,顾兰时按着裴厌走之前说的,进柴房看见角落一堆沙土,老姜就埋在里面,他拣了根大的,又将剩下的老姜埋好。 汆丸子要用瘦肉,他洗好老姜切成姜末,又忙着剔出肥肉,回头好熬点猪油。 尽管是第一天做饭,裴厌这里东西很少,一眼就看完了,不用额外熟悉,灶台上除了必要的油和盐,还有一小罐醋,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心道还是要买点酱,院里种了扁豆,用酱汁闷扁豆很好吃。 想到这里,他剁肉的手停下,在家里待惯了,油盐酱醋都不缺,芝麻香油也有,偶尔炖个鸡蛋羹淋上几滴,那叫一个香。 可他不知道裴厌有没有钱,油盐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多少人家吃的都是水煮菜,能撒点盐都很不错了。 这些只能等裴厌回来再问。 灶房里剁肉声咚咚咚再次响起,狗鼻子很灵,哪怕肉还没做熟,大黑狗就踱步到了门口,耷拉的尾巴要摇不摇,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顾兰时有点怕它,裴厌买点肉不容易,况且昨天都给它啃了骨头,剔下来的猪皮就没喂给它,等熬好猪油后,锅底留一点油别全舀出来,加一点柴火把猪皮丢进去炸,既能多熬一点猪油出来,炸焦脆的猪皮也能吃。 黑狗因平时畏惧裴厌,没有进堂屋和灶房的习性,只在外面转悠,意识到不会有肉吃后,又回到木头堆旁边,用爪子刨出昨天晚上埋的骨头,趴在地上晃着尾巴啃起来。 一个人忙忙碌碌,肉丸子汆好后没有立即下锅煮,顾兰时洗洗手到院里拔了一棵春菜,没有菜吃也不行,他还不知道裴厌饭量怎么样,多做一点总没错。 宁水镇大概在十里外,只是买些鸡仔鸭苗,裴厌没有耽误太久,一个半时辰左右就回来了,此时刚到巳时初。 顾兰时正在收拾两人昨天穿的喜服还有红盖头,叠好后没有立即放进箱子里,思索要不要将衣裳典卖了,好换点家用。 裴厌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两人眼下也无子无女,新衣喜服这几年里肯定用不到第二回。 他还没想好,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连忙转身迎出去,裴厌这时已经走进了堂屋。 顾兰时看见他手里拎了一坛酒还有一个糕点铺子的油纸包,接过后放在桌上问道:“买酒做什么?” 裴厌放下身后竹筐,神色没怎么变化,说:“给回门备的礼。” 顾兰时了然,笑道:“差点忘了这个。” 听见小鸡在叫,他往前两步站在竹筐前弯腰,筐子里垫了点干草,黄绒绒的小鸡和小鸭张着嫩嫩的嘴巴在叫,瞧着就喜人。 裴厌没有弯腰,看一眼顾兰时后脑勺,随后垂眸说道:“各六只,后头没有篱笆,先放在前院养,夜里关进柴房,后院太大没个遮蔽,省得被黄鼠狼拖走。” “好。”顾兰时直起腰说:“丸子都汆好了,只等你回来煮,我还挖了棵春菜,扒下来的老叶子刚好剁碎了喂它们,太小了,谷糠麦麸还是烫熟了给吃。” “嗯。”对他的话,裴厌没有任何异议。 看一眼天色,顾兰时又道:“眼下还早,不过你赶了路,饿不饿?饿的话我现在就做。” “好。”裴厌轻微点头,他话不多,不过每次顾兰时说话时都认真听着。 “行,我把馒头都热好了,闷在锅里,这会儿估计还有余温,不过都初夏了,吃温的刚好,还有热汤呢,不怕凉。”顾兰时边说边挽袖子往灶房走。 因水缸在灶房,裴厌一路跟在他后面,舀了水就在灶房门口洗手。 顾兰时揭开锅盖取馒头,说:“只有一口锅,到底紧促些,只能一样一样做。” 裴厌将野澡珠在手里搓出白沫,闻言想了一下开口:“改天我再去买一口。” 顾兰时蹲在灶前将捂住的灶火慢慢拨开,一点火星明灭不定,他放一点草绒在上面,轻轻吹几口气,反复几次才将灶火燃起来。 听见裴厌的话,他有心想知道还余多少钱,但因两人还不是太熟悉,往灶底添了几根柴火后,才挠挠脸站起身,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裴厌蹲在灶房门口洗手的动作很慢,和往日有点不同,直到顾兰时问他,像是才想起洗掉手上的白沫,边洗边抬起头说:“散碎银两还有六两六钱,铜板一共一百二十七枚。” 每一文钱都是从他手里出去的,他记性又好,对数目很清楚。 顾兰时有点没料到,乡下人家省吃俭用的话,一年差不多就三四两银子的用度,六两,足够一年半的花销。 他心里有了底,还好,比自己之前想的几钱银子好多了,最起码没有饿肚子的烦恼,有这点钱撑着,这一年怎么都能找点营生去挣。 “如今一口锅大概多钱?”他系好襜衣问道。 裴厌捋掉手上的水珠站起来,说:“应该在三钱。” 顾兰时往锅里舀水,又道:“买一口的话做饭方便,吃好了人才能干活,要不,就买了。” “嗯。”裴厌刚才就有了这个打算。 “我看院里种了扁豆,用酱汁和辣椒碎一起闷着好吃,可我瞧了,没有酱。”顾兰时笑着继续说:“你要是想吃,少买一点回来我给你做。” “好,等下吃完我就去买。”裴厌站在灶房门口没走,隔壁清水村就有酿酱的,不用跑远。 他一个人住惯了,突然多个人围着他说话做饭有点不自在,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薄唇微抿有点无措。 顾兰时一抬眼就看见他跟门神一样站着,眼神对上后,莫名就明白过来,他犹豫一下,问道:“要不,你来烧火?” 汉子大多都不上灶,在家里时他爹和狗儿不常进灶房,没想到裴厌径直进来了。 也是,裴厌连面条都会做,对上灶这事自然不会抵触,甚至会卧荷包蛋,就是手艺不太好,蛋给散了。 该说的话像是说完了,顾兰时没找到闲话讲,灶房里只有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响,直到锅里水滚开后,他回过神赶紧忙碌起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生汆丸子汤用老碗装了一大碗,丸子舀完了,锅底还剩一点汤,因是肉汤,顾兰时没舍得扔,侧身看一眼灶底的火,吩咐裴厌不用再添柴了,随后他将切好的春菜全部倒进肉汤里煮。 春菜好熟,滚一滚就能吃了,他连汤舀上来,又是一大碗,菜色鲜绿肉汤浮油,看着就馋人。 乡下人种地干活费体力,吃得也就多,家里碗都大些,不然一碗不够吃的。 有油水荤腥的一顿饭称得上丰盛,裴厌坐下后没说话,拿起馒头闷头吃,无论肉丸子还是春菜都不挑。 他做饭就那么回事,这两年哪里有人给他汆丸子做汤,自己也不会汆肉丸,这会儿觉得连煮出来的春菜都比平时好吃。 做的饭有人爱吃,顾兰时笑眯眯弯起眼睛,自己也尝一口肉丸子,还行,算得上松嫩,于是心里那点紧张消弭,不再怕饭菜没做好。 饭后,他看着干干净净的两个大碗又笑了。 装丸子汤用的老碗,又深又大,肉丸也多,他原本想着这一顿肯定吃不完,下午热一热还能再吃,没想到裴厌连肉汤都喝完了,一点没剩,饭量确实大。 这下顾兰时心里有了底,以后做饭有数了。 见菜碗碗底还有一点汤水,他和裴厌都吃饱了,就掰了半个糙馒头将汤汁吸干,见院里没有狗食盆,问道:“没个旧盆给它用?” 裴厌端着空碗要进灶房,摇摇头说:“没,扔给它就行了。” 大黑狗看见他手里拿着糙馒头,一骨碌从地上起来,没敢上前,摇着尾巴盯着馒头看。 顾兰时照着话将馒头扔过去,又好奇问道:“那它喝水用什么?” 他家养狗还算上心,弄个旧木盆给狗用,饿了倒饭渴了倒水。 裴厌将碗筷放进添好水的锅里,说道:“去河边,有时下雨就在水坑里喝。” 和村里其他狗差不多,顾兰时点点头,挽起袖子要进来洗碗,开口道:“那要是锁了门让它看家,天热的话渴了怎么办?” 裴厌已经伸手进锅里洗碗,沉默一下说:“没想过,我回来开门它就跑去河边喝水。” 顾兰时想接过手洗碗,但裴厌没给他,知道眼前人的脾气,他没多坚持,在旁边笑着说:“那还是给它找个东西用,小点的也行,往后天慢慢热了。” “嗯。”裴厌低头用丝瓜络刷碗,想起院里有个树墩,不如把中间挖开,留出倒水倒食的空子,和木盆是一样的。 说实话,顾兰时没见过哪个汉子会洗碗,对裴厌的熟练终究有几分惊讶,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他用葫芦瓢舀水帮着冲干净碗筷,想起黑狗脏成那样,看一眼门外,太阳挺大的,开口道:“狗有点脏了,我看它身上毛都打结了,不如趁天气好,到河边你按住了,我给洗洗。” 第44章 出了后山地段往左边拐,大约十五丈就到了河边,顾兰时最先看见用石头垒出来的浅池子,边沿处有几块平坦的青石,连水底都铺了大小不一的白石头,河沙被盖在下面,水流比别处清澈多了,瞧着就干净。 这一看就是人弄出来的,并非天然,他有点惊奇,转头问道:“这是你弄的?” 裴厌点头,说:“河道那边水流湍急,将水引过来,在这儿洗衣裳方便,不用跑远。” “好厉害。”顾兰时没忍住夸道,眼睛都亮了。 村里没井的人家都要在河边洗衣裳,平时还好,一到夏天太热,都抢着挑有树荫的平缓地儿,在这里弄一个石头池子,头顶有树荫遮蔽,而且水也干净,不用担心泥沙翻滚,这里离村子又远,况且是裴厌自己挖出来的,不会有人过来争抢。 长这么大很少被称赞,裴厌一愣,神思渐渐飘远,始终想不起来上一次被人夸是什么时候。 以前从不在意这些,此时他心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隐若现,想忽略掉这种陌生的情绪,可心底又忍不住有点高兴。 说厉害,其实只是费力气挖个坑,再把石头搬过来,搁在其他人,指不定会笑他傻,还费了好几天工夫,哪里不能洗衣服? 在他愣神的时候,顾兰时把手里装了野澡珠的小篮子放在地上,自己挽起裤管,他不下水,但洗狗肯定会溅出来水迹。 喜悦的心情对裴厌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疏离,世间万物、世人千般模样在他眼中都是疏远的,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好似一潭死水,很少能对别的人和事感兴趣。 他甚至不能很好的应对,垂下眼眸当做没听到。 见顾兰时挽起两条裤管,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他视线极为不自然地挪开,喉结微动,掩饰了心中那份不平静,说:“挑水也能在这里,在上游打水就行。” “好,我知道了,以后就在这里打水,干净。”顾兰时笑吟吟的,丝毫没在意自己的模样。 和汉子不同,他即便下地干活,除了在水田里挽起裤管,平时是不会露小腿的,又天生偏白些,水波一晃荡,日光投映,衬得一双小腿更加白皙。 至于裴厌,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家人了,这里并无外人,根本不用避嫌扭捏。 大狗在石头池边喝水,站的正是池子下游位置,它和裴厌来过几次,也向来会看主人眼色,这会儿显得有几分聪明懂规矩。 顾兰时有点害怕,说:“你按着它。” 看出他的畏惧,裴厌走到大狗身边将它推进池子里,自己一手按住狗脖子另一手往狗身上撩水。 顾兰时将野澡珠篮子提到这边,也帮着一起掬水打湿狗毛,等裴厌让大狗趴进水里,好将肚子上的毛发浸湿,他想了想,说:“我看打结的地方多,一绺一绺的,如今天也热了,不如剪掉,不然也洗不干净,以后多给它梳梳,毛也就顺了。” 对他的话,裴厌基本不会反驳,于是他回去取剪子,过来后由裴厌上手剪狗毛。 一堆一堆脏兮兮的狗毛顺着水飘远,大黑狗站在水里低着头不敢乱动,喉咙里偶尔呜咽几声。 “它叫什么?”顾兰时问道。 裴厌没抬头,将狗尾巴上太脏的毛发直接剪掉,说:“没名字。” 之前不大留意野狗,这会儿在水里一泡,水都是黑的,也有一股子味道,他眉头轻拧,显然有些不喜。 顾兰时想了下说:“那叫大黑吧,有名字好点,一喊就回来了。” 他家有二黑,之前的老狗叫黑儿,如此就不会叫混。 “行。”裴厌口中答应,停下手仔细查看一番,打结的长毛都剪掉了,这狗比别的狗麻烦,短毛狗哪里会像它这样纠结成一坨,有的地方剪子都难下。 顾兰时也顺着他的视线打量一番,狗变得更丑了,浑身毛发长短不一,有的地方贴根部剪得太短,跟秃了一样。 裴厌在水里涮涮剪刀,在兵营里待过几年,他对味道有些敏感,虽说狗身上的气味不如血腥味刺鼻,但心里有点不舒坦,抬眸看着顾兰时说:“回头我再买把剪子,这个就别用在针线上了。” 狗这么脏,剪子多洗几遍也有点过不去,怕说出来讨嫌,没想到裴厌也是这么想的,顾兰时笑眯眯点头,说:“好,以后就用这个给它剪毛,回头鸡鸭剪羽也用得上。” 剪子当然不能随便扔掉,家用的东西都值钱,磨一磨用来干些杂活照样锋利。 将野澡珠打出沫子,他俩齐心协力好生洗了几遍狗,三四遍下来,水总算不是黑的了,顾兰时抬起胳膊擦擦汗,没想到洗狗也这么累。 见状,裴厌就让他洗干净手歇着,自己再给狗洗最后一遍。 顾兰时蹲在池边,拿起篮子里的野澡珠慢腾腾搓出白沫,犹豫过后开口:“裴厌,我想把两身喜服卖了,能换不少钱呢。” 裴厌一下子抬头看过来,微微抿着唇,似乎连下颌都绷紧了。 顾兰时解释道:“成亲就穿一天,又没孩子,就算有,等他成亲也十几年后了,塞进箱子里长久放着有点可惜。” 平时谁没事穿喜服,走路上惹人笑话,要么就改成里面穿的,天冷时加进去,要么就裁掉,红布能给娃娃做肚兜,不过顾兰时眼下还懵懵懂懂,并无要孩子的念头,就没想起这个。 看裴厌不说话,他有点拿不准主意,小心翼翼问道:“行吗?” 裴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又觉得不该生气,卖衣服而已,能换来钱才是正理。 他勉强说服了自己,张嘴想说好,可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顾兰时十分疑惑,于是问道:“怎么了?” 温温软软一句问话,裴厌沉默一下开口:“刚做的新衣服,还能穿。” 顾兰时蹲在池边,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两下脸颊,谁走路上穿喜服啊,他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那,我再给你做一身新的?” 裴厌偏冷的眉目有了舒展的迹象,他思索一阵,这样好像也不错,于是“嗯”一声继续洗狗。 顾兰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他没想通裴厌前后变化是为何,说道:“我记得你不是买了两匹布,刚好拿那个给你做,现成的,我自己带了两身新衣裳过来,先用不上。” “在箱子里放着,回去了找出来。”裴厌将狗压下水,一通费力搓洗总算完成了今天的大事。 狗上岸后,顾兰时下意识站远了点,之前二黑在河里游水,上岸之后甩了他和竹哥儿一头一脸的水。 果然,大黑上岸后整个身体抖动甩毛,水花登时四溅。 它浑身湿漉漉的,丑是丑,但总算没味儿了。 相处连半天都不到,顾兰时不敢上手摸它,裴厌对摸猫猫狗狗这种事没兴致,更不可能伸手。 回去之后,顾兰时在屋里收拾,见裴厌进来,他再次说道:“那喜服就去卖了?” 裴厌看一眼炕上叠好的衣裳,心里还是有点儿不痛快,说:“我这里还有些银钱,不急着去卖。” 既如此,顾兰时只好作罢,他打开自己的木箱说:“也行,反正放进来也不占地方,就当留个家底。” 裴厌想起方才他说的,手指微蜷还是上前打开了旧木箱,从中拿出一匹布放在炕上,低头闷声道:“这是做衣裳的。” 顾兰时说给他再做一身新的,他确实有点心动,可自己先反悔不卖喜服,万一顾兰时也反悔,让他心中有些忐忑。 箱子都放在炕尾,一打开顾兰时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除了裴厌的旧被旧衣以外,最上面是另一匹布,而紧靠箱壁的,却是个显眼的小葫芦。 第45章 顾兰时从箱子里拿出小葫芦,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确定这就是他给裴厌的那个。 在他拿起小葫芦时,眼眸低垂的裴厌发觉不对,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你没扔?”顾兰时眼睛很亮,见裴厌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整话,他抿起嘴巴笑。 “我……” 裴厌没找到借口,最后闭上嘴,视线落在拿出来的布上,没有和顾兰时对视。 知道他性子轴,这会儿看起来也好面子,顾兰时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笑话他,万一恼了性子上来,真把小葫芦扔了,实在太不值当,于是笑道:“有没有木钉子?这个我之前挂在炕头的,既然还在,挂起来好点。” 裴厌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奚落和嘲笑,笑意也只是纯粹的高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转身出去找木钉子。 见他一言不发走了,顾兰时还以为恼了,连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裴厌脚步微顿,回头说:“找木钉。”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顾兰时点着头笑:“好,既然箱子开了,我也帮你收拾一下,以前的旧衣裳我记得有几处补丁,我帮你改改。” “嗯。”裴厌答应着出房门,之前削了几个木钉子都用了,没找到现成的,就拿刀再削了一个,只是挂小葫芦,不用像木匠那样削成精致的钉状,露出来的地方弄圆滑就好,不小心碰到也不会被伤。 等他用短斧将木钉敲进墙里,顾兰时笑眯眯将小葫芦挂上去,好生端详几眼后才笑着说:“我看了,那几个补丁都得拆,等缝好再给你做衣裳。” 听他接了这个茬,并无反悔之意,裴厌莫名松一口气,点着头说:“好” 之前就知道尺寸,不用再量,顾兰时又看看翻出来的旧被,开口道:“我看天好,先把被子拿出去晒晒,改明儿拆开洗洗,再拿出来用就是干净的。” 天慢慢热了,旧被比较厚,再说还有两床新被,旧被子暂且用不上,若不拆洗一番就塞进箱子里,时间一长可能就有味道。 他翻起被角看一眼,裴厌之前应该拆洗过,除了旧点,没什么脏污,也没什么味儿,就是缝的针线不够齐整。 不过裴厌没言语,抱起被子出去晾晒。 顾兰时将两人不多的衣裳都叠好放整齐,他自己的旧衣服不用拆布丁,想放回去时想了想,他爹娘给他做的陪嫁木箱子比较大,而裴厌用的这个旧箱子小一点,不如用大箱子装棉被褥子,旧箱子放他俩衣裳。 见裴厌进来,他示意对方上前,指着箱子里的衣物说:“这边是你的,这边是我的,衣裳都放在这里,大箱子以后塞被褥。” “好。”裴厌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看见一叠衣服最底下露出红色,知道那是以后不穿的喜服,他思索一下,从怀里拿出荷包。 顾兰时刚合上箱盖,就看见裴厌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在炕沿上。 “一口锅要三钱,打一罐酱汁三十文。”裴厌从一堆碎银子里拿出三钱,因铜板只有二十七个,他又从炕头的褥子底下翻出一串铜钱,说:“这是一百文。” 他解开麻绳头取了三文,随后绑好放在碎银子上,说:“还剩六两三钱,你要用钱,这些足够了。” 顾兰时从小到大没拿过这么多钱,他爹娘手里确实有,但不会轻易让孩子看见,顶多给几个铜板,这会儿瞅着六两多银子,有点高兴也有点恍惚,他真的嫁人了,以后要自己当家。 他不由自主想确认一遍:“让我拿着?” “你拿着。”裴厌把买东西的钱装进荷包里,塞进怀中放好,听见筐子里的鸡仔鸭雏又叫起来,说:“我去剁点菜叶。” 还没来得及打草回来,只能先掰点春菜叶子,春菜好种长得又快,喂鸡鸭不会太可惜。 “好,等下我烧点水烫麦麸,晾凉了给它们吃。”顾兰时说完又想,鸡鸭现在小不好往后院关,鸡食只能洒在院里让去啄。 村里很多人家都是这样,有时也不会关起来,鸡鸭在院里到处溜达啄食,可如此的话,鸡粪鸭粪到处都是,有时人吃饭,厉害点的母鸡都能飞到桌上来抢食,虽说在村里见惯了,可他爹娘向来不喜禽畜乱拉乱飞,都关在后院用篱笆围起来,在篱笆里头随便它们折腾。 见裴厌已经出去了,他顾不上收拾银钱,在后面边走边说:“大锅先不急买,下午去山上砍点竹子,后院空旷怕黄鼠狼子来叼鸡,先在前院给它们围一片地方,白天关进去,晚上撵进柴房,省得院里太脏。” 裴厌自然点了头,砍竹子费一点力气而已。 剁几片菜叶不用两个人,顾兰时出来后看见西屋半掩的门,上次过来贴囍字是贴在窗外的,没有进去过,他还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就推门进去了,西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土炕,看着许久没用过了。 他和裴厌只有两个人,这个屋子确实用不到。 这边院子和屋子没有他家大,不过该有的都有,外面院里柴房和杂屋齐全,不过都是茅草覆顶,他家柴房和杂屋原先也是茅草顶,后来他爹换成了瓦片。 茅草只要够厚捆扎够多,几乎不会漏雨,可时日一长,风吹日晒再加雨打雪压,难免会慢慢腐朽缺失,几年就得换一次,若不及时,很有可能漏风漏雨,柴房还好,主要杂屋会放米面粮食这些,还有晒干的菜和山货,若淋湿发潮了,实在不妥当。 他抬头看一眼西屋顶,里头能看清的就是房梁和木头,有的地方能看到椽子,再往上估计就是竹片板和泥浆一些东西,要不然只用瓦片的话不够结实。 他走到院里往屋顶上看,这三间瓦房看起来都挺结实,以后口粮和山货还是放在西屋好。 “看什么?”裴厌剁好菜叶,没别的东西盛,他端起木板打算倒进竹筐让鸡鸭吃。 顾兰时开口道:“没什么,想起杂屋里放的米面,那边是茅草,不如瓦屋好,正好西边不用,是不是放在西边?” 听他说完,裴厌下意识看一眼杂屋顶,视线转过来又落在瓦片顶上,点着头说:“好,等下就挪过去。” 顾兰时跟着他走,看他把菜叶倒进筐子,十二只鸡鸭争先恐后抢着吃,有的还踩着其他雏仔往里头挤。 “外头茅草厚实,你铺过了?”顾兰时想着话说。 “嗯,去年换的。”裴厌拍拍木板,让菜叶都落下去。 “我记得之前这边都荒了,没想到还有三间瓦屋。”顾兰时又跟着他往院子走,没话也要找话说,不然也太冷清了。 裴厌将木板靠在柴房外墙上,一转身就看见他跟在后面。 小鸡鸭子爱追人,要是没有老鸡母鸭的话,就一直找人追撵,这也是他没把鸡鸭放出来的缘由,都太小了,一旦在脚边乱窜,不小心踩到肯定活不成。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裴厌沉默一下,但视线紧紧盯着顾兰时,随后开口:“我过来时瓦片没剩几个,都是破的,房间地上的砖头也被撬了一些,后来我花钱买了青瓦补上,修缮了一番,地上就没管。” 原来如此。 顾兰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看东屋有的地方铺了砖,有的却是土地。 他娘跟他说后山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也没过来看过,一知半解而已,只知道曾经有人嫌弃这边晦气破败,没住进来。 也是,他们村如今最穷的人家都有一间破草屋住,要是真有人连房子都没有,肯定会住在这里,裴厌不就是这样。 解了心中疑惑,顾兰时原想回去先把补丁拆了重缝,却觉得裴厌盯着他的视线有点奇怪,让他有点窘迫又有点迷茫,他摸摸脸颊,再看看手指,没有沾到什么东西,于是仰起脸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厌方知自己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他垂下眼睫,沉默一阵才说:“没什么。” 连个借口都没找到,硬生生一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丢脸,绷着脸看起来有几分冷峻。 顾兰时后知后觉有点脸红,他从来没和一个汉子这么相处过,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也没敢再看裴厌。 “我去买酱汁,回来就上山砍竹子。”裴厌总算找了个借口离开。 “嗯嗯。”顾兰时胡乱点头,他没像早上那样送出去,等裴厌出门后看不见了,见黑狗趴在太阳底下晒毛,地上明显有些水迹。 他俩吃过饭了,这么大的狗却只吃了半块糙馒头,刚好要给鸡鸭烫麦麸,狗也能吃这个,要看家护院,吃饱才更有力气不是。 他挽起袖子干活,忙碌起来也就忘了刚才的小插曲。 等裴厌拎了一小罐酱汁回来,他把麦麸都烫好了,只等晾凉。 油盐酱醋中只有醋汁能便宜点,村里家家都有柿子树,这些年十里八乡的人常酿柿子醋吃,醋汁价钱便慢慢下来了。 这么一小罐就要三十文,顾兰时好生将罐子放好,裴厌之前连酱汁都没有,想来没有吃过酱汁闷扁豆,要是有点辣椒碎更香,可裴厌没种辣子,不过这会儿也不到辣子熟的时候。 见裴厌拿了麻绳和柴刀,他抛开那点窘迫,送出去说:“猪皮我都剔下来了,下午熬了猪油就炸着吃,你想不想吃米粥?稠的那种,再用酱汁闷个扁豆。” “好。”裴厌原本想再看一眼认真说话的人,可想起方才的丢脸事,沉默着,低敛了眉眼走了。 顾兰时不知他心中所想,还有很多活要干呢,他心中欢快,一双眼睛含笑,独自在让他心安的旧院子里忙碌。 第46章 青山绵绵,日头渐渐往西去了,一缕炊烟孤零零飘起,又很快逸散在空中,和远处村落的热闹相比,这边有些冷清。 裴厌将最后两根长长的青竹拖进门,六根竹子堆在一起,只等吃过饭后拾掇。 “没有了?”顾兰时从灶房窗子往外看。 “没了,这些足够。”裴厌掸掸身上的土屑。 顾兰时笑道:“那好,你洗洗手就吃饭,都做好了。” 方才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香气,裴厌以前吃饭只为果腹,自己手艺就那样,偶尔炒的菜才算得上好吃,这会儿他喉结滚动,明显饿了。 往常回来再饿都要自己下灶,他进灶房舀水,看见顾兰时在盛粥,案台上炒好的菜用大碗扣着。 一切井然有序,像所有劳碌清贫的农户一样,简单,却像个家。 明明成亲只有一天,顾兰时仿佛很熟悉这一切,裴厌拿起葫芦瓢舀水,心底有种沉甸甸又踏实的感觉,他说不清,但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顾兰时想的很简单,在哪里都要吃饭过日子,以他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眼光来看,成亲就是换个地方过活而已,哪里来那么多弯弯绕,更何况裴厌又无父母兄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可不得挑起做饭洗衣的担子。 太阳没落山,天色有点早,饭菜端上来后两人坐在堂屋吃饭。 白粥熬的香稠,炸猪皮没放盐就没什么味道,吃起来脆脆的,因是在猪油里炸的,嚼一嚼有油脂香气,酱汁闷扁豆的酱香很浓,刚好补上了没味道的猪皮,伴着白粥吃分外下饭。 庄稼人很少有食不言的规矩,不过他俩都饿了,埋头吃饭不语,等顾兰时觉得有八成饱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厌无声笑了下。 这成亲后的日子和他想的果真一样,裴厌是个没坏心的汉子,他说话时对方会认真听,也讲理,脾气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么暴躁易怒。 他开口道:“我看有个旧碗缺口挺大,用不上了,先拿这个给狗盛食,回头你把树墩挖出来,碗就给它放水喝。” 裴厌咽下一口菜,点头道:“好。” 顾兰时将自己碗里最后一点白粥吃完,将菜碗往那边推,笑着说:“我吃好了,这些你吃,不着急,锅底沾了点粥没刮上来,我添点水先给狗烫麸子。” 他说完起身走了,没看见裴厌顿了下后,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点,不再那么急,学着细嚼。 裴厌吃完扁豆后,将菜碗里的汤汁倒进粥里,拌一拌白粥有了味道,他连粥带汤吃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剩。 酱汁虽贵,但乡下家里种了扁豆的人家,一年到头也会吃几次,他不一样,小时候就算叶金蓉做了这道菜,从来轮不上他吃,只能端着碗在旁边喝稀汤寡水的米汤,一边喝一边馋。 有时候裴胜还会故意端起菜碗在他脸前面晃悠,离得很近,酱汁香味很浓,扁豆闷熟的味道也很香。 知道裴胜不会给他吃,只是作践取笑他,他就算再馋,看几眼喝完自己的米汤就走开。 每次这样,裴胜没找到乐子,就会向叶金蓉告状,说他吃饭还甩脸子,不知道给谁看,后面叶金蓉的谩骂声便会响起。 吃完所有东西坐在原地歇一下,裴厌摞起碗筷起身,回忆在进灶房看见烧火的顾兰时后打断,过去种种如一场梦,眼前人带来真切感,让他坚实踩在地面上。 顾兰时坐在灶前添一把柴火,看见他进来说道:“就放那里,等会儿我洗。” 一个人住惯了,突然不用做饭洗碗,裴厌有点不适应,可看着顾兰时干活利索的模样,他心中稍定,这回没有犟,将碗放在案台上。 吃完应该出去收拾竹子,砍下来后他没剁掉竹叶竹枝,一起拖了回来,这些枝叶晒干后能当柴火烧,要是有好点的长竹枝,还能扎成大扫帚。 心里知道要干活,可脚下像是定住了,裴厌站在案台前犹豫着,没有出去。 火光映在脸上,顾兰时觉得有点热,上午洗狗的时候出了汗,脏水溅了些在身上头上,衣裳还好,换洗方便,洗头发也不麻烦,想起没在家里看见浴桶,他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沐浴的,我没找着大木桶。” 裴厌没找到留在这里的理由,抬脚正要出去,闻言在原地站定,薄唇微抿了抿,说:“没有那个,之前我烧了水在院里擦洗。” 顾兰时一下子顿住,汉子常有不讲究的,可他一个双儿,怎好在外头洗澡,再说了,院里还有狗呢。 同样想到了这个,裴厌低声解释道:“我洗的时候,会撵狗出去关好门。” “好。”顾兰时点点头,没有浴桶的人家多了,将就着擦擦也行,如今天热,站外面不怕冷。 顾家应该是有浴桶的,不然顾兰时不会这么问,裴厌拧起的眉头舒展开,说:“明天我去找木匠,做一个就能用。” “可这样又要花钱。”顾兰时却犹豫了,他俩并不算富裕,手里那点钱说花就花,若养出这样大手大脚的习惯,以后可怎么办。 知道自己攒的这点钱不够长久过日子,裴厌沉默一会儿,说:“以后天冷了总不能站外面洗,过两天我去镇上找活干,不会只出不进。” 确实,天冷之后若想洗洗,在外面很容易冻出病,顾兰时只得妥协。 如今还不到水田插秧的时候,到月底才要看秧苗育的如何了,也不到割麦子的时候,麦地里的草他去拔就成。 村里几乎家家如此,地里的活要是不着急,汉子就会去找散活短工做,再不济还能去码头扛东西,总能挣几个铜板。 要想挣钱,手头的几件事得先弄完了,裴厌没有再赖在灶房,出去拿了柴刀砍竹枝剖竹篾,比之前得过且过忙了很多。 到第三天早上,篱笆在前院扎好了,还用木头和茅草在角落搭了有顶的窝,下雨有个遮蔽。 顾兰时醒来先翻出回门要穿的干净衣裳,他自己有两身新衣裳,但裴厌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做,幸好昨天把旧衣补丁重新缝好了,针线密又整齐,不会显得太邋遢。 回门不用太早,离得这么近,巳时中刻再出门也不迟。 见裴厌穿好下炕,他看一眼对方脚上鞋子,说:“走的时候记得换鞋,对了,你脚多大,有鞋样子吗?” 裴厌的新鞋只有接亲那天穿了一会儿,做鞋面的布料正是那身深青色的袍子,顾兰时想起这个,笑道:“我一直想问你,那身衣袍你到底怎么拿到的?” 一听这话,裴厌抬眸看过来,知道自己露馅了,薄唇微抿脸色有点不自在,缓了一下才开口:“那天,我比你们去的都早,在树上掏鸟蛋,看见有人过来没下去,没想到……” 他略过当时的情景,毕竟顾兰时是个双儿,又道:“他们走之后,我看见衣裳扔在那里,以为不要了……” 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来,谁会撇下好好的衣裳不要。 顾兰时看他睁眼说瞎话,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裴厌罕见的有些窘迫,低声为自己辩解,说:“以前行军的时候,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被偷了拿了,只能自认倒霉,路上若看见什么,谁先抢到就是谁的,自己丢在山里,被拿走是他们太大意。” 怪不得人家都说兵丁难惹,心里虽然好奇,但顾兰时没问行军打仗那些事,有点怕听见血腥的见闻,他只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拿的,是他俩太糊涂。” 裴厌总算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问话,他开口道:“这两双鞋是我找姑姑做的,一双塞了棉花一双单薄,鞋样子当时剪了,但忘了拿回来,我也再没去过。” 顾兰时边穿外衣边问:“姑姑?” 他自己说着,从记忆中翻出裴厌的姑姑,好像叫裴美兴。 “嗯,如今在杏水村。”裴厌没有隐瞒,又说道:“小时候她照看过我几天,后来出嫁了,去年我找她做鞋子,那个姑父不情愿我去,给了二十文工钱才点头,他爱端架子,也看我不顺眼,后来我就不去了。” 知道他没有亲戚,顾兰时在心底叹口气,面上不露,说:“杏水村我知道,离得远,我大姑就在杏水村旁边的杏源村。” “你先等等。”见裴厌要出去盥洗,他喊住人,从箱子里翻出一块麻布,又拿了针线篮子里描花样的细笔,说:“脱了鞋踩上来,画好了回头给你剪鞋样子,不用去那边取了。” 裴厌依着话脱鞋上炕,一低头就看见顾兰时离他腿很近,坐在那里弯腰仔细描画,他浑身一下子僵硬了,一点都不敢动。 顾兰时将两只脚的轮廓都画出来,又伸手比划一下裴厌脚面宽和脚高,心里大概有了眉目,随后直起腰远离了一点。 他自己小时候长得挺快,比同龄人要高一点,这两年像是定型了,脚和个头不再长,但竹哥儿和狗儿还在长,鞋样子一两年就得换一次,他娘忙着干活没工夫,都是他给描出来剪。 见裴厌没动,他笑着抬起脸说:“好了。” 裴厌这才回神,喉结滚了滚,沉默着下炕穿鞋,一声不吭出去了。 顾兰时没觉察到他的异样,捧起麻布看看,刚才画的时候知道裴厌脚大,画出来更显大了,怪不得长那么高。 他收好麻布,出房门就开始忙碌,又是扫洒又是喂鸡鸭,还要操心狗吃东西,大黑长的大,可比起他们家二黑有点瘦了,毛剪掉更是能隐隐看见肋条。 裴厌坐在院里挖还有一半的树墩,总算在出门前弄好了,地上木屑他没扔,摊开来在地上晾晒,回头当柴火烧。 到时辰后,两人换了干净衣裳,裴厌拎了酒和那包糕点,顾兰时锁好院门,和裴厌一起欢欢喜喜往家赶。 第47章 刚到门口还没进去,趴在院里的二黑警觉,汪汪冲门口叫,再一看是顾兰时,二黑一下子变了声音,嘤嘤叫着摇尾巴迎上来。 顾兰时很高兴,弯腰摸了几下狗头,见竹哥儿一边勾鞋一边从屋里出来,他笑道:“慌什么,鞋穿好再走。” “兰时哥哥。”竹哥儿同样高兴,他在家里年纪最小,长这么大一直都是顾兰时带着,比和大姐二姐更亲近些。 “娘。”顾兰时边走边喊,又道:“爹,我回来了。” 看见提着礼的裴厌,顾兰竹挠挠头,接了东西后不甚熟悉地喊道:“厌哥哥。” 裴厌很少和村里的双儿姑娘相处过,对顾兰竹不熟悉,闻言只点点头,算作招呼了。 “刚才还说呢,怎么这时候了都不见人,我都要做饭了,再不回来,连饭都赶不上。”苗秋莲从屋里出来,嗔怪着用手指戳了一下顾兰时脑袋。 “这不是离得近,贪活多干了一会儿。”顾兰时笑嘻嘻的,虽然出嫁了,离娘家几步路的事,一回来总有种还没成亲的感觉。 “岳母,岳丈。”裴厌依旧冷静,不过眉宇间少了以前的漠然疏离。 “好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苗秋莲满脸笑意招呼新姑爷。 竹哥儿给几人倒茶,顾铁山走近看见桌上的酒坛,拎起来看一眼,笑道:“这是禾笙坊的酒。” 酒坛红布一角有写“禾笙”二字,他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却能凭记忆分辨出镇上几个酒坊的标识,一次都没认错过。 苗秋莲在旁边瞪他一眼,新姑爷还在跟前就馋起人家拎来的酒,真是一点都不害臊,碍于和裴厌还不熟悉,她不好骂出声。 乡下人平时喝的都是浑酒浊酒,便宜,逢年过节若有余钱了,才能弄一坛子好点的尝尝味,顾铁山也是如此。 “嗯,是禾笙坊的。”裴厌应了一声。 原以为顾兰时嫁出去要吃苦受罪,也没想过回门会拿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裴厌还挺上心,顾铁山一高兴,说:“今儿咱爷俩就喝这个下菜。” 苗秋莲不好下他的脸,知道镇上酒坊里的酒肯定不便宜,也不愿吝啬了裴厌,她笑着说道:“那好,高兴就多喝两盅,我这就去做饭,今儿啊,多做一道下酒菜给你们吃。” 说话间,顾兰瑜背了一筐猪草从外面回来了,虽是回门的大日子,可猪吃得多,自然要出去打一筐。 “兰时哥哥。”他和顾兰时只差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见顾兰时穿着新衣裳,脸上手上没伤没青,气色也不错,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顾兰时一边挽袖子往灶房走,一边笑道:“洗手歇着,等会儿饭就好了,今天有酒喝。” “好。”顾兰瑜爽快答应,他如今十五,昨天他娘还说是时候慢慢相看媳妇了,本身又是个汉子,对喝酒还是很有兴致的。 得了好酒,顾铁山高兴,话也多了,拉着裴厌好一通谈天论地。 顾兰时在灶房切菜都能听见他爹笑得那么大声,可见是真高兴,他有点担心裴厌话少太闷了,不想他爹笑声说话声不断,聊得还挺欢畅,于是渐渐放心。 一转头看见他娘从笼屉里拿出一盘肉,他惊讶道:“猪头肉?” 苗秋莲笑道:“可不是,昨儿你大娘卤的,你大伯买了一个猪头,我去给你阿奶送鸡蛋,看见问你大娘要了一块,总共就切了这么点,一会儿给你爹他们下酒吃,家里肉不多了,回头让你爹买点,好给你大娘还回去。” 他大娘有卤猪头和下水的本事,顾兰时捏了一片小的尝,被拍了手后笑眯眯说:“我就吃这么点,等上了桌让爹他们吃。” 竹哥儿擦火石点燃了灶火,见状也吵着要尝,他昨天想吃都没吃呢,苗秋莲连忙给他捏了一片。 热热闹闹做好饭后,一家子围坐在桌前,顾铁山早迫不及待开了酒封,一阵酒香飘出来,和平时喝的浊酒完全不同。 这坛酒对有钱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乡下人来说已经是好酒了,苗秋莲也说要尝尝,倒酒的裴厌便给她倒了一碗。 顾兰时坐在裴厌旁边,家里人都高兴,他心里也快活。 顾铁山一喝酒就上脸,脸颊通红但没醉,说道:“地里的活这几天不着急,你大哥二哥要去镇上找活干,你明天也跟着去,地又不多,拔草兰哥儿一个人足够,多少挣点,慢慢攒着就有了。” 因裴厌穷苦,他这个做岳丈的,可不得多操心操心,再加上成亲那天实在清冷,满村人都能看见。 再畏惧裴厌名声,多少也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让他兰哥儿把日子过好。 “嗯。”裴厌答应着,又给老丈人倒半碗酒。 顾兰时说:“昨天他还这样说呢,要去找活干,跟着大哥二哥也放心。” 顾铁山滋儿一声抿了口酒,笑道:“好好,有这个心就好。” 一顿饭吃完,裴厌不但问好了明天一早去镇上的时辰,两人走的时候还拎了一头哼唧直叫的猪仔。 猪仔是三月中旬下的,这会儿刚一月出头,顾铁山原本留着养大了好多下几窝猪仔,就没让人劁,今天见裴厌愿意把日子过好,干脆给了一只,他又怕两个女儿知道了觉得自己偏心,便说等这只长大后再下猪仔,让裴厌给他还一只回来。 顾兰时高兴极了,乡下人常说有猪才有肥,肥多田地自然也肥沃,之前还愁家里没什么禽畜牲口,这下好,鸡鸭和猪都有了,宁水镇猪市又那么红火,养猪肯定能挣到一点钱。 离得近,两人没怎么费腿脚,一回来先商量扎猪圈的事。 “明天肯定得去,都和爹说好了。”顾兰时手里握了一把嫩草,猪仔不哼唧了,张嘴就咬,这是他在路上顺手薅的。 “我知道,猪仔还小,竹篾片不是还没用完,先围一个篱笆在后院养,晚上怕冷的话就撵进柴房,等后边有工夫了,我搬些石头,和黄泥垒一个,这没什么难的。”裴厌说完,又去柴房找木板,回头钉好了做猪圈门用。 见他心里有数,顾兰时没再言语,将手里的草放在地上,自己拿了镰刀背起竹筐出去打猪草。 后山这边树多草也多,过来的人少,一到春夏野草长势很旺,只有两条裴厌这几年踩出来的小径通往河边和村子,割草倒是方便,不用走远。 利索地割了半筐子草,裴厌就拿个小锄头出来找他了。 顾兰时以为他要忙别的活,下意识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厌脚步一顿,说:“等垒好猪圈才能知道门板尺寸,不急着钉。” 顾兰时觉得有道理,没有任何疑心,说:“那好,人多割得快,猪仔别看小,吃的也多呢,刚好你割点鸡鸭爱吃的,回去剁碎了和麸子拌。” 裴厌应一声好,看见不远处有灰灰菜和野蒿,过去挖了不少。 打草在乡下是最常见的事,像苋菜、马齿菜,还有什么猪耳草艾草,这些人能吃的,禽畜也都能吃。 不知道家里这只独苗猪仔爱吃什么,顾兰时野菜野草挖了不少,最后沉甸甸塞满一筐,他拎起来都觉得沉,好在有裴厌。 两人往回走,顾兰时看着沿路四间茅草屋,破败倒塌,早已住不得人,让他在意的,是屋前屋后足够一腿高的野草。 草势茂盛,一到夏天肯定会有蛇虫鼠蚁藏在里面,别的还好,主要是蛇鼠,他心里越想越不舒坦,开口道:“你住过来后,见没见过蛇从里头窜出来?” 裴厌看一眼旁边破草屋,说:“见过几条,但没进去看过,不知里面多不多。” 顾兰时一下子龇牙咧嘴的,万一走路上蛇窜出来,真是要命。 见他脸色不好,裴厌大概明白了,又道:“回头我把这里草锄了,土地平整一下,就不会有蛇钻进去。” 顾兰时连忙开口:“好,咱俩一起,这么大一片地方呢,两个人肯定快。” “嗯。”裴厌毫无异议。 回来后,怕糟蹋院里菜蔬,被关进柴房的猪仔一个劲哼哼唧唧,给扔了草和野菜后埋头就啃。 顾兰时蹲在旁边看,这只猪仔对马齿菜不是很喜欢,别的倒都不挑,他放下心,人吃到爱吃的东西都会多吃,猪仔想养肥点,肯定也要给它弄爱吃的草。 他拿狗碗给猪仔倒了些水喝,心想不管猪圈什么时候弄好,得先做个木食槽。 而等他干完别的活再进来,发现猪仔连马齿菜都吃完了,躺在角落里肚皮一鼓一鼓睡下了。 裴厌在后院插篱笆,弄好后趁今天没别的事,带了竹筐和铁锹去山上找合适的石块,石块不能太大,不然搬不动,手里也没有石匠凿石头的家伙。 才几天工夫,日子重新踏上正道,心劲和力气像是活了过来,一筐石块背下山再沉也不觉得有什么。 * 翌日,顾兰时早早就醒了,要去码头上工肯定得早点,不然人手够了就不要了,只能在旁边等,万一来的货船多,就有机会挣一点。 说不定要去一整天,他热了八个糙馒头,他自己吃一个裴厌吃了三个,将剩下的四个用布包好,家里没有咸菜,只能没滋没味干啃。 顾兰时送他出门,边走边说:“等这几天挣一点钱了,买点粗盐巴回来,我上家里拿点疙瘩菜,熬盐水腌些咸菜,以后能带去吃。” “好。”裴厌看他一眼,这才拎着小包袱走了。 此时天还没亮,从山上笼下来一层淡淡雾气,显得十分朦胧,顾兰时看着他走远,打个哈欠关好院门。 狗趴在角落里睡觉,鸡鸭和猪仔在柴房,乡下人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顾兰时拿起扫帚扫院子,独自开始一天的忙碌。 直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他饭菜都做好闷在锅里,在门口张望好一会儿,总算看见个人影。 顾兰时笑盈盈迎上去,到了跟前还没等开口,裴厌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哗啦啦放了十几个铜板。 “十五文,今天活不多。”裴厌说完,却没放开拽着自己夫郎的那只手。 顾兰时没觉察到他心思,看着手里的十五枚铜板心中有点雀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裴厌第一次挣回来的钱。 他收回手认真数了一遍,再抬头眉眼弯弯:“不少了。” 裴厌手指微蜷慢慢收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见顾兰时开心,他眉头舒展,一天的劳累也好似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48章 夜色尚朦胧,残月如弓,天上星辰稀疏。 远处村落传来几声鸡鸣,山林寂静,犬吠声也显得遥远空旷。 房间门窗关着,从门缝窗缝透进昏色,难以看清炕上的人。 顾兰时翻个身裹好被子,离山有点近,清晨略有寒意侵袭,过了一阵他才睁开眼睛。 听见旁边人坐起来穿衣的动静,他打个哈欠,说道:“这么早。” 刚睡醒连说话声音都是惺忪软糯的,裴厌垂眸,沉默后才微哑着嗓子说:“嗯,早去点好。” 顾兰时也坐起来,抻个懒腰后掀开热乎乎的被窝,带了点笑意说:“好,我这就去烧水热馒头。” 裴厌睡在外面,穿好衣裳就下炕了,他自己也很快收拾好。 原本该他睡在外面,但裴厌从军营里带回来的习性,一有动静就会苏醒,睡不惯里面,两人便调换了。 烧水热早食需得一阵,裴厌用冷水盥洗完,放下布巾后想一想,同顾兰时说一声,拎着竹筐出去割猪草了。 这会儿草叶上还带着露水,不过不打紧,等太阳出来在院里晒晒就行,他多干点,顾兰时就能少些活做。 割满一筐回来铺在院里,顾兰时已经给他舀好洗手的水。 等他洗好进灶房,顾兰时揭开锅盖,锅里除了糙馒头外还有一个鸡蛋,他看一眼没说什么,只拿了个馒头吃。 顾兰时拾起鸡蛋,明显有点烫,他连忙塞进裴厌手里,自己甩甩手笑道:“吃个蛋,下力气的活,不吃好怎么行。” 裴厌眉头拧起,鸡蛋就那么几个。 顾兰时吹吹手里的热馒头,见他没动,疑惑问道:“怎么不吃?” 裴厌又将鸡蛋塞回去,说:“我不吃,给你买的。” 顾兰时愣了一下,有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没想到鸡蛋竟然是给他买的。 裴厌啃着馒头出去了,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鸡蛋,心中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蔓延开,堵堵的,却有点高兴。 他在案台上轻磕几下鸡蛋,剥开后边出去边问:“你吃蛋黄还是清儿?” 见裴厌不说话,他在心底无声叹气,日子穷了点,可也不至于这样,连个鸡蛋都不愿吃,开口道:“等以后鸡仔下蛋了,天天都有的吃,你要觉得不够卖的,就多买几只回来养。” 说完他自顾自掰开鸡蛋,蛋黄蛋白各一半,自己往嘴里塞半个,另一半直接递过去。 裴厌原本不想接,可看着顾兰时腮帮子鼓起嚼鸡蛋,一边嚼一边固执地看他,甚至有了气鼓鼓瞪眼的架势,他只得接过吃了。 顾兰时这才罢休,他刚起床胃口没那么好,一个馒头足矣,拿了小包袱给裴厌装馒头,心想一去一整天,裴厌和他大哥二哥肯定都舍不得在外面花钱吃东西,只啃馒头也太没滋味了,于是掰开两个馒头给里面撒了点盐,好歹有点咸味,吃了盐也有力气。 他又用竹筒装好温水,带着竹筒出去,渴了的时候问别人讨水喝就有个东西盛。 临走的时候,裴厌原本想说会多买几只鸡仔回来,但心里闷闷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只开口道:“我走了。” 因他平时就这样,冷峻着脸不常笑,两人相处时日又短,顾兰时一点儿都没觉察到他的不高兴,笑着点头:“好,路上不急,和大哥二哥他们一起去,有个照应。” “嗯。”裴厌答应一声,拎着小包袱和竹筒大步离开。 顾兰时看他走远才回去,猪仔鸡鸭还有狗都能吃谷糠麸子,关好院门先烧水,早起这一顿喂好了,他才能放心去田里干活。 * 水田过几天才灌水,顾兰时背着小竹筐过来清杂草,刚才在路上碰见他爹娘,因裴厌这亩水田在另一边,三人在岔路口分开了。 嫁到本村,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换了个地方过日子,见的人依旧是那些。 成亲前裴厌清过田里的草,这会儿不至于太多太旺盛,他挽起裤管从地头往里慢慢走,没一会儿碰见同样和家里人下地的李梅。 “兰哥儿。”李梅在地头停下喊,他爹娘见是和顾兰时说话就没阻拦。 顾兰时回头,看见他笑了下,说道:“叔,婶子,下地去。” 李梅爹娘答应一声,先一步往地里去了。 “怎么了?”顾兰时转身走到地头,但没上去,已经踩了一草鞋泥,懒得再上下了。 梅哥儿犹豫着,小声问他:“你怎么样?”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顾兰时扬起笑容说:“挺好的,之前事情急,没来得及和你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面冷了些。” 对此梅哥儿显然有点不信,又问道:“他没动手?” 在村里,汉子打老婆的事屡见不鲜,有性格泼辣的妇人和夫郎也会闹腾对打对骂,不过裴厌人高马大,又凶神恶煞的,顾兰时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打不过。 李梅忧愁地皱起脸叹气,他从小到大性子怯懦,家里又穷,朋友很少,交心能说话的就顾兰时一个,眼瞅着顾兰时进了狼窝,心里有些不好受。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知道不能怪梅哥儿,连他家里一开始都担心,更何况不知内情的人。 他笑着解释:“没有,他不是那种人,你想想看,哪次打架不是别人先惹的事,他只是还手罢了,其实很讲理的,只要好好跟他说话,他不会生气,更不会动手打人。” 李梅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这样,见顾兰时过得没有那么不好,他松了一口气,这才露出一点笑,说:“那好,我先走了。” 顾兰时点点头:“嗯,快去吧。” 田地里的活不能耽误,梅哥儿家里又穷,就指着几亩薄地过日子。 天一热,有水有土,杂草像是得了势,不清理好以后会欺了秧苗,他一个人忙碌,晌午简单煮了碗春菜吃,给狗和禽畜烫食剁草喂过后,又下田将剩下半亩稀草拔掉。 下午回去的时候顺便到麦田看了眼,麦子已经抽穗了,裴厌伺候得不错,麦子稀稠正好,因已经长成,地里有杂草也不会欺倒麦子,他往麦地里边走边看,土地还算湿润,暂时不用浇水。 不过对相看田地他没有他爹眼头准,裴厌这几天又忙,等回头太阳大地旱了的话,他爹娘要是浇地,他跟着一起浇就行。 回后山从村子走比较近,不然还得绕到河边,河水弯曲要多费几步路。 顾兰时神色自如,即便知道有人看他,全当没瞅见,路上遇到本家亲戚说几句闲话,进院门时竹哥儿正在灶房做饭,二黑摇着尾巴,他揉揉狗头,跟竹哥儿说一声,往筐子里装了十几个疙瘩菜回去了。 路上还在想,竹哥儿果然长大了,一个人可以做饭。 他一出嫁,他娘有时忙地里的活,只能竹哥儿上手,干着干着也就熟悉了。 傍晚,炊烟渐渐变淡,只余一缕轻烟若隐若现。 顾兰时饭已经做好了,灶底小火慢慢熄灭,天热,不用吃滚烫的。 左等右等不见裴厌回来,看见院子外的墙根下有些杂草,怕长高以后钻进蛇鼠,他拿了锄头出来,沿着东边院墙好生锄了一遍。 大黑耷拉着尾巴在不远处看他一眼,最后趴在土路上打瞌睡。 听见狗呜咽叫了两声,顾兰时没有往西墙那边走,杵着锄头往路上看,果然,裴厌身影出现在路口。 他迎上去,笑道:“饭都做好了,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裴厌衣裳有点脏,尤其肩膀和袖子,一天过去,清早那点气闷消散不见,他从怀里掏出小荷包,动了心思想拉起夫郎的手,但顾兰时已经伸过来了。 顾兰时一接过发现挺沉的,惊讶道:“这么多。” “嗯,五十文。”裴厌有点高兴,虽然没笑,但神色放松舒缓,眉宇间的冷厉几乎融化,说:“今天来了一船楠木,给镇上大户人家送的,不止要从船上搬下来,还要运到家里去,跑一趟多挣了十文。” 他边走边说:“另一船的箱子年头久了,有些污迹土脏,身上难免沾了些。” 顾兰时笑眯眯听着,心道裴厌说话不急不慢,其实是个性子很好的人,连说话声音都有几分好听,越听越有点稀罕。 他将小荷包塞进怀里,说:“这不打紧,晚上换下来明天我给你洗了,小裤也该换了,之前洗的都干了,就在箱子里,夜里你翻出来穿。” 小裤就是亵裤,出于避嫌,平时喊小裤或底裤的人居多。 提起这个,裴厌薄唇微抿,下颌也有点紧绷,颇有些窘迫。 两人虽成亲了,但相比寻常的夫夫还是有点不一样,他前几天换的亵裤本想背着人洗,没想到顾兰时看见,顺手就给他洗了。 “好。”他喉咙有点干,说完这个字就不再说话。 顾兰时在家最多帮竹哥儿洗洗亵裤,狗儿小时候的亵裤也是他洗,不过顾兰瑜长大后有点羞,不再让他动手。 成亲后他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洗衣做饭这些本就是自己的活,裴厌要出去挣钱,累一天回来也没工夫洗,就硬着头皮干了。 说起来裴厌这些衣裳虽然旧,但之前换得勤也洗得勤,倒没什么难以言说的脏污。 两人各怀心思进了院门,等洗了手后才渐渐缓过神。 看见热腾腾的饭菜,裴厌眉眼越发柔和,也不用说,自己端上桌子,顾兰时慎重将小荷包放进房里,出来见碗筷都摆好了,笑眯眯坐下吃饭,一整天的忙碌在傍晚停歇,伴着晚霞高高兴兴填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厌:被凶了,不高兴 第49章 吃过晌午饭,顾兰时坐在院里缝衣裳,大黑趴在角落里啃昨天扔给它的骨头,前爪抱着,像是什么宝贝,一人一狗互不干扰。 裴厌买的地和陪嫁的地不在一处,干活得两处跑,好在两亩水田不多,这几天他一个人将杂草清了一遍,麦地那边不用着急,等过了晌午这阵太阳大的时候,下午过去转转拔拔草就行。 针线活要做得细一点,不然针脚太大,缝是缝住了,回头容易扯开,针线紧密整齐一点也好看。 这里离树林近,后院十五丈左右就是石头山壁,所以没有后门,只用泥墙围了院子。 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儿在叫,几只灰麻的雀儿在墙头落下,也不知在啄什么,一跳一跳的蹦跶。 顾兰时低头干活,听到雀儿拍翅膀飞走才抬头揉揉脖子,每天要打草,地里也要忙,他只能逮着空子做衣裳,好在快做完了。 他进堂屋倒了碗茶喝,变凉的茶水解渴是解渴,但长久喝冷茶还是不太好,他在家里喝惯了陶罐煨的热水,泥炉说贵也不算太贵,十五文,等裴厌回来商量一下,若要买,上周家村的泥瓦匠家里买一个就好。 解了渴,他又回到院里坐下,针线刚拿在手里,就见大黑呲牙低吼着,从院里窜了出去。 顾兰时被它吓了一跳,听见外头有狗惨叫,他立即拿了根木棍跑出去,却是二黑在被大黑撕咬。 “去!”他赶忙喝止住大黑,因自己害怕这条大狗,心中虚的不行,可又怕二黑被咬死,他只得作势轮棍子。 大黑嘴边挂了一撮毛,被喝止后不像面对裴厌那样畏缩,直到顾兰时举起木棍,它才警惕着往后退。 二黑受了惊,惊叫着夹尾巴往顾兰时小腿间藏,硬是把毛绒绒的脑袋挤了进来。 顾兰时没有将棍子抡在大狗身上,目的只为吓走它,不然要是惹急了,恐怕他和二黑都讨不了好。 见二黑怕成这样,他心疼得不行,放下棍子翻看狗身上的伤口,还好,没有出血,只是毛被咬掉了一些。 要是别人看见早嘲笑二黑太怂,都不敢还嘴咬大黑,顾兰时没觉得它丢人,大黑连村里一些汉子都害怕,更别说二黑了,两只狗身形就不一样大,肯定打不过。 再说了,之前二黑陪他一起找裴厌,交情不浅呢,别看二黑这样,看家护院时可聪明了,以前还能发现他腿脚有伤。 “你怎么跑来了?”顾兰时揉揉狗脑袋和耳朵。 “呜……”二黑呜咽着蹭他的手,明显委屈了。 见大黑退回院门那边,顾兰时揉揉二黑脖子,起身想到灶房拿个糙馒头给二黑吃,路过大黑时他脚步下意识放轻,见大狗没有动,突突直跳的心落下。 他出来掰了一半糙馒头给二黑,想了想,将剩下半块扔给大黑,一边摸二黑脑袋一边说:“这是二黑,又不是别的狗,以后可别再欺负它。” 说完觉得自己傻,怎么和狗说话,他叹口气,拍拍二黑脑袋,说:“吃完就回家去,别乱跑。” 知道大黑的厉害,二黑啃完馒头后,蹭一蹭顾兰时小腿,随后小跑着走了,它警惕心很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大黑在后面追撵。 顾兰时站起身,见二黑从路口消失后,才转头看向院门口吃馒头的大狗。 狗毛如今还没长全,大黑依旧丑丑的,不过比起之前精神了一点,没那么邋遢。 性子确实凶恶了些,不过有大黑在,裴厌出门时他一个人不会害怕,大黑看家绝对是忠心的,外面稍有动静就会警觉。 如此,反而不好打骂,狗看家是本性。 顾兰时没再招惹它,发现手上沾了二黑被咬脱的狗毛,他洗了手才重新坐回凳子上缝衣服。 裴厌爱干净,做的又是新衣服,自然不能让狗毛弄脏了。 * 太阳西斜,顾兰时在灶房切菜。 主屋炕上,叠好的新衣裳放在炕边,等裴厌回来就能试穿,哪里不合适好给改改。 前天裴厌从镇上做工回来,顺便买了一口大锅,如今已用上了,两口锅一个熬米汤热馒头,另一个炒菜煮菜,做饭不用一样一样来,不然天一冷,不是稀饭馒头凉了,就是炒的菜冷了,农忙时两口锅齐上也能尽快吃到嘴里。 刺啦一声,春菜刚下锅,油和水激起白汽,顾兰时翻炒几下后,锅中声音不再那么响,也听见了外面像是故意放重的脚步声。 裴厌平时脚步声可没这么重,他没想通怎么回事,没有在意。 他手里还拿着木铲,先探头从窗子往外看,果真是裴厌,他笑道:“今天这么早回来,饭还没做好呢。” 怕锅里菜糊了,他又道:“你自己舀水洗手,我先炒菜。” “好。”裴厌点头答应,刚才离得远没看见在院门张望的人,他有点不适应,走近后听见炒菜声才明白。 他将手里的小包袱和空竹筒放在木柴堆上,正要进去舀水,听见篱笆里鸡鸭在叫,开口问道:“鸡鸭喂了?” 顾兰时忙中答声:“还没,原本想着你过会儿才回来,我炒好菜闷着,再给它们剁草,谷糠都烫好了,估计该凉了。” “我现在剁。”裴厌说着,挽袖子拿起靠在墙上的木板和柴刀。 嫩草已经打好了,满满一竹筐,还有好几片大菜叶子,因鸡鸭较小,昨天还买了十只鸡仔回来,需得剁细些,和谷糠拌在一起才养得活。 比起草,鸡鸭明显更喜欢汁多又脆的菜叶子,不过平时给它们吃的菜叶子不多,院里种的春菜人还要吃呢。 裴厌站在篱笆前拍拍木盆底,家里吃烫食的禽畜多,最终还是废了他之前盥洗的旧木盆给它们用,不然用碗的话实在太小,自己和顾兰时一起用那个新木盆。 他看一眼小鸡仔的长势,没有蔫头蔫脑的,这才放心。 等他洗好手,顾兰时已经端饭菜上桌了。 “今天活不多吗?”顾兰时将筷子递给他。 裴厌点点头:“嗯,货船不多,大哥说过两天地里该插秧了,在码头等不到活干,不如回来歇歇腿脚,好给插秧省些力气。” “也对。”顾兰时喝一口米汤,就算有几两银子的家底,也不能天天稠粥干米饭的吃,米汤素菜和馒头才是平时常吃的,他俩还算好,炒菜能倒点油。 裴厌扒拉几口菜,咽下去后说:“大哥说白水村的财主到时候肯定要招短工,种完家里这点地,和他俩一起过去做工。” 顾兰时知道白水村的大财主,有上百亩田地呢,就算家里有好几个长工,插秧也缺人手,附近几个村的汉子只要忙完自家的活,都争着往白水村跑。 年轻汉子有力气,管事的也不是傻子,只挑本分不偷懒的年轻汉子要,秧苗尽早插完最好。 他大哥二哥这几年都会在白财主地里干活,有他俩帮衬,裴厌肯定能去。 “这样好,明天歇一天,攒攒气力,早起我见着我爹了,他说大概后天插秧,咱们后天也得去。”顾兰时边吃边说。 他陪嫁的那亩水田因上个月还不知道会成亲,他爹娘已经育好了秧苗,裴厌就一亩水田,秧苗不够两亩插的,今年肯定要跟家里一起。 知道顾家有六亩水田,裴厌顿一下说:“好,咱们这边只有两亩,插得快,再帮岳丈他们插秧,人多耽误不了一半天的,完了我再跟大哥二哥去做工。” 咱们。 顾兰时听到这句话莫名有点开心,见他也愿意帮家里的忙,一下子笑容大大的,话也多了起来,讲起晌午二黑过来的事。 裴厌听完,开口道:“估计下次就不会咬了,它最会看眼色。” 有了这句话,顾兰时心中稍定,笑道:“这就好,万一二黑不长记性再跑来。” 他又说道:“新衣裳我做好了,等下吃完饭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裴厌夹菜的手停住,眼中似有几分呆愣,随后重重点头:“嗯。” 顾兰时笑眯眯啃馒头,想起他的鞋,说道:“我想着打点袼褙给你做双鞋,可没找到能拆的布,旧衣裳干活时要穿,拆了不值当。” 裴厌仔细回想一下,说:“没有能用的破布。” 顾兰时稍一思索,笑道:“不打紧,我明天上家里看看,要是没有的话,花几个铜子儿买点别人家的破布破衣裳,回来洗干净就行。” 糊袼褙是用来做鞋底的,无需多好的料子,鞋面有裁剪完衣裳的一点边角布料,到时候就能用上。 “好。”裴厌答应着,几口喝下去大半碗米汤。 他吃得香,显然饿了,顾兰时没有再说话打搅。 放下筷子,饭碗菜碗什么都没剩下,菜汤裴厌用馒头擦了,顾兰时笑眯眯收拾碗筷。 裴厌坐在桌前没动,沉吟一下才压着声音说:“我去试衣服。” “好啊,你先去穿,我放下就来。”顾兰时没发现他的矜持。 得了首肯,裴厌进屋换衣裳,穿好后自己低头看看,又翻着胳膊看袖子。 没有补丁的新衣裳,干净齐整。 心里高兴,他面上也露出一点软和,虽然没有狂喜失态,小心翼翼摸衣裳的手足以显示出珍重。 顾兰时进房门时就看到他这般模样,抿着唇笑了下,问道:“有哪里不合身吗?” 裴厌认真伸伸胳膊腿看袖子和裤子长短如何,又捏捏腰侧衣裳看宽窄,最后抬头说:“没有,挺合身。” 他说话时眉宇间似乎带了一点笑意,顾兰时轻轻歪头疑惑,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但细辨时那抹笑意又不真切,像是看花了眼。 第50章 试好衣裳,裴厌打开箱子取干净的旧衣,新衣裳金贵,等下要出去打草干活,还是先收起来。 “那你换,我去洗碗。”顾兰时说一声,没有在房间多留。 即便晚上睡在一张炕上,脱衣穿衣见惯了,因都穿着中衣,倒是没什么,平常两人会背着对方脱换里边的衣裳,他哪里好意思看着。 裴厌沉浸在新衣裳的喜悦中,脱下来的新衣裳仔细叠好,连褶皱都抚平了,这才放进衣箱里。 他从椅子上的脏衣服底下翻出小荷包,打开倒出今天挣的十文钱,今天搬了两艘货船,工钱只有这么点。 将铜板放在桌子上,他出去站在灶房门口说:“我去打草。” 这会儿天色还亮,家里有吃草的禽畜,无论鲜草干草越多越好,万一第二天下雨,牲口吃了沾雨水的草不好,囤积一点总没错。 顾兰时应一声:“好,你去。” 裴厌没立即挪脚,又说:“今天的工钱放桌上了,十文。” 顾兰时把洗好的筷子插进竹筷笼里,闻言抬头看过去,说:“我等下收起来,对了,趁这会儿没事,你打了草回来,要不要去周家村买个泥炉?” 裴厌点点头:“好,我尽快割一筐。” 他出门之后,顾兰时刷完锅,给灶底添一把火将刷锅水烧开,给猪仔烫了一盆麸子,添点凉水变温了,就端到后院喂猪。 暂时用篱笆圈成的猪圈里有个木板食槽,是裴厌自己箍的,没有木匠弄得那么细致,但也能用。 趁猪仔连吃带喝的工夫,他又拿了木板和柴刀剁草,猪仔还小,吃的没有母猪那么多,他将碎草倒进食槽里,有一些落在猪仔头上,猪仔连头都不抬,哼哼着埋头拱吃。 顾兰时放下木板柴刀,见它这么欢实放下心。 洗过手后,一进房门就看见桌子上的铜板,他从炕褥底下拿出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钱袋,里面全是裴厌这几天挣的工钱。 他俩都不识字,但每天工钱还是能记清的,挣钱不容易,最近码头的生意不怎么好,最多的一天挣了五十文,其他时候也就十文二十文。 顾兰时把钱倒出来数,连今天的一共是一百零五文,一个泥炉要十五文钱,他数了十五个铜板拿出来,剩下九十文钱,想起之前取了三个铜板的一串钱,他又从铜钱堆里拿了三个出来。 从被褥大箱子底下翻出用麻绳串好的钱,他将三枚铜板穿进去,一百文沉甸甸的,他露出个笑,这下好了,都是整钱。 箱子里六两三钱的碎银子能不动就不动,像这样一百文一百文的攒,慢慢就多了。 顾兰时把串钱放回箱底,外面还剩八十七个铜板,他装进钱袋里塞回炕褥下,买东西好在这里取。 等裴厌割了一筐草回来,他想着自己也没事情,就一起出门转转,他大姐姐刚好在周家村,顺道过去说两句闲话。 白天各忙各的,少有走在一起的时候,裴厌很明显放慢了脚步。 经过家门口的时候,顾兰时往里面一看,笑着喊道:“娘。” 苗秋莲在葫芦架下打水,听见声音走出木架,问他:“上哪里去?” “去买炉子。”顾兰时没进门,天色不早了,就算有裴厌跟着,还是早去早回的好。 苗秋莲见他没要紧事,只是路过,摆摆手道:“好,你俩快去。” 路上碰见几个村里人,顾兰时又是叔伯又是婶子阿奶地喊,知道裴厌话少,以前不搭理人就算了,以后要过日子,可不能连村人都不来往,他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转头用眼神示意裴厌喊人。 好在裴厌没他想的那么犟,跟在他后面喊了声,让这几个村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顾兰时心里高兴,没有多向外人解释,一路都带着笑颜,直到看见裴家院门。 裴厌眼眸微垂,脸色比刚才冷了点,顾兰时悄悄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了,幸好这会儿天色暗了,裴家没人出来,也没听见院里有动静。 两人目不斜视往前走,对裴家近来情景,顾兰时常待在后山还不知道,裴厌每天跟着顾兰生顾兰河去码头,路上有时会和村里汉子结伴,多少听了一耳朵。 叶金蓉原本在家里的威势一下子没了,天天被儿媳妇方云骂,一点都不敢还口。 对方云来说,自己汉子之前瘸了腿,如今又少了两根手指,连拿筷子都难,叫她如何不恨。 她嫁过来时裴胜身强力壮,不用吃糠咽菜,日子过得很有盼头,突然变成这样,她心里委实难以过去,只觉自己一生都没了指望,日子还怎么过。 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子,看见儿子后心中才有了一点期盼。 她实在恨透了叶金蓉,瘸了腿还能在家里编竹筐竹匾,多少干点活,手指残缺后裴胜一下子没了精神头,整日昏沉发愣,如垂暮老者,竟连一点生气都没了。 哪有人愿意当寡妇,方云和裴胜之间还算有点感情在,也为了两个儿子有爹,她回娘家借了点钱给裴胜买药,这几日总算清醒了一些。 被打断腿后,裴胜再不敢惹裴厌,没想到叶金蓉不安分,偏偏报应落在他身上,心中便生出一股怨怼愤恨。 以后想要日子过好,得让两个儿子先长大,家是不能散的,况且他腿脚不好手上又有残缺,动不了手,每天看着叶金蓉神色怨恨,时而骂几句。 叶金蓉心中有亏,祸是她惹的,原本没有这一出,家里日子还能过得去,如今欠了债不说,全家人都恨她,连两个孙子都跟着方云一起骂她害了他们爹。 夜里看着躺在炕上死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气候只会拖累人的裴兴旺,她心劲渐渐散了,头发斑白干枯,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 出了村子后,裴厌抬眸看了看前方,他还记得小时候和好不容易有碗饭吃,却被裴胜摔了碗,还告诉叶金蓉是他自己摔的。 碗碟这种吃饭的家当,家家都看得重,叶金蓉一看碗碎了,连补都补不了,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两天都没给他饭吃,他只能趁上山捡柴的空当随便在树上土里刨点东西吃。 吃的什么如今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腹中饥饿如火烧的感觉,喝水只会肚胀,他饿极了,半夜去灶房偷了一块糙馒头,狼吞虎咽吃下差点没噎死。 后来去了兵营,倒是能吃到饭了,可刀剑无情,受伤是常有的事。 他最恨裴胜的时候是受重伤差点死掉那次,胸前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那场仗伤的人很多,随行军医照顾不来,天炎热,伤口溃烂脓肿,连苍蝇都招来了。 一到冬天,北边的风像刀子,风寒雨苦,从来没有容易的时候。 他深知裴胜脾性,若当真上了那次的战场,绝对活不下来,而这些,原本都该裴胜受着。 “等下路过玉姐家门口,要不你去买炉子,我上她家转转,要两个咸鸭蛋回去,她婆婆娘腌的蛋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顾兰时一开口,裴厌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回忆,他成亲了,再不用面对裴家人,一想到这里,他胸腔中那股愤懑消散,面色明显缓和,应了一声好。 太阳已经落山,淡紫的晚霞如梦似幻,在天边与彩云交汇。 有风吹来,麦田绿浪翻涌。 裴厌看一眼走在身边的人,比起他,顾兰时个头算不上高,胳膊腿细瘦,但干活时从来不喊累。 躁动的心逐渐平静,踏踏实实落回去,他看向远处村落,执着于是非恩怨,不如多挣点钱,顾兰时跟着他就不用再吃苦受罪。 第51章 一大早,顾兰时打了一筐猪草回来,又提起竹篓和小锄头,赶了六只鸭子往河边走。 鸡鸭要想长得好,光吃草和麸子谷糠不太行,像蛐蛐蚂蚱还有泥里的地龙河里的各种小螺这些,对鸡鸭来说是荤菜,吃了有好处,甚至蜈蚣蝎子这样的毒虫,鸡也能吃。 小鸭子这几天长大了一点,到河边后不用他撵,自己就下了水,它们知道觅食,不用多管。 他蹲在河边的湿泥地上挖地龙,手上小臂上全是泥也没在意。 裴厌早起先到水田看了,明天再插秧不迟,他便背着筐子上山捡石块,垒猪圈还不够,得多弄些回来。 湿泥被翻开,茂盛的草根底下有不少地龙,纠结抱团在一起涌动。 这一团地龙多,顾兰时看的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湿泥有点多,他弯腰站在河边,用手捧了几捧水泼在地龙团上,冲掉了一点泥。 他又从旁边找来树枝,和锄头一起七手八脚把地龙往竹篓里挑。 不少地龙掉下去,到底没有手好用,可他又不敢直接上手,就从地上捡了几片大树叶,用树叶包着,好歹把这团地龙都放进了篓子里。 抬头看一眼游水的小鸭子,见它们游远了,顾兰时拍着手口中呼喝。 鸭子原本就会认主人,鸭苗没有母鸭的话会跟在人后面,他又成天喂,早已熟悉,六只小鸭子蹬着腿划拉回来上了岸,见他没走远,便又成群结队下水去游。 蛐蛐蚂蚱会在草里蹦跶,不如挖地龙来得快,顾兰时在河边和树下几经搜寻,弄了大半竹篓,沉甸甸的。 他在河边洗洗手和胳膊,见草鞋上也沾了泥,就下水涮了涮,顺便翻了几块石头。 只摸到五个青螺,他不嫌少,都丢进篓子里,回去砸碎了好喂鸡。 已经辰时末了,过会儿太阳更大,顾兰时拎起竹篓,朝河里游水的小鸭子拍拍手喊一声,自己先在前面走,没多久上岸的鸭子就跑来跟在他身后。 院门锁着,裴厌还没回来,他开门进去,没有再关院门,大黑便跑了出去,顾兰时没管它。 大黑不常去村子那边,在院里看家待闷了会到河边和树林子里跑,有时还会刨田鼠洞抓田鼠吃。 以前裴厌不怎么喂它的时候,它就是这样活下来,村里有些人养狗也舍不得多喂,狗饿了会和大黑一样到处刨土,有的还会上山搜寻。 顾兰时倒出一些地龙,因鸡仔还小,柴刀裴厌拿走了,他取了短斧头过来将地龙剁成好几节,用树叶包着丢进鸡圈里。 十几只小鸡飞快围拢,一个比一个吃得欢。 旁边鸭圈里小鸭子嘎嘎叫了两声,鸭子已经在水里觅过食,怕它们不知饥饱撑死了,他给鸭子剁的少。 看一眼篓子里剩下的地龙,还有不少呢,顾兰时没有再喂鸡鸭,留着下午给它们吃。 舀了半桶水拎到后院,猪仔卧在篱笆圈里睡觉,他一天喂三顿,早起晌午和晚上,猪仔吃完就睡,怕天热它渴的快,添水勤了些,有时还会剁草给它加一顿。 提着空桶还没走出过道,顾兰时就听见前院的动静,是裴厌回来了。 果然,院子里裴厌卸了竹筐,从里头搬出两个沉甸甸的方形石块,见他过来,说道:“我找到一处山石多的地方,大小合适的石头有不少,我再去一趟。” 用竹筐往下背一次最多两三块,不然筐子负担不住,山路难走,别的法子都不合适,也只能如此。 顾兰时想了下,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这会儿还早,等回来再做饭不迟。” 裴厌往堂屋走想喝口水,边走边说:“石头沉重。” 顾兰时笑道:“我背一块不就行了,多一块你少一块,省省力气,后边田里的活也重呢。” “路上咱俩说话也能解解闷,眼下家里也没别的活,再不济,你去搬石头,我沿路找找山货,晒点黑木耳,要是捡到菌子,明天给你炒着吃,下地好有力气。” 顾兰时许久没上山,他爹娘不让去,不过他如今成亲了,过了那个坎,加上有裴厌在,肯定不用怕。 他都清点过了,家里除了野菜干,其他山货很少,就算不去卖,弄些回来也好给他俩打打牙祭换换口。 一起去。 裴厌喝了一碗温茶,垂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兰时自说自话,又道:“最近都忙,我一个人又不敢上山,要是路过竹林的话,拔几颗笋子,好久没吃了。” “行。”裴厌放下碗。 顾兰时露出笑脸,问道:“你这会儿饿不饿?要不先垫垫肚子,回来做饭肯定比平时饭点晚。” “好。”裴厌又给自己倒了半碗水。 顾兰时进灶房拿了三个糙馒头,四下看看,心想早知道回家捞几个咸菜,他只得把昨天要的两个咸鸭蛋切了一个,没舍得全吃了,只拿了一半,见菜刀上沾了红油,他用馒头擦掉。 两人将半个咸鸭蛋就着馒头吃完,锁院门的时候顾兰时笑眯眯说:“回来熬点稠米粥拌鸭蛋吃,咸咸香香的。” 裴厌自然应好,相比早上自己一个人上山,他这会儿心情很好,往常总是冷峻的眉眼像是带了一层笑意,左脸上那条长疤看起来不再那么狰狞。 顾兰时背着筐子,边走边说:“最近没下雨,也不知道有没有地皮菜,要是能捡到的话,回来包包子吃。” 裴厌看一眼天,说:“太阳大了,估计不好找。” 顾兰时对找山货很上心,轻快说道:“那就找点别的。” “嗯。”裴厌走在他左边,认真听着每一句话。 山石多的地方比较远,顾兰时不知道在哪里,路上也没问,只管跟着裴厌走。 他不是抬头看树上有没有黑木耳,就是在地上搜寻菌子,见有野枸杞树,他掐了些嫩芽,碰见野茶树,他和裴厌一起摘了不少。 乡下人多喝山野粗茶,无需多繁琐的炒茶制作,他们这儿多半都是简单炒青再晾晒,有个茶香就不错了。 裴厌一点都不着急,慢悠悠陪着人走。 树木高大繁茂,进了密林子后,连光线都变得青蒙蒙,山上各种鸟雀很多,能听见叫声。 顾兰时抬头找木耳的时候,看见树叶掩映的枝条上有大尾巴松鼠往上面窜。 裴厌出门时拿了弹弓,沿路捡了一些小石块揣着,他眼睛很好,到大山雀多的地方后,让顾兰时藏在树后别动,自己在林子里寻找。 他盯准了树梢上一只大的,弹弓一拉,顾兰时在树后探脑袋,还没怎么听到声音呢,就看见从树上掉下大大的黑影。 其他山雀被惊动,应声而起,扑棱棱四散逃走了。 裴厌过去捡起山雀,这种鸟儿比其他雀大一点,肉也能多一点。 示意顾兰时在那里别动,他拎了山雀在树后躲一阵,等鸟雀再次落下枝头后,又是一弹弓射过去,被他盯住的山雀掉落在地。 两只足够了。 见裴厌看过来,顾兰时意会,屁颠屁颠带着两个竹筐到了跟前,他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仰慕憧憬看着裴厌。 打得实在太准了,一下就能中。 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让裴厌一下子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小没听过任何夸赞,这样的眼神更不用说,没人会这样看着他,裴厌想矜持一下,可唇角不受控往上弯,他想避开视线,可眼神忍不住往顾兰时脸上飘。 真真切切看见了笑容,顾兰时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手脚像是不听使唤,在原地转两圈,手舞足蹈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你。”他高兴得很,连话也说不全,心中喜悦想要迸发却没有门路,急得他不知要怎么办,最后干脆一头撞进裴厌怀里,用脑门抵着裴厌胸膛蹭了几下。 裴厌措手不及,被他一脑门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才稳住。 等顾兰时反应过来不妥,脸瞬间涨红,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僵硬着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吸气声大一点会被听到。 他自欺欺人,蒙骗自己裴厌看不到他,于是才悄悄往后退去。 后撤的步子还没落在地上,顾兰时就被抱住了,长而有力的胳膊紧紧勒住他的腰,他迫不得已,和裴厌紧紧贴在一起。 炙热的体温透过衣裳传来,顾兰时脑子糊涂了,不知道这是在干嘛,他忽然想起上次被裴厌背下山的情景,一早就知道裴厌身上热,没想到今日更甚。 也许是天太热了。 等他晕晕乎乎觉察到什么东西不对的时候,裴厌放开了他。 有风吹来,顾兰时清醒了一点,脸颊耳朵通红,一双眼睛往上看往下看往旁边看,就是不敢看裴厌。 而裴厌此时垂下眼眸,下颌线紧绷,他背过身后想解释一下,张开嘴又紧紧闭上了,这种事越描越黑,根本就解释不清。 “你……”顾兰时盯着地面上一片树叶小声开口。 背对着他的裴厌沉默一阵,总算找到了声音,哑着嗓子说:“一会儿就好。” 两人都没说话,鸟雀似乎全飞走了,树林里只剩下山风吹动树叶的沙沙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声音后,顾兰时从羞愧走神的状态中出来。 裴厌重回沉默,一言不发将两只山雀放进竹筐里,自己背一个拎一个筐子走在前面。 刚才的事实在尴尬难以面对,知道裴厌沉默不是在生气,顾兰时同样没开口,揉揉发烫的脸颊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满载而归,吃饭时心照不宣将此事略了过去,说起明天插秧的事,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第52章 插秧是个体力活,从早起一直到傍晚,腰弯个不停,太阳出来后汗水几乎浸透全身,好在这时节还没到很热很晒的时候。 顾兰时赤脚踩在水田中,脚底板陷在湿泥里,走动时不免发出咕叽声。 手里的秧苗插完后,他直起身擦擦汗,转头看一眼已经超过他一截的裴厌。 找个手脚麻利又有力气的汉子对乡下人来说很重要,家里有壮劳力是完全不同的。 顾兰时稍微喘口气,从背后的单绳小竹筐里又拿出一把秧苗继续插。 这边只有一亩地,他和裴厌一人一半,眼见裴厌往后去了,他也不能落下,两个人一亩地,今天中午差不多就能弄完。 旁边地里也有人干活,但大伙儿都忙着干活,顾不上说闲话。 晌午太阳越大了,顾兰时眯着眼睛看天,汗水从脖子上流下,他腹中饥饿,看一眼身后的秧田,因裴厌已经转向他这半边插秧,从那边地头开始插,只等汇合,两人中间的空地已经不多了。 他擦擦汗说道:“我先回去做饭,你插完就回来。” “好。”裴厌答应一声,从竹筐里拿出秧苗继续插,热得满脸都是汗,衣裳都是湿的。 顾兰时上了田垄后拎起草鞋,光着泥脚匆匆走回了家。 他插秧其实不算慢,奈何裴厌手脚太麻利,连走路都比别人快,之前也听裴厌提过一嘴,行军赶路时走不快会被落下。 开了院门,大黑在阴凉处睡觉,见是顾兰时进门,它抬起的脑袋又搁在前爪上。 一碗水下肚解了渴,顾兰时没忙着歇息,进灶房先点火。 他早上起得早,把竹笋和剁成块的山雀肉下了锅,已经煮熟了,这会儿热热就行。 他把笼屉架在肉汤锅上热馒头,另一口锅好用来炒菜。 看见案台上的猪油罐子,他想了想,还是没用荤油,早上已经吃过了,就用菜油炒菜。 早起时他和裴厌啃馒头,把猪油夹在馒头里,再撒一点盐,吃着有油又有咸味,干活力气就足。 春菜早上已经切好了,下锅炒熟很快盛出来。 没看见裴厌回来,顾兰时在菜地里摘了四根丝瓜割了一大把韭菜,淘洗淘洗切好,留着下午回来做。 他把饭菜端上桌,没多久裴厌进门,稍歇一歇,他俩吃完喂过禽畜又往地里赶。 庄稼人少有闲适的时候,忙完自家的活,裴厌又去帮岳丈家插秧,顾兰时和他一起,好在顾家人也多,六亩地没耽误多久,便和顾兰生顾兰河一起去白水村干短工。 他三人都年轻,身板结实有力,尤其裴厌,长胳膊长腿一看就力气足,再加上顾兰生和管事的有几分浅薄交情,管事的看一眼就问他名字,记下后裴厌便跟着众人领秧苗干活。 白大财主因家里地多,插秧给短工一天四十文,管两顿饱饭。 这工钱看似不多,却比在稍富裕的小农家做短工多,有二十几亩地的人家自己忙不过来,同样会雇人,工钱是一天二十文,管一顿饱饭。 白大财主这边要的多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有些年老的汉子凑不上来,就会到小农家做短工,挣个二十文也不错。 因那边有饭吃,顾兰时这几天只管自己就行。 裴厌在白大财主家里干了五天活,最后一天只有半天,但白大财主来田里巡看过后一高兴,按着一整天给众人发了工钱, 工钱是日结,裴厌再次拿回四十文钱后,顾兰时找了麻绳穿钱,刚好两百文,两串钱呢。 裴厌坐下歇脚喝水,说:“二哥说到割麦时天热,一天工钱有六十文,也管两顿饭。” 顾兰时抬头笑道:“比别处工钱高。” 小农家雇人割麦一天是三十文,裴厌点头道:“是。” 顾兰时想了下又说:“忙了好几天,离割麦不远了,你也该歇歇。” 裴厌喝一口水,点头道:“嗯,后面天一热,灌水拔草都是活,大哥也是这样说的,码头那边不急着去。” 顾兰时将麻绳头绑好,看一眼他衣裳说:“该换衣服了,头发也该洗洗,不如烧一锅水,趁天色亮又有太阳,洗头沐浴一番,身上就舒坦了。” 浴桶木匠已经送来了,他昨天趁裴厌不在家好生搓洗了一番,洗完浑身都是轻快的。 裴厌微顿,最后低声说好。 顾兰时没让他去烧水,自己放好钱高高兴兴进了灶房。 西边屋子长久没住过人,有些阴冷,裴厌把浴桶搬进东屋中,放在离炕较远的地方。 热水兑好后,见裴厌来提水,顾兰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顺嘴问道:“要我给你搓背吗?” 在家里时他娘和竹哥儿有时会喊他搓搓,狗儿小时候也是他给搓洗,大了后才避嫌。 现如今只有他们两个,裴厌干了这么多天活,搓洗一下才能舒坦。 裴厌提着水桶在原地沉默一下,随后抬眸看他:“好。” 顾兰时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红了耳朵,脸颊都是烫的,幸好裴厌已经提着水出去了。 他拍拍脸蛋,让自己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一家人过日子不就这样,别说搓背,小时候他娘太忙没工夫,狗儿和竹哥儿洗澡都是他帮着洗的,虽然洗的没那么细致,毕竟他自己年龄也小。 没有跟着进屋,等裴厌洗泡一阵后,顾兰时在窗外问道:“好了?” 屋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答应,他这才进去。 轻轻关上房门,顾兰时看一眼背对着自己的人,脸颊红红的,热意怎么都消不下去。 他上前小声说:“布巾。” 裴厌依旧背对着他,只伸手往后递布巾。 布巾沾了水,顾兰时先给他擦洗肩膀,又顺着往背部走,裴厌很配合,没有靠在桶璧上,往前微微弯腰,露出大片肌肉结实的脊背。 刚才进来时没敢多瞅,这一眼顾兰时看清他身上有七八条刀疤,有的颜色已经很淡了,细看才能发现,有的应该是当时伤口比较深,疤痕很明显。 之前只听他娘说战场怎么怎么死人,从未听裴厌提起过,这会儿顾兰时才恍惚觉出战事的残忍。 好好的人被砍这么多刀,这还只是背上,不知道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打了几年仗,活下来当真是不容易的事。 他心里有点闷闷的,也不再害羞,手和布巾都用上,专心致志帮裴厌搓洗后背。 热水一泡,污垢很好搓洗,饶是这样,他也费了一番力气,裴厌自己够不到背部,自然比别处脏了点,至于腰腹,他没好意思去搓。 直到背上光滑再搓不出东西,顾兰时才把布巾递到前面,又问道:“还要热水吗?” 一直没开口的裴厌哑着嗓子说:“好,再添一点。” 顾兰时给他提了一桶热水,多泡泡能洗的更干净,随后带上门,自己在堂屋剪鞋底。 裴厌这几天在外面做短工,他得空在村里花五个铜板买了别人几身破旧衣裳和一些布块布条子,洗干净后,熬了浆糊在院里打袼褙晒干,今天按着裴厌的鞋样子剪出来,回头先把几层鞋底纳了,慢慢就能做出来一双。 几年来第一次在浴桶里洗,行军时糙惯了,冬天也用冷水随便洗洗,搓完背一看水里污垢这么多,裴厌心里那点旖旎瞬间消失,只觉没脸,沉默着一直没说话,添了热水后不免多泡了一会儿。 他搓洗完还没用野澡珠,觉得水实在脏,又不好意思喊顾兰时帮忙换水,自己从桶里出来,腰间围上脏衣服遮挡。 房门一开,顾兰时还以为是洗完了,没想到裴厌赤条条的上半身出现在眼前,他手足无措,又看见裴厌身前长长短短的疤痕,尤其偏心口那一道旧疤看着有些狰狞。 “我换换水。”裴厌提着桶解释了一句。 “噢噢。”顾兰时胡乱答应,见他这般出来实在有些不妥,放下手里的活帮着去换。 折腾一番裴厌又进去洗,他一个人坐在外面发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不止背上有伤。 不过他不敢问,怕一问是往裴厌伤口上撒盐,裴厌本来就不爱提起以前的事,性子又怪,便只能叹一口气作罢。 彻底洗干净后,裴厌觉得浑身轻快,这还没完,顾兰时又烧了半锅水给他洗头发。 野澡珠搓出白沫,两遍后头发干干净净,他披发坐在院里晾晒。 顾兰时拿了梳子过来让他梳梳,自己坐在旁边剪鞋底,笑道:“我等会儿把褥单和被子换了,夜里睡觉更舒坦。” “嗯。”裴厌点点头,从头到脚洗干净后,心情也变好了。 顾兰时把最后一层鞋样子剪完,揉揉脖子说:“我改天回家拿些菜种子,种点青瓜、薄荷还有豇豆,天热后有瓜菜吃,这会儿种冬瓜南瓜有点迟,不过不打紧,先种下去再说,指不定能出来呢。” 他看一眼前院菜地,说:“正是种黄花菜的时候,多弄几行,能收好几年呢,我娘种的那些,先弄一些分根回来,不够的话咱们自己播点种子,多等两三年而已,辣子、茄子还有蒿菜也种一些,两个人吃饭,不能太对付,多种几样好换着吃。” 裴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菜地,心里盘算着这么多样数,明天要翻一翻地,多垦一片出来。 忙活这些天,地种了,还挣了一点钱,总算能歇歇,两人少有的都在家里,即便这样,打草喂牲口都是活,说闲也闲不下来。 直到夜幕降临,顾兰时盥洗过后坐在屋里烫脚,一点月色从窗外透进来,连油灯都不用点。 他擦干脚要去倒水,不想裴厌比他快,端着木盆出去了。 顾兰时露出一点笑意,放下中衣裤管先上炕。 等裴厌躺上来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淡淡野澡珠香气,是一种干净的味道,闻着很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裴厌身上太热,连带着香气似乎也有点热意,他往炕里缩了缩,莫名觉得不安。 第53章 月色如水,屋里不像冬天那样昏暗,后山偏僻幽静,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能听到外面遥远山林中偶尔传来的几声野鸟啼鸣。 顾兰时放轻了呼吸,他说不上是为何,但大气不敢出。 夏天到了,纵使住在山脚下,也没有那么凉快,又或许是因神思扰乱而躁动,他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就觉得被子太热,恨不能只盖个被角,可自己又不敢动,只好偷偷摸摸伸出两只脚在外面。 该换薄被了,他俩一共只有三床被子,自己陪嫁带了一床,裴厌有一床旧的和一床新被,芦苇花倒是能用来填被子,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明天要回家找他娘拿点麻线,好给裴厌纳鞋底,这边院落四周没种苎麻,只能去山上找野麻回来,这其中又要浸泡剥洗,太费功夫了,裴厌之前存下的那点麻线不太够,还是拿现成的好。 他让自己闭上眼睛睡觉,心道总是回家拿东西,他爹娘不说什么,但四邻都能看见,岂不是落人闲话,不如让裴厌去买,比起丝线和棉线,麻线没有那么贵,十全村那边有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这几天若不来,让裴厌上他家买去。 顾兰时让自己忽略旁边那股分外明显的热意和野澡珠香气,谁知还没等他睡着,就发觉裴厌像是往里靠了靠。 他没有睁眼,以为是翻身所致,自己畏惧汉子身上那种侵略性极强的热意,便往里面让了让。 谁知外面的人竟似贴上他一样,过了一会儿又朝里蹭过来。 顾兰时这下没法骗自己,裴厌不是故意的。 他有点不知所措,自打成亲后,他俩没有睡过一个被窝,更别说做点什么。 怀着对未知事情的一点恐惧,他再次往炕里悄悄挪动。 屋子不算大,土炕自然也没那么大,三两下就蹭到了最里面,再避让不开。 顾兰时裹着被子,胳膊贴着墙,他悄摸睁开眼睛,但没勇气去看裴厌,只竖起耳朵听动静。 发觉顾兰时在躲他后,裴厌微抿着薄唇,有点闷闷不乐,但最终身体的渴求让他放下了脸面,没说话,再次蹭上去。 黑暗助长了内心深处的贪念,夜色撩人,当一点点伸进被子里的手摸到另一只手时,肌肤稍一触碰,便勾起心中一点涟漪,那涟漪越扩越大,似不可填平的沟壑。一切像是顺理成章,再顾不得什么脸面礼法。 顾兰时被炙热笼罩,他嗓子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村里一群双儿和姑娘里,他个头还算可以,但在裴厌面前一点都不够看,细胳膊细腿,裴厌看着瘦,实则宽肩窄腰,一俯身便将他整个人挡住,逃都逃不开。 急不可耐的手试图撕下他里衣,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让顾兰时挣扎了几下,急促的呼吸声能听见几分哭腔。 他紧张害怕,发现裴厌停下之后才勉强止住想哭的情绪。 也不知裴厌在想什么,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别的举动,顾兰时一下子提起心,没想到裴厌只是伸胳膊抱住他,再没别的。 “咕咕咕” 院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透过窗户传进来,声音闷闷的,紧接着便是大黑几声吠叫。 顾兰时听见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随后院里安静下来,他心里乱糟糟的,好一阵后才熟悉这样肉贴肉又十分紧箍的怀抱。 不知为何,腰上的胳膊越勒越紧,不至于叫他喘不过气,可也有些难受,尤其裴厌反应很明显,从一开始他就察觉了。 野澡珠干净好闻的味道充斥在鼻息间,顾兰时像是突然发现了这点,后知后觉回过神,这是裴厌。 被抱着有点难受,但惶恐不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炙热有力的臂膀带来了安心,他想了好一阵,说服自己总会有这天的,自己已经成亲了,况且这是裴厌。 可真要他同裴厌说可以,实在耻于开口,他平生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缠着裴厌娶他,眼下那股冲劲在体格差异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兰时有点想钻进地缝里,却被勒得太紧,他实在难受,就挣扎着想动动,谁知这一动,像是碰到了不得了的枷锁。 裴厌平时再冷,实际只比顾兰时大三岁,今年不过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他着实忍耐不住,脸颊蹭着顾兰时脸和耳朵厮磨,嗓子沙哑,说:“我会慢些。” 顾兰时紧张到想咬住手指,但手没法伸上来,他心中突突直跳,最后把心一横眼一闭,咬着牙关答应一声:“好。” 云朵遮住月亮,从窗子里传出一些奇怪响动,大有彻夜不休的架势。 * 上午清了水田里的杂草苗后,裴厌沿河岸往后山走,他背着竹筐,路上顺便薅了一筐鹅肠菜回去喂猪。 看见水边有一片水草又嫩又绿,他将鹅肠菜压了压,又拔了一大把水草塞进去,剁碎后鸡鸭爱吃。 草鞋和裤管上沾了泥水,他没想起来在河水里洗洗,有点着急回去,却又有点害怕回去太早,这也是他没走村里路的缘由。 尽管知道顾兰时不会骂他,但只要一想到顾兰时可能会瞪他,心里就不高兴,他一点都不想被凶,只想贴着自己夫郎,做什么都好,无论洗衣做饭还是烧水,让他去背石头也行,只要顾兰时和他一起。 话虽如此,他今天醒来的时候一身轻快自在,从起床脸上就忍不住有笑意,和平时判若两人。 也是他出门迟,在地里忙活的人顾不上说话,而且和他不熟悉,更不会上前搭话,这会儿又早早回去,路上没几个人,因此还没人看见他如此春风和煦的模样。 一路犹豫不决,但还是越走越近,看见院门半掩,和他出门时没区别,往日顾兰时都会出来打草或在河边洗衣裳,看样子今天没出来。 裴厌这才生出几分愧疚,看见大黑从门缝里挤出来朝他摇尾巴,他心情很好,在进院门时甚至弯腰摸了两下狗头。 大黑尾巴一顿,随后疯狂摇动起来,从未被这样善待过,它喉中呜咽,连平时总露凶光的眼睛也温柔了许多,跟在裴厌后面欢快又雀跃。 放下竹筐洗干净手和腿脚之后,裴厌顾不上先喂禽畜,他都回来这么久了,顾兰时却没动静,便三两步赶进房中。 炕上人睡得正香,许是天太热,一条腿露在外面,斑驳痕迹昭显了昨夜的“暴行”。 裴厌喉结剧烈滑动,直勾勾盯着,半天没挪脚。 大黑向来不进房间,顶多在堂屋转转,见主人没理它,它尾巴晃晃出去了。 被咬住嘴巴时顾兰时迷迷糊糊醒来,他尚未清醒,闻到裴厌身上的味道后人是懵的,却没反抗,知道这是裴厌,呆愣愣任由索取,直到房顶在眼前晃动。 * 傍晚,天边霞光璀璨,言语无法描绘其绚丽,农人扛着锄头背了竹筐回家,即使见惯了晚霞,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驻足,只觉祥瑞平和。 顾兰时坐在院子里透气,他同样看见了霞彩,只是坐在院里有泥墙和树林遮挡,无法见其全状。 他眼神发愣,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灶房切菜的动静才逐渐回神。 昨晚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情他不愿想起,可看见自己胳膊上腿上的痕迹,忍不住就被提醒。 裴厌平时看着冷峻凶狠,昨晚一开始还算慢,可到后来,像是控制不住一样,也愈发凶狠,连他嘴巴都咬。 看见大黑从河边喝了水回来,身上长出来的一点长毛总算没那么难看了。 跟狗一样,顾兰时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不怪他,裴厌咬他时那股疯劲确实像疯狗。 他坐在院里发呆,没一会儿裴厌从灶房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已经晾温的鸡蛋。 高挑劲瘦的男人似乎有些无措,蹲在顾兰时面前眼巴巴看着,薄唇微抿,随后小心翼翼开口道:“你吃。” 他这幅忐忑胆怯的模样,让顾兰时一下子不知道要不要生气,这会儿做出这种样子,怎么之前就不知道克制克制。 他越想越生气,却又舍不得砸手里的鸡蛋,家里一共就那么几个鸡蛋,平时都舍不得吃。 顾兰时深吸一口气,剥开鸡蛋壳恶狠狠咬了一半进嘴,见裴厌还蹲在身前眼巴巴瞅他,递过去半个蛋的手及时刹住,他把鸡蛋全部吞进嘴里,咽下去后说道:“我才不给你吃。” 没吃到鸡蛋的裴厌喜笑颜开。 他本是极为俊朗的相貌,眼睛偏长,不笑时冷峻沉静,颇有几分威势,更兼脸上那条长疤突显凶恶,笑时却如桃花拂面,要不是有疤破了相,端的也是个受人瞩目的俊汉子。 顾兰时哪里见过这场面,裴厌之前也笑过,但不如这般喜悦开怀,黑沉沉的眼睛更是有了点点光亮。 人若连眼睛也在笑,可见是真的高兴。 他一愣,眼神落在没有伤的右半张脸上,以前没发现,竟如此俊朗,他又看看左边,伤口确实很长很狰狞,可看惯之后,也没那么丑恶。 “都给你吃。”裴厌笑眯眯的。 发现自己夫郎视线落在他左边脸后,他高兴不减,但站起侧了侧身,只余右半边身体对着顾兰时,说:“我去做饭,你歇一歇。” 昨晚实在有违常理,顾兰时头一次经历就如此,差点傻掉,今天一天都是蒙的,不怎么清醒,加之身上有点不舒服,裴厌举止又自然,他没发现这一小动作,换了个姿势坐好,只等开饭。 第54章 筷子被递到手边,顾兰时看一眼裴厌才接住。 桌上不过最简单的一饭一菜,米汤熬的比较稠,米煮烂了之后自有一番米香,炒春菜清淡,只撒了盐,他尝一口唇边露出个浅笑,手艺还算不错。 见他动了筷子,也没说难吃,裴厌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他拿筷子一口菜还没吃,说道:“明天我去打兔子,回来给你炖肉吃。” 顾兰时今天一天精神头都不好,闻言打起精神好奇问道:“你会打兔子?” 裴厌喝一口米汤,说:“我会用弹弓打,山里野兔多,多转转总能打到一两只。” 他话比平时多了点,又道:“弹弓看着不如弓箭,实则威力不小,打兔子手稍重一点多半会打死,野兔遭了重击就算当时没死,过一阵也能吓死,天又热,放不了多久,只能少打一两只,吃着也新鲜。” 顾兰时点点头,他见过村里人在冬天天气好的时候带狗上山撵兔子逮野味,还有人会用弹弓和弓箭射兔子打鸟。 想起上次裴厌打鸟准头那么好,他心道打兔子的本事肯定也不差。 饭虽简单,两个人一起吃倒也挺香,太阳落山后,天色逐渐暗下来。 裴厌自知理亏,刷锅洗碗喂猪的活全包了,两口锅到底方便,煮猪食的时候顺便给顾兰时烧了盥洗烫脚的干净水。 顾兰时在屋里泡脚,想起昨晚那些羞死人的事只觉恍惚,心里后知后觉咂摸过味,原来这样才是成亲了。 他耳朵有点红,心想幸好是裴厌。 翻来覆去想这些事实在不妥,他捏捏自己两只发烫的耳垂停止回忆,不然一想起裴厌那股子又莽又狠的劲,实在有点吓人。 月光明亮,他上炕后没有点油灯,用被子裹好自己往炕里一滚,手脚一点没露出来,打个哈欠就闭上了眼睛,困到一个字都不想说。 等裴厌拾掇洗漱完进来,天色已经晚了。 顾兰时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上炕的除了裴厌再不会有别人,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下意识往炕里缩了缩。 尝到滋味的裴厌并不甘心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睡被窝,在夜色中悄悄摸索着,总算将紧紧裹住的被子掀开一角。 顾兰时半梦半醒间忽觉一热,他完全不知道裴厌怎么做到的,就这么钻了进来。 被搂住的时候他声音困倦,喊了声热,又迷瞪着睡过去。 也不知颈侧和肩膀被亲亲蹭蹭多久,他不耐烦推了推那张脸,翻个身背对过去,想生气但太困了,没法儿说话。 不曾想裴厌安分没多久,竟钻进被子里作乱。 顾兰时热得不行,咬住唇没敢发出声音,偶尔从唇边露出来的一点动静带着哭腔,本以为今晚该歇了,没想到又来。 月上中天,夜色深了,屋子里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顾兰时睡觉时穿得好好的中衣一件都没了,抱着他的人同样如此,肉紧紧贴着肉,他只觉得热,蹬开被子腿脚露在外面。 裴厌哑着嗓子说:“睡吧。” 这两个字让顾兰时彻底放下心,只是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鼻音稍重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没头没脑一句话,裴厌却无比清楚,他沉默一阵才照实开口:“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只要不打仗,会有人去喝花酒,回来后没有别的话说,只吹嘘这些事,我听过一些,也没什么难的。” 他说得简单,实际有些荤话极为下流腌臜,他自己都说不出口,兵卒里有些愣头青,啥也不懂胡乱弄一番,回来后还被老兵卒子笑话,汉子多了,也会互相“传授”,全然不顾在场人众多,有时他避不开,只能在哄笑中听几耳朵。 顾兰时狐疑问道:“喝花酒?” 裴厌没立即吭声。 顾兰时一下子精神了,翻个身面对着裴厌,问道:“你有没有去过?” 裴厌闷闷开口:“去过一次。” 顾兰时声音拔高:“你去过?” 裴厌连忙解释:“去是去过,可喝花酒太贵了,我被拉去后给灌了一杯酒,我问酒水多钱,花楼里的人报了价,我付了一杯酒钱就走了,在那里喝一壶,都够在外面买一坛的。” “真的?”顾兰时半信半疑,之前的经历让他对外面的汉子十分不信任,没想到裴厌竟喝过花酒,虽然是被拉去的,可他还是问道:“那、那你有没有做别的?” 一想到这件事他心里就难过,不问个清楚连觉也睡不着。 裴厌一下子急了:“没有别的。” 他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被冤枉实在难受,翻身压住顾兰时说:“花楼里的姑娘和双儿都是要钱的,我又没钱,怎么会做别的。” 虽然从小没想过自己娶亲的事,可看着村里众人他也知道,睡觉这种事情要跟自己夫郎来,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知道有的兵卒家里有老婆孩子,却在外面乱来,打心眼里看不起,又怎会做那些事。 他这么着急,顾兰时心里就信了,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觉得刚才自己的反应有点不对劲。 裴厌以为他还是不信,又急又挫败,心里乱糟糟的,连眼睛都有点红,要不是夜色遮蔽,恐怕都能看清他被冤枉后满脸的委屈。 “我没有。” 顾兰时正要说话,心口一沉,却是裴厌将脸埋下来,伴随着一句被冤屈的解释。 温热的吐息在心口拂过,痒痒的,他心中一松,笑着拍拍裴厌脊背,说:“行了,我知道你没有,以后再不问了。” 裴厌沉冤得雪,总算不委屈了,只是心里还有点闷闷不乐。 尽管冤枉他的是顾兰时,可他依旧想贴着人,甚至这样贴着抱着还觉得不够,恨不得将人融进怀里吃进肚里,而他也真的张嘴咬了顾兰时。 刚冤枉了人家,被咬一口顾兰时认了,甚至裴厌又作乱的时候他也没推拒,小心翼翼回抱住人。 他本意是想做个赔罪,没想到裴厌因为这点回应更疯了。 * 家里有禽畜,每天草料不可缺少,顾兰时醒来后裴厌已经出门了。 他下炕姿势有点别扭,和往日走路也有点不同,心知自己今天又出不了门,他叹口气,却也怪不了谁。 太阳早就出来,院门闭着,大黑枕着一根短木头打盹。 狗夜里要警醒看家,白天不出门的话,经常闭着眼睛补觉。 进灶房一看,案台上的碗里放着剥好的鸡蛋和馒头,顾兰时眉眼弯弯,仅有的一点不高兴一散而空。 洗漱完填饱了肚子,他揭开笼屉,馒头只剩下四个,今天一天就能吃完,他试了试力气,拎了半桶水去给猪倒,一路走一路腿脚不灵便,连胳膊都有点酸软。 成亲后头几天吃的馒头是裴厌蒸的,不如等他回来。 打定主意后,顾兰时不再为难自己,胳膊和腿还算好的,最难受的地方说都说不出来,回房再次躺下。 这两天没歇好,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见院里大黑叫了两声,随后是院门被打开的动静。 很少会有外人来后山这边,大黑的叫声他已经能分清,是裴厌回来了。 顾兰时懒懒起身,揉了揉眼睛才下炕,一出去就看见地上有只灰色野兔,皮毛上有血迹,瘫在那里一动不动,该是死了。 大黑上前闻了几下,它知道野兔能吃,馋的流了口水,被裴厌呵斥一声才走开。 “真打到了。”顾兰时有点惊喜,野兔肉稀罕,偶尔才能吃一次,上回吃还是前年在他舅舅家。 “嗯,等下剥皮,趁新鲜今天就煮了吃。”裴厌边说边从竹筐里掏草,用柴刀在木板上剁成好几节,鸡鸭如今长大了些,草不用剁得那么碎。 顾兰时殷勤往灶房抱柴火,剥皮烫毛得用滚水,见挡不住他的热心,裴厌只得作罢,脱了自己外衫垫在灶火前的凳子上,好歹能软和点。 吃肉这种事听起来就高兴,顾兰时坐下烧水,最近吃素多,荤腥只有猪油和几个鸡蛋,今天总算能打打牙祭。 以前行军在野外驻扎时,裴厌会跟着其他人一起打野味,拔鸡毛剥兔皮这种事再熟悉不过,很快就弄好了。 兔子死了没多久,肉质新鲜,撒一把之前顾兰时从家里拿回来的干花椒去去腥气,煮熟炖烂后撒点盐,吃起来很香。 大黑馋的滴口水,裴厌把下水煮了煮扔给它吃,兔子心肝脾肺还有肠子这些都小,吃起来没有猪肝肺过瘾,也让它沾点荤腥。 顾兰时吃肉吃的高兴极了,四只兔腿吃了三个,裴厌让着他,自己捞了骨头多的肉块吃,啃得干干净净。 正是农忙时,裴厌吃完饭和了面后又去地里转,麦子还没熟透,不到割的时候,他回来挖了些野菜,在顾兰时的支使下揉面,蒸了两锅馒头出来。 这回蒸的馒头花样多,有白面馒头糙馒头还有野菜馍馍,其中白馒头最少,只有十五个。 出锅后看着热气腾腾又白又暄软的馒头,两人都有点舍不得吃,最后还是顾兰时说一人尝半个,这才吃到嘴。 刚出锅还热乎,白白胖胖的馒头什么都不用就,空口吃都是香软的。 鸡蛋只剩两个了,上午顾兰时吃兔肉狼吞虎咽的模样,显然很馋荤腥吃,裴厌嘴上没说,但都看在眼里,见太阳还没落山,他背上竹筐去山上打草,回来后带了二十几个鸟蛋。 又是兔肉又是鸟蛋,顾兰时摸着圆滚滚的蛋笑意满面。 裴厌把竹筐里最后一个鸟蛋放在蛋篮子里,说:“头先忙,没工夫去掏,鸟蛋虽小,多吃几个就是了,这些都是山雀蛋,找到野鸡蛋更好。” 山里有些鸟蛋不能吃,乡下人口口相传,有的鸟蛋吃了要倒霉,而有的鸟窝里也不一定是鸟蛋,万一是鸟雀不要的窝,被蛇下在里面,还有的鸟蛋颜色吓人,剥开是血红血红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吃最好,这种山雀蛋和鸡蛋很像,吃着不怕。 顾兰时把手里的鸟蛋放好,明天早上煮几个吃,鸟蛋不要钱,吃起来不心疼,他笑眯眯说:“要是得空的话,咱俩一起去,我小时候还在山里摸过野山鸡蛋呢,那次运气可好了,得了八枚。” 裴厌巴不得干活时有夫郎在身边,连声应好,他看着顾兰时喉结缓缓滑动,竟又起了点心思。 他年刚二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一身蛮力莽劲跟使不完一样,十七八岁时开了窍,因为穷苦没有娶亲的心思,一直不得纾解,如今可算逮着顾兰时啃。 不过看顾兰时走路不大顺的模样,那点心思最终还是歇了。 第55章 该做的事已经做过,两人之间远比之前亲密,晚上不再是两个被窝。 年轻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虽不像前几天那么频繁激烈,夜里偶有亲吻和旖旎情事,对顾兰时来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太阳正大,顾兰时在院里翻一遍晒的野菜,这几天太阳很好,不能偷懒,之前裴厌只有一个人,种的菜晒的干菜都不多,今年冬天他们两个人,多囤点才能安心。 昨天下午裴厌将前院菜地垦出来了,泥土翻得松软,又浇过水变得湿润,早上他回了家一趟,各种菜籽和分出来的植株都种下了,虽迟了一点,这几天多看看泥土的情况,要是太干就多浇点水,防着种子吸不到水长不出来。 太阳很晒,基本一天就能晒干透,他起身又拔了五颗大春菜,挎下叶子洗干净,菜茎也洗净切成片,铺在竹匾上晾干。 六个竹匾用完了,春菜还没晒完,家里又没多余的草席可用,他只得将菜一排排摆在木柴堆上晒。 竹筐竹匾他会编,没有篾匠那么精细,凑合着自家能用,不过要是想多晒点菜干子留给冬天吃,不如草席竹席铺在地上方便。 顾兰时一边摆放春菜一边想,不知道裴厌会不会编,清水村倒是有个篾匠,可这样就要花钱,不行回家问问他爹,自己和裴厌试着编一个,编不好只要能摊在地上用就行。 他手脚挺利索,放好后看一眼躲在阴凉处的大黑,家里人吃的东西它有时会馋,但从来不偷吃,也不会咬坏院里的各种菜。 见他看过来,大黑耳朵一动,摆在地上的尾巴晃了晃。 春菜一年四季有三季能种,他俩拔菜一行顺着一行来,不会从中间挖,这样有章法,下菜种也方便,晌午太热,等傍晚热气褪去再把五个空缺补上不迟。 太阳晒在脸上热到像是有点疼,顾兰时脚步匆匆躲进堂屋,幸好早起在家里掐的薄荷多,插进土里一些,还剩一些他用滚水冲了,这会儿已经晾凉。 一碗清清凉凉的薄荷水下肚,解暑又解渴,他放下碗歇歇,吃了个竹哥儿给他装的米糕。 裴厌上山找石块去了,后院已经堆了不少,估摸着今天再弄几块回来就可以和黄泥垒猪圈。 顾兰时闲不下,别看现在离冬天还远,还有一整个夏天用来晒干菜,可菜一旦晒干会变得很轻,即便泡开了,和鲜菜比还是较少; 再说这是他成亲第一年,在家里时从不操心这个,有他爹娘在,如今自己当家了,一想到下雪后没吃的,心里就不踏实,可不得多囤点。 春扁豆和丝瓜这两天没摘,已经有不少长成的,他取了斗笠戴上遮太阳,又到院里摘菜。 丝瓜好晒,洗净切成块就行,没有竹匾了,他把一个平常放菜的大竹篮擦了几遍,将丝瓜块放上去晒。 扁豆麻烦点,要焯过水再晒,还得把两边的筋去了,顾兰时烧开水将一大碗扁豆倒下去,见变了颜色后等了一下,这才用漏瓢捞了上来。 没有竹匾了,他想了下,把一个竹筐横放在平稳的木头堆上,刚好扁豆上的水会顺着缝往下流。 拾掇完灶房,他看一眼水缸,水不多了,于是拿了扁担和两个空桶去河边打水。 扁担很有韧性,即便水桶沉重也不会断,随着走动扁担不断上下起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兰时忙忙碌碌没有停歇,等他挑满一缸水,背部衣裳已经湿透了,稍乱的发丝也有点湿。 刚放下扁担,裴厌背着沉重的竹筐进了门。 大黑迎上去,但裴厌没有看它,一进门眼睛就落在顾兰时身上。 “回来了。”顾兰时顿时喜笑颜开,摘下斗笠给两人都倒了碗薄荷茶水。 裴厌将竹筐放在堂屋门口,从里头拿出五六根竹笋,眉宇间冷意消融,他脸上笑意不大,但眼睛是亮的,说:“路过竹林时挖了几颗嫩的,我看你在院里晒了菜干,今天吃不完刚好切了晒。” “嗯。”顾兰时点头应好,走过去接住竹笋,又说道:“可惜咱们没有能用的竹席,竹匾都用完了,我还想问问,你会不会编席子?不行回家问问爹,他年轻时学过,不过后来没做篾匠,只给家里编几个,席子又耐用,这些年都没坏,他应该还记得手艺。” 裴厌思索一下说:“要说编席子我能上手,只是没有篾匠编的好。” 顾兰时笑道:“要那么好做什么,又不是睡人的,我只是觉着想多晒点菜干,弄个席子铺在地上,又大又方便。” “那好,改天我砍些竹子回来。”裴厌说完端起碗喝水,薄荷水清凉,喝完人都精神了一点。 晌午饭已经吃过,还不到做下午饭的时候,忙了这么久,又晒又热,两人坐下歇息,顾兰时把糕点碟子往裴厌那边推了推,山上路远,他还特意绕到竹林那边,多少吃一点垫垫。 裴厌拿起一块吃,米糕里加了一点红枣,能吃出枣香。 顾兰时小口喝着水,看见大黑换了一块地方趴,它身上毛还是有点乱七八糟的,不过齐根剪掉的地方已经被毛发覆盖。 他放下碗说:“长毛没事得梳梳,不然以后又打结。” 米糕不大,裴厌三两口吃完,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说:“它这几天一热就去石头池子里泡,不用再洗了,梳毛的话,木梳不能给它用。” 他说着起身走到院里,在木头堆里找了块巴掌大的薄木板,用柴刀仔细切削,没一会儿弄出把简易的梳子,有梳齿就行。 顾兰时纳了几针鞋底,一抬头看见他在给大黑梳毛,大黑很少被人摸,激动的一个劲摇尾巴,甚至嘤嘤叫想扑裴厌,但被一只大手按住脑袋趴在地上没法动。 他放下针线走过来,看得兴起接过裴厌手里的木板梳子,叮嘱道:“你可得按住了,我怕它咬我。” “它不敢。”裴厌嘴上这么说,但腾出来的右手直接握住了大黑嘴筒子。 顾兰时一下子松了口气,大黑牙齿尖利,让他总觉得划一下都能划出血道子,因此十分畏惧。 这下没了尖牙威胁,他梳毛很放心,一点点将打结的毛发梳顺。 他俩蹲在角落阴影里没那么热,就是蹲久了腿脚发麻,裴厌顺手拿了木头堆旁边的矮树墩让他坐下,自己也找了根木头横放在屁股底下垫着。 “等割了麦闲下来,带它再去洗洗,用野澡珠更干净。”顾兰时边梳边说。 “好。”裴厌答应着,说道:“麦子半黄不绿,过两天熟透了才能割,要是明天能垒完猪圈,傍晚就带它去。” “行,早点洗干净也好。”顾兰时身上汗水不知不觉流下,衣裳湿了后才发觉,他抬胳膊擦擦额上汗,说:“太热了,浑身都是汗,傍晚烧水洗洗,你洗不洗?” 如今有了浴桶,不用站在院里,他和往年在家里一样,夏天洗的勤些,虽费水费柴,好在柴火山上有,水能从河里打,都不用花钱。 裴厌嗓子微紧,直勾勾看一眼顾兰时,说:“洗。” 顾兰时低着头给狗梳毛,没瞧见他这幅神色。 太阳没那么晒了之后,两人到后院划猪圈地盘,按顾兰时想的,以后多养两头猪,粪肥多还能卖猪肉猪仔,不过今年他们只有一头,暂且垒一个猪圈就行。 猪长大后体型不小,猪圈不能太小,裴厌弄回来不少石块,在旁边堆成一堆,两人商量好地方和大小后,他用铁锹划出痕迹,便开始挖地基。 猪圈要弄得结实点,得有个地基撑着,万一刮风下雨倒了,猪圈坏了还能修,砸伤猪仔就不好了。 顾兰时拿了铁锹从另一边挖,干着活说说家常话,似乎也没那么累。 傍晚时分,趁天色亮,浴桶里的水倒好了,顾兰时先洗。 最近洗得勤,身上没那么多污垢,只是出汗而已,劳累一天,泡一会儿热水舒坦。 他擦擦洗干净的湿头发后靠着桶璧歇息,忽然房门打开了一扇,他转头一看,裴厌进来了。 就算白天也做过那档子事,顾兰时还是有点羞,往水里一缩,无意识睁大眼睛有点惶恐地问道:“你、你进来做什么?” 裴厌刚才在外面洗头发,拧出水后随意擦了擦,实在没按捺住,径直闯进来。 他看起来有点无措,但抬起眼睛后还是盯着顾兰时,嗓音微微沙哑,说:“一起洗方便,不用再烧水了。” “啊?”顾兰时有点蒙,这听起来不怎么有道理。 然而裴厌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喉结十分明显滑动了一下,边走边解衣裳。 “别、你别进来……” 夏天衣服本来就薄,顾兰时看得一清二楚,连忙转过脸没敢多看,他有心想阻止,可话还没说完,浴桶里就进来一个人,原本还算大的木桶瞬间变挤了。 做浴桶的时候,因裴厌高大,特地嘱咐木匠做的大一点,不然他胳膊腿摆不开,坐在里面会局促,当时还没想到,如今倒真便宜了他。 上了头的汉子什么都顾不得,火急火燎啃进嘴里,咬着就不肯放了。 顾兰时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不妙,想出去却被裴厌长胳膊一捞,又跌坐回去。 水波晃动不停,溢出来的水滴落在地上,打湿了好一片。 * 对顾兰时来说,日子多了份“差事”,他不是不愿,有时也能从其中得几分趣味欢乐,藏在嘴巴里紧紧闭着,不敢让任何人听到,然而裴厌总有些不知足,便成了件苦差事。 好在农忙要干活,裴厌没有失了理智。 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在忙碌中眨眼就到割麦的时候,清晨太阳还没出来,顾兰时觉察到旁边的动静醒来。 已经穿好的裴厌见他睡眼惺忪坐起来,中衣早在昨晚的贴贴摸摸中蹭掉了,没忍住在他肩膀和颈侧啃了几口,又是亲又是咬的。 顾兰时不耐烦推开他脑袋,连话都不想说,自顾自找衣裳穿。 裴厌被嫌弃也不气馁,心情再没有最近这般好,眉眼里露出一点很淡的笑意,说:“我去热馒头。” “嗯。”顾兰时揉揉脸蛋,这才彻底清醒。 他一走出房门,大黑摇着尾巴朝他走来,前两天梳过毛后,大黑就比以前对人多了几分黏糊劲,看见裴厌还能好点,或许是害怕,看见他就有点不同,走到哪里都跟着,也不再呲牙了。 顾兰时看一眼大黑,又看一眼烧火的裴厌,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裴厌问他吃不吃鸡蛋,今天要干活,还剩下一个蛋,放的时间也久了。 顾兰时思绪被打断,一边应好一边进了灶房,要赶紧吃完去地里割麦,多耽误一两天,麦粒晒得太干很容易掉进地里。 第56章 麦田里,众人干得热火朝天。 每逢割麦的时候天气炎热,晌午时风竟像滚烫的,一吹来连带着蒸腾起土热暑气,仿佛鼻腔里都带着麦秸和尘土味道的热意,又干又燥。 顾兰时天生白些,麦芒扎在胳膊上脖子上,刺出片片红点,他脸颊被晒得发红,天这么热,斗笠和草帽有点戴不住,不过被晒得脸发烫发疼之后,他还是戴上了,好歹遮遮。 裴厌长手长脚,干活本来就麻利,已经将他甩在身后,这边只有一亩地,他两起得又早,下地时天还没亮,看样子连割带捆到下午就能弄完。 割麦是件要紧的事,顾兰时戴上草帽喘一口气,话都来不及说,又弯腰用镰刀割。 昨天就把镰刀磨得又快又亮,今日果然顺手了许多,麦秸在快镰面前如豆腐一般,嚓嚓几声就是一茬麦子。 他割够一捆就用长麦秸绕几圈,手上十分熟练,很快就将一捆麦子捆扎好,干惯农活的人大多都会这点手艺,裴厌同样如此,一边割一边捆。 要说只割麦子,裴厌这么个壮劳力,一个人一天就能割一亩,甚至更多,可他们就两个人,为快点收完,腾不出专门捆扎麦子的人手,不像顾兰时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竹哥儿割不了几把麦子,跟在其他人身后捆绑。 好在两人都年轻,也不是干活偷懒的人,汗水洒在黄土地里,又被太阳晒干,随着镰刀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身后扎好的麦子一捆一捆排列,看着齐整又舒坦。 为早点割完自家好去白大财主那里挣点工钱,裴厌前两天去镇上四处打听,最后买了辆旧板车回来,不然靠他俩用扁担挑,太费工夫了。 板车又旧又破,好几个洞,回来后找了木板钉好,将窟窿补上才能用,不过胜在能便宜点。 太阳越大,即便隔着衣裳,顾兰时也能感受到那股炙热,他渴极了,直起腰擦擦满头满脸的汗,走到田垄上将落在后面的陶罐拎过来,倒了碗薄荷水痛痛快快喝一场。 “喝点水。”他边走边朝前面的裴厌喊。 裴厌将手里的一把麦子割下,直起腰用脖子上的布巾擦一下快滴到眼睛里热辣辣的汗水,热得眼睛眯起来,脸上那条疤都是红的。 顾兰时已经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上前给他倒了一碗水,随后把瓦罐放在田垄上,自己又往回走,等他割过来的时候还能再喝一碗。 眼瞅着太阳一大,麦子更干了,裴厌也顾不上说话,喝完又弯下腰割麦。 到吃饭的时辰后,两人饿得肚子直叫,陶罐里的水喝完了,又渴又饿,但顾兰时一看所剩不多了,便同裴厌说一声,加把劲一口气割完他再回去做饭。 粮食金贵,裴厌自然应好。 等割完这一亩后,顾兰时顾不得捆扎,自己用扁担挑了两大捆麦子先回去做饭,不然饿得慌。 做饭很简单,馒头不用热,只用猪油炒了春菜,用老碗盛了满满一大碗,裴厌平时吃的就多,今天又累又饿,菜只能多不能少,吃不饱下午没力气。 他做完饭顾不上先吃,拎起装满水的瓦罐,脚步匆匆又往地里赶。 他不过去的话,裴厌是不会拉着板车回来的。 麦子在地里一捆捆扎好了,若没人看着,说不定会有顺手牵羊的,别看村子里都是熟人,可为了一口粮食,总有些人手不干净,谨慎些总没错。 瓦罐口上放了一个碗,既能当盖子使还能用来喝水盛东西,他切了几片疙瘩咸菜和两个白面馒头放在碗里。 到地里的时候,裴厌已经装好一板车麦子,正用麻绳捆车。 “歇歇吧,先喝点水。”顾兰时把瓦罐放在田垄上,觉得腰疼他直接坐下去,眯着眼去瞧裴厌。 方才回去的时候太忙,洗了手炒菜,都顾不上洗脸,脸上本来就有麦尘,被汗水一打,脸都是花的。 裴厌捆好板车后才停下,抽下脖子上的布巾擦擦脸上汗又擦擦手,这才过来吃喝。 顾兰时已经在啃馒头了,冷馒头容易掉渣,他用左手托着,渣子也没放过,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咸菜。”等裴厌喝了水后,他把手里的咸菜递过去两片。 他俩都饿极了,狼吞虎咽将馒头和咸菜都解决完,瓦罐里的水到最后也没剩下。 顾兰时怕他腹中饥饿,说道:“菜我都炒好了,你要是饿了先吃,我等下回去再吃。” 裴厌将板车上的绊绳套在肩膀上,开口道:“不用,刚吃了胃里有食,全部拉回去一起吃。” “也好。”顾兰时点点头,这一亩已经割完了,只需往回运就好。 等裴厌拉着车走之后,他歇一下,将田里的一捆捆麦子往地头这边搬,等会儿裴厌过来装车更方便。 到底年轻,吃完饭后裴厌稍歇一下,又带着镰刀板车往另一亩地去,顾兰时同样跟着,头一年自己过日子,劲头十足。 一直到夜晚月亮出来,两人铆足劲干到子时初刻,才将最后一板车麦子拉回家。 农忙时披星戴月是常事,他俩也是一时贪做活,忘了时辰,只想快些割完收回去 到家后麦子铺在地上,不免有尘土飞扬,顾兰时又累又饿,身上也被麦芒扎的,汗水一流有些刺痛。 实在是晚了,都快到半夜,来不及炒菜,两人用馒头夹着咸菜和猪油吃,待喘过那一口气后,心总算踏实下来。 睡觉之前,顾兰时打着哈欠,说:“明天起晚些,多歇歇,今日这一遭着实要命,以后还是悠着点。” 裴厌倒还好,不过他也知道人要有张有弛,绷得太紧眼下是没事,病根都给以后积着呢。 今天两亩地都割完了,确实不用那么急,他闭上眼睛答应:“好。” 疲惫驱使,两人很快睡着,第二天快辰时才醒来。 顾兰时盥洗后梳头,从头发里摘出不少麦芒,昨天晚上太累都没闲心洗澡,今天该烧水好生洗一通。 裴厌在院里将麦子铺开,晒几天用石磙碾一碾,干透的麦粒就会脱落。 顾兰时倒了水在菜地,提着空木盆往房里走,说:“麦粒去不去筛?大哥二哥应该还没割完,要不就来找你去白水村了。” “不急,他俩要是没割完,过去帮帮。”裴厌心里记着顾家人的照顾,出力气的活他都能干,一点没推脱。 顾兰时露出个笑,点着头说:“好,不过你记得别那么赶了,缓着劲来,大哥麦地比二哥那边近,先给他割,完了再一起去帮二哥,不过想来今天估计就剩半亩了。” 顾兰生和顾兰河跟他俩一样,当初分家的时候都是两亩水田两亩旱地,田都是良田,足够小家三四人吃饱。 他说着思索一下,又道:“这样,你去帮他俩,我捡完麦穗去看看爹娘他们,今年少了我,估计得忙到明天去,我回去帮着做做饭。” 林家赔的那亩旱田是他爹种的麦苗,爹娘没问他要麦子,他自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不等裴厌说话,他又开口道:“我估摸着,今天下午大哥二哥就要去白水村,到时你跟着去,我刚好上家里帮忙,饭也在那边吃。” “好。”裴厌点点头,用木叉将麦子摊开铺匀,吃过早食后按着顾兰时吩咐他的,拿了镰刀往地里去。 顾兰时和他一起出门,背着竹筐先去拾捡麦穗,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其实捡了一遍,他不放心,肯定有遗漏的。 看一眼天色,他开口:“今天起来迟了,说不定已经被别人捡了。” 睡了一晚,裴厌精神头明显看着比他好,神色虽不显,但语气十分和缓,安慰道:“不差那一点,这两天挣点工钱,足够今年吃喝了。” 顾兰时点点头,边走边沿路瞅:“嗯,我过去转转,路上说不定能捡几根。” 裴厌眉眼带了一点笑意,他俩起得迟了,路上没碰见几个人,只有小孩和老人拾麦穗,见了他也都躲着,因此没人发觉他如今的变化。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顾兰时到地里后果然没找到几根麦穗,连明显的麦粒也没有多少,只找到些混在泥土中的麦粒,在别人挑着担拉着板车走过后,他跟在后面捡了几根掉下的穗子。 他没太纠结这事,麦子大头已经收回去了,饿不到他俩,不至于为一点麦穗麦粒烦恼叹气,随即转了道,往家中田地走,看看他爹娘割的如何了。 苗秋莲顾铁山几人正在忙碌,他一去帮着捆扎,其他人就能轻点,到时辰后问他娘要了门上钥匙回去做饭。 至于裴厌,他大哥二哥住得近,二嫂带着三个毛头小子在地里捡穗子,大嫂做了两家饭,忙完地里活后连同裴厌一起已经吃过了。 收麦子是急事,挣钱也要紧,做短工一天要挣六十文呢,就算只有半天,也能拿三十文,顾铁山没让儿子和儿婿来帮忙,他这边只剩两亩地,有顾兰时和老大老二媳妇帮忙足够了。 做工一般要早上去,不过收麦子势头紧,干完自家活再来做短工的人比比皆是。 裴厌跟着顾兰生顾兰河再次来到白水村,管事的在地头记人名,同样晒得满脸汗,来的汉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赶紧让下地,收不完要是后面变了天下雨,所有人都得干瞪眼。 干农活哪有不苦不累的,但看着收回来的麦子心里很踏实。 顾兰时帮着家里收完麦后,第二天就不用去了,后头拾穗子筛麦粒的活自有他娘和竹哥儿狗儿。 裴厌一大早去白水村了,他在家翻晒麦子,还要打草喂牲口。 他翻完一遍后将木叉靠在墙上,喝水歇脚的时候心想等过几天晒干了,石碾太沉重,得用家里驴子,到时让裴厌和他一起回家先帮他爹娘碾场脱粒,不然不好张口。 打定主意后他没有歇息,拎了竹筐出去打猪草,打了猪草回来后也闲不下,拿了块趁手的木板和簸箕去地里筛麦粒。 他用木板将混着土的麦粒都铲到簸箕上,也没去其他地方,就站在地里颠簸扬洒,干土随风渐渐被吹走,一番灰头土脸簸粮后,弄了不少麦粒。 这是个脏活慢活,好在只有两亩地,遗漏的麦粒也不算多,他干到晌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才回去,满头满脸都有扬尘。 从地里一路走回来,到处都能看见麦秸,路过裴家门口时顾兰时没多看,不曾想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哭嚎,吓了他一跳,忍不住听了一耳朵,竟是裴兴旺死了。 第57章 说起来自从两年前裴兴旺在山里摔了后,就常在炕上躺着,只偶尔在院里走动,别说顾兰时,就连附近几户邻家都很少见他出门。 顾兰时顿足看了一眼,院里没人,只有摊开的麦子,声音是从屋子里发出来的,而且只有叶金蓉一人嚎啕大哭,其他人没听见声音也不见身影,应该在地里忙活。 碍于裴厌和他们之间那些事,说得不好听是一笔烂账,他没在裴家门口多停留,万一被村里人看见,也不知会生出什么闲话,背着竹筐拎了簸箕回家。 之前他阿奶听村里人说,裴兴旺一直不见好,面色枯槁没了多少生机,甚至去年冬天就有人说可能熬不过去了,倒是出乎村里老人的预料,今日才咽了气。 和裴厌成亲后各种忙碌,后山离村子远,左右没有邻居,顾兰时很久没听过村里闲话了,只有回家时他娘告诉他一点事,也曾提过一嘴裴家。 为给裴兴旺和裴胜看病治伤,裴家家底都快掏空了,如今方云掌家,叶金蓉对大儿子有愧,不敢说一个字。 方云掌家却一点都不痛快,家里哪里多余的钱粮能支使,一家老小全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眼瞅着铜板一天比一天少,裴胜也就算了,又瘸又残的,但好歹能干点活,裴兴旺躺了两年,见天儿喊头晕不能动,等于张嘴白吃饭,一点活不干。 原先还能体谅他病了,可时日一久,家道本就破落了,穷的一天到晚净琢磨要怎么吃饱,再养个废人心里哪能舒坦,那又不是她亲爹,况且裴兴旺之所以落到那个下场,全是自己不积德,谁让他两口子黑了心,连亲儿子都不认。 方云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再埋怨也无济于事,谁让她命不好,偏偏嫁裴家来了,至于自己曾经的那点小算盘,她不觉得有什么,最过分的不还是裴家人。 种种缘由,叫她也逐渐狠了心,能不给裴兴旺抓药就不抓,就算去抓,也买的都是便宜药材,能把命吊着那都是她好心了。 顾兰时走远之后,裴家邻居看不下去,又劝不住大哭的叶金蓉,只好让一个人跑去地里,把方云一干人叫回来。 几个人回来后站在炕前看一眼,都顾不上去劝叶金蓉,见裴兴旺果真没了气息,都不约而同在心里松了口气,以后就不用再花那份买药钱了,也少了一张嘴吃饭。 确认过后,方云这才掏出手帕咿咿呀呀哭起来,裴虎子还好,回过神后见亲爹死了,亲娘又哭得凄惨,不免落了几滴泪。 裴春艳作为老小,她是个姑娘,虽不至于像裴厌那样从小挨打,但向来在家里沉默寡言的,见她娘哭成那样,眼中泛起泪花,但依旧没哭出声。 裴胜遭了两次劫,早没了先前的心劲,性格也变得古怪孤僻,亲爹死了他站在土炕前没哭,只冷冷盯着裴兴旺那张枯槁干瘦的脸。 从小到大,每次打裴厌都是老两口先动手,他不过跟着学而已,没有裴虎子的时候,裴兴旺说他是老大,以后家里所有东西都是他的,没有裴厌的份,他自然高兴。 后来有了裴虎子,他爹娘心有点偏向小儿子,他气不过,但打了裴虎子他爹会打他,只能拿裴厌出气,不过那小子从小是个硬骨头,每次挨揍都不服软,被打得再惨也只是缩在柴房不吭声。 后来他长大一点,每天要帮家里干活,裴厌同样如此,不是上山捡柴就是去打草,倒是打的少了。 不曾想在裴厌手里遭了大罪,成了这幅模样,走路上甚至有小孩学他瘸腿的样子,他几乎气疯,拿了棍子要去打那几个黑心野种,但最后被村里其他人拦下了,那几家大人也指着他鼻子骂,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从那以后,他心气越发没落,但始终有股怨气凝聚在腔子里,抒发不得以至十分痛苦。 后来叶金蓉害他没了两根手指,恨意便转到裴兴旺和叶金蓉两个人身上,都是他俩造的孽,因果却报应到他身上,凭什么? 叶金蓉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老了,裴兴旺一死真成了寡妇,儿子儿媳又不喜她,甚至怨恨,以后日子可怎么过,于是她越哭越伤心,斑白头发越发显得苍老。 而裴胜直愣愣盯着裴兴旺,心中一股恨意再没有这般强烈,他死了,一了百了,自己却还要活在这世上受罪受嘲笑。 方云正假惺惺哭,突然听见一声大叫,就见裴胜扑过去死死掐住裴兴旺脖子,她吓得也不哭了,连忙上来拉扯。 “你去死!去死!” 裴胜怒目圆睁,恨到了极点,额角青筋都暴出来,掐着裴兴旺脖子不放,好似得了癔症般发狂。 裴虎子也赶忙上来拉,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他又急又气,一会儿邻里说不定会过来帮忙,让人家看见了又要生出闲话。 裴胜凭着心里那股恨意死死掐住裴兴旺脖子,两个人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拉开。 这场面吓得裴春艳直往后退,叶金蓉眼睛直愣愣发呆,也不哭了,坐在地上像是失了魂。 裴家乱糟糟一片,大人吵小孩哭,没个主心骨发话,等门外进来邻居和本家亲戚后,才有了发话管事的。 * 到家后,一开锁大黑正趴在门后看家,顾兰时一进门,它立马爬起来,尾巴在身后小幅摇晃,见顾兰时没理它,它跟在后面走, 把筛出来的麦粒倒在麦场空旷处,麦粒也得再晒晒,干透了才好贮藏。 顾兰时蹲下用手把这一小堆麦粒铺平,不想大黑竟在后面用脑袋蹭他脊背。 这么大个狗,头一回蹭人,两三下后显得有些激动,脑袋一用力差点把顾兰时撞得往前扑。 稳住身形后,顾兰时有点怕也有点疑惑,不知道大黑今天是怎么了,他回头一看,大狗摇着尾巴咧嘴跟笑一样,像是在讨好。 这两天翻晒麦子,它有时会在麦子上趴着,长毛里挂了些麦秸,又常趴在地上,有点脏兮兮的。 一旦农忙,别说狗,人身上也脏,顾兰时倒不是嫌弃它,而是觉得之前洗好的长毛又脏了打结。 这会儿正热,去河边蹚水消消暑也好,后山树多,石头池子那里有阴凉。 可裴厌不在家,他一个人有点害怕,万一洗的时候给大黑毛发揪疼了,是不是会咬他。 不过,看一眼大黑摇尾巴的模样,顾兰时心中稍定,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于是拍拍手上尘土起身,抓了一把野澡珠喊大黑一起出门。 平时都是自己看家,大黑很少被喊出去和人走,越发激动,摇着尾巴等锁门,不住转圈圈,时而又用脑袋蹭顾兰时大腿。 到河边后,顾兰时在石头池子下游找了平缓的地方,脱了草鞋先下水洗洗腿脚,见大黑在不远处喝水,等它喝够了以后喊过来。 “去,下去。”他指指河水,然而大黑却没有进水里,蹲坐在他面前歪脑袋。 顾兰时没办法,只好试着伸手推了推它,见大黑没反抗,才敢用力将狗推进水里。 撩了几下水,因大黑体型大腿长,这两天他干活又累,胳膊有点酸,想了想就用裴厌那招,手按在大黑脖子上将它往下压。 他没敢用力,同样只是试试,没想到大黑直接趴进水里,许是记得上一次洗时被裴厌捏住嘴筒子,它也不再大张嘴露出尖牙。 顾兰时松一口气,总算理解了他的用意。 洗狗是个力气活,幸好这回大黑没有那么脏,一人一狗在河边洗洗涮涮,好一阵后才上岸。 大黑一直以来畏惧裴厌,上回洗澡时早记住了,等人走远几步才敢甩毛,一身水没有溅到顾兰时那边。 “走,回去梳毛。”顾兰时心情很好,率先走在前面,狗养熟了就是不一样,十分忠心,这下他可不怕了。 在院里梳毛的时候他上手左摸摸右翻翻,大黑脾气竟似改好了,就算打结的地方被梳疼,也只是呜咽一声,没有任何攻击的姿态。 梳完后顾兰时出了一身汗,狗自己知道晒太阳,他不再管,洗干净手坐在堂屋喝水歇息,闲下来不免想起裴兴旺死了的事。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和裴厌说,毕竟已经和裴家断了。 冥思苦想一会儿,他想到裴厌回来应该会走村里的路,只要路过裴家门口,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厌回来的时候月亮爬上来,星星在天上闪烁,顾兰时已经烧好水,干一天活晚上烫烫脚舒服些。 回来之前在白大财主家吃过了,裴厌盥洗后在屋里泡脚,听顾兰时有意无意提了裴家一嘴,他心里明白,开口道:“我路过时看见了。” 顾兰时没敢接话,将点了药叶的罐子放在桌上,药烟缓缓飘散,驱走了飞进来的小蚊虫,不然夜里要被叮好多包。 裴厌十分坦然,借月色看清顾兰时小心翼翼的神色,他眼中闪过笑意,说:“死就死了,与咱们没有干系,头先他们撵我出来的时候说了,我再不与他们相关,左邻右舍都看着,他们没脸过来找我。” 不止是没脸,更是不敢。 顾兰时听完点点头:“好,那我们也不管他。” 在家里时他娘就不爱与裴家人来往,如今他成亲了,对村里的人情世故还不大熟练,得了裴厌的准话,心里也算踏实了。 白家只管晌午和傍晚两顿饭,早起要在家里吃点东西,顾兰时上炕躺下,打着哈欠问裴厌明早想吃什么。 他俩说几句闲话,天色晚了,裴厌倒了水进来,原本不甘心自己睡一个被窝,又一想自己身上脏,只得作罢,趁顾兰时半梦半醒,啃了一通嘴他才心满意足,往炕边挪了挪睡下。 第58章 在白大财主家干了六天半,一共挣得三百九十文,再加上之前插秧的工钱,差不多一个月,挣到五百九十文。 不过买板车花了一百文,旧板车做工其实不好,是那家人自己找木头找轮子拼凑而成,要是木匠做的话只会更贵,起码在二钱以上。 原本要一百二十文,但裴厌只肯出一百个钱,讨价还价一阵,最终拿下了。 裴厌今天回来得早一点,天色刚擦黑。 他把今天的六十文交上去,顾兰时一高兴,坐在炕上把之前挣的工钱都倒出来数。 几百个铜板堆在一起,一动哗啦啦的,十分动听。 乡下人菜自己种,家里有米面,很少在外面吃喝,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花钱的地方少,他俩又没病没灾,不用看郎中吃药,自然能攒下。 裴厌坐在炕边看他数钱,累是累,但心里高兴。 顾兰时嘴里念叨着,每数到一百文就把那些铜板放在旁边堆成一堆,数到最后一共三个钱堆两串整钱,另外还有七十二文。 他抬头眼里全是笑意,说:“五百七十二文。” 裴厌从桌上拿了麻绳递给他,开口道:“后面歇两天,我再去码头转转。” 顾兰时接过麻绳,闻言看向他说:“多歇几天,割麦活重,又连着干了这些天,咱们花钱的地方又不多,何必着急,明天我去买点猪肉,汆丸子给你吃。” 他用力拽断一截麻绳,一边穿钱一边道:“再说了,晒麦碾场也要好几天呢,石磙太重,靠咱俩拉太费力气,家里有驴子,回头先帮爹他们碾了场,咱们再和大哥二哥分别借驴子使。” 有五百整钱要穿起来,裴厌拿起麻线团,在手上绕两圈拽断,帮着弄了两截,他点点头:“也好。” 顾兰时这几天在家翻晒麦子,因后面还要种秋豆,不免操心查看,他手上慢了,看着裴厌说:“这一茬忙完,还要翻地把麦子根掘出来,好种柴豆,我看家里留的柴豆种像是只够一亩的,要不这样,我去家里拿二十斤豆子,只多不少,也别向外声张,我拿去一百文,我爹娘肯定不说什么。” 柴豆同样是粮食,和粗米粗面价钱差不多,虽比不上精细粮,遇着丰年能便宜点,但最少也在七八文一斤。 裴厌犹豫问道:“这样合适吗?” 顾兰时大咧咧开口:“这有什么,若按市价我娘肯定心疼咱们,你要心里过不去,改天咱俩上山,挖些笋子捡点山货给家里送去,你不是会打鸟,打两只拿去,他俩肯定高兴。” 铜钱一堆一堆已经数好,只管往麻绳上穿,他说着来了劲,笑眯眯又道:“种柴豆还有一段时日,不急,明天要没事的话,咱俩去山上转转,先把鸟提过去,再提豆子的事,一准就成了。” 能省钱确实不错,听他这么说,裴厌便点头应好。 最近忙,顾兰时一个人有点不愿上山,只在河边和野地挖一些野菜晾晒,心想明天多弄点笋子回来晒干,到冬天时用猪肉炖笋干,可香了。 余下七十二个铜板,他想了下说:“家里盐不多了,得去买一斤半斤的,油还有,猪油也剩了一些没吃完呢。” “先买半斤,够吃一阵的。”裴厌边说边从铜板堆里数了三十枚,如今盐贵,六十文一斤。 乡下人吃盐向来俭省,一下子花六十文出去到底舍不得,那五百文都串好了,整钱还是留着。 只有两个人吃饭,盐确实没那么费,顾兰时把五串钱塞回箱底,笑着说道:“今天晚了,明天烧水你好生洗洗,忙了这些天。” 裴厌也觉得身上脏污,每天在地里一身一身出汗,回来天都黑了,又累又困,顾不上擦洗,都不好往自己夫郎跟前凑,果真听顾兰时提起这个后,他有点窘迫,身体下意识往外侧了侧。 顾兰时合拢箱盖,没看见他举动,转头笑道:“锅里水都烧好了,你泡泡脚,明早多睡一会。” 裴厌答应着往外走,洗完后天彻底黑了。 月色不好,他俩没有点油灯,摸黑上了炕。 虽说用杨柳枝蘸青盐刷了牙齿,刚才也打湿布巾擦了身上,不过一想到自己这几天的汗味,他没往顾兰时那边凑,挨着炕边睡下。 后山寂静,最近两人干活都累了,话没说几句就进入梦乡。 心里一放松,第二天裴厌睁开眼辰时已经过半,太阳早出来了,他看着房顶有点愣神,想不起上一次睡得这么久是什么时候。 窗子早上打开了,顾兰时已经把卷成堆的麦子重新摊开,他放下木叉从院里看过来,上前几步笑道:“我一早上进去好几次,见你没醒就没喊,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完了我烧水你洗澡,换下衣裳我好去洗。” 家里没水井,洗衣裳往河边去最好,不然还要挑水来回跑,太费力气了。 裴厌拿起放在炕边的脏衣服穿上,等会儿洗完再换干净的,他眼神落在顾兰时被太阳照到的脸上,只是多了一个人,往常冷清清的院子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开口道:“好,先吃东西。” 顾兰时笑眯眯往灶房走,大黑跟在他后面轻晃尾巴,连原来的主人看都没看一眼,蹲坐在灶房门口守着。 裴厌出来看见它,心道这长毛畜生不知什么时候赖着他夫郎了。 心里有种微妙的不爽,但他不好和一只狗计较,于是从后面踹大黑一脚,自己进灶房同顾兰时说话。 他那一脚不重,大黑平常又畏惧他,在他面前跟哑巴狗一样,很少吠叫,挨了一脚后没在人前讨嫌,走到院门口趴下。 垫过肚子后,裴厌出门先打了筐猪草,回来顾兰时烧了两锅开水,足够他好好洗一番。 洗完头发后,裴厌整个人浸在热水里,放松下来后,他靠在桶璧上舒展四肢,胳膊搭在木桶沿上,两边大臂能看见几道浅淡的旧疤。 他身上这些疤痕虽丑陋,但他肌肉结实精瘦,连线条也是好看的,伤疤带来的凶悍感冲淡了美丑。 最近只有晚上才能见到顾兰时,他喉结滑动,但没找到好借口,热水桶和冷水桶都在旁边放着,要添水自己来就好。 不过,搓洗到肩膀时,够不到太后面,他总算有了绝佳的理由,朝外面喊一声兰时。 顾兰时坐在堂屋纳鞋底,一只已经做出来了,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问怎么了。 一听让他进去搓背,他没起疑心,之前又不是没搓过,地里又是土又是汗的,身上肯定有污垢,于是放下针线进去。 心里想是一回事,真等搓洗时裴厌没好意思真来,没别的,水有点脏,他再度觉得没面子。 顾兰时搓的起劲,最后一瓢温水将裴厌脊背上的脏污冲掉,摸一把肌肉紧实的后背,干干净净的,又用野澡珠的沫子打过,上手一点没有那种油垢滑腻感,心中一下子舒坦了。 “多泡泡更好洗,我先出去了,要是热水不够再喊我。”他说着拿起裴厌脱下的脏衣裳往外走。 裴厌不好作怪,安安分分洗完后,又安安分分换了干净衣裳,等他倒完浴桶里的水顾兰时已经端着盆赶了鸭子去河边洗衣裳了,大黑也不在。 缸里水不多了,他拿了扁担和水桶往河边走,还没到跟前就看见石头池子边上的人,脚步一下子加快。 顾兰时听见脚步声转头,树影婆娑,映在他身上,见裴厌是来挑水,他笑笑转过头继续搓洗衣裳,想起几句闲话说道:“才我看见鸭子在水里抓到小鱼吃了,你会不会钓鱼?我爹夏天有时候会在河里网鱼,狗儿小时候还挺能耐,找个铁钩子挂上地龙,半晌能钓到好几条。” 裴厌原本要往上游去打水,听他说话于是在旁边站定,末了开口道:“钓鱼没试过,叉鱼倒是能弄上来几条。” 十四岁之前他在裴家根本没法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玩耍钓鱼,离家之后,行军路遇河流,跟着兵卒们会叉鱼打打牙祭,倒是学了一手。 成亲后确实没吃过鱼虾这些水里的东西,裴厌心中一动,边往上游走边说:“等我挑满水,削根树枝叉两条鱼上来。” 顾兰时眼睛亮晶晶的,新鲜的鱼肉细嫩,他提起这茬本就是有点馋了,才说了这么一嘴。 不过没想着为难裴厌,心里盘算着裴厌要是不会钓,等他爹网鱼的时候去要两条就行,没成想裴厌会叉鱼。 他没赶着催促,挑水也费力气呢,自己把衣裳从里到外搓洗一遍,捣碎几个大的野澡珠,随后搬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用棒槌不断捶打。 六只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捉不到小鱼小虾就啄水草吃,大黑原本在河边喝水瞎转悠,太阳渐渐大了,它干脆蹚进水里。 裴厌衣裳挺脏的,要多洗几遍。 顾兰时一边捶打一边看向河里的鸭子,怕它们游远了,没想到一时不察,大黑竟游到了河里,刚好挡在快游走的鸭子前面。 他立马直起腰,怕大黑咬鸭子,最后发现大黑只是阻拦鸭子游远,将它们逼了回去。 接着大黑从河中狗刨游到石头池子这片浅水处趴下。 顾兰时有点惊讶,大黑都会看鸭子了。 从前他们家那条老狗黑儿就会看鸭子,不过是站在岸边,一旦鸭子游远了,它就站在岸边叫,鸭子也十分聪明,一听狗叫就回来,不再往远处去。 母鸭能下蛋也能吃肉,村里家家户户都对水禽看得紧,不然离了视线被别人摸走,再要回来可不容易,能顺手牵羊的哪会是要脸面的人。 顾兰时将衣裳翻个面继续捶,笑着对大黑说:“你也该学着对它们叫,等它们惯了后,你一叫它们就知道要回来了,以后天冷你不用下水。” 大黑趴在水里吐舌头,时而舔几口水,听到顾兰时说话它看过来,一双棕色眼睛似乎充满了疑惑,听着听着连脑袋也歪了下。 一看这样子,顾兰时就知道它可能没听懂,他笑笑没再和狗念叨。 等裴厌挑满一缸水,拿了柴刀和空桶过来,他捶打衣裳的动作停下,眼神带了几分期待。 掉落在地上的树枝要么太细要么腐朽了,裴厌挑拣一番没一个看上眼的,最后爬上树用柴刀砍了一根趁手的下来。 他胳膊长腿长,爬树很快,顾兰时在下面看得羡慕,个子高就是好,做什么都厉害。他小时候也会爬树,但爬的不高,树皮又粗糙,滑下来时一个不慎会磨得手心疼,后来就不爬了,如今大了,手脚没那么灵活,再想上去估计艰难。 砍掉的树枝掉在地上,裴厌从树上溜下来,拍拍身上的土屑,捡起树枝将一头削尖。 比起三根叉刺的正经鱼叉,树枝显得潦草许多,不过只要力气大,手下功夫准,叉鱼不在话下。 等他挽起裤管下了河,一抬眼就看见顾兰时走过来,眼睛都是亮的,心里登时一紧,连神色也凝重起来,今天要不叉几条鱼上来,恐怕顾兰时眼睛得黯淡下去。 蹚水到平缓的地段,裴厌凝神静气,手握着树枝缓缓走动,四处搜寻鱼迹。 顾兰时站在岸边放轻了呼吸,怕自己惊动鱼儿,等看到裴厌手起再落下,河水四溅,再举起来,树枝尖头上一条大鱼被扎中,剧烈扭动身躯,尾巴在空中乱拍。 “真的有!” 他无比雀跃,惊喜到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伸着手想去摸两下那条鱼,一看离得太远又放下胳膊,往前两步想下水又怕自己惊动河里的鱼。 裴厌走过来,大鱼被扎了个透,刚出水时还能挣扎几下,这会儿只偶尔拍两下尾巴。 他将鱼从树枝上取下,顾兰时已经给桶里打了些水,顺手就放进桶里。 “个头不小。”顾兰时低头露出个笑,说:“肯定够一顿吃的。” 裴厌开口道:“既然下了水,木叉也做好了,我多弄几条,这两天吃不完晒成鱼干。” 顾兰时直起腰笑眯眯点头,他心里高兴,没去洗衣裳,先站在这里看。 裴厌身手不错,除了两次失误没插中,其余四条都没逃过,河里的鱼儿精明,受惊后不再靠近这边,他说道:“足够了。” 顾兰时在岸边守着木桶,等他过来接住树枝和鱼,自己取了鱼儿放进桶里,再抬起脸眼睛亮亮的。 对这样的目光,裴厌很受用,上岸后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晾晒腿脚,满眼笑意看顾兰时蹲在木桶前傻乐。 第59章 一共抓了五条鱼,三条大的两条小的,等顾兰时洗好衣裳,拍拍手喊鸭子回家,裴厌拎着木桶和他一起往回走。 大黑尾巴垂下,慢悠悠跟在两人后面。 顾兰时很高兴,开口道:“等下回去先把鱼处理了,内脏剁一剁丢给鸡,晌午咱们炖鱼块吃。” 裴厌走在旁边,看一眼桶里的鱼,说:“有两条鲫鱼,先炖这个,汤好喝。” 顾兰时笑着点头:“好,不如再买点豆腐回来,鲫鱼汤里加几块豆腐进去,煮滚了很香的。” 他想了下又道:“原本说今天买点猪肉汆丸子,不过有鱼肉了,丸子且先缓缓。” “嗯。”裴厌应一声好,见走在右边的顾兰时个头矮矮却鲜活明艳,总是对他笑,同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认真,从没有敷衍和不耐烦,他眉宇间戾气消融,再不见原先的冷漠麻木。 一进院门顾兰时先晾衣服,他挽着衣袖露出小臂,虽不如身上其他地方白皙,但也比其他人白一点,皮肉紧致细腻,连手指也是纤细漂亮的,正如藏在衣裳底下的那截细腰。 裴厌放下木桶后无意中看一眼,就忘了进屋取钱买豆腐。 顾兰时从木盆里取了最后一件衣服,因晾衣麻绳有点高,这是裴厌之前搭的架子和麻绳,他需伸长胳膊往上,刚够到手腕就被身后人攥住了。 从身后贴进一具身躯,几乎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结实而炙热,他不明所以,有点蒙蒙的。 裴厌没说话,从他手里拿过衣裳搭好,站在后面却没动,紧紧贴着。 顾兰时没敢乱动,直到小臂被捉住,他下意识低头看,突然发现裴厌手和胳膊比他还白。 要知道他在村里的双儿里都算白的了,他盯着多瞅了几眼,只觉裴厌肤色透着股冷淡,稍一动,修长的小臂就露出漂亮有力的肌肉线条。 身材修长精壮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一高一矮,契合无比。 当裴厌低头在他颈侧轻嗅,炙热气息扫过,潜意识察觉到危机后顾兰时腿发软,莫名有点害怕,想远离身后热源。 然而他一动,裴厌像是被惊动的野兽,猛然一口咬住觊觎已久的猎物脖子。 * 晌午饭往后推了一个时辰,熬好的鲫鱼汤端上桌时,顾兰时已经饥肠辘辘。 说好的豆腐没有腾出手去买,不过鲫鱼汤倒是熬的浓白,也没舍不得放盐,尝一口咸淡正合适。 裴厌只喝了两口汤,夹了块鱼肉出来先挑刺,完了献殷勤一样把挑好刺的鱼肉放进顾兰时碗里。 他薄唇微抿,眼巴巴看着顾兰时,轮廓分明的脸竟在眼神衬托下有几分可怜相,尤其右半边脸,又俊又可怜。 这会儿倒不见之前的狠劲了。 顾兰时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一看他这幅模样,也不知装可怜给谁看,气得恨不得咬裴厌一口。 他把那块鱼肉夹回裴厌碗里,还没说话呢,就看见裴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垂头丧气耷拉下脑袋。 顾兰时拿他没了办法,忧愁地皱起眉,成亲之前没料到会是这样,也没听说过哪家年轻汉子会那么喜欢做那种事,不管白天晚上都想,像是没一点廉耻心。 想是这么想,他心里清楚这种事没人会往外说,因此旁人怎么也无从得知。 他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喝一口看向不吃饭的裴厌,悄悄叹一口气,眉眼里笑意再次浮现,说:“鱼肉太小,我要大块的。” 被搭理一下,裴厌立马照着做,伺候人的活他干得不甚熟练,挑鱼刺也是如此,但胜在细心。 喝汤吃鱼肉,就着咸鲜的鱼汤又吃一个白馒头,顾兰时饱足后心满意足,放下筷子夸道:“鱼汤熬的好。” 裴厌一下子高兴了,唇角带着笑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明天再给你熬,以后想吃我再去捉。” “嗯。”顾兰时看看外面天色,离太阳落山还早,他还惦记着挖竹笋,开口道:“你洗完打筐猪草回来,咱俩去竹林挖笋子。” 裴厌手一顿,看向他问道:“你,能走吗?” 顾兰时有点恼怒,但不想发脾气,翻个白眼说:“怎么不能,又没伤到。” 他嘴里低声嘀咕道:“谁让你非要弄那个,这会子倒假惺惺的。” 裴厌耳聪目明,如何听不见这几句埋怨,他被说得有点窘迫,但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从前不知道这些事有什么好的,如今体会到滋味后,才知当真是极乐。 他看着顾兰时,心中暗暗思索,想来极乐也要看和谁。 心里这些话他没说出口,端起碗筷去洗,脚步轻松自在极了。 顾兰时靠在椅背上歇息,见大黑走过来,他伸手摸了摸狗头,大黑便在他旁边坐下,眯起眼睛耳朵往后折,十分享受的模样。 * 刚走上山坡,还没进树林,顾兰时看见坟地那边有几个人影,都扛着铁锹,像是去挖坟。 他想起裴兴旺死了三四天了,如今天热,不好停灵七天,确实到下葬的时候了,只是他这两天没往村里去,不知道具体日子。 裴厌同样看见了那几人,他神色凉薄,对裴家事没有任何兴趣。 说好不管裴家人如何,顾兰时没言语,跟着他往山上走,脚下比平时慢。 山路不好走,夏天草木繁茂,遇到没有路的地方只能从草里经过,顾兰时捡了根树枝开路,万一草丛里有蛇。 裴厌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走了一阵见他停下歇息,干脆把空竹筐背在身前,开口道:“我背你上去。” 顾兰时犹豫,他又不是走不了,几步路而已,哪有那么娇气。 “上来。”裴厌在他前面弯腰。 到这份上了,顾兰时只好趴下去,再起来视野比之前高了许多。 走了一阵,前后都没人,他不再顾忌,笑眯眯贴着裴厌脊背趴好,不用自己走路有点无聊,他盯着裴厌耳垂看一会儿,上手捏了捏。 裴厌背着他往前走,一点不觉得沉,被捏了耳朵也没在意。 胆子是被惯出来的,顾兰时越发过分,捏捏耳朵又去摸脸,脸颊倒是光滑,就是靠下巴的地方有青胡茬。 手摸着摸着就来到左边脸颊,那条长疤挺明显的,他小心用指腹摩挲了好一阵。 裴厌无奈叹口气,一边走一边开口:“脸有什么好摸的?” “没什么好摸的。”顾兰时其实挺高兴的,理直气壮同他玩笑道:“但我就是想摸。” 裴厌没了话说,也没拦着他。 顾兰时没有多讨嫌,揉揉手下的脸颊后伸长胳膊搂紧了裴厌脖子,将下巴搁在右臂上,一派放松的模样。 到了竹林后,找着有笋子的地方,他才从裴厌背上下来。 说是一起来挖笋,实际只有裴厌一个人忙碌,他在旁边待的无聊,说一声就到旁边树林里找菌子和野菜。 这几天没下雨,菌子出来的少,他薅了些嫩野苋菜,拔了几根长茎的草捋去叶子,几根草搓在一起弄了根草绳,将野苋菜捆整齐,便拎着回来找裴厌。 山里挺凉快,他知道竹林左边有一条小溪流,放下野苋菜后又去找水芹,同样弄了一捆。 裴厌干活利索,已经挖了不少笋子,他走近前一看,说道:“足够了,留一点空装野菜。” “好。”裴厌说着,走过来将手里的笋子丢进竹筐,他原地歇一下,开口道:“还早,去那边林子转转,看能不能打到山鸡。” 今天上山跟玩一样,没干什么重活,顾兰时点头应好,因竹筐沉了,没让裴厌再背他,一高兴走得挺起劲。 他俩今天运气好,不但用弹弓打到两只山鸡,还在窝里找到四个山鸡蛋,这种山鸡下的蛋不大,味道却不错,鸡蛋圆溜溜的,顾兰时小心用手帕包起来一手捧着。 下山途中遇到几个村里人,其中正有田桂芬,她胖胖的,走在人群中一眼能看到。 “婶子,阿嬷。”顾兰时喊了人,又看一眼裴厌。 裴厌会意,没有像从前那样目中无人,跟着喊了两声。 “哎哎。” 两个妇人和两个夫郎纷纷点头答应,碍于裴厌素日名声,一个两个对视一眼,都没敢多言语,唯有眼神时不时落在顾兰时身上和裴厌提着的两只山鸡上。 这山鸡不小呢,拔了毛肯定有不少肉。 田桂芬原本一见顾兰时心里就不自在,这会儿更是有点酸,后山只住了裴厌一家,没人会过去打听他俩闲话,那不是找死吗。 她和两三个妯娌背后嚼舌根,说顾兰时肯定要挨打,就裴厌那个脾气,不打人才怪。 谁知过了这一个多月,每次碰见顾兰时,没见过他脸上有伤有青,胳膊腿也没被打断,今天还有山鸡吃,整整两只。 甚至裴厌看着也挺听他的话,让喊人就喊人,不带犹豫的。 田桂芬又瞅一眼山鸡,山鸡腿越看越饱满,她心里酸溜溜的,家里母鸡要下蛋,养几年成了老母鸡还要去卖,平时哪有鸡肉吃。 若搁在村里别人,她早忍不住阴阳怪气酸几句,日子过得这样没王法,鸡肉都吃进嘴了。 可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裴厌,再多话都咽了下去。 “兰哥儿,你们先走,我们还要挖野菜。”一个夫郎停下脚步大着胆子开口,其他三人顺势停下,做出往旁边树林去的姿态。 顾兰时听出他们对裴厌的惧怕,也只得点点头:“好,那阿嬷我俩先走了。” 离开之后,他转头看一眼裴厌,心里有点纳闷,也不知道是自己看久了还是怎么回事,如今裴厌在他眼里也没那么凶恶,只是见了外人不怎么笑而已,又不会乱打人。 要是多看两眼,说不定就发现裴厌长得好看了,可惜多数人都不敢多看,想到这点,他暗自叹息不已。 第60章 两只山鸡被弹弓射中都没成活,怕天热放一晚肉不好了,顾兰时没有耽误,提上余下三条鱼和裴厌一起送回家。 “娘。”他进门喊道。 裴厌落后他半步,叫了声岳母。 苗秋莲和竹哥儿正在院里翻麦子,见他俩拎着鸡鱼,苗秋莲放下木叉擦擦汗,满脸笑意说一声姑爷来了,连忙让竹哥儿先接了东西放好。 这会子已经快申时末了,没看见他爹和狗儿,顾兰时顺嘴问了一句。 苗秋莲一边洗手一边说:“他俩去镇上卖猪仔了,养的半大,人家说肉嫩,比刚足月的乳猪肉也多,要咱们说,也不见得大猪肉有多老,可谁知道镇上那些老爷太太嘴挑,能尝出来。” “鱼都杀好了,掏了脏腑,鱼鳞也刮了,你厌哥哥今天刚在河里叉的,新鲜,山鸡也是他打的,这两条鱼留着,剁了下午煮个汤,这一条先放着,等下我拿去给阿奶。”顾兰时叮嘱竹哥儿几句。 听他娘这么说,想起自家后院养的母猪仔,他问道:“娘,像咱家这种养了三个月的猪仔一头能卖多钱?” 苗秋莲擦着手想了一下,说:“应该在四五钱,人家按整只买,要是肥点说不定有五钱,我听你二伯说了,他卖了两只都是四百五十文,若有心,只要别低于四钱就行。” 她放下布巾又道:“说是这么说,到底吃整只小猪的人家少,偶尔弄几个钱罢了,肉铺里还是收大猪多,肉多,肥膘子又厚,宰一头刨去脏腑骨头那些,少说也有个一百斤,能卖的钱更多。” 顾兰时点点头,买只小母猪回家养要二钱左右,这个卖价只能说不高不低。 猪吃得多,母猪下一窝崽少说也有六七只,小猪还好,一旦断了奶开始吃草,食量也会逐渐变大,七八头猪一天光打草都要好几十斤,别的活全得往后靠,因此寻常人家养猪,一般就是一两头,养到年底能多一份营收。 他爹娘之前就是靠种地养猪积攒了些家底,他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点盘算。 可那几年家里人多,有足够的人手给猪打草,还能兼顾地里的活。 他和裴厌只有两个人,后院因地形不算太大,鸡圈鸭圈占了一片地方,最多能垒三个猪圈。 竹哥儿倒了茶水又拿了糕点出来,苗秋莲招呼他俩往堂屋走,顾兰时不再想这些,没影儿的事,还是先顾好眼下。 在家说几句闲话,提了拿二十斤豆子的事,顾兰时朝他娘使个眼色,两人进屋子,他塞给苗秋莲一串铜钱,说是一百文,苗秋莲哪有不应的,推辞两句才收下,喜笑颜开出来就要给他装柴豆种子。 眼看快到做饭的时辰,顾兰时道一声,把装柴豆的麻袋放在院门后面,先和裴厌拎着鱼到老宅去了,正好赶上方红花做饭。 知道她向来自己做饭自己吃,不用别人管也不必管其他人,顾兰时带来的这条鱼比手掌大些,煮了汤再吃肉,恰好够老太太一顿的,多了她吃不完,天炎热,汤汤水水放到第二天就不好了。 顾兰时放下鱼没坐一会儿,起身说要回去做饭,方红花没多留他,看一眼没话说的裴厌,进屋拿了一小碟甜米糕。 “兰哥儿,你俩回去吃。”方红花递到顾兰时手里,生怕他连个米糕都没得吃。 成亲前她去看过裴厌住处,虽然屋子不破,但年头久旧了,再加上裴厌孤身一人,连个亲戚都没有,顾铁山问她时,她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好。 村里那些长舌人最可恶,同她有过旧怨的几个老人明面上没说,但都见了她捂着嘴偷笑,老了老了跟妖怪一样。 她打心里看不上,但也知道那几个老娼货是笑他家兰哥儿嫁给那么穷的裴厌。 好在她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看顾兰时模样,成亲这段时日两人没有争吵打架。 方红花心思不显,又道:“快拿着,回去罢。” 顾兰时接过,他有心想说自己过得没那么不好,不过家里也确实没有糖做米糕,上次吃还是竹哥儿给他拿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他笑道:“好,阿奶我俩走了。” 裴厌和顾兰生顾兰河混熟了,但和顾家其他人还有些生,只跟在顾兰时后面或走或动。 因顾家老宅和裴家离得不远,在对面一排,两人一出来看见裴家门口挂的白纸幡。 裴厌看见跟没看见一样,一点没放在眼里,即便发现他姑姑姑父从门里出来,只扫了一眼神色冷漠。 顾兰时认出那是他姑姑两口子,成亲时裴家没有一个人来,裴美兴,也就是裴厌姑姑,并未行过礼明面认过,于是也收回视线,哪有上赶着的。 不过他在心里转了几转,裴胜姑姑今天来了,说不定明天埋裴兴旺。 这就和他俩没关系了。 到岳丈家门口后,裴厌拎起麻袋朝院里说一声,又跟着顾兰时往后山方向走。 顾兰时笑道:“阿奶还怕咱俩吃不饱。” 裴厌看一眼甜米糕,无论红糖还是黄糖都贵,他自己因不会做米糕,成亲前置办东西的时候竟忘了这个,村里日子稍好的人家都会蒸大米糕吃,放点糖甜甜的。 他开口道:“改天去镇上,我买点糖回来。” 顾兰时转头看过来,说:“也行,干活饿了能垫个肚子,不过这不是什么紧要东西,少买点,有个滋味就行了。” “嗯。”裴厌点头。 两人进了树林,一直走到最后面才看见后山外头那两间破草屋,一条土路被踏出来,两边荒地长满野草。 顾兰时看着足有半腿高的野草,这些要是猪爱吃还好,偏偏都是些狗尾巴草、锯子草拉拉藤这些难缠的东西,尤其草丛里攀爬的藤蔓,蔓茎长扎手的绒刺,叶片也毛绒绒扎人,长得还老长,根系紧紧扒在土里,一旦掘起就是一长串。 裴厌顺着他的目光看两眼,心知他怕草里有蛇,说道:“吃完饭没事,我出来锄一片。” “好。”顾兰时连忙答应,后山一直荒芜,杂草蔓生,他俩如今住在这里,要是还这样岂不是没道理,住人的地方再怎么样,也该拾掇的干净敞亮。 两人都是干活不推脱的性子,吃过饭顾兰时去打猪草,大黑跟着他出去,裴厌没言语,自己拿了锄头先从离院子近的荒地锄。 院子左边五丈开外有间草屋,院门前面三丈是另外一间草屋的后院,再往前还有两个被走出来的土路隔开的草屋,若算上曾经这四户人家的地盘,后山这片开阔地不算小。 锄头刃锋利,连草根一块挖起,裴厌一边锄地一边在心里琢磨,好一会儿后他停下动作,视线在这一片地方来回巡视。 顾兰时曾说他们前院菜地有点小,种菜只够两个人吃的,想多晒点菜干子都不好下手。 其实前院不小,主要留了一片晒谷场,要是都开垦出来种菜,麦子谷子收回来后要重新找地方晾晒,万一下雨,还要发愁怎么运回家。 他凝神细思,外头这片地方开垦出来,不正好是一大片菜地,离家又近,想吃菜出门就能挖到,也没邻居争地方。 另一边,顾兰时因有点不舒服,猪草打了大半筐,见够今晚猪仔吃的,他没有强撑,喊上大黑往回走。 一回来看见裴厌已经锄出来一片空地,心里立马就舒坦许多,没有杂草看着真干净。 等他过来后,裴厌接过他背上竹筐,同他说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顾兰时眼睛亮了一瞬:“怎么之前没想到呢,放着这么一大片地方,不种菜真是可惜了。” 裴厌笑了下,说:“现在想起来也不迟,这两天地里的活不忙,先把这里平整出来。” 他说着看向那四间破败的茅草屋,又道:“我想把这几间屋子都推倒,如此就是一整片地方,没有遮挡,以后也好分划出每样菜的地盘。” 顾兰时犹豫道:“可,这几户人家都还在村里住着,这里算是他们老屋,要推了的话,是不是得和他们说一声?” 裴厌没放在心上,说:“这里他们早不要了,里头也没家当,就些腐朽的木头,推就推了。” 顾兰时有点担心人家不同意,毕竟这么大一片地方呢,要是知道他俩全占了,搁谁不眼红,肯定有不愿意的。 听完裴厌的话后,他若有所思,仔细想了一会儿。 他在小河村长大,除了附近村镇从没去过远地,所见所识全是村里传闻,知道一点不成文的霸道规矩,在乡下,谁家人多拳头大,日子过得就好,抢地盘打架这些事屡见不鲜。 说起来裴厌名声这么差,一言不合就动手,砍人的事发生后,好一段时间村里人都绕着裴厌走,根本没有敢上前搭话的,况且赵家人被打得那么惨,村里人有目共睹,谁没事会来触霉头。 裴厌一边看一边说:“要是搭个葫芦架,再打口井,挑水浇地不用去河边,方便许多,以后想吃葫芦也不用上家里摘,多余的晒成葫芦条干子。”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一看他模样就知道这主意打定了。 顾兰时一想也是,平时没人愿意来这边,完全是荒地,他俩自己开垦平整,又没霸占别人家菜地,要是真有人来找事,到时再想办法,不行让他爹帮着说道说道,实在不行给点钱,肯定能摆平。 裴厌又拿起锄头锄地,说道:“早点开垦出来,八九月种菘菜就能多种点,冬天不愁菜吃。” 提到冬天,顾兰时越发觉得有道理,连声答应。他闲不下,一想到能有这么大一片菜地,兴冲冲回去拿了锄头来锄草。 第61章 两人将院门前面这一片荒草锄完,露出来的空地有些不平,还有石头烂瓦片,裴厌捡起来扔在一旁,等回头平整的时候,把所有杂物一起拉走, 顾兰时拄着锄把歇息,今天这么忙,他属实有点吃不消。 “怎么了?”裴厌转头看他。 顾兰时开口道:“没什么。” 这样子不像没事,裴厌拧着眉头又问他一遍。 顾兰时这才说:“就腿疼。” 他有点恼羞成怒,低声不耐烦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又不是不清楚。” 裴厌沉默一下,确实是他思虑不周,于是放缓了语气说:“你回去歇着,我来干就好。” 顾兰时一想,锄地这事不着急,于是嘱咐他小心草里的蛇虫,就拿上锄头回去了。 入夜。 顾兰时早就困了,洗完脚打着哈欠上炕躺下,洗脚水自有裴厌去倒。 房里没点灯,他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不想裴厌上炕后,摸索着摸到他腿,竟从上到下按揉起来,连脚也照顾到。 他困到极点,声音都是疲倦的,问道:“你做什么?” 裴厌低声开口:“给你揉揉,今天走了山路,万一明早起来腿疼。” 更要紧的地方其实不是腿脚,他心里清清楚楚,只是不好开口,他夫郎肯定也不愿意,而且就算看了又怎么样,一没药用二没手段缓解,只能尽尽其他心。 顾兰时没力气收回腿,而且裴厌手掌温热有力,也没弄疼他,腿脚一按揉确实舒服放松了许多,就由着对方去了,自己很快舒舒服服进入梦乡,什么也不得知。 * 麦穗晒得差不多,该碾场了,碾完麦粒还要再晒几天,顾兰时得了消息后,和裴厌一起回家帮忙。 顾兰生牵着驴子拉着石碾在麦场上来回碾压,压过后裴厌几人用木叉翻起另一面。 唯有多翻多压几遍,麦粒才脱得干净。 就一头驴,碾一遍场没那么快,太阳正炎热,没必要所有人都在谷场上忙碌,有裴厌、狗儿还有他二哥顾兰河就足够了。 外头灰土大,顾兰时见裴厌三个人停下后,朝院里喊道:“茶水倒好了。” 这几人进来歇凉喝水,大嫂二嫂在灶房忙碌,他端起一碗拿出去给牵驴的大哥。 每年都要干这些活,所有人都习惯了,往年碾完老家的麦子,借驴子的顺序都是顾兰生先用,再给二弟,今年多了顾兰时和裴厌,自然也是如此。 顾兰时虽想早早碾完场,这一摊子活就能收拾了,但不好越过大哥二哥。 裴厌原先只有一亩麦子,收回来后在院里自己拉石磙碾动,如今有两亩麦子,他有心想自己先碾几遍,累是累点,不过多费点力气。 顾兰时一看那石磙太沉重,拦住了他,大石头块子哪有轻的,再等两三天的事,哪有那么着急。 于是两人先去麦田翻地,将麦子根刨出来,还要平整一遍田地。 麦子根也不用扔,运回家晒干了,能当柴火烧。 裴厌干活向来不含糊,两天多时日都在地里忙活,收拾好两亩旱田后,刚好轮到他俩用驴子。 院子里,顾兰时戴着斗笠,用一条布巾蒙了下半张脸,不然一说话一呼吸都是炙热的尘土。 毛驴在太阳底下干了这几天重活,草料和水都得喂好,不然没力气。 眼瞅着越来越热,毛驴有点蔫,顾兰时连忙舀了半桶水给它喝,顺手拍拍驴脖子,说:“要不歇歇,太热了,它虽是牲口,也得缓缓。” 他看一眼裴厌浑身是汗,又说道:“你也歇歇,万一中了暑气,太阳这么好,麦子也晒得够干,过了晌午这阵再碾不迟。” 裴厌擦擦额上汗,天确实好,不用担心下雨的事,便点头应好,等驴子喝完水,牵着它到阴凉处栓好,放了草料让吃。 大黑找了处阴凉趴下,热得直吐舌头。 没有风,院里的菜叶纹丝不动,堂屋里,顾兰时摇着蒲扇,他有点馋果子吃,但最近没上山,也没去赶集,桃李瓜果这些家里都没有。 想起小时候去过一次阿奶的姑妈家,他喊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家里有个葡萄架子,当时去正好是夏末那一阵,葡萄熟了,紫红的葡萄汁水饱满,酸酸甜甜的,他当时很小,老姑奶奶给他摘了一串,他还得两手抱着,只觉那串葡萄可真多真大。 他一边扇凉一边说:“要是能买到葡萄秧子,到时在院里搭个葡萄架,以后就有葡萄吃。” 裴厌知道葡萄,但没吃过,这东西镇上有,附近几个村子种的不多,院里搭架多是栽种些菜蔬,比起果子之类的零嘴,菜蔬显然更要紧。 他放下水碗也拿起蒲扇摇,说:“我回头打听打听。” 太阳渐渐往西边走,没那么热了,两人便起身往院里走,毛驴歇了一阵子,再拉石磙明显有了精神头。 一直忙到傍晚,顾兰时正在灶房做饭,院里裴厌翻麦子,大黑忽然冲着门口叫,见顾铁山进来后它上前闻了几下,又在阴凉处趴好。 “岳丈。”裴厌喊道。 顾兰时听见动静,出来问道:“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顾铁山肩上扛着渔网,看一眼他俩今年的收成,刚才进门时也看见他俩将外面收拾的不错,比原先干净多了,心中还是满意的。 他说道:“你上回不是说要占了前面那片地,这事可行,不过都是一个村的,人家也在村里住了十几年,地咱们占定了,这边老屋虽说当年没有地契,不过多少要同他们知会一声,才是个理,省得叫人家说嘴。” “我今天上山去下网,让姑爷同我一起去,明天看看收成,要是不多就再叉几条鱼,一家给送去两条,收了东西他们不好说什么。” 顾铁山说着,又看向裴厌,开口道:“要在村里过日子,多少活点人,别的不说,以后日子长了,红白喜事都要村里人帮衬帮衬,咱家亲戚是多,也不能不和村里人往来,又没结仇,对人家客气点,和和气气的,日子久了好处多着呢。” 他思索一下又道:“明天我带你过去,先听听他们口风,若不答应,给个一二十文也就松口了,这边荒了十几年,也不见他们来人拾掇,连地契都没,没必要多给。” 顾兰时听他爹说得在理,看向裴厌点了点头。 裴厌顺着顾铁山的话想了一下,以后有孩子,孩子成亲确实要有亲戚朋友来帮忙来吃席,不然若像他一样,实在太清冷,原先强占这片地盘的想法松动,见顾兰时赞同,他也点了点头:“好。” 顾铁山年轻时也跟人打架,这几年有了年纪,便觉得还是和气些为好,见他俩都点了头,他拍拍肩上渔网,率先转身往外走,说:“趁这会儿天亮早点进山,明天也要早早去收网。” 裴厌放下木叉,说道:“你做饭就好,不用管这些。” 顾兰时答应道:“好,你去。” 水里的游鱼精明,离村近的河段常年有人钓鱼捞鱼,鱼渐渐少了,没有山里的流段多,想好生弄一网子鱼,去山上更容易些,不过也看运气。 * 翌日清晨,草叶还带着露水,山林里的凉意尚未散去,裴厌拎着木桶,和顾铁山踩着草丛上了山。 以前有一次,顾铁山在村子旁边的流段下网,不想夜里被人截了胡,他早上去收网时网被拽到岸边,一条鱼都没有,渔网还破了,气得他和苗秋莲在村里骂了好几天,后来大概知道是哪家干的,不过没当场逮住,自然不好发作。 这回虽是在山上网鱼,村里人夜晚轻易不会上山,也不知他在哪里下的网,找都得找一阵子,但他还是很谨慎。 河水冰凉,两人光着脚在浅水处适应一会儿,才敢往水里走。 今天运气不错,一网子十几条鱼蹦跶着被拉上岸,顾铁山笑道:“足够了。” 裴厌从网里掏出鱼,一条条扔进桶里,他拔了几根结实有韧性的长茎草,穿过鱼嘴等会儿好直接提起来。 一共四家人,太大的鱼留着岳丈家吃,他挑了八条不大不小的,每两条穿在一起。 十四条鱼在木桶里显得有点拥挤,他俩没有多耽误,提着木桶和渔网下了山。 顾兰时在院里将昨晚卷起来的麦子铺平摊开,今天还要再碾几遍,毛驴还没还回去呢。 每晚将麦子收进屋檐下是怕突然下雨,夜里来不及卷收,情愿没睡的时候多费点力气,夜里才好睡个囫囵觉。 听见大黑叫了两声,他朝门外看去,果然见裴厌一手提着木桶进来了,他问道:“爹呢?” 裴厌边走边说:“渔网有水,岳丈先回去晒渔网了,我放两条鱼也过去,趁人家还没出门下地干活,先把鱼送了。” “好。”顾兰时进灶房给木盆里舀了些水。 木桶里有三条大鱼,他俩只挑了一条,再捉了条小鱼放进盆中,裴厌就提着木桶走了。 等顾铁山摆弄好渔网,两人就先往林荣家去,林荣虽姓林,却和小河村的林家没什么关系,是从别处深山中搬出来的,同姓罢了。 顾铁山和他两家挺熟,带着裴厌刚进院门,就看见林荣老爹坐在西边墙根下抽旱烟,老头子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吸一口烟说:“是铁山小子,过来了。” 十几年前搬过来时,还是林老爹拖家带口,如今他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便是林荣当家。 “老叔起这么早,我过来有点事。”顾铁山又朝里喊道:“他荣叔在家?” 林荣媳妇在灶房,听见声音赶忙出来,说:“在呢在呢。” 看见裴厌后她心中一惊,神色惴惴不安,带着惧意朝屋里喊一声,就见林荣靸着鞋出来。 “谁啊。”林荣扣着眼角,一抬头却见是裴厌,哪怕有顾铁山跟着,他面皮一抖,拼命回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这活阎王,难不成是上门兴师问罪的? 顾铁山不等他们想出什么,看出两口子害怕,他没进人家堂屋,就站在院里笑道:“他荣叔,今天过来有事同你商议,你家原先的老屋不是荒了,那边也不是个正经住处,连地契都没有,我姑爷想平了那片地,不然全是乱草,怕有蛇虫在里面,这不托我上门说道说道,今天弄了两条鱼,还活着呢,新鲜,给你们也尝尝鲜。” 林荣几家都是当年搬迁过来,和受了灾逃荒过来的人不同,官府没有优待,能在后山弄一间茅草屋住都算不错,当时盖了茅草屋后,他们没有交钱在官府盖官印办房契,这事儿小河村的人都知道。 一听来意,林荣咽着吐沫干笑两声,搓着手想了一会儿说:“论理,那处地方也不算我们家正经房子,这十年都没去过。” 见裴厌看着他,一张阎王脸瞧着就不好相处,他一咬牙,又道:“你们要用,尽管占了去,我们又不上那边。” 顾铁山说道:“好,那就说定了?” 林荣只想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忙不迭点头:“说定了。” “你不反悔?”顾铁山比较谨慎,又问了一遍。 林荣有点着急,说道:“这有什么反悔的,那片地方早就不用了。” 顾铁山这才笑道:“好,多谢。” 裴厌上前几步把手里的两条鱼递过去,缓和了语气开口:“多谢荣叔。” 他这么客气,林荣顿时有点吃惊,也不敢接东西,连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 顾铁山在旁边劝道:“拿着吧,我家姑爷早上特地弄的,怕占了地盘你们不高兴。” 林荣心里直打鼓,听见这句话,心想他又不是缺心眼,何至于跟个活阎王较劲,那片地根本不算他们家的,就是强占去他也不敢说嘴。 裴厌记着顾兰时昨晚的嘱咐,让他客气点,见林荣不收,干脆挂在旁边晾衣架上,说:“这鱼正新鲜。” 顾铁山笑着打着圆场:“你说你,这是孩子一片心意,给你就收下,邻里邻居的,瞎客气什么。” 他没多留,后边还有三家呢,又说道:“他婶子,你们先忙,我们就走了。” 林荣媳妇脸都吓白了,巴不得他俩离开。 林荣忙不迭点头,跟在后头送他俩出门,再转身进门,拍着胸脯子缓过劲来,瞧见木架上挂的两条鱼,同他媳妇嘀咕了几句,最后把鱼收拾了,白得两条鱼吃,除去裴厌比较吓人外,还是挺高兴的。 因裴厌跟着,其他三家人的反应和林荣家差不多,甚至有小孩想起夜里他爹娘吓他的话,直接躲进屋里,不敢看破了相的裴厌,生怕被活阎王抓走喂豺狼。 事情解决后,顾铁山心中暗自好笑,虽说名声吓人,可也有点别的好处,这不连钱都不用花。 第62章 外面这么大一片地是自己家的了,顾兰时很高兴,又听裴厌说没花钱,他笑眯眯道:“我就说村里人都和善,不必同人家硬来,这不送点东西说一声,人家就愿意了。” 对外人的惧怕,裴厌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既然顾兰时愿意这样想,他点头以表赞同,趁早起天凉快,牵了毛驴先碾场。 一通忙碌后,到下午驴子歇息吃草料,他俩用木叉将最上面一层麦秸挑开,在西边墙根下的空地堆成一堆,裴厌又牵了毛驴过来碾麦。 顾兰时放下木叉,喝口水歇一下,这会儿碾场用不上他,他也没闲下,到菜地拔了棵春菜,择去老叶子,舀了盆水将每片菜叶都洗干净。 这几天院里有尘土麦屑,菜地像是蒙了一层尘,吃进嘴里的东西自然要弄干净。 鱼晌午歇息的时候已经杀好了,他看一眼外面热辣辣的天,拿个碗边往外走边说:“我回家拿点绿豆回来,熬点绿豆汤喝,解解暑。” 裴厌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麦场中驱使毛驴拉石碾,他鞭子也不打在驴子身上,偶尔在空中抽两下,毛驴也挺聪明,见他人高马大站在旁边,没有尥蹶子偷懒。 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太阳大,他眯着眼睛说一声好。 “你喝点水。”顾兰时叮嘱他一句,脚步匆匆出门往村里赶,一出来看见外面这片荒草地,他眼睛弯了弯,忍不住露出笑容,以后吃菜不愁了。 进门看见他娘坐在堂屋补衣裳,他没绕弯子,直说要一点绿豆,苗秋莲放下针线一边答应一边进杂屋给他舀绿豆,顺便还给他用手帕包了两把红豆。 顾兰时笑眼弯弯,说还要碾场扬麦,又匆匆走了。 苗秋莲在后面目送他出门,见他如今苦是苦了点,但好歹吃饭不愁,姑爷也没苛待,整天乐呵呵的,不见烦恼,总算放了心。 麦子反复碾压,最后一层麦秸挑开后,地上就只剩麦粒和混在其中的尘土麦壳。 恰好有风,他俩拿了木掀开始扬麦,轻的尘土被风吹走,麦壳和短的麦秸顺着风落地,在旁边渐渐成了堆,麦粒则落回地面。 农活苦累又脏,但看着麦粒出来,两人心里很踏实。 黄昏已至,太阳在西边染红云层,有风吹来,总算凉快了许多。 顾兰时擦擦汗,看着成堆的麦粒笑道:“先吃饭,吃完再装,来得及。” “嗯。”裴厌放下木掀,从旁边木柴堆上拿了簸箕放在麦堆旁边,又从杂屋取了一叠麻袋出来,这才洗手脸。 一下午都在干活,肚子饿得直叫,饭菜端上桌后,两人顾不得说话,埋头就吃,待填饱肚子后才觉得那一口气喘过来了。 顾兰时想起一件事,说道:“户籍还没办,这两天说不定差役就下来了,我那份粮税估计要算在爹娘那边,到时得拿过去一些补给他们,回头办好户籍,到秋收时就方便了。” “好。”裴厌说着,将糙馒头掰成小块,丢进菜碗里拌菜汤。 吃完来不及洗碗,趁天色还亮,两人先把麦子装进麻袋里,最底下的麦粒混着土,裴厌用簸箕颠簸扬动,随着尘土分离,也就干净了。 丰收的喜悦萦绕在心头,睡着后顾兰时梦里都在吃白面条。 夜里起了风,带着一点寒意从窗外吹进来,风势越来越大,裹挟着院里的麦壳扑进屋子。 裴厌下去关了窗子,再上来惊醒了正在梦里吃面的顾兰时。 顾兰时翻个身,连眼睛都没睁开,听见外头风声,低声问道:“起风了?” “嗯。”裴厌同样累了,闭着眼睛躺好。 窗子一关,屋里没有外面那么凉快,他俩睡前只草草洗漱,头发和身上不可避免都有灰尘,他没讨嫌往顾兰时身上凑。 风后就是雨,到第二天醒来,小雨下了半宿,地面都湿了。 顾兰时在灶房烧水,心想幸好昨天一鼓作气把麦子装了,连着干几天活,又脏又热,出汗把头发都打湿了,他觉得头痒,用手背轻轻蹭了几下,又往灶底添了一把柴,水烧开就能洗了。 等裴厌还了毛驴打了筐猪草回来,他已经洗了头发正在擦拭。 “锅里水多,你先洗头还是洗澡?”顾兰时问道。 裴厌进堂屋把筐子里的草掏出来,攥一把草站在屋檐下甩掉草叶上的雨水,前两天晒的干草还有一些,和这些湿草混着喂猪。 他边甩水边说:“你先洗,我弄完这些洗头发。” 忙完收麦这一茬,心像是歇了下来,下雨其他活也能缓一缓,顾兰时泡在浴桶里放松了身躯。 * 日子多是些琐碎事,地里一年到头都有活,草要拔柴豆也要种,得了空两人赶去县衙将户籍办好,了结了这件大事。 这日清晨,裴厌没有去地里,拿了锄头将最后一片荒草锄完,前两天锄草遇到几条蛇,不过随着露出来的地面越宽广,蛇虫鼠蚁没有遮蔽的地方,都逃窜走了。 眼前十分开阔,离种菜又近了一步,顾兰时很高兴,将脚下一块石头捡起来扔到板车上,便和裴厌来到一间破草屋前。 他朝里看一眼,说道:“木头都腐朽了,还是别进去。” “嗯。”裴厌知道利害,挽起衣袖用铁锨顶着泥墙试了试力气,发现这墙摇摇欲坠,干脆和顾兰时一起,用力将泥墙推倒。 眼瞅着泥墙晃动,两人连忙往后退。 土墙和房顶轰然倒塌,溅起一地黄土。 顾兰时用手扇扇面前灰尘,见还有一面残墙没倒,他俩用铁锨用锄头弄倒,不然收拾木头和腐烂的稻草时不放心,全弄倒就没有后顾之忧。 茅草屋成了废墟,裴厌拉着板车上前,看几眼说:“木头生了虫,就不要了。” “好,咱们也不差这点柴火。”顾兰时答应着,和他一起把烂木头抬上板车,拉到远处已经改道的干涸河沟里倒掉。 四间茅草屋都不大,墙好推,泥墙一倒,房顶也跟着塌了,收拾完木头和黄泥墙后,里面的土炕也要砸,更费力气些,好在裴厌干惯了重活,有顾兰时帮忙,一天半就干完了。 拉完最后一车杂碎东西,回来后一眼就能看到自家院子,一下子有了敞亮的感觉,顾兰时笑眯眯的。 有两户人家屋前屋后栽了梧桐树,裴厌说道:“这几棵树得砍了,不然刚好占在中间。” 地面也不太平,种菜之前不但要平整,还要深翻一遍,全都是活,听见他还要砍树,顾兰时一点不嫌活多,这会子受点累,以后种菜种果树更方便。 第63章 后山这片开阔地恰好坐北朝南,北边被矮山崖挡着,山崖是内陷进去的弯弧形。 里头稍狭窄,但也能建起一座院落,院子两旁还各有三四丈余地,单单一户人家住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拥挤。 从院子往前,也就是往南走大约八丈,不再受两边弧形山壁阻挡,地界自然宽阔起来。 没了杂草和破屋子,树也砍掉了,连树根都挖干净,光秃秃的地面露出来,这几天风一吹尘土较大。 早起两人先出门打了四筐草,又上柴豆地里转。 尽管地里插了好几个稻草人,还是会有种子被鸟雀野鸡什么的刨出来,发现了得趁早补种,顺便拔拔草。 常常来地里侍弄,野草并不多。 顾兰时揪起两根细草扔在田垄上,等晌午太阳大了,没两天就能晒死,如今地里这点小草苗子还不够猪塞牙缝的,没必要带回去。 两个人一起在地里巡视,拔草没费太多工夫,他跨上地头,跺跺鞋底泥土,说道:“过了晌午再去水田那边?” “行。”裴厌点点头,知道他一颗热心扑在门口菜地上,这会儿才半早上,回去能干不少活。 两人往回走,顾兰时瞧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是西邻家周平,还没近前,他笑着喊道:“平叔。” 周平今日也不知怎么了,面上一团喜气,逢人就笑,因有太阳,他不自觉眯起眼睛,眼尾和脸上褶皱比较明显,他笑呵呵的:“是兰哥儿,你们回去?” 顾兰时说道:“嗯,刚拔了草,我看你们那边的草也不多。” 这边是裴厌买徐应子的一亩旱田,周平后来也买了徐应子两亩地,都是旱田,恰好就在旁边。 见周平实在高兴,他好奇问道:“平叔,你怎么这样高兴?家里有喜事?” 一句话让周平脸上褶子更多,笑着说:“你石头哥日子算好了,下个月十六,到时都来吃喜酒。” 周石头比顾兰时大,今年十八岁了,家底没有顾家那么好,但也能饱足,前两年说了一门亲事,后来因彩礼数和家产田地稍差一点,那家人有点不情愿,最后黄了,如今总算定了下来。 顾兰时忙不迭点头,笑道:“好好,我俩一定去,这下叔和婶子都安心了,嫂子是哪里人?” 因上一门亲事黄之前,周平和刘桂花太高兴,给村里不少人说周石头快定亲了,后来只觉丢脸,这回便闭了嘴,只有媒人和相熟的亲戚朋友知道,直到落实后才敢在村里说。 顾兰时最近太忙,回家听他娘说了一嘴,具体的不得知。 周平心里高兴,有什么说什么,道:“是十全村的,离咱们也近,我和你婶子都托人打听清楚了,知根知底,家里都是老实本分的,你石头哥见了也愿意,这不就定了。” 他看一眼裴厌,因喜悦也不觉得活阎王那么可怕了,又说道:“酒水我和你婶子都商量好了,管够,到时一定记得来。” 原是十全村的,顾兰时笑道:“嗯,肯定去,那平叔,我俩先走了,你忙着。” “好好。”周平往地里去拔草,走路腰杆都比平时直。 顾兰时边走边说:“平叔家和我们家关系好,如今咱俩立了一个门户,去吃喜酒自然要送礼。” 他有点忐忑,看向裴厌顿住了,言下之意就是要和村里人有往来,这些来往不止是见面喊人,婚丧嫁娶这些事也都得送礼或是帮忙。 裴厌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到时在白水村买坛酒就好,之前去那边做工,听大哥说那边酿酒的人家手艺不错,虽不如禾笙坊的酒,也足够了。” 成亲哪有不喝酒的,况且酒是好东西,拿去送礼又体面又能帮主家多凑一坛,乡下人家也送不起太多太贵重的贺礼,碰上亲戚朋友家里有喜事,送礼不是酒水就是鱼肉这些。 稍穷些的,能拎份糕点就算不错,再有更穷苦的,送礼多是烧饼或是一两斤米面,家家境况不同,送礼自然有差别。 顾兰时笑道:“好,白宏家的酒我听爹说过,虽也是浊酒,但比别处的好些,之前他曾买过拿去给人送礼,贵是贵了十文,不过平叔和家里关系好,送这个不错的。” “嗯。”裴厌回应一声。 人情往来,门户之间送礼,以后他们有事别人也要来,都是互相的。 如今有周石头这件事,裴厌能和村里人打交道,顾兰时还是很高兴的,花点钱而已,而且过去了也能吃酒。 等两人回来,看着这么大一片空地,进院门也不用绕路了,直直往前走就是。 裴厌看着地面,思索一下道:“从院门出来是条直路,不如上河里捞些石子,铺成石子路,下雨天走不会太泥泞。” 青石板得找石匠挖凿,找石料也费工夫,用小的石子石块铺一条路,确实比较合适。 顾兰时一看见这片地就笑眯眯的,从河里捞点石子又不要钱,自然愿意。 一开门大黑趴在院里,见它没水了,顾兰时先给它舀水,又去喂了猪和鸡鸭,夏天牲口禽畜都要多喝水,不然要热出毛病。 裴厌拿了铁锨出去平整土地,将凸起的地面铲平,把铲下来的土用铁锨顺手丢进不远处低陷的地方,填土不够,他在西边树林子里挖了些,也就垫平了。 顾兰时伺候完牲口,也拿了铁锨出门,东边地面已经整顿好了,西边只剩一小片地方。 两人合力铲土平地,遇到硬的土疙瘩用锨背一一拍碎,十分细致。 待平整完后,顾兰时抬眼一看,又平又大一片地,满心都是欢喜。 裴厌拎着铁锨往边沿处走,说:“先把线划出来,篱笆插好,再翻地不迟。” “行。”顾兰时跟着他去划线。 之前他俩商量过了,菜地还是用篱笆圈起来好,以后种的菜多了,村里人要想摘点菜其实没什么,就怕有坏心眼的,趁天黑来毁坏。 圈好篱笆,再给大黑在外面盘个窝,夜里有它看着,万一出了什么动静,立马就能得知。 裴厌在开垦出来的边沿地停下,这片空地已经足够大了,他们只有两个人,若再扩张到树林子里去,实在太贪心了。 他用铁锨在地上划出痕迹,倒退着往后走,一直到南边的边沿处才停下,又转个弯,由西往东开始划线。 三条线和北边山崖最后圈出好大一片空地,种树种菜绝对排的开。 裴厌和顾兰时又从院门前用铁锨划出石子路的线,一人一边,中间留出约莫半丈宽的距离。 这其实是个无用功,从院门口往前是一条直道,铺石子的时候顺着往前就行了,无需多费力气划线。 只是这会儿两人都心热,划出来这边做什么,那里种什么,心里越发高兴。 长长的道路在最前面停下后,顾兰时笑眯眯的,说:“这里留个篱笆门,以后回来先开这个门。” 裴厌顺着他的话开口:“嗯,留宽一点,牲口和板车好进出。” 菜地先不急着分划,顾兰时一点不觉得累,转头说道:“要不这会儿上山砍竹子,地方大,做篱笆肯定要不少竹子。” 时辰还早,裴厌没有扫他的兴,眉宇间有笑意浮现,从他手里接过铁锨,自己扛着两把锨往回走,点头道:“好,喝点水就上去。” “我跟你一起。”顾兰时兴冲冲的。 两人没有耽误太久,带了两竹筒水,拿了柴刀和麻绳高高兴兴往山上走,到竹林后,裴厌挑一根竹子就砍。 家里柴刀只有一把,顾兰时带的是短斧。 青竹带着风声轰然倒下,他走到竹稍那边砍竹枝,青竹一根这么长,本来就沉,竹枝拖在地上会更沉,砍下来用绳子捆齐整,到时他拖下去就行了,省得裴厌太费力气。 一连砍了四根竹子后,两人一起把竹枝削砍干净,随后才坐在竹子上喝水歇息。 裴厌拿出手帕擦汗,见帕子脏了,他手一顿,盯着手帕觉得有点肉疼。 顾兰时瞥见,放下竹筒擦擦嘴巴上的水,说:“回去换一条,先前的帕子都洗干净了。” 成亲之后,裴厌的旧帕再没用过,顾兰时给他绣了好几条新帕子,他便舍弃了旧帕,颇有些喜新厌旧在。 干活哪有不脏的,新帕子也总有旧的那天,如今有夫郎了,以后肯定还会给他绣。 这么一想,裴厌才把手帕塞进袖子里,不再吝啬心疼。 竹子竹枝都是青湿的,分量不轻,两人一个拖竹子一个拖竹枝,一路边走边歇,费了一番劲总算弄回了家。 已经是晌午,顾兰时匆匆忙忙做饭,裴厌在院里砍竹子。 忽然听见外面狗叫声,裴厌放下柴刀去看,却是苗秋莲来了,二黑跑得快在前面,已经到门口,见他出来,眯起眼睛摇着尾巴讨好,但因大黑的威慑,一时不敢上前。 “去。”裴厌呵斥一声大黑,它往后退去,二黑这才嘤嘤叫着跑来,往他腿上蹭。 “岳母。”裴厌没有理会狗,往前几步迎上去。 苗秋莲笑道:“姑爷忙着呢。” 她看一眼大黑,见对方在阴凉处趴下,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心才放下,看来认人了。 裴厌将她迎进来,匆匆往堂屋去倒茶。 苗秋莲开口道:“姑爷不必忙,我说几句话就走,到做饭的时辰了。” 顾兰时从灶房出来,笑着问道:“娘,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苗秋莲笑道:“这不是你石头哥要成亲了,我想着你俩立了门户,该去送个礼,和人家打打交道,是下个月十六号的好日子。” 顾兰时捋捋手上的水,说:“我知道,早上在地里碰见平叔了,他同我说了日子,改天裴厌去买白水村买酒水,到时提去就行。” 苗秋莲点点头:“好,这我就放心了。” 她刚过来时看见他俩把门口弄得那么干净敞亮,心里只觉舒坦,她最近忙,没过来,不曾想都拾掇好了,又见院里好几根青竹,问道:“竹子做什么用?” 提起这个,顾兰时笑眯眯的,说:“做篱笆,在外头围一圈,是个遮挡,不然光秃秃的。” 苗秋莲开口道:“是这个理,我才过来,看见地上有划出来的线,是种菜的地盘已经划好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没有多留。 “划好了,以后就在里面种。”顾兰时喜笑颜开,和裴厌送她出门,又指着门口两条线说:“这里以后铺石子,弄一条路。” 他俩日子过得有章法规划,苗秋莲心里越发踏实,不怕人穷,就怕人没打算,如今再看,裴厌也是个会过日子的。 再看看这么大一片地界,以后种什么都不愁,她满意极了,连连点头称好。 第64章 天炎热,地里的活却不能懈怠,稻田里既要拔草又要看看禾苗长势和水位,好决定要不要通渠灌水。 忙碌大半天,到下午,两人打了猪草回来晾在院里空地上,又拿了家伙上山去砍竹子。 地方大,围篱笆要用到的竹子自然就多。 裴厌锁院门,顾兰时背着竹筐往西边山坡走,西边已经有一段篱笆扎好了,深深插进土地里,弄得十分结实。 篱笆也高,编的斜交又密,北边紧挨着山壁,因山壁凹凸不平,山壁和篱笆之间有一点空隙。 裴厌找了几根硬树枝削尖,尖头朝上,恰与篱笆高度齐平,另一端深插入土地里,又用脚踩实地面。 弄好后顾兰时试了试,很难拔出来,如此,大的缝隙便填上了,剩下一点小空当连小野兔都钻不进来。 往前没几步裴厌大步追上来,两人到跟前后绕过篱笆,听见鸟叫声,顾兰时说道:“今天掏几个鸟蛋,下午回来煮了吃。” 家里小鸡还没到下蛋的时候,他俩舍不得花钱买鸡蛋,有时闲了或是上山会顺便摸几个蛋解解馋。 裴厌开口道:“嗯,我在筐子里放了弹弓,看能不能打到竹鸡。” 山里的东西种类多,野鸡也分好几种,因竹鸡多在竹林、草丛里出现,便这样叫了。 这鸡并不大,腿脚却快,山上灌木丛草丛又密实,一旦钻进灌木丛中很难寻到,要捉就得手疾眼快。 “好。”顾兰时笑眯眯的,说:“我砍几根笋子,要抓到了,和笋子一起炖着吃。” 日子没那么苦,如今又慢慢走上正道,两人眉眼里并无愁绪烦恼,干活是累,但心里高兴 刚走上山坡,就看见前面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都背着竹筐,边走边转着脑袋在附近地上看,应该是来挖野菜的。 顾兰时辨认一下,认出是徐启儿和徐瑞儿,兄弟俩看见有野蒿,便走过去蹲下挖掘。 他俩到近前后,顾兰时笑道:“启儿,来挖野菜?” “兰哥哥。”徐启儿听见声音转过头,见是他便叫了声,又戳戳弟弟,徐瑞儿随便用袖子擦一把鼻涕,也跟着叫了人。 和裴厌不熟,又见过对方砍人的场面,徐启儿心中胆怯,没敢多看裴厌。 他兄弟俩没有娘,爹又是赌鬼,成天不着家,衣裳破了没人补,徐启儿还好点,十二岁也知道事了,这几年做饭煮菜拉扯着弟弟没饿死,徐瑞儿八岁,瘦小又黑,流着鼻涕脏兮兮的,谁见了都要说声野猴子。 裴厌不在乎这些,见徐启儿惴惴不安,抬脚先往前去。 顾兰时和他俩比较熟,苗秋莲有时也会接济一下,给口吃的,不止她,村里其他人偶尔看他兄弟可怜,同样会给块糙馒头,徐启儿受了村里这些人的好,见了人嘴还是很乖的。 “你爹呢?”顾兰时问道。 徐启儿摇摇头:“不知道。” 顾兰时便对徐应子越发看不上,这都什么人,连儿子都不管,只顾自己吃喝玩赌。 他看着徐启儿磨烂的衣袖和膝盖说:“改天上你二伯家去,说几句好话,让你二娘给你俩补补衣裳。” 见徐启儿神色有点为难,他大概明白过来,想了一下原本想说改天得了空上后山来,他帮着补补,反正家里还有些碎布头。 但刚才看见徐启儿害怕裴厌,他家里还有个恶名在外的大黑,于是改了口说:“我刚好要去竹林,你若不嫌远,跟着一起去挖些笋子,给你二娘拿几根过去,跟她说想补衣裳,顶多听几句说嘴,衣裳补了才是正事。” 徐启儿二伯和二娘这几年一直在接济他俩,只是家里日子也没那么好,养自家几个孩子就挺吃力的,难免嘴上有点抱怨。 徐启儿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脸皮薄,被二娘训了几回就心灰意冷,不大敢过去了。 听他说得有理,衣裳破破烂烂实在惹人嫌,跟叫花子似的,徐启儿犹豫一会儿才点了头。 顾兰时笑道:“那行,现在就走。” 徐启儿和徐瑞儿背起竹筐跟在他身后,裴厌在前面等着,等三人近前后,他没说什么,独自走在前面。 顾兰时一边走一边同徐启儿说几句闲话。 到竹林边上后,还没进去,就见裴厌停下脚步,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有蛇,走那边。”裴厌说道。 顾兰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竹子底下盘了好几条蛇,他头皮发麻,立即跟着裴厌往远处绕。 进了竹林后,他帮着徐启儿徐瑞儿一起挖竹笋,等兄弟俩走之后,这才砍了五根笋子放进自己竹筐。 这几日天天都要上山砍竹子,很是方便,他要拖竹枝回去,竹笋挖多太沉了。 裴厌砍了三根竹子后,见这几根都够长,试试分量不轻,便坐下歇了一阵。 最近干活没怎么歇过,顾兰时也没急着去砍竹枝,走过来在旁边坐着。 常常干粗活,手指看着细瘦实际该有的力气一点都不少,指腹虽没茧子,但手掌略粗糙。 即便这样,裴厌摸着自己夫郎的手兴味十足,像是逮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翻来覆去摩挲。 顾兰时习惯如此,没有在意这些,他有点想喝水,便从裴厌掌中抽出手,喝完后放下竹筒,见裴厌又来捞他的手,岔开话道:“过两天阿婆寿辰,咱们和我爹娘一起去舅舅家,家里没有渔网,我同爹说一声拿来,你提前一晚在河里下网,到时拎了鱼去,我娘肯定还要买肉和酒,咱们买不买?” 阿婆说的是外祖母,他们家习惯这样喊。 裴厌果然注意力被转移,手顿了一下,但还是抓过来,握在掌心里问道:“大姐二姐往年拿什么?” 见天儿都这么黏糊糊的,像这样抓着手还算好的,夜里稍微凉快一点就钻一个被窝,肉贴着肉裴厌不知道自己身上热,顾兰时却能感受到。 每每想推开人又怕裴厌生闷气,只得默默忍着,要么装作睡迷糊的样子喊一声热,就势从对方怀里滚出去,可这样的小心思一两次还好,多了就不管用,他往炕里滚,裴厌也跟着蹭过来。 顾兰时无声叹口气,说:“寿辰不比平时,要么鱼和酒要么肉和酒,满共两样提去。” 裴厌开口道:“那就买坛酒,和岳母买成一样的。” “行。”顾兰时点头,说:“她也是在白水村买,不用跑镇上去。” 歇一阵脚,裴厌从筐子里取了弹弓往竹林深处去了,顾兰时留在这里砍竹枝,等他砍完用麻绳捆好,在原地等一阵不见裴厌出来,这里有竹子和竹枝,万一离开了有人过来捡现成,而且竹林很大,也不知道裴厌进了哪个方向,他只好原处等待。 他觉得无聊干脆又砍了几颗笋子,回去焯过水晒成笋干攒着。 过了大概两刻钟,顾兰时听见林子里有动静,果然是裴厌过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只小竹鸡。 “真打到了。”他十分惊喜。 裴厌同样高兴,将竹鸡递给他,说:“运气好,在里头转了一阵,发现一群十几只,不过窜得都快,这两只够吃了。” “够了够了。”顾兰时将竹鸡好生放在竹筐里,两人没多耽误,拖着东西高高兴兴往山下赶。 * 篱笆一段一段围上,连接处用竹片竹篾都编紧了,顾铁山得了空过来闲转,见他俩弄得好,心里也就放心了。 到顾兰时阿婆寿辰这天,因要带酒水鱼肉,顾兰生和顾兰河另立了门户,要过去拜寿自然也要带东西。 顾铁山早起就套好了驴车,能坐人也能放东西。 裴厌前一天就上山撒了网,早起收上来六条鱼,给了苗秋莲两条,让她做寿礼。 他和顾兰时带一条鱼和一坛酒,剩下分给顾兰生和顾兰河各一条,也是带去送礼。 还有一条鱼比较小,就巴掌大,留着放在水桶里明天他俩自己吃。 一大家子上午就出了门,因二嫂李月有了身孕,没有跟来,顾衡跟着堂兄弟顾满顾安一起坐在板车上玩闹。 顾兰时有三个舅舅一个姨母,到外祖家后热热闹闹的,怕裴厌拘谨,还特地同顾兰瑜叮嘱,让带着认人说笑。 顾兰瑜同裴厌渐渐熟悉,知晓他脾气其实没那么坏,是个讲理的人,就再没有之前的惧怕,他向来也靠谱,喝酒吃席都会喊裴厌。 顾兰时不放心,几次三番从屋里出来找裴厌身影,见他不是和舅舅喝酒就是同表哥表弟们坐在一起说笑,说笑的多是其他人,他在旁边听着,听到好笑处眉眼弯起,除了身高,在人群中没那么扎眼,也不会太沉默。 吃过饭又说笑一阵,亲戚陆续走了,顾铁山和苗秋莲也同苗老娘说一声,拖家带口又回去。 顾兰时走在裴厌旁边,见他因喝酒脸上微红,说:“回去喝点茶,解解酒,今日若乏了,先睡会儿歇着。” “嗯。”裴厌点点头,他今天确实喝的有点多,苗家舅舅多儿子多,都是亲戚,面子肯定要给,不知不觉就灌了不少。 天热,晚了大半天,顾衡几个也累了,坐在板车上你靠我我靠你,垂着小脑袋睡觉,脸蛋都红扑扑的。 车轱辘咯吱咯吱转动,总算回了村,一进村口却见方红花脚步匆匆往北边走,顾铁山喊住他老娘,问是不是有事。 方红花叹着气说:“把个徐应子给死了,他家彻底没了大人,我这不是先过去看看。” 苗秋莲连忙问道:“怎么死的?” 原来徐应子昨天喝得醉醺醺回了家,他素日一有不顺心常打骂两个儿子,因此徐启儿十分畏惧他,见他回房睡下也不敢惊动。 一直到今天下午,家里实在没米粮了,只吃野菜不是办法,徐启儿便推开房门想问他爹要几个钱,谁知炕上的徐应子连脸色都变了,徐启儿这才发现不对,怎么也喊不醒,上手推也不见醒来,着急就喊邻家过来看。 他年纪小,又没人教,整天绞尽脑汁只为给自己和弟弟弄口吃的,竟连死了人都没发现。 邻居一看脸色不对,当时心就惊了,再一探气息,果然,没了任何动静。 因徐启儿喊人时太慌乱,好几家都听见了,有个上了年纪有经验的老人过来一瞧,伸手掰开徐应子的嘴,却是喝醉了不省人事,就这么躺下,连自己吐了也醒不来,给呛死了。 苗秋莲听得直叹气,这徐应子满村人都不爱搭理,自从染上赌瘾后,好好的家硬是给败光了,就剩两亩薄地,还不好好伺候,只靠徐启儿一个半大的孩子去种。 她素来有点子热心,说道:“娘,我跟你一块儿去。” 她俩走之后,顾兰时听得心惊,徐应子确实可恶,如今却是这么个死法,他看一眼裴厌,心道看来以后喝酒还是要克制,不敢醉成那样。 第65章 傍晚,天有点暗了,顾兰时想了想,没有去徐家,先回家打听消息,一进院门听见灶房里的动静,他喊道:“娘?” “兰时哥哥,是我。”却是竹哥儿在里面刷锅洗碗。 家里其他人不在,顾兰时进灶房问道:“娘呢?” 竹哥儿一边放碗筷一边说:“爹娘都去徐家了,狗儿哥说出去打猪草,不知他去没去。” 顾兰时点点头,又问道:“娘有没有说什么?” 竹哥儿往灶底添把柴火,顾兰时见状,拎起装麦麸柴豆面的桶倒进锅里,又把案台上一盆切好的野薯倒进去,拿了煮猪食的大勺搅动几下。 竹哥儿站起来,拍拍手上木屑,说:“之前我和娘做饭,她说徐应子真死了,管事的说停三天,这都是小事,最可怜就是启儿和瑞儿,先是没了娘,如今混账爹也死了,往后也不知要怎么活。” “徐应子一死,启儿大伯二伯还好,村里人都看着,又是亲侄子,他两家没动什么花花肠子,听娘说,就数徐明子最可恶,他不过一个堂叔,撺掇着徐家其他亲戚过继了启儿和瑞儿,要分了徐应子家里那点房屋和田地。” 顾兰时皱眉道:“这黑心的,人还没埋就打起主意。” 竹哥儿也愤愤不平,说:“可不是,娘说徐明子装得像个人,一副为了启儿好的模样,话一出来大伙儿就知道他打什么坏主意了,给人骂了回去才消停。”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道:“可他几家毕竟是亲戚,要真动了这样心思,启儿年纪尚小,独自面对那些大人,说不准要吃亏。” “这我就不知道了。”竹哥儿擦擦案台,开口道:“娘过去也只听了这么一耳朵,后边的事只能后边再看。” 顾兰时点点头,看天色晚了,他一个人出来,等明天和裴厌一起去徐家看看也不迟,于是同竹哥儿说一声就走了。 说起来下午到家之后,因裴厌喝多了酒,吃了几口茶去躺下,想起徐应子喝醉的事,他三番两次进屋去看,反而闹得裴厌没睡着。 这会儿想想,又没醉的睡过去,还从外祖家一路走回来,肯定没事,是他太忧心了。 穿过树林,远远就看见裴厌在插篱笆,他快步近前帮忙,一边说起徐家的事。 眼瞅着天渐渐黑了,两人没有贪活,弄完这一段就回去关了院门。 到第二天早上,打了几筐猪草和鸡草回来后,两人一起往徐应子家走, 后山这一段路没人,顾兰时说道:“徐明子实在黑心,启儿已是懂事的年龄,再过两三年都能说亲事了,徐应子一死,他又是大儿子,房子田地本就是人家的,还想着过继人家,得亏启儿和瑞儿都是儿子,要是双儿和姑娘,岂不是更吃亏。” 他转头看着裴厌,又说:“你前几年不在,周家村也就是大姐夫那边出了个跟这差不多的事,那家男人比徐应子强,挣了点薄产,死后只留下个女儿和寡母,人为钱和利连良心都不要了,孤女寡母竟被叔叔舅舅一伙亲戚联手算计给卖了,剩下房屋田产被抢了个干净。” 裴厌听着,眉头轻拧,神色没有太大变化,世人无情,儿子和亲爹娘之间互相猜疑陷害,甚至要命的事都有,何况是为钱财而来的一群豺狼。 但见顾兰时愤怒的模样,他应和一起骂道:“确实丧尽天良,连猪狗都不如了。” “对,一群黑心烂肠子的。”顾兰时无比赞同。 等他俩到徐应子家,院里坐着徐家一些本家亲戚和村里人,里正徐承安也在。 “叔公。”顾兰时喊了人,顺势走过来询问挖坟埋人的事,裴厌自然跟着他。 徐承安在抽旱烟,瞧着面上有些不快,方才徐明子几个动了歪心思的又来了,闹了一通,若不是他在这里压下去,恐怕今天都不得开交。 见他俩进门,徐承安还是笑了声,说:“你俩来了。” 村里人祖坟都在山上,徐应子的坟自有管事的上去寻地方,等会儿下山才能告诉大伙要埋在哪里。 徐应子一死,只剩个徐启儿徐瑞儿,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光景,来问挖坟的汉子不多,有过来的也只是可怜他兄弟俩年幼,倒不图别的人情往来,只当给自家积德了。 问过之后,顾兰时虽厌恶徐应子平日行径,但还是和裴厌进灵堂烧了柱香,徐启儿徐瑞儿和几个堂兄弟披麻戴孝烧纸钱,见他俩来烧香,都磕头回礼。 见徐启儿眼中全是茫然,他心中有些不忍,可别人家的事不好掺和,不然还要被徐明子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编排他们也看上了徐家家产,只能劝慰两句,好在有里正在,又是徐家人,刚才听徐承安骂徐明子不安好心,可见他应该是要保徐启儿兄弟俩的。 和徐承安说一声,两人就要走,打算等坟地选好再让裴厌帮忙。 刚到门口,正碰上徐启儿大伯娘方美珠。 方美珠系着襜衣,抱了好几颗春菜,显然要去灶上忙,一看见裴厌她心中有点惧怕,忙不迭往旁边退,再看见顾兰时,她犹豫着,还是喊住了人。 “婶子,怎么了?”顾兰时问道。 方美珠有点不安,开口道:“兰哥儿,饭时要是有空,干脆过来帮忙,饭也在这边一并吃了。” 顾兰时明白她意思,想是来徐家帮忙的人少,院里这么多本家的老少爷们坐着,或有来奔丧吊唁的亲朋到了后,自然都要管饭。 他想了一下,实在可怜徐启儿,于是点点头:“行,我知道了婶子,快到饭时我就过来。” “好好,你们先去忙。”方美珠松一口气,总算多了个人手。 于是接下来三天,顾兰时瞅着时辰,到做饭的点就来徐家,村里其他帮忙的人也是如此,毕竟家里地里都有活干,徐家又不是没本家亲戚,一些迎来送往自然有亲戚去做,他们只管帮忙做饭。 裴厌跟着汉子们去挖坟,因有顾兰生顾兰河还有顾兰瑜,到饭点时过来吃饭都是一起的,不用回家再做。 到下葬这日,裴厌扛着铁锨和顾家人一起去埋人,因下葬之前就已经吃过素席,埋完他就下山回家了,别村里其他人离家都近。 顾兰时则留在徐家帮忙善后,拾掇完灶上活计后,又和村里夫郎妇人闲聊几句,就见送葬的一群人回来了。 徐启儿身上孝服还没脱,徐明子就在院里闹了起来,非要将两个侄儿过继一个给他。 徐承安一直坐在院里,见他按捺不住终于跳出来,冷笑着将烟袋锅往墙上磕两下,站起来就骂。 顾兰时原本想走,见院里一伙老少汉子蠢蠢欲动,连院门都堵着了,只好跟其他人一起在旁边看。 徐明子眼红房和地,对徐承安虽有惧怕,还是梗着脖子耍混,到最后竟口不择言,说徐承安是不是吞了钱,把徐承安气得脑门青筋直跳,怒目圆睁。 他说的钱,顾兰时这几天听人说了,当时徐应子死了后,从他身上翻出五两多碎银子,因徐启儿年幼,丧事一概不懂,便由徐承安暂为保管,丧事里的花销一概由这几两银子里出,送葬吃饭都很简单,也省得让徐启儿背上债了。 村里人背地里都说得亏死了,不然就这五六两银子,全都得扔进赌坊。 徐明子自知说错了话,徐承安是里正,又是他们徐家族长一般地位的人,见徐承安当真动了怒,他脑袋一缩,再不敢耍混,脚下挪动着想赶紧溜走。 “站住!”徐承安没给他机会,一声喊徐家其他人便将徐明子架了回来。 “村里大伙儿都在,还请做个见证,这是剩下的钱,头先各种花销,也记了下来。”徐承安从怀里掏出手帕,又对小儿子说:“去,找你永安叔来,让他给大伙儿念念账册。” 许永安认得字,又不是徐家人,并无利益纠葛,找他来没错。 顾兰时见徐启儿嘴唇干裂,无措看着众人,只觉眼前一幕荒唐,连里正都要给自己证清白了,这些人当真可恶。 正觉得没意思,忽然看门口裴厌进来了。 裴厌长得高,脸上没表情时冷冰冰的,一副凶相,原本在门口站着的几个徐家汉子下意识让开。 顾兰时避开妇人和夫郎,走到墙边朝裴厌招手,等人过来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半天没回去,过来看看。”裴厌说着,看一眼院里众人百态各相,他兴趣不大,问道:“走不走?” 顾兰时本就不想待了,可是徐承安一生气,院里其他人都不敢高声说话,他和裴厌要是就这么离开,好像有点扎眼,于是小声道:“等会儿,大伙儿散了时一起走。” 裴厌点点头,两人在墙下低声说几句话,就见许永安来了。 徐承安早问过徐启儿的意思,他不愿过继给别人去当儿子,反正徐应子在的时候,就是他一人带弟弟,如今日子还是一样过,好歹没了打骂他的混账爹。 当着众人面,徐承安把剩下的一两三钱银子交到徐启儿手里,说徐启儿年龄不算小,已能当家,从此就自立了门户,连徐瑞儿都不用过继给旁人,他兄弟二人还有两亩薄地去种,都是能承继家业的儿子,田地房产自然都是他俩的。 众怒难犯,徐明子本就不占理,里正一锤定了音后,他心里不爽快,但没敢出言反驳,之前就已经得罪一次徐承安,他哪里还敢耍嘴皮子,灰溜溜离开了。 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就靠两个半大小子自己过活,确实可怜了些,但这个结果倒是最好的。 顾兰时跟着人群往外走,他回头看了眼,徐启儿神色依旧有些不安,手里紧紧握着那点碎银子。 第66章 未时快过去了,太阳没有正午那么晒,顾兰时头上戴着草帽,裴厌推着板车,两人一起出门。 外头菜地的一圈篱笆已经全围上了,连他们的院子都被围在里头,说是菜地,如今跟前院差不多了。 为把稳起见,没有在东西两边开篱笆门,只有南边有个正门,弄得宽大结实,又好看又牢固。 往后要出去,就抄不了近路,只能先出南边篱笆门。 顾兰时很高兴,今天要去河边捞石头石块,好把菜地中间这条路铺出来。 他看看脚下两条线,又在东西两边瞅瞅,明显东边地界大一点,之前锄地时没丈量,两边土地不对称,不过这也好。 他开口道:“回头路铺出来,把石子路东边的地面拍平了,弄一条道,好走板车,不然太颠了,人走着不费事,车轱辘却不好走。” 他家就是这样,前院也有石子石板铺的路。 “嗯。”裴厌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到河边后,他俩先往东边上游走,河道曲折,上游拐了好几个弯,有坡地有缓地,湍急的流水不好下去,两人停在一处平缓流段,这里石头较多。 裴厌放好板车,顾兰时在一旁挽裤管衣袖,脱了草鞋放在石头上,随后就下了水。 小石头被冲下山,也不知经历了多久,有棱角的少,多是圆润光滑的。 两人都下了河,随手捞随手往岸上抛,准头好了能直接扔在板车上,若失了准头,掉在岸边也不要紧,等会儿上去再捡就好。 站在水里凉快,这活比其他活轻松些。 “鱼!”顾兰时轻呼一声,连忙去抓,但大鱼尾巴一摆,从他眼前溜了,连尾巴都没碰到。 “可惜了,那么大个。” 虽这么说,他脸上笑意不减,边捡石头边看还有没有鱼儿在附近。 游鱼滑溜,在水中更是轻松自得,哪里是人手能捉到的。 试了几次后,顾兰时不再贪玩,专心捡起石头。 河水清澈,翻动河底大小石头的时候,发现了不少田螺,有的个头不小,他拾起来说:“竟忘了这个,没带木桶,这会儿的螺虽不如刚入秋时那样肥,但也不错了,不像春天那会儿肚子里小螺仔很多。” 裴厌也发现不少,因田螺肉少,吃起来麻烦一点,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偶尔有闲心才愿意捞一些。 他也拾起自己跟前的几个田螺,说:“既然下水了,不如捞一些,养两天就能吃。” “好。”顾兰时点点头,又道:“忘记带木桶了。” 裴厌往岸边走,说:“用树叶包起来就行,等下一趟再来记得带上。” 他从树上摘了几片大叶子,过来递给顾兰时两片。 最近一直都忙,没怎么歇息,今天一边捞石头一边捡田螺就当玩乐了,并不着急。 * 干活哪有不累的,只有两个人,地里的活要忙,猪和鸡鸭要打草喂食,还要收拾这么大一片地界。 每天睁开眼就干活,傍晚天黑才得以歇息,夜里连亲近一番都难得,好容易遇到个雨天,晚上才能早早上炕,做些旖旎之事。 两人越发契合,彼此也渐渐得出些趣味来。 只是顾兰时只敢在心里抱怨,每次自己觉得够了时,裴厌总不知足,他一说对方还生闷气,明明这么大一个人,翻个身背对着他时竟那样可怜,他一心软,裴厌就跟狗啃人一样,总也不消停。 * 农家自己铺石子路,为省钱大多不买油灰,石灰和熟桐油这些东西盖房子时花钱买才合算。 石子路两人自己捞石头,又费力气从河里捞了几车沙,和着黄泥搅在一起铺路嵌石子。 石子镶嵌好,他俩又是拍又是踩的,将石头路面弄结实。 有钱人家铺石子路还会搞些花样,他俩没那个闲心,只要整齐就好了。 等石头路铺完,顾兰时提议歇两天,反正院子里有种菜,眼下不缺菜吃,不着急立马翻地深耕。 于是就这么缓了两天。 他俩有各种活干,过得差点忘了日子,还是苗秋莲来这边闲转,提了一句周石头十六日要成亲,就在后天了,顾兰时才一拍大腿想起来,连忙让裴厌去白水村买一坛酒。 十六日成亲,十五日这天周家就忙碌起来。 要和村里人打交道,顾兰时自然也要过去帮忙,他年纪轻,掌不了灶,便和年纪相差无几的年轻夫郎一起择菜洗菜,要么就是些别的杂活。 这些活计都不是重活,常常在后山没个人说闲话,和村里婶子阿嬷们说笑半日还挺高兴的。 到十六日这天,顾兰时一早就来帮忙,顺便在这边吃个早食,因不是正式宴席,早食不过糙馒头炒素菜这些。 等上午周家的亲戚朋友陆续提着贺礼到来,和他一般年纪的年轻夫郎和媳妇不是在灶房就是在屋里。 虽然成了亲,他们年轻不经事,脸皮薄,便有些不愿在院里这么多老少汉子跟前抛头露面。 顾兰时因惦记着裴厌,和他娘一起给周石头外祖家端面条时不住往门口看,快进灶房时总算看见人提着酒水进门。 周家在小河村是小姓,本家亲戚不多,只三两户姓周的,因此都认识裴厌,迎来送往的周家人一看是他,不免有些怯场,还是周平快步上前接过酒坛子。 他和顾铁山是邻居,常能看见裴厌跟着顾兰时往这边来,况且裴厌又给他们家面子,来送贺礼,哪有什么惧不惧怕的。 说了两句客套话后,见周平又有亲戚进门,和村里其他人不熟,裴厌就过来找顾兰时。 顾兰时从怀里摸了两个核桃递给他,笑眯眯说:“尝尝,这东西咱们没有,今年秋天也得上山捡些,我倒是知道哪里有野核桃树,不必满山乱转。” 他说着要去找块石头砸开,却被裴厌拦住。 裴厌一手将两个核桃握住,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核桃就捏开了。 “我方才试着捏了两下,还挺硬的,没弄开,灶房又有活干,就赶紧去帮忙了。”顾兰时笑着又道:“刚才我看见二哥来了,你找找他,跟他一起,等会儿狗儿估计也来了,你们一起说笑喝酒,我先去忙。” “嗯。”裴厌答应着,将核桃壳剥开,趁顾兰时还没转身,将几块完整的核桃仁塞进他手里。 人来人往的,这么多双眼睛,就算别人没看他俩,顾兰时也有点说不上来的羞,他捏起桃仁吃进嘴里,笑着小声道:“我去忙了,你自己找地方坐。” “嗯。”裴厌看着他进灶房,将自己手里被捏碎的核桃仁吃掉,这才转身搜寻顾家汉子的身影。 周家本家亲戚不算太多,不过成亲这样的大事,连老一辈的亲戚都会过来,院里摆了将近十席,已算很不错。 迎亲的队伍回来后,周石头从披红挂彩的骡子上背下新娘子,在一阵喝彩声中将人背进家门。 周平和刘桂花再没有这般高兴,坐在高堂上等着来拜,周石头几个弟妹也都喜上眉头,踮着脚往外瞧,嘴里不断喊着来了来了。 顾兰时和他娘还有两个嫂嫂凑在人堆里看热闹,见裴厌在堂屋门外,没有往人群中挤,两人视线对上,眉眼里都露出笑意。 这是周石头背着媳妇进来,一群人蜂拥着来看拜堂,裴厌便后退让开。 拜过堂便开席,女眷夫郎还有孩子在院子最里面,用竹编的屏风挡住一二,外头几席全是汉子。 顾兰时因他娘的缘故,在灶上帮忙,没有去吃席,灶房里炒了菜会留几碗,他并没饿着。 刘桂花作为新婆婆,忙得脚不停,生怕大伙儿吃不好,还和两个妯娌提了酒坛往灶房来,让灶上的人得空也能吃碗酒。 因顾兰时年纪小,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便连声让他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还特意给端了碗肉菜放在跟前。 周家这么热闹喜庆,顾兰时也高兴,等筵席散了,太阳已经落山,天边云彩渐渐熄灭。 越往村后边走,热闹和喧嚣像是被隔开,耳边变得安静,连晚风都是静悄悄吹拂。 顾兰时摸摸肚子笑着说:“都有点吃撑了,又喝些酒,灌得更饱。” 裴厌左手提了根骨头棒,用麻绳绑着,麻绳一头缠在手指上,不然握着骨头一路回去,手上全是油。 这是顾兰时问刘桂花要的,棒子上肉已经没了,但拿回去给大黑磨磨牙啃一啃也好,让它也沾点肉腥。 他转头看向右边,忍不住瞥向顾兰时肚皮,夏天衣裳穿得薄,路上又没外人,顾兰时许是放松了许多,肚子果真是鼓起的。 他没忍住,轻笑一声,眉眼里也全是笑意。 “走慢点。”顾兰时拖着尾音,他心情好,又吃饱喝足了,连说话都带了几分憨甜。 裴厌立马放慢脚步,步子也不再迈得那么大,问道:“难受?” 顾兰时拍两下肚皮再不摸了,满足地叹口气,笑着说:“难受倒没有,只是有点撑,慢慢走回去估计就好了。” 晚风不知带来哪里的花香,两人慢慢走着,裴厌心情很好,进了树林子后见四下无人,右手便晃荡着,捉住顾兰时手腕,随后渐渐向下,握着自己夫郎的手。 顾兰时吃饱饭菜又喝了点酒,本就有点微醺,不然说话也不会拖尾音,他没有挣开裴厌的手,走着走着,便被裴厌拽进怀里。 树林里没有人,但他俩都不是能做出伤风败俗事情的人。 裴厌也喝了酒,他比顾兰时喝得多,此时酒意便有点上头,喉结滑动着,也不知怎么一拽,将顾兰时一把抱起,大步朝家里赶。 顾兰时在他怀里颠簸,羞是羞,却没出声阻拦,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开口:“骨头。” 裴厌明白他的意思,说:“放心,没沾到你身上。” 顾兰时这才放心,他甚至不敢探出头看,将脸埋在男人炙热结实的胸膛上逃避。 篱笆门锁着,钥匙在他怀里,裴厌甚至没让他下去,就这样抱着开锁,一进来大黑从对面奔来,裴厌在它快到跟前时直接将手里麻绳一松,骨头掉在地上。 大黑立即叼住,找了个角落趴下就啃,显然骨头比两个主人的吸引大多了。 顾兰时被抱着没有下地,裴厌腾不开手,只能他关门栓好门闩,到院子木门前也是如此。 天渐渐暗下来,本该是盥洗沐浴的时候,两人却有点顾不上,房中春意腾腾,如火如灼,直烧得神志不清。 月亮爬上天幕,星辰闪烁,夜深了。 裴厌只穿了裤子,打着赤膊进灶房烧水,灶火和月光带来亮,隐约照见他腰背上隐秘的抓痕。 他一身蛮力,又常常发狠作弄,顾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逼急了,哭泣着手上无意识抓挠,方才能缓解“窒息”和“绝望”。 * 蝉鸣声扰人,又到捉金蝉的时候。 顾兰时和裴厌白天依旧在忙菜地,深耕翻土要用到犁,一开始他俩自己拉,裴厌出主力,顾兰时帮忙,但地界大了,实在有些累人。 顾兰时便回家借了毛驴来拉犁,无非喂些好草料,起码人能轻松些。 家里毛驴驮东西拉石磙拉犁都很乖,不像有的驴子秉性奸滑会偷懒,别说顾铁山,连顾兰时都十分爱护。 东边菜地翻了一遍,两人和驴子都歇了一阵,到下午才继续犁西边的地。 顾兰时跟在犁旁边,对前面牵驴的裴厌说:“再攒点钱,咱俩也买头驴养着,骡子有点贵,牛就更贵了。” 毛驴虽不如老牛耕田那般更有耐力,但也是十分有用的牲口,裴厌开口道:“以前听人说过,好的驴子要三两,确实要再攒攒。” 平时不花钱还好,一到花钱的地方,六两多银子的家底倒显得不够了。 三两银子,顾兰时在心里咂摸一下,随后轻叹一声,牲口果然贵。 若到秋天收了柴豆,种过冬的小麦之前,说不定要翻地,他爹娘那边有四亩旱田,两个哥哥一共也有四亩,毛驴轮到他用之前,要连着耕作八亩地。 就像之前碾麦子一样,他俩拉回家后毛驴再能吃苦耐劳,也不如刚开始那会儿精神头济。 那六两银子他俩原本想攒着不动,要想早点买牲口早点耕田种地,看来还是得动用一些。 “不过要是今年买了,以后耕地碾场都不用借,人力就能省不少。”裴厌也想到了这点,又说:“咱们刚好有个板车,套上就有驴车使,无论赶路还是拉东西都挺方便。” 这也是乡下人会养牲口的缘由,到底方便许多。 顾兰时被他说得心动,两人一边犁地一边商量,最终决定在秋收前买一头驴回来,中间这段时日挣一些散钱铜板,就能少动点家底。 第67章 好不容易遇到个阴天,太阳看不见,还有风吹来,不过一干活依旧会流汗。 晌午,顾兰时和裴厌吃过饭后,见天好就没歇息,出来在前院菜地转。 翻过一遍地,这两天就能开沟种菜了,只是还要商量一下种什么。 他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顾兰时踩着石子,一阵风吹来,带着山里草木的清新,眼前又开阔,他心情再没有这样好。 裴厌也是如此,整个人放松且自在,眉宇间透着温和,说道:“树栽在前面,菜蔬往后。” “可以。”顾兰时点点头,两人在离篱笆门不远的地方站定,两边都看一看,商量起要栽什么果树。 先前顾铁山和苗秋莲特意叮嘱过他俩,一些树不能随便往家里栽,便只能种些常见的。 风越过篱笆,吹起地面一点晒干的灰土,又拂过两人衣摆。 裴厌往石子路西边走了一步,踩着翻好的地说:“这里,种一排柿子树。” 他又往后走了几步,停下后用脚踩了几下地面,弄出一块印子,说:“这里一排石榴树,以后长大了树冠枝叶都大,分开点比较好。” “嗯,就这样。”顾兰时跟着他走动,两人又来到东边,这回不用裴厌说,他开口道:“还剩下枣树和杏树,枣子就种在这里,前面种一排杏树。” “好。”裴厌点点头,四排树只要中间有足够的空当,就不怕互相辖制。 顾兰时跟他刚才一样,在要种的地方踩出痕迹,这样十分明了,等明年栽树的时候都不用想了。 余下的地界依旧不小,他俩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思索,顾兰时开口道:“还要有桑树和麻,要不就在这里开一片地种麻。” 他指的正是东边枣树后面。 栽一片苎麻以后有麻线麻布用,买的就能少点。 裴厌点头道:“可以,桑树倒不用特意开一片地,院子两旁不是有些余地,随手栽种几棵就行。” 顾兰时顺着他的话往北边院落看去,两旁空地离山壁前后左右都有一段距离,地方不算小,太阳也能照到。 他说道:“也行,空地不小呢,明年记得上山挖点发出来的香椿苗,和桑树一起种下,以后开春吃香椿芽就方便了。” “好。”裴厌应下,在心里也记着了。 树木种这些差不多够了,剩下的大片地都可以用来种菜,顾兰时边想边说:“夏天种菜要么迟了,要么离入秋还早,不过丝瓜、菜瓜还有豇豆都能种。” 菜瓜又叫青瓜,和丝瓜一样要爬架,结出来的菜果比丝瓜粗也比丝瓜短一点。嫩时摘下来清炒就很香,要是摘的晚了,削去老皮照旧也能炒着吃。 “这三样都要搭架。”顾兰时又想到别的,说道:“蒿菜这时候也能种,就是得傍晚凉快了栽,天热的话,天天都要浇水。” “春菜也能多种点,晒菜干子。”裴厌补充道。 “嗯。”顾兰时点点头,春菜是家家种的家常菜,春夏秋三季都能种,长得又快,多种点没错。 夏天好种的菜就这几样了,他俩也不贪心,敲定后从院里拿了根木棍过来划线。 东边地面宽阔,同一行能划出两块地,中间除了分隔的田垄还要留一条窄道好走路,到时提水浇地就便宜。 西边整块地稍小一点,但同样能从中间分成两半,除了中间留出土路,每两块相邻的地,南北也要留出走路的地方。 等划好后,裴厌走上较高点的石子路,和顾兰时左看看又看看,虽然线划得没那么直,但将土地一块一块分得很明显。 田间阡陌小路纵横交错,因院门正好面朝正南,开垦时的方位也正,这些小路东南西北都通达。 顾兰时眼前几乎看到了以后的场景,只觉高兴,开口道:“地里拔过一遍草,不急,要不这会儿就开沟,先把春菜种了,我记得我家留了不少蒿菜种子,趁这会儿记得,我现在就回去要。” “行。”裴厌转身往院里走,去拿农具准备开沟下种,今天没太阳,种菜也合适。 顾兰时兴冲冲的,回去后告诉家里人要种菜了,顾铁山和苗秋莲连忙给他装蒿菜种子,还有菜瓜种和豇豆种。 他心里热,连坐都没坐,提着小口袋又匆匆赶回来。 东边留了两块种苎麻的地方,往后面还剩三行也就是六块地,他俩很快商议好,这三行刚好种丝瓜、菜瓜和豇豆,每一行东西有两块地。 西边除了栽树的地方,也分出八块地,和东边齐平,只是稍微窄点,八块地四块种春菜,四块种蒿菜。 地界大,光这些种出来,他两个人饭量再大都吃不完,要么晒成菜干要么挑去买,因此就没用前面种树和苎麻的地方,让空着,不然伺候不过来。 田地里还有活呢,偶尔得了闲工夫,裴厌也想去码头挣点铜板,到时就只剩顾兰时一个人侍弄菜地。 裴厌在前面开沟,顾兰时在后边下种,下好种子后将土覆盖上,下一段舀一瓢水浇一段,浇完又拎着种子袋和水桶往前去。 野草总是长得很快,无论水田还是旱田每天都要去转转拔草,早上还要给猪打草,鸡鸭也要喂,夏天热,天天得赶鸭子下水游一游。 到下午天凉一点才腾出手来种菜,因此花了好几天,才将两边菜地都种满。 丝瓜菜瓜和豇豆都要插竹竿木头搭架,两人又去山上砍了两大捆细长竹子下来。 插竹竿不急,芽还没发出来呢。 因见东边两块地之间空隙大,他俩挨着三个田垄种了三行韭菜,每天浇浇水,能长出来最好,长不出来也不强求。 * 总算忙完这一茬,裴厌得了空,便往码头去找零工干,顾兰时一个人在家照看田地和禽畜,倒也忙得过来。 晌午他一个人吃完饭,给狗用糙馒头拌了菜汤后没看见大黑,于是出来找,却见大黑正在菜地里跑来跑去撵鸟雀。 下了种子后,也不知道麻雀和山里的那些小鸟怎么得知的,趁人不在时刨种子。 他撵了几回被大黑看见,这两天狗就常常看守菜地。 “去!”顾兰时拍响手吆喝,鸟雀又被狗撵,呼啦啦一群飞走了。 他喊大黑回来吃饭,顺便看了几眼菜地,还好,被刨的不多,下午补种就行,等过两天出了芽,长得就快了。 大黑在外边跑得热了,一直吐舌头喘气,埋头先舔水喝,见状,顾兰时又给他添了些水。 煮的猪食晾温后,他提着旧木桶到后院喂猪,母猪正在圈里哼唧哼唧直叫唤。 一天三顿食,到点要是不喂,在前院都能听到它嚎叫,说猪笨也不尽然,起码在吃上,一点都不比其他牲口笨。 他把猪食倒进槽里,就见母猪一头拱进去,吃得那叫一个着急。 他俩喂得好,猪挺肥的。 顾兰时放下木桶,拿了铁锨和大扫帚进去清理猪粪。 之前上山砍竹子,削下来的竹枝晒干后绑了好几个大扫帚,这东西不要钱,放在后院两个,一个用来扫猪圈,一个扫鸡鸭圈。 夏天一到,粪便容易招来蝇虫,不弄干净人和牲口都容易病。 他将粪便铲出来,堆在后院角落里,弄完猪圈,又去把鸡圈鸭圈拾掇干净。 离粪堆不远,有一小堆从灶底掏出来的草木灰,他走过去铲了一锨,盖在粪便上,这样阻隔一下,落在粪堆上的苍蝇就能少些。 这些活干完,他将粪锨和扫帚靠在院墙上,到前院泥炉里抽出一根木柴,到后院点了一大把青药叶熏蝇虫。 药叶刚烧完味道有点冲,但也冲散了后院不好闻的味道,顾兰时甩甩剩下一点茎秆上的火星,怕天干物燥,又在地上戳了几下见彻底灭了,这才扔在粪堆上。 他回到前院洗手,顺带洗了一把胳膊,他脱掉草鞋踩在鞋面上,把洗手水倒出来冲冲脚,一下子凉快许多。 泥炉上煨着水,尽管是夏天,喝生冷水太伤人,尤其刚干完活特别热的时候,在家里有口温水喝才是正理。 天一热人就有点懒,见大黑趴在阴凉处眯眼,他也觉得有点眯瞪,于是关好院门回房打夏盹,也没往炕里睡,就侧躺在炕边,顺手拉过裴厌的枕头枕上。 今天早上裴厌出门时他给了六文钱,让晌午在码头买碗杂卤面吃。 说是杂卤面,面上不过放一小撮切碎的卤猪杂,再抓一把切碎的菜蔬叶子,汤里添点卤猪杂的汤汁,味道就浓郁些,吃起来比较香。 干的是抗卸这些重活,总不能回回去了都啃馒头,多少吃点好的,沾沾肉腥,也不亏待肚子。 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 傍晚,大黑撵走麻雀后回来喝水,顾兰时给它倒在树根里让好生喝了一通,自己把饭菜都摆上桌,用碗扣着,只等裴厌回来吃饭。 如今有篱笆围着,离得又远,看不到外面,他便开了篱笆门出来张望。 裴厌不见人,却看见挖了一篮子野菜的徐启儿在不远处徘徊,见他出来立即看向这边。 后山荒草一锄,出门离树林子就近了,顾兰时别无他想,只以为是在跟前挖野菜,笑道:“挖了不少。” 徐启儿看向他身后,见大狗没出来,这才挪着步子过来,方才他听见里面狗叫声,就没敢上前敲门。 看出他的犹豫,顾兰时不解道:“你怎么了?” 徐启儿正要说话,却看见大黑从篱笆门里窜出来,吓得再不敢动。 “回来。”顾兰时喝止一声。 大黑便不再往前,看几眼生人,轻甩两下尾巴退回顾兰时腿边。 原以为只有裴厌才能制住疯狗,还好顾兰时也可以,徐启儿这才找到声音,看一眼大狗脸上有点畏惧,又看向顾兰时开口:“兰哥哥,我想,把银子烦你拿着,明叔这几天见着我,想逼我将银子给他保管。” 他脸上凝结着一股郁结之气,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沉闷闷的,又说:“以后我买米面,你再给我。” 他说完看着顾兰时,满眼都是忐忑。 徐明子贪心,总想从他手里把一两多碎银掏进自己兜里,虽然不敢明抢或是偷盗,可徐启儿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今是立了门户,但面对好几个大人时,自然弱了一头。 他心中苦闷不已,银子带在身上一刻都不敢松懈,又怕自己在逼迫下松了口,若被拿走钱,以后连饭都吃不上。 思来想去,若交给亲戚,被徐明子知道的话,肯定会过去闹,对里正他天然有种敬畏感,更何况他爹下葬那天,徐明子连里正都敢冲撞,因此也有点不敢去找徐承安,生怕给人家添麻烦招来厌弃。 下午徐明子又在他家门口堵他,他实在被逼的没办法了,心一横就来找顾兰时。 苗秋莲向来对他很照顾,他心里虽然没底,也不知道自己的钱会不会被昧掉,毕竟连自家亲戚都是那样,但还是开了口。 顾兰时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两银子对乡下人来说也金贵,他看着徐启儿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叹口气,问道:“你就放心给我?不怕我花了不给你?” 这话一出,徐启儿也说不上来,却莫名觉得顾兰时能这么说,反而不会花自己的钱,他眼中带着愁苦,恳求道:“兰哥哥,我实在没办法了,钱在我这里可能守不住。” 他低声求了好一会儿, 顾兰时拿不定主意,又看他实在凄惨,轻叹一声说:“先不急,等我晚上问问你裴厌哥哥,看他怎么说,若行的话,明天我去你家里找你,若不行,我就不过去了。” “好,我明天一天都在家。”徐启儿带着一腔忐忑走了。 第68章 裴厌回来天色已经暗了,见他狼吞虎咽往嘴里扒饭,明显饿了,顾兰时没提徐启儿的事,让他先吃饭。 填饱肚子之后,裴厌放下筷子,从怀里取出荷包递过去,说:“三十文,不多。” 顾兰时接过,也没数,晃一晃听听里面铜钱响动,笑着问道:“给你的六文钱买面吃了?” 裴厌点头,开口道:“买了,今天我一提,二哥也过去吃了。” 早起去码头时他顺路喊了顾兰生顾兰河,顾兰生今天要陪张春花回娘家,没有去,他便和顾兰河一起去码头找活干。 他又说道:“包袱上蹭到一点泥,好在没弄脏里面。” 顾兰时顺手从旁边椅子上拿过包看,说道:“不要紧,要是觉得脏,我这会儿先去洗,明天一早就干了。” 这包是他特地给裴厌缝的,之前用一块布打包袱装干粮,一路都要拎在手里,装的馒头一多,夏天衣裳薄,不好揣进怀里,到了码头还得找管事的存放,不然会有顺手牵羊的。 有时扛东西离开码头,饿了想垫一垫没法立即吃到嘴,到底不方便。 听裴厌说了一次后,他干脆将布缝成一个小口袋,能装四五个馒头,开口做的和香囊一样,用两条细绳穿了,要想把口收起来绳子一拽绑结实就好了。 他又缝上一条宽布,如此就有一条能背在肩上的带子。 因裴厌在码头要抗重东西,褡裢搭在肩上虽说能护一下肩膀头,可行动之间要是把褡裢蹭掉,馒头摔在地上得不偿失。 这个小包挂在肩上,垂在腰侧或放在身后都行,不会碍着干活,馒头干粮背在身上,就不用到处找地方存放。 顾兰时起身往院里走,见裴厌跟过来,他笑着说道:“明天得了空我再缝一个,两个好换洗。” “嗯。”裴厌答应一声,既然下意识跟出来了,他不好硬蹭在自己夫郎身边,装着给大黑舀水忙碌了一下,这才在旁边蹲下。 顾兰时浸湿布包,他十分有眼力见,给递了个野澡珠。 “对了,今天启儿过来找我。”顾兰时突然想起这件事,说道:“他说徐明子逼他拿出那一两银子,嘴上说得好听,要帮他保管,他没了办法,说想把钱放在咱们这儿,他若想买米面时,再过来要。” 裴厌眉头微皱,心里有点不想沾上麻烦。 顾兰时看他一眼,继续搓洗手里的布包,说:“我看他可怜,当时没答应,只说等你回来商议。” 裴厌开口道:“他怎么没去找里正?里正恰好是他们徐家人,做长辈的,也该照顾他兄弟一二,交给里正想来徐明子也不敢过去耍混。” 见顾兰时像是有些可怜对方,他同人分析利弊,说道:“咱们若拿了人家的钱,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说咱们欺负他兄弟俩年幼,连银钱都霸占了去。” “他求我时也说了,他爹在的时候一直赌,里正都管不住,徐应子一喝酒,嘴上又没个把门的,给里正气的再不管他,自那以后关系就闹得不好。” 顾兰时一边洗一边说:“上回当着那么多人面,徐明子还污蔑里正贪钱,启儿就更不敢去找里正。” “不过你说的对,传出去被有心人嚼几句舌根,好事都能变成坏事,沾上钱就更说不清。” 他轻声叹口气,说道:“咱们也只好不管了,只是可怜启儿,被几个混蛋逼迫,那么大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为一两银子连孩子都不放过。” “人为钱什么做不出来。”裴厌说道,又开口:“明天就不去码头了,水田要灌水还有柴豆地里这两天也该浇水了。” 顾兰时点头道:“好,明天我起来早点,一起去。” * 翌日清晨,村子那边传来一阵鸡鸣,顾兰时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屋里光线昏暗。 早早下地的话,晌午还能回来歇一会儿,他打着哈欠坐起穿衣。 见旁边裴厌也起来了,他带着朦胧睡意说道:“咱们也该买只公鸡回来养,有只大公鸡的话,以后想育雏也方便。” “嗯,回头我去禽市看看,有合适的就买一只回来。”裴厌答应着,穿好先下了炕。 盥漱过后,早食吃得简单,几个冷馒头就着咸菜片吃,水倒是烧开的热水,早起还带着凉意,喝点热水也舒坦。 吃完喂好猪和狗,又给鸡鸭剁草,拌些麦麸倒进圈里,两人这才收拾着去下地。 田间灌水浇地不是要往河边走就是往水井那边去,但顾兰时还是舀了一罐热水提上,烧开的水更干净,喝起来放心。 裴厌肩上扛着两根扁担,扁担上挂了四个空桶,一走动水桶轻撞,他率先出门,顾兰时拎着瓦罐在后面锁两道门。 锁院门之前见大黑跑出去,顾兰时没喊它回来,前面菜地大,任它去撒欢奔跑,况且大黑还能赶鸟雀,于是他顺手把狗的树根食盆拿出来,又倒好水,省得它跑渴了没处喝。 锁好篱笆门后,裴厌在前面等着,他快走几步追上,两人一边说几句家常话一边往地里走。 路过家门口时,顾兰时朝里看一眼,院里没人,却听见他娘在灶房喊竹哥儿,于是他喊了声娘。 苗秋莲从灶房出来,见他俩在门口也没往外走,天天路过也没多少正事要说,只问道:“你俩去地里?” 顾兰时笑着点头:“嗯,天旱,去浇地。” 苗秋莲便冲他俩抬抬手,说:“快去吧,我和你爹过会儿也下地。” “那我走了娘。”顾兰时说着,又和裴厌往前走。 他俩起得早,肚子都垫过了,村里有的人家才陆续开院门,最近天旱没怎么下雨,也有和他俩一样扛着扁担去浇地的,碰见了免不了问候几声,随后各走各的。 走到村子中间,看见徐明子迎面过来,他家并不在这边,而在东边这一排人家后面,一大清早不去下地,也不知过来做什么。 想起昨天徐启儿找他,顾兰时下意识停了脚步,见徐明子果真停在徐启儿家门前,他眉头一皱,心想这混蛋是不是又要使坏了。 果然,徐明子一进去,就听见院里徐启儿警惕而尖锐的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顾兰时看一眼裴厌,两人便快步上前,在徐家门口停下朝里张望。 徐明子背对着他俩,语气倒是和蔼:“叔这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小,哪里知事,恐怕被人哄了都不知道,那点钱我也不缺,不过是替你管着,要买什么吃什么,到时候尽管同叔和婶子说,我俩一定给你买来,绝不叫你吃亏。” 徐启儿这些天被逼得无法,又被上门堵着,他神色有些崩溃,勉强稳住心神道:“我自己不用你管。” 因他俩驻足在这里,像是在看热闹,其他人瞧见被勾起好奇心,也忍不住停下,只是离裴厌远了几步。 听见徐明子如此无耻,连姓徐的本家都有些忍不了。 徐世文将手里扁担一头杵在地上,站在后面一脸鄙夷开口:“我说明子叔,那钱是人家的,人家又不是没长手,你何必费心。” “要你多嘴!”徐明子想发点小横财,徐世文也是他堂侄儿,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于是骂骂咧咧转过身:“狗娘养的,就你张了嘴,看老子不收拾你……” 他大字不识一个,也是个混不吝的混账,常常把脏话挂在嘴边,但在转头看见裴厌面无表情瞅着他后,脏话戛然而止。 徐启儿也看见了顾兰时,他心中燃起一份希望,一时却不知要怎么开口询问。 徐世文年轻,被骂的这样难听也冷了脸:“叫你声叔不过看你是长辈,你可别太得意。” 见裴厌只是站在那里看热闹,没有别的动静,徐明子放下心,这是他们徐家事,谁也管不着,便又骂道:“小王八羔子,在你明子叔跟前也这样张狂,别说是你,你爹妈来了我也不怕,今儿就看谁刮了谁的皮。” 他挽袖子握拳头,在别人家也一副横样,气得徐世文再顾不上他是个长辈,破口大骂:“老王八蛋,丧尽天良,连孩子钱都抢,你活该遭雷劈。” 徐明子脑门青筋直蹦,喘着粗气咬牙,恶狠狠瞪徐世文一眼:“你且等着,要说抢钱,今儿不坐实了这骂名,岂不是冤屈,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小看了我。” 说着,他竟先转身要去抢徐启儿的钱。 这一出连徐世文都愣住了,他原本握了扁担,就算拼着被里正责罚和长辈打架也要出了这口恶气,不曾想徐明子竟借着他的话去抢钱。 竟如此不要脸,顾兰时几乎被气笑,又十分着急,生怕钱真被抢了,赶忙对吓住的徐启儿说:“快跑,别叫他抓着。” 徐启儿吓怕了,下意识一手紧紧捂着怀,却叫人一眼看出钱就在他怀里,他想跑出来,徐明子却堵着他,一大一小便在院里你追我撵,活像耍猴。 到底年纪小,徐启儿慌乱之中被徐明子扯着后衣领抓住。 实在太欺负人了,徐世文咬牙拿了扁担冲进去,不想躲在柴房的徐瑞儿先他一步跑到跟前,哭着去咬徐明子。 可他比徐启儿还小,不过八岁,被徐明子一脚踹开,在地上滚了两滚满身狼狈,徐世文连忙扶起他。 徐启儿打不过徐明子,一时慌乱失了理智,嘴里也不知喊的什么,见弟弟被打更是尖叫一声。 他兄弟二人着实凄惨,门外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了,本就孤苦,还被这样欺负,气得都要进来打抱不平。 顾兰时着急,晃一晃裴厌胳膊,气到说不出话,就见裴厌放下扁担和木桶,大步走进去。 他一沉下脸,左边那条长疤透着狰狞。 有几个汉子原本都进门了,瞧见他神色,目目相觑止住脚步。 徐明子还在殴打徐启儿,后脑勺忽然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扯着徐启儿的手也就松了些。 他还没回过神,就被拽着后退几步,脚下踉跄还没稳住,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口中当即有血腥味蔓延,人也不知怎么就倒在地上,眼前直发昏。 这回裴厌没有按住人暴打,而是从柴堆那边捡了根趁手的木棍,他看向徐启儿,伸胳膊将木棍递向对方,意思很明显。 然而徐启儿受惊吓太多,徐明子又是长辈,一时不敢接。 见状,裴厌没了耐心,自己走到徐明子跟前,乱棍就打了下去,他抡棍子时的破风声直响,可见力度有多大。 “哎呦哎呦,这可不得了。” “活该!谁叫他坏了心肠,我看咱们都不要过去,打一顿才好呢。” “出人命可就不好了,还是尽早拉开。” 有人不断惊呼,可都怕裴厌万一连拉架的一起打,为徐明子这样的人不值当,没看徐世文拿着扁担离得最近都不敢上前吗。 顾兰时生怕惹上人命官司,连忙过来阻止。 裴厌并未打红眼,顾兰时跑过来还没开口,他就扔掉了棍子。 木棍“哐当”掉在地上,徐启儿盯着,忽然就扑过去,抓在手里朝徐明子身上招呼。 一旁徐瑞儿看见,像个又黑又瘦的小狗,也扑过来对倒在地上的徐明子又踢又打。 苗秋莲看见这边动静,又听人低声说什么活阎王,连忙挤进人堆里,一看还真是她兰哥儿和活阎王姑爷,急得连声道:“哎呦,怎么这样冲动。” 见顾兰时担心不已,又是看裴厌手又是看胳膊,打架哪有不青伤的,她也没过脑子,顺嘴关怀道:“兰哥儿,姑爷伤着没?” 一听这话,门外一群人顿时没了话说,有人撇着嘴翻个白眼,徐明子能伤着裴厌才怪,也就他顾家人不知被什么蒙了眼,竟说出这种话。 第69章 徐明子挨了一通好打,抱着头在地上蜷缩,又被两个小崽子扑上来厮打,他原想还手,打不过活阎王也就算了,小毛崽子有什么可怕的。 只是裴厌力气大,打得他浑身疼痛难忍,哪里还有余力,更何况看见裴厌脸色后,他心里一激灵,哪里敢动手,只剩在原地哎呦喘气的劲儿。 徐启儿出了一口恶气,扔掉棍子后又拉住弟弟,不让再打了。 他看向裴厌,因自己之前没敢接木棍,心中越发畏惧。 “岳母,我没事。”裴厌说道。 顾兰时见他身上没伤,也就放了心。 苗秋莲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不对劲,看一眼地上的徐明子,都是裴厌打别人,哪有别人打他的,还把人打成那样,于是干笑两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之前的事她没看着,生怕裴厌又落个不好的名声,心里有点着急,徐明子这几天干的好事她只略知一二,便当着众人面问道:“姑爷是遇着混账事了?为人家打个抱不平?” 顾兰时气愤道:“娘,不怪裴厌,他欺负启儿,要抢启儿钱,大伙儿都看见了。” 徐世文已经掺和到其中,又挨了通好骂,对徐明子没有好脸色,自然同仇敌忾,说道:“是啊婶子,还真不是乱说,咱们都是讲理的人,若不是我这叔叔去抢启儿钱,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苗秋莲这才放心,只要理在自家这边就好,最起码不会落个仗势欺人的凶名,她看着徐世文连忙开口:“这么说,我家姑爷是做了好事。” 徐世文下意识看了眼裴厌,点头道:“可不是。” 不但他,院里的几个汉子也纷纷开口,说这回确实是徐明子过分,简直不给自己侄儿留活路,直接上手明抢。 门外围看的人都不是傻子,心里自然有数。 见大伙儿多少向着裴厌,没说他打架闹事不好,苗秋莲心里就踏实了。 徐启儿脸上挨了几下,有明显青伤,脸颊也有点肿,他说道:“婶子,是兰哥哥和裴厌哥哥帮我。” 他畏惧裴厌,带上顾兰时才能安心。 “可怜见的。”苗秋莲叹息道,又说:“好在没给他得逞,快带瑞儿去洗洗。” “嗯。”徐启儿却没立即去做,他小心翼翼看向裴厌,又将视线转向顾兰时,谨慎开口道:“兰哥哥,我昨天跟你说的事……” 顾兰时不知要怎么开口,昨晚和裴厌说好不管这事了,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见他为难,徐启儿大概明白了,除徐明子以外,还有两个本家亲戚惦记过他怀里的银钱,虽说今日裴厌为他出了头,可难保日后又生出事来。 于是他心一横,恳求道:“这钱我拿着总招事,万一又有来抢钱的……兰哥哥,你帮我管着,我若有用钱的地儿,就去找你。” 苗秋莲听见,心里有些打鼓,若叫人以为她兰哥儿和姑爷昧了人家钱怎么办,这启儿也是的,怎么敢把钱给别人。 不过再看一眼还在低声唉叫的徐明子,就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徐世文和其他人也想通了这点,他看向徐启儿若有所思,别说,这好像真是个法子,就裴厌这脾气,谁敢在他跟前耍横。 只是有一点,谁知道这钱给出去还能不能要回来。 徐启儿急中生智,开口道:“兰哥哥,我把钱交你保管,是信你才这样,你就答应了吧,算我求你了。” 他不断恳请说好话,围观的人也觉得可怜。 顾兰时有点为难,只好去看裴厌,他心里也知道徐启儿其实是在求裴厌。 “还剩多钱?”裴厌面无表情问道。 徐启儿有点发怵,咽了咽口水说道:“一两二钱,上回、上回花一钱买了米面。” 裴厌记得当初里正给他时是一两三钱,数目对的上,开口道:“我们帮你管着也行,但有个条件,这钱我收了之后,你每次来要,要了多少,回来都得告诉四邻或里正一声,要完为止。” 徐启儿立即点头:“好好。” 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散碎银子递过去,眼瞅着裴厌接了以后,才堪堪喘过一口气,心里也安定下来。 苗秋莲有点不放心,可她不好开口,见事情说定了,只得作罢。 “走走,散了散了,该下地下地,再耽误太阳都出来了。”徐世文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同相熟的人招呼,至于地上的徐明子,他才没那么好心去搀扶。 “还不快滚。”裴厌走之前看一眼徐明子,声音冷厉。 徐明子常常惹是生非,也跟不少人打过架,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势弱,心里知道厉害,连嘴皮子都不敢耍,忍着疼痛爬起来灰溜溜跑了。 回家之后,他夫郎于香草等着他要钱回来,地也没下,看见他如此狼狈,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徐明子一下子恼火起来,骂道:“死娼妇,若非你撺掇,老子也不至于挨顿打。” 于香草冷笑一声,不甘示弱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倒撇个干净,走时的威风霸道哪里去了,还不是给人打了嘴,倒拿我撒气,混账汉子,我真做了娼妇,看你头上有几顶帽子戴!” 徐明子气得一伸手打在他脸上,于香草早就防着这一手,急得往后退一步,脸颊只堪堪蹭到手指头,但也划了一下。 徐明子抻到受伤的胳膊,倒吸一口凉气直骂娘,捂着胳膊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实在疼得厉害。 于香草见状,知道他身上必定有伤,一下子得了势,怒目圆睁,叉腰骂道:“没脸的王八羔子!只会拿我出气,我倒问你,平日来的厉害哪里去了,叫人打成这样跑回来,你也不怕臊!” 他口中脏话还夹着下三路的腌臜东西,指着徐明子鼻子一通谩骂揭短,最后怒气冲冲问是谁打的,还阴阳怪气说自己嫁个汉子不中用,还得他这个夫郎上门去骂,架势十分蛮横。 然而在听到徐明子十分不痛快地说出裴厌两个字后,一下子就如被掐住脖子,气焰登时就灭了。 他二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好一阵,终究不敢去找裴厌茬,至于徐启儿手里那点钱,再眼红也只能嘘声叹气作罢。 * 晌午,听说这件事后,徐连子一开始怒不可遏,在心中暗骂,徐明子嘴上说得好听,一起要了钱平分,却一大早背着他自己跑去了,王八狗东西,竟想独吞这笔钱。 他俩曾一起找到徐启儿说帮他拿着钱,只是一直没要到手。 然而在听到徐明子被裴厌打了后,徐启儿也上赶着,巴巴儿把钱给了裴厌保管,小算盘一下子破灭了,他心中十分惋惜,但还是歇了心思,哪里敢去问裴厌要钱,还要不要命了。 至此,蠢蠢欲动想欺负徐启儿兄弟俩年幼的人,都不敢再打主意。 * 山坡上,顾兰时打着火把往上走,听见山下树林里一些半大小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去看。 树林葱郁,只能看见树荫缝隙里有不少火把闪过,人影看不太清。 夏天晚上比冬天热闹多了,都是来摸知了牛的。 裴厌胆子大,拎起柴刀说山下林子人太多,还得抢着摸,于是他俩就带着防身的家伙往山上走。 一到晚上,村里不少人都会叮嘱家里小辈不要往山上跑,万一碰见野兽,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兰时跟上前面裴厌的脚步,他俩也不往深山里走,进山一段路后就停下,往旁边树林里一边走一边用火把在地上树上都照照,时不时就能发现刚出洞的幼蝉。 山坡上不止他俩,还有别的人,能看见远处好几个火把影子,估计都是大人,小孩若敢随便上山,回家挨顿打都是轻的。 见状,他心里就安定许多,若真遇到危险,还能呼救求人下山报信。 其实前山野兽很少,近些年连山鸡野兔也躲着人,要往里面走才能抓到,一般野兽也都在老林子里。 看见地上指头粗的土洞里有一只,顾兰时蹲下一边挖一边笑道:“果然这里摸的人少,知了牛比山下多。” 想起去年和狗儿竹哥儿一起摸,他又开口:“也不知兰瑜兰竹出没出来,他俩要出来逮,估计都在山下,明天过去看看,要是少,分他俩一点去吃。” “好。”裴厌举着火把往旁边树上看去,见树干上有幼蝉在爬,爬的还比较高,于是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戳下来。 他在草丛里找到知了牛,丢进放在地上的竹筐,火把一闪,见有往上爬的,于是拍拍筐子,让知了牛都掉下去。 出门之前谁也不知道能抓多少,就背了一个竹筐。 顾兰时见不一会儿抓满了筐底一层,高兴道:“果然还得大筐子,就算只摸上半筐,也不少了,顶得上去年我和狗儿两三天摸的。” 火把从草丛上面扫过,裴厌看见一根草尖上挂着只蝉蜕,蝉蜕将草枝压弯一点,随风晃晃悠悠。 他顺手取下蝉蜕扔进筐子里,回去了再分拣,攒多一点好去药铺卖钱。 知了牛夜晚出洞,爬上树才蜕壳生羽,白天在树上找蝉蜕既方便又多,有时草里也能发现。 顾兰时又在树下找到个蝉洞,找了根短树枝蹲下挖,说:“去年爹在药铺卖蝉蜕的时候,说看见你在卖蝎子蜈蚣。” 他神色好奇,抬头看了眼走过来的裴厌。 这件事裴厌没有忘记,开口道:“是,夏天毒物也多,我捉了些。” 想起当时自己没有理会顾铁山两人,他顿了顿,不知要说什么。 好在顾兰时没有在意这点,从土洞里扒拉出知了牛后问道:“蝎子蜈蚣是不是比这些值钱?” 裴厌点头,说:“是值钱些,知了牛价钱好时,在镇上一斤最多能卖三十文,活蝎子一斤是八十文,土崖下的蝎子体型还算可以,一晚上凑两斤没问题,只是土崖土沟那边去的人少,晚上又静寂,我一个夏天只去几次而已。” 原是这样,顾兰时一听价钱有点心动,问他:“是在哪里的土崖?” 裴厌指向山里东北边,说:“从那边缓坡下去,底下就是,再往前还有几条背阴的山沟,也有一些毒物。” 顾兰时沉吟一下,说道:“今年咱们有两个人,我给你打火把,你用筷子去夹,咱们也不贪多,有个一两斤就赶紧爬上来下山。” 