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太华旧事 作者:程晚寒 文案: 天下门派浩浩如恒河流沙,作为仙山之首的二师姐,她认识的个个都不是普通的奇葩。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悉、霄衡 ┃ 配角:萧君圭、杨篁 ┃ 其它: ☆、第 1 章 花开未落,鸟鸣不歇,正当暮春时节。 浮云深处,有一座巍峨奇秀的太华山,远拖连绵翠山,山色韶秀,不烟而润,近负一湖春水,水光莹波,碧而犹清,山中奇草异芝,俯拾皆是,灵兽仙禽,鸣啸崖谷,端的是个习武养生的绝好所在。 两百年前一个名唤风君侯的高人云游至此,惊叹于太华的钟灵毓秀,当下老实不客气地住了下来,严择聪颖俊秀的少年少女为徒,传授绝艺。过得几年,将一个籍籍无名的太华整顿得名声远播,在江湖上挣下赫赫威名,声威之盛,震慑群邪。 光轮刹那,岁阴流转,转眼间已过了两百余年。 此时风君侯已羽化登仙,其时天下群雄逐鹿,战乱不休。太华山韬光养晦,远避世外,不理俗世之事,门下弟子已然寥寥,但个个身怀绝技,很足以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这一年是林悉拜入师门第十三个年头,其实她还不过盈盈十七,只因幼年时得师尊赏识,入门得早,在诸弟子之中居然排行第二,仅次于大师兄杨篁。 别人也还罢了,三师弟温轩随师学习“浮生白羽功”,小小年纪神功已成,修炼得一头垂膝的白发,稍微整顿起来,很有点世外高人的派头,可平时不得不叫林悉师姐,执之以礼,委实勉强。加之温轩并不能算是个谦恭有礼的少年,对此不忿已久,常常冷言冷语,妄图把她惹怒,趁势打上一架,在武功上一决胜负。 对此无耻行径,林悉极其和蔼地表示:“三师弟年少气盛,我这个做师姐的让一让他,也是应该的。” 众师弟妹天真地眼冒光芒,一阵向往:“哇,二师姐真是好风度,好气量。” 林悉无视温轩目中足可杀人的万道寒光,笑眯眯面不改色:“过奖,过奖。” 开什么玩笑,温轩那厮武功了得,她自知之明并不算低,万一不小心被弄得断手断脚,如何再出得门? 林悉共有同门九人,六男三女,加上林悉也不过四个女孩儿,皆是锦绣年华,狼多肉少,境况堪忧。 更何况一共四个女孩儿,倒似乎有八只眼睛盯着惊才绝艳的大师兄,师父素来精明得很,林悉一向诧异他为何偏偏对诸弟子的终身大事犯上这么大的糊涂,竟不知再收两个女弟子。 她考虑了许久,终于悟了,这也许是为着师父当了一辈子光棍的缘故。 一个人当光棍久了,也许就觉得全天下人都想没事当个光棍玩玩,师父虽然天纵奇才,但想来也难以免俗。 可论神通,师父似乎算得天下无敌;论姿貌,一大把年纪了,尚且如玉如璋,不输给风华正茂的大师兄,牵出去似乎比三师弟年纪还轻着许多;论杂学,这老头儿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无所不通。 真可谓:“胸中有日月,言谈横古今。” 这样一枚万年少有,举世无双的天才,他为何至今没能找到个肯嫁他的女子,实在是太华山一大未解之谜。 众师兄弟师妹日子清闲逍遥,闲暇之时着实讨论了不少次,奈何每次都难得结果,最终只能将之归因于高处不胜寒的潇洒,师父眼界太高,叫世间众女只能眼巴巴地瞧着。 这天众人练罢武功,照例兴致勃勃地八卦一番,直到月上柳梢,方才乘坐着各自的灵兽,意犹未尽地散去。 林悉独自坐在蜿蜒清溪之畔,见溪水里两尾金鳞鱼儿往来翕忽,十分可爱,不禁看得甚是投入。 师父给她收服的那只狴犴俯首帖耳地蹲在她身边,不时讨好地摇摇尾巴,铜铃似的大眼里写满了“主人,快来摸摸我”的撒娇之意。 林悉偶尔瞥它一眼,深刻怀疑是否真是这呆萌二货,前两天刚轻而易举地撕裂了两只狂暴凶残的穷奇。 她入门十三年,师尊对她宠爱有加,将一身神功一股子地相传,奈何她性子疏懒,虽是挂个二师姐的名头,杂学不少,真实武功还不及看似弱不禁风的十师妹。 每次同门比武,都是她最头疼的时候,何况三师弟温轩那厮,长期不忿叫她师姐,上次较武时恨不得让自己大吃苦头,不管她武功远逊于己,打得凛冽掌风笼罩了整个较武场。逼得她只能靠轻功在半空中陀螺般团团乱转,一边感叹:“幸亏我轻功总算学得不辱师门。” 然而轻功终究不算一门战斗力强大的神通,何况她的轻功仅是不辱师门,温轩那厮却学得足以光大门楣。 他只顾缀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渐有迫近之势,一个白发飘舞,一个绿衣凝碧,在半空中犹如风驰电掣,鹰拿雁捉。 眼看她要被三师弟打成重伤,卧床三月,饱受药草折磨,幸得大师兄暗暗相帮,用“清风诀”吹得温轩引以为傲的白发随风乱舞,遮住他全部的视线,令她反败为胜,赢得干脆漂亮。 这一战,她对师兄芳心暗许,这一许,便是将近两年。 大师兄名杨篁,字碧虚,年方二十四,清正端严,平时极谦逊守礼,容貌更是俊雅,即便是在人人拎出去都能惑乱江湖的太华山群弟子中,他也是响当当众望所归的派花。 林悉对自己的芳心敝帚自珍得紧,若非杨篁出手相助,纵使他再温柔个十倍,她是否会欢喜他,还存着一个老大疑问。 但师兄此人,固然是温文尔雅,甚好说话,却也没对哪位师妹表示过特别的意思。 七师妹心灵手巧,天下无双,善机关之术,曾为杨篁制造木鸢,供他出行,方便快捷,飞翔起来又快又稳,赛似猛鹫灵禽,师兄用罢,彬彬有礼道:“多谢七师妹。” 九师妹明艳美貌,蕙质兰心,善琴棋书画,曾为杨篁弹琴,一曲弹罢天下惊,引来百鸟朝凰,飞舞缭绕,三日不去,那情景美不胜收,师兄听罢,彬彬有礼道:“多谢九师妹。” 十师妹腰如纨素,弱不胜衣,但温柔敏慧,大有贤妻良母的姿态,曾为杨篁做九十四色菜肴,精美可口,世无其二,师兄尝罢,彬彬有礼道:“多谢十师妹。” 应答之时,处处礼貌多端,却也处处疏离淡漠。 作者有话要说:旧文重开坑,可否? ☆、第 2 章 林悉见师妹们各逞机巧,心下着忙,将那头傻乎乎的小狴训练得机灵无比,上可爬树擒鸟,下可入水捉鱼,跳舞钻火圈等等更是不在话下。 可怜一头震慑群兽的神龙之子,生生为了讨好主人,学会了诸多不屑一顾的本事,沦为卖艺小丑,被它的小伙伴们大大嘲笑了一番,成为山林中的笑柄。 它恼羞成怒下再也不同小伙伴们玩在一处,一路小跑回到林悉身边,讨好般直摇尾巴,血盆大口嘻嘻傻笑,可见小狴对主人的赤胆忠心,很值得在史书里被歌颂一番。 林悉鼓励傻笑着的小狴一番,信心十足地领着它去给师兄表演。 小狴很争气,抓了一只毛羽鲜亮的百灵鸟儿,又衔来一尾活蹦乱跳的金鱼,末了见杨篁神色不动,当即拿出压轴的绝活儿,身子一立,嘻嘻傻笑着转圈,跳起舞来。 师兄看罢,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仍是气定神闲,彬彬有礼道:“多谢二师妹。” 林悉认为他既然嘴角抽搐,对自己毕竟是不同的,愈发尽心训练小狴,到得后来,已把神龙之子教得除了说话之外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成了太华山一头众口称赞的灵兽。 比方说,今日小狴已在师兄面前表演吞剑完毕,得到众师兄弟妹的高度赞美。 众人散去后,可怜的小狴费力想吐出吞下的长剑,一头动物的神色居然现出辛苦万状,可见这柄长剑货真价实,并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能伸缩的假货。 林悉伸手帮它把剑拔了出来,安慰地拍了拍它巨大的脑袋:“小狴,今天辛苦你啦,奖励你一只烧鸡。” 小狴很是欣慰,昂着一颗大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主人,衔着香喷喷的烧鸡一时舍不得吃,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撒着欢儿,过得半晌,才小心翼翼咬上一口,想了想,没禁住烧鸡扑鼻的香气,又咬一口。 林悉正托着腮,绞尽脑汁地想着明日要让小狴表演个什么节目,以博师兄春风一笑,夜色朦胧,晚风拂面,突然看见清澈如碧的溪水尽被染红。 她一呆之下,只见顺着溪水飘来一个人,身上白衣尽被打湿,殷红血迹一丝丝沁了出来,在溪水里由浓至淡,在黄昏里分外瘆人。 溪水潺潺,掩不住那人充满痛苦的喘息,似乎尚未死去。 林悉托腮愣了一愣,打量了一下身上新换的碧罗裙,脑中浮起师尊谆谆的教诲:“身为我萧君圭的弟子,自当潇洒处世,做不做好事当然随你们高兴,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若是遇上机缘,不妨造个浮屠来看看,为师也甚欣慰。” 师尊出外云游,半年未归,然而他的教诲,袅袅在耳。 说起来,教会她做好事的倒不是师尊。 八岁那年,她一时淘气,悄悄爬上太华山最险峻的峰峦,正得意,不防脚一滑向下直摔,耳边风声劲急,仿佛正有阎罗现出亲切微笑。 但她并没死,身子被人牢牢接住,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被提在一个白衣人的手里,夜色黑黢黢的,隐约觉得那人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陌生哥哥。 她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受惊不小,不及看那人的脸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少年皱着眉头:“小丫头,哭什么?”声音冷冰冰的,却极是清朗动听。 她呜呜咽咽地哭着,伸出小手抱住他:“哥哥,哥哥,多谢你救我。” 那少年愣了愣,伸袖替她擦了擦眼泪,将她放在地下,转身便走,她一呆之下,待要追上去,早已不见他的踪迹。 回去后同师尊说了这事,师尊只顾问她可伤着哪里没有,却忘了问那少年姓甚名谁,此事顿成疑案。 想起自己的性命也是为他人所救,林悉颇不情愿地下了水,小心翼翼拎起那个人,一转眼,只见碧罗裙上已染上了殷红,太华山清贫岁月,裁衣的丝缎每尺五钱银子,得来不易,她无名火顿时烧得旺盛,不客气地将那人扔到岸上。 她武功虽差劲,终究是太华弟子,这一扔劲力不俗,那人给扔得落在地上,震得大地一阵闷声闷气的回响,可以侧面证明这一扔的力道确实不俗。 他闷哼一声,竟回过气来,缓缓睁开眼睛,但他睁得太不是时机,林悉正站在一边,忙着捏诀燃火,好烤干珍爱的碧罗裙,乃至他睁眼看见的,并不是个清丽绝俗的少女。 小狴久不见生人,颇兴奋地围着那人转了一圈,铜铃大眼凑近了好奇地打量一番,甚至伸出巨大而毛茸茸的爪子,和蔼可亲地摸了摸那人的脸。 它只是想表示友好之情,毕竟这货从小住在太华山,山上人并没有一个有半分怕它的意思,它也就理所当然地觉着人和猛兽一直是朋友来着。 可怜那人刚苏醒过来,眼前便撞进一张狰狞带笑的禽兽大脸,血盆巨口,涎水直流,不由得两眼一翻,一声惊呼余音袅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林悉听他惊呼,忙喝住小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前,一眼望过,不觉一愣。那人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看上去一条命已去了九分半,不久便要去和十殿阎罗相见。 但他的面容委实不普通,高鼻薄唇,脸色苍白如死,也掩不住那份叱咤沙场的霸气。 二师姐救了个人的消息不到一刻钟便传遍太华,据说此人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虽重伤昏迷,但却生得甚俊。 消息一传开,九位师兄弟妹顷刻齐聚。因太华山巍峨雄伟,彼此居住甚远,众人赶着前来,所乘异兽仙禽登时挤满了林悉的湖间水榭。 古书上常有这般故事记载,美貌少女无意间救了一位俊秀少年,两人一见钟情,从此喜结良缘白头偕老,还子孙满堂,生下儿子必定考中状元,至不济也须是风流清华的探花郎。 太华弟子显然也饱读古书,精通此道,来时皆不怀好意瞄二师姐一眼,神色间意味深长,唯有杨篁仍是端肃一如平时,耿耿风骨让诸位师妹好一阵神往。 林悉自然深知诸位师弟妹眼神中的含意,不禁感叹:“谁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姑娘难得做一回好事,便给传遍了,叫我以后如何做人?” 由此可见太华派师尊对弟子的教育何等失败,幸而此时萧君圭正出门在外,不知弟子们是何等德性,也就免了吐一口血,老命不保的灾厄。 ☆、第 3 章 八师弟云方精擅医术,又极喜欢医治病人,一瞥之下,当即晃着脑袋:“此人身中三剑,刺中膻中穴、关元穴、曲骨穴,被砍中五刀,所幸并未砍在要害之处,此刻他虽失血过多,但这人武功高强,真气充沛,若经我医治,定能从勾魂小鬼手里抢回性命来。” 他说得兴起,滔滔不绝背起医书,《灵枢》《素问》熟极而流,他师尊倘能耳聆,必定十分欣慰,只是妙手回春的小大夫说得高兴,却忘了那重伤之人身上正汩汩流血,性命已去了大半条。 杨篁走上前来,点了那人穴道止血,漫然道:“八师弟,开药方罢,五师弟、六师弟,你们去熬药。” 太华派素来长幼有序,师父在外,师兄为尊,众师弟的殷勤听话看得林悉好生羡慕,恨不能去和杨篁打上一架,夺个大师姐来威风威风,幸而自知武功比之师兄,何止天差地远,这念头刚萌了点芽儿便被她果断掐死在苗头里。 杨篁点穴之技冠绝全派,刚点了那人穴道,那人便缓过一口气。 林悉见他睁眼,来了兴致,兴冲冲凑近他:“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没有?” 那人愣了一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嗫嚅道:“姑娘何出此言?” 四师弟巫恒、五师弟承沅不愧是和林悉从小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的,顷刻间会意,同时手一伸,异口同声:“拿钱换命!我们熬的草药珍贵无比,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看你值不值这个价喽!” 六师弟容渊另是一般表现,叫一声:“不可!” 严肃地道:“二师姐,两位师兄,师尊有训,我辈学武之人,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拔刀相救,区区一碗草药,算得什么?” 诚恳地道:“师姐,两位师兄,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随和地道:“诸位师兄师妹,你们定不会反对罢?” 他顿了一顿,换过一副和蔼可亲的容色,俯向床上伤客,亲切地道:“公子,我看你腰间的玉佩不错,是汉武帝陪葬的白玉罢……” 伤客:“在下……” 伤客是个心思机敏的,顷刻间意会到自己掉入了何等样人手里,当即诚诚恳恳地道:“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在下必当涌泉相报。” 云方武功不过与林悉并肩,医术却着实了得,若到山下去开个医馆,生意必定大好,可惜从小住在太华山,不能下山一展宏图,每每抱憾,只欠对月长吁短叹。 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重伤之人,这孩子的兴奋之情当真是难以言表,大展圣手,几日间就将那人治得气色大好。 数日后云方感叹说:“只可惜这人伤得还不算太重,我真正精湛的医术还没发挥出来。” 言下之意甚是遗憾,他曾颇有兴致地和那人商量:“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你介不介意我再给你两刀,然后将你治好?放心,我医术可是大大的了不起,决计不会出什么乱子。” 那人对这件事反应敏捷,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在下介意,多谢你的好意,阁下医术超凡入圣,已不需证明了,昔年扁鹊的哥哥,医术出神入化,往往防患于未然,所以其名不传,正和阁下一般道理。” 云方给他大大一捧,失望之余也很有些飘飘然,嘴里谦逊两句:“客气,客气。” 林悉心想容渊已理直气壮地将那人的汉白玉拿去,自己也不好太过客气,师尊有一次对月饮酒,醉后似乎说过,有时候和别人太客气了,也是一种失礼。 她对师尊这等酒后言论向来记得清楚,当下吊儿郎当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答谢我的物事么?” 那人短短几天,已经大概摸清楚这帮太华弟子的性情,回答得甚是从容:“在下流光,被人暗算,身无长物,好生惭愧,但我家中颇有余资,诸位救命之恩,流光日后必定报答。” 林悉见这人回答得一板一眼,活画出师父口中无聊的江湖人,心下好生无趣,唤一声小狴,领着高大威猛而温柔忠诚的宠物出门散心。 甫一出门,眼前一亮。 杨篁长身而立,青衣素袍,宛如万丈悬崖上偃蹇孤特的青松,温文磊落,他距她两丈之外,却令她嗅到冷香幽幽,缭绕于鼻息之间。 青年人站在满湖碧水之畔,微风轻拂衣袂,身后一双白鹭掠过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展翅向远处深山飞去,令她想起一句淡而温柔的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一向觉得,这个师兄堪称绝世。 所以她虽暗暗恋慕着他,然,在他面前,一向有些结结巴巴,不大说得出话来。 杨篁却微笑得温和似二月春风:“师妹救人一命,心肠良善,师尊回来知道,必定大为欢喜欣慰。” 林悉讷讷的:“是,是。” 杨篁似考虑了半晌,终于说道:“不知师妹读……读没读过咱们藏经阁的一本古书?” 林悉:“啊?”杨篁难得的脸上似红了一红,随即恢复古井无波的神情,正色道:“书上说有男子救了一个少女,就喜欢上了那少女,不知道你对这种故事,怎么看?” 林悉的第一个念头:“温雅绝俗的师兄也看藏经阁的这种书?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第二个念头:“师兄用这么正襟危坐的态度说那些传奇故事,真是……有点意思……” 第三个念头:“师兄什么意思……” 她低头,拍了拍小狴毛茸茸的脑袋:“小狴,你怎么看?” 小狴伸了伸粉红色的小舌头,讨好地看着主人,碧眼里的神色比杨篁还温柔无辜:“吼……吼吼……” 它主人扶额哀叹:“完了完了,这货没救了,好歹也算天下罕有的灵兽,怎地被我养成了一只温顺可爱的大猫?” ☆、第 4 章 太华山师尊萧君圭曾言:“我少年时纵横江湖,何等快意恩仇。然,后来一时走眼,一连收了十个弟子,可恨只有大徒弟勉强拿得出手,委实叫萧某深有憾焉。” 杨篁闻言,彬彬有礼道:“多谢师尊赞誉,碧虚实在愧不敢当。” 其余弟子如何肯依,异口同声道:“师尊休得偏心!我等如何有辱师门了?还请师尊指出来!” 萧君圭混迹江湖多年,深知众怒难犯,何况自己虽是师父,一向把徒儿宠得轻狂放肆,全无太华山两百余年来尊师重道的古风,见诸弟子虎视眈眈,不怀好意,忙满面赔笑:“为师也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说罢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一代宗师,一生仗剑天涯,纵横江湖,怕过谁来? 谁知老来一时糊涂,倒得向小辈赔笑卖好,说来当真是无限悲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何等寥落! 何等辛酸! 正是萧君圭如此教诲,太华山弟子个个脾气都配得上本事,奈何同门之间,总须顾及些颜面,不好公然闹个矛盾,来考验同门微弱的友情。 如今有了个外来的流光,众人不愧同门多年,端地是相互的知己,颇有默契地暗暗开展比赛,看谁能将此人气得死去活来,呜呼哀哉。 八师弟云方振振有词:“这人是咱们救的,就算再把他弄死了也不能算咱们的错。” 众师兄弟妹是他知己,连赞十分有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流光已被众人告知此处是太华山,乃是世外仙山,武学圣地,无数修仙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流光文武双全,幼时也曾长篇累牍地背过书,记得《山海经·西山经》曾说:“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又有人注云:“仞,八尺也,上有明星玉女,持玉浆,得上服之,即成仙,道险僻不通。” 看记载像一荒芜的穷山僻壤,四顾唯落日,往来无人烟,只有傍晚的时候,一只昏鸦孤零零地站在枯枝上,凄凉凉地哀啼两声,这幅画面才有了些生气。 流光的结论是:“看来古书记载也不可尽信。” 他自己眼见为实,实事求是地觉得,太华山简直比世外桃源还要世外桃源。 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到处都是珍禽灵兽,仙气缭绕,异香扑鼻,群山朦胧,忽远忽近,瀑布飞泻,流珠碎玉。神工鬼斧,穷幽明之造化;尽态极妍,极视听之相娱。 啧啧,什么叫仙境?这才是仙山中的仙山,桃源里的桃源! 承沅采了一大把药草扔进来,简短吩咐:“六师弟,好好熬药。” 容渊拿着药方慢吞吞研究半晌,才道:“五师兄,你采的药草分量多了些。” 承沅回答得更简短:“多了扔掉。” 尽管流光明知道这些药草是用在自己身上,但看到那些随便一株就价值百金的药草被容渊毫不在意地扔出去时,仍然忍不住由衷感叹:“浪费啊!可耻,可耻!” 这日他好了大半,身心愉悦,出门走上几步,正撞着林悉喂小狴吃东西。 他见小狴舒舒坦坦地仰天躺着,双眼半眯,甚是享受地一口就吞二两肉,胃口甚好。 林悉坐在这只“大猫”身边,不时伸手给它揉揉圆滚滚的肚子,“大猫”似乎也很享受,不断打滚卖萌,憨态可掬,一时童心忽动,便也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肚子。 然而爱宠对着主人,惯会卖萌撒娇,对着别人却不一定这么客气。何况这头小狴素来傲娇得紧,一声长啸足可震慑群兽,当年对着天下第一的萧君圭,也敢和他大打一架,吃了个大苦头之后才老老实实听话,如何肯平白无故、忍气吞声地给外人摸一摸肚子? 当即一改慵懒作风,扑地翻身站起,“嗷呜”一声大吼,全身毛直竖,凶神恶煞,满脸狰狞吓唬,只待扑上将他大卸八块。 流光不动声色地一抖,林悉一把拉住小狴尾巴,及时制止,优哉悠哉道:“忘了告诉你,我这宠物叫小狴,是我师父在太华山巅收服的神龙之子,看着吧倒挺温顺,但很热衷撕人咬人什么的。” 流光默默擦去额上冷汗:“这……在下唐突……” 次日流光出门溜达,但见山色清得有特色,水光也秀得有风致。 他信步所至,只见四弟子巫恒、八弟子云方正饶有兴致地对着一堆古里古怪的鸟兽鱼虫作研究。 流光颇富涵养地拱手道:“两位早上好,不知两位少侠在做些什么?” 巫恒用纤细洁白的手指抓起一只浓绿丑陋的毒虫,满脸的兴高采烈:“给你个面子,让你摸摸我新研究出来的‘金丝碧蛊’,它毒性猛恶,秒杀天下毒虫哟!” 流光咳嗽半晌,强行维持着脸色:“在下的面子似乎还没有这么大……” 巫恒却定要给他这么大的面子,漫不在乎地将那绿壳金背的小虫向他手心一放:“别动,你要是动了,它若咬上你一口,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流光站得稳如泰山,语气却如临深渊:“少侠,你可否将它拿走了?在下……在下……” 巫恒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只毒虫也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只要不动弹,它在你手心里呆上一整天,也不会咬你的。” 语毕,和云方勾肩搭背,亲亲热热地低头继续研究一堆鸟兽鱼虫,仿佛眼前没站着一个重伤初愈的男子。 流光果然不敢动弹,金丝碧蛊却似和他很亲热,顺着他掌心一路向上,迂回蜿蜒地爬了一整圈,最后在他嘴唇上停留下来,似乎有些累了,还很给他面子,在他嘴唇上小憩了一会儿。 第三日流光已不敢随处溜达,小心谨慎地散了会儿步,无奈太华山委实巍峨,十步九曲,东绕西转之间,忽逢一片桃花林,落英缤纷,花木灿烂。 但见桃花林里斜倚着一位妙龄少女,正抬头观赏桃花。但见少女云鬟堆鸦,肌肤胜雪,眉若新月含情,目似星子生辉,衬着满林漫烂的桃花,说不尽的风流婀娜。 流光见这少女纤弱袅娜,不似身有攻击力,心下窃喜,做个斯文模样,恭恭敬敬行礼道:“姑娘,在下有礼,敢问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盈盈的令人如沐春风:“我叫步宛青,你便是二师姐救回来的那位少侠罢?嘻嘻,真是一表人才呢。” 流光大喜,见这少女美貌温柔,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迈步走入桃花林。 忽听那少女一声惊呼:“此处机关遍布,莫要进来!” 不过世事从来如此,等你发现来不及的时候,总是为时已晚。 流光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一处机关弹得倒飞了出去,但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很争气地撞上了十来个机关。 只撞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架,轻伤极多,重伤似乎也不比轻伤少,叫云方看了,禁不住眉飞色舞,好生欢喜。 ☆、第 5 章 三日下来,流光只有一个感想:“在下伤势已全好了,这就告辞,诸位保重!” 特意对第一个救命恩人林悉单独致谢:“姑娘保重,后会……额,有期!”“有期”二字说得掩不住地心酸。 林悉道:“慢来!说好的报答呢?” 她见六师弟得了块价值连城的汉白玉,认定流光身价不凡,如此好机会送上门来,焉肯轻易放过?一见流光提出告辞,登时来了兴致。 流光道:“在下家中颇有余资,姑娘不嫌弃,便随在下去取罢。” 其时天下虽然开放,然而如果一个姑娘和一个男子单独外出,必然说明两人有些非比寻常的关系,不是兄妹,便是情侣,其中还以后者占绝对优势。 他只道这么一说,林悉明白男女有别,必定不肯随他前去,自己趁机甩脱一个言而无信的恶名。 哪知林悉在太华山上呆了十三个年头,从不明白山下是怎么讲究的男女关防,再加上山中岁月悠长,她无聊得只差没把地皮翻过来研究研究,对山下的花花世界向往已久,闻听此言,大喜过望,忙道:“一言为定!我就跟你去,免得你赖账。” 流光默然,终于明白这群太华弟子的不同寻常处,半晌擦擦额上冷汗,拱手道:“一切但凭女侠做主。” 两人自信行事低调,又是趁着月黑风高,悄然下山,断无第三人知晓,但下山之路行至半途,忽有冷意悄然袭来,凄神寒骨。 两人目光望处,温轩御风而立,面上宛若罩了一层寒霜,三千白发似皑皑冻雪:“二师姐,你不得师尊允可,私下太华,违犯门规,该当何罪?” 流光面色一变,刚要发表一番感言,表明自己带这丫头下山,实是为她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少侠海涵,别让在下再躺上半个月。 林悉是三师弟知己,满不在乎地道:“还有别人知道没有?” 温轩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师姐放心,师弟谨慎得很,并无他人知晓。” 林悉赞许地一点头:“我的小狴只坐得下两个人,你自己御风跟来罢。” 温轩略一沉思,甚庄严地回答:“师尊不在,师兄也不在,温轩只有谨遵师姐吩咐。” 说罢,捏诀御风,飘然而随,姿态之飘然出尘,气度之高洁洒脱,若是个上山砍柴的樵夫看见,必定怀疑自己遇到了神仙。 流光扶正自己快脱臼的下巴,大惑不解地问:“你们搞什么名堂?” 