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天道差班生 作者:意枕孤光 文案 深夜,天道叼着烟在论坛打下一行字: #扒一扒那些年带过的天道之子# 他吐出一口烟圈,用饱经沧桑的语调缓缓说: “尼玛一届比一届离谱。” * 林琅身为天道之子,天赋与美丽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偏偏天道要她修无情道,要她于欺骗和利用中一次次涅槃重生。 可谁想历劫完毕的林琅不仅没有如天道所愿,成长为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天道之子。 她反而变成道心通明、清净自然、身具鸿蒙紫气的……一颗小甜饼。 * 八荒六界论坛里,充斥着天道的咆哮: “长得这么美,谁看谁死,结果拿了祸国妖姬的剧本给我演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你倾倒众生,没许你勾搭徐镜心那硬邦邦的魔种啊!知道他是谁么就搞对象,是不是故意叫我老脸一红?” 论坛顿时浮现飘红热贴: #震惊,不良差生竟然亲自下场撩天道?# #老干部失格# #吾儿叛逆伤透吾的心#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由天道亲自选定又百般嫌弃的差班生,竟然是此次量劫中唯一一位与道合真、得证圣人的修仙者。 天道:“……” #绝对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注:男主为天道衍生物。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琅 ┃ 配角:徐镜心 ┃ 其它:天道之子修仙日记 一句话简介:春天种下种子,秋天收获男票 立意:身处逆境,也要坚持自我 ================== 第1章 如梦 林琅离开师门的那天,天空泛起微雨,整座如梦山都仿佛浸在清凌凌的翠色里。 她撑一柄油纸伞,站在花丛中,温柔地抚摸溯月花的嫩黄细蕊。那足有成年男子高的凶悍花朵,收起了锋锐的利齿,乖巧地将要害托付在绝代佳人的柔荑中。 等易瑶丝辛辛苦苦拨开拦路的灵植,满头大汗地爬上情人坡,所见即是此景。 “师姐。”林琅听到脚步声,于花丛中回眸一笑。 易瑶丝险些捂着心脏倒下去。她现在真心佩服师父的远见卓识,将小师妹圈在如梦山娇养二十年,从不许她出门,连外人都不准见。这项举措真是大大的正确,连他们这些看着小师妹长大的人陡然见她,都会有目眩神迷之感,更何况外人哉? 就连这如梦山的名字,也是在小师妹住进来之后,师父取的。 ——缥缈无踪,佳人似梦啊。 “师妹,下山的时辰到了。”易瑶丝定了定神,右手握在唇边咳嗽一声,将左手之物递给林琅。“你谷师兄的头发都挠秃了,才算出最吉利的一个时辰。你此时下山,定然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顺利渡过大劫。” 那是一面娇小玲珑的铜镜,四周饰以八卦符文,其上麒麟龙虎栩栩如生,更有朱雀凤凰翩翩起舞。 “这是太上南斗星君隐灵真符。”林琅将镜子合拢在手心,恋恋不舍地抚摸一番,却将它放回易瑶丝的掌心。 “如此精致,定是哪位长辈的爱惜之物。我只是下山走走,用不着这么珍贵的宝器。” 易瑶丝:……这还真是师父从神鼎门陈师叔那里抢来的。小师妹的符篆道行倒是越发高深了,连天级宝器的符绘都认得。 “玄云镜你必须带着,”易瑶丝强硬地把镜子塞到林琅怀中,挥手打出一道法诀,铜镜便迅速隐入她体内,“这是师父的心意。玄云镜取南明离火锻造,又请符道大师绘制隐灵真符,自有诸多手段。”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琅:“师父精挑细选,发现它或许才是最适合你的法宝。” 玄云镜能捏造幻境、看破诸相。小师妹容貌太盛,一旦下山必然引起诸多纷扰。他们的师父,天玑门的掌教公西真人唯恐这堆烂桃花会影响小师妹的心境,所以死皮赖脸上扶弱山求了这面宝镜。 宝镜能制造幻象,还能替主人变换面容。制造幻象尚需主人灵力供应,若修为不高,或真气不足,这幻象的威力便只是尔尔。但只要将它佩戴在身上,其主人便能随意变换面容。最妙的是,宝镜有灵,除非林琅心甘情愿揭下伪装,否则任其他人多高的修为,多雄浑的真气,都无法看破她的真面容。 听完易瑶丝一番解释,林琅勉强勾了勾唇角,移开视线:“是我连累大家了。” 美人黯然,神情忧郁,独立花丛。 易瑶丝只觉得迎面一记暴击!她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咽下一口老血——这情人坡漫山遍野的奇葩仙卉,恐怕都比不得小师妹一笑了。 念了三遍清心诀,易瑶丝深吸一口气:“师妹,玄云镜乃是天级宝器,你修为低微,我助你将它打入体内。你下山之后,记得时时炼化,方能运用自如。” “多谢师姐。” 易瑶丝见林琅乖乖巧巧的模样,心中那残存的不甘终是化去。她长长叹息一声,无论是掌教公西真人殚精竭虑为小师妹谋划,还是天玑门如守护重宝一样将如梦山视作禁地,都曾让她心生嫉妒。 同样是嫡传弟子,又是唯二的两个女性。 凭什么林琅就能安居如梦山,不用为师门琐事烦扰,更不必担心修炼资源?初次下山而已,师父竟然为她求来了天级宝器。易瑶丝自认资质、才干都不输给才二十五岁的小师妹,凭什么师父竟然偏心至此? 她也只是比常人长得更美而已。 妒火曾经差点左右易瑶丝的理智。然而,她毕竟是天玑门的嫡传弟子,被掌教收入门下六十年,悉心教养,心性还真不是吹的。 没等公西真人亲自开解她,易瑶丝就自己恢复过来了。 虽然师父对师妹十分厚爱,但这并不意味着师父对她就不好啊。她能下山四处玩乐,结交朋友,呼朋引伴共同历练,这都是困在如梦山的林琅所不能比的。 林琅在如梦山住了二十年,形单影只,陪伴她的竟然只有漫山灵植。 就连历生死大劫,都只能孤身上路。 易瑶丝被师妹的美貌洗劫了大脑。换个角度,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在俗世里都可以当自己的女儿了。 哇,她要真有个这么美的女儿…… 易瑶丝摇摇头,甩开这个不切实际的妄念。 不甘化去,余下的便只剩心疼。 小师妹在如梦山住了二十年,如果不是谷梁川那臭家伙非说算出了小师妹的命灯有异,必须在今年下山历劫,否则就会神魂俱灭,万劫不复。那大家守着这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在如梦山过一辈子清清静静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可惜谷梁川还真是天玑门第十五代弟子中,最擅长命盘测算之人。 叫她连反驳都做不到。 易瑶丝心里只剩酸楚了,她抹了抹眼睛,从怀中抛出一物,扔到林琅怀里。 “这是闇霞笔,”她粗声粗气地说,“很贵的!虽然比不上师父给的玄云镜,但你要好好爱惜它!” “是,”林琅忍俊不禁,将光华流转的符笔郑重收起,向易瑶丝行了一礼,“师姐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若我不能活过二十五岁,就辜负了师姐的美意。” 易瑶丝呼吸一滞,却见面前的绝代佳人朝她盈盈一拜,身姿窈窕纤弱,美不胜收。 “所以,就算只为了师姐,为了师父师兄待我的好,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易瑶丝眨眨眼,将眼中氤氲水光隐去,清清嗓子道:“……试一试玄云镜吧。我都打听过了,你此去第一站便是松沛府。我已经传信给乐正玲,她是我的至交好友,必定会照拂与你。” 只见一阵白雾炸开,花海中如梦似幻的美人霎时便失去踪影。 易瑶丝心头怅然若失,下一瞬就满脸黑线。 “不准变成我的样子!” 第2章 伥鬼 “大叔,我们快到松沛府了吗?” 前头赶车的樵夫背影一僵,似乎没想到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会突然开口。他回头,露出蓑笠下老实憨厚的笑脸:“娃娃,就到了,就到了。你腿坐累了吧,来喝点水。” 林琅接过他递来的水壶。樵夫的手掌宽厚粗糙,虎口处布满裂纹和厚茧。 “我没有钱可以给你,”她垂眸,露出颊边小巧梨涡,“大叔却愿意送我去松沛府,真是谢谢你。” 樵夫呵呵笑道:“不谢不谢,娃娃生得俊,说话也斯文,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大黑驴拉着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坑洼小路上,日暮西山,路边透下几分荒凉孤寂的树影。樵夫没有再说话,林琅也安安静静地抱膝窝在车上,与枯枝柴草为伴。 谷师兄为她测算,几乎称得上呕心沥血,才终于得出一个好时辰,也算出她会在松沛府遇见应劫之人。这应劫之“人”却只是个代称,可能是男人,可能是女子,甚至可能是某样东西。 这场无可预料的生死之劫,连师父也说不清它究竟是命劫,是情劫,亦或是最凶险的夙劫?为保万全,师父让她舍弃财物,又千叮万嘱她不可暴露仙门弟子的身份,乔装作凡人赶往松沛府,寻找应劫之人。 师父这番拳拳爱子之心,唯恐那生死劫将她视作本领高强的师兄师姐们,愈发凶狠。他恨不得她生来就在凡尘,即便一生碌碌无为,却也用不着渡这么危险的劫难。 其实……她不必乔装,也弱得和凡人没什么两样吧。 师父座下四位嫡传弟子,除了她之外各个都是青年俊杰。谷师兄擅测算命盘,推演天机;易师姐本领高强,剑术出神入化;伍师兄福缘深厚,天资最好。 唯有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修炼二十年,依旧停滞在凤初境界。 林琅忍不住将头埋进膝盖里,却觉胸前贴着皮肉的玄云镜在微微发烫。 “天色已晚,大叔,我们今夜就在此休息吧。您也喝点水,歇歇脚。” 樵夫一挥鞭,驴车慢慢停了下来。 夜幕降临,周遭树影幢幢,似张牙舞爪的鬼魅。樵夫没有回头,更没有去接林琅还给他的水囊。他挺直腰板坐在车辕上,像一座僵硬而毫无生机的石像。 虽说公西真人和他的弟子们对林琅千娇万宠,将她养的有些天真。可她也不是真的傻子。樵夫愿意无偿送她去松沛府,林琅未必不知道他可能心怀歹意。但凡俗之人在仙门弟子面前就如蝼蚁一般。因而她虽然知道,却不曾放在心上。 况且,她也想试着相信别人。说不定呢,万一他真的是个好心的樵夫呢? 林琅下意识想唤出闇霞符笔,刚掐诀却犹豫了。 师父让她不要暴露身份…… 她这一犹豫,就听周围传出一道阴恻恻的声音:“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吃起来定是油光水滑,唇齿留香。” 这声音非男非女,尖利刺耳。林琅听在耳中只觉眼前一黑,腹中气血翻涌,恶心欲呕。 樵夫跳下车辕,缓缓转过身子。只见他瞳仁上翻,眼中白惨惨一片,面色青黑,浑不似个活人。他在那声音催使之下,边抽搐边挪动身体,向林琅抓来。 “伥鬼。” 林琅面色凝重。她的确过于天真了。易师姐明明教过她遇敌时不可心软,更不能犹豫。可她先是放松警惕,在察觉到危险后仍然踌躇不前,最终导致自己身陷险地。 那声音影影绰绰,似乎漂浮围绕在她身边:“小娘子好见识,区区凡人,竟连伥鬼都认得。” “冤闭穷泉,不得脱化,”她慢条斯理地回答,“你能驱使伥鬼,想必不是一般的妖孽。” 林琅稳坐在板车上,就看那化身樵夫的伥鬼一步步向她走来。虽然神情镇定自若,可她手心却汗津津的。伥鬼死后作恶,乃是被人用法咒控制的原因。如果幕后主使不现身,那伥鬼是很难被人杀死的。 倘若易师姐在,一剑便可渡化伥鬼。 她心里有些沮丧,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听那声音说话,无非就是想吃她,伥鬼在抓住她的那一刻,幕后主使必会现身。 此次下山,自己所依仗的一不过玄云镜,能变幻法身,寻常人轻易不能辨认;二便是易师姐送的闇霞符笔。 等幕后主使一靠近,她便立刻驱动法器,灭它真身! 时间一点点流逝,樵夫那张朽败死灰的脸,也离她越来越近。 林琅实在忍不住,挪开了视线。过去二十年里,她所见的只有青天碧水,还有如梦山的似锦繁花。天玑门所有人都对她怜爱疼惜,恨不得让世间美好,都长长久久地驻留在她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外界的恶意,也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男人发黄的牙垢和恶臭流涎的嘴角。为转移注意力,林琅只得在心中默背符文。等一会儿是画九霄神雷符还是用真武破秽符呢? 她一想起符篆,便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竟连近在眼前的危险也忘了。 夜风徐徐,月上树梢,那呜咽嚎叫的鬼哭声不知何时停了。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幽香,如梅枝上经年不化的冬雪。 “你要闭着眼睛到什么时候。” 谁的声音如此清冷动听?宛若开春的溪水,淙淙流动进人的心里。 林琅从恍惚中回神,猛然睁大双眼。 只见伥鬼已经化作一摊臭脓血水,有一人持剑挡在她身前。夜风撩动他的长发,墨绿色的锦袍簌簌作响。那锋锐的长剑,和它的主人一样,仿佛在夜色中煜煜生辉。 他环视四周,发觉并无异样,那幕后主使仿佛知晓厉害一般提前落荒而逃。 长剑化作点点金光,散在他衣袖中。 他转过身来。 林琅顿时感觉到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心悸和头晕。 可她却并不恶心,反而有种飘飘然的陶醉之感。 “你怎么了?” 青年靠近,挥袖施法,一道灵光暖洋洋地渗入她体内。 “我……”林琅捂住心口,“有些胸闷而已。” “这一带有妖物作祟,你最好不要在此逗留。”青年向她颔首,月光洒在他殷红丰润的唇上,映出朦胧的银辉。 他似乎提步要走,林琅连忙喊住他:“你,你为什么不戴面具?” “什么?”青年皱眉。 林琅惊觉失礼,她仓皇地向后缩了缩,贝齿轻咬:“不,不是面具。我是,我是说镜子、镜子之类的。你独自出门,长辈没有送你这些吗?”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极不安分地跳动着,将本就恍惚的神智搅乱,说出的话几近胡言乱语。 青年见她双颊生靥,唇赤若涂丹,虽然容貌普通,倒也不失可爱。 “在下徐镜心,”他难得起了揶揄的心思,“既然名字中有个镜字,就不必特意带面镜子了吧?姑娘,这里人迹罕至,又有邪祟出没,你尽快离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召出飞剑,化作遁光消失在夜空中。 林琅仍然捂着胸口。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易师姐总说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任谁见了她都忍不住生出喜爱。她还说人在欣赏美的事物时,心情总是愉快雀跃的。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晕乎乎、飘飘然的。 林琅不解地望向天边,可那叫徐镜心的男子,为什么他不用戴面具,也不遮掩法身呢? 第3章 桃花 松沛府建于炀帝元年。炀帝昏聩,登基不过十年就造得生灵涂炭,各地起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死后,新帝下令大力修缮松沛府,务必使这座位于水道交通枢纽的大城休养生息,从战乱中恢复过来。 天光微熹,这座百年古城便从寂静中苏醒过来。 热气腾腾的摊子摆在路边,胡辣汤的香气盘旋在人们上方。来往人群摩肩接踵,小贩大声的吆喝生意:“姑娘,来一碗胡辣汤吧!又好喝又暖身!” 被他拉住的林琅有些窘迫。她想拽回自己的衣袖,又怕力气太大伤了这凡人。 “劳驾,请问霁月馆怎么走?”她放弃挣扎,反而客客气气地向小贩问询。 小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霁月馆?” “就是,新雪初霁,满月当空的霁月。” 彼时乐正玲就坐在隔壁卖豆腐脑的摊子后面,翘着二郎腿吃得不亦乐乎。她乍然听见有人在这喧嚣闹市中,以一种轻声婉转的语调,娓娓将这八个字道来。 ——她就觉得自家馆子的名字从没这么好听过。 探头过去,哦,原来是一个圆脸杏眼的小姑娘。 “霁月馆藏在涪陵脚下,笼罩在涪陵结界内,你问凡人怎么可能得到答案呢?” 她懒洋洋地发了一道传音诀过去。就见那小姑娘左右顾盼后,径直向她走来。 “乐正师姐,”林琅向翘着二郎腿,毫无形象地歪在条凳上的红衣女郎见礼,“我是天玑门的……” 乐正玲摆摆手:“知道知道,易瑶丝的小宝贝嘛。也别叫什么师姐了,你们天玑门是名门大派,我不过一介散修,当不起当不起。” 她为人洒脱懒散,最不爱拘泥礼节,上下打量了林琅一番,笑道:“天玑门将你爱得什么似的,易瑶丝那么个爽快性子,居然也接二连三地给我传信。我还以为来的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原来只是个小丫头啊。” 林琅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见乐正玲猛然伸手一拉,将她扯到身边坐下。她迷茫间,手中就被塞进了一双筷子。 “还没吃早点吧?吃吃吃,巷子口这家豆腐脑最香最滑。”乐正玲熟稔地推了碗佐食给她,“记得喝一口豆腐脑,要配一口焦圈。” “我们,就在这里吃吗?” 乐正玲翻了个白眼,端起碗吸溜得那叫个痛快,吃完抹个嘴,懒懒道:“我的大小姐,不在这儿吃在哪儿吃啊?你总得把碗给人家留下呀。” “再说了,”她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林琅,“你既然要装凡人,自然要过人间的日子。” 被她媚态横生的一瞥,林琅下意识地捧起豆腐脑。 此刻,她坐在狭窄的条凳上,面前的桌子布满油垢,碗里是白生生的豆腐脑。对面坐着的大娘慈爱地将一勺豆花喂给小童,而小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歪着头打量她。 有挑着扁担的老农从她身后挤开人群,沙哑的声音在喊:“让一让,让一让哟。” 前头卖豆腐脑的摊主忙得满头是汗,忙中偷闲也不忘取下肩上搭着的毛巾,擦一擦锅边溅起的汤水。察觉到她的注视,摊主憨憨一笑:“您吃好,您吃好。” 就连方才拉住她不放的卖胡辣汤的小贩,这时候也精神十足的在叫喊:“卖胡辣汤咯,好吃又暖身啊!” 林琅舀起一勺豆腐脑,尝了尝。 她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玲姐姐,什么是人间的日子?” 乐正玲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笑着说:“人间的日子,就是吃最美味的食物,喝最醇香的酒,爱最值得的人!” “好姑娘,”她望着林琅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你我虽修仙,但也是肉.体凡胎啊,和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林琅将碗捧起,学乐正玲一般,慢慢将豆腐脑喝个精光。 她每咽一口,便觉那温热的人间烟火入喉,化作一股暖流,盘桓在气海不散。 仙气飘飘的如梦山和热闹喧嚷的凡世,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接下来的一年里,她就要在这个充斥食物香气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应劫之人。 她能找到吗? “啧啧,”乐正玲摇头赞叹,“果然不愧是天玑门藏起来的小宝贝啊。喝碗豆腐脑而已,居然就能顿悟?看来我真是老了。” “什么?”林琅茫然地看着她。 乐正玲失笑:“连顿悟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你没感觉到气海里热乎乎的?” 有,可林琅以为是吃下去的豆腐脑在发热。 听完她的解释,乐正玲快笑疯了,揉着肚子哎哟哟地叫:“天玑门的人都不教你修炼吗?易瑶丝那家伙,居然也放心将你这个小傻蛋赶出家来。” “我,我师父,”林琅黯然垂眸,“不太喜欢别人来探望我。他身为掌教又很忙,还要教导我的师兄师姐,所以……” “行啦行啦,不用解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寻思这是谁家的小崽子呢,怎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匆忙赶出来的。” 林琅道:“不是赶,师父与师兄师姐待我极好。他们都舍不得我的。” “好好好,”乐正玲笑得毫无形象,“那就只能委屈你跟着我这散修,学点修仙的常识吧。” 她又瞥了眼林琅,叹道:“还是个孩子呢。” 霁月馆位于涪陵脚下。 想要去霁月馆,就得先穿过涪陵结界。 乐正玲带她来到一处桃花林里,指着一棵枯树道:“这是结界咒印所在之地,等下我施展法诀,你可要记住了。” 粉色灵光从枯树上显现,结成一朵五瓣桃花的模样。乐正玲摘了桃花,自顾自地消失在一阵香风中。 林琅沉心静气,学着她的模样,迅速结了个手印。 瞬息之后,那五瓣桃花便慢悠悠地从虚空落下,恰巧点在她眉心处。 她等了一会儿,却没像玲姐姐那样消失在香风中。 “怎么回事?” 林琅暗道不妙,难道她手印结错了? 连忙又试了一次。 这回虚空中浮现的五瓣桃花更多了,足足有十朵,却只漂浮在她周围。它们小巧玲珑,晶莹闪烁,像一颗颗坠落凡尘的小星星。 既然能召唤出桃花,那她的手印大概率是没错的……吧。 林琅试探性的又发出一道灵光。 这下可不得了!十朵桃花砰的炸裂开来,浓郁的香风将她兜头兜脸地笼罩住。 “咳咳,咳,怎么回事?”林琅捂着鼻子咳嗽,却忽然察觉眉心冰凉。啪嗒一声,有一样尖锐的小东西掉进她怀里。 等粉色香风散去,她才看清那是一只剔透玲珑,似水晶造作的耳环。耳环呈宫灯样式,小巧可爱,还会随她的呼吸荡起嫩黄光芒。 林琅顿时爱不释手。她故意屏气,那小耳环果然就熄了光芒,变成死气沉沉的物什。她深吸一口气,小耳环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嫩嫩的黄光再度泛起。 她吸气,它就亮;她呼气,它就暗淡。 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林琅将它贴身放好,却闻身后传来如雷鸣般的怒吼:“何方狂徒?竟敢坏我涪陵结界!” 第4章 仙君 来人约四十许,方额阔脸,头戴纶巾,手持一双浑天紫金锤,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 “毁涪陵结界者,罪当三极!本官乃阎珵左使,奉命镇守涪陵,掌凡间仙城秩序。兀那女郎,为何毁坏结界,速速陈情!否则便随我归案!” 他人尚未至林琅面前,声音却如金鼓铜锣般震耳欲聋。 什,什么? 林琅左右环顾,桃林美景一如初见。她毁坏了涪陵结界何处? 自称“阎珵左使”的男子却勃然大怒道:“小贼!罪证当前竟还死不悔改!结界咒印已消,涪陵现身人间,此等大罪岂容你抵赖!” 林琅慌忙回头,桃林依旧芳草鲜妍,落英缤纷。但她身后的枯树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茫茫雾气。雾气深处亦隐约浮现绿瓦红墙,宽阔的青石道路上驶来粼粼车马,前头赶车的却是一只白头红尾,形状似马的异兽。 “是鹿蜀!”林琅又惊又喜。 那异兽似乎听到她的呼喊,布满老虎斑纹的身体放慢速度,于疾行中回头,黑黢黢的眼睛对她眨了眨,顿首示意。 林琅捂嘴偷笑,情不自禁向它挥了挥手。 却不妨阎珵左使冷哼一声,将她吓得一个激灵,方从见到异兽的激动里回过神来。 近距离看,这位左使浓眉大眼,阔面重颐,生得当真威风凛凛。她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初踏贵宝地,就捅了篓子,是林琅失礼了。敢问这位仙官,结界咒印既已消失,可有补救之法?” “我虽修为低微,却也愿意承担罪责。”她垂颈低首,声如蚊呐,“必不会让仙官为难。” “结界若是这么简单便可修复,又何需本官镇守此地!”阎珵左使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如电在她面上逡巡了一遍,忽然瞪大眼睛。 他的眼睛本就大似铜铃,这一瞪更仿佛要脱出眼眶似的。 林琅吓得脚下踉跄,站稳后立即挪开视线,战战兢兢不敢瞅他。 第一次出门,跟着乐正师姐去趟涪陵而已,她都能弄坏别人的结界,还会被长相威武的仙官吓到腿软……师父是天玑门的掌教真人,却有她这么不成器的徒儿。师兄师姐为她殚思极虑,盼她成才,她却这么给他们丢人…… 阎珵见这斯斯文文的小姑娘站了一会儿,突然就开始掉眼泪,着实也有些诧异。 ——不是,他还啥都没说呢吧?! 她也不出声,轻轻咬着下唇,就这么默默流泪,许久才悄悄抽噎一下。 阎珵登时大感头疼。他奉命镇守涪陵,四十余年从无异样。松沛府的修仙者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地进出涪陵。他却丝毫不敢松懈,在桃花渡建了一座小洞府,日夜不离,以求能最早发现结界的异动。 同僚笑他冥顽不灵,仙君千年前就已作古,众人视仙廷如同摆设,谁还像他一样傻不愣登地恪尽职守啊。不见他这五品左使,守护一方仙城,座下却连个小卒也无么? 也有人敬佩他品性崇高。虽说仙君因为兵解灵肉分离,魂魄遁入轮回,但仙廷存在世间岂止万万年,早已是一座庞然大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见那些修仙世家、名门正派,见了仙廷的传令官都依然客客气气的么? 甭管人家心里怎么想,起码面上的恭敬是做足了啊。 物议纷纷,阎珵却旁若无人地在桃花渡住了四十年。他这五品左使是从师父手里传过来的。千年前仙君还在世的时候,仙廷势力庞大,堪称居于修仙界的顶层。仙君振臂一呼,应者何止百万? 虽说他老人家在与域外天魔海的妖魔战斗中受了伤,闭关休养。但那时仙廷的仙官可不好当,多少世家名门削尖了脑袋,都要将子孙后代送到仙廷任职。 可惜仙君意外兵解,此后仙廷的阵势便大不如前。仙廷实力衰弱,域外天魔海的妖魔们便乘虚而入,杀得人间一片血海。 它们得知最大的敌人仙君已经投胎转世,便愈发猖狂。 那场战争中死了多少惊艳世人的天才?他们有的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扬名立万;有的默默无闻,只在沙场拼杀时才爆发最耀眼的光芒……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死在了故土阵前。 至死,未曾退让一步。 这场灾祸使得人间满目疮痍,白骨露野,连奔腾的湘江都染成红色,戾气横生,疫鬼作乱。 所有人都绝望地意识到,失去了仙君,他们将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鏖战持续十年,妖魔自域外天魔海源源不绝地繁衍,狞笑着扑向他们。可修仙界呢?这十年里,竟然没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 倘若继续这样,不必等下一个十年,人界必亡! 于是当时残存的六大派联合起来,以万妙山庄、神鼎门、丹阳教、白焰谷、鹤陵,以及天玑门为首,炼化了仙君遗宝。 万妙山庄派出仅存的精锐子弟,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最后的阵地;神鼎门集天地精华,以十二种异火轮番炼制天材地宝,当代掌教也因过度耗损真元而去世;丹阳教秉承扶危济困的原则,在战争之初便损失了大量弟子;白焰谷一向敝帚自珍,却也将视若性命的坤山七绝火献了出来;鹤陵的神鸟们翱翔在天际,于残垣断壁间寻找炼制遗宝的材料,将它们一点一点衔回了极乐山。 极乐山,便是当时人类修士最后的栖身之所。 传说,仙君遗宝炼成的那天,远方隐有雏凤清啼,人间瘴气为之一清;日轮初生,光芒万丈,盘踞在极乐山外密密麻麻的妖魔们哀嚎一声,霎时化作青烟。 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跪倒在地,有人嘶吼着感念仙君。 他老人家虽已入轮回,却强行留下本命灵宝,焉知是否早就预料了今日情景? 往事悠悠休更说,始觉从前万事非。 千年后,湘水奔流,人间几度沧海桑田,那场大战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仙廷衰败,连他这籍籍无名的散修,都能轻易从师父那里继承五品的左使。 可阎珵继任以来,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 他清了清嗓子:“那个,念你是初犯,暂且放你一马。”向天发誓,他真的竭尽全力放低了音调,可别再把这娇滴滴的女郎给吓哭了。 只见小女郎红着眼眶向他行礼:“仙官体恤,林琅感激不尽。但林琅闯下大祸,不敢抵赖,更不敢违逆师长教诲。仙官先前说我罪当三极……” 她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哭嗝,继续拖着哭腔说:“还请依法论处林琅吧。” 阎珵:“……” 他的头为什么这么疼? 第5章 羽令 林琅的额上多了一朵金色的小花钿。五瓣桃花,晶点闪闪,清新别致。 乐正玲喝得醉醺醺的,一手掂着酒瓶,另一手就要摸她额上的扑蕊黄花。“人说鹅黄剪出小花钿,其婉约绰丽,果然不假。昔年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梅花落额上,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 “依我看呐,红艳艳的梅花多俗气啊,倒不如咱们小林琅额上这朵来得精致大方。” 林琅躲开,她扑了个空,却也不以为意。晃了晃半空的酒瓶,叹道:“我进出桃花渡少说也有几百回了,怎么就没福气得到这风仙羽令呢?难道真是天公疼憨人?” 乐正玲双颊一抹酡红,在屋中放诞大笑,失手打破描金紫檀妆台上的琉璃盏。琉璃盏应声落地,碎片四散,盏中盛的琥珀酒也洒了一地。 林琅连忙上前,搀住她,一挥袖,地上的碎片残液便消失无踪。乐正玲咯咯笑个不停,只顾着喝酒,倒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她容貌成熟美艳,身材高挑,林琅险些拉不住她,最后只得转过身,用肩背顶住压力,才没让乐正玲摔个大马趴。 乐正玲不满地在她背上磨蹭,林琅羞得满面通红,呐呐道:“姐姐若想要风仙羽令,我愿意相让。只是阎珵仙官说他念在我侥幸得了羽令,可代表涪陵参加藏环盛宴的份上,才愿意饶我毁坏结界之罪。咱们私相授受,恐怕得先知会他一声。” 乐正玲摇了摇空酒瓶,妩媚一笑,便将它抛手掷了出去。“傻丫头,私相授受哪是这么用的?”她醉眼朦胧,放开怀中的软香的小女郎,便晃晃悠悠地要去取新的琉璃盏。 那酒瓶也是净玉琉璃铸成的。这种玉石可使人宁心静气,降低走火入魔的风险,在别处一两可值千金。但在霁月馆里,却只是个盛酒的家伙事儿,还一转眼就被主人砸碎了。 林琅虽知她这姐姐家底颇丰,所穿所用皆是连城之价,但也不忍看她这么糟蹋东西。于是抢先扑到了紫檀螭龙纹多宝阁前面,将上头摆着的瓶啊罐啊的统统收进袖中。 别人家博古架上摆的大多是奇石茶壶一类的古玩,乐正玲倒好,她家多宝阁上一排排的全是酒! 喝酒伤身,易师姐偶尔与人浅酌几杯,被师父闻见了尚且要骂呢。 林琅将酒收了,转过身警惕地望着乐正玲。 “臭丫头……”乐正玲哼了一声,大袖一扬,虚空中便浮现一管玲珑玉箫。她懒懒仰起臻首娥眉,左手打个响指,琥珀酒便从玉箫中倾泻而出。 这玉箫看上去不过成年女子巴掌大,倒出的酒液却仿佛无穷无尽,直叫乐正玲喝个痛快。 林琅期期艾艾地说:“涪陵是人间仙城,却不可现身人间。如今结界损坏,阎珵仙官三令五申,让我一定要在藏环盛宴上夺得魁首,拿到奖品寒露髓,才好修补结界。” 乐正玲大口饮酒的动作一顿,笑眯眯地摸她狗头,道:“区区寒露髓而已,何需放在心上?我来赔给他阎珵便是。” 她本以为小姑娘会开心地蹦起来,不料却见她目光游离,鹅黄色襦裙下的绣鞋左一圈右一圈的打转。 乐正玲叹道:“你不必拘谨,易瑶丝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护你万全。说起来,结界毁坏的事也有我三分责任。”她捏了捏林琅肉嘟嘟的脸蛋,“若不是我犯了酒瘾,急着回馆子喝酒,也不至于疏忽了你。” “何况,阎珵那厮醉翁之意不在酒。藏环可不是好摆弄的,仙廷那帮人……哼,涪陵百年都无人寻得风仙羽令,好不容易由你这傻蛋捡了,他可不得高兴疯了。” 林琅道:“我以为姐姐想要这羽令。”她双手掐诀,灵光乍现,那小巧的宫灯耳环便躺在右手掌心,仍在一呼一吸地泛着嫰黄光芒。 乐正玲漫不经心扫了它一眼,小耳环便仿佛瑟缩了一下,连光都黯淡了。 “傻姑娘,你连什么是风仙羽令都没搞清楚,就想去闯藏环盛宴吗?”乐正玲揉了揉印堂,“那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但姐姐明明想要……” “哈!” 她自嘲一笑,摆摆手,怅然道:“陆风仙中意的人不是我,我就是再等上百年千年,经过千次万次的桃花渡,他也不会把羽令留给我的。” 一时室内无人说话。林琅见乐正玲神情寥落,虽然身着红衣,发饰如锦霞般灿烂辉煌,霁月馆也恍若琼楼玉宇,高大华丽。可谓人间富贵已极,甚至连修仙世家也无法比拟。 玲姐姐看上去很享受这一切,但她的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诉说主人的心灰意冷。 林琅怔忡间手足无措,只会傻傻地望着乐正玲。她毕竟太年轻,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说着说着就难过起来。乐正玲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她想让朋友开心,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而且,她隐约意识到,玲姐姐也许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难过。 “寒露髓只是小事,毁坏的结界我也可以召人去修。唯独藏环盛宴,不可再提。” 乐正玲淡淡地瞥了一眼林琅。 林琅被她看得颈后汗毛耸立。 “我,我……” “好啦!”乐正玲突然话锋一转,亲昵地搂住她肩膀,点点她的鼻头,“陆风仙那个大色鬼,绝不会将羽令随便交给泛泛之辈。你身上一点灵光也无,与凡人无异。想来阎珵若不是亲眼见你施法打开桃花渡,恐怕也不会将参加藏环盛宴的大任托给你。” 她原本笑语盈盈,只是在讲到“藏环”二字时仍忍不住阴沉了眉眼,却也在瞬息间调整好神色。 等林琅挣扎着从她怀中脱出时,她已然满面春风,不露分毫。 “老实说,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可以遮掩法身,乃至改换容貌?” 林琅双手在背后扭成绞股糖一般,低着头,终是轻轻点了下。 虽然师父不让她暴露玄云镜,唯恐引来他人觊觎重宝。但玲姐姐是自己和易师姐的好朋友啊,不应该对朋友说谎的。 “好丫头,不枉我疼你一场。”乐正玲贱兮兮地伸手,忽然就去捏她腰间的痒痒肉。 “来来,快将宝物卸了,让我一睹真容啊!” 乐正玲是真的好奇,她自负貌美,为了风仙羽令甘愿蛰伏桃花渡。孰料陆风仙那个花心的下流种子,死了也不肯将羽令交给她。 林琅这个傻乎乎的丫头,竟以为宿霓灯便是风仙羽令。其实……她额上的金色花钿,才是真正的羽令。 羽令已经挑选好主人,她就是想抢,也下不去手。 除非狠心杀了林琅。 但林琅死了,估计风仙羽令更不会选她了。 乐正玲有些泄气,在心里把陆风仙那臭傻逼骂了一百遍。他当年肯定是不愿意交出羽令的,所以才悄悄下了道禁制。 呵,用脚趾头猜也知道绝对是无法完成的傻逼任务。 可谁能料到偏偏就有个圆脸丫头,第一次进桃花渡,就破了他的禁制,拿到风仙羽令呢? 乐正玲一想到他即使死了也不得瞑目,顿时就神清气爽。 林琅被她挠得如花枝乱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点点晶莹水光。 “好,好,”她合掌求饶,“我揭开便是。” 乐正玲松开手,她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犹自气喘吁吁。 “快些快些!”乐正玲的好奇心就如猫爪子一样,不停地闹腾。 林琅自觉喘匀了气,掩了掩襟口。与玲姐姐玩闹时,她系裙的豆绿宫绦松了,鹅黄色的下裙褪了些许,露出一片欺霜赛雪的艳光。 她感到浅浅的羞耻,书上说女子以贞静贤淑为要。她衣衫不整,别人看到便会质疑公西真人没有将她教好。 但师父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不能让别人这么非议师父。 林琅有心将裙子整好,乐正玲却在一旁跃跃欲试。她实在害怕又被揪住痒痒肉,于是抬眸怯怯地看了一眼。 玲姐姐也是女子,应当是不会议论师父的。 林琅定定神,右手掐诀,玄云镜便缓缓从她胸前飞了出来。 ——刹那间,满室生辉。 第6章 藏环 听说某代有位姓杨的贵妃,生得倾国倾城。皇帝得了她便如获至宝,日夜春宵,只知贪图享乐,甘心荒废朝政。史书记载贵妃宴后不胜酒力,跌倒在地,却愈发妩媚。无数骚人墨客绞尽脑汁,只为吟诵那一刻她的美态。 乐正玲有一瞬间忘记该如何说话。 她性喜奢糜,花费大心血修建霁月馆,自信便是与传说中仙君所住的万寿宇澜宫相较,也不遑多让。 但是这一刻,乐正玲却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霁月馆以青金石铺就的地面,配得上林琅的脚吗? 是不是应该从天宫摘取雪纱来铺,才配得上让她站一站呢? 乐正玲难得有自惭形秽之感,更油然而生一股困惑。那姓杨的妃子,不不,这世上还有人能比她更销魂蚀骨,更令人神魂颠倒吗? 她明明只是倚坐在地上而已啊! “姐姐,你看到了……我,我将宝镜戴回去吧。” 终于能解释那初见时就狠狠惊艳她的嗓音,为何会有张与之完全不符的脸? 原来是玉在匣中藏。 乐正玲好半天才找回舌头:“……你先将裙子穿好。”她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胡闹揶揄。见识过人间真正的神女,往后谁敢在她面前提一句绝色,乐正玲保证抽花那人的脸。 想来,便是当年域外天魔海中精于蛊惑人心的菩萨蛮,在她面前也得自叹弗如。 林琅系好宫绦,施法召回玄云镜。她低头摆弄裙带,嗫嚅道:“我知道姐姐为了我好,可我真的很想去参加藏环盛宴。” “你说什么?”乐正玲尚有些迷迷瞪瞪,沉浸在方才所见中无法回神。 林琅道:“我想,去参加藏环盛宴。” 这一回,乐正玲听清了。她心头的火苗刚冒出来,噗呲一下就被浇熄了。没办法,面对这张幻化出来的圆嘟嘟的脸蛋,她脑海里却忆起其人的真实面目…… 霎时间,心旌摇荡,不可自拔。 坦白说,林琅变化的面容并不难看。圆脸杏眼,更兼有小女郎的娇憨,勉强算个清秀佳人。 然而任何人见过她的真容,恐怕都难免产生遗憾之感。 乐正玲艰难地回绝:“……不行!” 她扭头,深吸气,缓缓道:“林琅,你要记得自己下山是为了什么。你师姐他们都殷殷期盼你能顺利渡过大劫。你向来体贴,怎么就不明白莫要横生枝节的道理?” 现如今,乐正玲总算明白爽快利落如易瑶丝,为何会三番四次送信给她,还在信中担忧这个,担忧那个,活像个啰啰嗦嗦的老太婆。在易瑶丝的信里,林琅简直是盏被风吹吹就坏的美人灯。 她回信给好友,取笑她未曾嫁人,却将师妹当女儿养。 等林琅真的来了松沛城,乐正玲一方面诧异她容貌普通,不知为何竟惹得易瑶丝百般忧虑;另一方面却也松了口气。小姑娘嘛,虽然天真娇憨,但也十分知礼懂事。 天玑门一帮怪胎,倒养出个温柔斯文的徒儿。 等林琅取下宝镜,露出真实模样时,她才悚然一惊。这哪是藏了个宝贝?藏了桶火.药差不多。怪道易瑶丝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怕谁将她师妹衔在嘴里叼走了。 乐正玲素来将涪陵视作掌中之物,阎珵虽然领了个五品左使,但还不配让她看在眼里。孰料这厮包藏祸心,四十年始终惦记着风仙羽令,更勾得傻丫头对藏环盛宴念念不忘。 早知道就该在阎珵想染指涪陵时,一刀杀了他。 啧。 后悔的话不提也罢。臭丫头满心惦记着藏环盛宴,乐正玲此刻倒宁愿她是盏美人灯了。 她左思右想,究竟该如何平息此事。小姑娘的话,多送些礼物,大概就会把这些事儿忘了?乐正玲不太确定,但心里已经在盘算霁月馆有多少精致有趣的家伙事儿了。 说实话,其实她现在还很激动,颇有些散尽家财哄美人一笑的精神。陆风仙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他的风仙羽令只有在如斯佳人的额上,才算物尽其用。 林琅静静注视她,忽然双手合抱,高举齐额,猛地俯身向她拜了下去。 这是揖礼中最严肃庄重的天揖,只用在祭礼、冠礼等场合敬拜尊长时。林琅低着头,轻声说:“我想去,藏环盛宴。” 她赶在乐正玲发飙之前解释:“我记得自己下山是为了历劫,也知道自己十分任性。玲姐姐受易师姐所托,悉心照顾我。我本应听从姐姐的吩咐,不可擅自妄为,使姐姐为难。” 但是,这样又和在如梦山有什么区别呢? 天玑门有师父,有谷师兄、易师姐和伍师兄;涪陵有玲姐姐,他们都在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 林琅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疼爱。 她珍惜这份心意,并且愿意做任何事来回报他们!但并不意味着她想终生做一个被人保护的废物啊! 涪陵结界坏了,玲姐姐抬手就说帮她赔偿。寒露髓如此珍贵之物,她说起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琅,羡慕她的潇洒强大。 她也想做一个保护朋友的人啊!或者最起码,能为自己犯的错而负责吧? 然而所有人却自发地将责任担了过去。他们说这不是她的过错,她只须端坐莲台,等待他们的供养与保护。 无人问她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只有阎珵仙官,他知道她修为低微,却仍然郑重其事地交代她。 ——“在藏环盛宴上夺得魁首,赢回寒露髓,修补结界,为你犯下的错负责。” 他相信她!他觉得她是个有价值、有能力的人! 林琅激动哭了,她擦着眼泪,磕磕绊绊地向阎珵发誓,一定会拿到寒露髓。 ……虽然他当时的表情变得更糟了。 但林琅却久违的充满干劲,她更加努力地学习符篆,裁更多的符纸,磨更多的朱砂,甚至自制了许多符阵。她每天摸好多遍闇霞符笔,偷偷在心里想:易师姐送闇霞笔给她,是不是也期盼着她能成为符道大师呢? 林琅知道自己唯一的长处便是画符。她痴迷于那些玄妙的线条,小时候常常仰望天空,思考为什么简简单单的图案却能引来天地灵光,蕴含道法? 她不奢望自己可以像师兄师姐一样有出息,只希望不给公西真人丢脸。 师父那么累了,还要时刻记挂着自己。 林琅的眼眶潮潮的,她吸了吸鼻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林琅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命劫凶险,自古就有‘十不存一’的说法。大家都有可能死在劫难中,难道偏偏只有我独得厚爱?” “易师姐虽说将我托付给玲姐姐,但绝无以林琅之生死要挟姐姐的意思。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哪怕渡不过此劫,易师姐也会理解的。” “我不知道应劫之人在哪儿,甚至连什么是命劫都不清楚。谷师兄让我下山,我就下山。他说我二十岁有一大劫,我就信他。因为他对林琅只有呵护爱惜,绝不会害我。” “玲姐姐你也是这样。” “可参加藏环盛宴,是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像过去一样浑浑噩噩。如梦山再美,待了二十年的我也厌倦了。” “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林琅忍不住抽泣了一下,“我想让师父思念我的时候,会觉得林琅是一个勇敢有担当的人,而不是永远担心她是否闯祸,是否受伤。” 泪珠儿一颗颗砸在青金石地面上。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到她的抽噎。 良久,才听见乐正玲以一贯的慵懒语调说:“哭了这么久,你的眼睛是泉眼吗?咕噜噜的冒水。” “遇事就哭,还想让公西真人放心?想去就去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最多以后易瑶丝找我算账,我给她指点你的坟在哪里。” “……也算全了我们的情谊。”她偏过头,露出半是讥讽半是自嘲的笑容。 第7章 当康 距离藏环盛宴,仅剩五个月的时间。 乐正玲虽然答应她不再阻止,但脾气却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暴躁起来。 林琅不敢惹她心烦,却很想知道关于藏环的信息。偏巧阎珵左使回仙廷述职,须等半个月以后才能回到涪陵。 于是她决定,自己去涪陵打探。 涪陵乃人间五大仙城之一,除了松沛府的桃花渡以外,还可由九翼山的轻雲洞、颍都的回雁岭进出。松沛府、九翼山、颍都亦是人间繁华之地,可想而知涪陵的面积有多大。 它藏身人间,却又游离世外。除非冬雷响、晴空雨,才会萍踪乍现,在凡人的史书典籍中留下一鳞半爪的痕迹。 林琅一脚踏入这座昳丽华美的仙人之城,才真正体会到古赋上说“廓开九市,通阛带阓”也许并不是夸张的想象,而是实指。高耸森严的城墙背后,是众多的高台建筑,屋瓦之间相互呼应,绵延成一片崇峻的奇景。雕饰和彩绘随处可见,修仙者们以或飘逸、或艳丽的金属和宝石,将这座人间仙城点缀得美轮美奂。 她屏住呼吸,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野史志怪中提及偶遇仙迹,那些主角总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因为就连身为仙门弟子的她,亲眼见到涪陵的全景,都忍不住激动如斯。 宽阔道路上,修仙者们穿的衣服也不一样。他们中男男女女,有的穿广袖流仙裙,有的着素衣大氅;有的霞帔绶带衣冠整齐,有的却袒胸赤臂,只在身上戴条披帛,以璎珞装饰。世俗的礼仪要求竟仿佛不存在似的,大家自自在在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瞧那迎面走来的女郎,身姿亭亭,五官明艳动人,穿着的羽衣质地清透,行走间竟连贴身的藕色襕裙也若隐若现。 林琅面红耳赤地盯着人家。女郎礼貌地向她颔首,随后上了一辆由七匹鹿蜀拉着的妆花云锦华盖车。鹿蜀们脚下生云,发出的鸣叫像人们唱的歌谣,载着云锦车驶向天边。 “原来涪陵里还可以飞啊……” “谁说的!”与她并排站立,一起目送那女郎离去的矮小男子忽然感叹,“人家是万妙山庄的庄主之女,有仙廷特许令牌傍身,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在涪陵上空驾车。否则人人都效仿她,好好一座仙城倒热闹得像人间坊市了。” 林琅偏过身,歪着头打量他。男子生得极不协调,一双墨眉下却是一对绿豆眼,唇上蓄浓须,也算称得上昂首挺胸。然而他身高不过四尺,宛如幼童身材,倒叫他那昂藏丈夫的神态举止显得格外可笑。 “像人间坊市,有什么不好吗?”她拱手,向男子请教。 “我辈秉承天地大道而生,”男子大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生来便可遨游云海,可吞吐灵光,可住瑶台银阙,可穿鸿衣羽裳。凡人区区几十年的寿命,短暂如白驹过隙,怎可同我辈相提并论?” “呵,一狂徒耳!” “谁在说话!”矮小男子横眉怒目,一挥袖便召出一柄朱红画杆银枪。那枪高达三丈,他杵着枪,却仿佛小孩耍大刀。 见此情景,嘲笑他的那人更是喷笑出声:“董元义,你今年七十有五,堪堪琴心境界,不过是碌碌一庸人。何德何能敢谈‘秉承天地大道而生’?” 不待他说完,董元义已猱身扑了上去。 林琅见他们一来一回打得热闹,悄悄站远了些。不多时,便见两位银甲小将,手持镣铐前来锁人。斗殴的双方都熄了火气,蔫头耷脑地在路边罚站。 “哈哈,叫他们天天胡闹,这下可好,将轻雲洞左使座下的功曹从事惹了来。啧啧,如此少说也要被羁押三年。” “董元义和费章打了也有二十年了吧?” “要我说,都是费章嘴贱……” “非也非也,董元义的确狂妄……” 人们在津津有味地讨论这狼狈收场的战斗。林琅听了一会儿,脑中却回想起乐正玲所说的话:“你我虽修仙,但也是肉.体凡胎啊,和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玲姐姐与董元义,谁说的更对呢? 董元义将修仙者的生活描述得分外美好,仙山琼阁,吸风饮露;玲姐姐却光明正大地享受人间繁华。她喜欢游荡在松沛府大大小小的摊点上,结交生命短暂的凡人,听他们高谈阔论,欣赏他们的悲欢离合。 她一身红衣,落拓不羁。 她行为散漫,却能谈笑间挥掷千金。 这就是潇洒和强大吗? 林琅最初以为师父叮嘱她假扮凡人,是为了避开凶险的命劫;可现在她却隐隐约约的领会到其中深意。 可她学不来玲姐姐啊。她羡慕她,却无法成为她。 林琅的脸快皱成包子褶了。 她太清楚自己的德行了!无法对陌生人敞开心扉,不喜欢肆意喝酒,不喜欢与人斗法,那股让她心生羡慕的锐利战意,她学不来啊! 甚至叫她像玲姐姐一样,一只脚摆在条凳上,另一只脚放在地上,她都做不到! 比起结交朋友,她也更愿意独自在房中画符…… 所以,就像费章说的,怯懦的她注定是碌碌一庸人…… 林琅满心沮丧,沉默地走在街边。长着两对翅膀的黑蛇,鸣声如钟磬响亮;青鸟身长三丈,长羽红尾,生有四只脚,能口吐人言。这些往日里无比吸引她的异兽,现在却不能引起她丝毫注意。 天玑门的亲人对她来说是自诞生起便伴随的温暖,人们习惯了旭日,就不会惊艳于温暖的阳光。乐正玲不同,她是林琅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抹颜色,而她为人又性格鲜明,于是在林琅稚嫩的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林琅喜欢她的风流不羁,崇拜她的强大潇洒,所以本能的将她视为人生目标。 她毕竟还是个傻瓜,不明白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在她的心里,强大与乐正玲划了等号,所以无法成为乐正玲,就意味着无法强大。 等林琅从沮丧失落中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漫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市集。与庄严肃穆又壮丽华美的城门口不同,市集里人潮涌动,大家摩肩接踵,互相磕碰着讨价还价。 “你这牙豚不行啊,长牙生得太短,肉质必定过软,不够劲道。” “少说废话,爱买不买!” “诸位道友,还请看我手中所擒的钩蛇。它性情凶猛,有剧毒,买来作护院的灵兽是最好不过啦。” “我买啦!谁都不许跟我抢!” 拥堵间,林琅被人推搡着挤到一个角落。兴许是磕碰到了哪里,有一皮肤黝黑的壮汉瞪着眼骂她:“你不买挤过来作甚!” “我……”林琅正欲分辩,却忽然双眼一亮,“是当康!” 壮汉身高八尺,眼如铜铃,臂弯处却睡着一只肥嘟嘟似小猪的异兽。它皮肤白皙,口中伸出两个如米粒点点的牙齿,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钱。 众人的说话声惊动了它,只见那双大得出奇的耳朵慢腾腾地扑扇了两下,懒洋洋地翻个身,又蜷在壮汉怀中睡得酣甜。 好可爱…… 林琅鼓起勇气,道:“谁说我不买啦!我当然要买!”她索性伸出手,作出要接过小猪的姿势。 壮汉警惕地将怀抱收紧,道:“你可有钱?” “姑娘别被他骗了!”先前与壮汉呛声的商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牙豚不行啊,长牙生得太短,肉质必定过软,不够劲道。” 林琅讶异:“不够劲道?” 商人道:“是啊,寻常牙豚的长牙足有三寸,可你看这只,几如米粒大小,又懒得出奇。偏偏那汉子要价实在太高,牙豚虽然美味,但……”他还要继续炫耀自己的生意经,却被林琅打断。 “你买它,就是为了吃?!”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商人笑道:“姑娘看它生得小巧,就不忍心吃它了?牙豚味美,可是天下流传的。” 林琅恨恨道:“它是当康,才不是什么牙豚!你们别想吃它!” 商人被她屡次打断,也心生不耐:“你若有钱,只管买下就是。我好意提醒,你不领情就算了,与我吵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他挥袖而去,临行前骂道:“无知竖子!” 林琅第一次与人争吵,她怔怔看着商人远去。书上说女子当以贞静贤淑为要,她也始终以此要求自己。商人好意提醒她,她本该好言相待的。但不知为何,一想到他竟然要买当康回去吃,她便怒火高涨,不能控制。 “对不起……”她呐呐道。 林琅沉默地将腰间的风烟纹禁步取了下来,递给壮汉。壮汉受宠若惊,踌躇再三,居然不敢接过。他道:“这玉佩是‘清宁蕊’所制,姑娘可想好了?当真要拿这万金不换的宝贝来买我的牙豚?” 清宁蕊,一种珍稀玉料,相传只出现在繁花似锦的穗谷。但伴随着鹤陵的覆灭,已经百年无人能找到穗谷。清宁蕊自然也绝迹人间。它助人平心静气的功效犹在净玉琉璃之上,据说只要将一寸见方的清宁蕊佩戴在身上,便可阻断妖邪之气。 林琅道:“你也认为它是牙豚?”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当康,”壮汉回答,“世人都道形似小猪,生有长牙,耳似蒲扇的异兽为牙豚。” “可牙豚是青色的,”林琅喉头哽咽,“它是白色的。” “……” “当康是瑞兽。丰收的年岁里,它会一边跳着舞,一边叫着自己的名字出现。”林琅也不知道自己缘何落泪,大抵还是她爱哭的原因吧。可一想到这只小猪,原本高高兴兴地来到人间,却被大家抓住,关在笼子里贩卖。她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它为了庆祝丰收而来,别人却将它视作一顿美味。 “你叫一声啊,”林琅推了推那只爱睡觉的小猪,“你叫了,他们就知道你不是牙豚,是当康。” 小猪却睡得昏天黑地,打着幸福的小呼噜。 林琅擦了擦眼泪,攥着风烟纹禁步的手不肯收回。“我要买下它。你们不知道它是当康,我知道就可以了,”她吸吸鼻子,“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它是瑞兽,它来就有意义。” 壮汉道:“请将清宁蕊收回。”他伸手,拔下林琅发间一朵金色珠花,然后将小猪托付到她怀里。 “我要这个就可以了。” 林琅愣住,接过沉甸甸的小猪,有些迟疑地说:“其实它是灵霄花做的。” 灵霄花,一种生长在穗谷中的奇花,据说是制作太素还精丹的主要材料。太素还精丹乃晖阳境界才可服用的丹药,服下可令人沉疴尽去,伤势全消。 壮汉:……这姑娘全身上下敢不敢有一件不那么值钱的东西? 林琅看他尴尬不已,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将珠花还给自己,连忙道:“我胡说的,你拿着吧。这只是普通的宝石珠花而已,买你的小猪刚刚合适。”她也不是非要点破,只是担心壮汉不识灵霄花,到时候随手将珠花扔了就未免可惜。 低头亲了亲小猪的大耳朵,她破涕为笑,快步走出人群,离开这处坊市。 第8章 灵光 “所以,你就带了只小猪回来?” “我不可以养吗?”林琅和怀抱中的当康,两双同样泛着琉璃光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向乐正玲。 “你要养灵宠自然可以,但何必养只猪?” 乐正玲扶额,思索了一会儿,试图与她商量:“不然我给你捉只重明鸟?食玉露琼浆,鸣声如凤,还可以驱逐猛兽妖邪,既漂亮又威风。” 林琅摸了摸怀里心情明显低落下来的小猪,抿唇笑道:“重明鸟生性自由,热爱家乡,何必把它们擒来拘在陌生人身边?我喜欢当康,它又健康又活泼,也愿意陪着我。” “你说,”她轻轻拨了拨小猪胸前挂着的铜钱 ,“对不对?” 小猪圆溜溜的眼睛与她对视,突然张嘴,“Duang kang”叫了两声。 “呀,”林琅惊喜不已,狠狠亲了亲它的大耳朵,“姐姐快看,它还会跳舞呢!”她将当康放在地上,满怀期盼地看着它。 庆祝人间丰收的瑞兽,一边跳舞一边叫着自己名字的小猪,让看见的人都体会到幸福的当康……林琅蹲下身,双手握在胸前,紧紧盯着圆嘟嘟的小白猪,眼里仿佛盛满细碎星光。 “切,不过是只猪而已。”乐正玲双手抱胸,斜倚在廊柱上,却也忍不住侧目而视。 小白猪被主人温柔的放到地上,胖乎乎的身子扭了扭,歪着头打量了会儿激动的主人。然后在两双眼睛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四只肉乎乎的蹄子一弯,倒了下去…… 闭上眼睛,打起了响亮的小呼噜~ “呵——”乐正玲嗤之以鼻。林琅在她怀疑的目光下,抱起贪睡的小猪,摸了摸它柔软的脊背,道:“姐姐,你以后不要在小猪面前说它无用,它听了伤心呢。” “你确定它不是牙豚?”乐正玲道,“明明无用得很。《古今异兽通考》上只见牙豚而无当康,你又是在哪本书上看的?” 林琅低着头,右手无意识地搔弄小猪的痒处,叫它睡梦中也高兴得直哼哼。 “是牙豚还是当康,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怀里沉甸甸却又温热的重量让她自心底而产生喜悦。 玲姐姐的质疑与商人何其相似,天下识得当康的又有几人?连悉心照顾小猪的壮汉都承认它是牙豚,更遑论其他人。她一人之言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其实也无须反驳。 她只要明白,小猪是她的朋友就好。它不是无用的小猪,它是为庆祝人间丰收而来,承载着千年前人类美好祝愿的瑞兽。 在田地里辛苦耕耘而面黄肌瘦的农民,看见它会忍不住喜极而泣,因为它的出现预兆着风调雨顺,今年的稻子会生得格外茂盛。很多人能够避免沦落到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的境地里去。那些象征着悲伤、绝望的哭嚎,会被小猪跳舞时扬起的风,吹散在青青的田野里。 它一边踏着风,一边抬起肉乎乎的蹄子,自娱自乐地摆动身体。九万里的天地,阡陌交通,良田桑池,轻风会送来“Duang kang”的声音。那些依赖这片广袤土地而生的人们听到了,就露出会心的笑容。 林琅为何这么喜欢当康? 因为她看到这只胖嘟嘟的小白猪,就仿佛亲眼所见那饱满如稻穗般金灿灿的幸福。 在坊市里,因为众人不信她,所以她委屈;因为商人要买小猪来吃,所以她愤怒;因为就连养育小猪的壮汉都否认它是瑞兽,所以她伤心。她哭,因为大家都只认可小猪作为食物的价值,而否定了它身上承载的那些希望,那些眼泪,那些千年前人们由心而发的喜悦。 ……与她自己,何其相像。 然而,林琅现在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乐正玲的质疑。 她说:“是牙豚还是当康,都不重要。” 都只是个称呼而已。 她就仿佛另一只小猪,平平无奇,默默无闻。 像乐正玲,抑或不像乐正玲,都不重要。 都只是别人而已。 ——所以她只须如相信小猪一般相信自己就可以啦。 小猪的天职是预示丰收和传达幸福。而她总有一天,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天职。 桌上摆着的碧玉宝塔忽然微微晃动,使人清心宁气的香料在其中燃烧,青烟也随之摇晃。室内不多时便云雾缭绕,只闻吧嗒一声,仿佛花骨朵破开的声音。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浓郁雾气在空中盘旋缠绕,化作一朵徐徐绽开的芙蓉花。 此时窗外月光静谧,如云雾般缓缓流动,淌进屋子里来,更显那朵月下芙蓉清丽纯美。 “姐姐,我肚子热热的。” 乐正玲:“……” 行了,你憋说了。 养只猪也能顿悟?还引发天地异象。 真是,活见久啊…… 这旷世奇景足足持续了一刻有余,直到林琅伸手轻轻触碰那朵云雾形成的芙蓉花。芙蓉花在她指尖,亲昵的摇了摇,便霎时化作原型,随月光飘出窗外,了无痕迹。 见林琅好似无事人一般抱起小猪,准备回房睡觉,乐正玲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你,经常感到肚子里热热的吗?” 林琅停住脚步,回头道:“从前在如梦山时偶尔有过几次,来到涪陵以后倒是频繁了些。” 偶尔,还几次? 乐正玲大受打击,她扶着廊柱晃了晃脑袋,努力清醒意识,道:“什么情况下会觉得腹中涌现暖流,你给我细说说。” 林琅于是将小猪摆在桌上,板着手指头正儿八经地给乐正玲数。第一次是她悉心栽培的溯月花长大了,生得粗粗壮壮,又健康又威风,还会自己挥舞枝条捕食小虫子;第二次是公西真人特意带了师兄师姐为她庆贺生辰,她笑得非常开心,虽然大家都偏过头不看她,但她仍然感到由衷的满足;第三次是她躺在情人坡的草地上,望着天上如灯的繁星,忽然领悟了如何以真气凌空绘制符阵…… 乐正玲听着听着,猛然觉得膝盖有点软。 林琅仰着头,神情恬淡懵懂,认认真真数着手指头。 这个傻丫头,到底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乐正玲蓦地生出荒谬之感。 修仙之人,一生汲汲所求无非以己身上感天地,若得天道眷顾,自会降下灵光。得灵光者,轻则修为日增千里,重则平地飞升啊! 咳咳,虽然传说是这样,但没人见过……扯远了,总之,顿悟是多少仙门弟子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怎么到了林琅这里,就变成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儿了! 乐正玲晃了晃脑袋,幡然醒悟,接着左手电光火石间扣住林琅脉门,厉声道:“将法宝取下,显露法身,我要查看你体内真元!” 如果林琅次次顿悟,那她今年不过二十岁,早该晋升晖阳境界!二十岁的晖阳真君啊!仙廷会为她疯狂! 荒谬感化作被愚弄的愤怒,乐正玲掐着林琅的手更加用力,纤细皓腕上留下五道长长的爪痕。“别逼我说第二遍!”她咬牙切齿,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顿悟,哈,连她自负天才,唯一一次顿悟也只在得知陆风仙死讯的那一刻……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林琅真的年纪轻轻已至晖阳境界,如果那面神奇的宝镜是为了避开她的探知,而隐藏林琅的修为……那么她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将天玑门屠戮干净,杀死易瑶丝。 她将易瑶丝视作生平知己,对方却伙同仙廷蒙骗她! ——仙廷,仙廷! 林琅被玲姐姐狰狞的表情吓得僵住了。她掐着她的左手青筋暴涨,碰上去却毫无温度,冷若寒冰。 再这样下去,玲姐姐会走火入魔的! “姐姐,守住神念!”林琅喊了一声,单手结印,唤出闇霞符笔。白玉制成的笔干,首尾镶嵌青金石,螭龙纹与云雷纹交替其上,笔毫油光劲健。由师姐赠给她,饱含心意的闇霞符笔,应她的召唤,在昏黄烛火下发出湛湛光芒! 她叱道:“松声竹韵清琴榻,云气岚光润笔床,咄!静心符,起!”右手疾挥,十数道金光自她袖中倾泻而出,矫若游龙,在虚空中盘踞,不肯归顺。 林琅坦然自若,左手并指成剑,虚空画符。闇霞符笔感受主人心意,凛然腾跃而起,随她的手诀舞动。 “听令,结阵!” 伴随一声清喝,十七道金光颤抖不止,瞬息间迅速归位,在乐正玲周身列成璀璨符阵。 甚至当乐正玲从魔障中清醒过来,那符阵依旧光芒大盛,围绕着她。 乐正玲:“……” 第9章 风仙 林琅抬手撤去符阵,十七道符篆化作点点金光,钻入她袖中。 “姐姐……”她喊了一声,手足无措地站着。 静心符只是黄级符篆,通常情况下对乐正玲这种高手无法起效,但林琅并非以寻常朱砂黄纸作符。她以自身真气为引,又借闇霞符笔凌空组成符阵,使得静心符的作用大大增加,其效力直逼地级符篆。古往今来自创符阵的大家虽多,但无不是事先百般准备,以各种珍稀材料引来天地灵光,才使得符阵成功。似她这般一时起意便能凌空组阵的,当真凤毛麟角。 布置奢华的卧房里,圆脸杏眼的小姑娘倚在门边,红衣美人在地上盘腿而坐,运功调息。只是她双眉紧锁,似有什么烦忧重重压在心头。 乐正玲深恨仙廷。林琅先是执意参加藏环盛宴,后又曝出可能隐藏修为,再加上她偏偏得了失踪许久的羽令。诸多巧合凑在一起,叫乐正玲下意识便认为天玑门与仙廷勾结,要骗过她的耳目。 仙廷想重启藏环,必须集齐五枚羽令。百年来,除了这枚遗失在桃花渡,随陆风仙之死而杳无音讯的风仙羽令,其余四枚皆已落入仙廷手中。乐正玲宁愿荒废修为也要守在陆风仙的埋骨之地,为的就是不让仙廷之人得到它。 否则涪陵区区人间仙城,如何困得住她百年?! 若非为了羽令,乐正玲怎会放任自己待在涪陵这处伤心地?她游荡在人世,见凡间的夫妻即便白发苍苍,容颜衰老,却仍能依偎在一起,如胶似漆。身形佝偻的丈夫牵着老妻的手,颤巍巍地坐下。两人相视一笑,丈夫舀起一勺滚烫豆花,吹了吹,喂到老妻嘴边。 纵然他已鹤发鸡皮,他的妻子也白发婆娑,可他们对视时的神情,却让乐正玲万般嫉妒。 她生来貌美,修为高深,永葆青春。 可她最想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她现在回忆起他,都只能感觉胸口空荡荡的,仿佛有风穿过似的。 这种痛苦太悲哀,太卑微,太不像她乐正玲。 她不承认。 她所承认的坚持,便是守在涪陵,等待那虚无缥缈的风仙羽令。 得到它,毁了它。 出乎她的意料,最后得到羽令的居然是林琅。不过也无所谓,小丫头只是凤初境界,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阎珵想让她夺得魁首,根本是痴人说梦。 乐正玲也不想杀她。杀了她,风仙羽令不会消失,反而让仙廷多了一个全力剿灭她的借口。 尽管陆风仙死后,她已经寂寞地活了很久,却仍想继续活下去。 ——直到看见一切终结。 到那时,她再轻轻松松地去见陆风仙这个大傻逼,将他臭骂一百遍。 何况,林琅毕竟是易瑶丝的师妹。她若真动了杀心,必定与易瑶丝决裂。 依她的眼光,易瑶丝天赋卓绝,是千年内最有可能得证剑道的修士。她欣赏她的才能,也喜欢她爽直利落的人品。两人最初不过萍水相逢,在她的刻意结交下,才逐渐成为知己。 可如果林琅不仅仅是凤初境界呢?如果她来到涪陵,温柔与弱小都只是她的伪装,是用来蒙骗她的工具呢?……那么,就意味着有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得到第五枚羽令!处心积虑想集齐羽令的人,除了仙廷,不作他想! 意味着陆风仙的牺牲,她的自我放逐,都成了一场滑稽的闹剧! 所以,当乐正玲以为易瑶丝与仙廷勾结,背叛她时,心头熊熊燃起的怒火几乎瞬间就将她的理智吞没。这股怒火引动了她的心魔。这么多年,她对仙廷的恨深深烙在心底,几乎一刻未忘。这恨也成了她的执念,成了一块摇摇欲坠的基石。 只要乐正玲一步踏错,顷刻间就堕入无边炼狱。 一身修为,尽付流水。 ……幸好有傻姑娘在。 乐正玲望向了鹌鹑一样不敢说话不敢动的林琅。她似乎觉得是自己伤害了乐正玲,两只手绞着衣角,委屈巴巴地靠在门框上。 ……真是个傻姑娘啊。 这下也不必怀疑林琅了。若天玑门真与仙廷勾结,绝不会放过置她于死地的机会。 “过来。”乐正玲的声音疲倦,她痴守涪陵,难说究竟是为了缅怀陆风仙,还是在逃避那个最终的结果。 林琅蹑手蹑脚地靠近她。 乐正玲盘膝打坐,五心向天,兀自疗伤。 青玉珐琅宝塔升起的青烟丝丝袅袅,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慢慢悠悠地飞出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皎洁月华映得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亮闪闪的,仿佛主人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让那香醇的玉露琼浆泼在了地上。 林琅被这美景吸引了心神,却听乐正玲淡淡道:“你体质异于常人,虽然频频顿悟,修为却毫无长进。如果只凭精湛符术,很难在藏环盛宴上活下来。” 她双目微阖,语气平淡,严肃中带着极细微的担忧。 林琅下意识挺直了胸膛。今夜的玲姐姐变得非常不一样。她以前对林琅也很好,爱玩爱笑,却没有这般正经肃穆地与她说过话。 乐正玲道:“先前我百般劝阻,但你主意既定,可见冥冥中自有命数。非我之力能够撼动。”她闭目调息,眼角却忽然渗出一颗泪珠。 “姐姐……” 那滴眼泪划过乐正玲苍白的脸庞,落在她的掌心。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与仙廷之间不死不休,困守涪陵百年,只为阻碍他们得到风仙羽令。可五枚羽令现世,藏环重启之事已成定局。你不必愧疚,因为我已决心改变主意。” “我逃避了这么多年,现在也想瞧瞧那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她睁开双目,眼中无悲无喜,静静地凝视林琅,却缓缓绽开笑容。 “去吧,傻姑娘。你比我年轻时候出息多了。” 她笑着说:“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他既无耻下流,又花心好色,可他是最值得我爱的人。他死之后,我方了悟‘覆水难收’是世上最令人痛心的四个字。” 乐正玲抚上林琅的脸颊,叹道:“你生得如此模样,命中大劫十有八九会落在一个‘情’字上。这劫能不能平安渡过只看你一人。我无甚可教你的,唯有一条——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错过即是过错。 当年她犯的错,便是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意。如今纵使对陆风仙有千般絮语,万般思念,也只能等死后与他同归地府,魂魄相聚时倾诉了。 第10章 冤魂 藏环盛宴,相传是千年前仙廷一位女官创立。每逢溯月之交,便在万寿宇澜宫举办宴会,邀请三品以上仙官及各大门派掌教真人共同庆贺。女官逝世后,宴会逐渐演变成一种习俗,只在每年的九月廿二举办。 每一年,仙廷都会提前设立奖品,用来鼓励在宴上参赛的年轻子弟,以示仙道昌隆,人才济济。然而,那位女官留下遗命,她死后除非五枚羽令齐聚,否则藏环盛宴不得重启。 记载这段轶事的野史里说五枚羽令表面上是寻找有缘人的把戏,而事实恐怕是女官死后,仙廷已经无力负担每年提供的奖品,所以假托遗命,好歹挽回点面子。 不然至今七百多年,怎么就没有重启过一次藏环盛宴?渐渐地,连宴会上的比赛项目都无处可考了。 如此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宴会。只是举办方囊中羞涩,所以闹出笑话。 但为什么玲姐姐说她一定会死呢? 林琅查阅典籍,终于在《梁书武帝本纪》找到关于那位女官的一鳞半爪。她极其低调,道号、家世都不可考。史书中唯一记载的是她嫁入世家后,沉迷修炼,与丈夫感情淡薄。她的丈夫酒后失态,向同僚抱怨她没有情趣。 “冷若冰霜,同石女无异。”她的丈夫这样形容。 石女的身体结构异于常人,无法生儿育女。她的丈夫竟然当众这样形容妻子,可见他们夫妻的感情有多浅薄。林琅读到这段的时候略感难过,丈夫酒后失言,女官肯定会受到许多非议责难。 她将书翻至后页。丈夫的记载倒是挺多的,他出身修仙世家,还是当时家主的唯一一个儿子,可谓天之骄子。因为与妻子的感情不和,所以在外结交了很多红颜知己。书上甚至记录了当年他与丹阳教女弟子的一段风流往事。 林琅:…… 她好像吃了只苍蝇。 继续往下看,却是一片空白。 林琅揉了揉眼睛,果然下一页的开篇有一行蝇头小字,写着丈夫在某某年因病身亡。她来回看了两遍,确定在暴毙之前没有任何说明丈夫生病的文字。 翻回去细瞧,前一页写丈夫酒后失言,隔年他便暴毙而亡。 不仅如此,女官在他死后,火速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当时她已经是武帝亲封的司刑御史,虽然只是人间的官儿,但仙君见她本领高强,为人勤恳,便默许她总领刑司事务。 千年前,仙君与武帝共同治理仙廷。仙君修为深不可测,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参悟,除非域外天魔海的妖魔侵犯人间,否则轻易不肯现身。武帝善谋略,气度恢弘,治理仙廷井井有条。 女官有武帝作保,自然无人敢拿她怎样。 此后数年,直到仙君兵解,武帝逝世,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官始终屹立不倒。她在司刑御史的位置上干了半辈子,但没人只把她当成御史来看。甚至她死前那几年,可以在仙君住过的万寿宇澜宫召开藏环盛宴。 林琅啃完了厚厚的一叠玉简,才在《堂洲野闻》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女官的姓名。 书中写着一则小故事,说某年某月,有个不起眼的小宗门的弟子来堂洲历练。他在荒郊野外遇到一只怨鬼,生得妖冶艳丽,婀娜多姿。这只怨鬼自称已死百年,但从未害过男人,请小道长高抬贵手,饶她性命。 弟子就乐了,说你死了几百年,不靠吸食男人的精气,那靠啥活着啊? 女鬼说:“我既是怨鬼,自然靠一股怨气活着。” 弟子不信,又问她既然已死百年,怎么法力衰微,连他都敌不过。 女鬼看瞒他不过,只好承认自己虽然不曾害过男人,却吸食过女子的阴气。鬼魂本就属阴,要靠阳气滋养。她不害男人,所以法力衰微,连区区琴心境界的修士都能抓住她。 这就又引出一个新问题,弱小的女鬼,怎么百年都无人超度她呢? 答案是《堂洲野闻》花了十几页的篇幅,来描写这女鬼的容貌有多美丽。然后她与小道长春风一度,小道长就放过了她。 林琅:…… 怪不得是本野史。 接下来重头戏到了。 小道长与女鬼分别时,依依不舍地抚摸她的脸颊,说她既然已堕鬼道,不如跟了自己。他为她造一面引魂幡,从此她宿在幡中,他愿意以香油纸钱来供养她。 女鬼却说她因怨气而生,若失了这股怨气便魂飞魄散了。 小道长就问啥事啊,让她百年都不得解脱。 女鬼道:“我本仙廷一女史。官弱位卑,贫贱如泥,托爹娘的福有一副好相貌,却处处遭人欺凌。”她描述的生活悲惨到什么地步呢,《堂洲野闻》中说小道长一听,就当场挥泪,与女鬼抱头痛哭。 女鬼却很平静地告诉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一名贵人救了她。贵人不仅救了她,还对她十分温柔,体贴周到。女鬼立刻就沦陷了,但贵人身份不可暴露,与她的私情更不能显于人前。 可她既然爱上贵人,就甘愿遮人耳目。 俩人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了一段时间。女鬼忽然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探知了贵人的一个秘密。陷入爱情的她根本不可能背叛情人,但察觉秘密被发现的贵人还是杀死了她。 不曾有过丝毫犹豫。 小道长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啊,就问这人是谁。天下皆知司刑御史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断不会容此人存活于世啊。 女鬼惨然一笑,道:“是啊……” 她倒在小道长怀里剧烈颤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道长握着她的手,渡真气给她。女鬼呢喃几声,便扭过头闭上眼睛,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了。 看到这里,林琅只觉得胸中闷闷的,像吃了十斤米饭,坠得沉沉的。继续往下翻,《堂洲野史》却又用十几页的篇幅来赞美女鬼的容貌美丽,后人又是多么羡慕小道长的艳福。 “呲——” 林琅一个激动,把书撕了。 撕了书却仍不解气,她抹着眼睛,跳起来狠狠踩了几脚。洁白的书页散落在地上,登时就多了几道灰印。 这些人,这些人!为什么他们只能看见女鬼的外表,在她魂飞魄散以后,还要写艳诗来肖想她! 林琅又气又委屈,完全忘了这是则小故事,完全沉浸在女鬼悲情的描述中。她那么可怜,如飞蛾扑火般爱上一个人,又被情人亲手杀死。 糟蹋了女鬼的一片真心。 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一片狼藉,书页飞得到处都是。林琅一边把它们捡起来,一边腹诽《堂洲野史》的作者。旁人写传记都爱用玉简,既方便又美观,唯独这本书是用木牍纸写的。 她捡起一页纸,抖了抖,却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丝绢。 展开薄如蝉翼的丝绢,上头画了一名女子。作者笔触细腻,连女子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哀怨都画得栩栩如生。 在丝绢尾端,还附上了一段话。 林琅见这人字迹与《堂洲野史》的字迹全不相同,终于稍稍感到安慰。 作画的人,就是故事中的小道士。女鬼消失以后,他久久无法忘怀,日夜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事。女鬼美艳却凄凉的笑容,始终映在他的脑海里,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如此想了半年多,有天夜里,小道长茅塞顿开! ……会不会,杀死女鬼的那个贵人,就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司刑御史呢?否则一个小小女史,哪怕恋慕上达官贵人,大可以辞官嫁人,为什么非要掩人耳目? ……如果她爱的是司刑御史,那倒可以解释了。 小道长猜到真相以后失落不已,怪不得女鬼不肯吸食男人的阳气,只借女人阴气勉强存活。她最后在他怀里魂飞魄散,应当是放下了那份执念与怨恨。 他凝视窗外的天空,夜色深沉,月光却如此温柔皎洁,云朵柔软如丝絮。这么美的夜空让他不禁回忆起那仅有一夜露水姻缘的女子。她命途多舛,貌美如花却错付真心。 她爱的人视她如敝履,抛之弃之。 他愿意珍惜她,却生不逢时。 小道长感慨一夜,取出家中珍藏的点韵丝。他与女鬼一般出身贫寒,否则也不会拜入小宗门蹉跎岁月。只有这点韵丝,虽然不是什么珍宝,却也是先祖传下来的贵重之物了。 他想起女鬼的一颦一笑,还有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哀愁,只觉心头酸涩。大笔一挥,女鬼的样貌便跃然纸上。在丝绢的末尾,他添上两个字,正是女鬼消散前还呢喃不忘的名字。 ——银姑。 第11章 仙符 “眼睛如何肿了?”乐正玲敲敲桌子,随后拎起一片薄如蝉翼的丝绢,“你又不织布,为何买这么多点韵丝?” 裁剪得方方正正的丝绢,一张叠一张地铺在楠木方桌上。林琅正坐在玫瑰椅上喝茶,听她问询,忙搁下茶盏,双手搭在膝上作乖顺状。 乐正玲见她笑而不语,便道:“你裁衣裳做法器,犯不着使这劳什子。霁月馆后头的库房,就是那间标乙字号的。里头堆着九韶云霞,取来给你做夏衣,又轻薄又坚韧。” 林琅小口啜饮茶水,并不答话。她眼眶红肿,双颊微肥,配上圆润的鼻头,缩在玫瑰椅上就像一只伤感的小胖兔子。 乐正玲险些被她逗笑了,念在小丫头难得低落,便收了笑意,清清嗓子道:“哪儿来的钱买点韵丝呐?” 公西真人放林琅下山时,除了她穿的裙子戴的首饰,可是将她身上的财物全都拿走了。霁月馆里应有尽有,乐正玲也没给过林琅一枚铜钱。点韵丝虽然不起眼,但那仅是对她而言。 “制了符,拿去卖,换的钱。”林琅言简意赅。 乐正玲挑了挑眉,挥手放过了她。过了午时,喊林琅用饭。小丫头凤初境的修为,与凡人几乎没什么差别。自从她来霁月馆,乐正玲倒是练了一手好厨艺。 四仙桌上几碟小菜,配一壶酒。林琅默默埋头吃饭。乐正玲斟了杯酒捧在手里慢慢把玩,见她吃完饭,闷不吭声地又回了房间。 “鹿纹草制的符纸,白虎血研的朱砂,”乐正玲仰头一饮而尽,“臭丫头真会划拉好东西。” 她有点好奇,林琅符术精湛,但修为不高,制出的符最多也就玄级中品。就这还是看在用的材料不凡的条件上。 能卖几个钱? 申时初刻,伏案工作了半天的林琅伸伸懒腰,将金光灿灿的符纸扫到乾坤袋里。她将荷包大小的乾坤袋系在腰上,然后推开了窗子。 窗外一片朦胧的暖光。大太阳像颗蛋黄,被远方墨绿色的山林哇呜一声吞掉大半。霁月馆美轮美轮的山亭楼阁,在这片暖光中散发一股香甜的味道。那是圆滚滚的红豆煮熟以后,被玲姐姐辗成细细的豆沙。 ——她在给林琅准备晚餐。 林琅那颗自从读了《堂洲野闻》后始终酸涩沉重的心,终于放弃挣扎,舒缓在这股甜甜的味道里。 涪陵,六番街,穿过熙攘人群,在街角处有所占地不大的多宝阁。招牌老旧,门店古朴,一应摆设却精致典雅。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掌柜在账台后面踮脚,翘首以盼。 林琅解下犹带红豆香气的乾坤袋,递给掌柜。 “好好好。”掌柜接过,珍惜地将符纸倒出,验了验灵光。他一面检查,一面啧啧称叹:“姑娘道法深奥,所制符篆浑然天成。小老儿惭愧啊,在姑娘面前,竟羞于言擅符了。” 林琅将小荷包要了回来,贴身佩好。掌柜收了符篆,笑眯眯地问:“这次可还要换成点韵丝?” 她点头,却又轻轻抿唇,缓缓摇头。 掌柜道:“那小老儿给姑娘兑成银钱?” “我不知道要换成什么,”她细声细气地说,“您看着给吧。” 掌柜倒吸口气,忍俊不禁道:“来这儿的客人可从没这样做生意的。小店虽不大,却也是五脏俱全。姑娘缺了啥,尽可以向小老儿道来。哪怕一时没有,过些时日也总能凑到。” 哎哟,这可为难林琅了。 她制符换钱,无非是为小道长的心意感动,下意识便想做些什么。买了好些点韵丝,玲姐姐看不上,她自己也用不着,堆在霁月馆里无端给人家添麻烦。 掌柜一把年纪,雪白的长眉慈祥地搭在眼尾,含着笑意注视她。林琅想起公西真人,心肠更软了两分,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林姑娘瞧瞧这柄阳炎剑,剑气逼人,堪为上品。”掌柜见她久不说话,又观她衣裳发饰皆灵光隐隐,想必出身名门。瞧不上凡品也是有的。于是转身从柜子里捧出一酸枝木匣,打开请她鉴赏。 剑的确是好剑,但林琅不会使啊。 掌柜看她一脸为难,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支步摇。“小老儿为孙女打的首饰,”他冲林琅眨眨眼睛,“玛瑙为底,镶的是北帝玄珠。倒也不辱没了姑娘。” “您若连北帝玄珠都瞧不上,”掌柜叹口气,“那可真难死老头子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林琅慌忙摆手,也不敢接那支步摇。爷爷为孙女精心准备的礼物,她怎么能拿?却见老人家耸耸肩,又朝她眨眼睛,看她的目光像在看疼爱的晚辈。 “小老儿托大,敢问姑娘师承何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令师必定欣喜若狂啊。” 林琅:“……”师父不让她说呀。 半晌,她捏着裙边,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家中藏书颇丰,《道藏》、《符篆真解》、《老君敕令律言》都读过。并,并无人特意教导我。” 第一次说谎,她不敢直视老掌柜的眼睛,只觉双颊火辣辣的,胸口仿佛揣了只小兔子,一蹬一蹬地闹腾。她低着头,自然也看不清掌柜惊愕的神情。他的眼睛越瞪越大,雪白长眉皱缩在一处,整张脸却激动得通红。 “姑娘所言为真?!”他叫嚷起来。很难想象他这种年纪的老者会发出如此亢奋尖利的声音,连店里的伙计们都怔得停下手中活计。 林琅点头。掌柜火急火燎地钻进柜子里,疯了似的四处扒拉。伙计们来拉他,反而被他推个趔趄。 “滚滚滚!”他找不着东西发火,却不忘对林琅笑道:“姑娘稍坐,小老儿失陪一会儿。”他提着袍子,半爬半跑地上了楼梯,还一脚踹在傻愣愣跟在他后头的伙计屁股上。 “蠢物,快去给林姑娘上茶!”他指着伙计的鼻子骂,“敬亭绿雪,在小库房里!” 回身抛给伙计一串钥匙,老掌柜抖抖索索地撞开二楼一间房门,跌了进去。 林琅与吓懵的伙计们一起,遥望那扇被重重摔上的门。 第12章 嘉言 林琅坐在圈椅上喝茶。一边喝,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愁眉苦脸的伙计。他们肩上搭着白巾,凑在一块儿咬耳朵,甚至不知从哪儿掏出瓜子来磕着。他们窃窃私语,声音像把小钩子,勾得林琅好奇心起。 ……在讲什么呢? 百无聊赖中,林琅将桃花渡得的小耳环翻了出来。小耳环随她的呼吸泛起嫩黄的光芒,宛如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她戳了戳,小耳环在掌中滚了个身,用屁股(底座)对着她。 真可爱~林琅越发玩得起劲,乐此不疲地戳它。 有人在她背后说话:“姑娘若继续玩下去,宿霓灯可要生气了。它灵智刚开,正是淘气顽皮的时候。只怕到时不是姑娘捉弄它,反倒是它要捉弄姑娘了。” 回头一望,却见一位穿着绀青锦袍的年轻公子对她微笑。老掌柜弓着身子跟在他身后,察觉她的疑惑,忙道:“这是多宝阁的施老板,与林姑娘有要事相商。” 林琅道:“我不认识你。”施老板却道:“我倒认识姑娘的灯。” 他样貌大约二十出头,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执乌骨金丝扇。笑容亲近,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令人心生好感。 “天又不热,你为何摇扇子?” 施老板一怔,继而将扇骨合折,大笑道:“姑娘说的是。”老掌柜附耳说了几句,他笑容一沉,道:“果真如此?” 老掌柜连连拱手:“事关重大,不敢欺瞒东家。” 施老板便请林琅往二楼去。他语气谦恭,将礼数尽到极致。偏巧林琅读完《堂洲野史》,正是自觉稍稍明白了人心险恶的时候,于是不肯跟他去,只说:“我来卖符,你们家不肯收,我换别家就是。” “哪儿是不肯收,”施老板笑容爽朗,“我愿与姑娘交个朋友,更有一桩生意想与您详谈。” 林琅半信半疑,施老板任她打量,落落大方。 众人上了二楼,正是老掌柜撞开的那间。林琅一踏进去,便觉满室宝光耀眼。与古朴陈旧的铺面不同,这间卧房堪称极尽华丽,曲尺罗汉床上搭的是九韶云霞做的薄锦被,炕几上是三四本胡乱摆嵌的玉简。由于主人下床时过于匆忙,还将它踢歪了。 老掌柜亲自奉茶,向施老板弯腰一躬,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林姑娘请,”年轻俊雅的男人示意她喝茶,“在下施嘉言。冒昧相邀,其实是有一桩难事想请托姑娘。” “我喝饱了。”林琅警惕地望着他。 施嘉言哑然失笑,用扇骨敲了敲额头,笑道:“是我唐突了。”他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一点,桌上便浮现一张白绢。 “林姑娘可认得这上头的符文?”他收了笑容,紧紧盯着林琅,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林琅接过白绢。施嘉言说是符篆,其实绢上只画了符头、符脚,不过区区几道凌乱线条。最重要也是最复杂的符胆却是一片空白。 这是道残符啊。她兴致勃勃地想,接着便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拆解起来。足足三刻,她一时得了趣儿,便喜笑颜开;一时陷入瓶颈,便咬着嘴唇沉思不语。施老板也不嫌闷,始终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瞧。 很快到了酉时。金乌下落,月上梢头。屋子里半明半暗,施嘉言取出一颗拳头大的海明珠,挥袖令它浮上半空。整间卧房霎时沐浴在清辉之中。 他说:“姑娘休息片刻吧,好用些茶饭。” 林琅却根本不睬他,自顾自地趴在桌上,就像得了稀奇玩具的孩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又过了五刻钟,她才猛地站起,一拍桌子,叫道:“原来是它!” 施嘉言盯了两个时辰,略感困乏,被她一叫倒恢复了精神。见她兴奋得手舞足蹈,也不禁弯了弯唇角,拍掌让门外等候许久的伙计们进来。只见老掌柜领头,手中捧个大托盘,身后跟着几位低眉顺眼的伙计,俱是手捧菜肴。末尾的那位还专门拎着两瓶银酒壶。 清拌蟹肉、拔丝山药、奶黄翅子汤、双色豆糕、龙舟鳜鱼、四喜饺……全是女孩子喜欢的酸甜口味。林琅此时才觉腹中饥鸣,再看满桌子的菜,口水更泛滥不止。施嘉言为她布菜,体贴周到,自己却不吃,只斟了杯酒慢慢浅酌。 “你和玲姐姐一定是同道中人。”林琅据案大嚼,吃得那叫个欢快。 这傻子吃了人家的饭,又见施嘉言相貌清隽,举止温文尔雅,便立刻放下戒心。她漱过口,兴冲冲地拉着施言分享自己的收获。 “这是道祖泽生符!”她说,“世所罕见!“ “你家里有人生病?”林琅关切地问,“道祖泽生符可助人延年益寿,但其实它并不能治愈伤势。” 施嘉言压下狂跳的心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知道它的名字和效用?” 林琅疑惑地望着他,这个人将残符给自己看,怎么他反而不知道符篆的名字吗?她没有多想,将施嘉言的手从自己腕上拂下去。 刚才他太激动,情急之下就握住了林琅的手腕。 “道祖泽生符严格来说并不能治病,”她斯斯文文地解释道,“它只能压制人身上的死气。一般只有病入膏肓,或者寿元将近的人才会浮现死气。” 施嘉言看着面前圆脸杏眼的小姑娘。她太稚嫩了,心里想什么几乎都显露在脸上。海明珠的光照在她微鼓的脸颊上,甚至能看清细小的绒毛。 这样的年轻姑娘,论心眼,一百个也不及他。 他也确实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 所以,能相信她吗? 施嘉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多宝阁不过是仙廷众多产业中的一家,五大仙城皆有它的分店。外人都觉得仙廷败落了,但他身为施家的子弟,深知这座庞然大物的底蕴有多么可怖。 哪怕它已经失去主人近千年。 姑祖母苦苦支撑仙廷几百年,不让有心之人因为贪欲而毁了它。奈何她耗散心血,终究也走到了寿命尽头。施家的人唯恐失去她这个靠山,多年来寻医问药,遍访秘境,只为帮她延续生命。总算叫他们寻得一味残符,可替人延续生机。 然而,即便是施家,也找不到能够破解这枚残符的人。那些符道大师见了残符,倒是个个欣喜若狂,等叫他们依葫芦画瓢地制一枚出来,却全都摆手婉拒。 “为人延寿续命,乃是夺天地造化、逆天而行的事。药石禀天精地气而生,要做到此事尚且不易,更何况符篆呢?”与施家相熟的大师这样告诉他。 残符的绘制者定是天纵之才。除非他本人,或者再出现如他一般的天才,否则别想复原这枚符篆。 施家的人渐渐死了心。姑祖母反而是最看得开的那个人。她明知寿元不久,却不曾怨天尤人。施嘉言前去探望时,老人家正躺在安乐椅上晒太阳。见他来了,姑祖母拉着他一起坐下,就在万寿宇澜宫外的一株杏树下聊天。 “杏是好东西啊。”姑祖母絮絮叨叨地握着他的手,指着遮天蔽日的树冠让他瞧。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她唱着悠扬的小调,将这句诗哼了出来。 姑祖母说,这株杏树是仙君当年最喜欢的两个孩子亲手栽下的。 施嘉言难掩惊讶,姑祖母拍拍他的手,沉默了半晌,才将后两句一起轻轻哼出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他问姑祖母还有什么心愿? 老人家却说她活得太久了,没什么心愿。 可施嘉言分明见到她眼中闪动的泪花。 见周围无人,他索性扮上小儿姿态,在姑祖母膝前撒娇弄痴。姑祖母对他一向疼爱,幼时常常接到身边教养。他不想让老人家留下遗憾。 姑祖母果然笑了,将他拥进怀里,慢慢摇着。 施嘉言一边脸红,一边庆幸无人敢进来。 “嘉言啊,”姑祖母叹道,“施家的富贵因我而起,万万不要因我而灭啊。” 他立刻发誓会好好劝诫父亲,约束族中兄弟。 “好孩子,比你爹懂事。”姑祖母摸摸他的头,又不说话了。过了很长时间,施嘉言都以为姑祖母睡着的时候,却听到她沧桑失望的声音:“我的心愿,就是见到藏环重启吧。如果能……再见一面……” 一滴浑浊老泪,落在施嘉言的额上。 第13章 回忆(上) 施嘉言问姑祖母,什么是羽令? 姑祖母对他说,羽令只是寻找有缘人的把戏。 “那御史大人为什么非要五枚羽令齐聚,才肯重启藏环?” “银瑄啊,”姑祖母凝视着那株参天杏树,“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是个执拗的人。除了仙君,很少有人能探知她的心事。” 施家的富贵,来自于姑祖母施兰昭。 千年前,施兰昭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因为写得一笔好字,被仙廷的传令官选中,挑进万寿宇澜宫,成为一名小小的女史。她做事沉稳仔细,又没什么背景,所以很快就晋升为贤仪。贤仪是能够进出仙廷,传达帝命的五品女官。施兰昭没什么野心,她安安静静地做官,从不掺和进别人的是非里。 直到某一天,万寿宇澜宫迎来了两位小客人。 仙君传令,要挑选二十名女官,承担教养抚育两位小客人的责任。两位小客人,一位是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另一位就是银瑄。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施兰昭忘了同为女史时最亲密的朋友长什么模样,忘了名动长安的桃花盛开时是什么颜色,她甚至忘记自己的长子是哪一年死去的。 但她没能忘记,初见银瑄时,那孩子的模样。 冷淡、骄矜、清高。 简直是仙君的翻版。 但仙君胸有丘壑,冷漠只是表象,无人比她更清楚仙君的内心有多么温柔。可银瑄呢,那孩子就真的是傲慢而固执了。 她看不起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这曾经让施兰昭非常头疼。寿阳公主是个活泼的孩子,教管她的女官只需负责别让她弄伤自己就行。而身为抚育银瑄的女官,施兰昭一度想过要不要辞官归隐。 是仙君拯救了她岌岌可危的信心。 犹记得那是个慵懒倦怠的午后,游廊上,她倚坐在栏上打盹。任职长达一年,但银瑄始终抗拒她的接近。这孩子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她。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银瑄总是无动于衷。 施兰昭有时忍不住思考,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十岁的孩子丧失一切童真,变成一座冰冷而精致的玉像。她身为教养女官,真的能负担起抚育银瑄的重任吗? 想一想,便令人心力交瘁。 雨滴打在残荷上,发出规律而乏味的滴答声。她昏昏欲睡,却于困倦中忽然闻见一股暗香,如同梅枝上经年不化的冬雪,凛冽幽然。 微凉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阿昭,去歇息吧。”仙君对她说,“待我与银姑谈谈。” 施兰昭受宠若惊,从未奢望过仙君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目送仙君瘦削的身影远去,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那天的雨,施兰昭记了很久很久。 第二年,还未入夏,便频频晴空惊雷,似乎在预示天下间的风云变幻。果然,五月中旬,就听说有妖魔入侵人界。 妖魔来自域外天魔海,那是一片隔绝生机的死海。没有阳光,没有植物,只有无尽的魔物从漆黑海水中爬出来,狂吼着冲向人界。最初只是一两只妖魔,很快就被各大仙城的守军歼灭。偶有漏网之鱼,也被在外游历的仙门弟子发现。 仙廷仍然歌舞升平。武帝居住的含章殿井井有条,待批阅的奏章如流水般从传令官的手中送到案前。添上朱批之后,再发还给仙官们。万寿宇澜宫却静悄悄的。仿佛这所充满生机的宫殿,也因为主人那日趋明显的忧虑,而变得沉默黯然。仙君时常在书房静坐,甚至连武帝相邀也置之不理。 就在此时,施兰昭意外感受到银瑄的善意。这孩子近来格外地听话,也愿意与她倾诉心事。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大人,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老师开心?” 教导银瑄的女官虽多,但她口中的老师,除了仙君,不作他想。 寿阳公主是武帝之女,身份显赫。与她相比,同样寄居在万寿宇澜宫的银瑄便显得默默无闻。她身份成谜,仙君也从未解释过一句。众人都将她视作仙君的弟子。单凭这一条,就无人敢怠慢银瑄。 自从仙君闭门不出,施兰昭便见她每日都徘徊在万寿宇澜宫外。小脸蛋因为落寞而增添稚气,总算像个十岁的孩子了。 施兰昭提议,让她种下一棵杏树,等树苗长大后,妖魔之祸自然就平息了。仙君坐在万寿宇澜宫的书房里,向窗外一望,就能看见这棵生机勃勃的小树。 自然也能想起她了。 银瑄欣然应允。 孰料寿阳公主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也吵嚷着要一起种树。 施兰昭回忆起往事,不禁莞尔一笑。她轻轻哼起那首小调:“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寿阳公主吵吵嚷嚷地给人添乱,说要种树却将坑给填了。银瑄当即黑了脸。俩孩子,一个笑得小脸蛋红扑扑的,另一个却铁青着脸,嘴唇紧闭。 施兰昭笑着笑着,却悠悠叹了一声。 杏树长大之后,自域外天魔海涌向人界的魔物却越来越多,它们狞笑着撕碎了太平盛世,将惨烈的战火吹向八方。仙门弟子的尸体横于野外,引来鬣狗腐鹫啄食。人间生灵涂炭,遍地焦尸,白日也能听闻厉鬼哭嚎。 甚至连仙君也在重创天魔后受伤,不得不闭关疗养。 银瑄也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 她不和寿阳公主拌嘴,不画画,也不与外人说话。 只是拼命地修炼。 她曾经那么喜欢画画啊。为了磨炼画技,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心一意乃至走火入魔的地步。施兰昭怎么能忘记,银瑄累得胳膊都打颤,总算得到一张满意的画作,将它装裱起来准备送给仙君时…… 如今她回忆起来,都徒惹伤心的,全然纯粹而真诚的快乐。 四十年里,银瑄抛弃一切,拼命修炼。 只在仙君偶尔出关的时候,施兰昭才见她的笑容。 像阳光拨开雾霭一样清新美丽。 第14章 回忆(中) 某一年,施兰昭的重孙突破晖阳境,正式受封谏议大夫。向她贺喜的人源源不断,口中称颂的皆是施家后继有人。她躺在摇椅上,望着万寿宇澜宫外遮天蔽日的杏树,依稀想起这位新晋的谏议大夫是她最小的儿子生的孙子。 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呐。 她眯起眼睛,对来恭贺的男人说:“他一个小孩子,您过誉啦。” “哪里哪里,”男人笑得含蓄,却带着与有荣焉的神色,“令孙今年不过三百岁,便成就晖阳境界,受封二品。如此惊世之才,实在叫人叹为观止啊。” 施兰昭笑笑,借口疲乏,命人将男子请了出去。 世人愚昧,将鱼目错比真珠。 她这一生,只见过两位堪称天才的人物。 一位胸襟如高山瀚海,坐镇万寿宇澜宫;一位手段老练狠辣,却是万年不见的奇才。 三百岁?哈,银瑄四十岁时功成名就,三百岁已经长埋黄土。 施兰昭又想起了银瑄。仙君太过缥缈,而银瑄又太过心狠。她不敢回忆仙君,因为有时就连回忆也是一种亵渎。唯有银瑄,像耀眼璀璨的烟火,纵然已经消散虚空多年,仍然在施兰昭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孩子不仅性情与仙君相似,连天资也高得出奇。施兰昭在她身上看到仙君年轻时候的影子,也在她身上,明白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模样。仅仅四十年,银瑄就成为仙廷子弟中最负盛名的高手。 四十年啊,不过弹指一挥间。 她就从牙牙学语的孩童,摇身一变,成为美而强大的修士了。 她脸颊上柔和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胜过寻常女郎的精致。五官脱去稚气,显露出锋锐而深邃的美丽,这份美丽由于银瑄本人冷漠厌世的气质而更加令人着迷。 追求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仙君也示意她,可以在其中寻找知心人。 银瑄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不吝于对所有追求她的人表示冷淡与厌倦,但也不对仙君表示抗拒。 因为她从不拒绝仙君的要求。 有时缠她的人缠得太烦,施兰昭就见她躲在万寿宇澜宫的杏树下,一手摸着树干,一手向树根浇些什么东西。 施兰昭问她在做什么。 银瑄答:“种一场梦。” 四十年过去,她还是那么疏离,叫人捉摸不透。 四十年过去,妖魔之祸仍未停歇。仙君重创天魔后,它们的攻势稍退,人界也得到喘息的机会。但所有人都心慌意乱,仙君能挡得天魔一时,能挡得天魔一世吗? 施兰昭回想起那段混乱的日子,就连记忆也因痛苦而错杂斑斓。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腾云境修士,在万寿宇澜宫的庇护下得以安然度日。但她却为这一切感到痛苦。 为什么所有人都将最后的期望压在仙君身上?为什么没有人发现那个瘦削的身影正在日渐憔悴?还是他们发现了,当作看不见? 施兰昭为此感到痛苦。更悲哀的是,无能为力的她,终究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当作看不见。 ——可是有一个人看见了。 银瑄向武帝求官。 她跪在含章殿前,自陈愿意代替仙君前往凡间抵御妖魔。 清高而冷艳绝俗的女郎,身披战甲,手持宝剑,跪在高高在上的武帝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吾修炼多年,愿为仙廷一刃,斩向人界妖魔。” 银瑄说,她愿意摒弃人的情感,成为仙廷的一把剑,一柄锋利无匹的兵器。 但施兰昭知道,她不是为了人界。 她也无法摒弃心中贞烈的情感。 武帝大笑:“银姑,你未满百岁,只一小儿耳。” 殿前百官皆哄然大笑。 武帝又道:“妖魔虽棘手,但仙君既在,吾等便无须烦忧。” 殿前百官皆随声附和。 他们称颂仙君的法力高强,赞美武帝的英明睿智,咏唱仙廷万世流芳。 而银瑄的回应,便是抽出她的断水神剑,用尽全力,挥出。 那一日,含章殿前的蟠龙柱,轰然倒塌。 后来,施兰昭在路过含章殿前的废墟时,经常满怀快意地畅想那一日的情景。承露盘破碎的石块甚至飞溅到武帝的酒杯中,被誉为不拔之柱,高达十丈的蟠龙柱发出刺耳的尖叫。裂纹迅速爬满了它华美壮丽的身躯,一息之间,它便碎成齑粉。似犬的异兽石犼哀嚎着随蟠龙柱灭亡,它想化形脱出,却被呼啸剑气所拦,于绝望中形神俱灭。 与仙廷的末日,多么相似。 相传当时在含章殿上的仙官足有百位,却鸦雀无声。武帝逝世后,这群人对银瑄惟命是从,将她奉若神明。据他们说,当时银瑄挥剑,承露盘破碎,武帝曾施法定住摇晃的含章殿,却只仅仅支撑了一刻。 武帝脸上的表情,惊惧大过震撼。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继仙君之后,仙廷又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天才。他们同时明白,仙君的弟子,有多么不能得罪。 真是可笑啊!他们不敢欺负年轻气盛的银瑄,却肆无忌惮地利用比银瑄厉害百倍的仙君。只因仙君胸襟似海,愿意包容和爱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族。 施兰昭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老泪纵横。 含章殿前的废墟尚未清理完毕,武帝就草草封银瑄为司刑御史,命她前往人间除魔。司刑御史在仙官之中品阶不高,也不是统领军队的将职。银瑄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力,她最初是打算孤身投往人间的。 仙君匆匆出关,就是为了将万寿宇澜宫的令牌交给银瑄。有了这令牌,银瑄便可指挥隶属仙君的亲卫。可当银瑄跪在万寿宇澜宫前,仙君却不肯见她。 那是施兰昭唯一一次见银瑄落泪。 她的脸庞挂满泪水,在地上膝行,从万寿宇澜宫外的玉阶一端爬到另一端。仙君送给她,她起名为断水的神剑,被主人仓促地扔在玉阶之下。 “老师,老师,老师!” 她哭嚎着,双手胡乱拍打朱红殿门,像凡人一样狼狈。 “老师,老师!” 她上半身趴在紧闭的殿门上,似乎竭尽全力想把自己塞进那小小的缝隙里。 “老师!”她哭红了眼睛,泪水从她下颌滴落,打湿她的战甲。 “老师……”泣不成声的银瑄不再是威风凛凛的司刑御史,不再是清高而冷艳绝俗的晖阳真君,更不是一剑斩断蟠龙柱的英雄。 她只是一个哭到绝望的可怜人。 施兰昭从来不知道,银瑄的身体里居然有这么多的眼泪。她明明是那样一个顽固而傲慢的孩子啊。 最后,银瑄气息奄奄地趴在朱红殿门前。她止住了泪,怔怔地望着那始终严丝合缝的大门。 “仙君……” 她双目无神地喊,对着朱红殿门叩头。 “银瑄,知错了。” 她趴在冰冷的玉阶上,头无力地垂下,脖颈弯折出尸体的弧度。 施兰昭就见她慢慢弓起腰,摇摇晃晃地扶着朱红殿门站起,一步一挪地离开了万寿宇澜宫。那柄被主人爱若珍宝的断水神剑,就孤零零地躺在玉阶之下。 然而银瑄没有离开。 她脚步虚浮,晃荡到了那株杏树下。 四十年,这株杏树生得郁郁葱葱。比起其他矮小稀疏的同类,它简直高大得不像样。枝干纵横,肆意生长在明媚阳光下,呼吸着畅快自由的空气。 按理说,杏为果树,不应长得如此茂密浓厚。施兰昭曾经怀疑,是银瑄种下的“梦”让它生得高大健壮。 ——现在施兰昭终于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银瑄背靠杏树,缓缓下滑,最后跌坐到泥里。她神情麻木,懒懒挽起衣袖,右手并指成刀,在左腕上三寸一划。粘稠鲜红的血,顺着她修长的指尖,一点点渗入树根。 ——原来种下的,是以心血浇灌的爱情。 第15章 肥羊 施嘉言告诉林琅,宿霓灯原有两只,分别是情灯与欲灯。她手中泛黄光的是情灯,欲灯的颜色便如桃花一样粉嫩。相传宿霓灯有通神秘法,可检验相爱的双方是否情真。 只有情灯,却无法发挥这对宝器的功效。 他长揖至地,说:“若姑娘肯为我制一张道祖泽生符,某愿上天入地,为您寻来另一只欲灯。” 施嘉言满心以为林琅这般青春年华的少女,最挂牵的无非是个情字。宿霓灯可助她寻觅真心人,她焉有不想要的道理?宿霓灯虽然难寻,但比起道祖泽生符,毕竟差了一着啊。 “人的情如何经得起检验,”林琅疑惑地望着他,“如果连自己都不明白是否情真,求之法宝又有何益?” 施嘉言一时语塞。见林琅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就要拱手告辞,连忙拉住她的衣袖。 “难道姑娘心中竟无所求?”他额上滚出豆汗,“无论天材地宝,亦或神兵利器,只要姑娘肯为我制一张道祖泽生符,嘉言感激不尽!但凡姑娘所需之物,定双手奉上!” 他见林琅始终神情淡淡,狠了狠心,单膝跪下,抵胸抱拳道:“实不相瞒,我乃施氏子弟,忝居仙廷正三品银青上将。族中老姑母生命垂危,我愿倾尽一切换她老人家平安。姑娘若肯制符,便是我施家子弟的大恩人!天上地下,奇珍异宝,只要姑娘开口,吾等定当从命!” 修仙之人寒暑不侵,但施嘉言的衣领却被汗水浸湿了。他心如擂鼓,耳中阵阵轰鸣,一时竟无法形容是欣喜还是恐惧了。 仙廷产业多如牛毛,多宝阁只是其中一家而已。他闲来无事,恰巧巡到此处。老掌柜恰巧得了包鲜茶,又是极难得的敬亭绿雪,便传音请他品鉴。恰巧林琅前来卖符……这么多的巧合,才让他遇上林琅,这个一口叫破残符名字的小修士! 她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传闻中的天纵之才? 可她堪堪凤初境界啊! 施嘉言陷入左右摇摆,但漫长的寻找已经快耗光他的信心,林琅的出现无异于晨曦曙光。即便微弱,他也必须牢牢攥在手里! 林琅注视眼前这个略显狼狈的年轻人。他的修为比她高,但为什么听不懂她说的话呢?见施嘉言激动得快厥过去,她捏着裙角,慢条斯理地又解释一遍:“道祖泽生符不能治病,它只是帮助人压抑死气而已。你的老姑母生命垂危,正经请大夫来医治才对呀。” 施嘉言急的冒火,又不敢对林琅发泄出来,只好憋着气道:“她老人家并非受伤或生病,而是寿元将至,天不假年。” 他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后悔。 因为他看见,对面的女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如果非要形容,就仿佛看到一朵花从枝头凋谢,落到泥土里时,那种理所当然中透露的漠然。 她甚至笑了笑,说:“那就更用不着这符了。” 施嘉言彻底呆住。林琅歪头看他,她的声音在施嘉言听来竟似乎如此空灵缥缈: “生和死,是绳索的两端。” “你所求道祖泽生符,自以为能够延寿续命,其实恰恰坏了老人家的生机。” 林琅瞧他像只呆头鹅似的,扑哧一笑,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这位施老板啊,瞧着挺聪明的,为何老是一个劲儿地问她想要什么?她想让玲姐姐别陷入伤心惆怅的往事,想让公西真人安度晚年,想让易师姐他们能够一展所长,想让天道之下的万灵万物按秩序生、长、收、藏。 可她从不妄想自己能做到这一切。 夜幕初垂,华灯高上。 涪陵的夜是灯火通明的。长河渐落晓星沉,云袖笙歌却未曾停歇。她漫步在涪陵宽阔的街道上,身侧是辉煌的高台楼阁,耳边传来轻盈悦耳的笑声。只听这声音,便可想象跪坐在长桌后互相打闹的女郎们眉目流转间,是怎样一片迤逦风情。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林琅穿梭在他们之间,感受到熟悉而清淡的欢愉。 她和着遥远的歌声轻轻哼唱,两只手抚弄秀发,将它们编成一条条小辫子,垂在胸前。没有束发的彩丝,她便从荷包里取出两张符篆,折成细绳,裹在辫子上。 粗粗看一眼这简陋别致的发绳,哦,是九霄神雷符啊。 林琅仰头望天,明月皎皎,星河灿烂。 不知道如梦山的溯月花怎么样了?它是会挥舞着枝条捕食小虫子,还是蔫蔫地趴在石头上思念她呢? 思念,思念……林琅凝视那一轮圆月,玲姐姐说得对。他们不曾割离属于人的情感,如何自言超凡世外,脱胎换骨? 修仙,修的是仙,还是人…… 沉迷于这道问题的林琅,不知不觉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她游荡在涪陵的街道尽头,转身进了条黑黢黢的小道。 “老二,是她不是?” “肯定是她!夜里穿一身白,晃眼得很!” “笨蛋,大哥是问你,十天前在异兽市上出手阔绰,佩戴清宁蕊的傻妞是不是她!” 黑影们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地接头交耳。 “那咱们这就上吧?” “上个屁!你就知道上上上!” 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壮汉,犹如黑熊般孔武有力。却见他憨憨一笑,挠挠头道:“上女人我懂,但大哥,上个屁好像有点难啊……” 壮汉身侧稍矮的一个影子跳起来敲了他一下,骂道:“闭嘴!那傻妞既拿得出清宁蕊,难保不会带着其他厉害的东西防身。” “可她才凤初境啊,”壮汉比了比小拇指,“就算脸蛋圆润些,一掐就瘪了。” 瘦小影子发出洋洋笑声,可不是嘛。稚子携重宝过闹市,在有心人眼里简直是一行走的肥羊。可恨卖牙豚那厮他认得,叫古亮鹏,琴心境修士中也算赫赫有名,为人豪爽,知交众多,否则他连灵霄花都想抢来。 古亮鹏若是个聪明的,得了那灵霄花就该远走高飞。省得宝贝没留住,性命也丢了。 他也不想想,对方腰间的玉袂禁步是清宁蕊所制,那她戴的珠花还能是什么便宜玩意儿?呵,普通玉石,明显是傻妞说漏了嘴,往回找补呢!古亮鹏竟然也信了! 瘦小影子得意地四处张望,守了涪陵十天,他们仨兄弟可是连眼都没合过。总算逮住这只肥羊! 这漏活该他捡了,可千万别跑出个谁来半路截胡! 第16章 镜心 “徐师兄,水妖遁入小澜江,我们要如何引他出来?”曲迎纱半伏在墙头后,小声问道。握剑的右手隐隐颤抖,却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兴奋。 她拜入万妙山庄三十年,自知资质不甚高明,能成功拜师还是托了当管事的叔叔的福。 似曲迎纱这般的弟子,在山庄中多如过江之鲫。可她不甘心碌碌无为,费尽心思搭上了宗师姐。宗政云是庄主长女,年轻貌美,天赋又高,称一声天之娇女也不为过。曲迎纱先是贿赂她的侍婢,弄清宗政云的喜恶,又托叔叔多番打点,才争取来这次一同下山历练的机会。 宗政云身边能人辈出,除了他们这些一同出游的师兄弟,听说还有腾云境的师叔们在暗中保护。曲迎纱心道,哪怕没有师叔们,有徐师兄在,这次除妖之旅也定然万无一失了。 她暗中偷瞄了一眼徐师兄,徐师兄模样俊美,又在万妙山庄年轻弟子中最得庄主看重。心慕他的人不知凡几,庄主特意让他相陪,也不知是否有意撮合他与宗政云? 若她能把握机会,飞黄腾达就在眼前。 “噤声。”冷淡的话音打断了曲迎纱的遐想。 涪陵乃人间五大仙城之一,位于松沛府的桃花渡是它与人间相连的出口。松沛府是梁朝重要的水上枢纽都城。小澜江位于湘水下游,环绕松沛府,由人世流入涪陵。徐镜心一行人追查水妖已经半月有余,却迟迟抓不住他。其原因就是小澜江四通八达,水妖每每不敌,便跳入江水,眨眼间就杳无踪迹。 十天前,水妖驱使伥鬼,意图吸食凡人女子血肉,恰好被徐镜心追踪到,杀了那伥鬼,水妖却故技重施逃脱了。 他们围追堵截,百般查访,才算到水妖要在今夜子时浮上江水,吸取月华,巩固修为。水妖虽然凭遁术频频逃脱,但终究为徐镜心的剑气所伤,不能吸食凡人血肉,便要取月华疗伤。 宗政云道:“徐师兄说得是,水妖狡猾,贸然交谈恐会打草惊蛇。如果再抓不住水妖,旁人难免笑万妙山庄无能。” 她身为庄主长女,自懂事起便被教导凡事要以家族为先。这次捉妖之旅,其实是父亲对她的一次考验。如曲迎纱之辈虽然无能,却颇具眼色,有时是极好用的棋子;腾云境的师叔们埋伏在暗处,轻易并不出手,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宗政云心知肚明,如果她的行为不符合他们的期望,那他们就会将筹码压在别人身上。 如何对待追随在身边的这些人,就是父亲出的题目。 而徐镜心……宗政云不动声色地一瞥,同样半伏在城墙后,大家姿态狼狈,这个青年却远比其他同门更加优秀斐然。 