裴厌有点犹豫,他自己不怕蝎子蜈蚣这些,只是顾兰时一个双儿,胆子本来就不大,若看见那些东西盘踞在土崖下,吓到了还能宽慰定神,若不小心被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开口道:“到底是毒物,我去就行了,你不必跟着,要是闲不住,就找狗儿和竹哥儿在山下摸蝉。” “可你一个人又要打火把又要用筷子夹。”顾兰时有点不放心,他鼓足勇气,说:“我又不是没见过蝎子,再不济买点雄黄粉带上。” 裴厌想了一下才点头,说:“也行,土崖下蝎子虽多,也不至于满地都是,都躲在缝隙里,到时你记得换上布鞋,别穿草鞋。” “好。”顾兰时答应着,两人又往前面走。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都快亥时中刻了,见山坡上再没了其他火把的影子,顾兰时往竹筐里塞一把草,阻拦幼蝉往外爬。 裴厌背起整整半筐知了牛,分量不轻,可见收获颇丰。 下了山坡之后往东边走,林子里的人也散了,比方才安静许多。 顾兰时举着火把照路,他十分高兴,说明天早上就炒一盘解解馋,裴厌自然应好。 第70章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顾兰时热了几个馒头,从盆里捞出一大碗知了牛,昨晚一回来就全倒清水里泡着了,不然过一夜大部分都会蜕壳。 他一手按住碗口,把碗里的水倒掉,又将知了牛淘洗两遍,在另一口锅里用热油爆炒至熟。 裴厌早洗漱完等着了,闻见香气两人都没客气,拿起筷子就夹。 知了牛吃起来咸淡正好,外壳干香,里头肉又有嚼劲。 吃完后顾兰时笑道:“趁早挑去卖了,应该能卖到二十几文一斤,不知道这两天行价如何,有二十五文就不错。” 他又说:“之前在家里时,若捉得少,我和狗儿要攒一两天才去卖,有时没浸水,便都蜕了壳,不过刚蜕壳的金蝉只要没变黑,肉也嫩呢,拔去蝉翼就好了,价钱少点,但能卖点蝉蜕。” 他想起什么,笑着说:“这买主也实在捉摸不透,泡过水的嫌带了水沉重,要压价,不泡水又觉得蝉没有知了牛好吃,还要压价,他们也不想想,都是夜里捉蝉,要是不泡在水里,第二天可不就蜕壳了。” 裴厌放下筷子,说:“他们事再多,这东西紧俏,不少有点小钱的人家都爱吃,不愁卖,上那些高门大院前吆喝,挑去十几斤还不够两三户人家一顿吃的。” “也是。”顾兰时弯了弯眼睛,顾不上洗碗,先往院里装知了牛。 因有水,背在竹筐上恐怕弄湿后背,用扁担挑着大篮子比较好。 把桶里盆里的知了牛捞出来,见不少腿在动还活着,顾兰时放了心,留够给家里和他们两人吃的后,裴厌挑起扁担往外走。 一开院门,大黑从麻袋上爬起来,抖抖身体,又往前几步抻懒腰打哈欠。 他们小河村离宁水镇远,脚程快也得走三四刻钟,一来一回耗费腿脚体力。 因此送裴厌出门后,顾兰时先进灶房看米糕还剩多少,等人回来肯定要垫垫肚子,见还有七八块,明天再蒸不迟。 今天要紧的是浇前面菜地,十几块地里菜苗差不多都长出来了,后来补种的刚冒出小芽。 趁早起凉快,喂了猪禽后他独自一人去河边挑水,因菜地大,等裴厌卖了知了牛回来还没浇完。 裴厌坐在堂屋歇脚,吃了两块米糕垫饥,他也跟着歇息喝水,担扁担来回许多趟,不乏也有点累。 “二十七文一斤,卖了八斤,余下还有一二十只,当饶头给买主添了。”裴厌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荷包和一个纸包递过去。 他喝口水,放下碗又道:“一共是二百一十六文,里头有二钱碎银,那十六枚铜板我买了一小包雄黄粉。” 顾兰时笑眯眯打开荷包,将碎银倒在手心。 一趟出去弄了这些,比在码头累一天效益要好,不过每年也就夏天一小段时间能卖,等过了这几天新鲜劲,价钱也会变低。 裴厌同样高兴,眉眼里带着一点笑意,说:“我一进巷子吆喝,看见里头有个人正在卖,一斤二十六文,他挑的少,也明显比咱们的个头小,那户人家看见我挑的这些,出二十六文要买两斤,我说二十七文,他不愿出,我正要走,隔了几户的人家也出来看,出了二十七文,还全都要了,看那两家针锋相对的样子,大概是不对付,一个故意给另一个没脸,说话也夹枪带棒的,我当听不懂,卖了钱才是正事。” 顾兰时笑道:“倒便宜咱们了。” “嗯。”裴厌开口道:“今儿卖了这些钱,比去码头强多了,不过那边也有好处,天天去多少都有活,山里这些东西要看时令。” 他心劲上来,说:“好容易最近能挣钱,今晚就去抓毒虫,趁这时节多挣点,买驴子的钱就有了。” 之前去抓蝎子蜈蚣,他没多少奔头,一个夏天去几次挣够糊口钱就作罢,如今既然能看到挣钱的苗头,又有什么不去的道理,劳累一点,天天晚上抓个一两斤,二三十天下来,少说也能挣半头驴。 “好。”顾兰时同样干劲十足,对毒虫他心里其实有点畏惧,直说道:“要是那些东西实在害怕,我白天得了空,上山摸点蝉蜕,你要去卖蝎子,把这个也捎带上一起卖。” 他坦白直率,还没见到蝎子就先给自己留了退路,惹得裴厌轻笑一声,开口道:“行,你要害怕就不用去,我把火把插在地上或者土崖缝隙里,照样能抓到。” 浇菜地要紧,等太阳大了,只能到傍晚再浇,今天他们还有事呢。 两人没有多歇息,一起去河边挑水浇菜。 大黑今天不知怎么很高兴,在菜地里撒欢跑,尽管它很有眼色,但还是踩到了几颗菜苗,被裴厌骂了之后就守在篱笆门前趴着,在他俩进门或者出门的时候摇摇尾巴,倒也自在。 * 傍晚,顾兰时喂猪早了两刻钟,收拾完就和裴厌锁了门去抓蝎子。 天色还没暗,他俩手里的火把已经点上了,不然还得带上火石。 天要说黑起来还是很快的,直接点上就不用再操心。 上山坡之前,裴厌指着西边说:“那边转过去不是有个土崖,我在那里抓过毒虫,那边比山里的少,今天先不用过去。” 他想起去年自己在那边抓毒虫的时候,一转头看见顾兰瑜和村里几个小子从那边往山上走,没走这边的正经路,开口问道:“岳丈岳母准狗儿上山摸知了牛?” 顾兰时笑道:“以前不准,一听见他说往山上来我娘就找到处扫帚,如今大了,去年偶尔往山上跑,回去了说是好几个人一起,就没打他。” “怎么,你在山上见过他?”他笑着问道。 裴厌开口:“嗯,去年抓毒虫时见过。” 顾兰时弯了下眼睛,说:“半大不大的年纪,心野,和几个小子混在一起就乱窜,保不准以前也偷着往山上跑呢,只是没给我们知道罢了。” 要说顾兰瑜靠谱是靠谱,但免不了有些小孩心性,和关系好的在一块儿玩耍有时也挺闹腾。 他俩闲聊着,脚下一点都不慢,一进山明显有点冷,好在出门时都换了布鞋也添了衣裳。 很快到了土崖上面,裴厌知道路,先让顾兰时给鞋袜上撒些雄黄粉,又在裤管衣袖上抹一些,多少是个保障。 等弄好后他才在前面用柴刀劈砍草丛,一是为了开路,二是为了防草里有蛇或其他毒虫。 顾兰时跟着他的脚步,天还没彻底黑,林子里鸟叫声不如早上多。 “前面是陡坡,小心些,我先探探路。”裴厌叮嘱道,先一步下去,走了几步见土石结实,没有往下滑或坍塌的迹象,这才转身伸手:“来。” 顾兰时从小在山上在野地里摔打惯了,没那么娇气,不过偶尔被妥帖照顾几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里没一个旁人,他也没矫情,直接搭上裴厌手,被牵着一步步从坡上走下去。 下到山沟底下后,他四下看了看,这里石头挺多,一来人发出动静,能看到石头缝或是土里有些微动静,明显就是毒虫。 这土崖下较宽阔,不算狭窄,因是背阴处,喜阴的草木还算茂盛,又有毒虫盘踞,不免有几分阴凉寒意。 裴厌背着带盖的竹篓,从里面拿出一双树枝做的长筷子,筷子很长,取出来后盖子才吧嗒一声合下去。 他将自己手里的火把递给顾兰时,说道:“你先拿着,看我怎么抓,要实在不敢,就别上手了。” 方才在路上,顾兰时好奇,便说也想试试,这会儿接了火把帮裴厌照明,点着头说:“好。” 随后全神贯注低头一起寻找蝎子的踪影。 裴厌踢开一块石头,果然底下藏了一只活蝎子,蝎子受惊,尾巴竖起示威,两个钳子也举起来,一边示威一边想往旁边窜。 顾兰时便看到裴厌手疾眼快,一双长筷子伸向蝎子,立即就夹住了,随后蝎子被丢进篓子里。 胆大的人敢上手抓活蝎子,可他们只为卖钱,用手还得十分小心,被钳子夹一下还好,要是被尾巴蛰了得不偿失,用筷子就好了,既稳妥又快。 “有的蝎子胆子其实很小,受惊后便四散逃开,也怕火光,若用火把去吓,逃得也很快。”裴厌一边在缝隙里找蝎子一边说话给顾兰时宽心,毒虫只是有毒,不一定就敢直接上来咬人。 雄黄粉味道大,虽说走下来有些都被蹭掉了,但依旧有味,顾兰时用火把照明,看到离他近的蝎子从石头缝里出来飞快逃窜,他立即指着喊道:“那儿,有只大的。” 裴厌眼力好,早就看到了,长筷子一伸将其夹住,蝎子便落入竹篓里。 一连抓了十几只后,裴厌把筷子递给他,让他也试试。 因见裴厌捉的轻松,顾兰时没多想,轻轻踢开一块石头后,看见有一只较小的蝎子赶紧去夹,谁知那小蝎子却十分灵活,飞快挤进另一块石头缝里。 这筷子是树枝做的,比较粗也比较长,没用惯还觉得不太趁手,他心里这么想,用筷子别开那块小石头,总算逮着这只半大的蝎子。 他接过火把,将筷子递过去说道:“还是你来,照我这样下去就耽搁了。” 裴厌笑笑没说话,土崖下毒虫盘踞,又阴冷,待久了终归不好。 有顾兰时给他打火把,他一边寻找一边抓,很快弄了将近一篓子。 蝎子大小不同,一斤的数目自然也不同,他俩就没计数。 裴厌记性好,之前抓过几次,不用掂量,这竹篓大,装满差不多有三斤,他抬头看一眼夜幕,说道:“足够了,天色也晚了,明天再来。” “好。”顾兰时等他扣好竹篓盖子,才把一支火把递过去。 上坡时同样是裴厌在前,拽着顾兰时一只手一路上去才松开。 裴厌一边留神四周动静,一边说道:“蝎子比知了牛好些,就算蜕壳也不怕,养几天不成问题,去镇上路远,多攒几天再去。” 顾兰时点点头,问道:“那给它们吃什么?若不给吃,饿死了不好卖价。” 裴厌说道:“挖些地龙,剁碎了丢进去,蛐蛐蚂蚱也吃,这东西不怎么吃素。” “好。”顾兰时认真记下,蝎子一斤八十文呢,三斤就是二百四十文,可不能饿死他们这两百多铜板。 药材铺里干蝎子也收,价钱甚至还要高一点,毕竟活蝎子收了还要他们弄成干蝎子才好贮藏。 可炮制晒干的方法各有不同,让他二人晒些草药还行,炮制活物到底生疏,万一出岔子弄坏了,一晚就算白干,还是去卖活的不会出错。 第71章 鸡是蝎子克星,如今十八只小母鸡也大了,都在后院的圈舍里养着,裴厌没把这一篓子毒蝎往后院放。 一回来他俩借着火光先找了两个大竹筐,分别倒了一半进去,用竹匾盖了,又找了两块石头压住,以防蝎子跑出来。 弄好后查看一番,见没有能让蝎子跑出来的缝隙,两人才放心关上柴房门。 裴厌舀了水洗手,他心情很好,笑着说:“公鸡、小母鸡都爱吃蝎子蜈蚣,对它们来说应该是道荤菜,不过咱们要卖钱,就不喂了。” 顾兰时也蹲在水盆前,拿了野澡珠搓出白沫子,将手洗的干干净净,闻言开口道:“我见过呢,以前我爹在家里看见一只蝎子,个头还挺大,怕它蜇人,我娘用扫帚压住,让他赶紧抱了公鸡过来,大公鸡见着蝎子一口就叨下去,蝎子根本没办法施展毒针和钳子,没几下就给啄死,被大公鸡吃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眉眼也在动,睁大的眼睛仿佛在朝向人诉说那蝎子有多大,公鸡又有多威武。 月光如水,照亮了院子,裴厌在他说话时下意识看过来,看清他神色后,没忍住一直在笑。 顾兰时不解,但被他笑容感染,也弯了弯眉眼,问道:“你笑什么?” 裴厌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洗干净手上的白沫子,起身到晾衣绳那边拿了白天洗好的布巾,先递给顾兰时擦,自己想了一阵没想出个所以然,笑着说:“没什么。” 顾兰时擦干手后把布巾递给他,带笑的眉眼轻皱一下,心道,真奇怪。 他突然想起以前的裴厌,性子其实也挺古怪的,不喜不怒,没什么人味儿,如今能笑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这段时日每天在一起待着,不知不觉之间难以察觉,没想到变化还挺大。 “我去烧水,好歹泡泡脚,那地方阴冷,别受着寒了。”裴厌擦干手,边说边抱了捆柴火进灶房。 顾兰时点点头:“好,那我先盥洗。” 夏天不怕冷,洗脸洁牙可以省些柴火,用冷水就行了。 大黑趴在麻袋上假寐,听见两人说话耳朵偶尔动一下,只有外面传来大的动静时才抬头张望。 * 有蝎子这个进项,裴厌第二天醒来没有去码头做工,和顾兰时该浇菜浇菜,地里的草也要锄一锄,还要放鸭子打猪草鸡草,平时他一走,顾兰时独自在家干这些琐碎活,论总算起来也不轻呢。 河边。 天一热鸭子更喜水,在水里游来游去,时而啄啄羽毛梳理梳理。 树干旁放了两个装满草的竹筐。 树荫下,顾兰时蹲着用小锄头挖湿泥,在里头寻找地龙,裴厌在几步远的地方,同样在挖地龙,身侧放了个旧鱼篓。 “好大一堆。”顾兰时小声惊呼一下,他有点不愿上手,于是喊裴厌过来。 裴厌向来胆大,饶是这样,看见纠集在一起的一堆地龙,他没言语,而是从旁边捡了根树枝折成双长筷,夹起往鱼篓里放。 “我怎么没想到。”顾兰时叹一声,又看向裴厌,笑眯眯说:“你可真聪明。” 他说着,也弄了两根树枝筷子来捉地龙,地龙鸡鸭吃蝎子也能吃,倒是个好东西。 裴厌自然很高兴,只是大白天的,不远处还有人洗衣裳,他明显矜持了很多,笑意不如两人独处时那样灿烂。 顾兰时夹起刚才又掉回地上的地龙,塞进鱼篓后,朝里面看一眼,说:“应该够这两天。” “够了。”裴厌应和着,弄完这边的,又过去把自己刚才挖出来的地龙弄进篓子里。 顾兰时丢掉树枝,拿了小锄头在河水里洗掉上面的泥,又洗洗手和小臂,挑了块干净大石头坐下歇息,拿出手帕擦擦汗。 裴厌蹲在河边洗手,用长竹竿将快游远的鸭子撵回来,他放下竹竿,瞧见水里有个河蚌,便伸长胳膊捞了起来。 河底泥沙被搅乱,随着水流又很快恢复清澈。 他在水边涮涮河蚌,拿过来笑道:“挺大的,回去了砸开给鸡吃。” 说起这个,顾兰时笑着说:“好,歇一下咱俩摸点螺,一起砸了给它们吃,养肥一点,到秋天时好下蛋。” 裴厌懒得往树干那边走,随手一扔,河蚌恰好被丢进竹筐里的草上,他在顾兰时旁边坐下,说道:“行,把草往里塞一塞,留出点地方,不必再回去拿筐子了。” 一阵风吹来,一下子凉快许多,顾兰时歇了一阵,听见头顶有蝉鸣,便抬头在树干上搜寻。 裴厌也往上看,开口道:“在顶上,不好抓,没弄粘杆。” “有个蝉蜕。”顾兰时指着树干高处说,又道:“就是太高了,只有一个,不值得特地爬上去。” 见他作罢,裴厌就没起身去摸。 歇了一会儿后,顾兰时打开竹筒喝了两口水,随手递给裴厌,说:“草打了,鸭子也游了这么久,捉点螺就回去,趁知了牛还新鲜,晌午再炒着吃一顿,一年也就这时候能解解馋。” 裴厌喝完竹筒里的水,塞好塞子挂在腰间,脱了草鞋和他一起下水。 农家清闲少,忙碌一天后,到傍晚两人带了防身的柴刀,又点了火把进山抓毒虫。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一想到能赚钱,顾兰时就没了那些害怕,比起毒虫,还是吃不饱饭更让人忧心。 一连抓了四天,第五天早上,因蝎子之间也有争斗,困在竹筐受了惊,一些性烈的打架撕咬,难免有死伤。 裴厌发现后,便将上面一层有残缺的死尸夹出来,到后院丢给小母鸡吃。 一群母鸡看见蝎子,果然都蜂拥围上去争抢,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顾兰时拍拍两个扣紧盖子的竹筐,说:“都仔细扣好了,你路上也小心些,刚好去药材铺,要是他们有治蝎毒蜈蚣毒的药,记得买一些回来,就算用不上,放在家里有备无患。” “好,还要什么?我一并买回来。”裴厌背起双绳竹筐,又把单绳的挎在肩上。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也没什么,对了,要不打些香麻油回来,一斤半斤都成,我拿点钱,上家里同我娘换几个鸡蛋,不用大老远从镇上买,今天蒸一碗鸡蛋羹吃。” 说完,他进灶房拿了个空的小瓦罐出来。 成亲以来,鸡蛋羹还没吃过呢,虽说时不时掏鸟蛋打几只野鸡山雀什么的,隔三差五有个荤腥打牙祭,但他还是有点馋淋了香油的嫩蛋羹。 “行,我记下了。”裴厌应道,接过瓦罐就往外走。 顾兰时送他出了篱笆门才回来。 提了一桶水给猪倒上,又给鸡鸭和狗都添了干净水,顾兰时趁早起他爹娘还没下地,进屋从枕头底下数了十五个铜板,揣在怀里提了小篮子往家去。 一进院门看见顾兰瑜在劈柴,他笑道:“娘在家?” “兰时哥哥。”顾兰瑜没停手里的活,捡起一根木头放在墩子上,一边劈一边笑着说:“在后院喂牲口呢。” “兰时哥哥。”竹哥儿从灶房出来,手里拿了根有火的细柴往屋檐下走,点燃了泥炉火。 “家里还有鸡蛋?”顾兰时问道。 竹哥儿常在灶房忙,清楚这些,说道:“有呢,这几天攒了一些,爹还没去卖。” 顾兰瑜没事同他闲聊,询问道:“我这两天晚上在林子里摸知了牛,怎么没看见你和我厌哥。” 他俩住在后山,离树林子近,顾兰时笑着说:“这几天我俩没去摸,上土崖底下捉蝎子去了。” 闻言,顾兰瑜握着斧头看过来,说:“真抓着了?” 汉子对这些事总有些兴致,顾兰时见他这么感兴趣,说道:“抓到了,不少呢,刚才背着就去镇上了,他没路过?” “今天开院门迟。”顾兰瑜说着,想起一件事,又道:“今晚我和兰兴去林子里点火弄金蝉,你俩去不去?” 他又劈起柴,说:“要是多的话,咱们分一分去卖,不多就各自分一点回来炒着吃,也香呢。” 搞这些也不全为卖钱和吃嘴,更主要的是能玩耍嬉闹,成天闷着干活也无趣。 “去,怎么不去。”顾兰时笑眯眯的,找点乐子也好,最重要的,裴厌能跟着他们一起玩。 说几句闲话,他一边喊娘一边往后院走。 “哎,来了来了。”苗秋莲听见动静,连声从后院过来,一听他来意,拍拍手上草屑,一脸笑意接过铜板塞进怀里,说:“你自个儿去拿,六个七个都成,回去也好给你和姑爷补补。” “知道了娘。”顾兰时答应着,自己在灶房蛋篮子里拿了六个鸡蛋。 天热,鸡鸭都不好好下蛋,比往日稀缺点,一个蛋这会儿怎么也能卖个四五文钱。 就算平时,鸡蛋也是金贵东西,乡下人舍不得吃,平常都是攒一些卖给镇上人家,就这样,听人说那些大户人家还不够吃呢,采买的到处踅摸蛋户,好供给主子吃喝。 顾兰时虽常常从家里拿东西,但每每和裴厌捉了鱼和别的山货,总会回来送些。 苗秋莲和顾铁山见裴厌不是扶不起来的,不但有力气有本事,还挺孝顺,便乐意接济照顾几分。 提着篮子要走时,苗秋莲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喊竹哥儿给他在大陶罐里捞两个腌好的咸鸭蛋带回去。 顾兰时没有客气,他和裴厌养的鸭子还没到下蛋的时候,上次吃还是问大姐姐要的。 “兰哥哥,我们傍晚就去,记得来。”顾兰瑜在他走时叮嘱道。 顾兰时笑着答应:“好,肯定去。” 他来时就高兴,回去更高兴,不但有鸡蛋吃,还有意外之喜,乐得什么似的,一回去就把咸鸭蛋煮了,过两天熬点稠米粥,好和裴厌一起拌粥吃,连红油都不能放过。 第72章 裴厌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顾兰时捞了咸鸭蛋后看看天色,没有云,太阳也挺大的,他想在家里等裴厌,于是到后院赶了鸭子出来,对趴在院里的大黑说:“去放鸭子。” 鸭子每天在家里和河边来回,已经认识路,不过担心它们被贼人抓走,每次放出去都不离人。 大黑能听懂“放鸭子”三个字,当即起身往院门外走。 篱笆门关着,顾兰时和它们一起经过菜地,开了篱笆门后又觉得不放心,关上门跟在后面看了一会儿,见大黑始终走在六只鸭子旁边,不紧不慢的,明显知道要做什么,这才放心。 天热,让大黑在河里游游水也好。 顾兰时这么想着,还是一路跟去了河边,见鸭子依旧从平时下水的地方游进水里,大黑竖着耳朵警惕,他这才原路返回。 家里人手少就是这样,哪儿哪儿都显得有点不够用,好在大黑聪明,能帮忙看鸭子。 回来之后,大白天的,在院里干活不怕来人,他虚掩了篱笆门没上门闩,里面院门也开着,从西屋抱了一卷竹席出来,铺在平整的晒谷场上。 昨天挖了两筐野菜还没来得及晒,这会儿他从杂屋拎出竹筐,在院里淘洗一番,甩甩水往竹席上放。 两筐野菜不少,不过竹席裴厌编的比较大,没有放满,见院里春菜长得好,有一行已经很大了,他过去挖了一些。 这一行一共十颗菜,连根拔起后抖抖根须上的泥土,顾兰时将菜抱到灶房门口打理。 择下来的老叶子放在一旁,大片的鲜绿的叶子和小孩胳膊粗的绿茎都能吃,他舀水仔细洗干净。 随后他端起木盆在灶房案上将叶子切成三节,绿茎切成片,又端出来铺在竹席上晒。 如今晒的各种野菜干都装了不少,最多的马齿菜有整整一口袋了,家里种的菜也晒了些菜干子,但没有野菜那么多。 等前面大菜地里的菜长成后,到时才是晒菜干的大头。 喂鸡吃的老叶子也洗了一遍,他双手抱起,到后院剁碎了丢进鸡圈和猪圈里。 再出来看一眼门外,裴厌没有回来。 想起缸里的水只剩一小半,他拿起靠在墙上的扁担和两个空桶,带上钥匙锁好门到河边挑水。 “汪!” 大黑看见他叫了一声,随后又哼哼唧唧摇尾巴。 鸭子好好在水里游着,顾兰时笑着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大黑尾巴摇的更欢。 顾兰时拍拍狗头说道:“你好好看着,我挑几趟水。” 也不知道大黑听懂没有,但只要鸭子在河里,它就不会乱跑。 一个人挑满水,又干几件别的活,正准备拎上两人换下的草鞋去河边洗洗,不然缝隙里夹着泥屑太脏了。 他顺手往怀里揣几颗野澡珠,又拿起棒槌,好将野澡珠捣碎了再捶打草鞋,如此就能洗干净。 正要出门,就看见篱笆门前有人影,裴厌回来了。 顾兰时放下手里的东西,情不自禁露出笑脸,他快步迎出去,在石子路当中接过裴厌身侧的单绳筐,问道:“渴不渴?先喝点水歇歇。” 裴厌把手里的小瓦罐递给他,笑道:“半斤香麻油,天热,先吃着,吃完了再去打,等天冷后多买点回来放着。” 瓦罐一提起来,顾兰时就闻到一缕香油味道,果然香气醇厚,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多钱?” 裴厌说道:“如今便宜了些,半斤三十五文。” 顾兰时点点头:“确实,去年初冬时我爹去买,八十文一斤,比油盐都贵。” 乡下人偶尔打一点,也是二三两左右,舍不得多买,他俩因卖蝎子,一高兴就想多买点。 顾兰时进灶房先放香油罐,又连忙舀水,说:“先洗洗,米糕我放桌上了,盖了块干净手帕,吃点垫垫。” 裴厌放下竹筐,从筐子里拿出好几个油纸包,放在地上排开,说:“治蝎毒的药粉纸包上点了黑墨,这包点红漆的是拔蛇毒的药,都是磨好的药粉,大夫说了,毒蛇多,或许毒性不一,敷上去可暂时缓解毒性,延缓一二,不至于急发。” 他指着余下两大包说:“这两包,是配好的驱蛇虫药,用滚水烫了搅成稠状,涂在门窗木头上,蛇虫就不敢靠近,药性渗进去,多则半年少则三两月,都有效用。” 知道顾兰时怕蛇虫,山上遇到不可避免,家里还是防范些为好,他们住的这里离山近,不比村子那边。 果然,顾兰时眼睛亮了一瞬,点着头笑道:“好,我等会儿就弄。” 裴厌将药包都放在灶房窗沿上,这才过来洗手,因为太高兴,迫不及待说:“蝎子一共十一斤,一斤八十文,这些药一共是一百二十文,算好后我让药材铺给了七钱碎银和六十个铜板,还有买香麻油的钱,余下二十五文,在怀里呢。” 他说完,起身擦手,抬高胳膊示意从他怀里取。 “这么多。”顾兰时满心喜悦,从他怀里掏出荷包,没忍住直接打开看,还摸出两小块碎银在手里掂掂,乐得见牙不见眼,说:“一下子就挣了七钱。” 裴厌见他欢喜,自己也高兴,说道:“趁夏天还有一段时日,正是捉毒蝎的时候,天天去钱就来了,你要觉得累,我自己去就行。” “累倒是不累,有时我晌午还眯一会儿呢,不过今晚我和狗儿说好,同他还有兰兴去林子里点火引金蝉,他特地问了你,让你也去呢。” 顾兰时小心把碎银子放回荷包,抬头笑道:“我跟他说你今晚也去,就当玩耍,弄点金蝉,明天养一养吐脏,后天我给你炒着吃。” 裴厌想了想,耽误一天也没什么,于是点头道:“好,那今晚就不上山了。” 他俩一起往堂屋走,顾兰时笑意盈盈,说:“之前咱们攒下六两三钱,加上这七钱,恰好凑足七两整钱。” 裴厌也露出个笑容,开口道:“挣着挣着就有了。” “嗯。”顾兰时认真点头,看到了回报,挣钱的劲头自然难以消减。 “你坐下歇歇,茶是方才泡好的,应该还没凉。”他叮嘱着,先进屋去放钱。 裴厌坐下喝水吃米糕,这时才发现大黑不在院里,没有看家,开口问道:“狗出去了?” 顾兰时一边开箱子一边说:“我喊它去放鸭子,在河边守着呢。” 他放好钱出来笑道:“刚才我正要出门去洗鞋,顺便看看它们怎么样,不想你回来了。” 他过来帮裴厌续了茶水,又说:“早上我在家里拿了六个鸡蛋,娘腌了咸鸭蛋给咱们拿了两个,都煮熟了,过两天再吃,今天先蒸鸡蛋羹。” 裴厌很少会指明要吃什么,也从不挑剔,无论顾兰时做什么饭,只管吃就好了,偶尔菜没炒好也从不说嘴,照样吃个底朝天。 得了钱,顾兰时很高兴,笑眯眯同裴厌说两句闲话,原本还觉得天热有点疲乏,这会儿简直一扫而光,精神头那叫一个足,惦记着河边鸭子,兴高采烈拎了草鞋去洗。 大黑很机警,在河水里泡着也一直留神鸭子的走向,岸边偶尔有人靠近,它猛地站起来低吼。 附近都是小河村的人,自打裴厌出了名后,连它也“小有名气”,快走到附近的人一看疯狗这般模样,都小心翼翼退走,不敢接近,生怕倒霉被狗咬。 顾兰时过来后,它才恢复了温顺的模样。 * 一缕青烟飘起,伴随着饭菜熟后的香气,又渐渐逸散。 裴厌打了猪草进门。 顾兰时用布巾垫着碗走出来,看见他笑道:“闻着味儿回来了?” 裴厌露出个笑容。 顾兰时往堂屋走,说道:“蛋羹蒸好了,香油也淋上了,既然回来了,快洗手,趁热先吃这个。” 香麻油的味道很浓郁,裴厌早闻到了,快速洗了手,坐下前说:“刚才我碰到李梅了,和他娘还有弟弟在林子里用竹竿粘金蝉。” 顾兰时用勺子将蛋羹划成一块一块,好叫香油透进去,碗里的蛋羹蒸的正好,又嫩又滑,闻言说道:“这会儿林子里人少,没人同他们争,估计是得了空,弄点回去吃也好,他家素日里不大吃肉。” 粘金蝉也不难,找根长长的竹竿,弄点树胶在顶上,见着树上有金蝉,悄摸摸靠近,用树胶一下子粘到蝉翼上,金蝉就飞不了了,只能任人携取。 顾兰时划好后把碗推过去,眉眼带笑说:“傍晚狗儿估计就来树林了,咱们先在林子里试试,要是不多,往山坡上走,不过在山里点火需得谨慎,尝尝,看味道怎么样,盐我也放了。” 裴厌用勺子舀了一块蛋羹,像是嫩豆腐,他尝一口,又滑又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他将碗推过去,笑着说:“好吃,咸淡正好。” 这是他第一次吃鸡蛋羹,但没有贪心多吃,也没表露出来。 以前只见过叶金蓉给裴虎子蒸,他曾经想过蛋羹吃起来应该是什么味道,如今终于吃到,或许因为是自己夫郎做的,远比裴虎子那碗更香。 顾兰时接过碗和勺子,说:“好,我也尝尝。” 让来让去没意思,他接连吃了一小半又推过去,笑道:“我吃好了,你吃,我去端饭。” 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他起身就往灶房走。 裴厌盯着蛋羹看了几眼,这才端起来认真吃,连一点渣子都没剩下。 放下碗时干干净净的,惹来顾兰时一声轻笑,打趣道:“碗都不用洗了。” 裴厌虽没言语,但满心都是喜悦。 第73章 夕阳渐渐落下去,晚霞满天,河水晃起微波,倒映出一池红霞。 穿着短褂打赤脚的农人牵牛从河边慢悠悠往家去,牛儿甩着尾巴,斜长影子映在地上。 水波和霞光交汇融合,不刺眼,意外的好看。 顾兰时举着点好的火把站在篱笆门前瞧了一眼,便有点出神。 “走吧。”裴厌锁好门,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火把,他神思这才归拢。 两人往西边树林走,连十几步都没有,就听见顾兰瑜的喊声。 “我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果然,你们才出来。”顾兰瑜同样点好了火把,背了个单绳小篓子,按着昨晚同他交代的,削了一双长长的树枝筷子,省得徒手抓被蝎子蛰了。 “兰兴呢?”顾兰时问道。 顾兰瑜一下子笑了,说:“在那边等着呢,他怕有狗,不敢过来。” 昨晚他们几个连同竹哥儿一起,在林子里点火引金蝉,拢一堆火烧起来,不是用脚踹树就是用长竹竿在树上拍打,金蝉受惊从树上飞离,见着有火光的地方扑过来,就便宜了他们。 林子里常有人来捉,他们也没贪心,弄了些够吃的,各自分一分就回家了,因为好奇捉蝎子的事,顾兰瑜问了不少话,又听他俩说今晚还去山里,便动了心思。 知道他想去玩,顾兰时没藏着掖着,喊他一起去,顾兰兴也是皮实的性子,听了免不了也心动。 只有竹哥儿畏惧毒虫的厉害,不敢和他们去。 裴厌对此没什么异议,晚上进山人多一点也好,一入夜山林黝黑寂静,他自己不怕,顾兰时嘴上说不怕,但心里就不一定了,多个人说说话,起码心里更踏实。 顾兰兴在山坡下等着,时不时踢一脚地上的土块石头,见他们三人过来,挠着头笑一下,喊道:“兰哥哥,厌哥。” 他和裴厌不太熟,不过这个年纪正是虎的时候,因素日好打架的脾性,面对裴厌时,他心中一开始还有畏惧,慢慢说了两句话后,便显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憨劲,一口一个厌哥。 顾兰时见他愿意和裴厌说话,脚下悄悄慢了些,落在后面几步,和狗儿走在一起。 也不知为何,听见顾兰兴喊厌哥,他总觉得像是外面那些混子无赖喊头头的语气。 顾兰兴也着实像是有些敬重裴厌,他看得发笑,抿了抿唇将笑憋在嘴里没出声。 自己这个堂弟从小就有点一根筋,有时会同一些野小子打架惹事,幸而他二伯二娘管得严,不让和乱七八糟的人厮混。 也幸好顾兰兴如今大了一点,家里人时常提点喝令,没养成游手好闲的性子,这一二年也慢慢懂事,知道利害了,不再与那些愣头愣脑的来往。 正走着,碰见有人下山,顾兰时看一眼,认出是村头许柱子,便喊了声柱子叔。 许柱子挑了一担柴,手里拎了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子,偶尔蹬一下腿,他哼了几句山歌,显然心情很好,瞧见裴厌后,也只是不哼歌了,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野兔子。 顾兰瑜笑着说:“柱子叔,打到兔子了。” “哈哈,运气好运气好。”许柱子显然很受用,只是嘴上依旧客套,说:“不过是碰见个跑得慢的,也不知是晕了头还是怎么,我看见它在跟前草里,也没带家伙,生怕跑了,急得用手里一根树枝去打,正好抽在脑袋上,它就晕了。” 他往顾兰兴这边走,没敢和裴厌擦肩而过,到几人跟前后特意提起手里的兔子让看。 顾兰瑜说道:“还挺肥。” 许柱子那叫一个高兴,上山打柴还能逮着个野味回去打牙祭,运气好又有口福,炫耀过后他心满意足,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上山?” 他说着,见几人背着有盖的竹篓,还有长筷子,便笑道:“是去捉毒虫?” 也就夏天夜里能抓这个了,不然谁会晚上上山。 “正是。”顾兰瑜点头道,这事根本瞒不过,支支吾吾遮掩反倒不爽快,还惹人猜忌。 “别贪多,天晚了就快些回去。”许柱子叮嘱道,说着便先下了山,又回头说:“路上谨慎些。” “知道了叔。”顾兰瑜答应着,几人又往前走。 “厌哥,我四叔说了,你打鸟的本事可准了,一弹弓一个,改天也教教我。”顾兰兴对这个堂哥夫其实一直都很好奇,长得高,又是打架好手,这会儿越叫越顺口。 顾兰时觉得他有点像缠着大孩子玩的小孩子,果然没怎么长大,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那时总爱跟在狗儿屁股后面喊哥哥。 他这般热情,话也不停,裴厌停顿一下,随后点头:“可以,这个不难,等空闲了教你。” “我也跟你们来。”顾兰瑜对这样的事同样有兴致,说道:“厌哥,你可不能只教他。” “放心吧,还能少了你。”顾兰时在旁边说道,他挺高兴的,裴厌性子偏冷些,话也少,有人找他玩也算开解开解。 “嗯。”裴厌在前面应和他的话,又看看前面的路,就往前天去过的那条土沟走。 顾兰兴和顾兰瑜路上还叽里呱啦的,明显有点激动。 等到了地方,走下斜坡之后,看着裴厌扒拉开的石头缝里有一窝蝎子,石头翻开后蝎子受惊,要么往旁边逃窜,要么竖起有毒针的尾巴做威胁状。 不是没见过蝎子,一个两个还好,突然看见这么多,两人俱是有点怯上,龇牙咧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先动手。 “哥,你先。”顾兰兴撺掇着顾兰瑜打头阵。 狗儿翻个白眼,将火把往前举了举,示意给他照亮,说:“你来,刚才不是说你胆子最大,蛇虫都不怕,岂能怕这个。” 裴厌看惯了这些,在他俩谦让的时候早拿了长筷在手里,胳膊一伸一夹一个准。 这会儿天还没彻底黑,不过土沟底下暗一点,顾兰时手里拿了两支火把,边照边看蝎子都往哪里跑了。 “怕什么,手里不是有筷子,还能夹着你俩?”顾兰时最近跟着裴厌胆子练大了一点,笑骂道:“路上说得震天响,怎么这会儿一个比一个胆小?” 顾兰瑜摸摸鼻子,将手里火把递给顾兰兴,说道:“拿着。” “好。”顾兰兴立马接过,帮着在旁边照亮,瞅见一只大蝎子慌不择路逃跑,他咋咋呼呼喊道:“快快!在那儿,哥,你快捉啊!” 顾兰瑜一开始还有点手忙脚乱,好在不负所望,将这只逮住了,夹到后举起来,一脸得意让顾兰兴看。 顾兰兴正要往前凑一凑,不曾想自己这个好堂哥手突然往前一戳,吓得他一激灵,一下子蹦得老高,往旁边躲窜,生怕被蝎子蛰了。 见他姿势滑稽,狗儿哈哈大笑,这才不慌不忙把蝎子塞进竹篓里,仔细扣好盖子。 顾兰兴拍拍心口,缓过来后才虎目圆睁,嚷嚷着不行不行,这么大的人了,竟欺负小的,他一定要回去告诉四叔四婶。 顾兰瑜嫌他吵,笑着骂道:“行了行了,哪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去告状,来,火把给我,你也试试怎么抓,再嚷下去,蝎子都能给你吓跑。” 顾兰兴抽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长树枝,看准一只蝎子迅速夹住,十分顺利,脸上便也有些得意,他有点想吓唬回去,可没机会,他狗儿哥明显防着他,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声作罢。 顾兰时朝裴厌使个眼色,两人往旁边去抓蝎子,没搭理他俩,从小就是这样,这两个野小子凑到一起比谁都闹腾,小时候玩急眼了还打过架。 裴厌听那边两人一边翻石头一边你抱怨我我抱怨你,石头底下有蝎子爬出来又咋咋呼呼的,没忍住笑了下。 他夹住一只蝎子,起身后用力拍拍竹篓盖子和篓身,爬上来的蝎子自然被打落,随后才快速打开盖将蝎子塞进去,又飞快扣上,一气呵成。 顾兰时见他笑了,也露出笑脸,小声说:“他俩就这样,不用理会。” “嗯。”裴厌也学着他低声答应,没让那边听见。 等手下熟悉了后,顾兰瑜和顾兰兴渐渐正色,专心抓毒蝎,这东西一斤八十文呢,好不容易来一趟,弄上两斤回去才是正事。 他俩不如裴厌那样熟练,没把竹篓背在身上,生怕扣盖子来不及,蝎子爬出来怎么办,就放在地上。 天色黑了之后,他二人也学着顾兰时裴厌,一个打火把一个抓蝎子,抓一会儿就换换人。 抓了大半篓后,裴厌抬头看看天色,土沟两边有山崖树木遮挡,能看到的天狭长而窄。 没看到月亮,连星星也稀疏,被阴云遮蔽,他开口道:“天色不好,捉这些足够了,要是明日还想来,只管过来就是。” 顾兰时顺着他的话也看一眼天,赞同道:“确实不好,还是快些下山,夜色也深了。” 他俩自己倒是不怕,只是带了两个小的,万一下雨困在山里,不好和家里交代。 “行。”顾兰瑜答应着,将夹到的蝎子塞进竹篓里,随后眼疾手快扣紧盖子。 确定没有缝隙后,他才拎起竹篓将绳子挂在肩上,接过顾兰兴手里的火把,说:“把篓子仔细扣上。” 几人收拾妥当后,便一个接一个从土坡上去。 穿过山林时,偶尔能听到几声厉啸,不知是什么大鸟。 顾兰兴抬头张望,除了他们手里的火把,到处黑漆漆的,一阵冷风吹来,他上山前没添衣裳,冻得口中轻嘶一声。 “怎么,冷了?”顾兰时问道。 “有点。”顾兰兴开口,随即又笑了,拍拍自己腰侧的竹篓,说:“冷倒不怕,抓了这些,明儿一早就去卖。” 见他心热,顾兰时笑笑,说:“你俩捉了多少,能掂出来吗?” 狗儿拎一下自己的篓子,说道:“估计有个一二斤,明天称一称就行了。” 顾兰兴说道:“我也差不多,等明天我俩一起去卖,要是有四斤就发了。” 他俩上山前都商量好了,互相给打火把,一起捉一起卖钱,得了钱对分就行,不必说别的话。 “厌哥,你明天去不去?”顾兰兴问道。 裴厌开口:“我再攒几天,不着急。” “这东西好养?”顾兰兴好奇询问。 裴厌说道:“嗯,不难,放柴房别总是惊动,喂些地龙就好,别的小虫子也吃,蛐蛐蚂蚱都行。” 进山不深,边走边说话到了前面山坡,从山坡下分开时,顾兰时严肃道:“快回去,直奔家门,都不许贪玩,不然明天给我知道了,非打一顿不可。” 顾兰瑜早比他长得高了,闻言笑了声,完全不像小时候一听要挨打就害怕。 见顾兰时瞪过来,到底有点威慑在,他立马满口答应:“知道了,绝不乱跑,我又不是小孩玩不够,这话哥你该同兰兴说。” 顾兰兴不服,跟着他往村子方向走,说:“怎么就该和我说,我虽比你小一岁,但也不是小猴崽子了,兰哥哥分明是同你叮咛,你非赖我头上。” “都别给我犟嘴,乖乖回去,不然……”顾兰时想了一下,看见在旁边笑的裴厌,一下子来了底气,说:“不然我让你厌哥揍你俩。” 果然,这话十分好使,顾兰兴立马闭嘴,不再絮叨嚷嚷了。 他比狗儿小一岁,和裴厌也就今晚说了些话,哪里敢触霉头。 见堂弟这般,顾兰瑜边走边憋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知道顾兰时不过是吓唬他,再说了,裴厌也不像是会打小舅子的人。 第74章 昨晚天色就不好,早上醒来后果然是个阴天,天上阴云较重,也起了风。 夜里比前两天凉快,加之地里的活不是很要紧,他俩多睡了一会儿,起床比平时晚。 一时看不出来会不会下雨,浇菜地和柴豆地的事暂且放一放。 窗扇被吹的胡乱作响,顾兰时在屋里找布头,听见动静大了,过去关好窗户插上销子,见窗户外裴厌在院里劈柴,心想风还挺大,关窗都费劲。 他找了几块零碎的布头,拿了针线往西屋走。 西屋炕上铺着竹席,是裴厌和他一起编的,手艺不太好,但足够用了。 竹席边沿处有点没收好边,卷成一卷抱出去时,偶尔会刺到,有些扎手,还是把扎人的地方用布包起来为好。 他坐在炕沿缝布,院里劈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天一阴,早上又多睡了一会儿,显得其他活都没那么要紧了。 收完线尾巴,他剪短麻线,看一眼放在西屋的各种麻袋,有装麦粒稻谷豆子的,还有装各种菜干和野菜干山货的。 夏天还是多晴天,趁今天不干别的,又不热,上山多挖两趟竹笋,等天晴了晒成笋干放着,心里才踏实。 别看如今攒了一些,一旦入了冬,再想找吃的就难了,若开春晚,过冬的粮吃完,容易续接不上。 村里每年都有人家在刚开春时饿肚子,那个时节连野菜都只发出芽儿,更别说地里的庄稼还没到收获的时候。 要是有富余的亲戚还能借一二度日,可乡下人哪儿来那么多余粮,自家吃用还紧巴巴的,少有人敢把一家子口粮借出去。 借不到就得到处挖草根果腹,连树皮都扒着吃。 缝完针线后,顾兰时没有立即起身离开,而是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若从寒月算起,十月、十一月、腊月、一月、二月、三月,足足六个月,到四月份时野菜繁茂,才算不愁吃的。 不过十月有时候不会那么冷,还有十月小阳春的说法呢,菘菜萝卜要是种的迟一点,那会儿才长成呢。 照这么算,应该备足五个月的口粮,过冬就安稳了。 以前在家里他从不操心这个,只管跟着爹娘干活就好,如今自己成了家,头一年过冬,不免有些忧心。 他拿起针线剪子往外走,朝院里喊一声:“裴厌。” 裴厌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询问:“怎么?” 顾兰时说道:“趁这会儿有空,上山多砍些笋子,改明儿天气好了多晒点笋干。” “好,我收拾收拾。”裴厌说着,顺手把墩子上放好的一根木柴劈开。 两人背上竹筐,一个拿柴刀一个拿小锄头,锁了院门顺着石子路往外走。 两边菜地如今越发绿了,半大的菜蔬长势不错,丝瓜菜瓜这边都已经插上竹竿搭了架,藤蔓自会顺着竹竿往上爬。 大黑跟着他俩一路走到篱笆门,知道要上锁,它没有出去,站在门里摇摇尾巴。 裴厌锁上篱笆门,将钥匙揣好,同顾兰时一起往西边山坡走。 一旦开始干活,心里就变得踏实,不再那么忧心忡忡,顾兰时这会儿又笑了,说:“没太阳就是好,干活不晒。” “嗯。”裴厌赞同道。 最近林子里每天有人来,都走出路径了,两人下意识顺着土路往前,没有走野草丛生的地方。 看见旁边有马齿菜,顾兰时说:“下午挖点野菜,挑嫩的,咱们蒸野菜馍馍吃。” 裴厌点点头:“行。” 他看一眼高处枝头飞过的鸟儿,说:“顺便打两只山雀,碰到野鸡更好。” “差点忘了这个。”顾兰时笑眯眯的,边走边朝地上看,想给他找些趁手的小石子打弹弓使。 沿路捡了几个,两人就往山坡上走,他把石子递过去,裴厌立即张开手掌接住。 山风凉爽,洗去好几天的炎热,顾兰时长舒一口气,只觉舒坦,说:“夏天虽然热,可又有知了牛、金蝉吃,又能吃到野鸡山雀,还是挺好的。” 听他这么说,裴厌心里才有点踏实,起码顾兰时跟着他没有饿肚子,他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问道:“想不想吃鱼?” 山里土里的东西吃了,水里的也不能缺。 不知是苦夏还是最近跟着他晚上去捉毒虫太累,他总觉得顾兰时瘦了,起码,比成亲前要瘦一点,夜里抱着的时候就能摸出来身上肉不多。 顾兰时想了一下,笑道:“要有工夫去捉,那就吃。” 裴厌说道:“离河边又不远,腾出手我下午去叉两条。” 他俩日子过得不算差,没饿肚子,但也不算太好,手里的钱和米粮都得精打细算,不能大手大脚,成日里琢磨的可不就是怎么吃好点。 一路上了山,碰见好几个同样来找山货的村里人,问候两句也就散开。 到竹林后顾兰时放下竹筐,拿了锄头开始挖笋子,这片竹林的笋子口感稍差,但胜在笋子大一点,切成片焯水后能多晒一些。 犯懒很难把日子过好,尤其他们乡下人,没别的本事,只能靠山吃山,在土里地里刨着吃。 两人手下都很利索,裴厌背的竹筐大,装满后沉甸甸的,幸而他力气本就大,一点不见为难。 顾兰时干活的劲也挺大,背回家一趟后,觉得不累,又和裴厌上去挖了一回,跑了两趟,背回家后竹笋在堂屋墙角里堆了好大一堆。 不止有笋子,还有一只竹鸡和两只大山雀,大黑跟进堂屋,在地上禽鸟的尸体旁边不断嗅闻。 “去。”裴厌见它有张嘴啃咬的迹象,一声轻喝将它赶出去。 大黑尾巴有点夹着,出去后在院里转几圈,依旧惦记肉吃,不断朝堂屋张望。 “我烧水做饭,等烧开了,你先舀一盆烫毛。”顾兰时喝两口水,差不多到饭时了,跑了两趟山肚里也饥饿,说完便往灶房走。 “你先点火,我去抱柴。”裴厌跟在他后面说道,顺手拎起三只鸟放在灶房门口。 大黑畏惧裴厌,再馋都没敢偷鸡吃,只在旁边滴口水。 等顾兰时做好饭,裴厌把竹鸡和山雀都拾掇干净了,内脏掏出来后,头尾和心肺肝扔给狗吃,肠子一类的脏物并不多,不值得费事清洗打理,便丢掉了。 饭后,天依旧阴着,少了夏日那种燥热,人也能精神点。 顾兰时在家洗碗筷煮猪食喂鸡鸭,裴厌拎起鱼篓和之前削好的叉鱼木棍出了门。 猪食煮好舀出来,趁晾温的工夫,顾兰时提着大竹篮出去掐野菜,马齿菜有的长老了,他只挑嫩的一截掐下来。 掐了一篮子后,见离河边不远,他起身正要去找找裴厌,不想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人过来了。 “这么快。”他在原地等着,笑着朝那边喊。 裴厌拍拍腰间鱼篓,边走边说:“抓了三条,足够这两天吃了。” “够了够了。”顾兰时答应一声,等人到跟前后一起往家里走。 裴厌看了一会儿天色,远处放白了,没有阴云,于是说道:“不像要下雨的样子,过会儿去地里看看,要是地干就得浇水。” “好。”顾兰时点头道,先一步上去开锁。 进门后两人又各忙各的,一个喂猪扫圈,夏天每天要铲两三次粪,是不能懈怠的活,另一个杀鱼刮鳞,掏出来的鱼脏剁碎了喂给鸡鸭。 在家里忙完,地里的活还等着,忙忙碌碌重复,即便如此,裴厌也没忘了晚上去捉毒虫。 * 申时过半,太阳被云遮住,总算没那么晒了。 裴厌去卖蝎子,顾兰时在家喂完牲口,他一个人有些无聊,心想这几天忙得都没看见他爹娘,干脆锁了门回娘家闲转。 树林里有人在挖野菜,他没放在心上,还想着怎么没看出来是谁,到跟前再喊人不迟。 谁知走近了一看却是形容枯槁衰败的叶金蓉,明明比他娘还小几岁,这会儿瞧着竟有几分苍老,头发都夹白了。 这模样与从前实在不同,连他自己都恍然大悟,怪不得没认出来。 顾兰时没言语,默不作声从旁边过去。 快走出树林时,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叶金蓉依旧蹲在那里,低着头挖野菜,再没以前的利索和厉害,瞧着有几分可怜。 他心下烦恼起来,觉得自己为对方感到可怜实在不合时宜。 裴厌平时是不爱说话,可相处这么久了,有时候睡觉前两人说说话,聊着聊着就问到以前的事。 裴厌没有瞒着,他问一句答一句,从只言片语中得出小时候的裴厌过得一点都不好,而源头就是那对狠心爹娘。 叶金蓉这会儿老了可怜了,可当初怎么就不知道心软一点,心又狠又毒,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么恨亲儿子。 一想到裴厌小时候吃不饱饭还要挨打,脸上那条疤那么深,也都是两口子作弄出来的,他立马清醒过来,对叶金蓉再无半分同情。 尤其那条疤,他心中十分惋惜,裴厌其实长得很好看,要不是被长疤破了相,不至于以前村里人提起来的时候都说长得狰狞丑恶。 “兰时哥哥。” 刚进院门还没瞅见人呢,就听见竹哥儿喊他,顾兰时定睛一看,原是在葫芦架下。 “来得正好,这几个葫芦你拿回去炒菜。”竹哥儿一边摘葫芦一边说。 见着弟弟后,顾兰时心情好了些,笑道:“行,娘不在?” 竹哥儿站在凳子上,见他走过来,把手里的一个葫芦瓜递下去,说:“在呢,在隔壁桂花婶子家串门,我刚才还听见娘在隔壁笑。” 顾兰时把葫芦放在篮子里,说道:“我路过时没往里面看。” 正说着,他娘和刘桂花的大笑声从隔壁院子里传来,也不知是讲了什么笑话。 他心想自己只是回家闲转,就没喊他娘回来,只和竹哥儿说说话干干活,倒也自在,没一会儿又回去了。 傍晚,饭做好了,顾兰时正打算出门张望,就听见大黑汪汪叫,一看是裴厌回来了,他笑着迎上去,接过两个空竹筐,问道:“饿不饿?” 裴厌很高兴,从怀里拿出小荷包,说:“正好十斤,一共卖了八钱,都在里边了。” 这回什么都没买,八钱自然一文不少。 顾兰时接过荷包,高兴得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开口道:“抓毒虫虽险,却比别的赚钱。” “可不是。”裴厌露出个笑容,说:“再卖两三回,就能去买毛驴了。” “嗯。”顾兰时重重点头,说道:“今晚咱们再去。” “好。”裴厌答应着,见他这么高兴,没忍住摸了摸自己夫郎脑袋。 第75章 不知不觉,夏末来临,金蝉踪迹渐渐变少,蝎子又卖了三回。 一个夏天过去,大菜地越发繁茂,开花的开花,长高的长高,其中春菜和蒿菜长得最快,已经能吃了。 裴厌最近白天没有出去做工,和顾兰时一起该浇地浇地,该上肥上肥,锄草更是不偷懒,将菜蔬侍弄得很好,一看就水灵灵的。 蒿菜和春菜各种了四块地方,拿春菜来说,一块地种了六行,一行十一二棵,满总算起来,只这一茬收成就有两百多棵。 从开始拔嫩春菜吃的时候起,顾兰时只要一看见绿汪汪的四块地就忍不住高兴,他两人根本吃不完这么多,挖出来洗干净晒成菜干,也给家里送去不少。 橘红朝阳如鸡蛋黄鸭蛋黄一样,从东边天际破云而出,很快染红天边云彩。 早起凉快,顾兰时已经在菜地里忙碌,石子路旁边的板车上堆了半车春菜,他弯腰一棵棵拔春菜,抖抖根茎处的泥土,随后放在田垄上。 裴厌自己拔了一堆,抱着往板车上放,又过来将他这堆抱走。 忙起来顾不上说话,他俩一鼓作气,把剩下三块地的春菜都拔出来,堆积放在板车上。 “放不下,行了,再拉一遍,不着急。”裴厌说着,把手里两棵菜放在最顶上,脸上笑意不断。 “好。”顾兰时拍拍手上泥土,见裴厌拉起板车往院里走,自己在后面跟着,车一颠簸,有两棵春菜掉下来,他连忙过去捡。 这些春菜他俩不打算卖,趁这几天天好,全都晒成菜干子。 用板车拉回院子,比用竹筐一趟趟背快多了。 拉了两回把春菜全部运进来,裴厌去河边挑水,顾兰时在院里洗菜。 正忙着,忽然听见大黑冲着外面叫,一边叫一边往外走,他抬头一看,篱笆门前有人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奶。”顾兰时笑着喊一声,起身喝止大黑吠叫。 方红花往里面走,离得这么远还喊道:“兰哥儿,我在外边看看,你忙你的。” 小老太太这么早过来,刚好赶上,顾兰时取了个大篮子,往里头横着放了四棵春菜。 忙了一夏,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方红花一边走一边看,心里直高兴。 前两天他们兰哥儿和姑爷给她去送菜,好家伙,用板车拉的,三十多棵春菜和四大筐鲜嫩嫩的蒿菜,那叫一个显眼。 当然那些菜不止给她一个人,顾兰时想的很周到,三个伯伯都有,伯伯家里分出去的堂兄弟也没忘,还有别的亲戚,最少都给了两棵春菜一大把蒿菜,碰见村里有相熟的婶子叔伯路过,也都让着,给抓了把蒿菜。 这两样菜虽常见,可白得一顿菜吃,哪有人不乐意的。 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不,这几天村里不少人都夸上了顾兰时。 他们嘴里,连裴厌都变得亲切起来,不再是活阎王、鬼见愁这样的诨号,成了“厌小子”。 只是吃了人家一点菜,就仿佛他们和裴厌有多熟悉一样。 方红花不用下地干活,每天都和几个老太太老夫郎在一起做做针线说闲话,那几个人也得了顾兰时的好处,常常在她面前夸,她这几天可谓神清气爽,看啥人都顺眼许多。 她一进门,没搭理过来闻她的大黑,只顾问道:“兰哥儿,怎么全都拔了,是要去卖?” 顾兰时给她拿了椅子让坐下,又倒了一碗茶端来,笑道:“这些我俩商量好了,今年先不卖,晒成菜干子,留着好过冬。” 他又坐下洗菜,说:“原本不想一次拔完的,可眼瞅着时节又迟了,前几天就该种萝卜和菘菜,趁早拔完好种这两样。” 方红花点点头,是呢,秋萝卜秋菘菜该种了,长一个秋天刚好成熟。 顾兰时又拿起一棵春菜,摘掉老叶子在旁边扔成一小堆,笑着说:“今年菜地刚开出来,种菜没赶上最好的时令,都有点晚,等明年就摆顺了。” 方红花十分赞同,开口道:“这话有理,地大,以后得多费心。” “可不是,这绿菜叶子都娇气,不过不止我一个人,还有裴厌呢,肯定能种好。”顾兰时一点都不担心,种菜对他们俩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天公作美,勤快些就好。 方红花闲不住,见这么大一堆菜都要洗,便把茶碗放在灶房窗沿上,帮着一起洗。 顾兰时客套了两句,见她坚持,就不再推辞,多个人也快呢,自己阿奶瞎客气什么。 见裴厌挑了水回来,方红花脸上笑意更甚,她虽厉害泼辣,但笑起来十分慈祥。 “阿奶。”裴厌先喊了人,这才去倒水,见盆里的洗菜水脏了,不用顾兰时吩咐,端起来往外走,倒在了刚拔完的菜地里。 这两天就要种菘菜萝卜,泥土湿润一点好让种子发芽。 将桶里剩下的水倒进木盆,他又挑着扁担出门,干活很利索,看得方红花越发满意。 放干净菜的盆满了,顾兰时起身到西屋抱了竹席出来,在晒谷场上铺平,端着满满一盆菜过来,又取了灶上的小木案板和菜刀过来,边切边摊开。 一老一少在院里忙碌,到最后竹席晾满,十来个竹匾也都铺了一层菜,还是有一半没地方晒。 顾兰时便回家找他娘要晒菜干的竹席,他家一共有两个,他全都抱回来了,一同铺在晒谷场上。 后面这两席子菜铺的比较厚,多晒两天也就干了。 见忙完了,方红花提上给她备好的菜篮子要走。 顾兰时连忙挽留:“阿奶,你就这里,咱俩也说说话,等吃过饭再回去。” “不了。”方红花摆摆手,离饭时还有一会儿呢,她一个老婆子,帮着洗洗菜就行了,看他们兰哥儿忙成这样,不必在这里多打搅。 “行,那阿奶,再拔点蒿菜回去吃,给我大伯娘也带些。”顾兰时连忙往菜地里走,拔了不少蒿菜,将竹篮塞得沉甸甸。 出了篱笆门后,方红花转身朝后边一摆手:“回去罢,就这几步路,没两步就到了。” 她拎着满满当当的竹篮走一段路换一只手,兰时这心眼也太实在了,这一篮子菜老沉。 不过等进了村后,瞧见路上有人,她也不觉得沉了,满面笑意。 村里人看见她从后面过来还提了这么多菜,都知道是从裴厌那边拿的。 “哎呦,她婶子,去山上?”方红花逢人就问候,特意把竹篮子往前面提,说:“兰哥儿给的菜,你拿点回去炒了。” 刘娥和顾家关系不错,推辞了一下说不要,但方红花抓了一把蒿菜往她篮子里塞,她只得收下,笑着说:“要么说兰哥儿命好,如今这日子,可比多少人都强,又孝顺,连我们这些人都记得呢,上回还给我了菜,这回又吃你们的情。” “嗐,什么情不情的,邻里邻居的,吃一点菜算什么。”方红花就爱听人说他兰哥儿命好,喜滋滋的,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 刘娥走了之后,路上她又碰见几个人,交情不错的炫耀一番,也给对方抓一把菜。 看见赵老夫郎还有李老太太后,她哼一声,拎着菜篮子只当没看见,更别说相让。 等她过去之后,李老太太回头看一眼她手里的菜篮子,心里那叫一个酸,朝地上啐一口,那么多菜,便宜这个老妖怪了。 赵老夫郎满村里最讨厌的人除了方红花就是裴厌,方红花和他有仇,裴厌打了他两个儿子和儿媳,他心里一直不自在,但又畏惧活阎王,连明面上骂一句都不敢。 这两家结了亲后,他原本还偷着乐,方红花孙子嫁个穷光蛋,以后方红花脸上也没光彩,总算叫他找到个嘲笑的地方,却没想到裴厌和顾兰时日子竟过好了,连菜都那么多,心里哪能好受。 他这几天没事就想找人说说裴厌和顾兰时坏话,可不少人得了屁大点好处,竟同他翻白眼,嫌弃他背地里嚼舌根。 他再爱戳是非,也知道不能惹众怒,心中那叫一个憋屈。 “数她爱显摆,不就一点菜,也值得这样。”李老太太酸不溜秋地开口,要不是她眼睛黏在那篮子菜上,别人还真以为她不在乎。 “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娼货,呸!”赵老夫郎低声骂道。 他二人常常凑在一起说闲话,有时不过脑子,嘴快舌快,心肠也不怎么样,得罪了不少人,都不爱和他俩来往,如此,就越发只剩他们两个能说到一起。 以方红花对他俩的了解,转过身就知道他俩肯定要背地里谩骂,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一想到那两个老货酸的眼睛都红了,但就是一根菜都吃不上,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没当面笑出来都是好的。 * 顾兰时不知道一篮子菜让他阿奶显摆了一路,等裴厌挑满水缸,他俩坐在堂屋歇息。 他吃着干枣说:“席子不够,这十天半个月没时间,又要收菜又要下种子,后边收秋稻也是事,等入冬闲了,再多编几张,明年就足够用了。” 他顿一下,又高兴道:“蒿菜先不急,这两天晒完春菜再拔。” “嗯。”裴厌在旁边听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他想了一下,说道:“今天没别的事,去镇上看看,要有合适的驴子就买回来。” 蝎子一共卖了五回,除去那些零头铜板,大数目是三两六钱,买一头好毛驴绰绰有余,还不必动用以前的家底。 一听这话,顾兰时有点兴奋,也动了去镇上的念头。 路上有夫郎陪着再好不过,裴厌满口答应。 第76章 宁水镇离得较远,紧赶着走也得三四刻钟,裴厌怕赶路太急,路上在有树荫的地方,拉着顾兰时坐在树下歇了两回。 他自己赶路惯了不觉得疲累,只是担心顾兰时受不住远路。 夏末的天依旧热,累顾兰时倒不怕,就是有点不耐热,出门的时候因太兴奋,心劲十足,不过这一路走来,浑身冒了汗,也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情绪才稍微下去些。 再次歇过脚后,他把装水的竹筒塞子塞好,见裴厌伸手,就把竹筒递过去,自己空着手站起来。 裴厌将竹筒挂在腰间,说道:“快到了,路上不用再歇,一刻钟就能到。” “嗯。”顾兰时点点头,他认得路,以前跟爹娘来过宁水镇,次数不多,但路却好记。 往前没走多远,道路右边长了一片梧桐树,里面有几间村舍,树影间隙中,能看见稍矮的篱笆墙里面的屋子,还有屋后探出来的一簇花枝。 离镇子越近,官道上行人越多。 有牵老牛去耕地的,有赶驴车骡车的,挑担卖菜卖果子的,杂货郎也有,不是批了货往乡下村庄去吆喝叫卖,就是往镇上贩售。 沿途渐渐热闹起来,看见毛驴,顾兰时忍不住多瞅了两眼,自己在心里比划,等会儿要买一头比这个大的,和那个一样健壮的,心思十分活泛。 前面有个人牵着头毛驴站在路边,见有人从镇子那边过来,口中拉长了调子吆喝道:“驴子可骑,一里三文,童叟无欺——” 多数人赶路都要靠走,乏了累了找地方歇歇脚,只有路远实在走不动时,遇见个毛驴骡子拉人的,又或是牛车驴车,才愿意掏点钱。 能掏得起钱的也不会是穷人。 顾兰时听见吆喝声没在意,目光只落在毛驴上,这头毛驴喂得好,挺壮实,怪不得来驼人拉客。 有个头发银白的小老太太提着篮子热得气喘吁吁,听见吆喝声后她停下歇脚,用手帕擦擦汗。 瞧她穿着,衣料比寻常老妇要好一点,人也收拾得利索,一头白发拢得十分齐整,两只腕上分别戴着粗口银镯,头上也有根簪子。 “老太太,上哪里去?”牵毛驴的一看有点苗头,连忙问道。 老妇上了年纪,赶路确实不比年轻人,她没答话,想了一想才说:“四里地,拉到泉水村,烦你多走两步,将我送到家门口,我家就在村子中间,如何?” 牵毛驴的今日还没开张,好不容易有趟生意,他瞧了一眼老太太,不像是会赖钱的,于是答应道:“成,只是一里三文,再不议价了。” 老妇觑起眼睛看一眼天色,已经晌午了,走下去只会更热,她开口道:“这都不是要紧事。” 她说着,往毛驴这边走两步,将手里篮子先让驴主人拎着,自己借力爬上驴鞍子。 她坐好后,路过他们的顾兰时听到一声长喘气,不说话都明白什么意思,总算不用她自己走路了。 毛驴蹄子吧嗒吧嗒响,背上的小老太太一晃一晃,称心如意回家去了。 * 还没到跟前,顾兰时就看见宁水镇一点轮廓,镇口几间院子错落,不少人进进出出,比官道上更热闹。 想起刚才的情景,裴厌说道:“镇子另一边是去往府城和繁水镇的方向,那边沿路拉车牵驴的更多。” 顾兰时点点头,他没出过宁水镇,但也能想明白,往他们那边去都是乡下,能掏得起钱的人肯定不如另一边多。 有人拉着一头大猪往镇上走,那猪哼唧哼唧叫着,似乎有点不愿走,被后面一个人用树枝抽了几下屁股才往前。 顾兰时看一眼,这猪还挺肥,应该是卖去猪市的。 他们宁水镇有专门的猪市,前街生猪买卖小猪相看,往里头的后街沿街两边有许多猪肉铺子,门前和店里的木架上都挂着一扇扇猪肉,杀猪的屠户卖肉的老板,营生都在那里。 他们要去牲口坊市,和猪市隔了两条街,都在宁水镇西边。 进镇子之后,有汉子推着独轮车,车上麻袋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独轮车瞧着沉重,那汉子因天热,脱了半边衣袖,右胳膊和半边臂膀露在外面。 夏天打赤膊的汉子很常见。 “春菜,一文两斤。” 顾兰时顺着叫卖声看过去,中年汉子用扁担挑了两个大竹筐,筐子里的春菜叶子被太阳晒得有点蔫。 春菜家家都种,市价卖得很便宜,有时一文钱三斤都有,挣的不过是一点辛苦钱,好在一棵大春菜就能有个二三斤,这东西种下去长得也快。 他俩往西边街道走,路两旁各种小摊不少,有锔瓷匠正在补碗,用弓弦将金刚钻拉的吱吱响。 两个妇人结伴卖扇子手绢,从胭脂水粉铺里走出年轻的姑娘和双儿,脸颊施了粉画了眉,身上飘来一股别样的香气。 今年还是头一次来镇上,顾兰时看什么都新鲜。 包子摊前有人买包子,摊主掀开笼屉,露出热腾腾的大包子,看起来又白又软和。 面摊里老板娘正在擀面,她汉子在旁边锅里下面,饿了的食客坐在桌子前抻着脖子看面好没好。 这会儿正到了饭时,前面酒馆饭馆不断有人进去,店小二在门口拉客吆喝。 闻到饭香,顾兰时有点饿了。 裴厌看他舔舔嘴巴,笑了下说:“先吃饭,吃完再去牲口市。” 在外面吃饭要花钱,顾兰时有点犹豫。 裴厌开口道:“走了这么久,也该填饱肚子,总不能饿着回去。” 回去的话早过了饭点,肯定又饿又累,顾兰时这才嗯一声,他左右看看,一时不知道吃什么好。 裴厌闻到馄饨汤的香气,见馄饨摊上头撑了青布大伞遮太阳,想了一下说:“面条和包子在家里都能吃,不如尝一碗馄饨。” “多钱?”他上前问道。 摊主一家正在忙碌,包馄饨的年轻妇人百忙之中答道:“大馄饨一碗十文,小馄饨一碗六文,汤水可续。” 顾兰时看一眼竹匾上的馄饨,大馄饨肉馅饱足,小馄饨皮薄面片大,摊主儿子下大馄饨一把抓了八个,小馄饨一把抓了十五六个。 如此抉择,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各来一碗。”裴厌说完,拉着顾兰时衣袖在空桌子前坐下,这桌子是长条状,两人靠外坐在同一边。 馄饨还没下出来,摊前陆续来了好几个人,四张桌子都坐了人。 顾兰时正拿了竹筒喝水,有两个街上铺子的半大小子来吃馄饨,见其他桌子坐不下了,摊主连忙招呼他俩往这张桌子坐,笑道:“人多,见谅见谅。” 裴厌略点点头没言语,一碗馄饨并不多,他转头说道:“有卖酥油饼的,我去买两个。” “好。”顾兰时点点头,竹筒里的水喝完了,他塞好盖子放在桌上。 坐在对面的小子看起来十一二岁,无意中看过去发现对方目光躲闪,他疑惑不解,和生人没什么话说,他移开视线,只当没有发现,转头去看裴厌在哪里。 对面两个小孩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也不知较个什么劲,他俩家里是街坊,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憋了什么屁。 这会儿挤眉弄眼的,也只有他俩能懂,是见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双儿忍不住多瞅两眼,谁知被人家抓了包,就算看出来这人已经成亲,盯着一个双儿看总归失礼,眼神哪里敢和对方接触,自然躲躲闪闪。 卖酥油饼的摊子在不远处,裴厌前面有两个人正掏钱。 只要在附近就好,顾兰时刚收回视线,一个老妇端了两碗馄饨放在他面前,笑呵呵说:“两碗来了,一个大馄饨一个小馄饨,筷子勺子在这儿呢,客人慢吃。” 他点点头,闻见香气后越发饿,先取了勺,没等一会儿裴厌大步走过来。 “你吃哪个?”他递过去勺子问道。 裴厌把油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四个金黄的油酥饼,个头不算大,他接过筷子,随便拉过一碗离自己近的,一看是小馄饨,说道:“你先吃大的尝尝。” “嗯。”顾兰时没有再客气,舀起一个大馄饨尝了尝,肉馅紧实,肉香十足,咸淡也正好,怪不得热天这馄饨摊生意也不错。 他又舀一勺汤,也不错呢,汤清却香浓。 裴厌见状,自己还没开动,又把小馄饨递过来,笑道:“再尝尝这个。” 顾兰时依言尝了尝,小馄饨皮多一点,是另一种感觉,最近没怎么吃过猪肉,还是觉得大馄饨好吃点,肉馅一口咬下去十分满足。 两人已经很熟悉,裴厌从他尝过两碗后的神情就看出他喜欢大的,笑着把小碗挪回自己面前,开口道:“吃吧,不够的话再来一碗。” “足够了。”顾兰时又问道:“你不尝尝?” 裴厌摇摇头,说:“不必了,肉馅都是一样的,我吃这个正好。” 他说着拿起一个酥油饼,又用眼神示意顾兰时也拿。 酥油饼刚出锅,还是热乎的,咬一口酥软油咸,那叫一个好吃。 顾兰时吃得很高兴,眉眼带着笑意。 等吃完两个饼子后,他才想起来,问道:“如今酥油饼多钱?” “三文一个。”裴厌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十六枚铜板放在桌上,同摊主招呼一声,起身拿了空竹筒挂在腰间。 顾兰时和他一同站起来,闻言笑道:“还是以前的价。” 热汤热饭一下肚,顾兰时出了点汗,但心里是满足舒坦的。 既吃饱喝足,两人不再耽误,直奔西边牲口市。 第77章 好几个人在相看一头高骡子,顾兰时跟着裴厌也停下脚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骡子比毛驴跑得快,也更健壮。 听到骡子主人要价六两后,他轻轻咂舌,可真贵。 “走吧,看看毛驴。”裴厌说着往前走,听见身后的人还价到五两,他心里对骡子的市价大概有了底。 如今买一头毛驴回去,三五年内不用买其他牲口,不过多听听看看总没错。 牲口市这边汉子很多,顾兰时发觉之后往裴厌身边凑近一步,心里才踏实一点,放下心去打量市上的各种牲口。 宁水镇有几户财主和一些有钱人家,有的家里养了马,他小时候来镇上见过一匹,但寻常人家根本用不到马,因此牲口市上买卖马的很少,只有干农活的牲口最为抢手。 农户养一头耕牛不容易,都当宝贝伺候,因此坊市里卖的耕牛也不算太多,毛驴和骡子最常见。 裴厌直直看向斜前方几道视线,他长得高,脸上长疤狰狞,一冷脸压迫感十足,那几人心中发虚,再不敢看顾兰时。 牲口多的地方不免有些粪便,聚集在一起味道也不怎么样,对乡下人来说倒是没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一路看过来,问了好几头驴子的价钱,裴厌最终和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还起价。 一来一回说了两句,汉子没吃饭,又热又饿,早有些不耐烦了,他挠挠头,直截了当地说:“这样,我也不说别的价了,整三两,市价便是如此,我早早卖了也好回家。” 这头驴品相不错,在毛驴中算健壮的,也没生病有伤,裴厌沉吟一下,点头应允道:“好,等我再查看一番就去写契。” 汉子对自己养的驴十分自信,口中道:“你只管看,这驴要是不好,我以后也没脸养了。” 一头驴三两银子,不看好哪能放心,裴厌仔细查验过后说了声不错,见旁边木栏上放了个旧鞍子,他问道:“这是你的?” 中年汉子点点头,说:“是,用了几年旧了,今天拿出来想卖掉,你要不要?” 裴厌说道:“多钱?” 汉子伸出五根手指头,说:“你只添五十文就好,别看旧了,可是完好的,卖去当铺最少都能当八十文,你既诚心买毛驴,多的我也不说了。” 裴厌听完,拿起这副鞍子翻着看了两遍,又让顾兰时看看,使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五十文确实不贵。 “前几天我女人把里外都刷洗干净了,就怕有主顾嫌脏,这你放心,我们从不做那坑蒙拐骗的事。”汉子在旁边说道。 “行。”裴厌见鞍子确实没破没烂,是完好的,不如直接买下来,这样就有现成的用。 牲口市上有写契的人,一张五文钱,比起买卖牲口的价钱,这几个铜板确实不贵,牲口市在宁水镇许多年了,交易买卖之间渐渐有了约定成俗的规矩,一般都由卖家出钱写。 顾兰时看着穿青色长衫的中年汉子蘸墨下笔,不一会儿契约就成了,还给他们念了一遍,裴厌和那叫赵力的汉子都不会写字,便只按了手指印。 契约上人名和卖价都写得齐全,驴鞍子也有写。 裴厌记性好,能认出自己名字,接过契约后见他名字切切实实落在上面,就放了心,仔细折好揣进怀里。 那汉子接过钱后,连毛驴带鞍子都给了他,道一声别就离开了。 裴厌拍一拍鞍子,在驴背上很稳当,正合适,他笑道:“走吧。” “嗯。”顾兰时跟在旁边,时而转头看一眼自家的驴子,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镇上人就是多。”他看看周围,脸上笑意不断。 “嗯。”裴厌应和道,眉眼里同样有笑容,总算办成了一件事,以后耕地拉车就有帮手了。 看见前面有人吆喝卖青梅酿,他心中一动,问道:“想不想喝?” 顾兰时三年前尝过几口这东西,滋味很好,夏天喝最合适,只是今天出来已经花钱吃了一顿饭,再买酒水的话,会不会花太多了。 见他犹豫,裴厌笑着说:“今天高兴,也就喝这一回,今年这一夏卖的蝎子钱足够打一筒尝尝。” “行。”顾兰时被他说得心动,确实高兴呢。 到了跟前后,裴厌停下,毛驴也跟着他停下,他摘下腰间的竹筒,说:“来一筒。” “好嘞。”小贩接过竹筒,掀开木车上的酒桶盖子,用竹酒舀子给他们舀了满满一竹筒,递过来笑道:“十二文。” 裴厌一手拉毛驴一手拿竹筒,就把荷包给了顾兰时,让他数钱。 数了十二枚铜板,因小贩是个汉子,顾兰时当着对方面放在木车上的碗里,说:“可够了?” 小贩在他数钱的时候看着,知道够数,满面笑意说道:“够了够了,慢走。” 太阳大,街上人少了点,连街边几个没生意的摊贩都无精打采的。 今天出门有点着急,也没戴草帽子,顾兰时用手帕擦擦汗。 裴厌把竹筒递给他,笑道:“尝尝。” 顾兰时脚步放慢了,拔出塞子浅尝一口,酸酸甜甜,带了一点酒味,但不浓烈,正合适。 他喝了两口又递给裴厌,说:“等回去了,在凉水里浸一浸,肯定更好喝。” “嗯。”裴厌尝了一口,又把竹筒塞好。 两人脚下不约而同变快,这时候了,回去还有活干呢。 快出镇子时,他开口道:“坐上去,我牵着。” 刚买的毛驴,顾兰时还有点舍不得,但鞍子是现成的,不坐又显得买了驴子没用,便满心欢喜答应一声。 裴厌扶着他坐好,见人坐稳当了,这才牵驴往前走,他脚程快,毛驴蹄子嗒嗒嗒也变快。 顾兰时坐在驴背上,随着驴子走动身体轻晃,他左看看右看看,出了镇子后两边是树林和野地,视线又落在前面的裴厌身上。 平时哪能看到裴厌发顶,坐高了就是不一样。 * 小河村,大白天的,村里人要么在地里干活,要么出门挖野菜采山货,再不就是在家里忙活,在外面闲逛的人很少。 顾兰时很高兴,他不是故意显摆,可路过别人院门前时总会被看到。 他和裴厌成亲时虽然有点家底,但外人不知道,看裴厌素日行径,只觉得两人很穷,今日却连毛驴都骑上了,甚至有人以为看错了,还走到院门口来细看。 身后的人顾兰时没发现,等走到家门口时,见院门开着,他太高兴,就喊裴厌说要下来。 裴厌道一声好,让毛驴停住,将人稳稳扶下来。 在地上站定后,顾兰时笑道:“坐了这一路,腿还不大适应。” 他朝里面喊一声:“娘。” 苗秋莲在屋里缝补衣裳,听见声音走出来,探头看一眼,见他俩牵着驴子,边朝外走边询问:“做什么去了?怎么还有头毛驴。” 顾兰时高兴说道:“娘,我和裴厌刚去镇上买的。” “哎呦。”苗秋莲脚步一下子加快了,喜不自胜道:“驴子都买了。” 她出来摸摸围着毛驴转一圈,又摸摸驴鞍子,笑得眼尾皱起,说:“可真不错,又精神又壮实。” 隔壁刘桂花听见动静好奇出门看,他家新娶的媳妇也跟着出来,瞧着有些腼腆害羞。 因成婚不久,她和村里其他人还不大熟悉,四邻还好点,只是顾兰时这段时日常常在后山,回家也只待一小会儿,很少到隔壁串门子。 “他婶子,快来看,连鞍子都是现成的呢。”苗秋莲高兴的不得了。 刘桂花带着儿媳妇来凑热闹,满嘴里都是夸赞,之前顾兰时给家里送菜时,她家也得了些,对裴厌渐渐也没那么怕了。 东边几户邻居只要在家的也都出来看,孙老夫郎询问道:“兰哥儿,多钱买的?” “三两。”顾兰时没有隐瞒,毛驴市价如此,说出来没什么。 果然,周围的人听了,都暗自点头,这个价也公道。 只是这几天他俩又是收菜又是买驴子的,有人面上不显,心里却有点酸溜溜。 看过一番后,外头太阳大,毛驴不是什么新鲜东西,邻居说两句闲话,就各自回去了。 苗秋莲笑道:“你爹他们不在家,等回来了,肯定要过去看看。” “好,我俩今天在家呢。”顾兰时说完,心想驴子驼了他一路也累了,于是笑着说:“娘,那我俩先回去了,还有活呢。” 苗秋莲连声道:“好好,快去。” 顾兰时没有再坐毛驴,和裴厌一起往家走,他笑眯眯的,说:“今天买毛驴着急,牲口棚还没搭呢。” 裴厌开口道:“家里木头和干茅草都有,这两天就能着手搭建。” 顾兰时想一下,说道:“要忙不过来,我喊狗儿来帮帮忙,他如今大了,长了个头,力气也不小呢。” “行。”裴厌没反驳,趁早搭了牲口棚也好,万一下雨,驴子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到家之后,两人把毛驴牵到后院,裴厌找了根木头,在墙角打了进去当木桩使。 栓好毛驴后,顾兰时说道:“这一路回来,它也累了,等歇歇,落落汗再喂。” “嗯。”裴厌把绳子栓结实,见不会跑脱放了心,听见猪在哼哼,他笑道:“还是先喂猪,这声音大的。” 顾兰时也笑了,进灶房没忘了先把竹筒浸在干净的凉水里。 傍晚,顾铁山带着狗儿和竹哥儿都来了。 见到狗儿,顾兰时笑道:“正想找你呢,在牲口市上写了张契约,你帮着看看。” 一听这话,裴厌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递过去。 顾兰瑜仔细看了一阵,嘴里还小声念着,完了抬头笑道:“没错处,都好着呢。” 他们两个都不识字,有家里人帮着把把关更放心。 第78章 在后院看驴看猪,正说着话,就听见大黑汪汪叫,它声音向来高,几人从后院出来。 怕狗误咬了人,裴厌率先走到前院,见是顾兰生抱着小儿子顾安进了篱笆门,他喝止一声,大黑便住了嘴。 顾兰生还没到跟前就笑道:“听人说买了毛驴?” “嗯,晌午去镇上买的,大哥进来坐。”裴厌迎上去。 顾安睁着黑又大的眼睛瞅眼前这个很高的人,一脸好奇。 他和顾兰时很熟悉,也见过裴厌,因那条长疤他一直有点胆怯。 顾兰时也出来了,看见小侄儿先接过来抱,哎呦一声说:“又长肉肉了,小嬷都快抱不动了。” “太懒了,走几步路都不愿。”顾兰生在旁边抱怨一句,又对小儿子说道:“到小嬷家了,你不是想看驴子,自己下来走,够热的。” 顾安如今快四岁,肉乎乎一团,抱着确实有点热,他一听驴子,小腿动着,连忙就要下来。 顾兰时没拦着,把他放在地上,笑着说:“走,小嬷带你去看。” 见老爹和其他弟弟也在,顾兰生问候一声,没有立即进门,先是在外面看看大菜地,笑道:“春菜都拔了?” 裴厌点点头,说:“到种菘菜和萝卜的时候了,再晚赶不上时令。” 顾铁山和狗儿也走到外面,乡下人没别的可说,对一片菜地都能聊半天。 顾铁山嘴上没说,但心里很是欣慰,当初还觉得太穷,这会儿越看姑爷越顺眼,真是个有本事的,短短几个月,连毛驴都买了。 太阳落山了,一阵凉风吹来,舒爽无比。 听他们要走,顾兰时便忙着拔蒿菜,让回去带着。其他菜蔬还没结瓜菜,不到吃的时候。 自家人没必要太客气,顾兰瑜和竹哥儿顺手在菜地里拔了一大把,连筐子竹篮也不用,弄成一堆抱起就出了门。 关好篱笆门后,两人沿着石子路慢慢往回走,顾兰时满足地叹息一声,说:“这下好了,以后去镇上不用你走路,套上驴车就行,驴子跑起来挺快的,光路上就能省好些工夫。” 能看到以后的好日子最让人高兴,心劲也越发足。 凉风习习吹拂,裴厌只觉再没有这般好的时候,胸腔中仿佛透着一股畅快舒坦。 看见东边菜地竹架齐整,枝叶繁茂,他笑道:“过十天半个月,丝瓜豇豆这些长成了,就用驴车拉去卖,多少挣一点。” 这话光是听着就叫人高兴,顾兰时笑眯眯的,院里只有他两个,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喜悦,没忍住抓着裴厌的手晃了晃。 天色暗了,云朵从天上缓缓飘过,两人走得很慢,抓在一起的手轻晃,十分和谐默契。 * 灶房里,锅热油冒起烟,顾兰时将一盆切好的蒿菜倒进去。 滋啦—— 他拿了木铲翻炒,没一会儿就熟了,用的是猪油,盛出来的蒿菜又嫩又鲜绿。 随后他擦擦锅,蹲下去给灶底添两根细柴,又舀一点猪油淋在锅里,将两条鲫鱼煎了煎,加水盖锅盖,煮开后又把豆腐下进去。 又给灶底添了一把柴火,他在襜衣上擦擦手,将案台收拾干净,这才往后院去看。 裴厌和顾兰瑜正在搭牲口棚,经过这几天忙碌,就剩最后一点。 裴厌在顶上铺干茅草,顾兰瑜站在下面给他递。 “快好了。”顾兰时看一眼又说道:“鱼已经下锅了,你俩忙完洗手,歇一会儿就能吃。” “知道了兰时哥哥。”狗儿答应着,手里活没停。 放在地上的水碗都没了水,顾兰时拿起茶壶,也是空的,便到前院续了水。 下午起天就阴了,太阳不是很大,这会儿越晚,天色瞧着有点不太好。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两人把牲口棚搭建好,驴槽拿木板钉了一个,缝隙用昨天狗儿带来的一点油灰还有和的黄泥糊了。 有点起风,裴厌把毛驴牵进去栓好,又给抱了些麦秸和青草混着放进槽里,看一看牲口棚里头比较宽敞,他心里十分踏实。 回来好几天,毛驴对主人已经熟悉了,大口嚼起草料。 他拍拍身上草屑,回到前院洗手,顾兰瑜已经坐下歇息了。 锅里的鱼汤炖好了,顾兰时正在端饭端菜,今天活干完了,他特地蒸了米饭,豆腐也是特地去买的,好犒劳一下干了几天活的两个人。 知道弟弟和裴厌饭量都大,蒿菜炒了许多,舀出来很实在一大碗,鲫鱼豆腐汤也用盆盛着,两样菜足够他们三人吃了。 “吃饭吃饭。”顾兰时招呼道。 狗儿干了一下午活,确实饿了,一点没跟他俩客气,埋头就扒饭。 裴厌笑了下,也端起饭碗开吃。 顾兰时给他俩一人舀了碗鱼汤在旁边晾着,笑道:“慢点吃,不急,不够锅里还有,今天蒸的多,多夹点菜吃。” 他自己先尝了点蒿菜,很新鲜,吃起来十分清爽。 一顿饭吃到最后,只剩一点鱼汤没喝完,鱼肉和豆腐都吃了个干净,顾兰时刷锅洗碗,让他俩在堂屋歇息。 “等入秋后,山里的兔子肥了,厌哥,要是有空,咱们去山上逮兔子,要是多了,还能卖几个钱。”顾兰瑜很羡慕他弹弓打得准,玩心又重,便想约定一起上山。 裴厌轻声笑了下,点头道:“好,到时候一起去。” 顾兰瑜得了准话很高兴,又说:“要是不喊兰兴,回头给他知道了,非得同我嚷上几天,到时我叫上他,多少是个人手。” 他俩常常一起玩耍,不免会想着一点堂弟。 说话间外面雨点噼啪就打了下来,落在泥地上溅起片片水迹。 “下雨了。”顾兰瑜站起来看一眼,说:“看这势头,像是场大雨,我先回去了。” 裴厌也起身看了看,说道:“戴上斗笠。” 不等他去拿,顾兰瑜笑着开口:“哪里能用到,离得这样近,我跑回去就行了。” 他没带什么东西,又吃饱喝足了,道一声别就往外跑,路过灶房时喊道:“兰时哥哥,我先回去了。” 顾兰时正在刷锅,闻言匆匆走到灶房门口看,见弟弟已经跑出了院门外,他喊道:“才吃饱了,跑慢些。” “知道。”顾兰瑜嘴上答应,腿脚依旧很快,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真是的,这么着急,披上蓑衣戴了斗笠,不就不用跑了。”顾兰时碎碎念了几句。 裴厌站在堂屋房檐下,听见后笑着说:“我刚才要给他取,还没拿就跑了出去,腿脚挺快的。” 他看着眼前雨幕,说道:“得亏喊了狗儿帮忙,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搭好。” “是呢,刚搭好雨就来了。”顾兰时笑道。 见雨势起来了,他心想幸好及时搭了棚子,不然毛驴还得进柴房避雨,柴房里堆着柴火和一些杂物,到底不如牲口棚宽敞。 * 入夜。 外面雨声哗哗,屋子里的人已经上了炕。 下雨有点冷,两人钻进一个被窝,再不像夏天那样热得慌。 顾兰时腿搁在裴厌腿上,他心情甚好,打了个哈欠渗出一点泪水,擦一擦笑着说:“过段时间买点棉花回来,我给你做两身棉衣,过冬时就有的穿了。” “嗯。”裴厌同样困了,他低低答应一声,右手放在顾兰时肚皮上就闭了眼睛。 “我棉衣冬鞋都有,你冬天鞋子有没有?”顾兰时又问道,肚皮上的大手掌心有点粗糙,但每次抚摸的时候莫名很舒服,因此他并不抗拒这样。 裴厌低声开口:“有一双,之前跟你提过,姑姑给做的。” “嗯。”顾兰时想了起来,说道:“一双不够,我再给你做一双好换洗,新棉花穿着也更暖和。” “好。”裴厌应道,翻身变成侧躺,将夫郎的腿夹在自己双腿之间,抱着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渐渐进入了梦乡。 * 卯时初,远处村子鸡叫了几声后,院里渐渐有了动静。 头一遍鸡叫的时候裴厌看了看窗外,离天亮还早,就没起,这会儿才出来盥洗。 豇豆第一茬能摘了,他和顾兰时洗完后,顾不上吃东西,直接开院门在前头菜地里摘豇豆。 柴房里,听见人声的大黑懒洋洋从麻袋上爬起来,抖抖身体,用爪子和嘴巴弄开柴房门,轻晃着尾巴来到菜地。 豇豆长得很好,比小臂还长,顾兰时原本有点困倦,摘了一会儿精神起来。 蒿菜全拔了,西边八块菜地已经种上萝卜和菘菜,一样也是四块地,还没出芽,瞧着光秃秃的。 东边的豇豆、丝瓜和菜瓜陆续都挂了菜果,豇豆长得快一点,丝瓜和菜瓜都是半大,还嫩生着。 顾兰时挑着长的一把把摘,小的短的没动,还能再长两天。 一块地种了六行豇豆,一共十二行,他俩各自在一块地里摘,这头一茬长的繁多,最后竟摘了三大一小四竹筐。 裴厌牵了毛驴在前院套板车,顾兰时放下一大把豇豆,留给他俩自己吃,随后从笼屉里拿出一叠甜米糕。 早上有点冷,泥炉上的陶罐水开了,他给茶壶里放了一把野茶叶,用滚水冲开。 米糕虽然是凉的,配着热茶吃就行了,垫个肚子,吃完好和裴厌一起去镇上卖菜。 吃过东西后,怕赶不回来喂猪,他抱了一大捆半干的草往后院走,见裴厌车套好了,他开口道:“舀一瓢麦麸,剁点草混在一起喂鸡鸭。” 裴厌答应一声,进杂屋舀了一葫芦瓢出来,也往后院去。 禽畜喂好,顾兰时给大黑扔了两个糙馒头,把昨天从家里取来的一杆秤放在板车上。 裴厌给毛驴抱了一捆草料放好,牵着驴子往外走,到菜地跟前时把四个竹筐都搬上车。 等顾兰时锁好门,两人和驴车先往村子走,那边的路常常有人踩,比走河边更平坦。 第79章 日出东方,天色渐渐亮了。 路过家门口时,顾兰时没有进去,喊一声娘,两手抱着一把豇豆放在门槛后面,就和裴厌走了,没有进门说闲话耽误。 “这孩子,急成这样。”苗秋莲匆匆走到门口拾起菜,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他俩是着急去镇上卖,路远呢。 她抬脚跨出门槛,在后面喊道:“路上慢些,别着急。” “知道了娘。”顾兰时回头,答应着继续往前走。 村里有不少本家亲戚,见门开着院里有人,他才从筐子里抓一把留下,比给苗秋莲放下的豇豆要少。 倒不是他小气,只是这几筐菜是要去卖钱的,给多了自己就挣不了几个,亲戚要是想吃,上他们家菜地摘一些他肯定不说什么。 经过祖宅时,见方红花在院里抱柴火,这是亲阿奶,肯定比别的亲戚更亲近,见大伯娘在堂屋扫地,他抓了两把豇豆进门,一份给阿奶,一份给大伯娘放在灶房窗沿上。 “哎呦。”刘彩凤看见,笑得合不拢嘴,见他放下就出门,连忙送出来,说:“姑爷也在,你俩这是去镇上?” “嗯,趁这会儿还早,赶去镇上早集卖。”顾兰时笑道,又说:“行了大娘,不用送,我们就走了。” 祖宅离村口近,往前再没有本家亲戚,他上了板车坐好。 裴厌也坐在前面,说道:“大娘,我们先走了。” “好好,路上慢些。”刘彩凤答应道,见驴车慢慢走远,她进门将窗台上的豇豆收进灶房,刚摘的菜,又是头一茬,果然新鲜。 村外的土路没有官道那么宽敞平坦,毛驴拉着板车往前走,等上了官道以后,裴厌才甩了几下手里的鞭子,他没舍得抽在毛驴屁股上,只用声音吓唬指挥。 驴子在上一任主人家就被训好了,听到动静后下意识跑起来,越跑也越顺畅。 顾兰时坐在竹筐后面,驴车跑起来后两旁有风掠过,不一会儿小河村就落在后面,比平时走路快多了。 他高兴得不行,在家里时也有驴车坐,可这会儿就是好高兴,感受着耳朵两边的风,他没忍住,“哇”一声喊出来。 听出这一嗓子的高兴,坐在前面赶车的裴厌也笑了,他没有回头,只笑着问道:“这么高兴?” “当然,咱们也有驴车了,跑得这么快,跟一阵风似的。”顾兰时漫天夸奖,一个补了好几次的破旧板车在他眼里简直是顶好的,更别说自家毛驴,简直比马儿都跑得快。 裴厌脸上笑意更甚,回头一看,果然,顾兰时眼睛是亮的,整个人兴奋到有点手舞足蹈,比小孩还像小孩。 要不是在赶车,他都想上手抱抱人,在心里直感叹,哪有这么讨喜的夫郎,运气好让他捡到了。 “那是清水村?”顾兰时看着西边的村落问道。 裴厌转过头看一眼,说:“是。” 顾兰时忍不住感慨道:“驴车果然快,清水村都到了。” 清水村离他们最近,但走路要好一会儿呢,还是赶车好。 初秋的清晨带了点露水凉意,他坐在板车上,像是才认识沿途的村子,一路都发出感慨,惹得裴厌在前面不停笑。 * 进镇子后驴车慢下来,裴厌在前面牵着走,顾兰时依旧坐在车上。 一大早,宁水镇的铺子陆续开门,街上各种贩夫走卒也都来了,见着人就吆喝。 有妇人提着竹篮匆匆走来,路遇卖菜卖鸡蛋的停下问问。 顾兰时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中,看见这一幕,立马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嘴里也吆喝起来:“豇豆,新鲜的豇豆,头一茬尖儿。” 他吆喝两声,对前面说道:“我下来吧。” 因街上人来人往,驴车走得慢,都不用停下来,他自己扶着板车边沿就跳下去,走在板车旁边又吆喝起来。 裴厌一看如此,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但也没说什么,跟着他一起吆喝。 “豇豆怎么卖?”有个老夫郎拦下了他俩。 顾兰时连忙说道:“一斤六文钱,老嬷你看看,可新鲜了,今年头一茬呢,正是最好的。” 裴厌吁一声,让毛驴在街边停下,见人多,他摸摸毛驴前额和鼻梁以示安抚,省得突然尥蹶子。 “这么贵。”老夫郎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径直过来。 顾兰时笑道:“这价钱哪里贵,老嬷先看看东西。” 他从筐子里取出一根,“啪”一声轻脆响,掰了一小截让老夫郎看,开口道:“看,老嬷,嫩成什么样了,一点都不老,早起刚摘的呢。” 这豇豆确实好,又嫩又绿,常常买菜的人就能看出来。 老夫郎抓了几根在手里看,说道:“五文钱,怎么样?” 顾兰时为难道:“老嬷,我们这是尖儿,特地捡着最好的摘下来,五文钱不行,六文一斤,已经是市价了。” “市价哪有这么贵,不过是些家常菜,又不是什么山珍稀罕东西,哪里就要六文。”老夫郎继续还价。 顾兰时想一下,笑着说:“我们头一次开张,老嬷既诚心要,五文就五文了,要多少?” 老夫郎从筐子里抓了一大把,打算细挑一挑,其实也没什么好挑拣的,根根都新鲜。 他心中暗自满意,但没有流露出来,将手里的一把都给面前这个年轻夫郎,说道:“这些都要了,既新鲜,回去拌着白面蒸一些。” 他上了年纪,蒸的菜才咬得动,清炒也需得炒软烂了。 顾兰时用细麻绳捆了这一把,随后挂在秤上称,看准了星后笑道:“差几根二斤,我给你多拿几根。” 老夫郎伸着脖子看一眼秤杆,她常年给家里买菜,在手里掂一掂能估个差不多,方才又是自己抓的,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荷包开始数铜板。 “给。”他把钱递过去,见顾兰时给他添了七八根长豇豆,心里满意,什么都没说,接过菜放进篮子走了。 顾兰时把十个铜板倒进另一个手里,听见铜板哗啦啦响,乐得见牙不见眼,随后才从怀里掏出空钱袋,把这些都装进去。 第一笔生意做成,两人心情都很好, “老嬷还挺好说话。”顾兰时笑道,跟在驴车旁边继续往前走。 裴厌听见,说道:“确实,没乱还价。” 长豇豆的价钱他俩前两天都打听好了,昨天回家借秤的时候还问了他爹娘,好一点的五文六文都有,若老了或是到下午晒蔫了,就只能卖四文钱,甚至更少。 这东西也看卖的人多不多,要是太多,价钱自然就下来了。 他俩运气算好的,夏天种豇豆的人少,都是春豇豆或秋豇豆,也幸好他俩夏天时没干别的活,白天常常侍弄菜地,浇水上肥都弄得好,这会儿便有了好收成。 “豇豆,新鲜的豇豆。” 裴厌在前头吆喝着,有人听见下意识看过来,入眼却是个脸上一条长疤的高大汉子,没吓到也被那条破相的疤惊了一下。 有的人能稳住神色,看一眼就略过了,有的人天生神色多变,眼神的变化很明显。 裴厌看到之后不以为意,这些年什么眼神没见过,不至于为这就心灰意冷。他和顾兰时是来卖菜的,更担心的是菜卖不出去,于是缓和了神色,尽量不让自己冷脸。 出来买菜的有很多是妇人和夫郎,吓走主顾不划算。 “卖豇豆,早起刚摘的,蒸着吃炒着吃都新鲜。” 顾兰时沉浸在挣钱的喜悦中,喊得特别起劲,嗓子脆生生的,他在板车旁边走,裴厌在前面牵驴,因此没留意到前面人的神色。 裴厌不禁露出个笑容,从坐上驴车顾兰时就高兴,这会儿连话都多了,一点不见扭捏怯场。 顾兰时本就长得好看,一笑十分讨喜,见他吆喝如此卖力,吸引了两三个卖菜的妇人围过来问价钱。 裴厌的作用此时只剩下牵驴和让驴停下,怕自己搅和了生意,他站在旁边没吭声。 顾兰时小时候跟着他爹娘卖过菜,越喊越熟练,这三个人一起还价,都要买,说了两句他就答应下来,连忙给她们上秤。 东西好又是市价,卖起来很顺当,这回进账三十五文,他转头看向裴厌,眼里全是喜意。 “不错。”裴厌说道。 得了夸赞,顾兰时嘴角弧度就没下去过,一路往早市走一路卖菜。 进早市之前,遇到个只肯出四文钱的老妇,他摆摆手,连话也不想多说,更别提卖给对方。 身后的老妇又不是穷困潦倒吃不起饭的,身上衣裳干净,连补丁都没有,他才不吃这个亏。 早集门口有收市金的衙役,裴厌过去交了三文钱,领了半块小木牌,木牌上用黑墨写着数,等出来后和另一半对上就能走。 进去虽然要钱,好处就是不用再走街串巷,找个地方停下就好,镇子上的人有不少会来这里采买。 他俩来得有点迟,在里面寻摸了一个干净空地后,裴厌让毛驴停下,解了车套,好叫它在旁边歇歇。 板车用棍子撑平,竹筐依旧放在上面,顾兰时站在后头吆喝揽客,干劲满满。 第80章 早集上人来人往,卖东西的也很多。 顾兰时百忙之中看了看周围,左边同样是卖菜的,右边的老汉挑了两筐南瓜,地上放了一小口袋青枣,枣子上有点点微红。 老汉蹲在地上吃糙馒头,时不时吆喝两声“面南瓜、甜枣子”,见有人来看枣儿,他立马把剩下的馒头用布包了放在一旁。 “这会儿的枣子能甜?”带着青色抹额的老太太弯下腰细看。 老汉说道:“树种不一样,我家那棵枣树当年我爷爷的爷爷从别处移栽回来,养了这些年,正是这会儿熟的,带了青最好吃,又脆又甜,若到全红时,挂在树上没几天就干软了。” 见老太太犹豫,他拿起一个递过去,说:“你尝尝,怎么不甜。” 老太太接过去,在袖子上擦擦,用门牙咔嚓咬下来一口,果然脆生,她一口老牙都咬得动。 “如何?”老汉虽这么问,神色却是自信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道:“多钱?给我称上一半斤的。” 老汉开口道:“这枣子别人家都没有,独我一家有,稀罕着呢,过了这几天也没青枣了,因此价钱比较贵,一斤二十文。” “二十文?”老太太有点惊讶,说道:“便宜点。” “不行不行,你看就这一小口袋,东西少,便宜不得。”老汉摆摆手。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说道:“十八文,行了我就称上一斤,不行我就走了。”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边顾兰时暂时没生意,便看了过去。 见老太太作势要走,老汉朝她招招手,拿了一个布兜让她自己挑青枣,称完倒进老太太的竹篮里,接了钱后又顺手给她多扔了两个进去。 得了饶头,老太太心满意足。 顾兰时见她往这边走,连忙喊道:“豇豆,新鲜的豇豆。” 老太太看一眼竹筐里的菜,不怎么感兴趣,径直走了。 已经进来小半天了,裴厌正在喂歇过的毛驴吃草料,带的不多,给它垫垫肚子,省得没力气跑。 发现顾兰时对那袋青枣很感兴趣,看了好几眼,他便抓了一把豇豆,走过去说:“老伯,跟你换几个枣,可行?” “豇豆啊。”老汉说着,去看他手里的菜,见新鲜嫩生,给的也大方,便点了点头,从布袋里抓了六七个枣子递过去。 “多谢。”裴厌接了道一声谢,又走了回来。 顾兰时笑道:“也不说一声,刚才我还以为你要去哪儿呢。” “尝尝。”裴厌把青枣都倒在他手里,自己用大拇指压着一个留下。 顾兰时另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见他直接要吃,连忙把帕子递过去,说道:“擦擦再吃,急什么,还能跑了不成。” 裴厌自己也有手帕,但既然顾兰时给他了,就顺手使用。 两人站在板车后面吃青枣,果然甜津津的,水分也足,够脆生。 “好吃。”顾兰时笑眯眯的。 裴厌吃了一个,噙着枣核在嘴里把果肉咂摸干净,闻言笑道:“还有呢,你都吃了。” 旁边老汉听见他俩的话,一脸自傲说道:“青枣我卖了这些年,岂能骗你们两个后生。” “确实是好东西。”裴厌笑道。 正说着话,有人看见他俩吃青枣,一打量就发现是老汉在卖,便过来询问价钱。 老汉又忙起来,顾兰时和裴厌不再打搅他生意。 随着太阳越大,早集上的人渐渐少了,半个上午快过去,顾兰时看看竹筐里的菜,卖了一筐半出去,还剩下两筐多。 豇豆比较长,一把一把盘在竹筐里,这么嫩的菜,怕挤坏压伤又不能塞的太实在,因此空隙较大,一筐最多就装个二十斤,少一点就十七八斤的样子。 今天过来一斤都是五文钱,差不多卖了有三十斤,具体数还得等回去了再算。 他看向裴厌,太阳晒着,情不自禁眯了眯眼睛,说道:“要不回去吧,家里还有活呢,咱们好说,禽畜吃不到东西肯定叫翻天了。” 裴厌点点头,将毛驴牵到外边开始套车。 板车上的东西不用收拾,都在竹筐里,顾兰时将筐子往前面挪了挪。 豇豆没卖完不打紧,完全不怕蔫掉变老赔了本,回去了就焯水晾晒,这东西长,能挂在木架上晒。 他俩过冬的干菜还没弄齐呢,原本就要给自家留两茬,今天之所以全都摘了,一个是怕在秧上长老了,摘了这些长的,短的也好继续长,另一个就是不知道能卖多少,干脆都拉来镇上,卖不完再带回去也不费事。 旁边老汉家里离宁水镇近,他不急着回去,依旧这这里吆喝卖南瓜。 裴厌牵着毛驴走之前同他点头示意,老汉也一点头,两人算是混了个熟脸。 出了早市,在街上驴车不好跑起来,顾兰时沿途又吆喝起来,路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两个妇人听见,出来喊他俩停下。 又做了笔生意,顾兰时把秤在筐子里放好,路上人多眼杂,钱袋塞在空竹筐最底下,这十个铜板他收进小荷包,省得翻出钱袋叫人看见。 他走在板车旁边看着竹筐和菜,裴厌拉驴又往前走。 等出了镇子后,两人一前一后坐上板车,鞭子在空中一甩,毛驴就嗒嗒嗒跑起来,一路顺畅回了家。 * 房间里,顾兰时和裴厌坐在桌子前一起数铜板。 卖菜都是铜板,没有零碎银子,他从这一堆拿起一枚小声数,随后放在旁边又堆成一堆。 裴厌在他念数的时候也在心里默念。 顾兰时把最后一枚铜板放在小钱堆上,抬头笑道:“六十。” 旁边一堆是数好的一百个铜板,他笑意吟吟,说:“一共一百六十文,一斤五文,这么多应该卖了……” 裴厌下意识也算起来,想了一会儿开口:“正好三十二斤。” “嗯,是三十二斤。”顾兰时比他慢一步得出数目。 卖菜进项还不错,就是三两个月才有收成,为菜长得好,也要尽心尽力伺候,卖几茬挣一点钱是该得的。 顾兰时揪断一根麻绳开始穿钱,一百个铜板是数好的,不用再念数,他笑着说:“等过几天,短的又长长了,还能去卖。” “嗯。”裴厌露出笑容,看着旁边六十文散钱,问道:“这些是放外面?” 顾兰时抬头看一眼,说:“看看炕褥底下还有多少。” 裴厌起身翻开炕褥,拿出一个钱袋子,在手里一掂,听见声音哗哗响,笑道:“之前卖蝎子,我记得有五六十枚铜板放在外面,一直没怎么动。” “或许能凑一百文整。”他说着,从钱袋里两枚两枚掏出来放在桌上,嘴里念着数。 “上回我买豆腐花了六文钱。”顾兰时说完,见他认真在数数,再没出声打搅。 “五十三。”裴厌把袋子里的钱数完,笑道:“能凑一百文了。” 顾兰时又揪断一根麻绳开始穿钱,裴厌坐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把铜板递到他手边。 穿好后他看着余下十三个铜板,想了一下说:“家里油盐酱醋都不缺,这十天半个月没有要花钱的地方,留这几个应该够了。” 裴厌点点头:“足够了。” 在家里吃喝不用花钱,菜是现成的,偶尔买几块豆腐,不过如今天气转凉一点,肉也好放,于是他问道:“想不想吃肉?” 上回炒菜把最后一点猪油吃了,猪肉更是早就吃完了,顾兰时点点头,确实有点馋。 “我明天打听一下,看谁家杀猪。”裴厌又说道:“天凉,肉价应该在二十文了,这一串钱都放在外面,买五斤肉回来,再汆一回肉丸子。” 他很少点名要吃什么,顾兰时笑了笑,说:“好,买回来我就做,只是今天刚卖了点钱,就被咱们吃嘴了。” “后边菜还能摘好几茬,丝瓜和菜瓜到时候也熟了,不打紧。”裴厌安慰他两句,站起身说:“我出去割猪草。” “嗯,我去做饭,吃完有的忙呢。”顾兰时把其中一串钱塞进箱底藏好,也匆匆出去了。 * 菜地之前上的水肥都足,豇豆长得还挺快,一两天就有长的垂下来。 裴厌隔两三天就会翻看根底下的泥土,要是太干就得浇浇水,好在初秋的太阳没有那么炙烤,土壤干湿正好。 下午酉时初,太阳被云遮住,风一吹越发凉快。 大菜地里传来一阵笑声,苗秋莲和顾兰时大娘正在豇豆地里摘菜,妯娌两个一人一行,挑着长豇豆摘,隔着豇豆藤说笑声也不断。 “大嫂子,就摘这么些。”苗秋莲摘了一大把,足够两天吃的。 她过来一看刘彩凤的竹篮,就在这边又摘了些,说道:“还有他阿奶呢,来都来了,多带点回去。” 刘彩凤不是那种特别爱占便宜的人,更何况顾兰时和裴厌是小辈,吃了人家好几回菜,哪儿好意思摘太多,见状忙说够了够了。 顾兰时挑了两桶水进门,顺着石子路走到跟前,笑道:“大娘,多摘点,还有呢。” 刚才他娘和大娘过来,他正在给水缸挑水,就让她俩自己去摘,摘多少都行。 知道刘彩凤客气,苗秋莲上手,很快给她摘了一大把放进竹篮。 顾兰时倒了水又挑着空桶出来,站在菜地旁边和她俩说闲话,唠了几句家常,跟着他的大黑忽然冲篱笆门外叫。 一看是徐启儿来了,他连忙喝止大黑。 “兰哥哥,婶子也在。”徐启儿看见大狗心中忐忑,走路都不敢快。 知道他来做什么,顾兰时笑道:“来得正好,给你摘点豇豆。” 见徐启儿有点扭捏,苗秋莲把自己篮子里的豇豆都给他,说道:“给你就拿着,也不值什么,不过够两顿吃的。” 顾兰时回去拿了一钱碎银子给他,叮嘱道:“回去了记得同里正说一声,叫他知道。” 徐启儿重重点头,说:“嗯,我回去就说,刚才来的时候碰到隔壁婶子,她问我,我说过来拿钱。” 顾兰时笑着说:“一两二钱,拿了两回了,如今还剩一两,我记得你头一回买米面不是吃了挺久,怎么这回吃得快了些。” 徐启儿兄弟俩就指着这一两多银子过活,初秋同样有野菜能挖,他怕这两人不知轻重,把钱花光了,到冬天可怎么办。 徐启儿说道:“上回买的面还没吃完,我看天气凉了,想再买点,多蒸一屉糙馒头放着,干活累了回去就有的吃。” 原是这样,顾兰时放了心,只要别乱花钱就好。 徐启儿走之后,苗秋莲和徐彩凤又是叹息又是惊讶,他一个半大的小子竟会蒸馒头,没爹没娘可真不容易。 第81章 裴厌刚过晌午就和狗儿还有顾兰兴去山上打鸟打兔子了,顾兰时想去挑水,自己一个人的话来回都得锁院门,比较麻烦。 刚好苗秋莲把摘下来的长豇豆都给了徐启儿,他让再摘一些,趁院里有人,又挑了两趟水。 他倒完水,把扁担靠在墙上,挽起打湿的袖子往大菜地走,说道:“娘,你和我大娘怎么不进来。” 苗秋莲已经摘够豇豆了,她笑着朗声说:“不进去了,快到饭时,该回去做饭了,我和你大娘就走。” 见她俩说着就动脚,顾兰时匆匆赶上,笑道:“再过几天丝瓜菜瓜都熟了,大娘记得过来摘。” 刘彩凤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连声答应,又说:“你俩种点菜不容易,大娘跟着沾点光也足够了,哪能老过来拿菜。” “嗐,你能吃多少,孩子一点心意,受着就好。”苗秋莲嗔道,出了篱笆门,她朝落在后面一步的顾兰时说:“行了,快回去忙,我俩就走了。” “好。”顾兰时笑着答应,见大黑往河边走,像是要去游水,他没阻拦,对狗说一句:“等会儿记得回来。” 大黑轻晃几下尾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 傍晚,天际一抹柔和的紫红色异常瑰丽,顾兰时站在石子路上看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出去看裴厌回来了没,半掩的篱笆门从外面推开。 “怎么到这会儿。”他迎上去,看见裴厌拎了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惊喜道:“打到了。” 裴厌笑着说:“嗯,他俩没打中,我给一人打了只兔子让带回去,运气好,在山上转了半天,又碰见两只山鸡,本想给他俩带回去,不要,说他俩分一只就行。” 弹弓要打准,除了天赋极好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要多练练,他自己也是在外头行军,路上饿了没办法,有时又实在馋肉吃,才练了一手打弹弓的本事。 顾兰时接过兔子看了看,笑道:“他俩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弹弓岂是一两天就能打好的。” 他又开口:“今天启儿来过了,要了一钱银子,说想多买点面回去蒸馒头,我交代他要跟里正说一声。” 裴厌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进院子之后,两人把野物放在木柴堆上,大黑看见,忍不住站在木柴上伸长脖子去闻,被骂了一声后才下去。 饭菜已经端上桌了,因摸了野兔子,顾兰时也蹲下洗手,见小竹篮的野澡珠不多了,说道:“明天得了空,该去趟山上。” “行。”裴厌问道:“鸡和兔子怎么吃?” 顾兰时想了一下,洗干净手上的白沫子说:“明天上山,拔点细笋子,和山鸡炖了,兔子后天再吃,我回家拿点秋辣子和大料什么的,煮一锅辣味的,改改口。” 在山上转了这么久,裴厌已经饿了,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比起自己的手艺,顾兰时做饭炒菜要好吃太多。 “饿了?”顾兰时笑着问道,站起来擦手。 “嗯。”裴厌老实点头。 在饭桌前坐下后,他拿起一个馒头就大口啃。 * 又是山鸡又是兔子,连着吃了两天好的,让他俩十分满足,吃好干活才更有力气。 有几根丝瓜长得快,已经能吃了,顾兰时在菜地摘丝瓜时看见一片黄叶飘落,飘飘乎被风吹进篱笆墙内。 初秋连着夏天的余温,突然察觉到一抹秋意,让他心里有了一点迫切感。 秋时雨水多一点,地面不像夏天那样说干就晒干了,想多晒菜干和野菜干,需得抓紧时日。 他提着竹篮走到菜瓜地里看了看,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摘头茬,这些东西长起来也挺快的。 裴厌挑了水从外面进来,这几天摘的豇豆没有去卖,全都焯水晒成干,好给过冬留口粮,既要洗菜又要烧水,水用的多一点。 顾兰时走在他旁边,说:“明天菜瓜能摘了,卖不卖?” “卖,挣一点,后头还结呢。”裴厌早打算好了。 “行,那明天起来早点,我就不去镇上了,眼瞅着入了秋,天也凉了,我出去多挖点野菜,晒干了囤着,还有猪吃的草,都得多晒一些。” 听完这话,裴厌心里有一点点失落,自己一个人赶车没什么意思,一个人卖菜也没意思,可他知道这样做才是对的,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第二天清晨,顾兰时帮着把五筐半菜瓜抬上驴车。 篱笆门一打开,外面林子有雾气翻涌,天边渐渐亮了。 还没出去,见裴厌一脸冷淡,他以为是刚睡醒,还有点困倦,于是笑道:“路上吹吹风就清醒了,添衣服没?早起赶车有点冷。” 他今天先起来,没看见裴厌穿衣裳。 “添了。”裴厌语气闷闷的。 顾兰时有点不解,歪头问道:“你怎么了?” 裴厌犹豫一下,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不高兴,只开口道:“没什么,昨晚没歇好。” 原来这样,顾兰时点点头,笑着说:“卖菜时记得笑一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冷脸,可别人不知道,咱们要挣钱,就委屈委屈你。” 他说着,见裴厌兴致还是不太高,于是上前一步,踮着脚伸长胳膊揉了揉对方脸颊。 裴厌下意识低头弯腰,闻到自己夫郎身上一点野澡珠的味道后,心里才舒坦些。 顾兰时揉了几下带着青胡茬的俊脸,又用手指给他勾出唇角弧度,一番作乱胡闹后,笑道:“这下清醒了吧。” 裴厌想笑但忍住了,见人离得这么近,心底一点念头被勾动。 好一会儿后,顾兰时擦擦嘴巴,红着脸关好篱笆门转身往回走,没有目送已经出去的驴车。 风吹散林间白雾,太阳一出来,雾气很快消退。 顾兰时等天亮之后才背上竹筐往地里走,快到拔豆杆的时候了,秋稻过半个月左右就能割,每天去地里转转才放心。 庄稼快长成了,有一点草也不怕,柴豆荚挺饱满,稻谷穗子也抽了出来,暂时没有别的活,他沿着河岸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打猪草。 “兰时哥哥。”竹哥儿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影,冲着那边喊道。 顾兰时抬头去看,拎起竹筐往过走,笑道:“你怎么一个人?” 竹哥儿说道:“我和狗儿哥出来早,打了一筐子,他先背回去了,我在这里继续割,他等会儿就来。” 虽然是白天,但河岸大了,弟弟年纪小,又是个双儿,听他这样说,顾兰时才放心。 见竹哥儿突然笑眯眯的,一看就是有什么话,他顺嘴问道:“怎么了?家里有事?” 顾兰竹就等着他问呢,说道:“昨天娘和金凤婶子说闲话,让给狗儿哥找媳妇呢。” “有看上的了?”顾兰时问道。 竹哥儿摇摇头,说:“没呢,就提了一嘴,金凤婶子说她记下了,以后给留神。” “嗐。”顾兰时白他一眼,说得这样神秘兮兮,还以为已经有看上的人家了。 他放下竹筐,使镰刀割下一把草,开口道:“你狗儿哥都十五了,是该找找,说亲相看都费工夫呢,今年要是能相中一个,估计到明年才能定亲,若是再耽搁一下,一两年工夫也过去了。” 竹哥儿嘿嘿笑了声,说:“我这不是听见了,也没个人去说,好容易才见着你,哪里能忍住。” 顾兰时见弟弟如此憨,只觉讨喜,伸手揉了揉他们竹哥儿脑袋,见他脸颊肉肉的,又摸了摸脸蛋。 “哎呀,摸什么。”竹哥儿推开他的手,抗议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顾兰时笑着说:“才十二,小毛孩子一个,怎么就长大了。” 他俩在河边说说笑笑,没一会儿顾兰瑜过来了,兄弟三人一起在河边割草,时而玩闹一阵,倒像是他成亲之前的光景。 打了两回草后,顾兰时回到家中,估摸着裴厌应该快回来了,他添好泥炉的火将水烧开,冲了一壶热茶。 听见大黑叫声,他往房顶放了两个竹匾,脚下没着急,稳稳从梯子上下来,探头一看,裴厌已经牵着驴车进篱笆门了。 他笑着往外走,说:“今天怎么样?” 比起早上走之前的闷闷不乐,裴厌面带笑容,说:“都卖完了,按一斤三文卖的。” 家里种菜瓜的人多,最近也是这东西上市的时节,价钱略低一点。 “都卖了?”顾兰时有点惊讶。 裴厌说道:“本来没卖完,我往回走的时候,沿路吆喝了几声,有户人家估计要晒菜瓜条子,把剩下两筐都买了。” 这么一说,顾兰时明白了,也是怕冬天没口粮的人家。 进院门后,裴厌先解车套,。 顾兰时在后面把六个空竹筐搬下来,问道:“饿不饿?茶我都冲好了,刚才打猪草回来,路过祖宅,阿奶偷摸给了两块桂花糕,说是前天大姑妈来看她拿的。” 他俩常吃自己蒸的米糕垫肚子,没买过外头的糕点,得了两块没舍得自己先吃。 等裴厌把毛驴栓到后院,洗过手后进来,顾兰时才把桌上的手帕打开,一人拿了一块。 桂花糕比米糕甜,还有桂花香气,用料足,吃着到底不一样。 到最后顾兰时把手心里的渣子都吃完了,一点没剩。 见他如此珍惜,裴厌说道:“你爱吃,过几天咱们去镇上买,卖的这点菜钱干别的不够,买一包糕点怎么也够了。” 他说得这样认真,反而叫顾兰时说不出不买的话,笑眯眯点头道:“好。” 乡下人的日子只有柴米油盐这些俗物,一包桂花糕就足以高兴起来。 顾兰时心想,不止糕点,好好挣钱,以后连肉也要吃得起。 第82章 地头土路上,顾兰时从地上捡起裴厌从对面扔过来的麻绳,麻绳绕过板车底部捆了两圈,把一板车秋柴豆绑好,见捆结实了,他俩才拍拍袖子上的灰土草屑。 太阳早已出来,比不上夏天的炙热,干一早上活,也叫人汗流浃背。 柴豆熟了,田里的豆杆豆叶已经变黄,这两天村里人都在拔豆杆,西边两亩地里周平和刘桂花正弯腰忙碌。 一大早进地碰见时,顾兰时和他俩聊了几句,得知周石头和他媳妇吴小桃在他们家原先的地里干活。 顾兰时两手抓起扁担在右肩上挑好,扁担两头各有一捆柴豆,见周家叔婶离得远,他就没招呼,见裴厌也挑好了扁担,他抬起左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走吧。” “嗯。”裴厌挑着扁担走在毛驴旁边,大手在驴背上一拍,毛驴就拉着板车跟他往前走。 顾兰时走在板车后面,万一有豆杆掉下来,能及时捡拾。 这已经是第三车了,早上那两趟他和裴厌一个拉车一个推车,把柴豆弄了回去。 田地离村子不算远,费些力气的事,这点路连腿脚都算不上,刚买了毛驴,还舍不得让牲口太累,因此这会儿天热了,人也有点累,他俩才牵驴过来拉车。 毛驴挺聪明,认得主人,也记住了回家的路,它四条腿,到底比人走得快,不过因为主人在旁边,即便没有牵绳子,它随之放慢了步伐。 裴厌在军中时经常赶急路,脚力自然不凡,可这又不是行军打仗,自然不用紧赶慢赶,况且顾兰时在后头跟着,挑了两大捆柴豆,肯定不能走太快。 两人一驴慢悠悠往家走,板车旧了,车轱辘一圈圈碾过土路,发出吱呀声响。 回去的路上不止他俩,路过别人家田地的时候,要是离得近,免不了说笑两句。 至于旱田同样在这边的赵家人,正巧也在地头捆板车。 看见裴厌后,赵金通脸皮子抽搐一下,十分不自在,他二弟赵金水同样如此,抓耳挠腮,眼睛到处乱瞟,就是不敢和裴厌对上视线。 刚才没到跟前时,顾兰时听见赵家人在说话,眼下没有一个出声的,见裴厌没搭理这家人,径直走过去,他同样当做没看见。 赵家其他人不说,他发现赵小吉在地里后,心里也不愿意和赵家人闲聊。 昨天路过梅哥儿家门前,遇到赵小吉在骂保儿,他便让保儿回家去,别听那些混账话。 赵小吉见是他,一家子从老到小都是欺软怕硬的,对裴厌可以说十分畏惧,就不再找李保儿的茬,灰溜溜回了家。 赵金通和赵金水虽然比顾兰时大一辈,实际年龄相差只有八九岁,因此赵小吉是他们赵家最大的孙辈,如今下面只有个两岁的双儿弟弟。 赵家原先穷,赵金通赵金水的老爹赵大娶夫郎时年纪已经大了,同辈的人有的连孙子都抱上了,他才有了两个儿子。 赵大还活着的时候常常说他夫郎肚子争气,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也是因为男丁多了,赵家日子慢慢好起来,赵金通和赵金水两个有了点家底后,眼里就看不上比他们穷的了。 而自打上次碰到裴厌这块硬茬后,这一家子总算收敛了些,只敢欺负一下同村熟悉的穷苦人家,不知根知底的,他们还害怕会像裴厌那样。 * 院子谷场上,裴厌高高抬起板车手把,让车上剩下的豆杆都倒下去,随后放下胳膊,推着板车到旁边空地上放好。 顾兰时用耙子把豆杆堆铺平,弄薄些晒得快,见裴厌过来,他想了下,把手里的木耙递过去,说:“那你在这里,完了去歇一会儿,我这就去做饭。” “好。”裴厌接过耙子,将早上这三车豆杆全都翻匀后,才逮着空子坐在房檐下喝水。 大菜地里丝瓜、菜瓜还有豇豆每天都能摘不少,他俩最近吃菜一点都不用俭省,甚至换着花样吃都有点腻味,顾兰时有时会上家里挖点别的菜。 除去要晒成菜干子的,他隔几天还给家里拿半筐或一篮子,他大哥二哥那边同样会送,有时直接喊大嫂二嫂过来摘菜,也省得他送过去了。 肚子饿了,顾兰时做的都是简单饭,一把米下锅煮米汤,锅里放上竹蒸架,蒸架上搁好小竹匾,他拿了六个糙馒头放进去,盖好锅盖就添了一把柴用大火烧。 早起摘了一大把豇豆,豇豆从架子上垂下来,比较干净。 他淘洗一遍,用菜刀咔嚓咔嚓切成短截,随后在另一口烧开的锅里焯熟,捞出来撒上盐倒了酱醋,拌一拌就是一大碗有滋有味的菜。 米汤还没煮好,他给灶底添了柴,朝外面喊道:“炒丝瓜吃不吃?” 裴厌歇了一会儿,听见问话走过来,见只有一碗凉拌豇豆,开口道:“吃。” 不用顾兰时吩咐,他往院门外走,摘了四根较嫩的丝瓜回来。 等他洗好切成片后,顾兰时早把锅里焯过菜的水舀了出来,几瓣大蒜也剥好了,灶底有火,锅里的水汽很快蒸发掉。 接过菜刀,顾兰时随便切成蒜片,说道:“这两天忙完,我回家拿一辫子蒜,挑些好的泡一泡,也该种了。” 看见案台上放的猪油罐子,他抬头笑道:“还是用猪油炒,吃点油水干活才有力气,再过几天,又要割稻子了。” “嗯。”裴厌切完菜没走,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有时会帮着顾兰时一起做饭。 除了在馆子里做厨子的,汉子大多数都不会忙灶上的活,要说出去,恐怕小河村的人还会觉得诧异。 但他和村里人的往来并不多,平时忙得什么似的,哪有工夫去说闲话,见了顾家人也不会特意把这些事拿出来说道。 猪油热了后,顾兰时把蒜片倒进去,蒜香味道弥漫出来,他又把丝瓜片倒进去炒。 裴厌从他身后绕过,走到灶前看一眼火,给煮米汤的锅底添了几根柴,再站起来见顾兰时缠起来的头发有些松散。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抬,见顾兰时正忙着翻炒菜只得作罢。 直到丝瓜盛出来后,裴厌在衣服上蹭蹭手上不存在的土,笑着说:“头发散了,我帮你缠好。” “嗯?”顾兰时忙得有点迷糊,闻言在原地站定,下意识低了低脑袋,说:“好,快弄,我都饿了。” 他不用低头裴厌也能够着他脑袋,连发顶都能看见。 裴厌脸上笑意更甚,很快帮自己夫郎重新缠好头发。 * 饱满的稻穗沉甸甸,茎秆被坠的弯下来。 河边成片成片的稻田变得金黄,一眼望去十分开阔。 磨快的镰刀锋利无比,在农人手中割下一束又一束稻子。 入秋后渐渐到了丰收的时节,秋柴豆才晒干打出豆子,稻谷又熟了。 只有两亩水稻,顾兰时和裴厌花了一天就全收回了家,毕竟都年轻,裴厌又是个壮劳力,有的是力气。 这回有毛驴拉板车,明显比之前收麦子时轻松许多。 天刚蒙蒙亮,顾兰时睁开眼,睡在外面的裴厌已经穿好衣裳下炕了。 “这会儿就去?”他打着哈欠坐起来。 “嗯,洗完垫垫肚子就过去。”裴厌说着开了房门,觉察到冷意后,他出去带好了房门,不然顾兰时衣裳还没穿好就受了寒。 昨天他们自己的稻谷收完了,拉稻谷回来的路上碰到顾兰河,说定了今天一早去白水村那边做短工,趁秋收挣点苦力钱。 这会儿不比收麦子的时候炙热,工钱回落到四十文一天,不过白大财主给管两顿饱饭,每一顿都会有碗肉菜,周围各个村的汉子都抢着去。 等顾兰时从房里出来,裴厌已经在灶房点了火烧水顺便热馒头。 他洗了把手,从罐子里捞出一块咸菜疙瘩,边切边说:“最近干的都是力气活,去那边还好点,有肉吃,等忙完这一阵,咱们也买点肉,我给你炖肉,要是想吃骨头棒子,也买点回来,一起炖上。” 裴厌往灶底塞一把柴火,笑着说:“好。” 顾兰时切了几片咸菜,馒头还没热,他和裴厌一起坐在灶火前,笑眯眯说:“估计我爹娘这两天就要打枣,我回去帮忙,给咱们也拿半口袋回来。” “嗯。”裴厌很喜欢这样依偎靠着,心情很好。 等吃过早食,他拿了镰刀出门,腰间挂着装水的竹筒,外面雾气还没散,山脚下露水比较重,就没让顾兰时送他出来,大黑倒是晃着尾巴送他出了篱笆门。 村子里也有动静,不少人家都往地里赶,田地多的还要再收一两天,也有和他一样去白水村做短工的年轻汉子。 裴厌从周家旁边的斜路往顾兰生顾兰河住的那一排房屋走,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狗儿的声音。 “厌哥。”顾兰瑜笑着,手上也带了一把镰刀。 一看这架势,裴厌问道:“你也去?” “嗯,家里的稻谷也收完了,晾晒有爹娘在,我出来多少挣点。”顾兰瑜几步追上来说道。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汇合了顾兰生顾兰河后,一行四人不再耽误,脚下加快,往村子外面赶。 出村的时候碰见其他人,裴厌原本没有在意,不过看到徐启儿之后,目光不免多停留了一下。 徐启儿带着徐瑞儿,跟在他三大爷身后,手里同样只拿了镰刀,没有背竹筐,看样子也是要去做工的。 见裴厌望过来,徐启儿心中紧张,但还是喊了声裴厌哥。 想起顾兰时前两天的念叨,裴厌原本移开的目光又挪了回去,问道:“上哪里去?” 徐启儿赶忙回答:“去隔壁清水村刘顺子家做工。” 挣几个铜板总比靠着那一两银子坐吃山空好。 裴厌点点头,晚上回去告诉他夫郎,就能放心了。 第83章 从村里出去宽敞大路就一条,免不了要一起走一段。 徐启儿三大爷,也就是徐文德,上了点年纪,平日较沉默,黑瘦的脸上是常年劳作的风霜褶皱,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老实人。 他干了一辈子活,力气还是有的,可身板再结实都不如年轻力壮的汉子。 白大财主倒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遇着天灾饥年总会赈济附近村子,不过抢收是大事,秋时又多雨水,不趁着天气好赶紧割完稻谷,泡了水一年收成就没了。 因此在那边做工多是年轻汉子更吃香,像他这样的,除非和田间管事的熟识,不然就只能在田地稍多的小农户家里做几天短工。 见还带着徐瑞儿,顾兰生在旁边问道:“怎么,瑞儿也跟着去?” “嗯。”徐启儿点点头,说:“我俩算一份工钱。” 他十二岁,经常吃不饱,身量体魄一时比不上其他人,势弱了些,他顿一下开口:“三爷爷说好话求了刘顺子,我俩才得了这个活。” 徐瑞儿小是小,却十分懂事,哥哥让他做什么都去做,今天是去挣工钱,更不会耍小孩脾气,只是从小没娘,死了的爹又是个烂赌鬼,他小小年纪就有几分沉闷,不大说话。 原来这样,几人心中了然,两个小的凑一份工钱,应该是二十文,再管一顿饭。 徐文德有几分懦弱,活了这些年从不惹事,老了之后更是沉默寡言,对裴厌他心中不免有点畏惧,好在经过徐启儿的事后,他知道对方不是胡乱打人惹事的性子,便只在旁边走,没有太过惧怕。 清水村离小河村近,一行人在清水村通往田间的岔路口分开。 徐启儿回头看一眼走远的那几个人,其中裴厌个子最高,分外引人注目。 知道裴厌不是恶人,他心中感激,但每每见了裴厌,总会感到几分紧张惧怕,以至说话都差点变得结巴。 * 顾兰时闲不住,将成堆的稻子铺平,煮完猪食喂了家里禽畜后,太阳不知不觉就爬了上来,。 每天干惯了活不觉得疲惫,他提着竹篮到大菜地摘菜。 一晚过去,又有长大的瓜菜垂吊下来,有的藏在藤蔓叶片后面,因都是绿的,繁茂的地方乍一看还发现不了,得细心翻看翻看,不然要是长老了,味道就不太好。 他摘了几根丝瓜,看见有几条已经长得很大,都老了,依旧没有去动,转而去摘别的。 菜瓜地里也有几颗大的他俩一直没摘,是特意拣着形状品相好的留下,等长老变干黄了,取出籽做种子。 像丝瓜,干了之后的丝瓜络还能刷锅洗碗,甚至搓搓澡,用处大着。 摘了十几根丝瓜和二十多个菜瓜,菜篮沉甸甸的,他用胳膊挎着,另一手护住最上面的菜,脚步匆匆走回院子。 大黑正在喝水,见他坐在灶房门口洗菜,过来绕着他走了几圈,随后就出门在大菜地里到处转,闻闻这片菜,再嗅嗅那边藤蔓竹竿。 顾兰时没有管它,只要别咬菜就好。 洗好的菜放在一个大竹匾里,灶房外面的屋檐下放了两个差不多高的树墩,他起身拿了菜刀和一个木菜板出来,把木板放在树墩上,先拿刀削丝瓜皮和菜瓜皮。 削皮是个细致的活,手里又拿着刀,以前吃过割破手的亏,他没有分心,一根根削好后,放在木板上切成长短差不多的条子,在竹席上平铺一层,两三天就晒得又干又透。 因谷场被稻子占了,还要翻动,不免灰尘较大,他今天摘的菜又少,就没有用竹席。 他拿了几个竹匾过来,将菜条子摆放齐整,爬上木梯把竹匾一个个在屋顶上放好。 干完这些,见天色还早,他喝一碗热茶歇了歇,又拎起一个空竹筐拿了镰刀。 见大黑趴在院门外面,他锁好院门,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我出去打猪草,你就在前面看家。” 大黑跟着他一路从菜地走到篱笆门前,见他要锁门,这才不跟了。 顾兰时背着小半筐菜往家里走,刚进村就看见他爹娘和竹哥儿都背着一筐草正在开门。 “娘。”他脚下急促几分,小跑着近前,笑道:“爹,这么早就去打草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得趁草多的时候多晒点。”苗秋莲说完,又道:“你俩现在也有猪和毛驴了,虽说有麦秸和稻杆能喂,干草也记得多晒点,牲口吃饱吃壮了,来年才好干活,猪养肥点,还要下仔呢。” 顾铁山开了锁,率先跨进门槛里。 顾兰时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笑着说:“娘我知道,这不就是出来打草,顺便给你们送点菜。” “好好。”苗秋莲在院里空地上放下竹筐,让顾铁山把草掏出来,自己和顾兰时先到灶房放菜。 路过院里枣树时,顾兰时看一眼,已经半红了。 苗秋莲开口道:“看明天后天有工夫的话,趁早打了,后边还忙呢。” “行,到时我过来帮忙。”顾兰时边说边取筐里的菜,又道:“娘,我今天拿一辫子蒜回去,该种大蒜了。” 苗秋莲点点头,说:“多拿一辫子,菜地大,多种一两行,明年无论蒜薹蒜苗还是大蒜就都多了。” 顾兰时和裴厌种菜她看在眼里,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陆续都会有收获,卖菜挣点钱,虽不能大发一笔,也算是个长久的进项。 “好。”顾兰时答应着,把菜放好后拎起空竹筐往外走,问道:“狗儿不在?” 苗秋莲说:“早起就找你大哥二哥去了,到白水村做几天短工。” 顾兰时说道:“裴厌也去了,估计他们一起。” 竹哥儿把竹筐倒过来拍了几下,开口道:“兰时哥哥,咱们一块儿去打草,不然你一个人。” 顾兰时笑着点头:“嗯,一起去。” 平时打草都在村子附近,不过近来大家都忙着晒草贮存,量也大,想多弄点草,就得沿着河岸走远或是去山上割草,荒郊野地的,一个人到底有些不放心,裴厌前两天还说让他一个人别走太远。 他今天过来,其实是想找弟弟一起出门,这下好了,他爹娘也去,心里越发踏实。 见人多,一筐一筐往回背有点麻烦,顾铁山干脆推了板车出来,如此人就不用背竹筐了。 一家子齐心弄了好几板车草,一天下来,往顾家拉了三车,往顾兰时那边拉了两车,甚至顾兰时两顿饭都顺便在家里吃了。 * 雨水如丝,地上落叶枯黄残破,飘在冷雨水洼中。 秋雨连绵不绝,和夏天下得快晴得快的大白雨不同,有股湿冷之意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一下子凉了。 顾兰时添了件衣裳才出来,雨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下,因此今天早上他多睡了会儿。 裴厌在白大财主那边干了四天活,挣了一百六十文,回来后第二天也没歇息,他俩把冬麦子种了,大蒜前天也种下了,眼下没有太紧要的活。 他刚起来,还没有太清醒,站在堂屋门口看雨,大黑从柴房那边跑过来,喉咙里发出几声撒娇意味的低叫。 顾兰时打个哈欠,一阵冷风吹来,方才清醒许多。 院子里的菜也种了不少,如今是完全不缺菜吃,他拿了斗笠正要去挖棵春菜,天冷,早上只啃馒头太干了,煮个春菜汤吃,热乎乎一碗,身上也暖和。 还没走出堂屋,裴厌脚步声响起,从后院喂了牲口过来了。 “看这个。”他大步上前,笑着张开右手,露出里面的东西。 “蛋!”顾兰时眼中迸发出惊喜,情不自禁将鸡蛋拿了过来,小心看了好一会儿。 裴厌笑着说:“喂了鸡鸭,我顺势去鸡窝看了眼,没想到真有一个。” 鸡鸭养了这几个月,喂得都挺肥,本就到该下蛋的时候,最近他俩一直在留意,今天终于有了一个。 “还挺大的。”顾兰时喜不自胜。 裴厌笑着开口:“先留着吃,等以后下的多了,吃不完再去卖。” 鸡蛋是个稀罕东西,乡下人有很多都舍不得吃,拿去镇上卖钱好贴补家用,但他养这些小母鸡,从一开始就说好要给自己夫郎吃蛋,卖不卖钱都是后话。 他看一眼顾兰时,许是从夏到秋都有干不完的活,明显瘦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想起没成亲之前,顾兰时那会儿还没出阁,两人在顾家门口碰见,那时候脸颊还有点肉乎乎的。 顾家日子好,别说鸡蛋,猪肉也能吃到,自然会胖一点。 没看见的时候还好,这会儿拿着鸡蛋在手里,顾兰时确实有点馋了,笑着说:“那咱俩先吃几天,解解馋,这个打成蛋花,煮在春菜汤里,怎么样?” 裴厌认真点头:“好,要拔春菜?” 顾兰时很开心,眉眼里带着笑意,说:“嗯,有点冷,不如烧个热乎乎的汤,撒点花椒面,麻麻热热喝一碗,也好驱寒。” 裴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听他这样一说,确实有点饿了,转身往菜地走,说:“我去拔菜。” 顾兰时手里握着鸡蛋,既然不用去拔菜,他只在灶房忙碌,就摘了头上斗笠,脸上笑意始终不散。 一共养了十六只小母鸡,当初裴厌买的时候在禽市找了个养鸡老手,那人辨公母很准,果然买回来的都是小母鸡。 有这么多只鸡,一个开始下蛋,其他也会陆续下,以后就有蛋吃了。 细雨绵绵,他一出来,脚步立马加快,等进了灶房,高高兴兴把鸡蛋放在蛋篮子里,先着手点火烧水。 这篮子是他和裴厌五六天之前就备好的,里头垫了厚厚的干净麦秸。 他还特地裁了一片盖鸡蛋的麻布,无论平时盖着还是去镇上卖,都有个遮挡。 下雨外面的活不好干,只能在家里忙一忙,早食很简单,就是馒头和春菜汤,但裴厌还是赖在灶房,殷勤的洗菜切菜。 汤煮好之后,他又帮着端上桌。 顾兰时在桌边坐下,见汤盆里的春菜鲜绿,蛋花也十分漂亮,心里那叫一个高兴,自家鸡蛋,以后就不用花钱买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给裴厌先舀了半碗,笑道:“尝尝,看怎么样。” 裴厌接过,天冷,吹了两下,连勺子也不用,直接用碗喝,花椒味有点麻,咸淡正合适,下肚热乎乎又舒坦,有蛋花更是觉得暖胃,这一碗,倒像是比肉汤还好喝。 “香。”他连碗也不放下,说完又喝一大口,咽下去才觉得有点烫,连忙抬眸说道:“记得吹吹,不然顺着喉咙烫下去了,小口喝。” 顾兰时实在忍不住笑了下,问道:“烫到了?要不要紧?” 裴厌放下碗,拿起一个糙馒头,说:“不要紧,只是我喝的有点急,已经不烫了。” 风吹进来,两人在堂屋吃热乎饭,一点都不觉得冷。 第84章 后院,顾兰时早起头一件事就是摸蛋,铺满麦秸稻杆的鸭舍里,散落五枚偏青色的鸭蛋。 他小心拾起放进篮子里,又进旁边鸡圈转了转,天冷,这会儿又早,还没喂食,有四五只小母鸡窝在鸡舍里没出去,见他走过来,发出几声咕咕叫。 他在稻草里翻找,把小母鸡也扒拉开,看它们屁股底下有没有鸡蛋。 和鸭子不一样,鸡差不多都在白天下蛋,这一阵还没到它们下蛋的时候,没有摸到。 见稻草还算干净,这两天不用换,顾兰时提着蛋篮子出去,关好篱笆门喜滋滋往前院走。 裴厌正在前面扫院子,前两天下过雨后,秋意一下子就蔓延开,树叶渐渐变红变黄,从枝头飘落。 院里没有种树,前面也开垦成了一大片菜地,但昨晚吹风,山崖上的树叶随风飘进来,落在地上也不少。 地面晒了两天,平坦的地方已经干了,不过出了门,外面野地树林里还有些水洼透着湿意。 顾兰时提起小竹篮示意,笑道:“有五个鸭蛋。” 裴厌停下手里的活,一眼就看到篮子里的青皮鸭蛋,说道:“这几天攒了有一二十个。” “嗯,差不多。”顾兰时往灶房走,说:“加上这五枚,一共是二十二个” 他刚才往前院走的时候就在心里算出来了。 鸭子养得好,基本每天都会下一个,一共六只母鸭,正是“年轻”蛋多的时候,虽比不上村里一些人家养的多,对他俩来说已经足够了。 灶房里,他在案台前蹲下,把小竹篮放在地上,从案台下方小心抱出来一个大陶罐,陶罐里面也铺了稻草,里头有十几枚鸭蛋。 他把这五枚小心放进去,盖上盖子又把陶罐放回原处。 小母鸡有十六只,这几天陆续都下蛋了,多的时候,一个白天能摸十四五枚蛋,吃都吃不过来,连着蒸了两天鸡蛋羹过瘾,又嫩又滑,那叫一个好吃。 有鸡蛋吃,他俩就没动鸭蛋,回头攒多一点,好背去镇上卖。 放好后,顾兰时站起来问道:“今天想吃什么?煮个鸡蛋?” 裴厌扫了前院,放下大扫帚往后院走,后面自有铲粪扫洒的扫帚和铁锨,闻言说道:“好,再切两片咸菜。” 顾兰时答应一声就忙碌起来。 等两人吃过早食,把家里的牲口禽畜全都喂饱,又摘了好些丝瓜豇豆和菜瓜,太阳也大了,明晃晃挂在天上。 见露水潮气退了,他俩把墙边草棚里堆成一堆的稻谷推开铺平。 今年这场秋雨来得早,稻谷还没碾出谷粒就来了,幸好有草棚遮风挡雨。 这棚子里面的地势比谷场高一些,水不会流进去,是之前的人家搭建的,如此谷场上的东西就不必往堂屋和柴房塞。 只是后来破旧了,裴厌一点点修好,如今棚子两边还用密实的篱笆和草席围了墙,省得雨水飘进去。 他俩前天晚上还商量,等闲了还是把两边筑成更结实的泥墙,不然草席被雨水淋湿了会腐烂发霉,泥墙也更厚些。 院子里,裴厌洗菜,顾兰时坐在旁边又是削皮又是切成菜条子。 洗菜到底快一些,裴厌从水里捞出一把豇豆,甩一甩水放在竹匾上,说:“先把这些切了,我去焯水。” “好。”顾兰时把切了一半的菜瓜放在旁边,拾起豇豆切成短条,倾斜起木板倒在地上的大竹匾里。 裴厌又从木盆里捞一把洗干净的豇豆,直接给他放在木板上,等切完所有豇豆,他端起沉甸甸的竹匾,进灶房下锅焯水。 今天太阳好,雨水带来的潮湿晒了两天也干了,可谓秋高气爽,多晒点菜干子有备无患。 顾兰时一边切菜一边说:“菜正长得繁茂,还能再结一段时日,要是不去卖,都晒成干,我估摸着,够咱俩冬天吃了,西屋不是还有夏天晒的两三麻袋野菜干笋干,还有一点黑木耳和菌子干,差不多够了,不必太着急。” 裴厌给灶底添一把火,听见外头的声音,开口道:“是不着急,不过多一点更放心,秋天雨水多,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连阴雨,万一菜下坏,就只能多挖野菜。” “也对。”顾兰时点点头,拿起一个菜瓜削皮,家里种的菜已经晒了不少干子,鲜菜份量沉,一晒干就变轻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月吃两麻袋干菜的话,也得有八袋,麻袋又大,想装满的话,无论野菜还是别的,都得多弄点。 虽然院里和外面菜地都种了萝卜和菘菜,不过这会儿还没到长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今年会是个什么光景,趁这会儿野菜还有,挖笋子也方便,勤快些总不会吃亏。 焯好豇豆,铺薄一点好晒,裴厌舀出来分了三个大竹匾盛放,端出来爬上木梯,把竹匾放在屋顶。 屋顶上头遮挡很少,晒一天不用到处随着太阳挪动。 他弄完这些,拿了把小刀坐在顾兰时旁边,捡起一根丝瓜削皮。 该晒的菜干都晒上了,两人收拾收拾,又拎起竹筐出了门。 下过雨山上有菌子和地皮菜,今天没那么忙,还想再挖几筐笋子背回来。 * 山林里偏冷,树木多,地上残存的雨水走几步就能看见,偶尔还从树叶梢头滴落冰凉的水滴。 顾兰时视线在周围地面巡视一番,抬头道:“没有,往里面走算了。” 前山来的人多,稍微有个野菜菌子之类的东西,早被人采走了,他俩今天出门迟,自然赶不上。 “好。”裴厌同样没找到山货。 他走在前面,遇到草高繁盛的地方,就用手里树枝敲打敲打,以防冷不丁踩到蛇虫,他自己还好,顾兰时很怕这些长虫毒物。 山里树多落叶也多,两人一边走一边寻找,无论灌木丛底下还是树叶底下,多翻翻还真找到一些被掩盖起来的低矮菌子。 捡山货是件靠运气的事,有时一两个时辰就能拾一篮子,有时转大半天都没收获。 他俩没有强求,今天天好,一呼一吸之间十分清新,肺腑里像是有股清气一般,连带着心情也好了。 “有地皮菜。”顾兰时发现旁边黑绿色的东西,连忙对前面正在拔菌子的裴厌说一声。 裴厌把一簇菌子放进小竹筐,说道:“来了。” 他前后背了两个竹筐,前面的筐子小,用来装其他山货,后面的大筐则放竹笋,这样就不怕被压坏菌子和其他东西。 地皮菜里有不少砂砾草叶,在山里只能大概拂掉,回去后才能好好清洗。 他俩捡的还算快,不一会儿就捡完了这一片,都放在裴厌拎着的小竹筐里。 一边捡一边往前走,发现没有了之后,顾兰时原地歇一下,抬头在周围树上看了一圈,他指着一棵树还没说话,裴厌同样看到了树上的黑木耳。 见裴厌在附近找树枝,却尽是些短的,够不到高处,他说道:“忘记带长竹竿了。” 木耳长在较高的地方,即便裴厌个头不矮,手里没家伙也难以够到。 要说爬树,顾兰时上前摸了摸树干。 刚下过雨,这树上有点青苔之类的湿滑东西,不好攀爬,若强行上去,脚下稍一打滑,人就会摔下来。 村里之前就有人这样摔过,运气算好的,下面有人手忙脚乱接着,只是崴了脚。 而且长木耳的树,有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里头已经开始枯朽了,压上去说不定会断裂。 “先试试。”裴厌捡了根树枝过来,放下两个竹筐,自己一手扶着树干踮起脚,另一手用树枝去戳上面的木耳。 顾兰时在旁边仰头看着,情不自禁说道:“往上一点。” 裴厌努力去够,总算戳下来几片,他退后两步往上面看,上头还有不少呢,于是说道:“这样,我抱着你,你来戳。” 顾兰时捡起掉在地上的几片黑木耳,把根上的脏东西掐掉,闻言想了一下,将背上的空竹筐放在地上,笑道:“好。” 裴厌把树下的土块和树枝踢到旁边,挽起袖口,示意顾兰时过来,随后一把将人抱起。 “哎呀。”顾兰时忽然到了高处,裴厌只抱着他的腿,上半身有点晃,连忙用左手撑着树干。 “小心。”裴厌在下面稳住身形,说道:“扒着树,别怕。” “嗯,我知道,你别乱动。”顾兰时说着,抬头去看上面,盯准了木耳的位置举起树枝用力戳掉。 一簇木耳掉落的同时,有碎树皮木屑洒下来,他连忙闭上嘴巴和眼睛,等没有东西后才敢睁眼,又试了一下树枝最高能碰到的地方,笑道:“这些都能够到,你稳住,别抬头看,不然脏东西会迷了眼睛。” “嗯,你小心。”裴厌在下边答应着,照着话没有再抬头,只听着顾兰时指挥往东一小步往西一小步,抱着人慢慢挪动。 木耳被戳下来,簌簌掉落在地,把最上面几片很大的用力戳下来后,顾兰时心满意足,得亏裴厌长得高,不然最上面的还没办法。 “好了。”他把树枝往旁边一扔,手轻扶着树干要下去。 裴厌依言照做。 脚踩在坚实的地面后,顾兰时舒一口气,看见地上掉落的木耳,拉过小竹筐就开始捡。 有的木耳戳烂了,不过不要紧,他俩自己吃,无所谓卖相。 秋天正是成熟丰收的时节,他俩找山货的同时,还发现好些果子,有的挂在枝头,有的是浆果山莓,无论大小,能摘的都摘了下来。 野山樱和野棠果味道都不错,还发现几颗山柿子树,结的柿子果不如家里种的大,但他们家柿子树还没种。 裴厌仗着个子高胳膊长,把树枝拽下来让顾兰时摘。 红了的山柿子不多,拢共就十五六个,顾兰时又挑着黄透带一点红的摘了十来个,回家放一放,也就熟软了。 浆果和山莓低矮,都不用裴厌,他自己就能够到。 “这个甜,你先尝尝。”顾兰时吃了一颗红色浆果,笑眯眯喊旁边采山莓的裴厌过来。 浆果不多,他俩干脆站在树前一边摘一边吃,甜津津的小果子着实让人喜爱。 旁边山莓倒是长得繁茂,虽然没有浆果这么甜,也能当个零嘴吃,他俩下手很快,不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筐。 临走的时候,顾兰时开口道:“过两天再来看看,说不定其他的就长大红了。” “好。”裴厌答应着,再次在前面开路。 身后,成熟的山莓被搜刮个干净,看不见一点红色。 他们要不摘,别人过来也会摘干净,乡下人零嘴少,好容易碰见,怎么会放过。 在山上转悠一个多时辰后,裴厌身前背的小竹筐已经满了,里头不仅有野菜和果子,还有不少野澡珠,满满当当弄了一筐。 往竹林那边走,顾兰时笑着说:“今天运气好。” 话音刚落,就见裴厌忽然停下脚步,盯着远处看,他下意识看过去,那边草丛微晃,他看了几眼,才发现可能是只野兔子藏在里面。 不用裴厌说,他闭上嘴巴没敢出声,生怕惊动了。 上山时顺手带了弹弓,这会儿还真用上了。 裴厌从怀里掏出来,身前的小竹筐里有几个方才顺手捡的小石头。 破风声响起,顾兰时再看过去,那只野兔子被打中后没有死,胡乱往旁边逃窜。 他心中紧张,急得差点要过去抓,裴厌把手里另一个小石头绷在弹弓里,再次射了过去。 别看弹弓没有羽箭那样的箭头,只要打得准,威力也不小,野兔受了第二次攻击,一下子打在后腿,明显伤到了,拖着一条腿再也跑不快。 见状,顾兰时跃跃欲试,笑着说:“我去捉。” 他背上竹筐是空的,走路比裴厌更轻松,说着就往前去。 没有错过这只野味,裴厌随手把弹弓放在身前竹筐里,跟在夫郎后面慢悠悠走,笑着开口:“你说对了,咱们今天就是运气好。” “是吧。”顾兰时很高兴,快步跑过去,见这兔子有点野性,怕被蹬几脚,他试探两下,最后揪着两只兔耳将其拎了起来。 裴厌顺手从地上扯了几根结实有韧性的长草,上前把兔子四条腿捆在一起,随手丢进自己背后竹筐里。 “会不会咬断草跳出来?”顾兰时有点担心,这兔子肥,肉肯定多。 裴厌往竹林走,闻言笑道:“不会,后腿已经伤了,它跳不动。” 顾兰时一下子放心了,今天这运气实在好,他高兴到哼了两句听过的戏,戏词记不太清,只能把调子断断续续哼出来。 裴厌不知道他在哼什么,顾不上问,竖起耳朵专心听了一阵。 第85章 兔子被打中两次,受惊又受伤的情况下,到家已经半死不活了,后腿皮毛渗出一点血迹。 原本还想多背两趟竹笋,见状,顾兰时烧水,裴厌在院里磨柴刀,还是趁新鲜宰杀了。 大黑围着兔子转悠,被裴厌呵斥之后往后退几步趴下,之前杀过几次兔子,掏出来的脏腑会丢给它吃,它已经习惯。 听不到外面磨刀的声音,顾兰时给灶底添一把柴火,大火烧水挺快的,锅里已经滚开了,他朝外面问道:“要杀了?” “嗯,磨好了。”裴厌起身,拾起地上的兔子,将其倒吊在柴堆旁边的木桩上,这木桩是之前宰兔子剥皮特意竖的,木桩底下有一堆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兔血滴落在草木灰里,弄脏铲走就好,不用污了院里土地。 他随手捡了一根木柴,用力挥打在兔子后脑,他力气大,一下就让野兔子彻底丧了命。 柴刀之前用钝了,眼下磨好十分锋利,他用刀尖割破兔子喉管,血液流了下来。 顾兰时出来看,兔血还在流,不急着剥皮,见狗上前去闻灰堆里的血,他皱眉一摆手,吆喝道:“去!” 家里养的狗,又不是野地山里乱跑的野狗,这些血腥脏污还是少沾为好,万一舔了那些血,就更不好。 大黑被裴厌看了一眼,耳朵登时朝后背,尾巴有点夹着,不敢再上前。 “吃过饭,是去山上挖笋还是磨皮子?”顾兰时问道。 磨皮鞣制的法子,是裴厌随军时看几个老兵弄记下了,回到小河村后自己才上手学着鞣了几次。 手艺不算太好,皮子剥下来也有点损伤,不过前两次鞣好的皮子没发臭也挺软和,自己倒是能用。 那几张兔皮他俩留着,暂时没动,等入冬以后,若皮毛价钱高就卖点钱,要是镇上的人看不上皮子有损,自己做个围脖子或是两双毛靴也好。 裴厌看一眼天色,说:“还是去挖笋,多挖两筐晒笋干,毛皮可以在阴凉处放几天,如今没有夏天那么热,不怕腐臭。” “好。”顾兰时点点头。 听见后院鸡叫声,他露出个笑,说道:“我去看看。” 他提了小竹篮往后院走,母鸡有时下蛋后会咯咯叫,近来一直留意鸡蛋鸭蛋,听到后免不了上心。 果然,一到后院,还没进鸡圈呢,顾兰时就看见鸡舍前的两颗蛋,有的母鸡下蛋很随意,想不到的地方也会有,因此每次来摸蛋,他都要好好翻找。 母猪在圈里听见人声,以为有吃的,哼哼了一阵,顾兰时一共找了四颗鸡蛋,笑眯眯把蛋放进篮子里,虽然这会儿不到喂食的时候,他还是给猪和毛驴抱了一捆草放进槽里。 回到前院后,裴厌已经在剥皮了,他对这样的血腥场面没有兴趣,放好鸡蛋后,拿起木叉去翻谷场上的稻子。 兔子杀好后,已经到了饭时,忙了一早上,两人都饿了。 顾兰时煮好了米汤,馒头也热好了,等裴厌把兔子剁成块,他直接把兔肉下锅炖煮,放了大蒜老姜还有花椒秋辣子,兔肉新鲜,又有料来配,味道自然不差。 入秋后山里兔子挺肥的,肉块剁了不少,两个人吃的肚饱意足。 * 天公作美,连着半个月都是大晴天,稻子晒干后,今年他们自己有毛驴,不用回家去借,给驴子套上石磙,一圈圈碾场脱粒,最后灌进粮食瓮里。 这期间有差役来收粮税,里正徐承安跟着他们挨家挨户收取,遇到家中贫寒的,帮着说两句好话,想法子拖延拖延。 到了徐启儿这边,因他俩老爹死了,家里没有十五岁以上的壮丁,按他们大夏律法,徐启儿兄弟俩都不用交人头税,他俩只有两亩薄田,这回下来的差役和徐承安有几分远亲关系,看在他的面子上,裁夺着,粮食少收了一点。 顾兰时和裴厌今年可以说丰收了,交粮税没有故意推脱。 只要交了,里正不会为难,差役也不会冷脸找麻烦,以后买田要去盖官印就不会生出事端,他俩不至于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因裴厌以前随过军,又是出力打了胜仗的战兵,按律法免了一部分粮税,倒是有几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半个月里,他俩不止忙打粮食的事,每天要打猪草囤着,得了空就上山挖野菜和笋子,不断晒菜干,隔几天还要去地里拔拔草浇浇水,没个闲工夫。 忙碌带来的不止劳累,还有装进麻袋里的各种菜干,一点点积攒,竟也有好几袋了。 * 下午,顾兰时拿了镰刀出来割韭菜,之前随便种的,虽然没有春韭菜好,但也能换个口味。 这会儿的秋韭少,昨天早上他和裴厌去卖鸭蛋和鸡蛋时,顺便割了一筐鲜绿的韭菜去镇上卖,还卖了个好价钱,一斤七文钱,一共十八斤,刚进巷子吆喝,就被几个大户买完了。 韭菜一共种了三行,昨天割了两行半,剩下这些足够他俩吃的,家里人来了还能给一点。 一入秋,蛐蛐就冒了头,夜里常常能听到它们躲在缝隙里叫唤。 割韭菜的时候,顾兰时就看见地里有几个蛐蛐蹦跶,他割了两把够炒鸡蛋的,放下镰刀,挽起袖子逮蛐蛐。 最近鸡鸭都在下蛋,鸭子还好,能放进河里让它们自己捉小鱼小虾吃,鸡在圈里不好放出来,就只能他和裴厌给抓虫子挖地龙,像他娘说的,吃点虫子当荤菜给补补。 逮到两只蛐蛐后,他顺手掐了一段细韧的藤蔓,从蛐蛐颈后的一块软肉穿过,将两只串在一起,不然不好拿。 虽然有篱笆墙,但挡不住这些小虫子进来,顾兰时捉蛐蛐的时候发现有菜叶被咬了,登时有点心疼。 看见又有蛐蛐蹦跶,不少呢,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下,转身回去,把一群小母鸡赶了出来。 他嘴里咕咕咕仿着老鸡叫唤,两个胳膊往前挥,让母鸡进了大菜地。 菜地大,小母鸡四散开来,有的眼尖跑得快,追着蛐蛐虫子啄食,有的在土里刨来刨去,找地下的虫子吃。 已经下午了,不上山也不出远门,倒是有点闲工夫。 裴厌拉了板车去打猪草,他拿了小凳子坐在地里,一边择韭菜一边看着小母鸡,不让它们啄菜叶子。 大黑瞧着凶恶,其实挺聪明,有看家护院的本能,见两只小母鸡快走到篱笆门前了,它一阵风一样跑过去,汪汪叫着,把小母鸡赶了回来。 有的母鸡胆小,被狗叫声吓到,扑棱着翅膀快速朝旁边逃跑。 顾兰时抬头看一眼,母鸡被剪了羽毛,没办法飞起来,不用担心它们会飞过篱笆墙。 见有母鸡啄菜叶,他连忙放下手里的韭菜,拍响双手将母鸡赶走。 大黑从前面跑回来,看了一会儿竟看懂了,只要母鸡啄菜叶子,它就汪汪叫几声吓走。 顾兰时择好菜,原本不放心自己去洗菜做饭,见大黑这么聪明,他十分惊喜,笑着揉揉狗头,说:“那你好好看着,我去做饭,等会儿给你吃蛋壳。” 听裴厌说大黑以前是野狗,又瘦又小,还被别的狗欺负,许是从前吃不饱的缘由,如今给什么吃什么,一点不剩,连鸡蛋壳都很爱吃。 被揉了脑袋,大黑尾巴摇得飞快。 不知不觉过去几个月,它毛发顺了,竟也吃得油光水滑,一点不见以前的脏丑潦草,村里人看见它,除了害怕以外,倒不像以前那么嫌弃。 菜地里小母鸡到处抓蛐蛐,顾兰时双手抱着韭菜进灶房忙碌,最近煮鸡蛋和鸡蛋羹吃的多,今天换个花样,用韭菜炒。 忙起来顾不上外面,等听见裴厌喊他后,才知道人已经进院门了。 裴厌把装满草的板车放好,从草底下掏出十来个红艳艳的柿子,笑着说:“今天打草走得远,路过村里时,岳丈他们正在卸柿子,给了一些。” “这几个软,已经能吃了,尝尝。”他说着,从中挑出苗秋莲特意给的红软柿子。 柿子树石榴树村里种的人多,不算太稀罕的东西,但他还是很高兴。 小时候柿子一红,他只能趁夜里没人的时候爬上树偷摘一两个,叶金蓉对家里的所有食物看得紧,结的柿子果甚至每天都要数数。 他摸黑随便摘一个最底下的,没变软吃起来是涩的,只有里面稍甜一点,第二天被发现还要挨顿打。 后来他不偷了,到山上去找野柿子,有的变软了,却被鸟儿啄了几个洞。 他没有嫌弃的选择,反倒是鸟儿比人更早知道哪个熟了,他捡着有洞的摘下,抠掉被鸟雀啄烂的地方就能吃。 熟透的柿子又软又甜,汁水也多,他其实挺爱吃的,只是没告诉过别人。 顾兰时笑道:“先别吃,我炒了鸡蛋,等吃过饭,再过两三刻钟吃,不然克化不动。” “嗯。”裴厌答应着,把十几个柿子在灶房窗沿整整齐齐放了一排,割草手上有绿色的草汁子,他把板车上的草都倒在院里铺平后才洗手歇息。 顾兰时在灶房里炒菜,一抬眼就看见窗外的柿子果,情不自禁笑了下,摆的可真整齐,还是按大小个儿来的。 他们小河村离山林近,鸟雀也多,树上的果子一旦成熟就得赶紧摘,不然全便宜鸟儿和虫子了。 摘下来的柿子大多还是硬的,放几天就软了,做柿饼得看天气,也比较繁琐,为图省事,他娘往年都是切成片切成条晒柿子干,一样能留到冬天吃。 第86章 一片云飘过去,太阳露出来,秋天的早上不冷不热正适宜。 顾兰时坐在屋檐下吃柿子,昨天他娘给的软柿子还剩两个。 汁水只需往嘴里一吸,霎时就尝到醇厚的甜味,里面还有一片片的软籽,连咬都不用,同样能吸着吃。 裴厌坐在他旁边,将一颗柿子吃得干干净净,连蒂上的一点汁水都没放过。 “真甜。”顾兰时吃完后用帕子擦擦手,笑眯眯说:“等下回来,看有没有软的,我再给咱们拿几个。” 泥炉在旁边,煨着陶罐里的水,裴厌顺手把柿子蒂扔进火里,说道:“窗沿上不是还有?” 柿子很甜,汁水流到手上黏糊糊的,帕子也没擦干净,顾兰时起身去洗手,开口道:“那些还得放几天才能软,家里肯定还有软的,少拿两个回来吃,不要紧。” 他舀了一瓢水蹲下洗,抬头看一眼走过来的裴厌,笑道:“这十几个硬的,留几个放软,余下的咱们晒一点柿子干,当零嘴吃甜甜的。” “好。”裴厌同样蹲下来洗手,想起种树的地方已经规划好了,说道:“等明年开春,咱们要买好些树苗。” “嗯。”顾兰时想了一下说:“要说树苗也好买,镇上花木市应该就有,只是这些果树栽下去,最少也得等二三年才能结果子。” 裴厌笑了笑,将手里的野澡珠搓出白沫子,说道:“等几年有什么要紧,往后起码十来年都有果子吃。” 说起这个,顾兰时就高兴了,说:“也对,这几年没果子吃,我就回家去要,反正离得近,过两天石榴也熟了,咱俩回去摘几个,也不多拿,尝尝鲜就好。” 裴厌被他如此理直气壮逗笑,但没说什么,种的菜还会再结,给岳丈家再拿去一些就行。 擦干手,顾兰时回屋取钱,裴厌从后院牵过来毛驴套车,今天要去镇上买点棉花。 板车正放在院里,早起他俩出门打了两回草,车上还有一些草屑没弄干净,他用小扫帚扫了扫,拿了条空麻袋放上去。 顾兰时怀里揣着小荷包,不放心又说道:“还有什么,再想想,走半道上想起来的话,往回赶不值当。” “也没什么要卖的,鸡蛋鸭蛋倒是有几枚,可惜今天赶车。”裴厌顺嘴说道,想了一想,笑着开口:“西屋里还有一点之前晒的药材,咱们一时用不上,拿去药铺卖了。” 他俩之前卖鸡蛋鸭蛋是背着竹筐提着竹篮走去的,赶车颠簸,要是撞坏了蛋,实在让人心疼。 “行。”顾兰时转身往西屋走,问道:“是那两个有补丁的小布兜?” 裴厌把车套紧了紧,查验一番才放心,闻言答应道:“对,就是那两个。” 药材是他去年晒的,一直没太动,今年比较忙,每次和顾兰时上山都有明确的事要办,路上碰见了就挖几株,也没刻意去找,因此不是很多。 顾兰时拿了出来,这两袋药材他知道,一袋是苦参根,一袋是狼毒根,不是什么名贵药材,之前他还和裴厌在山上挖了几株狼毒花回来晒,不过晒好后收放他没管,都是裴厌在弄。 裴厌牵着毛驴往外走,说道:“秋天了,也到挖药的时候,这两天去山上,别的认不全,再找找这两样,多晒一些,狼毒茎叶晒干捣成粉末留着,就不去卖了,明年翻地的时候往土里洒洒,防防虫。” “嗯。”顾兰时走在后面,见大黑趴在院里,今天不是很想在大菜地里跑,他就没喊狗出来,锁好院门顺着石子路往前走。 乡下人常常和草木打交道,一些药材也认识,苦参虽然带了个参字,实际茎叶长得很像草,埋在土里的根能做药用。 苦参和狼毒都有驱虫杀灭的效用,以前他爹娘也弄过,有一年虫害较多,就是带上自家碾好的草药粉去,请草药郎中配好方子,带回来洒进土里埋好,虫害就能减弱一些,不至于颗粒无收。 而名贵的药材只有靠采药为生的采药人才愿意涉险,毕竟好摘的药早被人挖走了,那些人迹罕至的山沟和悬崖上,谁知道有什么危险,想挣大钱,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般有田地家舍的汉子种种田做做短工,日子只要能过得下去,鲜少会有人进深山涉险。 当然,也有铤而走险挣了大钱的,顾兰时就听过几件这样的事。 驴车停在门外,见锁好篱笆门了,裴厌说道:“上来。” 顾兰时看一眼林子那边的路,这边只有他俩和家里人常走,不如村里的大路平坦宽阔,说道:“要不等出了村再坐。” “没事,我在前面牵着,走慢些。”裴厌拍拍板车边沿。 “好。”顾兰时没有再争执,笑眯眯爬上车,他靠着车沿下的坐阶坐好,驴车就慢悠悠往前走。 这时节还不是很冷,估计码头已经有卖棉花的了,要是等到冬天再去买,天一冷只会更贵,今天有空,买了回来,他也好提前把棉衣棉鞋做出来。 路过家门口的时候,见院门锁着,估计他爹娘去打草了,家里养的猪多,可不得多备些干草。 村里的路比较宽敞,裴厌坐在驴车前面,毛驴没有听到鞭子响,依旧慢慢走着,路过祖宅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不过方红花在院里看见他俩,连忙喊着走出来。 裴厌拽紧缰绳让毛驴停下,喊了声阿奶。 “阿奶。”顾兰时以为她有事,站起来作势要跳下地。 方红花上前按住他,说:“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摘了几筐柿子,你俩要出门?” “嗯,去趟镇上。”顾兰时问道:“阿奶你要什么不?” 方红花开口道:“我没什么买的,既然你俩出去,等回来记得在门前停一下,拿几个柿子果回去。” 顾兰时笑眯眯的,点着头说:“好,那阿奶我俩先走了。” “走吧,路上当心些,别赶太快。”方红花冲他俩摆摆手,叮嘱一句见驴车走远,转身回了家。 他们家兰哥儿种的菜成了后,有事没事就给她拿一篮子,她一个人有时吃不完,还分给关系好的老妇老夫郎一把。 她也不是有意显摆,但一个村的,有两次正巧跟赵老夫郎和李老太太撞上,那两个老东西又酸又眼红,看得她直乐。 知道兰哥儿那边没有柿子树,肯定要分一些给她孙子和孙婿。 一上官道,道路那叫一个平坦,裴厌挥鞭子甩了几下,毛驴拉着板车跑起来,迎着风,他面上不显,但心里很高兴,一个人赶车哪有和夫郎一路说说笑笑来得好。 * 因太早寒意较重,他俩特地等太阳出来才赶车,一到宁水镇,顾兰时从板车上下来,跟着裴厌走进镇里。 街道上人挺多,比乡下更热闹,两人先往药铺那边走,一边走一边留意有没有卖棉花的。 街边有家酒馆,已经开门了,这么早就几个大汉在里头喝酒。 卖狗皮膏药的在路边支起摊子,经过时能闻到一股子药味。 有人挑了两筐红彤彤的柿子沿路吆喝,顾兰时看了一眼,这东西虽然爱吃,倒也不必花钱买。 一路走到药铺门口,没有碰到卖棉花的,裴厌停下驴车,拿起放在板车上的布兜,说道:“我进去,你就在外面别动,我很快出来。” “好。”顾兰时从他手里接过绳子,防止毛驴乱走。 药铺里大夫在看诊,裴厌找到伙计说明来意,伙计打开布兜抓了两把苦参根翻看,又抓一把狼毒根仔细查看。 苦参根和狼毒根挖出来后都是切成片晒干,见东西不错,没有掺杂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伙计这才点了点头,说:“苦参根一斤两文钱,狼毒根一斤三文钱,都是市价,你若愿意,我这就上秤。” 确实是市价,裴厌点点头,开口道:“好。” 伙计很麻利,拿了秤杆过来,称好后又将准星给他看,说道:“苦参三斤半,狼毒四斤,一共是十九文。” 裴厌没言语,等对方把倒完的布兜还给他,再接过钱就要走,不想药铺伙计喊住了他。 伙计露出个笑,他其实记得裴厌,之前来卖过毒蝎,这么高的个子,脸上又有条长疤,想不记住都难,他开口道:“你晒的药材不错,以后要是还有,只管往这边送,多少我们都收。” “行。”裴厌口中答应一声,既然有个路子,哪有不应的道理。 他出门之后,伙计叹口气开始收拾药材。 之所以多说这么两句,倒不是他们药铺没有药材可收了,而是早上来了个闹事的汉子,晒好的药材里掺了假,若非他这些年跟着老大夫练出一些眼力见,差点就被糊弄过去,那汉子还在他们药铺吵嚷,被撵出去才消停。 这不一早上了,他心里那股气都没消,眼下碰到个药材晒的干净又不掺假的,两厢一对比,自然愿意给几分好脸色。 瞧瞧,这狼毒根一点泥都没有,可见晒之前就洗干净了,收了这种干净药材,老大夫看见也不会骂他,同样的价钱,果然还是干净人弄出来的好,省事又省心。 他一边整理药材,一边在心里嫌弃早上那个无赖。 * 门外,裴厌不知道伙计心中所想,把手里十九枚铜板给顾兰时看,顺便说了刚才的事。 顾兰时笑道:“挺好,这回斤数不多,以后多弄点,也是一笔进项。” 挖药材不是什么难事,勤快点就好了。 裴厌把钱收起来,牵着毛驴往码头那边走,看见卖酥油饼的摊子,他问道: “想不想吃?” 上次吃酥油饼,还是两人一起来买毛驴。 顾兰时抿抿嘴巴,笑着点点头,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都成亲了,年纪也不小,可一来镇上,就忍不住吃点东西。 往酥油饼摊子走的时候,他开口道:“一人买一个就行了,还要买棉花呢。” “嗯。”裴厌答应一声,从怀里摸出六文钱,张开手示意摊主看一眼,就放进摊上的碗里,说:“来两个。” “好嘞。”摊主从炉里取出两个刚打好的饼子,手在一沓油纸上一模,一小片油纸就到了手里,随后将两个酥油饼快速包住,递给了裴厌。 对方是个汉子,顾兰时自然不好接,从裴厌手里拿过一个后,笑道:“有点烫。” 尽管如此,酥油饼子趁热吃才香呢,两人往前走,吹一吹就迫不及待咬一口,油酥又软,比糙馒头香多了。 吃完手指上残留有油迹,这回顾兰时没舔手指,拿了帕子擦干净,高高兴兴往前走。 迎面有个人拎了两只捆了脚的兔子,裴厌看过去,那留了两撇胡子的瘦削汉子神色自得。 一个穿长衫的汉子从巷子口走出来,正巧看见他,问道:“郑五,做什么去?哪里得了两只兔子?” 叫郑五的汉子明显是宁水镇人,把手里的兔子往前一甩,神色间全是得意,说:“这不逮了两只,往西边市集上卖去。” 穿长衫的汉子见兔子挺肥,朝郑五招招手,说:“你卖多钱?” 两人说着话,就往巷子里去了,说到价钱时也放低了声音,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 裴厌牵着毛驴走过巷子口,脚下没停,心里却有点活泛,之前打兔子只是自己吃,今年冬天闲了,没有别的事做,也可以试试。 他自己琢磨,暂时没有说出来,如今家里各种活要忙,说了只会让他夫郎多一件操心的事。 * 码头在宁水镇东边,这边人流明显更多,有坐船的有挑卖东西的,更多的是坐船来的货商和贩货买卖的人。 没走多远看见路边有人摆了几麻袋洁白柔软的棉花,顾兰时视线一下子被吸引。 “老板,一斤花多钱?”裴厌上前问道。 那老板从铺子里边出来,说道:“七十文。” 裴厌皱眉:“贵了,人家比你这便宜。” 他昨天听老丈人说了,棉花一斤六十五文,村里有人来买过。 老板脸上一团和气,从麻袋里抓一把棉花给他俩看,说:“货不一样,价钱自然不一样。” “六十三文如何?”裴厌开口道。 “这太少了,不行不行。”老板摆摆手,说道:“六十八文还差不多,你出这价钱都不够进货的。” 前面还有好几摊卖棉花的,见老板神色不悦,裴厌也懒得和他说价钱,牵起毛驴往前走。 顾兰时跟着他,走出去一段说:“进价怎么可能这么贵,不然挣什么。” 裴厌笑道:“咱们不买他的,这种有铺子的,肯定比摊子贵,也就问问价探路。” 他俩转悠一阵,最后以六十五文的价钱买了十斤棉花。 回去还要做饭喂猪,两人没有耽误,装好软乎乎的白棉花后,掉转驴车往回走。 路上人比较多,顾兰时离裴厌更近,笑着说:“十斤,一人能做两身衣裳了。” 他看看裴厌,又说道:“你腿长胳膊长,费衣料,棉花肯定也要多一点才暖和,做一身棉衣起码得有个一斤三两棉花,想做厚点,两身衣裳就是三斤。” 他边说边掰指头算:“我自己做一身,一斤应该够了,光做衣裳就要五斤棉花,还有棉鞋,鞋子倒是不用太多。” 裴厌想了一下开口道:“既然还有几斤剩余的,给你做衣裳时多扯点棉花,不然入冬后太冷。” 顾兰时笑着说:“我还有旧衣裳呢,也是棉的。” “旧的不如新的暖和。”裴厌说道。 顾兰时眼睛弯弯,说:“那等做的时候再看,都弄厚一点,反正咱们有棉被,不用做被子。” “嗯。”裴厌这才满意,棉花这么贵,就是为顾兰时买的,要还是冻到了人,岂不是白花了这笔钱。 第87章 日子在挖野菜、囤猪草和打柴火中过得很快,渐渐的,秋意更浓,满山绿意从叶子红黄变得枯败萧索,天也越发凉了。 不耐寒的菜蔬在秋意弥漫中慢慢枯萎,再不似之前的繁茂。 顾兰时和裴厌在大菜地拔藤蔓,最后一茬豇豆和菜瓜已经收了,都留了菜种,明年好种下。 丝瓜藤上有近十个大丝瓜,已经干黄了,正好留着刷锅洗碗。 西边菜地里的萝卜和菘菜不用担心,这两种菜耐寒,长得也不错,再过大半个月就能收了,刚好赶在立冬前后。 前段时间拔完了院里的春菜后,腾出来的地方全都种上了这两样,如今已经出芽了,因种的有点晚,怕天冷不好好长,他俩晚上会给菜苗盖一层麦秸。 顾兰时抱着一堆拔下来的藤蔓走过来扔在板车上,这些藤蔓已经长老了,叶子也枯黄,禽畜牲口都不爱吃。 前面除了开垦出来的一块块齐整菜地,还有些空余,比如篱笆墙和菜地之间就有一板车宽的空隙 但这些枯藤堆积在一起没什么用,还显得凌乱,不如用板车拉到干涸的河道那边去。 枯叶碎屑粘在衣服上,顾兰时站在旁边拍打,看一眼裴厌,正在拔插进地里的竹竿。 这些竹竿明年还能用,裴厌没有往板车上扔,抱了一大捆往院里走,放在柴房好过在外面风吹雨淋,万一朽掉了,明年还得再上山砍。 “还种萝卜吗?”顾兰时挽起袖子拔剩下的藤蔓。 裴厌从院里出来,听见问话想了一下,说:“天虽然冷了,这几片地空着,少撒点种子,要是能长出来最好,长不出来也无妨,咱们只有两个人,西边种的那些再加上菜干子,足够过冬了。” 菘菜和萝卜很常见,种子不贵,村里人一般都是自己留种换种,就算糟蹋一些,也花不了几个钱。 藤蔓缠竹竿缠得紧,顾兰时双手握紧根部,弯腰撅屁股使劲,百忙之中不忘回答:“行。” 他费力把这一堆东西拔出来,枯叶掉落在头上和肩头,他顾不上拂开,先把竹竿和藤蔓分开,竹竿还能用呢。 忙了好一阵,裴厌把细竹竿都捆到一起,在柴房收好,又拉起板车往外走。 顾兰时锁了篱笆门后,几步赶上去,在后面帮着推车。 回来时板车空了,裴厌一个人拉着也能走快。 顾兰时看一眼空旷高远的蓝天,说:“还早,要不要带点干粮,上山捡两筐毛栗子,还有山核桃,这会儿都该熟了。” 此时还不到做晌午饭的时候,但要是上山,肯定无法按时赶回来做饭吃饭,不过最近村里家家都忙着备过冬的口粮,哪怕菜和米面已经够吃了,裴厌心里同样有些不踏实。 板车被路上的石块颠了几下,他没在意,点着头说:“好,多弄点,顺便看有没有山柿子。” 上回方红花和苗秋莲给的柿子已经晒成了柿子干,这几天顾兰时发现他没事就摸一两个吃零嘴,于是笑道:“行。” 回去没有多耽误,两人背了竹筐就出来,毛栗子林比较深,裴厌带上了弹弓和柴刀防身。 进山后,想着早点到林子里捡,就能比别人快点,顾兰时脚下不自觉变快。 山林较密,到了跟前才看见旁边林子里有两个熟悉的人影,是徐启儿和徐瑞儿,兄弟俩正在挖野菜。 顾兰时笑着开口:“启儿。” 徐启儿听见声音,转过身叫了人:“兰哥哥,厌哥哥。” 他身上衣裳不合身,补丁也多,顾兰时一眼看出,那衣裳应该是徐应子以前的。 “挖野菜呢?”顾兰时又问道:“最近米粮还有?” 兄弟俩年纪小,吃得也俭省,如今还有一两银子的整钱没动,他昨天晚上还想起这件事,估摸着应该快吃完了。 果然,徐启儿开口道:“剩的不多了,我还想着下午去管兰哥哥你再要一钱。” 顾兰时说道:“那你傍晚过去,今天有点忙,你要去太早,我俩不一定回去了。” “好。”徐启儿点点头。 没有别的话说了,顾兰时道一声,和裴厌又快步往山里走。 在他俩身后,徐启儿一想到米粮的事,眉头就皱在一起。 别说他,连弟弟这个年纪都是吃得多的时候,可惜就那么一两银子,一点都不敢多花。 家里只剩一亩水田一亩旱田,都是不太肥沃的薄田,今年打的稻谷,每天只吃稀米汤勉强能撑个半年。 再加上那一两银子,顶了天能混一年吃食。 他知道自己长得瘦小,去做长工人家要不要都不好说。 徐瑞儿年纪还小,过了这个年才九岁,虽然已经能种地锄草了,可到底不如大人手脚利索。 而且等庄稼长出来收割,也得好几个月才能有口粮食吃。 日子实在是艰难。 徐启儿叹口气,背起竹筐又带着弟弟四处挖野菜,眼下能多攒点野菜是一点,其他的再想也没用。 * 山里这片栗子林熟的较晚,两人一进来,就在地上看到有掉落的毛栗球,有的张开了嘴,露出里面的栗子。 顾兰时捡了好几个,一阵风吹来,从树上又啪嗒啪嗒掉落已经成熟的毛栗子。 他当即看过去,顺着掉落的地方捡起新鲜的毛栗子,只掏了里面的栗子,外面的毛球则丢掉,背回去没用,还多一份重量。 有大尾巴的松鼠在林子里窜,看见人后飞快往嘴里塞两个栗子逃走。 应该是有人捡过了,地上的栗子不多。 顾兰时走到旁边低矮的山沟里,有一些毛栗子顺着土坡滚下来,捡了不少。 他俩把周围能找到的好栗子都捡了一遍,随后裴厌抬头看看树梢。 栗子树长得较高,树上倒是有一些栗果繁茂的枝条。 刚好带了柴刀,他爬上树坐在分岔处砍了一根结实的树枝,削去多余的枝条和叶子,将柴刀丢下树,随后又往上爬,够到繁茂的枝条用长树枝敲打。 顾兰时早走远了几步,见毛栗子被打下来,下雨一样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他脸上笑容不断。 没带长竹竿,树枝到底有些局限,有几处够不到,裴厌没有强求,扔了树枝从树上下来,和顾兰时一起把打下的栗子捡进竹筐。 “没了。”顾兰时把掏出来的栗子丢进旁边竹筐,见天色尚早,说道:“再去那边转转?” “行。”裴厌拎起半筐栗子往背上背,山里有好几片栗子林,离得近的有两片,另一边要继续往北走。 顾兰时的竹筐只有小半筐毛栗子,不是太沉。 去另一片林子的途中,发现了几颗野柿子树,两人不约而同转了方向,径直往那边走。 最高处的柿子果红极了,皮也薄,太阳一照像是能看见里头甜软的果肉,只可惜梢头树枝太细,无法攀爬上去摘。 软了的柿子已经被鸟雀啄烂,完好的就几个,不值得爬太高,也没折断枝条的必要。 顾兰时将竹筐放在地上,踮起脚拽下树枝,裴厌则上了树,去摘较高的果子。 顾兰时一边摘一边笑着说:“毛栗子捡的不多,柿子倒是挺多的,运气还挺好。” 山柿子已经全黄了,没有一个绿的,裴厌挺高兴,站在树上说:“既然碰到,就都摘了,一趟背不完,栗子林那边先不去了,把这些都弄下去。” “好。”顾兰时答应着,上半身往后倾斜,松开手上这一根树枝,又蹦跶跳起来拽下另一根枝条。 柿子果挑硬的放在下面,偏软的搁在上头,不然会压破皮。 装满筐子后,两人喜滋滋下山。 在山脚下,碰巧遇到吃过晌午饭要上去打柴的顾铁山。 “爹。”顾兰时脸上笑意更甚,问道:“做什么去?” “岳丈。”裴厌也喊了人,他神色轻松,眉眼里有一点笑意。 顾铁山见是他俩,停下说道:“砍点柴火回去。” 顾兰时正要问他怎么一个人,就见他娘小跑着从后面追来,原是出村子的时候看见村里人,说了几句闲话落在后头。 “兰哥儿,姑爷。”苗秋莲笑着问道:“这是摘了山果子?” 顾兰时高兴开口:“底下还有毛栗子,明儿让竹哥儿来拿,娘,你们捡栗子了没?” “还没呢,这几天又是打柴又是晒菜干子,想着过两天再去。”苗秋莲看一眼他竹筐里的柿子,比家里种的小一圈,说道:“是该去摘些,你俩又没有柿子树。” 顾兰时说道:“那边还有呢,把这些放回家,要再摘一趟,娘,你去不去?” 苗秋莲怎么能抢他俩的口粮,可怜见的,田地不多也没个果树,于是连忙说道:“娘就不去了,咱家柿子多,你俩去摘,可别耽误了,快回去。” “知道了娘。”顾兰时说着,和裴厌下了山。 到山下树林子里后,听见有人说话,一回头看见是徐启儿又带着弟弟出来挖野菜,他停下喊道:“启儿。” 等人过来后,他分了十几个柿子还有一些毛栗子给对方,说道:“你家院里的柿子树今年结果怎么样?” 徐启儿仔细将柿子放进竹筐,说:“还行,算繁的一年,晒成柿子干,足够吃了。” 原本觉得山柿子挺多,想让兄弟俩跟他们一起去摘,顾兰时开口道:“那就好,既然柿子够吃,还是多挖点野菜,柿子吃多了克化不动,没法儿当饭菜吃。” 徐启儿背起竹筐,忍不住说道:“兰哥哥,多谢。” “行了,快去吧。”他冲两人摆摆手,一个村的,哪里用说这些客套话,他背起竹筐和裴厌往家里赶,还要再上去一两趟呢,可不得抓紧时间。 第88章 晌午,天很蓝,云彩较少,太阳洒下热意。 顾兰时用木耙子翻动大竹席上的栗子和山核桃,旁边木架还有柴堆上放了七八个大竹匾,竹匾里是切成条切成片的柿子。 最近上山弄了些山货,打山核桃的时候他俩带了一根长竹竿,比随便削的树枝好用多了。 这些东西都要晒干了贮存,毛栗子倒是能生吃,脆脆甜甜的,他俩这几天没事就抓一把尝。 这张竹席大,角落里特地腾出一块地方晒他今天早上糊的袼褙。 棉花买了回来,趁天冷之前最起码先把裴厌的棉鞋棉衣做出来,不然以前的旧冬衣实在是单薄。 毛栗子还好,山核桃圆溜溜的,翻动时免不了到处滚,他把木耙子靠在土墙上,将滚到竹席外面的核桃丢回去。 核桃砸落的“啪啪”声音让原本趴在地上假寐的大黑抬起脑袋,两只耳朵都竖起,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 顾兰时没留意,家里不少活要忙呢,他拎起一个阔口大竹篮,走到麦秸堆旁边抽了一篮子麦秸,随后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往后院走。 鸡窝鸭舍里垫的干草该换了,不然太脏太湿鸡鸭容易生病。 他把小母鸡从窝里赶出来,先弯腰看里面有没有鸡蛋,果然在角落发现一个。 将鸡蛋放在鸡窝顶上,用木叉把脏了的稻草弄出来,随后塞进去干净的麦秸,厚厚弄了一层铺平整。 鸭舍那边也是如此,换好后,他用木叉把地上的脏干草挑出来,顺势在后院空地上摊开,等晒干了之后,这些干草沾了些粪便,喂牲口不行,当柴火烧倒是可以。 离开之前,他又看了看猪圈和驴棚,猪吃过食,猪圈也扫了,正躺在地上睡觉,又肥又大的肚子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顾兰时瞧得心喜,头一年的小母猪,只有养的肥才好配种,太瘦的话不容易生怀。 前天回家时他爹说了,已经喊了文水村的猪倌儿,过几天对方就赶着种猪来配种,到时候花点钱,也给他们的母猪配一窝,明年就能下猪仔了。 母猪在睡觉,他没多打搅,见毛驴水槽里清水不多了,他到前面提了半桶水过来,又抱了一小捆草料放进木槽里。 毛驴喝了几口水就嚼起干草,还眨了下眼睛,一副温顺的模样,顾兰时摸了摸它前额。 等回到前院,就从大开的院门看见裴厌拉着板车进了篱笆门,他匆匆迎上去,帮忙把一板车猪草推进院子里。 两人把一车草倒在院里的晒谷场上,墙边的谷棚里已经存了一堆晒好的干草。 和麦秸稻杆不一样,稻草堆好之后十分紧实,要是碰到下雨天,多抽几下,从里面掏干的就好,无论喂牲口还是当点火引子都能用。 而干草不像麦秸那样能压紧实,总有些空隙,一旦下雨下雪里面也容易淋湿,因此放在有顶的地方,柴房也有一大堆,连杂屋都用破麻袋装了十几袋干草放着。 见裴厌拿了木叉将猪草挑开晾晒,顾兰时说道:“家里没别的活了,我去拿钥匙。” 等他出来后,裴厌把木叉靠在墙上,说:“村子附近的草没了,得顺着河边往山里走走,那边的草多一点,这一车也是从那里割的,离得有点远。” 顾兰时把刚才解开的麻绳扔上板车,笑道:“这下咱俩一起去,远也不怕拉不回来。” “嗯。”裴厌答应着,拉起板车在前面走。 村里养猪养牲口的人都在囤干草,就算没有牲口的人家,也要囤点干草好过冬,因此最近割草打草的人都走得比较远,不然根本找不到。 秋高气爽,比夏天干活凉快多了,不会一动就出一身汗,连心情都好了很多。 顾兰时跟着裴厌顺着河岸往北边走,天很蓝,他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太阳没那么晒,风吹来也是凉爽的,一年到头,好像就这时候最舒服。 空板车好拉,遇到路上有石头很轻松就碾过去,等两人打了满满一车草,怕路上掉下来,还用麻绳捆了几圈后,拉车就显得笨重了些。 好在裴厌力气大,顾兰时又在后面推车,路虽然远,但天气好,两个人时不时说两句话,干活就显得没那么枯燥和累。 人对冬日严寒有刻在骨子里的惧意,村里家家都在备过冬的东西,连平时爱说闲话的老人都着急起来,得了空不再坐在村口说三道四嚼舌根,提着个篮子到处挖野菜打草,生怕少了东西度不过寒冬。 打猪草哪有嫌多的,天天都得出去弄。 这天下午,顾兰时和裴厌推着板车刚出篱笆门,快走出树林子的顾兰瑜连忙喊住他俩,说:“兰时哥哥,猪倌儿来了,正在家里呢,爹说了,等会儿让他过来。” “行,那就不去打草了。”顾兰时又问道:“配一头多钱?” 顾兰瑜笑道:“还是老样子,一头三钱,若是来年没下崽,照数全退。” 大黑听见声音跑出来,对顾家人它已经很熟悉。 裴厌掉转方向又把板车推回去,放在篱笆门旁边的空地上,等配完了还得再出去打一车草。 顾兰时往家里走,对狗儿说:“来,昨天运气好,在河边野草堆里摸到几个野鸭蛋,你拿两个回去让娘给你和竹哥儿蒸蛋羹吃。” 闻言,顾兰瑜跟着他往里走,说:“这时候还有呢,我上次在河边想找没找到。” 顾兰时顺着石子路往前走,笑着说:“总有下蛋晚的。” 见他俩说笑,裴厌走在前面,进灶房把装野鸭蛋的小竹篮提出来,里头正有五个鸭蛋。 顾兰时拿了三个递给弟弟。 狗儿接过,笑道:“行,厌哥哥,我先回去了。” 说起蛋羹,确实想吃了,家里的鸡蛋鸭蛋要攒着卖钱,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两个,今天总算能打打牙祭,还是先放回去为好。 家里有到年纪的儿子就是这样,顾兰时知道,他爹娘这几年要攒钱预备狗儿成亲的事宜,后面还有个竹哥儿呢,嫁妆也得备一份。 别的吃食还好,蛋这样能卖钱的东西肯定舍不得多吃。 顾兰瑜走之后,他俩没有干别的活,坐在院里喝热茶歇脚,过了一会儿,大黑冲着篱笆门外吠叫,再看去,戴帽子的猪倌儿赶着大肥猪从篱笆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顾铁山。 “爹。”顾兰时喊道,和裴厌一起迎出去。 顾铁山说:“这你于江老叔。” “老叔。”顾兰时和裴厌都喊了人。 于江圆脸宽身板,个子不高,脸上胡子长的长短的短,衣裳瞧着也有几分邋遢,不过养的猪倒是肥,他顺着石子路一边赶猪一边张望,见菜地这么大,他咂咂舌有点羡慕,说道:“这得种不少菜吧。” 顾铁山笑着开口:“今年才弄的,收了些菜不过只够他俩吃。” 大黑看见生人,被喝止后不再吠叫,但看到种猪后呲牙低吼,十分警惕,察觉种猪没有攻击的意图后,才收起尖牙不再敌视。 大肥猪哼唧着,它体型硕大,见了大黑丝毫不畏惧,进了院门后,于江赶着它往后院走,路过晒谷场时,肥猪停下来吃了几口晒的草。 于江用细鞭子在它屁股上抽打两下,它吃痛才继续往前走。 给猪配种顾兰时不好去看,他停在前院,给泥炉底下添了几根柴火。 裴厌跟着顾铁山还有于江往后院去了。 陶罐里有水,大火烧了没一会儿就开了,他拿了两个碗过来舀滚水冲茶。 后院有猪叫声传来,大黑也叫了两声,即便只有自己,顾兰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放好两碗茶又端出来一叠甜米糕,随后回了屋子。 等后院的事完了之后,裴厌几人过来,见桌上吃喝都摆好了,于江没有坐下,端起碗仰头喝完一碗茶,抹抹嘴觉得解渴痛快了,说道:“我也不留了,清水村那边还有两家,这就走。” 一听这话,裴厌从怀里掏出荷包,把准备好的三钱碎银倒出来。 见顾兰时不在院里,几人都知道他进屋避嫌了。 于江接过钱,心情那叫一个好,顺手拿了一块米糕边走边吃,赶着猪往外走,顾铁山和他一起出去,同样没多留,家里还有活呢。 他们走之后,顾兰时没忍住,和裴厌到后院看了看母猪的情况,见它没有不适,才放下心出门打草。 * 天渐渐冷了,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 大菜地和院里的萝卜和菘菜已经收获,菘菜在杂屋垒成菜墙,顾兰时每次看到都觉得心里踏实,这么多,够过冬了。 萝卜怕抽苔空心,同样都拔了出来,他俩在院里挖了一个齐整的长土坑埋入其中,想吃的时候去挖就好。 外面菜地撒了萝卜和菘菜种子的地方傍晚盖上麦秸,白天太阳出来后掀开晒晒,倒是慢慢长出来了。 院子里的菜地光秃秃的,没有再种东西,长了一年的菜蔬,也该让土地歇歇。 顾兰时在柴堆前劈柴火,长斧头虽然沉重,但利用斧子抡下的重量劈柴十分容易。 院子当中的板车堆满了柴火,已经用麻绳捆好了,等裴厌从山上打兔子回来,下午就拉去镇上,连柴火带兔子一起卖。 最近柴价比较高,他俩昨天上山,一个砍柴一个捡柴,忙了一天才弄这一车,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不知不觉间,天有点阴了,早上还时不时露出云层的太阳彻底不见踪影。 见大黑汪汪叫两声往门外跑,顾兰时停下手里的活,擦擦汗朝外面看一眼,果然是裴厌回来了,手上提了三只被捆住脚的灰兔子。 他一下子有点惊喜,竟然打了三只。 裴厌脸上带笑,离得还远就拎起手里的兔子给他看,脚下也加快了。 等他进门,顾兰时笑道:“打了这么多。” 裴厌把兔子放在地上,有一只还没死,在大黑冲着它们叫后,那只兔子腿抽搐了一下,动也不敢动,原地装死。 “挺肥的。”顾兰时看了一会儿越发高兴,打兔子只是想碰碰运气,能打到最好,打不到还能去卖柴火,不想果真有收获。 裴厌笑道:“一只说不定能卖五六十文,三只一钱肯定是有的。” 上次买棉花花了六百五十文,幸好之前卖菜挣了点,足够这份开销,不用动用家底,但到底是从自己手里给出去的铜板,两人都有点心疼,冬天钱更不好挣,这下总算多了点进项。 “累不累?”顾兰时抬头问道。 裴厌笑着开口:“不累,天阴了,我也不歇了,早点去镇上把这一车柴火卖掉。” 说得有道理,顾兰时没有反对,在裴厌去后院牵毛驴的空子,他用布兜给装了几块甜米糕,到镇上万一饿了能垫垫饥。 没多久,套好车的裴厌接过布兜放在车上,他没让顾兰时送,自己牵着驴车出门。 顾兰时歇一下又开始劈柴。 有麻雀落在墙头,大黑盯着它们呜汪叫两声,雀儿扑扇着翅膀飞走。 到晌午后,顾兰时一个人吃了饭,锅里闷着给裴厌留的,在家里等不住,他出门来张望。 人没看到,风刮了起来。 树林和地上不再像夏天那样绿意繁茂,黄土和光秃秃的树一下子有了初冬的萧索。 天越发阴沉,顾兰时在门口望了好几回,当发现有小雪珠落下的时候,他伸手接住,真的下雪了。 正担心雪万一越下越大,路上应该不难走,但裴厌衣裳是不是穿的有点单薄,就听见林子里有了动静。 驴蹄子嗒嗒踏在地上,裴厌牵着驴往家里赶,他同样发现下雪了,当看到顾兰时在等他,不禁露出个笑。 第89章 小雪粒掉在地上,此时还不甚明显,裴厌牵着毛驴进门,顾兰时在后面关好篱笆门,连门闩也上了。 天阴比较重,雪势一看就不会小,下午该歇歇了,没有再出门的必要。 忙碌大半年,雪一下,两人心底莫名松了口气。 平时歇息还怕干不完活,总有紧迫感,眼下初雪来临,休养生息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裴厌很高兴,在石子路旁边的平坦土路上缓了缓,等顾兰时近前才笑道:“兔子卖了一百五十文,回来的时候路过猪肉铺子,买了五斤肥瘦相间的肉,还有四根肋条骨,花了一百二十文,柴火卖了六十文。” 比起大户人家用来取暖的木炭,烧灶烧炕用的柴火很便宜,如今天冷涨价了,十斤不过六文钱,一车卖个五六十文,对冬闲时的乡下人来说也算不错了。 顾兰时刚才就看见板车上放了一包用油纸包的东西,这下知道是肉了,他笑着开口:“今天头一场雪,肉先放着,把肋条骨剁了,和萝卜炖着傍晚吃。” “好。”裴厌满口答应。 兔子肉是好吃,可没有肥猪肉油脂厚,近来隔几天打一只吃,也有点馋猪肉了。 今天他特意买了有肥膘子的,吃起来油多,比什么都香,连猪骨头炖出来的汤,油水都更足些。 进门之后,顾兰时取下油纸包,到灶房放好肉,拿了刀将肋条骨剁成小段。 灶房角落里放了一小堆萝卜和菘菜,他顺手挑了两根大萝卜。 自家种的萝卜很新鲜,生吃微辣,炖汤煮熟后却十分清甜,和骨头肉炖在一起正合适。 裴厌栓好毛驴,回到前面后把板车竖立起来,靠在柴房门旁边,上头有延伸出来的屋檐,能挡一些雨雪。 雪粒还在下,不知不觉,地上覆盖薄薄一层白意。 顾兰时正在剁骨头,见他进来要舀水洗手,连忙用襜衣擦擦手,推开木锅盖说:“锅里有热水,我取了饭菜给你舀。” 晌午炒的菘菜豆腐,还有一碗米汤和几个糙馒头闷在锅里,灶底一直烧着火,这会儿饭菜还是热的,锅底水也是热的,正好用来洗手。 裴厌蹲在灶房门口洗手,见顾兰时要端饭菜去堂屋,说道:“我坐灶前吃就好了,就两个碗,端来端去没个意思。” “那好,给你放这里。”顾兰时依言把饭碗放在灶台上,又取了筷子搁在碗上,自己将剩下的两根骨头剁好,又开始削萝卜皮。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粮食和菜都够吃,柴火也不缺,下了雪,这几天该歇一歇。” 裴厌喝一口热乎乎的米汤,点着头道:“是该歇了、” 大黑闻见肉味,带着一身小雪珠走进来,大尾巴一直摇。 顾兰时看它一眼,笑道:“狗鼻子够灵的。” 他切着萝卜说:“骨头还不到你啃呢,下午肉汤要有多的,给你泡馒头吃。” 大黑显然没有听懂,甚至用脑袋蹭他腿,不断纠缠。 裴厌看见狗在流哈喇子,差点弄到顾兰时裤子上,不喜道:“出去。” 大黑眯着眼睛夹起尾巴走了。 院里有雪花飘下,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灰尘和雪粒,它钻进柴房,在顾兰时新给它装的稻草麻袋上躺下。 自打两人成亲后,它再没挨过饿,今天晌午也已经吃过,肚子一点都不瘪,但还是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巴,明显馋了。 等裴厌吃完饭,顾兰时洗锅刷碗,拾掇干净灶房后,外面已经下大了,从雪粒变成了雪花片子,风也起来了,呼嚎刮过,像是野兽嘶吼。 上午没有起风的迹象,门窗没关好,被猛烈吹得啪啪直响。 裴厌把灶房窗户闩好,又几步赶出去,想关好柴房门。 柴房只有一扇门,没有窗子,见大黑在里头睡觉,柴房里都是囤好的干木柴和干草,若吹进来风雪淋湿就不好。 更何况柴房门本来就比较破,被风吹的拍在墙上恐怕会撞坏,他撵狗出去,自己关好门出来时,顺便将麻袋拉出来,随意扔到了堂屋角落。 大黑跟着自己睡觉的麻袋走,它畏惧裴厌,以前不怎么进堂屋,在屋檐下犹豫转了几圈后,才走进去找到麻袋趴好, 裴厌没理它,东屋窗子没事,他进西屋查看,西屋里放了许多麻袋和布兜,装的都是菜干子和山货,是他俩过冬的口粮,窗户肯定要关好。 顾兰时关好灶房门,提了个大竹篮,想到麦秸堆那边抽点软柴火,谁知一阵大风吹来,地上灰尘和雪花扑面,差点迷了眼睛。 风挺大,走路都费劲,他抽了些麦秸又捡了半篮子木柴,匆匆进了堂屋。 裴厌关好了所有门窗,把泥炉和陶罐也提了进来。 顾兰时放下竹篮,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风够大的,这会儿没别的事做,咱俩在堂屋点火盆取取暖。” “好。”裴厌蹲下看泥炉里的火,风大,好在火没有熄灭。 顾兰时拿来了铜盆,两人一起把火点上,拉过椅子围着火盆坐好。 外面风大,不关门窗不行,好在天没有阴的黑沉,从缝隙里透进来光亮,再加上火苗腾起跳动,映在身上脸上热热的。 顾兰时靠在椅子上伸长双腿,以前习惯了家里人多,如今和裴厌只有两个人,却也不觉得冷清。 虽然下雪了,天没有那么冷,只觉这么靠着十分惬意。 见他这么悠闲自得,就差晃晃腿脚,裴厌笑着说:“闲了上山找点好木头,让木匠做把摇椅,能半躺靠着的那种,坐着更舒坦。” 自己带木头去找木匠,就只用掏个工钱,更便宜。 顾兰时眼睛一亮,祖宅那边有个竹制的摇椅,他小时候很爱往祖宅跑,为的就是坐上去摇晃,可惜竹椅年头太久,是他太爷当年找竹匠做的,后来变形坏了,他也渐渐长大,不好再去大伯家坐。 高兴是高兴,他抿了抿唇说道:“又要花钱。” 裴厌眉眼带着笑意,说:“只掏工钱而已,花不了太多,今年除了那些开销,手里也算挣了一点,肯定够做一把摇椅的。” 听罢,顾兰时想了一下,笑眯眯开口:“那好,花一次钱能用好多年呢,不亏。” 说着说着就高兴了,裴厌趁机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离得更近,装作有事要讲的模样,从怀里掏出荷包,说:“这是今天的钱,九十文。” “嗯,不算少了。”顾兰时接过,也没打开看,伸长胳膊放在桌子上,离得一近,他莫名也有点高兴。 外面风声呼啸,甚至有雪花从门缝里被吹进来。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无非就是村里那些人那些事,顾兰时昨天回家串门子,和他娘还有同样过去串门子的大伯娘闲话了一阵。 因他住在后山,和村里来往的较少,多数时候都是听他娘和大伯娘在说,这会儿没别的事,就讲给裴厌听听。 不知不觉间,裴厌一边给盆里添柴一边离得更近,顾兰时浑然不觉。 火光跃动,竟烤的有些困倦,他打个哈欠,越发想瘫靠在椅子上。 裴厌眉宇间的阴霾麻木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淡淡笑意,前两年的冬天只觉天冷无趣,如今倒觉得挺好,那些忙碌的日子,他俩哪有闲心这样安逸自在地坐着说说话。 顾兰时伸出手在火盆上方烤火。 “葡萄秧子找到了,今天买柴火的有两家,卸柴火的时候,有一户院里有葡萄架,我问过主家了,等明年开春过去找他家,花点钱,就给咱们剪些枝条。裴厌说着说着,目光落在自己夫郎手上。 前几天顾兰时切菜时分心和窗外的他说话,不小心切伤了大拇指。 眼下已经愈合了,痂也掉了,留有一点偏红的刀疤,再过一段时日,应该会彻底愈合,再看不见伤口。 长年干活,手不可避免有些粗糙,完全没有养尊处优的细腻柔软。 “这下好了,得了空咱俩就把葡萄架搭好,等明年就能栽种。”顾兰时高兴极了,又道:“过两三年,葡萄藤爬高,就有紫葡萄吃了。” 裴厌喉结微动,他很少留意别人的手,面对双儿和姑娘时,更不可能盯着人家的手看。 他没有比对的心思,眼神有点发直,盯着被火光映出暖色的那双手,连顾兰时的话都没听进去几个字。 没有得到回应,顾兰时转头看过来,疑惑道:“你怎么了?” 裴厌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顾兰时突然红了耳朵,低下脑袋支支吾吾没有立即答应。 离上次行房已过去许久,秋时繁忙,算算日子,竟有一两月了,裴厌实在难以忍耐,拉着人从椅子上起来,紧紧攥住夫郎一只手,将人半推半搂带进房里。 天冷了,但他俩还没开始烧炕,这会儿又是白天,着急忙慌拉开被子,被窝再厚实刚进去也有点冷。 不过很快,在裴厌的炙烤下,冷意散去,顾兰时甚至觉得太热,闷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 房门外,火盆还在燃烧,角落里的大黑被默许进来后,甩动的尾巴十分轻快,显然很高兴,而在主人进屋后,它听见一点莫名的动静,歪着脑袋看过去,眼中全是疑惑。 意识到没有危险后,它重新放下脑袋,视线转向热乎乎的火盆。 外面的风声再次呼嚎起来,接连不断,像是停不下来,盖过了房里的动静。 大黑没忍住,蹑手蹑脚悄悄走过来,舒舒服服在火盆旁边躺下,伴随着火光温暖,它眼皮子渐渐合拢,昏昏睡了过去。 第90章 雪还在下,乌云厚重,天比平时黑得快,还没到傍晚,房里已经暗下来。 裴厌端了一盆热水进屋,将布巾浸在里面摆洗两遍,拧好后干巴巴开口:“好了。” 顾兰时背对着他躺在炕上,闻言朝后面伸出手,拿到热乎乎的干净布巾后,默不作声掀开被窝擦拭一阵。 夫郎一直没说话,站在炕边有点手足无措的裴厌看见他耳朵越来越红,这才恍然大悟,应该是羞窘,不是生气了。 “头还疼不疼?”裴厌关切问道,恨不得趴到炕上看看,可又怕顾兰时恼怒。 顾兰时头顶之前不小心撞到炕头墙上,当时虽然揉了一阵,可他还是担心。 “不疼。”顾兰时说着,不小心看到布巾上的脏污,身上倒是干爽了,但莫名有点恼,随手就把布巾一丢,自己朝被子里一缩,连脑袋也埋住。 裴厌接住空中甩过来的布巾,见人羞恼了,他拧起眉头有些发愁,随后洗干净布巾,端起盆出去了。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炕上被子底下的人扭动几下,才悄悄露出头。 走了。 顾兰时松一口气。 这种事晚上看不见还好,白天天色再不好,不该看见的都能看见,他实在有点不想面对。 裴厌不过二十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体态修长力气又大,一身肌肉精瘦结实,平常穿着衣裳还好,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之处,只觉瘦高。 也只有顾兰时知道他在这种事上的执着和疯劲,像是怎么也不满足。 之所以不给好脸色,就是怕裴厌得寸进尺,再做出别的“伤风败俗”之举。 顾兰时翻个身,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去回想,只是不小心压到本来就不舒服的腿,连忙又平躺回去。 今天还算好点,没有折腾太过,腰腿难受是难受,不至于疼痛。 想起另一件事,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头顶,刚才只是敷衍裴厌,这会儿轻碰不疼,毕竟真撞到了,手重了还是有点不舒坦,过两天就好了。 裴厌在外面待不住,见天色慢慢暗了,总算找了个借口,他推开房门,见顾兰时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看着没以前那么难受,他眉宇间有了点笑意。 “炖汤先下骨头还是先下萝卜。”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顾兰时下意识看过去,说:“先炖骨头,冷水下锅先焯一遍,捞出来换一锅净水,放老姜和一点大料、花椒,水滚之后多炖一会儿再放萝卜,骨头上的肉炖烂了才好吃。” 骨头是新鲜的,裴厌吃饭那阵他都洗干净了,萝卜也切好了,炖汤很简单。 “好。”裴厌记下,又问道:“吃馒头还是米饭?”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米饭。” 好一阵没吃干米饭了。 没有恼怒没有生气,两人之间心照不宣恢复正常,裴厌没敢多讨嫌,出去做饭了,他其实会炖骨头,只是故意找个借口进来说说话。 顾兰时继续躺着,等闻见肉香味,别说大黑,连他也馋了,不用裴厌喊他,坐起来就穿好衣裳下了炕。 腰腿的不舒服在饥饿面前不再是大事,一出来风停了,大雪还在下,地上和屋檐积了厚厚一层。 院子里,往灶房那边有铲出来的一条路,顾兰时顺着路往前走,比踩进雪里好走多了,他低头看一眼,旁边的雪比脚踝还高一点。 照这样再下一夜,明天估计就有半腿高了。今年这初雪,势头比前几年猛多了。 大黑在门口转来转去,时而呜咽一声,顾兰时还没进灶房,就看见裴厌坐在灶前烧火。 “怎么起来了?”裴厌把手里的木柴塞进灶膛,起身拍掉手上的木屑。 顾兰时笑道:“饿了,闻见肉香过来看看。” 两口锅边都在冒白汽,他用大勺推开外面大锅的木锅盖,见萝卜块已经下进去,煮的半透明了,再过一会儿就透明变软了。 见他看完了,裴厌将锅盖盖好,说:“该多歇歇,等下我给你端进房里吃。” “不用,都歇了一阵了,没那么要紧。”顾兰时没怎么在意,今天确实还好。 裴厌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头,开口道:“米饭已经好了,等萝卜熟了就能吃。” 顾兰时更高兴。 裴厌搬了个树墩子坐在灶前烧火,把小凳子递给他让坐下,说:“往近靠靠,灶膛里有火暖和。” 顾兰时依言和他亲亲密密挨在一起,甚至直接靠在裴厌胳膊上,听见外面风声,说道:“又起风了,头一场雪就这么大,也不知来年是个什么光景。” “不一定就是灾年,过几天雪停了也就化了,明年兴许是瑞年。”裴厌宽慰道,天气的变化本来就说不准,过分担忧也无济于事,能挣钱的时候加把劲挣钱就好了。 “嗯。”顾兰时坐在小凳子上较矮,他其实只是随口说两句,随后一歪身子,整个人靠在裴厌身上,说:“入冬了,等会儿吃完,要不算算账,看手里还有多少。” “行。”裴厌答应着,又往灶底添了一把柴火。 等灶底这点火烧完,他没让火灭,往里面塞了好几根硬木头,引燃烧一会儿,晚上烧炕就不用费力气擦火石,家里柴火多,没了也能上山去打,丝毫不担心烧多了后面没得用。 热腾腾的骨头萝卜汤端上桌,一人一碗白软甜糯的米饭,这是今年新米,米香味虽不比肉香那么浓郁,却也不输。 裴厌给顾兰时夹了好几块肉骨头,往自己碗里放了几块萝卜,吹一吹,萝卜拌着米饭扒拉进嘴里,不一会儿半碗饭就下去了。 他吃得快,顾兰时笑笑,说:“肉骨头这么多,够咱俩分的,你也多吃,平常干的是重活,也该补补油水。” “嗯。”裴厌顾不上说别的,嘴里还有饭呢,只点点头,随后就给自己碗里夹一块肉骨头。 他向来听劝,顾兰时不再说什么,低头开始吃饭。 骨头炖烂了,肉几乎一抿就下来,不用费什么力气,放了足够的盐,吃起来咸香满足。 而肉汤煮的萝卜块也好吃,既有萝卜的清甜又有肉香味。 一动筷子,饭又这么香,两人再顾不上说话。 等到汤盆里的肉和萝卜块都吃完后,竟还有些意犹未满,裴厌站起来,端起汤盆和自己的饭碗,问道:“米饭还要不要?” 顾兰时还有半碗饭没吃,刚才只顾吃菜和肉了,他说道:“不用,你给自己盛就好了。” 裴厌走后,他端起碗扒拉两口饭,米饭浸了肉汤汁,吃起来更香。 再盛了菜和饭过来,两人才不再那么着急。 大黑得了几块骨头,在桌子旁边啃得邦邦响,顾兰时看一眼它,问道:“肉汤多不多?” 裴厌说道:“锅里还有,等下再给它泡馒头。” 天冷,多吃一会儿饭就凉了,他俩没多耽误,趁热乎吃得饱足。 顾兰时放下筷子,他碗里的米和肉都吃完了,拿起勺子给自己舀了碗肉汤喝 裴厌又吃完一碗米饭,见盆里只剩两块肉,萝卜也不多,他又去盛了一碗饭,过来坐下问道:“汤还喝不喝?” 顾兰时摇摇头:“我这一碗就够了,你吃。” 裴厌吃完肉和萝卜后,就用肉汤泡饭吃,最后还把盆里剩下的汤都喝了,一点没剩。 吃这么多,怕他撑着,顾兰时笑道:“没吃完也不要紧,天冷,肉汤好放,万一撑到。” 裴厌用帕子擦擦嘴,说:“没事,不撑,最近没怎么吃猪肉,尝着香,顶多那点汤水有点撑,也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 都是大人,不至于像小孩那样不知饥饱。 坐在桌前说两句话,裴厌便收拾碗筷。 他让顾兰时回房歇着,但顾兰时闲不住,刚吃过饭,肉吃得有点饱,浑身也热乎,就跟着他一起进灶房洗碗刷锅煮猪食。 说是一起,其实都是他在做,干活时有夫郎陪着说说话,比吃了肉还要高兴。 雪花簌簌落下,铲开的路径渐渐被覆盖,天色黑了,两人没有再铲雪,喂过禽畜牲口之后,趁还没黑彻底,连忙把炕烧好闷上,这才盥洗。 冬天有热炕睡最是舒坦,顾兰时擦干脚,裴厌端水出去倒,他往被窝里一坐,暖和极了。 想起数钱的事,他有点迫不及待,把炕褥底下的钱和箱子里的钱都堆在被子上。 等裴厌进来,见他这副阵仗,不禁笑笑,端了油灯凑近,好给他照照亮。 家里所有钱都倒了出来,卖菜卖鸡鸭蛋,再加上裴厌做工,最多的是铜板。 碎银子好数,多是一钱一钱的,顾兰时很快数清,一共有六两八钱。 铜板串起来的也好数,他俩每次都是一百文一串,一共有五串,也就是五百文。 剩下的散铜板加上今天的九十文,拢共是三百六十七文钱。 顾兰时数完后说道:“今年主要买了毛驴,花了三两并五十文,还有十斤棉花,是六百五十文。” 裴厌拿了麻绳过来,坐在炕边看顾兰时穿钱,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回头我去镇上,把五百文铜板换成碎银子,和那六两八钱放在一起,就有七两三钱了。” 顾兰时顺口说道:“原先咱们不动的钱有六两三钱,这一年下来,不算铜板的话,赚了一两。” 这么一算,赚的确实不多。 裴厌开口道:“明年抓毒蝎不用买牲口,这一笔就能省下,棉衣要穿几年,棉花不用再买。” 顾兰时认真点头:“嗯,明年咱们肯定能赚更多。” 收好钱后,吹了灯两人安安心心在热被窝里躺好。 裴厌还在盘算,说:“留三百文不动,明年开春买树苗就够了,有树苗的能在山上挖到,还有六十七文,留着这段时日买豆腐吃,等天晴了,我去砍柴打兔子卖,就足够平常的猪肉钱了。” 乡下人开销少,粮食和菜蔬都是自家的,就算去赶集,顶多吃两个零嘴,不会花太多钱。 他俩钱不多,但温饱之余还能买点肉吃,已经算不错了,又有几两银子的家底,起码心里是踏实的。 顾兰时打个哈欠,翻个身往裴厌怀里钻,说:“足够了。” 心里踏实,连带着神思也放松下来,他声音有点困倦,又说道:“米饭还有不少,明天用鸡蛋炒着吃。” “好。”裴厌答应着,搂着人闭上眼睛。 顾兰时喃喃开口:“咸鸭蛋也能吃了,明天煮熟,想吃的时候切一个就能吃。” 裴厌低低答应:“嗯。” 外面风雪依旧,他俩声音越来越小,依偎在一起进入梦乡。 第91章 翌日清晨,雪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不好,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一大早,顾兰时和裴厌吃过早食,喂了家里所有张嘴要吃的禽畜牲口,就开始清扫院里的落雪。 杂屋和柴房上头是茅草,尽管挺结实的,裴厌还是架了梯子爬上去,用木耙将积雪都推了下去。 顾兰时离得远,看着积雪落在地上溅开,抬头说道:“小心些。” “嗯,我知道。”裴厌答应着,又推下一些。 大黑一身皮毛厚实,今年入冬前吃得饱,只要他俩吃肉,它就有骨头啃,皮毛也顺滑,不怎么怕冷。 它从堂屋出来,踩进雪里四条腿陷下去,独自玩了一会儿,这才走到裴厌铲出来的一条道上,甩甩毛上的雪,摇着尾巴往顾兰时那边走。 顾兰时看它一眼,这摇尾巴眯眼睛的谄媚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笑。 昨天傍晚喂给它的糙馒头是用肉汤泡的,它连食盆底都舔了个干净,刚才干巴巴的糙馒头它甚至都有点不情愿吃。 把杂屋和柴房顶上的积雪全都推下去后,裴厌先将木耙子顺着墙放下去,随后自己沿梯子下来。 顾兰时这才拿着铁锨,他离灶房近,就先从灶房门口铲雪。 每次下雪融化后,院子里都泥泞不堪,走路总是带一鞋底烂泥,他俩铲雪往门外送,外面是自己家的菜地,又没有一个外人,不怕起冲突。 院子两边也有菜地,除了埋萝卜的坑,其他地方不用铲。 铲雪费力气,没一会儿两人都出了汗,用铁锨一下一下往外面运太慢,裴厌将靠在墙上的板车放下来,干脆先往板车上丢,再往门外倒。 今天还没出去,外面菜地被厚雪覆盖,放眼望去,像一整块完好的雪白豆腐。 顾兰时往板车上丢一锨雪,大黑摇着尾巴绕他转,脑袋差点和铁锨撞到,他挥手赶狗:“去,一边去。” 大黑被撵走,出了院门后,看一眼面前的雪地,渐渐起了玩心,撒欢奔跑起来,没一会儿就将雪地的平整破坏殆尽。 前院的雪铲完后,顾兰时拄着铁锨擦擦额上汗水,刚停一下,身上汗水很快变凉了,幸好没有脱衣裳,不然非得生病。 “歇歇。”他把铁锨靠在墙上,先迈步往堂屋走,裴厌跟在后面。 他揭开陶罐盖,从陶罐里舀几勺滚水倒进茶壶,将凉了的茶水掺热,坐下和裴厌一人喝了两碗茶,又顺手把几块甜米糕放在陶罐盖子上。 见状,裴厌往泥炉里添了一把麦秸,炉火登时就烧起来。 米糕冷了也能吃,不过大冬天,还是稍微热一热,吃进肚里才舒坦。 裴厌喝一口热茶,放下碗后说道:“累的话你歇着,我去铲后院。” 他想着昨天做了那种事,腰腿肯定有点不舒服。 顾兰时笑着说:“没事,我帮着铲几下,没什么的。” 乡下人干活惯了,哪有那么金贵,再说歇了一晚,今天早上还睡了懒觉,身上那点不舒坦的劲儿已经过去了。 裴厌从柴篮里抓一把麦秸塞进泥炉,刚下去的火势又旺起来,他开口道:“那记得少铲一点,一次铲半锨就行了。” 顾兰时笑出声,说:“我给自家干活还要偷懒啊。” 裴厌也笑了,说道:“有我在,你就是偷懒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要紧。” 两人说笑着,顾兰时摸摸米糕,干了这么久活肚子有点饿,也不管另外一面是不是温热了,拿起就吃,顺便还给身边人递了一块。 都不是爱偷懒的,干活赶早不赶晚,早早铲完雪,在家里走动也方便,于是歇过这一阵后,他俩起身拿了铁锨推着板车往后院走。 前院的雪已经铲干净了,往外拉雪就是平地,更好走。 裴厌先把鸡窝和鸭舍上面的雪用耙子搂下来,猪圈和驴棚同样如此,后面等雪融化,滴水就会少点。 * 下午,没看见太阳,不过天色有点亮了。想来不会再下雪。 顾兰时拿了大碗来到西屋,抓了一把干木耳还有两大把晒干的菌子,裴厌买回来的五斤肉还没吃呢,晚饭炒肉片子吃。 昨天吃了肉骨头,今天再连着吃肉有点豪奢,可下雪了,吃点肉才能御寒。 他搀好温热的水,怕灶房冷,给大碗上扣了碟子,随后匆匆走到灶房切肉片。 大蒜是从家里拿来的,他们自己种的明年才能收获,秋辣子倒是他自己种的,晒干贮存了一些。 把蒜片和干辣子备好,又切点姜片,怕一道菜不够吃,他又扒了半颗菘菜叶子切了一小盆,别看这会儿显得多,炒熟也就一碗的菜量。 今天晌午用鸡蛋炒了昨天剩的米饭,晚上热几个糙馒头就行。 弄完这些,还不到做饭的时候,他用热水洗干净手,冰凉的手指头暖和过来。 他走回堂屋,裴厌拖了两根竹子刚进来,准备劈竹子弄些竹篾条,好多编两张竹席。 明年赶着时节种菜,除去要卖的,能晒的菜干子肯定更多,一张竹席显得不太够用。 “这两根不够,过几天路好走了,再上山砍一些竹子。”裴厌说道。 顾兰时笑着开口:“嗯,不着急,还有一个冬天呢,够时间编席子的。” 他拿起桌上放的毽子,已经做好了,用的羽毛鲜艳漂亮,比鸡毛毽子好看多了。 之前在家里时,他和竹哥儿用鸡毛做毽子,成亲后养了些小母鸡,都要下蛋,哪里舍得杀鸡,自然没有鸡毛,不过之前裴厌打了山鸡还有山雀之类的野鸟,宰杀后漂亮的羽毛他都留着。 裴厌看一眼,说:“你先试试,不行再改。” “嗯。”顾兰时答应着,走到旁边没有遮挡的地方,将毽子往空中一丢,抬脚就踢。 刚才备饭菜的时候,他提了一句想踢踢毽子,正好家里有羽毛,裴厌就取了来做。 做这东西也不难,弄点重东西压毽铊,再把羽毛插上去缠好,差不多就能玩了。 踢了几个后,适应了重量,顾兰时没有停下,一边踢一边说:“好着呢,正合适。” 见他玩得高兴,裴厌笑笑不再打搅,自己拿了刀劈竹条干活。 冬闲的好处就是能玩尽兴,顾兰时数着数踢,这次踢了三十五个才掉下来,他捡起毽子,看向裴厌问道:“你要不要踢?” 裴厌手一顿,神色有点犹豫,小时候只能看别人踢毽子玩耍,长大后他也没那个闲心。 顾兰时笑眯眯的,见他犹豫,贴心道:“这个不难,多踢两下就会了。” 他又说:“你要学会了,咱俩比一比,看谁踢得多,不然我自己耍还有些不得劲。” 既然如此,裴厌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先把毽子丢向空中,随后抬脚去够。 果然,不是什么难事,他踢了几下,用的力气有点大,毽子高高飞起,看得顾兰时不自觉仰起头。 “低一点,万一飞到房梁上,还得找东西戳下来。”顾兰时笑着同他打趣,毽子踢得再高,不过到半空而已,哪能真飞到房梁上去。 裴厌听完,眼神还盯着毽子,脸上露出个笑,再踢了一下,毽子飞远没够着,落在地上。 顾兰时帮他数着数,说道:“不错了,足足七个呢。” 裴厌从中找到一点乐趣,捡起来又开始踢,这回只踢了五个。 倒不怪他,他无意中看见顾兰时脑袋随着毽子上下翻飞而一点一点的,看别人玩耍的模样跟小孩一样认真,一下子就乐了,分了神没接住。 “你笑什么?”顾兰时疑惑问道。 裴厌脸上笑容更大,说:“你怎么跟着毽子抬头低头的。” 顾兰时从他手里接过毽子,笑道:“这哪里能忍住,你要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 说着,他一边踢一边给自己数数,当眼神无意中看到裴厌神情后,他抬脚接住毽子,又用力往上一踢,抬头盯着毽子笑出声,说:“你还说我,你看看你,眼睛也不是盯着毽子上下动。” 两人正玩闹,大黑忽然竖起耳朵朝外面吠叫,顾兰时伸手接住下落的毽子,转身朝门外看。 “我去看看。”裴厌说着就往外走。 大黑已经跑在了前面,看架势,篱笆门外肯定有人。 还没开门,外面的人听见狗叫声近了,从门缝里看到有人影,便喊了一声兰哥哥。 裴厌听出对方的声音,反问道:“启儿?” “是我,裴厌哥哥。”徐启儿连忙答应。 等开了门,一阵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裴厌哥哥,我、我想拿一钱银子去买点米。” 裴厌点点头,说:“嗯,进来吧。” 大菜地只有石子路铲开了,别的雪没动,两人顺着路走,等进了院子,顾兰时看徐启儿虽然穿了棉衣,不过棉衣旧了,明显单薄。 兄弟俩孤苦,肯定是没有更厚的衣裳穿,他没多嘴,只说道:“下雪了,你俩米粮可还够吃?” 徐启儿说:“兰哥哥,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米剩的不多了,菜倒是有,我想拿一钱回去,买点米,再买几块豆腐吃。” 乡下人吃不起肉的,煮菘菜时会放些豆腐,豆腐可是好东西,便宜又能补补身子。 顾兰时点点头:“好,菜够吃就行。” 他转身进屋给徐启儿拿钱,这一两银子是单独放的,平时他和裴厌根本不会碰。 把碎银子给徐启儿,他又匆匆进西屋抓了两把红枣出来,说:“家里也没别的,几个枣儿你拿回去和瑞儿吃,舍不得当零嘴,煮稀饭的时候放两个,甜着呢。” “嗯。”徐启儿用衣摆兜起红枣,心中十分感激。 他明显有点冷,在外面不如回家躲进屋里取暖,顾兰时说道:“起风了,路上也不好走,快回去吧。” 出了篱笆门之后,徐启儿走近林子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衣摆,生怕红枣掉出来,他回头看一眼已经闭上的篱笆门。 一到冬天,粮食很金贵,他明白这是顾兰时心善,每次碰到他多少都给点东西,他不识字,除了感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这场雪下的突然,还刮风,因肚里没油水,两人都不怎么抗冻,他只能和弟弟蜷缩在薄被里。 今天起来一看,米缸里的米不多了,平时做饭都是稀米汤,用水灌个肚圆,好歹不会饿的心慌。 他脚一深一浅在雪里走,脸上是化不开的忧愁,有这一两银子,倒是能熬过这个冬天。 他想过卖身去做长工,可冬闲地里没有多少活干,哪家愿意收长工,那不是不干活吃白饭吗。 他就只能找个零工做,可去了码头,人家一看他身板瘦弱,都不愿要,求爷爷告奶奶才干了两天活,扛沙袋大包拿了三十多个铜板回来,不想就下雪了。 回到家里后,看见瘦小的弟弟正在劈柴,徐启儿更加忧愁。 明年开春要是运气好,托人帮他找个东家去做长工,到时候他自己能吃上饭,可留弟弟一个人在家种地,让他如何放心。 今天有点晚了,揣着钱上路怕遇到恶人,徐启儿妥善把一钱碎银子藏好,叹了口气让自己先不要去想那些,再愁也没用,还是多编几个竹筐,等天晴了背去集会上卖点钱。 他编竹筐的手艺没那么好,只能贱卖换几个铜板。 寒冬对穷人来说是残酷的,运气好挺过去多活一年,身子差的,冻出病来,家里连抓药的钱都出不起,就只能拖着。 好在徐应子死得早,没把家产赌光,他和弟弟还有能遮风挡雨的房屋,躲在家里烧柴烤烤火,不至于雪上加霜生病。 第92章 天气转晴,这几天一到晌午,太阳热意一盛,雪水就被晒得融化,顺着屋檐如下雨一般滴落在地。 初冬还不算太冷,没到结冰溜子的时候,就算有,不过短短一小截,连掰下来都不用。 之前把院里的雪铲到了外面,雪水一融,起码在院里走动时,脚下湿溻溻的烂泥没那么多。 一大早,天色亮起来后,院里才有了动静。 顾兰时起床后先抱了柴火进灶房,见水缸里的水结了一层冰,他取了擀面杖用力捣破冰层。 裴厌搓搓手进来,早起一呼一吸都冒着白气,他顺势接过擀面杖,三两下就把冰层捣开。 顾兰时在他接手后,蹲在灶前用火石擦火,点燃后说道:“水不多了,该去打点水,不知道河里结冰没。” 裴厌拿了葫芦瓢舀起一瓢带着碎冰的水,倒进大锅里,闻言说道:“没到三九,结了冰估计也不是很厚,搬块石头就能砸开。” “嗯。”顾兰时往灶底添把软柴,火苗一下子旺起来。 锅里水添好后,他放好蒸架,拿了六个糙馒头和两个鸡蛋放上去,盖上锅盖开始烧火。 早食他和裴厌顶多吃三四个馒头,多出来的两个是给大黑热的,冬天冷,馒头有点硬,反正要烧柴,给狗热热也不费事。 顾兰时在灶前小凳子坐下,说道:“明天要是太阳好,蒸几个白面馒头吃,顺便再蒸两屉包子。” 他抬头看向裴厌问道:“想吃什么馅的?” 裴厌提起软柴篮子正要出去抽麦秸,想了一下说:“马齿菜馅的就行,咱们不是还有好多,我再买点豆腐回来,剁碎了加进去。” 夏秋的时候晒了很多马齿菜,包包子挺好吃。 “行。”顾兰时点点头,随后眼睛弯弯,说:“肉还没吃完,包几个萝卜大肉馅的肉包子吃,萝卜少肉多,有肉汁的那种,解解馋,怎么样?” 他说得如此诱人,还没吃仿佛就已经看到了热腾腾、一掰开就流肉汁的包子,连包子皮都是绵软油香的。 裴厌被他说的都饿了,咽了咽口水说:“好,就吃这个。” 顾兰时其实也被自己说饿了,得亏锅里有两个鸡蛋。 等锅里热水烧开,馒头热了鸡蛋熟了,两人先舀水盥洗。 大黑懒洋洋从堂屋出来,站在房檐下抻了个懒腰,随后又甩甩毛,它如今不睡柴房了,麻袋上次被放在离西屋近的墙角,它就在那里安了窝。 吃过早食后,顾兰时往大锅里添水,裴厌在洗野薯,等下切成块好煮猪食。 野薯是之前上山挖的,特地给猪弄的口粮,在柴房角落里用土埋着,冬天只有干草和草根,猪吃了这个才好长膘。 过两天地面晒干后,还要再上山找找,这东西上面的草茎虽然枯萎了,但地下的薯根还在。 有吃不饱饭的人家,冬天会去挖这些充饥。 水烧开后,顾兰时先舀了两瓢给鸡鸭烫谷糠,搅拌前又抓一把磨好的柴豆面丢进去。 牲口禽畜每天要吃两三顿,这些活他俩再熟悉不过。 忙完后,两人出门去河边挑水。 出篱笆门的时候,见大黑也想出来,顾兰时看一眼往河边去的路,外面野地没人铲雪,又是泥又是水的,就赶大黑回去,省得它沾一身泥水脏兮兮,冬天这么冷,弄脏了不好洗。 脚下捡着硬实的地面走,避开水洼,尽管如此,鞋底还是粘了烂泥。 到河边之后,在裴厌铺出来的石头池子前停下,这里的水有石头铺底,显得更干净一点。 顾兰时卸下肩上扁担,石头池子这边的水是引过来的,远比河里的水平缓。 他看一眼河水,有结冰的痕迹,但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冲碎,天没有那么冷,还无法在河面结一层厚实的冰。 而石头池子这边,因水流不够急,结了一大块冰覆盖在水上。 裴厌在岸边找好了一块石头,搬起来随手丢进水里,较薄的冰面被砸个洞穿,水花从洞口溅起来,冰面随着缺口蔓延出道道裂痕。 他打满两桶带着碎冰的水,又接过顾兰时带来的两个木桶打水,都只打了半桶。 见状,顾兰时笑道:“还是打满吧,又没有多沉。” 裴厌没听他的,开口道:“路上有湿泥不好走。” 为这事不值得争执,顾兰时笑眯眯用扁担两头的钩子把木桶勾住,半蹲下一用力,就将两桶水挑起来,跟在裴厌后面往回走。 挑满水缸后,两人才得空歇歇。 见太阳出来了,顾兰时提了针线篮子坐在墙下,晒着太阳纳鞋底。 裴厌没别的事做,抓了把柿子干拎了把椅子出来,在旁边坐下后张开手,示意顾兰时也吃,他自己拿了一根慢慢嚼。 这会儿没有风,太阳越来越暖和,晒得人眯起眼睛,却舍不得离开。 顾兰时纳了几针抬头看看天,说:“今天暖和,要不洗洗头发,好几天没洗了。” “行。”裴厌答应道,又说:“我吃完就去烧水。” “嗯,不急。”顾兰时笑一下,低头又干活。 这双鞋是给裴厌做的,没填棉花,打算弄一双单鞋,来年开春后穿。 如今有毛驴了,去镇上不用走路,不过平时上山只能靠走路。 山里草木石头多,蛇虫也有,草鞋会露出脚面,到底不如布鞋。 再说了,走亲戚什么的,也得有一两双没有补丁的好鞋子备着。 裴厌吃完柿子干,起身大步往灶房去烧水。 太阳很大,洗完后两人坐在院里一起晒头发。 见顾兰时一头乌发顺滑厚实,裴厌没忍住,拿了木梳说要给他梳头发。 顾兰时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脸轻松笑意,问道:“长不长?太长的话还是剪剪。” 裴厌梳了两下,开口道:“不长,过段时间再剪。” 头发梳开梳顺滑后,越发显得柔软好看,还散发出一股野澡珠的淡淡香气,闻着就干净。 乡下人很少给头发上抹桂花油、茉莉花油之类的东西,哪有那些闲钱。 梳完后,顾兰时笑着说:“我也给你梳梳。” 于是裴厌把木梳给他,乖乖转过身。 等晒干之后,梳好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光滑而柔顺,裴厌头发丝稍硬些,也比顾兰时发丝粗,他率先缠好头发,后颈没有干扰,只觉松快了许多。 顾兰时闲的没事正在打络子,想着打完这个再束发。 见他头发披在后面,裴厌摸了几把,手指插进去从上往下梳,顺滑的细发丝从指缝中滑过,像是软绸子一样。 他越摸越上瘾,到最后捉起一缕头发轻嗅,竟有些痴迷之态。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兰时早习惯了没事时他的动手动脚,因此背着身只管打络子,连头也没回。 裴厌从来不知道,头发竟然也能引诱人心,他情不自禁,插进发间的五指并拢,用上了一点力气,想将这光滑的头发全部抓在手里,一点都不要露出去。 不知不觉间,他气息加重,从心底燃起阵阵燥热。 手里的络子刚打完,顾兰时还没拿起来赏看,头皮忽然一紧,扯得他头往后仰,他轻嘶一声,显然吃痛了。 裴厌陡然回过神,松开手,在他转头看过来后,抿着薄唇低下头,一副干了错事的模样,低声道:“不小心力气大了点,弄疼你了。” 疼就那么一下的事,顾兰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对自己头发这么有兴致,笑着说:“没什么,不疼了,木梳给我,该束起来了。” 裴厌却有点舍不得,他还想摸,甚至从心底涌上一股自己都说不清的感受,越发焦躁,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乌发。 顾兰时没等到梳子,心中疑惑,正要回头自己拿,不想突然被抱起腾空,他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裴厌没说话,抱着他直接往屋里走。 如此着急忙慌,顾兰时瞧他神色,薄唇微抿,一张俊脸显出几分冷硬,忽然就悟过来,垂下眼帘不再说话了。 每次裴厌动情的时候,一开始没什么表情,一旦上了炕进去,神色就又变了,一双眼睛露出欲念,左脸上的红色长疤显出几分狰狞,每次疯劲上来,疤痕带上了别样的凶恶色彩。 这种事顾兰时不敢同别人说,他没念过书,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默默承受,受不住时便哭着去打裴厌,甚至上嘴咬,却常常适得其反,裴厌有一回连眼睛都红了,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为此,他暗地里没少琢磨应对的法子,可无论想了什么办法,每次行房的时候,总被裴厌弄的头脑晕乎昏沉,就什么都忘了。 砰—— 房门被重重踢上,很快就有了其他动静。 * 晌午,青烟从烟囱中飘出来,灶房里,裴厌正在添柴烧火,锅上垒了三层笼屉,白汽已经冒出来好一会儿。 加上锅里的一屉,一共是四屉,其中两屉是糙馒头,一屉是马齿菜包子,另外一屉是肉包子和白面馒头。 炕上,顾兰时在歇息,他包完包子后,交代了裴厌烧火的事宜,就进来躺下了。 昨天晚上本来想发火,可一看裴厌那副无措慌张的样子,他只能狠狠闭上眼睛翻个身,眼不见为净。 好在睡一觉醒来没那么难受了,看裴厌也顺眼了。 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睁开眼,裴厌用碗端着包子进来。 肉包子用白面包的,碗里一共是四个。 “熟了,快趁热吃。”裴厌很高兴,端着碗坐在炕边。 顾兰时坐起来后,顺手给腰后放了个枕头,他确实饿了,直接拿起一个。 “烫,吹吹。”裴厌坐在炕边叮嘱,眼巴巴看着夫郎,见对方没有生气,心才落回肚子里。 顾兰时咬一口绵软的肉包子,肉馅露出来,登时散发出更浓郁的肉香味道。 肉汁很多,沾在包子上,连包子皮都是香喷喷的。 他来不及咽下就含糊说道:“好吃。” 裴厌露出个笑,自己也拿了个包子尝,果然很香。 有油水的东西谁不爱吃,两人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吃完一个包子。 “锅里还有,吃完我再去拿。”裴厌说道。 “嗯。”顾兰时哪里顾得上说话,今天一共蒸了八个肉包子,个头不算小,不过照这架势,他俩一顿就能干掉。 肉汁流在手上,顾兰时舔了舔,见裴厌起身,他说道:“一人再吃一个,剩下两个,留着后天吃,不然全吃完了。” 他笑了下又说:“早知道多包几个。” 裴厌说道:“下回再蒸馒头,我去买几斤肉,全包成包子。” 热乎乎的肉包子吃起来十分过瘾,连身上的难受都消减了几分,顾兰时点着头欢快开口:“好,到时候咱们敞开吃。” 见夫郎这么高兴,别说几斤肉,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肉剜下来,裴厌都能不眨眼,好在顾兰时不吃人。 一吹风,寒意从外面透进来,但两人吃了肉包子,从胃里肚里都是暖的,全然不畏惧寒冷。 第93章 晒了几天,地面又变得坚实干燥,除了山里的背阴处还留有残雪,别处早没了。 脚下的枯叶十分脆弱,踩上去就碎成渣子,下过大雪,林子里有不少被大雪压断的树枝,要么本来就枯朽了,稍微遇到点外力就直接断掉。 顾兰时背着麻绳和裴厌走近树林,见地上有现成的树枝,两人放下麻绳,弯腰先把能用的树枝捡到一起。 “没了,我去那边看看。”他把两根树枝扔过去,空地上已经堆了一堆。 “好,别走远了。”裴厌挑好了一棵树,将柴刀别在腰后,三两下爬上树,找个落脚点站好,抽出柴刀砍下合适的树枝。 顾兰时听着砍柴的声音往林子深处走,把能看见的枯枝都捡了,抱了一堆回来,哐当先扔在柴堆上,抬头看一眼裴厌,叮嘱道:“小心些,站稳了再挥刀。” “知道了。”裴厌答应道。 见状,顾兰时又往旁边去,地上还有几根呢,都捡回来,弄一车明天好拉去镇上卖。 一边走一边寻找,不知不觉,发现砍柴声明显变小后,他连忙转了方向,不再往深处去,抱着木柴折返。 冬天进山,好处就是不怕踩到蛇,别的虫子也少,都钻进土洞里过冬避寒了。 裴厌站在树上,一手攀着主干,在他走近后开口道:“正说没看见你。” 顾兰时笑着说:“走远了一点。” 他把柴火扔在地上,见裴厌把柴刀扔下来,人从树上滑下,他也过去捡砍落的树枝。 捡完后,顾兰时拍打身上木屑碎渣。 裴厌拾起地上竹筒,打开喝了几口水,说道:“不太热了,赶快喝完,再砍一些就回去。” “好。”顾兰时接过竹筒,将剩下的温水一饮而尽,他看看四周,最后坐在高处的一棵树底下歇脚。 裴厌再次爬上去砍树枝,山林空旷,砍柴的动静带了一点回音。 不远处,高处的树枝上落下六七只麻雀,冬天树木凋零,树干光秃秃的,和麻雀褐色的羽毛十分相近。 顾兰时眼睛好,坐下没事干就瞧它们在做什么。 砍树的动静没有惊走它们,在枝头蹦跳着,时而啄啄羽毛,没一会儿,便陆续飞下来,落在离人较远的地上,小爪子在土里刨来刨去,不时低头啄两口。 顾兰时猜测,应该是在吃草籽,冬天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好吃。 在树上时离得远还看不太清,这会儿落在地上就十分明显,几只麻雀个个都肥嘟嘟的,也不知是过冬的羽毛太厚,还是秋天草木丰茂时吃的圆滚滚,瞧着有几分讨喜,跟圆球儿似的。 砍下来的树枝倏然掉落,砸下的声响惊动了雀儿,六七只全都拍打翅膀飞远了。 没了麻雀看,顾兰时捡起地上一根小树枝,随手在旁边地上划来划去。 看见裴厌撂了柴刀,从树上下来后,他丢掉手里穿了好几片枯叶的树枝,起来要捡柴。 裴厌制止了他,说:“不用,我再砍一些,等会儿一起捡。” 于是顾兰时又坐回去,捡起刚才的树枝,用另一头去扎地上的枯叶,弄了厚厚一沓。 裴厌站在树上朝下看一眼,见他独自玩耍,跟小孩一样,情不自禁笑了下,也没打搅,依旧干自己的活。 等砍完柴后,两人用麻绳将树枝捆好,裴厌还用柴刀削了一根长树枝,当做扁担,把两大捆柴火挑起来。 今天弄的柴火不少,他挑的是大头,顾兰时用麻绳背了一捆,不算太沉重。 往山下走,裴厌看一眼天上太阳,说:“吃过晌午饭,我打弹弓上山,看能不能打到兔子。” 想着在家也没事,顾兰时问道:“我还跟你一起上来?” 裴厌笑着说:“我自己就行,人多动静大,也要往深处走走,我随便转转,能打到最好,打不到就回去了。” 他赶路惯了,多跑几趟不成问题,顾兰时到底是个双儿,不像汉子那样常常在外奔波,今天早上进山捡柴火,就走得挺远了,没必要再上来。 听他这样说,顾兰时点点头:“好,那你记得别走太深,谁知道老林子里有什么,打不到咱们还有柴火卖。” “嗯。”裴厌答应着,一手护着肩上树枝稳稳走下山坡。 见远处像是有几个人影,顾兰时一边走一边张望两眼,近前后才发现是李梅一家子。 “叔,婶子,也来打柴?”他还没到跟前就出了声,裴厌自然也跟着喊。 李河有点木讷,但别人都问话了,不答应一声实在说不过去,他开口道:“你们来得早。” “早起没别的事。”裴厌答了一句。 顾兰时看向李梅,说:“梅哥儿,近来没什么事的话,过来转转,咱俩也说说话。” “好。”李梅点点头答应,又推推弟弟让喊人。 “兰哥哥。”李保儿说完,又去看裴厌,他年纪小,眼里明显带了畏惧,一声哥哥怎么也叫不出口,甚至往人后躲,弄的李梅和他娘方小枝有些尴尬。 “年纪小,认生,以后熟了就好了。”顾兰时笑着开口,给了他一家台阶下。 “可不是。”方小枝连忙接了话,说:“这小子,平时在家里还好,一出门就不爱说话。” “时候也不早了,婶子,我们先回去了。”顾兰时说道。 “好好。”方小枝在他俩走之后,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保儿脑门,随后又叹口气,到底没有责骂。 走远之后,顾兰时转头瞧了一眼裴厌脸色,开口道:“保儿其实挺乖的,可惜被他们隔壁赵家常常欺负,连孩子都不爱说话了,遇着长相稍冷硬的汉子,更不敢凑上前。” 裴厌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顿一下,问道:“你是说,我长得凶?” 顾兰时不爱扯谎,一听这话,跨过脚下凸起的地方,才笑着开口:“是有一点凶。” 见裴厌眼神有点受伤,连薄唇都抿了下,他笑眯眯说:“可那是别人,我现在看你,一点都不凶。” “而且……”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裴厌眼巴巴望过来,才弯了弯眼睛,小声说:“你长得也好看。” 裴厌愣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脸,脸上的长疤依旧在,受伤时划得太深,愈合后伤疤就留了下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恢复,也再无恢复的可能。 顾兰时看他摸疤痕,一下子急了:“哎呀,我又没说那个,做什么去摸它,别看那条疤,你本来就长得好,再说了,我看惯了,也不觉得丑,一条疤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裴厌放下手,眼眸微垂,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嗯,没什么要紧的。” 不过一条伤疤而已,再难看,顾兰时不嫌弃就好了。 见他笑了,脸上没有任何勉强之色,顾兰时这才放心,自己早就看惯了,有时甚至会直接忽略那条疤的存在。 平时他俩都不提这件事,没想到今天就说岔了话。 山路崎岖,爬上一个坡又下一个坡,快到前山的时候,顾兰时不放心,转头问道:“真不生气?” 裴厌看向他,以前冷峻的眉宇全是柔和,笑着开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与咱们无关。” 如此豁达,果然没生气,顾兰时一下子高兴了,笑眯眯赞同:“嗯,咱俩过咱俩的日子,不理会就完了。” 因这条长疤的存在,背地里有些闲话和指指点点,他俩其实知道一点,眼下想开了,心里那点疙瘩也就散了,爱嚼舌根的他们也管不了,何必自寻烦恼。 两人高高兴兴下了山。 一进门,大黑跑过来摇尾巴,只是两个时辰没见而已,它尾巴摇的十分欢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少天没见了。 顾兰时放下木柴,取了甩子站在院门外甩打身上灰尘,弄干净后,将布甩子递给裴厌,他脚步加快,洗把手进灶房就开始忙碌。 晌午饭做的很简单,炒一盆菘菜热了几个馒头,吃饱后歇一歇,又要忙着喂牲口。 裴厌取了弹弓和麻绳,在窗沿上抓一把之前捡的小石块,说道:“如今天短,我现在就上山转转。” “好,你去,早点回来,别等太阳落山才往下走。”顾兰时答应着,见大黑已经吃完了,他说道:“要不带上狗,好给你做个伴,我在家里,不怕有人来。” “行。”裴厌说着,吹声口哨,大黑耳朵一竖,立马就跟他往外走。 “记得带上篱笆门,我等会儿要去后院喂猪。”顾兰时站在院门口叮嘱道,听见答应后,自己先把院门关上了。 后山即便来的人少,也得警惕些。 * 太阳往西边走了,顾兰时坐在院里纳鞋底,他开了院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篱笆门关着,没有上门闩,裴厌回来的话推开就行。 差不多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不知道裴厌有没有打到兔子,没打到也该往山下走了。 终于,听到狗叫声后,他放下鞋底,匆匆出门去看。 一打开篱笆门,就看见快出树林的裴厌。 “我就说,也该回来了。”顾兰时笑着开口,视线挪到裴厌右手上的东西,他一下子龇牙咧嘴的,有点惊讶也有点不适。 见他如此神色,裴厌笑出声,看了眼自己手里提着的一捆蛇说:“兔子没找到,估计都缩起来了,看见有土洞,想碰碰运气看是不是兔子洞,不想挖出来一看是蛇洞。” “这有七八条吧。”顾兰时看着花色不一的蛇纠缠在一起扭动身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裴厌说道:“十条,都是毒蛇,有的毒性不烈。” 随着他靠近,顾兰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裴厌停住脚,笑着说:“没事,都用石头拍晕了,不会咬人,明天拿去药铺卖,有三条不小心拍死了,不过蛇胆肯定好着,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说完又问:“你吃不吃蛇肉?吃的话留两条。” 穷人饿极了什么都吃,尤其缺吃少穿的冬天。 村里年年过冬时都有老少汉子上山挖蛇洞,掏出冬眠的蛇回家就能吃上点肉,要是毒蛇的话,卖给药铺能换点钱。 山上各种野兽虫子很多,土洞树洞很常见,没经验的人上山不一定能找到蛇洞,挖蛇也得看运气和眼力。 裴厌不怕蛇,以前也捉过蛇吃,今天只能说是误打误撞,碰到这么一窝。 这还算少的,有的蛇窝大,挖出来的土洞里足足有几十条,斑斓花色还都不同,看得眼睛都能花了,那扭动的场面才叫悚然。 顾兰时以前在家的时候不缺吃的,再加上他爹有点怕蛇,所以家里很少吃蛇肉,对这个东西也不怎么感兴趣,闻言连忙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我不爱吃蛇肉。” 见裴厌还站在对面,他没忍住,催促道:“你先进去,赶快找个麻袋装起来。” 见他害怕,裴厌立马进门,走了一段路后,回头一看,顾兰时还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着他。 大黑不知道顾兰时为什么要在门外,十分忠心地陪着。 等裴厌进了院门后,他才喊上狗一起回来,关好篱笆门上了门闩,一步一操心往里走。 直到看见裴厌把装蛇的麻袋结结实实绑好后,他才跨进院门,隔着袖子摸摸自己胳膊,说:“还是把麻袋放在外面菜地,就算爬出来也不怕它们进门。” 裴厌自然照办,提着麻袋从顾兰时旁边经过时,特地离远了,麻袋也拎在另一只手里。 关上院门后,顾兰时才松一口气,又连忙给他舀水,说:“快洗手,多洗两遍。” 裴厌笑着蹲下,对夫郎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第94章 早起,太阳被云挡住,天色不怎么好,好在没有下雪的迹象。 顾兰时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裴厌正在扫院子。 “怎么没多睡一会儿?”裴厌问道。 顾兰时摇摇头,站在堂屋门口伸个懒腰,带着困倦说道:“不了,总是做梦,几条蛇在梦里扭来扭去的,花色又吓人,我还梦到它们扭在一起,变成一条好粗好粗的蛇,想要咬我,我一跑,就醒来了。” 裴厌笑着,用大扫帚将院里的一点杂物木屑扫成一堆,说道:“没事,今天就去卖了。” 顾兰时担心地问道:“你看了没,没跑出来吧。” “没有,麻袋没有破洞,口也扎紧了,蛇又没爪子和尖喙,弄不破。”裴厌说道,他起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到院子外面看麻袋,蛇一条不少,都在里头。 树叶早落光了,院子比秋天好扫,他俩平时又不乱扔东西,没几片要扫的,他把大扫帚靠在墙上,抬脚往后院走,一夜过去,牲口圈里的粪该铲干净,也得给毛驴放点草料吃。 顾兰时见院门开了半扇,到底没鼓起勇气出去看一眼,裴厌向来靠谱,他说麻袋好着那肯定就好着。 说服了自己后,他进灶房烧水弄早食,从案台底下的黑陶罐里摸出两枚咸鸭蛋。 裴厌等会儿要赶车去镇上,驴车跑起来肯定会迎风,得吃饱吃暖和了,才不会太冷。 说起赶车,握缰绳的手常常露在外面,冷风一吹冻得慌,甚至可能皲裂,他想起家里那几张鞣制好的兔皮。 他曾在镇上见过有人手上戴着毛皮手套子,能防风御寒,不如给裴厌做一双,以后赶车是常事,万一手冻坏了,那几张皮子卖的钱估计还不够抓药使的。 * 说是冬闲,乡下人总有活干。 两人把昨天打的柴火装车,又用麻绳捆好,裴厌牵了毛驴过来套车。 顾兰时取下木头门槛,好让驴车出去,他这会儿才出了门,往西边一看,麻袋放在土墙下,口果然扎的好好的,没有露出一点。 十条蛇不少呢,还有两条较大的,能明显看到麻袋里有长条状的东西在动。 他心里有点发毛,要是别的东西,不用裴厌动手,他就过去提起来撂车上,今天还是算了,实在没那个胆量。 驶过门前后,裴厌让毛驴停下,自己走过去拎起麻袋。 他这么一动,袋子里的蛇明显没死,好几条都在扭动,看得顾兰时往后退了半步。 顾兰时见他随手把麻袋塞进空隙里,忍不住说道:“往后放放,别离你太近。” “把口再扎紧点,路上颠簸呢。”他话都多起来,怎么都有点不放心。 “放心,跑不出来。”裴厌嘴上这么说,还是把麻袋口紧了紧。 顾兰时看一眼,说:“不行不行,我再拿一条麻袋,倒着装进去,这样这个口子就在另一个麻袋最里面。” 他说完就回去,特地捡了一条没有补丁的麻袋,出来递给裴厌,让他按自己的话又套一层。 裴厌把麻袋放好,笑着说:“行了,天色不早了,我早点卖完就回来了。” 顾兰时点点头,叮嘱道:“去吧,路上慢些,别赶太快,记得把口鼻捂好,省得吸凉气。” 冬天坐车太冷,他缝了两条布巾,比较长也比较大,围起来连脖子都能护住,驴车跑起来风大,刚好用上。 “我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牵着毛驴往外走,他自己开了篱笆门,出去后又掩上。 顾兰时回到堂屋,大黑才起,狗嘴大张着打哈欠,和人倒挺像,看见主人过来,它低头弄脑袋蹭了蹭顾兰时腿,喉咙里呜咽两声,显然是要吃的。 “刚睡醒就吃,去吧,盆里有。”顾兰时嘴上嫌弃,实际吃完早食后,就给它的食盆里的掰了两个糙馒头,连水碗也用热水烫开了昨天晚上结的冰。 大黑的食盆在外面屋檐下,它懒洋洋走出去吃,一大早比人还懒。 今天没太阳,炕上有点余温,顾兰时脱了鞋,从角落搬了炕桌放在中间,提来针线篮子剪鞋面。 有狗在家里,他低头忙碌,没有管外面,不一会儿鞋面剪好了,拿过纳好的鞋底开始上鞋面。 等做好两双鞋,他仰起头揉了好一会儿脖子,随后把新鞋子放好,等裴厌回来试试就知道合不合脚。 窗子只开了一条缝隙,他下炕穿好鞋,出来才发现太阳出来了,外头没有风。 去镇上卖柴火,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他闲的没事,干脆拿了钥匙锁门,回家转转。 大黑想跟出来,被他撵回去看家,冬天日子不好过,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做贼呢。 一进村子,好几家门前都有人,有的在门槛上坐着,有的在土墙下坐着,都在晒太阳,几个小孩跑来跑去,尖叫着,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喊了几声婶子老嬷,顾兰时就进了家门,二黑从后院跑出来冲着外面叫,一看是他,立马摇起尾巴。 “娘。”他朝屋里喊。 “哎,在屋里呢,快进来。”苗秋莲坐在炕上朝外面喊。 等顾兰时进屋,看见竹哥儿也坐在炕上,他脱了鞋上去,竹哥儿分了他一角被子盖住腿脚。 “缝衣裳呢。”顾兰时看着他手里的活说道。 不等竹哥儿说话,苗秋莲开口道:“过了这个年,他也十三了,趁早把针线活学好,不然到了婆家,连衣裳都不会做,人家不得找我。” 她坐在炕桌对面,直起腰板昂着头看一眼,说:“特地给裁了一块布,反正给他自己做,这样才细心呢,不然还得别人穿做坏的衣裳。” 在这些事上他娘较为严厉,竹哥儿很有眼色,没敢说什么,低头认真缝线。 顾兰时见弟弟有点蔫,笑着说:“我看缝的还行,没出错,再练练,手艺就好了。” 他抬头又说:“娘,怎么没出去,外头太阳已经大了。” 苗秋莲纳一针鞋底,说道:“嗐,坐在院里,谁路过都能看见,没事干的,势必要进来说闲话,左一句右一句的,我这不是怕竹哥儿分心,还不如在屋里,人少清净,也省得他偷懒。” 她说完问道:“姑爷做什么?没跟着一起来。” 顾兰时说:“去镇上卖柴火了,昨天想上山打兔子,没打到,挖了一窝蛇,都是毒蛇,药铺里收,他今天顺便带去卖。” 正说着话,顾铁山进屋了,一听蛇,他轻嘶一声,嫌弃又有点怕。 顾兰时笑着问道。“爹,才做什么去了,进门没看见你,狗儿呢?” 顾铁山打开炕尾箱子,从里头的布兜里抓了几把花生出来,放在炕桌上,说:“我刚在后院喂牲口,狗儿跟着你大哥二哥去镇上了,套了驴车去的,三个都是懒蛋,正经事不做,只是去镇上逛,连路也不想走。” “看我,都忘了还有这东西。”苗秋莲把炕桌上的剪子挪开,又对顾铁山说:“不是还有点黄冰糖,给兰哥儿包了。” 她看着顾兰时说道:“前天去赶大集,买了些,你带回去,和梨子煮,跟姑爷都喝一些,对身子好。” “知道了娘。”顾兰时笑眯眯答应。 顾铁山包了几块黄冰糖进来,给他放在桌上,虽然怕蛇,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抓了几条?” “十条呢。”顾兰时想起昨天看到的画面,说道:“爹你是没看见,那蛇扭成一团,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偏偏裴厌一点不怕,也不知胆子怎么长的。” “胆子是够大的。”顾铁山一听他说起那场面,脸上的皮肉拧巴在一起,在炕沿坐下后又开口道:“不过蛇胆挺值钱的,听人说越毒价越高呢。” 顾兰时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我没敢多问他,昨儿一回来,提着蛇还问我要不要吃蛇肉,我哪里敢,让他都拿去卖,咱们也不少这一口吃的。” “对,咱们不缺这一口。”这话顾铁山无比赞同。 他小时候差点被蛇咬,还是条毒蛇,要不是他爹,也就是顾兰时爷爷,及时用铁锨拍死那条蛇,他说不定都没了。 从那以后他就十分怕蛇,从来不和村里的汉子去山上抓蛇吃。 顾兰时拿了一个花生剥着吃,一转头见竹哥儿眼巴巴看他,他没忍住笑了,把剥好的花生豆递过去。 早上挨了骂,导致顾兰竹这会儿都不敢看他娘脸色,也没敢伸手拿花生,但又馋,只能用这一招。 苗秋莲瞪他一眼,发话道:“吃吧,作什么妖。” 竹哥儿一下子喜笑颜开,放下手里的活高高兴兴剥起花生。 见他没出息的样儿,苗秋莲笑骂道:“跟你那三个哥哥一模一样,又懒又馋。” 有了吃的,竹哥儿挨骂也不丧气,把剥好的花生放到顾兰时手里,笑完了眼睛,说:“兰时哥哥,十六去赶大集,你去不去?” 顾兰时吃了两粒花生,说:“十六?今天十四了,那就是后天。” 苗秋莲也剥了两个花生,开口道:“听人说镇上来了一帮耍猴耍把式的,热闹,十六那天是大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行。”顾兰时答应道,好久没赶过大集了。 往年只有冬闲时,不用操心地里的活,才能安安心心在集会上闲逛半天。 镇上的大集会可热闹了,不止街上有卖各种东西的,就连镇外的空地上,都会摆长龙般的摊子。 要是运气好,碰见镇上有钱人家过寿或者办喜事,还会散糖饼给众人吃。 至于裴厌,他想都不用想,只要提了,肯定会一起去。 第95章 在屋里说着话,外面二黑忽然叫起来,顾铁山刚起身要出去看,就听见外头李月的声音响起。 “娘。”大着肚子的李月走进院子,二黑认得她,不再叫了。 苗秋莲连忙掀开被子下炕,顾兰时和竹哥儿也下来穿好鞋。 见她一脸笑意,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说说闲话,苗秋莲才放心。 “外头暖和,娘,咱们坐院里。”李月笑着说。 闻言,竹哥儿把手中几粒花生全塞进嘴里,给她搬来了椅子。 儿媳过来,顾铁山不好坐在院里跟他们一起闲聊,同苗秋莲说一声就出了门,二黑摇着尾巴跟他一起出去。 顾兰时把那些花生用碟子端出来,又给几人都倒了一碗热水,在旁边坐下后看看李月肚子,问道:“二嫂,最近胃口怎么样?” 李月摸摸肚子,说:“比夏天好多了,能吃进去,你二哥买了坛腌梅子,吃一吃胃口渐渐好了。” 苗秋莲在旁边说道:“爱吃的话,吃完让狗娃子再给你买一坛。” 人常说酸儿辣女,这么嗜酸,说不定又是个大胖孙子。 竹哥儿偷偷笑了下,狗娃子是他二哥小名,如今长大成亲了,他二哥不喜欢被喊小名,他娘也只有背着他二哥时才这么喊。 “明年正月下旬的日子,虽然过了年,那会儿也还冷,稳婆那边要提早说,到时候只管过去接人就好了。”苗秋莲念叨着。 李月笑道:“前两天他还说呢,赶着过年前去趟稳婆家。” 苗秋莲又道:“天冷了,比不上之前,你肚子大了,不好做饭,等狗娃子回来跟他说一声,你俩带衡儿回来吃饭,要是路不好走,就让狗娃子给你提回去,这么冷的天,切菜手指头冻得慌,手一冷,容易着凉。” 一听不用自己做饭,李月连忙答应:“好好,娘,等他回来我就说。” 和顾兰时裴厌一样,她跟顾兰河分家出去,家里大人只有两个,好在这些年都惯了,挺着大肚子也能干农活,但歇一歇有人搭把手,肯定是最好的。 婆婆既然愿意帮一把,无非就是给老家拿些米面和菜蔬鸡蛋。 几人说着闲话,邻居刘桂花听见动静,带着儿媳妇过来串门子,院里说笑声更大。 顾兰时放下茶碗,余光瞥到院门外有人,他连忙看过去,是裴厌回来了。 他连忙起身,笑道:“娘,婶子,我先回去了。” “岳母,婶子。”裴厌原本不打算在门外停下,只是听到院里有动静,下意识张望看了一眼,不想顾兰时也在。 “好好,快去。”见他匆匆外面走,苗秋莲忽然想起包好的黄冰糖没拿。 糖到底稀罕,她买的不多,匀给顾兰时一点再分不出给儿媳的,只好当没想起来,回头兰哥儿过来再给他就行了。 驴车碾着土路颠簸往前,一车柴火卖了个精光,车上只有两个叠在一起的空麻袋,长蛇一条都不剩。 很快出了村子,顾兰时走在裴厌旁边,笑着问道:“冷不冷?” “不冷,今天有太阳,比阴天赶车强多了。”裴厌眼睛里全是笑意,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是在外面不好明说,便压下了心中喜悦,一路只管往前走。 他俩出村之后,坐在土墙下晒暖的几个老人才收回视线。 周平他老娘因和顾家关系好,上回她孙子周石头成亲,裴厌和顾兰时还拿了一坛子白水村的好酒。 她虽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平时对家里的东西都看得紧,成亲这样的大事,亲戚朋友提来的各式酒水点心,谁家拿了什么,她都一一看着记着,心里门儿清,那天有人拿的东西不怎么值钱,她心里嫌弃,但接礼的手却没停过。 “成了亲就是不一样,稳重了。”周平老娘对旁边两个老太太说道。 对顾兰时她还是挺稀罕的,模样长得好,又是邻居,从小看到大的,要不是顾家没那个意思,前两年她还琢磨着要说给她大孙子周石头呢。 她本意是想顺嘴夸两句裴厌,之前顾兰时给娘家送菜的时候,他们家也跟着沾了光,可旁边两个老太太畏惧裴厌,愣是当自己耳背没听到。 活阎王岂是好惹的,万一长了什么顺风耳,听见她们在这里多嘴,打上门来可不得了,裴厌发起火来,甭管男女老少,逮着就是一顿好打,她俩一把老骨头,哪能受得住一顿毒打。 * 到家之后,驴车停在院里宽敞处,顾兰时看一眼车上的麻袋,说道:“麻袋还是洗洗再用。” 他心里有点膈应,转头看向裴厌说:“你洗吧,我有点不敢动这个。” 裴厌笑着答应:“好,我来洗。” “饿不饿?”顾兰时说着,就把袖边挽了起来。 裴厌解开车套,一双眼睛很亮,脸上笑意也止不住。 顾兰时没反应过来,带着点疑惑问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裴厌从怀里掏出荷包,直接打开让他看。 打开的荷包递到了自己面前,顾兰时蒙蒙的,忘记伸手接,低头从荷包口往里看,当看见几块银锭后,他惊讶极了,把脸凑得更近,以为自己看错了。 要不是荷包挡着,顾兰时的脸都能贴到银子上,裴厌笑出了声,说:“一共十六两八钱,柴火卖了五十文。” “这么多。”顾兰时再抬起头,眼睛也亮了。 “嗯。”裴厌笑着开口:“运气好,有两条毒性烈的蝮蛇和一条金环,这两样的蛇胆值钱,而且还是活的,一条就值五两。” “被我砸死的那三条蛇胆也能用,只是不如金环值钱,一条只有二钱,听药铺里的伙计说,毒蛇活着卖给他们,他们要养几天,胆汁才更多,蛇胆就更好入药。” “还有四条活蛇,也没有金环和麻灰蝮蛇那么值钱,一条卖了三钱。” 他笑意根本止不住,又说:“我特地打听了,最值钱的蛇胆有金环银环蝮蛇还有五步蛇,这几样毒性烈的,伙计还跟我说,之前他们收了几条品相上佳的五步蛇,一条就值十两。” “十两!”顾兰时瞪大了眼睛,光蛇胆就值十两,那入药之后,那副药该有多贵,当真是他从来没想到的。 裴厌把荷包放在他手里,说:“毒蛇胆是名贵药材,价钱自然高,像山里的人参和灵芝,多少采药人涉险采摘,不就为了发大财。” 这么一说,顾兰时确实理解了,要是不能赚钱,谁愿意冒着被毒蛇咬死的风险去抓蛇呢。 就连村里上山掏蛇吃的汉子,碰到没毒的蛇还有人被咬过。 手心里的荷包沉甸甸的,他下意识掂了掂,越发高兴,只是一抬头,看见裴厌眼睛亮亮的,他连忙说道:“这回运气好,卖了这么多钱,可毒蛇不像蝎子,就算被蛰两下,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抓的时候用筷子夹住,它们就没法蜇人了,刚才我回家,爹还说之前唐家村有人抓蛇被毒蛇咬了,虽然没伤到性命,但也养了许久。” 他说完觉得不妥,立马“呸呸呸”几声,赶忙把荷包放在板车上,合拢两只手闭上眼念叨着:“一时说岔,在此破解,望神佛庇佑,一切顺遂平安。” “我知道,发财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裴厌等他说完后才开口,又道:“不过是想着,以后上山要是没别的事,抓两条蛇也能换点钱,改天闲了,削个木叉,总比空手去抓蛇来得好。” 而且在前山碰到值钱的毒蛇也要看运气。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山里有一处盘蛇岭,听人说密密麻麻全是蛇窝,好在盘蛇岭在深山之中,离山脚远,才不至于闹蛇患,那里就连捕蛇人都不敢深入,顶多在外围抓几条毒蛇。 知道他有分寸,就算还惦记着抓蛇的事,顾兰时稍稍放心,想了一下说:“要真想去抓,记得带点雄黄,抓不到也不要紧,把它们熏走,人好好的就行了。” 裴厌笑着答应:“嗯,不必太忧心,有这十六两,短时日内我肯定不去乱挖蛇窝,山上土洞那么多,就算去挖,找到的也不一定是蛇窝。” 他牵着毛驴往后院走,说:“快把钱收起来。” “好。”顾兰时满口答应,拿起荷包就往房里走,进来后把小银锭和铜板都倒出来,白花花的银子像是在发光,乐得他傻笑出声,在手里把玩一会儿才仔细放进箱底。 快到晌午吃饭的点,一出来裴厌已经靠起板车,手也洗干净了。 顾兰时往灶房走,问道:“想吃什么?” 裴厌想了一下说:“鸡蛋羹。” 今天卖了这么多钱,吃点好的也无妨,他又笑道:“回来有点着急,忘了买肉,明天我出门,买点肥油板,贵是贵,但能熬不少猪油,肉也多买几斤,蒸肉包子,以后天天吃炒肉片子都行。” 顾兰时一下子喜笑颜开,说道:“哪有天天吃肉的,有猪油就行了。” 他走进灶房,裴厌跟着他进来,想起竹哥儿说的,他转头问道:“爹娘后天去镇上赶大集,问咱俩去不去。” “去。”裴厌一口答应,眼睛里的笑意不减,说:“这回去赶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碰到想吃想要的,只管去买。” 花钱的底气一下子足了,两人都很高兴。 顾兰时拿了一颗菘菜剥老皮,待心中波澜稍稍平静后,笑着开口:“花一点,也该攒一点,日子还长着呢。” “是该如此。”裴厌这会儿也冷静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坐在灶前用火石擦火,待火星子把草绒点燃后,他抓一把麦秸引燃,随后塞进灶膛里,说道:“等水烧热了再洗菜,不然冻手。” “好。”顾兰时把烂菜叶子扔在门外的旧木盆里,等会儿剁碎了喂鸡鸭。 这份喜悦似乎连大黑都感受到了,它站在灶房门口摇尾巴,见顾兰时出来,吐着舌头咧嘴笑。 如今它皮毛顺滑,也比之前壮了些,再不是之前疯狗般的凌乱消瘦模样。 “鬼精鬼精的,连它也高兴。”顾兰时进来,拿菜刀先把菘菜根切掉,这样叶子就不用一片片扒下来,说:“刚好后天去买肉,多买几根骨头,也给它补补身子,一年到头要看家呢。” 裴厌坐在灶前,转头看一眼门外的大狗,此时此刻,大黑看着竟有几分讨喜,于是他开口道:“好,到时候给它一根没啃过的肉骨头,犒劳犒劳。” 大黑没听懂他俩说的话,要是知道有带肉的骨头吃,早撒开腿疯跑起来。 第96章 冬天黑得早,傍晚要是稍微磨蹭一点,活还没干完呢,天就暗了。 房里,油灯上了亮,顾兰时擦干脚爬上热乎乎的炕,裴厌端着木盆出去倒水。 外头风一吹冷飕飕的,盆里的热水倒在地上很快冷却,等明早起来,地上就结一层冰。 他俩平时倒水都是顺着菜地这边的沟壑,不会在院里乱泼。 裴厌进来关好房门,正要吹灯上炕,被窝里的顾兰时突然坐起来,带了点不好意思说:“我还想再看看银子。” 裴厌笑了下,没有吹灯,走到炕尾打开箱子,从底下摸出十分明显的银锭。 这十六两八钱中,有一枚完整的五两银锭,其余是大小不一的碎银子,都被铰过。 顾兰时捧着银锭摸了又摸,感叹道:“真好看。” 他这么高兴痴迷,裴厌把碎银子都放进他手里,手中登时沉甸甸的,全都是银子。 捧着钱顾兰时笑出声,连眼睛都是亮的,颇有些爱不释手,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摸这么多银子。 裴厌笑道:“之前说把五百文铜板换成五钱碎银,每次去镇上都忘,不过后天去赶集人太多,还是算了。” “这样一来,咱们就有,嗯……”顾兰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一共就有二十三两,并十一钱了。” “也就是二十四两加一钱。”裴厌说道,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再没之前的紧迫感。 “整整二十四两。”顾兰时再次感慨了一句。 他俩把这些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恋恋不舍在钱袋里装好,塞进箱底藏着。 吹灭油灯,屋里一下子暗了,顾兰时在被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高兴到有点睡不着。 他翻个身,对睡在外面的裴厌说:“二嫂正月下旬的日子,又添一个侄儿,到时办满月酒,咱们提点肉过去。” 正月那会儿地里没粮食没菜,想挣钱只有做些零活,要是没今天的十六两,他俩可能还得动之前的家底,这下好了,不用太俭省。 “好。”裴厌胳膊一伸,将人抱进怀里。 冬天挤在一起暖和,顾兰时总算有了点困意,打个哈欠不再说话,房里安静下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 辰时中刻刚过,早上还有点冷,幸好太阳出来了,显然是个大晴天。 天冷,赶集没必要去太早,一会儿太阳暖和了,镇上人一多,各种摊位铺子都开了,那才叫热闹。 后院,裴厌正在猪圈里拾掇,顾兰时提着蛋篮子进了鸭圈。 虽然冬天了,鸡鸭不好好下蛋,但还没到严冬,鸭舍和鸡窝里都垫的暖和,偶尔能摸到一两个。 把鸭舍里厚厚的稻草翻一遍,顾兰时罢手,提起地上的竹篮又往外走,说:“今天没有,等回来再看母鸡有没有下蛋。” 裴厌铲了一锨粪从猪圈里出来,问道:“咱们几时走?” 顾兰时看一眼天色,说道:“我也说不准,等会儿先过去看看,问一下什么时辰出门。” 等他俩把后院打扫干净,洗过手刚在堂屋坐下喝口热茶,竹哥儿就推开篱笆门,在门口远远喊道:“兰时哥哥,车套了没?” “还没呢,快进来。”顾兰时喊道。 竹哥儿一进院门,笑着说:“得亏咱们有两架车,娘去喊了阿奶,大伯娘二伯娘听见,也都说要一起去。” “两辆够坐了,这会儿就走?”顾兰时问道。 竹哥儿点点头:“嗯,爹把车都套好了,让我过来喊你们,让你俩也别太着急,咱们是去逛,不做别的,钥匙什么的都带好,给禽畜放些草料,千万别忘了。” “好,你回去说,我们套了车就来。”顾兰时把碗里的热茶喝完,放下就往后院走,临走时给猪和鸡鸭放些吃的,大黑也没漏下,万一回来晚了,不会饿到它们。 竹哥儿答应一声就回去了,他俩也很快收拾好,等牵着驴车进村,一行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嬷!”顾安、顾满还有顾衡等不及,叫着跳着都跑过来,拉住顾兰时的手和衣摆七嘴八舌道:“小嬷和小叔可来了。” 顾兰时领着他们三个往前走,笑着说:“就这么盼着去赶集?” 七岁的顾满去过集会,他眼睛睁圆了,两只手忙着比划,说:“可不,二虎子他们前几天从镇上回来,说有耍猴的呢,还有好大好大的糖人。” 一听糖人,顾安和顾衡都噙着手指头流口水,仿佛已经看了那么大的糖人。 顾兰生抱起小儿子顾安往车上放,笑着捏捏他脸蛋,说:“瞧你口水流的。” 张春花掏出手帕,把小儿子手指从嘴里掏出来给他擦干净。 裴厌把板车在平坦处停好,周围几户人家听见动静都出来看,一问是去镇上赶大集,也有人心动,想蹭个驴车,可说话间,顾家人三两下就上去了,人坐的挺满,想张口的人只得作罢。 顾兰时把顾衡抱上他爹的车,问道:“二哥没来?” “你二嫂肚子大了,家里得留个人看着,再说前天他不是也去镇上逛了一圈。”苗秋莲坐好后,抱了顾衡在怀里。 孩子上了车,张春花也爬上去,将两个孩子都搂着,怕他俩在车上乱蹦跶,万一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铁山在前面牵着驴车走,裴厌看向顾兰时:“上去,不必等出村。” “好。”顾兰时喊了竹哥儿上车。 狗儿见状,轻轻一步跃上来,在他俩对面坐下说:“兰时哥哥,我跟你俩坐。” “嗯。”顾兰时笑眯眯点头。 等到了祖宅门口,方红花和两个儿媳早等着了,顾兰生扶着老太太和两个伯娘上车,前面就有点坐不下了,他便上了后面这辆车。 一行人坐在驴车上谈天说地,那叫一个高兴。 各个村里的路有几分颠簸,等上了官道之后,立马平坦起来,顾铁山鞭子一甩,毛驴拉着车跑起来。 裴厌在后面跟上,迎着风,顾兰时蒙住口鼻,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眼中全是笑意。 * “干果蜜饯——” “冰糖葫芦哎——” 还没进镇,两旁道路就摆满了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有货郎来得迟了些,推着独轮车找了处空地,费力将车推进去。 小孩最闹腾,听见卖冰糖葫芦的,三个小人都扯着脖子往小贩那边瞅,顾安急得直喊娘。 