林悉漫不经心:“让他跟来也好,我这三师弟,打架是一把好手,路上防个山贼强盗,比你中用。” 温轩抗议道:“师姐,我武功如此高强,你却叫我去和山贼强盗打交道,太也大材小用了。” “闭嘴!你再啰嗦,就给我滚回山上去。” “哼!师姐不得师尊允可,私下太华,违犯门规,该当何罪?” “你莫非此刻还在太华山上?大家半斤八两,此刻还好意思拿门规压我么?” “……师姐伶牙俐齿,我说你不过,咱们不妨来比划比划,拳脚上见真章。” “手下败将,你莫非忘了那次较武场输给我,败得心服口服?” “师姐莫要猖狂,你当我不知那次是师兄暗暗相助?若是公平对决,你接不到我十招。” “喂,流光,你看到天上有牛飞没有?” “……额,不知林女侠何出此言?” “地下有人在吹呀!” “林悉!休要欺人太甚!” 说到后来,温轩终于恼羞成怒,一掠衣袖,便要动口不成就动手。 林悉凉凉地道:“你还想不想去繁华世间了?” 温轩默默地把衣袖又扯回去,御风凝立,飘飘若仙,端然道:“罢了,罢了,好男不与女斗。” 流光一路上无比头痛地听着这师姐弟斗口,心中无限感慨,但觉自己一日便老了一岁,幸而还未老到鬓发皆白的年纪,已到了云中城。 云中城,顾名思义,整座城池都掩映在云霭深处,恍惚缥缈,云霓明灭,仿佛仙山琼阁,蓬莱仙境,望去美不胜收。 饶是林悉、温轩二人久居仙山之首太华,第一次目睹云中城的美景,也打心眼里赞叹出来。 一路上流光发现林悉、温轩两人武功高则高矣,对世事真可谓七窍已通六窍,每每表现出白痴一面,且千奇百怪,教人叹服。 倘若换了一个人相陪,真要忍无可忍拂袖而去,好在流光脾气着实是好,又念在两人的救命之恩的份上,居然一路保持微笑,礼数甚周全,讲解甚详细,几番循循善诱,将两个不解世事的太华弟子教成了半吊子的江湖中人。 据流光讲来,当今天下三分,云中城、大秦城、江离城势力强盛,三足鼎立,彼此虎视眈眈,积怨已久,恨不能吞并之而后快。 流光是云中城城主门下,多日前奉命出行,经过太华山,被一群蒙面的黑衣人突施偷袭,身受重伤后闭气装死,被一个黑衣人抛在溪水里随水流去,阴差阳错到了太华山畔,被林悉无意间救起,所谓命不该绝,想来正是如此。 林悉听流光说毕,兴冲冲问:“你是云中城城主的手下?不知一个月领多少俸禄?有没有兴趣带契我也赚点银钱花用?”言下之意对孔方兄向往不已,全然不似超然世外的太华山传人。 流光抚了抚额:“姑娘武功高强,身怀绝艺,城主一向礼贤下士,见了姑娘和温少侠必定欢喜。” 林悉好奇道:“你们城主叫什么名字?” 流光神色恭敬中带着向往:“城主尊姓南,讳旷微,文韬武略,智谋权术,堪称天下无敌。” 林悉回头道:“师弟,师尊也常常吹嘘说他是天下无敌,你看师尊和这个南旷微谁更天下无敌些?” 温轩一向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当即肃然道:“自然是师尊天下无敌。” 说罢转向流光,威胁地一挑眉:“我师尊不在,不能和你那什么城主一较高低,咱们来比划比划,如何?” 流光一怔,咳嗽半晌,拱手道:“温少侠神功盖世,在下自愧不如,比划就免了罢。” ☆、第 6 章 云中城人烟阜盛,景致绝佳,一条青石街蜿蜒盘旋,逶迤伸向白云深处。 三人一兽淡定地走在大街上,林悉不断呼喝表现兴奋的小狴,让它不要太过热情,吓坏了城中百姓。 好在其时天下珍禽异兽多不胜数,百姓见多识广,小狴虽形象稍狰狞了些,倒也不至于在泱泱云中城引起偌大轰动。 引起偌大轰动的,是林悉那位傲娇的白发师弟温轩。 日暮时分,斜阳如血。 好脾气的流光终于忍不住说道:“温少侠,你要是再砸几个客店,偌大云中城,便没有咱们吃饭的地方了。” 萧君圭收徒有个规矩,若非容貌资质皆臻上乘之人,那是打死也不肯收为弟子的。 温轩身为他的第三个徒弟,虽然脾气略为傲慢,但容貌委实十分秀美,加上发白胜雪,衣衫修洁,恍惚一瞥,还以为是个绝色女子。 云中城的客店伙计们就坏在这么恍惚一瞥。 流光颇头痛地揉了揉脑袋,脑中回放着初进云中城的情景。 进了云中城,他当仁不让地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在一路也算刷了不少山贼强盗,早已不是囊中羞涩,便慷慨地请两位去了云中城最豪华的仙聚酒楼。 仙聚酒楼的伙计机灵殷勤,见进来的三位客人风度卓然,一望可知身价不凡,更是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地问:“公子,两位姑娘,不知想吃点什么?小店菜式齐全,美味可口,唉哟……” 流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一拂之力直接被击飞到酒楼外的店小二,结结巴巴道:“少侠……少侠何故如此?” 温轩眼望别处,面不改色:“不好意思,衣袖不小心这么一拂。” 流光容貌英秀伟岸,一看就是男子,伙计称呼的“两位姑娘”之中,必然有一个,是容颜秀美的温轩。 林悉赞许道:“师弟这一拂劲力非凡,半年之间功力又突飞猛进,可喜可贺!” 温轩难得地谦逊两句:“师姐客气了。” 酒楼掌柜的闻风而来,大喝道:“什么人敢来仙聚酒楼放肆?知不知道咱这儿城主也亲自赏光来过……” 温轩衣袖又是一拂,这一拂端凝飘逸,兼而有之,当真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深得师传精髓,萧君圭若能见到,必当甚欣慰地夸奖一番。 可惜如此神通,却只用来拂飞一个不会武功的酒楼掌柜,未免大材小用,叫温轩深有憾焉。 如此情景循环上演几次,全城轰动,百姓拥塞街道,指指点点,温轩在万众注目之中,神色一如平常,倒是流光几乎吐血三尺。 幸好几位走倒运的掌柜都认得他是流光,乃城主麾下战功赫赫的将军,如何敢和他争论计较?只得自认倒霉,满面赔笑地送走三位贵客。 流光知道不可再萌生请两位贵人大快朵颐的念头,刚要提出请两位去我府上一聚,不知意下如何? 话未出口,只见一个黄袍兵士飞马前来,道:“流光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流光见他神色间带十分悲戚之色,一问之下,果然出了乱子,而且这乱子似乎甚是不小。 原来城主南旷微四日前忽得恶疾,晕迷不醒,城中医生尽都不知何故,没人能够治疗。城主夫人哭成了个泪人儿,多日来不饮不食,诸位幕僚将军陪侍左右,也都不眠不休。 流光携着二人赶回城主府,绕过几处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大堂之富丽堂皇令两个山野人儿好生赞叹。 后堂卧房的床帐间卧着一人,漆黑的眉,高挺的鼻梁,苍白的肤色,虽是昏迷不醒,仍是一张桀骜冷酷的脸。 流光叫了几声“城主”,不见应答,神色间便带了焦急之色:“林女侠,不知能否急请你那位精擅医术的师弟前来,给城主看看这病是何缘故?” 他当日受伤极重,但经云方妙手医治,不过数日便即回复,对云方的医术很有深刻的认识。 林悉并不答话,颇认真地看着城主床边悬挂的夜明珠,若有所思。 流光一愣之下,当即会意点头:“姑娘放心!令师弟若能救醒城主,我等必有重酬!” 林悉充满赞赏:“流光,你最近智商长进得很快啊。” 她生平三大爱好:师兄,小狴,孔方兄。 流光一口允诺,若云方能救回南旷微,必有重谢。少女十分欢喜,不顾温轩万分鄙夷的目光,立刻兴高采烈地写了封信,把报酬大大宣扬一番,用鸽子将信送回太华山,顺便在脑海里好好考虑了一下要什么报酬最好,不管别的,南旷微床头那颗璀璨光辉的夜明珠是必须纳入囊中的。 南旷微病情已重,气若游丝,命不须臾,流光只怕云方来不及赶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好在林悉的七师妹步宛青巧擅机关之术,制作了不少供人乘坐的木鸢,以备不时之需。林悉三人因是私下太华山,行事务必低调,不敢乘坐,一路上逶迤行了四日有余,木鸢飞起来却着实快捷,不到半日,云中城城主府邸中就齐刷刷降落了八座栩栩如生的木鸢,每只木鸢上都坐了一个人,无论男女,放人群中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八人齐至,登时阖府轰动。 事后府中人唾沫横飞,添油加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将此事越传越玄。 后来传遍全城的版本,已成为白日里亲眼见到神仙下凡,有男有女,人人美貌非常,神通广大,说得有鼻子有眼。 说者眉飞色舞,声嘶力竭,听者目瞪口呆,连连感叹时乖命蹇,不能亲眼得见。 半日虽不算久,但已足够林悉将城主府里的事情打听得清楚,连带着小狴也摸清了城主府四个厨房的路怎么走,以及哪个厨房的肉最新鲜美味。 太华山的木鸢从天而降的时候,小狴正涎水直流,兴冲冲地品尝着一条鲜嫩的野猪前腿,它不愧是能和太华山师尊打上一架的神兽,见状只瞥了一眼,随即镇定如恒地低头继续填肚子的事业。 只嗷呜了一声算是提醒主人,你的财神爷小八师弟是来了,可也来了七座脾气各异的大神,直接导致主人你的发财之路任重而道远。 ☆、第 7 章 彼时林悉和温轩正由流光作陪,坐在清幽的庭院里,细品快马加鞭送来的苍寒雪芽。 为招待两位贵客,流光下了大本钱,这苍寒雪芽乃是难得的上品,碧意盎然,喝上一口,沁人心脾。 她早猜到自己和温轩离山之后,留在山上的八位师兄弟妹必定没人肯留守在山中,师尊既然云游在外,无人约束,云方一收到信,八人齐来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对这场面太阔,不符合太华山一向低调内敛的风格略微不满之外,她倒没别的说的,对着抱怨她私自离山的师弟师妹笑如春风徐拂梨花。 倒是温轩不改傲娇本色,对着惊叹城主府恢弘壮丽的师弟连连咳嗽,提醒他们别丢了太华山的颜面。 杨篁飘飘下了木鸢,走至林悉三人面前,向流光极温文地行了一礼,微笑道:“数日不见,公子风采更胜从前。” 后者对这位太华山大弟子的风姿心折不已,也许他心内暗暗觉得只有这位大弟子,才配得上太华山两百余年的赫赫威名,当即恭敬地回了一礼,回头便命仆人送上茶水点心来。 杨篁和声道:“二师妹四日前悄然离山,叫我们好生挂念,原来和三师弟一起下的山,为何却不告知我们?” 温轩饮了一口清茶,眉尖一挑,似笑非笑道:“师姐对我另眼相看,特地带我出来见见世面。” 杨篁微笑道:“我派门规中强调,务需友爱同门,相互扶持,师妹对三师弟甚好,也是应有之谊。” 林悉听他话语之中,似乎有些微酸意,联想起不久前师兄曾含蓄地问自己对古书的看法,不由得浮想联翩,一时摸不透师兄是不是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但他的语气又始终中正平和,温雅得找不出半点破绽来,一时又令她疑心那酸意只是幻觉。 她正思忖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解释是温轩以门规要挟,非要随之下山,并非我本意,如要我选择,我自然是乐意带师兄你一起下山讨债。尚未思忖完毕,有人款款走了出来,笑吟吟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请恕外子卧病在床,不能相迎,贱妾南何氏,不知哪一位是云方神医?” 这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肌肤凝雪,容姿艳丽,双眸若波光带露,纤腰似弱柳扶风,端的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好在云方长年对着众师姐妹,对美色已经习以为常,当下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在下云方,夫人有礼。” 那女子嫣然笑道:“神医既来,贱妾便放心了,还望您救外子一命,里面请罢。” 云方谨记师尊教诲,出门在外,务必谦虚谨慎,方是太华山素来的风格,当下有腔调地谦逊了两句,随南夫人进了屋。 留下九位师兄弟妹呆在庭院里,引起容渊一阵感叹:“这小子很有贪图富贵,背叛师门的潜质啊!” 巫恒、承沅心有戚戚焉,都点头称是。 林悉见杨篁目光转来,意存询问,顿时了然,低声道:“她便是那位病人城主的夫人,闺名唤作何望舒。” 杨篁双目中若有精光一闪而逝,点头道:“果然是位尤物。” 林悉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你觉得南夫人是个尤物?我……我不比她差吧……” 杨篁转头向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温润:“师妹清丽如沧海明月,南夫人怎能和你相较?” 林悉不料他当面对自己如此盛赞,正喜不自胜,温轩咳了咳,闷声道:“林悉,注意形象,你好歹是太华山弟子,休得在外丢我太华的人。” 林悉委实受够了三师弟的毒舌,然自忖拳脚功夫远不及他,眼珠一转:“关门,放小狴!” 下一秒,被张牙舞爪的小狴追得在天上团团乱转的温轩大叫道:“林悉,叫你的狴犴停下来!” 他拒不承认的师姐笑得灿烂而无邪:“你许久不曾活动筋骨,我让小狴给你疏散疏散,你就不必和你师姐客气啦!” 温轩在半空中白发纷飞,衣袂飘飘,瞥见诸位师弟师妹好整以暇地或坐或立,一副壁上观的神态,恼羞燃成了怒:“林悉,你再不叫这畜生停下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林悉闲闲道:“你还能怎么不客气?小狴是师尊给我的宠物,你还能把它杀了么?” 温轩眼中厉芒电闪:“我还怕师尊那老头子不成?你再叫它追我,我一掌便将它宰了!” 林悉叹一口气,柔声给师弟科普:“师尊脾气极好,你确实不用怕他,只不过我听说,当年有一个什么玄武帮的帮主不小心得罪了师尊,给师尊找上门去,一个时辰就挑了全帮,连帮中的鸡鸭鸟兽都无一幸免……” 杨篁咳嗽道:“二师妹,三师弟也只是口舌之失,让小狴莫追了罢。” 三位师妹显然唯大师兄之言是从,齐声嫣然称是。 师兄、师妹同时发话,林悉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召小狴回到身边。 温轩挟着一阵清风飘然落下,一眼瞧见庭内诸多仆人正木呆呆地瞧着眼前场景,顿觉家丑居然外扬,心中老大有气,喝道:“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少爷把你们的眼睛都挖出来喂小狴吃!” 流光抚了抚额,突然觉得自己的修养又好了三分,和言细语地道:“温少侠无需动怒,适才你在天上御风而行,真是姿仪出众,神功惊人,这些仆役久居府中,未曾见过温少侠这等人品武功,一时惊艳失态,少侠何必和他们计较?” 一番话奉承得温轩心内熨帖无比,微眯一双水光潋滟的丹凤目,很有派头地点了点头,就当真大度地不与仆人计较了。 ☆、第 8 章 其时天下三分,云中城、大秦城、江离城三足鼎立,许多小城势力弱小,纷纷依附三大城池,以求生存。 云中城城主南旷微冷酷明睿,江离城城主乔云橫深沉无情,而势力最强盛的大秦城,偏偏有一位最神秘的城主,世人除知道他名叫穆长恭,乃是男子之外,对他的长相年纪,身世来历,可说是一无所知。 太华山弟子受萧君圭多年教诲,表面上人人举止谦和,颇有世外高人弟子的风范,然私下里素来热衷于八卦事业,大有舍生忘死之概。 林悉更是其中翘楚,当下仗着自己比诸位师兄弟妹们先行下山,多了几日的见闻,不顾流光在侧招待这群太华山所谓的高人,已经满脸黑线,对他们兴致勃勃地侃起自己多方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刚说到大秦城城主穆长恭神秘莫测,从不以真面目见人,承沅便吊儿郎当地点评道:“如此说来,这穆长恭必定是个长得惨不忍睹的男子,若不是丑得太惊人,何必躲躲藏藏的不敢示人?” 杨篁微微一怔,沉吟道:“那倒也未见得。” 林悉转眼瞥见杨篁正对着殷勤的流光,嘴角边笑影清淡,恰似暮春时节老树上新发的翠枝,点染重叠蓬勃的绿意,然而那绿意并不剔透,反倒带着些勉强。 她在心内感叹:“流光,你委实太好客了,师兄,你委实太温柔了。” 流光乃是南旷微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对南旷微的忠心,天地可鉴,当日林悉救他之时,他受伤极重,一条命去了十分之九,云方在他身上又是开刀又是缝线,也未见他稍露痛苦之意。 然,当他看到南旷微昏迷不醒之后,曾情不自禁,当场滚了一滴泪下来。 林悉深谙一句俗话:“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情此景,让她不得不怀疑流光对他的城主乃是真爱,她曾和温轩说过心中猜测,说时眉为之飞,色为之舞,只道自己有生之年,能够见证一对有着主仆之份的优秀男人相爱相杀的故事,这等机遇委实千载难逢,叫她不得不十分激动。 不料换来后者一记翻得漂亮的白眼。 因流光对南旷微如此真心相待,连带着对能救南旷微性命的神医的同门也万分地客气殷勤,云中城势力何等强大,流光身为第一将军,跺跺脚也能叫山河为之变色,一声吩咐下去,垂髫丫鬟往来穿梭,点心饭菜流水价送了上来,其规模之宏大,菜式之繁复,味道之可口,以至于后来的林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极其不待见任何吃食。 杨篁生性温和,难以拒绝别人的好意,在流光殷勤的招待下,喝了整整三杯苍寒雪芽,端起第四杯的时候,茶杯终于在指尖停留了老大一瞬。 林悉自十五岁上喜欢了师兄,多年来一直留心关注他的神态举止,早已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只一瞥之间,已看出师兄春风微笑下的勉为其难。 她一向心疼师兄,当即老实不客气地道:“流光,你别给我师兄喝茶啦,你莫非当是饮牛饮马?” 流光一片诚心感谢,好心却被当作驴肝肺看待,饶是他气度极好,闻言嘴角也不禁抽了抽,随即低眉笑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一时糊涂,考虑不周了。” 不动声色地给身后丫鬟一个眼神示意,那小鬟着实是个机灵伶俐的,立刻上前将杨篁面前的茶杯换掉,铺上一方洁白的手巾,敛眉退了下去。 林悉悲哀地发觉,如果世上有一个人极其擅长皮笑肉不笑,那么还是少惹他为妙。 镂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南夫人款款送出笑嘻嘻的云方,娇媚的凤眼边犹自挂着泪珠,声音娇软似和了糖的蜂蜜:“多谢神医,妾身自会按照吩咐,每日给外子熬药。” 流光不及相陪众人,起身肃然道:“夫人,城主现在如何?属下想要看一看城主,不知可否?” 南夫人媚声道:“城主已经醒了,只是他身子虚弱,不能见到外人,将军只管放心便是,过得几日,等城主大好了,再见不迟。” 她似是微一沉吟,笑道:“若不是神医出手,外子已经性命难保,而今已有转机,真是侥天之幸。流光将军,请你好好酬谢神医及他的各位同门,每人送明珠三斛罢。” 流光听得南旷微已醒了过来,欢喜之极,应道:“是!夫人放心,流光必定处理妥当。” 他神色之大喜过望,叫林悉看了,又是一阵浮想联翩,暗暗揣测流光和他那位城主是否有点可能,鉴于南旷微已有个千娇百媚的妻室,流光这场暗恋很有可能无疾而终,又或许南旷微突然醒悟了过来,发觉流光才是自己心之所系,果断弃了他那位娇媚的夫人,同流光两人上演一出虐恋情深,也未始不可。 她正想到两人不为世俗所容,被逼得要上演一出千古流行的私奔情节,南夫人巧笑嫣然,柔荑纤纤,已缓缓关上了门。 太华山诸人除了杨篁,其余都刷的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问道:“八师弟,怎么样了?” “八师兄,那城主长什么样儿啊?生得俊俏么?” “八师弟,真有你的,给咱们都挣了三斛明珠。” 云方双手反背,左顾右盼,满脸的洋洋得意,等众人终于都安静下来了,才慢悠悠来了一句:“我的报酬是十斛明珠……” 话音未落,登时引起众怒,仿佛平静的湖水里陡然投进一块不小的石头,溅起一层层不断扩展的涟漪。众师兄弟群情激愤,一把扯住他,坚决要他平分。 流光忧心如焚之际,仍是头脑清明,见状大喝道:“诸位不必气恼,由我做主,每位都赠十斛明珠。” 他一语既出,涟漪顿止。 流光转向云方,恳切道:“云神医,你是扁鹊再世,还望你说一说城主现在如何了?我实在忧急得紧。” 扁鹊再世的云方神医慢腾腾地清洗了一下双手,慢吞吞地坐下喝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开了口:“城主是中了毒。” 步宛青扁了扁嘴,啐道:“废话!谁无缘无故生一场大病?说重点!” 林悉对这位师妹的爽朗干脆很是欣赏,向她一点头,眼风如刀,刮了云方一眼。 云方见她眼神里一抹浓重的威胁,大有“再不说重点,你性命堪忧”之意,他自幼和这位师姐一起长大,深谙她古灵精怪的手段,一哆嗦道:“城主是中了一种奇毒,名叫‘破诸念’,寓意人死之后,什么念头都没了,所以叫‘破诸念’。 此毒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可说是天下奇毒,若非是我,嘿嘿,你家城主性命终究难保,方才我已给他施了一次针,逼出了大部分毒素,以后只要按我开的方子服药,不出五天,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城主。” 流光神色庄严:“城主性情冷傲,从来不活蹦乱跳的……” 巫恒不耐烦地截住话头:“你要活蹦乱跳也成,让我给那什么城主下点毒,包他活蹦乱跳得像只刚会飞的小鹰,说好的报酬呢?” 流光抚了抚额:“是,是,少侠不需焦急,我这就叫人送上明珠。” 云方瞅着人不注意,便踱到林悉身边,摞给她几句话:“二师姐,从前我觉得你演技十足十的高超,明明是你欺负了我们,却常骗得师尊以为我们欺负了你,好好教训我们一顿,如今看来……” 林悉听他语气里似乎大有翻翻旧账的意思,生怕自己的十斛明珠就此告吹,心肝儿一颤:“如今怎样?” 云方的语气越发慢条斯理:“如今和南夫人一比,你的演技实在是弱得堪称惨烈,就像在这府里随便拉一个小丫鬟和咱们七师姐比机关,和九师妹比美貌,和十师妹比厨艺一般,自然是必败无疑。” ☆、第 9 章 听云方的意思,南旷微很有可能是被南夫人给算计了。 自来红颜多祸水,名花须误国,何况那南夫人何等如花容颜,若没个蛇蝎心肠,怎对得起她那千娇百媚,青春年少。 林悉只是想不通,她贵为城主夫人,一切用度皆是丈夫出钱出力,如何有不满意的,竟要将她的共枕之人杀之而后快? 南旷微倘若暴毙,群龙无首,云中城势必大乱,各路势力都想一争城主之位,更有大秦城、江离城两个死敌虎视眈眈,只盼坐收渔翁之利,届时内忧外患一齐涌至,谁还顾得上敬重她这位前城主夫人? 据流光说来,南夫人出身世家,母家何氏在云中城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怎地教导出来的千金,空有狠辣手段,竟无长远目光。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行得通的解释,莫非南旷微当真喜好男风,和流光暗地里眉来眼去,非止一日,南夫人忍气吞声已久,实在是忍无可忍。 如此一想,女人的嫉妒心一旦发作,委实可怕,但她的情敌竟是一个翩翩的少年将军,也着实委屈了她。 杨篁第一眼见南夫人,便说她是尤物,若无妖女本性,如何当得起一代尤物的美名。此刻想来,这位师兄不愧比她多活几年,大有识人之明。 林悉不曾料到甫一下山,便遇到如此有爆点的情节,和古书记载里一般无二的开头,心想着古人真是诚不我欺。 只是那南旷微一代城主,身上背着血淋淋挣来的江山,何至于犯上这么大的错误,竟被身边人如此轻易地暗算了去。 事实证明,她果然是太年轻,好在本来就只有盈盈十七,倒还未有装嫩嫌疑。 只是南旷微施出雷霆手段之后,她才知自己阅历太浅,竟如此低估了一个万人之上坐了许久的男子,何况据流光讲来,偌大云中城的伟业,是城主少年立志,千军万马中沥血得来,不比帝王世家的王孙公子,依靠祖辈的荫庇,轻轻易易便得到羡煞他人的荣华江山。 这样的人,怎会容他人暗算?不过一日,局势已被南旷微完全扭转。 林悉第一次看见清醒的南旷微,一身黑袍曵地,神情冰冷,气势不凡。 彼时围观者众多,太华山诸人虽担了个清净出尘的虚名,骨子里莫不是喜爱热闹的,对一切风吹草动素来反应敏捷,呼啦一声围着南旷微加以评点,浑无世外之人的风范。 距离稍远,林悉只看到他身姿挺拔,不算英俊的一张脸,吸引人的,是他神色里那种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的漫不经心,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者,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傲残酷。 与此同时,南夫人被诸多侍卫重重环绕,绝无半分可逃之机,何况她似乎还没半分逃跑的意图。 直到此刻,林悉方知南旷微从未真正被迷晕过,一开始他饮下何望舒亲手斟的茶时,便察觉到其中掺了毒。 当时他尚不信夫人心肠恁地狠毒,不动声色地饮下,趁着头脑还清明,立刻召来手下死士,吩咐好一切事宜,接着就顺从夫人意愿地晕过去了。 他手下死士做事得力,悄悄喂主人服下辟毒珠,至此,南夫人的一切企图都成无用之功。 温轩一向毒舌,适时点评道:“这对男女真不是凡世夫妻,彼此猜疑,尔虞我诈,演得着实精彩,两人都合该是技惊天下的戏子,可惜一个当了城主,一个当了城主夫人,不得不说是戏剧界的一大损失。” 南夫人身陷重围,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尚自有余暇转头瞥了流光一眼,笑容不减娇媚:“流光将军,你早知我夫君并未中毒,却还配合他演戏,为求逼真,不惜千里迢迢请来太华山传人,真是辛苦你啦。” 流光肃然道:“为城主尽忠效力,头犹可抛,命犹可弃,区区这点辛劳,算得什么?” 南旷微冷冷道:“望舒,你当日送茶给我时,我便知你没安着好心,这太华神医给我逼毒之后,开了方子,你主动提出替我熬药。我给了你三次机会,三次你都毫不犹豫地喂我喝下掺了毒的药,此刻想来,我真是足够愚蠢,竟给你如此大好时机,眼睁睁看你怎么害死我,想必你也很满意你夫君的愚蠢,是么?”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但那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凉风满楼,仿佛光滑如镜的海面,底下却是澎湃嘶吼的波涛,越是从容,越是即将到来的狂怒。 云方医者之心,断不容他人质疑自己的医术,立刻插口:“喂,南城主,我给你开的方子可没错,至于南夫人要另外在药里掺些东西,那可不是我能左右的。” 南城主森然回了他一句:“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 南夫人冷然附和道:“是啊,你不说,他便不知道么?” 她从来脸露笑意,妖媚无已,此刻却突然神色冷厉起来,居然别有一番风味,好比一个人久居暖溢南国,看惯了陌上花开,偶然有一次长途跋涉后到了万里雪飘的北方,不免为那漫天冰雪而惊叹。 府中人从不知城主夫人竟能是这样一个冷森森的美人,似遥远似亲近,她明明就站在你咫尺之前,你却觉得她远在天涯。 但那只是一瞬,她便恢复了似笑非笑的万种风情:“夫君,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才好呢?” 林悉勉强算得上是个能为他人考虑的姑娘,诚恳道:“事已至此,南夫人你不如一死百了,自尽算了,还能留个全尸。” 她自觉这主意已是迫不得已,因师尊曾言,劝一个人去死着实很伤阴德,他少年时深有体会。 南夫人含笑赞道:“姑娘好主意。” 南旷微却淡淡接了一句:“哪会这般容易?” 他漫不经心接道:“你应当明白这世上有一种‘炼魂之术’,即便你自尽了,我也能从你的魂魄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南夫人面上笑意渐浓,曼言道:“旷微,咱们总算共枕两年,你竟对我没半点情意,连我自尽都不许?” 