十里外,小澜江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浪花拍打江岸,发出“哗啦”的规律声响。乏味而单调的夜景,却因他的注视而多了些不为人所道的绮思。那双漆亮眼眸沉着镇静,面对暗潮涌动的江水与狡诈的水妖,不曾显出半分迟疑与犹豫。 同它的主人一样,强大而从容。 吸引宗政云的便是这股气韵。论相貌,徐镜心的确是少见的清隽风流,犹如山川孕育千年才出的钟灵毓秀。倘若他眉间的冷淡肯稍减三分,倘若他眼中肯添三分柔情,那简直将天下男子都比了下去,不知要伤透多少妙龄女郎的芳心。 但如果仅仅只有相貌,宗政云不会挑中他。 万妙山庄虽然位列六大门派,且近些年逐渐有执牛耳的架势,外人瞧来如鲜花着锦,但她却察觉到父亲云淡风轻下的焦灼。宗氏一族担任庄主,肩上背负重任。她想以女子之身继任庄主,必定要夺得强而有力的支持。 徐镜心,便是父亲为她培养的助力。 多年前父亲不顾长老们反对,执意收留徐镜心,悉心教导。一方面培养他在诸弟子中的声望,一方面却在隐隐压制他的修为。 庄主曾对宗政云道:“你徐师兄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助万妙山庄延续基业,但一个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政云,为父知你心高气傲,可在镜心面前不妨放下身段。外人只知他冷若冰霜,却不知他其实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你与他有同门之谊,又兼青梅竹马之情,若有一天为父不在,你受人刁难,他说不得要出手相助。”父亲悠悠叹息。 宗政云却冷笑:“他若知道您暗中压制他的修为,任什么情分都要消耗殆尽。” 那天斜阳西照,书房中一片融融暖光。父亲说的话却让宗政云顿感心寒:“政云,你自小资质超然,便不将同门放在眼里。徐镜心胜过你一线,你也不以为意,只认为是他年长的缘故,对不对?” 宗盛纶看着备受器重的长女,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终究还是太年轻。 “须知天外有天,”他点醒女儿,“如果不是为父一直弹压镜心的修为,你猜他今天会到什么境界?琴心境,腾云境,还是晖阳境?” 宗政云不可思议地望着父亲,晖阳境,怎么可能?父亲如今也才是晖阳真人啊! “你自得意满的成果,”宗盛纶露出与女儿如出一辙的冷笑,“是本座苦心孤诣才创造的。谁知竟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徐镜心一入我门下,我便知晓当年巴山十六观为何无一人愿意收他为徒。青出于蓝说的好听,徒儿胜过师父难道是什么美名吗?固然成就徐镜心的威名,却置本座的脸面于何处!” “本座若不压制他的修为,你说那些人是希望万妙山庄多个千载难逢的天才庄主,还是希望由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把持大局?” “政云,你当把握机会。” 父亲投来的眼神,失望不已。 宗政云只觉兜头一桶冷水浇下。自从书房与庄主详谈之后,她待徐镜心,便多了十分小心。庄主要她施恩,那他知不知道,徐镜心并不是无故受人恩惠的性格? 她曾故意指使管事欺侮徐镜心,数九寒天,命他着薄衫去无妄崖挑水,凿取寒冰。但对方宁可咬牙忍着,也不向旁人求助。她主动抛出橄榄枝,孰料他竟视若无睹。宗政云便知这人不仅外表冷若冰霜,心智也格外坚韧,非轻易能折辱之辈。 你能欺他一时,却欺不了他一世。 等到后来徐镜心崭露头角,在诸弟子中博得名望,即便宗政云是庄主长女,也找不到敢得罪他的人了。 既然降服不了他,宗政云只好刻意与他结交。此次水妖作乱,万妙山庄派弟子下山除妖,她使了点手段,将徐镜心调换过来。相传藏环盛宴在每年九月举行,虽然百年无人齐聚羽令,但万妙山庄代代相传,坚持让每代最优秀的弟子寻找羽令。 这一代弟子中,当属徐镜心最出类拔萃。 宗政云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听闻耳边一声惊呼。 “师姐,你看!”曲迎纱扯扯她的衣袖,“有人斗法!” 夜空竟不知何时悄然亮了起来。电光游走在云层之中,如同矫龙肆意不禁,偶然照亮这片天地。小澜江波涛起伏,浪花汹涌,漆黑的江面映出雷纹银光,远处隐约传来轰隆之声。 “是雷咒,”徐镜心仰头,“不知品阶,但威力强大,你们暂且避让。” 言罢,他一人持剑,冲向了幽深静谧的涪陵城。 第17章 骨符 九霄神雷符,虽然得了个九霄的名,但谁也没指望过它真能从云霄引来神雷啊,充其量就是道□□。在人间尚可装模作样哄骗凡人,在修仙者眼中还真不够看。 昨天,左狩还是这么想的。 直到一刻钟前,他亲眼看见在众人眼里是只肥羊的傻妞,轻飘飘地将两张雷符甩了出来。符纸皱巴巴的,像小孩折纸的玩具,她甚至用它们来系头发! 没等兄弟几个嘲笑她,天空就猛然一暗。原本就在深夜,但这幽暗又非寻常天色,好似那深不见底的海沟倒悬在天上,纵然被夜色遮掩,却也盖不住它浓浓的不详意味。乌云汇聚在海沟的最深处,明明今夜无风,它们却在天空中缓缓旋转,流动。 犹如一道恐怖漩涡。 在左狩感受到幽暗恐惧之前,他的双腿已经本能地开始打颤。一向憨傻却直觉惊人的二弟跳将起来,一手扯他,一手扯三弟,将他们两个挟在腋下,施展身法向巷口狂奔! 却见乌云越聚越厚,只听轰隆一声,白光乍现,撕开了深沉黑暗! 足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紫雷打在了兄弟三人方才站的位置!巷口的青砖被劈得粉碎,焦黑的碎片飞溅,等烟尘平息,原本平整的路面突兀地出现一人高的大坑! 左狩的心快骇碎了。 他这二弟素来狂放,不爱洗漱。奔逃中左狩被他夹在腋下,闻着味道真是欲生欲死,但他仍竭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那站在巷子深处的女郎——被众人当成肥羊的女郎,就默然而文静地站在巷子深处。她束发的符纸没了,两拢青丝蓬松地搭在胸前,配上她稚嫩的脸庞,就像邻家的小妹一样无害单纯。 可左狩忘不了,就是这么个无害单纯的女郎,一挥手,便可从云霄召来神雷!在雷咒落下之前,她抬头仰望天空,注视着那预示不详的黑色漩涡,甚至微微笑了笑。 自从肥羊在涪陵现了踪迹,左狩就时刻暗中窥伺。他看见她从多宝阁出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轻轻哼歌,那恬淡的微笑,与此时此景何等相似! 怪物…… 左狩悔不当初!他自小在涪陵讨生活,练就一双利眼,孰知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多宝阁是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能让仙廷的大人看在眼里的女郎,会是他想象中怯懦无能的傻妞吗? 吾命休矣! 他绝望地瞪大眼睛,瞳孔中倒映出那紧追不舍的紫色光电! 就在紫雷将将劈在三人身上的时候,二弟忽然振臂一扑,将腋下紧紧勒着的二人用力甩了出去。左狩与三弟狠狠摔在地上,裹了一身尘土,狼狈地抬头,却只来得及瞧见二弟壮实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耀眼白光中…… 等白光消散,原地只有尘埃落下。 “老二!!”他目眦欲裂。 “大哥,留得青山在!”三弟拽着他的胳膊,“她只用了两道雷符,大哥!现在正是逃命的时候啊!” 余光瞥见女郎似要往这边走来,三弟吓得两股战战,半拉半拽地扯着左狩离开。二弟为救他们二人身亡,左狩悲恸之下原想拼着一死的,却也在女郎波澜不惊的目光中生了怯意。 遁光一闪,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 林琅站在原地,掌心捏着一张开阳元真符。即使是她,要绘制一张开阳元真符也殊为不易。毕竟天下能疗伤的丹药好找,能疗伤的符篆可不好找啊。她为了制这张符,苦苦央告了玲姐姐许久,才得到符纸与符墨。 连乐正玲都觉得可惜的材料,可见这符的珍贵。 她刚才,是想叫住那两人,将开阳元真符给他们的。 劫道之仇,两张九霄神雷符足以抵去。逃走的两人既然能从雷咒中活下来,就不该因此丧命。至于死掉的那个,她也不惋惜。 生与死是绳索的两端。众生兢兢业业,行走在天道布下的命运之网中,如同被蛛丝黏住苦苦挣扎的卑微蝇虫。任何一个微小的颤动,都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本以为三人都会死在雷咒中,但那高壮的汉子既然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其余二人的性命,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就说明,冥冥中,蛛网认可了他的举动。 于是细丝翻动,劫后余生的两人,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林琅,不能插手。 她身为亲眼目睹这命运改变瞬间的人,更不能挥手斩断因果。 万籁俱寂,她似乎真的听到了窸窣的声音。仿佛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真的有条黏腻蛛丝翻转,落下一滴至清至浊的白液。 她黯然地将开阳元真符收到小荷包里。 玲姐姐说她顿悟多次,修为却无丝毫长进。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林琅小小地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得到。 顿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那些奇妙的天地异象,每出现一次,虚空中的巨手也就随之出现。它将一部分的林琅唤醒,将一部分的林琅埋葬。次数越多,林琅的感觉便越鲜明,那个天真懵懂的自己仿佛正在被抽离。 这种感觉刚才最明显,就在那三人手持兵器向她冲过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或者惊讶,而是…… 虚无。 她在那一瞬间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甚至预料了三人在白茫茫的电光中尸骨无存的情形……她的思想仿佛瞬间脱离了身躯,站在虚空中,那道黏腻蛛网的旁边。她的情感也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另一个更加恢弘而不可思议的存在。 她,或者说它们,就安静而乏味地看着,深陷于蛛网不可自拔的蝇虫,拼尽全力地挣扎。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感觉仍然如跗骨之蛆,持续影响着林琅。 假使她现在重新阅读《堂洲野闻》,应当不会为女鬼和小道长的相遇落泪了。女鬼在爱上贵人的那一刻,小道长在与女鬼交欢的那一刻,蛛丝已经紧紧地缠绕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知,于是注定迎来无法改变的结局。 按照提前编织的命运发生的事实,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灵光闪过,闇霞符笔从她袖中飞出,在半空勾勒出寥寥几笔却玄奥非常的线条。林琅咬破左手食指,以鲜血涂抹右臂,等到白皙的皮肤上满是狰狞的血色图案,她才如释重负地一笑,将右臂迎上半空中金光璀璨的符篆。 符文接触到血液,便迅速融化在她手臂上,隐入皮肤之下。 最初踏上符道时,她曾以为只有符纸才能承载灵光;后来她领悟了凌空绘制符阵的法门;再后来,譬如今夜,她从遥远的虚空存在那儿得到提示,其实人才是最好的载体。 看呐,他们的情感多么强大,甚至能撼动牢不可破的蛛丝…… 符篆生效的瞬间,虚空中的巨手仿佛被烫了一下,缓缓松开手指,放弃掌中唾手可得的猎物。 林琅的身体因疼痛而颤抖,她知道那是符篆在生效的缘故,它正在缓慢下沉,与虚空中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抗衡。作为代价,她愿意献祭右臂,以人的血肉和情感来增幅它的力量。 额上落满汗水,林琅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右臂肌肉在剧烈地抽搐,她不得不用左手死死压住它。符篆融合的过程注定无比痛苦,因为她将它刻在了骨上。 这道骨符诞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现在它有了。 “离恨天……” 她脸色青白,咬破了嘴唇,呜咽着挣扎着喊出这个名字。 林琅不愿意成为那只巨手的傀儡,尽管它所呈现的诱惑足以让天下的修仙者们疯狂。因为公西真人、易瑶丝、谷梁川、乐正玲……还有她爱睡觉的小猪和爱撒娇的溯月花。林琅发自内心地热爱他们。尽管她也知道在那双眼睛里,她所珍爱的事物与一粒尘埃没有差别。 在那庞然大物的认知里,林琅的感情,林琅的经历,都只是一场孽业。可她宁愿沉沦在孽业中,也不愿意做一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存在! 三兄弟的遭遇给了她灵感。她在刹那间创造了亘古未有的符咒——以人间之情来对抗冥冥中坚不可摧的命运!这道骨符就是她抗争的成果!它代表了她灼灼的心,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怜惜,以及拒绝被随意摆弄的意志! 也就在这一刹那,修仙还是修人,从下山起就困扰她的问题,得出了答案。 ——我愿修人道,而非天道! 林琅的力气全用来抵抗那如海潮般一阵阵掀起的痛楚,她捂着右臂跪在地上,大汗淋漓,却勉强支起脖颈,抬头仰望天空。 九霄神雷符召来的乌云已经退散,星点闪烁,夜色静谧纯美。可林琅知道,那双眼睛,依旧能透过这片夜空窥伺她。 你听见了吗……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我愿修人道,而非天道!有骨符在,你就休想迷乱我的神智,将我拉到浩瀚无穷却也无边寂寞的虚空中去!我将它刻在骨上,就算你剜去我的肉身,也休想支配我的意志! 等符篆完全生效的时候,那种冷静疏离,漠然而超脱物外的思维已经完全从林琅身上剥离。她因疼痛而狰狞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笑容。 力气和意识随着痛楚的减退而消失,她倒在破碎的青砖上,乌发覆面。玄云镜发出温暖的白光,从她胸前飞出来。 第18章 螭欢 天光微熹,朝霞在云层里燃烧。温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林琅的眼睫上。她低低嘤咛一声,还未睁眼便觉右臂火辣辣的疼痛。 “别动。” 是熟悉的,宛若溪水般清冷的声音。 林琅抬头一瞧,果真是徐镜心。 他正坐在床边的瓷墩上,手持一卷棉布绷带,从容不迫地缠在她右臂上。察觉到她的目光,徐镜心的动作一僵,略有些狼狈地偏过头,“你的手受伤严重,且须养些日子。” “我赶到时,雷咒已经结束。原来你并非凡女。”他深吸口气,耳边有不易察觉的红晕。空气也仿佛因这抹羞涩而变得灼热起来。徐镜心理了理襟口,捡起榻上雪亮的匕首,收进怀中。 林琅呆呆注视着他。 “莫这般看我。”徐镜心话音冷淡,侧过头,却不经意暴露了充血的耳廓。他整个人坐在瓷墩上,姿势笔直如刀,犹如一棵挺直青松。只是上半身微微地偏向一边,目光游移,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然而,纵然他的语气冷硬,却也架不住美人榻上的小女郎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上下挪动的喉头。徐镜心索性一挥袖,转过身去背对林琅,淡淡道:“你若无碍,便回家去吧。” 林琅如梦初醒,上下摸索,在胸前找到了玄云镜。摸到那块小小的圆镜,她才长舒口气。力竭昏迷之前,她隐约见到玄云镜飞了出来,散发温暖的白光……她又摸了摸自己肉肉的脸蛋,完全放下心来。 “谢谢你。”她跪坐在床榻上,敛衽行礼,将乱七八糟的羽被叠好,拍拍睡出折痕的枕头。 “把恩公的床弄乱了,我给你收拾下,很快的。” 她真诚的语调中又含娇憨之意。也不知声音的主人是无意,还是故意挑逗他的心绪。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徐镜心捏紧了拳头。他眉头微拧,脸上是不耐的神色,却又于这不耐烦中透露出几分窘迫与挣扎。 昨夜他赶到时,雷咒的确已经结束了。 漆黑的夜幕,布满裂纹的青砖上,躺着一个他生平仅见的……女人。是啊,女人。徐镜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才惊觉原来世间除了认真的人之外,还有曼妙、柔软的女人。 一直以来,沉迷修炼的徐镜心对人的定义很简单:认真。 万妙山庄中不乏仰仗祖辈威名便混吃等死的弟子。他们吃喝玩乐,荒废学业,将大好时光浪费在声色犬马上。对待这种人,徐镜心从来目不斜视,将他们看作一团空气。 哪怕因此遭人挑衅,他也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宗政云有意与他联手,徐镜心才勉强将她看入眼中。她是庄主之女,资质尚可,可惜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汲汲名利上。两人虽然所求不同,但他也勉强认同她是个认真的人。 可见天下人在徐镜心眼里只分两种:认真的人、空气。后者甚至比空气更加不如,人们需要依赖空气活着,却不需要懒惰又骄傲的同类。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昨夜。 他单手抱起那名女郎,怀里轻飘飘的重量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是不是,从天宫摘了一朵云? 他忍不住拂开她脸上的乌发,看她安然酣睡。怀中女郎是如此让人心折,甚至让他多年坚定不移的道心都微微颤抖。就连“美”这个字在她的睡颜面前都黯然失色。 可她却实实在在,教会了徐镜心何为美。如果是她,那么即便骄傲又慵懒,也可以接受吧? 犹如冰层下激流涌动的江河,徐镜心的表情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冷淡自持。可他胸腔内的心脏却在猛烈跳动,血液狂热地奔向四肢百骸。 心旌摇曳之下,抱着她的手不禁稍稍紧了些。 她便在他怀里蹭了蹭,不满地哼唧。 徐镜心笑了,将她搂得更稳一些。没有等姗姗来迟的宗政云等人,他召出佩剑“螭欢”,纵身跃了上去。 就在他要施展遁术离开此地时,天边一道白光袭来。徐镜心扬手接住,却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铜镜嗡嗡震动,他松手,它便迅速化作点点光芒飞入怀中女郎的胸前。 “原来是你……”徐镜心若有所思。女郎幻化出的面容天真娇憨,正是他追捕水妖时救下的女子。 听着背后扑腾被子的声音,徐镜心喉头一动,哑着嗓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女人温热的吐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我是林琅。林花谢了春红,琅轩又似珠玉。” 徐镜心身子一僵,甜甜的带红豆香的气息,从背后包绕住他。他绝不肯承认自己此刻的心猿意马,应当是这女郎年少不知事的缘故。 才会,才会为陌生男子整理床榻, ……又靠的这般近。 “既然无事,便尽早回家。”他偏过头,一甩衣袖,下逐客令。 未等林琅回应,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位明眸皓齿的青衣女郎。那女郎幽怨地瞥了一眼徐镜心,看向林琅时却又气冲冲地说:“师兄,怎能容她这般轻易就走了!” “我们千辛万苦,才探得水妖踪迹,”女郎一指林琅,“她施了两道雷符,就将水妖吓跑了!倒叫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镜心道:“你想怎样。” 他语气冷淡,看向曲迎纱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仿佛看一团空气。曲迎纱在这样的目光中愈发羞愤,她跺跺脚,又气又恼地说:“师兄纵然不顾体面,也该顾及宗师姐才是啊。你将她抱回房中,又许她睡在你床上……” “干卿何事。”徐镜心打断她的长篇大论。他眉目间似有冰雪,冷静卓然,却让曲迎纱的故作腔调显得越发可笑。 曲迎纱抖了抖,在徐师兄冷若冰霜的目光下,终于迟钝地感到后怕与瑟缩。她贿赂管事才得到与他们一起除妖的美事,怎能一时得意,就忘了自家与天之骄子的差距?一路上,宗政云与徐镜心对她虽不算多好,但也不差。她本来作好了鞍前马后、卑躬屈膝的准备,谁想却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一时得了意,竟敢算计起二人来。 我怎敢不经通传就擅闯徐师兄的房间?她暗自懊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闯了进来,不达目的如何甘心?昨夜那女郎使的雷符品质不凡,若她也能得几张,实力定然大大增加。 “我想着,”曲迎纱指向林琅的手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硬着头皮说,“自然该叫此人赔偿咱们连日辛劳……” 徐镜心的眼里浮现淡淡疑惑。他早年尝尽白眼,跋山涉水,却难求一缕仙缘。艰难求生的同时,还要照顾患病的母亲。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对什么人说过“要求赔偿”这类话,因此听曲迎纱这般辩解,不免困惑。 赔什么,怎么赔? 若真有人辜负他,一剑杀了岂不更为干净? 没等他出言呵斥,便听门外传来宗政云微带薄怒的声音:“放肆!” 第19章 星星 只见来人乌发如云,鬓边插一根七宝琉璃簪,五官明艳动人,神态端庄威严。她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俯视曲迎纱,缓缓道:“胡说些什么。” 宗政云身量颇高,曲迎纱见了她气焰便顿时一熄。她敢在徐师兄面前砌词狡辩,却不敢在宗政云面前撒一句谎。她心里清楚,徐师兄虽然冷若冰霜,将他们视若无物,却也因此不与他们计较。 可宗政云……她不会容许别人败坏万妙山庄的名声。 果然便听她冷声道:“亏你还是名门子弟出身,说得出如此不要脸面的话。你叔叔在庄内也有两分薄面,我看在他的份上不与你为难,谁知竟越发纵了你。” 曲迎纱身子一晃,跪到地上。她面白如纸,膝行到宗政云跟前,一狠心便咚咚磕了五个响头。 “弟子知错,再不敢了,求师姐宽恕!” 如果被退回山庄,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遭庄主之女厌弃,叔叔也会因此记恨她。曲迎纱吞声忍泪,她不过一时贪心,趁宗政云外出的空当,想来讨些好处罢了。怎么就沦落至此了? 宗政云叹道:“你心性不堪大用,还是尽早返回万妙山庄。待好生修行几年,再下山历练罢。” 曲迎纱如遭雷击,丧魂落魄地跪在宗政云脚边。她不敢抬头,却用愤恨的眼神盯着宗政云的裙摆。那是九韶云霞织的,寒暑不侵,轻薄坚韧,瑰丽如天边彩霞。这么好的裙子,她连想都不敢想,宗政云却可以随随便便将它穿在身上。 天道不公,宗政云是庄主之女,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她呢,没有好的家世,没有人人称羡的天资,唯有百般算计着向上爬。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丢脸?只怪林琅的符篆效力之强,甚至可以引动雷云!叫她如何不动心! 为什么你们不体谅我?曲迎纱暗咬银牙,死死盯着那一小块裙摆,几乎将它盯出个洞来。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师妹,难道我平日待你们不够殷勤?却帮着外人数落我! 万妙山庄不同于修仙门派,它的核心弟子大多是宗氏族中子弟。虽然也从外界吸收新鲜血液,但总比不上核心弟子在庄中的地位。于是便有大批的外门弟子,靠依附在核心弟子身边获取资源。曲迎纱只是其中一个失败的例子,她若就此灰溜溜地回到庄中,也无甚好果子吃。 然而宗政云主意既定,不肯留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在身边。就连她也要小心讨好徐镜心,孰料却让这不起眼的小弟子惹怒了他。 想要好处没问题,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跪在地上的曲迎纱,方法却太蠢!就算她方才没出言呵斥,徐镜心也不会让曲迎纱好过的!真以为他是什么好脾气的冷面佛爷么? 过得一时三刻,宗政云便传信给庄中。她倒替曲迎纱留了三分脸面,没说她公然朝外人要好处丢了万妙山庄的脸,只说她在捉妖途中受了伤,得回庄中休养。 遣送弟子之事需要宗政云亲自去办。临走前,她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徐镜心。“师兄,迎纱虽然不懂事,到底是万妙山庄的弟子。有些话论理不该我说,但师兄应当明白。” 宗政云心中明了,徐镜心压根儿不是热心肠,救人都是件稀罕事,更别提将陌生女郎安置在自己房内了。这两人之间定有隐秘,她虽不至于吃醋,却也警惕是否会影响他们之间的结盟。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又只剩孤男寡女。 林琅将辫子垂到胸前,束发的符咒用掉了。她左手穿梭在乌黑发丝内,慢慢梳理它们,右手却轻轻扯了扯徐镜心的衣角。 “我把这个赔给你。”她细声细气地说,摘下腰间的风烟纹禁步,高举到青年眼前。这块玉佩三兄弟也想抢,应当是值钱的,就是不知是否能弥补恩公的损失。 林琅有些发愁。她身无长物,唯有发饰啊玉袂之类的,是师父从前为她置下的。那她总不能送恩公一枚掩鬓或一串珠链吧。他也用不上啊。 只有这清宁蕊制的禁步,虽说女气了些,他若不嫌弃,到底还能用。 徐镜心静静望着女郎高举一双藕臂,眨巴着杏眼看他——她脸颊红润,踮着脚,神情却懵懵懂懂。 质地清润的玉佩泛着莹莹光泽。 他不禁感到困惑,未婚女郎将贴身玉佩赠与他人,其中暧昧纠缠的情思。她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挑逗他的心绪? “恩公为何不收?”林琅说,“你救我两次,我原该谢你的。何况她们还为此吵了起来……” “不必理会。” 徐镜心暗想,即便她真的不懂,自己却是明白的。 他年少习剑,日出月落在无妄崖的峻石边,专心致志地挥剑,渐渐养成一副怪诞孤僻的性情。万妙山庄的师弟师妹于他而言就只代表“师弟”、“师妹”两个名词。因此那张生得俊逸不凡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呈现出冷清淡然的神情。 林琅在恩公冷冷的注视下息了声。 她低着头,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摸到一颗小小的硬质星星形状的东西。翻出一看,是那枚开阳元真符。她方才闲极无聊,将它折成了一颗小星星。 “这个赔给你!”她飞快地说,仿佛那颗符纸星星着了火似的,将它砸到徐镜心身上。 说完也不理他的反应,几乎是夺门而逃。 等离开他们歇脚的寓所,林琅闷头往前走,走到一半才猛地一拍脑袋。“哎,我没和恩公说那是什么符来着!” 她倒吸口冷气,难道要再折回去? 不行,不行!恩公黑着张脸,肯定生气了。 尽管林琅是个勇于承认错误的姑娘,可她一想到要面对徐镜心那张仿佛挂着冰碴子的脸,腿就不禁发软,生出几分胆怯来。 “先,先回家吧,”她望了望天色,给自己加油鼓劲,“恩公那里改日再说。出来一天一夜,玲姐姐必要着急的。” 第20章 玲姑 万妙山庄位于齐洲中南部的雪海城。这里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取名雪海城是因为此地盛产梅花。冬季时白梅芬香蓊勃,妆点得整座城池如同花海。 宗盛纶看完长女寄回的书信,摆摆手道:“不过一小弟子,按旧例处置即可。”躬身等候在旁的家仆立刻替他续上一杯清茶。万妙山庄家大业大,历经风霜而屹立不倒,传承到如今积攒的财富已经超出绝大多数世人的想象。 就连一杯小小的茶水,也是取自无妄崖千年不化的寒冰,冲泡的惠明茶。其豪奢至此,也难怪当今修仙者们对仙廷阳奉阴违,却对万妙山庄趋之若鹜。 他们的弟子行走在外界,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楚楚、宝马香车,一出手便是珍宝法器。突然有个傻愣愣朝外人要好处的曲迎纱,也无怪宗政云恼怒了。 她虽然替曲迎纱留了脸面,没将此事宣扬出去,却在与父亲的书信中好生抱怨一通,催他整顿庄中风气,没得养出一个个眼皮子浅的外门弟子,倒带累坏了正经宗氏子弟的名声。 不用怀疑,在这位庄主之女的理念里,除了姓宗的核心弟子,其余外门弟子都只是“滥竽充数的废物”。当然也有例外,便是如同徐镜心一样,出身贫寒却能胜过宗政云一线的弟子,才值得她拉拢小心。 宗盛纶捡起长女的书信,又粗粗扫了一遍,不禁嗤笑。 云儿这孩子,到底是年轻啊。 他身为晖阳境真人,相貌自然是不年轻了。但权势在握的成年男子所表现出的稳重与自信,有时比年轻英俊的相貌更加吸引女性。宗政云的母亲逝世多年,也不妨碍她多出一个又一个弟弟妹妹。 尽管家中子嗣颇丰,其中也不乏天资出众者,然而宗盛纶毕竟对长女倾注了更多心血。他认为宗政云虽然不够老道,但性情与野心都很不错。 过去他一直非常欣赏女儿身上旺盛的对权利的欲望……也许是过早失去母亲保护的缘故。 父女俩都信奉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才是自己的。 毫无疑问,比起她那些只知道玩耍或者乖乖修炼的弟弟妹妹,宗政云更得父亲的看重。而这份看重,也让宗盛纶格外无法忍受长女的愚蠢。 是的,愚蠢。宗盛纶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缺乏历练,才导致她一边下决心要好好拉拢徐镜心,一边却又理所当然地在他面前摆出庄主之女的架势。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宗盛纶相信自己能将长女调.教得更为老道成熟。她现在的手段,更倾向于幼稚的,像孩子之间互相打闹的游戏。 然而,没有时间了。 * 就像每个因为贪玩而错过晚饭,等到月上梢头才不得不偷溜回家的孩子一样,林琅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霁月馆的门。她小心地踩在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上,这种石头原本是品质上佳的炼器材料,用来作地砖效果也不错。据说舞姬在其上翩翩起舞时,会发出叮咚叮咚的乐声。 自从林琅来了涪陵,乐正玲就从潇洒不羁的修士进化成看孩子的保母。曾经沉迷享乐的她已经许久没有传唤过舞姬,更没有举办宴会或者与人相邀品酒了。 唉,一切为了孩子嘛。 若教坏了林琅,易瑶丝非找她算账不可。 所以这叮咚叮咚的乐声,林琅还未有幸听过。为了避免被发现,她召出闇霞符笔,在自己的双脚上画了两道轻身符。白皙圆润的脚踝上是朱红色的符文,光芒一闪,便没入皮肤之内。这下就算在青金石上蹦跶着走,也不会发出声音了。 她贴着墙根儿,先贼眉鼠眼地左右观察一番,再悄悄迈动步子。一切都很顺利,日头正毒,霁月馆里却鸦雀无声。连乐正玲闲时养的两只金斑鹦鹉都歇了声,靠在笼子里打盹。 可当林琅凑近时,才发现这两只金斑鹦鹉不是在打盹,而是晕了过去。它们柔顺的翠色绒羽变得黯淡,无力地压在同伴身上。 敌袭?! 林琅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抓住小荷包将它倒过来,继而沮丧地发现里面的符咒早就卖给多宝阁了。用来束发的九霄神雷符昨夜已经用掉,折成星星形状的开阳元真符也赔给了恩公…… 无奈之下,她将闇霞符笔捏在手里,又将手藏在身后,仗着轻身符的时限未过,便在青金石地面上飞奔起来。可惜她的体力着实不行,纵然有符咒加持,等跑到乐正玲卧房的窗前时也已是气喘吁吁。 其实也不怪她,这傻子在跑动过程中总算想到如果敌人来袭,霁月馆却静悄悄的,就说明乐正玲已经歇菜了。连玲姐姐都对付不来的敌人,她贸然跑过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然则若叫她弃了乐正玲独自逃走,傻子又决计不肯。 于是,她抽空往自己身上加了许多低阶符咒。轻身符自不必说了,更有什么隐身符、屏息符,考虑到可能会与敌人打起来,还加了一道大力符。 要论符篆之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说它难吧,林琅制符就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常人看一眼就觉得眼花缭乱、头晕呕吐的线条,在她眼里却各含韵律。连见多识广的多宝阁掌柜都拜服在她的制符手艺之下。更别提她能以真气凌空绘制符阵,甚至自创符咒等等了。 然而说它容易吧,反正林琅是没法一边跑得大汗淋漓,一边催动闇霞符笔再制一张九霄神雷符出来的。 所以,等她筋疲力尽地倚在卧房的窗子下面,身上还是一挂的例如大力符、隐身符之类的低级符咒。 行吧,低阶符咒就低阶符咒。好歹出自林琅之手,又有闇霞符笔的加成。起码隐身符与屏息符的效力不错,至少瞒住了卧房内众人的耳目。 林琅趴在窗子下面喘匀了气,正想从窗口跃进去,就听屋内传来乐正玲的声音:“这么说,羽令失窃一事属实?” 她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高傲而威严。 林琅傻眼了。她犹豫片刻,就祭出闇霞符笔,在眉心处点了一道“灵犀目”。这本是她在如梦山时琢磨出的法门。那时溯月花刚刚出土,瘦瘦小小的,蔫不拉几地躺在地上。她担心其他灵植会欺负它,又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它身边,便研究出这道符咒。 将“灵犀目”点在眉间,一刻钟内,她的双眼便可看破屏障。 只见屋内,乐正玲穿着一件妃色对襟妆花曳地裙,懒散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只脚还翘在炕几上。鬓边一朵秋海棠,赤金镶红宝的石榴耳坠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琼鼻秀挺,红唇妩媚,当真是美姬妖且闲。 但显然屋内的其他黑衣人不这么想。 他们整齐划一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为首的那名回道:“确有此事。吾等发现近日仙廷动作频频,施兰昭寿元不久,还强撑着密谋安排找回羽令。” “那么,丢失的是哪一枚啊。” 黑衣人在乐正玲似笑非笑的神情中越发紧张。林琅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在“灵犀目”的加持下,她清楚地看见一滴汗从他鼻尖冒了出来。 “据说,据说是乾黎,”黑衣人很快镇定下来,“除了风仙与乾黎外,安插在其余三枚羽令处的探子们都回报没有异常。此外,属下还得知万妙山庄、天玑门、神鼎门以及白焰谷都接到了仙廷传召,应当是为羽令失窃一事。” “何时失窃的。” “回禀玲姑,半月前。” 第21章 梁川 失去主人的如梦山虽然依旧繁花似锦,但每一株灵植都仿佛被抽去了精气,蔫头耷脑地晒着太阳。其中属溯月花最可怜,它是主人最心爱的花儿,对她的思念自然也最深。 林琅走后,它一日比一日憔悴。谷梁川诧异于自己怎么能瞧出一株灵植的情绪,可惜事实如此。任何一个长着眼睛的人来到如梦山,都能在这片绿意盎然中感受到格格不入的悲伤情绪。 证明这一点更有力的证据是,溯月花绝食了。 林琅离开的第五天,它就拒绝进食。即便谷梁川将切好的牛肉喂到它嘴边,即便那张足有成年人脑袋大的血盆巨口哗啦啦地淌着口水,但它依然紧闭着嘴。 试过几次,只沾了一脸腥臭口水的谷梁川不得不放弃。 为了避免爱用眼泪表达情绪的小师妹回家后哭成泪人,他不得不贡献出珍藏的灵茶,浇灌溯月花的根部。总算让它不至于将自己饿成一朵干花。 天气温暖,他披了件鸦青色缎面薄披风,站在花丛中,是与林琅截然不同的出尘脱俗。其实谷梁川的相貌算不上顶顶出众,但他那因修炼卜算之道而永远微阖的双眼,眉间一点朱砂痣,寂寥如湖中素月的气质,却让见到他的人皆忍不住赞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谷梁川!” 啊,赞美他的人中肯定不包括易瑶丝。 只见红衣似火的女郎一迈箭步,就窜到谷梁川身边,拿起他私藏的冻顶乌龙一饮而尽。她豪放地拍了拍谷梁川的肩膀,似乎完全不担心一位剑修,尤其是她这样被誉为剑仙种子的修士,毫无收敛的力道是否会将清雅脱俗的年轻公子拍成内伤。 她吨吨吨将如蜜般金黄的茶汤喝完,一抹嘴,顺手在谷梁川的披风上擦了擦。“小师妹的命灯,可有异动?” “无。” “那她下山这么久,敢情全在玩儿?”易瑶丝恨铁不成钢。 “无。” “你咋知道?” “……” 易瑶丝嘻笑着勾住他的脖子,用食指去蹭他眉心的朱砂痣。“好师兄,你就将小师妹的命灯给我看看吧。” “……” 她愈发放肆,索性跳到他背上,左摇右晃,将好好一尊如玉公子当成个秋千架似的戏耍。“师兄,师兄,”易瑶丝像小时候那样拖长了调子,拉着他的手撒娇弄痴,“我就看一眼!” 谷梁川受过于活泼的师妹调.教多年,根本不把这点把戏看在眼里。他从前甚至怀疑过易瑶丝是猴子成精,直到真真切切算了她的命盘,才知这人竟是个千年难遇的剑仙命格。 可见世道混乱,猴子耍剑都能修成正果了。 易瑶丝见他不为所动,闷闷不乐地从他背上下来。将头枕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林琅性情内向温柔,如梦山外的世界复杂多变,她会吃亏。” “不会。”谷梁川言简意赅。 “呵,”易瑶丝斜睨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她话说完,才觉尴尬。谷梁川身为天玑门嫡传弟子之首,卜算术数一道堪称天才。只看师门上下待小师妹如珠如宝,可林琅的命灯没放在公西真人那里,反而由他来保存,足以管中窥豹。 ——他好像真的知道。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哪怕你只看一眼,也有半年的时间不能视物。” 身边坐着安静的易瑶丝,谷梁川感觉非常别扭。就仿佛溯月花看见他拎着牛肉块却不淌口水一样。 还是像只猴精比较适合她。 易瑶丝一时不能分辨这句话究竟是师兄惯常搪塞她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 命灯嘛,自然是不稀奇的。尤其天玑门以卜算驰名天下,几乎每位师长都会为心爱的弟子点一盏命灯。她也见过自己的命灯,巴掌大小,青铜枝造型,摆在问心堂第三层架子上。 谷梁川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她狐疑的视线。为了转移猴精师妹的注意力,他将话题扯到了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上。 “仙廷传令,命各大门派寻找羽令。” “找就找呗,找了那么多年,还不是杳无音讯。” “这次不同。”谷梁川难得叹息一声。 易瑶丝来了兴致,又扒拉着师兄不撒手。“我可记不得你上次叹气是什么时候了,”她跃跃欲试地说,“莫非你知晓内情?” “天玑门欲派你下山,寻找乾黎羽令。” 易瑶丝一下就僵住了,被谷梁川轻轻一推就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我不去啊……”她呆滞地回应,“和仙廷有关的准没好事。” 果然,历来动物的直觉都是最有效的。 谷梁川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他眼眶下投出浓密的影。 “若有幸找到羽令,或许能救林琅一命。” 话音未落,红衣女郎立即从草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精神百倍地扬了扬拳头。“放心交给我吧!谁敢跟我抢,我用长春剑打得他哭爹喊娘!” 易瑶丝不敢说……其实她更想用剑拍一拍师兄的脑子,将其中深深埋藏的秘密全抖落出来。 * 既然乾黎羽令与小师妹性命攸关,易瑶丝便不再耽搁,火速打点行装,辰时未过,就离开了天玑门驻地启星洲。 “瑶丝……”神情落寞的青年独自站在情人坡上。他目不能视,却倔强地凝望着女郎消失的方向,“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多少人想抓住这遁去的一缕天机,可他们最后都魂飞魄散了。” 半晌,他微微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颗黑黢黢的石子,区区指头肚大小,触手却意外的光滑细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它表面的深色玄奥纹路,阳光下偶尔反折出淡淡红光。 谷梁川怜惜地摩挲它,叹道:“你剖心沥血,只想予她一点生机。可曾明白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纵然倾尽所有为她点一盏心灯,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人力终有尽时,唯独天道长存。” 面对空荡荡的如梦山,谷梁川近乎呢喃地说出这么一句。 “顺应天命,于你们而言,就这么难吗?” 他眉间的胭脂记仿佛笼上一层阴翳。 第22章 心灯 不止易瑶丝,很多人无法理解公西真人为何独独偏爱他的小弟子。 天玑门以卜算之道闻名天下,当年掌教放出话来,命中只得三名徒儿,年纪最小的伍月即是他的关门弟子。 可谁想没过两年,人间大旱,相传有旱魃作乱。公西真人去了趟颍都除妖,就亲自抱回一只小小的,脸上涂着黑泥,笑起来却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的小女孩。 小女孩蜷缩在公西真人的臂弯中睡得香甜,蹭了蹭温暖的怀抱,将黑泥刮掉些许,露出脸上莹白生光的肌肤。她的脚上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却在往外渗血。 一截瘦弱、馨香却枯萎泛黄的花枝握在她手中。 公西真人随即宣布,这个小女孩,将是他的第四位嫡传弟子。 天玑门上下震动,掌教收徒岂是小事?何况公西真人明明算过命盘,此生只得三名弟子,如何又跑出个第四名?这等卜算之道,最忌讳便是出尔反尔,说严重些就是触怒天道,轻者修为倒退,重者道心破碎,百年修为化为乌有啊。 因此,有不少长老、师叔纷纷出言劝阻公西真人。 奈何他一意孤行,甚至一反以往的低调作风,举行了盛大的收徒仪式。天玑门的长老们受邀坐在台下,个个僵着脸,不像来参加拜师大典,倒像来参加公西真人的葬仪。 其他人不知道个中缘由,易瑶丝等人却是清楚的。 在决定收徒的前夕,师父已经传音给他们。 印象中慈蔼、成熟,如同父亲一样教导他们的师父,却沙哑着嗓子,一断一续地说: “天道垂怜,人界不亡,叫为师寻得了她。。” 外人好奇小师妹的来历,师父总是避而不谈。可架不住易瑶丝的歪缠,悄悄告诉过她一部分。 二十年前,人间大旱,以湘水之北颍都最为严重。旱灾以颍都汴州城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扩散。稍富裕的人家早就举家逃亡,飞也似地离开这不祥之地。只剩下那些老弱病残,或因留恋故土、或因身无分文,无力逃离汴州城的人。 在官府的支援赶到之前,他们已经变为一具具印有齿痕的白骨。 公西真人为这惨状震撼,夜观星象,算到汴州城有大妖作祟。他驾驶云舟,从万里之外的天玑门,星夜不停,很快就赶到汴州城。 而汴州城的真实情况比星象预示的更加凄惨。公西目之所及,皆是被剥去树皮的老木,被翻犁过多次的黄土,其中竟连一点点绿意都不存在,那是因为饥饿的人们吃光了一切存粮之后开始搜食草根树皮。 饿殍载道,浮尸遍野。 公西不止一次见到羸弱的孩子躺倒在路边。有的甚至是几个月大的婴儿,蜷缩在破碎的襁褓里,只有那时不时微弱动弹的,如同小柴火似的手指,证明他们依旧艰难地活着。 公西当然杀了不止一次,对着这些孩子们流口水的人。他们也当然是无辜的,丰收的年岁里,这些对着孩子流口水的人,或许是乐善好施的小家太太,或许是勤快辛劳的农人,或许是经营着祖传小店,日复一日享受安定平和的商贩。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着充满烟火气,朴实而平凡的生活。 而这群孩子,从前不也是躺在父母怀中撒娇弄痴的幸福之人吗?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孩子们遇见了那小家太太,遇见了那农人,遇见了那小商贩,不也是亲亲热热地打个招呼,或许还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一两块糖果的馈赠吗? 可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一具具森森白骨,有的还残存一口气,无助地等待那被同类啃咬吞食的命运。 谁该为那印着齿痕、沾有汤汁的白骨负责? 谁该为那贪婪的、饥饿而疯狂的目光负责? 是星象预示的大妖吗?不,公西知道不是的。尽管许多人都认为天下之乱皆是妖孽作祟的缘故。 他们忽略了天道本身的意志。尽管历来大家都敬仰、远观而从不敢亵渎它,他们将这冥冥中不知存在与否的事物视为金科玉律,视为既定而不可更改的命运。但公西却明白,一切生灵,包括能够填山倒海、呼风唤雨的仙人在内,在天道面前也只是一粒尘埃。 扬起一阵风,需要在意一粒尘埃被吹向何方吗? 所以,人命在它眼中根本留不下痕迹。无论是一个人,还是百万人。汴州城铺天盖地的白骨残骸,也就只是一堆腐败的垃圾。 它是如此的巍峨壮昳,不可名状。众生匍匐在它脚下,称它为天道。 旱灾造成的影响,不止天玑门听闻。公西真人在汴州城徘徊十多天,遇见许多同来捉妖的仙门弟子,其中不乏数位晖阳真人。据说是一切源头的罪魁祸首,旱魃,很快就被他们联手除掉。 但,干旱仍未结束,甚至从汴州城辐射到颍都的更多区域。 更令人心惊的是,白日出现了魊的踪迹。妖物易除,却难使魊灰飞烟灭。因为它属于骸骨的怨念,是被抛弃,横尸在路边而遭同类吞食的孩子们的执念。 魊,是一种弱小的鬼物。它无法直接杀死人类,却能侵入人心,引动人们的恶念,制造更多的怨恨、嫉妒和贪婪。何况汴州城的魊,已经多到让公西心惊胆战的地步! 仙门弟子对此束手无策。哪怕他们斩杀了旱魃,在凡人眼中无所不能。 杀一只魊自然简单,然而哪怕杀一万只魊,只要汴州旱灾仍旧存在,魊就源源不断地出现;只要那些魂灵不曾真正安息,魊就无穷无尽。 可魊不消失,灾情如何结束? 汴州城已经不剩几个活人了! 公西企图从星象那里获得提示。但当他焚香沐浴,以麝香、琥珀与玛瑙混合而成的点灵香向星星们问询的时候。这些闪烁的、亘古存在的星辰却拒绝了他的诉求。它们在夜空中窃窃私语,小声告诉这修为深厚、天资聪颖能与星辰沟通的修仙者—— “走吧,走吧。” “人界将亡。” “千年前的星星依旧存在,千年前的一幕即将重现,可曾经救世的天道之子跌入轮回啦。” 它们嬉笑着说: “你能找到她吗?” “她有一盏不灭心灯。” “她被罚在忘川之畔……” “哎呀,”星辰发出惊呼,“不能说不能说。” 然后它们就遁入云层,任公西如何呼唤,都不再现身。 随后的一个月里,公西摸遍了汴州城的每一寸土地。满城皆为白骨,他亲眼见到这只存在于史书中的惨烈景象,忽然明白了星星们透露给他的提示。 终于在湘水尽头,传说中旱魃现世的地方,他见到一只活生生的小女孩。 她穿着碧草编织的裙子,赤脚在滩涂上起舞。脸上满是污泥,厚厚一层,却遮不住明亮的双眼,笑时露出的洁白贝齿。 公西着魔一般向小女孩走去。 “别踩我的花。”她急忙忙跑过来,将公西拉到一边。 他环顾四周,只见莹莹白骨,尸横遍野,触目皆是悲凉。哪来的花?何况汴州城的草木,早就被饥民们啃食殆尽了。 女孩捧起一颗人类颅骨,指着那黑洞洞的眼眶,羞涩地对他笑道:“你看,是花哦。” “他们的魂灵,会开花。” 她哼着莫名的歌调,放下那株魂灵的花,回到滩涂上继续起舞。掺杂在卵圆石子中坚硬的砂砾割破了脚,女孩却浑不在意,轻松惬意地旋转。 突然,她跳下了湘江! 公西真人悚然一惊,长袖一甩,便要用真气托她起来!谁知灵力入河,却探知不到女孩的行踪,广袤的江水仿佛在这一刻拥有了知觉,温柔地吞噬了所有不属于它的力量! 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只听水声哗啦,滩涂边浮现湿漉漉、顶着河底淤泥与水草的小脑袋。女孩上半身趴在岸边,下半身浸在冰冷浑浊的江水中,手中却捧一颗沉在江底的人类颅骨,爱惜地抚摸它森然的眼眶,“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 后来,公西真人从颍都返回天玑门不久,汴州之灾便结束了,魊也从此绝迹人间。相邻的州县虽然也受到波及,但总算没至尸横遍野的地步。 他谁也没说,悄悄将相信人们死后魂灵会开花的小女孩抚养长大。 他谁也没说,天玑门寻到了跌入轮回的天道之子。 第23章 水妖 涪陵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热闹。 人间仙城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此。不同于修仙门派大多选址在寂静幽森的山林,或者人迹罕至的雪原,更有甚者直接开辟一处秘境开宗授徒。五大仙城藏身人间,却又游离世外,是散修与亡命之徒的乐园。 千年前,仙官们镇守仙城,那时涪陵的秩序还未像如今这般混乱。轻雲洞、桃花渡、回雁岭各有两位仙廷使者。若有修仙者在涪陵城中为非作歹,左使座下的功曹从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掌管据说是仙君亲自炼就的无溟锁。 任你是凤初、琴心,或腾云境的修士,甚至晖阳真君,都不得不在这把无溟锁面前低下头来。 无溟锁的赫赫威名,至今还在涪陵流传。只不过如今仙廷势弱,无溟锁仍是无溟锁,但失去了遮天境的它也仅是一把不会生锈的锁头。 遮天境,相传为仙君的本命灵宝。无物不通,无物不晓。任何存在于世间的过去、未来,都逃不过它的灵光映射。修仙者们如此惧怕无溟锁,便是因为被它擒住的人,会在遮天境中留下影像,将他们的来历、背景、修为功法甚至弱点都披露得清清楚楚。仙君连开口不必,自有小将们前来捉拿。 可惜千年前那场混战,为了抵御域外天魔海的妖魔们,残存的六大门派炼化了仙君遗宝,也就是这枚遮天境。据说它高达六丈六尺六分,经传说中的忘川洗濯,宝光耀眼,就隐身在万寿宇澜宫的中心。 “这么高的镜子,”林琅好奇地问摊主,“世上真有人能用吗?” “嘿,它身为仙君的本命灵宝,妙用无穷,哪能和凡俗女郎用来修面的水银镜相提并论。”摊主热情地向她介绍商品。桦木搭的简陋摊子上摆着几面造型奇异的法镜,还有四五把类似无溟锁的仿造之物。 林琅捡起一面来玩,脑中却不期然地想起恩公,回忆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夜晚。恩公含着戏谑的声音:“在下徐镜心。既然名中有个镜字,就不必特意带面镜子了吧?” “镜心……”她不自觉将这个名字噙在嘴边,像含了一枚酸橄榄。 “姑娘也知道徐公子?”摊主热情地回应了她,“万妙山庄此次下山除妖,排场倒是够大了,连宗家嫡脉也舍得派出来。” 他啧啧道:“就是捉了好几月,连水妖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水妖?” “姑娘竟然不知?”摊主大为惊异,上下打量她好几眼,目中渐露嫌色,小声嘟囔几句乡巴佬。 林琅取出一颗海明珠放在桦木搭的简陋摊子上。 他立即眉开眼笑,右手一拂,将海明珠收入囊中,继续兴高采烈地为她讲解:“说起这水妖啊,姑娘可算问对人了。我在涪陵待了好几年,啊,让我想想,正好是一年前,对!” 一年前,松沛府突然出现一只专门夺掠童男童女的妖物。它生得黑漆漆的,爱在夜间行走,遇上抓捕它的修仙者们,若不敌便跳入小澜江,很快就杳无踪迹。这妖物不爱修仙者们充满灵气的血肉,反而偏好凡人童子。因此倒是少有听闻仙门弟子或者散修被它抓去。 只是松沛府十岁以下的童男童女,短短一年内便失踪了许多。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悲痛至极,不惜身家性命,也要点燃栖神香,告到仙廷,请求仙人们为他们报仇。千年前,仙廷的确身负缉拿妖物,维护人间清明的任务,可如今嘛……除了彤州还在他们的掌控之内,其余地方也确实鞭长莫及。 虽然仙廷力有不逮,但也不能放任水妖祸害凡间的孩童啊,于是万妙山庄出头,应下这桩差事。 “您瞧瞧,可还有啥要问的?” 林琅摸了摸怀中当康柔软温暖的脊背,神情略有些恍惚。小猪拱拱她的手,她才好似如梦初醒,“啊,有件事,想问你。” “我想请教下,为何徐公子不用戴面具呢?” “哈?”摊主面对她郑重的神情,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不怕被人抢走吗?” 与摸不着头脑的摊主相反,林琅可是很认真地提出困惑已久的问题!未下山前,易师姐就谆谆教诲,让她千万保护好自己,又时不时发愁,感慨林琅不识美丑,若无玄云镜傍身,真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 美的东西,固然令人欣赏,却也惹人觊觎啊。 其实易瑶丝说错了。林琅当然识得美啊,山上雪、云间月,四时朝露、鸟语蝉鸣,还有初见时那位身姿清朗的徐公子。她又不是木头人,怎会分辨不出呢? “他不怕被人抢走吗?”林琅向傻眼的摊主重复了一遍,“还是说大家已经习惯了万妙山庄的弟子皆如此美丽,是我少见多怪。” “这,这……” 林琅歪头看突然结巴的摊主,就听身后有人道:“你在说谁。”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如雪。徐镜心今日穿的也十分清淡,白衫乌簪,怀中抱一柄通体漆黑的螭欢剑。 “你,你,我我……” 轮到林琅结巴了。她再怎么不谙世事,也晓得背后议论别人反而被正主听见,是件多么失礼的事。 “被你抢走吗,”徐镜心从身侧走过,斜睨了她一眼,“凤初境的小修士?” 也不知怎的,被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瞥,林琅却浑身一个哆嗦,仿佛数九寒冬饮下一杯冰水,从脖子根儿冷到肚脐眼。 “没没没……” 怀中的小猪与她一起打哆嗦。 徐镜心不再睬她,抱剑穿过街巷。他今天看上去难得的轻松惬意,虽然孤身一人,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林琅一时想不开,见他要走,连忙拽住那截如雪的长缎衣袖。 “水水水……”她好容易捋直了舌头,却在白衣青年冷淡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声如蚊呐。“水妖难寻,你又有公务在身。我害你弄丢它的踪迹,该补偿你的。” 她垂眸低头,脸颊却在悄悄发烫。说什么傻话呢,自己一介凤初境的小修士,他又是万妙山庄的高徒,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怕反倒给他添乱。 ——养在深山二十年,蘧然离家闯荡的女郎就是这点不好,略微碰到挫折,就生出自卑的情绪来。面对心心念念的徐公子,竟连话也说不清楚。 她自黯然间,却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指尖掐着一颗符纸叠的星星 “已赔给我了。” 徐镜心见她不再装成鹌鹑样儿,一脸惊喜地抬头,于是手腕一勾,又将那颗符纸星星收回袖中。 他的神情依旧冷淡,好似挂着霜的琼枝。林琅却不再忐忑害怕了,想起被恩公带在身上的星星,一时间仿佛生了无限勇气,竟敢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你也,你也带我去捉妖好不好?” 怀中的小猪神也似的抬头看他。两双同样泛着琥珀光的眼眸,饱含希冀地望向他。 徐镜心陷入沉思。 ——他刚才怎会觉得一只猪的眼睛好看? 林琅见他沉默不语,连忙辩白道:“我可以帮上忙的!我会画符,还会……”她皱眉细思,想了许久仍想不出其他的长处,只好硬着头皮编了一个:“还会占星来着,说不定可以帮忙找到水妖去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巴不得徐镜心听不到后边半段。 奈何天不从人愿,听了此话,徐镜心倒是放松了眉头,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好。”他突兀地伸手摸了摸当康的脑袋,随后没事人一样,抱剑消失在涪陵拥挤的人潮中。 林琅原地蹦了两蹦,狠狠亲了亲小猪的大耳朵,在它耳边轻声说:“你会占星吗?” 紧接着她面露难色,却很快重展笑颜,举起小猪转圈。 “没关系,我们现学吧。” 