折腾喊叫一路,张春花早不耐烦:“娘什么娘,叫你安分些都不听,这会儿倒知道我是你娘了,我告诉你,今儿乖些,回去了不打你。” “娘。”顾满馋冰糖葫芦吃,尽管弟弟被骂了,还是拉着她袖子恳求。 张春花瞪他俩一眼,对走在板车旁边的顾兰生说:“兰生,去买两串。” 转头看见顾衡,她连忙补充道:“买三串,还有衡儿呢。” 苗秋莲正打算给孙子买一串,可怜见的,爹娘没跟来,都不敢要东西吃,一听这话,对大儿媳十分满意,这才是做大伯娘的派头。 “知道。”顾兰生答应一声,衡儿是他亲侄儿,不用说都会给买。 “走,下去。”顾兰时对竹哥儿和狗儿说道,这会儿毛驴走得很慢,不用停,他们三个直接跨下来。 越往里人越多,瞧这架势,驴车都不好过,裴厌有点犹豫,拉着车逛大集,实在有点不方便。 前面顾铁山牵着毛驴也停下来,方红花还有苗秋莲几个带着孩子下了车。 忽然,有个穿棉衣的矮汉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赔着笑同他们搭话:“几位,我这儿看车,你把驴栓那边木桩上,逛到啥时候都行,我们给你看着,给点辛苦钱就成。” 裴厌明显有点谨慎,打量着对方,板车还好,毛驴可不能随便拴在哪里,这人来人往,保不住就有贼。 前面顾铁山听见,转头看过来,同样在思虑。 见他们如此,那汉子连忙道:“我就是宁水镇上人,名陈三儿,家住西街鱼嘴巷第二户,不瞒你们说,打去年起我就干这活儿了,尤其这大集,人多车辆多,挤挤挨挨没法儿过,我们哪里敢做那坑蒙拐骗的事,都是正经人,不信你们看,那边已栓了好几辆驴车骡车了,都是跟你们一样赶了远路来的。” 他这么一说,顾铁山想起来,去年还真听村里人提了一嘴这件事,当时不过感慨会挣钱的人果然头脑精明,今年倒叫他遇上了。 “我就在那边。”矮个汉子指着后方来路一侧说道:“我要是不在,我老婆儿子还有老娘都在那里,你们要想把车放下,只管过去。” 这汉子说完,赔着笑又去招揽其他拉车的人,他身量不高,脚下倒是灵活,在人流中窜来窜去,纵然遭了白眼也不气馁,卖力继续找下一个主顾。 “爹,要不我过去看看。”顾兰生问道。 顾铁山还没答话,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正是刘向和他女人。 刘向是清水村人,和他交情很好,二黑就是从刘向家捉回来的,连钱都不用给。 “今儿得闲了?”刘向上前问道。 “你也赶车来的?”顾铁山答非所问。 刘向看见前头陈三儿,一下子了然了,笑道:“自然,我把骡子栓那边木桩上了,掏了五文钱,拿了半个木牌,回去的时候用木牌取车就好。” 他又说道:“这陈三儿是我村里一个人的远亲,去年弄了这个营生,他们也就冬天赶大集人多出来挣钱,我觉着挺方便。” 顾铁山琢磨一下问道:“五文钱管多久?” 刘向说:“管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去取,他们都在。” 既然如此,裴厌看一眼老丈人,他在后面,便先掉转了驴车,另一边陈三儿没拉到别的生意,一看他俩要过去,连忙小跑着赶来,满面喜意在前头带路。 刚才路过时就看到路边野地里拴着驴车,还以为是一些摊贩的,没多留意,过来一看,这片地打了十几二十个木桩,每个木桩之间都有较大的空隙。 裴厌牵着毛驴往里面走,停下后不用他动手,陈三儿儿子十分殷勤,帮着把毛驴栓好,随后从腰上解下一对木牌,露出个讨好的笑,说:“价钱是五文,看到晚上都没问题,您随来随取,不但认人,还认这木牌,若有人敢冒认,人和木牌两样都对不上的,绝不让拉走。” 确实考虑的周到。 裴厌没说话,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十文钱给他,指着旁边陈三儿帮忙栓好的车说道:“两辆。” “好嘞。”陈三儿儿子接过钱,连忙把木牌给他一半,另一半则绑在木桩绳子上。 顾兰时和家里人在原处等,没一会儿裴厌和他爹就过来了,不用拉车,空着手轻快多了。 刘向和他女人已经在前头逛起来,今儿十六,是大集会,冬闲没别的事做,沿路遇到的熟人不少呢,亲戚也遇到好几个。 很久没出来闲逛过,顾兰时看什么都稀奇,路过一个卖干果山货的摊前,有榛子松子还有桃仁杏仁核桃仁。 家里有核桃和毛栗子,不用再买,够吃了。 往前走,路对面卖酒水的摊位很大,没到跟前就能闻到酒香味,摊前好几个汉子在买。 这酒摊还挺讲究,用竹竿挂了幌子。 顾兰时问身后狗儿:“幌子上写的什么?” 顾兰瑜看一眼,说:“李家酒坊。” 看来这摊主姓李。 有卖木梳的怕人看不到他的梳子,用一根短竹竿把木梳绑在上面垂下来,沿路叫卖,另一手还攥了六七把新纨扇。 “借过借过。” 后面有人喊了两声,顾兰时连忙往路边让了让,身后的人推着板车,车上放了好几筐又大又黄的梨子,不知往哪里送去。 往前走,不止有卖竹篮竹筐,还有成捆成捆卖竹竿的。 而最吸引顾兰时的货物,是皮毛摊上的雪白羊皮,也不知人家是怎么弄的,有羊毛的这一面又白又软,一看就是好东西,做衣裳做毛皮被肯定暖和。 羊皮不少呢,放了有二三十张,垒在那里瞧着就软和厚实。 因人流走动,身旁的竹哥儿往他这边凑了凑,省得被人撞到。 裴厌和顾兰瑜跟在他俩后面,一直没远离。 在皮毛摊前,顾兰时脚步放慢,听了一耳朵主顾和摊主的话,乖乖,那最漂亮的白皮子,一张要十五两。 他又听一耳朵,还好,一般的羊皮一张六七两左右,听着就没那么贵了。 看羊皮的人不少,果然镇上的人有钱些,他们几个继续往前,在两个摊子中间的空隙处停下。 年轻人走得快,他们又没带孩子,苗秋莲牵着顾衡,方红花腿脚有点慢,一行人连老带少落在后面。 买了冰糖葫芦以后,三个小猴崽子安分了下来,舔着山楂外面一层糖衣,美滋滋的。 “行了,我抱着,你跟娘多转转。”顾铁山上前抱起顾衡,人渐渐多了,还是抱着为好。 苗秋莲忙不迭点头,又对大儿媳说道:“春花,让兰生抱着。” 落在最后面的顾兰生几步走过来,抱了大儿子顾满在怀里,张春花便抱起小儿子顾安。 没了孩子在旁边绊腿脚,一行人走得快了些。 等张春花过来后,顾兰瑜顺势接过小侄儿,他如今个子长高了,也有力气,和顾安也很熟。 尽管是冬天,张春花一路照看两个毛崽子,额上出了汗,这下总算能歇歇了,她满面笑意,跟顾兰时顾兰竹走在一起。 几个年轻人在前面,苗秋莲妯娌三个跟着方红花。 小老太太这个摊前背着手瞅一眼,那个摊上拿起陶罐茶壶什么的看一看,问问价又放下。 当看见皮毛摊子后,她被雪白的羊皮惊到了,真是漂亮,于是一边伸手一边问道:“这得多钱?” 听到十五两的价钱后,她收回了手,嗐,这么贵,万一摸坏了,岂不是还得赔钱,连忙走了。 “这就要十五两。”苗秋莲在后面和两个妯娌惊讶嘀咕了几句。 浓郁的醋味飘来,顾兰时看见前面摊子摆了好几个醋缸。 大集上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家常吃用的东西应有尽有,棉麻丝绸一匹匹在支起来的桌上摆的齐整。 还有卖狐裘的,做好的裘衣用竹竿挂上,毛看起来顺滑而柔软,旁边挂了几张展开的狐皮。 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汉子粗声粗气要试那件狐裘,摊主连忙给他取下,等壮汉穿好后在旁边不断称赞。 五谷杂粮并干枣干果,各种炭木干柴,到处都是吆喝声。 卖吃食浆饮的也有,油炸肉丸子的味道在其中分外突出,顾兰时目光被吸引,情不自禁看过去。 听见五个肉丸子就要六文钱,他说道:“幸好出门之前吃过了。” “可不是,这香的,要是肚饥,非得把馋虫勾出来。”竹哥儿话是这么说,但闻着味儿还是咽了咽口水,肉味够香的。 张春花在旁边笑着说:“快走快走,避开下风口,闻不到就不馋了。” 裴厌跟着他们三个快步走过肉丸子摊,在心里数了一下,今天出来有十一个大人三个孩子,一份五个肉丸,买三份也就足够了。 大半年了,顾兰时才出来逛这么一回,于是他喊住前面三人,走到摊前花十八文买了十五个炸肉丸。 张春花拉拉顾兰时袖子,低声说:“兰哥儿,要不劝劝,十八文呢。” 顾兰时张了张嘴,却见摊主已经给碗里啪嗒啪嗒捞了十五个现炸的肉丸子,裴厌也在掏荷包了,他笑笑说:“也不是什么大钱,买了就买了。” 裴厌端起碗看他一眼,他心中明了,看一眼落在后面的几个人,招呼道:“爹,阿奶裴厌买了肉丸子,都快过来。” 孩子年纪小,但也知道什么好吃,一听有肉丸子,急得在大人怀里弓着身子要过去,张春花瞧见大儿子猴急的模样,狠狠瞪了过去。 顾满一激灵,再不敢乱喊了。 “哎呦姑爷,这得花多钱。”苗秋莲有点心疼钱,日子才刚过起来呢,怎的就这样大手大脚。 裴厌笑道:“岳母,一年也不过逛这么一回。” “是啊娘,管这么多做什么,尝尝就完事了。”顾兰时在旁边说道,在桌上拿了几根摊主削好的竹签子,先递给方红花。 方红花听见摊主和其他主顾说话,知道了价钱,咂咂舌觉得有点贵。 顾兰时把筷子塞进她手里,说道:“买都买了,大娘二娘也快吃,热着呢。”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再不好意思,也一人扎了一个,轮到他自己后,用小竹签子扎一个圆溜溜的肉丸,一口咬进嘴里,外面炸的酥脆,里面肉馅松嫩,闻着香吃起来更香。 连大带小一共十四个人,碗底还剩一个肉丸子。 方红花在心里一琢磨,花了十八文,都够买一斤肉了,她兰哥儿两口子一人才吃一个,于是扭头走了,谁喊也没停,装着去前面看别人编的竹篮子。 刘彩凤身为大伯娘,哪能一直占小辈的便宜,她看一眼旁边老二媳妇,刘巧香手里竹签子还没放下,一脸的馋样,她心中不喜,于是挽住对方胳膊往外拉,笑着说:“娘都前头去了,咱们也快跟上。” 刘巧香有点着急,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心里那叫一个遗憾,她是二伯娘,顾兰时怎么也得让让她,这可是用油炸的肉丸子,平时哪里能吃到,心中不免有点埋怨。 顾铁山几人撂下竹签就走了。 见两个儿子蠢蠢欲动,张春花一把将糖葫芦塞进他俩嘴里,省得闹起来。 顾兰时原本想让让,见都走得快,人这么多,一喊别人肯定会看过来,为一个肉丸子不值当,只得作罢。 见裴厌用竹签扎起丸子,他笑眯眯的,没有去抢,不想肉丸子递到了自己嘴边。 “你吃……”话还没说完,肉丸子就被塞进张开的嘴里,他只得咬住。 裴厌把签子塞回筷笼里,眉宇带了一点笑意,说:“要还想吃,下回再来买。” 毒蛇卖了钱,不愁这点东西吃。 “好。”顾兰时点着头答应,两人几步追上去,一路逛着,就进了镇子里。 宁水镇能开的铺子全开了,门前挂着写铺名的布幌子,多数人都不识字,往里面一张望也就知道是卖什么的了。 酒馆里生意很好,伙计又是端菜又是报菜名,都顾不上在门前拉客。 干货店里摆出了鹿筋鹿茸这样的稀罕东西,老板坐在门前吆喝,看见汉子多,又喊一声店里有上好的鹿鞭。 顾兰时原本还想瞅瞅鹿茸,长点见识也好,一听这话,目不斜视从干货店门前经过,只当没听到。 铁匠铺里,几个打铁的汉子砸的叮当响。 不远处有两个木匠在铺子门口刨木头,外头摆了好些车轮和木箱木柜,全是新的,有的箱子做工精湛,雕了吉祥纹描了颜色,瞧着就漂亮。 “铛铛铛——” 有人突然敲起锣,是耍把式的在吆喝,一听在东街那边的宽敞地,不少人都朝那边涌。 “爹,去看吗?”顾兰生问道。 顾铁山抱着孙子顾衡笑呵呵的,说:“去,怎么不去,好容易来一趟。” 顾兰生便朝后面喊,让家里人都跟上,生怕走散了。 往东街走的人很多,顾兰时回头叮嘱:“小心些。” 今天出来是裴厌揣着荷包,大集上人多贼也多,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裴厌一直跟着顾兰时和顾兰竹,他长得高,板起脸一副冷硬模样。 在街上游荡的几个无赖视线在路过的女人和双儿脸上流连,人多怕惹起众怒,他们不敢靠近也不敢出言调戏,只用眼睛扫,不少人都下意识远离了几步。 被裴厌冷冷一眼暼过来后,几人都不敢再看顾兰时两个。 第97章 赶集很热闹,却也很累,明明都是走惯路的人。 眼瞅着前面就是放驴车的地方,苗秋莲用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明明镇子也不大,才走一圈,腿脚就乏了。” 狗儿搀着方红花,笑着开口:“人多,走路前后都要操心,自然比平时累,上了车就能歇歇。” 拎着一吊肉和几根肉骨头的裴厌和顾兰生走在最前,到了地方后从怀里掏出两块木牌。 陈三儿连忙接过,领着他俩往驴车那边去,他其实记住了这一行人的模样,不过还是和木桩上的半块木牌对了一下,随后帮着把驴车解开。 顾兰时拎了两坛酒,待驴车在路边停下后,一行人陆续爬上板车。 顾铁山赶车惯了,没让其他人接手,顾兰生抱着小儿子顾安和侄儿顾衡来了后面这辆车坐下,兄弟几个一块儿说笑也热闹。 已经晌午了,太阳正大,明明是冬天,走了一上午,无论他们还是路边行人,不少都出了汗。 这会儿回去的人不少,等前面一架骡子车跑起来后,顾铁山和裴厌才赶毛驴往前跑。 驴车颠簸,晃动不可避免,顾安和顾衡耍了这么久,脸蛋都是红彤彤的,尤其顾安,他年纪最小,车跑起来没一会儿,他在大人怀里直接睡着了。 顾兰生怕儿子睡着了吹风,连忙搂紧了,给顾安把小帽儿的绳子在下巴颌绑好,出门时张春花给两个孩子都围了布围脖,他仔细给儿子把口鼻都围住。 顾衡原本没睡,一看弟弟睡得喊也喊不醒,没人和他玩儿,便靠着身后的小叔顾兰瑜渐渐也闭上了眼睛。 顾兰生看见,对狗儿说道:“给衡儿帽子戴好。” 顾兰瑜答应一声,三两下就把顾衡裹严实了。 别说孩子,大人也累了,来时怕迎风吸凉气,大伙儿都蒙着口鼻,说笑声却不断,这会儿却没人张口,偶尔看见路上的人和事,才说一两句。 远离镇子之后,大集会的喧嚣仿佛一下子隔远了,耳边也清净下来。 今天看了耍猴的,还有耍把式卖艺的,什么金枪锁喉胸口碎大石,还有顶碗走索飞刀叉,都是硬功夫。 就连踢毽子,明明都是鸡毛毽子,在人家脚上踢得那叫一个花样多,不止脚,就连头、脸、胸、背都能接,耍的如同飞舞一般,实在是精彩。 乡下人看耍猴耍戏的,一般只是捧个人场,看看热闹就行了。 他当时看得兴起,只觉眼花缭乱,跟着人群不断喝彩,高兴之下,没忍住扔了三文钱进去。 离镇子越来越远,官道上人没有刚才那么多了,驴车跑起来十分顺畅。 * 小河村,好几个老人在村口晒太阳,嘴上这家长那家短,一到冬闲,越发只剩嚼点闲言碎语了。 他们几个家里能吃饱饭,还算有点闲心,至于穷点儿的老夫郎老太太,再上了年纪也得挖野菜根、草根弄点吃的,亦或是每天上山捡点柴火背下来。 说话间,两辆驴车陆续走进来,正是顾兰时他们。 顾家祖宅离村口不远,一进来前头的顾铁山就让驴车变为走路。 方红花坐在驴车上,今儿她去逛了大集,那叫一个高兴,看见村口几个老人,笑着同他们招呼一句:“晒暖呢。” 孙老夫郎说道:“哎呦,这是去哪儿了?” 方红花一摆手:“嗐,去镇上逛了逛,今儿十六,不是有大集,在家也没事。” 驴车慢慢走过去,她又朝那几人说一声:“走了大半天,腿脚也乏了,先回去了。” 到祖宅之后,板车上的人都下来了,颠了这一路,是该走走。 酒坛放在车上没动,顾兰时空着手下来跺跺脚,一路吹风,坐在车上又不动,穿着棉鞋也觉得腿脚有点子冷。 一大家子各自都买了点肉回来,方红花提了一吊肉和一包点心,肉是顾铁山给她买的,点心是她自己买的。 顾兰生本来要给她掏钱,她手脚快,早把二十个铜板丢给伙计,拎了点心就走。 她好几个孙子,都年轻,分了家之后日子还没那么好,她手里有点钱,哪里用得着小辈掏。 等大娘二娘提了买的肉后,顾兰时几个招呼一声,跟在驴车旁边继续往前走,一路碰到不少人,免不了说些话。 张春花见小儿子睡得小猪一样,摇都摇不醒,便先一步抱回去了,省得再外头着凉。 到家门口了,顾兰时提一坛酒塞给离他最近的狗儿,笑着说:“拿回去,爹娘没事了能喝几盅。” “成。”顾兰瑜接过。 顾兰时又对苗秋莲说:“娘,我俩不停了,这就回去。” “好好,回去快歇歇。”苗秋莲说道。 出村之后,看见树林里有人在挖草根,离得远,那人蹲着,也看不出是谁。 顾兰时几步赶上来,走在裴厌旁边,笑着说:“我都饿了,回去简单做点饭。” “嗯。”裴厌同样饥肠辘辘。 今天在镇上没吃饭,一个两个都说不饿不想吃,他知道是觉得在外面吃饭要花钱,原本想顾兰时要是饿了,他掏一点钱也没什么,吃点便宜的东西也成,可大伙儿心不齐,这个不愿那个不肯,最后只能作罢。 “回来吃也好,吃完喂猪喂狗,都是活儿。”顾兰时说道,他看一眼车上的酒和肉,满心都是喜悦,又开口道:“明天再炖骨头,到时候开了酒,喝一点,有肉有酒,身上就暖和了。” 裴厌也笑了,好一段时间没喝过酒,明天解解馋。 一开篱笆门,大黑迫不及待窜了出来,围着两人摇尾巴,它闻到了肉味,嘤嘤叫着,跑了好几圈撒欢,拦都拦不住。 * 早起,天灰蒙蒙的,阴云较重,到了巳时初也不见太阳破开云层。 昨晚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刮风的动静,今儿天就阴了。 笼了一盆火,顾兰时坐在旁边箍绣绷子,他剪了两块布打算绣手帕,绷好后放在旁边穿针,说道:“改天要是来货郎,得记住买几块素绢,绣点花上去,比粗布的漂亮,过年时就用那个,又新又好看。” 丝帕纱帕轻而柔滑,绣上花草也分外好看,但价钱贵,来乡下卖东西的货郎,一般会卖便宜点的素绢。 “嗯。”裴厌添了几根柴火,他没事做,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烤,转头看顾兰时穿好了绣花针,捉住夫郎的手摸了摸,问道:“冷不冷?” 顾兰时笑道:“不冷,离火盆近呢。” 裴厌握着他的手给暖了一会儿才放开,说:“天冷,少做一会儿,等有了太阳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到底是暖和的。” “就两张,绣一两朵小花,多了我也不会,很快就好了。”顾兰时边说边拿起绣绷子。 外头刮风,大黑没在院子和菜地乱跑,见有火盆,蹭过来在他俩对面蹲坐下,当裴厌看过来后,它耳朵朝后翻,眯着眼咧嘴吐舌头,一副讨好的谄媚模样。 裴厌没赶它走,视线掠过看向外面院子,想起种的菘菜和萝卜,一直盖在麦秸底下,也不知如何了,他起身说一声,大步朝菜地走去。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道:“有长出来的,我刨开土看了看,照这样下去,过段时间就算下雪了,还能挑着捡着收几颗长成的。” “那就好。”顾兰时笑眯眯的,今年开辟菜地当真是件好事,得亏他俩当时没偷懒,把前头拾掇的亭亭当当。 说说话烤烤火,很快到了饭时。 顾兰时放下针线,裴厌闲的没事,说要给他烧火,两人一起进了灶房。 一口锅蒸米饭,另一口大锅添水、放骨头,焯了水再放些大料花椒还有姜块,顾兰时又切了一颗大萝卜用来清炒。 裴厌点火加柴,很快锅底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肉骨头飘出香气之后,大黑在灶房门口团团转,馋的直流口水。 等饭做好端上桌,别说狗,他俩也被肉味勾的够馋。 肉骨头炖的火候刚好,肉一抿就下来了,清炒萝卜加上米饭,有荤也有素,裴厌开了酒,酒香味四溢,顾兰时也要了半碗。 见大黑急得呜呜叫,顾兰时夹起一根带肉的骨头,见用树根做的狗食盆在堂屋外面,他往那边走。 大黑小跑着跟上,仰头一直看着他,直到骨头丢进食盆里后,它一低头整根咬住,肉比骨头好吃多了,它狼吞虎咽啃起来,吃得万分着急。 “慢点吃。”顾兰时没忍住说了句,但大黑早听不见人声了。 他笑着回到桌边坐下,裴厌已经倒好了酒,说道:“先吃肉,吃几口再尝尝酒,肚里没东西垫着容易醉。” “好。”顾兰时答应着,就从汤盆里捞出一根骨头,今天炖骨头没剁开,都是一整根。 放了盐,肉极香,咬下也不费力气。 不知不觉,他就啃光了一整根,捏着骨头的手指都是油乎乎的,这会儿顾不上擦洗,油就油了,碗筷总归是要洗的,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嘶一声说:“有点辣,不过挺香的。” “喝慢点,不着急。”裴厌笑着说,他自己一边吃肉一边喝酒,酒碗已经空了。 外头还在刮风,冷飕飕的,但一吃肉一喝酒,浑身都是暖的,一点都不怕。 顾兰时又捞一根骨头,他俩手油嘴也油,可谁都不嫌弃谁,况且只是一点油光而已,多少可怜人做梦都想沾点油星。 吃两口肉尝一小口酒,顾兰时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嚼着,不小心抬眸和裴厌对上视线,两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第98章 连着阴了好几天,没下雪也没太阳,时不时刮一阵风,冻得多数人都不愿意出门找罪受。 即便有火盆,在旁边坐着一直不动也会手脚发冷,顾兰时和裴厌掩了门窗,在堂屋踢毽子。 上回看别人玩毽子,踢得灵活翻飞,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练的,他俩只有比谁踢得多。 大黑也在堂屋,羽毛毽子色彩斑斓,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脑袋都跟着毽子转,又绕着两人来回走动,差点绊倒顾兰时,顾兰时就撵它到旁边去,不然他要输给裴厌了。 犯了错,大黑老老实实在火盆旁边趴下,没有再上前讨嫌。 毽子踢得太卖力,渐渐有了热意,轮到裴厌踢了,顾兰时倒了半碗热茶在旁边喝。 他放下茶碗,想着坐下歇一歇,大黑忽然爬起来,冲着外面叫。 上回徐启儿来拿钱是下初雪那阵,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呢,不过这会儿能跑来后山的,应该没有别人了。 院门和篱笆门都关着,他俩往外面走,到菜地中间时,果然听到篱笆门外徐启儿的声音。 “兰哥哥,裴厌哥哥。” “来了来了。”顾兰时喊一声,脚下快了点。 大黑窜出门,围着徐启儿嗅闻,像是不怎么感兴趣,扭头往旁边去了,在附近的地上和树上闻来闻去,最后抬起腿撒尿圈地盘。 顾兰时笑着问道:“是来拿钱?” 徐启儿点点头:“嗯,天冷了,肚里实在没油水,扛不住冷……”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被骂本来就穷还想吃肉,多少人过年才能吃顿肉。 昨天村里不知谁家炖肉,肉香味都飘到他们家院里了,瑞儿馋的只能嗦手指头,晚上睡觉在梦里哭着喊娘。 他听得心里头不舒坦,才想着今天过来要一钱银子,也不多买,二三两肉够吃两顿解解馋的就行,剩下的钱要好好放起来,买米面粮食这样的正经东西吃。 听完,顾兰时没说什么,转身往里面走,说道:“快进来。” 堂屋里火盆燃着,比外面暖和些,徐启儿站在火盆旁边默默等候。 裴厌进屋取钱去了,顾兰时进了西屋给他抓了两把毛栗子,笑着开口:“这点东西带回去和瑞儿吃。” 他说完想了一下,问道:“家里有蛋没?” 徐启儿双手接住毛栗子,将东西往怀里塞,闻言摇摇头,说:“前两年养了几只鸡,后来被我爹拿去卖了,就再没养过。” 卖掉的钱徐应子要么自己花了要么就拿去赌,想也不会落在他兄弟两人口中,顾兰时心里明白,朝徐启儿招招手,说:“来。” 徐启儿不明所以,还是跟着他进了灶房。 顾兰时从大陶罐里捞了两个咸鸭蛋出来,递过去说:“这是煮熟的,切开就能吃,拿去。” “兰哥哥……”徐启儿有点不敢接。 比起鲜蛋,腌了的咸鸭蛋贵着呢,价钱好时,在镇上一枚能卖七八文。 “自家养的,又不花钱,给你就拿着。”顾兰时往他手里一塞。 裴厌顺着声音走到灶房门口,看见那两枚蛋并没有说什么,对徐启儿说:“这一钱拿了,还有八钱碎银。” “好好。”徐启儿忙不迭接过,上回买的米面其实还没吃完,再有这一钱,论理还能吃许久。 顾兰时说道:“外头风大,也不留你了,要实在太冷,和瑞儿笼盆火,烤烤就能暖和些。” “嗯。”徐启儿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纵然心中有千恩万谢,却像是堵在嗓子眼里难以表述。 他走之后,裴厌关好了两道门,回来顾兰时正在堂屋踢毽子。 “给了两个咸鸭蛋。”顾兰时用手接住毽子说道,自家的东西给了别人,多少都得跟裴厌说一声。 而且是咸鸭蛋这样的东西,天一冷,鸡鸭都不好好下蛋,一个冬天就那么些,吃完只能等来年开春。 “嗯,给就给了,两个蛋而已。”裴厌不是很在意,他知道如果不是手里有一点钱心里踏实了,顾兰时肯定不会把自家糊口的东西给出去。 听他这么说,顾兰时就放心了,把毽子丢过去,说:“咱俩离远点,你踢给我我踢给你,看能接多少个。” 闲着也是闲着,有人一起玩乐,比独自一人度过寒冬不知强了多少。 * 冬天草木凋敝,除了竹林还残存一片绿意,其他地方都光秃秃的。 上山砍了几回柴去卖,又捡了一次拐枣,因手里有点钱了,捡回来的拐枣晒好后,一些装进小布兜存着,平时没事当零嘴吃,甜甜的,余下的都用来泡了酒。 日子说忙不忙,说清闲也不清闲,总有些事情做,不知不觉,就到了三九寒天,冬天的威严冷峻悉数显现。 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都不见停,这回顾兰时和裴厌没有把院里的雪铲到外面去,雪下个不停,谁有那个力气干这闲活。 屋里,顾兰时坐在烧热的炕上补衣裳,前几天去山上,袖子被硬茬子树枝挂了一下,洗净后好不容易干了。 裴厌从门外进来,身上落了些雪花,他关好房门,房子偏小点,炕一烧热屋子也有了热意,雪花很快融化成水。 “都弄好了,没塌。”他说着脱掉外裤上了炕,怕挡了顾兰时的光亮,靠着炕尾箱子坐下,用被子盖住腿,一下子就暖和起来。 晌午要出去做饭吃饭,衣裳要是不脱,到时候直接从被子里出来只会更冷。 他刚才去后院把鸡窝和鸭舍上面积压的厚雪推了下来,驴棚猪圈还好,顶棚都很结实,鸡鸭体型小,万一塌了被砸到,很容易死掉。 “嗯。”顾兰时缝好了衣裳,觉得有点手冷,把针线收拾好后,两手放进被窝暖了暖,看着对面的裴厌笑道:“今年过年迟,都进六九了,算一算连一个月都不到,不过到时候肯定没那么冷。” 他把衣裳叠好放在旁边,又说:“过几天也进了腊月,初五得熬五豆,改天雪停了,咱俩去镇上转转,买几样豆子回来。” “除了豆子,今年再买点黄米和莲子,煮腊八粥时放进去。”他想了一下,笑着开口:“咱们今年头一回过年,年前也要吃好,腊八那天,早上吃甜口的腊八粥,下午吃咸口的腊八面,到时候切几样菜丁子,还有肉丁子和黄豆黄米,凑个八样,又好吃又吉利。” “嗯。”裴厌面带笑意,认真听他说话。 顾兰时拿了个枕头竖着靠在身后,又朝对面扔一个,说:“靠箱子上太硬了,垫一垫。” 裴厌照着他的模样舒舒服服靠好,一人半边炕,腿想怎么伸就怎么伸,十分惬意。 顾兰时往下溜了溜,歪靠在炕头,近来没别的事做,总琢磨怎么弄些吃的,冬闲正是养身体的时候。 “想不想吃炖鸡,咱们还有毛栗子呢,到时候一起炖汤,肉好吃汤又好喝。”他说完又犯了愁:“可咱们养的小母鸡年纪还小,起码能下两三年鸡蛋,这会儿杀了,实在不值得。” 裴厌想了下,说:“要不我去村里问问,谁家卖鸡,买一只回来不就行了。” 这样的话就要花钱,顾兰时有点犹豫。 裴厌笑一下,不用说他都知道夫郎怎么想的,说道:“不过三四十文,吃进自己肚里,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顾兰时总算笑了,说:“那好,等雪小一点,咱俩就过去打听打听,看谁家卖鸡。” 冬天日子不好过,总有卖鸡卖鸭弄一点钱的人。 最近经常吃猪肉,菜也用熬出来的猪油炒,连肉骨头也炖了好几次,吃得两人胃暖身上暖。 人总是贪心的,吃惯了一样就想吃另一样换换口。 其实之前上山砍柴时,裴厌又挖到一个蛇窝,这回运气没上次好,七条蛇都是没毒的。 没毒的蛇蛇胆依旧能入药,只是没有金环蛇蝮蛇那么名贵值钱。 裴厌当时问他要不要吃蛇肉,他实在太怕这东西,连忙摇头拒绝了,裴厌便带着蛇到镇上药铺换了一钱多碎银回来。 这会儿想想,就当用卖蛇钱换了一只鸡。 * 听见风声小了,两人穿好衣裳下炕,顾兰时从炕褥底下摸出钥匙,说:“先回家看看,不过娘养的母鸡是去年的小鸡,老鸡已经卖的差不多了,留了一只是给二嫂吃的,当初大嫂生顾安的时候,她给了一只老母鸡,这回二嫂坐月子,肯定不能不给,咱俩先回去,不行问问隔壁桂花婶子。” “行。”裴厌拿了钱揣进怀里。 顾兰时往外走,说:“今天没买到也不要紧,就当过去串门子了,下了这几天雪,咱俩都没出门。” 外头雪势小了,零星几片雪花飘下来,踩着厚厚的雪地一边走一边玩耍扔雪球,乐得一点都不觉得冷。 等到了家以后,他爹娘几人正在堂屋烤火吃地薯,见他俩来了,连忙从盆里刨出来两个。 热乎乎的地薯带着甜味,顾兰时吃完才出口问,果然那只老母鸡是给李月留的,他便说等会儿去四邻家问问。 苗秋莲伸手烤着火,说道:“对了,我听梅哥儿他娘说,给他踅摸了一门亲事,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媒人回了话,估计就要相看了。” 顾兰时一愣,不过想想也是,梅哥儿只比他小一岁,今年定了亲,明年成亲时,也有十七岁了,他问道:“娘,你知道是哪个村的不?” 苗秋莲说:“听你金凤婶子说,是马家村那边的。” 她顿一下,叹道:“虽然家里也贫寒,不过人老实,这也足够了。“ 顾兰时明白她的话,李家家境不好,一家子也都老实,只能找个门当户对的。 苗秋莲愤愤道:“梅哥儿他们倒霉,摊上那么个邻居,天杀的赵家,知道你金凤婶子给梅哥儿找了个婆家,看不惯呢,昨儿还和梅哥儿他爹娘吵了一架发作。” “那一家嘴毒心也毒,看不惯比他们穷的过上好日子,梅哥儿亲事还没定呢,就恨成这样,昨天吵完以后,村里多少人都骂姓赵的一家子。” 顾兰时和李梅关系好,对此自然生气,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比他们富的,他们巴巴儿高攀,比他们穷的,恨不得踩进泥里去,真是天打雷劈。” 想到梅哥儿性子懦弱,好不容易有了门亲事,又被赵家欺负,他起身说道:“我去李家看看。” “去吧,问问也好。”苗秋莲说道,他俩从小到大的交情,过去开解开解也好。 顾兰时又对裴厌说:“你在家里玩一阵,我要是没回来,过去喊喊,等会儿还要回去做饭呢。” “嗯。”裴厌认真点头,头一回得这种差事,他有点新奇又有点高兴。 第99章 大雪下了这几天,地上屋顶上,到处都是厚厚一层积雪,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家门前都爱种柿子树,树上也都是雪。 顾兰时往梅哥儿家里走,听到一声轻响,往前看去一根细树枝被压塌掉了下来。 路上有不少凌乱的脚印,这会儿却没出门的,经过孙安家门口时,他家大黄狗跑了出来,一看是熟人,大黄狗没有乱叫。 梅哥儿家院门半掩着,没有上锁,顾兰时站在门口朝里面喊:“梅哥儿。” 听到里头答应一声,他这才推门进去。 方小枝正在灶房忙碌,腰上系着襜衣,见是他,连忙说道:“是兰哥儿啊,梅哥儿在屋里呢。” “知道了婶子。”顾兰时笑着答应一句,李家堂屋没人,能听到东边主屋有动静,他没胡乱打量,往西边房子走去,还没推门,李梅就从里面打开了。 “兰时,快进来。”李梅等他进屋后,又关好了门,省得冷风吹进来,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说:“天冷,快上炕。” 顾兰时和他很熟悉,坐在炕边脱了鞋,挪腿上去用被子盖住小腿和脚,看一眼梅哥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说道:“听我娘说,你快定亲了,这不闲着没事,过来看看。” 梅哥儿勉强笑了一下,他搬来小炕桌,又倒了两碗热茶,坐上来后才低声开口:“是快定了,等过几天雪停了,挑个好日子就要相看。” 顾兰时没敢问他赵家的事,两人絮叨一阵,不过是几句关于相看的事宜。 顿了一顿,李梅最终没忍住,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嗯。”顾兰时答应道。 李梅满肚子委屈没地儿讲,终于有个同龄人在跟前,他实在难受,打开话匣子倾诉起来:“昨儿方翠柳在我家门口骂起来,硬赖我们掰了他家门前的树枝,说都掉在地上了,不是我们使坏还能是谁使坏,可那明明是大雪压断的,也不过是三两根细枝,又不是结柿子的大头。” “还有他家那个老不死的,说、说我是克夫倒霉命,嫁出去也得家离子散。”他说到这儿有点哽咽,低头吸了吸鼻子才继续道:“哪有这样恶毒的话,我娘气不过,和他们在门口骂起来,可哪里是他们一家恶毒东西的对手,差点要动手打我娘,我爹去劝,赵金通兄弟俩摩拳擦掌的,摆架势要打我爹,好在几个叔叔婶子出来劝,他们才没动手。” “真是丧尽天良!”顾兰时愤愤不平,平时梅哥儿说话都不敢大声,这会儿能用老不死来称呼赵老夫郎,显然是气狠了。 李梅低头默默掉眼泪,时而用手帕擦一下。 顾兰时连忙安慰他:“别看他们现在耀武扬威的,造的孽多了,总有一天遭殃倒大霉,老不死的还骂别人,先不看看他自己,早早就死了汉子,也不知克夫的是谁。” “他和姓李的老不死,头先不是还在背后这么骂我,什么克夫倒霉,满村就数他俩嘴里没好话,这都是大伙儿都知道的。” “你放心,这都是他俩黑了心肝嘴里乱扯,胡说的话,自然做不得数,你成亲以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气死这些个眼红的老东西。” “嗯。”李梅声音闷闷的,跟着骂了一句:“老不死的,气死他们不偿命。” 说完还觉得不够,又骂了一阵,心中这才舒坦了些。 开解过后,顾兰时见他不再郁郁寡欢,笑着问道:“忘了问你,嫁衣布料什么的,这些可都商量好了?” 李梅说道:“金凤婶子提了,那边答应,要是相看好了,他们买布送来,我娘说,不拘什么布料,只要染红了能做喜服就好。” 顾兰时点点头,这样就好,李家省了一点钱,镇上布庄铺子卖的红布有点贵,乡下不少人都是扯点好的素料子,回家自己染色。 马家村那边要是能扯得起布料,想来也不会太过穷苦。 “绣线这些备好了没,还有鸳鸯枕呢。”顾兰时又问道。 李梅点着头说:“上回杂货郎过来,我娘就买了些,如今已绣了几针。” 他说着就从炕里取了针线篮子,把东西拿出来给顾兰时看。 闲聊一阵,忽然听到灶房里炒菜的声音,顾兰时说道:“没成想这就到饭时了,我也该回去做饭。”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外头裴厌喊了一声婶子,他登时露出笑容,掀开被子坐在炕边穿棉鞋。 李梅也下来了,小声说:“他来喊你回去?” “嗯。”顾兰时笑眯眯的,说道:“我怕咱俩聊忘了时辰,随口嘱咐了一句,还真来了。” 想着李梅还没出阁,裴厌是个外姓汉子,他开口道:“不用送了,外头冷,你穿得单薄,我俩这就走了。” 李梅点点头:“好,路上走慢些,雪厚。” 还没走到堂屋,裴厌就看见顾兰时出来了,他脸上带了一点笑意,说:“快到饭时了。” “嗯,这就回去。”顾兰时说着,朝灶房里喊道:“婶子,我俩回去了。” “好好。”方小枝正在炒菜,锅底有火抽不开身,只能连声答应。 出来后,顾兰时顺便给他家带上了院门,边走边说:“在家和狗儿他们耍什么了?” 裴厌笑道:“也没做什么,院里全是雪,说一阵闲话,然后我俩去了桂花婶子家,他家刚好有只想卖的老母鸡,我已经掏了钱,三十五文,等会儿路过时去拿。” “还挺便宜。”顾兰时随口说道。 裴厌开口道:“嗯,一开始说是三十八文,平叔又说不用他们往镇上跑,就抹了那三文。” “鸡不算瘦,够炖一锅的,刚才我喊岳母他们下午过去吃。”裴厌又说道。 顾兰时笑着开口:“娘肯定说不用不用。” 裴厌露出个笑,说:“是这样,等下午你再喊一遍。” 买鸡的事既然家里都知道了,哪有自己吃独食的道理,不招呼一声,实在太吝啬。 顾兰时踩着雪,想了一下说:“雪挺厚的,我还想给阿奶端一碗,爹娘他们肯定三推四阻的,不愿过去,到时也给他们端一碗,省得一遍遍喊了,各自在家里吃也安分清净。” “这样好。”裴厌赞同道。 说话间就到了周平家门口,裴厌去拿鸡,顾兰时站在自家门前朝里面喊:“娘,我俩先回去了。” 苗秋莲在灶房切菜,听见动静也没出来,高声喊道:“好,快回去罢,天冷,地上全是雪,别在外头乱跑。” “知道了娘。”顾兰时答应一声,见周平送裴厌出来,他笑着喊了声。 村里不少人家烟囱里都冒了炊烟,他俩没多停留,抓着老母鸡回家做饭去了,晌午这一顿来不及炖鸡汤,只能留到下午。 * 雪花又飘起来,天色也有点暗。 院子里,大黑踩着雪走来走去,时而甩甩尾巴,闻到喷香的鸡汤味道后,它呜呜叫了两声,走到灶房门口蹲坐着,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渴望,眼巴巴瞅着顾兰时。 裴厌将灶底改为小火,顾兰时先揭开蒸米饭的大锅,夹了一筷子米尝,米饭软硬正好,一粒粒洁白软糯,这是今年的新米,吃起来又香又糯,特意蒸的多,明天早上热一热,直接用鸡汤泡着吃,早食就有了。 他用大勺推开鸡汤锅的锅盖,白汽四溢,他挥手扇了扇,低眉一看,鸡汤正咕嘟咕嘟翻滚,汤色金黄鲜亮,滚动的汤水中有几颗红枣浮着,还有剥好的栗子肉,一颗颗已经炖熟了。 顾兰时舀了一点汤尝咸淡,抿一抿笑道:“正合适。” 闻言裴厌不再往灶底添大柴,开口道:“不如这会儿就送去,回来咱俩再吃。” “好。”顾兰时答应着,拿了两个碗过来。 这只老母鸡挺肥的,肉块剁了不少,再加上毛栗子,加水直接炖了半锅。 两碗舀好后,顾兰时没忍住,舀了半勺汤吹一吹,自己喝一口又把大勺递给裴厌,让他尝尝。 不知道是不是花了钱的缘故,裴厌喝完勺里的鸡汤,只觉比山上那些野鸡山鸡炖出来的好喝。 他轻咂一下舌回味,心想兴许是家养的鸡没有放开,圈着养了两三年,肥油比那些野味要多,炖出来自然更好喝。 见外面雪花大了,他放下大勺,说:“我去送吧,两碗鸡汤而已,何必两个人。” “行,你路上慢些。”顾兰时把碗放进竹篮里,又盖上一块干净布。 裴厌提了竹篮往外走,大黑闻到肉味,跟着他往外走了一段,见没有喂自己的意思,它嘤嘤叫了两声,又跑回灶房门口盯着顾兰时。 老母鸡汤确实好喝,顾兰时站在灶台边给自己捞了两块鸡肉,一抬头就看见大黑眼巴巴瞅着自己。 还会卖可怜了。 他笑了下,捏起一块鸡肉丢向了门口,大黑一个抬头接住,跟吞一样就下了肚。 这两块鸡肉恰好都没骨头,他自己吃一块,香的闭上眼睛嚼。 之前打的山鸡野鸡都会分大黑一些肉吃,可今天的肥母鸡是花了钱的,又舀出去两碗,大黑尝一块也足够了,等会儿用鸡汤给它泡点糙馒头就行。 另一边,裴厌先给苗秋莲送了碗鸡汤,也没停留,又往祖宅走。 方红花正坐在炕上吃饭,冬天冷,黑的又早,她早早吃完也就歇下了。 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阿奶,她还没听清是谁,只喊道:“哎,在屋里呢,快进来。” 裴厌进来一看,笑道:“阿奶,兰时让我送碗鸡汤过来,刚出锅的,还热着。” “哎呦,这大冷天的,外头雪那么厚,难为你跑这一趟。”方红花要下炕,不想裴厌动作快,掀开布就给她放上了炕桌。 “不要紧,阿奶,我先回去了,兰时还等着吃饭呢,你也别下来了,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裴厌说完,同样没有多留,路过灶房时,又对正做饭的大堂嫂道一声,这才离开。 方红花一看碗里鸡汤黄亮,还有红枣和不少栗子,喜得什么似的,也就他们兰哥儿这么惦记自己了,大雪天还让姑爷送鸡汤过来。 刚尝了一口汤,何水儿抱着刚两岁的孩子走进来,笑吟吟的,瞧见了桌上那碗鸡汤,说道:“阿奶,兰哥儿可真孝顺,这鸡汤闻着就香。” 她平时除了嘴馋,倒也没别的,只是每每方红花得了点孝敬,她总想法儿弄几口,回回不落,本想是自己孙子媳妇,吃也就吃了,谁想竟惯出了点毛病。 上次顾兰时二姑妈给拿了一小包冰糖,她想吃也不问一声,直接上手去拆油纸包,自己吃一块,给两个儿子嘴里也一人塞一块。 一小包冰糖能有多少,她母子三个就吃了三块,惹得方红花十分恼火。 方红花眼皮耷拉着,端起碗喝一口热乎乎的鸡汤,随后才说道:“是比这些孙子都孝顺,好歹常常给我送菜送吃的,也不惦记我这点东西,这么多孙子孙女,只有他和厌小子没从我手里抠过东西。” 她说完不再言语,自顾自吃饭。 何水儿被说的有点窘迫,却也没走,怀里儿子虽然只有两岁,但已经知道鸡鸭鱼这些都能吃,伸出一根小手指着鸡汤碗说:“肉、肉。” 方红花照样没搭理曾孙,孩子小,馋嘴还能说得通,无论冰糖还是鸡汤,她都愿意给曾孙吃点,可何水儿之前总拿两个孩子当借口,如今再让她得一回东西,以后只会更惦记。 房间里有点安静,何水儿始终没等来发话,连小儿子都不好使了,只得讪讪抱着孩子离开。 第100章 回去的路上,雪花渐渐又大了,簌簌飘落在地,天本来就黑得早,这会儿阴云厚重,越发暗沉。 裴厌进门之后,顾兰时迫不及待舀了一大碗鸡肉和鸡汤,栗子红枣也没忘记,热腾腾端上桌。 雪沫子被风吹进来,裴厌关上堂屋门。 桌上两碗米饭一大碗鸡汤,杯盏碗碟虽少,对他俩来说却十分丰盛。 大黑也在堂屋里,顾兰时给它用鸡汤泡了糙馒头块,省得人吃饭时它在桌子旁绕来绕去。 顾兰时拿起筷子,眼睛都是亮的,说:“快吃,一会儿凉了,锅里还有呢,没敢都盛出来。” 美食当前,两人再顾不上说别的话,低头吃肉喝汤,只能听见筷著轻响的动静。 裴厌向来饭量大,这一碗鸡肉和栗子都吃干净后,不用说,他端起碗去灶房又舀了热的回来。 这回做的实在好吃,顾兰时都多吃了一些,到最后一起身,立即感到了肚撑。 他傻笑着乐了两声,这样的饱足感虽然有点难受,可心里很满足,鸡汤鸡肉再新鲜不过,炖熟的栗子带着点甘甜,又吸了鸡汤,吃起来十分糯。 他俩连煮熟的红枣都没放过,锅里只剩下一些汤水,别的东西一干二净。 天色比饭前更暗了,裴厌来灶房帮着干活。 吃了肉,胃里一热,身上也暖乎乎的,见顾兰时甚至两颊微红,他一边添柴烧火一边笑,还是得有肉吃。 * 日子过得很快,一进腊月,村里家家户户都比之前忙碌,小孩掰着手指头数过年,一到过年有糖吃有肉吃,甚至还有新衣裳新鞋子穿,可不都盼着。 到了腊月初八这天,顾兰时早上就熬了腊八粥,快到晌午时,拿了一双新做的虎头鞋,和裴厌锁好门先往家里走。 今天要去二姐顾兰秀家里,去年生的大胖小子也满一岁了,今儿过去吃周岁宴,原本打算的腊八面只能明年再给裴厌做。 乡下人有钱的不说,一般人家只有孩子满月和周岁时才会操持办一两回宴席,以后生辰,讲究些的只在自家吃碗长寿面,哪有什么亲戚送贺礼,一说是怕太娇贵了。 唐家好容易得了这么个金孙孙,怕不好养活,还给取了个贱名叫小牛。 这几天太阳大,雪融化了,到处都是水,不少人家屋檐下都结了冰溜子。 路上泥泞,驴车不好赶,唐家村离得不远,走路去就好。 一进家门,竹哥儿和狗儿已经换上了没补丁的好衣裳,顾兰时一边喊娘一边进了东屋。 苗秋莲正在拾掇东西,见他进来,笑着招招手,说:“看看,昨儿你爹才取回来的。” 她手里托着的帕子上,正是一个平安银锁,锁上刻了几个小字,他不认得,也知道是句吉祥话。 顾兰时接过看了看,笑道:“真漂亮。” 这银锁是他爹和两个哥哥一起出钱给小牛打的,外祖不必说,亲娘舅自然得给外甥弄个好的周岁礼,顾兰玉生馨儿的时候都有,到顾兰秀这里肯定不能落下。 他说完还了回去,苗秋莲仔细用干净手帕包好银锁,问道:“东西都带上了?” 顾兰时点点头:“嗯,带了。” 他缝了一双软底的虎头鞋给小外甥穿。 这是家里之前商量好的,大姐顾兰玉那边给缝一个虎头帽,他娘给做了身小衣裳,从头到脚刚好是一整身。 说着话,顾兰生顾兰河几人进了门,都换上了好一点的衣裳,见人齐了,便不再耽搁,锁好院门,一大家子说说笑笑就出了村。 到唐家以后,顾兰秀早候着了,酒菜一大早也都备好了,因之前办了满月酒,周岁宴只有娘舅这些十分亲近的亲戚过来,人虽少了点,但照样热闹。 唐家人还有唐家一些亲戚看到又是平安银锁又是衣裳的,欢喜的也有,眼酸的也有,顾兰秀那叫一个有面子,抱着孩子脸上笑容都没停过。 成亲大半年,平时太忙,就见过外甥一次,顾兰时放下东西后直奔顾兰秀身前,口中小牛儿小牛儿喊着,拍着手想哄外甥进他怀里。 小胖崽子脸颊肉嘟嘟的,因为人多眼神有点蒙,缩在他娘怀里跟个胖团子一样,冬天冷,穿得衣裳厚,尽管如此,也能想到他圆滚滚藕节一般的小胳膊。 顾兰时哄着小外甥,小牛儿盯着他看一会儿,还真往他怀里凑,他立马喜笑颜开接过,抱着说:“还挺沉,小胳膊小腿也有力气呢。” 苗秋莲原本在和亲家母说话,一转头看到那边几人,笑道:“这大胖小子,不认生。” 见裴厌凑过来,顾兰时说道:“你试试,看他要不要你?” 从没抱过孩子,裴厌有点手足无措,学着顾兰时刚才的模样朝小牛儿拍拍手。 小牛听见声音下意识看向他,谁知突然瘪起嘴巴,一副要哭的模样,顾兰时连忙颠着他哄了两下,还给了二姐。 顾兰秀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抱过儿子直言道:“嗐,这小子,就不爱汉子抱他,别说你,脾气上来连你二姐夫都不让抱,出了门还专挑人家年轻的媳妇和夫郎让抱他,真是丢他爹的脸。” 唐睿文在旁边哈哈哈笑,好像被骂丢脸的不是他,他儿子确实是这样,跟小人精一样,就爱好看的。 苗秋莲离得远,只能瞪二女儿一眼,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看看场合,院里这么多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啥话都能往外说。 她旁边唐家老娘早习惯了儿媳的大大咧咧,得了大胖孙子实在高兴,还帮着说话:“到底年轻,口上没个遮拦,不是什么大事,亲家母,吃茶吃茶。” 顾兰秀这么一说,狗儿几个听见,都忍不住过来逗小牛。 果然,竹哥儿能抱他,狗儿和他大哥二哥动一下他小胳膊,他一点都不愿意,甚至烦了,扭过小脑袋用后脑勺对着众人。 见裴厌面色如常,甚至看着小牛儿还笑了下,顾兰时这才放心,笑眯眯跟二姐进屋给孩子换虎头鞋虎头帽还有新衣裳。 * 离年关越近,要忙的事也越多,尤其一到腊月二十三,每天都有讲究。 天公作美,这段时日没有下雪,太阳渐渐晒干了地面,驴车好跑,去镇上采买很方便。 赶着年关之前,李梅的亲事说成了。 顾兰时听他娘说,那户人家也穷,好不容易能相看一个夫郎,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都是老实本分的,家里名声也都不错,没那些幺蛾子乱七八糟的事,就这么定好了。 他还特地去找了李梅,问起这事的时候见对方略带羞涩,就知道相看之后,梅哥儿是满意那个汉子的,便替对方感到高兴。 * 一大早,顾兰时和裴厌起来吃过早食,就开始忙扫舍的事。 昨天去镇上赶集,不止买了灶糖供灶王爷,还买了两个新的大灯笼和一些瓜子花生点心之类的东西。 他俩太年轻,又没孩子,尤其裴厌和裴家断了个干净,没有小辈来拜年。 即便这样,顾兰时还是买了不少过年的吃用,成亲头一年,总不能随便应付。 顾兰时把两口大锅都搬到院里,见大黑过来嗅闻,他一挥手,将狗撵走,随后又进灶房去铲灶底灰烬。 裴厌在东屋外面掏炕洞里的灰土,这是个灰头土脸的差事,不过他干得很起劲,第一次和夫郎过年,家里到处都得拾掇干净。 灶膛里的灰积多了就会铲,不然烧火不旺,顾兰时没一会儿就弄干净了,他提着装草木灰的篮子往后院走,见裴厌一半身子都钻进炕洞里,在外面笑着说:“小心些,里头灰土大,把口鼻蒙住,不然呛了。” 裴厌钻出来后,头上脸上都有灰和土,答应道:“嗯,这就去取。” 他站起来拍拍衣袖上的脏灰,刚才干活时懒怠去拿布,确实蒙住好受些。 顾兰时把草木灰倒在后院土墙下,回到前院也没停,拿了个木铲坐在大锅前铲锅底灰,一边干活一边说:“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家里会杀猪,咱也不用去镇上了,拿点钱过去,提几斤就足够过年吃的。” 他想了一下,又问道:“今年买鱼么?家里倒是还有几条干鱼。” 河里上了冻还没化开,自己去捞实在太冷,镇上每年过年前会有打渔的合力凿冰下网弄鱼来卖,价钱比平时贵一些。 裴厌将掏出来的灰铲进篮子里,说:“买,买三两条就足够了,鲜鱼到底好吃。” “行。”顾兰时答应一声,如今他俩有点钱在手里,过年也该吃好一点。 他铲着锅底灰在心里盘算家里的各种吃食,忽然意识到寒冬过去一半,这个冬天一点都没饿肚子。 平时除了菘菜和萝卜以外,还有菌子和各种山货干,鱼干肉干也有,隔一两天就换着花样煮干菜干肉吃。 如今西屋里还有好几口袋菜干子,院里埋的萝卜也有,完全够吃两三个月的,等吃完也就到开春暖和了,到时候野菜发上来,照旧不会饿肚子。 心里一高兴,他说道:“明儿提了猪肉回来,咱俩包顿肉饺子吃,再弄个醋碟。” 裴厌拍了拍衣领上的灰,吃肉哪有厌烦的,他连声答应:“好,肉馅多剁一些” “嗯。”顾兰时想起大肉饺子的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道:“早点拾掇完,下午我回去问一声,看到底哪天杀猪。” 除了扫舍打扫以外,炕褥被子什么的都要洗,他俩又弄了一身灰,都要换下来洗干净。 赶着晌午太阳大,顾兰时烧了几锅热水洗洗涮涮,裴厌拾掇柴房和前后院,两个人也忙得热火朝天,等弄完以后,天色都晚了。 第101章 一到二十五,清水村卖豆腐的施家比平时更忙,这天家家都要吃豆腐,有人家自己磨豆腐吃,也有人图省事买着吃,因豆腐不贵,一文钱一块,附近几个村子买的人挺多。 一大清早,顾兰时和竹哥儿在路上碰见大嫂张春花,就一起往清水村走。 路上碰见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有一个明显念了私塾,正对其他人念叨书上的什么之乎者也,听得旁边大人都一愣一愣。 近来快到年关,这些念书的小孩也放了。 张春花看见,她这几天原本就很高兴,说道:“白水村那边不是有个私塾,年年冬天开办,你大哥想着,等明年多攒一点钱,让满儿也去念念书。” 她又笑道:“嗐,咱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好歹认得几个字,只要以后不像我和你大哥似的,大字不识一个。” 顾满今年七岁,到明年八岁上头,刚好是开蒙入学的年纪,顾兰时笑着说:“认字总归是好事,况且满儿聪明,说不定真是块念书的料子。” 这话让张春花十分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口里却说道:“嗐,就他那样。” 去隔壁村买豆腐的人不少,多是夫郎和妇人,一出村前面好几拨人影,都走得挺快,早点买回来,家里还有不少活要干呢。 “兰哥儿。” 身后传来李梅的声音,顾兰时停下回头。 和他们一样,李梅胳膊上挎着小竹篮,一溜烟小跑着过来,看见张春花小声喊了声嫂子。 “梅哥儿,也去买豆腐。”张春花笑着问道。 “嗯。”李梅点点头,脸上露出个浅笑来。 自打定了亲后,十几年总算有了这么一件大喜事,他家里人都很高兴,相看之后他自己又愿意,自然也是高兴的。 他平时总低头闷声不语,这会儿连和他不大熟悉的张春花都看出他心情很好,怪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张春花心道果然这话不错,因两人平时往来不多,她并没出言说笑。 顾兰时刚想和李梅说话,就听见后面一声故意的冷哼。 他有点疑惑,转头一看,却是赵小吉他娘方翠柳。 看样子方翠柳也是去买豆腐的,她冷脸走得很快,那副神色,活像谁欠了他家钱不还一样,从旁边过去,直接将几人甩在身后。 等她快步走远之后,张春花翻个白眼,骂道:“老娼货,赶着去投胎。” 谁都不是傻子,方翠柳那冷脸混样,不就是故意甩给他们几人看,缘由只不过是他们和梅哥儿走在一起。 “她就是看不惯我们家,这还是好的,前两天在路上碰到我和孙老嬷说话,还故意朝我俩面前的地上啐一口呢,给孙老嬷气的。” 李梅有点生气,说完小心看一眼顾兰时,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顾家人,开口道:“今儿又为难你们了。” 顾兰时说道:“这有什么,我们和赵家本来交情就不多,她心里不平成这样,活该气死去。“ 竹哥儿在旁边帮腔:“可不是,气死他一家子。” 赵家在村里爱欺负没儿子的或者比他们穷的,早不是一天两天,村里人都知道,只是没引起众怒,大伙儿平时不过说说嘴,赵家人脸皮又厚,有时还和说他们的人对骂两句。 前两年被裴厌打了一顿后,自此收敛了些,因李家和他们是邻居,旁人他们再不敢胡乱欺负,也就只能欺压一下李家。 有人为自己家说话,李梅心中感激又高兴,忐忑一扫而光,脸上笑意重新浮现。 到了清水村后,施家院子里人很多,你三块我四块。 怕大伙都往前挤,推推搡搡容易起冲突,去年还有人为位子争抢打架骂仗的,都打出血了,施家婆婆和儿子在院里不断喊着排好排好,都有份。 施家儿子长得魁梧,眉毛粗胡子拉碴,怕年关前又起事端,万一打出个好歹,人家过来闹事,这生意还做不做。 他来回走动,让这些人排了两条长队,也不许后来的人胡乱插进去,如此对胆小老实的人来说倒是件好事。 也有脸酸不服的,不过院子里都是些夫郎和妇人,被施家儿子带了点凶意的眼神盯过来后,或者大喝一声,也就老实了,没胡乱往前挤,只低声咕哝骂两句。 前两年顾兰时和竹哥儿来买豆腐,得从人堆里挤进去,不然他俩会被别人挤出来,这回一看这样,都高兴了,不用推这个骂那个的挤来挤去就是好。 方翠柳一路走得快,排在中间的位置。 李梅定了亲事,明明和他家八竿子打不着,她却气得不行,等买完豆腐,一转身看见李梅一行人,她眼睛往上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冷着脸呸了一声才走。 她甩脸连顾家人都不顾忌,张春花也没客气,阴阳怪气道:“嗐,过年福气呸走咯,越呸越穷呢。” 方翠柳猛然停下脚步,瞪着眼问道:“你说谁呢?” 顾家在村里是大姓,连里正徐承安都给几分面子,张春花毫不畏惧,单手叉腰说道:“谁呸我说谁,你急什么?” 方翠柳气的脸色都变了,可又真不敢和顾家人骂起来,顾家汉子多,真得罪了在村里不好过,尤其在她看到顾兰时之后。 一想起裴厌当时把她打的鼻青脸肿,两边脸都火辣辣的疼,好几天才消下去,心里一团火烧得再凶都灭了。 施家儿子就在附近,知道是这个上年纪的妇人先挑事,他粗声粗气开口:“买了耽误什么,有说闲话的功夫,早回去煮了豆腐吃了,何必生事。” 都是主顾客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他又不傻,除了让排好队伍时凶了些,平时说话还是和气的。 有了个台阶下,方翠柳的气儿顺了些,走之前她原本想再啐一口,可张春花那句话实在让人不得不上心,谁愿意自家过得穷,她只得忍了。 张春花见方翠柳吃了瘪,心里那叫一个舒坦,顾兰时竹哥儿还有李梅更是高兴。 竹哥儿说道:“大嫂子,你可真厉害。” 不光他,顾兰时和李梅也一脸崇敬看过来。 被三个小毛崽子看着,张春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莫名觉得自己腰板都硬挺了,个头都像是长高了点,满面笑意说道:“嗐,这算什么,回头再敢给咱们甩脸子,看我不上她家门口骂去。” 这一瞬间,顾兰时仿佛看到了他阿奶,以前听他爹说过,他阿奶年轻时和人吵架,领着妯娌堵了对方院门骂,那叫一个厉害。 不过乡下人好多都这样,真骂起来好几天都不停歇,想起就高声骂两句,还有老太太端着板凳坐在院里骂对门或邻居半个时辰的,大伙儿都见惯了。 最高兴的当属李梅,他和他娘都骂不过赵家人,买了豆腐回去后还特地和他娘讲了这事。 后山。 顾兰时开了篱笆门进去,早起裴厌就赶着驴车去镇上买鱼了,顺便再买些年画对联还有炮仗什么的。 最近镇子上每天都有卖年货年肉的,不用赶着集会的日子。 一开院门,大黑就窜了出来,围着他不断摇尾巴。 不过出门买几块豆腐的工夫,这架势,倒像是好几天没见了。 顾兰时笑了下,提着竹篮先进灶房,他系上襜衣开始忙碌,今天买了十五块豆腐,打算多炸一些豆腐干,过年好炒菜拌菜吃,是个花样。 今年头一年成亲,他爹娘和几个哥哥姐姐肯定要过来走动,到时候待客要用。 他和裴厌也没别的亲戚,就自家人来吃饭,菜肉肯定不能含糊。 这会儿离晌午吃饭还早,他切完豆腐就倒油烧火,打算先把豆腐干炸出来。 裴厌不在家,大黑比平时大胆,径直走进灶房,嘤嘤叫着。 “豆腐你也吃?”顾兰时有点好奇,切了一点豆腐丢给它,大黑一抬嘴接住,吞下去之后还舔舔嘴巴。 见它像是喜欢的样子,顾兰时便给它捏了一块切好的,见大黑来者不拒,他笑着说:“行了,吃也吃了,快出去,小心等会儿油点子迸在你身上。” 大黑能听懂出去两个字,摇着尾巴撒娇,却见顾兰时没理会,只好转身走了。 油锅一热,顾兰时用长筷夹着豆腐一片片下锅炸,热油沸腾,锅里迅速冒气泡,发出响声。 他一个人在灶房忙,顾不上外面,好在有大黑看家。 等裴厌回来后,他刚把豆腐干炸好,用大盆盛着,用做配菜的话足够吃到年后。 见豆腐干热着,裴厌走进来时,他忙着把锅里的油盛出来腾不开手,笑着说:“捏一片沾点盐尝尝,香着呢。” “嗯。”裴厌按着他说的,捏一片站在旁边吃。 顾兰时一边忙一边说买豆腐时的事,裴厌不甚在意地开口:“若再讨嫌,寻个由头打赵家汉子一顿也就老实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大嫂都骂回去了,他们也不敢乱来。”顾兰时笑着说完,又问道:“鱼买了?” 裴厌点点头:“买了五条,路过家里时,给了岳母一条,鲜鱼肉细嫩,待客时好用。” 顾兰时手上活不停,说道:“行,你歇歇,我现在做饭,等会儿吃完咱俩一起把鱼杀好,爹说下午杀猪,咱俩过去看看。” 案台上这么多豆腐,裴厌问道:“晌午吃什么?” 顾兰时笑道:“猪油煎豆腐,再打两个鸡蛋蒸豆腐块,两道菜足够吃了。” 他想了一下又说道:“等下午提了猪肉回来,明天剁点肉沫子蒸豆腐,出锅后淋点酱汁,香着呢,你要想吃豆腐干,我扒几片菘菜叶子,炒着吃个新鲜的。” 两天的菜都有了,听着就丰盛,裴厌笑了下,又捏了一片豆腐干撒盐吃。 第102章 吃过饭后,两人收拾板车上搬下来的东西,裴厌不止买了鱼和年画对联,还买了一筐黄澄澄的梨子,几包糕点铺子的点心,这些点心要比自家蒸的米糕颜色好,花形也漂亮。 顾兰时把该放的东西都放好,出来裴厌正坐在灶房门口用剪刀剪鱼肚子,掏出来的内脏丢进平时喂鸡鸭的木盆里,等会儿到后院剁碎了,给鸡鸭也吃点好的。 大黑在木盆前不断嗅闻,看着有几分想吃的模样,却被裴厌一挥手赶走,不敢再围着馋嘴。 它天天都能吃饱,最近又跟着家里沾着肉汤的滋味,鸡鸭一个冬天都没虫子鱼儿吃,这点鱼脏自然不能给它。 把手里两个偏小的梨放在灶房窗台上,打算等会儿杀完鱼再吃。 顾兰时提了小凳子在旁边坐下,说:“这梨挺好,家里还剩一点黄冰糖,明天早上熬两碗,润润肺。” “嗯。”裴厌答应一声,说道:“忘记买包冰糖。” 顾兰时等他掏完鱼内脏,接过开膛破肚的鱼儿,拿起旁边放的刀刮鱼鳞,闻言笑着开口:“不要紧,还有呢,咱俩能吃多少,等过完年再去买,这两天咱俩再清点清点年货,看还缺什么,若是有要买的,去镇上一并捎回来。” “行。”裴厌答应着,心想最要紧的先是肉菜,他和顾兰时两个人还好,大年三十的时候其实吃不了几道菜,有鱼有肉就好。 可待客的时候要是只有这两样,就显得肉菜少了点,起码得把鸡鸭鱼肉这四样备全,来的毕竟都是顾兰时娘家人,总不能太寒酸。 亲戚多的人家,从初一到十五都要出门。 日子都商量好了,大年初二的时候他和顾兰时去顾家,成亲头一年,到时候酒水礼物不能少。 而顾家人也说好了,初五的时候过来,连同顾兰玉顾兰秀那边,也是初五一起。 因是两个姐姐,他俩初三初四的时候要先往周家和唐家过去,从今年就来往起来。 裴厌想了一会儿,说:“只初五那天待客,要不再买两只鸡鸭回来,肉菜上多一点。” 家里的小母鸡小母鸭刚养起来,他知道顾兰时肯定不愿意宰杀。 果然,顾兰时开口道:“家里的鸡鸭到明年开春后正是下蛋的好时候,杀了实在可惜,那还是买吧,快过年了,不知道镇上鸡鸭什么价。” “再贵也到不了五十文一只。”裴厌说着,把掏完内脏的鱼放进盆里,又拿起另一条开肚。 顾兰时停下刮鱼鳞的手,回想了一下在家过年时的吃喝,又说:“咱俩只晒了柿子干,要不买点柿饼,好看也好吃。” “行。”裴厌一边忙一边答应。 “干果有了,毛栗子山核桃也都有,红枣也有,这些不用买。”顾兰时念叨着。 裴厌问道:“蜜饯果脯要不要?” 顾兰时想了想说:“买点杏脯或是海棠果脯,蜜山楂买一包,就足够了。” 这些东西在乡下,就算过年时也是稀罕东西,但就像裴厌说的,他俩一年到头,也就大年初五那天待客,吃好点才是正理,好歹叫他爹娘都放心,他和裴厌日子过得不赖。 “嗯。”裴厌记下之后又想了一阵,这下好像没什么缺的了,他们庄稼人过年时的席面不过几道肉菜几道素菜,凑一桌就足够了,他俩今年备的这些东西已称得上丰盛。 “明天早上去买,你去不去?”他问道。 最近镇上卖东西的多,顾兰时有点心动的,但还是摇摇头,说道:“我还是在家里,鱼、肉什么的都有了,年前贼多,再说家里还有这些活呢,眼瞅着明儿都二十六了,离过年没几天,虽说活不多,都是些零碎要干的,也离不了人。” “好。”裴厌答应着,他自己去镇上买完东西也就回来了。 拾掇干净四条鱼后,留大黑看家,两人锁了门往村里走。 今天杀猪的不止顾家,村里还有两户请了杀猪匠,等明天顾兰时大伯家也杀猪。 一进家门,顾兰时看见大哥二哥都已经过来了,笑着喊了声,听见他娘和竹哥儿在灶房忙碌,走进去问道:“娘,人没到?” 知道他问的是杀猪匠刘信,苗秋莲一边切萝卜一边说:“没呢,估摸着也快了,看看豇豆干泡开没,泡好了洗净,等会儿炖肉用。” 杀猪总要吃顿猪肉饭,顾兰时挽起袖子,说道:“娘,等杀好记得让爹给我留几根肉骨头。” “知道知道,还能少了你的。”苗秋莲瞪他一眼,随即又笑了。 等到杀猪匠进门,顾铁山好几个儿子,还有裴厌这么大个儿婿在,自然不用去后院抓猪。 杀猪总有爱看热闹的,院子里说笑声不断。 因去年来这边吃了一顿猪肉饭,今年顾兰时几个堂哥和伯伯伯娘没好意思继续来,到吃饭时顾铁山到祖宅喊了老娘方红花。 自己儿子杀猪,小老太太没推辞,过来跟着吃了顿肉,见着顾兰时跟裴厌,她又是问年货备的怎么样了,又是偷摸同顾兰时交代,让这两天得了空去她那边拿东西,她得了点莲子和干桂花,还有熟羊肉,给他俩切一点好回去过年。 还不等顾兰时答应,方红花自己一琢磨,又说不让顾兰时过去,他过去拿东西别人都能看到,拢共就那么点东西,儿子孙子多,都管她要也不够分的,于是说让他俩在家里等着,她傍晚偷摸给拿去。 顾兰时原本不想要,老人家手里能有多少东西,可小老太太连听都不听,一副说定了的模样,自己先回家去了。 “兰时哥哥,阿奶跟你说什么呢。”竹哥儿凑上来好奇问道,吃完饭有大嫂洗碗筷,他便省手了。 顾兰时笑了笑,说:“也没什么,说有一点莲子,要我等会儿拿回家,咱家人多,阿奶怕都问她要,不敢声张,你也别乱说,改天我炖了莲子汤喊你喝。” 一听有吃的,竹哥儿连忙保证不和别人说。 天色晚了,顾兰时和裴厌提了猪肉和骨头往外走,今天只有他们自家人吃饭,人少,一顿饭吃了不少肉,还啃了骨头,个个都心满意足。 回家后,裴厌把带回来的剩骨头扔给大黑。 想起阿奶的话,顾兰时没有乱跑,进灶房一看水缸不到一半了,就喊裴厌出去挑水。 他在灶房切肉,把有肥有瘦的猪肉条切成片子,打算做肉片子蒸碗,年夜饭和初五都能用上。 正忙着,就听见大黑叫了两声,他急忙在襜衣上擦擦手,出来一看,方红花提着篮子,已经到了石子路中间。 “阿奶,走慢些。”顾兰时连忙喊道。 方红花可以说是偷摸过来的,脚下不免匆忙了点,一路怕有人看到,竹篮特地用布盖着。 羊肉可不便宜,她那两块熟羊肉是娘家侄子给送来的,她自己也舍不得吃,想着等娘家来人和女儿回娘家时再拿出来待客。 她掀开篮子上的布,先把一小块羊肉拿出来叮嘱道:“羊肉可不能冷着吃,弄些汤水煮滚了,热腾腾才敢下肚,这点子不多,够你和厌小子吃一顿的。” “知道了阿奶。”顾兰时把羊肉放进一个空碗里,又赶忙接住方红花拿出来的两个小油纸包。 方红花说道:“这是莲子,这个是桂花,桂花蒸糕饼时撒一些,又香又好吃,想泡茶也行,香味浓着呢,以前我在你老舅家时,还吃过桂花鸡汤,那味道,和别的不一样呢,香得很。” 怕她急着走,顾兰时笑道:“阿奶,裴厌早上去买了几包糕点,今年吃外面的,给你也拿些,他特意买了有花形的,什么桃花酥梅花糕,都有,和那些方糕不一样。” 方红花一听有花形,就没推辞,等她娘家来人时也好用来待客。 顾兰时匆匆进了屋子,四包糕点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打开,一样给包了三四块。 “够了够了,哪能吃那么多。”方红花连声说道,十几块足够一碟子了。 已经是傍晚,她没有多留,把油纸包放进竹篮,照样盖上了布,往外走时突然想到,能买得起镇上糕点,看来两个小的日子慢慢过起来了。 出篱笆门的时候遇到挑水回来的裴厌,她没当着孙儿婿的面瞎打听,道一声就走了,没让多送。 顾兰时说道:“给了阿奶几块糕点,她说老舅那边来人待客用,拿的羊肉让切成片烧汤吃,明儿有空的话,我烙几张厚饼,皮弄脆一点,就着羊肉汤吃。” “好。”裴厌点点头,笑了下说道:“我刚才往河边走,远远看见阿奶进门了,离得远就没喊,她走路走得又轻又快,生怕被人看见。” 顾兰时也笑了,说:“家里人多,这个要点那个问一句,可不得悄悄的。” 还没过年,这几天就吃得很丰盛了,别说裴厌,顾兰时在家时他娘也没这样惯过家里人,很多东西都要留到年节上才能开动。 也是他俩年轻,家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个人,外加一个大黑,不怕真给吃完了,手头就敢松些。 等裴厌挑满水缸,天已经黑了,顾兰时喂过牲口后,两人草草洗漱完上炕,这一天干的活看似不多,零七碎八加起来却不得闲,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后,裴厌套了驴车又往镇上赶,经过村里的时候,恰好碰到在门外的顾兰瑜。 一听他去镇上,狗儿动了玩心,最近镇上热闹呢,他笑嘻嘻同顾铁山说一声,坐上板车跟着一起去了。 第103章 日头没有那么好,太阳时而被几片阴云遮挡,顾兰时喂了家里所有张嘴要吃的牲口后,在堂屋点了火盆一边烤火一边缝皮手套。 兔皮虽然没那么值钱,但就那几张,怕做坏了还得花钱去买,他下手比较谨慎。 之前下大雪时哪里都不去,和裴厌每天在家玩耍逗乐子,把这茬给忘了,这几天总是赶车往镇上跑,才想起要赶紧把手套做出来。 大黑见火盆烧起来,在他旁边趴下一起烤火。 顾兰时一边缝手套一边想过年的事,除了两个姐姐家以外,还要去舅舅家和姑妈家,那些酒水礼物已经备好了,只要不下雪,赶车过去又快又方便。 离家近也有个好处,能和爹娘他们一起走,路上人多热闹。 别的好像再没什么。 又怕有遗漏,他将手套缝好后,自己套上手试了试,因裴厌手大,他戴上张自然有些宽松,不过很暖和,怪不得有钱的人家冬天都爱皮货。 拾掇放好针线,他拿了钥匙出门,打算去家里转转,顺便问问他娘还有没有什么要备的。 见他起身要走,躺在地上的大黑抬起脑袋,耳朵也竖起来。 顾兰时笑了一声,说:“你躺你的,盆里还有火呢,多烤一会儿。” 大黑看他一眼,竟像听懂了似的,脑袋又放回去,懒洋洋躺在那里,比起人,它倒是悠闲许多。 一入冬它浑身皮毛变厚了,毛原本就长,之前还不显,最近不知是不是肉汤和骨头吃得多,瞧着有几分壮实。 顾兰时见过它以前的模样,心想果然还是胖了好看,瘦骨嶙峋的模样一点都没现在讨喜。 外头天色不是很好,但没有下雪的征兆,怕起风吹灭火盆,走的时候他顺手掩上了堂屋门,留了一条缝供大黑进出。 往外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裴厌近来好像也胖了点,说胖也不确切,应该长了点肉,不再像之前那么瘦。 冬闲干的活没有其他时候多,又吃得好,长点肉是应该的。 不过他平时没太留意这些,只能等裴厌回来再相端相端。 一进村,村后有两家都在门口杀鸡宰鸭,顾兰时同婶子叔伯说笑着,就到了自家门前。 竹哥儿抱着柴火往灶房走,一看见弟弟,突然想起来莲子汤的事,他笑着说:“晌午跟我去那边吃饭。” “嗯。”竹哥儿心领神会,笑眯眯点头。 苗秋莲从堂屋出来,听见他俩的话,笑问道:“你俩又捣什么鬼?” “嘿嘿。”竹哥儿只顾着傻乐。 顾兰时说道:“娘,你也去,我给咱们做饭煮汤吃。” 苗秋莲进灶房从墙上取下襜衣,开口道:“有什么东西,你们去吃就行了,娘可不跟着你们瞎闹,家里事还多呢。” “今儿你大伯家杀猪,让过去吃猪肉饭呢,咱家昨天才吃了,不过我倒是要过去,让你大伯娘帮着把猪头卤了,我去打打下手。” 她从笼屉里拿出两吊子肥瘦均匀的五花肉,说道:“过去了不吃也不像话,今儿你们和你大哥二哥他们就不去了,我跟你爹去就成了,一家子都跑去吃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娘,我们自己在家做吃的。”顾兰时说道,爹娘最不喜占别人家便宜,况且昨天杀猪,他和大哥二哥都拿了不少肉和骨头回去,也不差这一口。 见切的是五花,他问道:“娘,这是做红烧肉?” “可不是,趁晌午前做好,今儿都二十六,没几天了。”苗秋莲絮叨了几句,转头一看顾兰时眼巴巴的神色,她笑道:“等会儿给你端一碗回去,跟姑爷夹馒头吃。” “知道了娘。”顾兰时答应的很干脆,一问今年做得多,要把两条肉都切了,他挽起袖子一边询问过年的事宜一边帮忙切肉。 顾铁山从后院抓了两只鸡一只肥鸭子,捆了脚放在前院,等会儿水烧开了就要宰杀烫毛。 这么一忙碌,倒和没成亲之前的每一年都一样,等到顾兰瑜进门,裴厌也回来了。 “去镇上了?”顾兰时笑着问弟弟。 顾兰瑜出门逛一圈挺高兴,在灶前烤着火说:“都二十六了,大集还是那么热闹。” “二十九、三十儿那两天都有呢,到初一才停歇。”苗秋莲瞪他一眼,这小子,冷不防没看住,就跟着跑镇上去逛了,家里的活也不知道帮忙。 她又说道:“等会儿我跟你爹去你大伯那边,这会子杀猪的估计也来了,你晌午跟竹哥儿去你哥哥那边吃饭,我就不管你们了。” “知道了娘。”顾兰瑜笑着答应,回来的路上知道要挨骂,还好他娘给他留了点面子,没真骂一顿。 顾兰时洗了手擦干,同家里人说一声,让晌午竹哥儿和狗儿记得过去吃饭,就出门去追裴厌了。 刚才狗儿进门的时候他在灶房,裴厌没看见他,就没在院门口停,拉着东西直接走了,他也没高声喊住人,快过年了,那么大声做什么,追上去就是了。 树林里,裴厌听到身后的动静,勒紧缰绳让毛驴停下,他自己从板车上下来,等人近前后露出个笑,问道:“刚才在家里?怎么没喊一声?” 顾兰时小跑着过来,笑着说:“我也就出来了,懒得喊,不然两邻家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他说完才转头看一眼板车上的东西,鸡鸭各两只,都挺肥的,还有一坛酒和好几个油纸包。 “怎么又买酒了?”他问道,和裴厌一起往家里走。 裴厌说道:“多买一坛备着,不怕人多不够喝。” “也是。”顾兰时点点头,说道:“晌午竹哥儿和狗儿过来吃饭,煮个莲子汤,你还想吃什么,炒瘦肉片子?” “好。”裴厌答应着,比起他自己的手艺,夫郎做什么都好吃。 “刚好有炸的豆腐干,切了一起炒,呛点干辣子更香。”顾兰时说道,这样有肉有汤,再热几个白面馒头,就足够了。 回来之后,顾兰时抱了柴火先进灶房烧水,今天就把鸡鸭都杀好。 乡下人过年吃肉花样并不多,整只用来待客的话,上席面只能吃一回,因此多是剁成肉块,分成好几碗,就能多吃几回。 他原本想着买一只鸡一只鸭也够了,没想到裴厌买了一共四只回来,这样也好,待客那天可以多弄点肉,剩下的他俩还能自己吃。 他会的做法不过是先把鸡块鸭块裹上面糊糊,先下油锅炸再上蒸锅蒸,等到初五那天进笼屉热透了,就能端上桌,肉块松软好嚼,即便是小孩也能咬得动。 裴厌把别的东西都放好,提了鸡鸭到院门口宰杀,这样院里就不会有血迹。 顾兰时往灶底添了几根硬柴,火焰腾腾烧起来。 他出来见裴厌在门口,边走边说:“两只鸭子都不小,初五那天蒸一碗鸭肉,再弄一个干豇豆炖老鸭汤,怎么样?” 他笑着又说:“到时多弄点,你席上估计吃不了多少,等晚上把鸭汤热热,往饱了吃。” “好。”裴厌眉眼带着笑意,知道火已经旺了,他手起刀落,一刀就将手下按着的老母鸡剁了脑袋,放在旁边放血。 顾兰时在旁边蹲下,他没看宰杀好的鸡,反而看了一会儿裴厌侧脸,末了笑着说:“我就觉得你最近长了肉,还真是胖了点。” 裴厌又瘦又高,平时看不太出来,这会儿想想夜里睡觉的时候,脱了衣裳后身体好像确实比之前更壮实些。 他一回想,下意识也回忆起别的事,毕竟都是一起的,耳朵不禁有点红。 没等裴厌反应过来,他找个借口起身,说道:“我看看水开了没,你也是,一会儿鸡血鸭血弄的满地,我先去后院铲点草灰来。” 忽然遭了几句埋怨,裴厌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确实是他干活没干好,蹲在那儿也不敢杀别的鸡鸭了。 顺着过道往后院走,顾兰时拍拍脸,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拍出去后,这才恢复平常。 裴厌杀鸡宰鸭,他帮着烧开水后,系上襜衣忙做饭,快到晌午,今天吃饭的人多呢。 狗儿和竹哥儿没一会儿就来了,大黑已经认得他们,没有乱叫,四个人高高兴兴吃了顿好饭。 到下午,顾兰时把剁好的肉块炸了,又上锅去蒸,出来后肉香味四溢,趁着刚出锅,他俩直接夹了一碗肉块当晚饭吃。 村里人过年做鸡肉大多都是这样,裴厌小时候也吃过几次,但每次都不多,三两块就顶了天,还是过年家里来亲戚了,叶金蓉怕被亲戚知道他经常挨打还吃不饱,就让他上了几次桌子。 小时候的味道其实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肉怎么做都是好吃的,哪怕带着肉腥气都香,今天吃过顾兰时做的,只觉比裴家做的更香。 一天在忙碌之中又过去,吹灭油灯,屋子里暗下来。 外头有了风声,从上午天色就不怎么好,顾兰时躺在烧热的被窝里,心道幸好该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就算明天下雪,也不怕缺了年货。 他闭上眼睛正打算睡觉,不曾想一只大手摸过来。原以为只是随便摸两下,他没在意。 渐渐的,有了别的变化。 黑暗中,埋在被窝里的喘息泄露出一丝,看不清别的动静。 顾兰时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确实比之前更壮了。 * 翌日清晨,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风吹了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雪了。 顾兰时没下炕,炕又烧热了,他缩在被窝里歇息,两颊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染上微醺般的红晕。 第104章 年前在忙碌中过得很快,该炸该蒸的肉已经弄好,白面馒头和包子蒸了不少,冬天鲜菜少,到时候萝卜菘菜依旧要上桌,好的山货干菜特地为年节留了一些,凑一凑样数,也能满一桌。 腊月三十这天,顾兰时早上熬了点浆糊,和裴厌一起贴春联贴年画。 年画买的多偏红色,还有一些窗棂上贴的剪纸画儿,贴上后红艳艳的,让冬天没什么颜色的土墙土地有了几分喜庆和亮眼。 顾兰时捧着一卷对联来到篱笆门外,修筑的篱笆门较高,连裴厌也得站在高凳上,他在下面递浆糊和对联。 对联右为上,他俩都不认字,好在买对联的时候,那老秀才给右边的上联纸背用笔圈了一个小圈,省得不小心弄混贴反了。 把对联递上去后,顾兰时站在下面帮着抻平贴齐整,完了往后退几步,看一眼笑道:“好了,正着呢。” 他俩又换另一边边去贴,到最后横幅的时候,裴厌一个人就弄好了。 篱笆门如今是他们家的大门,贴完两人提着东西往里走,院门也要贴一副,院子是上一户人家建的,院门不是很高,裴厌不用站凳子上,立在地上就能够着。 顾兰时站在旁边打下手,他抬头看一眼,天色不是很好,去年三十儿晚上就下雪了,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所有东西贴好后,他俩在院里转着看一圈,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喜庆。 顾兰时拿起窗台上的浆糊碗,笑道:“今年熬的正好,没剩下的。” 碗底不可避免会有一点,他舀了水冲洗干净,又说:“趁这会儿早,我烧一锅水,你把炕烧热,火盆也笼上,咱俩在屋里洗头发,天冷澡不好洗,洗洗头拔除晦气,一年就过去了,也该干干净净除旧迎新。” “好。”裴厌拎起高凳往西屋走,平时不坐这个,放好后照着顾兰时的话又点火盆又烧炕。 烧炕不为别的,只为东屋暖和起来,洗了头在里面待着,不至于受凉冻病了。 添的柴火多,怕把炕褥烧糊,他进屋将被褥卷起来放在炕尾的箱子上。 出来时看见西屋的门半开,大黑趴在堂屋角落的麻袋上打盹,想起明天初一,要跟着顾家去顾兰时外祖家走动,三个舅舅家的酒水礼物都不能少,还有一个姨母。 他俩没别的亲戚,长辈就这几个,裴厌这么一想,就往西屋走,朝外面喊一声:“兰时?” 明天一早拜了年就得套车,趁这会儿把该拿的东西都分派好,明天提了就走,不用再耽搁。 听见声音,顾兰时往灶底添了一根大的硬柴,足够烧好一阵了,连声应道:“来了,什么事?” 等他进了西屋,见裴厌把要带的点心和酒水放在一起,一家拿两样,有酒有镇上买的糕点,已经是很好的年礼。 “这会儿就收拾?”他问道。 裴厌点点头:“嗯,早点拾掇清点好,明儿不至于慌乱。” 成亲头一年,去长辈家确实要上上心,顾兰时看出他的紧张,但没说什么,笑着和他一起打点。 年三十儿本就忙碌,家里还有牲口和鸡鸭要喂,两人忙个没停,等洗了头在屋里擦拭暖干时,才坐在烧烫的炕上歇了一阵。 给的柴火多,炕太烫坐不住,他俩把被褥叠了叠,垒成厚厚的,才勉强在炕边坐住。 炕前地上,一盆火烧得正旺,两人垂下来的腿脚丝毫不觉得冷。 炕里热,顾兰时擦了一会儿头发觉得胳膊累了,把布巾搭在椅子上,两手撑着身后的褥子微微往后靠,笑着说:“晚上年夜饭简单,菜都切好了,等会儿头发干了你来烧火,两个人快些。“ “嗯。”裴厌一点都不觉得男人下灶有什么丢脸的,答应的很干脆,也学着顾兰时的模样身子往后靠了靠,热气烘一烘,头发干得会快点。 想起今晚备的年夜饭,顾兰时笑眯眯的,说:“蒸鱼的时候热一碗鸡块一碗鸭肉块,清炒萝卜丝,菘菜煮豆腐干,我还泡了些木耳和黄花菜,还有菌子,到时候炒一碗,三个素菜三个肉菜,够咱俩吃的了。” 如此丰盛,裴厌也笑了,细想一想,他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好的年夜饭。 在裴家时不提,军中的时候,有一年过年没打仗,也吃过好的,不过一群粗糙汉子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热闹是热闹,心里的欢喜却不像今天这样。 他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只知道和夫郎在一块儿,吃什么都是香的。 顾兰时转过头又问道:“对了,汤要不要煮一碗?” 他自己又念叨着:“肉汤还是素汤?这几天吃的,都不知道要吃什么好了。” 裴厌想了想,笑道:“不是还有半坛子醪糟,煮一碗,少放点糖,酸酸的,带点微甜,解腻又好喝。” “好,差点忘了这个。”顾兰时两手撑在后面,欢快点了一下脑袋,最近吃的东西多,醪糟都排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热乎,他俩待到头发彻底干了后才敢出去。 天色不好,黑得会更早,顾兰时直接进灶房烧菜,裴厌给他打下手,等菜都做齐后,天已经有点暗了。 六道菜一碗汤端上桌,裴厌点上油灯端过来,两人还没坐下,就听见远远从村子那边传来两声炮响,肯定是谁家小孩按耐不住,这会子就点炮玩耍。 杯盏碗碟摆了一桌,顾兰时满心欢喜坐下,等裴厌倒了两碗酒后,两人不约而同端起酒碗,笑着轻碰一下,无需言语,也知道彼此的心意。 灯火微晃,顾兰时夹了一筷子细嫩的鱼肉吃,比炖的鱼干更香,忙了一下午,这会儿也饿了,他俩没说太多话,先埋头趁热吃菜,冷了吃进肚里就不好,尤其肉菜。 大黑在一旁,它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抱着一根有肉的骨头啃,是特地给它煮的,看一年家,也该犒劳犒劳。 裴厌很高兴,吃完后又坐在桌前喝了好一会儿酒。 顾兰时不太喜欢酒水的辛辣,但还是陪着喝了一阵,不知不觉两三碗就下了肚,到最后他两颊红红的,有点醉了,看着裴厌的眼睛却很亮。 天渐渐暗下来,村里炮声此起彼伏,他听到后笑眯眯说:“咱们也去点炮仗,买了那么些呢。” 他站起来要往外走,裴厌连忙起身扶住,生怕醉倒了。 顾兰时歪头说道:“你扶着我做什么?” 这模样和问话,不用说都醉了,裴厌有点哭笑不得,说:“你有点醉了,要不先回屋躺会儿。” 一心念着去放炮玩儿,顾兰时挣扎起来:“我才没醉,不是说好了去放炮,二踢脚呢?我得拿几个。” 见他脚下还算稳,裴厌只得先放开他,笑着说:“那你先在这里等着,站好了,我去拿炮仗。” “好,你快去。”顾兰时在原地站定,还没忘了催促。 裴厌先从东屋拿了布围脖出来,给他连脑袋带脖子一起包好,顾兰时嚷嚷着热,伸手要扯。 “你喝了酒,身上热,外头风大,迎了风不好。”裴厌跟他讲道理。 一听这话,顾兰时不再扯围脖,见状,裴厌就知道他还没醉到不明理的地步,笑着牵上人往放炮仗的杂屋走。 外面在刮风,幸好不是很大,一出来村里的炮声越发明显,听得顾兰时心痒难耐。 他俩在篱笆门口找了片平坦的地方,上头没有树木遮挡,拿着根点燃的枝条去引炮仗。 几个二踢脚腾起炸开,震天雷的动静更是大,当真是震耳欲聋。 别说顾兰时,裴厌也点的不亦乐乎,小时候没耍过这些,村里其他人响,自己在旁边站着看,没想到成亲后反而有了机会,他脸上笑意没停过。 顾兰时被炮仗声炸的酒醒了,越发高兴,瞧见买的最贵的花筒,他迫不及待喊:“咱们响个花筒!” 裴厌在离他一段距离的空地上点了个震天雷,闻言大跨步走来,一双眼睛很亮,笑着说:“好,先点一个,看看是什么颜色的。” 顾兰时跃跃欲试,裴厌没有跟他抢,放好花筒后,顾兰时伸长胳膊,用手里的引火枝点燃炮芯子,一点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随着花炮升空,两人跟着抬头,“砰”一声在空中炸响,炸开一朵漂亮的红色烟火。 火光映在两人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分外明亮。 许是这边烟花的动静比较大,村子那边陆续也在上空炸响几朵火树,既能听响儿又能看见花儿,贵有贵的道理。 到第二个花筒时,顾兰时让裴厌放了,他胆子比较大,不害怕烟花和炮仗的动静,越放越高兴,也不用捂耳朵。 大黑离他俩较远,大狗胆子本来就大些,它站在院门口,好奇抬头看着天上的烟花。 等菜地里两人又响二踢脚和震天雷时,声音太大,它激灵抖了一下身子,耷拉着尾巴自己回去了,抱着啃剩下的骨头美滋滋磨牙。 桌上还有残羹剩菜,家里就两个人,能吃多少? 大黑闻到肉的香气,抬头看一眼,却没敢偷吃,继续啃骨头。 裴厌向来不惯着它,它也最会瞧裴厌脸色。 这些剩菜还没收拾,也根本不会倒掉,今晚要守岁,起码过了子时才能去睡觉,还早着呢,夜里要是饿了,热一热就吃完了。 大门口炮屑满地,年节这几天都不会扫,好驱邪避灾。 顾兰时和裴厌玩了一阵,村里的动静渐渐歇了,乡下人即便有钱,也不会买太多炮仗响着玩。 他俩关上篱笆门,又在大菜地点了几个二踢脚,这才觉得过瘾满足了。 “留几个,初五的时候满儿他们过来,也让他们点着玩。”顾兰时笑眯眯的。 “好。”裴厌把最后一个震天雷拿远了去点,炸开后满眼笑意,跟孩子一样高兴。 饭吃了炮响了,也该回去闲吃闲聊守岁,新的一年就快到了。 第105章 炮声渐渐停了,小河村归于静寂,唯有家家门前点亮的灯笼在冬夜中衬托出过年的喜庆。 顾兰时和裴厌也不例外,大门口灯笼在放炮时就点上了。 平时哪舍得蜡烛亦或是油灯烧一整晚,也就过年这几天,用不起蜡和油灯的人家,只能点两个火把讨讨吉利。 喧闹声止歇,后院的禽畜不再因惊吓而叫个不停,大黑趴在麻袋上假寐,耳朵和尾巴时不时动动,一到夜里,狗看家的本能十分明显。 拨了拨灯芯,火焰更亮了,顾兰时看一眼桌上的碗碟,离子时还早,剩下的菜食不急着收拾,守夜饿了端去灶房热热就行。 没了炮仗声后,耳边登时安静下来,裴厌从院里抱了一堆柴火进门,夜里冷,笼火盆取取暖。 弄旺泥炉里的火,顾兰时笑着问道:“要不给你热点酒,最早也要守到子时呢。” “好。”裴厌答应道,今天高兴,确实有一点酒兴上来。 见他俩没向以往那样进屋睡觉,大黑趴在麻袋上看过来,眼神明显有些疑惑,随后呜咽一声,又合上眼睛假寐。 往年爹娘弟弟一起过年,家里人多很热闹,守夜时谈天说地玩耍逗乐,今年只有他和裴厌两个,却也不孤寂。 顾兰时拿了小陶罐煨酒,说道:“我就不喝了,万一真醉了,明天早起赶不上拜年,你也少喝点,过了子时若熬不住,就一起去睡,明儿还要赶车去舅舅家呢。” “嗯,我知道。”裴厌认真点头,头一年走亲戚,马虎不得。 油灯和火盆被风吹的晃动,他起身关上堂屋门。 “刮风了,不知道今晚下不下雪。”顾兰时说完打了个哈欠。 平时这个时辰早睡了,就算没睡着,也已经躺进烧热的被窝,但过年还是挺高兴的,尤其今年挣了点钱,一切事情也都顺当,一家子没病没灾的。 外头早黑了,油灯和火盆照亮屋子,两人说着闲话,酒热后裴厌在喝酒,一小盅一小盅抿着,顾兰时在旁边倒了点热茶喝,悠闲又自在。 等守到子时,残羹冷菜已经热过一遍,早吃完了,只剩一点汤水,留着明天给狗拌食吃。 顾兰时和裴厌一起到门外放了一挂鞭炮,不止他们,村子那边陆续传来鞭炮响声,噼里啪啦那叫一个热闹。 一到子时,家家户户都得响一挂鞭炮,好迎新年。 鞭炮响完后,顾兰时搓搓手,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他抬头望望天,天上没有月亮,起了风又有阴云,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新年了。”他转头笑眯眯说道。 “嗯,新年了。”裴厌重复道,眼里有一丝亮光。 * 天刚蒙蒙亮,顾兰时睁开了眼睛,惦记拜年和走亲戚的事,到时辰自然就醒了。 听到鸡叫后,他这才坐起来,睡在外边的裴厌被他动静弄醒,两人从被窝里拿出新里衣穿上。 外头穿的夹棉衣裤也都是新的,鞋袜也不例外,甚至昨天睡前都放好了新的缠发布条。 过年就要穿新衣,一个是为了高兴,另一个则是也让别人看看,他俩日子过得并不差。 顾兰时虽不在意那些闲话,但家里人会操心,平时不用费心思,过年捯饬打扮得齐整一点,他爹娘也就放心了。 他穿好衣裳下炕,说道:“早上就不吃了,拜年时有的吃呢,大伯娘肯定会炸面果子和麻花条,二伯娘和三伯娘那边也有吃的,要是去了拘束,咱俩就回家吃点面果子,我娘年年肯定是会做的。” 说起来若按他们家定好的回娘家日子,应该是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 不过他嫁的实在是近,拜年自然不能落下,走走亲戚也好,平时有个什么事也都要亲戚搭把手照拂照拂。 “好。”裴厌坐在炕边穿新鞋,上脚后有点紧,他在地面轻踩了两下,新鞋就是这样,穿穿就松了。 今年光说冬天这一季,新棉鞋就有三双,虽然有点舍不得把第三双新鞋上脚,但他脸上带笑,明显高兴,再抬头说道:“我出去响炮。” “好,你去,我收拾收拾。”顾兰时站在炕边叠被褥,早上醒来头一件事要放鞭炮,是家家都要做的。 天还没亮,地上有一层薄雪,应该是睡下之后下的,这会儿倒是没飘雪花。 该忙的事忙完后,他俩很快洗漱好,带了酒水年礼往村里走。 给几个伯伯家是一坛子酒,阿奶则是一包偏软的点心,小老太太不怎么贪酒吃,就爱些糕点软饼什么的。 村里有比他俩更早的人,已经在拜年了,路上遇到免不了作揖打躬,互相说着吉祥话,大伙儿都乐呵呵的。 有小孩在门口放炮仗,点燃引子后迅速跑到旁边捂住耳朵,炮仗一响,一个个乐得什么似的,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 起来迟的人家这会儿才放鞭炮,顾兰时和裴厌停在原地等炮响完才往过走,省得给新衣裳炸出一个洞。 “小嬷、小叔!” 听见声音,顾兰时转头看去,是两个在门口响炮玩的堂侄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都戴着搭耳朵的狗皮小帽,许是放炮高兴了,连平时有点害怕的裴厌都不觉得可怕,还兴冲冲要给他俩响一个大的震天雷。 顾兰时捂住耳朵假做害怕,等响完后逗乐着说:“哎呦,可真响亮。” 两个小孩于是越来劲,在门口点了一个又一个。 家里离得最近,自然不能掠过,顾兰时一进来,就看见他娘和竹哥儿在堂屋忙着摆果碟。 看见他俩进门,新衣裳一穿,比往常精神多了,苗秋莲瞧得欢喜,连忙迎进来。 一家子凑到一起,话就多了,院里登时热闹起来。 拜年送礼,面果子和干果花生什么的都往手里塞,裴厌话依旧不多,坐在桌边吃丈母娘给塞的东西,再不见以前的浑身戾气。 大年初一还是挺忙的,在村里拜完年,两人回去后套上驴车,跟着往苗秋莲娘家去。 不止他们,村里其他人家也有在门前套车的,要么就是提着酒水年礼走路去亲戚家。 顾兰时和竹哥儿还有大嫂张春花坐在板车上,裴厌牵着毛驴在前面走,路面不平,板车颠簸,他几人身体随之晃动。 路过徐启儿家门前时,顾兰时刚好面对着那边,见院里没人,许是在屋里忙碌,他心想不知道这兄弟俩年过得怎么样。 毛驴拉着车很快驶过,他被大嫂说的话拉回神思,又同家里人说笑几句,小河村渐渐被落在后面。 徐家。 徐启儿正在打点年礼,他手里没多少钱,年礼不过是最便宜的烧饼,提两串往舅舅家去。 他年纪这么小,自然没有来给他俩拜年的,因此连年饭都不用备,况且他做饭也就那样,待客什么的,做的菜其实根本拿不出手。 自从他阿姆病死后,外祖爷和两个舅舅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无非就是骂他爹狼心狗肺,只往赌场跑,输了个精光,连给他阿姆治病的钱都没了,自那以后,他爹就和舅舅家断了来往,他爹死时外祖家自然没一个人来。 他原以为两家断了,穷苦时也不敢过去,也怕去了,外祖奶看见他俩哭他死去的阿姆,没想到今年深秋时大舅舅竟带了点菜食来看他俩。 到底是亲外甥,周家那边念着他俩年岁小,既然徐应子死了,孩子又可怜,偶尔接济一下也没什么。 只是周家也不怎么宽裕,家里又是老又是小的,都要张嘴吃饭,哪里来的多余钱粮。 况且前几年没管过徐启儿兄弟俩,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几次,对面坐时不免有些生分。 尽管如此,徐启儿还是带弟弟出了门。 徐应子把亲戚都得罪光了,他其实还有一个亲姑妈,只是亲姑妈家离得远,又被他爹借过钱,好几年要债都没要上,人死后他姑爹说钱不用还了,却不再来往,他二人如今也就只有舅舅家能走动走动。 “该打的狗!敢偷吃肉了!” 路过邻居家时,听见一声女人的怒喝,随后一条狗被打得夹尾巴从院里窜出来,手里举着扫帚的妇人气不过,连周围人都不看一眼,大步追了上去。 狗比人跑得快多了,她气喘吁吁停下时,有人便同她说笑。 过年时的肉都得看好了,不然会被猫猫狗狗偷着吃。 徐瑞儿听见肉这个字,忍不住砸吧两下嘴,说道:“哥哥,咱去舅舅家能吃到肉吗?” 徐启儿想了一下,说:“想是有的,昨儿不是吃过了?” “吃肉谁嫌多。”徐瑞儿傻笑着说道,随后咽咽口水,拎着一串烧饼脚下都觉得有劲了。 徐应子还在的时候,年夜饭偶尔会有一点肉吃,昨儿徐启儿自己炒了半碗肉片子,可以说分外解馋。 肉是里正家给的,里正家之前杀猪,他俩路过门口时,喊住他俩给了一吊子肉,让拿回去吃。 他们本来就和里正家是比较亲近的本家,只是以前徐应子把里正气狠了,落了个连亲戚都不愿沾手怕惹麻烦的下场。 如今只剩他兄弟二人,日子苦了些,好歹有房屋和两亩薄田,亲戚偶尔接济一下,就算饥一顿饱一顿,好歹能活下去。 迈着步子往周家村走,徐启儿心想,过了年天一暖和,镇上码头也该开工了。 * 年节热闹,吃得也比平常好些,这家走一走,那家转一转,留着再吃顿饭喝点酒,一天过去得很快。 到初五这天,顾兰时一大早就在灶房忙碌,该泡的干菜都泡上,该备的肉菜都备好,他支使裴厌抓山货干果摆碟子。 头一回待客,裴厌把果碟装得都很满,蜜饯果脯都拿了出来,没有吝啬,这原本就是为待客买的。 过年席面总要有一盆汤,顾兰时看着摆满的案台思索,想起有点干桂花。 往年他娘总是做丸子汤,今年他弄一个不一样的,用桂花炖鸡汤,大伙儿也尝尝新鲜,他阿奶都说了,用桂花炖香气浓呢。 打定了主意,他出来往东屋去拿桂花,看见裴厌跟绣花一样在桌前看来看去,他忍不住笑道:“就说半天没听见你动静,还在这儿装碟子呢。” 裴厌被笑话了一句,有点不好意思,问道:“你看看怎么样?” 顾兰时看一眼,笑着说:“好着呢,就这样,放心,出不了错。” 他又说道:“对了,咱就一张方桌,我估计摆不开,人多得两桌才能坐下,你过去跟爹说一声,搬张桌子来,多跑两趟,记得拿几张凳子和一摞碗。” “好。”裴厌没耽搁,当即就往外走。 顾兰时笑一下,没说什么,自己在家里忙碌。 快到晌午时,他爹娘还有哥哥姐姐好几家人陆续进了门,有孩子的都带着孩子,几个小孩凑在一起,裴厌给他们取了炮仗,让在宽敞的大菜地里玩儿。 砰砰砰,炮仗不断炸响,小孩尖叫声也响起,顾兰秀抱着刚一岁的儿子在院门口看热闹,小牛不怕炮声,一听哥哥姐姐尖叫,他也乐得直拍肉手。 裴厌陪着两个姐夫在菜地里转,周书宏和唐睿文直感叹这菜地就是大,怪不得能出那么多菜。 之前顾兰时和裴厌也给他们送过一次菜,菜地建成后,两人来过一次,但比较匆忙,今天总算能好好转转,不过眼下什么都没有,还是夏天那会儿枝叶繁茂更好看。 顾兰时菜肉都备齐了,在院子和家里人说笑添茶,裴厌买的蜜山楂和海棠果脯比较稀罕,还有那些糕点,吃的大人小孩都高兴。 他没忘了喊方红花,离得这么近,怎么能忘了自己阿奶,方红花坐在上首,嚼着蜜山楂满面笑容,说道:“怪不得卖那么贵,果然好吃呢。” 见状,顾兰时把蜜山楂碟子放到她面前,笑着说:“阿奶,好吃就多吃几个,还有呢。” 竹哥儿和狗儿对这边很熟,吃喝都不用让,自己就上手了,也帮着添茶倒水。 没一会儿顾兰时就进灶房烧火做菜,做好得一阵呢,总不能叫大伙儿都饿急眼才开饭。 外头炮声还在响,院里说笑声不断,他和竹哥儿在灶房忙,脚下转个不停,心里却很高兴,家里人都来了。 他和裴厌备了这么些肉和菜,不怕来的人多,只怕来的人少了,东西吃不完,那才叫糟蹋了。 他手脚麻利,到饭时正好开饭,两桌菜十分丰盛,尤其桂花鸡汤,连孩子都嚷着要尝桂花是个什么滋味,怎么这么香。 饭菜吃得好,人人都高兴,热热闹闹过了一天,一点差错也没出。 到下午家里人都走后,两人虽然有点累,但心里都很欢喜,早起时的忐忑化为乌有,等到明年过年肯定更熟练。 第106章 天一暖和,积雪融化,河中冰块消解,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麦地里麦苗长势不错,随着一天比一天暖和,绿意渐渐明显。 一整个冬天少有鲜菜吃,野菜冒出头后,村里三两成群在荒地和山上挖野菜的人就多起来。 清明前后才是栽树种菜瓜的好时节,花木市的生意还没那么兴旺,不急着买树苗。 晌午,太阳正大,顾兰时在院里洗衣裳。 棉衣吸了水沉重,捣衣搓洗还好,到拧干的时候,他喊了裴厌帮着一起拧。 两人一人拽一头,水哗啦啦流下来,裴厌手劲大,也不计较干这些活,拧了几下后,他从顾兰时手里接过,又使劲拧了两下,水挤出来多一点,衣裳也好干。 裴厌顺势把衣裳搭在木架上,说道:“明天我去码头看看,有活的话干一天,多少挣点。” 自从下雪,他再没进过山,年前年后又都忙,眼瞅着正月就要过去了,这两月没几个进项,也就前几天上山砍了一车柴卖了四十多个铜板。 “那明天起早点。”顾兰时坐在板凳上搓洗裤边,正月没多少活要干,不免贪睡,起床晚了一点。 他又问道:“明天给你带几个馒头,咸菜疙瘩切两片夹进去,怎么样?” “行,足够了。”裴厌答应一声,去码头做工能吃饱就不错了,从家里带点干粮,总比花钱好。 捣碎两颗野澡珠,顾兰时说道:“对了,这两天得了空,我松松院门前的土,改天咱俩把葡萄架和葫芦架搭了,不然到种的时候才着急。” 他俩之前都划好了,院门口东边的空地比较大,不止能搭两个架子,还能顺着山壁前面和篱笆随便栽几棵香椿树和桑树。 “好,我知道了。”裴厌应道,拧衣裳要他帮忙,他就没走,从柴堆前拿了根短木头垫着坐下。 顾兰时笑着开口:“洗完咱俩到山上转转,挖点野菜,明儿我给咱们蒸些野菜馍馍吃。” “嗯。”裴厌点点头,说:“刚好给猪割草。” 顾兰时爹娘这些年养猪,懂不少事,之前他爹来看过,他俩这头小母猪怀上了,一般来说错不了,到三月差不多就该生小猪仔了。 想起这事,裴厌笑了下,说道:“最近要忙的事也多,今年下了猪仔,肯定要多养两头,猪圈也得提前垒好,这两天我去码头挣几个铜板,回来再上山找石头也不迟。” “嗯,不着急,到时咱俩一起去山上。”顾兰时说着,又问道:“那今年咱俩留几头小猪?爹那边肯定要还一头,这个得留着。” 裴厌思索一阵,开口道:“后院还能垒三个猪圈,再养三头不成问题,这样的话,每天吃草就要好几十斤,不过养一年,到明年过年前,能卖两头大猪,留一头咱们自己杀年猪,就不必买肉吃了。” 顾兰时一听这话来了劲,说:“打草算什么活,我去就行了,你得闲不去码头上工的话,咱们两个人割的更多。” 裴厌笑着点头:“嗯,一头大猪若养得好,差不多能卖三两,在年前能得这一笔,不少了。” 他俩闲聊着洗完了衣裳,院里木架上湿衣服不断往下滴水,大黑踩着院里水迹懒洋洋往门外走,在太阳好的地方趴下。 顾兰时收好木盆,随后和裴厌一起背着竹筐拿了镰刀和木铲上山。 刚走上山坡,他远远就瞅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娘和竹哥儿,便和裴厌往那边走。 “娘,二嫂那边如何了?”顾兰时近前问道。 苗秋莲把野菜丢进篮子里,站起身换换腿脚,说:“我早上去了一趟,还没生,要生了,你二哥早跑来说,这几天你大嫂没事了也在那边转,有动静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她看一眼裴厌,笑着说:“方才我到你永安叔家串门子,倒听他们说了一件事。” “娘,什么事?”顾兰时不解她的犹豫,一旁裴厌倒是有了几分猜测,脸上没什么变化,只做出听闲话的姿态。 苗秋莲一摆手:“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裴家给裴虎子踅摸了门亲事。” 她说着,又看了看裴厌脸色,见姑爷没什么厌恶,这才放心。 “裴虎子?”顾兰时想了一下说:“他好像有十六了。” 苗秋莲说道:“过了这个年,都该十七了,比狗儿大一岁呢。” 裴厌听着,在旁边一声不吭,对裴家事没有任何言语的念头。 “那也是时候了。”顾兰时不以为意。 苗秋莲开口道:“你不知道,他家是打算拿春艳丫头换亲呢,哪里是像别人那样说亲。” “春艳?我记得她和竹哥儿一样大,今年不是才十三。”顾兰时有点惊讶。 虽然十三四岁也有成亲的,但毕竟少,他们大夏风俗,多数人过了十五岁才成亲。 “比竹哥儿还小一个月呢。”苗秋莲对这些事记得很清楚,毕竟裴春艳和她竹哥儿同一年的。 换亲不是什么稀罕事,穷人娶不起媳妇的,若刚好家里有女儿或双儿,找一家同样有儿有女的,也不用什么聘礼彩礼,女儿换了亲就过起日子,姑姑既是舅妈,舅舅也即是姑丈。 听完,顾兰时想了一下,裴家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不想,于是转头看了眼裴厌。 苗秋莲也知道这事当着裴厌面不好乱讲,于是自己打了哈哈,说:“嗐,我也就是听人家提了一嘴,哪儿管那么多,走走,咱们去挖野菜。” 见裴厌对自己笑了下,显然没放在心上,顾兰时松一口气,笑着往他娘和竹哥儿走的地方去,说:“来了。” 裴厌四下一看,指着左边说:“我去那边割猪草。” 那边野草比较茂盛,绿意盎然,顾兰时点着头答应一声,自己在这边找野菜挖。 到跟前后,裴厌放下竹筐,镰刀磨得快,不一会儿就割完了这一片,他拎起筐子继续寻找,对裴家出了什么事都不觉得稀奇。 裴春艳比他小了八岁,离家前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不像裴胜和裴虎子那样会跟着叶金蓉两人打骂他。 等他回来后,和裴家直接断了,因此对裴春艳,他实际是不怎么熟悉的,这几年只在村里碰见过,一句话也没说。 这会儿想想,裴春艳好像从小就寡言沉闷,她虽然年纪最小,是家里老幺,可叶金蓉和裴兴旺最疼的还是大儿子和小儿子,老幺是个闺女,自然没裴虎子那么受待见。 至于换亲这事,裴厌神色冷漠,对裴家事他只想离远些,换亲就更与他无关。 * 裴家。 叶金蓉蹲在灶房前择野菜,她头发花白干枯,早没了之前的精神头,整个人也消瘦不已,面对方云的挑剔谩骂,压根抬不起头去争执。 裴胜没了两根手指,原本能干的活变得艰难起来,这大半年好不容易修养过来,也习惯了手上腿上的残缺,勉强能干点粗活。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夜里每每睡不着时,常常后悔那天跑去顾家找事,悔意和怨气憋在心里,始终不得发散。 这回小儿子有了亲事,她本该高兴的,连闺女都有了婆家,能嫁出去了。 可她心里却有些提不起气力,做什么都昏沉沉的,实在乏力。 裴虎子在屋里对着一盆水左看看右看看,自觉没什么看不过眼的地方,心满意足往炕上一坐,一边喝水一边哼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小曲,心里那叫一个美,熬了这两年的苦日子,总算能娶亲了。 爹死了大哥残了,以至家里一落千丈,日子过得紧巴巴,他原以为自己熬到年纪大才能娶上媳妇,不想今年大嫂还真托人给他踅摸了一个夫郎。 他实在兴奋,往常的怨恨再不复,甚至觉得自己命不错,小时候虽然跟着一起欺负那个活阎王,挨了打但好歹没缺没残,囫囵活着,这还不是命好吗。 至于年纪尚小的裴春艳,他压根就没在意。 杂屋小炕上,裴春艳靠在炕头呆呆坐着,换亲的事在村里已经传开了,而她是出门挖野菜的时候才从一个婶子嘴里得知,回来一询问,果然如此,打那会儿就坐在这里不动了。 家里人多,东屋是她爹娘住的,她有年龄后就住到了杂屋里,平时家里人拿东西,也毫不避讳这是她住的屋子,不过她也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吃穿都要靠家里。 她没太挨过打,只在炒坏菜的时候挨过几个巴掌,但小时候见过爹娘和大哥下狠手打那个二哥时的样子,她害怕却没人哄她,又怕自己也挨那样的打,性子便越来越闷。 亲事她原本就做不了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甚至家里都没有和她先说,就这么定下了。 “春艳,春艳!”方云在外面喊,至于看过来的叶金蓉,她懒得搭理,这亲事是她给定下的,自然由她做主。 裴胜今年缓过来一点,可她瞧着还是有些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撂了手,她总得给自己做做打算。 裴胜和叶金蓉要是死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和裴虎子住一家,乡下的闲言碎语厉害,谁知道有什么脏水,不得不避避嫌。 况且给裴虎子娶亲不是没有好处,她有两个儿子,可裴厌强势,又和顾家结了亲,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等裴虎子娶了媳妇,再生几个娃,家里人丁兴旺起来,自然不会受太多欺负,为两个儿子以后过得好,她只能早做打算。 这个念头倒不是偶然才起,自从裴厌压了他们一头后,村里就有些人欺负他们势弱,不止不懂事的孩子,连大人也会奚落嘲笑裴胜是个瘸子,那些话实在太难听,连两个儿子出门和人玩耍都会被欺负。 这回好了,总算踅摸到一门亲事,说出去她名声也好听,一手操持着,连裴虎子都成亲了。 外头喊了好几声,呆愣愣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裴春艳才听到。 “春艳!”方云声音拔高,明显带着烦躁。 等裴春艳出来后,方云忍了忍,想起从中拿的好处,这才从不耐烦换成笑脸,道:“忘了同你说,那边只是个双儿,不如姑娘你金贵,他们也知道理亏,说给布呢,叫你做双新鞋,成亲时好穿,过几天我托媒人去拿。” 其实给的布不止能做鞋面,还能做件上衣,但王家沟在宁水镇那边,离得远呢,就算她克扣了一些,成亲后王家即便来找事,被说两句又掉不了几块肉,东西实打实到手才是正理。 抬头看着面前的人,裴春艳张了张嘴,最后低下头,沉闷麻木地应声:“知道了。” 第107章 天天有人上前山挖野菜,就算一夜能发出来不少芽儿,太小也不好挖,在山头转了许久,三人才装满篮子和竹筐,背着提着满载而归。 裴厌跟着他们一路割野草,没有远离,不少野菜猪也吃,一个冬天过去,只要是新鲜的草,猪都不挑嘴,哪像夏天的时候,母猪还挑挑拣拣。 他割了满满一竹筐,背着走在前面。 顾兰时两手抓着背上的竹筐绳,看见裴厌的背影,想起明天的事,转头说道:“娘,明儿一早裴厌去码头做工,看狗儿去不去,去的话他俩路上还有个伴儿。” 跨过脚下凸起的土块,苗秋莲开口道:“他在家也没事,近来不过是打草的事宜,有我们三个就足够了,我回去同他说一声,让明天跟着姑爷一起去,都十六了,是该有点外头的见识。” 镇上人多,尽管只是在码头做苦力,所见所闻也确实比窝在村里强些,把镇上跑熟了,哪里有什么自然清楚,以后成了家不至于是个愣头青,啥也不知道。 前面的裴厌听到,回头开口:“我明早过去喊他。” “好好。”苗秋莲连忙应声。 下了山后,几人在山脚下分开,顾兰时背着竹筐高高兴兴往回走,说道:“家里还有蒜,这会儿还早,干脆回去了就蒸,野菜馍馍沾点酸醋蒜汁子也好吃呢,再给你蒸一些面多的,好带去镇上。” 裴厌自然满口答应,到家后先去喂牲口,见猪和毛驴都吃得欢,又给它们提了水,给鸡鸭也扔了些草让去啄。 回到前院见顾兰时洗野菜,他提了板凳过去帮着一起洗。 野菜比较小,根须上都沾着泥土,要洗干净比较费事,不过两人都很有耐心,毕竟是入口的东西,总不能胡乱洗洗。 “晚上还想吃什么?”顾兰时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洗干净手里的两根野菜,说:“干鱼不是还有一条,如今天暖河水化冻了,吃完这条,等再暖和点,就能下网捞鲜鱼吃。” “行,炉上有热水,得先泡一阵。”顾兰时说着,捋两下手上的水迹,就往西屋去取干鱼。 他泡上干鱼后又过来洗菜,裴厌把洗净的野菜放在竹匾上,抬眼笑道:“你会不会钓鱼?” 顾兰时掐掉带泥的一截长根,说道:“我不会,娘不让我坐河边钓鱼,不过小时候跟着二哥去钓过,他钓我领着狗儿在旁边玩。” 白天河边来来往往都是人,他一个双儿,自然不好一直坐在河边等待,小时候还好点,慢慢大了后,连出门都很少自己一个人。 裴厌笑着说道:“要想吃鲜鱼了,过两天逮个空子,咱俩去河边钓,这样不用下水。” 如今的河水还冰凉,下水容易冻着。 “好。”顾兰时答应道,没有出言反对。 乡下人平时都忙,大人哪有工夫干这些事,想吃鱼多半是前一天下网,第二天再去收,既有鱼吃还不耽误干其他活,只有小孩子没事做,会往河边去钓鱼玩。 不过既然裴厌有这个兴致,一年到头能去钓几次,玩一玩,高兴高兴也是好的。 洗完菜后,顾兰时就忙着和面蒸馍馍,趁早弄出来,吃个新鲜的,光是想一想野菜馍馍的滋味,他就馋的不行。 裴厌从柴房拖了一捆竹竿出来,扔在木柴堆前,要搭葡萄架和葫芦架,竹竿木头必不可少,还得弄结实点,往后要长许多年呢。 趴在院里的大黑闭眼睡觉,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爬起来往离得较远的墙角趴下。 灰尘溅起,他挥手扇了扇,想起另一件事,对着灶房那边说道:“兰时,今年是不是该打口井了?” 去年就在说这事,打好井后,最好在上面搭个葫芦架,和村里许多人一样,有水吃还有阴凉遮挡,但那会儿他俩手里还没太多钱,只是想了想,如今有一点了,早点打好,挑水就不用往河边跑。 顾兰时正在切菜,闻言说道:“正是呢,打了井以后夏天放肉也方便。” 裴厌看着竹竿想了一下,说:“那好,改天我找人算算吉日,如今地冻解了,不怕挖不动。” 他说完拿了一根细木头出门,在院门东边的空地上用步子丈量一番后,划出一块方形,回头好搭葡萄架。 至于水井和葫芦架先不急,算过日子之后,再找懂行的工匠来定址,总比他自己在这儿乱找地方来得好。 今年要想吃葫芦,随便用竹竿搭个架就能栽种,到时候拔也容易。 两人各忙各的,赶着傍晚之前,顾兰时不但蒸出来两屉野菜馍馍,干鱼也炖好了。 野菜馍馍刚出锅,一阵菜香味道飘出来,两人迫不及待上手去拿,被烫到就换另一只手,边吃边乐。 前两个野菜馍馍什么都没沾都是清甜的,混着面又软又糯,那叫一个香,吃到第三个顾兰时才去沾酸醋蒜汁子,滋味更浓烈,同样好吃。 吃了一个冬天的菘菜和萝卜,这会儿尝到新鲜野菜,着实过了个瘾,他俩都没顾上先吃炖鱼。 * 清晨,早食又吃的野菜馍馍,吃饱后裴厌背起顾兰时给他装好的布包就往外走,去码头做工没必要赶驴车,走着去镇上较远,自然要早些。 篱笆门外,顾兰时叮嘱道:“路上别赶太急,晌午吃干粮时,记得跟人讨碗热水喝,要实在不行,就买碗热汤,和狗儿分着吃喝。” 天气还没那么暖和,啃冷馒头喝冷水到底伤胃,起床时他特地从炕褥下摸了三个铜板给裴厌。 码头有好几家卖汤饭的,面摊也好馄饨摊也好,有油水的热汤一文钱一碗,没油水的一文钱两碗也有,自己估量着买一碗,比喝冷水强。 “嗯,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没有再耽误,大步往村子那边走。 顾兰时看他走远,合上篱笆门回去了,这会儿还早,等太阳出来后再出门打草不迟。 顾家门口,顾兰瑜一边啃馒头一边等着。 他如今长高了,虽不如裴厌,却比村里别的小子高,人黑瘦,但眼睛亮,五官端正,相貌无疑是不错的,经常干活,力气也不小,干活已经是家里一把好手。 顾兰时小时候还挨过饿,到他和竹哥儿生下来后,顾家日子越好,他俩可以说从没饿过肚子,从小精神头都比旁人强。 “厌哥。”瞧见人后,他喊一声,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咽下去后才往门里喊一声,也不管爹娘听到没有,就和近前的裴厌往前面走。 去码头找活的不止他俩,前面陆续有人出门,老少汉子都有,挣钱的事,谁都不愿多耽搁。 快到顾兰时二伯家时,狗儿说道:“厌哥,兰兴说也要去。” 他说完就朝那边喊了两声,就见顾兰兴几步跑出来,瞧见裴厌后挠着头傻笑一下,说:“厌哥。” 顾兰兴身量和堂哥顾兰瑜差不多,从小就虎头虎脑的长相,长大了瞧着依旧壮实,一笑瞧着有点憨,比起狗儿确实没那么机灵。 裴厌点点头,没说什么,领着他两个往村口走。 他俩虽年纪还小,不过瞧着就有力气,找活还是容易的,不会被挑三拣四,也就不用和人磨嘴皮子了。 他几个出了小河村后,徐启儿也从家里出来了,用布兜装了两个糙馒头直奔二伯家,他已经连着三天去码头找活干了。 知道自己年纪小瘦弱,只好跟着徐家几个长辈混混日子,无论打下手还是干重活,他都不怕吃苦,手脚很勤快,也是这样,徐家人才愿意带着他。 院子里,衣裳有点脏的徐瑞儿记着哥哥的吩咐,抱着大扫帚将前后院都扫了一遍。 大竹扫帚比较大,要真把扫帚立起来,他看着还没扫帚高,但吸着鼻涕干得很起劲,一点不觉得难办。 爹死了,家里没大人,日子却比从前好,毕竟以前徐应子也从来不管他俩吃喝,如今依旧要饿肚子,但不用挨打挨骂了。 * 煮好猪食后,等晾温的空当,顾兰时在前院劈柴。 最近洗衣裳勤,裴厌觉得河水冰冷,常常喊他烧热水洗,柴火用得快了些。 大黑抖擞着身子抻懒腰,懒洋洋凑到他跟前,见他在忙,于是蹲坐在一旁呜咽叫了两声。 顾兰时笑道:“刚醒就要吃。”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放下斧子给大黑掰了两个糙馒头。 喂过牲口后,东边天际红云扩散,没多久太阳出来了,他抬头看一眼天色,估摸着裴厌也该到镇上了。 天一亮,出门也方便,他拎起竹筐就要去打草,还没出门呢,篱笆外头就有人喊。 “兰时哥哥,二嫂快生了。”竹哥儿在门外喊道。 篱笆门上了门闩,顾兰时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忙跑过去开门。 他还没到跟前,外面的竹哥儿又说道:“二哥去请稳婆了,娘和大嫂已经过去了,咱俩也快去。” 顾兰时开了门,快速说道:“行行,知道了,我去拿钥匙,咱俩一道过去。” 竹哥儿也没进门,就在外头等他,大黑刚才跟着跑出来,绕着竹哥儿闻了一圈。 顾兰竹看它一眼,早没有前两年害怕的劲儿,不过比起二黑,还是更谨慎些,平时很少会摸大黑脑袋。 等顾兰时拿了钥匙锁门,匆匆和他往村里走,笑着说:“昨天晚上我还和你厌哥哥说,不知哪天生呢,今儿就要生了。” 李月生产的日子比原先预计的晚了快十天,一家子最近都在留心,没事就过去转转看。 顾兰时又笑道:“今儿这日子好,又是个白天,不至于黑灯瞎火的,是个懂事的侄儿,对了,都说小孩说得准,你觉着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还是说是个小双儿?” 说完他才想起来,竹哥儿今年都叫十三岁了,跟小孩已经不沾边。 “我都这么大了。”果然,顾兰竹争辩了一句。 顾兰时笑着说:“好好大了大了,那我问你,是想要侄儿还是侄女?” 竹哥儿想了一下,开口道:“咱家都好几个野小子了,闺女和小双儿都好,肯定比顾满几个秀气。” 他前两天帮着带了一上午孩子,顾满三个都是皮猴,也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连二黑都嫌弃,每次都夹起尾巴躲着走。 三个小孩大的领着小的,一个比一个吵,还把家里葫芦瓢弄碎了一个,气得他一人揍了两下屁股,打哭才安分一会儿。 顾兰时知道这事,笑了两声,脚下没有耽误。 两人很快进了二哥家里,一进来听见二嫂的声音,显然疼狠了。 他俩被苗秋莲指派去烧水,一家妇人和夫郎喜忧掺半,在院子和屋里忙个不停。 第108章 顾兰时往灶底添一大把麦秸,烈火烧得很旺,听见二嫂又一声无法忍耐的喊叫,他叮嘱竹哥儿好生烧水,自己匆匆往屋里走。 成亲前他没亲眼见过生孩子的场面,那会儿没出阁,家里不让进,就像竹哥儿这样,只能在灶房做些烧水或备饭的事。 房里人不少,顾兰时一进来,就瞧见炕边坐着的二嫂满头是汗,羊水已经破了,他娘和大嫂不断在热水里摆布巾给擦拭腿。 炕上铺了干净的稻草,他看一眼,还没那么脏,应该不用换,一时站在旁边有点不知道做什么。 前两天过来时,他二哥已经备好了生产用的干净稻草,还特意用麻袋装了,没和用作柴火的那些放在一起。 “正好,快,倒了舀些净水来。”苗秋莲一转头就看见他,说话都快了几分,又念叨着:“怎么还没接回来。” 顾兰时没敢耽误,端起脏了的一盆水就往外走,他脚下很快,在后院倒掉赶紧往灶房去,舀了热水又给端进房。 房里好几个热水盆,有一盆是放在那儿为房里暖和些,还有一盆是给李月擦脸上身上汗水的,自然不能和另一个盆混着用。 “蒸碗鸡蛋羹,这里不用你来,和竹哥儿多烧热水。”苗秋莲说着,她头上也出了汗。 正月底还没那么暖和,生产之事本来就不敢见风见冷,她一摸炕上,见顾兰时转身出了房门,连忙喊道:“记得烧炕,柴火别太多,暖和了就行。” “知道了娘。”顾兰时高声答应着,匆匆进了灶房,对竹哥儿说:“拿一根柴火去烧炕,不敢添太多柴,只要烧热了就行,我给二嫂蒸碗鸡蛋羹,再煮点粥,多少吃点攒攒力气。” “好。”竹哥儿答应着,从灶底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就往外走,院里房里都乱糟糟的,他年纪小,心中不免有点慌乱。 张春花生小儿子顾安的时候,已经分家出去了,那会儿他年纪更小,家里人就没让去,这还是头一回帮忙。 顾兰时用另一口锅煮米汤,给锅里放上竹架,把鸡蛋碗放进去,盖上锅盖连忙烧火。 添好柴火后又有点不放心竹哥儿那边,起身出去看。 “婶子,阿嬷。”有几个邻居走进来,他连忙喊一声。 那几人听见房里的喊声,应一声吼嘴里念叨着快快洗了手进去。 一听这话,顾兰时连忙跑了两步进灶房,舀了热水让他们洗干净手,纵使水有些烫,大伙儿都忍耐着。 见过生孩子场面的人都知道,连稳婆接生前都得用烧过的热水洗手,有的稳婆也会特意叮嘱这些规矩,就怕不懂的人乱来。 这几人都是来帮忙的,纵然有稳婆接生,生产时情况不定,有的卧生有的需坐生,产妇本就疼痛难忍,自然需要其他人扶持抱腰。 房里人多,顾兰时就没进去,往炕洞里塞些柴火,在窗外和竹哥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知所措,还都挺着急,随后他朝里面喊道:“娘,炕热了没?” 苗秋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热了,就照这样来,你在外头多照看,这个火正好。” “知道了。”顾兰时答应一声,又连忙往灶房走,这边还得烧水蒸鸡蛋呢,见竹哥儿有点慌乱,他想了一下说:“你就在灶房烧水,咱俩一人一处,省得团团转了。” “好。”竹哥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炕洞那边暂时不用管,顾兰时往院门口走,在外面张望,前几天他二哥就把家里的毛驴和板车都弄过来了,为的是能快点接到稳婆。 刚才他和竹哥儿进门的时候,就发现往常靠在院墙上的板车不见了,肯定是他二哥套了车。 心里正着急,生孩子若有经验老道的稳婆在,全家人心里都有点底,左顾右盼不见驴车影子,他刚转身要回去,忽然就听见驴车的动静。 顾兰河赶车很急,接到稳婆后一路甩着鞭子往回赶,毛驴跑得那叫一个快,直到进村后他才不再抽打。 “李婆婆。”顾兰时在门口等着,等驴车在门前停下后,连忙扶着颠了一路的李稳婆下来。 稳婆上了点年纪,但精神很好,手脚也麻利,下来再不用他扶着,提着个小包袱就往里面走。 一看他二哥满头汗,顾兰时连忙说道:“我给你舀热水擦擦。” 车跑得快,人坐在前面肯定会迎风,这会儿和夏天不一样,可不敢大意。 顾衡出生时经历过一次,但生孩子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再一听李月痛苦压抑的喊声,顾兰河急得不得了,连驴车也顾不上解,奔进院里,站在堂屋门口想进去却又不能进去。 “二哥。”顾兰时舀了半盆水出来,见他在那里不断踱步,于是帮他拿了布巾,给端到近前让擦擦脸。 说话间,顾兰生进了门,问道:“怎么样了?” “稳婆刚接来。”顾兰河一摸自己脑门上全是汗,这才知道为啥让他擦拭,连忙蹲下摆布巾。 顾兰时看了看炕洞那边,见柴火还没烧完,也没敢多添。 闻言,顾兰生没说什么,见二弟心不在焉的模样,出门帮着把驴车解了。 他牵着毛驴往后院走,顾兰时把板车拉了进来。 在外头干等是件煎熬焦急的事,李月虽然已经生过一回,但生孩子哪是件容易事。 顾兰时带着竹哥儿烧水烧炕,院里乱糟糟的,其他事情都顾不上。 将近两个时辰后,忽然听见房里有人连声喊出来了出来了,随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出来,别说顾兰河,连他俩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襁褓早就备好了,顾兰河三两步跨进堂屋,果然见李稳婆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她没继续往外走,就站在房门口吹不到风的地方,满脸笑意道喜:“大喜大喜,又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顾兰河听到最后一句瞬间松了口气,其实刚才房里没别的喊叫时他心里就有了底,这会儿听稳婆一说,越发踏实,连忙把备好的喜钱塞进稳婆手里。 李稳婆脸上笑意更甚,抱着孩子回屋去了。 顾兰时和竹哥儿在堂屋门口,一听又是个侄儿,他看一眼弟弟,忍不住笑了。 一切顺利,稳婆等会儿也该吃饭了,他俩没有多耽误,匆匆进灶房炒菜做饭,竹哥儿拿了茶壶舀热水泼茶,茶叶是买来的好茶叶,不是山上野茶,稳婆的吃喝自然要好点。 饭做好,帮忙的邻居走了之后,顾兰时解下襜衣,这才进屋看小侄儿。 苗秋莲和张春花在照顾孩子,李月倒是没睡,躺炕上在说给孩子取名的事。 刚生下来的孩子还看不出什么,软软小小一团,有点皱巴巴,闭着眼睛正睡觉。 “等会儿抱起来给喂喂奶。”苗秋莲叮嘱道。 顾兰时坐在炕边看,没敢上手抱,笑着说:“咱家又一个小子。” 张春花给李月倒了碗热水,笑道:“我生顾安那会儿,你大哥心心念念想要个姑娘,却是个臭小子。” 李月喝了口热水又躺下去,说:“兰河也是,看馨儿那样乖巧,也说要个闺女或双儿呢,哪知道又是个小子,以后有的烦。” 顾衡几个年岁还不大,已经淘的不行,别说竹哥儿,她平时也打呢,偏偏这三个亲,做什么都在一块儿,平日就更吵闹,万分显出外甥女馨儿的乖巧文静。 说话间,方红花的声音在院里响起,苗秋莲连忙出去看。 顾兰河正在等稳婆吃完饭后把人送回去,随后还要赶车去岳丈家报喜,有的忙呢,他正蹲在院里端着碗吃面,见阿奶进门,起身问了声。 “是个小子?”方红花问道,她手里提了一个瘪瘪的油纸包,早上她过来了一次,见人多,她又派不上用场,就回去了,省得顾兰时几个还要操心她吃喝,这会儿听人说生了才过来。 “是呢。”顾兰河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 “红糖,明儿给你媳妇冲个糖水喝。”方红花说完,就往房里去看曾孙。 孩子正睡着,她没上手去动,背着手站在炕边看了一会儿,又问李月身上如何。 也到饭点了,顾兰时问道:“阿奶吃了没,我擀了面,这会儿正要下呢。” “我吃过了,你们快吃,我坐坐就行了。”方红花说着,接过张春花倒的茶水喝一口,就在炕边坐下。 顾兰时喊了竹哥儿去下面,李稳婆这会儿也吃完了,该得的赏钱已经拿到,她没有耽误,喊一声,顾兰河当即就牵毛驴出来套车,又把给岳丈家带的酒放上板车,这才出门。 他一走,自有苗秋莲和张春花在这里照看,无需担心。 没一会儿,顾铁山带着三个孙子过来,他不好进李月屋子,还是苗秋莲抱着小孙儿在门口给他看了一眼。 “娘,怎么不是妹妹?”顾衡爬上炕,看一眼襁褓里的弟弟有点不高兴,他爹老和他说可能会有个妹妹,他心里也就盼着。 童言无忌,李月笑瞪一眼儿子,说:“这事你娘怎么知道,生下来什么就是什么了,还由得你在这儿挑三拣四。” 说话间,孩子突然哭起来,顾衡吓了一跳。 李月抱起孩子喂奶,笑着吓唬他:“看看,弟弟都给你说哭了。” 顾衡连忙摆了摆肉手,说:“那我不说他了,怎么这么小气。” 苗秋莲在旁边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她孙子这小嘴巴,真是逗人。 顾兰时在灶房忙,没听到顾衡的话,只听见他娘爽朗的大笑,吃完后,他帮着洗好碗筷,没敢多留,赶着回家喂牲口。 出门时心想,等傍晚带裴厌过来,也看看小侄儿。 第109章 太阳西沉,顾兰时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站在篱笆门前张望,不见有人影,这才往河边去。 大黑跟着他,在附近到处嗅嗅闻闻。 有两只狗在不远处停住脚,谨慎地看着这边。 大黑也在原处站住,耳朵竖起,尾巴一动不动,十分警惕。 顾兰时转头看到它模样,又看一眼那两只,喊道:“过来。” 无声龇了龇牙的大黑有点蠢蠢欲动,打架咬架在狗之间很常见,但被喊了之后,它盯着那两只狗看一会儿,随即跟上顾兰时脚步。 担着空桶来到河边,打了两桶净水又往家里挑,顾兰时看一眼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已经跑了,没打起来就好,大黑下嘴狠着呢,长得又大又壮实,万一把狗咬死,人家不得找过来闹事,到时就麻烦了。 两个水桶沉甸甸的,一路走回来不免洒了些在地上,他人往前走,路上多了一条带水的痕迹。 等开了锁进门,还没走到石子路中间,跟着他的大黑忽然转身往外面小跑,一看这模样,该是裴厌回来了。 他转头看一眼,没见着人影,先把水挑进灶房,果然,倒完水刚出来就看见裴厌进门了。 放下空桶,他笑着拔高了点声音,说:“今儿回来得晚,饿不饿?” 裴厌还没近前,脸上笑意浮现,回答道:“还行,下午原打算往回走,又来一艘船,卸了货才回来,倒是多挣了点。” 听完,顾兰时忙不迭说道:“二嫂今天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裴厌点点头:“我知道,刚才和狗儿进村时刚好碰到阿奶在门外,听她说了。” “今天晚了,我原想着你要是回来早,咱俩就过去看看,先吃饭,明儿过去也不迟。”顾兰时说着,就给他舀了半盆水让洗手。 “还要挑水?”裴厌把布袋和竹筒放在灶房窗沿上,问着就蹲下身撩水洗手。 顾兰时给他拿了一个野澡珠,说:“够了,已经挑了三趟,还有大半缸,先不用挑。” 洗完后两人端饭菜上桌,今天还是野菜馍馍,一人一碗米汤,菜是一大碗煮萝卜块。 顾兰时喝一口热乎乎的米汤,说道:“再过段时间,天暖和起来,给鸡鸭喂好点,就能下蛋了。” 冬天太冷,鸡鸭都不下蛋,秋时攒的鸡蛋鸭蛋见天儿吃着,给过年留的那些也吃光了,这大半个月他俩都没吃过蛋。 裴厌咽下嘴里的东西后说道:“你要想吃,我去镇上买点回来。” 这会儿鸡蛋稀缺,市面上卖的少,连大户人家都要到处踅摸,听人说这会儿的鸡蛋,都是人家把鸡养在暖房里,又是烧火又是把干鱼碾碎了去喂,伺候的比人还好,鸡才下蛋呢,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后面他们家鸡也就有蛋了,何苦花这个钱。 顾兰时笑道:“不买这个,改天你去割二斤肉,我掐点野菜尖儿回来,用菜尖儿煮个肉片汤吃,比鸡蛋油水足。” “好。”裴厌答应一声,又埋头吃菜。 吃完饭后,他把工钱交给顾兰时,一共六十文,开春后河水解冻,各路货船都跑了起来,活计多挣得就多。 顾兰时把铜板放好,说道:“既然能挣,还是多干几天,明儿你回来早点就行,到时咱俩过去看看。” 裴厌自己也有这个意思,码头货物多,一天挣五六十文不成问题,趁这会儿多挣点才是正理,于是点头道:“嗯,明天狗儿也说去,我俩照旧结伴。” “好,洗了快睡,起来有的忙呢。”顾兰时笑着往外走,盥洗用的热水已经烧好了。 * 冬天的悠闲日子溜走,裴厌出门之后,顾兰时扫了扫院子,随后拿着锄头和铁锨出来,在划好的葡萄架这一片地锄土翻动,一为翻翻地,二为了过两天搭架木桩好打一点。 太阳出来,天色大亮,他翻完地又到后院拾掇。家里牲口和禽畜一多,粪肥也多起来,上地就不愁没得用,今年下了猪仔后,还要多养两三头呢。 忙完家里的事,他歇歇脚,坐在堂屋喝了一会儿茶水,又背起一个竹筐拎着一个竹篮往外走,临出门时看着外头宽广的大菜地,一想鸡鸭许久都没放出来了,于是放下东西又去放家禽。 赶着鸡鸭来到大菜地后,见它们到处刨土,也不知在地里刨出来什么小虫子,他也没管,看一眼大黑,说:“看着,别让刨蒜苗。” 大黑聪明,一看见鸡鸭跑出来,就在旁边盯着,又看见顾兰时给它指蒜苗那块地,它顺着瞅一眼,歪着脑袋看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顾兰时笑了下,蒜苗已经出来了,长势还挺好,去年秋时播下的,今年就能吃蒜薹和蒜苗,特意种的多,新蒜长成后,也不用回家拿蒜了。 见有母鸡往蒜苗地里走,顾兰时往前跑了两步,拍着手把母鸡吆喝走,回头看向大黑,示意它这样做。 一人一狗对视,忽然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大黑冲着蒜苗地旁边的母鸡叫一声,显然是做给他看。 顾兰时有点惊讶,笑着揉揉大黑脑袋,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原来狗也能看懂人的意思,还给人做一遍,真是要成精了。 交代好大黑看家后,他重新拎了竹筐和篮子往外走,两道门都上好锁。 他也没往远处走,就在附近林子和河边割草挖野菜。 家里毛驴还好,鲜草和干草混着吃,母猪有了崽,吃好点才行,每天猪草要弄好几筐子,还得囤一些,万一下雨就有半干的草能喂,有事要出门时也不怕没打草。 他挑着嫩野菜挖出来,要么掐下嫩尖儿,这些都放进竹篮里,筐子是牲口吃的草,早上裴厌说回来会割肉,今天晚饭就能煮肉片汤吃。 正忙着,忽然听见狗叫声,顾兰时抬头一看,二黑颠颠跑来,咧着嘴吐舌头,看起来像是在笑。 二黑身后,竹哥儿背了个竹筐往这边走,喊道:“兰时哥哥。” 顾兰时把手里的野菜甩甩泥,随手丢到篮子里,站起身换换腿脚,笑道:“今儿出来这么早。” 二黑跑到跟前后,他揉了揉毛绒绒的狗脑袋,二黑越发高兴。 顾兰竹手里拿着镰刀,边走边割猪草,说道:“我寻思着一个人打草也没意思,不如来找兰时哥哥你,还真在这边,娘上二嫂那边去了,爹去河边打草,我没跟他。” 如今顾兰瑜跟着去码头挣钱,家里就他们三人,各有各的忙。 顾兰时挺高兴,离得近,两个人结伴自然更好,说说话不会那么累,也不怕一个人走远后心里没底。 * 白天在忙碌中度过,还没到傍晚,裴厌就拎着肉早早回来了。 顾兰时热好了馒头,切了半个咸菜,肉一接到手就挑着偏瘦的地方切下一块洗洗,随后切成了肉片子。 野菜已经洗好了,只等烧汤下锅。 肉片汤煮起来还是挺快的,没一会儿就一盆热汤就端了出来。 新鲜的野菜煮熟后十分嫩绿,吃起来清甜爽口,再吃一片瘦肉,口中滋味越发满足。 裴厌干了大半天苦力,知道晚饭要煮肉片汤,晌午饭时只简单啃了三个糙馒头,这会儿捞肉吃菜,头也不抬,显然饿了。 顾兰时给他舀了半碗汤在旁边晾着,自己也舀了半碗小口小口喝。 刚开春,野菜怎么做都是香的。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喝完汤甚至有点撑。 裴厌坐在桌前歇息,从怀里掏出荷包,笑着说:“工钱,五十文,还有买肉剩下的四文。” “好。”顾兰时接过,方才做饭吃饭都着急,没顾得上询问,早上裴厌出门时他给带了四十文买肉钱,看来猪肉价钱没落,还是十八文一斤。 他又笑着说道:“不错了,今儿回来的早,却只比昨天少十文。” 进屋把荷包放下,顾兰时在心里算了一下,两天就挣到一百一十文,实在不错。 裴厌把碗摞在一起,说道:“回来时在村口碰到大哥,他说明天也去。” “工钱好,一起去路上也热闹。”顾兰时把筷子归拢到一起,他俩吃饭不过一个汤盆两个碗,再就是一个咸菜碗,东西都吃了个精光,一点没剩,他端起就往灶房走。 裴厌闲着没事,跟在后面说道:“我今天看见有人在街边卖鸡蛋,一个六文钱,小一点的五文钱,跟鸭蛋价差不多了。” “这么贵。”顾兰时把碗放进大锅里,系上襜衣拿了丝瓜络洗碗。 裴厌站在旁边,说道:“我问了那人,他说更贵的时候一个鸡蛋八文钱,是寒冬那会儿,我想再问问,别的人家不肯说。” 顾兰时笑道:“挣钱的事,人家哪愿意透露。” 见裴厌若有所思的模样,他问道:“你也想咱们冬天弄个暖房养鸡?” “嗯,倒是有这么个念头。”裴厌说道:“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弄,刚才进门时,看见院子和山壁之间不是有一块空地,连山凹里面全算上的话,实际还挺大的,刚好开春了,正是育春雏的时候。” 他边想边说:“菜地咱就不动了,院子西边这一片围起来养鸡鸭,后院还能多垒一个猪圈。” “鸭子要游水,还得出门看着,不如养鸡省手,光吃草鸡不肥,咱们种点春菜拌麦麸喂它们,到今年秋天下蛋更多。” “冬天暖房怎么搭,多找人问问看看再说,就算不搭暖房,三季下的蛋也不少了。” 顾兰时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说:“那咱们该养多少只母鸡?” 他爹娘以前养了不少猪,确实能挣到钱,因此他并不觉得惊奇,只是他俩后院较小,弄不了太多猪圈,而且猪吃的更多,他们只有两个人,打草有点艰难,换成鸡的话倒是能管得过来。 裴厌思索一下,开口道:“家里现有的母鸡只有十六只,暂且不算,要真养起来,先买四五十只雏鸡,养顺手了明年或后年再添,一次若买太多,看顾不当的话,钱就白扔了。” 他看向顾兰时,说:“只是这样,我要出门做工的话,打鸡草只能你来。” 顾兰时笑道:“这算什么,就是五十只鸡,有麦麸和春菜一起喂养,打草有什么难的,勤快点就行了,多养鸡的话,以后咱俩嘴馋想吃,还不用花钱买别人家的。” 一听这话,裴厌顿时有了干劲,为夫郎能随意炖鸡吃都得多养几只,他开口道:“那好,回头咱俩再商量商量,看西边那块地要怎么围。” “嗯。”顾兰时点点头,看一眼外面天色,说:“洗完碗咱俩就去二哥那边。” “好。”裴厌答应道,都说有的侄儿侄女像姑姑像小嬷,不知道这个侄儿会不会有点像顾兰时。 第110章 云霞与夕阳在天边辉映,村里几缕晚来的炊烟飘起,不少人家正在吃饭,风带来一点饭菜香味。 顾兰时和裴厌一进门,就看见二哥顾兰河和侄儿顾衡在堂屋吃饭。 看见他俩,顾兰河放下碗,顺手擦一把嘴,笑道:“兰时,吃了没?” “二哥,你吃你的,我俩吃过了,过来看看娃儿。”顾兰时笑着,说完先往东屋走。 李月正靠坐在炕头奶孩子,顾兰时坐在炕边看一眼侄儿,说道:“二嫂可吃了?” 李月说道:“吃了吃了,娘做了饭,你二哥过去提的,这不先紧着我吃完,他才在外头吃饭。” 听见外头裴厌的声音,她低头看娃娃吃饱了,于是把奶娃娃放在炕上,自己整理好衣裳,抬头笑着说:“让姑爷也进来看看咱们小锁。” “小锁儿?”顾兰时念了一遍,笑道:“这是小名?” 李月开口道:“可不是,大名你二哥硬是想不出来,小锁是老二,他也是家里老二,总不能让娃娃跟他爹喊成一样,先这么叫着,也省得你二哥抓心挠肺。” 原是这样,顾兰时笑着喊一声裴厌,就见顾兰河同裴厌一起进屋。 因是外姓男人,纵然亲戚里道的,裴厌也不好进哥嫂屋里,有顾兰河陪着,倒是从容几分。 顾兰时原本想抱孩子在房门口让裴厌看一眼,不过既然二嫂不在意,娃娃吃完又睡了,不好去抱,况且见屋子里也没什么要避嫌的物件,他就顺着喊了人,乡下人讲究倒没那么多。 “乳名叫小锁。”顾兰时说道。 裴厌站在他旁边看一眼睡觉的奶娃娃,连眼睛都没眨。 说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生出来没两天的娃娃,小小软软一团,闭着眼睛嘴巴,其实还看不出和谁像。 他琢磨了一会儿,要说嘴巴那里,其实小锁还是和他爹挺像的。 李月见他瞧的认真,忍不住笑道:“这么稀罕?赶明儿你俩也生一个,天天看着,等长到五六岁,见天儿就想打了。” 一听这话,顾兰时在旁边笑了下,顾衡几个这两年淘的不行,二黑见了都害怕,隔三差五就要挨顿打涨涨教训,不然真要上房揭瓦。 裴厌也笑了,他没说什么,只看了眼顾兰时。 在房里不好久待,他和顾兰河又出去了,顾衡吃饱后聊下饭碗,跑进屋子随便蹬掉鞋,看一眼睡着的弟弟觉得有点无聊,趴在李月身上说:“娘,我要去找安哥哥。” “行了,在家里耍一耍,天都快黑了,乱跑什么。”李月扒拉开大儿子,她身上还不舒坦呢。 顾兰时抓着顾衡胳膊搂到怀里,说:“以后别老猛地往你娘身上扑,撞一下够受的。” 见顾衡没听进去,他吓唬道:“再记不住,让外头小叔收拾你。” 对裴厌,顾衡还是有些惧怕的,先伸头朝外面看一眼,这才小声说记下了。 发觉裴厌的名头管用,顾兰时十分满意。 没坐一会儿,他起身说道:“嫂子,天快黑了,我和裴厌也回去了。” “好好。”李月答应着,她不好下炕,就没出去送。 夕阳落下去很快,天刚擦黑,两人往后山走,裴厌有点出神。成亲快满一年,要不是提起这事,他之前都没意识到。 以前连成亲这件事都没想过,成亲后有顾兰时一起过日子,每天不再冷清清,他本就不是贪念太多的人,如今的日子满足又顺心,就没想过别的,这会儿心中一动,渐渐有了点念头。 房事一直都有,但一直没动静,他看一眼明显没把那句话听进去的顾兰时,心里那一点念头又放下了。 这种事强求不得,逼迫只会闹得争吵不休,更何况,天底下的好事哪有让他一人占全了的。 * 草木越发繁茂,绿意无垠,莺鸟婉转鸣叫,脆声如语,引得人不住往树上高处看,试图寻找踪影。 顾兰时拎着竹筐往地上一放,站在原地歇了歇,张春花在不远处挖野菜,没一会儿就过来了。 两人今天上山挖的都是野山葱,开春了,烙几张野葱饼子吃。 山上各种野菜蔬食多,也该换些花样吃,打打牙祭。 “走吧,再挖些就够了。”张春花惦记两个孩子,今儿没带出来,让顾满领着弟弟在树林子打猪草,也不知怎么样了。 “好。”顾兰时答应一声,背起竹筐和她往前走,一边寻找野山葱。 都弄了大半筐后,他俩没有多耽误,一起下了山。 还没进树林,张春花两手放在嘴边,喊道:“顾满!顾安!” 听见答应后,他俩往林子里走,不一会儿就看见顾满带着满身土的顾安迎面而来。 张春花又是气又是笑,揪一下小儿子耳朵,蹲下给他拍土,骂道:“你是土猴子不成?” 她又转头瞪一眼顾满,说道:“让你带着弟弟,你就让他在地上滚?” 顾满身上也脏,只不过比顾安好太多,到底大几岁,稍微懂事点。 顾兰时正在给他拍裤子上的土,他瘪了瘪嘴,说:“我想给他拍来着,可他不让,还往前跑,我就没管了。” 听罢,张春花只得戳一下小儿子脑门,骂道:“犟种!也不知跟谁学的,你老子都没你这样倔。” “娘,你看我打的草。”顾满拖着大竹篮邀功。 张春花看一眼,确实打了不少,这才露出个笑脸,说:“出息了,今儿看在你俩乖的份上,没找打,回去烙饼子吃。” 一听有饼子吃,两个小的都高兴极了,都着急回去。 顾兰时同他们道一声,笑着往树林里头走,到家后先打水洗野葱,他一根根洗的仔细,过了水,野葱根部显出白色,瞧着就嫩。 * 傍晚,裴厌进门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顾兰时往灶房走,笑道:“先洗手,我今天挖了野葱,面团都弄好了,葱油也拌好了,这就擀饼子烙,要是饿了,你先吃点米糕垫垫,别吃太多。” “好。”裴厌拿了甩子在院门外甩打身上灰尘,再次进门后洗了洗手,见灶房里的活不用他帮忙,就取了一块米糕站在一旁吃。 案台上,汤盆里是用油拌好的葱碎,鲜绿鲜绿的,葱味十足。 顾兰时用擀杖把揪好的面团子擀开,随后放了两大勺葱油碎,卷一卷再次擀成较厚的面饼子,提起来就往已经烧热的大锅里去烙。 他干活利索,动作很快,过一会儿把面饼子翻过来继续烙,等熟的工夫又擀好了另一张葱饼。 烙熟的面饼葱香面香油香俱全,闻着就不一样,裴厌顿觉手里的米糕没有野葱饼香,腮帮子动的明显没有刚才快。 成亲这么久,嘴似乎养的有点刁了,不香的东西吃的就慢。 “今天怎么样?”顾兰时拿了木铲,用木铲拨上来另一手快速将饼子放到案台上,一点不怕烫的模样,随后又把另一张葱饼放进锅。 裴厌饿了,咽了咽口水说:“货船没有昨天多,今儿挣了四十五文。” “那也不少了。”顾兰时说着,转头见他盯着饼子看,笑道:“饿了?饿了就先吃,特地等你回来才烙,为的就是吃上一口刚出锅的。” “好。”裴厌毫不客气,拿刀将饼子切成两半,一下刀,饼子外脆里软,葱香味道十足,他拿去一半张口就咬,都顾不上烫。 顾兰时捏起另一半吹吹尝了口,咸香正好,一口下肚勾起馋意,于是又咬一口,手上又拿起擀杖擀面饼。 裴厌吃完半个饼子,说道:“明天我带这个去镇上。” “嗯,多着呢。”顾兰时笑着答应。 他俩在灶房一边烙一边吃,连上桌都不用,别的菜更是无需做,等吃饱后,木盆里才渐渐攒起饼子。 第111章 清早,太阳光柔和照射在地面,树林里绿意渐渐连成一片,鸟儿落在枝头绿叶之间,叫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在呼唤什么。 院门外,顾兰时轻弯着腰锄草,随着春日和暖,锄过一遍的菜地又长出新草,有好几片地方长势已经繁茂。 锄头刃将野草连根掘出来,他动作又轻又快,锄草时刃口刮过地皮发出嚓嚓之音。 看见婆婆纳开出几朵蓝白色小花,他挥锄头的手没停,连根锄下后,小小的花瓣散落。 这时节更多的还是野堇花,紫色更深一点,一簇簇开在一起,瞧着比婆婆纳的花朵好看些。 野堇的花已经开盛了,要是没开或者只有花苞倒还能吃,一开花茎叶就有点老了,山上野地里那么多嫩野菜能吃,这些只能锄了拿去喂猪。 大黑从石子路那边跑过来,途径一簇野堇花的时候,见有两只白蝶绕着花簇上下翩飞,它歪着脑袋停下,随后耸了耸鼻尖,伸头往前试探着嗅闻。 白蝶受惊往旁边飞去,大黑眼睛追逐着它们,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小跑着追上去,粗大的爪子一下将野堇花踩扁,紫色花瓣登时遭了欺凌,被踏进泥土里。 两只白蝶往前飞,即便被追也没有散开,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要么一上一下,颜色虽不如彩蝶那样耀眼,但翩飞的姿态不曾逊色。 直到大黑一跃而起,冲着一只白蝶张开大嘴咬住,另一只才惊慌失措飞过篱笆墙,仓皇逃窜了出去,翅膀明显扇快了。 顾兰时忙着干活,平时大黑就在菜地里跑来跑去,因此没有多留意。 等停下歇息的时候,转头看见闭着嘴巴朝这边走的大黑,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知道他在干活,大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趴下,嘴巴依旧闭着,将脑袋搭在自己一只前爪上。 顾兰时看了一会儿,见它始终没张嘴,这才恍然大悟,往常见了他总要呜呜叫两声,亦或是过来蹭蹭脑袋,这会儿嘴巴却合的那么紧。 他放下锄头,走过来在大黑前面蹲下,两手一上一下握住嘴筒子,硬是让狗把嘴巴张开了。 一只半死不活的白蝶被含在嘴里,他把白蝶掏出来放在地上,顺手在大黑毛发间擦擦,见白蝶挣扎两下不动了,他有点哭笑不得,敲了一下大黑脑门,说:“也不少你一口吃的,这东西又没肉,你吃它做什么?” 大黑舔一圈嘴巴,被强行掰开嘴时没反抗,和对外人那副凶恶的模样明显不同。 它看向地上死了的白蝶,眉眼皱起来,像是有点惆怅,随后又把脑袋放在前爪上,趴着没有乱跑,对白蝶也没了兴致。 小狗大狗都不会说话,顾兰时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于是大力揉了揉狗脑袋,以前家里的老黑儿还有二黑,有时也会这样趴着,比人还像人。 他笑笑起身,往院里去喝水歇息。 裴厌太阳还没出来前就去镇上了,这几天满打满算,也挣了三百多文,进项还不错。 明天就不用起这么早了,能多睡一会儿,他爹托人找了个风水先生,明天来挑选挖井的地方。 春天的风和煦怡人,头顶的太阳一点都不晒,反而带着暖意,鼻息间是说不出的草木气息,清新又令人舒畅,浑身都舒坦。 顾兰时一个人在家锄草翻地,锄下来的草用竹筐装了,喂给猪和毛驴吃,也省了去外面打草。 菜地很大,到下午还没有锄完草,这事并不着急,他提上竹篮锁好篱笆门到河边挖野菜。 见灰条菜很多,他挑上头嫩些的尖儿掐,随手放进篮子里。 “兰哥儿?” 听见李梅的声音,他站起来看过去。 李梅提了个旧竹篮,里头已经有不少嫩绿的野菜,这个时节,家里的菜要么还没种要么还没长成,想吃点鲜的,只能出来挖野菜。 “梅哥儿。”顾兰时笑了下,见他篮子里有一点水芹,问道:“水芹在哪里摘的?还有吗?” 李梅指着他来的方向说:“就那边,两棵树中间,不过不多,我就摘了这么点,回去随便拌着吃。” 既然如此,顾兰时就歇了心思,过一阵子水芹泛滥开,多少都有的吃,于是笑着说:“那算了,我有这些灰条菜就成,够一顿吃的。” 见李梅面带喜意,他心里一下子有了猜想,问道:“日子定了?” 李梅目露羞涩,轻轻点了点头,身前的双手握着竹篮提手,忍不住笑了下,又连忙压住嘴角,说:“三月十六的日子,天暖和了,日子也好。” “那会儿也能穿薄点的春衫,不怕冷,正正好的时节,不冷不热。”顾兰时笑眯眯说道,心里也为他高兴。 “喜服做好了?”顾兰时问道。 李梅点点头,抬眸看过来,眼中带着笑意,说:“做好了,改天你过来看看,还绣了个枕头,只是手艺不好。” “有心意就是好的。”顾兰时宽慰道,见梅哥儿自打定了亲后,比从前爱笑了许多,往常总是沉闷的眉眼也生动起来,他说不上,总觉得比以前好看。 李梅偏瘦弱,相貌平平,瞧着有点不起眼,顾兰时从不觉得有什么美丑之别,从小一起长大,他甚至觉得李梅容貌和小时候没太多变化。 不过这会儿,他越看越觉得梅哥儿漂亮了。 既然遇见了,两人在河岸上一边挖野菜一边闲聊,装满竹篮后,他俩没有多耽搁,家里都有活干,又各自分开。 一开门,大黑在篱笆门后面等,见他进来就摇尾巴,顾兰时挎着竹篮往前走,大黑两步追上来一边走一边用脑袋蹭他腿,越养越黏人了。 灶房门口,顾兰时舀了水洗菜,全都是掐的灰条菜嫩尖,泥土少,不用一根根洗净,他淘了两遍水,见水都是清的,就捞出来放在竹匾上沥水。 抬头看一眼天色,离傍晚还有半个多时辰,他起身进灶房淘米,今天蒸点米饭吃。 米下锅之后他擦火点灶,裴厌回来的时辰不定,蒸好后闷在锅里就行。 添一把柴火,他拍拍手起身掀开笼屉,见碗里头还有巴掌大一块猪肉,只剩这么点儿了,不如用干辣椒煸炒,弄成辣味的,早点吃完。 要再想吃猪肉,买新鲜的就是。 用水冲了冲后,顾兰时站在案台边切肉,一荤一素两道菜,再加上干米饭,这一顿称得上丰盛,连带着心情也好了,忙碌一天丝毫不觉得疲惫。 等到裴厌进门,太阳西沉,天边云朵染上橘红色。 洗手的水早已舀好,连野澡珠都放在旁边,裴厌放下东西后看见这些忍不住笑了笑。 他蹲在木盆前洗手,顾兰时在旁边说道:“歇一歇,米饭蒸好了,灰条菜也焯好了,今天凉拌着吃,我撒了盐,再淋点热油,更香,还切了肉片子,这就炒。” 说完,顾兰时挽起袖子就进了灶房,不一会儿大锅里热油冒了烟,他用大勺舀了一点拎在灰条菜上,刺啦一声,菜香味激了出来。 裴厌擦干手走进灶房,说道:“我看菜地草快锄完了。” “嗯,今儿没别的事做,看草高了,赶紧锄锄,刚好那些草猪和毛驴都吃。”说着,顾兰时倒下一碗干辣子碎,翻炒一下登时呛得两人都扭头咳嗽起来。 见他打了个喷嚏,裴厌笑着挽起袖子,从他手里接过木铲,说:“出去吹吹风,我来炒。” 干辣椒炒肉不难,知道裴厌会炒菜,顾兰时揉揉鼻子就出去了。 大黑看见他打了个喷嚏,许是狗鼻子灵,加之辣椒呛味飘了出来,大黑晃着脑袋也打了个喷嚏,一身毛都跟着甩动。 没那么难受之后,顾兰时听见裴厌咳嗽了一声,笑着又走进去,说:“怎么样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裴厌偏过头,躲开扑面而来的锅中热气,把肉片子倒下锅,说道:“不用,比绿辣子好多了,不算太呛,一会儿就炒好了,你先把菜端过去。” “行。”顾兰时答应着,拿起菜碗和筷子往堂屋走。 等辣椒炒肉出锅,两人各自盛了一碗米饭,没有多说话,都埋头先吃饭。 裴厌夹一筷子灰条菜,吃了一冬菘菜和萝卜,什么野菜都觉得香。 干辣子闻着呛了一点,好在没有太辣,炒肉片的辣度刚好,既下饭又不会辣的涕泗横流。 大黑蹲坐在旁边舔嘴巴,馋的都快流口水了,顾兰时看它一眼,往地上丢了一片肉。 他夹了一块辣椒碎吃,尽管没那么辣,还是说道:“今天这菜不能给它留菜汤了。” “掰两个糙馒头就行。”裴厌不甚在意,他吃饭比较快,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起身问道:“你还要不要?” “我等会儿盛,还没吃完呢。”顾兰时笑道,怕傍晚天冷,米饭在锅里闷着没盛出来。 有肉有菜,两人饱饱吃了一顿饭,都心满意足。 裴厌好几天白天都不在家,吃完饭和顾兰时一起洗碗煮猪食,等忙完这些,又烧了盥洗用的热水,天已经擦黑了。 夜里依旧有冷意,大黑吃完东西后直接趴在了堂屋角落的麻袋上,它住这里惯了,都不愿再睡柴房。 屋子里,顾兰时和裴厌一起泡脚,热水轻晃,两人不约而同放松下来。 说一阵闲话,顾兰时打了个哈欠,干一天活也累了,他拿起布巾先擦脚,随后丢进裴厌手里,自己先爬上炕。 等裴厌倒了洗脚水进来,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对被窝里的动静早已习惯,自己不动不说话,过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第112章 院子里,顾铁山和裴厌陪着刚进门的风水先生吃茶闲聊。 风水先生姓杨,人清瘦,留着一撮山羊胡,还带了个十二三岁的徒弟,徒弟较沉默,话不多,胳膊长腿长,一进门裴厌就发觉对方身上应该有点功夫底子,眼神比寻常人更凌厉,但十分沉稳,没有这个年纪的鲁莽。 没一会儿狗儿背着一筐猪草进来,笑着说来看看,万一有什么力气活,他好帮着干。 知道他是想凑热闹,顾铁山没言语,长长见识也好,这杨大师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风水先生,要不是托顾兰时舅舅家那边的关系,还请不来。 苗家那边有个远房亲戚是算命的,曾经给顾兰时算过一卦,老头儿早几年已经不在了,风水先生是顾兰时那个舅爷爷的师侄,层层关系七里八拐,实际并不算亲近,好在请来了。 听见弟弟的声音,顾兰时没有出去,顺着窗缝瞅了一眼,随即轻轻关上窗户。 他早上就把糕点和茶水都备好了,赶在风水先生进门前,把饭菜也切好了,因不知人家吃素还是吃荤,早上让裴厌去白水村那边买了一吊肉回来。 干净的素菜和荤菜是分开的,没有乱混,若人家肯留下来吃饭,进灶房三两下就能做好。 风水这些事他听不懂,有外姓汉子在也不好出去,他靠着炕头坐下,拿起鞋底纳了几针,想起梅哥儿的话,心道忙完这两天,该过去串串门子。 跟梅哥儿关系好的几个,两个也已经嫁人了,要么就是因为赵家人爱阴阳怪气糟践人,渐渐就不太和梅哥儿来往了,只有他离得近,还能说上两句话。 只是选井址,不是什么难事,杨平喝了几口茶水,站起来在院里看一圈,随后背着一只手往院门外走,刚才问了下裴厌,知道想在外面菜地里打井。 他徒弟落了几步在后面跟着,依旧一言不发。 裴厌同样跟着没出声,这些事他们都是外行,没必要指手画脚。 转了一圈后,杨平看了眼手中的罗盘,脚踩着一块土地说:“这里可行。” 他话音一落,徒弟捡了一根短竹竿,顺势插进土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红绳,绑在顶端,如此,便定了井址。 裴厌一看位置,虽然不在葡萄架旁边,离菜地和篱笆墙更近,不过也没什么,都是在家里,以后打水就方便了,于是笑道:“多谢杨先生。” 他正要请人进院子再吃茶,不想杨平先开了口:“天色不早,我也不留了,今晚要赶到府城去,路远,这就告辞。” “杨大师,家里饭菜备好了,吃一些再赶路也不迟,我家姑爷有毛驴,届时让他赶车送你们。”顾铁山极力挽留。 杨平捻须笑了下,说道:“多谢,只是路上还有事,我师徒二人脚力尚可,就不劳烦诸位了。” 如此,顾铁山不好再说什么。 裴厌在旁边看一眼岳丈,从怀里拿出一块包好的小红布,里头是三钱碎银,他捧着交到了杨平徒弟手里。 这是中间一个亲戚讲好的,他也没还价,比起在镇上打听过的风水先生,这三钱并不高。 杨平看也没看,朝几人道一声别,抬脚就往外面走,他徒弟收好银钱,背着包袱和褡裢跟上。 裴厌三人送了出去,再进门后顾铁山和顾兰瑜回去了,家里还有不少活,各种牲口都要吃草,地里也要去照看照看。 顾兰时从屋里出来,问道:“定好了?” “嗯,就在外头。”裴厌说着,又和他往大菜地来。 见地方标好了,顾兰时笑道:“回头把葫芦架搭在这边,占了菜地一点地方也无妨。” “嗯。”裴厌点点头,又道:“过了晌午我去找木匠,他那边应该有认识的井匠。” 打井不止要有井匠和力工,做井桡下井桡自然需要木匠,他们村就有木匠,是徐家人,常常称作徐木头。 这件事定了,两人心里都高兴,总算又办成一件大事。 即便打井要花不少钱,可以后吃水浇地就不愁了,还不用往河边去,省了不少腿脚。 两桶水即便有扁担相助,一路走回来也挺沉的,尤其到了夏天,要浇菜得他们两个人来来回回挑好多担,再年轻力壮也会觉得累。 顾兰时看一眼天色,说:“时辰还早,菜都切好了,要不我这会儿就去做饭,吃完上山砍竹子,趁这几天有空,把鸡圈围出来。” “好。”裴厌点头答应,说道:“那你做饭,我直接去找徐木头,早点定下为好。” “嗯。”顾兰时应一声,说着就往院里走,裴厌大步往门口去,各自忙碌起来。 * 井址定好以后,其他事都好办,徐木头找了个手艺好的木匠,第二天就来商议。 这些事有裴厌做主,顾兰时没有在跟前多询问,交代一声就去找李梅串门子,谁知李家只有年纪小的保儿在,李梅跟着爹娘去打草挖野菜了,他没有等,往祖宅找阿奶说一阵话,又往家里待了一阵。 苗秋莲最近忙着给狗儿踅摸媳妇。 顾兰瑜过了年已经十六了,去年找人打听了一个姑娘,谁知最后找亲戚仔细一问,那家有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年纪轻轻却有些好吃懒做。 有这么个大舅子,日后难免拖累到自家,他们也只是小门小户的庄稼人,能吃饱穿暖而已,哪有什么本事,尽量不惹麻烦才是正理。 因此顾兰时一进门,说了两句话后,直接问如何了。婚姻乃是大事,自己弟弟自然要多操点心。 苗秋莲捻着线说:“你大舅母那边倒是有一个,不过我还没去细问,改天去看你阿公阿婆时问问。” 她说着,想起李月那边,开口道:“你二嫂坐月子,亲家母今儿来了,说要看顾两天,就轮不上我给做饭了,等会儿你记得过去转转,问声好。” “知道了娘。”顾兰时答应道。 苗秋莲转头看他一眼,放低了声音问:“没动静?” 顾兰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在问什么。 见他愣头愣脑的模样,苗秋莲瞪他一眼,说:“我是说肚子有没有动静?” 原来是问这个,顾兰时想了想才摇头,老实说道:“没有。” 李月生了,家里两个儿媳是隔了一年嫁过来的,也都争气,成亲没多久就有了身孕,这会儿看着顾兰时,苗秋莲在心里琢磨一阵,又问道:“那姑爷有没有说什么?” 顾兰时开口道:“没有,他能说什么,平常那么忙。” 苗秋莲停了手上的活,说:“你没有公婆,倒是强些,不比你秀儿姐,原先成天被催,又是吵又是闹的,如今总算消停了。” 顾兰时喝一口茶,应和道:“可不是。” 见他没放在心上,苗秋莲骂道:“不争气的,就算姑爷还没想到这一茬,你也该上点心,成亲都快满一年了,眼瞅着十八了,姑爷比你还大三岁,这个年纪的汉子,谁没一两个儿子抱。” 苗秋莲数落着,自己又笑了,说:“得亏是个活阎王,又没公公婆婆在上头压着,没人在咱们面前说这些闲话,要是搁别人,早笑话到面前了。” 顾兰时心里一动,裴厌今年二十一,确实不算小了,只是从前没想过孩子的事,这会儿突然提起来,他还有点不适应。 要说房事,其实也没怎么耽误过,家里就他们两个,连避嫌都不用。 不过这些话,他实在难以说出口,抬头一看他娘略带忧心的神色,笑道:“娘,急什么,我秀儿姐后来不也怀上了,这事谁能说得准,顺其自然不就好了,我看裴厌也不怎么着急的模样。” 确实是这个理,急是急不来的,苗秋莲不再絮叨。 等顾兰时从李月那边回来,徐木头和井匠已经走了,裴厌正在院里劈柴,见他进门,笑着说:“商定好了,除去木料石料以外,工钱拢共给三两,就不按天算了,每天管晌午一顿饭,别的就不用咱们管,徐木头打了保票,说一定给挖好,绝不误事。” “我看他们爽快,就答应了,后天一早就来人动工,我记得家里还有香,明天去镇上买点几样果子和糕点,再有一挂鞭炮也就够了。” 打井价钱原本就不低,之前裴厌也在镇上打听过,还是村里熟人便宜些,顾兰时听完点点头:“那就行。” 想起他娘之前的话,他在旁边思索一阵,有点不知要怎么办。 裴厌劈开一块木头,弯腰又拿起一根放在墩子上,见他没说话,问道:“你怎么了?” 顾兰时抬眼看向他,说:“你想过要孩子的事吗?刚才回去,我娘还问我有没有动静,二嫂一生,她想起咱俩了。” 裴厌一顿,随手拎起斧头劈下去,笑道:“这事咱们说了又不准,孩子岂是说生就生的,着急也只是自寻烦恼。” “正是呢,我也这么跟娘说的。”顾兰时一下子放了心,他俩又不是故意不生,没到时候而已。 简单几句话就宽慰了情绪,他脸上带着轻松笑意,裴厌还在劈柴,见状也笑了,问道:“你不是去找梅哥儿了?” 顾兰时走到木架前翻了翻晒的野菜,说:“过去了,他不在家,我就到处转了转,阿奶说打井时喊她呢,她也想看看,二嫂老娘来了,帮着带几天外孙子……” 和大多数村里人一样,顾兰时所见所闻,不过都是身边小人小事,裴厌却怎么都听不腻,从他夫郎嘴里说出来的人和物,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第113章 打井的人除了徐木头和姓周的井匠以外,还有四个卖力气的力工,都是附近村子的人,最远也没出宁水镇,他们成天跟着井匠在十里八乡奔波干活,都是有经验的老手。 上午,按周井匠挑的吉时,一群人上贡品上香,接着又烧纸放鞭炮,按他们这儿的习俗,裴厌用绑了红布的铁锨铲了第一锨土,力工这才摩拳擦掌开动。 动土都算是大事,方红花和苗秋莲妯娌几个在不远处围着看,见人家干起活了,她们笑着往院里来,顾铁山兄弟几个依旧在外头看人家挖井,时不时同井匠说几句话。 顾兰时快了几步,给阿奶伯娘们去倒茶。 所有人之中,最高兴的当属苗秋莲,眼瞅着他们兰哥儿日子越过越好,大菜地有了,井也有了,两口子踏踏实实的,叫原先那些或看不上或畏惧裴厌的人,个个儿都羡慕呢。 顾兰时刚成亲那会儿,还有人万分同情,在她跟前说苦了兰哥儿了,她听了心里头难受,谁曾想,还不到一年,日子就红火起来了。 这些还是能说的话,自从去年菜地出菜以后,有的混账话都传到她耳朵里来了,也是她不愿理会,更不愿同顾兰时说,只当不知道。 日子没好起来之前,多的是人嫌弃裴厌穷困潦倒,人还凶恶,这一半年,有几个不知好歹的,暗地里后悔看走眼,早知道,该把自己的家的双儿女儿嫁过来,享福的日子就轮到他们了。 这话当真是恶心,好在那些人只敢在背地里说说,不敢在裴厌跟前现眼。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他们兰哥儿已经和裴厌成亲了,那些人再动歪心思,也是板上钉了钉,再改不了的事。 顾兰时不知道他娘心思这样百转千回,倒了茶招呼大家吃糕点和果脯。 杏脯酸酸甜甜,很得方红花喜爱,她捏了两个吃,乐得见牙不见眼。 刘巧香也吃得欢,嘴里嚼着,手里还抓几个。 顾兰时三伯娘周冬芹话不多,平时不如两个妯娌能说会道,但人很老实本分,对家里小辈都不错。 她早年身体不好,头发已斑白,看起来更加沉默,好在儿子女儿都孝顺,吃穿不愁,别人说话时她脸上总挂着和蔼的笑。 坐了一会儿,家里都要干活,苗秋莲妯娌几个就走了。 刘巧香临走时抓了一把碟子里的杏脯,说要拿回去给小孙子吃,刘彩凤连看她都不用,心里门儿清,回去肯定她自己吃了。 方红花如今不用下地,野菜什么的,大儿媳和孙媳妇孙夫郎在外面挖了,自然要给她一些,她一个人,吃的又不多,因此不慌不忙落在后面。 顾兰时小声说道:“阿奶,来,我给你装点杏脯回去。” 杏脯是昨天刚买的,也不多,昨天回来时给他爹娘留了一小包,再多的也匀不出来,只能等别人都走了偷摸给一些。 闻言,方红花没有声张,往外落的脚又转回来,跟着顾兰时往屋里走,见抓了两把后,她嘴里直念叨:“够了够了,我能吃多少。” 顾兰时又给抓了些,笑着把油纸包包好,递过去笑道:“阿奶,我正好有个事要同你说。” 方红花把油纸包揣进怀里,省得别人看见了,嗔怪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就好,跟你阿奶还这么拐弯抹角的。” 顾兰时笑着说:“这不是打井,家里多少要留个人在,我和裴厌想上山砍竹子做篱笆,还要找些石块下来垒猪圈,都得出门,阿奶,你没事就过来转转,一天两顿饭也好三顿饭也好,跟着我们吃,实在不行,过来住也好,我把西屋拾掇出来,现成的。” 不就是过来帮着看家,顺带吃顿饭的事,打井最多也就两三个月,小两口可怜的,家里也没个大人。 方红花点着头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一早我就过来,房子不用拾掇,我那老屋子住惯了,也离不开,你俩要出门离不了人的话,只管去喊我,我年纪大,也老糊涂了,做别的不成,看看家还是够使的。” 得了准话,顾兰时很高兴,最近要干的活多,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帮衬的,他爹娘那边有好几头猪要打草,都腾不开手,二嫂又生了,他娘两头跑,昨天和裴厌商量了一下,只有他阿奶能帮帮。 送方红花出门后,顾铁山几人也陆续走了,只剩他俩和几个工匠。 顾兰时没往打井那边凑,来到灶房忙碌,今儿是头一天动工,论理,晌午得给工匠们吃好些,他昨天和裴厌去镇上买了肉。 萝卜只剩五根,都有点糠了,他想了一下,连裴厌一共七个汉子,还都是卖力气的活,不知道能吃多少,干脆都切了,和肉块子一起炖。 前天上山砍竹子时挖了半筐竹笋,切点肉片子炒笋,两道菜都有荤腥,再蒸些干米饭就足够了。 想好之后,他在灶房门口洗萝卜剥笋,外头几个汉子干活的动静不时传来,大黑从外面进来,喝几口水在院里趴下,家里常有亲戚过来,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见人就呲牙目露凶光。 工匠干活免不了要喝茶水,家里那些野山茶就足够,村里人平常喝的都是这个,不用另买。 顾兰时一边做饭一边留神泥炉上陶罐的动静,裴厌舀一壶滚水提出去后,他又给添些水和柴火继续烧,若连茶水都供不上,说出去是要被笑话的。 到晌午饭时,太阳大了,几个卖力气的力工满头是汗,进院里歇了一阵之后,裴厌才让端饭,不然他们也吃不下。 顾兰时没和他们一起吃,自己端了一碗菜一碗饭在屋里,萝卜块笋片肉块都有,他今天没干什么力气活,吃这些就足够了。 外头院里,裴厌陪着工匠们吃饭,一盆萝卜炖肉块,一大碗肉片子炒笋,肉都不算少,还有干米饭,几个力工吃得狼吞虎咽。 头一顿饭无疑是重要的,徐木头和周井匠一看菜式,心里头十分舒坦,既然把他们当人看,这活儿自然要做的更漂亮。 因裴厌凶名在外,他们原本也不敢乱来,生怕触了活阎王霉头,竖着进横着出,不曾想倒挺看得起他们。 请了匠人,裴厌除了第一铲以外,没有干别的活,只在旁边看着,三两多银子怎么都算一笔大钱,为的就是自己省手。 见力工吃得快,他没有言语,挑着菜先吃,如今他和顾兰时不缺一口肉吃,让让人也无妨。 即便已经成亲,不是未出阁的双儿,顾兰时吃完饭后没有立即出来收拾碗筷,他一个年轻夫郎,脸皮薄,不好往那些汉子跟前凑,想等他们出去干活后再拾掇。 裴厌等众人吃完后,又给他们倒茶水,桌上摆了好些碗筷,有点放不开,他起身收拾,腾开后茶碗就好放了。 见他连夫郎的活都干,几个汉子心中惊讶,但因不熟,自然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嘲笑两句。 即便看出了对方的惊讶,裴厌面不改色,也没多解释,这是他和顾兰时的事,与外人没甚关系。 歇了一阵后,工匠们又出去干活,顾兰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这次端起碗筷出去。 之前说好只管晌午一顿饭,下午干了两个时辰活之后,赶在傍晚之前,离家近的工匠回家去了,家里远的两个工匠跟着周井匠回到周家村住下,他们常年跟着周井匠干活,吃住在周家是常有的事。 傍晚这顿饭顾兰时只做了他和裴厌的,晌午的米饭还剩了些,他焯了一碗灰条菜,切了些肉丁子把米饭炒了,一人端起一碗,吃得嘴巴上都是油光。 顾兰时吃到半饱时开口:“阿奶说明天就过来,她帮忙照看家里,咱俩上山多砍些竹子,肉还有一吊,我顺便找点大耳韭,炒肉吃更香。” 大耳韭和家里种的长条韭菜不同,叶子大像耳朵,因和韭菜味道有些像,乡下人就这么叫了。 这东西比别的野菜味道不同,味道浓郁些,炒肉更香,煮汤也不错。 一开春,各种野菜出来,乡下人饭桌上的菜式样才丰富了些。 “好。”裴厌扒拉完碗里的米饭,又起身去盛了一碗,过来坐下后说道:“再找找香椿,说不定有发出来的。” “知道了。”顾兰时笑眯眯答应。 * 家里有匠人要来,早起两人都没睡懒觉,盥洗完后顾兰时在灶房热早食,馒头多放了两个,万一他阿奶过来早,就有软馒头吃。 早上吃的简单,馒头就一片咸菜,两个馒头下肚也饱了。 牲口也要吃饭,顾兰时抱了一捆草放进猪圈,懒洋洋的母猪这才爬起来,他看一眼母猪,肥的肚子都在颤,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要下崽,到时候可得多留意。 毛驴嚼着干草,站在棚里十分温顺。 裴厌在猪圈和驴棚中铲粪,他拿了铁锨进鸡圈拾掇。 见鸡窝里的稻草脏了,他上前想把脏草掏出来,好换成干净的,不想在里头看见两枚鸡蛋。 “总算下蛋了,我还寻思着,娘那边养的鸡都下了,就它们不动。”顾兰时把鸡蛋拿出来,捧起给那边的裴厌看,一脸喜滋滋的。 裴厌也高兴,说:“最近都没吃,要不把这两个煮了,阿奶过来你和她一人吃一个。” “行。”顾兰时高兴极了,把鸡蛋放在鸡窝顶上,又朝鸡窝里翻找,还真让他找到三个。 他忍不住夸道:“不下蛋还好,一下就是五个,还挺争气,一人吃一个,还能攒两个呢。” 裴厌忍俊不禁,附和道:“是挺争气的。” 第114章 方红花进门时,顾兰时把鸡蛋煮好了,她摆了两下手说自己吃过了。 “阿奶,今儿才下的,咱们吃个头茬。”顾兰时说着,把鸡蛋在桌上一磕,硬塞进她手里。 既如此,方红花就没再推辞,乐呵呵跟孙子孙婿一起吃鸡蛋。 工匠还没来,吃完顾兰时和裴厌收拾麻绳和柴刀要去砍竹子,临走时裴厌说道:“阿奶,匠人进门时,你留心一下时辰。” “好好,你们只管去。”方红花答应道。 匠人一般在太阳出来后进门,不会太早,但若来得晚了,他势必要提点提点。 顾兰时背起空竹筐,开口道:“阿奶,柴火我都放好了,陶罐里的水也添了,你帮着添水加柴,闲了就歇歇,吃点东西。” 只是给工匠们烧点水,不是什么重活,方红花连声答应。 他俩出门之后,大黑摇着尾巴跟出来,顾兰时轻喝一声,将它撵了回去,山路难走,还要拖竹子,它又帮不上忙,阿奶一个人在家,还是让它留下为好。 上山的路再熟悉不过,两人直奔竹林。 裴厌砍竹子,顾兰时拿了柴刀在附近挖春笋。 隔三差五给工匠吃顿带肉的饭就行,平时就是这些家常野菜山蔬,过几天再暖和点,才渐渐到播种菜蔬的时节。 笋子长得挺快,顾兰时挑着鲜嫩的砍,弄了半筐后才停下,这些足够吃两三天的。 一棵长竹子轰然倒塌,听见动静,他拎起竹筐往林子里走,在平坦的地方放下筐子,拿了柴刀往竹稍头那边去。 裴厌又挑了一根竹子砍,他在这边削去竹枝条,只余一根长而直的青竹在原地。 他把竹枝堆放在一起,回去晒干当柴火烧,要是有合适的,挑出来能编把新扫帚。 后院有两个扫帚,每天扫洒不可避免会沾上粪便,就算去河里涮洗也得勤换,不然天一热,总有蝇虫围绕。 自家用的扫帚随便扎一把又不花钱,扔就扔了,没什么心疼的。 裴厌砍了三根竹子后停下,路途较远,砍太多沉重,反正天色还早,还能跑两趟,没必要太费力气。 不用他说,顾兰时把竹枝都削了下来,用麻绳捆了几圈,等会儿好拖下山。 见裴厌坐在那里歇,他拎起竹筐,说:“我先去前面,刚才过来时看见一片鸡肠草。” “嗯,你在前面,不用过来了,这些我来弄。”裴厌说着,摘下腰间竹筒喝了几口水。 出了竹林再往前,顾兰时顺着记忆找到左手边的野草,鸡肠草长势不错,他把这一片薅光,又拔一些别的草,竹筐也满了,回去剁一剁就能喂鸡鸭。 他背起竹筐回到刚才的路上,没一会儿就看见裴厌拖着青竹和竹枝过来。 麻绳放的长,裴厌将绳子由肩膀拽在身前,竹枝条拖在地上,枝叶一路蹭掉了不少,他俩都没在意。 “我来吧。”顾兰时想接过竹枝拖着,青竹那么长,又是湿的,份量不轻。 “不用,你走前头。”裴厌没给他,自己拖着继续往前走,这点东西而已,用不着两个人来。 既如此,顾兰时没多争执,背着笋子和鸡草往山下走。 山路颠簸,平坦的地方少,两人在半路停下歇息,喝完竹筒里的水,顾兰时把竹筒放进筐子里塞好。 裴厌没有像他那样坐下,而是在附近走了走,抬头看着周围的树木。 “怎么了?”顾兰时疑惑问道。 不远处的裴厌拍拍离得最近的一棵树,说:“去年不是说要做一把摇椅,后来忙得给忘了,冬闲时都没想起来,那天去找徐木头的时候我才记起,回头挑棵好木头伐了,不用问他买木料。” 原来是这事,顾兰时笑道:“我也忘了。” 裴厌在跟前转一圈,走回来说道:“前山的好木头多数都砍完了,回头我往里走走。” “嗯,到时候带上大黑。”顾兰时叮嘱了一句。 他们对山林子再熟,往深处走也要防备些,天暖了,冬天睡觉的野兽该出来的都已经出来,四处游荡觅食,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带着沉甸甸的东西回来后,工匠已经开动了,方红花背着手在后边探着脖子看人家挖井。 小老太太跟监工似的,只要是顾兰时和裴厌的东西,都盯得紧,她年纪大又有辈分,工匠里年纪最大的徐木头也得喊声婶子。 她虽泼辣,常和人骂仗,但心眼是实在的,见工匠用的茶壶水不多了,就提着给舀些滚水来晾着,因此偶尔指手画脚两句,几个汉子也不说什么。 见裴厌和顾兰时回来,她又忙着进院里给舀洗手水,顺带倒了两碗茶。 把青竹扔在院门外,裴厌拖着竹枝进去,方红花开口道:“怎的把竹子放在外头?” 在她看来,院里才是正经生活的地方,青竹是不值钱,但从山上弄下来费不少力气,也是稀罕东西,随便扔在外头有些不妥当。 顾兰时放下竹筐,笑道:“阿奶,不打紧,那些竹子是做篱笆用的,放在外头正好,不用来回拖了。” “还要扎篱笆?”方红花问道。 顾兰时走到木盆前蹲下洗手,闻言抬头说道:“是呢,趁今年时节正好,我俩想多养几只鸡,篱笆扎好,春雏估计就有人卖了。” 一听这话,方红花连声赞道:“好好,多养些,能卖钱呢。” 她又问道:“这回是养在外头?” 平时就自己和裴厌两个,也没别的人说话,多个小老太太也热闹。 顾兰时一边洗手一边说:“就在院子西边,和山壁之间不是有一片空地,我俩打算把前后都围起来,越往山凹里走越窄,也不要紧,鸡长大了在里头乱跑也有地方,鸡窝盖在前头就行,离得近,喂鸡摸蛋都方便。” “哎呦,地方不小呢,这养三四十只都成。”方红花咂舌道。 顾兰时没有隐瞒,说:“就是想多养几只,只是我俩人手少,又没多少养鸡的经验,先买些养起来,等顺手后,明年就能再多些。” 他洗净手上的野澡珠白沫子,站起来擦手,说道:“头先我爹娘不是养猪,只是猪吃的太多,还是鸡好点,我跟他两个人就应付的来。” “是是。”方红花点着头赞同。 她好几个儿子,其实还是老四顾铁山日子更好些,前几年养猪养的多。 要她说,老四一家人挣钱也是应该的,毕竟全家人比旁人都操劳,每天睁开眼就去打草,忙到天黑才歇下。 裴厌用顾兰时洗剩下的水洗手,听见他俩说话没言语,一想到养鸡的事,自己心里也高兴。 两人坐着歇息,顾兰时端起茶碗喝水,裴厌摸了两块米糕吃。 方红花闲不住,拉过竹筐将里头的鸡肠草掏出来,一看底下是竹笋,问道:“晌午给匠人炒笋子吃?” 顾兰时点着头说:“嗯,这会儿也没别的菜可吃,笋子到底比野菜强些。” 方红花坐在那里,把笋子倒出来就剥。 顾兰时笑道:“阿奶,急什么,我等会儿回来再剥,不着急。” “我又没事做,剥几个笋子,又不是老的干不动了。”方红花手上很利索。 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和规矩,农忙时都是齐上阵,一家子辛劳不过为一口饭吃,兰哥儿和裴厌两个又孝顺,她帮衬一把也没什么。 过了约莫一刻钟后,裴厌就起身拿家伙,顾兰时喂了鸡鸭后回到前院,见他如此,于是给竹筒里灌了茶水,再次拎起筐子往外走,这回得打一筐猪草回来。 * 忙了两天,砍了二十几根长青竹堆积在院子西边的空地上。 一大早,裴厌没有再上山,提了板凳出来,坐下劈竹子弄宽篾条。 顾兰时背着竹筐提了竹篮出去打草,裴厌既然在,他就喊上了大黑,让狗出去撒撒欢,不然成天在家闷着。 野花开得更多,婆婆纳成片成片,还没有小孩手指头大的浅粉色小花朵开得繁茂,稍微一碰,小小的花瓣就落一地。 黄色的迎春花开满枝头,还有别的花朵绽放,红的蓝的紫的都有。 常常和野草野花打交道,这样花簇璀璨的情景一年又一年,对大人来说没什么稀奇的,也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在花中玩耍采摘。 看见有车前草,顾兰时蹲下采挖,手旁的婆婆纳一碰就有花瓣掉下,他笑了笑,想起小时候和村里几个娃娃玩耍,数梅哥儿手最巧了,给他们一人编了一个花环戴。 他跟着学,但不如梅哥儿编的好,胡乱弄一个回家哄竹哥儿玩还行。 想到这里,见不远处有迎春花,迎春花枝条长,编个头上戴的手上戴的正好,河边柳条正缓缓摆动。 顾兰时眼睛带笑,手下越发利落,很快打了一筐猪草,又挖了些野菜,随后摘了些花枝和柳条,坐在河边树下捣鼓起来。 大黑在他旁边转悠,到处嗅闻,稍微有点动静就抬头支棱起耳朵,一副警惕的模样。 编了两个花环,以迎春花为主,还有几朵紫色的小花在其中点缀。 顾兰时很满意,还剩两枝花,他拿起用柳条编了一个能戴在手腕上的。 正打算起身,大黑朝不远处叫了两声,不是很凶的模样。 他下意识望过去,却是他爹背着竹筐往河边走。 “爹。”顾兰时喊道。 顾铁山答应一声,渐渐近前。 “竹哥儿在家?”他拿起手里的花环笑道:“我给编了花儿。” 小孩子家家,都喜欢这个,顾铁山放下筐子说道:“在,他今儿没出来,跟你娘在家洗衣裳呢。” 顾兰时有点等不及,笑眯眯背起竹筐,说:“爹我先回去给竹哥儿。” “嗯。”顾铁山在他走之后笑了下,成亲了还这样贪玩。 第115章 顾兰竹正在洗衣裳,听见哥哥喊他,下意识抬头,不想入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分外漂亮的迎春花环。 “哎呦,还有这个闲心。”苗秋莲坐在木盆前搓衣裳,嘴上这么说,但满脸都是笑意。 他们老了,不常弄这些,但看着孩子们弄点花儿戴,又新鲜又好看,自然是高兴的。 顾兰时走近,把一个花环放在竹哥儿头上,见他娘眼神落在花环上,于是就把另一个戴在她头发上。 苗秋莲连忙伸手拿下,笑着说:“我戴着成老妖怪了,让人看见还得了,你们耍你们的。” 顾兰时笑眯眯开口:“在家里戴,谁又能看见?再说了,我回去也戴不了,有匠人在呢。” 他说着,又把那个花环给苗秋莲戴上。 苗秋莲有点不好意思,但没取下来,说:“头发上别一两朵花也就行了,这花环这么大,谁路过瞅见,你娘还不得羞死。” “编都编了,戴一会儿怕什么,娘你要不想戴,等会儿摘两朵别着。”顾兰时把小的戴在手腕上。 院门前,二黑有点警惕,之前被大黑揍过,它知道自己打不过,机灵着呢,轻易不肯上前。 村里的人大多数都认识,只有大黑,常年和裴厌在后山住着,和人都不太打交道,对村里的狗多数时候也是呲牙的。 它跟着顾兰时过来,一路上倒还好,碰见几条狗都不理会,顾兰时怕它咬架,进门前一直盯着,偶尔呵斥两声,它就只跟着顾兰时走。 顾兰竹用盆里水照镜子,高兴的不得了。 苗秋莲伸着头往水面上一看,连忙说道:“哎呦,真成老妖怪了。” 话这么说,但她心里挺高兴,想起刚才顾兰时说的,从花环上取了两朵别在鬓边,又一照水面,这下才不花里胡哨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戴着好看,再花哨都撑得起。”她抬高手把花环放在顾兰时头顶。 顾兰时美滋滋顶着花环,问道:“狗儿不在?” “跟着你大哥去码头了。”苗秋莲继续洗衣裳,说完扶了扶鬓边的花儿。 闲聊一阵,顾兰时不再耽误,说一声就往外走,在门口背起竹筐提了竹篮,转头看向趴在柴堆旁的大黑,说道:“回去了。” 大黑爬起来,慢悠悠甩两下尾巴,跟着他一起出门。 二黑趴在一旁,见顾兰时走了,喉咙里呜咽一声,却也没起来。 出了树林,前头就是篱笆门,里头传出汉子的声音,顾兰时这才想起头上的花环,连忙摘下来。 光裴厌在还好,在别人眼前戴这个到底不妥,他左看右看,不知道往哪里放,干脆搁在大黑头顶,让它戴着。 连手腕上的花环也摘下来放到篮子里,这才进门。 裴厌还在那里劈竹子,方红花在旁边给他帮忙,无非就是把劈开的竹子往旁边挪挪。 顾兰时忍不住笑了,倒是没想到这两人能待一起干活。 “阿奶。”他喊了一声,昨天跟小老太太说今儿他俩不出门,还以为老太太不来了,搁家里歇脚。 方红花转过身,看见大黑戴着个迎春花环,乐得哈哈大笑。 等大黑到了她跟前,她伸手摸了摸狗脊背,年老干枯的手有些褶皱,不过依旧很稳,一点不带颤的,早年干活练了一身力气,这会子让她上山砍竹子,比年轻妇人都厉害呢。 顾兰时把篮子里的小花环戴在她手上,方红花一点都不嫌弃,喜滋滋转着手腕看了几圈。 见大黑抖了抖身子,头顶上的花环掉落在地,它低头嗅闻。 顾兰时倒是觉得它戴着挺好看,就捡起来硬给它套脖子上,蹭来蹭去,迎春花掉了几朵,大黑又低头用鼻子抵着闻了闻。 看他折腾大黑,裴厌坐在那里笑,没有阻止。 “戴着好看。”顾兰时哄骗道,看大黑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他知道没听懂,笑着揉揉狗头,起身把竹筐和篮子都提进院里。 野花为忙碌的日子添上色彩,普通的一天和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记忆里迎春花分外鲜艳,这一日的天似乎更蓝些。 * 一场春雨下过,麦苗似乎一夜苏醒,绿油油连成一片,不再是刚开春时那样弱小灰扑扑趴在地面的瘦小苗苗。 顾兰时把竹筐往前挪了挪,弯腰拔地里的野草。 他和裴厌一人一半,裴厌手脚更利索,已经赶到前面去了。 地里也有荠菜,不过和杂草混在一起,他懒得挑拣,带回去喂猪还省事。 前天下雨的时候工匠没有来,昨儿晒了一天,今天才来继续挖井,方红花帮着照看家里,他俩紧着有人便出来干活,事关一年口粮,可不能撂下不管,这两天拔一遍草,也是时候育水田秧苗了。 不断弯腰有点难受,顾兰时蹲下拔草,蹲一会儿又起来,轮番交换着。 快到晌午时,刚好过半,他背起沉甸甸的竹筐,幸好这会儿的草还没长大,都是小的,不然拔满一筐就得回去。 “走吧,回去还做饭呢。”他朝前面喊道。 裴厌今天背了个大竹筐,能塞的草更多,听见声音直起腰来,擦擦头上汗,这才拎了筐子往田垄上走。 顾兰时在前面,想了一下说道:“咱俩顺着河岸往回走,掐点水芹回去焯了凉拌,再掐点枸杞芽儿,煮个肉片汤,晌午饭就有了。” “行。”裴厌答应道,他筐子里还能塞下。 正是做饭的点儿,不少妇人夫郎从地里往家赶,路上碰见的都是熟人和亲戚,说两句话也就各自分开,脚程快的走在前面,慢些的落在后面。 看见大嫂张春花领着两个侄儿从地里出来,顾兰时在地头等了一下,笑着揉揉大侄儿顾满脑袋,说道:“真是长大了,都能拔草了。” 顾安小脸仰起来,他才四岁多点,背了个小竹筐,今儿也算帮了家里忙,说道:“小嬷,我也拔草了。” 顾兰时看一眼他,矮矮的小人背着小竹筐在眼前晃,他忍不住笑了,连忙补道:“也厉害呢,拔了这么多。” 张春花在他俩后头出来,笑着说:“两个猴子,不好好拔草,净踩着麦苗了,下午再敢这样,叫你爹揍你俩。” 她嘴上嗔怪,但眼中带笑,对两个野小子还算满意,今天没有太过淘气。 几人一起往前走,顾兰时笑着问道:“大嫂,哪里找了个这么小的筐子。” 张春花看一眼小儿子的竹筐也笑了,说:“前两天回娘家,他舅舅带去集上了,见他背着好看,就买回来了,别看这么小,价钱只比大筐子便宜八文钱,算贵的了,也是他舅舅惯他,这么小的筐,能装几根草?硬是给买了。” “好看呢。”顾兰时说道,既花了钱,宽宽心才是道理。 张春花还是有点心疼钱,说:“嗐,也就图个好看了,得亏这小子喜欢,在家都要背着,要真白花了钱,我非得揍他一顿。” 顾安听懂要揍的人是他,牵着哥哥的手走在旁边不敢出声。 裴厌稍一转眼就看见他缩着小脑袋的模样,弯唇露出一抹笑意。 因他俩要去河岸摘点野菜,和张春花在岔路口分开。 今天徐木头没来,摘的水芹和枸杞芽儿依旧不少,把裴厌筐子塞的很实在,六个汉子吃饭呢,再有他和阿奶,光是肉片汤就得煮上半锅。 多了不要紧,傍晚他们自己还能吃,就怕少了没给人家吃饱。 一进门,方红花帮着顾兰时把筐子卸下来,问道:“晌午吃什么?” 她既然在这边吃饭,帮着做顿饭不费事,只是顾兰时出门的时候没告诉她要做什么饭,她不好乱来。 “我摘了水芹和枸杞芽。”顾兰时笑着,脚下没停,直接进灶房舀水,方红花帮着一起择菜淘洗,祖孙两个乐呵呵的。 周井匠进来倒茶喝,见她如此,笑道:“怪不得我听村里说,你老只偏心这个孙儿。” 方红花浑然不在意,一摆手说:“谁还没个偏心眼儿了,我们兰哥儿可比那些孙子都孝顺。” 要说她这些孙子孙女里头,数顾兰时长得最好看,模样好还白净,谁见了心里不稀罕,不过这些话不好对一个外姓汉子说。 周井匠被小老太太的话逗笑,喝过茶又出去忙了。 顾兰时知道自从阿奶过来帮忙后,有两个堂哥心里不舒坦,还在他爹面前抱怨过,怎的这样偏心,明里暗里说他嫁出去了,却还这样偏帮。 亲戚多就是这样,不一定都心齐,遇着些利益牵扯,总有摩擦和不痛快。 他跟裴厌讲了之后,裴厌不是很在意,和阿奶是早就说好的,况且也管老太太一天的饭,多了三顿少了两顿,老太太自己愿意,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 知道他阿奶性子倔,不愿意干的事谁也逼不了,顾兰时心中就松快了,管他呢,好不容易有老人帮衬,哪能因几句话让自己摆不顺。 而且去年出菜后,也给他两家送过些菜,他和裴厌理直气也壮呢,还真不欠他们的。 一个是吃人嘴短,另一个则是有些畏惧,那两个堂哥不敢在裴厌面前说。 因方红花脾气绝对称不上软,更不敢在他阿奶面前说,都怕挨骂,只能在他爹娘跟前埋怨,也牵扯不了什么。 裴厌喂了猪和毛驴从后院回来,还摸到三个鸡蛋。 刚洗完菜的顾兰时在襜衣上擦擦手,连忙接过鸡蛋,进灶房悄悄和烧火的方红花说:“阿奶,傍晚咱们用鸡蛋炒枸杞芽儿吃。” “好好。”方红花很高兴,来了这边吃饭后,人一多饭菜更香了,兰哥儿还成天给她换花样炒菜,那叫一个贴心。 第116章 天气回暖,菜种陆续播下,外面的鸡圈篱笆围好了,只等过两天育春雏的人多了,挑些健壮的鸡仔买回来。 太阳出来后,裴厌开了篱笆门,半掩上又回去扫院子。前院常常有人在,有点脏东西都拾掇干净了,没费什么力气,他放下扫帚往后院走,棚圈都要收拾。 不一会儿,方红花推门进来,手上提了个浅口竹篮。 顾兰时拿了个鸡毛掸子在各个屋子扫灰整理,听见声音三两下扫完就往外走,还没见到人就问道:“阿奶,吃了没?我热了几个野菜馍馍。” 方红花把竹篮放在灶房门口的树墩上,说道:“没呢,这不今儿你俩上山去,你大伯他们最近事多,脱不开手去山上,前两天还说有点馋细笋子,可惜没工夫,我想要是掰了笋子,我拿回去些。” 近来她总帮顾兰时裴厌两个,白天在这边吃,夜里回那边住,大儿子大儿媳嘴上不说什么,可少了个人看家,总有些不便,也就有了些不快。 昨天晌午恰好顾兰时说今天要上山搬石头垒猪圈,每次重活都是裴厌干,顾兰时都是跟着去挖野菜打猪草,她心想还是给家里拿点东西。 顾兰时笑道:“这个不难,刚好走竹林那边,我原本也想着要去掰点。” 他又说:“茶壶里有新泼的热茶,野菜馍馍就在锅里,阿奶你先吃,我去后院。” 因不知道阿奶什么时候过来,茶水倒出来凉得快,他就没给倒。 “好好,你去忙,我自个儿来。”方红花答应道,对这边她早已熟悉,根本无需照顾。 近来顾兰时两个繁忙,刚把鸡圈的事弄好,又得紧着猪圈找石头,每天还要打草喂禽畜,人吃的野菜山货都要挖,还得操心井打的怎么样。 忙得就没停过,但也没叫她做什么活,顶多帮着炒菜做一两顿饭。 后院,顾兰时提着竹篮在鸭舍里摸蛋,刚好六枚,每只鸭子都下了,他提着竹篮出来,见裴厌提着铁锨过来要铲粪,他就没关篱笆门,说道:“离月底没几天了,后天你去镇上买一吊大肉回来,酒水就不买了,再买一包甜糕,两样足够了。” 知道他说的是小锁儿满月酒,裴厌点点头:“好,别的还要什么?” 想起方红花爱吃蜜饯果脯这些东西,顾兰时开口道:“买一包海棠果脯,一包蜜山楂,果脯要大包的,回头给衡儿他们分一些吃,让阿奶也带回去给小板儿几个。” 小板儿是他大堂哥的儿子,大伯家也有好几个孙子孙女,都是自家人,况且阿奶又帮他们忙,给几个堂侄子吃点零嘴不算什么。 裴厌走进鸭圈,说道:“那买两包,分一包出去,留一包在家里吃。” “也好。”顾兰时点点头,又进鸡圈找蛋,母鸡下蛋多半在白天,这会儿还早,他没在鸡窝摸到。 收拾完后院,禽畜也喂过了,两人回到前院,见工匠已经进了门,茶水也喝过了,正在院外打井忙碌,裴厌过去看了一会儿。 等他再进院子,顾兰时已经备好进山的竹筐和绳子刀具。 * 山路不平,一路高高低低崎岖颠簸,有上坡有下坡,渐渐爬到高处。 乱石坡全是暴雨被冲下来的山石,有一些比人还高的大石块,也不知是如何滚落的。 和河里的石头不一样,这一处山坡虽然有点水流,但并不宽大,不足以将石块淹没,因此石头有棱有角,不如河道里常年被冲刷的石头圆润光滑,走在上面需得小心,万一踩到松动的石块,摔一下是不得了的事。 顾兰时寻找大小合适的石块,翻翻找找,总算让他寻到一块,连忙喊附近的裴厌。 乱石坡离得远,好在两人走惯了山路,到这里后没有歇息,两三刻钟就挑好了三块石头。 裴厌背的大竹筐最多可以装三块石头,他俩合力将石块放进去,最上面的一块高出筐边一截,怕下山时颠簸,顾兰时有点不放心,拿麻绳把竹筐和石头捆好,再颠也不怕掉出来。 两人走到乱石坡边沿处才坐下歇息,裴厌打开竹筒喝水,顾兰时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他上来时没有挖野草打草,下山沿途弄一些就好,不然背上来再背下去太费力气。 山里到处都是草木,只要认识,能吃的东西就多,靠山吃山,稍微勤快点,就算没钱也饿不死。 灰条菜、蕨菜、荠菜、野苋菜、野堇到处都是,不止野韭菜有好几种,能当成野葱吃的也有几样,鸡肠草鹅肠菜别看是喂禽畜的,嫩苗苗人也能吃,还有各种可以掐的嫩尖儿、树芽儿。 “那边我记得有香椿,等会儿过去看看。”顾兰时循着记忆指向前面左边的林子,又说道:“今天刚好收了几个鸭蛋,回去炒着吃。” “嗯。”裴厌喝完水,问道:“喝不喝?” “我不渴。”顾兰时摇摇头。 他俩没歇太久,背起筐子往前走,到了跟前后,裴厌卸下竹筐放在一棵大树下,轻身和顾兰时往林子里面走。 见地上有一片紫萼,还没开花,正是鲜嫩的时候,两人蹲下拔了许多,这东西能当野菜吃,有股清香,焯水拌一拌就能吃,当花儿看也漂亮。 鸟儿在枝头叫,能听见扇动翅膀的动静,裴厌抬头望上去,说道:“忘记带弹弓了。” 顾兰时看向不远处的几簇野花,笑着往那边走,说:“明天记得带上就行,要是碰到野鸡就好了。” 裴厌拎起竹筐,见他往那边走,以为香椿树在那边,便跟着过去。 不想顾兰时采了不少花儿,抬头看一眼他,又找了几根结实的草藤,说道:“也不着急,我编个花环。” 裴厌眼神落在那一把花上,确实好看,于是点头道:“好。” 弄个简单的花环还是挺快的,不一会儿,顾兰时手上的花枝就有了雏形,裴厌在旁边看着,没有出声催促。 等编好之后,顾兰时拿起花环转着看一眼,抬头见裴厌神色专注,抬起的手一顿,一手扯着裴厌肩膀上的衣料示意他低头,笑眯眯把花环戴在了裴厌头上。 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又有一只野蜂嗡嗡嗡飞来,裴厌挥手赶走了野蜂,神色有些无奈。 顾兰时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的,说:“好看呢。” 两人离得近,他看见顾兰时眼中的自己,戴着个艳丽多彩的花环,属实有点不像样,哪有汉子戴这个的。 尽管知道顾兰时在忽悠他,裴厌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 一高一低对视,花朵鲜艳,树林里只能听见鸟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连日的疲惫一扫而光,忙里偷闲,在没人的安静树林里,忽然勾起一点绵绵情意。 等摘了香椿出林子,顾兰时嘴巴还是红红的,耳朵脸颊染上了粉,没人的路段,两人牵着手往山下走,眼睛微弯,显然都很高兴。 第117章 路旁垂柳被吹的丝缕斜飞,柔枝嫩条轻轻摆动,春风和煦又温柔。 前面就是宁水镇了,顾兰时坐在板车上护着竹筐。 筐子里是鸡蛋,每一层都垫了厚厚的稻草,怕坐车太颠簸,蛋经不住磕碰,相邻的鸡蛋之间也夹了干净稻草。 裴厌赶车赶得慢,上了平坦的官道后才快了些,见快到镇口,他拽了拽缰绳,让毛驴改跑为走,自己从前面跳下去,拉住绳子牵着驴车慢慢往前走。 车轱辘一圈圈碾过土路,进镇子之后,有的地面嵌着青砖和石板,车轮上去又下来,小小的颠簸了一下。 街上人多,妇人和夫郎提卖菜竹篮的也不少,他俩今天出门较晚,这会儿已经到辰时了。 顾兰时说道:“我下来背着竹筐走。” 闻言,裴厌把驴车停在没人的街边,刚想搭把手去扶,顾兰时自己就跨下车,随后将竹筐小心背了起来。 卖花木的街道在另一边,俗称花木市,两人往前走,顾兰时吆喝道:“鸡蛋,新鲜的鸡蛋,三文钱一个,便宜了。” 刚吆喝两声,就有两个年轻妇人看过来,他连忙招呼:“嫂子来看看,不止有鸡蛋,还有几个鸭蛋呢。” 那两人往这边走,裴厌帮着他把竹筐稳稳放在地上。顾兰时掀开盖子,自己先扒拉开稻草瞅了一眼,还好,最上头这一层没有磕碎的。 “便宜些。”挽着发的红裙妇人顺嘴说道,伸手从筐里摸了个鸡蛋出来。 顾兰时笑道:“一个才三文,够便宜了,我没喊高价,来一趟不容易,卖完就回去了。” 一来一回说了几句,见他不让价,两个妇人各自都拿了十个,她俩成天买菜,知道行价,如今价钱回落了,没有冬天那么贵,一个鸡蛋卖三文四文的都有,三文钱确实算便宜的。 六十个铜板接到手,顾兰时道一声谢,浑身上下轻松愉悦,就算没笑,也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把钱装进袋子里,他交给裴厌拿着,街上人来人往,还是裴厌带着钱放心。 裴厌牵着驴车往前走,他继续朗声吆喝:“鸡蛋,三文一个,便宜了,鸭蛋也便宜,五文钱一个~” 一路边走边卖鸡蛋,快到花木市时,见前面一个老夫郎朝他俩招手,顾兰时就朝他那边走。 “阿嬷,要鸡蛋?不多了,只剩下六个。”顾兰时边说边放下竹筐,今儿生意不错,好几个买鸡蛋的,他今天出来只带了四十个鸡蛋,八个鸭蛋,鸭蛋已经卖完了。 老夫郎弯腰看一眼竹筐,说道:“不是有这些?” 顾兰时笑着说:“那五个磕到,壳都破了,肯定不能以坏充好卖给你。” 他说完捡起一个完好的鸡蛋递过去。 老夫郎动动嘴,他家里没鸡蛋了,听见三文钱一个的鸡蛋才跑出来,想着多买几个,谁承想只剩六枚,实在不够。 想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几个烂了的,你按一文钱,都卖给我,我瞅着回去也能吃。” 顾兰时一想,他们家离得远,鸡蛋本来就破了,回去再一颠簸,万一蛋黄蛋清都流出来,就更不能吃,于是笑道:“那好,一文钱一个,阿嬷你要是愿意,咱们就按这个价。” 一文钱的鸡蛋,只是磕破了一点,顶多流了点蛋清,一旁路过的妇人听见,连忙围过来看,问道:“一文钱?还有没有,给我也拿几个。” 老夫郎撇撇嘴,摆摆手道:“去去,就五六个蛋,哪有分给你的份儿,这些我全要了。” 顾兰时笑着开口:“婶子,阿嬷来得早,我俩都说好了,只剩这几个蛋,实在匀不开。” 这么便宜的鸡蛋没买到,妇人满心遗憾,瞪一眼对她没好脸色的老夫郎走了。 鸡蛋都卖完了,这下再不怕走快颠到,顾兰时把二十三个铜板哗啦啦丢进钱袋里,笑着将袋口扎好。 裴厌拎起只剩稻草的竹筐放在板车上,见他高兴,说道:“今天卖了多少,算了没?” 顾兰时一扬下巴,开口道:“早都算了,加上这些,正好一百五十文,我都在心里记着呢。” 他说完笑眯眯又道:“今儿运气好,路上走得慢,鸡蛋只磕了五个,下回也记得走慢些,路上耽误一下不要紧。” “嗯。”裴厌笑着答应,牵着毛驴继续往前,这下不用担心筐子里的鸡蛋,两人脚下都快了点。 花木市占了一条街,两边全是摆好树苗花苗的摊位,甚至还有用陶盆种菜苗搬出来卖的。 “石榴和杏树,还有枣树苗和柿子树苗。”顾兰时嘴里念叨着,生怕忘记。 看见有柿子树苗,裴厌停下来,摊主立即殷勤招呼。 问了价钱后,不算贵,但他俩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前面同样卖柿子树苗的,那几株看起来没有这家的树苗好,也不知道前头还有没有别家不错。 裴厌也不着急,说道:“还要买别的树,我先逛逛,回头再来。” “好好。”摊主点着头,见后头又来了人,连忙吆喝起来。 “栽的话,咱们一行几棵?”顾兰时走在旁边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说:“以后树长起来,树冠都不小,尤其果树,想要挂果,不能栽的太密了,一样买五棵就行。” “嗯。”顾兰时答应一声,他爹娘家里那棵枣树确实不小呢。 花木一条街不算太长,今天出来没别的事,两人一路走到最后面,可以说每个摊位都看了一遍,互相商量着,看好了要买的几家。 裴厌将驴车掉转,又往最前面走,到了看好的摊位前才停下。 柿子树苗最好买,附近村镇种的都多,他俩挑着好树苗买了五株,石榴树苗和枣树杏树苗也都找到了。 等出花木市的时候,板车上整整二十棵树苗占据了不小的地方。 方红花帮忙看家,家里再没有别人,他俩路过糖糕摊子时买了一包糖糕,再没有多耽误,直奔镇外而去。 * 大黑趴在院里百无聊赖,耳朵抖了几抖,嘴筒子搭在前爪上,看着方红花蹲在泥炉前添柴。 忽然,它爬起来就往外跑,尾巴在身后甩了几甩,一副兴奋的模样。 方红花刚站起身就看见它如此,探头往院门外看,果然,顾兰时和裴厌进篱笆门了。 “阿奶。”顾兰时笑着喊一声。 院门外,几个工匠拽篮子倒泥,最近天不错,没有耽误打井。 裴厌牵着驴车停下,没有往里走,他俩先把树苗搬下来,等会儿提了水,直接就能栽种。 方红花上前帮忙,顾兰时只让她把竹筐提进去,低声道:“阿奶,买了糖糕,你拎进去先尝尝,不多,就一包。” “今儿做什么饭?”方红花笑眯眯的。 最近常常有镇上的零嘴,上回还给家里拿了些海棠果脯,吃人嘴短,老大一家子对她来这边再没摆脸色,这连吃带拿,她帮着做些事也好。 顾兰时帮着把树苗放在地上,直起腰拍拍手上的灰土,说:“不着急,我等会儿去买豆腐,用猪油煎了,再炒一道枸杞芽就行了。” 方红花一听,说道:“嗐,不就买豆腐,你俩歇着,我去就成了,豆腐施家离得又不远。” 她这样一说,顾兰时伸手从裴厌怀里拽出钱袋,从里头摸了一把铜板,边数边说:“那行,阿奶,买上十块。” 他数了十文钱交给方红花,方红花笑着收好,说:“十块都够两天吃了。” 裴厌牵着驴车往里走,顺便看了眼打井的那边,他俩跟在板车后面,进院子之后,顾兰时从竹筐里拿出油纸包。 大黑凑过来,在油纸包上嗅了几下,被方红花挥手赶走,它又去围着裴厌转。 顾兰时打开油纸包,示意方红花先尝一个,他自己舀了水蹲在旁边洗手,笑道:“在镇上还想要不要把点心买了,过几天小锁儿满月好带去,又怕买回来放几天变硬,就不好吃了,还是大后天再去一趟镇上。” 方红花咬了一口糖糕,甜滋滋的,闻言忙不迭点头应和:“可不是。” 一个糖糕不大,她很快吃完,从灶房拿了篮子,脚下走得匆忙,说:“我去买豆腐。” “阿奶,慢些,不着急。”顾兰时在后面连声叮嘱。 裴厌把板车竖起来靠在墙上,省得占地方,又牵毛驴往后院走,笑道:“风风火火的。” “可不是。”顾兰时也笑了。 时辰还早,不到晌午做饭的时候,栓好毛驴后,他俩坐在院里喝茶吃糕点,歇了一阵。 等方红花买了豆腐回来,两人又开始忙碌,标出要栽树的地方,都拿了铁锨挖坑。 方红花放了竹篮,走来看一看地上的树苗,说道:“这些树苗,不便宜吧。” 顾兰时铲了一锨土倒在旁边,又用脚蹬着铁锨往土里别,说:“石榴树苗贵点,一株要二十五文,光石榴树就得一百多文,别的都还好,柿子苗最便宜,算下来拢共花了三钱左右。” “不便宜呢。”方红花咂咂舌,三百多文,实在是一大笔钱。 裴厌手脚麻利,活儿做的又好,二十个树坑两人齐心挖好后,顾兰时去做饭了,方红花帮着他栽树填土浇水。 他不敢让小老太太去河边打水,自己挑着水桶跑了几趟。 吃过饭后,顾兰时腾出手一起帮忙。 树栽在菜地最前面,石子路西边是柿子树和石榴树,东边是枣树和杏树。 树苗看着还小,叶子完全比不上大树,想吃果子最短也得等两三年,但三个人连同大黑站在树旁看了又看,一个比一个高兴。 第118章 果树一栽,前面那片地不再空荡荡的,后面的菜地陆续发了芽,其中春菜长得最快,已经有小苗苗冒出头,去年种下的蒜苗长势不错,绿油油一片。 方红花最近白天在这边,没事的时候帮着在菜地拔拔草,侍弄的很不错,没有杂草抢夺菜蔬的水和泥。 种了树之后,顾兰时和裴厌依旧不得歇,一大早就背着竹筐往山上寻找别的树苗还有苎麻。 他爹娘那边在屋后和院里种了些苎麻,往年留下的种子分了他一点,该下的种子已经播好,只等长出来。 以前上山的时候知道哪里有野苎麻,因此想挖几株,回去栽上一行,菜地看起来就更繁茂。 麻布虽然便宜,但花钱买还是不划算,不如自家种一些,制麻搓线织布这些活他都会干,能省好些铜板。 林子里寒意较重,许多地方长了青苔,连树上都有。 青色苔藓湿滑,不小心踩上没站稳,脚下就是一个趔趄,青苔到处攀爬蔓延,也不知在这里长了多久,连林子似乎都带上丝丝清寂幽冷。 顾兰时顺着树干往上面看,见树上有一些黑木耳,于是喊一旁的裴厌过来摘。 裴厌个子高胳膊长,随手捡了根树枝把高处的大木耳戳下来。 顾兰时见大木耳差不多被戳完后,说道:“够了,捡这些回去晒干,回去要装树苗,弄太多也不好带。” “嗯。”裴厌把树枝丢在旁边,蹲下来跟他一起拾,捡着捡着,还在草枝残叶底下发现了几朵能吃的菌子,顺手就拔了下来。 晨露在枝头草丛中最常见,捡完后两人手上沾了泥水和残屑,顾兰时甩甩手上的水迹,随后用帕子擦了擦,背起竹筐继续往里走。 常在山里跑,有野果树的地方,几乎人人都会下意识记住方向,不止顾兰时,连裴厌也知道一处有桑树的地儿。 这会儿桑果子还没熟,他俩想去看看那周围有没有桑树苗。 * 栽树种菜,锄草育苗,庄稼人的辛劳自不用说。 忙了三天后,菜地和院门口外栽下不少小树,都是从山上连根挖出,整株挪栽下来的,桑树和香椿树都有,分布在不种菜的空地上。 裴厌早上和顾兰时一起进山找树苗,下午进山太晚,有可能赶天黑之前出不来,两人打了猪草后就在家搭鸡窝鸭舍,和黄泥搅稻草,衣裤都脏兮兮的。 因后头要养不少鸡,鸡窝比鸭舍大多了,方红花看他俩忙个不停,跟着在旁边出主意帮小忙,老少三人倒也和乐。 西边撘窝,东边打井,没一个人空闲。 顾兰时和方红花坐在一堆干稻草前捆扎,弄结实严密了,回头好架在鸡窝上面做顶,刮风下雨就淋不着鸡鸭。 “后天小锁儿满月酒,明儿得去一趟镇上。”他对正和泥的裴厌说道。 裴厌光脚挽着裤管,在黄泥里不断踩,闻言开口道:“明天早上就去,除了肉和点心,还要什么?” 顾兰时停了手上的活想一会儿,说:“别的也没什么,肉多割一些,给咱们留点。” 他说完又看向方红花:“阿奶,你有什么想要的不?” 方红花摆摆手:“有吃有喝,我有什么可要的。” 近来在这边待着,她都看在眼里,裴厌没有出去做工挣钱,打井买树苗就花了不少,就算手里有余的,也不能胡乱买东西,不然就真成坐吃山空了。 赶在太阳落山前,裴厌和顾兰时把鸡窝鸭舍的泥墙都筑好了,只等过几天晒干,就能在顶上架木头铺稻草,也能买雏鸡回来养了。 吃过饭,工匠和方红花都回去了。 裴厌赤着脚,关了两道院门进来,顾兰时给猪和毛驴喂了草和水,站在院里拍打身上的泥土和草屑。 “沾泥带水的脏活儿明天没了,把衣裳换了,我明天去河边洗。”他说完想了一下,又道:“你累不累?不累的话,咱俩趁今晚洗个澡,明天穿上干净衣裳更舒坦。” “好,我这就去烧水。”裴厌说道,他腿脚上都是黄泥,不洗不行,头发也是脏的。 大黑张大嘴巴打个哈欠,甩一甩尾巴往角落走,夜里没那么冷了,它又睡回了院里。 很快,夜幕降临,天上星星有些稀疏,灶房里的火光带来一点亮意。 * 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 春天风光无限,一地野花绽放,白色水鸟掠过河面,河边柳树枝条随风摇曳,水中六只鸭子游水觅食,脑袋一猛子扎进水里,只余屁股和两只脚蹼在上面。 顾兰时在河边打草挖野菜,好几天没放鸭子了,早起摸到六个鸭蛋,昨天夜里六只母鸭都下了蛋,这才放心把它们赶出来,不然鸭蛋要是下在外面可不好找。 他割了一把草塞进竹筐,抬头看一眼,见鸭子都游的欢畅,有一只捉到了小鱼,连头带尾整条吞了下去。 太阳大了,干一会儿活有点热,他打满一筐草往河边大树下走,坐在凸起的数根上歇息。 竹篮还是空的,他没有着急去挖野菜,和煦的风很温柔,吹的心里都舒坦。 河岸很长,他这边离后山更近,远处好几个人影,不是放牛就是在放鸭子,有大人也有小孩,都是一个村的,自然熟悉。 没看见自家人的身影,他歇息一阵,又在附近找野菜,家里虽然有阿奶帮衬,但也不能只靠老太太,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汪!” 大黑一路找过来,发现人之后跑得更快,从花丛中穿过,枝叶被刮的晃动不已,花瓣飘落。 它很兴奋,丝毫没有停留,直奔顾兰时而去。 顾兰时揉着狗头笑眯眯说道:“你倒是机灵,这么都能找见,鼻子够灵的。” 大黑摇着尾巴呜咽撒娇,用头不断蹭顾兰时手和腿,它本来体型就大,过冬时吃的就好,十分壮实。 这么一蹭一拱,恨不得整只贴在顾兰时身上,用的力气大,差点就给蹲在地上的顾兰时拱倒。 “哎呀。”顾兰时笑着抱怨一声,手掌扶着地稳住身形,揉揉它耳朵说道:“我刚出来没一会儿,怎么就跟几天没见过一样。” 大黑舔了两下他的手,他避开在狗身上擦擦,笑着把大黑往旁边一推,说:“你去玩你的,我还忙着呢。” 要是裴厌在,大黑压根不敢舔他,被推开之后,大黑没有再讨嫌,摇着尾巴在附近巡视,时而瞅一眼河里的鸭子。 让大黑在河边看鸭子,他打了两趟草,第三次再来的时候没有带竹筐,只拿了根长竹竿来赶鸭子回去。 还没进门,就和从林子那边出来的裴厌打了个照面。 顾兰时没有觉察到自己脸上的笑意,说道:“刚还在想,怎么还没回来。” 裴厌笑着,牵着驴车快步走近,让毛驴停下后,他走到后面板车上拿起一个风筝,颇有些迫不及待了。 “大雁。”顾兰时有点惊喜,长大后就没怎么放过风筝了,春天忙碌,只有小孩才想着玩耍。 他接过大雁风筝在手里看,风筝上绑了个短竹哨,等飞起来就会发出声音。 裴厌笑道:“我看这几天风大,二三月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街上有卖的,也不贵,顺手就买了一个。” “好看。”顾兰时夸赞道,他以前和两个姐姐自己糊过风筝,就是不如人家卖的漂亮。 裴厌很高兴,牵着毛驴往家里走,说:“下午找个风大的地方,放一放试试。” “好。”顾兰时忙不迭点头,最近太忙,都没歇脚的工夫,有个新鲜玩意精神头一下子足了。 “哎呦,这么大一个风筝。”方红花双手拍在大腿上,到底偏心这两个,连他俩太贪玩的话都没说,乐呵呵的。 说是下午再去放,吃过饭后,顾兰时就有点心痒痒,拿着风筝翻来覆去看,嘴里念叨着真好看。 裴厌忍俊不禁,原本要去后院扫猪圈,都不挽袖子了,说道:“这会儿又没事,风还挺大,要不出去看看?” “行。”顾兰时一口答应,拿起风筝就往外走,显然等不及了,出了院门后,见方红花在看打井,他喊道:“阿奶,出去放风筝。” 方红花上了年纪,平时又不管事,只和村里的老太太老夫郎闲话,既然孙子喊她玩耍,她没有扭捏,答应一声,风风火火就跟上了。 一老一少玩心十足,裴厌跟在他俩身后出门,外头风挺大的,挑了一处开阔地,他帮忙捧着风筝,在顾兰时跑起来后松开手,风筝就朝上面飞。 顾兰时扯着线一拉一松,很快,风筝上了天,竹哨呜呜地响,方红花仰起脖子,光是看着就高兴。 风筝越放越高,发觉风太大的时候,顾兰时赶紧收了收线,好容易买一个回来,可不能被吹断线。 见方红花高兴,他喊道:“阿奶,你也来放一放。” 方红花连忙过去接住,在空地上边走边拉线,那叫一个乐呵。 风呼呼呼地吹,风筝在天上飞,不少在外面打草干活的都看见了,有的还往这边找了找,一看裴厌在呢,就没过来。 只有竹哥儿瞧见后,一看方向,知道在后山这边,兴冲冲拉上顾兰瑜就跑来了。 两个小的一来,还咋咋呼呼的,越发热闹。 “你俩眼睛尖。”顾兰时笑道。 方红花放了这一阵,喊竹哥儿过去,说道:“你俩来耍,我年纪大了,放了这一阵,脖子都酸。” 竹哥儿高兴极了,接过线柄一边放一边说:“明儿让爹也买两个,去年都没放呢。” “可不是。”狗儿点着头赞同,乡下人平时没什么玩意能耍,连他也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句“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出自明·高珩《春日杂咏》 第119章 侄儿小锁满月了,顾兰时早上打了一筐猪草,换身干净衣裳先赶了过去,别的事他帮不上忙,洗菜择菜还是能搭把手的。 给曾孙办满月酒,方红花自然要过去看看,今天就没过来。 裴厌一个汉子,去早了在那边没事,快到吃饭时提着礼过去不迟,因晌午没人做饭,就没让井匠过来干活。 自己孙子的满月酒,苗秋莲一大早就到了二儿子家备菜备茶水酒水,还喊了大儿媳和妯娌来帮忙,顾兰时进门后,果然被她支使去弄菜。 满月酒不比结婚那样的大事,来的亲戚较少,无非是娘舅姨母姑母这些十分亲近的。 竹哥儿提着篮子进门,见顾兰时坐在那里洗菜,他一个人总算有了个伴儿,提着一篮子野菜过来,说:“兰时哥哥,你可来了。” 顾兰时接过他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一看是红苋菜,笑道:“你是一样一样挖?这样挺好,洗的时候不用费手分开。” 院里竹匾上的野菜都是竹哥儿一大早挖的,除了红苋菜以外,还有水芹、灰条菜和嫩野蒿,一共是四样,在河岸和野地里都好找。 “早起狗儿哥哥帮我掐了水芹和嫩蒿,要不然哪能这么快。”竹哥儿说着,从旁边拉了张小凳子坐下择菜。 大嫂张春花在灶房切肉,见苗秋莲从屋里出来,顾兰时问道:“娘,四样菜够了?” “够了够了,肉菜另有四样,一共八碗菜的席面。”苗秋莲看一眼篮子和竹匾上的野菜,现挖的,都足够新鲜,一下子放心了,又去忙别的事。 春菜种下后虽然长得快,但眼下才半大,挖出来实在可惜,幸好野菜足够繁盛。 四样荤菜的席面,说出去都有面子,也就顾家日子过得不错,才能这样丰盛。 顾兰时转头看一眼灶房门口,朝里问道:“大嫂,肉够不够?不行我把家里那吊肉先拿来,原想让裴厌带来的。” 张春花切肉片的手一顿,看一眼案台上的菜式,说道:“先取来,防备不够。” “好。”顾兰时答应一声,让竹哥儿先择菜,自己回去拿东西。 既然要拿肉,他顺手拎起放在桌上的点心包,见裴厌在院里劈柴,他走过去说道:“我先拿过去,你看着时辰,去吃饭就行。” “嗯。”裴厌点点头,他挽着衣袖,结实修长的小臂露在外面,见顾兰时笑眯眯的,没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夫郎脑袋。 院里除了大黑再没有别人,顾兰时并不排斥他这样的亲昵举动,笑一下就出门了,心情比刚才更好。 满月酒也就是看看孩子,和亲戚吃顿饭,再没什么特殊的。 顾兰时进屋瞧小锁儿的时候,刚好碰到奶娃娃醒来,哼哼唧唧的奶音实在惹人心疼,他坐在炕边看了好一会儿。 * 雨丝被吹得倾斜,一地绿意被春雨浸透,颜色越发水润饱满,等这一场雨过去,草木长势会更好。 水洼被一只大狗爪子踩的溅起,大黑从外面跑进来,沾了一身水迹,在它扑棱棱抖皮毛之前,顾兰时及时避开了。 破碎的水珠比春雨还厉害,随着甩起的毛发登时溅了好远,裴厌一个眼神瞥过来,过于兴奋的大黑一下子收敛了,夹起尾巴就往角落里走,明明身躯挺大,硬是从它身上看出一点小心翼翼。 顾兰时看得好笑,虽然他衣服上溅了一点水迹,但不觉得有什么,笑着岔开话:“下了两天了,也不干活,等会儿雨要是小了,要不去山上转转,看能不能捡到菌子。” “行。”裴厌答应着,目光果然从大黑那边移过来。 两人在堂屋喝茶说闲话,雨势原本就不大,堂屋门大敞,比屋里更亮,顾兰时拿了鞋底出来纳。 他和裴厌一人有好几双新鞋,之前打的袼褙还有,就又给裴厌做了一双。 他俩不长脚了,做再多也能穿,不像小孩子,多做一两双,第二年就穿不了了。 下雨没法干活,就能在家里多歇歇,裴厌在旁边看他做针线,家里人多的时候热闹,但两个人独处也不觉得清冷。 不知不觉过去两刻钟,顾兰时一抬头发现外面雨小了,今年开春后太忙,都没怎么捡菌子,他高兴极了,放下鞋底说:“走吧,趁雨小去转一转。” 裴厌跟着他起身,问道:“穿蓑衣?” “我戴个斗笠就行,反正衣裳穿了好几天,回来换下就是。”顾兰时没觉得冷,有点懒怠穿蓑衣。 裴厌没有强迫他,开口道:“回来烧一锅热水,洗一洗也就不怕淋雨。” “嗯。”顾兰时笑着答应,拿起挂在墙上的斗笠戴好,上山捡菌子不用别的东西,提个竹篮也就够了。 让大黑看家,两人兴高采烈出门。 雨丝渐渐停了,脚下到处都是水,上山时裴厌一直在留神,幸而顾兰时脚下小心,没有滑倒。 下了两天雨,菌子比平时上山多,有藏在经年落叶堆底下的,需要多留神,不然就错过了。 草丛、青苔里都能发现菌子,倒下的树干上也能看见,颜色各异,他俩挑着认识的菌子采下。 有的伞盖圆鼓鼓,伞柄肥嘟嘟,有的菌子长大撑开了,更像伞盖,摘下后顾兰时将上面的枯枝落叶都弄掉。 发现草丛里有黑绿色的地软菜后,顾兰时连忙喊不远处的裴厌:“有地软,快来拾,好大一片呢。” 等裴厌过来,他已经往篮子里拾了好些,笑着说:“今儿运气好,捡到菌子,还拾到地软了,去年拾的少,咱俩包包子都吃完了。” 这东西也叫地皮菜,只有下过雨才能捡到,软软的,他们常叫做地软。 一块块拾起来的地软是绿色的,捡多了之后,地软堆在一起,黑绿颜色就重了。 “家里有咸菜,再找点野葱,回去炒着吃。”顾兰时很高兴,得亏今天上来了,这么一大片,都是他们的。 裴厌边捡边说:“这么多,得一起洗。” 一句话就让顾兰时回过神,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就是要洗干净太麻烦,起码得过好几遍水,要是不弄干净,吃一口砂砾感实在败兴。 他弯腰又拾了几块地软,说道:“没事,咱俩先洗够今天要吃的就好。” “也行。”裴厌笑道,看出他确实馋了。 在山上转了快两个时辰,菌子、地软还有一大把野葱把竹篮装的满当当,眼瞅着雨水又飘下,两人这才下山。 裴厌没事做,舀水端木盆在堂屋门口洗地软,他耐心十足,虽然洗得慢,但很干净,过了三遍水后才放心。 顾兰时早把咸菜碎和野葱段切好了,干辣子碎也抓了一把在旁边备着,锅里蒸了米饭。 一碗炒地软,一碗凉拌野苋菜,地软十分下饭,时令鲜蔬最让人惦记,他俩一人吃了两碗米饭,那叫一个满足。 * 下过雨,麦苗像是吸了水一样,长高了一截,野草也长起来,没事了就要去地里拔拔草。 进了三月,天更加暖和,棉衣早就穿不住了,尤其干活的时候。 顾兰时和裴厌把捆扎好的稻草铺在鸡窝和鸭舍顶上,泥墙已经晒干了。 井匠在东边忙碌,他俩把顶棚弄结实后,就从后院把鸡鸭都赶了过来,以后就在院外养了。 鸭子只有六只,因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候腾不出手去放鸭子,没想养太多,有几个鸭蛋吃就成,在鸡圈里开辟出一片地方,搭个鸭舍便足够了。 至于后院的鸡圈和鸭圈,等会儿把篱笆拔了,鸡窝也平掉,回头就能多垒几个猪圈。 顾兰时剁了些鸡肠草丢进去,裴厌给木槽里倒了水,又撒几把谷糠让鸡鸭各自去啄,出来时关好篱笆门。 两人站在篱笆外看一会儿,脸上都带着笑意。 顾兰时转头说道:“明儿你去买雏鸡,顺便买坛酒回来,没几天梅哥儿要成亲了,我过去看看,咱俩成亲的时候,他家还给拿了酒水。” “嗯。”裴厌答应道,对李梅他没怎么接触过,只听顾兰时说,家里都老实巴交的,亲戚少也穷,但李梅从小和顾兰时好,带一坛酒过去撑撑场面。 说起这个,顾兰时拍拍手上草屑,说:“没别的事了,不如我过去一趟,看梅哥儿弄得怎么样了。” 在家总是要干活,串串门子也好,裴厌点头道:“好,离吃饭还早,不急着回来,你俩说说话。” 顾兰时脸上笑意更甚,答应着就往外走。 离成亲就剩十天了,李梅没经过事,难免有些紧张,见他来了,把之前看过的喜服和鸳鸯枕又让他看一遍,生怕有疏漏。 至于嫁妆,李家穷,拿不出太多东西,比起顾兰时陪嫁的两亩地和一床厚实的新棉被,显得寒酸了些,只有两斤棉花和一匹布,陪嫁的大箱子还是李梅他娘方小枝当年陪过来的。 顾兰时没看轻这些东西,帮着清点了一遍。 少是少了些,已经是李家尽力拿出来的东西了,其实也不止他家,乡下人大多数都是这样,哪有那么多好东西。 方小枝见他过来,没一会儿也进了李梅屋子,半是喜悦半是忐忑,问道:“兰哥儿,你看这箱子,能不能行?” 顾兰时顺着她的话瞅过去,箱子旧了,但保管的好,没有磕碰,还能看出当年的彩绘,买红漆彩绘重新上颜色的话,又是一笔钱。 说起来这箱子其实并不算太差,他见过别的姑娘的陪嫁,有的还不如这个呢,于是笑道:“婶子,依我看好着呢,没磕没碰的,彩绘虽然褪了点,也能看出当年做工。” 家里没太多钱在这上面倒腾,原本就不太想再花钱,只是自家双儿成亲这样的大事,又怕丢脸,方小枝实在拿不定主意,一听这话,心里就得劲了,笑着说:“果然你们年轻人有见识,哪像我和他爹,啥都不懂,只知道瞎弄。” 絮叨一阵后,怕顾兰时嫌弃她话多,方小枝又连忙出去了,让他俩在屋里说话。 李梅知道家里的境况,他爹娘提起箱子的事时,只说能行,并不敢提别的,顾兰时一番话让他娘吃了定心丸,他也松了口气,再不用担心箱子的事。 两人吃茶说一阵话,井匠要吃饭,顾兰时就说要走,李梅笑着送他,说:“十五你就过来,我娘说要在堂屋摆一席,用竹屏遮了,不怕被看见。” “这是一定,估计我娘也来呢。”顾兰时答应道,之前他成亲,就是方小枝带梅哥儿过去,人家给了面子,他娘肯定得还一还。 李梅送他到院门口,出来恰好碰到邻居方翠柳挎着篮子出门。 赵家人这几天那叫一个眼红心酸,连李梅都要成亲了,穷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运气。 他们小吉十六了,算起来只比李梅小一岁,今年托人说媒,却一直没着落。 因此方翠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正眼看人,翻个白眼哼一声就走了。 “别理会她。”顾兰时劝了一句。 李梅说道:“这几天我都看惯了,总要生点是非,不是在门口吐口吐沫,就是在院里隔着墙骂几句。” “烂了心肠的。”顾兰时骂道。 李梅却劝解道:“这也没什么,我娘说我们家要有喜事了,不和他们计较。” 既然他想通了,顾兰时笑着说道:“那就好,紧着喜事先忙,他们再作怪,你成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叫他们眼红去,哪天就酸死了。” “嗯。”李梅点着头应一声,有人帮着一起骂,他其实也挺高兴。 第120章 烫好的谷糠晾温以后,顾兰时端起木盆往外面大鸡圈走。 一看他端木盆,十六只大母鸡纷纷围过来,他脚下没停,走到里面打开用来隔档的篱笆门,里头是买回来的雏鸡,鸡仔还小,暂时和大母鸡分开养。 嫩黄毛绒绒的小鸡扑着稚嫩的翅膀叽叽叽叫,有几只脚下不稳,被其他鸡仔踩过,随后踉跄爬起来,依旧往顾兰时这边飞奔。 已经养了好几天,他一过来,鸡仔就知道有食吃,四十几只小鸡争先恐后,生怕落在后面。 他把鸡食倒在木槽里,盆里不止有谷糠,还有剁碎的鸡草,一群黄色小雏鸡埋头猛啄,有的都掉进木槽里了,沾了一身食。 他放下木盆把鸡仔从中拎出,又给掸掸身上的东西,弄干净些了,才把鸡仔放下。 因是小鸡,特意给做了不高的木槽,但还是有冒冒失失横冲直撞的。 “汪!” 鸡圈的篱笆门没关好,有两只母鸡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大黑扑过来冲着它们叫。 顾兰时回头看一眼,见母鸡受惊扑扇着翅膀又跑回来,就没多管,目光又落在这群鸡仔上。 之前裴厌买回来五十只鸡仔,这几天陆续死了七只,只剩下四十三只,还好,他看了一会儿,没发现有蔫头蔫脑打不起精神的,这才放心。 鸡仔鸭苗刚买回来时太小了,一路颠簸最容易夭折,看护不当的话也容易死。 见树根挖出来的水盆里水脏了,他倒掉这些脏水,给大鸡鸭子和鸡仔都换上净水。 忙完这些,见方红花坐在院里打瞌睡,顾兰时笑着说道:“阿奶,瞌睡了去屋里睡。” 见他拿了镰刀拎起竹筐,方红花问道:“又出去?” “嗯。”顾兰时说道:“我出去打猪草,阿奶你睡你的,我回来喊你就是。” “也好。”方红花答应着起身,天一暖和,晌午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又上了年纪,晌午吃过饭本来就要睡会儿,之前天冷还不怎么瞌睡,这几天就有点犯困。 西屋没有收拾,前两天在顾兰时的劝慰下,她在东屋炕边小睡一阵。 因这边没有榻,昨天她特意喊裴厌去祖宅把她屋里的竹榻搬了过来,那竹榻她都是晌午打盹时用,早用惯了,正合适她一个人,也不必睡在小辈炕上惹人嫌。 当然顾兰时和裴厌实际并无半点嫌弃,是他俩喊老太太过来看家,哪能如此行事。 背着竹筐刚出门,就看见从林子里走出来的裴厌,顾兰时停下脚步等人走近,笑着问道:“怎么样?” “都交代好了,等做好就送来,工钱也商量好了,只要二钱。”裴厌一双星眸含笑。 他俩说的正是找徐木头做摇椅的事,前两天上山砍了一棵老榆木,料子不错。 裴厌又说道:“刚好他下午过来,到时我跟他一起把木头拖过去,剩下的事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嗯。”顾兰时答应一声,又说:“阿奶去睡了,你没事先别进去。” “知道了。”裴厌问道:“你不歇歇?” 顾兰时笑了下,说:“倒是不乏,打筐猪草回来再说。” 裴厌顺着篱笆门往里看一眼,打井用不上他,虽然阿奶在睡觉,只要家里留个人就行,于是他开口道:“那行,我去拿筐子。” 母猪天天要吃草,食量也不小呢,还有毛驴,每天除了给它们吃的鲜草,还得多晒些贮存,不然要是下雨或出门,牲口就没得吃了。 等裴厌拿了东西出来,两人说笑着一起往河边走。 * 李家。 李梅夫家姓王,在泉水村,明天就是三月十六,泉水村那边赶着傍晚的吉时会来接亲,今儿三月十五,他们家自然要宴请亲朋。 从窗缝里看见几个婶子阿嬷来帮忙,李梅忐忑紧张的心渐渐落下,好歹来了几个人,院里瞧着热闹了点。 他家姓李,只有一户,在小河村徐、顾、林三个大姓之下,显得势单力薄,他祖爷爷当年搬迁而来,已经有四代了,奈何子嗣不兴旺,如今还是一户,并无分家出去的叔伯。 “小没王法的!做你娘的孽!” 突然,隔着一堵墙,隔壁方翠柳的喝骂声响起,像是在骂她小儿子,李家这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两家向来不对付,两个妇人翻个白眼,哪能不知道这是故意给李家不痛快。 “今儿这破日子够倒霉的,一个你大哥闹不清,又来一个你,狗屁倒灶的,家里能有几个碗?你就给老娘打碎一个,我看你是讨打!” 骂骂咧咧的声音持续好一阵,听得原本喜笑颜开的方小枝一肚子火,却又不敢发作。 她之前不是没和方翠柳吵过,方翠柳和赵老夫郎指着她鼻子骂,气得她病了好些天,越发势弱。 说起来她俩娘家都是方家村的,可惜她娘家也穷,叫方翠柳瞧不起,嫁过来后又是邻居,赵家日子不错,方翠柳更是不拿正眼瞧人。 苗秋莲和刘桂花刚进门,就看见院里连同方小枝在内四个人都没说话,她俩进门前也听见隔壁的叫骂声,但这大喜日子不好吵架,于是苗秋莲笑道:“他婶子,还有什么洗菜切菜的活?只管吩咐。” “是啊,快收拾起来。”刘桂花在旁边附和道,上回她儿子周石头成亲,方小枝就过去帮忙了,她自然要给人家还回来。 这么一说笑,方小枝压下心里的不痛快,笑呵呵同他们说了几句,院里的人又忙起来。 李梅要成亲,家里的活计不用他忙,他原本想出去喊人,但被方翠柳一闹,气得坐在炕边顺了好一会儿心口才缓过来,待整顿好情绪,他理理衣裳,这才出屋子去喊人。 “婶子,兰哥儿没跟你一道?”他走到苗秋莲身边笑着询问。 苗秋莲正在择菜,闻言笑一声,说:“估计等会儿就来了,昨儿碰见他,还说今天要过来,只是我跟你桂花婶子先过来帮忙,出门时没看见他。” 话音还没落,顾兰时就进了院门,看见他娘坐在那儿跟李梅说话,他笑着开口:“娘,你们来这么早,刚才我去家里,还想和你一道,结果竹哥儿说你都走了。” 李梅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去:“兰时。” 顾兰时挽起袖子,笑着问道:“有什么活?” 不等李梅开口,方小枝从灶房出来,笑道:“不用不用,我和你几个婶子阿嬷做就是了,你俩年轻,去屋里待着吃茶吃果子,也说说话,等会儿亲戚来了,也不用你们出来招呼,只管去玩耍。” 既然这样,顾兰时没有客气,和李梅一起往房里走。 一进屋,发现屋子都拾掇好了,比平时更齐整,不过穷人家里原本也没太多东西,能吃饱穿暖已然足够。 李梅摆好炕桌,笑着给两人倒茶端果碟,他没提刚才的事,只管和顾兰时说起泉水村那边,今早那边来了人,把他给新郎做的喜服带去了。 两人聊一阵,李梅明显开怀了许多。 听见外头忙碌的声音,顾兰时下了炕,笑道:“我还是出去看看,说不定有要忙的,多个人多把手。” 李梅连忙跟上,说道:“那咱们一起,两个人也好说说话。” 方小枝让李河出去借桌椅板凳,吃法时亲戚加上帮忙的这些人,好歹也得两三席呢,家里的桌椅不够,只能出去借,昨天都和四邻说好了,过去拿就是。 李保儿跟着他爹一起出门,家里人手就这几个,他虚岁已经叫八岁了,不少活已经落到他头上。 “娘,这些也洗?”顾兰时走到苗秋莲旁边问道。 苗秋莲说道:“洗呢,都是要上的菜,你去把竹匾拿来。” 竹匾在柴堆旁的木架上,顾兰时往那边走。 灶房再大,里面也有灶台案台什么的,更何况今天要洗的菜多,在院里更方便,不用挤来挤去。 竹匾刚拿在手里,顾兰时还没跨出去,突然,从东边院墙那边就有一串黑乎乎的东西抡来,不止溅在地上,离那边院墙近的人实在倒霉,被淋在头上身上。 眼睛余光留神到一坨黑糊朝这边飞来,顾兰时下意识后退一步。 “啊——” 一声尖叫让蒙了的顾兰时回过神,同时也闻到一股子臭味。 他看向离院墙近的人,却是方小枝,她看见院墙下的石头,觉得不齐整,想要搬走,把那边收拾出来,明儿人家来接亲,院子就更干净。 “哎呦,天杀的,给我也淋到了。” 院里不止一个人抱怨,甚至刚洗好的菜和菜盆都溅到了粪水。 “娘,你怎么样?”顾兰时几步赶过来,帮苗秋莲看了眼后背,还好,淋到的粪水不多。 “娘!”李梅跑到他娘身边,闻到一股恶臭味后眼泪登时掉了下来,连话也说不出,气得一个劲哭。 “狗娘养的!” “方翠柳!老赵家的!你们给我等着!” 一群人气的火冒三丈,苗秋莲一听自己背上淋到了,嚯一下怒气冲冲起身,和其他人一块儿往赵家走。 顾兰时也气得不行,看见方小枝的惨样,连忙过去扶人。 方小枝原本呆愣愣的,回过神以后低着头掩面哭泣,越哭越大声,呜咽嚎啕起来,像是要把一辈子受的气给哭出来,他们家好容易有件喜事,却被泼粪欺辱。 “姓赵的!今儿不给个说法,叫你们好看!” “死娼货!” “狗*的!扯你娘的烂肠子,给我滚出来!” 外边彻底骂开了,伴随着踹门的动静。 “婶子。”顾兰时见方小枝哭得凄惨,听得人心里发酸,梅哥儿也哭个不停,劝都劝不住,他又气又急,都不知道怎么是好。 第121章 赵家。 院门被踹的晃动不已,方翠柳和赵老夫郎躲在屋里,透过半开的窗子朝外偷看,外头声音这么大,他俩原本嫉恨、愤愤不平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 刚才听见隔壁院子里的说笑声,又是让洗菜又是让切肉的,就算人声没别人家那么热闹,也听得他们心里头实在不痛快。 赵老夫郎欺负李家的年头比方翠柳还长,连李河他爹和他阿嬷都骂过,对李梅成亲的事,他斜眼歪鼻子的,一直看不顺眼,天天早上不是在李家门口吐口水就是擤鼻涕。 今儿那边却喜气洋洋的,他心里哪能过得去,于是就到后院弄了一勺粪水,势要搅乱搅乱。 能和李家来往的,都不是村里大姓,多数人是瞧不上李家那副穷酸样的,送礼都拿不出几个像样的东西,人家自然不会跟他们来往。 况且李家和村里人沾亲带故的少,谁会为了他们出头。 他年纪大了,胳膊使不上力气,便不言不语,用眼神示意儿媳方翠柳去泼。 方翠柳心里头窝着火,他家小吉怎么都说不上亲,这还罢了,竟叫比他们穷的李家先有了喜事。 方小枝在方家村的时候就不如她,两人一前一后嫁过来,方小枝更是比不过她,一辈子都得被她压一头,轮到下一辈,方小枝却比她先出头,这哪里能忍。 她躲在墙根下偷听,那边在院里洗菜,还算肉菜有几道,怒气冲上脑门,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接过粪勺就往那边抡。 什么好菜什么好肉,叫他李家人连根毛都吃不到! 赵小志在旁边用袖子擦一把鼻涕,他个头矮,只能踮起脚从窗缝里瞅一眼,见自家院门被踹的摇晃,谩骂声更是不断,吓得他一缩头,躲在他娘和老嬷身后,平常滴溜溜的眼珠子都不敢转了。 他跟赵小吉长得很像,从小跟家里人学的,脾性也大差不差,不过五岁的年纪,却已经会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欺负同龄的其他小孩,甚至见了比他大的李保儿都敢朝对方吐口水,就仗着八岁的李保儿打不过他大哥——十六岁的赵小吉。 方翠柳和赵老夫郎对视一眼,心知今天这事恐怕难以收场,婆媳两个不免都有些埋怨对方,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压根不敢出声,盼望着装作家里没人,外头那些人骂一阵就自己走开。 至于院墙那边的嚎啕大哭声,全被他两人忽略了,根本不惧怕李家人,只担心外头那些被泼到粪水而怒骂不止的。 赵家门口动静这么大,早引来了村里其他人,只要没下地出门的,无论老少都围了过来。 一询问得知赵家朝李家泼粪,连帮忙的人都淋到了,不少人都气得唾骂两句,人家大喜的日子,非得给人家找不痛快,实在是可恶。 一进三月,地里的活又多起来,能留在家里的,多半是老弱妇孺,因此大伙儿只是在门外帮着叫骂。 李河搬了张桌子从西邻家出来,他生性老实木讷,李保儿两只手拿了好几张板凳,两个人看见眼前一幕都有些呆愣。 等听人说明了以后,才连忙往家里赶,一进门就瞧见方小枝头上身上都是粪水的惨样,李河气得浑身哆嗦起来,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顾兰瑜背着一筐猪草从村外回来,看见围了这么些人,他心中好奇,对旁边的顾兰兴说道:“这是有什么大事?看着是在赵家门口,今儿不是李家有喜事吗?” 顾兰兴是打草跟他碰上的,都不知前情,见状看一眼那边,憨憨摇头:“谁知道呢。” 离得近了之后,他俩往人群里挤,这才在四五个人的叫骂声中发现了苗秋莲。 顾兰瑜连忙上前询问:“娘,怎么了这是?” 话音刚落,他就闻到一股子粪味,再看他娘后背黑乎乎一片,其他几个婶子阿嬷身上甚至头上多少都有,心里登时有了几分猜测。 苗秋莲气得破口大骂:“杂种王八羔子!我们好好在院里洗菜,赵家就从墙那边泼粪,卖*的老东西!今天大伙儿都别好过!” 她说着上去就朝赵家大门踹了一脚,院门呼落落直晃,里面的门闩却一直没断。 一听这话,顾兰瑜哪能不气,想起早上看见赵金通兄弟俩连同赵小吉去地里忙了,他招手喊来顾兰兴,低声在堂弟耳边说了两句话,顾兰兴把竹筐往地上一放,就往村外跑了。 “娘,我去喊二哥他们来。”顾兰瑜拎起顾兰兴的竹筐,快步往家里走,今儿这口气非得出了不可。 还没过李家门,他朝里头一张望,果然,顾兰时也在,李梅娘俩儿正哭得凄惨。 “兰时哥哥。”顾兰瑜在门口停下。 顾兰时劝不动大哭的两个人,李河又气得不轻,李保儿个头小,艰难扶着他爹坐下,院里乱成一团。 听见狗儿喊他,他连忙出来。 顾兰瑜一眼就看见他裤管和鞋面上沾了两片黑乎乎的东西,不大,但很明显也是粪水。 顾兰时顺着弟弟的目光看下去,这才发现自己也遭了殃,因院里全是粪水的恶臭味道,连菜也糟蹋了两盆,他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味儿。 这可是他今天特意换的干净衣裳,登时也来了火气。 “厌哥在家?”顾兰瑜气得牙根痒,李家就不说了,最倒霉,不想他们家人拢共就来了俩,两个都被泼到了,当真是欺人太甚。 一听就知道他想做什么,顾兰时点着头说:“在,阿奶也在后山。” “行,我再喊上二哥,不知道大哥去没去地里。”顾兰瑜话还没说完,人就往前走了。 顾兰时瞅一眼院子里的李家四口人,因李河在,他不好上前劝慰,大伙儿又都围在赵家门口看热闹。 他看一眼人群,乱哄哄一片,一时不知道要喊谁帮忙。 发现他三伯顾铁桥和三伯娘周冬芹扛着锄头从村口那边进来,一下子有了救星,他连忙赶上去,草草说了几句刚才发生的事,让三伯和三伯娘帮着去劝劝李河还有方小枝,他三伯两口子跟李河差不多年纪,总比他一个小辈去劝慰好些。 顾铁桥和周冬芹都是老好人,和李家虽没太多来往,但平时见了面不会瞧不起人家,还能聊两句,一听如此,就进李家帮着劝了。 原本在看热闹的孙老夫郎听见他几人说话,实在可怜李家的遭遇,背着手跟进去,见方小枝确实凄惨,她骂了几句赵家,又帮着劝一劝,生怕方小枝哭得背过气去。 地里。 赵金通赵金水还有赵小吉正在拔草,忽然听见地头有人喊他们,回头就看见顾兰兴站在地头。 因和顾兰兴不对付,赵小吉皱着眉不知这货来做什么。 “不好了!失火了!快回去救火!”顾兰兴扯着嗓子在地头嚷嚷。 赵金通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是我家?” “可不是!”顾兰兴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上没一点儿焦急的神色,反而带着对赵家人的敌视。 李家就不说了,跟他不是太熟,可他秋莲婶子打小儿就对他好,他一过去,总给他塞吃的,今儿不把赵家人收拾一顿,都对不起他四婶。 离得远,再加上赵家三人都有些慌神,没有发觉他眼神,匆匆往家里跑。 一进村,还没跟前,赵金通果然看见自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却没看见火和烟,反而是在叫骂。 他心里一个激灵,立即停住脚步,狐疑看向那边,想找顾兰兴再问问清楚,谁知这小子跑得比他们还快,已经溜到前面去了。 不知是谁看见了他们,喊了一声,人群便都朝这边看来,赵家三人心里都突突跳。 “哎呦,活阎王来了。” 突然,有人惊讶之下脱口而出,讲出了心里话,随即压低了声音,连忙低着头往人多的地方钻,生怕被听见是她说的。 顾兰时其实听见了,但没成亲之前,他娘就喊过裴厌活阎王,况且这会儿正恼怒赵家的欺辱,只当没听见。 不止裴厌,顾兰河还有方红花都来了,一看顾兰时和苗秋莲身上的污迹,方红花扯着大嗓门就骂:“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就给我出来!” 因刘桂花也来李家帮忙,周平和周石头得了信儿怒气冲冲赶来,见刘桂花运气好,没有被粪水淋到,心里憋的邪火才下去些。 “赵家干的?”裴厌在顾兰时面前站定,目光直直落在裤管和鞋面的污迹上。 顾兰时气得不行,没有任何隐瞒,快速说道:“就从赵家那边泼过来的,这会儿他们装死不出声,可谁家要真出门了不在,又怎么会从里面上门闩。” 因气愤,他声音不小,周围人都听见了,大伙儿都恍然大悟般点着头应和,有早就看不惯赵家人的,直接朝里头喝骂:“装你娘的死!要真没人,是鬼从里头上的门闩?” 这一顿喝骂让赵金通三人脸皮子抖了抖,根本不敢出声。 裴厌个头高,早看见赵家三人在人群那边站着,他直直看过去,却没立即动手,而是走到赵家门口,示意苗秋莲几人往旁边让让,随后一脚将赵家大门踹开。 木门闩断掉的同时,方翠柳魂儿都要吓没了,缩头乌龟一样立即把窗子闭上,也不知想骗骗谁。 窗子发出“啪”一声响,反而叫人发现屋里有人。 窗子闭拢之前,赵老夫郎看见门口的裴厌,在他眼中简直煞神一般,吓得白眼一翻差点昏过去,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院里粪勺还撂在地上,方翠柳泼完粪后,一听那边好几个人要来闹事,吓得顾不上收拾,跟赵老夫郎两个关了院门直往房里躲,谁也没想起来去捡,成了现成的证据。 大门一开,裴厌都不用上手,苗秋莲几个被淋到粪水的,一个比一个恨。 好好在干活,却被兜头泼粪,沾了一身晦气,几个妇人夫郎气势汹汹,直奔屋里去,连拉带打,将方翠柳和赵老夫郎拖了出来。 顾兰时和苗秋莲两个人都被淋了,以前又有矛盾,可谓是新仇旧恨加一块儿,方红花也上去打。 赵小志在旁边吓得哇哇哭叫,却没人管他。 方翠柳被打的头发散乱,鼻血也流了出来,吃痛之下犯了浑,跟这几人厮打起来,可她就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好几只手。 赵老夫郎上了年纪,老胳膊老腿也经不住打,万一死了有的是麻烦,他只被方红花扯着头发朝脸上扇巴掌吐唾沫。 顾兰时看见他娘后背的粪水,再看一眼自己鞋面和裤管,衣裳还好,鞋子可是去年做的新的,都没穿过几次,他气得从方翠柳身后踢了两脚。 他到底年轻,从小又被上头的哥哥姐姐护着,不如方红花和苗秋莲几人打架时的气势,很快又被挤了出去。 别说他,苗秋莲几个都不如方红花泼辣厉害,老是老了,但依旧打的赵老夫郎毫无还手之力,还脱了鞋用鞋底照着赵老夫郎脸上扇,骂道:“叫你欺负人!今儿把你这老脸皮给揭下来。” 见这两人被收拾,裴厌没有插手,拉着顾兰时远离了几步,说道:“你在这儿就好。” 顾兰时气愤不已,刚才梅哥儿哭成那样,明天原本是大喜的日子,都是这两人做的孽。 “放心,赵家一个都跑不了。”裴厌轻按着他肩膀,安慰一声就朝外走,路过柴房时,他拿起靠在墙上的扫帚,一脚将扫帚头踩断,拎着趁手的扫帚把出去了。 他一出去,外面围看的人莫名噤了声。 旁人都不敢上前,只有顾兰瑜几个堵住了赵家汉子的退路。 “又不是我泼的。”赵小吉看见裴厌朝这边走,吓得眼睛都瞪大了,连忙撇清。 裴厌懒得理他,上去就朝着赵金通打,赵金通下意识躲闪,但还是被打中了大臂,他之前就被裴厌打过,心里只剩畏惧,只有逃的份儿。 赵金水也是如此,连打回去的心劲都没有,别说顾家人,就裴厌一个,都能把他们打得找不着北,心里害怕的厉害。 裴厌一动手,顾兰瑜几人也扑过来,几番较劲,将赵小吉和赵金水按在了地上。 赵金通即便壮实,年轻时和人打架练出来的那点拳脚在裴厌面前根本够不着边。 连多余的招式都不用,只凭力气裴厌也死死压制住了他,他被抡倒摁在地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裴厌提起拳头就是一顿打,赵金通想护头护脸都挡不住。 怕方红花把赵老夫郎打出个好歹,顾兰时连忙将人拉开,方红花还好,身上只沾了些土,再看地上躺着的赵老夫郎,被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满头满身都是土。 外头的动静他听见了,既然报了仇,他心里的气愤消了,连忙劝苗秋莲:“娘,婶子,行了行了,快松开,咱和他们不一样,不沾晦气事,万一给打死。” 苗秋莲骂骂咧咧松开方翠柳衣领子,把手里的鞋“啪”一声扔在地上穿好。 方翠柳年轻,还挺经打,顾兰时见她还有力气哭嚎,连忙往外面走,刚出来就看见裴厌拎着扫帚把,直接打断了赵金通一条胳膊。 见人彻底晕死过去,裴厌“哐当”把手里的扫帚把扔在地上,刚转身就看见顾兰时,他眼神微愣,似有一点无措,心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不等顾兰时过去,忽然,李河拿着菜刀从李家扑出来,他胳膊是抖的,满眼血丝。 顾铁桥和周冬芹在后面追,连孙老夫郎也跑出来,连声道:“快快,把刀卸了。” 再怎么受了欺辱,杀人都是掉脑袋的罪,方小枝哭着追出来,她身上粪水还在,明儿就是梅哥儿成亲的日子,总不能喜事变丧事。 李河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众人想上手去夺刀,却碍于刀刃锋利,都没敢直接上手去抢的,怕万一被伤到。 裴厌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扫帚把,快步上前一棍子打在李河胳膊上,李河吃痛,手里菜刀落地,顾铁桥眼疾手快,立马把刀捡走。 “姓赵的!老子跟你拼命!”李河满眼是泪,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叫喊,说着就往赵家闯,却被众人拦住。 几十年的窝囊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泣不成声,被欺负一辈子了,连自家孩子成亲这样的喜事都要被欺负。 他用破风箱似的嗓子嚷道:“我梅哥儿成亲,大喜的日子,叫你们给搅黄了。” 一众人拦了又拦,直到有人告诉他赵家人都被打了后,他又亲眼看见地上的赵家汉子,这才愣神似的站在那里。 要说起来,他心里清楚,凭自己一人,闹起来也是被赵家兄弟打一顿,不过是想着鱼死网破,就算挨顿打,都得找赵家理论理论,再不然,就是一个死,也绝不能让赵家人好过。 * 赵家吃了个大亏,只有赵金水夫郎周小娥没牵扯进来,他早起就领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了,结果一回来,一家老小狼狈不已,一听又是裴厌打的,他心中一阵后怕,又庆幸自己今日没在家,躲过了这场祸事。 乡下都是土路,打架不可避免会沾上土,裴厌和顾兰时都在屋里换衣裳。 路上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顾兰时明显闻到一股子粪水臭味,心里哪能爽快,骂道:“缺德黑心肠的,死了都没人去哭。” 裴厌把他换下的鞋放在脏衣裳上,说道:“这回吃了苦头,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欺负李家。” 顾兰时这才心气顺了点,叹口气说:“梅哥儿好容易定一门亲事,就差嫁过去了,也不知那边有没有听到风声。” 他想一下,又说:“最好明儿照常接亲,是赵家先挑事,又不是梅哥儿他们家做的孽,若是明事理的,应该不会退亲。” “嗯,就看那边怎么想了,不知道最好。”裴厌应和道。 听顾兰时说泉水村那家人并不富裕,儿子年纪也有点大了,比梅哥儿大好几岁,这好不容易娶亲,应该不会轻易退掉。 见顾兰时脸色有点疲惫,他抱起脏衣裳和鞋子,说:“你歇着,我去洗。” 粪水不比别的,不尽快弄干净了,心里都膈应,顾兰时跟上他脚步,说道:“咱俩一起去,早点洗完都歇一歇。” 刚才回来的时候,裴厌让井匠都回家去了,怕顾兰时心里不痛快,两个人在家更自在些。 “也好。”裴厌答应着,走到院里将衣裳放进木盆,他端着盆,顾兰时拿了棒槌和野澡珠,两人锁了门往河边去。 第122章 本该是待亲戚朋友的好日子,不想弄成这样,李梅亲戚本来就不多,只有一个娘舅和一个姨妈,姑母小嬷更是没有。 他舅舅和姨妈两家来得又早,还没收拾好,已经进门了,却看到乱糟糟散发着粪水恶臭的院子,连洗菜盆里都是。 前因后果一告诉,得知赵家受了教训,赵金通断了一条胳膊,其他人也都挨了顿好打,心里那口恶气才不至于憋的火冒三丈。 当时打完闹完以后,里正徐承安才不紧不慢从家里过来。 赵家泼粪在先,得罪了不止李家一户,况且大喜日子泼粪这等行径,实在有些恶毒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平常骂仗打架也就算了,不好管,偏今天奔着搅黄人家喜事去。 李家向来势弱,也没什么胆量,轻易不敢招惹赵家,村里谁不知道这事,得了消息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听见那些叫骂打架的动静。 听他孙子回来报信说,连裴厌也得罪了,他就更不想管。 这赵家人也是的,也不提前打听打听都有谁去李家,苗秋莲不说了,一家子本来就不好惹,小一辈的兰哥儿和梅哥儿关系好,这样的大事人家肯定会去看一看。 当真是蠢不可及,裴厌岂是好招惹的,连他都不敢轻易得罪。 十里八村不是没有别的汉子当过兵卒服役,但都没有裴厌那么倒霉,给拉去边境战场上了,还是个战兵,刚回村时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想也知道是个硬茬,偏生就是有人不长眼。 里正一到,赵家人才敢哭诉,一看赵金通胳膊断了,徐承安哪里敢让裴厌给赵家赔礼赔钱,不过和稀泥罢了。 既然赵家一家老小都被打伤了,其他被粪水淋到的人出了恶气,彼此抵过,这事儿也就算了。 至于李家,秉性过于老实,见方翠柳和赵老夫郎都被打的,好半天都没法从地上起来,方小枝低头只擦眼泪。 她见识不多,从小到大家里穷人也怯懦,回过神后,担心赵家伤病要让他们赔钱,好在里正并没有偏听赵家,她也就没别的话了。 李河见欺负了他家这么多年的赵金通被断了一条胳膊,怔愣之余,哪里还有别的话,能让赵家吃一次苦头,对他而言,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事了。 因此在徐承安让大伙儿各自回家以后,他并无异议。 回家之后,李梅止了哭泣,帮他娘在灶房烧水,坐在灶前依旧有点哽咽,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方小枝洗了头发洗了澡,换掉满是粪水的衣裳后,才想起给他家帮忙的几个人,心里实在是愧疚。 人家好心过来,却被泼了粪,虽然都没有她这样惨,却也是飞来横祸,好好的衣裳都给糟蹋了。 只是今天实在没法儿待客了,院里一股子臭味,吃都吃不下去,今儿收拾好了,明天王家要来迎亲,只能等亲事过去以后,再请人来家里吃一顿饭。 舅母和姨妈帮着收拾院子,李梅勉强打起精神,将沾了粪水的菜都倒掉,家里就这几个人,他娘遭了罪,又不好只让亲戚忙,只能他来拾掇。 今天特意挖了些春菜,好在春菜早早洗完端进了灶房,在外头的这些,都是一家四口清早出去挖的野菜,肉也在灶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没沾到粪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野菜洗了还能吃,可心里带着气,又怎么吃得下,也不好给亲戚吃这些,只能把一盆都倒掉。 粪水淋在地上有不少,只能连地皮一起铲掉,正忙碌着,李梅听见隔壁院墙那边传来赵老夫郎的哭声,没哭两下像是被人捂住了,没一会儿哭嚎声变小,渐渐停下来。 他后知后觉,之前赵老夫郎被兰时阿奶打的,半天都动弹不得,想必这会儿才喘过气。 赵老夫郎在村里也算是厉害的,尤其欺负他们家的时候,骂得又脏又快,还指着他娘鼻子骂,这回直接栽在方红花手里,被打成那样,脸上都是吐沫。 铁锨上都是铲下来的地皮,连带着粪水,他停在那里,忽然将铁锨一扬,用力把粪水土块隔着墙丢了过去。 李梅姨妈被他动作吓了一跳,但什么都没说,见有没扔过墙的,还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再丢。 把所有带着粪水的地皮泥土丢过去以后,也不见赵家放一个屁,一改之前嚣张的气焰。 做了自己平时绝不敢做的事情,李梅心中生出一阵痛快之感,他站在土墙下抬头看一眼。 乡下人的土墙不算太高,即便如此,他从前也不敢太靠近这堵墙。 墙那边是赵家永无止休的唾骂和欺辱,叫他心生恐惧,连同这堵墙也觉得高而压抑。 头顶太阳高照,晒得他眼睛眯起,痛快过后,心中只剩下茫然。 听见方小枝咳嗽的声音,李梅回过神,见他娘拎着脏衣裳出来,他把铁锨靠在墙上,挽起袖子说:“娘,我来洗。” “不用,你洗过手,把肉把菜切了,你舅舅姨妈都来了,不能耽误饭时。”方小枝眼睛还肿着,没把臭烘烘的脏衣裳给他,自己打了水躲在柴房旁边洗,省得熏到灶房那边。 李梅姨妈没有嫌弃粪水臭味,坐在方小枝旁边低声询问明天接亲的事宜,都怕泉水村那边知道了,万一反悔,又不敢过去瞎打听,要是说错话,岂不是自讨苦吃,只能在心里期盼明天一切顺利。 * 一大早,顾兰时在院里小菜地挖了四棵春菜,扒掉最外面三片叶子放在一旁,等会儿剁碎了喂鸡仔。 春菜长得快,二十天就长成了,如今就算不出去挖野菜,也有绿菜吃。 昨天他俩就同阿奶说了,今儿不用她来,在家多歇歇。老胳膊老腿的,还跟着一起打架,实在是为难她老人家,也幸好赵老夫郎没有还手的余地。 半掩的篱笆门被推开,打井的人进了门,裴厌出去打猪草了,顾兰时放下春菜,招呼道:“周叔,水都烧好了,茶也泡上了。” “好好,我们自去倒。”周井匠答应着。 顾兰时是个夫郎,年纪又轻,不好说太多话,他们进院子以后,不过各自倒碗热茶,喝了就去外面忙打井的事。 井已经深了,要一边下井桡一边打,既费力气又要谨慎小心,是件急不得的事。 几个人连同徐木头都知道昨天的事,乡下汉子打架常见,总有几个凶横的,不过裴厌名声在外,只让人觉得更加不好惹,“功绩”又添一桩。 大黑走到旁边闻了闻土堆和木板,见它这样壮实高大,两个力工“啧”一声,彼此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也只有裴厌能养这么一头恶犬。 这一个多月都在这边干活,和大黑已经熟悉,但之前裴厌一直都是和气的,昨天的事情一出,才让人觉得确实不好惹,这不连带着大黑,在他们眼里都有点变了模样。 顾兰时在灶房忙碌,对他们心中所想一无所知,吃了好些时日的野菜,总算有春菜吃了,加上匠人好几个汉子,吃得多,四棵春菜切了一大盆。 离晌午做饭还早,切完他在襜衣上擦擦湿手,这两三天菜量是够了,但都是一道菜,虽说乡下干活能吃饱就行,但总这么有点不太好,不能太亏待匠人。 恰好裴厌背了一筐猪草进门,他解下襜衣,进屋子拿了十几个铜板,提上竹篮说道:“你歇一阵,我去买豆腐,顺便上梅哥儿家里看看,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行,要是有什么,回来喊我就是。”裴厌答应着,把筐子里的草掏出来倒在谷场上晾晒。 知道他担心自己受欺负,顾兰时露出个笑容,点着头说:“嗯。” 这一声轻快干脆,裴厌眉眼里带上一点笑意。 他没说别的,其实心里也知道,赵家除非不想过了,否则不会再招惹顾兰时,连同李梅。 不说长远的,只这段时日,都不敢再胡乱欺负人。 原本想回来再进去看看,但路过李家门前时,顾兰时脚下一顿,还是拐进去了,边走边喊:“梅哥儿?” 因昨天的事,他目光下意识往赵家那边看,墙上地上溅到的粪水已经不见了,院里再没粪臭味。 拾掇干净就好,今天可是大日子,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估计昨天赵家没有再找茬。 李梅从屋里迎出来,眼睛一看就有点红,但胜在没有精神不济,见到他还笑了下,跟往常一样,腼腆又柔弱。 “我去买豆腐,路过顺便进来看看。”顾兰时直言道。 李梅迎他进屋,说道:“也没什么了,昨天他们再没闹事,估计在忙着看病抓药,早起还有煎药味儿飘过来,肯定也没心思再闹事了。” “这就好。”顾兰时一下子舒心了。 李梅没忍住,开口同他诉说:“昨天,我把铲下来的粪水连同地皮,都丢过去了。” 顾兰时眼睛睁大了点,梅哥儿从小怯弱他是知道的,被欺负了只会哭,没想到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李梅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顾兰时笑着开口:“这有什么,他们丢过来的,理应还回去,这样才好呢。” 李梅这才高兴起来,抬头说道:“我也就那一会儿敢做,只要他们以后别再欺负人,连话,我们家也不愿同他们说。” “放心,他们不敢,这回惹了好几户人家,往后有的是唾沫往他们家吐。”顾兰时安慰道。 他这话不假,昨天苗秋莲几个人回家的路上还在骂骂咧咧,对赵家人的恨意一点都不减,以后赵家在村里,肯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说了几句高兴的话,顾兰时谨慎问道:“泉水村那边……” 提起这个,李梅眼神变得忐忑,说:“没什么别的动静,我娘又不敢叫人去打听,万一误打误撞,叫人家知道了这事,就真搞砸了。” 他忧愁地皱起眉,又道:“昨儿我姨妈没回去,跟我睡的,这会儿在我娘屋里说话,刚才还在说,只要那边没来人,估计就没事。”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这样,那只能等了,只要赶着傍晚吉时来接亲就好。” 担心再多也没用,今天送亲是李梅自家人的事,他没有待太久,家里不少活呢,说一阵话就走了。 下午。 知道李梅接亲的时辰,顾兰时提前一刻钟喊上裴厌跟他一起去看。 村里有嫁姑娘嫁双儿的,不少人都会在接亲的时候看热闹,他俩过去并不奇怪。 梅哥儿跟他说过,王家有个吹唢呐的亲戚,会帮着一起迎亲。 当迎亲的唢呐乐声在村口响起时,顾兰时松了一口气,彻底放心了,笑着拉上裴厌跑去看热闹。 第123章 唢呐声音近了,坐在炕上的李梅赶紧把红盖头盖好,放在腿上的双手搅在一起,满心羞涩与紧张。 他在房里看不到外面,李家其他人人在院子和门口。 方小枝抬手拢拢头发,生怕自己哪里出差错,转头看见李河,两人脸上都挂起笑容。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王家来接亲了,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该高兴起来。 顾兰时和裴厌围在不远处看,因有唢呐乐声,显得十分热闹,原本和李家来往不多的人也都或近或远瞅着。 小孩子平时没什么玩耍的,一听见这动静,都高兴的不得了,跟着迎亲的人一边跑一边乱喊。 吹唢呐的汉子见两个娃娃手拉手站在旁边看他,一边吹一边逗两个孩子玩,两个娃娃乐不可支,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 都是人丁亲戚少的穷人,王家汉子进门时没有受到阻拦。 李河同方小枝都是木讷老实的性子,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场面话,更不懂什么玩乐,李梅就李保儿一个兄弟,并无堂兄弟姐妹,况且人家又是新姑爷,没必要起哄为难一番。 泉水村离镇上比较近,往他们这儿得走很长一段路,根本没办法一路背回去。 王家牵来了一头披红的毛驴,没有骡子那么高,却也撑了些场面,新夫郎不用走,就已经很好了。 