他的语气越发冷了几分:“你给我下毒之时,可曾顾虑到半分情意?” 南夫人微眯着一双秋水明眸,半真半假地一笑,反诘道:“你说呢?” 她跃起时动作太迅捷,看得出是从小习武,少说也有十五年以上的功力,难得她嫁入城主府后,居然掩藏得没一人发觉,好一番苦心,叫人敬佩。 但她许是昏了头,逃走的方向竟直直冲向了南旷微,后者一把抽出身畔流光的佩剑,电光石火之间,只一剑,就刺入了她心脏。 据说十年前,有好事者曾为天下武学高手排名,后来林悉打听明白了这排名,她师尊稳居第一,叫她深感与有荣焉,当然也十分赞同此排名的权威性。 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中,南旷微赫然在榜,由此可见这位青年城主坐稳江山,靠的不仅是他运筹帷幄的算计,还有高明的武功。 他心里当然是有她的,否则怎会明知是□□,还能装作毫不知情地饮尽她斟给他的一杯浓茶,然而她终于不敌他的江山。 群雄逐鹿的时代,她不过如蓬勃大树上偶然开放的红花,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有她,当然成全了他英雄美人的佳话,没她,半点也无损他的威仪。 这场角逐,从一开始就是尔虞我诈。 林悉站的角度恰好,让她清楚地看到南夫人嘴角微张,未说出的那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 10 章 黄昏时城主府平静如深山寒泉,城主夫人的死去似乎对府内毫无影响,南旷微要的是绝对的冷静。 不过酉时时分,城主夫人因急病发作去世的消息便发布了出去,满城为之举哀,他至少顾及了她母家的面子,给了她死后的殊荣。 云方检查过南夫人给南旷微熬的药之后,修眉深锁,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城主夫人一定是发疯了。” 应他热情的师兄弟妹询问,他给了一番详尽的解释。 南旷微最初是中了“破诸念”的奇毒,本来性命已丢了一半,然而南夫人后来给他熬的药里,又掺杂了“仙鹤草”“旋复花”,和“破诸念”交融在一起,便解了毒性,成为一剂效力极强的迷药,能令人陷入假死状态,十天半月之后就会自然清醒过来,于身体丝毫无害。 看来这位夫人是个秀外慧中的,并非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对药草颇有心得。 温轩瞪大了一双眼:“我看这位南夫人疯得不轻。” 夜色四合,浮云悠悠,风前月下,满目萧然。 有人分花拂柳而来,一袭绿衣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翠袂摇摇,梦影似的悠远。 南旷微一身玄袍,负手而立,道:“林姑娘,有事么?” 他背后并没生着眼睛,何以知道乘月而来的定然是林悉,叫人好生难以索解,莫非他只白日里匆匆一见,便对她的轻功有了精准的定义,若是如此,这人武功之高,至少远在流光之上。 林悉遥遥地便见他独立一池碧水之畔,倒吃了一惊,想他莫非竟对何望舒恁地有情意,白日里亲手杀了她,夜里忽然良心发现,惊觉自己对这位夫人是多么的难忘,一时想不开,待要跳湖自尽,追随于黄泉之下。 谁知走近了才看清全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这位名动天下的云中城城主,敢情是在负手观赏水中的月影,想来也是,他一代面冷心狠的城主,怎会是传说中痴情的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抬眼一望之下,人间天上,月华似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月色。 她来之前已三四番地犹豫,站在他面前,反倒因他刚硬的心肠下定了决心,当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道:“南城主,不瞒你说,我身无长技,惟一拿得出手的本事,便是一门读心术,我能看透他人的心意,也能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 南旷微仍未回首,挑了挑眉,道:“哦?”声音未见喜怒,一如他面容般古井无波。 林悉缓缓道:“我本答允师尊,尽量不去偷窥他人的心思,然而南夫人临死之前,我感应到她极强烈的执念,还是忍不住看了她的心思。” 结果她看到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一个人就算再会骗人,也不会在临死之前骗她自己,她当时心里想的,应该都是真的,不知道城主有没有兴趣一听?” 她生来便有异能,窥人心事,百发百中,从未出错。她自小就发现自己身怀异术,师尊知道后,也曾啧啧称奇,却未解释她为何能够看透别人的心,只告诫她不要去窥视他人心意,因这是极不道德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自己的心事被他人一览无余。 南旷微沉默半晌,涩声道:“说。” “南夫人喂你吃的,是假死的药,那只会令你暂时停止呼吸,过一段时间便会苏醒过来,那时她已带着你远离云中城,也许到了天涯海角。 你只道南夫人是一位大族千金,只怕不晓得,她曾经是大秦城久经训练的女刺客,奉命来刺杀你,但她终于没下手,到底是什么缘故,我却不知。 你们成亲近两年来,她已替你挡下了十七个刺客,人人皆是一等一的好本事,即便是曾经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她,要不露痕迹地解决掉那些刺客,也着实不容易,她并非没有受过伤,只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你从未发觉。 而这一次,她再也无法阻止将要来的刺客,因为在那人的剑下,她只是一只弱小卑微的蝼蚁,连接下他的一剑,也不过是做梦罢了。 哦,对了,南夫人临死之前,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你们从前的画面,她在心里说,她喜欢当年隔花初见时,你偶然的卸下心防。 她死的时候,大概是很快活的,她已为你尽了全力。 很不巧,我窥探了她的心思,更不巧,她断气的时间太短,我只来得及看到这些。” 更深露重,空气里有木樨香气,林悉只觉清亮的月光洒在身上,都满是凉意,既然话已说完,便待离去。 前方的玄袍人并未回头,只低沉着声音道:“林姑娘,你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林悉想了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说道:“你若认为是假的,那便是假的罢。不过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来编这么一个故事骗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无聊过。”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难起来,眼前的绿衣少女说些什么,他都不大听得清,只从隐约的一些声音里揣测到整个完整的故事。 他从不愚蠢,顷刻间便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只是胸中纵有无数言语,说出来却冷得惊人:“那又如何?望舒已死了,人死焉能复生?” 林悉凝思片刻,给这件事下了一个总结:“南城主,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舍弃一个何望舒,多么容易。” 前面的玄袍男子声音难得的略微嘶哑起来:“林姑娘,这是望舒魂魄凝聚成的炼魂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陪我看一看我夫人……望舒的今生?” 林悉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含蓄的姑娘,何况对南夫人的一生实在好奇,当即颇有兴致地表示了兴趣。 南旷微从袖中取出一颗通体乌黑的珠子,约莫鸡蛋般大小,很像小狴曾经咬死的那些凶兽的内珠,除了圆得过分之外,似乎没什么特异之处。 他手掌覆上炼魂珠,一股淡白真气袅袅升起,如画本上的仙雾,托着炼魂珠缓缓升至半空,在空中轻飘飘的凝立不动,倏然之间,炼魂珠光华大盛,将一丈之内照耀得如同明昼,仅一刹那,有光影喷薄纵横,折射出一幅幅海市蜃楼般的场景,连声音也都历历。 究竟是死物,几个时辰里将多年岁月演尽,浑无沉重之感,世上众生毕竟唯独人才有悲欢。 林悉想,这颗珠子里,凝聚了何望舒的精魂,她当城主夫人已有两年,自来戴着城主夫人应有的面具,也许忘记了她不过是个才二十许的年轻女子。 炼魂珠浮在清凉的木樨花香气之中,悠悠旋转,流光溢彩。 其时羲和早隐,夜幕低垂,想是南旷微性喜黑暗,城主府的后院之中,并未系一盏灯,初时仅凭月华,隐约辨出两人轮廓,那炼魂珠倏然亮起时,却照得两人须眉皆碧,光影流动闪烁,似折射出几多离合悲欢。 ☆、第 11 章 出乎林悉意料之外,幼年的何望舒非但不是一位很受娇宠的千金,反而过得极其地艰难苦恨,乃至于她后来的人生足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励志小说,拿去书坊大肆宣传。 她心头暗暗嘀咕,想莫非传言有误,但流光之前言之凿凿,确是说何望舒乃贵族小姐,母家是云中城里极有名望的大族,一时怎么想不明白,询问南旷微时,后者面瘫本色,冷着一张脸只装没听见。 何望舒出身大秦城郊外的一户清贫人家,父亲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第秀才,母亲是个常见的村女,虽当垆卖酒,但荆钗布裙,并没有卓氏女的容颜和才情。 她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瘦得可怜,似已知晓了母亲因她而逝,不哭不闹,乖巧地缩在爹爹怀里,浑没婴儿肆无忌惮的骄横。 林悉心道,世事真是难料。 好比此刻炼魂珠里面黄肌瘦的女婴,看上去瘦棱棱没三两重,怎料得到她日后竟是一个艳丽入骨的美人,林悉却毫无愧色地觉自己料得到,因她已见过二十年后明艳照人的何望舒,就如这世上有一种推理结果叫做在别处看过,她做个未卜先知的神人自然无甚稀奇之处。 二十年前的何望舒还没有这么诗意的名字,她从两岁开始,记得自己叫作莹姑,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 她对父母并没有什么概念,因那时正逢天下大荒,百姓饥寒,她母亲早逝,父亲也不过拉扯她到七岁,对父母的记忆十分淡漠遥远,她只知道爹爹便是爹爹,常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布衫,举着一本书长声吟诵,对娘却半点也想不起来。她爹爹临死之前将最后一份口粮留了给她,只保得她两日无饥。 那时她不过是才七岁的小女孩,父母双亡,被饥寒逼得走投无路,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用一张破席裹着爹爹的尸体,跪在繁华街道旁做一副悲切之色,插了一个草标,上面写道:“卖身葬父”。 但主意虽是个好主意,世上的善人却未必有那么多,大街上摩肩接毂,掎裳连袂,往来人群漠然似不曾见一个幼年孤女跪在街上,有甘愿卖身葬父的义烈。 虽然以林悉的眼光来看,觉得这小女孩为自己找一个栖身之所的可能性较大,但她身为一代太华弟子,自当存一副光明正大的心肠,怎可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小女孩之腹,想毕果断将前番的卑鄙念头掐断,颇赞许道:“卖身葬父,难得,难得!” 炼魂珠里小女孩浑然不知林悉甚心虚的赞美,只低了头哀哀而哭,但她虽贫寒,仍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傲骨,低垂着眼角,眼风泠泠,浑无孩童的烂漫天真。 幸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跪了约莫两个时辰,她面前停了一双锦靴,靴面上镶嵌了两颗明珠,在这幼年孤女眼里灿烂辉煌,她微微抬头,看见那人灰蓝色的衣袍下摆,有冷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卖身葬父?若我买你做下贱的丫鬟,去么?” 这人的面容平淡无奇,看起来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存在,但他只这么一站,连炼魂珠外的林悉也觉得气势迫人,珠子里神光离合,往来的人影都成背景。 七岁孤女倔强不答,只抬了头静悄悄地看他,她有一双琉璃般光润的眸子,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凛冽孤寒之美。 不知她后来怎生一番遭遇,竟将一身的冷漠孤傲化作柳腰花态,方桃譬李。 那是个年可三十许的中年男子,打量她许久,终于冷冰冰地下了结论:“是个好苗子。” 买下她的中年男子叫左拂尘,颇仗义地替孤女莹姑葬了爹爹,领着她回到他家去,路上漠然道:“我替你葬了父亲,又要养你,你须得一辈子听我话,为我做事。” 在他看来,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孤女虽只七岁,她的聪慧已足以令她明白这一点,无言而顺从地点了点头。 林悉见左拂尘衣饰装扮,举止言行,早知他不是个一般的富贵之人,但见到他富丽堂皇的房舍后,还是忍不住狠狠惊叹了一番。 云中城最拿得出手的莫过于经济,满城百姓最不济也能顾到全家温饱,绰绰有余,但城主南旷微的屋子,竟比不上左拂尘房屋一半的美轮美奂。 南旷微自知忍了又忍,终于一阵咳嗽,悠悠道:“林姑娘,你需要注意一下形象,别表现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好么?” 林悉理直气壮道:“我第一次下山,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 南旷微记起不知谁说过,男人永远不要和女人讲道理,心内甚是感叹,这真他娘的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炼魂珠里左拂尘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脸冰霜:“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你学武功的进度,与你一天的食物休戚相关,明白吗?” 人们形容一个人冷静时,常说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但林悉看着这位左先生,只想到他真是心如荒芜多年的古墓。 接下来的十五年,莹姑都在苦练功夫中度过。 左拂尘对她要求之严格,令人发指,真是天地为之惊心,只怕铁石心肠的人儿见了,也要为之落泪,林悉甚至想,如果换做自己,若知道跟着左拂尘走,竟是这般折磨,会不会选择一刀抹了脖子,追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莹姑却咬着牙,全然不当一回事,她从不哭泣,即便深冬腊月里,她被罚跪在结冰的水面上,惨白的一张小脸,却带着极倔强,永不服输的神情。 左拂尘绝无半分同情之心,斜坐在门边悠闲地欣赏雪景,好整以暇地拥着火炉,品着热腾腾的香茶,偶尔“好心”地提醒道:“跪着的时候,背一定要挺直。” 由此可见,此人已非寻常的铁石心肠,他的心简直已是不锈钢。 南旷微同左拂尘是一路的角色,看得十分淡定,林悉却连连咋舌。 她在太华山上学艺十几载,因年少贪玩,不肯用功,常被师尊责备。从前她每被□□一番,都会生师尊的气,如今和左拂尘一加对比,才猛然发觉,原来她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竟碰上了一个把徒儿当心肝宝贝一般疼,脾气好得举世无双的好师父,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 ☆、第 12 章 炼魂珠里岁阴飞逝,十五年弹指即过,莹姑已长成二十少女。 这十五年来,左拂尘总算未在饮食衣物上亏待过她,昔日面有菜色的幼女,逐渐出落得容光焕发,他似乎有意将她培养得有美色,出得门去,谁会信这是辣手无情的刺客? 林悉却发现了疑点,道:“南城主,你看莹姑的脸,是炼魂珠出错了吗?” 炼魂珠里的莹姑美则美矣,和今时的南夫人却是浑然不同的容貌,她已不是小女孩儿,不可能在两三年之间,容貌完全改变,南夫人和莹姑之间,可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 南旷微也微一默然,沉声道:“不,炼魂珠不会出错,看下去罢。” 那时她已接连杀了二十六个世家王孙,每一个都在天下有着不轻的地位。 莹姑的表现上佳,严厉如左拂尘,看她的眼神也渐渐赞许多过冷漠,他手下还同时训练着七个资质上好的杀手,但在左拂尘心里,那七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有一日她奉师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姑苏城的世子,刚回到家中。那时已是深冬季节,北风呼啸,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周身剑气淋漓,将寒冬之气硬生生逼退三尺。 庭中立着文质彬彬的蓝袍秀士,难得的脸露笑意,招手道:“事情办得如何?” 莹姑面无表情,仿佛旁观他赞别人一般漠然置之:“主人,姑苏城的世子,已经解决了。” 左拂尘似乎很欣赏她的冷淡,含笑续道:“你如今武功,足可独当一面,是时候带你去见他了。” 莹姑微微蹙眉,冷漠神色里带些困惑:“他是谁?” 左拂尘回身进屋,语气平淡:“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下人。” 林悉一惊不小,她见这左拂尘已是傲慢得紧,是个了不起的,谁料他竟只是一个下人,不知他那主人更是何等人物,一时好生好奇。 二十岁那一年,孤女莹姑已是左拂尘手下排行第一的刺客,第一次见到了她真正的主人,传说中叱咤天下的大秦城主。 她也算杀人无数,但生平从未如此紧张惧怕,为那无名的气势逼迫,战战兢兢跪在精美的波斯地毯上,几乎不敢有丝毫动弹,半晌,听见冰冷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她便极顺从地抬起了头,眼前人似遥远似咫尺,雾里看花已是朦胧,他那雾里还隔着重重的纱,无论如何看不分明。 她只看清他穿着一身深紫长袍,袍子上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那是一幅奇异的星辰图,只看上一眼,就头晕得如同天地都在旋转。 她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第二个人,将紫色穿得如此妥帖。 紫袍男子长身玉立,整张脸都藏在狰狞面具之后,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淡淡扫了她一眼,她立刻便心知肚明,如果她敢背叛眼前的紫衣人,下场一定十分好看。 她并无意观赏自己十分好看的下场,因此对他悠闲的吩咐记得熟极而流:“七日之后,要么给我南旷微的人头,要么是你的人头。” 南旷微凝视着兀自旋转不休的炼魂珠,嘴角绽出一个残酷之极的微笑:“果然是穆长恭。” 林悉诧异道:“这人便是穆长恭?怪不得戴个面具。” 但随即又想,穆长恭常年戴着面具,并不代表戴面具的就一定是穆长恭,好比她对师兄有恋慕之心,师兄却未见得对她这位师妹有什么想法,可见这道理是说得通的。 下山以来,她不止一次听说穆长恭这个名字,上至翩翩的少年将军流光,下至挑帘卖酒的村妇,当真是如雷贯耳。 且不同的人提起他来,神态竟都不同,或崇拜,或愤恨,或咬牙切齿恨到骨髓里,或无限神往崇拜得要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见此人声名之远扬,闻名之遐迩。 南旷微明知她满心好奇,只冷冷哼了一声,竟不回答,林悉讨了个没趣,悻悻然皱了皱鼻子,目光再移向炼魂珠之时,光影早已悄然转换。 云中城、大秦城之间相距甚远,往返路程最快也需两日,莹姑只有五天去刺杀名动天下的云中城城主。 她骑着最好的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到云中城的时候,已是皓月初上,满城正载歌载舞。 那时是上元佳节。 她骑在马背上,惊怔许久,方才记起,因她已有很多年未曾有过节日,连她的生辰也都忘却得干净。 凡世里万家灯火,天上万星明灭,灯星相互辉映,真如琉璃世界,将游乐之人映衬得愈发喜庆。 因环境配合得如此之好,她一时心动,被一个巧舌如簧的小贩一撺掇,欣然买了一只双鲤花灯,提着它行走在灯火之中。 夜是良夜,如此普天同庆的上元佳节,她却是奉命来取一个人头,不免大煞风景,这个人的性命,在刺杀榜上位列前席。 只是没想到上元佳节夜,她便在城中遇到出游的云中城城主。 初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灯火阑珊处,玄袍锦靴,满脸倦怠萧索,如同唐传奇里最富盛名的人物,即便身处喧哗人群之中,心也寂寂然如同独处。 来之前她便看过他的画像,只道已记熟了他的模样,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画工,能够勾勒出他眉宇间的神采。 两人之间有繁密的优昙花,花朵饱满,开得热烈恣肆。 隔着一栏优昙,她看到他的脸,双眉斜飞,脸色阴沉,俊美尚不及他身畔意气风发的流光,却有一种奇异的气场,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边突然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整张脸都蓦然生动起来。 他在繁花那畔笑道:“姑娘手上的双鲤灯倒有趣得紧,不知在何处买得?” 因这一笑,沧海也化为了桑田,仿佛她在梦里看到的江山,行到山穷水尽,有花在彼处倏然怒放。 她是一个冷血的杀手,却爱上他偶然的温柔。 ☆、第 13 章 她的答语显然慌张:“就……就在那边的摊上。” 南旷微的声音微微僵硬:“当时我却是因看见她怀里的双鲤花灯而笑,那种花灯,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一只。” 那一刻他只是偶然触目生情。 过去了许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在义父身边吵着闹着要花灯的幼童。多年来他踩着累累白骨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上城主之位,陪伴他的,只有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而他在一条铺满枯骨的荒道上奋勇杀出自己的归途。 那只义父亲手给他做的双鲤花灯,早已不知道扔到了何处,他不晓得为何会在那一刹那突然想起,属于过去的悠寒。 他同样不晓得,有一个身价在全天下排名前十的刺客,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这悠寒。 炼魂珠里的南旷微嘴角轻勾,笑容漾漾:“这样的花灯,在下也想买一只,请姑娘带我去,可好?” 莹姑茫然地一点头,当先领路,来到那摊上,双鲤花灯却已售罄,小贩见是城主,脸上笑出花来:“城主大人,您瞧瞧别的花灯,有看得上的,小人送到您府上去。” 南旷微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见莹姑仍怔然立在自己身旁,微笑道:“姑娘,多谢你啦。” 莹姑抿了抿薄唇,有些手足无措地将手中双鲤递了过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你……若想要,这个给你。” 他微微一怔,斜眉轻挑:“在下却之不恭。”正要取些金银以示报答,眼前少女却一言不发,拨转身就走,顷刻间融入涌动的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 南旷微眼底的笑意莫名地浓了起来,摇晃着手中花灯,喃喃道:“这样的姑娘。” 两日后的深夜,莹姑成功潜入城主府,戒备森严的城主府,竟无一人发觉有黑衣女子悄无声息潜入。 那时更深露重,月陨星落,墨一般黑的浓云笼罩了整个天穹,低沉沉的一片肃杀之气,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好时机。 她独自躲在庭院中不知名的老树上,呆了两个更头。 遥遥对着南旷微的寝处,因隔得太远,只隐约看到那人身影,在室内缓缓徘徊,似有什么公事一时难决,桌上孤灯如豆,将他身影投射在镂花窗纸之上,分外寂寥,万人之上的位子,实在坐得孤独。 林悉眼神极好,看得分明,莹姑起了九次杀心,因树上的叶子九次被她的杀气激得纷纷而落,然,她终是没拔出腰佩的长剑,那夜只有落英簌簌,无人细数。 佛家有渡劫之说,彼时她从无名老树下悄然离去的时候,未必便知自己陷入了人生的第一个劫。 当年的光景走马观花般在两人眼前交错,炼魂珠果然不是凡物,折射出来的岁月,浑无半分昏黄,历历如昨日光景重现,仿佛只需一回首,便能重温昔时风光。 林悉很快便知晓了为什么莹姑和南夫人的容貌完全不同,那缘故却令她不寒而栗。 历经炼魂珠里种种情景,林悉早知莹姑是个心志坚强的女子,她既看上了南旷微,后者只怕躲不过,何况事实也证明,他的确是躲不过。 只是南旷微贵为城主,身边从来围着一群手下,等闲人连遥遥见他一面也难,可见和他相识的难度。 莹姑要和他有个来往,着实不容易,只怕刚和南旷微说上一句话,就被他手下侍卫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莹姑二十年来活得小心谨慎,对此事自然知道,当下也不急着去和南旷微有个交集,反倒去市集买了一套男子衣袍穿上。 林悉一时猜不透她意欲何如,点评道:“南城主,她扮起男人来,可比你俊俏太多了。” 南旷微嘿然:“林姑娘,你那位杨篁师兄若是扮成女子,想来定是人间绝色,将来你要找个比他俊俏的,只怕难得紧。” 林悉听他居然拿师兄开涮,是可忍孰不可忍,恶狠狠瞪着他,大声道:“我师兄性情端严,从来不胡闹,哪会扮成女人?” 他悠悠地道:“此女心机深沉,似乎也非胡闹。” 莹姑的行为却似乎存心胡闹,只穿了男装,在酒楼靠窗处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观望,一副富家公子百无聊赖的模样,第三日上酒楼下经过一位女子,身侧簇拥着十来个锦衣丫鬟,气派不凡,她双眼顿然一亮。 店小二知道她出手豪阔,见状忙奉承:“公子,你可是对这位姑娘有意?她是何家的千金小姐,何氏巨富,她家里的银子啊,能堆满整个云中城呢!思慕她的王孙公子可着实不少,您老要是喜欢她,可得加把劲儿。” 那位何氏小姐闺名望舒,确实投了个好胎,回眸轻笑之间,很有个百媚横生的看头,莹姑一向又是个会欣赏美的女子。 