第24章 预言 宛如岩浆一样流动的红色玛瑙,以法器碾碎,将碎屑加入麝香、琥珀制成的基胎中,再以醴泉密封储存,过得三个时辰,就能取到一支点灵香。 成品只有食指那么长,却晶莹剔透,在日光下像根冰锥。 灰头土脸,试验了八次的林琅趴在青金石上动也不敢动。 松沛府虽然是水上都城,但她跑遍全城也未寻到一处泉眼,味道能像薄酒一样清澈甘冽。可点灵香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以醴泉淬取,才能化解玉矿的杂质。无奈之下,林琅只好以符咒引动地阴之水,来代替传说中深受凤凰一族喜爱的醴泉。 她带着同样灰头土脸的当康猪,趴在地上屏息静气地看前方那小小的水洼。不多时,灰色浑浊的地阴之水缓缓旋转,从充满太阳精气的青金石上凭空消失,留下一小段只有食指长的冰锥样物。 “太好啦!”她和当康对了个掌,兴奋地将肥肥的小猪蹄握在手中一捏,随即拍拍衣袖爬起来,拾起点灵香。 今日恰好是十五。笼在宁静的黑暗之中,漫天星子如灯,与圆月交相辉映。 林琅在院中摆好香案,设了两个蒲团,将当康猪放在右边的蒲团上,教它乖乖跪好。她自己却不忙行祭,反而蹑手蹑脚,先去廊下折了一朵碗大的木芙蓉,回来充作祭品。 见左右无人,她取下玄云镜,摆在祭台上,又将芙蓉花合拢在手中。 点灵香无风自燃。 嫣红色的花瓣在林琅掌中燃烧,火舌温柔地舔舐手心,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平和而不灼热的温度。 祭祀成功,占星开始了。 “我想知道,水妖在哪里。”她心中默默念着。 她闭上眼睛,像师父教的那样,摒弃杂念,用意识感知云霄之上亘古存在的星辰。 ——星星,星星,水妖在哪里? ——星星,星星,我的命劫开始了吗?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虚无。 在虚无的渺茫之中,她闭上眼睛,却看见银河在缓慢旋转,数以万计的星辰仿佛针尖大的粒点儿,裹挟在璀璨的光河中流动。它们沉默地凝视她,正如此刻她也正在心中默默注视它们。 星星们开始哼起轻轻的小调。没有词汇能形容这首歌的内容,正如没有词汇能描述它们的声音,如同蝴蝶绽开翅膀,好似春天来临时第一块冰融解。 林琅此时已陷入了奇妙境界。她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自她自己,还是幻想中的星辰。 等吟唱结束,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笑声从苍穹之上传出。这声音起初很小,慢慢却越来越响,仿佛云层里一千颗星星都在放肆大笑,最后汇成一句话: “这次要狠心杀了他哦!” 林琅猛然一惊,捂着耳朵从蒲团上翻下来。她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极快!血流在轰鸣!星星们嘈杂的议论还回响在耳边,它们那带着小小恶意的提示: “杀了他,成就圣人境界。” 林琅甩手扔掉那朵燃烧过半的木芙蓉,一把将玄云镜夺过来,又将点灵香折断,毁了祭台,却阻止不了星星们的窃窃私语。 “没有第三次机会咯。” 她仓促地从祭台上跌了下来,捂着右臂跌跌撞撞地冲出院落。不用看也知道,右臂上绘着奇妙符文的地方正在剧烈发烫,那一块的皮肤快烧灼起来。 骨符在生效,林琅能感觉到,随着疼痛的加剧,那种空灵而非人的笑声正在慢慢消退。炽热的痛感令她清醒,远离充满蛊惑意味的陷阱。 不应占星的,她后悔不迭。 所有天外之物全是“它”的耳目口舌! 她忍着手臂的疼,慌不择路中,迎面撞上一只金色纸鹤。纸鹤拍打翅膀,坚持不懈地往她额头上撞。取它下来,展开翅膀,上面是两行清隽挺拔的字:“涪陵东街,小澜江渡口,水妖在此。” * 夜晚的涪陵,幽深而静谧。 “你怎么了?” 两人此时正埋伏在渡口前的一处废弃房屋后面。说是废弃也不太妥当,瞧那整齐的青瓦、粉刷干净的白墙,还有院里长得格外整齐的菜畦,无不说明这间房屋的主人曾经多么爱护珍惜他们的小屋。 可现在,这样的空屋在江边随处可见。 因为这一年,实在有太多十岁以下的孩童无故失踪,于是那些抚育着孩子又居住在江边的人家惶恐异常,纷纷搬离故居。生怕水妖会在夜晚从漆黑的小澜江里爬出来,悄无声息地掳走他们的孩子。 徐镜心目视前方,微微拧眉,表面平静的江水底下暗潮汹涌,岸边停泊的小船随波涛起伏。 “我没事。”林琅脸色苍白,手臂的疼痛暂歇,可她仍如惊弓之鸟般悬着心,甚至不敢抬头瞥一瞥宁静的夜空。 星星们沉睡在夜幕中,可她却好似仍能听见它们讥讽的笑声。 杀了他…… 她扭头,看向身侧专注的男人, 第一次听清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就在狂跳!来自星辰的提示有时能呈现出比语言更直观的画面,她几乎瞬间就明白它们说的“他”指谁。 救了她,让她睡在自己床上,态度冷淡却会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抚摸当康的青年! 难道应劫之人就是徐镜心?! 林琅难以置信,更令她不愿相信的是渡过命劫需要杀掉应劫之人。可星星们是不会骗人的,它们会蛊惑,会引诱,却不会说谎。 她望着青年的侧脸,一时心绪复杂。 朦胧的好感与预言带来的震撼掺杂在一起,她好像一口气吞下了黄连、生姜、醋与酱油制作的料酒,又苦又辛辣,熏得一颗心溜溜的酸涩。 徐镜心瞥了她一眼,右手掐诀,一道黑色的网突然悄无声息地凝结在水面上。江边的风很大,波涛涌动间偶然可见褐色的粗壮肉柱翻滚。 紧接着白光撕破江上夜空,林琅只听一声清啸,说不清是徐镜心的剑光更亮,还是今晚的圆月更加皎洁,总之等她回过神,一条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腕足就滚到了她的脚下。 长满脓包的触手还在挣扎,切口光滑整齐,流出腥臭而粘稠的墨绿色液体。林琅甩出一道火纹符纸,这截残肢便于瞬息之间化为一小撮褐色的灰烬。 她远远眺望,徐镜心的招数干净利落,可那水妖擅于隐匿,它被削去腕足之后毫不留恋就一头扎进江水中。此前布下的黑色灵网这时便起了效用,只见水妖左冲右突,却被金光所阻,成了一只瓮中的鳖。 可徐镜心的表情仍然十分凝重。 果然,那水妖见冲不破灵网,便迅速蜷起身子,它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涂了一层油,在月光下反折银光。不知是否为林琅眼花的缘故,那银光随着波浪在微微的起伏。很快,水妖庞大漆黑的身体就化成一滩流动的银光,随着月色融进同样漆黑的江水。 林琅听见徐镜心的冷哼,那件黑色的网状法器无法阻拦水妖的独门遁法。他是剑修,擅长面对面酣畅淋漓的战斗,而非五花八门的术法。而宗政云她们携带的追踪法器又奈何不了水妖。 说也奇怪,堂堂万妙山庄的嫡脉,身上的法器居然拿一只水妖野怪没有办法,传出去也是大大的丢脸,无怪乎原本气定神闲的宗政云越来越紧张。 也许这就是此前他们频频失败的原因。 林琅右手一翻,灵光湛湛的符笔自半空浮现。它受主人的法诀驱使,在空气中绘出细小的符文。淡金色符文组成的溪流蜿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淌进小澜江。 江面下数十丈,伤痕累累的妖物奄奄一息地趴在巨石上。为了节省灵力,它变回了原本的大小。那些为了恐吓敌人而特意变幻出的脓包消失了,仅剩三只的腕足可怜兮兮地在水流中摇摆,像三条光滑艳丽的宝蓝色海藻。 这只因为劫掠孩童而遭到仙门弟子追杀的妖物,其真身小的可怜。如果不是生来具备神奇的遁术天赋,早就被抓住剁碎一百次了。 它的伤口在流血,但它庆幸自己又一次摆脱了那个可恶的剑客。他每次都砍得它很痛!伤口过了很久也不能好,为了疗伤它不得不冒险在月圆之夜浮上江面吸取月华。而这一举动无疑又加深了被剑客逮住的风险。 妖物的身体千疮百孔,按照狰狞的疤痕推测,它原本应该有八只触手。这些灵活的腕足可以探知水流的方向,帮助它在漆黑的深海中寻觅鱼虾,躲避猎食者。有时它们会主动褪足,趁饥饿难缠的对手塞牙缝的时机,迅速地挥鳍逃走。 反正只要食物充足,每隔二十天就能长出一条新的腕足。 剑客总共斩断了五条触手,几乎每一次见面它都不得不付出一条腕足的代价逃生。妖物躲在安全的江底,回想起来依旧瑟瑟发抖。如果可以,它想永远躲在石缝中。鉴于本体幼小又十分柔软,这个计划说不定真的可以成功。 但是…… 三寸长的宝蓝色章鱼瘫在巨石上,它的身体实在太小,白天从江面上望去,目力极佳的渔夫也许会把它当成淡灰色巨石上的一小块圆形蓝色斑点。 这种章鱼一般生活在深海。它们的族群团结而弱小,像大象耳朵的鳍能让它们在海中游得飞快。水妖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族群,它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被渔夫打捞起来的,还是因为贪玩被裹挟在海底的洋流带到了江水中。 幸运的是它生来就开了灵智,离开族人依然懂得如何生存。虽然在很早以前,经常因为太轻而被潮水推到岸上。 不过水妖并不害怕。 准确来讲,第一次被推到岸上,接触到那与松软水草完全不同的,坚硬的砂砾时,水妖是很害怕的。因为退潮后,凭它的力气很难从沙滩游回江里,况且总有鹭鸟、螃蟹或者江边人家饲养的鸡鸭对它没有外壳保护的柔软身体感兴趣。 行吧,它知道自己的身体吃起来口感很好,柔韧有嚼劲,有时候捕捉不到食物,饿到不行,它也会主动褪足来尝尝。 但自己尝尝和被鹭鸟一口叼进嘴里,咕噜一声下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水妖怕极了。作为天生妖物,不像同类只能囿于海洋,它可以在淡水生存,甚至短暂地在陆地爬行。但时间一长,它仍然会死。 然而那一次,当它渴到不行的时候,却感觉一双温热的手掌捧起了它。圆钝的手指一下下戳弄它的脑袋。 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渔家孩子,好奇地将它捧在手心。 它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像大象耳朵的鳍因为缺水渐渐有干裂的趋势。 那个男孩背着竹筐,筐里有鲜活的螃蟹和贝壳。他奉父母之命,在傍晚来到沙滩拾取江潮的馈赠,却意外地看到一坨宝蓝色的小肉块在砂砾中缓慢挪动。 他瞪大双眼,情不自禁地走近,捡起它,凑在眼前观察。相较于水妖幼小的身体,那双鳍可算大得过分啦。柔和的触感,令躺在男孩掌心里半死不活的它,显得那么软弱可怜。 男孩心软了。他没有像同龄的玩伴一样折腾这条宝蓝色的不明生物,也没有把它当作战利品举回家向父母炫耀。 相反,他亲吻了它的鳍,双手捧着,将它送回了江里。 第25章 恩仇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水妖都不再惧怕傍晚的江潮。 它相信会在岸边遇见那个总来拾取贝壳的小男孩。他会亲亲它的鳍,将它放回江中。什么鹭鸟、螃蟹、鸡啊鸭啊都只能望着它美好的肉.体流口水。 水妖,对一个人类产生了眷恋。 因为它在男孩温热肉乎的掌中,体会到一股奇妙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俘获了一只颠沛流离的妖怪,它大大咧咧地躺在男孩的掌心,软成一只废章鱼。 男孩偶尔会拎着一条虾喂给它。 这个十岁的渔家孩子,很喜欢水妖宝蓝色的腕足。江边粼粼的波光,也比不上这艳丽的颜色,给他带来的新奇和感动。 这种奇妙的介于豢养与被豢养之间的关系,平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水妖领悟了天赋神通,无师自通地开始修炼。它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一只普通的章鱼,而是妖怪。妖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黑黝黝的男孩不是饲主,可以是一种食物。 妖怪可以通过吸食人类的血肉,篡取精气来修炼。 意识到这一点,水妖看向男孩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渴望。如果吃掉他,不不,仅仅是一些血,也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有力吧?只要在他的手腕重重咬一口,吞下一点点肉,自己就能使用那些神奇的法术。 它瘫在男孩肉乎乎的掌心,略带挑剔地打量男孩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渔家孩子生活贫苦,身形瘦弱,又因着常年在江边讨生活,将皮肤晒得黝黑,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像两丸灵气逼人的珍珠。 怪不得妖怪们吃人总要先吃眼珠子呢。 水妖惋惜地想,如果他肯一直对它这么好,那自己就……先不吃他吧。 它美滋滋地想,等过上五十年,男孩老了,最后一次拄着拐杖送它回家,那双长满皱纹、皮肉松弛的手颤巍巍地将自己放进水里,它再重重地在他腕上咬一口,吸一吸他的血…… 到那时,他应该会慢吞吞地收回手,咳嗽几声,用苍老疲惫的声音斥责它:“你竟然咬我!” 水妖则会笑嘻嘻地回答他:“老妖怪才咬老头呢,我还是一只小妖怪,我咬的是五十年前那个小男孩啊!” 在咬之前,它一定会记得先用腕足上的吸盘注射麻醉毒素,不疼,却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等男孩临终时摸着这道疤,仍会想起它这只宝蓝色的小妖怪,会想起小妖怪骄傲的声音:他是它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作为一个贫穷的渔家子,他乏善可陈的人生,竟然救过一只法力高强(?)的妖怪,并且被那只妖怪惦记了五十年!这种奇遇足以让他含笑九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啦。 怀抱如此朴素可笑的愿望,水妖没有选择吸食人的血肉,而是遵循另一种古老的修炼方法。它在月圆之夜汲取月华,在日出之时采集太阳精气,辛辛苦苦地修炼,盼望着能口出人言的那一天。 水妖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当它真的炼化横骨,能发出人的声音的时候,那个渔家孩子已经长大了。 他娶了邻家的姑娘,每日奔波生计,不会再在傍晚的时候来江边,拾起宝蓝色的小妖怪,亲吻它的鳍,双手捧着将它送回家啦。 他也不会注意到,每次趁着夜色出船打渔的时候,总有八条小巧艳丽的腕足,悄悄攀附在渔舟边上。凭借妖物的法术,为他平定风浪,为他驱赶鱼群。 当第一缕晨光突破天际,水妖静静趴在渔舟尾部,就如同很久以前在夕阳下,躺在男孩温暖而肉乎乎的掌心。 * 水下暗流在涌动! 疲倦而伤痕累累的水妖惊醒了,它刚刚梦到很多年前的男孩。他死去的那天,正好是水妖修炼小成能够幻化人形的时候。 来不及沉浸于悲伤,它警惕地将自己缩进石缝! 这块巨石足有十丈宽,遭水流侵蚀而坑洼不平,遍布青苔。水妖就藏身在当中最深的裂隙中,墨绿色的水草很好地遮掩了它过于鲜艳的身体。在幼年时期,水妖经常躲在这处石缝中来逃过猎食者的捕杀。 然而没用! 只见银光如破浪之箭,在水中飞速前进,带起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一晃眼的功夫,眼前一簇灰白色的珊瑚就被击得粉碎! 绚烂的光芒在头顶炸开,那一瞬间幽深晦暗的水底简直明亮如同白昼! 宝蓝色的妖物蜷起身体,想借天赋遁术逃跑!可下一刻,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它察觉到冥冥中一道冰冷的气息锁定了自己,如果故技重施,那么在消失的瞬间就会被辗成齑粉! 它从未听说过如此厉害的术法! 水妖瑟瑟发抖,这根本不是人类修士能触碰的力量…… 可明明,追捕自己的剑客身边,只跟着一个凤初境的丫头…… 风平浪静的小澜江,忽闻破水之声,江面中间掀起一束半人高的浪花。水花退去,银光编织的网兜捆着一只章鱼样的妖物。 林琅右手一招,银网拖着章鱼慢悠悠向她飞来。凑近了看,这条水妖的原型也未免太凄惨了,颜色倒是鲜艳亮丽,但三条触手没精打采地垂在网兜里,身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疮口。 她把发着抖的章鱼托在手里,情不自禁发问:“你确定是它掳走了那么多孩子?” 捧着章鱼看了一会儿,这小妖怪埋头发抖的样子还挺有意思。许久没有听到身边之人的应答,她偏过头,却撞上徐镜心复杂难言的目光。 “你,”他有些迟疑地问,“方才画的符……” 连宗政云携带的法器都奈何不了水妖的遁法,这个凤初境的小修士却能凌空画符,解了他们多日的难题? 林琅叹道:“我是天玑门弟子。” 鹅黄色绣鞋在地上划了几道圈圈,她低头闷声道:“天玑门,你晓得吧。外人总说我们是一帮怪胎。有点特异之处,也不足为奇。” 她右手一挥,困住水妖的银网停在青年面前。 “水妖逮住了,”林琅抿唇看他,“你以后,还是避着我些吧。” 她眼神飘忽,双手背在身后拧成绞骨糖,磕磕绊绊地说:“我也,我也挺厉害的。然后你人也挺好,咱们不适合当朋友。” 林琅的眼圈渐渐泛红,她喜欢徐镜心吗?喜欢的。 毕竟离开家的第一个晚上,她被伥鬼吓成一只呆头鹅,就是徐镜心救了她啊。形容俊雅,神情孤傲的青年,表面上对她不假辞色,却一次次伸出援手。 她当然会生出好感。 可他们不适合当朋友。 林琅下山,是为了历劫。若无法顺利渡劫,就不能活过今年。这是谷师兄说的。她也答应过亲人们,会努力保重自己。 然而星星的预言却告诉她要狠心杀了徐镜心。 杀人其实很简单的,就算徐镜心修为比她高,剑术超然,可林琅要杀他,不会比杀鸡难多少。 问题是,她狠得下心吗? 她一生下来,就怀抱着对生命的爱意。如梦山的每一株灵植,都是她亲手挖土,栽培,浇水,悉心照顾的。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酸酸涩涩的满足之感就会填满她的心房。 没道理对一株灵植都能这样,反而对人却能狠下心肠吧? 况且徐镜心与她有恩无仇。 第26章 爱恨 水镜倒映出的女人面容清秀,乌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她的神色从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容,仿佛水镜对面的男人报告的不是什么噩耗,而是一件简单至极的小事。 穿着鹤帔星冠的五名道人向施兰昭微微颔首。此处是位于彤州丹霞山赤旸峰的关雎宫,当年银瑄掌权后宣布在这儿修建别馆,花费甚巨,将关雎宫打造得富丽堂皇,堆满了奇珍异宝。她死后,施兰昭有时会来这里转转。 最为年长的那位开口了:“乾黎羽令失踪,风仙羽令不知下落,看来今年又要无功而返。” “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仙君遗宝的裂纹又增添了一条。” 他身后,五名道人中唯一的女性,手持一柄莲花如意法宝的公冶菁道:“万妙山庄的宗盛纶似乎心生退意。他们的老祖风穆元君在维持结界时受了伤,此刻估摸着已经下了战场。” 施兰昭特意瞧了一眼她掌中摇曳生动的莲花。 公冶菁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颔首。他们五个人,代表了仙廷最强也是最可靠的力量。七百年过去,多少世家脱离了仙廷的掌控,但这座庞然大物仍然稳稳地立在原地,就是因为有这些乾元境界的道君坐镇,才无人放肆。 如今的修仙界,乾元道君几乎就代表了最顶尖的力量。 他们五人都曾受银瑄大恩,也因她的指点才一步一步拥有今天的成就。银瑄死后,五个人都不约而同选择站在施兰昭这一边,压制仙廷因司刑御史之死而引发的骚乱。 当年妖魔进攻,六大派合力炼化仙君遗宝,一举击退妖魔,还人间海晏河清。但仅有一小部分人清楚,镇压域外天魔海的结界中心,也就是传说中的仙君遗宝——遮天境,已经出现了裂痕。 它作为镇压结界的中心法宝,抗住了妖魔们千年来一次次的破坏,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受损。遮天境本就是仙君遁入轮回时强行留下的,法宝有灵,也在失去主人后逐渐黯淡。 为了防止结界完全毁坏,重现妖魔之祸,仙廷和残存的四大门派联手。乾元镜的道君们在结界破损的地方组织战场,屠杀妖魔,力求拖延遮天境受损的速度。 可他们谁都清楚,此举只是亡羊补牢。失去了主人的遮天境迟早有一天会彻底破碎,回归千年前本该出现的结局。 施兰昭抬头看了一眼水镜。水镜中,施嘉言年轻英俊的面容略带沉郁。 “姑祖母,侄儿无能。” 透过法术凝结的水镜,他咬牙切齿的神情有些扭曲。“偷走乾黎的那伙人,逃走了……” 五名道人同时望向了宫殿中央硕大的水镜。 施嘉言明显在他们的注视下慌张了一瞬,但迅速镇定下来,“贼人的踪迹在湘江尽头消失,侄儿这就派人继续追捕。” 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重,施嘉言闭上了嘴。 施兰昭却轻轻笑了。她年华不再,尽管在丹药的作用下维持着年轻时的样貌,但笑起来却不自觉带出一种年长者的慈祥。 “诸位不必过于忧心,五枚羽令皆已现世。藏环重启,已成定局。”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到……”她笑着说,眼角却突然湿润,“仙君了。” 一千年前,以一己之力扭转天地乾坤,强行留下本命灵宝,帮助人族修士渡过灭世之祸,自己却灵肉分离,魂魄遁入轮回的……仙君。 水镜在法诀作用下扭曲,蔚蓝色的镜面缓缓浮现五朵小小的粉色桃花。其中东南角的那朵颜色稍显黯淡,却也生机勃勃。 公冶菁惊诧地说:“东南角!那不就是……” “风仙,”施兰昭从容地接过话,“一千年前,被鹤陵弃徒陆风仙偷走并封印的那枚风仙羽令。”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们身为高高在上的乾元道君,平素在门人弟子前都是气定神闲,泰山崩而不改色,这一刻却全压抑不住激动之色。 “风仙啊。”施兰昭幽幽长叹,不知是叹那枚羽令,还是叹当年那个机敏警觉、聪慧过人的青年陆风仙。 “五枚羽令之中,唯有风仙的灵气最深,会自主选择主人。它的意义,不用我说破,诸位自也明白。” 银瑄炼制羽令,为的不就是寻找仙君转世?能让她这样冷清厌世的人记在心里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公冶菁望着半空中缓缓旋转的五瓣桃花,掌中白莲如意光芒璀璨,吞吐灵气,似乎象征着主人那并不如表面平静的心绪。 “陆风仙既然敢盗走羽令,又设下禁制,足足千年,令仙廷欲寻回羽令而不得。甚至,御史大人还在世时都无法解开陆风仙的禁制……时至今日,风仙羽令却依然出现了。天命昭昭,冥冥自有定数。” 公冶菁喟然叹息。 施兰昭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阿菁,我想有一件事你得明白。”她挥手招回水镜,露出的笑容平静安详,就像当年他们六个人初识时一样,仍然僭越地唤公冶菁这名如今的乾元道君“阿菁”。 “陆风仙,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加盼望能早日找回仙君转世。” 施兰昭说:“只因他生性聪慧,又过于敏锐……如果当初没有死于银瑄的断水剑下,现在也应该修炼到了投身域外战场的乾元境界。” “那他为何盗走羽令?”公冶菁脸色铁青,“明明知道御史大人为了炼制五枚羽令剖心沥血,明明知道五枚羽令齐聚才能找回仙君转世!可他还是利用寿阳公主潜入万寿宇澜宫,盗走羽令,使仙廷千年无主,使御史大人最后灯尽油枯心碎而亡!”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面上神情仍然冷冷淡淡,掌中白莲如意却激烈地吞吐灵光。 “阿菁,”施兰昭笑着望向她,“我们都相信银瑄炼制羽令是为了寻回仙君。所以即便仙廷势弱,仍然坚持每年召开藏环盛宴。传令的仙官孜孜不倦地穿梭在名山大川,拜访那些隐世的修仙门派,让寻找羽令的声音回响在人间每一寸土地。” 她的眼神渐渐放空,似乎在透过公冶菁,望向存在于过去的另一个人。 “与其说我相信银瑄对仙廷的忠诚,”她轻轻说,仿佛害怕惊扰虚空中一抹沉睡的灵魂,“不如说,我相信银瑄对仙君的……爱意。” 施兰昭永远无法忘记万寿宇澜宫外的杏树。 是因谁的鲜血浇灌,才长得那么郁郁葱葱,高大健壮。 银瑄孤颓而寂寞的少年时光,那如昙花一现般绽放的笑容,全是因为仙君。 她拉回思绪,又看向公冶菁微微瞪大的眼睛,不免打趣道:“难不成,你还不明白吗?” 公冶菁却蓦地有些失魂落魄,猛然移开视线,微昂着头,道:“我,自是明白的。”眼眶却湿润了,她永远只能唤那人一声御史大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向谁诉说。御史大人死后,她苦苦修炼,不惜性命也要守护仙廷,只想证明世间不止他们的情是真。 施兰昭微微一笑,假装没看见公冶菁的失态。 “你我都相信银瑄对仙君的爱,”她说,“可陆风仙,却相信银瑄对仙君只有恨意。” “什么?!” 施兰昭继续道:“所以他盗走羽令。因为他不相信银瑄炼制羽令是为了寻回仙君转世,他更愿意认为那是一场处心积虑、惊天动地的报复。” “让所有人,为爱情陪葬的报复。” “很可笑,对不对。” 难以置信的是施兰昭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还有什么值得他们探讨猜测的?明明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再怎么激动人心,再怎么匪夷所思,一千年的沧海桑田,足够将一切都掩于风沙之下。 公冶菁直勾勾地盯着她。 “乍听上去似乎不可思议,”施兰昭笑了,“可你也清楚咱们的司刑御史是个什么样的人……仙君投入轮回,留下绝望的银瑄,却还叮嘱她用残破的心守护仙廷,与域外天魔战斗,守护害死仙君的人族。银瑄从不违背仙君的旨意,只能强逼自己。你知道,有时候痛苦是会摧毁一个人的理智的。” “你想知道为何短短百年,银瑄便剑术通玄吗?” “仙君为她铸造的断水神剑,取自‘抽刀断水水更流’。可后来她心如枯槁,这水断不断的,自然也无所谓了。” 施兰昭道:“所以啊,陆风仙相信银瑄对仙君只有刻骨恨意,也不无道理。” “那你,那你,”公冶菁脑中一团乱麻,“那你为何还执意寻找羽令……不,我不相信!” 她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慌张地反驳:“一定是陆风仙想为鹤陵报仇,才盗走羽令,才不是什么御史大人的阴谋!” 公冶菁强颜欢笑道:“丹阳教与鹤陵的覆灭,关御史大人什么事?陆风仙昏了头,才会将一切算在大人的头上!” 她尖利的声音久久盘旋在宫殿上方。 施兰昭怜悯地望向她,随后轻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我相信银瑄对仙君的感情。尽管复杂,却仍是爱。” 第27章 道心 装饰冷清的静室,或许是霁月馆唯一一处不那么华美的居室。因为即便是喜爱奢侈如乐正玲,在修炼时也需宁心静气,避免外物的干扰。 这里除了四面雪白的墙壁,就只有两方小小的蒲团。 “你的心,并不平静。”穿着茜色织银丝牡丹裙的乐正玲闭目打坐,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随后她睁开眼睛,目光笔直地射向明显心不在焉的林琅。 “是什么扰乱了你?” 自从在窗台下偷听到她与黑衣人的谈话后,林琅发现玲姐姐在一夕之间变得沉默内敛。她身上招摇张扬的艳丽与颓废同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如巨石的气质。 林琅有些不知所措,隐隐察觉到乐正玲似乎在施展什么计划。她的思绪千回百转,因而回答得稍慢一些:“我,只是觉得有些困惑。” 乐正玲冷淡道:“不日我将离开涪陵。你若在修炼之事上遇到瓶颈,不妨趁现在说出来。” “其实我最近知晓了一点关于命劫的事,”林琅鼓起勇气,将蒲团挪得更近一些,“星星,不,有人说我必须杀死某个人,才能成功渡劫。” “我会帮你杀了他,”乐正玲漫不经心地阖上双目,“等我从彤州回来以后。” 林琅低头,攥紧了鹅黄色的裙角,轻声说:“可我不忍心杀死他。” 令人尴尬的短暂沉默,尽管她低着头,眼前是一片青色的地砖,却仍能感觉到身边高挑美艳的女郎投来的疑惑而失望的目光。 “不忍心?小女孩,如果你忍心断送自己的性命,那你大可以不管这件事。”乐正玲嗤笑一声,“你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天玑门,等时候一到就乖乖闭上眼睛等死。” 她的话语尖酸愤怒:“至于守在你尸体旁痛哭的易瑶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哈,反正他们的痛苦都比不上你的‘不忍心’罢了!” 林琅被骂得更低,活像只缩着脖子的雉鸡。 “所有人都必须背负责任活下去,”乐正玲呼出一口气,“死去的人最轻松了。因为他们的责任可以抛给活下去的人。” 她目视前方,眼神坚毅,艳丽的侧脸如冰雪般凛然,沉声道:“可我不会退缩。” “——我也不允许你退缩。”她斜睨了一眼林琅,“就算那个人比你更强大,你也必须有战胜他的决心!” 可林琅却道:“我并非因为懦弱和胆怯才这样说。”她松开手,鹅黄色的面料被捏的皱皱巴巴,垂落在月牙缎鞋边。 她深吸一口气,也抬头直视乐正玲,眼神清澈而温柔:“我只是不想按照他人制定的命运走下去。” “他是个好人,”她扳着手指头数,“虽然外表不近人情,却救过我两次。” “如果有一天,他将伤害到我,或者我在意的人,”特意举着两根手指的林琅,笑容稚气,眉眼弯弯如同月牙。“那我也将毫不犹豫地杀掉徐镜心。” 她轻声道:“姐姐,别因为凤初境而轻视我。杀死任何人,于我而言都不比杀鸡困难。” 刹那间,乐正玲后背一凉,鸡皮疙瘩冒了一身。林琅的眼神清澈,温柔地注视着她,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下山以来,一直斯文内向、不起眼的小姑娘,是否真就如她的外表一般无害单纯?虽然此刻她说的话就像一句滑稽的笑料,足以让所有仙门弟子轻蔑发笑,但是真就如此吗? 天玑门可从没养出过废物啊。 林琅打断了乐正玲的深思:“我不忍心杀死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好人,更因为我不想。” 她如释重负地一笑:“在这一刻之前,我一直很矛盾。因为我从未怀疑过谷师兄,也想闯过命劫,但徐镜心是无辜的,而且我喜爱他。” 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郎羞赧地扯了扯洁白的披帛:“可我现在恍然大悟,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一则虚无缥缈的启示而杀掉喜爱的人?如果我真的杀死徐镜心,那命劫才真正降临,因为我将受到道心拷问,从此无一日安宁。” 乐正玲急切地打断她:“什么道心拷问?!” 林琅指间缠绕着轻盈的雪纱,轻声道:“姐姐,我信奉的是我的意志。”接着咬唇一笑,腼腆地望了乐正玲一眼,像一匹小鹿般欢快起身,离开静室。 第28章 礼物 乐正玲离开涪陵之后,林琅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虽然身上没钱,却并非因为生活食宿而窘迫,多宝阁的老掌柜依旧热情欢迎她前去售符。困扰她的是另一件事——额上的花钿,那枚风仙羽令,越来越明显了。 乐正玲在离开前特意寻了个机会,将藏环盛宴的秘闻悉数告诉了她。为什么蛰伏桃花渡百年,为什么对仙廷的恨意如此之深,她彻底打破过往封存在心底的秘密和痛苦,因为乐正玲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预感到…… 最终的结果就要来了。 她说,当年司刑御史在妖魔之祸平息以后,为了寻找仙君转世,才特意炼制五枚羽令。这五枚羽令材质各异,例如林琅额上的风仙便是以丹山魂为主要材料铸造的。 丹山魂是天精地魄凝结的宝物,有滋养神魂,开启宿慧的功用。它之珍贵,穷尽仙廷之力竟也求不得一枚。 ……最终还是陆风仙找到的。他用丝绢蒙住口鼻,乘着鹤陵的神鸟遨游四方,在某一处峭壁的虿蛇巢穴中找到了这枚丹山魂。 虿蛇性情阴狠残暴,却是少数的极为团结的妖兽。一处巢穴里少说也要二十条相当于腾云境修士的虿蛇,更别提其中可能有的蛇王了。 那一战,鹤陵的神鸟丧生蛇口,陆风仙一身血迹与红疹,满面风霜地捧回了赤金色的丹山魂。 所以这一枚羽令,便以“风仙”命名。 讲述这个故事的乐正玲,装扮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雍容华贵。六月的天气炎热,林琅早就换上了轻薄的夏衫,她却在大红掐金凤纹织锦的裙子外穿了一件玄青素面的披风。张扬鲜艳的红色与压抑沉重的深黑色,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她看上去高贵骄傲宛如天上的公主。 “陆风仙的忌日要到了,”她向林琅解释,“每年这个时候,我总觉得特别冷。” 骄傲的公主黯然垂下眼眉,轻声说:“八岁那年,我得封号寿阳,玲是乳名。父皇和仙君,更喜欢唤我玲姑。” 一千年前,玲姑是彤州最快乐、最肆意的小殿下。 身为武帝唯一的女儿,她经常赤着脚在含章殿冰凉的玉阶上跑来跑去,引得数十名女官追在她身后。跑累了,就大咧咧地躺在含章殿檐下,枕着双臂翘着脚,随意睡去。初七的微风,将腊梅的花瓣吹散在空中,偶有一片,竟落在她的额上。 玲姑追着那飞在半空的花瓣,赤.裸的双脚在玉阶上蹦蹦跳跳,清脆欢快的尖叫和笑声……乐正玲如今回忆起来,恍惚觉得那是一场醒了很久的梦。 她伸手摸了摸林琅的双环髻,笑道:“那天,我撞进了仙君的怀里。” 穿着粉色对襟小袄,梳着双环髻的玲姑,只顾抬头仰望追寻那纷飞的花瓣,脚下一绊,眼看就得狠狠摔个大马趴。在哭出声之前,却有一个充满寒梅暗香的温暖怀抱接住了她。 “其实我记不清仙君的相貌了,”乐正玲理了理鬓边垂落的发丝,声音有一丝颤抖,“我只记得她是世间最美最好,最温柔的人。” “一千年,实在太久了……” 她喉头哽咽,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后世流传的典籍总将仙君描述成威武傲岸的男人,或者慈眉善目的老者,迂腐的史官更愿意将仙君塑造成他们理念中的强者。 然而那个时代的仙廷,却无比清楚主人是一位奇妙仙姬。 仙君抱起晕乎乎的玲姑,与身形壮硕的武帝并肩行走在含章殿外。她的手轻轻抚过玲姑的额头,那枚梅花便化成一朵可爱的花钿,落在光洁的皮肤上。 “这孩子与我有缘,”总是一袭素净白裙的仙君侧头对父皇说,“让她与银瑄一齐在万寿宇澜宫长大吧。” “您作主便是。”父皇低眉敛目,恭敬地跟随在仙君身后。 从那以后,彤州的小公主开始了跟随这个世界最强者的修习之旅。 她唯一的同伴,就是银瑄。后来声名赫赫的仙廷第一高手,使用断水神剑的疯子。 乐正玲不知不觉陷入回忆,干涸的眼眶又有了流泪的冲动。察觉林琅的惊讶,她抬手擦去泪痕,用沙哑的声音将所有故事缩短成几句话:“域外妖魔入侵,仙君重创天魔,耗伤元气,不得不深居养伤。后来她伤重兵解,灵肉分离,魂魄遁入轮回……我和陆风仙都怀疑是银瑄害死了她。” 彤州备受宠爱的公主,最快乐、最肆意的生活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她深深眷恋的仙君死去了。 自从八岁摔倒在仙君怀里,就像幼鸟依赖母亲一样敬仰濡慕着的仙君,死去了。 再也没有人会抱起玲姑,摸摸她的头,或者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夸赞她的努力;没有人会在下雨天撑着油纸伞站在万寿宇澜宫前等玲姑回家;没有人会在蝴蝶的翅膀上绘符,用它逗笑伤心的玲姑;没有人会认真聆听玲姑微不足道的心事…… 乐正玲猛地深吸一口气,压抑胸中澎湃激越的悲伤。虽然它已经快要将她溺死,但她仍然咬着牙忍耐住了。一声悲戚的抽噎从牙缝间挤出来,这就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 为了尽快脱离因回忆而沉痛的心情,她努力拼出笑容,对依偎在身边的林琅说:“你不知道,银瑄有多讨人嫌。打小就是这样,既聪明又冷漠,偏偏事事胜我一头……有一段时间,我气得连饭都吃不下。” “小孩子的嫉妒就是这样无理取闹,可仙君对我说……” ——银姑有她的路要走,玲姑也会踏上另一段旅途。上天给与的礼物,银姑只是比你更早发现而已,但路上的风景最终由我们自己创造。 玲姑哭哭啼啼地缩在仙君怀里,说上天一定更加偏爱银瑄,才赐予她万中无一的天赋。 仙君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头亲亲她的眉心。 ——那玲姑的礼物,就由我送给你吧。 * 乐正玲的嘴唇颤抖着,哆嗦着抢过炕桌上的琉璃盏,仰头一饮而尽。 “想不到,”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仙君的礼物,就是让我孤独地活了一千年。” 深爱的风仙、倔强冷漠的银瑄、威严的父皇……他们早已化作尘埃。千年过去,世间只余寂寞的公主,年复一年,一遍遍看着青山依旧,沧海如昔。 第29章 知己 就像天玑门以卜算之道驰名天下,六大门派各有绝技。鹤陵就以豢养灵兽闻名。 陆风仙是鹤陵弟子,但他对灵兽的毛发过敏。只要吸入一丝丝绒毛,就会打喷嚏打个不停,浑身起红疹子,越痒越挠,越挠越痒。 玲姑兴奋地让银瑄画下他的惨状,以备日后时时取笑。 银瑄随手画了一张,画上的陆风仙左眼大,右眼小,像只猴似的东挠西抓,龇牙咧嘴。 “妈呀,哈哈哈……”玲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银瑄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让她搀着,但仔细看唇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不枉我们精心准备,在他垫子上粘了几根鹿蜀的毛,”玲姑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这家伙滑不溜手,总算叫我们得手了一次,却也真有意思。”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陆风仙却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痒也不抓了。 玲姑有些慌了,捉弄鹤陵的使者不是什么大事,但若因恶作剧将他弄死了,那可大大的麻烦! “你没事吧!” 她飞扑过去,却猝不及防被人一绊,跌倒在硬邦邦的胸膛上。陆风仙把右手放在嘴里呵了呵,就开始抓起她的痒来! 玲姑笑得眼里冒出泪花,拼命挣扎,却抵不过陆风仙的长手长脚。 “银,银姑救我啊!” 银瑄用冷酷无情的眼神瞪向陆风仙! 陆风仙无视,嬉笑着捉弄玲姑,凑在她脸颊边亲昵地说:“寿阳殿下如此厚爱,可让小臣如何是好呀?” 银瑄用可以杀人的眼神瞪向陆风仙! 陆风仙保持无视,反而在挣扎不休的女郎颊边响亮地香了一口,大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臣已将彤州最美的牡丹抱在怀中啦!……谁拍我!” 银瑄用剑鞘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含章殿外无故不得使用术法,六大门派先后遣使者觐见仙君与武帝,共同商讨妖魔在凡间显露踪迹一事。若非如此,陆风仙的脑袋就在方才一个照面间被断水剑削了下来。 “啧,”他摸头呼痛,“仙君弟子果真不凡。” 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玲姑噌的闪到银瑄身后,冲他作鬼脸:“我也是仙君弟子,你这般欺侮我,仙君知晓了定会好好教训你!” 陆风仙懒散一笑,道:“小臣既有求娶之意,被丈母娘教训教训,倒也无妨。” “你!”玲姑气得双颊通红,可不待她撸袖子与陆风仙斗法,银瑄便冲了上去和他掐在一处。 只见她骑在陆风仙腰上,先照着他的脸来个大嘴巴子,又叮咣四六一顿老拳,将陆风仙一个大好青年揍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狠毒的女人!”陆风仙吐出一口老血,银瑄揍他可没留半分后手,他就没见过拳头这么硬的女人! “认错。”银瑄用断水剑抵着他脖子。 “休想,”鼻青脸肿的陆风仙还不忘朝玲姑抛媚眼,“我为殿下一见倾心,此情犹如滔滔江水……” “我说的是第二句。”银瑄不耐烦地拍了拍猪头脸。 陆风仙顿时傻眼,趴在地上想了半晌,试探地说:“仙君清丽无双,又未结道侣,小臣称她‘丈母娘’,的确冒昧……” 银瑄这才满意地站起来,拍拍手。 “好家伙,”陆风仙却不忙起身,在地上又趴了一会儿,低低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 短短四十年,星移斗转,世事变迁。 仙君死后,原本就九分苍白的银瑄彻底失去了那一丝鲜活。玲姑伤心之余见到她,都不敢相认。眼前这个浑身缟素,披头散发,脸色灰败的人,竟然是仙廷声名鹊起的第一高手。 “我要炼制羽令,你们帮我。” “好!”玲姑心疼她还来不及,忙不迭地应声,搀她坐下,顺便掐了掐身后的陆风仙,让他也赶紧答应。 陆风仙却挺直了脊梁,像尊石雕一样僵硬。总是挂着懒散笑容的他,此刻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银瑄也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 这些年,三个人是最好的朋友。玲姑活泼热忱,银瑄沉默寡言,陆风仙看似吊儿郎当,却是他们当中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 他是鹤陵弟子,因为体质原因不能同大部分灵兽亲近,一向受人歧视。好在他自己争气,虽然御兽的本事不过尔尔,却于阵法一道表现出极大的天赋。 陆风仙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重视这两个来之不易的朋友。玲姑贵为公主,银瑄从业仙君,俩人身份不凡,肯与他平辈相交,结为知己,是他的幸运。 既是知己,有一些事,就瞒不过陆风仙的眼睛。 “是不是你?” 他喉咙干涩,开口似有千斤重。 今年二月,丹阳教被残存的妖魔屠杀满门,鹤陵随后也于一夕之间覆灭。其中虽然有丹阳教在战争之初坚持扶危济困的原则,损失大量嫡传弟子的缘故,但他不相信没有眼前这个人的手笔。 只因他查到的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了这个越来越疯狂的人。 银瑄神色漠然,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好,好,好,”陆风仙连赞三声,脸色惨白,“好狠毒的司刑御史。” 玲姑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银瑄扭头看她,良久,如死水的眼睛里泛起波澜,露出一丝可称为脆弱的情绪。“玲姑,我很想她……如果你同样思念老师,就帮帮我吧。” 玲姑的眼泪夺眶而出,冲上前抱住银瑄,埋在她冰冷的颈窝里失声痛哭。 而银瑄,却立在原地,与陆风仙对视。 “我当然也会帮你,”陆风仙惨淡一笑,“在找到证据之前,你和玲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银瑄,作为朋友,我劝你收手。继续下去的话,你没有好下场。” 第30章 论坛 主题帖:想要琅嬛世界的黑皮猪肉脯。 楼主:八宝姬 RT,N年前路过琅嬛世界的时候吃了一口黑皮猪,念念不忘到如今。哪位道友有收藏嘛?我愿意用湮灭宝珠交换。没有肉脯,整猪也行啊。 NO.1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卧槽,楼主真吃货。湮灭宝珠都舍得用来交换。话说,既然这么想吃,为啥不再去一趟那个世界多屯点货? NO.2 小呀嘛小二郎 楼上是村通网吗?琅嬛气数已尽,早就化为死海了。 NO.3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二楼的弟弟麻烦让让,你知道三十三重天外天的圣人叫啥吗? NO.4 吉吉国王 就我一个人好奇楼主吃的大黑猪是什么品种吗? NO.5 好嗨哟 同问+1。 NO.6 八宝姬 啊,是这样的。网管不是天天说被琅嬛世界的逆子气得肝疼吗?动不动就拔网线,我忍他很久了。有段时间我前往卡斯坦的天空坞堡,正好路过那里,就顺便进去看了看,寻思教一教网管儿子做人。毕竟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NO.7 小呀嘛小二郎 三楼出来单挑,谢谢。 NO.8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怕你啊,自己消息落后还无能狂怒。 NO.9 吉吉国王 楼上两个好吵,我想听楼主讲肉脯。 NO.10 萌新鸡 新人打卡,乖巧蹲八卦。 NO.11 好嗨哟 新人快跑,这里是美食专区,最爱吃小新人。 NO.12 萌新鸡 啊咧,我是卡斯坦的白金魔法使,听说成为世界级强者之后就可以访问这个论坛。搜索家乡关键字才看到这个帖子,原来对新人不友好吗?瑟瑟发抖ing。 NO.13 吉吉国王 别歪楼啊,我想听楼主讲肉脯! NO.14 八宝姬 楼主回来了,继续讲故事。你们绝对无法相信,网管那狗逼,居然有一个又乖又呆的女儿(天道之子究竟算网管的孩子还是徒弟来着?)。我掩藏身形还被她发现了,乖乖隆地咚,这姑娘手里提了个血淋淋的猪头,抛手就朝我扔过来。 NO.15 好嗨哟 盲猜楼主把猪头啃了。 NO.16 八宝姬 十五哥调皮了,说起来,二郎和小光头打得那么激烈吗?我在二十七重天都觉得头顶在震。 NO.17 萌新鸡 应该不是吧,新人求指路。 NO.18 雨女无瓜 新人指路隔壁网管飘红贴:#扒一扒那些年带过的天道之子#,又名狗男人的辛酸史。一把屎一把泪把孩子带大,结果那姑娘啥都不听他的。网管气得头发都直了。顺便回答楼主问题,从理论上讲,天道之子是一方世界气运所钟,应该算网管的徒弟。 NO.19 八宝姬 咳咳,都怪网管一天天“逆子逆子”地喊,把我弄糊涂了。我作证哈,姑娘挺乖,傻萌傻萌的。网管折腾人家两世,缺德实锤。我一说来意,她就把猪头放下了。哦,好像是那个世界有名的妖兽,叫什么食梦魇来着,专吃小孩魂魄。哎哟长得可真像只猪,就喊它黑皮猪。 NO.20 好嗨哟 盲猜楼主和姑娘一起把猪头啃了。 NO.21 八宝姬 滚你丫的蛋,读书人的啃,能叫啃吗?你知道猪头有几种写法? NO.22 吾儿叛逆伤透吾的心 检索到【楼主:八宝姬】口出不逊,禁言三十天。 NO.23 好嗨哟 …… NO.24 萌新鸡 ……传闻中的网管? NO.24 雨女无瓜 卧槽,二十二楼是高仿还是真的?楼主出来诈个尸! NO.25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打个架回来怎么楼主还给封了? NO.26 吉吉国王 我艹,想吃块肉脯就这么难了? NO.27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猴子想吃肉脯自己去啊,别听二郎那个傻叉瞎科普。琅嬛世界现在好得很,就是作祟的妖魔都少了很多。去晚了,说不定你还真吃不着。 NO.26 雨女无瓜 咋回事?诸天星辰斗盘早就预言了琅嬛世界会因域外妖魔入侵而破碎,生灵涂炭,最终化成一片死海。这玩意儿还带出错的?找谁维修啊。 NO.27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出错嘛,当然不会错啦。我早就问过,你们谁知道三十三重天外天的圣人叫啥?他喵的没一个人理我。 NO.28 好嗨哟 小光头注意一下,小心说脏话被网管禁言。 NO.29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谢谢楼上提醒。三十三重天的圣人道号琅嬛。 NO.30 吉吉国王 …… NO.31 雨女无瓜 …… NO.32 萌新鸡 ……(?) NO.33 好嗨哟 新人别破坏队形。 NO.34 萌新鸡 不好意思,为什么大家都很震惊的亚子? NO.35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因为这姑娘牛逼大发了。 NO.36 雨女无瓜 确实,层主还在震惊中……网管这脸,打得啪啪响。 NO.37 萌新鸡 啊咧?又和网管有什么关系? NO.38 好嗨哟 用一个世界的本名作道号,而且最后还被世界承认了(不然成不了圣人),你就说牛逼不牛逼吧。 NO.39 吉吉国王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NO.40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新人想想吧,网管培养一个天道之子不容易,一口屎一口尿把她喂大,就是指望她能顺应天命,担当起灭世的重任。结果天道之子长大之后不仅没有完成降下重罪,毁灭世界的任务,反而拼尽一身剐,把琅嬛世界从命运线的屠杀里救了出来……简而言之,网管相当于自己打自己的脸,skr狠人。 NO.41 雨女无瓜 一口屎一口尿……小光头文盲实锤,你完蛋了,天道之子不把你剐成五花肉片,算我输。 NO.42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卧槽,赶紧申删。 NO.43 好嗨哟 截图留念。 NO.44 萌新鸡 截图留念+1。 NO.45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光头 本帖不CJ,请勿再跟帖。 第31章 牡丹 那是一个炎炎夏日。 陆风仙穿着单薄的石青色丝袍,跪在了地上。银瑄的断水剑,稳稳地架在他脖子上。而他面容死灰,曾经如风一般潇洒不羁的眼睛此刻蕴满仇恨的火焰,死死盯着银瑄。 桃花渡,粉色的桃花自蔚蓝天空徐徐飘落。 “羽令,交出来。” 陆风仙勉强笑道:“你觉得可能吗。”他的双手扭曲地垂落在身侧,已经被人生生打断了。自从在万寿宇澜宫盗走羽令以后,对面的人就仿佛疯了一般追杀他,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银瑄看了看他关节扭曲的手,波澜不惊的脸上微有波动,偏过头去:“你我多年相交,原不必走到这一步。” “是啊,”陆风仙说,“多年相交,换得今日兵戎相见。御史大人,我实话告诉你,羽令你是不必想了,我将它藏在一个妥帖的去处,使尽浑身解数下了禁制。除非有朝一日封印自动解除,否则即便千年万年,你也休想寻到它。” 他说这话时眉眼弯弯,虽然身负重伤,嘴角血迹斑斑,但神色中却很有一番怡然自得的轻快之意。 银瑄:“你不在乎自己的命,玲的命,你也不在乎了?” 跪着的狼狈青年霎时间抖了一抖,他紧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半晌才惨然一笑:“银瑄啊,你为了报仇,真是什么都舍得下了。仙君如果还在世,见你这副模样,不知该有多失望。” 持剑的人浑身缟素,鸦羽般柔顺的长发用一顶玉冠束起来。听了这话,也只面无表情,那因陆风仙的断手而短暂浮现的不忍,就仿佛阳光下的薄冰一般,转瞬即逝。 “等我见到老师,再向她自裁谢罪,”银瑄用剑尖挑起青年的下巴,“只要你将羽令交出来。” “风仙,你不像我。我剩下的时间只用来做这一件事,而你有大好时光可以一展抱负。交出来吧,我放你和玲成婚,你们会是人间最幸福的夫妻。你们可以拥有很多孩子,很多很多,他们会在万寿宇澜宫长大,就像我和玲曾经那样。” 说这话的银瑄,冷清的脸上罕见出现了一抹柔软,仿佛看见了话中描述的未来,望向陆风仙的目光又隐含悲悯与渴求。 “风仙,”银瑄几乎在乞求对方,“你成全我吧,我只是想再见老师一面而已啊!有了丹山魂,我就能找到她,你说过会帮我的啊!” 陆风仙却冷冷道:“人界不存,我和玲姑的夫妻之情又能延续多久?若只为了寻回仙君转世,你为何处心积虑除掉鹤陵与丹阳教?明知道如今妖魔之祸还未彻底平定。六大门派恐怕死也想不到,贵为仙君弟子,仙廷第一高手,人人敬畏的司刑大人,一心一意居然只想覆灭人界!” 突然被戳中痛脚,银瑄脸上柔软的神色瞬间敛去了,又恢复成一派漠然。 陆风仙大笑道:“杀了我吧!银瑄,你再也没有朋友了!”他悲愤地瞪大眼睛,一挺身,主动向断水剑撞了过去。锋利的剑尖瞬间刺穿他的胸膛,鲜血狂涌而出,在石青色的衣袍上绽出一朵浓烈的赤色花朵。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最后一眼是桃花渡的蔚蓝晴空,以及不断飘落的粉色花瓣。这可爱的颜色让他惦念起那个可爱的姑娘……她赤着脚在玉阶上旋转跳舞,粉蓝色的缎带在空中飘舞,腰间的玉铃铛清脆地响动…… 然后她攀着他的肩膀,用柔软纤细的手臂勒紧他的脖子,嬉笑地威胁他:“陆风仙,我还是彤州最美的牡丹吗?我还种在你的心上吗?近来你有没有看上别的花儿啊。” “玲,”他瞳孔放大,嘴角溢出鲜血,只因受伤太重,真元即将散尽,“你真美。”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始终未变。 * “我无法原谅银瑄。” 静室里,乐正玲给这个故事下了结论。她美艳呆板的脸庞在某个角度就像一尊泥偶。 “我也恨不了银瑄,”她扭头看向林琅,“找不到羽令,银瑄活活心痛而死了。” “我只恨仙廷,它带走仙君,也把我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伸手抚上了林琅额间的鹅黄花钿,眼中泪光闪闪:“再过三个月,藏环就要开始。银瑄遗留给施兰昭的水镜,始终缺的那一角,还是补全了。仙廷的使者不久就会来到涪陵,你,你去吧……” “好姑娘,你去吧,不用顾虑我……风仙的封印既然解了,就说明你是他选择的人。” 林琅抱住了哭泣的乐正玲。她一手捂着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林琅抱住她,像安慰一个宝宝一样轻轻摇晃她,在她耳边哼起那首星星唱的歌。 熟悉的小调传入耳中,乐正玲呆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怔怔望着林琅,脸上还挂着眼泪,湿漉漉的一片。 林琅爱怜地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颊。 乐正玲倏得攥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用力,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掐到林琅肉里。“你,你……”她只说了两个字,就觉得喉头梗塞,仿佛堵住了千言万语。 她语无伦次地说:“你是不是,是不是,这不可能……” 林琅“嘘”了一声,拍拍她的背,让她埋首在自己的颈窝里,“我倒觉得仙君送你的,不是千年孤寂,而是祝福。她的本意,应该是让彤州的小公主,不管经历什么,都能一直快乐,一直坚强。” 她的目光温柔得就像月光下的湖泊,盈盈波光。凑在乐正玲的耳边,像分享一个古老秘密般轻声说:“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是身陷囹圄,还是平安喜乐,只要想到有她在时时刻刻地注视你,挂念你,是否心中就充满了勇气与信仰?” “我想,这才是仙君的礼物吧——永远的陪伴与安慰,给予她怜惜的小公主。” 乐正玲凝视着林琅清澈温柔的杏眼,只觉得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几乎快从喉头跳出来。 “我明白了。”她破涕为笑,紧紧抱住林琅,在心中不断默念祈祷。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第32章 春江 妖怪,可以在一百岁生日的时候,选择化成男身还是女身。 水妖不想等那么久,一百年,它的小男孩就彻底老去了。为了早日化形,它拼命刻骨地修炼……可惜就算废寝忘食,哪怕努力到回忆起就落泪的地步,它终究只是平凡普通的鱼妖。 侥幸开得灵智,就不该奢求更多。 稚嫩的妖怪不懂这个道理,它在圆月高照湘江的时候,悄悄来到岸边。中秋之夜,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温暖的烛光,辛苦劳作一年的人们举起酒杯,欢笑着庆祝团圆的日子。 男孩,不,他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劲瘦黝黑的青年。他穿着粗布灰衫,坐在炕桌边与家人闲话,怀中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孩子。 孩子瘪起嘴要哭,青年哈哈笑着将他举起,颠了颠,亲昵地抵着额头。 “爹的阿宝,怎么是个爱哭的小子啊。” 水妖用法术隐藏身形,站在青年旁边。看他浓密的眉,清澈透亮如十年前的眼睛,看他牵起妻子的手,嘘寒问暖。 它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块。 青年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帘。