看着王家汉子背梅哥儿出来坐上毛驴,顾兰时打心底感到高兴,再怎么,成亲大事没有耽误就好。 王家迎亲的人吹起唢呐往回走,小孩子跑着跳着一路跟到村口,方小枝跟李河在门口张望,直至迎亲队伍走远,两人才低头擦了擦眼泪,转身回去了。 外头看热闹的人散了,再听不到喜庆的唢呐声和小孩笑声。 赵家大门紧闭,方翠柳头上缠了两圈细麻布,一侧脸颊高高肿起,胳膊腿上都是青伤。 被两三个人按着打,比上次裴厌下手重多了,她狼狈不已,躲在屋子里也不敢出声,只竖着耳朵听。 等动静彻底消停后,才朝地上啐一口,随即又嘶嘶吸气,嘴里也有被牙齿划出来的伤,一牵扯就疼。 炕上躺着赵金通,闭着眼谁都不想搭理。 昨天傍晚请了草药郎中治伤,将他折了的右胳膊用木板夹住接了起来,一点重活都不能做。 搁平时,方翠柳早哼哼唧唧抱怨不停,今天却一点不敢现眼,生怕再惹恼自家汉子。 赵金通昨天骂了她个狗血淋头,在得知粪水是他阿嬷赵老夫郎从后院舀来的后,这才消停。 往炕边一坐,方翠柳又无声咧咧嘴,屁股上有青伤,坐下不免会压住。 别看她刚才朝地上啐,一副恨极的模样,要真让她去李家闹事,溜得一定比兔子快,躲还来不及。 村后。 顾兰时和裴厌往家里走,夕阳斜照,地上影子长长的,跟着一起回去。 晚风轻抚过身侧,两人并肩而行,手不时轻碰一下,林子里有人在挖野菜,也有从山上下来的,他俩没有牵起手。 想起刚才的热闹,裴厌薄唇微抿,随后开口道:“梅哥儿有毛驴坐。” 顾兰时正高兴呢,觉得风很舒服,连平时地上见惯了成片成片的野花也好看,冷不防听到这一句,他想了一下才明白,笑着说道:“那,我有裴厌背。” 成亲时又清冷又简单,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后悔过,比起嫁的人,那些遗憾根本不算什么。 顾兰时又笑眯眯说道:“咱们就在后山,离得这么近,要毛驴做什么,几步路的事。再说了,那点钱不得留着过日子啊。” 心结渐渐解开,裴厌转头看着他点头:“嗯,先过日子。” 那些已经过去了,让夫郎天天吃上鸡鸭鱼肉蛋这些荤腥才是当下的要紧事。 * “咕——咕咕。” 拉长的语调在菜地响起,顾兰时拍着手,把一只跑出来的母鸡往鸡圈里面撵。 “汪!” 大黑很聪明,在另一边围堵母鸡,一人一狗逐渐收拢圈子,将惊慌失措的母鸡赶回了鸡圈。 关好篱笆门,顾兰时摸摸大黑脑袋,虽然踩了不少菜,但那是因为母鸡在菜地里乱跑,大黑还是很乖的。 他过去看了看被踩的菜,还好,都是半大的菜,不像菜苗那样娇气,不会被踩死,顶多就是垮了几片叶子。 他提起放在地头的蛋篮子往院里走,刚才母鸡是趁他进去捡鸡蛋时,篱笆门没有关好,才跑出去的。 十六只母鸡养得好,裴厌最近每天都去河边挖地龙喂它们,还撒网捉鱼虾,大鱼大虾自己吃掉,小的就喂家禽。 因此母鸡天天都下蛋,六只母鸭也是,每天都要捡蛋。 养多点果真不错,留下自家吃的以外,其他都能拿去卖。 他和裴厌再加上阿奶,三个人也不是每天都吃,鸭蛋不说,光鸡蛋两天就能攒下二十多快三十枚。 乡下人几乎家家都养鸡鸭,有多有少,舍不得吃,攒一攒要拿去换钱,在乡下哪有人愿意掏钱买,只能往镇上背。 镇上有小钱的人家爱吃,大户人家更是在吃食上翻着花样做,在庄稼人眼里金贵的鸡蛋,说不定于人家只是个零嘴小玩意儿。 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小时候听他外家阿婆说过一些,他阿婆有远方亲戚在大户人家做事,人家那些菜式,根本不是乡下泥腿子吃得起的。 顾兰时提着竹篮进灶房,将鸡蛋放进铺了厚厚一层稻草的筐子中。 鸡蛋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磕碰了,宁水镇离得远,再护着,也会有几个磕裂。 鸡蛋放好后,他在心里算了算,念叨着:“三十五。” “兰哥儿!”方红花的声音从后边响起,听起来有点焦急。 顾兰时连忙出去,问道:“阿奶?” 方红花快速说道:“快,叫厌小子回来,母猪要下仔了。” 一听这话,顾兰时立即就往外面跑,裴厌在地里干活,他心里着急,一路跑出了门,再想到母猪下崽,也不知道能生几个,心里又全是高兴。 第124章 稻苗已经栽下,裴厌裤管朝上挽起,弯腰在水田里拔草,脚上和小腿沾着泥水。 听到顾兰时声音后,他抬头望过去,眉头皱起,一时没明白什么事这么着急,心里难免有些担心。 还没等他问一声,地头顾兰时捡起他的草鞋,喊道:“猪下仔了!” 一听这话,裴厌不拔草了,将单绳背的竹筐往背后一挪,大步就朝外面走。脚上泥水未干,他没穿鞋,把草鞋放进筐子里。 “阿奶在家看着呢,咱俩快回去。”顾兰时气喘吁吁,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嗯。”裴厌心里也高兴,自家养的猪第一次下仔,他脚下很快,在发现顾兰时小跑才能赶上时,这才慢了点。 和牛羊不同,母猪下仔一般不用人拽,它自己就把猪仔生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只顾着赶路,都来不及说话,进门后打井的还在干活,周井匠笑着说:“我刚去看了眼,头一只出来了。” “好好。”顾兰时忙不迭答应一声,顾不得其他,和裴厌直奔后院。 猪圈里昨天就铺上了厚实的稻草,就防着这几天下仔,不想今天就生了。 方红花在猪圈外守着,手里拿了把剪刀和一块麻布,见他俩近前,连忙道:“刚出来一只,剪子我在火上烧了,原想进去剪脐带,可母猪机警,一个劲儿叫唤,还是你俩来。” 裴厌从筐子里拿出草鞋穿上,接过东西走进猪圈,猪仔刚出来,长长的脐带还没自己断掉,母猪还算机灵,没有踩到猪仔。 这猪是他俩喂大的,他一进去,母猪没有那么警惕,又侧躺着卧下了,比刚才温驯多了。 猪仔在母猪身上找奶吃,裴厌轻抓住它,用麻布擦干净它口鼻和全身的粘稠水迹,随后才将脐带剪断,见母猪躺下了,于是将猪仔放在它腹部,哼唧叫的小猪找到奶立即吃起来。 见他干活利索,不用人提点,方红花放下心,刚才还怕裴厌不懂猪下崽这些事。 大黑被母猪的动静引来,跟人站在圈栏门口往里面看。 母猪叫着,大肥肚子一颤一颤,又一只猪仔从屁股后面出来了。 裴厌在母猪跟前照看着,和刚才一样处理,放好猪仔后,将剪刀递给顾兰时,说道:“再拿块麻布来放着,等会儿要换,剪子再烧一烧。” “好。”顾兰时拿了剪子就往前头走。 麻布是他前几天就备下的,猪再抗造,刚出来的猪仔还小,太脏的布用不得,他爹娘之前养猪的时候,他都看在眼里,东西干净些,成活的猪仔才多。 母猪下仔再顺利,也得有个时辰。三个人在猪圈里外操心照看,一个多时辰之后总算下完了。 一共七只猪仔,三只公的四只母的,都趴在母猪腹部吃奶。 裴厌把脏了的稻草用木叉挑出去,顾兰时抱了一捆偏软的茅草又给垫上,虽然天暖和了,但猪仔太小,沾了猪圈地上的湿泥粪尿到底不好。 “头一窝,七只不错了。”方红花高兴地说道。 “可不是。”顾兰时很高兴,见裴厌过来,说:“得空了,去清水村找一下刘信,叫他过几天来劁猪。” 刘信会杀猪也会劁猪,别看五大三粗的,贪一口酒喝,人还算勤快,家里好几个儿子要养,无论杀猪还是劁猪的活儿,只要说一声,他总也会接。 “嗯,我知道。”裴厌答应着,站在猪圈外看一会儿,见有几只体型较长的猪仔,心里就有了盘算。 这样的猪仔体型大一些,养一年喂好了,肉能出不少,得挑着体型大又健壮的猪仔留下三只,养到今年年底,就能杀一头年猪自己吃了。 后院鸡鸭都挪出去了,还能垒三个猪圈,其中一个都垒好了,剩下两个猪圈倒也不急,猪仔还要吃一阵子奶。 顾兰时笑道:“留一只母的,等会儿我回去问问爹,要是不下仔,就全都劁了,养两个月给他拿回去。” “那留只大的。”裴厌说道,见猪仔都结实,没有太弱的,只有七只,母猪十四个奶头够它们分的。 见方红花一直在这里操心,他笑着说道:“阿奶,在前头歇一歇,我跟兰时去山上挖猪婆奶,等回来再剪牙剪尾。” 母猪下仔后,吃了猪婆奶草不但对奶水好,还是一味药,要想好好养上一窝猪仔又卖钱又吃肉,自然得好生伺候。 方红花跟着往前面走,说道:“好,你们去。” 大黑率先跑到前院,几个力工正在喝茶水歇息,得知生了七只,都说很不错了。 顾兰时拿了小锄头,猪婆奶主要给猪吃的是根,镰刀用不上,他背起竹筐,和同样拿了家伙什的裴厌高高兴兴往外走。 进了林子继续往西边山坡走,他忍不住说道:“今年年底,咱们就能吃自家养的猪,到时我问问娘,看怎么晒点猪肉干吃,没事的时候嚼一嚼。” 裴厌也很高兴,说:“嗯,想多晒点的话,咱们就不卖肉了,给家里分一分,剩下的咱们自己吃。” 宁水镇附近人都喜欢吃猪肉,十几年来猪市都很繁盛,养猪的人一多,年底冬天杀猪的人就多。 小河村离山近,往镇子那边走都是平坦的土地,连小河村也处于河边平地之上,行走交通十分便宜,只要手里有点钱,就能买到鲜肉吃。 冬天买了猪肉回来,天冷,要是再下一场大雪,肉冻得梆硬,多数都不会坏,因此很少有烟熏挂腊一类的说法。 想起这个,顾兰时又说:“前几年有人给了我娘一吊挂腊肉,能放好几月,只是鲜肉吃惯了,家里对这口倒是没那么爱,你想不想吃?要是想吃,找人问问看怎么做的,咱们也试试。” 裴厌开口道:“我之前吃过,也吃不惯,晒些猪肉干就行了。” “那好。”顾兰时答应着,跨过脚下的树枝继续往前走,他转头看一眼裴厌,好奇道:“你之前吃过?” 裴厌点点头:“嗯,行军时火夫是南边来的,腊肉其实做的不错,只是吃不惯。” 行军打仗的事他很少提及,有时就算顾兰时询问,他都不会说太多。 那些记忆很深刻,但充斥着血腥味道和残酷,人命如草芥,所有认识的人活下来只有几个,他很少会主动去回忆。 顾兰时之前就发觉他不大喜欢说这些,所以没有追问,自发岔开了话,笑着说:“那咱们就不挂腊肉了,万一没做好,一吊肉不少呢,糟蹋了太可惜。” 裴厌笑了下,说:“还能再养三头,今年先紧着自己吃,卖不卖没什么,初冬时就杀一头,换花样吃。” 说着说着,他俩一边走路一边畅想。 一头大肥猪,能出那么多肉,只自家吃,光是想一想就有些激动,熬猪油炖骨头,红烧五花卤猪头,猪头肉就不必说,还能弄个凉拌猪耳丝。 顾兰时笑眯眯的,眼神有点飘,像是陷入了幻想之中,傻笑着说:“这样,就算天天吃,估计要好几个月才能吃完。” 他想了一下又说:“咱们只有两个人,要是能卖的话就卖一点,大猪肉不少呢。” “都行。”裴厌笑着应声。 越说越来劲,两人脚下都快了,出了林子就往山上走,到处寻找能流白色汁水的猪婆奶草。 * 细心喂食照看了好几天,七只猪仔都成活了,母猪奶水也好,喂得小猪仔肚皮圆鼓鼓。 顾兰时每天都要在后院看好几次,生怕母猪一个不留神,压到猪仔,好在他们这头母猪还算聪明,无论走路还是躺下时,都会避开猪仔。 猪仔除了吃奶就是睡觉,连最小的那只瞧着也结实,顾铁山和苗秋莲来看时,直夸他俩养得不错。 猪仔一下,顾兰时和裴厌心劲更足,每天除了打草,还紧赶着,和黄泥把余下两个猪圈垒了起来。 这一件大事落成以后,再不用操心,撂开手后又要忙菜地浇水和田里拔草的事,连方红花都要跟着操心。 顾兰时怕劳累到她,只让在前头待着,顶多帮忙剁剁鸡草喂喂鸡鸭。 “咕咕咕——” 方红花端着一盆剁好的鸡草走到鸡圈外,还没进去,母鸡飞快围过来,里头鸭舍里的鸭子也透过篱笆缝隙看向她。 她抓了几大把草撒在地上,母鸡围拢上来啄食,走到鸭圈这边,她同样给扔了几把,随后站在小鸡的隔档栅栏前,给里头撒了不少。 鸡仔月龄小,但四十几只都张着嘴要吃,光这会儿每天就要不少草料,再长大些,肯定吃的更多。 她看一眼成群的鸡仔,还行,长大了点,也没蔫头巴脑的。 顾兰时提了一桶水进来,给母鸡和鸭子都换了净水,见她在那边,笑着问道:“阿奶,站那里想什么呢?” “嗐,也没什么。”方红花单手抱着木盆,转过身把剩下的碎草又扔两把给鸭子,随后走到母鸡群里,把旧木盆翻倒过来,拍了拍盆地的草屑。 等顾兰时给鸡仔换了水后,她往圈外走,说道:“这不是看鸡仔那么多,过两三月成了大鸡,吃的就更多了,后院不是还有猪,过三两月就该吃草了,这你俩每天得打多少草才够。” 顾兰时提着空木桶出来,这些他和裴厌都想过,笑着说道:“前天他还跟我说,今年肯定比去年累点儿,不过这没什么,我俩毕竟年轻,过几天井打好以后,家里有狗看着就行,我俩就都能出去打草。” 方红花点点头,说的在理,年轻人,家里有这么多禽畜,吃点苦头,能挣到钱才是正理。 第125章 太阳还没出来,不少人家就有了动静,庄稼人总是起得很早。 母鸡挤在窝里还没出来,偶尔能听到较低的咕咕声,鸭子同样在鸭舍里睡觉,有两只把嘴藏在翅膀底下。 赶着清晨凉快,顾兰时和裴厌弯腰在蒜苗地里抽蒜菜,这不是什么难活,捏着冒出头的蒜菜往上轻拽,一整根抽出来就好了。 刚抽出来的蒜菜又新鲜又嫩,切肉条子炒着吃别有一番风味,直接切了凉拌微辣爽口,还能用盐和醋腌成小菜吃,可谓是当下最新鲜的菜蔬,卖价也不错,昨天是八文钱一斤,今天差不离应该也是这个价。 去年种的时候,他娘就给了不少蒜,说是既然菜地大,多种些为好,蒜苗能吃,蒜菜新鲜,最后还能收大蒜,他俩就再不愁蒜吃。 顾兰时抽了一把蒜菜放进篮子里,直起腰歇歇,笑着对一旁裴厌说道:“等新蒜下来,用酱醋汁子腌一腌,当天就能吃,连蒜皮都是嫩的,蒸点野菜馍馍就着吃,可香了。” “嗯,再过段时日,就能吃上了。”裴厌笑着,说完继续找冒出头的蒜菜。 一棵蒜苗只能抽一根蒜菜,等过几天这一茬都抽完,也就没有了,想吃就得趁这时候多吃点。 到后边或许别人家种的大蒜迟一点,还有卖蒜菜的,不过一斤七八文的价钱,多数农人都不愿去买,还是吃自家的不用花钱。 大黑在院门口抻一个长长的懒腰,站好后又张大嘴巴打哈欠,随后尾巴垂着,懒洋洋朝他俩这边走。 见它过来,顾兰时手上刚好抽了一根蒜菜,他掐了一截丢过去,大黑低头嗅一嗅,随后就将那截蒜菜吃了。 这东西鲜嫩,没有那么辣,他还是昨天才发现大黑竟然吃这个。 把手上这根蒜菜像毛笔一样的的尖头掰掉,顾兰时把剩下的都扔给大黑去吃,又弯腰抽别的,正忙碌,篱笆门被从外面推开,方红花进来了。 “阿奶。”顾兰时和裴厌都喊了一声。 “起这么早。”方红花见他俩在忙,也快步走到蒜苗地这边来帮忙,又问道:“今儿也去镇上卖?” 裴厌说道:“嗯,去呢,太多了,自家吃不完,价钱又好,跑一趟也不费事。” “阿奶,今儿想怎么吃?凉拌还是腌着?”顾兰时笑着问道,昨天他用肉炒了一大碗,连同井匠他们都吃了,方红花回去的时候,他也给带了一把,让拿去给他大伯娘。 方红花抽了一根出来,砸吧一下嘴,说道:“切了凉拌就好,吃着脆爽,连我也能咬动呢。” “好。”顾兰时答应道,凉拌最方便了,撒点盐和辣子面,再烧点热油淋上去,比只放点盐更香。 油盐虽然金贵,不过去年冬天裴厌抓到毒蛇卖了不少钱,手里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四两呢。 一个冬天过去,再加上年节,确实花了些,而其他花钱的大头,就是买树苗、打井、买鸡仔、做摇椅这些,其中打井最贵,足足要三两银子。 尽管如此,他俩手里起码还有十几两,如今也开始卖菜挣钱了,不怕没钱使,吃好点人才有力气。 天边红云绚烂,太阳出来了,顾兰时在蒜苗地里巡视一番,再找不到可以抽的蒜菜后,提着竹篮往外走,笑着说道:“今天比昨天多。” 他和裴厌都拿的大竹篮,两个篮子加起来差不多有十几斤,连方红花看见这么多蒜菜都很高兴。 灶底火已经熄灭了,顾兰时洗完手先进去揭锅盖,糙馒头已经热了,软乎乎的,鸡蛋也熟了。 三个人在院里正吃着,周井匠带着力工就进了门。 裴厌三两下吃完手里东西,给茶壶里续上滚水,壶里的茶叶是刚才新放的,不过他们自己倒了三碗。 井匠几人不用说,喝过热茶水就自去忙了,井快打好了,裴厌跟过去看了一会儿,问了问情况。 等再回院子,见顾兰时在洗蒜菜,方红花帮着拿了竹匾沥水,他说道:“估计再有三四天,辘轳徐木头那边都做好了。” “那就好。”顾兰时抬头笑了下,井一打好,刚好天也热了,后面提水浇菜就不用往河边跑,这钱花的是真值。 去年夏天为浇菜,他们两个人挑着扁担一趟趟来回跑,说不累人才是假的。 顾兰时又说道:“篮子里那些都是要卖的,该拿出来的我已经拿了。” 昨天只给他爹娘和大伯娘各自拿了一把,今儿留一点,给大哥二哥也尝尝鲜,再就是二伯娘和三伯娘那边。 这东西和其他菜不同,不会越炒越少,半把就能炒一盘子了。 至于别的堂亲叔伯,要是碰见了,有的话给一点,没有就没法儿了,毕竟蒜菜和丝瓜菜瓜这些不同,抽完一茬就没了,打井花了这么多钱,他俩也想多卖点。 “嗯。”裴厌答应着,就往后院去牵驴。趁早上赶到宁水镇,早点卖完也就回来了。 鸡群和鸭子一共六十几只,都要吃草吃料,还有后院的猪,最近除了猪婆奶草以外,还要给猪吃一点别的药草,都得上山去挖,家里活挺多的。 顾兰时一个人上山他不放心,只能等他回来再一起去挖药草。 裴厌赶着驴车走了,顾兰时回来后先端起烫好的麦麸往禽圈这边走。 太阳一出来,鸡鸭纷纷出了窝,见他端着旧木盆,一只比一只着急,不是咕咕叫就是嘎嘎叫,连长大些的鸡仔也知道他一来就有食吃。 倒完食后,顾兰时拎着空木盆站在最里面看鸡仔,有几只个头明显大一圈,一看就是公鸡。 当初一下子买了五十只鸡仔回来,就算让卖鸡的甄别过,还是有公鸡。 养几只公的也没什么,再大一点就和母鸡群分开,他们养母鸡是为下蛋,这么多只蛋母鸡,两三年之内不用坐窝育雏,不用公鸡来配。 要是公鸡之间掐架太厉害,留一只最好的打鸣用,其他养肥点就杀了吃,也打打牙祭。 见一群鸡仔吃得欢,顾兰时放了心,出去放下木盆又提着蛋篮子过来摸蛋。 他先奔鸭舍这边,鸭子下蛋多在夜里,弯腰伸手在窝里翻翻找找,一共捡到了五枚鸭蛋。 至于母鸡那边,一大早还没有下蛋的,只得先把鸭蛋放好。 见方红花坐在院里吃米糕,顾兰时从灶房出来笑着说:“阿奶,过几天再攒些鸭蛋,你教我腌咸蛋,陶罐我都洗好了。” 方红花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在旁边看一遍,就会了。” “好。”顾兰时笑着答应,以前他娘腌咸鸭蛋的时候他看过,也帮过忙,只是头一次上手自己弄,总有些不放心,有老人在旁边指点,才更踏实。 堂屋外面的屋檐下放了一盆脏衣裳,他拿了棒槌和野澡珠放在盆里,说道:“阿奶,你在家,我去把衣裳洗了。” “好好,你去。”方红花答应着,她这一个多月都是在这边看家,虽然周井匠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可家里要是没一个人在,到底不放心。 见大黑在菜地里小跑着撒欢,顾兰时喊上它一起出门,大黑在前面跑,跑一段就停下来,等他跟上后,又往前跑走了。 忙忙碌碌,每天都有活要干。 裴厌从镇上回来后,蒜菜都卖光了,价钱依旧是八文,共十三斤半,最后剩下几根,当饶头给别人添了,正好卖了一百零八文钱。 * 蒜菜陆续卖了五天,斤数有多有少,剩下的一点抽出来留给自家吃了,有个进项谁看着都高兴,手里也总算回了些本。 鸭蛋每天都有四个到六个,攒了不少,顾兰时熬了盐水,方红花指点着,两人把咸鸭蛋腌上了,至于腌的怎么样,只能等一个月后再看。 眼瞅着进四月后,天热起来了,山上林子里倒是凉快许多。 顾兰时拿了小锄头砍笋子,弄满一筐后他朝竹林里面张望了一会儿,裴厌去林子里头打竹鸡了,不知道有没有打到。 井口石料都砌好了,只等明天安上辘轳。想着明儿最后一天了,饭给匠人们吃好点,弄个笋子炖竹鸡。 想起附近有一条溪流,顾兰时看着沉甸甸的竹筐,视线在周围看一圈,并没有其他人,于是把竹筐留在这里,自己往小溪那边走。 溪边有一片长了不少水芹,他挑嫩的掐了不少,最后见够两天吃的,把手里的和地上放的水芹归拢到一块儿抱起来又往回走。 竹筐还在原地,他把水芹塞进去,等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双手搭在嘴边,朝里面喊道:“裴厌!” 怕自己喊太多,惊跑了竹鸡酒不好,喊了一声后,他停下竖起耳朵听动静。 “在——” 从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句回应,听清之后,顾兰时不再乱喊,挑了平坦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 看见对面地上有攀爬的藤蔓,他想起家里的葡萄藤,已经顺着木架往上爬了,长起来还挺快。 葡萄架搭的大,今年好好管,说不定爬满整个架子后,明年就能结葡萄了。 没一会儿,听见脚步声,他往里边看去,正是裴厌。 裴厌一边走一边提起手里的竹鸡,笑着说:“运气好,打到两只,够明天炖一锅的。” 竹鸡没有家养的母鸡那么大,两只加上笋子炖一锅,好几个人吃绰绰有余。 竹筐塞满了,顾兰时拔了两根坚韧的长草,把竹鸡四只脚绑在一起,好拎着下山。 裴厌背起沉甸甸的竹筐,又从他手里接过竹鸡,一个人就把所有东西拿上了。 明天井就落成了,这一件大事过去,心里一口气也算落下了,裴厌挺高兴的,说:“两只胆子都小,没被弹弓打死也自己吓死了,回去就烧水拔毛。” “刚好,掏了肚里的东西给鸡仔吃。”顾兰时在旁边应声,近来除了猪以外,就数鸡鸭让他俩操心了,只有喂好了,到秋天才有许多鸡蛋。 “嗯。”裴厌答应着,又说:“傍晚去河边挖些地龙,明天吃过饭,匠人走之后,我去下网,捞点鱼虾剁一剁给它们吃。” “好。”顾兰时想起另一件事,说道:“阿奶在这边帮了两个月的忙,改天去镇上,给她买些糕点和果脯,她最爱吃了,酥油饼也能咬动,我也想吃了,不过要是带回来,没有现买的那么好吃。” 裴厌笑了笑,开口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赶驴车,把你和阿奶都带上,挑个有集会的日子,去镇上逛一回,想吃什么买什么,都随你。” 这两个月为打井的事,确实没怎么出过门,一听这话,顾兰时高兴极了,掰着手指跟他算集会下次是什么时候。 第126章 “咚——” 顾兰时摇着辘轳,比起直接把井桶丢进井里,辘轳摇下去的动静小多了。 将麻绳又放了两圈,随后他朝另一边摇辘轳,麻绳重新缠绕,打到水的井桶被吊了上来。 把水倒进井旁的木盆后,他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 有井就是方便,裴厌在地里干活,他自己在家,无论洗衣还是挑水,都不用锁了门再出去,省了不少腿脚。 大黑在井旁转悠了一会儿,就算有辘轳木杆挡着,顾兰时还是看了它几眼,生怕狗一个不小心掉进井里。 好在大黑没有他想的那么笨,闻闻嗅嗅之后,对水井兴趣不大,转身走了。 顾兰时这才放心,他低头搓衣裳,没看见大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咬了一根春菜叶子,背对着他在那里啃。 井打好好几天了,方红花那天下午就让裴厌给她把竹榻搬回了祖宅,这几天估计在家里歇息,没有过来。 虽然在这边只是看看家当,但小老太太来回跑,一大早就要进门,也不容易,清早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太阳渐渐大了,顾兰时洗好衣裳,端起木盆回到院里晾晒,外头菜地没个院墙遮挡,还是院里好点儿,万一下雨,也能及时收回去。 收拾完家里该干的活后,他又背起竹筐打算去河边割草。 顺着石子路往前走,两边菜蔬枝叶随风摇动,分出来的一块块菜地都绿油油的,看得人心喜。 缠绕在竹竿上的春扁豆已经开花,十几二十天就能结豆荚子,春蒿已经能吃了,不说菜地里头,连较宽的几个田垄上也栽了点薄荷和韭菜。 顺着菜地和篱笆墙之间的小径,之前随手撒了点南瓜种子和冬瓜种子,如今瓜藤已经爬起来,再长一长,还能掐点瓜藤尖吃。 为摘菜、锄草浇水都方便,每块菜地都留了人能走的小路。 去年不说,今年从开春就种菜,他俩年轻,不免有点贪心,除了留下走路的小径,其他地方都想着法儿撒一把种子,栽点儿别的菜蔬,连那边山壁底下,都有冒出头的南瓜藤。 各种菜长起来后,他俩才发现种的稠了,前两天裴厌还在说,等明年就不种这么多,也让土地歇歇。 快走到篱笆门时,顾兰时看一眼旁边的果树苗,树木长得慢,不过叶子上来了,买的时候就挑了好的树苗,浇水上肥没耽误,都成活了。 大黑跟在后面,他锁门时狗也想出来,他挥手将大黑往家里赶,说道:“回去,回去看家。” 大黑尾巴不摇了,站在门里看着篱笆门被锁上,等外面顾兰时走远后,它才转身回去。 晌午不过在家吃一顿饭,略微歇一歇,两人又带上筐子出门打草,一直到傍晚,吃过饭后,才有闲心坐在院里吹吹风。 晚风和畅,太阳还没落山,西边云彩已经染上橘色。 明天要去赶集,顾兰时很高兴,喝两口茶水润润嘴巴,说道:“拔过一遍草,地里的活不着急了,明天早上多睡会儿,醒了随便垫点东西,到镇上再吃,上回那家馄饨不错,这回带阿奶过去吃一碗。” “好。”裴厌答应一声,他坐的是把椅子,朝后靠在椅背上神色轻松自在,干了一天活,听夫郎说想吃什么,心情很不错。 * 一大早,方红花起来就换了干净衣裳,说好今儿去镇上赶集,好久没出门,她心里也惦记,时不时就在门口张望一眼,看驴车来了没。 祖宅住着顾兰时大伯一家子,汉子都出门忙了,家里媳妇夫郎不是跟着出去,就是在家纺线顺带看孩子。 郑老太太提着一篮子野菜从门前路过,见她朝村后张望,停下脚步问道:“他婶子,瞧什么呢。” 方红花理理衣摆,笑道:“这不是兰哥儿和他姑爷说今儿是赶集的日子,我老了老了,也沾了他俩的福,跟着去镇上逛逛。” 一听这话,郑老太太心里有点酸,她也一把年纪了,却没方红花那个福气,没事就能出去逛。 “多好的事。”她嘴上附和了一句,毕竟和方红花平时还好,一起坐在村头能唠上几句。 “嗐,一把老骨头了,也就沾个光。”方红花嘴上这么说,实际都快笑成一朵花。 一手拎着板凳,另一手拿了针线小竹箕的孙老夫郎从家里出来,看见她俩在说话,招呼着:“去坐坐。” 他说的正是村头大树下,太阳出来后,那边有树荫遮挡,没有那么晒,树下还挺平坦,能坐不少人,是村里老太太老夫郎常去闲聊的地方。 “人家忙着呢。”郑老太太笑着酸了一句,又找补道:“兰哥儿两个要去镇上。” 方红花笑着瞪她一眼,说:“可不是,今儿要出门,不得和你们坐了。” 孙老夫郎一听,边走边说:“跟着享享福!今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 正说着话,方红花往村后一看,裴厌牵着驴车过来了,连忙说道:“我孙子和孙婿来了。” 她说完转身就进了院子,灶房屋檐下挂了个空竹篮,她取下又匆匆出来,直接在门外等着,要是想在镇上买东西,放进竹篮就好提了。 见裴厌两人渐渐走近,她这才冲着院里喊道:“玉荷!你在家,我走了。” 周玉荷是顾兰时大堂嫂,正在堂屋纺线,听见动静连忙抱起摇篮里的小双儿往外走,出门时顾兰时和裴厌正好停在门口。 看见小侄儿,顾兰时过来逗了两下孩子,果然,比起小锁儿这样的小汉子,还是双儿更文静腼腆,胖乎乎的奶娃娃缩在他娘怀里,用一双黑又大的黑瞳仁看着他。 裴厌扶着方红花上板车坐好,顾兰时同周玉荷说了两句话,也上了板车坐着。 驴车一动,方红花朝着孙媳妇摆摆手:“行了,快回去,外头太阳大,别热着孩子。” 见他们往村口走了,周玉荷抱着孩子才回去。 村子外的路有点颠簸,方红花和顾兰时随着板车一晃一晃,尽管这样,她依旧很高兴。 一进官道,裴厌甩着鞭子,毛驴渐渐跑起来,两侧田地和树林朝后面退。 遇到有集会的日子,路上人比平时多一些,走路赶车的都有。 快到镇子时,驴车才慢下来,这会儿没有年节时人那么多,镇外没有摆摊的,不过看车的陈三儿还在。 裴厌脸上一道疤,个头又高,在人群中很出众,想忘记都难,陈三儿正在路边拉客招揽,见他赶着驴车,上前赔着笑询问要不要放车。 看一眼进镇子的人流,今天是来吃吃喝喝玩耍的,牵着驴车确实不方便,裴厌从驴车前面下来,让毛驴停住,点着头说:“嗯,那就放这儿。” 不过五文钱,空着手去逛的话,连裴厌也能好好转转,顾兰时没有阻拦,自己先从板车下来,又给方红花搭了把手。 放好驴车后,裴厌把半块木牌装好,顾兰时帮方红花提着竹篮,三个人都一身轻快,随着人流就进了镇。 出门前只吃了点米糕,看见上回的馄饨摊子后,顾兰时拉着方红花直奔那边,裴厌跟在他俩身后。 大馄饨一碗十文,贵是贵了点,但裴厌没有犹豫,要了三碗。 顾兰时笑眯眯和方红花坐在他对面闲聊说话,闻见馄饨香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朝摊主煮馄饨的大锅那边瞅了瞅。 见状,裴厌笑了下,没说什么。 看见别人结账,一碗小馄饨才六文钱,方红花咂了咂舌,说道:“怎么没要小的,吃起来不是一样吗。” 顾兰时笑着开口:“阿奶,大的好吃,肉馅大,吃起来比小的香,听我的,上回我俩吃过。” 既然这样,方红花就不再说什么,直起腰探头去看摊主往锅里下馄饨,手里抓了一把,她也没看清有几个,自己在心里嘀咕,还是等会儿端上来再数数。 顾兰时一心惦记着吃喝,这回来的人少,只有他们三个,想吃什么都行。 大馄饨肉多,煮熟得有一会儿,他又转头去看别的吃食摊子,有卖肉包子的,肉香味顺着风飘过来,还挺香,心想改天买些肉,自己回家蒸肉包子,肉馅更足呢。 馄饨端上来以后,方红花先数了数,低声问顾兰时:“兰哥儿,才八个?” 顾兰时刚往嘴里送了一个馄饨,想说话又被烫到,嘴里含糊嗯嗯两下,裴厌在对面笑道:“阿奶,对着呢,就是这个数,快趁热尝一个,汤也不错。” 闻言,方红花不再多说,八个就八个,只要数儿对了就好,尝了一个后味道果然不错,连汤吃喝完后,见别人要续汤,她也跟着要了一碗。 裴厌结过账,顾兰时心满意足跟着站起身,方红花用手帕擦擦嘴,别说,这汤还挺好喝。 三个人都有点吃高兴了,顺着街道往前逛。 两边店铺和摊位上卖什么的都有,还碰见头发里插草标卖身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又黑又瘦,蓬头垢面,身上衣裳也破烂,旁边蹲着的大人像是他爹,愁眉苦脸看着人群,偶尔重重叹息一声。 “可怜见的。”方红花叹一声,没有再多看,往前走了,乡下人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有买人的闲钱。 如今世道还算好点,往前二三十年,世道乱,天公也不作美,闹了几回饥荒,穷人卖儿卖女只为口饭吃的比如今更常见。 裴厌不提,顾兰时没有忍心多看,赶着方红花的脚步往前。 掠过这件小事,看见有卖凉粉的,晶莹剔透,用酸醋汁子和了辣子面一拌,撒点焯熟的野韭菜碎,一碗瞧着就馋人。 天气已经热了,来一碗拌凉粉清凉又爽口,说实在的,八个馄饨加一碗汤,连顾兰时都没吃饱。 乡下夫郎平时干的都是体力活,他从小身体不错,饭量要比镇上只做饭洗衣的夫郎大一些。 不用说,裴厌看他一眼就知道想吃凉粉,笑着说道:“想吃就过去吃。” “好。”顾兰时笑眯眯的,喊住在前面乱逛的方红花,。 刚吃过馄饨,还没走几步,三个人又坐在了凉粉摊上。 方红花嘴上说饱了饱了,不过在凉粉端上来后,还是拿勺子吃起来。 这东西可比馄饨更软和,滑滑凉凉的,几乎都不用咬,在嘴里抿一下就碎了。 这家凉粉挺好吃,顾兰时和裴厌尝一口后都顾不上说话。 别看放了辣子面,实际并不辣,只是为红红的好看些,酸醋味正好,开胃又爽口,吃完后,两人不约而同都端起碗把剩下的醋汁给喝了。 第127章 天一热,街上卖扇子的多起来,货郎挑的担子上大蒲扇小纨扇插了不少,也有妇人夫郎提着一篮扇子结伴叫卖的。 街上衣帽鞋靴应有尽有,棉布丝绢一匹匹摞在桌子上。 乡下人多穿自己做的布鞋和草鞋,很少有穿靴的,顾兰时目光落在一双双黑靴上,能摆出来卖的,做工确实不错。 “哎呦,这么多花,可真好看。”方红花别看上了年纪,逛集会那叫一个有劲,每次都走在他俩前面,正站在前头一个卖花的摊前咂嘴惊叹。 顾兰时和裴厌视线从其他摊子上移过去,快步走来,同样在摊前站定。 摊主是个有点年纪的汉子,蹲在旁边摆弄一盆花,见摊前又来几个人,招呼道:“要有看上的,价钱都好商量。” 花是用陶盆养的,大花开得艳丽富贵,小花紧促挨在一起,虽然花朵小,但胜在多,开满一簇也十分漂亮。 不止有花,还有别的草木,花花绿绿的,看着就让人高兴。 陆陆续续有人在摊前凑热闹,人一多,顾兰时往裴厌身侧挨了挨,两人如此亲密,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方红花背着手,只觉眼花缭乱,一盆比一盆好看,她每一盆都瞅几眼,花儿草儿这些东西,别看平时老在野地里见到,人家养的就是好,又漂亮又鲜艳。 顾兰时没有催促她,出来逛就是这样,从乡下过来一趟不容易,可不得好好转着看一圈。 爱花之人不少,最漂亮的两盆大花被人买走,摊主收了钱乐呵呵的,买到花的人怀里抱着两盆花也喜滋滋的,走着走着还低头闻两下花香,那叫一个陶醉。 发现有陌生汉子想往顾兰时身边挤,裴厌冷了脸,那人还没凑近,他没有立即发作,只是盯着对方。 贼眉鼠眼的汉子一缩脑袋,心知不好惹,连连后退几步急忙离开了。 要说人多免不了挤在一起,可一般汉子看见夫郎妇人,都会回避退让,即便乡下人都懂这个理,刚才那人眼睛滴溜溜转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了?”顾兰时发觉异样,顺着裴厌目光看过去,但旁边好几个人伸长脑袋在看花,他没有看见别的。 那汉子已经混进人群之中,裴厌收回目光,说道:“没什么,看见个獐头鼠目的无赖,看这边人多,不知道想偷钱还是怎么,已经走了。” 他没有压声音,旁边几个人一听有偷钱的贼,不是摸了摸腰间荷包就是按了按揣在怀里的钱袋,没有遗失都松了口气。 “走吧走吧,这人也太多了。”有妇人招呼同伴离开这里,人多的地方不好凑热闹,贼的手都长,挤在人堆里,万一丢了荷包回家可不好交代。 在镇上,有点小钱的人不少,花摊生意不错,没一会儿就卖出好几盆,方红花有点羡慕,不过要说买,她是绝不会买的,在他们乡下,山上和野地里,什么花没有,从开春到入秋,三季都有花看呢。 听见他俩的话后,担心钱被偷,方红花不再看了,继续往前头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照旧逛起来。 今天的集会比不上年节前的,顾兰时嘴上没说,但一路都在找那个炸肉丸的摊子,逛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只得放弃。 早上出门就比平时晚,一圈走下来,几乎每个摆摊有铺子的街道都去了,太阳渐渐到了正头顶,热的方红花直擦汗。 买了两包糕点和四包蜜饯干果,顾兰时用竹篮提着,路过肉铺时见猪肉新鲜,于是买了两吊,一吊给阿奶,一吊他们自己回去吃。 路边还有卖活鱼的,用大木盆撑着,有的已经翻了肚皮,他看一眼,鱼还挺大的,不过在河里就能捉到,没必要花钱买。 该买的东西买好之后,裴厌见前头刚好有卖阳春面的,于是问道:“阿奶,饿不饿?” 说完他又看一眼顾兰时,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方红花在心里稍微一算,这都花了多少钱了,摆着手说道:“不吃了不吃了,肚子能有多大?饱着呢。” 刚来的时候吃了两碗东西,顾兰时有点犹豫,说饿也不是很饿,但要说吃的话,还是能吃进去的,毕竟走了一大圈。 裴厌想了一下,说:“逛这么久,再赶路回去,到家也累了,再费事做饭也费力气,不如吃一碗,现成的,回去还能歇一阵。” “也好。”顾兰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往那边走。 他俩既然决定了,方红花没多言语,只管跟着去。 坐下后裴厌张口要三碗面,又在镇上吃了一顿。 待吃饱喝足后,略歇一歇,三人就往镇外走,驴车还在那里,陈三儿心挺细,觉得天热还用旧木桶提了水给毛驴喝。 坐上驴车后,方红花那叫一个高兴,活一辈子了,还是头一次来集会上什么都不做,只管吃吃喝喝,还买一堆吃食回去,当真是沾了他们兰哥儿和姑爷的福,叫她一把年纪还能这样逛一回。 一路跑回来,到村外的路上毛驴慢下来,还没进村,方红花坐在板车上迫不及待往村头大树那边看。 这会儿正是吃晌午饭的时辰,一些老人吃完饭还要睡会儿,要么就是嫌外头太阳大,晒得眼睛睁不开,大树底下没有人。 她收回目光,神色颇有些遗憾,今天是没法儿立即跟人显摆了,路上想的几句话也没了用武之地,瞧瞧这点心,这肉,这蜜饯,花了不少钱呢。 裴厌和顾兰时不知她心中所想,将驴车停在祖宅门口,扶着她下车后,又把竹篮帮着拿下来,篮子里是一包点心两包蜜饯干果和一吊肉,满满当当的。 他俩没有多留,跟出来的大伯说了两句话,又赶着驴车走了。 大黑早就蹲在篱笆门后等着,顾兰时开了门进来,它摇着尾巴呜呜叫。 路过春菜地的时候,看见地里有几片没吃完的叶子,顾兰时笑着低头看它一眼,走的时候给喂了,还给食盆里留了两个糙馒头,不过春菜不怎么值钱,啃了就啃了,没糟蹋太多就行。 * 河边,顾兰时蹲在湿泥前用铲子挖地龙,草鞋上都是泥,他挽着袖子和小腿裤管,胳膊和腿上也都沾了不少泥点子。 鸡仔想要长得好,母鸡母鸭下蛋要好,都离不开地龙和虫子,光吃草吃料不行。 裴厌在河里下网,他裤管挽得高,渔网压好后才蹚水从河对岸过来。 河水还比较凉,他抽下脖子搭的干净布巾,站在一块干净石头上把腿上的水擦干净,这才穿上草鞋过来,他拿起靠在树上的铁锨,在附近找了一块湿泥地去挖。 今天出来带了一个鱼篓和一个竹篮,顾兰时抬头一看,见他用铁锨翻泥地,没一会儿就连泥铲了一锨地龙,连忙提着鱼篓过去。 泥地一踩就有点陷进去,草鞋底沾了不少,两人都没在意。 “泥太多了。”顾兰时示意他把这一锨地龙丢在地上,自己手里拿了树枝做的长筷子把大的泥块拨开,随后夹起扭曲摆动的红色地龙往鱼篓里放。 以前一团团地龙纠缠在一起,顾兰时还觉得头皮发麻,今年养了四十几只鸡仔,一下子不怕了,这可都是让鸡仔长肥长大的好东西,越多才越好呢。 裴厌用铁锨挖了不少地龙出来,这些东西惯会往湿润的泥地里钻,他把铁锨放到一旁,折了一根树枝也蹲下往鱼篓里夹,省得跑了。 “等会儿回去,热几个肉包子,再煮点米酒,菜还想吃什么?”顾兰时一边干活一边问道。 昨天从镇上回来后,下午他就蒸了一屉肉包子,肉馅多肉汁也足,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裴厌往旁边甩甩树枝上的泥,闻言想了一下,说:“炒个蒿菜就行。” 顾兰时开口道:“那好,等会儿拔一根蒜苗,看看底下新蒜长得怎么样了,顺便拍点蒜碎炒蒿菜。” 肉包子馅大,弄点米酒,再清炒一碗蒿菜,吃起来正正好,不腻还荤素都有。 鱼篓满了大半后,两人才站起来歇一会儿,里头免不了有湿泥,拎起来沉甸甸的。 见还没到晌午,顾兰时往河边走,蹲在石头上洗手洗胳膊,又把腿脚浸在水里洗干净。 裴厌在他旁边同样如此,洗完翻了翻河里的石头,见有田螺趴在底下,伸手捏了上来,丢进竹篮里。 还不到吃螺的时节,不肥就不说了,螺仔有点多,他们这儿常常都是秋天吃,那会儿的螺肉较肥。 顾兰时洗完坐在石头上歇一下,太阳照射下来,粼粼水波晃荡,他看了一会儿才翻找起河边的石头。 水里的螺喂鸭子不用太费事,砸开也能丢给鸡,吃了对它们都好。 翻着翻着,他还在水底找到一个河蚌,跟他手掌宽差不多,还挺大的,同样扔进了竹篮里。 小时候他爹娘摸过一些河蚌,但河蚌水腥味道重,煮熟了肉也老,他们都不怎么爱吃。 一到夏天,村里其他人家有爱摸河蚌的,好歹肉比田螺石螺这些东西大。 摸了一些螺后,觉得腿脚有点凉,顾兰时走上岸边笑道:“够今天的了,回去做饭吃,也饿了。” “嗯。”裴厌答应着,又翻开一块石头寻找。 都穿着草鞋,不怕被水浸湿,回去换下晒干就好,他俩提着鱼篓竹篮往回走,一进门先把这些东西喂鸡鸭。 顾兰时和裴厌在鸡圈外面用石头砸螺,围过来的大母鸡透过篱笆缝隙看见,一个个急得跟什么一样,咕咕咕直叫,还把脑袋从缝里伸出来,连它们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第128章 成片的野菜已经长老了,人要想吃,只能挑刚发上来的幼苗挖,顾兰时用镰刀割下一大把野菜,长得这么繁茂,打回去喂猪驴刚好。 家里已经不缺菜吃了,尤其他们家,菜地大,种的菜比别人家更多,院子里的小菜地也没荒废,依旧种了菜。 春菜、蒿菜不说,扁豆和青瓜结了不少,天天都能摘许多。 竹筐里塞的满满的,顾兰时用帕子擦擦额上汗水,在原地歇一下后,才背起筐子拿了镰刀往回走。 已经打了两回草,回到家后,顾兰时看一眼天色,没到晌午,他提着竹篮往大菜地走,见青瓜又挂了不少果,他进去捡大的摘下来。 青瓜偏长,吃起来脆生,但味道比较淡,吃法倒挺多,饿极了摘一根就能生啃,炒着吃也行,生切能凉拌,有肉吃的时候配上,倒是很爽口,还能切成条腌成小菜,要么就是切条晒干,能当配菜炖肉炖鸡吃。 青瓜长得太大老了就不好吃,他把所有大的都摘了下来,十一二根装在竹篮里,沉甸甸的。 提着篮子,顾兰时又往扁豆地里走,春扁豆一旦开始结起来,每天都有许多,他同样捡着大的摘下来。 大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它对这些瓜菜兴趣不大,又绿又脆的春菜近来得了它的青睐,每天都要啃几片。 狗再聪明,也没法像人一样仔细隐藏被啃坏的菜叶子,顾兰时和裴厌早就发现了,看在它没有乱啃的份上,裴厌没打它。 顾兰时这两天挖春菜的时候,没有去挖被它啃过的,在它跟过来的时候,就在啃过的春菜上给它掰几片。 大黑很会看眼色,如此几回下来,它也明白了,啃过的几棵都是它的,于是想吃的时候就专挑那几棵去啃,到今天那几棵春菜已经坑坑洼洼,没几片好叶子了。 摘完后,顾兰时拎着竹篮往院里走,舀水在灶房门口洗菜,顺便把扁豆丝拔掉。 这么多青瓜和扁豆,一两顿肯定吃不完,但也不能放任在藤蔓上长老,只能洗干净后,该切条的切条,该焯水的焯水,趁太阳好,都晒成菜干子。 也是这几天没工夫去镇上卖菜,况且还没到结瓜真正的繁盛日子,先紧着自家吃几天,过几日就到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时候,再拉去镇上卖钱不迟。 顾兰时端起竹匾,把青瓜拿到案台上全都切成了长条,又拿了一个大竹匾,留够等下要炒菜用的一碗,把余下的瓜条子铺在竹匾上,直接端到院里晒。 他捏了一根青瓜条吃,咬下去很脆生,有股淡淡的清甜味,在襜衣上擦擦湿手,给大锅里舀了水,随后蹲在灶前用火石擦火。 留下够今天吃的扁豆,水烧开后,他把剩下的扁豆倒进锅里煮,过一会儿捞上来,同样铺在竹匾里拿出去晒。 舀出锅里的热水,见灶底火没熄,顾兰时干脆用布巾擦了擦锅底,随后又添两瓢净水,抓两把米淘洗好倒进去,又架上木架,放了几个糙馒头和两个肉包子,添旺灶底火烧起来。 既然热了肉包子,菜的话炒一碗青瓜条就好,到傍晚再用酱汁焖扁豆。 米汤煮好得一阵子,顾兰时刚把案台擦干净,裴厌就进了门。 他今天早上去水田那边通水渠去了,天渐渐热起来,水田不能太旱,水渠里的草高了,泥也有点堵,他衣服和裤管上不免沾了些泥点子。 顾兰时从灶房窗户看出去,笑道:“回来得正好,我刚把饭做上。” 裴厌裤管挽在小腿中间,赤着脚,把手里的草鞋放在柴堆上,他还拎了一个鱼篓,走到灶房门口放下,笑着开口:“两亩的水渠都通了,还抓了些泥鳅,有大有小,大的咱们自己吃,小的我去剁了给鸡鸭。” 见他打赤脚,顾兰时把擦案台的布巾在木盆里洗了洗,说道:“怎么没穿鞋?” “天热了,从田里走回来路上又平坦,等下我去井边洗干净再穿。”裴厌说着,看一眼自己脚板,一路走回来确实脏了,于是先拎起草鞋,出去打水洗腿脚了。 顾兰时拾掇完案台,出来把鱼篓的东西倒进木盆里,泥鳅还不少,在木盆里扭动着带泥的身躯。 他把小的拣出来,丢回篓子里,剩下那些大的,倒些水养两天吐吐泥沙再吃。 裴厌洗完脚穿了草鞋进来,顾兰时把鱼篓递过去,说:“小的都在里头。” “嗯。”裴厌拎上篓子,又转身出去了。 木头板子和剁草用的刀就在鸡圈外面,后院只剩猪和毛驴,它们吃草用不着剁,把鸡鸭挪出来后,一些家伙什也都搬了出来。 今天晌午饭吃得早,吃完两人都躺下眯了一阵子,起来见太阳大,于是他俩背起竹筐往山上去打草,有树林遮蔽,要比山下凉快许多。 除了牲口每天吃的十几二十斤鲜草,还要多割一些回去,晒成干草积攒起来,下雨不说,一到深秋就没有鲜草吃了,他们今年还要多养三头猪,这会儿就得早做准备。 这也是裴厌最近没有去码头做工的原因,大菜地要管,田里要照看,割草更是不能耽误的事,还想给鸡鸭吃好点,不是挖地龙就是下网捕鱼。 顾兰时还要洗衣做饭,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只能留家里一起干活。 好在过几天,瓜菜结的繁茂以后,就能卖钱了,只要有进项,和出去做短工差不多,只要家里一切事宜都顺当,不愁后边来不了钱。 林子里,踩断树枝的动静惊走枝头鸟雀,顾兰时看见一丛野薯,走过去松松周围土,双手拽着老茎费力拔出来,带出的土块簌簌落下。 茎杆粗,底下的薯根也大,他拍拍薯根上的土,把细根须捋掉,上面的茎杆和叶子也没用,只留下薯根装进竹筐里,回家煮了给猪吃。 裴厌在附近割了一筐子草,顺着声音找过来,见他在拔薯根,近前帮着一起弄。 一下午,他俩上山跑了两趟,谷场上晒了不少草,见太阳没那么大了,他俩又去河边割了一回草。 又是忙碌的一天过去,虽然干的都不是重活,但脚下一直没怎么歇,依旧累人。 月色如水,清粼粼照亮大地。 房里没有上灯,泡完脚后,顾兰时打着哈欠先上了炕。 因离山近,夜里还有点偏凉,盖着被子刚好,不冷不热正合适,睡觉比炎夏和寒冬不知舒服了多少。 裴厌倒了洗脚水回来,关好房门也摸上炕,窗户留了一丝缝隙,月光从中泄露进来。 他翻个身面朝里,低声说道:“今天打的草多,明天就不用这么赶了,下午我把木头和竹竿搬出来,挑些结实的,给井上搭个葫芦架。” “好。”顾兰时答应道。 这时节还好,到夏天要是晌午打水,站在那里太晒了,先把架子搭好,到明年春天再种葫芦,赶着时令节气种下瓜菜,长出来的东西才好吃呢。 说几句话,见顾兰时困得迷迷糊糊,裴厌喉结滑动,还是没忍住,钻进了顾兰时被窝。 他年轻力壮,干一天活并不算什么。 顾兰时早习惯了,被子蒙上头后没说什么,连眼睛都没睁开,由着裴厌动作,不过睡肯定是睡不着了,只是暗自忍着,没敢出声,不然裴厌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夜色越深,月光依旧明亮。 房里的动静渐渐止息,裴厌喘着粗气,随手拿自己里衣进被窝给人擦擦,又扔出去,搂着夫郎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睡觉。 顾兰时胸膛起伏不定,他自己睡一个被窝还好,多个裴厌,肉贴肉挨在一起有点热,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找了个舒坦的姿势赶紧睡了,万一再闹出什么事,一晚上都歇不了。 山林传来虫鸣声,远处村庄陷入了沉睡,到处都很安静,夜半时刻,正是人熟睡的时候。 “汪汪汪!” 突然,连续不断地狗叫声打破平静,裴厌立即睁开眼,听见大黑还在叫,他没有停顿,翻找到衣裳裤子随便穿好就往外走。 顾兰时也被惊醒,在房门打开的时候回过神,外头狗叫声很大,一听就是有情况,他连忙找衣裳,说:“我跟你一起。” “我先去看看,你不急,先在屋里待着。”裴厌脚下走得很快,说完已经打开堂屋门出去了。 顾兰时实在不放心,大黑再次汪汪叫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赶紧就出了门,这是他们自己家,裴厌和狗都在,应该没什么危险。 一出堂屋门,院子被月亮照的很亮,根本不用打火把。 他匆匆出了院门,自从鸡鸭挪出来后,他俩给大黑在院外鸡圈旁搭了个大狗窝,夜里让狗睡在外面看鸡鸭。 裴厌正站在西边篱笆墙下,大黑正是冲着那边在叫。 “怎么了?”顾兰时走近低声问道。 裴厌从篱笆缝隙里看了一会儿,说:“我刚出来时,有个人影在外头,狗叫声一大,那人就跑了。” 鸡圈建在院子西边的山壁之间,离西边篱笆墙近,篱笆墙编的时候就弄得挺密,但免不了还是有些缝隙。 这篱笆墙弄的比裴厌还高,就是怕有人半夜翻进来,幸好大黑足够机警,将贼人吓跑了。 “我出去看看。”裴厌说着,就往篱笆门那边走。 顾兰时下意识跟上,却被他拦住,让和大黑待在院里等着。 看着裴厌出去,顾兰时望向西边篱笆墙,原以为裴厌名声不好,贼应该不敢上门,没想到还是有铤而走险的,得亏他们养了狗。 第129章 大黑的叫声惊醒了离得最近的鸡鸭,听见鸡圈里乱糟糟咕咕叫扇翅膀的动静,顾兰时走过去借着月色看了看。 还好,贼人被发现后没能进来,鸡鸭只是受惊而已,这会儿大黑已经不叫了,只是警惕地看向篱笆墙那边。 听到篱笆墙外的动静,顾兰时试探着开口:“裴厌?” “是我。”裴厌在篱笆墙那边说道,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口:“这边有挖土的痕迹,估计是翻不过去,想从下面挖洞钻进去,没挖几下就被发现了。” 一听这话,顾兰时心中一跳,说道:“幸好大黑听见了。” “嗯。”裴厌站在篱笆墙外,月色照亮大地,他转身看向西边树林子,贼人早没影了,这会儿去追的话根本找不到。 他又说道:“既然走了,想必不会再来,回去睡觉。” “好。”顾兰时答应着,心里却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没有立即回屋,站在院门前等着。 裴厌进来后,看一眼摇了几下尾巴的大黑,奖赏性伸手揉了揉狗头。 除了顾兰时以外,大黑很少被这样揉脑袋,它尾巴疯狂在身后摇,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急切叫声。 顾兰时原本担忧的情绪被眼前一幕冲淡,笑着说道:“今天立功了,明儿给你吃顿好的。” 裴厌有点嫌弃大黑这幅模样,不过见顾兰时笑了,他抬头看一眼月色,说:“子时都过了,应该是今天给它吃。” 玩笑几句,让大黑继续在外面看家,两人进院子关好院门。 月色很亮,连点灯都不用,他俩进屋子以后上了炕,一时半会儿还有点睡不着。 裴厌说道:“养了这么多鸡,前段时间打井,人来人往,再说这些东西养在那儿,也瞒不住,才叫人起了贼心。” 猪羊驴牛这些大的牲口不好偷,半夜来贼,也只有鸡鸭能摸走,顾兰时也懂这个,低低附和一声。 要是依旧养在后院的话,连篱笆墙带院墙两道阻碍,贼还不一定敢上门,把鸡鸭挪出去,只隔着篱笆墙和一段菜地,就显得近在咫尺了。 偷菜倒不至于,这会子家家有菜吃,就算不种菜不种地的懒汉,随便挖点野菜都能应付一下肚子,也没有贼会为了偷一点不怎么值钱的菜得罪裴厌,肯定是冲着鸡鸭来的。 “那咱们怎么办,也不知道贼人是谁,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顾兰时忧心道,被贼盯上的感觉可真不好,总觉得哪天不注意,就被偷走了他们辛苦养大的鸡。 裴厌想了一下,说:“这也没什么难的,有大黑在,夜里有个警醒,一般人都惧怕它。明天我去村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风声,不过这深更半夜的,都在屋里睡觉,估计这段时日打听不出来什么,况且也没凭证,人赃并获才好发作。” 他想了一下又说道:“鸡圈在外面,菜地又大,就算来了贼被咱们发觉,跑出去抓贼的话,咱们在里他们在外,贼早就没影了,不如多养几只狗,寻常小贼肯定再不敢靠近。” “那好,多养几只,叫这些贼再不敢过来。”顾兰时心中总算有了底,大黑又壮又凶,比小狗厉害多了。 想到这里,他又说:“有大狗就养大狗,当真出了事,小狗肯定没有大狗厉害。” 裴厌开口道:“嗯,我在附近村子打听打听,再去镇上看看,牲口市也有卖狗的。” 说一阵子话,见裴厌并不畏惧,顾兰时渐渐放了心,以后多留神就是了,再怎么,有裴厌在,好像也没有那么怕。 * 一大早就听到了消息,方红花急匆匆从祖宅往后山走,路过他家老四门口时,停下朝里面张望一眼,见老四媳妇在提水,她站在门口喊道:“秋莲!” “娘,进来坐。”苗秋莲把水桶放在原地,招呼她进门。 方红花没有进去,站在门口问道:“你可听说了?兰哥儿那边夜里遭贼的事。” 苗秋莲往门外走,气得嗓门都大了点,说:“清早姑爷就来说过了,还跟四邻打听,看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该死的,竟偷到咱们头上。” “可惜夜里睡得沉,没听到外头有啥动静,不然,准叫贼人好看。”苗秋莲愤愤不平,他兰哥儿从成亲到现在容易吗,坎坎坷坷过来,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好过顺当了。 说起来他家前几年其实也遇到过这事,同样是有狗在,想翻墙进来的贼没有得逞,溜下墙头跑了,顾铁山追出去也没找到影儿,大家心里都明白,肯定是附近的人,才能溜得这么快,躲进门里就寻不到了,好在后来没有再发生这种事。 乡下人院墙门户不高,多少都遭过这种事,贼可不管谁家富谁家穷,只要家里有点东西,就敢打坏主意,运气好的没有被偷,运气差点的,鸡鸭被偷走,一家子气得要骂好几天。 “行行,我过去看看。”方红花没有多留。 等她进篱笆门,顾兰时和裴厌正在打水浇菜地,早上太阳没那么晒,现如今有井了,不用去河边挑,省了腿脚又省力气。 “阿奶。”顾兰时摇着辘轳喊道,裴厌拎着水桶往菜地走,同样喊了一声。 “没怎么样吧。”方红花边走边问道。 顾兰时笑了下,说:“阿奶,放心,没出什么事,夜里有狗在,贼在外面想挖洞进来,没得逞就被发现了,跑得快,就没追上。” 昨晚之所以没去追,是裴厌不放心顾兰时一个人在家,人多还好,起码有个伴,但家里就他们两人,他一走,就剩顾兰时自己,有大黑在也没那么放心。 “幸亏养了狗。”方红花说道。 顾兰时笑道:“可不是,我俩昨晚还说了,家里这么大地界,还是多养几只,夜里看家护院才更放心。” 说着话,他从院门口那边拿了两张凳子,让方红花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 既然没出什么事,方红花在这边说了一阵子话就走了,出门后还特意绕到篱笆墙那边,果然看见土被挖出来又给填回去的痕迹,她不免骂了几句。 不过一上午,这件事就传遍了小河村,连带着裴厌随意说的话,真让他抓到,非剁一只手。 要是其他人说这话,可能还不以为然,可一落到他头上,哪有不信的,毕竟真的砍过手,也断过别人腿脚。 闲话传的最快,越传也越有点没边儿,不过少有人真来裴厌面前说这些,有的话离谱了些,并没造成什么,他和顾兰时都没在意。 除了贼以外,人人都痛恨溜门撬锁的贼,乡下人钱财不多,更是越发小心,流言虽有,但大伙儿都警惕了几分,生怕自己家被盯上。 下午。 裴厌从柴堆里挑出搭葫芦架用的木头,柴堆有不少长树干从山上拖下来后还没砍断,有那种手腕粗的细长树干正好,顾兰时帮忙打下手抬出来。 大黑晌午吃了肉汤泡馒头,还有不少肉片子,那叫一个高兴,在旁边冲他俩直摇尾巴,嘴巴也咧着,像是在笑,可惜两人都忙,没工夫看它“谄媚”。 把一根木头抬出来后,顾兰时站在旁边拍拍手上的灰土,说道:“爹说附近几个村子的大狗要么没下,要么就是性子不好,暂时没合适的。” 吃完晌午饭后,裴厌出门打草,他回家打听谁家有大狗,跟裴厌不同,他爹活了这么多年,在附近认识的人更多些。 裴厌把底下一根木头翻出来,说:“那明天早上我去卖菜,顺便在牲口市转转,别处没有,那里肯定有。” “好,碰到合适的就买下。”顾兰时叮嘱道,卖菜用不着两个人,他留在家里还要割草。 * 庄稼人的日子少有波澜,闹贼掀起了一点风波,但没有给日子添上阴霾。 第二天一早,摘了一筐青瓜和大半筐扁豆后,裴厌赶着驴车往镇上去了,等他再回来,竹筐里多了两只毛茸茸的灰色狗崽。 “可真肥,老狗奶的真好。”顾兰时从筐子里抱出一只,这个月龄的狗崽正是最好看最招人疼的时候。 他稀罕的不得了,抱在怀里揉了又揉,狗崽被揉的也高兴,闻闻他手指之后,就吐出小舌头舔他手,嘤嘤嘤直叫。 筐子里另一只小狗崽听到人声,急得嗷呜嗷呜叫起来。 第二只狗崽毛更柔软蓬松,养的很不错,他把两只肥嘟嘟的狗崽都抱在怀里,满心是说不上来的高兴,这些小东西可真漂亮。 裴厌把筐子从车上取下来放在一旁,笑道:“老狗我也看过了,公母都是大狗,别看这会儿又肥又胖,长大就好看了,长腿立耳,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眼下也好看呢,胖胖的,全是肉,抱起来软乎乎的。”顾兰时很高兴,递了一只过去,又说:“以前家里老狗抱回去的时候,我还小,不大记事,二黑是两年多前抱回去的,它那时也胖呢,不过也就那几个月好玩,狗长得都快。” 裴厌一手将毛绒绒的狗崽把住,狗崽低头舔他的手,从前对这些小东西不太在意,眼下还真如顾兰时所说,肚皮软又热。 大黑早闻到了不同的味道,站在旁边仰起头盯着,尾巴一动不动。 见顾兰时实在喜欢,他又把小狗还回去,一边解车套一边说:“花了三百文。” “这么贵。”顾兰时有点惊讶。 裴厌笑了下,说:“我原本还看了别的,都没这两只好,那些便宜,咱们平时不买狗,都是问相熟的人要一两只,我还是今天去了才知道,模样漂亮性子又好的大体型狗,价钱都不便宜呢。” “买都买了,能看家护院就是最好的。”顾兰时念叨了一句给自己宽心,见裴厌把荷包递过来,他把两只狗崽放在地上。 一落地,两只都摇着竖起来的小尾巴围着他脚边转,有一只还将毛绒绒的前爪踩上他鞋面,用小脑袋蹭他小腿,那叫一个亲人。 大黑见状,低着头凑过来嗅闻,顾兰时发现它举动后,没有着急数钱,怕它不知轻重咬了狗崽子。 好在大黑并没有做出攻击性动作,只是警惕谨慎地闻了好一阵,狗崽见有大狗在,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嘤嘤嘤叫着,两只都去闻大黑,小尾巴也一直摇动示好。 大黑对它俩兴趣不大,闻一阵后直接走开了,两只狗崽跑着追上它,毛绒绒两团,有一只还跳着跑。 顾兰时在后面看得一脸笑意,心想狗崽子可真招人稀罕。 第130章 因大黑前天晚上立了功,晌午吃饭时,顾兰时依旧给它倒了肉汤,至于两个刚到家的小狗崽,刚进门就不怕人,他心中喜欢,况且是养来看家护院的,太瘦可起不了威慑。 给大黑的糙馒头是随手掰开,狗崽太小,他馒头块掰的细,在温热的肉汤里泡软烂了,才放下碗让两只狗崽来吃。 碗是缺了口的旧碗,暂时先给它们用,肉汤里还倒了些米粥。 两只狗崽闻到肉味,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碗里,它们已经断奶,在原先的人家也是吃剩饭剩菜的,偶尔有点肉腥。 见它俩头挤头,一边吃一边去挤对方,边吃边绕着碗转起来,顾兰时端起自己的饭碗都顾不上吃,看了好一会儿。 狗崽连碗底都舔干净后,小肚子鼓起来,一抬脑袋嘴巴一圈都是汤水,他放下碗,说道:“埋汰的。” 这要撒欢跑出去,外头地上全是土,肯定弄得更脏,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手帕,一看是旧的,就放心给两只狗崽擦干净嘴。 以前大黑太脏他看不下去,再养两只,可不能像以前那样,狗和别的牲口不一样,人来人往都能看见,拾掇干净些,他们自己心里也舒坦。 裴厌拿起一个馒头,见他还在跟狗崽玩耍,说道:“快吃吧,一会儿肉凉了。” 摸了帕子,手上不免沾了点肉汤汁,顾兰时起身去院里洗手,不然拿馒头会沾上这些。 吃饱喝足的狗崽跑到桌子底下,一个咬住顾兰时裤管玩,一个踩着裴厌鞋面摇尾巴。 顾兰时低头看一眼,见只是咬着玩就没管,和裴厌一样先吃饭。 至于堂屋外面的大黑,它的食盆放在屋檐下,吃完后听见里头的动静,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随后转过头走到院子角落趴下。 喂了猪之后,见太阳有点大,顾兰时从后院出来,看裴厌在劈柴,他说道:“要不歇歇,眯一阵子起来再干活。” “也好。”裴厌答应一声,把墩子上的柴火劈开才撂下斧头。 两只狗崽在屋檐下咬成一团,底下被咬疼的那只嗷嗷惊叫两声,挣扎爬起来后就扑向另一只,打得有来有往,不一会儿又变成追逐,你追我赶,在院里撒欢乱跑。 许是两只一起买回来的缘故,活泼极了,一点都不怕生。 顾兰时看见它俩,想起夜里睡觉的事,就进杂屋拿了一个麻袋,从麦秸堆里抽出干麦秸塞进去。 狗崽小,夜里地上冷,还是睡在麻袋上好,省得受凉病了。 他把麻袋放在地上,嘴里嘬嘬嘬叫几声,狗崽听见,摇着尾巴跑过来,一身毛绒绒的肉都在颠。 把狗崽放在麻袋上,两只不是咬住麻袋皮,就是躺在上面翻个身,四脚朝天对人露出肚皮。 顾兰时蹲在一旁,没忍住伸手揉了揉狗崽软乎乎的肚子。 另一只看见他手离得近,松开嘴里的麻袋就蹭过来舔他手指头。 裴厌把劈好的木柴抱进柴房,出来就看见他又在跟狗崽玩,拍拍身上的木屑,说道:“回头想想叫什么,有个名字。” “嗯。”顾兰时说道:“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来。” “不急。”裴厌说着,进灶房舀水洗手,还没说话,就见大黑往顾兰时那边去了。 正和狗崽玩耍,见大黑过来,顾兰时没有在意,不想大黑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往麻袋旁边一躺,又装作打滚的模样,脑袋蹭到了麻袋上,它也四脚朝天露出了肚皮,只是个头有点大。 狗崽被大脑袋挤兑走了,顾兰时乐不可支,他是真没想到大黑会这样做,跟小孩似的。 “丢人现眼。”裴厌站起来擦手,瞥它一眼骂了句。 顾兰时揉两下大黑脑袋,见狗崽去扑大黑,想和它一起玩,笑着站起身去洗手,说:“心眼还挺多的,以前都没发现。” 见他走了,大黑躺了一下就爬起身,两只狗崽追着它,时不时绊两下腿,它避开狗崽快步出了院门。 最外面的篱笆门上了门闩,狗崽在外面跑也不怕丢,只是怕它们不懂事,在菜地里乱跑,弄坏菜就不好了,顾兰时把它们叫回来,关上院门让在院子里玩。 * 有风吹过,绿油油的菜叶随之摆动。 顾兰时拿了镰刀割春蒿,今年菜种的多,晒了不少菜干子,最近都没怎么出去挖野菜来晒。 春蒿种一茬能收两三回,跟韭菜较像,留下根还能长,田垄上的竹篮里整整齐齐放了一大把菜,两只狗崽顺着田垄跑过来,耳朵都在晃悠,跟屁虫一样在他附近转悠,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十分好动。 裴厌出门打草了,顾兰时又割一把春蒿放进篮子,见狗崽跑进地里,他伸手揪着狗崽后颈皮拎出去,又放回田垄上,拍拍狗崽屁股让它俩到旁边玩。 割菜要用镰刀,小狗在菜地里乱跑的话容易伤到。 狗崽还挺聪明,知道这里不能玩耍,两只追撵着跑向前面。 “汪汪汪!” 大黑在它俩钻进菜瓜藤蔓里后大声吠叫,狗崽受惊,被赶了出来。 顾兰时转头看一眼,见它俩没老实一会儿又打闹起来,还追着大黑跑,这回没有进菜地,这才放心。 只要不往菜地里钻,大黑没有再管,甚至还闻了闻它俩屁股,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感兴趣,自顾自往狗窝那边走。 “汪!” 稚嫩的叫声在大黑身后响起,两只狗崽跑的耳朵都甩起来。 没了跟屁虫绊腿脚,顾兰时割菜都快了些,蒿菜价钱便宜,今天早上裴厌又想早点回来,就只摘了菜瓜和扁豆。 这会儿割的这些,等下烧水焯一焯,晒成菜干就好。 一行蒿菜割完,竹篮满满的,他没有再割,提着回了院子。 烧一回水也不容易,柴火要从山上弄来,这么一想,顾兰时锁好两道门,背了竹筐往河边走。河边马齿菜多,多挖点,回去焯水都晒成干菜。 不知道裴厌去哪里打草,他边走边在周围张望,不想从身后传来喊声。 裴厌从西边树林那边出来,远远就看见他往河边走,再一看篱笆门锁着,连忙就将人喊住。 顾兰时又倒回来,边走边笑着说:“我以为你往河边去了,锁了门想去挖点马齿菜,正好要焯蒿菜。” “等等,我把这些掏出来,跟你一起去。”裴厌说道。 “喝碗茶水,不着急。”顾兰时没有一起进门,菜地大,他懒得再走一遍,只把院门上的钥匙给裴厌。 锁篱笆门时,一只狗崽趁人不注意,从缝隙里挤出去,肥嘟嘟的肚子被挤瘪了一瞬,出去后又恢复。 裴厌手疾眼快,一把将它抓住,轻轻丢进门里,顾兰时赶紧把门关好。 有大黑看着,让它俩跑跑也好,省得关进院子里一个劲嘤嘤嘤叫,听得人于心不忍。 小狗就是这样,很爱缠人,幸好有两只,没人的时候它们自己玩闹,要不就是去追大黑。 有时候为了躲它俩,大黑不是跳上狗窝顶,就是站到柴堆上,显然不愿意跟它俩玩耍。 狗崽腿还没那么长,它一爬上去,两只就站在下面嗷呜嗷呜叫,这几天顾兰时和裴厌都见怪不怪了。 早起,裴厌又赶驴车去卖菜,顾兰时看留下的瓜菜不少,于是拣了几根大的,用竹篮提着打算给他爹娘拿去。 出门时狗崽粘的紧,有大黑看家,他锁好门,就带着两只狗崽儿往回走,刚回来几天,还没见过其他人呢,也认认去村里的路。 一进村子,路上不但有人,还有狗和牛,两只狗崽儿好奇歪着小脑袋看,没忘了贴着顾兰时鞋边走,这会儿倒是乖了。 顾兰时低头看它俩一眼,笑了下没说话,跟门口邻居说两句话,就领着它俩进门了。 二黑性子很好,见是他带来的狗崽子,没有乱叫,三只互相嗅闻,小狗崽还摇了摇尾巴。 “娘。”顾兰时喊道。 苗秋莲正在屋里和人说话,听见他声音,也没出来,隔着窗户高声说道:“我在屋里,和你金凤婶子说话呢,快来。” 顾兰时把竹篮里的菜放进灶房,空篮子随手搁在院里的小凳上,回头看一眼狗崽,怕它俩跑出去,咂舌嘬嘬嘬叫过来,让一起进屋子。 “哎呦,这肥的。” 方金凤看见狗崽儿忍不住叹了一句,她挺爱狗的,伸手捞起一只摸了摸脑袋,笑道:“长得可真好看。” 顾兰时把另一只抱起来给他娘看,说:“大前天抱回来的,多养两只,好看家。” 方金凤摸了一会儿狗崽,从炕边下来放到地上,说道:“这事等我得了话再来,家里忙呢,先走了。” “好好。”苗秋莲也连忙下炕。 走到院里后,顾兰时说道:“婶子,我带了菜,你拿回去吃,不多,总能炒一碗。” “这怎么好意思。”嘴上这么说,在顾兰时递过来两根菜瓜后,方金凤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收下了。 她走以后,顾兰时和苗秋莲坐在堂屋说话,两只狗崽在旁边打架玩闹。 “娘,说定了?”顾兰时问道。 苗秋莲笑得眼尾都是褶子,说:“说了一家,我跟你爹昨天去打听了,那姑娘比狗儿小一岁,和咱家差不多,上头几个哥姐,孩子多,不过她是最小的,家里娇惯了些,可性子却不差,听人说做饭缝衣裳样样拿手,教的好呢。” “又去你姑妈家转了一圈,让帮着再打听打听,那边儿也问咱们的境况,等你金凤婶子同他们说了,才好往下一步走。” 顾兰时笑道:“这样,也八九不离十了。” 苗秋莲心里高兴,但没在嘴上说板上钉钉的话,只道:“他家你爹知道一些,家里日子不错,良田十来亩,吃饱是没问题的,还有骡子和牛,我和你爹昨儿远远看了一眼院落,屋子盖得也不错呢,从这些看,怎么都算门当户对了。” “这就好。”顾兰时点着头附和。 “只是……”苗秋莲顿一下,姑爷既然没来,她没有隐瞒,说道:“头先不是还说了一个,人家知道姑爷,还有些不情愿,扭扭捏捏,竟想多要彩礼,他们这样,我跟你爹还不愿意呢,这家人倒是看得清,也亏你金凤婶子说了几句好话,这不就有了些眉目。” 成亲后离得这么近,顾兰时常常回家,连带裴厌也常和顾家人来往,苗秋莲要是不说,他还真不知道裴厌名声还连累到家里了。 好在爹娘都向着他,顾兰时笑着开口:“那咱们就和他们没那个缘分。” “可不是。”苗秋莲应声道,她其实都没说完,那家人知道裴厌以前命硬,有天煞孤星的说法,讲了几句更不好听的。 她知道以后很生气,一开始还以为是畏惧裴厌凶名在外,不敢沾染上,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也不看看裴厌如今的日子,又是鸡鸭又是菜地,她兰哥儿天天都能吃上鸡蛋,多少人都羡慕。 乡下人养鸡下了蛋,再多都舍不得吃,要拿去镇上换钱,满村里打听打听,就属裴厌能舍得,鸡蛋鸭蛋,只要他们兰时想吃,一天吃十个都不是事,卖不卖钱都不看在眼里。 就这样,那户人家还怕裴厌瘟了他们,当真是可笑。 不光裴厌,顾兰时自己也遭过一些流言蜚语,成亲前还比较在乎,成亲后渐渐就不想这些了,跟裴厌慢慢把日子过好,底气不免就足了,腰板也更直,才不怕那些闲话。 娘俩儿说一阵子话,狗儿和竹哥儿背着猪草回来。 听见一耳朵关于自己的婚事,顾兰瑜情不自禁傻乐起来,咧嘴直笑,他有点黑,在太阳底下一笑两排白牙分外显眼。 第131章 麦地里拔过草又浇过一遍水,地里还泥泞,暂时不用多管,再有一个多月,就能收麦子了,今年种的麦苗稀稠正好,顾兰时和裴厌都十分满意。 水田那边草也拔过了,顶多有些刚发上来的小苗,也不是很要紧,两人在百忙中总算能得一点空闲,不必家里地里两头跑,还要去镇上卖菜。 庄稼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每天睁开眼就忙,晚上倒头就睡,这一茬浇地的事过去了,能缓两天。即便这样,打猪草鸡草的事依旧不能落下。 辰时过半,太阳出来了,顾兰时在菜地里拔草,连根拔起的野草被扔在田垄上,到晌午时,太阳一大,两三天就彻底晒死晒干了。 裴厌又去镇上卖菜了,最近各种菜出的多,价钱没有蒜菜那时候贵,但每天出去一上午,就能卖几十个铜板,多了五六十,少一点也有二三十,天天能有进项,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在家里吃喝都不要钱,挣到的基本都能攒下。 狗崽在石子路上玩耍追逐,两团都毛绒绒的,不一会儿就往顾兰时这边跑来,两只小尾巴都竖起来,摇的很欢快,嘴里嘤嘤嘤直叫。 顾兰时拍拍手上泥土,伸手揉了揉狗崽,软乎乎胖嘟嘟的,真是讨人喜欢。 狗崽回来快十天了,白天尽情在院里和菜地撒欢,这么大的场院,足够它们跑来跑去,晚上就在给大黑搭的狗窝里一起睡觉。 原本大黑是不让它俩进窝的,还是顾兰时晚上听见狗崽在外面嗷嗷叫,才和裴厌一起开了院门出来看。 大黑的狗窝就在院门西边,因它体型大,撘窝的时候两人还商量过,要是狗直接睡在地上,万一下雨,雨水流进去的话,岂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于是就将狗窝搭的很高,几乎到顾兰时腰部,也省得大黑委委屈屈缩在里头,他们家这个狗窝,比村里谁家都宽敞。 狗窝不止大,里面更是有名堂,给垫了石头块,当时弄的时候,裴厌特地把地面挖开,将石块嵌进去,石头面是齐平的,又给石头面上铺了两块旧木板,最上面才是顾兰时之前给大黑装的麻袋。 睡觉的地方比地面高出许多,如此一来,就不怕雨水灌进去。 大黑对这个狗窝也很满意,冬天的时候睡在堂屋,开春后它还有点舍不得离开,不过自打狗窝建好以后,不用人说,它自己就进去睡了。 狗窝大,但门只开了一半,右边一半用篱笆和木板挡了起来,省得天冷时风直直吹进去,有遮挡会好很多。 狗崽小,虽然两只在一起,可夜里离了老狗总是会叫,又不可能把它俩放进屋里,就想着让大黑来带。 狗崽的麻袋白天就被顾兰时放进了狗窝,这狗窝大,大黑的麻袋其实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刚好匀给两只狗崽,谁知它却不让狗崽进窝,还是裴厌抓起两只往狗窝里放,十分强势,它才认命一般不再阻拦,就这么,三只一起在狗窝里住下。 因狗崽是大狗下的,等它俩长大,肯定没办法继续跟大黑挤,等忙完这段时间,还要再搭一两个狗窝。 顾兰时将狗崽放回田垄上,往前走几步,目光在地上寻找野草的踪迹。 正忙着,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他,竟像梅哥儿的声音,他直起腰走上田垄,朝外面高声喊道:“梅哥儿?” “汪!”大黑早跑向篱笆门那边,两只狗崽见它如此,也汪汪汪用稚嫩的嗓子叫着,同样跑了过去,屁颠屁颠的,只是仗着大狗在而已。 “是我。”梅哥儿已经到了篱笆门前,听见狗叫的动静,连门都不敢推开,一颗心忐忑着,老老实实在外面等。 “大黑!” 顾兰时轻喝一声,大黑听懂他意思,不再叫了,但还是看着门外,一副警惕的模样。 两只狗崽跑的浑身肉都在颤,小耳朵也在晃悠,它俩还在叫,不过没有任何威慑力。 “你怎么回来了?”顾兰时打开门让李梅进来,颇有点惊喜。 李梅看一眼大黑,见它只是过来闻闻自己,随后扭头走了,这才放心,至于两只肥嘟嘟的狗崽,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一只还冲他摇了摇尾巴,看来还没到看家护院的时候。 闻言,他开口道:“早上刚回来,听我娘说,你这边之前遭了贼,过来看看,没丢什么吧。” “没。”顾兰时笑着说:“家里有狗,贼刚来就被发现了,一早就跑了,没敢真进来。” “那就好。”李梅点点头。 两人往里面走,顾兰时没忍住问道:“你在那边……” 李梅看一眼翠绿满眼的大菜地,心中羡慕顿起,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情绪。 他听懂了顾兰时没说完的话,露出个腼腆的笑容,顿一下才开口:“王家挺好的,上头公婆都不是事多的人,一个姑姐已经嫁人,他也不错,成亲这么久,没说过我什么,在外头挣了钱,除去交公的,余下都给了我。” 他脸上挂着笑容,又道:“昨天我跟他说,想回来看看爹娘,早起就牵驴送我回来了,说下午再来接,嫌路远,我一个人走不放心。” 见梅哥儿过得好,脸上再没以前的忧愁凄苦,这样明显的变化,顾兰时一下子就放心了,当真是苦尽甘来,遇到一个好婆家。 两人在堂屋坐下,顾兰时提起茶壶倒茶,又把前天裴厌从镇上买的糕点拿出来,一起边吃边闲聊。 王家汉子比梅哥儿大几岁,之前娶不上亲,一直被他们村人嘲笑打光棍,今年终于娶到夫郎,一下子扬眉吐气,干活都比以前有劲多了,本就是老实本分的汉子,自然也对李梅好。 李梅喝两口茶水,说道:“他家人少,不过也有几门本家宗亲,在村里为人也不错,日子比我们家从前好过多了。” 顾兰时听他叹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没开口,只在旁边听着。 说到这里,李梅忍不住再次开口:“这次回来,我特地问了我娘,赵家再没闹过事,连老不死的,见了面都没敢再骂我娘,真和几个婶子说的那样,如今他们也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 虽然解气,可这些年受的委屈和欺负不是假的,他语气依旧有些愤愤不平。 上回赵家犯了众怒,就再没敢翻起波浪惹是生非,赵金通被打断胳膊还没好,许是没脸出门,吊着一条胳膊只在家里干活,鲜少出门。 连赵老夫郎都蔫吧许多,骂仗都不敢了,生怕别人揭他家短处。 这些顾兰时一清二楚,对赵家他一点同情都没有,当时不止梅哥儿娘,他娘也遭了赵家的瘟。 他前天去地里时碰上他娘,两人一起往村外走,路过赵家时,他娘还朝赵家门前啐了一口,依旧恨得牙痒呢,方翠柳即便瞧见,也不敢放一个屁。 顾兰时给两人添了茶水,说:“你不在村里不知道,赵家日子可不好过,无论老的小的,出门都不敢往人堆里凑,谁让他们活该,如今,总算遭报应了。” 几句话让梅哥儿又高兴起来,他自己也想开了,说:“其实都过去了,我成亲嫁走了,家里虽然只剩我爹娘和保儿,可他俩还算强健,干活种地不再话下,只等保儿长大娶亲,以后日子肯定就好了。” “可不是。”顾兰时笑着附和,把碟子推过去,说:“尝尝,桂花糕,好吃呢。” 梅哥儿这才拿了一块吃。 两人许久没见,都有说不完的话,尽管只是乡下人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聊得痛快。 李梅走时,顾兰时特地给他摘了不少瓜菜,送出门后,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 狗崽在篱笆门前跑,见李梅进了树林走远,顾兰时嘬嘬叫了两声,他先站在门后,作势要关门了,两只狗崽争先恐后跑回来,一只还从他双脚之间窜过去。 之前裴厌说要给狗崽起名字,他一直没想好,还是昨天才敲定,偏大的一只叫灰灰,另一只就叫灰仔。 没念过书,哪里懂那些文雅的名字,乡下人喊狗,大多都跟着毛色来,这两只都是灰毛,这么叫也合适。 昨天刚起的名儿,一时还不顺嘴。 顾兰时往里面走,看一眼在前面疯跑的狗崽,心想多喊喊也就顺了。 * 梅哥儿走后没多久,顾兰时在菜地拔草,渐渐发现太阳被云遮住,抬头一看,天上起了阴云。 他有点担心,于是出去在门口望了望,不见裴厌的踪影,南边天际黑沉沉的。 看了一会儿,发现黑云有向这边飘来的趋势,也不知道能不能下。 半掩上篱笆门,趁这会儿还没下雨,他继续在菜地里干活,直到雨点啪嗒啪嗒飞快落下来。 狗崽跟着他一起在堂屋,一只在和大黑玩,另一只趴在堂屋门口看雨,两只前爪交叠,小脑袋搁在爪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兰时原本担心裴厌淋雨,一扭头看到灰灰如此,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揉揉它脑袋。 雨势变大的时候,裴厌进了门,顾兰时自己戴一个斗笠,又拿起另一个冲进雨里,让裴厌戴上,衣裳湿了不要紧,头发得护一护。 裴厌淋了些雨,但幸亏进门了,雨势大了,他解开车套先牵毛驴回后院。 顾兰时把车上的竹筐卸下来,搬进灶房里面,菜没有卖完,同样淋了雨,他把菜拿出来铺在竹匾上晾。 把板车靠好后,大雨倾盆而至。 裴厌在堂屋擦头发,笑着说:“在镇上正卖菜,见南边起了云,像有下雨的迹象,看菜剩的不多了,我就往回赶,还是被雨撵上了。” “人哪能跑过老天爷呢,毛驴四条腿都不行。”顾兰时笑着说道,见他衣裳都湿了,又说:“我去给你找衣裳,先换干净的,等下烧点水洗洗头发,就不怕受凉了。” 一回来有人操心自己衣食,和独自一人过日子完全不同。 “嗯。”裴厌答应着,一边擦头发一边跟他进屋,见灰仔追过来,他用脚轻轻推走,随后关上了房门。 从箱子里找出干净衣裳,见窗子开着,零星雨水溅进来,他走过去关好,笑着说道:“梅哥儿回来了,刚才还来家里,我俩说了好一阵子话他才走。” 知道他俩关系好,裴厌换着衣服顺口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婆家那边挺好的,不是坏人。”顾兰时笑眯眯的,说道:“之前还担心他过得怎么样,梅哥儿以前总受气,脸色差,总一团阴云,今天我看他满脸喜意。” 裴厌听着,他对李梅一家并无太多了解,只是很喜欢听自己夫郎说话,即便赶路着急又淋了雨,神色却全然放松愉快。 第132章 徐木头送来了摇椅,结了工钱之后,他没有多留,说家里还有活要干就走了。 崭新的摇椅放在院中,裴厌送徐木头出门,顾兰时系着襜衣正在灶房和面,木盆放在案台上,他两手都沾着白面,听见外头狗崽叫,他抬头从窗子往外看,见两只狗崽围着摇椅嗅闻。 灰灰个头较大,还人立起来,前爪搭在摇椅上,结果不小心让摇椅晃动起来,它调皮,原想蹬着后腿爬上去,不想摇椅一动,它又没站稳,一下子给摔了,便嗷嗷叫了几声,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狗窝垫的石头不算太高,不然以它俩的体型也爬不上去,正因为如此,最近爬高爬低惯了,见着什么都想爬上去,柴堆就更不用说,总见它俩站在上头。 幸好木头垒的紧实,没有让它俩踩塌,不过顾兰时已经不让它俩乱爬上去了,木头堆倒了没什么,怕压到它俩,就这么个小体格,都不够一根长木头压的。 灰灰摔倒爬起来,不小心和窗户里的人对上视线,它嘤嘤嘤叫的声音更大,颠颠就往灶房跑,蹭着顾兰时小腿不断撒娇,喉咙里呜呜呜的,还有点像小孩子在哭。 顾兰时手上都是面,没法儿揉它,一边揉面一边低头跟它说:“谁叫你这么皮,这下好,摔了吧。” 他嘴上责备,但语气带笑,见狗崽撒娇不成,直接趴在他左脚鞋面上,肥嘟嘟的身子还挺沉,他笑了下没有再乱动。 裴厌进院门后,看见摇椅后朝灶房门口走,说道:“不试试?” 顾兰时笑着说:“你先躺着试试,我手上都是面,等下和好了就来。” 既然如此,裴厌走到摇椅前坐下,摇椅做的挺宽敞,躺下后晃一晃,恰好一阵风吹来,果然舒坦。 他双脚随意搁在地上,摇椅晃动的幅度没有很大,是正合适的力度,不然太晃躺着也不舒坦。 顾兰时从窗户里看见,笑问道:“如何?” 裴厌躺着没有动,依旧轻晃着,说道:“不错,躺下后脊背不会太硌,挺好。” 见他这样舒坦,顾兰时揉好面后放在木盆里,拿了一块麻布盖好,拍拍襜衣上的一点面粉就往外走。 趴在他鞋面上装死狗的狗崽被轻轻踢开,又追着他脚后跟屁颠屁颠跑出来。 裴厌起身让开,椅子是新的,他解下襜衣递给裴厌,自己躺下去轻晃,一高兴,脸上笑容就没断过,开口道:“果然舒坦。” 裴厌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给两人都倒了一碗茶水,见他喜欢,心道还好做了一把,钱虽然花了,但很值得。 晃着摇椅,两只狗崽在旁边打架,打着打着两只都生气了,喉咙里发出尚显稚嫩的低吼。 顾兰时没管它们,跟小孩一样,打完没一会儿就又玩耍到一起,况且两只都肥,毛蓬松厚实,也咬不出事来。 他笑着说道:“等会儿下面,一人卧两个鸡蛋,我看了,蛋筐子里攒了不少,明天要是没别的事,一起拉去镇上卖,只是路上需得慢些,你一个人能行?” 鸡蛋不比菜蔬,路上再慢也会有颠簸,裴厌想了一下,说:“还是两个人去,你坐在车上扶着筐子就好,跟上回一样,路上不全是官道,太容易磕碰了。” “好。”顾兰时答应道,又说:“鸭蛋也天天有,上回腌的咸蛋再过十天就能吃,这段日子攒的又多了,咱俩吃不完,明天给家里和阿奶分几个,剩下的也拿去卖。” 他起身喝了两口热茶,说道:“狗儿亲事快定了,我娘肯定舍不得吃家里的鸡蛋鸭蛋,要换钱给狗儿成亲用,这会子吃不上,快成亲之前也吃不上,要攒起来做席面,给家里拿几个鸭蛋,也让他们解解馋,竹哥儿肯定想吃。” “嗯,都行,鸡蛋要不要留?”裴厌问道。 养鸡鸭本来就是要给顾兰时吃,他想给家里送并无不妥,他们只有两个人,平时有事都靠岳家帮衬一把,几个蛋而已,不算什么。 顾兰时笑着说:“给几个鸭蛋就行,多了我娘又要跟她那些鸡蛋一起攒着,少给几个,够她炒一盘子的,直接就吃了。” “那好。”裴厌点着头答应。 天上有云,太阳时而被遮住,不是很热,山风吹进院落,顾兰时又躺下,晃着摇椅怡然自得。 他躺了一会儿后,没忘了让裴厌再坐坐,乡下人没什么稀罕的东西,一个摇椅就足够高兴大半天。 裴厌也是如此,要是他一个人,还不觉得有什么意思,如今不一样了,连个摇椅也喜欢。 眼瞅着到了饭时,顾兰时又系上襜衣去灶房忙。今天特意和了白面,忙了这么久,也吃顿精细的白面条。 * 一大清早,摘完菜太阳还没出来,顾兰时和裴厌将菜筐放上板车,这才进灶房吃喝,不光自己吃饱,再喂过牲禽以后,随即套驴车出门。 灰灰和灰仔跟着跑出来,顾兰时把它们挡回门里,赶紧关好篱笆门锁上,听见狗崽嘤嘤嘤直叫,有大黑在家里,想来不会有事,两人就放心走了。 路过顾家门口时,东边天际放亮,太阳出来了。 院门还没开,顾兰时上前拍门,朝里面喊道:“娘。” 顾铁山匆匆赶来开门,见他俩要去镇上卖菜的架势,问道:“兰哥儿,怎么了?” “爹,没事,家里鸭蛋多,给你们送几个,记得晌午让我娘给你炒一盘子,五个刚好够。”顾兰时说着,从筐子里取出五个鸭蛋。 “爹,我俩走了,要赶早集呢。”顾兰时把鸭蛋塞给他,转身就上了板车。 “岳丈,我们走了。”裴厌道一声,牵着毛驴就往村外走。 顾铁山在后面喊一声让他俩路上慢些,手里捧着几个鸭蛋回去了。 苗秋莲从后院出来,问道:“他爹,是兰时?” 顾铁山点头道:“嗯,给了几个鸭蛋,让晌午炒一盘子,他和姑爷去卖菜了。” 竹哥儿在屋里听见,隔着窗子笑道:“娘,我正好想吃了,还是我兰时哥哥好。” 苗秋莲笑骂道:“就你嘴馋。” 话虽这么说,要不是顾兰时给了这几个,她想吃也不愿动家里那些蛋呢,成亲不是小事,花销多,最近连油她也用得紧,能省就省,自家紧巴一段时日,到后面要给席上留够。 * 裴厌赶车赶得慢,路上要是看见坑坑洼洼或是土块石块什么的,能绕就绕过,一路都仔细,到镇上后筐子里的鸡蛋大部分都好着。 卖菜卖蛋两人早已熟悉,先沿着街道叫卖。 顾兰时主要是吆喝鸡蛋鸭蛋,跟上回一样,好蛋都是按市价来,卖到最后有几个磕裂的,一文钱一个全卖出去了,这么便宜,但一看就知道是在路上碰的,有的是人愿意买。 今天挖了半筐新蒜带来,卖得还挺好,一斤六文钱,到最后剩了些个头小的蒜头,别人挑剩下的,少说也有半斤,顾兰时原本想带回去自家吃,这东西不怕磕碰,随便就带回去了。 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郎前来询问,见对方瘸着腿,衣裳也全是补丁,一副穷苦的模样,他只要了一文钱,把剩下的蒜头和一根压痕较重卖不出去的青瓜都给了老夫郎。 这根青瓜是最下面的,本身又脆生,一路颠来压出了痕迹,别人都不愿要,挑挑拣拣只剩这一根。 他们家不缺这一口吃的,给就给了,裴厌什么都没说。 没有每次来镇上都要花钱吃东西的道理,一天卖菜才赚几个钱,该卖的卖完以后,见天色不早了,两人坐在板车边沿吃了几个带来的米糕垫垫肚子。 顾兰时边吃边清点车上的菜筐,只剩小半筐蒿菜没卖出去,说道:“这些卖不完就算了,回去晒成菜干子,省得在镇上耽误久了。” “嗯。”裴厌正在嚼米糕,含糊答应了一声。 他俩没在镇上多留,回去的路上没有鸡蛋需要顾忌,毛驴跑得很快。 到家后一开门,大狗小狗都很热情,大黑向来如此,半天不见主人,尾巴摇的很快,不过它向来谨慎矜持,不会扑顾兰时。 灰灰和灰仔就不一样,到底月龄小,也不像大黑那样是看裴厌眼色长大的,一个两个兴奋极了,竖起来的小尾巴摇来摇去,不断扑顾兰时鞋面和裤管,兴奋到汪汪汪直叫。 裴厌牵着毛驴走在前面,它俩不方便扑。 脚下绊来绊去,顾兰时弯腰捞起两只狗崽在怀里一通揉捏,灰灰和灰仔还仰起脖子伸出小舌头舔他手和下巴,他笑了一声赶紧把狗崽放下,不然手上脸上都是它俩口水。 大黑见狗崽被放下以后,摇着尾巴跟上顾兰时,用脑袋不断蹭顾兰时腿。 一路走进院子,大狗小狗都绊腿,进来裴厌把车套都解了,牵着毛驴正往后院走。 顾兰时提起泥炉上的陶罐一摸,见有点温意,就倒了两碗白水,自己先坐下歇脚。 狗崽想过来邀宠,却被大黑一脑袋挤走,他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大黑狗头,又揉了几下,以前没发现,还挺会争宠。 听见裴厌从通道往前面走的动静,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大黑,进灶房舀了半盆水洗手。 灰仔见他在洗手,竟凑过来伸出小舌头想喝水,他连忙把灰仔拨拉开,嘬嘬嘬叫到水碗旁边让它喝。 水碗里的水是他早上出门前倒的,这会儿还没喝完,灰仔一副渴极了的模样,舔了半天才喝饱。 顾兰时又洗了下手,站起来擦手,笑道:“估计咱们不在,它跑疯了,连水都忘记喝。” 裴厌看灰仔那副没出息的模样,点头应道:“估计是。” 第133章 日子过得很快,每天要打猪草鸡草,隔三差五去挖地龙泥鳅喂鸡鸭,还要卖菜。 田里也不能懈怠,隔段时间就要拔草,还要浇水上肥,洗衣做饭看似都是小事,做起来也是活。 牲口棚、猪圈鸡圈每天都要收拾,不然粪便满地,谁看了都不舒坦,拾掇干净才是正理。 猪仔已经一个月了,没病没痛,七只都长得挺结实,连最小的那只斤数都足够,少说有十二三斤的样子,能吃草料了,裴厌就给断了奶,和母猪分了圈,不然它们还要拱奶。 喂猪仔的草要嫩些,还得剁碎了,煮的猪食也是磨了柴豆粉和麦麸谷糠混着,再加些薯根什么的,连老猪吃的都细了。 吃草的猪一多,猪草自然要多打,没事了还要上山弄柴火和枯枝落叶什么的,各种活忙一天下来,盥洗过后,顾兰时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裴厌习惯了做体力活,比他好点,再加上一茬扁豆和青瓜过去,隔两三天才去镇上卖一趟菜,没有之前那么奔波,在家干活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下午,打了筐猪草回来后,两人提了凳子来到大蒜地,坐下后就开始编蒜辫子。 昨天把蒜头都挖了出来,到今天顶上的蒜苗已经半干不湿,趁着蒜苗韧性大,编成辫子好挂起来。 蒜种的多,除去之前卖了两回新蒜头,地里还有许多。 丰收总是让人喜悦的,顾兰时一边编蒜一边说:“改天去镇上,记得买个纺线车回来,后边苎麻能割了,麻线想织好点的麻布,还得纺一纺,等明年看在哪里腾一片地,种点棉花,纺棉线织些布,做亵裤小衣就不必去买布了,自家种还省钱。” “好。”裴厌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手上同样在编蒜。 他之前一个人过活,家里没有纺线车和织布机这些东西,于是问道:“那织布机?” 顾兰时笑道:“老宅那边就有,太爷在世时找木匠做的,是个老物件了,我娘和两个伯娘织布都是回去织,我也过去织就是。” 织布机是个大件,不是家家都有,纺线车小而轻,价钱也不贵,一般家里都有,因老宅那边有一个织布机,顾家其他人便常常过去用。 裴厌之前碰见过苗秋莲带竹哥儿去老宅织布,他想了一下,问道:“家里人多,几个伯娘不说,还有分家出去的孙辈,织布也是回去弄,上回见岳母和竹哥儿过去,都是提前同大伯娘说好,跟排号一样,到底没那么方便,我先问问徐木头,看一架机子多钱。” “不便宜呢,咱们又不是织户,不过织几匹自己用的而已。”顾兰时说道,他心中有点犹豫。 不过再一想,要是有一个织布机子,要是保管的好,起码能用两三代人呢,以后织布不用愁。 裴厌同样是这么想的,自己家里有一个的话,不用往别人家里跑,更不用递话看眼色,亲戚再好,也不如在自家舒坦。 他说完之后,顾兰时才点头应了一声,确实是这个理,又道:“要是真织的多了,还能拿去布庄卖,咱们虽种了桑树,可惜没养蚕。” 裴厌笑着说:“家里人手不够,活已经够多了,再来一样,恐怕得从早干到晚,都没歇的时候。” “是呢。”顾兰时拿起旁边的蒜编进辫子里,不过是随口说说,这几天他晚上睡觉都没做梦,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到第二天早上了,确实乏累。 正说着话,天忽然就阴了,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一眼,裴厌说道:“还是搬回去,在堂屋里编,不下还好,万一下雨,就来不及搬回去。” “好。”顾兰时把手上的蒜辫打个结,就跟他一起拿了竹筐过来,把挖出来的蒜用筐子装着,背到堂屋倒出来,来回背了好几趟,狗崽跟着他俩跑来跑去,一刻都不停歇。 之所以在菜地里编蒜辫,为的就是方便省事,也省得泥土弄到别处,谁知就变天了。 等他俩坐到堂屋里继续编,顾兰时看一眼外头,刮风了,吹的院里一点薄土扬起来,他开口说道:“今年雨水多。” 裴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是比去年多。” “收麦时可千万别下。”顾兰时有点担心,好好的麦子要是淋了雨,一年收成就没了,庄稼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那会儿就到夏天了,不一定会下。”裴厌宽慰道。 “嗯。”顾兰时点点头,现在想这么多无济于事,又伸手从蒜堆里拿了一根编进蒜辫子里。 种的蒜多,编成辫子也是一堆,两人把一挂挂蒜辫放进西屋和杂屋照不到太阳的地方,顾兰时还给灶房墙上挂了一串,方便做饭时取用。 裴厌正在扫堂屋里的土,雨点就噼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泥点子。 不一会儿,雨幕连成一片,水汽混在一起雾蒙蒙的。 顾兰时倒了碗热茶喝,随后躺在摇椅上轻晃,大黑也躲进堂屋避雨,趴在他旁边不声不响,身后的尾巴轻摇着。 裴厌靠在椅子上,长腿伸直了,浑身也透着放松。 下雨干不了外面的活,是为数不多能歇息的时候。两只狗崽又在打架,在地上滚成一团,你压我我压你,嗷嗷叫着。 摇椅宽敞,长度也够,前面还有放脚的地方,整个人躺在上面那叫一个舒坦,顾兰时转头看向裴厌,笑眯眯说:“今年夏天咱们再去抓蝎子,挣一点,再做一把摇椅,得了空你也躺着,舒坦呢。” 裴厌本想说自己现在这样就挺舒坦,用不着摇椅,但见顾兰时眼睛亮亮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就改了,点着头说:“好,那就再做一把。” * 下过雨,山上菌子木耳还有地皮菜都出来了,顾兰时和裴厌一大清早就上了山,早起有晨露,树叶间还留有残雨,他俩都戴了斗笠,衣裳还好,弄湿头发的话,顶着冰凉水汽在山林里转悠容易着凉。 今天上山时碰见好几个同样找菌子的人,说两句话又分开,各自去寻找。 山林大,分开走一走就听不到旁人的动静,他俩顺着上次找到地皮菜的方向走,沿途顾兰时发现了一簇山莓果,红艳艳的,正好熟了。 莓果不知沾了雨水还是露水,他摘下之后没有立即往嘴里塞,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捧在手里让裴厌也过来吃。 顾兰时先尝了一个,笑着说:“挺甜的。” 裴厌走过来捏起一个果子,咬破后甜甜的汁水在口中溅开,他点着头嗯一声以表赞同。 莓果不多,只有一小把,又不好带,容易压破了,他俩站在这里吃完,这才继续往前。 上山走的路虽然多,但走走停停,到处捡菌子和地皮菜,就显得没那么忙碌,两人还碰上一株倒下的老树,长了许多黑木耳,正是常吃的那种。 这回不用到处找树枝戳木耳,他俩蹲在树前把能摘的都摘了。 顾兰时喜滋滋的,刚转头想跟裴厌说今天运气可真好,不想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彩尾,扑棱棱从不远处飞过。 是野鸡! 不等他说出口,裴厌已经有了动作,拔腿就追上去,边跑边从怀里掏出弹弓和小石块,只留一句在这里等着。 有彩色翎羽的是公野鸡,又漂亮还会飞,只是没有鸟儿飞的那么高罢了。 顾兰时把竹筐和篮子放到一起,高高兴兴在原地等。 成亲后和裴厌上山打过好几次禽鸟,山鸡种类还挺多的,最漂亮的就数这种彩尾大野鸡,刚才虽然只瞥见一眼,但那只公野鸡不小呢。 住在山脚下,一到快收麦时,麦子黄了,野鸡就常常钻进麦地啄麦穗,有时还能在麦地里找到野鸡蛋。 这种东西夏天最常见,有时正割麦就能碰见,但村里人都忙着收麦,没人会带弹弓什么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野鸡飞走,追是很难追上的, 怕自己走开裴厌找不到,顾兰时就在原地等待,等了好一阵子,总算看见了人影。 “打到了?”他嘴上这么问,目光已经落在裴厌右手上拎着的东西,正是那只彩尾野鸡,还活着呢,腿和翅膀那里有血迹,已经蔫了。 “跑得挺快,追着它跑了好长一段,在林子那头打到的,差点就让它给跑了。”裴厌边走边说,心中有点庆幸,他射出去好几次,还好在野鸡钻进灌木前打中了,这么大一只,要是跑了没吃到,还真有点遗憾。 有段日子没吃过鸡肉了,家里的母鸡要下蛋,小鸡还未长成,没看见野鸡还好,看见以后两人都有点馋。 顾兰时高兴的不得了,说道:“正好,去竹林那边挖棵嫩笋子,这会儿的虽然没有春天好吃,一起炖进去,好歹有个配菜。” “好。”裴厌从地上扯了一根藤草,把野鸡嘴巴和双脚捆住。 他背起竹筐拎了野鸡,顾兰时提着竹篮,两人兴冲冲奔向竹林去挖笋,都十分来劲。 他俩下山的时候,竹筐和篮子都是满的,大半筐竹笋在最底下,上面有一层新鲜的黑木耳,篮子里是菌子和地皮菜,裴厌还拎着一只野鸡,收获颇丰。 笋子虽然没春秋时的好吃,但既然过去了,他俩就多挖了些,带回去焯过水好晒成笋干,多少是个口粮。 下山路上碰见周石头和他媳妇吴小桃,吴小桃听说过裴厌,尽管和邻居顾家关系挺好,但心里头多少有些畏惧裴厌。 看着羽毛艳丽的大野鸡,她有点羡慕,就是不敢同裴厌说话,只冲着顾兰时腼腆笑了下。 周石头还好,跟裴厌打过几次交道,他成亲时裴厌还给提了酒水,便说笑了两句,言语中满是对打到野鸡的羡慕。 分开后,走了没一段就看见林子里独自挖野菜找菌子的徐瑞儿,顾兰时喊了一声,见徐瑞儿转头,他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兰时哥哥,厌哥哥。”徐瑞儿放下竹筐,把两根笋子往里面放。 见他不怎么讲究,里头还有菌子呢,顾兰时提醒道:“把笋子从旁边放进去,不然压坏菌子了。” 徐瑞儿按着他的话放好,倒是挺听话的性子,就是平时没人管也没人教,衣裳也是脏的。 “你哥哥呢?”顾兰时问道。 去年冬天放在他们家的碎银还剩下六钱,两个孩子花的很俭省,自打开春后,徐启儿再没有来要过钱。 之前碰见时他问过,徐启儿说开春了有野菜吃,买的米面和野菜一起煮成糊糊,比喝野菜清汤强多了,再加上去做工,赚的那点铜板攒一攒,平时买两斤面是足够的,想把那六钱银子留到今年冬天再用。 徐瑞儿抬头说道:“前天跟三大爷还有我二伯去镇上做工了,带了铺盖,夜里也睡在那边,有个老爷盖新院子,我承安爷刚好认识管事,我哥哥跟着三大爷他们去拉沙土和青砖木头,一天管两顿饭呢。” 和那些懂工艺的匠人不同,徐启儿跟着去做工都是力气活,顾兰时知道这个,裴厌去码头做工也是卖力气,还没有人管饭,做小工确实好一点,只是徐启儿年纪小又单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力气。 “那你一个人在家做饭?”他又问道。 徐瑞儿点点头,说:“也没什么难的,菜煮熟了就好,笼屉里有我哥哥蒸的糙馒头,热一热就能吃了。” 他这么一说,只要不讲究,饭菜确实没什么难做的,顾兰时叮嘱道:“你一个人在家,夜里门窗都要关好,别大意。” “嗯。”徐瑞儿点着头答应,他早看见裴厌手里的野鸡,馋是馋,但从小没怎么吃过鸡肉,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只咽了下口水,就不去看了。 “我们先走了,你在山上别跑太远。”顾兰时说完,就和裴厌往山坡下走。 徐瑞儿答应着,又去林子里挖野菜。 他哥哥走之前跟他交代过,地里的草拔过一遍,不用他再去管,每天在地里转转就好,家里也没有鸡鸭牲口要喂,只让他每天多挖点野菜,焯过水好晒成菜干子,留着过冬吃。 他记着这些,不光野菜,焯水烧柴要用到水和柴火,他每天还要捡柴搂落叶,一桶水提不动,就在河边打半桶,一趟趟跑回去,独自在家也忙个不停。 日子从小就过得清苦,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有本家的伯伯爷爷帮衬,多少会带着他哥去做工,隔三差五就有工钱拿,一两个月还能买小半斤肉吃,已经足够了。 第134章 拎着野鸡到家后,大狗小狗的目光都被彩色羽毛吸引,大黑还好,两只狗崽跑来,不断昂着脑袋想要闻闻。 因是人吃的东西,裴厌提的高,没让它俩乱闻乱咬。 放下篮子后,顾兰时见它俩叫着,于是从野鸡尾巴上拔了两根彩羽,拿在手里晃一晃,狗崽目不转睛看着,随后就扑上来。 见狗崽叼住了,他松开手让它俩自去玩耍,笑着先和裴厌把筐子和篮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收拾。 他把黑木耳拣出来放在竹匾上,说:“留几根漂亮的羽毛,回头插在毽子上,肯定好看。” “嗯,等会儿拔毛时留着。”裴厌蹲在他旁边把竹篮里的地皮菜和菌子分开放在竹匾上,等会儿都要洗。 筐子里的木耳都拣出来了,顾兰时起身往灶房走,说道:“我先把水烧上。” 裴厌问道:“炖鸡放菌子吗?” 顾兰时边走边说:“放,放几朵进去是个意思,汤更鲜,剩余的晚饭炒着吃,应该够一碗的。” “好。”裴厌答应着,端起几个竹匾往灶房门口挪了挪,随后也进去,舀了半盆水,坐在门口旁边的屋檐下洗菜。 菌子好洗,洗干净上面粘的泥就行,他先把菌子洗出来,随后又把黑木耳倒进不算太脏的水里,一片片仔细搓洗干净。 这是个慢活,晒之前弄干净了,到吃木耳的时候就不怕麻烦,更不会一嘴砂砾感。 顾兰时给灶底添了柴火,出来见他在洗菜,自己拉过树墩子坐下,在旁边剥起竹笋,说道:“改天在河边找点火绒草,要么去山上刨些松针,引火的木屑不多了。” 火绒草是庄稼人这么叫的,草茎草叶晒干后柔软,揉碎之后又轻又软,引火特别好使。 家里还有两堆柴垛,一堆是麦秸,另一堆是稻杆,同样是软柴,能够引火用,但这些同时也是草料,要先和干草一起紧着毛驴吃,烧太多会亏待牲口。 裴厌用拇指和食指搓洗一片较大的木耳,说道:“明天不忙,去河边转转。” “好。”顾兰时把剥好的笋子先放在搁木耳的竹匾上,不然放在地上就脏了。 他看一眼天色,又说:“天热了,水没那么凉,明天再挖点地龙,摸些螺,能下网就下,捞点鱼虾吃。” “行。”裴厌答应的很干脆,下网不是难事。 剥完六七根笋子,顾兰时又给灶底添了柴火,等水烧滚以后,裴厌在院里杀鸡烫毛,他坐在那里洗地皮菜。 血腥味道引来了狗崽,怕它们舔血,裴厌冷声呵斥撵走了它俩,大黑早见惯了杀鸡的场面,只趴在不远处等着。 太阳有点晃眼,顾兰时把洗了一遍的地皮菜放在竹匾上,抬头看一眼已经拔了毛的野鸡,笑道:“果然挺肥的。” 这只野鸡大,肉厚实,裴厌用刀剖开鸡肚子,掏出里面的东西,闻言说道:“是挺肥,油脂还不错,跟家里养的差不多了。” 他说完,顾兰时咽了咽口水,这样的鸡炖出来汤水油亮香浓,喝着可香了。 裴厌把鸡的心肺肝肾这些脏腑都留着,余下的东西丢进一堆杂毛里,脏腑虽小,等下煮了给狗打打牙祭倒合适,肉就算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鸡肉,这一只正好解馋。 见他杀好了鸡,提着往灶房里走,顾兰时在洗第二遍地皮菜,说道:“剁成块就行,然后把笋子切了,留半碗,余下的焯一遍水拿出来晒。” “好。”裴厌答应一声,就进去忙了,正好用煮完笋子的水把鸡脏腑煮熟,晾一晾直接丢给大黑和狗崽吃。 趴在地上歇息的大黑一看见他拿着东西出来,登时爬起来,比两只狗崽跑的都快,一看就是早等着了。 到晌午做好饭,外头太阳大了。 顾兰时和裴厌坐在堂屋,一盆鸡汤闻着就香浓,饭很简单,炖汤时在另一口锅中烙了几张白面饼子,烙饼外酥里软,喝一口汤啃一口饼子正正好。 鸡肉炖的软烂,汤咸淡合适,里头的笋子和菌子也十分鲜香,两人都顾不上说话。 到最后盆底什么都剩,肉和菜捞完了,鸡汤也喝完了,裴厌还用半块饼子擦了擦汤盆里的油水,两三口就吃光了。 顾兰时肚子撑,坐在凳子上一时不敢乱动,今天贪嘴吃得太多,肚子难受,却十分满足。 他将腰间汗巾子解开放到一旁,肚皮不再被勒着,傻笑着说:“许久没吃,一顿吃了两顿的量。” 裴厌还好,他原本饭量就大,闻言笑道:“缓一缓,只是汤水喝多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 中午下了网,第二天早上去收,拦住不少东西。 因顾兰时想吃河虾,裴厌下的是密些的网,不然有的虾会从大网眼中溜出去。 拖网上岸后,两人蹲在岸边拾捡,看见有太小的鱼,顾兰时顺手丢回河里,长大了再来捞,能吃的肉更多。 至于给鸡鸭吃的小杂鱼,是比他手掌稍短些的,还有两条鲫鱼和两条草鱼,草鱼有一条挺大,上岸后一个劲拍尾巴,看得他心喜不已,光这一条,煮鱼片都能煮一汤盆呢。 除此之外,就是大大小小十几只河虾,数量不算多,他把还活蹦乱跳的虾捉进鱼篓里,笑着说:“能炒一碟,够咱俩吃了。” 鱼篓是新编的,之前的旧鱼篓子因常常装地龙和泥鳅,泥鳅还好,地龙就比鱼虾脏多了,经常带着湿泥,因此连鱼篓看上去都不太干净了,就重新编了个。 天一热,村里下网的人变多,能捞到这些已经很不错,把大鱼小鱼装进篓子里后,裴厌收拾渔网,顾兰时在旁边打下手帮忙,说:“草鱼给家里拿一条,鲫鱼给阿奶一条,让她炖个鱼汤喝,补补身子。” “好。”裴厌答应着,把渔网顺顺当当归置到一块儿,抱起扛在肩上。 顾兰时斜背起鱼篓,跟他一起往家里走,篓子被还在扑腾的鱼儿撞响,甚至晃动起来,离水也有一阵子了,竟然还没死,还有劲乱蹦。 到家之后,顾兰时把鱼篓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盆里,怕大鱼吃虾,伸手进水中先把虾捞出来,放进水桶中。 裴厌把渔网铺开晾在谷场那边的木头上,等他过来,顾兰时已经在杀鱼,阿奶年纪大了,杀好再给送过去,她也方便,既然动手,不如把四条鱼都杀好,掏出来的内脏剁一剁好丢给鸡鸭吃。 鱼杀好之后,顾兰时抽了麦秸把两条鱼的鱼嘴穿上,拎着就往外走,说要送去,顺便说说闲话。 裴厌喊住了他,说:“我想出门打筐猪草,你把钥匙带上,万一我没回来。” 揣好钥匙后,顾兰时笑眯眯走了。 进家门时顾铁山在院里劈柴,苗秋莲坐在灶房门口洗菜,两人正说着什么。 “娘,刚杀的鱼。”顾兰时说着,把那条草鱼放进灶房,出来后问道:“在说彩礼?” 他刚才听见一耳朵,不过苗秋莲声音低,没大听清。 苗秋莲说道:“可不是,那边回了话,问你金凤婶子呢,这不我跟你爹商量商量,看几两合适。” 这事顾兰时又拿不了主意,就没多嘴询问,提起手里的鲫鱼说:“我给阿奶送去,等下回来。” “好好。”苗秋莲答应着,又跟顾铁山说起正事。 涉及到钱财,两人神色都比较凝重,不像平时说闲话那么轻松。 还没走到祖宅门口,顾兰时就看见他阿奶坐在村口大树那边跟人说闲话,喊了一声,方红花提着板凳连忙回来。 两人进了院子,方红花把鱼放到灶房外的盆里,笑着说:“等下洗了就去炖,姑爷没来?” 顾兰时自己拉了张板凳在院里坐下,说:“他去打草了。” 方红花对裴厌那是越看越喜欢,夸道:“姑爷就是勤快。” 最近家里的大事就是给狗儿娶亲,她说起这件事,原来那姑娘家要六两的彩礼。 一听这话,顾兰时就知道他爹娘刚才在商量什么了。 方红花从屋里端了叠点心出来,说:“嗐,不过是嘴上这么说,五两肯定能成,哪里来的六两的规矩,说亲说亲,就是靠嘴皮子在磨,少不了这些费嘴的。” 确实是这样,顾兰时点点头,乡下人娶亲,双儿好一点是三两,姑娘家好一点是五两,一般不会超出这个数。 说两句闲话,顾兰时拿了一块点心吃。 方红花想起刚才听到的闲话,开口道:“裴家也有动静了,听你孙阿奶说,裴虎子想娶夫郎,方云就找那边,定了明年开春的日子,毕竟裴兴旺死了还没一年,按理,该三年以后再成亲,不过他们家说守的是短孝,到明年足够了。” 顾兰时听着,没多说话,短孝一百天就足够,生老病死都是常事,有时年纪越大还越不好娶媳妇,守一百天的孝其实也常见。 方红花叹一声,说:“我记得他家老小年纪还不大。” 顾兰时开口道:“跟竹哥儿同年的,还比竹哥儿小两月,今年十三。” “那明年就是十四,这样也不算小了。”方红花眯着眼说道,想了一下又开口:“听他们说,裴胜他娘不乐意,觉得她男人才死了一年,可如今大儿媳做主,她再怎么,也不敢和人家吵。” 村里这些闲话听完就过去了,要是别家事还能聊聊,但裴家,因为裴厌,顾兰时不愿和他们多扯上关系。 和阿奶说一阵子话,他没多留,回家询问他娘狗儿亲事到底如何了。 * 裴家。 叶金蓉在院里择野菜,余光留意到门口有人经过,抬眼一看,却是顾兰时。 她手一顿,干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又低头干活。 换亲的事让裴虎子有了夫郎,明年就娶回来,她心里是高兴的,只是这一半年受方云辖制,家里再没她说话的份儿,难免有些不痛快。 连那边给裴春艳的布匹,她这个当娘的都摸不着边角,方云看都没让她看一眼,还是裴春艳做衣裳时她才见着。 听方云和裴胜裴虎子商量亲事日子时,她便以孝期未到为借口,想法设法闹一闹,好叫几个小的还知道,她这个长辈还在呢。 可裴胜对她早没了耐心,根本就不耐烦听她说那些,她理亏心虚,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大声争辩,至于裴虎子,一心只想着娶夫郎,哪里肯听她的,根本就没闹起来。 后院的母鸡叫了,只是收鸡蛋这样的事再轮不到她,更别说吃鸡蛋。 叶金蓉手上不停,野菜难吃,好歹能饱腹,只是忽然想起村里人说,顾兰时跟着裴厌,过上了天天吃鸡蛋的日子。 去年养了十几只母鸡不说,今年更是多买了四五十只,以后鸡蛋只多不少,吃腻的日子都有。 不知是不是太阳有点大,她微阖着眼,满腔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脸上更显苍老衰败。 * 回家之后,没一会儿裴厌背着一筐草回来了,顾兰时正在院里喝茶,见他进门,连忙给舀洗手水。 裴厌把猪草掏出来铺开晾在院里,蹲下身洗手,不想顾兰时忽然从他身后趴上来。 他没动,拿了野澡珠在手心搓,笑着问道:“怎么了?” “啊——”顾兰时长叹一声,将心里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郁气悉数发泄出来。 胸膛贴着脊背,热乎乎又安心,他心情一下子好了,笑眯眯说:“没什么,就是想靠靠。” 裴厌洗干净手,也没说一声,猛地站起来。 身体忽然悬空,顾兰时吓一跳,下意识胳膊就搂住裴厌脖子,腿也攀上来,紧紧扒着裴厌不放。 当听到裴厌笑声后,他才知道是故意的。 第135章 热风滚滚,吹得绿麦渐渐变金黄,又到夏天了。 晌午太阳热辣辣照下来,浓郁的麦子气味混合着干燥扑进鼻腔。 又是一年收麦的时节,顾兰时之前的担忧不复,天这么热,哪有下雨的迹象。 裴厌打着赤膊在地里割麦,衣服根本穿不住,他偏生又白,还是晒不黑的那种,一上午晒得皮肤通红。 精瘦的上半身肌肉结实,长臂长腿,连裤管都挽起来,露出修长的小腿,同样结实劲瘦。 麦子正当熟,家家都有人顶着大太阳抢割,暑气混着灼热的灰尘,人人都汗流浃背,因弯腰的姿势,汗水滴落在田地里,很快又被晒干。 顾兰时脚步匆匆,拎着陶罐和竹篮往地里赶,沿路还捡了几根别人家遗落的麦穗,到自家地头后顺着田垄往里走。 裴厌已经快割到地头,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他从那边过来,热得眯了下眼睛,抬手用胳膊擦了擦脸上汗水。 回家做饭的时候就已经隔了一大半,两个人到底快些,顾兰时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这边地头,没想到他不在,裴厌一个人也割得这么快。 他到跟前后放下竹篮,把陶罐上的水碗放在地上,拎起陶罐倒了一碗薄荷水,说道:“快喝点。” 裴厌走上田垄,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薄荷的清凉让暑气消解了些许。 顾兰时又给他倒了一碗,随后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让他擦擦汗,自己坐在田垄上,掀开饭篮上盖的布,说:“蒸米饭来不及了,吃点馒头垫垫,割完到傍晚再做点好的吃。” 篮子中间放了两碗菜,一碗清炒蒿菜一碗春菜炒肉,油盐放的都足,篮子一圈放了七八个馒头。 太阳热辣辣晒着,裴厌脸上那条长疤泛着狰狞红色,他眯着眼,坐在饭篮另一边,提来的水是喝的,再说也顾不上洗手,割了一上午麦子,早就饿了,拿起一个馒头就啃。 差不多寅时中刻,他俩就出了门,借着天上月色和星光在地里割麦,为的就是早早收完,不然麦子太干,麦粒会掉在地里,今年地里田鼠还挺多,鸟雀也知道麦子熟了,还要和这些东西抢口粮。 不止他俩,村里人多半都是天还没亮就到了田里。 他俩年轻,尤其裴厌,是个比寻常汉子还结实的壮劳力,那边一亩地已经收完拉回去了,只剩这边一亩,为早点割完好放心,这一亩割下来的麦子还没往家里拉,一捆捆都在地里放着。 幸好剩下的不多了,顾兰时边吃边看地里,末了舒一口气,待吃完饭后才开口说道:“剩下这点我去割,你装车拉回去,下一趟过来把毛驴牵上。” 板车和麻绳都在地里,只不过在那边地头,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 裴厌放下筷子,又倒一碗水喝,饱足感填补了胃里心里的饥饿,他放下水碗,点着头说道:“好,先歇一下,天还早,剩的不多了。” 地里土最多,割麦时免不了会沾到,身上脸上又有汗水,免不了弄得浑身脏兮兮。 没有树荫遮挡,光坐在这里就晒得人满头满脸汗,顾兰时又把帕子递过去,让他擦擦脸。 两人中间虽然隔了饭篮子,但还是能看见裴厌上半身被麦芒扎出来的红点,又有汗水淌过,不用想都知道什么滋味。 顾兰时说道:“回去了先不急着碾场,烧一锅水洗个澡,身上就不扎了。” “嗯。”裴厌答应一声,没多久就站起身,看着他说道:“你割慢点,不急,留神镰刀。” 割麦前特地把镰刀磨了,十分锋利,干活总有点意外,他俩早上往回拉麦子的时候,碰见有人割破手,口子挺大,流了不少血,急匆匆跑回村里问人要草药。 “我知道。”顾兰时答应一声,把饭篮子盖好,起身也去干活。 * 打粮食是庄稼人头一等大事,收麦碾场扬麦这段忙碌的时日,满村都是麦子味道。 衙门里来的差役把一袋袋麦子用车拉走,夏收的粮税一交,家里留下的那些才是正经自家口粮。 裴厌牵着毛驴到村口石磨那边磨了一口袋白面,顾兰时蒸了两屉白面馒头,面发的好,馒头蒸出来宣软绵白,什么菜都没有,光吃馒头就很香。 只有两亩旱田,交过粮税后,剩下的面即便都磨成黑面,也只勉强够一年吃的,还得俭省着来,好在后面还有一场秋收。 柴豆种子已经播下了,秋天就能拔豆杆,再加上水田里的秋稻谷,林林总总加起来,便够一整年的吃喝,不怕亏待了肚子。 晌午。 外头太阳大,顾兰时和裴厌在房里小憩。因天热,两人穿得都少,肚子上盖着各自的衣衫。 堂屋门开着,有风吹进来,灰灰和灰仔又长大了些,四仰八叉躺在墙角睡觉,你挨我我挨你,一个蹬了下腿一个在睡梦里哼哼叫,似乎都对彼此不满,明明经常打架,却又经常在一处玩。 大黑趴在堂屋门口也在睡,它毛发长,被风吹得晃动,瞧着十分安逸。 后山就他们一户,整个院落静悄悄的,直到炕上的人睁开眼,才有了点动静。 这一觉睡得还挺舒坦,顾兰时醒后懒洋洋的,一时有点不愿起,见裴厌也醒了,觉得没有那么热,就往裴厌身边蹭了蹭,脑门抵在对方大臂上。 低声说两句家常话,顾兰时还好,里衣在身上,裴厌本就体热,上衣穿不住,连精瘦的腰都露在外面。 衣裳少方便了行事,原本平静的屋子又变得燥热难耐。房门关着,但窗户却半开,泄露出不同寻常的动静。 * 顾兰时一身汗,散落下来的细碎头发也湿漉漉的,竹席被焐热了,他翻个身换一边继续躺。 早就该起来去干活,不想耽误了半个时辰。 没一会儿,裴厌提了一桶热水进来,浴桶早放好了,他倒水进去,来回跑了几趟,添好水又伸手试试水温,转身说道:“能洗了。” 顾兰时在炕上赖了一下才坐起来,见他还站在那里,抬头看过去,问道:“你不出去?” 裴厌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说:“你一个人行?” 顾兰时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一边下炕一边说:“怎么不行?要不是你……算了,你出去,我自己洗就好。” 遭到嫌弃,裴厌薄唇微动,有点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可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确实是他不对,只得一步三回头拖拖拉拉往外走。 到房门口了,也不见顾兰时喊他,知道是不能进来了,他微抿着唇,带上屋门不情不愿走了。 顾兰时不是没看见,只是懒得理会,明明人高马大的,偏生做出这幅模样,以前他还会心软上当,如今已经心硬如石了。 去年刚成亲,行房时疯疯癫癫就不说了,成亲一年还是这样,他想抱怨都没地儿去说。 洗了一通身上总算爽利了,原本想自己倒水,顾兰时穿好衣裳一想,就喊裴厌干这个活,自己坐在堂屋吃米糕。 裴厌干活向来不含糊,脏水一桶桶拎出去,最后还提了净水把浴桶洗了洗。 顾兰时坐在摇椅上轻晃,懒洋洋的,见他出来,说道:“下午歇歇,晚上去抓蝎子?” 早起打了草,足够牲禽一天吃的,偷个懒也无妨。 裴厌把木桶放到堂屋门口,点头道:“好。” “下午摘几根绿辣子,和扁豆切丝炒着吃,再切两个咸鸭蛋。”顾兰时说着说着,脸上露出笑容。 吃喝是大事,只有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 裴厌拉过椅子在他旁边坐下,说道:“正好,今晚捉些毒蝎,明天早起摘了辣子和丝瓜一同去镇上卖。” 正说着话,趴在门口的大黑忽然爬起来,冲着门外汪汪叫。 墙角还四仰八叉的灰灰和灰仔听见动静,一着急,四条腿都在乱动,总算爬了起来,没头没脑一起冲着门外吠叫。 裴厌一看篱笆门被推开,竹哥儿先走进来,后面跟了抱着孩子的顾兰秀,厉声喝止往外面跑的狗。 大黑认识竹哥儿,见是熟人,舔舔嘴巴不再叫了。 灰灰和灰仔还小,之前也见过竹哥儿,被主人呵斥以后,摇着尾巴上前,灰灰还去闻顾兰秀小腿。 “秀儿姐。”顾兰时连忙从摇椅上起来,喜笑颜开和裴厌一起迎上去,见外甥小牛儿胖乎乎的,伸手想抱。 一岁半的小牛儿看了他一会儿,才张开肉乎乎的胳膊往他怀里扑。 “哎呦,真乖,怎么这么亲人。”顾兰时抱着小外甥直夸,还在小牛儿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顾兰秀看儿子一眼,笑骂道:“臭小子,总算有人接手了。” 她往椅子上一坐,又说:“如今大了,更沉,这一路抱过来,想换个人抱他还不肯,倒是认你。” 竹哥儿在旁边说道:“可不是,刚才我想抱,他还不让呢。” 顾兰时越发心喜,难得今天小牛儿认他,抱着就是一顿亲。 小牛儿以为是在玩耍,乐得咯咯咯笑,当听到狗崽的声音后,还转头去找。 “大姐姐没来?”顾兰时腾出空跟二姐说话,平时回娘家,她俩都是一道。 裴厌重新换了茶叶,拎着茶壶从外面进来给几人都倒上新茶水,又把糕点往竹哥儿和顾兰秀那边推了推,想起上午摘的果子,又去灶房拿。 顾兰秀笑道:“今儿就我一人回来,大姐姐有了,都快四个月了,婆家看得紧,不让乱跑。” 怪不得最近没见大姐顾兰玉回娘家转悠,顾兰时恍然大悟,笑着说:“馨儿要当姐姐了。” 说起外甥女,他确实有点想了,改天去周家村看看。 姐弟几个闲聊着,又说到狗儿的亲事,前几天狗儿和那姑娘相看过了,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嘴巴都合不上,没事儿就呲着两排牙傻笑。 那姑娘姓花,有个顶好听的闺名,叫做惜霜,据说是他爹特意请秀才吃了一顿酒,让人家给取的名儿,可见花家对这个老幺的疼惜。 先前要六两彩礼,就是觉得自家闺女金贵,不过后来在顾铁山和苗秋莲的磨嘴后,还是说定了五两。 眼瞅着好事将近,顾铁山和苗秋莲这几天又忙着商量定亲的各种事宜。 顾兰秀回来,一是看看爹娘,另一个也是想问问弟弟的亲事如何了,她和顾兰玉婆家离得近,回去了还要跟大姐说道说道。 提起狗儿这几天傻乐的憨憨模样,顾兰秀笑道:“我问他,那姑娘长得如何,他吧,念过书的人,竟说不出个模样来,抓耳挠腮只说人家好看,说着说着又自顾自傻笑,真是丢咱家的脸。” 几人正笑着,狗儿就进门了,他一来,顾兰秀又拿他打趣。 被笑话了顾兰瑜也不恼,脸上挂着笑,有些话不能乱说,但在他心里,他媳妇可不就是最好看的。 第136章 入夜,天上星辰闪烁,月色照亮前面的路,顾兰时和裴厌打着火把顺着山坡往上走,一进山,看见前面林子里几点火光,离得远,也不知是谁。 去年裴厌抓毒虫赚了些钱后,今年夜里进山的汉子就多了起来。以前没人开先例,顶多在山坡下的土崖周围转转,能抓到些毒蝎和蜈蚣,换得一点钱。 小河村周围有山有水,并非贫瘠匮乏之地,寻常人只要认识东西,就能在山里河里找到果腹的东西,即便有人进山找珍稀山货,也多是在白天,近些年又无天灾人祸,日子过得下去,就少有人愿意冒险。 既然抓毒虫能挣钱,裴厌又没出过什么事,哪有不心动的,而且夜里进山的人一多,万一真有什么事,心里也更踏实点,起码呼救有人听得见。 前面的火光在黑暗中很明显,顾兰时心中稍定,要说山里只有他和裴厌两个人的话,虽然能多抓点毒蝎,山林黑黢黢的,又寂静,到底有些惧怕。 两人朝着去年去过的土沟走,他开口笑道:“今天不知道能抓多少。” 裴厌比他快半步,走在前面用火把照亮,一进林子里,月色不如外面明亮,闻言说道:“有一二斤就行,不用贪多,如今有菜卖,多一项营生,不必在山里耽搁太久。” “嗯。”顾兰时答应道,心想一斤毒蝎能卖七八十文,就算只抓一斤,再加上卖菜钱,明天起码进账一百文。 一钱呢,他自己算着算着就高兴起来,等攒够四钱,再上山找块好木料,就能再做一把摇椅了。 抓毒蝎对他俩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事,下了土沟后不用说,顾兰时帮裴厌打火把照亮,自己也用脚踢开石头,翻找藏在缝隙里的蝎子,胆量明显比去年大了些,不再缩手缩脚不敢乱动。 夏天多一项赚钱的门路,只要不下雨,顾兰时和裴厌天天晚上去山沟里找毒蝎,有时顾兰瑜也跟着。 他快成亲了,除了在家里干活打草以外,有时也跟着其他人去码头做工挣钱,工钱一回来就交公,毕竟成亲这样的大事,都是爹娘在操持,最近卖毒蝎和知了牛的钱也都悉数上交。 除此之外,他还在学赶驴车。 顾家田地多,养的牲口也多,又是猪牛又是毛驴的,顾铁山一般先紧着家里的活干,只要不是农忙或者有事出门,顾铁山一般不赶驴车出去。 顾兰瑜只能想别的法子练练手,于是就找了个借口,笑嘻嘻同顾兰时和裴厌说早起他来后山帮忙摘菜,顺道和哥夫一起去镇上卖蝎子卖金蝉,好蹭蹭驴车,省得他还得走路去。 要说赶家里的驴车,空车拉着他一个人跑一趟镇上,有点不敢说出口,牲口多金贵的,再说了,要是没个人在旁边看着教教,他心里也没底。 顾兰时只当他懒得走路,并未起疑,不想裴厌回来后说路上狗儿学着赶了一段路的驴车,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学赶车也不是为难的事,既然他想学,顾兰时和裴厌都不是吝啬的人,自家弟弟,又不是外人。 于是顾兰瑜隔三差五,晚上和他俩一起去捉毒虫,第二天就有借口去镇上。 因不是自家驴车,他这么蹭着学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每每上门时都是一大清早。 甚至有时候敲门时顾兰时和裴厌还没睡醒,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后,他也不扭捏,自己拿了竹筐独自在菜地里摘瓜割菜,劲头十足。 他来得勤快,时辰又早,到后面连大黑和狗崽都懒洋洋缩在狗窝里,睡得蜷成一团,根本不搭理他弄出的动静。 顾兰时哪能看不出来弟弟的心思,学赶车分明是因为要娶媳妇了,成了亲好在媳妇跟前显摆自己会赶车。 他笑话了狗儿好几回,媳妇还没娶呢,连睡懒觉都改了,以后肯定是禁不住枕头风吹的人。 即便被笑话了,顾兰瑜依旧兴冲冲的,干劲不减。 日子在期盼中等来一个又一个好消息,定亲议事选日子,最后选定了成亲的吉日在初秋。 日子稍紧凑了些,但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两个小的又互相看对眼,吉日选定后就再无异议。 顾兰瑜本来就机灵,亲事板上钉钉了,满村人都知道这件事,再不用避嫌,他隔几天就弄点东西给花家那边送,跑得那叫一个勤快,不是自己摸的金蝉和知了牛,就是镇上买的一点蜜饯干果,有孝敬岳丈岳母的,也有给自己媳妇吃的零嘴。 越是这样稀罕,顾兰时就越好奇弟媳的模样,说亲这样的大事他插不上手,家里又忙,况且也找不到去见花家人的借口,只能在好奇中等待。 不是没问他娘,他娘说长得喜庆圆润,两家说事都是见长辈和媒人,花家幺女只见过几面,别的再说不出什么。 好在夏天说长也不长,两个多月在忙碌中过去,后天就是成亲的大好日子。 院里,顾兰时坐在矮凳上,树墩上放了个切菜木板,摆在面前,他一边切丝瓜条一边和裴厌闲聊。 “等会儿我回家看看,估计今天就开始忙了,要备菜备肉,还有酒水点心什么的,屋子也要添置一番,估计晌午吃饭也在那边,我要是没回来做饭,你记得到时辰了过去一起吃。” “嗯,我知道了。”裴厌答应着,同时抡起长斧劈开木柴,他又竖起一根柴火,边劈边说:“菜的话,后天一早再摘,虽说初秋,但天气尚热,太早摘下就蔫了。” 顾兰时把丝瓜条铺在竹匾上,又拿起一根切,说道:“我回去问问娘,看都要什么菜,她那边算好了,咱俩后天早上再摘。” 顾家院里也种了菜,不过没他俩这边样式多,成亲的宴席是件大事,弄得丰盛些又热闹又体面,之前苗秋莲就提过,说要在这边摘两样菜凑凑宴席样数。 自家的活忙一忙,顾兰时把竹匾放在架子上,擦擦手就匆忙回家去了,没多久裴厌也过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 顾兰玉和顾兰秀第二天早上一同到了家,因顾兰玉有身孕,月份不小了,苗秋莲都不敢让她干活,夜里怕家中有喝酒的吵闹,让姐儿俩住在顾兰时这边。 明天就是吉日,她俩娘家离得不算远,就结伴回来了,两个姑爷送的,不过他俩先回去了,明天会再来。 顾兰时很高兴,自从两个姐姐出嫁后,很少有凑齐一起睡觉的时候,他给裴厌在西屋炕上铺了被褥。 这边比东屋简陋些,只是凑合一晚,裴厌没说什么,听他几个聊得高兴,没过去打搅,很有眼力见。 因小牛儿还小,夜里要娘抱着才睡觉,顾兰秀带着他,馨儿已经大了,明天会跟着周书宏一起来,家里有公婆和小姑子小叔子一起照顾,顾兰玉并不担心。 晚上不止狗儿兴奋,他几个也聊到夜深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虽然又要摘菜又要拾掇打扮一下,但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意。 一直到傍晚,赶着吉时把新娘子用马骡接回来后,这份喜悦更是到了极点。 小儿子一成亲,无论苗秋莲还是顾铁山都松了一大口气,忙忙碌碌这么多年,三个儿子都娶亲了,至于后边的竹哥儿,他是要出嫁的,自然没有娶亲这样又费钱又累人。 顾兰时早就期待弟媳嫁过来,满心欢喜和二姐挤在人群里看,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一出现,他恍然大悟,明白他娘当初随口说的圆润是什么意思,那时他没想到这个,因此还不太明白。 花惜霜身形微胖,穿着较宽大的喜服也能看出来,不过很匀称,不算太胖的身形。 狗儿经常干力气活,背媳妇一点不见费力,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叫一个高兴。 拜完堂后,新娘子进了新屋,外头宾朋喝酒吃席,才正式热闹起来。 原本竹哥儿要给新娘子送面吃,顾兰时和顾兰秀都好奇弟媳的长相,跟着端了两碗菜一起进来。 房门一开,花惜霜听见动静,明显有点紧张,往炕里挪了挪。 顾兰秀笑着开口:“别怕,我是你秀儿姐,给你送饭吃,饿了一天吧,快来吃,门窗都关着。” 花惜霜这才悄悄掀起盖头一角,面带红晕羞涩看了一眼屋里的几人,果然没有一个汉子,之前家里跟她提过顾家人,心里大致有了猜测,于是把盖头撩起来,搭在头顶,走过去坐在桌前吃面。 她看起来是真饿了,一碗面吃得很快。 顾兰时笑眯眯把菜碗往她那边推了推,说:“慢些吃,别急,外头正喝酒呢,一时半会儿没人进来。” 看着珠圆玉润的弟媳,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花惜霜这个名字听起来文气秀雅,不想人长得如此讨喜,眼睛大瞳仁黑,瞧着有几分天真稚气,脸不止圆圆的,还有些肉嘟嘟,想一想年纪确实有点小,差几个月才十六岁。 一碗面吃完,花惜霜顿觉自己的吃相或许太急了,一下子红了脸,再加上屋里三个人都看她,最小的双儿明显很好奇,她有点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小声说:“我吃饱了。” 顾兰时把碗筷收进红盘子里,笑着说:“饱了就行,先垫垫,等客人走了,家里留了席面呢,都是别人没动过的干净菜肉,到时好好吃一顿。” “嗯。”花惜霜一听有吃的,乖乖点着头答应。 顾兰时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真像他娘说的那样,一看就是家里疼的幺女,养的这般乖巧。 第137章 宾朋散了,有醉醺醺的汉子被扶出门,说笑声逐渐远去。 院里的残羹冷席有几个妯娌带着村妇和夫郎帮忙收拾,苗秋莲和大儿媳张春花二儿媳李月一起在灶房炒自家人吃的肉和菜,连同村里来帮忙的人,多少也得两三桌,幸好她之前备的菜足够。 顾兰时也没闲着,帮着擦桌子洗碗筷,竹哥儿在灶房烧火,各自都有活干。 亲戚该走的都走了,这会儿天色已经擦黑,家里离得远,又无牛车驴车使的亲戚,都是汉子还好,要带了女眷夫郎,甚至还有孩子的,走夜里实在不放心,顾铁山带着几个儿子在院里商量,让这几家亲戚睡一晚,明天天亮了再走。 孙子成亲,方红花自然要过来,顾兰时一个姑奶奶年纪大,就跟着她去祖宅睡了,其余人安顿在这边还有顾兰生顾兰河那里,夜里凑合着睡一宿歇歇。 顾兰玉和顾兰秀在吃完席后,跟着女婿回去了,菜炒好后,顾兰时和竹哥儿拣了三碗肉和菜端进新房,陪着花惜霜一起吃。 “虽说是好几样菜混在一起,热菜是热菜,凉菜是凉菜,没有乱混,快吃快吃,等下汤好了,我再去端。” 顾兰时说着,把筷子递给花惜霜,自己和竹哥儿也坐下。 外头人声嘈杂,明显也在吃饭,他又说道:“狗儿也在外头吃,不用管他。” “嗯。”花惜霜收回看向房门那边的眼神,点点头跟他俩一起开吃。 正吃着,苗秋莲推门进来放下一盆鸡汤,见屋里有点暗,招呼顾兰时点上灯,生怕新媳妇觉得他家吝啬,吃饭连灯都舍不得点。 掌了灯后,看一眼小儿媳的模样,她笑得合不拢嘴,果然人靠衣装,今儿穿上喜服,又描了妆点,实在是圆润又讨喜。 见婆婆这么和气,还亲自端了汤进来,花惜霜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放下了。 天色渐晚,吃完饭后,顾兰时帮着收拾了灶房,月亮爬上来之后,家里的活差不多干完了,剩下的那些有大嫂和二嫂在,他说一声,就和裴厌回去了。 晚风吹拂,热闹散去后,只剩小村庄入夜后的宁静。 顾兰时喝了一点酒,脸蛋红彤彤的,四下无人,走着走着,两人就牵住了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轻晃着手。 他笑着说:“过两天等你看见霜儿,就知道娘说的圆润是什么意思了,那脸蛋,圆嘟嘟的,话少人又乖,怪不得狗儿这么稀罕。” 花家这么喊幺女,他家里人也就这么叫了,不然显得太生分。 新娘子到家后,裴厌不是没看见她身形,他笑了下,说:“年纪小,家里疼,自然有些娇养。” 顾兰时点着头赞同,说:“可不是,听娘说了,她家里给的陪嫁也不错,他娘更是舍不得幺女出嫁,给女儿又是打银镯子又是打银簪子,拾掇得漂漂亮亮。” 他又说道:“虽然这么娇惯,但手艺不错呢,狗儿穿的喜服就是她做的,又合身又好看。” 听他言语之间满是对弟媳的喜欢,裴厌笑了笑,尽管还没见过花惜霜,但因为顾兰时,心想肯定是个不错的姑娘。 初秋的夜晚有了一点凉意,顾兰时喝了酒,倒不觉得有什么,开开心心和裴厌慢慢往回走,又说道:“再过两月,大姐姐就生了,又是一件喜事。” “嗯。”裴厌声音低沉,抓着夫郎的手只觉心里热乎乎的。 他也喝了酒,比顾兰时那半碗多得多,但并无醉意。别人的热闹过去了,回来的不止他一个人,始终空荡荡的胸腔不知什么时候被填满,再不复从前的清冷孤寂。 “不知道这回大姐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已经有了馨儿,再来个小子,儿女就都有了……” 许是半碗酒就醉了,顾兰时还在絮叨。 和着温柔的夜风,连声音都叫人满心欢喜,裴厌握着那只手不曾松开。 * 清晨,顾兰时醒的比平时晚了一点,盥洗完太阳已经出来了。 裴厌比他起得早,已经在菜地里摘菜,丝瓜和辣子又上来一批,茄子也有长大的。 之前随手在山壁那里种的几株葫芦也结了不少葫芦瓜,因是随便插了一些木棍和竹竿,他俩也没多管,葫芦藤爬的乱糟糟。 顾兰时拎了个竹筐一边走一边挽袖子,见裴厌在摘丝瓜,他走到豇豆地旁看一眼,长长的豆角垂下来,也结了许多,于是就进豇豆地里摘。 大黑从狗窝里出来,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他说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出门,回家拿几根冷骨头回来给它几个啃,昨晚都忘了。” “好。”裴厌在东边菜地里答应一声,又说:“葫芦我都摘了,想吃的话留两根在家里,余下的带去镇上卖,结的葫芦模样都不怎么好看,不知道味道如何。” 顾兰时很快摘了一把豇豆,放进竹筐里说道:“那留两根尝尝。” 今天摘的菜样数多,各自在一个筐里,裴厌套好驴车后,和顾兰时一起把五个竹筐往车上搬。 捆扎菜用的干净长麦秸放了一大把在车上,还有一杆秤,再就是顾兰时给他带的馒头和水。 两人牵着驴车走到顾家门口,院门已经开了,一眼就看见在院里摘菜的花惜霜,穿着新衣裳,手脚倒是麻利。 顾兰时笑眯眯进门,花惜霜看见后,直起腰脸上带了些腼腆,说道:“兰时哥哥,过来了。” 裴厌在门口,顾兰时回头看一眼,开口道:“这是你厌哥哥,去镇上卖菜。” “厌哥哥。”花惜霜乖乖喊了人,她手里拿了一把绿辣子,站在菜地里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苗秋莲听见动静从灶房出来,说:“兰哥儿,和姑爷去卖菜?” 顾兰时往那边走,说道:“不是,他去,我拿几根剩骨头回去给狗吃。” 裴厌喊一声岳母,又道一声别,就赶着驴车走了,今天出门晚,不能再耽误了。 看见表姑妈也在灶房,他露出笑容,说道:“姑妈醒了。” 苗秋莲说:“你姑母刚才非要走,连饭都没吃,家里再有活,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好说歹说才劝下。” 怪不得一大早就摘辣子炒菜,顾兰时也听见堂屋那边表姑父和他爹说话的声音,笑着同姑妈说几句家常闲话。 “霜儿,摘一把就够了。”苗秋莲朝外面喊道。 “哎,好。”花惜霜这才从菜地里出来,舀了一瓢水又洗菜,一点不见偷懒耍滑。 见有大半盆吃剩的骨头,顾兰时拿了四五根,也没多留,说道:“娘,姑妈,我先回去了。” 不等苗秋莲答话,花惜霜这时洗好辣子进灶房,他笑眯眯问道:“狗儿不在?” 花惜霜拿了菜刀切辣子,说:“兰瑜去买豆腐了,和竹哥儿一起。” 听她喊的是狗儿大名,顾兰时脸上笑意更甚,又说两句闲话才走。 他离开之后没多久,狗儿提了一篮豆腐进门。 听见媳妇喊他,叫的还是大名,他咧嘴直笑,头一回觉得自个儿大名怎么这么好听。 * 灰灰抱着一根骨头啃,灰仔和它一样懒,都是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抱着骨头,啃得咔咔响。 它俩屁股对屁股,离得近,又像是害怕对方来抢,偏偏头不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大黑离它俩都远,独自占了两根骨头,这个啃一口,那个舔一下,俨然一副老大的模样。 顾兰时见它有根骨头沾了太多土,有点看不下去,直接从狗嘴里掏出来用水冲了冲,给它放食盆里,意思吃完一根再吃另一根,要是再扔在地上,还得沾土。 被抢了骨头,大黑没敢抢回来,不断舔着嘴巴看顾兰时,最后看见顾兰时把骨头放在它旁边的盆里后,才放心低头去啃自己身前的骨头。 剁了一盆草,顾兰时走进鸡圈,母鸡呼啦啦朝他这边跑来,他往食盆里抓了几大把碎草,又给鸭子那边倒了一些。 见最里面隔开的小鸡如今已经长大了,他想了一下,放下木盆,直接把分隔用的一排篱笆拔掉。 装草的木盆在旁边,四十多只鸡涌出来,你争我抢头往盆里去啄。 他把篱笆扔出圈外,除了鸭舍以外,五十几只鸡混在一起,这样倒食就不用分两次,以前是鸡仔太小,怕老鸡欺负,现在大了,快到下蛋的时候,就不怕鸡仔被踩死了。 隔档一取,好几个鸡窝由着晚上它们自行去睡,再不用管。 见五只公鸡长得大,抢食很有力气,挤走了几只母鸡。 顾兰时看了好一会儿,见它们比之前更霸道些,心想等裴厌回来,还是把它们和母鸡分开,刚好用拔下来的篱笆给它们围一个小圈。 那其中有两只公鸡比较凶,只怕裴厌,啄人挺疼的,之前就吃过亏,自己今天就不上手了。 他拿了铁锨进来铲粪,许是刚混到一窝,几只公鸡之间不知怎么就打起架,你啄我飞,打的羽毛都乱飞,母鸡咕咕咕直叫。 大黑和灰灰灰仔听见动静,都跑过来站在篱笆外汪汪汪吠叫,一时之间,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意味。 顾兰时直接用铁锨把几只公鸡分开,有一只像是不服气,竟朝他啄来,他没客气,一生气抄起手里的铁锨拍过去,于是就变成他追在公鸡后面打,吓得母鸡都在乱跑。 大黑以为他受欺负了,从圈门缝隙里窜进来,一呲牙凶相毕露,喉咙里发出威胁十足的低吼,浑身肌肉像是紧绷起来,一副要咬死那只公鸡的架势。 “大黑!” 顾兰时把那只公鸡追得屁滚尿流,要是没铁锨,他早就跑出去了,不然赤手空拳自己会吃亏。 偏生手里有家伙,才不怕公鸡啄他,他其实也没真打,拍中后又收了力气,叫那只公鸡吃点教训而已,没想真打死。 “出来。”他把低吼的大黑喊出来后,关好圈门后,伸手揉了揉大黑脑袋,笑着说:“行了,别再吓它们,再过几天,让裴厌把那只杀了吃肉。” 公鸡要养的壮一点气势足一点,无论打鸣还是以后让母鸡抱窝孵蛋,都是有好处的,可这并不代表就可以啄主人。 既然这么凶,管都管不住,还不如炖了,也打打牙祭。 等晌午裴厌从镇上回来,听说了这事,当即就要去捉那只公鸡。 顾兰时笑着说道:“也没真啄到,我把它打的羽毛都掉了好些,昨儿刚吃了酒席,鸡肉鸡汤都吃过了,过段日子再杀,多养两天,说不定肉还能多点。” “也好。”裴厌点点头,吃完饭就去鸡圈忙,连同一个鸡窝,重新围了个小的篱笆圈,将五只公鸡都关了进去。 第138章 自从娶了媳妇,顾兰瑜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走路脚下都像是带风,做什么都有劲。 花惜霜刚来顾家,说话做事比较小心,又是话少寡言的性子,和人说话时总是腼腆笑笑,不过顾家人对她如何,她都看在眼里。 回门后她娘问了许多,最后总算放心了,女儿家嫁出去,能找个脾气好规矩又不大的婆婆实属不易。 下午,太阳没那么大了,顾兰时和裴厌在井边打水浇菜地,正忙着,苗秋莲带花惜霜进门了,她俩出来打猪草,从河边顺道过来转转。 因是生人,大黑三个很警惕,没有乱叫,但围着花惜霜闻了好一阵才走开。 知道他娘是带人认认门,顾兰时不再打水,笑着提了板凳出来让她俩坐。 花家住在杏源村,倒是和顾兰时大姑妈在一个村子,之前也曾听过裴厌的事,嫁过来之前家里还有点忧心。 不过再打听裴厌成亲之后,就再没惹过大的是非,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种地卖菜,日子倒也不错,才打消了那些顾虑。 要说在砍娄进之前,裴厌名声还没娄进那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恶霸大,后来娄进死了,传着传着就变成是被裴厌打死的。 花家有个亲戚曾经被娄进抢过粮,无奈那时候娄进势力大,没人敢招惹,后来娄进一死,他那些爪牙散了,他们家和亲戚都觉得痛快。 因此,花惜霜怕是怕,但对裴厌有着十足的好奇,成亲到今天还未曾见过。 她曾听人说过,裴厌相貌丑陋如恶鬼,高高大大,打起人来跟活阎王似的,不打死都不松手。 她是个姑娘,又刚成亲,脸皮薄,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等裴厌浇了菜过来陪坐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 脸上那条长疤确实狰狞了些,可平心而论,哪像那些人说的丑恶如鬼,黑黝黝如夜叉。 不但不黑,还挺白的,鼻梁高眼睛亮,说话也和和气气,并无半点恶鬼模样,尽管匆匆一瞥,也看出要不是那道长疤,裴厌相貌竟是俊朗的。 花惜霜喝一口茶水,心中忽然明悟,原来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莫名的落差感让她心中颇感唏嘘,只是嘴笨,自己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放弃。 恰好顾兰时让裴厌端了一碟杏脯来,推过来让她,她笑一下,拿了两个专心吃起来,一下子就把刚才想的东西给忘了。 坐一会儿苗秋莲就要走,顾兰时跟着起身说道:“娘,种的冬瓜和南瓜都结了,有几个大的,你拿两个回去吃。” “前天阿奶过来,给她摘了一个南瓜,说要回去蒸着吃。”他边走边说。 南瓜和冬瓜是顺着篱笆墙随手种的,藤蔓沿地面匍匐生长,结的大冬瓜和大南瓜藏在叶片底下,顾兰时和裴厌天天看,知道在哪里,走过去直接掀开叶片摘下。 冬瓜不小呢,抱起来沉甸甸的,花惜霜笑眯眯抱着,苗秋莲抱着一个南瓜,两人背了竹筐往外走。 顾兰时和裴厌送她俩出门,见人走远才回来继续浇菜。 忙完后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太阳从云层中出来,一入秋,威力明显不如夏天那会儿。 顾兰时躺在摇椅上歇息,裴厌提着茶壶走到外面泥炉前添热水,进来就在另一张摇椅上躺下。 夏天卖蝎子挣了几两,就找徐木头又做了一把摇椅。 一个夏天过去,卖菜也挣了点钱,足够平时买猪肉吃的,还能攒下一点。 顾兰时躺在摇椅上,转头看向裴厌,说:“等会儿摘一个南瓜,明天早上蒸着吃,甜甜糯糯的。” “好。”裴厌答应一声,长腿放在摇椅前面,整个人躺好,轻晃起椅子,十分悠闲。 顾兰时笑了下,转回头看着屋顶也晃起来,闲聊几句,听见外头鸡叫声,他笑着说道:“忘了跟你讲,早上我捡了将近二十个鸡蛋,那些小鸡也开始下蛋了。” 之前为了方便喂食,他把母鸡混在一起,如此就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老鸡下的还是小鸡下的,不过今天他确定了,小鸡也开始陆续下蛋,因为老母鸡只有十六只,能捡到二十只,说明有的小母鸡已然到了下蛋的时候。 “估计再过几天,能捡到的蛋就更多了。”他说完,又伸出手指掰了掰,说:“小母鸡有四十三只,再加上老母鸡,拢共是五十四只蛋鸡。” 他放下手,兴奋极了,说道:“如果全都下蛋的话,一天就有五十个鸡蛋。” 母鸡养得好才能天天下蛋,裴厌被他说的也高兴起来,开口道:“等会儿去河边挖地龙,入秋了,蛐蛐蚂蚱藏在草里,捉些回来,都喂给它们吃。” “嗯!”顾兰时兴冲冲的,要不是提水提的胳膊有点酸累,这会儿都想直接去。 挣钱的喜悦让人忍不住畅想,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有了别的担忧,转身看过来说道:“要真一天能摸四五十个鸡蛋,两天就得去镇上卖一次,这么多,卖得完吗?” 裴厌被他思前想后的着急模样逗笑,说:“能卖完,之前每次去镇上,虽然只有三四十个鸡蛋,回回都能卖光,镇上人和咱们不同,大户养鸡鸭不方便,只能在外头买,回头蛋多了,我去那些高门大户还有酒楼饭馆门前吆喝,肯定卖得出去。” 说得这么笃定,像颗定心丸一样,顾兰时就放心了,重新躺好,说道:“卖不完咱们自己吃,对了,之前总是煮蛋,明天晌午我摊几张蛋饼,放多点油,小火把鸡蛋摊成煎饼样,换个花样,以前听阿婆说,鸡蛋这样金贵的东西,放在大户人家,只是当菜上的点缀。” “好。”裴厌答应着,他没吃过鸡蛋摊的煎饼,想一想还挺馋的。 * 翌日清晨,早食做好了,顾兰时坐在院里吃南瓜,这个南瓜挺甜的,又软糯,他吃完又拿了一块。 裴厌一边吃一边往菜地那边走,见今天菜结的不算多,他又往回返,说道:“今天不用摘。” 顾兰时刚想说话,就见狗冲着篱笆门外叫,却是狗儿在拍门。 打开门,顾兰瑜满脸笑意,也不进来,站在门口说道:“厌哥,今儿去不去镇上?” “今天菜不多,明天再去。”裴厌把手里另一块没吃的南瓜递过去。 狗儿接过,咬了一口又说:“那你明天去的话,帮我捎一包海棠果脯,一包梅花糕。”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串钱。 “好。”裴厌答应着接过。 顾兰时走来,听见他俩的话,笑着问道:“我记得你不爱吃这些,是要送礼?” 狗儿把嘴里的南瓜咽下去,一脸笑意说:“给霜儿买的,她爱吃这些,我想着厌哥常去镇上,就过来问问。” “算你有眼力见,我这儿还有些杏脯,给她拿点儿回去。”顾兰时笑着说,昨天他就发现花惜霜爱这些零嘴,吃的时候明显很高兴,只是忙着摘冬瓜,给忘了。 “那好。”顾兰瑜疼媳妇,厚着脸皮跟进来拿杏脯,也没多要,包了一小包就揣进怀里,笑眯眯走了。 之前盖牲口棚和猪圈,都是狗儿过来帮忙,出了不少力气,裴厌都记着,一点杏脯而已,吃就吃了。 回家后,顾兰瑜把油纸包打开,花惜霜见是酸酸甜甜的杏脯,捏起一个先递过去,说道:“从哪里得的?” 顾兰瑜喜滋滋张开嘴接住,其实花惜霜并不是往他嘴里塞,手放的偏低,原是想让他伸手接着,没想到他误会了,一下子红了脸,往后退了半步。 见媳妇这般模样,顾兰瑜也知道自己误解了,但他依旧美滋滋的,脸上笑意不断,说:“兰时哥哥给的,你爱吃这个,我就没客气,拿了些回来。” 自己贪吃这件事被人看出来,花惜霜有点窘迫。 她从小就爱吃一点零嘴,小时候哥哥姐姐还笑话她胖墩,好不容易长大了,瘦了一点,却依旧比其他人胖,他哥哥说就是吃出来的,可她实在忍不住。 屋里没有别人,门窗也都关着,顾兰瑜见媳妇挠脸蛋,手腕手指都圆润,忍不住抓着手摸了一会儿,肉感果然不错,他乐得见牙不见眼,也就他媳妇这么珠圆玉润的。 花惜霜脸红如滴血,尽管成亲了,依旧有些懵懂。 顾兰瑜并未有出格的举动,只是不停稀罕她手指和胳膊,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亲昵又亲近的举动让她也露出一点浅笑。 * 一张张金黄的蛋饼放在盘子上,不算太大,刚好能覆盖住菜盘。 顾兰时其实是随便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好不好吃,饭菜端上桌以后,先夹了一张蛋饼。 蛋饼较薄,用筷子夹软塌塌的,他干脆用手拿着,咬一口咽下去,自己先笑了,说:“就是鸡蛋味儿,也没别的。” 裴厌却吃的很香,两三口一张蛋饼,又伸手拿另一张。 顾兰时笑道:“要不试着用蛋饼卷菜吃?” “好。”裴厌按他说的,把饼子摊开夹了几筷子菜卷起来。 “好吃。”他咬一口,还没嚼呢,就含糊不清夸了一句。 顾兰时笑了下,也把蛋饼当煎饼卷起菜。他吃鸡蛋有点腻了,不是特别喜欢蛋饼,但见裴厌吃得香,就把盘子放了过去,还有好几张呢。 吃完饭后,两人放下筷子没有立即起身,他好奇问道:“你爱吃这个?” 裴厌在用手帕擦嘴,闻言点头道:“嗯,挺香的。” 顾兰时越发好奇,问道:“你吃着是什么味儿?我怎么觉得就是鸡蛋而已,没尝出别的来。” 裴厌想了一下,说:“和炒鸡蛋不一样,薄薄的,也没蛋腥味,就是,不一样。” 知道压根儿就没说明白,话音一落,他自己都笑了下。 个人口味不一样,或许尝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顾兰时收拾碗筷,笑着说:“既然觉得香,明天我摊几张,再吃一回,以后想吃了就说,咱们鸡蛋多呢。” “好。”裴厌郑重点头,他确实喜欢这个蛋饼,以前可没人换着花样给他做饭做菜吃。 顾兰时端起碗筷往灶房走,见他跟上来,笑道:“我想起来,以前在舅舅家吃过一次面,鸡蛋就是把蛋饼切成丝,放一撮在最上面当点缀,配着炒好的韭菜,一个黄的一个绿的,花哨了些,其实也没啥别的味儿,但吃一回还挺高兴,明儿我多摊几张,晚饭下白面条吃,也切一些蛋饼丝。” 裴厌一听,立马点头道:“行。” 他没吃过,因此有点好奇,问道:“是拌面?” 顾兰时把碗筷放在灶房门口的木盆里,直起腰说:“不是,是汤面,蛋饼丝泡了热汤水,也好吃呢。” 他这么一说,裴厌越发期待明天。 第139章 太阳渐渐爬上头顶,眼瞅着到午时了,晴空万里无云,湛蓝湛蓝的。 听见篱笆门外的动静,正在摇辘轳打水的顾兰时转头看一眼,门从外面推开,正是裴厌回来了。 他笑着高声说道:“今儿这么早?” 裴厌牵着毛驴往进走,后面拉的板车车轮骨辘辘碾过石子路,来到石子路旁边的平坦土路上。 今早摘了些南瓜和冬瓜,不好塞进筐子篮子里,没有卖完,一眼就能看到车上还有几个瓜。 “我看快晌午了,今儿生意不怎么样,干脆就往回赶。”裴厌边走边说。 顾兰时提了一桶水先进院子,倒了水出来,问道:“饿不饿?饿的话我先做饭,刚才没事,鸡蛋饼摊好了都,在锅里捂着,晌午先吃蛋饼,下午再吃面。” “好。”裴厌答应着,毛驴停下后他开始解车套。 顾兰时给他舀好洗手水,自己在里面洗了两把手,随后挽起袖子往灶房走,菜他都切好了,米汤已经熬好了,馒头也是热的,根本不费事。 栓了毛驴回到前面,听见灶房刺啦一声响,菜下锅了。 裴厌看见谷场上铺了两个席子,是他俩之前编了用来晒各种菜干子的,眼下席子上铺满了地龙干,另一张是今天刚挖的野菜,没有地龙干这么多,零零散散铺在上头,已经蔫了。 他上前翻动了一下地龙干,见都干透了,没有返潮的迹象,这才放心。 和药用的地龙干不同,他俩挖了一夏天地龙和泥鳅,打鱼也比去年频繁,弄了不少干子,为的是冬天好喂鸡。 因此晒这些不过是晒干晒透了而已,没用药铺里那些讲究的法子。 泥鳅和鱼倒是剖开了肚子,里头是干净的,晒干以后不用太担心。 地龙细长,剖肚子掏东西实在是麻烦,就只洗净了地龙身上黏糊糊的液体,随后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暴晒,晒出来的地龙干倒也还行,干透了,一直没什么臭味儿。 这不入秋了,怕地龙干受潮变臭,留不了太久,顾兰时今天又倒出来晒晒。 板车放在院里暂时没动,用野澡珠仔细洗干净手,裴厌进灶房,见案台上扣了个大碗,他拿开大碗一看,底下是一碟蛋饼,还温热着,顺手就拿了一张吃。 “把地龙倒出来晒了?”他问道。 顾兰时翻动锅里的冬瓜片,闻言说道:“是,两口袋我都倒出来了,前几天不是下雨,总担心会不会受潮,头一年弄这个,万一臭了,不知道杂屋里会不会都是味儿。” 炒冬瓜得闷一闷,不然不好熟,他盖上锅盖,举着木铲问道:“谷场那边我用席子晒了野菜,柴堆和木架上是之前的菌子干还有黑木耳,弄出去也忘了翻翻,这些干货还是多晒晒为好。” “等会儿我去翻。”裴厌把最后一点蛋饼吃掉,显然很喜欢这个。 顾兰时笑着说:“今天忘了,只顾着这些,菜好还要等一下,趁这会儿太阳大,你把被子抱出来晒晒,去年做的那双兔皮毛手套,我找出来了,原说洗洗,晒干再收起来,放炕沿给忘了,你顺道拿出来,放在盆里,吃完饭我看见就记得洗了。” “好。”裴厌没忍住又拿一张蛋饼。 他吃完就要走,被顾兰时喊住洗洗手,摊蛋饼子要用到油,怕粘锅用的油还不少呢,不洗就弄到被子上了。 本想说自己没这么邋遢,肯定会洗手,但最后裴厌只是笑着答应一声。 吃完饭后,两人把板车上的筐子卸下来,顾兰时问道:“明天还去镇上?” 裴厌看着车上的南瓜和冬瓜,长得大,一个个都挺沉的,搬来搬去不方便,点头道:“去,这些就不动了,先放上面。” 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一眼天色,太阳正当空,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就都放心了。 顾兰时看一眼几个筐子里的菜,辣子和茄子都有剩的,还不少,刚上来的一茬秋萝卜早上挖了半筐,倒是卖光了,一篮秋扁豆剩了一小把有损的,带去的一辫子大蒜也卖光了。 裴厌把板车放在柴房屋檐下,从怀里掏出荷包,这是今天卖菜的钱,四五十文左右,如数交了上去。 顾兰时接过荷包,和以前不一样,他没问多少,等会儿放的时候一数就知道了,只笑着揣进怀里,说:“把扁豆拿去剁碎了喂鸡鸭,茄子我看剩了些,拾掇了晒成干,留着冬天咱们吃。” 辣子晒一晒就成干的红辣子,倒是不用太费心,他拎起茄子筐往灶房走,裴厌依言去剁扁豆。 刚出院门就看见灰灰鬼鬼祟祟往山壁那边走,裴厌心中疑惑,直接跟了上去。 也许是太过心虚,灰灰耳朵向后折,眼睛也眯起来,一副蹑手蹑脚的模样,转头看见裴厌跟上来,它往前迈的一只爪子停在半空,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 裴厌看着它,根本没有后退的意思,它贼头贼脑瞅一眼西边菜地里的大黑和灰仔,见它俩没注意到,这才把前爪落在地上,照旧悄摸摸往山壁一处凹陷那里走。 沿着山壁栽了些山上挖的香椿树苗还有桑树苗和几棵核桃树苗,之前有枯死的,已经拔了,剩下这些他俩也不强求,能活就活,活不了明年春天再挖些来种,总有几株成活的。 灰灰跑到一棵桑树苗后面,在山壁底下不断刨土,裴厌在不远处看一眼,原来是之前埋在那里的骨头,这会儿想起来吃了。 这狗东西,心眼倒是多,还知道防着其他两只。裴厌没忍住笑了下,随后转身离开。 原本以为灰灰憋着什么坏心思,之前有过两三回,不是想刨坑就是想糟蹋树苗和菜苗,今天原来是找骨头。 狗崽长起来还是挺快的,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肥,腿长了个头高了,汪汪乱叫的声音也不再稚嫩,有了几分大狗的模样。 最近家里鸡蛋多,顾兰时偶尔会喂它们吃鸡蛋,有时鸡蛋不小心滚落在地磕破了壳,他也会拾起来给狗吃,三只最近伙食都不错,毛发瞧着也顺了亮了些。 喂了鸡之后,裴厌进院子同顾兰时说了这件事。 顾兰时笑道:“也难为它记得埋在哪里,之前灰仔不是嗷嗷叫着,到处乱刨坑,最后也没找着它骨头在哪儿。” 当时以为灰仔玩疯了,它在菜地里刨的泥土乱飞,动静挺大,裴厌过去给了它一巴掌才消停。 狗养的好,连皮毛都厚实,根本没打痛,但家里的狗都跟着大黑学会了看眼色,灰仔只得放弃在菜地里找。 他俩还是后来看见大黑和灰灰从土里刨出骨头,才明白灰仔那天究竟在刨什么。 忙完家里的活,裴厌和顾兰时又往地里走。 水田里的稻谷已经抽穗了,旱田里轮种的柴豆花败了,能看见小小的豆荚长出来,再过二十几天就能拔豆杆,不知道后头天气如何,雨水太多的话,容易下坏作物。 初秋草木还未凋零,也正是瓜果丰收的时候,枣子、石榴、柿子等渐渐转红,挂在枝头分外引人注意,连野地和山上的野果子也有不少熟了。 一个下午,顾兰时和裴厌打了两趟草,回家在院子晾晒,到深秋时就没这么多草能打了,今年养的猪多,要提早囤好草料。 在河边割了些水茅草,裴厌背着,顾兰时拿了镰刀,边走边说:“这趟回去就不出来了,再有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 每天都这么忙,他俩都已经习惯了。 “嗯。”裴厌应一声,率先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两个人影,近了才发现是狗儿和花惜霜。 “兰时哥哥,厌哥哥。”花惜霜渐渐同顾家人熟悉,不再像之前,腼腆的都不敢多说两句话。 狗儿笑着把篮子递过来,说:“晌午我俩上山,找了点野果子,运气好,野柿子捡着红的摘了一些,还挖到了地泡儿,山莓和枸杞子也都有,里头都有,少是少,打打牙祭够了。” 顾兰时接过竹篮,看一眼红的紫的各种野果子,竟然还有一小串野葡萄,这东西可稀罕,抬头笑问道:“葡萄你们怎么没吃?” 今年开春,裴厌在镇上人家买了葡萄秧子,还给家里分了两株,都成活了,不过还没到结果子的时候。 狗儿说道:“家里有呢,留了些,天色不早了,我俩先回去,娘做了饭,刚出门时就喊不要耽搁。” “行。”顾兰时点点头,几人各自分开。 狗儿一路都在和媳妇说笑,肉眼可见的高兴,他在后面也看见听见了,笑道:“没出息的,说个话手和胳膊都不老实,指天画地瞎比划,生怕霜儿没留意到他。” 家门口就在前面,裴厌先过去开门了,他落在后面两步,说道:“该做饭了。” 出门前面都和好了,裴厌知道,一听这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昨天就说好要吃面,晌午吃饭的时候,鸡蛋饼他没有吃完,特意留了几张,好切蛋饼丝。 一进门,顾兰时很麻利,别的都没管,洗过手进灶房就擀面。 裴厌万分期待今天的面条,帮忙烧水打下手,很快灶房上空炊烟飘起,被风吹向远处。 热腾腾的白细面条出锅,家里鸡蛋多,顾兰时和面的时候给面里磕了两个鸡蛋,他夹一筷子面条,呼噜噜吃进嘴里,面条劲道又爽滑。 面上放了鸡蛋饼切的丝,还有春菜叶子切的绿丝,再加上一撮韭菜碎,舀两勺辣油,红彤彤的,飘在面汤上,其实是为个好看,吃起来并不辣。 裴厌先吃最上面的蛋饼丝,果然,薄薄的饼丝吸了汤汁,鸡蛋味又浓郁,热乎乎又香。 他俩吃饭都是大碗,对顾兰时来说,这么一大碗,有面有菜还有面汤,吃个底朝天就饱了。 放下筷子后,他坐在对面看裴厌吃,今天没做别的菜,只有面吃,于是笑着问道:“酸水芹还有,要不要给你捞半碗?” 裴厌端着碗,除了鸡蛋饼丝以外,面条也深得他意,正吃得过瘾,闻言咽下口中的食物后说:“不用,我再去舀一碗面。” “有呢,下的多。”顾兰时笑眯眯的,自己吃饱了,但看裴厌吃得这么香,心里也高兴。 面条下出来后过不了夜,很容易坨,因此他是按着两人平时的饭量来,他吃一碗,裴厌吃两碗,差不多就饱了,不想今天裴厌吃了两碗后,把锅里剩下的一点面汤都舀出来吃。 见他喜欢,即便只有半碗面汤,顾兰时还是给切了蛋饼丝,抓一把春菜丝和韭菜碎给他调好,裴厌站在灶房就把这一碗吃完喝完了。 第140章 秋时连阴雨多,夜里就起了风,阴云遮蔽,连星星都看不到,早上起来后,天阴沉沉的,冷风夹杂着一股土腥味道扑面而来,分明快下雨了。 顾兰时和裴厌把院里该收的东西都收起来,连狗食盆和水碗都搁到屋檐底下。 没有太阳,天色不如平时亮堂,顾兰时端起一盆烫好的谷糠往外面走,一出来就看见菜地,他张望着看了几眼,没发现有太大的瓜菜,说:“昨天卖了一茬,赶得及时,不怕下雨下坏了好菜。” 裴厌拎了粪锨出来,想着去鸡圈鸭舍铲粪拾掇,闻言说道:“我刚起来时看过了,辣子茄子都没有大的,丝瓜和扁豆倒是有几根,等会儿摘了。” 顾兰时只在附近看一眼,他起得迟,既然裴厌说没有几个长成的菜,就没再往前,转身朝鸡圈那边走。 要喂五十几只母鸡,这一盆谷糠沉甸甸的,裴厌先进了鸡圈,他跟在后面,一进来五十几只母鸡跑得很快,朝他围拢过来。 他把鸡食倒进木槽里,母鸡吃得很欢,还有从鸡窝里钻出来迟的,扑扇着翅膀跃到其他母鸡身上头上,硬生生把脑袋挤进去。 见状,顾兰时朝后面退两步,省得母鸡不断挤他腿脚,盆底还有点没倒干净的鸡食,几个木槽都找不到空隙,全被母鸡围了,他只好把木盘倒扣,拍了拍盆底让鸡食落在地上,随即就有母鸡来啄。 裴厌在铲鸡粪,见地上有几枚鸡蛋,拾起来放在鸡窝棚顶上,棚顶上的稻草用石块压着,他把鸡蛋放在石块后面,防止滚落,跟顾兰时说一声,自己又拿起粪锨干活。 “好,我喂了鸭子就来拾。”顾兰时答应一声,拎着空木盆往出走,母鸡多,吃得自然就多,有时分不到鸭子,这时候他就给鸭子和公鸡从煮好的猪食桶里舀出来两三瓢,足够它们吃了。 牲口家禽都喂过后,他提了蛋篮子过来拾蛋,鸭蛋有六枚,都下了,鸡蛋找了一圈,捡到二十几枚,这会儿较早,有的母鸡还没下蛋。 养了五十四只母鸡,不是每只母鸡每天都会下蛋,好的话一天捡四十多个鸡蛋就已经很不错了。 裴厌把鸡圈鸭舍收拾一遍,顺便把窝里铺的稻草换成了干净的,要下雨了,不能让窝里太潮太脏。 放好蛋后,顾兰时从院里挖了三棵大春菜,抖抖根系上的泥土,双手抱着又往鸡圈那边走。 掰掉最外面两片发黄蔫了的叶子,他蹲在鸡圈外面的木板前剁菜,新鲜春菜汁水足,剁碎的声音听起来就脆生。 想让鸡下蛋,可不得给吃好点,外面的野草哪有家里种的菜好。 圈里除了鸡窝有顶以外,为雨天母鸡吃食,他俩夏天的时候又用木板和稻草搭了一片遮雨的矮棚子。 棚子地势较高,一旦下雨,他会把剁好的菜叶和碎草倒在棚子底下。 天色越阴,裴厌拿扫帚赶走围在木槽旁吃食的母鸡,呵斥道:“去!” 赶走不少母鸡后,顾兰时和他一起把木槽抬进棚子里,不然等会儿下雨,烫好的食沾了雨水,万一把鸡吃出个好歹,就不划算。 他俩在这边忙,忽然听见狗叫,抬头看去,大黑三个在菜地里追老鼠,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甚至跑过的时候有泥土溅起。 “这么大!”顾兰时看见那只老鼠的个头后惊呼一声。 两人都顾不上抬别的木槽,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生怕老鼠没抓到。 大黑抓老鼠经验足,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灰灰和灰仔追上后,从三个方向夹击,将老鼠堵在篱笆墙那边。 老鼠想顺着篱笆墙爬上去逃窜,但动作没有大黑迅速,被一口咬住,吱吱吱发出惊叫,却被大黑嘎巴一声咬断了脖颈,身体软塌塌再没了气息。 灰灰和灰仔冲着老鼠尸体汪汪大叫,灰灰还试图上前叼住,大黑咬着老鼠没松嘴,从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 灰灰和它僵持一会儿,最后败下阵来。 三只狗大黑明显是老大,它俩之前不是没和大黑打过架,不但体型被压制了,连凶狠都比不上大黑。 见大黑昂首挺胸叼着老鼠往他俩这边走来,顾兰时和裴厌把木槽全都抬进棚子里,母鸡追着食跑,大多都钻了进去。 关好鸡圈门,大黑在几步之外,看见他俩出来后,才把老鼠尸体放在地上,自己蹲坐在后面,一副邀功讨赏的模样。 顾兰时过去揉揉大黑脑袋,低头一细看,说道:“真是个大老鼠,你看尾巴,都有筷子那么长了,得亏抓住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偷吃多少菜和粮。” 粪锨靠在院墙外,裴厌顺手拿起,走过来将大老鼠铲走,边走边说:“确实大,晌午给它们煮个蛋。” “好。”顾兰时答应道,母鸡下的蛋有大有小,小的拿出去卖别人要挑三拣四,不如给狗吃了。 裴厌出门走得较远,用粪锨挖个坑把大老鼠埋了,这东西腌臜,在土里慢慢腐烂总比忽然踩到要好。 雨点落了下来,风一吹有点冷,顾兰时回屋加了件衣裳。 三只狗跑进堂屋避雨,裴厌洗了手进来,两人没事干,躺在摇椅上说闲话,从夏天忙到入秋,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能歇歇。 雨水顺着瓦片流下,从滴答小雨渐渐连成雨帘,哗啦啦落在地上。 阴雨天本就容易困乏,摇椅摇着摇着顾兰时就有点迷迷瞪瞪。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裴厌也觉得困了,搓一把脸转头看过去,笑着喊醒人,让回屋睡炕上,盖好被子,不然要着凉。 * “鸡蛋——” 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已经没有夏天时的威力,秋高气爽,正是冷热相宜的舒服时节。 顾兰时背着蛋筐沿街吆喝,裴厌同样背了一个筐子,手里还提了一个蛋篮,篮子里垫了厚厚的稻草,圆滚滚的鸡蛋放在上面。 他俩赶驴车来的,拴在镇外陈三儿那里。 今天来镇上只带了鸡蛋鸭蛋,即便在镇上,街道也有凹凸颠簸,今天带的鸡蛋多,足足两百多枚,背着提着,走慢点好过在板车上晃荡。 正值蛋期,下过雨后,他俩等地面晒了三天才过来,再加上之前的,鸡蛋攒了不少,家里还有七八十个鸡蛋。 怕带的太多卖不完,再一路颠回去,鸡蛋容易碰破。 “鸡子多钱?”一个年轻妇人停下问道。 顾兰时笑着开口:“阿姊,一个三文,市价。” 那人想上前来看,篮子里的鸡蛋一眼就能看到,妇人见裴厌个头这么高,脸上又有疤,神色有点犹豫。 顾兰时使个眼色,裴厌意会,把蛋篮子轻轻放在地上,笑着说:“阿姊尽管挑拣。” 他和气开口,不是那种冷面凶蛮的汉子,妇人略略放心,于是蹲在地上挑了一些,一个一个往自己菜篮子里放。 顾兰时蹲在她对面,一边帮忙挑,一边在心里默数她挑了几个。 “行了,十二个足够了。”妇人从衣袖里掏出荷包,数了三十六个铜板递过来。 顾兰时接过,笑道:“正好,多谢。” 给钱痛快也不嘟嘟囔囔嫌弃,当然让人高兴。 裴厌又拎起竹篮,他俩今天来得有点晚,路上卖菜的人不多,他看一眼前面街道,说:“过了街口,往左拐,有个巷子,那里住的人多是小富之家,去那边吆喝,再不行,往前还有酒楼饭庄,过去都问问。” “好。”顾兰时将肩绳紧了紧,跟在裴厌后面往前去,因背的鸡蛋,两人走得都比较慢,一边走一边吆喝两声,又零散着卖了十几个蛋。 到青鱼巷子口后,迎面正碰上个匆匆忙忙的老妇。 老妇眼尖,看见篮子里的鸡蛋后急忙叫他俩:“卖鸡蛋的?” 顾兰时点着头说:“是,婆婆要买鸡蛋?” “嗐,这不赶巧了,赶紧给我挑几个好的,我家小姐正闹着要吃蛋羹,偏生今儿早上忘了买,得了一顿数落……” 老妇蹲下后挑大的往自己篮里放,一边捡一边絮叨:“这事儿哪能怪我,厨子自个儿没仔细清点,以为还有蛋,我一大早跑去买菜,出了力还没落好,真是倒霉催的。” 人家家里的事,外人不好掺和乱说话,顾兰时没言语。 老妇见篮子里鸡蛋并不多,挑拣完问道:“筐子里也是鸡蛋?” “是,婆婆还要?”顾兰时说着,小心把竹筐放在地上。 老妇扒拉开竹筐最上面的一层稻草,说道:“要呢要呢,这些哪里够,我们家那些小姐公子,不吃鸡蛋时还好,要想吃鸡蛋了,多少个都不够。” 她尽捡着大的拿,顾兰时和裴厌没有阻止,一样的钱,谁不想拿好的。 “三十个,够了够了,我这篮子也装不了太多。”老妇说着,回头看一眼自己主家,思索一下说道:“这样,你俩跟我去后门,在门口等着,我把这些放下,再挑二十个,这回买的多,我看谁还能挑刺。” “行。”顾兰时笑着说道,五十个鸡蛋,可是一笔大生意。 裴厌没有反对,这人有主家,附近摊贩也能听见他们说话,不怕她耍花样。 两人跟在絮絮叨叨的老妇身后并没有进青鱼巷,而是从另一条巷口进去,这里明显没有青鱼巷街道宽,住的也都是寻常人家,门前比较嘈杂。 后门比较小,老妇不敢让生人随便进主家,叮嘱他俩在门口等着,自己匆匆忙忙进去,没一会儿又嘟囔着出来,按之前说的,再挑了二十个鸡蛋。 “婆婆,一共一百五十文。”顾兰时笑着说道。 老妇从怀里掏出两串钱,看他一眼,露出个笑说:“我买了也不少,添两个给老婆子我如何?” 顾兰时答应的很干脆,从筐里取了三枚鸡蛋,说:“婆婆尽管拿去。” 三枚鸡蛋没有她自己挑的那么大,但老妇很高兴,数了钱后欢天喜地进了主家门,只有三个鸡蛋,并不扎眼,而且那五十枚鸡蛋对得上数,这三个自然是她的了。 第141章 老妇给的两串钱正好一百五十文,之前零散卖的鸡蛋钱顾兰时装在钱袋里自己揣着,这两串他递给裴厌。 巷子里人来人往,多少人都看着,两人没言语,裴厌自然地伸手接过钱,同样揣进怀里。 此时秋初,还未着厚衣冬服,衣裳不免有些痕迹凸起,但他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钱贴身放着,基本没有小偷小摸的敢近前。 一下子卖出去这么多鸡蛋,顾兰时很高兴,见这处巷子住户不少,往外走的同时拉长声音吆喝起来:“鸡蛋——卖鸡蛋了——” 一个坐在家门槛上看孙子孙女的老夫郎看过来,两人对视上,他笑着问道:“阿嬷看看鸡蛋?自家养的,鸡蛋大,随便挑。” 老夫郎没说话,瞅一眼他俩,这才扶着墙站起来,见状,顾兰时背着蛋筐往对方跟前走了两步。 他放下竹筐,掀开最上面的盖子,把覆盖在鸡蛋上的稻草扒拉到旁边,抬头笑道:“阿嬷尽管看。” 两个小孩见卖东西,都围过来低着脑袋看。 男孩子年纪小,两三岁的模样,一看是圆滚滚的鸡蛋,手快的不行,一下子就摸了一枚出来,攥在手里高兴的朝他老嬷喊道:“蛋!” “小兔崽子,快放回去,仔细摔了!”老夫郎骂道,他其实不怎么想买,只是看看东西,万一摔碎了,鸡蛋没吃到还得赔,自然不乐意。 旁边的小女孩倒是乖巧,一听老嬷这样说,就想从弟弟手里把鸡蛋要过来,不想小男孩把手往背后藏,不愿意给她。 老夫郎几步上前,硬是从孙儿手里把鸡蛋掏了出来,还没递给顾兰时呢,他孙子哇一声,在原地哭闹起来。 小孩子哭声带了几分尖锐,引得周围人都往这边看。 “都是你们招的,快走快走,别再叫他看见了。”老夫郎抬手朝外摆两下,示意他俩赶紧走,明显很不高兴,转而又去骂孙子:“小没王法的,见什么要什么,哪一顿缺着你了?” 自己被人驱赶没什么,可顾兰时完全是因为对方的示意才走来,却突然成了他们的错处,裴厌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争论,却被顾兰时一下子抓住右小臂。 “走吧。”顾兰时抬头看着他,眼睛微弯带着笑意,又说:“也没什么,咱们去别处卖。” 后头小孩被打了几下,哭声更厉害,出巷子后才渐渐听不到。 顾兰时看一眼裴厌不怎么高兴的脸色,笑眯眯开口:“他一个上了年纪的,有几分糊涂,何至于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咱们今天运气好,也该高兴高兴。” 周围人多,不好去拉手,他拽拽裴厌衣袖,见前面有个糕点铺子,说道:“出来也一阵子了,早食吃的不多,过去买几块甜糕吃,垫垫肚子。” “嗯。”听他饿了,裴厌这才应声。 一进铺子,各色糕点摆在木盘里,花色各异,颜色也各异,一股子香甜味道弥漫。 看见有红色的山楂糕,顾兰时立马想起那种酸酸甜甜的滋味,无意识咽了咽口水,伸手指了指那边,问道:“山楂糕怎么样?好久没吃过了。” “好。”裴厌答应着,对伙计说:“包上一包。” 他目光扫过糕点盘,又说道:“梅花糕也来一包。” “成。”伙计很麻利,两手抓取糕点,包好又打麻绳,两份点心包的整齐漂亮。 见他包得快,路上再打开麻绳麻烦,裴厌一边从怀里取钱一边说:“每样再取两块,不用绑,拿油纸包着就行。” “好嘞。”伙计照他说的,用一张油纸包了两块山楂糕和两块梅花糕。 顾兰时把包好的两包糕点放进篮子里提着,又拿起散装的油纸包,等裴厌付了钱后,两人一起往外走。 一出门,顾兰时迫不及待打开油纸,拿了一块红色的山楂糕吃。 和别的甜糕不同,口感更是有差异,山楂糕酸酸甜甜的滋味果然很好,颜色又漂亮,他脸上露出笑容,赶忙把托在手里的油纸往裴厌那边送。 裴厌同样拿了一块山楂糕尝,果然不错。 一块糕点并不大,一人又吃了一块梅花糕,待吃完后,顾兰时把油纸叠好,篮子里放了五六个有裂缝的鸡蛋,他顺手将油纸放进去,家里想包个什么东西就有得用。 “走吧。”裴厌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两步又转回去,在糕点铺子门口朝里面问道:“伙计,店里要鸡蛋吗?” 有的糕点需要用到鸡蛋,方才进门时倒给忘了。 “卖鸡蛋的?”刚才那个伙计一看是他,说着就转头看向柜台后面的老板,那老板正对着账本打算盘,闻言头也不抬,只摆了摆手。 “不用。”伙计当即喊道。 裴厌冲他点点头,抬脚便走了。 顾兰时在前面几步开外的地方,等他近前后,这才一起往街头那边走,两人边走边吆喝:“鸡蛋,卖鸡蛋了。” * 带着鸡蛋来一趟镇上不容易,太阳越大了,已经到了巳时中刻,顾兰时和裴厌因背着鸡蛋走得慢,即便如此,他俩来得早,这会儿已经转了大半个宁水镇。 今天生意还算不错,除了在青鱼巷卖了五十枚鸡蛋,余下都是零散十枚十几枚的卖,还遇上只买两三个鸡蛋的,甚至还有人只要一个,他俩没有嫌少,能卖出去一个是一个。 眼下两百二十枚鸡蛋只剩六十几个,再就是篮子里不小心磕裂的十来枚。 吆喝声喊得高,他俩正走着,前头一户人家院门打开,有个汉子走出来,顺着吆喝声朝这边看,又冲他俩招招手,问道:“卖鸡蛋的,价钱如何?” “三文一枚,市价。”裴厌接声道。 因对方是个汉子,顾兰时没说话,只在旁边跟着。 黑瘦汉子回头喊了一声,他女人很快提了个蛋篮子出来。 顾兰时和裴厌把竹筐放在地上,扒拉开最上面的稻草,叫他俩随便挑。 围着襜衣的女人从竹筐里摸出一枚,顺嘴问道:“这篮子里也有?” 顾兰时笑道:“里头是磕裂的,有缝,你要的话,一文钱一个。” 一听这么便宜,女人当即就拿开篮子上的油纸还有一层稻草,问道:“没臭吧?” 顾兰时连忙开口:“没,都是早上从家里挑了背过来,路远,才磕裂的,不是臭鸡蛋,不信你闻闻,都没味。” 女人很谨慎,拿起一个有裂缝的先闻了闻,再便宜也要花钱,自然不能买到臭鸡蛋。 她闻一闻,发现没有臭味,就把手里的这个鸡蛋放进竹篮,随后又拿起一个嗅闻。 顾兰时没有阻止,磕裂的鸡蛋本身就不好带,能卖就卖了,竹篮里有个裂痕大的,鸡蛋清都流了出来,这个肯定卖不出去了,只能带回家给狗吃。 搁在以前,没有鸡蛋吃,即便鸡蛋破了,他俩也会自己吃掉,如今不同,鸡蛋家里多得是,不缺这一个两个。 再说狗看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养得膘肥体壮一看就不好惹,才不会被贼惦记上家里那么多母鸡。 “行了,四个够炒一碟的。”女人说完,又去看竹筐里的好鸡蛋,捡着大的挑了二十个。 顾兰时笑着说道:“阿姊,一共是六十四文。” 女人提着蛋篮起身,闻言看一眼她汉子,黑瘦汉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她盯着一起数。 六十四个铜板不算少了,裴厌直接把地上的竹篮拿起来,示意汉子把数过的铜板直接丢进去。 黑瘦汉子乐得如此,嘴里念着数,把铜板一枚一枚丢进去,直到数够六十四文。 数完后他女人还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确认没有错数后,才提着蛋篮子回家。 顾兰时背起竹筐,他筐子里的少,只剩下十三个鸡蛋,裴厌筐里的多,还有二三十个,他抬头眯起眼睛看一眼天,说道:“不早了,卖完这些就回去。” 裴厌拿出钱袋,把篮子里的钱抓进去,铜板撞出声响,最后扎紧袋口塞进怀里,卖的都是铜板,怀里有了些份量,他脸上露出个浅笑,说:“转过拐角往街上走,我记得有家酒馆,过去问问。” “好。”顾兰时答应道。 酒幌随风摆动,伙计在门口招揽主顾,见他二人近前,殷勤招呼了两声。 裴厌问道:“伙计,店里要鸡蛋吗?” 酒馆临街,前面有一节台阶,角落里坐了个白头发的老夫郎拿了烟杆正在抽烟,不等伙计开口,他冲着这边问道:“蛋价如何?” 裴厌说道:“市价,三文。” 伙计笑着说:“这是我们老板阿姆,有什么,问老嬷就行。” 他不过一个跑腿伙计,这等采买的事做不了主,多说几句还要被训斥偷懒,于是离了两步,在门口再次吆喝起来。 两人往角落那边走,在老夫郎伸头看筐子里的鸡蛋时,裴厌又说道:“家里养的鸡多,下蛋也多,老嬷要是想省事,只要在蛋期,就能送上门,路上磕裂磕碎的鸡蛋都是我的,你们尽管挑好的拿。” 这话听得老夫郎心里舒坦,有时碰到路过吆喝卖鸡蛋的还好,能随他们挑拣,要是厨子出门去买,一路带回来免不了磕碰,虽然还能吃,但放不了太久,实在可惜。 “这都是人家挑剩下的?”老夫郎看完两个筐子后,见只剩筐底这些,撇撇嘴有点不大高兴。 顾兰时笑了下,拿出两个鸡蛋说道:“老嬷看看,我们出门前都是捡大的,小的没有背出来,这些个头都不小呢。” 裴厌照实说道:“我们从东边进镇子,转到这边确实卖了些,不过像我夫郎说的,都是个头不错的好鸡蛋。” 老夫郎看半天,又抽两口烟,见鸡蛋确实不是小的,这才伸着脖子朝酒馆里喊:“文君,文君!把蛋篮子拿出来,买上二十个鸡蛋。” 里头有人答应一声,没多久一个年轻夫郎提着蛋篮子出来,陡一抬眼,发现卖鸡蛋的汉子身量那么高,又是个狰狞的刀疤脸,还给吓了一跳。 顾兰时开口笑道:“两个筐子都有,随便挑。” 见他这么和气,叫文君的夫郎这才上前,和他婆姆一起挑挑拣拣,往篮子里拾了二十个鸡蛋。 这会儿没到饭时,酒馆里零星坐了几个人喝酒吃小菜,伙计在门前卖力拉拢顾客,总算有两个进门的,他点头哈腰满脸笑容将人引至上座。 蛋钱结清后,吴文君听到里头有人点菜的声音,连忙提着篮子进门招呼,裴厌和顾兰时正要走,却被老夫郎喊住。 他抽一口烟,烟雾又从嘴里吐出来,看一眼相貌不错的顾兰时,说:“再过五六天,你们要是过来卖鸡蛋,就先上这边转转,要是馆子里鸡蛋没了,正好从你们手里买。” “成。”裴厌和顾兰时几乎异口同声答应。 裴厌又问道:“老嬷,酒馆什么时辰开门?我出门在清晨,要是来得早,先紧着你们挑鸡蛋。” 老夫郎一听,心里还挺满意,说道:“我们也做早食生意,开门较早,要是你来门还没开,就上酒馆后门去敲,厨子伙计都住后院,我会同他们交代。” 他探出身,指着街道拐角处说:“就在后巷子,两扇红漆小门,你一看就知道,别人家后门可没我们家拾掇的好看。” 裴厌记下对方说的,道:“好,知道了老嬷,那我们先走了。” * 太阳快到头顶当中时,两人又转了几条巷子和街道,把余下二十几枚鸡蛋都卖了出去,竹筐彻底空了,只剩下篮子里八个磕坏的鸡蛋。 顾兰时很高兴,今天卖出去的好鸡蛋有两百个,烂鸡蛋八九个,只算两百的话,足足有六百文的进账,别说裴厌,就是他怀里的钱袋都沉甸甸。 “饿不饿?吃碗面如何?”裴厌看向街上的各种吃食摊子。 “好,吃饱再回去,就不用费手做饭了,晌午没事还能歇一阵。”顾兰时笑眯眯的。 刚好前头有个面摊,热气从锅里冒出,摊前人不少,应该不错,两人便朝那边走。 锅边正在下面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一个夫郎正在擀面,摊主是个汉子,一边和面一边招呼行人,他旁边还有个上年纪的老汉子系着襜衣切各种菜丝肉丝和豆腐丁子,案板咚咚咚响。 在摊子外面,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带着七八岁的弟弟,蹲在大木盆前,挽着袖子洗用过的碗筷,手上都很麻利。 一看就是一家人,见锅灶碗筷都干净,裴厌到跟前后问道:“都有什么面?” 摊主嘴皮子很利索:“肉丝面素丝面清汤面阳春面,鸡蛋面荤素卤子面都有,加面只需加一文,面汤不要钱。” 裴厌看向顾兰时,问道:“肉丝面?” 顾兰时看向摊前的案台,要想吃肉丝面,家里有肉呢,一看捞面人的手法,他就知道该怎么做,家里倒是很少吃卤的臊子,见两个木盆一个是荤卤子一个是素卤子,还热腾腾的,味道挺浓郁,于是说道:“我想吃碗肉卤子的。” “好。”裴厌又看向摊主,说道:“一碗肉卤子面,一碗阳春面,阳春面加面。” 他又问道:“我这里有鸡蛋,可否打两个煮荷包蛋?” 摊主咧嘴一笑,晒得黑黝黝的脸上褶皱很深,满口答应道:“成,这个不要钱,鸡蛋放桌上,你们找地方坐。” 裴厌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桌上,见有裂缝,摊主连忙说道:“你这鸡蛋磕破了。” “我知道,尽管打进去。”裴厌应道。 “行。”摊主将和好的面团用干净麻布盖上,多说一句是怕人家以为鸡蛋是他弄破的,这下就放心了。 寻了个位子坐下,摊主很快给他俩一人舀了碗面汤放下,顾兰时端起碗喝一口。 早上出来用竹筒装了水,到这会儿早就凉了,眼下喝几口热面汤,心里胃里舒坦多了。 裴厌坐在他旁边,把竹篮放在腿上,没有和竹筐一起搁在地上,竹篮除了几个鸡蛋以外,还用油纸和稻草盖着一大半,底下是他俩卖鸡蛋的铜板。 鸡蛋都是零散卖出去的,所得都是铜板,六百文不少,怀里塞不下,又不好当着街上人来人往串钱,就先放在篮子里。 面摊今天生意不错,六七张桌子很快坐满,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最上面是一人一个荷包蛋。 顾兰时搅了搅面上的肉卤子,说是肉卤子,其中还混着菜丁子,肉块不算很多,不过卤汁浓郁,闻着很香。 两人都饿了,面端上来连话也不说,夹起面吹两下就往嘴里送,吃得呼噜噜十分爽快。 第142章 秋天的太阳再比不上夏日,天明显比之前凉,一碗热汤面下肚正合适,身上从里到外都热了,饭吃好,人心情也随之更好。 篮子里还剩六个鸡蛋,顾兰时很高兴,没有再沿街吆喝,和裴厌往镇外走,虽然走街串巷一上午,脚下没有停的时候,但卖了这么多钱,再累也值得。 路过油酥饼摊子时,闻到香味,他停下看了几眼,裴厌同样停住脚,问道:“想吃?” 顾兰时顿了一下,说:“一碗面挺实在,这会儿是吃不下了,买几个回去,留着咱们晚饭吃。” “行,老板,包六个饼子。”裴厌边说边从怀里掏出荷包,数了十八个铜板,在老板夫郎的注视下,直接放进案台上的钱碗里。 自己夫郎没说话,钱数肯定对着,老板看也没看钱碗,把包好的油纸递过去。 油酥饼还是热的,隔着油纸能摸到,顾兰时把一包饼子放进竹篮里,这才迈开脚步。 镇外,陈三儿一家正在吃饭,饭篮子放在地上,他老婆提着茶壶给家里人倒茶,显然刚送来。 “爹,你吃,我去。”陈三儿子陈德成放下饭碗,用手背抹一抹嘴巴,笑着去解驴车。 见陈德成帮忙把驴车牵到路边,裴厌没有上手,从袖子里掏出半块木牌,又数了五枚铜板,走到驴车边一并递给陈德成。 “正好,您慢走。”陈德成满面笑容,等裴厌两人赶着驴车走之后,他回到凳子坐下,端起地上的碗赶忙就往嘴里扒拉面条。 * “汪!” 篱笆大门还没开,就听见狗叫声离得很近。 顾兰时开了锁推门,三只大狗等不及,都从门缝里挤出来,绕着他俩不断摇尾巴,还拿毛茸茸的脑袋蹭腿。 裴厌还好,他牵着驴车走在前面,三只狗也不常蹭他,顾兰时脚下就没那么好走,三只狗都不是小体型,跨都跨不过去,绊得他踉跄了好几步。 “行了行了,快进去。”他吆喝两声,狗总算消停了一点,他转身先把篱笆门关好。 大黑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停下回头等他,灰灰和灰仔有点人来疯,撒开腿超过大黑冲向院里。 裴厌在前院停下驴车,着手解车套,顾兰时进来,把板车上的竹筐竹篮都提下来。 一路颠簸,篮子里的鸡蛋尽管留心了,还是有好几个蛋清都流出来,他走进灶房,把好点的两个鸡蛋放在碗里,一包油酥饼也放在案台上。 见余下的四个鸡蛋沾了稻草,他提着篮子又出来,蹲在灶房门口,嘴里嘬嘬嘬几声,三只大狗立即围过来。 把沾了蛋清的稻草和四个裂缝鸡蛋都拿出来,刚放在地上,三只狗就低头,争先恐后舔食。 大黑几个早已习惯吃碰破的鸡蛋,一边吃还一边摇尾巴,明显很喜欢,甚至你争我抢,把蛋壳都给吃了。 一把稻草放在地上,蛋清还没舔干净,顾兰时没有管,起身把竹篮放好,从竹筐里掏出两包糕点往房里走。 乡下人有口吃的不容易,花钱买的东西大多都会放在房里,他俩也不例外。 听见后院猪叫,顾兰时放好点心后从房里出来,脚步匆匆往灶房走,都这个时辰,该煮猪食了。 后院。 裴厌栓好毛驴后没有立即喂,跑了一路,歇一歇再喂来得及。 猪叫也是因为听到他进后院的动静,才声大了起来,是饿了问人要吃的。 他原本不打算过去,但听到一个圈里的猪叫声陡然变得凄惨,便大步往那边走。 和去年不同,今年多垒了三个猪圈,母猪下了七只猪仔,除了一只母猪仔给岳丈还了回去,余下六只都劁了,没到夏天的时候原本说卖三头半大的,但夏天那会儿有卖蝎子的进项,就没有卖猪仔。 除了老母猪,正好一个猪圈养两只,如今养了五六个月,已然都是大猪的模样,最瘦的也在一百斤左右。 虽然都劁了,公猪配不了,母猪下不了,性情都偏温顺,但还是有一只体型较大的公猪比较凶,和它关在一起的另一只公猪还被咬过。 裴厌皱着眉头站在猪圈外看,一见人来,体型大的公猪也不用嘴和脑袋拱另一只了,哼哼哼叫着,张着嘴要吃的。 裴厌从西屋后檐下的草堆抓了几把,过来丢进猪圈里,两只猪立马埋头吃起来,显然较大的公猪吃得更多。 这是昨天打的草,放到今天最上面的半干不湿,不过猪贪吃,很少有挑嘴的时候。 见它俩不再打架,裴厌这才往前院走,听见灶房切菜的动静,他站在门口望进去,顾兰时正在切薯根,这个煮了后给猪吃比较好。 他说道:“又咬架了,大的欺负另一头,到下午,要不试着把小的赶进老猪圈里,如今长大了,应该不会拱奶吃,要实在不行,改天把小的卖了,大的再养三两个月,到年底再卖。” 顾兰时把切好的薯根块丢进木盆里,闻言抬头看过去,说:“也好,总是被咬,万一真伤着,病了更不好卖。” 后院地界就那么些,猪圈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一个圈养两头肥猪正好,三头就有些拥挤,只能先和老母猪挤一挤。 至于那头较凶的公猪,吃得多长得肥,养到年底说不定有二百斤,卖钱肯定更多,自然要留下来多养养。 简单商量了几句,见水缸只剩半缸水,裴厌没有立即去打水,从外面拿了鸡食盆进来,往盆里舀了四葫芦瓢谷糠,又舀了半瓢柴豆面。 他把盆放在地上,往大锅舀水准备烧,等会儿水滚了,煮猪食之前,先把鸡鸭食烫开。 从镇上回来前还说歇一歇,一进家门就忙个不停,等喂了猪和鸡鸭还有驴子后,两人才腾出功夫进屋歇脚。 狗吃饭要说简单也简单,掰几个糙馒头就行。 身上用甩子打过了,草屑木屑什么的基本被拍干净,顾兰时脱了鞋子上炕,裴厌也是如此。 他俩没有即刻躺下,而是盘着腿坐在炕上,先把今天挣到的铜板从两个钱袋还有竹篮里倒出来。 哗啦啦—— 铜板碰撞的声音听得两人心中乐开花,脸上都不自觉带着笑。 顾兰时抓一把铜钱在手里,笑眯眯说:“今天买油酥饼花了十八文,吃面二十六文,肉卤子面一碗十五文,说贵挺贵的,尝一回就行了,山楂糕一包二十文,梅花糕十二文,散买的四块糕拢共是八文钱。” 他说完垂眼小声算今天花了多钱,裴厌帮着理思路,说道:“十八,二十六,这是四十四文,再加二十文是六十四文,梅花糕和散买的糕正好二十文,一共八十四文钱。” “这么多。”顾兰时咂咂舌,没算的时候还好,一算就有点不得了,将近一百文了。 裴厌笑道:“咱们也不是每次去镇上都这样胡吃海塞,再说,挣了钱不就是要吃好喝好,何必在意,总归进账大过开销就好了。” 两人年轻,又没老人和孩子要养,比起家里人口多的,他俩有房屋田地,吃喝也不愁,因此对多花钱这件事没有太大自责,顾兰时听完又喜笑颜开的。 裴厌把麻线团从桌上取来,剪了几条长短一样的,和顾兰时面对面开始穿钱,一边穿一边小声数,都专心致志的,谁也不打搅谁。 铜钱他俩都是一百文穿一串,穿好后两头绑在一起,就是一串钱。 数钱总是让人心喜,把五串整钱放好,还有一小堆散钱。 数完散钱后,顾兰时抬头笑眯眯说道:“早上出门拿了二十文,刨除这二十文,还有三十四文。” 也就是说,不算花的那些,今天卖鸡蛋挣了五百三十四文。 裴厌脸上笑容不减,说:“和出门前预估的差不多,今儿运气好,都卖完了。” 他俩清早出门在路上就算过了,两百二十枚鸡蛋,要是能卖出去二百个,就有六百文的收益,没想到真卖完了。 顾兰时打开荷包,把五十四文散钱抓进去,喜滋滋说道:“卖鸡蛋能有这么多钱,养的鸡多就是好。” “刚好在蛋期,再过一月,天一冷,估计就慢慢少了。”裴厌说完又笑道:“等到明年开春,小母鸡就和老鸡一样,能从春天下到秋天,明年鸡蛋只多不少。” 顾兰时把荷包口系紧,兴冲冲说道:“到时可得给它们吃好喝好。” “这是自然。”裴厌笑了下。 和鸭子一样,每天有河里的鱼、虾、地龙还有泥鳅吃的时候,母鸡才能天天下蛋。 如今天冷了,河边湿泥不好挖,河水也冰冷,他俩没有贪心,母鸡母鸭一个月能下二十个蛋就很不错。 如此,只算五十只母鸡的话,接下来的一个月情况好点,甚至能有上千枚鸡蛋,就算只有七八百枚,蛋钱攒起来,也有二两银子左右,是一笔大钱了。 看一眼半开的窗外,晌午都快过去了。 顾兰时到炕尾打开箱子,把五百文整钱塞进最底下,至于荷包里的铜板,要留在外面做平时的花销。 他俩拉开棉被躺下,心里高兴,一时还睡不着。 顾兰时转过身,侧躺着面对裴厌,笑着小声问道:“你想不想喝鸡汤?秋天到了,另一片竹林的细秋笋子能吃了,改天去挖几棵,杀只公鸡一起炖了。” 上个月杀了一只公鸡,如今还剩四只公的,这两三年他俩又不育雏鸡,要这么多公鸡也没甚大用处,解馋打打牙祭正好。 裴厌也侧躺,和他面对面,手掌压在脸颊下,同样压低了声音,笑着说:“好,明天若是得了空,就去挖笋。” “鸡汤留一点,改天下两碗鸡汤面吃。”顾兰时说着,一手搭在裴厌身上,又想了一下说:“留点鸡肉,弄个鸡肉丝面,今天吃面时我看了,他们做的是猪肉丝面,肉丝炒的时候应该是放了酱汁,味道浓郁,鸡一炖就熟了,再炒估计味道也不怎么样,撕成条搁在鸡汤面上就好,也省手。” 说着说着,他一条腿也搭在了裴厌身上。 “嗯,就这样吃。”裴厌磁音压的较低,即便如此,也能听出声音里的温柔。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离得越近,顾兰时还在想后面几天的饭,要是不提早想想,有时到了饭点,还真不知道做什么。 因他爹娘的缘故,再加上和裴厌之前过了一段苦日子,他越发觉得只有吃好,人干活才有劲,因此总在吃饭上会琢磨琢磨,做得更好更香。 还没想出别的花样,裴厌忽然伸手将他往怀里搂。 他没挣扎,下意识往那个热乎乎的健壮身躯里蹭了蹭,抱着搂了一会儿后,两人渐渐都有了困意。 房里不再有说话声,外头三只大狗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趴着,秋风掠过菜地,带起一片绿意波澜。 第143章 顾兰时和裴厌清早摘完各种菜蔬,天色渐渐亮了,太阳一出来,雾气很快消散,今儿又是个大好晴天。 菜地被分成一块块,每一块菜地里菜蔬一行行栽种,又无杂草拥挤,显得齐整干净,而顺着篱笆墙还有山壁底下,是各种爬藤蔓的瓜菜。 住在山脚下离村子较远,早上人声较少,显得十分清静闲适,但乡下人哪有真悠闲的,睁开眼就得干活。 今年又是个丰年,雨水虽然有点多,但不至于太涝,最重要的,是各种菜没有害虫病,这也是幸好他俩开春翻地时洒了草药粉埋进土里,防范了一些。 因此即便有蛐蛐蚂蚱什么的啃食菜叶子,鸟雀有时候也会飞来啄食,大体上菜蔬还是丰收了的。 背起沉甸甸的一筐菜,顾兰时顺着菜地小路出来,踏在石子路上,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道:“等下上山多带个篮子,顺路找点菌子什么的。” 裴厌也背了一筐菜,跟着他的脚步从菜地里出来,闻言点头道:“好。” 刚进院门,竹筐还没卸下,就听见狗叫声汪汪汪,随后篱笆门外响起方红花的声音:“兰哥儿!起了么!” 菜地大,篱笆门离得远,好在小老太太嗓门大,平时也来惯了,喊着喊着就拍了两下门。 “阿奶,起了,这就来!”顾兰时答应着,放下竹筐匆匆就往外走。 从狗窝钻出来的大黑听见是熟人的声音,和灰灰灰仔不再叫了,跟在顾兰时后面慢悠悠也往门口走。 门一打开,方红花胳膊上挎个空篮子,笑得一脸慈祥,说:“知道你俩早上在,这不,过来摘两根菜。” 顾兰时让她进来,随后又闭上门,笑道:“正好,我俩刚摘完,丝瓜吊瓜豇豆茄子葫芦都有,还有根长老了的大丝瓜,阿奶你拿回去,干了好刷锅使。” “好好。”方红花满口答应,越发高兴。 顾兰时知道大伯家也种了菜,平时阿奶吃菜吃饭不愁,不过小老太太没事过来转转,拿一篮子菜回去也没什么,她就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多少,到这边不过是串串门子。 路过栽种的果树时,方红花脚步慢下来,说道:“倒是结了几颗枣。” 提起这个,顾兰时满面笑意,说:“可不是,还以为今年不结呢,柿子石榴和杏子倒是都没动静。” “得二三年工夫呢,急不得。”方红花说道。 两人站在枣树那一排看了会儿,见有两三个蒂红了一点的枣子,顾兰时走过去,踮起脚拽下枣树枝,轻轻将枣子摘下来,随后松开手,树枝又弹回去。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枣子,走过来递给方红花两个,自己拿起一个啃了口,笑道:“有一点甜味,能吃了。” 说是甜味,实际味道很淡,不过倒是挺脆生的,不硬,确实能吃了。 方红花和他一起往院里走,她牙口还算好,咔嚓一声咬了一口青枣,笑眯眯说:“还真是。” 一颗枣子不大,顾兰时吃完随手把枣核丢进菜地小径中,说道:“阿奶,瓜菜都摘了,在院里你拿,别的叶子菜你看看,想吃什么我去挖。” 方红花吃着枣儿,闻言视线在菜地里转一圈,见落葵菜水井边上的落葵菜爬满竹竿,开口道:“我掐几片葵菜叶子,回去滚个汤就行。” “好。”顾兰时往那边走,落葵叶子长得厚实又大,吃起来滑滑的,结了一串串跟黑紫葡萄一样的小果子,他挑嫩的摘下。 方红花跟着他一起过来,两人边摘边往篮子里放。 裴厌提着竹筐和镰刀从院里出来,露出个笑容,说:“阿奶,菜我都从筐子里掏出来了,放在木板上,你想吃什么就去拿,我先出门打草。” “你去你去。”方红花连忙应道。 走之前,想起昨天在镇上买的东西,裴厌又说道:“兰时,糕点包几块给阿奶。” 顾兰时手上不停,掐了一把葵菜叶子,笑着说:“好,我知道了。” 灰灰和灰仔撒欢乱跑,裴厌早习惯了,只要别糟蹋菜就好,大黑比较沉稳,一直跟在顾兰时屁股后面。 他出门之后,顾兰时带着方红花来到院里拿菜,想起鸡蛋还有七八十个,他进灶房摸了五个,给方红花塞进篮子里,说:“阿奶,回去炒鸡蛋吃。” 知道他俩养的鸡多,下蛋也多,还这么孝顺大方,方红花乐滋滋的,但还是说道:“你俩也不容易,给我拿两个就成,老婆子能吃多少,何至于拿这么多。” 说着,她就要把鸡蛋拿出来。 顾兰时轻轻按住她的手,笑道:“阿奶,你拿回去就是,几个鸡蛋而已,家里还有好多呢,放心,够我俩去卖的,不差这几个。” 既然如此,方红花不再说什么,拿了一根紫茄一根丝瓜,顾兰时又给她篮子里搁了一根老丝瓜和一个菜葫芦,问道:“就这些?” 方红花提起竹篮,说:“这一根茄子就够我一顿吃的,这些都能吃两三天,拿太多也吃不完。” “也好,没菜了就过来。”顾兰时不再给她装菜,一家子人,太客气只会显得生分。 “哎哎。”方红花答应道,又说:“你俩也忙,我就不添乱了,这就回去。” 顾兰时连忙拉住她,开口道:“等会儿阿奶,我给你包几块糕,昨天买了山楂糕,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他匆匆往屋里走,山楂糕和梅花糕一样给包了两块,出来后放进篮子里,交待道:“阿奶,不多,你自个儿吃就成,不用分人。” 方红花喜得什么似的,又说两句闲话,这才往外走,路过柴堆的时候,看见地上有几片小的碎蛋壳。 她常来这边,知道这是狗吃剩下的,自从五十四只母鸡入秋都开始下蛋以后,顾兰时和裴厌吃蛋那叫一个随心所欲,天天吃顿顿吃都有,连带着她也常常吃,更别说苗秋莲那边。 顾兰时经常给他爹娘送鸡蛋,在村里都传遍了,谁人不羡慕,甚至还有眼红的,对裴厌更是又怕又觉得人家命好,自打娶了夫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鸡蛋鸭蛋跟不值钱一样随便吃随便造。 有时候母鸡下蛋挑的地方不好,蛋掉在地上磕破了壳,顾兰时和裴厌就直接丢给狗吃,甚至连偏小的鸡蛋,也一点都不心疼,煮了后自己不吃反而喂给狗。 一些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养几只母鸡下了蛋想方设法带去镇上卖,满村也就他俩这么喂狗。 之前她实在是心疼,到底是年轻人,不知口粮金贵。 鸡蛋再小,它也是个蛋,卖不上三文的市价,两文钱也是有的,偏偏拿去喂狗,于是说了两句。 但顾兰时和裴厌提起之前有贼惦记母鸡的事,只有把狗养好,夜里他俩才能踏实睡觉,况且也不是天天给狗吃鸡蛋。 一番话她反驳不得,就再也不说了。 顾兰时送她出门后,回来开始忙院里的活,今天太阳好,赶紧把这些菜都切了焯了,晒两三天弄成菜干子。 今年活多,每天鸡鸭猪驴要吃不少草,一些野菜挖回来,多半都是喂了牲禽,要么就是晒干留给它们冬天吃,人吃的野菜干子就少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自己种的菜多,足够晒很多菜干子,也省了出门到处找野菜去挖的力气。 又是淘洗又是切菜,他独自在院里忙碌,等焯好菜条子铺在竹席上后,打了满满一筐草的裴厌回来了。 不止草,他手里还有一把野花,蓝的紫的红的黄的,花朵有大有小,随便攥成一束瞧着都漂亮。 花的颜色鲜艳,一下子吸引了顾兰时的目光,他笑着接过这一簇花,说道:“好看,怎么今天想起摘花了?” 见他高兴,裴厌把镰刀放在柴堆上,随后卸了背上竹筐,笑道:“割草的时候看见,顺手就摘了些。” 顾兰时很喜欢这束花,看了好一会儿,想放下干活,又觉得平放会让花瓣蹭掉,于是目光到处巡视。 陶罐有点太大,碗也不好放,直到看见灶房窗台上的竹筒,他笑眯眯喊裴厌:“给竹筒里倒点水,压一压分量,我把花插进去。” 裴厌照着话做,没想到花插进竹筒里正好,不多不少,又漂亮又抓眼。 “就放在这儿。”顾兰时把竹筒连花搁在灶房窗台上,他俩干活多在院里,抬头就能看见。 刚说完,余光瞥到灰仔站在竹席前,低头想闻闻上面晒的菜条子,他一拍手,嘴里轻斥一声,灰仔两只耳朵朝后折,一副心虚的模样蹑手蹑脚朝旁边走了。 顾兰时见裴厌一手提起竹筐,问道:“去喂猪?” “嗯。”裴厌应道。 “我也去看看,不知道老猪怎么样。”顾兰时说道,跟着他往后院走。 昨天下午,他俩把两只公猪分开了,小的那只和老母猪关在一起,不知道它俩会不会打架。 还好,站在猪圈外看了一会儿,老母猪吃草的时候不会故意欺负小猪,性情还是温顺的。 见公猪也没跟小猪仔一样去拱奶,一心吃草料,两人都放了心,这样养着,到年底再肥一些,就能多卖点钱。 鲜草和干草混着喂了七头猪和驴子之后,他俩又回到前院,这会儿还早,略歇一歇,裴厌放下茶碗,说:“上山去挖笋,你去不去?” “去,不是还想拾点菌子。”顾兰时又倒半碗热茶,喝了之后才起身。 想起山楂糕,他把门上钥匙揣进怀里,说:“我记得那边竹林再往北边走一段,有些山楂树,不如去摘点,少了留着自己吃用,多了问问药铺和点心铺子,看他们收不收。” “好。”裴厌点点头,两人稍微收拾一下就出了门。 第144章 秋时瓜果熟。 一些树的叶子变红黄,掺杂在绿树之间,斑驳交错,山林好似一副画,一年四季颜色流转。 一上山,顾兰时就把前后草丛看了一圈,有些叶片变红变黄,掩映在枝条之下乍一看以为是野果藏在那里,他捡了根树枝走过去拨开,却并非想象中的山果子。 不止地上,一些树上也有果子,他和裴厌不时抬头看一眼,可惜在前山,经过这里的大人小孩多,有的果子还绿着就被摘走了,哪里能轮到他俩。 “这里没多少东西,不如早点去竹林那边。”裴厌说道。 顾兰时点点头,说:“也好,深一点人少,不在路上耽误了。” 手里的树枝没有丢掉,他俩加快了脚步,不再到处张望寻找,路过小腿高的草丛时,顾兰时就用树枝探一探。 这一路倒是没遇到蛇,只有些虫子小鼠在草丛被抽打时受惊,纷纷朝远处飞窜。 那边竹林远,进的更深以后,山林子一大,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踪影,两人不约而同慢了下来,视线到处巡视。 顾兰时看见一株野澡珠树,见野澡珠挺大的,就喊裴厌过去摘。 低处的明显之前被人摘过,只有些小的,于是裴厌三两下爬上树,伸长胳膊一颗颗去摘。 这树树杈只有一个,他站在上面,顾兰时只能在底下等着用竹篮接。 野澡珠绿绿圆圆的,上面没有扎手的毛刺,不然也不会洗手的时候直接在手里搓。 这是乡下人常用的东西,若把树枝都弄断,就没得用了,因此多数人都不会掰坏树枝,要么用手摘,要么用树枝竹竿打落一些。 山上有野澡珠的地方,他们小河村的人都会记下位置,这棵显然也有其他人知道。 摘完近处的野澡珠之后,裴厌问顾兰时要了他手里的长树枝,站在树杈上将较远的打下去。 家里的野澡珠不多了,顾兰时朝远处避了避,等他打完两根树枝的野澡珠之后才过来拾捡。 裴厌将树枝丢在地上,自己随后下了树,一起在附近捡。 因地势不平,有的野澡珠滚落远,他俩拾了一圈才罢手。 竹篮快满一半了,顾兰时笑着说:“这么多,足够用两月的,下个月咱俩再上山,弄上一筐半筐的,就能用到开春。” “嗯。”裴厌接过他手里的竹篮,自己提着,又捡起地上的那根长树枝,两人再次往竹林方向走。 顾兰时眼尖,在落叶下看见一朵菌子,过去刨开被顶起一点的落叶,将米黄色的菌子拔了出来,正是能吃的,他喜滋滋放进竹篮里。 “这里还有。”裴厌在前面十几步开外说道。 “来了。”顾兰时说着,边走边看向周围。 裴厌把看到的三朵菌子拔出来,有大有小,但确定都是能吃的,等他过来后,全都放进竹篮里。 等会儿要挖一筐子笋,另一筐还要摘些山楂什么的,菌子娇嫩,放在竹篮上面一层不会被压坏。 这几天没下雨,看不到地皮菜的踪迹,拾了十几朵菌子后,看到树上有黑木耳,他俩又停下用树枝戳了不少。 顾兰时弯腰在地上捡,黑木耳掉下来后沾了些草屑泥土,根部还有点树皮,他随手抖抖,等回去了再拾掇干净晾晒。 一路走走停停,菌子和木耳还好,最大的惊喜是找到一株野葡萄藤,葡萄叶子下面藏了三串深紫色的野葡萄,正好熟了能吃。 比起家里栽种的葡萄,山上野葡萄结的果子小,但滋味不错,他俩尝了几颗后确定不是纯酸的,就把三串都摘了,等会儿到了竹林那边,附近有小溪可以洗洗。 在山里碰见什么就摘什么,就算东西少,带回去或自己吃或晾干晒干,像药材什么的,攒一攒,多了就能卖。 当看见一片五味子后,一串串的小果子分外惹眼,有的彻底变红成熟了,有的一串上还有青果,两人脚步都下意识往那边去,这东西回去洗净了晒干,能卖给药铺,自己也能留一点泡水喝。 顾兰时摘了两串全红的五味子,突然想起什么,抬头说道:“我记得这里往南边走,有一些野枣树,再往最南边的山崖边上,还有不少酸枣树。” “那摘完过去看看。”裴厌手下不停,野枣子要是有红的自己弄一点回去吃,晒干的酸枣仁药铺里收。 常往山上跑,裴厌也知道一些有山货的地方,不过今天一路弄了这么多东西,等会儿还有更沉的竹笋,就不用走远去找了。 这一片五味子挺多的,他俩摘了好一会儿,都放进顾兰时背的竹筐里。 往南边走的时候,裴厌从一串没摘的五味子上揪下来几颗红色果子,用指腹擦了擦,吃进嘴里咂味儿。 顾兰时在旁边看着,想起那个味道,不由咧了咧嘴,脸蛋轻皱,随后又笑着问道:“好吃?” 五味子之所以叫五味子,正是有五种味道,他小时候吃过,酸甜两种味道还好,即便酸的龇牙咧嘴眯眼睛,也比剩下的辛、苦、咸三种味道好受点。 “嘶。”裴厌被酸的轻嘶一声,转头见顾兰时笑他,自己也露出个笑容,说:“还行,能忍过去,就当提神了,以前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偏酸甜的,跟果子一样。” 顾兰时笑道:“我只能拣着晒干的泡几粒在水里喝,鲜果子怎么都吃不了,干的也不敢直接吃。” “那回头晒干了给家里留一些,听人说这个补五脏。”裴厌说道。 “嗯。”顾兰时答应一声,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往枣树林那边走。 这时节,枣子大部分还是青的,没到彻底变红的时候,他俩用树枝打了一些,捡有红色的丢进顾兰时竹筐里,没有在这里多停留,又去山崖那边弄了一些野酸枣。 竹筐渐渐沉了,顾兰时没有让裴厌背,这点份量他还是不看在眼里的,转了方向往竹林那边走,他笑着开口:“还是秋天好,各种果子和药材都能采挖了。” “嗯。”裴厌点点头,对此十分认同,他小时候吃不饱,秋天一到,逮着空子在山上河边转一圈,总能找到可以吃的果子。 他又说道:“核桃跟毛栗子还没到时候,再过段时日,上山早点,专门弄一些,不卖,留着过冬吃。” “好。”顾兰时心情很好,看见裴厌手里的竹篮,他伸长胳膊摘了一粒野葡萄,酸酸甜甜的,比五味子好吃多了。 见状,因顾兰时走在他右边,裴厌特地把竹篮换到右手提着,自己又往嘴里塞一颗五味子,这一个酸的他眼睛都眯起来。 一路上耽误了许久,到竹林后,两人稍微歇一下,一个拿镰刀一个拿小锄头,各自砍起竹笋。 今天不用去镇上卖菜,上来一回也不容易,这么远的路,两人砍了许多笋子,把裴厌背来的大竹筐装满,才找了片平坦地方坐下歇息。 喝完竹筒里的水,顾兰时塞好盖子,靠着身后的粗竹子喘一口气,今天出来收获不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裴厌坐在旁边,又捏了一颗五味子吃,待口中的酸味刺激过去后,他指着竹林右边说道:“那边过去走一段,有地泡儿藤,今天没别的事,不急着往回赶,等会儿去挖挖。” “好。”顾兰时连忙答应。 熟了的地泡儿很甜,连核都能嗦出甜味,别说小孩,有的大人也爱吃,只是地泡儿和树藤一起埋在土里,只有远一点的山林才长,平时大伙儿都忙,很少有特意上来挖的,也就是今天他俩不着急干别的活。 歇了一会儿后,看见竹篮里的野葡萄,顾兰时有点馋,一年到头也就这时候能找点葡萄吃。 他站起身说道:“我记得附近有溪水,我过去洗洗,咱俩吃完再去找山楂。” 说完他又补了两句,道:“这东西不经磕碰,下山路远又颠簸,不如吃了。” 裴厌露出个笑容,知道他是馋了,却也没戳破。 最近去镇上卖菜卖鸡蛋的时候,有人挑着葡萄叫卖,比野葡萄大,一看就好吃,可惜太贵了,和糕点油酥饼不一样,这东西又不顶饱,两人都舍不得买。 “竹筐这么沉,你在这儿等着,我洗洗就回来。”顾兰时有点迫不及待。 “我去,你坐着歇歇。”裴厌起身,从竹篮把三串葡萄拿出来,这三串并不大,也就他俩解解馋。 “行。”顾兰时没有争论,又坐下歇脚,山路不好走,他俩还绕了路去别的地方找果子,腿脚确实有点乏。 正如所说的,裴厌很快回来,两人坐在地上一边闲聊一边吃葡萄,阳光正好,风也合适,不冷不热的,在忙碌中突显几分自在畅快。 * 山楂红了,顾兰时的竹筐里装了些五味子、野枣和野酸枣,他俩摘了许多山楂,直到把竹筐装满才往回走。 在空旷处碰见两棵柿子树,最顶上的红柿子被太阳一照,见有透光,一看就是熟了。 赶走树枝上刚落下的鸟雀,它们也是来吃柿子的,裴厌爬上树,试着伸手够了够,没有摸到,于是试着去拽枝条。 顾兰时在下面仰起头看,一边指挥着,好容易才摘下一颗红柿子,上面还有两个红透了的够不到。 他俩不死心,柿子刚开始成熟,今年还没吃过呢,于是商量了一下,裴厌用长树枝去戳柿子蒂那里,顾兰时在下面尽量接住。 “好了。”顾兰时在下面站定,伸着双手做出捧接的姿态,脚下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移动。 裴厌站在树上,瞅准了位置,两下就把一个红柿子戳下来,还没怎么样呢,就听见下面顾兰时哎哎哎大呼小叫的。 低头一看,在顾兰时手忙脚乱移动之中,柿子还是啪嗒一声掉在了草丛里,正好和顾兰时伸过去的双手错过。 他没忍住笑出声,甚至越想越好笑。 顾兰时蹲下看一眼草丛里的柿子,因为熟透了很软,掉在地上已经烂了,实在是可惜,只能留在这里喂小鸟和小虫子了。 正遗憾,就听见裴厌笑个不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举动,于是他蹲在那里抬头,装作气愤瞪了树上的人一眼。 但瞪了没一会儿,他自己也笑起来,方才确实太咋咋呼呼了,而且没瞅准,柿子和他手边刚好擦过。 笑过之后,裴厌眼睛里带着笑意,说:“还有一个,这回看准了。” 顾兰时嚯一下起身,挽起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总算,在他凝神静气,一看见柿子掉落就赶忙小跑移过去,双手一伸,一声轻“啪”,柿子掉进了双手里。 他自己其实都有点惊讶,没想到真接住了,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个笑容,抬起脸一副得意的模样,问道:“怎么样?” 第145章 裴厌脸上笑意更大,夸道:“厉害,当真厉害,这都能接住。” 知道是逗自己,但顾兰时还是被吹得有点飘飘然。 裴厌从树上下来,见他手里的这个柿子同样摔烂破了皮,红色的软肉和汁水流出来,幸好落在手里,不像地上那个,沾了泥土草屑吃不成了。 “能吃,你把蒂摘掉,柿子皮剥下来。”顾兰时笑眯眯的,他两手上有黏糊糊的汁水,只能让裴厌来。 柿子有一半还算完整,剥好后他又说:“你去吃那个,这个我吃了就行。” 裴厌顿一下,刚要说什么,见顾兰时眉眼微弯,两手捧着柿子低头就咬了一大口,再抬起脸,一副分外满足的模样。 有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管烂不烂,掉在手上好歹干净点。 裴厌笑了下,不再犹豫,拿起放在竹筐上的另一个柿子剥掉皮。 熟透的柿子又软又甜,顾兰时舔舔嘴巴上的一点汁水,他手上还有些摔烂的柿子肉,甜甜的汁水黏糊糊的,不好再吃了,于是抬手摘两片柿子叶刮掉手上的残汁。 裴厌吃完了自己那个柿子,从腰间取下竹筒,一边打开塞子一边说道:“我这儿还有水,冲冲。” 等顾兰时伸出双手,他倾斜竹筒慢慢倒水。 手掌不再黏了后,顾兰时开口道:“好了好了。” 裴厌喝一口水后塞好盖子,又把竹筒挂在腰间,背起地上的竹筐提了竹篮,等顾兰时背好竹筐后,两人一起往山下走。 筐子篮子都满满的,回去的路上再不用找东西,比上山走得快多了。 太阳挂在头顶,已经晌午了,顾兰时边走边说:“回去先垫两块糕点,炖鸡还是晌午来,傍晚吃多了又不干活,天一黑没多久就上炕睡了。” “嗯,是要晌午吃。”裴厌在旁边应和。 其他路不好走,两人又回到竹林这边,沿着山势不断爬坡下坡。 秋天瓜果多,连落在树上的鸟雀看起来都肥了一圈,不是叽喳叫就是用嘴梳理羽毛。 “铁栓——润生——” 听见前面林子里有人呼喊,声音还挺熟悉,顾兰时开口道:“是二伯娘他们。” 裴厌也听出来了,等两人近前,果然看见顾铁栓和刘巧香,还有堂哥顾润生,三人正在歇息,竹筐都放在地上。 “二伯,二娘,润生哥。”顾兰时笑着问一声,裴厌跟着他喊了人。 “是兰哥儿你俩。”刘巧香正在擦汗,瞄一眼裴厌手里提的竹篮,有菌子和木耳什么的,山里常见这些,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筐子里也有不少菌子呢。 “二娘捡了菌子?”顾兰时到跟前后才停下,笑道:“我俩摘了些山楂。” 说完他看一眼裴厌,裴厌领会,两手从竹筐里捧了一捧,往地上刘巧香的竹筐里倒进去。 “哎呦,这么多,够了够了。”刘巧香脸上笑意比刚才更大。 山里的东西都要去摘去找,就算给的少,白占便宜哪有不愿意的。 顾兰时又从裴厌的筐子里抽了四根竹笋,笑着说:“二娘回去了炒笋子和我二伯吃。” “哎好好。”刘巧香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就说我们兰哥儿心眼实在,又孝顺,连我们这些人也记得。” 顾兰时只笑笑,见顾润生在,闲问道:“没看见嫂子,在家呢?” 顾润生咧嘴一笑,说:“在家看孩子呢,小的如今会跑了,转眼就不见人,哪里敢让他乱跑,可不得留个大人看着,顺便做饭。” 闻言,顾兰时又笑道:“不早了,二伯、二娘,我俩得赶紧回去,还要做饭呢。” 知道他们就两个人,家里没有人帮着做饭,刘巧香赶忙说道:“好好,你俩快回去,跑了山路也饿了。” 朝二伯一家子道了别,两人继续往山下走。 后面刘巧香看着笋子和山楂,她素来爱贪点小便宜,这会儿哪有不高兴的。 顾铁栓坐在树下平坦处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小辈主动给的,倒也罢了,他没言语,靠着身后的大树歇脚。 之前裴厌和顾兰时整顿好菜地,春天种的菜,不少在夏秋收获了,眼瞅着一筐筐水灵灵的菜用驴车往镇上拉。 多的时候每天都跑一趟宁水镇,少了两三天就能摘好几筐,即便应季的菜蔬贵不到哪里去,也不是每天生意都好,但经常去卖菜,村里人都能看见,免不了有些眼馋眼红的。 刘巧香也是如此,她比村里旁姓人要好,怎么也是二伯娘,因此家里只要不忙,她得了空,找借口都要去后山溜达一圈,一旦去了,总能拿点菜。 她贪嘴爱吃,家里虽然日子不错,肉和蛋却不能常吃,因此每每见了这些荤的,免不了想给自己多占几口。 而自从讨到菜蔬的便宜后,她恨不得天天都去。 又不是自家种的,不用挑水不用上肥,也不用操心拔草除虫的事,光往嘴里吃就好,她心中十分得意,裴厌再厉害,也算是他家小辈,不能拿她怎么样。 初秋时知道顾兰时和裴厌养的五十几只母鸡下蛋了,别人还好,独她最欢喜,乐得什么似的。 顾兰时和裴厌白天要出去打草干活可能不在家,但一般晌午和傍晚饭时,肯定在家里,她找了个傍晚的空子,颠颠儿跑去说闲话,还特地跑到鸡圈前看了又看。 原本想让顾兰时和裴厌主动开口给她拿鸡蛋,可两人愣是不张这个口,她只能递话暗示。 裴厌不提,顾兰时也好似一副没听懂的模样,傻愣愣站在那里只顾跟她说闲话。 圈里的母鸡一只比一只肥,看着肉就多,想必下的蛋也大,她实在馋,不愿空手回去,最后竟拿三个孙儿当借口,腆着老脸直接问顾兰时要鸡蛋,说什么家里艰难,小孙子只见过鸡蛋却不曾吃过几个,一番哭穷卖惨,总算得了三个鸡蛋。 可惜要蛋吃的日子没有长久,第二回再去,只得了一个,好说歹说顾兰时都不愿再给她拿一个,她心中气愤不已,却不好发作,拿了那个鸡蛋就走。 等第三回再去的时候,却发现方红花也在。 年轻的时候被敲打过许多次,对婆婆,刘巧香是从心里怕的,东西也不敢要,没待多久,灰溜溜回家去了。 到家后更不妙,看见顾铁栓脸拉的很长,她心里直打突突,也不敢说话,直到顾铁栓骂了她几句后,又严厉禁止她再上后山去要东西,这才知道是方红花来找过顾铁栓了。 从那以后她才消停了,不过见了顾兰时和裴厌,心中有埋怨,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 她心里对方红花也有些怨气,老太太自己吃后山的各种菜肉蛋,偏偏不叫他们吃。 顾铁栓歇够了,起身背起竹筐说道:“走了。” 他抬脚走在前面,看见顾兰时和裴厌两个以后,不免又想起之前的事。 他老娘上家里串门子说闲话时,他才知道,原来润生他娘总往后山跑,不是拿菜就是拿人家鸡蛋。 他每天只管在地里和外面干活,回家只吃饭,刘巧香拿回来的菜家里多数都有,因此没有留意。 至于鸡蛋,刘巧香拿回来后也不会特意说是从后山得的,放进蛋篮子里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家养的母鸡还是外来的鸡蛋。 一听老娘的话,他哪能不知道意思,也自觉脸上挂不住,等刘巧香回来后,直接骂了一通。 顾兰时就算嫁到了村里,也是给出去的,跟他们顾家本家不一样,和裴厌两人只能算家里亲戚。 更何况又是小辈,哪有没事就去亲戚家打秋风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穷得揭不开锅了。 又被老娘当面说出来,实在是丢人现眼,发了一通火,不许刘巧香再去要东西。 秋风吹过,不少黄叶掉在地上。 顾铁栓背着竹筐弯腰往坡上爬,对顾兰时和裴厌,他心里倒没什么气恼,平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看好的。 去年秋天,大菜地刚出菜时,只要拉着菜在路上遇到他,无论裴厌还是顾兰时,总会给他拿一把菜,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孩子有心给点菜吃,接就接了,可哪有跑去问人家要的。 * 总算下了山,顾兰时两手拽着胸前的筐绳,和裴厌往树林子里走,心里热乎乎的,快步赶回了家里。 一开门照例是三只大狗的挤挤蹭蹭,它们几个没有任何异常,说明家里依旧平静,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靠近过。 顾兰时洗了手说道:“我去灶房擦火,你把点心拿过来,咱俩一边烧水一边垫垫肚子。” 他都等不及把竹筐竹篮里的东西掏出来,来回一趟走了两个多时辰,肚子都饿了,只想赶紧把鸡炖好。 “嗯。”裴厌答应一声,擦干净手大步就朝屋子里去拿糕点。 灶底火苗闪动,添了柴火之后熊熊燃烧起来。 顾兰时和裴厌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吃梅花糕,想起刚才碰到二伯一家,他轻声叹口气。 “怎么了?”裴厌疑惑问道。 顾兰时笑了下,说:“没啥,走得累了,又饿,还不能叫我喘一口气?” 裴厌把手里剩下的半块梅花糕塞进嘴里,两手随意拍了拍,伸手在夫郎小腿上捏起来。 顾兰时没阻拦,一双眼睛笑意更大。 二伯娘的事来回都是那些话,因此没必要再说一遍,自家亲戚,还是亲二伯亲二伯娘,拿点菜吃没什么,来的勤他也不说,谁家还没个爱贪便宜的亲戚了,再说了,他二伯和堂哥顾润生也给他们家出过力,哪能不想人家的好。 只是要鸡蛋这事确实有点过了,他俩一个夏天把鸡崽子当祖宗养,不是抓鱼虾摸地龙泥鳅,就是上野地里抓蛐蛐蚂蚱,喂得肥肥壮壮,就为了下蛋去卖钱,不然这么累图什么。 小母鸡们都开始下蛋后,他和裴厌哪里见过这么多鸡蛋,一想都是钱,自然看得紧,那会儿还舍不得给别人。 因此当二伯娘三番两次来要时,心里很不痛快,可又不好同二伯娘挑破,那样就直接撕破脸了。 还是裴厌去找了阿奶,一下子就消停了,他心里既佩服裴厌又佩服阿奶,姜还是老的辣,能治住二伯娘的人,也就他阿奶了。 母鸡下的蛋,大体上个头都差不多,不过也有些偏小的,因镇上鸡蛋都是按个卖,人家都不爱挑小的,除非便宜一文钱,他就把小点的鸡蛋留下自己吃。 有时小鸡蛋攒的多了,给他爹娘送点,哥哥姐姐来串门子时,也给他们拿一些,至于别的亲戚,给几个也没什么,反正他和裴厌也吃不完。 想着他二伯一直对他家不错,前几天见有剩下的小鸡蛋,就给三个伯娘一人拿了三个,也是从那天后,二伯娘对他俩又喜笑颜开起来。 小腿被捏的舒服,顾兰时注意力从这些琐碎事上移开,笑眯眯直接靠在裴厌身上。 再多的鸡零狗碎皮毛事,也不过是一点小插曲,他和裴厌日子慢慢好一点了,今天还有鸡肉炖笋子吃,其他事可一点儿都比不过这些。 他开口说道:“回来迟了,娘他们肯定都吃过饭了,等会儿留两碗鸡汤出来,再给捞几块肉,傍晚再给送过去。” “好。”裴厌给他捏着小腿,又捶一会儿大腿。 锅里水烧开了,两人一个杀鸡一个剥笋切菜,等到两口铁锅都开了以后,金黄油亮的鸡汤炖好了,白米饭也蒸好了。 一整只公鸡剁了不少肉,又有竹笋,顾兰时先留出给爹娘和阿奶的两碗,剩下自然都是他俩的。 见裴厌饿的有点迫不及待,他笑着先给舀了小半碗鸡汤和两块鸡肉。 裴厌站在灶房里,一边吹一边喝鸡汤。 热乎乎的鸡汤不但放了笋子,还放了几朵菌子,咸鲜可口,没一会儿他就喝完了半碗,又拿起筷子吃鸡肉,肉香味实在是让人满足。 顾兰时给一个大碗里捞了几个大块的鸡肉,剁的时候他特地让裴厌把鸡胸那里的厚肉剁成大块,等会儿晾凉了,好撕成鸡肉丝,下午用鸡汤煮面吃,再把鸡肉丝放上去,肯定更香。 炖鸡的味道早让院子里的狗坐卧不安,口水都流了下来,呜呜嗷嗷叫着,刚才裴厌给它们掰了糙馒头,但看见杀鸡,三只大狗都机灵,知道有肉或者骨头啃,一个两个只是闻闻狗食盆里的馒头,不愿去吃。 而顾兰时和裴厌都饿极了,根本顾不上管狗,盛好鸡肉鸡汤还有米饭后,迫不及待端上桌,连话都不说就往嘴里扒拉。 第146章 初秋的天,一到下午明显有了冷意。 白天渐渐短了,趁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妇人夫郎都会早归做饭,若是晚一点,等饭做好天已经黑了,还得点油灯吃饭。 顾兰时和裴厌也是如此,下午打草挖野菜干了一阵子,比别的人家回去更早,惦记着吃饭这件事,趁机也能多歇会儿。 出门前顾兰时觉得有点冷,加了件衣裳才提着竹篮出门,篮子里是两碗鸡汤。 面已经和了,裴厌正在切笋丝,晚上这一顿只吃面太简单了,好歹炒一碗菜配着。 等他送了东西回去就能擀面条子下锅,鸡汤面也简单,鸡汤和鸡肉丝都是现成的,回头烧滚了,煮了面浇上去就好。 篮子里有汤水,顾兰时没敢走得太快,等到家门口后,见院门开着,他直接进去,二黑今天被拴在后院,没有摇着尾巴迎上来。 “娘!竹哥儿!”没看见院里有人,他边走边喊。 “兰时哥哥。”花惜霜匆匆从屋里跑出来。 顾兰时笑道:“霜儿,你一个在家?我今儿炖了鸡和笋子,盛了一碗你们和爹娘也尝尝。” 花惜霜连忙从他手里接过碗,一边往灶房一边不好意思道:“我和兰瑜去河边打草,不小心湿了鞋子和裤边,就先回来换衣裳。” 顾兰时没有进灶房,站在门口说道:“如今天冷了,河水又冰凉凉的,是该回来换,那你先忙,我这就走了。” “好好。”花惜霜送他出院门。 还没走到老宅,路上碰到几个村里老妇,见他提着的篮子上盖了布,都问上哪里去,还提着篮子。 顾兰时笑着说:“没什么,串门子转转。” 他没多言语,脚下走得也快了点儿,省得再被追问。 之前他总是给家里和阿奶送点吃的,菜蔬也好鸡蛋也罢,去的勤了,村里人都知道,有当面说他和裴厌孝顺的,他只笑笑没放在心上。 只是有一次回家闲转,见他大嫂和二嫂都在,人不但齐全,还带了瓜菜什么的,堆在灶房里。 恰好隔壁桂花婶子来串门,他娘乐呵呵直夸两个儿媳孝顺,刘桂花很有眼力见,附和着两人一唱一和,直夸得张春花和李月喜笑颜开。 等人都走了后,苗秋莲才和顾兰时在屋里说了几句,原来他常常往家里送东西,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倒叫哥哥嫂嫂为难了。 村里有心眼实在的人,自然也有混嚼舌根的,不止妇人和夫郎,汉子里也有这种人。 有人当着顾兰生顾兰河面说人家裴厌和顾兰时孝顺,出嫁的双儿和外姓儿婿,把他两个做儿子的都比了下去,直叫兄弟俩臊的红了脸,这不最近经常打发媳妇过来送东西。 可他两家菜地不如顾兰时和裴厌的大,养的鸡更是比不上,一人还有两个儿子要养,虽有房屋田地,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再多的东西也拿不出来了。 顾兰时听完后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两个哥哥不上他那边拿菜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连他也为难起来,给爹娘送东西,不过是因为自己有,以前和裴厌一穷二白的时候,他总上家里拿吃的喝的。 如今菜和鸡蛋什么的,东西多才给家里送,要是少,也只能先顾及自己,毕竟他爹娘多年来勤俭,还是有一点家底的,不愁没饭吃。 回去后他告诉了裴厌,裴厌说一点心意,想送就去送,以后别张扬就好。 他一想也是,顺手拔几颗菜拾几个鸡蛋而已,那是他爹娘,又不是别人,不给也说不过去。 至于大哥二哥那边,裴厌去找了他爹。 他爹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直接去找两个哥哥说话了,让他俩不必为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难为自己,自家人过日子,有孝心是好的,相互扶持也是好的,外人不过是挑事生非,故意撺掇拱火想看热闹,要为了乱七八糟的言语叫媳妇孩子吃不饱,那才是没本事。 有老爹一番话给撑腰,顾兰生和顾兰河才放下心里那些别扭,说起来张春花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 之前自知理亏,不够孝顺公婆,既然公婆并不责怪他们,她便有了底气,遇到同她说笑时故意掰扯这事的碎嘴子,她并不搭茬,只阴阳怪气把对方家里那些破事拿出来说嘴,明里暗里也骂对方不孝顺,还有脸说别人。 都是一个村的,谁还不知道别人家那点狗屁倒灶的破事了。 见她厉害,甚至有时候苗秋莲串门子遇到,也会帮儿媳妇正正名,那些风言风语就渐渐下去了,人家老子娘都护着,还有旁人什么说嘴的份儿。 祖宅院门开着,顾兰时熟门熟路进去,大伯一家子没在,只有他阿奶看家。 有鸡汤喝鸡肉吃,不用自己再做,热一热就能吃,方红花喜得什么似的。 她上了年纪,小辈孝顺东西没什么,再说她性子素来泼辣,没人招惹的时候也算和气好说话,可一旦惹到她,是真敢朝人家脸上啐的,因此那些舌根没嚼到她面前。 送了东西后,顾兰时没有多留,回去还要擀面呢,竹篮一空,他走得比来时快多了。 还没进篱笆门,顾兰时就看到一缕炊烟悠悠往上飘。 院子里,三只大狗一人占了一个食盆,埋着脑袋,狼吞虎咽连汤带馒头很快吃了个精光,他看一眼,知道裴厌给它们倒了鸡汤,就不再管,在灶房门口洗了手,挽起袖子进去。 吃完后,大黑舔了好一会儿食盆,转头看一眼灶房里,知道不会再有吃的了,它舔舔嘴巴,找了个地方趴下假寐,身后尾巴一晃一晃轻摇,显然吃到了肉味心情很好。 灰灰和灰仔不像它这样稳重,舔完自己的食盆,还在其他两个食盆里轮换再舔一圈。 三个都是吃饭连渣都留不下的,自然没有任何遗漏,它俩都没捡到便宜。 裴厌炒好了笋丝,见顾兰时进来,夹了两根让尝尝咸淡。 “正好。”顾兰时嚼了两下说道,伸手把扣在面团上的木盆拿起来,揉几下就拿擀面杖开擀。 裴厌把笋丝盛到碗里,又用盘子扣上,随后把锅洗了洗,加水添柴,又将鸡汤倒进另一口大锅里热。 两个人一起做饭,却也自在。 等面下好浇了鸡汤放了鸡肉丝后,总算吃了一回鸡汤肉丝面。 * 小河村道道炊烟升起,地里干活的汉子没一会儿也陆续往家赶。 花惜霜干活挺麻利,但性子有点憨,又是刚嫁过来,炒了一碗秋蒿热了馒头,对肉菜却不敢随意处置。 苗秋莲一回来,就听小儿媳说兰哥儿给送了一碗鸡汤,还有鸡肉在里头,她干了几十年灶上的活,心里立马就有了主意。 只一碗鸡汤,家里五口人,不好厚此薄彼,她把鸡汤倒进锅里,直接倒水加进去,让竹哥儿和花惜霜切了好几样菜,还放了菌子,之前吃剩下的一小截腊肉,也切成小片放进去,煮了一锅菜。 即便加了水,鸡汤本来就有油,还放了腊肉,菜汤上飘了油花,瞧着就比白水煮菜好吃,端上桌后,一家子就着糙馒头吃得很香。 吃完饭后,顾铁山倒了碗茶坐在堂屋喝,又讲起他和苗秋莲以前的事,那会儿刚分家出来,过得苦,好不容易见点肉汤,要么炒菜时用小勺舀一勺,能吃上一段时日,要么一小碗肉汤掺水吃上好几天,哪像这样一碗就给倒了进去。 * 月亮挂在天上,星星不断闪烁。 凌晨山脚下冷,打了早鸣的公鸡又缩回窝里,狗也在暖和的窝里没起来。 借着这点月光和星光,顾兰时和裴厌打着哈欠走进菜地割菜摘瓜。 这几天除了自己吃的,没再多摘,又长成一批,正好要去镇上酒馆卖鸡蛋,拉着一起去卖。 寒意透过呼吸直进肺里,好在两人都穿了夹袄和棉裤,臃肿了些,但身上没那么冷。 “今天把帽子皮毛手套都戴上,赶车要吹风,肯定比这还冷。”顾兰时一边摘葫芦瓜一边说道。 整座院落都很安静,即便和裴厌有一定距离,他说话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嗯,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弯腰用镰刀嚓嚓割下好几把蒿菜。 原本摘菜不用起这么早,但这回想往酒馆送蛋,听那老嬷说他们也做早食生意,要是去的迟一点,人家馆子要是忙的话,估计还要他们等着,不如早过去,卖完了也好早些回来。 菜摘的差不多了,顾兰时没有再干,先回去热早食,顺便给牲禽烧水烫食,他俩出门有可能晌午才回来,不能饿着家里这些东西。 裴厌把所有菜都割完摘好后,竹筐都放在了石子路边,只待拉车出来放上去,这会儿顾兰时已经喂过后院几只猪,至于鸡鸭,走前把食倒进木槽里就好、 眼下他俩实在是饿了,只想快点吃东西。 灶房里,一揭开锅盖,热气从中冒出来,站在锅边的两个人只觉扑面而来一股热意,再闻到包子的香味,都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昨天包了两屉包子,菜包子不说,还有肉包子,一人热了两个肉的。 顾兰时拿起一个肉包,觉得有点烫,一边吹一边在两只手上来回倒腾,再看裴厌,就跟不知道烫手一样,吹一吹就咬了下去。 一口下去肉馅饱足,还有肉汁流出来,香的他完全不怕烫,两三口就吃完了这个,又伸手去拿锅里的另一个肉包。 顾兰时一个包子刚吃完,他两个就下了肚。 早起这么冷,还干了好一阵活,胃里没食容易手脚冰凉,吃个热乎乎的包子实在舒坦,连身上都热乎起来,见锅里还有菜包子,他又吃了三个才作罢。 “饱了?”顾兰时把手里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他一共吃了四个,天天干活,食量自然不错。 “饱了。”裴厌说道,其实他还能吃,不过等会儿要赶车,路上风大太冷,吃得过于饱反而不好。 月亮往西边去了,星星微光虽淡,一片星芒聚拢在一起也叫人心安。 驴车吱呀吱呀出了门,顺着走惯的土路一直往前。 顾兰时坐在板车上,听见身后院子里传来两声吠叫,像是知道他俩已经出去了,狗叫声又止歇。 刚从狗窝里爬出来的灰灰抻个懒腰,张大嘴又打了个哈欠,见食盆里放好了馒头,它懒洋洋的,也不甚饿,又进窝里睡觉。 狗安静下来,被叫声惊扰到的母鸡们也不再咕咕咕叫,都缩在鸡窝里等待太阳出来。 而另一边,裴厌和顾兰时赶着驴车进了村子,这会儿太早,只有两三户人家有动静。 驴车还没驶出村,裴厌就看见前头一个较为眼熟的身影在赶路,个头不高,挺瘦的,到跟前后果然是徐启儿。 第147章 听见后面车轱辘声,徐启儿回头看,见是裴厌两人,他停下来说道:“裴厌哥,兰时哥哥,这么早去镇上?” 村里人都知道他俩做卖菜的生意,这一大清早,板车上都是菜筐子,很明显是要去宁水镇。 “嗯。”裴厌答道。 顾兰时好奇询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儿傍晚我还来这边转,怎么没见你?” 徐启儿开口:“昨天下午回来的,买了些面,在家给瑞儿蒸馒头和野菜馍馍,忙完天也晚了,就没出门。” “这会儿是去哪儿?”顾兰时又问道。 徐启儿说:“十全村那边,要赶早过去,一大早就得干活。” 顾兰时笑着说:“正好,我们去镇上,路过那边,你上来,载你一程,也省些脚力。” 徐启儿没有犹豫,能尽早去十全村最好,他上车后坐在板车后面,没有和顾兰时靠太近。 毛驴拉着车继续走,坐在前面的裴厌说道:“不走村路,等会儿就拐上官道,跑起来快,到十全村后,你从村子另一边进去,虽饶了点,官道离那边村口也不算远。” 能有车坐,徐启儿哪里敢挑剔,这可比他走路过去快多了,连忙说道:“嗯嗯,我知道,裴厌哥。” 见他如此拘谨,顾兰时笑着岔开话:“收秋回来吗?” 再过十天半月,稻谷就熟了。 夏天时徐家人帮徐启儿在十全村那边找了活,给一户姓钱的人家做长工,好歹每月能领工钱,吃住也包,比在外面做零工更安稳,因此家里只剩徐瑞儿。 徐启儿说道:“家里只有一亩水田,地薄,我昨天回来时先去地里看了才回家,柴豆还好,谷子收成就那样,瑞儿虽说年纪小,还算勤快,两样粮食日子是岔开的,不打紧,我也问过了,他说自己一个人行。” 他抿嘴罕见地露出个笑容,又说:“拿了东家的钱,吃住也在那里,收秋得先紧着人家。” “嗯,也是。”顾兰时点点头,没忍住问道:“在那边怎么样?吃住都还行?” 对他俩,徐启儿打心底里感激,没有任何隐瞒,开口道:“钱大爷心善,收了我,平时也不打骂,赵大娘性子急了些,常常听见她骂人,但没有坏心,一天能吃三顿呢,早食简单,啃个糙馒头什么的,天冷了有热茶水喝,两顿正饭也不糊弄,多少都会炒一道菜,我和陈哥住一屋,夏天刚去时我俩修过屋顶,换了稻草,不怕漏风漏雨,平时我俩轮换着扫屋子,有时也做些杂活,扫院子喂猪打草什么的。” 听他言语间并无被苛待的愁绪苦恨,顾兰时放了心,之前徐家给徐启儿找活干的时候他听人说过,不止找了十全村的钱家,还有附近另外两三家大户,但人家都不愿意,毕竟徐启儿瘦小,不够身强力壮。 人家花钱雇长工,还要包吃包住,为的就是雇个壮劳力好干活,五六月割麦,八九月收稻,年年几乎都要赶着天气抢收,要的就是一个力气。 至于钱大户家,原本有一个长工,但随着他家日子越好,又多买了几亩地,可不得再雇个人。 徐家人是如何在其中谈价说情的,外人不是那么清楚,不过从钱家能雇徐启儿去干活,也确实是心善,没有嫌弃他瘦小单薄。 “昨天回来,赵大娘还偷摸给了我两块点心。”徐启儿忍不住说道。 这两月他一直在钱家干活,大半个月才回来一次看看弟弟怎么样了,这次回来还住了一晚,上次回家没待一会儿又走了,很少能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说这些。 正好碰见顾兰时和裴厌,日子好不容易过得顺当了一点,钱家人的好他记得,心里不免感激,话就多了些。 顾兰时笑着说:“我也听人说了,钱家人都不错。” 徐启儿对此赞同不已,点着头道:“是呢,钱家几个哥哥也都是爽利人,少有苛责的时候。” 驴车从岔路口往东边的道上拐去,再往前跑了一段路后,径直上了官道。 坐在前面的裴厌说道:“蒙好口鼻。” 一上官道,路平坦了,毛驴跑的就快,顾兰时把颈子上的围脖子往上一拉,连嘴巴鼻子一起护住,把长耳帽子的绳儿也在下巴处绑好,两腿夹紧身前的蛋筐,随着毛驴跑起来后,风果然大了,呼呼在耳边刮。 他转头去看徐启儿,还好,虽然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破帽子,好歹能护住头和耳朵,见对方没有围脖子,他闷声闷气说道:“低头,把口鼻埋进领子里,别抬头说话了,冷风灌进去可不好受。” “嗯。”徐启儿一一照着他的话做,果然不再说话了。 到十全村附近后,裴厌拽一拽缰绳,毛驴慢下来,等到了去十全村的路口,他拽着毛驴停下来。 徐启儿下车后,对蹭了驴车这事还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兰时哥哥,裴厌哥,多谢了。” 顾兰时笑道:“嗐,客气什么,我们也是顺路,这就走了。” 毛驴撒开蹄子又跑起来,这会儿路上倒是有了几个早早出门的人,或走路或赶车,看见别的人影后,到底叫人心安了些。 徐启儿看着他俩很快远去,这才搓着手哈了哈热气往十全村那边走。 对他来说,每天在东家干活累是累了些,但总算安稳下来,不用到处奔波打零工,也不用连累三爷爷和其他亲戚为了他给人家赔笑脸说好话,有了点奔头。 因他瘦弱些,一个月工钱只有一百二十文,一般来说,刚给人做工的长工,一个月工钱在一百五十文左右,钱家人心善,但也不是傻子,毕竟还要管吃住,乡下大户能给一百五十文算不错的,干几年干的好了,东家或许会给涨点钱。 和他一起做工的陈哥,在钱家干了好几年活,人又老实本分,工钱肯定比他高,至于到底多少,他没有瞎打听,不然要遭人厌烦。 在钱家,徐启儿只管干活,做饭烧水什么的有赵大娘和她两个儿媳,省了这些事,也省了家里的一份口粮,每个月工钱是净落的。 只是苦了在家的弟弟,要自己做饭洗衣,还要挖野菜照管田地。 之前不是没想过把两亩薄田卖了,可对庄稼人来说,要是没有地种,就和没有根一样。 徐瑞儿虽然呆了点,但也知道要是不种地,他和哥哥吃喝全都得花钱买,一年到头哪里能挣那么多钱。 而种地就能打粮食,粮食再少,用新米新粮换些糙米糙面,不好吃是一回事,但斤数份量会多一些,勉强够一年的口粮,再不济,多掺点汤汤水水起码饿不死,因此也舍不得卖田。 今年新米还没打下来,还没有换糙米的东西。 徐启儿昨天之所以回去,是因为前两月的工钱发了,见下午活不多,同东家告了假,怀里揣着整整二钱四十文,先去白水村那边买了些糙面,回去后果然看见弟弟在吃煮的面糊糊。 家里虽然还有糙面,但徐瑞儿不知道下一顿饱饭在哪里,因此不敢大吃大喝,每一顿都俭省着。 头一回领到工钱,徐启儿高兴,蒸了两屉馒头外加一屉野菜馍馍,走时特地叮嘱徐瑞儿,让隔几天就吃顿饱足的,不要一直只吃个半饱。 之前在码头干活,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十文,一个月下来,其实比工钱多,但去码头吃喝是自己的,对他来说,到底不如做长工好。 工钱要攒起来,就得从牙缝里抠,肉蛋什么的吃不起,几个糙馒头还是吃得起的。 天还没亮,四周雾蒙蒙的,徐启儿脚下快了点。 * 一进宁水镇,裴厌赶着毛驴直奔上次那个酒馆。 车慢下来,但东边天际才有点亮,依旧很冷,顾兰时没有摘下口鼻处的围脖子,他用腿夹着竹筐,一路颠簸,也不知道里面的鸡蛋如何。 街道两边的店铺陆续开门,早食摊子也是刚出来的样子,才烧开的锅里冒着白汽。 天色还早,没几个人出来买菜,路上行人也稀少,只有跟他们一样早早赶来卖东西的农人,要么赶着去早集占个好位子,要么挑担沿街吆喝。 到了镇子西边的酒馆后,伙计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从里面打开门,裴厌将口鼻处的布往下拉,说道:“伙计,老嬷在?上回让今儿过来送鸡蛋。” 一股子冷风吹来,伙计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仰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来,搓着手笑道:“我记得,老嬷前几天也吩咐过,正好,厨子昨儿晚上还说该买些鸡蛋了,只剩下几个。” 顾兰时一听这话,心想没白来,眼里流露出一点笑意。 伙计又道:“这大门口,等会儿有食客,不好堵着人家,你们上后门那边,我给你们去开门。” “嗯。”裴厌答应道,牵着毛驴往后巷子口走。 走了一段路,顾兰时说道:“我还是下来,背着筐子吧。” 竹筐里装了约莫一百枚鸡蛋,再加上里面的稻草,也有十几斤,裴厌回头看着他道:“离得近,不差这几步,我走慢一点,你把蛋筐扶好就行。” 后巷子口离得确实不远,顾兰时没再说什么,两手老老实实抱着竹筐。 伙计已经开了门,见他俩到跟前了,朝后院喊一声,自己去大堂擦桌子放板凳。 驴车在后门口停下,顾兰时刚下板车,就看见一个胖胖矮矮的汉子从里头走出来,下意识的,他知道这人就是酒馆里的厨子。 第148章 早起冷,厨子边走边搓脸,见外头人已经到了,笑两声道:“这么早。” 裴厌也露出个笑,说:“老嬷交代过,让赶早来,鸡蛋已经备好了,大哥只管挑拣。” “好好,也省了我出门。”厨子说完又道:“我去拿蛋篮,这记性。” “成。”裴厌答应一声,他把车上的蛋筐抱下来,轻放在地上。 太阳穿破云层,天色彻底亮了,顾兰时凑过来,揭开筐盖,又把最上面一层稻草扒拉开。 今天要拉好几筐菜,驴车不好寄放在镇外,因此要连蛋筐一起拉进来,为了不让鸡蛋在车上颠簸乱碰,和之前一样,他俩给筐里垫了厚厚的稻草,底下算是软和了,不会磕碰到。 但鸡蛋之间若放在一起,同样会滚动,于是他俩把每一层用长稻草竖着隔成四个行当,每一行都能放五六个鸡蛋。 可这五六个鸡蛋之间没有隔档,也容易在一路颠簸中互相磕碰,乡下土路坎坷又多,一颠一颠的,于是他俩又想法子,把每一行里的鸡蛋再次隔开。 稻草太长不好塞进去,就剪短塞进鸡蛋之间的缝隙,垫的厚实,尽量弄得紧实了一点,鸡蛋不能轻易在筐里滚动,磕碰自然就少了,只是这样每一层就少放一两个鸡蛋。 顾兰时仔细看一遍,又拿起两个看看,说道:“好像没有磕破的。” 正说着,厨子的咳嗽声脚步声近了。 他放下鸡蛋,站起来往旁边让了让,对方是个汉子,有裴厌在,不用他跟人打交道。 裴厌抬手示意了一下地上的蛋筐,说道:“这里头都是鸡蛋。” 说完就弯腰从里头拿出两枚鸡蛋给厨子看。 见状,厨子上前,瞅一眼后,把手里的竹篮放在板车上,接过那两个鸡蛋看看,随手就搁到篮子里。 “下面还有几层,和老嬷说好了,先紧着馆子里挑拣。”裴厌在旁边说道。 “好说好说。”厨子口中附和了一句。 他买惯了灶上用的东西,人也不是婆婆妈妈的,见这些鸡蛋个头都可以,没有太大或太小的,都很均匀,因此只要没有磕碰他就往篮子里挑。 最上面一层约莫有二十个鸡蛋,除了几个沾了太多鸡粪的,都被挑进了竹篮里,顾兰时站在旁边没言语,心里默默记着数。 “我来吧。”裴厌把剩下的鸡蛋暂时放在取出来的稻草上,又把用来分隔的长长短短稻草归拢到一起两手抱出来,露出下面一层的鸡蛋。 “你这一筐装了多少个?”厨子问道。 裴厌开口:“一百个左右。” 厨子点点头,足够他挑拣了,于是又低头去拿,说道:“刚才是十五个,这是第十六个……” 怕自己没记清,他干脆边拣边念数,如此也明了,省得等会儿还要再数一遍,鸡蛋这东西得小心拿放,来回倒腾没甚意思。 拣了三十个鸡蛋后,胖厨子直起腰看着板车上的东西想了一下,说:“如今天凉了,东西都好放,既然你们给送来,这样,我再去拿个篮子,再拣三十个。” “行。”裴厌应道。 厨子提了蛋篮进去,很快又拿了个空的出来,说起来他第一个拿的竹篮挺大的,只是鸡蛋价钱不低,放多了堆起来,万一碰着装着,弄碎了他可不好跟老板交代,不得不谨慎些。 这次又数了三十个鸡蛋,不止顾兰时,连裴厌也忍不住有点高兴,见厨子视线落在菜筐上,他开口道:“大哥……” 说到这里,他顿一下,笑着询问道:“不知大哥贵姓。” “免贵姓蒋,你……”胖厨子说道。 裴厌笑着说:“原来是蒋大哥,我姓裴,小河村人,蒋大哥,这些菜都是早起刚摘的,都新鲜,您看看。” 蒋厨子抓起一把秋豇豆,看着挺鲜绿,并无蔫黄之状,他用拇指指甲用力在一根豇豆上一掐,豇豆很容易就断了,他点点头,道:“确实新鲜,怎么卖的?” “都是市价。”裴厌说着,从旁边筐子里拿出一根紫色的秋茄,又道:“这一茬茄苗种的晚,刚开始结茄瓜。” 这几年有的农人为多卖一段时日的菜蔬,想了些法子,家里地多的,会分开几茬栽菜苗,只要时节合适,如此就能一茬一茬收获,蒋厨子知道,并不为奇。 菜都送到门口了,如此方便,市面上卖的菜差不多就是这几样,虽然没有早集那边全乎,却也省了些力气。 没一会儿,蒋厨子挑好各样菜后,顾兰时把豇豆蒿菜什么的捋成一束束,然后用柔韧的稻草捆扎好,递给裴厌挂在称上称。 卖菜自然要带秤杆,裴厌每次称好,都把秤杆上的准星给蒋厨子看一眼。 蒋厨子也是细心的人,并不觉得多此一举,他手里的卖菜钱都是东家给的,无论他自己从中偷摸刮一点什么,斤数足了才放心。 这年头,不老实的商贩他不是没碰见过,也曾吃过几次亏,头一回和这两人打交道,还不清楚对方底细,肯定要谨慎些。 裴厌帮着蒋厨子把所有东西拿进后院,听见他俩在院里算账,顾兰时在门外一边把放在外面的鸡蛋收回筐子里一边等,没有出声打搅。 无论菜还是鸡蛋,都是按市价来,酒馆里的人出去买菜原本就是市价,因此并无价钱上的冲突。 当裴厌把三文钱的零头抹了后,蒋厨子喜笑颜开,本就胖的脸上肉挤在一起,眼睛都快成一条缝。 “薄皮馄饨一碗,米粥一碗,咸菜一碟!” 前头大堂传来伙计的高声吆喝,蒋厨子听到,笑着说:“馆子里忙,也不留你们了,下回送鸡蛋的日子也同你定一下,这样,过六七天吧,到时也来早些,再带些菜瓜,能买就在你这儿都买了。” “行,我记下了,那蒋大哥,我先走了。”裴厌说完没有多留,一拱手略行个礼,蒋厨子连忙回礼。 顾兰时在门外等着,见裴厌出来,脸上露出个高兴的笑,在人家门口,他没有多问,只说道:“这就走?” 裴厌还没说话,他又道:“我刚看了眼,巷子里人家不少呢,咱俩吆喝几声?” “好。”裴厌见车上的筐子都放好了,一些菜直接摆在车上,是顾兰时刚才特地放出来的,好叫买菜的人一眼就看到,他没有再去动,拉着毛驴缓缓往巷子里头去。 巷子外的大街上各种叫卖声渐渐起了,顾兰时嗓音脆又高:“鸡蛋——茄子葫芦瓜——各种菜都有——” 第149章 不知不觉间,牵着驴车走街串巷成了两人无比熟悉的事,顾兰时以前对宁水镇不甚熟悉,到今天已经记下镇子东边西边还有南北两头都有什么铺子,一些街道和巷子的名字也知道。 早集那边人多,他俩一路吆喝着,往东边早集赶,还没到鱼嘴巷呢,顾兰时视线在前面一扫,只觉迎面走来的妇人瞧着分外眼熟,再看一眼才发现,原来是陈三儿老婆。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俩,脚步微顿,露出个笑招呼:“是你们,这么早就来卖菜。” 陈三儿和他老婆都比他俩大一些,顾兰时笑道:“嫂子,这不是刚来没一会儿。” 陈三儿老婆胳膊上挎了个竹篮,她看一眼板车,在镇上和陈三儿干过不少小生意,她嘴巴没那么厉害,却也不怕同人打交道,问道:“今儿拉了什么菜?有茄子吗?” “有呢,茄子葫芦瓜还有蒿菜和豇豆,秋辣子南瓜也有,迟种的冬瓜带了两个小的,嫂子尽管来看。”顾兰时笑着开口,裴厌将驴车往旁边的空地牵,省得占道。 陈三儿老婆上前,昨晚儿子说想吃茄子了,她在院里栽的茄子遭了虫,叶子都给吃光了,没办法只能拔了茄苗,这时节再种已经迟了,想吃茄子只好在外头买。 见茄子新鲜,她捡着没压痕的茄子拿了三根,说道:“这几个就行了,我再看看辣子。” “好,嫂子尽管看。”顾兰时把这三根茄子根蒂部用稻草缠了两圈捆好,拿起秤用钩子勾住,称好后他示意陈三儿老婆来看。 陈三儿老婆瞅一眼,见秤杆给的高,笑着说:“还能不放心你们?” 茄子和辣子各买了些,给了钱后,又说两句客套话,陈三儿老婆转身就进了鱼嘴巷。 除了在镇外看车挣一点钱外,但不是每天生意都好,只有赶集过节的时候,全家才上镇外帮着一起看车揽生意。 为好过一点,他家还卖一点零七八碎的杂货,她儿子隔三差五会挑担去附近乡下的村子里转悠卖货,家里日子还算过得去,但也得精打细算,花十一二文买两样菜就行了。 顾兰时把手里的铜板装进钱袋,又把钱袋揣进怀里,见街上有挎着篮子出来买菜的人,这会儿太阳出来,照在身上脸上,没有那么冷了,他心情很好,再次吆喝起来。 裴厌牵着驴车往前走,时不时让夫郎歇歇,自己出声叫卖。 不过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又是个刀疤脸,有点年纪的人还好,管他卖菜的人是谁,买到新鲜便宜的菜就行。 太年轻的妇人和夫郎还未经过太多事,脸皮又薄,想过来看看菜,却有些犹豫不定,每到这时,顾兰时都会笑着同对方搭话,也会用眼神示意裴厌和和气气揽客,一路走到早集倒也卖了些菜和鸡蛋。 他俩先去的镇子西边,早集在东边,各种耽误来得迟了,靠外好的位子早就有了人,交了市金后只能牵着驴车往里寻找位置。 * 做买卖生意多看运气,今儿卖的就不太行,无论鸡蛋还是菜都没卖完,眼见太阳大了,家里还有活呢,不能一直在这里等。 两人把摆出来的菜收回竹筐里,太阳一晒,有的菜瞧着都没那么水灵了。 至于鸡蛋,还有二十来个呢,顾兰时仔细把里面的稻草都垫好,这才和裴厌一起往外面走。 他俩今天起得很早,尽管吃过包子,这会儿胃里也空了,看到街边有卖吃的,商量了一下,顾兰时摸出六枚铜板,到油酥饼摊子前买了两个。 炉火烤烧饼便宜,两文钱一个,但没有油酥饼那么香,要是苗秋莲和顾铁山,肯定会买便宜的,垫垫肚子就行了,何必多花那两文钱。 两三口啃完油酥饼,胃里有了食踏实了点。 出了宁水镇后,顾兰时坐上板车,裴厌同样坐在前面,手里鞭子在空中一甩,毛驴踏踏踏就往前跑。 赶车说话不方便,顾兰时只在心里盘算等会儿回去做饭的事,煮粥有点来不及了,热几个包子和糙馒头,再捞一块咸菜切了,喝点热水,先吃饱再说,饿得都有点来不及炒菜。 一上官道,驴车跑得更顺当,路上行人也比清早多,刚跑出二里地左右,驴车突然慢下来。 “怎么了?”顾兰时疑惑问道。 裴厌拽着缰绳让毛驴停下,随后回头说道:“好像迎面那个人是大舅舅。” “啊?”顾兰时也跟着回头去看,刚才驴车跑得快,已经掠了过去,不过看背影,确实有点熟悉。 “舅舅!”顾兰时拔高声音喊道。 那人下意识回过头看,果然是苗家大舅舅。 裴厌随即拽着缰绳让毛驴掉转了方向,走到跟前后问道:“大舅舅上哪里去?” 苗成才背了个竹筐,瞧着也沉,绑了筐盖,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见是自己外甥,他笑道:“我说听着熟,怪不得,原是我们兰哥儿和姑爷。” “这不是家里几只母鸡老了,你大舅母让去镇上卖了,正好,我去镇上也有点事,一起去办了。” 虽说二里地不远,但背着几只母鸡赶路也累,裴厌没有犹豫,说:“那舅舅上车,我送你过去。” 苗成才摆摆手:“就这么点路,我走着就行了,你俩一大早就出来了?” 顾兰时说道:“舅舅,驴子跑得快,还不用你背筐子,也不耽误我俩什么,就二三里地。” “不耽误,我俩又没急事,不赶着回去。”裴厌松开缰绳下去,半是劝半是直接上手,帮着苗家舅舅把筐子卸了下来。 一看如此,苗成才没有再推辞,等竹筐放好后,他扒着板车上去,坐下笑道:“也不必进去,送我到镇口就行,那里路又宽敞,好让毛驴掉转。” “嗯,知道了舅舅。”裴厌应道。 驴车跑起来颠簸,顾兰时同舅舅坐在车上闲聊,问问外祖,又问问舅母和几个表亲兄弟,无外乎就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他有心想给舅舅拿些菜和蛋回去,可苗成才说他卖了鸡后要去办别的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带着东西叫人家看见了不给都不行,况且也累赘,只得作罢。 到底是亲舅舅,一听他俩给酒馆里送蛋送菜,苗成才一拍大腿,说怎么都给忘了,他同镇上的来福酒楼里的厨子认得,回头等他找那厨子吃顿酒说说情,说不定也能往酒楼里送菜什么的。 这事要是成了,以后可就稳定有钱赚,别说顾兰时,裴厌也上了心,有意想要请苗家舅舅和厨子去吃酒,总不能让舅舅掏这个钱。 不过苗家最近事多,苗成才让他俩先等着,后头找着机会肯定得让裴厌跟着一起。 第150章 天凉了,趁着这时节瓜果成熟,村里人更加忙碌,要赶在入冬前囤好各种人吃的口粮,牲口禽畜的草料也都要备下,一到深秋,万物凋零,野草野菜之类的东西会越来越少。 车轱辘从不平的地面碾过,随着小坑小洼的颠簸,坐在板车上的人免不了会摇晃。 进村子后,裴厌坐了一路,有点厌烦了,让毛驴慢下来,他下车走到前面牵着驴子走。 村口树下一改往日的热闹,只有两个年纪很大的夫郎坐在有太阳的地方,他俩也不说话,靠着椅背发呆,偶尔动动干瘪的嘴巴,牙齿早没了,不过能活到这岁数精神头还不错,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都是高寿的。 顾兰时见裴厌下去,颠了一路回来,他坐的屁股也不舒坦,于是说一声,等驴车停下后,他也下去走路。 看见树下两人,他顺嘴问道:“老嬷晒太阳呢。” “嗯嗯。”两个老夫郎话少,闻言只朝他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顾兰时笑一下,他一个小辈,又不是亲戚本家,确实和老人不熟,他没再言语,走到裴厌身旁一起往村后去。 这会儿正是做饭的时候,从敞开的院门里能听到说话声和炒菜声。 路过钱义和家时,听到一阵骂声,顾兰时见怪不怪,哪家没个争吵,稍有个磕磕绊绊,就有上年纪的跳着脚在家骂儿媳骂夫郎骂儿子,更别说本就爱寻事嘴又损的曹小巧。 钱家东邻门口,林松树夫郎何四儿听见隔壁动静,他原本在家门口择野菜,情不自禁凑到钱家门口看热闹。 顾兰时本该叫一声阿嬷,但见对方探头忙着瞧热闹,根本顾不上别的,他不愿和曹小巧沾上边,也不爱看这种热闹,就没言语,跟裴厌径直走过去。 不少人家院门开着,能看见院里晒了不少菜干瓜干,近来柿子渐渐熟了,有趁柿子还硬,削掉皮一串串挂起来做柿饼的,也有切成条晒柿子干的。 一路走到村后,碰见不少人,顾兰时向来嘴巴乖,见人总会喊一声,裴厌也不例外。 家门口,驴车停下来,他俩没有立即进门。 “上头有一个,我去拿竹竿子。”顾兰时站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张望,太阳照下来,很容易找到熟透软了的柿子,和硬的黄柿子完全不同,软柿子是红的。 家里的竹竿顶端套了个布袋子,是他爹做的,看准了能把高处的软柿子够下来,掉在布袋子里不怕摔地上烂了。 二黑汪汪叫着,跑出来见是熟人,摇起尾巴不再凶了。 “娘!”顾兰时进门喊一声,先从院门后面拿了竹竿,一到柿子熟的时候,这根竹竿总在门后放着,连找都不用。 苗秋莲从屋里出来,只看见他的背影,竹竿自然也瞧见了,高声问道:“有熟的?” 顾兰时把竹竿给裴厌,回头朝里面说道:“有,我看见一个,让裴厌够下来。” 苗秋莲往外走,说:“今天忙,我也没看,你再找找,看还有别的没有,拿回去吃。” “岳母。”裴厌道一声,举起竹竿仰头去够刚才看见的那个。 苗秋莲和顾兰时站在树下也仰起脑袋。 柿子被戳下来,正好掉在布袋里,裴厌收回竿子,放低后顾兰时把柿子从里面拿出来。 