她穿着男装的时候,委实是个风流胚子,很快便勾引得那位何姑娘动心,半月之后,甚至答允和她去云中城郊外,并肩出游。 这位何小姐真是昏了头,竟不带从人,傍晚时分悄悄从后院溜了出来,还特意穿一身新制的绸衣,打扮得美艳不俗,莹姑在院外等她,见状微微一笑,两人携手笑语,向远郊缓缓而行。 她们打情骂俏这段时间,林悉已料到莹姑没安着什么好心,出游的时刻不吉,夕阳西下,残照如火,一只失群孤雁惶惶无依,向着彩霞深处慢悠悠飞去。 一片浓墨重彩的暮色里,杀人如麻的刺客莹姑静静打量何望舒一番,声音冷冷的全不带一丝情绪,说出来的话令林悉的心肝儿狠狠一颤:“何姑娘,借皮一用。” 那时夕阳如血,远山尽被染成枫叶之色,她话刚出口,便有一群暮鸦扑棱棱惊飞,许是天地也觉得这光景太过阴冷肃杀。 炼魂珠里的女子一掌击在何望舒后颈之上,杀人的手法极其干净利落,沉默已久的南旷微居然出声称赞;“好掌法,一掌击毙,却丝毫不损其面目,难得之极。” 林悉只有一个念头好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城主,就有什么样的城主夫人。” 莹姑杀人已是一绝,剥皮竟也不遑多让,将一种药粉撒在何望舒身上,涂抹均匀,随即缓缓揭下她一身肌肤,干得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林悉素来胆大,此刻却打个冷颤,忍不住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却见身畔的南旷微凝视着炼魂珠里的景象,眼睛都没眨上一眨,不愧是一代挣下铁铸江山的城主,心理素质委实过硬,叫人自愧弗如。 她再回首观看的时候,炼魂珠里只余端然而立的何望舒,眉眼流动,艳丽得难描难画,只有那双杏子般的眼睛,冷清孤寒,让林悉蓦然想起当年卖身葬父的孤女。 她知道,世间再也没有刺客莹姑了。 她只觉此时的何望舒演技分外精湛,不去梨园发展,当真可惜,莹姑现在确实已不是左拂尘手下的刺客,而是何氏的千金。 她扮演这一角色,真是信手拈来,又从容又妥帖。 何氏是商人发家,富可敌国,然而空有财势却无权势,族人一直对此耿耿,因南旷微年轻未娶,何氏中人便想着,若能把正当妙龄的大小姐望舒嫁进城主府,好赖有个大靠山。 主意是个好主意,难得他们家的大小姐居然通情达理,很赞同这一点。 ☆、第 14 章 有一日南旷微去给征战胜归的抚远将军道贺,回来已是两更时分,正当初春时节,月光倒明亮。 其时天地一片静寂,经过何氏的云楼时,却传来一阵幽幽的琴音。 南旷微偏爱那月下景致,遣散众随从,一人独行,浑无在抚远将军府邸的醉意,抬头向云楼上一望,朗声道:“月夜清寒,不知何人抚琴?” 月下抚琴的正是望舒,她曾从左拂尘学过半月琴技,但左拂尘并不打算将她培养为一代名媛,只随意教一教便罢了,因此她的琴艺并不如何拿得出手,此刻听他话语里仿佛有一丝赞叹之意,不禁一笑嫣然:“小女子贪爱今夜月色,随手一弹,打扰城主清净了。” 他解颐而笑,眉如长剑出鞘:“何小姐倒是好兴致。” 她立在云楼之上,托腮向他望去:“多谢城主夸奖,小女子实在惭愧得紧,不瞒城主说,小女子今夜能够为城主抚琴,真是有幸。” 他略微一怔,嗤的一笑:“既然知道惭愧,那你为何还指望能勾引得了我?琴技如此生疏,我府里随便找个小丫鬟,都弹得比你好上十倍。” 男子冷笑着拂袖而去,留她怔在当地。 林悉“唔”了一声:“南城主,你那时说起话来,怎的这么不留面子。” 南旷微默然半晌,轻声道:“那时我不知她便是赠我花灯的姑娘。” 赠他花灯的少女一派孤冷,眼前女子却笑成绚烂的牡丹,他身边何尝少了这等角色,见得惯了,对何氏的心思他心里明镜也似,那日不晓得怎么,他忆起花灯前少女茫然无措的模样,对眼前人平生一片厌烦。 再次相见,已是一月之后。 那一日是城主生辰,他满二十五岁,大宴贵宾,何氏因纳税纳得爽快,替云中城的经济很出了一把力,亦是筵上之客。 满座宴乐,觥筹交错,丝竹之声忽远忽近,不绝于耳。 南旷微独坐在镶满玉石的宝座上,青石道两旁铺设案几,坐了两排峨冠华服之人,俱是城内的王公贵族。 何氏族长费尽心机,才给宴会安了个节目,那便是他们何家的大小姐将为在座诸人弹奏瑶琴,据闻这位小姐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在座的大多是男人,闻言都表示很有兴趣。 众目睽睽之下她双手抱琴,独自走在那条青石铺就的甬道上,忽然有了一种今生非人的错觉。 此时她已是何氏寄托了无限期望的小姐望舒,肩负艳惊四座,尤其要艳惊城主的重任。换上他人的容貌,改变自己的身份,背叛令她畏惧的主人,只为博得那人一个瞩目的眼神,她从不知自己竟会卑微至此。 她在玉石案前款款坐下,弹罢一曲的时候,已知自己成功了一半,那些世家王孙,没一人不是眼光久久凝注在她身上。 只是那隔花初见的男子,默然坐在高座之上,以手支颐,面上没什么表情,注视面前杯中酒的时刻,似乎比观望她的时间更长。 她咬了咬贝齿,站起的时候尚不忘千金小姐的仪态,笑色得体:“城主,不知您觉得我的琴弹得如何?” 他终于将目光放在她脸上,面上浮起一个微笑来,她知道他那是应付的假笑:“姑娘琴艺绝佳,本座从所未闻,此刻余音尚自绕梁矣。” 她想,这个人真太能装了,一个月之前还对她冷嘲热讽,此刻当着他的臣民,赞美她的话随口便出,神色更是泰然,仿佛他是由衷地觉得她弹得一手好琴,可是,只要是他,装又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乐意陪他装到底。 因此他刚礼貌性地赞美了她一番,她便笑盈盈地看着他:“既然城主青眼有加,那小女子便再为城主抚上一曲。” 她抱起七弦琴缓步走到他面前,眼底笑意愈深:“离得太远,恐怕城主不能听清,是以冒昧前来。” 他总算带点兴致地打量她一眼,回头命小鬟端来一个案几,置在他身边,挑眉道:“姑娘请坐。” 她从谏如流地坐下,纤手缓缓放在琴身上,琴声叮咚,漫然响起。 她尚未从幻觉中清醒,便听有人惊呼:“有刺客!” 诸位王公将军乱作一团,电光石火之间,她看清有个影子直奔南旷微而来,目标显然很明确。 这人的速度已算得十分迅捷,但在曾经杀人如麻的望舒眼里,那人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刺客,她甚至能够看清他手中有柄短刀,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森森冷光。 她转眼一瞥,南旷微竟似惊得呆了,坐在宝座里没丝毫动弹。 后来他告诉她说,他那时是假装的,这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因抚远将军连打了几个胜仗,渐渐骄矜傲慢,很有个功高盖主的想法,对此他不悦已久。那刺客是他所派,目的就是污蔑抚远将军意图谋反,好给他一个正大光明诛灭抚远将军的理由。 他这个人心机真是深沉,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也卖了出去。 但当时她却不晓得,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她的心上人眼看就要被刺上一刀,很有可能小命不保。 她此时身份是何家端庄娴雅的大小姐,不敢当众施展武功,情急之下,扑上去挡在他前面,只觉有冰冷物事猛然刺入,胸口登时一阵剧痛。 她枉为一代杰出杀手,竟从未受过伤,因此番太疼,她只道必死无疑,临死前竟不能向南旷微表明心迹,想着心中酸痛,便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他年纪轻轻的,已经太精于算计,连自己被刺的一刀也在算计之中,只是没想到竟有一个女子,甘愿舍身挡在他身前,代他受那一刀。 因这一切来得出乎意料之外,冷睿如他,也愣了一瞬,方才想起要叫大夫。 她伤得不轻,那一刀直陷胸口三寸,且距离心脏颇亲近,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一阵,饶是请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大夫,仍花了一番心血,才将她救得活转。 清醒过来的时候,檐外月明风清,映照得满地花光飒飒晃个不停。 恍惚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他淡淡问:“为何代我受那一刀?” 那夜出奇的好月色,月华自镂花窗格里透了进来,映得他整个人分外悠远,明明近在咫尺,却给她并非人间的错觉。 今时的何望舒已多了从容,抬头静静地凝望他冷漠的眉眼:“我为何替你挡刀,你不知道么?” 他似凝眉思考了半晌,声音难得的颇诚挚:“哦,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说过思慕我来着……” 从望舒的神情看来,她很想吐血。 南旷微不再多言,俯身将她扶起,倚在绣花靠枕上,从丫鬟手上接过晶莹如玉的瓷碗,道:“我喂你吃药。” 他拿着小匙,舀了一口暗沉沉的药,放在她唇边,那药刚熬出来,烫得惊人,他竟不知吹一吹,可见此人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喂别人吃药,望舒却未察觉烫,抿着嘴一口口喝了下去。 高高在上的一城之主亲自喂她喝药,这是何等荣宠? 她已经觉得有些头晕,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她愣了神,他喂她服药完毕,凝视了她一会儿,方才曼言道:“何小姐,我愿娶你为妻。” 他说得冷静又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一份寻常的公文,然那句话于她,何等动魄惊心。林悉如此想,因她看到何望舒的纤纤素手蓦地抓紧床沿,久久不曾松开,她那样久经训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刺客,为这么一句平静的话,倏然动了颜色。 她的确打定了要嫁他的主意,也做好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准备,但实在不曾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有些适应不过来,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来着……” 他忍不住带了些笑:“我说,在下愿娶你为妻,不知姑娘同不同意?” 她虽是个优秀的刺客,终究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儿,突然间听到心上人亲口许诺,满心都是羞涩,那时她不懂娇羞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低下了头,双颊霞涌,连雪白后颈都沁上珊瑚之色。 他想了想,续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悉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想他真不是一朵普通的奇葩,都向人家姑娘求了亲,还不知她闺阁芳名。 望舒的嘴角也不禁抽了一抽,半晌,细声道:“何望舒。” 可惜不能告诉他,她其实叫莹姑。 他目光映入她眸子深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名字。望舒,我想娶你为妻,你可答允么?” 她怎么可能不答允?只是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不是个有心机的姑娘,为着他才这么费尽心思。倘若换做别的女子,听到意中人亲口求亲,只怕早已喜极而泣。她一生之中难得有流泪的时刻,上一次落泪还能追溯到她爹爹去世,此番却眼泪簌簌地直向下淌,她想真是丢脸,说到底,她除了一身好武功,也不过是个平凡女子。 他含笑瞧着她,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我知道你心情激动,先别急着哭,你肯不肯答允我?” 她许是惊喜得过了头,居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什么经验。” 他从头到尾打量她一番,施施然道:“求亲之事,我也没什么经验。” ☆、第 15 章 城主大婚,普天同庆,一切事宜俱是极尽奢华,满城俱是裹在大红色中,喜庆之极。何氏费尽心思才将望舒嫁入城主府中,家族地位随之上升,嫁妆也就加倍地丰厚,叫南旷微见了,很是满意。 拜过天地之后,新房中喜烛高燃,盛妆的何望舒坐在床沿上,那时的夜极静,静得她听自己的呼吸,也如同月下汹涌的怒潮。 良久,听见新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回廊那侧而来,仿佛有星光流连在他衣袍之上。 林悉正看到大红衣裳的南旷微挑起何望舒的盖头,想着今日莫非要开开眼界,看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 师尊虽是个吊儿郎当的浪子,但对众弟子却管得严,她在太华山上,尚未有这等的好运气,此刻似乎撞了大运,正睁大了眼睛不敢稍瞬,准备好好观摩,哪知南旷微不动声色地用袖子覆上炼魂珠,从容道:“非礼勿视。” 林悉暗暗咬牙切齿,但鉴于自己是个姑娘,脸皮虽一向不算薄,但总不太好意思逼着他把袖子拿开,只得作罢,本还想着要不要装个羞涩模样,一气之下却给忘到太华山去了。 南旷微的袖子覆得太久,林悉含蓄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道:“南城主,非礼勿视已经过去啦。” 南旷微瞥了她一眼,又略等了一等,方才缓缓移开袍袖。 岁月流逝似白马过隙,在这顷刻之间,光华璀璨的炼魂珠里,白马已不知过了多少次罅隙。 两年来望舒深居简出,只以夫郎为重,昔日连杀数十人,尚且淡定得很的女刺客,学会了刺绣养花,逗鸟扑蝶,渐渐晕染出浓丽娇软的儿女情态。 林悉身为局外人,实在难以分辨,南旷微对望舒,到底是真心相待,还是逢场作戏。 他待她的确不错,宠而爱之,但他从她母家获得的财富,却也不在少数,何氏家族银钱多的是,要的是藐睨他人的权力,而他要的是可以供给军队的银钱,也许,他们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望舒却似半点也不觉,她夫君真心对她,她固然是欢喜,即便带着算计,她也由得他算计她那名义上的娘家。 据说南城主一向喜欢娇媚明艳的女子,她便成日里只在胭脂水粉里留神,本就生得好颜色,此刻更是七分真心三分假意地装扮起来,她幼时极贫寒,也不曾损却生来风骨,为着讨他的欢喜,倒变了那一份林悉很是欣赏的凛冽。 与南旷微成亲两年多来,她言语神色之间,每一日都愈加温存妩媚,逐渐成为林悉熟悉的那一位南夫人,媚态天成。 只有在她悄然杀掉前来刺杀的刺客时,才在偶然之间,回复昔年冷艳迫人的风采。若非如此,林悉几乎已快忘却她杀人不眨眼的往昔,而当真以为她一直都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城主夫人。 林悉看到她杀第十七个刺客。 那人号称“妙手空空儿”,轻功逐明月,剑术动诸公,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杀手。 那时夜色浓重,天空密云满布,空气浓稠,他驻足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真是如叶落无声,一府的侍卫算是白领了月钱。 他对自己的轻功显然极其自信,绝不至于被人发觉,是以一身黑衣的女子悄然而来,出手袭击他的时候,他竟微微一怔。 只是高手相斗,怎能容得下一怔?饶是他反应极快,也已经被她手中的匕首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以他武功,自然不惧这点小伤,悄不作声,错手便来夺她手中匕首,她倏地退避,雪白匕光在夜色里亮了一亮,刹那间映出她曼妙形影。 这女子正是望舒,她精通刺杀之道,妙手空空儿刚来到城主府,她便已惊觉,那时的南旷微,已知晓了这位夫人对自己的真心,对她可谓毫不防备,轻易被她点了昏睡穴,随即持了匕首,想要将刺客一举击杀,谁知此人武功高强,她这一刀虽出尽全力,还是被他避开了要害。 夜色沉沉,两人都恐被巡逻侍卫发觉,均不做声,只竭尽全力以搏。 两人均是轻功高明之辈,袍袖翻飞,暗影往来,一如乳燕归林,一如寒鸦赴泉,分明是性命厮杀,瞧来却是轻灵得教人倾倒。 林悉除和同门较武之外,从未和他人动过手,从来不知世上竟有如斯惊心动魄的争斗,招招狠辣,均盼将敌人置之死地,相较之下,温轩和她比武时,对她可真算得上是斯文又退让了。 好在斗不多时,胜负已分。 妙手空空儿摇摇晃晃跌出数步,惨厉道:“你在匕首上淬毒!” 她冷声而答:“不错,此毒性烈,你又和我打斗这么久,血行加速,此刻毒已攻心,无药可救了。” 三年来她已杀了十七个刺客,不乏武功比她高的,她若不使点毒计,早已去和阎王相见了。 望舒轻飘飘立在屋檐上,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去,冷冷地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妙手空空儿,身为刺客,命运如此可悲,即便他曾咫尺杀人,千里遁踪,终究逃不过死在他人剑下的宿命。 他杀人无数,许是见惯了生死,自己临死竟一点儿也不惊慌,只问:“不知是哪路高手?好叫妙手空空儿死个明白。” 她略一沉默,嗓音清淡:“我以前叫莹姑,是左拂尘养大的刺客,你武功很高,我不及你。” 妙手空空儿呆了一呆,笑道:“原来你便是那个左先生耗费十五年心血的杀手,说来咱们倒是同门,三年前你没回去,左先生只当你失手被杀,谁料你竟敢背叛主人。” 他声音里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歆羡。 他的话令她蓦然想起那个高不可仰的紫袍男子,她知道自己万分惧怕他,不知为何,竟敢于背叛。 妙手空空儿长叹:“你易容改装,躲在南旷微身边,成了城主夫人,难为你躲了三年,却没一人发觉,真是好本事。” 她声音泠泠似月下寒泉:“我用了换皮之术。” 他略一怔,叹道:“你竟忍得下换皮之苦。” 也不知是佩服她的心志,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是提醒了她一句:“我若不回去,一个月之后,主人或许能让霄衡来。” 她难得变色,脸容倏然苍白,再无血色,失声道:“霄衡?” 林悉第一次见南旷微耸然动容,跟着他夫人的语气涩声续道:“霄衡!” ☆、第 16 章 这两人均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之震惊,令她顿然对此人充满了好奇,不知是何等人物,拿定了主意要打听一回。 炼魂珠里光影重叠,望舒的脸上仍旧惊恐难掩,说道:“胡说!主人虽然权倾天下,又怎遣得动霄衡?” 妙手空空儿面上浮起乌青之色,是中毒已深的迹象,他只余一丝生机,挣扎道:“他欠了主人的情,答允替主人做一件……”话音未落,气息已绝。 望舒怔怔站了许久,寒风凛冽,卷起她衣衫秀发,身影分外孤清。良久,她拿出化骨粉,将妙手空空儿的尸身化去。 她悄然遁回房中,南旷微兀自沉睡,烛光摇摇,投映在他半边脸庞上,嘴角边微有笑影,似乎好梦沉酣。 她手撑着玉颊,怔然看了他许久,脸上是孩子般茫然无措的表情,良久终于解开他昏睡穴道,声音轻似呢喃:“旷微……” 他梦中听到她的呼唤,唇边兀自有笑意,迷迷糊糊道:“望舒,怎么了?” 她伸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掌,那温暖让她稍微安心:“我们离开云中城,去天涯海角好不好?不要这江山了,我们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男耕女织,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好不好?” 他嘟囔着答她:“也可以吧。” 但那是他在梦中的回答,清醒的他,怎能抛却眼前的万里江山? 后来的一切两人均已知晓,但看见望舒端着那一碗掺了“破诸念”的清茶,送了给他,看他微笑喝下时,林悉心中还是浮起一阵惘然。 那是他们两人决裂的开端,因这炼魂珠只能折射出望舒的生平,南旷微召来手下死士,服下辟毒珠等等便未出现。 好在林悉早知道他如何行事,想到他和流光合谋,装模作样请来云方,不过是为了让这场戏码更逼真,心下顿觉不快,想自己同门十人,无不是天纵英才,竟陪此人当了一回毫不知情的戏子,以后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岂非显得太华山浪得虚名。 望舒却不知他已服下辟毒珠,表面上拿着云方开的药方熬药,只悄悄换了药材“仙鹤草”“旋复花”,一心只盼能令他假死一段时日,云中城城主去世的消息一旦发布天下,她立刻带着昏死的他远走高飞,定能避开霄衡,她自觉打得好算盘。 林悉想,她怎能这般天真,即便能成功,却不去考虑南旷微清醒过来的后果么?陷入感情的女子果然盲目且愚蠢。 炼魂珠里光阴似电,顷刻间已到南旷微醒来的情节,听着流光的汇报,他神色出奇冷静,末了,淡淡道:“何望舒不可留。” 林悉不知他之前明知望舒端给他的是□□,却仍含笑喝下,是否是因为对望舒还有那么一点半点情意。 但他亲手杀了她,没半点迟疑。 他看见望舒中了他的那一剑,他刺的时候并不留情,因他只会杀人的剑法。 长剑破体而入的时候,他甚至能够听到剑尖穿透她心脏的微弱声音,他想那一刻的她一定很疼。 唇边的血迹使她的脸愈加苍白凄艳,在她死后的第一天夜里,他终于看到了她嘴角微张,未说出的那句话:“你什么都不知道。” 至此何望舒的一生便已结束。 她武功甚高,又深谙保命的学问,当时若是审时度势,即便被重重侍卫包围,也未始不能逸去,但她实在累了,他既察觉,她的谋算就此成空。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如何,也挡不下霄衡,此时阖府均知,她是个蛇蝎心肠,一个谋害亲夫的女子,与其活着成为他的耻辱,不如从容图个了断。 但她为何定要撞上南旷微的长剑,死在夫君手下,只怕谁也不能解释,也许是因为她的命运由他改写,自当由他写下终局。 林悉不知道这样的女子,能不能在传奇上留下一笔。 传奇发生的时候,总无人知觉它是传奇,只有在一代代的相传之中不断加工润色,方才渐渐高明起来。 好比多年后成为爱情模范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他们活着之时,并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有将他们的爱情以传奇的眼光看待,那时不过是一介清贫书生攀上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引诱得那小姐抛弃标准高富帅的未婚夫,与穷书生私定鸳盟的故事,很值得被孔门夫子们大加指摘。 不晓得为何过了几百年,竟衍生成一段荡气回肠的传说,其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程度,真是天地为之惊,鬼神为之泣,只怕梁山伯、祝英台自个儿知道了,也要为之惊奇,敢情自己竟是这么的痴情旖旎,至死不渝。 看来真正有价值的,还是时光,也不过是时光。 炼魂珠似有灵性,折射完毕,便敛去璀璨光华,回复朴实无华的乌黑面貌,在半空中滴溜溜一转,精准地钻入了南旷微的袍袖之中。 南旷微冷鸷依旧,一张面瘫的脸上未见喜怒,他的脸色确乎有些苍白,但那又仿佛只是月光。 林悉想了想,冒着得罪他的风险,问道:“南城主,你为何不伤心?” 南旷微顿了一顿,道:“嗯?” 林悉小心翼翼道:“我从前读我们山上藏经阁的古书,也有这样因误会错过的故事,一般都是女主死后,男主才知道了真相,于是伤心欲绝,自刎殉情来着……” 南旷微略一沉吟,正色道:“林姑娘,你杂书看多了。”顿了一顿,诚恳地告诫道:“以后少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对你有好处。” 林悉讪讪地嘿笑了两声,有些没好意思起来。 古书里终是虚妄。 于他,她是过客,于她,他是传奇。 月光下南旷微神情阴鸷冷漠,林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要为何望舒殉情的打算,想这人真是冷心冷面,至于极点,虽内心深处很有个替何望舒不值的意思,但人死不能复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得颓然作罢。 彼时已过三更,月朗星沉,她有礼貌地道过别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里,一夕安睡无梦。 ☆、第 17 章 月上柳梢头,日上三竿头。 林悉因忙着观看南旷微和何望舒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错过了宿头,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东方之既白,她那九位师兄弟妹闯进来的时候,她也未曾知觉。 她睡觉一向实打实,给杨篁几声温柔的呼唤,犹自沉酣。 温轩果断道:“大师兄,你这招明显对这丫头不管用。”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扯起,叫了一声“林丫头”,竟运上了师门独传的清心诀,其功效类似于佛门的狮子吼。 林悉耳廓一震,终于不负所望地给震醒了,她愣了愣神,眼前撞进一张秀美面庞,白发似雪,不是三师弟是谁?不禁怒喝:“姓温的,谁叫你跑进我房里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温轩笑得阴阳怪气:“男女授受不亲?敢情你是女的?恕我眼拙,这么多年竟没看出来。” 林悉正有吐血的冲动,旁边钻出云方的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师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饭一块儿吃,觉一块儿睡,你干嘛对三师兄发这么大的火?” 太华山十人年纪相仿,又从小一起住在太华山上,彼此情谊委实亲厚,不啻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虽年岁渐长,彼此也没什么避忌,加之九人一同进屋,更无可避嫌之处。 林悉一拉被子,脸现悲愤:“你们一起进来也就罢了,若是温轩这厮偷偷溜进来,觊觎你师姐的美貌,心怀不轨,岂非毁了你师姐一世清名?” 温轩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一脸欠揍的笑容:“林悉,你很缺乏自知之明,本少爷对你这种层次的姿色完全不感兴趣。” 林悉的无名火噌的一声,顿时烧得旺盛,跳起来就想揍他一拳。 旁边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将她右手缓缓拉回,柔声劝道:“师妹无需动气,是我等有要事相商,等了许久,尚不见师妹醒来,所以冒昧了。” 林悉怔了一怔,这才发觉杨篁坐在床边的一把紫檀木椅上,脸上顿然红了,没来由地结巴起来:“师兄,你也来啦,你坐啊,请坐。” 话音刚落,她便反应过来,瞥见温轩一脸鄙夷的古怪神气,更是羞恼交加,只恨这城主府装修很下本钱,大理石地面严丝合缝,此刻想找到一条地缝甚难,甚难。 