兴许是他发怔的时间稍微长了些,他的妻子,一个敦厚温柔的女人问:“阿孟,怎么啦?” “刚刚,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青年阿孟摇摇头,笑着否定了自己飘忽的幻想,转过头,继续逗弄怀中的孩子。 * 丹阳教以炼丹术闻名遐迩,他们售卖的丹药品质上乘,药效卓越,可惜千年前遭遇灭教之祸,从此销声匿迹。 水妖偶然听说,湘江尽头的宝窟里藏着一颗丹阳教遗留下的存真丹。同住湘江的小妖怪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只要吃了它,就可以增加一百年的法力!” 一百年…… 水妖攀过峭壁,飞跃悬崖,爬上瀑布。等来到湘江尽头时,它的原型已经遍布伤疤,丑陋不堪。一只水栖妖物,翻越千山万水,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很辛苦的事。 它必须离开熟悉的水域,克服日光和缺氧带来的不适,还要时时警惕天空徘徊的鸟类和山林里的猛兽。因为湘江的尽头,是一座高达九千九百丈的忘幽山。 传说中藏着存真丹的宝窟,就在忘幽山的山顶。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这座终年寒冷的山峰。风像利刃一样刮过面颊,积雪银光耀眼,一眼望去,光秃秃的山头除了几株耐寒的松树,没有一丝一毫的绿意。 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水妖,触手已经冻断了两根,还有三根被饥寒交迫的它当作储备粮吃掉了。 临行前,同住湘江的小妖怪说:“别发梦啦,有那么多大妖怪觊觎这颗丹药。你连化形都做不到,要怎么爬到忘幽山上啊?就算爬到了,也会被一口吃掉的!” “……” “为什么非要做人,做妖怪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吗?” “……” “你别去,”小妖怪们七嘴八舌地劝它,“你连名字都没有,不要妄想做人啦。” “……谁说我没有名字,”水妖用八条触手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宝蓝色的艳丽腕足成功遮住了它粉粉的脸颊,“我是春江。” * 中秋的晚上,寂寞的小妖怪从青年阿孟的家中落荒而逃。它无处可去,家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叽叽喳喳的小妖怪们不是倾诉心事的友人。 它只能漫步在明月洒下银辉的江边。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远方传来稚嫩清脆的吟诵声,“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 文盲水妖目不识丁,它听不懂这诗里描述的是什么,只觉眼前这片宁静幽深的迷离夜色,和着江潮哗啦啦的浪声,还有孩子们的读书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它想起青年阿孟怀里的白嫩嫩的小子。 多好啊,长大后的孩子抱着新的孩子。 “春江,春江……”文盲努力记下这首诗的头两个字。 * 春江倒在宝窟前。 它太丑啦。 宝蓝色的皮肤被雪粒和冰雹刮得破破烂烂,只剩下两根触手的春江,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它只能抬起头,用模糊昏眩的视线,仰望近在咫尺的宝窟。 ——我想,变成人啊…… 第33章 人形 春江如愿化形成了人。 吃下存真丹以后,一股热气从心中涌起,逐渐延向四肢百骸。可没一会儿,暖融融的热气就带来剧烈的疼痛。它狼狈地翻滚,宝窟冻得硬邦邦又带点冰碴的泥地磨得伤口血肉狰狞。春江仿佛听见了骨骼一寸一寸拔伸、碎裂,又重新生长的声音。 咯嗒、咯嗒…… 度过漫长的忍耐,等到痛楚消失,“她”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蜷缩在地上。 与本体艳蓝的色调不同,“她”的皮肤非常白皙,光滑柔软如同新剥的鸡蛋,垂在身侧的双臂纤细修长,淡粉色的指甲饱满而富有光泽。 一件玄青披风甩到“她”身上。 “起来。”那个瘦弱、总是在低声咳嗽的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用脚尖踢了踢她的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磁性。 听在春江耳里,却觉这声音无比的恐怖。她瑟缩了下,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木讷地站在男人身后。 她倒在忘幽山,是这个残废男人拾回了她。他不仅给她食物,还从争夺存真丹的大妖怪手里救下了她。 按理说春江应该感激他。 事实上春江也的确这么做了,直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捡起了那些大妖怪们的尸体。他当着春江的面,徒手撕开虿蛇王的皮,掏出它的内丹,挖出它血淋淋的眼睛,然后随手将剩下的一滩碎肉扔进炼丹炉内。 就连人面猿身、红头白脚的朱厌,这种以往春江只能仰望的大妖怪,都成了宝窟外悬挂的一具干瘪的尸首。 男人推动轮椅,凑近炼丹炉,咬着手指喃喃说:“只有这些家伙吗,看来存真丹的诱惑还不够大啊……” 站在他身后的春江忍不住又抖了抖。过去的十天里,闻风而来的妖怪们为了争夺存真丹打得血肉横飞。妖物残忍暴戾的性情,受到血腥气的刺激,更加显露无疑。宝窟外却始终干干净净,因为它们的尸首都被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捡了回来。 以丹药作饵,引诱那些贪婪的妖怪,幕后主使真正想要的却是它们的血和肉。 大雪纷飞,洞外寒风凛冽。 纯白的雪覆盖了腥臭的屠宰场。 炼丹炉下的火焰熊熊燃烧,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出神地望着那跳动的橘红色的火光。 “你得帮我做事,”他没有回头,青筋虬结的双手安静地搭在膝盖上,“一百年的法力,足够你用了。” 春江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她缩了缩肩膀,想把自己隐藏在男人身后的阴影中。 “很简单,养几个孩子而已。”男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膝盖上有节律地敲打,从声音来听,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我需要魊的鬼核来炼药……” “二十年前,我曾经尝试过一次,可惜失败了,”他低低地笑了,“但失败并不可耻,甚至让我找到了真正的目标在哪里。人的眼睛总是容易被迷惑,所以这次我决定用妖的眼睛来试试。” “你要挖我的眼睛?”春江忍不出后退两步。 “当然不,你怎么会这么想?”男人终于转过身,面带笑意地注视她。春江这才注意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意外地拥有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孔,过分的消瘦减弱了他的存在感,却也让苍白的轮廓分外明显。 春江脸上的惊艳令男人感到愉悦。他开恩般地解释了两句:“你知道魊吗?魊是从孩子的怨念里生出的鬼怪。” “二十年前,汴州城有非常、非常多的魊,”他叹息道,“那是场杰出的作品。可惜机会总是稍纵即逝……我也没料到,她竟然这么快就从忘川苏醒。” “她的心灯,始终没有黯淡。” 男人说了一通春江无法理解的话,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或许可以称作怅惘。她局促地搓了搓手,两条手臂硬邦邦地不听使唤,春江这才恍然大悟:她已经变成人了。人类坚硬的骨骼,无法像腕足那样灵活多变地摇摆。 “替我养一些孩子,”男人最后一针见血地下达指令,“穷尽你的想象力,折磨他们,直到那些令人生厌的嘴巴哭也哭不出声。我需要魊的鬼核,如果没有,或者数量不够……你就得担心自己轻飘飘的骨头了。” 他猛地凑近,低声在她耳边道:“水妖的肉,其实也是蛮不错的材料。” 第34章 银月 穿戴整齐,作伙计打扮的少年拦住林琅,递上一封褐色封皮的信,连连作揖道:“林姑娘,我们东家的再三吩咐,令小的务必要请您去,只说是一件极要紧的事。” 他自言是多宝阁的伙计,来霁月馆拜见,还拿出盖着印章的书信。 林琅想起施嘉言,他多半为道祖泽生符前来纠缠。两人之间无甚瓜葛,她虽然理解对方求符救人的急切心情,却也的确无可奈何。 “我不去,”她冲伙计摆手,“和施老板说过很多次了。老人家活够了年岁,寿终正寝,是喜事,何必非要强求?” 联想到乐正玲记忆中的银瑄,她心口微微一痛:“太过执着,恐怕不得善终。” 伙计哭丧着脸劝了几次,见她不为所动,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临行前将信封死皮赖脸地塞到她怀里。“姑娘不肯去也罢了,若连信也送不到,东家必要骂小的不会办事。” 那信一摔到林琅怀里,伙计便如鱼儿入水一般消失在人群中。霁月馆前人来人往,可林琅左顾右盼,竟然一低头的功夫便找不到穿灰色短打的年轻人。 褐色信封掉在地上,她没有捡,只是缓缓蹲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 “没有动静?”她喃喃自语,“看来得拆开才会触发陷阱。” ——这是一个陷阱,林琅一开始并未察觉。直到信封砸到她身上,直到施嘉言派来的“伙计”转眼就隐匿于人群,她突然醒悟,恐怕有什么人暗地里觊觎着风仙羽令。 下意识地怀疑风仙,只因她离家后,接触的人和事都很简单,唯一不同寻常的便是在初次经过桃花渡时,得到了名为“风仙”的羽令。这枚陆风仙死后,寿阳公主不惜荒废修为,也要守在桃花渡防止他人得到的羽令。 乐正玲动身前往彤州之前,在那间静室里,林琅就告诉过她:随着藏环的日期越来越近,羽令的光华越来越炫目。她凭借玄云镜虽然仍能遮掩身形,却挡不住鹅黄花钿逐渐显现。 也不知丹山魂是何等妙物,竟连天级宝器的法门都不能奈何。 可能就是这花钿,暴露了羽令认她为主的事实。 至于林琅怎么看出这是个陷阱……施老板或许依旧不死心,想找她求一张道祖泽生符。但他若求,必定是亲自来求,绝不会随意差遣一个小厮就来请她。而且他为人妥帖周到,□□出的伙计怎么可能做出将信扔到客人身上就逃之夭夭的举动? 林琅歪头蹲在地上,捡起信封。 知道施嘉言与她的关系,知道她会制符,又知道她“天真好骗”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为什么笃定她会拆开信? 林琅想了想,比起被一双眼睛在某个角落时刻窥伺,她倒更宁愿直面危险。如果信封装的是一道恶咒或法术,反而更简单。 毕竟她,从未怕过谁的威胁啊。 ——不管是今生短暂的二十年,还是从星星的预言、从乐正玲的眼泪、从深夜惊醒的梦里领悟到的语焉不详的前世。 可当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信封,一触手却浑身战栗。 里面是,活物。 尽管活着的气息和不甘、痛苦一样强烈,但它……仍然活着。林琅不用拆开封皮,就能感受到它正在如何蜷曲挣扎,长满脓包的触手在狭小的信封里翻腾,浓郁的汁液从伤口里溢出来,几乎快沾湿表面的纸皮。 她强忍不适,举起裹得扎实的信封,送到眼前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花,六月骄阳高悬天空,正气凛然不可侵犯。透过这充满太阳精气的光芒,信封的右上角红光一闪而过。林琅召出闇霞笔,在红光上轻轻一点。 漆黑的纹路瞬间爬满信封。 “符阵……”她咬牙说。 松开手,信封从她手中轻飘飘地坠落。它看上去轻盈而普通,与任何一封书信都没有差别。 路人看到它,也许会误以为这是一封承载思念之情的家书。白发苍苍的老母站在小山坡上眺望远方,由于不识字,只能请村口的蒙童一字一句抄录下来。灰扑扑的封皮,干瘪的语句,与她的期望一起转过万水千山,转到日夜牵挂的人手里。 林琅拉回思绪,尽管扔了信封,可肉眼无法辨别的黑气仍然萦绕在她的右手上。 这团黑气也好似活物般,缓慢向上蠕动,一点点蚕食她白皙柔软的手臂。 谁能猜到这平平无奇的物件里,蕴含着如此惊人的恶意与邪气?! 就在它即将侵入更深一寸,刹那间骨符爆发银色光辉,深深镌刻体内的奇妙符纹短暂浮现。使得将将蔓延到小臂上的黑气一停顿,竟然倒转枪头就要回避开去。 银光如水,迅速流动。 林琅便见那团黑气仿佛遇上真火,瞬间蒸发。 肌肤上的符纹很快消失。 可信封上包绕的恶意却迟迟不散。 “恶心。”林琅轻声说。 她低着头,脸色却意外的红。 同为符道高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符阵的玄机——它以普通的牛皮封纸作载体,却要承载浓郁深沉的邪气,又不见镶了什么法宝,只能以信封中装着的活物作为灵气来源! 它一边折磨得别人生不如死,一边还要以此为符阵精华,源源不断地压榨、啃食! “恶心。”林琅又重复了一遍。 申时太阳西转。不知不觉,她在霁月馆的门口已经站了两个时辰。那封信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日暮西山,暖黄色的光照在它身上。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很快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林琅低着头,馆前种的三棵杏树的阴影,稀疏地打在她脸上。 “这样向我挑衅,真的很恶心。” 她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一眨眼,就要漏在风里。可惜脸上的浓重阴霾,完全不似声音云淡风轻。 纸袋里的活物奄奄一息地挣扎,产生细微的震动。 “真是够了,”林琅不可抑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闇霞符笔,可她还是牢牢地抓住了它,“用术法玩弄弱者的生命……” 落日余晖,天边云卷光影斑驳。风声开始渐渐蓄积。 符笔悬于半空,激昂顿挫地描绘。 林琅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显露雏形,那热烈的银色光辉即便是凡人的肉眼也能清楚地看见。高大巍峨的霁月馆,这座喜爱奢华的仙廷公主为自己搭建的富丽巢穴,在它面前黯淡得如同灰扑扑的积木。 数不清的银丝从天空飞来,就像突然下起一场蒙蒙细雨。它们迅速融入那巨大的正缓慢构成的法阵,艰难晦涩的咒文从符笔尖端涌出,漂浮在四周,拼接成一块又一块奇异的图案,飞速旋转。 “真是熟悉啊,精通恶咒与炼丹术的……人。”她漆黑的瞳仁泛着无机质的光芒,“可这样的存在还能称之为人吗?恐怕就连人的身份也早就被摒弃了吧。” “也真是奇怪啊,我忘记了玲姑,忘记了前世,却牢牢记得你的名字呢。”她脸上的阴霾深沉浓厚,比此刻天空上方发出轰鸣声的旋涡云层更加阴郁恐怖。 “看见你,不,仅仅是看见独属于你的咒印,就想杀死你啊。” “因为你和从前一样恶心吗?还是因为你曾经的确将我拉入了地狱,”林琅停笔,挺直了身体,神色木然,喃喃自语,“娑罗摩。” 她额上的风仙花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艳,丹山魂的灵气短暂地冲破了玄云镜的封印。可清丽无双的仙姬眉宇间除了阴霾只剩一派漠然,如同一尊冷漠死寂的雕像。 “不管怎样,想除掉你的冲动恕我无法抵抗。” ——她身后,一轮耀眼的圆月高悬碧空。由无数咒印形成的巨大月轮,边缘正在发出咻咻的破空声,温柔如雨的银丝能够切碎一切接触到的物体。 第35章 妖物 林琅看向那只可怜的妖怪。它被信封上的恶咒汲取了太多生命力和精气,但最致命的伤口仍然是腹部拳头大小的血洞。 黑气盘旋在伤口边缘,导致情况不断恶化。长着一双大耳朵的章鱼小妖已经陷入昏迷,不,与其说是昏迷,不如说是濒死。它的皮肤呈现出令人作呕的灰色,就像渔船上堆积的死鱼烂虾,那种陈腐仿佛散发臭气的尸体。 林琅将它倒在手心,软趴趴一团,糟糕的触感。令她鼻头微酸的是,这只小妖怪竟然还活着。它胸腔里柔软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在这种死去明显比活着更舒服的情况下。 它却挣扎着活着。 一颗星星形状的符纸夹在林琅指间。开阳元真符难以绘制,好在乐正玲离开涪陵以前将霁月馆的库房钥匙交给了林琅。她闲来无事就钻研符术,在此道上也算颇有进益。 开阳元真符化作金光渗入林琅的掌心。 小妖怪倏地在掌心抽搐两下,歪头吐出一口黑色的黏液,两只大耳朵虚弱地动弹了下。 它腹部伤口周围的黑气很快被驱散。 “……”它艰难地睁开眼睛,“泉,泉……”声音太轻,林琅只能捧它到耳边,才听到它微弱地说:“泉溪村……” * 青年阿孟死去的清晨,正是春江千里迢迢从忘幽山赶回小澜江的那天。她怀揣期盼喜悦,迎来的却是漫天火焰。 黑烟飘散在高空,因烧灼扭曲的空气和人们的惨嚎掺杂在一起,深深印进春江的眼里。 身为水生妖物,她天然畏惧火焰,却仍鼓起勇气冲进火海。春江不能在凡人面前施展法术,这会暴露她是个妖物的事实。闻风而来的正派弟子不会在乎她究竟是不是为了救人而冲进火海,他们只会认为她滥用妖术,甚至随意将纵火的罪名安在她头上。 因为妖怪,向来是邪恶堕落的。 春江躲开坠落的房梁,烧得漆黑的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冲进那间温馨的小房子,一边找一边大声喊:“阿孟阿孟!”因为寂寞,炼化横骨后也很少说话的水妖只能用沙哑粗糙的嗓音,一遍遍呼唤着始终封存在心中的小男孩。 从未想过,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大声地公之于众。 得不到回应的春江哭了,水妖是没有眼泪的,但是春江有。原来变成人,不仅意味着梦想成真,还意味着继承人的绝望。 “阿孟……” 春江的眼泪在高温中蒸发,大概生为异类总还是有好处的。她的眼泪是冰的。 木制的房屋一旦起火,火势就如风一般迅速蔓延,加上江边风大,更加助长火势。虽然幸存的人们拼命用木桶舀水泼进火场,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付之一炬……还有冲进火焰,奋不顾身的蓝衣少女。 “哎?!” “快拉住她!” “小囡,这么大的火不能进去啊!” 他们抓住了春江的手臂,想拦住她。但令人诧异的是看上去娇小白皙的女郎力气却大得惊人。她随手一挥,衣袖带起的风就推倒了两名青年男子。 于是人们顿住了,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除了那两个被推倒在地扭了脚的男人,剩余的人继续泼水灭火。 火势直到傍晚才减退。天边的晚霞像火烧一样美丽,但在场的人却都厌恶畏惧地偏过头。 他们无力地瘫坐在地,却又于刹那间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废墟中走出那个蓝衣少女。她衣着完好,毫发无损,除了红肿的眼睛,和怀中抱着的昏迷的孩子,她看上去几乎和之前没有差别!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惊愕又很快转变成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率先扯着嗓子喊出这句,幸存的人们四散奔逃,他们就像一只羊突然发现族群中藏了只狼那样,发疯似的大吼大叫,一边哭喊一边拔腿就跑。 春江安静地站在废墟之上。 她已等不到那个一百岁的男孩。 没有人给过她承诺,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变成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在娑罗摩大人的手下艰难求生,心惊胆战地隐藏着掳来的孩子,筋疲力尽地照顾和安抚他们,还要绞尽脑汁应付那位大人的盘查和询问…… 还未化形时爬上九千九百丈忘幽山所受的伤,与之相比,就像擦破手掌般不值一提。 支撑这一切的,只有幼年时得到的像玩笑一样的吻,以及她可笑的心愿。 ——而现在,春江和阿孟之间那浅淡的缘分,终究断开了。 * “泉,溪村,”被掏走内丹,只能维持破破烂烂原型的春江竭力说道,“阿宝,他们,都藏在那里……” 迟迟得不到魊的大人终于发怒了。春江战战兢兢地跪倒,他从轮椅上俯下身,伸出食指抬起了她的脸。春江觉得他的眼神和手指,都像冰一样冷。她已经害怕到浑身僵直,可大人却低低笑了:“谁能想到,妖怪竟然会为了人类的孩子,甘心剖骨挖肉呢?” 春江脸颊上的肌肉在颤抖。以往那红润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皮肤此刻苍白得可怕,她竭尽全力镇定,甚至试图与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对视,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坚定,可不停上下磕碰的牙齿还是泄露了她的恐惧。 “可爱的姑娘,”大人像冰一样的食指滑过她的脸颊,“你后悔变成人吗?” 春江不能回答,她拼命忍耐,但在脸颊肆虐的眼泪无疑替她作了回答。 大人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后悔……”春江哽咽着说。 大人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微令人惊艳的笑容。他的皮相还是很温柔的,斯文安静,春江在恐惧中恍惚想起了那一夜追捕她的剑客身后跟着的小女郎。两个人的神韵,竟然奇异的有些相似。 她被剑客抓走,大人很快派了其他的妖物缠住剑客,伺机救回了她。但当大人询问起那些孩子时,疲惫不堪的春江不慎露出马脚。 一年里,春江掳走了很多孩子,把他们从父母身边夺走。面对孩子哭得通红的脸蛋,她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其实她不懂得什么是负疚感,但青年阿孟的孩子,那个从火场中救出的婴儿阿宝,也在这些哭闹不休的孩子当中。 这就注定春江只能违背大人的意愿,悄无声息地照顾起他们。 “我很后悔,”水妖的笑容苦涩到极致,“为何我生而为妖?既然生而为妖,为何又让我遇见阿孟?身为妖怪,竟然渴望得到人的爱,不管是作为友人,还是作为伴侣的爱,对我的吸引力都太大了。” “狂妄到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是我,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事了。” 大人的表情一下变得冷淡极了。 “真是不错的答案,”他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了擦手,随后将它丢进熊熊燃烧的炼丹炉,“叫我回忆起另一个女人。她的强大至今让我叹服,可我想不通她为何执着于那样脆弱可笑的坚持……谢谢你让我明白她曾经想了些什么。” “闭上眼睛,好姑娘闭上眼睛,”他用食指在唇边竖着嘘了一声,“作为回报,我允许你闭上眼睛。” 春江抖若筛糠,满面泪水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剧痛袭来。大人优美修长的右手,洞穿她的腹部,生生掏出了她的内丹。 昏迷前夕,她似乎听到了大人的呢喃:“琅嬛,还记得我吗,送你一份礼物吧……”紧接着是放肆而开怀的笑声:“与你怀抱同样心情的,一只妖物!” 第36章 雪山 “醒一醒,你还好吗?” 少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冻得青白的脸颊显得毫无生气。“我,我还好,姐姐,是你救了我吗?”他虚弱地倒在林琅怀里,腰间挂着冻成冰坨子的水囊,手里握着柴火似的肉干。 忘幽山终年不散的雪,覆盖了白茫茫的山头。林琅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发烫,可她没有携带草药。 “我背你到山洞里休息。”她蹲在少年面前,动作轻柔地将背着的包裹移到胸前,又拍了拍肩膀,示意对方趴上来。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林琅回头,少年低着头不说话。她的视线于是落到他过于伶仃细瘦的双腿上。“走不了路吗?”林琅若有所思,又望向翻倒在雪地里,被积雪掩埋大半的木质轮椅。“可惜不能用那个推着你走。” 少年轻声道:“姐姐,你背着我走不了多久。雪这么大,还是放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没有关系,反正……就连我的家人都抛弃了我。” 他咬着下唇,眼中隐隐水光,“我随母亲与兄长上山,路遇大雪,我摔倒了,他们却像没看见似的离我而去,渐行渐远。” 少年外貌不过十二三岁,乌黑的发丝柔软细腻,嘴唇苍白娇嫩,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雪地里,他只披了件玄青色的薄披风,领口处露出纤细的锁骨,冻得瑟瑟发抖。 林琅也仿佛没听见似的,见他只顾倚在地上自怨自艾,干脆主动将他背起来。她抱住少年双腿,让他盘着自己的脖子,一步一步在雪地里前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林,单名一个幽字。”少年像只猫一样趴在她背上,紧紧地缠住她脖子,将头埋在她颈窝里,还爱娇地蹭了蹭。 林琅只觉仿佛背得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冰。“松开点,你勒得我快喘不过气。” “好~”林幽乖乖应声,缠着她脖子的手稍稍放松了些。可很快,他又好像非常害怕似的将头靠得更近。“姐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会抛下我的,对吗?” 林琅没有理他,略有些吃力地在雪地里蹒跚行走,朝着山顶的宝窟前进。 林幽却仿佛说上了瘾,用他斯文柔弱的嗓音一句句在林琅耳边抱怨。他是多么敬爱依赖母亲,与兄长又是多么亲密无间,可当暴雪骤然来临,当他这个瘸子摔在地上时,母亲与兄长甚至不曾回头,径自抛下了他。 说话间冰冷的吐气喷在林琅的脖子根,那一小片肌肤很快起了鸡皮疙瘩。 林幽叽哩哇啦的抱怨声顿时一停,他真的像只黑猫一样慵懒却专注地盯着那一小片肌肤。 “真漂亮……姐姐的血管是青色的啊……”他呢喃道。 恰好此时山间风声呼啸,盖过了语焉不详的话音。 * 干燥的宝窟虽然还很阴冷,却好歹挡住了风雪。林琅将高烧到昏迷的林幽放在墙角,独自出去捡拾柴火。 等林幽醒来,山洞内已经燃起了一堆火。他呻.吟了一声,难受地转过身,嘶哑着说:“姐姐,我们到了吗?” “嗯。”林琅伸手在火堆上方烤暖。为了抱住少年的腿,她的双手只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一路爬上来,已经失去知觉。 简陋的火堆上架着一只铜锅,锅里的肉汤在咕嘟咕嘟地冒泡,传出异常美妙的香气。 林幽的眼睛在火光的照映下像一双奇异幽深的猫眼石。“姐姐,冻伤了手要先用雪擦。” “无碍,”林琅用宝窟里的碗勺装了汤,递给林幽,“用你的肉和水熬的,喝吧。喝了病就好了。” “好~”猫眼少年显得很高兴,林琅似乎听见山洞里响起一声渺茫的“喵”。 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将手搭在林幽的脑袋上,揉了两下。少年柔软的发丝触感很好,因发烧出汗而微微黏在颈部,头顶的呆毛却很清爽。 感受到温柔的抚慰,林幽的表情僵住了一瞬,很快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他接过碗,不急着喝,却反手抓住林琅的手腕,“姐姐比我辛苦,你先喝。” 林琅淡淡地注视他,“我对人肉没有兴趣。” “……” 洞外的雪吹得更急。 “姐姐在说笑话给我听吗?” 少年恍然不觉,端起碗,小口小口啜饮。突然,他双眼一亮,朝林琅笑道:“手艺真好,我很久没喝过这么温暖的汤了。” 他舔了舔嘴角,将碗举得更高,贪婪地大口大口吞着肉汤。碗里有未煮化的肉干,他连嚼都不嚼,张着喉咙口直接倒下去。 少年的眼睛眯成月牙形状。他的嘴越张越大,逐渐超过人类的极限。鼻子、眼睛、耳朵都挤成一团,白皙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可怖的血盆大口。 “咦,好可惜……没有了……” 猩红的舌头在碗底擦了一圈,恋恋不舍地咂了两下,收回嘴里,舔了舔雪白牙齿上挂着的肉丝,才满足地蜷缩回去。 变回美貌少年模样的林幽,靠在墙上,期冀地望着林琅:“今晚还可以吃吗?” “没有了,”林琅从他手里拎起碗,“你刚才吃完了所有的肉干。” 林幽遗憾地发现她的表情还是那么淡定,蹲在洞口用雪水清洗碗勺。他喊了两声,对方连头都没有回。他又假装呻.吟,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呼痛,却也得不到一个目光。 早知道连着碗一起吃掉了嘛。 “姐姐姐姐,快看!”头顶猫耳的少年突然从背后扑过来,摇着林琅的手臂撒娇。 “刚刚长出来哦,”他得意地晃晃脑袋,顺便揪着黑色的猫尾巴在她面前炫耀,“最美的黑色。” 蓬松柔软的猫耳朵支棱在少年头顶。他颇为喜爱地自己揉了揉,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原来暖乎乎的啊,我还以为也是冷冰冰的。姐姐不摸一摸吗?我身上唯一温热的部位哦。” 林琅的注意力却在地上拖行的痕迹。他的两条腿无力地瘫在地上,只能撑着手臂移动,于是在地上留下一长条灰扑扑的痕迹。 她沉默良久,才说:“娑罗摩,腿受伤影响了你的心智吗?” 第37章 法阵 “啊呀,早就被你发现啦。” 少年笑眯眯的脸忽然龟裂开,额头越来越大的裂隙中伸出一只优雅修长的手。手将美貌少年的皮囊撕开后,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坐在林琅面前的,倏地变成一个斯文瘦弱的青年。他打个响指,一架木质轮椅就出现在身下。 “琅嬛,好久不见。”婆罗摩并不像假象“林幽”一样爱笑,他的脸上呈现出一贯的淡漠。“我以为你会喜欢刚才的形象,弱小又纯真。” “纯真?”林琅站起来,缓缓退后,“我倒是对刚才的肉汤印象更深。” 她退后两丈,直到洞外风雪的寒意侵袭后背。娑罗摩就像没看见她满脸的警惕,张开的右手中一轮银色的弦月浮空。 “弦月?”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你的力量减退了很多。” 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之下的青年,推着轮椅慢慢向后。他身上还是那件玄青色的薄披风,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浑然一变,忧郁而安静。 “别太紧张,”他说,“能真正杀死你的,只有命劫。” 在娑罗摩话音刚落的瞬间,宝窟壁上几条黑黢黢的影子忽然窜了出来,落地时扭曲旋转,长成张牙舞爪的妖兽。它们没有头颅,漆黑尖利的指甲足有成人掌长。洞窟中央不知何时浮现一尊巨大的铜制炼丹炉,熊熊燃烧的火光照射下,那些怪物的指甲就像十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娑罗摩推着轮椅退到炼丹炉旁,出神地抚摸炉壁上的流云纹浮雕,“可你总在妨碍我……我也没想到,二十年前卞州城之祸,竟然能将你从忘川唤醒。明明刑期未满,黄泉那家伙,是故意放你出来的吗?” “还是,” 他转头看向林琅,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黄泉也来到了人间呢?” “如果是,他应该看好你的。毕竟你现在太脆弱,与凡人无异的凤初境……”娑罗摩恋恋不舍地将手从炼丹炉上收回,“作为妨碍我的回敬,也许送你再入轮回,是个不错的选择。” 怪物们哀嚎一声,利爪在空气中胡乱抓弄了两下,猛地朝林琅扑来。林琅右手一扬,六道灵光湛湛的九霄神雷符浮现在半空。金色的符纸无风自燃,也许是忘幽山独特的地理环境,它们没能召来神雷,而是化作六团拳头大小的雷球,噼里啪啦地保护在林琅周围。 一只黑色的无头怪物试图扑近,却被突然涨大的雷球毫不留情地劈了个趔趄。 它发出痛苦的嚎叫,林琅发现这群怪物的口器竟然长在腋下。轻微的焦香弥漫,被雷球劈中的怪物朝娑罗摩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不一会儿却摔在地上,蜷成一团,人事不省,唯有漆黑的身体时不时浮现一丝电弧。 与此同时,那只雷球也耗尽了力量,消失在林琅周围。她的脚下多了一摊小小的灰烬。 林琅平静地望向娑罗摩。 对方却凝视着炼丹炉。半晌,他察觉到林琅的目光,转过头,笑着问她:“怎么了?” 数之不清的怪物持续从洞窟的阴影里一跃而起,扑向林琅。它们落地时不约而同先发出了惨烈的哀嚎,似乎从黑暗中的诞生对它们而言也是一种摧残。 雷球一个一个的减少,当林琅周身空无一物的时候,宝窟已经被无头怪物占得满满当当。它们盘踞在她身边,最近的怪物离她只有几寸。 就在为首的怪物长如尖匕的指甲即将刺到林琅的眼珠时,它却停住了。 它们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娑罗摩说:“你的弦月,哦,我该叫它‘清净天’。为什么不用,还是你没找到使用前世兵器的方法?或许我可以指点你,毕竟我曾经差点死在它的锋刃下。” 在林琅张开的右手掌心,一轮银色的弦月静静浮空。 “因为没有必要。” 林琅挥开戳向她眼睛的手指,虽然不以为然,但被人用长长的指甲顶着也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 如她预料的那样,怪物没有反抗,顺从地垂下了手。在得到答案之前,娑罗摩会让它们保持沉默。 “如你所见,我是凤初境界的修士。而你,虽然外表与毫无修为的凡人无异,但实力确实远远地超过了我。我故意用手中威力最大,数量也最少的九霄神雷符试探。果然,在雷符熄灭的时间里,每当一只怪物死去,坐在轮椅上的你也会微微颤抖。这些怪物,其实是你内心的映射吧?” “对,”娑罗摩爽快承认,随后垂下了眼眸,低声呢喃,“我的痛苦即是它们的痛苦,它们的伤口也是我的伤口。” “雷符已经是我现在能驭使的最强大的符篆。雷能克邪,但数量稀少的它们无法完全保护我。所以我一开始就决定,与其对付那些怪物,不如直接对付你。” “对付我?”娑罗摩缓缓露出笑容,“你不是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吗。” “你也许愿意听一听我为什么找到忘幽山来。” “因为我送你的礼物,那只小水妖?它应该已经死去了。” 闻言,林琅默默解下了胸前绑着的包裹。灰色的布料中央躺着一只昏睡的小妖怪。它腹部的伤口还未愈合,却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血痂,边缘长出粉色的肉芽。 “她是我敬佩的人,”林琅谨慎地将春江捧在掌心,“也许你根本不承认她是人,所以你掏走了她的内丹,让她无法维持人的外形。但她的努力,还有反抗你的觉悟,足以配得上她的梦想。” “她比任何人都诚实坦荡,比任何人都更加忠于自我。比起庸碌乏味的你我,她是英雄。” 春江沉沉昏睡,颜色黯淡。 “可开阳元真符无法让她醒来,我目前的实力没办法治愈她。” 林琅与娑罗摩对视,“所以我找你。” “你没有天真到想让我治好它吧。” “不,”林琅将春江重新裹进布料里,“你以伤害她的举动挑衅我,让我极度愤怒,虽然我不这么觉得,但你可以认为我失去了理智。我来,是为了除掉你。” “啊?”娑罗摩怔了一瞬,随后摇头失笑,“你比以前幽默许多。” 与他斯文的笑容相反,宝窟内满满当当的无头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粗鲁笑声。它们纷纷抬起手臂,生在腋下的口器大张,肆无忌惮地发笑。 林琅等它们笑完,等那些黑黢黢的恐怖躯干向她逼近,等娑罗摩百无聊赖地移开视线,才沉声道:“娑罗摩,看来残废的确影响了你的心智。” “一只蚂蚁想要杀死大象,乍看起来是不可能,却又可能的事。如果它能够运用与生俱来的智慧与种族特有的狡黠,就能办到这一点。自身的优势加上仔细的观察,或许还需要一点点运气,它就能发现大象的弱点。” “你想说什么。” 林琅说:“娑罗摩的弱点,就是从前的天敌,仙君,不是吗?既然你认为我是她的转世,那么就意味着……” ——你的弱点,是我。 原本静止的弦月飞速转动,如水的银光溢出掌心,很快充盈了整个山洞。宝窟外呼啸的风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绕过林琅的身影,娑罗摩发现洞外的风雪竟然奇异地顿住了。 一枚脆弱的雪花,停滞在了半空。 “奇特又美丽。”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然而不仅如此,短暂的沉寂过后,伴随轰隆隆的声响,十二道粗壮的光柱从天而降,相互之间光芒交错,组成一场热烈辉煌的法阵。每道光柱的顶端,都停驻一轮温柔的弦月。 与林琅掌中,分毫不差。 娑罗摩的笑容渐渐消失。他面无表情地问道:“原来你手心里的只是诱饵啊,什么时候布下的法阵?” “在你装高烧昏迷装得很开心的时候,我去洞外捡柴火,将法阵的节点逐一布下。顺便一提,引你聊了这么久,是因为法阵需要积蓄能量的时间。你以为我想除掉你,只是一句空谈吗?” 第38章 杏树 “我得纠正你一个错误。” 娑罗摩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回归平静。他仿佛没看见清净天的银光逼退了铺天盖地的阴影,无头怪物发出畏惧的吼叫,纷纷朝他挤来,随后投入了他身后的阴影。 宝窟被如水的银光铺满,亮亮堂堂,如同一汪清澈的湖泊。 “关于你是琅嬛转世这一点……”娑罗摩推动轮椅向前,“只有命劫才能使天道之子陨落,既然从未真正死去,又谈何转世?” 他越靠越近,宝窟内只剩下两人,而他离得越近,身上的伤口就越多。林琅说的没错,娑罗摩的天敌就是仙君,而属于仙君的兵器“清净天”,能够轻而易举地对他造成伤害。 林琅作为法阵的中心,娑罗摩每多靠近一分,银光对他的伤害就越深,燃烧的伤口甚至出现在他左脸。 娑罗摩顶着面目全非的脸,离林琅仅有一丈远。 “就算你引爆法阵,十三轮弦月的力量全部爆发,还是无法彻底除掉我的。” 火焰点燃了娑罗摩的披风,他沐浴在银光中,却像站在火堆里,身上、脸上无处不是焦黑的痕迹。 “毕竟你还不是琅嬛,”他苦涩地说,“可我却能送你再入轮回。你在人世的肉身湮灭,黄泉也必定会回到忘川,履行他的职责好好看管你。” “到那时,就没有人阻止我了。就算我被烧得只剩骨头,你剩下的刑期也绝对比我恢复的时间长。过个几百年,天魔将带领域外妖魔毁灭人界。等整个世界成为废墟,生灵沦为尘埃,一切也都结束了。” 娑罗摩露出释然轻松的笑容,“不错的未来,对吧。” 他朝林琅伸出了手。 洞外的十二道光柱中,西北方位的那道猛地开始颤抖,接着是东南方位。崎岖的黑影从地面之下喷涌而出,迅速污染了纯洁的光柱。 虽然法阵顶端的弦月不住地发射利刃,却奈何不了浓郁的黑影如汁水般流淌。 林琅紧紧咬着牙,法阵的消耗急剧增长,她本身并没有那么深厚的真气可以支撑。 “就算只能阻止你一刻,我也还是会去做。” 娑罗摩说:“可这样很累,不是吗?一千年前我们争斗不休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内心的伤痕和肉身承受的一样多。” “把手搭上来,我送你回清净的地方。” 他伸出的手掌干净修长,指甲剪得圆圆整整,却没什么血色,苍白得仿佛忘幽山终年不化的冰雪。 忘幽山……林幽? 林琅脑中划过一道惊雷,她惊疑不定地望向娑罗摩,“你说‘生灵沦为尘埃’,难道你和你的妖魔不算生灵吗?!” 如果娑罗摩的目的是统治人界,她倒也不会产生疑惑。因为域外天魔海环境恶劣,妖魔以和人族争夺生存空间为目标,也无甚出奇。可他竟然说“沦为尘埃”,难道舍生忘死,不计后果地征伐,竟然只是为了单纯的毁灭世界? 娑罗摩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并不回答。 西北方位的光柱摇摇欲坠,林琅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犹豫的时间,如果光柱倾倒,法阵就会立刻破碎。 她狠狠心,闭上眼睛就要引爆法阵。 * 关雎宫,施兰昭背对众人,面色沉重地凝视半空中的水镜。 她身后的五人已经减为四人。因为就在刚才,仙廷得到消息,公冶菁已经在域外战场意外陨落。 想起她掌中栩栩如生的莲花如意,施兰昭沉默不语。存活的四名乾元境道君开始讨论水镜传回的景象。 “五名相当于乾元境的大妖围攻,却没有求援,看来公冶存了死志。” “她用自爆结束妖魔和自己生命,延缓了战局扩大的速度。” “仙君遗宝遮天镜在昨天彻底失去了力量,结界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看是时候通知各大门派,让仙门弟子悉数投入战争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回想起千年前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妖魔所过之处,山河凋零,年轻弟子们的尸首弃在荒野,血肉模糊。 “非,非到这一步不可吗?” 威风凛凛的乾元道君,说话的声音却在颤抖。 另有一人,语气艰涩地回答:“天劫如此,避无可避。” “放屁的天劫!”性情火爆的同伴破口大骂,“吾等因何罪孽,要招致如此祸患?!” 施兰昭任他们在殿前吵吵闹闹,却只沉默地凝视水镜。天劫将至的恐惧笼罩了他们百年,遮天镜的破碎更是将这恐惧催化到极点,如果没有及时发泄出来,她害怕他们会就此失去斗志。 “诸位,”她清了清嗓子,在众人为是否该让仙门弟子悉数投入战场而吵闹得越来越厉害时,“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大家懵了一懵,才有人根据记忆依稀回答:“九月,二十二?” 除了施兰昭以外的三人震惊地看着他,就连他自己一说出这个数字,眼珠也瞪大到差点脱眶。 “九月廿二……” “岂不是,藏环重启的日子!” * 就在林琅将将引爆法阵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眉心一阵剧痛!再看对面的娑罗摩,脸上也霎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 “风仙,”他咬牙切齿地喊,又带点不甘心,“可恶,盗走乾黎仍然无法阻止吗?” 十二轮弦月同时坠落,飞回林琅掌心,她感觉周身的空间在不断压缩、崩塌,娑罗摩的咒术已经无法靠近她。 身后的漩涡传来阵阵引力,她趁此机会大声喊:“娑罗摩!你执意杀我,是不是想避免我因命劫而彻底毁灭!” 轮椅上的青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伸出的手怔怔停在半空。 林琅大声喊道:“为什么你身为天魔,法身却与凡人无异?为什么我从修炼开始,频频顿悟却无法进阶?为什么我想起你时非常恶心,见到了你却……” ……非常愧疚呢。 后面的话她没有机会说出来。 空间漩涡将她卷入乱流,风仙羽令在一片混乱中保护了她。等晕眩感终于停止,她发觉自己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杏树下。 第39章 葬嬛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枝繁叶茂的杏树自由地伸展枝桠,它不像同类那么稀疏矮小,反而意外的高大健壮。 树冠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的影。 这片岁月静好的景色让林琅有些回不过神。战斗时紧绷的肌肉和拉紧的神经突然放松,疲惫就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树根边小憩。 “咦,”刚坐下,林琅便觉身下的泥块似乎松软过了头,“红色的……土?” 她伸手扒了扒,从淡红色的泥土下挖出一颗……杏? 虽然并非从树上掉下来,而是从土里挖出来,但这的确是一颗杏。金黄色的果皮引人注目,饱满的果肉散发一股甜香。 林琅百思不得其解,她摸了摸眉心,刺痛不知何时消失了。忽听身后有人在哼一首小调:“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引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穿着秋香色褙子,长发在脑后挽成圆髻的女人见她回头,徐徐蹲下身施了一礼,“您回来了。” 林琅略微一怔,原因无他,这名女性身上的死气之浓郁,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她的外貌又的确非常年轻,保持在二十如花的年华。 “我为何在这,”她微微蹙眉,“是你将我传送过来的?” 只差一点点,林琅就能引爆法阵,阻止娑罗摩。她内心深深叹息,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涌了上来。娑罗摩一旦丧失行动能力,哪怕只是短暂的封印,妖魔都会再度退入域外天魔海。 施兰昭说:“不,是司刑大人炼制的羽令将您带回来的。” 林琅默然不语,她一直刻意不去回忆银瑄,因为对方给予她的模糊印象,是一道过于锋利的剑刃。甚至不需要去触碰,轻轻回想,心头就仿佛多了一道豁口,被割得鲜血淋漓。 “你又是谁?” “我是陪着司刑大人死去的人,您……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啊。” 施兰昭浅浅微笑,可望向林琅的目光却惆怅万分。当年那个下着雨的午后,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一千年过去,她为什么始终记得仙君微凉的手掌,还有凛冽幽然如冬雪梅枝的暗香? ——或许因为曾经抱过万分之一的期待吧,期待重逢的时候,对方还能如当年一般,唤她一声“阿昭”。 可当仙君转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一切却又不一样了。这名转世的小女郎,她的眼神和姿态,都没有仙君的神韵——那种刻满伤痕的疲倦和包容万物的温柔。 施兰昭倏忽眼眶一热,掩饰性地眨了眨,笑道:“藏环重启,司刑大人留给您的遗物,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林琅捏了捏手中的黄杏,“你指这个?” 施兰昭的心绞成一团,这株杏树是用什么灌溉长成的?它一千年都没有结过果子,原来唯一的果实早已深深埋葬在地下深处。如同栽种它的银瑄,对仙君沉默又难以启齿的爱情。 杏树将这份爱情藏得多么好,只有等到正确的那个人来到,它才羞羞答答地将果实献了出来。然而对方,却用轻佻、漫不经心的态度捏着它。 施兰昭别过头,“藏环的唯一使命,就是带您回家。”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真就代表了仙君吗?她有和仙君一样的理想和胸襟吗?能理解失去了主人的仙廷处在多么摇摇欲坠的境地吗?能体悟公冶菁和其他人的牺牲和坚守是为了什么吗? 此刻捏着杏果的人,还是银瑄深爱的那个人吗? 施兰昭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楚地认识到:仙君已经不在了。眼前这个拥有和她同样魂魄的少女,不是仙君。 他们殷切期盼的,只是一道湖中的倒影。 “请您恕我失礼,”她仓促地转身,“遮天境毁坏,阻碍人间与域外战场的结界即将碎裂,小臣有很多任务要做……”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多么大的折磨。 林琅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她侧头张望,旁边是一座宫殿;低头,手里一颗黄澄澄的杏。 与娑罗摩对峙的一整天,她滴水未进,为维持法阵又差点耗尽一身真气……想到这点,才察觉肚子饿得在抽搐。 林琅举起手,端详了一会儿黄杏,怎么瞧都觉得这只是颗普通的水果。 * 天玑门驻地,启星洲。 谷梁川独自站在如梦山的山顶。山间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今天一改常态,穿了件鸦青色的长衫。低沉的深色不仅没有压得他灰头土脸,反而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间一点胭脂记殷红如血。 他束手立在山巅,虽然双目微阖,却仿佛透过启星洲平静的山川表象,预知到了未来的枯骨遍野。 手中的黑石在一阵阵地发热。 “瑶丝,”他叹息地说,带点不舍的意味,“你没收到传信的青鸟吗?我们该再见一面的。” “毕竟,今日一过,你就再也见不到‘大师兄’了。” 黑石越发烫的厉害,将将要把谷梁川的皮肉烧穿。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焦糊味,可他虚虚将它握在手中,面上神情分毫未变。 “你也感觉到了吧?”他低头,饶有兴致地弹了下黑石,“林琅的命劫,降临了。” 下一瞬,谷梁川的身形晃了一下,如同沾了水的工笔画,墨丝溢出,而他也消失在原地。 * 林琅轻轻地,在杏的表皮咬了一口。 皮一破开,浓郁的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进喉头。这颗杏仿佛没有果肉,只由清甜的汁水构成。 她连三赶四地把果汁咽下去,不,与其说是咽,不如说是调整了张嘴的角度,以免洒到自己身上。 “咳,咳……”林琅拍了拍胸口,手中竟连果核都没剩下。这到底是什么果子? “咦?”几缕阳光洒在她背后,可她吃果子之前明明站在树荫下。 林琅回头,只见那株高大健壮的杏树迅速枯萎老化,遮天蔽日的树冠萎缩,翠绿的叶子在一息之间干枯、卷曲,一阵风吹来,它就湮灭如尘埃。 “啊?”她却来不及惊讶太久,胸口蔓延的尖锐疼痛霎时夺走她的心神。更糟糕的是,林琅颈部的肌肉在抽紧,仿佛有人用尽全身力气掐住她的咽喉。 她握着脖子嘶嘶说不出话,缺氧让眼前的景象多了几块黑斑。双脚拼命在地上挣扎,除了蹭掉一层土皮之外对她毫无帮助。 林琅右手捏诀,勉强召唤出闇霞符笔。 掐住她咽喉的“人”却也加重了力道,符笔从主人无力的手中掉落,咕噜噜滚出一圈,灵光黯淡地闪了闪。 第40章 仙君 就像梧桐叶到秋天就会发黄,湘水从来自西向东流入大海,轻盈的云永远漂浮在万米之上,万事万物按照应有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轮回。 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这就是轮回。 她知道其实他们所生存的世界也是有轮回的。宇宙中的一颗星星黯淡了,就会有另一颗亮起来。只是世界的寿命之长远远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一个元会即是十二万年,五个元会才是一场量劫法力。 一旦支撑世界运转的因果崩塌,劫数就会降临,量劫让一切重归混沌。 而她的使命,就是在时机到来时,主动斩断那一丝因果,加快世界崩溃的速度。 ——她从来不是什么仙君,她只是一个刽子手,明明由琅嬛世界凝聚精华才得以降生,却手举屠刀,对生养抚育自己的母亲虎视眈眈。 * “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你唯一能够决定的事了。” 她从转仙池里诞生。 湿漉漉的身体还未从池子里爬出来,就听池边的男人这样说。她懵懵懂懂地抬头,穿着黑袍的男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不着寸缕的身体。他的脸色白得简直不像活人,唯有眉间一点红痣增添了一丝生气。 “这是哪里?”她磕磕绊绊地问,舌头不甚流利的在嘴里转了一圈。 “忘川与人界相交的边缘,”男人颔首道,“生与死轮回之处。我在此处引渡天地精华修建转仙池,将你的诞生提前了万年。” “谢……谢?” 男人说:“不用谢我。琅嬛世界气数已尽,你本该是世界意志毁灭前最后的自救手段,我提前催化你的诞生,驯化你为天道所用。等你以后通晓事理,说不定会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 他抬手,一颗苍白的种子从黑袍宽大的衣袖中飞出,停在她面前。 她偏头,用食指轻轻点了下。种子化作流光,顺着她的手臂飞速前进,最后温驯地留在她心脏处。 “我本名黄泉,”男人说,“与你一样同是天道造物。既是驯化,就担心你不肯归顺天意。我将魔种种在你身上,受你血肉滋养。往后你有难以抉择之处,魔种应当会助你下定决心。” * 忘川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浑浊的三途河从一端奔腾涌向另一端,这里的天空就如河水一般,永远泛着昏黄不明的光。 她趴在转仙池边上,漫无目的地搅动池 中乳白色的灵液。 “你决定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突然出现的黑袍男人吓了她一跳。她局促地站起来,双手在身后不自觉的扭成一团。 漫无边际的忘川,只有黄泉与她两个人。据黄泉所言,三途河即是他的化身。 也许是黄泉修建转仙池,自己才得以降生的缘故,她对黄泉总有浓厚的依赖,此时面对他的冷脸,颇有些战战兢兢地说:“琅嬛。” “你确定?” 当然,在她还未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就偶尔能够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叫她琅嬛。 黄泉潦草地点点头,转身欲走之际,却听闻身后小小的声音:“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黄泉回身,面无表情地上下审视她。他自三途河诞生,出生即具灵智,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光,也就不觉得忘川昏暗的天色其实会令人感到不适。 但琅嬛是此方世界气运凝结,本质是为了维持人间秩序清明,她天性向往阳光明媚,更加无法忍受孤寂的忘川。 他想了想,扯回自己被琅嬛攥在手心的衣袖,说:“圣人之下为太清,等你修炼到太清境再说吧。” * 因为黄泉这句话,琅嬛在忘川足足待了五十年。 黄泉是个懒得出奇的家伙,没事的时候更愿意与三途河融为一体。荒凉的忘川,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琅嬛受不了漫无边际的孤寂,第一年的时候,就无师自通用真气凝结了一株红色的花。 “我以为是黄色的。”她挠挠头,托腮趴在地上凝视这株与众不同的植物。 忘川的死气太沉重,在花儿成型的那一瞬间就污染了它。 黄泉也注意到它。他难得露出迷茫的神情:“这是什么?” “花啊,”她翘着脚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没见过吗?” “没有,”黄泉老老实实地从三途河里伸出一个头,“忘川是没有花的。” 永远奔腾不息的三途河,无人知道它的尽头在何处。生人一旦接触河水就会骨酥肉烂,魂魄困于忘川,如无意外,永不超生。 浑浊的河流中突兀地出现一颗人头。人头皱着眉,额间一点鲜艳红痣,不太高兴地说:“你不应该在这里种花。” “为什么?” “忘川不欢迎活的东西。” 琅嬛伸手护住那株无枝无叶的怪花,挥袖挡开袭来的剧毒河水:“我是活的,你也是活的,忘川不也容纳了我们?” 黄泉沉思了一会儿,没想到答案,又懒得与她争辩,悻悻地沉了下去。不一会儿,河面却传来他郁闷的声音:“算了,反正你很快就要到人间去了。” * 这个很快,足足等了五十年。 “种在你心口的魔种怎么样了?” 琅嬛抚上胸口,那里有一颗种子随她的心脏一起跳动。五十年,它始终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她有时会误以为它是自己另外一颗心脏。 黄泉正色道:“魔种是有自我意识的,一遇契机便会孵化。”两人相伴忘川五十年,说没有情谊是假的,他早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琅嬛的叽叽喳喳和奇思妙想,她总能一拍脑袋说出令人发笑的的话。 相伴就意味着生出羁绊。 初次见面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魔种种到对方心口,但现在他已经开始为琅嬛感到担忧。 三途河是不会寂寞的,黄泉本来也不会。但试想一下,一个天天吵嚷着寂寞的家伙在你耳边唠唠叨叨,时候长了,也就真能体会到她所说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吧。 “还行,”琅嬛仔细感受了下,“它好像一只猪崽哦。” 窝在胸口暖暖的,一跳一跳的。 黄泉:…… 他艰难地说:“你小心吧,别把它养死了。” 