布袋是软的,又在竹竿顶上绑着,红透的柿子没有摔破。 “这边有一个,在叶子底下。”苗秋莲伸手指着柿子树另一边说道。 裴厌走到那边,抬头找了一下,看见后又用竹竿去够。 顾兰时一边剥柿子皮一边说:“娘,我俩回来时碰见大舅舅了,他去镇上卖老母鸡,刚出镇子二三里地,裴厌赶车送舅舅到了镇口,我俩才再回来。” “是该这样。”苗秋莲笑道,那是她娘家亲大哥,两个小的这么懂事,她自然高兴。 红透的柿子很甜,比之前在山上摘的大一圈,顾兰时半是咬半是吸,嘴里瞬间盈满柿子的甜汁水。 见裴厌把那个够下来了,苗秋莲笑道:“姑爷快吃,省得兰哥儿贪嘴,快到饭时了,柿子可不能多吃。” “嗯。”裴厌没有客气,笑一下把竹竿靠在树上,跟顾兰时一样,站在那儿几口就把柿子吃了个干净,只剩皮和蒂。 “娘,菜还要吗,今天没卖完。”顾兰时掏出帕子擦擦嘴和手。 苗秋莲看一眼板车上的菜筐,说:“有茄子?那拿几个,家里这一茬老了,结的不多,这几个晒点茄干。” 顾兰时把茄子筐直接提下来,开口道:“那这些都给家里留着,我那儿茄苗栽的晚,还能结茄瓜。” 裴厌在旁边,苗秋莲客气推脱了几句,最后才收下。 顾兰时跟她进去放茄子,见家里其他人不在,问了一句。 原来后院篱笆老旧了,顾铁山带着狗儿他们上山砍竹子挖笋,估计没一会儿就回来。 竹筐空了,顾兰时提在手里,开口道:“娘,舅舅说他认得镇上来福酒楼的厨子,过几天得了空,让裴厌一起跟他去请人家吃酒,说不定以后能往酒楼里送菜送鸡蛋。” “这可是好事。”苗秋莲眼睛都亮了。 顾兰时笑了下,说:“我也就跟娘你说一声,刚才在外头都没敢提,省得最后没办成,还叫别人知道了。” 苗秋莲跟着他往外走,说道:“请人家吃顿好酒,再提点礼,酒楼里总是要买菜的,说不准就成了呢。” “嗯,这些舅舅也说了。”顾兰时道。 苗秋莲想起什么,开口道:“明天忙不忙?” “该是不忙,菜过几天才能再摘。”顾兰时又问道:“娘,是有什么事?” 苗秋莲笑着说:“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见落葵种子紫了,想着染几块手帕,好看呢。” 和丝绢那样柔软轻薄的帕子不同,乡下人多是用麻布剪一块,缝缝边就能使,偶尔织一块棉布,剩下的边角料凑一块手帕,绣点花样软和又好看。 落葵结了一串串种子,已经变得黑紫,平时捏一个在手里,破了手指头会染上紫红,添点东西熬煮后确实能作染料,不过久了颜色容易褪变。 平时忙于各种活计,这样玩耍似的染几块布料,确实让人期待兴奋,顾兰时眼睛弯了弯,说:“正好,家里还有棉布,我剪几块,明儿就过来。” 苗秋莲说:“好,到时记得摘些落葵子,这东西小,就小指头蛋子那么点儿,家里这些不知道够不够,我还叫了你阿奶,几个伯娘,你两个嫂子知道了,也说要染两块呢。” “嗯,知道了,那娘,我俩先走了。”顾兰时答应着。 裴厌见他发了话,和岳母道一声就牵着毛驴往村后走,他听出是要用落葵种子染布,笑着问道:“染布做衣裳?” 顾兰时转头看着他:“不是,染两块手帕,哪有那么多的棉布糟蹋,万一染坏了。” 麻布没有棉布那么好上色,自家用落葵子熬的染料水也不如染坊里的好,不过是弄两块颜色鲜亮的帕子高兴高兴。 乡下人衣裳多是深色暗色,他俩也不例外。 顾兰时倒是有薄厚各一身蓝布衣裳,是成亲时买的布匹,平时不怎么穿,下水洗的次数也不多,颜色依旧鲜,走亲戚时才找出来换上,体体面面的。 原来是染手帕,裴厌点点头,再没说什么,牵着毛驴往林子里走,想起在镇上见到的那些衣着鲜亮的夫郎,甚至穿金戴银 他心中微动,转头见顾兰时心情颇好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暂时没把心里那个念头说出来。 到家之后,别说人,狗和猪还有鸡鸭都饿了,猪说聪明也挺聪明,听见前院的动静,几头都在圈里高声哼哼叫。 灰灰跑到食盆跟前,舔一下空荡荡的盆底,再抬头看一眼顾兰时,喉咙里呜呜呜叫,它最小,平时也没有大黑和灰仔机灵,这会儿看起来倒是聪明了一点。 母鸡看见人回来,咕咕咕涌到篱笆后面催促。 前院后院登时乱糟糟的,顾兰时笑道:“我先给它们弄点吃的,省得乱叫。” “好。”裴厌让毛驴停下后着手解车套,饿一路回来都没那种饿劲了,刚才又吃了个柿子,暂时缓解了些。 狗最好喂,掰几个糙馒头,狼吞虎咽就吃完了,水碗里还有水,它们会自行去喝。 猪和鸡鸭毛驴也简单,先抱捆干草剁点菜叶子让去吃,不一会儿院里的动静都消停了。 等顾兰时和裴厌吃完,头顶太阳正大,起得太早,两人都有些困倦,于是进屋歇息。 桌上的竹筒里插着已经干了的花束,之前没舍得扔,到今天不扔都不行了。 裴厌已经在炕上躺下,见顾兰时一副舍不得的模样,他翻个身侧躺,看着桌前的人笑道:“明儿我出去打草,再摘一些回来。” “那好。”顾兰时喜滋滋把干枯的花从竹筒里抽出来,他懒得出去,顺手放在外面窗沿,走到炕边脱了鞋子爬上来,说:“以前不觉得,弄点花放在屋里好看呢。” 他从裴厌身上爬过去,在炕里躺下,找了个舒坦的姿势伸好腿脚,又说:“明年给院里栽点花,红红绿绿的,才漂亮。” 去年和今年只顾着种菜吃卖,都没想起来种花,外面野花春天时开得一片片挺好看,在院里种一点的话,推开窗就能看见。 “行。”裴厌答应道,刚翻身回来平躺好,腿上传来熟悉的重量,是顾兰时的腿,他习以为常,目光有点出神,在心里盘算买个什么比较好。 第151章 水井附近,顾兰时站在落葵菜架前摘黑紫色的种子,一个花串上结不少呢,熟了的其实更偏黑色,常常有小孩把这个叫黑豆豆。 他一颗颗摘进篮子里,偶尔使劲大了,落葵子的汁水弄到手指上,指腹染得紫红。 小时候以为落葵子和山上的浆果一样,他还吃过,但没什么太大的滋味,甚至有点酸涩,吃过一回就再没碰过,和同龄人只拿这个玩耍,弄得手上衣服上都是紫红。 还有小孩往脸上弄,涂得像个大花猫,大人看见顺手就照着脊背或后脑“啪”打一下,边骂边拽住孩子后衣领拉回家去洗。 摘了半篮子之后,顾兰时心想他娘在家也摘呢,应该够了,于是走到井边把竹篮放下,摇着辘轳打上来一点水,在井边洗了洗手后,朝院里喊道:“裴厌,我过去了。” “好。”裴厌正在院里用木叉翻草,等晒干透了以后才好堆积起来,留着冬天喂牲口。 院里的竹席还有竹匾上是昨天下午他俩或切或焯水的菜干条子,近来每次卖不完的菜蔬,他俩回来后只有一小部分会分给别人,剩下的全都带回来弄成菜干。 一场秋雨一场寒,到后面菜少,太阳也没这么好了,趁这时候要多弄点干菜。 大黑三个见顾兰时出门,都摇尾巴跟了上来。 既然裴厌在家,他没有呵斥狗让留下看家,任由它们三个跟着,院子再大,狗成天在里面闷着,也出去撒撒欢。 灰灰和灰仔很高兴,跑在前面,转头见他没跟上,冲着后面汪汪叫,似乎在催促。 顾兰时不着急,好容易今天没事做,不必走那么快,沿着林子里踏出来的小路,大黑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秋风和爽,平日见惯的草木,今天变得分外顺眼。 不知不觉,他哼起听过的山歌调子,文词儿是什么记不大清了,只能想起曲调。 一进村,灰灰和灰仔认得门,率先跑了进去,下一瞬就听见二黑的吠叫。 顾兰时听见也没在意,他以前带大黑它们来过家里,和二黑都认识,果然,没几声就停了下来。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里头好几个人,他笑着喊道:“阿奶,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嫂子,都在呢。” “刚还说你怎么没来,它俩就进了门。”张春花说道,她从盆里捞出涮了一遍水的落葵子,这东西长在藤蔓上,免不了沾点灰土,还是稍微弄干净点再去熬煮。 顾兰时走近把篮子里的落葵子倒进盆里,同大嫂一起搅一搅水,没两下就把落葵子捞出来,放在旁边的竹匾上。 苗秋莲和方红花婆媳几个热热闹闹说闲话,花惜霜从屋里出来,拿了板凳过来让顾兰时坐下,她衣裳穿得厚,在太阳底下坐一会儿出汗了,偏肉的脸蛋红扑扑的,刚才进屋减了里头的一件衣裳。 顾兰时捞一把落葵子,转头看了看大黑它们,倒是挺乖的,互相嗅闻,没有咬架的迹象,尤其大黑,自己找了片阴凉趴下。 因大黑对外人凶狠,刚才进门时他还有点怕跟二黑起冲突,这么看还是很稳重的,比灰灰灰仔两个强。 竹哥儿提着茶壶给众人碗里添了茶水,随后蹭到顾兰时身边挨着坐下,即便在一个村子住,忙碌的时候多,很少有像今天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比起家里其他人,显然更黏顾兰时一点。 院里欢声笑语传出去,有其他人路过门前,都忍不住转头张望一下,和苗秋莲他们对上视线后,院里院外总要高声聊几句。 张春花懂熬染料,端起竹匾往灶房走,顾兰时和花惜霜给她打下手,竹哥儿也跟着进去凑热闹。 村里消息传得快,隔壁刘桂花知道要染布,没一会儿喜滋滋带着儿媳妇进门,两家关系好,苗秋莲连忙招呼她拿块手帕,一起染着玩玩。 落葵子又不值钱,自家摘的,等熬煮好深紫色的染水后,院里又来了几个人,都是平时跟苗秋莲关系好的,还有顾兰时两个堂嫂。 大伙儿带的都是棉布手帕,也有拿麻布手帕的,想试试看麻布染出来的怎么样。 浸泡上色需得一阵,各人记下自己的帕子后,家里太忙的就先回去了,苗秋莲和婆婆妯娌几个依旧坐在院里闲聊逗乐,在笑声中,太阳不知不觉就到了头顶。 顾兰时和张春花捞起盆里的手帕,紫色的帕子晕染均匀,果然漂亮,他俩抓一把出来拧干,先搭在院里的木架上。 已经晌午了,顾兰时从木架上找到自己的三块手帕,笑着说:“娘,我回去做饭了,阿奶,大娘二娘三娘,你们在,我先走了。” “好好,快去,做饭要紧。”方红花几个忙不迭说道。 顾兰时带着三块紫色手帕兴高采烈往外走,都不用喊,大黑几个摇着尾巴跟上了他。 看见炊烟飘了起来,进门后他一边走一边问道:“裴厌,在做饭?” 灶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裴厌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窗外,笑着说:“锅里下了米,先烧着,待着没事,干脆把菜切了,等会儿炒也方便。” “看。”顾兰时捏住一张帕子的两角,展开给他看,笑眯眯说:“好看吧。” “好看。”裴厌毫不犹豫答道,确实比素色的手帕漂亮。 顾兰时显然很欢喜,走到木架前搭好,说道:“今天太阳好,帕子小,估计到下午就晒干了,干了以后颜色可能会浅一点。” 见他高兴,裴厌眼里也染上一点笑意,说:“浅紫也好看。” 第152章 吃过饭,顾兰时洗了碗进屋打算睡一会儿,就看见裴厌坐在炕边倒钱袋里的钱。 “都拿出来了?”他顺嘴问道:“怎么想起数钱了。” 裴厌把空了的钱袋放在一旁,抬头看着他笑一下,说:“没什么事,这小半个月卖鸡蛋,到手的都是铜板,加上之前的,想看看一共攒了多少。” 卖菜卖鸡蛋都是小本生意,只有上回给酒馆送鸡蛋给的碎银子,其他都是铜板。 顾兰时在炕边坐下,见他把所有碎银子倒出,用手拢成一堆捧起来,笑眯眯说:“这些一直没动过,还是那二十两。” 去年冬天时,他俩攒下不动的家底是七两三钱,抓蛇换得十六两八钱,一共是二十四两一钱,零散铜板较少,就没算进去。 今年夏天开始卖菜,又卖蝎子和便宜药材什么的,挣钱大头自然在蝎子上,得了将近四两。 春天那会儿打井就花了三两,还有给风水先生的三钱,做两把摇椅四钱,夏天挣的,恰好把这几样大的开销平了。 为攒下钱,他俩把二十两碎银装进一个钱袋里,从来都不动用,剩下那四两一钱,原本在乡下就够花许久。 手里有钱后,他俩吃肉也不拘束,再加上过年,还有这大半年别的花销用度,杂七杂八使下来,也去了一半。 至于今年入秋后卖菜挣的钱,还有裴厌闲时去做一两天工,倒是攒了些铜板。 “嗯,刚才掏钱袋,顺手带了出来。”裴厌把整串的钱放在一边,一百文一串,共有两串。 顾兰时从针线篮子里拿出麻绳团,剪了几条,高高兴兴和裴厌一起穿钱数钱,剩下这堆铜板,是卖鸡蛋的钱。 比起菜蔬,还是鸡蛋金贵。 顾兰时把串好的整钱归拢到一起,笑道:“六串,这下有八串了,再攒二百文,就够一两了。” 最后剩下五十几枚铜板,裴厌用荷包装起来,塞到炕褥底下,用作平时买豆腐买肉之类的花销。 “嗯。”裴厌点点头,一边把整钱往钱袋里装,一边在心里思索,二十两的整钱一点都不能动。 而这八百个铜板,想买个好看点的首饰,大概在一两左右,还差一些。 可这八百文过了明路,顾兰时又想把这些钱都攒起来,他不好说想拿去买东西,只能暂时搁置,回头再另想法子。 * 下午饭吃得早,喂完禽畜牲口以后,顾兰时在外面大菜地看一圈,杂草之前拔过,现在地里即便有,不过是零星细苗。 他站在院门外,一手摸着灰仔脑袋,见裴厌在收拾外面的柴火堆,问道:“裴厌,去不去地里?” 灰灰正趴在菜地田垄上啃春菜叶子,见状跑过来,直接挤走灰仔,把脑袋往他手里送,咧着嘴巴像是在笑,尾巴在身后摇个不停。 家里的狗有时会吃地里菜,只要不是大片咬坏糟蹋,啃一两个他俩都不怎么打骂了。 他俩要是不在家,狗饿了就去吃菜,这几个还算聪明,知道会挨打,一般只逮着一棵菜啃。 大黑原本趴在堂屋屋檐下,它爬起来张大嘴巴打哈欠,随后小跑着出来,直接用脑袋蹭顾兰时小腿,身后的尾巴像是在摇,又像是在用尾巴抽灰灰和灰仔,不过那两只也是皮糙肉厚,一看就没抽疼。 “去。”裴厌两手抱起一小堆劈好的木头,说完就往柴房走,把这些整齐垒好,这才拍打着身上木屑往外走。 “外门钥匙在我怀里,不用取了,转转就回来。”顾兰时被三只大狗绊得,不再摸它们,转身往外走。 裴厌把院门关好没有上锁,太阳都晚了,去地里不过瞅一眼,不用都锁上。 让大黑几个留下看家,顾兰时把篱笆门锁好,两人一起往村子那边走。 路过顾家时,见院门开着,他俩在门前停下,苗秋莲正在院里收晒干的衣裳。 “娘,手帕干了?”顾兰时问道。 苗秋莲抱着衣裳,闻言笑着说:“干了干了,这不是。” 她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浅紫色的棉布手帕,又说:“颜色浅了,但也亮呢,竹哥儿爱得什么似的,这不和霜儿在屋里绣花呢。” 顾兰时笑一下,说道:“他从小就爱这些鲜亮的,今儿最趁他的意。” “可不是。”苗秋莲把手帕塞回怀里,抱着衣裳问道:“和姑爷上哪里去?” “岳母,我俩去地里转转。”裴厌答道。 “好好,你俩去。”苗秋莲说完,她抱衣裳不方便多聊,转身先往屋里走。 下午饭时前后,村里人大都回来了,往村外走的一路上,他俩和不少人都闲聊了两句。 还没到祖宅,方红花拎了个板凳出来了,看样子是想坐在院门口跟人说闲话。 “阿奶。”顾兰时高声喊道。 “哎呦。”方红花一下子眉开眼笑,乐得脸上褶皱都多了,笑着朝他俩招手:“来。” 一看这模样,顾兰时和裴厌都知道她有东西想给,两人都没客气,跟着一起进门。 院里,何水儿正压着儿子脑袋给洗脸,一边洗一边骂骂咧咧的,这臭小子,溜出去玩,弄得跟个土贼一样。 “嫂子。”顾兰时笑着看向衣服上有不少土的侄儿。 “嗐,这死小子,一天到晚不学好,尽给我找麻烦。”何水儿依旧生气,给了儿子脊背一巴掌。 方红花早见惯了,管教孩子时她从不插手,径直进了屋。 顾兰时和裴厌见何水儿一直在骂,也没多说话。 方红花开了柜锁,从里头拿出一个八宝纹攒盒,放在桌上打开,说:“你姑妈前天来了,你俩不在,这是她带来的,拿着去吃。” 攒盒一打开,里头有九个隔开的小攒盘,中间最大,一圈围了八个攒盘。 这东西顾兰时爹娘也有,过年时才拿出来用,攒盒无论盖子还是盛盘,外头都有花纹,纹路颜色各不相同,乡下讲究些的人家会买一个,逢年过节时来客人,用这东西放些干果蜜饯什么的,十分体面漂亮。 见有桃脯,顾兰时捏了几个,站在桌前和裴厌直接分着吃了。 方红花探头看一眼门窗,窗户关着,房门虽然开着,但堂屋没人,她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掩上门。 裴厌目光落在攒盒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有呢。”方红花悄悄说一句,走到柜子前从里头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声音依旧很小,说:“金丝蜜枣,就这么一包,你俩快尝尝,可甜了,连枣核都去掉了。” 顾兰时这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小心,金丝蜜枣在一众蜜饯果脯里还是偏贵的。 他笑着拿了两个蜜枣,自己把一个塞进嘴里,另一个递给裴厌。 金丝蜜枣又软又甜,还没有枣核,一口一个吃起来挺痛快。 方红花见他俩吃的香甜,自己也捏了一个吃,随后又让他俩再拿一个,这才把油纸包起来,重新放回柜子最里头。 “拿着。”她抓一小把杏脯塞进顾兰时手中,这会儿才想起来,问道:“你俩做什么去?” “上地里转转,再有几天,也该割稻谷了。”顾兰时笑道,给裴厌分了一点杏脯。 方红花又抓一小把杏脯,盖上攒盒放回柜子锁好,三人一同往外走。 “猴崽子,人家都没往土里钻,就你爱现眼,以为自己多能耐……”何水儿给儿子脱了外衣,口中还在不断数落,不给换衣裳又不行,脏成这样再跑出去,叫人看见,她脸上都过不去。 “小毛儿,听你娘的话不?”方红花手背在后面,弯腰问曾孙。 小毛儿挺倔,挨了打嘴撅的老高,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就是忍着一声不吭,扭着脖子看旁边。 何水儿见状又来了气,骂道:“作死的,姥儿问你话,你当听不见?” 方红花劝了两句:“行了,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少说两句,小毛儿,来。” 小毛儿吸一下鼻子,跟着太奶去了一旁。 方红花拉着他的手,分了一半杏脯,又问道:“还听你娘的话不?” 小毛儿一下子破涕为笑,捏起一块杏脯往嘴里塞,点着脑袋说:“听。” “这不就行了,以后少去跟那些野小子挖土洞,不然我也要打你。”方红花吓唬道。 “知道了姥儿。”小毛儿兴高采烈的,到底年纪小,才六岁,有好吃的就能哄下。 “没出息。”何水儿把他脏衣裳丢在木盆里,无奈又骂了一句。 “阿奶,嫂子,我俩先走了,趁太阳没落山,去地里转转。”顾兰时笑着说。 “好好。”方红花答应着,跟他俩一起往门外走,坐在椅子上闲吃杏脯。 小毛儿挨了骂,不往他娘跟前凑,坐在门前石头上和太奶一起吃东西,隔壁家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石蛋跑过来,眼巴巴瞅着他流口水。 杏脯是外头买的,平时他娘还不给买呢,小毛儿才不舍得分别人,转过身不看石蛋。 还是方红花给流口水的石蛋分了两个。 * 稻谷还得十天左右才能割,顾兰时和裴厌在这边转转,又上旱田那边看了看柴豆。 拔豆杆比割稻更晚点,今年夏天有点涝,看着不如去年好。 晚霞在天边如火如画,两人顺着河道往家走,没有走村子里边。 顾兰时想起什么,笑说道:“刚才见你看攒盒,是有想吃的?过几天不是要去镇上,买一点好了。” 方红花上了年纪,不像他俩还挣钱,因此平时在祖宅吃点零嘴,他俩都不会多拿。 裴厌视线从晚霞收回,笑了一下,说:“不是,我是看见攒盒,想起咱们的蛋筐,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个,要是把筐子一层层分开,像小攒盘那样,每个格子里只放一个鸡蛋,周围垫厚实,拉去镇上更方便些。” 原来是这样,顾兰时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说道:“好像真的不错,就算这样每一筐装的鸡蛋会少一些,只要路上磕碰不多,倒也划算。” 裴厌点头道:“嗯,正是这样,不过还得明天找个空子,看看到底怎么弄。” 第153章 清早,吃过早食后,顾兰时在菜地拔杂草,裴厌在院里锯木头,听到后院猪叫,他放下锯子,提起两个木桶往后院走。 木桶里是煮好的猪食,已经温凉了。 有两头猪还没睡醒,不过听见倒食的声音,立即就爬了起来,一边哼叫一边往快速往食槽走。 裴厌倒完猪食后,站在猪圈外看了一会儿。 一进冬天,肉好存放,杀猪吃肉的多,镇上肉铺生意好,快到年节时更红火,乡下不少人都会赶肥猪去镇上猪市卖。 今年养的猪多,除了老母猪以外,余下六头都是要卖要杀的,打草挖野菜辛苦了些,但看着这几头长这么肥,还是值得的。 一头大猪怎么也能卖二两银子左右,最少也不会低于一两五钱。 不是没想过出去做工或弄点别的东西倒腾挣钱,可自从成亲后,每回出去挣到钱,回来总会如数交给顾兰时,不给完全说不过去。 自己私藏一点慢慢攒的话,他实在没想到哪里可以藏钱,衣裳换洗都是顾兰时在忙,家里炕就那么大,藏在炕褥底下很容易被发现。 以前藏钱的地方在砖头底下,还得搬开桌子,动静一大,哪能不引来注意,况且他不愿意背着顾兰时藏钱。 见过不少为私房钱吵架打架的人,何必为了这点小心思,让两人之间产生不好的苗头。 裴厌拎起地上的空桶,转身往前院走,入冬后猪肉生意好,到时候拉去一头卖掉,买首饰的钱不就有了。 这么一想,他心中再无纠结苦恼,眉头也舒展开来。 * 河边。 板车停在平坦处,已经割了一车草,垒得高高的。 割完手下的草,顾兰时直起腰,抬胳膊用袖子擦擦脸上汗,见裴厌身后的地方已经有不少草,他放下镰刀,把这些草拢到一起,抱着放在板车最上面,又用力压一压。 “够多了,下午再来割,回去吃饭歇歇。”他转头对不远处的裴厌说道。 “好。”裴厌答应着,把他身前能看到的婆婆丁都连根拔出来,这才罢休。 今天顺着河岸走得远,河岸又没有正经道路,怕路上野草野菜遗失,他俩用麻绳连车带草捆好,这才卸了支撑车辕的两根木头,一个在前面拉车,另一个在后面推车,沿着来时路往家里走。 这些回去了都要摊开晒干,用作牲口冬天的口粮,已经是第二车了。 清早太冷,又有露水,他俩辰时中才出门,忙忙碌碌,这会儿也到饭点了。 进门后,依旧有的忙,裴厌把板车推到谷场那边,把车上的麻绳解了,斜架起板车,把一车草倒在场上,随后拿了木叉挑开铺平。 顾兰时径直进了灶房,烧水切菜热包子,咚咚咚一阵响。 吃过饭后,日头不像夏天那么长了,两人没有去睡觉。 顾兰时抱了柴火进灶房烧水,攒了几件衣裳该洗了。 他本想去河边洗,但裴厌说河水冰凉,让在家里烧水,掺温了再洗。 听见外头动静,他往灶底添了几根柴火,出来就看见裴厌坐在横倒的木头上摆弄竹筐,脚边还放了一些竹片。 “你在做什么?”顾兰时蹲在旁边问道。 裴厌笑了下,看看竹筐又拿起一个竹片,说:“昨天不是想折腾折腾蛋筐,上次去镇上,咱俩用短的稻草隔开鸡蛋,筐里长长短短一大堆稻草混在一起,想掏底下的鸡蛋,还得先把这些扒拉出来,要是能把短的干草粘在一起,就不会零碎混在一起了,利索又方便。” 蹲久了腿麻,顾兰时从柴堆那边拿了根木头坐下,闻言点头道:“还真是,剪碎的稻草带回来只能当柴火烧,每次去镇上都得重新剪一些。” 不是他舍不得这一点干稻草,后院七头猪呢,过段时日没了鲜草,无论干草还是稻杆麦秸,都是它们的口粮,今年头一回养这么多,草料肯定是越多越好,省得饿瘦了猪卖不上价钱。 他想了一下,说:“那试试用浆糊粘?” 裴厌昨天见了攒盒,只知道要把鸡蛋一枚一枚隔开,这样就不会碰撞,具体怎么弄,确实还没想好,于是应声道:“好,试试。” 正好在烧水,顾兰时一会儿进灶房添柴,一会儿又出来和裴厌商量怎么弄蛋筐,等浆糊搅好后,两人着手把剪短的稻草往竹片上粘。 竹片上抹了浆糊,一层稻草粘住了,但再往上放稻草,就有点粘不住,只能再糊点浆糊。 不止裴厌,顾兰时也看出这样还是容易掉,摇头说道:“不行。” 裴厌想了一下,说:“要不用细绳,把稻草绑在竹片上,多缠几圈。” 顾兰时一拍手,笑道:“这个好,我去拿。” 纳鞋底的麻线细又韧,用这个正好,他进窝从针线篮子里翻出麻线团,又拿了剪子,兴冲冲到院里和裴厌一起鼓捣。 麻线果然好用,厚厚的稻草直接缠在上面,多缠两圈绷紧,根本不怕稻草掉下来。 顾兰时一拍裴厌大腿,说:“真是的,刚才怎么没想到,如此简单,竟然用浆糊乱糊。” 大腿被拍,声音听着响亮,倒是不痛,裴厌露出个笑,说:“确实是糊涂了。” “给竹片缠上稻草以后呢,还打算怎么弄?”顾兰时自觉下手重了,又帮他揉了两下大腿面。 裴厌沉吟一下,说道:“要想一层一层区分开,得有个托底,然后再把竹片像攒盒那样,想法子嵌在托底上,就有分隔了。” “托底?”顾兰时想了一下,开口道:“那得弄结实点,也不能太硬。” 裴厌点点头:“嗯,木板竹板什么的估计就行,到时候也缠上一层干草。” 顾兰时拿起缠好的竹片用手比了比厚度,说:“又是竹片竹板,又是稻草的,一层估计就挺厚了。” 裴厌把空竹筐拉过来,伸手比划了几下,说道:“一个筐子估计能弄四层左右,每一层鸡蛋也会少装几个,我先找块木板来试试,把最底下的一层弄出来。” “好。”顾兰时站起身,转头从灶房门口看进去,说道:“水开了,我去舀水洗衣裳。” “嗯。”裴厌在柴房里头翻找一阵,倒是有两块合适的木板,不过和竹筐有点不适配,放不到筐底,他又是用锯子锯又是用刀削。 顾兰时在灶房旁边洗衣裳,两人一边闲聊商量一边干活,手上都没停。 木板削好后,裴厌把板子放进竹筐。 家里的竹筐都是上大下小,木板和筐底之间有一点缝隙,这样正好,方便抠拿出来。 他又把木板拿出来,用竹片在上面比划,看能隔出几个格子。 刚才不止把稻草剪短了,竹片也是剪了一段,正好能做一个隔档,只是这样一片一片,不好粘在一起,弄成格子状。 裴厌又抓起一个长竹片,看了半天后灵感突现,他拿剪子用力把竹片剪开,但没有完全剪断,留了一点连接,然后拿起另一个竹片,一个横着一个竖着,把剪开的口往另一个竹片上插下。 顾兰时搓洗衣裳,一抬头就看见他在摆弄这个,说:“这样正好,就不用想法子粘了。” 裴厌笑道:“嗯,也是刚想到的,还是这样好弄,先把格子弄出来,再绑上稻草,直接放在木板上就行,应该不会轻易变形。” 有了思路,后面就好办了。 竹片剪子剪不开的时候,他就用刀割出口子,竹片的长短也都在木板上比好了。 这不是什么太精细的活儿,等顾兰时洗完衣裳,横竖分明的竹片格子也做出来了,一共十二格。 裴厌从灶房的蛋篮子里摸了两个鸡蛋出来,把木板放在地上,竹片格子搁在上面,再把鸡蛋放进去。 见大小还可以,他开口道:“十二个格子差不多了,还要缠一层厚稻草,都缠上以后再看看。” 顾兰时晾好衣裳倒了水过来,擦干手帮忙把稻草剪短。 狗不时过来蹭蹭他俩,见没人搭理,灰灰和灰仔就在前头大菜地里撒欢奔跑,也不知道它俩一天天都在兴奋什么。 大黑趴在有太阳的地方,晒久了觉得热,又找了片阴凉趴下假寐。 顾兰时把手里的长稻草理顺,比着木板的长度剪掉一小截,然后在木板上铺平,铺满以后用麻线横着缠起来,弄紧实以后,先放在地方。 竹片格子缠的都是短稻草,比较细致,裴厌全部缠好以后,直接放在木板上。 顾兰时把两个鸡蛋塞进中间两个格子,格子四个面有稻草垫着,底下的木板上也有稻草。 一个格子略紧了点,但鸡蛋正好塞进去,不会乱滚,另一个格子稻草没有那么厚,略宽松点,不过只放一个鸡蛋,没有能相撞的硬物。 他抬头笑着说:“正好” 裴厌同样高兴,伸手试着动了动竹片格子,虽然横竖相交,但格子最外面一圈是开口的,只有放进竹筐以后才会有阻挡,他说道:“这么放着,还是有点松动。” 顾兰时看一眼,说:“这也不难,用锥子在竹片上扎几个洞,再用麻线穿进去,横竖之间相互绑紧,应该就不会松动变形了。” 裴厌眼睛一亮:“是个办法。” 说干就干,顾兰时进屋拿了平时他纳鞋底用的锥子,扎竹片不比鞋底,裴厌没让他动手,自己使锥子扎洞。 这活儿说快也快不了,等绑好后,把木板还有竹片格子逐次放进筐底,连鸡蛋也塞进格子里,看着这些,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咱俩可真聪明!”顾兰时骄傲道。 裴厌笑容不减,顺着他的话说:“是聪明。” 第154章 平时用来背鸡蛋的这个筐子大,把筐底的木板和竹片格子取出来后,顾兰时用手量了量这两样放在一起的厚度。 又用这个厚度在竹筐外面一比,说:“应该能放五层。” “足够了,四层五层都行,只要鸡蛋不磕碰。”裴厌正在削另一块木板,这块板子木料不同,有点厚也比较沉,不止要按竹筐的大小削砍,为背起来轻一点,还得削薄一些。 做托底的板子和竹片格子不用嵌合在一起,因此木板只要完整平滑,把这几层分隔开就好。 “只有两个木板?”顾兰时问道。 因为手上在用刀,裴厌没有抬头分神,说:“嗯,只找到这两个,柴房再没有了,别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放板子,实在不行,我上徐木头家看看,他是木匠,家里应该有些边角料,花点小钱的事。” 顾兰时沉吟一下,边想边说:“用篾片编?跟竹席一样,编几个小的,是不是比木板轻些。” 裴厌手一顿,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笑道:“果然聪明,篾片编出来,还不用再削薄。” 他想了一下,又说:“就是比起木板,席片软,要是下面一层不平坦,说不定会倾斜变形,得想法儿跟竹片格子嵌合在一起。” 顾兰时觉得言之有理,家里用的大竹席卷起来后就是易变形,放平后还得拿砖头压一压四个角,不然边角就翘起来了。 他点点头:“这样的话,确实不如木板好使。” 裴厌没有出声,看着刚才弄好的竹片格子思索,随后把手里正在削的木板搁上去。 竹片格子两面都缠着稻草,人力所为,并非薄厚都一致,木板又是他用刀削的,坑坑洼洼,不如木匠刨出来的板子平整,放上去后明显没那么稳。 顾兰时和他一起盯着看,说:“竹筐底是平的,刚才那块板子也平整,所以放进去稳当,不过要是第二层的木板子平整,应该是行的。” “嗯。”裴厌点头赞同,托底用的木板有些微晃动应该不打紧,他把刀放在一旁,不再乱削。 又说:“要是编篾片,用浆糊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粘牢,扎几个洞绑起来说不定可行,只要底下一直能托着鸡蛋就好。” 头回搞这个,眼下有点两难,他俩都低头琢磨了一阵,最后裴厌笑着说:“无论木板还是篾片,都试一试,看哪个更好点。” 确实是这个道理,想来想去而不做是不成事的,顾兰时说:“行,反正这会儿没事,我先用篾片编一个。” 裴厌跟着他一同起身,太阳晒得有点热了,他把所有东西拿进堂屋,说道:“这样,我去找徐木头,看他那里有没有刨好的木板,给点钱,回来按竹筐大小锯,总比削出来的平整。” “那你去。”顾兰时身上没揣荷包,又说道:“钱都在屋里。” “嗯。”裴厌答应一声,进屋拿了钱后就出门了。 * 徐木头手巧,又常和木头打交道,一听裴厌来意,他在木板堆里翻了又翻,找出几块合适的,顺手就给刨薄了些。 见板子薄又平整,又是较轻的木料,用来做鸡蛋托底正合适,裴厌很满意,掏出荷包就要给钱。 “嗐,给什么钱,乡里乡亲的,这又不值钱,拿去便是。”徐木头推辞道。 裴厌见那几块木板都是宽长足够的,一看就是从整根大木头刨解而来,并非边角料拼凑而成,就算是徐木头自己上山砍的树,也费了不少力气。 于是他说道:“都是好板子,哪能不值钱,我是来买板子的,徐叔你不说个数,我也就不要了。” “你,这……”徐木头本是畏惧他,不敢轻易得罪,想卖个好,这木料是他从别人手里收来的,确实花了点钱,随后嘿嘿干笑一下,说:“就三块板子,不算大,还薄,给二十文就行了。” 有个数目好办多了,而且一听就给算便宜了,裴厌没有还价,从荷包里取了二十个铜板给徐木头,这才道一声,拿了三块木板走。 他走之后,徐木头挠挠头,把手中二十个铜板揣进怀里。 东屋原本关上的窗子被小心打开,他夫郎何小芝小声问道:“走了?” 徐木头点头道:“走了。” 何小芝这才从屋里出来,看一眼徐木头,只伸出手没说话。 “嘿嘿。”徐木头笑一声,又从怀里把那二十文掏出来,递过去,状似感慨道:“都说是个活阎王,我看倒是个讲理的活阎王,比那些混子无赖强多了。” 何小芝数了数掌中的铜板,他在屋子里躲着,但不是耳背,自然能听见,二十文钱不多不少正好,这才抬头瞪一眼徐木头,说:“人家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自然比外头那些强。” 徐木头又说:“上回打井,还有做摇椅,给钱比许多人都痛快,直接就结清了,原先你还操心人家会不会赖账,还说什么真赖了账,都没人敢去讨要,如今看呐,脾气是硬了点,理,人家还是讲的。” “就你话多!”何小芝瞪他一眼,拿了钱进屋去放,再没说别的。 徐木头松一口气,好歹把自己揣钱那事儿遮掩过去了,其实他心里知道这钱最后肯定会被要走,没忍住罢了。 * 做鸡蛋格子难是不难,只是费功夫,近来每天都要大量割草打草,顾兰时和裴厌只能捡着晌午吃过饭后干一会儿,有时晚饭吃得早,天色还亮,也会在院里捆捆扎扎鼓捣一阵子。 等到了给酒馆送鸡蛋送菜的日子,正好弄了三个蛋筐出来。 傍晚,两人没有去打草,坐在院子里放鸡蛋。 最近天好,除了早晚稍冷些,还算秋高气爽正合适,五十四只母鸡,每天少说也能收三四十只鸡蛋,这五天攒下了两百枚左右。 以前顾兰时每天收了几个鸡蛋还会记数,近来已经不数了。 每一层格子有数,最底下和第二层都能放十二个鸡蛋,第三层第四层能放十六个,随着往上,筐口处更宽大,最上面一层做的鸡蛋格子有二十个。 因此一个蛋筐能放七十六个鸡蛋,这是大的筐子,有两个,分别是五层。 还有一个四层的偏小筐子,每一层都是十二个格子,一筐能装四十八枚鸡蛋。 把这三个竹筐装满,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个鸡蛋。 装完之后,顾兰时抬头说道:“鸭蛋要不要带上?每天少了都有三四枚,上回腌的咸鸭蛋还没吃完呢,这十来天又攒下四五十枚,是腌成咸蛋去卖,还是鲜蛋去卖?” 裴厌想了一下,说:“这时候腌咸蛋的话,正好冬天能吃,蛋筐已经满了,再装不下,不如留着,回头攒多了,用大缸来腌,入冬后留够自己吃的,余下的拿去卖。” “好。”顾兰时点点头,咸鸭蛋虽然要用盐巴来腌,但价钱好的时候,一枚能值七八文,甚至更多,盐钱回本是没问题的,还能小赚一点。 冬天除了菘菜萝卜以外,也就这些腌菜和菜干子能吃了。 竹筐装满后,平时放鸡蛋的篮子里还剩下十几枚,不止这些,灶房还有个蛋筐装了小半筐。 顾兰时小心提起竹篮,说:“蛋筐搬进堂屋,夜里有露水。” “嗯,我知道。”裴厌答应道,抱起一个蛋筐,稳稳当当往堂屋走。 菜蔬明天凌晨起来再摘,不然放一晚就蔫了,不够新鲜。 太阳一落山,天很快擦黑,盥洗过后,顾兰时上了炕,没一会儿倒了洗脚水的裴厌也进来。 房门吱呀关好,又上了门闩,裴厌坐在炕边,双脚互相一蹬,鞋子就脱了下来,他一边脱衣裳一边说:“明天我想去趟舅舅家。” 顾兰时已经钻进被窝,闻言看向他,问道:“怎么想起这个?” 裴厌将解下来的汗巾叠了两叠放在枕边,说:“好几天了,舅舅那边没消息,光在家里等不像回事,叫人知道了,只会觉得咱俩自己都不上心,只等舅舅给帮忙,明天正好去镇上,我买两坛好酒,再买些肉,提着东西顺道去舅舅家问问。” 一听有道理,顾兰时开口:“是该这样,咱俩明天一起去。” “好。”裴厌脱完衣裳,露出精瘦的上半身,肌肉匀称结实,除了亵裤以外,再无别的布料。 胸膛不说,腹部的八块肌肉属实漂亮精壮,不过顾兰时早已见惯,这会儿脑子里只有明天去卖菜卖鸡蛋的事。 他想起什么,说道:“还记得上回买鸡蛋的那个婆婆,就嘴里一直唠叨说家里小姐少爷的,明天咱俩过去转转,那边的院子都大,住的人家好像也都是富裕之家。” “嗯。”裴厌应一声。 外头天黑了,困意袭来,顾兰时打了个哈欠就要闭眼睡觉,不想被窝里一只手摸过来。 “明儿要早起。”他伸手挡了一下。 “我知道。”裴厌声音低沉。 小半个时辰后,屋里的动静才停歇,同上次相比,确实克制了许多。 * 云朵飘来,月亮被遮住,光芒黯淡了些许。 过了一会儿,云飘走了,月色又重新亮起来。 大菜地里,裴厌独自在摘茄子,顾兰时睡得较沉,他穿衣时动作很轻,没有打搅。 年轻力壮的汉子,精神头最足,即便昨晚睡得迟了一点,但对他来说,每每行房过后,总是最高兴的,不止精神奕奕,心情也十分舒畅。 就是最近太忙,顾兰时白天干活累了,有点吃不消,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活是停不下来的,只能等入冬后多歇歇了。 第155章 一大清早,宁水镇从沉睡中苏醒,随着房门院门打开的吱呀声,房里院里都有人低声说话。 天色亮了以后,不知不觉间,各种动静都响了起来,公鸡打鸣狗汪汪叫,孩子哭大人骂,案台咚咚响,早食炊烟随风飘散,外头大街小巷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天的喧嚣又开始了。 同春酒馆后门,蒋厨子正在买菜买鸡蛋,说道:“要是你们天天来卖菜,我也省脚力。” 裴厌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说:“家离得远,菜瓜倒是两三天就能来一趟,可惜这几天忙,就想着等鸡蛋攒多再来。” 听他这么说,蒋厨子问道:“家住何处?” 裴厌把车上一筐葫芦瓜提下来,开口道:“小河村。” 蒋厨子点点头“确实远了点,在山脚那边,我年少时贪玩,娘舅家以前是干收东西的,去你们小河村收山货,我也曾跟着去过一趟。” 他想起什么,停下挑菜的手,看向裴厌说:“这入秋了,你们弄山货没?像什么核桃、毛栗子,还有松果榛子,山里可都是好东西,山鸡野兔,菌菇药材,能吃又能卖,要是遇到什么山珍奇货,一辈子都不愁了。” 裴厌开口道:“前两天上山捡了些核桃还有毛栗子,松塔子不好捡,菌子干倒是有,野味最近没去打,蒋大哥,馆子里也收这些?” “你会打野味?”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蒋厨子上下打量他几眼,有点惊奇却又觉得理所应当,长得这么高,长胳膊长腿的,再加上脸上那条长疤,看着确实不是一般人。 裴厌笑一下,说:“会用弹弓,偶尔能打到一只。” 蒋厨子琢磨了一下,笑道:“这么着,下回你来送菜之前,要是能打到野兔子,我这里收,价钱保管不会压低。” “行,我记下了,只要兔子?要是进山碰到野鸡的话,馆子里收不收?”裴厌问道。 蒋厨子说:“这不入秋了,野兔子肥,稀罕呢,我后院倒是养了几只活鸡,不过你要是打到了野鸡,也拿过来我看看,有的人就好山里那一口。” “成。”裴厌答应道。 蒋厨子看一眼筐子里的豇豆,一边从手边的竹筐拿茄子,一边说:“豇豆给我称二十斤,葫芦瓜都是早起现摘的?” 裴厌笑着说:“自然是现摘的。” “好,这一筐我都要了,算便宜些?”蒋厨子把拿出来的六根紫茄暂时放在板车边沿。 裴厌很痛快,说:“葫芦和豇豆市价都是一斤五文,算四文,茄子也少一文。” 菜蔬本就是小本买卖,让价太多的话根本挣不到什么,蒋厨子也懂。 他在心里稍微一算,一筐葫芦瓜少说二十来斤,就能少给二十几文钱,再加上豇豆,要少四十文,这么想着,他咧嘴一笑,心里十分舒坦。 葫芦瓜和豇豆买的多,是为晒点葫芦条干子,后头天冷,想吃点菜只有这个法子。 昨天掌柜的同他吩咐过,后院地方虽不大,晒点馆子里自己人吃的菜干子倒还行。 而像更便宜的蒿菜,两文钱一斤,要是压一文,根本没什么赚头,蒋厨子要了十斤蒿菜,称好后裴厌虽然没给算便宜,但又给抓了一大把。 “鸡蛋还照上回那样,六十个。”蒋厨子说完,伸手自己把蛋筐盖子掀开,略显惊讶:“哟,弄成这样了,倒挺别致,一个格子塞一个。” 他从中掏出一枚鸡蛋,说:“这倒是个好法子,鸡蛋磕不着。” “这不是路远,每回来总有几个碰破的,鼓捣了几天,弄出这个。”裴厌也伸手,摸了几个鸡蛋出来,见没有磕破的,他抬头看一眼称好茄子的顾兰时,两人眼里都有笑意。 “这一筐能装几个?”蒋厨子好奇问道。 裴厌开口道:“大的七十六个,小的四十八个。” “如此,数目也明了。”蒋厨子了然,他把鸡蛋放进蛋篮子里,不再闲聊了,眼瞅着天已经大亮,随时有食客上门,要赶紧买好,还忙着呢。 裴厌帮着把菜搬进酒馆后院,账一结就出来了,往酒馆里送菜送鸡蛋很省心,鸡蛋、豇豆和葫芦瓜是大头,得了三钱多,至于别的菜,零散着加起来也有大几十文。 在给同春酒馆送菜以前,他俩都是沿街零散卖菜,这一笔大生意让两人心情都很好。 把空竹筐放在板车上,裴厌看向顾兰时:“去青鱼巷那边?” “好。”顾兰时刚说完,就听见巷子里头有人喊他俩。 “哎,卖菜的,别走啊。”两个夫郎胳膊上都挎了个竹篮,边走边喊,着急的那个还冲他俩招招手,生怕跑了。 顾兰时笑着说:“不走不走。” 那两人过来,见菜都新鲜,还有鸡蛋,都买了十个鸡蛋并两样菜。 在他二人后面,陆续还来了三四个人,有的买了,有的只看看,见鸡蛋格子做的别致,就多瞅了几眼。 夫郎妇人多,又都是一个巷子的熟人,边买菜边说笑,倒是热闹了一会儿,还引来几个小孩围着板车转。 账都结清后,裴厌牵毛驴往外面走,顾兰时跟在后面,这样能看着车上菜。 今儿运气不错,还没到青鱼巷,豇豆和蒿菜已经卖光了,车上最大的一个冬瓜也被个麻利干练的老太太买走了,还是裴厌帮她把冬瓜抱进家门。 一路走走停停,有人听见他俩卖鸡蛋,询问有没有鸭蛋。 这会儿到了腌咸鸭蛋的时候,不用旁人说,两人都看见好几个沿街卖鸭蛋的人,生意还都不错。 只是他俩没带,那人走了之后,顾兰时还说,回去了再弄几个蛋筐,好把鸭蛋也带来,样数多一点生意更好做。 到半上午,太阳大了,裴厌让毛驴停在街边空地上,和顾兰时喝水歇了一会儿。 裴厌整理了一下车上菜筐,说:“剩的不多了,留下这些不卖了,到舅舅家都卸下,转过街角有卖酒的,再去买两吊肉,就往回赶。” “好。”顾兰时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竹筒盖子塞好,舒一口气笑道:“今天还不错。” “嗯。”裴厌也笑了下,怀里钱袋沉甸甸的,除了铜板以外还有几钱碎银。 毛驴跑惯了宁水镇,一出镇口,不用裴厌挥鞭子,它自己就跑起来。 苗家村差不多在小河村和镇子中间的位置,十分顺路,因此两人没有先回家,直奔了那边。 * 院子里,苗家老头老太太合力抬着一筐焯过水的长豇豆往院里走,院子里搭了好几排木架,晒的全都是豇豆,地上竹匾则是各式切好的干菜条子。 “阿婆!” 放下竹筐,苗家老太太听见了什么,一边往院门外看一边对旁边说:“老头子,我怎么听见兰哥儿的声音。” 苗老头也听了一下,却没听到什么,于是弯腰拿起一把还有点热的豇豆搭在木架上,逐一铺平展了,说:“哪儿有什么声音,兰哥儿在家呢,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准是听岔了。” 苗老太太被说服,不再犹疑,只是刚抓起一把豇豆,门外声音忽的就大了。 “阿婆!阿爷!”顾兰时率先进了门,裴厌在门外把驴车停放好,不让挡住院门。 “哎呦!”苗老太太立即把豇豆丢进筐子里,别的再顾不上,高兴得什么似的,脚步匆匆迎上去。 苗老头一看果然是外孙子来了,也乐得直咧嘴笑,同样丢了手里的活赶上来。 “阿婆,阿爷。”裴厌笑着喊道。 苗老太太忙不迭答应,又骂道:“这死老头子,我说听见我们兰哥儿动静,他非说没有,自己耳背,还说我听岔了。” 顾兰时一笑,说:“我俩今儿去镇上卖菜,留了一些,过来转转,我舅在家?” 苗老太太两个和大儿子住一起,之前也听儿子说了酒楼那事,一下子知道了来意,笑道:“去地里忙了,等着,我让小伍儿去叫。” 她冲着西边邻家喊道:“小伍儿!小伍儿!猴崽子还玩儿呢!去!上地里喊你爷爷回来。” 小伍儿是二表哥的儿子,今年不过六岁,正是贪玩皮实的时候,顾兰时看一眼西邻,问道:“我舅母和我哥哥嫂嫂没在?” 苗老太太开口道:“嗐,你舅母回娘家转去了,你大哥哥他俩赶集买东西,两个孩子一听去赶集,闹着都跟去了,过几天你大嫂嫂娘家弟弟成亲,你二哥哥二嫂嫂两个去割草了,家里就我和你阿爷还有小伍儿,我嫌小伍儿烦,在家狗都躲着走,就让他出门耍。” 小伍儿拖着大鼻涕从西邻家走出来,一身衣裳也不知道在哪里蹭的都是土,苗老太太直接气笑了,骂道:“过来!够埋汰的,也不知跟了谁,不说你老子,你爷小时候都没这么讨人嫌。” 她帮小伍儿擤掉鼻涕,又骂道:“还不去地里找你爷,就说你小嬷来了,我让他回来呢。” 小伍儿认得顾兰时和裴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俩看一下,一溜烟就跑走了。 “这小胳膊小腿,跑得还挺快。”顾兰时在后面笑。 苗老太太看着曾孙欢实的背影,没忍住也笑了下。 一旁裴厌正在往下搬东西,苗老头见又是酒又是肉的,砸吧一下嘴,没忍住抱起一坛酒左看右看,显然馋酒吃了。 “死酒鬼,是给你的吗?”苗老太太瞪他一眼。 苗老头嘿嘿一笑,说:“我就看看,就看看。” 顾兰时帮着把两个南瓜往家里抱,放在院门后说:“阿婆,我阿爷少喝两口,我看着他,一口都不会多。” 苗老头一下子就乐了,一把抱起两坛酒,说道:“还是我们兰哥儿孝顺,阿爷就喝两杯,绝不贪多,这可是好酒,不尝尝可惜了。” 平时苗老头要是喝酒,苗老太太早开骂了,不过这是顾兰时和裴厌带来的,她没有阻拦。 顾兰时把菜分了分,还有两个舅舅呢,趁大舅舅还没回来,他说一声,和裴厌先提着菜去送了。 苗成才跟着小孙子回家,见堂屋堆了些菜,而他老爹正在偷喝酒。 “成才。”苗老太太从灶房出来,说:“兰哥儿和姑爷来了,又是买酒又是买肉的,肉我切了些,等会儿炒一盘,菜也是兰哥儿两个拿来的,可都是好菜。” 给苗老头打了掩护,苗成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笑道:“我正琢磨过两天闲了,要让厌小子跟我去镇上呢,他俩今儿就来了,怎么不见人?” “去你二弟三弟那边了,送了菜就过来。”苗老太太看一眼苗老头,没发现他偷喝酒的事,又跟儿子说起话。 第156章 晌午饭是在苗家吃的,有肉有酒,不止苗老头高兴,苗成才也吃了个尽兴,顾兰时和裴厌走的时候,他拍着腔子打保票,说后天上午就去找来福酒楼的厨子,这事儿保管给办成了。 乡下土路颠簸,筐子里还有一些鸡蛋,裴厌赶驴车又绕上官道。 太阳被一片厚云遮住,车跑得不算快,正当晌午,迎面而来的风也没有那么冷,顾兰时坐在板车前头,笑着说:“舅舅喝醉了。” “一坛子酒,阿爷没喝两杯,舅舅少说也喝了半坛子。”裴厌也笑了下,拍着胸膛絮絮叨叨的模样,确实是醉了。 “你怎么样?”顾兰时问道。 裴厌开口道:“不打紧,舅舅是一高兴,喝得快喝得急了,另外那半坛子,还有二表哥一起,我俩喝得都不多,没什么事。” 知道他酒量不错,今天确实喝得不算多,顾兰时放下心。 * 约定好的日子很快到了,早起两人割了一车草后,顾兰时帮着一起拾掇,让换上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毕竟是去见人说事。 裴厌揣好荷包,套上驴车,又给外祖家带了一筐菜,便赶着驴车出门了。 家里活还多,顾兰时没有送他,翻一遍谷场上晒的草,又背上竹筐出去打草,正要锁门时,他转头看一眼河道那边的野地。 草木还未到凋零的时候,但已经有几分秋意寂寥,这会子没看见村里其他人,还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空旷。 最近和裴厌一起出门惯了,突然一个人走远路去割草,还有点不放心,灰灰和灰仔以为他要走,都蹲坐在篱笆门后眼巴巴看着他,没有乱跑出来,而大黑慢悠悠在菜地里巡视。 “大黑!”顾兰时喊一声。 菜地里慢腾腾迈着步子的大体型黑狗倏然立起耳朵,一双棕色眼睛望向那边,确认顾兰时喊他以后,身形一下子变了,像一道黑影飞窜过来。 明明喊的是大黑,灰灰和灰仔同样变得激动,摇着尾巴抬头看他,似乎也想一起出门。 “你俩看家,我一会儿就回来。”顾兰时揉揉两只灰毛大狗的脑袋以示安慰,在它俩撒娇的呜呜叫声中还是无情锁上了篱笆门。 “汪——” 走远之后,听见篱笆院里的叫声,顾兰时回头看一眼,还是笑着往远处走,边走边找合适的猪草。 大黑撒开腿往前跑了一段路,在周围不断嗅,发现他在后面走得慢,就不再乱跑了,也不知道地上树上还有草里有什么味道,它总是要闻一闻。 另一边。 裴厌接了苗家舅舅后,两人一起赶车来到宁水镇。 姓吴的厨子名叫升文,别看名儿带了个文字,却生得膀大腰圆,常年在灶上干活,人倒是爱干净,衣裳并无油污脏渍,干干净净的。 见苗成才带人过来,还拎了一只野兔子和两包点心,就知道有事,他没客气,连忙接了东西让人进门,边走边喊他儿子快快倒茶。 兔子是裴厌昨天上山打的,他知道来福酒楼是个大酒楼,今日一看果然不错,兔子确实拿对了。 那样的大酒楼,又是厨子,吴升文什么好的没吃过,也就野味能稀罕一点了,也好彰显彰显诚意。 苗成才同他有几分交情,笑着说来的路上看见家酒馆,想来不错,不如去那边吃酒。 吴升文拎起手里那只肥兔子,哈哈一笑,他嗓门高声音厚,显然很高兴,说:“苗大哥瞎客气什么,既然来了,又带了这样的好东西,咱们今天就在家里吃,兔子肉可比外头那些馆子的东西香多了。” 说完他又朝堂屋那边喊道:“二儿,去,把兔子杀了,炖一锅,再弄几个小菜。” “知道了爹。”吴二出来,接了兔子冲苗成才和裴厌招呼一声,就去收拾了。 别的不说,吴升文确实不是吝啬小气的人,苗成才便朝裴厌点点头,笑道:“如此,我们也不客气了,厌小子,去,买两坛好酒回来。” “嗐,买什么酒,家里有呢。”吴升文大咧咧一摆手。 苗成才笑一声,冲裴厌一挥手,说:“本想同吴老弟去馆子里吃酒,就没带,他一个小辈,孝敬孝敬也是应该的。” 裴厌心领神会,大步朝外头走,见状,吴升文嘿嘿一笑,确实更高兴了。 “吴老娘在家?”苗成才问道。 “在呢。”吴升文走进堂屋,冲东边屋里喊道:“娘!苗老哥来了,给你带了点心。” 他说着,直接进屋,把两包点心都放在吴老娘炕桌上。 因是老人,苗成才也跟着进来,问一声好,又和吴升文出去了。 茶水吴二已经倒好,还放了两个干果碟子和点心,苗成才一看,吴家人以礼相待,没有轻视,心里自然舒坦。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闲话,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 见吴二在院里杀兔子,吴升文叹一口气,苗成才询问道:“吴老弟这是怎么了?” 吴升文又笑一下,说:“嗐,不过就是我们二儿也大了,该到娶媳妇的时候,可他大哥去年病了一场,今年是好了,已经和他媳妇到东家做工,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人,一个月工钱能有多少,家里却哪儿哪儿都是开销,想说个媳妇,人家还嫌给的彩礼少,这不都黄了两个。” 原是这样,苗成才一笑,说道:“吴老弟,不知乡下的姑娘和双儿可看得上?” 吴升文连忙说道:“这说的什么话,哪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我虽带着家里搬来,不过也是个泥腿子,人家要是愿意,我们还求之不得呢。” 他老爹死得早,只一个老娘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家产渐渐变卖,最后只剩两亩薄地和一间茅草屋,他老娘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凑了点钱求亲戚带他学厨艺,苦哈哈熬了些年头。 他年少时穷苦,却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这几年在酒楼干得好,挣了些钱,去年赁了间小院,把住在乡下漏风漏雨茅草屋的家里人都接来了,他夫郎如今在镇上一户人家做粗使,干些做饭洗衣的杂活,也能挣点工钱,好过在家里守着那两亩薄地。 有了这句话,苗成才开口道:“不知吴老弟想找个和咱们门当户对的,还是……” 吴升文说道:“你也知道,我老家在青云镇那边,离得甚远,到这边讨生活,虽认得几个人,到底不如你们面子大手腕广,无论姑娘还是双儿,哪有我们挑的,家中若清苦,只要老实本分能过日子,也就行了。” 听懂他意思,苗成才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让他娘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 吴升文十分感激:“那就有劳苗老哥了。” 见裴厌拎着两坛酒大步进来,他连忙上前接住,知道苗成才今天过来也是有事求他,却并不后悔先把自己的难处讲出来。 对小儿子的事,他确实着急了,昨天在楼里遇到几个相熟的,却被两个嘴损的汉子明里暗里说他家吴二怎么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玩笑着嘲讽了几句。 他心里那叫一个不舒坦,思来想去,急得都快上火了,要不是今天苗成才过来,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关系在,一下子憋不住,巴巴儿就开了口,想赶紧托关系踅摸一个,成亲倒是不急,起码先把人定下来。 苗成才不是傻子,既然吴升文要托他办事,那给酒楼送鸡蛋一事,就板上钉钉了。 今天来的路上,他还同裴厌嘱咐了几句,要是吃酒时吴厨子不搭茬,只能包几钱银子。 还好还好,运气当真是不错,怪不得刚进门时吴升文就热情无比,连酒也不去吃。 * 顾兰时背着一筐草进门,他一个人已经跑了两趟,竹筐到底不如板车,弄一车虽然沉,但一趟就能打许多。 太阳大了,大黑一回来就趴在阴凉处歇息。 看见菜地里的土坑后,灰灰又一副谄媚眯眼睛的模样,都不敢上前来蹭他。 自家的狗自己知道,顾兰时卸下竹筐,坐在椅子上歇脚,他笑眯眯的,喊灰灰过来。 “汪!” 正在用脑袋蹭他小腿的灰仔冲着灰灰吠叫,它一副没犯错理直气壮的模样。 顾兰时没理灰仔,等灰灰摇着尾巴到跟前后,他出手很快,直接把灰灰拽过来用膝盖夹住脑袋,另一手“啪啪”在灰灰脑袋和屁股上打了几下。 要是裴厌的话,一只手就能把灰灰摁在原地动不了。 灰灰被打的嗷嗷叫,夹着尾巴仿佛遭受了痛不欲生的攻击,顾兰时气笑了,揪着它脖子上一层厚厚的皮肉,给了灰灰脸颊两巴掌。 大黑不说,灰灰和灰仔从小就吃得好,长这么大都没饿过肚子,不说膘肥体壮,皮厚肉厚也是有的,这几巴掌,压根儿就打不疼它,只是惯会装模作样。 “下次再刨坑,可就不是打这几下了。”顾兰时在它屁股上拍一下,这才放开。 大黑咧着嘴吐舌头,不知道它是热的还是高兴,而灰仔的表现更明显,看见灰灰挨了打,它直接在院里人来疯一样跑起来,两个耳朵都在晃,竟高兴到这模样。 顾兰时懒得理它几个,教训完灰灰起身,把竹筐里的草掏出来铺在地上晾晒,随后拔了棵春菜开始备饭。 裴厌去镇上请人吃酒,晌午饭只用做他一个人的。 灰灰挨了打,闷闷不乐找了个角落趴下,灰仔贱嗖嗖的,跑来冲它汪汪叫,它把脑袋搁在叠起来的两个前爪上,尾巴不耐烦甩两下,没有理灰仔,扭过头看也不看。 不一会儿,灶房里传来“刺啦——”一声。 顾兰时正在炒菜,就听见狗叫声响起,他用木铲翻两下锅里的菜,这才匆匆走到院里探头看一眼,果然,是裴厌进门了。 第157章 锅里有菜耽误不得,顾兰时看一眼,喊道:“回来啦!我在炒菜。” 裴厌牵着驴车进门,大黑几个尾巴不停摇,前前后后跟着,一直到进院子。 “事情办成了,后天就去送鸡蛋,菜也能捎带着卖。”裴厌迫不及待说道。 车套也顾不上解开,他走进灶房满眼笑意,又说:“大舅舅送回家了,今儿又喝得有点多,不过还好,能走路能说话,只是跟那天一样,醉了后话多一点。” 顾兰时翻动锅里的菜,闻言松了一口气,总算踏实了,锅里的菜要闷一下,他盖上锅盖,手里的木铲没有放下,笑眯眯问道:“还吃吗?” “不了,回来前在吴厨子家吃过,等会儿喝点热茶就行。”裴厌说完,忍不住又道:“价钱也定好了,三百文送一百一十个鸡蛋。” 顾兰时弯腰看一眼灶膛里的火,见不用添柴,笑道:“多给十个。” “嗯。”裴厌说:“和同春酒馆不同,酒楼生意大点,吴厨子说平时就得按一百个鸡蛋备下,让点利也是应该的,有了销路去处,以后不愁钱赚。” “是该这样。”顾兰时推开锅盖,见菜汤咕嘟咕嘟滚开熟了,拿了碗过来盛,他自己吃饭,一道菜足矣。 裴厌解了车套,把毛驴牵到后院让歇息,他洗过手后,坐在顾兰时对面,倒了碗茶说道:“我也问过,来福酒楼买菜基本是天天买,新鲜,有时生意不好,也能留到第二天,再放就蔫了,剩下的菜他们都会焯水晒成菜干子,跟咱们一样。” “最近菜和瓜正是收获的时候,只是家里只有两个人,打草不能耽误,白天得在家里干活,我想趁有菜卖,从后天开始,每天清早摘了菜,无论多少,先去酒楼那边送,他们能要完最好,要不完直接带回来。” 顾兰时咽下馒头,说:“这样你就太累了。” 裴厌喝一口热茶,笑道:“累只累这几天,再过一月左右,也该拔藤蔓拔竹竿了,能挣一点是一点,等到深秋,叶子一落就能歇了,况且也等不到深秋,天一冷,菜慢慢少了,只能隔天去卖。” 顾兰时犹豫一下,确实,冬天之前,能多挣一点是一点,他端起饭碗喝一口米汤,说:“也行。” 灰仔跑进来想蹭吃的,裴厌轻喝一声赶走它,省得在顾兰时腿边蹭来蹭去,狗毛都要粘在衣服上。 他又开口道:“吴厨子说,正好他们酒楼里最近收菜,像豇豆扁豆、葫芦还有茄子一类好晒成菜干的,大量要呢,我跟厨子商量好了,按每天市价,给他算便宜一点,他也好和东家交代,咱们有多少那边就要多少,先紧着咱们的菜收,虽然每斤少一文,也能赚个辛苦钱,比沿街叫卖快多了。” 冬天东西少,就算菜干子家家都有,价钱根本不算低,去年来福酒楼的老板就嘱咐过吴升文,要是碰到便宜的菜蔬,就多买些,他们自己在后院晒菜干,成本会少一点。 “那赶的巧。”顾兰时想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说:“这门生意要是长久了,以后到秋天,菜蔬就更好卖了。” “可不是。”裴厌露出个笑容,他闲不住,起身说道:“我看看眼下有多少个鸡蛋。” 他俩养了五十四只母鸡,每天最少也有二三十个鸡蛋能收,这不又攒了几天,连带之前剩下的,已经有一百多个了,足够给来福酒楼和同春酒馆同时送。 就算鸡蛋不够,裴厌已经想好了法子,村里养鸡的不少,大伙儿都指着攒多了去镇上卖,他照市价去收,虽然赚不了差价,只要能拢住酒楼和酒馆的生意就行。 * 赶在收稻谷之前,裴厌把酒楼那边跑顺了,鸡蛋隔三四天送一次,久了得五六天,菜蔬他每天一大清早就赶驴车去送,连着好几天全部卖了出去。 近来庄稼人都在囤菜晒干子,菜价上去了点,比他之前想的多赚了几个铜子儿。 和往年一样,割稻谷的这两天,裴厌没有出门,铆足劲在地里干活,其中艰辛不必多言。 “咕——咕咕” 顾兰时提了半桶碎草叶走进鸡圈,刚倒了一个木槽,母鸡就争先恐后涌到一起,他抓一把草叶往空旷地方撒,学母鸡叫声把一些母鸡引到这边来,不然还要打架。 鸭子和母鸡都喂过后,他出来关好圈门,见大黑忠心耿耿蹲坐在鸡圈前等它,没忍住揉了一把它毛绒绒的脑袋。 自从上次两只公鸡打架,他去劝架分开,却被另一只公鸡迁怒追着啄,实际他手里有铁锨,根本没啄到,反而那只公鸡后来被炖了,但每次只要他喂鸡,大黑都会在外头看着。 放下空桶,顾兰时看一眼天色,前天收的稻谷,正摊开在谷场上晒,但今天从早上醒来天就是阴的,这会儿黑云从南边上来,越发浓重。 见势不对,他匆匆往谷场那边走,拿起靠在墙壁上的木叉,把在稻谷上趴着睡觉的灰仔撵走,他就开始把稻杆往棚子里挑运。 原本想趁太阳大,多晒两天,等稻杆晒干透了好牵毛驴碾场。 昨天早上给酒楼和酒馆送过鸡蛋和菜蔬,余下大半天他俩没有再干活,而是在家歇息,今天裴厌拿了弹弓说上山打野兔,眼下还没回来。 一阵冷风卷起地上沙土和落叶,打了两个转儿,枯叶才落在地上。 见起风了,顾兰时脚下都匆忙了几分,一贪心木叉上挑的稻杆多,有点沉重,他咬着牙鼓足劲才把那一叉丢进木棚里。 吃了教训,他没有再弄那么多。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急切,三只大狗都竖起耳朵,似乎有点急躁,灰仔还冲这边汪了一声。 顾不得理会别的,不用抬头都发现天色暗了点,显然风雨欲来,顾兰时来回跑个不停。 手背上落下一点冰凉,他下意识抬头看,一点雨水打在他额头。 而这时,大狗跑向院门那边,他听到动静,转头望过去,裴厌手里拎了只肥兔子,跑着进了门。 “快!雨来了!”顾兰时催促一声,自己继续用木叉转移稻杆。 裴厌放下手里的所有东西,拿起另一把木叉也过来,两个人明显快多了,一会儿用木叉挑,一会儿用耙子推。 地上散落的谷粒根本来不及细细捡,直接用扫把扫进木棚里。 雨点还没把土地彻底打湿,扫把扬起来的灰比较大,带着浓郁的土腥味道。 裴厌和顾兰时手下动作都快,狗似乎看懂了他俩在做什么,急得汪汪叫了几声,越发显得急切。 等雨滴变大,汇聚成水幕,天色黑沉沉的,疾风骤雨仿佛顷刻间袭来,谷粒和稻杆全都收进了木棚,顾兰时站在棚子里长舒一口气。 裴厌把木叉靠在谷堆上,抬头看一眼天,说:“在山上刚打到兔子,见天色不好,紧赶慢赶往回走,幸好,没怎么淋到。” 他说的是稻谷,人淋湿了还能洗头换衣裳,稻谷要是遭了雨,再堆到一起容易发霉发潮。 顾兰时捏了捏胳膊,笑道:“运气算好的,得亏早上没把菜干端出来晾。” 雨势渐渐大了,不能一直待在谷棚,最前面这些谷粒虽然和土混在一起,不过等太阳出来以后,再晒一晒,就着风势用簸箕和铁锨扬起,灰尘会随风飘走,谷粒则落在地上和尘土分开,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低头,用胳膊勉强遮一遮头顶,踩着水迹飞快往堂屋那边跑,大黑三个也跟着他俩跑。 一进堂屋,顾兰时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擦头发上的雨水,裴厌进东屋拿了两条布巾出来。 顾兰时接过,用布巾擦拭一阵头发,只这一段路,说彻底淋湿是谈不上的,等会儿衣裳和头发也就干了。 一下雨没事做,裴厌想起丢进灶房地上的野兔,戴上斗笠拿了过来。 顾兰时倒了两碗热茶,抬眼随意看过去,惊讶道:“这么肥。” “最近草木瓜果丰盛,兔子贴秋膘吃肥了。”裴厌笑着又说:“只是这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还想着下午或明天送去镇上,要是明天还下的话,只能咱们吃了。” 这只又肥又大的兔子被弹弓打中后本来就半死不活,裴厌今天没带竹筐上去,直接绑了它两条后腿提下来,一路又走得急,遇到空旷处是跑下来的。 随着人跑动,肥兔子身体在空中乱晃颠簸,到家又“啪”一声被丢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顾兰时提着后腿上的草绳把兔子拎起来,确实挺重的,他心下一喜,说道:“这得六十文朝上吧。” 裴厌喝一口热茶,说:“肉肥又多,看皮毛也顺,卖七十文不成问题。” “明天雨停了最好。”顾兰时放下兔子,见灰仔探头探脑想要闻一闻,这还罢了,见灰仔张嘴,像是想把兔子叼走,他抬手打了灰仔一巴掌。 前几天灰灰挨打,灰仔乐得什么似的,今天它自己挨了打,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蹑手蹑脚走到了角落趴下,其他两只十分识趣,没有擅自靠近野兔。 一下雨天凉,兔子放到明天还是没问题的。 粗茶味道一般,却是喝惯了的,他俩时不时端起茶碗喝一口,热茶微烫,下肚后十分暖和。 灰仔从小就很亲人,即便挨了打,独自在角落根本待不住,摇着尾巴又蹭过来,见顾兰时没有再打它,眯着眼媚笑的神色才渐渐正常。 这会儿没事做,刚才收稻谷又太急,他俩把摇椅拉到堂屋门口,躺下去一边摇晃一边看雨,还感慨做了两把摇椅就是好。 第158章 灰色的天不甚明亮,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顾兰时和裴厌都戴了斗笠穿上蓑衣,一个在前面喂鸡鸭,一个在后院喂猪和毛驴。 雨天其他活可以停下,家禽家畜不能少吃喝。 鸡圈里,顾兰时弯腰从矮棚底下出来,母鸡挤在底下吃食不会淋到雨,只是木棚搭的低矮,人进去得一直弯腰低头,不然会撞到脑袋。 鸡和鸭子都喂上了,他提起空桶,竹篮放在鸡窝顶上,用小竹匾盖着,里头是五枚鸭蛋,他拎了篮子转身要出去,想了一想,脚下方向一转,先来到鸡窝前,低头从一个窝洞口看进去。 鸡窝里没有母鸡,看见稻草上散落了两枚鸡蛋,他伸手掏出来,又从其他几个窝洞口翻找一遍,只摸到四个,一大早,母鸡下蛋的少,多是在下午。 鸡窝里稻草是前天换的,铺的足够厚实,摸起来不潮湿,也就不用换了。 母鸡养的多,不可避免会有几只在窝里乱拉的,弄脏了之后,无论他还是裴厌,都会抽出那些脏的稻草,要是稻草太脏或潮湿了,会及时换掉,鸡窝干净暖和才是正理,不然母鸡会生病。 顾兰时走出鸡圈关上门,见大黑淋着雨在等,一身长毛湿漉漉的,他笑道:“快进去,你又没蓑衣穿。” 仿佛听懂了似的,又或许只是避雨的习性使然,大黑在他出来后,一溜烟跑进院子,先在堂屋屋檐下扑棱棱抖毛,甩的雨水瞬间乱飞。 “呜呜——” 懒洋洋的灰仔原本趴在堂屋门口看雨,秋风时不时吹一阵,连屋檐底下都有水迹,而堂屋有门槛挡着,门口没有被雨水淋到,它倒是聪明,只是大黑一抖毛,瞬间溅了它一脑袋,它心生不满,爬起来呜咽了几声。 顾兰时走得也快,进灶房擦干鸡蛋鸭蛋上的一点水迹,随后才分别放进蛋筐里,虽然有竹匾盖着,但还是淋了零星雨点。 他看一眼鸭蛋筐,攒下将近八十枚了,要不是给酒楼和酒馆送了一些,不然更多。 再攒一攒,买些粗盐巴回来就能腌了。 锅里有热水,他舀了半瓢倒进木盆,把木盆斜靠在墙根蹲下洗手,听见裴厌的脚步声,喊道:“我倒了热水,过来洗干净手。” 干活不可避免会弄脏手,雨一下,手露在外面也冰冷,用温热的水洗一洗,也有点热乎劲。 堂屋里,顾兰时摘下斗笠脱掉蓑衣,抬胳膊抬腿一下子轻松了。 裴厌坐在凳子上,天色不是很好,他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把昨天劈好刮平的竹条篾片抱过来放在地上,着手开始编笼子。 顾兰时进屋拿了针线篮子出来,在他身后几步远坐下,拿起鞋底纳了几针,之前趁着太阳好,又给裴厌剪了双鞋底。 夏天还好,入秋后天冷了,草鞋不如布鞋暖和,况且裴厌平时跑前跑后,鞋子磨损本就快,多做两双备着,过节走亲戚的时候穿上新鞋子也体面。 “编笼子?”他原本没放在心上,编竹筐编竹匾是家里常干的话,不想随便瞅一眼,就发现裴厌今天编的东西不一样。 养鸡鸭是为了下蛋,还没卖过,偶尔打了野鸡野兔什么的,都是捆了脚扔在板车上带去卖,因此家里只有两个旧鸡笼,也没怎么用,一直放在柴房。 裴厌手上不停,说:“那两个旧了,年头长也有点朽,过两天天晴了,我想在村里收几只活鸡鸭,一起拉到镇上。之前问过,楼里和馆子里都是收别人的活鸡活鸭,养在后院,日日都是新鲜现杀的,要他们自己养,还得腾出一片地方,咱们连活鸡活鸭一起带着,他们若要,就有现成的。” 顾兰时点点头,意识到裴厌在前面看不到后,他笑着开口:“还真是,收的话,想好价钱了吗?” 他俩养的鸡鸭还不到卖的时候,眼下要是想卖这一样东西,只能去买别人养的。 裴厌侧了个身,一转头就能看见后面的顾兰时,说话不看着人还真有点不习惯,说道:“肥母鸡一只四十文左右,我刚才在后院想了想,咱们收的话按三十八文一只,不说三十五文,就是三十六文钱,估计都有人不愿意卖,情愿自己赶路,只少卖两文的话,倒还好说。” 确实,大伙儿都是赶路赶惯的,别看三四文钱少,一只母鸡少三文,两只就六文了。 “虽是薄利,往后要是能揽下给酒楼酒馆送鸡鸭的活儿,肯定能挣。”裴厌把手里的竹笼编了一圈,抬头又说:“到明年开春,再买二三十只鸡仔回来,分批养,等老鸡老鸭三四年后,不下蛋就能卖了。” 顾兰时想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鞋底,说:“照这样,岂不是每年都得买鸡仔?这样年年才有前两年的老鸡老鸭卖,不然就断了。” 他琢磨完又说道:“那得养多少只!” 裴厌顺着他的话想,慢慢算道:“今年这一批母鸡都算头一年,明年春天买三十只小母鸡,养到后年,今年的老了就该卖了,那三十只小母鸡正是能下蛋的时候,后年开春再买三十只鸡仔的话,除了今年的五十四只老母鸡,家里差不多有六十只。” “照这个数往后轮续,刨除每年要卖的老母鸡,正下蛋的母鸡一年应该在六十只左右。” 顾兰时皱起眉头,微微仰头张着嘴巴,想了一会儿,说:“每年开春买的鸡仔,到秋天才下蛋,第二年蛋期才盛,会不会不够给镇上送的?” 裴厌笑一下,说:“只要养顺了,每年不是有上一年秋天开始下蛋的蛋鸡。” 他又道:“今年这五十四只还能下两年蛋呢,明年开春养的鸡仔,后年正好在蛋期,不就续上了?” 听完,顾兰时一下子捋清了,原来如此。 裴厌顿一下,开口道:“三十只的话,要是送蛋生意好,万一不够的话,还得收别人家的,这样就没几个钱挣,四五十只也是养,还是多一点把稳。” 挣钱的事,谁不愿意去做? 更何况他俩养鸡卖蛋如今有了门路和成效,除种地种菜以外,也就这个能长久干下去维持生计了,还是一门不错的进项,自然愿意多想想。 顾兰时端起茶碗喝两口,说:“这样的话,鸭子先不说,母鸡多,得分开养,不然混在一起,长大后分不清是哪一茬的。” “是得这样。”裴厌垂眸想了一下,又抬眼道:“养三茬才能接上,得有三个鸡圈,院子东边和山壁之间不是有空地,就和西边现在的鸡圈一样,在那里围一个,那边地儿比较大,前后分隔开,刚好养两茬。” 家里这一片地界,能用的都用上了,总不能把菜地占了,顾兰时点点头,只能这样。 他想了一下,自从上回篱笆墙被从外面掏洞挖坑,要是鸡圈挨着篱笆墙,更容易被贼惦记,处于山壁和院墙之间的话,贼就是想进来,还得费点力气。 商量好以后,顾兰时纳了几下鞋底,一边拽麻线一边想事情,忽然又放下针和锥子说道:“那鸭子呢?” 裴厌手一顿,一只鸭子比鸡贵五六文,只是鸭子想养得好,得去游水,还得各种小鱼小鸭螺丝河蚌伺候。 他边思索边开口:“养六只也是养,多一点也是养,分茬的话给鸭脚绑个标识就行,这也不难。只是夏天时,就得多捞鱼摸螺,如今养的六只,随便弄点河里的东西就能养活开,多了的话,恐怕有些顾不上。” “夏天地里杂草本就多,旱田水田都得照料,还有菜地,猪草鸡草都得打……”顾兰时顺着他的话慢慢说道,最后抬起眼睛,开口道:“养六只能照顾过来,下的鸭蛋足够咱们自己吃,也能卖一点,还是算了,家里只有两个人,实在腾不出手。” “嗯。”裴厌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后头要是想卖活鸭和鸭蛋的话,不如就在村里收,没什么赚头不要紧,就当个捎带。” “好。”顾兰时应一声,心里也踏实了,不再纠结这件事。 各自干一会儿活,天色依旧没有放亮,绵绵细雨不断飘落。 大黑趴在麻袋上假寐,麻袋湿了以后,它站起来不断围着麻袋转圈,顾兰时余光瞥到,顺势就看过去。 “呜——” 大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和顾兰时对上视线。 莫名的,顾兰时懂了它意思,走过去把麻袋给它翻了个面,没有被水打湿的一面朝上,大黑才又趴在上面。 顾兰时起身往西屋走,边走边说:“非得跟我去喂鸡,身上都湿了,还是拿块旧布给它擦擦,皮毛再厚,没有太阳晒,估计它也难受。” 裴厌转头看一眼趴在角落上的大黑,确实毛发都湿了,他随意说道:“那还是擦擦。” 找了一块旧麻布,之前想留着打袼褙,顾兰时拿出来,蹲在大黑前面,从脑袋给它擦起,又揉又搓,想尽量把长毛擦干一点。 灰灰和灰仔看见,纷纷过来争宠,不是蹭顾兰时后背就是用脑袋拱顾兰时胳膊。 原本十分受用的大黑见状,忽然露出獠牙,眼神也变了,一副凶狠的模样,喉咙里也发出低吼,显然在对灰灰和灰仔示威。 “趴下!” 裴厌见它有起身攻击的模样,登时一声呵斥。 大黑一下子收了凶相,舔舔嘴巴趴下了。 “灰仔,过来,你也过来。”裴厌一喊,两只灰毛大狗就算有点不情愿,还是乖乖过去了。 灰仔很亲人,但有点傻乎乎,平时裴厌生气了会夹着尾巴躲起来,这会儿却有点撒娇邀宠的意思,不断用脑袋和自己肥壮的身躯在裴厌后背蹭,就像刚才在顾兰时背后一样,直到裴厌烦了,反手一巴掌把它打开,它才消停一会儿。 灰灰和灰仔小的时候,顾兰时特别稀罕,不过自从长大后,破坏力变强,跟小孩一样,有时候特别烦人,如今他打狗已经打得特别顺手了,连带着对大黑也是如此。 刚才要不是裴厌先出声呵斥,他差点给大黑一巴掌。 他俩说两句闲话,手头都正忙着,灰灰和灰仔忽然警惕,目光直直看向雨幕中的院门。 “兰时哥哥——” 竹哥儿的声音从雨声中传来,裴厌放下手里的东西,戴上斗笠就要往外走。 顾兰时喊住了他:“把蓑衣披上,这会子竹哥儿过来,肯定也穿着,不着急。” 裴厌依言披上蓑衣,因下雨,想着不出去,雨下成这样,肯定没人来串门子,他俩今天就没开篱笆门。 “厌哥哥。”戴着斗笠的竹哥儿仰起脸,笑眯眯喊一声。 “快进来。”裴厌侧了侧身,等他进来后才掩上门。 第159章 顾兰时倒了一碗热茶,等竹哥儿小跑着进来后,塞进他手里,笑问道:“怎么这会子跑来了?” 竹哥儿穿了蓑衣不方便,于是把茶碗放在桌上,先解了蓑衣摘下斗笠,说:“昨天就下雨,不见停,没什么事做,下雨你俩肯定在家,我过来耍一阵子。” 顾兰时看一眼门外,虽然是细雨,但一直没停,地面早已变得泥泞湿滑,一般没人愿意出门,也就他们家竹哥儿了,下雨还要出门玩耍。 在门外台阶上蹭蹭鞋底和侧面粘的泥巴,竹哥儿再进来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捧起茶碗就喝。 “慢些,又没人跟你抢。”顾兰时又给他续上热茶,笑道:“在家娘又说你了?” 热水一下肚舒坦多了,竹哥儿捧着茶碗捂手,抬头说道:“以前咱们两个人,娘爱唠叨,还有个人跟我一起挨说,如今只我一个,可不全落我头上了。” 顾兰时好奇问道:“到底什么事?” 他娘爱絮叨了一点,但并非有事没事就开骂的性子。 竹哥儿这才说道:“前天夜里没下雨,母鸡不知怎么,全从圈里跑了出来,二黑叫了好一阵,全家被吵醒,才把在菜地里乱啄的母鸡逮回去,月色又不好,还得打灯笼,折腾了好一阵,得亏二黑帮忙,不然飞到枣树上的两只母鸡还找不见。” 顾兰时笑着说道:“今儿娘又想起这事,又骂了你?” “可不是。”竹哥儿愤愤道:“就我挨骂,那我也不想鸡跑出来。” “娘骂你又不是别的人骂你,听两句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顾兰时劝了两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娘为啥只骂你?” 竹哥儿一下子蔫了,喝一口热茶,才说:“那天我喂的鸡。” 顾兰时一下子笑了。 竹哥儿试图辩解:“我记得我关好了圈门的,谁知夜里它们就跑了出来。” 顾兰时起身去屋里拿果脯,边走边说:“没丢就行了,有什么大事,长个教训也好,后头就记住查看了。” 竹哥儿仿佛找到了知己,忙不迭点头:“就是,我今天去喂鸡就多看了一眼。” 见哥哥进屋子,他转头看向坐在堂屋门口编竹笼的裴厌,想了一下,笑着问道:“厌哥哥,在编笼子?” 对裴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畏惧,只是两人之间能说的话不是很多,只能没话找话讲两句。 “嗯。”裴厌手一顿,看向他露出个淡笑,说:“之前的鸡笼子旧了,编两个新的使。” 听完,竹哥儿正愁下一句说什么,顾兰时拿了一包杏脯和一包糕点出来,他边走边拆,说:“杏脯上回买的,不多了。” 一看有吃的,竹哥儿露出个笑容,吃了两个杏脯才想起来,问道:“厌哥哥吃吗?” 顾兰时给自己倒了茶水,说:“他不吃,你吃你的,不用管他。” 杏脯剩的不多,裴厌要是想吃了,回头自己会在镇上买,弟弟手里又没钱,也不常去镇上,想吃零嘴还得跟他娘磨叽一阵,虽然最后肯定会买,还是得挨几句唠叨。 “我不吃,你吃。”裴厌附和道,低头又忙手里的活。 顾兰时拿起鞋底,一边纳一边和竹哥儿说闲话,听到李梅昨天回来,因下雨没能回去婆家,苗秋莲去祖宅送东西的时候在李家门口看见了,还闲说了几句话。 他看一眼外面雨幕,算了,下成这样,等天晴了梅哥儿要是还在家,再过去转转。 竹哥儿又拿起一块梅花糕吃,刚咬了一口,忽然就用手心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说:“怎么把正事给忘了,昨天早上大舅舅来过,在家里坐了一下,原本说上这边来的,只是忽然下雨,他急着回去收稻谷,只同娘说,给吴家找了个夫郎,已经定了下来,成亲的日子还没算好,吴厨子高兴,让厌哥哥和大舅舅一道,过几日去他家吃酒呢。” “正好我说想过来耍,娘就让我给你俩捎个话。” 竹哥儿喝一口热茶,又咬了一口糕点,要不是有正事,下雨下的,他娘不一定让他出来呢。 顾兰时有点惊讶,说:“这么快?满打满算,连一个月工夫都没有,这就给找着了。” 竹哥儿听大人说闲话,倒是知道一点,开口道:“吴家着急,找的双儿正好是苗家村的,就是五阿爷家旁边那户,兰时哥哥,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俩去五爷爷家,还见过呢。” 顾兰时稍一想,就知道是谁了。 竹哥儿又道:“苗树儿要大两岁,家里穷,人又倔,一直没嫁出去,这不舅舅觉得有戏,试探着去问了吴厨子,人家再托了别人稍一打听,就想给几两银子,快快把亲事定下来。” 顾兰时问道:“树哥儿那么倔,这回点头了?” 苗树儿家里穷,不过在乡下,同样有门当户对的穷人,只是前几年每逢有人想给苗树儿说婆家,总被他自己用默不作声这一招给推了。 他还记得苗树儿的模样,和他是同一辈的,大了他两岁,算起来今年也有二十了。 小时候就是木讷不语的性子,相貌平平,却无比孝顺乖巧,每次碰见都在帮家里干活,每次他娘提起苗树儿就夸。 苗树儿阿姆身体弱,他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才添了一个汉子弟弟,爹却跌了一跤成了跛子,他要是嫁出去,一家老小根本没人照看,于是一直留在家里干活。 竹哥儿把剩下的糕点都塞进嘴里,吃完后才说:“这不是他弟弟大了,能干点活,他阿姆和阿爹也怕耽误他太久,以后真嫁不出去就遭了,好不容易有个眉目,又是咱大舅舅大舅母给牵的线,这不好说歹说,总算点了头。” “原来这样。”顾兰时点点头。 那苗树儿家里确实穷,好不容易添了男丁,爹又出了事,前两年还有人上门,说有人想买个童养夫郎,出的价很不错,比一般双儿的彩礼要高。 只是那户人家离得很远,苗树儿家原本是动了心的,不过后来再一琢磨,生怕遭受欺骗,万一遇到不好的事,那么远,连见一面都难,最后还是作罢了。 如此一拖再拖,如今就是想找个好点的婆家都难,吴厨子一家虽也艰难点,甚至都没庄稼地,可毕竟在酒楼里当厨子,一家子又在镇上挣钱,已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高枝儿了。 至于吴家,吴升文着急是着急,也不是傻子,打听了苗树儿家里后,才又去找了苗成才。 苗树儿一家子是老实人,穷是穷,有住的地方,也有两亩地种,一年到头勉勉强强能吃饱。 至于苗树儿,干活勤快利索,也懂孝顺尽心,吴升文最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年龄大不是问题,只要性子好,过日子不都是一样的。 吴二儿一直没讨到老婆,能尽早成亲自然是最好的。 吴升文手里再艰难,为给二儿子娶夫郎,几两银子还是能抠出来的,就托苗成才两口子在其中传话说和,许诺了彩礼和该给的布匹,事情也就成了。 裴厌听完,问道:“舅舅没说去镇上的日子?” 竹哥儿开口道:“好像是十六。” “还有几天。”顾兰时给裴厌续了热茶,伸长胳膊把茶碗递过去,说:“今儿才十一。” 裴厌接过茶碗喝两口,点头道:“嗯,不着急,等雨停了,过两天我去送菜,碰见吴厨子,他肯定会提起。” 闲聊一阵子,竹哥儿看一眼门外,雨势变小了,他捏两个杏脯塞进嘴里,拍拍手笑道:“趁雨小,该回去了。” 顾兰时见他要起身,伸手直接按住了,露出个笑,说:“急什么,刚来就要走,饭还没吃呢。” 见竹哥儿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使个眼色才道:“你厌哥哥昨天打了一只肥兔子,等会儿炖兔肉吃。” 兔子肉。 竹哥儿嘿嘿傻笑两声,屁股又在板凳上坐实。 雨还在下,去不了镇上,兔子已经死了,放太久不好,只能趁新鲜自己吃。 没一会儿,见时辰大了,裴厌放下手里的活,去烧水杀兔子,顾兰时和竹哥儿在灶房给他打下手,三个人也热闹,说说笑笑一起做了顿饭。 天冷,吃完热乎乎的炖肉浑身暖和起来,手脚都不冰了。 竹哥儿要走的时候,见雨停了,顾兰时舀了一碗肉让他顺便带回去,兔子肥,肉块剁了不少呢。 大黑几个跟着一起沾光,有肉块也有肉汤,吃得十分满足。 顾兰时把剥下来的兔皮收好,回头鞣了,家里用不上的话拿去镇上卖掉,皮货还是挺值钱的。 第160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泥地湿了又干,车辙压出来道道痕迹,即便土地晒得硬实之后,依旧明显。 顾兰瑜拉了一板车豆杆从村口进来。 车上垒的豆杆高又多,他左肩套着宽布车襻,车襻在胸前和后背绷直,弓背弯腰,身子往前略倾,双手抓着板车前段的把手,明显在用力。 花惜霜和竹哥儿在后头推车,车轮遇到坎儿时,不用提醒,三人一同发力,使板车碾过高低不平的路面。 他们几个过去之后,过了一会儿,在地里把剩下不多的豆杆拔了后,苗秋莲和顾铁山背着竹筐才进村。 太阳大,晒得额头都是汗,眼睛也眯起来。 苗秋莲筐里的豆杆较少,有几根还是她在路上拾的,没有豆荚子的豆杆她也捡,晒干了能当柴火烧。 “兰生他娘。” 苗秋莲听到声音,停下后回头去看。 孙老夫郎从自家院子里追出来,笑呵呵上前说道:“刚从地里回来?” “可不是,总算拔完了。”苗秋莲擦擦汗,笑着问道:“阿嬷有事?” 顾铁山渴了,说一声抬脚先走,这一趟去地里没有带水,不想出了汗后,实在渴极。 苗秋莲背上竹筐不沉,她倒是不渴,就是觉得热,便把竹筐卸下来让顾铁山拎回去,自己落个一身轻也方便。 孙老夫郎没有遮掩,直言道:“我听说,兰哥儿那边收老母鸡?” 提起这个,苗秋莲一下子来了耐性,给自己儿子揽生意的事,哪能轻易放过,说道:“收呢收呢,早起我们姑爷去镇上送菜,路过门前时,我多嘴问了一句,他说是收了几只,这两天若有人想卖老母鸡老母鸭,又懒怠去镇上,只管先过去问问,能收他就收了。” 孙老夫郎一听有戏,赶忙说道:“我这里正好有两只,养好几年了,已经不下蛋,前段时日就想着卖掉,只是家里忙,又下雨,我这老胳膊老腿,走一趟远路得许久。” “这不是赶巧了,我们姑爷这两天正缺呢,要是过几天收够了,还不一定要。”苗秋莲说完,想起什么又补道:“不过这价钱,因是在村里收,不用大伙儿老远跑一趟,他也就赚个辛苦钱,我也不哄阿嬷你,直接跟你说了,市价四十文的老母鸡,他那边按三十八文,鸭子也是一样,比市价少两文。” 见孙老夫郎面色犹豫,她又开口:“虽如此,只要带着母鸡过去,兰哥儿他俩收的话,当面儿就把钱给了,绝不拖沓。” “这样……”孙老夫郎思索着,一时还不能决定。 见状,苗秋莲笑道:“阿嬷再看看,要是想卖的话,尽管去后山那边问问,兰哥儿在家呢,我家里还忙,就先走了。” “好好。”孙老夫郎忙不迭应声。 等苗秋莲走之后,他回家想了一阵子,是少了两文,不过这钱去了就能到手,他自己揣着,不用经别人的手。 他家日子不错,但过日子,总有些磕磕绊绊。 如今他上了年纪,大儿媳接了管公中的钱和事,自己每月有米粮孝敬,吃喝不愁,养几只鸡鸭也是他自己的。 他腿脚不便,只能让儿子去镇上卖鸡鸭,回来还要对对钱数,再打听打听外头的市价。 有一两回钱数少几文,能忍时他装糊涂当不知道,生气时便骂儿子几句,又怕儿子落下不好的名声,多半是把儿子叫进屋里训斥,没有在院里嚷嚷。 裴厌收鸡收鸭子的价钱他听人说了一嘴,比自己去镇上卖要少一点,别人卖了钱不愿意声张,他也不好细问,想去后山吧,想起裴厌那个活阎王的脾气和手段,实在迈不动腿。 尽管方红花经常在他们一众老妇老夫郎之中常说裴厌孝顺,可到底没打过交道,心里不免发怯,才想着问问苗秋莲。 既然兰哥儿在家,孙老夫郎想了又想,最后抱了两只老母鸡往后山匆匆赶去。 * 前院,顾兰时翻动竹匾里的菜干子,后面谷场上晒了一大片豆杆,昨天就把豆杆收回来了,今天一早,裴厌又赶车去镇上送鸡蛋送菜。 院门开着,能听到外头母鸡咕咕咕叫,或许是下蛋了。 他端起晒地皮菜的竹匾左右晃动,又跟颠勺一样颠动翻了几翻,随后放在木架上继续晒。 院里除了竹匾以外,木架上也晒了不少菜,最多的是长豇豆,还有一片片挂起来的春菜叶子,家里春菜种的多,这东西一棵长得还挺大,只是卖不上价,家家都种,拉去镇山估计卖不了多少,还不如晒成菜干自家吃。 忙完这些,顾兰时正打算取了蛋篮去拾鸡蛋,就听见外边大菜地狗叫声响起。 篱笆门大开着,远远看见门口有人影靠近,他高声道:“大黑!” 以大黑为首的三只狗都不再往门口扑,而是站在原地,警惕看着外面。 “兰哥儿!”孙老夫郎抱着受惊的老母鸡,一看见这三只恶狗,战战兢兢不敢进门。 要是别人家还好,狗再大也不至于如此惧怕,前几年裴厌带着狗咬娄进一伙人时,他也瞧见了,那场面对他来说着实可怖,哪里见过如此凶狠的恶狗,站起来跟人一样高。 看出对方怕狗,顾兰时走得很快,还没到跟前,就挥手让大黑几个去别处,笑着说道:“是老嬷啊。” 灰仔不再吠叫,但摇着尾巴跟在顾兰时脚后,它看见孙老夫郎怀里的老母鸡,慢悠悠蹭过去,伸长脖子想闻闻。 “哎呦!”孙老夫郎对裴厌养的狗骨子里透着惧怕,声音都发颤。 顾兰时抬手在灰仔敦实的背上拍一下,呵斥道:“去!边儿去!” 灰仔这才离开,转悠到菜地里到处闻。 孙老夫郎看它一眼,虽然害怕,但也忍不住想,这狗养的,可真壮实。 “都走了,老嬷放心,有我在呢。”顾兰时笑着让孙老夫郎进门。 孙老夫郎顺着石子路一边走一边看,他跟着方红花来过一次,对大菜地并不算陌生,见狗不是趴在角落里,就是在菜地里啃菜,并无朝这边扑咬的迹象,他勉强放下心。 “老嬷是要卖母鸡?”顾兰时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孙老夫郎依旧抱着两只老母鸡,坐下后背对着院门总觉不安,于是转了个方向,侧面坐着,这样一转头就能看见狗是不是过来了。 顾兰时笑了下,以前没有成亲的时候,他也害怕大黑,不怪别人如此谨慎。 坐安稳之后,孙老夫郎才顾上说话,他扭头看向这边,说:“这不是听人说,你俩收母鸡,刚才又碰见你娘,想着过来问问。” 顾兰时很直接,笑着让他喝茶,说道:“老嬷来得巧,这两天正要收几只,价钱不知道我娘说了没,这肥母鸡在镇上能卖到四十文,我们收是三十八文,赚一点辛苦钱而已。” 这个价钱,孙老夫郎点点头,他犹豫着,像是有点不好意思,问道:“那我要是卖呢?这钱……” 顾兰时领会到他意思,说:“两只七十六文,卖的话,我现把钱给老嬷结了,不耽搁。” 孙老夫郎露出个笑脸,说道:“哎呦,我就说,还是你们实在,这样,这两只母鸡我就搁这儿了。” 他把母鸡放在地上,因捆了脚,两只母鸡都没法儿站起来,刚才又受了狗惊吓,挣扎并不激烈。 顾兰时早在门口就看见这两只母鸡挺肥的,根本不用挑肥拣瘦,起身说道:“那老嬷等一等,我进去拿钱。” “嗯嗯。”孙老夫郎看着他进屋子,茶水顾不上喝,始终伸脖子看向堂屋那边,直到顾兰时拿了钱袋出来,他喜笑颜开。 钱袋里装的都是散钱,就算整钱,也得在人家面前一文文数清楚,顾兰时打开钱袋,嘴里念着数,在孙老夫郎紧盯的目光下数了七十六枚铜板。 数完后,他把钱袋揣进怀里,把桌上那些钱推向孙老夫郎那边,客气道:“老嬷再数数?看对数没。” “哎,都是看着的,肯定没错。”孙老夫郎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一枚枚数起来。 顾兰时坐在旁边没打搅,人家数一数也是应该的。 “七十五、七十六,正正好。”孙老夫郎数完,笑得脸上褶子仿佛都多了几道。 他掏出荷包,把铜板都装进去,灰灰跑进院里,他看一眼,因为高兴都没那么怕狗了。 “去。”顾兰时把围过来的灰灰推一把,叫它去别处,省得在这里吓人。 孙老夫郎笑呵呵起身,说:“你快忙,我不搅扰了。” 顾兰时也站起身,笑着说道:“那我也不虚留老嬷了,我送老嬷出门。” “哎好。”孙老夫郎连忙答应,最凶的黑狗可在外头呢,他独自走过菜地,万一狗扑过来,他老胳膊老腿跑都跑不过。 送走孙老夫郎后,顾兰时回来,先把地上两只老母鸡关进柴房,解了脚上麻线,不一会儿用破碗给倒了点水,地上撒了一点谷糠碎草叶,就没有再管,关严柴房门随它们自行在里头躲着。 最近酒楼酒馆生意都不错,见裴厌拉了活鸡活鸭上去,楼里要几只,馆子里也要几只,前几天收的鸡鸭都卖光了。 裴厌回来时说沿街吆喝卖鸡蛋,有人看见鸡笼子,还问有没有活鸡,他俩想着再收几只。 住在后山较远,于是就托了他爹娘在村里帮着传话。 孙老夫郎还是好的,钱数对上再没别的话,很讲理,上回村里另一个老夫郎抱着老母鸡来卖,他给结了钱,对方自己数了好几遍,数目能对上,临走时却还嘀嘀咕咕,生怕钱数不对,不过也没办法,有的人就这样。 第161章 谷场晒了一地豆杆,割回来的草直接倒在院子空地上,顾兰时取了靠在墙上的木叉,把草铺平开。 裴厌推板车到柴房屋檐下,将板车竖着靠起来后,这才掸掸拍拍身上的草屑灰土。 院子外面晒了些半干不湿的草,等彻底晒干后,不是装进麻袋,就得堆进木棚底下。 “这会儿吃饭?”顾兰时铺完草后又把木叉放回去。 裴厌蹲在灶房门口洗手,抬头说道:“歇一歇,吃口糕点垫垫,吃完我去切菜。” 这次出门打草走得远,他以前走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回来路上顾兰时明显有点吃力。 “行。”顾兰时喘过一口气,走过来一起洗手。 割草的手沾着草汁的青色,又混着土,盆里的水很快变脏,手上搓出来野澡珠的沫子都没那么白了。 仔细洗净后,顾兰时擦干手,问道:“明天还去送菜?” 裴厌端起木盆打算出去倒脏水,闻言开口道:“去,最近天好,不少人买了菜回去晒菜干,下午我还想上山,看能不能打到兔子,野鸡也行,带两只野味上去。” “嗯。”顾兰时点点头,走到屋檐下摸了摸泥炉上的大陶罐外壁。 出门之前已经烧开了,炉子里的火灭了,不过水还温热,他舀了两碗水端进堂屋,又拿了点心出来,这才坐下边吃边歇脚。 等裴厌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后,他说道:“我跟你一起上去,你打你的,我挖些野薯和地根块。” 这些东西弄堆土埋进去能放一段时日,煮了好给猪吃,煮熟后剁碎了也能掺着喂鸡鸭,西屋外头靠西墙壁的角落里已经用土盖了一堆。 “好。”裴厌先喝了半碗水,放下后擦擦嘴,想了一下说道:“野薯放在外头,要是下雨,屋檐就那么一点宽,没个别的遮挡,淋湿后容易发芽生根,改天挪个地方放,要么,就得搭个小窝棚。” “近来这么忙,搭窝棚繁杂,不如就搁在堂屋里,那边。”顾兰时指着西边最里头的墙角,说:“挪进来,放那儿就行了。” “也好。”裴厌拿起一块米糕,一口就咬下去大半。 顾兰时又道:“到时候弄两根木头,挡在土堆外面,围成隔档。” “嗯。”裴厌嘴里有东西,含糊答应着。 看他俩吃东西,灰仔舔着嘴巴过来,顾兰时看它一眼,拿起一块米糕掰了,分给三只狗去吃。 * 地上一层落叶,爬上山坡后,顾兰时跟着裴厌往深处走,前山人多,田里稻谷和柴豆都收了,野兔子野鸡踪迹比之前少。 忽然听见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他俩停下脚步看过去。 孙安媳妇刘娥背着个竹筐,手里拿着小锄头,离得不远,林子里树多,有时在树后蹲下,不容易瞧见。 “婶子,挖什么呢?”顾兰时笑眯眯开口。 刘娥往这边走,她背上筐子有点份量,额头上都出了汗,说道:“嗐,弄点子窝根,又刨了些树叶塞进去,好当柴引子。” 她说完,顿一下问道:“兰哥儿,你俩还收鸭子不?” 顾兰时看向裴厌,裴厌开口道:“婶子,这两天先不收了,婶子是想卖鸭子?” 一听不收了,刘娥擦擦汗,说:“嗐,也不是我卖,我娘家老头老太太养了几只,今年老了,下蛋不怎么好,就想着卖掉,我寻思虽然少两文,你用车拉走,就省得他俩走一段歇一段往镇上跑。” “这几天不收,是酒楼里的鸡鸭足够,再过几天,生意好食客多,鸡鸭吃完了,我自然还要收一些送去,婶子那边要是不着急卖,下次再收的话,我先上婶子家里问问。”裴厌说道。 这话说得很和气,刘娥笑着开口:“好好,到时候我过去看看,要是他俩没卖的话,正好你收了。” 再没别的话说,客套两句后,便各自分开了。 收鸡鸭刚起个头,能揽住的生意自然要先揽住,自从裴厌拉了活鸡活鸭去镇上,吴厨子那边不用说,肯定是要的,他得给苗成才面子。 况且裴厌并非一概都收,若老母鸡老鸭子瘦巴巴的,根本不会出价钱,他拉去镇上的东西都不错。 价钱合适东西也好,是不怎么愁销路的。 村里有的老人仗着上了年纪嘴巴厉害,但到了裴厌这儿,就算想闹事也得先掂量掂量,因此即便是顾兰时委婉拒绝了对方带来的鸡鸭,那几人根本不敢嚷嚷。 至于同春酒馆,馆子是小了点,就蒋厨子一个人管灶上各种事务,既然有现成拉到门口的,他也省了力气。 酒楼酒馆要是一次要的鸡鸭多,裴厌会相应便宜一文,和菜蔬不同,肉食蛋类本就金贵,能便宜一两文已经不错了。 他有时也会沿街叫卖,一只老母鸡别看只赚两文钱,他不嫌少,一文文攒着,慢慢就多了。 “我就在这附近。”顾兰时把竹筐放在地上,顺着藤蔓用锄头挖埋在土里的野薯。 裴厌看一眼前面,说:“好,我打到会过来找你。” 他走远之后,身影消失在郁郁草木后面,顾兰时在山上待惯了,刚过晌午,太阳亮堂堂的,他安心在这里挖薯根,不一会儿就刨出来不少,砍断根须后逐一丢进筐子里。 正在挖的这种野薯人也能吃,不过没什么滋味,想吃那种甜甜的,还得在山里搜寻。 他俩攒下不少冬粮,等过段时日不忙了,再上山寻找也不迟。 吴厨子家的酒吃过了,八月十五走亲送礼也过去了,近来不过是攒些牲口过冬的口粮,别的再没什么要紧事。 顾兰时一个人在附近挖东西,等筐子装满,他坐在树底下歇息,不时张望前方,没多久,听见裴厌喊他,他连忙高声答应,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就看见从那边林子里出来的裴厌。 “打到了?”顾兰时眼睛微微发亮,即便还没到跟前,他已经看见裴厌手里提着的东西不小呢,除了灰色的野兔子外,还有只绑了脚倒提着的彩羽野公鸡。 “打到了。”裴厌边走边把手里的东西提起来示意,近前后笑道:“运气好,撞见一对兔子,差点让小的那只跑掉,还好撵上了,野鸡是下到山沟里看见的。” 他把东西放在地上,和顾兰时一起蹲在旁边看,说:“打到兔子后,原本打算过来找你,又一想,来都来了,不如多转转,打只山雀也好,咱俩打打牙祭,不想碰见了这只野鸡。” 顾兰时抓着大野兔的后脖子拎起来,份量不轻呢,他高兴得不行,上回裴厌说打兔子,在山上转悠半天就打到一只,果然这种事要靠运气。 “馆子里有老母鸡,更稀罕野兔子,这只野鸡不如咱们自己吃了。”裴厌提议道。 顾兰时有点犹豫,这只野公鸡比较大,看着能卖五十文,不过一想到炖鸡肉,以及油亮亮的鸡汤,他有点被说服了。 自家养的鸡鸭舍不得吃,要留着下蛋,那几只公鸡如今只剩两只了,大公鸡要打鸣不能宰,前几天还说剩下那只留到过年时再杀,待客要用。 裴厌看出他的顾虑,笑了下开口道:“最近零零总总也算赚了些,吃好点是应该的。” “好吧。”顾兰时妥协了。 原地歇一阵后,两人兴高采烈下了山,第二天晌午不但炖了鸡吃,还小喝了几杯浑酒。 * 一入暮秋,天气好时还算暖和,可作物渐渐不怎么长了,一天天变得枯萎凋零。 早起,太阳出来后,顾兰时没有出门割草,一个人在丝瓜地里忙碌。 比起之前的蔬果繁茂,眼下整个菜地带了几分枯黄颜色,菘菜和萝卜分批种下了,昨天拔了豇豆杆,等裴厌回来翻翻地,给那边栽些大蒜,过一冬到明年春天就能抽蒜菜。 把丝瓜摘下来,有的已经老了,再晒一晒就能刷锅刷碗用,小一点的绿丝瓜已经不怎么好吃了,切了和猪食一起煮。 他俩吃的还有丝瓜干呢,泡开了就能炒菜炖汤。 丝瓜藤上还有些刚长出来的小瓜苗子,顾兰时没有摘,跟藤蔓一起抱着扔在石子路旁。 这一片丝瓜地不算小,一共栽了四行,拔下来的藤蔓一大堆,同样得等裴厌回来了,用板车拉出去丢掉。 菜藤瓜秧这些东西,如今枯黄干瘪了,牲口都不爱吃,当柴火也不好烧,他俩硬柴软柴都够用,留下来用处不大。 拔了两行后,顾兰时站在原地歇,太阳挺大的,他身上出了汗,听见狗跑来跑去的动静,他扭头看向石子路那边。 灰灰和灰仔不知道发什么疯,围着藤蔓堆跑,甚至一个助跑从上面跳过去,许是耍高兴了,又跑回来再跳一遍。 顾兰时被它俩逗笑,看了一会儿没有阻拦,自己又忙着拔藤蔓,还得把竹竿从里头分出来。 藤蔓有缠得紧的,他一个人抽出竹竿还费了点力气。 好不容易拔完后,见三只狗都往门口跑,没一会儿裴厌就进了门。 顾兰时早已习惯家里狗的机灵,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人还没进门就先察觉到了。 裴厌在门口停下驴车,没有让毛驴进来,顾兰时这才疑惑问道:“还要出去?” “嗯。”裴厌拿了车上的竹筐往进走,脸上有着喜意,说:“楼里还要鸡蛋,问我家里还有多少,我说三四百,掌柜的全要了,让这会儿就送去。” “全要了?”顾兰时眼睛睁大,随即皱起眉:“二百咱们应该有,三百有些悬,我记着大概数呢,哪儿有这么多。” 天冷以后,母鸡下蛋逐渐少了,原先一两天能下一个蛋,如今两三天一个,也得亏他俩养的多,一天好歹有一二十个鸡蛋能拾,再加上之前的,二百倒是有。 裴厌见他衣袖上沾了土,帮着拍打几下,又把他头发上几片叶子取掉。 藤蔓长得高,拔的时候不可避免有些枯了的叶子会抖落。 顾兰时自己看不见,因裴厌长得高,他不用低头。 裴厌开口道:“说多一点,酒楼要的少咱们家里的就足够了,要是说少了,不够他们要的,他们还会找别人,我把这生意揽下,也不是乱说数,岳母那边不是有鸡蛋,还有两个嫂嫂,都养了几只母鸡,再不够的话,去伯父家里问问,总能凑够数。” 苗秋莲养鸡也是为了下蛋去卖,之前两次都是数好数,让裴厌拉去镇上,顺道卖给酒楼,她和顾铁山十分省心。 听完,顾兰时心里有了底,不再着急了。 第162章 灶房。 之前为方便运鸡蛋,做了不少缠了稻草的竹片格子还有托底,木板托底和缝上去的篾片托底都有。 自己编的竹筐,圈数一样,大小差不多,不过还是有一点细微差别,因此每个竹筐的鸡蛋格子都是固定的,一来拿放鸡蛋方便,二来也好计数,不用来回倒腾。 灶台对面的墙角,放了几个高矮不同的缸和瓮,那边离水缸和灶火都远,又无窗子进风进雨,不是米缸面缸就是柴豆面和别的一些口粮。 顾兰时提了两个蛋筐进来,他身后紧跟着裴厌。 两人来到角落,一个大肚瓮上盖着木板,取下后露出存放在里面的鸡蛋。 鸡蛋底下铺了谷糠,下面还有几层。 以前养鸡不多,用竹篮和筐子放鸡蛋,后来腾出一个大肚瓮,能放的鸡蛋多还不担心不小心碰倒,毕竟一个大肚瓮本身就挺沉的。 “今天的鸡蛋我还没去收,先把这些装了。”顾兰时说着,把两个竹筐里的空格子都取了出来,只留最底下一层。 裴厌同样如此,每个竹筐的格子都放在筐子旁边,不怕弄混。 他俩一人站在大肚瓮一边,先从竹筐最底下一层格子开始装鸡蛋,装完后把上面一层格子放回去,逐次装满。 大竹筐编了六个,一个能装七十六个鸡蛋,小竹筐是五个,一个筐能放四十八枚,数目都是定好的,不用现数。 “酒楼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顾兰时问道。 因大肚瓮翁口较小,鸡蛋又娇贵,经不得磕碰,他俩一个拿完另一个才伸手进去。 裴厌从里面拿了三个鸡蛋出来,塞进格子里,说:“再有半个月,天冷了,再没鲜草鲜菜吃,母鸡不下蛋,只能这会子多买,还能便宜些。” 顾兰时点点头,也是,就算农户人家,想初冬后有鸡蛋吃,也得这时候着手积攒。 酒楼生意大,按三四百枚鸡蛋买也在理,他刚才乍一听到这个数,觉得太大才惊奇。 “今天鸡蛋怎么卖的?”他顺嘴问道。 裴厌笑一下,说:“四文,原本想卖五文的,沿街听了几耳朵,多是四文,五文的少,四文都觉得便宜,抢着买,有两个提篮子卖鸡蛋的人,虽然带的不多,我还没从街角拐过去,就听见那两人在后头喊卖完了。” 大肚瓮最上面一层的鸡蛋拿完了,他和顾兰时把底下的谷糠用手捧着弄出来,倒进木桶里,又说道:“再过几天,肯定就卖到五文了,酒楼也是想着趁这会儿便宜,大量收回去。” “我也想过留在手里,先别卖那么多,趁着价高时再卖,还能多挣点,但来福酒楼的掌柜意思要是咱们不多,他就找人上别处踅摸鸡蛋,我心想以后要做长久生意,不至于如此,就应了他,也好把这桩生意一直揽下来。” “四文,已经不错了。”顾兰时刚才听到五文,还觉得有点可惜,应该再等一等的。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点小九九就散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说:“三文钱卖了这么久,也没见嫌少,先把四文赚到手,五文钱还没影儿呢,谁知道过几天到底是个什么价。” 裴厌笑一下,确实,不该去想没赚到的,所谓少了的那一文,只是轻飘飘的虚影。 眼下四文钱实打实能到手,已经比平时多了一文,才是正经捏在手里的财,贪心只会让人越想越难受,何必自讨苦吃。 大肚瓮里的鸡蛋一个不留,全都装进了竹筐。 顾兰时又提起竹篮去拾鸡蛋,昨天今天太阳不错,还算暖和,母鸡有下蛋的,他捡了十枚,正正好够两百。 两个大竹筐加一个小竹筐,三个恰好能放二百鸡蛋。 “鸭蛋拿三十个,今天五文一个。”裴厌说完,从怀里掏出钱袋,这是早上菜和鸡蛋的钱,不是很多。 顾兰时拎了个小竹筐进灶房,同样把鸭蛋塞进格子里,问道:“也涨了一文,鸭蛋还要收别人的不?” 见顾兰时一时顾不得接,他把钱袋放案台上,说:“再收三十个就行,鸭子咱们养的少,那边知道,我说能带去六十枚,鸭蛋要是收的太多,咱们又赚不到几个钱,路远,就算有格子挡着,万一遇着什么颠簸,蛋碰坏了,还得赔进去。” 鸡蛋大头是他们自己的,有时车赶得快,亦或是筐子没放好,运气不好了,总有几个磕裂的,虽然卖不了钱,却不赔本。 鸭蛋鸡蛋这些,若不按市价来收,村里人不乐意卖,况且多数时候他俩是先紧着亲戚收,就当捎带了,像苗秋莲和自家人,就更不能胡乱说价钱。 鸭蛋价还更高一点,收再多也赚不了差价,只是为了揽住生意,帮别人卖而已,平时还是以卖鸡蛋为主。 至于来福酒楼,养鸡养鸭子的大户毕竟少,在小贩小商手里买点鸭蛋已经足够了,因此裴厌并不担心,宁水镇人跟村里一样,吃鸡蛋更多些。 顾兰时应道:“行,等下我去问问娘,看她手里还有多少鸭蛋。” 该装的蛋都装好了,裴厌抱起一个大竹筐往门外走,大黑几个都在门口,把毛驴和驴车看得很紧。 车上还有两个菜筐子,顾兰时抱了一个小蛋筐放上去后,把空菜筐拿下来,他看向裴厌说道:“那你在这里搬,我先去问娘和嫂嫂,顺便把蛋筐都带去,看能不能再凑一百个。” “好。”裴厌答应一声,嘱咐道:“我等会儿牵车过去,拉了蛋就走,你记得拿钥匙,不然进不了门。” “行,知道了。”顾兰时点点头,两人一道又进去,他从屋里拿了钥匙,空筐拎了好几个。 * 到家门口却发现院门锁着,家里人都不在,一问隔壁,才知道他爹娘扛了锄头,应该是去地里了,顾兰时把筐子放在周家院门里头,托他们看着,自己又匆匆往地里走。 一听卖鸡蛋,苗秋莲跟着他回来,刚进门不久,顾兰瑜和花惜霜还有竹哥儿牵着驴车停在门口。 满满一车草,连人坐的地方都没有,顾兰瑜在前面牵毛驴,花惜霜和竹哥儿一路跟在后面,时而帮着推推车,时而捡捡掉落下来的草。 和顾兰时两人一样,他们也走了远路去割草,让毛驴拉车,比人一路拉回来轻快多了,而且去的时候还能坐在车上。 秋忙过去了,不用拉石磙碾场,裴厌和顾兰时也会带驴子一起去割草。 他俩没有养牛,只有毛驴一头牲口,还经常跑镇上,有时觉得牲口也不容易,又不会说话,被驱赶着一直低头干活。 竹哥儿把门槛取了,顾兰瑜才牵驴车进来,见顾兰时和苗秋莲在灶房装鸡蛋,于是问了一声。 顾兰时简单解释两句,数一数他娘攒下的鸡蛋只有三十二个,鸭蛋十五个,他起身说道:“那我再去大嫂二嫂那边问问。” “好,你去。”苗秋莲帮他把装了鸡蛋的竹筐提到院里,絮叨道:“要不是前两天炒了一盘子,你爹昨天又贪嘴,要吃白煮蛋,不然有四十个呢。” 还没出门呢,隔壁刘桂花站在院门口,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笑问道:“兰哥儿,收鸡蛋呢?” 顾兰时开口:“是,婶子家有鸡蛋?” 刘桂花刚打了草回来,这不筐子还在他家门前放着,都没进去,听儿媳妇说顾兰时可能要收鸡蛋,连忙过来问。 一听有戏,她忙不迭说道:“有有,我家里有二三十呢,鸭子蛋也有。” 顾兰时一想,开口道:“那婶子愿意的话,我过去数数。” “行!”刘桂花喜笑颜开。 苗秋莲跟着一同到了隔壁,竹哥儿和花惜霜也来凑热闹,见状,刘桂花就让儿媳把蛋篮子从灶房提出来,在院里数。 “兰哥儿,鸡蛋卖的什么价?”刘桂花问道。 顾兰时没有隐瞒,说:“婶子,四文一个,楼里这么收的,其他人卖鸡蛋也是这个价。” 刘桂花看一眼她男人周平,周平点点头,他这几天没去镇上,但跟往年一样的价。 做别人的生意,到底和自家不同,苗秋莲看见了他二人的神色,没有言语,心想他们兰时可从来不哄人,收别人鸡蛋连钱都赚不到两个。 不过这事裴厌和顾兰时也有好处,她面上没露什么,又不是啥大事。 “二十五个,鸭蛋十个。”顾兰时把鸡蛋都放进了格子里,站起身说:“婶子,鸭蛋一个五文钱,这些正好一百五十文,等裴厌从镇上卖了回来,立马就把钱结了。” 住的这么近,又是从小看到大的,要是别人,刘桂花还有点不放心,顾兰时就不一样了,她笑着开口:“都行都行。” 眼下有五十七枚鸡蛋了,鸭蛋只差五枚,见弟弟在跟前,顾兰时笑道:“竹哥儿,你去问问大嫂二嫂,看她俩那边有没有鸡蛋,要是有,鸭子蛋拿五个就足够了,你帮着提到家里来,裴厌一会儿就从家门口直接去镇上,方便。” “好。”竹哥儿没有推脱。 顾兰时抱着竹筐出来,对门老夫郎看见,就问他是不是收鸡蛋。 因对方有点耳背,他大声说:“老嬷,你有多少?” 老夫郎反应了一下,显然没有听清,顾兰时走过去后大声再问了一遍,他才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个呢。” 张春花和李月养的母鸡少,十二三只,家里又有孩子,隔三差五会给几个小馋猴子煮鸡蛋吃,攒下来的应该不会太多,于是他又收了对门家里这二十个鸡蛋。 因老夫郎耳朵不好,他解释了好几遍,说钱等裴厌回来后就给结,对方才不再问他啥时候能拿钱。 和鸡鸭不同,鸡蛋鸭蛋他俩不赚差价,而且蛋在路上磕碎了,也是他俩的事,附近好几户人家都来询问,想把鸡蛋卖给他。 顾兰时一想,鸡蛋七十七枚,于是就说足够了,不再收了。 恰好竹哥儿喊来了张春花和李月,两人都提了半篮子鸡蛋,他收自家人的,旁人没法儿挑事,只在一边看。 裴厌牵着毛驴从村后进来,见人都围在顾家门前,他把驴车先停在周平家门口。 “这是五个鸭蛋,鸡蛋各是二十个,都数好了。”张春花笑道,她和李月商量过了,整数好记也好结账,不用顾兰时和裴厌再费心去数。 “好。”顾兰时答应一声,和她几个一起把鸡蛋塞进格子里。 见裴厌在人后站着,他指着装鸭蛋的篮子,说:“三十个鸭蛋足够了,和刚才那些装一起,鸡蛋一共是一百一十七枚,够了么?” “足够了。”裴厌点点头,不用他动手,狗儿就帮着拎过来,和他一起往鸭蛋筐放。 顾兰时嘱咐道:“桂花婶子是二十五个鸡蛋,十个鸭蛋,一共一百五十文,王老嬷二十个鸡蛋,八十文,回来直接结清。” 周围人不少,说清数目大伙儿都能听见,有个见证,不至于叫人背后说少了人家的钱。 “嗯,知道了。”裴厌记好了钱数,和苗秋莲几人告一声,赶毛驴就走了。 着急忙慌总算弄好了,顾兰时舒一口气,笑着和两个嫂嫂说几句闲话,又告诉她们蛋钱同样等裴厌回来再给。 李月笑眯眯的,说:“急什么,先给人家送去才是正理。” 苗秋莲在门口和人唠家常,说起她兰哥儿和姑爷生意越做越好这件事,她嘴上谦逊,但笑声明显更欢快了。 * 大黑懒洋洋趴在院里晒太阳,灰灰和灰仔同样如此,三只大狗各自占据了一片地方,谁也不搅扰谁。 晌午太阳有点大,顾兰时坐在堂屋喝茶,裴厌回来还得一阵,做饭得往后推推。 不算收来的鸡蛋鸭蛋,光他们自己的,就有二百鸡蛋三十鸭蛋,按四文钱的话,今天能卖九百五十文。 添五十文就是一两了。 不算还好,一算账,顾兰时眼睛都是亮的,咧着嘴傻乐,甚至笑出了声。 二百个鸡蛋,平时卖只有六百文,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哪能不高兴。 乡下人卖蛋就是为了补贴家用,少养几只都能赚一点,他俩养的多,才能在蛋价高的时候当挣钱的大头。 忽然,想起裴厌放在案台上的钱袋,他噌一下站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进灶房去拿。 钱袋不是很沉,他在手里掂了掂,喜滋滋又回堂屋坐下。 今天早上摘的菜不多,鸡蛋也只带去四十八个,这下好了,他打开钱袋,把里头的铜板全都倒在桌上,五十文不正好有了? 大黑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耳朵动了下,疑惑望向堂屋。 顾兰时沉浸在赚了一两的喜悦里,根本没发现狗在看他。 * 啪—— 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拉着空车的毛驴跑得更快。 比起来时路上的谨慎,这会儿可以说彻底放开了跑。 蛋都卸给了来福酒楼,筐子里只剩下三枚不知道怎么碰破的鸡蛋,有一个蛋黄都流了出来,但裴厌没有在意,满腔热乎乎的劲不知道往哪里使,一心只想赶回去,和他夫郎一起数钱。 因蛋钱有别人的,结账时他让吴厨子碎银和铜板混着给,顾兰时交代了,一回村要先给别人把账结清。 这样也好,回去后余下的钱都是他俩的,不用另算。 风在耳旁呼呼呼的刮,太阳正盛,照在身上带着热意,天湛蓝明亮,地面平坦,驴车朝着小河村方向一路奔驰。 * 没有货物压重量,跑得又比平时快,板车被颠的哐当响。直到进村后,裴厌才拉缰绳让毛驴慢下来。 驴蹄发出啪嗒啪嗒声,毛驴也累了,慢悠悠往前走。 路边有几个人,关系还算好的,裴厌招呼了一声,多是长辈,没看见方红花坐在祖宅门口跟人说闲话,他就没有停下。 看见裴虎子背着竹筐拿了镰刀从裴家出来,裴厌心中热劲不减,只是眼神淡了许多,从对方身上一掠而过,没有任何停留。 裴虎子一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心里发紧,顿在原地不敢走,直到驴车驶过去之后,才擦了擦脸上不知有没有的冷汗。 裴厌和顾兰时生意做得好,赚了不少钱,还从村里人手中收鸡鸭去卖钱赚差价,这些裴家人都知道,却谁也不敢去套近乎,住在一个村,即使没有天天撞见,隔三差五在路上也能遇到。 一家子根本不敢上前,那不是自找苦吃?只当做和裴厌不认识,这样日子才好过一点。 裴厌没几个人会去招惹,而他们又和裴厌不对付,村里有几个惯常会落井下石的,见裴胜残了,家里壮丁只裴虎子一个,明里暗里奚落嘲讽,有时候还会欺负他们,也就方云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已经七八岁,家里有男丁香火,才不至于被欺负太狠。 裴虎子灰溜溜跑了,压根不敢回头看。 而另一边,裴厌到了顾家门口后,先把驴车停在门前,王老嬷坐在门槛上等,一看他回来了,连忙招手喊道:“厌小子。” 裴厌下车,拍拍毛驴脖子,让它等在这里,自己先往对门去,从怀里掏出钱袋,说道:“老嬷,二十个鸡蛋八十文。” 见王老嬷用手支着耳朵努力辨听,他笑一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老人这才意会。 裴厌从钱袋里掏出一把子铜板,直接蹲在地上,当面数给对方。 收鸡蛋的时候,顾兰时就告诉过王老嬷一个鸡蛋四文,见裴厌把分给他的钱放在地上,王老嬷连忙蹲下,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嘴里也念叨。 “七十九、八十。”裴厌把地上那一小堆铜板往老夫郎那边推了推,用手指点了点,说道:“老嬷,你数数。” 他声音不算太大,王老嬷没怎么听清,但意思看懂了,于是自己数了一遍,数完后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个笑,说:“够数。” 裴厌没有多留,起身又往周家走。 竹哥儿看见门口驴车出来,笑道:“厌哥哥,我就说,毛驴怎么回来了。” “岳母在家?”裴厌问道。 竹哥儿点头:“在呢。” 裴厌边走边说:“好,我给婶子结了钱就进去。” * 篱笆门前,顾兰时望眼欲穿,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大黑从河边跑回来,见他还在这里,喉咙里呜呜叫着,一到跟前就用毛绒绒的脑袋蹭顾兰时腿。 “汪!” 灰灰和灰仔在树林里追逐玩耍,时而冲着对方咬,要么就是打架,只要不打得过火,顾兰时就不管它俩。 忽然,大黑耳朵竖起,朝林子那边跑,灰灰和灰仔也似察觉到了什么,冲着村子的方向不断吠叫。 “裴厌?” 顾兰时还没看见人,但见狗这样,就朝林子那边高声喊。 “是我。” 听见拉长声音的回答,顾兰时一下子笑了,带狗往林子那边走了几步,就看见裴厌牵着驴车的身影渐渐清晰。 等他近前后,顾兰时喜眉笑眼,说:“饭都做好了,你走之后,又有两只母鸡下蛋,我打散摊了几张蛋饼,不多,够你这顿吃。” “嗯。”裴厌眼里同样有笑意,说:“账全都结清了。” 顾兰时高兴得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跑在前面先把篱笆门开大,好让驴车进来。 进门之后是自己家了,他这才带着喜意问:“先吃饭还是先数钱?” 裴厌心里正热,说:“先数钱,这回给了几钱碎银,数起来快。” 顾兰时几乎有点雀跃了,傻乎乎笑着,随心肆意张开手臂,又像小孩那样往前跳了两步。 裴厌早就发现自己夫郎太高兴时会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是高兴到不知怎么办了,他星眸微弯,在旁边看着,丝毫不觉得这样像傻子。 即便着急,裴厌还是先解了车套,把毛驴牵到后院让它歇着,这才和顾兰时坐下数钱。 铜板哗啦啦倒在桌上,他说道:“碎银子都是一钱一钱的。” 顾兰时先把碎银子挑出来,一共有八块,他喜道:“这是八钱。” “嗯,铜板应该是一百五十文。”裴厌在路上时就算过了,想起筐子里的三个鸡蛋,他又道:“不,应该少十二文,有三个鸡蛋坏了,人家没要。” “这样的话……”顾兰时抿着嘴巴想了一下,说:“是一百三十八文。” 他从怀里掏出裴厌早上放下的钱袋,笑弯了一双眼睛,说道:“这里头我数过了,有两百多文,正好,能凑够一两银子。” 差点忘了这个,今天早上带了四十八个鸡蛋,因此卖到了钱。 听见顾兰时长长吐一口气,裴厌笑问道:“怎么?不高兴?” 顾兰时抬头,双眼亮晶晶的:“我这是太高兴了,蛋而已,一天能卖一千文,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呢。” 裴厌目不转睛看着他,唇角弯起,满目都是柔情。 第163章 鸡叫声打破清晨的静谧,山脚下的院落过了一会儿有了动静。 狗从窝里钻出来,张大嘴打着哈欠,又伸长躯体抻个懒腰,站直后抖一抖皮毛,随后才冲着紧闭的院门汪汪叫,像是催促开门。 吠叫引得窝里的母鸡有些许不安,咕咕咕低叫了几声,没多久狗不再叫了,鸡窝里也安静下来,羽厚体肥的母鸡依旧挤在一起,窝里垫着厚厚的稻草,抵御了外头的秋霜寒意。 吱呀一声轻响,东屋门打开,裴厌走出来,堂屋门从里面拴着,此时尚早,窗子关着,光线较暗。 打开堂屋门以后,寒意涌进关了一晚上的室内,冷气迎面而来,登时让人清醒了几分。 “汪!” 狗耳朵很尖,听到里面有动静,再次催促让开门。 裴厌往院门口走,见地上结了一层白霜,尤其小菜地里,菜叶上打着霜。最近菜蔬渐渐都凋零了,该挖的挖,该拔的拔,唯有春菜透着一点绿意,不过也不长久了。 院子被篱笆墙圈在里头,成了二道门,夜里门闩肯定要上,而母鸡在外面,晚上只能把狗撵到狗窝里去睡,狗窝能遮风避雨,也塞了麻袋进去,不比睡在堂屋差。 “汪!” 见院门开了,灰仔昂头对裴厌叫一声,就颠颠跑了进来。 顾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笑着开口:“你怎么起这么早?” 灰仔最小,平时没有大黑和灰灰那么机灵心眼多,傻乎乎只顾亲人,也会偷懒睡大觉,偶尔勤快一回,确实让人称奇。 狗听不懂他说的,跑过来用脑袋蹭一蹭。 顾兰时揉揉狗头,随后推开了灰仔,见裴厌抱着柴火进灶房,不用他点火烧水,于是拿起靠在墙上的大扫帚,一边扫院子一边问道:“早上吃什么?” 柴火放在地上,裴厌从柴篮里掏出一把麦秸铺在地上,上头又放一层又干又轻的碎草绒,拿起一旁的火石擦打几下,很快就有火星子迸溅,落在草绒上。 “热几个馒头,切两个咸鸭蛋就行。” 他说道,草绒易点燃,火星子很快变大燃烧起来,他两手拢着已经烧起来的麦秸,等火苗旺了以后,这才塞进灶膛里。 又添一把柴火,等火势彻底旺起来,他把细柴塞进去,确定几根柴火都着了以后,起身舀水往锅里添。 一束炊烟飘起,顾兰时扫完前院,又拿了鸡毛掸子在屋里扫灰除尘。 趁着灶底有火,裴厌顺便把泥炉点了,给陶罐舀了水放上去,随后舀水洁牙洗脸。 顾兰时忙完后出来,见他在洗,打个哈欠说:“我还是等水热了再洗,馒头放了?” 天没有这么冷的时候,他起来一般先盥洗了再干活,天一冷,水也冰凉,有时就不愿用冷水。 撩水不免会溅到外面,裴厌抹一把脸上的水才开口:“放了。” “行。”顾兰时应道。 等吃完早食,太阳出来了,地上白霜褪去,裴厌扛了一捆麻绳,拎了长斧头,顾兰时带了小斧和竹筐,一同往山上走。 前几天卖了鸡蛋以后,到今日将将只攒了三十来个,菜蔬瓜果快到季末了,量并不大,前天拉去镇上几筐,今天没必要再去,该砍柴火留待过冬了。 菜的品相没有之前那么好,不过蒋厨子全收了,等初冬来临,鲜菜只有菘菜和萝卜等不多的样数,多收点同样是为了弄菜干子,好应对冬日的匮乏。 顾兰时从夏天起就在晒菜干,野菜和家种的菜都有,各种各样的干菜一样样装进麻袋,攒下不少,杂屋都快堆满了,西屋里麻袋布口袋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 人丁多的大户或许还觉得不够,心里不踏实,可他们只有两人,按人头算的话,别说吃一个冬天,两个冬天估计都足够,毕竟地里还种了不少菘菜跟萝卜,正好在秋末时收。 而弄这些东西天天不得闲,尤其他俩今年,几乎忙个不停,从春到秋,只有下雨时才能歇一两天。 裴厌跟酒楼和馆子都说了,等这一茬秋菜彻底结束,家里还有干菜能送,至于多少,只能后头再和吴厨子蒋厨子算。 脚下落叶比之前厚实,叶子一掉,山林空旷了些,显得越发寂寥。 天上有几只鸟儿高高掠过,林子里,裴厌选中了一棵树,将麻绳扔在地上,稍动一动肩膀,抡起长斧头就砍。 砍树的动静不算小,顾兰时在一旁看着,山里冷,即便有太阳了,还是觉得寒意侵人,他没有张嘴,砍树还得一阵子,他看一会儿,就避开树倒下的方向,往前头去找野菜。 落叶底下总有些还没枯黄的野菜,山上各种树都有,远处一树树红叶十分漂亮,但对从小见惯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 随手挖了几株野菜丢进竹筐,顾兰时没有走远,依旧能听见斧头砍树声,附近野菜不多,他转身拎起竹筐又回去,眼角余光一闪,瞥见身侧有处红红的东西。 原以为只是掉落在矮灌木丛上的红树叶,不想转头去看时,却发现是枝叶已经枯萎的红果子。 他立马转了方向,带着欣喜几步走过去,小小的浆果还没小拇指指头蛋子大,在干枝条上挂了零星一串,有的已经干瘪了。 这东西他认得,以前二姐没出嫁的时候,他俩在山上吃过,水分不大,但挺甜的,不过因为太小,在牙齿间咬开后,砸吧几下就淡了。 顾兰时摘了一颗,随便用指腹摩挲两下就塞进嘴里,果然,一丝丝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开。 余下的那些他没有客气,摘了一小捧在掌心,攥着就去找裴厌了。 见裴厌还在砍树,他凑过去笑眯眯说:“歇一下,给。” 手上拎着斧头,果子又那么小,裴厌干脆低头,从他两指间含了一颗小果子进嘴,也没多歇,咬开后咂咂嘴,嗦着甜味继续砍树。 轰—— 树倒地后,躲开的两人才围过来。 这棵树不算太粗,顾兰时让裴厌去歇着,自己拿了小斧头削砍树枝,短的用竹筐装,长一点的用麻绳捆了,能拖就拖下山,都是柴火。 今天砍柴没有和别人搭伙儿,不然多来几个汉子帮着一起抬树干会方便许多。 也是他俩不着急,前段时间砍了两回柴,平时出去打草,也会捡些柴火,柴房里的柴是不缺的。 裴厌歇一阵子后,提着斧头过来把稍长的树枝砍掉,说:“先砍这一棵,太长的枝条砍掉就行,短的不用管,拖下山在院里慢慢弄,回去了再商量商量,看西屋怎么收拾。” “行。”顾兰时应道,按着他的话先把碍事的长树枝砍下来,一会儿要拖着树下山,太长的硬树枝会被其他树木挡住。 来山上干活就没有不累的,两人费劲巴拉把树还有砍下来的树枝拖回山下,丢在院里没管,先坐下歇息。 狗围着新砍回来的树闻个不停,灰灰叼起一根树枝,被灰仔看见,咬住另一头和它抢,两只狗喉咙里都发出威胁般的低吼,谁也不让谁。 裴厌懒得管它俩,真打起来了再说。 顾兰时一口下去喝了半碗温水,放下后擦擦嘴巴上的水迹,说道:“西屋放的菜干子好拾掇,塞杂屋就行了,桌椅也都好说,就粮缸搬出来有点费劲。” 裴厌提了陶罐过来,给两人续上水,开口道:“费劲不怕什么,得找个地方搁,杂屋是放不下了。” 他俩说着,目光在院子一圈转动,家里就这几间房,除了东西两个住人的,再就是一间灶房,对面是柴房和杂屋。 “实在不行,明年得搭一间屋子。”裴厌指着杂屋那边,说:“就在那儿,还有空余,位置也不错,不会占了谷场。” 他想一下又说:“就不借着杂屋的墙壁了,另起土墙,杂屋盖了有些年头,还是新筑的墙更结实。” “那是给母鸡住还是放东西使?”顾兰时问道。 “放东西,西屋有现成的炕,不然还得盘炕。”裴厌说完,又道:“今年得先看看西屋合不合适。” 他俩说的,正是冬天在西边屋子养鸡的事。 想母鸡在冬天下蛋,必须得把鸡窝弄暖和了,稻草铺的再多再厚实也没个什么用,只能想法儿烧炕让母鸡待在屋里,这样白天晚上都暖和,再把夏天晒的地龙干泥鳅干还有鱼干什么的,磨碎拌进鸡食里,吃好一点,说不定就下蛋了。 “也是。”顾兰时点点头,今年才弄呢,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 沉吟一阵,他开口:“天天烧炕的话,柴火得多备,回头我去问问爹,看他还要柴不,要的话咱们一起去,多个人手,实在不行,就喊狗儿来帮忙。” “嗯。”裴厌点点头,冬天鸡蛋价高,但想挣钱不是靠嘴说说就成的,柴火确实得多弄些,这不是什么难事,只用花些力气,他还是在行的。 想起鸡蛋,顾兰时转头看着他,说:“去年咱俩没怎么打听,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娘说一个鸡蛋卖到快十文,寒冬那么冷的天,有价钱也收不到几个蛋,可金贵了。” 裴厌笑了下,开口:“估计是秋时存下来的鸡蛋慢慢消耗完了,到隆冬和年关时,母鸡又不下蛋,价钱肯定上去了。” 顾兰时笑着说:“咱们要是能卖到高价,不说十文了,一个鸡蛋八文钱也挣不少呢。” 赚钱总是让人高兴,哪怕只是想一想。 见他一手支着下巴傻乐,裴厌伸手,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醒醒,该去忙了。” 一想到能赚钱,顾兰时干劲满满,起身和裴厌一起往西屋走,先把东西都挪出来,腾出地儿了,才好在里头养母鸡。 第164章 搬东西不是难事,先轻后重,能放进杂屋和灶房的就放进去,太沉的粮缸没地方塞,只好将堂屋里侧的桌椅挪挪,划出一片地方,把几个粮缸都放在这里。 粮缸是封好的,用大缸不会像麻袋那样被老鼠咬烂,缸口一封,取粮的时候才打开,也不怕老鼠会钻进去。 好处很多,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好搬动,尤其装了粮后。 顾兰时两手撑在有点冰凉的大缸外壁,脚下蹬动铆足劲想往前推一截,无奈力气不够,粮缸动也没动,他收回胳膊站直,喘两口气叉腰盯着粮缸,心想自己平时也算有把子力气,今日却奈何不了一个大缸。 裴厌从外面进来,他刚把最后两口袋干菜放进杂屋那边,见顾兰时如此,他笑了下,细胳膊细腿的,平时提水劈柴有力气,搬粮缸就有点难了。 “这么沉,可怎么搬。”顾兰时见他进来,皱着眉说道。 裴厌卷起袖口,说:“我先试试。” 说完,顾兰时给他让开地方,他伸手使劲去推。 粮缸晃动,往前挪了挪,缸底地面被蹭出痕迹,倒是往前动了一动。 不过裴厌没有再试,他喘口气缓了缓,说道:“不能这样下死力气,太费劲了,搬出去一口缸,人得累个半死。” “要不找人帮忙?”顾兰时提议道。 裴厌看一眼窗外日头,说:“这会子,估计都在忙,要么就是出去打草打柴了,先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再找人。” “嗯。”顾兰时点点头,见裴厌盯着粮缸一副在琢磨的模样,自己无意识也做出思索的神情。 不过没等到他想出什么好法子,裴厌就开了口:“试试用麻绳。” 两人折腾了一会儿,最终用结实的麻绳把粮缸捆好,一前一后留了两段绳索。 顾兰时在前面用力拽着绳子,裴厌用手抵着粮缸上部一同用力,大缸被拉被推,倾斜着,缸底只有一半在地上。 裴厌趁势在后面一边扶着大缸不让倒下,一边用力转动大缸,一点点往门外转挪。 而顾兰时在前面拉麻绳,时而用力拽,时而配合着裴厌松一松力气,让大缸稳住倾斜的角度,不至于倒下也不至于缸底又落回地面。 “慢些。” “先别用力。” “停停停!” 一开始两人还不甚熟练,有一下顾兰时背过身,弯腰把麻绳扛在肩上,一个劲往前,仿佛连屁股都在用力,累得哼哧哼哧,但不小心使的力气太大,缸倾斜的角度大了,幸好裴厌一直注意着,用力拽住粮缸那边的一截短绳,没让斜倒。 就这么转着挪着,慢慢找到了窍门,虽然依旧费力气,但比在平地上硬往外推轻松些。 粮缸只需从西屋挪到堂屋就行,不用多费劲搬出去,第一个粮缸放好后,两人都累得够呛,喘着气揉胳膊揉肩。 视线对上之后,顾兰时又忍不住笑出来,喘过一口气说:“这个法子挺好,就是得先歇歇。” 裴厌比他好点,笑道:“不着急,多歇歇,今天没有别的事忙,还早着。” 西屋放了好几个粮缸,缓过劲后,两人又照刚才的办法把另一个粮缸捆好。 之所以让顾兰时在前面拽绳子,是裴厌怕他力气不够,万一粮缸快倒了,根本撑不住,而且转动粮缸是件很费力气事,又要时刻留心,也有压到脚的风险,只能自己来。 当然在前面拽绳子也要用力,只是相对来说轻松一些。 家里狗看见他俩,汪汪叫着,灰仔还跳起来想帮顾兰时咬住麻绳。 平时还好,能由着它们胡乱帮忙,粮缸若倒了可不是好玩的,两人都挥胳膊吆喝,让狗待在一旁。 即便如此,三只狗看起来都十分操心,尾巴都不摇了,在堂屋走来走去,一直看着他俩,时不时呜呜呜叫几声。 四口大缸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从西屋挪出来,轮到两口只有半人高的大肚瓮时,明显轻松许多,甚至都不用顾兰时上手,裴厌推着转着,就把瓮挪动了。 “还是照着刚才来,这么下去,你明天还干不干活了。”顾兰时嘴上这么说,实际是不想他太累,拿了麻绳过来。 裴厌停下,直起腰歇了歇,胸膛起伏着,显然颇费力气。 瓮里是磨好的糙面,满满一瓮还没打动,另一口面少,装的是更金贵的精细白面。 满瓮即便低矮,因肚子大,里头很能装放,一点都不轻,要是再来两个汉子,还能用麻绳和棍子抬出去。 他看一眼顾兰时,肩膀那么单薄,不能用这个法子,于是应一声,接了麻绳捆住面瓮,依旧和之前一样,一个人拽一个人转,一点点挪出去,把面瓮放在粮缸旁边。 到最后一个大肚瓮,裴厌挪开压在上面的圆石板,开口道:“只有半瓮,你歇着,我自己来。” “行。”顾兰时擦擦额头上的汗,他肩膀有点酸,手心被磨红,不过还好,没有磨烂。 这一口瓮只装白面,因此只给翁口盖了沉甸甸的石板盖子,不像刚才那几个,口用黄泥封好了,没法儿取下。 “我把石板先拿走。”他走过去,圆石板挺沉的,不过比起刚才那些要费上老牛劲的,他自己完全搬得动。 取下石板盖子后,裴厌两手也有抓的地方,很快就把面瓮挪出来,这下西屋彻底收拾出来了,除了一个炕,再没别的东西。 地面被拖拽出痕迹,有不少土,顾兰时看一眼西屋大开的门,屁股挨在椅子上没动,太累了,过会儿再去扫。 再看一眼外面天色,晌午饭点已经过了,他俩为一鼓作气搬完,还没吃饭,太阳倒是挺大的,和夜里的寒冷完全不同。 “想吃什么?”顾兰时喝完一碗热茶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说:“上回打的醪糟不是还有半罐,烧碗醪糟就好,不用煮稀饭了,炒个春菜,切几片咸疙瘩。” “行。”顾兰时点点头,这样做饭确实快。 上回裴厌去邻村买酒,卖酒的人家也酿醪糟,顺便打了一罐,有时太忙等不及稀饭白粥煮好,就煮点醪糟对付,酸甜滋味吃着也很不错。 * 下午。 西屋扫过之后,顾兰时顺便把粮缸面瓮外壁擦了擦,以后就放在堂屋了,走进走出都能看着,肯定要擦抹干净,不然来个人,脏兮兮人家会笑话。 他到外面洗抹布,裴厌正往炕洞里塞柴火,又用一根棍子把里头的柴弄平铺匀一些,得先试试炕热不热,烟囱通不通。 这是别人建的房,西屋炕一直没用,有几个年头了,好在土炕还算结实,没有塌陷的迹象。 乡下土墙土地土灶,忙了小半天,无论挪东西还是扫地烧炕,不免会有灰尘飞扬,两人身上头上沾了一些。 顾兰时起身把抹布随后搭在一个木架横杆上,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土,说:“衣裳该换,头发也该洗了。” 裴厌见炕洞里火起来了,拿起放在地上的蒲扇对着火苗扇几下,转头看着他说:“那等炕试过之后,不然里头要是堵了,明天还得掏炕洞。” “行。”顾兰时应道,烧火有裴厌在,他不用操心,于是拿了竹篮去鸡圈拾鸡蛋。 白天太阳好,暖和,有的母鸡隔几天能下一个蛋,他不出去打草干活的话,没事就去那边转转,指不定哪一会儿就摸两个鸡蛋进来。 乡下人烧炕都有一手,只是试试土炕能不能用,不用闷柴,烧了一会儿裴厌进去摸土炕,手底下热乎乎的,烟囱出烟也利,按刚才烧的那些柴,这热度显然是对的。 正好,不用花力气弄一身脏拾掇了,至于炕洞里的火,他没有再管,柴火烧完就灭了。 至于养鸡时要烧成什么样,得后面养起来再看。 从鸡窝掏了一个鸡蛋的顾兰时进院子,听他说炕好着,立马就往灶房走,趁这会儿太阳还大,在院里洗头发不怕着凉。 * 不知不觉,暮秋走到了尾巴,已是初冬时节。 地上看不见绿草了,全都枯败,树叶子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天一冷,没了别的颜色相衬,土墙瓦房,草屋篱笆,土黄色占据了视野,唯有天晴朗时,头顶有蓝天和白云。 再没了野菜野草能挖,出来的人变少,今年并非饥年,穷人多少都备了过冬口粮,甚少有去剥树皮挖草根吃的,家穷,夏秋时自然知道多挖野菜晒菜干。 蛋价又涨了,一个鸡蛋卖到五文,鸭蛋相应也涨了一文。 不少酒楼和饭馆趁着秋末这段时间,囤了些鸡蛋,一些大户人家也是,眼下吃用足够,因此蛋价没有疯涨。 天冷,母鸡下蛋更少,不像之前那样,两三天就能攒大几十枚。 最近裴厌没有去送鸡蛋,一来鸡蛋少,顾兰时还想给他俩攒一些吃,而来酒楼酒馆鸡蛋暂时够用,不必去送,他只往镇上拉了两回干菜以及菘菜萝卜还有毛栗子山核桃等一些山货。 后边也清闲了,隔七八天去送一趟货,要么就先过去问问,看缺什么,像活鸡活鸭这些,只要楼里吃完了,他想个法子收几只,给送去就行。 比起之前摘菜送菜,忙忙碌碌来回跑,一下子轻松多了。 傍晚,天还没黑。 顾兰时端着食盆推开西屋门,在热炕上睡觉的母鸡听见动静,咕咕咕扇动翅膀飞下来,冲过来低头在食槽里猛啄。 食槽是裴厌用一段木头挖的,在屋里养了十五只母鸡,足够它们用。 原本想挑二十只养进来,又怕养太多屋里拥挤,鸡粪一多的话,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味儿不好闻,潮了湿了母鸡也容易生病。 屋子里不免有些味道,他倒完食,又拍拍盆底,彻底空了之后才把木盆单手拎着。 视线在母鸡身上一一扫过,没有蔫头巴脑的,他这才放心。 裴厌从外面进来,拿了扫把、铁锨还有粪篮子。 炕已经烧热,外头没多久就黑了,没必要开窗,白天的时候已经透过风了。 虽如此,鸡粪还是要勤拾掇,他俩一天要收拾三四回,屋里不比外头的鸡圈,地方不大,没那么宽敞,要是臭烘烘的,还连累堂屋和东屋那边。 地上铺了沙子,角落里还有一小片草木灰,鸡粪会落在上面,连鸡粪扫走铲走之后,地面不会太湿。 隔几天他俩还会烧青药叶熏熏屋子,最后药灰也会撒在地上,一来遮遮臭味,二来药灰也能防防病。 炕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母鸡就把土炕当成窝,还是热乎乎的。 以前在鸡圈时,有母鸡不入窝在外头睡觉,这回十五只没有一只不稀罕热炕,争抢着往炕上飞。 抓鸡时裴厌特地在其中挑肥一点、壮实的抓,母鸡羽毛又厚,一只只窝在炕上时,瞧着圆墩墩的。 顾兰时把木盆放在门外,进来后径直往炕边走,去摸炕上的稻草里有没有鸡蛋。 母鸡把热炕当鸡窝,上面鸡粪很少,倒是方便了他。 找到三个鸡蛋,顾兰时眉眼微弯,又探手进稻草底下的炕面,说:“热着呢,又有三个。” 外面养的母鸡已经很少下蛋了,屋里头每天能摸几个,少了只有两三个,最多的时候,一天下来拢共捡了十枚,对他俩来说已经很满足。 裴厌用铁锨把一小片鸡粪铲到粪篮子里,抬头说:“吃过饭我记得有两个。” “嗯,今天一共五个。”顾兰时笑眯眯的,两手拿着鸡蛋往外走。 装鸡蛋的大肚瓮之前空了后,裴厌就搬进了堂屋,灶房有水缸冬天太冷,瓮里依旧铺了谷糠,已经放了一层半鸡蛋。 而旁边的旧木箱子里放了些十几枚没有腌的鸭蛋,同样有谷糠麦麸垫着盖着,哪天要是想吃炒鸭蛋,自家就有的吃,方便。 拾掇完西屋后,裴厌出来,顺手把门上的绳子挂在墙上木钉上,绳子稍长一点,这样房门能留一点点缝隙,也不怕母鸡跑出来。 顾兰时把蛋瓮上的石板盖子盖好,直起腰说道:“明天该泡点大蓝根,煮水给鸡喝。” 他想了一下,又说:“干脆多泡点,烫食也用这个水。” 冬天在屋里养鸡,人进来进去,热气冷气来回交杂,母鸡容易病,因此更仔细。 大蓝根是药材,还有能喂鸡的其他草药,像车前草、野山菊还有艾草蒲公英什么的,家里都有。 这些是最常见的药草,平时出门打草挖野菜都能看见,这会子外头已经没有鲜的了,不过干的泡开后依旧能用。 大量养鸡后,顾兰时爹娘还有方红花都嘱咐过,怕母鸡闹病,交代了这些能给鸡治病的草药,平时他俩挖回来,也无需别的法子,直接剁碎喂鸡鸭,就和别的鸡草一样。 而刚才倒给鸡吃的食里,就有干艾叶磨的粉。 还有马齿菜,也是药草,平时就会挖了喂鸡鸭,要是懒得煮水,就把马齿菜干子泡开,剁一剁丢进食盆里让鸡吃。 他夏天趁着河边马齿菜最多最旺盛,晒了两麻袋干子,塞的还挺实在。 去年也是马齿菜最多,冬天没事了他就包包子和裴厌吃,都有点吃烦了,但不囤心里又不安,如今总算找着个去路。 煮水也好,磨药粉也罢,无论吃还是喝,都得进到鸡肚子里。 不止屋里养的母鸡,外头母鸡母鸭隔三差五也给吃好点,来年春天才能使劲儿下蛋。 “行。”裴厌答应一声,提起粪篮子往后院走。 粪都堆在后院,如今养的猪多了,粪肥也多,明年给地里上肥就不缺,只要老天爷赏脸,明年收成说不定会多一些。 天渐渐黑了,两人舀水盥洗,又端了热水进屋烫脚。 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很暗淡,只是泡脚而已,用不着点灯。 顾兰时耳朵尖鼻子也灵,闻到一点气味后,笑着说道:“明年要是新起一间屋子,还是盘个炕吧。” 知道他什么意思,裴厌动了动热水里的脚,弯唇笑了下,开口:“好,到时候找人来盘炕,弄结实点。” 不是非要花这个钱,有的东西还真得懂这行的人来弄,他倒是能上手,只是手艺肯定不如人家,万一炕塌了,把母鸡砸伤砸死,鸡折损了,还得费工夫修缮,何必找这个麻烦。 说起来不少人家养鸡都是散养,公鸡母鸡在院里屋里溜达,有些不怕人的鸡,还会扑上桌子跟人抢食,甚至会拉在桌上,在村里都见惯了,对味道自然没什么太大反应。 而他俩之前养鸡都是在外面,有时候味道会顺着风飘进院里,但离得这么近还是头一年,难免有些不习惯。 再想到寒冬时,外面太冷不敢开窗开门,味道肯定更大,顾兰时才动了这个心思。 住的地方干净一点总是没错的。 擦干脚,顾兰时上炕脱衣裳,等裴厌倒完水进来,他已经把衣裳塞好,钻进热乎乎的被窝。 “明天去镇上吗?”他露出脑袋,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 外头天黑了,屋里没点灯,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裴厌摸上炕,很快脱了衣裳也躺进去。 炕烧的热,烫了脚也舒坦干净,几乎是让人不想离开的地方。 天冷了,两人各一条被子,省得另一人翻身时把热气漏了。 裴厌翻个身,侧躺面对着里头的人说:“去一趟,反正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带点鸡蛋咸鸭蛋,打听打听市价如何了,你去不去?” 顾兰时想一下,说:“去的话也行,明天应该没啥事,还带别的吗?” 裴厌开口道:“酒楼酒馆估计干菜还没用完,先不带,就当去镇上逛逛,少带点东西,也能赶早回来。” “好。”顾兰时打了个哈欠,又说:“明天回来买几斤肉,炒肉片子下饭吃,肉片子也能弄蒸碗,吃饭时热一热,就能夹馍。” “嗯,多买点,剁了汆肉丸子,煮丸子汤吃。”裴厌顺着他的话也有想吃的了。 “行,这个不难。”顾兰时答应着,许是这几天没怎么吃肉,他心思又转回刚才的蒸碗上。 蒸碗用的肉片子一般肥瘦相间,爱吃那一口香浓油脂味儿的,更偏爱肥多,夹馍时肉香油香,要是再夹点泼好的辣子油,就更香了。 光是想着,顾兰时就咽了咽口水,说道:“明儿回来了,我切肉,你把石臼搬出来,磨一碗辣子面,用热油泼了,也能夹馍。” “好。”裴厌低声答应。 入夜了,附近没有人家,除了他俩的说话声,外头很安静。 “不行,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非得爬起来吃一顿。”顾兰时忍住对吃食的想法,将被子裹紧,嘴巴鼻子也盖住,只剩半张脸在外面。 裴厌轻声笑一下,没有出声,万一再说到什么吃的,大晚上这么冷,总不能真爬起来找东西吃。 * 夜里没起风,又是一个好天气。比起之前,即便太阳很好,该加的衣物还是得加。 要赶车,一路迎冷风,人人都会穿厚实,冬衣一上身,不免看起来臃肿。 顾兰时把咸鸭蛋一枚枚塞进蛋筐里,这些是之前用陶罐腌的,已经煮好了,是为他俩吃的时候方便,去卖也不怕路上磕碰,里头熟了,就算磕破一点,不会有蛋液流出来。而用缸腌的百十来个还没到时候呢。 他抬头看向一旁装鸡蛋的裴厌,说:“不多了,先带十二个?咱们还得吃。” 裴厌开口道:“行,今天只是探探市价看看行情。” 顾兰时不再装咸鸭蛋,过来和他一起往格子里塞鸡蛋,正忙着,趴在门口的狗冲外面叫,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 方红花背着手,从进篱笆门就左看看右看看,大菜地的变化都在她眼里。 太阳出来以后,她闲着没事,在村里瞎溜达,转着转着见到村后了,干脆过来看看。 “阿奶。”顾兰时喊一声,见她一副巡视的模样,就知道没别的事,又和裴厌装鸡蛋。 跑出去的狗见是熟人,不再叫了,方红花拍拍灰灰脑袋,灰灰尾巴一下子摇的很欢快。 “阿奶。”裴厌见她进来,正好鸡蛋装完了,连忙倒了碗热茶。 方红花接过茶碗喝一口,问道:“车都套好了,这是去镇上?” 顾兰时把鸭蛋筐子拎过来放一起,笑着说:“今儿没事,能卖几个是几个。” 方红花点点头,很快喝完茶起身要走,不愿耽搁他俩的事,要不是刚才溜达一路真渴了,都不想让裴厌倒茶,耽误事不是。 “阿奶,给你拿两个鸭蛋回去吃,煮好的。”顾兰时摸了两个熟鸭蛋塞进她手里。 方红花笑眯眯的,也没推辞,把两个鸭蛋藏进袖子里,跟他俩一起往外走。 第165章 毛驴由慢至快,在官道上跑起来。 风在耳边呼呼吹,顾兰时抬手把围脖子扯高了点,把耳朵也包住,头上还带了帽子,帽边挡住额头,一张脸几乎只剩眼睛露在外面。 他双手插进袖子里取暖,腰背微弯,胳膊搭在大腿上,整个人随着板车颠簸而晃动。 路上其他赶车坐车的人也是这般模样,要不包严实点,冻得流涕还是好的,吹的脸疼耳朵疼才最难受。 走路的人也不少,背着筐子挑着担,走累了就在路边歇一歇,尤其上了年纪的。 有走不动道的人,又不想花钱坐车,只能一边慢慢走一边回头看,企图遇到个赶车的熟人,运气好还能被捎带一程,要是没碰见相识的,就只能慢慢往前磨。 驴车一路奔至宁水镇外,慢下来后,裴厌见前头有几辆车,排着往里面走,他没有着急。 路边空地上,看车的陈三儿双手插袖,带着狗皮帽子,不断吆喝揽客,他今天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辆骡子车拴在那里,见又有车过来,他认出是裴厌,看出对方没有放车的意思,只嘿嘿笑着,朝裴厌点点头。 裴厌同样颔首,算是招呼过了,没有多言语,从陈三儿摊子前过去。 见镇口进得慢,顾兰时直起腰说道:“我下来走着。” 坐了这么久,即便穿得厚,依旧觉得腿脚不热乎,得走动走动。 闻言,裴厌从扯住缰绳,让毛驴停下,自己也从车上下来,走到前面牵起绳子。 因惦记车上的蛋,顾兰时没有去前面,跟在板车旁边走,万一没看住,被胆大的直接伸手进竹筐里掏,逮住还好,没逮住人家跑了,都没处说理去。 前两天孙安来镇上就遇到这事,他来卖干菜,用麻袋装着,颠了一路袋口开了点,人家悄悄走到板车跟前抓两把就跑,他一个人,不好撇下骡车去追,着急上火,却没别的办法,只能在后边骂,末了把散落在车上地上的干菜捡起来,幸好被偷的不多,就那两把。 据孙安所说,他还算警醒的,被偷的时候立马发现了,可惜那贼汉子脚下太快,当时附近行人也少,忽然有人跑起来,大伙儿估计都是懵的,没人帮着阻拦。 现在想想,估计是贼专门挑街边人少时,对车辆下手,甚至都不能叫偷了,和明抢没什么差别,也不知是不是饿狠了。 冬天了,家家户户的粮食菜蔬都金贵,也就手里有余粮的,才倒腾一点出来卖钱,对偷东西的贼,自然人人厌恶,要是人多,指不定就有出手的,毕竟逮着贼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件好事,万一自己被盯上呢。 不过据孙安所说,那人手脚俱全,还是个年轻汉子,不知是太懒还是怎么,身上衣裳还算完好,只是太脏,十分邋遢。 他们宁水镇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地方,这些年还算安稳,近十年都没遇到过灾荒,前几年打仗也打赢了,正是盛年光景,田税徭役并没有那么繁重。 即便是穷人,卖卖苦力亦或是到处挖野菜充饥,总不会饿死,尤其年轻汉子,去码头日常守着,总能遇到活,扛扛大包都能挣几个钱。 小河村人都说估计是个懒汉,不愿干活,到冬天没东西吃了,就跑出来偷或抢。 顾兰时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想不出来,毕竟不认识,他想的简单,鸡蛋鸭蛋可不能被偷了,得好生盯着,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鸡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从巷子里出来的妇人,一手提着竹篮另一手还揪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小孩帽子歪了,看见不远处有其他孩子,一个劲儿想扯开他娘的手,喊着要去玩,他娘犟不过,边骂边叮嘱:“该死的!就给我在这条街上,要是我卖完鸡蛋回来找不到你,你给我等着!” “听到没有?”妇人揪着儿子耳朵问道。 “知道了娘,知道了。”小孩玩心重,耳朵被揪疼干嚎了一声,目光还是落在那一群孩子身上,恨不得立马冲过去跟他们一起玩。 “小柚儿!小柚儿!带二牛不许跑远!”妇人冲着那群孩子喊道。 “二娘,知道了。”一个流鼻涕的大男孩高声答应,手上勾着铁环继续往前滚。 一群小毛孩子吵吵闹闹,妇人这才放开自己儿子,见小毛崽子急吼吼跑过去,她在后头骂骂咧咧两句,又吆喝着卖鸡蛋。 见有人看过来,她忙着招呼:“小哥儿要买鸡蛋?” 顾兰时突然被问到,他只是下意识想听听别人的价钱,不曾想,人家以为他要买鸡蛋。 妇人卖鸡蛋补贴家用,也不顾他没言语,只想招揽生意,忙不迭道:“我鸡蛋便宜,才五文钱一个,哪像人家,都卖到六文了,那价钱贵的。” 对方一副期待的模样,又如此殷勤,让顾兰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卖鸡蛋的,尴尬的笑了下。 见状,裴厌刚想开口拒绝,恰好街上其他人听见蛋价,一个从镇外进来,但衣着体面、头上戴了抹额的老夫郎询问道:“五文?” 妇人连忙往老夫郎跟前凑,让他看自己存下的鸡蛋,说:“可不,便宜呢,这是自家养的鸡,下蛋存了些,老嬷瞅瞅,都是好鸡蛋。” “走吧。”顾兰时对前面裴厌说一声,两人都加快了脚步。 小巷落在后面,走远之后,没有碰到其他卖鸡蛋的,天一冷,这东西就少了。 “咱们卖什么价?”顾兰时问道。 裴厌让毛驴停下,回头说道:“看那样子,鸡蛋卖五文好卖点,估计这几天就是五文六文的行情,要不就卖五文,反正今天带的鸡蛋不多,鸭蛋七文不能少了。” “行。”顾兰时觉得有道理,六文钱估计不少人都觉得贵,还没到蛋钱更高的时候呢,今天来转转,早点卖完就回去了。 至于咸鸭蛋,一斤盐十斤鸭蛋,就算只卖七文,也是能回本的。 “鸡蛋咸鸭蛋——便宜了——” 裴厌牵着毛驴往前走,先吆喝了两声,见看过来的多是妇人夫郎,他一个汉子,不好跟人家多说。 两人出来卖菜卖蛋习惯了,顾兰时适时在后头笑着跟人搭话询问。 * 十二个咸鸭蛋卖了八十四文,鸡蛋只带了三十个,尽管五文也有人嫌贵,但最后还是卖光了,一共到手二百三十四文钱。 “二三四,还挺好记。”顾兰时眼睛微弯,脸上挂着笑意,和裴厌并肩走在前面,板车上只剩两个小蛋筐和一个空竹篮,不用再费心看着。 再往前,转过街角,另一条街道往里走,就是猪市了,今天要买点肉回去。 猪市是活猪买卖交易的地方,而在较前的街道两旁,开了不少肉铺,再往里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和牲口市一样,有棚子和木栏,还有栓绳的各种木柱,好把猪关住拴住。 “啰——啰啰啰啰。” 有人赶着猪从旁边经过,那猪跑得还挺快,主人在后面快步撵,引来不少人的目光,走在对面的人一看大肥猪冲过来,连忙躲了躲。 想起自家的猪,顾兰时转头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卖猪?” 裴厌开口道:“先过去听听价,要是价钱涨了,过几天先卖一头。” “好。”顾兰时在心里盘算,就算价钱不行,一头肥猪称下来怎么也在二两银子左右。 到猪市一条街后,不少肉铺生意都不错,他俩随便在一家门前停下,前头有人正在割肉,一听带肥的好五花一斤都二十二了,不带肥花膘子的瘦肉便宜一点,十九文。 再听一耳朵隔壁和对门肉铺,价钱都一样,有熟人的,自然去熟人铺子里买,和肉铺不相识的,随便找一家不会吃亏。 顾兰时不由想起今天卖的钱,也就能买十斤左右。算归算,该买还是得买,有肉吃才好过寒冬。 裴厌转头问道:“买多少?” 他想了一下,说:“五花买上四五斤,再买三斤瘦肉,骨头棒子想不想吃?” “行,骨头也买几根。”裴厌说完,见前头人提着肉走了,他把毛驴绳子交到顾兰时手里,自己上前买肉。 骨头便宜,一根大骨棒回去炖汤,还有六根排骨,裴厌连肉带骨头放进竹篮里,再用布盖上。 这些足够吃一阵子了,今天蛋钱正好相抵。 买了肉以后,顾兰时不放心,生怕和孙安一样遇到明抢的,又走回板车旁边。 两人没有往镇口那边走,而是继续往前,在猪市打听生猪市价。 收猪的人大多都是为了宰杀卖肉,除了宁水镇,还拉去别的地方卖,有钱的会带回去自家吃,百八十斤一头肥猪已然不错,宰杀后刨除脏腑骨头之类的,净肉并没有那么多。 因此比起肉铺里的肉,生猪价自然会低一点,一个普通肉铺杀一头猪,好的时候能净挣两三钱,一个月若能卖十头猪,甚至更多的话,比起多数人日子都富足。 顾兰时看见几头两百斤的大猪,几个汉子合力抬着棍子称猪,被捆住脚的猪没有捆嘴,惨叫声很大。 他俩一边走一边看,行话裴厌都懂,听了一阵子后弄清了,两百斤的大猪不说,一百八十斤的猪能卖到两千文左右,也就是二两,和他之前所想一样,每年这个时候的猪价都差不多。 “走吧。”裴厌说着,牵毛驴进了旁边巷子,从这里也能绕到西边的街道。 顾兰时跟上,想了一下开口:“咱们的猪,小的有一百七?” “差不多,轻也轻不了几斤。”裴厌在前头说道。 他俩不是什么养猪好手,但该给猪吃的草料都有,喂得都不错,最大的那头公猪,也在二百斤左右呢。 数目一大,顾兰时就得伸出手指来算,边走边慢腾腾说道:“一百七的话,毛重十二文一斤,嗯……正好两千文。” 他这么一算,让裴厌曾经的念头浮现,卖一头猪直接到手二两银子,这也是为啥大伙儿都养猪的缘故,年底好歹能挣一点。 驴车要拉猪,就坐不了其他人,顾兰时没办法跟来,倒方便了他。 心思转了几转,裴厌没有流露出分毫,只在前面走。 顾兰时一无所知,还在算他俩今年要卖六头猪,一头二两的话,就能卖十二两银子,笑容不由绽放,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路过来福酒楼时,门口的伙计认得他俩,笑着打了声招呼。 见楼里生意不错,上午就有人喝酒点菜,走远之后,顾兰时想起之前楼里要了三百多鸡蛋,说:“后面什么时候再给酒楼送鸡蛋?” 迎面有人牵了一头水牛走近,裴厌拉着毛驴避了避,等避开之后,又往前走,开口道:“估计还得一月左右,上回见吴厨子,他没有提送鸡蛋的事,应该还多着。” “那都到冬月里去了。”顾兰时顺口说道,寒、冬、腊三月,如今已到了寒月。 裴厌开口:“冬月雪多,下回再送干菜我问问,能提前送就送了,要是下雪送不来,就没办法了。” “嗯。”顾兰时刚才也在想这个,指不定哪天就下雪了,万一是大雪,路难走,鸡蛋这东西又不像干菜好运,就是活猪也能赶着来镇上。 * 回到村里太阳已经大了,不少人坐在院里、门口晒太阳。比起前面的忙碌,冬天能说闲话的工夫更多。 见方红花在大树下和几个老太太老夫郎闲聊,许是吵嘴了,一个两个脸色都不好,却也不离开,只用眼睛斜对方,鼻子里哼两声。 顾兰时从板车下来,见状笑了下,人多就是这样,总有说不到一块儿的时候,让裴厌先走,他在村里说几句闲话。 见方红花也是不痛快的一员,他笑道:“阿奶,我头先绣了块手帕,你过去看看。” 知道他从镇上回来,许是买了什么,方红花一下子喜上眉梢,心里的不痛快烟消云散,提了板凳起身,对着其他人笑道:“嗐,你们唠,我先走了。” 小老太太没有顾兰时高,脚下可不慢,利索极了。 到家门口后,见爹娘还有弟弟弟媳都在,和四邻说笑玩耍,正热闹,顾兰时想了一下,没有喊他爹娘过去吃饭,买的肉多,回头汆了丸子送来就好。 外头人多,多说容易显得就他爱现眼。 苗秋莲正和刘桂花一阵大笑,转头看见自己儿子,脸上笑意不减,说:“兰时,我就说,刚才姑爷过去了,说你们早上往镇子跑了一趟。” “这不没事,带了几个鸡蛋鸭蛋去。”顾兰时没有隐瞒。 对面王家婶子听了,忙问道:“如今蛋价多少了?” 顾兰时开口:“鸡蛋五文,也有人卖六文,咸鸭蛋七文,倒是没见有卖八文的。” “六文。”王家婶子咂咂舌,二十个鸡蛋就有一钱多了,每年还是这个时候价高,可惜蛋少了,攒不下几个,要么就得把母鸡供起来伺候。 “今天卖六文的还是少,再过段时日,平价就该到六文了。”顾兰时说道。 苗秋莲刚想张嘴,又闭上了,转头和婆婆说起闲话。 顾兰时和裴厌在屋里养鸡的事只有他们自家人知道,顾铁山心细,特地嘱咐了家里不让声张,后山离村里远,除了自家人,很少有人会过去串门子。 虽说一个村子,没什么能瞒住的事情,估计再过段时间就传出去了,但少些张扬总是好的。 说笑一会儿,顾兰时朝方红花使个眼色,目光不小心和花惜霜对上,他忍不住笑了,也朝弟媳和竹哥儿悄悄招了招手。 小老太太笑呵呵的,也不同人说话了,跟着往村后走,花惜霜被兴冲冲的竹哥儿拉着,一起跟上。 苗秋莲在后头看乐了,这婆孙几个,还有小九九呢。 自己儿子,她没有多在意,和邻居几个又开怀聊起来。 走出村子后,几人沿着小土路往树林里去,顾兰时笑着说:“阿奶,我买了大骨头棒子,正好,离晌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回去就炖了,到饭时有骨头汤喝。” 竹哥儿年纪小嘴馋,花惜霜爱吃,两个人眼睛亮了,高兴的不得了。 比起圆润羞涩的小嫂子,竹哥儿显得更机灵点,毕竟他和顾兰时之间什么话都说,这会子殷勤道:“兰时哥哥,我来给咱烧锅。” 顾兰时笑了,说:“好,你来给咱烧。” 老少几个高高兴兴的,出树林子后,前面就是院落了,裴厌已经开了门。 还没走到跟前,顾兰时听见后头狗儿的声音,几人都回头去看。 顾兰瑜今年又长高了一点,较黑较瘦,一双眼睛却天生很亮,眉深鼻高,也是个端正的长相。 他大步追上,笑着开口:“好啊,我就知道,你们背着我,一定是有好吃的。” “谁说的?”顾兰时不承认。 顾兰瑜冷哼一声,说:“刚才我跟在你们后头都听到了,什么骨头汤肉片子,别以为能瞒过我。” 他说着,竟越过几人,先往篱笆门里跑。 顾兰时一愣,随即笑出声,骂道:“狗耳朵够尖的。” 狗儿,也就是顾兰瑜回头说道:“谁让你们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说完,他率先进去,等顾兰时几人进院门,他已经坐下喝茶水了。 裴厌笑着看向顾兰时,说:“说你偏心眼,单单没叫他。” 顾兰时卷起袖口,白弟弟一眼,说:“从小就会告状,哪回少你一口吃的了?” 他往灶房走,经过狗儿的时候直接伸手指,一指头戳在弟弟脑门上,狠狠点了一下。 花惜霜心思很单纯,见狗儿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心里不免为自己只顾吃的,把夫君给忘了的事而感到惭愧,脑袋都低下了。 愧疚还没维持一下,她就被竹哥儿拉进灶房帮忙,忙着忙着,闻到锅里飘出来的肉香味道,又把刚才的惭愧抛在脑后,不过这回还好,起码记着等会儿要给狗儿舀一碗骨头汤。 院里有太阳,方红花跟着裴厌和顾兰瑜吃茶说闲话,乐呵呵的。 狗闻到肉味,大黑还好,灰灰灰仔两个忍不住,直接在灶房门口叫,哈喇子都流到地上了。 顾兰时转头就看见狗嘴巴里流淌下来的口水,笑骂道:“真没出息,又不是没闻过肉味。”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往锅里下了三片切好的肉片子,煮了一煮,捞起来丢给狗解馋,这之后任凭灰灰灰仔如何嚎叫撒娇,他没有再给吃肉,后边有骨头和肉汤呢,而且阿奶弟弟都看着,不好在他们面前太惯着狗。 太阳爬高了,正到饭点。 桌子放在院里,就顺势在外面吃饭。 炖了将近一个时辰,骨头汤那叫一个香浓,干辣子蒜末炒肉片更是看着诱人,红红辣辣的,十分下饭,肉量又足,还炒了一大碗菘菜。 骨头汤没有全部盛出来,一人舀了一碗,剩下的在锅里,一直都是热的。 家里很久没有这么多人吃饭了,裴厌也高兴,为让其他人多吃两口肉,他克制了一下饭量。 顾兰时也是先紧着方红花几个吃肉喝汤,全程笑眯眯的,一点不觉得心疼。 饭饱之后,竹哥儿和花惜霜很有眼色,去洗了碗筷收拾好灶台,临走时顾兰时还让狗儿端了一大碗骨头汤回去,他爹娘傍晚饭时热热就能喝。 用肉汤泡了糙馒头,狗把食盆舔的干干净净,吃饱后找了个地方趴下,舒舒服服眯起眼睛晒太阳。 冬天吃肉暖洋洋的,不想当天夜里就起了风,第二天醒来,天阴沉沉的,没多久就有零星雪花飘落,初冬头一场雪来了。 裴厌收拾完西屋,在院里洗手,用野澡珠洗干净后,撩水冲掉手上的白沫子,有几片大的雪花落在他衣袖上。 他起身擦手,抬头看一眼远处天边,不知道这一场雪大不大,原想这两天去卖猪的,只能再往后推推了。 * 初雪没有那么凌厉,地面一层薄雪在太阳出来后没留下多少痕迹。 后院猪圈传来一阵高声猪叫,没多久,裴厌和顾兰时用长棍抬着一头猪出来。 抓猪裴厌出力多,捆住脚绊倒猪更是手疾眼快,顾兰时说是给他帮忙,实际只有站在一旁干看着的份儿。 “不行不行。”顾兰时走了几步喊停,比起上回搬粮缸,抬猪确实更艰难点,搬粮缸慢,猪虽然被捆了脚,时不时还挣扎一下,在长棍上乱动。 裴厌立即跟他一起卸下肩上棍子,肥猪背部着地,被捆住嘴巴没法儿像刚才那样嘶叫,只扭动着。 歇了一阵后,两人又抬起猪,最后好不容易把肥猪弄上板车,顾兰时哼哧哼哧累得不行。 第166章 毛驴耳朵动了动,猪被捆住嘴巴,依旧能从喉咙鼻子里哼哼哼。 狗看见肥猪被抬上板车,都竖起耳朵看,几个轮流过来在车后闻闻,猪脚被捆住动不了,猪尾巴甩动,打在板车上。 灰仔好奇心很强,两只前腿直接扒在板车尾,人立起来看猪。 猪肚子很肥,喘气呼吸时肥肉都在颤,它看着看着叫了两声,见猪没有动弹,又呜一声从车上下去,不再感兴趣了。 顾兰时大口喘着气,手里的长棍拄在地上,太阳挺大,他眯着眼,看裴厌把板车上的猪用力往车前面拽了拽,又取来麻绳捆了几圈。 “有一百八十斤吗?”他问道,家里没有称猪的大杆秤,加之两人身高有点子差距,刚才抬猪时,他扛着木棍在肩上,裴厌在前面得弯弯腰配合,不然就倾斜了,如此也不好称猪。 裴厌琢磨了一下,说:“应该有吧。” 虽然去镇上猪市都有大杆秤,而且称的时候大家都会看一眼准星,但一般在自家称过才放心些,外头总有不厚道的人。 他想了想,又开口道:“不行的话,等下在家门口停下,烦岳丈和狗儿帮忙称称。” “这样好。”顾兰时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行。”裴厌点点头,随后简单拾掇了一下,带上该带的东西,等顾兰时从屋里拿了钥匙出来,这才牵毛驴往外走。 顾兰时把荷包递给他,说:“给,带着,里头我都数好了,三十文,路上万一有什么,又或是饿了渴了的,就买点吃的喝的。” 今天只去镇上卖猪,宁水镇再远,也不是什么远路,带个三十文“盘缠”肯定是够了。 裴厌笑一下,接过荷包揣进怀里。 狗跟着车一直到篱笆门,见没有喊它们出去,三只都很乖,蹲坐在门后看着他俩关上门,没有乱跑。 晒了几天,地面大部分都干了,有些背阴处的薄雪消融,泥泞还未干。 顾兰时和裴厌常常走林子里的较宽处去村里,平时又要赶车,早已走出一条小道。 村后的林子不像山上那样密,只有几棵老树比较粗壮,余下的都挡不住人,加之冬天又没有树叶遮蔽,几乎一眼就能看到从林子那边走过的几个人影,扛着长斧头,还背了麻绳,应该是去山上砍柴。 离得远,冬天又穿得厚,没看出来是谁。 毛驴拉着肥猪任劳任怨往前走,等到了顾家门口后,见院门开着,想必都在家,顾兰时一边进去一边喊:“爹!” 二黑今天放出来了,摇着尾巴跑来,咧嘴像是在笑,跑到顾兰时跟前往他腿上扑,一副激动的模样。 顾铁山在屋里听见,出来见是他俩,笑问道:“怎么了这是?” 顾兰时揉揉二黑脑袋,起身说道:“爹,裴厌去镇上卖猪,想用大杆秤先称称,看多少斤。” “行,我去拿。”顾铁山往杂屋走。 没见弟弟人影,顾兰时喊道:“狗儿?” 谁知顾兰瑜的声音从隔壁院里响起,隔着土墙传过来:“我这这儿!” 顾兰时走到墙根下,开口:“回来,和爹还有你厌哥哥称一下猪。” “好!” 坐在周家院子里和周石头闲聊的狗儿起身,周石头和他家交情不错,于是也跟着帮忙,毕竟称猪是个重活,多个人出力更好。 顾兰瑜一出来就看见停在自家门口的板车,车上拉了头肥猪,裴厌正在解麻绳。 他俩上前帮着一起解开,打量几眼肥猪,说道:“厌哥,这怎么都在一百七朝上吧。” “嗯,我估摸着有一百八。”裴厌说道。 顾铁山拿了一杆大秤出来,几人就在门口钩绳抬猪,合力把肥猪吊起来。 “一百八十五。”顾铁山说道。 称完后几个汉子又把肥猪放回板车,狗儿手脚麻利,帮忙把猪捆好。 顾铁山见他俩猪养的不错,很是满意,想抬手拍拍裴厌肩膀以明他心中安慰,但一看高度,遂歇了这个心思,说道:“昨儿你永安叔去镇上卖猪,生猪价十二文,算不错的,去年这时候我记得是十一文,今年涨了。” 顾兰时听见,开口道:“爹,下雪前我俩去买肉,那天也是十二文。” 顾铁山点点头:“那今年涨价还比去年早几天。” 裴厌收拾好,笑着同众人道一声,先赶驴车走了。 “我娘他们不在家?”顾兰时问道。 顾铁山开口:“去你大伯娘那边织布了。” “行,那爹,我过去转转。”顾兰时说完,见驴车在前面还没出村,他没有喊,也不着急,一边往祖宅走,一边和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村里人打招呼说笑。 到祖宅后,方红花领着几个曾孙玩耍,他大嫂张春花和两个小侄儿也在,他逗着小孩玩一阵子,又和阿奶说两句闲话。 堂屋里,苗秋莲几个正在织布,今天太阳好,屋里明亮,竹哥儿在旁边学,时而上去穿两下梭子。 花惜霜没出阁前她娘就教了织布,只是不如苗秋莲几个长辈更老练。 看见织布机子,顾兰时才想起之前和裴厌商量好的,找徐木头问问价做一架,可惜今年实在太忙,给忘得死死的,一直没想起来。 今年种了一片苎麻,收了两茬,剥泡绩线一等繁琐的东西他都会,闲了时弄一弄,如今攒下不少麻线团。 但他手里布匹和麻布都有余的,一直不需要织布,也是有这个缘由,才没记起。 “兰哥儿,想什么呢?也要织布?”方红花问道,又说:“你三伯娘说了,明儿要是天好,她要过来织,后边还有你两个堂嫂,都跟你大娘说好了,估计要等几天。” 顾兰时目光从织布机子那边移过来,笑着说:“阿奶,我不织布,家里还有几块布,一时半会儿够用。” “够用就行,后边要是缺布了,来不及织的话,我这儿还有没用过的新布呢。”方红花说完,转头看了看堂屋那边,见里面人热热闹闹打趣说闲话,没人听到,她才放下心。 儿子孙子这么多,若被听见了,还要说她偏心眼,也不能给这个不给那个,只能私底下偷摸来。 顾兰时没有出声,只笑了一下以示自己知道了,不然阿奶还要东瞅瞅西看看,别人一瞧就知道有事。 他面上这么答应,其实不会问阿奶要布匹,这一年虽然劳累,手里还是攒下一点钱的,买两匹布不成问题,要急用的话,让裴厌去镇上买就行了,实在不行,还有他娘呢,不至于把小老太太那点家底给掏出来。 * 在祖宅玩耍说笑,时辰过得很快,眼瞅着该做饭了,顾兰时就先回去,路上时不时朝身后看一眼,看裴厌回来没,今天去卖猪,不用吆喝叫卖,卖了就能往回赶。 不过等他饭做好以后,正要出去张望,大黑几个就往门口跑,裴厌回来了。 “怎么样?”顾兰时迎上去,眼里有着期待,又说:“饭已经做好了,正热呢,洗了手就吃。” 裴厌微微抿唇笑了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道:“按一百八十五斤卖的,秤虽高一点,也没什么,一共是二两二钱并二十文,我算了下,这个数没错。” 二两银子,零头还有二钱,顾兰时很高兴,但没有立即向裴厌要钱,每次从镇上回来,裴厌总会如数交到他手里,都不用问,只是早晚的事。 驴车进来后,他帮着一起解车套,顺手摸了摸毛驴前额,成天给他们拉菜,如今又拉猪,确实功高劳苦。 饭在锅里,还是热的,裴厌洗手的时候,顾兰时就把饭菜都端上了桌。 昨天下午蒸了蒸碗,趁烧锅,还蒸了两屉糙馒头一屉菜包子和十个小肉包子。 蒸碗里的肉片子肥瘦相间,一大碗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笼屉里还有一碗肥肉多的肥膘子片,油脂厚肉烂,那叫一个香,对平时少见油星的人来说无疑是最上等的菜肴,只是昨天炖了大骨头,油水多的过几天再拿出来解馋。 “多夹两片。”顾兰时笑眯眯说道,肉片子切的大,两片平放就能把一个大糙馒头铺满。 如今日子好了,想吃肉不用一点一点抠搜着来。 他自己夹了两层肉片子,觉得够了时,裴厌又给他馒头里放了一片。 蒸热以后,肉油也化开了,不再是凝结的白色猪油,夹这么多,不免从馒头里流出油水。 顾兰时一口咬下去,肉很厚实,蒸的烂,肥肉部分一点都不腻,油香油香的,咸淡也正好,见手上有油淌下来,他顺势用唇舌舔了下,擦掉太可惜了。 来回跑了一趟,裴厌饿了,同样夹肉夹得多,大口咬下去很满足。 也就是他俩了,能舍得,搁在人丁多肉不够分的人家,哪能这么吃,若不分的平均,别说孩子要打架,大人心里也不舒坦呢。 美美吃完这一顿,两人嘴巴上都沾着油光。 顾兰时起身收拾碗筷,说:“我今天去祖宅那边转了一圈,看见织布机子,想起之前不是说了,要是得闲找徐木头问问。” 头先他还觉得做一架织布机子多余,但今天上午和阿奶聊几句,确实有些排不开,还是自家有一架方便,贵是贵,往后要用许多年呢。 裴厌也想起来这个,当初还是他先提的,于是点着头道:“下午没别的事,我去一趟。” 顾兰时端起摞好的碗,抓起筷子往灶房走,家里只有两个人,平时用到的碗筷不算多。 裴厌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薄唇又抿了抿,眉眼低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锅里的水还热着,正好洗碗刷锅。 顾兰时系着襜衣挽起袖子洗碗,就见裴厌进来了,他看过去,问道:“怎么了?没吃饱?” 裴厌像是有点无措,抬手挠了挠后脑,末了盯着他伸进锅里的手腕子看,嘴上却说了反话:“没什么。” 顾兰时有点疑惑,但没多问,把洗好的碗筷先放在灶台上,等下还要舀水再涮一遍。 他娘一直都爱干净,家里又有水井,不怕没水用,他和姐姐弟弟在灶上帮忙时,都无意识学了苗秋莲的习惯。 “对了,上回说吴家是哪天来着?二十?”顾兰时问道。 裴厌点点头:“嗯,二十,没几天了。” “酒水咱家没了,白水村那边的酒虽然好,却也比不上镇上的好酒,到日子直接去镇上买?” 顾兰时说着,把锅里的水刮出来,又倒一瓢干净的水进去,涮了碗之后再把刚才的刷锅水一起倒进去,等下要煮猪食。 “嗯。”裴厌有点心不在焉。 他俩说的正是吴家老二的亲事,寒月二十那一天,吴厨子给他家老二成亲,不止裴厌,苗家大舅舅大舅母也会去,毕竟是牵线的媒人,该吃这顿喜酒。 除了酒水以外,裴厌和顾兰时商量过,又问过顾铁山的意思,到时候再给上一份礼钱,来福酒楼的生意以后要长远下去,光有苗家舅舅的面子不行,维持吴厨子这条线是必不可免的,如此就有了来往。 因吴升文有点着急,前头那些问吉纳彩都办的快,苗树儿家因他年纪大了,再不出嫁村里闲话愈多。 两家大人嘴上都没说,毕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但彼此心里都知道,可以说是心照不宣,互有配合,也算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裴厌心中有些忐忑,从来没买过好东西给顾兰时,又是头一回背着顾兰时花钱,一时之间失了胆子,还怕顾兰时骂他乱花钱,越发不安。 “拿几根萝卜,今天给吃点新鲜菜。”顾兰时说着,自己先去灶房角落拿野薯和藤根。 冬天没啥吃的,猪食里煮的大半都是麦麸谷糠,再添些薯根、菜叶子还有剩菜剩汤什么的,喂饱了别让掉肥就行,隔两天加点菘菜叶子或是萝卜,也算不错了。 今天卖了一头,草料就能省下一头的,不怕到隆冬以后不够吃。 裴厌照着他的话做。 顾兰时蹲下洗野薯皮上的土块,让他把萝卜也放进木盆里,抬头又说:“早上煮过的大蓝根在那个盆里,倒进锅里再煮一锅水。” 他说什么裴厌做什么,一点不见偷懒,看起来和平时无异。 虽然如此,顾兰时洗好野薯萝卜后,抬头疑惑看过去,总觉得裴厌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他没忍住,直问道:“你怎么了?” 把煮过一遍的大蓝根倒进另一口大锅,木盆还没放回原处,被问到的裴厌身形一顿,看一眼顾兰时没有立即开口,末了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着的东西。 这块红布不是他家的,顾兰时一眼就看出来,早上他可没给裴厌带这样一块布,只是询问的话还没出口,裴厌就把掌心里的红布打开了,里头是一个银镯子,不算粗,但明显和小孩戴的不同,一看就是大人的。 “给你买的。” 东西一亮出来,裴厌也找到了声音,他知道自己理亏,根本不敢看顾兰时眼睛,只伸出手往前递。 顾兰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点惊讶,正想说自己成天干活,用不上这些首饰。 在看到裴厌低着脑袋不敢抬起的时候,到嘴边的话就卡住了。 一时无言,灶房里很安静,院子也很安静,狗都在外面大菜地乱跑。 就在裴厌度日如年,以为过去很久的时候,手心里一轻,镯子被拿走了。 顾兰时手上还沾着水迹,但莫名的,他看出裴厌很不安,直接就把镯子套在左手腕上,举高手腕笑着说:“好看呢,以前大姐姐没出嫁的时候就有一个,细细的,这两年没怎么戴了,说留着,等馨儿长大,再添点钱,给换个新的。” 裴厌总算抬起脑袋,目光落在他白生生的腕子上,银镯是新的,还挺亮,戴着很好看,听完顾兰时的话,下意识问道:“那你没有?” 顾兰时另一手拨弄镯子,笑眯眯转着看,说:“没有,二姐姐跟我都没有,那会儿大姐姐上头是两个哥哥,从生出来爹娘就可稀罕了,总算见着个闺女,到二姐姐和我的时候,就没那么稀罕了。” 想起以前的事,他放下胳膊,笑着说:“二姐姐性子那么直,小时候都不懂事,觉得偏心眼,只疼大姐姐,一想起来她就跟爹娘吵两句,她一闹我也跟着哭,可那几年给大哥哥二哥哥娶媳妇,家里没多余的钱,爹只能给我俩摘果子买糕点吃,后来大姐姐也不戴了,怕我俩看见哭闹,出嫁后才拿出来。” 小时候那些愤懑不满,这会儿想起来已经不觉得有什么,跟两个姐姐关系照样好。 原来是这样,裴厌见他没有问价钱也没有责怪,心里一松,卷起袖口拿了菜刀切野薯。 戴上新镯子,顾兰时看了又看,心里说不高兴才怪,村里同龄的双儿和姑娘就有戴银镯簪银钗的,以前他也很羡慕,但不会问爹娘要,成亲后忙着讨生活,这样的羡慕烟消云散,吃到肚里才是最好的,因此没有买首饰的念头。 “怎么想起买这个?”他笑着问道。 裴厌手一顿,说:“也没什么,就是常常去镇上。” 顾兰时明白他的话,镇子上各种店铺多,即便不是什么富家夫人夫郎,街边也能看到不少穿戴体面的,小富之家温饱之外有富余,一些首饰还是买得起的。 裴厌是个汉子,总不能直说他盯着别人看,顾兰时也不怀疑,又不是瞎子,在大街上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银镯子戴,顾兰时越看越喜欢,脸上笑意就没停过,也不想离开,站在裴厌身边问:“多钱?” 裴厌顿一下,如实说道:“一两。” 今天出去给他只带了三十文,买镯子的钱只能是卖猪钱了,顾兰时还是笑眯眯的,开口:“这样就剩一两二钱了。” “嗯。”裴厌答应着,转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生气,忐忑的一颗心才落回去,踏踏实实在胸膛里跳动。 顾兰时凑近了仔细看镯子,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摸到上面的纹路后,他转着看了一圈,说:“还有花纹?” 裴厌把手里的野薯切完,抬头看向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兰花纹,正好有一个,就买了。” 顾兰时一愣,仔细看了看,辨认出是兰花纹后,他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有高兴也有点羞窘,直到那份喜悦盖过羞涩后,他没忍住,往裴厌身上靠了靠。 萝卜切了一半,裴厌转过头,就看见顾兰时双眼发亮,眼尾弯弯,笑吟吟靠在他身上。 * 翌日,顾兰时起得晚,但炕还是热的,他看一眼窗子,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隙,不过从透进来的光能辨出,天已经大亮了。 院里有劈柴的声音,至于狗叫,他早已习惯,打着哈欠坐起穿衣裳,看见腕上的镯子后,脸上不由露出个笑容。 新镯子银亮漂亮,他想一想,把镯子摘了,转头寻找昨天包镯子的红布,见裴厌放在他针线篮子里,拿起重新包好,打开炕尾的箱子仔细塞进去。 裴厌拿起一根木柴放好,听见脚步声,没有抡斧头,转头看过去,问:“起来了?” “嗯。”顾兰时伸个懒腰,昨晚折腾大半宿,后半夜才睡下,他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已经巳时初了。 “锅里有热包子,还有一碗醪糟两个鸡蛋。”裴厌说着,手起斧落,柴火成了两半。 他放下斧头,把柴火捡了七八根,抱起来说:“切了萝卜条还没炒,你先洗脸,我去炒菜。” “行。”顾兰时懒洋洋的。 陶罐煨在泥炉上,有现成的热水,他先取了青盐洁齿,淑过口后,从窗户瞅一眼在里面炒菜的裴厌,没说什么,又舀水洗脸。 最近闲了,房事频繁些,但昨晚那样还是大半年头一回,不免有点腰酸腿疼,舌头麻嘴也疼,睡一觉才好点。 刚才有心想说裴厌不知克制,但一想,也是因为昨天高兴,连他也有几分兴致,更别说一遇到这种事就格外有耐心和精力的裴厌。 炒好菜后,裴厌跑前跑后端菜端饭,自己不吃也坐在旁边伺候着,突然,看见顾兰时什么都没有的左手腕,他心里一跳,赶忙问道:“镯子呢?” 顾兰时刚咬了一口肉包子,快速咽下去后才说:“箱子里呢。” 这话让裴厌放下心,刚才还以为他弄丢了,正要进屋里找找,于是问道:“怎么放箱子了?” “过年时再戴。”顾兰时笑着说,又道:“平时要干粗活,弄脏了不好。” 裴厌开口:“脏了我去铺子里让洗洗。” 顾兰时喝一口醪糟,说:“咱俩今年卖鸡蛋卖得多,我去串门子,总有几个人说什么咱俩挣大钱了,我心想着,还是不要张扬,到过年时,大伙儿做新鞋穿新衣,那会儿再拿出来戴,不至于太扎眼。” “跟他们有什么相干?”裴厌还是皱着眉头,好不容易买一个首饰,成亲时都没有。 顾兰时看着他笑,说:“是没什么相干,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爱人家盯着咱们看,到过年戴上以后,就不摘了,也给我过年留个新东西当做添置。” 这么一说,裴厌倒是勉强接受,确实,新年有一样新东西更喜庆些。 见他不再辩驳,顾兰时才端起碗安心吃饭。 也不是他害怕别人那些言语,裴厌给他买镯子他很高兴,只是不爱去显摆炫耀。 而最重要的,其实还是怕弄脏了,舍不得戴,想好好爱惜。 只是裴厌看着倔强,他只能另找借口。 第167章 一有太阳,村里各个土墙背风处,就有男女老少各自聚拢在一起晒暖,妇人夫郎手里的活不停,捻线纳鞋底,打络子缝补衣裳。 不便出门的年轻双儿和姑娘在自家院里晒暖,喊上一两个交好的,或在屋里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 汉子有趁着天好上山拾柴砍柴的,也有年轻人三五成群带着狗上山撵兔子掏獾子,即便冬闲,大多数人还是闲不下。 后山。 顾兰时扫了西屋出来,今天太阳好,房门开着无妨,他用木叉把土炕上的稻草挑下来,丢到院里晒,稻草被鸡粪弄脏了,全都弄出来后再给铺一层干净的。 窗子和房门都开着,太阳从窗外照进来,屋里的味道淡了。 白天没有烧炕,外头太阳大,老母鸡从屋里溜达出来,他没有管,自顾自干活。 今天二十了,吴二儿和苗树儿成亲的日子,得去镇上,离开席吃喜酒的吉时还早,裴厌已经赶了驴车出门,想趁今天去镇上卖一些干菜和咸鸭蛋,最近咸鸭蛋涨价了,一枚要八文呢。 至于鸡蛋,已经涨到了七文钱,只有十五只母鸡下蛋,还不是每天都下,新鲜蛋攒下来的少,得先紧着酒馆和酒楼送,就没有带出去叫卖。 听到母鸡急促叫了几声,紧接着就是拍翅膀的动静,顾兰时正好挑了一叉稻草出来,他往地上一丢,骂道:“去!” 灰灰把两只母鸡撵的惊慌失措乱窜,一只飞上了柴堆,它站在下面正要叫,就被顾兰时骂了,两只耳朵往后折,眼睛也眯起来,往角落里躲,再不敢撵鸡。 一看它这模样,顾兰时就知道是故意的,它知道不能咬家里的鸡鸭,只是玩心重罢了。 但这十五只母鸡专是为了下蛋养的,还特意给烧炕,母鸡要是给惊着了不下蛋,岂不是得不偿失。 顾兰时看一眼灰灰,有点来气,把木叉靠在墙上,走过去照着灰灰肥壮的身子打了两下,狗喂得太好,皮毛厚,身上肉一拍,听起来都是闷的。 “嗷!” 灰灰夹着尾巴惊叫,一副挨了揍很害怕的模样,还想跑,顾兰时揪住它后脖颈拽住,直接照嘴巴子扇了两下。 “让你叫!还能打疼你?吃的这么肥,一天天不学好,尽干些追鸭撵鸡的事。”顾兰时原本没有太生气,但见灰灰装出一副疼极的模样,又是气又是好笑,不免真给了它两下,随后才放开。 狗很会看人眼色,见真挨打了,灰灰不再乱叫,咧开嘴一副谄媚的模样,尾巴依旧夹着。 顾兰时起身,不再教训狗了,往屋里走之前,抬头看了眼院门口的大黑和灰仔。 两只狗原本伸着脑袋看灰灰挨打,一见他看过来,不约而同扭开脸,没跟他对视。 大黑装作忙碌的样子一边闻地面一边往大菜地里走,灰仔张大嘴巴打个哈欠,又撅起屁股伸懒腰,也不知道是真困了还是怎么,两只都没敢进院子。 见它俩还算乖,没有追在母鸡屁股撵,也可能是杀鸡儆猴了,顾兰时放了心,拿起木叉把西屋炕上和地上散落的脏稻草都弄出来,随后提上大竹筐往谷场那边走。 稻杆和麦秸堆了两大堆,他捡着中间干净的,一大把一大把往外抽,把大竹筐塞满后,又进西屋去铺好。 见母鸡在院里乱拉,不过都是在地上,他没有管,回头铲干净就行,出来走走也好,一直憋在屋里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人正忙着,外头狗叫了两声又停下,这动静,应该是熟人来了。 顾兰时拎起空竹筐往外走,篱笆门半掩着,方红花从外面推门进来,他笑着喊道:“阿奶!” 夜里冷,土炕想铺的厚实点,还得再揽些麦秸,方红花走进来还得一下,他先去抽柴。 小老太太见母鸡放出来了,站在院里看一眼,又伸手抓住离她最近的一只,两手抱着仔细看一圈,见母鸡活蹦乱跳的,没有丝毫生病的迹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母鸡放在地上。 顾兰时在麦秸堆那边看见,笑了一下,他阿奶上了年纪,手却不慢,一下子就把母鸡逮着了,有的人抓鸡还得追在鸡后面跑,不是人人都有他阿奶这一手。 “兰时,我听你方家舅姥爷说,养鸡要捣些蒜给鸡吃,不生病。”她边说边瞅其他的母鸡。 “大蒜?”顾兰时抽够麦秸又往这边走。 “就是大蒜,捣碎了混进鸡食里,对鸡好呢。”方红花点着头说道。 顾兰时在堂屋门口停下,目光落在灶房那边,灶房墙壁上挂了一辫子大蒜,炒菜时好取用。 他和裴厌去年种的是秋蒜,种的多,今年初夏时收了不少,都编成蒜辫子存放,之前拉去镇上卖了一些,家里还有十几辫子,都挺长,吃到明年收蒜的时候都不会断缺。 要说捣了给母鸡吃,也是足够的,毕竟只有两个人。 “那不用加别的?”他问道,抬脚往西屋走。 方红花在后头跟上,说:“不加,就和别的鸡食一样,要是觉着蒜味重母鸡可能不吃,就少捣些,别叫它们吃出来太辣的味儿。” 顾兰时笑着说:“行,等会儿我烫鸡食就捣一些。” 方红花帮他一起给炕上铺稻草。 他又问道:“我舅姥爷来了?” “没。”方红花两手撑着炕沿,爬上去把里面的厚麦秸铺平铺匀,说:“我昨儿大太阳,正好你大伯说要去趟对河,赶车呢,我就让他把我拉到你舅姥爷家,坐了小半天。” 方家村离得不算太远,比起远路,她回娘家方便许多。 原是这样,顾兰时说道:“裴厌去镇上了,吴厨子他家老二成亲,我大舅舅大舅母今天也要去,去吃媒人酒。” “是今儿啊,二十,好日子。”方红花从炕上下来,她知道前头那些事。 顾兰时见她把炕里的麦秸都铺好了,麻利得很,没忍住笑了下。 西屋拾掇干净了,他没有撵母鸡进来,让窗户和房门开着透透气也好。 外头太阳正大,背风处坐一会儿,晒得全身都暖和。 还不到饭时,刚才扒了几片菘菜老叶子,顾兰时把菜叶子剁一剁,扔在院里让母鸡去啄,随后搬了板凳和桌子,端来糕点碟子和果脯碟子,又倒两碗热茶,和方红花一起坐在墙角晒太阳。 东家长西家短,村里一些人和事,几乎没有老太太不知道的,比起别人,顾兰时去村里串门子还是少,乡下人没什么乐子,想听大戏,还得看哪家大财主办喜事。 顾兰时光是听着,一边喝茶一边吃果脯点心,都听得津津有味。 裴厌不在,他做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就没让方红花走,上回的肉还有,他切了和菘菜一起炖煮,吃饭时还用热馒头夹了蒸碗里剩的凝固白猪油,撒点盐香喷喷的。 方红花闲着没事,冬天天短,晌午睡了夜里容易睡不着,她没有回去,帮顾兰时捣蒜喂鸡。 大蒜人吃多了都烧胃,鸡胃小,肯定要少放些,掺进去就好,一老一少在院里鼓捣,倒了食之后,母鸡一个比一个吃得欢,没有任何对蒜味的不适。 * 一到傍晚,太阳沉下去,冷风刮起来,吹得人直缩脖子。 顾兰时在门外张望,天色很快暗下来,树林那边看起来很模糊。 大黑绕着他转了几圈,知道裴厌没回来,同样看向林子那边的小路。 天马上就黑了,头一次回来这么晚,顾兰时不免有点担心,在下一瞬,大黑几个吠叫起来,灰仔直接跑进了林子。 顾兰时心中一喜,没多久他就听到毛驴蹄子啪嗒啪嗒的动静,车轱辘的声音也响起。 “裴厌!”他高声喊道。 林子里的人答应一声,很快从树林里走出来。 篱笆门开得大大的,顾兰时满面笑意,问道:“舅舅他们也回去了?” “嗯,吃完见天晚了,我俩走得都早,在官道岔路口分开,想必已经到家了。”裴厌牵着毛驴进来,一进门,心里是说不出来的踏实感。 顾兰时关好篱笆门,上了两道门闩,几步赶上去问道:“吃了酒?” “吃了几碗。”裴厌老实开口。 几碗。 顾兰时看他一眼,平时在家用小盅喝酒,出去倒是解馋了。 他知道裴厌酒量好,没说什么,他爹酒量不如裴厌,偶尔还痛快喝一顿呢,更何况今天是人家成亲,大喜事,酒水自然是管够的。 等进屋点上油灯后,有了光亮,他才看见裴厌眼神有点微醺,和平常不大一样。 喝酒喝多了就是这样,裴厌一直都这样,喝得再多都不上脸,只有眼神会有些微变化,不如平常那样明亮敏锐。 “锅里坐着水,我去打水,好歹洗洗。”顾兰时边说边往屋外走。 裴厌依旧清醒,要不然也不能一路赶车回来,他取了青盐直接在院里洁齿,天上有云,月亮星星不怎么亮,勉强能看清院子。 顾兰时已经盥洗过,连脚也烫了,只差上炕睡觉。 裴厌在院里洗干净手脸,又舀了热水进屋,泡了一会儿脚,听见外头北风刮起来,声音渐渐大了,他擦干净脚,靸了鞋下炕端洗脚盆子,说:“起风了,夜里不知道下不下雪。” 顾兰时已经钻进热乎乎的被窝,今天炕是他烧的,要是不早点烧好,天一黑,揽柴火都得靠手摸。 他打个哈欠,对快出房门的裴厌说:“下午天就有点变,可能会下吧。” 倒了水进来,门窗都关好,裴厌吹灯上炕,吃了不少酒,他身上热乎,摸到顾兰时手之后,心里也热乎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冬夜还长,漫漫无边。 第168章 大雪还在下,天地白茫茫一片。 已是下午,没有太阳,天上乌云厚重,光线不甚明亮。 屋里,顾兰时披着被子,坐在炕上和裴厌对面吃饭。 炕一直烧着,热乎乎的,外头那样的天气,叫人不愿远离了热炕。 昨天夜里没怎么睡,今天白天裴厌还好,顾兰时睡了大半天,晌午时被叫起喝了半碗米粥,这会子才算正儿八经动筷吃饭。 “昨天先见了蒋厨子,说酒馆里鸡蛋还有,不忙着送,后边去了吴升文家里,他也说先不用,正好下大雪,出门不方便,后头这十天半月,就不去镇上了。” 裴厌说着,拿起半块咸鸭蛋用筷子掏出来,夹进顾兰时碗里。 鸭蛋黄流着红油,米粥是晌午熬的,熬的多,吃到了这顿,配着咸鸭蛋正好。 昨晚那么急,根本顾不上说这些闲话,这会子他才想起来。 顾兰时喝一口粥,咽下去后点点头:“嗯。” 他晌午就喝了半碗粥,眼下饿极了,顾不上说别的。 裴厌笑一下,没有再打搅他吃饭。 雪片子更大了,上午时还没有如此态势,风势也紧,无疑是场凛冽的鹅毛雪。 灶房里,大锅冒着热气,裴厌站在台边洗碗刷锅,这些话他干得很熟练。 扫出来的一条路又被雪花覆盖,灰灰和灰仔在院里跑来跑去,它俩皮厚肉肥,根本不怕冷,原本没有人踩过的雪面都是他俩的爪印,不少地方的雪像是被犁了一遍。 不过等这场鹅毛大雪下个一晚,雪层一厚,连狗也不好在其中跑跳了。 大黑早见惯了大雪,或许因为小时候它是野狗,没有遮蔽风雪的狗窝,这两年每次一下雪,它总喜欢窝在铺了麻袋和稻草的温暖狗窝里,除了吃饭喝水,基本不出来,不睡觉的时候就伸出脑袋看外面雪花飘,比起灰灰和灰仔更稳重。 拾掇好灶房,裴厌又趁着天没黑煮猪食,烧的热水多,顺便给鸡鸭烫食。 狗已经吃过了,用菘菜汤泡的糙馒头,不然灰灰和灰仔早就嗷嗷叫,不会这么安心在院里玩耍。 屋子里,顾兰时吃完没有动弹,裹着被子靠在炕头发呆。 从睡醒他一直这样,双眼有点失神,昨晚几乎可以称得上许久不曾有过的大动静,他没有受伤,只是到后面神智有些恍惚,这会儿才渐渐缓过来一点。 听到外面狗叫,他回过神,眼睛流露出几分光彩,不再呆愣愣的。 打个哈欠,他懒得下炕出去,屋里多暖和的,家里牲口禽畜有裴厌在呢,不用他操心,于是把炕桌挪了,躺下把被子盖得严实,睡不着盯着房梁看。 喂了牲口,裴厌见雪越来越大,把落了一身雪的灰灰和灰仔撵进狗窝里直接拴住,绳子放的短,只能在狗窝附近活动。 这是怕它俩太兴奋,夜里也不睡,在雪地里乱跑,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俩从小被惯的,玩起来有点不着调。 他一摸灰仔身上的毛发,已经湿了,抬手就打了下狗头,以示训斥,太贪玩了。 “呜——” 灰仔脑袋上挨了一下,不疼,但还是发出委屈的声音,撒娇一样用头蹭了蹭裴厌手。 大黑不用栓,比人还精,下雪下雨都知道躲,裴厌起身又去鸡圈那边看了看,用竹竿把鸡窝和鸭舍顶上的积雪推下来,再检查检查棚顶,见没有隐患,这才回去。 知道顾兰时爱干净,他洗了手才推门进屋,坐在炕边问道:“锅里热了水,是这会子盥洗还是过会儿?” 顾兰时翻个身侧躺,看着他说:“眼下不急,刚吃完。” 裴厌笑道:“好,那等会儿我再去添柴。” “什么时辰了?”顾兰时问道。 裴厌见他一副疲懒的模样,心知是昨晚行事所致,懊恼之余却还有昨夜旖旎留存于心间,他看了看窗子,琢磨一下道:“申时过半。” “快天黑了。”顾兰时今天睡得昏沉,没想到已经傍晚了,早上的时候他睁眼过,因天色不好,透进窗户的光一直暗沉沉的,失了辨别的准头,以为还早着。 见他没有睡觉的意思,裴厌问道:“要点灯吗?” “不了,又不做什么。”顾兰时又打了个哈欠,他抬手擦干净眼角水迹,看向裴厌说:“睡了一天,这会子光是乏,睡却睡不着。” “那咱俩说说话,等过两三刻钟,我端水来洗漱。”裴厌说道,眼里都是笑意。 “也好。”顾兰时答应一声,顿了一下问道:“咱俩说什么?” 裴厌被他逗笑,开口:“说什么都行。” “成天在一处,哪有那么多话说。”顾兰时懒懒说道,突然,他想起什么,坐下来说:“要不咱俩翻花绳,在屋里也没别的事可做。” 翻花绳。 裴厌愣了下,这是村里小孩常玩的,多在女孩和双儿之间,男孩子也有,但很少,他确实没玩过,别人玩的时候也没去看。 顾兰时总算有了点兴致,坐起来披上外衣,拉过针线篮子,剪了长长一截麻线,两头缠在一起打结,绷在手掌上,用手指头来回一勾,抬眼看向裴厌,动了动手,示意他来翻。 裴厌脱鞋上炕,盘腿坐在他对面,看着眼前的花绳,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眼神透露出一丝茫然。 顾兰时原本想催他,嘴里一句带抱怨的“没玩过吗”差点脱口而出,在裴厌抬头,看见一副忐忑的模样后,他连忙刹住,换了语气开口:“来,你先用手撑着,我来翻。” 裴厌学着他将两手伸出,掌心相对。 往常干活麻利的修长手指这会儿瞧着很是笨拙僵硬,好在他知道配合顾兰时,把已经绷好的花绳套在了手上。 “就这样,勾着往下往上翻都行。”顾兰时一边说一边上手,到他手里后,又往前一伸,教道:“看见那两根绳没?一个小指勾一个,往下翻,就到你手里了。” 裴厌从来都不笨,看他玩一下就知道该怎么做。 翻花绳说难也不难,玩起来却挺吸引人,两人都盯着绳子,你来我往,连时辰都忘了。 屋里越来越暗,顾兰时偶然间一抬头,看见窗外黑下来,笑道:“怪不得脖子酸,头越来越低,天都黑了。” 裴厌把他手里的花绳翻进自己手里,转头看一眼窗子,说:“我去灶房看看,估计水不热了,得再烧烧。” “行。”顾兰时把他手上的绳子摘下来,放在枕边,又道:“把灯点上。” “好。”裴裴厌从泥炉膛里抽出一根快烧完的细柴,过来把油灯点燃,屋里有了一点亮,果然好多了,他又问道:“还喝水吗?” 顾兰时摇摇头:“我不渴。” 见他玩了一阵比刚才精神头要好,也没有想睡觉的意思,泥炉旁边堆着柴火,裴厌给炉膛添了两根柴火,让火继续烧着,这样陶罐里的水始终是热的。 从脸到脚该洗的都洗干净,天已经彻底黑了,冬天就是这样。 一点昏黄火光晃动,顾兰时还惦记着翻花绳,今天水不是特别烫,草草搓洗一遍就抬脚擦干了。 等裴厌倒了水进屋,他用针挑了挑灯芯,见火苗窜长,比刚才亮一点,拉着人坐在炕上又开始玩。 翻花绳一玩就是许久,直到两人都尽兴。 * 雪下了四天,第四天下午的时候才停,头顶依旧覆盖着乌云,太阳没有出来的迹象。 这几天都是裴厌在忙,连做饭也是他,所幸家里的活并不多,白天只要喂喂牲禽,打扫打扫西屋。 厚厚一层雪积在院里,他铲出一条路,方便行走。 顾兰时没怎么出屋子,洗漱都在里面,这怪不到他头上,裴厌近来有了些许章程规律,昨晚睡了一晚,精神头十足,今晚必定会折腾一宿。 年轻火气旺,况且裴厌原本就比一般人更精壮,二十出头的年纪,憋了大半年,总算在冬闲时得以宽解。 要说小别才胜新婚,但相比而言,裴厌今冬反而更黏糊。 去年是成亲第一年,对他来说,还不敢真过分,今年两人越发熟悉亲密,胆子便渐渐大了,兴致最高时,一上了头,红着眼都敢随便摆弄顾兰时。 因为这样的“肆无忌惮”,每每天亮时,他都要烧盆热水进来给顾兰时擦拭,不然全是汗水和别的黏糊,根本睡不爽利。 东屋。 听到外面在刮风,顾兰时就知道天一时半会儿晴不了,低声叹了口气。 太阳出不来,积雪难以融化,人人都躲在家里猫冬,很少会有串门的,他俩又住在后山,离村子远,想出去还得一路踩着积雪。 要想出门不被困在屋里,只能太阳晒化雪,等地面干了,就能随便乱跑。 只要还困在家里,就一点法子都没有。 没有事做,可不就在炕上窝着,这么冷的天,离开暖被窝冻得什么似的。 脚步声靠近,靠在炕头的顾兰时下意识把身上被子裹紧,他其实挺喜欢和裴厌待在一起,说说话踢踢毽子,翻花绳打陀螺,有时在屋里做些甜丝丝的事,不过裴厌太壮了,让他确实有一点烦恼。 第169章 雪停了,但天没有放晴,有时傍晚北风呼呼呼地刮,在屋里听像是山里狼群嚎叫。 原本就冷,这声音让人愈发从心里对严冬胆寒,鲜少有人愿意出门,都窝在家里,不是烧炕就是烧炭盆取暖。 地面积雪未融,走路虽然同样不方便,但比雪化之后,满地的泥泞湿烂好一点。 厚厚的雪覆盖住菜地,像一块大棉被,不过没有维持多久,狗每天不是到处巡视就是跑来跑去玩耍。 晌午,天色依旧灰暗。 灶房里,顾兰时在切咸菜疙瘩,案台另一边有两个碗,碗里各自有一个已经煮好的荷包蛋。 锅盖边冒出白汽,裴厌坐在灶台前添柴烧火,见锅开了,他起身用大勺推开木锅盖,一阵白汽倏然笼罩在眼前,他挥挥手,等白汽散一些后,顺手就用大勺搅了搅锅。 锅里是面条,好几天没吃面了,因裴厌饭量大,擀的面自然多。 他用筷子夹断一根面条,见没有白心,拿起放了荷包蛋的一个碗就捞面。 “我的够了。”顾兰时切完咸菜,在襜衣上擦擦手,接过碗走到灶台另一口大锅前,拿起大勺给自己碗里舀臊子。 臊子有菘菜丁子豆腐丁子肉丁子,另外几样是泡发后切了的豇豆丁子葫芦条丁子,以及黄豆和黑木耳。 用猪油炒了又煮好,连汤带水,热乎乎浇在面上,闻着就喷香。 裴厌用的碗是大碗,很容易区分开,他没有一次就把碗捞满,面和臊子留在锅里一直热乎,吃完还能再捞,省得一口气吃得顶住胃。 灶底的火没有熄,一碗连菜带面都齐全了,顾兰时把咸菜碗放在地上,两人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吃饭,连桌子都不用。 火光映在脸上,带来些许炙烤的温暖。 呼噜呼噜吃完一碗面条,顾兰时没吃饱,又给自己舀了一碗,两手捧着碗先暖暖手,看一眼外面天色,说:“也不知道啥时候晴。” 裴厌把碗里的汤喝完,没有立即起身去捞面,坐在原地歇一口气,开口道:“估计还得几天,都说不准,指不定明儿就放晴了。” “下这么大的雪,估计镇上人出门吃饭的也少。”顾兰时说着,见灶底火势小了,单手端着碗筷,另一手摸了两根柴火添进去。 裴厌站起来,拿起放在灶台上的长筷捞面,说道:“生意应该比平时差一点。” 他给自己舀了臊子,又回来坐下,开口:“要说雪地比起烂泥地还好走一些,不过上回听蒋厨子说鸡蛋还有百十来个,怎么都够一段时日的,更何况从那天见了他后,第二日就下雪了,吃用肯定不多。” “那就先不用去镇上。”顾兰时说完,一手拿筷一手端碗,夹一块咸菜就着面开吃。 刚吃完饭,碗筷还没撂下呢,就听见外头狗叫。 自从下雪,他俩就没开过篱笆门,家里什么都有,根本不用出去,裴厌往外走,狗已经跑到篱笆门那边了,冲着外头叫。 在听到竹哥儿的声音后,大黑几个安分下来。 裴厌答应一声,快步上前打开门,门外竹哥儿和苗秋莲都裹得厚实,两手插在圆筒暖手套子里。 “岳母。”裴厌连忙让他俩进门,见灰仔往门外窜,他打个呼哨,制止了狗往外跑,外边天寒地冻的,大菜地就足够它们几个撒欢,出去做什么。 顾兰时正洗碗,听见他娘的声音,人还站在灶台前,声音就亮了起来:“娘,你俩吃了没?” “吃了吃了,这不是吃过饭,闲着没事,过来转转,顺便,跟你说一声,你大姐生了。”苗秋莲边说边走进灶房。 “大姐生了?”顾兰时一下子转头看她。 苗秋莲喜得什么似的,说:“是个大胖小子,前几天下大雪的时候生的,那会儿路不好走,天又冷,你大姐夫向来心细,你大姐当时有些不好,他不肯离了你大姐,一直伺候着,就没来报喜,今天早上才过来道了一声,改天我得去看看。” “那我也去。”顾兰时把洗好的碗放在灶台上,琢磨了一下说:“我记得之前算的日子比这早。” “可不是,迟了好些天。”苗秋莲说道。 裴厌在门口见他们三个站着说话,提了板凳进来让竹哥儿和岳母坐下。 “把炭盆端进屋里。”顾兰时对他说道。 “好。”裴厌答应着,去柴房抱了柴火和木炭。 这时节,外头到底不如屋里暖和,泥炉也在东屋放着,炉膛里有火,裴厌顺势取了一根点燃炭盆。 他估摸着等下顾兰时几个进来,应该要上炕,坐在地下太冷了,于是他伸手摸了摸炕面,见没有之前热乎,就到外面添柴闷柴。 顾兰时拾掇完灶房,苗秋莲和竹哥儿跟着他进屋,拿出果脯蜜饯放在炕桌上,添茶倒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说笑聊天。 没一会儿裴厌也进来了,因都是自家人,竹哥儿年纪又小,犯不着避嫌,他坐在炕沿,陪着说几句话。 苗秋莲记挂着他俩做生意的事,也操心大雪天怎么把鸡蛋送去,问了几句,一听近来不用往镇上跑,她点着头说:“虽少挣了钱,但待在家里安心,又暖和,别看没融雪,雪地里跑车,遇到下坡那车轱辘也打滑呢。” 顾兰时还惦记着大姐姐,问道:“娘,你刚说我大姐不好,是怎么回事?” 苗秋莲放下茶碗,叹口气说:“嗐,生孩子,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哪有那么轻易的,听你大姐夫说,当时出血多,连忙请了郎中去,还好,不是太危急,伤不到性命,不过后边也要调养调养。” “这天寒地冻的,出门不容易,原本我是不同你说的,等孩子百天再让你过去,又一想,你大姐这回遭了罪,娘家再没几个人去看望看望,恐怕心里落下委屈,你大哥二哥那边我都说了,让一起去呢。” 原是这样,听完后顾兰时松了口气,说道:“娘,那你打算哪天去?” 苗秋莲开口道:“你大姐夫上午来的,偏巧霜儿病了,早上没出屋子,狗儿请了草药郎中来,诊了脉,说是受了风,给开了两副药,这不听你大姐夫说已经不要紧了,就没顾上跟他去,看看明儿什么天,要像今天这样,不刮风,那就明儿去。” “行。”顾兰时点头,又问:“那霜儿的病不要紧?” 竹哥儿说道:“该是不要紧的,我送饭进去,小嫂子还能坐起来,说话也不虚,只是咳嗽多,脸烫发热,出门时她喝了药睡下了。” “那就好。”顾兰时点点头,又对他娘说:“娘,我这儿鸡蛋攒了些,等下你回去拿几个,给霜儿补补身子。” “哎哎好。”苗秋莲笑着一迭声答应。 和村里人一样,她养的母鸡没有给烧炕弄热屋子,天一冷,母鸡就不下蛋了,手里只有之前攒下的那些,这一个寒月里,也卖得吃得差不多了。 要说杀鸡给补补吧,只是受了风寒,宰一只鸡有些舍不得,一听顾兰时要给鸡蛋,她哪有不愿的。 其实今天过来除了说大女儿的事,心里也存了要几个鸡蛋回去的想法,就是不大好意思当着裴厌面儿直说,想着临走时再讲。 自己亲娘,顾兰时其实从苗秋莲神色中看出来了,几个鸡蛋而已,顺嘴就给了台阶。 * 第二天上午,太阳从云层中偶尔露出来,不怎么温暖,但光线强多了,不像前几天那样灰暗。 顾兰时早早就把要带的竹筐备好了,正是装鸡蛋的小竹筐,最下面放了两层竹片格子,一共二十四枚鸡蛋, 他给第二层上面铺了些稻草,又带了点红枣毛栗子核桃等一些山货,还有晒的菌子干,想必周家会杀鸡给大姐姐吃,炖鸡的时候放些菌子也香呢。 嘱咐裴厌晌午自己做饭,他背起竹筐出门,有牲禽要喂,得留个人在家看顾。 一路踏着积雪进村,顾兰时脚步轻,刚推开半掩的门,差点和出来的竹哥儿撞个满怀,两人都急急刹住。 竹哥儿笑道:“兰时哥哥,我刚还想你是不是快来了,娘都收拾好了,二哥在套牛车。” “大哥没来?”顾兰时问道。 竹哥儿把院门打开,又把门槛取下,说:“还没来,估计等会儿就来了,他不去,大嫂去,爹今天也要去看大姐姐,狗儿哥照顾小嫂子,大哥要带两个孩子,二嫂也不去,小锁儿太小了,她也带了孩子过来,晌午有她在,大哥、狗儿哥、小嫂子还有顾安他们都有饭吃。” 顾兰时点点头,牛车再大,也坐不下所有人,去几个就行了。四个侄儿有三个都会跑了,又是猫嫌狗憎的年纪,去那边是看望大姐姐的,带着孩子确实不方便。 “小嬷!” 顾衡玩得太开心,尖叫一声跑过来,跟个小肉球一样撞进顾兰时怀里。 顾兰时后退两步稳住,随后顾安和顾满都围了过来,一个两个嘴里都喊着小嬷,吵吵闹闹的。 苗秋莲着急去看女儿,收拾好后没有多耽误,叮嘱花惜霜两句后,和顾铁山拖家带口就出了门。 路上雪挺厚,顾兰河牵着牛绳,老牛不紧不慢往前走,一路都稳稳当当的,叫人坐在车上很放心。 到周家以后,顾兰玉原本在炕上歇着,一听到院子里熟悉的声音,立马睁开了眼。 因周家村和唐家村离得近,是相邻的村子,苗秋莲让二儿子先牵牛车往唐家村去,把顾兰秀也拉来了。 一家子热热闹闹进门,又是鸡又是鸭,带了好些给顾兰玉补身子用的东西。 第170章 顾兰玉很高兴,原本血色不太好的脸一下子有了点颜色,精神头也好了,娘家人还没进屋子,她就有点着急了。 “哎呦!”苗秋莲一掀门帘子,见她挣扎着想下炕,连忙扑过去阻止,和后脚进来的顾兰时将人扶上炕捂进被子里。 后面竹哥儿抱着馨儿和顾兰秀张春花进来,屋里一下子变得拥挤热闹。 周书宏三妹妹周小茗提了新沏的茶进门,给众人都倒上了热茶,周老娘端了好几碟干果点心,殷勤招呼众人。 见苗秋莲几个都围着儿媳妇,她不好说打搅,人家娘家来人了,好歹让说说亲近话,于是她又出去招呼顾铁山和顾兰生,嘱咐周小茗在屋里添茶倒水。 “哇——” 炕里睡着的大胖小子被说话声吵醒,扯着嗓子哭,声音嘹亮。 顾铁山还有顾兰河在堂屋跟周家人说话,暂时没进去,听见这动静,两人都乐了,好小子,一听身体就好。 顾兰玉靠着另一床被子坐在炕头,抱起儿子拍着哄,一边还笑着和他们说话:“昨天书宏回来,说霜儿病了,今日好些没?” 苗秋莲坐在炕边,伸长脖子去看她怀里的外孙,见脸蛋子胖嘟嘟,稀罕的不行,闻言笑道:“昨天吃了两顿药,今儿早上强多了,不发热了,只是咳嗽,到底年轻,底子好。” 她这个姿势久了不舒服,于是坐回去,又说:“人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冬天又没几个活,叫她多修养修养,人家家里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总不能到了咱家受委屈。” “可不是。”顾兰玉应道。 苗秋莲见外孙哭个不停,说:“许是饿了?” 说完,她看向女儿,问道:“身上怎么样了?可有奶水?” 顾兰玉笑着说:“刚喂过乳果睡下,就是惊醒了,哄哄就好。” 她拍着儿子又道:“好多了,昨天饭量也好,吃得多了,人也不昏沉,有了精神。” “奶水这两天下来了,只是还在吃药,先没给娃儿喂奶,书宏他堂嫂恰好上个月生了,奶水很足,这几天有时她过来喂,有时是吃乳果。” 看女儿脸色还是有点差,苗秋莲不免有些心疼,说:“娘给你带了两只老母鸡,还有一只鸭子,回头让你婆母炖了,天天吃着,还有红枣儿,给你蒸着吃。” “兰哥儿、秀儿还有春花月姐儿都给你带了鸡蛋,够你吃一阵子的,山货菌子也带了些,炖鸡的时候给你放些,多吃点儿。” 她转头又对顾兰秀说:“秀儿,不是带了红糖,给你大姐冲一碗,让喝些暖暖身子。” “好嘞。”顾兰秀起身要去冲糖水,被周小茗抢着去干,怎么好叫客人动手呢。 端着糖水碗进来,周小茗见顾兰玉抱孩子正哄,笑道:“嫂子,我放炕沿。” “好。”顾兰玉又对她说:“乳果没了,洗两个切了,倒进碗里,放屋里备着。” 周小茗又麻利去干。 苗秋莲这才问道:“这大雪天,进山了?” 顾兰玉换了个姿势抱孩子,说:“没,这雪下的,哪里能进去,半个月前,他说趁着天好,摘一筐回来,万一奶水不足孩子没吃的,能先对付,不想真用上了。” 一听姑爷是有远见的,苗秋莲放了心。 顾兰玉上一胎奶水好,把馨儿吃得又白又漂亮,谁也没想到这回不好,好在有这些准备,不至于大人小孩都受罪。 她俩口中所说的乳果,只有山谷里有,还得是一处溪水清清的俊秀之地才能长出来。 和妇人不同,夫郎生了孩子以后没有奶水,要是没有乳娘,只能去山里摘乳果将孩子喂养长大。 乳果只有十岁小孩拳头那么大,白色圆球的模样,每个乳果上都有一个凸起,类似母乳头那样,用针扎开后,孩子能从凸起处嘬出果乳。 即便冬天最冷的时候,乳果外面是一层厚厚的果肉,最里头的白色汁水始终都是温的,除非坏掉,一般来说不会被冻成冰碴子。 摘下来的乳果只要没沾水没碰坏,能放三个月以上,不怕搁坏了。 有的妇人奶水少,家里也会给孩子去摘乳果,这果子和人乳几乎没什么差别,照样能喂得孩子白白胖胖平安长大。 如今天冷,怕伤孩子肚子,切开果子后把汁水倒出来,盛在碗里,屋里有泥炉,孩子要是饿了,热一热就能吃。 而剩下的果肉也能煮出白色的汁水,大人小孩都能喝。 周老娘在外面说了一阵子话,又怕冷落屋里的亲家母,听她俩在说乳果的事,开口道:“亲家母,这几天乳果吃的,有不少果肉,我这就去切了煮,大伙儿趁热喝一碗,既暖和不说,还滋补呢。” “不用不用。”苗秋莲推辞道。 周老娘却不依,这回顾兰玉为给他们家生大胖孙子,遭了不少罪呢,娘家人来了她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乳果只有家里有婴孩的人才能去摘,平常可没人敢去动手,乡下人都觉得这东西好,果肉也不能随便糟蹋。 周老娘去煮果肉了,苗秋莲见拦不住,没有再说什么,果肉煮出来的水没啥味道,就跟喝水一样,不过大冬天来一碗,确实比喝茶水更暖和。 拍着拍着,孩子睡着了,顾兰玉把儿子放回炕上盖好被子。 苗秋莲压低了声音,省得再把外孙吵醒,说:“你爹和二哥在外面。” 顾兰玉笑着开口:“娘,不用这么,他平时觉好着呢,雷打都不醒,只是你们进门时刚睡下,没睡沉才醒的,正好,趁他睡了,让我爹和二哥进来瞅瞅。” “好好。”苗秋莲答应着,不用她出去,顾兰时很有眼色,知道小外甥刚睡着,他没有出声,只朝他爹用眼神示意。 顾铁山和顾兰河明白他的意思,都起身过来,特地来看女儿妹妹,自然要进去见一见。 周小茗和周老娘在灶房,屋里只有他们自己人,没什么可避嫌的,顾铁山见女儿脸色明显差,坐在炕边问了几句,末了才看一眼外孙,小兔崽子倒是胖乎。 顾兰河同样说了几句闲话,他两个汉子不好在屋里多待,没一会儿又出去了。 外头周老爹、周书宏还有周书宏四弟忙着给他俩添炭盆倒茶水,炭盆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周家人太实在,怕他俩冷,柴火不小心架得太多,火苗“腾”一下窜得老高,人想伸手烤烤火都不敢坐得离炭盆太近,不然准会燎着眉毛头发。 顾兰河被逗笑,被他爹看一眼后没有笑出声,抿着嘴巴憋住了。 顾兰玉很高兴,都不觉得疲惫了,一坐靠坐在炕头和弟弟妹妹说话。 苗秋莲许久没见外孙女,抱着馨儿给砸核桃吃。 周老娘没多久给端来了果肉汤,人人都有,她忙着这些,又喊上女儿去灶房,要早早把晌午饭备好,不至于到跟前了才手忙脚乱,不但她丢人,客人还得饿肚子等。 到晌午时,苗秋莲几个陪着在屋里吃饭,自从孩子出生,顾兰玉还是头一次胃口这么好,比昨天多吃了半碗饭。 等娘家人走了之后,她虽有点疲惫,但心里很高兴,夜里都睡得好了。 * 穷人的冬天难熬,常常能看见冻得手脚皲裂的,都盼着太阳出来,白天晒一晒,不至于如此煎熬。 就这么盼啊盼,总算等来了明日高悬。 晌午,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滴答滴答不停响,几乎串成了雨幕,人出门时还得快走两步,以避开更多的水滴。 还未到凛冬时,那时候更冷,就算有太阳,雪也不好消。 大地变得泥泞,残雪染上污泥,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就算在院里走一趟,鞋底全是沉重的烂泥,屋檐下窗台上总要放几根树枝,进屋前得刮一刮,才不会把屋里踩得脏兮兮。 西屋。 顾兰时端着食盆进来后,脚往后一勾,直接关上房门,这是怕母鸡跑出去,外头雪化了,虽有太阳,还是很冷,院里又都是湿泥,没必要白天放母鸡在院里溜达。 他给木槽里倒了食,母鸡跑得很快,纷纷围过来。 裴厌正在铲沙子上的鸡粪,说道:“改天该把沙子换一遍。” “行,到时候先把鸡关进笼子,放在炕上,省得绊脚。”顾兰时倒转木盆,一手拍了拍盆底,见干净了,又拎着木盆出去。 每天都是先喂里面的鸡,外头篱笆圈里还有不少鸡鸭呢。 裴厌拾掇干净西屋,关好门就去灶房提猪食桶,后院猪和毛驴也在等着吃。 除了夜里有足够时间行房事以外,白天的日子没多大变化。 一直到路面稍干,鸡蛋也攒下不少,总算能去镇上卖猪卖鸡蛋了。 第171章 车轱辘在泥地上碾出道道痕迹,裴厌牵着驴车出门。 太阳这几天都很好,地面比之前好点,不少地方已经算硬实了,挑着路走就不会踩一鞋底烂泥,遇上避不开的烂路段,就只能这么走过去,而毛驴骡子走在泥泞处比人更稳当。 板车上放了三个竹筐,一大两小,大的装了七十六枚鸡蛋,小的一筐装了四十八枚鸡蛋,另一个小筐则装了三十枚咸鸭蛋。 这三筐蛋不沉,裴厌见去林子那边泥泞较多,就没有让毛驴跑,继续牵着驴子往前走。 已经煮熟的咸鸭蛋还好,鸡蛋不一样,去镇上这一路都要谨慎些,尤其碰到泥路时。 已经是半早上,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他牵着毛驴不紧不慢赶路,只是去镇上卖蛋,用不着赶早集,等上了官道后驴车跑起来,也不会像一大清早那么冻。 他独自出门离开,身后篱笆门半掩,连狗都没有出来相送,正围着洗麻袋的顾兰时嘤嘤叫。 顾兰时坐在板凳上,面前的石板是裴厌早上给搬过来的,他从木盆里捞出泡了半个时辰的三条脏麻袋,放在石板上,伸手从脚旁的竹篮里抓一把野澡珠放在麻袋上,用木棒捶打起来。 麻袋是从狗窝里取出来的,睡了一个月,已经脏了,塞在里面的稻草掏出来,正在太阳底下晒。 野澡珠被捣碎,又给撩些水,很快就出了白沫子,因麻袋脏,白沫子很快变灰浊。 捶捣的动静咚咚咚响,三只狗没有靠近他,只在周围转悠呜咽,没多久就各自找了地方趴下晒太阳,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看向这边,灰灰眉头像是皱在一起,很担心它的麻袋窝。 脏麻袋洗了两遍,顾兰时才罢手,拧了拧水,直接展开放在柴堆上。 尽管用的温水,风一吹手上水迹变得冰凉凉,他赶紧擦干,见两只小狗还盯着麻袋看,忍不住笑了下,冬天洗什么都干的慢,麻袋还得几天晒呢。 地上晒着的稻草被狗睡了一个多月,回头晒干了,直接当柴火烧,家里稻草挺多,塞几个麻袋不成问题。 他走进柴房,打开一个旧木箱盖子,从里头拿出三条带补丁的麻袋,这是上回洗的,都是给狗用的。 出来后往麦秸堆那边走,原本趴在地上的灰灰一下子起来,一边闻他手里的麻袋一边跟着他走。 麦秸堆前,顾兰时把塞满麦秸的一条麻袋往地上一扔,灰灰一只爪子站在上面,低头不断嗅闻。 等顾兰时装完第二条麻袋,转眼一看,它已经趴上去了,尾巴在身后轻轻晃两下,显然很满意。 装好三条麻袋后,他轻踢一脚灰灰,示意它起来,自己把三条麻袋垒在一起,抱着往外面走。 路过大黑和灰仔时,两只都爬起来,跟在他后面。 把麻袋放进狗窝,由它们去闻去躺,顾兰时拍拍衣裳,又回到院子干别的。 堂屋屋檐下放了一块石头,石头中间凹陷,是裴厌从山里背回来的。 他从堂屋里拎出一个口袋,里头是一条条晒干的地龙,他抓出来一把丢进石头凹陷当中。 四下看看,没看到石头锤,于是找了找,在柴堆另一侧找见了。 石头锤是用一块圆石头和结实的木棍绑起来的,石头不大,木棍也短,棍上缠了两层布。 他走到屋檐下又坐好,右手竖直握着木棍,像用杵捣石臼里的东西一样,用石头锤捣磨放在凹陷里的地龙干。 灶房里的石臼常常用来捣蒜磨辣子面花椒面,都是味道重的东西,地龙干捣磨成粉,是用来喂鸡的。 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法子,要想冬天让母鸡下蛋,只有草和谷糠麦麸是不成的,把地龙干泥鳅干都弄成粉,喂鸡的时候抓两把,母鸡见了“荤”,自然就容易下蛋了。 夏天的时候,他俩挖了不少地龙,还在河泥里捉泥鳅,连同渔网里捞上来的大鱼小鱼,没吃完都晒干了存起来,冬天正好磨一磨喂鸡鸭。 因这些东西有限,得先紧着下蛋的十五只母鸡吃。 这是件费力气又费工夫的事,也不一定就要捣磨成粉状,只要碾得碎碎的,和别的鸡食一起搅拌,方便母鸡吃就好。 圆石头自身有分量,就和石杵差不多,地龙干泥鳅干小鱼干都能捣烂,就是要费些力气,像较大的鱼干,更要在这里坐许久。 顾兰时磨着磨着,觉得手腕酸,就换了一只手,之前多是裴厌干这活,偶尔忙不开他才上手。 裴厌力气大手劲大,干起来总一副轻松的模样,耐心也足,花费一阵子工夫,就能把这些都磨成粉。 想到好几天没给母鸡吃鱼干了,他放下石头锤,去杂屋拎出另一个小口袋,比起地龙和泥鳅,鱼干相对来说比较少。 大鱼干他试了试,晒得干,肉又厚,费了力气才掰成几块。石头的凹陷处没有那么大,一整个放上去不好捣磨,只能这样。 忽然,顾兰时拿起石头锤的手一顿,他俩前几天也吃了一次鱼干,泡发后上锅蒸熟就能吃。 鱼干泡发后也就软了,用刀连鱼骨一起剁碎,可比这样下力气捣磨更方便,只是鱼刺好像麻烦点,就算鱼刺也被剁短了,万一较硬,卡在鸡脖子里。 平时他都不太留心这些,今年头一回在屋里养鸡,不得不多想想。 要么,就上锅蒸熟了,再剁碎捣成泥,即便鱼骨和鱼刺硬点,也比这样干着捣磨要容易,鱼肉烂就烂了,反正是给鸡吃。 家里柴火足够,他这样一想,干脆,把鱼干和地龙干蚯蚓干一起,泡在旧木盆里。 泡发得一两个时辰,吃完晌午饭再蒸不迟,他把口袋扎好放回杂屋,拿了鞋底出来,坐在太阳底下一边纳一边等裴厌,心思转到蛋价上,不知道最近如何了。 * “鸡蛋——” 裴厌拉长了声音吆喝。 为了稳当些,今天驴车赶得慢,比平时多花了两刻钟才到镇上。 天气好,街上小摊大多都在,沿街叫卖的人也有,不过比起春秋时候的菜蔬瓜果,要少了很多。 这会子卖的,全是些干货,干菜干果都有,也有卖鲜果的,并不多,一个汉子挑了两筐梨,甚至还有卖橘子的,绿的黄的都有,那颜色很鲜亮,分外惹人注意,不过一问价钱,家境一般的人就歇了心思。 他们这里靠北,橘子是用船从南边运来的,价钱比梨高多了。 “鸡蛋咸鸭蛋——” 裴厌牵着毛驴慢慢往前走,见街边挎着篮子的妇人有看向他的,脚步就慢下来,不过对方并没有出声,眼睛瞅着板车上的蛋筐,从旁边走过,连价钱都没问。 于是他又往前走,吆喝了两声,径直朝同春酒馆走。 快到街角时,一个老太太喊住了他,问鸡蛋多少钱。 “七文一枚。”裴厌说道。 老太太咂咂舌,直叹这价钱太高,直接摆摆手,转身进了院门。 裴厌料到她应该不会买,这时节蛋价就这样,愿意买的人不多,除非大户富贵人家。 而宁水镇大户多聚集在青鱼巷附近,那边有好几条巷子和大街,其中院落有大有小,即便小院落,住的也是小富之家,想把鸡蛋鸭蛋卖出去,还得去那边转转。 他心里这么盘算,但还是先往酒馆去。 到了之后,馆子里有客人吃酒吃饭,蒋厨子在灶上忙,腾不开身,还是酒馆老板和他夫郎到后门这边来看鸡蛋。 裴厌认得这个年轻夫郎,头一回卖鸡蛋给酒馆,就是吴文君给结的账。至于老板张福,常常往镇上来,也是认识的。 张福之前听厨子提过一句,说冬天好像也能送几个鸡蛋来,他那时没放在心上,不想这大冬天的,还真有鸡蛋,不由拿起一枚在手里看,问道:“裴家兄弟,你这鸡是怎么养的?这会子还下蛋。” 裴厌笑着说:“弄了个屋子,夜里烧烧炕,屋里暖和起来就行。” “嗯。”张福把鸡蛋放下,跟他所想一样,于是又问了价钱。 大冬天弄些鸡蛋,还要运到镇上,确实不容易,裴厌照着市价,手指捏在一起比了个“七”。 不是他不愿意让价,这时候卖的就是这价钱,见张福犹豫,他开口道:“我知道价钱高,也没办法,为下这几个蛋,我夫郎日夜都操心操劳,时节不对,再精心伺候,母鸡也不是天天都下蛋,忙了一个多月,才攒下这点,这样,三十个送两个,张兄看如何?” 酒馆最近生意不错,鸡蛋在冬天是个短缺稀罕的东西,要是没靠谱的交情,吃光了再想买可不容易。 眼见有卖鸡蛋的,不买一些续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张福问道:“鸡蛋还剩多少?” 吴文君想一下,说:“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 张福每天在前面算账招呼客人,客人点菜的时候虽然有伙计,但他也能听到,最近点肉点鸡蛋的人挺多。 能来馆子里吃饭的人,手里多少有几个子儿,炒鸡蛋、鸡蛋面一类的东西都吃得起。 他俩说完,对视一眼,吴文君看向裴厌,说:“三十个送三个,相当十个送一个。” 既是老主顾,一直都和人家做生意,不让点利也不像样,裴厌没有多犹豫,点头道:“行,三个就三个,要多少?” 来福酒楼那边之前是一百个鸡蛋多送十个,也就是十个多送一个,酒馆每回要的少,因此让利就没有酒楼那边多。 一枚鸡蛋七文钱,两人商量了一下,张福说:“先来五十个。” “行,那就数五十五枚鸡蛋。”裴厌说着,把大蛋筐盖子打开:“张兄可以自行挑拣,要是有坏的烂的不愿要的,只管放在一旁。” 吴文君把竹篮放在板车上,闻言应一声,就挑起鸡蛋。 除了鸡粪沾到太多的,别的鸡蛋其实用不着挑拣,有缠着稻草的竹片格子隔开,鸡蛋一路运来,没几个撞坏的。 鸡蛋数好以后,裴厌开口道:“还有咸鸭蛋,已经煮熟了,张兄可要看看?” 张福说道:“鸭蛋店里还有,暂且不用。” “行。”裴厌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五十个鸡蛋很好算,一共三百五十文,张福给了三钱碎银,另外再数了五十个铜板。 结清以后,知道酒馆里忙,裴厌没有再跟人客套,一拱手同张福道声别,就拉着毛驴往巷子外走。 五十个鸡蛋夏秋那会儿才能卖一百五十文,今天多卖了二钱,足够让人高兴。 出门时装了一百二十四个鸡蛋,现在还剩六十九个,他眼里带着一点笑意,又往来福酒楼方向去。 第172章 来福酒楼后厨。 灶底火光跃动,吴升文颠大勺炒菜,灶房里切菜洗碗的两个杂役也忙个不停,今儿楼里生意很好,酒和菜都上个不停。 总算把最后一道菜炒好,朝外头喊一声,一个伙计飞快进来端走,吴升文这才擦擦汗。 屁股刚挨到板凳上,还没歇呢,撤了空盘的伙计进来,说:“老吴,送鸡蛋的来了,刚才在门口,掌柜的恰好瞧见,就让他来后门这边问你。” “行,知道了。”吴升文起身往外走,开了后门探头一看,果然,裴厌牵着驴车进巷子了。 见着裴厌,他朗声笑了两下,老二成了亲后,再没人嘲笑他儿子打光棍,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而且苗树儿别看年纪大了点,话少一点,可干活很勤快,洗衣做饭样样行,老实本分,从来不惹是生非嚼舌头,家里都无比满意。 再加上最近楼里生意好,每月工钱不愁,掌柜的有时一高兴,菜肉之类的东西还叫他拿一些,家里也不愁吃的,日子顺顺当当,因此见人就有三分笑。 当初要不是遇到苗成才和裴厌,也不会这么顺心。 吴升文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深觉得这两人是他们家贵人。 一听鸡蛋七文,吴升文没有还价,市价如此,甚至还有卖更贵的,就算掌柜的查账,也挑不出刺儿。 而咸鸭蛋,见只有三十个,他也全包了,一枚按八文钱的市价,这东西在酒楼不是什么硬菜,有时候客人点的菜多,掌柜的会让送两枚,添作一口下酒小菜,缺了是不行的。 六十九个鸡蛋,裴厌让了一点利,算作六十五个,即使有两个不小心碰出了裂缝,吴升文看一眼没有在意,今天客人就算不点鸡蛋,掌柜的饭是另外做,给打成荷包蛋谁也看不出来。 至于咸鸭蛋,吴升文大手一挥,没有跟他讨饶头,就按三十个算,大冬天送蛋过来也不容易。 原本裴厌还想去青鱼巷那边转转,这下不用了。 六十五个鸡蛋是四百五十五文钱,三十个咸鸭蛋二百四十文,拢共是六百九十五文。 裴厌让吴升文给了七钱碎银,找回去五文钱,如此,就结清了。 七钱加上刚才得三钱五十文,不算五十文的零头,到手整整一两碎银子。 赶车回去的路上,这下毛驴跑得快,裴厌裹得严实,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 院子里,狗守着食盆不断嗷呜叫。 平时顾兰时和裴厌吃完饭后,剩下的汤汤水水总会给它们泡糙馒头吃,今日却不见动静,碗筷残羹还放在桌上没收拾,三只都眼巴巴等着,不断望向东屋窗子。 房间里,顾兰时和裴厌面对面坐在炕沿,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板已经倒了出来。 一钱一钱的碎银子正好有十块,顾兰时全都捡到手心里,嘴里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一边露出傻笑。 裴厌在数铜板,其实根本不用数,除去他早上带的二十文,还有四十五个。 果然,数完后一共是六十五文,他把这些直接抓进荷包,说:“留在外头,回头攒够一百文再收。” “嗯。”顾兰时敷衍答应了一声,都没抬头看,视线依旧落在碎银子上,傻笑着说:“又是一两,鸡蛋鸭蛋加一块儿不到两百枚,就卖了这么多钱。” 裴厌也高兴,开口道:“今年蛋价还算平稳,没到十文。” “年节前呢?应该会高一点吧。”顾兰时笑着抬头看他。 “说不定有戏。”裴厌把荷包口勒紧,抬胳膊往后摸索,直接塞进炕头的褥子底下,又说:“到不了十文,起码也在八文。” 顾兰时手里攥着碎银子没有放下,想了一下说:“照母鸡这样下蛋的趋势,一个月三十天,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枚到一百八十枚,超不过这个数去,又要让点利,就按一百五十枚鸡蛋算,七文钱的话,就是一千文。” “一个月卖鸡蛋能挣一两。”算到这里,他眼睛亮了。 裴厌笑着开口:“过几天假地面再硬点,拉头猪去镇上卖,家里还剩下五头,这就是十两了。” “年节时要各种花钱,平时吃喝买肉也要钱,卖鸡蛋这几两银子就能抵过,还能富余一点,猪钱却能全部攒下,一个冬天下来,稳打稳扎,到手就是十两。” 顾兰时长长叹一口气,眼里有着笑意,说:“去年冬时虽卖蛇赚了一笔,到底是毒蛇,太操心了,卖鸡蛋卖猪发不了大财,却安稳。” “汪——” “呜——” 狗饿了,三只都跑到房门口看他俩,大黑还好,没有乱叫,灰灰和灰仔见他俩看过来后,汪汪汪就是一通倾诉,也不知道是骂人还是在催促。 顾兰时想起还没喂它们,喜滋滋把一两碎银子收起来,这才出去干活。 * 给母鸡蒸的鱼干地龙干好了,两人坐在石头凹槽前捣磨。 地龙干泥鳅干还好,捶捣两下就软烂了,比磨成粉省力气。 鱼干有鱼骨和鱼刺,顾兰时直接上手,一边用筷子刮下鱼肉,一边用手把鱼骨和大的鱼刺摘出来,既然母鸡有卡到刺的可能,干脆丢掉。 至于一些不好挑的小刺,鸡平时还吃小石子呢,裴厌用石锤把鱼肉捣了又捣,直至手摸上去没有鱼刺扎手,就放心和麸子碎菜叶搅拌在一起,进屋倒给鸡去吃。 见母鸡吃得欢,没有任何不适,两人放了心,又给换了干净的水,才关好屋门不再管。 * 傍晚,刚吃完饭,今天吃得早,离天黑还有一阵子,顾兰时在洗碗,裴厌得了空闲,坐在柴堆前拧蒲草条子,拧好直接用木柴压住。 布鞋还好,一入春,就要穿着草鞋进水田,泡过水很容易烂,早早给明年备两双草鞋,到跟前就不急了。 狗吃饱喝足,闲的没事在一起打架玩,多半是灰灰和灰仔。 打着打着不知怎么就急眼了,一个把一个咬的嗷嗷叫,裴厌抬头,懒得过去揍它俩,随手抽了一根柴火丢过去。 木柴打中咬着灰灰的灰仔脑袋,紧接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两只狗一下子分开。 灰灰今天吃了亏,颇有点不服气,龇牙咧嘴想再打一架,被裴厌喝止住,随后两只都各自找了地方趴下,谁也不理谁。 顾兰时早就习惯,听见消停了,连问都没问一声,有时候裴厌不在,灰灰和灰仔打架要是太狠,都是他上去揍几下教训。 “汪汪!” 离院门最近的大黑突然冲着外面叫,裴厌看过去,篱笆门外出现一个身影。 徐启儿没敢直接进门,喊道:“兰时哥哥!” 喊完他才认出院里的是裴厌,又补了一句裴厌哥。 “进来。”裴厌喊了一声,手里的蒲草条子刚拧,不好放开。 大黑不再叫了,灰灰和灰仔警惕了一下,见主人没有异样,又都扭过脑袋生闷气。 顾兰时收拾好碗筷,见徐启儿来了,想起去年的事,对裴厌说:“我记得还有六钱?” “嗯,是六钱,后来他一直没过来要。”裴厌点点头。 徐启儿见灰灰过来闻他,脚下明显一顿,不敢乱走。 “去!”顾兰时撵走狗,笑着对他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回来。”徐启儿见大狗走了,稍稍放心,接过顾兰时递来的凳子,顺势拘谨地坐下。 这半年都没怎么和顾兰时见面,一上来就要钱,他有点不好意思。 裴厌见他面有犹豫,直言道:“要用钱?” “嗯,想拿一钱,瑞儿两三个月没见油星了,明天想去买一斤肉。”徐启儿老实巴交的,下意识把钱用在哪里也说了出来。 如今他每个月有工钱了,却也不能乱花,家里再没有大人,只能自己给自己打算。 这本就是他的钱,顾兰时没有不给的道理,给钱的时候也叮嘱了两句,让不要乱花,买了肉记得熬点猪油,既解馋还能留着能慢慢吃,又给徐启儿拿了些干菜让带回去。 第173章 揣着一钱碎银,徐启儿手里提着一大捆干菜,用长长的麻线捆了两圈,能拎住就行,不用太结实。 沿着林子里的土路往村里走,太阳落下去了,没几个人出门,附近再没有别的身影。 天上有云,今天太阳不怎么好,还没走出树林,寒风吹起来,他缩了缩露在袖子外的手,脚下加快了步伐。 徐家。 院门开了一条缝,等待的徐瑞儿时不时扒在门缝上往外看一眼。 他衣衫较薄,也全是补丁,左边袖子还有一处扯开的口子没有缝,瞧着有点邋遢。 没有爹娘,爷奶早几年也死了,分家出去的叔伯偶尔能帮衬一点,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妻儿要顾,只要没遇着什么大事,他兄弟俩平时都要靠自己。 徐瑞儿一个人在家,天晴时上山捡一捆柴火,足够平时做饭烧水,还算过得去,至于洗衣,水太冰了,他捡的柴火还要紧着烧炕,腾不出热水洗衣的。 既费柴火又费水,村里能这样干的人家其实不算多,不少妇人夫郎大冬天都要用冷水洗衣裳,多半趁着天晴时太阳好,但依旧冻得手指红肿,这还算讲究些的,许久才换洗一次也是常见的事。 看到哥哥身影后,徐瑞儿赶忙把院门开了半扇,等人进来后,他立马关上门,门闩也上好。 村里人都知道他俩在裴厌那里放了钱,只要一去那边,人家都能猜到是去要钱的,即便没有人来抢,事关银钱,两人不免谨慎些。 进屋后,徐启儿把干菜放在桌上,说:“兰时哥哥给的,这么多,够吃好几天的。” 干豇豆最多,余下的是马齿菜和灰条菜干子,这几样晒的时候没有切,长长一条,比那些切短的干菜好捆。 徐瑞儿解开麻线,把干菜都放进屋子角落的麻袋里,里头装的都是菜干子,他一个人在家,吃用的东西要是不放在屋里,心里难以踏实。 从怀里掏出那一钱碎银让弟弟看,徐启儿说道:“明天我去清水村看看,杀猪匠那边要是有猪肉,就不用去白水村了。” 一到冬天,肉食都好放,杀一头猪卖好几天不成问题,白水村要是没有,只能往镇上跑。 比起有驴车骡车的,他只有一双脚,去宁水镇得走许久。 “嗯。”徐瑞儿点点头,一想起肉的滋味,他舔舔嘴巴,口水都要下来了。 一斤肉少说也在二十文了,徐启儿想了一下,一钱银子也就是一百文,顶多买五斤肉,也不敢全都花完。 他上个月的工钱已经领了,因正好和之前攒下的钱凑了个整,有点舍不得去动,于是想起了他爹之前留下的银钱,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去讨要一钱,用作吃穿,剩下的五钱今年能不用就不用,下个月还会发工钱。 眼瞅着要到隆冬了,徐启儿想给弟弟再弄一件旧衣。 如今瑞儿这一身有点单薄了,里头几件不必说,都是以前的衣裳,即便破了也舍不得丢。 最外头的冬服还是去年他在别人手里买了一身旧衣,托他婶娘给改了改,弄了些芦花芦苇塞进去,也得亏徐瑞儿今年没怎么长个子,衣裳还能穿,不用再改。 至于他的旧衣,也是托伯娘闲时给改大了一点,自己就两身换着穿,要是一身弄得太脏,又没换洗的,东家会嫌弃,没办法把自己的衣裳改给弟弟。 夜里还好,起码能烧炕,白天下雪刮风不想出门,徐瑞儿就缩在炕上,裹上旧被,不至于冻得打寒颤。 只是天稍微晴了,他经常要去捡柴火,不得不出门,这一身衣裳确实不怎么抗冻,他便和其他人一样,将蓑衣穿上,能套几件是几件,以抵御寒风。 徐启儿想了半天后,抬头说道:“这样,明天买上一斤肉,正好我在家,熬半碗猪油,能吃得久一点,刚才回来时,兰时哥哥也这样说。” 一斤肉。 徐瑞儿黑瘦黑瘦的,听见要买这么多肉,眼睛睁大了一瞬,之前买肉都是半斤半斤买。 如今有工钱了,虽然不敢乱花,但冬天能让弟弟稍微吃好一点,也是值得的,徐启儿下了决心,就买一斤。 他又看向徐瑞儿左袖子,说:“明儿我给你缝缝。” “行。”徐瑞儿不怎么在意这个,要是缝衣裳,哥哥不在家,他自己有时挂破了,就找针线随便一缝,只要缝住别开线就好,管不了什么针脚不针脚。 这回袖子破了,是因为和别人打架,下午徐启儿刚回来的已经问过他。 村里的小孩,尤其那些小子们,少不了有几个坏的,凑在一起就更坏。 见徐瑞儿一个人,连爹都没有,哥哥又不在家,在路上碰见了,不是骂就是打,甚至还抢他手里东西,徐瑞儿之前吃过好几次亏,有时跑也跑不过,只能挨一顿打。 要是有心好的大人经过,还能喝骂两句,那几个小子一看大人来,四散就逃了。 徐瑞儿人瘦小,不怎么聪明机灵,从小却有些倔性子在,回回挨打嘴上都很硬气,愣是不服软,被揪着头发让他叫爷爷的时候,他从来没叫过一声,随后便是拳头和巴掌落下来。 挨打的时候总是被推搡在地,衣裳弄会弄脏弄破,打疼了忍过去就好,他自己没钱,又心疼衣裳,后来学会了躲,只要远远看见那几个人,要么绕路要么跟着旁边大人一起走,那几个小子都是再坏,也不敢在大人面前直接动手,顶多追在身后骂他几句。 有时遇到他们故意堵截,那挨打就避不开了,好在这样的次数不多,即便冬天,家家都有活干,小孩也逃不开。 也得亏他姓徐,徐家在小河村是大姓,一直占着里正的位子,里正徐承安和他一家还是血缘亲近的本家,这几个小子再作恶,也不敢真欺负太狠,顶多背着人揍他一顿取乐,掰断手指打断腿这种事不敢做。 其他村子出过这样叫人胆寒的事,别说性子恶劣不堪的半大小子,连大人都有作恶的,欺负人像是他们的天性,随便就可以做到。 而昨天,徐瑞儿上午去山上捡柴火,路上没看见那三个常常欺负他的半大小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在山坡上却遇到了一个。 林驴儿也是往山上去捡柴,不想半路碰到徐瑞儿,好几天没打架,他自觉有点手痒,学着家里干活的大人往掌心吐两口吐沫,搓两下就堵住徐瑞儿,抬手就朝徐瑞儿脑袋上拍一巴掌。 他比徐瑞儿大三岁,跟打小鸡仔似的,一点都没在意。 对他几个,徐瑞儿早恨得牙根痒痒,只是平时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人根本打不过人家三四个小子。 可这回,只有林驴儿一个。 他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徐明子抢钱,裴厌动手的场景,那一次徐明子倒地之后,他也扑上去厮打甚至上牙咬。 虽然自己瘦小不堪,连裴厌打人时的一拳头都比不上,他还是和林驴儿扭打在一起。 被踹倒在地后,肚皮和胸口生生挨了几脚。 林驴儿嘴里骂的很脏,他从来没想过徐瑞儿这个孬蛋竟然敢还手,甚至真的打到了他,踢了几下心里依旧恼火,抬脚就想踩下去,却被迅速爬起来的徐瑞儿一下子抱住胳膊,逮着他手腕就是一口。 林驴儿尖叫不已,手脚不停扑腾,想把徐瑞儿甩掉,谁知徐瑞儿跟狗一样,咬住就不松口了。 嘴里有血腥味道冒出,林驴儿到底只是个半大小子,也没怎么吃过亏,一边哭一边嚎叫。 徐瑞儿见他丢了胆子,这才松开嘴。 手腕子一圈深深的牙印正在渗血,林驴儿一看见鲜红的血,不知为何,眼前开始发晕,再一瞅徐瑞儿牙上嘴上沾血的模样,他又怕又怒,却不敢再打起来,捂着手腕惊慌失措跑下山。 徐瑞儿被打得浑身都疼,头皮也被拽得生疼,一缕头发都掉了,刚才林驴儿想甩开他,下手很重,眼下看着林驴儿跑掉的身影,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快,仿佛一下子不害怕了。 之前林驴儿几个打他的时候,他虽然硬气,但心里怎么能不害怕,要不是必须出门捡柴火,他都想一直躲在家里。 捡了柴火回家后,没一会儿,院门口就来了人叫骂,正是林驴儿他阿姆。 院门是关着的,徐瑞儿自己在灶房做饭,对外头的骂声没有任何反应,他家没有大人,出去了说不定还要被打,干脆就闷着不出声。 还是徐家人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热闹,说了几句公道话,让林家夫郎领着林驴儿回去,少来闹事,村里谁不都知道林驴儿几个背地里常常欺负徐瑞儿,有时当着大人长辈的面都敢打骂,徐瑞儿挨打的时候可没见他家人出来制止。 林驴儿阿姆自然也是知道的,见儿子被咬成这样,跳着脚在外头骂,他有心想打进去,不就一个小毛孩子,谁还能怕他,但心知不占理,正好徐承安扛着锄头路过,一听事由,眉头就皱起来,看向他俩的目光有些不快,林驴儿阿姆见势不对,骂骂咧咧拽着林驴儿走了,没敢再发难。 今天下午徐启儿回来后,见弟弟脸上有点伤,袖子也是破的,就问了他。 以前徐瑞儿挨了打,就算哥哥回来发现,他不愿说,问多了就说跟人打架了,至于和谁,他一般不张嘴。 徐启儿两三月才回来一次,即便知道他挨打的事,家里没有大人,谁又能给他们撑腰,也是这一次打回去了,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知道弟弟一个人过得不好,但徐启儿没办法,为了挣钱,不能常常在家,每次回来也待不了一天半天。 天很快黑了,徐瑞儿惦记着明天买肉,睡下后都在砸吧嘴。 黑暗中,徐启儿睁着眼,有点睡不着,琢磨明天还是去找找叔伯,大人不说,好歹让堂哥堂弟帮忙照看一下弟弟,万一林驴儿几个生了报复的心。 不过再一想,林驴儿他阿姆骂完就走了,今天他回来也没来找事。 他推了推旁边的弟弟,说:“以后要是再有人打你,你就去找大爷爷,告状总比挨打强,要么,看见他们直接就往七爷爷家里跑,肯定不敢追你,我明儿去找二伯再说说。” 他口中的大爷爷正是里正徐承安,在徐家这一大家子,徐承安在兄弟里排行老大。 徐瑞儿擦了擦嘴角,说:“知道了,不过我也不怕他们,再来,照样打回去。” 徐启儿怕弟弟吃亏,人家三个人呢,常常混迹在一起,但又觉得确实该还手,不然以后就一直挨欺负,他只能开口:“打不过就跑,没人笑话你。” “嗯。”徐瑞儿自己心里也有了主意,凭什么白白挨打,就算打不过,也要咬回去,叫他们也疼几下。 兄弟俩说一阵子话,听着外头风声,渐渐就睡着了。 而林家,林驴儿睡在炕上,手腕子用布包着,这两天都不敢乱动,他骂徐瑞儿孬蛋,自己却也怂了,昨天他阿姆领着他去找事,因手腕子生疼,他都没敢出声。 * 因心疼弟弟受了欺负,还常常忍着不说,第二天徐启儿买肉的时候,一狠心再买了两根排骨,回来直接炖了,一根半都进了狼吞虎咽的徐瑞儿肚子,骨头都舍不得扔,再煮煮熬熬,还能出点油水。 东家的杂活还等着他回去干,徐启儿吃过晌午饭,找了一圈自家亲戚后,又嘱咐两句弟弟,这才走了。 再怎么,想把日子过下去,就得去挣钱。 * 天上云厚了,太阳时隐时现,阳光也黯淡。 再过两天就进到冬月,见天色不好,裴厌就说趁今天还没起风下雪,再去镇上卖一头猪。 猪养的多就是为卖,顾兰时跟他一起往猪圈走,问道:“前天去镇上,路好走吗?” 一头猪可比几个蛋筐重多了,要是碰到泥泞处,裴厌一个人的话,要在前头拉车,后面就没人帮着推。 裴厌说道:“泥泞段不多,一路上了官道到镇子,路都好走,没什么难。” 昨天又晒了一天,想来应该会好点,顾兰时放下心。 两人走到猪圈前,这个看一眼,那个再瞅瞅,决定最大最肥的一头快到年关时再卖,那时候买肉的人更多,肉价说不定还会再高。 抓猪一回生二回熟,顾兰时也跃跃欲试,这回上了手。 在裴厌用绳圈套住猪脖子勒住后,他两步冲上前,手里的绳圈已经打好了,直接套住猪两只前腿,两手用力抽紧直接绑住。 “再缠两圈。”裴厌见猪挣扎得厉害,直接大力用手里的绳子另一端快速缠住猪嘴,以防急了咬人。 配合之下,很快猪前后腿都被绑住,无法站立,被放倒在地上。 裴厌取来长棍,和上回一样,两人一起把猪抬出猪圈。 “怎么了?”顾兰时见他在前面停下,不由问了句。 “先放在这里,我去拉板车,直接抬上车。”裴厌说着,就放下了手里的棍子。 从这里抬去后院,以顾兰时的身板,要歇两三回,又沉又累的。 等他拉了空板车过来,合力把猪抬上车后,直接从牲口棚里牵出毛驴,套好车后,他在前面牵着毛驴,顾兰时在后头帮着推推车,果然省力多了,没有像上回那样,累得哼哧直喘气。 从通道出来后,顾兰时跑到前面开院门取门槛,顺便送裴厌出门,边走边笑着说:“那天咱俩只顾着算钱,还说五头猪能再卖十两,都忘了咱们自己还要杀一头,这下就只有八两了。” 他看着裴厌,伸出两根手指玩笑道:“这回卖了猪,二两银子可得都交我手里。” 裴厌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点头应道:“好,我记下了。” 第174章 天阴晴难料,担心下雪路难走,卖了一头猪,但过了两天,太阳又出来了。 顾兰时把枕头拿出来晒,也就晒晌午这一个多时辰,过午就收回去。 裴厌把西屋土炕上的稻草挑出来,在谷场那边铺平了晾晒,十五只母鸡被关进了笼子,没让从屋里出来。 下雪觉得太冷,不下雪又操心来年旱涝收成,可老天爷的事又怎么能说准。 顾兰时坐在墙角背风处晒太阳,拿了针线和布料,打算缝两条亵裤,今年不用做新衣裳,有去年的新衣,一个补丁都没有,依旧能当新衣穿,鞋子也是一样,去年的冬鞋厚实暖和,洗净了穿上,体体面面去走亲戚正合适。 昨天他见还有好布料,心想一人缝一条小衣,再缝一双布袜,过年时从里到外全是新的了。 裴厌的亵裤明显更费布料,已经成亲快两年,他早已看惯,没什么羞涩的,上午剪裁完了后,还喊裴厌过来在腰围比了一下。 谷场那边,裴厌把木叉靠在墙上,拎了竹筐去抽稻杆,要给母鸡再把土炕铺好,垫一层稻草,即便炕面太热,也不会烫的母鸡到处乱窜。 忙完之后,见顾兰时坐在那边,他拎了个板凳过去。 身旁多了个人,离得很近,顾兰时早已习惯,继续手上的活,问道:“晚饭想吃什么?” 裴厌想了一下,说:“包子,烤着吃,再切俩咸鸭蛋,煮半锅菘菜肉片子疙瘩汤。” 前天顾兰时觉得包子成天热一热吃,应该换个花样,于是就把锅烧热,把包子放在锅底,烙了一会儿出来,就和烤的差不多,外皮脆脆的,别有一番味道。 菘菜肉片子汤也不难,菘菜叶子切成丝,再切些肉片,把肉炒了煮开,再把搅好的疙瘩面糊还有菘菜丝倒进去,煮熟就行了,热乎乎一碗,很适合天冷了吃。 “行,今天再打个鸡蛋进去,家里没豆腐了,吃木耳吗?”顾兰时问道,见裴厌点头,他又说:“那你抓一把木耳,用热水泡上。” 裴厌起身,按他的话泡了些木耳,还顺手抓了一把干黄花菜,一起泡了进去。 离傍晚吃饭还得两个时辰左右,他又过来坐下,眼睛随着顾兰时手上的针线移动,开口道:“我想去趟山上。” “去砍柴?”顾兰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柴火冬天贵,弄一车去镇上卖,能得大几十文呢。 裴厌说道:“不是,去找找蛇洞,找不到就挖点冬笋回来。” 顾兰时手一顿,抬头看向他,说:“毒蛇。” “我会小心,要真遇见烈性的,挖开就先拍死,钱是少一点,但比卖柴火强。”裴厌认真说道。 见顾兰时面带犹豫,他又开口:“一架织布机子就要三两银子,徐木头那边已经在做了,等做好就要给他结账,前三季挣的钱先不提,冬天按三个月来算,鸡蛋咸鸭蛋能挣到三两,手里就只剩卖猪的九两,还是没落下太多,明年还想再起一间房,能早早备下最好。” “我也不强求,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回来了。” 毒物危险,但确实价钱高,叫人心痒手痒,踏踏实实在地里干一年活,除了口粮以外,能稳稳当当攒下一点钱,大财是不用想了,毕竟他俩只有四亩田和外面那一片菜地。 今年冬天之所以一直没上山去挖蛇洞,一方面是下雪了,另一方面则是家里母鸡要好生伺候,后院猪也比去年多,又总有别的事绊脚,没找到机会。 夏天抓蝎子,冬天还要找毒蛇,顾兰时轻轻叹一口气,也就裴厌胆子这么大,从来不畏惧毒物。 知道劝不住了,他露出笑脸,说:“那行,记得带上药,离远点,要是大蛇,直接就拍死。” 蛇洞隐蔽,得带铁锨上去,找到之后好挖开,手里算是有个趁手的家伙,今年夏天抓蝎子时,裴厌又去镇上买了些解毒驱虫的药粉,那时候没用完,还在屋里放着呢。 见他点了头,裴厌一颗心落在实处,抓蛇的心再热,他也知道分寸,为挣一点钱,不至于冒太大险。 而且对危险他从小就极为敏锐,后来又去了兵营里,打仗时要是没有这点本事,再狠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这些没必要对顾兰时讲,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趁着天色还早,裴厌起身去收拾家伙,出门时顾兰时跟在后头又嘱咐了几句,找不到就早早回来,天黑得早,山里路又难走,回来有疙瘩汤呢。 再次保证自己不会涉险,裴厌一步三回头,等顾兰时总算回去后,才笑着往山坡那边走。 第175章 前山常有人采挖野菜野草,裸露出来的黄土更多,再往深里走,脚下是成片枯黄的草丛,没有绿意生息支撑,不少横七竖八伏倒在地面。 也有始终竖直高立的一丛丛荒草枯枝,却也没了夏天叫人想象里头是不是藏了蛇虫的威慑。 地上有很多枯叶,风吹日晒雨淋,踩过之后便碎成了渣,落叶深厚的地方踩起来较软。 山林萧索,树上光秃秃的,只剩枝干,放眼望去没什么生机。 这回上山,裴厌边走边打量四周,时而用捡来的长树枝扒拉扒拉被枯草落叶遮盖的隐蔽处,见着一些土洞口就过去看看。 今天上来没带锄头,只带了一把长铁锨,背上竹筐里除了麻袋、药粉以外,还有一把卡蛇的木叉,以及一根顶端绑了布套的木棍。 遇到挣扎厉害的蛇,木叉叉不住的话,要是来不及拍死,得先把蛇头直接套上蒙住,万一是毒蛇,性子又烈的话,没咬到人也会把毒液喷出来,有布套挡着,危险会降低许多。 他听人说过,捕蛇人有各种工具家伙,比他手里这几样更靠谱些,但一切东西的使用,都要眼疾手快胆大心细,他没指着能抓多少活的,要是有不对,直接抄铁锨全部拍死就好。 而最需要担心的,是毒蛇冷不丁会喷毒液,胆子再怎么大,都得谨慎些。 遇到辨别不出来的洞口,只能挖几下。 寻寻觅觅半天,蛇洞没找到,倒是叫他挖到个兔子洞。 意识到是兔子洞后,裴厌立马抬头,目光在山坡周围扫视一圈,发现一簇枯草晃动,他眼睛很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灰毛影子,心里道一声可惜的同时,抬脚就迈了出去。 两只野兔被撵的乱窜,山坡崎岖难走还有各种树木枯草绊脚,对人很不利,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摔倒受伤,却十分利于它们逃跑。 意识到追不上,裴厌停下脚步,自己没忍住笑了下,转身回去,捡起地上的长铁锨和竹筐继续往山坡上走。 都说狡兔三窟,兔子窝常常有两个以上的洞口,一旦受惊,就会从另外的洞口跑掉。 今天他一个人上山,没有能帮忙的人手,自然不好抓,要是多两个人,找到所有兔子洞后提前守好堵住,再用烟熏,多半都能抓住。 村里一些老少爷们会用这一招抓野兔,带上狗就更好抓,只要让狗守在留出来的洞口,等野兔子受惊逃出来,狗撵上就是一口。 之前顾兰瑜顾兰兴几个还喊他一起,只是那几天忙,没法撂下家里的活。 裴厌边走边想,下回来还是把弹弓带上,说不定能再挖到兔子洞。 * “汪汪汪——” 灰灰和灰仔冲着角落里的麻袋不断吠叫,在看见里面长条状蜿蜒的东西动了以后,叫声更厉害了。 大黑耳朵尖尖竖起,尾巴一动不动,警惕地看向麻袋。 许是天性直觉,知道麻袋里的东西有危险,三只狗哪怕去年见过抓回来的毒蛇,依旧没放下戒心。 顾兰时只敢在十几步之外看一眼装蛇的麻袋,就算知道里面的毒蛇能卖很多钱,胆子也大不了。 这和毒蝎不一样,蝎子小,没有毒蛇那么危险,壮壮胆气就抓到了,况且用的还是筷子,不必上手。 “天晚了,明天再去镇上。”裴厌洗干净手起身,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今天虽然没有抓到兔子,但后边运气好,一连挖了两个蛇洞,其中有两条金环一条蝮蛇,一条就能卖到五两,可惜有一条金环被他拍死了,不知道价钱如何,最起码,活着的两条毒蛇,十两银子有了。 去年也是这样,三条毒蛇蛇胆占了大头,去年见过这场面,按理来说不会这么喜形于色。 让他这样高兴的,则是因为麻袋里一条粗壮的五步蛇,还活着。 按去年在药铺打听的,冬天的蛇胆质量本就是一年中最好的,这条五步毒蛇又如此粗壮,想来该是条雄蛇,蛇胆自然要大一些,价钱绝对在八两银子以上了。 要说雄蛇雌蛇,其实也能辨认,只是这条五步蛇性子凶烈,他捉的时候很谨慎,和毒蛇游斗了一番后才得手,活着才好卖钱,不至于为了辨认公母,再去卡着七寸冒险。 顾兰时把布巾递给他擦手,点头道:“嗯,不着急。” 他看一眼墙角的麻袋,袋口虽然扎紧了,心里还是有点打鼓,说:“今晚让大黑睡在堂屋,万一蛇跑出来,从什么缝儿里溜进屋子,狗肯定比咱们发现得早” 裴厌笑了下,麻袋他检查过了,口扎的很紧,袋子也没有破烂漏洞,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见顾兰时害怕,他把布巾搭在木架上,说:“好,等会儿吃了饭,我把狗窝里的麻袋取出来。” 天冷了,晚上直接让狗睡在地上太凉,有麻袋垫着会暖和些。 顾兰时稍稍放心,去灶房端了饭出来。 两人坐下吃饭,包子外皮烤的焦黄,咬一口脆脆的,见疙瘩汤里有豆腐丁子,裴厌端起碗先喝一口,说:“去买豆腐了?” 顾兰时咽下嘴里的包子,点头道:“嗯,你走了我坐不住,回去转了转,正好娘要去买豆腐,我就跟着一起去了,买了六块回来,够吃好几天的。” “明天去镇上,要买什么吗?”裴厌问道。明儿是去卖蛇,顾兰时肯定不会跟着。 想了一下,顾兰时说:“肉上回在杀猪匠那里买了,没什么要买的……对了,明天把香油罐子提上,回来打半罐子香油,回来一人蒸碗鸡蛋羹吃。” “好。”裴厌答应道,又说:“不急,你慢慢想,还买什么再说。” “嗯。”顾兰时咬一口烤包子,心思先落在饭菜上。 吃过饭以后,裴厌想起那条五步蛇,难掩心中兴奋,有心想把五步蛇单独装进一个麻袋。 只是这样一来,得先把麻袋解开,里头还有其他活着的毒蛇,在院里乱窜的话,顾兰时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 再看一眼平时猴急毛躁的灰灰和灰仔,它俩还真有可能上嘴去咬毒蛇,于是歇了这个心思,五步蛇长得最大,毒性也烈,只有它咬其他蛇的份儿。 * 半上午,太阳暖和些了,裴厌套了驴车出门。 顾兰时提着针线篮子和他一起进了村,见自家门开着,他和裴厌说一声就进去了,没有站在门口送,车上有半麻袋长蛇,他是能避就避。 “兰哥儿,我看姑爷过去了。”苗秋莲正巧提了椅子往院里走,打算坐院里晒晒太阳,抬头见看见顾兰时走进来。 顾兰时笑着说:“嗯,去趟镇上。” “做什么去?”苗秋莲没事,闲问了一句。 不好在亲娘面前扯谎,顾兰时走近以后,声音略低了些,说:“昨天上山抓了几条蛇,去药铺里卖。” 他说着,自己往堂屋走去拿椅子,又道:“顺便,再打一斤香油回来。” “香油?”苗秋莲被这两个字提醒,连忙起身去灶房,说道:“快喊住姑爷,家里也没香油了,正好,让他捎上。” 顾兰时跑着出了门,一看裴厌没走出多远,在后面喊道:“裴厌!” 驴车停下,裴厌回头,问道:“怎么了?” 苗秋莲跑出来,不等顾兰时开口,她一边快步疾走过去,一边笑着说:“嗐,没什么要紧的,听兰时说你去镇上,前几天就要说打一斤半斤,家里忙,没顾上。” 裴厌让毛驴停在原地,自己三两步过来,接过苗秋莲手里的罐子,笑道:“知道了岳母,要多少?” 苗秋莲想了下,说:“半斤,算了,打上一斤,吃久一点。” “好。”裴厌答应着,见她再没有别的吩咐,道一声转身就走了。 见裴厌走远,苗秋莲在孙家门口说闲话,顾兰时自己先进了院子,竹哥儿一边勾鞋一边从屋里出来。 他笑道:“这时候才起?这么懒。” 竹哥儿帮他把椅子拎出来,说:“哪有,我早就起了,刚才觉得冷,就上炕去做,听见你声音,这不又出来了。” “外头有太阳呢,晒一晒。”顾兰时提起放在地上的针线篮子,坐下后又问:“霜儿好些了?” “全好了,早起说想回娘家一趟,狗儿哥就赶车带她回去了。”竹哥儿高举两条胳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放下后轻吐一口气,比刚才精神多了。 “没个正形,叫人看见不像样子。”顾兰时笑骂一句。 “这不是在家里,谁能看见。”竹哥儿满不在乎。 顾兰时拿起给裴厌做的鞋底,问道:“爹呢,串门子去了?” “嗯,都出去好一会儿了,不知道在谁家。”竹哥儿见他干活,自己也去屋里取了针线。 “补手帕?”顾兰时看一眼,顺嘴问道。 “嗯,昨天抱柴火,帕子拿着手里,不小心被柴火勾住,挂扯了。”竹哥儿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搓了搓线头,对准针孔,很快就穿了进去。 太阳好,许多人家门前都坐了人,他娘始终没回来,偶尔能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大笑声。 他俩在家说一阵子闲话,没一会儿,外头刘桂花几个妇人夫郎凑在一起,商量着要跳大绳,人少了没劲,于是呼朋唤友。 邻里附近的男女老少都往这边瞅,刘桂花从家里拿了一根很长的麻绳,商量了一番,决定轮换着抡大绳,她和刘娥先来。 甩着胳膊把麻绳抡圆,“啪啪”打在地面,年轻夫郎和媳妇脸皮薄,你推我搡,都不敢头一个进去,有汉子往这边看呢。 抡大绳费力气呢,刘桂花笑骂道:“嗐,往后退做什么,一个个上不了台面,快,进去!” 方金凤最近没做媒,在家闲着,一看大伙儿都不去,她心痒,干脆往前头挤了挤,笑道:“都怕丢了老脸,既如此,那我先来,省得你们害臊。” 她说着,头跟着大绳抡起的速度点了两下,瞅准机会,一下子就跳了进去,随着大绳一下下落地起跳。 其他人看见领头的,不再互相推扯了,苗秋莲本来在不远处跟人说闲话,一看这动静,也赶忙跑来。 麻绳抡打在地上,不免带起尘土,但没人在意,大伙儿高高兴兴玩耍。 连看了一阵子的老少汉子也心痒,他们不好随便凑过来,另起了一摊子,在一处空旷地也跳起大绳。 顾兰时和竹哥儿见外面那么热闹,出来看了一会儿,见汉子都聚在村子那边,互不打搅,一前一后跟着进去跳。 有人脚下没来得及,绊住了绳子,大伙儿都要惋惜一声,随后换了抡绳子的两个人继续玩。 像这样的玩耍,人多更热闹,前面的跳几下就出去,后面的跟着进来,就算有不想出去一直跳的,见大伙儿都如此,就不好意思占着位儿。 甭管平时交情怎么样,至少眼下没什么矛盾,就算有互相看不惯的,互不搭理就是了,旁人都忙着找乐子,自然也顾不上这些弯弯绕。 第176章 即便大人,一旦没什么顾忌玩起来,时辰同样过得很快。 顾兰时刚从大绳底下跳出来,后背都是热汗,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裴厌牵着毛驴回来了。 和村里人玩高兴是高兴,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苗秋莲在另一边和人说话,忙得什么似的,他扭头拉着竹哥儿往家门口那边走。 等裴厌到跟前后,取了板车上的香油罐子递来,说:“打好了,一斤。” 顾兰时接过,又递给竹哥儿,叮嘱道:“回去放好,等会儿记得跟娘说香油打回来了。” “好,知道了。”竹哥儿脸蛋红扑扑,他惦记着玩儿,提了香油罐子就往院里走。 因前面在抡大绳,毛驴有点害怕,裴厌摸了摸毛驴前额,牵着它避开人群,沿着路边边往前走。 苗秋莲这才看见他俩,哎呦一声拍一下手,从人堆里出来,说:“姑爷回来了,我都没看见,如今香油多少钱一斤?” 裴厌看一眼顾兰时,说:“贵了,七十文。” 苗秋莲一模怀里,却没装荷包,笑道:“等会儿让竹哥儿送过去。” “不用,一点香油。”裴厌推了推,他不打算要这钱,毕竟顾兰时亲爹娘,孝敬些东西是应该的。 “兰时他娘,快。” 有人招呼她跳进去,苗秋莲连忙又往那边走:“等闲了我再过去啊。” 见她这么忙,顾兰时笑一下,说:“行行。” 身后大绳“啪啪”打在地上,毛驴脚下快了点,他俩没有喝止,跟着一起快步出了村。 走远之后,后头说笑声依旧,但小了很多,毛驴这才平静下来。 顾兰时笑着开口:“这钱爹娘肯定会给,他俩最不爱占别人便宜,尤其小辈,七十文呢,你不用想别的,这也没什么,你不好接钱,我来就是。” 