杨篁倒是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多谢师妹,我已经坐下了。” 林悉继续结巴:“哦,师兄,不知有什么要事相商啊?我,我都听师兄的。” 杨篁微微一笑,温言道:“师妹醒得晚了些,适才南城主来拜访我等,提出近日将有一个人前来刺杀他,希望我们能助他将此人击退,我见他贵为城主,对我们却礼敬有加,已经应允了。” 众师弟妹一齐点头。 林悉不料南旷微做事如此神速,一个清早就把众同门尽都收服,惊讶之余,也不禁感叹此人心机深远,狠辣过人,才失去了一位情深意重的夫人,居然便想着招揽太华山弟子为他效力,正欲将昨晚的见闻抖露出来,转念一想,这段故事说来话长,即便长话短说也需耗些时辰,那就以后慢慢再说罢。 只是不知那霄衡何等人物,竟能引起南旷微如此重视,又让何望舒如此惧怕,仅凭妙手空空儿临死前提了他的名字,就害死了望舒一条性命。 在她心里,这人的形象已经近似于妖鬼夜叉,闻言只闷声而答:“南城主武功很高啊,他府里侍卫又这么多,个个武艺高强,官腔十足,哪用得上咱们?” 杨篁蔼声道:“据南城主说,那刺客名为霄衡,此人武功,仿佛不逊咱们的师尊。” 林悉登时气为之馁,一脸悻悻然:“既然不逊师尊,咱们可没一个人能打得过,还是算了吧,师尊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承沅奇道:“师尊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他老人家不是一直教我们随时随地,把握时机造浮屠么?” 林悉一时语塞,她随口捏造师尊语录,给承沅一问,急切间难以找话反驳,当下强行转变话题:“什么老人家?师尊哪里老啦?你不要欺师尊云游未归,就质疑他迷倒天下女子的魅力,好吗?” 步宛青嫣然道:“师姐,南城主说了,此事若成,报酬极其丰厚呢。” 林悉果断道:“那还等什么?容渊,这就开工罢!” 太华山师尊萧君圭是个不世初的人物,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学得诸般稀奇古怪的本事,他的诸位徒儿天赋相异,性子不一,学的技艺也就不同。 杨篁武功绝顶,林悉精擅读心御兽,温轩轻功无双,巫恒用毒如神,承沅易容术妙绝天下,容渊号称“不忘生”,步宛青机关天下无对,云方医术直追扁鹊,洛烟兰琴棋书画诸般皆通,柔萝的厨艺足可勾引得小狴背弃旧主,弃暗投明。 林悉所言开工,正是叫容渊布阵,他对一切古书熟极而流,书上记载的古阵法也是历历在目,由他用奇门遁甲之术阻住霄衡,的确是个好主意。 容渊心领神会,咳了咳,背书似的说道:“咱们便布一个天一遁甲阵吧。《天一遁甲经》曰:‘九天之上,可以陈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常以直符加时干。后一所临宫为九天,后二所临宫为九地。地者静而利藏,天者动而利动。故魏武不明于遁,以九地为山川、九天为天时也。夫以天一太乙之遁幽微,知而用之,故全也。’若通其术,即能上通九天,下贯九野,以此法足以横行天下。如今咱们只对付一人,又有这么多高手,布个小型的天一遁甲阵已经绰绰有余啦。” 众人说话间,一个垂髫小鬟敲了敲门,进屋含笑说道,城主请诸位贵客去花厅内用午膳。 林悉讶然:“已经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杨篁声音柔和:“是啊,师妹今日醒得确实有些晚了,不过偶尔贪睡,并不妨事,师妹不必有自责之心。” 林悉满不在乎地往外走:“谁说我想自责了?” 杨篁:“……” 用膳时承沅灵光忽现:“南城主,既然你说那霄衡武功绝世,为免闪失,不如我将你易容成另一个人,你选个侍卫,我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纵使咱们偶尔疏忽,也不至于出事。” 南旷微奇道:“少侠会易容之术?” 承沅撑着太华弟子应有的矜持,道:“略懂,略懂。” 流光曾在太华山住过一段时日,对这群太华弟子的本事佩服不已,立时自告奋勇:“城主,让我来吧。” 南旷微对他的耿耿忠心很满意,给了他一个颇赞赏的眼神。 承沅从小就热衷易容之术,奈何同门没一个肯做他的试验品,只得自己摸索,抓些山兽林鸟来实验。曾经为了吃野味,将他养的一只猫成功易容成一只外表无害的鸟,爬到树上捉了不少鸟雀回来,由此可见他技艺的高超。 此刻他大展妙手,顷刻间便将南旷微、流光二人易容完毕。 南旷微、流光相对而立,乍见对方的容貌熟悉无比,分明便是自己。 一时之间,两人犹如临水照影,心头均浮起恍如隔世之感。惊奇之下,大赞承沅的易容之术,并当即决定,从此刻起两人先变换身份,一直维持到击退了霄衡后再换回来。 承沅此人,比不得林悉人小鬼大,在太华山诸弟子中勉强算个老实头,但自负的性格紧步温轩后尘,并未学得师尊谦虚内敛的作风,闻言笑得似春暖花亦开,口中毫无谦逊之意:“南城主果然英明,你说得很对!” ☆、第 18 章 众人精心筹谋,自忖此番布局万无一失,足可诛神杀佛,管他是谁来,也必定落得铩羽而归的下场,想来南旷微许诺的丰厚报酬已是囊中之物,只等夜里将那人捉拿。 但按南旷微说来,此人性情高傲,一击不中,自当飘然远引,永不再来,只需将他击退即可,毕竟要捉拿此人,哪如说的这般轻易。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那刺客居然来得明目张胆。 第二日的巳时时分,巫恒、承沅、容渊三兄弟勾肩搭背,坐在后园围墙上,双腿一甩一甩,指挥府内侍卫搬运花木,布那天一遁甲阵,这后园名为紫苑庭,多奇花异卉,古木苍树,是个极清幽的去处。 哥仨的甩手掌柜正当得悠闲潇洒,忽听得墙上有人声飘来,声音出奇的清润动听:“借过。” 巫恒只道是府中之人,头也不抬,不耐道:“混账,不知绕路走吗?你来干什么的?” “杀人。” 勾肩搭背的哥仨愣了一瞬,一齐跳将起来,不愧是多年同门,真是心有灵犀,齐声道:“霄衡!” 据哥仨后来叙述,当时情形委实精彩绝伦,三人反应迅疾,未曾看清那人面目,便各展拳脚,围攻上去,太华山的武功果真惊世骇俗,这一场酣战,端地好生痛快。 有分教:未冠小儿,怎敌太华高徒;白袍竖子,那堪虎啸龙吟。 柔萝听这三人大吹特吹,倒似是他们将那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按奈不住好奇:“六师兄,你不会武功,怎能围攻那等高手啊?” 容渊脸皮之厚,太华第一,即便是温轩也得道一声认输,闻言只一声咳嗽,神色泰然:“我给两位师兄掠阵,呐喊助威,功劳自然也不算小。” 洛烟兰忍俊不禁,含笑道:“正是呢。” 事实上,南旷微说得半点不错,那人武功,确实不逊太华师尊。 巫恒、承沅刚围攻上去,容渊刚叫了一声好,三人便给那人衣袖一拂,齐齐直跌到围墙下,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正聚在屋中商议晚上轮流给南旷微守夜,一有异状,立刻通知其他同门,忽然听得动静,疾奔出门,正看到三人齐刷刷摔落。 容渊不会半点武功,摔得尤其疼痛,只觉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痛吟出声,乍见一只羊脂白玉也似的素手伸来,将他扶起,柔声道:“六师兄,你没事吧?”却是洛烟兰。 容渊精神一振,忙不迭应道:“没事,师妹放心。”洛烟兰嫣然一笑,伸手去扶巫恒、承沅二人。 那人却不客气,飘然落下,身形未稳,已有宝剑龙吟之声,也不知是否因他真气极强之故,但见他满身皆是风劲萦绕,紫苑庭花木簌簌,竟是随之应和,鸣珠碎玉,引商刻羽,宛然成了一支动人心魄的古曲。 众人出房后站得略有些分散,因未曾想到世上竟会有白日行凶的刺客,不由得愣了一刹那,易容成南旷微的流光已给那人一剑贯胸而入。 他一身武功,虽危不乱,当即忍着剧痛,向后急仰,伤口处鲜血泉涌,已脱了被一剑钉死地下之厄,但肩头却给那人衣袖拂到,登时如被千钧巨岩压至,流光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为那力道所带,身不由主,向后踉踉跄跄地疾退,一瞬之间,脑中涌起一个念头:“当时伏击我的黑衣人中,若有此人,流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轻咦一声,似有讶异之意,更不停留,剑光犹如惊涛骇浪,直斩而下,眼见要将流光立诛当场,忽的左面有长袖拂来,劲力强得出奇,却是温轩见事态紧急,不及思索,挥袖来卷他长剑。 本来他以柔克刚,该占上风。但那人目不稍瞬,随手一挥,劲透剑意,撕拉一声,温轩长袖从中断绝,飘飘如蝴蝶散去。 温轩对自己的武功素来自负,自下得山来,又将沿途深山老林的强盗山贼虐了个遍,愈加得意非凡,不料方甫和那人交手,一招之间,胜负已分。不禁微微变色,他手上未携兵刃,不敢赤手去抵挡那人剑光,急忙趋避。 但只这么缓得一缓,电光石火之际,杨篁已至流光身前,当啷清响,他手中长剑犹如蛟龙怒飞,直直迎上那人剑光。 双剑相交,被两人强沛之极的内力震荡,龙吟不绝,两人齐齐一震,退了开去。 林悉早已扶着流光,纤指如弹琵琶,霎那之间封住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叫道:“八师弟!” 云方会意,奔上前来,将一瓶暗蓝色的药粉尽数倒在流光伤口上,他调制的金疮药天下无双,刚洒将上去,鲜血立止。 众人见杨篁阻住那武功绝高的刺客,均松了一口气,林悉更是芳怀大慰:“师兄出马,果然非凡,看来不需要我这个二师姐出手啦。” 她见府中侍卫尽皆失色,诸人相继落败,杨篁出手,也不过堪堪抵住那人一剑,自知武功与师兄实有天壤之别,也就识趣,不肯上去献丑。 南旷微喃喃道:“果然好武功!” 脑海中蓦地浮出一张娇媚容颜,美目流盼,巧笑嫣然,心中顿然一痛,低吟一声,几乎站立不定。 流光顾不得自身伤势,叫道:“怎么了?” 挣扎着去伸手扶起南旷微,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间似是凝聚了极深沉的痛楚,低声道:“望舒……” 流光心下黯然:“城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毕竟还惦记着夫人,唉,可惜,可惜!” 但南旷微素来阴沉冷酷,只微一恍惚,随即振臂站直,脸上突然倏地笼罩上一层阴云,因他瞥见那人手中所持并非一柄剑,只不过是一枝桃花。 那枝桃花被那人真气灌注,锋锐不下削铁如泥的宝剑,枝条上花瓣疏落,想是已被此人真气震得零落成泥。 流光顺着南旷微的目光望去,不觉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杨篁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气血翻腾,甚是难受,只听那人赞道:“好功夫!不料云中城里,竟有阁下这等绝顶高手。” 声音清朗润泽,虽含着一股冰冷之意,但便如风吹碎玉,水击寒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别人也还罢了,杨篁却不禁吃了一惊,他见那人数招之间,击巫恒,败承沅,伤流光,退温轩,武功之高,生平除师尊之外,从未见过这般高手,是以适才那一剑全力以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已是竭尽生平所学,不料那人轻描淡写地接下这一剑,竟似从容之极。 一时之间,他心下怅然若失。 直到此刻,众人方才看清那人面目风姿。但见他一身白衣,神姿高彻,俊朗无匹,刹那之间,在场人人呆成神态各异的木鸡。 温轩在心内哀嚎一声:“他奶奶的,老子没被他武功惊到,却被他长相惊到了,真他奶奶的岂有此理?” 其时方当春末夏初时节,紫苑庭院虽清幽,毕竟也颇有炎意,但那人立处,花木扶疏,冷清萧索,仿佛刚下了一场雪。 ☆、第 19 章 杨篁不愧是太华首徒,养气功夫远胜在场诸人,只一怔之后,便即收剑而立,拱手微笑道:“不敢,阁下这等身手,才称得上是绝顶高手。在下杨篁,草字碧虚,倘若我不曾猜错,阁下便是……” 他尚未说完,那人淡淡道:“吾名霄衡。” 在场诸人呼吸顿止。 紫苑庭布局精雅,庭中有一小池,池岸边怪石嶙峋,花木葱茏,池中小荷尖尖,有一只蜻蜓悄然立在荷上。 三两天鹅在碧水清波中悠然游荡,闲闲梳理雪白的羽毛,水池畔有一座凉亭,闲种数本海棠,两株芭蕉,亭中石桌上有对弈的棋盘,一局未终。 万物在这一刻似都静谧下来,庭下一朵梨花正被轻薄的春风吹离枝头,似乎也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方才悠悠飘落。 天下之大,谁人不知霄衡? 杨篁虽久居太华山,但常听师尊提起江湖中人,对江湖掌故远比诸位师弟妹熟悉,因昨日被林悉问起,便约略说了些关于霄衡的事迹。 师尊出了名的心高气傲,说到江湖中人物常带不屑神色,唯有提到霄衡此人时,掩不住双眼冒光。 数年前,江湖中人在天山顶上召开大会,推选下一届的武林盟主,在场之人无不是武林耆宿、世家子弟,端地好一派威严气象。 众人热烈讨论,你推选少林寺大德高僧智清大师,我保举武当派涵养过人的灵虚道长,客套话正自滔滔不绝,突然来了个自称名叫赵伯雍的红袍少年,大模大样地往中间一坐,大开玩笑:“你们这样假惺惺地推来推去,再过三天也选不出武林盟主。” 在场诸人无不是在江湖上颇有身份之人,焉容他存心胡闹,出手将他擒下了,要寻他的晦气。 那赵伯雍脸上笑嘻嘻的,半点也不像会害怕的样子:“我说各位老兄,你们还是对我客气些的好,不然等会儿我师叔来了,若有得罪,还望休怪。” 点苍派的叶令隐怒道:“小子惫懒!管你师叔是谁,放着这许多江湖高手在此,还怕他翻了天去?” 话音未落,遥遥地传来一声轻叹:“师侄,你又胡闹些什么?”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块光滑的岩石上独自立着一个少年人,山风拂衣,脸上微带萧疏之意。 叶令隐纵声喝道:“喂,你便是这小子的师叔么?这小子得罪了这么多高手,今日要吃不了兜着走啦!你缺少管教,也少不了有你的麻烦。”他正说着话,蓦地顿住,睁圆了双眼,惊恐地看见那人缓缓而来,足未沾地,竟是一路飘行而至。 时过境迁,被一拂击飞的叶令隐依然很后悔,事实证明,赵伯雍并未胡吹,那一日在场的高手都被他师叔轻描淡写打得没了火气。 那赵伯雍着实惫懒,给他救了,拱手道:“师叔,对不住,又给你惹麻烦啦,你若来得迟些,只好给师侄收尸了。”说罢,笑吟吟缀在他身后,两人并肩向山下行去。 智清大师念了一声佛号,说道:“施主请留步,以施主如此武功,大可做得武林盟主,不知施主可有兴致?” 那青年回首道:“武林盟主是做什么的?” 智清大师宝相庄严:“阿弥陀佛,身为武林盟主,自当在江湖中主持正义,排忧解难,仁义遍布天下,从此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那青年微微一顿,在众人或期盼或愤恨的目光中,从容道:“没兴致。” 那日之前,江湖中无人知晓“霄衡”二字,但那日之后,它已名动天下。 即使已经深深呼吸了几次,林悉的声音仍是难以成句:“你……你真是霄衡?” 一日前她尚不知霄衡盛名,但自从杨篁给她约略解了疑之后,她对这位大神已有了个宏观的了解,未见他之前尚觉得这人的形象近似于妖鬼夜叉,及至一照面,她只想师尊不是一向教诲,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么?美貌与神通也自当如此,怎地眼前这人却能让上苍偏心到这种地步。 天意不公,天意真是何其不公! 霄衡眼风扫过她,林悉给他目光中的冰霜之意冻得一激灵,忍不住左移两步,躲在师兄身侧。杨篁知她害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我身边,不妨。” 霄衡微微一怔,不再理会,瞥了流光一眼,带了些若有所思的神色,流光伤势不轻,被云方包扎了伤口,正和南旷微并肩而立,给他刀锋般的目光一瞥,不觉心下惴惴起来。 白衣人秋水般明净的眸光投映在南旷微的脸上,居然已悠然含笑:“好精妙的易容术!差点连我也瞒了过去,传闻南城主武功高强,足可位列天下十大高手之席,怎会连我一招半式也接不下,足下目光之中俱是枭雄气,想必你才是真正的南旷微吧。” 林悉正自注视着他的微笑恨恨不已,想老天怎可恁地偏心,陡然间听他说出这番话,瞄了瞄承沅,后者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脸色刷的雪白。 他师姐见到他这副神色,很是同情。她知道承沅一向对他的易容术十分自矜,现下被一眼识破,想来他心下很不好受,走近去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不是你易容术差劲,喏,他不也说了,是因为听说南城主武功高强,才猜出来的么?” 略凑近了些,在他耳根边悄声道:“其实这事压根儿不怪你的易容术,只怪流光武功忒也差劲,连霄衡一招也接不了,这才给他看出破绽来。” 承沅泪眼盈盈:“师姐,真的吗?” 他在太华山诸弟子中排序第五,性情却远比容渊、云方两位师弟柔弱,因受了不小的打击,含了一包泪,愈发的标致水灵,我见犹怜。 林悉这个做师姐的母性大发,一时却忘了他还比她大上两岁,蔼然道:“自然是真的。” 师姐弟刚说了两句体己话,那边厢霄衡已收敛了微笑,森然道:“南城主,在下此来,正为取你性命,你喜欢什么样的死法,不妨说来听听。” 步宛青忿忿嘀咕:“这人未免也太嚣张了,若给我些时辰,让我在此处遍布机关,看他还敢不敢吹大气。” 不防霄衡转目一瞥,一惊就近躲在容渊身后,一时却没想起若论武功,她这位师兄尚不及她了得。 容渊摇头摆脑,朗声说道:“霄衡,你武功虽高,但杀人如麻,身上戾气甚重,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罢,因果相循,你此时不改,将来必有业报,勿谓言之不预也。” 正自胡扯,忽见霄衡陡然欺近,手中桃枝倏地绽出一片白茫茫的剑光,不由得手忙脚乱,惊呼出声。 洛烟兰见他危急,叫道:“六师兄!”急挥瑶琴,恰恰替容渊挡去雷霆电闪般的一击。 霄衡不欲与女子动手,霎那之间收回七分力道,桃枝变刺为拂,在洛烟兰琴上一拂而过。 他手中所持的桃花枝条柔韧之极,但给他凝注滔滔真气,锋锐已不输于利刃,洛烟兰的瑶琴乃寒铁打造,做工精良,但给他桃枝一拂之下,登时喀拉拉之声不绝于耳。 林悉纵身一跃,挡在洛烟兰身前,怒道:“喂,你是男人不是?我九师妹这么美的姑娘,你竟然还对她动手!” 她平素吊儿郎当,难得正经,但眼见同门危急,顾不得惧怕他绝世武功,当即挺身而出。 杨篁倏然变色,唯恐霄衡一怒,这个师妹就此殒命,叫道:“阿悉,小心!” 林悉活了这么大,杨篁对她一向温和有礼,总以“师妹”呼之,众同门自然叫她师姐,温轩一直不忿她位分居长,平常总提着叫她大名,唯有恼怒之时方才半挖苦半抓狂地叫她师姐,这“阿悉”二字,素来只有师尊如此称呼。 此刻生平头一回听师兄叫她“阿悉”,不觉很愣了一会儿神,啊,对了,师兄下一句说什么来着?她面对师兄一向反应有些慢,还未回忆成功,眼前青衫拂动,秀拔如竹,杨篁已挡在她身前。 林悉很感动,她不知自己在师兄心里竟有这么高的地位,能得他奋不顾身相救,真是死十回也值了。 谁知霄衡并未有动手的意思,倒是颔首道:“姑娘说的是。” 林悉扶好掉落在地的下巴,正色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杨篁拾起洛烟兰的瑶琴,递了给她,说道:“九师妹,你先退一边去歇息,动手打架这等煞风景的事,你一个女孩儿看看便是了。” 霄衡淡淡道:“阁下人中龙凤,绝非南旷微的手下,我不欲和你动手,还请让开。” 杨篁摇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阁下莫怪!” 林悉听了杨篁对九师妹的几句温言细语,心下正有些泛酸,见这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三言两语,只怕又要打起来,生怕师兄吃亏,忙道:“且慢!” 霄衡对她居然还算客气,道:“怎么?你想和我打么?” 她心里一哆嗦,但想师尊一直教诲,身为太华弟子,视死须得如归,更兼师兄便在身侧,胆气顿时壮了,说道:“动不动就打架,以武力决定胜负,那多没意思。不如咱们打个赌,来场比试,我若输了,任你处置,但你若输了,却须得立刻离去,不得再伤一人。” 他似觉得颇有趣,眸中微微含笑:“哦,比什么?都由姑娘决定。” 林悉看他神情,心中咯噔一响,猜他怎敢这么托大,莫非这世上真没有他不会之事不成? 耳边一阵细细的声音传来,温和柔泽,却是杨篁用了传音入密:“师妹,你若输了,那便是……是任他处置。我……我不能让你冒此奇险,还是别比了罢。” 她又是一哆嗦,心道:“师兄你此刻才说,未免迟了。” 心念飞转,一咬牙,眼睛一闭,声音说得加倍地响亮:“咱们就比女红!” 豁出去了! 身为太华弟子,视死自当如归! ☆、第 20 章 在场之人目瞪口呆,连老老实实蹲在一旁的小狴也听得震了一震,尾巴一摇一摇,无限忧郁地注视着主人,作为一只宠物,它委实表现出了最大的忠诚。 半晌,柔萝结结巴巴道:“师姐……” 林悉豪爽地一挥手,道:“师妹别多言,你师姐我从小便学女红,针线功夫出神入化,连师尊也常常夸赞,一定不会输啦!” 柔萝竭力稳住颤抖的声音,道:“是,是。” 霄衡愣了一瞬,手中桃枝啪嗒落地。 林悉本来心下忐忑,不知他会如何应付,却见他丢了桃枝,心下登时多了三分把握,忙道:“怎样?你可会女红?” 他微微蹙眉,沉吟着道:“姑娘,我不会女红,我现场学会了,咱们再比,可以么?” 她大喜过望,一口否决:“不可以。” 生怕他反悔,忙敲钉转脚:“你现学现卖,这就坏了规矩啦,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输了又混赖。” 他又似认真想了想,忽道:“好罢,既然如此,便是我输了。” 其时天蓝水清,云淡风轻,他认输的话刚说出口,庭中人都不由得怀疑了自己的耳朵。温轩抚了抚额,突然对他这位师姐有了些许佩服之意。 霄衡再不向南旷微打量,缓步向外走去,只行出数步,忽的停住,道:“金丝碧蛊得之不易,你若还想留着,趁早收了回去。”指尖轻弹,将一只古里古怪的小虫掷回巫恒手中,身影动处,倏然而去。 日近正午,阳光耀眼,他来时寂寂无声,去时也是踪迹难测,若非流光身受重伤,洛烟兰瑶琴碎裂,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不过是幻梦一场。 巫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精擅蛊毒之术,苦心孤诣炼制出天下罕有的金丝碧蛊,其毒性极为猛烈,若是给它咬上一口,中者立毙,哪知他才悄悄放了出来,便给霄衡发觉,不禁险些儿气歪了鼻子。 金丝碧蛊甚有灵性,乍回到主人手里,一时半刻摸不清楚状况,竖起软绵绵的小脑袋,东瞅瞅,西瞧瞧,察觉到主人似乎有些不大欢喜,还亲昵地蹭了蹭主人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听到流光饱含深情地问道:“城主,你还好罢?可受伤了么?” 南旷微沉声回答:“我不碍事,你伤势颇重,还是烦请云方神医给看看罢。” 云方一向对病人很感兴趣,此刻却难得地没有两眼放光,扑到流光身边给他医治,南旷微一连叫了他七八声,他才醒过来似的道:“哦,适才略有些晕。” 庭下落花寂寂,青苔森森,他的众同门也都略有些晕。 南旷微长舒了口气,颇恳切道:“林姑娘,这次多亏你帮忙,否则咱们只怕胜算不大,姑娘身怀异术,又会女红,真乃贤淑端秀,将来必定能嫁一位当代英侠。” 太华山诸人齐齐一声“噗嗤”,同门多年,同心同德。 林悉睁大了一双灵透的眼:“南城主,谁告诉你,我会女红了?” 南旷微难得的噎了一噎,道:“那么姑娘为何要和他比试女红?” 林悉笑笑,轻描淡写道:“我诓诓他而已,谁知这人武功这么高,人却好骗得紧。” 在城主府住了一日,杨篁提出,可以回山了。 南旷微着实是个好客的,又因太华弟子说得上救了他的性命,对待他们极其客气,盛情挽留,言下颇有笼络这十人,收为己用之意。 杨篁含蓄而极有礼貌地拒绝了,说道:“世外之人,不堪为城主重用,此番踏入红尘已是不该,只愿于山中清修,还请城主见谅。” 南旷微见他们去意已决,留是留不住了,又想那霄衡虽然武功绝世,但自矜身份,一击不中,自当永不再来,便道:“诸位少侠一路好走,恕我公务缠身,不能远送了。” 杨篁道:“南城主真是客气了。” 南旷微嘿然一笑,顺势又提出想要收买他们那巧夺天工的木鸢,杨篁一向是个大方的,问了问步宛青的意见,便把乘来的木鸢都送给了他。 流光因被实实在在地救了一命,送别起来更另具一番风味,直把十人送出云中城,又再走了一程,被杨篁等再三请归,方才拱手道:“诸位少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后会有期。” 杨篁道:“流光将军太客气了,后会有期。” 师尊一向吹太华山声名远播,下得山去,无论哪门哪派都须得礼敬三分,他的徒弟们听了无数遍,信以为真,谁知在道上行了一日,敢情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说起如今天下最富盛名的人物门派,连路边搭个棚卖茶水的老大娘都知道霄衡、穆长恭等人的名号,问到太华山这一门派时,大娘却睁大了老花眼,全然不知所云,莫非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如今的江湖,已不是师尊嘴里二十年前的江湖。 也不知是师尊吹大话骗了徒儿,还是太华山已不复当年盛名,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他们都觉得很悲痛,小狴极通灵性,见主人不大欢喜,它走起路来也就有点垂头丧气的意味。 众人悲痛着行了一日路,不知不觉之间暮霭沉沉,片刻之前,夕阳犹然无限之好,无奈初夏天气,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十个人走在道上,急切间无处躲雨,都给黄豆般大的雨点儿淋得透心凉,连带着小狴也淋得一身毛湿漉漉的,减了多少威风。 众人好不狼狈,幸而不过是家丑,不会外扬,是以连挑剔如温轩,也未有所抱怨,万幸再行了片刻,便找到一座破庙,东倒西歪,满是蛛网,也不知废弃了多久,巫恒给大雨淋得心急,一头钻了进去,登时被扑了一脸飞灰。 这群太华弟子多年居于深山,野外日子过得惯了,等雨一停,便去打几只野味,生一堆篝火,就在火上烤了,兴致盎然地听林悉讲南旷微和他夫人的一段恩怨情仇,聊以打发时光。 庙外雨珠滴答滴答地下。 她以一句话总结道:“南夫人死的时候,还未到风信年华。” 这一干人平时大多没心没肺,欲喜则喜,欲怒则怒,一向难藏心事,听完了这段故事,众人却都默然了一阵,这种集体沉默最令人发慌,妙在此刻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儿滴答滴答地打在屋檐上,像春风骀荡里飘舞的柳絮,把过于肃穆的气氛竭力冲淡。 良久,杨篁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林悉拂了拂落在裙上的尘灰,微微一笑:“不过是那何望舒太年轻,太天真罢了。” 斜风穿堂,温轩凝视着风中摇曳的微弱火光,嗤的一声笑:“林悉,你倒看得开,好像你年纪多大似的。” 他师姐庄严道:“我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一向看得开。师尊不也说过,年少轻狂,值得原谅。” 年少之时,谁不轻狂? 若非年少,若非轻狂,何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惨绿少年?何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韶华少女?