第41章 墨羽 “哎哟哟,不得了,你心口温养的是什么哦。”头戴六根金翎,身着奇装异服的短发男人一边啃着卤猪头,一边啧啧。 “魔种呗,”琅嬛学他低头啃猪肉,刚尝一口便双眼一亮,“大黑猪尝起来还真不错啊嘿。” 这是她来到人间的第五年。 时逢天下灵气动荡,妖孽出世。隐于世外的修仙门派,大多清心寡欲,不愿沾染红尘因果。 九州各地,妖孽为祸一方,他们但凡碰见了,能斩便斩,敌不过也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琅嬛离开忘川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黄泉。对方只留下一句让她好好养着魔种,别的也没说什么。她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在人间四处游荡,撞见作乱的妖物就将它们通通咒杀。 她在忘川修炼至太清境,圣人之下唯太清。遇见她的妖兽只能自认倒霉。 今天这只大黑猪,呃,恰好被琅嬛碰见,引人入梦,然后趁机摄取幼童魂魄。 她斩下猪头后正觉为难,这么大的肉猪尸体要怎么处理?扔了的话略觉可惜,搞不好腐败之后还会引起瘟疫。一道火符扔到食梦魇身上,她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等它烧完,却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 “我去,这么香呢。” 和她异口同声的还有一位穿着怪异的男人。 他从半空显露身形,寸长的短发末梢带一丝墨蓝,头戴一顶由六根金色羽翎装饰的帽子。身上的衣物极具质感,领口挺括,是琅嬛从未见过的样式,脚上却汲拉着一双开口的草鞋。 他双手环胸,语气可惜地说:“我要去天空坞堡啊,没时间偷猪肉吃了。” 琅嬛撕下一大块油汪汪的猪肉朝他抛过去。 “什么?!”奇怪男人手忙脚乱地接住烫乎乎的猪肉,一边嘬着手指,一边抬脚从半空一步步走下,“你看得见我?” 他身上没有分毫灵气,但虚空度步显然不是常人所能。 “大活人还能看不见了?”琅嬛翻个白眼。 闻言,对方手舞足蹈地围着她打转,面露惊喜,“原来你就是琅嬛世界的天道之子!开眼界了,网管干啥啥不行,审美第一名啊!” 他三两下将猪肉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地对她说:“我是八宝*姬,你叫我八宝就成啦。姑娘你叫啥名呐?” “琅嬛。” “咦?!!!”对方的眼睛登时瞪得比猪肉块还大。 * 酒足饭饱的两人围着篝火堆休息,八宝给琅嬛盛了一杯晶莹剔透的紫色液体。她浅浅啜了一口,微甜微酸的口感很不错。 八宝摸着鼻子忽然来了一句:“你将来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她微醺的面颊烧了起来,“做我想做的事吧。” “嗯,是不错的奢望呢。”对方点点头,又给她倒了一点,“出于关照后辈的想法,我想我应该提醒一句。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哦。” 帽子上的六金翎在火光映射下仿佛有流动的美感,墨蓝色的发尾像是某种珍稀到绝迹的鸟类的羽毛。八宝笑眯眯地说:“你的信念与背负的职责,恰好是相悖的啊。要怎么抉择呢?因世界孕育而生的天道之子。你准备遵从天意毁灭世界,还是顺从本心与此方小世界一同挣扎着走向末路呢?” “毕竟琅嬛世界的覆灭,可是由诸天星辰斗盘亲自预言了。” “……”他期盼良久的小姑娘却没有应答,醉眼朦胧地朝他投来一瞥便摇摇晃晃地往后倒。 八宝哈哈笑着将醉倒的琅嬛扶着躺下。他在火堆边自斟自饮,天亮时留下了一根墨色的尾羽。“小姑娘,你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谢谢你的猪肉脯。” * 琅嬛记不清她在人间游荡了多少年。尽管咒杀的妖物摞起来能堆成山,可她的内心还是非常空虚。 没有来路,没有归途。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懒鬼黄泉,千八百年都想不起来看她一眼。旅途中结识的伙伴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岔路口分散。 唯一始终陪伴她的,竟然只有心口温养着的那粒魔种。黄泉说,它被称为“魔种”,孵化之后定然是或凶暴或冷戾或无情的生物。 琅嬛天性热爱秩序与和平,为了平衡,世界也会孕育出天然爱好破坏和残忍的生物。 ——比如这粒魔种。 魔种这些年似乎也长大了些。它宿寄在琅嬛的血脉里,随她的呼吸而呼吸,随她的心跳而跳动。她开心时,它会跳得比平时更加有力;她失落时,它会散发热量,熨贴她冰冷空荡的胸口。 催化她诞生的黄泉,布置的唯一任务,就是让她好好养育这颗魔种。 长大后的琅嬛通晓事理,她在漫长的历练中渐渐体会到魔种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以血肉滋养它,等有朝一日它孵化出来,带给人间的就是腥风血雨。 “那我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琅嬛扪心自问,“我杀了一只又一只吃人的妖物,结果却在以身体滋养最强的妖孽?” 有那么一瞬间,她伸出手,想将胸口的魔种挖出来。 下手的瞬间,种子还像温驯的猪崽一样,静静地贴服着她的心脏。 琅嬛稳稳的手,忽然就控制不住地颤了一颤,忍不住去想:这么乖的种子,随她的喜怒哀乐而欢呼而体贴的种子,与她血脉相连的种子,真的会祸乱天下吗? 不管将来是凶暴残忍也好,冷戾无情也好,魔种在这一刻是无辜的。可无论它往后做了什么,琅嬛都是帮凶。因为是她在滋养、孕育着它,它才有机会诞生。 “所以我的职责是什么?以血肉之躯孵化魔种,再眼睁睁看着它破坏我努力维护的规则?那我现在又在做什么,维护注定要被破坏的规则?” “我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啊?!” 琅嬛如同八宝说的那样,陷入了不断肯定又不断否认的挣扎境地。 “难道我在质疑天道吗?”她站在妖兽堆积的尸山血海上,咬着手指喃喃自语,“明明因修炼天道才得位太清境,竟然胆大妄为到质疑‘道’吗?!” 第42章 幼崽 丙申年腊月初八,琅嬛在西塱山上抓到一只裂金兽。 这只形态类似花豹的妖兽有一身丰润的皮毛,琅嬛知道那是由于它潜伏在人类村庄附近,食物丰富的缘故。它的腹部高高隆起,淡黄的毛色上镶着黑色斑点,灰色的眼睛凶狠地瞪视着她。 一只怀孕的母豹。 上个月开始,也许因为进入冬天,缺乏食物,或者即将临产,缺乏安全感,这只裂金兽频繁地袭击村庄。尽管它只是品阶不高的低级妖兽,但穷乡僻壤哪来的仙门弟子可以制服它呢?村民们能对抗妖兽的只有锄头和弓箭。 被裂金兽咬伤的人,越来越多。 琅嬛进到村子的时候,一个瘦得麻杆儿样的中年男子正在为村里被咬伤后死去的人们举行葬礼。乌压压一大片人沉默地立在村口,青壮们不是手提弓箭,就是拎着锄头,年长的妇人用粗糙龟裂的手抓紧自己的孩子,将幼小的他们抱在胸前。 失去了家中顶梁柱的寡妇姚溪娘在村长的安慰下越哭越伤心。家里没有男人进山打猎额外赚些家用,上有老母要侍奉,下有好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又逢寒冬腊月,田里的庄稼收拾了要留出明年的春种,怎么够填补一家老小饥饿的嘴巴?就算侥幸熬到春天,她一个人怎么一边照顾春耕,一边照顾家里?何况春天一到,县里的粮官就该来了,就算她跪下来苦苦哀求,这群小吏不把她最后一滴骨髓压榨干净都不会罢手的。 面容憔悴的妇人惨淡一笑,啐了一口:“妖吃人,人吃人,天杀的世道!” 说罢,她就一头撞向村口的老树。其决心之强烈,站在姚溪娘身边的村长都来不及拉住,反而被绊个趔趄。 “哎哎,哎哟!”村长一屁股摔到地上,直拍大腿骂道,“溪娘这个瓜婆娘啊!啥事情不能好说嘛!我晓得高娃娃去了她心里苦,咱也不会看着她家饿死嘛!” 他唉声叹气地摸着脑袋,半晌却没听到村民们手忙脚乱救人的声响。周围静悄悄一片,他先侧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阿福。阿福在他们村里胆子最大,身子骨最壮,弓也使得好,是十里八乡数得上的后生。 阿福却愣愣地盯着前面。 琅嬛治好了姚溪娘肩膀的挫伤。姚溪娘冲得太猛,她虽然及时救下了人,但她右肩还是受了点伤。 姚溪娘和其他人一样楞楞看着她。 “我把伤人的妖兽带回来。你剥了它的皮,就有钱养你的孩子。” 姚溪娘如梦初醒,立刻嚎啕着跪了下来。可等她抬头想说些感谢的话时,老树下却早已没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姑娘的身影。 * 母豹咧了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它半伏半卧着身体,四只爪子扒住地面,留下深深的印痕。 琅嬛不为所动。 它似乎感受到对方的实力远远超过自己,呜咽了一声,低下头颅,摆出愿意顺从的姿态。 “没有用的,咬死了人,就得付出代价。”琅嬛自嘲一笑,“你我的代价都在不远方等着我们。” 母豹哀戚地望着她,挥了挥尖利的爪子,灰色的眼睛却渗出泪水。 * 天空飘起了丝丝的雨,冬日的雨让山林间的翠色都不可避免地带上寒意。 它喘着粗气倒在草地上,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微弱。腹部开了一个大洞,淡黄色的毛被自己的血浸得一缕一缕,脏污不堪。 母豹用爪子将腹部的洞撕得更大了些,血像溪流一样潺潺流出,很快就被雨水冲走了。 琅嬛蹲在它身边,它虚弱地舔了舔她的手,合上眼睛。 幼小的、粉红色的裂金兽躺在她手心。这只遗留着母亲温度的妖兽,紧紧蜷缩在一起,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 “你是无辜的吗?” 琅嬛仰头看向阴沉的天空,雨丝落入眼睛,她的心口正散发缓慢而有力的温暖。 “你的母亲,因为怀了你才会去袭击村民吧?没有伴侣,没有同族,没有足够安全的住所养育后代,它焦虑得昏了头,才会去袭击一整个村落。低阶的妖兽本该避着人走才对。” 幼崽冻得发抖,发出细细的呜咽。 “虽然不是你的错,但因为你,其他人的生命被夺走了,”琅嬛低垂眼眸,“你是无辜的吗?还是说,也该承担一部分的罪孽。” 她也在质问自己。 幼崽抖抖索索地向她的衣袖里钻去,努力发出呜咩的声音。它的眼睛还没睁开,却拱了拱粉嫩的鼻头,用没长出牙齿的嘴轻轻地啃琅嬛的手臂。 “在找到答案之前,”她笑了笑,“我给你取名武羊,以后就随我修道吧。” * 武羊很快长大了。 按照妖兽的年纪,它应该到了青年时期。 琅嬛不再像从前那样四处流浪,她在西塱山开辟了一处洞府,传唤青鸟,给曾经帮助过的人寄了信物,委托他们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如果哪里有解决不了的祸患,可以让青鸟衔着信物来找她。 琅嬛不再修炼。圣人之下唯太清,她既然对修炼的“道”产生了疑问,就意味着再也找不到成圣的那一丝天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多少人想找到那一丝遁去的天机,可他们都失败了。琅嬛觉得自己不会是例外,毕竟她都开始质疑所修炼的“道”是否是正确的了。 奇怪的是,尽管自暴自弃地将自己和“道”割裂开,她的道心却没有因此破碎,甚至更加凝实坚固。 天道没有废了她的修为,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琅嬛将心思放在了教养武羊上。她告诉懵懵懂懂的幼崽,等它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可以炼化妖骨,脱胎成人。 可武羊有时仍然克制不住天性。她在念道经,它却蠢蠢欲动地想要扑洞外的松鼠。 松鼠两只小爪子捧着榛子,鼓鼓的颊囊一顿,呆呆地与洞里凶态毕露的豹子对视。 “嗷呜——”没等松鼠惊慌跑开,豹子的头上倒是先捱了一下。它委屈地瞪着灰色的眼睛,望向用书卷敲它脑袋的琅嬛。 “如果你只想做普通的妖兽,山林间自由自在地生活,我就放你出去玩。”琅嬛极快地翻阅书卷,“可如果你还想修炼,就学着克制本性。克制,是判断人或妖意志力的准则。” 豹子迈着优雅的步伐凑近她,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琅嬛的衣袖,张开血盆大口,给她看雪白干净的牙齿。 “好好好,”琅嬛无奈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我知道你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吸食天地灵气,而非用血食来填饱肚子,对不对?” 她摸着摸着,眼神却突然复杂,“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亲手杀的那些妖兽中有多少是像你母亲一样,本不该死的。” 武羊安静地卧在她身边。 洞府里于是只剩下琅嬛自言自语的声音:“我追求的秩序,难道只在人族中存在吗?虽然很可笑,但我才意识到,它应该更加恢宏庞大,更加叫人不可逼视,却存在于所有具有思考能力的生灵心中。” 她蹭了蹭武羊暖乎乎的毛。 “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轻易就种下魔种? “这么多年,得到的教训就是必须克制自己。”琅嬛亲昵地揉了揉武羊圆圆的耳朵,与她相较而言非常年幼的小豹子打了个喷嚏,往她怀里更深处缩了缩。 “克制,就能减少犯错……” 在她抱着小豹子出神的时候,洞府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看来你玩的很开心。” 第43章 黄泉 黄泉万年不变的脸上是一派平静。他站在哪里,哪里的天空就猛地阴沉下来,仿佛将三途河带到了人间。 琅嬛垂下眼眸,拍了拍武羊的头让它出去玩。 洞口,黄泉背着手让过那只冲他龇牙的妖兽,“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吗?” “不记得。”琅嬛非常干脆地回答,拍拍手,抖下一地细碎的绒毛。她沉思,是不是该给小豹子修理毛发了。“咋着,你要打我啊?” 黄泉被她噎得一堵,闷闷道:“何必。忤逆天意,没有好结果。” 琅嬛翻个白眼,背对着他,“我想做愿意做的事,想奉行我相信的‘道’,难道有错吗?” “那魔种怎么办。” 琅嬛沉默半晌,抚上心口,“我也愿意就这么养着它。黄泉,这就是我的办法了。我愿意永远滋养魔种,如果它永远是一颗单纯的种子。你信奉的天道还有理由剿灭它吗?” “……你入世是为了寻找契机孵化魔种。” “我不愿意!”琅嬛大喊,“需要我重申一遍吗?我不愿意!黄泉你曾经说过等我明白事理就会恨你,果然,我现在就讨厌你!我入世百年,你一眼都没瞧过我,可我窝在西塱山不过区区十年,你就舍得从你的老窝忘川爬出来了吗!” 她泄愤似的砸了个玉瓶。清脆的响声后,满地狼藉。身后黄泉的声音像幽灵一样虚无缥缈:“琅嬛小世界气数已尽,你禀天意而生,不应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屁!”琅嬛气极了,扭过头,更不愿看黄泉那张死人脸,“是谁说的琅嬛气数已尽?诸天星辰斗盘吗?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凭什么就这么相信它!”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咆哮:“我也是琅嬛啊,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叫我怎么割舍掉它?!” 饱含愤怒的女声在山洞回响。一时间,两人的耳边都依稀传来“琅嬛……割舍……”的声音。 黄泉说:“你果然动摇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开了个玩笑:“忘川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去哪儿了?我在三途河边种满了她喜欢的黄花。” 琅嬛偏过头,眼眶微酸,却并不接话。 “唉……” 沉重的叹息声后,是一阵死寂。 两人都不说话,时间一长,琅嬛心里悄悄打起了鼓。黄泉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像兄长,又像师父,她最初所接受的教育和抚养,都是黄泉带给她的。 忤逆天意又怎样,她不想让黄泉失望。她希望黄泉能理解自己的选择。 你有将我视作朋友,而非“天道之子”这个虚无空泛的符号吗?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出于本心,是出于无法拒绝的自我意识吗? 她默默在心里这样问。 ……就算你只是出于责任和义务,就算你无法理解我。黄泉,可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背叛天道,却无法背叛你。 * 琅嬛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她耸耸肩,说:“呃,我不该说忘川是你的窝。好吧,忘川也是我的窝啊哈哈,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呃…或许你愿意尝一尝我酿的酒……” 她抬起脚,想去挖一瓶窖藏的美酒出来当道歉的礼物。黄泉这个连花也不认识的家伙,肯定没喝过酒。 可当挪动身体之前,却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琅嬛低下头,由剧毒的三途河水凝结成的长剑,从背后穿透胸前。 太过震惊和荒谬,琅嬛唯一能做的居然是呆呆地看着那截穿透身体的昏黄的剑尖。 “我在做梦吗?”她呵呵笑了下,“小时候你吓唬过我,如果不听话,就拿剑捅我。” 黄泉以沉默回应了她。 良久,他说:“忤逆天意,没有好结果。” * “真是场噩梦啊,”琅嬛舌尖犯苦,眼睛却干干涩涩的,“全心全意信赖的黄泉,竟然因为虚无缥缈的天道而选择杀死亲手抚育的我。太可怕了,简直像哥哥杀死妹妹一样。” “我可以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事实吗?” 虽然她本人觉得眼睛很干涩,但在黄泉看来,这个他亲手抚育的女孩其实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于是他举剑的手也开始微乎其微地颤抖。 怪只怪五十年太久,明明修炼时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放在与人相处时,却又出奇的漫长。同样视忘川为家的黄泉与琅嬛,焉知他们在看待对方时不是把彼此当作了可以信赖的家人? 他牵挂琅嬛时,不也在忘川种下了一朵又一朵无枝无叶的黄花吗?为了避免它们被死气污染而改变颜色,他甚至将三途河改道,避开了那一小块鲜花弥漫的区域。 荒芜的忘川,不再荒芜。 黄泉说:“我也信赖着你,琅嬛。所以放任你在世间游荡,可你还是动摇了。天意不可违,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他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也出现了可以称为悲伤和痛心的表情。 琅嬛说:“……也许就如你所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看清了你想做什么。” “你从未把我看成‘琅嬛’,只把我当作天道的工具……” 她啜泣着握住了胸口的剑尖,一把将其折断。三途河的剧毒在腐蚀肌肉,鲜红的血一滴滴从捂着的指缝里涌出来。 “……” 黄泉没有否认,他咬牙说:“既然你不肯孵化魔种,那就由我将它挖出来!你不能阻止魔种降世,就像天道无法阻止你出生一样!破坏平衡的代价不是你我能够承受的!” 听着听着,她就笑了起来。 “代价……黄泉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正在承受代价吗?我胸口血糊糊的洞,就是相信你的代价啊!” 琅嬛张开鲜血淋漓的右掌,一轮小巧又明亮,如同圆月的镜子浮现——她的伴生法宝玄云遮天镜。 “就算同归于尽,我也不会把种子交给你。毕竟被黄泉抛弃的我,只剩下这件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黄泉脸色一变。 “圣人之下皆太清,哈,”她嘲讽地笑了,“做一条天道的狗能帮你找到成圣的机缘吗黄泉?两个太清境的疯子打起来会是个什么光景,不瞒你说我很想看看。” 第44章 魔种 “够了,”黄泉顶着张残缺的脸说,“魔种的意识即将苏醒,别跟我说你没有感觉!” 两颧处涌现一团浓烈的红晕,他苍白的面孔仿佛一张纸,被燃烧的火焰点出一个个黑洞。尽管这只是三途河的一具化身,敌不过琅嬛也在情理之中,可黄泉还是想在化身消失之前再劝她一次。 他说:“你做不到的!以天生道胎滋养魔种已经犯下忌讳,如今魔种将要成熟,不管情不情愿你都得把它挖出来!你与它本就是死生对抗的两个极端,强行融合在一具身体里,即便是太清境,你迟早也会无法忍受!” “呵,”琅嬛冷笑,“那么当初又是谁把种子栽在我心口?” 黄泉的这具化身因宝镜的法力受烈焰灼烧之刑,她也没好到哪去。三途河仍然在腐蚀伤口,琅嬛却不觉得很疼。她抽空低头看了下,魔种泛着红光,缓慢地将毒素吸收了过去。 “你所说让我不得好死的魔种在竭力救我,”她苦笑,“可黄泉却要杀死亲手养大的我。” “我只想把魔种挖出来!”烧得残缺不全的化身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三途河的毒杀不了你,但强留魔种真的没有好下场!你只顾念与魔种生出的感情,难道我们在忘川相伴多年就不是情吗?听哥哥的话啊琅嬛。” 琅嬛垂下手,静静看着黄泉的化身被焚烧成一片片灰烬。 “我不是不听你的话,”她嘴唇颤动着,“可是将种子放出来,然后看它在人间大开杀戒,逼我最后不得不毁掉它?何必呢黄泉,你我的命运究竟掌控在谁的手中?你说我固执也好,愚蠢也罢,就算带着干干净净的种子死去,也好过被控制的人生。” 她与黄泉是世间唯二的两个太清境高手。 圣人之下皆太清,琅嬛游荡人间百年,未尝逢一敌手。她去过东边最远的瑶池,也赏过雪海城芬香蓊勃的白梅。可惜九州灵气不稳,滋生了许多妖孽,例如当康、白泽一类古时的瑞兽却纷纷不知所踪。也许真如黄泉所说,这片土地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琅嬛帮助过很多因为妖物作乱而受伤的人们。后来他们渐渐称她为“仙君”。 青鸟拍打翅膀,飞翔于九州大地之上,口中衔着微薄的希冀。大家都听过一个传闻,在西塱山住着法力高强的仙君,青鸟是她的使者。这种小巧玲珑的鸟儿可以听到人们悲泣的心声,何处因妖孽作乱而民不聊生,青鸟就飞往何处。 因为连日飞翔而羽毛凌乱的青鸟,经常停驻在凡间百姓的窗檐下梳理毛发。它转动黑黑的小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啄食人们喂给它的谷粒。有时孩子们好奇地抚摸它的青羽,它也不反抗,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啄了啄翅膀下细细的绒毛。 可即使是“仙君”,也有无法抉择的事。 琅嬛慢慢把右手伸进胸口未愈合的血洞里,魔种一涨一涨的,还在努力吸收她伤口的毒素。 指尖触到一颗柔软、圆钝的物体。“原来长这样啊。”琅嬛将魔种攥在了手心,“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路,我却从未见过你。” “像普通的种子嘛,”她笑中带泪,“如果把你种下去,会长出什么呢?是一株花,还是一棵树。”摊开的掌心里,因为吸收了毒素而通体鲜红的种子安静地躺在那里。 琅嬛怔怔望着它。 就在她满心凄惶时,一道劲风袭来,猝不及防,昏黄的长剑劈开了掌心的魔种。 琅嬛呆滞地看着掌心碎裂成两半的种子,剑也割开了她的皮肤,血从白皙的手掌滴了下来。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魔种哀恸的叫声,却也分不清是来自它,还是自己的声音。 三途河新的化身手执长剑,从虚空中现身,与她对视,却只说了四个字:“顺应天命。” ……又是这四个字。 琅嬛脸颊上有冰凉的触感,眼神空泛,问他:“是不是要我把命填在三途河,才算全了你的天意?” “……”黄泉平静的神色分毫未变,眉间鲜艳的红痣一如初见。 碎成两半的种子在她掌心猛地震动起来,琅嬛一边大笑,一边指着它们,又指向黄泉,“你要顺应天命,不如问问我肯不肯,不如问问它肯不肯!” * 天空猛地暗了下来。洞府内僵持的两人都感受到天地间混乱的气机。 “魔种已碎,大限将至,”黄泉的呼吸开始急促,飞快地说,“我斩断了你们之间的羁绊,快将魔种抛出去!” “你斩断的只有我们之间的羁绊。”琅嬛神情冰冷,玄云遮天境从她身后升起。银色的光辉如水一般清泠泠地浸透了洞府。 “……” 奔涌的三途河虚影也在黄泉脚下浮现。 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仅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琅嬛。” 黄泉不得不承认,他再也见不到忘川天真浪漫的小女孩。为琅嬛种下的黄花,终究只留给了自己。 是他先自私地在琅嬛身上种下魔种,明明知道以她的天性可能无法承受这项重任。但他还是做了,趁对方从转仙池中诞生,懵懵懂懂万事不通的时候。 ——因为只有天生道胎的血肉,才能催化魔种成熟。 “琅嬛,”黄泉喉头一动,闭上了眼睛,“天意不可违,不信你就看看手中的魔种。” 碎成两半的魔种,震动得更加厉害。其中一瓣的颜色越来越深重,似乎受外界气机牵引,蠢蠢欲动地想要飞离琅嬛的掌心。 黄泉说:“你无法违抗自己的天性,魔种也无法违抗天性。它降世的时机到了,琅嬛世界注定要由它来终结。” 他睁开双眼,眸中流露悲悯,“你不肯顺应天命。那你懂不懂得,我是天意,它是天意,你也是天意。你我的举动,早就在冥冥中刻下了印记,只能身不由己地卷入洪流。” 第45章 道心 庚申年,六月初六,琅嬛失去了她的种子。 胸口的伤已经结痂,她却永远无法忘怀当那半颗种子飞离视线时的感受。 它不舍地在她掌心滚动了几下,接着摇摇晃晃地升空,很快就被西塱山外动荡不休的气机裹挟着飞了出去。 “这就是宿命,”黄泉说,“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脚下奔涌的虚影消失了。 “种子去哪儿了?”琅嬛呢喃着,“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它了。”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仓皇地蹲到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天地间因魔种降世而动荡的气机平静了下来,那半颗种子勇敢地飞了出去,承担自己的命运。就是不知它是因为难以抵抗天性才这样做,还是不忍心琅嬛因它而凄惶无助。 黄泉的神色却猛然一变,西塱山的气机散了,但洞府里却涌起一股危险的气息。他顾不得其他,冲到琅嬛面前,一把将她拉起来! 可玄云遮天境的灵光却逼退了他。黄泉咬牙道:“你疯了,只是半颗魔种而已啊!” 蹲在地上的人身上气息散乱,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传达出浓浓的不详意味! “起来!”黄泉顾不得这具化身也将因琅嬛无意识的攻击而溃散,勉强拉住她的手,冰凉的可怕。“背叛天道都无法动摇你的道心,只是失去魔种而已,道心就如此摇摇欲坠吗?!” “振作点啊琅嬛,”黄泉半跪着,焦急地拍了拍她的脸,却悲伤地看到对方空洞的眼神,“道心一旦破碎,从太清境跌落,你也会死在量劫中的。” 黄泉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流泪的,能免疫三途河剧毒的他却因这泪水感到刺痛。 “不是还留下了半颗魔种吗?!我答应你,你以后在人间做什么都可以,我退守忘川,就算被天道责罚也无所谓!求求你,看看我,别这样放任自己沉沦!” “醒醒啊琅嬛,”他悲戚地喊,“你是我唯一的同伴。我不想害死你。” 黄泉由始至终,只想保全他和琅嬛。 因三途河而生的他,归根结底也是琅嬛小世界的造物。世界破碎,即便是太清境,也有陨灭的风险,唯有遵从天道,才能寻得一线生机。 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琅嬛终于眼神迷离地抬起头。 “黄泉,”她昏沉沉地望着对方殷切的脸,“唯有圣人能够超脱物外,不染因果,对吗?” “万劫不灭,与道合真。”黄泉握紧了她的手,喜极而泣。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太清境也并非例外……”她一头栽了下去,“堕入红尘,不可自拔。我想我大概是最差劲的那只了。” 黄泉大惊失色,尽管这具化身因为琅嬛的宝镜法力被烧得破破烂烂,他还是竭力将真气注入对方的体内。然而琅嬛的道心已经濒临破碎,离境界跌落只差临门一脚。她自己心灰意冷,旁人做再多也无济于事。 黄泉抱紧了她,“琅嬛,只是魔种而已啊,我想不通!” 玄云遮天境从半空坠落,灵光黯淡,掉在了主人垂下的手边,竟然就此碎成两片。 黄泉目眦欲裂,玄云遮天境是先天灵宝,是小世界送给天道之子最珍贵的礼物。它伴琅嬛出生,说是此界最坚硬的东西也不为过!它的碎裂只能说明琅嬛的道心也快崩塌了! “求求你,”他抱着琅嬛痛哭,“振作点,我不想回到孤零零的忘川。” 居然听到这家伙的哭声啊。 琅嬛笑了笑,吃力地睁开眼睛,靠着他的肩膀,语声低微:“天道并非我的‘道’,所以即使背叛它,我的道心仍然存在……我失去的不仅是魔种,还有自己的‘道’……” 她的眼睛眨着眨着就要阖上,疲惫地说:“让我睡一觉吧,黄泉,你去寻你成圣的机缘。我只愿就此沉睡,化作尘埃也无所谓。” “琅嬛!!” * 云朵在湖心投下寂寞的影。雪海城的白梅在一瞬间凋谢,枯萎的花瓣陈尸遍野,引得游人啧啧称奇。 散布在九州各地的青鸟们齐齐哀鸣一声,从半空折翼跌落。 半颗苍白的种子,从琅嬛手中滚落。死寂一片的洞府,只听得到它滚动时发出的细小声响。 种子滚来滚去,滚到了碎成两半的玄云遮天境边上。就连黄泉的目光也不禁被它吸引。“你,”他想起魔种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你想做什么?” 种子用行动回答了他。 只见那半颗指头大的圆圆的种子,猛地一鼓劲儿,跳到了宝镜上。它一接触到镜面,镜面就仿佛泛起涟漪的湖泊,它跳了下去,就仿佛跳进深不见底的海渊。 “咳,咳咳咳。”原本人事不省的琅嬛忽的咳嗽起来。 黄泉愣愣地看着宝镜爆发光芒,虚空中仿佛有一双苍白的手,将镜片轻柔地拢在一块儿。光芒闪过,如圆月一般平整无暇的宝镜完好无损地躺在主人手边。 “怎么,”他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么可能……你在修补琅嬛的道心……” 不管是魔种愿意以自身修补宝镜的裂痕,还是它竟然真的成功了,都颠覆了黄泉对魔种的一贯印象。魔种应是残忍而冷酷的,它成熟后的形态有着猩红的眼睛,没有神智,疯狂和错乱才是它的常态。 因此他一直不理解琅嬛为什么这么看重她的种子。就算她信仰的“道”与魔种息息相关,那她也该明白魔种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身为秩序的守护者,她应该对混乱的源头感到深恶痛绝才对! 可现在,这半颗苍白的魔种却以行动,深深震撼了黄泉。 “你……”黄泉还想说些什么,靠在肩膀上的琅嬛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霎时喜不自胜,将她扶好,五心向天,引渡真气过去。 * 西塱山,盛夏的阳光透过树枝照了一地斑驳的影。 风吹过,枝头轻轻摇晃,于是影也随着婆娑起舞。 “我回忘川去了,”黄泉站在树下与琅嬛道别,“希望你有机会看到我为你种的花。” 琅嬛身边依偎着名叫武羊的小豹子,她矜持地点头,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头顶,它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趴在主人身边。 黄泉无语,“给裂金兽取名‘羊’,亏你想得出来。” “因为它不吃血食,小时候的叫声像羊崽一样可爱。”琅嬛熟练地挠了挠小豹子的下巴,小豹子蹭了蹭她的小腿,甩甩尾巴。 “不管怎样,”黄泉沉默片刻后开口,“我很抱歉,琅嬛,逼你做厌恶的事。” “我接受,”琅嬛偷笑,“毕竟你都抱着我哭得流了鼻涕。” “喂!(#`O′),我不要面子的啊!” 黄泉笑着拍了下她的脑袋,接着正色道:“你继续在人间完善你的‘道’吧,我也要回忘川去了,三途河才是我这个老人家的归宿。” 琅嬛点了点头。 等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她才喊道:“臭家伙,我们来比赛吧!看看是你的‘顺应天命’先找到机缘,还是我先得道成圣!” 半晌,空无一人的树下传来黄泉懒散的语调:“听着就累,你自己玩儿吧,小心别被天道玩死就好。” 第46章 器灵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仙君,”身形魁梧的青年向琅嬛拱手,“天玑门的使者前来拜见。” 武羊脱离妖骨后就不肯与琅嬛亲近,他长大后练了一身鼓鼓的腱子肉,总是板着张脸,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他也不肯直呼琅嬛的姓名,而是与仙廷的其他人一样,恭敬地称她为“仙君”。 他见琅嬛久未答话,不免疑惑道:“仙君?您在想什么?” 琅嬛说:“我在回忆,你小时候偷偷把头枕在我膝盖上午憩的样子。” “您说什么呢,”武羊脸上一红,随后瞥了一眼万寿宇澜宫内的侍者,他们纷纷低下头。“天玑门的侍者在含章殿等您。” “安排他去休息,我现在不能见外人。” 武羊面露担忧道:“您的身体不适吗?” 琅嬛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从小一直过分依赖她,以“仙君”为中心生活的孩子坦白。武羊眉头紧皱,挥手就让人去传唤医修。 他驾轻就熟地盘问那些侍者,举手投足间展现的是不逊于人间皇朝天子的威严霸气。侍者战战兢兢地回答,可他还是拧着眉,对琅嬛说:“仙君,如果您同意,我想撤换万寿宇澜宫的女官和侍者。” 武羊不高兴地补充:“他们对您太不关注了。” 琅嬛扫了一眼那些被武羊吓坏的人。在他还是一只豹子的时候,纵然露出锋利的白牙,也没有这样的威慑力。可这里是彤州,而非西塱山,他现在是仙廷的武帝。 “你回去吧,”琅嬛说,“我需要休息。” 武羊的脸一下僵住了。“您生气了吗?我只是想关心您。”他潦草地赶走侍者之后,一脸委屈地问琅嬛,脸上的表情与那只毛茸茸的小豹子有几分神似。 琅嬛一方面的确感到时间紧迫,一方面也是真的有些疲惫。她说:“我不需要别人的侍奉,你也无须过于关注我,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武羊的脸更加僵硬了,他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向琅嬛,“……您果然生气了吗?我只是……” 琅嬛打断了他的支吾:“你既然建立了仙廷,就将它好好经营。目前为止,它的作为与我的理念是相通的,所以不必担心我会因为你擅自使用‘仙君’的名号而动怒。” 武羊的嘴唇嗫嚅着,却没能说出什么。琅嬛虽然默许了他的行为,但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从那以后望着武羊的眼睛都夹杂失望的神色。 万寿宇澜宫内只剩下琅嬛一人。她的胸口闷闷地胀痛,一轮如圆月般皎洁无瑕的镜子升空。镜面有几处隐隐的裂纹,更奇怪的是,从镜子里传来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你在生气?” “没有。” “可是那个男人这样说。” “他并不了解我,”琅嬛松了一口气,男孩开始说话后,胸口沉重的压迫感就减轻了不少。“你比昨天长大了一些。” 男孩说:“如果你给我一个名字,我会长得更快。” “名字,”琅嬛诧异,“你为什么会想要名字?” 镜面闪过一个小男孩奔跑的侧影。他的五官从侧面看极为精致,更有一丝非人的空灵感,如果非要说,竟与宝镜的主人有几分相似。 那双清冷的黑色眼睛凝视着她,“我的希望即是你的希望。你希望我有一个名字,你希望我有成为人的觉悟和愿望。不必否认,我是宝镜的器灵,你所思所想,即是我所思所想。” “……”这一半的种子看来是爱说话的。不知什么原因,他将自己看作了玄云遮天镜的器灵。琅嬛猜那也许是因为他有记忆起就待在宝镜内的一小方天地。 不管怎样,让他认为自己是器灵,总好过是魔种。从未抚育过孩子的琅嬛这样想,出于想要教化魔种的心愿,她向男孩隐瞒了事实。 她无奈地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琅嬛。” “怎么写?” 男孩于镜中露出了他的全部面貌。精致或许不足以概括,他的神情有种超脱物外的漠然气质,比琅嬛更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天道之子。 琅嬛心下一黯,用食指在空中描绘自己的名字。 男孩说:“后面一个字很复杂。” “‘嬛’有三种读音,‘琼’、‘环’与‘宣’。一者为‘琼’,周颂里说瞏瞏在疚,意为孤独、忧虑;二者为‘环’,意指绝色轻盈;三者为‘宣’,去而复返之意。” “我感觉到你想教我识字,”男孩一针见血,“你还担心我不肯好好读书。” 琅嬛笑道:“你想给自己取名,当然要先识字。” “不是我自己取,是你给我取,”男孩认真地反驳,“你是我的主人。” 主人…… 琅嬛看着他漆黑的眼眸,突然想起他们曾经在人间游荡度过的一百年。在男孩还是颗种子的时候,她就带着他走过那么多地方。黄泉代替天道驯化了她,那她呢?也要为了自身的利益,驯化魔种吗? 她被驯化之后的挣扎和痛苦,也要加注在男孩身上吗? 她尽可以用诸如“理想”、“信念”一类的词美化它,但却骗不了自己,那是□□的“利益”。 利益并不可耻,她认同仙廷的原因之一就是武羊的利益容纳了其他人的利益。他想尝试权力的滋味,但他获得权力的方式是保护人间太平。 琅嬛接受了这一点。 她无法接受的只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欺凌践踏弱者。就比如那些死在她手上的妖物,武羊也是妖,可他知道她的逆鳞在何处。 男孩与她相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虽然他看上去对拥有主人这点并不排斥,但利用就是利用。在男孩掀开琅嬛逆鳞之前,她愿意用更加平等的态度去对待他。 毕竟魔种对她的意义,不同流俗。 琅嬛是因为他才对天道产生质疑。 她想通过教导和抚育,引导男孩的成长。她想看看,更加吸引她的“人之道”与“天之道”相比,孰强孰弱。这是一场赌局,如果魔种没有成为黄泉预言中的样子,那她就成功完善了自己的“道”。 赌注是她必须一力承担所有的风险,包括黄泉预言中的魔种。但其实没什么关系,比男孩危险得多的隐患早已埋下,这么多年,她已经做好了觉悟。 “不,”琅嬛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把我当作老师。” 第47章 祸星 天玑门以卜算之道驰名天下。当代掌教公输真人亲自从启星洲迢迢赶来,就是因为他修炼演算之道时,偶然从天玑门的传世至宝“不败轮”中得到一则启示。 他急匆匆地要求拜见仙君,琅嬛婉拒,直言自己身体不适。这并非托词,魔种将要化胎人身,那毕竟由她引心血养育长大,血脉相牵,何况又要从宝镜中汲取力量。魔种一日不从玄云遮天境中出来,她就一日比一日的虚弱。 公输真人急得跳脚,恨不得直接闯入万寿宇澜宫,却被武羊拦下。武羊听完他所说之事,一时惊得拿不稳茶盅。由净玉琉璃精心雕琢,绘有螭龙纹的茶盏从他手中跌落,登时摔得粉碎。 武羊一张脸红红白白,愣愣道:“你所言为真?” 公输真人拱手道:“岂敢相欺!” 这下也顾不得什么清静不清静了,武羊斥退万寿宇澜宫的守卫,两人直直闯入。 而此时,宝镜中的小男孩沉默地现身。琅嬛结束调息,就发现他乌黑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她微微笑道:“你想好名字了?” 男孩矜持地一点头,说:“宣。” “咦?”琅嬛本以为他冥思苦想这些天,不管她怎么叫都不愿从镜中露面,是想出了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好名字。可这个“宣”字,联想到她之前讲的“嬛”的三种字义,不免略觉好笑。“怎么是这个字?” “你说宣是去而复返之意。我是你的器灵,只要你没有真正舍弃我,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男孩静静地凝视琅嬛,白白嫩嫩的脸上是不由分说的认真。 “……”琅嬛察觉到魔种对自己不同寻常的依赖。她悚然一惊,面对着充满信任和依赖的赤子的脸庞,竟然有些耳热,移开了视线。 羞愧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黄泉刺她的那一剑,迄今为止,心上的伤口仍未愈合。 明明深深痛恨被利用和背叛,可为自己取名“宣”的男孩,如此诚挚地望着她,她却也注定要在他的心上割一道伤痕。 若有朝一日,他得知自己的魔种身份,得知自己的老师从未信任过他,不择手段只为欺骗他,又该如何绝望。 背叛是比三途河更无解的剧毒。 “一辈子很长,”琅嬛垂下眼眸,“别立下无法实现的誓言。” 如果永远是一颗种子,就能永绝人世的痛苦。我不该将你从胸膛里挖出来。 * 殿外步履匆匆的两人打断了她的沉思,玄云遮天境在半空消散成一片虚幻的光点。修仙之人不畏寒暑,公输真人却满头冷汗,一见琅嬛纳头便拜:“久仰仙君大名,如今万古之灾祸一触即发,吾等无能,只乞仙君垂怜。” 他是天玑门的掌教,堂堂晖阳真君,却对琅嬛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仙君”毕恭毕敬,实也奇怪。 虽然仙廷的声望在彤州一带如日中天,可九州大地,例如万妙山庄、鹤陵一类的修仙世家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什么野路子,竟敢自称“仙廷”,他们只等着这些狂徒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因此这些世家大族忽视了传令的仙官,让他们前去彤州拜见仙君的旨意。 武羊勃然大怒,在他心中,仙君就是当世最强者。万妙山庄与鹤陵胆敢对她不敬,他早晚要铲平雪海城与穗谷。 雪海城与穗谷,便是万妙山庄和鹤陵的基业所在。前者以剑术闻名,后者以阵法与驭兽之道立身。相传穗谷繁花开尽,春意盎然,是人间一处极美之地。 公输真人一揖到底,语气庄严郑重:“仙君,‘不败轮’为本门重宝,自上古承袭至今,奥妙无穷。如今它发出异动,警示灾祸,不可轻视啊!” 武羊一站在琅嬛身侧,便油然生出狂妄之感——站在世界最强者的身边,竟产生自己也站在世界之巅的错觉。最强者理所应当与最强盛的权力相配,西塱山温暖却逼仄的洞府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野心,仙廷正是因此创立的。 想到公输真人所提的预言,武羊仍然止不住地战栗,可一看身边沉静的仙君,那惶恐与后怕便也如盛夏的冰雪般迅速消解。 “呵,”他嗤笑,“既有灾祸,为何不寻万妙山庄,不寻鹤陵?巴巴地来求仙君。” 公输真人对武羊的挑衅不置一词,抬起头,诚恳地看着琅嬛。 琅嬛叹道:“直言无妨。” 公输真人道:“依照‘不败轮’呈现的景象,仙君身边即将出现一名祸星。世人总想以卜算之道趋吉避凶,岂知福祸相依,避得了小灾,逃不过大难。仙君久居高山,虽有青鸟随行侍奉,但大多数人却没有洞若观火的眼睛。他们看不到最明亮的星辰从夜空来到人间,更不用说伴随一同降落的两颗祸星。” 他说话的语速极快,满面苍凉,说完又深深作揖,埋头道:“我来此只为警示,若有冒犯,请仙君见谅。” 果然……公输真人说第一句的时候,琅嬛心中便有预感,可此刻听他讲完,仍然涌起一股无可奈何之感。 公输真人道:“仙君肩挑重担,却如同行走在万仞绝壁的悬丝之上,吾等惭愧,无能襄助,只将希望托于仙君一人。”他一撩衣袍,竟然直接跪下,梳理得整齐光滑的发髻低了下来。 “仙君莫笑我杞人忧天,祸星千古难见,一现便可断送人世。”他沉痛地说,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九州灵气不稳,妖孽频生,吾等侥幸一窥天机,本以为山穷水尽,见仙君一面,便知生机未绝。然而祸星蠢蠢欲动,注定与仙君羁绊不清。” 原本脸上微带自傲不屑的武羊听公输真人重新说了一遍,也不禁流露紧张,忙问:“真人可知祸星是何模样?与仙君因何纠缠?” 公输说:“祸星,应作男子模样……” 他吞吞吐吐,可将武羊急得不轻,眼见着就要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强逼他说。 公输真人悄悄抬眼望了望正凝视窗外出神的琅嬛,叹息着接上了后半句:“与仙君,因情纠缠。” 第48章 欲灯 “因情纠缠”四个字,将武帝惊得不轻。 此后数年,他眼也不错地盯着与仙君来往的每一位男性。令他稍稍安心的是,仙君越来越清心寡欲,她喜欢凝视万寿宇澜宫外的风景,更胜于与那些年轻有为的臣子相谈。 仙廷在彤州生根发芽,势力越来越大,自从无溟锁炼成以后声望达到了顶点。麾下聚集的青年英才数不胜数。仙廷庆典上,武帝站在仙君身侧,享受着众人投来的畏惧目光。他沉浸在被人仰望被人尊敬的滋味儿里,权力是比钱财美色更令人神魂颠倒的热酒。 而仙君,却总是面无表情地眺望远方。 偶尔,武帝觉得自己头脑发热时,就会追上前看一看仙君。她越发寥落忧愁的神情仿佛一捧冰雪,总能让他从迷醉中清醒过来。 * 琅嬛踏入空荡的宫殿,层层叠叠的纱幔就像一场迷幻陷阱,吞没当世最强者瘦削的背影。 今日是阴天,天空徘徊乌云,午时的万寿宇澜宫竟也呈现一派沉黯的光景。突然,琅嬛喉间涌上一阵痒意。她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被书案上一小束鲜花吸引住视线。 纯白的桔梗花,花瓣犹带露水,清丽逼人。紫色的丝线将它们松松扎在了一起,原本堆在案上的书籍被翻得狼藉一片,始作俑者还留下用墨水写的几行字。 “送给最好的老师,”中间画了张灿烂笑脸,“我傍晚回来想吃松子糖。” 琅嬛看着那粗粗抹就的图画,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简,一一摆放整齐,然后才掏出袖中用丝袋包好的金灿灿的糖果,慢慢将它放在花的旁边。 冰凉的指尖摸过了带着体温的松子糖。 “琅嬛,”三途河的虚影浮现,“……你看起来不太好。” “别担心,死不了。”她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口浊气,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令她失望的是,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连一丝风儿也无,它们也就那样不可撼动地称霸了看客萧瑟的眼帘。 黄泉叹道:“魔种化形,的确损耗了你过多的心血。”他沉吟片刻,打开紧攥的手心,“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开心一点……我来人间,专程送这盏宿霓灯给你。” 琅嬛倾身,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玲珑剔透,似水晶造作的耳环,作宫灯样式,小巧可爱,还会随她的呼吸荡起暖融融的光芒。 黄泉见她接过便爱不释手地把玩,也欣慰地笑了,解释道:“宿霓灯共分两只,一为情灯,二为欲灯。你手中这盏是‘欲灯’,平时亮如海棠吐蕊,若有人对你心怀叵测,它便会自动熄灭。” 琅嬛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她一点点挪过视线,像从未认识过黄泉一样看着他,被刺伤的感觉瞬间填塞了喉头,半晌却只能冷笑道:“你在防谁?” 黄泉重复一遍:“对你心怀叵测的人。” “不,”宿霓灯仍然在掌心散发暖融融的光芒,可琅嬛却觉如坠冰窖,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又一次浮现了上来,心口隐隐作痛,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由得攥紧了。“你在防我!” 她原本清冷动听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利:“难道我是你们的囚犯吗?!” “因为不败轮的预言,所以我就沦为阶下之囚?”琅嬛捏紧了那只欲灯,目光灼灼地逼视黄泉,“你以为我察觉不到?那些恶心的,总是在探究每一个与我来往的男人的目光!黄泉,我没想到就连你也在怀疑我!我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和某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吗?我的意志和理想,在你们看来就这么肤浅和庸俗!” 她发泄似的吼了出来,将长时间积攒的苦闷都一起倒了出来。身体因过度愤怒而微微颤抖,情绪激动造成的晕眩让她微微一幌,扶住书案的一角,却也不小心碰掉了小花束。 黄泉的目光便也落在了那一小束纯白的桔梗花上。 良久,他说:“琅嬛,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第一句话。” ——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你唯一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黄泉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做出选择。我从未怀疑你的意志,宿霓灯不过是一层警示而已。我把它送给你,只是希望你不用活得那么累,那么克制自己。” “而且,”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纯白的花朵,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你知道我在防谁……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对魔种倾注的感情,就让我胆战心惊。” 琅嬛僵硬得仿佛一座木雕。“在你心里,我不堪到会对自己的弟子产生爱情?” “在他成为你的弟子之前,”黄泉松开手,“你们就已经相伴行过人间百年。就算现在不是爱,你能保证永远不是吗?就算你能守住本心,那魔种向来肆意妄为,他能守住不对你生出欲念吗?别忘记他虽然化作人形不久,但心智不输成年男子。况且,你若不心虚,何必让他作女子打扮。” * 黄泉走了,可他说的话却一直回荡在琅嬛脑内。她茫然地坐在榻上,直到一个温暖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一样冲到她面前,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她。 琅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总是向她撒娇,聪颖认真有点固执的孩子,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蜕变成了成熟的青年。这些年,她虽然强逼他作女子打扮,但心中有愧,更架不住他的痴缠,便也勉勉强强允许他某些不合时宜的亲密举动。 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想,那只是魔种对饲养者的眷恋。 可黄泉的话,击碎了她的妄想。 魔种很快放开了她,他脱掉繁复的女式外裳,仅着中衣半跪在她膝前,一头青丝高高扎起,他从来不爱那些璎珞珠钗,这原也不错,本来就是强逼之下,魔种才委委屈屈地答应扮作女子。 她也心软了,便允了他在万寿宇澜宫内想怎样就怎样,惹得他越发放肆不羁。独属于成年男子强势而热烈的气味,早在不知不觉间,氤氲了整座宫殿,而她,竟然还茫然不觉地将他看成一个聪颖却略有些固执的孩子?! 一个,一百多岁,早已生出心智,随她游历过人间的……孩子? 多么可笑! 琅嬛僵在榻上,魔种弯着笑眼,将她的手牢牢箍在灼热的掌心,说:“我的糖呢?老师,宣今日斩杀宿州妖魔一共三百零八名,你要好好奖励我啊。”他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言谈间明明是温软的撒娇之意,可她却从中听出不容拒绝的固执霸道。 琅嬛虽然命他改名更加女气的“银瑄”,但两人独处时,魔种从来不承认那个名字。 他只叫自己宣。 ——留恋不舍,去而复返。 种种蛛丝马迹,琅嬛无法再欺骗自己。更叫她头晕目眩的是黄泉那句“你若不心虚”,仿佛一句恶咒,将她心头深埋的伤口又狠狠刨了出来。 许是琅嬛的表情太过难看,魔种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两眼,松开了手。他仍然半跪在琅嬛膝前,微敞的衣领处显露出薄而坚韧的肌肉。他的笑容青涩中带着讨好,关切地说:“老师,为什么你的手总是这样冷?我帮你暖一下好吗?” 琅嬛没有看他。 她低头,凝视着掌中黯淡的宿霓灯,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结成了冰。 第49章 情灯 珍惜爱护的弟子对自己生出欲念这种事,再过一百年,琅嬛还是无法接受。 或许错在她,是她先用魔种填补了千百年萦绕内心的空虚,又怎么能去怪对方向她敞开心扉,以赤忱真心来回报? 然而同时她却很清醒,道胎和魔种互生情愫,是不由分说的弥天大错。琅嬛以血肉滋养魔种的那一刻,就预示了这场荒谬的开端。 她只恨自己清醒得太晚,过去的岁月里只顾沉浸在平凡的快乐中,沉浸在宣带给她孤独内心的慰藉中饮鸩止渴…… 懊悔像一千只小虫子啃咬着她的心,一滴温热的泪划下脸庞,仿佛带走了身上全部的温度。琅嬛怔怔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杏树,那是宣亲手种下的,只为她闲暇之余投去的一瞥,只为刹那的莞尔一笑。 可她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和某个男人谈情说爱。那抹软弱的神色就消失了,琅嬛的眼神倏忽变得疏离冷淡。一滴摇摇欲坠的热泪,终究跌在地上碎成两半。 既然是错误,就必须纠正。 “看来,”黄泉出现在她身后,“你已经不需要情灯来明确本心了。”摊开的掌心是一盏散发黄色光芒的宫灯样式耳坠。 “你自己收着吧,”她不愿过多谈及,“忘川收容亡者的魂魄,过段时日,你最好做些准备。” 黄泉惊道:“你已经决定去寻找天魔踪迹?可你的伤势根本没有好转!”琅嬛用精血助魔种化形的事,黄泉是清楚的,但他不知道琅嬛究竟用了哪种办法,只能从她始终苍白的脸色猜测一二,也许是动摇了本源。 这种伤别人没法帮忙,只能等她自己缓慢恢复。 琅嬛没有否认,妖魔的踪迹屡现人间,阻隔域外天魔海和人界的屏障不知为何消融。依仙廷现在的规模,她本可以拖延一段时间,稳定境界之后再徐徐图之。 但,没有时间了。 与魔种之间暧昧纠缠的情丝,动摇了她……她不能再继续等下去!心虚和愧悔会日渐蚕食她的信念。魔种全心全意奉献的爱情,就像温柔的巨网,一日比一日将她束缚得更紧。 可是从背叛天道的那一天起,琅嬛就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她想把孕育了天道之子的小世界从莫名的屠杀中拯救出来!既然修炼已臻化境,世间再无敌手,不如试试掀翻头顶这片天! 她的道心坚实凝练,没有因背叛天道而溃散,不也说明了冥冥中,她正走在自己信奉的道路上吗! 诸天星辰斗盘预言琅嬛世界会因妖魔入侵而生灵涂炭,如今妖魔踪迹果然频现,她又不确定接下来自己能否从情劫中脱身……唯恐境界动摇,只好趁此刻抓住祸魁,看看能否违逆天意,保全小世界了! 她微抿着唇,含笑看向黄泉。两人忘川一同修炼数十年,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 这是一场豪赌,他们谁也不清楚赢了是什么样,却都不约而同押上了最重要的赌注。 黄泉同样凝视着琅嬛,也许她自己不明白,但黄泉是她的哥哥,他看得到。 他看到,这个从转仙池中诞生的小女郎,从一开始的天真烂漫到后来的满腹忧愁。她的降生汇聚了整个小世界的气运和祝福,甚至小世界将鸿蒙开辟之初的一缕紫气都赋予了她,才造就这样一具无垢灵体。 她的修为一日千里,她的容貌清丽无双,可她的孤独郁郁却也日益深重。 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北帝玄珠,身不由己地滚落在黄沙之中,茫然地面对四处惶惶。