相处这么久,裴厌大概知道岳丈岳母什么性子,只得点点头:“嗯。” 顾兰时心里其实有点着急,还是压下了,周围没有人,但哪有在外头算银钱的,更不好掏出来,等回家以后,关上屋门,就能慢慢数。 两人心照不宣,脸上都挂着笑意。 和顾兰时的着急不同,裴厌步伐轻松,这下一架织布机子和一间房屋的钱有了,还大有富余。 * 狗儿叫猪儿哼,房里的人乐开怀。 炕褥上,裴厌把沉甸甸的钱袋倒了个底朝天,所有碎银子都落在眼前,他捡走散在其中的铜板放在旁边。 每次去镇上无论做什么,顾兰时都会给他带二三十文,出门在外要是没钱,心里哪能踏实。 今天出去要打香油,因价钱会浮动,就多带了些。 他笑着把整银碎银都往顾兰时那边推,说:“一共二十三两七钱,五步蛇最贵,十两,活的金环和蝮蛇一条价值五两,死了的一条金环只有二两。” 二十三两,比去年还多。 顾兰时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有点发直,好久没挣过这么大一笔钱了,他摸了一个五两的银锭在手里摸来摸去。 裴厌忍不住说道:“其他蛇没有那么名贵,死蛇药铺的人直接剖了,按掏出来的蛇胆算钱,大的三钱,有两个,小的二钱,只有一个,还有一条掏出来后是水胆,无法入药,人家不要,咱们也用不上,就扔了。” “另外还有三条活蛇,一条按三钱卖的,跟去年价一样。” 他说着,把另外一块五两的整银又放进顾兰时手里,又道:“大头是二十二两,剩下那些一共一两七钱。” 他俩可以说做了两年卖菜卖鸡蛋的小生意了,算这点账很容易,不过这会儿,顾兰时因为太高兴,根本算不过来。 听裴厌把账算的明明白白,他干脆也不想了,手里整整十两银子,沉甸甸的。 至于炕上那些,全是一些碎银,大大小小,一两的也有,五钱的也有,都是绞下来的,不像整锭银子这么圆润漂亮。 裴厌又说道:“称的时候我都看过了,药铺又是老铺子,断不会做那种坑蒙拐骗的事。” “嗯。”顾兰时对他很放心,抬眼笑盈盈的。 “卖了蛇,我才去打香油,出门时只带了九十文,就拿了卖蛇的一钱碎银出来,两斤油一百四十文,还剩下五十个铜板。”裴厌老实交代道。 顾兰时开口:“那这些就是二十三两六钱。” “嗯。”裴厌点头。 “怪道是富贵险中求。”顾兰时看着银子叹道,一年种菜卖鸡蛋比起这些,只是小钱。 他很快又自己想通,小钱怎么了,要不是靠种这些菜养这些母鸡,他俩一年的吃穿用度还不知在哪里,一年间辛苦些,除了揽住自家的吃喝,还能小赚一点。 大钱也好小钱也罢,都得攥住,不能见了大的就把小的抛在脑后,小钱才更安稳呢。 听他感叹完,裴厌笑着开口:“二十两,也不是什么大富贵大冒险,过几天我再去转转,看能不能再抓几条。” 再爱财,顾兰时也是清醒的,说:“我看还是多歇歇,养足了精神头再说,抓一回蛇不容易,毒蛇性子又烈,要万分小心,如此,自然耗神,可不能大意。” 他知道裴厌想多赚钱,只能换个法子劝劝,他俩如今养猪养母鸡顺了,到年底能挣十几两呢,其实日子是不愁的。 “嗯。”裴厌笑着伸手,摸了摸他脑袋,见他脸颊因刚才跳大绳,白里透红,这会儿热意还未消散,没忍住又摸了几下脸蛋,他手很轻,没有掐或用力,又怕白天顾兰时害羞,很快就收了手。 把手里的银锭放下,顾兰时目光黏在银子上,有些恋恋不舍,说:“这会儿没事,咱俩先把要花的钱拨出来,余下的全都放好。” 裴厌笑了下,开口:“织布机子三两。” 顾兰时拿起大的银块,问道:“这是一两的?” 裴厌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点头道:“应该是。” 把这一块碎银放在旁边,顾兰时又拿起两块差不多大小的碎银,说:“这俩应该都是一钱的。” 他应道:“嗯,称的时候一起放在戥子盘上,不过伙计说了,这几天药铺里收的碎银,小的都是一钱,没有更低的。” 很快,顾兰时把织布机的三两放好,又抬头问道:“盖一间屋子,黄泥木料咱们是自己弄,还是找人买?” “自己弄,到时候只算起屋子的工钱和盘炕钱。”裴厌想了一下,思索着说:“只有一间屋子,盖得快,工钱贵不到哪里去,这样,先按一两拨出来,怎么都够了。” 顾兰时照着他的话放出来一两,还和织布机的分开了。 之前做衣裳鞋子剩下的边角布料都没扔,他做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钱袋,随便使,这样分开的话,到时候取钱也方便。 “还剩十九两六钱。”顾兰时笑眯眯的,说:“再差四钱,就是二十两。” 他一说,裴厌就起身到炕尾开箱子,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钱袋,里头是近来卖鸡蛋卖猪的钱,有好几两呢,还只是碎银,串好的铜板串子都没拿出来。 “这就够了。”把四钱碎银放进去,裴厌又勒紧手里的钱袋口子。 刚要提议数数最近赚的钱,就听见外头狗叫,紧接着竹哥儿的声音响起,来送香油钱了,顾兰时只得作罢。 “来了!”他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走,炕上的钱交给裴厌收拾。 去年攒下了二十两的家底从没动过,今天又凑够二十两,最起码,攒下四十两了。 在心里略微一算,顾兰时脚步轻快无比,还有三头猪没卖呢。 越想越高兴,他几乎都要哼小曲儿了。 第177章 挣钱的喜悦即便过了好几天,也是一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露出笑脸的事。 宁水镇。 天碧蓝蓝的,风也小,是少有的好天气。 镇外陈三儿看车的生意一下子变得很好,平时他独自也能忙的开,今日家里老小都过来帮着揽客看车。 顾兰时和方红花等在路边,裴厌给了五文钱拿了半块木牌,过来后三人才一起往镇口那边走。 今年入冬后头一回来逛大集,小老太太很高兴。 正逢初五集会,但和过年前的大集会不同,眼下还没那么热闹,摊子没有摆到镇外来,都在镇子里面的街道上。 今天人挺多的,因是上午,多半人刚赶到镇上,因此进镇的人多,出去的人少。 街上各种摊子按路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 狐裘貂衣,锦缎布匹,陶盆瓦罐酱醋油茶,干果山货活羊活鹿活野禽,各种东西叫人眼花缭乱。 方红花在几头拴着的羊面前站定,瞅了几下说:“这不像家养的,像是山里的野羊,兰哥儿,厌小子,快来看。” 斜对面卖鸟笼子的摊前,顾兰时脚步停下,有的鸟笼里还关了鸟儿,在里面蹦跳着,时而低头喝水。 裴厌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附近的摊位,最后落在隔了一段距离的茶叶摊子。 心想家里都是自家上山采的野茶,平时还好,过年时来了亲戚,总该弄点好茶叶待客。 他俩来往的亲戚也就顾家人,再没有其他,弄一点好茶也是应该的。 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方红花在喊,两人都收回目光,往卖羊的那边走。 卖羊的是个老头,正蹲在那里抽烟,听见方红花的话,他放下烟杆子,一看这三人就知道,只是来瞧热闹,他没有起身,更没有招呼,但嘴里闲不住,说:“是野羊,逮住以后在家里养的,也能说是家养的。” “原是这样,我说呢,长得不一样。”方红花咂咂嘴,又道:“个头还不小呢。” 羊肉本就贵,更别说一整头羊,不过虽然买不起,但一会儿他们就要去吃羊肉了。 早上裴厌闲着没事,算算日子初五了,镇上有大集,就跟顾兰时商量,出门逛逛,逛完顺便在镇上吃顿饭,之前往来福酒楼送东西,和吴厨子闲聊时,得知楼里入冬后卖羊肉羊汤还有什么羊杂碎汤羊蹄子。 吴升文虽然言语中有几分自豪和吹嘘,但裴厌常常来宁水镇,也听过一耳朵,来福酒楼做的羊肉,不膻不腥,当属一手绝活。 天冷时吃一碗羊肉羊汤,浑身都暖和热乎,镇上不少人都好来福酒楼这一口,这也是酒楼冬天生意一直不错的原因。 同春酒馆虽然小,但能开好几年,而且名头也渐渐起来,同样是因有一手硬菜出名,炖大肘子那叫一个香而不腻,汁多嫩软,肥香脂厚,吃到最后盘子里剩下的肉汁也要用暄软热乎的白馒头蘸掉,馒头吸了肉汁,油香油香的。 这两样都是肉菜,价钱肯定要贵些。 今天来镇上,主要是想尝尝羊肉,羊肉平时不怎么吃,自然比大肘子更吸引人。 补碗匠腿上垫一块厚布,低头又是拉钻弓又是用小锤敲,摊前不少人拿着碗抱着坛,都是来修补的。 再往前走,茶叶摊和山货摊中间,还有个磨铜镜的,同样有好几个人抱着铜镜在等待。 方红花看见磨镜匠,说道:“我那个铜镜也有些花了,老是没见磨镜子的来,可惜这回出门时给忘了。” 因是裴厌临时起意,在祖宅门口喊她的时候,出门就有点着急,只记得带荷包。 顾兰时笑着说:“阿奶,下回再赶着大集来,我也要磨磨铜镜。” 磨镜匠、补碗匠和货郎一样,都会走街串巷,乡下也去,赶上了就不用往镇上跑。 裴厌在茶叶摊前问价,因茶叶多,他随手抓了一小把低头轻闻,摊主很殷勤,说这是南边来的好茶,又抓了一小把别的茶叶递过来,让他都看看闻闻,看喜欢哪个。 顾兰时和方红花过来,茶叶香气和别的东西不一样,闻着感觉很舒服,即便是干茶,这么多的量,站在跟前也是能闻到的。 “要买茶?”他问道。 裴厌把手里的一小把茶叶倒回去,在摊主的示意下,又看了看另外一种,说:“嗯,家里只有粗茶,也换换口。” 一听价钱,顾兰时没言语,贵是贵,但他俩刚赚了一笔,犒劳犒劳也是应该的,少买点就行。 最后裴厌要了两种茶,一样浓的一样淡的,各自称了一钱银子的,包起来不算太多,但足够尝鲜待客了。 三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看到卖秤杆的,顾兰时一下子停住脚,转头说道:“要不买一杆大秤,称猪称粮食有的使,还有戥子。” 戥子最常用来称银钱,上回卖了蛇,那么多碎银都是靠他俩用手掂掂,虽然大差不差,可有了戥子到底方便。 “好。”裴厌点点头,上前拿起一杆大秤先看东西。 摊主听见他俩的话,知道生意来了,笑着在旁边说自己的东西都好,又拿起小戥子递给方红花,让她细瞅瞅。 不一会儿,再往前走,裴厌手里就多了一杆大秤和一杆戥子。 今天太阳挺好的,随着人流逛这么一阵子,三人身上都热起来,甚至出了薄汗。 顾兰时转头看向方红花:“阿奶,饿不饿?要不咱们这就去吃饭。” 方红花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乐呵呵点头:“好。” 于是裴厌就领着他俩往来福酒楼方向走,路上经过一些食摊饭馆,今天有大集,人多,无论小摊还是馆子,老板伙计都卖力吆喝,见吃饭的人多,脸上笑意更是不断。 来福酒楼也是如此,裴厌和伙计认识,三人被引到一个空桌前坐下,伙计取下肩上布给擦了擦桌子,又给翻碗倒热茶,问想吃什么。 裴厌开口道:“三碗羊肉汤。” “好嘞。”伙计答应一声,见旁边桌吃完了,连忙撤下碗碟,端起往后厨走。 “阿奶,还想吃什么?”裴厌问道。 方红花下过馆子,大点的酒楼也吃过,一进来没有半分怯场,知道酒楼里的东西贵,她笑着摆摆手:“又不是弥勒佛,肚子能有多大?吃一碗羊汤就足够了。” 旁边桌子被另一个伙计引了人来,三个汉子坐下后,要的也是羊肉汤,和他们一样,一人一碗。 进来才多久,就新坐下好三四桌人,一半都是要羊肉汤的,可见生意有多好。 裴厌转头看看已经吃上的桌,心想头一回带夫郎和阿奶来酒楼吃饭,还是要一两道菜。 正打算问伙计都有什么菜,不想刚才领他们进来的伙计刘二泉端了一碟小菜来,直接放在他们桌上。 见裴厌不解,刘二泉咧嘴笑一下,说:“掌柜的要我送来,小菜而已,掌柜的说了,尽管吃。” 他说完,裴厌就看见从后厨出来的酒楼掌柜金有福,见有人喊结账,掌柜的连忙应声,于是裴厌一拱手,算是谢过。 掌柜的看见,笑着回了一礼便去忙了。 在镇上做生意,光有名气是不行的,金有福为人厚道,向来不会轻看人,哪怕是打杂小工,在附近名声很好。 刘二泉进灶房报菜名时,顺嘴和吴厨子说那三碗是裴厌几个要的,金有福听见,就让送一碟小菜过去,都是熟人,一碟小菜又值不了几个钱。 “别说,怪不得人家生意好呢。”方红花叹道。 “是。”裴厌笑着点头,取了筷子先递给他俩,让尝尝外面的小菜如何。 顾兰时夹了一筷子,认出是切成丝的菘菜叶,他尝一口,清脆爽口,偏酸。还带一点点微辣,确实和家里的不一样。 “可真好吃。”方红花吃完满口赞叹,这送的东西不用花钱,自然是怎么吃都香甜。 很快,刘二泉用盘端来了三碗羊肉汤,各自还有一块烙饼,好就着汤吃,放下最后一碗后,他朝裴厌使个眼色,见裴厌微微点头,就笑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裴厌用筷子一翻碗底,见羊肉片子很实在,他听人说过,来福酒楼的羊肉汤量很足很实在,但碗里的这些明显超过了心中所想,再抬头略一看旁边桌,心里更明白了。 顾兰时先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热汤,汤香浓而不膻,下肚后很是滋润,他刚放下碗,想捞一片肉尝尝,桌子底下,腿忽然被轻轻撞了下,他疑惑抬头。 裴厌笑了笑,没说话,只用筷子把碗里的肉片翻出来示意他看,随后摇了摇头。 顾兰时一下子领会,转头见他阿奶夹了好大一筷子羊肉,露出惊异的神色,连忙用一根手指比在嘴唇上,冲小老太太摇了摇头。 正想感叹人家羊肉竟给的这么足,捞一筷子上来下面还有,见孙子孙婿都看向她,方红花赶紧止住已经到嘴边的话,改口道:“快吃快吃,趁烫乎。” 三人再没说话,也确实饿了,一人拿一块烙饼在手里,埋头就吃。 酒楼今天生意很好,直到他们三个吃饱喝足,碗光碟光,依旧有食客陆续进来,多数还要的都是羊肉汤。 知道吴厨子忙,裴厌没有进去打搅,只和刘二泉道一声,结好账就先走了,也给别的食客腾位子。 肚子饱饱的,离开来福酒楼这条街道后,顾兰时笑着说:“还好没点别的菜,最后羊汤一下肚,都有点撑了。” 方红花吃得高兴,附和道:“可不是,人家这份量。” 裴厌同样吃尽兴了,笑道:“肯定是吴叔给的,掌柜的估计都不知道。” 方红花压低了声音:“嗐,人家好心待咱们,可不能说漏嘴。” “正是。”裴厌笑着应和她。 三人高高兴兴来,又高高兴兴赶车往回走,吃得浑身都热乎,冷风都不怎么畏惧了。 第178章 河边芦苇丛,干黄的芦苇随风轻晃。 河道蜿蜒,水面没有冻实在,河水流淌,冰块顺水往下游浮动。 岸边空旷而阔,顾兰时背了个竹筐走来,手里拎着小锄头,到芦苇丛跟前后,把竹筐放在地上,取出里面的麻绳和镰刀,先蹲在这里用锄头挖芦苇根。 一到深秋,割芦苇的人就多,离村子近的地方,芦苇已经不剩多少了。 他今天带了麻绳,想着等会儿顺着河道走远一点,去割些苇子,家里每年要晒不少菜干,多编几张苇席,晒什么都方便。 灰灰从后面赶来,绕着他走了两圈,听见不远处其他人的声音,抬头警惕望过去,耳朵竖得尖尖的。 昨天去山上捡柴火,带上了大黑,让它出来放了放风,野跑了半天,今天出来,就换了灰灰。 家里有鸡鸭要看着,不能三只都跑出来,轮换着出门逛逛也好。 今天裴厌又去山上找蛇了,他在家里没事,拾掇了一遍西屋后,就想着出来挖筐苇根,顺便打一捆芦苇回去。 见没有危险,灰灰顺着河道往上游走,一边走一边到处闻,河边有一点湿泥,它不小心踩了一脚后,呜呜呜跑回来,给顾兰时看它前爪上的泥。 顾兰时忙着挖苇根,以为它在玩,就没有理会,不想灰灰伸长了前爪,屁股在后面撅着,硬是把右边前爪现到他眼下。 “瞎讲究。”顾兰时明白过来后笑骂一句,起身挎了几片芦苇黄叶,给它擦了擦爪子上的湿泥。 湿泥刚沾上,还算好擦,但没法弄得特别干净,糊弄了几下后,顾兰时扔掉手里的芦苇叶子,说:“好了好了,干净了。” 灰灰歪着脑袋看它爪子,沾到湿泥的毛毛依旧有泥点子,不过比刚才好多了,它似乎很满意,又呜呜一声,跑到别处玩了。 家里的狗一只比一只精,脾性也很不相同,灰灰在爱干净这方面,远超灰仔和大黑,下雨后它都不爱走泥路,就算走,也是很快跑过去,要么捡着没有水的地方,像是生怕爪子沾到泥水,也只有下雪的时候会和灰仔一起在雪地里疯跑。 顾兰时没管它,发出来就是让玩的,何必拘束。 挖出来的芦苇根带着泥块,他拎着短茬在地上磕了磕,随后丢进竹筐里,正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叫骂,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徐瑞儿被两个小子追,跑得踉跄,正巧向他这边跑来,只是还没跟前,就被地上干了的藤蔓绊得,直接摔了个跟头,连手里的竹筐都甩飞出去,掉下后在地上滚了几滚。 “汪——” 灰灰听见动静,叫两声直接飞奔过来,警惕地盯着那几人,因为不是在家里,不用看家护院,它没有轻易狂吠。 顾兰时认出撵徐瑞儿的人是林楞娃和杨小升,应该还有个林驴儿,今日却不见林驴儿影子,不知道是不是上回被咬怕了。 摔倒之后,徐瑞儿回头一看,那两人要追上来了,爬起来就往前跑,甚至没忘了他的竹筐。 林楞娃和杨小升比徐瑞儿大几岁,却这么欺负一个孤苦小儿,顾兰时看不下去,喊道:“瑞儿,过来。” “管你爷爷的闲事!” 林楞娃平时脾气就很冲,心眼也不好,一言不合就骂人是常事,他甚至都不怕妇人和夫郎,只有长辈汉子才能喝止住他。 他只顾着要打徐瑞儿,好给他兄弟驴儿报仇,打眼一看是个双儿,脱口就骂了出来,说完后才反应过来是顾兰时。 顾兰时家里那位可不得了,别说他,他爹也不敢惹。 徐瑞儿原本没看清前头的是谁,只想跑走。 林楞娃和杨小升是两个人,他打不过,而且这两个比林驴儿更坏,他记着哥哥的话,也不想挨打,但回村子的路被那两人堵住,他没法跑去大爷爷家里告状,被追的只能往这边跑,不想前面的人竟是顾兰时。 因为之前的事,他天然对顾兰时有着信任,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 见林楞娃满口爷爷爷爷的,顾兰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欺负个小孩算什么本事?你也不想想,你大了他几岁,多吃两年饭就不得了,黑心烂肺的东西!” “汪!” 灰灰似乎在帮顾兰时壮声势。 林楞娃哪里被年轻夫郎骂过,平时都是他骂别人,有心想还嘴,可心底实在有顾虑。 见杨小升在旁边,他也只好充脸装势,朝地上啐一口,骂道:“爷爷才不和一个双儿计较,今儿就便宜你姓徐的。” 话音刚落,觉得气势足了,但心里始终在打鼓,万一裴厌找上门呢,于是当即就有点后悔。 “啪!” 还没想好对策,后脑勺忽然挨了一巴掌,紧接着杨小升也被“啪”地一声打了。 林楞娃心头火一下子猛窜上来,回头提拳头就要打,却被顾兰瑜一棍子抽在胳膊上。 花惜霜和竹哥儿落在后头,见打起来了,竹哥儿拽着小嫂子胳膊一边往顾兰时这边走一边避远,省得伤到他俩。 “会不会有事。”花惜霜很担心,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生怕狗儿吃亏。 在家时她年纪最小,哥哥姐姐都护着,爹娘也疼得不行,她很少和村里的小子玩耍,只和姑娘双儿在一起,哪里见过打架的场景。 “放心,不会有事,林楞娃和杨小升怂着呢。”竹哥儿安慰道,比起前两年被赵小吉欺负哭,如今他语气里透着见过大场面的淡定。 顾兰瑜冷笑着,一把抓过林楞娃,照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掐着对方后脖子问:“小兔崽子,跟谁充爷爷呢?” 林楞娃不敢还手,顾家倒是还好,顶多挨顿揍,裴厌那尊煞星在后头呢,越想越觉得后怕,连话也不敢说了。 杨小升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他上头有个哥哥,叫杨高升,从前总和赵小吉瞎混,而他跟着他哥哥,也只会欺负人。 后来赵家被裴厌打成那样,赵小吉再没敢在村里装腔作势欺负人,连他哥和他,都不敢跟顾家的同龄人对上,不想今儿倒了霉。 别说裴厌,光顾兰瑜,他哥杨高升也不敢惹,以前顾兰瑜和顾兰兴合伙打过赵小吉,他知道对方不好惹。 况且顾兰瑜比他俩高出一截,手里还有棍子,一看就打不过。 幸好他刚才没骂出声,杨小升在心底默默庆幸。 “刚才不是能耐得很?跟谁充大爷呢,啊?”顾兰瑜松开林楞娃脖子,一脚就踹了过去,直接将人踹倒在地。 对方比他小,他没有下手真去打,骂道:“下次再叫我碰到,可不就是一脚的事,滚。” 杨小升不敢出声,他有心想先跑,又觉得颇不仗义,叫林楞娃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只得等林楞娃爬起来后,两人才一起跑了。 “我告诉你俩,以后也不准欺负瑞儿!不然见一次打一次。”顾兰时在后面仗着弟弟狐假虎威。 “听见没有!”顾兰瑜喝道。 林楞娃和杨小升只觉倒霉,话都说不出口,只回头猛地点头,随后又跑了。 看见他俩和刚才追撵徐瑞儿的嚣张气焰截然相反,顾兰时忍不住笑了下,骂道:“欺软怕硬的东西。” 徐瑞儿见那两人跑远了,发呆似的回过神。 “行了,拍拍身上土,以后应该不会打你了。”顾兰时说道。 他实在可怜徐瑞儿,孤苦伶仃的,哥哥不在家,一个人过活,还要受欺负,于是又开口:“下回,他们要再敢打你,你就来后山,我让你裴厌哥哥收拾他几个。” 几个坏透的半大小子欺软怕硬而已,村里别的小孩有爹有娘,怎么不见他们三个敢欺负。 林楞娃刚才面对狗儿就一副不敢惹的模样,估计都不用裴厌动手,吓唬一下就怕了。 “嗯!”徐瑞儿重重点头,他知道的,活阎王可不好惹,一下子心里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松动了。 自从徐启儿去做工以后,他就常常受到那几人欺负,突然看到不用挨打的希望,哪能不高兴。 “出来挖什么?”顾兰时问道。 徐瑞儿开口:“芦苇根。” 顾兰时说:“这个是药材,晒干了能卖,是想卖点钱?” “嗯。”徐瑞儿点头。 这附近芦苇根不多,顾兰时笑了下,说:“那你就安心在这里挖,他们不敢再来了。” 他拎起自己的筐子,对竹哥儿几个说:“我去上游那边,割些苇子,你们呢?” “一起。”顾兰瑜说道。 竹哥儿边走边笑眯眯同他透露:“前天夜里爹烧炕太热了,底下苇席都给烧黑了,娘让出来割芦苇,闲了再编一张苇席。” 原是这样,顾兰时也笑了。 第179章 篱笆门上了锁,顾兰时将背上的一捆芦苇放在地上,这才从怀里摸出钥匙开锁,门里的大黑和灰仔早就按耐不住,尤其灰仔,狼嚎一样叫了几声。 等门一开,两只都从门缝里挤出来,一边蹭顾兰时一边冲着灰灰叫,很不满只有它出去。 裴厌还没回来,不知道今天在山上有没有收获。 顾兰时往西边树林子看一眼,没见着踪影,就先进去了。 快到晌午饭时,他回来把芦苇在谷场上铺开晾晒,苇根也倒出来,晒几天就干了。 灶房案台旁堆了些菜,几根萝卜几颗大菘菜,还有半筐昨天从山上挖回来的冬笋。 他卷了袖口系上襜衣,看一眼菜堆,还是决定吃肉炒笋子,随即一个人在灶房忙碌起来。 今天太阳不是很好,风时不时刮起来,大黑趴在有阳光的地方,身上长毛被风吹得飘起。 它毛长皮厚,这两年吃得肥了,再没掉过肉,根本不惧寒风。 灶底火光闪动,喷香的菜味飘散,顾兰时用木铲把肉片和笋片盛在大碗里。 裴厌饭量大,家里有足够的菜蔬,自然要管够了吃,况且大冬天,只有吃饱了才能抵御严寒。 正在想怎么还没回来,就听见狗叫声响起,还往外面跑,一看就是去迎接,顾兰时放了心,这下不用把饭菜捂在锅里等待。 “裴厌?”他喊了一声,随后掀开另一口大锅的锅盖,迎面冒出阵阵白汽。 锅里是煮好的米汤,中间是放了馒头和包子的竹架。 “是我。”裴厌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先传了进来。 因不赶车出门,院门门槛没有取下,他一步跨进来,把手里的长铁锨和长锄头靠在院门后面。 而他左手上,还用木叉挑了一块麻袋,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同样放在了门后,并踢了一脚靠近的狗,不让闻麻袋。 他背上还有个大竹筐,走到墙角把筐子最上面两个麻袋拿出来。 麻袋装的东西不多,看着却也有些分量,其中一个麻袋里头,长条状的粗东西若隐若现,还在游动,另一个麻袋里安静得多。 “汪!” 三只狗冲着麻袋吠叫,他没有管,因为高兴,在离得最近的灰仔脑袋上揉了一把。 灰仔威猛的叫声一下子变了,喉咙里撒娇一样嘤嘤呜呜叫着,用大脑袋来蹭他手和腿。 只是顺手而已,他没有多理会灰仔,又拎起竹筐,来到院子中间。 竹筐最底下,有顾兰时叮嘱让他随身带的两个药包,一个是雄黄粉,另一个是解毒的药粉。 进山之前他给腿上脚上抹了些雄黄,至于见效如何,因冬天毒虫毒物都找了地方缩起来,不像夏天那么繁多,因此除了挖蛇洞时,没有别的效用。 不过有备无患,他并不觉得这样多此一举。 顾兰时一边盛饭一边说道:“陶罐里有热水,洗了手就能吃饭。” “知道了。”裴厌把药包拿出来放在灶房窗台上,随即舀水洗手。 泥炉底下有火,正煨着放在炉上的陶罐,火是顾兰时做饭前顺手点的,在外头挖苇根打芦苇,回来时火早就熄了。 白天只要他俩在家,炉底始终有火,不然只有冷茶水可喝。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见有风,顾兰时把堂屋门关了半扇,用脚踢了一块石头挡在门板后面。 天冷,饭菜凉得快,要趁热吃进肚里,不然胃遭不住。两人端起碗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简单说了几句话。 得知今天又有收获,有一条大蛇后,顾兰时高兴之余,对长虫的畏惧依旧不减。 等到吃饱后,裴厌放下筷子,才仔细跟他说起今天的收获。 除了那条大银环以外,还有五条别的蛇,没上回那么多,五条加起来,估计能卖一两多,已经很不错了。 因银环剧毒,长得又粗大,一看性子就凶烈,抓的时候他直接扔了一条麻袋过去盖住蛇头颈,随后抄起铁锨就拍下去。 第一下他控制了力度,见蛇身不动了,有心想掀开麻袋,又怕毒蛇装晕,趁不备时攻击,于是又给了两下,也都收着力。 确定不动了以后,才敢用铁锨把麻袋挑走,同时另一手拿了木叉,迅速叉住了蛇头。 今天这条大银环命也挺硬,拍了三下脑袋没有被砸开花,当时也不好分辨活着没,赶紧装进了麻袋,刚才取出来放在墙角的时候,分明看到它又动了,显然活着。 后面抓到的五条蛇,则用另一个袋子装着,还挖到一窝小蛇,他没有捉也没有打死,又把洞口给填上了。捉毒物是为了卖钱,又不是为赶尽杀绝。 裴厌喝一口热茶,又道:“盖住蛇脑袋的麻袋,我怕沾到毒液,就没用手碰,用木叉挑着回来的,后面要再去抓蛇,用这个比较好使,笋子就没去挖。” “没挖就没挖,以后再拿那条麻袋,可得小心些。”顾兰时一想到蛇的毒液,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想了一下说:“要不,我给你缝一双布手套,以后用那条麻袋的时候戴上,还有,碰蛇的时候也戴上。” “好。”裴厌点点头,这样确实更放心。 顾兰时起身收拾碗筷,顿了顿,还是劝道:“这回再卖了蛇,要不,今年先不捉了,到底是山上的野东西,每年冬天挣上两回钱,也够咱们过活了,还是安稳些。” 知道他的忧虑,这次一条大银环应该也能卖十两,裴厌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于是答应道:“好,今年就到此为止,等会儿我就套驴车,去镇上把这些卖了。” 这会儿才晌午,跑一趟宁水镇确实来得及,见他没有反驳,顾兰时心里一松,笑道:“行,早卖了也好,还早呢,别赶得太急,刚吃完饭,受了风可不好,歇一歇。” “嗯。”裴厌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外走,等了碗筷刷了锅,还要煮一锅猪食,两个人到底快些。 灶房里,说着闲话,顾兰时提起徐瑞儿,就把上午的事随口说了出来,包括狗儿教训了林楞娃和杨小升的事。 他平时和裴厌有什么说什么,向来不作隐瞒。 乡下日子,除了干活就是一些闲话,也没什么新鲜的,稍微遇到个什么事儿,可不就成了口中闲聊。 刚听到追打徐瑞儿时,裴厌神色没什么波动,但一看顾兰时脸色,就知道他肯定管了这事。 果然,顾兰时对林楞娃和杨小升很看不上,竟欺负个娃娃,言语神色间全是鄙夷和气愤。 “你是没见着,林楞娃那副样子,我记得他才十三四岁,并不大的年纪,张嘴闭嘴就要当别人爷爷,他爹娘也不管管,由着他这样在外面嘴里不干不净的吆五喝六,小小年纪跟个地痞无赖一样,着实可恨了。” 顾兰时平时说话笑眯眯的,但提起这些可恨的事,总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眉眼很是有生气。 裴厌一下子抓住了重要的词眼,问道:“这些话他对你说了?” 顾兰时愤愤开口:“可不,给我气的,哪能不骂他,他脾气还挺冲,不过我当时就看见后面走来的狗儿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下,又道:“狗儿从小就机灵,冲我摇摇头,我就知道什么意思,他走到林楞娃和杨小升后面,抬手一人抽了一下后脑勺,给他俩都打蒙了。” “该打。”裴厌声音平静,但眼眸微微偏冷。 “就是该打,他俩怕狗儿,杨小升还好,一直没说话,没有挨揍,林楞娃被踹了一脚,毕竟狗儿比他俩大,总不能做欺幼的事,他俩跑时,也同他俩说了,以后不准再欺负瑞儿。” 说完,顾兰时心里的气愤也随之倾吐了出来,心里松快了许多。 他看一眼裴厌,笑着又开口:“你当时不在,见瑞儿可怜,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就说,以后要再有人欺负他,让他过来找你。” “嗯,我知道了。”裴厌点头,在他心里,顾兰时在外打着他的名头说话办事天经地义,因此没有任何反应。 提起这个,是顾兰时觉得自己在徐瑞儿面前夸下了海口,然而裴厌却不知情,实在有些不好。 他从未以裴厌的名义跟人对上过,因此心里还有点忐忑,见裴厌没有怪他多管闲事,一下子就高兴了。 等忙完家里的活,裴厌套了车去卖蛇。 这回毒蛇不在家里过夜,晚上睡觉不用担心,顾兰时甚至送他出了门。 太阳被云遮住,天色有点不好,裴厌走后他没有再出门,在屋里笼了盆火一边烤一边做针线,布手套简单,趁早缝出来,明年冬天要再去抓蛇,就有现成的。 * 村子里,不少人见天色变了,想出门走趟远路的,大多都歇了心思,夜里说不定要下雪。 严寒带来的威慑,叫人不由从心底里产生畏惧,只有待在家里,似乎才能安心一点。 不少人都在检查屋顶棚顶,若有疏漏处,得提前加固加固,不然要是来一场大雪,容易压塌了。 林金根和他夫郎也是如此,两个人把柴房也看了一遍,见二儿子在院里啃馒头发呆,小儿子才四岁,拿了根树枝在地上乱划。 林金根骂了一句,让二儿子,也就是林楞娃快去喂猪。 林楞娃上午挨了教训,最重的只有那一脚,倒是没受伤,只是自打回来后,一想起裴厌那个活阎王,心里就突突突打鼓,生怕找上门来,因此好半天了,一直神思不宁。 “快去快去,小心你爹打你。”林金根夫郎嘴上这么说,对儿子却从来都是护着的。 两口子都是如此,自己儿子在外头跟人打架,每每赢了回来,只觉得自家老二有本事,乡下这些半大的野小子,哪个不打架?打赢才是本事呢,孬种怂蛋以后连日子都过不好。 林楞娃刚起身,就看见门口来了人,牵着驴车,本以为是过路的,只是忽然发觉对方很高。 他心里一惊,脸色都有点变了,腿脚发软,连道都走不动,只在心里哭天抢地,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怎么就真的来了! 林金根和夫郎都看见了门口的人,一抬眼,却是裴厌,两人都一愣,发现对方在院门口停下后,眼皮突突地跳。 林金根心头狂跳,带着真真不安,脑子里乱哄哄的,平时也没什么来往,难不成,是来寻仇的? 可也没结仇啊。 随着裴厌让毛驴在门口停下,转身看向他们,也没进门,只冷冷看向林楞娃。 那目光犹如实质,林楞娃不知不觉额上起了一层冷汗,脑子里莫名浮现出,前几年娄进的惨状。 娄进差点被砍掉一只手,当时他年纪小,混在人堆里也看见了,那天娄进浑身的血,还有手的惨状,一直深深刻在心里,这会子见裴厌盯着他,他双腿发软,垂在身侧的手也在抖。 林金根见裴厌堵在门口,一句话都没说,咽着吐沫同样有些惊惧,这煞星,自己分明没有招惹,可看神情,分明就是来寻仇的。 不过在发现裴厌盯着二儿子后,他僵硬扭头看一眼林楞娃,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有点明白了。 “我打死你!” 林金根抬手就扇了林楞娃一耳光,劈头盖脸骂道:“成天在外头惹是生非,说!这回又做什么了?” 他夫郎见儿子挨打,有心想劝,但实在畏惧裴厌,动都不敢动。 林小楞见二哥被打,吓得“哇”一声哭了。 哭声让他阿姆心头一颤,立马跑过去捂住他的嘴,直接将小儿子抱进屋里,躲着不敢出来。 林楞娃有点吓破胆了,话都说不出,腿脚直打哆嗦。 他平时在外头怎么耀武扬威,也不过是半大小子之间的打闹,而且同龄人比他更壮实的,他根本不敢欺负,也只敢拿比他小的孩子欺辱取乐,只是这样更让人恶心。 让被欺负的喊他爷爷还是轻的,朝人家吐口水撒尿这样的事,他背地里干过好几回。 见他一个字不说,林金根装出来的火气也“腾”的窜上来几分,又是一耳巴子甩过去。 儿子惹了事,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见问不出来,林金根硬着头皮看向门口。 他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于是又咽咽吐沫,讪讪说道:“那什么,这小子要是惹了什么事,我、我打死他,只是他到底还小,我也得、也得知道他惹出什么祸了。” 裴厌很冷静,说:“你儿子挺出息,在外头到处给人当爷爷,这回当到我头上了。” 林金根年纪也不算大,正值壮年,常年干农活身体很好,却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气得倒仰,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他连忙用手给自己顺心口,喘过来以后,指着林楞娃的手指都在发颤。 爷爷?林楞娃是他爷爷! 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林金根气得脸都肿胀发红,抄起院里一根棍子就打。他下了狠手,打得林楞娃鬼哭狼嚎,惨叫不已。 裴厌就站在门口看,没有任何不忍。 确实像顾兰时说的,林楞娃比他小六七岁,他不屑下手,要揍只能揍林金根。 成亲以后,他心中戾气渐渐平息,知道狗儿已经教训过林楞娃,就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他这会儿过来,不过是想看看林楞娃有没有听进去,顺便,再让他记牢点儿。 一顿好打过后,林楞娃胳膊上腿上都是伤,脸颊也被他老子几个耳光甩的肿起。 哐当—— 林金根打得累了,丢掉手里的木棍,又转头去看裴厌,露出个讨好的神色。 裴厌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在林楞娃身上,说:“以后再欺负徐瑞儿,就没这么简单了。” 说完他没有多留,牵起毛驴就走了。 再看不到身影后,林金根这才擦擦头上汗水,又踢一脚地上的林楞娃,恨恨道:“装什么死,今儿不给老子说清楚了,连你皮揭掉!” 林楞娃见门口没人了,这才哭得涕泗横流,将上午的事说了出来。 他阿姆蹑手蹑脚打开窗子,见煞星走了,他实在心疼儿子,眼泪一下子淌出来,刚哭两声我的儿,就被林金根瞪了回去,一下子就把哭泣憋在嘴里,再不敢出声。 对顾兰时称爷爷,那和对着裴厌称爷爷有什么区别? 得知了前因后果,林金根抬手还想揍两下解恨,但见林楞娃瑟缩的模样,到底没下去手,只恨恨骂道:“孽种!” 这回还好,他自己动手,要是裴厌进来,估计就不是一顿打的事了,万一缺胳膊少腿儿,日子还怎么过。 第180章 林金根打儿子的动静左邻右舍都听见了,有想瞅瞅热闹的,刚走出院门就看见裴厌站在林家门口,吓得立马缩回去,在院里竖起耳朵听,但只能模糊听见几句。 发现裴厌走了之后,纵然想打听打听,可林金根已经把院门关上了,旁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惹到后山的煞星。 要不是太阳被云遮住,起风了,没几个人出门说闲话,不然这热闹,早就在众人的口中传开。 顾兰时在屋里烤火,做针线一久,腿脚容易凉,笼了火盆就好多了。 房门掩着,没有关严实,忽然,房门轻响,一道灵活的黑影挤进来。 大黑用脑袋顶开屋门,进来后吐着舌头咧嘴,用脑袋蹭了蹭顾兰时后背,随后直接在火盆旁边趴下。 见它脚步轻,顾兰时没忍住笑了,够鸡贼的,自己独自进来,一点不想让灰灰和灰仔知道。 也是,平时笼了火盆,三只狗为抢位子,经常要吵架打架,肥屁股你挤我我挤你,恨不得把其他两只全挤得远远的。 能听见外头,灰灰和灰仔跑来跑去的动静,顾兰时没哟戳穿大黑,因冷风从门外灌进来,他起身过去把房门关好。 大黑很少进屋子,每次进来都很安静,趴在那里不怎么动弹。 顾兰时见没有燎着它毛的隐患,又低头做针线,一人一狗互不打搅。 等裴厌卖了蛇回来,天上云层更厚,天色都变得灰暗,夜里下雪的征兆更明显了。 在后院栓毛驴的时候,裴厌顺便看了一下牲口棚。 除了棚顶以外,棚子两边和前面都用稻草围了,只留下一个较窄的进出口,里头虽然黑一点,但不漏风不进水,还铺了很多干草,能让毛驴安安稳稳过冬。 猪圈上方也有用木头和稻草搭起来的顶棚,覆盖了猪圈的一大半,猪窝里头同样给猪塞了一堆干草,能躺也能吃。 见没有隐患,他回到前院,顾兰时已经把洗手的热水掺好了。 裴厌蹲下洗手,抬头笑道:“整十一两。” 自己算是自己算,钱到了手里才是真的,顾兰时眼睛亮晶晶,又有十两银子进账,别说明年,后年都不愁了。 裴厌手还是湿的,见他这么高兴,站起身示意他拿荷包。 顾兰时掏出荷包,先打开看一眼,这回里头都是碎银子。 即便是镇上的药铺,平时结账往来也少有大银锭,散碎银子用的最多。 这对他俩来说也挺好,毕竟只是小本生意,平时也不怎么做大宗的买卖,太大的银两一个不方便带,另一个也不方便找零兑换。 过小日子,还是碎银最实用。 听到西屋里母鸡咕咕咕叫,顾兰时把荷包勒好,揣进怀里笑眯眯说:“我去看看,是不是下蛋了。” 因鸡蛋瓮就在堂屋,他什么都没拿,直接进去,在炕上的稻草里翻找摸索,捡到了三个鸡蛋。 即便没下雪,除了夜里,白天有时候也会烧西屋炕,屋子里始终暖暖和和的,母鸡下蛋才勤。 出来后关好西屋门,顾兰时把鸡蛋放进铺了谷糠的瓮里,盖好压翁的石板,确定没有缝隙,老鼠跑不进去才放心。 见裴厌在东屋伸手烤火,这次灰灰和灰仔也进去了,蹲坐在火盆前不知嘟囔什么,喉咙里都呜呜呜的。 顾兰时看见墙角的土堆,过去从里面扒拉出四个野薯,拍拍野薯上的土,随后两手抱进屋里。 裴厌用一根木柴把盆里的火拨开,等他把野薯都放进去后,又把火和灰拨回去,覆盖在野薯上。 “下午吃什么?上次买的好酒还没开封呢。”顾兰时坐下后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说:“肉还有吗?骨头是不是还没吃完?” 顾兰时满眼都是溢出来的笑,说:“都有呢,等会儿我去把骨头炖了,正好下酒,再炒一碟鸡蛋,对了,吃花生米吗?吃的话再炒碗花生米。” “变天了,反正没什么事,喝点酒暖和暖和。” “好。”裴厌点头,见顾兰时也伸手出来烤火,他情不自禁,捉住了夫郎一只手。 比他小的手纤细却不柔弱,一摸手掌,就知道常年干粗活,有明显的茧子。 天冷以后,又洗衣服又做饭的,尽量用了热水,但冷风一吹,哪能一直都是热的,不免变得粗糙起来,甚至有点皲裂。 去年还没这样。 裴厌眉头皱起,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顾兰时手指指背,说:“干不干?” 不等顾兰时说话,他又道:“下次再去镇上,买点擦手的脂膏,胭脂铺子就有卖的,擦了比猪油更好,既不滑腻,还更滋润。” 有时苗秋莲会带着妯娌儿媳过来串门子聊天,他在旁边添茶倒水,也听了一耳朵女人和夫郎的事。 顾兰时原本想说不用,要是太干或者裂口子了,抹点猪油润润就好,以前都这样过来的,但见裴厌一副郑重的模样,他弯了弯眉眼:“好。” 第181章 外头风大了,裴厌把外头的泥炉连同陶罐提进来,屋里火盆燃着,炕虽然没去烧,因闷了木炭,此时还留有一些余温,隔绝了寒冬冷意。 布手套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戴着是要干活,手指若包在一起没有那么灵活,因此得把手指头分开套上去。 正好裴厌在家,顾兰时把剪好的布条一对折,在裴厌手指上比对,看看长短和手指粗细,干惯了这些活,比划一下心里大概就有了数,于是穿了针线开始缝。 裴厌用木柴拨拉了一下火盆,又给里面添两根柴,火苗聚在一起烧得挺旺,渐渐连人脸颊也烤的有些干热。 他端来两人茶碗,放在一张高凳上,都给续了热茶,自己先喝两口,放下后说:“稻草和麦草今年费得多,猪、毛驴吃一些,窝里还要铺一堆,再加上鸡窝鸭舍里塞的,隔段时间还要换一次,西屋倒还好,只给炕上铺一层,但换得勤,同样消耗快,得买一些回来。” 顾兰时停下手里的针,转头看他,说道:“我昨天去抽麦秸也发现了,比去年用得快,买的话,不如先在村里问问。” 他想了一下,开口:“家里麦草堆稻草堆垒的比咱们高,还好几堆,年年都能用到麦子打下来那时候,这样,改天回去问问,看爹卖不卖。” 顾铁山种了十亩地,每年五月有新麦秸,九月底十月有稻杆,晒干后一层层垒起来,软柴是不愁的。 不像他俩,拢共才四亩地,一年能攒下的软柴也就那么些,常常要去山上揽干树叶什么的。 至于家里晒的那些干草,一大半都是毛驴和猪的口粮,还要留出来一些,铡碎了给家里的六十来只鸡鸭拌着吃,不能全当柴火烧了。 不止过冬,柴火是家家每天要用到的东西,大伙儿都是宁多不少,心里才踏实。 裴厌思索一下,说:“不行的话,一家少买些,多买几家就行了。” “这样也好。”顾兰时点点头,见茶水倒好了,端起喝了几口。 稻草麦草真算起来,确实不是那么值钱的东西,但要是量大的话,也得花点钱。 照今年家里用的,后头再进了腊月,三九四九隆冬寒天,想让西屋的母鸡下蛋,烧炕可不得白天夜里都供上,人要想暖暖和和的,无论软柴硬柴都得囤积,一二百斤肯定不够,好在如今他俩手头宽裕,多买点总不会错。 风声呼啸,顾兰时听了一耳朵,低头继续干活,开口道:“今年好像比去年冷些,一没太阳就冻得慌,也别说三九那会儿,最近这样的天,不常常把炕烧热,穿的再厚也不顶用,不动一动,腿脚都是冰的。” “冷?”裴厌问道,在炭盆前坐着不动,小腿倒是烤到了,脚只有离炭盆近一些,才能慢慢有点热意。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兰时还真觉得坐了一会儿不动弹,棉鞋里的脚不大热乎,于是笑着说:“是有点,挪到炕上去算了,大腿和屁股挨着热炕也舒坦。” 裴厌起身说道:“那我再把炕烧一烧。” “行。”顾兰时把针线篮子一起挪到炕上,靠坐在炕头继续干活,炕面虽只有余温,但有软乎乎的炕褥铺着没掀开,自然比地上更舒坦些。 听见外头裴厌取炕洞门的动静,他没有抬头,把一根手指的布套缝好之后,直接掏着翻了个面,这样针脚就藏在里面,他顺手在自己的食指上试了试,大一点宽一点,想来裴厌戴上正合适。 自己做布手套干粗活,用不着多细致,针脚缝的整齐好看一点就行。 把缝好的一根指套放在炕桌上,见荷包也在上面,他没忍住,打开又看一眼,里头有十一两银子。 刚才忙着做针线,把荷包从怀里掏出来后还没放进箱底,他脸上挂着笑容。 裴厌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他满面笑意的模样,一双星眸也弯了弯,反手把房门关好,说:“又在看钱。” “嗯。”顾兰时沉浸在有钱的喜悦当中,见裴厌把茶碗和茶壶端上炕桌,他把荷包递过去,说:“要不把钱整合一下。” “有一两的零头,是拿出来还是?”裴厌问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拿出来吧,这样钱数是整的,好记。” 裴厌照着他的话拿了两块碎银出来,先是在手里掂了掂,想起买的戥子,回来还没用过,于是放下碎银,下炕去拿戥子。 顾兰时也兴冲冲凑过脑袋看他称银子,说:“还是有戥子好,不用咱俩胡乱估摸了。” 把一两碎银称出来后,剩下的钱就是整十两了。 去年攒下了二十两,上次卖蛇凑够了二十两,再加上今天的十两,拢共是五十两银子。 针线活被抛到脑后,顾兰时兴致很高,干脆和裴厌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 他俩先把装了四十两碎银的大钱袋打开,挪开炕桌,直接倒在炕褥上。 四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再把刚才的十两倒进去,一堆摆在眼前,着实叫顾兰时看花了眼,心里美滋滋的。 “这就是五十两。”他语气仿佛做梦一样,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 整块的银锭有好几个,没有被铰过,圆润可爱,看得人心喜不已。 裴厌同样很高兴,跟他一起笑弯了眼睛。 直到看够以后,两人才一个撑口袋,另一个双手抓着,把银块放进钱袋里。 裴厌把袋口扎好,一袋沉甸甸的,他掂了两下,见顾兰时眼巴巴瞅着,于是递过去。 “可真沉呐。”顾兰时掂了两下感慨道。 见裴厌把其他袋子里的钱倒出来,他才把手里这个放到旁边。 反正没别的事,裴厌把箱子打开,从里头掏出两个钱袋,是上回拨出来的钱,一个装了三两,另一个装了一两,既然有戥子了,称一称也放心。 裴厌先称了三两的,看一眼准星,说:“对着。” 他说着,也把戥子杆让顾兰时瞅一眼。 织布机子的钱和明年盖屋子的钱已经都拨了出来,这两个小袋子没动,而剩下的,则多是卖蛋和卖猪得来的。 顾兰时想一下,说:“花大钱的地方再没有了,那,剩下这些……” 裴厌抬头,一边思索一边说:“今年过年不用买肉,但年礼酒水要买,得预留一些,还有年节时别的吃用,糖瓜胶牙饧,对联灯笼,待客也要有鸡鸭鱼,咱们自己的鸡鸭不想杀,就得买几只回来。” “豆子也得买,五豆和腊八都要用,家里只有柴豆花生还有一点红豆。”顾兰时又道:“一进腊月,就慢慢要备年节时的东西,吃吃喝喝这些小零碎,没有也不行。” “糕点酥点,蜜饯果脯,来客也得备上。”裴厌补充道。 他慢慢开口:“三个舅舅一个姨母,岳丈那边自不用说,酒水都得买上,再就是村里三个伯父。” 他俩是小辈,别人不提,这些亲戚长辈过年时肯定要走动的,过年着实要花上一笔。 顾兰时琢磨了一下,说道:“三两银子,应该足够了,咱们自己杀一头猪,卖不卖都无所谓,一吊子肉也能做年礼。” “嗯,带酒肉也好,比别的东西强点。”裴厌点点头。 乡下人平时吃肉不多,可不就指着过年过节时能多吃点,能提一吊肉走亲戚,已经是很好的年礼了,亲戚不但能自己吃,有人还会直接用来待客做菜,让席面更丰盛些。 裴厌又拿起戥子,称好三两银子以后,用一个小钱袋装起来,这是用来过年的钱。 “刚好是卖猪钱,两头猪没了。”顾兰时笑着说。 已经卖了两头猪,一共是四两,买镯子花去一两。 “过年不一定能花完。”裴厌笑了下,把剩下所有碎银用手拢了拢,堆在一起。 “我称称。”顾兰时兴致不减,从他手里接过戥子。 剩下的碎银一共有五两二钱。 其中一两八钱是天冷后卖高价蛋挣到的,余下二两四钱,则是这一年中断断续续积攒下的碎银子,最后一两,则是刚才从十一两里取出来的。 “散的铜子儿先不数,我装起来,改天去买豆腐还有豆皮回来吃。”顾兰时把铜钱袋子打开。 整串的钱更好数,一共十三串。 平时卖菜卖鸡蛋,赚到的基本都是铜板,虽然挣不到什么大钱,但平时做饭炒菜用的油盐酱醋豆腐肉,都是靠卖菜买回来的。 他俩年轻,舍得犒劳自己,像什么糕点蜜饯,常常往镇上跑,买起来方便,因此家里经常都有,偶尔还会去镇上赶集吃饭。 比起村里其他人的节俭,他俩小日子过得是真挺不错。 边挣边花,边花边挣,他俩只有四亩地,打了粮要交官府一部分,余下的还要保证够他俩一年吃用,因此这两年种地从没有卖过粮食。 虽然卖了新米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买陈粮,手里就能攒下一些钱,但裴厌不愿这样做,顾兰时跟着他已经够苦了,再没有新米新面吃,岂不是他的过错。 顾兰时慢慢算账,说:“十三串,也就是一两三钱,再加上碎银子,拢共是六两五钱。” 他俩田地少,裴厌又不出去做工,只在家里侍弄菜地养猪养鸡,到年底有这么多,已经不错了。 “对了,还有三头猪呢,卖了之后能到手六两,也算进去。”顾兰时笑眯眯的,又道:“咱俩能吃能花,还能存下十二两五钱,好厉害。” “是厉害。”裴厌忍不住笑了,顺着他的话一起自卖自夸。 第182章 把所有钱收好,箱子锁上,两人又坐回炕桌前。 裴厌喝一口茶水,觉得凉了,提起壶摸了摸,见茶壶也有点凉,就下去从陶罐里舀热水,说:“这么一算,年底到手的钱,大头还是在猪身上。” “明年也照这样养,除了老母猪以外,再留六只猪仔,刚好三个猪圈,再多就不行了,一个猪圈最多两头大猪。” “行。”顾兰时重重点了一下脑袋,今年打草种菜干各种活确实累,但能挣钱就是最好的。 裴厌给他碗里换了热茶,看一眼窗外天色,说:“不知道夜里下不下雪,这样,我现在去岳丈家问问,要是有多的稻草,先拉一车回来,一旦下雪,后头也不知多少天路才好走。” “那我和你一起,家里不够的话,在问问其他人。”顾兰时一听有道理,就下炕穿鞋,听风声大,顺便把帽子和围脖子都戴上了。 风大,多数人都在家,见院门关着,顾兰时喊了两声,狗儿很快过来开了门,一听是稻草麦草不多了,顾铁山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两车麦草还是能给的。 顾家有板车,顾兰时和裴厌就没回去取,直接用家里的。 狗儿和裴厌拿了木叉往车上装麦草,他俩身强力壮,都不用其他人帮忙,顾兰时想了下,拉上他娘去隔壁周平家问了问。 周平家麦草也有余的,一听是花钱买,就说能给一车,差不多六七十斤左右。 苗秋莲见他俩是想趁着没下雪,尽早把麦草和稻草拉回家,她和村里人来往比顾兰时频繁多了,就帮着儿子多跑了两家去问。 太阳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外面,光线暗淡,裴厌和帮忙的狗儿一点都不冷,装车拉车,一共往后山拉了六板车,因每家能给出的麦草稻草数量不一样,大概有四百来斤,花了两百多文。 运回来后干草全部倒在了谷场上,顾兰时和裴厌用木叉一层层垒好,干草堆渐渐成型,垒起来后,两人心里越发踏实。 钱花就花了,只要牲口家禽不受冻能吃饱,怎么都是值得的。 *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炕桌,碗筷摆好,外面天已经黑了,今天饭做的有点迟。 烛台灯火微晃,裴厌又拿出两根蜡烛点上,屋里更亮了点。 酒坛打开,酒香味道四溢,顾兰时倒了两碗酒,他自己一般只吃半碗,再多喝不了。 他把酒坛放在裴厌那边,笑着说:“先吃肉。” 汤盆里盛着肉汤和剁短的排骨,他还顺便在肉汤里煮了菘菜叶子,菜肉都有了,正冒着热气散发香味,桌上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花生米。 地上火盆还在烧,一个四条腿的木架支起来,刚好把火盆圈在里面。 木架上放了一块木板,火苗离木板还有一截,不会烧到,但足以给木板上的一盘馒头还有烤野薯保温。 夹起一块排骨,顾兰时先尝一口,肉已经炖烂了,几乎一抿就能和骨头分离。 裴厌边吃边喝酒,一碗酒很快就见了底,他拎起酒坛又给自己倒上,酒香清冽,比平时喝的浊酒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是在镇上买的好酒。 “嘶——” 顾兰时放下酒碗,辣是辣点,不过确实挺香。 “过年时再买两坛,待客用。”裴厌笑着开口。 “嗯。”顾兰时点头,过年来他俩这儿的,全都是自家人,自然不能吝啬。 “鸡蛋大概有多少?”裴厌喝一口酒问道。 顾兰时想了下,说:“五六十差不多,也没细数。” 他夹一筷子鸡蛋,刚才炒的时候没尝咸淡,一吃正好,心里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认可。 裴厌伸长胳膊,取了两个糙馒头,顺手分给他一个,说:“这回雪要是下的久,我明天或后天去一趟镇上,把鸡蛋卖了,再捎带二三十咸鸭蛋。” 刚才做饭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成。”顾兰时咬了一口馒头,含含糊糊答应,又夹一筷子菘菜吃。 想起他一直惦记卖猪钱,裴厌唇角微弯,烛火映在星眸里,亮而温暖,等这场雪过后,再去卖两头猪。 他在心里盘算,却没有提起,钱还没到手里呢,况且这会儿顾兰时正忙着吃饭,一口肉一口鸡蛋,吃得正香,还是不要搅扰。 雪花越来越大,逐渐覆盖地面屋顶,黑暗安静中,只有东屋窗子有一点光亮。 吃了肉汤泡馒头的狗已经进狗窝睡下,但警惕不曾放松,若此时外面来人,一定会立即察觉,这是它们的天性。 * 清晨,小河村裹上一层银白,到处都是落雪,早起本来就冷,一下雪,不少汉子都在热炕上不愿起来,妇人和夫郎要做饭扫洒,自然起得早一点。 徐家。 徐瑞儿蹲在院里,用一片木板子铲地上没踩过的雪,放在木盆和木桶里,这样就不用去河边打水了。 他家没有井,一下雪路不好走,河水本来就结冰,有时候还得搬石头砸开,才能拎水。 他人小力气也小点,每回只能提一桶水,如果不小心湿了鞋子,要冰凉难受好几天,把雪提进屋里,他烤火的时候雪就会融成水,同样能用。 昨天下午的时候,他才听人说,林楞娃被他爹给揍了一顿,虽不清楚内情,但林家四邻都看见了裴厌,自然有一些猜测,都说是林楞娃惹了裴厌,人家找上门去了,林金根害怕,就先动了手,不然林楞娃那个小体格,都不够活阎王一顿揍的,自己下手不过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徐瑞儿却知道,不是林楞娃惹了裴厌,他不知道兰时哥哥怎么跟裴厌说的,但大概明白,以后林楞娃几个不会欺负他了。 说起来,那三个人里就数林楞娃和林驴儿最坏,这两个都遭了殃,他心里没有多高兴,就是觉得安稳了,不再担心出门会挨打。 他铲着雪心想,下次哥哥回来,得告诉他这件事。 *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冬月过去了大半,天太冷,地上积雪未消,人多车多的地方,不免有些泥泞。 顾兰时洗了手,坐在炕沿脱掉鞋子,随后上了热炕。 他搓了搓手,想起上回裴厌买回来的脂膏,于是从匣子里拿出来。 脂膏圆盒不大,正好能放在他掌心,打开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出来,他用指腹挖出来一些,搓抹在手背上。 用了这些天,手上细小的干裂口已经愈合,变得光滑起来,皮肤润而不燥,确实是好东西,就是有点贵,这一盒要八十文呢。 买回来的时候他问过裴厌,有没有更便宜的,裴厌说有,五十文一盒,盒子也比这个大,但闻着没有这个香味细腻,就挑了这个。 至于更贵的,裴厌倒是动过心,可一想,才攒下多少钱,八十文的先让顾兰时试试,要是不好,下回再换贵一点的。 抹完后,顾兰时盖上盖子,正打算放回木匣,裴厌从外面进来了。 看见脂膏盒子,他问道:“抹了?” “抹了。”顾兰时笑着说。 裴厌上前,抓起夫郎一只手仔细看,又摸了摸,见果然擦过香膏,就不再说什么。 刚买回家那几天,见顾兰时觉得贵,舍不得用,擦也只擦一点,他无法,只得每次洗完手后,在旁边盯着,让顾兰时多抹点,这才掰过来。 “再摸,香膏就全到你手上了。”顾兰时叹口气,半是玩笑地说道。 也不知何时养出来的习惯,没事了就摸摸他手,有时摸个没完,也不知在想什么,谁没有五根手指头,有什么好玩的。 裴厌笑一下,松开手不再腻歪了,也脱鞋上了炕。 外头冷,该干的活已经干完,回屋暖和暖和。 顾兰时不是很想做针线,给背后靠了个长枕,说:“明天早上,把小衣和里衣都换了。” “知道了。”裴厌把一碟梅花酥一碟赤豆糕挪到炕桌上,抬头问道:“换好茶叶尝尝?” “成。”顾兰时答应得很干脆,买了两种茶叶,他俩到如今只吃过一种。 乡下人吃茶没太多讲究,用茶壶一冲泡,倒进茶碗里就能喝。 比起他俩自己炒的山上野茶,这一味清茶淡却香,于是就着茶水吃糕点,自在又闲适。 没一会儿,外头狗叫声响起,有人来了。 “兰时!” “二姐姐。” 顾兰时原本见裴厌下炕,自己就懒得去了,能过来串门子的,不是他娘就是阿奶,成天见呢,不用特地迎出去,结果却响起顾兰秀的嗓门,他立马穿上鞋往外走。 顾兰秀不但自己来,还抱着小牛儿。 看见胖乎乎的外甥,顾兰时笑意盈盈,伸手就去接,小牛儿很给面子,乖乖让他抱着,不哭也不闹。 第183章 顾兰时抱着小外甥,小牛儿沉甸甸的,穿得又厚,跟个肉墩子似的,带着虎头帽,小脸儿红扑扑,他爱不释手。 见小牛儿看他,小孩子的黑眼睛大而亮,他瞧得心喜,凑过去在外甥肉脸蛋上亲一口,只觉下嘴软乎乎的,乐得小牛儿咯咯咯直笑。 “二姐姐,什么时候来的?”顾兰时抱着小牛儿往前走,又对裴厌说:“把瓜子什么的都拿出来。” “嗯。”裴厌点点头,先快步往屋里去。 不用抱胖儿子了,顾兰秀胳膊一轻,笑着说道:“今儿在家闲着没事,见天挺好,正好你姐夫在家也没啥事做,就让他套车,回来转转。” 她看着儿子,哄道:“这是小嬷,叫小嬷。” 小牛儿快两岁了,已经会走,只是路上泥多,她才抱着,平时都让儿子自己跑,如今也能说不少话了。 “小嬷。”小牛儿很乖,就是口齿有点不清,他伸出短而胖的胳膊搂住顾兰时脖子,一副乖巧的模样。 “哎!”顾兰时高兴得很,连声夸道:“我们小牛儿可真聪明,咋这么厉害呢,都会叫小嬷了,可真乖。” “臭小子,都会卖乖了。”顾兰秀在旁边笑骂道,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小牛儿一岁的时候,就爱让年轻的抱他,尤其好看的,也不知随了谁。 姐弟俩说着闲话边进了屋,炕桌上,裴厌已经摆了好几碟东西,瓜子花生都有,梅花酥和赤豆糕也在,还有一碟海棠果脯,拢共五六样东西。 看见茶壶,顾兰时站在炕边先把小牛儿放在炕上,给脱了小鞋子。 小牛儿腿脚很快,一下子就爬进炕里,他翻身坐好以后,一抬头和裴厌对上视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大,似乎很好奇。 裴厌刚挨着炕沿坐下,没有脱鞋上去,见小外甥看他,目光微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桌上有果脯,于是拿了一个,伸手递过去。 小牛儿看见他手里的果子,知道是好吃的,但因为是生人,没有立即拿。 顾兰时让二姐姐坐进炕里,随后自己也上去,挨着顾兰秀坐下,说起姨妈家二表哥的囧事,两人乐不可支。 笑完一抬头,就看见对面一大一小互相对视僵持的场景,顾兰时没忍住又笑了。 顾兰秀一看儿子想拿又不敢拿,小手还往背后藏,笑道:“哎呦,这是小叔,快叫小叔,给你好吃的呢,拿着,怕什么。” 小牛儿手很快,一听他娘让拿,像是有了底气,一下子就把裴厌掌心里的东西抓进自己手里。 “还没叫小叔呢。”顾兰秀提醒道。 小牛儿先把果脯塞进嘴里,甜津津的,他脸颊鼓鼓,听到他娘的话,又盯着裴厌看一会儿,铆足劲喊道:“小叔!” “哎呦。”顾兰秀被儿子逗笑。 “可真厉害,都会喊小叔了,喊得这么亲。”顾兰时在旁边不停夸,怎么看外甥怎么心喜。 小牛儿被夸,小脑袋都仰起来,砸吧着嘴里的果脯,高兴极了。 裴厌露出个笑,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擅长带孩子,更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玩,刚想挪开视线,小牛儿就挪着肥屁股往他身边蹭。 一大一小再次对视,小牛儿因嘴里含着果脯,口水流出来些,裴厌一顿,拿出手帕给他擦擦。 “上回在镇上买的好茶,尝尝,刚拿出来泡的。”顾兰时殷勤招待道,抬眼看见对面裴厌在给外甥擦口水,他笑一下,这样也挺好。 顾兰秀见有人帮忙看孩子,巴不得自己轻松些呢,她也没管,尝一口好茶,果然和平时吃的粗茶不一样,姐弟两个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聊着各种闲话说笑。 没一会儿,等他俩再注意到炕桌对面的两人时,小牛儿已经坐在裴厌怀里了,裴厌正给他剥花生豆和瓜子。 能吃成小胖墩,小牛儿胃口一直很好,有人给剥吃的,他不哭不闹,靠在裴厌怀里那叫一个乖。 “在家也这么乖我就谢天谢地了。”顾兰秀轻叹一声,不过儿子也挺给面子的,没在娘家乱哭乱闹,吵的人人心烦,这么一想,她又感到十分欣慰。 “别喂多了,一会儿要吃饭呢。”顾兰时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修长有力的手指捏开一个花生,刚把里面的两粒花生豆拿出来,一只小手就伸来了。 裴厌看看桌上剥开的花生壳瓜子壳,心里有了数,剥花生瓜子的速度慢下来,也不再让小牛儿一次吃两粒。 说笑一阵子,外头狗叫声再次响起,听到顾兰瑜和唐睿文的声音,裴厌把小牛儿抱起,放回炕里,出去将人迎进来。 竹哥儿也跟来了,顺势就进了屋子。 裴厌三人在堂屋坐下说话,于是顾兰时把糕点花生什么的,重新拿了碟子分装,给端了出去,又拿一个茶壶冲了好茶叶,叫弟弟和二姐夫都尝尝。 家里热热闹闹的,连冬日寒冷都驱散了一些。 到晌午饭时,花惜霜跟着婆婆做好饭,上后山来喊人,顾兰时没有客气,跟裴厌一起回家去吃,自己儿子和姑爷,苗秋莲和顾铁山自是高兴。 * 太阳升起落下,日日轮转,不知不觉又是小半月过去,已然进入腊月。 这中间又下了一场雪,正逢三九寒天,积雪难融,山上白雪皑皑,层层银装覆盖,除了前山,更深的地方变得危险,少有人会冒险进山。 堂屋,顾兰时和裴厌正在装鸡蛋,两个大竹筐装满以后,蛋瓮里剩下的鸡蛋不多了。 “一百五十二个。”裴厌说道,大竹筐一个能放七十六枚鸡蛋,他俩早摸熟了,算都不用算。 顾兰时点点头:“够了,余下这些留着,咱们还要吃呢,娘和阿奶手里估计也不剩多少鸡蛋了,再给她俩分点儿。” 至于旁边木箱里的咸鸭蛋,剩的不多了,他俩没有动,这回就不捎带着卖了,留着自家吃。 深秋那会儿腌了大约两百个鸭蛋,他俩一边吃一边卖,已经卖出去一百五十枚左右,天冷,这东西一个八文九文,算是小赚了一笔。 家里只有两个人,平时还是以吃各种菜为主,咸鸭蛋一般配着早食吃,和咸菜酸菜轮换着,不然早上只啃馒头有点没滋味,当然,早食要是热包子吃,就轮不上这些腌东西了。 顾兰时进屋拿钥匙跟荷包,顺便戴好帽子围脖子,出来后裴厌把蛋筐放上了车,已经牵毛驴往外走了。 他跟在后面锁院门,到大门口后又把篱笆门锁上。 有大黑三个看家,还是很放心的,路上有雪不太好走,不过车上只拉两筐鸡蛋,没什么重物,遇到大坡小坡、崎岖坎坷对毛驴来说不成问题。 篱笆门后,灰仔耷拉着尾巴走两圈,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见人没有回来的迹象,它呜呜叫一声,转身往回走。 太阳挂在天上,今天日头还算不错。 大黑趴在干处晒太阳,脑袋搁在前爪上,眼睛闭上假寐。 对它们来说,日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晒晒太阳撒撒欢,等顾兰时和裴厌回来就好。 天高旷远,偶尔有冷风吹来,带着山雪寒意。 灰灰和灰仔打了一会儿架,分开后都觉得没意思,于是各自找了地方趴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大黑抬起脑袋,警惕地看向西边篱笆墙。 “汪——!” 灰灰呲牙十分凶狠,灰仔也跟着叫起来。 篱笆墙缝隙明显有人影闪动,三只大狗全都跑过去,冲着外头狂吠。 突然,一个东西被从外面扔进来,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是一根还带了点肉的骨头。 灰仔离骨头最近,它鼻子不断耸,显然闻到了肉味骨头味,于是低头用鼻尖去蹭那根骨头。 “呜——” 大黑过来,对着灰仔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低吼,威胁性十足。 因它是头狗,灰仔尾巴夹住,不敢再动那根骨头,朝后退了两步。 听到外头脚步声没有远离,于是它又冲着外头叫两声。 灰灰恪尽职守,对流连在外面的人很警惕,没有顾上那根骨头,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时不时吠两声,想把生人赶走。 大黑一直没有出声,它低头不断在骨头上闻,末了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却依然没有吠叫。 “没吃?”一个穿着破烂的汉子压低声音开口。 他旁边另一个邋遢瘦汉子听着里面的狗叫声,脸色有点难看,低声咒骂道:“他娘的,骨头上还有肉,这都不吃,老子都舍不得啃。” 他骂骂咧咧,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破布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疙瘩肉,还没小孩拳头大。 破烂衣裳的汉子看见后,直咽口水,一脸肉疼的说:“真要给?” “三只狗,一根骨头哪里够。”瘦汉子同样心在滴血,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偷来的。 想一想那么多母鸡,药倒了狗,就能多抓几只,不但可以杀了吃肉,还能卖了赚几十文。 这么说服自己,他忍痛用手扣了两小块下来,和同伴一起,给肉上抹了药粉面。 刚往篱笆墙那边走两步,狗叫声越发大了,两人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往里面扔,随后退远几步,等着里头消停。 后山虽偏僻,但要是狗叫声传到村子那边被听见,来了人可不好。 两人搓手哈气,贼头贼脑躲在树后等了一会儿,穿着破衣服的汉子看一眼瘦汉子,刚才那一块肉没用完,又揣回衣服里了,这一块肉,煮了炒了可都是好东西。 瘦汉子不时张望村子那边方向,生怕有人过来。 直到篱笆墙里的狗叫声停了,两人欣喜若狂,眼里迸发出光彩,一个比一个激动。 对视一眼后,他俩先试探着往篱笆墙走,这下彻底没了叫声,于是叫快了脚步。 瘦汉子手脚麻利又轻,他踩着另一个汉子的肩膀,扒着篱笆墙想要翻过去。 两人常常混在一起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一个在里面偷,另一个在外面放风并接应,对这样的活路熟悉无比。 瘦汉子两手撑在篱笆墙上,露出脑袋先朝里面张望,院门锁着,确实没人在家。 一看这么大的地界,还有些菘菜没挖出来,埋在雪里。 三只大狗他曾远远见过,这会子一心认为已经药死了,根本没想别的。 他转头再看向鸡圈那边,因鸡圈就搭在院子西边,他俩前几天跑到山上高高瞅了一眼,看见母鸡在圈里溜达,但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裴厌从屋子里出来,他俩一点不敢多待,赶紧就跑了。 盖房建院的人当时选了这处山崖凹进去的宽敞地方,院子离山壁有一段距离,但爬上去站在高处,是能看见下方的。 瘦汉子张望一眼,随即双手一撑,上半身刚探出来,眼角余光瞥到下方黑影猛地朝他扑来,吓得脚下乱蹬,直接摔倒在墙外。 “你他娘的!” 衣着破烂的汉子被踹了两脚,直接骂道,正要问怎么脚滑了,隔着一堵篱笆墙,里头狗叫声再次响起,甚至能从缝隙里看到人立而起的大狗黑影,几乎和人一样高,吓得他拔腿就跑。 裴厌养的疯狗名声在外,更何况他俩刚才一致认为狗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瘦汉子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远离了这里。 该死的!他刚才分明看见,那三只大狗跟成了精一样,贴着篱笆墙躲在下方,直到他要翻进去,突然就跳起来咬,尤其那条黑狗,眼里的凶光和狡诈,比人还他娘的精! 第184章 外面的人跑远之后,大黑三个还不断在西边篱笆墙这边巡视警惕,耳朵高高竖起。 至于地上的骨头和肉块,三只大狗都没有去吃,在被大黑咬了一口教训过以后,灰灰和灰仔看都不看了。 * 宁水镇。 太阳挺好的,风不是很大,顾兰时跟在板车旁边走,扯下蒙住口鼻的围脖子。 “鸡蛋——新鲜鸡蛋——” 裴厌牵着毛驴在前面走,顺势吆喝起来。 都腊月了,秋天那会儿母鸡下的蛋该吃已经吃完,除非囤了很多的大户人家还有余,因此这会儿卖鸡蛋,还是挺新鲜的,不少人都看过来。 “鸡蛋怎么卖的?”有个妇人领了孩子在街边闲转,她没有上前,只是凑热闹一样问了句。 “阿姊,八文一个。”顾兰时笑着开口。 “八文。”妇人咂咂舌,不再言语了,瞅着他俩眼里露出一些探究和好奇,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也不知是囤的还是真真下的新鲜蛋。 不过这么高的价,她又不买,不好意思跟人去攀扯闲聊。 裴厌慢悠悠往前走,一点都不着急。 顾兰时跟着吆喝了两声,路边人只是看,没有上前买的意思,他心里也清楚,这时候的鸡蛋,人人都知道价钱高,买三个鸡蛋的钱,都够买一斤肉了,一般人家,哪有这个闲钱。 于是他俩往青鱼巷子那边走。 刚拐进青鱼街上,迎面一个穿着体面长衫的微胖中年汉子手里提着点心盒子,看见他俩后,尤其打头的裴厌,汉子略一想就记起,以前在街上碰见过,记得是卖菜卖鸡蛋的,可惜如今冬天了,估计只有干菜卖。 他瞅一眼就收回目光,脚步匆匆往前走,不再留意从身边经过的两个庄稼人。 “鸡蛋——” 中年汉子一听有鸡蛋,连忙停下脚步,高声喊住了他俩,问道:“是新鲜鸡蛋?” 裴厌开口道:“自然,最近刚下的。” 他说着走到板车旁,打开筐盖扒开最上面的一层稻草,说:“老兄可以看看。” 中年汉子近前,一看塞在格子里的鸡蛋,目露新奇,但没说是什么,先伸手从中掏出来一枚鸡蛋,轻轻在手里晃两下,再细看一会儿,确实是没伤没冻的鸡蛋。 他把鸡蛋放回去,看向裴厌问道:“你们养的鸡?” 裴厌语气温和,点头道:“嗯,弄了个暖屋子,只是天冷,母鸡下蛋并不多。” 原是暖屋子,怪不得还有新鲜蛋,中年汉子沉吟一下,又说:“有多少个?” “一百五十二个。”裴厌开口道。 中年汉子登时一喜,说:“好好,这样,这些我都要了。” 原以为也就零星几个,没想到有这么多,这下好了,之前到处让人踅摸,不想在街上碰见。 裴厌脸上也有了笑容,开口道:“那老兄家住何处,我拉车送去。” “不远不远,就在眼前。”中年汉子指着前头的高门大院,说:“就是高府,来来,跟我去后巷子。” 高府。 顾兰时看了眼那边的大门,平时从青鱼大街路过,就数高府和另一边的沈宅最为阔气,这两家在宁水镇都是有名的富贵人家,不仅门楼高,每天大门前还有人守着。 他俩也曾去过高府后巷子卖菜卖鸡蛋,不过都是住在巷子里的人家买,鲜少有府里的人出来过问。 “对了,什么价?”中年汉子边走边问。 “八文,市价。”裴厌说道,今年蛋价还是挺稳的,没有涨太高。 “嗯。”中年汉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见他不嫌贵,跟在后头的顾兰时心中一喜,这下省事了,不用再叫卖。 很快,几人到了高府后门。 后巷子的人对高府还算清楚,有的正是高府下人,看见中年汉子以后,都喊赵管事。 原来姓赵,是高府管事,裴厌默默记下。 赵管事让后门口的小厮去喊厨房的人,不一会儿,一个胖厨子出来,满脸通红,浑身带着酒气,一看就是正在喝酒。 好不容易寻来一百多鸡蛋,厨子连忙叫人装篮。 裴厌见几个小厮上手,取第一层竹片格子时提醒了一声,他只在旁边看着,顺便盯着对方数数。 一百五十二枚鸡蛋,虽然有几枚在路上碰出裂缝,但厨子和管事都没嫌弃,拿起闻了闻,见不是放了几天坏掉的,便信了裴厌所说,只是在路上撞坏的。 高府下人手脚倒是麻利,很快就把所有鸡蛋提走了,裴厌收拾了一下竹筐,看向赵管事说道:“赵老哥,账是不是该结了。” “自然自然。”赵管事找到了鸡蛋,心里正高兴,今年府上鸡蛋备的少了点,吃完了,菜上的浇头和蛋羹供不上,都愁好几天了。 账目很好算,厨子出来着急,于是又回去拿钱。 赵管事没有走,开口:“敢问小兄弟贵姓?” 裴厌一拱手,道:“免贵姓裴。” 赵管事笑着还一礼,说:“原是裴小兄弟,我也明说了,这鸡蛋你们后面要是还有,赶在腊月二十之前,有多少拉多少,到了后直接让后门小厮去找厨子,我自会交代他们。” 高府上下人口众多,就今天这一百五十枚鸡蛋,还得先紧着上头的人吃。 “行,今日初四,半个来月,大概有六七十枚鸡蛋。”裴厌笑着答应。 赵管事连连点头:“好好,六十就六十,尽量多带些,价钱都好说。” 鸡蛋稀少,前两天都是五个八个从散户手里收,这下碰到个蛋户,先把人拢住再说,镇上有点钱的人家可不止他们,被旁人截了实在可惜。 厨子取了钱出来,无论好蛋破蛋都算成一个价,三四个鸡蛋而已,不值得又算又减的。 一千二百一十六文,给了一两二钱,至于那十六文的零头,裴厌原想说算了,但厨子抬手就把一小串铜板丢过来。 厨子见他价钱合适,不像别的人,一听高府买鸡蛋,知道是大户,蛋价就涨到九文十文,甚至更高,虽说市价只是市价,但碰上个实诚的,自然就有了比对,谁都不是瞎子傻子,再加上他今天吃酒耍钱高兴,还看不上这一丁点油水。 裴厌接住,笑了下再没言语,高府的人财大气粗,确实看不上这点零头。 赵管事同厨子吩咐,腊月二十前还给送一回鸡蛋,让他记着点,厨子粗声粗气答应,又赶忙回去喝酒了。 顾兰时把竹筐收拾好,等裴厌和赵管事道一声,两人就往巷子外走。 鸡蛋一下子卖光了,可谓一身轻。 裴厌眼中笑意未散,问道:“还逛不逛?” 顾兰时想了一下,没什么要买的,笑眯眯说:“不逛了,趁着太阳好回去吧。” “行。”裴厌应道,牵着毛驴就往镇口那边走。 今天运气好,实在叫人高兴。 第185章 篱笆大门一开,顾兰时和裴厌就感到了不对。 “汪汪!” 包括大黑在内,三只狗都冲着他俩叫,安静下来之后,大黑在前面走,回头不断示意他俩跟上。 平时回来,狗辨认出是他俩,顶多来蹭蹭,不会如此。 裴厌目光四下看了看,大菜地被雪覆盖,离篱笆墙近的地方,也没有踩踏过的痕迹,顶多是狗跑过后留下的。 自从下雪,他俩就没怎么管过菜地,偶尔挖棵埋在雪里的菘菜回去,院门也没有被打开。 他牵着毛驴往前走,心中疑虑不减,见狗跑到离鸡圈不远的西边篱笆墙下,又冲着他俩叫,似乎在催促,他松开毛驴绳子,和顾兰时一起往那边走。 因狗叫声不小,停下来的毛驴耳朵动了动,明显有点不安。 “不像进贼了。”顾兰时一路走来也有不少疑虑,但确实没有被贼人光顾过的痕迹。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看见了大黑爪子前的那根骨头。 “你喂的?”顾兰时问道,但很明显,他自己也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么一根骨头,上回买的前几天已经吃完了,不可能还有剩的骨头给狗。 “不是我,家里没骨头了。”裴厌说道,同时眉头皱起,他直接上前捡起那根骨头。 顾兰时目光落在骨头上,看了一会儿说道:“不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家里的狗爱藏食,但这根骨头上面沾到的泥和土并不多,只有面上浅浅一点,甚至骨头上面的肉都没啃完。 他家的狗都嘴馋,向来先把肉啃个精光,最后只剩下骨头藏起来,留着下回再刨出来磨牙。 “怎么还有肉块?”顾兰时声音不由拔高,他看见的同时,灰灰用鼻子点了点示意他另一块肉。 他两步走过去,用脚把两块肉踢到一起,蹲下后皱着眉头,伸手用指头拨了拨。 裴厌也过来看,这分明不是他俩喂的,肉块被拨动,露出底下那一面,两人同时看见上面有一点浅黄的粉末。 “药粉。”裴厌开了口,眸光微冷,心里的猜测落实了。 顾兰时不是傻子,也明白了,这是有人想用骨头和肉药死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该死的,偷鸡摸狗不做正事,一辈子都得是贼。” 偷鸡摸狗。 他嘴上无意,但裴厌听到后看一眼鸡圈那边,心中越发有了眉目,说:“或许,真是来偷鸡的,怕被狗咬,想先药死。” 门锁着,比起把药死的狗费力弄出去杀了吃肉,确实不如鸡更小更方便,况且鸡抱到镇上去,也比狗好卖。 “哎呀,钱!”顾兰时急得立刻起身,跑着去开锁,推开半扇门立即就往屋里跑。 见房门窗子都没有被打开,他心里稍稍安定,推门进去后,见箱子上面的锁也好好的,于是松了一口气。 为防万一,他还是打开箱子看了眼,从箱底摸出了钱袋,数了数一个都没少后,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 裴厌没有他那么着急,狗还活着,贼人应该连篱笆墙都没进来,自然不可能去偷钱。 不过他还是去鸡圈查看了一番,母鸡以为他来喂食,纷纷跑出来,他大概数了数,见数目差不多对着,这才出去。 看到地上的骨头和肉,狗没有吃,正围着转,还时不时盯着西边篱笆墙警惕,裴厌就知道贼人想从西边翻墙进来。 可惜没抓个正着,眼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裴厌正沉吟思索,就见顾兰时取了门槛,打算把驴车牵进去。 他大步跟上,在院里解下车套,说:“等会儿我去村里打听打听,说不定有人看见了什么。” 顾兰时摸摸毛驴,看向他开口:“行,要不喊上狗儿,他同村里那些年轻的交好,让帮着打听。” “嗯。”裴厌点点头,见他牵毛驴往后院走,自己拿了靠在墙上的铁锨,到外面把那根骨头和两块肉铲了。 出门之后原本想就这么扔远,转念一想,万一大黑几个在外面放风,再遇上这下药的东西,于是干脆往河边走,直接丢进河里。 “得亏机灵,没吃那东西。” 顾兰时坐在院里歇脚,揉着大黑和灰灰脑袋,后知后觉有了一点惧怕,却又十分庆幸。 灰仔吃醋,硬生生挤到大黑和灰灰中间,把脑袋直往顾兰时身上蹭,喉咙里呜呜呜叫个不停。 顾兰时笑着揉揉它脑袋和耳朵,不断夸道:“可真聪明,咋就这么厉害,知道那东西不能吃。” 见裴厌回来,他抬头说道:“多亏它们没上当,要不然,今天还不知怎么样呢。” 裴厌把铁锨靠回墙上,开口道:“等会儿回来,我去永安叔家买些肉和骨头回来,煮了给它们吃。” 许永安家昨天杀了一头猪,到今天肯定没卖完。 “好。是得犒劳犒劳,立了功呢,一点东西都没丢。”顾兰时又摸摸大黑脑袋。 三只大狗都挤在他身前,灰灰还试图舔他脸,他后仰身子避开。 狗被揉的高兴,甚至往他怀里挤,他实在没法,只好站起来,不再揉狗头了。 “我这就过去。”裴厌眉头不曾舒展,这事还是尽快弄清楚为好。 “嗯。”顾兰时应道,他心里确实也不得劲。 之前就有过一次,贼人试图从外面挖洞钻进来,被狗发现了,这回的贼,不知道跟上回是不是一个人。 * 肉香味从灶房飘出来,锅盖一掀,白汽蒸腾冒出来,整个灶房雾蒙蒙的。 狗老老实实蹲坐在灶房门口,大黑还好,灰灰和灰仔哈喇子流个不停,嗷呜叫一声,像是馋的受不了了。 顾兰时用筷子扎了扎肉块,见熟透软烂了,骨头上的肉也是如此,于是就开始捞肉捞骨头。 今天煮了半锅肉和骨头,不止给狗吃,也有他俩的份,另一口大锅里闷着菜和干米饭。 裴厌坐在灶前烧火,听他炖烂了,就不再添柴,揭开另一口大锅,把木架上的菜碗先端出来,随后取出木架,拿了碗开始盛饭。 贼的事一时半会儿还没弄清楚,大雪封了山,和夏天不一样,大伙儿不常往山上去,因此上一些人家打听了之后,暂时没得到有用的消息。 不过这事已经传出去了,原本顾兰瑜带着裴厌去一些年轻汉子家里,不少人心里都突突,但一听来了贼,竟然还下药药狗,事情就不一样了。 养狗的人家多,而且快过年了,要是失了窃,连年都过不好,再心大的人都对这事上了心,要是把贼抓出来,自己也心安。 裴厌没有过于着急,先买了肉回来吃饭。 村里人口耳相传,连里正也知道了这事,等下午再去村里转转。 刚捞出来的骨头,顾兰时伸手一摸,挺烫的,说道:“等会儿再给它们。” 裴厌把角落一张小桌子搬过来,直接在灶房吃。 “呜——” 灰仔又嚎了一声。 顾兰时扒拉一口饭,转头看它几个一眼,还是没有把骨头端出去,狗吃东西狼吞虎咽的,万一烫着。 本来回来就晚了点,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晌午饭比平时迟了小半个时辰。 裴厌饿了,夹起一大块肉吹吹,合着米饭一起进口。米粒吸了些肉汁,吃起来更香。 待一碗米饭下肚后,他才拿了一根肉骨头啃。 他俩吃的肉和骨头都是盛出来后才放盐,盐毕竟金贵,那么大半锅,要是全撒,得好些呢,反正一半都要给狗吃,就没有往锅里放盐。 顾兰时同样如此,啃光一根骨头后,就起身去喂狗,不然一直在灶房门口叫,嗷呜嗷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 每只狗两根骨头,大的肉块七八,那叫一个丰盛,恨不得立刻埋头苦吃。 好在裴厌之前教过规矩,不让吃的时候没一个敢上前,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口水滴答掉在地上。 顾兰时把盆底的肉汤倒进去,远离了两步才开口:“吃吧。” 登时,灰灰和灰仔就扑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好几块肉就吞下肚,大黑勉强好一点,不像它俩那样,丝毫没有吃相。 顾兰时摇摇头,端着汤盆进灶房继续吃饭。 裴厌之所以教它们规矩,就是之前吃东西太着急,往往人还没食盆前离开,就直接扑过来了,有时候还没倒完的汤水也会落在狗身上,脏兮兮还一股味。 待两人吃饱喝足,屁股还没从凳子上挪开,外面响起顾兰瑜的声音。 趴在院里抱着骨头啃的狗昂起脑袋,一看是熟人,都没有起身,骨头实在太香,舍不得松开爪子。 而且离开自己的骨头后,很有可能会被其他狗叼走,都互相防备着。 连大黑也是如此,即便它是头狗,灰灰和灰仔实在太皮了,记吃不记打的那种,偶尔也会偷它的骨头吃。 顾兰瑜走得很急,见裴厌从灶房出来,他连忙道:“厌哥,打听到了。” “今儿上午,隔壁清水村的刘庆子和刘栓来过咱们村,没走村里路,从河道那边绕的,王老嬷在河边挖茅根,他孙子王成去找他,远远看见,认了出来。” “那俩孙子好认,成天钻在一起,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之前就做过贼,在清水村有名的游手好闲,又懒又馋,连亲戚家都偷。” 走河道来后山要绕路,但胜在偏僻,这时节,哪有人会上山,裴厌一听,刘庆子和刘栓实在有嫌疑,当即说道:“去清水村找找。” 顾兰时听弟弟这么一说,见他俩要走,连忙在后头叮嘱:“拿好分寸,问清了再说。” “知道了。”裴厌答应道,和狗儿大步就出了门。 第186章 刘庆子和刘栓在清水村的名声就不好,不过他俩吃了教训,这几年即便偷鸡摸狗,也不会在自己村里,就算偷,一个在外头放风,另一个脚下溜得很快,没让人当场逮住过。 冬天日子不好过,连个野菜都挖不到,想起隔壁小河村的裴厌,早就听人说了,那么大一片菜地,常常拉了菜去镇上卖钱,还养了几十只母鸡下蛋,听得眼睛都发热。 只是他俩也畏惧裴厌名声,可好一阵没吃过肉,厮混到一起,他俩嘴里说的,全是这家养了鸭,那家养了鸡,还碰见人家提了肉回去。 说着说着,肚里就起了馋虫。 刘庆子矮,身材偏胖偏壮一点,他还好,家里有老爹老嬷,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只是他从小到大就游手好闲,奇懒无比,还偷别人东西,怎么打都改不了。 他爹和阿姆又气又臊,一世的老脸在村里被丢尽了,终于在他偷了他大哥给侄儿的买药钱后,气得他爹差点厥过去,他大哥愤怒无比,吵了一通后直接分家,给了他一间茅草屋将他撵了出去。 他爹和大哥见不得他,在路上碰见从来不搭理他,也就他阿姆有时候会心软,在他求着要吃的时候,会给他一点吃的。 这也导致刘庆子越发手脚不勤,反正饿不死,饿极了就偷摸溜回家,向他阿姆哭诉,总能得一口吃的。 而刘栓,穷得叮当响,老爹老娘早就死了,他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爹跟老牛一样任劳任怨,吃了很多苦,干活挣了一辈子,总算挣下几亩田地,就这点家底,却在死后被儿子卖得只剩一亩薄田。 这两人凑在一起,除了使坏再没别的。 他俩也怕裴厌,以前娄进在娄家村招揽人手,势力那么大,却被裴厌弄死了,因此犹豫了好几天。 可天冷,两人很长一段时日没见过肉星,最后大着胆子决定铤而走险。 其他人家倒是想偷,可冬天一般人都在家里待着,没办法下手,夜里那么冻,身上又没件好的冬衣裹暖,他俩还懒得出去,因此想要在白天下手,就只能挑会出门的人家。 他俩知道裴厌常常赶车去镇上,于是这一段时间都在小河村附近瞎转悠,直到今天上午,终于有了机会,裴厌和他夫郎都走了,家里一个人没有,越发方便他俩行事。 只是没想到,裴厌养的狗竟然不吃骨头,连肉都不吃。 从小河村跑掉以后,刘庆子刘栓心虚不已,怕裴厌发现端倪找来,想跑但无处可去。 要是夏天,跑远到镇上,夜里随便找个地儿猫进去就能睡,这大冬天,天寒地冻的,晚上睡在外面能冻死人。 他俩都不受亲戚待见,也没有正经朋友,想到别人家躲躲都不行,最后一商量,决定去娄家村找娄五。 能跟着娄进混,娄五不是什么好东西,手脚也不太干净。 而自打娄进死了之后,他手底下的人散了,娄五吓破了胆,大半年都没怎么出家门。 今年倒是有了点动静,狗改不了吃屎,他和本家几个兄弟,照样在村里欺负人,但没有之前娄进翻起的风浪大,甚至见了小河村的人,都不敢动手,生怕和裴厌沾亲带故。 以前刘庆子刘栓跟娄进混过一段时日,只是他俩太怂了,脚下又滑溜,遇见事就跑,不得重用,有时踩好点,会和娄五一起翻墙偷东西。 到娄五家后,两人赔笑哈腰,对娄五一顿吹捧,只字不提偷到裴厌家里的事,他俩谁都不敢说,生怕走漏了消息,被裴厌知道是他俩。 娄五打心底瞧不上他俩,但对吹嘘很受用,见他俩有想留下的意思,于是大手一挥,给他俩安排了柴房,还让去吃点东西。 刘庆子刘栓为的就是躲开裴厌,有间柴房都兴高采烈,更别说还给了吃的,对娄五谄媚的模样,都快称得上感恩戴德了。 而等晌午饭后,趁娄家人不注意,刘庆子望风,刘栓溜进灶房,偷了几个糙馒头藏了起来。 * “不行不行,换一家。” 屋子里,娄五和两个堂弟还有三个小喽啰商量事情,快过年了,手头银钱不够,年节的排场摆不开,今天正好刘庆子刘栓两个来,让他想起以前干过的勾当,于是起了贼心。 有人说白水村的大财主富得流油,可财主家里人丁多,长工护院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风险太大了。 刘庆子和刘栓太怂,娄五看不上,多两个人还要多分两份,因此屋里只有自己人。 “谁啊!” 娄五媳妇抱了几根柴火要去灶房,听见院门被拍响,高声问道。 “嫂子,我来找娄五哥。”一道陌生的嗓音响起。 娄五狐朋狗友很多,他媳妇不是全都认得,因此没有戒心,赶忙去开院门。 屋子里娄五几个也听见声音,一时没听出是谁,于是止了话头出来看。 哪知院门一开,裴厌冷着一张脸高高大大堵在门口,他抬眸越过娄五媳妇,径直看向里面的人。 腿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后背惊出冷汗,娄五脸色煞白。 哪怕是梦里,梦到裴厌那天砍娄进时的架势,他都能直接吓醒。 即便过了这么久,一提起裴厌,都能想起那股子血腥味,当时他离娄进最近,血溅了他一脸。 把娄进抬回来的时候,更是一路都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都要吐出来,从那以后,他在家里连鸡都不杀。 顾兰瑜站在旁边,见娄五一副快吓死的模样,差点没笑出来,他绷紧了面色,直接问道:“刘庆子和刘栓呢?” 娄五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裴厌开口,他立马就能认出来。 因这两三年,他连小河村都不敢接近,看一眼顾兰瑜只觉陌生,在裴厌冷冰冰的注视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娄五媳妇见是汉子,开了门没言语,她不认得什么姓刘的,但想起今天来的人,正好是两个。 以为娄五会说话,不想一转头,就看见娄五战战兢兢,她十分惊讶,再扭头瞧一眼门外的人。 高个,刀疤脸。 看起来莫名熟悉,直到想起小河村那个裴厌,她眼睛倏然睁大。 裴厌见没人说话,不耐烦直接进来,四下张望,见柴堆那边有根木棍,直接拎在手里,问道:“刘庆子和刘栓在这儿?” “在、在。”娄五嗓子都在哆嗦,只能照实说,脑子嗡嗡的,一看裴厌要动手的架势,觉得眼前都有点发昏,脚下挪不动一步。 “在哪儿?”裴厌冷声问道,对娄家这伙人,他向来没好脸色。 尤其娄五,对方还曾游说过他,他当时不耐烦没搭理,不想娄五嘴巴很不干净,于是抽了两耳光。 娄进后来之所以去找他,好像也是娄五撺掇的。 娄五不敢隐瞒,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 柴房里,刘栓和刘庆子一人占了一片地方,躺在稻草堆上,今天吃饱了,翘起二郎腿好不快活。 只是没想到,裴厌来的那么快。 听见外面的动静,两人即便对裴厌声音不熟悉,也清楚肯定就是,哆哆嗦嗦躲在柴房一声不敢出。 直到柴房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刀疤脸的冷面汉子将他二人从柴房揪出去,随后一人给了一脚,直接踹倒在地。 “下药毒狗?偷鸡?”裴厌将手里木棍掂了掂,眸光透着冷意。 刘栓见势不妙,爬起来登时就跑,却被顾兰瑜堵住。 他没见过裴厌砍人打架的场面,满心以为只要跑掉,就能免了这顿揍,见有人挡路,攥拳就打过去。 可惜,顾兰瑜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更何况手里还有棍子。 刘庆子见刘栓跑了,跟样学样,不想裴厌比他更快,三两步直接拦住去路,他一咬牙,便要动起手。 娄五见不是冲着他来,劫后余生一般擦了擦头上汗水。 “五哥,上!在咱们地盘还有他嚣张打人的理儿?”他堂弟娄七摩拳擦掌恶狠狠道。 娄五惊得脸皮子抖了抖,不可置信看向娄七:“你疯了?” “怕什么,就两个人,咱们七八个,能怕他?”娄七早就对娄五畏惧裴厌的事情感到荒谬,再厉害,还能对付这么多人? “进哥怎么死的你忘了?”娄五又怕又气,生怕这话被裴厌听见,来找他算账,又埋怨堂弟可能会连累他,骂道:“王八羔子!还想不想活了!” 裴厌正在殴打刘栓,只用了拳头,他一眼就看出没有动真格的,毕竟那天砍娄进的时候,他目睹了全程。 “他会拳脚!长棍子在手里,就跟长枪一样。”娄五压低了声音,并朝后退了几步,打死不愿掺和进去。 娄七对此嗤之以鼻,招呼其他人拿家伙,棍子斧头都在手里,他甚至从柴堆当中找到一把长刀抽出来,明晃晃的刀刃映出一道寒光。 “厌哥!”顾兰瑜把刘庆子打倒在地踹了几脚,不想一抬头就看见兵刃,脸色一变,心也跳起来,这伙人当真凶恶至极,怪不得近来人人都避着娄家村走。 裴厌抬眸,眼中没有任何波澜,拾了地上长棍子在手里,心底沉寂的戾气渐渐翻涌。 哐当—— 一根棍子掉在地上,失去武器的汉子被一棍打在头上,便晕死过去,直接摔倒在地。 斧头没有砍中,被侧身避过去,娄八反应很快,又要抬手,却被拧住手腕直接夺了斧子,接着就被从后面接近的顾兰瑜一棍打的头晕目眩。 比起上阵杀敌,乡下庄稼汉只有蛮力没有章法,对付起来根本不难。 在兵营时,每日都要操练,军中严格,一丝都不能懈怠,除了拳脚,长枪和大刀是兵卒最常用的武器。 裴厌惯使红缨枪,甚至带了一柄枪头回来,藏在柴房最里面,从没有动过。 娄七眼前一花,看都没看清,手腕顿时生疼难忍,手一软,长刀哐当掉在地上,他来不及反应,膝窝遭到重击,扑通跪倒在地。 娄家几个人,没一个是站着的。 狗儿眼疾手快,近前拿走地上长刀,一来是怕娄家人捡了去,二来,也是怕裴厌红了眼。 他之前见过裴厌剁裴胜手指,拦都拦不住,这回要是再捅娄子,回去了不好跟顾兰时交代。 见娄五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胯下都湿了。 裴厌看他一眼,没有再理会,转身便将娄七一条腿打断。 惨嚎声响起。 顾兰瑜摇摇头,对娄五没有丝毫同情,藏一把长刀,砍人的架势那么熟练,一想就知道平日里横行霸道,不是个好东西。 裴厌扔掉长棍,捡起地上的斧头,朝门口刘庆子和刘栓走去。 “厌哥!”顾兰瑜一个激灵。 “放心,我有分寸。”裴厌开口道,他抓着刘栓头发迫使对方从地上抬头:“说,什么时候盯上的?” 刘栓惊恐万分,把所有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和刘庆子跑到山上往底下看的事,那时候就在踩点了。 围在娄家门口看的汉子不少,都探头探脑的,一则有点怕娄五,第二则是怕小河村的活阎王,结果一听是对方做贼在先,哪怕嘴上不敢言语,心里也十分唏嘘,怪不得追来打人呢。 娄家村里正没敢出头,娄五过于混账,他根本管不住,甚至也有点儿依靠娄五势力作威作福,一看娄五都吓尿了,根本不敢冒头。 裴厌又问去年有没有打过主意,刘栓看着他手里的斧头,都快吓疯了,疯狂摇头,他确实是第一回起念头去那边偷东西。 所有事情问清之后,顾兰瑜以为要走了,没想到裴厌按住刘栓,直接砍了一根手指,对刘庆子同样如此。 娄七还在低声哀嚎,裴厌直起身,想到刚才这人又混又恶,开口道:“下回,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说完,抬手一扔,手里的斧头就过去了。 娄七瞳孔瞬间缩紧,斧刃几乎擦过他脸颊,插进他身后的地上,意识到斧头没有嵌进自己脸上,他浑身一软,翻着白眼晕死在地。 见一地惨状,外头还有人看着,顾兰瑜丢掉手里的刀,毕竟不是他们的,劝道:“厌哥,回去吧。” “嗯。”裴厌眼中戾气未消,扫过娄家所有人的脸,他记性好,一遍就能记住模样。 娄五媳妇吓得跪坐在地上,木愣愣看着刘栓和刘庆子被砍下来的小手指,忽然,发现裴厌靠近了,她猛地往后爬,浑身都哆嗦。 顾兰瑜瞧见,嘴里轻“啧”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裴厌目光扫过对方,没有任何停留,没招惹他他是不会下手的,更何况是个女人。 第187章 裴厌和顾兰瑜走之后,围在门口的人渐渐散了。 这些人大多都是汉子,奈何娄五兄弟几个不怎么干人事,连村里人都不敢惹他,今日他遭了殃,被他欺负过的人家心里还不知怎么偷着乐呢。 至于有心想和娄五混的汉子,一看他兄弟几个被打成那样,娄五都给吓尿了,便生出了胆怯,哪里敢帮娄五出头,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裴厌和娄五是不对付的,万一被当成一伙人,岂不是倒霉。 院子里,娄五媳妇吓得满脸惊恐,见地上人伤的伤晕的晕,再转头看一眼堂屋门口的娄五,瘫坐在地上,裤子湿了一大片。 神智渐渐回笼,她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朝娄五走一边哭骂道:“叫你积积德,偏不听,只知作孽,这下好了,叫人撵上门来打。” 娄五平时在家说一不二,以往要是听见这些,非得指着媳妇鼻子骂,不动手都算好的,妇人家家的,还管起爷们的事了,当真反了天。 眼下他腿软下身冰凉,裴厌甩斧头差点劈了娄七脑袋那一幕,他看得真真切切,脑瓜子嗡嗡作响,脊背发凉,甚至没听见他女人的骂声。 他女人抹着眼泪,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又是恨又是怕,却还有几分庆幸,娄七被打断了腿,但娄五好好的,甚至没挨打,一处伤都没有。 她搀起已经丢尽脸面的娄五,却发现男人吓破胆一般,连魂都像是丢了,眼睛发直,呆呆木木的,慌乱之下,放声大哭起来。 等娄七娄八还有其他人的家里人找来,院子里更乱了,各种骂声哭声,互相指责埋怨。 娄五缓过劲来之后,迟滞的眼珠子动了动,渐渐有了意识。 他从地上爬起,顾不得先去换裤子,心中全是对刘庆子和刘栓的怨恨,要不是他俩,怎会引来裴厌! “混账东西!勾着老七惹是生非,连腿都交代在这里,娄五,今儿你不给个说法,咱们没完!” 娄七老娘见儿子断了一条腿,恨得牙痒,几乎想吃了带坏她儿子的人。 娄五对姓刘的两个人恨得咬牙切齿,神色扭曲怨毒,被骂了以后,恶狠狠瞪过去。 娄七老娘唬了一跳,被他眼中血丝和狰狞神色吓住,骂骂咧咧转而去扶儿子。 见娄七醒来,依旧一副惊恐的模样,她实在忍不了,见娄五媳妇在那边,于是又冲着娄五媳妇骂。 娄五媳妇被一院子的人吵得脑瓜生疼,还不止一个人骂她,她心中火气也窜了上来,跳着脚骂回去。 要说这群人,软弱的也有,只敢把自己男人自己儿子扶起来带回去,一声不吭。 但更多的,像娄五媳妇和娄七老娘,在娄五和娄七作恶的时候,骂归骂,有时也劝两句,毕竟娄进的下场在先。 可一旦娄五和娄七往家里拿回不知从哪里弄的钱粮,有了好处占,于是都闭了嘴,默默将东西收起来,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因此从不过问东西是怎么来的。 刘庆子和刘栓一人被砍掉一根手指,见血的时候都晕了过去,直到被娄五用耳刮子抽醒。 刘栓最先醒来,颤巍巍抬起自己生疼的右手,眼睛瞬间睁大,转头就看见熟悉的指头沾着血,孤零零滚落在地上,他哀嚎不已:“手,我的手!” 刘庆子胆子比他还小,手上流了很多血,看一眼再次眼前发黑,脑子昏胀胀的,眼珠子直往上翻,大有再次晕死过去的架势。 娄五气不过,“啪”一耳刮子抽在刘庆子脸上,骂道:“狗杂种!叫你害老子!” 他边骂边打,一顿拳打脚踢,却不如平时那样威风,才刚受了惊吓,手脚力气大不如前。 刘庆子蜷缩在地上浑身是土,半天都没动弹。 娄五气喘吁吁停了手,见刘栓想跑,他气愤不已,骑在刘栓身上就是一通老拳砸下去,即便如此,也难消心中恨意。 原本裴厌带来的恐惧已经慢慢消除,他日子也好过起来,不想今天遭了殃,好不容易拉拢的一伙人都栽了,以后恐怕再没人敢跟着他干事。 这恨意他根本不敢算在裴厌头上,连想都不敢想,况且这回他确实冤屈,绕都绕道走,没曾想,栽在刘庆子和刘栓两个王八羔子身上,要知道他俩是跑来躲祸,早就撵出去了,连院门也别想踏进一步。 见娄五一副要打死他的架势,刘庆子勉强用胳膊护住脑袋,从缝隙中喊刘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都活不了!” 刘栓原本躺在地上大喘气,因手上伤口没处理一直在流血,他惧怕不已,总觉得要死了,在被刘庆子吼了一声后回过神。 两人一对视,刘栓突然爬起来,直接撞向娄五,将他从刘庆子身上撞翻。 刘庆子也在挣扎,二人合力将娄五掀开,随后拔腿就跑。 “别让我抓到你们!”娄五暴跳如雷,嘶吼着放话。 刘庆子和刘栓冲了出去,听到后面的威胁,忍不住打个哆嗦,他俩都心知肚明,以后不好混了。 二人连清水村都不敢回,娄五知道他俩住在哪里,打上门就更惨,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先跑出了娄家村。 * 东屋里,顾兰时开了箱子,从里头拿出干净衣裳。 裴厌在旁边慢吞吞脱沾了一点血和尘土的外衣,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原本他不想见血的,想一想却又有些后怕,要是他今天一个人去镇上,留顾兰时在家,即便有狗,心里还是不安。 贼有两个。 他越想越觉得下手还是轻了,对待贼,打个半死也没人会说什么。 “口子不大,我这就缝。”顾兰时把他脱下来的衣裳查看一番,见袖子和衣摆有破口,直接拿了针线坐在炕边缝。 刘庆子和刘栓的贼名他早几年就听过,不想确实是这两人干的,得亏狗没事,家里也没丢东西。 至于裴厌又打架的事,他没有责怪,贼和别人不一样,逮到就得一顿好打,十里八乡都这么干,他没觉得有错,就算今天又和娄家人干了一架,也不觉得是裴厌的错。 他都听狗儿说了,原本裴厌只找刘庆子和刘栓麻烦,但娄家人非要凑上去,甚至还动了刀。 狗儿虽说的平淡,但一听有刀,他心头一跳,哪里不知道凶险,也得亏裴厌身手好,没有吃亏。 刚回来的时候,狗儿和裴厌还有点不想告诉他,但他一看,裴厌袖子上有血,就逼问了几句,两人这才照实说。 见瞒不过,裴厌把两个贼踩点的事也跟他说了,没有隐瞒。 缝好衣裳后,见裴厌坐在旁边皱眉思索,顾兰时把针线收了,心里的顾虑让他有点不安,开口道:“从山崖上往下看,屋里还好,院里有什么,是不是一清二楚?” 裴厌也没忽略这个,点点头说:“嗯,应该是这样。” 两人心里都不舒坦,裴厌想了一下,这会子天色还早,起身说道:“我先上山转转。” 顾兰时把腿上的衣裳搁在旁边,连忙说:“我也去。” 锁好院门和篱笆门,让狗在家看护,他俩往西边走,得从那边山坡绕上去,没有别的路,除非顺着山壁爬上去。 脚下积雪深厚,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两人一个拉一个,拽着就上了山。 从山上再往东边走,崖边或许有易踩塌的地方,裴厌很谨慎,直到到了山壁凹陷处以后,两人才往崖边靠近。 拨开崖边的枯枝残叶,展露在他俩眼皮子底下的,正是下方开阔地。 一整片开阔地被长长的篱笆墙围了起来,里面的院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有屋檐遮挡的地方。 大黑三个分散在大菜地各处巡视,原本的大狗,从这里看下去,体型没了任何威胁感。 狗倒是机警,没一会儿全都抬头看向这边,灰灰和灰仔冲着崖顶不断吠叫,因山崖高,一时没认出来。 两人靠的近了点,一块积雪连同松动的土块突然塌陷下去,裴厌立即拽着顾兰时往后退。 “这么高,就算想跳下去,怕是要摔死。”顾兰时心有余悸,再拉着裴厌往后退了几步。 “嗯,跳是没人敢的,爬也不好爬。”裴厌说道,过来一看,心里算是有了底,就算有人真沿着山壁爬下去,后院墙离山壁有一截距离,不可能直接进到后院当中。 当年在这里盖房搭屋子的几家也是看中凹进去的山壁是坚实的石壁,并非土崖,不然一旦下大雨,山崖很有可能被冲垮塌。 崖顶是有一些松动的土块,但也有草木交错纵横,根系连固,大麻烦没有,小土块掉下去倒有可能。 不过山崖上这里全是杂草杂树,结果子的树一个都没有,一般没人会上这边来,顶多春夏的时候在附近挖挖野菜,为了性命着想,没人会轻易靠近崖边。 “就算爬,这么大的动静,狗肯定能发现。”顾兰时定了定神。 “嗯。”裴厌点头,又说:“走吧,应该不会再有人敢来盯。” 刘庆子和刘栓跑到娄五家去,肯定没说实话,不然娄五不会收留他俩,就算他放过了那两人,对娄五来说是无妄之灾,肯定会把气撒在姓刘的身上。 之前娄进死了之后,他有一次去镇上,远远看见了娄五,对方拔腿就跑,连照面都不敢打,今日走的时候他也看了,娄五连愤恨都提不起,满眼只有恐慌。 回来之后,裴厌没有着急进屋,而是在大菜地转了转,当初扎篱笆墙的时候就想过,太低会被轻易翻过,就筑的高,但比起泥墙,还是单薄了,甚至能从缝隙隐约看到外面的只影。 顾兰时心中同样有忧虑,走到篱笆墙前面,伸手推了推,试着晃动,见足够结实,拍拍手说:“还行,没有松动。” 他想了一下又说:“篱笆再怎么结实,三五年风吹日晒,慢慢就朽了,得换一茬新的,以后还要经常看看,趁早加固才放心。” “嗯。”裴厌颔首,确实要这样,他思索一阵,开口道:“明年开春以后,雇一个长工,多养几头猪,抓紧挣两年钱,找个地方起新房,离村子近点也行。” 顾兰时一愣,因手里钱刚攒下,这里又不是不能住人,因此没有起盖新房的心思,他下意识问道:“那这里就不要了?” 裴厌笑了下,说:“要,地契房契都办了,怎么不要,以后照样养猪种菜,要是有新房了,长工夜里就能住在这边。” 这一两年经常往镇上跑,就托徐承安带人量了土地,交了契税补了地契房契,钱都花了。 顾兰时点点头,微抿着嘴巴想一会儿,说:“咱们只有两个人,人手确实少。” 如今有钱了,对雇人这件事他没有抵触,今天是因为两人都出去了,家里没人,才被贼钻到空子。 裴厌说道:“雇个长工来干活,咱们田少,田里的活自然不多,雇个人去打猪草鸡草,你也能歇歇。” “那工钱呢?”顾兰时问道。 裴厌想了一下,开口:“一般头两年都是一百五十文,两顿饭倒是好管,只是家里房屋不够,得找个附近村子的,要么,就得腾一间屋子。” 顾兰时提议道:“明年地化冻了,不是要起一间屋子养鸡?干脆,多盖一间,把原先放在西屋的东西搁进去,西屋就腾出来了,让给人家住。” 如今西屋的那些东西不是放在堂屋就是在杂屋,垒着摞着放在一起,显得屋子越发窄小,要是多间屋子,拾掇搁放就更方便。 他常常扫洒擦拭,尽量把家里的东西都放齐整干净,只是屋子就这么几间,稍微多点家当,就不容易摆放,他早就想过,要是多一间杂屋,粮缸木柜什么的就都好放了。 顾兰时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开口:“对了,不是还有一架织布机子,等徐木头做好送来,这个大件怎么都得腾出个地方,要是放在堂屋,方便织布,就得把那几个粮缸米瓮搬走,不然能放下是能放下,就是东西太多了。” 裴厌认真听他说完,点着头道:“那这样看,确实要多盖一间。” 他沉吟一下又说:“手里虽有钱,但盖新院子要先买地办契,找工匠买木料,花钱的地方多,手头五十两就算足够,也不能太着急,就按你说的,先在谷场和柴房中间起两间屋子,再挣上两年,手里钱多了,盖新院子来得及。” 顾兰时也是这样想的,不能让手里没一点余钱,屋子的事就这样商量定了,至于雇长工,要再计议计议,得找个本分的踏实人。 第188章 腊月十五,清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裴厌吃过早食在院里站一会儿,琢磨着腊月也一半了,后院还有一头大肥猪,于是喊顾兰时,说要去卖猪。 每年到这时候,日子都过得很快。 两人推着板车来到猪圈前,顾兰时先看一眼老母猪,刚才吃过食正在稻草堆里睡觉,肥肚子一颤一颤的。 四个猪圈,除了老母猪以外,只剩这头最大的公猪,起码有两百斤,之前想留到年节关头,说不定生猪价会涨一点,不过眼瞅天色又变了,指不定要下雪。 正是四九寒天,雪一下,越发积得深厚,路上不好走,还是趁这时候卖了,省得后边没工夫也没好天气。 抓猪对顾兰时来说已经熟门熟路,拿着绑好的麻绳套站在猪圈口,只等裴厌将肥猪套住。 这头肥猪最大最重,性子也不好,以前还咬同圈的猪,见人来抓它,登时嘶叫着,在圈里横冲直撞躲避。 “小心!”顾兰时惊呼一声。 裴厌因为肥猪乱撞,脚下挪动着,躲开猪无意的攻击。 这肥猪性子有点莽,用绳子套了一下没套住头颈后,慌得径直冲向猪圈墙。 顾兰时眼睁睁看着石头墙被撞得晃动不已,好在当初盖猪圈的时候挖了地基,石头墙不至于被撞倒。 肥猪一脑袋撞上去知道路不同,于是换了个方向,裴厌在后边,趁势再次用手里的绳索去套猪,这下套住了,他大手拽住麻绳,近前猛地一勒,在猪挣扎的时候立刻用另一截绳子迅速缠住猪嘴。 顾兰时抓紧时机,上前将肥猪两个前爪捆住,绑了个结实,两人合力将肥猪放倒,又把两只后蹄子捆好。 “力气够大的,怪不得吃那么多。”顾兰时松一口气,见肥猪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从鼻子喉咙里哼叫的份儿,他弯腰拍拍肥猪的大肚子,直起身后笑道:“肯定有两百斤了。” 裴厌拿了长棍子进来,把棍子穿进麻绳里,没有立即去抬,站在肥猪旁边歇了歇,闻言点点头:“肯定有。” “前天我听爹说,生猪价还是十二文,没涨,大家都说比去年行情差一点儿。”顾兰时说道。 “十二文也不错。”裴厌在旁边搭腔,他伸手搭在石头墙上,用力晃动了一下试试牢固度,末了说道:“等开了春,再把这堵墙加固加固。” “嗯。”顾兰时点点头,这头肥猪一卖,就只剩下老母猪和一头他们要杀的猪。 老母猪肚子里已经有猪仔,估计到明年三月多才下,猪圈和空着无异,不着急修固。 歇了这一会儿,裴厌看向他,笑着说:“两百斤,抬得动?” “一百八十斤都抬过,才多二十斤,可别小看人。” 顾兰时卷起袖口,抬头轻哼一声,以示那一点点被小看了的不满。 这可是白花花的钱,他都算好了,二两四钱呢。 裴厌脸上笑意更甚,没有再说废话,和大力气的顾兰时一起,共同将肥猪抬了起来。 板车就在猪圈外,裴厌还好,顾兰时哼哧哼哧的,费了老大劲,总算把肥猪抬上板车。 家里有大杆秤,不过人手少,不好称猪,但裴厌之前手里经过三头猪了,对这头肥猪的份量心里有数,两百斤肯定有,无需过称,等到镇上再称不迟。 毛驴拉着肥猪往前走,顾兰时送裴厌出门,车轱辘碾在石子路旁的平地上,灰灰和灰仔听见肥猪的哼叫声,追在车后凑热闹。 顾兰时把荷包递给裴厌,说:“路过肉铺时问问,有猪耳朵的话买上两个,昨天去阿奶那边串门子,大伯娘说她明儿要卤猪头,你买了猪耳朵回来,我过去让大伯娘顺带丢进锅里,卤好切了猪耳丝给你做下酒菜。” “行,别的还要吗?”裴厌问道。 顾兰时边走边想,家里糕点果脯都有,肉还有一吊,于是摇摇头:“没了,就买俩猪耳朵吧,多买两个也行,反正锅大,到时候给爹拿俩去下酒。” “好。”裴厌答应道,出了门后径直往林子那边走,趁还没起风,早点卖了早点回来,不然路上冻得慌。 看他走了,顾兰时不再张望,一转身看见灰仔朝河边方向撒欢跑远了,他摇摇头,跟个小孩似的,总想着玩耍。 他张了张嘴,转念又一想,算了,等玩够了灰仔自己知道回来,于是就先自己进去,篱笆大门给灰仔留了条缝儿。 之前闹过贼,裴厌一走,他没法撂下家里去串门子,有大黑在,独自在家倒也不惧。 炕还是温热的,顾兰时坐上去,纳了一会儿鞋底,在心里盘算到底哪天杀猪。 今天十五了,离过年也就半月,天冷,肉和骨头都好放,搁在外头一晚冻得梆硬,不怕坏掉。 后院留的那头年猪没有刚才那头肥猪重,自家吃正好。 正想着,外面就来了人,他出去一看,是徐启儿领着徐瑞儿,手里不知提了什么东西,于是连忙喝止住大黑,不让叫了,徐启儿兄弟俩这才敢推门进来。 灰仔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顾兰时没管,笑着问道:“启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启儿拎了一个油纸包,近前后脸上带着不好意思,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说:“兰时哥哥,一包点心,你收着。” 顾兰时有点惊讶,没有立刻去接,疑惑问道:“怎么拿这个?” 徐启儿开口:“昨儿回来,听瑞儿说,上回兰时哥哥你和厌哥还有狗儿哥帮忙出了头,林楞娃几个,再没敢打瑞儿。” 他去做工最担心的就是弟弟挨打,本就没几个钱,要是打伤了,甚至打残,以后可怎么办,半大的小子有时最残忍,下手没有轻重,他昨天实在放心不下,便同东家告一声假,匆匆赶了回来。 不想这件事已经解决了,甚至裴厌还上林楞娃家门口走了一遭,瑞儿手里没钱,连谢都不知道谢,他夜里辗转反侧,早起匆匆赶到镇上买了一包点心,特地领着弟弟来谢。 原是为了这个,顾兰时笑一下,原本想说没什么,用不着这样,但见徐启儿很坚持,要是拒绝的话,人家脸上也挂不住,于是笑眯眯接过油纸包,说:“来,进来坐坐。” 徐启儿犹豫一下,还是跟着他进了堂屋。 顾兰时忙着给他俩倒茶,顺便端了一碟果脯出来。 徐瑞儿看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直到兄弟俩日子苦,他直接一人给抓一把,塞进手里让吃,顺便问了几句闲话。 其实他和兄弟俩没太多话可以说,就转到徐启儿做工的事上,问他平时都做什么活。 扫院子铲粪,田里有活先紧着田里,田里没活就去打草喂猪喂牛,有时也会帮着主家外出放牛。 顾兰时听着,没有任何意外,他有个堂哥,也在外头给人做长工,乡下人不比镇上那些富户大家,长工干的活大差不差都是这些。 说了一阵子话后,见徐启儿坐不住要走,他没有虚留,喊住两人,从屋里取了两枚咸鸭蛋,让带回去吃。 徐启儿推拒不得,满心感激将咸鸭蛋揣进怀里,道一声就和弟弟走了。 顾兰时送他俩出门,等人走远之后,听见狗叫声,转头去看河边,果然是灰仔跑回来了。 “还认得家门啊。”他玩笑着,哪怕灰仔听不懂,等狗跑到跟前,他拍拍狗头,这才进去。 徐启儿一来,倒是让他想起雇长工的事。 启儿在钱家做工的差事是徐家人好不容易给弄的,他能听出徐启儿对东家的感激,人家好不容易找个好东家,肯定不能乱来。 至于徐瑞儿,实在太小了,才十岁,瘦巴巴的,个头也不高。 而且他知道,兄弟俩对家里那两亩薄田很看重,徐瑞儿一个人种地收地、锄草浇水,春夏时常常能看见他在地里忙碌的身影,毕竟人小,也没其他人帮衬,壮劳力一两天能干完的,他却不行,要比旁人多两天功夫。 顾兰时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回头等杀了猪,给瑞儿拿些肉好了,平时家里的肉都是花钱买的,自己养的猪就没有顾虑。 裴厌还没找好长工,因明年想多养几头猪,还要再多三四十只母鸡,打草是个重活,肯定得雇个力气大的汉子,这样出去打草的时候,就能拉板车去,背着竹筐一趟趟跑,打得草少还得多跑几趟,不值当。 他之前回去跟他爹提了一嘴,他娘在旁边说会帮着留心,有他爹娘帮忙,再还告诉了阿奶和几个伯娘婶子,他阿奶平时没事爱和别人唠嗑,说不定真能打听到呢。 第189章 腊月十九,小雪零星飘落,没有昨天那么大了。 到了跟高府那个赵管事说定的日子,顾兰时和裴厌在堂屋装鸡蛋。 最近西屋土炕一直在烧,每次一进去都能感受到温热之意,比他俩的东屋还暖和,再加上喂的好,几乎天天做饭时顺带蒸干鱼干泥鳅,磨地龙粉给它们吃,十五只母鸡下蛋更顺了。 前天给来福酒楼和同春酒馆一共送了五十枚鸡蛋,再有几天过年,酒楼酒馆的人要放年假各自回家,干菜还好放,鸡蛋就不太行,有二三十枚抵过这十天左右就行。 至于高府,上次听赵管事的语气,知道他们那儿缺鸡蛋,想必年节能用到鸡蛋的地方也多,两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装了,一个没留,拢共八十二枚鸡蛋。 家里要想吃鸡蛋,明天说不定就有了。 “还是炕常常烧着好,比上个月下的蛋多呢。”顾兰时给蛋筐最上面铺好一层稻草。 原本以为一个大竹筐就能装下,没想到多出六枚,只能再拿一个小竹筐。 裴厌在院里套驴车,闻言应道:“是这样。” 今年头一次这样养鸡,慢慢来才能摸清捋顺了。 “再送这一回了?”顾兰时把大竹筐抱出来,放在板车上问道。 裴厌进屋去拿小竹筐,顺便拎起放在堂屋门后的一个鸡笼,里头有三只老母鸡,是昨天从村里收的,今儿一齐带去镇上,他开口道:“嗯,年节前就这样,这茬就算过去了,不用再操心,年后等过了十五再说。” “行。”顾兰时再次进来,把门后另一个竹笼两手抬起,这个里头是两只老鸭,同样是收来的。 几只鸡鸭再加上鸡蛋,根本算不上多。 院里铲出了一条路,顾兰时跟在板车后面,也没怎么帮忙推,路挺顺的。 至于到了外面路上,毛驴和裴厌自会使力气,无需他多操心,毕竟车上东西不沉。 车辙印随着驴车走远,在雪地上碾出两条长长远远的痕迹,熟悉的路和方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毛驴甚至不用人牵,就知道要去哪里。 * 高府后门,裴厌把驴车停下来,见小门关着,他上前拍了拍,不一会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谁啊?”后门小厮双手揣袖,因家中有事心里头烦恼,询问的语气不怎么好,抬头一看,认出是送鸡蛋的,上次赵管事领着裴厌过来,他帮忙卸了鸡蛋,自然记得,后来赵管事也吩咐了看后门的人,叫留神送鸡蛋的。 轮班的另一人不在,他只能自己去厨房,于是说道:“先等着,我去喊厨子。” “嗯。”裴厌点头,心里没什么感觉,做生意就是这样,总能遇到说话不好听的,他今儿目的是来卖鸡蛋赚钱,钱到手就行,旁人语气态度如何,其实没多大关系。 很快,胖厨子来了,依旧一身酒味,问道:“多少鸡蛋?” “八十二枚。”裴厌说着,见一个系了襜衣的帮厨提着竹篮,他走到板车旁边,把竹筐盖子打开,又把最上面的稻草取走,见对方拿鸡蛋不用他帮忙,于是没再动手。 “今儿带了几只老母鸡和老鸭,老兄看看?”他转而向厨子说道。 冷风吹来,胖厨子搓搓脸颊,大步走来,自己动手从鸡笼捉了一只老母鸡出来,见挺肥的,问道:“多少钱?” “市价,四十二文。”裴厌从另一个笼子抓出一只鸭子,示意他看,又说:“鸭子也是市价,四十六文。” “各来两只,后院还有,不过给年节多预备几只。”厨子说道。 “行。”裴厌答应一声,正好够,各逮了两只,直接用稻草缠住鸡脚鸭脚,方便厨子和帮厨提进去。 鸡蛋依旧是八文的价,有人卖到了九文,裴厌见高府给钱痛快,想长期揽住这门生意,哪怕只冬天来送,也能挣不少,就没提价,而且八文对他和顾兰时来说,已经是高价了。 鸡蛋六百五十六文,两只母鸡八十四文,两只鸭子九十二文,拢共八百三十二文钱。 接过碎银和铜板,裴厌眼里带了一点笑意,问道:“老兄,年后府里还要鸡蛋吗?” 十五元宵过后,正月才过一半,天冷,鸡蛋依然少,厨子见他询问,就知道鸡蛋长期都有,不用他费心踅摸,哪有不愿意的,开口道:“到时候前来问问。” “行。”裴厌点点头,见对方进了门,不再言语,收拾好竹筐鸡笼,牵着毛驴往巷子外后,顺便吆喝道:“老母鸡,活鸡便宜了。” 临近年关,鸡鸭涨了几文,他老母鸡卖四十二文不算贵的,收来花了四十文,从中赚一两文钱的薄利。 雪花还在飘,不断落在行人肩头,有人走一走就要抬手掸走,省得衣裳湿了。 没吆喝多久,最后一只老母鸡卖了出去,裴厌把鸡笼放好,收了钱揣进怀里,再不用耽误,直奔镇口而去。 今天卖了五只鸡鸭,都是两文的利润,拢共赚了十文钱,不多,慢慢积攒起来就好了。 * 腊月二十二,总算有了太阳,只是阳光威力弱,不足以让冰雪消融。 杀猪匠还没来,见时候不早了,裴厌和顾兰瑜去后院抓猪,顾兰时和花惜霜在灶上忙。 今年他俩杀猪早,他打算让家里人都来吃,炖骨焖肉,再弄个辣炒猪杂,再弄几道其他菜,冬笋菘菜萝卜豆腐,泡些木耳黄花菜,还有干扁豆干豇豆,要说这顿饭,都和年席差不多了。 他俩人少,也没什么别的亲戚,一年到头,有事都是家里人帮衬,做一桌饭,喊上爹娘哥哥,还有叔伯婶子来吃,再喊喊村里平时交好的,人家愿意来,他俩自然高兴,一个村子住着,和和气气才是正理。 “兰哥儿!” 方红花的声音响起,吃肉这件事肯定不能落下她,昨天下午顾兰时特地过去说了,这不,想着孙子要做饭,她赶早过来帮帮忙。 因她在这边待的久,早已熟门熟路,大黑它们没有乱叫。 “阿奶。”竹哥儿从柴房出来,提了一篮干树叶子和松针,要做引子使,洗菜要有热水,不然冻得慌。 他今年长了个儿,脸型轮廓和顾兰时有三分相似,越发出落,眉眼带了几分自身独有的天真憨气,两人一看就是一家人,但相貌又明显不同。 “我们竹哥儿也在呢。”方红花看见孙子笑眯眯的,又夸道:“都知道帮忙了。” “阿奶。”花惜霜从灶房探头。 方红花一边卷袖口一边往里走,笑着说:“哎呦,都在呢,霜儿,可别用冷水,年轻家家的。” 灶房一下子热闹起来,祖孙几个说说笑笑,没一会儿,裴厌和顾兰瑜把肥猪抬了出来,直接搁在院里的长桌上。 没多久,杀猪匠刘信总算进了门。 宰猪接血,烫毛剥皮,样样活落在他手里有条不紊。 狗围着乱叫,被裴厌训斥之后,不敢再上前。 要是在村里,谁家杀猪的话,经常会有没事干的看热闹。 后山离村子较远,站篱笆大门那边又看不清院里的动静,因此除了顾家人陆续前来,没有其他人来围看。 顾铁山过来的时候顺便叫上了周平和孙安,要在村里过活,和人多来往打交道不是坏事。 赶着晌午,肉香四溢的饭菜端上来,分了两桌坐,汉子一桌,媳妇夫郎挤一桌,肉有酒也有,待饭饱酒足,众人脸上都染上红,或是微醺或是肉足身暖。 苗秋莲走时还带了几根剩骨头,二黑在看家呢,不能忘了。 到下午,外出的人少了,顾兰时喊来徐瑞儿,给割了一吊子肉,再给拿了两根骨头,让回去做着吃。 每逢年底有人杀猪,自家一般吃不完,村里其他人来买,都会比镇上肉价便宜一点,这是常事。 徐瑞儿以为要钱,咽着口水说不要,一听是给他的,不用花钱,抬头呆愣愣看着顾兰时,好半天没说话。 顾兰时见他呆头呆脑,不如徐启儿机灵,无奈摇摇头,让他只管提回去,还叮嘱不让跟别人说,把布块盖紧。 徐瑞儿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最后抱着竹篮一溜烟跑了回去。 顾兰时在后面看得想笑,让他藏着点,又没说是做贼,刚转身要进门,却看见徐瑞儿溜走之后,又一个小身影从林子那边过来。 他辨认了一下,发现是李梅弟弟李保儿,提了个竹篮,他以为是出来挖草根,笑着开口:“保儿,天不早了,还出来啊。” 李保儿冲着这边小跑了几步,风大,吹得他鼻涕流下来,他七岁的年纪,不甚讲究,直接用袖子一抹,看得顾兰时直叹气摇头。 “兰时哥哥,我娘让我来买肉,二斤就行。”李保儿说道。 顾兰时有点惊讶,随后笑着说:“好,那你跟我进来。” 李保儿跟在他身后,进来后东张西望,一副好奇的模样,看见狗跑过来,他明显害怕,停下不走了。 “去。”顾兰时撵走灰灰,回头又朝他招手,说:“没事,有我在呢。” 李保儿这才迈步。 顾兰时又问他:“你哥哥最近回来过?” 李保儿倒是有问必答:“没,上回说家里忙,年节时再回来。” 裴厌在院里拾掇,见顾兰时身后跟个小孩,他认出是李保儿,眼神有点疑惑,不明白他俩一大一小有什么事。 顾兰时笑着开口:“保儿来买肉。” 疑惑一下子解开,裴厌点点头,他手里拿着铁锨,刚才还收拾木架什么的,见顾兰时往灶房走,就没多管。 说实在的,因裴厌名声不太温和,他俩甚至没想过会有人来买肉,顶多就是关系好的周平家和孙安家,别人多少都会有顾虑。 顾兰时拿了秤,秤杆高高的,给称了不止两斤肉,李保儿从怀里掏出铜板,他想了一下,一斤肉只算了二十文。 镇上瘦肉已经二十二文了,他给李保儿割了带肥的,不提和李梅要好这件事,李保儿可是来他们家买肉的头一个主顾,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个,给些实惠应该的。 发现李保儿怕狗,顾兰时送他出门,在门口叮嘱:“路上别跑,雪还厚呢,脚下记得慢些,可别摔了。” “嗯嗯嗯。”李保儿不断点头,着急回家吃肉,听完嘱咐后迈开腿赶紧往回走。 之所以絮絮叨叨叮咛,是顾兰时知道李家日子好不容易起来,买肉也是逢年过节才吃一回,要是摔倒了滚在地上,实在可惜。 风越大了,想着今天应该再不会有人来买肉,他关上篱笆门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昨天回家,他娘说的那些话。 第190章 裴厌收拾好前院的各种东西,又拿了长斧头劈柴,转头看见顾兰时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他停下手里的活,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顾兰时咬了下嘴唇,有点难以启齿。 这事他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其实都在想,今天忙起来还好,一旦闲下来,不免又上了心。 裴厌不解,顿了一下追问道:“是有什么不好办的事?” 顾兰时摇摇头,末了又迟疑着点点头。 两人向来有话直说,从没在对方跟前藏着掖着,他突然这般,倒叫裴厌为难起来。 想问吧,又怕逼的太紧,不问吧,又怕把事情耽误了。 顾兰时站在那儿没动,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脸颊微红道:“我娘说,咱俩成亲快两年了,一直没个动静,催着让要。” 苗秋莲其实早就想问问,但一直没找着机会,顾兰时嫁出去了,她是亲娘不是婆母,顾兰秀之前被催得那样,她还怕顾兰时受唠叨催促的苦恼,每次都想着再搁一搁,才成亲呢,急什么,不想一搁就搁到了今年年底。 她也知道,裴厌和裴家断了亲,上头没有公婆,小两口自己过自己的,比顾兰秀被催促的日子强,只是再怎么不急,孩子总得先生一个,两人年纪都不算小了。 顾兰时过了这个年就十九岁,裴厌二十二,顾兰时不提,别的汉子到这个年纪,娃娃早在地上跑了,甚至都能去隔壁村帮家里跑腿买豆腐。 话说得含蓄了点,但裴厌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 要孩子这件事他之前想过几回,不过顾兰时肚子一直没动静,他不愿开口,自己也没当回事,该来总会来的。 于私心,他和顾兰时过惯了两个人的日子,陡然多一个小人儿,他没经历过,甚至想象不出,到那时,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我也觉得,好像是时候了。”顾兰时声音小,低着头有点扭捏害羞。 裴厌喉结滑动,他没有说话,心想,既然夫郎想要孩子,他没有可拒绝的理由,于是丢掉手里的斧头,上前将人扛起,大步往屋里走。 这一番举动,打了个顾兰时措手不及,他被高大的男人扛起,脸上全是茫然,刚才不是说要孩子的事吗,怎么变成了这样。 直到被放在炕上,看见裴厌迫不及待脱衣压上来时,他才联想到两件事的关联。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不是真的催……”话还没说完,微痛让他闭了嘴,情不自禁揽住男人脖子,一声声微喘低吟,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仿佛看到了房顶在快速晃动。 * 成亲后的日子十分滋润,不知不觉快两年了。 顾兰时看着眼前精壮的男人,忽然察觉到裴厌身上的变化。 比起以前的瘦削,如今吃得好,裴厌长了点肉更壮了,不过依旧壮的恰到好处,一身肌肉匀称漂亮,身躯修长,怎么看都养眼。 好看是好看,就是苦了他自己,那天原本只是把要孩子这件事提上日程,并非当真就这么急。 他辩解过,但裴厌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一个是趁冬闲有工夫,另一个则是多做几回,孩子才能来,光躺着不动哪里行。 顾兰时还真无法反驳,好在年前这几天太忙,叫他有了借口,夜里不至于被欺负太狠。 莫名的,他总感觉裴厌只是嘴上说得好听,想要个孩子,其实根本只想做那档子事。 可没有证据,完全是他心中猜测,无法证实,便作罢了,不再胡思乱想,年节前要备的东西多呢。 忙忙碌碌,年三十儿一到,整个村子变得喜庆热闹。 最近没再下雪,连着两天都去赶大集,到今天总算消停了,不用再出去。 一大早,顾兰时熬了浆糊,和裴厌拿着喜庆的大小春联开始张贴,灶房堂屋,放粮缸米面的杂屋,还有井边和后院棚圈,图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彩头。 他俩不识字,跟着大伙儿一起去买,又有顾兰瑜在旁边帮着看,记下哪个是贴哪里的就成。 一圈贴下来,家里瞬间变得不一样,年味一下子变浓了。 顾兰时很高兴,又和裴厌去挂灯笼,末了兴起,还把他打的几个红络子挂在大菜地最前面的果树枝上。 络子打的不多,零星挂了十来个,红色络子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很显眼,更添几分喜意。 他俩没有本家亲戚,今天用不着来往,至于顾家,那是娘舅家,今儿也不该回去,因此家里再没别的活,两人便开始备晌午饭和入夜的年饭。 裴厌也系上襜衣,顾兰时指派什么他就做什么,洗菜切菜,烧水洗鱼。 鱼是昨天在大集上买的活鱼,一共买了五条,这个时节的活鱼贵,但他俩能舍得,自己吃也好,待客也罢,过年就应该吃好点。 今天晌午饭简单,一碗清炒萝卜丝一碗炒肉片,再热几个暄软的大白馒头就好。 顾兰时把这几样准备好,因还没到饭时,又拿了特地割好缓过的瘦肉来,切碎了咚咚咚在案台上剁。 只有两个人,他打算做六道菜,取个六六大顺的好寓意,晚上还要守夜,得吃点热汤水,剁了肉馅汆丸子,煮了吃肉丸汤。 自从那天杀了猪,狗每天不是有骨头就是有肉吃,这会子闻到肉味,都不流口水了,也没有缠在灶房门口狼嚎。 见裴厌蹲在一旁洗鱼,顾兰时在心里盘算,整鱼一条,肉丸子一盆,再有蒸鸡块蒸鸭块各一碗,这已经四道菜了,再添两盘素菜就行。 “洗好了。”裴厌控了控水,就把鱼放进鱼盘当中。 顾兰时手里的菜刀剁个不停,看向他说:“削两个梨子,晌午不煮稀饭了,煮碗甜梨汤吃,润润燥。” “行。”裴厌又去拿梨和黄糖块。 灰仔在院里撒欢刨雪刨土,裴厌看见,瞥一眼收回视线,三十儿这么好的日子,一般人家都不打小孩,狗还是不打了。 两个人的年比别人家清冷一点,却不减对新年的期盼。 徐家。 徐启儿放了年假,在家待到十五才过去,他厨艺不怎么样,带着弟弟在灶房忙碌。 两人的年饭要简单很多,肉还是顾兰时给的,徐瑞儿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想等哥哥回来,过年的时候再吃。 * 一旦忙起来,时辰过得很快,吃过午饭后,两人又把家里拾掇拾掇,这里看看那里转转,生怕有遗漏的地方。 见灰灰和灰仔打架,顾兰时心中一动,进屋翻找一通,把一条窄长的红布剪成三绺,分别绑在狗脖子上。 灰仔最傻,它没有被栓过,十分不适应,晃着脑袋觉得不对劲,想把脖子上的东西扒拉下来,顾兰时就给它绑松了点,不至于勒紧不舒服,它这才消停。 大黑很乖,对捯饬打扮没有任何异议,灰灰则是在顾兰时的夸赞声中昂首挺胸,一下子接受了脖子上的红布条。 随着村里传来零星几声炮响,夜幕不知不觉降临,灶房里火光投映,炊烟没入黑暗中,饭菜香味渐浓。 裴厌开了一坛新酒,来配一桌年饭。 顾兰时很高兴,平时顶多尝半碗,今天喝了一碗,脸颊都是红的,眼睛却很亮。 吃完后没有收拾残羹剩菜,他俩牵着手,去门外放炮仗和烟花。 “砰——” 夜幕上一朵绚丽的火花炸开,顾兰时站在底下仰望。 和裴厌过的第二个年,他很高兴,是说不清言不明的高兴,仿佛整个人浸泡在这样的烟火和酒意微醺之中。 第191章 一回生二回熟,年节走亲戚再不复去岁的紧张忙乱,该拜年拜年,该待客待客,而今年待客席更加丰盛。 家里猪肉那么多,光猪肉菜就做了好几道硬的,什么炒猪肝炒腰花,炖猪肘烧蹄子,顾兰时手艺没酒馆厨子那么好,不过肘子最起码炖软烂了。 来的都是自家人,哪有那么多嫌弃可言,大伙儿嘴里都称赞,却也不是安慰虚言,吃完撤盘子时,猪肘只剩了骨头和盘里残余的肉汁。 等过了十五元宵,年节就过去了,无论哪里的人,都开始新一年的劳作,乡下人等待翻田种地的时节,镇上店铺开了门做起生意,码头也开动起来,老少汉子为讨口饭吃,带着干粮揣着馍做苦力,一大早就往码头赶。 天暖和起来,屋顶的雪每天晌午都被晒化,汇聚成水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往下流,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夜里结的冰溜子,或大或小。 有一两天太阳很暖和,屋顶积雪越发消得快,顺着屋檐流淌,跟下雨一样。 山上积雪也渐渐有了动静,开始化冻以后,到处都是泥泞,路变得难走,得挑合适的地方下脚,尽管如此,不少人出门,一边走一边还要甩甩鞋底粘的泥。 还不到春耕,田里雪水打的湿泞,翻地也尚早,裴厌原本想去码头挣一点工钱,但一想,后院猪牛一天要铡草煮食喂三顿。 鸡鸭也是如此,除了喂鱼干地龙粉,还要煮些大蓝根之类的草药水给它们喝,每天为西屋十五只母鸡吃的好,还要把一些野菜干,譬如马齿菜这样晒了很多的给泡发了,切碎当鲜草,和麦麸谷糠拌着喂养。 活其实不重,只是琐碎了些,因这两天想着年节已经过去,不忙了,夜里不免放纵了些。 惦念着顾兰时白天身体不适,他最终没有出门,在家把母鸡伺候好,十天半个月就能去镇上卖一回鸡蛋,有这一笔进项在,做工不着急,等泥路干了再说。 辰时过了半,天色不早了,顾兰时懒洋洋从被窝里坐起,他醒来有一刻多钟了,睁开眼又闭上,身上疲累,便不愿起。 半夜裴厌给他擦过身,还算爽利,只是小腹酸胀微麻,稍一动就叫他连脸带耳朵红了一片,待缓过劲来,才穿戴整齐下炕。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像下小雨一样,裴厌把凹石头和石锤搬进了堂屋,坐在门口敞亮的地方磨地龙粉。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转头望过去,问道:“饿不饿?锅里有热包子。” “嗯。”顾兰时打着哈欠,又伸个懒腰,昨天晚上折腾得有点狠,他精神头不是很好,懒懒瞅裴厌一眼,见男人满身春风得意的舒爽利落感,就不愿再搭理,自顾自去盥洗。 他前脚跨出去,裴厌后脚就撂下活跟上了,殷勤得不行,帮着舀热水取青盐。 高高大大的汉子站在旁边,纵然一身布衣,也穿得挺拔劲瘦。 他离得太近,顾兰时能闻到衣裳上那股子野澡珠的淡香气,被体温烘热,莫名显得攻击性十足。 于是顾兰时往旁边让了两步远离,昨晚被抱着硬生生承受了许久,裴厌力气又大,一旦兴起到忘乎所以,惯会使蛮力。 而这两年间,彼此越发契合熟悉,裴厌深知他弱点,不但使蛮力,还会用巧,甚至有更难以启齿的恶劣行径。 他吃了亏,有点不待见对方。 坐在堂屋吃包子时,裴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想忽略都难。 “喝一口,不然噎着了。” 茶碗递到了嘴边,顾兰时看一眼端着茶碗的男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我又不傻,噎了我自个儿不会喝水?” 裴厌赔笑不语,见他不给面子,只好放下茶碗,坐在旁边有点小心翼翼,见他一手揉膝盖,薄唇微微抿了一下,试探着,伸手帮忙去揉。 见顾兰时没说话,他悄悄松一口气,不止揉膝盖,还找了一张矮凳让顾兰时把腿放上去,帮着捏了一会儿腿脚。 “牲口喂了?”顾兰时吃完靠在椅背上,心里的气消了点。 裴厌笑着说:“喂了,鸡鸭也喂了,棚圈也都拾掇过,再没别的活。” “嗯。”顾兰时又不说话了,望着屋檐前的水帘发呆出神。 不止昨晚,前天和大前天晚上都累得够呛,不免觉得疲惫,心神就有些涣散。 好半天后,他才开口:“雪化了,到二月更暖,地里的活就得开动,趁着这十天半月,你又不去做工,多去问问人,早点把长工找好。” “知道了。”裴厌低头给他捏腿,找长工这件正事确实得抓紧了,最近他夜里贪欢,恨不得一直黏在顾兰时身上,便有点懈怠。 灰灰避着泥泞跑来,因屋檐滴水,它是快速窜进来的,但还是没避开几滴雪水,它皮糙肉厚,却被几滴水惊得身躯一扭嗷嗷叫,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倒惹得顾兰时笑了一声。 裴厌总算舒了一口气,见顾兰时伸手去揉灰灰脑袋和耳朵,他才敢抬头,见夫郎脸上笑意盈盈,眉心那条红钿鲜红,人又白,比画的花钿还要漂亮。 不知是不是太困,眼尾红红的,透出几分春情。 喉结微动,裴厌忍下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继续捶腿捏脚。 * 赶在月底之前,找长工一事总算有了眉目,是刘家村一个汉子,叫刘大鹅,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已经成了家,有两个娃娃,大的今年才六岁,老爹老娘都在,都上了年纪。 刘大鹅老娘还好,腿脚利索,能帮家里干干活,老爹前年病了一场,一条左腿不能动了,弄了个木拐,平时要出门不是撑着木拐,就是把木拐绑左腿上,一挪一挪往前走。 刘家村离得不远,只隔了两个村子,脚程快的汉子两刻钟就能走到,一路没什么路阻艰险,都是平地。 正月二十九,上午太阳出来后,顾兰时正在院里收拾柴堆,就听到周平的声音,连忙让裴厌停下手里的活,迎了人家进来。 见周平领了个汉子,他知道来做什么,给茶壶重新泡了茶,又端一碟糕点,放在堂屋桌上,自己回屋避了避。 周平媳妇刘桂花是刘家村人,娘家在那边,上次回去的时候,听闻刘大鹅从先前的东家回来了,不再去了,她听在耳朵里记下。 刘大鹅是她本家亲戚,知道刘大鹅老实本分,家里穷,夫郎从去年就病歪歪的,时不时就得抓药,刘大鹅也是因老娘一个人看顾不来家里的人和事,他夫郎病重以后,实在放心不下,就辞了东家的活,回来照顾了两个月。 眼瞅着夫郎身体好多了,家里的钱也花了不少,刘大鹅又开始发愁挣钱的事,他一直都在原先那户人家做长工,挣不了什么大钱,但胜在平稳,每个月都有工钱拿,而且自己的吃喝在东家,能给家里省下不少口粮。 刘大鹅太老实,没什么挣钱的本事,依旧想给别人做长工,他干惯了农活,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样踏实。 刘桂花可巧知道顾兰时和裴厌想招个长工,她心里其实没底,但还是在苗秋莲跟前提了一嘴。 苗秋莲和顾铁山帮着看了好几个人,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有人一听是裴厌招工,当即就回拒了,不敢轻易和他攀扯上,有的则是细一打听,裴厌觉得不合适。 刘大鹅给人干了七八年长工,家里也知根知底,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裴厌思索再三,又和顾兰时商量过,最后决定雇刘大鹅。 三人坐下后,裴厌给他俩倒了茶水,客套两句后直言道:“平叔,刘哥,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一个月一百五十文,每天管两顿饱饭,早食也管,只是西屋还没拾掇出来,头前这段时日,得劳烦在路上跑,明儿二月初一,刘哥要是愿意,明天就过来。” 刚给人家做长工,一百五十文是常见的价,一般干上一两年,东家觉得可以,后面陆续会涨工钱。 周平对这些不陌生,因刘大鹅是他媳妇堂侄儿,帮着问了问。 果然,裴厌没有敷衍,承诺要是干得好,一两年后工钱自然会涨。 于是周平去看刘大鹅,他觉得可以,但到底答不答应,还得看本人的。 刘大鹅坐在那里有点拘谨,没有伸手端茶碗,他想了想,搓着手开口:“行,不住家也成,我夫郎身子骨弱,孩子也小,每天回家看着我也放心。” 既然如此,不用着急收拾屋子,裴厌点点头,又道:“每月月底结工钱,要是家里有急用,想预支的话,提前说一声就行,刘哥还有什么要问的?” 刘大鹅思索一阵,最后摇摇头。他生性沉默,按别人的话来讲,就是有点孬,因刘家村不远,也是听过裴厌名字的,对这样厉害的人物,天生就想避着走。 只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好的东家,又听他桂花姑说裴厌根本没那么可怖,便硬着头皮来试,不想裴厌这么痛快。 商定好了以后,三人起身往顾家走,顾兰瑜认字,得找他写份契约,按了手印才算作数。 他几个走了以后,顾兰时从屋里出来,心里一松,这件大事总算落定了,正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赶着明天初一的日子,人家就来上工干活了,这日子正好。 等裴厌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契约,打开给顾兰时看。 因弟弟识字,顾兰时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后来认识了裴厌两个字,他不会写,但记住了,至于别的字,只有零星几个简单的认识,再多就是大眼瞪小眼了。 第192章 清早,天刚蒙蒙亮,顾兰时还在被窝,正睡得迷迷糊糊,外头狗叫声响起,动静不小。 裴厌听见刘大鹅的声音,披上衣裳出去开门。 头一天上工,刘大鹅一点都不敢懈怠,早早就起来赶路。 他年纪比裴厌大,进门后显然有点无措,露出个讨好拘谨的笑,脸晒得黑黝黝,风雨在他脸上留下了粗糙的痕迹。 “刘哥,这么早。”裴厌说着,又把篱笆门关上,这次没有上门闩。 “嗯嗯。”刘大鹅闷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怕说错话,干脆只应声。 裴厌走在前面两步,想了一下说:“刘哥,这十天半月都是家里和田里的活,不必起太早赶路,东边天亮了以后你再从家里走,来得及。” 刘大鹅只顾点头答应,既然东家这么说了,他照着做就是。 裴厌看出他性子,一边走一边又交代两句:“等草木发出来了,气候回暖,要打草种菜,忙起来了,到那时候来早些就行。” “好,我记下了。”刘大鹅总算说了句长话。 人已经来了,裴厌没有多客套,说:“早食还没热,刘哥,你先劈一些柴火,等吃过早食,锅里水正好是烧开的,顺便煮半锅猪食,后院只有一头老母猪,还有一只毛驴,同样要喂。” 刘大鹅第一天过来,一些事情和东西放在哪里都要先说清,不然人家也为难,裴厌说了一堆。 一听都是家里的琐碎事,刘大鹅干惯了,听一耳朵就能记住,无需询问。 见狗追在后面,明显对刘大鹅有谨慎和好奇,裴厌转头又对刘大鹅说道:“狗不用怕,只要我俩在家,就不会乱叫更不会咬人,你天天来,熟了后它们自然就认得了。” 说完,他又对大黑吩咐一声:“以后刘哥常来家里,别乱叫。” 大黑看着他,尾巴在身后轻晃,不知道听懂了没,裴厌也没放在心上,跟狗说话是他不知不觉间和顾兰时学来的习惯。 刘大鹅以前的东家爱养狗,常常和狗讲道理,像对人似的,他一开始不习惯,后来见怪不怪了,因此对裴厌这一举动没有任何反应。 一进院子,刘大鹅歇也没歇,见长斧头在柴堆旁放着,拿了就开始劈柴。 裴厌脚步一顿,见他这么实在,没说什么,先进屋去了。 顾兰时已经穿戴好下了炕,冬闲养的人都懒了点,他俩最近一直起得晚,人家都进了门,自己还在睡觉,有些不好意思。 “我跟刘哥说了,等吃过早食,喂猪喂鸡的事他会做,你歇着就行,太阳大了后,我俩再去翻田。” 裴厌一边说一边把衣裳穿好,顺手取了木梳梳头发,用布条缠好后,搓搓脸整个人精神起来。 顾兰时和他一起出去,先进灶房擦火起灶,等水热了以后,这才盥洗洁牙,因刘大鹅在院里,他和对方不熟,就在灶房里洗,出去倒水才打个照面。 早食很简单,一人两个糙馒头,再就是半个咸鸭蛋,连桌子都不用,各自拿在手里吃。 说实在的,刘大鹅没想到能有咸鸭蛋吃,蛋黄红油直流,光是看着就能流口水,在上一户人家做工时,早上一般都是两个糙馒头或几块自家蒸的米糕,噎的话喝水就咽下去了。 顾兰时原本想一人切一片咸菜,他和裴厌平时就这样吃,转念一想,人家头一天过来,多少给吃好点。 吃完后,裴厌喝了一碗热茶水,就和刘大鹅在前后院忙。 家里琐碎活不重,有两个汉子去做,顾兰时一下子清闲了,只用扫扫屋子掸掸灰尘,外头的活根本用不着他。 忙碌惯了,一朝突然闲下来,他还有点不适应,在堂屋转了好几圈,又看看前院,愣是没找到自己干的活,只好拿了针线做。 太阳大了,家里的活干完以后,裴厌和刘大鹅牵着毛驴去犁地,田要深翻一遍,过两天还要翻翻菜地。 顾兰时闲着没事,见狗在家里团团转,于是带了三条大狗在门外转悠,他没有走远,在附近走了走,又蹲下把去岁的荒草枯枝扒拉开,发现有几株新发的草苗,嫩嫩小小的,十分怯弱,他露出个笑,再等等,慢慢就有新鲜的野菜吃了。 * 晌午,裴厌和刘大鹅从地里回来,鞋子和裤管上都沾着泥,随便洗一把手,顾兰时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这是裴厌两人的,他自己的碗筷饭菜在屋里炕桌上。 走进堂屋,刘大鹅东盯西瞅,也不知在看什么,裴厌坐下后,见他还站在那里,开口道:“刘哥,坐下吃。” 刘大鹅这才反应过来,他要在这张桌上吃。 他咽咽口水,搓着手坐下,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说:“我以前干活,吃饭都是另外一处,端在手里也行,有张宽凳能放下碗也行,和主家各吃各的。” 原是这样,裴厌点点头,说道:“那这顿先这样,先吃饱再说。” “好、好。”刘大鹅连连点头,拿起筷子端了碗,神情依旧拘谨,不敢乱夹菜,只吃自己面前的。 见他如此不安,裴厌心想,确实还是分开为好,给拨一碗菜,他自己也能吃尽兴,不至于一顿饭下来连菜都夹不了几筷子。 不是顾兰时耳朵尖,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他独自坐在炕上吃饭没说话,自然能听到外头的说话声。 等到了下午,离太阳落山还有小半个时辰,晚饭已经做好了。 这次顾兰时和裴厌在屋里吃,刘大鹅自己在外面堂屋,除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和两个糙馒头,还有满满一碗菜。 他独自吃饭明显放松了许多,在发现疙瘩汤里有蛋花的时候,颇有点受宠若惊。 这时节的鸡蛋太金贵了,就算给疙瘩汤里打一个,有的人舀饭时会先把蛋花舀走,留给自家人吃,没想到他碗里也有。 比起他的惊讶,顾兰时根本没想那么多,蛋花打散了搅在汤里,哪有那个闲心去捞去舀。 乡下汉子干活多,吃的也多,见裴厌吃完一碗起身要去舀饭,顾兰时让他问问刘大鹅还要不要,疙瘩汤做得多,锅里还有呢。 刘大鹅犹豫一下,起身跟在裴厌后面,再给自己舀了半碗疙瘩汤。 不过两顿饭,就看出裴家两人实在,他心里越发踏实,这些年给好几家做过长工,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会在各种地方克扣的东家。 他在上一户人家待的就久,要不是夫郎生病,还真不会辞掉,那户人家和裴家差不多,从不在吃饭上苛待人,不但有油水,菜量还大。 刘大鹅愚钝老实,就算主家不好也会踏实做活,但他心里也知道别人对他究竟如何,这一天下来,他暗暗在心中想,以后干活肯定要更上心尽力。 * 日子眨眼就过去,地上渐渐有了一点零星绿意,看得人心喜不已。 等不及的人已经开始提着竹篮在河边到处挖野菜苗吃,因时节不到,多数时候转悠许久才能弄半篮子。 “回家去,别在路上耍。”苗秋莲在后头叮嘱道。 “知道了娘。”顾兰时笑着回头答应,他娘也是的,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在路上贪玩。 手里的竹篮有不少野菜苗,嫩嫩的,绿绿的,叫人一看就欢喜,多久没吃过这么春鲜的菜了。 回家洗一洗,切点肉片滚汤,再把野菜下进去,煮熟后一定是鲜绿清甜的,光这么一想,口水都能下来。 顾兰时兴冲冲往家里走,大黑跑在前面,时而停下来等他。 发现前面几步竟有几朵小小的野花绽放,顾兰时惊讶极了,忍不住停下来,蹲在野花前细看。 粉色的花瓣小小的,一整朵还没指甲盖大,三四个月没见过新鲜的花朵,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大黑见他蹲在那里没有动,又跑回来看,爪子恰好踩在野花上,前后爪子轮番踏上,顷刻间就将娇嫩的野花摧残。 顾兰时愣一下,随后哭笑不得,伸手揉了一把狗头。早知道就摘下来,拿回去给裴厌看,这下好了,谁也见不到。 他拍拍手提着竹篮起身,因觉得自己没有在玩耍,将苗秋莲的叮嘱抛到脑后,一边走一边寻找其他野花的存在。 很可惜,时令不对,再没看见别的。 篱笆门开着,显然裴厌在家,灰灰和灰仔在门口不停转悠,看见他俩之后,一个比一个凶,冲着大黑和顾兰时汪汪叫,仿佛责怪没带它俩。 有野菜吃,顾兰时心情很好,在门口摸摸灰仔脑袋,露出来的左手腕子上银光闪动。 自从雇了刘大鹅以后,他每天干的活很少,只剩下洗衣做饭这些,不用干那些粗活脏活了,裴厌便提醒他,把镯子戴上。 刚戴上那几天,回家串门子,被村里人瞧见,嘴上说了些羡慕玩笑的话。 顾兰时能看懂有的人其实是眼红,他有自己的应对法子,直言是裴厌买的,叫他戴着,一下子就叫好几人闭了嘴,言语中只剩下羡慕。 谁不知道裴厌卖猪卖鸡蛋挣了好些钱,买个银镯子也在理。 “呜——” 灰仔被摸得眯了眼睛撒起娇,于是灰灰又冲着它吠叫。 “行了行了。”顾兰时又去揉揉灰灰,等把狗都应付好后,这才往家里走。 果树上的红络子已经取下了,一些枝条已经有芽苞长出,他边走边看树上和地里的变化,眼中藏着笑意,春天是个好时节。 裴厌在院里磨刀,两把菜刀已经磨好了,手上拿的是镰刀刃。 见夫郎笑眯眯进门,他停下手里的活,笑问道:“挖到了?” “嗯,不少呢,今天吃肉片野菜汤。”顾兰时兴冲冲上前,把竹篮里的野菜给他看。 裴厌满脸笑意,目光落在顾兰时被太阳照到的白皙面庞上,眉心红钿红艳艳的,漂亮异常。 第193章 背阴处的雪有些还未融化,山沟涧壑中,水流哗啦啦冲刷着石头,一路蜿蜒曲折往下奔腾。 河道里,经年冲刷的大石头早已被磨平棱角。 顾兰时背着竹筐走在后面,经过水流平缓的地方,有一处汇聚起来的小潭,如一汪碧玉,水面被风吹得泛起涟漪。 这边石头很多,因是个上坡处,犹如凌乱的台阶。 刘大鹅在最前,已经上了坡,后面是裴厌,他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落在最后面的顾兰时。 山路走惯了,顾兰时脚下很稳当。 刚开春,覆盖山林的白雪消失不见了踪影,点点绿意缀在四处,土里石头缝里,还有水边林子中。 初春时节,去岁的枯黄和新生的嫩绿交错织在一起,叫人顿觉一片欣欣向荣。 顾兰时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他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看,一瞧见绿色的野草,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因这样的神态,倒叫裴厌不放心起来,到处都是石头,旁边还是水潭和山溪,万一不留神,脚下没踩稳,就不只是摔倒的事了。 好在石头坡很快过去,并未发现什么脚滑的事,裴厌暗自松一口气,再往前离溪水远了,路也算平坦。 今天要去另一片谷中竹林,砍几根竹子回去,顺便再掰些春笋。 这边的竹笋细长,也就两指宽,连锄头都不用带。 山里没有平地,沿着陡坡缓坡上上下下,等地势渐平,一抬头看见前面绿意蒙蒙,竹谷就到了。 风一吹,竹叶簌簌而响,衬得春风更柔和,身处其中只觉舒泰万分。 顾兰时心中涌出一股满足感,山里的春风微凉,吹拂在脸颊耳畔并不寒冷,他脚下加快,走到裴厌身边,笑着说:“等会儿你俩砍竹子,我掰些笋子,再去找找野菜,这片山谷比咱们山下野菜发的更早,肯定有好多。” “嗯,别走远。”裴厌叮嘱道。 三人进了竹林以后,眼前身后都是高耸的翠竹,绿意无垠。村里没有人数过竹谷里有多少根竹子,只知道竹子很多很多。 看见冒出头的嫩笋,顾兰时把背上竹筐随便放在地上,只听“吧”一声响,鲜嫩的笋子被掰下,丢进筐里。 裴厌和刘大鹅分开,各自挑了一根竹子,一个拿斧头一个拿柴刀,哐哐就开始砍。 顾兰时离他俩远了一点,今天来得巧,竹笋挺多的,弄满一筐不成问题,不过他还想挖点野菜,竹笋采半筐就行,这两天裴厌不去镇上,掰太多他们三个吃不完,放两天就没那么嫩了。 要说这么嫩的笋子,焯过水晒干,比夏天那会儿晒的笋干更好吃,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还是多采一些为好。 家里很多活不用他干,心思就全放在柴米油盐这些东西上,他始终觉得,只有吃好了,干劲才能足。 “留神。”裴厌吆喝一声提醒,顾兰时和刘大鹅知道他要推竹子了,纷纷抬头望过去,见竹子的方向没有对着他俩,就没挪动。 裴厌最后一刀砍下,随手一推,长竹携带着凌厉风声轰然倒下。 紧接着,刘大鹅也吆喝了一声,他面前的竹子朝另一个方向倾倒。 削砍竹枝不着急,多砍几根再去弄,砍竹子的动静再次响起,顾兰时单手拎起竹筐边走边掰细笋。 比起砍树,砍竹子要轻松许多。 等顾兰时采了一筐子细笋,又拔了不少野菜放在竹筐最上面,沉甸甸装满后,裴厌和刘大鹅各自砍了三根竹子,正在削竹枝,长的竹枝捆成一捆,拖下山晒干能烧柴也能绑扫帚。 因竹谷比常去的那两片竹林更远,就没有贪多,今天主要是顾兰时说想来掰笋子,才顺道过来的。 两个汉子肩上扛起长竹一端,顺便把捆竹枝的麻绳头勒在肩头,一同往山下拖。 顾兰时背着竹筐跟在后面,沿着来时路返回。 因路远,路上歇了两次,等回来后,裴厌和刘大鹅没有进院子,直接拖着长竹去院落东边的空地,那里已经有一堆竹子,是昨天砍的。 今年想再买四五十只鸡仔养,可不得先把鸡圈鸡窝搭好,正好东边有这么一片空地。 不止鸡圈,想年底多卖几头猪攒钱,今年还要多养几头猪。 裴厌把地方都划出来了,东边院墙和山壁中间这一片地方,前头用篱笆围一片地方来养鸡,后头能垒两个猪圈。 因去年有公猪打架咬架的事,今年他打算除了那头老母猪,其他猪圈中间用木头隔开,这样一个圈里能养两头猪,还能防着打架。 要说后院的猪圈已经垒好,不方便改动,外头还没开动的两个猪圈可以弄成四个小的,只要肥猪长大以后能转动开就行。 只是那样的话,无论从山上背回石头还是起泥墙,都比较费事,弄个木头栏到底轻便些,不用费很大力气,猪养到年底也就卖了。 他甚至见过有人养猪连猪圈都没有,在后院随便搭个顶棚,打一根桩子,用麻绳把猪拴起来,就那么养,猪吃了睡睡了吃,在粪泥里滚,也长得挺大。 他俩养猪肯定不会这样,有猪圈隔着,好歹能把猪粪挡一挡,不会把后院弄得那么脏。 “歇歇,填填肚子再忙。”顾兰时提了茶壶端了米糕出来。 刘大鹅和裴厌各自坐在一根竹子上,路远确实有点累。 裴厌接过茶壶,给他和刘大鹅一人倒了一碗热茶,顾兰时坐在旁边的圆石头上,他还好,一筐笋子沉是沉,但能背动。 “下午还去?”他拿了一块米糕吃,顺便问道。 半碗热茶下肚后,裴厌擦擦唇边的水,点头说:“去,再砍七八根竹子,明天再剖竹片。” 不多弄几根回来,不够的话还得再上山,太麻烦。 “嗯。”顾兰时应一声,又示意他把米糕碟子端过去,让刘大鹅也吃。 太阳渐渐大了。 晌午饭吃过以后,刘大鹅煮猪食,裴厌在院里剁泡发的马齿菜,顾兰时进西屋摸鸡蛋。 二月已经过半,没有之前那么冷了,外面的母鸡母鸭偶尔会下几个蛋,最近蛋价回落,降到了七文钱。 日子实际没有太大变化,活还是那些活,只不过干活的人多了一个,再没有那么繁重。 * 夜色笼罩,烫过脚后,顾兰时打着哈欠上炕,困得眼泪流出来,擦掉后直接钻进被窝。 被褥昨天晌午晒过,软和温暖,没有烧炕也不冷。 照常是裴厌出去倒洗脚水,这原本是夫郎媳妇的活,但两人自成亲后就如此,习以为常了,都没觉得不妥。 月色如水,从窗外照进来,没点灯也能大致看清屋里的陈设。 顾兰时沾着枕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想没多久,裴厌钻进了他被窝。 他眼睛都没睁开,配合着抬腰分腿,这七八天有点忙,夜里顶多亲一阵子摸一会儿,知道裴厌是馋了,因此再困都没拒绝,反正多数时候都不用他动弹。 一路亲到肚子上,埋被窝里忙碌的裴厌忽然一顿,他看不到,于是伸手摸了摸。 “怎么了?”顾兰时没等来该发生的事,困倦的声音响起。 裴厌径直从他上方钻出被窝,撑着身体,带了一丝不确定开口:“你最近吃胖了?” 顾兰时睁开困乏的双眼,声音也不高,说:“可能吧,肚子上肉多了,今年过年吃那么多肉,不胖才怪。” 他自己早就发现了,说着,顺手摸了一把裴厌肚子,还是硬邦邦的几块肉,说实话,没有他胖了的肚皮那么好摸。 他又打个哈欠,说道:“最近我也没怎么干活,可不就胖了。” “晌午你不是睡了一阵子,还是想睡?”裴厌声音低沉沉的。 顾兰时浑然不在意,懒洋洋开口:“不是有老话,春困夏乏秋打盹。” 他说完,因为太困,忍不住催促道:“还做不做了,要么就抓紧,赶紧进来,不然我就睡了。” 裴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为他如此大胆的话感到惊讶,夜里两人独处时,总有些亲热话会说出口。 “你好像不是胖了。”裴厌低声说道。 顾兰时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烦他这么絮叨,开口道:“不是胖了还能是怎么,总不能我肚里长个东西吧。” 沉默在蔓延,后山本就寂静,一旦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黑暗中,顾兰时忽然睁开眼,伸手摸上自己肚皮,总算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说道:“胖、胖了?” “你最近吃的挺多。”裴厌依旧撑在他身体上方,一条一条道:“也能睡。” “最主要的,红钿颜色深了,比之前更红。”他又问道:“兰时,你自己没发现?” 顾兰时人是懵的,下意识摸了摸眉心,屋里有铜镜,但平时他梳头才去照,也不怎么留心看自己模样。 红钿只是一条画一样的竖痕,细细的,摸起来没有凸起或凹陷,眉心肌肤平滑,什么都摸不出来。 两人都知道,双儿眉心的红钿一个是和汉子区分开来,另一个,多数双儿有身孕之后,红钿颜色都会加深,红艳艳的,甚至细痕也会变宽一点,鲜亮又好看,很多有经验的人一眼便知晓。 “也不一定。”顾兰时干巴巴说道,这件事想是想过,可陡然砸到头上,他有点措手不及。 裴厌在他旁边躺下,伸手摸了摸小肚子,似乎也在努力接受突然而来的情况,好半天后才开口:“明天,去找草药郎中把把脉。” “嗯。”顾兰时眨巴眨巴几下眼睛。 夜还早,被窝里的两人却没了睡意。 第194章 隔壁清水村就有个草药大夫,把脉也是会的。 太阳出来以后,裴厌和刘大鹅说一声,就带顾兰时出门了,他俩没声张,也没说去哪里。 刘大鹅话少,不是爱说闲话的,东家没说他也没问,独自干自己的活。 一进村子,迎面就碰上竹哥儿和花惜霜。 竹哥儿挎着篮子,见到哥哥很高兴,说:“兰时哥哥,这么一大早,做什么去?” “去转转。”顾兰时糊弄了一句,又问:“你俩去挖野菜?” “嗯。”花惜霜点点头。 顾兰时笑道:“我昨儿在河边看到一片水芹,掐了些没掐完,你俩过去看看,说不定还有呢,可嫩了,沿着石头池子往上游走一截,就能看见。” “好。”竹哥儿点点头。 都有事情忙,遂没有多耽误,各忙各的去了。 出了村子后,人少了,顾兰时才松一口气,不用含糊作答了。 昨晚一开始还觉得睡不着,谁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他心里惦记着事,还做了几个说不清的梦,慌乱乱的,心里没个着落。 和别的事不同,纵使裴厌在旁边,也无法叫他觉得安定。 直到进了草药郎中家里,裴厌同老郎中说明来意,他呆愣愣按着老郎中的话坐下,又把手腕伸出去,搁在脉枕上。 老郎中隔着一层薄帕把脉,凝神静气,半晌没说话。 裴厌站在夫郎旁边,见此情形,颇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意思,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扰乱了脉象。 老郎中收回手,又观一眼顾兰时眉心,其实进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随后笑呵呵同他俩道喜,还说已经两月有余。 顾兰时晕乎乎的,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裴厌还算镇定,缓过劲后站稳,问了些饭食上的事宜。 老郎中见他这么上心,于是仔细交代了一番。 乡下的郎中诊金不贵,两人出来后,顾兰时想起老郎中说,肚子里的已经两月有余,生的话大概在九月份,神智越发恍惚,这就要生了? 裴厌目光不如平时明锐,直到走出清水村才回过神。 他脚步顿住,见周围没有人,只远处田里有一些人影在劳作,他犹豫着开口:“才两个月,回去只跟岳母说一声?” “啊?”顾兰时抬头看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他刚才说的,点点头:“嗯,娘和爹得说一声,其他人先不告诉。” 说完后,两人原地呆站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 到底年轻,之前被催促要孩子后,却只惦记着皮肉滋味,就算一直没发现动静,两人也没想过看郎中。 “不想吐?”裴厌走着走着突然问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想,每天胃口都挺好的。” 裴厌想了一下,问:“荤肉不觉得腥气?” “不觉得,肉不是挺香的。”顾兰时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反应,吃得好睡得也好,他总算露出个笑容,说:“怪不得没觉察。” 裴厌松一口气,他知道一些有身孕的人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就吐,本来就是重身子,还吃不进去东西,人不瘦才怪呢。 “有没有想吃的?”他又问道。 顾兰时眼睛一亮,笑眯眯开口:“馋鱼吃了,鲜鱼,这两天正在想,只是河水还冷,改天闲了,你弄个鱼竿,能钓上来就好,钓不到算了,水太冰,不用去下网。” 裴厌说道:“明天我去趟镇上,肯定有卖鱼的,再买两坛梅子和腌杏,防着万一胃口不好,还能开开胃。” “行。”顾兰时痛快点头,一点儿异议都没有,他俩手里有钱了,不必太拘着,饿到肚里娃娃可不好。 虽然对孩子没有清晰的念头,他知道,想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长大,就不能饿到,能吃就吃。 说着说着,后面要怎么办,裴厌心里渐渐有了数,一扫刚才的无措,星眸中明亮的笑意浮现。 顾家。 苗秋莲正在挑碎布头,打算给自己糊双鞋面,听见外头顾兰时的声音,她喊一声让进来,依旧在炕边坐着。 “娘。”顾兰时喜笑颜开。 苗秋莲拿着手里灰蓝的碎布让他看,说:“兰哥儿,帮娘看看,这颜色糊鞋面怎么样?” 顾兰时看一眼,这个颜色不张扬,说道:“好着呢。” “那就好。”苗秋莲把挑好的放在一旁,问他:“今儿不忙?” 顾兰时笑眯眯的,说:“就那样,有刘哥在,我不忙。” 苗秋莲抬眼看他,劝道:“就算有长工,也不能指着人家把什么都做了,缝衣裳做鞋,该你做的都上点心,不然,养一身懒骨头,以后姑爷若嫌弃,娘可帮不了你。” 她絮絮叨叨的,没看懂儿子笑容的含义。 顾兰时只得说道:“刚才我和裴厌去了趟清水村,找老郎中看了。” “哎呦,怎么了这是?”苗秋莲停下絮叨。 顾兰时毫不羞涩,直言道:“俩月了。” 苗秋莲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忙看他眉心红钿,乐得合不拢嘴:“我说呢,最近看你红钿那么亮,娘却老糊涂了,愣是没觉察。” “千万记得,凉的冷的不能沾,既请了人做长工,姑爷心善,心疼你怕你累着,已经花了钱,就别去打草干活了,把家里的那点事做好就成,要有事了,就过来家里说。” 顾兰玉和顾兰秀嫁的远,上头有婆婆下头有小姑子,不用娘家担心,顾兰时离得这么近,苗秋莲一想到他没有婆婆姑姐帮衬,免不了自己要多操心操心。 “知道了娘。”顾兰时点头。 苗秋莲又道:“这事儿先别同人讲,回头我只跟你爹说一声。” “嗯。”顾兰时又答应一声。 在家说一阵子话,顾兰时才回去。 不想一进篱笆大门,就看见裴厌牵了驴车出来,他好奇问道:“做什么去?” 裴厌开口:“去镇上,早点把鱼和梅子杏子买回来,扎鸡圈不急。” 他心热,实在坐不住。 “钱带好了?”顾兰时没有阻拦。 “带上了。”裴厌拍拍怀里示意,又说:“我买了就回来,不耽搁。” “嗯。”顾兰时送他出门,叮嘱道:“不着急,路上别赶那么快。” “知道了。”裴厌答应着远去。 * 从镇上回来,板车上多了不少东西。 顾兰时站在旁边,看裴厌一样一样拿下来。 篓子里两条鲫鱼还在甩鱼尾,裴厌把鱼篓掂一掂,给他看底下的小鱼和小虾,说:“河虾,焯熟了吃鲜的,小鱼等下我洗了,炸着吃。” 把鱼篓放在灶房门口,裴厌把车上的两个瓷坛打开,让他里面的梅子和酸杏儿,又提起两个油纸包,说:“一个是偏酸的山楂果脯,一个是甜的蜜枣。” 还有一个油纸包,他拿起来垒在一起,说道:“这是糖炒的黑芝麻,人家说吃这个好,你就当零嘴,每天抓两把吃。” 至于那个最大的,还染了油的纸包,一拿起来,旁边的灰灰和灰仔呜呜叫个不停,馋的直流口水,试图用鼻子贴近去闻。 裴厌没理它俩,笑着开口:“路过烧鸡店,闻着香,就买了一只,近来你不是说猪肉吃腻了,换换口。” “好。”顾兰时笑眯眯的,想起两个大鸡腿,确实馋了。 至于板车上的两只乌鸡,他一早就看见了,出去的时候没带鸡笼,乌鸡被捆了脚,躺在那里偶尔挣动两下。 裴厌把两只乌鸡抓起来,说:“在街上碰见,回头杀了,炖汤给你补补。” “行。”顾兰时脆声答应,没有埋怨他乱花钱。 至于车上最后一个小陶罐,裴厌拿起后,没有端到顾兰时面前,往后让了让才打开,眼里有着止不住的笑意,说道:“这是在米粮调味铺子里买的辣子粉,除了辣子面以外,还加了别的香料调味,更辣更香。” “我原本不知道,路过时看见一个大肚子的夫郎正好在买,听见他说自己爱吃辣,我也买了一小罐。” 他眉眼笑意始终不散,以前出门不会特意去看别人,这回一看到大肚子的妇人和夫郎,对他们说什么在吃什么,不免就留了神。 “我问了伙计,他说有身孕能吃,镇上有一些怀孕的妇人夫郎还特地上他们店里买,我还上医馆问了问,老大夫是好人,没嫌我不看病不抓药,辨认了一下说能吃。” 有身孕以后,不一定都爱吃酸,也有嗜辣的人。 家里有磨好的辣子面和花椒面,不过裴厌看别人买,心想还是给顾兰时换换口。 顾兰时对这个挺好奇,接过去看了看,登时就闻到一股子辣味,他揉揉鼻子,笑着说:“味道果然重一点。” 裴厌把手里的盖子放上去,这下阻绝了辣子粉的味儿,说道:“要是想吃辣的了,无论炒菜还是炖肉,撒点这个辣子粉,应该挺香的。” “嗯。”顾兰时心中喜悦,这么多吃的,光看着都高兴。 第195章 天刚擦黑,裴厌在灶房烧水,突然觉得屋里暗下来,于是出来,见刘大鹅还在干活,开口道:“刘哥,不早了,拾掇拾掇回去。” “嗯嗯。”刘大鹅放下手里的刀和竹子,把劈好的竹片归拢好,这才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筒往外走。 他略显紧张,见裴厌神色如常,连说也没说一句,惴惴不安的心才落下。 刘大鹅离开以后,裴厌把狗喊进来,关好篱笆大门,一天的劳作结束了,灶房里水已经烧开,只等盥洗后上炕睡觉。 蜿蜒向前的小土路上,刘大鹅右手捏着竹筒,快走出树林时,手劲才松了松,不再捏的那么紧,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带着一点喜悦匆匆往家赶。 东家人很不错,不会叫他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去,每每太阳落山以后,就会让他走,偶尔晚饭吃得早,他会继续干一会儿活,要么裴厌催他,要么他自己看着天色就知道该回去了。 手里的竹筒是他今天自己做的,正好有那么多竹子,临时用的竹筒,砍下一截就能使,连盖子都不用做。 一想到竹筒里的几块烧鸡肉,刘大鹅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他知道东家去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来,看见那两只活乌鸡时,明白怎么回事,他向来话少,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照旧干自己的活。 吃晚饭时,没想到给他的那碗菜里,上头竟搁了几块烧鸡,不多,就四五块,可也叫他愣了一下。 和别的东西不一样,烧鸡是在镇上花钱买的,一只母鸡在四十文左右,做成烧鸡只会更贵。 他吃饭是和主家分开的,因此看不到裴厌和顾兰时神色。 自打来了以后,吃饭喝茶从没有被苛待,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烧鸡,确定这是给他吃的,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小的肉。 上一次吃烧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之前的东家过年给他们长工放年假之前,都会做一顿好饭,鸡肉猪肉都有,不过都是自家做的,和镇上卖的这种烧鸡全然不同。 想起家里人,烧鸡再香酥,他尝了一小块就没再动,直接去砍了一截竹子,将剩下的四块烧鸡装进去。 等吃完饭后,裴厌看见竹筒,他嗫喏着解释,好在裴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就去忙了。 土路还算平坦,刘家村就在前面了。 刘大鹅进村以后朝着再熟悉不过的矮墙那边走,院门没有上门闩,是给他留的门。 “大鹅?”刘老娘在屋里喊了声,随后便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咳,是他老爹。 “娘,是我。”他应一声,把院门关好才往进走。 天黑蒙蒙的,已经有点看不清,刘大鹅径直往老娘屋里走,推门进去。 刘老娘一入夜眼神就不好,听见动静问道:“大鹅?” 刘老爹还在咳嗽,像是破旧的老风箱,天一黑就有点冷,他常常这样。 刘大鹅压抑着那份喜悦,说:“娘,东家给了几块烧鸡肉,你俩尝尝。” 他说着,凑到土炕跟前,就把竹筒里的肉倒出来在手心。 刘老娘坐起来摸索着,从他手里拿了一块,先是凑到鼻子跟前闻闻,咽着口水说:“是烧鸡啊,烧鸡就是这个味儿?” “爹,你也吃一块。”刘大鹅又把手伸向他爹那边。 刘老爹摆摆手,靠着炕头半躺半坐,咳嗽劲好不容易过去,他喘着气自己给自己顺心口。 “天都黑了,要睡了,再吃克化不动,你拿去,给小枣儿他们吃。”刘老娘又把肉放到他手里。 小枣儿是刘大鹅大女儿,他还有个小儿子叫二娃,年纪都小,逢年过节才能吃两口肉,烧鸡这样的好东西,连见都没见过。 别说孩子,他爹娘也是没吃过的,他在外头做工挣工钱,赚不到什么大钱,家里人都很俭省,这几年又艰难些,无论夫郎还是老爹,时不时就要抓药。 “我还有,这两块你俩吃。”刘大鹅直接拣出来两块肉,摸到旁边桌上茶碗,发现里面没有水,就把肉放了进去,碗塞进他娘手里。 刘老爹又咳嗽起来,刘老娘闻着窜进鼻子里的烧鸡味儿,好半天才开口:“他爹,明儿煮鸡汤吃。” 另一边,刘大鹅回屋以后,两个孩子已经睡了,他夫郎撑着在等他。 “芽儿,东家给了几块烧鸡,爹娘都吃了,给你留了一块,尝尝。”他把竹筒递给夫郎,坐在炕边很是欢喜。 白芽儿接过竹筒,就闻到一股子肉香味道,他轻咳几声,缓过劲后低声说道:“明天给小枣儿他俩吃,我就不吃了。” 刘大鹅沉默一会儿,劝道:“两块呢,你吃一块,他俩分一块,孩子小,能吃多少。” 孩子小,贪嘴吃,平时又见不了多少荤腥,他心里知道,只是觉得夫郎病了许久,也该尝一口好的。 孩子睡着了,在炕上翻身,两人低声又说了几句话,最后白芽儿还是没吃,打算明天把鸡肉块撕成条,加水煮汤,人人喝半碗,都能沾点油星。 * 月亮被云挡住,只剩星星一闪一闪。 顾兰时躺在炕上没睡着,一会儿想起老郎中交代的话,一会儿又想起糖炒黑芝麻的味道,微甜不腻口,吃起来别有一股香味。 鸡腿也好吃,肉多,一口咬下去分外满足,腌梅子和酸杏儿他也尝了,裴厌说太酸,他却不觉得倒牙,就是不能多吃。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翻个身,依旧没有睡意,发现裴厌清醒着,低声问道:“你也睡不着?” “嗯。”裴厌轻声答应,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觉得,是男孩女孩还是双儿?” 顾兰时其实想过这个,说:“不知道,想了没想出来,你想要什么?” 裴厌思索一会儿,同样一片茫然,他沉默一会儿开口:“都行,反正是孩子。” 顾兰时一下子笑出了声,不是孩子还能是什么。 自知说的话有歧义,裴厌迷茫的眼中有了一点笑意,等顾兰时笑过以后,他低声说道:“睡吧,不早了。” “嗯。”顾兰时答应着,往他怀里靠了靠,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闭上眼睛。 风将窗纸吹得轻响,夜色融融,月亮从云层后面出来,整个村子静谧安详,几乎没什么动静,许多人已经熟睡。 “你想过名字吗?” 顾兰时在安静中突然开口。 裴厌即使闭着眼睛,人也是清醒的,同样没睡着,他搂了搂怀里的人,说:“想了,没想好。” “我也没想好。”顾兰时轻叹一声,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取名确实太早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里再次陷入安静,直至睡意来袭,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 巳时还未过半,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 春风和煦,似是一张无形温和的大手,轻轻掠过脸侧身畔。 大地绿意更繁盛,零星野花点缀在其间。 灶房里,裴厌系着襜衣,衣袖挽起,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正执刀剁鸡块,咚咚咚响个不停,案台上其他东西似乎也随着大力在颤动。 黑色的乌鸡肉块剁好后直接下锅去焯,过一遍水便炖上了。 至于头一遍的肉汤水,裴厌舀出来后没有倒,等会儿给狗泡馒头。 不少人养狗会烫麦麸谷糠给狗吃,他家三只狗吃馒头惯了,对烫的食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俩对狗没有那么吝啬,养好了才能震慑住贼。 干这些灶上的活,裴厌越来越熟练,上一只乌鸡是整只炖的,今天顾兰时说想吃鸡肉块,也方便分舀,他就照着做了。 鸡肉没有来回炖汤,炖好以后连汤带肉最多也就吃两天,要想俭省一点,留些鸡肉就能多炖几次。 裴厌没在这上面省,再去买就好了。 二月快到底了,天渐渐热起来,顾兰时也有了一点反应,熟肉还好,生肉会觉得腥气,因此最近炖肉切肉都是裴厌在做。 给灶底添好柴火,裴厌又出来在灶房门口择菜。 家里的菜刚种下,还有没种完的,刘大鹅正在前边大菜地里撒种盖土,篮子里都是他刚才出门挖的野菜。 院里的小菜地已经停当了,一行行很齐整,只等发芽出苗。 小菜地也有细土垄隔着,见灰灰和灰仔追逐撵打,直接踩进菜地里,裴厌呵斥一声,狗立马就从菜地里出来,觑着眼色没敢再打架玩,一个抻懒腰一个伸爪子去抓柴堆前的一块木头。 顾兰时从屋里出来,他闲着没事,蹲在裴厌旁边帮忙择菜。 “坐着。”裴厌从灶台前拿了个小凳出来。 顾兰时笑眯眯坐好,手上活没停,说:“阿奶给的菜种撒哪里了?” 裴厌伸手指了下东边小菜地:“最前面三行都是。” 顾兰时看一眼,道:“阿奶说出了芽,顶多二十天就能吃了,正是嫩的时候。” 一个冬天过去,最馋的就是一口新鲜脆生的菜吃。 前几天方红花过来,给了一小包种子,说叫小菜,是一种叶子菜,从番邦外域传进来的,司农司又培育取良,这一两年渐渐推及,如今也到他们这里了。 朝廷上的事庄稼人不懂,只知道有菜吃是好事。 小菜长得快又鲜嫩,方红花从娘家要来的,她自己留了些,剩下这些给他俩,要是好吃的话,留下几株让长老,好取种子,以后就能多种了,还能拿去镇上卖。 “嗯,最近天好,水也浇了,估计三五天的事,就能出芽。”裴厌把择好的野菜放在竹匾上,闻到一股酸甜味儿,抬眸问道:“吃梅子了?” “吃了几个。”顾兰时眼睛弯弯,笑着说:“还挺开胃,吃完我又吃了两块枣子糕。” 胃口一如既往的好,裴厌星眸有了一点笑意。 第196章 院落东边,竹篱围了一圈,鸡圈总算弄好了,裴厌和刘大鹅正在垒鸡窝。 鸡圈和院墙之间有约莫一丈宽的距离,正好做过人的通道,而篱笆圈后面,已经堆了不少石块,都是从山上背下来的。 今年多了一个汉子干活,无论做什么都快了点。 篱笆圈和山壁之间也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挨着石壁的山脚下,栽了十来棵树苗,不是桑树就是香椿树,去年从山上挪回来的,如今都成活了。 桑树叶随风颤动,顾兰时总觉得今年说不定会结桑果,吃桑果不着急,还得再等等呢,香椿芽倒是能掰了。 树苗还小,有的踮起脚伸长胳膊就能够到最上面的椿芽。 顾兰时手上用力,一个香椿芽就落在手里,他脚跟落回地面,鼻尖全是浓郁的香椿味道。 竹篮已经有一些红色的香椿芽,他俩在山上随便挖的树苗,香椿芽颜色不一,红色偏多,绿色的椿芽还比较小,他挑着掰了几个。 遇到较高的树,他拿过靠在一旁的竹竿,竹竿上绑了一根弯曲的铁钩,伸长了勾在香椿芽上,胳膊一用力,椿芽就掉在地上。 在鸡圈里干活的裴厌直起腰,朝东边看一眼,见没什么事,又去忙手里的活。 勾了好些椿芽下来,顾兰时放下竹竿,提着竹篮去捡,问道:“炒鸡蛋还是拌豆腐?” 裴厌想了一下,说:“炒鸡蛋。” “好。”顾兰时把地上的香椿芽捡完,提着竹篮拿了竹竿往外走,又道:“改天上山去找,多勾些,回来腌了,做小菜吃。” “行,知道了。”裴厌答应着。 时令鲜野仿佛带着春天的滋味,年年吃都不腻。 香椿芽味道很浓郁,炒着好吃,腌了下饭下馒头也香,放在小罐里,随时想吃了就夹出来一碗半碗,很方便。 葡萄藤葫芦架都已经发出新叶,在风中轻摆。 顾兰时路过葡萄架时多看了两眼,葡萄藤爬的很快,已经占据了木架大半,今年再长,就把木架占满了,到时候得修剪修剪。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中旬,菜地和树木的变化一天大过一天,外面地面野草野花遍地,仲春不再带着残冬寒意,野菜很轻易就能找到。 进院门的时候,顾兰时听到西边鸡圈里母鸡咯咯哒叫,他脚下没停,等把竹篮放在灶房门口,这才取了蛋篮去摸鸡蛋。 西屋腾出来了,那十五只母鸡和鸡群混在一起,不再需要烧炕取暖。 放它们出来之前,裴厌用红漆在它们脚旁点了标记,等今年深秋,要是这几只依旧肥壮,照样让它们下蛋,要是露出疲态,就另换一批。 到今年秋天,会有新母鸡长成,到时候有的是母鸡能挑。 在鸡窝翻找,很快就往蛋篮里拾了七八个鸡蛋。 如今蛋价又落下去,五文钱了,前两天攒够二百来个,就让裴厌拉去镇上卖了。 搜寻一圈,顾兰时提着蛋篮又出去,关好篱笆门,一转身大黑蹲在旁边等他,他笑一下,伸手揉揉狗头,哼了两句不成调的曲子往家里走。 五十来只母鸡,平时喂养铲粪,扫洒换稻草,母鸡一旦出现蔫头巴脑的情况,还要操心是不是病了,得赶紧隔开,喂些草药熬的水,连鸡圈也得好好拾掇干净,点些药烟去熏。 活儿是繁琐了些,可收获让人满足,光这一圈就拾了十二个鸡蛋,再到下午,肯定还有母鸡会下蛋。 鸭子清早起来时裴厌就去摸过蛋,六只母鸭都下了,一共六枚鸭蛋。 鸡蛋新鲜,香椿芽新鲜,顾兰时在灶房做饭,心想下午他没事,该把鸭子赶出去游游水。 炊烟飘起,裹在其中的灰烬被风吹远,天上时不时飘来云朵遮住太阳。 鸡蛋炒香椿的味道顺着风逸散,裴厌和刘大鹅把木头架在新起的鸡窝顶上,闻到香味后顿感饥饿。 “饭好了!”顾兰时没有出来,隔着院墙高高喊了一声。 “知道!”裴厌应道,他拍拍手上土屑木屑,说:“刘哥,先吃饭,吃完再干。” “嗯。”刘大鹅把木头嵌好,用手试了试,见结实才放心。 天早已回暖,刘大鹅洗过手,直接把自己的碗筷端到院里,坐在屋檐下吹着风吃。 小竹匾里放了三个糙馒头,菜碗放在脚前的地上,他端着米汤碗,呼噜噜先往嘴里扒拉。 这两个大碗和筷子是他自己带来的,以前在一户人家时,被特地吩咐过,弄两个他自己的碗,省得和主家混了,他不语,照着办了,这样一来也好,他自己的碗筷取用更方便。 菜碗依旧满满的,除了香椿炒鸡蛋以外,还有拌灰条菜。 灰条菜居多,可香椿鸡蛋对他来说已经不少了,毕竟是大碗。 像这样每天都有油水,比上一户人家吃的还要好,是他没想过的意外。 高兴的同时又有点遗憾,他自己在外吃得这么好,家里却还在省吃俭用。 幸好,最近天暖,他夫郎身子好多了,能下地干活,前年因他爹病重,卖了家里良田,只剩两亩薄地,地和鸡鸭靠他夫郎和老娘差不多就能照顾好,他老爹拄着拐也会去帮忙。 如今鸡鸭都下蛋了,卖了就能贴补家用,上个月月底领了工钱带回去,让他娘去买了半斤肉,给一家老小解了解馋。 偶尔东家会给他几个鸡蛋鸭蛋,有时也能用竹筒带回去几块鸡肉鸭肉,或是些肉汤,小枣儿和二娃吃的那样香,每天都盼着他回家。 如今他夫郎不用吃药,少了一笔花销,慢慢干着,每月都有钱拿,日子就好了。庄稼人,多数都是这么磕磕绊绊过来的。 灰仔闻一闻食盆里的馒头,因今天没有肉汤,它嫌弃得不行,吃一口又吐出来,摇着尾巴进了堂屋,炒鸡蛋的味道它早就闻见了。 刘大鹅看一眼从旁边进去的狗,他来了一个多月,这三只狗吃得有多好,全看在眼里,东家真是能舍得。 不过看看这么大的菜地,还有那么多鸡鸭,就知道是为何了。 别说冬天毛贼多,平时也有呢,夜里稍不留神,被人家钻了空子,后悔都来不及。 他家也养了鸡鸭,一到晚上他老娘就赶进自己屋里,生怕被惦记上。 风吹进堂屋,太阳又被云遮住。 灰仔摇着尾巴来蹭腿,顾兰时看它一眼没理会。最近吃得好,人还没挑嘴刁钻呢。 盘子里的香椿炒鸡蛋不用想,吃到最后裴厌连盘子都用馒头擦了,根本没有剩余的油水。 至于顾兰时,他娘交代过,让少吃香椿,他馋是馋,尝了两筷子就打住,明年再可劲儿吃。 见讨不到好,灰仔尾巴耷拉下,原本不想吃饭,在看见灰灰竟然去吃它食盆里的馒头了,一下子急得嗷呜直叫,立马跑出去和灰灰打架。 裴厌吃了个半饱后才慢下速度,咽下米汤后说:“下午再忙一阵,鸡舍就搭好了,明天没事,我去找三伯问问,看他能不能找几个盖房的匠人,我记得周家村有个盘炕匠人,手艺不错,改天过去找一趟大姐夫。” “嗯。”顾兰时点点头。 他三伯以前做过工匠,跟着人到处奔走去盖房,后来上了年纪,手里攒下钱后,正好村里有人卖地,就买了几亩,留在家里踏踏实实种地,这几年只有闲时才去做做工。 地化冻了,盖房的事要提到面上来。 今年说忙也是挺忙的,哪儿哪儿都有活。 吃完饭后,猪驴鸡鸭要喂一顿,刘大鹅自发就去干了。 洗碗的事落在裴厌手中,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 顾兰时肚子已经有了轮廓,脸颊也长了点肉,直到现在,胃口还是那么好,酸的能吃,辣的有时也馋,就没他不爱的,偶尔才会不舒服吃不下。 苗秋莲看他俩大咧咧不当一回事,想怎么吃怎么吃,特意叮嘱了一番,叫悠着些进补,慢慢来,一下子补得太过,对身子孩子都不好,人常说过犹不及呢。 裴厌这才不买那么多东西了,零嘴备一两样就行,鸡蛋鸭蛋和各种肉隔三差五轮番吃着,有时还会给顾兰时换换口,去河里捞点小鱼小虾。 顾兰时掰了半块馒头就菜吃,随口问道:“下回送鸡蛋什么时候?” 裴厌放下饭碗,说:“再过三四天。” “到时还挖野菜吗?”顾兰时又问。 裴厌开口:“挖,多带点,就算卖不完,回来咱们自己吃,小菜卖的挺好,到时再带一些去。” 前天他去镇上送鸡蛋,用几个竹篮竹筐拉了各式野菜,如今自家种的菜蔬瓜果少,也就春菜和小菜能收获,野菜很便宜,酒楼和酒馆都要了一些,他再沿街叫卖,回来时没剩多少菜叶。 他俩从来不嫌挣的钱少,慢慢倒腾,攒一攒就多了。 第197章 几声狗叫吵醒顾兰时,他迷瞪着醒来,坐起又打个哈欠,等听见裴厌的声音,连忙下炕穿鞋。 太阳被云遮住,不至于晒得眼睛睁不开,大黑几个在篱笆大门后不停转圈,看见他来之后才消停。 “来了来了。”顾兰时说着,上前把门闩取下,从里面打开了门。 裴厌背了一筐野菜,手里的竹篮满满的,后面刘大鹅也是如此,他俩上山弄了不少野菜。 顾兰时跟在裴厌旁边走,笑着解释:“你俩出去没一会儿,我乏的不行,就关门睡了一会儿。” “嗯,想睡就睡。”裴厌说着,把手里的竹篮给他看,又道:“你不是想吃炒枸杞芽,底下都是。” 顾兰时接过竹篮,随便翻了一下,最上面是大耳韭和野蒜,各有一大把,底下就是半篮子枸杞芽了。 “这么多,够两天吃的。”他说道。 竹篮塞得满,有点重量,裴厌从他手里又接过篮子,开口:“今天炒着吃,明天烧汤,就不带去镇上卖了,尽管吃。” “好。”顾兰时答应着。 到了院里以后,裴厌和刘大鹅把竹筐卸下来,灶房门后面的背阴处,还放着两筐他俩上午去竹林挖的春笋和一筐苦菜一筐铁苋菜。 鲜嫩的苦菜和铁苋菜是好东西,上次去镇上卖得很好,今天就多挖了些。 麦地拔过一遍草,水田秧苗刚栽下,这两天地里的活不着急,想着明天一早要去镇上送鸡蛋,今儿就得把该带的野菜山货都备好。 裴厌和刘大鹅喝茶歇脚,顾兰时坐在灶房门口整理这些野菜。 大耳韭和野蒜放在一个竹篮,剩下的枸杞芽留着。 裴厌背回来的竹筐一半是刺芽一半是香椿芽,红色的椿芽一拿出来,浓烈香气扑鼻而来,顾兰时把香椿芽放进一个篮子。 竹筐大,刺芽和香椿芽挺多的。 云跑远了,太阳露出来,他把香椿篮子顺手放进灶房门里的阴凉处,明儿一早才往镇上拉,不能被晒蔫了。 见底下的全是刺芽,他抬头问道:“给咱们留些?” 裴厌点点头:“留一碗,明天回来我买一吊肉,用肉片子炒。” “好。”顾兰时两手从竹筐里捧了一大捧出来,放在旁白的空竹匾上,筐里余下的那些不再打动,拎起筐子放在香椿篮子旁边。 刘大鹅带回来的竹篮有很嫩的红叶野苋和野豌豆苗,各占一半篮子。 他把最上面的野豌苗装进另一个竹篮,和野苋菜分开,这样明天去卖的时候一目了然,不会那么凌乱。 至于剩下的竹筐,最上面是半筐野葱,顾兰时照样把野葱掏出来,塞进一个空篮子里。 底下则是嫩蕨菜,蕨菜没有叶子,茎秆分明,码在筐里看起来很齐整。 “要留别的吗?”顾兰时问道。 裴厌看向那几个竹筐竹篮,说:“野豌豆苗留一把,野苋也留些,别的就算了,家里不是还有。” 灶房放菜的木盆里,有他晌午吃过饭后洗干净的野葱和野蒜,最近他在灶上干的活多,对这些都清楚。 “行。”顾兰时起身,把大大小小一共七个竹篮竹筐,全都放在灶房阴凉处,只要不晒到太阳,到明天还是新鲜的。 想到刘大鹅跟着一起上山到处找野菜,他又取了一个竹篮,把香椿、刺芽、枸杞芽还有蕨菜等各自抓了一把,这些野菜山上好找,河道野地里少。 再放几根竹笋,忽然有影子从头上遮住了光,顾兰时下意识抬头。 “这是给谁的?”裴厌问道。 顾兰时笑一下,说:“给刘哥晚上拿回去,又不值钱,等下我再给阿奶拿点香椿和枸杞芽,她爱吃这两样。” “我也想说,给刘哥装一些。”裴厌说着,把竹篮提起来,出去说道:“刘哥,这个你今天带回去,先放灶房里头,走时别忘了。” “嗯嗯。”刘大鹅讷讷点头应声,依旧木讷寡言。 他觉得自己一个长工,来就是给东家干各种活的,性子又太老实,哪怕裴厌常常给他东西,也不会觉得自己该得那一份,只有裴厌给他他才接着,不会乱惦记。 之前的东家离得远,他只能住在人家家里,干了几年工钱还算不错,只是不得不辞掉。 这回刚来,头一两年工钱是有点少,但胜在能常常回家,还能带一些东西回去,家里人多少可以吃好一点,他心里越来越觉得这个差事找对了。 顾兰时把给方红花的东西装好,又问裴厌:“春菜和小菜明儿一早再挖?” “嗯,这个不急。”裴厌说着,走到笼屉前,从里面取了一碟甜米糕,是昨天他蒸的,卖相味道都还不错。 “饿了?”顾兰时笑问道。 裴厌拿起一块米糕,说:“不是很饿,先垫垫肚子,天色还早,吃完好去打猪草。” 他把碟子递向顾兰时,顾兰时摇摇头:“我不饿,刚睡醒。” 两人往出走,裴厌让刘大鹅也吃。 “那我去找阿奶,一会儿就回来,等我回来再去打猪草。”顾兰时交代一句就走了,他懒得去拿钥匙,锁门太麻烦了。 “知道了。”裴厌嘴里有东西,含糊答应了一声。 大黑慢悠悠跟在后面,顾兰时没有撵狗回去,反正裴厌在家呢。 看他没有发话,灰灰和灰仔兴奋地追上来,发现是去村里,两只都跑在前面。 一进村子,看见前面有三只狗,灰灰和灰仔跑过去,双方都十分谨慎,试探着去闻。 大黑始终跟在顾兰时旁边,它性子孤僻,很少和村里的狗玩,因体型大又凶,其他狗见了它,很少会来挑衅。 见灰灰和灰仔没有和其他狗打架,顾兰时就没管,路过家门口时,二黑趴在院里晒太阳,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是他,摇着尾巴跑出来。 见院里没人,但能听到灶房里不知剁肉还是剁菜的动静,顾兰时就让二黑跟着,一起往祖宅那边走。 灰灰两个和村里的狗玩到了一起,跑着跳着,跟小孩一样。 大伯一家不是出门干活就是有事外出,只剩阿奶在家里,顾兰时没有久待,说几句闲话,放下竹篮就走了。 回来之后,裴厌和刘大鹅推着板车就出门了。 刘大鹅话少,不怎么提起家里人,顾兰时之所以知道他家境况,还是串门子时听刘桂花说的,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给点野菜让带回去,就能多一碗菜吃。 * 乌云聚拢,绵绵山脉中雾气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水汽。 轰隆隆—— 远处有闷雷声传来,天上风卷云动,一看就快下雨了。 顾兰时又站在门口张望,清早裴厌出门的时候天色还好,不想变得这么快。 风吹来有点冷,一滴雨很明显落在脸上,他抬头看一眼,手上又有一点水迹落下。 不见人影,他只好转身回去。 谷场上,刘大鹅把早上晒出来的草又用木叉收回棚里,独自忙个不停。 晒菜的竹匾已经收了,顾兰时目光在院里转动,把斧头拾起放进柴房中,其他再没有什么。 渐渐地,雨大了,狗跑进堂屋一起避雨,刘大鹅拘谨地坐在堂屋门口,捧着茶碗看外面。 顾兰时给泥炉里添了柴,切了几片老姜直接丢进陶罐,烧滚以后就是姜汤了,等裴厌回来喝上两碗,好去去寒。 他和刘大鹅没有多少话可说,心中也觉得拘束,便回屋待着了。 窗子开了一半,有雨水飘进来,他上前关好,还没转身呢,就听见狗冲出去的动静,于是又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见刘大鹅急匆匆往外走,连斗笠都没戴,他眉眼笑意不自觉浮现。 站在堂屋门口一看,果然是裴厌回来了。 顾兰时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取下挂在墙上的两个斗笠,笑盈盈走进雨幕去接。 “给,和刘哥一人一个。”他近前把斗笠递给裴厌。 裴厌身上头上已经淋湿,但没有拒绝。 雨越大了,裴厌来不及解释,一进院立即把车上两个竹筐拎起,大步跑进堂屋。 刘大鹅帮忙卸筐解车,又牵着毛驴去后院。 “怎么了?”顾兰时打伞跟在后面,一进来没有雨声喧哗,听见竹筐里叽叽叽的叫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买了鸡仔?”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担心,放下油纸伞,打开竹筐盖去看。 “嗯。”裴厌解下斗笠,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卖菜的时候正好碰到,就买了六十只,花了三百文,没想到菜还没卖完,天就变了,我紧赶慢赶往回走,半道上雨就来了。” “我给擦擦。”顾兰时怕鸡仔淋了雨生病,雏鸡小,从镇上拉回来一路颠簸,本来就容易死,这下又淋了雨,更麻烦。 他匆匆取了一块麻布来,从里头抓起一只擦拭小脑袋和绒羽,嫩黄的鸡仔一直唧唧叫。 裴厌自己取了布巾擦脸擦头发,见夫郎蹲在那里,提了椅子让坐下。 顾兰时一边擦鸡仔一边说:“你看看陶罐里的水滚了没,我放了姜片,你记得喝两碗。” 他转头看一眼浑身湿透的男人,又道:“先把衣裳换了。” “嗯。”裴厌答应道,转身往屋里走。 刘大鹅踩着雨水从外面进来,他已经把板车靠在屋檐下,见顾兰时在擦鸡仔,他搓搓手,嗫喏着问:“淋雨了?” “筐盖不紧,淋了些。”顾兰时没有客气,旁边那个竹筐也有鸡仔呢,他指了指说:“刘哥,你帮着擦擦,人多快一些。” “好好。”刘大鹅从木架上拿了一块麻布,拎起竹筐往旁边让了让,蹲在那里就开始忙。 等裴厌换好衣裳出来,同样先来擦淋湿的鸡仔。 不少雏鸡都有点蔫,浑身湿哒哒的,裴厌笼了一盆火,把鸡仔放进三个竹篮里,靠近火盆慢慢烤,过一会儿就把竹篮换个面儿。 顾兰时坐在火盆旁,自己烤烤手,顺便看着鸡仔,因竹篮深,鸡仔还小,倒是没有跳出来的危险。 裴厌擦着散开的头发,看一眼天幕,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于是对刘大鹅说:“刘哥,下雨没什么活,你先回去,明天要是还下,不用着急,后天过来不迟,总之等雨停了再来。” 他拉过一筐没卖完的野菜,说:“斗笠和蓑衣你穿着,这菜淋了雨,放是不好放了,也卖不出去,你给家里带些。” 下雨干不了多少活,三个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没话说,还不如让人家回去歇一两天。 刘大鹅穿着蓑衣提了一篮子野菜离开,家里只剩下他俩,顾兰时明显自在了许多。 第198章 灰仔嘴巴贱,偷偷摸摸想叼鸡仔,它长得那么大,人又不瞎,裴厌抬手就扇了它一巴掌。 挨了打,知道自己犯了错,它灰溜溜走开,到墙角趴下了。 灰灰尾巴摇个不停,咧着嘴像是在笑。 顾兰时看它一眼,笑骂道:“没出息的,一看就在幸灾乐祸。” 转头见裴厌头发湿漉漉的,他摸一把,说:“天不是很冷,淋了雨不好,要不我去烧水,你把头发洗一洗。” “行。”裴厌原本想和他一起去灶房,但鸡仔在这里烤火,得有个人看着,火盆一直笼着也好,等会儿洗了头,刚好烤烤头发。 风雨势头足,不似前段时间的绵绵细雨,噼啪打在屋顶,又顺着青瓦倾斜流下,在屋檐前落成一片雨帘。 野澡珠的淡香随着蒸腾热气荡开,洗了两遍之后,头发干干净净,裴厌坐在火盆前拧头发,随后拿起葛布擦拭。 顾兰时看一眼竹篮里的鸡仔,有几只蔫头巴脑的,看着不大能成活,怕别的鸡仔压到,于是小心拿出来,把这五只放在旧竹匾上,轻轻推向火盆旁,再烤烤,说不定活了呢。 手上沾了脏东西,正好水还没倒,他蹲在堂屋门口用野澡珠洗干净手。 起身见裴厌侧着头擦拭,他笑着开口:“要不我帮你擦。” “好。”裴厌拧了拧水,才把布递给他。 顾兰时拿了个高凳坐在裴厌身后,一下子高出一截,能看见裴厌发顶了。 “长了,改天找个吉日,修剪修剪。”他一边擦搓一边说道。 “嗯。”裴厌低沉沉应一声。 顾兰时用五指作梳,往下捋捋发丝,裴厌头发很黑,平时束着不大留神,这么披散下来,真是黑发如瀑,摸起来也顺滑,就是有点长了,得剪剪。 “晌午想吃什么?”他问道。 裴厌坐在前面一直没怎么动,看见旧竹匾上一只小鸡往火盆那边蹭,目光落在鸡仔上,要是继续往前,就得拦一拦了。 好在鸡仔晃悠悠走到竹匾边沿时,被竹匾略高的边沿挡住,本身就弱,叽叽叫两声,一下子缩在那里不动了。 听见问话,他想了一下,说:“回来太急,肉也没买,用鸡蛋炒刺芽吧。” “行。”顾兰时答应道,又说:“再蒸一碗蒿菜,两样菜足够了。” “嗯。”裴厌往火盆里添两根柴火。 雨势不止,等头发干了以后,听着哗啦啦的雨声,顾兰时直打哈欠,离做饭还早,等裴厌给鸡仔倒了水和碾碎的陈米,两人进屋去歇。 风雨悉数被挡在外面,顾兰时躺下,因打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水,他没摸到手帕,干脆就用手背擦掉。 裴厌脱了外衣,拉过自己的被角只盖住肚子,躺在外侧一时没睡着,说:“花家村有个秀才,要不去找秀才问问,看起什么名字好,还是说,上兴善寺添些香火,让里面的师父帮忙取个名字。” 两人闲着没事时就会想孩子名字,顾兰时困倦不已,想了一下开口:“去兴善寺吧,顺便,再给你求个平安符,如今戴的那个也久了,回头取下来,用红布包了放好。” 裴厌下意识伸手,隔着里衣摸了摸自己颈下的平安符,确实久了。 他翻身搂住夫郎,眼神分外温柔,低声说:“给你和孩子也求一个。” 顾兰时本来就困,一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越发昏沉,含含糊糊答应一声,往男人怀里蹭了蹭,说话间就睡着了。 裴厌没有再出声,搂着人也闭上眼,伴着外头雨声沥沥,屋里只剩均匀的清浅呼吸。 * 五指插在顺滑的头发里,顾兰时醒来有一阵了,见裴厌还闭着眼睛,他玩起对方散落的黑发。 “不睡了?”裴厌睁开眼,声音带了一丝微哑,平时挺忙的,晌午偶尔才会歇一会儿,今天正好下雨,他少见的,有点贪觉。 “你睡你的,我不折腾你了。”顾兰时笑道,同时收回了手。 裴厌长臂一展,将后退的人重新搂进怀里,大手从衣摆下面摸进去,已经三个多月,肚子明显起来了。 顾兰时也摸了摸自己肚子,肉肉的,他眉眼里带了几分天真,说:“不知道是我吃胖了,还是肚子里的长大了。” 裴厌笑了几声,开口:“没胖,是肚子里的崽在长大。” 其实顾兰时是胖了些的,脸就能看出来,最近不怎么干活,吃的又好,可在他眼里,只是长了一点该长的肉。 顾兰时在双儿里算高挑,长胖一些其实正好,以前太瘦了。 大手渐渐向上,温暖的掌心略显粗糙。 顾兰时轻喘着气,轻吻落在他微开的唇上。 风不停,雨未止,春情盎然,在紧闭的门窗里不得泄露。 * 春风花草香,万紫千红开遍,处处都是繁茂之景。 三月底,一场始料不及的倒春寒持续了几日总算过去,太阳明艳,高高挂在天上,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顾兰时在院里晾衣裳,正忙着,忽然,大黑冲着后院汪汪叫,随即,猪叫声也响起,他把手里的衣裳随便搭在木架上,匆匆就往后院走。 听见老母猪的嘶叫,上前一看要下猪仔了,他连忙往外走,出了篱笆门后朝东边一看,裴厌远远在河岸打草,他高声喊道:“裴厌——猪下了——” 看见裴厌朝他一抬手,顾兰时不再喊了,在门口等待。 刘大鹅去田里干活了,这几天惦记着下猪仔的事,裴厌白天都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打猪草鸡草。 去年下过一回,老母猪今年没有那么慌乱。 因下仔会见血,裴厌没让顾兰时在旁边待,自己一个人忙碌。 顾兰时在前院把衣裳晾完,闲着没事,猪叫声和狗叫声不断,他剁些碎菜叶拌了鸡食,端起到外面喂鸡仔。 鸡仔养在东边新起的鸡圈里,买回来时淋了雨,擦拭烤火补救一番,还是死了十三只,只剩下四十七只。 这次买的多,卖雏鸡的人说多数都是母鸡,裴厌当时没细看,昨天见鸡仔都活泼,就一只只抓起来瞅了一眼,这一批公鸡不少,有十一只。 “咕——咕咕——” 顾兰时一边倒食一边喊鸡仔,毛茸茸的黄色雏鸡飞快跑来,瞧得人心喜。 他看一会儿,见没有病恹恹的,才放心出去。 裴厌说下蛋的母鸡少,过两天再去镇上买十只回来,到时候得仔细辨别一番,都得买成小母鸡。 家里这十只公鸡仔养着,长几个月就能吃嫩鸡,一边养一边吃,到过年说不定还能留两只做席面。 回到院里,顾兰时听见后头的动静,有点想去看看,但又怕自己去了裴厌还得操心他,只得停下脚步。 家里一吵,心还放不下,他坐不住,给自己找了活干,坐在灶房门口择韭菜,韭菜鲜嫩,和鸡蛋炒正合适。 “汪——” 不知道灰灰还是灰仔叫了一声,顾兰时下意识往通道口看一眼,见狗没有出来,又低头干活。 等他把菜洗完,擦干手再次听见几声狗叫,没忍住喊道:“裴厌,下了?” “下了,两只了。” 声音从后面传来,顾兰时放了心。 猪下仔得好一阵工夫,就在等待的空当里,他慢慢发现了规律,每次只要狗叫声响起,就有猪仔出来。 想必是灰灰和灰仔没见过啥世面,每看到一只小猪就要嚷嚷两声。 于是接下来,顾兰时每次听到狗叫声,就知道又有猪仔了,像是报数一样,他忍俊不禁,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记着。 等裴厌从后院过来,和他预料的差不多,一共下了十二只猪仔,比去年要多。 第199章 母猪下仔工夫长,刘大鹅从田里回来,原本是赶着晌午饭时进门,知道裴厌在后院以后,他也过去帮忙,不想十二只猪仔出来以后,后边再没了,便帮着清理猪圈里的血污脏迹。 裴厌用木叉挑走沾了稻草的污迹,等刘大鹅把地面上的血迹用草灰和黄土盖住之后,又给猪圈放了干净的稻草。 虽然天暖和了,但猪圈地面有点潮湿,猪仔刚生出来,还是谨慎些。 老母猪躺着不断喘气,肥肚子一颤一颤,偶尔叫两声,一看就是累到了,十二只猪仔已经在吃奶,把找不到奶的猪仔放好,裴厌又看一眼,这才和刘大鹅往前院走。 顾兰时给他俩舀了洗手水,野澡珠也放好了,堂屋门口一左一右摆了两张桌子,中间隔开了点距离,小的桌子放了刘大鹅的饭菜和馒头。 “先喝口热茶,缓缓。”顾兰时在旁边说道,眉眼中全是笑意。 “嗯。”裴厌仔细搓着手,抬头看向身旁的人,开口道:“有三只体弱的,吃奶这一个来月得多照看,要是被抢了奶,就得换换。” “行,我知道。”顾兰时点点头,裴厌要出去打草干活,他近来还是不串门子了,留在家里照看母猪和猪仔。 他们家母猪有六对奶头,正好能喂养十二只猪仔,再多还得人帮忙轮换吃奶。 母猪前面的奶头一般来说奶水更足更好,身强力壮的猪仔力气大,能挤过别的猪仔去争抢,想要猪仔都成活,就得帮弱点的猪仔吃几口前面的奶。 * 饭后,裴厌从堂屋角提起竹筐,筐里是他昨天上山挖的猪婆奶,上面是茎叶,底下是根,茎秆叶子直接喂猪,根洗洗土,煮水拌糠以及碎菜叶草叶。 这东西对老母猪好,尤其下了仔后,他昨天想着先备下,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刘大鹅已经在灶房添柴烧水,不止要烫猪食,隔几天也要给鸡鸭煮些草药水拌食,两口大铁锅正好。 后院。 顾兰时站在猪圈外,老母猪依旧躺着,见他过来,哼哼哼叫了几声。 十二只猪仔都趴在母猪肥肚子上,大半都吃饱睡着了,有两只还含着,半吃半睡。 见没有压到猪仔,顾兰时放了心,转身见毛驴站在木槽前看他,温顺的眼睛眨了两下。 他笑笑,到前院提了一筐鲜草来,给毛驴倒在木槽里让吃,见水槽水不多了,又从前头提了半桶净水倒进去。 母猪下了仔,一件大事落定。 东边山壁下的两个猪圈已经垒好,也不着急就把猪仔挪出去,后院还有三个空猪圈,起码两个月内,这三个猪圈足够。 顾兰时因有了身孕,家里的重活粗活不干了,但裴厌那么忙,洗衣做饭多半还是他的,说闲也没那么闲,他近来越发感到困倦,因此不大去村里串门子。 再说了,别人家也忙呢,像他爹娘,他有时想回去转转,都不一定能碰上,偶尔去了院门还锁着。 只有方红花这样不用帮家里干活的老人才有些闲工夫。 下猪仔第二天,方红花没事做,大孙子媳妇在家呢,不用她看门,她就上后山来转,一听下了十二个猪仔,喜得什么似的,在猪圈外看了好一会儿。 没过几天,村里人便都知道十二只猪仔的事了,顾兰时在家门口附近的野地里挖野菜,正好碰到李梅娘方小枝带着李保儿,连他俩都知道了,还问了他几句。 李保儿年纪小,因过年买肉的缘故,对他家养的猪很好奇,见状,顾兰时笑着,干脆领他进去看。 春衫薄,方小枝是过来人,看出顾兰时有了身孕,因不知道几个月,她没多嘴询问,同时心里想起自己儿子李梅,也成亲一年了,还没动静。 她暗自在心里琢磨,回头还是催催,她家姑爷比裴厌还大一两岁,好容易成了亲,一鼓作气再把孩子生了,最好是个儿子,以后日子也好过。 送方小枝和李保儿出门后,顾兰时才回去择野菜。 他怀有身孕的事没有张扬,如今只自己家里人知道,偶尔在路上碰见村里的婶子阿嬷,会瞅他肚子两眼,有心热的长辈,还会关切问他两句。 寻常人家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仇怨。 * 春日短暂,一进四月,渐渐有了初夏的模样。 忙碌依旧不减,菜地里的菜慢慢开始出了,长得最快的春菜很便宜,新兴起的小菜价格好点,但种的少,顾兰时又爱吃,裴厌就没怎么卖这个。 春蒿和韭菜起来了,这两样都是割茬的,春扁豆也能摘了,去年种的大蒜已经可以抽蒜菜,菜瓜样数渐渐变多,不再单调。 刘大鹅不再等太阳出来才赶路,只要天气晴朗,他凌晨就出门,过来和裴厌一起割菜摘菜,想赶镇上的早集去卖菜,就得早早从家里走。 等裴厌赶车去卖菜以后,田里有活的话他直接去田里,不怎么在后山待,要是田里的草拔过一遍,也不用浇水上肥,他就背着竹筐到处打草,直到裴厌从镇上回来,才会跟着进门在院里歇一歇,喝点茶水吃几块糕点或馒头包子垫垫肚子。 大菜地出菜了,连带着刘大鹅家里人也能吃上,顾兰时和裴厌都不是吝啬的性子,隔几天就让刘大鹅带回去半篮子或一篮子菜。 不止要忙这些,没几天,三伯顾铁桥给找了几个盖房工匠,因只起两间屋子,不算什么大活,裴厌也到周家村找好了盘炕的匠人。 挖土夯地基,活黄泥、编竹板篾席买青瓦,院里乱糟糟的,等到盖好后才能彻底拾掇齐整干净。 一连好几天,太阳热辣辣的,没有下雨,匠人自然每天都来,有时晌午干得热累了,还会直接打赤膊。 顾兰时在灶房切菜,家里别的没有,就数菜蔬多,干重活的汉子饭量都大,因此他没有抠搜,每一顿菜量都足足的,有时也有荤腥。 听到外面干活的动静,从灶房看不出去,他没抬头,捞起盆里的菜甩甩水,又切了好大一堆,裴厌在家,能听到说话声。 刘大鹅出去打猪草了,有这么一个人手,确实帮了很大的忙,最起码,打草和田里的活有人看顾了,不用裴厌在所有事上都费心费力。 谷场上整齐放了一堆青瓦,是从宁水镇另一边的瓦窑买回来的。 原本他俩商量着,一间养鸡一间放杂物,用不着花费太多,因冬天冷,泥墙厚实,这个必不可少,屋顶糊两层竹板木板,再上一层黄泥,最顶上放厚实的茅草就行。 但后来一想,茅草三两年就得爬上去换,下雨融雪时,也没有青瓦那样顺当,想把冬天养鸡当成长久营生,暖屋还是弄好点结实点。 裴厌在和领头的还有盘炕匠人商量火墙的事,连炕带墙壁要是都热了,屋里会更暖和。 这个屋子以后多半只用来养鸡,因此炕不用盘那么高,有个炕也好和地面区分开,给炕上铺了稻草,母鸡自然会把土炕当成窝。 养鸡只在深秋冬时,平时屋子空闲,只要打扫干净了,万一来人夜宿,还有间屋子能住,有备无患。 不过好几天了,顾兰时都想不到他俩有什么亲朋会在家里夜宿。 屋子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只需把饭做好,有时方红花会过来帮忙,顺便看看屋子怎么样了。 天公作美,盖屋子这大半个月一直没有下雨,只阴了两天,因此没有耽搁进度。 土墙厚实,屋顶结实,新做的门窗已经安好,因不常住人,窗子不是很大,能打开透气就行。 两间屋舍相连,大小相同,中间没有打通连接,各自有门窗。 靠北边的一间顾兰时打算用来放杂物,南边盘了炕,自然用来养鸡。 屋子大小是裴厌和工匠一起商量出来的,特地让盖大了一点,冬天养二三十只母鸡不成问题。 其实去年在西屋养鸡时,还能比十五只更多,但一想母鸡太多,粪便潮湿更大更臭,屋子透气不如外面鸡舍,养太多的话很容易生病,不值当。 两间新屋子不着急用,再晒晒也好。 因买了青瓦,屋子又大些,还特地让做了火墙,开销比他俩原先预计的要多,花了二两多银子。 要不是裴厌去年砍树攒了些木料,不然房梁木材还得去找木匠买,算是省了一笔。 算钱的时候,顾兰时想起他大哥二哥分家出去的时候,起新院新房花了二十几两近三十两,但那是大活,屋子起的可比他们这两间要好,更别说还有院墙了。 屋子盖好后,土堆沙子瓦片都有余料,裴厌花了两天把院里拾掇干净,期间来了不少人看。 除了顾家人,还有村里几个这两年来往的,见了那矮炕,知道是用来养鸡的,嘴里都啧啧作响,要说人家能挣钱,肯下本钱不是,寻常人哪能为了养鸡特地盖间屋子。 别人怎么样不提,方红花是高兴的,不止顾兰时和裴厌,她这些儿子孙子,只要肯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她都帮着在后面鼓劲儿。 今年最要紧的一件大事落下,顾兰时和裴厌都松了口气,总算能歇两天。 水流哗哗,沿着石头池子往河流上游,离村子越远了。 波光粼粼闪烁,落在眼底成为细碎的光。 顾兰时在岸边等待,他肚子已经显了,笑着看向河里在叉鱼的裴厌。 高瘦的汉子挽起裤管和衣袖,露出修长精瘦的四肢,手里拿个木头削的木叉,站在水里慢慢移动。 一条青鱼从水草底下游出,还没摆几下尾巴,忽然就遭了殃。 水花四溅,被从水里挑出来的青鱼没有死透,身躯在空中激烈扭动。 第200章 裴厌取下被插穿的青鱼,长臂一摆就丢到岸边。 顾兰时当即上前去抓。 “汪——” 灰灰一马当先,跑得最快,它冲着草地上的鱼叫一声,见没有威胁,就低头嗅闻。 刘大鹅上山挖猪婆奶和其他草药去了,顾兰时和裴厌出门时,它顺着门缝最先挤出来,因此没有被留下看家。 顾兰时把青鱼捡起来,放进一旁地上的篓子里,低头一看,鱼篓有两条了,都是青鱼,比裴厌手掌要长,算是大的。 篓子旁边还有个竹篮,河岸马齿菜很多,这东西长起来就是一大片,他挖了满满一篮,回去剁碎了喂鸡。 离这里稍远的平缓河段,六只鸭子正在游水捕食,一猛子扎进头,只留屁股和两只鸭蹼在水面,脑袋再露出来时,嘴里不是小鱼就是小河虾,也有在吃水草的。 见它们没有游远,顾兰时就没过去管,鸭子要见水,最近他没事了就把鸭子赶出来游一游。 要说鸭子是能认得家门的,但人要是不跟着,被摸走都不知道。 下渔网还得等一晚,不如叉鱼来得快,这活儿对裴厌来说不重,甚至是轻松的,只当成玩耍来做。 不一会儿,又有三条鱼被陆续丢上岸。 顾兰时捡起地上的一条鲫鱼,看一眼鱼篓,抬头说道:“足够了,都够两三天吃的。” 裴厌应一声,就踩着水底石头往河岸走,开口道:“行,等会儿我再来一趟,下张网,明天早上来收,趁太阳好晒几条干鱼。” 他还没上岸,站在河沿的灰灰正盯着河水看,忽然大嘴一张,嘴巴猛地咬向水里的东西。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灰灰,都被它突然的举动弄懵了。 “呜——” 灰灰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东西,看一眼裴厌又看一眼顾兰时,摇着尾巴邀功。 “你抓着什么了?”顾兰时上前,直接掰开它嘴看,一只河虾啪嗒掉下来,落在草上还在蹦跶。 “呜!” 灰灰一下子急了,生怕河虾落回水里。 顾兰时眼疾手快,把河虾捡起来,不小呢,跟他手指差不多长,他眉眼露出惊喜,把河虾拿起给裴厌看,说:“它会捉虾!” 裴厌笑了,长腿一迈上了岸,腿脚湿漉漉的,他看一眼灰灰,开口道:“长本事了,比灰仔聪明。” 说着,伸手揉了揉狗头。 再听不懂人话,被揉了脑袋,灰灰昂首挺胸,汪汪汪叫了好几声,兴奋地不得了,等顾兰时再摸过它脑袋以后,它又跑到河沿盯着水流看。 “来劲了。”顾兰时笑道,把手里的河虾丢进野菜篮子里,就一个,回头给灰灰自己煮了吃。 裴厌坐在一块石头上晒腿脚,脱了自己外衫叠两叠,放在旁边喊顾兰时来坐。 石头被太阳晒了大半天,其实不凉,但顾兰时没说什么,笑眯眯坐下。 两人挨得近,他顺势靠在裴厌身上,说:“鲫鱼两条,青鱼三条,把鲫鱼留下熬汤,青鱼留一条,余下两条给刘哥一条,等会儿我回家放一条,竹哥儿和霜儿肯定爱吃。” “行。”裴厌答应道,又问:“给家里的不用杀好?” “不用,我直接提过去,叫狗儿弄。”顾兰时说着,弯腰就从地上拔了一根坚韧的藤草,拉过鱼篓从中拿出一尾青鱼,在鱼嘴上穿了,打个结又放回去。 日头热辣辣的,幸好身后有棵树,脑袋和上半身被树影挡住,不至于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四下无人,顾兰时再次靠着裴厌,懒洋洋没骨头一样。 裴厌因手上胳膊上沾了河水,怕冰,没有主动揽住夫郎,坐在那儿任凭倚靠。 少有的闲暇让两人十分惬意,哪怕不说话,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温情。 温馨很快被勇猛无敌抓小虾的灰灰打破,它嘴里叼着东西,跑过来用一双无辜激动的眼神看着两人,呜呜呜直叫,还把小虾吐出来,用鼻子往顾兰时脚边顶。 顾兰时无奈,直起腰笑着把小虾拾起,放进地上竹篮里,再揉揉灰灰耳朵,指着篮子说:“再抓到了,就放进里面,回去给你煮了吃。” 灰灰歪着脑袋看他,又看看篮子,站在原地摇了几下尾巴,像是明白了,随即又跑向河边。 这两年一到夏天,裴厌总来这边抓鱼摸虾,河里的东西有是有,但比从前精了,再说河岸边鱼虾也少,灰灰好几口都咬了个空,一生气便冲着河水吠叫。 没有狗跑过来搅扰,好一阵子后,顾兰时松开裴厌胳膊,打了哈欠说:“不早了,你先回去把鱼杀了,我放下东西就回来。” “好。”裴厌放下裤管和衣袖,穿好草鞋拎起鱼篓和竹篮,先往鸭子那边走,顾兰时跟在旁边拍了几下手,鸭子听见动静,纷纷往河岸游。 两人赶鸭子一路回去,草木丰茂,绿色的蚂蚱在其间蹦跶。 顾兰时目光顺着蚂蚱远去,说:“要不是我身子沉,早就逮住了,抓回去好喂鸡仔子们。” 裴厌没忍住笑了下,开口道:“改天我出来逮。” 一个多月过去,鸡仔长大了些,他之前又买了十只母鸡仔回来,如今连公鸡仔十一只,母鸡仔四十六只。 两人在家门口分开,顾兰时拎着一条青鱼径直往村子那边走。 顾家院门开着,花惜霜在葫芦架底下摇辘轳打井水,听见动静,她抬头去看,笑容不再像以前那么羞涩拘谨,喊道:“兰时哥哥。” “霜儿,打水呢。”顾兰时往里走,见她圆圆的脸颊因热意而泛红,笑着开口:“怎么不让狗儿打水?” “他去地里了,我洗衣裳。”花惜霜把井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盆里是一家子的衣裳,昨天下水田,每个人衣裳都不免沾了泥水。 顾兰时把手里的青鱼提起,说:“这你厌哥哥捉的,我放灶房,最好今天就杀了吃,天热,放不得。” “嗯。”花惜霜认真点头,青鱼不小呢,最近忙,家里都没工夫去捉鱼。 “兰时哥哥。”竹哥儿人还没到,声音就从通道那边传来。 顾兰时从灶房出来,见他提个水桶,肯定是去后院给牲口添水了,天热起来,牲口水量要给足,不然渴得慌。 他叮嘱道:“放了条青鱼,你要没事做,就去杀了,刮刮鱼鳞,剖开肚子,不是什么难活。” “兰时哥哥。”竹哥儿道:“我早就会了。” 他嘴上抱怨,但说完又笑了。 “行行,会就行了。”顾兰时知道弟弟嫌烦,不再啰嗦,许是没怎么分开过,成了亲依旧离得近,他总觉得竹哥儿还小呢。 “爹娘不在?”他问道。 竹哥儿拿了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说:“和狗儿哥都在地里,家里就我俩。” 花惜霜在旁边洗衣裳,竹哥儿拿了搓衣板和野澡珠过来,坐在小凳上一起帮忙搓洗。 闲聊两句,竹哥儿想起一件事,说:“兰时哥哥,你知道不,裴家过两天就要给裴虎子换亲了。” “这么快。”顾兰时有点惊讶,上回听说,还是裴家刚把事情定下,因裴厌的缘故,他从不和裴家人打交道,有时听见传言,都是他娘跟他说两句。 “嗯,就后天的事,我早上路过他家,都在拾掇院子了。”竹哥儿说道。 顾兰时想了一下,开口:“我记得裴春艳好像才十四。” “可不是,娘说了,和竹哥儿一年的。”花惜霜在旁边搭腔。 裴春艳在裴家爹不疼娘不爱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越发沉默,除了干活以外不怎么出门,唯一好的,就是她没挨过打,至于是否吃饱穿暖,那只有裴家人知道了。 三人说一阵闲话,对裴家,顾兰时没多少好感,尤其叶金蓉和裴胜裴虎子,至于早两年死了的裴兴旺,就更看不上。 他听裴厌提过一嘴,裴春艳虽是老幺,但因是个女孩儿,不怎么受待见,他能听出裴厌对裴春艳的陌生感。 换亲的事不少见,只是裴春艳年纪有点小,一般十五六岁才成亲嫁娶呢,她十四岁就要出嫁了。 村里都知道,裴家是拿姑娘给裴虎子换夫郎。可再怎么唏嘘,那也是人裴家的事,旁人管不着。 没待多久,从家里回来后,见裴厌在院里刮鱼鳞,顾兰时没瞒着,大咧咧和他直说了。 “我知道。”裴厌手上不停,刮下的鱼鳞落在水里,也有迸溅到地上的,他说道:“今天早上去地里,路过时看到了。” 和以前不同,提起裴家的人和事,他眼中没了那层冰冷,变为了不在意。 顾兰时和他差不多,心中坦然,只是当闲话在说,他俩是不可能掺和裴家人的事的。 灰灰惦记着它的小虾,凑过来呜呜直叫,顾兰时心神被吸引,眉眼弯弯,起身给他们家会抓小虾的狗煮虾去了。 第201章 大门半掩,墙是篱笆墙,门却是木板门,厚实较重,风只晃动两扇门微响,无法从外吹得大开。 最前面,二十棵果树分作四行,都枝叶繁茂,绿油油的叶片随风摆动。 东边第二行栽的是杏树,春时那会儿零星开了几朵花,早已残败,想看到花盛果繁的盛景,还得再等两个年头。 果树明显比去年长大了些,但依旧不能称为大树。 一块块菜地如切好的豆腐块,齐整利落,高的是藤架竹竿挂瓜豆,地上是各种菜蔬,杂草看不到几根,打理得很好,篱笆墙底下不是顺着墙根爬的秧藤,就是随手栽的一两行薄荷或韭菜。 院子西墙前头,三个大狗窝垒作一排,原先只有两个,灰灰和灰仔长大以后会为了窝打架,于是又搭了一个。 更西边,院墙和山壁之间的鸡窝里母鸡到处啄食吃,一只雄赳赳大公鸡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到处走动,红冠长羽,颇为健壮。 如今院子东边也有鸡圈了,五十几只鸡仔正在吃木槽里的碎菜叶,其中公鸡仔明显要大一圈。 鸡圈外侧,桑树和香椿树之间有人影晃动。 顾兰时手里拿个碗,正在摘桑果。 桑果有绿有红,他挑深深的紫红果子摘,黑紫色的更不用说,已经熟透了,昨天他发现有鸟儿来啄熟了的桑果,今天就赶紧来摘了。 桑树也还小,分出来的枝条长短不一,有的较高,需要踮起脚拽着树枝往下拉,更高处他没有去动,等裴厌回来再说。 手指沾上紫红的汁水,尤其指腹处,搜刮完能够到的桑果,顾兰时目光在几棵树上转一圈,见再没有,喜滋滋端着大半碗桑果往回走。 因地上落了一些黑色的桑果子,有的被踩到踏扁,汁水溅在地面,这些多数被鸟雀啄过,一落地有蚁虫循着甜味儿围上去, “走了。”顾兰时喊一声在地上闻来闻去的大黑,率先走在前面。 灰灰在菜地里沿着土垄跑,看见他端碗,飞快窜了过来。 没看见灰仔的影子,顾兰时脚步微顿,看了一圈,最后发现钻进春菜地里的灰毛大狗。 春菜长得高,一般能到人小腿处,灰仔鬼鬼祟祟猫腰在里面,挑了一颗鲜脆的春菜,咬下几片叶子趴在地上,用前爪压着吃。 听到脚步声后,它耳朵向后折,眯起眼睛,身后尾巴还在摇,菜地缝隙狭窄,尾巴打在旁边的菜上。 “出来。”顾兰时伸手直接薅住它后脖颈处厚厚的皮肉,连拉带拽揪了出来。 看一眼被咬过的春菜,别的叶子也有咬痕,他干脆把一整颗菜连根拔起,手指再夹住地上的几片菜叶,一同放到了菜地外的石子路上。 “吃吧。”顾兰时说完,灰仔便光明正大趴在石子路上啃菜叶,尾巴摇的很欢。 新鲜的桑果过两遍水,就迫不及待张嘴。甜汁水在唇齿间流淌,清甜解馋,只是嘴巴和舌头逐渐染得紫黑。 顾兰时站在水盆前没动,不一会儿碗里就下去一半。他又捏两个,低头一看自己这么贪嘴,舔舔嘴巴,再吃了几个放下碗。 秋时瓜果丰盛,夏初这会儿多是些野果子能吃,再过几天,早熟的一两样桃儿杏儿才陆续上来。 新鲜果子难得,他有点不舍,目光落在碗里,一想裴厌还没回来,就不再留恋,桑果少,都尝尝,总不能叫他一个人吃光。 顾兰时转身从灶房离开,看不见就不馋了,和以前不同,很多东西不能多吃。 他拎了个板凳往后院走,心想往年也没有这么嘴馋,于是轻拍一下肚皮,肯定是肚子里这个闹的。 说不定,是娃娃馋嘴了,而不是他馋。 琢磨出这个念头后,他暗自点头,深觉有道理。 猪仔前段时间已经断奶,也已经劁了,不再和老母猪一个圈,正好十二只,一个猪圈四只,如此喂食方便,等再过一两月,长大长肥以后,分四只去外面的猪圈养。 铡刀放在猪圈前,昨天打的一堆猪草倒在一旁,他坐在板凳上给猪铡草。 裴厌去镇上卖菜了,今天地里活不忙,让刘大鹅也跟着,其他不提,先把来福酒楼和同春酒馆的门和人认好,万一有事忙不开,就能让刘大鹅赶车去送鸡蛋和菜。 猪在圈里哼哼叫,顾兰时手下不停,青草的味道弥漫,铡刀上沾着绿色的草汁。 十二只猪仔,他和裴厌商量过,打算养十一只。 家里家外有五个猪圈,能养十头肥猪,再还有老母猪的圈里,放一头较小又老实的猪进去,留着年底自家杀年猪。 还多一只,再养一两个月,等大一点拉去镇上卖,能卖四五钱左右,也是一笔进项。 把铡碎的猪草倒进猪圈,原本躺着的老母猪一下子站起来,哼叫着来到木槽前猛吃。 猪仔叫声更尖点儿,你争我抢生怕少吃一口。 顾兰时拍拍竹匾,让碎草倒的更干净,随后又坐下继续铡草。 去年养了六头猪,打草很累,今年即便多了刘大鹅干活,喂十二头猪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裴厌和刘大鹅逮着空子就会出去打草。 人丁少,事情一多照顾不过来,不像原来在家里爹娘哥嫂那么多人,但裴厌想多赚点,为过几年盖房子攒钱。 他犟不过,今年只能先这样,要实在太累,明年说什么都不能养这么多了,七八头足矣。 * 不远处,寺庙红墙已经能看见,顾兰时坐在板车上,身体随着车轮转动摇晃。 兴善寺香火很旺,庙门进出的人很多。 裴厌在前面牵毛驴,一路走得较快,这会儿渐渐慢了,路上因惦记顾兰时身子,没有让毛驴跑起来。 山脚下有不少木桩,他牵着毛驴过去,找了处空地栓好,随即扶顾兰时下车。 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从旁边经过,轿子旁跟了一个上年纪的婆子和一个丫鬟,落轿后婆子打起轿帘,丫鬟扶着里头的人出来,是个衣着鲜丽的年轻双儿。 穷人走路,富坐轿马,轿子车马不止这一个,还有两顶更华丽的轿子停在一旁,另一边几辆大的马车珠帘华盖,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顾兰时和裴厌跟在前面三人身后拾阶而上。 山梯不高,一到门前就闻到香烛味道,庙中人虽多,却毫不喧嚣,甚至一进来便觉身心沉静,檀香悠然,空寂悦心。 烧香拜佛自不用说,裴厌捐了香火钱,问庙里的师父求了平安符,至于给孩子取名的事不着急,还不知是男是女,等生了再来求名不迟。 以后月份大了,走路不易,坐车更要颠簸,今天正好有空,过来上上香也安心。 兴善寺依山而建,是座不小的寺院,以前顾兰时和家里人来时,只要赶上时节,都会去后山一片古树林转转歇歇,那边有花丛如海,实为盛景。 不过这次和之前不同,庙里香客众多,往后面有一段不短的路,因此两人没有多留,又下山回去了。 裴厌依旧在前面牵毛驴,他俩往回走,一路经过不少往寺里去的,挎着篮子的几个老太太老夫郎结伴同行,走一走歇一歇,眼瞅着到跟前了,都打起了精神。 老的少的都有,无论穷富,或喜或愁,各怀心思进了山门。 到官道上以后,裴厌加紧了几分,车轱辘明显转得快了。他脚力好,行惯了路,走快以后依旧四平八稳,连喘气都不带的。 * 麦浪滚滚,又是一年收麦时。 汗水沿着脸颊流淌滴落,打赤膊的汉子几乎身上都是水,个个弯腰弓背,手中镰刀挥动不停。 “裴厌!” 顾兰时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来送饭,站在地头高声呼喊,喊完就顺着田垄往里面走。 麦田里,裴厌直起腰,汗水差点流进眼睛,他抬手擦一把,热得眼睛都眯在一起。 “先喝水。”顾兰时到跟前,先把手里拎的陶罐递过去,里头是晾温的水。 刘大鹅也热得不行,黑黢黢的脸发红。 裴厌给他俩倒了水,仰头咕咚咕咚,一碗水径直见了底。 旁边顾兰时把竹篮搁在地上,打开布,里头是两碗菜,他手里还拎了个小包袱,装了八个馒头和两个咸鸭蛋,四个糙馒头四个白馒头,说:“我吃过了,你俩吃。” “嗯。”裴厌答应一声,连喝两碗水才在田垄上坐下。 刘大鹅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天还没亮就来地里干活,肚子早就饿了。 两碗菜不是有肉片子就是有咸菜碎,都是用油炒的,给的足。 “刘哥,吃菜,鸭蛋也吃一个。”顾兰时说一声,把手里的两个咸鸭蛋给了旁边裴厌,让递给刘大鹅一个。 他在裴厌身旁坐下,看着两人狼吞虎咽没有说话,干了一早上活,肯定饿狠了。 见裴厌赤着上身,肌肉紧实结实,平日里偏白冷的肌肤泛红,还有被麦芒扎出来的红点,一身的汗,连头发都湿了。 他伸手帮裴厌拂掉沾在身上的麦芒,说:“还是把褂子穿上,不然晒蜕皮了。” “好。”裴厌嘴里有食物,声音有点模糊。 顾兰时又道:“等会儿我把毛驴牵来,不用你回去,我晒了水,今天要是能割完麦,傍晚洗洗头发,不然汗湿难受。” “嗯。”裴厌咽下东西,说:“肯定就收完了,人多。” 只有两亩旱田,两个汉子加把劲,一天的工夫足以,要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壮劳力。 刘大鹅吃东西不语,剥了咸鸭蛋就吃,今天活重,不吃饱干不动,就没有给家里省这一口。 第202章 麦子收回家还不得闲,如往年一样,趁着晒麦子,地里的麦根得掘出来,还得翻一遍地,好赶着时节种柴豆。 猪仔前三四个月是长得最快的时候,喂得好了才更肥,因此每天都不得闲。 顾兰时自觉帮不上太大忙,每天出去放鸭子的时候会打两筐鸡草,勤快的话,一天多了能打四筐,有时方红花过来串门子,会帮忙拔菜地里的草。 她没事了过来在这边拿菜,见顾兰时肚子大,裴厌和长工不但忙地里的活,打猪草又繁重,菜地浇水上肥,隔几天还要摘菜卖菜。 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总不能眼睁睁看孙子孙婿忙不过来。 今儿更厉害了,一大清早,她叫上村里交情好的老太太老夫郎,过来一起拔草,甚至提水浇菜。 她同顾兰时说了,临走时给人家摘一篮子菜就成,总不能叫人白干。 顾兰时满口答应,不就一篮子菜,随他们去摘,等过了一会儿,他咂摸过劲来,忽然觉得这倒是个法子。 “阿奶。”他走到方红花身旁,见有两根杂草,顺手就拔掉。 方红花坐在田垄上,她年纪大了,一直弯腰不舒坦,庄稼人走到哪里累了就直接坐下,根本不管地上的土,起来拍拍就行。 “咋了兰哥儿?”她问道,顺手挪过一旁的草篮子,拔除的杂草放进里面,不用回头再去拾掇。 在西边的扁豆地里,孙老夫郎和顾兰时二奶奶抬了一桶水,一个抽掉木棍,另一个拿了葫芦瓢沿着菜根浇水。 顾兰时笑道:“阿奶,今儿拔了草,过几天你再来,早上也行傍晚也行,也跟这一样,喊上我二奶奶和孙老嬷,拔拔草浇浇水,照样让我奶们摘一篮子菜。” 他想了一下又说:“草我每天都在地里转,裴厌也是,路过时看见顺手就拔了,肯定不会太多,抬水要是觉得重,就再喊一两个人。” 说完,顾兰时又问:“阿奶,这样成吗?只给一篮子菜。” “嗐,这简单,回头我把人喊来就行,水又不用去河边挑,井离得这么近,不是什么大活,用不着给太多。” 方红花说着,压低声音指给他看,道:“你瞅瞅,那篮子大呢,装满可得不少菜。” 顾兰时笑一下,没有声张,话音较低:“那就好,要是来的次数多了,我奶们嬷们抬水浇水也辛苦,到时我再一人给两个鸡蛋。” 两个鸡蛋也不多,今天喊人过来,她提前都说好了,会给菜拿,不白干,因此孙老夫郎和老二家的都兴冲冲带了大竹篮,不就菜地一点活,干了一辈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弄上一篮子菜才是正理。 方红花点点头:“行,到时候看着给。” 竹篮再大,各种菜摘一把割两把,对大菜地来说不算什么,顾兰时知道,他阿奶喊来的人,就算有小心思,也不会太过,人家帮了忙,拿菜也是应该的。 这样一来,菜地浇水就有人干了,不必裴厌事事都上心费力,顾兰时松一口气。 方红花见这边没杂草了,走到西边扁豆地里看一眼,说:“这儿,还有没浇到的,再来一瓢。” “天热,不能叫菜旱了。” 她向来气长,絮絮叨叨指派,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想要拿菜,活儿得干好了,不能糊弄过去。 “嗐,这眼睛,真是老了。”孙老夫郎也是爽快人,没有推卸,说着就舀了一瓢水浇下去。 几个老太太一边说笑一边干活,顾兰时插不上嘴,方红花也不让他帮忙,只好回去提了茶壶拿了茶碗过来。 等裴厌从镇上回来,几个老人已经干完活拿了菜走了,听顾兰时这么一说,他欣然赞同,确实是个法子,少一样活,他就能抽出工夫去割草。 于是这事就成了,只要没下雨,天热的话,方红花看看菜根底下的土,心里就有数,隔几天带人过来一趟。 村里的老人听说有菜拿,拔草浇水在他们眼里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好几个都动了心思,没事了就去找方红花说话套近乎,热络得很,都想干呢。 曹小巧素来和方红花不合,听说以后也有点眼热,路上碰见了,她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巴巴儿盯着方红花瞅。 方红花懒得理她,这么大年纪了,手脚还不干净,她才不领这种人过去,那不是给顾兰时添堵吗。 小河村因去菜地干活的事,在一群老太太老夫郎之间颇有些风云涌动。 * 夏日炎炎,炕上揭了被褥,只留席子在上头。 天长了,晌午不睡熬不过去,顾兰时独自躺在炕上,摇着蒲扇迷迷瞪瞪打盹,偶尔能听到一阵蝉鸣,幸好离得远,不然甚是聒噪。 屋门留了一条缝,窗子半开,太阳照的地面都发白,没有一丝风,趴在堂屋里的狗不断吐舌头。 身上出了汗,连同身下的席子都变热,顾兰时眼睛都没睁,又热又困,挪了一片地方后,感受到席子凉意,这才舒坦了点,手里蒲扇又摇了两下。 他圆圆的肚皮隆起,月份上来后,肚子渐渐大了。 这两天很热,连带着胃口也不好,他饭只吃一点,更别说油腻腻的鸡鸭肉汤,太腥了,已经完全不想吃。 裴厌怕他不吃饭身体吃亏,饭时总要哄着吃两口,哪怕喝两口汤,都比什么都不吃强。 因他不愿吃肉汤,裴厌这几天想着法儿煮各种菜汤,还有酸的甜的果子汤。 闲时顾兰时也觉得自己折腾人,可实在咽不下去,以前苦夏都没这样过,有身孕果然麻烦。 睡得恍惚,听见院里的动静,顾兰时挣扎了一下,手里的蒲扇掉在炕上,他眼睛睁不开,困意难挡。 不一会儿,洗了手脸的裴厌推门轻手轻脚进来,见他正在睡,没有出声,脱了鞋躺在外侧。 外头很热,晒得他脸上长疤发红,喝了两碗水嘴唇才不那么干了。 回来没听到动静,刘大鹅知道顾兰时在睡觉,同样手轻脚轻,推开西屋门,进去又关好。 他夜里没睡在这边,照旧回家里,有时回去的早,还能帮家里干活,天热以后,裴厌交代他拿床被褥,晌午不干活的时候能歇歇。 至于西屋炕上的竹席,则是裴厌给铺的,家里被褥没多的,席子倒是有几张。 西屋早就拾掇干净了,顾兰时每天扫洒的时候不会落下这边,至于堂屋里的各种缸瓮,已经搬进新杂屋中,堂屋除了桌椅以外,再没别的东西。 徐木头二月的时候就和儿子把织布机子送了来,只是顾兰时一匹麻布还没织好,裴厌就不让干了,他娘和大嫂二嫂倒是过来用了几天,顺手帮他把布织完。 老宅的织布机子好几家都在用,苗秋莲一看他俩这边有,就不到老宅去了,省得跟人挤来挤去。 乡下大着肚子干活的妇人夫郎很常见,有的足月了还在外头干活。 顾兰时显然不用这样,裴厌觉得织布长久坐在那儿不动对身子不好,他又不指着顾兰时织布挣钱养家,前几天见没人来用,和刘大鹅把织布机子抬进了新杂屋。 躺在炕上,刘大鹅长舒一口气,东家歇息,他也不用顶着毒辣的日头干活。 太阳很大,这会儿在外头干活的人有是有,不多。 裴厌不是会苛待自己的人,忙归忙,不能因小失大,中了暑热不是一半天就能好利索的,晌午得避一避。 察觉到炕上多个人,顾兰时还是没能睁开眼睛,热得脖子上都是汗,几丝湿发紧贴。 不一会儿,丝丝凉风不知从何吹起,渐渐的,他不再热得烦躁扭动,眉心平展,熟睡了过去。 裴厌一声不吭,挥手摇蒲扇给顾兰时扇凉,见人睡熟了,他心里一松,夏日乏热涌上,摆动的手逐渐变慢,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 * 身下的席子又被睡热,顾兰时熟练地换向里面,睡意褪去,他睁开眼,听到轻缓的呼吸声后,转头看向裴厌。 “醒了?”裴厌声音微哑,透出几分慵懒之意。 他没有立即起身,长臂一伸,习惯性想将人揽进怀里,又怕碰到顾兰时肚子,只好自己往里面挪挪,手掌轻轻搭在顾兰时肚子,尽显亲昵。 “嗯。”顾兰时摸来枕头旁的手帕擦擦脸和脖子,好在汗水已褪,没有那么热了。 “今晚我去山里捉毒蝎。”裴厌说道。 顾兰时清醒了,放下手帕说:“你一个人?” 裴厌开口:“嗯,我自己去,你不用跟。” 怕他不放心,又道:“都抓几年了,熟门熟路,我自己也会小心,正好明天去镇上,抓了毒蝎一起送。” 每年夏天抓蝎子能卖好几两银子,知道裴厌向来稳重,顾兰时不再说什么,最近忙,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也只有晌午小憩醒来时,裴厌会陪陪他。 他往男人怀里缩,也不管热不热,脸径直埋在裴厌胸膛处,不知是不是肚子里的东西闹得,他近来嘴上不说,却总想贴近贴近,不然心里难受。 裴厌唇角微弯,星眸里带着笑意,显然很喜欢夫郎的依靠。 “明天再给你买些酸杏儿回来,黑芝麻还吃吗?”他问道。 顾兰时心里像有什么堵着,于是向上寻找出路,他扒拉开裴厌衣裳,脸颊直接贴上男人结实宽阔的胸膛,这才开口:“嗯,都吃。” “好,明天看看有没有新鲜果子卖,再给你买一些。”裴厌笑了一声,搂着人在背上轻拍,搂着搂着便亲到一起,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谁先靠近。 脸颊唇角不断落下轻吻,顾兰时自己亲够了,心里舒坦的不行,见裴厌还想来咬嘴巴,他没有拒绝,好一阵后才分开。 第203章 傍晚,吃过饭后没别的事做,裴厌就让刘大鹅回去了。 下午他俩出去打草,顺便在河边掐了一篮子野芹,给刘大鹅分了一半,让他带回家。 这东西不宜久放,很容易蔫掉,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每天采新鲜的吃最好。 西边云霞消散,天一点点暗下来。 院子里,裴厌在收拾东西,和往日不同,他腰间系着一条红色的汗巾,把用树枝削好的长筷子在手里试试,挺趁手的,便直接塞进竹篓里。 晒了一天的地面变凉了,风不再炙热,顾兰时看一眼趴在地上的大黑,这两天很热,狗也不好受,和人一样,这会子才觉得舒坦些。 “要不带上大黑?”他说道。 裴厌换上布鞋,闻言抬头,笑着开口:“还是不了,我一个人方便,抓一篓半篓就回来,不知道今年山沟底下蝎子多不多,狗再机灵,万一张嘴去咬蝎子,又不像人能穿鞋穿衣,容易被蛰到,再说了,这两年夏天,村里抓毒蝎的人也多了,山里肯定不止我一个。” 还真是这样,顾兰时点点头,又道:“明儿我问问狗儿,看他夜里去不去抓,你俩也有个伴。” “嗯,明天再看。”裴厌应道,收拾好后,没什么可带的了,他拎起竹篓举着火把,叮嘱道:“大门我先从外面锁上,你不必费心留神,也别出来,该睡就睡,一两个时辰我就回来了,到时我自己开门。” “好。”顾兰时点点头,只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人走出篱笆大门,这才把院门合上。 有身孕以后,夜里他再没出去过,裴厌要是夜里出门,都会换上红汗巾系在腰间。 之前买了一匹红布,除了给娃娃做两个小肚兜和小小的红裤,还裁了几块,给他和裴厌分别做了几条汗巾和亵裤。 有狗在家,顾兰时一点都不担心,夜色渐重,他进灶房舀水,在院中盥洗,又打了一盆热水进屋烫脚。 拿过针线篮子里还没做完的小衣裳,他展开看两眼,明天缝完就好了,于是又把衣裳放回去。 前几天张春花过来给他拿了几件半旧的小衣裳,是顾满和顾安小时候穿过的,甚至不止他俩穿过,再往前算,这是她娘家侄儿幼时的衣裳。 奶娃娃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多久,旧衣干净柔软,正合适。 不过裴厌既然买了布匹,顾兰时还是想给娃娃做两件新衣穿,虎头帽虎头鞋也少不了,他没事了就缝几针,眼下从头到脚已经备齐了一整身小衣裳。 泡完脚出去倒水,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灰灰和灰仔刚才被关到院门外,这会儿听不到动静,应该进狗窝睡觉了,大黑趴在堂屋门前守着,似乎是知道裴厌走了,便担起看护的重任。 顾兰时身子沉,也不似从前那样精神头好,躺下后没多久,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个多时辰后,趴在堂屋门口的大黑抬起脑袋,月色明亮,它一双眼睛比白天更有神,耳朵微动,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以后,又趴了回去,不像灰灰和灰仔还叫了两声。 院门被推开,高瘦精壮的汉子脚步比平时轻多了,一进来关好院门,借着月色看见大黑守在门口,他眸光微动,却什么都没说,把装了毒蝎的篓子放在地上,把盖子扣紧,确定毒蝎不会跑出来,便起身去灶房舀水。 顾兰时给锅里留了热水,但已经凉了,裴厌没有再点火,夏天炎热,用冷水并无不妥。 他草草盥洗一番,进屋后没有直接上炕,窗子开了半扇,月光照进来,见顾兰时睡熟了,他才走到窗前的竹榻睡下。 蝎子喜阴凉,还有毒,又是在山沟之中,这几天夜里还是分开睡较好。 * 天刚蒙蒙亮,菜地里就有了动静。 刘大鹅一进门就拿了镰刀过来割菜,长了几天,又有不少瓜菜能收。 裴厌睡得晚起得早,不过夜里歇得好,睡沉了,这么早还带着山林凉意,醒来也算神清气爽。 篱笆门开着,从窝里出来的灰仔懒洋洋打哈欠,忽然,它叫一声,就冲着大门跑过去。 菜地里的裴厌直起腰,看向门外。 顾兰瑜提了个竹篓走近,径直进了门里,笑道:“厌哥,刘哥,都在呢。” 原是他,裴厌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 顾兰瑜笑着开口:“没什么大事,厌哥,等会儿去镇上的话,捎带上我,昨晚摸了些知了牛,今儿拿去卖。” “行,等装好菜就走。”裴厌答应一声,弯腰用镰刀割了两把韭菜,顺手放进地上的竹篮里,他没有乱放,韭菜根都在一个方向,瞧着顺顺当当的。 “吃了没?”他又问道。 顾兰瑜见菜地前有个竹筐还是空的,随手把装知了牛的篓子放在地上,卷袖口就要帮忙,闻言笑着说:“没呢。” 裴厌说道:“锅里我热了馒头,等会儿吃两个再走。” “成。”顾兰瑜又问:“要摘豇豆?” 裴厌开口:“嗯,第二行,长成的多,第一行前两天摘过一茬。” 想起昨晚顾兰时说的,他问道:“今年还去抓蝎子?” “正想跟你说呢。”顾兰瑜在那边菜地里,一边摘豇豆一边说:“改天一起去山里,那东西可比知了值钱,昨晚我就想来问问,但霜儿和竹哥儿见别人晚上去摸知了,都馋了,我就跟着他俩去山上了。” 末了他又问道:“对了厌哥,你抓知了牛没,没抓的话,等下留一碗,说不定我兰时哥哥也想吃了。” 裴厌开口:“行,留一些,我昨晚去山里捉毒蝎了,回来已经晚了,没有摸知了。” “昨晚?”顾兰瑜笑道:“可惜没碰着,不然我就跟你一道去了。” “今晚你拾掇拾掇,东西都带上,天刚擦黑那会儿就来。”裴厌说道。 “好,知道了。”顾兰瑜脸上笑意尽显,毒蝎一斤八十文左右,多跑几晚,除了交公中的,多少藏点私房钱,回头霜儿想吃什么零嘴就能给买。 * 滋啦—— 洗干净的一碗知了牛被倒进热油锅里,顾兰时站在灶台前翻炒。 知了牛还没长出翅膀,顾兰瑜几个夜里摸到之后,回去用水浸着,多数都没有蜕壳。 独特的肉香味飘出,顾兰时给撒了盐和辣子粉,很快就出了锅。 香味勾起这几天不怎么好的食欲,他站在灶台边,直接用手捏了一个,吹一吹就往嘴里塞。 外面干香脆脆的,咬到里面的肉之后只觉满足,又辣又香。 “裴厌,吃饭了。”顾兰时一边喊,一边用大勺推开冒着热气的锅盖,木架上放了包子和馒头,底下是煮滚的白米汤。 饭菜很快都盛好,也给刘大鹅的菜碗里拨了十几个知了牛,他端着碗碟往出走,见谷场那边裴厌和刘大鹅还在翻草,说:“翻完就洗手。” “好。”裴厌答应道,天热了,吃饭比之前要早一点,不然等晌午太阳那么大,热得胃口也不怎么好。 堂屋门大开,三人各自坐好,顾兰时拿起筷子,今天显然胃口好多了,不用劝,自己又是夹知了牛又是夹菜。 裴厌放心不少,说道:“爱吃?今晚和狗儿说好了,去抓蝎子,明天晚上我去摸这个。” “嗯,一年没吃了,放了辣子粉,还挺香的。”顾兰时眼里带了点笑意,胃口一好,连带着心情也好了。 刘大鹅尝了两个知了牛,辣子粉和他家里的辣子面不同,更辣更香,于是就把剩下的知了牛留下,西屋里有个竹筒,是他一直用的,一般有肉菜了,都会用竹筒带回去。 其实他昨天傍晚回去的时候,见村后林子有人打着火把摸知了,于是也过去寻摸半天,用树叶包了一包拿回去。 小枣儿是个女孩,二娃又小,两个孩子就算馋,夜里要是没有人领着,完全不敢出门。 这点东西不值当跑一趟镇上去卖,白天他不在家,家里也没人能走远路,就嘱咐他夫郎今天都炒了,让孩子尝尝鲜,这东西是肉,还能补补身子。 饭后,顾兰时因吃的有点多,觉得撑了,于是把洗碗刷锅的活撂给裴厌,外面太阳大,不好走动,他就回了屋整顿针线衣裳。 九月份才生,如今六月多,还早着,到那时候凉,襁褓得缝厚实,棉花已经有了,裴厌买了十斤回来,连襁褓带小被子还有娃娃的两三身冬衣足够。 顾兰时站在炕边又一想,即便有三身冬衣换洗,奶娃娃尿床可不管时候,他之前帮大嫂管不到一岁的顾满,最多的时候一天尿湿了四身衣裳,得亏天热,洗了后半天就能晾干。 可他生娃娃的时候天冷,尿湿一身就得换,只有三身的话,不知道够不够。 还是再做几件大一点的冬衣,这样能换开,来年也不用再改了。 打定主意以后,顾兰时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没用完的布匹,用木尺量好后裁剪下来。 没一会儿,裴厌从外头进来,见他又在忙裁布,便问了一句,得知是给孩子做衣裳,也觉得有道理。 第一个孩子,两人嘴上没说,但心里都很在意,哪怕孩子还没出生,什么新衣裳新帽子,还有镇上小孩手里拿的玩具,以前从不留神,最近裴厌一看到就忍不住记下,以后好给娃娃买。 “钱收着了?”裴厌问道。 顾兰时抬头看他,笑着说:“忘了,钱袋还在枕头底下塞着呢,你拿出来,这会儿数数。” 裴厌走到炕头,从枕头底下摸出钱袋,沉甸甸的,但多数都是铜板。 两人坐在炕边,中间是倒出来的一堆钱,顾兰时先把两小块碎银挑出来,问:“二钱?” 裴厌点点头:“嗯,蝎子正好两斤,卖了一百六十文,药铺给了一钱碎银和六十个铜板,另外一钱是酒楼给的,鸡蛋三十个九十文,菜钱五十二文,今天要的菜和鸡蛋都少,拢共一钱四十文,抹了零头。” “同春酒馆那边没要鸡蛋,只买了菜,也抹了零,给了七十文,沿街再卖了二十六文。” 菜价便宜,有时酒楼和酒馆生意不大好,菜蔬有剩余,买的自然就少,今天进项还算可以,除了蝎子以外,有两钱多的进项,之前有几次把菜拉去镇上,只卖了二三十斤,换到四十来文,又原样拉回来了。 做小买卖就是这样,没法儿预料,好在和酒楼酒馆搭上了,勤快一点每天去送鲜菜,多少能赚几个铜子儿。 顾兰时把所有铜板数了一遍,是一百九十六文,他揭开炕席一角,从底下取了四文钱,补够两百文。 他拿起碎银,装进一个绣了花的荷包里,里头都是散碎银子,一钱的居多,扎进口后在手里掂一掂,他露出个笑,说:“这些放着,先不动,对了,下午你拿钱去买五块豆腐,晚饭煎豆腐吃,再给明天留一块,切成豆腐丁炒臊子,明儿吃白面条。” “好,知道了。”裴厌点点头,顺手就从炕席底下拿了五文钱,直接把铜板塞进袖兜里面,就这么几个铜板,没必要带荷包。 说一会儿闲话,听见刘大鹅煮猪食的动静,裴厌又出去了,在院里劈柴,等猪食鸡食晾温以后,和刘大鹅提了各自去喂。 顾兰时不管他们,在屋里做自己的活。 去年冬天卖鸡蛋,每个月大概有一两的进项,今年三月起,蛋价便宜了,但菜上来了,两样都在挣钱。 小本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边挣边花,月底还能落下七八百文,因他有了身孕,裴厌隔三差五就买各种吃食,贵的也敢下手买,生意差一点的话,月底落到手里三百文都算好的。 家里田少,裴厌没有出去做工,如今每个月都有进项,一个月三百文放在丁口多的人家只能勉强温饱,对他俩来说却还不错。 顾兰时并不贪心,穷日子都过来了,如今有钱,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少。 他拿了剪子裁布,一股风从外面吹进来,没有昨天那么热。 肚子里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之前商量好去找庙里师父取名,但两人闲了,还是忍不住去想。 大名想不到,小名儿总该提早想好,都说贱名好养活,正好,他俩不识字,根本想不到什么好名字。 牛马驴之类的名字,不止他们村有,别的村子也有不少,两人思来想去,狗儿狗娃狗蛋不行,孩子上头两个舅舅就叫这个。 最后在河边放鸭子的时候,顾兰时看见河里游动的鱼儿,忽然来了灵感,不如叫小鱼儿。 这个小名也有人叫,但他俩实在想不出别的了,暂时就这么定下,孩子出生之前,要是想到更好的,再换不迟。 第204章 有顾兰瑜作伴,裴厌和他两人夜里不是逮知了就是捉蝎子,多个人顾兰时放心许多。 刘大鹅知道毒虫值钱,他年少时和村里人一起抓过,他们村后沿着山坡往北走,有一片土坑,那里就有蝎子出没。 因没有住家,他只用白天干活,晚上还真有工夫和空闲,挣钱的事谁不愿意多听一耳朵多看两眼,再老实的人,肯定都有点心思活动。 但白天他要干活,夜里赶路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可镇上药铺晚上会关门。 最近晌午会歇息,是个空子,可走路去镇上,即便脚程快,一来一回得耽误一阵子,这样到底不好,他是给人家做工的,不好耽误了东家的活。 东家对他很不错,刘大鹅根本没脸提自己白天想找个空子去镇上卖毒虫这事,于是犹豫好几天后,又一次和裴厌出去打猪草,他试探着问了两句,裴厌卖毒虫时要是能捎带上他的,哪怕自己少拿点钱都行。 裴厌听出他意思,垂眸琢磨了一下,倒不是不行,顺手的事,刘大鹅家中境况他听顾兰时提过,都是苦命人,至于钱,他倒不稀罕赚这个差价。 再抬眼他开口道:“成,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捉到了,只管带来。” 刘大鹅松一口气,眼尾堆出几层褶皱,黝黑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割草更起劲了,心里也热乎。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赶来摘菜,就拎了个扣盖篓子。 板车上有秤杆,临出门时,裴厌当着他的面勾住篓子称了,刨去篓子的分量,约莫有一斤。 刘大鹅很高兴,心想给他六十文都行。 而等裴厌和顾兰瑜从镇上回来,一个子儿不差,给他数了八十文。 刘大鹅心中万分感激,攥着很旧的钱袋几乎说不出话。 卖了钱,裴厌要上交,他没在院里多待,转身找顾兰时去了,对他而言,该多少是多少,捎带而已,何必克扣人家的钱。 * 夏天在忙碌中慢慢过去,炎热时只觉难耐焦躁,恨不得一下子到冬天。 顾兰时偶尔心烦意乱,急躁又难受,就忍不住发火,手里要是拿着东西,无论什么,径直就往地上摔,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 平息后又觉得后悔,原以为裴厌被他无缘无故数落一通会生气,可每次裴厌都会等他情绪过去之后来安抚,从不见气恼,地上的东西也都会收拾。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哄两句就忍不住哭起来,自己都觉得脾气变怪了。 有两次还吓到了竹哥儿,家里也忙,竹哥儿要是有空,会过来同他说说话,顺带帮忙做饭洗衣。 他娘炖了鸡汤给他送来,见他大着肚子还要晒各种菜干子,不少菜都要焯水,夏天灶台前那么热,一身汗一身汗的出,即便多数时候是裴厌在烧火干活,苗秋莲还是唉声吁气,直叹家里人太少,后面即便忙,也会抽了空子带上竹哥儿或霜儿过来,帮他干这些活。 对爹娘他们,顾兰时不会发火,有时哥哥姐姐来看他,他高兴不已,那几天心情就很好。 可家家都有活干,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他和裴厌,除了吃饭以外,刘大鹅不常和他俩待在一起。 一旦看见裴厌,他有时欢喜,恨不得不撒手,有时却莫名恼怒,哪怕裴厌什么都没做。 对裴厌来说,发火而已,挨骂他老实听着就是,哪怕并不是他的错,顾兰时无论做什么,他都有足够的耐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包容的界限在哪里。 自己挨骂没什么,他只是担心顾兰时气伤了身子。 有身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很难熬,光看肚子,月份大了以后,做什么都不方便,有时夜里腿还会抽筋,睡都睡不好。 他心中愧疚不已,要不是为了给他生孩子,顾兰时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夫郎发火时不愿意见到他,他只能躲开,不凑上去给顾兰时心里添堵,一旦平静,他进屋不过说两句软话,就看见顾兰时的眼泪。 那几乎比刀劈斧砍在身上还要痛苦,心像是被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直到他弄清,顾兰时哭泣并非是因为身子难受,也不是心里难过不安,才不再惊慌无措。 裴厌问了好几个镇上的大夫,一听并无大碍,只是身子重了,心绪较以前易急易怒,等过了这段日子就好,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才落下。 不知不觉,难耐的酷暑熬过,渐渐凉爽起来,顾兰时发火的次数也少了,之前的事就跟一场梦一样,连他自己都搞不清。 裴厌看在眼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 夏末的雨依旧势头足,哗啦啦倾盆而泄,将地面残留的暑气彻底冲散。 顾兰时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拿起之前缝好的小衣裳展开来看,衣裳小小的,袖口和衣领处他用彩线绣了些小花和小鱼。 花样子称不上惟妙惟肖,较为简单,可见了的人都说好看,他很高兴,一想到孩子生下来后穿上,心中就无比喜悦。 他娘和几个姐姐嫂嫂都说了,会给小外孙小外甥做衣裳鞋子什么的,因此他最近没怎么动针线。 还是这两天凉快以后,不再燥热,才把针线重新拾起来。 裴厌进来,肩头湿了一点,他浑然不在意,见竹榻上放了个拨浪鼓,他走过去,眼带笑意拿起转了转。 咚咚咚—— 顾兰时坐在那里没动,抬头看向他手里的拨浪鼓,这是前天买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奶娃娃用的东西变多了。 