若是换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帽上簪花,只怕非但没有风流,反而倒胃口得很。 说来古今多少事,都因年少而起。 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只觉连江山都在脚下,浑然不知人生不过一场大醉,一场幻梦,到得后来,到底是只余唏嘘,往事种种,终必成空,谁还记得黑白的过往。 ☆、第 21 章 第二日拂晓时分,晨曦斜斜透入破庙之中,诸人相继醒转,温轩迎着日头站起,白发纷飞,很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道:“走罢!” 步宛青和柔萝睡得最近,突然一声惊呼,叫道:“十师妹发高烧,走不了啦!” 柔萝身子骨弱,又冒着大雨走了一程路,烧得糊涂了,昏迷不醒,幸好她有一位师兄是现成的医国圣手。 云方看过她病情后,拍拍胸脯,保证道:“不妨事,一切有我在。” 林悉关切小师妹,按照云方的指示,费了老大劲找到草药熬好了,急匆匆端回破庙里来,却正撞到一场精彩的告白。 柔萝烧得双颊通红,神志也有些不清,拉着杨篁的衣袖哭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师兄,柔萝喜欢你,从我拜入师门,见到师兄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师兄,可我知道,师兄就像清风明月一般遥不可及,我这么没用,师兄怎么会喜欢我呢?” 林悉暗暗感叹:“十师妹真是好胆色,要我这么对师兄剖白心迹,那可真是要了姑娘我的老命。师兄惊才风逸,也怪不得十师妹这么欢喜他,咦,十师妹自入门便看上了师兄,那倒比我还早着好几年,不错,真正是好眼光。” 杨篁愣了愣,给柔萝扯住衣袖,拉回也不是,不拉也不是,面色颇尴尬。 众同门皆有些惫懒,都存了点看好戏的心思,谁也没想到非礼勿视,须躲出去。 柔萝往他怀里一钻,泪珠子簌簌地往下落:“师兄,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我知道师兄不喜欢我,心里难受得很,就让我死了算了吧!” 杨篁微现无奈之色,轻轻叹了一声,只得任柔萝缩在怀里,声音极尽温柔:“小师妹,你温柔懂事,是个极好的姑娘,谁说我不欢喜你了?先喝了药,把病养好了再说罢。” 柔萝神志模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喝下林悉手中递过来的草药,喝毕,双手仍是搂定了杨篁,窝在他怀里,誓死不肯放手。 温轩旁观片刻,嗤的一声笑:“小师妹这场病生得亲切。” 林悉怔在当地,她那惊才风逸的师兄,对着别的姑娘说,谁说我不欢喜你了。 掩映在日影里,她心下很有些不好受,她觉得此刻若是有醋,她说不定会喝上一大坛。 然而柔萝是她的小师妹。 柔萝今年才十六岁,同门十人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却是个聪敏温静的女娃儿,又体弱多病,一向最得众人怜爱。 她记得柔萝初上太华山那一年,她刚满十二岁不久,斗志旺盛地和几个师弟打雪仗,那年杨篁年可十九,玄功已成,只穿一袭单薄青衫,磊然立在雪地里,微笑旁观。 师尊带回来一个瘦怯怯的小女孩儿,满身裹着雪狐皮裘,一张小脸犹冻得通红,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师尊吩咐众人带着她玩,那时的几个师弟都是极顽皮的年纪,嫌那女孩儿年小体弱,不能和他们玩耗体力的游戏,都把她视如无物。 林悉从小是个爽快的性子,见那小女孩儿只怯生生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便跑到她身边,一把拉了她小手,笑眯眯道:“小师妹,我是你二师姐,名叫林悉,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儿的声音也如她人一般娇滴滴的:“我叫柔萝。” 林悉爽快地一拍手,笑道:“好,柔萝,以后就跟着我玩,师姐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柔萝体弱多病,武功只练得平平而已,却习得一手好厨艺,好女红。 她做起衣服来精才巧思,飞针走线;随便烧几味菜,连师尊那等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吃得不住口地称赞。 林悉从小喜穿绿衣,因她爱那绿意剔透的生机,觉得清丽又蓬勃。 太华山的日子一向过得清贫,柔萝足足攒了半年的碎银子,去山脚下的小镇买了五钱一尺的好布料,给二师姐裁了一身清新曼妙的碧罗裙,林悉喜欢得不得了,谢了又谢,将碧罗裙当作宝贝一般,轻易不肯穿上一回。 说到底,柔萝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有了心上人,终有一日忍不住吐露心思,至少她比做师姐的勇敢。 好半晌,柔萝方才在杨篁怀里睡去,后者轻叹一声,缓缓将她的身子放平,蓦地撞见林悉一双清透的眼正带三分怔忪,恍惚地凝望着自己,不禁一怔:“师妹……” 林悉向他凑近了些,抿了樱唇,微微含笑:“师兄何时对小师妹有了这样的心念,瞒了许久,太也不把咱们当兄弟啦。” 杨篁的眼如远处天空的一痕雁影,虚渺而悠远,低声道:“我……我的确对师妹有此心念。” 林悉不等他说完,截住话头:“我再去为小师妹找找草药。” 她一路直向深山里行,拔了一株药草,随手扔了,又拔一株。 小狴俏生生地跟在她身边,兴冲冲地伸出爪子来抓她的衣襟,却不见主人回应,睁大了一双绿幽幽翡翠也似的铜铃眼,大为迷惑,仰首嗷呜嗷呜叫了两声,临近草丛中扑簌簌一阵乱响,像是有小兽惊得仓皇而逃,树林里也是一阵扑棱棱展翅乱飞之声。它一啸之下,山中无数飞禽走兽屁滚尿流,当真倒足了大霉。 行到半山处,有笛声突起。 夏夜的深山凉意澎湃,寂静清远,笛音浮起的时候,响遏行云横碧落,连满山的花骨朵儿也都惊破。全天下竟有人能把笛子吹得这么宛妙,连万能的师尊也自叹弗如。 转身望去的时候,林悉送上精心打造的赔笑,那人飘然凝立在一枝树枝上,极有礼地回了一个和煦温蔼的笑。 那树枝如此纤细脆弱,他却站得如履平地,枝叶上下起伏,但见他低眉信手,横笛而吹,清风悄袭,满山簌簌,仿佛一人吹笛,万众为之吟哦。 今夜的月色略有些黯,但一点都不妨碍林悉看清此人的风姿,无论在何处,他随随便便地一站,便已是风景。 林悉却只恨为何他武功这么高,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悄没声息地缀在她身后,她竟毫不知觉。 ☆、第 22 章 其时月色正朦胧,翠枝寥寥,木叶纷飞,山中岁月宁静悠长。 月下有白衣人,负手而立,衣袂随风微微起伏。 月亮很应景地躲在浓密乌云里,只略略洒下些幽幽光华,那光华居然似有偏爱之意,尽数徘徊在他身周,流连不去,令她深刻怀疑传说中的广寒仙子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林悉想,这个人很当得起一个词,闭月羞花。 她亲眼见到了闭月,兴冲冲再找羞花的证据,山中花树甚多,又当暮春时节,繁花灿烂,满山皆是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不提防那白衣人缓步走近,刚在她面前站定,一朵山梨花悄没声息地飘下,正落在他肩头上,仿佛在他肩上落了一朵雪,余香入衣。 她一个激灵,猛然想起眼前之人,是那个很可能天下无敌的霄衡,而两天前正是自己将他逼退了,害他不能完成诛杀南旷微的任务,他此刻不是来找她晦气的罢?随即想,废话,难不成他是来找她叙旧的? 念及此处,上下两排牙齿顿时交战得分外亲切。 真是才脱狼窝,又入虎穴,她早该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觉悟。 她想象力一向强大,瞬间浮出这些个念头:“苍天啊,姑娘运气怎能如此之霉我加上小狴也不见得能和他过上两招,实在凶多吉少。可惜了姑娘我青春年少如花美貌,才活十七就此命夭,可怜小狴说不定还要被他生火烤熟了吃肉,师兄,救我!” 但心里想是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她好歹是太华弟子,受师尊教诲多年,须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头可断,血可流,气节这个东西虽然虚无缥缈,却是万万不可丢的。 正要说几句譬如“我打你不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投降,却是妄想”之类的场面话,无奈被他强大的气场压迫,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哆嗦,哪还说得出话来,万幸的是月色着实黯淡,遮掩了她很大部分的恐惧不安。 孰料他倒似颇友好,慢悠悠对她说了几句话,说得她晕乎乎了好一阵儿。 额,这白衣人慢悠悠说出来的是:“林姑娘,月色清寒,你独自在此作甚?” 谪仙对她态度如此和蔼,她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半晌方吐出字眼来:“我的小师妹正发烧,我采些药草回去给她治病。” 谪仙道:“嗯,你待同门倒友爱得紧。”语气越发柔和了。 林悉见他似乎并没什么敌意,心想就凭他那日显露的神通,若要伤害自己,实在犯不着多罗唣,料想是自己友爱同门,合了他的心意,当下大着胆子道:“多谢少侠夸奖,你……你近日还好吧?” 他双眼似笼罩着薄雾的湖水,隐约含笑,颔首道:“甚好,只是我答允替大秦城城主杀一人,却因姑娘阻挡之故,不能取南旷微首级回去,未免有负所托。” 她心里连珠价叫了十万个倒霉:“糟糕,果然来找我晦气了”,面上却忙忙地粲然一笑:“大侠言重了,我小小女孩儿,怎能阻挡你?谁不知道你少年成名,天下无敌,是吧?想来你大人有大量,些微小事,定不会和我计较。” 他着实是个性子冷清的,不苟言笑,听她一番谄媚的奉承,连眼珠子也未曾转动一下,接下来的话劈得她好一阵回不过神来:“走罢,趁着月色尚明,咱们可以赶一程路,到前方驿站歇息。” 林悉懵了,眼前金色的山丹丹开得那个缤纷灿烂,耳边轰隆隆的雷鸣打得那个热闹奔放。 “少侠,你休要和我开玩笑,我禁不起。” 他蹙眉道:“我从来不开玩笑。我和你有约在先,不能再去取南旷微首级,只好委屈姑娘随我回去,将你交给穆长恭,也算做个交代。” 林悉脑海里顿然浮出一幅画面,带着狞恶面具的紫袍男子长身而立,眼角处闲闲扫过战战兢兢跪在地毯上的孤女,漫不经心道:“七日之后,要么给我南旷微的人头,要么是你的人头。” 她记性一向出奇的好,甚至清楚地记得那男子长袍上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隐约是一幅奇异的星辰之图。 他吩咐莹姑去杀人时的声音极平静,带着残酷的优雅。 落到这种人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空荡荡轻飘飘的,孤月残星,凉风习习,她耳边却似有雷轰电闪,仿佛老天爷也在幸灾乐祸,震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三魂七魄才悠悠归位。 想了又想,她终于赔着笑,小心翼翼道:“霄衡大侠,江湖上乱得紧,我一个女孩儿家,跟着你上路,未免叫别人指指点点,惹下许多闲话,依我看来,那大秦城城主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回去和他好好解释,他必定不会责怪。咱俩不如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知你意下何如?” 霄衡却是个严肃的性情,正儿八经考虑了片刻,方才正色答她:“不妨,若有人胆敢说闲话,那便是自寻死路。” 林悉低下头,看到小狴一双碧幽幽的大眼睛正滴溜溜直转,里面满是同情的光。 ☆、第 23 章 时当暮春,疏疏落落的几枝桃花,恣肆烂漫,直开到墙外去。 墙内却争斗正急。 持剑少年手捏剑诀,斜斜上引,意态闲雅,看似漫不经心,倏然间剑光如电,已向对手面门刺到,激起一阵鼓荡不休的风声,端的又狠又疾,正是峨眉派一招精妙剑术“紫气东来”。 宽袍大汉大喝一声,铁掌一错,硬生生插入寒泓似的剑光之中,在剑身上一推一带,他时机拿捏巧妙,又是力大无穷,那少年给他带得长剑几乎脱手飞出,微微一惊,急忙收剑,剑尖晃动,如点点寒星,又换了一招“蒹葭苍苍”。 日照城城主府里的老管家慕敬斜躺在雕花木椅上,懒懒看着面前一堆卖力比试武功的江湖汉子。 他偶尔昏花的老眼里精光微现,这一刹那他就像一把锋锐的刀,但随即又恢复成了老态龙钟,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这一片你死我活的交锋里,忽的有一声清脆的笑声,绽破了枝头未放的桃花:“老管家,恕我直言,你们究竟是要招护卫呢,还是想替日照城除去大批江湖高手?再这么打下去,等人都死绝了,也分不出第一高手来。” 说话之人是个碧衫少女,清眉秀目,眼珠琉璃也似,冒出晶亮的光芒,她身边居然跟了一头奇形怪状的猛兽,似虎非虎,一副罕见的狞恶相貌。 这猛兽想是久经训练,颇懂礼数,望见慕敬瞥来的目光,竟咧开血盆大口,斯斯文文地一笑。 慕敬眼睛一亮,这头猛兽有来历! 且,来历不凡。 他微眯双眼,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少女几眼。 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绿衣,长发用一枚玉环束起,肤光胜雪,清丽无伦,落落大方地站在江湖汉子中间,既无惧怕之色,也无得意之容。 慕敬咳嗽了一声,说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眸微笑:“我叫林悉。” 身后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赶上来,在慕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慕敬低咳一声,点了点头,望向林悉的神色里便带了十二分的和气,笑道:“姑娘言谈不俗,想必本事也是好的,若是不嫌弃,便委屈姑娘留在慕府,做个护院人,如何?” 林悉下山几日,颇学得些江湖上讨价论价的道理,闻言神色不动,沉声道:“敢问老管家,薪资几何?” 慕敬笑得像只老狐狸:“每月三两,包吃包住。” 林悉断然道:“五两!” 慕敬笑得和蔼:“成交!” 两人三言两语,谈妥价钱,林悉便和慕府签订了一年合约。 慕敬右手一摊,笑眯眯道:“姑娘这边请。” 当先领路,林悉从善如流地跟去了。 前来参加选举的江湖汉子对这一情景大为不满,纷纷鼓噪起来:“俺们拼死拼活地打架,凭什么这小丫头只说了两句话,就被录取了?” 先前那小厮满脸不耐烦的神色,撇了撇嘴,说道:“去去去,那是我家少主看上了这位姑娘,你们算哪颗葱?” 江湖汉子们一脸幽怨,纷纷带着“你家少主品味真是独特”的表情含愤离去。 日照城是实力仅次于鼎立三城的城池,实力雄厚,人烟阜盛,城主府虽不若南旷微府里那般繁华富丽,却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护院的晚餐居然很不错,一碟儿牛肉豆花,一碟儿椒盐葱花卷,一碟儿鲜菇芦笋,一盆清蒸鲫鱼汤,连小狴也分得几只猪蹄,啃得不亦乐乎。 林悉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无限感叹:“江湖真是忒美好了。” 吃罢晚饭,她领着小狴四处转转,一为消食,二为熟悉环境,三为找找慕漴。 慕漴字红药,无限风流的表字,正衬得上日照城风流俊赏的少主。 一日前,她无可奈何,只得含怨和霄衡上路,两人逶迤行了一程,来到一座壮丽辉煌的城池。 据霄衡说,此处乃是日照城,因此城地势特殊,日落时分极长,故名日照。 等到傍晚,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瑰丽中又带着奇幻,热烈中又带着凄迷,可谓壮观之极。 林悉走了半日,肚里早就饿了,见到城里的饭馆,已经走不动路,小狴闻到一阵阵肉香,更是垂涎三尺,一路上拼命拿爪子拨弄林悉的衣角。 林悉和小狴相处日久,自然心领神会,见霄衡毫无请客之意,忍了又忍,终于厚着脸皮道:“霄衡,我要吃饭!” 霄衡微微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他话未说完,林悉已一阵风似的就近冲进一个馆子。 谪仙很挑食。 木樨露、芙蓉牡丹虾、鲍汁扣鹅掌、二十四桥明月夜…… 店小二一边记他点的菜,一边不断地擦额头上的汗,末了,怯怯说道:“客官,您点的几道菜,小店……小店只怕做不了……” 林悉一拍桌子,豪放地打断他话头:“那就拣能做的端上来,快些!姑娘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给我的小狴切十斤牛肉。” 店小二连声称是,如释重负,忙跑下去吩咐。 霄衡看林悉一眼,也不说话,慢悠悠喝了一口店小二上的茶,点评道:“这毛尖不好,色泽暗沉,茶水涩滞,当是下品。” 林悉白了他一眼,懒得和他理论毛尖好与不好,因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此刻和他略熟了些,顺口便道:“神仙哥哥,你好歹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为何竟听命于穆长恭呢?这实在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 对面少年眉尖一挑:“你唤我什么?” 林悉略有些讪讪,但心想夸他总没错,嘻嘻笑道:“额,难道以前没人夸过你生得好看么?” 他颇受用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我并非听命于他,只是我师侄欠了他一个人情,我答允替他做一件事。” 林悉了然地点了点头,见店小二殷勤地呈上菜来,便不再废话,立时开动,一阵狼吞虎咽,小狴亦不甘示弱,紧随主人后尘。 饭罢,店小二笑容可掬地一伸手:“两位客官,承惠一两二钱银子。” 霄衡诧声道:“银子?” 蹙了蹙墨画一般的眉,又道:“我没有银子。”顿了一顿,对着林悉讶然又略带些无辜道:“难道你也没银子?” 店小二本来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 林悉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她一路被这孩子挟持着委委屈屈地上路,虽有南城主所赠的明珠,何尝带在身上? 定了定神,她一拍桌子怒了:“亏你还是一代大侠,在江湖上行走,身上居然没有银子?” 霄衡略一迟疑,十分无辜地说道:“我银子都放在师侄那儿。” 林悉道:“你师侄呢?” “不知道,前些日子他溜走了,我也正在找他。” 他说得何其理直气壮。 末了还有些感伤地补充一句:“我师侄年纪虽二十七八了,却向来顽皮惫懒,当真叫我这个做师叔的不知道如何管教才是。” 林悉噎了噎:“敢问贵庚几何?” 谪仙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有些不情愿地答道:“快而立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同我说你三十了?好孩子,扯谎不是这么扯的。” 谪仙蹙着眉,强撑着面子道:“我说快而立,只不过再等九年便是了。” 林悉一怔,脑海里顿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做师侄的对着小好些岁数的师叔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叫:“师叔您老人家身体安康!” 她忽然觉得非常悲伤,再也不愿看到这个白衣人在自己面前晃悠。 江湖太危险,她想回仙山。 ☆、第 24 章 突然见他目光移到小狴身上,显然没安着什么好心,忙一把搂了小狴,庄容道:“小狴从小被我养大的,我们情比金坚,义结金兰,你休想打它主意!” 小狴感动得泪眼汪汪,在主人怀里蹭了一蹭,望着霄衡,喉咙里低低吼了一声,目露凶光。 霄衡没事人儿似的移开目光,淡淡地饮了一口清茶:“此兽乃狴犴,又名宪章,是龙九子之一,排行第七,形貌似虎而威,若有人相中了,当能卖个大价钱。” 林悉越听越不对劲,眼见他似乎非要把小狴拿去卖了换银子,忙道:“不成!神仙大哥,你是个大好人,别把我小狴卖了,成不成?” 霄衡长眉一挑,眼角便晕染开从容的笑,他生得一副清正俊朗的长相,不苟言笑之时,端的是副仙人容貌,但一笑起来,却平白地增了几分魔魅的气息。 林悉觉得,这个人很当得起倾倒众生的形容。 倾倒众生慢悠悠道:“你或许将我想得太好,然而我并未有如此之好,这一点倒不得不让你知道。” 林悉望望神色凄惶,楚楚可怜的小狴,一咬牙,做大义凛然的悲愤状:“你还是把我卖了吧!” 霄衡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你不如这狴犴值钱。” 林悉只恨不能一把掐死这个倾倒众生。 正在咬牙切齿之际,邻座嗤的一声笑,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适时响起:“两位既是未带银两,便由在下代付了罢。” 一锭银子扔到店小二手里,林悉眼冒金光,忙看这位仗义疏财的仁兄是谁。 邻座坐着一个淡紫绸衫的少年,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眉目俊秀飞扬,脸上有一个笑涡,笑起来的时候,深深如醉,一笑之间,仿佛连天地也旋转起来,手上折扇绘着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说不出的蕴藉风雅。 酒窝少年颇好客,不等林悉相询,折扇一收,拱手笑道:“姑娘请了,在下慕漴,字红药。” 林悉是个懂礼貌的姑娘,下山来更学得不少江湖礼数,拱手道:“多谢公子仗义出手,给我们解围。” 少年望了望霄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位不必客气,似姑娘这般芳华绝代,在下生平从所未见,得遇仙子,真是三生有幸。” 林悉正喝茶,闻言呛了一口,大大地咳嗽了一声。 据师尊说,江湖上有一种轻薄男子,专门在外浪荡,见到有些姿色的美貌女子,便上前勾搭,这种男人的名字叫“色狼”。 她擅驭兽,一直想抓头色狼来研究研究,不想甫入江湖,就遇到了一头。 那少年慕漴走近两人桌旁,目光灼灼,盯着霄衡,高深莫测地一笑。 就在那么一个瞬间,林悉悟了。 这贼忒兮兮的酒窝少年,眼光不俗,敢情看上的是霄衡。 她觉得这倒说得过去,因霄衡着实美貌,听说世上有“断袖”一说,想来这少年颇得其中意趣。 霄衡腾地站起,冷冰冰道:“走吧。” 衣袍带风,当先出门。 林悉强忍笑意,向那少年道:“仁兄,后会有期。” 霄衡一路脸色阴沉如冰,不则一声,林悉自知此刻不能惹他,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兽在沿街走了一程,又好死不死地遇到了那少年,偏偏两人又都是内功不俗的,耳音比之平常人灵敏十倍。 狐狸似的微笑在慕漴脸上浮漾,眨着一双危险的桃花眼,用轻飘的语气笑道:“在下慕漴,不敢请问姑娘芳名?姑娘芳华绝代,在下生平从所未见,得遇仙子,真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容貌秀丽,像是个小家碧玉,见了浪荡子的轻薄样子,吓得一缩,忙转身急急走了。 浪荡子也不去追,目光游移,又盯上一个目标,笑嘻嘻走上前去,拱手道:“姑娘,小生有礼了。在下慕漴,不敢请问姑娘芳名?姑娘芳华绝代,小生生平从所未见,得遇仙子,真是三生有幸。” 林悉忍不住扑哧一笑,再次感叹自己的演技实在有待提高。 这已是他今日第三次对不同的姑娘说相同的台词,偏这厮说得深情款款,含情脉脉,令人如嗅百年醇酒,不饮一口就醉了。 这次的女子却似被他皮相吸引,并不走开,反而带些羞涩地道:“奴家名……名叫如晴。” 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艳,手一摊:“姑娘,能写给我看么?” 待那女子写罢,他不忘在那姑娘的小手上轻轻捏了一把,勾引起人来如此不动声色而又恰到好处。 如晴羞涩道:“公子,奴家住在城里玉清街后巷,你闲暇时……可来游玩。” 慕漴笑得如花怒放:“姑娘吩咐,小生就算是死,也一定记在心上。” 如晴脸上红霞飞舞,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霄衡一拂袖,恨恨地道:“要不是看在这小子请咱们吃饭的份上,我现在就追上去砍了他。” 林悉从未见过他这般激动,安抚他道:“少侠,你别委屈,这两个姑娘加起来也不及你一根头发好看。” 连一根头发都能艳压两位如花女子的少年难得的恼羞成怒,恶狠狠道:“你再胡说,我宰了你的小狴!” 慕漴笑吟吟地轻摇折扇,东张西望地打量,见四周似无丽色,正自没趣,忽听街角尽处有人遥遥高呼:“少主,少主!” 慕漴闻言,眉头大皱,高呼之人已大踏步冲到他面前,虽然满脸焦急之色,仍不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少主,赶快回去吧。” 慕漴不耐烦道:“老子在外面快活得很,现在不回去。” 高呼之人扑通跪下,颤声道:“少主,小姐的病又发作了,卜大夫来看了之后,都摇头说:‘难,难,难!’这回只怕……只怕……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不等他说完,慕漴倏然颜色震动,一脚踢开报信之人,疾驰而去。 他狂奔的速度,林悉觉得连师尊见了都要汗颜,霄衡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她奇道:“这孩子是哪门子的少主?” 旁边有个热心肠的路人见缝插针,答道:“姑娘,你不知道么?他是咱们日照城的世子,啧啧。” 林悉觉得,“啧啧”两个字,充分表现了这位路人的八卦水平,多么言简意赅,涵义丰富,多么言尽意不尽! ☆、第 25 章 是夜,黑云压顶,暮色沉沉。 两人找了个客栈歇下,霄衡是个讲究礼数的君子,绝不肯为了监视林悉而和她同住一屋,理所当然地给她提供了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林悉因着何望舒一事,对传说中的大秦城城主敬而远之,毫无和他打一打交道的兴趣。 一路行来,她没一刻不在想着逃跑,只是霄衡就在身畔,不敢稍动逃走的念头,此刻好不容易得了天时地利,如何肯轻易放过? 刚逃到客栈屋顶,真是老天爷给面子,又来了个人和。 林悉自幼生长在青山绿水之间,眼睛被养得如同琉璃一般,光亮亮的,月光如此黯淡,她仍看清了客栈屋顶上坐着的是日间偶遇的少年慕漴。 月光幽幽,凉风习习,他右手托着下颌,仰头望月,隔着夜色看,仿佛他这个人很忧伤。 他此刻和日间的表现对比太鲜明,林悉觉得:“真是很有趣。” 但她逃跑要紧,对这有趣并不去深究,当下仗着颇引为自傲的轻功,蹑手蹑脚准备飘下屋顶,去带走系在客栈门前的小狴。 慕漴像背后生着眼睛,幽幽地道:“你明知道我是来求你的,为何要走?” 林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啊……你说……说什么?” 慕漴回过头来,也似愣了一愣,才道:“是你。”过了一瞬,又喃喃地道:“哦,是你。” 