谁也说不清,因世界孕育而生的天道之子,究竟该顺应天命……还是遵从本心呢? 甚至黄泉自己也只是天地洪荒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他那么努力地寻求成圣的机缘,就是想要摆脱这种身不由己。 他脚步蹒跚地行走在天道安排的道路上,满面风霜,疲惫倦怠。 原本以为琅嬛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黄泉猜错了。 尽管同样伤痕累累,她的眼里却闪动着与他不一样的神情。 现在的她看上去,锋锐又美丽。这种美丽甚至比小世界精心雕琢的容颜更加深刻,因为炽热的信念让她从里到外,都闪耀着光芒。 黄泉的心剧烈地砰砰跳着,他就像愚蠢的飞蛾,被奋不顾身的琅嬛迷惑,甚至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 “如果,”他紧紧盯着琅嬛,“如果你失败了……”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旦失败,迎来的结局只有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琅嬛朝他微微一笑。 * 万寿宇澜宫,高大的杏树投下一片阴凉的影。盛夏午后,它放肆地舒展枝桠,倾吐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魔种兴致勃勃地推开了朱红的殿门。 “老师!”他在空荡的殿内搜寻,原本盛满喜悦的眼眸渐渐冷了下来。 “……老师?”搜寻无果,魔种又轻轻呼唤了一声。 站在宫殿中央,当他安静下来的时候,那种暴戾愤怒的感觉就情不自禁地蔓延开来,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幔漂浮在半空,犹如一场血色的赤潮。 魔种勉强提起了笑容,他无时无刻不在与残忍的天性斗争,明明身体深处叫嚣着撕毁一切,却都因为那个人暗含忧愁的眉眼而忍耐了下来。 “别作弄我了,”他低着头,轻声说,“在哪里?” 那种骨子里撕咬的瘙痒感又无孔不入地升了起来,他舔了舔犬齿。老师,你知道吗?每一次,开了杀戒以后,必须要看到你,才能冷静下来啊…… 魔种捏紧拳头,闻不到她身上的香味,没办法抓住她冷冰冰的手,得不到纾解,那种熟悉的空泛的痛苦让他的脸扭曲了一瞬。 今日斩灭了八百三十三名妖魔的断水神剑,挂在他结实紧韧的腰间,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绪,嗡嗡作响。 就在魔种闭目忍耐时,身后突兀地传来声音,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坐在了老师曾经躺过的榻上。 男人眉心一粒红痣,面容无悲无喜,看向他的目光却透着一丝忌惮。“琅嬛出发寻找天魔,她不在,我负责看管你。” “你,”魔种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还不配。” 斜阳夕照,纱幔之中,阴影让他的脸庞平添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你最好把我的,”魔种低下头,按住了嗡嗡震动的断水剑,“老师,还给我。” 第50章 得偿 魔种削去了黄泉的腿。 一具化身而已,他漠然地想。断水神剑一挥而就,将黄泉的双腿齐根砍下,兵刃斩进骨肉的感觉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流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只有一缕一缕昏黄的死气从创面溢出。 魔种舔了舔犬齿,妖怪?人?死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黄泉则惊诧于魔种的成长之快,化形几十年而已,居然就能杀死三途河的化身,也许道胎的血肉对魔种而言的确是大补之物。 ……也许,只有这样的魔种,才有资格担当灭世重任。 魔种看着已经开始消散的三途河化身,对方脸上的神情平静极了,连一丝惊惧也无,于是不禁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黄泉说:“你的老师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他内心的天平又一次地动摇,奋不顾身的琅嬛,就算拼尽全力,可真能抵挡天地间的造化洪流?魔种如此嗜杀桀骜,她信奉的人之道,恐怕不能将其感化。数十年的努力,只怕付诸东流。 无论如何,既然答应了琅嬛,黄泉就不会反悔。只是在那最终的结果到来前,不由自已地感到一丝悲哀。 “三途河是不被杀死的,”黄泉望向魔种,叹息着说,“既然你三言两语不离老师,那就请在行事前多想想琅嬛吧。她对你的期许,不应是苦果。” “闭嘴。”魔种神情阴郁,左手食指抚过冰凉的剑锋,收剑回鞘,冷冷看着三途河的化身消散于天地中。挡在他和老师之间的,不管是人是妖,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仙廷的人管这个叫固执,说他冷漠厌世,说他桀骜不驯。魔种其实并不在乎,至始至终,他的心尖上都只有一个人。唯有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在这昏沉乏味的世间被赋予了鲜活颜色。其余人,不过陪衬而已。 他生来便满腔的暴戾和愤怒,一双血红的眼瞳望向世间,无处不可杀,无处不可毁。唯有在她的胸膛里,才有过片刻的安宁。唯有面对她,愤慨和凶戾才化作满腔的柔软。 魔种,走过最难捱的一条路,就是乖乖跪在天道之子脚边。他几乎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奉献给了身边这个女人。 可惜,他每次伏在她的膝上,小心翼翼地凝视,犹如望着一尊脆弱的琉璃珍宝,看见的却只有她微蹙的眉,哀愁的眼。 什么时候,你能对我展颜一笑? 空旷的大殿,只剩魔种孑然独立。他握拳,修长的手指攥得那样紧,似乎想把仙廷的主人,当世最强者,他的老师,就这样牢牢攥在手心里。 “不管怎样,”他呢喃出声,锋锐而俊美的脸上突兀地浮现神经质的笑容,接着放声大笑,“我都得的到!” 不管,要等多久;不管,你要什么。 * 五个月后,黄昏。万寿宇澜宫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中沉默不语,魔种照旧割破了手腕,用血浇灌杏树。他注视着那一小滩鲜红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渗入土地,唇边渐渐浮现笑容,这让一身黑衣的魔种看上去有些病态而诡谲的美丽。 “爱,”魔种伸手抚上粗糙的树皮,喃喃说,“当然要用血来养。” 仙廷的一切都属于老师。魔种漫不经心地想,他曾经想让整个世界都属于老师,只有属于老师的东西,他才舍不得撕破它们。可他从未说出口过,因为这种想法,对老师来说,本身就是亵渎。 他要用自己的东西来供养爱情。 对注重灵气的修仙之人来说,魔种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异端。魔种的力量蕴含于躯体,肉身强横无匹,他的精血足以让普通的草植魔化。 这棵凡间的杏树,就被魔种强行催生出混沌的灵智。它懵懵懂懂中接受的全是魔种肮脏而扭曲的爱情和欲念。魔种让它将接受到的一切结成一颗果子,不能被看到,不能被发现,哪怕千年万年,唯有等到他最爱的那个人,有一天亲自驻足树下,才能轻轻摔在她身上。 杏树幼小懵懂的灵智回复了魔种,它会做到的。哪怕岁月翩迁,沧海桑田,哪怕仙廷不复,彤州不再,它都会牢记使命,将果实深深埋入地下,等待魔种最爱的那个人。 魔种笑了,极尽温柔地摸了摸杏树特意垂下的枝桠。含苞的水红色花朵,开花后颜色就变淡,等花落时就会变成纯白色。一捧叠雪般的春花,开满枝头,不知能否引来她的停驻? 暖气催潜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这一夜,魔种照例在万寿宇澜宫打坐。身后宫殿的朱红大门忽的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 随着她踉跄的脚步,青铜灯的烛火逐一亮起,驱散了一殿的寒凉孤寂。 “老师?”魔种惊诧地抱住她软弱的身体,随后慌乱地问,“你怎么了!” 琅嬛靠在弟子肩头,他滚烫的手臂牢牢箍在她的腰间,并且因主人慌张的心绪而不自觉地收紧。她顺着这股劲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大口淤血,头歪了下去,乌黑柔顺的青丝披散在两人紧握的腰间。 魔种彻底慌了神,将没有意识的琅嬛打横抱起。他抱着琅嬛,在殿中慌脚鸡似的转了几圈,才晓得将她放在榻上。 怀中人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以往高山仰止、不可亵渎的老师,就这样软软地倒在他怀中。魔种的呼吸蓦地加重了,她刚才吐出的那一口淤血,一大半喷在了他的背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却由她的嘴角流下,像一条心怀不轨的溪流,蜿蜒向了微微松垮的衣领。 透过单薄的衣衫,他甚至看清了那一抹艳色是如何爬过。 “老师,”魔种抓紧了她的手,“你怎么了?” 他像对待世上最重要的宝物那样,因为太过珍视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扣住她的下颌,掰开了她的嘴。柔嫩的唇瓣微启,因无意识而稍吐的红舌,还有主人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微蹙的眉头。 魔种将自己几十年修炼的仙家正宗真气渡了过去。 等一双冷冰冰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魔种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忘情地吮吻了很久,一只腿跪在榻上,倾身而覆,甚至右手都不自觉地伸进对方微敞的衣襟里。 一点都不心虚的,他的右手顺势抚上了对方苍白的脸庞,望着她红肿的嘴唇,眼里溢满温柔怜惜。“你怎么了?” 第51章 所愿 混乱迷醉的夜晚过去,烈日高悬苍穹之上。杏树安静地守护它的誓言,枝繁叶茂为盛夏带来一丝凉意,也为跪在万寿宇澜宫外的人渡上一层阴影。 仙君重创天魔后闭关养伤,宇澜宫阻隔一切窥探的目光,其中甚至包括仙君最宠爱的弟子,银瑄。 武帝在紧张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天魔受创,域外妖魔海入侵人间的速度就大大放缓。仙廷组织各大门派联手对抗妖祸,一时间倒也风平浪静。 从还是一只小豹子开始,他的全部世界就以“仙君”为基石构造。他是如此深信不疑,哪怕世界突然倾塌,仙君也会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于是他在含章殿大肆宴请群臣,鼓乐齐鸣,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看见那些人欢笑中暗藏忐忑的神情,武帝只想嗤笑。他安慰这些惊弓之鸟,一回眸却瞥见银瑄的眼睛。 他一怔。 虽然对方是仙君弟子,但出于某种不可言明的嫉妒与失落,武帝很少把银瑄放在心上。他觉得那不过是仙君心血来潮间拾来的弃婴,就和她当年心血来潮间收养了自己一样。 仙君本人修为已臻化境,寿命长到看不见尽头,就连他们这些人的生命在仙君看来都只是一段很短的旅途。既然如此,便也谈不上什么继承衣钵,这“仙君弟子”的名号外头听着挺响亮,实则不过尔尔。 直到断水神剑横空出鞘,斩断蟠龙柱,整个含章殿都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震颤。武帝才终于震惊地望向这个沉默寡言,在外人看来始终有些阴郁的仙君传人。 他施法想定住摇晃的含章殿,却只坚持了片刻,群臣皆惊惶地逃离座位,唯独武帝迷惘地坐在上首,与阶下的银瑄遥遥相望。 银瑄投来的目光,无法形容,却让武帝的内心都为之颤抖。这一刻,他仿佛被剥去了所有的光环,又成了一只在雨中瑟瑟发抖,无助地被仙君抱在怀中的小豹子。 惊惧过后,失落便被无限放大。 他在刹那间明了,自己永远无法与仙君并肩而立。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光在他们的身后默默跟紧脚步都已经感到吃力。 回想起先前狂妄的言论,在残破的废墟前越发可笑。 武帝失魂落魄地离开,银瑄却也一声不吭地跪倒在万寿宇澜宫前。 琅嬛哄他着女装的时候,赖不住当时还是个孩子外形的魔种纠缠,将个中缘由向他稍稍透露过一些。他也因此得知了不败轮的预言,不过魔种的思维与常人不同,预言中说仙君与祸星因情纠缠,他听了反而觉得安心呢。 但魔种也知道琅嬛不愿叫他引人注目的做法其实是对的。他想永远陪在琅嬛身边,就必须永远做一个身家清白的仙门弟子。任何让人联想到预言的疑点都不应存在。 仙君将魔种带在身边数十年,过从亲密。此事一旦被发现,且不说旁人的反应,魔种只担心仙君的内心会顷刻崩塌。她总是克制自己的想法,一切思绪都被束缚在与人界相关的方寸之地。自己用了数十年,数百年,也才撬开一条微不足道的细缝而已。 他跪在宇澜宫前,犯了错的断水剑也被抛掷在阶下。 杏树孤独的影笼在他身上。 魔种这类天道造物,集万界戾气而生,不死不灭,只因劫数而亡。按照他过于漫长的寿命来算,此时的魔种也不过一个初开情窦的青年。 与琅嬛迷乱而陶醉的一夜相拥,带给他巨大的满足,可欢欣过后,又是长长久久的孤寂。 魔种不知道琅嬛清醒后为什么没有拒绝他,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琅嬛此刻为何不肯相见。 昨夜的她,眼神冷冰冰的,抵在他胸膛的手也没有丝毫温度。可最后也是这双手,熄灭了细碎的灯火,轻柔地贴上他的脖颈。 一身银甲的魔种跪在殿前,生出灵智的杏妖伸长枝条眷恋地蹭了蹭主人的脸颊。碗大的花苞在他眼前逐一绽放,颜色一点点变浅,纯白的花瓣一片一片坠落,点缀了银光闪闪的冷甲。 生长与凋零,都在瞬息。 它天真地以为这样会让主人开心。 魔种却于电光火石间彻底明白了什么。他豁然起身,快步上前,拍打紧闭的殿门。 “你是不是,”他牙关紧咬,额间隐约浮现青筋,一拳比一拳重地砸在门上,“……想杀了我?” 明明昨夜的温香软玉,还残留温度;她的轻声呢喃仿佛还停在耳畔;柔媚的手挽上他的脖颈,是想体贴温存,还是想……趁意乱情迷时,捏碎那颗为她痴狂的头颅? “因为想杀我,所以才没有拒绝……你在可怜我?还是给我这个傻瓜最后的补偿?”魔种咬破了下唇,血丝爬上眼眸。他没有看错,昨夜琅嬛眼中的冷意,的确是对他的杀心。 尽管两人耳鬓厮磨,在榻上辗转缠绵,可原来情热之时,她内心涌动的,竟然是对自己的杀意吗? 魔种觉得他快被什么东西撕裂了。皮囊之下与生俱来的暴戾和愤怒,失去了压制,叫嚣着要让这个欺骗自己的女人付出代价! 昨夜过后,他原本以为,原本以为…… 魔种压下了眼眶的热意,背靠在紧闭的殿门上。 “我以为,你快要接受我了。” * 他晃了一晃,没有知觉地跪下。朝着宇澜宫似乎永远不会对他打开的门,如同琅嬛永远封闭的心扉,拜了下去。 头磕在冰冷的玉阶上,魔种闭上眼睛。 “仙君,银瑄知错了。” 他伏下的脊梁摇摇晃晃地又挺了起来,杏妖无措地看着主人又一次划破了手腕,嫩绿的枝条小心碰了碰主人的发丝。它努力传达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魔种的鲜血浇灌也能修炼。 可魔种却挥开了它。 杏妖不安地望着主人。他眼眸中的赤色还在加深,之后成了接近黑的浓郁,面无表情地凝视那摊血液慢慢渗入泥土。 良久,轻轻哂笑了下。 第52章 白鱼 喉间火辣辣的,挣扎着每吸一分空气,都是成倍的痛苦。林琅极力地睁大眼睛,却只看到模糊成一团灰色的人影。她想唤回符笔,却觉浑身发软,脑袋一阵赛一阵的发眩,就连眼前那模糊的灰影,都被缺氧导致的黑斑渐渐侵蚀。 她想喊出声音,可拼尽全力,发出的也不过是几声微弱的气音。 没了杏树的遮挡,阳光大喇喇地照在林琅背后。与那温暖的触感相反,她全身的热量却一点点流逝,痉挛的双手垂在身侧,惨白无一丝血色。 要……死了吗? 林琅胸腔内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耳膜里都是擂鼓之声。这是第二次直面死亡……人真是奇怪啊,明明每吸一分气,都觉得鼻腔到胸前火辣一片,神智却意外的清晰。前世的自己,在还是叫做琅嬛的时候,死之前也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随后便堕入了永恒的黑暗…… 她本该永眠忘川,在转仙池边魂飞魄散,化作庞大而精纯的灵气,反哺小世界的生灵。 是谁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又是谁,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在吃下那枚苦心酿造的杏果以后。 林琅在刹那间明白了银瑄苦苦寻觅仙君转世的原因。 ——藏环,原来意为“葬嬛”。 她还记得千年前魔种那双凝聚了暴戾、痛苦的眼睛,发狠了似的,淌出同样鲜明的泪水。那时,他也掐住了自己,质问她为什么要欺骗他,玩弄一个奉献全部真心的男人? “你根本不爱我,”他掐住她的手松垮颤抖,却坚持直视着她,“死前用术法送我一场美梦。等我醒来,你却告诉我,你要死了?让我守住仙廷,别叫我的孪生兄弟率妖魔屠戮人间?琅嬛,你真好狠的心。” “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件好用的工具吗?!”他发疯似地摇晃她的身体,“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什么狗屁仙廷,你死了,我送它去下地狱!” 林琅甚至有余力去回忆当时的情景,虽然被掐住脖子的是她,可反而是行凶的魔种看起来更摇摇欲坠。 “与其看你因它而死,”他蓦地松开手,神经质地笑了,“不如我送你走。” 可在他动手之前,琅嬛就因重伤而亡。 也许是为弥补遗憾,所以银瑄才那么努力地想找回仙君转世吧? 为了亲手杀死她,以此报复被愚弄的爱情。 * 鼻腔内猛地涌进一大股新鲜空气,林琅弯下腰干呕,一时间听不清耳边嘈杂声响。鼻头酸软,她听见胸膛内剧烈跳动的心声,忆起道胎与魔种纠葛不清的孽缘。果真如预料的那样,她将己身承受过的痛苦,又加诸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甚至因为魔种的不可自拔,那痛苦翻倍,彻底逼疯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嗡嗡鸣叫散去,才听清施兰昭焦急的语调:“……仙君,仙君!您还好吗?我这就调医修过来!” 先前施兰昭失望之下离开万寿宇澜宫,可随后在处理事务时,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仙君转世,那个小女郎的一颦一笑。她的神态温柔而略带腼腆,与仙君的确大相径庭。 可施兰昭进入仙廷任职,与仙君相识时,对方已经历过人间沧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不知道仙君年轻时是什么模样,说不定……也是如此的生涩内向……在看向陌生人时的目光,也是拘谨而小心翼翼? 施兰昭眼眶一热,放下手中文书,急匆匆便往宇澜宫赶来。 可等她到宇澜宫外,不待惊诧那屹立千年的杏树竟然灰飞烟灭,全部心神便被扼住咽喉,面皮涨紫,双脚悬空不断挣扎的小女郎攥住了。 她大惊失色,扬手一挥发出求救的讯息,警报在宇澜宫的上方传响。包括曾茂、符新朝在内的四名乾元镜真人瞬息之间赶到,联手救下林琅。 万寿宇澜宫为仙君处所,司刑大人去世之前在这里布下了无数法阵,以杏树为界,踏入者即刻会被司刑大人留下的剑气绞杀。所以他们平时没在宇澜宫周围布下岗哨,谁也没想到仙君转世好端端的竟会被人突然袭击?还是在重重保护的宇澜宫外。 袭击她的……施兰昭扶着林琅,神色冷厉地望向那个与四名乾元镜真人斗法的年轻男人。他瞳仁上翻,双目白惨惨一片,额上青筋暴起,看不清境界,手持一柄长剑与四人斗得不相上下。 ……那柄剑?! 施兰昭呼吸一滞,定睛再看,却震惊地发现青年手持的正是司刑大人的佩剑——断水! 怎么可能?! 司刑大人死后,断水便被供奉在白鱼塔上。仙君当年铸剑用的材料取自她的天生灵宝,遮天境。神剑有灵,主人死后便黯淡灵光,自封于白鱼塔内,与宝镜作伴。 白鱼塔是维持域外结界的枢纽所在,只因遮天境便被封存在此处。仙君当年伤重不治,遮天境也碎裂成片,残骸被炼制为遗宝,作为提供结界灵气的来源。 这些年,仙廷虽然衰弱,但彤州境内也还算安稳。白鱼塔是仅此于万寿宇澜宫的重要之所。宇澜宫有司刑大人的剑气护卫,而白鱼塔真就是凭他们一点点用心血拱卫起来的。其防守之严密,甚至在仙廷宝库之上。 断水剑出现在陌生人手中,难道白鱼塔也出了纰漏? 施兰昭心乱如麻,却不妨一双手忽然搭上肩膀。低头,却撞进一双疲惫的眼眸里。 她一怔,一股不可思议的直觉从心底升起。 “仙,仙君……”施兰昭磕磕绊绊地说,眼角莫名湿润,仿佛又变成了千年前那个刚刚进宫,因为担心失职而惴惴不安的小女官。 “阿昭,”林琅叹道,“将他们召回吧。银瑄留下的法阵,唤醒的不止我一个人。” 施兰昭瞠目结舌,道:“您,您是说,那个人是……” 林琅远眺望去,四名乾元镜的修士,竟也压制不住,逐渐露出疲态。宇澜宫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斗争波及,红瓦倾塌,房屋坠毁。 在一片轰隆声重,她的声音低沉,却不可抗拒地传入了施兰昭耳内。 “那就是你的司刑大人……可我更喜欢他现在的名字,镜心。” 第53章 流星 符新朝挥袖拦下同伴气势汹汹的令咒。他是四名乾元道君中最年长的一位,行事沉稳如山。剩余两人投来一瞥,继续联手对抗那持剑青年。被拦下的曾茂却火冒三丈,收了法宝喝道:“老符!你阻我作甚?” 符新朝眼神复杂,道:“那是断水剑……” 曾茂悚然一惊,向场内斗得酣畅的三人看去。青年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若非他黑瞳上翻,一双眼睛只余惨白,额角青筋暴现,一瞧便是入魔的癫狂模样,恐怕就算四人联手都拦不住他。 “神剑有灵,断水怎会在他手上?”曾茂喃喃道,“彤州何时又多了这么个乾元境修士?”见符新朝默然不语,曾茂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就算是乾元境,也难以一敌四……”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符新朝缓缓说:“你看他持剑的样子……不觉得眼熟吗?” “怎么,”曾茂浑身一颤,双手一松,本命法宝辟风尺差点脱手而出,“怎么可能!”他虎目圆睁,夺步上前扯住同伴的衣领,“一千年了!” 一千年,那个教他们法术,领他们五个人走上修仙之路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符新朝拂开了他的手。曾茂身为乾元道君,早已开宗立派,门人弟子无数,可此刻他的手却那么无力,符新朝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一千年……你也依旧记得司刑大人持剑的模样。” 曾茂怔立在原地。怎么可能忘记?当他们还是意气少年时,就仰望憧憬的那个身影。仙君死后一力挑起重任,带领仙门弟子守卫人间,与域外妖魔对峙数十年的那个人……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赫赫有名的仙廷第一高手,就是用这柄断水,几欲荡平九州妖魔。 正是因为记得,所以第一反应才是难以置信。 符新朝阖上双眼,“我们身后的是谁?” “……” “既然仙君都可转世重修,”符新朝猛地睁眼,眼光如刀,“司刑大人为何不行?” 曾茂踉跄退后,狼狈转头,却仍反驳道:“大人绝不会对仙君出手!”话甫一出口,他自己也是一惊,一拍脑袋:“对啊,大人怎么可能伤害仙君?” 符新朝哑口无言。但事实如此,四人赶到时都见到了林琅颈上深深的红痕,不消片刻就化作一圈浓重的淤紫。掐她的人一定下了死手,不留一丝情面。 就在两人交谈的这一时半刻,场中局势陡然生变。青年一剑劈开了束缚他的法网,冷冷望向众人。他的脸庞依然清秀俊逸,却因那双诡异的白眼而徒增几分恐怖。虽然目中无瞳,但被“盯”住的几人无不觉得毛骨悚然。 那种感觉,就像全身都被毫无温度的杀气锁定。 “不好,”符新朝颈后汗毛直立,暴喝一声,“退!!” 曾茂的辟风尺随他的话音一起飞出,企图挡在正在作战的两名同伴之前。然而青年只是微微侧过头,向他投来一瞥,泛着青光的玉尺便在空中一滞。随后伴着一声脆响,在半空炸裂开来。 “噗——”本命法宝被毁,曾茂同样受到重创,颤巍巍地歪了两步便跪倒在地,喷出一口心头血。 青年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食、中二指并在一处,自胸前轻轻一划。 符新朝瞳孔涨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断水剑凌空而起,在青年身后散作千道流光,宝光耀眼,灿烂辉煌,如同一千个太阳,刺入他的眼睛。 不会,不会有错了……符新朝双手颤抖,他曾经亲眼见过大人用这种剑招,瞬息之间屠杀了一整座城池的妖魔。浓郁腥臭的血河,都在这炽烈的剑光下消融。 可现在,即将死在剑下的不是妖魔,是他的同伴! 一千年来刻苦修行,在域外战场殊死搏斗,只为镇守仙廷,守卫人间的乾元道君们! 符新朝目眦欲裂,却只能握紧拳头,无人比他更清楚那一剑的威力。曾茂断断续续地咳吐鲜血,仍然坚持抬起头,看向了这个始终敬仰敬畏,却向他们举起屠刀的人。 生死一刹,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挡在符新朝、曾茂身前的两人甚至闭上了眼睛。修仙之人耳聪目明,何况是乾元道君。他们同样听到了符新朝与曾茂的谈话。不想死得这么冤枉,但谁又能从司刑大人的剑下逃生?那可是千年前就凭战功登顶仙廷第一人的杀神啊! 被断水剑锁定的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闭目等死了。 可即使闭上眼睛,却好似仍能感受到那锋锐的光芒……停在了眼前! 四人瞪眼咋舌,齐刷刷扭过头去! 万寿宇澜宫的红墙前,静静伫立的女郎,对他们微微一笑。只见她平摊向上的掌心,一枚小小的墨蓝色尾羽浮空,颜色如同流动的虹彩,闪着幽幽的光。 而挡在他们与青年之间的,也正是一枚巨大的墨蓝色的虚影! 流光以迅雷之势撞在了羽毛形状的屏障上!那瞬息间斩杀千万妖魔,可撼动高山的剑气就这样一道一道溃散在他们面前! 林琅低头望向掌中流光溢彩的墨羽,这是八宝送给琅嬛的礼物。她曾经以为转世之后就将它遗落了,没想到……一块烤猪肉,换来了三十三重天上圣人的泽被庇佑。 这么美的羽毛,想必八宝的真身也是某种珍稀到绝迹的鸟类吧。 她略微走了走神,就被狠狠瞪了一眼。 四名乾元道君安然无恙,死里逃生之后皆怔怔地望向林琅。唯有那个持剑的青年,仍然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们走吧,”林琅暗自叹息,强打起精神招呼四人,“好好养伤。我如今法力低微,结界既已破碎,潜入人界的妖魔还要靠你们来肃清。” 她说完,四个人却不动弹。认真去看,才发现他们几个眼中竟然有水光闪动。 “仙君……”符新朝语声哽咽,另外两人扶起重伤后趴在地上的曾茂,一同向她行礼,“您回来了。” ——时隔千年,仙廷与人间终于又一次等回了仙君。 第54章 转世 符新朝退到林琅身侧,欲言又止:“仙君……” “无碍,”林琅知道他担心四人走后,徐镜心又会发狂。若她这个转世仙君寸功未建就夭折,便白白枉费了仙廷多年辛苦。于是安抚地对他笑笑,托了托掌中仍然流光溢彩的尾羽,“别怕,他……对我造不成威胁的。” 符新朝心下怅然,又望了望怒目瞪视、如堕魔障的司刑大人。大人若是神志清楚,绝不会对仙君出手。仙君大抵也是明白的。 其他人扶着受伤的曾茂,身化遁光飞远,唯有符新朝,一步一步慢慢离开了这座残颓的宫殿。他走出一会儿,忍不住回头张望,那道巨大的羽形屏障仍如天堑般挡在两人之间。仙君亲口承认青年是司刑大人的转世,可为何,大人入魔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死仙君呢? 四下无人,轻风拂过,枯叶在枝头颤颤。万寿宇澜宫在这场恶战中受损颇重,屋檐倾倒,红瓦碎片砸在她的脚边。这片残垣,曾经是魔种的家。 他幼时惯常躲在宇澜宫的阴影处,趁人不备跳出来,扒住她的裙摆,仰着头冲她笑;后来长成一个清隽少年,却不得不着女装避于人前,这宇澜宫,也就成了他最后的乐园;及至朗朗青年,所有的爱憎更是都在这片红墙绿瓦中说尽了。 谁想到,这孩子恢复境界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毁了这里呢? 林琅轻轻叹息,抬手撤去了玄云镜的伪装。柔顺乌发春泉般披散在肩头,双眸暗含忧愁,幽幽注视着冲她怒目而视的青年。 徐镜心一双眼睛只余眼白,眼尾赤红,额头青筋暴涨,见到这副魔种魂牵梦萦的面容,更显激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剑又一剑劈砍在墨蓝色的虚影上。林琅不知道千年前的魔种是用什么灌顶之法强行提高徐镜心的境界,但徐镜心前不久还是个琴心境的修士,想也知道不该如此疯狂地倾泻真气,瞧着都让人忍不住担忧他是否会力竭而亡。 圣人之物非比寻常,这枚墨蓝色的尾羽被徐镜心劈了少说有百次,竟然纹丝不动。 “镜心,”林琅对这孩子不能说无情,见此忍不住劝他,“别枉费力气。杏果就是我此世的应劫之物,既已吞下了它,便是九死无生。” “唯有命劫才能杀死天道之子,”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温柔,如一泓盈盈的秋光,却让躁动不安的“魔种”安静下来,“你既已成功,就不必亲自动手啦。” 她那样怜惜地望着自己,仿佛徐镜心仍然是被她爱着的那个人。可恰恰相反,即便在混沌中忍受令人发狂的头痛,徐镜心却也能清晰地反驳自己:不是爱。 这个被无数人敬仰爱戴,无数人匍匐在脚下的仙君,没有爱。 她温柔的眼神、轻恬的笑容,甚至柔曼婀娜的身体,都能毫不犹豫地交付给随便哪一个人。仙君把这当成一份美丽的礼物,奖赏给那长长拖曳华美的裙摆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就是他。 徐镜心哀嚎一声,魔种破碎的自尊与修为一起分毫不少地灌注给了他。与之相比,今生短短数十年的经历,就像狂风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尘,瞬间扬在了荒漠中。 就连“镜心”这个名字,听起来都这么令人生厌!却又阴差阳错……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琅,却见她朝自己走了两步,伸出手掌,按在了隔断两人之间的屏障上。 “和早就知道将要历劫的我不同,如果没有藏环,你还是清高自许的徐镜心。” 她有些伤感地说,吐出一口气,慢慢靠在了墨蓝色的羽状虚影上,对徐镜心一剑一剑挥砍的动作视而不见。激荡的剑光.气势汹汹地撞在了虚影上,又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流光。 “姑且把你当成银瑄吧,”她低声道,“虽然很不公平,就像我并不想完全承担琅嬛的爱恨,但世上又何来公平可言。” “你有什么资格恨我呢?明明先背叛我的,是你啊。” 徐镜心一怔。 林琅背对着他,语气惆怅:“没有这部分的记忆吗?琅嬛是怎么死的……你和娑罗摩之间的交易,可能是他先诱惑了你?但不管怎样,你们交换了精血结契,魔种合二为一,实力大增。若非如此,琅嬛也不会那么轻易就重伤死去了……你苦心积虑的报复成功了。我理解她的心情,与其说恨你害死她,不如说琅嬛恨魔种摧毁了她的信念吧。” “明明只差一点点,她就能冲破命运的网。”林琅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在与娑罗摩同归于尽的前一刻被风仙羽令传送到这里,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我此时听闻,都说司刑大人是因寻不着羽令心碎而亡,可换位思考,琅嬛死前的心痛绝望应该不会比你更少吧。” 林琅低垂了眼眸,仅仅是讲述,都觉得心尖上闷闷的疼。“天道之子,其实没有做出选择的权力。只有与魔种萌发的爱情,是她由心而发,心甘情愿踏入的陷阱。也许这就是报应——” “琅嬛背叛天道,而你,背叛她。” 墨蓝色的羽状结界突然溃散成星星点点的流光。林琅向后仰倒,倒进一个冷冰冰的坚硬胸膛。徐镜心如同一座石雕一样僵在原地。她转身,抚上他呆滞的脸庞,怜爱地说:“不要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一时承担不起。” “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林琅苦笑,“乍然想起,就仿佛听了一则幽怨凄切的故事,可谁想主人公竟然是自己。” “如果没有想起,林琅就还是林琅。天道之子若降生之时没有被黄泉强行驯服,那这也是她的人生吧。拜一个好师傅,同门姐妹亲切友爱,自身天资过人,不为命劫所扰,无忧无虑地长到下山的年纪,飞蛾扑火般爱上一个清冷自持的青年——” 话音戛然而止,林琅诧异抬头,随后略感好笑地擦去了徐镜心脸上的泪痕。他的喉头轻轻一动,她倚在青年的胸膛里,放松地说话,一点也不担心这个刚才还喊打喊杀的男人会对她怎么样。 而他也的确僵硬得像一块笨木头。 “我还得感谢黄泉将我放出忘川,”林琅小声嘟囔,不满地戳了戳青年硬邦邦的胸肌,“天知道娑罗摩这个坏小子有没有也和他达成交易。毕竟琅嬛的死,可是差一点把黄泉的胆子骇破了。宣誓对抗命运的小伙伴先一步倒在前行的路上,还是被她的情人背叛而死。” “听起来像个笑话。”她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靠在前世情人的胸前,感受背后的触感一点点灼热起来。“镜心,我不怪你。你和我一样,都只被动地承受魔种和琅嬛的纠葛。我也不恨银瑄,该恨他的不是我,你的名字也许就是他最后的执念。这点执念足以让我心软。可是有一点我们不能否认……” “你我都需要付出代价,琅嬛用死来偿,你呢?只用一句爱情吗。” 幽幽的光芒自她掌中大涨!天空一瞬间云雾变幻,金色的河流从天上淌到人间,白日煊煊,却有数不清的虚幻的灵如星辰般从云海间探出头来,嘻嘻笑着带来一些无法理解的神谕。 “这不够。”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瞬间,林琅将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闪耀的尾羽,拍进了猝不及防的青年腰间! 而他愕然的脸上,眼角还残存一缕薄红,那是她为他擦泪时玩闹般故意下手揉皱的。 第55章 木梳 徐镜心下半身泡在黑水河里,双臂高举,手腕绑着一对金精打造的镣铐,黑发潦草地散在河面……施兰昭沉默地站在水牢外,仿佛生吞了一枚蛇胆,喉头到心头都沉涩一片。 她咽下了酸涩,尽量风轻云淡地吩咐身边的狱卒:“仙君下令囚禁此人,尔等不可轻视疏忽。” 狱卒不过一个小小的琴心境修士,虽然入职仙官多年,却无缘与施兰昭这等大人物相见,听她垂头问询,忙诚惶诚恐地应道:“大人放心,黑水河自幽冥而来,相传引自忘川,岂是寻常人能逃脱的?恁他多深的修为,浸入水中便如九千九百斤的玄铁压身,何况又用金中之精缚住了双手。下官们不敢懈怠,日夜逡巡,万万不敢耽误了仙君的事。” 施兰昭嗯了一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他爱清净,你们隔一炷香的工夫进来看一眼就是,勿在此地喧哗吵闹……” 狱卒连连称是。水牢都多少年没派上用场了,这些年仙廷虽说不上风调雨顺,但也算积威犹在,彤州一带不是没出过十恶不赦的魔头,可也都被逮了回来。 据说前些年就有一个违背禁令私自炼制摄魂幡的老魔,杀人无算,用无溟锁捆着带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就这,也没用上水牢啊。再加上仙君回来颁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囚禁此人,又不知是何来历,他们倒有那个胆儿,上赶着折辱这位爷。 施兰昭最后回头望了望困在黑水河中央的徐镜心。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雪白的衣袖惨淡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河面上的阴风吹皱一圈涟漪,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上阴晦。 她到底是看着银瑄长大,多年情谊让这一幕刺得眼睛生疼。 骄傲的银瑄、固执的银瑄、落魄的银瑄、绝望的银瑄……施兰昭脑中霎时闪过了无数画面,可最后却定格在千年前仙君去世的那一天…… 银瑄坐在镜前,用仙君的木梳一下一下扯着自己的头发,力气之大,仿佛感受不到痛。她没有穿外裳,只套了件素白的中衣,脸色灰败,简直不像个活人。 施兰昭劈手夺过木梳,又推了她一把,恨恨地说:“仙君身死,外头乱成一锅粥,你不想着替她报仇,反而自暴自弃,对不对得起她?!” 银瑄看着镜子里愤慨的施兰昭,看她越来越大声地斥责自己,却反而露出讥诮的笑来。 “你捡起地上的断水”镜子里映的凉薄美人随手一指墙角落灰的剑鞘,“一剑刺死我这个,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的畜生,也就算遂了老师的心愿了。”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凉,凉得施兰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你,你说什么……” 银瑄却又不说话了,只是从仙君的妆奁里又踅摸出一柄刻着合欢的木梳。施兰昭看她骨瘦嶙峋的手指拿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就像和自己有仇一般,狠狠地剐着头皮,不一会儿青金石的地面便落满了纷纷青丝。 施兰昭猛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竟不敢上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认识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足足有两刻钟,室内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银瑄爱怜地抚摸手上的木梳,将它贴在脸上,轻柔蜜意仿佛得了什么无价之宝。 可施兰昭一听她开口,便是浑身冷气直冒,汗流浃背。 ——因为,那竟是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 她,不,他枯瘦的手指,像一节节活动的骨头,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襟扣。终于袒露上身,转过身来,直面着呆若木鸡的施兰昭。 “哈哈哈哈!”他放肆地满怀恶意地笑,显然对她的错愕惊异十分满意。 施兰昭手脚冰凉,目光却无法控制地紧紧盯着笑完却一脸失落的银瑄。 “我是她的器灵,”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知道了也会发笑的,器灵居然对主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人们都会笑的,因为我爱着她。就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如痴如狂。” 说罢,银瑄就大笑着砸碎了妆奁,里面有上百把木梳,有的不过指头大小,玲珑可爱;有的是用南海乌木刻的,他为了取得这一小段硬比金精的乌木,生生与守护它的妖兽斗了十三个日夜;有的熏染了他费心调制的异香…… 银瑄伸手,失魂落魄地打量自己十个指头。从前想她的时候,就亲自做一柄木梳,幻想有朝一日,能亲手站在她的身后,捧起如瀑青丝,一下一下为她梳理整齐……那乌木坚硬无匹,本非人力可以矫揉造作,他却硬要刻上“合欢”两字,弄得十个指头鲜血淋漓。 合欢、合欢……两人的心意从未相通,就算有了肌肤之亲,就算在榻上颠鸾倒凤抵死缠绵,又岂来一点点他真正乞求的那种快乐。 施兰昭心惊胆战地看他低下头,一滴滚圆的泪滑落,砸在了指尖紧捏的木梳上。 * “是器灵也好,是魔种也罢。”他神情凉薄,仿佛那一滴眼泪只是施兰昭的错觉。左手一挥,尘封的断水神剑凭空升起,停在了施兰昭面前。“我始终属于她。”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银瑄望着施兰昭,轻轻扯出一个笑容,“大错铸成,是我的嫉妒与不甘害死了她。” “恨的时候肝肠寸断,恨她无情无义,欺凌践踏一片真心,真恨不能立马提着剑就剖开她的心肠。”随着他颤抖的话音,停在施兰昭眼前的断水神剑也不断嗡鸣。 “可待她对我一笑,就被勾了魂去,只想永远伏在她膝上。听她斯斯文文地说话,轻轻抚摸,温热的手掌穿行在发丝间。” “魔种集万界戾气而生,不死不灭,却不想出了我这么个又蠢又贱的货色。” 银瑄笑着说话,但眼睛里却是一片沉沉的悲凉。“魔种只因劫数而亡,那便是了。你痛快些,我也好速速奔赴忘川,与她为伴。” 神剑明亮如一泓秋水,停在施兰昭眼前,无声地催促她快点动手,了结眼前这个忤逆弑师、罔顾人伦,此刻却束手就擒的家伙。 施兰昭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连银瑄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她迷糊了半晌,才茫然地问:“你……杀了仙君?难道玲姑与陆风仙没猜错,是你杀了仙君?” “我与域外妖魔的首领娑罗摩勾结,暗害仙君。”瘦成一把骨头的银瑄,落落大方地承认。 施兰昭干笑,可等了良久也不见他悔口,于是自顾自地替他说:“你既爱她成痴,就只有盼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道理,如何下手害她?哎呀,我就知你这个孩子,仙君既去,你必存了殉情的想念,可也不必骗我……倒叫我唬了一跳,险些以为是真……”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落荒而逃。 银瑄却不肯放过她。断水剑飞速掠过,抢先一步拦在她前头。寒津津的剑身光亮如雪,横亘在眼前,施兰昭终于从难言的晕眩中体悟到一丝丝清明。 “为什么啊……”施兰昭问这句话的时候险些用尽了全部力气,她迟钝地转身,却一步比一步更急地逼近银瑄,“为什么,为什么啊!” “你不是爱她吗?”她尖声质问,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摔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没了哪怕一丝平日的端庄稳重,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妇。 施兰昭崩溃大喊:“怎么能害死她呢!她一个人从西塱山来到彤州,孤孤单单地住在宇澜宫里,我以为你是唯一关心她、爱着她的人啊!” 她急促地喘气,对银瑄拳打脚踢。用仙君为他铸的剑,一下一下砍在他身上。 银瑄没有躲,就算脚边血流了一地,他也只是一脸漠然的站着。 施兰昭反而泪流满面,喃喃道:“怎么能是你毁了她……”她哭得不成样子,抖抖索索地从袖里抖落出一样物件。 ——那是一只玲珑剔透、似水晶造作的宫灯样式耳环,正在散发暖融融的黄光。 “宿霓灯,可检验相爱之人的情意,”施兰昭顿足捶胸,“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啊!” 第56章 百年 把情灯交给……他? 银瑄无神的双眼微微抬起,面对的却只有施兰昭满脸的泪痕和痛心的质问:“不懂吗?她肯把情灯给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宿霓灯共分两盏,一为情灯,一为欲灯。若相爱之人手持宿霓灯,便可凭那明明灭灭的火光来检验双方的情与欲。 银瑄怔怔地望着悬挂在眼前那一轮小巧玲珑,正在散发暖暖黄光的宫灯。琅嬛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为何又将情灯交出…… 魔种的身形晃了一晃。施兰昭用断水剑砍得他血肉模糊,他哼都没哼一声,站得挺直。可这一刹那的思绪,却如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他的心上。 琅嬛愿意交付情灯……难道……是在默许他用情灯……检验她的情真? 难道,她也……爱着……他吗? 魔种痛苦地摇摇头,不可能,仙君怎么会有爱?!她甚至很少笑,永远只会垂下头,略带悲伤地俯视他! 然而另一种直觉却不可思议地击中了他!他想起了这么多年,琅嬛望着他时那双仿佛永远氤氲了水烟的眼眸,还有她亲手熬的甜丝丝的糖浆,加了微微涩口的松子仁,总是细心地放在他进殿第一眼就能看到的桌子上…… 他想起自己在宇澜宫的院子里舞剑,练到酣畅处忍不住脱了汗湿的上衣,露着精赤胸膛,在空中翻转腾挪。剑若游龙,势如破竹,可叹魔种居然只自得于自己的高超剑术,居然疏漏了仙君偶然推窗时那惊鸿一瞥里,匆匆低下的细白的柔颈,如一株晚风中徐徐摇动的水莲花。 那些被他抛之脑后,平凡生活中不起眼的细节,此刻却纷纷跳了出来,一个挨着一个钻进了魔种那空荡荡吹着冷风的心房。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才隐约感受到:原来,她也……爱着我吗? 不是利用,不是愧疚,更不是冷冰冰的杀意。那一夜,她抱着他微凉的背脊,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不为人知时悄悄淌下的一滴热泪,原来…… 竟然是爱情吗?! 魔种眼眶赤红,在屋里无措地转了几圈,猛然回头,抓住施兰昭的肩膀,神情仓皇。 “她爱我啊,她居然爱着我,”他脸上涕泗横流,又是激动又是不知所措,磕磕绊绊地问,“怎么会呢?” “我们怎么相配呢?”他又哭又笑,“我是魔种啊,禀戾气而生,遭万人唾弃。她是仙君,万人敬仰,高山仰止不可亵渎。” 魔种难道不知道自己和琅嬛之间是云泥之别吗?他连一丝爱慕都不敢在她眼前呈现,生怕污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君的眼睛,生怕在她眼里看到一丝丝的嫌恶。 人们知道了都会笑的。他站在她的身边,大家都只会认为他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所以他才从来不敢说出口啊。 可世上只有两件事瞒不住,一是咳嗽,二是爱情。 当你爱上一个人,无须多言,看她的目光里都盛满脉脉柔情。 * 施兰昭却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着他。 魔种这才如梦初醒,从那不可思议的惊喜与惶恐中回过神。 ——琅嬛死了,甚至来不及亲口告诉他,就被来自身后的一剑捅穿了胸口。 模糊的记忆里,亲自动手是娑罗摩还是他?其实根本不重要。这对孪生兄弟就是两颗祸星。他们联手,彻底毁掉了最爱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银瑄慢慢弯下腰,蜷起身子,倒在了血泊里。 污浊、黏腻的黑色的血包裹住了他,就如他这个人一样污秽,给爱的人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悲伤和不幸。 从琅嬛爱上他开始,直到死去的那一刹,都是。 一种很缓慢却浓烈的感觉从心尖尖那里渗了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魔种疼到四肢抽搐,只能无助地捂住了脸。可惜往常当他这般无助时,会抱着他轻轻抚慰的女人已经死了。 当他以为自己单恋琅嬛的时候,感受到的是长长久久的落寞和无助; 当他以为自己深恨琅嬛的时候,体会到的只有爱而不得的绝望; 只有当魔种明白他与琅嬛其实相爱的这一刻,明白曾经得到却又亲手毁掉的是幸福的这一刻,他才痛苦。 比宝镜灵火灼烧时更痛,魔种此刻倒宁愿自己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镜心。或许琅嬛根本不应救他,就该让他在西塱山逼仄却温暖的洞府中为她修补道心,力竭而死。 像他这样充满灾祸的人,为爱的人牺牲全部。 ——才是最好的归宿。 * 一眨眼,百年已过。这百年里,仙廷因银瑄的存在而勉力支撑。他既是仙君弟子,又堪称仙廷第一高手,自然承载了无数人从仙君去世后摇摇欲坠的信念。断水剑所过之处,尽皆俯首。 魔种仍如旧时一般冷漠厌世,施兰昭却将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心中仍有遗憾,却奈何天资不足。或许仙君的死在她心中埋下了永远无法释怀的疑惑。种子一天天长大,她却失去了当面质问银瑄的力气。 施兰昭明明亲眼见证了这俩人的爱情,却也亲眼见到天下最滑稽可笑的阴差阳错。仙君死亡的真相造成的打击甚至超越了她自己的想象。 她没有力气去质问亲自抚养长大的凶手,没有力气探索修仙之人孜孜以求的高深境界。施兰昭宁愿自己没有发现真相,她痛恨魔种不肯继续欺瞒自己,却也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在自毁边缘岌岌可危的可怜虫。 施兰昭安静地等待死亡。 令人稍感欣慰的是,银瑄虽然日渐消沉,却忠实地履行仙君遗愿,维护仙廷与人间的安定和平。施兰昭在放心之余,却也感到莫大的讽刺。 ——由仙君养大的魔种。 可笑的究竟是兵行险着的仙君,还是痴心的银瑄?亦或是如同天堑般横亘在二人之间,由天道决定的秩序与混乱? …… 然而,出乎意料,时间率先吞噬的不是施兰昭,而是魔种。 他在爱人死去的几百年后,终于达到了忍耐的极限。 集万界戾气而生,冷血厌世的银瑄,苦苦压抑着天性,像自虐一样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封存着身为魔种的自我,另一半则是没有知觉,机械地遵从仙君遗命的人偶。 仙君对他而言,就如不可拥有的明月。或许过去的时间里,曾有一个夜晚,他亲手接住了这弯坠落的月牙。 但夜晚终会过去,梦也会醒。 醒来的追月人仍然在地上徒劳地奔跑,仰头凝视天空消失的银辉。 直到百年光阴,耗尽最后一丝活力。 第57章 顺天 谷梁川,不,现在该叫他黄泉。 他披着一件鸦青色的披风,眉间的胭脂记鲜艳如初。 千年过去,这具三途河的化身仿佛被冻结了光阴。他的样貌、神情,甚至身上那一缕淡淡悲悯都和林琅第一次在转仙池旁与他相见时如出一辙。 “你来啦。”故友相见,百感交集,最后能说出口的只得一句寒暄。 林琅搁下闇霞符笔,不大的起居室里贴满凌乱符阵。万寿宇澜宫被毁之后,她就搬到了白鱼塔居住。施兰昭对仙君不可谓不尽心,当年修建白鱼塔时特意选址在整个彤州灵脉交汇之处。 白鱼塔,净高三十三丈,塔身十三层,却只在顶层供奉着她曾经的伴生法宝——玄云遮天境的残骸。在法阵的作用下,浓厚的灵气化为鱼形,自在悠闲地围着塔身游曳嬉戏。一旦有侵入者闯入,这些灵鱼便会口吐宝丸,激活法阵。 施兰昭疑惑于断水剑怎么会出现在徐镜心手上,按理说,即便羽令召他至此,却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夺剑再杀人。 她仔细排查过白鱼塔,发现阵法完整,并没有被破坏的迹象。随后不得不承认,应该是神剑有灵,一察觉旧主苏醒,便身化遁光自塔内飞出。 “你如今修为低微,”黄泉环视四周,缓缓点头,“怪不得要住在这里,借彤州灵脉制符。倒也是个好办法。”林琅眼下青黑,比下山那天清瘦许多,可她虽然疲惫,双目却湛湛有神,制符的右手也稳稳当当。 联想到她此时的困境,黄泉暗叹,虽然躯体仍属于“琅嬛”,保持在太清境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妨碍不着什么,但想要恢复真正的准圣境界,却需要一丝契机。 “借彤州灵脉制符的主意虽好,”他说,“但妖魔死死生生,无法根绝。只要一天没有彻底修好人界与域外战场的屏障,即便你一张雷符能消得妖魔千万,又有何用?” 林琅请他入座,微微笑道:“能消得一魔,便救得一人。怎么会没有作用?人族修士中也各有英才,我从未狂妄到以为单凭自己就能安定人界。仙廷虽然苟延残喘,却也不能说毫无作用。” 见黄泉不为所动,她抬手,为他沏茶点杯。 “万妙山庄、神鼎门、白焰谷……仙廷放出话来,彤州宝库大开,仙门弟子只要肯出手襄助,协力对抗妖魔,无论何门何派,都随他们来宝库挑拣合手的兵器符篆。仙廷千年典藏,还保留着我从前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应当能撑些日子。” “人族修士,哈,”黄泉闻言却面露讥讽,冷笑道,“惯是一群自私自利之徒。难道你在人间行走百年还看不明白?杀人夺宝、利欲熏心,我纵在忘川,却也见得不少。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想让这帮人团结起来合力对抗妖魔,只怕是痴心妄想。” 林琅不为他所激,只平静地说:“在你心里,瑶丝也是这种人?” “……” “大师兄,”她调侃似地轻笑,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你舍得下易师姐吗?” “……” 林琅叹道:“世间若有人能以剑道入太清境,则必然是她。可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都不能幸存,何况是她。” 自从林琅提到易瑶丝,黄泉脸上那微露不屑的笑便僵住了,连同他轻视的眼神,都很快变为另一种挣扎混杂着逃避的神情。 “你入人间不过二十多年,却也有了舍不下的人。何况人族生于斯,长于斯,又岂止千千万万年?他们才是这片广袤大地的主人。能救人界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他们。” “有这么多人与我一起,”林琅微微一笑,“所以现在的我也并不害怕。” “……可你要面对的是娑罗摩,是数之不清,从域外妖魔海里源源不断奔向人间的妖魔。”黄泉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中杂乱的思绪,沉痛道,“你又只有凤初境,就连制符,也需借助灵脉。娑罗摩与你的心肝儿结契后实力大增,就连千年前的‘琅嬛’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你?!” “我用仙君的兵器‘清净天’灼伤了他。” “焉知他不是在迷惑你!”黄泉难得失了风度,拔高声调道,“凤初境与凡人相类,他是万妖之首,怎么可能被一区区凡人所伤?!” “……娑罗摩看起来,也只是一介凡人。”林琅轻声说。她用眼神安抚面前这个男人。她知道他虽然是三途河的化身,在小世界中不死不灭,但长久以来一切与天劫相关的事物都压在他的心头。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黄泉一直放任恐惧淹没自己。 林琅有勇气违背天道,与命运相争。因为她知道有无数人跟随在身侧,她的信念即是他们的信念。她不过是千万人中,偶然被小世界眷顾,走在队伍里的那个人。即便没有她,没有所谓的“天道之子”,小世界里仍然会涌出无数与宿命相抗的英雄。 而黄泉呢,他是孤独的三途河。忘川没有声音,也没有朋友。甚至在琅嬛出现之前,他只拥有他自己。 “你也说了,”黄泉紧紧盯着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和你的人族,也不过是天地洪炉中的一颗砂砾。如何保证一定会赢?!” “我建议你这么想的时候,换一下顺序:‘林琅和易瑶丝,也不过是天地洪炉中的一颗砂砾。’” 他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痛,好像长久以来故意忽略的那根刺又不甘寂寞地重现。 在“谷梁川”短短的生命中,这两个名字几乎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林琅是因为宿世的渊源,而易瑶丝…… 他也记不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易师妹”。兴许一开始只是想看看这猴精儿到底能在剑修一道上走多远…… “大师兄,你舍不下易师姐。黄泉非人,却也有人间之情。”林琅一语点破,“我与你的兄妹之情,你与瑶丝的相慕之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这就是为何我愿修人道,而非天道。纵使天道不仁,我却有必须保护的人,必须践行的诺言,粉身碎骨也无遗憾。” 小小的居室里久久无言。 