裴厌笑着开口:“忘了说,早起我碰见岳母,提了想雇人的事,她说会帮着打听,出村时碰到二哥和二嫂,也托他俩帮忙问问。” 顾兰时点点头:“嗯,急倒是不急,还有一个多月呢,这才啥时候。” 没有姑婆帮衬,即便苗秋莲离得近,也无法时时照看到,方红花上了年纪,两人不愿让小老太太劳累,于是裴厌就想雇个人,别的活不干,只洗衣做饭,尤其孩子的衣物和尿布,这样顾兰时就不用干活了。 暗暗看一眼夫郎神色,见没有发火的痕迹,裴厌脸上笑容更大,放下拨浪鼓,直接坐在顾兰时旁边,腿贴着腿,十分亲密。 没有波澜曲折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月份临近,顾兰时还没怎么,倒是裴厌先慌了。 他夜里睡不着,又怕翻身吵到顾兰时,遂往炕边挪了挪,已经八月底,九月却正忙,秋稻快熟了,柴豆跟在稻子后边,田少,虽然只忙那几天,可就怕在他不在的时候突然要生。 最近他早起去镇上送菜,都会让刘大鹅在菜地干活,或者劈柴挑水,要不然就是在家门口打草,不让走远。 要是他和刘大鹅都不在,他不是找竹哥儿和岳母就是去找阿奶。 之前打井不是太重要的事,还会顾忌大伯一家,这回不一样,就算厚着脸皮,他也让阿奶过去待一天半天。 好在顾铁柱夫妻二人算是通情达理的人,没有不乐意,有时还会叫老娘过去转转。 夜深了,顾兰时已经熟睡,呼吸声清浅均匀。 裴厌还在思索,之前托大姐顾兰玉在周家村找了个妇人,年纪不大,按辈分叫一声阿姊或姐姐,他见过,很利落干净一个人,说好等生了以后再来照顾,吃住也在这边,最起码干两个月。 这会儿想想,倒不如明天就喊来。 听大姐姐说,这个周大姐做饭很不错,最近多半都是他做饭,要么苗秋莲会打发竹哥儿过来送饭,周大姐要是过来,顾兰时不用尝他那个手艺了。 新盖的屋子打算来养鸡,但没到时候,屋子还是新的,正好有矮炕,暂且就让周大姐睡在那个屋里。 他向来有主意,等顾兰时睡醒以后说了这件事,下午就用驴车连人带铺盖拉来了。 顾铁山嘴上没说,一进九月份,没事就转到后山,进来看看菜地看看鸡鸭,又瞅一眼儿子,见没有临盆的迹象,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去了。 觉得他俩没有帮衬,家里人多少都忧心起来,往后山跑的勤了。 顾兰时一开始还被这阵仗弄得心慌,没过两天就抛在脑后,周大姐住了进来,有人在呢,况且他自觉已经过了忧虑难耐的时候,该吃吃该喝喝。 他最近胃口不错,没事就在灶房折腾,摊蛋饼卷菜,蒸米糕枣糕,甚至在锅底刷油煎五花肉片吃,滋啦啦油脂飞溅飘香,撒上辣子粉那叫一个香。 九月初六,一大早,顾兰时睡醒没多久,正想告诉裴厌再买些五花肉,肚子突然就疼了。 家里瞬间变得兵荒马乱。 第205章 赶着驴车出门时,裴厌绷紧了心里那根弦,脸是白的,好在慌乱过后,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刘大鹅帮忙套了车,正站在院里有点发愣,周淑云不像裴厌那样慌乱,她经验十足,进屋后先查看顾兰时的动静,知道还没到时候,见窗户开了一条缝,合上的时候看见刘大鹅,就让他去灶房烧水。 鞭子挥打,毛驴跑了起来,路过顾家门前时,裴厌停下径直推门进去喊人。 一听要生了,苗秋莲连忙锁了门,带着花惜霜往后山跑,让竹哥儿去喊刘桂花和刘娥,还有张春花和李月。 顾兰时头一回经历,直到苗秋莲来了之后,看见亲娘,才没那么慌了,尽量听大人的话照着做。 所有人来了以后,花惜霜帮不上屋里的忙,被打发去灶房和竹哥儿一起烧水烫剪。 刘大鹅已经生起火,见他俩着急忙慌要进来,连忙就出去了,他挠挠头一想,就到院外等着,也没走远,万一有用上他的,还能帮一帮。 三只大狗变得焦躁不安,在院里不停转圈,听到顾兰时痛苦的声音后,都急切不已,呜呜嚎叫。 土路上,驴车跑得很快,颠的车上人一个劲摇晃。 李稳婆抓着板车边沿没说什么,生孩子人命关天的事,她早已习惯如此颠簸,早到一点,有时候事情转机就大。 裴厌心急如焚,到篱笆大门前停下车,没有拉毛驴进去,等李稳婆下来后,他一看大菜地离院子竟那么远,道一声,干脆将李稳婆背起来跑进去。 刘大鹅蹲在田畔拔了几根杂草,见裴厌着急道把驴车丢在门外,他把驴车牵进来,暂时栓到院外,不知道生孩子要多久,生下之后,还要送稳婆回去。 稳婆进了屋,裴厌被推出门,他站在房门外,盯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明白自己进不去以后,才抹一把脸,扶着桌子在板凳上坐下,神情依旧恍惚。 痛苦的声音隔着门窗传出来,狗叫个不停,他没有心思去管,直到房门打开,李月端着染成红色的一盆水出来,他连嘴唇都有点发白。 尽管明白那是擦拭的血,和热水混在一起,可那样的红色,和人血无疑,他忽然觉得眼睛难受,像是被刺痛,又像是干涩。 一盆又一盆热水端进去,染了红又端出来,像是流不尽的血,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裴厌心神恍惚,但依旧能听能看,耳朵里各种声音嘈杂不已,唯有顾兰时的声音清晰,像是擂鼓一般。 “厌哥哥,厌哥哥?”竹哥儿倒了一碗茶,喊了两声才把人唤过神,他把茶碗递过去,说:“你喝点水。” 裴厌接过茶碗,确实觉得嘴唇发干,一口气就将茶喝完了。 竹哥儿见他还是呆愣愣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劝,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又去灶房忙了。 好在生产很顺利,甚至时辰都不算长,当听到嘹亮有力的哭声后,裴厌“噌”一下站起。 很快,房门打开,李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站在门里笑着道喜,示意他过去看一眼孩子。 裴厌两步过去,他个子高,站在门前目光直直看了进去,苗秋莲几个在帮顾兰时擦拭盖被,沾了血污的褥子和衣裳布块依旧鲜红。 屋里的人都在忙,没人理他,却是最好的消息。 被李稳婆提醒之后,他才低头看一眼孩子,嗡嗡作响的耳朵一下子净了,问道:“男孩女孩?” 话一出口,才觉沙哑。 李稳婆其实刚才就说了,只得笑着再说一遍:“是个大胖小子,听这哭声,有劲得很。” 裴厌下意识抬起手,但看到孩子这么小,不免又缩了回去。 李稳婆根本没想让他抱过去,看一眼就得了,孩子刚生下来不好见风。 还是苗秋莲一转头见姑爷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笑着提点了一句。 裴厌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怀里掏出用红布包的银钱,塞到稳婆手里。 稳婆又说两句道喜的话,抱着孩子进去了,顺便连房门也关上。 拾掇屋子、招待稳婆的事,有苗秋莲帮着张罗打点,他一个汉子,插不上嘴也干不了活,在房门口不停徘徊,最后终于忍不住,趁屋里没其他人的空当,把房门开个缝挤进去,又在身后闭拢。 顾兰时躺在炕上,脸上汗被擦过了,只是凌乱的发丝依旧湿着。 孩子不哭了,他缓过劲,刚想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支高一点好看清孩子正脸,不想裴厌进来了。 “你怎么样?”裴厌声音沙哑,走到炕边张了张嘴,再说不出别的话,眼睛渐渐湿润。 顾兰时笑一下,脸色苍白,但精神头不错,说道:“没刚才那么疼了,不要紧。” 裴厌伸手,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理了理,低低嗯一声,又再次沉默。 “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顾兰时笑道,又说:“来,看看儿子长什么样,刚才李婆婆让我看,我都没看清,这下好好瞅瞅。” 裴厌顺着他的话去看炕里的孩子,孩子依旧裹在襁褓里,已经不哭了,刚生下来还有点红。 “是大眼睛哎。”顾兰时语气新奇,仿佛不是他生的崽,刚认识一般。 裴厌被他逗笑,目光也落在孩子脸上。 小崽儿的大眼睛黑而亮,很快就闭上眼睡了。 “应该叫星星。”顾兰时忽然开口。 裴厌视线从睡着的孩子脸蛋上挪开,看向他目露疑惑,没有一下子听懂。 顾兰时笑着躺好,说:“我是说,孩子应该叫星星。” 他很高兴,又道:“你看,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像不像晚上的星星?” 看见那双大眼睛以后,这个小名儿一下子浮现在他心间。 “不叫鱼儿了?”裴厌问道,他倒是都行,两个名字都是顾兰时想的,自己没出力,不好随意决断。 “嗯,就叫星星,小星星。”顾兰时嘿嘿傻笑,想了一下又说:“小鱼儿留着,以后肯定能用上。” 裴厌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对,他俩肯定不止一个孩子。 以后。 原本没有实感的两个字突然有了分量,似乎窥见了几个幼童在屋里院子玩耍嬉戏,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盈满心间,渐渐地变暖,流淌在四肢百骸。 * 得知小外孙乳名叫星星,苗秋莲乐得什么似的,见裴厌送了稳婆回来,交代了一番后,才带着竹哥儿和花惜霜回去,忙了一上午,家里还有好多活呢,周淑云她也叮嘱了,让好生照看。 出门时她还在念叨,得亏姑爷不怕花钱,雇了个人来,不然她要是忙不开,就没人照顾她兰哥儿和小星儿。 至于裴厌,平时做饭洗衣还成,汉子哪里是伺候月子的料,少有男人会去干,因此她并不指望。 东屋。 孩子吃过一顿乳果,再次睡着了,见顾兰时也闭上眼睛,裴厌给一大一小掖掖被角,轻手轻脚出去了。 方才所有人已经吃过饭,周淑云在院里拆染血的褥子,今儿太阳不错,早早洗了,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乳果只备了二十个,这七八天足够,后边要秋收,就忙了,这几天要是有空,还是多摘些回来。” 裴厌因为心神都在顾兰时和孩子身上,都没想起这个,闻言点点头:“好,周姐姐,我这会儿就上山。” 有乳果树的山谷较远,上回去摘只是提前备下,这次沿着山路赶,心境有了些许变化,孩子的口粮可不能短缺。 星星吃乳果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吃的那叫一个有劲,哼唧着,那么小的手攥成了拳头。 一想到儿子肉乎乎的小小拳头,裴厌脸上不由自主有了笑意。 等顾兰时睡醒,转头看见地上有一筐乳果,就知道裴厌上了趟山,他没有喊人,独自撑着慢慢坐起,靠在炕头,见小星星还在睡,他满眼都是笑意,仔细看一会儿,觉得星星还是像裴厌多一点。 房门吱呀轻响,裴厌原本只想在门外看看,不想人已经坐了起来,他连忙进屋,问道:“饿不饿?周姐姐蒸了蛋羹,还是说想吃别的。” 顾兰时开口:“先给我倒碗水,渴了。” 裴厌立即照办。 放下茶碗后,顾兰时说道:“那就吃蛋羹,香油少些,睡前吃了半碗面,不是很饿。” “行。”裴厌脚下不停,又去灶房给他端鸡蛋羹。 鸡蛋羹正好,嫩嫩的,顾兰时吃了两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厌坐在炕沿,看一眼还在睡觉的孩子,说:“申时初,还早着,你再歇歇,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周姐姐去做。” “嗯,等会儿再说,一时还想不到。”顾兰时说道,很快就把一碗蛋羹吃完。 身上又有点疼,他把空碗递给裴厌,自己往身后的软枕上依靠,等疼劲过去后,开口道:“娘说了,过了这几天就好。” “不用找郎中来看?”裴厌神色紧张。 顾兰时笑道:“不用,多数人都这样,你问周姐姐,她肯定也这样说,刚生,还不得个几天休养,手上划了口子,没好利索的时候不也是疼的。” 裴厌陪着坐了一会儿说说话,再出去后,又问了一遍周淑云,确定真是这样,才按下去请郎中的心思。 * 夜幕降临,顾兰时因晌午睡了一觉,不是很困,裴厌点了灯,屋里亮起昏黄光芒。 小星星又吃了半颗乳果,吃完就睡着了。刚生出来的小孩都这样,能吃能睡才叫人放心。 借着灯光,裴厌用热水给夫郎擦了手脸,洁齿漱嘴也是他端着漱盂。 擦洗完后顾兰时觉得舒坦了不少,慢慢挪动着往下躺。 灯吹灭了,屋里陷入黑暗,听到孩子偶尔发出的哼唧声音后,软软的,小小的,存在感分外明显,叫人心软的同时,连说话声都不敢大了,生怕搅扰了小小的美梦。 第206章 家里多了个小小的人,明明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占据的只是炕上一小片地方,却让到处都不一样了。 木架上每天都有洗了的尿布搭上去,小衣裳一旦湿了也要洗,屋里一沓干净尿布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拨浪鼓时而咚咚咚转响。 屋子和灶房都有乳果,吃了的没吃的,圆滚滚放在那里,每天周淑云都会切几个煮汤水。 有她在,顾兰时不用做饭不用洗衣,给孩子换换衣裳和尿布,喂喂乳果就成,十分省心。 他之前担心过,怕孩子经常哭闹,然而小星星很好养活,只有饿了或者拉尿不舒服的时候才哭几声,多数时候都很乖,有时醒了不哭不闹,小手小脚挥动着,自己玩耍。 不止顾兰时,裴厌也学会给孩子换尿布换衣裳,甚至都敢抱起来,孩子在他胳膊上躺着,看起来小了一圈。 清早,顾兰时还没睡醒,就听到孩子哭了一声,眼睛立即睁开了,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尿了,于是就喊裴厌。 刘大鹅已经赶车去镇上了,裴厌这几天都没出远门,只在家里打打猪草,一回来就先进屋看,还会帮着带带孩子。 论理,这活儿不该是汉子的,但他不在意。 “怎么了?”裴厌进来问道,早起外面冷,一开门钻进几分冷意。 “尿了,拿出去放盆里。”顾兰时把脏尿布取下,直接递给他,又拿了软布给星星擦干小屁股。 舒服了以后,孩子不再哭闹,哼哼唧唧又闭上眼睛睡。 裴厌接过尿布,说道:“一会儿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老母鸡卖,买两只回来,炖汤给你吃。” “行。”顾兰时答应着,给孩子盖好被子,这才坐正了,问道:“外头冷?” “嗯,起了雾。”裴厌点点头,问:“笋子想吃吗?” 顾兰时伸个懒腰,将衣裳披好,舒舒服服靠坐在炕头,闻言开口道:“今儿不忙?不忙的话挖点笋子回来,和鸡一起炖。” 裴厌说道:“不忙,刘哥去镇上送鸡蛋了,去地里转转看一眼就行,稻穗已经黄了,再晒几天才去收。” “今天带了多少鸡蛋?”顾兰时问道。 春天买的鸡仔长大了,四十六只母鸡从月初陆续下起鸡蛋,再加上西边原来的五十几只老母鸡,正正好一百只。 除了喂草和食,平时裴厌和刘大鹅还去下网抓鱼虾,摸螺和泥鳅,有时在水田里干活,也能逮到泥鳅黄鳝什么的,带回来剁碎捣泥喂鸡鸭,养得很好。 从前天起,鸡蛋一下子变多了,他没出房门,但听裴厌和周姐姐说了,一天下来,鸡蛋能收七八十枚甚至更多。 裴厌还好,养鸡看惯了,周淑云没见过这么多母鸡,直咂嘴说那地上窝里都是鸡蛋,就跟白捡的一样,十分惊讶。 裴厌开口道:“三百个,上次我去酒楼,吴叔说要二百,他那边就得两百二十枚,再去酒馆问问,估计正好,我跟刘哥说了,无论剩多少,原样拉回来就是,不用沿街吆喝,打草的事要紧。” 之前和来福酒楼定好的,只要鸡蛋过百枚,就要添十个,这些他都同刘大鹅交代过。 “过两天鸡蛋多了,我找个工夫去镇上卖,不着急。”裴厌说着,倒了碗热茶递过去。 裴厌往外走,说:“我去打水,你洗洗。” “嗯。”顾兰时应一声,转头目光又落在小星星的肉脸蛋上,没忍住摸了摸,软软嫩嫩的。 孩子被打扰,不满地哼唧起来,他连忙收回手,还是等睡醒再玩儿。 * 太阳余威不减,和清早傍晚全然不同。 “咕咕咕——” 鸡圈里,方红花一边倒食一边呼唤母鸡,把盆底拍干净后,拿起挂在篱笆门上的蛋篮子拾鸡蛋。 有的母鸡不讲究,走到哪里蛋就下在哪里,她弯腰从地上捡了七八个鸡蛋,随后往鸡窝那边走,窝里有二十来个鸡蛋,看得人心喜。 方红花嘴里阿弥陀佛念叨着,这鸡蛋可真多。 她搜刮完东边以后,又往西边鸡圈走,又是十几个鸡蛋。 这会子晌午,离天黑还早,下午肯定还有母鸡下蛋呢,还得再摸一两回。 蛋瓮放在新杂屋,方红花知道,提着蛋篮去放鸡蛋,仔细摆的齐整,忙完她放下东西,掸掸灰洗洗手,兴高采烈去了东屋,说:“兰哥儿,鸡蛋阿奶都给你放好了,四十几个呢。” 见顾兰时抱着孩子喂乳果,她站在炕边看曾孙:“乖乖,这大胖小子,吃奶可真有劲。” 顾兰时笑道:“我也觉着,胳膊腿也很有劲呢。” 他把手里的乳果转转,又说:“阿奶,你回去带上十几二十个鸡蛋,天天吃着,没了再过来拿。” 方红花坐在炕沿,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哎呦,哪能天天儿吃。” 顾兰时抬头说道:“阿奶,你就去拿,天天早上吃一个,也补补。” 知道下蛋更多了,不差这几个,方红花没有再推辞,喜笑颜开:“哎,好好。” 周淑云从外面进来,问道:“兰哥儿,尿了没?” 顾兰时一摸星星尿布,说:“没,周姐姐,你歇歇,喝点茶水,要有什么事我喊你。” 周淑云眼睛在屋里转一圈,见确实没有活要干,笑着就出去了。 之前和裴厌说好,她只管屋里的扫洒和做饭洗衣,再帮忙带带孩子,其他杂活不用干,吃住都在这边,一个月给一百二十文工钱。 活不重,吃的也好,每天裴厌都会交代她做什么饭,近来天天有肉和鸡蛋,她和刘大鹅都能沾到光。 在这边的吃喝,要比别处都好,是来之前没有想到的,她本身就是个爽利人,人家既然看得起自己,肯定得好好干。 晌午饭方红花在这边吃的,发现周淑云手艺不错,很爱干净,灶房拾掇得很好,就放了心,总不能白花钱。 她和顾兰时说说话,见孩子吃着吃着就闭上眼睛,于是放轻了声音,说:“兰哥儿,你没事也歇歇,我先回去了。” “好。”顾兰时把乳果果尖从孩子嘴里轻轻拿出来,说道:“阿奶,别忘了拿鸡蛋。” “哎哎。”方红花答应着,出去顺便带上了房门。 见裴厌提着木桶从后院过来,她取下挂在屋檐下的蛋篮,笑呵呵说:“厌小子,兰哥儿叫我拿几个鸡蛋呢。” 裴厌刚才喂了猪,得再给毛驴提半桶水,他笑道:“阿奶,多拿几个,如今蛋更多了,想吃就过来拿。” “好好。”方红花一叠声答应。 * 鸡蛋到了盛期,不提自家吃的那头,后院过两三个月要卖的十头猪长大长肥了,都是能换来钱的东西。 裴厌给毛驴倒了水,见刘大鹅在猪圈铲粪扫洒,不用他管后院的事,又回房去看儿子了。 星星睡了,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个十分结实的小汉子。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知道这是自己儿子,怎么看都喜欢。 他压低声音:“明天我去庙里,问师父讨个名字。” “好。”顾兰时点点头,是该取大名了。 见裴厌还眼巴巴看儿子,他笑一下,目光落在男人清瘦的脸上。 裴厌其实长得很好看,鼻高目深,轮廓分明,只是脸上一道长疤破坏了所有俊秀。 今年从开春就忙,尽管有刘大鹅这个帮手,一百多鸡鸭和十二头猪要养,裴厌再能干,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明显瘦了许多。 好不容易胖一点,肉又掉了。 顾兰时心中惋惜,想了想说道:“明年养七头猪就行了,留一头吃的,六头能卖十二两。” “无论蛋期还是菜期,每个月不但能包住吃喝,还有五钱到一两的进账呢,算一算,一年手里能落个十几两,不必赶得太急,多攒几年,盖房的钱会够的。” 要说庄稼人过日子,鸡蛋不愁肉不愁,手头还有钱,已经很滋润了。 裴厌看着他,认真听完以后,垂眸思索一阵,这钱没算上冬天卖蛇和夏天卖蝎子的,今年确实累点,却不是什么大事。 知道顾兰时是为了他好,他抬眼笑着开口:“行,明年歇歇,缓一缓。” 顾兰时露出个笑:“明年孩子大了,能背出去,届时我也去打草。多个人活更轻。” 夫郎背着孩子干活很常见,裴厌一听,心中很不赞同,知道顾兰时犟,他含糊回道:“嗯,到时候再说。” * 去兴善寺求名,裴厌一人足以。 顾兰时从他出门就开始期待,不知道能讨个什么样的名字回来。 他抱着睡醒的小星星玩耍,摇一会儿拨浪鼓见小崽儿不感兴趣,他放下玩具,抱起儿子在肉脸蛋上亲了又亲。 等听到念辰这个名字后,顾兰时念了两遍,只觉欢喜,裴念辰,可真好听,真的是星星。 第207章 小星星还不会笑,只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有时会看看大人,发出稚嫩的咿咿声。 更多的时候,孩子自己眨巴着眼睛,不知看向哪里,高兴时手脚扑腾几下,偶尔会把小手塞进嘴里,像是独自在玩耍。 顾兰时每天都会轻轻捏两下孩子小腿和小胳膊,只觉软软肉肉的,连十天都不到的婴孩,才刚刚要长肉呢,没到胖嘟嘟的时候。 再摸摸小脸蛋子亲香亲香,一天到晚待在房里不能见风的憋闷悉数消散。 “念辰,你叫念辰,裴念辰,也叫星星,是天上的小星星。”顾兰时笑眯眯抱着睡醒的儿子哄,嘴里不停念叨着。 周淑云洗了尿布从外面进来,见炕上的干尿布还有,就没有从箱子里取。 她坐在炕沿,看一眼嘴里咿呀咿呀不知在说什么的星星,笑着说:“今儿做饭该早一点,肉片子还有半碗,用笋片一起炒了?” 裴厌和刘大鹅天蒙蒙亮就去田里割稻谷了,忙了这么久,是该早些吃上饭,顾兰时点头道:“嗯,都炒了,多拿几个鸡蛋,切葱碎炒上一大碗,量要足,还得给咱俩留呢,我记得菜包子还有,热几个,也给带去。” “成。”周淑云满口答应,起身就去灶房了。 每天那么多鸡蛋,农忙时饭菜一定要好。得亏有周淑云,顾兰时不用去做饭送饭,在家里照顾好孩子就行。 这两天方红花没有过来闲转,秋收正忙,她跟大儿子住,大儿地多,全家都要去地里收谷,她平时不干活,这几天就得帮忙带带曾孙,还要给一大家子做饭。 今天收鸡蛋喂牲禽的事,裴厌便托给了周淑云。 周淑云不是会偷懒耍奸的人,只这一两天而已,自不会抱怨嫌恶。 见星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用小手揉眼睛,不一会儿眼睛眉毛都红了,显然困了,要哭不哭哼哧了两声。 顾兰时笑了笑,这是闹觉了,他把孩子抱好,边拍边哄。星星因闹觉难受,哭了几声,拍着拍着就闭上眼睛。 他在家里安心带孩子,裴厌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脚上腿上都是泥,衣裳更不用说,最后一车稻谷拉回来后,天已经擦黑。 刘大鹅没有回去,吃完饭后睡在了西屋。 即便忧心家里的活,一想他家只有一亩水田,他夫郎还有老爹老娘能忙开,往年不就这样,他干长工,日夜都在别人家里干活,根本回不去。 今年他隔三差五带鸡蛋带肉,菜带的更多,今年家中吃喝比以前好了许多,连两个孩子都长了个儿,他家小枣儿已经能带着弟弟一起在地里帮忙。 稻谷拉回来,已经铺在谷场上,但白天夜里都得上心,万一来了雨,就得立刻收进棚里,不能让淋雨。 刘大鹅知道轻重,况且西屋都给他腾出来了,明明有睡的地儿,平时夜里没活,他回去裴厌不说什么。 这段时日要操心卷收的事,他要一走,只剩裴厌,万一半夜下雨,收的太慢,粮食就打湿了,万一今年坏了收成,这活儿就不一定能干下去了。 院子里,借着月色,裴厌正在盥洗,一天下来确实很累,但想起家里的一大一小,心里就仿佛有用不完的劲。 倒了水,他抬头看看夜色,没有阴云,应该不会下雨,就放心回了屋。 吃完饭后,他原本要同刘大鹅说最近晚上不用回去,不想刘大鹅也是有心的,主动说夜里会帮着听外头动静。 屋里留了亮,昏黄油灯微晃,在关上房门口,烛影又恢复平静。 裴厌站在炕边,往里先看一眼儿子,星星早都睡了,小脸蛋肉乎乎的,眼睛紧闭,显然睡沉了。 顾兰时靠坐在炕头,放下手里的针线在旁边,说:“明早多睡一会儿。” 往常这个时辰他已经睡了,今天是在等裴厌。 “嗯。”裴厌收回目光,落在夫郎被烛火映照的脸上,越发柔和。 他目含笑意,开口道:“我睡竹榻,身上和衣裳都脏,明儿洗了再睡回来。” “也好。”顾兰时掀开腿上的被子,到炕尾打开箱子,给他取了一床被褥。 裴厌把褥子铺在竹榻上,吹灭了灯后躺下,棉被晒过,暖暖和和的,又干净,劳累一天,几乎沾着枕头就睡了,意识陷入梦乡前,听到儿子的咿呀梦呓,梦里便有几个孩子在笑在闹。 * 稻谷只种一季,水田里的稻根慢慢掘都行,收回来的稻谷有刘大鹅在,得先翻动着晒干晒透。 稻子收回来的第三天,一大清早,裴厌用大小九个筐子装了六百枚鸡蛋,车上还有三筐四篮各种瓜菜,大的南瓜和冬瓜塞不进竹筐竹篮里,直接搁在板车上。 所有东西搬上去后,驴车瞧着满满当当。 原本可以直接出门,但裴厌没有,心里那点记挂放不下。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顾兰时和星星,不想刚推开门,房门吱呀轻响,炕上一大一小就都有了动静。 “弄好了?”顾兰时睡眼惺忪,见小星星醒来,怕孩子哭,顺手隔着被子拍了两下。 “嗯。”裴厌笑了笑,说:“还早,外头冷,再睡一会儿。” 顾兰时确实没怎么清醒,见儿子睁着大眼睛,他自己答应一声,不知不觉又眯瞪过去。 见状,裴厌没有再说话,站在炕边看一眼星星,又给夫郎掖好被角,临抬脚时他没有忍住,低头在顾兰时脖子上轻咬一口,脸颊贴着脸颊蹭了蹭。 许久没亲近过了。 顾兰时笑了两声,睁开眼说:“行了,快走吧,痒痒的,一会儿我真笑出声,孩子醒来哭的话,你就自己哄。” “嗯,回来给你买油酥饼。”裴厌眼中带着笑意。 “好。”顾兰时答应道,看着裴厌出去,才又翻个身睡了。 * 宁水镇。 秋收的喜悦到处都是,卖瓜卖菜的人不少。 镇上住的寻常百姓家,许多都在镇外有田地,从早到晚,沿街能看到不少拉稻谷的,地上也会掉穗子,有老人和小孩拎着竹篮到处搜寻拾捡。 街上各种车多,牛车驴车大小不一,还有人或拉或推,载着一车新收稻谷,晒红晒黑的脸上都是笑意。 裴厌牵着毛驴,跟着前面的牛车走走停停,沿着街道吆喝卖菜卖鸡蛋。 还没到冷的时候,母鸡都在下蛋,蛋价还是三文,地里的菜其实没有出完,原本还能再装几筐,但鸡蛋攒多了,不卖不行,就先紧着鸡蛋拉来。 他常常往镇上跑,一些人已经记住他了,有时还没吆喝,认得他的妇人和夫郎一看见他,就招手喊“卖鸡蛋的,过来”,诸如此类的话。 还没到来福酒楼,听见前头巷子口有人喊,裴厌就牵毛驴往那边走,偶尔回头看一眼,对靠近驴车的人十分警惕。 有一次他来镇上卖菜,觉察到有人跟得很近,正巧迎面碰到一个面熟的老太太,他不知道对方是哪家哪户的,但记得相貌,常常在他手里买鸡蛋,老太太急得指向他身后,他就知道有事。 一回头看见个邋里邋遢的汉子,正探着脑袋往板车里瞅,眼珠子骨碌转着,还咽口水,他冷声直接让那人滚。 邋遢汉子被骂,原想耍无赖对骂几句,他没真偷,谁敢把他怎么样,看一眼怎么了,几筐烂菜而已,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结果见卖菜的是个刀疤脸,一看就不好惹,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 小偷小摸的事不少见,出门都得防备些。 到巷子口后,裴厌找了个空地停下,不至于挡路。 喊他的人是一胖一瘦两个夫郎,年纪明显大一点,他一停下,三四个小孩也围上来,踮着脚往车里看。 胖夫郎问道:“有鸡蛋不?” 裴厌脸上有着温和笑意,说:“有,这九筐都是,尽管挑。” “哎呦,天老爷,这么多都是鸡蛋?”胖夫郎惊呼道。 瘦夫郎先看了看葫芦瓜,拿起两个发现很新鲜,一边挑一边说:“嗐,人家就是卖鸡蛋的,鸡蛋能不多吗,看看,这紫茄也好呢,回去蒸了吃。” 胖夫郎看他在挑,连忙也拣了几个茄子,又问:“鸡蛋多钱?” “还是三文。”裴厌说道,等瘦夫郎挑完葫芦瓜后,装进篮子用秤勾起,末了等瘦夫郎把葫芦放进他自己的篮子,又把空竹篮挂上秤,给两人都看了准星。 胖夫郎拣了几样菜,称好后让他两个小孩把菜抱回家,自己打开蛋筐盖子拿鸡蛋,嘴里还念着数儿。 听见卖菜卖鸡蛋,巷子里陆续又有几个人出来。 “有烂的没?”有头发全白的老妪问道。 裴厌看一眼正在挑鸡蛋的几人,被拿出来的稻草上放了几个沾鸡粪鸡毛较多的蛋,碰坏的确实没有。 “没。”他摇头说道,因围上来的人多,不免要多留神。 板车前都是已经成亲的妇人和夫郎,人又多,这大庭广众的,倒不用特地避嫌。 老妪一听没有,还是在旁边等待,万一谁拿出来个碰坏的鸡蛋,才用花一文钱,她之前买鸡蛋的时候碰到过,因此一直惦记,便宜谁不想占呢。 知道烂鸡蛋贱价的人不多,却也有几个。 一个看起来穿得不错的中年夫郎暗暗瞅一眼裴厌,见他正在给别人称菜,手里悄悄拿个鸡蛋,就想往板车侧方轻碰一下。 手刚往下挪了挪,忽然,一只大手犹如铁钳,直接抓住了他小臂,径直把他胳膊抬高,落在其他人眼里。 裴厌很快松开手,隔着衣袖,并未碰到其他地方,他脸上依旧带笑,说:“阿嬷,蛋是圆的,可能滑了点,只是在大伙儿手里不小心掉了或碰了,还得是三文一个,毕竟从筐里拿出去的时候是好好的,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太大磕碰。” 瘦夫郎和胖夫郎明白怎么回事,都噗嗤一声笑了,一脸鄙夷和幸灾乐祸,明晃晃和中年夫郎不对付,都不给对方留一点脸。 “就是就是,在筐里好好的,自己拿出来摔在地上,可不得给人家赔钱吗,磕坏了也是一样。” 胖夫郎嘴巴很快,他也确实是个实诚人,要不是这一出,都想不到还能这样干。 “你……”中年夫郎被这么多人看着,臊红了一张脸,尽管不占理,还是冲着裴厌骂道:“什么碰不碰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乡下佬没见识,几个鸡蛋当成金子了,我就是摔一地,也不放在眼里,缺德东西,一辈子做穷鬼。” 他恨恨放下手里那个鸡蛋,想摔又不愿赔钱,骂骂咧咧走开。 裴厌不是很在意,对方明显是心虚才破口大骂,他神色都不变,各种谩骂从小都听惯了,比这还难听的多得是,不痛不痒的。 他拿起那个鸡蛋放回去,招呼其他人:“阿嬷,婶子,尽管挑拣,都是新鲜菜。” 瘦夫郎脸上那个笑,都止不住,说:“还摔一地呢,连二十个鸡蛋都没买过。”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中年夫郎听到。 胖夫郎在旁边嘎嘎笑,其他人不语,都一个巷子住着,不至于撕破脸皮,面儿上要过得去,装着买菜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要么就是在憋笑。 中年夫郎一下子跳了脚,脸红脖子粗的,三人登时骂起来。 其他人都在看热闹,裴厌摇摇头,十分无奈,不占理走开就是,听两句奚落而已,事情闹得更大,知道的人更多,这不更没脸吗。 因胖瘦两个夫郎还没付钱,他只能等两人吵完再提。 好在没多久,有人看不下去,把三人劝开了。 围看的人散了,钱到手以后,裴厌牵着毛驴往酒楼走。 外出多了,什么人都能碰到,怀里的钱袋渐渐变沉,他心中只有挣钱的踏实感,一路边走边看各种店铺,心想除了油酥饼,再买包山楂糕回去。 第208章 吴升文最近很高兴,老二夫郎苗树儿有身孕了,一家子都喜气洋洋的,听伙计说裴厌来送鸡蛋了,他手头刚好有块熟羊肉,直接切了半块,找了油纸和麻线包好,拎着就去后门了。 “吴叔,今儿不忙?”裴厌把蛋筐挪到车边,让伙计拾鸡蛋,刚才路过酒楼门口的时候,见有吃早食的食客,以为吴升文很忙,今天不会出来。 吴升文笑道:“还成,秋收了?” 裴厌说道:“前天收的,今年天好,收成不错。” 唠两句家常,吴升文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说:“拿着,叫家里也尝尝。” 裴厌接过,摸着像是肉块子,见吴升文没提是什么,有两个伙计在,他就没问,笑着把油纸包放好,说道:“谢吴叔了。” “瞎客气什么。”吴升文一摆手,他看看菜蔬,叫多称了些,近来农忙,便宜的菜饭卖得很好。 一百一十个鸡蛋三百文,菜价便宜,最后抹掉零头,结了四钱。 再给同春酒馆送了货之后,裴厌没有往回赶,车上还有三百多鸡蛋,瓜菜也剩不多,今天家里没要紧活,他牵着驴车继续叫卖。 走着走着,来到岔路口,往东边街道走,就是码头了,那边也有各种铺子,吃食摊子也有。 往前没几步,一个从皮货铺子出来的汉子有些熟悉感,裴厌抬眼看去,是花惜霜二哥。 “花二哥。”他喊了一声。 花成方一转头,笑道:“我说呢,怎么忽的有人喊,来卖菜?” “嗯。”裴厌笑着开口:“花二哥是刚回来?” 花成方说道:“回来几天了,今儿坐船过去。” 他在府城一户人家做事,混了几年出息了,如今是个小管事,之前去顾家看小妹时,碰到裴厌在,因此两人认识。 裴厌笑道:“菜和鸡蛋都有,二哥要不嫌弃,带上些去。” 他把驴车停在靠里的地方,说:“正好有个空篮子。” 花成方连连摆手推让:“哎哎,不用不用,府里有厨房,吃喝是管的,不用我另起灶,再说了,坐船也不方便带。” 既如此,裴厌没有过分客套,笑着把竹篮放下,问道:“二哥是何时的船?” “再过两三刻钟,跟人办点事,办完了就走。”花成方说着,目光落在裴厌刚才打开的蛋筐上。 原以为和其他人卖鸡蛋没区别,只铺着稻草,不想鸡蛋竟塞在一个个格子里。 “塞进格子里?”他目露好奇,上前细看。 裴厌开口道:“嗯,路远,赶车太颠簸,蛋容易磕碎,就想了个法子,这样稳妥些,就是一筐装的少。” 见板车上有取下来的竹片格子,花成方拿起,赞道:“这法子好,把稻草绑住,就不会散乱了,把鸡蛋塞进去,蛋也不会滚动。” 裴厌笑一下,说:“瞎琢磨的,做的也粗。” 花成方看着格子好一会儿,抬头说道:“鸡蛋还有多少?” “三百多。”裴厌见他似乎有什么想法,没有隐瞒。 花成方咂摸一下,又问:“一筐装多少个?” 裴厌开口:“大的七十六个,小的四十八个,两大一小正好二百枚鸡蛋。” “三筐能放两百。”花成方念叨着,末了说道:“这样,你连竹筐算给我,价钱好说,我带二百去。” 裴厌笑道:“什么钱不钱的,筐子二哥拿去就是,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卖了这两年鸡蛋,蛋筐的事许多人都知道,先前我看见好几个卖鸡蛋的,都学了去。” 他和顾兰时做竹片格子是为了卖鸡蛋,只要鸡蛋能完整卖出去就好,因此不是很在意,再说了,人家要学,他俩也拦不住。 花成方点点头:“成,鸡蛋就按市价来,如今是三文?” “是三文,二哥是自己吃用?”裴厌问道,又说:“自己人,吃的话用不着三文。” 花成方道:“我也不瞒你,我带去是卖的,府城人多,高门大户更多,鸡蛋又是个不能缺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府城的鸡蛋,市价比咱们镇高,四文钱。” “我做事的府里常常要买,有时鸡蛋紧俏了,府里人口多难免有短缺,刚才你说有鸡蛋,我没这个念头,一路不止行船,到了府城还得走到城里,有这样的格子和筐子就好了,方便运去。” 花成方性格爽快,对外人不提,对自己人还是很仗义的,之前听小妹说,常常从后山拿鸡蛋吃,他记在心里,对裴厌和顾兰时很有好感,因此没有隐瞒。 裴厌不是磨蹭磨叽的性子,一听是这样,笑道:“那好,只是二哥,纵使塞进格子,偶尔会有几个鸡蛋碰烂,带去府城的话,还是每层都查看一遍……” 花成方打断他:“这个不要紧,路上我自然会小心,你从家里拉来,一筐鸡蛋能碰碎几个?” “多了四五个,再多就没有,车赶得慢。”裴厌照实说了。 “那就成,不必那么费事。”花成方并不介意这几个,鸡蛋娇贵,磕磕碰碰再常见不过。 裴厌很快把二百枚鸡蛋补齐,有的人爱挑拣,每个筐子都挑一挑,因此都有缺口,弄完后他问道:“二哥,筐子卸哪里?” “走,去码头,暂且让船夫看着。”花成方在前头带路,裴厌很快跟上去。 从码头离开的时候,车上少了三个竹筐,却多了另一条门路。 花成方知道他养了一百只下蛋母鸡,冬天还会烧暖屋子卖高价蛋,一下子眼睛都亮了。 鸡蛋贵就贵在运不了远路,城镇只能靠附近的村庄供应,冬天就更少了,如今有了这样的蛋筐,甚至冬天也有蛋源。 花成方当上小管事以后,一个月工钱涨到了一两,日子还算不错。 他爱吃两口酒,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说实话哪儿哪儿都是钱,别看当了个管事,只是瞧着体面而已,两个儿子以后要娶妻,可不得早早攒钱。 因此他有时会在外面干点别的活,多少赚一点,眼下有个路子,自然要好好动脑子做起来。 就算一个鸡蛋从当中只挣一文钱,两百个就是二钱了,要是一个月弄五百个鸡蛋,就能顶半个月的工钱。 裴厌揣着六钱碎银也挺高兴,碎银子加起来有一两了,顾兰时要是看见,一定美滋滋的。 不止是银子,他和花成方说定了,冬天肯定会在他手里收鸡蛋,倒腾运去府城,赚那些个大户一笔。 至于平时,就按镇上的市价来,不会叫他吃亏,自己人,有钱一起赚当然最好。 第209章 半上午,窗子开了条缝透气,孩子吃了乳果又睡了,顾兰时轻手轻脚下炕,站在屋里抻抻胳膊晃晃腿。总是在炕上躺着坐着,胳膊腿早就闷得慌了。 乡下人走动惯了,也结实,养了这几天,他身上不再疼,每天吃喝进补都跟得上,倒没别的不适。 天晴好,外头太阳挺大的,就是有风,不能去院子。 顾兰时想起什么,走到房门口探头朝外面喊:“周姐姐,看看葡萄怎么样了。” 周淑云在木架前拍被子,今儿太阳好,她已经把顾兰时的裴厌的被子抱出来晒,自个儿的被子晒在另一个木架上,多见见太阳,夜里盖着暖和。 “好。”她答应一声,把手里的藤拍子放在一边,出门往东边走,站在葡萄架底下往上瞅。 今年结葡萄了,只是还不到盛期,零星七八串而已,也都不大,再往后,葡萄就一年比一年盛了。 有几串藏在葡萄叶底下,葡萄粒渐渐变黄变红变紫,只一串上,就能看到好几种颜色,漂亮极了。 瞥见一抹紫红后,周淑云拨开几片叶子,露出来的一小串葡萄还没她整个手大,已经全红变紫了。 她垫脚伸长胳膊摘下,哪怕不是自己吃,眼里也透着欢喜,葡萄可不多见,外头卖得贵呢,瞧瞧,长得可真好看。 “兰哥儿,有一串,全都紫红了,我给你摘了。”周淑云一边走一边高声说,到灶房门口时直接舀了半瓢水冲洗。 正在屋里伸腰抬腿瞎动弹的顾兰时一听,连忙放下右脚,走到门口等待。 周淑云端着碗过来,笑着递给他。 葡萄刚结出来的时候,顾兰时每天都要去看看,盼啊盼,总算盼到能吃的时候。 碗里的一串葡萄不大,也就十来颗的样子,粒粒紫红圆润,带着些许水珠儿。 顾兰时摘下一粒,捏在两个指腹间,眉眼含笑,他另一手端碗,不好剥皮,于是直接递到唇边一咬,手指轻捏,一吸吮,饱满的汁水流入口中,果肉软而细腻,酸甜可口。 指间只剩紫红的葡萄皮,流淌下汁水,指腹轻捻,渐渐变得粘黏。 “周姐姐,你也尝尝。”顾兰时把碗递过去,他忍不住舔一下嘴巴上的汁水,心中满是欢欣雀跃,只可惜裴厌这会儿不在。 周淑云原本抬脚要走,被子还没拍完呢,看一眼伸过来的碗,她喉咙动了动,笑着伸手摘了一粒,说:“那我也尝尝。” “多拿俩。”顾兰时说道,今年结了好几串呢,后面熟了还能吃。 “不了不了,我还忙呢,你坐屋里慢慢吃。”周淑云一边说一边剥皮,往嘴里一塞,眼中笑意更甚:“哎呦,可真甜。” 她砸吧着嘴里的肉和汁水,转身又去干活,尽管味道很快就淡去消散,她拿起藤拍子拍棉被,依然很高兴。 屋里,顾兰时听到谷场上刘大鹅干活的动静,一想算了,和周姐姐还能说说话,刘哥毕竟是个汉子,回头再有熟的,让裴厌给他一些就行。 有风吹进来,他关上房门,先看一眼炕上睡觉的孩子,星星脸蛋红扑扑,睡得正香。 他坐在桌前,一连吃了好几粒葡萄,酸酸甜甜的,怎么吃都不腻。 * 太阳爬到头顶,裴厌才回来,今天在镇上多转了一会儿,运气不错,回来没剩多少东西。 一进屋见顾兰时抱着儿子玩耍,他笑着把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钱袋,说:“吴叔给了一块羊肉,我放灶房了,油酥饼也买了,这是山楂糕。” “饭都做好了,晚饭再吃羊肉,到时我让周姐姐切了片,煮汤热乎乎的,正好和油酥饼一起吃。”顾兰时见他伸手,就把孩子给他。 裴厌小心翼翼抱着儿子,低头和星星对视上后,忍不住弯起唇角。 孩子又看向别处,嘴里咿呀轻哼了两下。 顾兰时笑眯眯说:“今天周姐姐摘了一串葡萄回来,不大,给你留着呢,等下尝尝。” “嗯。”裴厌抬眼看他,说:“鸡蛋只剩三十几个,卖了五百多。” 顾兰时眼睛亮了一瞬:“只算五百个整,一两五钱。” 裴厌看见他神色,笑道:“满打满算,今天二两有余,菜价便宜,不少人又要饶头,卖到最后太阳大,叶子菜都蔫了,我就多给买的人抓了两把,当贱价卖了,多少换几个铜子儿。” “卖完就行了,家里还有那么多菜呢,再拉回来不值当。”顾兰时很是赞同。 裴厌一边拍着儿子哄,一边说:“今天碰到了花二哥,他坐船去府城,看见做的蛋筐,就要了二百枚鸡蛋,连同筐子一起给他,他说府城那边蛋价高,一个四文钱,他倒腾从中挣一点,给咱们算的是镇上市价,三文。” “他能从其中赚到,心很热,说过段时日会来,等他在府城那边找好路子,到冬天把屋子烧起来让母鸡下蛋,到时候拉去府城卖高价。” “府城比镇上人多,富贵人家也不是咱们镇能比的,我估摸着,冬天鸡蛋不愁没人买。” 顾兰时坐在炕沿认真听完,末了语气惊喜:“得亏咱们今年盖了新屋子,能养的母鸡更多。” “嗯。”裴厌也高兴,又道:“今年冬天,鸡蛋就不散卖了,都留着,不然恐怕不够。” “酒楼酒馆是老主顾,就算要的不多,也得先给他们留些,若花二哥那边没要完,往高府那边转转就行。” “这样好。”顾兰时笑眯眯的,从碗里捏了一粒葡萄,剥了皮举高。 裴厌低头吃进葡萄,眉宇舒展柔和。 “怎么样?”顾兰时自己又吃了一粒,满心喜悦。 裴厌咽下后说:“好吃。” “我也觉得,等明年,葡萄肯定结的更多,到时候管饱了吃。”顾兰时光是想一想,就被葡萄藤上一串串紫红饱满的葡萄馋到。 裴厌笑了下:“行,给你当饭吃。” “吃饭了。”周淑云端着饭菜进来,顾兰时连忙把炕桌挪好。 菜齐碗筷摆好后,裴厌看一眼怀里的儿子,只得先放回炕里。 小星星躺在那里,顾兰时解开了襁褓,他伸出小手,小脚也动了几下,像是高兴了,又咿呀两声。 饭后,顾兰时没事做,把钱袋倒空,数今天的钱。 碎银子一两三钱,余下全是铜板,拢共八百三十五文。他剪了麻线穿钱,今天卖钱的大头是鸡蛋,果然这样的金贵东西赚钱多。 周淑云洗锅碗,刘大鹅煮猪食,裴厌能歇一歇,他坐在炕沿,又把小星星抱在怀里。 数钱的事有顾兰时一手包揽,他在旁边看着就行。 星星小手挥动,抓住了他衣裳布料,小小的手指头还挺有劲,裴厌脸带笑意,低头又看一眼儿子。 星星瞳仁很亮很黑,唔呀发出稚嫩的声音。 后知后觉,裴厌想起自己脸上的疤。 因为这道痕迹,村里不少孩子见了他都会躲,只有顾满几个同他熟了之后才不怕。 小牛儿会坐在他怀里,那是被吃的吸引,小胖墩明显很喜欢吃。 至于星星,他目光一顿。 孩子出生才十天,据老人说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少,若从小见惯了,应该,不会怕他。 裴厌听着顾兰时数钱的动静,心中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他不是自寻烦恼的性格,很快就将这件事放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顾兰瑜在院里推土砻脱谷,今年收成不错,这两天舂了些新米,先紧着自家吃了几顿干米饭。 他在前院忙,竹哥儿和花惜霜在后院铡草喂牲口和鸡鸭。 不一会儿,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向门口,顾铁山和苗秋莲回来了。 苗秋莲推开院门,让顾铁山牵着驴车先进来,自己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挽袖子,说:“鸡喂了?” 自打裴厌送鸡蛋,她和顾铁山不用往镇上跑了,裴厌自会过来拿,照着市价先把钱给她,才拉去镇上。 顾兰瑜笑道:“喂了,双儿和竹哥儿都在后头呢,牲口估计也喂了,娘,东西取了?” “那就好。”苗秋莲笑着说:“取了,你看看。” 她走到儿子跟前,从怀里掏出块红布,打开是一个银质长命锁。 顾兰瑜停下手里的活,拿起看了眼,正面刻着长命富贵,另一面则是莲花和蝠纹等吉祥花样。 这是给星星打的长命锁,过几天就满月了,得给孩子挂上。 “好着呢。”顾兰瑜笑道,又把长命锁放回他娘手里。 “那就行。”苗秋莲进屋,把东西藏好以后,脚下不停,进灶房忙去了。 没多久,又有驴车在院门口停下,顾兰瑜以为是裴厌,抬头正要喊人,不想却是花成方。 “二哥。”他连忙迎上去,接过花成方拎着的点心包和酒水,又朝灶房喊:“娘,我花二哥来了。” 苗秋莲用襜衣擦擦手,出来笑道:“成方来了,快进快进。” “婶子不用多忙,我不过闲转坐坐。”花成方笑道。 顾兰瑜朝后院喊了两声,花惜霜出来,见是她二哥,圆脸上全是笑意,忙前忙后倒茶端水。 苗秋莲从房里端了果碟瓜子等好几样东西,顾铁山也来陪坐。 竹哥儿打个照面,喊了人就进房去了,没有在外面多留。 花成方寒暄几句,便问到后山的事,他这次回来,同府里告了假,只有一天的工夫,不好多耽误。 见顾铁山面露疑惑,他笑着将上次在镇上碰到裴厌的事大致说了,没细讲。 牵扯到钱财,和裴厌之间透底没什么,毕竟要倚靠这个路子。 顾铁山明白了,就让顾兰瑜带他过去。 两人走之后,苗秋莲一琢磨,笑道:“这回好了,鸡蛋都卖到府城去了,头先还觉着费那个钱起新屋做什么,果然还是姑爷看得远。” 第210章 花成方之前来小河村,只在顾家坐坐,没来过后山,一进门看见大大小小的菜叶随风晃动如绿浪,不由感到惊讶,这地界,远比其他人家大多了。 三只大狗膘肥体壮,毛顺油亮,喂得极好,见着生人很警惕,直到主人出来,才散开到别处。 “花二哥。”裴厌笑着将人迎进门,接过点心包和酒水放在桌上。 顾兰时一听来了客,他不便出去见人,只在屋里喊了一声二哥来了。 花成方刚才在路上听顾兰瑜说了,他刚生产,不方便出来见外客,便在外面答应一声,转而和裴厌说起话。 那两百个鸡蛋因路远,还是磕碰了一些,花成方从中赚到一钱多,心中干劲十足,要不是府里之前忙,不好告假,不然早几天就回来了。 “这回卖给了主家,又同厨子吃了两回酒,打点了一番,昨儿他告诉我,府里该采买鸡蛋了,这不,今天我告了假,赶着就来了。” 裴厌问道:“二哥这回要多少?” 花成方十分得意,说:“三百,二百给厨子,余下一百我找了别的路子,照样能卖出去。” “好。”裴厌点点头,又问:“上回二哥坐船带去,鸡蛋可有磕碰?” 花成方说道:“路远,免不了,好在不多,十来个的样子,我捡着还能吃的,拿去灶上叫炒熟,让几个帮厨吃了,好处虽小,到底有些用。” 听完,裴厌思索一下,说:“那这回多带几个,路上磕碰耗损些,运过去要是能把三百整数凑齐,就再好不过。” 他算了算数目:“三筐是二百枚,再加一个大蛋筐一个小蛋筐,七十六和四十八,是一百二十四枚鸡蛋,正好,三百二十四枚,我这边就按三百个算。” 见他如此细心,花成方心里哪能不舒服,还得是自己人。 花成方喝一口茶,笑道:“上回没经验,光想着有格子,不怕磕碰,以后还是得赶慢些。” 裴厌点点头:“是得慢些,我每次拉鸡蛋去镇上,行路都慢,哪怕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都不打紧。” 花成方放下茶碗,说:“这回过来,还有一件事。” 裴厌道:“二哥尽管说。” “等会儿装了鸡蛋我就得走,我想着,这回你跟我一道去,认认路,我在府里,要是忙起来,连假也告不得,手底下的人和活都得盯紧了。” “不怕你笑话,我这大小也是个管事,比旁人更忙些,这回你记下路,我在府城有几个同村的,常常往两边码头跑,以后若府里要鸡蛋,我就托他们来递话,你把鸡蛋备好,坐船送过去。” “至于这船费车钱,也可再商议商议,都是自己人,合伙做生意,指定不叫你吃亏。” 裴厌开口:“二哥说笑了,这有什么难的,你在那边只管牵线搭路,只当你在那边卖,要多少鸡蛋我送去就是,这跟往镇上送鸡蛋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路远些而已,你那边每次都是几百鸡蛋,船钱于赚的这些,不值一提了。” 花成方点点头,确实是这个理,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去一趟不容易,就照你说的,每次送个三四百,府城鸡蛋卖得那么好,就算主家要不完,放在我那儿,找找门路的事而已,就算托人散卖,照样能赚到。” 他那边自有法子,裴厌不再说什么,点头应下,说:“既如此,我这就去装鸡蛋,待会儿一同前去。” “好。”花成方跟着一齐起身,早点装好就能走。 顾兰瑜向来有眼力见,他俩的生意自己插不上话,装鸡蛋还是能帮上的。 三百二十四枚鸡蛋装好,裴厌没有耽误,跟顾兰时说一声,就套了驴车出门。 * 花成方把驴车放回花家,坐上裴厌的车,两人赶到宁水镇码头。 陈三儿的车马摊子在镇外,他俩带着五筐鸡蛋,无法把车放在那里,裴厌看见做卤煮的摊子,过去交谈了几句,就把驴车拴在了旁边空地上。 等他回来,给摊主五文钱就好,和陈三儿看车的价一样。 府城在下游三十里开外,顺水船钱是二十文,等回来,逆水行舟,船钱是三十五文。 坐上船后,没一会儿船夫喊两声就开了船。 裴厌坐过几次船,并不稀奇,蛋筐放在他和花成方脚前,如此方便看着,万一船身摇晃,还能扶一扶。 有人抱着鸡鸭坐在后面,还有带烧饼包子在啃的,书生脚前放着箱笼,无事做手里拿了本书在看。 小孩嘟嘟嘟吹泥哨,吹了一阵子后,吵的舱里人头疼,不免生出一阵抱怨,带孩子的夫郎便把泥哨夺了过去,孩子哭闹起来,挨了他阿姆一个嘴巴子立刻消停了。 顺水但没顺风,船没有行的飞快,而且中途还在两处码头停靠,又等了一会儿客,如此不免耽搁,第三次停下来的时候,花成方说一声,到地方了。 船舱里人多,一个一个出去,裴厌还没出来,就听到外面嘈杂不已,远比宁水镇码头热闹。 一下船,见他俩腿边放着大小五个竹筐,就有好几个拉车送货的招呼询问,花成方找了个熟悉的,他俩不坐车,跟着走,只把蛋筐放上去,送单程需十五文。 那汉子拉了个驴车过来,殷勤帮把竹筐放好,他帮花成方拉了好几次东西,因此知道地方,就先走在前面。 裴厌叮嘱之后,他嘿嘿笑两声,不再着急,让毛驴慢些走。 花成方边走边说:“郑宅在城另一边,再加上运货,以后你就找他,照着十五文的价,肯定不吃亏,旁人你不熟悉,要价比这高。” “嗯。”裴厌点点头。 府城的街道宽又长,两边各种店铺更多,客栈酒楼更是宽阔大气。 行人络绎不绝,挑担的背篓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旦路过卖吃食的摊子和馆子,各种味道飘来。 裴厌留了心,发现一条街走过,肉铺就有好几家,这边和宁水镇一样,肉卖得很好。 花成方一边走一边指着各种铺子说两句,又告诉他城里各个市集都在哪个方位。 裴厌听得认真,该记的都记了下来,问道:“二哥,这边生猪价你可知道?” 花成方说:“近来应该在十二文。” 还真的是比宁水镇高一文,镇上生猪是十一文。 “冬时和年节前,是不是也比咱们那儿高?”裴厌又问道。 花成方笑道:“那是自然,有时高两文呢,怎么,想来这边卖猪?” 裴厌没有隐瞒:“嗯,卖猪不怕颠簸,不用坐船,赶车就行。” 花成方点点头:“是有人从各个下镇赶猪收猪来卖,家里养了多少?” 裴厌大步跨过地上一片污迹,说:“十头,差不多能卖了。” “这么多。”花成方有点惊讶,笑:“你这又是鸡又是猪的,真真有魄力。” 裴厌也笑了下,说:“田少,地里刨不到,只能想别的法子,真算起来,田里活不多,还算忙得开。” 街上人多,驴车停了下来,对面的牛车和一小撮人群擦过之后,拉车汉子继续往前走。 他俩也在后面走走停停,花成方指着北边说:“猪市在那边,顺着昌隆街往北,看见个茶馆,再往前,往西边街上拐,过去就能看见了。” “好。”裴厌应道。 走路没别的事,花成方闲聊道:“家里老母猪一年下几窝?” “一窝,就一头母猪,秋天配,开春下。”裴厌又说:“刚养两年,才摸顺养母猪的事,一年一窝,稳当些。” 花成方点点头,确实,一年两窝的话,第二窝早一点,差不多在初秋下,只有两三月的草盛期,深秋以后吃的就少了,一年养两窝的,都是好手在做。 再说了,裴厌家里人少,算上长工才两个壮劳力,两窝确实太紧凑。 花成方想了一下,说:“十头这么多,留两头,到明年开春来卖,那会儿的生猪价也好,十三文是常事。” “寻常庄稼人养猪,不过喂一两头,为贴补家里,过年也好过日子也罢,多半都在年前出猪,年后大猪就少点,只有那些一年养两窝的老手在卖。” 他又补道:“这两年我在府里干活,家里的事不大管,这些不过是从别处听来的,你听听就行,到明年开春,我也帮你留意留意,若是可行,以后想卖猪了,就能过来这边。” “行,二哥我知道了。”裴厌笑着应道,这话也在理,哪里价钱高往哪里跑就行了。 说着话,郑宅到了,拉车汉子熟门熟路往后巷子走,裴厌跟上,视线四下望了望。 第211章 郑宅后巷子挺长,两边住了不少人家,离郑宅后门近的几户,多半是府中人。 花成方喊后门小厮来搬东西,又掏了十五文给车夫。 车夫牵着毛驴走得很快,脚力很好,天还早,他要去码头再拉拢几趟生意,也就这一趟运的是鸡蛋,不然要是拉别的货物,早就送到了。 “贵子,来。”花成方笑道:“这是我妹夫家兄弟,叫裴哥就成,以后他来送东西,你只管去找我。” 叫贵子的小厮年纪尚小,但一副笑嘻嘻的机灵样,上来就是一声裴哥,看着竹筐说道:“花管事又弄了些鸡蛋?” 花成方笑骂:“干你的活,去,看着他们,叫手脚稳些,别撞了,再把我屋里那三个筐子拿来。” “好嘞。”贵子满口答应,转身抱起地上最后一个竹筐,转身进门了。 “府里规矩大,不好带人进去,且等一等。”花成方说着,从怀里摸出荷包,取了大小九钱碎银。 “这是自然。”裴厌没有半分扭捏,笑着接过揣进怀里。 两人又说几句话,商量下一回的数目。 不一会儿,贵子把三个空竹筐送来,知道花成方忙,裴厌道一声,没有多待,拎起筐子就走了。 巷子里有不少孩童在玩耍,好几个男娃娃手拿木头削的小剑小刀“打仗”,女孩儿和双儿有的翻花绳,有的手里拿了彩纸翻折,半个鸡蛋壳上描了红色黄色的图案,应该是大人给做的,正在争执谁的更好看。 还有摇铃铛、玩草编蝈蝈的,一个小竹球被踢来踢去,骨碌碌滚向裴厌脚前。 竹球绑着彩绳,里面应该放了铃铛,一滚动就发出铃音。 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汉子着急不已:“踢过来踢过来。” 于是裴厌用脚尖将竹球踢了过去,铃音随着滚动而响,不知是不是玩得太久,还是铃铛里进了土,声音闷闷的。 孩子个头矮,目光落在滚来滚去的竹球上,四五个都没抬头看,只知道是个大人,至于长什么模样,根本没工夫去看,不然竹球就落到别人脚下了。 得了钱,家里攒的鸡蛋没剩几个,裴厌心情很好,即便和这些小孩不认识,眼中还是泛起一抹笑意。 有小孩手里拿着彩纸做的吉祥轮,风一吹,呼啦啦就转起来,还有吃糖人的,不舍得一下子吃完,舔着吃,引得旁边小孩羡慕地流口水。 玩着玩着就有吵起来的,甚至打了起来。 小孩子之间的打架,不过我推一下你你推一下我,随即放声大哭。 天幕湛蓝空旷,巷子里吵吵嚷嚷,风拂面而来,裴厌大步跨出巷口,往码头方向去。 * 东屋。 顾兰时坐在椅子上绑竹片格子,地上有不少碎稻草,星星睡着了,他闲着没事,就让周淑云把东西拿进来,自己干干活。 鸡蛋更多了,别的地方好说,往府城送的话,每次都得放几个竹筐在花成方那边,还是多做几个。 周淑云在院里洗尿布,大人的衣裳还好,几天洗一次,孩子天天拉尿,就得天天洗。 裴厌牵着驴车进来,正在劈柴的刘大鹅上前解驴车,有他帮忙,裴厌就没管,只把车上的东西拎下来。 三个空竹筐放在屋檐下,裴厌拿着手里的东西往东屋走。 “回来了。”顾兰时说着,一抬头就看见他手里的吉祥轮和风车。 八角风车的杆子是用秫秸做的,很常见,风车则是用红绿彩纸相叠而成,随着人走动带起的微风而缓缓转动。 “八角的。”顾兰时起身,笑眯眯接过,说:“我小时候玩的是四角,多是红色,两种颜色的少。” 他说完,就对着八角风车吹一口气,风车转快了。 “在府城买的。”裴厌又把吉祥轮递过去。 吉祥轮木制的长杆子上有七八个彩色风轮,颜色更多,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其实和风车很像,都是风一吹就转起来的东西,但风轮外面是用竹条围的圈,更像轮子,因此常常叫做风轮。 “可真亮。”顾兰时很高兴,说:“星星醒来就能看见了。” “嗯。”裴厌面带笑意,从怀里掏出碎银子:“一共九钱。” 顾兰时两手占着,原想多玩一玩,又看见银子,立即把风车和吉祥轮放在桌上。 “今天去府城,船钱来回五十五文,在码头给了卖卤煮的五文钱,让帮忙看车,花了六十文。” 裴厌摸了摸茶壶,见热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站在桌前一口气喝干,放下茶碗又说:“从府城码头到花二哥在的郑宅,他花十五文,雇了辆驴车把鸡蛋拉过去,以后我要是坐船去,来回一趟得七十五文。” 他俩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外头狗叫鸡鸭咕咕嘎嘎,还有劈柴洗衣的动静,星星听习惯了,偶尔梦呓几声,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很熟。 顾兰时一边听一边把箱子打开,从底下翻出钱袋,说:“七十五文,不算少了,拿一钱来算,今儿赚了八钱。” 这么一说,他又笑道:“去一趟就有八钱,其实还不错,又不用到处跑着叫卖。” “嗯。”裴厌又倒半碗茶,这次喝的慢,说:“坐船顺水,去府城比赶车快,虽有水浪晃动,倒也还好。” “要是花二哥那边不急的话,回头再送鸡蛋,一路是官道,遇着颠簸处慢些就行,我先试试赶驴车去,只是去的路上慢,回来就无所谓。” “坐船时我看了,没什么急浪,还是稳当的,要是赶车慢的话,还是坐船去。” “因今天有船钱这些,又是我去送,不用花二哥跑,我俩商量了,以后送多少是多少,给钱按数目来,只要路上折损不大的话。” 顾兰时把九钱碎银放进钱袋,最近生意好,卖菜卖鸡蛋攒了好几两的碎银,闻言抬头:“是得这样,你到时送去了,先打开看看,要是磕碰的不多,十来个都不打紧,要是觉得过不去,那就减一些,只要咱们有的赚就是了。” “嗯。”裴厌点头赞同,他也是这么想的,说:“虽说花二哥是为了挣钱,咱们也借他的路子,把鸡蛋卖出去,今天他提了句,冬天送鸡蛋的话,从他手里过,他最少会给十三文。” “十三文?一个?”顾兰时手一顿,颇有些惊讶。 “嗯。”裴厌笑道:“去年冬天,在镇上八文九文,八文居多,他说府城冬天很缺鸡蛋,那些个大户人家不差那几文,讲究又多,各式饭菜备浇头点缀,是少不了的。” “我没问他自己卖多少,十三文,对咱们来说是高价了,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府城那么多大酒楼大饭馆,原想冬时去找找门路,想想冬天鸡蛋只那些,还是先把花二哥这边顾好。” “嗯。”顾兰时点点头,脸上不由带了几分喜悦。 裴厌喝够了,不再倒茶,说:“既然府城价钱这么高,入冬后,就不往高府去送了,镇上顾好酒楼和酒馆就成。” “今年在屋里养多少母鸡?”顾兰时把钱袋塞回箱底。 “三十只,再多估计不行。”裴厌说道。 顾兰时锁好箱子,按着去年冬末的经验嘴里算起来:“如今也算养顺手了,要是两天下一个蛋的话,一个月差不多有四百、四百五十枚。” “不说多的,一个月应该有四百枚鸡蛋,给镇上馆子留一百多顶多二百,我估计都要不完,按一百二预留,就能往府城送二百八十个。” “十三文一个的话……二百是二两六钱……” 他眼睛不由自主往上瞥,刚算出来,裴厌就开了口:“差不多三两六钱。” 五十个鸡蛋六百五十文,三十个三百九十文,顾兰时还是坚持掰着手指自己算完,说:“前面九百文,后面一百四十文,拢共一两四十文,不算四十文的话,正好三两六钱。” 他分开算小数目算的清一点,虽然慢一点,但心里明白,不会自己先糊涂。 “再加上送去镇上的,一个月少说四两银子。”顾兰时抬眸,眼睛闪着光。 裴厌笑了下:“嗯,四两是稳的,应该还要多一点。” “船钱都不算什么了。”顾兰时满足叹息一声。 去年天冷之后卖鸡蛋,最开始烧炕喂养不熟悉,一个月赚一两的时候都高兴得不行,今年一个月要是有四两的进账,三个月就有十二两,别说伺候母鸡,让他把母鸡供起来都行。 两人乐了一会儿,顾兰时揉揉脸,不行不行,钱还没到手呢,就这么得意忘形,等冬天卖了钱后再高兴。 “明天我去镇上卖酒和肉,还要什么?”裴厌在他刚才坐的椅子坐下,顺手把竹片格子拿起来缠线。 顾兰时想了一下,说:“肉、鱼,鸡鸭各买一只,山楂糕颜色亮,买上一大包,要足够摆碟的,梅花酥样子好,也买上一大包,还有蜜饯果脯,你看着买两样。” “熟羊肉呢?”裴厌问道。 “行,买上一块。”顾兰时顿一下,说:“酒水记得买好的,再买两坛梅子酒,这个偏甜口,娘和姐姐嫂嫂都能喝。” “嗯。”裴厌记下。 “别的好像没了。”顾兰时在他旁边坐下,又道:“骨头记得买几根,席上能做汤,顺便喂大黑它们吃点带肉的,也叫它几个沾沾光。” 裴厌笑着点头:“好。” 他俩所说,正是三天后孩子满月酒的事。 真是盼星星一样,星星总算来了,满月酒自然不能马虎,他们家人少,算上小的才三口,又没别的亲戚,只有岳家人来。 虽不如那些大户人家办酒宴豪气,也能买些酒肉回来,让自己人吃好喝好。 第212章 十月初六,天不是很好,昨天下了雨,一大清早,顾兰时醒来,感受到秋凉之后,颇有些担心行路的事。 裴厌给他端了盥洗的热水进来,说:“雨停了,就是路泥泞,秋意也爬了上来,外头冷,你早上还是别出去。”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树叶没有那么绿了,一场雨下过,仿佛一夜之间褪了些许颜色。 顾兰时先漱漱口,吐掉以后说:“路不好走,爹娘和哥哥他们离得近,大姐姐和二姐姐要是来不了也没什么,一路踩着烂泥来,鞋子裤子都要被弄脏。” “嗯。”裴厌点头,给他拿了装青盐的小罐过来。 前几天去镇上买酒肉,他顺便买了洁齿的青盐,还有一小盒澡豆子,比野澡珠香,顾兰时兴冲冲的,说等出了大月子,一定要洗个大澡,试试澡豆子。 星星醒了,睁开眼后听到声音,扭头去看,他没有出声,直到发现没人来抱他,哇一声就哭了。 “我来。”裴厌笑道,他已经在外面洗过了。 顾兰时嘴巴里含着水,点点头没有管。 裴厌抱起儿子,拍着哄了一阵,星星渐渐止住了哭泣。 在灶房忙的周淑云听到孩子哭声以后,赶忙洗了个乳果扎开,过来见门半开,她笑着进来,说:“天凉,我把白汁子倒进小碗,已经煨着了,稍等等就端来。” “好。”顾兰时应一声,擦了脸把布巾搭在木架上。 周淑云没走,说:“刘大鹅正在剁鸡块子,等下我就去炖上,肉是切成肉片子?” “人就是少,也得分两桌,五花肉片子切两碗,到时用辣子炒了,周姐姐,再把那条腊肉切一些,和笋片炒。” “菜无论荤素,都要够两碗的量,尽量多些,剩下都不怕。”顾兰时边思索边说,又和她商量几句,席上该做的菜便敲定了。 想起热水里放着的乳果汁子碗,周淑云几乎小跑着赶去灶房拿,端起已经热了,顺便给顾兰时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裴厌抱着孩子坐在炕边,见星星扭动身子,他帮着找好舒坦的姿势,顾兰时站在一旁,用小木勺舀了一小勺白汁子,吹两下喂过去。 前天就有点冷,乳果切开后热了才给星星吃,星星一开始还不习惯木勺,到今天已经很会吃了,小嘴巴张开,喂进去后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嘴巴又张开要吃。 见儿子吃的这么起劲,裴厌眉眼含笑。 “星星真厉害。”顾兰时一边喂一边笑眯眯夸。 孩子吃饱之后,裴厌出去忙了,顾兰时吃完包子,抱着儿子在屋里玩耍,给他转风车和吉祥轮。 星星已经能注意到亮丽的颜色,大眼睛盯着被吹转的风车看。 灶房门口,裴厌转着看了一眼,周淑云已经把鸡块倒进锅里,手上忙不开,就让刘大鹅给她抱了一抱柴火来。 鸭块昨天已经蒸好,今天上锅热一热就行。 昨天裴厌和刘大鹅已经把杀鸡宰鸭这些见血的活干了,省得让客人看见一地毛和血。 今年新养起来的十一只公鸡吃得差不多了,还余一只健壮的公鸡,这只公鸡认人不乱啄,红冠彩羽,站在鸡窝上面打鸣的时候,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倒叫顾兰时和裴厌舍不得杀了,时不时还会把它放出来,让在菜地和前院小菜地里溜达捉虫。 夏天那会儿各种虫物多,好在种菜前裴厌弄了些药草磨粉,撒进土里,没有害虫灾,蛐蛐蚂蚱也有,他俩隔几天就会放二三十只母鸡和公鸡一起刨土捉虫。 大黑很聪明,不会让鸡啄菜叶子吃,母鸡放的多以后,它赶着灰灰和灰仔一起看管,就算依旧有菜叶被啄,也没有太大损失。 灶上的事有周淑云,裴厌不再管,到后院铡草喂猪和驴去了。 * 顾兰玉和顾兰秀一同进门,顾兰时惊喜万分,原想着两个姐姐该不来了,路上那么难走。 苗秋莲离得近,半上午就先领着竹哥儿和花惜霜,等张春花和李月来了后,让她俩去灶上帮帮忙,毕竟是外孙的满月酒,就算雇了人在做饭,那么多菜呢,不能马虎了。 星星已经穿上新衣裳,顾兰玉和顾兰秀一进门,就把做好的虎头帽虎头鞋给小外甥换上。 因星星没睡,小胳膊小腿扑腾不停,一看就有劲,大眼睛黑亮漂亮,比刚生下来时胖了也白了,不再红扑扑皱巴,十分惹人喜爱。 顾兰时把他抱在怀里,不断有人接过去抱一会儿。 星星今天很给面子,谁抱都没哭,睁着大眼睛到处乱看,时而用小手把虎头帽抓歪,嘴里咿呀咿呀,不知在说什么。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方红花进门时,看见曾外孙,乐得直夸模样俊。 竹哥儿可稀罕小星星了,一直听的乳名都是什么狗儿驴儿的,星星这个名儿一出来,简直像朵花一样,分外好听。 只是大人要抱,他插不上手,遗憾在旁边看着。 星星有和顾兰时相似的地方,但更多还是像裴厌,尽管才一个月大,已经能看出漂亮的眉眼。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顾兰瑜告诉他的那些闲话,说裴厌小时候其实长得可好看了,满村都找不到他那么俊秀的小汉子。 顾兰时和裴厌成了亲,他也曾疑惑过,长得那么凶,哪里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再说了,没事盯着哥夫像什么样子,因此不大留心,见惯了之后,也不觉得裴厌凶恶了。 谁知眼下越看星星,越叫他觉得那些闲话是真的,这小模样,长得那么像裴厌,或许裴厌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竹哥儿自己坐在那里吃蜜饯干果子,一边暗自琢磨,末了赞同似的点点头,只觉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想什么呢?”顾兰秀一戳他脑门,只觉好笑,幺弟从小就这样,她总觉得呆头呆脑的,小脑瓜里头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竹哥儿哪能说自己在想这些,笑着糊弄过去。 “真是,怎么就会傻笑。”顾兰秀说完,就看见她娘瞪了她一眼,于是笑着摸摸竹哥儿脑袋不再说他傻了。 都是自己人,吃饭喝酒都没瞎客气。 昨天下雨,裴厌没让刘大鹅回去,今天跟着一起吃酒。汉子在堂屋摆了一桌,顾兰时和其他人都在屋里。 苗秋莲给外孙挂上长命锁,说了几句吉祥话,有了这长命锁,他们星星就能平平安安长大。 人多,外头还有划拳声,星星睁着眼睛到处乱瞅,瞧着有点懵。 客来时高高兴兴,走时酒足饭饱,即便路难走,也不妨碍好心情。 裴厌送完客后,见刘大鹅还在,菜肉都有剩的,就让他拣几样送回家,尤其有肉的,至于没剩几筷子的,就不要带了,太寒碜。 刘大鹅今天跟着喝酒吃肉,本就很满足,一听还能给家里拿些,心中又腾起千恩万谢。 周淑云便拿碗给他折了几样菜,让用竹篮提回去了。 “周姐姐,拣没打动过的吃,锅里不是还有鸡汤,趁热舀一碗,暖暖。”裴厌又嘱咐周淑云两句,让她也挑好的去吃。 顾兰时没沾酒,梅子酒也没喝,见裴厌进来,眼睫微垂,抬眼蒙了一会儿才定定瞧着他,他就知道是喝多了。 “擦擦。”他拧了热毛巾递过去。 裴厌没说话,坐在炕沿擦脸擦手,腰背微弯,不再直挺,渐渐的,放松下来之后,他眼神越发迷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微醺。 “漱漱口。”顾兰时又给他递半碗热茶。 裴厌依旧照做。 顾兰时笑着说:“行了,脱鞋,上炕躺着,睡去吧。” 裴厌依言,像是刚才还撑着的醉意一下子涌上来,躺下后就闭眼睡了,不声不响,不吵不闹。 见他连衣裳都没脱,顾兰时只得上前,又喊他起来,帮忙脱掉外裳,又给盖好被子。 转身想把门窗关好,省得冷风从缝里钻进来,不想手被拉住。 “你不是醉了?”顾兰时笑眯眯问道,他有点好奇,不知道裴厌会说什么。 “嗯,是醉了。”裴厌没有他想的那么醉醺醺,甚至声音听上去很清醒。 “那你不睡觉做什么?”顾兰时又问,眼中笑意不减。 裴厌看着他,说:“一个人睡不着。” 他盯着顾兰时,顾兰时看着他,最后笑一下,说:“外头风大,我去关门窗。” 裴厌这才松手。 门窗闩好后,顾兰时也脱了鞋和衣裳,钻进熟悉的怀抱。 尽管没喝酒,听着男人轻而绵长的呼吸,叫人安心的怀抱几乎像火炉,热而温暖,睡意渐渐涌上。 第213章 过了十几天,顾兰时总算能出来走动,只是天渐渐冷了,晌午太阳再热,一早一晚都凉,尤其在这山脚下。 他额前到后脑绑了一条浅碧的抹额,颜色不张扬却也不沉闷,收了边绣了几针花样,不算很精致,用来护住额前不受风正好。 院里,裴厌和刘大鹅正在装车,六筐鸡蛋正好四百个。 昨天去镇上卖了二百多鸡蛋,下午有个花家村的汉子在村里问了方向,过来替花成方递了话,说让今天送鸡蛋过去。 想着府城远,这不一大早就拾掇了。 顾兰时送他出门,叮嘱道:“路上慢些,别赶太急,要是渴了饿了,碰见茶棚就进去歇歇。” 从宁水镇往府城去的路上,会经过两个沿路搭建的茶棚,毕竟路远。 “嗯,我知道。”裴厌应一声,边走边说:“我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若是晌午还没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估摸就在路上吃了。” “好。”顾兰时点点头,他给裴厌的荷包里装了二钱碎银还有六十文铜钱,足够对付路上的吃喝。 一出院门,裴厌说道:“行了,外头冷,回屋去,等太阳大了再出来。” “那你自己留心。”顾兰时依言不再往外走,确实冷呢,还有白色薄雾未散,等会儿星星醒了要抱起来喂乳果,雾气露水打在身上,容易凉到孩子。 * 即便官道,也有下雨过后碾出来的许多车辙印,并非一路都平缓。遇到颠簸处,裴厌就下去牵着毛驴走,慢是慢了些,胜在稳妥。 秋意浓了,风一吹冻得慌,不少行人都缩着脖子。 这两天该把母鸡挪进屋里烧炕了,前几天他就发现鸡蛋没有前段时日那么多,一天下来只有五六十枚了。 只是新屋周淑云住着,她还得待大半个月。 毛驴很乖,随着裴厌的脚步慢下来,尽管如此,地面的起伏依然让板车有颠簸。 裴厌边走边想,如今天黑得早,刘大鹅吃完饭还要喂猪喂鸡,最近没怎么回刘家村,周淑云不能挪到西屋去,这样的话,只能让她和顾兰时住几天,至于自己,就到西屋去睡。 土炕再怎么,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如此,新屋就能腾出来。 这几天镇上的蛋价已经涨到四文钱,天一冷,价钱说涨就涨了。 府城要是五文,卖给花成方的话,实际他赚的还是四文一个。 半个月攒下来,家里鸡蛋多,多个路子把东西清完,不必到处吆喝,总之不会亏就是了。 路重新变得平坦,想了想,裴厌没有坐上车挥鞭子,继续牵着毛驴慢慢走,行军打仗时走的路比这更快更多,因此行路对他来说没什么难的。 * 府城。 太阳爬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甚至晒得不少行人和做苦力的汗流浃背。 这回没走码头那边的路,一进城门,裴厌思索一下,按着上次的记忆往郑宅方向走。 他记性好,方向也强,以前来过几次府城,因此心里头有眉目。 走着走着,就到了上回和花成方路过的街道,离郑宅近了,他沿着街道慢悠悠往前,不慌不忙,时而看看街边卖的各种东西。 星星太小,糖人糖葫芦什么的吃不了,点彩绘画的面人倒是能拿在手里玩,就是不知道喜不喜欢。 看到卖风车和吉祥轮的,他想起家里的那两个,实际是顾兰时在玩,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进了巷子后,见后门有人,裴厌上前问话。 贵子不在,但有一个小厮上回搬过竹筐,因此认得他,很快就喊来花成方。 寒暄着抱下蛋筐后,裴厌没有让小厮立即搬进去,打开瞧了瞧,最上面的都还好,他又挪开一层,看了看底下的。 尽管托底和四周都有稻草,今天出门的时候,想着路远,又放了细麸皮,只是一个格子就那么大,还得塞鸡蛋进去,细麸子无法充满,只是填填缝隙。 知道他心细,不过外头人多眼杂,花成方瞅一眼,见上面两层不过零星几个磕破的,想必底下也不会损耗太多,就让小厮抱进去了。 裴厌把花成方拿出来的五个空竹筐放到板车上,随后一起走到人少的墙根下。 “这是二两,你收着。”花成方掏出荷包,给了两锭银子。 “好。”裴厌笑着接过,这是按五文算的。 一路走过来,看见有人卖鸡蛋,他听了一耳朵,又问了好几个人,已经有人卖六文了,还有要价七文的,但买的人都会压到六文。 花成方自己不傻,也没把别人当傻子,他还想稳住这条挣钱的路子,笑道:“市价如此,府里采买的人知道,我不好往高了说,再过一月半月的,鸡蛋稀缺了,到时肯定叫你赚上一笔。” “我知道,二哥。”裴厌点点头,没有太在意这些,已经比他想的四文钱多了。 花成方道:“过十天左右,你再送上二百个过来,如何?” “行,我记下了。”裴厌又道:“那二哥,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忙,就不搅扰了。” “好好。”花成方忙不迭点头,他确实脱不开身。 按着原路返回,车上空了,不再有顾虑。 镇上一个油酥饼三文钱,府城要四文,这还是便宜的,裴厌买了两个边走边吃,垫了垫肚子,扯下腰间竹筒喝了几口水,随后便加快了脚步出城。 再过十天,鸡蛋应该能攒下五六百个,花成方只要二百,给镇上留一二百足以。 裴厌边走边琢磨,心想反正来府城一趟,不如和今天一样,带上四百鸡蛋,先给花成方送去,余下的,远离了郑宅,到府城另一边去卖。 六文钱一个鸡蛋,要多挣一二钱银子。 挣钱的事,谁能不眼热,他一个俗人,自然避不开,心里头不免活泛起来。 至于花成方那边,都是敞亮人,无需太多顾虑,给花二哥送够数就行了,只要不耽误对方赚钱,他吆喝叫卖,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昨天在镇上卖了八钱多,今天二两。 今年夏天因顾兰时养胎,家里各种肉食和零嘴没断过,攒下的不多,但这一个多月差不多赚回来了。 心里带着喜悦,出城门后,裴厌坐上驴车,鞭子在空中甩两甩,毛驴从慢到快,痛痛快快跑起来。 * 周淑云搬进了东屋,而顾兰时给裴厌卷了铺盖,让他抱进西屋了。 鸡屋里,矮炕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 顾兰时站在东边鸡圈外,裴厌和刘大鹅在里面抓母鸡。 这边是新养的母鸡,入秋后下蛋势头很不错,因此他俩打算从这些里头捉三十只。 至于老鸡,已经养了两三年,明年就能慢慢卖老母鸡,等明年开春后看情况,要是下蛋不错就继续下,鸡仔去镇上买就是,还能挑挑公母。 要是下蛋势头不行了,放一些进公鸡的地盘,让抱窝孵上几十只雏鸡,这样一来,就得多孵一点,不然母鸡仔可能不够。 母鸡扑腾着翅膀乱飞,狗汪汪冲着它们吠叫。 顾兰时没动手,只在外面看,帮着记下塞进鸡笼的鸡有多少个。 “那只。”裴厌指着一只肥壮的母鸡说道。 刘大鹅当即去抓,他话少,但干活很放心,其实不用提醒,他知道挑肥母鸡捉。 这边一共就四十六只母鸡,抓完三十只以后,只剩下十六只,动静不小,难免受了点惊吓。 等裴厌和刘大鹅抬着鸡笼出去以后,顾兰时给它们倒了食和干净的水,关好鸡圈门后,把狗也喊走了,省得乱叫又吓到母鸡。 刘大鹅把空鸡笼都拎了出来,裴厌关好鸡屋门,里头已经放好食和水,只等它们自行平息。 “今晚就烧炕?”顾兰时问道,听见孩子哭声以后,匆匆往里面走。 裴厌洗了手又用甩子打干净衣裳,跟在后头进来。 星星流了几滴眼泪,瞧着可怜巴巴的,被抱起后哄了哄,才不再哭闹。 “尿布拿来。”顾兰时抽出孩子开裆裤里的湿尿布。 裴厌叠好后递过去,说:“夜里冷,今晚就开始烧,白天有太阳,没那么冷,这小半月只晚上烧就行了。” “嗯。”顾兰时给儿子塞好尿布,说:“这几天该砍柴了。” “下午就去。”裴厌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小拳头,随即就被那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一根手指。 星星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瞧他,没有一点害怕,他脸上笑容变大。 裴厌想起一件事,说:“要不问问周姐姐,看她愿不愿意继续干,有她在,你只要管好星星就行了,不用多操心。” 顾兰时还真想了下,有周姐姐在,他确实清闲很多,不用洗衣不用做饭,每个月进项挺稳,工钱开得起。 “可家里屋子不够。”他眉头微皱,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腾出一间,杂屋柴房都有东西,再说了,也不能叫人家住破屋子。 如今裴厌和刘大鹅住在西屋,但只是暂时的,他根本没想过会和裴厌一直分房睡。 这话一出,裴厌目光微顿,还真是这样,屋子不够住的,只得作罢:“那还是算了,等以后盖了新院子再说。” 新院子。 顾兰时眉眼弯弯,这是他俩早就商量好的,等攒够钱,就重新起一处院子,是他们自己盖的新家,想想就觉得高兴。 他俩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孩子。星星饿了,原本等人来喂,却一直等不到,小嘴巴一瘪,哇的又哭起来。 顾兰时哄了两下连忙说道:“去热乳果。” 周淑云去买豆腐了,不在家,裴厌拔脚就往灶房走。 第214章 巳时初,太阳暖和了,见外头没有风,顾兰时给小星星裹好襁褓,抱着到堂屋和前院转了转。 发现阳光有点晃眼,他抱着孩子退回堂屋,一边走动一边嘴里噢噢哄,又念叨着和星星说话。 小星星很好带,一般只有饿了或者拉尿了才哭。 他娘时不时过来,给他教了不少养孩子的经验,比如夜里哭闹肚胀该如何,还有各种小病小痛该如何应对。 周淑云也会帮忙,因此星星被照顾得很好,鲜少有哭闹不止的时候。这几天学会笑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小嘴巴一咧,做出笑的模样,顾兰时和裴厌高兴得不行,没事就想逗逗儿子。 苗秋莲养活大了七个孩子,没一个夭折的,实属不多见,满村人都说她运气好,有子女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为这些猴崽子好好长大,没少费心思。 庄稼人忙,孩子多了以后,只能大的带小的,有时候到处乱跑,没有大人看护,连河边山里也敢去,年年都能听见有淹死的摔死的,又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她生了顾兰生和顾兰河以后,大儿年幼,即便懂事会帮着带弟弟,可也不像大人那样,能处处看护周当,那几年拐子也猖獗,于是她和顾铁山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两个儿子,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让他俩乱跑。 顾兰玉生下来体弱,两口子好容易得个女儿,自然心疼,一旦顾兰玉有个风吹草动,两人就歇不下,抱着去看郎中,抓药喂药,丝毫不敢耽误,养到六七岁上,总算壮实了点,不再动不动害病了。 小孩子病死很常见,顾兰玉顺顺当当长到十岁时,不像以前那样病弱,村里老人都说她该活下来。 从顾兰秀起,顾兰生和顾兰河大了,苗秋莲自己脱不开身时,会让两个儿子去带妹妹弟弟,辞色俱厉让他俩不许懈怠偷懒。 这期间自然有坎坷艰难,好在她对孩子足够上心,也足够细心干净,七个孩子愣是一个不差,全都养活了。 顾兰时抱着小星星走回屋里,坐在炕沿上,拿起八角风车,他吹动风车给孩子看,说:“这是风车,阿爹给你买的。” 星星眨着大眼睛,视线落在转动的彩纸风车上。 顾兰时右手拿着风车,往左边挪了一下,就看见孩子眼睛跟着转动,他笑着自言自语:“还真在看。” 之前听他阿奶说,孩子太小,就算睁着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多少东西,慢慢长大才能看全了。 见星星打哈欠,他放下风车,站起来抱着孩子拍睡。 裴厌从外面进来,见星星已经闭上眼睛,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说:“刚在外头碰到狗儿,他说要去镇上卖猪,我想着咱们也该去卖一头,镇上十一文,府城是十二文,就和他商量了,一起赶车去府城。” 顾兰时一边拍孩子一边说:“路上有个伴好,趁这会儿记得,你拿上一串钱,路远,这时候去府城,回来不一定能赶上晌午饭时,要是饿了,就在茶棚吃点,包子米粥不是都有,再要两盘小菜,和狗儿吃饱了再往回赶路。” 上次裴厌从府城回来,跟他讲了不少事情,连那两个茶棚卖什么他都知道了。 茶棚东西便宜,不像府城,什么东西都贵,乡下人赶远路,多半都会在茶棚吃喝。 “行,我知道了。”裴厌答应一声,打开箱子拿了一串钱,正好一百文,两个人吃顿饭足矣。 他揣了钱往外走,喊上刘大鹅去后院抓猪。 后院猪的嘶叫声响起,很快就变成闷声哼哼,顾兰时把睡着的星星放在炕上,心想肯定是裴厌把猪嘴捆住了。 孩子动了动,他连忙伸手去拍,星星就又睡沉了,没有被吵醒。 * 很少去府城,顾兰瑜很兴奋,赶着驴车跑在前面,忘记岔路怎么走时,才停下让裴厌去前面。 到地方后,他牵着毛驴跟在裴厌后面,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到处张望,府城果然比宁水镇更热闹,瞧这酒楼客栈,够阔气的。 高头大马和马车就更多了,当然驴车牛车也不少,有钱人再怎么,世上还是平头百姓更多。 猪市同样比他们宁水镇的猪市大,讲价的,称猪的,吵架的,人声鼎沸。有好些肥肚圆脑的屠户系着围裙腰里别着刀,到处转着看挑猪。 一路走来,顾兰瑜看见不少肉铺,显然猪肉卖得很好。 猪市上多是老少爷们在嚷嚷,偶尔能看见一两个高壮的妇人和夫郎,熟练地和人讲价,甚至会杀猪。 裴厌在前面边走边打听,都是十二文的价,高了买家不愿,低了卖家不乐意,他走得慢,车上肥猪还在哼哼,很快就有收猪的上前招呼他俩。 来之前他在家和刘大鹅称过猪,过了称以后,买主给他看准星,见数目足够,秤上没有做手脚,就没说什么,卖给了对方。 顾兰瑜同样。 都是一百八十来斤的肥猪,各自得了二两二钱左右,因猪市各种人声猪叫,还是拾粪的人到处穿插游走,他俩卖完后没有耽误,牵着毛驴又出去了。 顾兰瑜兴奋又高兴,问道:“厌哥,花二哥在的那个郑宅在哪里?” 裴厌指着南边,说:“城南,好几家大府宅,咱们出城,不顺路。” 顾兰瑜不过问问,没真想过去,又不认识什么姓郑的,只是好奇罢了,他大概知道城南那边,市集少,没有东边和西边热闹。 板车轻了,毛驴脚下变得轻快,蹄子嗒吧嗒吧的,人也不用担心猪在后面怎么样,他一边跟着走,一边只当瞎逛,哪怕光是看看,都觉得繁华兴盛。 出了城以后,热闹在后面越来越远,耳畔才安静下来。 裴厌看看天,太阳到了头顶,热辣辣晒着,带的竹筒已经喝完,也饿了,想起顾兰时的话,他同顾兰瑜招呼一声,到茶棚以后,停下吃喝了一顿。 正值饭时,茶棚生意不错,锅灶热气冒个不停,一家老少五口,忙着端碟拾包子,擦桌添水,脚下不曾停过。 老妇和媳妇在另一边锅灶后不断和面切菜炒菜,茶棚做的都是些家常淡饭,荤腥很少见,多半人点一壶粗茶解渴,饿了再要几个包子一碗米粥,手头宽裕些的人会要两个菜吃。 待吃饱喝足后,两人才又往回走。 * 府城的路不知不觉就跑熟了,到了和花成方约定好的日子后,裴厌带了四百鸡蛋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今天要去府城叫卖,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因此他带了几个糙馒头,白天有太阳,照样能吃冷馒头,顾兰时又给他带了两个咸鸭蛋,嘱咐他要是馒头太干噎嗓子,就买碗热乎乎的馄饨汤。 最近好几个人来问顾兰时收不收鸡蛋,他都婉言拒了,话没说死,万一以后鸡蛋不够呢。 其实要是收鸡蛋,按着镇上的价钱来,再倒腾去府城,还能赚一点,只是今年秋后鸡蛋多,得先紧着家里的鸡蛋去卖,带的太多要是卖不完,回来的路上还要再颠簸一次。 熟门熟路到了郑宅后巷子,这回贵子在后门值守,他很快喊来了花成方。 裴厌照样打开蛋筐先看了眼,碰坏的不多,才让小厮把三个蛋筐搬进去,他提起一篮子青红相间的枣笑道:“二哥,这是家里的枣,霜儿和狗儿让给你带的,底下还有些毛栗子和核桃,是我前天上山弄的,尝尝。” 小妹夫家院里有一棵大枣树,花成方知道,笑着收下:“费心了。” 看见车上还有三个竹筐,他顺嘴问道:“带了东西?” 裴厌没有隐瞒,直说道:“也是鸡蛋,我想去城北和城西转转,近来攒的多一点,放久了不好。” 花成方一顿,一想也有道理,他想赚钱,却不能挡了别人的路,再说了,往城北去离这里远,裴厌想的还是周到。 怎么都是自己人,今儿还给带了东西来,他提点道:“你往城西去的话,记得到桂花巷子去吆喝几声,桂花巷子还有金兰巷子,前头住的都是高门大户,能住在府后头的那几户人家,多半沾亲带故的,也都不缺钱,过去走走,说不定就碰上生意了。” “行,多谢二哥。”裴厌记下他的话,自己对府城不熟悉,还真得听听这些。 照旧是五文钱的价,二百个鸡蛋正好一两银子,花成方和之前一样,痛快结清了。 这也是裴厌愿意和他搭伙做生意的一个缘由,不会找各种借口拖延给钱的事。 又看见踢竹球的几个孩子,裴厌牵着毛驴避开他们走,出去后没有立即吆喝,这里离郑宅太近。 走远了之后,他高声吆喝起来,按着外头六文钱的市价,一路往城西走,他不着急,零零散散卖着,边走边随意记下各种街巷和店铺。 到了桂花小巷后,正碰上一个提竹篮卖鸡蛋的老妇。 不止花成方知道这里住的人不差钱,常来府城做小生意的人大多都清楚。 老妇带的鸡蛋不多,还有磕碰的,被人挑出来放在一旁的麦秸上,她看着缓缓流出来的蛋液蛋黄,一脸的心疼,可也知道这种卖不出去了,只能带回去自己吃。 听见买鸡蛋的人说不够,裴厌适时上前笑道:“阿姊,我这里有鸡蛋,一百多,要的话可以挑拣,也是六文的市价。” 那妇人一听,不用自己再出门去外头买了,而且自家门口,鸡蛋买了就放进灶房,不会磕碰到,哪有不乐意的,于是就买了四十个。 第215章 去府城卖鸡蛋,因路远,又不能走快,沿街吆喝也急不得,因此一去就是大半天,好在价钱不错,裴厌心又细,即便有沿路颠簸磕碰的,还是小赚了一笔。 一天一天变冷,瓜果菜蔬由丰足转衰,藤蔓枯萎,菜株凋零,渐渐没有鲜菜了。 谷场晒满了草,边沿处有几张竹席,晒了秋末最后的野菜。这两天无论在河边野地还是山上,能挖到的野草野菜已经不多了,多半都是枯枝黄叶。 西边的五棵柿子树,今年零落结了大小十来颗柿子,柿子叶已经落光,只剩枝头高处三五颗红色的柿子果,颤巍巍随着秋风吹动光秃秃的枝丫而轻晃。 那红色在一片萧瑟枯寂中分外明亮,是土黄色天地中最鲜艳的存在。 几只圆滚滚的雀儿落在枝头,小爪子抓住细枝,也不知它们如何知道柿子熟了的,张开灰黄色的鸟喙去啄吃。 有之前被鸟啄过的熟透的缺口红柿子“啪嗒”掉在地上,摔烂成一滩。 正在院门前玩耍的灰灰突然昂起脑袋,耳朵抖了抖,盯着柿子树那边看,也不知它发现了什么,突然拔腿狂奔。 灰仔一愣,“汪”一声带着些懊恼,飞快追了上去。 等它到了柿子树底下,灰灰已经在舔吃掉落的柿子了,它嗷嗷叫着上去抢,灰灰吃得更快了。 没一会儿两只又打起来,又是汪汪又是嗷呜惊叫的,坐在院里晒太阳改衣裳的顾兰时朝外看一眼,实在不愿意搭理它俩。 天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有时一个撵一个,你追我逃,一个比一个贱兮兮,地上土都被爪子刨飞。 有时打的过分了,狗毛都乱飘,嘴巴里都是,若裴厌过去,灰灰和灰仔立马就夹尾巴,因为真的会挨揍。 今年石榴和杏子没结,但枣树和柿子树零星挂了几个果,枣子红的时候,顾兰时和裴厌只要路过看见,顺手就摘了,轮不到狗蹲守。 偶尔灰灰和灰仔看见他手里的红枣,会撒娇讨要,他给喂几个。 柿子树结的不好,还没到真正挂果的盛期,顾兰时直接上家里摘了些,他大哥二哥那边也有,足够他和裴厌吃,就没管那几个柿子,留在枝头上,随着天越冷,鸟雀没吃的会来啄。 不想灰灰和灰仔很喜欢,第一次发现熟透的柿子好吃以后,成天就守在柿子树底下,眼巴巴盼着掉下来几个。 裴厌前天看见有熟透红软的,给它们一人摘了一个,大黑也吃得香,只是它懒得去蹲守,掉下来的自然便宜了灰灰和灰仔。 “又打起来了?”裴厌从后院过来,他和刘大鹅刚把驴棚修缮好,天冷了,一旦刮风下雨,会冻到毛驴。 自从毛驴买回来,可谓是劳苦功高,干什么都得用上它,自然要上心善待。 顾兰时抬头揉了揉脖子,说:“可不是,估计还是为抢柿子。” 裴厌打了个呼哨,发出的声音尖锐而高,直直传了出去,灰灰和灰仔当即就消停了,舔舔嘴巴,各自散开去玩,不敢再嚣张。 看见灰灰跑近前,谄媚摇尾巴的模样,顾兰时笑骂道:“真是欠收拾。” 刘大鹅闲不住,拿了木叉翻谷场上的草,已经晒了半早上,确实该翻动了。 裴厌舀了水洗手,擦干后把布巾搭在木架上,顺手摸了摸昨天洗的尿布,见干了,于是把几条都取下,叠放在一起往屋里走。 顾兰时在给星星改小锁儿的旧衣裳,是昨天去二嫂那边串门子,她给的,奶娃娃说长也长得快,多一身衣裳好换洗。 庄稼人都俭省,奶娃娃又不干活,自然扯不坏衣裳,只是这衣服好几个孩子都穿过,旧是旧,但柔软,他不过收收袖口边和裤管,再绣了几样花和几颗小星星在衣角和领口。 有了彩线花样,更亮一些,适合小孩子。 放好干尿布出来后,看见周淑云从篱笆门外进来,她提了个竹篮,是去买猪肉和豆腐了。 裴厌说道:“下午吃饭早点,吃完我好送周姐姐回去。” “嗯。”顾兰时点点头,今天周淑云做工的日子到了,昨天晚上他已经把工钱给了对方。 周淑云来时带了包袱和铺盖,抱着走回去多艰难的,反正家里有驴车,很方便。 “兰哥儿,我还买了豆腐皮,晚饭切丝拌着吃?”周淑云进院问道。 “好。”顾兰时点点头,又说:“周姐姐,晚饭吃早点,蒸锅干米饭吃,拌一个豆腐皮,再做一个肉沫豆腐,再炒碗菘菜,等下让裴厌把那只公鸡杀了,今儿炒着吃,炖肉也吃腻了。” 这就荤素四样菜了,他想一想,又说:“再打个蛋花汤,淋上些芝麻香油,一人舀一碗,今儿咱们吃好点。” 周淑云知道这是因为她要走了,只是没想到自己被这般看重,花钱买肉和豆腐都不够,竟还要杀鸡,面上不免有些犹豫。 顾兰时抬眼,就看见她神色,笑着说:“周姐姐,快去忙吧,活不少呢,我做完手头这点活,再进去帮忙。” “好好,你忙你的,灶上的活有我就行。”周淑云一听催促,立即就往灶房走。 顾兰时笑笑,没有说什么。 裴厌进柴房,里头有只被捆住脚的公鸡,他拎出来放在院里,自己拉了个板凳坐在柴堆前用小斧头劈细柴,等水烧滚了再杀鸡不迟。 这公鸡是方红花昨天提过来的,说老了,让裴厌去镇上的时候卖掉。原本是他大儿媳养的,她不过平时帮忙喂喂,公鸡养了好几年了,大儿和大儿媳说了声,便让老娘做主,把鸡卖了,得的钱自然也是她的。 裴厌给了方红花五十文,老母鸡好卖,老了的公鸡价钱其实没这么高,四十五文顶了天了,裴厌找了个借口,说这公鸡个头大肉多,多给五文是应该的,方红花乐呵呵收下了。 既然让杀,他没有多问,想吃就吃了。 顾兰时是想着周淑云在这边干了两个月的活,十分厚道尽心,从不偷奸耍滑,每次让她出去买东西,余下的钱分文不差,一文都没贪,尽数还回来。 干活更是不用说,人很干净,对星星也好,没事就帮他哄孩子逗孩子,星星见了她也会笑,显然是喜欢的。 “周姐姐,下午饭吃早点,吃完让裴厌送你回去。”想起这件事,顾兰时一边绣彩线一边说。 “哎,好。”周淑云在灶房答应一声,没一会儿她低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 饭后,天有点阴。 每年深秋以后,绿意褪去,天地之间,入眼尽数都是土黄色。 怕刮大风,顾兰时没有让周淑云刷锅洗碗,叫她去收拾行李,趁天亮没有起风,路上好走。 裴厌套了车,很快,周淑云背了包袱抱着铺盖卷出来。 顾兰时一手抱星星一手拎了一个小蛋筐从新杂屋出来,说:“我装了三十个鸡蛋,给大姐姐带去,就说是给她补身子的。” “行,我知道了。”裴厌接过蛋筐,在板车上放好。 周淑云笑道:“路上我会扶着。” “好。”顾兰时点点头,抱着孩子送他俩往门外走。 “兰哥儿,外头冷,还是回去,孩子受不住。”周淑云开口道。 正说着,一阵风刮来,顾兰时在院门外停住脚,给星星用襁褓一角盖住小脸蛋,说:“那好,周姐姐,我就不送了。” 周淑云忙不迭点头:“嗯嗯,快回去歇着。” 顾兰玉自打去年冬天生了老二,身体就一直不好,稍微着凉就咳嗽发烧,断断续续药没怎么少吃,周书宏对她很上心,可再怎么,抓药看病都得花钱,家里肯定没有从前那么宽裕。 家里鸡蛋多,就是喂喂草喂喂鱼虫,又不花钱买,顾兰时没什么舍不得的,他和裴厌穷困时,除了爹娘,哥哥姐姐也接济过,顾兰玉还背着周家人偷摸给他拿咸鸭蛋。 裴厌牵着毛驴穿过村子,有不少人看见,知道这是送周淑云回周家村。 方红花正在门口,一边啃米糕一边和老太太闲聊,看见他俩,问了周淑云两句闲话。 因带了鸡蛋,出村子以后,裴厌没有坐在车上,只让周淑云坐上去,他在前面牵驴。 “啧啧。”郑老太太咂两下嘴,又是酸又是羡慕,一时眼红,直接道出了心里话:“怪不得说有钱呢,连妈子都请得起,这才多大,年轻得什么似的,生个娃娃就这般娇贵,还得找人伺候他!” 方红花瞪她一眼,要说怒气也没多少,何必跟这些人较真,自打周淑云来了以后,她又不是没听过那些闲言碎语,转而又笑道:“嗐,谁叫我们厌小子出息,这无论有钱没钱,都乐意找人伺候,哪像别的汉子,大事不操心一个。” 末了又说:“厌小子和兰哥儿就俩人,不雇个人,家里又是孩子又是活,谁给干呢?” “还真是,家里人丁少,没个人搭把手也不行。”孙老夫郎在旁边搭腔。 方红花原本想损郑老太太几句,一个村的,谁家那点破事还不知道了,但又一想,置这个气做什么。 自从她兰哥儿和厌小子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她心里也高兴,吃的喝的更是满村老太太老夫郎比不上的,脾气都越发好了,除非惹她,她本就不是爱嚼舌根子戳人心窝子的人,便只和孙老夫郎说话,不怎么搭理郑老太太,谁叫对方阴阳怪气儿的。 郑老太太说话没人理,哼一声扭头走了,方红花白她一眼,都懒得搭理。 老太太之间起了矛盾,这十天半月,肯定凑不到一块闲聊了。 * 周家村,周淑云家离得近,裴厌两个月前接她的时候来过,认得院门,直接在门口停下。 周淑云小女儿在院里撵鸡,浑身脏兮兮的,大女儿在舂米,她一进门,两个女儿都扔掉手头的活,跑过来喊娘。 婆姆明明在家,一看小女儿衣裳没人给洗,头发也乱糟糟的,周淑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裴厌还在门口,她早就开骂了。 裴厌帮着把铺盖卷抱进来,他不好进人家屋里,就放在院里一张高凳上,直起腰说:“周姐姐,我走了。” “好好。”周淑云强打起笑脸,送他出去。 临出门时,裴厌看见她小女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脸蛋和小手虽然脏,但眼睛很有神,瞧着不像是怕他的模样,再加上刚才撵鸡到处乱跑的那副神气样子,看起来胆子一点都不小。 他敛了眉眼,挡住眼中一丝笑意,不知道星星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调皮活泼。 裴厌出来,牵着驴车又往顾兰玉家走。 而周淑云转身回去,隔着窗子就和婆姆吵起来,骂得不可开交。她离开两个月给人干活挣钱,两个女儿却埋汰成这样,活像没人管的野丫头。 她婆姆更是厉害,又捏着她生不出儿子的事破口大骂,嫌弃是两个不值钱的毛丫头,光知道吃,糟蹋了多少粮食。 一听连孩子口粮都要克扣,周淑云火气上来,根本没有以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不但骂,还朝婆姆窗子啐一口。 小女儿一头稀疏的黄毛,听见老嬷骂她和姐姐,也有样学样,朝地上啐一口,小嘴呸呸呸的。 大女儿生性腼腆些,从小被老嬷嫌弃,最主要挨过打,因此怯弱许多,她娘回来才像是一下子抬起了头,有人给撑腰了,她不敢啐吐沫,两手抱着她娘腰不撒手。 骂够了之后,窗里窗外的人都气喘吁吁,一个比一个气恼,却互有默契,没有真打起来。这个家再烂,还不至于当真散伙儿了。 自家汉子干活还没回来,周淑云忍着怒火,都顾不上铺盖卷和包袱,先拉着两个女儿洗脸扎辫子。 灶房里,周淑云看一眼外面,院子没有人,她偷偷拿出个竹筒,对两个女儿嘘一声,取了筷子来,打开竹筒塞子,从里头夹出一块鸡肉,连忙塞进大女儿嘴里。 “啊啊!”小女儿一看有肉,急得话也不会说,只张大嘴巴朝她娘示意。 周淑云又给她嘴里塞一块肉,低声说:“悄着点儿,连你爹也别说,不然,就没得吃了。” “嗯嗯。”两个丫头嘴里嚼肉,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竹筒是周淑云塞进怀里带回来的,肉和里面不多的汁水都温热,怕她俩争抢弄翻了竹筒,她一筷子一筷子喂给女儿,最后把里头的肉汁子倒在馒头上,分给两个闺女去吃。 她生两个闺女,坐月子的时候别说鸡肉,连鸡蛋都不见几个,不过照顾了顾兰时两个月,临走还给她杀鸡,明明是外人,却待她更好。 见女儿吃饱,头发顺了,脸蛋也干净,周淑云长舒一口气,将心里那些委屈和情绪尽数隐藏。 在婆姆出来的同时,她立马把竹筒藏了起来,又给女儿擦干净嘴巴,不让瞧出端倪。 第216章 “星星,大眼睛的星星。” 竹哥儿抱着小星星哄,星星笑了下,他也笑眯眯的。 初冬天地一片萧索,农活不忙了,庄稼人能歇一歇。家里攒够过冬的柴粮草料,不急着挖草根捡柴火,得了空就能出门闲转。 有人帮忙抱孩子,顾兰时总算能腾开手,在院里洗星星的衣裳和尿布。 “出来时跟娘说了上这边?”他坐在木盆前一边搓衣裳一边问。 “说了,不说咋出来呢。”竹哥儿抱着星星走过来。 “快饭时了,那你抱会儿孩子,我洗完就去做饭,晌午在这边吃。”顾兰时说道。 “好。”竹哥儿满口答应,又道:“我过来时娘说了,叫我长点眼色,要是吃饭没回去,她肯定知道我在这边吃了。” 顾兰时笑了下,手中搓洗不停。 裴厌去镇上送鸡蛋了,和去年一样,酒楼酒馆大量要鸡蛋和干菜,不然到后面,蛋钱菜钱都会涨,他多拉了几筐菜干,打算鸡蛋送完以后,把菜干子拉去府城卖,那边价钱能好一点,因此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刘大鹅上山砍竹子去了,家里就剩顾兰时一个。 竹哥儿没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想做饭时得把摇篮放在灶房门口,不然星星醒了没人在跟前的话,会哭个不停,只要听见动静,有人时不时过来看他一眼,就安安静静躺在摇篮里自己玩。 “兰时哥哥,昨天梅哥儿回了趟娘家,你知道么?”竹哥儿说道。 顾兰时抬头:“我昨儿没出门,没见着,倒是听你裴厌哥哥说见着他汉子了。” 竹哥儿说:“他俩没待多久,又走了,我还是听娘说的,梅哥儿有了,都四个多月了。” 顾兰时神色惊讶,却又在意料之中,笑道:“梅哥儿算是苦尽甘来了,赵家再不敢闹事,连他家里日子都好了。” 竹哥儿把星星换个方向抱,说道:“可不是,娘昨天提起赵家,还恨得什么似的,好好的衣裳,生生糟践臭了,要不是方翠柳一家子如今都夹着尾巴做人,不然指定倒霉。” 他顿一下,没忍住又开口:“兰时哥哥,你知道裴虎子那个夫郎吗?” 裴虎子? 顾兰时捞起跑在木盆里的小裤子,一边搓一边说:“知道,不是用裴春艳换来的吗。” “就是他,王家沟的,在镇子另一边,离得远呢,叫王瑶儿,还挺会来事的,四邻都处熟了,比裴家那几个会做人多了,前天我和娘路过他家门口,王瑶儿还喊娘婶子。” “娘原本因我厌哥哥,不怎么搭理裴家人,尤其叶金蓉,不过前天说,人家是新娶的夫郎,可能不知道一些事,人家笑脸相迎,为面子上好过去,就答应了一声,娘也说了,裴家人这些年一直是非多,还是离远点。” “听说也蛮厉害,好吃好喝的看得紧,别说叶金蓉,连方云也拿不了大嫂的气派,把裴虎子管得服服帖帖,不过这些都是传言,谁知道是什么样。” “嗯。”顾兰时胡乱点点头,其实他见过王瑶儿,一个村的,只要去村里,免不了就能碰到,他从来不言语,对方似乎也知道什么,同样没吭声。 “王瑶儿还好,他那个哥哥,也就是裴春艳汉子,上次带裴春艳回娘家,我和小嫂嫂去地里干活,路上碰见了。” 竹哥儿叹口气:“兰时哥哥,你是没看到,那汉子年纪明显大,裴春艳又瘦,明明是回娘家,木着一张脸,见人也不说话,低头擦过去。” “不过,衣裳倒是好衣裳,干干净净没补丁,挽起来的头发还别了一朵绢花,比在裴家的穿戴好多了。” 对裴春艳,哪怕没和裴厌有关系,当做陌生人来看待,顾兰时和竹哥儿一样,明显有点同情,叹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旁人插手不得,说不定她那汉子是个好人呢。” “嗐,谁说得准呢。”竹哥儿老气横秋叹一句,显然是从他娘那里学来的语气。 顾兰时忍不住弯唇笑了下。 洗完衣裳,他起身就进灶房做饭,期间刘大鹅拖着竹子回来,裴厌如早上出门时说的那样,直到晌午饭吃饭都没见影子。 刘大鹅喂了猪驴还有鸡鸭,又把鸡屋扫洒拾掇了一遍。 裴厌叮嘱过,鸡屋里头闷,一定要把鸡粪脏污收拾干净,不然对母鸡不好。 三十只母鸡晚上睡在温暖的矮炕上,热气烘热了上面的一层稻草,白天饿了就下炕吃食啄水,顾兰时每天都能在稻草里摸到鸡蛋,好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十枚呢。 去年养鸡养上了手,他和裴厌都知道要怎么喂,无论草药还是大蒜,没事就捣捣剁剁,混在鸡食里,鱼干什么的,也都喂得勤,这些东西供上了,母鸡下蛋才厉害。 吃过饭没多久,竹哥儿就回去了,家里也有活呢,不好一直和星星玩儿。 顾兰时给星星喂了乳果,哄睡着以后,见刘大鹅在院门外面劈竹子,就关好东屋门窗,和孩子一起睡下。 * 裴厌和风雪一起进门。 初雪的威力不是很大,雪粒雪片子掺杂,晃悠悠飘落。 刘大鹅帮忙解车套,裴厌把大小十来个竹筐拎下来,零星雪花飘落在肩头,很快没入厚实的衣裳里,消失不见。 顾兰时穿好衣裳和鞋,匆匆从房里出来,笑道:“回来了。” “嗯。”裴厌眼中笑意浮现,说:“鸡蛋都卖完了,剩一筐半干菜。” “运气不错。”顾兰时笑着上前帮忙。 “这个,里头有十来个磕碰了的鸡蛋,我带了回来。”裴厌提起一个小蛋筐说道。 顾兰时问:“没贱价卖掉?” 裴厌把小蛋筐放到灶房门口,在刘大鹅解完车套后,他上前把空了的板车往柴房那边推,用力将板车竖起,靠在屋檐下,末了拍拍身上的土屑,说:“原本想卖的,却在府城碰到一件事。” 顾兰时眼神好奇,他打开蛋筐,拿掉最上面的一层鸡蛋格子,才看见下面的一层鸡蛋,有两个蛋黄蛋液流了出来,他嘬嘬嘬叫两声。 大黑三个立马围上来,他把烂鸡蛋拿出来,让狗去舔吃。 “一家酒楼门口有人闹事,说是在里头吃了饭菜以后,上吐下泻闹了肚子,一定是饭菜不干净。” 裴厌把七八个空竹筐往新杂屋里面拿,下雪了,不好放在外面,出来后又说:“我听了一会儿,说是有人看见那酒楼的菜和肉不好,放了好几天,连鸡蛋也是臭的。” “这事真假暂且不论,倒给我提了个醒,你想想,鸡蛋虽然是路上才磕裂的,万一有人买回去以后生事,说鸡蛋是坏的,吃坏了肚子,不如带回来,咱们自己吃也好,给狗吃也行。” 听完,顾兰时点点头:“还真是,以后还是不卖了,何必为一文钱摊上事。” 他从灶房拿了个碗,捡掉鸡蛋上沾着的稻草屑,把十一个鸡蛋陆续放进碗里,问:“吃过了?” 裴厌把剩下的几个竹筐拎起,说:“吃了,在府城吃的,一个杂卤摊子,要了碗杂卤,有杂卤肉的那种,带两个烤饼子,花了二十五文。” 知道他饭量,顾兰时又问:“饱了?没饱的话我现在就起锅,正好把这几个鸡蛋摊成蛋饼子。” 裴厌顿足想了一下,笑道:“算了,我啃几块糕点就成,蛋饼留着晚饭吃,不然现在做了,我吃不完,到饭时就凉了,那杂卤汤贵,是大碗的,我还续了一碗热汤,没要钱,吃完才往回赶,不是很饿。” 顾兰时点点头:“也好,梅花糕多呢,还有杏脯。” 把院里东西都收好以后,雪花和雪粒渐渐大了。 看见刘大鹅从后院出来,他刚才进去栓了驴,顾兰时想一下,拿出四个鸡蛋放在另一个碗里,递给裴厌。 裴厌心领神会,开口道:“刘哥,这几个鸡蛋虽然碰裂,还能吃,趁雪没下大,你送回去。” “好好。”刘大鹅搓了搓手,满眼都是感激,接过碗后急匆匆往外走。 他今年夏天抓蝎子赚了一两多将近二两银子,他很谨慎,俗话说就是胆子小,没有往山里头走,就是在土沟和山脚下的沟壑中寻找,不像裴厌和顾兰瑜,敢进山在山沟里找毒虫,各自挣了三两多,却已经很满足。 家里日子好过了许多,他和夫郎都商量好了,今年过年扯一块布,给两个孩子都做双新鞋穿,还能给小枣儿买两根红头绳。 他家穷,连娃娃也灰头土脸的,今年过年总算能打扮打扮。 * 屋子里,星星刚睡醒,被爹爹抱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一脸喜意数钱的阿姆。 裴厌抱儿子很熟练,星星在他怀里不哭不闹,他在儿子肉脸蛋上亲一口,逗得星星咧嘴笑起来。 这是和顾兰时学的,一开始还有点生疏,如今抱着儿子就是一口,他还好,顾兰时有时候还会轻轻咬儿子小手小脸蛋一口,那叫一个稀罕。 裴厌抓着儿子小胳膊轻轻晃几下,笑着说:“今天鸡蛋没有在镇上散卖,来福酒楼二百二十个,按二百个算,是一两,同春酒馆少,一百一十个,五钱。” 这就有一两五钱了,顾兰时捧着白花花的碎银子在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厌又说:“余下的拉去府城,花二哥要了二百,六文一个,一两二钱,那一篮子干菜也给他了,他说正好,和厨房里的人吃酒能用上。” 那是顾兰时让带的,有笋干葫芦条干子什么的,自家晒的干菜,又不值钱,冬天了,想必府城也没多少鲜菜吃。 “我又上金兰巷去了一趟,正好赶上两家鸡蛋没了,婆子和妈子出来,一家要了六十个,是七文钱,卖了八钱四十文,再零散着卖了三十六个,应该有二百五十二文。” “至于干菜,别的还好,像马齿菜这些,府城和镇上的价一样,不值钱,就靠斤数撑着,遇到一家买的多的,我给多抓了两把。” 今天带的鸡蛋很多,将近七百个,攒了一段时日,总算都卖出去了,以后就只有鸡屋里的三十只母鸡下蛋。 不过凡事说不准,天气好时,偶尔也能在鸡圈里捡到几个,那就跟捡了宝一样,真真稀罕事。 蛋筐大大小小带了十一个左右,板车就那么些地方,紧凑再塞了几筐干菜和半筐萝卜十几棵大菘菜。 裴厌给儿子摇了摇拨浪鼓,又道:“菜加上几辫子大蒜,卖了三百文左右,我想着今年多了刘哥吃饭,后边再卖一两回,余下的都留着,离开春野菜发上来还早,家里的口粮多点都不要紧。” “嗯。”顾兰时点头赞同,认真听完才开始数钱。 裴厌不再说话,数钱是大事,尤其对顾兰时来说,不好打搅。 碎银子有三两五钱,铜板五百九十个,抹去零头的话,今天挣了四两。 顾兰时满足地长叹一声,说:“初秋以后,一百只母鸡下蛋,咱们都赚了十几两了,还是养鸡好。” 尝到了甜头,累都不算什么了。 拨浪鼓咚咚咚响,星星盯着看,时而乐得笑一声,裴厌抱着儿子在炕沿坐下,说:“等后边闲了,我和刘哥再把东边猪圈前收拾收拾,明年开春后再养一批小鸡,母鸡还是头一两年下蛋厉害。” “嗯。”顾兰时欢快点头,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但每提一次,心里还是高兴。 他把钱袋里的碎银子都倒出来,数了数,加上今天的碎银,一共十三两八钱。 铜板不用说,卖菜多半给的都是,一串串都是一百文的整钱,约莫有三四两,乡下吃用,铜子儿用的最多。 只这些,就够大半年好吃好喝了,稍微俭省点,一年说不定就够了。 把钱放好,顾兰时心里很踏实,锁好箱子后,他接过裴厌手里的拨浪鼓,摇给星星听,说:“明年再养小鸡的话,老母鸡五十几只,卖掉之前照样得喂,打草更多了。” “正好,外头下雪,你哄星星玩儿,我做个布兜子,明年星星大一点,就能背出去干活了。” 他说干就干,又把拨浪鼓塞进裴厌手里。 咚咚咚—— 裴厌摇的慢了,明显在想事情,星星伸手去抓拨浪鼓,他手小小的,裴厌只好把木柄塞进他肉乎乎的手里,顺便帮忙扶着。 “要不,明年再请个长工。” 顾兰时刚找出两块布,正寻思是要亮一点的还是深一点的,绣上虎头就更好了,带子也得绣点花样,包孩子呢,反正冬闲活少,弄漂亮点。 闻言他抬起头,眼神有点疑惑,家里不是有长工了吗。 裴厌不紧不慢说道:“有星星了,以后多张嘴吃饭,我想再买两亩地,最好是旱田,麦子和柴豆一年能种两茬,多收一样口粮。” “这样就有六亩地,还要养猪养鸡,多个长工的话,打草和田里的活有人,我在家里照管菜地,也不怕人家来了没地方住,都是汉子,和刘大鹅睡在西屋就成。” “至于你和孩子,挖挖野菜就成,偶尔出去打个草,不必太劳累。” 裴厌见顾兰时一副思索的模样,笑着又说:“一个长工就算一个月二钱,一年不过二两四钱,多养一头猪的事。” “明年要是真请两个长工,养十头猪也不成问题,这不就相抵了。” 今年十一二头猪裴厌打草很累,以后多个劳力的话,好像确实不错,只不过明年多两亩地和四五十只鸡仔。 顾兰时渐渐被说服,犹豫着开口:“听起来是挺好的,对了,刘哥明年的工钱给涨吗?” 裴厌说:“他干的不错,挺尽心的,涨三十文吧,从明年二月起,一个月一百八十文。” 长工要是干得好,第二年涨二三十文不是什么稀罕事,人家是来卖劳力的,就指着工钱涨一涨,心里多少有个盼望。 他俩不是什么大户,在乡下请两个长工确实多了点,怕顾兰时反悔,裴厌趁热打铁,又说:“两个长工的话,我在家里管菜地,都不用阿奶喊老太太老夫郎过来浇菜上肥,我一人就包揽了,还能歇一歇,往府城跑的话,也不怕耽误田里的活。” 一听能歇歇,顾兰时立刻心动了,夏天裴厌晚上还要去抓毒蝎摸知了,这样的话,白天就能少干点活。 他把手里的布展平放在炕上,说:“那好,再请一个人,回头多打听打听,还是得找个知根知底,本分老实的。” “这是自然。”裴厌笑着应道,这件事就算说定了。 第217章 初雪没下多久,竖日一早,只看见地上一层薄雪。狗爪印落在白雪上,蜿蜒着向前,如片片花朵。 鸡鸭还未从窝里出来,不然没扫过的雪地也会落下凌乱的鸡爪印和叶片状的鸭蹼印。 顾兰时从房里出来时,堂屋门已经开了,大黑摇着尾巴走进来。 冷意袭来,他轻轻吐一口气,就看见呼吸变白。天上依旧有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 裴厌正在院里扫雪,听动静,刘大鹅已经在灶房煮猪食了。 “汪——” 灰灰和灰仔在院门外奔跑,时而叫几声,也不知道它俩在吵什么。 “水热好了,我去给你舀。”裴厌将扫帚靠在灶房墙边。 “好。”顾兰时答应一声,刘大鹅在灶房,还是裴厌去较好,于是又转身,进屋打算拿鸡毛掸子出来,好把桌椅都扫扫。 不想大黑跟着他进来了,昂起脑袋,直直望向炕上。 谁养的狗谁了解,顾兰时笑着开口:“星星还没醒,等醒了才能抱下来。” 大黑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尾巴垂在身后轻晃两下,依旧站在那里。 顾兰时没有管它,拿了鸡毛掸子扫扫这边,又掸掸那里,他动作很快,家里天天都扫洒,没有多少灰尘。 裴厌端了一盆洗脸水和一碗漱口水,进来说:“掺好了。” “行。”顾兰时手下不停:“你先放那儿,我扫完就洗。” 裴厌把木盆放在架子上,给他把水碗放在桌上,问道:“今天炖骨头吃?没什么活干,我今天不出去,想歇歇,不是还有半坛子酒,上回打的没喝完。” 顾兰时笑:“好,那你等会儿去清水村,看刘信有没有杀猪,多买几根骨头,对了,再买几块豆腐,用猪油煎豆腐吃,撒些辣子粉,更香。” “好。”裴厌答应一声,又出去扫雪了,这会子还早,杀猪的不一定开门。 顾兰时放下鸡毛掸子,看见大黑从房里出来,笑着说:“没等到吧,都跟你说了,等醒了再看。” 奶娃娃睡觉最忌随便弄醒,大人睡得正香,突然被喊醒都有脾气,更别说小孩。之前一次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哭得那叫一个声音大,连灰仔都嫌吵,趴在堂屋角落用爪子捂着耳朵。 一日之计在于晨,对庄稼人来说,早起就得干活。三个人说闲也都闲不下来,各自都有事情做。 等喂完家里大大小小的牲口禽畜后,圈棚也都铲过,刘大鹅才堪堪歇下,如今冬闲,不用去田里也不用出门打草,只要喂好牲禽就行。他向来勤快踏实,这些活自然一手包揽了,没有让东家去干。 裴厌扫了雪,又看了看埋在菜地里的萝卜,用旧席子稻草盖起来,还覆了一层土。他掀起席子一角,从中扒拉出来两根大萝卜,晌午炖骨头时顺便煮了,不吃点菜不行,冬天吃萝卜也好。 想起什么,他拎着萝卜往灶房走,说:“改天太阳好了,晒点萝卜干腌一小坛,正好有个小酒坛,上回喝完我洗了,就放在新杂屋里。” 今年秋天忙,顾兰时当时有身孕,没让干太多活,腌萝卜的事也给忘了。 “行。”顾兰时听见孩子哭声,连忙往屋里跑,大黑也跟着进去。 小星星刚睡醒,还有点懵懵的,等撒完尿,见大狗围过来,他才揉着眼睛笑了。 顾兰时给儿子包好尿布,便喊裴厌倒夜壶,自己抱着孩子在屋里玩耍。这样的活向来是裴厌做,他早已习惯。 “星星看见大黑了,是不是。”顾兰时抱着孩子逗。 大黑靠近,谨慎地用鼻尖在星星穿了小袜子的小脚上嗅嗅,像是在熟悉味道。 星星小嘴巴咧着,一直在笑,看见大狗很高兴。 顾兰时其实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儿子一笑,他也忍不住笑起来,于是抱着孩子和大黑玩耍。 不知什么时候,灰灰和灰仔也跑进来,它俩一进来,屋里顿时变得嘈杂,狗叫声哼唧声不断传来。 星星太小了,对大狗实际没有任何认知,只要熟悉的人抱着他,就以为是在玩。 没多久,太阳从阴云遮挡中露出一点光,不是很暖和,见天有放晴的迹象,裴厌就放心了,进屋拿了钱去买肉。 * 大锅里咕嘟咕嘟滚开,肉汤飘香,里面萝卜块已经煮的软而透明。 顾兰时大勺一舀,先把透软的萝卜块子悉数捞进汤盆和刘大鹅的大碗里,随后又用一个深口陶罐,捞了几根没剁的肉骨头进去,添了肉汤,让裴厌提进堂屋,放在燃着的泥炉上。 刘大鹅向来不和他俩一起吃饭,想想对方一个人没有拘束,也痛快,于是他朝外喊道:“刘哥,锅里还有骨头,你就在灶前吃,灶膛里有火,坐在这儿也暖和。” “知道了。”刘大鹅答应一声。 等顾兰时端着碗筷离开之后,他才进去。 裴厌不是吝啬的性格,给刘大鹅倒了一碗酒,让他在灶房喝酒吃肉。 一大碗肉汤和萝卜块,香的什么似的,锅里还有两根带肉的排骨,浊酒虽粗,刘大鹅一年到头却喝不了几次,他小口抿一下,黝黑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感激。 以前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在主家喝酒吃肉,裴厌和顾兰时心好,吃什么都会给他分一点。 其实不止对人,想起刚才裴厌给狗食盆里倒的东西,他眼尾褶皱聚在一起,忍不住笑了下,狗也吃的是肉汤和萝卜块,泡了糙馒头,全都埋头狼吞虎咽。 说起来,这三只大狗,比一些人吃得好多了,他干了大半年,一开始看着给狗喂鸡蛋喂肉,又是心疼东西又是羡慕。 如今连他家里也沾了不少光,就没那么羡慕狗了。 堂屋,陶罐放在泥炉上,用小火煨着,里头的肉汤始终都是热的。 裴厌喝一口酒,就捞了根排骨在手里吃。 顾兰时也是如此,上回的梅子酒还剩一些,他倒了半碗,酸酸甜甜的,酒气不是很重,配肉骨头正好。 星星睡觉了,不用哄孩子,两人心满意足,慢慢喝酒吃肉,时而说两句闲话,一点都不着急。 “这梅子酒好喝。”顾兰时喝完半碗,又吃了肉,没一会儿脸颊浮现胭脂般的红色,只觉浑身暖洋洋的。 裴厌咽下嘴里的肉,笑问道:“下回去府城,再买一坛,那家酒坊还有山楂酒和桑酒,山楂酒偏酸,桑果子酒偏甜,你想喝那种?” 顾兰时想一下,说:“山楂酒,酸酸的,肯定开胃不醉人。” “要不两种都买上一坛,都尝尝。”裴厌说道。 “好。”顾兰时又给自己倒半碗,笑着端起碗,示意他碰一下。 裴厌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端碗轻撞响,一高兴仰头就喝完了。 第218章 寒冷让人心生畏惧,暗沉沉的天,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时而有风声呼嚎,却吹不动落满树枝和屋顶的厚雪。 泥炉中,正燃烧的柴火噼啪轻响,火光轻晃,炉上陶罐冒着热气。旁边桌上的茶壶被掀开盖子,小葫芦瓢舀出一瓢滚水,倒进茶壶之中。 端起轻晃一晃,红色茶汤在壶中渐渐漾开。 顾兰时盖好茶壶盖子,笑着倒了两碗茶,说:“这茶汤颜色亮,味儿也浓。” 炕上,裴厌半靠半躺在炕头,星星趴在他胸口,咧着乳牙还没长出来的小嘴巴笑。 “回头再买点别的好茶叶尝尝看。”裴厌忙着和孩子玩,没忘了搭腔。 见星星侧了侧脸,肉脸蛋紧贴着他胸口,小手动了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副想睡觉的模样,他眼中笑意浮现,一动不动,怕打搅了儿子入睡。 有孩子了,怕天太冷冻着星星,白天炕也烧得热乎乎。 见星星小脸蛋蹭蹭爹爹的衣裳,找了个舒坦的姿势,随后闭上了眼睛,顾兰时把开了一条缝隙的房门关好。 想起什么,他拿起箱盖上放着的毛皮手套,戴上后把陶罐还有泥炉提起来,拎到门外堂屋,朝西边屋子喊:“刘哥,陶罐里的水开了,你自己倒茶喝。” 听见一声答应,他回身进屋,又把房门关好。 家里只有一个泥炉,雪下的这样大,去灶房烧水不方便。刚才给星星热乳果,就把炉子和陶罐拎进了屋里。 放在堂屋的话,两边都好去舀水。 摘掉手套,顾兰时转头就看见星星听见动静又睁开眼睛,像是困极了,又打个小哈欠。 “不睡啦?”他笑着轻声说一句,星星听见阿姆熟悉的声音笑了,小手揉着眼睛神色困倦。 “拍拍。”顾兰时对裴厌说一句。 裴厌很熟练,扯过孩子的小被子给盖好后,大手在星星后背一下一下轻拍,低声道:“等再去镇上,买一匹红布和一匹深荷绿的,给星星做衣裳和肚兜穿。” “到明年夏天,肯定又长大一些,老穿要来的旧衣也不行,嫂嫂姐姐那边,也有要留给后边孩子的,咱们自己做几件,以后再有老二,正好捡星星的衣裳穿。” 孩子就是要穿鲜亮的颜色,给星星做新衣裳,顾兰时肯定舍得,点着头说:“那再买一匹鹅黄的,无论收边还是做衣裤,正适合奶娃娃,不会出错。” “好。”裴厌应道,想了下抬眸又问:“给你买一匹青蓝的?做身衣裳,过年好穿。” 顾兰时坐在炕沿,端起茶碗喝一口热茶,笑道:“不了,我那几身冬衣都还新着呢。” 衣裳只要没有补丁,洗干净后和新的有什么差别? “家里那些棉花,明年还要给星星做几身冬衣。”顾兰时说着,见孩子睡踏实了,于是轻轻抱起,放在热炕里侧,盖好被子让去睡。 星星没有被惊醒,依旧睡得香甜。 “比顾满顾安小时候好带多了,没给咱俩找麻烦。”顾兰时笑着夸道,越看儿子越觉得乖巧招人疼。 裴厌下了炕,尝一口热茶,微涩,后味却觉口齿留香,说:“确实不错。” 这是上次在府城买的好茶叶,今天头一回沏,等过年时,来客都给尝尝看。 外头风声不绝,光线越来越暗,似乎在酝酿更大的风雪。 顾兰时和裴厌喝一会儿茶,又不做什么,因此没有点灯。 热炕温暖,两人挤靠在一起,腿上盖着棉被。 依偎在熟悉的胸膛上,顾兰时有点无聊,抓着裴厌手掌数手指。裴厌的手比他大,身架也比他大,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个头这样高。 想起刚才裴厌说的话,他抬头,额头蹭到男人下颌,笑着问道:“你想要几个孩子?” 裴厌抱着夫郎在怀里,不知不觉有些浮躁,他嗓子发紧,另一只空闲的手渐渐控制不住,突然听到这一句,他喉结微动,认真想了下,说:“三个。” 两个太少,四五个好像又太多,十几年都得围着刚出生的孩子打转,家里只有他和顾兰时,可能顾不过来,况且生一回就要受一回罪,太多肯定不行。 “三个?”顾兰时想了下,笑着说:“要是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或妹妹,正正好。” “嗯。”裴厌也是如此想法,他顿了顿,问:“你呢?有没有想过生几个?” 顾兰时说:“我?我不知道,反正这事咱俩说了也不算,有几个是几个,养得起就行。” 他兄弟姐妹多,成亲后和裴厌只有两个人,三个孩子也好,五个孩子也罢,只要人丁兴旺就是好的。 热炕,夫郎在怀。 想生孩子,靠嘴上说是不行的。可只有自己知道,什么孩子不孩子,只是借口罢了。 裴厌低头,渐渐从顾兰时发顶吻到耳边和颈侧。 顾兰时觉得痒痒的,没忍住轻笑出了声,侧头避了避,一手覆在裴厌脸颊上,想轻轻推开。 不想忽然一对视,他看出裴厌眼中的渴求,那双星眸染上不一样的情绪,深而暗浊,呼吸也变了,涌出心底最直白灼热的念头。 顾兰时手一顿。 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又过于契合,他垂眸避开热烈的视线,便是一种默许。 门窗紧紧关着,隐忍压抑的动静分毫没有泄露出去。 再从被子里钻出来,顾兰时发丝微乱,明显热到打湿了。 他伸出胳膊,试图凉快凉快,压抑着轻轻喘气。尽管没有真正行房,依然难耐。 很快,被子底下又有了动静,他胸膛起伏,生生咬住唇,望向屋顶的眼神渐渐涣散。 * 院子里,裴厌和刘大鹅往车上搬竹筐,毛驴打个响鼻,脑袋晃了晃,随后又在原地站定,默默等待着,温驯极了。 鸡蛋攒了两百多个,留了一些在家里,车上三个蛋筐和两个菜筐以及一篮子山核桃放好以后,顾兰时把荷包递过去,说:“饿了就吃点热的,馄饨杂卤都行。” 天冷,吃了肉身上才暖和。 裴厌把荷包塞进怀里,答应一声,就和刘大鹅出门了。 路上积雪未化,有的地段经常过人,变得坎坷泥泞,车辙印很深,送鸡蛋他向来是牵着毛驴走,多个人跟在旁边,遇到难走的地方好帮忙推车扶蛋筐。 顾兰时看着他俩出门以后,回到堂屋给火盆添了柴火,坐在旁边继续编竹筐。 院里小菜地有雪,待在外头没一会儿,腿脚就冻得冰凉,还是屋子里面舒坦。 星星睡着了,奶娃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玩耍的时候少,他娘说能吃能睡不闹人才长个头。 大黑独占泥炉前的火在烤,灰灰和灰仔挤在火盆前,它俩在雪地里跑过,这会子一烤火,爪子和腿上的毛毛变湿。 “呜——” 灰灰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嚎叫。 顾兰时瞅它一眼,见两只都盯着火盆,想起之前往里面放野薯的时候被它俩看见,没忍住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随即又被歪着脑袋看他的灰灰气笑了,拿了根木柴扒拉,从盆地拨出几块烤黑了的野薯。 野薯在地上滚了两圈,冒着热气,灰仔上前嗅闻,太烫了,它意识到危险,噌一下鼻子往后缩。 顾兰时笑瞪它一眼,说:“等着,晾一晾再吃。” 他用木柴把几个野薯拨弄到一起,随后又忙手里的活。 早起灰灰太调皮,看见他抱着星星出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又脏又黑的爪子弄脏了他裤面,幸好孩子抱得高,襁褓没有被弄脏。 他腿上裤子是新换的一条,因为这件事,不免就有点生灰灰的气。 灰灰也知道闯了祸,看见他总是谄媚咧嘴笑,耳朵也往后折,还躺在地上翻出肚皮给他看,平时肚皮上的软毛都不乐意让摸,总是顾兰时打一巴掌才乖,今天真真一副卑颜屈膝的模样。 大黑十分稳重,它知道,野薯肯定有它吃的,一点都不见猴急嘴馋,只是偶尔会瞥一眼那堆烤熟的野薯。 过了一会儿,顾兰时拿起一个野薯,手指立即就沾黑了,他没在意,掰开见里头熟透了,白色的瓤子冒着热气,他自己剥掉外面烤黑的野薯皮,吹一吹,吃了一口,微甜软糯,味道淡淡的。 “晾一下。”他给狗都掰开,放在地上。 没有让吃,三只都有点着急,闻一闻发现野薯瓤子有点烫,便仰头嗷嗷叫几声,爪子也在地上抓了抓。 顾兰时优哉游哉吃完一个野薯,见地上掰开的晾温了,他扔掉手里的野薯皮在炭盆里烧:“吃吧。” 仿佛听到不得了的命令,狗大口吞吃,生怕比其他狗少吃一点。 “没出息。”顾兰时摇摇头,养了这几年,一顿都没少过他们的,总一副饿死鬼托生的模样。 骂归骂,有狗在家陪着很安心。 而另一边,裴厌和刘大鹅一路到了府城,径直奔向郑宅后巷子。 今天带的两百个鸡蛋花成方都要了,一个还是按十五文,比宁水镇贵得多。 进城门后裴厌撞见两个卖鸡蛋的汉子,问了一嘴,一个提了竹篮,被风吹起上面盖的布,因此被他看见了鸡蛋,对方不愿说,径直往一户高门楼走,显然是过去送的。 另一个背竹筐吆喝叫卖的汉子要价十四文,还说已经算便宜的,旁边听见的人直咂舌,寻常人家谁吃得起。 裴厌和刘大鹅往前走了没一段,就听见后头有人喊那个卖鸡蛋的,他回头一看,采买的人穿着长衫戴着帽子,显然有点儿身份,说不定是哪家的管事。 这时候的鸡蛋显然是稀罕东西,一旦出现,也总是有钱人买去。 郑宅后门处,贵子喊来了花成方。 花成方不知怎么很高兴,一听二百枚,痛痛快快给了三两,那些碰破的十来个鸡蛋他看都没看,隆冬时节,有烂鸡蛋吃都是稀罕的,拿去厨房估计立马就做了,谁还挑拣。 他早起吃了些酒,许是酒意上头,非拉着裴厌去酒馆坐坐,说什么搭伙做生意,本该就请吃酒,顺便也捎带上了刘大鹅。 车上没有鸡蛋束手束脚,裴厌一想,菜和山核桃回头再卖不迟,就没推拒。 三人进了酒馆,裴厌让伙计帮忙把菜筐和竹篮卸下放在桌子旁,省得外头有人路过顺手牵羊。 坐下后,花成方要了两坛酒和几样菜,喝着喝着,见是自己人,不免多说了两句。 原来他能卖给府里十六文,两百个鸡蛋,原本按外头市价十四文的话,他能赚四钱,不过还是多给裴厌算了。 因为那二钱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了,冬天鸡蛋实在稀缺,各宅各府都在踅摸,稍有个零散鸡蛋,早就被消息灵通的收走了,高价都无所谓。 他一个小管事,却能在冬天寻来一百二百鸡蛋,数目大,还接连供了两三回,因此就算要价高一点,府里也没人置喙,这么多鸡蛋,不稳住蛋户,人家早卖去别家了。 连那几个大管事都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好生露了一把脸,心中实在是得意。 当初因不知道裴厌那边冬天能有多少鸡蛋,花成方谨慎,怕打了脸,入冬后才和厨房那边道了声,说自己手里有蛋源。 原本是他求人收鸡蛋,如今变成了厨房有求于他,一下子倒转过来,变成了厨子请他吃酒。 上次裴厌来送鸡蛋,正巧碰上府里的太太小姐想吃鸡蛋羹,搁平时,鸡蛋对高门大户的人来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入冬,东西缺了,想吃却变难得,那一口就显得分外香。 和寒冬难以寻到的菜蔬一样,谁家能弄到昂贵的鲜韭鲜菜,不经意提起,是种隐晦的炫耀。 来客招待,饭席有鸡蛋浇头和点缀,一眼就能看到。 上头的人吃好吃高兴了,还问一声鸡蛋哪里来的,今冬没怎么断过,花成方的名字自然被提起。 裴厌听着,和花成方碰一下酒盅,脸上带了笑意,原来如此。虽说花成方有自己的算盘,也掩盖不了自己靠对方赚了一笔的事实,这半个月攒了二百鸡蛋,就得了三两,比之前他和顾兰时估算的多。 花成方酒意上了头,脖子和脸都是红的。 刘大鹅在旁边浅酌一盅,偶尔夹一筷子菜吃,能跟着沾光上桌就不错了,他一声都没吭,自己嘴笨,恭维奉承的话都不会说,因此只当自己是哑巴,不出声就不会出错。 花成方舌头有点大了,拍着裴厌肩膀说:“你放心,只要有二哥一口肉,绝少不了你的。” “那就多谢二哥了。”裴厌笑着,顺他的话接道。 酒馆里人不算少,多半都是爷们在喝酒吹牛,时而高声嚷几句,也挺热闹的。 第219章 难得的晴天,碧蓝天幕上偶尔飘过几片白云,土墙角落里,避开风口,顾兰时在缝衣裳。针线密而直,十分用心。 雪水融化,大地从泥泞又渐渐变干,冬天总是这样。 三只狗分散在院里院外,各自找了地方趴着晒太阳,懒洋洋动也不动。 灰仔晒久了打个哈欠,眼睛都睁不开,随后脑袋一耷拉,又趴在前爪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它毛发蓬松柔软,在太阳底下越发有光泽。 屋檐下,裴厌坐在高凳上,手里捧了一吊猪肉,他面前的泥炉取下了陶罐,火苗从上方窜出来,烧灼猪皮上没弄干净的细毛。 天冷,不吃肉不行,昨天听说刘信在家卖肉,今天一早就买了回来。 裴厌一边烧猪毛一边说:“再过几天,进了腊月就喊刘信来杀猪,要是吃不到年节,过年时岳丈和叔伯那边要是杀了猪,过去买十来斤就足够了。” “行。”顾兰时没抬头,吃肉啃骨头惯了,要是几天不见点荤腥,还怪馋的。 他还好,裴厌不是干重活就是赶远路去府城,年轻胃口本来就好,要是没点油水撑着,饿不说,很容易累到冷到。 烧完后又仔细查看一遍,见没有猪毛残存,裴厌这才把猪肉放进灶房,出来说道:“我这就收拾,去山上转转。” 顾兰时抽出针尾的线,抬头看他:“布手套戴上,别光着手抓。” “嗯,我知道。”裴厌应一声,就去柴房拿了几样家伙什。 他出门之后,顾兰时独自在家,没听见孩子醒了的动静,照旧坐在那儿缝衣裳。 刘大鹅早起喂了牲禽后告假回家去了,柴火昨天他劈了许多,粗的细的都有,整整齐齐摞在一起。 因想着家里柴火估计不多了,他想回去砍些柴火,说傍晚之前就能过来,晌午喂猪他赶不上,但天黑前肯定能赶上。 在这边干活还不满一年,他发现裴厌其实挺好说话的,和外头那些传言很不相同,自己该干的活干完,偶尔告个假回家,裴厌都会点头准许,从没斥责过。 听见鸡屋里的母鸡咯咯哒叫,顾兰时抬头揉揉脖子,心想估计下蛋了。 还没起身,狗吠了几声,听见大嫂的声音,他连忙放下针线往外走。 “大嫂子,二嫂子。”他笑着喊,又轻喝一声,不让狗乱叫,转身进堂屋搬椅子和小桌。 认得是熟人,大黑几个又趴回去。 张春花带着顾安,李月抱着小锁儿,妯娌两个在家没事做,干脆来后山转转。 五岁的顾安嘴巴很甜,见到顾兰时就喊:“小嬷!” “哎!”顾兰时笑眯眯的,把手里端出来的果脯碟子放低,让他抓一把。 顾安高兴极了,抓一把杏脯,心里美美的。 小锁儿才两岁多,走路倒是稳了,但很多东西吃不了,看见哥哥嘴巴在动,他伸着小手也要来抓杏脯。 李月一把捞起儿子抱在怀里,在小锁儿哭闹之前哄道:“来,娘给你拿糕糕吃。” 杏脯酸甜,听人说太小的娃娃吃多容易坏牙,再说了,小锁儿那小牙,也咬不烂,顶多在嘴里咂咂味儿,要是囫囵咽下去,怕克化不动。 桌上一碟杏脯一碟梅花糕,顾兰时又提出来一小篮山核桃还有熟栗子,新沏了一壶茶,笑道:“上回裴厌在府城买的新茶叶,尝尝,不错呢。” 张春花坐下,端起茶碗吹了吹,说:“闻着就香。” 李月抱着小锁儿坐下,小锁儿小手抓着梅花糕咬一口,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花状糕点,似乎很好奇。 “星星睡了?”李月问道。 顾兰时说:“半个时辰前吃过乳果睡了,刚进去看,还没醒呢。” 他又问:“顾衡跟着上学去了?” “可不是。”李月笑道:“一大早满儿就过去喊,我忙着哄小锁儿,一时忙乱头竟忘了喊,你二哥一大早就走了,不在家,顾衡起迟了,急吼吼的,饭也顾不得吃,给带了两块米糕在路上啃。” 今年顾满九岁,顾衡八岁,顾满去年冬天就到白水村私塾中念书,今年顾衡也去了,兄弟俩路上还有个伴儿。 乡下私塾少,白水村离他们这儿有点远,是周围唯一的学堂。 两个教书先生在附近几个村子很有名,花家村那个秀才就是老先生的门生,因此还有其他地方的学子来求学。 尽管束脩不算很多,乡下孩子能去念书识字的还是少,顾兰时去年听顾满说过,人多时才二十几个。 两家都不求儿子能考什么功名,认几个字就成,就像狗儿那样,能写契认契,出了门去镇上去府城,看见那些挂的幌子牌匾,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等以后大了,能打算盘写账本,说不定还能做个轻巧活,当然这都是想想,瞎想又不要钱,还能乐一乐。 顾兰生想的就更多了,花家村的秀才和花家有点远亲关系在,去年顾满上学堂,他暗暗想过,万一他家满儿是这块料子,那他岂不是能当顾秀才的爹了。 然而在跑了几趟私塾,恭敬询问先生顾满功课时,对顾满勤奋上进这一点,先生大加夸赞,两三回后,他总算听出来自己儿子怕是没有天赋,总算打消了念头。 不过先生的夸赞似乎并不作伪,顾满有一次回家浑身的土,手还被咬了,一问是和同窗打架了,那个小孩因先生夸了顾满勤勉好学,心生不满,于是放学路上同顾满打了起来。 顾满被推搡时很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但反应过来后根本不带怯的。 他是顾铁山和苗秋莲第一个孙子,头一个孩子总是会吸引很多目光,他小时候爷爷奶奶惯完叔叔姑姑小嬷惯,本来就是小孩子气性,调皮得很,在他们小河村也会和同龄人打架,便和那个同窗厮打了一番,将对方打哭才气昂昂回来,尽管自己也狼狈。 好在七八岁小汉子打架下不了什么狠手,两个受的那点皮外伤和蹭破了没啥区别,而且一打哭就分开了。大人听完,只觉无奈又好笑,乡下小孩打架太常见了,没有放在心上。 顾兰时从二嫂怀里抱过小锁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笑眯眯轻捏一下小锁儿肉肉的脸蛋。 顾安吃着杏脯,还抓两个栗子,让他娘给他剥。 张春花剥栗子顺嘴问:“裴厌不在家?” “上山抓蛇去了。”顾兰时吧唧在小锁儿脸蛋上亲一口,只觉小侄儿圆乎乎的。 李月和张春花同时停下剥栗子的手看向他,李月轻嘶一声,笑道:“咱们家的汉子,就数裴厌胆子最大了,你二哥倒是不怕蛇,去年夏天在柴房发现一条花花蛇,他用棍子挑出去了。” “我还问他要不要上山抓蛇卖点钱,他想了一宿,最后跟我说万一蛇抓回来在家里乱爬,他心里难受,估计到时都睡不着,我一听鸡皮疙瘩也起来了,连忙让他打住。” 李月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了,都没过脑,便有点讪讪的,笑着去看顾兰时。 “嗐,扎紧袋口不就好了,那是兰河胆子太小。”张春花在旁边打圆场。 李月忙道:“可不是,成天跟我说他胆子最大,实际就是个花架子。” 说实话,顾兰时被刚才一番话弄得心里毛毛的,每次裴厌都会抓毒蛇回来,才好卖高价,毒蛇要是乱爬,确实害怕。不过再一想,裴厌向来谨慎,家里狗又都机警,夜里把院门一关,麻袋放在外头就好了。 寻常人,谁说话还没个错处呢,顾兰时没有在乎这个,张春花适时岔开话,说起别的事。 * 鸡屋,炕洞里闷了柴,炕上余温不散。 三十只母鸡一多半都窝在上面,地上的母鸡吃饱食后也扑腾飞上去,当初炕盘的矮,它们扇翅膀不用太费劲。 一进来顾兰时就往炕边走,把母鸡扒拉开,在稻草中找到七八枚鸡蛋。 屋里自然有味道,他拾完鸡蛋就拿了铁锨和粪篮子进来铲,比起外头,屋里也更暖和。 张春花和李月坐一会儿就走了,晌午不但要做饭,还得给顾满顾衡送饭去,白水村离得远,孩子跑回来吃饭的话慌里慌张的,有小孩会带干粮,晌午对付着吃一顿,私塾管热水。 苗秋莲心疼孙子,去年一上学堂就叮嘱张春花,不忙的话,一定要给她大孙子送热饭吃,冬天这么冷,只啃干粮馒头算怎么回事,他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若真的忙不开,说一声她就去送了。 正忙着,顾兰时就听见哭声,连忙撇下手里的活,出来一边洗手一边喊:“来了来了,阿姆在。” 星星的哭声停了一下,显然听到了,但刚睡醒,奶娃娃也有一点脾气,没有等到人立即来抱他,哇一声又哭起来。 顾兰时笑了下,这小子,还会听声儿了。 星星还没学会干打雷不下雨,抱起他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顾兰时笑着用手帕给儿子擦擦,一摸尿布,果真是湿的,他抽出来丢进地上的木盆,等裴厌回来再洗。 冬闲以后,家里的活有刘大鹅干,十天半月才往镇子和府城去一趟,裴厌明显闲了,有时候星星闹脾气,只让顾兰时抱,其他人谁都不行,换下来的脏尿布脏衣裳没人洗,他觉得放久了不妥,于是顺手就洗了。 顾兰时知道他和别的汉子不同,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衣裳旧是旧,但很干净,洗衣做饭都会,也有这个意识,因此有时候自己懒得做的活,就偷摸摸甩给裴厌去干。 第220章 一连三天,裴厌都在山上找蛇洞挖蛇,头一天只找到三条没毒的,不怎么值钱,因此没有去镇上,用麻袋装了,随手丢在院门外面,也没给盖麦秸,结果一夜过去,晚上太冷,两条冻死了,余下那条也僵了。 第二天的时候,顾兰瑜闲着没事过来闲转,见他收拾东西要去山上抓毒蛇, 有些跃跃欲试,跟着一起去了。 他想的很好,冬天蛇即便盘在土洞里,天冷,再毒的蛇都僵了,游走肯定缓慢,手里带上铁锨,一锨拍下去,任什么毒蛇都扛不住,抓死的也好,带回家就不怕了。 谁知道土洞一挖开,真看见盘卷在一起的一堆蛇,只觉头皮都要炸了,各种花色不一的蛇聚集,土洞被挖开后蜿蜒游动起来,像是蠕动的一团,斑斓花色混在一起,越发可怖。 顾兰瑜腿都是软的,实在下不去手,然而裴厌上前,铁锨抡起来就照着蛇窝啪啪拍了好几下,那沉闷的动静,一听就知道力气不小,里头的蛇当头遭到重击,晕死过去不动了,他这才用木叉夹住,一条条挑出来。 以前顾兰瑜就挺佩服裴厌的,结了亲戚后,越发钦佩,这回一看抓毒蛇都面不改色,胆子也太大了,心道毒虫钱果然不是谁都能挣的。 裴厌要分他几条值钱的蛇,他连连摆手,没有真的要,虽然自己挖蛇洞出了一点力,但这玩意儿,还是算了,霜儿胆子小,竹哥儿也胆小,带回去非得尖叫冲上天。 等回去后,在门口碰见他爹,顾铁山以为他出去瞎逛了,问了一句,一听跟着裴厌上山挖蛇,顾铁山脸色都变了,连忙往他手里看,见没有蛇的踪影才放心,却也不敢和小儿子离得太近,直接轰去洗手。 顾兰瑜一边洗手一边心想,自己没有要蛇是对的,不然他爹估计要把他轰出家门了。 两个女儿嫁去了外村,只有顾兰时离得近,顾铁山有时候会跟着苗秋莲上后山看看外孙,一听今年又开始抓蛇了,两人好几天都没过去,谁知道那些蛇卖了没。 第三天晌午,裴厌下山进门,拎着的麻袋里明显有东西,他今天回来的挺早,没有耽误吃饭。 顾兰时正在灶房切菜,以为没有找到,在襜衣上擦擦手,他站在灶房门口正要说话,就看见明显有分量的麻袋,到嘴边的话也变了:“抓到了?” 大黑几个见惯了毒蛇,不再乱叫,但神色很警惕,一直盯着麻袋,灰仔还做出一副伏击的模样,随后一跃而起,明显是想吓唬麻袋里的东西,可惜蛇被装在里面,看不见它。 “五条,有两条是毒蛇。”裴厌笑着,又把放在地上的一只野兔拎起来,说:“正好碰到。” 他今年上山抓蛇,每次都带着弹弓和在河边捡的小石块,还真打到一只。 秋天那会儿太忙,再加上有钱能买肉吃,除了受蒋厨子和吴厨子之托,上山弄了几回兔子以外,都没给家里打野兔和山鸡。 顾兰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往外走了几步:“还挺肥的。” “是。”见他又顿住,知道是害怕蛇,裴厌便走进来,先把兔子给他。 顾兰时抓着兔耳朵在手里,兔子已经死了,但不耽误吃,他喜笑颜开:“等会儿就杀了,晚饭时吃,正新鲜呢。” 他看一眼兔子,抬眼又问:“你想炖着吃还是炒着吃?” 裴厌想了一下,说:“要不烤着吃。” “烤?”顾兰时有点惊讶。 裴厌笑一下,说:“以前在外面,路上没吃的,运气好的话就打一只烤着吃,那时候有把盐撒上去就挺香的,许久没吃过了。” 顾兰时点点头:“行,那你来烤,我在旁边看着,学学。” 他没出过远门,从小到大每一顿饭都是灶上做好的,从未在外头风餐露宿过,烤鱼倒是和狗儿竹哥儿弄过几次,闹着玩儿而已,没当成正经饭,烤兔子就更没做过了。 吃过饭后,趁天好,裴厌赶车去镇上卖蛇,不然再放一晚的话,顾兰时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除了第一天的蛇冻死了,昨天的蛇装在麻袋里,上面覆了土还有麦秸,厚厚盖了一层,除了失手拍死的,其他蛇行动僵滞,但都活着。 等裴厌回来,顾兰时手里就多了二十两银子。 * 火盆笼起火,裴厌在院里弄了个木架,两根带丫杈的木棍插在地里,中间横架一根削好洗净的树枝。 隔了四五步远,星星躺在摇篮里,襁褓裹得严实,他过去打开盖在孩子脸上的一角,见星星很乖,没有哭闹,这才放心。 大黑三个都围过来,瞅一眼火盆和烤架,又摇着尾巴蹭摇篮。 顾兰时端着木盆过来,里面的兔子是腌好的,之前裴厌给酒馆送野兔,蒋厨子提过一嘴,因此今天杀好兔子后,就倒了点酒和料腌了一阵。 裴厌很熟练,不一会儿就把整只兔子穿在树枝上,还用一些细竹签子横扎进肉里穿住,这样更稳一点,不怕突然掉下去。 嗅到肉味,灰灰和灰仔呜呜呜叫着,孩子也不看了,在旁边低嚎,时不时舔舔嘴巴。 刘大鹅在柴堆那边劈细柴,他看一眼那边的架势,不禁想起自己以前也抓过兔子烤,但没盐没辣子粉,只是胡乱填饱肚子,吃完就赶紧去干活,哪像这样有闲情逸致慢慢翻烤。 顾兰时在旁边帮着加柴火,一不小心添的多了,火舌燎上去,他连忙又抽出两根细柴。 裴厌笑笑没说话,伸手在油碗里蘸了下,他也不怕烫,快速用指腹将油涂抹在兔肉上,这也是蒋厨子提到过的,想兔子烤的好了,得抹点油上去,更香一些,而且也不容易焦黑。 渐渐地,外头那一层变得焦黄,裴厌不紧不慢,继续翻动,肉食得熟透了才能吃。 顾兰时一会儿起身过去看看孩子,一会儿又过来看裴厌怎么烤,他干惯了灶上的活,觉得不是很难,和烤鱼差不多,翻翻转转,有耐心和细心就好,到后面便上了手。 等到兔肉烤熟,灰灰和灰仔哈喇子流了好些,在旁边直勾勾盯着看。 肉味出来了,顾兰时咽咽口水,裴厌给他碗里撕了一条兔腿,上面有辣子粉,他迫不及待拿起来,连筷子都顾不得,吹一吹就撕咬下一口外酥里嫩的兔肉,辣香十足。 裴厌没有急着吃,给另一个碗里撕了一条兔腿,又拽下几块肉:“刘哥,尝尝。” 刘大鹅诚惶诚恐,接过碗到一旁去吃了。 “烫。”顾兰时又把兔腿丢回碗里,吹了吹手指,咽下嘴里的肉后,说:“好吃,外头带点酥脆,里头的肉新鲜又嫩。” 他毫不吝啬夸赞,拿起又咬一口。 “那就多吃点。”裴厌笑笑,又给他撕了一个兔腿放进碗里,自己则把最后一个兔腿吃了。 “嗷——”灰仔急得跳起来。 这回换顾兰时狼吞虎咽,都顾不上看它,偶尔吃个新鲜的,哪能不馋,更何况天冷,得趁热吃,不然就凉了。 顾兰时舔了下手指沾到的辣子粉和油脂,说出今日饭后的收场话:“要是再打到,咱们还烤着吃。” “行。”裴厌一口答应,总之冬闲,白天天好的时候去山上转转,打到就有口福了。 他起身收拾东西,问道:“烤鸟呢,吃不吃?鸡也能烤着吃,老母鸡明年不是要卖,过几天先杀一只。” 顾兰时给狗分了骨头和一点残余的肉,闻言乐滋滋的,点头道:“好好,都尝尝,要是山雀多打两三只,把阿奶和爹娘都喊来,就当玩耍了。” “成,到时我多打几只。”裴厌应道,他弹弓向来打得准,不觉得是件难事,很快心里有了盘算,得挑那种蓝尾羽的大山雀打,肉多一点,而且大山雀山里很多,也方便寻找。 * 想着顾家人多,裴厌打山雀是用竹筐背下来的,十几只呢,足够岳丈舅哥都来新鲜新鲜。 正碰上顾满和顾衡休旬假,孩子一多,又是跑又是跳的,时不时还响起尖叫声。 星星倒是大胆,听见这些动静没有害怕,就是缠着顾兰时,不让别人抱,不然就瘪嘴哇哇大哭。 堂弟顾兰兴也跑来凑热闹,他和裴厌挺熟的,丝毫不见外,和堂侄儿也熟悉,一边烤山雀还一边撺掇顾满顾衡背背书。 顾满昂着脑袋,张口就背了一首诗,顾衡今年才上学堂,捡着会背的糊弄了一下大人,转头就催他爹快烤熟。 而家养的肥母鸡明显更香,吃过一回后两厢一对比,顾兰时对烤鸟没什么兴趣了,肉也就拳头大一点,烤完有点干巴,没什么油水。 方红花吃了一回烤鸡,喜滋滋跟老太太老夫郎去讲,听馋了不少人。 许永安家富裕,他老娘杜彩娥听说了,回家吵着要烤一只鸡吃,许永安媳妇怕糟蹋了老母鸡,只得来问顾兰时,他是怎么烤的。 一听杜阿婆吵嚷,顾兰时就知道他阿奶跟人家炫耀过了,无奈又好笑,便仔细交代了一番。 因许永安媳妇年纪大,和顾兰时娘是一辈的人,裴厌在旁边听着,还补了两句,不像见了年轻媳妇夫郎那样退避。 许永安媳妇头一次和活阎王打交道,不想竟这样和气,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和嘀咕。 她是粗俗人,一时竟只能想起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又觉得不对劲,哪有这样的说法,回去的路上自个儿还把自个儿难住了。 旁人怎么想的,顾兰时不在意,他向来温和,裴厌也很少和村里人起冲突,还收鸡鸭收鸡蛋,不知不觉间,来后山的人变多了。 第221章 流岁无声,再次踏入年末腊月。 冬闲人也懒,顾兰时慢腾腾从被窝里坐起,发一下呆才伸手从被窝里掏出衣裳,系好腰间的小汗巾,看一眼睡得正香的星星,伸手探了探孩子身下的炕温,褥子依旧温热。 他抽回手,见星星动了动,但没醒来,这才下炕,拿起搭在小竹屏上的外衫穿好。 竹屏风是裴厌闲着没事做的,没啥手艺,就是把合适的竹子锯断连接,顶上豁口又用一节节竹子横挡,合拢展开都方便。 有孩子了,就算星星还小,在屋角洗澡时,有个小竹屏遮挡住浴桶才是道理。 头发束好后,顾兰时打水盥洗,天已经大亮了,听到后院的动静,应该是刘大鹅在猪圈驴棚铲粪,已经这会儿,想必都喂过了。 裴厌提着铁锨从院门外进来,说:“锅里有甜梨汤,热了几个包子,肉的素的都有。” “好。”顾兰时答应着,没有立即去吃,刚醒不是很饿。 正好洗脸水还没倒,热乎着,裴厌蹲下一边洗手一边说:“我和刘哥吃过了,趁早上没事,先把猪拉去卖了。” “行,回来记得给我买四色绣线,朱红、金黄、深绿还有石蓝,你要不懂,同针线铺子的人说一声,他们就知道。” 顾兰时拿起鸡毛掸子扫桌椅:“半个月了,没见货郎过来,肚兜做了一半,就没彩线了。” “好,我知道了。”裴厌认真记下。 这是给星星做肚兜,彩艳明亮一点才好看,之前买了布匹,顾兰时以为绣线还多,就没让裴厌捎带买。 “今天还是和刘哥一起去?”顾兰时问道。 “不了,我一个人就行。”裴厌起身擦干手,说:“前天过去,路上已经大干了,昨儿又晒了一天,不用他去了。” 前段时间又下过雪,因府城生猪价涨了,十三文,趁着价钱好,隔一天两天就拉一头猪过去,到今天已经卖了六头,加上之前卖的,八头肥猪都出去了,家里要喂的肥猪一下子变少,只剩四头了。 顾兰时点点头,扫完那一点看不见的灰尘,倒了半碗热茶,抿一口说:“等下把摇椅给我搬进屋里。” “嗯。”裴厌没有等一下,直接过来,把摇椅搬进东屋。 星星听见动静,不满地哼唧两声,他俩立即放轻脚步和声音。 轻手轻脚出去,顾兰时笑着问道:“除了老母猪和咱们吃的那头年猪,还有两头,什么时候卖?” 裴厌把自己茶碗里凉了的茶水掺热,说:“年节后再卖,看看那时候的价钱如何。” 之前花成方说过,试一试也无妨。 喝过茶水,顾兰时舀了梨汤端了包子在堂屋吃,裴厌和刘大鹅在后院抓猪捆上车。 裴厌带了竹篮牵车出门后,刘大鹅挠挠头,柴火劈了很多,不但外面有,柴房也垒了一堆,牲禽喂过,粪也都铲了。 他想了一下,见太阳已经出来,又没风,干脆提了凳子放在院门外的土墙根下,抱了一堆削好的竹篾出来,坐在墙根下编竹匾。 竹筐竹匾用处多,闲了就编几个,真到用的时候,就不怕不够使。 顾兰时吃完洗了锅碗,又切了个乳果倒进碗里备下,进屋子偷偷看一眼,不想正和已经睁开的大眼睛对上,他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醒啦。”他单腿跪在炕沿,身子往前倾抱起星星,笑眯眯说:“今天可真乖,醒来都没哭。” 再有六天,星星就满三个月了,比起刚生下时,明显长大长胖了,小脸蛋子肉乎乎的,换衣裳时动着肥嘟嘟的小胳膊小腿,直叫人欢喜。 星星揉着眼睛撒尿,表情懵懵的,直到尿完后,顾兰时两手将他抱高一点,他才笑了。 玩了一会儿,顾兰时把星星放在摇篮里,出去很快热了乳果。 吃完后,他拿起八角风车吹,纸风车转起来,星星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笑一下,太高兴时小腿也会蹬动,还挺有劲的。 吹累了,顾兰时抱着儿子在摇椅躺下,嘴里哼着小时候听来的山歌调子。 星星趴在他胸口,一大一小随着摇椅轻轻晃动,山歌调子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一双大眼睛黑而明亮,盯着他看,顾兰时一下子笑了。 * 赶在晌午饭时,裴厌从府城回来了,不但买了绣线,还买了南边来的橘子和一个小铁锅。 他把炒瓢放在泥炉上,见挺稳当的,笑道:“正合适。” 顾兰时提起竹篮,看一眼最上面的四色绣线,颜色都对着,见底下有圆滚滚的黄橘子,拿起一个在手里,抬眼见他在试小铁锅,笑问:“怎么想起买这个?” 裴厌又把陶罐放上泥炉口,说:“早上煮甜梨汤,大锅太大了,咱们人又不多,也就三四碗的量,正好路过铁匠铺子,铁匠在门口支了张长桌,由大到小摆了一溜儿锅具。” “我瞧着这个好,像煮梨汤就很好用,握着木把端起来,锅底的汤好倒出来,铁锅那么大,还得用大勺不断刮。” 顾兰时从他手里接过,铁铸的东西,还是有点分量的,木把挺稳固,想起什么:“煮米酒也好。” 和米汤稠粥不一样,米酒不用熬,滚开烧一会儿就好。 裴厌点点头:“嗯,炒菜什么都能做,就是火肯定没有大锅猛。” 他伸手从竹篮拿了一个橘子,剥开分给顾兰时一半。 橘子瓣只有一层很薄的皮和白络,塞进嘴里咬下去,那叫一个汁水充沛,独有的一点橘酸混在甜汁里,瞬间溢满唇齿。 半篮橘子有十来个,裴厌分了刘大鹅一个。 顾兰时提着竹篮进屋,问道:“炒瓢多钱?” 裴厌后脚跟进来,从怀里掏荷包,说:“一百八十文。” 比大锅便宜,顾兰时点点头,把绣线放进针线篮子里,随后坐在炕沿,看裴厌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板倒出来。 “饭都做好了。”他低头拿起银块。 “嗯。”裴厌开口道:“猪卖了二两二钱,零头三十六文。” “绣线花了一百六十文,橘子七十文,走时不是带了两串钱,碎银子没动,还余二十六文。” 账目很清楚,顾兰时就没有数那几个铜板:“收起来,先吃饭。” “好。”裴厌起身,看一眼炕上睡着了的儿子,早上走时星星没醒,回来又睡了。 外头没风,刘大鹅拎了个凳子,像以往一样坐在屋檐下边晒太阳边吃饭,菜碗直接放在地上。 裴厌和顾兰时见惯了,他既然自在,两人就没多事。 堂屋,顾兰时端起米饭碗,桌上两样菜都不错,一道木耳炒肉片一道酱焖扁豆,扁豆是晒的干子,泡发就能吃,用酱汁闷了,味道重一点好下饭。 裴厌吃了一半后,不再着急了,说:“改天多挖点冬笋,和鸡蛋一起拉去花二哥那边,价钱也不错。” “行。”顾兰时应一声,把扁豆碗端起来,给自己饭碗里倒了一些酱汁,拌一拌后,米粒颜色变重,吃起来也很香。 饭后照例是刘大鹅煮猪食,不用他俩忙。 星星尿湿尿布和裤子哭着醒来,顾兰时给换了以后,裴厌抱着儿子哄。 比起别的汉子,他抱孩子哄孩子明显要多,谁看见都知道他很稀罕儿子。 常常被抱着,星星对爹爹也很熟悉,习惯性用肉脸颊蹭着裴厌侧脸,想撒娇歪脑袋,不想突然挪远了一点,盯着他看。 裴厌和儿子对视一眼,沉默一会儿后才明白,抬手摸摸自己下颌,青胡茬上来了,也就今天早起没刮,摸着粗糙。 孩子脸蛋皮肉太嫩,自然不愿挨靠,他又不想放下儿子,于是大手在星星后背拍拍,让星星脸蛋靠在他脖颈那里。 顾兰时坐在炕沿,低头给星星剪大一圈的小鞋样子,没看见他父子俩之间的风云变化。 鞋样子剪起来快,这是给明年备的,没事的时候做几针,慢慢就出来了。 箱子里已经有一双漂亮的小鞋子,较大一点,打算过年时给星星穿,到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星星的新鞋子。 剪完后,他把针剪又收回篮子,抬头见裴厌抱着星星在房里走动,一边到炕尾开箱子一边说:“我数数钱。” 裴厌笑笑,没有阻止他。 顾兰时把几个钱袋都掏出来,最沉的那个也拿出来,里头没有铜板碰撞的动静,隔着布袋突出的轮廓,分明能看出全是大大小小的银子。 他打开袋口,每看一次就乐不可支,里头是整整一百两碎银,沉甸甸的,是让人做梦都能笑醒的重量,恨不得搂着睡。 裴厌上山抓了三次蛇,一共卖了四十八两,补了二两后,就倒进他俩去年攒的五十两之中。 顾兰时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满足的气息,他没有把一百两倒出来,放在腿边,转而去摸另外的钱袋。 “这正好是十五两。”他打开其中一个麻布钱袋,倒在炕桌上,这是平时攒下的,还有之前的两头猪钱,又花了些,把零头取掉,凑了个整数。 另一个黑布钱袋则是最近的卖猪钱,算上今天的二两二钱,有十四两多,还有上个月卖鸡蛋的五两八钱。 顾兰时拿了戥子来称碎银,卖猪钱和鸡蛋钱一共二十两一钱。 他算了算,说:“两个钱袋共有三十五两一钱,要不,把五两一钱拿出来,放在外面花。” 裴厌提醒道:“三十两分二十两出来,买田用。” 顾兰时称的分成十两一小堆,闻言用手将两堆碎银拨到一起,打开麻布钱袋口,拨拉到里面。 五两一钱放在旁边,箱子里还有一些铜板,就足够平时的吃用了。 炕桌上余下的十两,便又能积攒起来。 第222章 腊月初三,时近岁尾,再过两天就要忙了。 清早,顾兰时迷迷瞪瞪听见孩子的咿呀声,他睡眼朦胧,翻个身伸手去拍,不想星星咿咿声不断,显然彻底醒了。 他再次睁开眼,就看见星星把手含在嘴里自己玩耍,没一会儿肉肉的手指头上就全是口水。 顾兰时伸手摸索,抓到了枕边的手帕,给星星擦干净手后,又去摸他尿布,见还干着,便放心躺回去,不知不觉又合上眼睛。 昨晚趁孩子睡着以后,裴厌起了兴致,折腾了半个时辰。 即便远比以前克制,夜里睡得还算踏实,但顾兰时不想起,又赖了床。 他一边睡一边模模糊糊给自己找借口,冬闲嘛,不睡觉做什么,老的少的,不少人都睡懒觉呢。 星星今天很乖,醒来不哭不闹,也没要乳果吃,大眼睛睁着,窗外亮了以后,他转头对着有光的那面,时而咿呀两声。 裴厌掀开门帘进来,就看见眼睛睁得咕噜转的儿子,反倒是顾兰时,睡得正香。 他合上房门,笑着弯腰去抱星星,胳膊带手从顾兰时上方掠过。 顾兰时睁开一只眼睛,见是他,翻个身又睡了。 裴厌取下星星的尿布,见小屁股肉乎乎没有发红,他放了心,抱着儿子吹口哨让撒尿,尿完后又给包上尿布,说:“不起?” 顾兰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想起,我懒。” 他如此理直气壮,裴厌笑了笑,说:“行,那就多睡儿,我刚用炒瓢在泥炉上煮了米酒,给你留了碗,你要不起的话,我把瓢拿下来,你起了再热热就行。” “好。”顾兰时声音依旧带着困倦。 带孩子不是件容易事,常常要换洗,一天要喂好几次乳果,有时半夜都不得歇,不舒服的时候大人时时刻刻都得操心,尤其顾兰时,星星一旦哭闹,其他人都不让抱,单只缠着顾兰时。 家里的活不忙,甚至做饭都不用顾兰时,也没长辈训斥,裴厌对赖床不干活的事从不在意,累了就睡饿了就吃,人活着不就为这两样。 清早外面冷,怕儿子饿了,裴厌把星星放在顾兰时旁边,说一声自己出去热了乳果,端进来后自己抱着星星喂,十分娴熟。 过了两刻钟,他给星星摇拨浪鼓,见顾兰时醒了,说:“明天初四,喊屠户来杀猪,初五就要忙了。” 腊月初五是五豆节,那天要熬五豆粥吃,吃两天就到腊八了。 顾兰时一想,还真是,明天恰好是个空子。 裴厌又说:“等太阳出来,没那么冷了,我让刘哥去山上挖冬笋,明天正好做菜。” 杀猪总要做一顿丰盛的肉菜,冬笋是这时节为数不多的鲜蔬,无论清炒还是烧肉,都有一番滋味。 “行。”顾兰时坐起穿衣裳。 星星对拨浪鼓不感兴趣,甚至试图用小手挠耳朵,可能是觉得吵了。 裴厌放下,单手抱孩子,另一手倒了碗热茶,喝两口又道:“等初九,我再和刘哥一起,去山上多挖几筐冬笋,初十拉去镇上和府城,上回吴叔说要一些,我再给蒋厨子那边送一点,府城的酒楼跑一跑,说不定也收。” “嗯。”顾兰时伸个懒腰,这才觉得舒坦了点,见星星看他,他露出个笑,拍了拍手。 星星呀呀奶音,小胳膊伸的长长的,显然想让阿姆抱。 裴厌只得往炕边走。 顾兰时塞了个软枕在身后靠着,抱着儿子玩起来。 * 泥炉里的火旺盛,很快,瓢里的米酒煮滚了。 顾兰时握着木把端起,倒进碗里,果然比大锅轻便。 他一边吃早食,一边轻轻摇两下旁边的摇篮,星星躺在里头,大眼睛盯着插在摇篮上缓缓转动的八角风车。 “去府城的话再给星星买两个风车,这个沾了点水又晒过,颜色都褪了,也修过,这回买的话,记得买两个不一样的色。” 之前顾安几个来玩耍,还有两个堂侄儿侄女,侄女们都挺乖的,侄儿就调皮多了,看见风车吵着要耍,顾兰时就给了他们,一个两个手举着风车奔跑,八角风车就呼啦啦转起来。 孩子一多,不免会有磕碰,两个抢起来,不小心把风车掉在地上,恰好地上又有水迹,沾湿了。 虽然是给星星买的,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况且星星也不会玩,顾兰时没放在心上,晒干就行了,纸糊做的东西,本来就容易坏。 院子里,裴厌在劈柴,长斧头抡起,带着风声劈下,一根结实的木头瞬间成了两半。 “行,知道了。”裴厌答应着,弯腰把劈开的两半柴火放好,再次抡起斧头。 刘大鹅不在,带了家伙什上山挖竹笋去了,他出门时被灰灰看见,灰灰想出去撒欢,就跟上了,一边走一边摇尾巴还一边回头看。 裴厌瞅见它那副样子,也没拘着,叮嘱刘大鹅看着点儿狗,别让跑远,就由它去了。 灰仔一看灰灰跑了,十分着急,叫着就撵了上去。 知道它俩贪玩,顾兰时也没喊,说起来都好几岁了,始终不见稳重,还像小狗崽那样。 大黑在晒太阳,对玩不玩的,它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长斧头劈柴很轻松,裴厌干了一会儿,说:“最近村里没卖地的人,改天我去清水村打听打听。” 他们和清水村是邻村,田地有挨在一起的,要是上那边买,也不会离太远。 正说着,篱笆门前来了人,顾兰时打眼一看,却是徐启儿领着徐瑞儿,手里拎了包东西。 “裴厌哥哥。”徐启儿对着他依旧敬畏,再抬头喊顾兰时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一些。 顾兰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快进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启儿边坐边说:“今早,兰时哥哥,这是桂花糕,我昨天跟着东家去了趟镇上搬货,今儿没事,回来看看。” 顾兰时给他俩端了杏脯出来,裴厌也来陪客,给几人都倒了茶水。 以前来是来,但没和裴厌坐一起喝茶,今日突然如此隆重,倒叫徐启儿有点不安。 裴厌没多想,徐启儿年纪小了点,但和他们是一辈的。 说几句闲话,多半是顾兰时在聊,徐瑞儿坐在椅子上,还直起腰昂着脑袋去看摇篮里的奶娃娃。 见状,顾兰时笑着喊他走过来。 摇篮边上多了个人,星星抬眼看过去,不认识,眼珠又转向别处。 “眼睛真大。”徐瑞儿有点惊讶。 顾兰时笑:“可不是。” 徐启儿也很好奇,同样看了眼,他之前就知道裴厌有了儿子,不想娃娃长得这么漂亮。 “对了启儿,之前我就想找你,你又不常在家,今儿正好来了。”顾兰时摇一下摇篮,说:“原先不是还剩了五钱碎银,我想着,放的也久了,今年你没来要过,手里应该有。” “如今你也大了,徐明子不敢乱来,这钱,要不你带回去,藏好了,别乱花。” 顾兰时又玩笑道:“要记得攒老婆本,以后好娶媳妇。” 徐启儿被他说得一窘,讷讷只胡乱点头,娶媳妇的事,还早呢,他虽然做过打算,可那是在心里琢磨,被人抬上面来,年纪小脸皮也薄,都不会接话了。 顾兰时笑了声,给裴厌递个眼神,裴厌起身就去屋里拿钱了。 徐启儿过了年就到十五岁,确实大了,又是个小子,弟弟同样,再怎么穷,那点微薄的家业肯定是他俩的,徐家人动不了。 顾兰时和裴厌前两天还在想,今年过冬没来要钱,想必是有工钱撑着,日子过得去,徐启儿既然能把工钱攥在手里,那之前的碎银,肯定也能守住了。 “五钱。”裴厌把五小块碎银递过去。 徐启儿诚惶诚恐接过,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他今天过来只是送点心,顾兰时和裴厌很照顾他和弟弟,他很感激,这桂花糕瑞儿很馋,但他没给弟弟吃,全提过来了。 之前徐瑞儿挨打,裴厌解决了这事,他一直记在心里,那一阵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谢这两人好。 而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巴结着,也得来转转。 和他一起做工的陈哥听他说了家里的事以后,提点过两句,他俩年幼,丧母又丧父,没个庇佑,既然有能攀扯上的厉害交情,还不赶紧多来往来往。 徐启儿心中转过不少念头,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徐瑞儿没忍住,在顾兰时给他杏脯的时候抓了一把,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两个,在舅舅家的时候他吃过一次,酸酸甜甜,实在是好吃。 “什么时候走?”顾兰时又把杏脯碟子往徐启儿那边推:“吃点儿,尝尝。” 徐启儿自觉是大人了,已经十五岁,有些人成亲早,便是这个年纪,他不能像弟弟那样到了别人家嘴馋,客气地推拒,说:“下午就走。” 顾兰时点点头,长工就是这样,回来在家待不了多久,幸好如今干顺了,以后每个月都有工钱拿,不怕活不下去。 怕弟弟嘴馋现眼,吃了又吃讨人嫌,徐启儿没坐多久,又带徐瑞儿走了。 一出门,徐瑞儿手里还有刚才顾兰时给他抓的一大把杏脯,他用衣裳兜着,眼巴巴看着,刚才吃得香,这会儿又怕吃完没了。 脚下一踉跄,差点被土疙瘩绊倒。他连忙稳住,攥着衣裳的手始终紧紧的,生怕把杏脯掉了。 徐启儿再疼弟弟,还是忍不住骂道:“出息些!走路看路,只顾着吃。” 杏脯价钱不低呢,吃几个就行了,哪儿敢拿这么多,可顾兰时硬塞,两人无法拒绝。 徐启儿原本是想早早走,谁想杏脯还是到了弟弟手里。 第223章 剁掉笋根,再划一刀,剥掉外面的笋衣,鲜白脆嫩的笋子露出来,拳头大小,不一会儿竹匾上就放了五个。 半上午的太阳已经有了暖意,灶房门口,顾兰时端起竹匾进去,咚咚咚将之切成片。 趁这会儿孩子没醒,早点把菜备下,到时辰倒进锅里炒就行。 今儿初六,星星三个月了,饭得做好点。 有了星星以后,什么都得先紧着孩子来,不是他抱就是裴厌抱,偶尔方红花和竹哥儿来串门子,还能帮着看一会儿,多数时候,他在哪里干活,孩子和摇篮就在哪里。裴厌多干的是粗活重活,不适合把孩子带在旁边。 星星这两天会翻身了,奶乎乎的小胖墩子力气还不小,努着劲儿就能翻过身趴在炕上,不过还不是很熟练,有时候得靠顾兰时帮一把。 孩子小,放在炕上不会乱爬掉下去,可不在眼前看着,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切完笋片,顾兰时在襜衣上擦擦手,匆匆进屋看一眼,见星星没动静,这才轻轻合上房门。 走到院里一抬眼,就看见篱笆门前两个人影探头探脑的,狗机警地竖起耳朵,没等叫出声,顾兰时一边往外走一边喊:“婶子,进来吧。” 大黑几个没有乱叫,跟在他后面。 “婶子,老嬷,过来了。”顾兰时笑着迎上去。 林老七媳妇看见大狗上前,明显有点害怕,顾兰时轻喝道:“去。” 灰灰和灰仔停下,没有去嗅闻,往旁边走开了。 林老七媳妇松一口气,她没别的话说,笑道:“嗨呀,这狗真听话。” 不等顾兰时询问,她又道:“听你娘说,家里有肉?” 顾兰时点点头,笑着说:“有呢,婶子老嬷进来看。” 许永贵家老夫郎沿着石子路走,边走边看:“怪不得篱笆墙那么宽那么长呢,菜地可真大。” “就是。”林老七媳妇也很羡慕。 顾兰时笑笑没言语,带着两人进灶房,灶房北边靠墙处放了张结实的长桌,用干净布盖了,他掀开让两人看肉。 桌面上码着大块小块的肉,骨头也排好了,瞧着就利落干净。 “夜里冷,冻梆了,也就这会子太阳出来,缓了缓,婶子、老嬷,只管挑。”顾兰时笑道。 鲜肉时他和裴厌一齐上手,按部位把肉块割好切开了,一斤两斤的都有,方便吃取,不想今年来买肉的人竟然挺多,正好也方便人家挑。 林老七媳妇挑了一条五花,许家老夫郎要了一块便宜一点的瘦肉,顾兰时给他俩称好,秤杆高高的,两人看在眼里,都抿着嘴笑,谁不乐意占点便宜呢。 自家卖肉,来买的都是村里人,价钱自然比镇上低。 林老七媳妇和许家老夫郎走之后,顾兰时把手里的铜板哗啦啦放进钱碗里,前天杀的猪,到今天都来十几个人买了,想起去年唯一的李保儿,他忍不住笑了下。 他和裴厌倒是没在乎这些,不过去年那头猪,除了送亲戚以外,他俩确实吃了好一段时日,得亏天冷,不然就放坏了。 苗秋莲看在眼里,前天吃完猪肉饭后,回村就到处跟人说后山杀猪了,价钱也不贵。 之前收鸡蛋收母鸡,和村里人打交道较多,因此对裴厌,不少人都有了改观。 一般快到腊月底,村里才陆续杀年猪。一听后山有肉,都进腊月了,本就是该吃点好东西的时候,因此动心的人还挺多,腊月初杀猪的少,想买还得去别处。 李梅娘方小枝带着李保儿头一个来买肉,提着竹篮回去时,没有给盖布,路上见到村里人,闲聊说是在后山买的。 方小枝是看见苗秋莲逢人就说她姑爷家里杀猪,心里便知道了大概,她也没跟谁商量,就过去买了两斤。 刘桂花打发儿媳妇也买了几斤,有了打头的人,后面的人自然没那么多顾虑了,后山离得近,买了就能烧了吃,在隔壁村屠户家买也是一样的价钱,何必舍近求远。 有人来买肉,顾兰时挺高兴的,一个村住着,哪能不跟人来往来往。 五个竹笋切了不少,分作两碗,一碗清炒一碗烧肉,没听见孩子哭声,他想了想,进鸡屋拿鸡蛋,晌午再炖碗鸡蛋羹,七八天没吃蛋羹了。 府城鸡蛋卖得那么贵,便想着多攒几个好换钱,裴厌没他俭省,每次裴厌做饭的时候,随手就去摸两个。 鸡屋里,母鸡还没下蛋,顾兰时在北边墙角下打开蛋瓮盖子,从里头摸了六个鸡蛋。 鸡屋暖和,北边墙角没有火道,蛋瓮放里面不会受冻。 鸡蛋不着急打散,到饭时来得及。 顾兰时抓一把木耳和黄花菜,用热水泡上,清炒笋子要用,又把一条干鱼泡上,今儿再吃个蒸鱼。 正忙着,听见外头的动静,是裴厌回来了。 他和刘大鹅各自背了一个竹筐,两筐都是圆滚滚的乳果,星星差不多能吃两个月。 正月十五一过,年就过去了,没有雨雪,上山进谷更容易,但多摘一些才能放心。 “没醒?”裴厌洗手问道。 “没,没听见动静。”顾兰时拿起两个乳果洗了洗,又切开乳果嘴那里,把白色汁子倒在碗里。 倒在碗里热的话,能看见也能自己先尝尝,整个乳果丢进水里煮,要是煮的烫了,还得再晾温,可孩子饿了,哭起来是不等人的。 裴厌擦干手进来,见案台上各式菜色都备好了,他唇角弯起笑了下,早起顾兰时说孩子满三个月了,他还没说什么,顾兰时下一句就是今天要做顿好饭。 他没有反对,对孩子的事也挺上心的,就是没料到顾兰时是要给他俩吃好点。 星星连乳牙都没长,根本吃不了,饭菜只能落进他俩肚子里。 看见篮子里的橘子,裴厌拿起一个剥开:“不用省着吃,初十我不是还要去府城,再买一些回来。” 顾兰时确实喜欢吃橘子,冬天鲜果少,橘子贵,就有点舍不得,早上剥一个,还留一半到下午再吃。 听裴厌这么说,他忍不住笑了,说:“好。” 裴厌递了一半橘子过来,他接住,外头的白络是好东西,两人都没揭。 张大嘴巴,顾兰时把四五瓣橘子全塞进嘴里,乐滋滋咬下,酸甜橘子汁水顷刻间溢满口中。 裴厌吃得斯文点,一抬眼看见他张嘴塞下橘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 “一瓣一瓣不过瘾。”顾兰时咽下去后,为自己辩解,他也知道这样吃东西不雅,但忍不住,他尤为喜欢汁水出来的一瞬,觉得很满足。 裴厌笑一声,看他认真辩解的眼神,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趁院里没人,低头迅速在顾兰时脸上亲了口。 第224章 轰—— 一簇猛火喷长,灼热扑面而来,随即便是满场叫好。 耍把式的汉子赤着上身,冬天也浑然不怕冷,口中火龙喷吐,场上登时扔进不少铜板。 神凝精练的女子耍坛转彩盘,抛接轮转,像是一阵彩色的风,直教人目不暇接。 金枪锁喉、走索倒立、飞刀舞剑,各种杂耍接连上场,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叫声好也不断。当啷铜锣一敲,猴儿戏便开了场。 听见有耍猴的,大孩子小孩子叫着闹着扯住大人衣裳要过去看,几个十来岁的小子瘦又灵活,仗着自己矮小,挤着挤着就到了最前。 人群后面,仗着身量高,裴厌没有往前挤,眼前人头攒动,踮起脚的人不少,有把孩子往脖子上架的,挡住了他视线。 已经看了好一阵,被挡住之后,恰有几个小孩从他身边窜过,迈开的脚步一顿,等落后的小矮萝卜过去后,他才牵着毛驴往前走。 “他爹!快跟过去,别叫跑丢了!”一个夫郎在后面气喘吁吁喊,又骂道:“该死的犟种,撒手就跑,也不怕叫拍花子的拐去。” 已经腊月初十,年集还未大摆,却已经有了热闹的前兆,府城人本就多,这两天来了一伙耍把式的,人多摊子挺大,一旦出来摆摊耍弄,总有许多人围过去,小偷小摸不免在附近转来转去,说不定也有拐子混在人群里,不得不操心。 “冬笋——新鲜冬笋便宜了。” 远离人群之后,裴厌边走边叫卖,刚才给郑宅那边送了一百鸡蛋,照样还是十五文,又卸了两筐冬笋,眼下车上还有两筐。 昨天和刘大鹅在山上挖得多,来福酒楼要了一筐,同春酒馆也要了一筐,新鲜的菜蔬缺乏时总是好卖。而镇上鸡蛋没有这么贵,酒楼和酒馆分别要了五十个,一枚九文钱。 因酒楼和酒馆是长久的生意,一年到头都在他手里拿鸡蛋拿菜,总不能为了冬天在府城挣钱,抛下这两家,而且楼里和馆子里一般要的不多,府城这边还是能赚不少的。 “笋子多钱?”一个老妇朝他招招手,示意过去。 裴厌往那边走:“一斤八文。” “八文。”老妇跟着念了一遍,倒是市价,她拿起一棵看看颜色和根部,见确实是新鲜的,挑了十个放进竹篮让给她称。 一边走一边卖,转了两条街后,最后几个笋子被买走,裴厌把铜板装进钱袋,扎紧袋口后,照旧塞进怀里。 他转头,目光在后面两个假意挑拣干菜的汉子身上扫过,末了牵毛驴往城门方向走,眉目冷峻。 干菜摊子前,两个汉子丢下手里的东西,对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却心有顾虑,没有立即跟上去。 摊主是个上年纪的老翁,原以为他俩是来买菜的,却没做成生意,再一看那两人贼眉鼠眼的,心里便有了点警惕,不动声色把身前的几个干菜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菜干子值不少钱呢。 “被发现了?”稍矮的那个低声说道。 他旁边的汉子望过去,心中忐忑起来,刚才那一眼,两人都看得分明,知道是冲着他俩来的,又是个刀疤脸,个头也高,虽是庄稼汉子打扮,瞧着不是很好惹。 刚才在另一条街看见这个卖菜的,从怀里掏出来的钱袋像是有些东西,两人便起了贼心,悄悄跟在后头,不想对方竟然留意到了他俩。 稍高的汉子一沉吟,还是歇了心思,转头又去盯别的肥羊。 城门口,身后不再跟着人,知道只是两个不入流的小贼,裴厌坐上驴车,鞭子在空中打响,毛驴奔跑起来,车轱辘转得飞快。 * 驴车刚驶过小河村村后,沿着岔路要往东拐进树林,裴厌就听到身后的声音。 顾兰瑜从家里追出来,在后面喊:“厌哥,清水村有个要卖地的,去不去看?是两亩水田。” 裴厌说道:“行,这会儿他家有人?” 狗儿说:“那肯定,昨儿才散的消息,这几天等人上门问呢。” 于是裴厌掉转车头,拉上狗儿一起又往清水村去。 已经过了上午,他只啃了俩馒头,不过不着急,要真是良田,能定就定下,最好在年前了了这件大事,心里也就踏实了。 清水村。 刘庆带着裴厌和顾兰瑜到了自家水田边上,说:“就这两亩,那边,过去十亩地,就是你们村林老忠家的地。” 裴厌点点头,这边一片确实是肥沃良田,两个村子田地挨着,大伙儿都知道。 田中蓄了水,他沿着田垄往前走一段,和顾兰瑜边走边看,买田是大事,而且一亩地十两银子,又是大钱,自然要看好。 刘庆没有催促,前头也有两个人过来看地,都是这么看的,不过那两家没有给准话,因此后面来了人,肯定要带来转转,就看哪家愿意买了。 说实在的,顾兰瑜带着裴厌进家门以后,他心中哆嗦,一听是来看田的,才略略松口气。 腊月催债催得紧,老话又说背债不过年,否则意头不好。 若不是今年家里有事,才欠了些钱,原以为腊月前能还上,不想又生出点事端,刚攒了点钱又没了,要不然,谁愿意卖地。 裴厌看了一会儿,两亩田挨着,他原本想买两亩旱田,一年能种一茬冬麦和一茬秋豆,但四处打听了,没几个要卖良田的,前几天倒是有人卖,但是两亩薄地,他没看上。 旱田这会儿不好买,秋豆拔了以后,冬麦都种上了,只算麦种,也值点钱呢。 这两亩地离河边不近不远,通渠引水还算方便,裴厌想了想,又同狗儿商量了两句,最后决定买下来。 水田也行,多两亩地就多打些粮食,慢慢攒着,等以后有合适的旱田再买两亩。 有狗儿在,写契不用再找别人,身上的钱不够,裴厌先付了定钱,很快从家里取了钱来付清。 堂屋。 顾兰时展开地契,官印还没盖,回头要去一趟镇上,他看两眼,因记得裴厌名字是怎么写的,所以没有拿倒。 裴厌总算吃上了饭,路上就已经饿了,不想又买地耽搁一阵,饿得有点狠了,都顾不上说话。 顾兰时高高兴兴看完,其实也不认识几个字,他进屋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木匣来,把地契平展放进去,不然折出痕迹,不易放存。 里面已经有几张契约,有家里的房契和地皮契以及原先那四亩田契。 * 一进二十三,天天都有的忙了,趁着白天,还要去赶赶大集,大集东西多热闹,摆摊的多了,也比店铺的东西便宜些,因此乡下村子,天天儿都能看见走路的赶车的,成群结队拉家拖小,热热闹闹去赶集。 腊月二十五,一大早顾兰时让裴厌在家看孩子,自己提上竹篮去买豆腐。 今儿要吃豆腐,也要多买点,炸一炸过年多道菜,炸的豆腐干切条也能作配菜使。 “婶子,买豆腐去?”看见刘桂花从门里出来,他笑着问道。 “可不是,兰哥儿你也去?”刘桂花笑吟吟的,今天二十五,吃豆腐“福菜”的好日子,儿媳妇又有了身孕,一家子都乐得什么似的,见人就是三分笑,只是刚有信儿,不好声张,只闷在自家人心里。 “嗯,我喊喊竹哥儿。”顾兰时笑道。 他发现对方脸上洋溢的喜气,只是刘桂花同他道一声,小跑几步,和前面同辈的人搭了伴儿。 有竹哥儿去买豆腐,苗秋莲就没出门。 顾兰时一边走一边和碰见的人闲聊几句,那叫一个欢快。 家里人少,他一个人看孩子,星星又离不得他,因此这三个多月,他都没怎么出门,总算逮个机会,一出来可不得好好透透气解解闷,只觉肺腑都畅意。 然而豆腐买回家没多久,他就抱着星星羡慕地看裴厌套驴车。 趁着今天不用杀鸡宰鸭,是个空子,早点去大集买些干果蜜饯、花生炒货,还有灶糖胶牙饧,以及年画灯笼对联之类的年货。 裴厌套好车,一抬眼就看见他面带羡色,笑了声说:“明年这时候,星星也一岁多,大了,到时候你抱着他,跟着一起去逛。” “那好。”顾兰时忙不迭答应,星星这会儿还是太小了,无法出门。 头一回被抱在怀里目送爹爹离开,星星懵懵懂懂,大眼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顾兰时又抱他进屋,被两个鲜艳的八角风车吸引了注意后,才咧着嘴巴笑了。 * 除夕。 浅浅夜色笼罩,天幕空旷,却不似平时那样静寂无声。 家家门前点了灯笼,平时舍不得点烛点灯,年节这些天,只要不是太穷的人家,夜夜都有灯笼亮起。 嘣——啪! 炮仗声从村子那边传来,狗耳朵一抖,没有被吓到乱叫。 裴厌在屋里抱着儿子一边走动一边哄,下午就有人点炮仗玩儿,不过白天喧嚣,不像晚上传得这样清晰,怕星星害怕。 顾兰时在灶房做饭,没一会儿,先端着清蒸的一尾鲜鱼进来。 炕桌已经摆好了,他把鱼盘放在最中间,见星星没有哭,笑眯眯说:“你抱着就行,我去端菜。” 照旧是六样菜,足够他两人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菜上齐后,顾兰时掩了门窗,和裴厌对面坐下,倒两碗清酒,心中满是欢喜。 许是感受到大人过年的喜悦,星星原本入夜后吃了乳果就该睡的,也或许是因为从傍晚炮竹声变多,吵得他没有睡着。 裴厌把孩子放在炕里仰着睡下,不想星星努着劲翻个身,趴在炕上抬头看他俩,因有烛火,一双黑瞳仁更亮。 “过年啦。”顾兰时喜滋滋的,同儿子说道。 星星趴在那里看他俩一会儿,又翻个身躺了回去,炕上暖和,他小腿蹬了两下,小脚转动两下,嘴里咿咿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真乖,知道过年,没给咱俩找事。”顾兰时越看儿子越稀罕,脸上笑容不断。 裴厌喝一口酒,对儿子这么乖巧,心里确实也很高兴,怎么就这么乖呢。 “等会儿你出去点炮?”顾兰时尝一筷子鱼,鲜鱼肉细嫩,真是贵有贵的道理。 “嗯。”裴厌点头,也夹一筷子鱼肉吃。 即便有孩子,过年不能不响炮,幸好篱笆门比一般人家离屋子更远点。 为了让星星适应一下,吃完裴厌先在门口点了个二踢脚,随后仔细听动静,狗倒是叫了两声,但没有孩子啼哭声,于是他又点了个窜天猴。 房间里,顾兰时抱着星星哄,听见外头炮响以后,紧张得不行,好在星星胆子还挺大,神色懵懵的,听见声音近,他还转着小脑袋四处看,企图寻找声源。 “真厉害,我们星星胆子可真大。”顾兰时不停夸,又在星星小脸蛋上亲一口。 今年买的炮少,裴厌在外面放了几个,全当是个意思,就没有再点。 星星也困了,打个小小的哈欠揉眼睛,顾兰时赶紧把孩子哄睡着,夜还长呢,孩子太小,没法儿和他俩一起守岁。 炕热乎乎的,星星睡着以后安安静静,偶尔动一下。 顾兰时和裴厌坐在炕沿,两人都抓了把瓜子嗑,时而低声说几句话。 今年多个小人儿一起过年,虽然不和他们一起吃一起玩,但光是看着,心里就高兴。 到子时,顾兰时哈欠连天,很少这么晚睡,不免困倦,好在总算熬到了。 裴厌出去放鞭炮迎新年,他打起精神,把门窗都关严实,又坐在孩子旁边,双手轻轻捂住星星耳朵。 和炮仗不一样,鞭炮一响就是一串,噼里啪啦得一阵子。 而等外面鞭炮声响起,星星在睡梦中被惊醒,随即就哇一声哭起来,嗓门高的很。 顾兰时又是笑又是手忙脚乱抱起儿子赶紧哄,新年就这样开始了,嘹亮高昂。 第225章 绿柳枝条渐渐抽长,垂下如一幕幕翠枝帘。风吹进二月,天暖回拢,吹开中旬杏枝上的花苞。 朵朵粉花在枝头拥挤,堆簇成热烈的情景。 长了两年多,树明显高了,也有分支延伸,五棵树高低有不同。 树下,顾兰时抱着五个多月的星星看杏花。 已然是春天,不用穿那么厚,星星没有裹着厚厚的襁褓,手脚都是自由的,袖口卷起一点,露出肉乎乎的小手腕。 看见杏花,他嘴里咿呀叫着,十分兴奋,大眼睛都是亮的,直到顾兰时给他摘了一朵杏花,他用小手指头捏着,好奇地盯着看。 抱久了,顾兰时觉得胳膊酸,见星星安静下来,于是把他放进旁边的摇篮里,自己绕着五棵杏树都看了看。 星星这几天能靠着东西坐一会儿了,他也喜欢到外面来玩,尤其在听到鸟叫声时,要是抱着他出来看见枝头上的麻雀和别的鸟儿,他会很高兴。 比起去年,今年花开得更好了,就是不知道杏子怎么样,都说杏树要四年,果子才繁盛。 风吹过枝头,花枝摆动,粉色花瓣颤巍巍的。 花期正当时,被吹下的花瓣不多,随风飘飘,顾兰时再过来,就看见星星的摇篮里,零星落了一点。 而被星星捏在手里的一朵杏花,已经被小小的手指头揉碎了。 不远处,裴厌蹲在菜地间拔杂草,因常常打理,杂草只有一些刚发出来的细苗,他时不时就起身换个地方。 顾兰时见星星脸蛋红红,春风和煦,并无任何寒意,于是把孩子戴的小帽取下。 束缚更少,星星仰头看他,笑出了声音,奶音软软的,还举起小手给阿姆看那朵花。 “弄烂了?还想要?”顾兰时和孩子说话,抬高手臂又从枝条摘下一朵。 星星看他手里的花,却没有接,又看向自己手指间碾烂的花瓣,嘴里啊啊直叫。 顾兰时这才理解儿子的意思,可能是觉得黏,他把那朵杏花放在星星腿上,从袖子里取出手帕,笑着给星星擦干净手指。 “说,阿姆。”他一边擦一边逗儿子学说话。 “呜——”星星小手被擦干,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叫,显然离会说话还早呢。 鸡圈里有母鸡咯咯哒叫,不知道是不是下蛋了。 正好裴厌拔完了杂草苗,起身四下又瞅一圈,看有没有遗漏的,说道:“我去看看。” “好。”顾兰时应道,依旧在这边和星星玩。 孩子还小,坐一会儿他就让星星躺下了,听老人说,刚学会坐,不能久了,不然对小孩腰骨不好。 说起腰骨,到今年秋天,星星也十个月左右了,就让裴厌去山里捉一种山溪才有的小白鱼,煮了汤给孩子喂一点,人家说对腰骨好呢,以后长得更结实。 灰仔趴在石子路当中挡路,懒洋洋晒太阳,它跟着顾兰时和星星过来,以为要出门,结果是在杏树下玩儿,颇觉无趣,就趴着睡下了。 想起什么,看见灰仔在那边,顾兰时喊它过来,说:“看着星星,我出去一下。” 灰仔见他指着摇篮,探着脑袋往摇篮里一看,随即后退两步,懒懒打个大大的哈欠,牙齿都露在外面,蹲坐在原地不动了,显然听懂了话。 顾兰时满意地离开,星星正在玩另一朵杏花,他快速出门,家门口一片地杂草尽除,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很少有草木生发。 他往东边走了几步,在野地里拔了一把狗尾巴草,回来坐在椅子上编草。 乡下孩子玩的东西少,编草大的教小的,很多人都会。 他先编了两个只有脑袋和长耳朵的小兔子出来,举在手里自己看,十分满意,于是晃着草编兔子,凑近了在摇篮上方逗星星玩儿。 果然,星星目光被吸引,撇下手里的花瓣,伸手就要来拿。 “不能吃哈。”顾兰时叮嘱道,把一个小兔子递到儿子手里,随后把椅子拉进一点,眼不错眼盯着,生怕星星当成吃的东西塞进嘴里。 过来之前,星星刚吃过乳果,压根儿就不饿,见风把手里毛茸茸的绿色小耳朵吹得晃悠悠,他乐得直笑。 没吃最好了,腿上还有一把狗尾巴草,刚才摘的多,顾兰时着手又编起来,时而看一眼星星,防着他突然往嘴里塞。 小孩手最快了,一个错眼,就不知道往嘴里塞了什么,好在星星还小,没那么贪吃,平常只要吃饱乳果就好。 他用狗尾巴草编了个有身子和四肢的小兔子,对自己的手艺也不严苛,有几分像就好,编好以后,就和刚才那个小兔子脑袋一起插在摇篮边上的缝隙里,星星正好能看见。 发现星星有往嘴里塞草的迹象时,顾兰时动作很快,一把就拽住了儿子的胖胳膊,把狗尾巴草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来。 因是无比熟悉信任的人,星星被拿走东西后,没有哭闹,小手动了动,看见草编小兔子同样插在摇篮上,咧嘴笑了笑。 裴厌背了个竹筐走过来,停在旁边,先看一眼摇篮里肉乎乎的儿子,又看一眼低头忙着编东西的顾兰时,瞧了一会儿后,问道:“编小狗?” “嗯,看出来了?”顾兰时没敢抬头分心,不然一松的话,编出来的东西不好看,他有点得意:“我手艺还是挺好的嘛,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不错。”裴厌笑了下,没说自己其实是随口一问。 不过编成型之后,小狗的样子就很明显了,尾巴比兔子长,耳朵比兔子短。 两人正说话间,刘大鹅在前面套了绊绳拉车,周大良在后面推,两人弄了一板车草进门。 “刘哥,你俩歇歇,喝点茶水,桌上放了米糕,垫垫肚子。”裴厌说道。 “好好。”刘大鹅和周大良连声答应。 天热了,一干活就满身汗,确实得喝水解解渴。 周大良是今年新雇的人,同样二月初就来上工,是年节过大姐夫周书宏帮忙找的,周家村人,只比刘大鹅小两岁,也三十出头了,同样是本分人。 有他俩在,田里的活裴厌只用隔几天过去看看就成,根本挑不出错,只要田里没活,他俩每天都会出去打草,多的时候,一天拉回来好几车,一些喂牲禽,余下的全倒在谷场上晒干草。 野菜也会拉板车出去挖,因此只要太阳好,院里常常用席子晒各种野菜,隔几天裴厌还和他俩一起去山上挖各种山野菜,除去吃的晒的以外,也会让他俩给家里拿一些。 周大良总是乐呵呵的,还被人说过成天就知道傻笑,他也不恼,笑一声就当这事过去了。 他是两年前出来给人当长工的,他家以前日子好,十七岁就有了儿子,今年儿子十五,已经能包揽地里的活,想着多攒点钱给儿子以后娶亲,他便做起长工,这样能省家里一份口粮,一年还能攒点钱。 做工的人家算起来还是他远房亲戚,原本想着自家亲戚,互相都好说话,可一旦牵扯到钱财,亲戚就显得格外计较,生怕他少干一点活,浪费了工钱。 絮絮叨叨总是挑刺,他也一句话不说,始终笑呵呵的,心想可能确实是他没干好,主家觉得他没做对,按着人家的心意干好活就行了。 吃不好也不怎么提,毕竟不是地主员外,谁家有那么多好的给别人吃。 可越是忍让,对方就越是过分,甚至半夜让他起来,借着月色去田里干活。 白天就够累了,半夜都睡不了觉,白天不免打哈欠,连干活都迟钝,亲戚家的老人看见后,便骂他懒,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却被骂得不知道要如何说,折腾了几次后,他终于明悟过来,这分明是把他当牛马使。 本就是远房亲戚,断就断了,闹了个不甚愉快回家后,又被周书宏介绍到这边来。 在这边干活后,周大良心里那叫一个舒坦,没人骂他也没人挑刺了,吃喝都好,连肉菜都会分给他和刘大鹅吃,更不会半夜被叫醒,他脸上笑容重新浮现,不再忧心忡忡。 他做长工的经历少,头一回就吃了亏,难免想的多一点,只觉这么厚道的东家,算是他撞了大运,给碰到了,自然天天都高兴。 星星在摇篮里哼哼唧唧的,裴厌和顾兰时同时看过去。 他小腿踢一下,又落回去,像是不满被忽略。 顾兰时笑着轻晃两下摇篮:“我们星星可真乖,不哭又不闹。” 不知道孩子听懂没有,但星星又笑了,显然很高兴。 裴厌拿起摇篮里放着的拨浪鼓,咚咚咚摇起来。 看见熟悉的爹爹,星星也很高兴,很给面子地笑出声。 裴厌不急着出去挖野菜,陪儿子玩起来,还学着星星爱听的鸟叫声,用口哨吹了一段婉转悠扬的。 果然,星星看着他,大眼睛里全是认真。 连顾兰时也抬头,惊讶道:“你还会吹这个?” 裴厌笑道:“听多了,记住那个调调,就当打呼哨,学得也没那么像。” 确实,鸟叫声尖脆,和呼哨声不一样。惊讶过后,见星星乖下来,顾兰时又惦记他的草编了,好几年没弄,一上手怪有趣的。 裴厌晃一下摇篮,手里的拨浪鼓摇几下,有风吹过,见顾兰时低着头玩狗尾巴草,他笑笑,没有打搅,伸手帮他把头上两片小小的花瓣摘掉。 “给你,拿着去玩儿吧。”顾兰时又编了一个兔子,见裴厌看过来盯着,颇有一副眼巴巴的感觉,于是很大方,不就一个草编兔子。 得了“赏赐”的裴厌哭笑不得,完全是打发小孩的糊弄语气。 “去挖野菜?”顾兰时抬眼看他,因太阳大,伸手在眼睛上方挡了挡。 “嗯。”裴厌捏着狗尾巴草的草茎,转动两圈,绿色小狗的尾巴就转成了一个圆。 “在门口给我拔一把,这点不够了。”顾兰时支使道。 裴厌立马去办,拔了一大把回来,能编不少。 刚放在地上,灰仔就凑过来嗅闻,许是被毛茸茸的草头弄得鼻子痒,它晃着脑袋打了两个喷嚏,随后就离这一堆狗尾巴草远了。 “笼子会编吗?”裴厌问道。 顾兰时觑他一眼:“有什么不会的?” 裴厌笑,说:“我等会儿回来,在河边摘些芦苇叶,编几个草蚱蜢草蛐蛐,你弄几个草笼子。” “行。”顾兰时痛快答应,又说:“我再编几个大点的,回头捉点蚱蜢回来喂鸡,我昨天还看见草里有蹦跶的。” “好。”裴厌没忍住手贱,逗小孩似的,轻揉两下他脑袋,把刚才被当成小孩的“仇”报了回去。 顾兰时翻个白眼,直接撵他出去挖野菜。 第226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遍地野花开放,烂漫多姿,最小的当属婆婆纳花,只有小孩指甲盖那么大,可当一大片一大片开出来,粉色和蓝色交织,仿佛画满一地花瓣。 清风轻吹,枝头的、地上的大小花朵摇曳颤动,有各色花瓣被卷起,黄的红的紫的,裹在风中飘起又落下,地面洒满春花。 蝶飞蜂舞,翩飞穿梭在百花间,嗡嗡嗡落在花心。 “咕——咕咕——” 顾兰时踩着一地花瓣将鸡群赶进野地中,大鸡小鸡如入了水的鱼,呼啦啦迅速在草地间散开。 有老成稳重的,一出来就到处啄草刨地,老鸡追着草丛中惊起蹦出来的蚱蜢去啄,伸长脖子一叨,蚱蜢便落入口中,再挣扎不出去,落为腹中食。 看见有跑太远的鸡,顾兰时望一眼,拍拍手嘴里又咕咕咕呼唤。 大黑带着灰灰和灰仔早窜了出去,飞奔截住了远处的母鸡,汪汪叫着,把母鸡往回赶。 母鸡被狗撵的慌乱起来,扇着翅膀飞快逃跑,一旦跑岔方向,守在另一边的灰灰便冲着它们叫。 三只大狗各自占据一方,围成大半个圈子,只把母鸡往家门口那边赶。 见母鸡被撵回来,顾兰时喊一声,狗不再冲着母鸡凶,个个昂首挺胸,轻晃着尾巴在附近巡视,显然很乐意干这样的差事。 顾兰时又回去,把十六只鸭子放了出来,其中六只是老鸭子,十只是前段时间刚养的小鸭,让它们也在外面吃吃草,等会儿裴厌回来,下午要去挖野菜的话,再带去河边游游水。 养的鸡鸭多,靠他和裴厌给啄蚱蜢蛐蛐这些,弯腰都要弯许久,还不如放出来,让它们自己找虫子吃,外头野地宽阔,溜达溜达也好。 有狗守着,顾兰时很放心,转身往家里走。 家门外的野地经常有人走,蛇鼠少,一般要是草丛里潜藏着长虫,狗早就叫起来了,只要大黑没异样,一般不会有危险的东西危及到鸡群。 葫芦架下,他挽起袖口摇辘轳,井桶被放下去,随后又反转着把井绳摇上来,提着井桶往木桶里倒水。 水缸水不多了,裴厌上山挖春笋捡菌子去了,刘大鹅和周大良在田里干活,他一个人在家,星星睡了,倒是有空干干活。 西边鸡圈里,老母鸡咯咯咯叫,他脚下不停,拎着木桶跨进院门,往灶房去倒了水。 老母鸡都三四年了,五十四只已经吃掉卖掉一些,昨天放了它们和小鸡出去,今儿就该新母鸡和小鸡出去了,不然和新母鸡混在一起,不容易区分。 开春后让几只肥壮的老母鸡抱窝孵小鸡,不然孵太多的话,他俩一来没经验,二也看管不来,最后成活四十几只。 鸡仔难养,太冷太热都不行,好在运气还算不错,活下来不少,只是运气又有那么点不好,四十五只鸡仔,十九只都是小公鸡,裴厌最后买了三十只母鸡仔回来。 下雨天有点冷,陆续又死了几只,如今小鸡里头,母鸡仔有五十一只,公鸡仔倒是都活着。 公鸡仔明显比母鸡仔大一圈,抢食也更猛,吃得多较为强壮,并不意外。 来回拎了几桶水,听见孩子哭声,顾兰时正好从灶房出来,放下木桶匆匆往东屋走。 星星醒了,掀开小被子,就知道他哭闹的原因,尿湿了裤子和一大片褥子,得亏褥子是他自己的小褥子,炕里一侧特地给他腾出来一片地方,让他自己睡,不然大炕褥要是湿了,拆洗很费力气。 顾兰时脱掉星星的裤子和衣裳,衣裳下摆也沾湿了,他用干的地方给孩子擦擦腿和小屁股。 身上舒坦了,胳膊腿也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星星眼泪还挂在眼尾和脸上,又蹬着腿晃着胳膊笑起来。 肉乎乎的小家伙很高兴,顾兰时没忍住,捏捏儿子肥嘟嘟的腿和胳膊,全是肉,要是给穿个肚兜,真像年画里抱大鲤鱼的白胖娃娃。 他找来一身干净衣裳给星星穿上,没有立即抱起孩子,让星星躺着,他给摇了两下拨浪鼓,见孩子感兴趣,就把圆润的木柄塞进星星手里。 顾兰时拿了一根针,出去在泥炉膛的火苗上燎一燎,进来拿起一个乳果扎开。 星星看见乳果,小手一松,拨浪鼓木柄从手中掉下去,他力气还小,原本就举不动拨浪鼓,只是横着抓在手里。 “呜——” 星星自己翻个身,冲着顾兰时这边张嘴巴。 顾兰时笑着,见乳果能滴出来汁水,坐在炕沿抱起儿子在怀里,把乳果嘴递过去,星星立马叼住。 真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他嘬得直响,咽下的动静也大,显然饿了,生怕乳果离开,小肉手还伸过去紧紧贴住乳果。 “兰时?”裴厌在灶房檐下搁了竹筐和篮子,春笋和菌子都有,还摘了一大把蕨菜。 “在屋里。”顾兰时高声应道。 裴厌鞋上沾了泥,裤管也有点脏,沾着土和草屑,他捡一根细柴刮刮鞋边的泥,随后进堂屋取了布甩子,站在院里甩打衣裳。 “狗在外头?”顾兰时坐在炕沿,身体不由直了点,从半开的窗户向外张望。 裴厌手上不停,应道:“在,鸡鸭也在,没乱跑。” 顾兰时放了心,等星星吃完一颗乳果后,他稍稍用力,把乳果从恋恋不舍的小崽儿嘴里拽出来。 裴厌洗了手和胳膊进来,接过儿子抱着,星星小手摸上他脸,乐得咯咯笑。 “吃过晌午饭去挖野菜?”顾兰时端起脏衣裳盆。 裴厌鼓起脸颊逗儿子,果然,手下的脸颊动起来后,星星笑声不断。 他笑了下,看向顾兰时说:“去,河边摘点水芹,晚饭拌面粉蒸着吃。” “那好,记得带上鸭子,让游游水。”顾兰时吩咐完,就出去洗衣裳了,趁太阳大,早点洗了早点干。 经常带孩子,裴厌和星星相处一点都不陌生,在院里都能听见星星在笑。 太阳不知不觉爬高,狗一直在外面看鸡,中途顾兰时端了有清水的食盆出去,让三只都喝了些,又给掰了俩糙馒头分着吃一点。 狗喝完以后,几只母鸡围过来喝水,顾兰时又提半桶水倒进去,随后又拿铺了稻草的蛋篮来,在草丛中四处搜寻,捡了七八枚鸡蛋。 母鸡下蛋下午较多,他仔细搜过一遍,灰灰还跟着他到处闻到处刨草,确认犄角旮旯都找过了,狗也没发现鸡蛋,应该是没了,他这才提着篮子回去。 晌午饭快做好的时候,刘大鹅和周大良从地里回来了,帮着先把外头的鸡鸭赶回来,鸭子只有十六只,养在了一起,得把母鸡和鸡仔分开,费了一点事。 留的两头肥猪正月末已经卖了,那时候宁水镇生猪价回落到十一文,府城生猪价比起冬天时没涨,依旧是十三文,没撞上涨价的好时机,早卖晚卖算起来是一样的。 家里只剩一头老母猪要伺候,去年秋天配好了种,下个月就要生猪仔,每天在圈里吃吃喝喝,肥肚子大大的。 晌午饭很简单,一人一碗枸杞芽滚肉片汤,一道清炒笋丝,一道新鲜菌子炒小菜,都爽口极了。 两个咸鸭蛋一切,正好四个人都有,糙馒头热了不少,足够所有人吃饱。 * 申时初,顾兰时正在屋里剪鞋面,听见炕上的动静,放下东西走过去,笑着抱起晌午觉睡醒的星星。 一摸尿布是干的,他抱着星星到外面撒尿,省得再尿炕。 星星刚睡醒总是懵懵的,看见狗跑过来,他没有被逗得咯咯笑,张嘴巴打个小小的哈欠,随后一道水迹从空中划过,落在地上很快聚成一滩。 顾兰时刚站起来,就听见外头有人喊厌哥,狗儿很快出现在篱笆门前。 家里人常常过来,混熟以后,狗已经很少吠叫了。 他抱着星星迎上去,顾兰瑜看见小外甥白白胖胖十分喜人,顺手就接过去,问道:“我厌哥不在?” 顾兰时胳膊上的分量消失,笑道:“去采水芹放鸭子了。” 顾兰瑜没耽误,直接说道:“二姐夫刚才来了,说他们村有卖牛的,四岁的公牛,他想问家里有想买牛的没,要是有,就赶紧去唐家村看看,爹让我问问厌哥。” 四岁的公牛,正是刚长大的壮牛,从这时候役使耕田,能干好多年活呢,怪不得这样紧迫。 顾兰时连忙说:“他就在河边,你过去找找,我抱着星星跑不快。” “好。”顾兰瑜又把星星还给他,抬脚就往外走。 沿着河边很好找人,没有费多大工夫,裴厌得了消息立马就把鸭子往回赶,唐睿文是赶了骡子车来的,可以顺便带他过去。 家里毛驴经常要赶路去镇上去府城,农忙时也要拉车拉犁,还要拉石磨磨面,拉石磙碾场,驴劲再大,一年到头干下来,实在是劳苦,况且毛驴在水田翻耕,确实不如水牛更好使。 买牛的事两人没正经商量过,略提了几回,说要是有耕牛,翻地种田会更快点。 牛本身对庄稼人来说就是一大好帮手,眼下既然有这么合适的一头,买回来虽然要花些钱,但绝对不亏,往后年头长呢,地肯定也越多。 裴厌回来后,顾兰时已经把钱袋装好了,三十五两银子,比耕牛市价高些,像这样正值青壮的公牛,都在二十两以上,跟家当没差。 多总比少了好,万一真的是头好牛,掏了钱就能拉回家。 裴厌揣了钱,唐睿文正在顾家等着,见他过来,当即就起身到门口牵骡车,狗儿和顾铁山跟着,好帮着相端相端,二十几两银子的事,不能大意。 苗秋莲也跟着坐上了车,打算看看女儿和外孙,顺便也瞅瞅热闹。 第227章 唐家村。 唐老亮家院子里,一头水牛被牵出来,用绳拴在木桩上。 看见水牛体大健壮,唐睿文所言不虚,确实是头好牛,裴厌不免有些心动。 因是刚放出来的消息,这会儿外村来的人就几个,院子和门口围看的多半是唐家村的老少爷们。 苗秋莲有了年纪,又是跟着顾铁山和儿子女婿来的,压根儿就没有退避的意思,一门心思去瞅那头水牛,她不由咂舌,这牛品相真真挑不出错来,性子也稳,这么多人说话,不见任何躁动不安。 “老亮头,卖与我如何?”唐家村一个年轻汉子笑嘻嘻说道,一副没正形的模样,说着,就上来同唐老亮握手说价。 两人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一碰,唐老亮被那儿戏一般的价钱气得立即收回手,吹胡子瞪眼骂道:“混账小子!毛还没长齐,牛的事岂能乱出价,去去!边儿去,别添乱。” 见那人讨嫌被骂,几个年轻汉子登时哄笑起来。 唐老亮夫郎给牛抱了一捆草放在地上,见牛低头吃草,他看一会儿牛,转身进屋了,一句话都没说。离得近的人,早发现他眼睛是红的,显然哭过。 牛是他一手养大的,天天放牛割草,养了四年,如今家里要用钱,不得不卖掉。 唐睿文说道:“我爹前几年买了牛犊回来养,虽说也不错,可这头长大以后,他天天能见到,天天都眼热,要不是家里已经有了一头牛,不然,非得买回去。” 他又笑道:“今儿这牛要卖出去,我老爹在家叹气跺脚的,连热闹也不来看。” 顾铁山几人都笑了下。 裴厌打量着水牛,没有任何病弱之相,因顾铁山在场,他转头看过去,眼神很明显,是询问岳丈意思。 顾铁山微微点头,裴厌一颔首,遇到这么好的牛,不买确实可惜。 唐家村本村来的人,多是来看热闹的,唐老亮心里有数,目光落在几个外村人身上。 见是唐睿文带来的,而且听言语,是他岳丈一家,至于其他几个汉子,有老有少,不是背着手就是走动着打量牛,有心动的,也有犹豫不定的,毕竟是一大笔钱。 裴厌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离远了还没觉得,一离近唐老亮不由暗暗咂舌,吃什么长大的,竟这么高。 他俩往旁边走了两步,照样是握手谈价,买牲口——尤其是买牛,十分忌讳被不相干的人知道价钱。 “立契现给,不耽搁。”裴厌低声说了一句,他今天过来带够了钱。 唐老亮低头一琢磨,又伸出手,两人在袖子里一碰,裴厌再次还了价。 唐老亮看一眼别的买牛人,又看一眼裴厌,知道对方带够了钱,要是卖的话,今儿钱就能到手里,其实出的价也算合适。 有个背着手的老头也过来,裴厌往旁边让了让,视线又落在水牛身上。 老头和唐老亮都伸出手,在袖中比划着价钱,末了老亮头直摇头,意思很明显,那老头还有点不情愿,觉得他要价太高,两人神色都没有掩饰。 一头牛市价在二十两以上,而像这样年纪合适、品相又极佳的壮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在二十五两以上了。 唐老亮虽有点着急用钱,可也不是傻子,遇到合适的价钱才会卖。 又有两人上前出价,唐老亮一时无法抉择,犹豫着从腰后掏出烟杆,也没找火去点,低头一个劲琢磨。 “我说老亮头,这价钱,算合适的了。”一个外村汉子说道,正忙着跑来一趟,给个准话也不难,成就成,不成家里还有活要干呢。 对急性子的人来说等待最煎熬,不过他也没过分催促,卖牛这样的大事,主家自然要多考虑考虑,还有人会多等几天,择高价卖出。 “这……”唐老亮手抚着烟杆,正犹豫间,看见他夫郎拎了半桶净水来喂牛。 唐老夫郎摸着牛背和牛角,眼角满是风霜痕迹,神色再次变得怔忪。 知道老伴儿舍不得牛,唐老亮重重叹一口气,早点卖了吧,早些叫人家牵走,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再这样。 他把烟杆插回后腰,朝裴厌招招手:“诸位,这牛,有主家了。” 急性子的汉子知道自己出价没有裴厌高,没有多说什么,赶紧扛起靠在墙上的锄头走了。 另外两个外村人没有立即离开,在旁边张望着看。 裴厌转过身,背对着众人从怀里掏出钱袋,抬眼看向唐老亮,问:“家里有戥子?” “有,跟我来。”唐老亮转身往堂屋走。 进堂屋后,有窗子阻隔外面的视线,裴厌才把钱袋打开,数了二十八两碎银出来。 唐老亮拿了戥子,两人一个称一个看,确定好数目以后,见桌上有纸笔,裴厌喊了狗儿进来写。 唐老亮喊了院里一个老头进来做见证,老头是他们村的,上了年纪,也有德行,平时村里写契画押一般都是他在旁边。 顾兰瑜写契约的时候,顾铁山进来瞅了一眼,想谦虚都谦虚不起来,能提笔的庄稼人可不多。 不过,他和裴厌目光都在堂屋挂的那副字画看了看,唐老亮家大孙子在镇上念书,念得还很不错,来时听唐睿文说了,卖牛就是为孙子读书的各种花用,字画挂上,确实比一般农户有读书气。 都是念过书的,虽弄不了什么字画,可他家狗儿也不赖,瞧瞧这一手好字,念私塾时连先生都说好。 顾铁山如是想,不过有读书更好的唐家大孙子相衬,还是收敛了一点表情。 裴厌扫了一眼,他没念过书更不会作画,压根儿看不出来好坏,只等狗儿把契约写好,按了手印以后,牛就归他们了。 唐老夫郎见事情定下了,大孙子念书的事不能耽搁,他都知道,只是心里难受罢了。 红泥一按,落在纸上成了契约,再改不得。 唐老亮得了钱,裴厌得了牛,各自执一份契约。 卖牛钱除了他俩以外,也就顾兰瑜和做见证的老头知道,彼此都是守规矩的人,出去断不会乱说。 钱既然给了,也该回去,裴厌挺高兴,对二姐夫唐睿文十分感激。 唐睿文驴车还停在门口,岳丈和岳母跟来了,他十分殷勤,让先去家里坐坐,吃了饭他再送回去,说秀儿正在家里等呢。 苗秋莲和顾铁山倒是可以撂下家里的活,过去看看女儿和外孙,但顾兰时还有竹哥儿花惜霜各自在家,于是他俩打发裴厌和顾兰瑜牵牛回去干活,开春了,各种活计正忙。 唐老亮解开牛绳,递给裴厌:“走吧。” 裴厌牵着牛绳往前拉,牛却不动。 许是知道不是出门吃草,而是被卖了,它“哞——”一声长叫,被拽着绳脑袋脖子不由被拽的往前伸,但硬是不愿离开。 “去!” 钱都收了,老亮头气得抬手就打,一巴掌拍过去,柴堆上倒是放了一条鞭子,他没看到也没想起来,手劲落在牛身上,根本没打疼。 水牛摇着脑袋,想挣脱绳子,裴厌手上没有太用力,松了一松,陌生水牛,体型又大,刚接触最好不要直接惹怒,得有点耐心,人哪能犟过牛劲。 老亮头气得不行,再次打了牛一巴掌,也有点着急:“钱都收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哞——”牛再次叫了一声。 他老伴儿在后面看着,抬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上前忍着泪拍拍牛身:“去吧,以后,就跟着人家。” 牛不再叫了,裴厌试着往前拽了拽绳,牛便抬了脚,跟着他一步步往外走。 其他人散了,只有唐老夫郎不停用袖子擦眼泪,袖口湿了一大片。老亮头叹息一声,上前把院门关了。 * 看见牛的时候,顾兰时正抱着星星在杏树底看花,见狗吠叫着跑出去,还以为是来了生人,结果刚走到篱笆门前,就看见裴厌牵着一头大水牛回来了。 “呜——”星星没见过牛,大大的眼睛直盯着牛看,似疑惑也似好奇。 “买了?”顾兰时惊喜不已,顾忌抱着孩子,他抬起来的脚又落下,不断打量水牛。 裴厌快进门了,他往里面让了让,依旧离牛有一段距离,四下没人,他禁不住问道:“多钱?” “二十八两。”裴厌说着,他在前面步子不紧不慢,配合着牛的步伐。 “这么贵。”顾兰时惊讶道,在水牛从面前经过以后,他也看出这牛品相极好,不由自主道:“也是,才四岁,又壮,今年正是刚下地干活的时候。” 裴厌笑着说:“嗯,我觉得这个价咱们买了不亏。” 灰灰和灰仔跑前跑后,停下又冲着牛叫,被裴厌吹声口哨喝止,它俩才歪着脑袋好奇瞅水牛。 大黑见是裴厌牵绳,把牛拉了回来,又不是别人从家里牵走,它跟在顾兰时腿边,十分镇定。 顾兰时在后面,没有离太近,他心中喜悦:“等下先拴起来,咱俩出去打草,可惜没盖牛棚,先拴在哪儿?” 裴厌边走边说:“等下我打根木桩,先拴在后院西角,明儿就起手,在那边盖牛棚。” 他回头看一眼水牛,又道:“这牛温驯,盖牛棚的时候随便找个空地栓就行了,万一下雨,先和毛驴在驴棚里。” “行。”顾兰时很高兴,跟着一起到后院,抓一把今天刚割回来的青草,靠近一点,让裴厌喂牛。 牛看了他好一会儿,明明健壮有力,对着主人却始终沉默温驯。 见牛低头吃起来,顾兰时眉眼弯起,真是头好牛。 第228章 养牛是件大事,第二天,裴厌和两个长工忙活起盖牛棚的事。 家里有不少木材,都是平时没事去山上砍的,不算什么好木头,只要结实没任何虫蛀腐朽,拿来搭盖牛棚正合适。 顾兰时也很心热,尽管水牛温驯,但昨天刚到家,喂了两回,还没那么熟悉。 这头牛形体大,彼此还生分时确实不敢乱牵,他用布兜背了星星,兴冲冲提了个大竹篮到河岸边打草。 离水近的地方青草幽幽,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有时裴厌会牵毛驴过来吃草,这会儿看见这一大片绿草,顾兰时满心欢喜,以后在这里放牛,牛儿吃草喝水都方便。 等到了天炎热的时候,牛认了家门,就能自己去河里泡着。 他割一把草丢进竹篮,直起腰歇了歇,这一处河段也平缓,平时都在这里放鸭子,以后可以带牛一起过来。 见水草随河流漂摆,长势很好,鸭子和水牛都能吃,只觉心中满足,他们家也有牛了。 “嗯—嗯——”星星在他背上发出声音。 “说什么呢?”顾兰时笑眯眯的,见星星只是呜呜乱叫,没有哭闹,他又小心弯下腰割草,孩子在背上,他动作放慢了许多。 他割这一篮子草不够牛吃的,不过有两个长工干牛棚里的活,裴厌肯定会找个空子出来割草,不会饿着牛。 割满一篮子草,顾兰时把镰刀塞进去,正要拎起往回走,想起什么,先解开腰间布兜的绳带,反手把星星抱到前面。 星星以为是在玩,高兴得很。 “尿尿。”顾兰时解开兜孩子的布兜,端起星星让尿尿。 水线划过,直让他心里松一口气,还好想起来,不然,臭小子说不定要尿他一脊背,上次裴厌就这样“中招”了。 给星星擦擦口水,顾兰时再次把孩子背上背,牛还等着吃草呢,他提起竹篮就往家走。 路上看见开了黄色花的蒲公英,十几朵呢,他连花带草拔出来,这个牛吃了也好,还有两个变白的,毛绒绒一团,他摘下用力吹一口气,白色毛毛被吹飞,又来一阵风,将其刮得更远。 顾兰时笑眼弯弯,再次迈开脚步。 至于星星,还不到吹蒲公英的年龄,等以后长大了再玩儿。 大的背着小的进了家门,后院墙角,裴厌几个正在挖深地基。 牛棚肯定要盖结实,春夏还好,冬天要能御寒,不能单单只搭个顶上的草棚,一圈儿都得有遮挡的,地基自然重要。 顾兰时来到驴棚前,牛和驴子都在里面。 前两年盖驴棚的时候,想过以后要买骡子,因此牲口棚算大的,也没有太矮,牛在里面勉强能回过身。 这不要紧,回头认熟了人,把牛绳放长一点,让牛在棚外也能走动就成。 将草倒进木槽,木槽长,顾兰时把草分了分,好让毛驴和水牛各占一边。 裴厌一直在后院,见水牛和毛驴没有打架的迹象,很放心在那边干活。 “喂水了?”顾兰时问道,见一朵蒲公英小花挂在竹篮边,他取下,谨慎往牛嘴边递。 牛原本低头在槽里吃草,舌头顺势一卷,将花朵吃下,没有碰到人手。 顾兰时高兴极了,试探着摸了摸牛脑袋,他手轻,没有引来任何不满。 裴厌把一锨土丢进篮子,边干活边说:“猪、驴、牛,都喂过了,不用再提水。” 星星小肥手抓着顾兰时肩头一点衣裳,嘴里唔唔啊啊的,盯着大水牛看个不停。 顾兰时听到儿子声音,没有立刻走开,让他看看水牛,又看看毛驴,最后背着儿子往猪圈那边走:“我们星星也看看小猪。” 老母猪肥大的身躯映入眼帘,星星之前见过,不过在听到猪哼以后,他高兴得咯咯笑出声。 * “哦呦,哦呦。”方红花和孙老夫郎围在一旁不停咂舌惊叹。 芳草萋萋,大水牛低头在一片清幽幽的草地上吃草,牛绳没有栓,搭在牛角上任它行走,不然拖在地上的话,脏了不好牵拽。 莫名的,顾兰时分外自豪,脸上不禁露出些许骄傲。 才买回来第四天,他没忍住,等星星睡着之后,同裴厌说一声,就出来放牛了。 水牛这么大的个头,一根麻绳就能牵着走,过来后自己就停下吃草了,尾巴一甩一甩。 自打牛到家以后,天天都有人来看,昨天顾安几个跑来,看见这么大的牛,嘴巴都张大了。 “长得真好。”方红花赞道,又说:“才四岁,往后犁地的年头久呢。” “可不是。”孙老夫郎在旁应声,满眼都是羡慕,这牛一看就是犁地耕田的好手,有这样一头牛在,田里的活是一点不用愁了,甚至能抵好几个人。 顾兰时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夸牛像是比夸他还高兴。 方红花和孙老夫郎都提着竹篮拿了小铲,两人搭伴儿出来挖野菜,不想在岸边碰见,情不自禁过来看。 方红花之前是在驴棚前看,把牛放出来,这么大一头,不免再次驻足惊叹。 水牛吃草不理人,他俩看够了,才同顾兰时说一声,到不远处挖野菜去了。 因是头一天出来放牛,顾兰时不放心,没有远离。 这片草地挺大,没有树木遮挡,他守了一会儿觉得热,于是拎起空篮子往河沿走,河沿马齿菜很多,家里已经晒了不少,有点吃腻了。 正好旁边有几棵柳树,垂下了阴影,他坐在阴影处的大石上歇脚,时不时看一眼水牛。 裴厌在家盖牛棚,星星要是睡醒哭了,有裴厌在,不用他过于操心。 他拔了一根草玩,水流声哗哗,目光落在半淹的河中石头上,粼粼水下有螺贴在石头上,他扔掉手里的草,过去翻动岸边石头,不停把摸到的螺丢进竹篮里。 没到夏天,浸了一会儿河水觉得手冰,摸完这些以后,顾兰时没有脱鞋下水,又坐回石头上,晃一晃篮子。 螺不是很多,个头都不错,喂鸡喂鸭子不够,但能炒一碟,想想也好久没吃过了。 牛吃饱得一阵子,顾兰时先回去把螺倒进木盆里,用清水养养吐吐泥沙,明天干净了再吃。 再匆匆出来,见牛儿依旧在,没有乱跑,他心中更加欢喜。 * 春暖换了薄衣衫,连孩子也不例外。 一过三月初六,星星就满半岁了,和刚出生那会儿比,已然是个胖小子,浑身肉嘟嘟的,生的白,眼睛大,头发也黑,谁见了都觉得是个漂亮娃娃。 盛春风光好,鸟语花香。 顾兰时抬手赶走不知哪里飞来的蜜蜂,因抱着星星,怕蜜蜂跟上来,他走快了几步。 “娘!” 还没进门,声音先响了起来。 苗秋莲正在捣辣子面,石臼和石杵都粘上了红辣辣的粉面,她口鼻蒙了布巾,不然呛得慌。 “娘,裴厌明天去镇上送鸡蛋,你今儿记得把鸡蛋装好。”顾兰时抱着星星没有靠近。 “行。”苗秋莲答应着,忍不住转头,朝着侧面打了个喷嚏,还是有点呛。 这边也放了几个蛋筐,装好后说清数目,裴厌明天清早路过,顺便就拉走了。 “我都闻着辣味儿了。”顾兰时揉揉鼻子,既然在捣辣子,他没有多待:“娘,那我先回去了。” “好好,快回去吧,别呛着我们星星。”苗秋莲没有留他,这么小的孩子可受不了这个。 顾兰时往外走,没看见竹哥儿和花惜霜影子,问道:“霜儿和竹哥儿不在?” 苗秋莲拿起石杵看看里面的辣子,还不成辣子面,又捣起来,说:“去打酱汁了。” “走着去的?”顾兰时又问一句。 闲话就是这样,说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完。 苗秋莲歇了歇手,道:“我说等狗儿回来,让他去打,霜儿说在家里闷,她要去,我想着走走也好,就隔了一个村子,让竹哥儿跟着了。” 花惜霜有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有婆母和幺弟在,她不用干太多活,顾家也紧张她,不叫乱跑,她成天就在家里进出,难免闷了点。 狗儿高兴之余,干劲也十足,只要家里活不忙,就会去镇上码头做工,多赚些钱好养孩子,还能给媳妇买些零嘴吃。 顾兰时说:“他俩要是回来,让上我那边去,我那儿还有半包金丝蜜枣,霜儿不是爱吃这个。” “成,我知道了。”苗秋莲答应道。 顾兰时抱着星星又出去,迎面和隔壁周石头媳妇吴小桃碰上。 吴小桃手里一枝桃花开得娇艳,粉红娇嫩,她看见星星,笑着摘下一朵桃花递过去:“哎呦,星星又长大了,瞧这胖乎的。” 星星小肉手捏住桃花,没两下就揉烂了。 “从哪里弄的?真好看。”顾兰时眼神落在桃枝上。 “我和石头从娘家回来,路过田村,那边野地旁,不是有户人家种了几棵桃树,不知哪家小孩从坏了的篱笆缝儿中钻进去,折了好些枝条,被田老头田老娘发现,那几个小孩窜得快,跑了,地上桃枝乱扔。” “你看看,开得这样好,实在是可惜了,能结不少桃子呢。” 吴小桃面露惋惜,庄稼人谁不心疼粮食,果子能卖钱呢,她又说:“石头见他们要扔,上前讨了一枝,怕触人家霉头,也没敢多要。” 她这么一说,顾兰时也颇觉可惜。 桃树不能栽到家里,田老头两口子在村外垦了一片地,种了七八棵桃树,围个篱笆搭个窝棚,只要一开花,老两口就住里头看管照料。 对门王婶子从家里出来,刚巧听到他俩说话,忍不住道:“真抓着了,非得打一顿,再拉去找他爹娘评理。” “可不是,无法无天了都。”吴小桃附和道。 顾兰时情不自禁点头,几个小子也太野了,果树枝都给人家折断。 三人还都有事情忙,说两句各自走开,吴小桃进家门了,顾兰时抱着星星往村后走。 不想迎面又碰到个人,一抬眼发现是叶金蓉,他避开视线,没有说一个字,脚下加快了些。 住一个村子,不说天天,十天半月总能碰到一回,对这个所谓的亲娘,裴厌从来都不搭理。 叶金蓉也学会了识趣,生怕一家再次遭殃。 顾兰时走远了,叶金蓉怔怔停下脚步,她神色有些恍惚。 太像了。 顾兰时怀里抱的那个孩子,从眉眼到嘴,一整个长相都让她觉得熟悉,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再次回拢,眼前浮现出裴厌小时候的模样。 叶金蓉脸色渐渐发白。 她从来都不喜欢二儿子,生下来就克家里人,尤其她,夜里哭声又瘆人。 想起裴厌四五个月的时候生病,差一口气就要死了,却和小鬼一样又活过来,那时候襁褓里病恹恹的裴厌,除了瘦一点,和顾兰时抱着的那个小孩几乎一模一样。 最明显就是那双眼睛,黑得跟墨一样,就那样直勾勾盯着她看。 心虚和恐惧放大了很多东西,叶金蓉疑神疑鬼突然转头,看向已经走远的顾兰时,她总觉得自己没看错,刚才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也在看她,用得是和裴厌婴孩时如出一辙的眼神。 惊骇之下,被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情绪。 每次以为裴厌会死的时候,那个讨债鬼总会血淋淋出现,被打断腿打断胳膊时,看着她和裴兴旺的眼神全是恨意,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过来咬一口的毒蛇。 惶恐、害怕,还有那份怨恨,悉数涌现交缠,叶金蓉出了一身冷汗,四肢僵直难动。 * 到家以后,顾兰时给儿子擦了擦小手,什么花到臭小子手上都好不过半刻钟。 他亲亲小肉手,嘴巴又贴着星星肉乎乎的小胳膊吹气,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星星瞳仁又黑又亮,被阿姆吹胳膊,他高兴得直笑。 “啊咘——”顾兰时又吹气,星星就又笑起来。 裴厌扛着锄头回来,见他俩在堂屋玩儿,听见儿子笑声,他也笑了。 “爹爹回来了。”顾兰时胳膊有点酸,把星星放进摇篮里坐着,拿起拨浪鼓给儿子摇了摇。 “过去说了?”裴厌舀了水洗手。 “说了。”顾兰时提壶倒茶。 洗干净手,裴厌进来,头一件事就是抱起胖儿子,星星眼睛如黑墨一样,分外漂亮。 被他抱在怀里,盯着他看一会儿,像是又认识了爹爹,小手“啪”一下按到他脸上,劲儿还挺大的。 顾兰时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差点被呛住,咳嗽了两下笑道:“真是孝顺儿子。” 裴厌眉眼中笑意不减,作势张嘴轻咬住星星小肉手,星星又高兴得笑出声。 第229章 日头底下惊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叶金蓉就病倒了,没能从炕上起来。 她这两年本就精神头不好,头发干枯斑白,比起同龄人更显苍老,话也没有以前多,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之后,就不大出去串门子了,变得沉默许多。 给裴虎子娶妻还是把裴春艳给了人才换来的,可见自家艰难。 而更让她心里难受的,是听村里那些闲话,后山乱草破屋被推平翻耕,围出来那么一大片菜地。 她自己也碰见过裴厌赶着驴车去镇上卖菜,一筐筐菜蔬鲜绿,甚至顾兰时当着她的面儿,把新出的菜抓一把又一把,分给顾家人也就算了,还有村里一些人。 人人都道顾兰时和裴厌大方,摘了菜去卖,路上还给众人散一把,虽不多,但村里人一个个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竟说起裴厌好话。 这也罢了,偏偏有好事的,知道她家潦倒了,自己不过吃一把不值钱的菜,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儿,嘲笑他家偏把福星当克星,故意落井下石。 叶金蓉面上不语,心中很是鄙夷,一把菜而已,就被收买了,这几个人跟赔钱货有什么不一样,没见过世面的死穷鬼,家里连富都没富过,她家虽没落了,可也过过好日子,什么菜没吃过。 谁知后来裴厌和顾兰时养了鸡养了猪,鸡几十只上百只,冬天时肥猪一头头用板车拉去卖。 鸡蛋就更不用提了,那一筐又一筐,全是往宁水镇和府城送的,甚至冬天也有鸡蛋卖。 那可是冬天,鸡蛋价钱在不少庄稼人眼里,真真是和吃金子一样,一斤肉都比一斤鸡蛋便宜。 即便不知道到底卖了多钱,可谁听了不眼红一阵,叶金蓉心里头更甚,好日子跟她不沾一文钱的事,一时气一时悔一时发妒记恨,只盼着那两人倒霉才好,可惜天不遂她愿。 村里谁不知道连方红花都跟着沾了福气,冬天都有几个鸡蛋吃,尽管对方藏着掖着,也不在外说道,可每次去后山,再回来方红花总拎着个盖了布的竹篮,分明是从那边拿了东西。 村里有人说裴厌和顾兰时孝顺,叶金蓉可不觉得,要真孝顺,她这个亲娘怎么连一个鸡蛋都没见过,全给外姓顾家占了便宜去。 姓顾的真真是运气好,白白叫他们捡了便宜。 她和裴兴旺待裴厌再不好,裴厌也是吃他家饭长大的,不然,早就在外头饿死了,还能过上如今的日子? 每每想到这些,叶金蓉心中总是愤愤不平,然而再大的怨恨嫉妒,她也不敢去找顾家和裴厌麻烦。恨极时是恨极,可真在村里碰见裴厌了,对方眼神的漠然,总叫她发怵胆颤。 两个儿子更是见了裴厌如见了虎狼,连胆气都提不起一分,根本不敢和裴厌对上。 他们家人嘴上没说,但心里都知道,本就艰难,要是再出事,都不知要怎么过下去,对裴厌,自然是能避就避。 从前种种心思回转,叶金蓉躺在炕上,觉得口干舌燥,挣扎着起身倒水,却发现茶壶里没水了。 “来人,来个人。” 喊了两声,又有些胸闷喘不过气,她撑着桌子竭力站稳,待气匀之后又喊两声方云和王瑶儿,不见答应,她才想起来,恐怕不在家,出去干活了。 而院里发出的动静,应该是裴胜。 裴胜平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早上发现老娘没出屋子,还是王瑶儿进去瞅了一眼,发现她病了。 家里没钱,谁都没提看病抓药的事,也就嘴上说两句好听的,让叶金蓉歇着,别干活了,各人便去忙各人的。 裴胜坐在板凳上劈柴,右手使不上力气,只能左手紧握斧柄,时而两手都用上,他其实听见屋里的声音,但心中不耐烦,没有理会。 “胜子!胜子!给娘倒些水来。”叶金蓉挣扎着再次呼喊,随后又一阵大喘气。 过了一会儿,裴胜才丢掉手里的斧头,给茶壶添满水又提进去,全程没有好脸色。 叶金蓉神色木讷怔愣,也没说什么,连喝两碗茶又躺回去了,原想多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好了,但她始终闭不上眼睛,盯着头顶房梁,阵阵凄苦从心底传出,冷得她又打起哆嗦。 大儿子怨她恨她,她理亏心虚,连大儿媳不敬她这个婆婆,她也不敢说什么,小儿子,就更指望不上,从小被惯的,只知吃喝,如今成了亲,竟被夫郎拿捏住,处处听话,对她也越发不耐,还曾埋怨她去招惹裴厌,弄得家里连钱都没有,害他成亲都晚。 她也是有孙辈的人了,眼瞅着也老了,这回一病,竟连个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别说饭了,连一口茶水都得喊半天。 儿媳夫郎不孝顺,连伺候问话都没有,至于儿子,她心口越发冰凉。 突然,叶金蓉想起了女儿,她家春艳从小就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顶嘴,也从来不惹事。 她浑浊无光的眼睛亮了一瞬,都养这么大,嫁人了,老娘病了,她岂能不回来伺候两天。 “胜子。” 这回裴胜过了许久才进来,皱着眉问她要做什么。 叶金蓉喘过一口气,说:“明儿让虎子去王家沟,喊春燕回来。” 裴胜不耐烦:“喊她回来做甚?” 王家沟子离得远,还在宁水镇另一边,裴虎子来回一趟,要耽误地里不少活,家里毛驴卖了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 见儿子如此,叶金蓉神色一下子变得死寂,末了她喘着气:“我病了。” 裴胜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嗯”了一声,转身又离开。 * 灶房门口,顾兰时坐在小凳上捞出盆里的螺和泥鳅,清水养了一夜吐泥沙,今儿能吃了。 这是昨天裴厌下河摸的,泥鳅还挺肥。 螺还好,洗泥鳅时他抓了一把糙面,不然洗不干净。 旁边屋檐下有阴影,遮蔽了太阳,星星躺在摇篮里哼哼唧唧的,用没有长牙的嘴巴啃拨浪鼓,拨浪鼓上全是口水,他嘴角和下巴也有。 有事情忙,星星就不会哭闹,哪怕是啃东西,顾兰时很放心,而且灰灰和灰仔守在摇篮边上,要真有不对,立马就叫了。 剪螺尾剖泥鳅,他独自干活,灰灰和灰仔时不时跑过来蹭蹭腿蹭蹭背,早上刘大鹅和周大良把水牛牵出去吃草,大黑跟去了。 水牛有时候吃饱喝足了也不回来,自己找个地方卧下,有时它自己尾巴一甩一甩,慢悠悠就进了家门,大黑只要没事,就会跟着它。 快到饭时,裴厌和刘大鹅他们都没回来,牛和狗也不见踪影。 顾兰时拾掇好食材,探头往外面看一眼,没有人影,他端起盆转身进灶房,还是做好饭再去地里寻。 锅灶上很快热闹起来,辣椒炒螺喷香扑鼻,又呛又香,闻着都要流口水,油炸泥鳅裹着打了个鸡蛋的面糊,炸熟后酥嫩肉细,没有多少刺。 顾兰时用长筷把炸好的泥鳅一条条夹上来,控控油才搁进碗里,炸完后才撤掉灶底的火。 锅里的油等凉了再舀出来,炸泥鳅分了两碗,他没忍住捏了一个,吹吹就咬一口,酥得很,肉也嫩。 他很满意,自己手艺越来越好了。 惦记孩子,顾兰时连忙出来,星星还是没哭,已经不啃拨浪鼓了,小腿一蹬一蹬,看见阿姆也没笑,哼哼了两声。 顾兰时突然想起什么,一摸星星尿布和身下铺的小褥子,全都湿哒哒的,甚至攥一把就能拧出水,可见尿了不少。 “臭小孩,又尿了,尿了还不吱声。”他笑着把尿布和裤子给星星脱了,在肉乎乎的小屁股上轻拍两下以示小惩,连屁股也是湿的,连忙抱进屋里给擦洗一通,换了干净衣裳。 * 低矮的土墙,还有一段是用篱笆补起来的,院门倒是没那么窄,只是两扇门板旧了,也修补过。 裴虎子到王瑶儿家,每次看到院门他都会想,墙这么矮,稍微踮下脚就能看清院里,门板破个洞还要补,也不知道补个什么劲,补了也就从门前看不进去而已。 这些话他再蠢都知道不能说出口,好歹,是他老丈人家,更不能再王瑶儿面前说。 听见老娘病了,已经挽了妇人头发的裴春艳神色没有变化,木着脸跟没听到一样,直到裴虎子说要接她回去,说他娘想她了。 她抬眼,看了一会儿裴虎子,在王毛儿答应让她回去时,只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随后打好包袱,跟着裴虎子一道出门。 王毛儿年纪大,一直没娶上媳妇,好不容易成了亲,裴春艳自打嫁过来,低头干活从不含糊,就是不大说话,几乎也没笑过,见她手脚利索,王家人倒挺满意,只要能生养能干活就成,没有故意苛责。 既然丈母娘病了,于情于理,都该让人家闺女回去一趟,不然,要叫人知道,还不戳他们家脊梁骨。 过了宁水镇,渐渐的,路变得熟悉,是去往小河村的方向。 裴春艳背着包袱,只带了一身衣裳,她跟着赶路不说话,裴虎子和她一个女孩儿没什么说的,兄妹俩只闷头往前赶。 听见动静,叶金蓉睁开眼,转头看见裴春艳,她心中一喜,总算盼回来了。 “娘。”裴春艳声音空洞枯寂,对老娘病了的事并无多少情绪波动。 她从小被忽略惯了,但懂眼色,见叶金蓉嘴唇干白,她上前倒水,发现茶壶冰凉,水也不多,她什么都没说,也没为老娘讨公道跟其他人吵架,只是拎起茶壶去外面烧茶水。 叶金蓉张着嘴,一声闺女还没喊出口,就发觉了裴春艳的异样。回忆再次涌现,她竟想不起来女儿是什么时候变的。 好像从前也是这样,话不多,很少笑,常常不言不语干活,要真论起来,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叶金蓉坐起来,靠在炕头,热茶碗被递到手里,她吹着喝两口,总算滋润了。 裴春艳见桌上吃完的碗筷没人收,脏兮兮放在那里,她没有和老娘说话,转身去收拾。 叶金蓉看着女儿走出去,再次陷入恍惚之中,她还是觉得裴春艳变了,说不上来,却让她原本的喜悦再次沉下去。 女儿看起来,也靠不住了。 裴春艳洗了碗筷,进来又收拾没人管的夜壶,一句话都没说,兀自干活,也不去看叶金蓉。 叶金蓉脸色变得难看,病一回才知道,闺女养大了根本不好使,真是白眼狼,进门连问都不问一声她是怎么病的,吃了药没。 说不定,是王家人在背后挑唆的。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她心中气恼王家,一家子没个好东西,那王瑶儿,就把他们虎子拿捏得老老实实,好好一个汉子,竟然那么听夫郎的话,叫人在背后笑话。 连春艳也被王家人教唆了。 因是方云给找的婆家和夫郎,当初都没过问她,叶金蓉对王家人是没好脸的,眼下几乎称得上“新仇旧恨”了。 她端着茶碗,两天了,生病没个人去抓药,哪怕知道家里不富裕,乡下人也多半是熬过去,但她就是觉得方云几个是要等她病死,心里本就疑神疑鬼不痛快,这会儿又被这些事闹的,对裴春艳也有点怨恨,养这么大,好吃好喝伺候着,竟被人家几句话就给挑唆,连她这个亲娘都不过问,当真是又木又蠢。 傍晚。 饭菜总算有人给送来热的,叶金蓉靠在炕头,即便根本没胃口,也还是挣扎着全吃了。 吃饱了才有劲,不然,就真是等死了,如了他们的意! 然而身体有恙,没多久她就弯腰在炕边哇哇吐了出来,再忍着都没用,胃里仿佛一阵阵痉挛抽搐。 裴家其他人在外头吃饭,听见动静,方云、王瑶儿不情不愿放下碗,和裴春艳一起来屋里看。 见地上满是污秽,方云和王瑶儿同时皱眉,王瑶儿还好点,嫁过来后叶金蓉就不再气盛,他没在叶金蓉手下受过磨搓,而方云和叶金蓉因为裴胜一直不对付,闻到那股子味儿后,她用手扇了扇面前,骂道:“真是糟蹋了!” “吃不下去就别吃,好好的饭菜。”方云在门口叨叨着,她瞪叶金蓉一眼,烦的根本不想管,转身就走了。 家里这么多人,一年到头干死了活都挣不下几个钱,靠原先那几亩地撑着,勉强能吃饱,她两个儿子还长个儿呢,天天喊饿,这么好的饭菜,都不如去喂猪,猪还能长几斤肉给他们赚钱。 见裴春艳铲了一锨土进屋拾掇,王瑶儿乐得不管,也坐回桌前了,不然方云那两个饿死鬼儿子,就把菜吃光了,还专挑好菜吃,真是没管没教的,有爹娘跟没有一样。 饭桌上筷子之间起了冲突,一个比一个夹得多,还互相抢,裴虎子和裴胜被打搅了吃饭,气得“啪”一拍桌子,其他人才消停。 等裴春艳收拾完,桌上只剩她半碗稀饭,菜和糙馒头都没了。 * 始终没人提起看病抓药的事,哪怕叶金蓉自己喊来裴胜说,裴胜也用家里没钱的话将她堵了回去。 叶金蓉哪能不知家里境况,她沉默了很久。 钱都在方云手里,王瑶儿再眼馋,因他是方云给裴虎子娶来的,都说长嫂如母,管公中,自然也是方云来,他完全不占理,因此只能和裴虎子偷偷藏点铜板。 在裴春艳回来的第四天,叶金蓉脸色一天阴过一天,只要醒来有力气了,她躺在炕上从裴胜裴虎子骂到裴春艳,再从方云骂到王瑶儿,有时看见两个不和她一条心的孙子,也照骂不误。 就连裴春艳给她端饭、擦脸时,她嗓子哑着,翻来覆去骂裴春艳不孝,可裴春艳就像一根木头,怎么谩骂脸色都不变。 她气急,别人也不理她,连房门都不进,那些村语粗俗话便不管不顾脱口而出,哪里像是对女儿,比仇人还不如。 “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摁在尿盆里淹死……” 叶金蓉听见外头动静,知道有人,断断续续的骂声传出来。 院里,挖了野菜回来的裴春艳本来在灶房门口择菜,裴家其他人都去干活了,让她留在家里伺候老不死的。 裴春艳提了竹篮,走到院门前,直接在门槛上坐下,低着头择菜。 太阳照在她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意,掩盖了心里麻木的冰冷。 听见牲口打响鼻的动静,她下意识抬头看,裴厌牵着毛驴,拉了车不知往哪里去,车上菜蔬鲜绿,还有个鸡笼,里头塞了好几只老母鸡。 应该是去镇上卖菜卖鸡。 在裴厌看过来之前,她又低下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 “阿奶。” 一个清润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裴春艳听出是谁,忍不住转头去看。 顾兰时抱了个胖娃娃,正往顾家祖宅里去,只一眼,她就看到那小孩长得白胖又漂亮,有一双大眼睛,身上穿的红色小衣裳绣了很多花,小小的虎头鞋十分精致,脖子前带着长命银锁,显然家里人极为疼爱。 顾兰时提了一篮子新菜,挺沉的,星星又扭着身体不好抱,他顾不上看别处,径直进了祖宅门。 看不见后,裴春艳收回目光。 没一会儿,她进屋给叶金蓉倒水递过去时,不出意外又被骂了两句,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她突然开口:“裴厌去卖菜卖母鸡了,菜很多,老母鸡也多,能卖不少钱。” 叶金蓉声音戛然而止。 裴春艳看过去,说:“他过得好,我心里痛快,不为他,也不为我,为你和我爹,还有裴家其他人没过上好日子痛快。” 她平静说完,看见叶金蓉不可置信的神色,突然笑了出来,只是眼里渐渐涌出泪,嘴角再也弯不起来,到最后捂着脸掉眼泪。 第230章 月色柔和静谧,山脚下的院落没有平时那样安静。 后院猪圈前,裴厌和刘大鹅周大良三人都没睡觉,几个火把或举或插在旁边,照亮了猪圈里的情形,圈里铺了不少干净稻草,老母猪躺在上面比在地上强多了。 白天时老母猪就有了下仔的迹象,裴厌都没有出门,一直候到了现在,猪叫声变大以后,随着水迹血迹出来的,是一头被裹在其中的猪仔。 裴厌最先上去,先擦净猪仔口鼻中的黏糊水液,见猪仔叫起来,总算放了心。 狗被关在院门外,听见动静不由焦躁起来,不断吠叫。 想起星星,裴厌让刘大鹅把院门打开,先把狗放进来,起码在后院,看见人以后,狗就不会乱叫。 院门一开,狗纷纷往后院跑,对它们来说,夜晚看家护院是本能,有什么异动,不亲眼见着了,是放不下心的,要么异动消失,但猪下仔要许久。 东屋。 顾兰时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手肘撑着上半身抬起,看了看睡在里侧的星星。 还好,睡得正熟,没有被吵醒。 他又轻轻躺回去,心里惦记着母猪下仔的事,但又怕离了人,星星万一被惊醒,没有被立即抱起拍哄的话,星星会大哭不止。 想想有裴厌在后面,足够放心,顾兰时打个哈欠,便放心闭上眼睛睡觉。 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模模糊糊听见脚步声后,顾兰时睁眼,因屋里昏暗,又不甚清醒,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直到裴厌推门进来,他低声问道:“下完了?” “嗯,八只,都活着,给圈里点了火,刘哥在后头看着。”裴厌同样压低了声音。 “什么时候了?”顾兰时声音困倦,忍不住又说:“八只,不错了,正好老母猪能喂养过来,去年十二头,都是吃奶的好手,母猪显然有些吃力。” “再有半个时辰天亮。”裴厌抱起放在箱子上的铺盖卷,窗下放了张竹榻,他走过去把褥子铺好。 忙到这会儿,他身上肯定没有顾兰时和孩子干净,将就着睡一觉,到晌午太阳大了,得烧锅水洗洗。 “刘哥一个人看着?”顾兰时又低声问。 裴厌说道:“我让周哥陪着,两个人说说话也不发困,他说不用,一个人就成,让周哥先去睡,半个时辰天也就亮了。” “白天让他睡一阵子,也熬了一晚。” “嗯。”顾兰时应一声,低低说:“白天我没事到后院看看就行,你也多睡会儿。” 正说着话,听见星星哼哼唧唧发出不满的呓语,显然是被大人说话声打搅到了美梦。 两人很有默契,不再出声了,不一会儿,星星自己安静下来。 * 一大清早还是有点冷,顾兰时加了件衣裳。 见炭盆里的火没灭,他想了下,又给添了几根柴,猪仔太小,又没衣裳裹着,暖和些总不会出错。 八只猪仔都是上半身趴在老母猪腹部,吃过奶睡着了,有两只嘴里还叼着猪乳。 地上血迹污秽已经清干净,能看见一些湿痕,老母猪躺着,肥肚子不断起伏,周大良正在煮猪婆奶,等会儿晾温了让它喝一些,等歇好了,再喂猪草猪食来得及。 灰灰从通道那边跑过来,一个冬天过去,它身板又壮又厚实。 母猪猪仔都在睡,想来没有问题,老母猪不是第一回下仔了,不过圈里有火,顾兰时想了下,拍拍灰灰脑袋,从圈门栅栏指进去:“看着,别叫压到猪仔。” “呜——”灰灰歪着脑袋看过去,眼睛上方皱了皱,像是皱出来一点眉毛。 顾兰时看笑了,又揉揉它耳朵,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还学人皱眉。 家里的狗都能听懂让看着家当的话,因此他离开以后,灰灰依旧在后院待着。 * 雷声像是被捂在厚厚的云层里,又像是离得很远,只能听得闷声隆隆。 雨水哗啦啦落下,在河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雨势越大,涟漪变得破碎。 大水牛和狗跑起来,顾兰时捡了根草藤当做鞭子,挥舞着在后面撵,他用左手挡着头顶,发现无济于事,也就不再掩耳盗铃遮挡了。 其实也不用他撵牛,牛自己知道往家里跑,大黑就更不用说。 一牛一狗一人前后脚进了篱笆门,雨势来得及,水牛还好,本来就喜水,顾兰时衣裳头发都湿了。 进门后,像是到家安心了,牛不再奔跑,慢悠悠甩着尾巴沿着石子路旁边走,时而停下来吃一口离得最近的菜。 顾兰时没管它,越过去飞快跑进堂屋才停下。 大黑比他更快,已经在门前甩了几下水。 幸好星星睡着了,没有背着孩子出去放牛,不然连孩子也要淋湿。 雷声刚响起的时候,见落下的雨点小,以为下大得一阵子,因此出去找牛的时候,他没有穿蓑衣戴斗笠。 换了衣裳擦干头发,顾兰时蹲在泥炉前添了几根柴,侧头烤烤火,头发再擦,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 他起身撑了伞,又去灶房用大锅烧水,裴厌几个也在外面,眼下还没见踪影,等会儿跑回来估计比他淋得还要湿,最好还是洗洗头发。 水牛啃了一些菜,灰灰和灰仔不停冲它吠叫,顾兰时听见动静,远远在院里呵斥一声,它才不再在菜地旁边流连,跟着狗的步伐跑了几步,又慢下来往后院走,自己进了牛棚。 雨势来得急,原本不怕淋一点小雨的人一改慢悠悠步伐,飞快扛着锄头往家里跑。 裴厌几人陆续进门,果然都湿透了。 回来有屋檐遮雨,门窗挡风,人人都松一口气,不再担心雨势如何。 趁着没换衣裳,裴厌先去后院看了看猪,猪仔已经十天了,死了一只,还剩下七只,再过几天,村里其他人养的猪仔足月了,他打算买三只。 垒的猪圈能养十头猪,今年多了周大良干活,三个汉子出去大量打草,肯定喂得饱。 养十头猪不是什么轻松事,但人多,不会像去年那样太累。 顾兰时烧了水,还煮了姜汤,就算天不冷,也该都喝一碗去去寒。 下雨不出去干活,在堂屋编竹筐也是坐着歇脚。 刘大鹅和周大良都是本分厚道人,常常找活干,因知道裴厌和顾兰时爱干净,他俩也洗了头发,省得雨水闷在头发里味儿难闻。 屋里,顾兰时披散着半干的头发,抱了星星在窗前看雨。 “呜——”星星伸出小胖手,肥嘟嘟连手腕都没有,有几滴雨水随风飘进来落在他手上,他快速收回手,睁大了眼睛,低头瞧自己手背。 “下雨了,这是雨。”顾兰时笑眯眯和孩子说话,站一会儿觉得抱着小胖墩有点累,见竹榻被挪到旁边,他把孩子放上去。 星星已经会坐了,胖乎乎一团,他没穿鞋子,两只小手抓着肉脚,冲着顾兰时笑。 顾兰时拿起布巾又擦了擦头发,等裴厌进来,他开口道:“给擦擦口水。” 裴厌看一眼胖儿子,拿了手帕过来,星星不配合,转过脸躲避,还啊啊呜呜不知道在说什么,口水越发多,连成一条线滴下来,落在他自己腿上。 “真埋汰。”裴厌给擦干净后,笑着捏捏儿子肉胳膊。 平时带孩子还是顾兰时更多,眼下得了空,他抱起儿子玩耍逗乐。 星星笑声不断,爹爹阿姆都陪着他玩儿,高兴的不得了。 * 听见裴家院里传来的哭声,邻居从屋檐下探头,侧耳去听动静,雨声中,男的女的都哭起来,哭娘的喊声也响起来,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裴春艳站在炕边呆愣愣的,方云和王瑶儿扑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她,掐着嗓子假惺惺哭泣。 叶金蓉闭了眼断了气,再无任何气息。 裴胜和裴虎子没掉多少眼泪,但还是低头用手擦眼睛,嚎了几声。 平时再怎么,亲娘走了,连哭声都没有,让村里老人知道了,肯定会骂。 前几天王毛儿来了一趟,说是来看看岳母娘,顺便接裴春艳回去,家里那么多活,少个人有点忙不开,照顾十天半月就行了,已经尽了孝心,哪有一待就是成月的。 谁知进屋一看,叶金蓉形容枯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睁眼也不多,王毛儿到底有点年纪,心里有了底,因此没提接裴春艳回去的事,自己吃了顿饭就走了。 人家是裴春艳亲娘,这幅模样,眼瞅没几天了,再不让照顾,恐怕日后裴春艳会埋怨他。 方云哭声挺大的,王瑶儿暗暗翻个白眼,也嚎起来。 说实在的,他确实对叶金蓉没什么感情,相处并不多,不过人已经走了,哭几声是应该的。 见裴春艳还愣在那里,像是无法接受这件事,他伸手推了一把,示意对方哭两声,不然,要是被人知道做女儿的哭都不哭,叶金蓉娘家来人都不能作罢。 被她气死的吗? 不应该,从那天起,叶金蓉再没说过几句话,不像是被气到了的模样。 吓死的?也不像。 裴春艳愣愣的,最后突然想起来,她娘病了,那就是病死的。 和她爹一样,病死之前都很瘦,连话也说不出,眼神渐渐散了。可即便如此,十一二天之前,还没那样瘦。 她又想起来,也是那天起,她娘就很少吃东西了,即便挣扎也坐不了多久,只能躺在那里让人喂饭,可即便喂,也吃不进去几口。 吃不了饭,可不就瘦了。 直到被王瑶儿推了一把,裴春艳突然回神,耳朵听见了哭声,她意识到自己也要哭,于是上半身和方云王瑶儿一样,伏在炕上,低着脸张开嘴。 喉咙里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于是她闭上眼睛,先学着方云干嚎一声。 那一声嘶哑难听,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能发出来的,然而嗓子像是通了,她渐渐哭出来,直至眼泪流成河,淹进心里,那种感觉难以言明,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哭到瘫软无力。 * 叶金蓉死了,裴家办起丧事。 顾兰时这几天没有抱星星来村里串门子,自己也不大去祖宅了,祖宅离裴家近。 听他娘和桂花婶子闲聊,说裴家就数裴春艳哭得最惨,可怜见的,天天儿眼泪都止不住。 至于裴厌,他照旧赶车去卖菜,也懒得从河道那边绕路,径直从裴家门前路过。 回来的时候被裴家亲戚看见,还有叶金蓉娘家人,即便心里有不忿的,觉得娘死了,亲儿子再怎么断了亲,也该去哭两声,不哭也就算了,天天晃里晃荡路过,仿佛故意一样,真够不孝的。 但没人会出这个头,裴厌行事脾气如何,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敢在心里唾骂两句。 第231章 雨后初晴,裴厌戴了斗笠,绳结绑在颌下,踩着泥泞下山后,一抬头看见虹彩,那张清瘦的脸露出来,右半边俊如玉。 他目光微怔,许久没看见了,那一抹七彩虹光分外漂亮。 背上竹筐里大大小小的菌子沾着雨后甘露,新鲜极了。踩着未干的泥泞,裴厌再次迈开步伐。 风吹来,林子里有水滴随着叶片抖动掉下,落在斗笠上,肩头不免也湿了,但太阳好,衣裳很快就能干,不用换下。 清风微凉,似有一阵清气涌入肺腑之中,继而周身都舒泰。 叶金蓉死了,和裴兴旺都没活到年老寿长,叶金蓉死之后,消息还没传到后山,裴厌穿了蓑衣去水田转悠,就看见裴家门口挂了丧幡,又有人在哭娘。 他没停下,垂了眉眼继续往前,当时下雨,变小的雨幕在斗笠之外飘落,他走出去很远,才像是回神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裴兴旺死的时候他已经和顾兰时成亲,那时日子艰难,他知道以后心里没多少念头,忙着给人做工挣钱,有夫郎有家要养,分不出别的心神给外人。 如今叶金蓉一死,两个他曾经最恨的人都死了,那些萦绕在幼时记忆里的打骂苛待,时而变得清晰,黑压压笼罩在曾经的自己身上。 意识到叶金蓉真的死了以后,记忆忽然远去,变得模糊。他从小记性就好,脑海里却像是起了雾,将那些黑暗阴冷的日子隔开。 而到叶金蓉下葬之后,世上再无这一号人,他顿感无趣,原本缠绕在心头的一点郁气彻底消散。 那几天顾兰时小心翼翼的,他本来想说自己不在乎,不用顾忌,可话到嘴边,看着夫郎担忧的清润目光,扯谎的话就说不出了,抱了人一会儿,方觉安慰。 郁气再无,看着他们家兰时和星星,鲜活明媚映入眼中,成了再深刻不过的记忆。 明明只是大的抱着小的玩耍笑闹一副寻常画面,偏偏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淌过,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绵绵不绝,再无任何冰冷空洞。 裴厌走得快,地上湿泥水坑丝毫没有阻挡他的步伐,顾兰时昨天念叨说想吃菌子炖鸡了,他今天上山运气好,捡的多,不但够炖鸡的,还能炒着吃,很鲜。 星星已经六个多月,长了一颗小小的下牙出来,这两天开始吃一点米汤糊糊了。 没办法,大人吃饭的时候他要是没睡觉,哪怕吃了乳果,一看见大人嘴巴动,目不转睛盯一会儿,张着嘴巴流口水,意识到是吃的东西后,他小手就指着饭菜啊啊叫,要么就伸手去扣他俩嘴巴,想看看阿姆和爹爹到底在吃什么。 这么点的奶娃娃竟也嘴馋。 苗秋莲和方红花过来转的时候,见星星要吃,说这是长大了,得慢慢喂些软烂的饭和一点汤水,孩子就慢慢学会吃饭了。 * 不知不觉,夏日深了,河中浮萍绿如波涌。 成群成群的鸭子被赶出来游水进食,河岸边不少孩子或打草或嬉闹,也有放牛顺便看鸭子的。 河岸很长,十来头牛沿着岸边分散,各自占据一片地方,要么吃草要么泡在水里度夏。 有小孩在河边戏水,还有大点的,仗着水性好,脱光了跳进水里,跟水猴子一样游来游去,甚至几个联合起来,一人抓一角渔网,潜到水中玩耍网鱼,还真给他们捞上来一条。 有大人找来,看见在游水,骂声顿时响彻岸边。 光屁股的小子爬上岸,一边慌里慌张穿衣裳,一边缩着脑袋躲避打来的手,生怕像前人那样,露着牛牛被爹娘追得到处跑,也太没脸了,因此哪怕背上脸上挨几下,都不愿乱窜。 有的小孩不会水胆小,只在刚没过脚踝的浅水处蹚水,腿脚被河水冲刷,带走了夏日热意。 离人群较远的地方,一头大水牛浑身都是水,背上还有从河中浮起时挂上的水草,它正低头吃草。 而再往上游走,进了树林里,离人群更远,顾兰时坐在石头池子前用棒槌捣衣。 这边有树荫遮挡,池子铺满石头,水清澈,夏天洗衣裳很合适。 野澡珠的白沫子飞溅,夏衫轻薄,洗起来容易,大人懂得留神,不会蹭的太脏,孩子拉尿会弄脏衣裳,不过衣裳小,洗起来也不费劲。 没多久,顾兰时端起一盆洗好的衣裳,把棒槌也放在盆里,先往树林外去看牛,见它好好的,于是往家里走。 还没进篱笆门呢,裴厌抱着睡醒哭个不停的星星出来找他。 “怎么了?”顾兰时放下木盆,抱过儿子拍着哄,胖小子越来越沉了,只穿个红肚兜,露出白藕节一样圆滚滚的胳膊和腿,肚皮也是圆的。 “刚醒,哄不下,见你不在,一个劲要出来找。”裴厌无奈道。 小孩子就是这样,昨天还黏他呢,谁抱都不行,今儿就变了心。 顾兰时哄两下,又问:“尿过了?” 裴厌端起地上木盆,跟他一起往进走:“还没。” 顾兰时便在石子路旁停下,蹲下熟练地端起星星,嘘嘘吹两声,星星哭声小了一点,扭了几下身子不想尿,但被阿姆压制住了,他哼哼唧唧哭着,很快尿了出来。 裴厌在旁边等着,今天他在家,顾兰时就趁势去河边洗衣裳了,不然在家里还要打水倒水。 尿完后,星星揉了揉眼睛,不再哭了,眼尾还挂着泪珠,小拳头肉肉的,直看得人心喜。 外头太阳大,三人很快进了院子。 裴厌在外头晾衣裳,顾兰时抱着儿子先进屋,炕上铺了竹席,孩子的小薄被胡乱掀在一旁。 抱了这一会儿,顾兰时觉得热,就把星星放在炕上。 见儿子肉墩墩坐在那里,他眉眼微弯,笑道:“我们星星坐得越来越好了,真厉害。” 星星经常被夸,似乎知道“厉害”两个字是说他,乐得咯咯笑,小下巴肉肉的,堆出两层肉,跟没有脖子一样。 他高兴得很,两手撑在席子上,听见阿姆又夸他,小手啪啪拍打在席子上,高兴至极时,小屁股也颠起来再落回去,一身肉都在抖。 真傻。 顾兰时逗了一会儿孩子,哪怕他自己也笑眯眯的,还是忍不住心想,星星傻乎乎的,说几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咘——咘咘——”他抓起星星肉胳膊,嘴巴贴在儿子肉上吹气,星星就更高兴了。 比起肉乎乎的小肚子和小屁股,胳膊显然要细一点,有时候他更喜欢在孩子肚皮和屁股上吹几下。 儿子圆乎乎的,哪里都好看,如今小手更有劲了,有时候会揪着大人散落下来的头发,还挺疼,得赶紧让松手。 顾兰时再亲亲小崽儿肉手,发现星星手心湿乎乎的,估计是睡觉热的,于是拿过手帕给擦了擦。 裴厌晾好衣裳进来,看见儿子穿着红肚兜,跟年画上的娃娃更像了,眉眼中都是笑意。 星星的肚兜是顾兰时给绣的,好几条,这一条是红的,绣了绿色的莲叶和白色带粉的莲花,做得分外漂亮。 他还有两条荷绿色的小肚兜,绣着鱼儿和虾蟹。 顾兰时抓起儿子小脚闻一下,笑着拍拍肉脚丫:“臭星星,臭脚脚,都酸了,也该洗洗。” 天一热,孩子出汗多。裴厌也过来闻闻,星星小脚丫被轮流闻,他以为是在玩儿,笑声都大了,根本没听懂臭臭是他。 随后裴厌兑了半盆温水,打湿手帕给星星擦手擦脚丫。 孩子皮肉嫩,手帕软和些,用着更合适。 “过两天割麦,明天买两吊肉回来。”顾兰时说道,有井了,肉吊在井里不会臭。 大黑跑进来,用脑袋顶开半掩的门,看了一眼里面,见人都在,扭头又走了,顾兰时直起腰从窗户看出去,见它往院外走,估计是去找牛了,灰仔还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他脸上笑意更甚。 “行。”裴厌答应道,忍不住捏捏儿子擦干后的肉脚。 他有时候看着星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小的小人,会笑会哭,手脚俱全,还能听懂人夸他。 顾兰时拿起蒲扇扇风,说:“今年去地里拉麦子,不用毛驴跑了,水牛力气更大,碾场的话,牛和毛驴换着来,都能歇歇。” 裴厌回过神,确实,今年多了水牛这个帮手,毛驴可以歇一歇,水牛正值青壮,力气大精力足,村里有气性大的牛,农闲时没有活干,还会发脾气。 天热,刚才又尿过,顾兰时喂星星喝了一点温水。 热夏苦人,裴厌一会儿给星星扇蒲扇,一会儿又对着顾兰时扇风,自己倒是能耐得住。 * 夏夜虫鸣声不断,草丛中点点荧光飞舞,村庄安静了,只留白日些许余热在外头的土地上。 月色撩人,渐渐取代了炎日的威力,夜幕笼罩下,大地归于温凉。 而屋子里,热意却难消。 顾兰时咬着唇竭力克制,本该开着透气的窗户严实闭上,生怕动静泄露。 炕里的小人早睡熟了,刚睡着时因为热,蹬掉了被子,幸好穿了肚兜。 感到夏夜凉爽以后,已经睡了的顾兰时连眼睛都没睁,摸索着又给星星盖好薄被,不想裴厌压根儿就没睡着,显然眼馋肚饱惦记很久了,觉察到他动静,一声不吭行动起来。 顾兰时推了几下,没有推动,也被撩拨起来,不由多了几分默许的意味。 成亲好几年,一个举动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尤其在这上,裴厌闷头不言语,偶尔能听见他粗而重的喘息。 热意从内里散发,汗水淋漓,顾兰时舒服时会轻哼几声,对身上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鼓舞。 第232章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浓绿繁叶之中,火一样红艳的石榴花悄然在五月绽放,浓红重绿,为夏日添上一抹艳丽的色彩。 顾兰时抱着星星看石榴花,同样是五棵石榴树,今年开花比去年多,说不定,到了八月中秋时,就能吃到石榴果了。 花朵深红,层层叠叠绽开,宛如热烈的火焰。 星星满八个月了,胖乎乎又白净,大眼睛亮亮的,天热穿个红肚兜绿肚兜,很招村里老人喜爱,都说是有福气的娃娃。 他伸出小胖手,捏住花瓣想拽下,树枝被拽得拉长伸直,他身子整个都在往后用力,小屁股一扭一扭。 “你怎么力气这么大。”顾兰时忍不住说道,伸手帮儿子拽下那朵花,树上有可能少了一颗石榴。 他抱过堂侄女,小小软软的,娇娇气气很惹人爱,馨儿八个多月时也一样,哪里有星星这胖小子的力气,跟小牛犊似的。 “像不像小灯笼?”顾兰时笑眯眯和儿子说话。 “唔。”星星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石榴花,听见声音抬头看阿姆,小嘴巴张着胡乱喊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什么。 “你叫阿姆,阿姆。”顾兰时试图让儿子学说话。 星星呜哩哇啦学语,没一个蒙对的。 顾兰时只得放弃,还没到说话的时候,不过也不妨碍他继续跟星星瞎聊。 “今年过年买一些小红灯笼,和络子一样挂在树上,还有花灯,夜里点亮肯定好看,要是有雪的话,就更漂亮了,和我们星星一样漂亮,对不对?” 被询问到的小人没有回答,正忙着把石榴花往嘴里塞。 顾兰时眼疾手快,立马从儿子嘴里掏出来。 星星口水流出来,滴在他手上,他噫——一声,又是嫌弃又是笑,在星星胸前衣裳上擦了擦手,反正穿一天就得洗,也是星星自己的口水。 花沾了口水,也怕孩子再啃,顾兰时把手里的残花丢远了。 灰仔看见,一溜烟跑过去,还以为是什么吃的,闻了闻,甚不感兴趣,扭头走了。 回到院里,顾兰时一手抱孩子,屈膝另一手摸了摸大木盆里的水,才半早上,太阳没有那么强,水还没晒热。 见阳光晃得星星眯眼睛,他笑着直起身,进屋躲开太阳和孩子玩耍。 刘大鹅和周大良在水田那边干活,顺便牵了牛去放,裴厌一大清早去卖菜卖鸡蛋了,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俩和懒洋洋睡觉的狗。 * 宁水镇。 裴厌边走边吆喝,镇子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他几乎都跑熟了。经常来卖货,又不欺客,倒是混了些熟脸,生意还不错。 给酒楼和酒馆送了蛋和菜以后,又到两处较富裕的巷子转悠一阵,卖出去百十来个鸡蛋。 天热,很多人不愿买多了,不然放坏了糟蹋钱。 鸡蛋恢复了常价,三文钱一个,带来的五只老母鸡和三只鸭子悉数被买走,老母鸭是从村里收来的,从中赚两三文的差价。 出门时他想着到府城再卖,说不定能多卖几文,不过别人既然看见了,他也没找由头不卖,反正自己不亏就是了。 新养的小母鸡还没下蛋,有去年的四十六只老母鸡,再加上西边鸡圈剩下的二十来只老母鸡,陆续还下几个蛋。 即便炎热,不利母鸡下蛋,每天也能收二三十,十天攒三四百枚鸡蛋不再话下。 前天给府城送了二百过去,转悠到城北时,照例询问一家酒楼老板要不要鸡蛋,后厨正巧缺了,就从他手里要了一百枚鸡蛋,府城的市价是四文,他添了饶头,多给了十枚。 即便没谈成长久的生意,混个熟脸也是好的。 今年额外买了牛,一百两家底余下八十两,放在箱子外的钱倒是有一些,但没攒够二十两,他俩就没往里头放,留在手中,万一有别的花用,手头那七两多银子就足够使。 这几个月又赚着,边花边攒,一个月里,鸡蛋行情好了能赚三两,差了也在一两上下,菜蔬要是能卖一千文,也就是一两左右,裴厌和顾兰时都挺满意,多卖的话自然更高兴。 除了这些以外,今年有两个长工,裴厌空闲较多,没事就上山挖挖草药,什么狼毒、马桑、驴蹄草,还有白屈草、苦参之类的,不但能入药,还可防治虫害,是一些药铺里常收的药草。 农人种地种菜,总能碰上各种虫害,有的药铺厉害,不但给人看病抓药,连治虫的药粉方子都能开出来,生意常年都不错。 不过这些草药在山上都挺常见,不是什么珍稀药材,靠斤数分量倒是能卖点钱,陆续赚到了一些,还逮到几条毒蛇,但蛇胆没有冬天那么值钱。 夏天毒蛇游动灵活,顾兰时拦了两回,裴厌便只是遇到才抓,不会特地去找踪迹。 因想着盖房的事,顾兰时也生了,不再那么馋零嘴吃,便俭省了些,星星如今还小,顶多就是做衣裳要买布,吃的乳果又不要钱。 每个月月底,刘大鹅工钱一百八十文,周大良一百五十文,共三百三十文。 裴厌从不拖欠,都是月底那天就给,这三百文工钱对他来说又不艰难,何至于为难人家。 算一算,今年杂七杂八卖各种东西,赚了快九两了,加上手里没怎么花的七两多,已经十六两出头。 “卖菜的,可有笋子?”一个老太太从后面追出来问道。 “有。”裴厌应道,牵着毛驴掉转方向。 买卖生意不大,连富贵的边儿都沾不上,但能让一家子吃穿不愁,已经足矣。 * 傍晚。 太阳还没落山,裴厌抬了大木盆进屋,盆里的水晃荡,已经晒热了,没有丝毫冷意,甚至太阳最大时,水都有点烫。 到这会儿,水温热正适合给星星洗澡。 炕上的胖娃娃只穿了肚兜,看见水盆以后,高兴得不行,八个月的小崽儿,越发壮实了,腿脚胳膊更有利,这两天挣扎着能往前爬几下。 “行了,就放这里。”顾兰时一抬头,见星星原本坐着,硬是急得往前扑,趴在炕上了,幸好刚才把孩子放在了里侧。 不会爬的时候还好,一旦学会爬了,要是没遮没挡,留孩子独自在炕上都不放心。 天热,洗惯以后,星星也爱水,一看见木盆就知道要坐进去了,还能扑腾玩水。 裴厌离炕沿近,他先给星星解开肚兜绳子,笑着抱起光溜溜的小胖墩,过来往水里慢慢放。 星星小脚丫最先挨到水,已经迫不及待了,一坐下,温热的水往高溢了溢,水面晃荡,到了他肉乎乎的肚子中间。 “啪” 有劲儿的小手拍在水面上,溅起水花,顾兰时连忙侧头躲开,笑着摇摇头,臭小子。 星星咯咯笑出声,两颗下乳牙又小又白,一咧嘴就露出来。 给儿子洗澡,顾兰时和裴厌都很乐意,小崽儿浑身都是圆滚滚肥嘟嘟的,那叫一个喜人。 裴厌在背后,顾兰时在前,两人都拿了手帕在水中打湿,不断往星星身上撩水擦洗。 星星坐在盆里捣乱,蹬着腿晃着胳膊,水波晃荡起来,感受到水流的动静,他很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渴了,竟低头要去喝。 顾兰时赶紧用手托着儿子脸蛋,不让低下去:“拿水碗来,正好晾了半碗。” 裴厌起身去拿水碗,过来让星星喝了两口。 解了渴星星才不再惦记盆里的洗澡水了,顾兰时手还没离开,他又低下头,把胖乎乎的脸蛋往阿姆手里埋。 顾兰时心都要化了,捧着儿子的脸蛋没动,恨不得多亲几口,无奈星星正在洗澡。 裴厌放了水碗,转过身看见两人模样,眉宇间全是笑意。 “咘——” 星星嘴巴贴着顾兰时手心,竟也发出吹气声,只不过口水很快流了出来,黏糊糊在手心。 “噫——”顾兰时笑眯眯嫌弃一声,不再托着儿子肉脸蛋,扶着星星坐好,自己手伸进水里洗了洗。 星星是个爱笑的奶娃娃,听见阿姆声音总是咯咯笑,爹爹在后面给他洗脊背,他也高兴,转头去看裴厌,小手又拍起水,水花溅了裴厌一脸。 裴厌抹一把脸上的水,也不恼,大手撩一些水,给儿子也洗了一把脸。 星星呜呜叫,被揉洗了几下脸以后,小嘴噘着,噗噗噗往外吐不小心吃进嘴里的水。 “刚还要喝,这会儿嫌弃上了。”顾兰时给他搓搓小手和胳膊。 孩子小,不能洗太久,不然水要凉了。 裴厌抱起星星,顾兰时很快给儿子擦干全身,随即又给穿上肚兜。 星星趴在炕上,小屁股肉乎乎的,他忍不住轻拍了两下,这小人,连屁股都喜人,也不知怎么长的。 裴厌倒了水进来,见他俩玩耍,自己看一会儿,听见刘大鹅和周大良喂完猪牛,说一声就出去了,院子里的家伙什早就收拾好了。 又是一年抓蝎子的时节,狗儿不用喊,想必已经在树林前等着了,花惜霜有了身孕,他今年捉毒虫的心更热。 四个汉子一起进山更放心些,裴厌今年不止抓毒蝎,还找到两处蜈蚣多的山沟,价钱和蝎子差不多。 刘大鹅和周大良住在这边,看着裴厌去抓毒虫,也有些心痒,期期艾艾说了一回,夜里也想出去,只抓一会儿,早早就回来了。 裴厌一想,真论起来,进山多两个人是没坏处的,就算一起去抓蝎子蜈蚣,一条山沟那么长,毒虫也不少,不至于被抢了财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第233章 黑云来得很快,不多会儿就遮住了天幕,大滴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溅在地上很快汇集成汩汩水流。 土腥气、雨水腥气潮湿扑鼻,直到大地彻底被雨水浸湿,到处都是水,腥味才被压散。 暑热气被冲刷,哗啦啦大雨如瀑,下的颇为痛快。 堂屋门前,雨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一股股如水帘,顾兰时抱着胖星星看大白雨。 雨水溅进来,打湿了脚下地面,顾兰时往后退了两步。 “啊。”星星伸出胖乎乎的胳膊,想要去摸雨水,嘴里急得“么、么”乱叫。 他还不会说话,但每天都听大人讲,跟着牙牙学语,偶尔能蒙对几声。 “是阿姆,不是么。”顾兰时纠正道,抱着星星又往前去,抓着星星的手往雨幕中轻轻一伸。 雨水打在小肥手上,立即又被阿姆抓着收回来,星星咯咯笑。 顾兰时逗他玩一会儿,再摸摸儿子小手,觉得有点凉,掏出手帕给擦干,进屋不再玩这个了。 “嗷——嗷——” 一个布老虎被拿起,顾兰时不知道真老虎是怎么叫的,没见过,但多数人都会这样学,他也这样叫,吓唬逗星星玩儿。 星星一把抓住布老虎,没有被“虎叫声”吓到。 一大一小角力,最终顾兰时不敌,布老虎落入星星手中。 咬着老虎耳朵玩,听见脚步声,星星松开嘴巴看过去。 裴厌掀开门帘进来,脱下的蓑衣和斗笠都挂在堂屋墙上,手里拎了五条鱼,三大两小,鱼嘴用柔韧草茎穿过。 其中一条鱼扭动身躯,尾巴也在空中拍打,水花溅向四周。 “呜——”星星看见活鱼,眼睛都睁大了。 裴厌笑道:“就抓了这五条,够吃的。” 今天没下网,他去叉的,那条活鱼是徒手抓的,想带回来给星星看。 “够了。”顾兰时应道,见他裤管挽起还没放下,又说:“雨水河水都凉,对腿脚不好,锅里有热水,你洗洗,换双草鞋。” “嗯,我知道了。”裴厌把大鱼提起来,在儿子眼前晃晃,就看见星星眼睛跟着转。 “摸摸,不怕。”顾兰时自己先用手指头碰了一下鱼,笑着说:“看,阿姆都摸了。” 星星看一会儿浑身鳞片的大鱼,小嘴巴呜呜叫,也不知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在即将碰到鱼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哎呦,这有什么怕的,平时胆子那么大。”顾兰时笑话儿子一句,再次做了表率。 裴厌更直接,把鱼往前递了递,离他俩更近。 星星啊一声叫,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小手指头挨到鱼身后,又是惊又是乐,哇哇大叫着,又笑两声。 “真厉害。”裴厌夸道,他笑着说:“改天不下雨,下网网一些活鱼,养在盆里,让星星也长长见识。” “这样好。”顾兰时分外赞同,他们家星星去过河边,但还没离近看过鱼儿游水呢。 刘大鹅和周大良回来了,他俩去地里之前,天色就不好,穿好蓑衣和斗笠才出门,因此没怎么淋湿。 裴厌提了鱼出去,在堂屋门前剖杀,趁新鲜清蒸了,鱼肉很嫩,挑了刺还能让星星吃两口,因此不能做成辣的。 今天晌午饭吃得早,照旧是两张桌子,顾兰时裴厌一桌,刘大鹅周大良在另一桌。 两桌饭菜没大的差别,各有一条蒸鱼,再就是两碗菜,糙馒头向来是管够的,隔段时间还会蒸两屉暄软的白面馒头解解馋。 顾兰时夹了一小块没刺的白嫩鱼肉,不放心,又仔细检查一番,才喂给星星。 星星小嘴巴早就张大了,坐在他腿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鱼肉,几乎是迫不及待抿进嘴里。 怕吃太多大人的饭菜克化不动,吃饭前顾兰时已经喂了儿子一颗乳果,再给垫几口,基本就吃饱了。 裴厌吃饭本来就不慢,他先吃饱,从顾兰时怀里接过儿子,让星星换了他的腿坐。 顾兰时总算能安心吃饭,见星星哇哇叫还要吃,他喝一口米汤,说:“再喂两口,别给吃多了,喂完带他去屋里玩。” “知道了。”裴厌又拿起筷子,给儿子夹了一小块鱼肉挑刺。 说两口就是两口,星星再盯着饭桌上的鱼,他还是按着顾兰时的吩咐抱孩子进屋了。 没听见儿子哭闹,顾兰时放了心,不哭肯定是吃饱了,才八个多月,小肚子就那么点,能吃多少。 大雨转小,些微水腥气从窗外飘进来。 一旦不出去干活,裴厌总是和星星一起玩。 有人帮忙看孩子,顾兰时巴不得,平时他一个人管,星星又胖,分量比同龄的奶娃娃要重些,即便抱惯了,还是会觉得累。 下雨竹席有点凉,他铺了薄褥子,星星趴在软乎乎的炕褥上,手脚并用往他这边爬。 因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阿姆怀中,星星很高兴,拍着顾兰时大腿啊啊啊叫,很高兴的样子。 “来,过来,到爹爹这里。”裴厌坐在炕沿,朝胖儿子拍拍手,示意星星再爬回来。 星星扭头看他一眼,大眼睛亮晶晶的,笑得露出两颗小米牙,但就是不往那边去,身子一趴,侧脸枕着顾兰时大腿,小手还攥着顾兰时裤管,一副依赖的小模样。 知道儿子黏顾兰时,裴厌笑笑。 顾兰时摸摸儿子小脑瓜,笑眯眯带了一点得意,抬眸看向裴厌:“看吧,谁生的黏谁。” 裴厌脾气很好,但见儿子那副招人稀罕的模样,很少在他跟前表露,忍不住说:“也该算我一半。” 他顿一下,又压低了声音:“好歹,我也出了力。” 这话说得隐晦,要是晚上弄那事时,顾兰时都习惯了,然而此刻是白天,尽管天阴有点昏暗,外面堂屋还有人呢。 顾兰时一下子没了话讲,耳朵有点发红,他无声瞪了裴厌一眼,再不理会了,只低头和星星玩耍说话。 裴厌唇角弯起,清眸落在夫郎发红的耳朵上,白里透红,脖子也白皙,每次低头在颈窝中轻嗅,总能闻到一股淡淡野澡珠的香气,是温热又干净的味道。 想着想着,他喉结滚动,视线挪开,不敢再看了。 * 虫鸣蛙叫,雨声啪嗒落个不停,夜里冷了下来。门窗紧闭,也挡不住雨夜的微寒。 星星已经睡熟,盖了被子暖和又舒服,偶尔发出几声梦呓奶音,不知梦见了什么。 怕他睡着了乱滚,特地用长枕挡在他两旁和脚下,围成了一圈。 炕上,顾兰时还没睡着,有一搭没一搭和裴厌说话。 “下次去府城,买两坛梅子酒,天热时喝一碗,还挺爽快的。” “嗯,知道了。”裴厌翻个身,将人拥进怀中。 顾兰时侧脸几乎贴在他胸膛上,只隔着薄薄的里衣,那股带着澎湃生命力的热意和紧实的肌肉分外让人安心。 炎夏夜晚睡觉难熬,今天好不容易凉快了,抱在一起睡也不会热一身汗。 顾兰时动了动,侧耳贴在裴厌心口,笑眯眯听一会儿,心跳一如既往沉稳。 裴厌大手从夫郎腰间摩挲进去,流连不已。 黑暗中,咬了好一会儿嘴巴才分开,腰上的手粗糙温热,修长而有力,带着绝对的力量感。 顾兰时心满意足,外头风雨依旧,他心情很好,哪怕裴厌再次翻身压上来,也没伸手去推,反而配合着,微抬腰迎合。 一声喘息过后,两人契合无比。 * 小雨淅淅琳琳下个不停,星星不再只穿着肚兜凉快,衣裳鞋子都套上了,孩子太小,穿少了容易着凉。 裴厌带着儿子在炕上玩耍,时而给摇摇拨浪鼓,时而吹几声泥哨。 院里还有狗跟着叫,一唱一和似的,此起彼伏。光听动静,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灶房,顾兰时给灶底添一把柴火,没多久,锅边冒了白汽,他用大勺推开木锅盖,登时有热气冒出来,伴随着阵阵炖熟的肉香味道。 锅里肉汤咕嘟咕嘟滚开,排骨块和大肉块都熟透了,用筷子一扎,已经炖软烂。 他端起半盆鲜嫩的野菜尖儿倒进锅里,很快,野菜尖烫熟,沾了荤腥鲜绿清嫩,半盆菜迅速变少,在肉汤里悉数煮滚了。 这么多菜和肉,足够四个大人吃个肚子圆滚。 旁边锅里是蒸好的白米饭,半个月没吃米饭了,今天有裴厌在家看孩子,顾兰时总算能腾出手,做一顿好饭吃。 野菜煮熟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甜味儿,顾兰时盛出来在两个汤盆,便喊裴厌来端饭菜。 刘大鹅和周大良在堂屋编竹筐打草鞋,听见动静,起身拍拍竹屑草屑,搓搓手,跟在裴厌后头往灶房走。 他俩在灶房外接过裴厌端出来的汤盆和两碗米饭,被肉香味道勾的直咽口水。 大黑三个早在灶房屋檐下等着了,急得呜嗷叫。 顾兰时给它几个的食盆里分别舀了肉汤和一块肉,又给掰几个糙馒头丢进去,连吃带喝才能饱。 食盆在灶房里,灰灰和灰仔不断在灶房门口打转。 因之前灰仔被烫过舌头,太性急了,因此长了一回记性,加之裴厌呵斥一声,让它们待在外面,三只都没敢往灶房门里走。 顾兰时拿了筷子出来时,顺手带上了灶房门,怕狗溜进去,不顾东西还烫就偷吃。 门一关,灰灰嗷一声,站在门板前跟门神一样,不愿离开。 顾兰时没惯它,小跑进堂屋,身上淋了一点小雨,不打紧。 星星坐在桌子旁的摇篮里,看见他过来,小手扒着摇篮边沿似乎想站起来,无奈还没到时候,肉屁股又落回去。 肉汤鲜美,顾兰时先夹一筷子野菜,带着一点点微苦,然而后味却有点回甘,满口都是野菜清香,夏天吃正好,十分爽口。 裴厌从不挑嘴,但明显也有自己的喜好,肉吃得比菜多一些。 大肉块子瘦多肥少,一点都不腻,排骨炖烂了,肉一抿就能下来,再嗦嗦骨头上的肉汁,那叫一个香。 而野菜嫩尖沾了肉汤香气,也很合口味。 他俩吃得很畅快,另外一边,刘大鹅和周大良闷头只顾吃,一句话都没说,大口吃肉的好日子,在自家可见不到,也就跟着东家才能沾沾福气,哪怕只喝肉汤,也分外满足。 两盆肉略有差别,裴厌偏好肉食,顾兰时自然要先紧着他来,而长工那边并没有太少,肉块和排骨都有,米饭同样管饱。 吃顿好的,总不能让人家干看着,那也太不厚道了。 顾兰时端起饭碗,夹一筷子菜,再放一块肉,肉汁渗进粒粒分明的米饭中,一大口扒拉进嘴中,吃着吃着他眼睛弯起来。 “去吃。”裴厌冲着院里喊一声。 大黑率先用脑袋顶开灶房门,灰灰和灰仔紧跟着窜进去,各自在自己的食盆中狼吞虎咽。 第234章 陪孩子玩耍是件快乐的事,但日子久了,不免身心俱疲,不哭不闹的时候还好,一旦哭起来,一个人哄实在难应对,别的事都没法去做。 堂屋里,顾兰时坐在椅子上,星星坐在他腿上,低头看地上的水盆。 水里有活鱼和活泥鳅在游水,小虾有七八只,偶尔动弹一下。昨天裴厌去河里下了网,过了一晚,渔网拽上来,便有了这些。 孩子没见过游水的鱼虾,已经瞅了很久,一看见鱼儿拍水,盆里水花四溅,还有泥鳅在水里迅速游动,就乐得直笑。 顾兰时打个哈欠,眼角沁出泪水,他抬手擦去,一开始抱着星星看的时候他也挺高兴,还给星星说那个是小鱼,这个是小虾,又把小虾捞上来给星星看 虾子一甩身体,水溅在星星脸上,他也不怕,指着小虾嗷嗷叫,胆子还挺大,一点点伸手,碰到了小虾,大眼睛里都是好奇。 小虾差点从手里蹦跶下去,顾兰时眼疾,攥着手抓住了,惹得星星拍着小手咯咯笑, 几只虾原本刚抓回来时挺精神,都活着,顾兰时原本想着看过了就放回水里,但星星不依,哼哼唧唧叫着,非要他捞上来拿在手里,直到虾子都不怎么活泛以后,他才失了兴致。 有时候孩子看什么都看很久,玩起来也是,哪怕只是捂住脸和眼睛,再打开手,星星就能笑好多次。 有时顾兰时想让他待在屋里,费不少劲逗笑玩耍,外头一旦有点响动,星星被吸引,就闹着要出去看。 小人儿不像大人那样,还能讲道理,养起来自然累。 顾兰时靠在椅背上,一手扶着星星在他腿上坐好,目视着前方走神发呆,时不时就打个哈欠。 灰灰灰仔散开趴在堂屋睡觉,外头太阳大,连它们也不愿出去,大黑趴在桌子底下,热得摊开四肢。 地面被晒得发白,树叶纹丝不动,偶尔响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太阳很大,连菜地旺盛的菜蔬也蔫了几分,明明早上刚浇过,扒开根部的土才能看见里头是湿的,外面一层土已经晒干了。 裴厌和长工陆续从外面回来,太热还去干活,容易受热中暑。 顾兰时总算有了人换手,把星星交给裴厌,自己匆匆往灶房走,早上趁着星星没醒,他已经把菜切好了,馒头根本不用热,炒好菜就能吃饭。 裴厌抱着大胖儿子又坐在那里看鱼,水盆里鱼大小七八条,不像在活水中那样生机勃勃,有几条鱼已经翻白肚了。 “呜——”星星伸出小手,指着水盆里的鱼看向裴厌。 裴厌笑着抓着儿子小手晃一晃,说:“是给爹爹看?爹爹看见了。” 星星喜欢听大人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反正他又笑了两声,身子扭着,小胳膊伸长,像是想往水里去。 裴厌从中捞了一条泥鳅和两只小虾在手里,星星咯咯笑。 泥鳅比鱼好养多了,这会儿还活蹦乱跳的,星星大着胆子去摸,还没摸到,泥鳅就从裴厌手中又扭又滑,啪嗒掉进水盆里。 星星又“呜”一声,裴厌颠颠腿,让儿子动了动,把摊开的手掌送到儿子面前:“泥鳅掉了,还有小虾。” 虾子不大,星星小胖手伸过去,很大胆抓起来。 裴厌露出笑脸,胆子挺大的。 谁知下一刻,星星就把虾子往嘴里塞,他手掌一翻,掌心里的另一条虾掉进盆里,没有任何停顿就从儿子嘴里手里把小虾掏出来。 “不能吃。”他把被攥死的虾丢回水里,星星手挺紧的,别看小,还挺有劲。 被夺了东西,星星小嘴巴一瘪,哇的哭了两声。 “咋了?”顾兰时在灶房高声喊道。 “想咬虾,我没让咬。”裴厌应声道。 顾兰时一听是这样,就没再管,见锅里油热了,将菜倒进去,用木铲不断翻动。 星星还在哭,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就憋出两三滴眼泪,见大人没理他,哼唧声渐渐小了。 裴厌颠着腿哄儿子,见盆里有两条泥鳅去吃死虾,于是指给星星看:“喏,吃小虾了。” 星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泥鳅一啄一啄,死虾在水里被推的往前,又笑起来。 刘大鹅和周大良打了一车草回来,在谷场上倒下,又用木叉挑开晾晒。 四个大人各有各的忙,等太阳越大了,吃过饭喂过牲口,便都回屋歇息。 星星闹觉又哭起来,裴厌抱着他拍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顾兰时躺在炕上,总算消停了,他没有立即睡着,翻个身看向裴厌:“咱们家的也不爱哭,都这么累,碰见爱哭闹的,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裴厌笑了下:“总得养活不是,家里忙就背出去干活,谁还管他哭不哭,往旁边一放就行了。” 还真是这样,从小到大都见惯了,连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跟着大人去地里玩,顾兰时打个哈欠,又说:“娘也说星星养的娇,都不怎么往地里带。” 裴厌脱了鞋上炕,说:“咱们家里有人干活,又不用你下地,这算什么娇。” “再说了,地里那么热,跑去做什么,受了热大人不怕药苦,孩子就不一定能灌下去了,又得折腾。” “也对。”顾兰时附和道,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 裴厌在炕边睡下,刚躺上来竹席还算凉快,不过没一会儿,捂热了就得翻身换一片。 烈日炎炎,窗子开了半扇,偶尔透进几丝带着热意的风,烘进来越发让人觉得困倦。 院子里渐渐没了动静,大人孩子都睡了,狗也找了阴凉处趴下打盹。 * 傍晚,刘大鹅周大良在谷场上收卷干草。 院子里,裴厌从木架和房顶上收了竹匾,他拨动里面铺满的菜干子,心道明天还是再晒晒,干透了才好存放。 夕阳渐渐隐入山下,天色暗下来。 顾兰时给星星擦了脸和手脚,就抱着哄睡了,嘴里哼唱几句山歌,星星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就是不闭上眼睛。 他无奈笑了笑,抱着一边拍一边在屋里转。 孩子小,一到晚上就只待在屋里,从不抱出去,星星也习惯了,拍着拍着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肥嘟嘟的小手攥着顾兰时衣襟,很快睡着了。 月亮爬上来,星星在天上闪烁。 没多久,院门关了,房门紧闭,劳作一天躺在炕上,只觉舒坦。 西屋。 刘大鹅话不多,干了一天活累了,很快睡着,周大良想着家里的一点事情,到月底结了工钱,得趁晚上回去一趟,把这两个月的工钱都拿回去。 他今年刚来,一个月只有一百五十文,钱不多,好处是稳定和有饭吃,两个月攒下了三钱,交给他夫郎藏好,到后年说不定就能给儿子成亲了。 过来这边干活以后,吃得好,每天都能跟东家沾到油水,胖是没胖,但明显比以前精神头更足,而且没有打骂挑刺,日子过得竟然挺舒心。 不止他,刘大鹅也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的模样,前段时间跟着去抓毒虫,又赚了一小笔,家里老小能买一两斤肉吃,今年工钱一涨,手里攒下一些钱,不多,却足以让全家都踏实。 裴厌说这几天晚上歇一歇,再去抓毒虫不迟,他俩依言照做,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着就是了。 * 天湛蓝,云朵很多,时不时就挡住太阳。 裴厌在前院套驴车,今儿镇上有集会,打算去逛一趟,买点茶叶什么的。 家里买的所谓好茶,不过是比山上自己摘的粗茶好一点,没有特别贵,对他俩来说已经很满足了,自己泡一泡,来客也能招待下。 顾兰时抱着星星在旁边,星星已经知道套驴车就是爹爹要出门,急得哇哇乱喊,小手挥着,身子往前探,也想跟着一起出去。 裴厌去送鸡蛋送菜多是在清早,星星还没醒来的时候,有时送货不着急,就等天亮了才走。 之前有两次,星星看他出门,哭着也要坐上车,于是顾兰时就抱着他,裴厌在前面牵毛驴,拉着往村里走,出了村子之后,顾兰时又抱着他下车。 星星还想坐,一直哭闹,但无济于事,顾兰时一路哄着回来,没让跟去镇上。 裴厌听着顾兰时交代的事,见儿子着急,他看一眼头顶被遮住的太阳,今天不是很热,想了一下说:“要不,抱着一起去。” 顾兰时很久没去镇上逛过了,更别说今天还有大集,他一愣,随即笑起来:“那好,星星如今大了,坐车又不哭,给他带两个乳果,再带些水,去逛逛也好。” 裴厌也是这样想的,见顾兰时高兴,要去收拾东西,接过儿子在院里等。 板车上没有放东西,星星要上去坐,他就把儿子放上去。 星星肉墩墩坐在那里,冲着爹爹直笑,小胖手还扶在板车外侧竖起的边沿上。 怕儿子路上拉尿,顾兰时干脆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给星星带了身干净衣裳,夏天衣裳薄,万一弄脏了,换掉就是。 一出来见星星坐在板车上那么高兴,他笑了笑,给竹筒灌了水。 正好刘大鹅在大菜地干活,没有出去,裴厌嘱咐他看家,不用去地里。 刘大鹅满口答应,等他俩出门后,继续弯腰在菜地拔草捉虫。 大黑跟了出来,被顾兰时赶回去,他高高兴兴抱着儿子上了板车,星星呜哇乱叫,两只小手挥着,小脚也蹬几下,显然很高兴。 “汪——” 灰仔在后头叫,从来没见过星星出门,三只狗盯着远去的驴车,都在门口打转。 第235章 星星不是头一回坐板车,没有丝毫害怕,高兴到拍小手直笑,车轱辘碾过一处不平的凹凸地,顾兰时抱着他,板车微微高了一点,继而又落下去。 “唔唔。”星星一双大眼睛看向前面的毛驴,又转着脑袋看两旁。 驴车驶进村子,裴厌走得稳,时而和顾兰时说两句话,又应和一下儿子的呜呜学语,眉宇间带着笑意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会子该干活的都出门干活了,留在村里的多是妇孺夫郎,老人坐在门前择野菜,和同样坐在门槛上的邻居闲聊,一抬头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不觉早已习惯。 顾家院门开着,但院里没人,想来应该是花惜霜在家,她如今肚子大了,狗儿不叫乱跑,既然没看见人,裴厌就没有在门前停。 “啊、啊。”星星小手指着外祖家,他隔三差五就被顾兰时抱过来串门子,早已认得门。 “对,是阿公阿婆家。”顾兰时笑着说道:“我们星星真聪明。” “兰哥儿,做什么去?”刘桂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他几人问道。 顾兰时抬头:“婶子,我们去镇上赶大集。” 刘桂花看见星星,走到跟前忍不住停住脚,喜道:“真是大胖小子,瞧这白的,比那画儿上的娃娃还好看呢。” 星星歪头看向她,刘桂花哎呦一声,只觉心肝儿都要化了,笑得合不拢嘴,她孙子再有两月就出来了,只盼着也和星星一样白白胖胖。 每次来村里,不少人都想抱抱星星,不过星星会挑人,熟人还好点,生人死活都不让抱,有时候心情不好,生人碰一下就能哭出来。 他最喜欢让顾兰瑜和竹哥儿抱,苗秋莲直说果然舅舅和小嬷是最亲的。 裴厌牵着毛驴继续往前走,路上碰见不少人,顾兰时和村里人常常能说到一块儿,一路走一路闲聊两句,到祖宅门口时,正巧方红花出来。 “阿奶,今天怎么样了?”顾兰时问道。 方红花瞧见曾孙,乐得什么似的,上前摸摸星星小脑瓜,笑着说:“强多了,不是什么大毛病,歇歇就好,瞧我们星星,长得可真俊。” 她这几天受了暑热,一直不舒坦,一直躺着,今儿天凉一点,才出门透透气,找人说说话。 裴厌开口道:“阿奶,我俩去镇上赶大集,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 方红花一摆手:“不要不要,我这几天没胃口,吃不下,你们逛你们的。” 她一顿,又问:“星星也去?” “嗯。”顾兰时笑道:“我看天不热,他一见裴厌套车就着急,闹着要坐,干脆带去逛逛,都快九个月了,不比之前。” 方红花点点头:“出去转转也好,孩子就要练练胆量,不然以后大了,人多还怯场呢。” 她挥挥手:“快去吧,趁着太阳不大,到晌午热了,就抓紧回来,不然热到星星了。” “知道了阿奶。”顾兰时答应一句 出了村子后,裴厌没有立即坐上车驱赶毛驴跑起来,他停下看向顾兰时:“跑慢些还是走着去?” 之前坐车到这里,就要下去了,星星人小鬼大,机灵得很,警惕得看看阿姆又看看爹爹,小胖手正好扶在板车边沿,胖乎乎的身子也往前拱,一副绝不下车的模样。 顾兰时笑了下,稀罕的不行,还不到一岁,就这么鬼精灵了,记性还这么好,都记得前几天的事,真是不知道随了谁。 他把星星抱回怀里让坐好,说:“试着跑跑,胆子这么大,走去的话,刚到镇上估计就热了。” “行。”裴厌答应一声,坐在前面在空中一甩鞭子,毛驴由慢到快跑了起来。 耳旁有风刮过,星星很惊奇,眼睛都睁大了,惊奇地伸手去摸耳朵。 阿姆的怀抱很稳很安心,因此星星没有害怕哭泣,头一次坐跑起来的驴车,太过新奇都忘记啊啊说话了,这边瞅瞅那边看看,跟小大人儿一样。 不光顾兰时,裴厌也一直留神身后的动静,生怕板车颠哭了孩子。 还好,驴车一路从岔路口驶到官道上,星星没有不适。 他和顾兰时说一声,试着让毛驴再跑快了些。 官道比村路更平坦些,也更宽敞,平时他自己一个人赶车,总是赶得快,既然儿子胆大,也该体会一回。 顾兰时一手扶着板车坐稳,另一手紧紧抱着儿子,毛驴跑快的瞬间,他身子不由往后微微仰了一下。 星星也随之如此,他被阿姆好好护在怀里,没有往后仰倒,只是觉得颠簸忽然变大,十分不安,小胖手立即攥紧了阿姆衣裳,小人儿整个贴住了顾兰时。 车跑起来就是这样,顾兰时没有立即喊停,往后靠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再次坐稳,随着驴车身子不由有些晃动,依旧在稳定的范围内。 他低头看星星,见儿子有点不习惯,但没有哭喊,于是拍着星星胳膊哄了哄:“噢噢,我们坐车呢,你看毛驴跑得这么快,一会儿我们就到镇上啦,好吃的好喝的,在等着我们星星呢。” 这下坐稳了,星星被拍着哄了一会儿,总算回过神,看见对面跑来一辆骡子车,他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盯着看,很惊奇的模样。 两架车汇合擦过,骡车被落在后面,他连忙转脑袋去看,被吸引了心神,连刚才的害怕都忘记了。 怕星星张嘴吃风,顾兰时用手帕给他蒙住了小嘴巴,不让啊啊乱叫,不然要受凉了。 裴厌隔一段路就问问怎么样,听顾兰时说好着,才放心继续赶车。 因有星星,他赶车其实不算很快,眼瞅着快到宁水镇了,已经过去快三刻钟,对星星来说坐得有点久了,他渐渐有了不安、哭闹的趋势。 顾兰时不想儿子太难受,于是让裴厌停下来。 裴厌找了一片树荫,连人带车歇在底下。 顾兰时下车,站在树下抱着星星哄,又让裴厌拿竹筒来,给星星喂了两口水。 星星揉红了眼睛,要哭不哭哼唧了几声,肉脸蛋枕在顾兰时肩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裴厌给儿子顺顺脊背,说道:“歇一阵子吧,不着急。” “嗯。”顾兰时应一声,让星星趴在他肩头安静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星星总算不难受了,张着嘴巴啊啊要喝水,裴厌立马奉上竹筒,再喂他喝了几口。 见星星又笑起来,裴厌和顾兰时也喝两口水,牵了毛驴再次要赶车。 星星一看见这样,立马弓起身子扭动犯倔,哭了两声不愿意再坐,顾兰时只得作罢。 “就二里地了,走着吧。”他对裴厌说道。 裴厌也没办法,孩子太小了,头一回坐这么久车,不该硬逼着,于是牵着毛驴跟在旁边。 走了一段后,见顾兰时抱着胖儿子吃力,他让顾兰时牵毛驴,自己抱着星星。 胳膊没了沉甸甸的分量,顾兰时松快了许多,他把绳头松垮垮拽在手里,毛驴其实都不用牵绳,自己知道跟着主人走。 离宁水镇越近,路上人越多,挑担的背筐的,卖菜的卖蛋的,赶猪的赶羊的,牛车驴车比平时要多。 镇外空场地上,陈三儿一家生意很好,看见裴厌,陈三儿殷勤过来牵毛驴。 掏了五文钱后,裴厌接过半块木牌,他抱着星星,胖娃娃长得漂亮讨喜,路过的人要是看见,都忍不住多瞅两眼,尤其上了年纪的老人。 “长得真有福气。”一个白发老妪咂咂舌。 裴厌抱着儿子笑笑,还没说话呢,前面正好有个货郎背对着他们进镇,担上插了好多风车和吉祥轮,随风转个不停,星星被吸引,啊啊叫了两声,小手指着风车,催促爹爹过去。 顾兰时紧跟着裴厌脚步,两大一小撵上货郎,给星星买了一个彩色八角风车。 风车用麦秆和彩纸做的,轻便好拿,星星自己就能握在手里,他笑声不断,走了二里地缓过来,不再难受了。 “糖葫芦——” “山楂蜜饯酸枣糕——” “卖糖人咯——” 一群小孩围着小贩小摊又跳又叫,欢喜无比,小贩也高兴,生意好脸上都是笑容。 刚进镇的小男孩扯着阿娘衣袖,着急忙慌就要去买糖人,他娘被拽个趔趄,“啪”一下打在他脊背,骂道:“猴崽子,急个屁!” 骂归骂,还是被儿子领过去掏了钱,女人翻白眼没好气,又花钱!孩子可不管,美滋滋舔了舔糖人,舍不得咬着吃。 星星看见大孩子多,呜呜叫两声,也想和他们玩儿,但他吃不了那些东西,裴厌和顾兰时没有往摊子那边去。 沿着街道顺人流往前走,卖什么的都有,夏天最多的就是各种饮子。 “梅子水—酸酸凉凉——” “绿豆沙,来尝尝。” “青梅蜜饮子——消消暑解解渴——” “荷叶饮、薄荷水儿,乌梅香饮子——” 不少小贩拉长了嗓子吆喝,此起彼伏,让人都不知喝什么香饮好了。 裴厌如今常去府城,宁水镇的饮子还算多种多样,但很少见冰饮子和各种酥山冰酪,府城就多了,价钱自然不用说,肯定贵。 冰只有冬天时才能贮存,往前几十年,只有京城那边有,这几年慢慢传到他们这儿的府城了。 “喝什么?”裴厌问道。 逛大集就是这样,买点吃的喝的,心里才舒坦,不然只看一圈热闹回去,心里都不自在。 赶了一路车,顾兰时确实有点渴,他走走停停,在各个摊前看一眼。 “尝尝尝尝,我们这是加了蜜的,也有没加蜜的青梅饮子。” 小贩给摊前客人一边打饮子一边嘴上还要招揽顾客,那叫一个忙。 顾兰时听见加了蜜,青梅饮偏酸,不免觉得口中生津,于是站在青梅饮子摊前,转头对裴厌说:“先尝尝这个,等下再要碗乌梅香饮子喝。” 这样就能喝两种了。 他眉眼弯弯,裴厌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笑了笑点头:“好。” 星星看见别人在吃在喝,小嘴巴不免跟着动,啊啊叫着,伸出胳膊想往摊里看。 裴厌抱紧了儿子,笑着把他伸出来的胳膊压回去,劝道:“别急别急,一会儿也给你尝尝。” “能喝吗?”顾兰时问道。 裴厌问向摊主:“青梅饮子可是酒?” “不是,熬煮出来的。”摊主看他俩抱着孩子,咧嘴一笑:“要是觉得味儿浓,我这儿有空碗,壶里是水不是茶,你们自己掺些水给娃娃喝。” 裴厌微颔首:“行,那来一碗加蜜的。” “好嘞,加蜜十三文。”摊主手下很麻利,给前面的人舀了饮子,就到他俩了。 摊主从另一口饮子桶里舀出来一碗,顺口解释道:“熬煮时已经加了进去,味儿只甜不酸。” 他身后的空地上有几张桌椅,正好有两个人喝完起了身,摊主儿子收了碗,裴厌和顾兰时过去坐下。 顾兰时一手端饮子碗一手拿了个空碗,坐下后见星星着急,先给空碗里倒了一点,随后拎起水壶掺了些水,递给裴厌让喂。 他自己端起饮子碗浅浅尝一口,青梅酸味和蜜甜味道都有,混在一起,甜津津酸滋滋,后味还挺绵长,别有一番滋味,怪不得这摊前这么多人。 顾兰时放下碗,笑着说:“味道真是浓,你也尝尝。” 星星尝着酸酸甜甜的味道,第一口就睁大了眼睛,随后迫不及待,小胖手抓着碗沿,埋脸就喝。 裴厌有点好奇掺了水是什么样的,等儿子喝完后抬头,见碗底还剩一点,他仰头尝了尝。 顾兰时好奇问道:“怎么样?” “淡,水里有一点酸甜气。”裴厌放下碗,又拿起没掺过水的喝一口,笑道:“还是这个不错,味浓熬的好。” “呜。”星星小手摸向空碗,是还要喝的意思。 顾兰时又给他倒了些,这回孩子喝之前,他先尝了尝,掺过后味道很淡了,天热,只当给星星多喝点水。 镇上大集是很热闹的,又碰见炸肉丸子的摊,顾兰时要了十个,花了十二文钱,还和两三年前一样的价。 他和裴厌端碗站在路边吃,懒得坐下,集会还长呢。 星星看见大人嘴动,不断伸手要去拿肉丸,又不断被顾兰时拨走不安分的小手。 趁孩子急哭之前,顾兰时和裴厌往嘴里塞了两三个肉丸,鼓着腮帮子嚼。 星星不甘心,裴厌抱着他,他就去扒拉裴厌嘴,试图扣出来什么,眼睛都要凑过去,想看看爹爹在吃什么好的。 裴厌侧开脸躲避,但还是被儿子抓了一下嘴和脸颊,小胖手还试图扒开他嘴,他无奈,只能囫囵吞枣一般咽下肉丸子。 顾兰时在旁边快速咀嚼咽下,在星星转头看他时,脸颊嘴巴不动了。 见星星还是盯着他看,他张开嘴巴让儿子看一眼,说:“喏,没有,阿姆都说了,我没吃啥。”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裴厌笑了下,抱着儿子往前面去,一路走走停停,看这个瞅那个,怕惹急了星星,没有再买什么吃的喝的。 鸟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红嘴儿黄嘴儿褐嘴儿的都有。 到花鸟多的地方后,星星一听见鸟叫声就到处找,他本来就喜欢听这些,这下更是高兴。 裴厌看见一只黑色八哥,抱着儿子过去,八哥看见奶娃娃,跳上横杆,过了一会儿竟开口了:“早。” 顾兰时惊讶,他也凑过来,学舌一样:“早,你也早,再说两句?” 八哥不再说话了。 摊主是个老头,他这个鸟笼摊子不大,八哥他养了好几年,不卖,只是带出来溜溜,鸟笼才是卖的,见他俩逗八哥,笑呵呵说:“大人使唤不动,见了娃娃才叫呢。” 原来是这样,顾兰时笑了下:“真是聪明。” 老头爱鸟,听人夸他养的八哥聪明,心里也高兴。 裴厌学鸟叫转着弯吹了一阵口哨,八哥还是不理人,他笑笑,抱着星星又往前走了。 星星爱听鸟叫,他俩在这边走得很慢,让儿子听个够。 等出了花鸟市,二人都觉得饿了,正好前面各种小摊小馆子都有,顾兰时见卤子面不错,就在面摊前停下。 两人都要了一碗肉卤子的,顾兰时解开包袱,借摊主的刀给星星切开乳果嘴,先喂孩子吃饱。 星星嘬乳果很有劲,胃口也大了,吃了一颗乳果还不够,面端上来后,闹着非要吃。 顾兰时只得给他喂了一点面和面汤,让尝尝味。 逛大集挺累人的,幸好有裴厌抱着星星,眼瞅着太阳大了,星星也看热闹看高兴了,两人往镇外走。 卖瓜果的人不少,最显眼的是西瓜摊子,圆滚滚的西瓜比别的瓜果大多了,贵,不少人路过,不买也要看一会儿,嘴里啧啧叹声,瞧这大西瓜,也不知有多甜。 而裴厌和顾兰时路过之后,星星就换到顾兰时怀里,裴厌抱了个大西瓜,两人高高兴兴去驴车那里。 星星不知道西瓜能吃,只是盯着圆滚滚的大瓜看,末了还把自己看乐了,笑着伸出小胳膊搂住顾兰时脖子。 他俩算回去早的,陈三儿看车场子停了不少驴车骡车,见他俩这么早要回,连忙去解驴绳。 “这西瓜,不小了。”陈三儿看着绿皮西瓜颇有些羡慕,他家可舍不得买,也就前两年家里富裕些时吃过一回。 裴厌笑了下没说别的,只问他要了些稻草。 板车上有两个空竹筐,大的筐子正好能把西瓜放进去,再塞些稻草,路上慢些,不至于颠烂了。 顾兰时抱着星星坐上板车,见儿子忘记了来时的难受,还伸手去摸筐里露出底部的西瓜,便放了心。 第236章 板车晃晃悠悠到了家,刚上官道,星星就在顾兰时怀里睡着了,两人都舒了一口气,睡着就让睡,只要不哭就行。 到家以后,顾兰时单给两个长工做了饭,自己和裴厌也简单吃了些,带着孩子来回逛大集挺累的,饭后他俩照常回屋打了个盹。 从肚子大了以后,到如今星星八个多月,顾兰时都没出过远门,今天总算逛了一回,又吃又喝的,打心底觉得高兴。 申时初,刘大鹅和周大良没有像平时那样出去干活,在院里等着,周大良搓了搓手,嘿嘿憨笑一声。 很快,裴厌从灶房出来,手里木托盘上放了四牙西瓜。 他递给离得近的刘大鹅:“刘哥,你俩去吃。” “嗯嗯。”刘大鹅不断点头接过托盘,西瓜,只看别人吃过。 他和周大良蹲在院里,一人拿起一牙,西瓜的红瓤水大沙甜,几乎是吃起来最痛快的瓜果。 裴厌看向东屋半掩的窗子说道:“兰时,我先给那边送去。” “好,那我等你回来再吃。”顾兰时正在给星星换衣裳,今天喝水多,又尿裤子了,幸好没尿在炕上,不然还得拆洗褥子。 裴厌用竹篮提了半个西瓜出门,用干净布块盖了,省得招眼。 他走得快,到顾家后正好顾铁山几个都在,见他提来了西瓜,个个都喜笑颜开。 裴厌径直进灶房切了一小块下来,又放进竹篮,笑道:“这点儿我给阿奶拿去。” 顾铁山连声应好,给他老娘吃自然是应该的。 裴厌没有多留,西瓜趁新鲜吃才好,又给方红花送了一趟。 这一牙有手掌那么宽,还能分成两牙或三牙,足够老太太一人吃个够。 大伯一家七八口人,若连他们也要分,是分不过来的,再说了,提进小老太太屋里,也没人会说什么,方红花毕竟是最上头的长辈。 看见红瓤绿皮的西瓜,小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 裴厌说道:“这东西消暑解渴,就是不能放太久,不然不鲜了。” “哎好。”方红花一听这样,更高兴了,正好她近来受了点暑热,不舒坦呢。 裴厌走之后,她自己在屋里吃西瓜,先咬一小口,记忆里西瓜的滋味重新涌现,随后便是一大口,乐滋滋的,连白色瓜瓤都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绿色瓜皮。 顾铁山苗秋莲几人也是如此。 竹哥儿捧着西瓜坐在小凳上,连红色汁水都不愿意放过,但还是有一些滴在地上,他心中颇为可惜。 花惜霜更是吃得香,她肚子已经大了,狗儿尝了一牙,就把分给自己的一牙递给媳妇。 等裴厌回到家,顾兰时在堂屋,刘大鹅和周大良已经出门了,见裴厌回来,他眼睛一下子放亮,说:“西瓜皮刘哥给牛吃了。” “嗯,我这就去切。”裴厌笑着把竹篮挂在灶房屋檐下的挂钩上,布沾了西瓜水,等会儿得洗洗。 他进去没多久,端着大木盘就出来了,一排西瓜切得好看,在顾兰时眼里分外漂亮。 星星坐在摇篮里,顾兰时用后背挡着他,没让看见西瓜,过会儿再喂给儿子吃不迟。 他和裴厌对面坐下,桌上西瓜切口很平,一弯牙一弯牙排成一排。 “快吃。”裴厌道一声。 顾兰时都没应声,拿起一牙就咬了一口,最中间被他咬出个大大的豁口,又甜又水,和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样。 西瓜汁水在口中满溢,那份甜是别的瓜果比不上的,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分外痛快,称得上酣畅无比。 吃西瓜不免有声音,为了不让更多的汁水滴下,声音甚至挺大的。 星星原本在摇篮里玩风车和拨浪鼓,一听见动静,立马抬起小脑袋,呜呜疑惑看着阿姆背影。 裴厌在顾兰时对面坐着,吃西瓜不免分开了些腿,头也低着,因此星星也没看到他爹在吃什么。 儿子在身后啊啊叫,顾兰时痛痛快快吃了两牙西瓜才慢一点,又吃了第三牙,这才把啃光的瓜皮放在桌上。 “太大了,星星吃一牙就够撑了,还是切成小的。”他说着,端起一弯牙西瓜就往灶房走。 再过来,星星看见他手里的几牙小西瓜,还不知道可以吃,只是盯着看。 西瓜子已经剔掉了,只剩红红的沙瓤。 顾兰时笑眯眯让裴厌把星星抱出来,一小牙西瓜正好能让孩子咬下去,他递过去:“吃。” 东西递到了嘴边,星星下意识张嘴咬,他已经长了小米牙,西瓜又是沙瓤的,抿进嘴里就全是汁水,沿着小下巴流下来。 “唔——” 星星尝到好吃的了,低头就张大嘴巴啃,顾兰时笑着给他喂:“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 孩子吃西瓜和吮汁水一样,红色西瓜汁沿着他下巴流,蹭到衣服上。 顾兰时喂他吃了两牙,见星星还想吃,就让裴厌抱进屋里,只要别看见,过会儿就忘了。 孩子太小,吃多容易肚子凉,剩下的西瓜自然落进了大人嘴里,顾兰时和裴厌轮换着陪星星在屋里玩耍,没多久西瓜就只剩下瓜皮。 裴厌把瓜皮剁了剁,分给鸡鸭还有狗,毛驴和老母猪也跟着吃了几块西瓜皮消暑。 外头东西都拾掇了,顾兰时才敢抱儿子出来玩耍。 裴厌用畚箕揽了桌上和地上吐出来的西瓜籽出去倒,桌子已经擦干净了,任何吃的都没放,只搁了茶壶茶碗在上头。 星星最近嘴巴馋肚子小还没牙,看见什么吃的都想尝尝,可他又吃不了。 “明儿忙不忙?”顾兰时问道。 裴厌脚步顿住,想了下说:“没什么要紧的,地里活有他俩,我倒是不忙。” 顾兰时说:“趁夏天有,明儿去山里抓几条小白鱼,熬了汤给星星吃一些。” 小白鱼只有山溪才长,大河里没有,吃了对孩子好,长个儿长身体。 裴厌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提着畚箕往院外走,见只是西瓜籽,没别的东西,随便倒在院门外就行,手却忽然一顿,放下畚箕又进来拿铁锨。 顾兰时抱着星星也出来,外头宽敞,孩子有时候不爱困在屋檐底下。 “做什么?”他好奇问道,同时也往院外走。 “明年能出苗最好,出不了再种别的。”裴厌笑着往东边篱笆墙走,墙沿下有一小片空地,他挖了一条小土沟,随后把西瓜籽倒进去又埋上。 顾兰时只惦记西瓜好吃了,都忘了还有西瓜籽,他换星星到另一边抱好,说:“还真是,要是长出来,明年咱们说不定就有西瓜吃了。” “出不来也不要紧,想吃再买就是了。”裴厌很快盖好土,又打了半桶井水上来,沿着土沟倒下去。 水渗进土壤里,至于来年如何,等待就是了。 * 黄杏渐渐染上胭脂红,挂在枝头招摇晃荡,惹得人嘴馋生津。 今年五棵杏树都结了果儿,只是不多,稀稀拉拉挂了些,有的藏在叶子底下被遮住,风一吹才能看见那一抹红黄。 顾兰时在树下好一番转悠,最后挑了一棵,拽着树枝,挨个儿捏了捏,发现有两颗杏子较软,他眉眼微弯,将那两颗杏儿都摘下来,用手帕擦擦。 杏子肥圆红黄,第一口咬下去连皮带着酸,他咧着嘴轻嘶一声,然而杏肉却是甜的,让他忍不住再咬一口。 软了的杏子偏甜,不像前两天吃的,酸到牙都受不住,给裴厌裴厌尝一口也不吃,扔给狗,狗闻一下扭头就走了,也不给面子,最后只得丢进鸡圈里。 鸡太多,看见丢进去的东西,呼啦啦全都围上去,争着抢着去啄,生怕少吃一口,倒是没有嫌弃,也不知它们尝出味儿没。 裴厌打着赤脚进门,脚上小腿上都是泥巴,他出门时就没穿草鞋,从水田上来,就懒得洗了,反正走一路回家都得弄脏,不如回来再冲洗。 看见顾兰时又在杏树底下吃杏儿,今天倒是没酸的龇牙咧嘴,他笑着问:“甜了?” “还行,有甜味,但不多,皮是酸的,还是剥掉。”顾兰时说着,上手扒拉杏子皮。 杏子还没软到可以剥皮的程度,他只好用牙啃,边啃边嘶嘶作声,一看就是被酸到了。 裴厌笑了下,没说什么,他自己还好,自打杏子变黄以后,顾兰时天天儿都要看几遍,显然很期待。 他过来也挑一颗红色多的杏儿摘下,用手擦擦,说:“再等等就好了,今年结的还是不多,留着自己吃,不必摘去卖。” “嗯。”顾兰时把啃下来的杏子皮丢向旁边,手里的杏子被他啃得凹凸不平,不过比刚才好吃点,没那么酸了。 他把杏子整个塞进嘴里,说:“这两天李子不是能吃了,明儿去镇上要是碰见,先尝尝,要是甜,买上一篮子回来。” “行。”裴厌答应一声,咬了一口手里的杏,确实比前两天好吃点,有甜味了。 “明年肯定就繁盛了。”顾兰时抬头,说着说着,仿佛面前都出现了满树杏子的情形,不禁乐出声。 裴厌被酸了一下,但忍住了,没有龇牙咧嘴,等酸劲过去后才说:“一定的,今年开始结,往后就到盛期了。” 顾兰时又看看别的果树,满心欢喜:“夏天是杏,再过一两月,秋天石榴、葡萄还有红枣、柿子,就都熟了。” “今年肯定比去年结的多,说不定石榴也能吃了。”他笃定道。 去年石榴也开花了,但最后没结几个石榴,每次提起来都觉得可惜,那么多花儿,石榴咋就一个都没吃上。 裴厌笑着附和:“嗯,今年肯定能吃上。” 第237章 咚咚咚—— 灶房传来切菜声,响了好一阵才停下。 案台上切了一大堆笋片,顾兰时放下刀,用木盆在案台边沿下方接着,用手将笋片全都拨进盆里。 木盆揽了两次,已经满了,沉甸甸的,他一手扶着,一条腿在下方支起,撑着盆底,随后两手端起木盆,走到锅灶旁,将笋片全部倒入水已经滚开的大锅中。 灶房门口还有两筐没剥皮削根的竹笋,昨天下午裴厌和两个长工一起去竹谷挖了两趟,想趁天气好,多晒些笋片干子。 这时节的竹笋没有春秋时那么脆嫩好吃,但秋天还未到,不知道雨水多少,万一雨多,就算挖回来竹笋,都没几天晾晒的工夫,要是碰见连阴雨,还容易受潮发霉。 因此即便夏天笋子不怎么样,不少人家和他们一样,都会趁夏天太阳大多晒一些,到冬天没粮的时候,只要能填饱肚子,吃啥都是香的,谁还管好不好吃。 灶房里一旦烧锅,待一会儿就让人汗流浃背,连头发都打湿,大人都受不住,时不时得出去透透气,更别说孩子。 堂屋。 大黑趴在摇篮旁边吐舌头喘气。 摇篮里,星星坐着,小手摸摸这儿拍拍那儿,拨浪鼓扔在他脚边,鼓面上全是哈喇子,吃空的乳果也丢在腿旁,他嘴里咿咿呀呀,肉墩墩一团,小手又去抓自己脚丫子。 没一会儿又双手抱起乳果,咬着果嘴不断嘬,一个人玩得还挺好。 顾兰时用大勺搅了搅锅里的笋片,又给灶底添把柴火,身上汗水直流,连忙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的阴影处透风。 他探头往堂屋那边看,正好能看见摇篮里的星星,没哭没闹,正拿着乳果玩儿,小胖手还抱得挺好。 大黑忠心耿耿在旁边看孩子,他也就放心了,一旦有什么动静,大黑肯定会叫。 他没给摇篮里放别的东西,八角风车都没敢给星星玩儿,前两天星星啃风车,口水把彩纸都浸软了,嘴巴里有自己咬下来的纸片。 他发现以后,连忙从星星嘴里把碎纸扣出来,星星还不乐意,转着脑袋不让扣,最后哇哇大哭。 正好,张开嘴巴能看见里头还有没有,他就没哄,让哭了几声,星星还生气了,不让他抱,趴在裴厌肩头,过了好一阵才忘了扣嘴巴的事。 那天上午啃了风车,下午又啃拨浪鼓,顾兰时看见,连忙看了看拨浪鼓,鼓面和鼓棒还好,连在一起挺结实,就是上面的小鼓槌让人担心,。 好在鼓绳绑的够结实,鼓槌好好被固在上面,就星星那两三颗小米牙,是咬不烂鼓绳的,也不会吞下小鼓槌。 看一眼孩子,顾兰时又进灶房,笋片焯好之后,又用大漏勺舀进倒了冷水的木盆里,浸过之后再捞出,他端盆到院里。 两个木架放了八个大竹匾,全晒的是笋片,院里还铺了一张竹席,他把盆里的笋片倒上去,蹲下用手铺平。 半上午太阳威力已经挺大了,铺好后他连忙端了木盆又回灶房,坐在阴影里把剩下两筐竹笋该剁根剁根,该剥皮剥皮。 今年冬天又多一个人吃饭,相应的,裴厌也会让周大良一起去挖野菜找山货,天天都得晒些晾些菜干子什么的,一袋一袋变多。 说起来,去年冬天囤的干菜挺多,还卖了些,三个大人正好吃到了开春以后。 冬春交际,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幸好弄得多,他们没有缺菜和粮吃。 手上正忙着,灰灰不知跑去哪里玩了,身上带着草籽和土屑,跑回来站在灶房门口冲他叫。 顾兰时心领神会,给三个狗食盆里都舀了净水。灰灰舔水喝得很起劲,显然渴了。 顾兰时又坐回灶房剥笋衣。 至于灰仔在哪里他没有去找,他们家三只狗别的不说,心眼子还是有的,平时也不乱跑,顶多就是去村里找别人家的狗玩耍,玩一阵饿了渴了就跑回来了,前天他回家转,没想到看见灰仔在院里和二黑玩耍,他爹还给喂了食吃,今天说不定又去了。 水牛自己出门吃草泡水去了,原先顾兰时和裴厌还担心它独自在外面会被人牵走,后来发现水牛认人了,他俩还有刘大鹅周大良都能牵出去,上回顾铁山和顾兰瑜过来,玩笑着去拉牛绳,水牛梗着脖子不动。 这么大一头公水牛,牛角也大,出去了外人瞧见,再心喜都不会轻易上手拉拽,惹怒了被顶一下可不是小事。 因此最近家里要是忙,没人腾得开手去放牛,水牛受不住天热,自己跑去河里泡着,到下午找回来就行,没有拘束它。 大黑几个渐渐也不怎么看牛了,下午或傍晚,见人要出门找牛,它几个会跑在人前面,先一步找到河里的牛,再站在河边汪汪汪叫,昂首挺胸很得意,尤其灰灰和灰仔。 顾兰时有时候很好奇,怎么人说的话做的事,它们也能明白。 竹笋剥了十来个,星星突然哭起来,他撂下手里的活,赶忙又去看孩子,原来是乳果被星星自己丢到了摇篮外面,自己抓着摇篮边沿,想站起来却碰到了脑袋。 顾兰时看着儿子泪眼汪汪的模样,笑着抱起来在怀里哄。 * 碗里洗净的杏子黄中透红,已经变得甜软。 顾兰时拦住伸向碗里的小手,星星没有得逞,抿抿小嘴巴,小手拍着桌子啊啊叫两声催促。 “小馋猫。”顾兰时眼睛弯弯,把杏子皮剥掉以后,掰下一半杏肉递给儿子,随他在手里捏着吃,手和衣裳脏了都能洗,要是一口口都追着喂,还不得累死。 星星吃东西很少挑嘴,吃得也好,只有他嘴馋流口水,没有追着喂的时候。 想起儿子的小米牙,顾兰时吃掉另外半颗杏肉,杏核放进另一个碗里,说:“啊——张嘴巴,让阿姆看看牙。” 星星能听懂啊——的意思,小嘴巴张开,又笑嘻嘻把捏烂的杏肉塞进嘴里,闭上嘴巴不让看了。 “出息。”顾兰时笑骂道。 又有两颗乳牙冒了尖,孩子说长牙就长了,近来许是长牙不舒服,总会哭闹,有时不论谁抱着,星星低头就咬胳膊咬肩头,裴厌去镇上送货,顺便就买了几支花椒木做的磨牙棒,给他去嘬去咬。 等星星再长大些,就能啃动馍馍了。 顾兰时又拿起一个杏子吃,他自己倒不用剥皮,杏子皮已经不酸了。 星星坐在椅子上,胖乎乎一团,小大人一样往后靠住椅背,吃完嘴里的杏肉又啊啊叫,催促阿姆给他剥。 自家种的果子随吃随摘,这两天杏子软了,家里人过来串门,无论大的小的,进门先往杏树底下走,摘两个连洗都不用,用手擦擦就能吃。 顾兰时特意让狗儿摘了半篮回去,给花惜霜吃,至于竹哥儿,他随时过来就能吃,自己也懂事了,不会馋小嫂嫂那一份。 一大一小吃杏子都高兴,没多久裴厌回来了。 他如数把钱交上。今天又去了一趟府城,花成方在郑宅小管事做得稳,除了鸡蛋,拉去一些新鲜山货野味,也会捎带着收去厨房,能多赚一点。 卖货有路子,每月的进项就稳,零零总总加起来,这个月又有一两多了。 顾兰时收好钱出来,就看见裴厌站在星星坐着的椅子前面,正给儿子剥杏。 他太高,星星仰着脑袋盯杏肉。 顾兰时笑道:“再吃一个就端走,你到灶房去吃,已经吃了好几个了,就算杏肉软烂,也不好叫他多吃。” “行,我知道了。”裴厌剥下杏子皮,把杏核去掉,杏肉都给了星星。 星星很高兴,小手摧残杏肉,捏的不成样子,砸吧着小嘴巴冲爹爹呜呜学语,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 太阳被云层遮住,远处天际似有阴云渐渐上来。 顾兰时烧了水,趁半下午还有些热意,给星星洗了澡,胖手就不说了,吃杏肉吃的胸脯和腿上都黏糊糊。 每次给儿子洗澡,两人都笑眯眯的,星星肥嘟嘟,坐在澡盆里那叫一个好玩儿。 趁着锅里有水,长工也不在,顾兰时和裴厌都洗了头洗了澡,头发干了以后,浑身都舒爽。 星星在炕上爬,最近爬的越好了,手脚并用蹭蹭蹭,不是往阿姆就是往爹爹怀里爬,被夸两句,就乐得咯咯笑,甚至啊啊叫。 有孩子以后,家里很少清静过了。 顾兰时和裴厌有时会觉得耳边嗡嗡的,但从不觉得星星烦人,孩子不就这样,况且星星乖乖玩耍,还有安安静静睡觉的时候,真是让人打心眼里稀罕。 夜色融融,月光不甚明亮。 顾兰时拍睡孩子以后,翻个身和睡在外侧的裴厌说话。 “娘说后天去看看大姐姐,要是明天没下雨,我也跟着去,爹赶牛车,走得慢,我带星星一起。” “好。”裴厌低低应一声。 嗓音沉而悦耳,像是有什么在心尖上扫过,痒痒的。 顾兰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自觉弯起唇角,忍不住往裴厌那边蹭了蹭,抱着人又把耳朵贴上去,去听裴厌沉稳的心跳声。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每次只要一听到,心里就很踏实,所有不安和危险,仿佛都被挡在远处。 偶尔夜晚噩梦惊醒,只要摸到裴厌在旁边,噩梦带来的阴霾云散烟消,再不会困扰到他。 裴厌温柔而顺从,从不推开顾兰时,并且留恋于夫郎对他的依赖,他只会抱着顾兰时。 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也庆幸自己抓住了——险之又险。 差一点就错过。 第238章 夏末的变化不甚明显,没下雨,天只是没有炎夏时那样闷热,草鞋薄衫依旧,只在早晚增添一两件。 “木、木……” 星星手脚并用从炕尾爬过来,看见顾兰时手里的鸡蛋,连换坐姿都来不及,抬起一只小手就要去抓。 顾兰时挡住儿子的手,鸡蛋剥好掰成两半,露出里面的蛋黄。 他胳膊抄在星星咯吱窝底下,把孩子抱起换了坐姿坐在炕上。 星星有点着急,又发出几声类似木、姆的声音。 顾兰时笑眯眯先给儿子喂了一点蛋白,星星吃的很好,一口接一口,小嘴砸吧着,吃高兴了,冲他露出个笑。 星星九个多月了,胳膊腿脚越发有力,别看肉嘟嘟,劲儿不小呢,如今也出息了,听着听着,知道阿姆是谁爹爹是谁,还会叫人了,尽管叫得不准,有时也懒,还得大人用吃的引诱,才愿意张口。 蛋黄孩子容易噎到,顾兰时把蛋黄放进空碗里,用小木勺压碎压面了,挖一点蛋黄,又用勺子从水碗舀了一点温水,和着喂进星星嘴里。 “松嘴松嘴。”顾兰时笑着往外拽木勺。 星星抿着不放,小木勺被拽出来以后,他嘴巴上沾着蛋黄,咯咯笑出声,以为在玩耍。 顾兰时无奈,但见孩子高兴,他笑着又喂一小勺。星星玩归玩,吃东西从来都不含糊,别看这么小,已经能边玩边吃大半个鸡蛋了。 家里别的没有,鸡蛋是管够的,天天都可以从鸡窝里摸最新鲜的鸡蛋煮给孩子吃。 有时顾满自己跑过来找弟弟玩耍,顾兰时也会多煮两个给侄儿吃。 “呜。”星星看见跑进来的灰灰,小手指着狗,转头又看向顾兰时。 “噢,灰灰来了,来找我们星星。”顾兰时笑眯眯的。 星星看见狗没有要下炕玩,瞅见小木勺又递来了,张嘴就咬住。 顾兰时惊讶:“哎呦,这么大的嘴巴。” 星星笑个不停,两只小手拍了拍。 见他因为笑,嘴里刚吃进去的东西又漏出来,顾兰时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也不敢再逗着玩儿了,还是吃东西要紧,不然全糟蹋了。 吃到后面,星星心思明显放在了玩闹上,扭过脸不愿再吃了,顾兰时没有追着喂,放下碗到一旁,抱着孩子下了炕。 灰灰摇着尾巴跟在后面,汪汪叫像是在逗孩子玩,星星笑一声它叫一声。 一路走到院外,顾兰时径直往东边葡萄架下走。 葡萄藤枝叶繁茂,投下一片阴凉,他和星星同时抬头看,一小爪一小爪的绿色小葡萄已经挂了许多串,葡萄还很小,又绿又涩,还没到成熟的时候。 前面,枣子、柿子还有石榴都挂了果,同样小而生涩。 顾兰时抱着儿子从葡萄架下穿过,又往东边石壁那边走,除了桑树香椿树以外,还栽了几棵从山上挖来的核桃苗。 去年核桃树还挺争气,除了最里面那棵树苗只结了一个核桃,其他树都结了十来个,连一篮子都没摘满,可剥了青皮后砸开,个个都是饱满的,核桃肉再剥了皮,又白又脆又甜。 星星看见挂在核桃树枝上的青皮果,啊啊伸手想摘,顾兰时赶紧抱着他走开。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星星手里无论拿了什么,都要扣扣捏捏,核桃青皮抠破以后,容易把手染黑。 在家没事,正好裴厌背了一筐野菜进门,顾兰时说一声,就抱星星往外走。 灰灰一看要出门,屁颠屁颠跟上了。 裴厌把野菜倒出来,择择里头混的杂草和带了泥的根部,打水淘洗两遍,弄干净以后,铺在旧席子上晾开。 房顶、木架上都放了竹匾,晒着各种菜干和草药。 听见母鸡咯咯哒叫,他起身提了蛋篮往鸡圈走,独自在家忙碌。 另一边,顾兰时进了家门,见堂屋有人,他笑道:“婶子。” 方金凤看见星星,忙不迭放下茶碗,伸手想接过去抱抱。 因是生人,星星扭过脸,小手扒拉顾兰时脖子,搂的还挺紧。 方金凤直笑,冲星星拍拍手,再逗了几句,最后还是没抱成,她又坐回去,和苗秋莲笑着说了几句家常话。 顾兰时没在堂屋多待,进了原先自己的屋子,如今只剩竹哥儿一个人住。 “兰时哥哥。”竹哥儿刚从炕上下来,正在靸鞋,见他进来,干脆又放下鞋坐了回去。 顾兰时把星星放在炕上,拍拍小屁股让他自己去爬,瞅一眼没被关上的房门,能听见外头的说话声。 他坐在炕沿,笑眯眯看一眼弟弟。 “来,过来。”竹哥儿和星星说话,让小外甥往自己这边爬,星星越发结实了,瞧这胖胳膊胖腿,在村里都是出名的奶胖娃娃。 不想一抬眼,就看见他兰时哥哥的笑脸。 方金凤平时来串门子还好,今天和苗秋莲一副谈正事的模样,想不看出来都难。 竹哥儿有点羞窘,便嚷嚷开来:“哎呀呀,你看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没经过。” 顾兰时当初也是这样,那时候还是他们两人一起躲在屋里说悄悄话,然而那次方金凤上门说媒,是替林家搭话的。 话一出口,才方觉不妥。 竹哥儿话音一顿,大气没敢喘,小心翼翼去瞅顾兰时脸色。 顾兰时依旧笑眯眯的,林晋鹏那事儿是恶心,但已经过去好几年,现在回想,竟觉得那些人和事变得陌生起来,他竟然和林晋鹏定过亲。 那人长什么样来着? 他回忆了一下才记起,随后和竹哥儿对视上,见弟弟一脸不安,他笑道:“我怎么了?我就看你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竹哥儿被气到,一下子忘记了忐忑,他恶狠狠抱起星星,在小外甥肉脸蛋上狠狠亲一口。 星星哇哇乱叫。 见外甥没哭,竹哥儿又嘬一口他肉乎乎的脸蛋,末了傻笑一下问星星:“还挺香,吃什么了?怎么亲起来都是甜的。” 顾兰时被弟弟逗笑,随后才低声问道:“金凤婶子替哪家上门的?你知道?” 竹哥儿让星星坐在他腿上,轻轻捏一下外甥的小肥手,他也压低了嗓子:“不知道。” 顾兰时翻了个白眼:“做什么吃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竹哥儿笑,又逗一下星星,说:“我只听了个大概,好像是杏水村那边的。” “大姑妈不就在杏源村,和杏水村挨着,回头爹娘肯定要找她打听打听。”顾兰时见桌上有米糕,拿起一块咬一口,若有所思。 杏水村离他们村有点远,平时不大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熟悉。 他嘴巴一动,星星就看过来。 顾兰时一顿,坏了,忘了避开儿子。好在星星只是瞅一眼,又和小嬷玩起来,想必是刚才吃过鸡蛋,这会子不饿。 他放心吃米糕,思索一下想起裴厌曾经跟他说的,裴家那个姑姑,不就嫁去了杏水村,裴厌还曾经找对方做了两双布鞋,但姑丈一家不愿跟裴厌来往,因此再没去过。 他独自想了一阵,和裴家姑姑从没来往过,再说了,人家姓裴,和顾家又没什么关系,便不再烦恼。 有竹哥儿哄星星玩儿,他脱鞋上了炕,靠坐在炕头好歇歇。 没多久,方金凤走了,苗秋莲进来看他们三个。 抱着胖外孙,苗秋莲爱得什么似的,也就顾兰时嫁的离家近,随时都能见着。 “娘,怎么样?”顾兰时原本百无聊赖,一下子来了精神。 苗秋莲摸摸外孙小脑瓜,说:“杏水村的,姓李,李姓在那边是大户,听你金凤婶子说的那样,家里挺好,兄弟姊妹都多,不是单薄的人家。” “牛、骡子都有,田也多,回头啊,我让你爹去趟你大姑妈家,同你姑丈去打听打听,你大舅舅二舅舅那边我再嘱咐一下,多打听几遭,总没错。” “竹哥儿还小呢,这刚踅摸,又不着急。” “可不是。”顾兰时附和道,心想确实,才十五岁,今年慢慢找,到明年定下,后年再嫁,来得及,他们家也算是殷实的人家,找个门当户对的才是正理。 “前两天你大嫂回娘家,倒是说村里有合适的,只是还没找着机会去问问,今儿你婶子就来了。”苗秋莲边说边琢磨,又道:“还是得去张家村一趟,正好是你大嫂娘家,好打听。” 就剩竹哥儿一个幺儿,她心里不舍得,自然要多比对比对,寻个最合适的。 而且之前经过林晋鹏的事,让她和顾铁山有了各种顾忌,他俩暗地里总会合计合计小儿子的亲事,可每列出一家,心里都打嘀咕,生怕再遇着个人面兽心的。 这话她没有当着顾兰时的面儿说,也从不在家里小辈面前提起,毕竟是件闹心的丑事,只和顾铁山念叨唾骂几句。 顾兰时又笑着去看竹哥儿,竹哥儿轻哼一声掩饰羞窘,扭过脸的架势倒和星星有点像。 *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风变凉,秋到了。 竹哥儿的亲事还在踅摸、思虑,顾兰时和裴厌今年新养的小母鸡下蛋了。 今年养鸡越发顺手,没事就赶出来在外面抓虫吃草,还给砸河螺挖地龙剁泥鳅,小母鸡一个个养得圆滚咕噜,肥肥壮壮的,下完蛋咯咯哒的叫声中气十足,听着就像是下蛋好手。 比起公鸡,小母鸡的叫声肯定娇一些。 顾兰时不说,裴厌伺候母鸡十分尽心,养得壮他心里有了底,今年再挑三十只养在暖屋,下蛋不愁了。 至于那十九只公鸡仔,如今剩下十只了,半大的小嫩鸡要好吃一点,星星也能喝两口嫩鸡汤打打牙祭。 顾兰时早就把十只公鸡安排好了,每个月吃两只,能吃五个月呢。 第239章 枣子蒂部有了一点红,顾兰时拽下枝条,捡着有一点点红色的枣子摘了两个,用手帕擦擦就啃。 第一口没啥滋味,枣儿也硬,明显吃不得,他随手丢在一旁。 第二个枣子还好点,有了一点甜味,没有那么硬实,他塞进嘴里咔嚓咬,又在树下转一圈。 比起别的果树,枣树结枣子快,今年结的挺繁盛,一颗颗挂在枝头随风摆,就是树还小,枝干就那么些,再长一些年头才能成大树。 顾兰时心知还没到吃枣的时候,不再乱摘糟蹋了。 他这棵看看那棵瞅瞅,心想幸好有五棵树,今年怎么都能打一麻袋多枣子,说不定有两麻袋呢,往后就不用上家里要枣吃了。 周大良拉着一车草进门,后头刘大鹅背着竹筐,筐里是特意挑的嫩野菜。 “刘哥,野菜放灶房门口就成,我等会儿再拾掇。”顾兰时道。 “嗯嗯。”刘大鹅闷着点头,也没有去看顾兰时,只连声答应,太阳在头顶,他俩眯着眼擦汗,一路进了院子。 顾兰时在菜地挖了一棵大春菜,挎掉最外面的几片老叶子,直接丢进东边鸡圈里,小母鸡们一看有吃的,跑得都很快。 进院之后,见周大良在谷场上倒草,他看一眼,独自在灶房门口忙。 哐当一声响,院里连人带狗都看过去,周大良从板车底下捡起掉落的一块木板,挠挠头说:“得再钉钉。” 裴厌没在,他瞧一眼顾兰时,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是他弄坏的。 顾兰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站在那边扬声道:“周哥,你看看柴房还有杂屋,找几个钉子钉上去。” 刘大鹅拿了扫帚过来,把板车上余落的草和土屑都扫干净,说:“你先拉到那边,我把草摊开过去帮忙。” “成。”周大良心中松快了,没挨骂最好,修修补补什么的都好说。 还没找到钉子,裴厌回来了,一眼就看到院里的板车露出一个洞。 顾兰时坐在灶房门口择菜,说:“掉下来一块板子,钉上去就行。” “嗯。”裴厌走过来,放下竹筐和篮子,一筐子秋笋很鲜,竹篮里菌子不少,还有许多黑绿的地皮菜。 他过去围着板车看,说道:“昨天赶车从府城回来,我就听到响动,想着回来修补修补,还没来得及看,它就掉了。” “买回来就是旧车,没一整块的车板结实。”顾兰时随口应道。 裴厌想了一下,说:“等会儿我去找徐木头,让他做一个新的,比这个做的大些。” “这个补一补,留在家里打草用。” 顾兰时抬头看过去,听完点点头:“嗯,是该换一个了。” 多一架车也挺好,裴厌隔三差五就要赶车去镇上去府城,带了鸡蛋根本不敢跑快,因此每次都要半天甚至更久,刘大鹅和周大良要是出门打草,只能一趟趟用竹筐背,不如车装得多还省事。 听见星星哭起来,顾兰时赶忙拍拍手,起身往屋里走。 抱儿子出来撒尿,刘大鹅和周大良找到了钉子和锤子,在板车上敲敲打打。 他问道:“晚饭炒个春菜,再做个拌豆腐?再买点豆皮,明天煮疙瘩汤吃,切一些豆皮丝和豆腐丁子放进去。” 裴厌正在洗手,打算喝水吃点米糕垫垫肚子,跑一趟山上也渴了,闻言开口:“行,多买两块,明天再用猪油煎几片,撒些辣子粉。” “好。”顾兰时笑着答应,见星星尿完了,他抱回去,喂孩子喝两口温水,便用布兜将儿子背在背上,提了篮子出门买豆腐。 裴厌不着急出门找徐木头,坐在堂屋先歇脚倒茶喝。 另一边,顾兰时路过家门,见他娘在院里,抬脚跨进门槛。 星星在他背上挥小手,苗秋莲抬头看见,笑问道:“兰时,带星星上哪里?” 顾兰时反手往脖子处摸,拿开星星揪着他衣领的小手,说:“去买豆腐。” 他张望一下,问:“霜儿不在家?” 苗秋莲正在挑碎布,说:“狗儿陪着去看草药郎中了,说胃不舒坦,让郎中瞧瞧。” 原来这样,有身孕就是麻烦,各种难受,顾兰时点点头,又问:“竹哥儿出去了?” “去你三伯娘那边了。”苗秋莲没忍住,说:“前几天让你爹和姑丈打听了杏水村那户姓李的,还是觉得不大行,家里人是多,日子也好,可上头两个嫂子厉害,还有一个大姑姐,也厉害。” 她压低声音:“那家是非多,竹哥儿缺心眼,应付不来,还是算了,倒是张家村那个不错,只是还没细打听。” 顾兰时一听这样,也觉得不妥,竹哥儿要真过去了,不一定能处好,还是找个清静些的人家,开口道:“咱们又不愁,这个不行,还有别的呢,挑个最好的。” 苗秋莲笑瞪他一眼,这话说的,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不然还以为他家多能耐。 顾兰时没有多待,说两句闲话背着星星又出去了。 星星很招上了年纪的人喜爱,胖乎乎又精神,眼睛还大,一路往村外走,总有上前逗孩子的。 * 阳光柔和,从藤蔓枝叶的缝隙之中投射下来,斑驳映在地上。 葡萄粒已经有变红变紫的了,其实从浅红浅紫时,他俩没事就摘几粒吃,眼下越发接近成熟,顾兰时看得心满意足,提着菜篮从葡萄架底下出来。 再有十天就是中秋,今年祭月有不多见的葡萄了,到时候挑几串大的摆在香案上。 丝瓜摘了两个长老的,顾兰时放在木架上,晒几天干透了,剥了皮掏了籽,好刷锅洗碗。 裴厌在堂屋抱着星星举高高玩耍,臭小子已经十一个月了,越发足实,下个月就满周岁。 “啊——” 星星一高兴,呜呜乱叫起来。 儿子胖乎乎,裴厌抱着耍了好一阵,重复举高数次,比起孩子,总是大人先败下阵来,玩太多就没意思了。 他把星星放在地上,让学着站立。 星星还想被举高,一边哇哇叫一边耍赖,腿往上屈,脚丫子硬是不肯落地。 裴厌无奈,只能抱起儿子再次举高,星星便又笑起来。 顾兰时溜进灶房,幸好不是让他举,他力气再大,也架不住要把胖小子来回反复举高,每每玩一场下来,都觉得胳膊酸。 舀水洗菜,想起中秋的事,他高声道:“裴厌,过几天去镇上,记得买几包月饼回来,外头卖的好看,今年就不做了,多买两包,送节礼要用。” “知道了。”裴厌将星星抱在怀里,不再举高了,逗着儿子说:“去看葡萄,摘葡萄吃。” 星星已经知道葡萄是什么,更别说“吃”这个字,一下子就忘记举高高的事,小胳膊指着门外啊啊叫。 葡萄架下,裴厌抬手摘了几颗浅紫的葡萄粒,皮还没剥,就看见星星口水流了下来。 “兰时哥哥!” 裴厌下意识看向篱笆大门,竹哥儿气喘吁吁跑近,喊道:“小嫂嫂要生了!” “兰时!”裴厌大步往回走,高声喊了句。 顾兰时匆匆解下襜衣:“来了来了!” 星星不知道怎么了,被大人的紧张和高喊弄得有些不安,紧紧攥住裴厌衣裳,大眼睛看向跑远的阿姆,突然哇一声哭出来。 顾兰时听见星星哭,变跑为走频频回头:“阿姆等会儿就回来,爹爹在呢。” “你去吧,我回屋哄。”裴厌连忙抱着儿子回去,不让他看见顾兰时。 进屋后,星星还在哭,他给剥了个葡萄,递到儿子嘴边。 星星一下子止住哭泣,泪眼汪汪,长长的眼睫都是湿的,嘴巴一张,就把晶莹剔透的葡萄吃进去。 砸吧着酸甜的葡萄汁水,星星破涕为笑 裴厌见他变脸这么快,也笑了下,小东西,给点吃的连阿姆都忘了。 * 苗秋莲已经喊来好几个妇人夫郎,张春花和李月也在,顾兰时进屋看一眼,原本想在里面帮忙,但苗秋莲还是让他出去了,小孩子家家的,才生过一个,在这里添乱,赶紧和竹哥儿去烧水才是正事。 顾兰瑜去接稳婆了,顾铁山在院里团团转,他是完全帮不上忙的,转悠半天也没人理他,于是在柴堆前蹲下,万一有用到他的地方,不至于找不见人。 顾兰时和竹哥儿干惯了灶房的事,烧水起火有条不紊,剪子得在滚水里煮一煮,鸡蛋也给花惜霜备上了,万一生的时辰久,得吃点蛋羹补补力气。 给稳婆也要做饭,荤素都得备全。 顾兰时脚不沾地,没多久稳婆来了,他心里定了定神,和竹哥儿继续在灶房忙,偶尔听见花惜霜的痛叫,即便自己也生过,心里头还是不免担忧。 顾兰瑜站在院里不安极了,根本待不住,站在窗下问一句,没人理他,要么苗秋莲在屋里骂他,让离远些,碍手碍脚还来问话。 他只能在院里团团转,顾兰时给他倒了碗温水喝,才发现他手在打哆嗦。 生孩子这样的大事,谁都免不了提起心吊起胆,见弟弟平时的胆量不见了,他强行按着人坐下,万一吓蒙了腿软,一趔趄还不得摔倒,到时候都不知要先顾谁。 裴厌抱着星星站在门口,顾兰时一转头就看见了,匆匆走过去,说:“还没生呢,你俩先回去。” “稳婆到了?”裴厌问道。 顾兰时点点头:“到了,已经进去了,不会有什么事,要是这边耽搁久了,晚饭你自己做。” “嗯。”裴厌见院里乱糟糟的,大伙儿都顾不上别的事,星星在这边又是个累赘,便抱着孩子离开了。 * 花惜霜头胎,生产还算顺利。 夜色初临,裴厌再次带没有睡着的星星过来,还没进门,就听见稳婆的贺喜声传来,喜得千金,母女都平安。 门前院里都点了灯笼,裴厌看见顾兰瑜从椅子上一蹦而起,不由笑了下。 顾兰时也在院里等,听见门外的动静望过去。 灯笼光昏黄,裴厌抱着裹严实的星星目光柔和,他快步走过去,笑着说:“是闺女。” “嗯,我听见了。”裴厌笑道。 星星张开胳膊,顾兰时接过儿子,见星星揉眼睛,他横抱着儿子拍哄,低声问:“吃过了?” “吃了,你吃了没?”裴厌问道。 “刚吃过。”顾兰时回头让竹哥儿给稳婆备水和野澡珠洗手,张春花从房里出来,张罗着给稳婆的茶水和饭菜,有她在,顾兰时就没有再管了。 星星早就困了,只是头一回没有阿姆哄睡,哭闹着不愿意躺下,这会子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顾兰时哄一会儿,又把儿子给裴厌:“我看看,估计没什么事了,你俩先回去。” 裴厌点点头:“天黑了,记得让狗儿送你过树林。” “行,知道了。”顾兰时又催促他往回走,等会儿天彻底黑了,孩子在外头不好。 别人不提,顾兰瑜是高兴的,女儿脸蛋圆圆,和花惜霜很像,小小一团很软,他都不敢抱。 “咱们家总算来个闺女。”张春花喜道。 她和李月都是两个儿子,盼着小双儿小闺女,愣是不来,四个野小子每天窜上窜下捣蛋,烦都要烦死了,这会儿两人轮换着抱侄女,都喜笑颜开的。 苗秋莲和稳婆闲聊几句,让人在自己屋里歇歇,吃茶吃饭,过来看见小孙女,也高兴得不行,这下孙子孙女都有了。 她接过孙女乐得合不拢嘴:“哎呦呦,瞧这俊的。” 别人抱时顾铁山不好过去看,见她在抱,顾铁山站在门外咳嗽一声,苗秋莲连忙过去,给他看看孙女。 顾兰时见没有大事要忙了,看过侄女以后,高高兴兴让狗儿送他回去。 第240章 女儿吃过奶乖乖就睡,顾兰瑜坐在炕边看着孩子傻乐,正在院里干活,一想起自己有闺女了,就把手里的活撂下进屋看闺女。 花惜霜歇了两天,总算有了精神头,她从小在家娇惯着长大,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苦和痛,不过看见女儿安安静静睡在旁边,就觉得苦没白吃。 从女儿生下,两人就商量取名的事,大名自有顾铁山和苗秋莲定夺,这小名儿就落在他俩头上。 顾兰时来看弟妹和侄女的时候,得知侄女乳名叫小丫,高兴地对着侄女念了好几遍。 可惜小丫太小了,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一眼大人,又落向别处,也听不懂话。 至于大名,顾铁山这几天抓耳挠腮的,苗秋莲也经常出神琢磨,家里头一个孙女,花儿月儿又不能取,得避开长辈名讳,至于别的,太粗俗的不能取,太雅致的他俩想不出来,一时不能起好。 这也不忙,有个小名先叫着,慢慢想就是了。 因星星哭声叫声都大,顾兰时暂时没带他过去,万一闹起来吵着小丫。 * 眨眼就到中秋,按着习俗赶在节前送了礼,中秋这日,给两个长工放了假,乡下很少有给赏钱的,让带了些瓜果菜蔬回去。 刘大鹅和周大良没想到会给葡萄和石榴,又惊又喜,一串不大的葡萄搁在镇上,都得不少钱,别说家里人,他俩也就今年知道葡萄是个什么味儿,得了后两人提着一篮子东西,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话,但不断向裴厌点头欠腰,心中分外感激。 下午,顾兰时支灶起火,裴厌背着星星剪葡萄摘果子,今年葡萄结的多,分给长工一点,让带回去吃也没什么。 昨天见葡萄紫的多,他摘了大半筐去镇上卖,二十几斤,因中秋在即,价钱很好,一斤十五文,总有爱尝鲜的,全卖了出去,得了三钱多。 村里亲戚离得近,送的节礼也有葡萄,过节都高兴高兴。 至于最大最好的那两串紫葡萄,裴厌留给了自家,没有卖掉。 星星在后面看见紫葡萄,张开小手啊啊叫,裴厌把剪下来的两大串葡萄小心放在竹匾上,随后抬胳膊,给儿子在别的葡萄上摘了两粒紫红透亮的。 狗闻到了肉味,都在院里打圈转悠。 裴厌端着竹匾进来,竹匾上两串葡萄在中间,周围是许多红枣和十来个红石榴。 他解下布兜,将星星放进摇篮里,先给儿子剥了葡萄吃,随后拿起另一个小竹匾:“兰时,星星在堂屋,我去摘柿子。” “好。”顾兰时忙着切菜,从窗子看见狗在院里,喊道:“大黑,去看着。” 大黑慢悠悠甩两下尾巴,就往堂屋走。 星星嘴巴里有葡萄肉,手里也有一个剥好的,捏的手上黏糊糊脏兮兮,他自己咯咯笑起来,很高兴的模样。 裴厌拿了竹竿够软柿子,底下伸手能够到的,已经没软的了。 前前后后忙活,夕阳沉下,夜色笼罩,圆月洒下银辉,亮而动人。 夜幕之上有星光点缀,一闪一闪,汇聚成银河。 上供燃香烧纸祭拜,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天上星星还是那么多,地上也有一个星星。 供果祭过之后,家里人多就分一分,尤其小孩子。 可星星还没长大,很多东西吃不了,依旧是顾兰时和裴厌的。 月色很亮,饭桌摆在院里。 裴厌开了一坛酒,自己倒了两杯,顾兰时只觉得月光柔和,说不出什么赏月的好词儿,颇觉舒畅怡然。 星星坐在摇篮里伸出小手要吃要喝,不是喊阿姆就是喊爹爹,说话依旧是朝外蹦几个字,很少能连在一起,着急了就啊啊叫。 不约而同的,两人抬头看一眼月亮。 满天月光星辉。 * 板车做好了,崭新平整,没有修补的一块块木板,看着就让人高兴。 顾兰时抱着星星在院里围着板车看,裴厌刚从徐木头那儿拉回来。 “新车车。”顾兰时伸手在车沿板子上拍拍,新的就是结实,木料也好。 “车、车。”星星也弯腰,伸着小手非要学他拍一拍。 顾兰时惊讶儿子今天话逮得不错,笑着让他拍了两下,小东西,就爱学大人。 裴厌牵了水牛从后院出来,用新做的绳索车套套好牛车,笑道:“坐着,出去转一圈,也让牛熟络熟络,后边割稻收豆让它拉车,让毛驴歇歇。” “行。”顾兰时一听这话,正好刘大鹅和周大良在大菜地干活,没有出门,他抱着星星跟裴厌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坐不迟。 “就这么干转?”他问道。 裴厌想一下,说:“要不顺路去买几块豆腐。” “我去拿钱,你把竹篮放上。”顾兰时喜笑颜开,总算找着个由头,不然出门了遇见人问,总不能说特意让牛拉车在外面走一圈,也太能显摆了。 裴厌想起什么:“多拿些,要是刘信家杀了猪,正好买一吊。” “知道了。”顾兰时应道,见板车挺稳,干脆把星星放在车上让他自己坐着。 星星笑个不停,小手哐哐拍车板,裴厌将竹篮放在车上,笑着拦下儿子举动,摸摸傻儿子的小脑瓜:“手该拍疼了。” 顾兰时揣好钱,见星星坐得安稳高兴,没有抱起,让裴厌牵牛走慢一点,自己跟在车旁扶着。 头一回自己坐车,星星啊啊哇哇叫起来,车一动他身子有点晃,立刻抱紧了顾兰时胳膊,等走稳之后,觉得没有危险了,又探出小手自己扶住车沿。 牛走得慢而稳重,出门之后,外头的路颠簸,不像家里还会修整,顾兰时也坐上去,他没有抱起星星,而是挨着儿子旁边坐下,伸胳膊揽住护着。 “兰哥儿,做什么去?” 刚出树林,就碰见往山上去的刘桂花和刘娥。 顾兰时扬声笑道:“婶子,我们去买豆腐。” “买豆腐啊。”刘桂花顺嘴接道,碰见了不过一两句闲话,她和刘娥继续朝山上走。 跨出几步才反应过来,卖豆腐的就在隔壁清水村,还套了牛车去,阵仗可真大。 进村子之后,又遇见几个人,顾兰时一句买豆腐响个不停,引得大伙儿都忍不住看他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豆腐多沉呢。 星星牙牙学语,听顾兰时说话,他逮不准豆腐的音,便只说买、买。 方红花正巧从家里出来,见孙婿牵着牛拉着车,孙子和曾外孙坐在车上,还以为一家三口要去哪里,牛都使上了,该不是有活要干。 结果一问是去买豆腐,她咂一下嘴没想出话来说,听见曾外孙开口了,直夸他们星星小脑瓜聪明。 顾兰时浑然不觉,出了村子后高兴地开口:“新车就是不一样,没那么多响动,车轱辘也稳。” 修钉的木板不平,有时候坐上去还得挪挪屁股,找个平坦的地儿。 他又喜滋滋开口:“这下不怕边沿的毛刺挂裤子线了,一整个都是平的,还宽敞。” “以后就坐这个。”裴厌同样高兴,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顾兰瑜也看见了他,喊道:“厌哥——” 到了近前后,顾兰瑜才发现车里坐了小外甥,他捏捏星星肉脸蛋,笑道:“新车?” 裴厌点头:“嗯,在徐木头那边做的,今天刚弄好。” 顾兰瑜拍拍木板:“这木料好,做的大也宽敞。” “可不是。”顾兰时见他提了竹篮,问:“买什么去了?” 顾兰瑜笑着开口:“猪蹄子还有大骨棒,前天找了趟刘信,让他杀猪留两个猪蹄,回去给霜儿炖了吃。” 原来这样,确实要补补,顾兰时点点头。 “你们做什么去?还带着星星。”顾兰瑜好奇问道。 顾兰时将不安分、试图扒着车沿站起来的星星抱在怀里,说:“买几块豆腐,对了,你厌哥他们早上去河里下了网,明天收网,要是有鲫鱼的话,回头我给你送去,弄两块豆腐,炖个鱼汤,下lll奶也好。” 顾兰瑜点头应道:“行,那你们去,我也得赶紧回去了,娘和竹哥儿不在,小丫儿要是哭了,霜儿一个应付不来。” 待各自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看一眼,哪怕猜出是为了坐坐新车,还是笑了下,买豆腐。 * 牛走得稳,没有跑起来,星星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怕,小脑袋转着四处看。 这是他头一次到隔壁村买豆腐,卖豆腐的看见这么个胖娃娃,瞧得心喜,还问叫什么。 买了几块豆腐后,顾兰时本想抱着儿子,杀猪匠家离得不远,走去就行了。 但星星闹着还要坐,屁股挨着板车以后,肉墩墩一团,坐得很是稳当。 顾兰时照样在旁边一手扶着,等裴厌在刘信家门口停下来,他抱起星星:“去买肉肉,还有大骨头,星星吃不吃?” 一听“买”还有“肉”,星星立刻乖了,等进去后,瞧见挂在木架上的一扇猪肉,他眼睛都睁大了。 顾兰时笑了下,裴厌在前头让刘信割一吊五花肉,他抱着星星去看没打动的那扇肉,没离太近,隔了五六步远,怕吓到孩子。 一扇猪肉挺大的,星星瞅了半天没说话,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他神色有点好奇,小手指了指,想过去摸摸。 顾兰时按下儿子小手,见裴厌钱付清了,转身离开:“走了走了,回去了,回去找汪汪看猪猪。” “汪。”星星想起家里的狗,奶声奶气学了一句。 “对,汪汪。”顾兰时脸上满是笑意。 裴厌也听见了,笑着同刘信道一声,提了肉往外走,逗儿子道:“再叫一声?” “汪。”星星用力学,小身子都往上拱了拱。 第241章 石榴剥开,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颗颗红色晶石,剥一大把石榴籽塞进嘴里,齿关合拢,甜津津的汁水顷刻间溢满口中。 顾兰时牙好,懒得吐籽,咯嘣咯嘣嚼碎了一同咽下去。 裴厌也是如此,两人趁星星睡着,坐在桌边很悠闲。 桌上除了石榴,还有几个红软的柿子,太阳照进来,正好落在柿子上,红的越发通透。 柿子剥了皮,吸进甜软细腻的汁水,一大口分外满足。 “你会打算盘吗?”顾兰时又摘一粒紫葡萄吃,柿子甜是甜,但不能吃太多。 裴厌又剥开一个石榴,将落在手掌的石榴籽倒进碗里,一边剥一边说:“不会,先买回来,改天让狗儿教教。” 顾兰时揭掉葡萄皮,露出绿色的果肉,恍然大悟道:“对,他会打。” 说几句话又停下,因为嘴巴都被果子占住了。 顾兰时一口气吃了不少葡萄,过足了瘾,感慨叹息一声:“还是秋天好,瓜果丰足。” 裴厌把石榴碗推过去,自己手里还有一小半石榴,剥去覆盖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送到嘴边将露出来的石榴籽咬进,闻言笑了下,对此分外赞同:“今年果树结的都好,全当咱们丰收了。” “嗯,就是丰收了。”顾兰时笃定地附和。 裴厌看一眼院外,说:“明天不送菜,早起摘两篮柿子一篮枣子,石榴也能摘一篮,再剪些葡萄,拉去镇上卖。” 果子结的多,家里吃不完,换点钱好贴补家用。 “好。”顾兰时应道,又说:“硬枣儿再吃这几天,后头就红软了,改天全打下来,晒干慢慢吃,柿子也得晒一些。” 秋高气爽,风不再炙热,然而畅快吃果子的闲情逸致很快被睡醒的星星打破,顾兰时一边往嘴里塞石榴,一边让裴厌赶紧把柿子收起来,只留一小串葡萄和半碗石榴籽在桌上。 星星还小,柿子吃了不好克化,石榴有籽较硬,但他聪明,嚼一嚼将汁水嘬嘬,咬不动籽就吐出来。 一开始顾兰时喂他吃石榴,还担心吃进石榴籽克化不动,发现星星挺聪明,就放了心。 星星假哭了两声,一滴眼泪都没掉,看见大人进来,他才坐在长枕后面不动了。 见儿子自己坐起,顾兰时笑着伸手拿掉遮挡的长枕,没有伸胳膊去抱,拍拍手:“来,过来。” 星星撅起屁股就手脚并用往炕边爬,到跟前时,顾兰时拍拍儿子肉乎乎的小屁股,笑眯眯抱起。 星星刚睡醒,哼哼唧唧很不满,也不知生谁的气,直到看见桌上的葡萄。 顾兰时给他剥一个小的塞进嘴里,他自己看见一粒大葡萄,小手努力往前伸,抓住就往怀里拽。 葡萄串小,整个被他拉过去,裴厌从灶房过来,看见后笑着帮儿子摘下。 顾兰时想帮忙剥皮,星星小手躲着,不愿意给,顾兰时就没有再管。 星星小手掐住葡萄皮,又挠又扣的,汁水流出来,葡萄很快就不成模样,最后还有一半皮没剥下来,他急了,整个就往嘴里塞。 “犟种。”顾兰时没忍住,从他嘴里掏出来,给剥了皮又塞回去。 星星不知道是骂他,嘴巴鼓鼓嚼葡萄,还冲坐在对面的爹爹笑。 * 裴厌卖果子没有去府城,带的不多,在宁水镇转了一圈,葡萄最先卖完,石榴卖得也快,枣子和柿子是最常见的果子,街上不止他一个人在吆喝叫卖。 路过杂货铺子时,他栓了驴车在石柱上,进去挑挑拣拣,买了好几样东西。 九月初六星星过周岁,要抓周了。 他和顾兰时已经盘算好,要放书、笔、算盘,还有小木剑、泥牛两样玩具,再有米糕和铜板,拢共七样东西,和别人家抓周基本一样。 算盘、木剑和泥牛在杂货铺子买好,他又去了一趟纸笔铺子,书买的是开蒙用的《三字经》,笔则是最寻常的便宜笔,他和顾兰时不会写字,买回去顶多顾兰时描绣样能用到。 书要说借也行,狗儿那里有几本,但想到以后星星要去念私塾,尽管早了几年,买一本先放着。 将东西放在新板车上,裴厌牵毛驴又往前。 香粉扑鼻而来,他一抬眼,发现是胭脂铺子,想起家里擦手的脂膏好像不多了,他又停下,见里头都是妇人和夫郎,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喊:“伙计,拿一盒擦手膏子,八十文的。” “好嘞。”伙计在里头答应一声。 圆盒不过掌心大,裴厌接过,打开看一眼,里头的脂膏平整没动过,便掏了钱。 * 水面被搅碎,野澡珠的白沫子从手上洗掉,落进水中,过一会儿便消散了。 顾兰时打开脂膏盒子,用指腹粘一些擦在手背,淡香细腻的味道逸散。 星星早就好奇盒子里的东西,探着脑袋去瞅,顾兰时盖上盒子,两手捧着儿子脸蛋轻轻揉两下。 “啊呜。” 星星试图咬他手,顾兰时连忙撤开,星星笑起来。 知道儿子起了玩心,顾兰时又用手捧住星星小脸蛋,星星便又张开嘴啊呜叫。 玩耍一会儿,外头擦黑了,屋里暗下来,星星张嘴打了个哈欠,顾兰时便抱他到炕里躺好,拍着哄起来。 裴厌在院里盥洗完,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烫脚,见星星困了,他没有出声,坐在炕边泡脚。 孩子睡着以后,顾兰时也拉开被子躺下,他已经泡过脚,被子昨天晒过,盖着很舒服。 夜色渐浓,两人没有立即睡着,说了几句闲话,再次转到星星抓周的事情上,还有小侄女的满月酒,八月初五生的,满月正好和星星一前一后。 顾兰时很好奇星星会抓什么,该不会是米糕吧,臭小子见了吃的,别的就顾不上了。 “米糕也好,以后绝对饿不着。”他轻笑着说。 裴厌附和赞同:“嗯,知道拿吃的就不笨,肯定饿不到。” 都说抓周看今后,他俩对星星其实没有寄以厚望,慢慢长大就行了,无论抓着什么东西都好。 闻见一点香味,裴厌探手到身旁,果然,顾兰时一手放在枕头上,他捉过去轻嗅,自己冬天时干完活,觉得手有点干,会在顾兰时擦手时蹭一点,但抹在自己手上,好像没有这么香。 一点异动裹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只在顾兰时探头出来透气的空当,才发觉在做什么。 * 小丫满月酒办得很不错,花家来了不少人,花成方从府城赶回来,他知道星星明天周岁,也给备了一份礼。 太阳很好,顾兰瑜抱着襁褓里的闺女出来给亲戚看一眼,咧开的嘴巴就没合过。 人多,小丫困了,哭着闹觉,他赶紧又抱回去,让花惜霜哄睡。 花家人对幺女和外孙女的稀罕自不用说。 热热闹闹吃一顿满月酒,顾兰时回家最近,几步路的事。 星星今天还算给面子,没有胡乱哭闹,放他在花惜霜炕上看小丫,他乖乖坐着,大眼睛里全是对妹妹的好奇。 不过在儿子伸出一根小手指试图戳小丫脸蛋的时候,顾兰时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星星,哄他外面有吃的,赶紧出去了,生怕给小丫戳哭。 裴厌抱着儿子往回走,琢磨了一下说:“是不是又重了些?” 星星吃得好,天天都有鸡蛋,没事了裴厌还会去山上找溪水捉小白鱼,弄回来给他熬一点汤喝,原先还不觉,如今在村里和差不多大的奶娃娃一比对,明显大一圈,胳膊腿也更有劲。 顾兰时笑着开口:“是重了。” 他知道星星是随了裴厌,他们家顾安顾衡几个,小时候吃得也不算差,都挺结实,但一岁左右时明显和星星有点差别,裴厌个子高腿长,星星自然是随了他。 “嗯?”星星知道是在说他,但没有听太懂,于是在裴厌怀里歪头看顾兰时,小奶音还带着调儿拐个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顾兰时笑眯眯捏捏他小手,一年过得可真快,他们家星星都一岁了。 * 周岁重要,不过乡下人很少有大办的,裴厌和顾兰时亲戚本来就少,也不想张扬,因此只有顾家来人,这便足够了。 离得这样近,方红花一早就进门了,天一凉,她精神好了,帮着顾兰时拔菜择菜,比竹哥儿来得还早。 人都到了以后,因全是自己人,也就没有避讳,大伙儿都围在桌子前,看裴厌把星星放上去。 桌上铺了干净的红布,最前面放了七样东西,星星坐在这一头,大眼睛先瞅一圈,这么多人都看他,他明显有点懵。 “看这儿,这儿。”顾兰时笑着去指那几样东西,不然星星还没留意到。 星星瞅一眼,似乎是发现了米糕和玩具,手脚并用朝那边爬。 等他伸手的时候,所有人都笑着看。 果然不出顾兰时所料,星星抓起米糕就啃,而且是两只手同时伸出去,另一只手抓起没见过的小木剑。 还没等苗秋莲喜滋滋夸外孙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大将军,星星就扔了小木剑,又去抓算盘,米糕咬在嘴里,空出手又去抓泥牛。 众人哄笑,这小子,还挺贪心的。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很了解儿子,星星哪里知道抓周是什么意思,以为都是玩具,这个耍耍那个摸摸。 没一会儿,算盘珠子被拨得乱转,星星抓起铜板就往嘴里塞,被裴厌夺下,这才抓起桌上的《三字经》,里头的纸页很快被他弄皱。 笔被拿起来当玩具耍,星星见大人都在笑,自己也乐得咯咯笑。 第242章 秋末,寒风的初临让人倍感迫切。 田里收完后,全家老小,只要能干活的,天天都背筐提篮,到处挖野菜找山货,家家院里屋顶都晒着各种干菜口粮。 水牛在不远处吃草,顾兰时手执镰刀割草,河边马齿苋依旧很多,他利索割满一筐,往下压紧塞实了,才直起腰歇歇。 离他四五丈远的地方,裴厌背着星星也在割草,旧板车停在一旁,而在西边更远的地方,刘大鹅和周大良推着新板车,割下一大把草一大把草往车上堆放。 老母猪和毛驴还好,往年备下的草料足够它们过冬,今年多了水牛,食量大,打草晾晒是件颇为要紧的事。 星星站是站得稳,但走路还不稳,只能扶着墙往前挪动,要么就是大人抄着腋下,或用一块布绷着他腰腹,大人在后面拽着,他在前面学着走几步。 想出来干活,只能背着孩子。 最近家家都忙,顾家大房也是如此,方红花毕竟和大儿住着,自然要先紧着家里,偶尔得了闲,会带曾孙过来,和星星放在一起看着。 只是她上了年纪,照看一会儿还好,久了就不行,星星分量不轻,小老太太再怎么心劲足,也架不住一直抱着胖小子,两三个孩子在一起,若是一起哭闹,就跟翻了天似的。 因此裴厌和顾兰时就没让她过来了,待在家里,好歹不用跑动,大伯家的孙子已经会走路,手上力气就能省些,不像星星,得让大人抱着。 擦擦额上汗水,顾兰时提起竹筐往裴厌那边走。 星星看见他过来,小胖手高兴地挥动,嘴里啊啊喊,一着急又忘了阿姆怎么叫。 将竹筐放在板车上,车上堆了板车草,顾兰时拿起车前挂着的竹筒,打开塞子喝两口,随后递给裴厌。 车前还挂了个小竹篮,用干净布盖着,里头是给星星带的乳果,他取了一个塞进儿子小手里,说:“明天去送菜,带野菜吗?” 星星嘬了几口乳果,明显不饿不渴,小脑瓜还挺聪明,他没有乱扔自己的口粮,又伸出去递给阿姆。 裴厌仰头,喉结滑动几下,解了渴擦擦嘴角,点头道:“带一些,这一车割完,再过来专挑野菜挖,往上游不是有一片野红苋,过去找找,要是被割了,我和刘哥他俩去山上挖。” 野菜酒馆和酒楼都收,镇上许多人家也会多买一些晒成干菜,都是备着过冬。野菜是便宜,但山上河边都能找到,多弄点,也能挣几个铜板。 顾兰时点点头,歇一下又问:“后天去打山核桃,捡栗子?” “嗯。”裴厌开口道:“山货不怕颠簸,到时拉去府城卖,价钱再怎么,也能比镇上高一两文,毕竟离山远,花二哥那边应该会收一些,核桃栗子大宅里的人肯定也吃。” 冬天来临之前,总显得紧迫一些,生怕口粮不够银钱不够,能多赚十文钱心里都更踏实。 顾兰时看见旁边有几朵被风吹残了的蒲公英,摘下自己吹一个,左手攥着其他的递向裴厌。 裴厌露出个笑,从中抽了一枝,口中吹气,白色绒毛便飞走,只剩光秃秃的杆儿。 “要、要。”星星看不见裴厌动作,但能看见顾兰时,看见他手里有东西,便伸出手着急去够。 “给你给你。”顾兰时递了一根过去,刚想让星星跟他学,星星拿着蒲公英,架势分明是要往嘴里塞。 他伸过去的手还没放下,甚至都不用过脑子,抬手就在儿子吃进嘴里之前挡住。 “这个是吹的,不能吃。”顾兰时无奈,举起左手,示意星星看他,把剩下的三根一齐吹完。 星星一听见不能吃三个字就开始吭哧假哭,只是刚哼唧两声,就看见飞在空中的白色绒毛,他手一松,蒲公英掉在布兜上,小手在空中抓挠着,想把白毛毛逮住。 顾兰时捡起那根所剩不多的蒲公英,轻轻吹向星星那边。 星星小手在半空乱扑腾,还真抓着两个,收回胖手小心翼翼张开看,自己先乐了,盯着手里的白绒毛一个劲笑。 顾兰时无奈,对裴厌说:“一说不能吃就嚎,老觉得咱俩骗他。” 裴厌笑了下,反手拍拍儿子肉屁股,说:“也没少骗。” 顾兰时也笑了,辩驳道:“哪能是骗,那些咱们能吃,他可吃不了,可不就是不能吃吗。” 闲聊一阵,歇够了,两人又在附近割草忙碌,直到板车装满,才拉着推着往回走。 *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林萧索,残叶飘零,寒意催得人直往身上添衣裳。 秋末忙碌的日子仿佛一个晃神就过去了,初冬接住的第一片雪花,便意识到冬天来了。 阴沉沉的天,土墙土地,记忆里冬天总是土黄色的,很少能看到绿意和彩艳。 顾兰时站在灶房门口,看见衣袖上落下几片雪花,便离近了看,真跟花一样,片片洁白晶莹。 雪势很快起来,灰灰和灰仔也发现了,在院里跑着跳着,张开嘴筒子咬雪,还跟小时候一样爱撒欢玩耍。 顾兰时看它俩一眼,笑着叹一口气,心想还是没长大,转身又进灶房了。 锅盖边冒着白汽,他揭开锅盖,竹架上一圈糙馒头已经热了,最中间是一碗鸡蛋羹。 他飞快端出蛋羹放在案台上,又盖好锅盖。 淋一点香芝麻油,用勺子划开细嫩的鸡蛋羹,香喷喷热乎乎扑鼻而来。 趁还没吃饭,先喂星星吃饱,不然他和裴厌还得轮换着吃饭。 顾兰时端着蛋羹进屋,星星独自坐在摇篮里玩耍,看见阿姆端着碗,他丢掉手里的小木剑,扒拉着摇篮边沿想站起来。 “坐好,坐好了就吃。”顾兰时连忙开口。 星星一屁股又坐回去,眼巴巴瞅着碗,小嘴巴张着,口水流了出来。 顾兰时拉了椅子坐在摇篮前,先拿了手帕给他擦嘴,随后舀一勺蛋羹,吹一吹递过去。 星星啊呜张口就吃下,一勺又一勺,吃得十分乖巧,一点乱都没捣。 “真乖。”顾兰时笑眯眯夸儿子。 听见外面有动静,他坐着继续喂星星吃蛋羹,狗没乱叫,肯定是裴厌他们回来了。 两个鸡蛋蒸出来小半碗蛋羹,全部进了星星肚子里。 “没了。”顾兰时把空了的碗给意犹未尽的星星看,臭小子,这几天胃口还挺好,等会儿菜炒好了,掰一块馒头,蘸点菜汤再啃几口。 见碗里真没有了,星星才作罢,不再扒拉阿姆手了。 “裴厌?”顾兰时起身往外走,说:“洗了手进屋看着星星,我这就炒菜。” “好。”裴厌从柴房出来,拿了甩子在院里甩打干净身上的木屑灰尘,这才舀水洗手。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了,他和刘大鹅周大良上山捡柴砍柴,一人挑了两捆柴火回来,运气不错,下山时才下雪。 他进屋看孩子,顾兰时在灶房炒菜。 刘大鹅周大良把柴房里的柴火归置好后,这才出来。 香芝麻油的味道浓郁,风不大,残留了一点在空中,跑一趟山上,两人都饿了,听到炒菜声,不由松一口气。 淋香油多半是给星星蒸了鸡蛋羹,他俩都知道。 周大良家日子算过得去,起码能吃饱穿暖,在家时分着吃过鸡蛋羹,可也没见过乡下哪户人家天天不是蒸鸡蛋就是煮鸡蛋,尤其在冬天,这玩意儿比肉还贵。 刘大鹅去年冬天就见惯了鸡蛋,东家在暖屋养了三十只母鸡,天天都有鸡蛋收取,对孩子很是舍得。 别说乡下,镇上多少人知道了都得羡慕,大冬天的,鸡蛋稀缺,也就星星不差鸡蛋吃了。 偶尔他也能沾个光,去年冬天裴厌从镇上府城回来,有磕碰裂了的鸡蛋,哪怕蛋清都流出来,也没人会嫌弃,要是分给他几个,他都会连忙赶回家,让夫郎炒了给家里人吃,自己顾不上停留,又匆匆赶回来。 冬天苦寒,对清贫人家来说是艰难的日子,刮风下雪就更不好受了。 但今年,刘大鹅家好过了许多,爹娘夫郎面色强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忧困的模样。 做长工赚的钱少,但胜在稳,月月都有钱拿,吃喝不愁,每一文钱都能带回家里,甚至能沾东家的光,让家里吃点好的,连小枣儿和二娃都知道爹的东家好,鸡蛋、肉块都是东家给的,还有石榴和见都没见过的葡萄。 刘大鹅又想起女儿和儿子吃葡萄时睁大眼睛的模样,他捡起柴堆前的斧头放进柴房,眼中有一抹难消的笑意,在这边干活的心更加踏实。 雪不知道会下成什么样,他和周大良把院里该收的木架铁锨都收起来。 裴厌抱着星星从屋里出来。 星星第一次看见雪,好奇又惊讶。 裴厌低头看一眼儿子,笑着抓起星星小手,让伸出去接住落下的雪片。 雪花融化在手上,有一点微凉水迹,星星笑起来,以为是在玩。 裴厌自己也伸胳膊,用衣袖接住雪花后,让星星看清雪花的模样。 “唔!”星星大眼睛透着惊奇,用手指着雪花看向裴厌。 “这是雪,下雪了。”裴厌笑着对儿子说。 星星盯了好一会儿,雪花融进衣袖看不见了,他着急伸手去拍,想找找在哪里,裴厌于是又把胳膊伸出屋檐,让雪花落在衣袖上。 反复几次,星星总算明白,雪花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但伸出手还能接住。 雪大了,簌簌飘落,洋洋洒洒展现在眼前,星星哇哇叫,高兴极了。 第243章 初雪威力尚小,薄薄一层落在地上,扫帚扫一扫,很快清出院子。见雪停了,顾兰时蹲在菜地前掠集一小团没动过的雪,攥手里给星星捏了一团。 头一次玩雪球,星星一摸是凉的,又惊又喜,兴奋得尖叫,摸一下就缩回手,熟悉了以后,便从顾兰时手里拿过去,两只小手捧着,看一眼就抬头笑。 屋里暖和,怕雪水弄湿孩子衣裳,顾兰时叮嘱道:“冰手就给阿姆。” 星星跟没听到一样,拿着雪球在手里玩起来,一旦看见有水迹,顾兰时就拿手帕给他擦擦。 玩了好一会儿,雪球渐渐变小,直至不见,星星张着小嘴巴很疑惑,又抬头去看顾兰时。 “化了,没了。”顾兰时摸摸他红红小手,凉凉的,袖口也湿了。 星星没了玩耍的东西,张嘴就干嚎,哭两声就去瞅顾兰时脸色,停一下就又哭起来。 顾兰时点点他脑袋:“犟种,手冷也不知道。” 袖口一湿冰凉凉的,要是夏天还不打紧,这大冬天,即便在屋里缩着,也不容易干。 早知道就不给玩雪了。 顾兰时拿过小木剑,星星接也不接,张嘴巴哭嚎,他又拿了拨浪鼓和吉祥轮,又是摇又是吹,星星看一眼,还是不感兴趣。 见哄不下,顾兰时朝儿子拍拍手:“走,去阿婆家,去看妹妹。” 一听出门,星星立马不嚎了,连眼泪都没掉一滴,张开胳膊让抱。 “嘿哟。”顾兰时假作沉重喊号子,费劲抱起儿子:“我们星星可真沉,阿姆都要抱不动了。” 星星又乐起来,小手指着门外:“走、走。” 他口齿没有那么清晰,但顾兰时一听就懂,拍拍儿子屁股,给他戴上虎头帽,这才抱出去。 太阳没出来,院子里裴厌正在劈柴火,长斧头抡起来,再借着重量劈下去,哐一声,木头就成了两半。 雪刚停,后院的活有长工忙,没别的事做,劈一阵子木柴活动活动筋骨,还挺舒坦。 “我过去转转。”顾兰时说道。 裴厌弯腰竖起一根木头,看一眼高兴的星星,笑着开口:“好,路上雪不厚,还是走慢点。” “嗯,知道了。”顾兰时应一声,抓着儿子小手同爹爹挥挥,他往外走,大黑在狗窝里看见,出来长长抻一个懒腰,不紧不慢在后头跟着。 灰灰和灰仔躺在狗窝里,昨天又是咬又是刨的,对雪的兴趣已经过了,只把脑袋伸出去瞅一眼,一阵冷风刮来,两只又同时把脑袋缩回去,懒到一起去了。 风不大,但天是阴的,多数人都待在家里。 一进门,大黑自己找了堂屋的角落趴着,它毛多皮厚,而且油光水滑,一看就抗冻。 顾兰时喊一声娘,抱着儿子先往花惜霜房里走。 小丫正吃奶,听见动静,一边吃一边转眼睛往外面看。 “你吃你的。”顾兰时笑眯眯和侄女说话。 小丫才两个多月,小小软软一团,嘬奶吞咽的声音响起,顾兰瑜坐在桌边写字,听见女儿吃奶动静,脸上笑容就没下去过。 “写什么呢?”顾兰时好奇问道。 他怀里,星星探着脑袋看妹妹,见妹妹吃奶,自己小嘴巴也动起来。 “小婉,爹刚给起好了大名,叫顾小婉,就是这三个字。”顾兰瑜把写好的纸拿起来,展给他看。 “小婉?”顾兰时笑着望过去,“顾”字他认得,“小”字简单,自己写可能想不起来,但一看就想起来了。 星星馋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小手径直去扒拉花惜霜和小丫。 他突然一动作,给顾兰时吓一跳,赶紧抱好,夹住乱动的小胳膊。 “吃、吃。”星星着急叫喊。 顾兰时被儿子气笑:“吃什么吃,你都多大了,早上给乳果还不吃,这会子看妹妹吃,你就馋了。” 花惜霜月子坐得好,没有瘦,从怀孕一直吃得也好,脸蛋还是肉肉的,她笑着看星星:“小丫吃饱了,给他吃两口。” 小丫很乖,吃饱了被放在炕上,一点都没哭闹。 顾兰时越看侄女越心喜,至于星星,被花惜霜抱过去后,迫不及待就叼住吃。 刚才小丫在花惜霜怀里的情形历历在目,换了星星,明显大了不止一圈,衬得星星也是又胖又大,顾兰时哭笑不得。 星星吃两口就扭过脑袋,啊啊叫着要坐起,不愿吃了。 花惜霜将衣裳整好,让他坐在腿上,忍不住在小外甥肉脸蛋子上亲几口,瞧这胖乎的。 顾兰时冲星星挠挠脸:“羞羞,跟妹妹抢奶吃,回头告诉爹爹,让他也羞星星。” 星星能听懂,挥着小手争辩:“不羞。” 花惜霜笑起来:“我们星星都会说话啦,说得这么好。” 顾兰瑜上前,冲外甥拍拍手,星星本来就喜欢他抱,立刻张着胳膊往他怀里去。 比起女儿,星星确实分量不轻,顾兰瑜笑着捏捏外甥脸蛋:“星星男子汉,长得真结实。” 竹哥儿和苗秋莲一前一后进来,都逗着星星玩耍。 顾兰时坐在炕上,一边逗侄女一边和花惜霜闲聊喝茶,其乐又融融。 * 山上到处光秃秃的,踩着一地冻脆的枯叶,丛丛枯草也不再坚韧,看见前面隐约显现一抹绿意,那边是竹林,裴厌顿足,往西边山林拐进。 地面有各种痕迹,他带了铁锨和锄头,发现一处土洞后,觉得像是蛇洞,便停下挖掘。 冬闲抓蛇去卖,俨然成了贴补家中的重要进项。 不止他,村里也有别的老少汉子会抓蛇,大伙儿挖蛇洞都差不多,毕竟不是捕蛇人,不敢往盘蛇岭那边走,多半都是靠运气在山里乱转悠。 越挖越深,裴厌使锄头小心了一点,以前不甚熟练的时候,曾挖伤过几条蛇。 有鳞片显露,蛇被外物打搅了冬眠,在土里缓慢游动起来。 见找准了,他同时变得谨慎,没有丝毫托大。蛇毕竟是毒物,多一点防备之心才不会出错。 —— 刘大鹅和周大良从山上背回来两筐冬笋,趁没到喂牲口的时候,有点空闲,顾兰时分了些冬笋,让他俩送回家,冬天都不容易。 星星扶着椅子转圈玩耍,太阳挺暖和,顾兰时在灶房门口剥冬笋,早上裴厌抓了只公鸡杀了,今天吃笋子炖鸡。 没一会儿,裴厌进了门,见儿子在院里玩得挺好,他笑着过来。 “爹。”星星这一声叫得很准,不再是什么哒哒咘咘。 “哎!”裴厌欣喜不已,见儿子想让他抱,碍于自己抓了蛇,手上和衣裳都脏,没有立即去抱。 顾兰时又削掉一根冬笋根部,抬头笑问道:“抓着了?” 裴厌卸下竹筐,把铁锨和锄头都靠在柴房外墙上,说:“抓到了,有八条毒蛇,还有五条没毒的,今天运气不错。” 顾兰时看一眼星星,说:“麻袋你别掏出来,连筐进柴房再放,不然星星看见,肯定好奇里头装了什么。” “嗯。”裴厌立刻照着做了,没让儿子瞅见装蛇的麻袋。 见爹爹始终不来抱自己,星星急得乱叫,小手拍了几下椅子面,皱着眉很生气的模样。 顾兰时笑着喊:“快点洗了手换衣裳,你儿子生气了。” “好,来了。”裴厌给麻袋上盖了一层麦秸,听见话连忙往外走,拉好柴房门,冲儿子吹了一段模仿鸟叫的呼哨。 生气的星星笑起来,见爹爹在洗手,他有点着急,但还是没敢离开椅子范围。 直到裴厌换了干净衣裳再出来,他哼哼唧唧,一扭脑袋,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哇哇叫,撅起屁股对着裴厌。 裴厌故技重施,拍拍儿子肉屁股,又学鸟叫,吹了好一阵,星星臭小子才转过脸,扑进爹爹怀里。 啃一口儿子脸蛋,裴厌心情很好。 “明天我去卖蛇,顺便拉上一头猪,府城那边药铺蛇价不知道怎么样,要是和镇上差不多就卖了,应该不会比镇上更少,要是少的话,我拉回来,再跑一趟镇上就行。” 顾兰时剥好一个冬笋放进竹匾,见已经八个,足够炖鸡吃的,便停了手,闻言抬头:“回来买几个油酥饼,好久没吃了。” “好,明天篮子和布都带上,再买几斤肉。”裴厌应道。 顾兰时端起竹匾进灶房,一边切一边和外面的裴厌闲聊:“今年留猪吗?” 裴厌捏捏儿子胖手,又亲一口小胖手,亲完才发现小手有点脏,掏出手帕给儿子擦手,说道:“不留了,都在年前卖完,留着还要担心瘦没瘦,开了春还得再喂肥,不如干脆点,十头都卖了,钱都在手里,也就不用操心了。” “有牛,草料应该够,卖了猪就不用担心短缺,积攒下的干草宁多不少,只要别饿着牛。” 顾兰时低头切菜,顺嘴回道:“行,卖了也好,只剩老母猪和年猪,喂起来简单。” 星星和爹爹玩耍,学着大人亲他的样子,带着哈喇子吧唧一口糊在裴厌脸上,听见爹爹笑着嫌弃的声音,他笑得很高兴,完全不知道柴房里有蛇的事。 第244章 早起太阳出来,天气不错,只是冷意依然。 锅盖一揭开,白汽奔腾出来,如云雾一样缭绕,灶房里白茫茫一片。 顾兰时又是吹又是用手挥,将面前弥漫的白雾驱走,这才看清锅里的东西,拿了筷子将蒸熟的鱼干悉数夹到竹匾上。 鱼干蒸之前泡过,特地蒸久了一点,鱼肉软烂,大大小小有八条。 他端着竹匾出来,听见星星在屋里啊啊乱喊,知道醒来了,便将竹匾放在堂屋屋檐前的凹石头上,冲着谷场那边喊:“刘哥,你把鱼肉捣烂了,刺挑一挑,泡好的野菜剁一剁,混着喂鸡。” 刘大鹅答应一声,将手里木叉靠在墙上,匆匆往这边走。 周大良继续在谷场上忙,把草棚里的干草挑出来再翻晒翻晒。 裴厌清早拾掇好,就赶着驴车去府城送鸡蛋,顺便还拉了几筐干菜和山货。 今年又在暖屋养了三十只母鸡,刘大鹅去年跟着养鸡扫洒,对这些活比周大良更熟悉。 母鸡吃得好,屋子里烧炕暖和,几乎天天都下蛋,十天差不多就能攒三百,郑宅那边一般一个月送两回,每次多是二百枚鸡蛋,偶尔会要多一点。 郑宅连上带下人口多少裴厌不清楚,但冬天一个月能吃掉四五百枚鸡蛋,肯定不是人口稀薄之家。 镇上的酒楼酒馆他也依旧跑着,冬天一个月攒下的鸡蛋,供这三处足够。 有时还会到府城的各个大酒楼还有几处富贵巷子吆喝吆喝,余出来的鸡蛋根本不愁卖不出去。 听见外头石锤捣东西的声音,顾兰时给星星穿好衣裳,今天挺乖的,睡醒没有哭,还会喊大人进来,就是嘴笨,一着急就忘了阿姆和爹爹怎么叫,只会哇哇乱喊。 “坐好,阿姆去打水,给你洗洗脸。”他说完,见星星乖乖坐在炕上揉眼睛打哈欠,笑眯眯就出去了。 洗了脸洗了手,听见外头狗叫,星星在屋里待不住,抬脸看着顾兰时:“汪、汪。” “要找狗?”顾兰时太了解儿子了,抱起星星往外走。 星星穿得厚,跟个小肉球一样就出来了。 灰仔看见他,兴冲冲好似一阵风飞奔,听见孩子笑声以后,它摇着尾巴,站在星星前面,两只前腿伸长,忽而前爪抬起又落地,往地上扑着玩耍。 星星乐得拍起小手,灰仔更加卖力,又扑又耍的,一会儿转圈疯跑,一会儿又冲着天嗷呜嚎叫。 还引来了同样玩心很重的灰灰,不是蹭蹭星星就是蹭蹭顾兰时,整个院里都是它俩噗踏踏来回跑的动静,地面甚至有灰尘扬起。 顾兰时耳边又是狗叫又是孩子笑和大叫,热闹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吵,但是星星高兴,他眼里也带着笑。 玩耍一阵,太阳没到正午暖和的时候,外头有点冷,顾兰时又抱星星回屋了。 灰灰和灰仔跟着一起进来,热炕还有余温,裴厌和顾兰时怕冻着孩子,清早时还给炕洞闷了柴火。 屋子里暖和,也比狗窝地方宽敞,狗冬天最爱溜进来,夏天的时候就不爱了,屋里哪有外头场院敞亮凉快。 家里的各种活干完,刘大鹅周大良带了麻绳和柴刀上山捡柴砍柴,柴火天天都要用,是从来都不嫌多的东西。 一入冬,柴价贵了点,只要不下雪,隔几天攒一车柴,裴厌会拉去镇上卖,大钱要挣,零碎小钱也要赚一点,毕竟冬闲,没那么多活干,就有工夫去卖柴。 赶在晌午饭前,裴厌进门了。 顾兰时正在灶房炒菜,院里星星扶着摇篮一圈圈走,不时就和狗一起汪汪叫玩耍,旁边还放了一个低矮的小椅子,不想走了他就一屁股坐下去,小手还学着顾兰时摸狗头狗耳朵。 灰灰和灰仔抢着低下脑袋往他小手上蹭,尾巴摇的很欢。 柴堆那边,刘大鹅和周大良合力用锯子锯木头,顺便看着星星。 “回来了?”顾兰时把炒好的萝卜丝分开盛进两个大碗里。 裴厌在外面陶罐里舀热水洗手,答应道:“嗯,今天干菜那些都卖完了,就是十来个鸡蛋磕碎了,带来回来,正好做饭,把这些都炒了。” “行。”顾兰时把锅里的菜盛完,拿了个大碗就出来。 刘大鹅在解车套,周大良已经把竹筐都卸了下来,按裴厌说的,掀开小蛋筐的盖子,便看见最上面一层十二三个鸡蛋,有的蛋清都流了出来。 今天装了三百鸡蛋,花成方依旧要了二百个,裴厌便拉着剩下的在城西吆喝一圈,好的都卖了出去,烂鸡蛋人家肯定不要,蛋价这么贵。 顾兰时把鸡蛋都磕进碗里,蛋壳丢给狗去舔去吃,十二个鸡蛋着实不少,他起身进灶房,很快打散了倒进锅里炒。 星星闻见鸡蛋炒熟的香味,坐在小椅子上喊爹、爹。 裴厌洗干净手,抱起儿子亲一口,就看见星星哈喇子流了下来。 “蛋、蛋。”星星这两个字咬得很准,他吃过炒鸡蛋,记性还挺好,知道这个味道是什么。 “等下就吃。”裴厌给儿子擦擦口水,又问:“星星吃过了?” “没,菜都好了,等下端了一起吃。”顾兰时一边盛鸡蛋一边说。 饭桌前,星星坐得很好,他个头小,椅子也矮一点,小手只能抬高了扒在桌子边沿。 顾兰时坐在旁边,用小木勺舀了一点米粥,喂进星星嘴里。 “蛋。”星星一看不是鸡蛋,小手拍打在桌子上,但小木勺递到嘴边后,还是下意识张开嘴。 “行行,这就给你夹,要嚼一嚼。”顾兰时说着,给他夹了一块鸡蛋。 星星吃进嘴里,笑眯眯攥着小肉拳头,听阿姆的话乖乖嚼,咽下去后又张大嘴巴等待。 做饭前给儿子吃过一个乳果,顾兰时再给星星喂了半碗熬软烂的米粥,混着几口鸡蛋,星星吃饱以后,明显注意力从饭上移开,一会儿拽拽阿姆袖子,一会儿又拍拍桌子。 顾兰时就不再管他。 吃过饭后,今天卖了鸡蛋回来,照例要坐在炕边数数。 顾兰时笑眼弯弯,将钱袋打开,碎银和铜板悉数倒在炕桌上。 星星听到哗啦的铜板声,从炕里爬过来,抬起小手就要抓一把。 裴厌抱过儿子,让星星坐在他怀里,给拿了一块碎银让玩耍,一边和顾兰时说话一边用余光盯着儿子,万一又塞进嘴里。 “应该有四两七钱,鸡蛋就四两三钱,今天山货和干菜卖得好。” “嗯。”顾兰时笑着把碎银子拣出来,归拢到一起,瞅一眼星星在玩的碎银:“那一块,是二钱的?” 裴厌从儿子手里拿过来掂一掂:“应该是。” “啊!”星星着急,见爹爹张开手掌,这才咧嘴笑,伸手又拿回来。 府城蛋价很好,花成方给的还是去年的高价,十五文,裴厌零散卖的时候,也要的这个价。 镇上蛋价到不了这么高,因此除了给酒楼酒馆送以外,他没有在镇上散卖。 数完钱,穿好铜板,四两七钱让顾兰时眉开眼笑。 如今有郑宅一个月四百鸡蛋打底,进账就有稳定的六两银子,虽然只有三四个月的高价卖,但积攒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裴厌听花成方提过一嘴,一个月六两银子对乡下人来说是一笔钱,但对郑宅,只是一口吃食而已。 星星见大人摆弄碎银子,自己也学着玩,碎银子不是玩具,他很快就失了兴趣,被吉祥轮和小木剑吸引了注意,手一松就丢开,往炕里爬去。 顾兰时捡起被丢掉的碎银,笑道:“真是小孩,什么都不懂。” 他好生将碎银铜板装好,开了锁塞进箱底,心满意足合上箱盖,一转头正和裴厌对上视线,眉眼又弯起来。 * 腊月,积雪覆盖未消。 柿子树梢头原本挂了一些没摘的柿子果,天天都有鸟雀去啄,如今没剩多少,要么摔在地上了,要么已经残缺不堪。 东屋里,铜盆中笼着火,火焰在燃烧,带来暖意。 顾兰时将火盆挪远了点,端了一碗鸡蛋羹坐下,对面裴厌弯腰,两手抱在站立的星星腰间,中间隔了三五步远。 “来,过来吃蛋蛋。”顾兰时笑着舀一勺热乎喷香的鸡蛋羹,往前伸一下木勺,以此引诱星星。 星星张了张嘴巴,似乎想隔空吃进去,忍不住抬脚往阿姆那边走。 裴厌适时松开手,脚下很轻,跟在星星后面随时防备。 大人的三五步对孩子来说要迈腿好几下,星星长得结实,走得也越来越好了,昨天顾兰时就发现他能独自往前走几步,今天就试着让多走走。 星星盯着鸡蛋,脚下走得稳,而等快到近前时,忍不住变快,直直扑进阿姆怀里。 顾兰时自然接住了他,孩子头一回走这么远,他高兴得不行:“我们星星真厉害,会走路了。” “星星最厉害了,是不是?” 星星被鸡蛋羹勾住魂,馋的不行,对自己厉不厉害都顾不上了,张嘴就去叼木勺。 裴厌站在旁边笑着看,对儿子越走越好也感到高兴,以后就能走能跑了。 他走到桌边倒热茶,说:“正好明天去送鸡蛋,我再打听一下生猪价,要是十四文,趁着价高,就把剩下那三头都卖了。” 入冬后陆陆续续卖了七头肥猪,都是拉去府城卖的,跟去年一样,十三文的价。 昨天狗儿过来串门子,说府城生猪价涨了,十四文,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涨还是会落,趁着这个价钱好,卖了就有钱。 顾兰时喂星星吃鸡蛋羹,闻言抬眼,点着头道:“好,十四文就十四文,这价钱,已经很好了。” 养了十头要卖的肥猪,一头保底能卖二两,十头的钱攒下来,没有二十五两,也有二十三两余。 第245章 阴云厚而压抑,灰蒙蒙一片,光线昏暗,早起便是这般,连时辰都不容易分辨。 北风呼啸,寒意从袖口、衣领之中钻进,渗入皮肉,蔓延至骨头缝儿里,冻得人直打哆嗦。 光秃秃的树枝没留下一片枯叶,被寒风刮得树枝乱颤。 眼见天越发厚重阴沉,待在热炕上,想做点针线却因屋里太暗无法,顾兰时只得将东西又放下。 裴厌从火盆中抽了一根细柴,点燃油灯放在炕桌上。 烛火轻摇,星星盯着火光,大眼睛亮亮的。 房门窗子紧闭,炕上热意叫人难以割舍,裴厌又坐在炕桌对面,用被子盖了腿脚。 顾兰时将针线篮子放在一旁,见星星乖乖坐在那里看灯,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打搅,抬头看向裴厌,没忍住笑了下,提议道:“再数数?” 知道他在说什么,裴厌眉眼也有了一点笑意,他往炕尾那边挪挪,打开最里面的箱子,手伸进去,从最底下陆续掏出好几个鼓囊囊的钱袋。 钱袋一放在桌上,就发出磕碰的动静,惊动了星星,他呜一声,懒得站起来也懒得爬,往前挪几下小屁股,蹭着蹭着就到了桌子跟前。 顾兰时将儿子身后扭成一团的炕褥铺平,这才和裴厌一起动手,把几个钱袋都打开。 他笑着看看一眼钱袋里,说:“倒被子上,桌上容易滚落,声音也大。” “好。”裴厌手里正好是一袋碎银子,拽着袋底悉数倾倒,星星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便从爹爹腿上爬过去,跟个小肉墩子一样,坐在裴厌前面挡着。 裴厌没有挪走儿子,又打开一个小钱袋,里头的碎银子少,为了和那一堆大的分开,他倒在了桌上。 顾兰时倒出一堆串好的铜板,二十来串的百文钱,也就是二两左右。 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和银锭,他心中喜悦不已,拿了戥子一边称一边记数。 昨天数过一遍,两人其实都知道数目,就是想再过过手,掂掂这些银块银锭子。 见星星想捣乱,裴厌拣了一块五两的元宝锭塞进儿子手里。 银元宝完整好看,没有被铰过,星星也发现了不同之处,瞅一眼那堆碎银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银元宝,咧嘴笑起来,小手紧紧捂着元宝,见大人在忙,没有要抢走的意思,他低头不断用小手扣挠银元宝。 碎银子抓一把放在戥子盘上,称了好几次,顾兰时抬头笑道:“一百三,够数。” 裴厌在他称完报数时也默默记着数,在心里相加,点头应道:“嗯。” 攒下的那八十两家底再没动过,今年卖蛇卖了三十两有余,取了三十两整放入,还有卖猪的二十几两,同样取了二十两整,拢共是一百三十两的大钱。 这一袋钱清清楚楚,两人目光又落在桌上那一堆碎银子上。 顾兰时抓了一把放入戥子盘,说:“这些应该有三十几两,再取二十两放进去,就有一百五十两了。” “过年的话,十两多银子,再加上这些铜板,就是大鱼大肉吃着,都花不完。” “后天不是还要往府城送一回鸡蛋,三百枚鸡蛋,好赖也有四两五钱。” 裴厌把大堆的银子归拢好,抱起星星让坐在自己怀里,没让乱爬乱动,认真听完顾兰时的话,点头赞同道:“嗯,那就放进去,一百五十两,我想了下,既然有钱,是时候盖新房了。” “等明年开春地化冻了,找杨大师看看风水选好地方,就能开工动土了。” 顾兰时称好碎银子,倒在自己左腿旁,闻言抬脸:“明年盖?” “嗯,一百五十两,盖座宅院绰绰有余。”裴厌笑着说,从儿子手里掏出被咬了几口的银元宝。 他拿了手帕擦干上头的口水,又道:“咱们搬出去后,新宅子肯定也得盖牲口棚,牛和毛驴挪到那边,这边后院就腾出来,还能再垒两个猪圈,多养两三头猪。” “那粮屋和杂屋呢?”顾兰时将戥子放在腿上,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裴厌眉眼柔和:“咱们住在哪儿,粮食肯定放在哪儿。” 顾兰时眉眼弯弯,琢磨了一下说:“大黑它们肯定也得跟去,只是这边还有菜地鸡鸭和猪。” 他皱眉道:“咱们就靠这些卖钱糊口,可不能失了差错。 后山这边很重要,不能轻易离人离狗。 裴厌笑着开口:“这边的东西屋子照样住人,刘哥周哥就住在这边,夜里有他俩在,大黑几个轮换着过来看家,白天人出去干活,狗肯定要有两只在这边守着。” “再不行,那就再养两只狗,狗多防贼,肯定是不亏的。” 顾兰时仔细想了想,说:“那还是多养两只,等房子盖好,夜里咱俩不住这边了,人少,狗多两只才放心。” 裴厌点头:“行,等过了年,开春暖和了,我找找,挑两只好的狗崽买回来。” “还养大狗?”顾兰时问道。 裴厌说:“嗯,大狗才有威慑。” “汪!”星星突然出声,他知道狗是什么,奶声奶气冲对面的阿姆叫。 顾兰时和裴厌都笑了,不由伸手摸摸儿子脑瓜。 星星呜呜啊啊叫几声,小胖手拍拍,高兴地笑。 顾兰时把剩下的碎银子称完,一共是三十四两六钱,他取了称好的二十两放入大钱堆中,这下就是一百五十两整了。 星星不知道在傻乐什么,他俩因为赚到钱脸上带着笑容。 今年生意不错,各种吃喝用度都包住了,还能攒下这么多钱,又是让人欢喜的一年。 除了冬天鸡蛋赚大钱,其他时候也在赚,就是没这么多。再加上每个月都有各种吃用,他俩又很舍得,花销不算小呢。 柴火、米面还有菜蔬倒是不愁,但油盐酱醋每个月少不了要花钱买,还有香油、好茶叶、糕点之类的。 年猪到年底才杀,吃惯了肉和骨头,隔几天就得买一次,豆腐也是要花钱的,更别说裴厌的酒水和顾兰时的零嘴。 家里没有小孩衣裳,星星往后几年的衣服除了自家织的麻布以外,想给孩子穿好点,就得买布匹回来新做,哪儿哪儿都离不开钱。 因此除了卖猪钱和卖蛇钱以外,还有三十几两银子,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在小河村都能排得上前面。 他俩素来收敛,从来不在别人跟前显摆。 顾兰时把剩下的十四两六钱装入小钱袋,瞅一眼铜板堆,说:“铜板就不数了,对了,今年赶着二十八就给刘哥他俩发工钱?” “二十八往后,家家都忙,不如叫他俩回家去,一年到头,都在这儿待着,也该回去,在家里做做活,带着家里人去赶赶年关大集,不然三十儿再回去,就赶不上了。” 今天都腊月二十,也没几天了。 裴厌点头道:“行。” 说完,他伸手从取了三串铜板,刘大鹅是一百八十文,他解开其中一串钱,数了二十枚铜板出来,再将绳头绑好。 周大良是一百五十文,他打开装着散铜板的钱袋,从中取了三十枚,和那二十文一起串好。 将工钱放好,他抬头问道:“今年还是给他俩带肉和糕点?” 乡下过年很少有给赏钱的,但年礼东西得给长工妈子带一些。 他俩今年照样杀猪早,前天就杀了年猪,已经卖出去大半扇猪肉和一些骨头,来买的人比去年还多。 顾兰时开口:“嗯,再给几根骨头,足够了。” 这几天有大集了,摆摊子卖糕点的很多,还便宜,给刘大鹅周大良一人带两包就行,自己吃也好过年待客也行。 而肉和骨头是最实惠的,这两样让他俩拿回去,谁都不会说他和裴厌苛待长工。 “去年刘哥一个人,给了五斤肉。”顾兰时边说边想,末了开口:“今年还是五斤吧,哪有比上年还少的,一人给五斤。” “十斤肉,也不多。” “嗯,不多。”裴厌点点头,刘大鹅和周大良干一年活,都挺尽心,五斤肉而已,算不上什么。 顾兰时抓一把碎银子在手里,等摸够玩够了才张开口袋装进去,只觉心满意足。 想起盖新房的事,他给茶碗里添了热茶,喝两口说:“明年盖,后年就能住进去了?” 裴厌说道:“嗯,应该能,咱们盖屋子,又不雕刻,肯定比那些大户人家快。” 顾兰时忍不住咧嘴笑出来:“泥墙青瓦,一年就盖好了,到后年上半年住进去,到时星星两岁半。” 裴厌顺着他的话去想,说:“院墙用土筑,屋墙用砖砌,更结实,盖房要用到的木料很多,今年攒下的那些还不够,得问木匠买些。” 因商量好了要盖新房,今年他空闲较多,春夏时没事就上山找木头,砍了拖回来晾晒,只是一个人到底力薄些,又要挣钱又要砍树,无法兼顾。 顾兰时掰着手指:“砖、瓦、木料,这得花不少钱。” “盖房不就是要花钱。”裴厌笑了下,又开口:“新房的话,屋里除了火炕,墙也弄成火墙,烧起来更暖和。” “好。”顾兰时忙不迭点头,他们盖的鸡屋就筑了火墙,炕烧热了,连墙壁摸上去都是热乎的,屋里更暖和些,比在西屋养鸡时下蛋更好。 聊着聊着就说远了,新宅子八字还没一撇,顾兰时就乐得不行,他一笑,星星也跟着傻乐。 他伸胳膊抱星星到自己怀里,亲一口儿子肉脸蛋:“星星以后住新房子,是不是?” “是。”星星逮着最后一个字应声,顾兰时又笑起来。 裴厌也被儿子逗笑,听见外头风声越大,他下炕开窗缝看一眼,飘雪花了。 第246章 二十八一早,喂了牲口和家禽,鸡鸭圈清扫完后,刘大鹅和周大良听见裴厌喊,将扫粪的扫帚靠在鸡圈栅栏上,一边拍身上土屑灰尘,一边跺跺脚,抖掉鞋上的脏污,这才进院子。 一听提早两天放他们回去,两人脸上俱露出喜意,不约而同想到要是这会儿回去,晌午还能赶大集办年货,一年到头,很少有工夫能去赶集逛逛。 裴厌没有耽搁,直接给两人结了工钱,又指着灶房门口的竹篮,说:“拾掇好行李,记得这些年礼带回去,过年好生歇歇,十五过后再来。” 少干两天活也没扣工钱,竹篮里放着肉、骨头还有两包糕点,一捆干豇豆一小布袋笋片干,刘大鹅周大良感激不已,连忙进西屋卷铺盖打包袱。 铺盖卷起来,挨着炕角放好,等过了年还要来干活,也就十来天的工夫,不用带回去。 知道东家爱干净,两人扫了扫西屋,出来时门窗都关好,这才背着包袱提起竹篮,同裴厌道一声,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 刘家村,刘大鹅一回家,原本只有阵阵咳嗽声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热闹。 白芽儿在灶房忙,听见动静连忙出来,刘老娘和刘老爹还有小枣儿、二娃,正围着桌上竹篮里的东西看。 小枣儿是个黑瘦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二娃更小,和姐姐眉眼很像,同样都晒得黑,比起小枣儿,二娃年纪小,显得瘦弱些。 两个孩子都盯着肉和骨头咽口水,即便是生肉,在他俩眼中,也是无比馋人的,要不是大人在旁边,那直勾勾的眼神,恐怕都要上去啃一口。 刘大鹅站在桌旁,打开一包糕点,是很常见的白糕,中间有用五个红圆点出来的一朵花,只留在点心皮上,作妆点而已。 这种白糕年货大集上卖的很多,比平时还便宜,可对他们家来说,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买。 给老人孩子一人分了一块,刘大鹅满脸笑容看着女儿儿子吃白糕。 “甜。”小枣儿边吃边说,二娃有样学样,也跟着姐姐说白糕是甜的。 刘老娘刘老爹一手拿白糕,另一手在下面接着,咬一口手心就落下碎屑残渣,他俩吃得极为仔细,连渣子也没糟蹋。 “芽儿,你吃一个。”见夫郎出来,刘大鹅连忙递一块白糕过去。 比起去年的病歪歪,白芽儿精神好了很多,人是瘦,但不再是病气缠身的模样,他笑着接过白糕,同样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拦着,咬一口分外满足。 看见竹篮里的东西,他脸上是忍不住的笑容:“是东家给的?” “嗯,这些都是。”刘大鹅语气很高,又说:“回来前,东家让过了十五去。” 白芽儿咽下嘴里的东西,明白这是明年还让过去干活,自然高兴万分,看一看竹篮,见今年又给了肉,心中长舒一口气。 昨天家里还在合计买肉的事,今年连工钱带卖蝎子的钱,攒下几两银子,不能过年就嚯嚯完,依旧要精打细算,一算账就不免发愁。 这几斤肉一下子解决了燃眉之急,更别说骨头和糕点,豇豆和笋干也都是过年能用到的。 全部都是吃食,可见东家的大方和细心,他们家穷,往年过年,来个亲戚走动吃饭,席面油水也不甚多,而这些东西像是一下子给到了心坎上,满心都是激动喜悦。 另一边,周大良家也是欢声笑语,都是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人,看见肉和其他东西,哪有不高兴的,能过个有肉有油水的好年了。 * 大年三十。 天黑得早,不知不觉就入了夜,门前新灯笼亮起,在地上映出暖光。 “嘣——啪!” 二踢脚升上半空,在空中炸响,闪出一抹亮光。 裴厌离篱笆大门有一段距离,放完一个炮仗,先回头看儿子。 星星藏在顾兰时腿后面,只探出半个小脑袋,一手抓着顾兰时裤管,一手捂着耳朵,见炮仗炸了,他一愣神,回过神后“哈”一声笑了。 下午村里就有人响炮玩,星星听见,还很疑惑,这会儿总算知道响声来自哪里。 见儿子没有吓哭,裴厌笑道:“胆子挺大,比去年强。” 去年星星还在襁褓里,炮声一响,立刻就吓哭了。 “长了一岁,胆子肯定大了。”顾兰时为孩子辩驳,低头看一眼星星,单手捂着耳朵,跟没捂住一样,他笑了下,将星星抱在自己身前,两腿夹着儿子,弯腰伸手,给星星捂住耳朵。 星星已经站得很好了,腿脚稳稳的,被阿姆捂着耳朵,他笑个不停,很高兴的模样。 裴厌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细柴,见他俩捂好了,便从地上的炮仗堆里拿了一个窜天猴,攥在手里点燃引信。 “啾——嘣!” 窜天猴飞的比二踢脚更高,星星仰头看着,炸开的时候忍不住眨眼往后缩,等动静一消,就又啊啊叫起来,兴致很足。 裴厌给儿子放了好一阵子炮仗,星星高兴得很,又是叫又是笑的。 烟花腾空后,星星睁大了眼睛盯着空中的花团焰火,嘴里唔唔叫,十分惊奇。 大黑、灰灰和灰仔都昂着脑袋看烟花。 它们经验可比星星足,都看两三年了,没有慌乱狂吠,只有在星星高兴地拍小手跺小脚时,才汪汪叫几声,像是在助兴。 炮仗烟花买的多,响个尽兴才停,留了一点初五和十五还能放。 夜色浓了,两大一小才收摊子往回走,星星很少这么晚才睡,困得揉眼睛。 裴厌抱起胖儿子,在怀里拍哄,顾兰时关好篱笆大门上了门闩,果树上挂着小灯笼还有各色络子,小灯笼里头也点了蜡,亮起来很好看。 狗跑在前面,夜里有点冷,顾兰时双颊微热,他也点了不少炮仗,心里兴奋还未消。 星星今年能玩能吃了,但比起大人,还是太小,炮仗玩不了,只能在一旁看。 院门关了,三只狗忠心耿耿守在外面,寒风吹起,跑来跑去的灰仔觉察到冷意,才钻进狗窝里。 大黑早就在窝里躺下,脑袋底下是一根大骨头,它躺的分外舒坦自在,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炮声,睁开眼侧耳细听,没有危险,舔一舔骨头,脑袋又搁上去。 今天三十,顾兰时给一狗分了一根带完整肉的骨头,大黑三个一叼住,就各自找了地方去啃,灰仔吃到肉,高兴得一边啃一边呜呜叫。 旧年年底新年伊始,也该犒劳犒劳狗。 * 日子快到像是一晃神,冬雪消融,春风就来了。 雪消水流,哗啦啦汇成白花溅起的大河。 河面再看不见冰块,湍急河段水声如奔腾,赶得又急又快,流向遥远前方。 去岁干枯的黄草还未消失,顾兰时用小铲划拉开上面的一层杂枝枯叶,露出底下的绿野菜。 他用小铲铲下,抖抖根系上的土,将野菜丢进竹篮里。 灰灰从不远处跑来,不断在附近地上嗅闻,它歪着脑袋看顾兰时挖野菜,看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两只前爪在那边也刨起来,泥土乱飞,不止枯草,新发的野菜也被连根刨出来。 “汪!” 顾兰时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就发现灰灰身前的小坑。 灰灰用鼻子顶了顶地上的两根野菜,示意他来拿。 顾兰时笑出来,上前蹲下一看,还真是野菜,不是杂草,菜叶子上虽然都是土,他拎起抖抖,见能吃,便丢进竹篮里,随后大力揉揉灰灰脑袋和耳朵:“可真厉害,都能找野菜了。” 灰灰会抓河里的小虾小鱼,如今还学会挖野菜,确实很了不起,它只是肥肥壮壮的小狗。 被夸了一通揉了一通,灰灰更来劲,刨野菜的动静都大了许多。 因泥土乱飞,顾兰时不得不离它远了一点,省得土蹦过来。 狗挖野菜虽然卖力,但不如人手更灵活轻便,竹篮满了以后,顾兰时捡起灰灰刨出来的野菜放进去,制止了灰灰继续刨土,一人一狗往家走。 一进门见只有裴厌和星星在,他问道:“大哥他们走了?” 星星一看见他,小腿扑腾着就来了,裴厌怕孩子摔倒,在后面撵了两步,见星星扑进顾兰时怀里才停住脚。 “孙哥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没留住,回头还会再来,商量地基和图纸的事,到时再留他吃酒。” 孙工头是顾铁山帮忙找的盖房工匠,在十里八乡有一定名声,手艺不错,人也厚道,不乱来。 顾兰时大哥的房子就是他领人给盖的,因此今天过来定下盖房这件事,顾兰生也来了。 原本想着出去挖些新鲜野菜,家里也有肉和酒,做顿好的留人吃一顿。 顾兰时点点头:“那行,今天这些野菜,咱们蒸野菜馍馍吃,蘸蒜醋水,解解馋。” 他拎了个板凳,在灶房门口坐下择菜,星星肉乎乎一团,看见鲜绿的野菜,蹲在竹篮前,伸手抓了一把。 顾兰时笑,说:“你也要择菜?” 话音还没落,星星就把手里的野菜揪烂了,他摇摇头,从儿子手里拽下野菜,吃的东西,还是不要乱玩。最近野菜新发,正是馋人的时候。 “给洗洗手,拿块酥点让吃,别在这儿捣乱。”他对裴厌说道。 裴厌见儿子蹲在那里,胖乎乎一团,眉眼里都是笑意,过来直接端走星星。 星星不情愿,哼哼唧唧小胳膊乱挥,还想下去捣乱。 “吃酥点,吃不吃?”裴厌问道。 “吃。”星星奶声奶气答应,一把搂住他脖子,用脸颊蹭蹭爹爹脸。 第247章 顾家院子里,小孩笑声和尖叫声不断,夹杂着狗叫。 二黑摇着尾巴在前面跑,停下后转头看向追来的小锁儿和星星,在孩子抓到它之前,它咧着嘴巴吐着舌头,转个弯又往屋子这边跑。 小锁儿三岁多了,脚下比星星更稳,跑得也快。 星星才一岁半,也就最近走得稳当了些,刚学会跑几步,落在后面啊啊叫,气鼓鼓的模样,显然是气哥哥不等自己。 “慢些跑,走着!”李月在灶房喊一声,小锁儿充耳不闻,依旧兴奋撵狗。 “小锁儿!”李月手里拿着擀面杖出来,襜衣和手上都沾着面,她站在灶房门口瞪儿子:“你一跑,星星也跟着跑,要是摔了,我可饶不了你。” 小锁儿吓得一激灵,连忙改跑为走。 李月依旧在絮叨:“又忘了前天跌一跤的事了?腿不疼了?” 小锁儿这才想起来,伸手摸摸左膝盖,前天摔了一跤,疼得他直哭呢。 顾兰时在堂屋抱着小丫哄,见二嫂训孩子,没有出声拆台,坐在桌前喝了半碗水。 直到李月进去做饭,他才让小锁儿过来,坐下歇歇,跑了好一阵子,脑门上都是汗。 他摸摸侄儿小脑瓜,笑眯眯说:“你跑慢些,等等弟弟。” 星星气呼呼过来了,嘴里呜哩哇啦也不知在说什么,最后趴在顾兰时大腿上,用屁股对着哥哥。 见儿子又气又急,连“得得”都不想叫,顾兰时满脸笑意。 星星说话还逮不准,“哥哥”常常说成“得得”。 小孩子喜欢追着大孩子玩,一人捡一根小树枝都能耍好半天,更别提追鸡撵狗,玩起来要是没人管,都能忘了吃饭喝水。 二黑跑累了,喘着气吐舌头趴在一旁,它今天倒是有兴致,陪孩子玩耍,也就是小锁儿和星星小,逮不住它,要是顾满几个大孩子过来老家玩,它早躲起来了。 那三个都是七岁往上的年纪,抓狗戳驴,甚至爬着梯子上房顶,连大人有时都烦的想打一顿。 顾兰时递给侄儿半碗温水,小锁儿端起就喝,显然渴了。 星星也干掉了半碗水,他喝得急,水沿着肉下巴流到脖子,打湿了衣领。 顾兰时掏了手帕,单手给他俩都擦擦嘴。 小丫在他怀里哼唧了几声,小闺女声音软软的,听得人心都像是化了。 今儿苗秋莲和顾铁山回娘家去了,喊李月过来做饭,花惜霜受了点凉,也不是什么大病,她想自己熬点草药喝,但顾兰瑜不放心,趁着顾兰时正好在这边哄孩子,带她去看草药郎中了。 这几天花惜霜因身上不好,都没给小丫喂奶,给喂的乳果,小丫吃得还算好,不怎么挑,又文静,很好哄。 顾兰时笑着拍拍小丫,对星星说:“妹妹,看妹妹多乖。” 星星依旧趴在他大腿上,抬起脑袋看向小丫,见小丫挥了两下小手,他就伸长了手。 顾兰时看着,见儿子没有抓或打的举动,只是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捏捏妹妹更小的小手,他脸上笑意更大。 “呜。”星星缩起肩膀笑,也不知跟谁学的,一天天各种小动作还挺多。 见他朝小丫脸颊伸手,顾兰时叮嘱道:“轻一点,摸妹妹脸蛋,记得要轻轻的。” 星星小胖手轻轻摸在小丫脸上,他收回手,高兴得笑出声。 小锁儿也围过来,表兄弟两个模样不说像,圆头圆脑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也就三岁多,依然是个奶娃娃,见星星摸妹妹脸蛋,他不甘落后,也按着顾兰时的话轻轻摸一下。 顾兰时正想夸两个野小子还挺聪明,能听懂话了,不想小丫皱起眉,吭哧哼唧着,直接哭起来。 “噢噢,行了行了,别摸了,妹妹不高兴了。”他连忙阻止星星和小锁儿,拍着小丫不断哄,又道:“去,上院里玩去。” 顾兰时站起来,一边拍小丫一边在堂屋转,好在没人摸脸蛋以后,小丫不再哭了,倒是挺好哄。 顾兰瑜和花惜霜很快回来,拎了几包药。 见快到饭时,顾兰时没有多留,抱起星星要走。 李月刚下面进了锅,喊道:“兰哥儿,面都下了,你回去给裴厌端一碗不就行了,我擀得多,你二哥和顾衡一会儿也过来吃。” “裴厌好说,还有刘哥和周哥呢,我还是回去做饭。”顾兰时笑着往院外走。 星星还想和哥哥玩,小锁儿也拽着顾兰时衣裳,想让弟弟留下,小丫太小了,没人和他玩。 顾兰时哭笑不得,好在顾兰瑜上前,一把抱起小锁儿,不让拉拽。 从家里出来以后,星星还在哼哼唧唧假哭,顾兰时没理他,走过村后最后一户人家,原本应该再往前走几步,到踏出来的岔路口再进入树林。 顾兰时想了一下,顺着人家院墙根往前走,这一排院落后面,还有另一排这些年新起的院落。 他们小河村人丁还算兴旺,这些年又没什么大的天灾人祸,朝廷也稳定,边关偶有动荡,但没有蔓延到他们这儿,便又平定了。 又是靠山沿河的好地段,一代代繁衍下来,该分家的分家,该起新屋子的起新屋子,村落便慢慢有了规模。 前后两排院落,中间有着足够宽敞的间隔,不至于前门挨着别人屋后。 顾兰时大哥二哥家都在这边。 他抱着星星过来,抬眼就看见那片空地,东边有邻居,西边则没有,以后房子盖起来,他们就是最后面一户。 这也不一定,要是村里还有别的人挨着他们的院子划地界,就不是最后一家了。 这一块场地已经划出来,东西南北四条线,还打了木桩做界定,和东边邻居没有实打实挨着,东边邻居在西墙外栽了几棵树,不至于让人家砍了,间隔约有两丈,离得较远。 顾兰时放下星星,自己踩着脚下的土地,放眼往前,只觉宽阔。 星星来过好几次这里,不理解新家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里宽敞,正好有风吹来,舒服得很,他十分高兴,抱着顾兰时腿直乐,一下子忘记了刚才和哥哥的“分别”。 不止地界划好了,连地契都办好了,之前裴厌找里正说要起新房子,里正很痛快,就带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看中了这里。 跑了几趟县衙,打点、买地、办契,统统都是要花钱的,但是过了官府明路,盖好红印章,有了一纸凭证,这块地实打实就是他们的了,心里很踏实。 又看过一遍新宅子地界,顾兰时心满意足,抱起儿子才回去。 * 天越来越暖和,土地解冻,绿意不知不觉铺满大地。 裴厌和孙工头商量了好几次,又丈量一遍地界,图纸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满意后才敲定下来。 算了个良辰吉日,烧香摆供等事宜自不用说,祭拜过后,孙工头领了十几个汉子便开动了。 孙家村离得远,来回跑费工夫还耽搁事情,常干这些事,孙工头早有应对的法子,直接在旁边搭了两个窝棚,木床简桌,夜里睡觉足够了。 裴厌给这边搬来一口水缸,匠人们自己动手垒了个土灶,烧水喝茶就不用特地来送。 至于饭菜,自然是顾兰时在后山家里做,锅灶齐全,无需额外搭建。 大锅饭也不难,家里种的菜蔬还未到大量收获的时候,每天挖两筐野菜就是,糙馒头和米汤管饱了吃喝,隔几天也有荤腥肉油。 盖房是大事,一动工裴厌每天都要在这边来几趟,幸好请了两个长工,田里和家里的活有他们做,自己便能腾出手来,看顾新宅子这边。 顾兰时同样如此,每天至少要过来看一眼,星星见十几个叔叔伯伯热火朝天干活,挖地基打夯土,也想凑近了瞧热闹,但这不是奶娃娃该离近的,顾兰时很快就抱走他。 他俩没有长辈,顾铁山苗秋莲跟着操心,时不时就来转转。 方红花也是如此,小老太太没事做,一会儿看看地基挖的怎么样,一会儿又上后山瞅瞅买回来的木料和砖瓦,顺便帮着记数。 即便开春农忙了,庄稼人的热闹少,只要路过这里,无论老小都会驻足看一会儿。 盖房不是那么快的活儿,怎么也得几个月。事情渐渐顺当起来,有裴厌在,顾兰时不再操心,饭做好就行了,他还要带星星。 星星会跑了,小孩子别看腿短,跑起来还挺快,一个不留神,不是摔了就是乱钻乱摸,得时时留心。 * 花枝乱颤,抖得花瓣簌簌落下许多。 “星星?”顾兰时在堂屋喊,边喊边往外走。 看见儿子钻进花丛中,头上身上都是花瓣,小胖手拽着一根花枝往下薅,在外祖家一点不客气,想做什么做什么,有人惯着,比在自家还能耐。 顾兰时还没到跟前,就看见蜜蜂飞来,围着星星嗡嗡嗡转。 星星也看见了,他明显不喜欢蜜蜂围着自己转,小手在空中挥打,嘴里喊:“去、去。” 顾兰时有时候赶狗撵鸡会这样喊,他记住了。 苗秋莲和竹哥儿正好进门,一转头看见外孙在糟蹋花儿,她假装板起脸,吓唬星星:“哪里来的野小子?这样折腾,反了天了。” 星星冲着阿婆笑,胖乎乎小肉团子,没一点怕的,还当着苗秋莲面,故意揪下两朵开得正盛的花。 “哎呦,我星星都会摘花了。”苗秋莲乐了。 顾兰时从花丛中拽出星星,不满道:“娘,你别惯他了,这几天太皮了,你再给他鼓劲,让他得了意,真要翻天了。” “好好,知道了。”苗秋莲敷衍应付他一句,转头看向竹哥儿,满脸又是欢喜。 顾兰时抱起儿子,一手摘掉星星头上身上的红色花瓣,瞧见竹哥儿羞涩的神情,他也笑起来,连忙道:“进屋说。” 竹哥儿今天去方金凤家相看了,还不知如何。 第248章 堂屋高桌上放了一溜晒干的小葫芦,按大小个儿排的,葫芦上下两个肚子都滚圆标志,没有太大也没有太小的,显然仔细挑过,看着很是舒坦。 顾兰时抱着星星进来,星星看见葫芦,胳膊伸着身子拱着,嘴里喊着“要、要”。 苗秋莲接过外孙,让站在高桌旁边的高椅子上。 星星在椅子上站稳,笑嘻嘻就伸手就抓住一个葫芦,小手啪啪拍在葫芦肚子上。 “噢哟,这小胖手,这么有劲。”苗秋莲在旁边捧场,星星更高兴了。 今天一大早,苗秋莲就让竹哥儿捯饬了一番,头发洗了,换了新衣裳,鲜鲜亮亮到方金凤家,找方金凤小女儿做针线玩耍。 当然,做针线是假,相看才是真。 今儿来的汉子是隔壁清水村的,姓刘,比竹哥儿大一岁,今年十七,家中殷实,上头有个大哥,底下三个弟妹,人丁是兴旺的,刘家大哥已经娶妻,嫂嫂是个老实性子,话少厚道,待弟妹真真不错。 顾铁山和清水村的刘向交情很好,特地过去仔细打听了一番,再加上隔壁村离得近,不说流言闲话,最起码一些人家的大事都听过一耳朵,心里原本就有底。 刘家汉子的事,在方金凤来说媒时,顾兰时就了解的差不多了。 小丫生下来后,家里其他人不说,花惜霜几乎每天都在,他没事就带星星过来转悠,说说闲话,顺便逗逗侄女。不过今天花家大哥过来,接走了花惜霜和小丫,说让回外祖家住几天,过段时日就送回来了,花老爹和花老娘想外孙女跟想心肝儿肉似的。 “怎么样?看见了?”顾兰时看向竹哥儿问道。 竹哥儿提起茶壶给几人倒茶,哪怕知道会有这一遭,还是微红了脸,尤其一抬眼,看见哥哥满眼的好奇,那眼睛都是亮的。 “哎呀。”他不禁扭捏了一下,想藏住脸上那一点笑意,但还是忍不住露出来。 顾兰时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有戏。 到相看这一步了,自己爹娘自己知道,对幺儿惯着呢,要是竹哥儿不愿,这事儿就不得成,可只要竹哥儿点了头,这事就好办了。 他拉着弟弟坐下,高兴极了,连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他也看见你了?” “你猴急什么,小声点儿。”苗秋莲瞪他一眼,得亏是在自家,不然让人听到他俩嘴里说的都是汉子,长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顾兰时笑嘻嘻的,自家屋里,又有谁能听见,见竹哥儿害羞,他抬头又问苗秋莲:“娘,到底怎么样了?你俩都不说,让我干着急。” 苗秋莲抿嘴笑,随后才说:“你是没瞧见,刘家那小子那模样,还挺俊的。” “个头儿没姑爷那么高,不过十里八乡,鲜少有能和姑爷比的人。” 顾兰时点点头,确实,他头一回看见从边关回来的裴厌,也被那么高的个儿吓了一跳。 苗秋莲又道:“却也不矮,挺壮的,不是瘦猴麻杆的模样,干起活来,你别说,真挺有劲的。” 庄稼人挑女婿,够不到什么钱权显赫人家,看重的自然是力气和干活的熟练,遇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能愿意,连地都种不了,成了亲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去。 “长得俊?”顾兰时在这么多话里,听到了这几个字,他揶揄笑着,用胳膊肘轻轻戳一下坐在旁边的竹哥儿,挤眉弄眼的。 竹哥儿没憋住笑,竭力咬住下唇,逼自己不要露出来,不然也太羞人了。 在看到顾兰时神色后,他一下子被戳中了藏在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又是羞又是急,伸手去推顾兰时:“哎呀,你怎么这样。” 他急得跺脚,朝苗秋莲嚷嚷:“娘!你看他,哪有这样做哥哥的?” 星星站在高椅子上拍小葫芦,啪啪响个不停,看见阿姆在笑,他停下手,也咯咯笑出声。 苗秋莲抱着星星过来坐下,满脸喜意,见竹哥儿羞恼了,才笑瞪一眼顾兰时:“行了行了。” “那娘,你和我金凤婶子说了?”顾兰时笑眯眯问道。 星星抱着小葫芦不撒手,苗秋莲陪外孙玩,伸手拍了拍葫芦肚子,随后星星也拍一下,闻言她抬头,说:“可不,刘家小子一走,我跟你金凤婶子说了会儿话,见竹哥儿愿意,就同她点了头,后头就看那边怎么回话。” 顾兰时点点头,心想他们家竹哥儿模样好,年纪合适,再说了,他们家日子也不差,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 清水村。 刘知安同老娘张芸芳一起进了家门,他爹刘才和大哥刘知福都在家里干活等着。 他是外姓汉子,干完活不好停留,只能和老娘先回来,回头等媒人过来,再说后面的事。 刘才蹲在窗根下吸烟杆,见人进了门,将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随后起身,问道:“如何?” 话音刚落,就看见二儿子神色带喜,他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刘知安没多言语,只朝爹和大哥点点头,示意自己愿意。 “这都几个了,再不乐意,非得急死我和你爹。”张芸芳在旁边道,边说边往灶房走,系了襜衣忙起来,这回和之前着急上火不一样,她面带笑意,心中那叫一个欢喜。 刚才回来的时候就问过老二意思,这不一路都是高兴的。 说起来刘知安相貌不错,他家日子也好,从十五岁起,就找媒人说亲,也有人见他模样好,特地上门来说。 可刘知安是个死脑筋,不但相看过一个了,还在路上无意碰见过另外一个,愣是说没对上眼,不愿意,嘴里还叨叨着什么缘不缘的,听都听不懂。 她常常骂老二,念两年书认得几个字,就长能耐了,连亲事都不顾,关起门来过日子不都一样的。 不过回想起来,那顾家小哥儿,模样周正又漂亮,要说还挺合眼缘的。 西屋。 刘知安将新衣裳脱下,露出健硕的身躯,他换上旧衣站在桌边倒水喝,微垂的眼眸被长睫覆盖。 再抬眼便露出一双没什么锋芒凌厉的眼睛,瞳仁黑而温和,鼻梁英挺,唇不薄不厚,是十分端正的相貌。 兰竹。 这名字一听就好。 刘知安坐在炕沿,眉眼里不觉带上一点笑意,从窗外看进去第一眼,称不上惊艳,可眼前就是一亮,他心里像有什么被拨动一下,轻轻的,但经久不散。 之前还相看过一个,是个姑娘,论模样和打扮,其实比顾兰竹还要胜两分,他也懂对方是漂亮的,可就是心里觉得没劲,打不起成亲的精神。 他娘骂他死脑筋,他确实这样,不乐意就是不乐意,无论家里人怎么劝,他都不愿成亲,直到今天。 —— 竹哥儿和刘知安相看之前,顾兰时就知道对方是谁,就是他和清水村人不熟,不知道是哪家,还特地问了一下他娘。 等回后山了,他同裴厌说了一声,第二天裴厌去清水村屠户家买肉了,假作不经意闲转,到刘知安家门口晃了一下。 虽没见着刘知安,但见刘家家境不错,房屋院墙整齐,裴厌心里有了数,起码竹哥儿成亲后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想想也是,岳丈岳母仔细挑的人家,肯定不会差。 * 方金凤那边第二天就同顾家回了话,两家人都欢喜,这亲事,自然就妥当了。 顾兰时惦记着竹哥儿的事,离得近,走几步的事,因此早早知道了,高兴之余,也有竹哥儿长大了的感慨。 小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小时候长得又白又好看,就是爱哭,泪包儿一样,捏一下脸蛋都要哭几声,如今竟到了成亲的年纪,真是不知不觉。 隔壁村离得近,比大姐姐二姐姐回娘家方便,而且他们村人不说买肉,买豆腐肯定是往清水村去的,能随时照看到竹哥儿,这么一想,顾兰时心里就踏实了。 第249章 清早,炊烟飘起,土灶锅中烧开了水,窝棚里陆续有人出来,洗脸的洗脸,说笑的说笑。 没一会儿,裴厌拎了馒头篮子过来,糙馒头都是热好的,还有一碗酸水芹,切成了小段,好捏在手里下馒头。 孙工头呼唤众人吃早食垫肚子,十来个汉子围过来,伸手就抓一个两个馒头,或蹲或站,很快大竹篮里的馒头就见了底。 见他们吃完开动,裴厌跟着看一眼,工匠们手下都有章程,他没有多说什么,将盖馒头的布放进竹篮,提起回去了,家里还有活要干。 孙工头正忙着,一抬眼看见方红花一大早又来了,他笑而不语,继续忙自己的活。 方红花背着手,转着头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走到木料堆和青砖堆前,仔细扫一眼,在心里比对和昨天的不同,末了心想,数应该没差。 木头竖起来,砖墙在垒,青砖墙就是和黄土墙不一样,看着就结实整顿,她伸手摸摸半截墙面,砸吧嘴点点头,随后直起腰,问正在砌墙的小辈:“早起送饭了?” 砌墙的汉子晒得黝黑,咧嘴一笑:“送了,这不吃完就开工了。” 方红花见他们都忙,到处又都是泥和水,便没有多留,避着沙堆土堆走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往后山去。 她爱过来到处看看,问一问各种东西的数目,一看就是操心孙子孙婿的东西,生怕被人昧了,但很少指手画脚,同这些工匠吵嘴,有时见他们忙,还会帮着烧锅喝的水晾着,因此工匠们也不觉得小老太太烦人。 顾兰时带着星星摘春丝瓜和春扁豆,星星最先看见太婆婆进门,他站在顾兰时旁边,小手去拽顾兰时裤子,嘴里喊着:“太、太。” “星星起这么早。”方红花一看见大胖曾孙就乐了。 星星很高兴,哈哈笑一声,小奶音直听得人发乐,他扔掉手里的一根扁豆就往那边跑。 “阿奶。”顾兰时将丝瓜放进竹篮,见星星脚下稳当,就没多管,问道:“阿奶你吃了?” 方红花费力气抱起星星,说:“吃了,今儿醒得早,你大伯要去镇上,一早就在院里套车,听见动静睡不着了。” “阿奶,你别抱他,让他自己走,都过一岁半了。”顾兰时知道儿子分量,比起三四年前,方红花瞧着明显老了,这么大年纪。 方红花抱了一下也觉得挺沉,没有硬抱着,笑着将星星放在地上,干瘦满是褶皱的老手揉揉星星小脑瓜。 裴厌小时候是个没福气的,星星就不一样了,打生下来就有福气,吃的穿的,就没一样是凑合对付的,瞧这小模样,真是招人喜欢。 “阿奶,晌午在这边吃饭?我摘些瓜藤尖,和肉片煮汤吃。”顾兰时提着竹篮往菜地里面走了几步。 暮春天热,各种菜蔬都长得好,瓜藤尖儿嫩,滚汤吃滋滋润润的。 “今儿不了,你二姑妈说要过来,我回去等她。”方红花带着星星过来,站在菜地口没进去。 星星小,一钻进去身上头上都要被瓜藤叶子扫过,那东西有的带绒毛,之前星星就被刮的脖子红痒,一个劲儿挠。 “那行,阿奶,我多掐些,你带回去。”顾兰时应道。 星星不爱往藤蔓菜中钻,他自己走到春菜地前,蹲下去扯菜叶子。 方红花一转头看见,笑骂道:“臭小子,做什么呢?再扯菜叶子,要打手了!” 她快步走过去,想将星星抱走,胖娃娃不乐意,摇着脑袋嘴里啊啊喊,小手努力往菜叶上够,非要揪扯。 方红花再疼星星,也见不得他糟蹋好好的菜,一着急便在星星屁股上揍了两下,不重,但对孩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委屈。 响亮的哭声顷刻间直入云霄。 后院,正埋头吃草料的毛驴耳朵竖起,躺在圈里的老母猪正在喂七只猪仔,肥肚子随呼吸起伏颤动,听见动静哼哼了几声。 星星哭起来就跟吹哨一样,气息很足,又很吵,张大嘴巴昂着脑袋,眼睛都不看人,只站在那里哭。 “这么倔,以后看还敢不敢糟蹋菜。” 骂完,方红花又心疼曾外孙,给星星擦擦眼泪,说:“以后可得乖些,就没人揍你了。” 顾兰时从阿奶的说话中就知道星星小手又不老实了,平时他爹娘惯着,他和裴厌又下不去手揍儿子,只有阿奶能收拾一下,听方红花在训星星,他没说话,继续掐瓜藤尖。 大黑三个都在院门口那边,竖起耳朵警惕,尾巴晃动十分焦躁,小跑着围过来,汪汪叫两声,见星星还在哭,便又团团转圈。 灰仔用脑袋顶顶星星后背,星星谁也不理,继续哭嚎。 直到顾兰时摘完菜,见儿子还没停住哭,心想嗓子够亮的,气儿也长,竹哥儿小时候哭一阵就没声了。 “哎呦,我们星星可真厉害,都能哭这么久了。”他笑眯眯上前,将菜篮子放在地上,弯腰和儿子平视。 星星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更气,小嘴巴抿住,但没忍多久,最后还是一瘪嘴,哇哇又哭了。 “好了好了。”顾兰时抱起儿子在怀里哄。 星星搂着他脖子,眼泪还在掉,眼睛一圈都哭红了,可怜巴巴的。 见儿子小手拍了拍屁股,顾兰时知道这是诉委屈呢,他笑着帮星星揉屁股蛋儿,说:“真打疼了?” “太婆婆不是说了,不让扯菜,那你非要扯,是不是不该?” 星星不说话,倔得很,脸埋在顾兰时脖子上抽泣掉眼泪。 “犟种,气性够大的。”方红花笑着摇摇头。 “我也说呢,从小就这样,也不知跟了谁。”顾兰时笑道,单手抱着儿子,另一手拍拍星星后背,脖子处很快变得湿哒哒,显然是星星的眼泪。 他抱着星星一边拍哄一边说:“阿奶,咱们进去,你把篮子里的菜分一分,带回去。” “行。”方红花提起竹篮,两人往院里走。 狗跟在顾兰时后边,时不时抬头看星星。 方红花走以后,顾兰时抱着星星觉得胳膊酸,正好屋檐下有椅子,他坐下后,让星星面对面坐在他大腿上。 星星趴在他胸前,肉脸蛋埋在衣裳里,还在小声抽泣。 顾兰时搂着儿子拍哄,笑着说:“太婆婆又不是故意打你,星星做的不对,菜叶子是不是不该乱扯,要是都扯烂了,以后星星吃啥?阿爹和阿姆吃啥?” 星星侧脸肉嘟嘟的,跟个团子一样,委屈极了,人小性子大。 儿子还是不说话,顾兰时没有再追问,搂紧了星星嘴里哼起山歌。 大黑蹲坐在顾兰时旁边,眉毛似乎皱在了一起,灰灰趴在屋檐下,灰仔喉咙里呜呜叫,歪着脑袋看星星。 好一阵后,星星才止住哭泣,眼圈红着,他自己还用小胖手揉揉。 顾兰时笑着亲亲儿子脸蛋,星星又高兴了,笑着来啃他的脸。 玩了一会儿,星星高兴了,狗也叫起来,似乎在给他鼓劲,院子里又吵闹起来。 裴厌从地里回来,看见儿子眼圈是红的,眼睫毛也湿漉漉,显然哭过。 星星平时很皮,有时候还不爱搭理裴厌,留个后脑勺给爹爹,今儿受了委屈,哪怕是自己有错在先,看见爹爹,便伸胳膊让他抱。 裴厌接过儿子,胖儿子在他怀里看起来没那么胖了,瞧着也不重。 “怎么了这是?”他问道。 顾兰时笑:“他乱扯菜叶子,挨阿奶揍了。” 裴厌轻笑一下,怪不得。 于是他抱着星星,没有再出去干活,学鸟叫吹口哨,又让狗露肚皮让星星揉,还抱出去在河边找吃草的水牛,扶着星星坐在牛背上玩耍,总算让儿子忘记了委屈。 这么小的孩子,多半记吃不记打,委屈来得快,也容易散。 再带星星回来的时候,顾兰时领着儿子去挖那棵春菜,星星站在他旁边,显然认出了这棵菜,一声都不吭。 “晌午阿姆给星星炒菜吃,好不好?”顾兰时眉眼弯弯,没有丝毫责怪。 小孩子很会看眼色,也能觉察到大人的情绪,星星一下子笑了,奶声奶气说:“好。” 顾兰时将春菜拔出来,又说:“那以后星星不能乱揪菜叶了,不然,就没得吃了,要是吃不饱,就要饿肚肚了。” 一听要饿肚子,星星睁大眼睛,点着小脑袋重重“嗯”一声,这回总算听进去了。 “真乖,怎么这么乖。”顾兰时笑眯眯夸道,又说:“我就知道我们星星最乖了。” 他抖抖春菜根上的泥,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儿子,边走边说:“谁最乖?” “星星!”星星小手拍在自己胸口高声道,这两个字说得又准又好,听着就让人欢喜。 裴厌在水井那边打水,拎了两桶水往院门口走,见儿子奶音亮又高,他脸上笑意满满。 “总算好了,就是不知道能乖几天。”顾兰时笑道。 “才慢慢学、慢慢记,不着急,星星秉性是乖的。”裴厌说着,先一步进了灶房,将两桶水倒进缸里。 见顾兰时蹲在灶房门口挎春菜老叶子,星星蹲在他对面,一大一小分外和谐。 裴厌脚步一顿,将两个空桶放在一旁,一时没说话,眉宇越发柔和,没忍住弯腰,探出手揉揉顾兰时脑袋。 “怎么了?”顾兰时抬头,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裴厌莫名卡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像是掩饰,大手挪到星星脑袋上,揉了几下。 星星也抬头,傻乎乎冲着爹爹笑。 “没什么,我去打水。”裴厌情不自禁又笑了,提了水桶往外走。 第250章 问名纳吉,下婚书、赠聘礼,成亲前的礼节事宜都要备齐了,再加上各种农活,刘知安家近来忙个不停。 按着两家人商量好的,两人喜服由刘家买了布,送来让竹哥儿做。 顾兰时从苗秋莲口中得知,刘家想将成亲的日子定在年底,那会儿冬闲,各种事情能腾开手,他们家田地多,秋收交了粮税后,还能再卖些余粮,手里头有钱,能将亲事办得风风光光。 但苗秋莲和顾铁山一听年底就要嫁出去,虽还有大半年,但他俩心中舍不得幺儿,心想冬天菜式少,又是说万一下雪,雪地难走,天冷穿得厚,喜服臃肿也不好看,便想找找由头将日子往后拖拖,定在明年开春后,好多留竹哥儿一阵。 在刘家打发媒人上门商议的时候,因方金凤是自己村里人,都熟悉,不是外人,三人说了许久,今年年底确实有几个好日子能挑,而且刘家诚意也足,给竹哥儿下的彩礼是五两。 开春以后,春耕一旦开动,便忙碌了,不止自家,各路亲戚也得耽搁一两天活计。 年底农闲时,庄稼人办亲事本来就常见,况且清水村离得近,即便嫁了,时不时就能见着,多走两步路的事。 几番思量以后,顾铁山和苗秋莲最终没有让方金凤传话拖延,不过到底哪一天成亲,还得再斟酌斟酌,毕竟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了。 竹哥儿好事将近,顾兰时也高兴,离得近,没事过去清水村买豆腐买肉的时候,就能去看一眼。 即便有长工包揽了田里和打草的活儿,裴厌也不怎么得闲,镇上、府城都得跑,天热起来后,菜蔬和鸡蛋都多,即便有三处销路,隔几天也要沿街叫卖吆喝,鸡蛋还好点,菜割了摘了要是不及时卖出去,没几天就蔫掉烂掉了。 今年开春后又买了五十只小母鸡,去年把老母鸡都卖光了,今年没让小母鸡孵鸡蛋,小母鸡正是下蛋盛的时候,而且孵出来的鸡仔公母都有,还不如花点钱,挑着小母鸡买回来养。 当然,即便挑拣,也有看岔眼的时候,几只公鸡仔混在其中,不过数目少,不打紧,养大后自家吃肉。 三处鸡圈各自都养着鸡,大的大小的小,喂鸡琐碎了些,得三处跑,但很明晰。 裴厌一旦出门,顾兰时就不怎么出去串门子了,带着星星在家里干干活,亦或是出门打草挖野菜。 乡下妇人夫郎,手里常干的活就是做布鞋打草鞋缝衣裳,他和裴厌穿的家常衣裳都是麻布做的,家里好的布也有,多半都给星星做了衣裳。 像星星在襁褓里穿的小衣裳,如今已经穿不上了,顾兰时都洗干净了,整齐叠好锁进箱子里,以后要是有老二了,二崽的衣裳就不用现做。 而无论什么衣裳,洗洗搓搓变薄变软,干活不免也有各种磨损,衣裳经常缝缝补补,一两年就得做两件新的。 他俩手里有不少家底,足够吃穿,不用过于俭省,而且裴厌要出门,远了还得跑府城,穿得干净穿得好点,总是有用的。 “别乱跑,跟着阿姆。”顾兰时一手拎野菜篮子,一手牵星星,边看边往新宅子里头走。 裴厌正在和孙工头说话,算木料和青砖还有后边的青瓦等各种数目。 宅子雏形已经出来了,顾兰时将野菜篮子放在木头堆上,星星看见爹爹,松开他的手,往裴厌那边跑,他没有管,自己从前边一路走到后面。 乡下宅子,晒东西很多,还要养牲口,前后院肯定要大一些,当初丈量之前,裴厌就和他商量过,等房子盖好,院里的各种东西挪走扫干净,地界自然就露出来了。 正房照样是三间,东西屋子加上中间的堂屋,前院有东西厢房,灶房柴房同样少不了,而正房和厢房中间,还有两间小房子,作杂间和粮屋正好。 前院整整齐齐,正房后边也起了两间房子,留作偏屋子和冬日养鸡的暖屋用。 后山的鸡屋照样冬天养鸡,在这边也做一个屋子,是为就近好照顾,也能多养二三十只母鸡下蛋,日后去府城寻找一门销路,就能多挣点,哪怕沿街吆喝呢,只要往有钱人家堆里走,冬天的鸡蛋是不愁卖不出去的。 至于偏屋子,裴厌说了,是留作备用,无论哪间屋子,以后要是请人洗衣做饭,就有地方住,以后家里人丁多的话,房间怎么着都够了。 他俩都打算好了,东屋肯定自己住,还有西屋和两间厢房,一共三间,孩子长大后,都能有自己的屋子,不用挤来挤去。 转着看一圈,顾兰时心满意足。 不过听到裴厌和孙工头算账目的时候,不免还是有点肉疼,盖房可真费银子,他和裴厌攒了好几年,一笔笔就这么出去了。 抱着星星提了竹篮往后山走,顾兰时抛开对银子的心疼,笑着说:“明年星星就能住新房子,大房子。” “房。”星星很聪明,逮着听懂的话应和。 他成天和阿姆爹爹往新宅子这边跑,也听阿婆还有太婆婆念叨,他已经知道那里是自己家房子,就是年纪太小,还懵懂,无法和大人一样,对新房子有那么多喜悦。 顾兰时见儿子字咬得准,小奶音软软的,眉眼都笑弯了。 * 乡下人盖房简单,屋墙房梁结实就行,少有讲究手艺的,要花钱不说,还耽搁进度,这回请了孙工头,他带的匠人多,顶多半年工夫就能盖好。 不过盖好后晾晒巩固,各种箱柜门窗,都要木匠打,等置办好了,还得挑个吉日再搬进去,慢一点的话,差不多就到明年了。 后院院子房屋虽然旧,但修缮过,不漏风也不漏雨,顾兰时和裴厌都不着急。 盖房要花钱,挣钱更不能落下。 早起草叶还带着露水,毛驴拉着板车就到了宁水镇。 进镇口时,裴厌从车前下来,牵着毛驴往里走,见行人多,便吆喝开来:“鸡蛋——丝瓜扁豆春蒿黄花菜——菌子木耳地皮菜——” 做惯了小生意,叫卖称菜熟练无比,给酒楼酒馆送了菜以后,他没有立即回去,往宁水镇北边几条街道走。 太阳出来,渐渐热了。 行人不少,有乡下来卖货的,也有镇上人家出门买菜的,有的就近在街上等,有的结伴往早集去,从老到小,形形色色。 看见有捏面人的,涂彩描画,很是鲜艳,裴厌在面人摊前停下,因好几个小孩围着,他没能近前,不过他是大人,根本不用和孩子挤。 一个圆头圆脑扎了两个小揪儿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只穿了个肚兜,着急想往前面挤,觉察到头顶覆盖的黑影,便转头来看,登时张大了小嘴巴,好一会儿都没合拢。 裴厌留意到小娃娃的神情,忍俊不禁,星星有时候惊讶了,也是这般张嘴睁大眼睛的模样。 “小六儿?小六儿!” 一个夫郎气冲冲在街上寻人,看见光屁股跑出来的儿子后,立马冲过来,将儿子从小孩堆里揪出来骂:“皮痒了?一转眼就不见了,长本事敢跑出家门了?看我不收拾你。” 话音刚落,小男孩屁股上挨了几下,哇哇哭起来。 那夫郎骂骂咧咧抱着儿子回去,其他小孩年纪大点,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有的甚至自己拿钱买面人,看得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裴厌站在后头,仔细看了一番,最后长胳膊一伸,拿了一个精神奕奕脚踩祥云的孙大圣,问:“多钱?” “这个大,贵一些,三十文。”摊主是个老头,笑呵呵的。 “二十八文,如何?”裴厌还价,见摊主点头,他数了二十八个铜板丢进钱碗里,老头儿喜笑颜开,今儿一早就做了笔大生意。 摊上摆的那些小面人,多半都是些小兔子小牛小驴,很便宜,按个头和色彩,五六文、十来文的都有,像孙大圣还有各种仙姑、神兽一类的,艳彩多姿,肯定要贵些。 裴厌举着孙大圣看,嘴角挂着笑意,带回去星星肯定高兴。 正好板车上有个空篮子,他把面人搁进去,用稻草遮盖了,放在板车较前的位置。 “菌子——新鲜山菌子——” 他牵了毛驴继续往前走,镇子离山远些,每每有了新鲜山货,卖得总是很快。 辰时过了大半,在镇上耽搁许久,连码头都转了一遍,板车上的菜和鸡蛋所剩不多,裴厌整理了一下,便往镇口那边走,该回去了。 人流不息,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眸望过去,却是裴春艳。 对他来说,裴春艳实际是陌生的,根本没怎么相处过,见裴春艳低下头,他目光也移开了。 至于裴春艳跟着的那个汉子,他有印象,曾经在村里见过,姓王,陪裴春艳回过娘家,至于叫什么,他没打听。 裴厌走远之后,拐过街口,再看不见了,裴春艳收回目光,耳边的驴蹄声似乎也消失不见,明明街上还有别的驴车。 她每次在小河村见到裴厌,对方总是牵着毛驴,板车上拉着东西,驴蹄啪嗒啪嗒走过去,最常见不过的动静,但就是刻在了记忆中。 “春艳,春艳?”王毛儿喊道。 裴春艳回过神,愣愣抬眼看着对方,王毛儿习惯了她这幅走神的模样,常常如此,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只问道:“这个颜色看得上?” 王毛儿语气中带着喜意,布匹摊子上的布比布庄便宜点,有颜色,比自家织的麻布好看多了。 裴春艳看一眼,是匹浅青色的布,做上衣做下裳裙子都使得,便点点头。 王毛儿掏了钱,买下这匹布,又看见卖绢花的,握着钱袋想了想,挑了两朵便宜的。 裴春艳话很少,她没有钱,钱都在王毛儿手里,她从来都没有同王家闹过掌钱的事,因此也不在乎买什么,只看着,王毛儿问她,她总是点头,鲜少会有分歧。 “换新的戴。”王毛儿把绢花给她,自己抱着布匹。 家里穷,买这些东西已经花了不少,裴春艳看一眼绢花,依旧没什么表情,将绢花揣进袖子里,跟着王毛儿往回走。 自从叶金蓉死后,除了必要,其他时候她从来不回小河村,即便王毛儿要送她回娘家转转,她也从来不点头,只说离得远,家里活多,没那个必要。 王家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爹娘都不在了,和哥哥嫂嫂不大亲,才不愿回去。 上回王瑶儿回娘家,说裴厌新起了大宅子,用的还是青砖大瓦,多少人都眼红。 裴春艳从不谈论裴厌的事,她只听,末了再呆呆发愣。 王毛儿喜悦之情悉数显露,她跟在旁边迈步子,想起裴厌那个孩子,她记得叫星星,胖胖的,无论裴厌还是顾兰时,都很宠。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碰了碰肚子,在接触到后,裴春艳又突然放下手,瑟缩回原处,同时不敢置信。 她怀孕了,所以王家人才这么高兴。 第251章 “哈!” 星星拍着小胖手笑几声,看见阿姆举着孙大圣来撵他,他一边笑一边往前跑,小腿扑腾着,径直冲向裴厌怀里。 胖乎乎一团扒在裴厌身前,转头看见孙大圣离得近了,尖叫笑着,肉脸蛋往裴厌怀里埋,似乎这样,谁都看不见他了。 裴厌坐在凳子上歇息,钱袋放在桌上,原本想数数铜板,星星扑进怀里,便拍拍儿子肉屁股,玩耍起来。 顾兰时笑眯眯收回吓唬星星的孙大圣,其实也不算吓唬,近来星星爱玩这个,无论拿个风车还是狗尾巴草,只要往星星眼前一晃,他就往前跑,还示意大人追他。 有时候大人不追,他还让大黑几个在后面撵,也不知道狗是怎么明白的。 顾兰时很是费解,狗又不会说话,星星小嘴儿磕磕绊绊的,字音都咬不准,根本说不了几句整话,偏偏能凑到一块儿玩。 “行了行了,别叫了,小心声岔了。”他说着,在旁边坐下,倒了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天越发热,跑一会儿就出汗就渴,星星看一眼孙大圣,啊啊叫一声,又把脸藏进裴厌怀里,玩得什么都顾不上。 “给他喝点水。”顾兰时将温水碗递过去。 裴厌接过,碗沿挨到儿子嘴边,哄着让喝两口。 顾兰时手里还拿着孙猴子面人,他一边歇脚一边端详,老师傅手艺算很不错了,猴脸一点都不凶,脚踩祥云手执金箍棒,彩绘勾勒出虎皮衣,精神奕奕目光炯炯。 他笑着说:“我和狗儿小时候也买过这个,缠着我爹磨了好久,才给买的,没这个好看,但是还有一个猪悟能,肥头大耳圆肚子,我俩都抢着要孙猴子。” 星星喝了水,看见不吓唬他,又走到顾兰时怀里,伸着小手要孙大圣。 顾兰时给他,转头看裴厌:“这个多钱?” “老头要三十文,我给了二十八文。”裴厌见星星盯着孙大圣,小嘴巴微张,于是起了戒备,果然,星星送面人到嘴边,张嘴就要咬。 他手一伸,捂住了儿子嘴巴。 星星以为在玩,笑嘻嘻的,扒拉开爹爹的手,一边看着裴厌,一边又张嘴,作势要咬面人。 于是裴厌又捂住他嘴巴。 “二十八文。”顾兰时惊讶,又道:“怪不得好看些,还有别的吗?” 十文八文买个泥哨泥生肖,亦或是彩纸做的风车和吉祥轮,还要便宜点,即便乡下人,几文钱让孩子高兴高兴,也是掏得起的,但三十文的玩耍东西,确实有些贵了。 “师徒四人都有,还有仙姑、老虎狮子什么的,我看那些小孩都盯着孙猴子看,就买了这个。”裴厌和星星玩耍,嘴上也没忘了说话。 他抬眸,眼里带着笑意说:“我拿起来的时候,七八个小孩都仰起脸。” 原本想着孩子都喜欢,就给星星买一个,不过星星还没听过西游记,也太小了,给他讲估计也听不懂,傻乎乎的,什么东西拿到手里,都想啃两口。 他俩说话,没留神星星真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手快嘴也快,顾兰时连忙伸手从星星嘴里掏出沾了口水的面人,还好,齐全着,没有被啃烂。 “噗。”星星呸呸往外吐舌头,龇牙咧嘴的小模样,一看就是觉得不好吃。 “还吃吗?”顾兰时笑着,将面人递到他嘴边。 “不要不要。”星星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小手也摆着。 顾兰时摇摇头,臭小子,回回都是这样,不让吃的东西非往嘴里塞,一次两次都不长记性,这还算好的。 前两天看见泥炉,膛里还有火呢,非要伸手去碰,他不让,星星就哭闹起来,还想趁他不注意,手往烧火的炉膛里塞,得亏他余光瞥到,手疾眼快拦住了。 最终裴厌让星星伸手去碰泥炉外壁,手指头被烫了一下后,嗷嗷大哭一场才长了记性,这不这两天看见泥炉都绕着走。 养孩子高兴是高兴,可也有操不完的心,时时都要留意。 * 春色转眼流逝,炎炎夏日在忙碌中也那样快。 初秋时分,秋意还未突显,依旧带着夏天的余温,历时四个多月,新宅子盖好了。 院墙和其他人家一样,都是黄土混着稻杆麦秸筑,高而结实,除非爬墙,否则没办法随意从外面看进来。 三间正房宽敞齐整,门窗已经安好,顾兰时每天都会带星星来转转。 火炕也盘好了,墙壁做了火墙,今年不急着搬进来,等明年,烧炕就连墙壁都是热的,后背靠上去,肯定是暖的。 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高兴。 “走了,回去做饭,给星星煮鸡蛋吃。”顾兰时满眼笑意,抱起儿子往外走。 再有两个月,星星就两岁了,明显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胖乎乎的。 “蛋蛋。”星星一听有吃的,很高兴,逮着喜欢的字眼重复。 “对,吃蛋蛋。”顾兰时笑道,出了院门后,先把星星放在地上,锁好院门,揣好钥匙,这才牵着儿子小手。 院门同样是新做的,为牛车驴车好进出,较为宽敞。 星星重,一路抱回去吃力,好在今天没有耍赖不想走,顾兰时松一口气,欢欢喜喜领儿子回后山。 他家宅子明显阔气些,新房新屋,小河村多少人路过时都看一眼,除了自家人,有的是背地里眼红的。 方红花不说,顾铁山和苗秋莲可谓是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 当初裴厌穷,后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即便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看起来那么破旧,而且名声也不怎么好。 村里一些碎嘴子不敢明面上说什么,可对顾兰时嫁了个穷鬼活阎王,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还有幸灾乐祸的。 如今新宅子盖起来,那么敞亮阔气,打眼一看,青砖大瓦,谁都知道这得花不少钱,更能想到,顾兰时的日子该有多好,连这样大的宅子都盖得起。 背地里幸灾乐祸的人心里别提有多酸了,光是从门前路过看一眼,都眼红牙酸的。 原先畏惧裴厌煞神一样的脾气,即便看不起对方是个穷鬼,也不敢当面有任何尖酸嘲讽。 背地里却能笑话一下对方穷困潦倒,脾气再大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穷得叮当响,心里头便舒坦许多。 可如今,再也笑话不了了,自己的日子还没人家好。 至于到处说闲话造是非,光是想想裴厌几年间砍的手和手指,再眼红的人都不敢当真张嘴。 一回到后山,见裴厌打了草回来,顾兰时让他看着星星,自己进灶房做饭。 箱柜缸瓮等东西,后面添置,不急着住进去,慢慢来就好。 顾兰时一边切菜一边忍不住又在心里想花掉的银子。 攒了一百五十两的家底,盖房钱都从这里头出的,没有动过日子的那些钱。 昨晚他和裴厌算了算账,还有七十两,盖这宅子,竟花了将近八十两银子。 尽管房子彻底落成后,他俩心里就有数了,但还是为这八十两感到惊讶。 原先打算的,顶多花个六十两,应该就够了,庄稼人,哪有把全部家当都用来盖房子的,能住就行,手里还是得攒些,不然日子都过不踏实。 顾兰时大哥二哥盖房,再加各种简单置办,顶了天就四十两银子,他俩花了这么多钱,不咋舌都不行。 大瓦不说,顾兰生和顾兰河也用了,毕竟青瓦比稻草更耐用。 他们的新宅子屋墙是砖墙,青砖是一笔,地界儿大,厢房偏房还有杂间,屋子多,各种用料自然更多。 火墙是请了人特地筑的,工匠使了手艺,钱肯定得出。 不过,钱确实花得多,可也能一眼看出来,比别家的宅院阔气多了,要不然苗秋莲和顾铁山也不会如此舒眉展眼的,甚至有种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他家兰时和姑爷又没做对不起那些人的事,竟叫他们在背地里嚼舌根,真是人善被人欺。 眼下好了,知道兰哥儿和姑爷日子过得好,他俩也放心。 顾兰时几乎从不出门谈论赚了多少钱,跟自家也鲜少提起,只是给家里拿拿菜拿拿鸡蛋,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吃得好过得好就行了,偶尔提一嘴卖蛇的钱,意思狗儿和大哥二哥若不怕蛇的话,也能跟着裴厌一起上山抓,赚上个一笔,好养家糊口。 就连盖房,裴厌也没怎么透露预备了多钱,被问到时,用四五十两的说辞含糊过去,而等到房子盖起来,识趣的人也不会打听那么细。 至于岳母岳丈,素来收敛低调,足够放心,他俩询问的时候,他才说了实话。 将近八十两银子花出去,手里还有七十两,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好几年生活,因此顾兰时和裴厌都没感到慌张,等到了冬天,又能卖高价鸡蛋了。 这小生意平时看起来不大,辛劳奔波着,也养活了一家子,手里有货,外头有门路,便能稳稳当当过活。 “汪!” 听到院里星星和狗较劲,互相汪汪叫,顾兰时笑一下,高声道:“星星,猪怎么叫的来着?” 星星小跑着过来,站在灶房门口,一副阿姆连这也不知道的得意小模样,鼻子一皱,嘴里“哼哼哼”就出来了。 学得那叫一个像。 听见猪叫声,顾兰时笑意再也忍不住,自打星星学会猪哼哼声以后,他总是忍不住好奇,这么小点的孩子,听一听就能学会,真是神奇。 “真厉害,我们星星怎么学什么都行。”他大夸特夸。 星星挺起小肚子,很是神气骄傲。 第252章 经过一番鞣制后的兔皮变得柔软,顾兰时给星星做了一顶长耳帽子,两侧的长耳能护住耳朵,绑在下巴底下就行,要是不想捂耳朵,上翻绑在帽子顶上就好。 天没那么冷,星星不爱戴帽子,脑袋拧着,非不让戴,小手学着大人,拂过柔软的兔毛,觉得软软的,很是惊奇,末了咯咯直笑。 “来,我看看。”顾兰时想看看帽子到底合不合适,于是把星星夹在腿间不让乱动,给他戴上去,弯腰低头,仔细看一眼。 星星伸手扯着下巴处的系带,他拦住儿子小手,见帽子稍微大一点,遮在星星眼睛上方,连脑门都盖住了,这才给星星解开脱下。 冬天要是想出门赶集,戴这个就能捂严实,不怕孩子吹冷风。 “要。”星星往上伸着胳膊,想拿帽子玩。 顾兰时给他,叮嘱道:“不许乱扯毛毛。” 话音刚落,星星两根小手指就捏着兔毛想往下扯,他无奈摇摇头,从儿子手里夺走了皮毛帽子。 “这个不能瞎玩。”他捏捏星星肉脸蛋,即便是最常见的兔皮,皮毛也不便宜呢,严冬御寒的好东西,再惯着孩子,都不能让随便糟蹋了。 “汪” 院子外面,狗叫声响起,随后便是苗秋莲的声音。 犬吠止歇,顾兰时直起腰喊道:“娘。” “去。”苗秋莲吆喝,赶走围上来闻她的狗,手里提了个竹篮,进来后不由自主先看了看两边的果树。 时至初秋,除了杏子果已经过季,别的树上都挂了果,大的小的,明显比去年更繁茂。 顾兰时一边应付想抢走皮帽子的星星,一边问道:“娘,提了什么?” 苗秋莲笑道:“你爹从集上回来,见有卖桃子的,买了些。” 果子成熟还得一阵,她看见星星,快步往院里来,提起手里的竹篮:“乖星星,看阿婆带了什么。” 星星前几天吃过桃子,认得是什么,一下子松开抱着顾兰时小腿的胳膊,迫不及待就往阿婆那边跑,高兴得啊啊大叫起来。 “皮猴子,不能摸!”苗秋莲见外孙莽的,径直要上手,连忙将竹篮提高:“小心扎手,要是抹到身上,又痒又扎的,看你怎么办,让阿姆洗了再给你吃。” 顾兰时上前接过竹篮,七八个大桃子不少呢,他进灶房舀水,要和裴厌吃还好,随便洗洗就成,星星是小孩手贱,看见啥都忍不住摸一摸,因此他抓了点盐,好生搓洗了一番,光滑了才敢放在小竹匾上端出来。 他洗了四个,正好够他们三个人吃的,等裴厌从新宅子那边回来,想吃了自己去洗,果子过了水不好放。 今天太阳不是很大,院里放了桌椅,两人在桌前坐下。 苗秋莲摆摆手:“我不吃,你吃你的,我给星星剥皮。” 这桃子软,皮能直接剥下来,星星人小鬼大,听懂阿婆说什么,小屁股一撅,趴在桌子上冲着阿婆张嘴巴。 “这老虎嘴,可真大。”苗秋莲手下不敢停,直到剥好。 顾兰时咬一口大桃子,桃肉软甜,见他娘要喂星星,他咽下后说:“娘,不用捧着,你给他,让他自己吃,他吃得好呢。” 星星小手扒拉着,想自己抱着桃子吃。 苗秋莲于是把滚圆的桃子给了外孙,看一眼星星,小手小胳膊抱着大桃子低头啃,袖子、衣裳顷刻间就弄脏了,她摇摇头。 顾兰时不以为意,衣裳脏了洗干净就好,费衣裳倒没什么,他们星星能耐着呢,何必那么惯着,不然以后,连吃食都拿不住,还得人追着喂。 见外孙满嘴桃汁,苗秋莲笑道:“星星,给阿婆吃一口。” 星星嘴巴脏脏的,听见阿婆的话,他抬头,似乎有点不情愿。 “给阿婆吃一口怎么了,你忘啦,桃子还是阿婆给的。”顾兰时在旁边说道。 星星还算听话,两手捧着桃子递过去,他手小,桃子大,剥了皮还滑溜溜的,为了抱紧桃子,几根小手指头都按进了桃肉里。 苗秋莲哪里舍得和外孙抢东西吃,喜道:“哎呦,星星真乖,阿婆不吃,你自个儿吃,都是你的。” 星星一看大人不吃,乐得直笑,连忙收回桃子,又抱着啃。 顾兰时原本想逗逗儿子,真咬一口看星星会不会哭,再加上他娘给星星剥的桃子最大,孩子胃口小,根本吃不完。 不过在看到桃子的“惨状”后,便歇了心思,还是自己手里的桃子好吃。 看见桌上的兔皮帽子,苗秋莲拿起来端详,问:“这是给星星做的?” “嗯。”顾兰时刚咬下一口桃肉,含含糊糊答应道。 “软和。”苗秋莲摸了摸,想给外孙戴上看看,但星星忙着吃桃子,脸和嘴都脏,她又放下帽子,看向对面的顾兰时,犹豫一下问道:“兰哥儿,近来做什么梦没?” 顾兰时愣住,下意识摇头,问道:“怎么了?” 他说完,就明白他娘什么意思了,几年前做梦的事重新浮现,恍如昨日。 “呜。”星星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啃桃子啃得很用力。 孩子的声音将思绪拉回,转瞬之间,顾兰时又觉得那些事好像过去了很久,几年的工夫,人和事悉数变了,若放在十五六岁时,和裴厌成亲,是他绝不会想到的。 怕他想起那些不好的,苗秋莲连忙道:“娘就是问你,有没有梦到竹哥儿?” 她声音压低,但神色谨慎认真,显然当成件要紧事来问。 若非惦记这件事,桃子让竹哥儿来送就成了,她何必跑一趟。 顾兰时摇摇头:“没,要真梦到竹哥儿,我早就说了。” 苗秋莲长长舒一口气,也不是她非得来这一遭,当初顾兰时亲事那么不顺,到竹哥儿了,难免会多想一点,既然没梦到什么,应该是妥当的。 清水村离得近,她和顾铁山打听了不少次,还让顾兰生顾兰河闲着没事时,去和刘向家的儿子打听,看他都去了哪里,毕竟是年轻人,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有露出来的一点风声。 还好,刘知安向来地里、山上和家里三头跑,有时还会和清水村的汉子搭伴去镇上码头做工,鲜少有什么独自去的地方。 因林晋鹏以前常常往镇上跑,甚至还住在镇上,村里人再怎么,少有花天酒地的,苗秋莲和顾铁山不免觉得对方就是在镇上学坏的,镇上那暗巷子里,什么都有。 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只学坏,一想起这事,她就呕得不行,好在林家一家都搬走了,连面都见不上,自然少了心烦。 说一阵子话,苗秋莲起身回去了,家里活还多着。 顾兰时见星星吃不动了,手里捏着桃子玩,捏的又烂又软,粘在衣裳和手上,实在看不下去,就没送他娘。 他一把拽住想跑的星星,将孩子手里的烂桃儿丢给狗吃,又压着哇哇乱叫的星星蹲在水盆前,仔细给洗了脏兮兮黏糊糊的手和脸。 * 新宅子,裴厌看一会儿打井的众人,工匠手艺不是一般人看几眼就能学会的,他一个外行,就没往跟前凑乱帮忙,见今日有进度,没多久就回来了。 上个月和顾兰时商量过后,又找周井匠来,挑了个吉日,在新宅子那边打井,再有一月左右差不多就能好。 他们小河村依水而建,但去河边挑水,到底要走一段路,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无需出门挑担。 比起吃水用水的方便,花钱都不算什么了。 一回来看见桌上的桃子,见是干净的,裴厌坐下拿了一个吃,换了干净衣裳的星星正在和狗玩耍,胖手捏捏狗耳朵,看见狗耳朵一个劲抖动,他乐得直笑,复又伸手,灰灰抖着耳朵再次逗他。 大黑趴着晒太阳,偶尔在星星尖叫时看过来,尾巴在身后轻摆,一副悠闲的模样。 顾兰时从屋里出来,抱了星星的脏衣裳和自己换下来的衣裳,见裴厌在吃桃子,问:“吃完换衣裳,趁着太阳好,洗了明儿就干了。” “嗯。”裴厌答应道。 他很快吃完,洗了手进屋换衣裳,出来时顾兰时舀了水,坐在大木盆前已经在搓洗了。 大人的衣裳还好,只要不是下地沾了泥水,吃饭什么都会注意,最脏的还是星星衣裳,有时顾兰时一个没看住,就不知从哪里蹭的一身土一身灰,跟个土蛋子似的。 裴厌把衣裳放在木盆旁边,拉了个板凳过来坐下,说:“上回听花二哥说,要是冬天能种点韭菜,府里能尽数收了,要不,今年试试?” 顾兰时用棒槌捣烂一小堆野澡珠,裹在衣裳布料中搓搓,不一会儿就出了白沫子,闻言他抬眼,说:“冬韭,我以前也听人说过,白天晚上都得笼火,让屋里暖起来。” “尤其夜里,那么冷,咱们没种过,可想也知道,隔一阵就得起来添添火。” 裴厌思索一下,说:“可以放在炕上,为养鸡,咱们本来白天晚上就都烧炕闷柴,炕面一直是温热的。” 顾兰时有点没想到,又觉得有道理,不免停了手里的活,开口:“堆土?母鸡会刨土的,菜种子估计都能刨出来给它们吃了。” 裴厌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木盆上。 顾兰时也顺着看下去,恍然大悟:“对,弄个盆,放在炕上就行了。” 他又皱眉:“只是这样的话,母鸡还是会跳进去。” “得想个法子,把母鸡和菜盆隔开。”裴厌说道,末了又开口:“最好是趁着深秋时就能着手种下,韭菜当真种出来的话,快了也要一个月才能割。” 顾兰时咂摸了一会儿,说:“弄个篾席板子什么的,只要把矮炕隔出来,别让母鸡能飞过去就成。” “嗯,就是这个道理。”裴厌点头,不过到底该怎么做,还是得再想想。 第253章 西瓜藤爬在地上,绿叶多而繁盛,风一吹,才从叶片底下露出比拳头略大的三五个小西瓜。 顾兰时从另一边跨过来,弯腰拔掉周围的杂草。 看见小西瓜,他心中喜悦,没有伸手去碰,怕万一摸坏,可能就不长了。 去年夏天吃了西瓜后,裴厌将西瓜籽埋进地里,但等了许久都没有发芽,后来刨开土,里头的瓜籽都烂了。 今年炎夏时,陆续买了两次西瓜吃,星星比去年吃得更好,自己捧着一小牙西瓜,乖乖听顾兰时的话,蹲下吃瓜,尽量让西瓜汁水滴在地上,但还是太小,照样吃得手上胳膊上都流西瓜水,衣裳自然也逃不过。 西瓜籽随意丢弃了也是糟蹋,裴厌用清水泡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挖坑种进去,至于能不能出芽,就靠天意了。 当顾兰时发现有小苗发出来时,那叫一个高兴,天天都要瞅一眼,浇水上肥,看护授粉,总算有了几个果子。 “一、二……”顾兰时拔完草,站在藤蔓中间,拨开藤蔓叶子清点,六个小西瓜都在,这才放心。 家里有狗也有星星,一个比一个能捣乱,刨坑挖土,还不定什么时候就掐花摘菜,幸好裴厌严令禁止狗往西瓜藤这边来,星星也很少有机会独自在这边玩耍,小西瓜都守住了。 西瓜长大熟透还得两三个月,差不多到深秋那会儿了,即便称作秋西瓜,也是不太应季的,不知道这几个小西瓜今年到底能不能吃上。 顾兰时拍拍手上土灰,大步跨过藤蔓,走出来后又拍拍衣裳沾的土,这才往院里去。 裴厌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脚边放了凿子锤子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刀,两脚之间倒扣过来一个旧木盆,正戳戳敲敲,在木盆底部弄出来几个小洞。 星星在一旁玩耍,裴厌前段时间在府城看到有卖小木马的,花一钱给星星买了一个回来。 骑在木马上,星星前后摇晃,嘴里也不知在喊什么,哇哇啊啊乱叫,一会儿又伸长胳膊拍一下围过来的狗,小胖手一只抓着木马耳朵旁横出来的把手,这样好稳住,另一手则挥个不停,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顾兰时看一眼儿子,见挺乖的,就没过去管,在裴厌旁边坐下,说:“六个都在。” “嗯。”裴厌知道他说的什么,问道:“这几个洞应该够了。” “够了。”顾兰时点头。 于是裴厌将凿好洞的旧木盆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个倒扣下来,两脚顺势夹住木盆。 顾兰时倒了茶水过来,一边喝一边同裴厌闲聊,等两个旧木盆都凿了洞,他俩一人提一个,就往鸡屋那边走。 “阿姆。”星星看见,连忙从小木马上下来,屁颠屁颠撵来。 鸡屋门开着,胖小子一进门,顾兰时和裴厌刚把木盆放在矮炕上,腿就被抱住了。 一天抱腿八百回,星星有时还哭着撒泼,非要吃不能吃的东西,抱着拽着不让他走,顾兰时早习惯了脚下多个拖累,敷衍摸摸星星脑袋,又和裴厌合计起眼前的东西。 “底下炕面热了,到时候往盆里放土,起码都得半盆这么厚,上头是不是也得盖一层麦秸什么的,就和之前外头菜地一样,捂住,不然热气就飘走了。” 顾兰时又伸手,把两个木盆竖着放齐整,冬天时要养三十只母鸡,横着放会占太多地方。 裴厌颔首,开口道:“是得这样。” 他看看矮炕,视线又落回木盆上,说:“炕面热,虽隔着一层木板,土还是厚一点,只要一直是温热的就好,万一炕烧的热,还得给盆底垫竹席和一层干草,别叫过热了。” “嗯。”顾兰时点点头。 这些倒是其次,深秋后在里头种起来,才能慢慢摸索,如今谈论为时尚早。 最要紧的,还是如何隔开同在一个屋里的母鸡。 顾兰时把木盆往东边挪挪,挨住墙,伸手比划着,说:“这里,要是能立个什么板子,当堵薄墙使,高一点,母鸡飞不过来,就成了。” 裴厌同样想到了这个,开口道:“得弄个木板,竹板什么的,咱们自己随便倒腾出来,不够结实,正好村里有木匠,用不着使太好的木料,花点小钱,让徐木头来量量,做个尺寸合适的木板,到时从木盆这边,用棍子之类的支起来,应该就不会倒了。” “这样行。”顾兰时深觉有道理,竹席篾片之类的东西,都软塌塌的,竖起来不方便,要么就得弄一堆固定的,又要占去一部分炕面。 他又看看炕沿这边,木盆东边挨着墙,西边有木板,三面都围住了,还剩炕沿这一面是敞开的。 “这儿呢?”他转头看裴厌。 裴厌想一下,说道:“还是得做个木板,当门使,用绳栓好,就不怕母鸡钻进去,人也容易打开照看。” “成。”顾兰时点头,左看看右看看,如果按他俩想的,做出来没差的话,炕沿这一面的木板不用那么宽,窄一点,钉个绳索,打开关上就都好使。 “栓绳的钉子还是钉在墙上。”他又道,甚至伸手,在空中拉开无形的木板门,又闭上。 裴厌看见,没有忍住,也跟着学,拉开再关上,不过一个小小的动作,他总算知道顾兰时为什么这样做了,仿佛面前真的出现了一个木板。 末了他笑道:“到时应该就是这样。” 星星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松开顾兰时腿,手脚并用想往矮炕上爬,平时在东屋,他爬不上炕,这会儿大半个身子都上去了,只差两条腿,高兴得什么似的。 矮炕开春后将母鸡放出来,顾兰时和裴厌已经扫干净,平时开门开窗透透气,用扫帚在炕面上扫扫灰,但里头没住人也没放东西,又是养鸡的地方,顾兰时把小腿扑腾的星星抱起来,哄着往外走。 “不、不。”星星闹着,一个劲动弹挣扎,还要去爬矮炕。 “那阿姆自己去摘红了的葡萄了,你自己去玩,我和阿爹吃,没有星星吃的。”顾兰时哄儿子,作势要放下星星。 星星立即搂紧他脖子,不再闹了,着急说:“吃,星星也吃。” 顾兰时一下子笑眯眯的,抱着儿子出来,裴厌在后头关好房门。 葡萄还没到彻底成熟的时候,陆续有变红的,紫色的很少,顾兰时抱着星星在葡萄架下,抬头先去瞄。 星星一进来就抬着小脑袋,已经盯上两粒有红染的葡萄,他伸长小手想去够,但那两粒红的偏上,顾兰时也看见,踮脚伸手,可怀里有个胖小子在乱动,还挺沉,怕抱不稳,正好裴厌进来,他就收了手。 星星见阿爹长胳膊一伸,毫不费力就把葡萄摘下来,乐得直拍手。 裴厌张开手掌,看见儿子期待、高兴的神色,他笑了下,又抬头看看,将红了点的葡萄多摘了几个,自己和顾兰时也尝尝。 有味道了,不生涩,但还没到熟了后很好吃的时候,吃几个能解解馋。 灰仔踏踏踏跑来,见他三个嘴巴都在动,闻闻地上被星星随手丢的葡萄皮,它抬头“汪”一声,看看顾兰时,又看看上面挂着的葡萄。 顾兰时笑,等裴厌又摘了几个,他接过,丢给灰仔一粒。 趁着这会儿没事,再找不到偏红的葡萄,裴厌便出门去找徐木头,量好尺寸后,才能着手做木板。 “呜。”星星小嘴巴鼓鼓的,心满意足嚼葡萄。 “馋猫,吃什么都香。”顾兰时轻捏一下儿子脸蛋,这葡萄他和裴厌吃起来觉得味道就那样。 第254章 红石榴挂满枝头,树下,几个竹筐搁在地上,有三筐已经装满,有的还是空筐。 顾兰时拿了剪刀,站在高凳上,拽着红彤彤的大石榴,另一手用力剪下,随后放进腰侧的小竹筐。 一共五棵石榴树,今年终于等来了丰收,这几天天天都摘了红透成熟的石榴去卖。 昨天裴厌拉到府城去卖,顺便给花成方送了一篮石榴和一篮子硬枣儿,花成方和采买管事很熟,做主收了两筐石榴和两筐枣子,这两样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花成方懒得倒腾从中赚差钱,直接进了郑宅公账,钱也结的痛快。 放果子的竹筐没用又深又大的,不然放得多了,路又远,颠簸不平,最底下的容易被挤瘪压住。 另一棵石榴树下,裴厌拽下枝条,大手抓着石榴果旋扭两下,果子就摘下了,他脚边放了个竹筐,顺势就放进去。 他看一眼那边的筐子,说道:“四筐,足够了。” “行。”顾兰时答应道,手里的石榴剪下,这才扒着树下了高凳,他背的是小竹筐,为站在凳子上好放石榴,都放进裴厌拎过来的竹筐后,便又空了。 两人擦擦汗,歇了一歇,不约而同去看星星。 七八步远的空地上,几张凳子椅子摆在那儿,星星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一半石榴,低着头,小手指头捏着晶莹如宝石的红石榴籽往嘴里塞,吃完汁水,便呸呸将硬硬的籽吐出来。 小孩子其实很聪明,看大人怎么吃东西,自己就会了。 星星还知道把覆盖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揭掉,底下就藏着一粒粒石榴籽,剥得好吃得也好。 顾兰时笑了下,心想总算乖了点,他收回目光,问道:“我去摘枣,你卸柿子?” “嗯。”裴厌点头,先将石榴筐往路边提,四筐摆了一排,末了便拎个空竹筐,往石榴树前面的柿子树下走。 枣树和杏树栽在石子路东边,顾兰时放下背着的小筐,提了地上的竹筐往那边走。 前天他和裴厌用竹竿打枣,枣子脆生,是硬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不少都摔伤了,有的还缺一块,直接摔烂。 自家吃自家晒倒是没什么要紧,只是要拉去镇上和府城,再颠一颠,卖相没那么好,还得先在家里将不好的挑拣出来。 用手一个个摘下,慢是慢了点,可都是完整的,枣子没有伤,即便卖不完,放三四天,也不容易坏。 比起别的果树,枣树更显丰收的喜悦,枝条上挂了不少青红相加的枣子,沉甸甸连树枝都垂弯了,都不用踮脚,只管摘就是。 最低的那一股树枝,连星星都能伸长了胳膊够到,小手每天都要摘几个,乐得什么似的。 顾兰时叭叭将枣子一个个拽下摘掉,轻轻丢进腿旁的竹筐中,转头又看一眼星星。 臭小子吃高兴了,脚放在面前的凳子上,肉乎乎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比大人还舒坦。 他笑笑,见星星乖着,没有乱跑乱挖,回身继续摘枣子。 星星明显和平时的顽皮不一样,刚才挨揍了,这才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摘石榴之前,裴厌一个人在这边忙活,周大良和刘大鹅外出打草了,已经秋天,多晒干草和野菜才是正理,几个大人谁都闲不下。 顾兰时带星星过来,想帮忙尽快摘几筐果子,趁着天色早好出门,于是跟儿子叮嘱,让他自己吃石榴玩耍,到晌午蒸鸡蛋羹吃,等下午爹爹从府城回来,再给他买个绘彩的泥人玩。 “诚意”这么足,可星星就是不依,连路都不肯走,非得让他抱着,他不想抱,星星就坐在他脚上抱着他腿干嚎,死活不让他走,气得顾兰时直接在臭小子屁股上揍了两下。 屁股挨了打,星星嚎叫了几声,知道阿姆不惯着自己了,于是扯着嗓子哭两声,再睁开眼睛看裴厌,如此重复好几次。 可阿爹始终在干活忙碌,明显不向着他,星星这才抬头看顾兰时脸色。 见阿姆一脸怒容,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掉脸上那几滴眼泪,接过顾兰时递过来的半个石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敢吭气儿了,自己坐在那儿边吃边玩。 柿子黄硬,摘下来放几天就能变红变软,为路上好走,裴厌摘得都是硬的。 柿子是常见的果树,能吃寓意也好,他们这儿十里八乡,几乎家家都栽,价钱要比别的果子便宜,不过一年卸一两树柿子,或散卖或卖给做干果、柿子饼的,也能赚一点,贴补贴补家用。 灰灰和灰仔门里门外跑,时而去蹭蹭星星,见星星没有玩耍的兴致,便自己撒欢乱跑。 大黑素来稳重,趴在最边上的杏树下打盹假寐。水牛自己出门吃草了,不用人操心。 抓紧卸了七八筐各种果子,太多不一定能卖完,裴厌从后院牵来毛驴,在果树旁边装好车,说道:“我在河边喊刘哥一起去,府城人多,手杂些,两个人好看顾。” 顾兰时点头:“行,小心些。” 他想了下,嘱咐道:“要是真遇到贼手贼脚的,偷一两个,夺回来就是了,要是脚下溜得快,被偷走也不用计较,骂两句吵两句都行,别跟人打架。” 裴厌笑了下,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但没有反驳,认真点头答应:“好,我知道了。” 星星见爹爹和阿姆都在笑,大眼睛眨一眨,总算有了个台阶,他也笑着,抿着嘴巴扑进顾兰时怀里。 “真乖。”顾兰时抱起儿子亲一口。 星星吃石榴,衣领子里都有吐出来的石榴籽,他帮儿子拂掉,又拍打拍打星星衣裳上的土。 裴厌摸摸星星小脑瓜,笑道:“阿爹去府城,回来给你买泥人。” “大的!”星星说话还没那么利索,有点含糊,但两人经常跟儿子打交道,一听就知道在说什么。 裴厌忍俊不禁:“好,买个大的。” 等他走远之后,顾兰时抱着星星回来,拎起半篮子红枣,说:“蒸红枣儿吃好不好?蒸熟了就软了,特别甜。” “嗯!”星星点着小脑袋答应,一下子恢复了平时的活泼。 * 新宅子的水井打好了,给井匠结清账,一笔钱出去,但也到了果子丰收的时候,最繁盛的时候,裴厌天天都要去卖菜卖果子。 葡萄娇嫩,一串串剪下来,裴厌都是一大清早就牵毛驴出门,慢慢往府城赶,不像别的果子,可以在路上跑快些。 有时东西带得多,他会喊刘大鹅还有周大良轮换着一同前去。顾兰时毕竟要带星星,孩子小,出远门不方便。 果树丰收,长得比篱笆墙高,村里有人路过,有眼红羡慕的,也有交情不错的,看顾兰时在家,笑着进门,嘴里直夸果子长得好。 顾兰时哪能不知道婶子阿嬷的意思,便给摘了几个,杏子红时给杏子,石榴枣子熟了后也给几个,一个村住着,几个果子算不了什么。 有时顾安几个侄儿,还有堂侄堂侄女也会跑来,进门就站在树下盯果子,眼巴巴一副馋样,有的还流口水。 顾安顾衡年龄大点,个头也窜高了,他俩对小嬷家很熟,叫着嚷着说想吃果子,一听见顾兰时答应,自己就迫不及待窜过去摘。 外人和孩子,到底吃不了几个,即便有送亲戚的,也占不了太多,更多都是卖出去了。 葡萄价钱最好,再就是石榴和枣子,柿子结的繁茂,整整五棵树,卸了不少柿子果。 有挣也有花,秋时这四样果子,到后期没剩多少后,顾兰时和裴厌数了这段时日攒下的铜板和碎银子。 这一月左右,还有菜钱和鸡蛋钱,天没有之前热了,炖汤吃肉进补的人多,裴厌便在他们村和附近两三个村子收了四十来只老母鸡老母鸭,同样拉到镇上和府城卖,赚两三文钱的差价。 小本生意,收钱后都装在一个钱袋里,一笔笔都是小账,裴厌记性再好,主顾一多,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因此不好区分。 满打满算,拢共有十三两六钱。 数完后,顾兰时抓着一把把用细麻绳串好的铜板,几乎乐开了花。 星星傻乎乎的,看见一堆铜板,并没有赚到钱的意识,见阿姆笑,他坐在旁边也咯咯笑,手里刚买没几天的彩绘泥人已经缺了一条胳膊,泥人脚也不见了一个。 也就是裴厌惯着,每次出门看见卖小孩玩物的,都会给星星买一个,星星不缺玩具,本身又闹腾调皮,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玩耍都留不下来几个完整的。 石榴和葡萄趁着新鲜,早早卖光了,剩下的卖相没有那么好,分给长工一些,他们三个人再吃几天,树上藤上就都没了。 柿子和红枣倒是家里留了不少,过了青硬的时候,都晒干装了麻袋,好留着过冬慢慢吃。 —— 日子就这么过去,渐渐入了深秋。 六个小西瓜长得没有买回来的西瓜那么大,也就小汤盆的大小,四个切开都是生瓜蛋子,只有两个瓤红了,小是小,味道倒不错。 瓜瓤里的种子裴厌洗过后晒了晒,存放了起来,不知道明年开春种下的话,会不会再长出来。 * 深夜,万籁俱寂,黑蒙蒙的天,弯月藏在云层里,只有几点星辰闪烁。 顾兰时轻喘出一口热意,尽力压抑着呼吸,生怕吵醒炕里熟睡的孩子。他也是太过小心了,星星睡着后打雷都醒不来,睡得那叫一个沉,脸蛋都是红的。 裴厌伏在上方,同样在克制喘息,等到结束后,便翻身到顾兰时旁边躺下。 黑暗中,两人歇息的这一阵子都没说话,末了,顾兰时缓过劲,热意褪去,他往裴厌怀里蹭了蹭。 “明天不忙,星星这么大了,能坐车,要不去趟府城?”裴厌低声说道。 顾兰时原本累了,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一听这话,立刻睁开了眼睛:“好,那明天起来我就收拾,也出去逛逛。” 裴厌笑了下,又说:“府城远,星星坐车不能赶太快,一来一回,再加上闲逛,估计都大半天,明儿我跟刘哥他俩说,让他俩在家里对付吃两顿,米面馒头都有,随他俩去做。” “嗯。”顾兰时笑眯眯的,屋子里黑,看不太清脸,但声音带笑。 府城他还没去过呢,每次都是听裴厌说,他对宁水镇还算熟悉,心中的府城,应该比宁水镇更大更气派,只知道城南有个郑宅,旁边还有几个富贵人家的府邸,可到底是个什么样,还是难以想出来。 第255章 人头攒动,进城出城往来不息 查过符牌后,顾兰时抱着星星,跟在裴厌身旁往城里走,进城门之前,他和星星不由自主都抬起头,嘴巴微张,为府城城门的威严高大感到惊叹。 裴厌牵着驴车,对府城的路很熟,平时走街串巷,哪里有什么差不多都知道,他指着前方,说道:“前头有个客栈,后院能栓车马,不住店的话,掏钱就行了,比镇上陈三儿收的贵些,十文钱,按天算,一天十文,无论什么时辰,都能去取,夜里也有值守的伙计。” “要是车马放到第二日,过了晌午的话,还得再添五文八文的,贵是贵一点,但不胡乱收钱,放车的时候,伙计都会说清。” 顾兰时点点头:“那就花个十文,不然还得牵着驴车到处走,不利索。” 他们一早赶驴车出门,昨晚还商量过,是坐船还是赶车,顾兰时长这么大,就坐过两三回行船,但星星小,驴车倒是敢坐,就怕上了船,一摇晃孩子不舒坦,还是赶车出门好一点,等过几年,星星长大了,再坐船来府城玩。 今天出来什么货都没装,就是为玩耍闲逛,驴车还是存放起来方便。 顾兰时一路跟着走,和星星一起转着脑袋,不停看左右两边的摊子和铺子。 刚进城没多远,各种大小车马都多,往前在十字路口朝三边散开拐走,各有各的去处方向。 “爹、爹。”星星看见面人摊子,插了好多好多彩绘的面人,飞鸟走兽、仙姑神童等应有尽有,围了不少孩子在摊前。 星星被抱在怀里,比地上的孩子高,一眼就看见了,裴厌从外面回家,经常会给他带各种玩耍,因此一看见面人,下意识先喊爹爹。 孩子在怀里拱,小手伸着,往面人摊那边一个劲挣扎,顾兰时连忙抱好星星,见星星眼睛都是亮的,急得直喊,笑着说:“好好,买买买,给你买一个。” 星星以前虽然逛过宁水镇大集,可太小了,那时才九个月左右,根本记不住,头一回看见那么多面人,简直不可思议。 “买!”他奶声奶气大喊,引来旁边人的注视,等靠近了以后,眼睛睁大嘴巴张着,很是惊奇。 别说孩子,顾兰时见摊上插了三排面人,也看得眼花缭乱,一个个都上了彩,花里胡哨的,都挺漂亮,他问星星:“要哪个?” 星星立即指向最大的面老虎。 面老虎因体型大,面和吹起来的糖人不是一个重量,底下没有支起来的小棍,是趴卧的姿态,就那么摆在桌上,尾巴那叫一个传神,仿佛正在身后轻摆,瞧着慵懒但又威严。 “这么大。”顾兰时下意识道:“你抱在怀里,拿不稳,几下就摔坏了。” 星星一听,便哼哧哼哧要哭不哭,发出声响。 裴厌原本想说话,但见顾兰时问摊主面老虎多钱,有给买的意思,就先听价,顺手从怀里掏出荷包。 哄小孩的玩耍,竟然要八十文,上回买了个孙猴子才二十八文,太贵了,连搞价的心都没有。 顾兰时强行按住星星不断往那边伸的小胳膊,没有理会儿子的闹腾,又问了另外几个面人的价钱。 最后星星开始抽噎,一听就是要撒泼哭闹,他还是十分坚定地开口:“我要那个张着翅膀的老鹰。” 老鹰虽然没有老虎那么大,但两个翅膀张开,体型也不小,起码是个中等的,鹰爪下还抓了一条面做的小蛇。 因是给孩子玩耍的东西,小面蛇涂的颜色并不可怖,捏的圆头圆脑。 星星眼巴巴盯着面老虎看,一听不买老虎,小下巴紧紧贴着脖子作生气状,下巴处的肉被挤出来,叠了两层。 裴厌掏了三十五文,这老鹰比上回的孙猴子体型大些,贵了一点,倒也说得过去。 他自己动手取了老鹰,一转头见星星生气了,笑着举着老鹰在星星眼前晃一下,说:“这么威风的老鹰,翅膀这么长,星星不要的话,那就给阿姆了。” “给我,我要玩。”顾兰时作势去拿。 星星眼疾手快,飞快抓住了老鹰,两手护着咯咯笑,又不生气了。 裴厌给他塞进怀里:“好好拿着,别掉了。” “嗯!”星星高兴得答应,一手抓底下的小棍一手抱老鹰,乐得咧嘴笑。 等存放了驴车,再出来,裴厌背了个竹筐,万一买什么,放进竹筐方便些,他接过星星,顾兰时一下子轻快许多。 不用顾忌驴车占道,两大一小混入人流之中,十分轻便,高高兴兴在府城转起来。 孩子眼睛尖,小脑瓜不笨,即便没吃过糖画,一看许多小孩围在那里,星星就知道可能是玩耍的东西,闹着要过去。 等看见有小孩舔糖画,是吃的,他眼睛一亮,不断喊爹和阿姆,也想要一个。 顾兰时出门也揣了个荷包,想着就是来玩耍,让星星高兴高兴,于是给买了一个兔子糖画,小一点,孩子舔舔咬咬,也能吃许久。 小的糖画没有那么贵,掏了钱后,看见摊主又倒糖作画,两人没有立即走开,和星星一起看,最后出现一个大尾巴的孔雀。 “哇!”围观的小孩都惊叹不已,齐声呼喊,连大人也看得心满意足。 摊主是个面相温和的中年汉子,见状,像是来了劲,又倒糖画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他手艺纯熟,看得人目不转睛,好几个大人也在看。 星星一手抱面人老鹰,一手拿糖画,乐不可支,手里有了东西,哪怕看见龙和孔雀很想要,也没有哭闹生气,咯咯笑着,舔一口糖画,甜的眼睛都眯起来。 “给爹爹吃一口。”顾兰时说道。 星星很大方,直接将糖画戳到裴厌嘴上,裴厌笑一下,张嘴咬了一小点,夸道:“真乖,甜得很。” 星星似乎想了一下,又将糖画伸给顾兰时,顾兰时惊讶,笑眯眯啊呜假吃一口,就让星星自己去吃。 末了抬脚要离开时,想起裴厌平时爱吃一点甜的,他想了下,又掏出荷包:“我再要一个,不,两个兔子的。” “成,稍等等。”摊主答应着,又倒糖作画,今儿生意很好,一直在现做。 裴厌停下脚步,询问道:“两个?” 星星太小,一回吃三个,怕是不妥当。 “嗯。”顾兰时依旧笑眯眯的,说:“不是给星星的,咱俩一人一个。” 他看一眼儿子,又开口:“要是买个比兔子大的,指定要闹了,不如都买成一样的,谁也不抢谁的。” 裴厌眉眼柔和,露出个笑,说:“好,不抢。” 等摊主画好,顾兰时接过,递给裴厌之前,认真对星星说:“你吃你的,这是阿爹的,不许都抢去。” 星星有吃的有玩的,还算乖巧,咧嘴傻笑一下,又忙着舔糖画。 “真挺甜的。”顾兰时咬了一口,在嘴里砸吧砸吧味儿,眉眼都是笑意,又说:“上回吃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大了就没人给买了,自个儿也想不起来买这个吃。” 裴厌单臂抱儿子,另一手接过糖画,看着糖画兔子似乎有点犹豫,最终咬了一口,不像刚才吃星星的,只用牙齿磨了一点,这回是真正的一口。 幼时没人给他买这个吃,只见过裴虎子拿在手里,出门跟村里其他孩子显摆炫耀,长大后,真像顾兰时说的那样,即便自己能买得起了,也想不起来买,哪有大人吃这个的。 街上人多,顾兰时避开侧身而过的行人,往裴厌身旁离近了些,转头看见裴厌小口咬着糖画,一副吃得认真的模样。 星星小馋猫舍不得咬,一个劲儿舔甜甜的糖画。 顾兰时后知后觉,裴厌应该是第一次吃糖画。他心中微动,伸手轻挠一下脸颊,等人流过去后,又和裴厌往前走。 卖布卖果子,打铁刨木头,茶坊酒肆,胭脂绢花,挑担的推车的,街上人流不歇,热闹拥挤。 嘈杂中,顾兰时最终没想出来要说什么,心道,等会儿吃完了,再买一个糖画给裴厌吃。 念头刚落定,跟着裴厌从转角拐到宽阔的大街上,还不等他四处张望,就听见星星“哇”一声,他跟着看过去,原来是好几只骆驼,不知从哪里来。 骆驼长得高大,两个耸起的驼峰很特殊,星星没见过,满眼都是惊奇,糖画都不吃了。 驼队多是从漠北来,他们这儿养不了,顾兰时眼睛也是一亮,他小时候跟着爹娘到宁水镇时见过两次,驼队商人多是在城镇买卖易物,很少去乡下。 第256章 骆驼引来不少人驻足围看,人流之中,顾兰时和裴厌也顿住脚步。 几个小孩站在街对面,离得较远,哪怕只看骆驼嚼吃草料,也站在那儿不肯离开,一脸稀奇。 有骆驼打了个响鼻,孩子群中发出阵阵惊叹,有的小孩怕骆驼咬人,面露惧色往后退了几步。 顾兰时转头看一眼星星,星星眼睛睁得大大的,对这样奇怪的东西十分诧异。 “是骆驼。”裴厌说道。 “罗托。”星星头一次说这两个字,咬的不准。 裴厌笑,放缓了语速又说:“骆驼。” 星星认真跟着念:“骆、驼。” “真厉害。”顾兰时在旁边夸。 星星可高兴了,知道那东西叫骆驼,小嘴巴叭叭的,接连念了好几遍。 “想不想骑骆驼?”裴厌问道。 星星没有立即答应,小眉毛皱起,忧愁地看向有两个奇怪驼峰的骆驼,面对陌生的东西,他明显在犹豫。 顾兰时看裴厌:“人家让骑吗?” 裴厌说:“问问不就知道了,或许花几个钱,好不容易碰到一次。” “嗯。”顾兰时点点头,确实,碰到一回骆驼不容易呢。 驼队停在街上,正好有个皮货铺子,裴厌看见铺子门口的货,又往里面看一眼,看样子,应该是在皮货铺子里谈生意,外面只留了一个人看骆驼。 见看守的商人相貌和中原并无不同,应该不是外域之人,既如此,话语就相通,他抱着星星往那边走。 离骆驼近了,星星小手紧紧搂着阿爹脖子,目光依旧落在高大的骆驼身上。 顾兰时跟在裴厌身后,没有靠近骆驼,这么大体型的牲口,还是谨慎些为好。 裴厌同人搭话,没有拐弯抹角,径直问对方能不能骑骆驼,给点钱也行,孩子没见过,让上去坐一会儿。 商人挺痛快的,同样直言道:“二十文一刻钟,只原地坐,不走动,这街道人多车马多,骆驼不好来回转,一刻钟短,要是大人也想上去,只能一个人,和孩子一起,也就不用来回轮换了,没坐惯的人,上去下来到底不便。” 听他算钱和时辰如此熟练,裴厌就知道是做惯了这门生意,点头道:“行。” 二十文只能坐一刻钟,听起来挺贵,但二十文对有点小钱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上去坐一坐,也是件稀罕事。 裴厌在北边边境时,经常见到骆驼,也骑过,因此并不感兴趣,他数了二十文钱,递过去后,商人便让跟前的骆驼跪下。 “星星先坐,你跟着上去。”裴厌道一声,就先把儿子放在两个驼峰之间,让坐下去。 星星在家骑牛骑驴惯了,有时候还想骑狗,但每次顾兰时都把他拽下来,狗和负重的牲口不一样。 因此对骑骆驼这件事,他没有太害怕,盯着驼峰看,神色有点谨慎,但没有哭叫,一坐下去,就喊:“阿姆、阿姆。” 顾兰时心中忐忑,但裴厌扶着他,他有点晕头转向的,等再回过神,已经骑在骆驼上,抱着前面的星星。 见他俩很快坐好了,商人又让骆驼站起来。 骆驼用力往起站,顾兰时身子不免跟着摇摆,滑下去掉下去的恐慌感让他不安,星星也是如此,害怕啊啊叫了两声。 好在很快骆驼就站起来了,立在原地轻动一动,不再摇晃厉害。 顾兰时舒一口气,骆驼高大,坐在上面觉得自己也变高了,裴厌都得抬头看他。 只是这种莫名的得意还没显露出来,他一转眼,就看见周围围了不少人,无论大人小孩,都在看他和星星。 “哇!”星星习惯之后,见爹爹在旁边,他小手一伸,摸到了驼峰,乐得直笑。 小孩子只顾玩耍,不像大人,被这么多人看着,颇觉坐立不安。 顾兰时眼神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连忙看向裴厌,想下去又觉得刚上来,花了二十文呢,屁股刚挨住鞍子。而且骆驼要跪来跪去,他们这儿没骆驼,不大习惯这些举动,不免心有怜惜。 “二十文坐一刻钟,有想骑的,都来试试。”商人见铺子里的同伴出来,往铺子里搬货,知道生意做成了,不用再忧心,总算能分出神赚点小钱,便吆喝起来。 即便寻常人家,二十文钱是掏得起的,商人话音一落,顷刻间便涌上来不少人。 顾兰时见没人看自己了,一下子放了心,因裴厌就站在骆驼旁边,便觉得安心不少。 见他俩坐稳了,裴厌将糖画递上去,顾兰时飞快吃完自己的兔子糖画,坐在这上头太高了,别人一眼就能看见。 围看的一群小孩见一个小娃娃骑在骆驼上,嘴里还呜呜哇哇的,居高临下,一副神气的模样,还一边舔糖画一边朝着他们咧嘴笑。 “阿娘!” “爹!” 一群孩子叫着嚷着,跑去找大人,非要骑骆驼。 街道越发热闹,驼队有十头骆驼,一个人看管不过来,又来了两个商人。 一刻钟后,裴厌将面人老鹰放进竹筐背好,先抱星星下来,星星不想下去,骑得正高兴呢,摇着小脑袋,浑身都在拒绝:“不不不。” 但他太小了,再挣扎都没用,裴厌一把就将他抱下。 商人让骆驼跪下,顾兰时下来,见商人喊掏过钱的人去坐,他俩抱着星星先离开了这里。 一到空旷处,不再那么挤了,顾兰时笑眯眯的。 “还想骑。”星星连糖画都不舔了,眼巴巴望着那边的驼队和人群。 “行了,都骑一刻钟了。”顾兰时笑着说,又道:“咱们再往前,前头还有吃的喝的。” 星星贪玩,对骆驼念念不忘,即便听见有吃的,也没有挪开视线。 裴厌抱着儿子,和顾兰时一起往前走,很多人都围在那边,这边的人流一下子少了。 看见他俩过来,一些小摊小贩连忙吆喝招揽。 府城很大,街道长而直,不少大街都宽阔,横平竖直,交叉连纵,大体构成四四方方一座城。 卖鞋卖衣裳和各种布匹料子的应有尽有,连街上走的人,许多衣着打扮都光鲜亮丽,论一句穿金戴银也不为过,坐车坐轿子的,两人抬的小轿有,更大的华丽车轿更不少。 从打铁的门前路过,只觉热烘烘的,再往前一段,有个染坊,挂出来的各色布鲜艳多彩,着实惹人眼。 星星看见,小手伸长了试图摸摸,裴厌抱着他快步走远,他吃糖画,小手黏黏的,有点脏,这不是给人家捣乱吗。 前头要上桥,下面是一条城中河,顾兰时开口:“去河边给他洗洗手,不然全抹你衣裳上了。” “好。”裴厌答应一声,两人就往石阶那边走。 四个轿夫抬一顶轿子从旁边路过,轿子旁跟了个老妈子,老妈子下巴微抬,眼神也颇有些盛气。 形形色色的人,都奔往要去的地方。 沿着石阶往下走,河上停了几条船,裴厌和顾兰时来到河边,蹲下撩水,给星星洗了手,又用帕子擦干。 糖画已经吃完了,星星小手攥紧又松开,掌心没有粘腻发出的声音,他咯咯傻笑,指着船只说:“小船。” 他们村有河,自然也有人行船打渔,有几次星星看见了,顾兰时告诉他那是船,他就记住了。 河沿没什么看的耍的,裴厌又抱起星星,和顾兰时往上面走。 石桥跨过河面,一过桥,就看见个伞坊,摆了不少油纸伞出来,有彩有素,描画汇彩,摆了一堆,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色彩容易吸引小孩子,星星也喜欢看漂亮的东西。 刚才的染坊布匹不好乱碰乱扯,见儿子吵着要过去,裴厌和顾兰时便往伞坊那边走。 除了惯常用的油纸伞以外,还有小一圈的伞,明显是给娃娃用的,十来把小伞,伞面画的东西各不相同,有花鸟有草木,还有胖鲤鱼戏荷花。 裴厌放星星在地上,叮嘱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不能乱戳乱拿,摸摸可以。” “嗯。”星星奶声奶气点头。 顾兰时看一眼胖鲤鱼,又看一眼胖星星,笑眯眯的,说:“给星星买一把小伞好不好?” “好!”星星大声答应,乐得手舞足蹈。 糊伞面的店家起身,问要哪个。 顾兰时掏荷包,指了指画胖鲤鱼的油纸伞,店家合拢了伞面,将油纸伞递给裴厌。 星星在下面伸手,嚷着要拿伞,裴厌给了他后,他可高兴了,小伞更轻些,他会开伞,自己就把伞面打开了。 “不能打在头上,就这样,侧着玩。”顾兰时结了账,连忙阻止星星想打伞的举动。 他两手拧着伞木柄,转了几圈给星星看,星星瞧见伞面飞快旋转,乐得拍小手。 “试试。”顾兰时把伞递给儿子。 星星很聪明,学几下就会了,就站在这里转伞,直到转累,他抬头看看大人,笑嘻嘻将伞递给阿爹,说:“爹爹转,转。” 裴厌接过,卖力给儿子转了好一会儿,伞面旋转,在空中划出圆弧。 “行了行了。”顾兰时一把抱起星星,转下去就没完了,臭小子自己懒,还要让别人给他转。 见前面还有卖糖画的,顾兰时转头问道:“要不要再买一个糖画吃?” 裴厌收了伞,想反手放进背后的竹筐,想起星星的老鹰面人在里面,便卸了一条筐绳,将竹筐拽到身前,避开老鹰,将伞搁进去。 闻言他抬头,笑道:“不是都吃过了。” 顾兰时本想张嘴,但觉得不妥,哪有把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伤疤翻出来的,便住了嘴,没有多提,心道等回去的时候,路过糖画摊子,不用问裴厌,再买三个就成,路上歇脚的时候吃。 府城离得远,星星太小了,来时赶到半道,还停下来缓了一阵。 裴厌想起顾兰时吃糖画时说的,以为是他好些年不吃,馋了,正要说也行,就听见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在谈论什么滴酥鲍螺、酥山,雪白绵软,入口如化了一样。 那两个汉子走得快,说着就进了前头一家酒楼中。 无心听了两句,裴厌眼眸微动,按那两人说的,酒楼中就卖滴酥鲍螺。他转头问道:“要不要进去尝尝,就他们说的滴酥鲍螺。” 顾兰时听过这样东西的大名,贵不说,宁水镇卖得也少,曾经他大伯去镇上吃酒,运气好,沾别人的光尝了一个,回来别说顾家人,全村都知道滴酥鲍螺了,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他大伯想起来都会提一嘴,那个滋味儿,真是没吃过的人都想不出来。 见顾兰时犹豫,裴厌笑道:“走,进去,正好也饿了,点两个菜吃,坐着也歇歇脚。” 他往酒楼门前走,顾兰时抱着星星,只得跟上。 伙计见来了人,连忙招呼,在前头领着他们三进门落座,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刚才进来的两个汉子坐在窗户那边。 顾兰时打量了一下酒楼的陈设,明显是个好地方,处处整洁宽敞,也是,能卖滴酥鲍螺的地方,哪能是寻常酒馆子。 裴厌神色不变,问伙计都有什么菜。 跑堂招揽主顾的伙计最擅这个,很快报了一串菜名。 “来个卤鹅掌,荷叶蒸鸭。”裴厌想一下,又要了一道素菜,两荤一素,足够吃了,这两样肉菜家里没做过,尝一回。 他又问道:“滴酥鲍螺怎么卖的?” 报菜名时,其中滴酥鲍螺,作为他们酒楼的绝活,自然在其中,也是因为早念顺了嘴,没想过这两人会点,衣着再干净没有补丁,也能看出是乡下来的。 伙计有点诧异,但说话快,没有犹豫:“一碟五钱,酥花一对,酥山一对,另两对酥螺。” 也就是五钱银子才吃八个。 顾兰时暗暗惊叹,这也太贵了。 伙计又开了口,笑道:“咱们这儿价钱公道,一碟八个整,别处想要这价钱,遇不到,若只想尝尝,半份也是卖的,但要三钱。” 裴厌想一下,开口:“那来一份。” 伙计原是想他俩乡下的,花三钱尝尝就行,何必多费银两,才说了那一番话,不想是个有钱的,他笑着答应:“好嘞。” 又给他俩倒了茶,转身便往后厨吩咐菜式。 顾兰时端起茶碗,肉菜不说,贵一点没什么,这滴酥鲍螺实在是肉疼。 他一口气喝完茶水,自己又倒半碗。星星嚷着说渴了,他喊伙计给倒碗白水来。 裴厌开口道:“出来了,就吃些没吃过的,平时在家,一两年才出趟远门,钱都不算什么了。” 顾兰时稍稍宽了心,也是,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府城,哪里吃过这些东西,总算没那么肉疼了,说:“点都点了,不好再说不要,还是吃吧。” 他又说:“这次吃了,五年都不惦记了,一年算一钱,也值当。” 自己给自己再宽宽心。 “对。”裴厌笑了下。 等上菜的工夫,顾兰时低头和星星玩耍逗笑,也正好背对着,因此没有看见坐在里头的两个汉子吃完酒起身。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衣着整洁,但明显是旧衣,相貌还算端正,眉间竖纹分明,显然经常皱眉,赫然是四五年没见过的林晋鹏。 林晋鹏在顾兰时和裴厌点菜时,听见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只是时日久了,一时无法分辨,对方又是背对着,心中暗自疑惑,他哪里认得一个带孩子的夫郎,可那声音又着实令他在意。 这不快走到门口了,才转头看过去。 认出是顾兰时后,他如当头一棒,登时停住了脚,心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莫名有种心虚和后怕。 哪能不恨,却怕顾兰时当众将以前的事抖落出来,又怕这里还有小河村的其他人。 裴厌眼眸倏然抬起,如刀锋般锐利。 林晋鹏落荒而逃,临出门时,脚下还平地绊了下,踉跄身形反而吸引了旁人目光。 第257章 原以为是不知廉耻,随意盯着别人家夫郎看的不三不四之人,裴厌也没想到,竟是林晋鹏。 他记性好,见过一面的人就不会忘,更何况林晋鹏一家曾经住在小河村,怎么都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认得。 当年山林苟且一事,再没放在心上,印象也足够深。 林晋鹏本就在门口,心中发虚,莫名也有些惊惧,慌里慌张很快就跑出去了。 顾兰时余光被吸引,转头看过去,眼露疑惑。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还有那人转身往左边的一点侧脸,身形明显是个汉子,衣裳旧是旧,但挺干净,应该是个爱好的人。 顾兰时又看看地面,人家大酒楼弄得就是好,还是砖铺的,平平整整,瞧这桌子,都不摇晃。 他没认出林晋鹏,端起白水碗吹吹,喂星星喝了两口。 平时在家都让星星自己端碗喝水,出门在外,碗是酒楼的,孩子毛手毛脚,万一给掉了。 裴厌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再看顾兰时神情。 发现顾兰时没认出林晋鹏,他抿两口茶水,没有说话,只当没这回事。 听见其他桌有人要了一碗鸡汤面,他问道:“面要不要?给星星吃点?” 顾兰时放下水碗,给星星擦擦下巴的水迹,说:“也行,肉菜他吃不了几口,还是吃点面为好。” 裴厌点头:“行,那一碗就够了,星星三五口面,你尝一点,要是吃不完我再吃,等这顿吃了,还要在外头逛,有什么小吃小食,都尝尝。” “嗯,留点肚子。”顾兰时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肯定要多看点多吃点,小吃一般花不了几个钱。 裴厌又喊伙计,要一碗鸡汤面。 两人说几句闲话,顾兰时对林晋鹏的出现浑然不觉。 裴厌心里倒是装了一点事,他忽然想起,顾兰时曾和林晋鹏定过亲,正是因为山林密事被撞破,这门亲事才作罢。 成亲这几年,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眼下看见林晋鹏,方觉出一点真切感。 成亲之后的日子如同一场不可思议的梦,顺顺当当过到如今,他总也想不起来,在他之前,顾兰时和别人议过亲。 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心底那些翻腾的纷乱念头所致,他从未有过任何疑虑,笃定而坚决,顾兰时合该同他成亲,这一切,才是顺理成章的。 合理到,他连顾兰时和别人定亲这件事都下意识忽略掉了,甚至记不起来。 * 酒楼门外。 赵老三诧异看向林晋鹏:“我说林兄弟,怎么了这是,为何如此惊慌,才几步路,脑门子都是汗。” 林晋鹏干笑两声,抬袖擦擦额头,找借口掩饰:“一下没留神,脚下给砖缝绊了。” 生怕赵老三看出什么,他迈步往前走,想把人尽快引开,定定神后心想方才的借口还是太蹩脚,忍不住又找补:“也不怕三哥笑话,楼里坐了那么些人,这不,活了这些年,若是在人前平地摔个趔趄,太丢份了,一着急就出汗。” “嗐,这什么大事。”赵老三还以为怎么。 两人往城北那边走,林晋鹏尽管心里不爽利,时不时就想起顾兰时,但一路还是说笑讨好,尽量不让自己分神。 等到和赵老三说定了日子,分开之后,他在街口一片阴凉处停下,看看天色,掏出怀里的荷包,在手里掂掂,明显比来府城时轻了许多,他无声叹气,心疼得紧,但无可奈何,该花的钱总是要花,不然今天这差事还谈不成。 林晋鹏将荷包又揣回怀里,迈步往北边城门去,他眉头紧皱,神思不宁。 一会儿是为今天酒楼请人吃饭喝酒花的钱感到痛惜,一顿饭而已,竟花去三钱。 一会儿又想到了顾兰时,还有那个裴厌。 裴厌他哪能不知道,还住在小河村时,就对从边关回来的裴厌十分感兴趣,他没去过那边,只在书上看过,倒有几分兴趣,想找对方问问看,边关还有漠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和裴厌不熟,路上碰到了,想同对方招呼一声,示个好,或许能打听一二,然而裴厌跟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搭理他。 林晋鹏也有几分傲气在身上,神色一下子冷淡了,再没理会过裴厌,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丧门星,只能住在后山那种地方。 和裴厌的交集少,倒没有什么,可顾兰时…… 林晋鹏眉头紧蹙,一想起那天被顾家人压回村里跪下殴打的屈辱,一家子灰溜溜被赶出小河村,赶了几十里路投奔远房亲戚,至今还要看别人眼色过活,他脸色很难看。 打死也没想到,顾兰时竟然跟踪他上山。 若当初没发生那些事,他早就在宁水镇当了账房,即便没有大富大贵,吃香喝辣总归是不愁的,哪用像今日,就算想做个短工去记账,都得花钱请人吃酒,钱花了,还干不了长久。 林晋鹏脸色都是阴的,对顾兰时的怨恨,在瞬间又涌起,咬牙切齿,原本还算端正俊朗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扭曲狰狞。 出了城,身边不少驴车骡车跑过,还有马车,他只能靠双腿走。 他一家子住的村子离府城有十五里左右,来时沾了个光,遇着个认识的老汉,坐人家牛车来的,回去就没得蹭了。 心里再发狠,走了一段路,太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炎热,但走动起来,身上不免出汗,嘴唇子也干,想到裴厌之后,那点儿狠劲顷刻间消散。 林晋鹏眯着眼往前迈步,种种情绪最终化为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这几年颇有些流年不利。 他们从小河村搬走,原想着几十里路,够远了,但还是碰到了小河村人,甚至是顾兰时。 于青青今年夏天回过一次娘家,于赖子赌钱,输了不认账,跟人打起来,被打得鼻歪眼斜,在炕上躺了好几天,便托人四处打听,喊于青青回去伺候他给他做饭。 于青青伺候了两天,十分不耐烦,一听于赖子骂他,当即就有了借口,跟被点着的炮仗一样,边哭边回嘴,撂了活直接收拾包袱。 没有阿姆,爹又是有名的无赖混账,于青青心眼本就多,哪里是好惹的,连亲爹都没放在心上,原本五分脾气,硬是假作有十分,说于赖子要气死他了,趁白天直接就跑了。 于青青在文水村住了两天,哪怕他名声不好,少有人愿意搭理,也听到一些传言,尤其是小河村的。 顾兰时差点被糟蹋,但还是嫁了人,娶他的是裴厌。 裴厌就更厉害了,非但娶了顾兰时,成亲前就砍死了娄家村那个娄进,废了裴胜腿和手,也不知顾家人是怎么敢把双儿嫁过去的。 后来又打了李梅邻居——姓赵的一家子,做贼的刘庆子和刘栓被裴厌抓住,打了个半死,还连累了娄五几个,娄家村那几个有名的无赖地痞,再没了起来的势头。 桩桩件件都是狠事,砍人剁手这样的血腥事,寻常人哪里做的出来,真是个煞星。 而最让于青青耿耿于怀的,则是顾兰时和裴厌日子过得很好,甚至在盖大宅院。 林晋鹏也不痛快,可听了这些事后,哪里敢去找顾兰时麻烦,更何况离得这么远,小河村他也不敢回。 刚才裴厌那一抬眼,越发让他怯场。 本就只是个没什么见识和胆量的人,只靠念过几天书和皮相,装得斯文有气度,实则内里草包一个,只是他不自知而已。 心中各种烦恼,林晋鹏眉头始终不曾舒展,竖纹越发深。 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夫郎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温柔贤淑,十分体贴,对他柔情小意百依百顺。 梦醒后,见到于青青那张刻薄脸和尖酸嘴,忽然就戳破了他的美梦泡影,梦里都是假的,他也明白,自己就是因为于青青,才越发渴望有那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今天突然看到了顾兰时,对方的性子可比于青青好多了,若当初没有认识于青青,那他和顾兰时,或许真能像梦里那样。 可天底下没有后悔药。 林晋鹏一边走一边唉声吁气,成日间烦心事太多,搅得他头疼不已,于是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顾兰时。 说起来,今天请人吃酒,可谓是打肿脸充胖子,好不容易攒下几钱碎银,连贵些的酒都不敢点,至于滴酥鲍螺,提都不敢提,生怕赵三来了兴致,说要吃那个。 他想着想着,又嫉妒愤恨起来,裴厌和顾兰时竟然吃得起一整份滴酥鲍螺。 又或许,只是在外头摆阔,回去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裴厌不过是个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带个五钱八钱而已,还跑到府城来装阔,也不看看他那副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佬。 一番自我宽心,林晋鹏心里舒坦了些。 * 酒楼里,星星没见过很多东西,好奇看着四周,他自己坐在板凳上,因个头矮,两只小胖手扒在桌子上,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高兴地笑了几声。 “来了,滴酥鲍螺——”伙计端着一碟雪白的东西过来,放在桌上笑道:“这就是滴酥鲍螺了,用筷子既可夹起来,几位慢用。” 顾兰时和裴厌没有立即动筷,先看了一会儿。 “牛乳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顾兰时感叹。 裴厌也是第一次吃,同样觉得奇妙,在他们眼里的牛奶不过是乳水,别人竟能想出这样精巧绝妙的点子。 这一碟里,共有八个滴酥鲍螺,都雪白绵密,最大不过星星拳头大小,小而精致。 跟伙计说的一样,一眼便能看清,酥花是攒成了花朵模样,有两朵,酥山是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峰,有两个小山,酥螺则是像螺壳一样旋几圈,这个多,拢共有四个。 “尝尝。”裴厌说道。 顾兰时执筷,因头一次吃,下筷子较为谨慎,先夹了半个酥螺。 星星一看他俩动筷子,着急不已,手在桌面上胡乱扒拉:“吃,吃,星星吃。” “好好。”顾兰时嘴上安抚,还是先送进自己口中,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自己先尝才放心给孩子吃。 雪白的酥乳轻而绵密,真真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顾兰时眼睛亮了一瞬,只听人说好吃,竟然是这样的口感,怪不得他大伯说,没吃过的人都想不出来那个味儿。 “好吃!”他惊喜看向裴厌。 裴厌也送了半个酥螺入口,神色同样有几分惊奇。 星星憋不住了,哇哇张嘴哭闹。 顾兰时赶紧给儿子夹了半个酥螺,喂进星星嘴里。 星星刚一尝到,小嘴巴咂咂,甜甜绵绵的,眼睛都睁圆了,不断扒拉顾兰时手:“阿姆,要吃、要吃!” 第258章 枝头枯叶被吹动,轻而无声飘落。 云疏天蓝,太阳在头顶,秋日暖光明媚。 临近饭时,酒楼里食客渐渐多了,顾兰时抱起在桌旁玩耍的星星,裴厌将数好的碎银子和铜板递给伙计,起身拎起竹筐。 伙计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连声说慢走,刚擦净桌子,就有食客顺势择桌而坐。 这一顿吃得很好,也算是见过世面了,顾兰时很高兴,花钱的肉疼都抵消了,只觉滴酥鲍螺香甜别致。 他们两个,再加上星星小馋猫,三个人分着吃完,也不枉赶远路来一趟府城。 才晌午左右,回去尚早,裴厌接过星星,说:“往前再走走,要是累了渴了,找个茶铺歇脚坐坐。” “嗯。”顾兰时同样不着急回去,家里鸡鸭猪牛等牲禽,有刘大鹅和周大良喂食添水,不用他俩操心,就是有点担心星星会不会闹觉。 他转头看儿子,有时候带星星去祖宅,待久了小东西都不乐意,拽着他胳膊要回家,亦或是去找哥哥玩儿。 府城远比宁水镇人多,嘈杂热闹,星星在裴厌怀里东瞅瞅西看看,一双大眼睛睁得咕噜圆,对什么都好奇,压根儿没一点睡意。 三个人走走停停,到处都逛逛,或买或看,玩了个尽兴,一直到申时初,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往城门那边去。 驴车沿着官道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呼刮过。 顾兰时坐在车上,怀里抱着累极睡着的星星。 刚才出城门没多久,星星坐在他怀里,就揉着眼睛打哈欠,小脑袋往他腿上一枕,都不用哄,眨眼工夫就睡沉了。 他给星星戴好虎头帽护住脑袋和耳朵,衣裳穿得厚,这会儿太阳没下山,日头挺大,暂时不用拿衣裳裹着。 裴厌坐在前面赶车,毛驴走惯了这条道,卖力拉车奔跑。 因迎风,顾兰时没有张嘴说话,吃进风容易闹肚子。 耳边是风声和驴蹄声,还有裴厌偶尔在空中挥打鞭子的动静。 在府城逛大半天,顾兰时也觉脚乏疲惫,他看着路边往后退的树木,神色有些困倦。 只是忽然,他脸色一滞,心里挥之不去的那种异样感,如浪涌般袭来。 他想起来了,酒楼门口看到的那张侧脸,是林晋鹏! 顾兰时顿觉心口阵阵发窒,没见到时还好,一见到,便又想起那些糟心至极的事,恶心、厌恶,他眉头拧紧。 府城离得这样远,城又大,不过随意找家酒楼吃喝,偏偏就碰上姓林的。 他满肚子怨气,那一天林晋鹏和于青青鬼混苟且的腌臜勾当,根本无法忘掉,简直恨得牙根痒痒,若林晋鹏在跟前,几乎都有咬死对方的心。 也亏将林家人撵走了,这几年再没见过对方,不然在村里天天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怨恨和怒气哪能不被勾出来。 畜生! 王八羔子! 偷人狗贼! 活该天打雷劈! 顾兰时恨恨在心里咒骂,因裴厌在前面,还不能出声,自己一个人在后头生闷气,同时又庆幸,幸好裴厌没认出林晋鹏。 不然,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和裴厌说了,毕竟他之前和林晋鹏议过亲。 也幸好,最后自己是和裴厌成的亲。 顾兰时愣愣看着裴厌后背,那些梦这几年他差点忘掉,今天忽又想起来。 都说梦里的事不准,梦是反的,可他不一样,一个梦应验了,而另一个梦,那个他死后,裴厌挖坑埋了他的梦。 这会儿想想,还是有些后怕,若当真和林晋鹏的亲事没有黄,那第二个梦,岂不是真的会应验。 许是在梦里经过那一遭,又或许梦里的身死并无真切感,顾兰时盯着裴厌后脑勺发愣,如若他死了,岂不是死后才能遇到裴厌。 心里那些愤懑和恨意突然消失,迷茫笼罩在心头,难以消去。 要是没有裴厌,那日子是什么样的?该怎么过? 习惯了两个人在后山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适应。 若没发现林晋鹏的龌龊事,若爹娘不同意他和裴厌的亲事,当年一旦稍有差错,就不会有今天的他和裴厌。 怀里孩子动了动,顾兰时回过神,抱着星星拍了一阵。 也不会有星星。 幸好幸好。 梦里的糟心事都没有发生,至于林晋鹏,也就来府城撞见一次,对方过得一看就不怎么样,当年还能穿得起新衣长袍,如今只有没补丁的旧衣撑场面,显然家境没落了。 顾兰时心里舒坦了些。 路有颠簸,他一手抱星星,另一手稳住旁边用麻绳捆了的两坛酒。 出城时路过一个酒坊,闻见酒香清冽,裴厌买了两坛,放在家里,万一来客,就有好酒招待,平时裴厌闲了,起了闲情逸致,也会小酌几杯。 既然有好酒,明天做两个菜,开一坛让裴厌尝尝。刘哥和周哥干了大半年活,老实勤恳,处处细心打理,着实干得不错,也给倒几杯,让吃一顿喝一顿。 家里的各种人和事都如此有盼头,能挣到钱,也添了人丁,不愁吃穿,甚至还能到府城花大价吃一次滴酥鲍螺。 这样的日子,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日子了。 星星在怀里睡得香甜,前头裴厌在赶车,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安稳日子,他竟找不到任何不足之处。 顾兰时渐渐想通,爽利的风迎面吹来,吹走困扰,吹走烦恼,连带着心中畅快起来。 * 第二天。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后山一缕炊烟飘起。 水牛悠闲甩着尾巴进门,看见在院里玩耍的星星后,温驯的大眼睛眨着,从孩子旁边经过,自己沿着通道进了后院。 刘大鹅、周大良陆续从外面回来,秋稻已经收了,再晒两天,旱田里的柴豆就能拔。 闻见肉香味道以后,两人已经不像以前,习以为常先收拾院子,听见喊吃饭的动静,便洗了手在外头等待。 因天色还亮,他俩的桌椅照旧是在院里,只是没想到,除了两样很足的肉菜以外,裴厌还给他俩一人倒了半碗酒。 和乡下常喝的浑酒不同,这酒清冽而香,一看就是好酒。 顾兰时和裴厌在堂屋门口坐着,星星捧着木碗,坐在顾兰时旁边的小凳子上,自己用小勺吃饭吃菜。 虽然衣裳上会沾米粒菜油,但他吃得很好,不乱跑也不挑嘴,阿姆阿爹给夹什么就吃什么,小脸颊鼓鼓的,看见狗吃完食过来,小身子一扭,将碗藏在里面护着,生怕狗和他抢。 大黑稳重,也最会看裴厌脸色,灰灰和灰仔挨过一次教训,在星星吃饭的时候不会用脑袋乱蹭乱拱孩子,要么过来转一圈就走了,要么趴在一旁。 顾兰时平时不怎么喝酒,今天喝了小半碗,倒叫裴厌有点诧异,但没说什么。 吃过饭,又收拾盥漱一阵,暮色笼罩,一天的忙碌和喧嚣渐渐平息。 星星玩了一天,洗脚丫子的时候就困得不行,一爬上炕,往最里面的小被窝一钻,没多久就睡沉了。 裴厌睡在最外面,听到顾兰时的呼吸声,就知道没睡着。果然,没一会儿,怀里就多了个人。 他调了调身姿,将人搂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从饭时的半碗酒,他看出顾兰时有心事,傍晚那会儿刘大鹅和周大良都在,他不好发问,这会子才寻到机会。 顾兰时沉默了许久,一条胳膊搭在裴厌身上,腿也不知不觉搭上去,末了开口道:“昨天,酒楼门口那个人是林晋鹏。” “嗯。”裴厌说:“我知道。” 顾兰时惊讶:“你知道?” 裴厌顿一下,搂紧人,这才低声道:“没提是在想,你可能不待见他,我提起反倒不好。” 原本犹豫要不要说这件事,即便昨天想通了,可还是装在心里,无法真正释怀,闻言,顾兰时一下子心里不沉了。 裴厌又说:“如今你我已经成亲,连星星都有了,他左右不过是个陌路人,顶多在府城碰见,与咱们再无瓜葛。” 这些话,不但是说给顾兰时听,也是宽慰自己。 昨天回来后,他想了很多,最后发现都是无用的烦恼,可直到这一刻顾兰时主动提及,心中才似有所松动,不再那么煎熬。 “对!”顾兰时忍不住拔高声音,听到星星哼唧声后,连忙止了声。 等孩子再睡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扒拉着裴厌,凑到裴厌耳边低声说:“咱们不跟他牵扯,王八羔子一个,不值当。” 头一回听顾兰时骂人,但莫名的,裴厌很高兴,跟着附和:“姓林的就是王八羔子。” 这话一出,知道顾兰时恼怒林晋鹏,他心里颇为痛快,烦恼和煎熬去得那叫一个快。 两人搂在一块,低声骂了一阵,颇有些同仇敌忾。 顾兰时一下子高兴了,觉得解气不已,果然话说开,心里就不装事了,还有裴厌跟他一起骂林晋鹏,真是痛快。 他侧头,笑着往裴厌脸上唇上亲几口。 裴厌原本沉浸在愉悦之中,突然被亲,眉眼弯起来,于黑暗中亲回去,纠缠、缠绵好一阵。 彼此都动了情,原本想解衣,可今晚星星睡得不沉,一有动静就哼哼唧唧的,怕吵醒儿子,顾兰时和裴厌不约而同停下来,缓过劲后,歇了旖旎心思,只抱在一起,亲亲密密说几句家常话,越发亲昵。 夜深了,顾兰时安安心心止住话头睡觉,明儿还要干活呢。 神思陷入黑暗,忽又踏入一片光明。 顾兰时站在山脚下,眼前山坡不高,半腰处有户人家。 第259章 天湛蓝,朵朵白云缓缓飘过,绿草地缀满鲜花,山坡上有几棵花树正开得灿烂,花瓣被吹落,飘飘乎洒落在顾兰时眼前。 他伸手接住几片花瓣,垂在身侧的右手一动,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沉甸甸的,拎了一坛酒。 不知身处何地,顾兰时有些恍惚。 直到听见山坡上的声音,那座院子似乎离得挺远,在山坡上头,又似乎离得很近,他抬头,就看见从门里走出个穿蓝衣的双儿,眉心一点红钿分外漂亮。 有些眼熟。 对方也看见了他,神情似乎有点惊讶,但还是露出笑容,招呼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顾兰时猛然记起,他见过这人,还有个高大的汉子,以及一条大狼青。 那日多亏他俩,自己才能在兽口下逃生。 他也记起来了,自己曾说要以好酒还礼还恩情。 于是顾兰时提起酒坛示意一下,笑着说:“来迟了,还望见谅。” 明明只见过一面,但两人莫名熟稔。 山坡上的人大开院门以迎客,山脚下的人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瞬间,顾兰时就到了跟前。 他无知无觉,门口的人也并无觉察,两人只笑,携手进了院里。 顾兰时说道:“上回匆忙,没有吃酒,这一坛好酒,怎么都要收下。” 蓝衣夫郎笑着接过:“那好,我这就备些野果山味。” 神思又是一阵轻晃,顾兰时跟着对方进东屋,太阳从窗外照进来,屋子里明亮干净,炕桌上几个果碟已经摆上,鲜果干果俱全。 两人上炕,对面相坐。 一个抬眉,眉眼神情天生带几分怯弱意,但言笑晏晏,颇觉亲近;另一个大方舒展,笑颜温和,同样好相处。 “从哪里来?这山林子远,你独自一人,路上不好走。”蓝衣夫郎好奇问道,将面前果碟往对面推推,示意顾兰时尝尝。 顾兰时抬手,没有瞎客气,拿了一个果子,先笑着开口:“从家来。” 他没想起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正思索间,忽听到外头狗叫声响起。 那蓝衣夫郎喜不自胜:“他回来了。” 顷刻间,一个高大汉子背着长弓进了院子,一条眼熟的大狼青跑进来,双目有神威风凛凛,任谁见了都知道,这狗品相绝佳。 看见顾兰时,汉子并无敌意,也想起之前见过一面的事,从蓝衣夫郎口中得知,对方提酒来谢,便朝顾兰时颔首,温和道:“赶了远路来,歇歇脚,吃顿饭。” 顾兰时还未说话,再转头,桌上山珍野味已摆满。 蓝衣夫郎牵他手,让他又进东屋,坐在炕桌前吃喝。 至于那汉子,他无意间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对方顺势在院里吃饭喝酒,自斟自饮,似乎极为畅快,狗趴在地上啃骨头。 风和煦,太阳亮而不热,甚至有花瓣从外面飘进来,一路被吹进屋里,落在地上。 蓝衣夫郎给两人倒酒:“这好酒,都该尝尝。” 倒的正是顾兰时带来的那坛酒,清透香洌。 顾兰时小抿一口酒,笑着执筷,桌上摆的菜式许多他都没见过,对面人看出来,便一一为他说明。 原来肉都是汉子在山里打的野味,还有两人出去采挖的各种山珍菜素。 谈笑吃酒,好不快活。 耳畔传来一阵鸡鸣犬吠,顾兰时忽然想起什么,连忙下炕:“我该回去了。” 蓝衣夫郎没有挽留,和汉子一起送他到山脚下,指着前方一条宽敞直路说:“顺着这条路走,一直往前,不要拐,也不要回头,就走出去了。” 顾兰时答应一声,便同两人告别,独自踏上微微泛着雾气的大路。 白雾翻涌,渐渐遮住身后的路口,以及站在那里目送他的两人一狗。 顾兰时记着叮嘱,没有回头,一心只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声响,脚下便加快了几分,伸手拨开云雾,却看见左前方延伸出去一条小岔路。 他站在原地没动,心里有个念头不断催促他,快些离开这里,不要理会岔路。 就在他跨出去一步时,忽有哭声响起,万分熟悉。 顾兰时不由停住脚,惊诧异常,那竟是他自己的哭声。 脚下想动,在想起叮咛之后,又落了回去,不敢乱跑,万一迷了路,就回不了家了。 他站在那里,往岔路尽头张望。 不怎么熟悉的男人出现在那里,因有雾气相隔,看不太真切,他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林晋鹏。 不止林晋鹏,还有他自己。 顾兰时看见自己在和林晋鹏争吵,甚至打了起来,即便听不到声音,也知道必是一番激烈撕扯,“自己”连神态都失尽。 雾气涌动,画面忽又变了,像是被切割成数十,要么躺在后山茅草屋里,拖着病体苟延残喘,要么是他被打被骂,磨掉了所有气性,心如死灰,终日坐在屋里不听不问,最后没有熬过寒冬。 两三种终途,皆以凄惨收场。 而家里人气运也不好,天灾水患,人祸地痞流贼,爹娘和哥哥弟弟过得捉襟见肘,甚至伤病。 顾兰时于雾气中看得分明,家里人身上似乎都有黑气缠笼,他心惊不已,只觉悚然。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的明白过来。 当初梦里所见一切,和眼前所出现的,都是种种警示,以警醒他,若和林晋鹏成亲,等着他的,绝不会是好下场。 也幸好,有梦作预,这一场孽缘晦障,并未真的发生,他没有踏上这条岔路。 惊惧之下,顾兰时没有再停留,快步沿着大道往前走。 可走着走着,眼前迷雾重重,他辨不清方向。 直到看见雾中有人影若隐若现,哪怕只是一个侧脸,也熟悉无比。 裴厌。 顾兰时抬脚就往前追,裴厌总是出现在前面几步,他追不上撵不到,又气又急,最后大声喊:“裴厌!” 似有白光炸开,顾兰时心头猛一惊,再睁眼,房顶映入眼帘。 他轻喘着气,惊悸不已,胸口突然一沉,星星爬过来压在他身上,伸脑袋凑近,笑嘻嘻在他脸上啃了两口。 神思回转,轻飘飘的身体像是被压回原处,让他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切感。 刚才做梦了? 顾兰时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那阵心悸过后,听见星星笑声,还有外头的狗叫和人声。 他遗忘了惶恐,再想不起来,只笑着拍拍儿子肉乎乎的屁股。 一转头看见裴厌推门进来,不想自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便抱着星星坐起来。 不知怎的,顾兰时很高兴,眉眼弯弯,看见裴厌后,就更高兴了。 裴厌见他睡饱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自觉也露出笑脸。 太阳很好,又是晴日朗朗。两人四目相对,尽是笑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兰时和燕子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只是小农之家的日常,写不了太长太长,我自己觉得正文定格在这里很好,以前种种都了了,往后都是属于他们的幸福~ 虽然是梦幻式的田园,和真实的古代不怎么符合,但是能给大家勾画出一个桃源乡,工作学习的闲暇之余看几章娱乐娱乐,就足够了,后面会有几章番外,明天17号,我想休息一天,整理整理番外,18号还是晚21点,就开始更新番外,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