林悉见他表情,立即便猜到他想要等到的人十有七八,就是客栈内坦然高卧的霄衡。 她心想这位少主难不成竟是个痴情的,白日里见了谪仙,从此惊为天人,念念不忘到深更半夜潜来他的居处,聊慰相思之苦? 如果真是这样,他真不是一朵普通的奇葩。这必须是重量级的。 林悉颇同情他,斟酌了半天用词,以避免打击到他已经很脆弱的小心脏,幽幽地道:“慕少主,那人……你还是放下心思罢!” 他爱悦霄衡,可霄衡应该不喜欢男人吧。她谨慎地想着。 一路并没见霄衡看过哪个男的超过两秒钟,连师兄,她风姿卓绝的师兄,也不例外。 慕漴总算从幽怨中回过神来,明显一愣:“什么?” 林悉叹口气道:“别的不说,他打架倒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你没那武功制住他,就别痴心妄想啦。” 慕漴双眼睁得大大的,看了她好半晌,扑哧一声笑,悠然道:“姑娘,你倒真有趣得很。” 林悉大度道:“也罢,看在你伤情的份上,我且让你一让。” 慕漴收拾起脸上斑斓颜色,正儿八经:“姑娘,你深更半夜离了你的小情郎,独自跑出来,可有些不妥。” 她抹了一把冷汗:“谁……谁是我的小情郎?” 他挑起眉来,诧声道:“那么神仙似的少年郎,一路陪着你,难道你不喜欢?”皱着眉头嘀咕道:“怪了耶,世道不同了,如今的姑娘风向变得忒大,忒也没眼光。” 林悉啐道:“你才没眼光呢。” 慕漴笑嘻嘻地也不生气,三两句间就从她嘴里套出实话,末了折扇一合,总结道:“哦,你要逃跑。” 林悉端然道:“正是,事不宜迟,我这就先行一步,咱们后会无期。” 慕漴道:“且慢!” 不紧不慢地道:“姑娘,既然此人武功高绝,照在下看来,你逃不出十里路,必然会被他抓回去。不如跟在下回城主府,想来他不会料到你竟藏在日照城的城主府里,过得几天,他找不到你,自然远去,岂不是好?” 林悉警惕道:“你会有这么好?你想干什么?” 师尊曾言:世上没有免费之午餐! 慕漴慢悠悠打量她半晌,含笑道:“虽说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但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只对绝色女子感兴趣。” 林悉信了他。 她轻手轻脚解开拴着小狴的绳子,又轻手轻脚地跟在慕漴身后去了。 瞧慕漴不出,她之前只道他是个典型的浪荡子,谁知竟是一身好武功,走起路来如同水上漂,轻飘飘的没半点声儿,怪不得连霄衡也没发觉黑夜里两人悄然而去。 因不愿不明不白地做个吃白饭的,刚巧慕府正在招聘护院,林悉便积极地去了。 慕家人无论主人下人,都是一身武功,之所以招护卫,不过是走个大户人家惯有的排场,因前不久有个护卫告老还乡,府里还差着一个护卫的位子,本来有没有都无所谓,可慕府犯不着省这几两银子。 慕敬是慕府二十年的老管家,一双老眼虽然浑浊,看人却是一等一的精明,看出林悉身边的猛兽来历不凡,更有少主派小厮来密切嘱咐,自然心领神会,笑眯眯地点了林悉来领五两的月银。 慕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加之亭台楼阁,假山曲廊,林悉带着小狴好一阵绕,也没找到慕漴的住所。 她下午也曾闲逛一番,东走西绕之间,不知怎的走到了慕小姐的卧房,犹未走近,已闻到一阵浓郁的药香。 后来吃晚饭时,她听慕府下人隐约提起,慕小姐闺名慕沁,是慕漴的亲妹妹,生来就带着病根儿,从小被泡在药罐子里长大。 少主自幼丧母,小时候就顽劣异常,长大了更是胡作非为,为此被他老爹慕岩胖揍无数次,却恶习不改,这纨绔子弟唯一值得夸赞的,便是对父亲十分敬重,对妹妹十分怜爱。 ☆、第 26 章 据那下人说,慕小姐苍白瘦弱,骨头都似没三两重,远不及少主翩翩少年郎的丰姿。 可林悉下午见到慕沁之时,脑海里轰隆隆响的只有一句话:“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彼时慕小姐的房前群花竞放,彩蝶飞舞,小狴芳心大动,伸出爪子不断拉林悉衣角,兴冲冲地想要邀请她一起去扑蝴蝶。 翩翩少年郎的慕漴少主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对着林悉一点头算尽了礼貌,三步并作两步,飘到慕小姐房前。 浪荡子并不进屋,只在门外含着笑呼唤:“沁儿,沁儿,你可好些了么?”他说话时声音极柔和,似乎每个字都带着笑意。 一个声音极轻地响起,仿佛在微风里飘落一片树叶也似,亏得林悉耳音过人,才听得真切:“哥哥,是你么?” 慕漴柔声道:“嗯。”声音又放得低柔了些,道:“身子可好些了?昨日你吓死我啦。” 那声音脆泠泠的,宛如深山里的碎冰,流泻到万丈悬崖之上,纵身一跃,带着点不可更改的倔强:“好多了。” 一抹月白身影缓步踱了出来,素手撑着乌黑的木门,似是弱不胜衣,更衬托出那只手的如雪般白,肤色也是病态的苍白,眉目却是惊心动魄的美。 慕漴忙道:“你别出来,小心又吹了风。” 那少女轻摇螓首,含笑道:“那位大哥替我输了真气后,我现在好得多啦,不妨的。” 林悉远远地望着她,一时怔了。 月光流泻如水,绕了几绕,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程,前方一处花香幽幽,似是个清净所在。 林悉三步两步,走近了看,却是桃花,三两疏落,栽培得独具匠心。 她啧啧赞叹了两声。 桃花深处,有白衣人悠然而立,微笑道:“林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林悉愣了,也不知是被那人的风姿震慑住,还是被他的神出鬼没吓的。 月色如水,照在他眉目之间,平增柔和之意。他这么一走,仿佛在桃李芳菲里踏歌徐行,令人只觉得时光漫漫。 他凝眸打量她片刻,淡淡道:“姑娘如何愣了?” 林悉回过神来,拨转身就走。 她自负轻功颇拿得出手,小狴跑起来也不逊飞鸟,谁知还没跑出十步,面前衣袂飘飞,白衣似雪,有三两流萤悄然起舞,风里有淡淡的寒意。 白衣人磊磊立于疏竹繁花之间,闲闲道:“还要逃么?” 颇可惜地叹了一声:“姑娘生得一副聪明面孔,又是萧君圭的弟子,怎么脑子却……”他截住话不说了,脸上似笑非笑,这样一张清俊的脸,却只让她觉得可恶至极。 苍天在上,阎罗在下,她这是倒了什么霉,才遇到这么一位大神,逃,逃不了,甩,甩不掉。 好不容易借助慕少主之力逃走,又被他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 林悉退后两步,一脸警惕加恐吓:“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日照城城主的府邸!你这样随随便便跑进来,等会儿被家丁看到了,大大不妙。” 霄衡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终于忍不住嗤的一笑,月光顿然为之黯淡了一瞬。 身后一个淡紫绸衫的美少年转了出来,笑吟吟道:“姑娘,慕府的家丁便再多十倍百倍,这位公子也是来去自如的。” 那熟悉的狐狸似的笑容,赫然是慕漴,慕红药。 是昨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答应她,帮她逃走的少年。 是今天让小厮吩咐慕敬留下她,好茶好饭招待的少主。 林悉从未这么迫切地想要回太华山,她对天发誓,宁愿看师兄和小师妹柔萝恩恩爱爱卿卿我我。 江湖真的太复杂,不适合她这种小白混。 慕漴仍是笑嘻嘻的,面对林悉质询的眼光,笑得从容:“姑娘,你可别生气,我和衡兄早就认识,舍妹自幼身患恶疾,近来发病愈来愈频繁了,只有衡兄修习的长生真气才能缓解她的痛苦,在下只有一个妹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姑娘莫怪。” 林悉怒道:“他的长生真气能救你妹妹,那你骗我来这作甚?” 慕漴向霄衡一指,笑得更亲切了:“谁叫这位兄台出场费太高,在下实在请不起,将姑娘骗来,他就不能不来啦。” 林悉向霄衡诘问道:“你早知道我和慕漴逃走么?” 后者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道:“姑娘的江湖经验太浅,昨夜客栈方圆百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瞒过在下去。” 林悉恼怒愈甚,扬眉道:“我江湖经验浅不浅,与你何干?” 霄衡见她神色颇为不愉,安慰道:“你此刻知道,其实倒也为时不晚。” 他似强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一句:“不过你走在我身边,真的很拉低我的水平。” ☆、第 27 章 林悉哭丧着脸:“既然你觉得我拉低了你的水平,为什么还要带着我?不如放我回去吧!” 慕漴只道他二人是小情人闹矛盾,见状八卦之魂烧得旺盛,“嗤”的一声笑:“姑娘你别糊涂,我这位衡兄神仙似的品貌,何尝配不……”蓦地瞥见霄衡霜雪似的目光,一句话顿然吞回肚中,嘿嘿地讪笑了两声。 后者从容又雅淡地道:“无妨,好在我本来也没对你的武功智商抱多大希望。”想起什么来似的,禁不住唇角微弯,竟是笑意流荡:“你从来就……” 他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冰冷无情的霄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啦?” 伴着话语之声,有人踏月而来。 那人是个黑衣女子,腰悬弯刀,赤足如雪,眉心一点朱砂,殷红如血,神色冷淡,容貌却是艳丽不可方物。 她望了望霄衡,目光从林悉身上扫过,林悉只觉一阵寒冷,好像扫过一把冰冷的刀,冷森森的彻骨生寒,心中一阵惧怯,缩在霄衡身后。 霄衡眉头微皱,淡淡道:“水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那女子神色冷若冰霜,声音虽然动听,却好像冻着一块寒冰:“霄衡,找你真是不容易,倘若我若再输给你,就从此再不踏足江湖。” 霄衡叹道:“水姑娘这是何苦?” 那女子沉声道:“此乃水容遥心之所愿,谁也管不了。” 霄衡微一沉吟,向林悉道:“你的小狴,会跑路么?” 林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小狴可能干了,跑起来不逊飞鸟。” 他颇欣慰,颔首道:“甚好。” 梨花漫山,星子明亮,霄衡缓步走在前面,星光投在他白衣上,乌发上,温柔沉静,仿佛是清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又仿佛湖面上第一朵被晓风惊醒的莲花。 两人到这苍缕山已有一个时辰,在一个时辰之前,林悉还不知道世上能有人比温轩更擅长御风术,被霄衡一把拉起,冲天飞掠的时候,她惊怔了许久,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是在天上飞来着。 耳边狂风呼啸,夹杂着慕漴狼狈而不知所措的呼喊:“衡兄,我……我妹妹……”但顷刻之间,也已不复闻之于耳。 她轻功本来高明,但却无法做到像温轩一样,借垂膝白发飘舞之力,潇洒地飘行于天上。 她以为那已是极致的御风术,不料霄衡不需借助外物,便可往来于万里苍穹之上,逍遥于九天十地之间。 突然被他提到万丈苍穹之上时,她忍不住一声惊呼,向下一望,晕眩的感觉迫面而来。 她悲哀地发觉,自己原来有恐高症。 耳畔拂过他温暖的气息,语气里像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不用害怕,我不会把你丢下去的。” 林悉稍微放了心,忍不住好奇,探头向下眺望。 只见河如带,人似蚁,群山如海,莽莽苍苍,一弯新月悄然悬在天边,月华皎洁如水。 这一刻,她离月亮如此近,而离人世如此远。 万里之上,天气极为严寒,寒风凛冽,冰屑扑面,林悉被万里高穹之上的寒风刮得簌簌发抖,牙齿格格乱撞。 霄衡察觉到她怕冷,伸手握住她右手,滔滔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登时将她身上寒气驱散殆尽。 小狴嗷嗷直叫,飞奔着追了过来,两人一兽,顷刻间距离日照城百里之遥。 霄衡似乎对那个名叫水容遥的女子颇为畏惧,为了躲她,不惜御风远遁,逃到数百里之外的苍缕山,方才飘然落地。 那水容遥明显轻功不行,甚至不如林悉,说什么也追之不及,初时还能在后面叫唤“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之类的话,后来只听见狂风呼啸,刮面生寒,那女子却不知被甩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悉颤声道:“你……你这么会飞……” 霄衡显然对她赞叹的语气颇喜欢,笑吟吟道:“这叫‘御风弄影’,很好学,你要是喜欢,我就教你。” 林悉上下两排牙齿交战得亲切,道:“算了,我恐高,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罢。” 霄衡挑眉看了她半晌,方道:“前方不远处有个山洞,名为陵杳洞,洞前便是湖水,风光极佳,你若饿了,还可下水捕鱼。” 小狴本来没精打采地跟在两人身后,听说可以捕鱼,登时精神一振,拿爪子拨拉林悉衣角,碧眼楚楚可怜地望着她,无限深情在里头。 林悉知道它拿手的就是捕鱼,遇到这种情况总要表现一番,若不表现,必然遗恨,当下道:“好。” 霄衡凝眸扫了小狴一眼,端然道:“我来带路。” 他当先引路,向那陵杳洞行去。 林悉想起水容遥,好奇道:“霄衡,你为什么要躲那位水姑娘?难道你还打不过她么?” 后者简短道:“胜之不武。” 林悉了然地点头:“瞧不出来,你还挺怜香惜玉的。” 他猛地回过头来,两步走到林悉面前,她倒吃了一惊,以为他生气了,谁知他只是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翻的白眼:“胡言乱语!” 林悉觉得他这个动作真是莫名的孩子气,忍不住笑吟吟道:“好孩子,省些力气罢,你再怎么装凶恶,也是装不像的。” 霄衡见竟没唬住她,脸上似乎红了一红,一时却没了法子,只得摇头道:“胡言乱语。” 林悉初时震慑于他的神通,对他极为畏惧,但相处下来,觉得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残暴,言语中便轻松了许多,此刻见他面有羞色,更觉有趣,正要再逗他一回,只听“啊”的一声惊呼,像一把锋锐的剪刀,凄厉得划破了夜晚的阴霾,接着便看见一团物事从天上蓬的落将下来,撞得大地好一阵闷声闷气的回响。 那物事似乎是个人,还是个活着的。 林悉本着助人为乐的原则,颇好心地将那人扶起来,看面目是个女的,衣服却古里古怪,露出了胳膊大腿,在这个时代看来,着实的有伤风化。 但林悉也不是道貌岸然的夫子,仍是和蔼可亲地道:“姑娘,你……还好罢?” 那人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你怎么穿着古装?” 第二句话:“莫非老娘穿越成功了?” 第三句话:“哈哈!原来老娘当真穿越了!” 林悉头一回脑袋疼得厉害:“……” 那女的一跃而起,身手居然无比矫捷,直接越过林悉,望着霄衡两眼放光:“哇,穿越之后真的有美男等着老娘哇!但是这个,这个也太,太帅了一点吧?怎能长得这般美貌?受不了受不了!” 说着还伸手试图去摸霄衡的脸,后者眼里立刻射出万丈杀气。 林悉不动声色地一挡,再问了一遍:“姑娘,不知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从天上掉下来?” 那女子全然无视她的问话,满脸激动地转了一个圈子,兴高采烈道:“好到爆了!唐诗宋词元曲老娘全会背,琴棋书画老娘样样精通,女红烹饪不在话下,哈哈,老娘这回还不如鱼得水,横扫天下?” 她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现今是什么朝代?” 林悉嘴角抽了抽:“我们没有朝代,只分城池,天下城池甚多,现今天下云中城、大秦城、江离城势力强盛,三足鼎立。” 她自觉说得已甚详尽,却见那女子脸色变得如见鬼一般:“难道老娘穿越错了朝代?苍天啊……” ☆、第 28 章 小狴从未见过穿着如此奇怪,举止如此特殊的女子,只当是个好玩的物事,它虽然已经活了将近百岁,但在神兽之中还算年纪小的,爱玩又是天性,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兴冲冲去摸那女子的脸。 那女子一声惊叫,小狴极其和蔼,极其可亲地一笑,它自觉很有斯文气象,却忘了它这和蔼可亲的一笑,曾经吓晕了身受重伤的流光。 女子的惊叫变成了狂呼,嗖的躲在霄衡身后,大叫:“美男救我!” 小狴锲而不舍地追到霄衡背后,毛茸茸的爪子伸出来,做一个友好的姿势,邀请她出来玩耍。 那女子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甚有眼色,倒下去的方向正是霄衡怀里,霄衡一侧身,神色波澜不惊,眼睁睁看着她扑通倒在地下,激起好一阵激荡的尘灰。 林悉叫道:“哎,你怎么看着她晕倒啊?”赶上去探了探那女子脉搏,脉象平稳有力,应该没事。 霄衡咳了咳,给那女子下了个精准的定义:“此女乃是疯子,阿悉不必理会。” 想是有了这女子的对比,他蓦然发觉林悉的好处,言辞间居然待她温柔亲切了几分,还唤起“阿悉”来。 后来据博学的容渊开讲,这世上有种事儿叫作“穿越”,每当天象异变之时,偶尔能发生逆转时空,回到过去未来之事,十分罕有,是以极少书籍记载。 众师兄弟妹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洛烟兰更是因为容渊的博学,对他十分欣赏,一连两次含情脉脉,前所未有,喜得容渊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至于那枚幸运的穿越女子,运气委实甚好,在这个靠武力称雄的江湖,虽然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活得很是精彩,给一切她见到的美男子都惹下了不少祸事。 苍缕山上,陵杳洞前。 熊熊篝火燃得正旺,几条大鱼串在树枝上烧烤,一面微焦,一面在月色下散发出银白色的光,发出些肥美的气息来。 林悉麻溜地烧烤着鲜鱼。 霄衡观望半天,终于忍不住赞道:“阿悉,你这手艺很不错啊。” 林悉得他一赞,愈发得意:“谬赞,谬赞,我和小狴从小就配合得默契,它捕鱼我烤鱼,练就一绝,我小师妹柔萝厨艺高超,可这烤鱼一道却比不上我。” 说到小师妹柔萝,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师兄。 被霄衡挟持已达数日,这几天不知道师兄他们正如何焦急地寻找自己,念及此处,得意的心情顿时没了大半。 小狴却浑然不觉主人的惆怅,兴冲冲一个猛子又扎进湖水之中,过了片刻,又叼了一条大鱼,兴高采烈地跑到林悉面前,摇头摆尾地邀功。 据穿越女子自我介绍说:“我叫叶小洋,不过我既然穿越到了古代,须得取一个好听又有意蕴的名字才成,你们便叫我叶月烟罢。” 她摆出一副斯文气派,向霄衡柔情脉脉地一笑:“公子,你可以叫我月烟,或者月儿烟儿的也成,都凭公子喜欢。” 霄衡第一次抚了抚额,林悉觉得,这个动作表示他颇头痛。 林悉也颇头痛。 她是替那位穿越女的性命头痛。 穿越女叶月烟对霄衡极感兴趣,完全无视在场的林悉和小狴,笑眯眯地向霄衡面前凑,一副垂涎三尺的神色。 霄衡身上寒气愈来愈甚,她却笑得更舒展了:“我运气当真是极好的,头一回穿越,就遇到了这等天上第一,地下无双的冰山美男,老天爷待我,真是好得没话说,啧啧,你看这远山似的眉,秋水似的眼,真真是极品啊!万中无一的极品!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说着话,手下也不慢了,笑嘻嘻地想要去触碰霄衡俊美的脸颊。 霄衡正自眉聚远山,眸凝秋水,见状眸光倏然一冷,这一刹那,他化为万丈深渊,杀意清寒。 林悉听穿越女口中说得奇怪,正自莫名其妙,心想她明明说的人话,为何却一句也听不懂,难道自己的文化水平已经退化到可悲可叹的地步了? 突然见穿越女的爪子不知死活地向霄衡伸去,心下一震,跳了起来,硬生生把穿越女拉出三尺。 穿越女力大无比,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一个小丫鬟,敢阻止我和美男亲近,活得不耐烦了吗?” 林悉含怨道:“姑娘,你安静点成不成?” 她见到霄衡目中的寒意,知道方才他已动了杀机,若非自己将穿越女硬生生拉开,此刻这什么叶小洋叶月烟早就尸横此地,谁知她不但不感激,反而拼命挣扎,还说自己是小丫鬟,不禁没好气地道:“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啦。” 手一松,将她放开。 她自幼修习上乘武功,虽不及诸位同门,然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高手,但拿住这明显不会武功的穿越女,居然不得不用上六七成力道,方才勉强控制住穿越女的挣扎,心下好生诧异。 穿越女满脸迷蒙而向往的微笑,向着霄衡快步奔去。 嗤的一声,气箭破空。 穿越女再一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林悉大吃一惊,叫道:“你杀了她?” 霄衡不紧不慢收回手:“死不了,只是把她击晕,免得吵人得慌。” 林悉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均匀绵长,果然只是昏睡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霄衡的眼睛里仿佛储着漫漫星光,隐约有些笑意:“方才为什么不许她碰我?” 林悉不防他突然这么问,考虑半晌,说道:“大约是……因为本姑娘心地良善,不愿看到她丧命在你剑下罢!”说罢好一阵感慨,自己真不愧是师尊的得意弟子,师尊多年教诲,也只有她始终铭记于心。 霄衡默然不语,看神色,倒很有些想让她丧命在剑下的意思。 小狴正蹲坐在穿越女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它觉得这真是一个很好玩的物事,明明和主人差不多,会动会跳会说话,可是表现出来的,仿佛很缺乏脑子。 霄衡道:“走罢。” 林悉奇道:“这么晚了,去哪儿?” 他再一次转过来,迎着月光让她看清那一记秋水盈盈的白眼:“我怕再呆在这儿,我会忍不住杀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女的。” ☆、第 29 章 两人一路前行半日,到了一座城池,耀眼阳光下,旗帜迎风招展,护城河曲曲折折地流向远处,城楼上三个金光璀璨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江离城”。 人烟阜盛,城池繁华,道旁店铺客栈之内不时传来阵阵香气,中人欲醉。 早听说大秦城最强大的是兵力,云中城最强大的是经济,而与前两者相比肩的江离城,最强大的却是美食。 今日一“闻”,果真名不虚传。 可惜的是,两人均是身无分文。 小狴拉着林悉的手,眼巴巴地蹲在一个包子铺前,神色无限忧郁,死活也不肯走。 林悉囊中羞涩,无奈地安慰它:“小狴乖啊,等我赚了银子,你要吃多少包子,我就给你买多少。” 小狴傲娇地扭了扭头,对着包子铺老板温柔一笑。 包子铺老板见到它讨好的笑容,颤了一颤,颤巍巍地捧出一笼包子:“您老人家慢慢吃……” 小狴一跃而起,兴冲冲用爪子捧过包子,啊呜一口,就去了半笼。 它想起来什么似的,用爪子捧起一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林悉手里,示意主人也吃。 林悉感动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包子铺老板大奇道:“哟,姑娘这只宠物真有点意思。”又捧出一陶罐牛奶来,笑道:“算我请你们喝的,这宠物,有点意思。” 小狴大受鼓舞,又捧了一只包子放在林悉手里,尾巴一摇一摇,满脸讨好。 霄衡凛然站在一旁,羞恼道:“姑娘,管管你的宠物,这么白吃白喝,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谁知林悉对他的话压根不理,向包子铺老板道过谢之后,就和小狴一人一兽,吃得兴高采烈。 霄衡又羞又恼,一拂袖,当先直走,消失在街道尽头。 林悉和小狴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小狴吃饱之后,走起路来左顾右盼,十分有气派,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更有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小狴在这众人瞩目之中,走得更有派头了。 一个黄袍青年观望良久,终于凑上前来,打量小狴半晌,满脸的有兴趣:“姑娘,你这宠物叫什么?长得真乖巧可爱。” 自打小狴出生到如今,大约这是头一遭被人夸它长得乖巧可爱,见夸它的少年长得颇标致,更是喜欢,眯了一双笑得弯弯的眼,有派地对少年一点头。 黄袍青年以带束发,一身劲装,像是个江湖子弟。目光明亮如星,笑容吊儿郎当,但他又不同于慕漴的轻浮浪荡,而是一种天生的潇洒不羁,别有魅力。 林悉听他夸奖小狴,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道:“它是一只狴犴兽。” 黄袍青年眉开眼笑:“哎哟,莫不是传说中的神龙之子?赵某可真开了眼界啦。”说着伸手摸摸小狴的脑袋,一脸爱怜。 小狴觉得,这个人夸它乖巧可爱,这很难得,它应该表现得更乖巧可爱一点,于是温顺地低下脑袋,任由他摸。 风中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师侄这些时日,想必开过不少眼界。” 黄袍青年木立当场。 半晌,缓缓转过身去,脸上已换了一副十足十谄媚的笑:“师叔,您老人家来啦。” 一丈开外,清风袭人,白衣人神色端严:“师侄,多日不见,做师叔的甚为想念。” 黄袍青年叫做赵伯雍,是霄衡的师侄。 霄衡清冷沉稳,不苟言笑,赵伯雍却跳脱飞扬,嬉皮笑脸,师叔师侄性格好比冰火一般的极端。 半月之前,赵伯雍不告而别,在大秦城惹了一场大麻烦,被穆长恭擒住,霄衡前去讨人,穆长恭虽答允放人,条件却是让霄衡为他取云中城城主的人头。穆长恭是个爽快的枭雄,在霄衡应允之后,就把赵伯雍放了。 谁知赵伯雍着实惫懒,在跟随霄衡前来云中城的路上,又悄悄溜了。 他一溜不打紧,霄衡不理世务,银子全放在师侄身上,一路上没银钱使用,他又是个孤傲的人,不屑于抢夺打劫,只得露宿荒野,打猎为食。好不容易和林悉进一回馆子,以为林悉身上肯定有银子付钱,谁知这位姑娘比他还穷上三分。 他不得已承了慕漴的情,将自己的长生真气渡给慕漴之妹作为报答,不料接着前有从几年前就苦苦追着他,声称要在武功上和他一决胜负的水容遥,后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言行举止都像没有脑子的穿越女。 江湖上近年来俊彦辈出,许多武功高强的少年异军突起,引领南北风骚,成就无数的佳话。 然而当被问到谁是江湖上厉害的人物时,就连最骄傲自负的武林少年,也会心悦诚服地低眉承认,只有霄衡,才配得上是天下第一。 但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天下第一,做得很憋屈。 而这一切憋屈的源头,就是眼前笑得花枝乱颤,谄媚无比的黄袍青年。 此刻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在江离城蓦然重逢,真可说是天意。 