林琅替黄泉续了一杯茶,就不再管他,继续埋案制符。黄泉的问题虽然尖锐,却也是她的忧虑。自苏醒以后,日夜冥思苦想,却始终不得要领。 娑罗摩从外貌看也只是凡人模样,根本没有一丝魔气外泄,却是实打实的万妖之首。而她从前也只是凤初境,却能使用诸多术法,不为境界所困。只是真气无以为继,总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两个,究竟差在哪里? 她想恢复准圣境界,究竟差了哪一步? 如今九州灵气不稳,归根结底是天地乾坤倒转,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才引得域外天魔蠢蠢欲动。以玄云遮天境作的屏障只是治标不治本,何况现这镜子还碎了,她又法力低微,唯一能倚仗的恐怕只剩八宝给的那枚墨羽了…… 种种难题,想一想就让人心烦意乱。 她拼命画符,除了分发给仙门弟子让他们斩妖除魔外,更是想从符篆一道中得到灵感,平衡天地气机,使得阴阳乾坤,各司其职。如此,才算真正将小世界从诸天星辰斗盘的预言里救出来。 林琅正凝神细思,却听身侧黄泉哑着嗓子开口:“来不及了。” 她转头,却见眉间一粒胭脂记的清雅公子,头一回睁开双眼,苦涩道:“为时已晚……你我终究走在了不同的路上。” 他的瞳仁是鲜红的,如同千年前琅嬛在忘川种下的第一株黄花,终究抵不过死气侵袭,被染成了如血般的鲜红。 黄泉盯着林琅,一字一句道:“你被羽令传送回彤州,而我在你服下杏果的那一刹,去了一趟忘幽山。娑罗摩的确被你的‘清净天’重伤,而我只能……” 他的嘴唇颤动,几乎说不下去,最后居然说了和千年前西塱山上同样的四个字。 “顺应天命。” 第58章 告别 林琅的瞳孔,在这一刹微微放大。 “道不同,不相为谋……权当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他说完便凭空委顿,下一刻三途河昏黄的虚影流动,带走了人间的化身。独留满室白光闪烁,咻咻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承载了主人心血的符纸仿佛与她感同身受,因又一次的背叛而怒火冲天,在不速之客所站之地不甘地盘旋飞舞。 又一次…… 难道当真是天道的诅咒?只因她不肯顺应天命,所以皆令她的至亲至爱,永远无法理解她的思想和意志。让这个所谓的“天道之子”只能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地站在天地尽头。 黄泉如此。魔种,也是如此。 恨到深处,她拍了下桌子,所有凌空的符咒霎时乖乖落了下来。 “仙君!”慌乱中推门闯入的施嘉言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见她清泠泠地望来,连忙单膝跪下,抱拳行礼道,“大事不好!” 虽然半月前就已经从姑祖母那里了解到真相,但施嘉言还是心有余悸。他怎么也想不到!仙君转世竟然就在自己的身边!还恰恰是那夜见过的小女郎! 冷汗直冒之余,却也不禁悄悄抬头打量。 仙君站在桌旁,桌上有两盏茶水微凉,似乎还稍有热气。用朱砂绘制的符篆落了满地,整间屋内乱得仿佛大风刮过。 他不敢多看,将头埋得低低的,道:“妖魔大军不知为何突然发狂,自湘江尽头裹挟血浪而来。联军不敌,且战且退,松沛府尸横遍野,而人间仙城涪陵……业已沦陷。” 施嘉言觑了下仙君的脸色,还是补上了一句:“镇守桃花渡的左使阎珵仙官……以身殉职。”他打听过仙君大抵与此人相识,所以才特意提了一句。 良久,施嘉言额上的冷汗将将滴落之时,才听到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叹。 “阿昭在哪儿?怎么是你来与我说。” 施嘉言面露悲色,道:“姑祖母听闻噩耗,又惊又急,病倒了。她寿元将近,缠绵病榻,实在是无法起身,所以才派小臣前来。有关涪陵的战报就敬奉在含章殿案头,只是其他人不敢打扰仙君清修,才由我来……” 不待他说完,林琅就提步匆匆越过了他。 院中的乘凉枕榻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个人。施兰昭身上搭着绣五福祥云团花的薄被,容貌仍如青年时大气沉稳,可腮下的肉都瘦没了,颧骨支棱着,无端显出几分暮色来。 在林琅眼里,施兰昭身上的死气……更加浓重了。 她匆忙越过无数单膝下跪行礼的女官,最后却放慢了脚步,无声息地来到榻前。榻上的人仍在昏睡,她小心地坐在塌边,轻轻一握那双青筋横露的手,施兰昭却醒了。一见是仙君,立即笑了,那张蜡黄的脸上便也现出光彩。 “您来啦。”说出的话却是语声低微,闷闷沉沉,好像喉咙里堵着块痰。 “阿昭,多谢你了。” 仙君和她的弟子可以轻易地一死了之,留下的担子却由这个仅仅是腾云境,宽厚端庄的女人一肩挑起。某种程度上,是施兰昭包容了她和魔种的任性。 “能够再见您一面,已经是老身之幸。”林琅扶施兰昭坐起,在她身后垫了个迎枕,好坐得更舒服些。 “我没想到,施嘉言求道祖泽生符,是为你。”林琅凝视着施兰昭,后者不时地咳嗽几声,颊上两团虚红,只为了不教她担心,强忍着困倦昏蒙说话。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施兰昭即将步入生命的尾端。银瑄留给她的那粒增寿丹,药力耗尽,总算能让她从这漫无边际的劳心劳力里解脱。可施兰昭临死前,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仙君。 这么说稍显狂妄。她只是茫茫尘世中最普通的一个小修士而已,哪来的气魄敢指点仙君?说出去都贻笑大方。 可施兰昭真是这么想的。 她唯一挂牵不下的,便是仙君。 老人家反握住林琅的手,冰凉的手僭越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眼里满是疼惜。“仙君一贯爱惜人族,却对自己最残忍。都是肉.体.凡胎,哪能连个情也不讲?您却总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林琅眼眶一酸,握紧她的手。 施兰昭絮絮叨叨地讲:“很久以前啊,仙君就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行差踏错,扰了此方世界的安危。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人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自然要承担起责任,怎么能事事仰赖仙君?” “我为小世界精气所化,保护它是我应尽之责。”从脸颊上传来的温柔触感,林琅只觉心脏被猛地揉了一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可自己如今是仙君了,不好再像从前一样落泪,这样会让那些跟随她的人惶恐害怕。 施兰昭吃力地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您身负重担,为人族殚精竭虑,可曾想过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会流泪会动情的人?” “别说了。”林琅止泪,知道施兰昭说的是她与魔种之间的孽缘。可如今娑罗摩率妖魔血洗人间,眼看就要突破涪陵,她实在是没精力也没时间去搭理这桩旧怨。就连徐镜心觉醒前世记忆入魔,她也只能粗暴地将他封印,防着他再来添乱。 施兰昭摇头失笑:“你们呀,外头瞧着一个是仙廷之主,一个是不世剑仙,可在这男女之事上,却一个比一个的青涩冲动。” “……我现在只想恢复天地秩序,还人界清明。” 施兰昭怜爱地替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叹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有些事是拖延不得的。您总是这样克制自己的情感,让老身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她的话让林琅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提笔为她制一张道祖泽生符延续生机。久违的温柔和抚慰,尤其在她刚刚经历过黄泉的背叛,便显得格外可贵。 施兰昭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笑道:“仙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这恰恰是它的珍贵之处。老身天资愚钝,若非您和司刑大人的帮助,也不过一碌碌尘寰中人。能够有这一番造化,已是无怨无求。只是临死前,无法看到您还人间海晏河清,总是一桩遗憾。” “你再坚持几天!”林琅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我已想到法子了!” 施兰昭却气力不继,纵然靠着迎枕也渐渐滑了下去。她年老体衰,听闻人间仙城被破的噩耗又惊又急,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可她不让旁人为这等小事打扰仙君。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个住在白鱼塔里,今生年纪其实只有二十五岁的少年仙君,肩上担负着多么沉重的责任。而她本人,也将将被这担子压垮了。 施兰昭实在不忍再让她伤心、焦虑。 林琅见施兰昭的精神更加萎靡,那双总是慈爱看着她的眼睛虚虚合上,忍不住地哽咽道:“为何不能再等一等?” 听到她的泣音,施兰昭强撑着睁开眼睛,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无力地拍了拍。 “九州灵气不稳,皆因天地乾坤混乱,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所以妖魔频现,”林琅抓着施兰昭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离去,竹筒倒豆子一样快速地说,“我便是小世界最庞大最精纯的一股清气,如果能找到那丝契机,就能重整世间阴阳,正道乾坤!一旦小世界的生机复苏,域外妖魔海自然退避三舍!你相信我,我当年就是以符篆之道入的太清境,这次也一定能找到方法!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林琅喘着粗气,施兰昭却听不见她说的这一长串了。她眼神空洞,手也从林琅的肩上滑了下来,唯独嘴唇翕张,好像在喃喃些什么。 林琅强忍悲意凑近,听见她用极低弱的声音在唱:“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 怨未开。 施兰昭一生都不曾放下过那段发生在仙君与魔种之间的畸恋。她不解,她遗憾,明明见过杏树开花时那满枝的白蕊,清新美丽,淡雅宜人。为什么结局总是那样惨烈? 林琅将眼泪生生吞了回去。 这世上或许是唯一一个理解她,心疼她的人,也离开了。 第59章 呆鹅 施兰昭的葬礼结束得匆匆。 七尺坟茔,埋葬一个意外活了千年的女人。仙君亲手为她刻的碑,寥寥所写,除了姓名之外,不过“挚友泣立”四字。 最后一个亲眼见证过那段苦涩往事的人,于昨日酉时,斜阳西下,安静地倒在林琅怀中。 侍奉的女官们在见到这一幕的刹那,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有人发出低低的啜泣。 “别哭了,”她们忽然听到那体态瘦削的仙君开口,声音干涩,“省着点儿眼泪,将来哭的时候长着呢。” 她轻飘飘地说完,在场之人立即收声,有那止不住的还咬住了袖子,生怕漏出半点抽噎。更有胆大之人悄悄抬眼,却见让他们不要流泪的仙君自己,双目紧闭,一滴清泪自颊边流下。她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已逝之人,这滴眼泪便敲在她手背上。 仙君仿佛被瞬间烫到,松开了手。 等消息传到施家,小辈们来收敛装裹时,仙君踉跄一步,穿过面前乌压压跪着的人群,不知往何处去了。 * 他醒了。 睁开眼,只有一片漆黑不见底的水面。空气异常冰冷湿润,他动了动手脚,黑暗中传来链条牵动的声音。 他被人锁在了河面中央。 他痛苦地皱起眉头,却并非因为那扣住了手腕、脚踝,重达九千九百斤的金精锁链。另一种澎湃激烈却又如烈火灼烧的情感在胸膛里恣意妄为,任是这冰冷的河水也无法降低一丝温度。 是爱?是恨? 徐镜心分不清。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不是徐镜心? 但此刻的确是他最清醒的时候了。关在水牢里的日子混沌昏沉,他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陌生的景象,有时是万寿宇澜宫外晴朗的蓝天,院子里栽的生机勃勃的杏树;有时是流淌不尽的鲜血,粘稠色黑。蛮荒之地皆是断肢残骸,他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机械地挥舞兵刃,却浑浑噩噩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银瑄,是千年前的仙廷第一战将?是玷污仙君的魔种,是反噬主人的器灵? 还是徐镜心,是万妙山庄最优秀的弟子?是幼年丧父、带着患病的母亲跋山涉水,心智坚韧的剑修? “啊……”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喘息。 潮湿阴暗的洞窟里传来柔和的脚步声。有一束光照了进来,他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挡那股轻淡的芬芳气息逐渐扩散开来。 胸膛里挣扎不休的野兽又开始嚎叫,徐镜心用上了全部意志,才没有被疯狂和仇恨夺去心神。可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变得燥热,他喉咙干渴,气息喘促,意识仿佛又渐入混沌。 林琅在岸边停住了脚步。 漆黑阴晦的水牢里,只有她手上一盏灯笼发出暖融火光。黑水河自忘川流淌而来,吞噬了所有的哭嚎惨叫,被关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可眼前的这个人…… 拽动链条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正在疯狂地挣扎,凶狠的眼神瞪视着她,浑然不顾自己被金精割出了一条又一条的血痕。林琅毫不怀疑,只要她敢放开禁制,他就会立即冲上来,扑倒撕咬自己。 用犬齿狠狠地扎进她的脖颈,咬住也不撒口,紧紧抱着她,用的力道像是要把人勒死。 ……她一直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最大的罪过,就是被利用。这罪孽,就是她自己造成的。 林琅一步步往前走,任冰凉的河水逐渐蔓延过小腿,直到腰部,直到徐镜心的面前。他见此更为激动,灼热的吐息几乎都喷洒到她的眼睛上。激烈的挣扎在水下涌起波澜,冲击着她柔腻的身躯。 纯白的裙摆漂浮在水面上,犹如一朵在黑暗中静静绽放温柔的花。 突然,她伸手,轻而又轻地触碰他湿漉漉的发顶。她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在承托一片单薄的雪花,又如同在挽留穿过指尖的风。 他被囚禁在水牢中,多日不曾梳洗,早就没有万妙山庄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天才弟子的模样。披头散发,蓬首垢面,眼神迷乱而疯狂。 可林琅的动作那么轻柔怜爱,仿佛在对待万分珍惜的宝物,而非被她亲口下令,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备受折磨的囚徒。 徐镜心因这温柔安静了一瞬,勉强找回神智,嘶吼着说:“你要,做什么?” ——他还是分不清自己是谁。 林琅见他眼白全是血丝,漆黑的瞳仁中只倒映自己一人的身影,便明白了这一点。她分得清“琅嬛”与“林琅”,他却始终迷失在前世与今生的纠葛中。 “阿昭死了,我突然很想看你。”她的手摸上了他腰侧的一小块肌肤,幽暗的河水泛着波光,形似尾羽的图案透出一丝丝深邃的蓝。 八宝赠与的羽状法器,就封印在此处。 徐镜心喘着粗气,胸膛一起一伏,艰难地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你走!”她越靠越近,几乎快贴到他身上。温热的柔荑还摩挲着他的腰间,他只觉那股偾张的血脉越发强烈,如受烈焰灼身之刑。 晦暗的洞窟里,两人靠在一起。彼此之间,呼吸相闻。 他身上的锦袍被河水侵蚀得破破烂烂,湿润的长发黏腻邋遢,束发的玉冠早不知丢到何处。而她穿的是月华纱织就的长裙,影影绰绰,风姿动人。 一个是宁静悠远的白月,一个是沟渠里的污泥。 不管什么时候,都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徐镜心不知为何反而清醒了很多,在他这样告诉自己以后,魔种那妄动的执念便停滞了一瞬。 他终于能口齿清楚地说话:“走吧,我知你担忧什么。只要徐镜心一日不死,这副躯壳就会乖乖地留在这里。” 女郎的脸庞即便在幽暗的黑水河上也仿佛莹白生光。她粲然一笑,仿若新月生辉,他日夜受烈火焚烧的心间便也安宁了许多。 他难得柔和了眉眼。平素总冷冰冰对着她的人,突然显露出温柔。在这阴暗的洞窟里,在冰冷刺骨的黑水河上,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 他说:“去做该做的事,不必为我烦忧。” 林琅原本不想哭的。她的心自施兰昭死后就空空荡荡的,悬在半空没个归处,连那眼泪都觉得虚无空泛。可是听到他久违的沉稳语调,看到他就算被铁链锁住四肢,还是打起精神安慰她,不禁潸然泪下。 “对不起。”她哽咽着道歉,知道他素来爱洁,又好面子,便将窝在锁骨那儿濡湿的一缕发丝挑至身后。 徐镜心失笑,在这一刻,她似乎褪下了仙君的光环,又回到了从前。比仙君与魔种更晚的,属于徐镜心与林琅的从前。 第一次见面时,被区区伥鬼吓成一只呆头鹅的少女。 呆头鹅虚虚搂着他的腰,不争气地在哭。也不知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烦难。 徐镜心不仅不难过,还忍俊不禁。他的胸膛闷闷地震动,惹得恼羞成怒的鹅拍了他几下。 ——就算浸泡在水牢里,却也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第60章 珍惜 徐镜心颊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双眼白睛暴睁,瞳孔时而上翻,显得十分可怖。 “走啊!”他深深喘息,薄而坚韧的胸膛激烈起伏,“我快控制不住魔性了!” 魔种留给他的,不仅仅是刻苦修炼的修为,还有同样深刻见骨的疯狂。 林琅的泪珠在眼眶儿里转了一圈,还是咽下去了。她突然意识到,就连这得之不易的片刻的轻松,都在他狰狞的脸庞下,在这漆黑的河面上,猝然碎成一道涟漪。 根本没有人能真正支持自己。 施兰昭或许算一个,徐镜心或许算一个。可他们都各有各的困境。 她最该相信和倚靠的,就是自己。 林琅没有落荒而逃,只退后了两步。眼睁睁瞧着徐镜心在扭曲的水面上挣扎,金精打造的锁链被扯得绷成一条直线。他就仿佛一只丧失理智的猎犬,朝着她狺狺狂吠,猩红的血丝遍布眼白。他不再是那个温言宽慰她的徐镜心…… 而是浑身散发浓浓的疯狂气息的……银瑄。 林琅的心口又在痛了。每次想起银瑄时,都有同样的感受。 好像虚空中有一个人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面前的人在水中挣扎,背负镣铐,疯狂而绝望地挣扎。 直到缺氧的疼痛席卷大脑,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老师……”被镣铐锁在河面中央的银瑄抬起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他歪着头,可怖的白眼直直盯着林琅。 “你最大的错误,”他汗湿的额角青筋暴起,却带着讽刺的笑,“就是没有在那天晚上,没有在我吻你的时候,杀了我。” 他吐了口血痰,眼神极具刻薄和侵略性,像把小刀一样将林琅从上到下狠狠剐了一遍。最终哂笑着说:“堂堂仙君转世,也不过如此。这个废物,居然连你也杀不掉!” “废物!废物!废物!”他大声咒骂徐镜心,过了小一刻却又骂林琅是个女表子,是个骗取别人的真心然后弃若敝履的贱人。 然而在某一刻,银瑄的神色突然温柔了一刹,弯着笑眼,傻傻地说:“老师,宣今日斩杀宿州妖魔三百零八名,你要好好奖励我啊。” 林琅的手就突然抖了一下。 他的精神极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时而肆意咒骂,时而喃喃低语。 “老师,杏花开了……”银瑄望着向自己走来的林琅,目光恳切,盛满一片真挚的情意,就连声音都那么小心翼翼,“你去看,好不好?” 很难说银瑄知不知道,杏妖深埋的果子,就是天道之子的“命劫”。 这段孽缘,他的痴心,他的情意,恰恰是天道布下的死劫,给予忤逆命运的天道之子的致命一击。 其实林琅想到的解决之道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银瑄。小世界乾坤混乱,她与他,一人是世间清气所凝,一人秉万界戾气而生。 只要她狠得下心……让这股浊流引地动之气回归小世界…… 星星们混乱的歌谣回响在耳边: “杀了他,成就圣人境界。” “没有第三次机会咯。” ——早就给出了提示。 林琅的手,一点点贴上了他的腰侧,三十三重天外天圣人所赠的羽状法器就封印在此处。 而银瑄的脸上始终带着畅快的笑,眼里却是深沉的悲哀。 “我一直都知道,”他低头看林琅素净的右手并指成刃,冰凉的触感带来一阵战栗,“你对我有多狠心。” “却还是戒不掉渴望得到你的心情……所以如今,也算咎由自取。”他低低发笑,抬起眼眸与她直视,“仙君,动手吧。” 从化为人形的第一天开始,他一直叫对方“老师”。但这自欺欺人的执着,无法撼动她冷硬如冰的内心。也罢,道胎与魔种,本就该不死不休。 谁让他先被对方俘获?此后种种荒唐,也就不算荒唐了。 “我怎么能奢望,”银瑄喃喃道,“清冷出尘的仙君,会珍惜一个魔种的心?” 第61章 战乱 夜未央,月色凉,淡淡清辉洒透了桃花渡被鲜血浸润的每一寸土地。 数之不尽的桃树燃起熊熊火焰,绽开一朵一朵巨大又绚丽的花。 “殿下!”黑衣人首领跪在乐正玲的面前,面色青白,“请速速退出桃花渡!涪陵业已沦陷,我等人微力薄,愿拼死护送殿下出逃!” 乐正玲仍然穿着最爱的红裙,雪白的脸上是一道道黑痕。人间仙城被妖魔大军攻破,她不肯离开桃花渡,不肯离开陆风仙的埋骨之所。当年负气离开仙廷,抛弃了仙廷公主的身份,没有带走一兵一卒,这群黑衣人是仙君赠予她的极品宝器“玄石都錵鼎”所幻化的器灵。 在孩提时代,这群黑衣人是她最沉默的玩伴;等长大了,他们就是守护她最忠实可靠的武器。有了“玄石都錵鼎”,乐正玲才能离开仙廷后也过得自在逍遥。 可惜岁月无情,宝鼎受损,如今还陪在她身边的黑衣人,也只剩下寥寥十数个。 纵使灰头土脸,却遮不住骨子里的傲慢清高。“逃?”乐正玲扬起下巴,目光坚毅,“天地不仁,枯骨累累。即便逃出涪陵,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火光映照得天边一片血红。 硝烟四散,那是没来得及撤离的守军、幸存者,以及赶往涪陵支援的仙门弟子与妖魔的殊死决战。耳边传来遥远的嘶喊,战马悲戚的长鸣,单薄的凡铁发出铿锵脆弱的交击声,仙门弟子的法术如同一朵朵灿烂极致的烟花,在深夜炸响。 乐正玲抬头,凝视夜空中绚烂的花朵。 “我不走,”她说,“风仙死在这里。我不离开他了。” 足尖轻点,一抹热烈张扬的红色自原地飞身而起,轻飘飘纵身投入火海!黑衣人紧随其后,手持兵刃冲进了交缠厮杀的战场中心! * 同样的夜空下,高达九千九百丈的忘幽山却安静得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冢。藏在乌云间的星星眨着不怀好意的眼睛,注视着血流滚滚的万丈红尘。 湘江早已干涸,林琅走到岸边,却发现河床内涌动着浓郁的黑色液体,不详诡异的气息几乎瞬间笼罩在她心头。 她掏出符笔,点了一道“灵犀目”在眉间。 举目远眺,这座终年积雪覆盖的山峰却黑压压的不见天日。不仅仅是乌云遮蔽月光的缘故,更因为那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尤其是湘江蜿蜒而下的道路,都挤满了形状怪异丑陋的魔物。 它们有的如同一摊肉泥,秽臭无比,仗着夹杂腐烂植物藤条的庞大身躯,占据了江边一大块地盘;却有一具类似腐狗的巨型动物踩在它身上,汩汩的黏液鼓起肉色的泡,断了脖子的腐尸凑近青紫的脸,瞬也不瞬地紧贴在江边。它歪歪斜斜地俯就头颅,苍白的眼珠不慎掉落,弯腰想捡,下一刻便被身边拥挤的魔物踩成一团烂液。 这就是林琅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域外妖魔入侵人界的原因——小世界也有妖,但绝无如此可怖怪异。虽有神智,却贪婪愚蠢,数量奇多,甚至源源不断地从域外妖魔海诞生,一旦在人间扎根,那整个小世界都会被它们啃噬殆尽。 而此刻这群魔物不约而同的,都拼命凑近了那条细细的河流。 林琅掐诀,增加咒术的威力,才看清它们在争先恐后啜饮河中的黑色液体。 她心头突然打了个激灵。 “而我只能……顺应天命。”黄泉语焉不详的话又浮现耳畔。 * 乌云蔽月,忘幽山下却突兀地出现了一轮巨大的圆月。与真正的月亮相比,它没有高高在上地悬挂碧空,而是低垂在静谧的人间,却更加耀眼夺目。 连那些蠢钝的只知埋头渴饮的魔物都被它吸引了目光。 由无数咒印组成的巨大银月,沉静内敛,温润如玉,边缘发出咻咻的破空声,终于让它看起来不像一尊过分温柔美丽的艺术品。 形似腐狗的巨型生物咆哮一声,从半山腰俯冲而下,一马当先扑了上去,却在离银月十丈之处就被割成了一摊碎屑。血块儿当头淋下,却更有数之不尽的魔物被这血腥味激起悍勇,从山上似虎扑般地涌了下来。 林琅催动闇霞符笔,小小一支寸把长的笔杆倏得变大,浮在半空。她侧身坐上,眉眼安静,发鬓似流云泼墨,神情沉静温和,一派岁月静好之意。若非亲眼所见,绝瞧不出她正在漫天血雨中逆流而上。 变大的闇霞符笔像一只晃晃荡荡的小舟,林琅坐在舟上,朝她扑来的魔物有的被神雷炸成飞灰,有的被雨丝割成碎屑。 这轮停在人间的月亮晃呀晃,从山脚爬起,逐渐到了山腰。所过之处,皆是尸山血海。林琅沉思之时偶尔回头,看见身后那狼藉遍野,隐约想起了从前。 自己还是天道之子时,也曾凭符术斩得妖物哭爹骂娘,闻风丧胆。 ——总算没有辜负了仙君之名。 可惜如今境界跌落,不是太清境的她,只能靠燃烧本源来驱动“清净天”。 * 娑罗摩的胸腹被剖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在他脚下聚成一小滩洼子。来自域外最强的五只魔物跪在他脚边,伸出长舌拼命舔食,边舔边用眼睛贪婪地斜视他这具肉身上豁开的裂痕。 偶有那克制不了欲望的魔物手脚一动,似要蹂身扑上来撕咬,青年淡淡眼风一扫,它们便立刻乖顺地跪好,只是那眼中闪动的贪婪神色怎么也遮盖不住。 他斯文安静的脸庞还残留着被林琅灼烧留下的伤口,由于天魔的自愈能力,那些表面上焦黑的伤口已经有逐渐消散的趋势。但娑罗摩知道这不可能,林琅的咒印没有那么普通,她刻下的伤痕又怎么会仅仅留在表面? 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虚弱下去。以己度人,林琅想必也不会好过。 因此,黄泉偷袭时,他没能躲过。 黄泉剖开了他的胸膛,可惜娑罗摩是万魔之主,在一群狰狞怪异的魔物中长大,不像孪生兄弟感受过人间的情。在成年时之所以选择化成凡人样貌,也不过是因为心中隐约的一点执念。 所以空有人身,没有心。 黄泉想掏出他的心,喂给那些魔物,以此刺激它们的血性。他的盘算落了空,娑罗摩的胸膛里空荡荡的,只有亘古以来清冷冷的风。黄泉退而求其次,放他的血,自这九千九百丈的忘幽山蜿蜒而下,让那些原本忠诚于他的魔物发狂,更加疯狂地攻击人界。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娑罗摩满不在乎地笑笑。挣了挣铁链,调整姿势,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道天魔的血,何时才能放干? 黄泉将重伤的他和他的炼丹炉绑在了一起。所以现在娑罗摩的后背硌得厉害,他懒得动弹,炼丹炉中火焰日夜不熄,暖融融的倒也舒服,让他冰凉的身体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被关在忘幽山顶的洞里,闲来无事,长日漫漫不好打发,他便始终凝望着炼丹炉中那一簇橘红色的火苗,在雪地上投射的跳动的影子。 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就仿佛自己的胸口也有一颗会跳的温暖的心。 直到洞外的骚乱无法掩盖,血腥味和着积雪翻滚,自洞外的寒风拂过了炼丹炉的火苗,将它吹得摇摇欲坠。 “滚!”娑罗摩骤然发怒,抬眸却是一怔。 来人身后一轮小小的圆月,如女子手心一般大小,裹挟风雪,光芒却依然清华耀眼。他没有看错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 第62章 夙劫 娑罗摩略怔了怔的工夫,趴在他脚边速度最快的一只魔物却蹭的窜了出去,形似刀螂的一对巨大前肢上沾满了猩红血垢,两排坚硬的锯齿凹凸不平,像两把铡刀似的斩向孑然独立在风中的女郎。 它的口器嗡鸣着,涎水滴落,贪婪的眼中似已有餍足之色。 这一界的生物肉质软嫩,尤以少女为甚,肉中带着甜香,它未上忘幽山前在人间大肆屠戮,吃了个饱,孰料上山之后再想尝这珍馐美味反而不能了——万魔之主的血饱含精华,和它同一级别的四位妖魔虎视眈眈,此刻不过处在极微妙的平衡,它走容易,回来说不定就连渣都见不着了,哪敢抽空下山偷吃? 因此见林琅羊入虎口,岂有不喜的道理? 它满心期盼着血雾爆开,新鲜的肉块儿四分五裂……可下一瞬,却觉腹部与下肢连接处一阵冰冷的寒意…… 一团血雾在半空炸开,形似刀螂的魔物下腹切开一条整齐的血线,紧接着由内向外炸开,等血雾散去,只剩下一对坚硬无匹的前肢。 兜头笼罩在血雨下,林琅神情麻木。她身后的清净天经过刚才一役,缩减不少,由女子的拳头大小,变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 炸裂声吸引了其余的四只魔物。它们抬起头,咧开狰狞的嘴角。 一路从山脚爬上,她穿过尸山血海,刚开始还能维持的平静到后来完全碎裂,看得多了只能拼命催眠自己那只是魔物而已,可看着它们血肉模糊的尸体,难以言说的疲惫还是如潮涌来。 林琅与娑罗摩对视,他的神情竟也是相似的麻木,见了她,却又慢慢地笑了起来。 “你好啊,”娑罗摩轻声道,“亲自杀了银瑄的滋味儿如何?” 他见面前这女郎神情一滞,笑得更为快意,“他的死不能全算在你头上。虽说仙君惯来心狠,我这兄弟却也愚不可及,明知眼前是条死路,宁愿引颈就戮,也不肯归顺于我。域外荒野之处,哪有这么多的爱恨痴缠。我们兄弟二人联起手来,纵横寰宇,任他天道如何,杀个天翻地覆,才对得起我们二人的凶名,也不枉仙君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的苦心。” 他的笑容快意中夹杂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苦涩和寥落。银瑄得此下场,早已在娑摩罗意料之中。仙君心狠,所念所及只有这一方与她同名的小世界,其余的热爱痴缠,皆如清风,一拂而过。 银瑄禀万界戾气而生,却甘愿跪在她脚边,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如今他死在仙君手中,她依然能面不改色,风轻云淡。 林琅要恢复此界阴阳平衡,魔种便是最好的引子。那些相伴人间,相依相偎的日子,彼此间的温情脉脉,万寿宇澜宫外的朗朗晴空,匆匆抬眸间的羞涩情愫,怎比得过仙君的理想抱负? 他的傻兄弟大概也知道,她心这么冷,旁人就算剖心沥血,也捂不热的。 却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娑罗摩阖上双目,喉结微动,平复那悲凉的心境。片刻后睁开眼睛,语气嘲讽:“仙君如今不比从前了。我虽身陷囹圄,不得动弹,你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你屠尽一山妖魔,就算你与我同归于尽,可人界没有了你的法术维持屏障,域外妖魔源源不断,琅嬛小世界的末日就在眼前。” 他藏着报复的快意,和一丝丝的悲哀,面带笑意地凝视她。宿命岂可更改,他们兄弟因琅嬛一念之仁而生,也因她而死。当年自己飞出了西塱山,飞出那一处温暖逼仄的洞穴,本是为了琅嬛,不忍她在本心与命运间苦苦挣扎。 天道要琅嬛降下灭世之罚,要她冷漠无情,要她高高在上,一丝不苟地完成诸天星辰斗盘的预言。 命运却开了个玩笑,承担重任的天道之子偏偏最是温柔多情。她因小世界而生,不忍摧毁它,不忍向芸芸众生挥下屠刀。 ——那就由他来帮她完成吧。 反正他本就是魔种,暴戾残忍,阴狠无情。他替琅嬛完成灭世的任务,她可以理所当然地以对抗他为目标,不用再在命运与本心间无处抉择,满心凄惶。 “你不明白,”林琅唇边绽开小小的笑容,“娑罗摩,自混乱和血泊中站起的人们,远比你想得坚强。” “……” “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想让天道之下的万灵万物按秩序生长收藏,却从不妄想自己能做到这一切。小世界的意志希望我驱逐外敌,带来和平。它比谁都更加战栗地接近末日,却将世界诞生之初由天地感应而来的鸿蒙紫气赠予我。我生来便有无限寿元,除命劫之外,不死不灭,与凡人眼中的真仙无异。” “我却觉得他们比我更有力量,”林琅温声道,“我能驭使符咒,历轮回而不灭,抬手间覆灭千万妖魔。却不会耕织渔猎,无法唤醒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而他们可以。今日一战后,忘幽山不复存在,可等来年春日,湘江默默自西向东,奔涌着带来全新的希望与生机,两岸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娑罗摩冷笑道:“只怕你等不到那一日。” 林琅静默片刻,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虽身死,却能化作精气反哺小世界的生灵。待来年,春风拂过青青的田野。那时,春风是我,稻苗是我,天空舒卷的云,远方变幻的山岚,也是我。” 她笑容犹带三分文雅安静,殊不知这坦荡的回答反而戳进了娑罗摩的肺管子。他最恨便是她这副舍生忘死、从容端丽的模样。只因她越是从容,便越衬得他们兄弟自作多情。他和银瑄,所作所为,原本只为了她能喜乐安康,畅游人间,而非……牺牲自我,为了那狗屁的人界生灵。 可他们撞得头破血流,就算倾付所有,身家性命,尽数赔上,也无法在她心湖中留下一丝丝的涟漪。 娑罗摩惨笑道:“你是仙君,自然以苍生大业为重。我是妖魔,便偏不如你的意。你不惜燃烧神魂驱动清净天,此刻只怕是强弩之末。” 他仰头大笑,正要放开束缚四只魔物的法力,低头时却猝然一瞥到她眼眸中晶莹的水光。她眨了眨眼睛,眼角的那点泪光就仿佛倒流了回去,转瞬即逝。 娑罗摩一怔,左手下意识地一松。 他左下方,一只形似蛇女的怪物率先冲了出去。它原本趴着蜷成一团,竖起盘踞的身子,竟足有三丈之高。黑黢黢的鳞片挂着血污,速度极快地向林琅冲了过去。 第63章 今生 只闻乍然一声铮鸣,断水剑破开蛇女坚硬的鳞甲,鲜血迸溅,怪物尖叫一声,几欲从中间断成两截。下一剑的白光闪过后,它被鳞甲厚厚覆盖的头部裂开一道口子,瞬间颓然倒地,气息奄奄。 偌大的殿堂,鸦雀无声。所有生物的目光都集中在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上。残存的三只妖魔嘶嘶叫着后退,它们永远不会忘记,曾在战场上与之拼杀过的那个剑客,即使过去一千年,断水神剑的锋锐,以及他出剑的速度仍然让它们胆颤。 “为什么……” 神剑的主人杀了蛇女后停滞在原地,背对林琅,喃喃自语。 他拿剑的右手微微战栗。 林琅看不清他的眼眸,无法分辨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徐镜心还是银瑄,可娑罗摩眉头紧锁,看样子应当是银瑄。 半晌,他克制住了右手的颤抖,才吐气长舒道:“无论是徐镜心,还是银瑄,都不值得你信任。所以你造出仍在彤州的假象,宁愿孤身上山,不惜以神魂驱动清净天,也不想让我帮你。” “我听你的话,回了趟巴山。可若方才我来迟一步,你又要用什么代价杀死这头怪物?” 他话尾微颤,挺拔的背脊也弯了弯。 “你虽不在意,却也有人不舍你受伤……为什么你……” “总是这样……” 他喟然叹息一声,默默转身。那双黑色的眼眸里不再回荡着疯狂的杀意,但林琅还是难以判断他是谁,只因那嘴角的苦涩,和她千年前那不成器的徒儿实在太像。 “也罢,”他凝视着她,目光透出沉沉的悲凉,“你从不与我解释,我原也不配。”说完便不再看林琅,转而将剑尖指向娑罗摩,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冷硬。 “承蒙仙君教导之恩,如今宣愿为仙君除去此獠。此为最后一次替仙君荡平妖魔,今日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再无亏欠。” 他与娑罗摩同为魔种,两人之间的实力只能说不相伯仲。明明不久前还被她用圣人之物封印,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勉强挤出的笑容难看无比。 “我以前总是会问你讨要奖励,想必让仙君十分为难。这次……”他不知为何眼眶微红,“……就算了吧。谢谢你给我取的名字。终我此生,也只能得到这个名字。” * 十日前,彤州水牢。 我一直都知道,你对我有多狠心。 银瑄紧闭双眼,引颈就戮。 然而,那双柔白的右手贴近了他的腰侧,没有一鼓作气捣毁他的丹田,反而在皮肤上绘了一圈又一圈繁复奥妙的符文。 随着她动作结束,一枚墨蓝色尾羽从银瑄腰间拔出,凌空横亘在两人之间。 那压制了他许久的圣人之物,一离身,银瑄便觉浑身松快不少。 “你叫了我一千年的老师,”白裙在河面上迤逦绽放,犹如开在黑暗中一朵文静幽深的花,“即便沉眠忘川,都能听见冥冥中,有人固执地一声一声呼喊,难得安宁。” 银瑄因她解开封印而火热的心霎时又凉了下去。 林琅安静地望着他。她的眼神不能说无情,银瑄极力分辨,却还是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他心心念念,百死不悔也想得到的回应。 浑浑噩噩中,只听她问:“你还听我的话吗?” “我……”他眼眶渐酸,两次转世的点点滴滴再度涌上心头,咬牙切齿般止住喉头的悲鸣,“自然是听的。” “去巴山吧。” “……” “镜心的童年在那里度过。他幼时丧父,与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渴望拜入仙门,却被巴山十六观一一拒绝。去那里找他生活的轨迹,你会明白镜心是个什么样的人。” 银瑄产生一个荒谬的猜想,这猜想彻底打碎他的心防,心痛之下眼前顿时一黑。 “我等你千年,留恋不舍,去而复返,你却,”他喃喃道,“爱上徐镜心?” “你们……甚至相识不到一年……” 银瑄嘴里尝到了腥味,那是紧咬牙关不知不觉咬破了舌头。 林琅惊讶地看他。 疼痛都唤不起他的神智,可过了一会儿,银瑄却觉有人轻轻擦掉了他嘴角的血迹。抬眸,看她竟是微微浅笑的神情,从袖中取出那盏情灯。 一只小巧的玲珑宫灯,泛着暖暖黄光,盛在她的掌心。 “相传宿霓灯有通神秘法,可检验相爱的双方是否情真,”林琅低低叹息,“可人的情,经不住检验。如果连自己都不明白是否情真,求诸法宝,又有什么意思。” 情灯亮起,便是无情;情灯黯淡,便是有情。 ——世上百转千回,何曾有这么简单的道理。 银瑄的瞳孔微微放大,看着那明明是亮着的情灯在林琅手中,随她心意,竟然倏忽黯了下去! 阴暗的黑水河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可林琅的脸庞,在他的视线中,却还是那么清晰。 她说:“诗里写‘得成比目何辞死’,然而,唯独你我不能言道有情。” “我若只是林琅……”她突然缄默,片刻后展颜一笑,“我想你去巴山,只是希望你能更加了解自己。毕竟银瑄是你,镜心也是你。银瑄有不得不承担的负累,可镜心是自由的。” 银瑄仍沉浸在震撼中无法回神,只晓得痴望着那盏黯淡的宿霓灯,林琅所说的话飘过他耳边,随着涌荡的河水渐渐远了。 林琅见他这副呆样,忍俊不禁,索性拉过他的手,将那情灯放在了他的掌心。 “我要多谢你,”林琅凝注他的眼睛,“沉眠忘川千年,我道心损毁,万念俱灰,忘却人间事,本该在转仙池旁魂飞魄散,化作精气反哺天地。” 她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低低说:“是你日夜不休地呼唤我,才让我从混沌中醒来。身为银瑄的那世死去之后,你居然将魂魄栖息在转仙池边的一颗石子上。昏黄的忘川,只有你的声音永恒地抵抗了死气侵蚀。” “你是我的不灭心灯。” “因为你,我没有化作尘埃。” 第64章 大阵 下起了雪。 像烟一样轻的雪,无花只作寒。 林琅曾经有一盏心灯,照亮了前世的仙君那荒芜孤寂的内心世界。被她视为心灯的男人,是她的弟子,是她犯下大忌亲自养育长大的魔种。尽管在种下魔种的那一刻,仙君也还是个孩子。但命运不会怜惜她的懵懂,她在魔种身上肆意汲取温暖的同时,就埋下了灾祸的种子。 现在,今天,此时此刻,这个早就默许了无法相携走完一生的男人对她说,再见,仙君。 …… 不是很早很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吗? 为什么在他亲自说出口的时候,还是觉得哪里崩塌了呢。 林琅望向了天空漂泊的雪,她的神智还是很清晰,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发酸。那是从前的仙君,她的执念仍然存在林琅的心里,她们透过同一双眼睛,望向了这片天空洒落的晶莹的雪。 娑罗摩说:“你居然没有杀他。”他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还有一丝自嘲。 林琅没有作答。 殿中银瑄与剩余的三只魔物斗得酣畅。他方才极快地杀了蛇女,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占了兵器之利,现在剩余的魔物拼死一搏,他以一敌三,应付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娑罗摩见她的眼光始终跟随着银瑄,哂笑道:“你既舍不得杀他,便要祭我。我如今双手绑缚,你还不快动手?我也懒怠看你们痴男怨女,纠纠缠缠的不让人痛快。” 他仍是那副文弱书生的打扮,一身青袍,发丝凌乱地散落下来,胸前一道两尺长的伤口,生生被人剖开,淋漓着血,又被捆在炼丹炉上,嘴却依旧毒得很。娑罗摩也不晓得什么是痛,横竖他由魔种而来,也无所谓伤口狼不狼狈,样貌凄不凄惨。 他闭目,只等林琅以仙家正道妙法,取他的心血,融化这半颗魔种,作为施法的引子。可等了半晌,耳畔只闻断水剑清冽的交击之声,不由睁开了眼睛。 林琅扫都不扫他一眼,只专心致志地在殿中地上绘制阵法的纹路,见他看来,才抬起头。 “忘幽山的魔物太多,实在是个隐患。我已杀了泰半,余下的不足为惧。” 她的侧脸因寒冷而冻得青白,呼出的气成了白雾,语气意外的温和:“待我炼好此阵,修补了小世界的屏障,就把你送去域外。大道三千,总有适合你修炼的世界。此番劫难,并非全是你的过错,只能说因缘际会。没有你,天道也还是会派遣其他人率领妖魔入侵人界。往后好好的,我对你没有尽到教养之责,也无颜多说什么。” “其他的也勿须忧虑。我将你带到人间,如今也将你驱逐域外,若天道降罪,我自领便是。”林琅格外平静地说。 闻言,娑罗摩先是瞪她,可过了会儿,却又讥讽道:“我和银瑄亲自杀了你的前世,欺你骗你,又百般阻挠,你难道半点不记恨?” 孰料林琅说完那句话后就又低下头,忙忙碌碌,根本不搭理他。那支变大的闇霞符笔,被她略有些吃力地擒在半空中。银色的符纹在地上流动开来,犹如一道又一道绚烂的烟花在尘土中炸开。 娑罗摩又是嘲讽了她几句,见她不为所动,鬓边的汗沿着下颌滴落,眼神极是专注,竟也慢慢住了嘴。 天地间阴阳倒乱,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林琅穷思冥想,才钻研出这颠倒乾坤大阵。可惜这阵法需得以极阴晦的邪气与最清正的灵气为引,才能起拨乱反正之效。林琅既不打算用两颗魔种作引,只好将盘算落在这忘幽山大大小小的怪物身上了。 她之所以来到忘幽山,也正是因此。 * 下起了雪。 桃花渡的废墟也安静了。 焦黑的树木直指苍天,乐正玲靠在树后,大口喘息,她的右手被废,如今正与五个残存的天玑门弟子相互扶持,在被妖魔攻陷的涪陵城中苟延残喘。他们这几日杀了不少魔物,也失去了不少同胞,听说最厉害的魔物都聚集在忘幽山附近,可他们纵有除魔卫道之心,怕也没那个力气了。 易瑶丝取下腰间的水囊,递到乐正玲唇边,让她润一润口。却被她摆摆手,按了下去。 乐正玲面色虚浮,嘴唇干裂,右手断臂的伤口虽然暂时止了血,却还是剧痛无比。也亏得这疼痛,她才没有晕过去。此刻强撑着道:“别浪费水,云婵最擅长水法,不如将这水留给她。” 易瑶丝沉默片刻,干涩道:“……云婵师妹,已经仙去了。”师妹擅长水法,昨日便是她用遁术将这一干残兵败将送了出来。可她自己却没逃出来。 易瑶丝眼眶渐红,她本为了寻找乾黎羽令下山,走到途中听闻五枚羽令已经齐聚。可紧接着便听闻域外妖魔入侵,她性格爽脆,爱憎分明,索性也不去寻那劳什子的羽令,上了前线,与天玑门的弟子们一同战斗。 乐正玲闻言一叹,也不多说,伸出伤痕累累的左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风仙,我来看你啦,”她面容憔悴,却笑着将那雪花覆到额上,闭上眼睛,“你可曾料到,竟是这个结局。” * 一个时辰后,剩下的三只魔物全都死在断水剑下。 银瑄汗湿重衫,毕竟不是千年前的鼎盛时期,他也受了些伤。 他脚步踉跄地越过了跪在地上绘制阵法的林琅。 ——遵守诺言,没有看她一眼。 “等一下。”林琅却叫住他。她也依旧低着头,右手动作不停,大抵是阵法到了关键处,额上的汗将将落到眼里也顾不上擦。 “我很抱歉,让你做不愿意的事,”她一边说,一边掐动法诀,引地上那些魔物的血入阵,“我恨黄泉欺我骗我,却同样欺骗了你。” “我瞒着你来忘幽山……是因为这一次,我不想利用你。” “我想你能像镜心一样自由自在。” 脚步声一滞,刹那后,自她身边走远了。 第65章 尾声(上) 银瑄走之前,一剑斩断了束缚娑罗摩的法绳。 大阵绘制到一半的时候,魔物的血不够了,林琅正发愁间,娑罗摩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掀开那樽巨大的青铜炼丹炉,从里头挑挑拣拣,扔了一物给她。 林琅扬手接过,是一枚以妖物血肉精华炼制的丹药。 娑罗摩平静地对露出不解的她说:“你若死了,谁能送我去域外?” 此后他便时不时取出一颗丹药,掷给林琅。法阵越到后期,所耗便越来越大,林琅原本打算去山下拾取那些残破的魔物尸体,可渐渐到了一二关键之处,也分不出心神。她屏息凝气推演阵法,大汗淋漓,整个人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此界气运衰败,天地乾坤倒乱,可林琅非要逆天而行,整肃阴阳。因此这大阵为天地不容,演算极为复杂艰涩,她只有一人,却也硬抗着不肯服输。 三炷香过后,引动浊气的魔物精华又不够了,林琅等了片刻,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却不见娑罗摩再将炼制的丹药抛给她。 她焦急地抬头,转过身,却见身后大殿空空荡荡。 “娑罗摩?” 林琅喊了两声,仍不见有人回应。 “……”她猜到了什么,喉间竟然产生一分涩痛,轻轻又喊了一声,“娑罗摩。” 六尺高的青铜炼丹炉轻轻一晃,竟似在回应她。 林琅的身体也晃了一晃,她说不清是何感情,将那炼丹炉召至身前。娑罗摩从不离身的这樽炼丹炉,靠近了瞧,用手细细摸索,才发现炉壁上竟然用暗纹刻画了一副山水之景。 淙淙的溪水,高大的梧桐,还有小山坡,山坡后一个圆圆的黑点,当是一处洞府。 ——西塱山…… “娑罗摩。”林琅呆呆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原来在另外半颗魔种的心里,竟也如此眷恋着西塱山的岁月,甚至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深刻。他将大家一起生活的景象,刻在了日夜不离的炼丹炉上,无数个不眠之夜,熊熊烈火炙烤着,他却仿佛从中获得了温暖。 铜制炼丹炉的盖子霍然弹了出去,空空荡荡的炉内,只剩下最后一颗圆润饱满,通体漆黑的丹药。 林琅捧着那颗血肉之精格外充沛的丹药,呆坐在地上,直到面前的法阵银纹渐消,提示她即将功亏一篑的时候,才恍然惊醒。 她缓缓伸出手,倾倒,那颗黑黢黢的丹丸,就从手中掉了下去,融化在尚未形成的大阵中。 ——和千年前,那半颗魔种从手中挣扎着飞离的感受,何其相似。 大阵得了充裕的魔气,银光闪动,效力更胜一筹。林琅原先只有五分把握,如今当有七分。她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怔忡片刻后,更改了原先的演算思路,将那炼丹炉也投进了法阵之中。 安静的殿内,只有她一人匍匐在地上,把全部的心神抛掷在推演阵法之中。然而却总会在气力不继,不得不松口气歇息时,脑海里浮现另一个人的样子。 他静静地站在她背后,看她潜心贯注,等手边的炼丹炉内空无一物时,无奈一笑,拂了拂肩头的尘埃,纵身跃了进去。 绘制符文需要内心平静,可林琅每每想到娑罗摩安静站在背后的模样,心思霎时混乱了起来。她一会儿想到西塱山穿过层层梧桐叶落到地上的斑驳光点,想到那处逼仄却温馨的洞府,一会儿画面却跳转到此世的林幽,幻化成美貌少年的模样,在雪山顶故意与她嬉闹。 她咬牙忍了一阵的悲恸,逼自己去想忘幽山那些被斩杀的可怖魔物,逼自己去想人间此刻的残垣断壁,那些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拿符笔的手重新稳住了。 * 终于到了大阵的尾声。 盛大辉煌的银纹遍布整座宫殿,精美繁复,简直不似人间之物。 紧紧绷在脑内的那根弦略松了松,林琅张口想喊谁的名字,可张口时却觉脸颊刺痛,那是不知不觉流干眼泪后,唯一留下的痕迹。 * 之所以说至多七分把握,是因为若是以千年前的仙君之体投入法阵,自然有九成的胜算,可如今林琅境界跌落,迟迟没有寻到恢复的法门,这效力便也不足。 她明明承担不住任何的风险,却也只能接受这场赌局。 就在林琅深吸一口气,提步就要迈入法阵的那一刹,天边疾速飞来一道闪耀灵光,飞得那么快,却安静而驯服地投入她的怀中。 林琅被撞出了法阵。 她踉跄地摸出怀中的那枚完整的镜子——收藏在白鱼塔内的遮天境残骸,不知竟被谁妥帖地修好了。 ……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这么多年,那些又冷又苦的回忆,在看到这枚完好如昔的宝镜时,通通在瞬间击穿了她。 …… 被她视为心灯的男人,果真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你说宣是去而复返之意。我是你的器灵,只要你没有真正舍弃我,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竟也真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林琅抱着她的镜子,慢慢走进了法阵当中。 一念间,她和她的镜子,就被自己所绘的千古未有的法阵碾成了尘埃。 * 桃花渡的深夜,仍挥洒着漫天的雪。 乐正玲面白如纸,右臂断处渗着血,就在方才她和众人联手一块儿逼退了一波妖魔,但强行动武的代价就是这条右臂彻底废了。 易瑶丝搂着她,其余同门纷纷去掏自己身上的药物。可他们鏖战多日,许多能用的疗伤药物早就用尽了。 乐正玲将头靠在易瑶丝的肩膀上,声音虚弱低微:“我将仙君送我的宝鼎弄坏了……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易瑶丝摇头。 “仙君和风仙走了以后,”乐正玲虚白的脸上笑容惨淡,“再也没有人叫过我玲。” “风仙死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可那时候仙君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会在蝴蝶的翅膀上画符,非常漂亮……风仙说我是彤州最美的牡丹……” 乐正玲发起了高烧,胡乱说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修仙之人寒暑不侵,可她受伤太重,几乎到了弥留之际,便和□□凡胎也无甚差别。 “你见过那样的蝴蝶吗?它拖曳着很大的彩色翅膀,飞得很高很高……阳光照过来,翅膀的边缘泛着金辉……风仙说也要为我画一只,可他到死都没画给我……”乐正玲眼神涣散,虚虚拢住了易瑶丝的手,“再也不会有那么美的蝴蝶了。” “玲,”即便心智坚韧如易瑶丝,也忍不住哽咽,“会有的。” “蝴蝶没有了,风仙也没有了,”乐正玲却好似听不见她说的话,只呢喃着说,“天道不仁,夺去了我的风仙……现在,我的命也留不住……” 她勉强举高左臂,于伤痕累累的掌心,接住了一片冰凉的雪。 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目。 “玲!” 易瑶丝惊叫着喊:“睁开眼睛啊!” 乐正玲虚拢的掌心中,有一团小小的光芒,温柔如同一弯小小的月亮。片刻后光芒散去,柔嫩的羽翼顶着她的皮肤,从指缝间轻巧地钻了出来。 一只透明的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在风雪中飞舞,最后停在了玲姑的指尖。 第66章 尾声(下)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多少人想抓住这缕遁去的天机,可他们最后都魂飞魄散了。 林琅,也不能例外。 在踏入大阵的一瞬间,她就被碾碎了。而颠倒乾坤大阵得天道之子以肉身献祭,世间最庞大精纯的一股灵气经由法阵压缩融萃,在瞬息之后突然迸发! 忘幽山上铺呈的累累尸骸,以及一些幸存的怪物,都和难以承载这场灵气爆炸的山体一起被炸成飞灰。 与此同时,九州大地飘洒着鹅毛大雪。脆弱的雪花,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涪陵城,桃花渡。 一切都静止了。无论是狺狺狂吠的怪物,还是神情木然依旧举枪抵挡的将士,他们的动作都仿佛被瞬间冻住,戛然而止。将军颊边滴落的血珠,怪物嘴里流下的腥臭涎水,都与雪花一起凝滞在半空中。 在这怪诞的静谧之中,唯有乐正玲指尖的那只透明蝴蝶,轻轻扇动翅膀,飞向天空。 * 无数星辰的最深处,难以容纳一丝光线。这片漆黑之地亘古便是如此,除圣者之外,无人能够穿越那片永恒的星海,来到保存着诸天星辰斗盘的斗室。 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传来细微的一声喀嚓。 诸天星辰斗盘,传说中的先天至宝,能够预言推演一切事物。大到三千世界,宇宙鸿荒;小到一花一鸟,一枝一叶,都在它演算之内的神物…… ——裂开了一条细缝。 细缝越扩越大,如同蜿蜒起伏的血管,剧烈的震颤之后,须臾间,诸天星辰斗盘就碎成了一地渣滓。失去了至宝的斗室随后被星海深处的黑洞无声吞噬。 即便是圣者,也难以撼动的先天至宝,被那一缕遁去的天机,彻底摧毁。 *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太清境也不例外。 曾经的她,身为世间唯二的太清境之一,游历世间难逢敌手,却浑浑噩噩,始终为自己的心障所迷。 天之道,人之道,孰强孰弱? 就在抛弃肉身的那一刹,答案在她脑海中油然而生。 冥冥中的道果,成熟了。 * 短暂的停滞过后,神情麻木的将军猛地扑了个空,他惊愕地抬头,四处张望,原本与之搏斗的巨大魔物却全然消失。 不仅是这一只,所有的,所有入侵人界的妖魔都在漫天飞雪之中,被悄无声息地融化。 雪,也无声息地停了。 日轮初升,光芒万丈,妖魔化为青烟。 史书记载,千年前极乐山外的一幕,在今天重现。 世间最后一只翅膀上绘了符咒的蝴蝶,翩翩然停驻在玲姑眼前。 它治好了乐正玲的右臂,断肢重生,还为她带来一件崭新的鹅黄襦裙。 很久很久以前,彤州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当她哭泣时,仙君会在蝴蝶的翅膀上绘符,来逗她欢笑。 “那玲姑的礼物,就由我送给你吧。” * 圣人,历万劫不灭,沾因果不染。 超脱物外,与道合真。 圣人高居天外天,无形无色,无身无欲。林琅得道果而成圣,在脱离小世界之前,找到了那只被自己救下的当康。 她抱着小猪,轻轻拨动它颈间挂着的那枚铜钱。小猪拱拱她的手,“Duang kang”的声音,清澈空灵,于刹那间响动寰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