林悉觉得,霄衡的笑里都带着森森的寒气,像一柄杀人无算的名剑,杀意似乎在咕嘟嘟地往外冒。 谁知他只向赵伯雍一伸手,道:“身上还剩得有银子么?” 赵伯雍心下忐忑,脸上甜笑:“有,有!师叔要银子作甚?” 白衣青年神色懊恼,有些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见两人一兽都睁着大眼,一脸无辜的表情望着他,等待答案。 好半晌,终于极小声地嗫嚅道:“我……有些饿了……” 江离城,最负盛名的仙居酒楼。 一间装潢得十分雅致的雅间里。 一进酒楼,赵伯雍先放了一大锭银子在柜台上,店小二分外殷勤。 酒是二十年的女儿红,菜是酒楼的招牌菜。 清炒野生河虾仁、杏仁豆腐、陈年酒酿蒸鲥鱼、泰胶脱骨鸭掌、金汤芙蓉带子羹、堂弄翅汤蛏子皇…… 赵伯雍又叫来店小二吩咐:“我这位师叔爱吃甜食,你给整些上好的点心来。” 店小二连声称是,不多时就端上来十六色精致异常的点心。 四碟儿蜜饯,是蜜饯葡萄、蜜饯海棠、蜜饯金枣、蜜饯瓜条。 四碟儿干果,是蜂蜜腰果、柿霜杏仁、水晶龙眼、如意佛手。 四碟儿香饽,是翡翠栗子糕、花盏芸豆卷、芝麻莲蓉糕、冷玉椰子盏。 四碟儿冻乳,是桃花蜜冻、樱桃凝露、菱粉香糕、香酥梅丝儿。 赵伯雍自知理亏,叫了一大桌菜,笑嘻嘻地低声下气,一口一个师叔,叫得赛抹了蜜一般。 霄衡虽是师叔,老练程度比这师侄差了许多,见状拉不下脸来,三言两语,就被师侄糊弄过去。 小狴虽吃了包子,见到这些美味仍旧食指大动,不等主人开口,扑上前去大快朵颐,席卷而空。 吃饱喝足,小狴无限满足,直立起身来,袅娜地跳起了西域传来的一支舞。 赵伯雍大为吃惊,说道:“你这宠物还会跳舞?” 林悉得意之极,慢悠悠道:“不是我吹牛,小狴比我能干多了。” 赵伯雍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看着小狴,笑吟吟道:“小狴,给赵大爷唱支歌儿听听。” 能干的小狴被他触到痛处,嗷呜一声大吼,龇牙咧嘴,凶态毕露,吓得赵伯雍腾地跳起,一缩便躲在林悉身后,手脚之迅捷,只怕霄衡见了,也要说一声惭愧。 林悉喝住小狴,轻描淡写道:“不好意思,能干的小狴,不会唱歌。” 赵伯雍:“……” 酒足饭饱,赵伯雍观望林悉良久,终于忍不住向她亲切微笑道:“姑娘,你想要做我的师姑么?” 林悉不明所以,奇道:“什么师姑?” 赵伯雍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姑娘,我看我师叔对你很不错,在此之前,可没一个女子能跟在师叔身边,你知道么?你要是嫁给了我师叔,能有许多好处。” 林悉觉得听了这话,她居然还没拍案而起厉声指责,可见自己的脾气实在不错。事实上她居然很镇定,不动声色道:“都有些什么好处?愿闻其详。” 赵伯雍眼神里透出些玩味的意思来:“我师叔神功盖世,你跟了他,这辈子不愁被人欺负,而且他又聪明又能干,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易经八卦……什么都懂,这世上就没有难得了他的事儿。” 林悉扯动面皮,干笑道:“好得很,这么能干,真有些像我师尊啦。” 赵伯雍叩了叩桌子,眉花眼笑:“还有一桩好处,就是你从此多了我这么一个风流天下无双,倜傥世间无二的好师侄,这笔买卖,可是大大划得来。” ☆、第 30 章 霄衡正拈着一块翡翠栗子糕,斟酌着要不要尝一尝,闻言终于一声冷笑:“赵伯雍。” 赵伯雍含笑应道:“师侄在,师叔有何吩咐?” 霄衡凝眸注视着手中点心,闲闲地道:“我看你很想回思过崖呆上一年半载。” 赵伯雍面色一僵,干笑数声,谄媚道:“嘿嘿,师叔,师叔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当没听见师侄胡说罢。” 林悉感慨地想,这才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霄衡不紧不慢地续道:“我将阿悉带在身边,自有深意,你一个小辈,不得妄加议论,损人清德。” 赵伯雍垂首,眼底笑意深深,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应道:“是,是,还请师叔解释深意,为师侄解惑。” 霄衡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翡翠栗子糕,但想到在赵伯雍的面前,自己须得拿出作为长辈的威严来,终于狠狠心,将它放了下来,准备言归正传,正色道:“阿悉,恕在下冒昧,令尊的尊讳是什么?” 林悉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只是幼时曾听师尊偶尔提及,似乎父亲名叫林梦琊,母亲名为长安,却不知姓什么,听他问及,便道:“我爹叫林梦琊,怎么啦?” 霄衡修长的手指轻敲桌面,微笑道:“我和你爹颇有渊源。” 林悉怔了怔,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喜道:“你认识我爹?我知道啦,定是我爹爹见你天资聪颖,骨骼精奇,收你为弟子,对不对?” 赵伯雍哈的一笑,霄衡眼风如刀,缓缓道:“我不是你爹爹的弟子,林梦琊是我师兄。” 他略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你师叔。” 林悉讷讷的道:“你介不介意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谪仙端然道:“我是你师叔。” 林悉扑通一声,不负所望地摔倒了。 霄衡蹙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林悉声音儿抖了起来:“多谢……多谢师叔……”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一遍,忍不住再看一遍,这一次却直愣愣地盯着他,索性出起神来。 霄衡微皱眉头,道:“看我作甚?” 林悉眉头皱得比他更深:“师叔到底多大岁数了?” 霄衡生平最恨他人问及年纪,因他虽然是个少年老成的典型代表,但区区的二十出头,怎么听都配不上天下第一的盛名,闻言更是如同烈火上被浇了一瓶好油,恶狠狠道:“你再问我年纪,我割了你舌头。” 赵伯雍在旁笑得没心没肺:“师叔,要吃这位姑娘的舌头,又何必一定要割了?” 霄衡看了他一眼。 赵伯雍从这一眼之中,看出极浓重的威胁意味,心下一寒,急忙赔笑:“师叔大人大量,哈哈,大人大量。” 接下来的两天,林悉过得迷迷蒙蒙,恍恍惚惚,不知身之所在,亦不知心之所安。 赵伯雍是个跳脱惫懒的人物,这几日追着她叫师妹,叫得着实自然又亲热。 据霄衡讲来,他和林悉之父林梦琊本是同门,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二十岁,却有师兄弟的名分。 两人的技艺均是出自昆仑,他们的师父共收了三名弟子,分别是林梦琊,柳旷,霄衡。 师父年纪老迈,自收了霄衡作为关门弟子之后,便隐居仙山,颐养天年。柳旷便是赵伯雍的师父,前年因病去世,临死之前带着赵伯雍上至天山,嘱咐霄衡好好照顾他,别让外人欺负了去。 三个弟子各有所长,柳旷算数精绝,纵古论今,霄衡精研武学,青出于蓝,林梦琊却是一名偃术大师,其偃甲之道冠绝古今,做出来的偃甲栩栩如生,以假乱真。 林梦琊是师父的大弟子,霄衡只见过他一面。 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天山上常年冰雪不化,人迹罕至。 那时节,霄衡还是个孩子,和师父两个人住在山谷之中,从不外出,那时林梦琊和柳旷早已出师下山,昆仑清寒,只余这师徒二人。 他白日里随师父练剑,心无旁骛,夜里独自一人,并无玩伴,却是异常的孤单寂寥,于是他一遍遍记诵师父传授的武功法诀,直到倒背如流,再也不会忘记。 师父常常拍着他头,哈哈大笑,说这小子根骨极佳,天资颖悟,实是练武的不世奇才,又这么肯用功,将来青出于蓝,未可限量。 他知道他师父是个绝顶高手,因为师父若要杀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武功多么高强,心思多么狡诈,都注定了要和阎王相见。 师父时时出谷去,每次回来,革囊里总是盛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有时是个怙恶不悛的大盗,有时是个骄奢淫逸的大官。 师父性情疏朗潇洒,最爱饮酒,在喝醉了之后,总是刀击人头,纵声高歌。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喝醉了,唱着唱着,突然会放声痛哭起来。难道师父那样豪迈洒脱的人物,心里也会藏着一件忘不了的伤心事么? 那一年的深冬更是严寒,大雪满谷,一切都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师父又出了谷去,说是与故人有约,即便远在海角天涯,上至碧落下黄泉,也要赶去见她一面。 他一个人在试剑谷里练剑,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只鸟儿也不见,只隐约听见落雪窸窣的声音,遥远悠长,山中岁月,寂寞如斯。 突然之间,他听到了一个轻轻的脚步之声。师父玄功通神,踏雪无痕,走路从来都没有声音的,此刻只怕是来了敌人,于是他握紧长剑,转头望去。 一个满身风雪的年轻人缓缓走进试剑谷来,一身素袍,神色憔悴,但生得却好,看去和蔼温柔。 霄衡握紧了手中的剑,冷声喝问:“阁下是谁?为何擅入昆仑?” 那年轻人看见了他,勉强一笑,道:“我是林梦琊,师父呢?”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可是他的笑分外柔和,就好像春风吹化了湖面上的寒冰,吹开了缤纷的落英。 霄衡曾经听师父说过,自己的大师兄叫做林梦琊,是个很厉害的人,师父言谈之间,对这位大弟子很是推许。 林梦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刚问了一句“师父在哪?”就突然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冰雪,惊心动魄。 他大吃一惊之下,急忙将林梦琊拖回温暖的屋子里,找来灵药替他止血疗伤。 半日之后,师父冒着风雪归来,像是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在见到心爱的大弟子返回昆仑之时,他才怔了一怔,道:“梦琊,你回来了?” 林梦琊麻木地任六岁霄衡替他裹伤,目光空洞:“师父,长安死了。” 霄衡默不作声地替师兄裹好伤处,又去给师父取来醒酒石。 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师兄神色无限凄楚,听见师兄追问师父:“师父,到底这世上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来生,有没有那无数幽魂徘徊的奈何桥?” 他听见师父一字字地回答:“梦琊,倘若有来生,为师亦不会错过……她……以至于抱憾终身。” 师兄悲哀地笑了一笑,神色愈发地凄茫起来,喃喃道:“是啊,长安是山鬼,没有魂魄,她入不了轮回,自然也没有来世,三生石……三生石上,也不会有她的旧精魂。” 幽冥之事,终属渺茫。 ☆、第 31 章 十岁的霄衡不懂他们两个人的悲伤,他自幼不苟言笑,只沉默着将醒酒石递到师父手里。 两日后,林梦琊重伤而死,只留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他回到昆仑来时,受伤就已极重,却坚持不肯让师父给他疗伤,想必是因为长安已死,心灰意冷,不愿再活下去。 师父悲痛欲绝之下,咬牙切齿说:“杀梦琊者,必是萧君圭,江湖上除了姓萧的,谁能够重伤我的弟子?” 萧君圭! 这个名字镌刻在霄衡的记忆里。 他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将偃甲之术通天彻地的林梦琊重伤至此,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林梦琊彻底断绝求生之念。 霄衡的武功越来越高,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无论学什么,都如有神助,连师父都说,霄衡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但师父不许他下山,说是除非有一天,他能够胜过自己,青出于蓝。 在霄衡十七岁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当他的长剑一毫不差地直指师父的咽喉时,师父欣慰地笑了,他仿佛看到江湖上即将开启的盛世。 这盛世只为他的弟子一个人而开启。 就是在霄衡十七岁的那一年,师父在一个雪夜悄然坐化,将林梦琊那块晶莹玲珑的玉石留了给他。 霄衡习武之余,也曾饱读古书,认得这玉石是传说中的三生石,能将佩戴者所有的经历都照影在玉石之上,历经千年而不减毫厘。 但一块三生石,终生只能有一个佩戴者,一旦和佩戴者订下血契,便只会照影下这个佩戴者的生平,且只有与佩戴者有血缘之亲的人才能解开三生石的封印,看到那些上一任佩戴者的尘烟往事。 是夜,三人宿在一间客栈里,赵伯雍身上有的是银子,出手又大方之极,给三人都要了一间上房,林悉自下山以来,第一次住得如此舒适,不禁对这惫懒少年好感大增。 用过晚膳之后,霄衡将三生石递给林悉,道:“这个给你。” 林悉对着这块三生石,怔了一怔,她曾听师尊说过,三生石是仙人留在世上的神物,威力神奇,极为罕见,即便以师尊之能,也不曾寻到半块三生石,却不知霄衡从何处得来。 霄衡眉如笼烟,轻声道:“这是你爹爹留下来的遗物,上面记载了他的生平,你若好奇,不妨看看。但咱们不知道他在上面用了什么秘术,此刻只有你用血契来开启了。” 将那晶莹剔透的三生石放在她手里,微微一笑,示意一切都由她来决定。 林悉咬了咬唇,取出一柄小刀,割破手指,将指尖上的一滴血小心翼翼滴在三生石上。 三生石本就晶莹欲滴,血珠滴在上面之后,更是光彩四射,耀目生花,美玉似的晶体渐渐流动起来。 那些烟云般的往事也从历史的尘封里缓缓解印,苒苒在霄衡、林悉面前铺开一幅清丽冷隽的画卷,画卷之中山河动荡,日月穿梭,都因一个少女的笑容而没了颜色。 多年后的林梦琊不曾想到,他只能在余生的岁月之中,断肠声里,独忆平生。 小时候的林梦琊是个俊秀脱俗的少年,无论站在哪儿,哪儿的背景就都可入画。 生得好看的孩子,到哪都会讨别人喜欢,他的师父第一眼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时,就打定了主意,要收这个孩子为徒。 林梦琊出身于一个声望鼎盛的世家大族,是他父亲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孩子,但上天给予了他绝秀容颜的恩赐,也残忍地收回了他母亲的性命。 他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便是一块晶莹透明的玉石,那玉石滑润柔和,触手生温,是难得的上品,他一出生,这块玉石便挂在他脖子上,从未取下,后来他听师父解释,才明白这是四海之中极罕见的三生石,自他一出生,便和他订下血契。 林梦琊从小失母,孤苦伶仃,自幼在世家大族的尔虞我诈里长大,活得很艰辛,是以师父问他,愿不愿意随自己去昆仑学艺的时候,少年梦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父亲本来舍不得把儿子送去学艺,但禁不住几个小妾的撺掇,又见林梦琊去意坚决,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初上昆仑的时候,林梦琊才七岁,因为怕冷,被师父紧紧地裹在白狐裘之中,小小的身躯显得分外臃肿,独自站在雪地里的身影,让人无端地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师父领着梦琊熟悉了环境之后,带他回到山顶上的小木屋,问他想要学什么? 小小的孩童圆睁着水晶般纯净无邪的眼睛,问他,师父,你可会起死回生之术? 师父一愣之下,哈哈大笑,说道,世事变幻,生死轮回,此乃天道,人力有时而穷,又岂能逆天而行? 水晶般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像透明的蝶翼。 师父想了想,说道,我虽然教不了你起死回生之术,但却能传授你偃甲之术,学会偃术之后,你就可照着心中眷恋之人的模样,制作出他的偃甲,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如何?可要学么? 孩童抬起头,怔怔看了看师父,良久良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出师父所料,林梦琊的天资极高,颖悟绝伦,也许是有缘,他学起偃术来更是举一反三,进境极快。到林梦琊十八岁的时候,他已成为师父口中不断赞许的对象。 师父依照门派规矩,在林梦琊十八岁的那一日,命令他下山行三件善事,然后回来禀告师父,才能正式出师。 那时的林梦琊已不复幼时稚弱,昆仑累累的冰雪将原本秀致的少年养成沉默坚毅的模样,褪却了孩童圆润的轮廓,他并没有长成“男大十八变”的反面教材。 他应允一声,遵从师命下山去。 十一年不曾下山,许多事在他眼里折射出来的都是好奇迷茫,在城郭里行走留宿了半月有余,那些年幼时埋在他记忆深处的世间百态才开始在他的记忆里逐渐被唤醒。 昆仑苦寒,使得这个少年愈发的冷淡,无论身处何地,都仿佛永远独处在世外,非在人间。 只有在驻足于包子铺前,望着热腾腾的包子,露出一些渴望的神色来,方才显出少年人特有的好玩处来。他这时的年龄,正介于孩子与成年人之间,难脱孩童的稚趣,又本能地觉得应当做出大人的样子来,所以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却忽略了自己还是少年。 他在人世间过了半月有余,做的第一件善事,是帮助一位瞎眼的老婆婆赶走盛气凌人,作威作福的士兵,再替她用偃甲造出老婆婆唯一的儿子。那时他已是通天彻地的大偃师,技艺出神入化,造出的偃甲儿子不但言语举止如同真人,甚至能够模仿真人的喜怒哀乐。 老婆婆以为是被抓去当兵的儿子被他带来了,浑浊的老眼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珠,跪在他面前感谢他的恩德,说是比天高,比海深,她有生之年,都会为他念佛吃素,求菩萨保佑恩人一生平安。 做的第二件善事,是用自己制造出的一个偃甲,去杀了伩逢城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霸。这个恶霸仗着会一点武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可是他和官府勾结,狼狈为奸,所有的百姓都不敢和他争论,只怕惹上祸事。 他到伩逢城的时候,正遇到那恶霸抢了一个清秀的渔家姑娘,叫嚣着要带回去当小老婆。渔家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苦苦哀求恶霸放过她。那恶霸哈哈大笑,不但不听她的哀求,反而一脚踢死了她年迈的老父。 他毫不犹豫地命令偃甲杀了这恶霸,再将那位渔家姑娘妥善安置。 第三件善事,平平无奇,他只是陪着一位重病将死的老人,聊了很久很久的天,直到这位老人终于撒手人寰。 这位老人的儿孙并不孝顺,不但不肯赡养他,还常常嫌他老而不死,临死前的时光,能有温雅的少年陪伴,老人含着笑,去得很安详。 在人世间行走的时候,他只觉得世上之人,无人不苦,无人不满怀忧患,心里常常为世人哀悯。 第一个月的尽头上,他遇到了长安。 ☆、第 32 章 即使隔着十数年久远的时光,他和长安的初遇,仍旧值得在传奇话本上添上最精彩的一笔。 那时少年林梦琊穿着雪白的长衫,像是天边的一朵云霞,缓缓走在巫山的林道之上。 巫山山势神秘诡异,天下知名,朝云暮雨,烟花春秋,两岸哀猿啼唤不绝,一片重叠的青嶂远远描出佳人似颦似蹙的秀眉,一枕缓缓流泻的碧水,却又摹出美人似笑非笑的眼波。 这儿只有极狭窄的一条鸟道,曲曲折折地不知通向何处。他坦然地走在鸟道上,足下落叶窸窣,两畔古木葱茏,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偶尔有光线透入,在地下留下斑驳的阴影,给古老安静的深山增添了说不出的神秘与魅惑。 古木遮掩之下的巫山极阴森,即便在阳光最盛的正午,也仅仅只有微弱的光线,四处游移。 一头健硕的猛虎突然从深林中蹿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微晕眩,并非惧怕猛虎,而是为着那猛虎上坐着的少女,她的笑容太过璀璨,在阴森森的原始森林之中,猝不及防地耀花了他的双眼。 猛虎久不见生人,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欲扑,但不待林梦琊出手,猛虎背上的少女已脆生生喝道:“虎儿,不许伤他!” 已扑在半空的猛虎如聆佛音,乖乖地收回身子,伏在原地,嗷呜了几声,神态乖巧温驯得就如一只大猫一般。 它背上的少女装束极为奇特,只披着几件薜荔、兰芷之类的芳草,遮盖住大部分的身体,赤足晶莹如玉,双肩洁白似雪,脸上笑容烂漫顽皮,胜过巫山上开得最美的花朵。 只一眼之间,林梦琊就已知道,这少女是人间不能拥有的绝色。 少女剔透双眼正好奇地盯着林梦琊,眨巴眨巴,试探道:“喂,你……你是人么?” 林梦琊自幼性子清寒,在昆仑学艺以来有增无减,但见到这少女,不知何以,心情变得舒展开来,微微一笑:“我当然是人,姑娘呢?难道不是人么?” 少女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道:“我从没有见过人,姥姥说过,人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有时笨得像深山里的熊一般,有时又狡猾得胜过活了一百年的老狐狸,你……你当真是人么?我看看清楚,行吗?” 她生怕林梦琊不答应,不等他回答,就急切切地从猛虎背上跳了下来,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他身边,凑近了细细打量。 林梦琊猝不及防,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那少女一双盈盈妙目已靠近了他双眼,少女清香近在咫尺之间,林梦琊僵住半晌,听她无限烂漫地赞美道:“你……你真是好看!比山里的狗熊、狐狸、兔子,比天上的老鹰、黄鹂、鹦鹉都好看!” 想了一想,又热情洋溢地由衷道:“你比我的虎儿都好看!” 他微微红了脸,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有礼貌道:“姑娘,男女有别。” 少女对他的话似乎极为诧异,奇道:“什么男女有别?为什么男女有别?”她的眼睛像一泓清澈的泉水,里面尽是不染点尘的纯净和天真。 林梦琊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不曾沾染尘世里的一点污秽,言谈之间烂漫得令人发慌。 当他终于察觉到一向镇定自若的自己在无缘无故地发慌的时候,他更慌了神。 少女浑然不知他的心慌,为了更清楚地看明白“人”,更向他走近了几步,为防他又退开,还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她身上的芳草实在太少,不足以遮住她曼妙的身子。 林梦琊一声叹息,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神色郑重:“姑娘,以后见了别人,一定要穿好衣裳,不能……不能再像现在这般……”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那衣衫皎洁如雪,也自高兴,欢欢喜喜地穿上,喜滋滋笑道:“我听姥姥说,这叫做衣裳,人真好,还送我衣裳穿。” 她心下欢喜莫可名状,拍着手踏足舞蹈,嘴里低低哼着不知名的歌儿,舞姿妙曼,轻盈婀娜。 林梦琊默默注视着她跳完一支舞,柔声道:“姑娘,在下林梦琊,不敢问你芳名?” 少女道:“什么是芳名?” 林梦琊含着笑道:“就是你的名字,你有名字么?” 那少女微带疑惑地一偏脸颊,道:“名字?什么是名字?”声音脆生生的如同碎玉击着满池寒冰,带着浑然天成的无邪。 林梦琊抚了抚额,想起一些零星记得的诗歌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少年想,也许,他真遇到了一只山鬼。心之所思,他顺口就问了出来:“姑娘是山鬼么?在下只道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却不料世上真有山鬼。”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好看了,追问道:“什么是山鬼?” 林梦琊人生中第一次苦笑,扶额叹道:“在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姑娘,你只要记得,在下叫做林梦琊,便足够了。” 少女的眉毛扬了扬,爱笑的一双眼:“你不是叫做人么?林梦琊,林梦琊……好难记,我还是叫你‘人’,好不好?” 林梦琊柔声道:“你要是到了人间,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是人。可是世上就只有一个林梦琊,至少……至少是独一无二的。” 少女想了想,仍是欢喜的笑:“好罢,我以后都记得,你叫林梦琊,你放心,我的记性很好,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脸上的笑不自觉地带点讨好的意味:“你有名字,我没有,你也给我一个名字。” 林梦琊沉吟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你便叫长安罢。” 她听了很欢喜,点头道:“好,我就叫做长安,你给我吧。” 少女笑眯眯伸手出来,等他给她名字。 林梦琊微微笑了。 ☆、第 33 章 她是一只山鬼。 因她艳到极处,也因她天真到极处。 得了名字的长安雀跃不已,拉着他手,定要请他去家里做客。 她豢养的坐骑是一只极罕见的猛虎,体形健硕远超过寻常的虎类,驮着两个人,仍是抖擞精神,走得铿锵有力,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木屋后青山环合,屋前碧水如带,遍植奇花异草,尚未走近,芳香便已扑鼻而来,一双双彩蝶蹁跹花丛之中,来往飞舞。 她见他神色间带了些赞叹,忍不住得意,说道:“你也觉得这个地方好,是罢?我也觉得,咱们俩真像。” 她是个好客的主人,足以成为世上所有好客者的标准,兴冲冲跃下虎背,用木屋一侧悬挂的葫芦汲来清澈的泉水,递给林梦琊喝,又命令猛虎去抓几只兔子回来,放在火上烧烤,说要给他吃香喷喷的烤肉。 林梦琊见她忙里忙外,几番想要上前帮忙,都被她笑吟吟地推回,坐在铺了狼皮的凳子上,只得罢了。 待她烤好兔肉之后,已是夕阳西下,黄昏漠漠,她将焦黄喷香的兔肉放到他手里,一双月牙眼里笑意跳跃漫延:“你尝尝,我不知道人喜欢吃什么,不过这个是很好吃的。” 在她紧张的注目之下,他含笑咬了一口兔肉,语气极尽赞美:“这是我一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长安。” 她由衷且欣慰地笑了,侧身坐在他身边,语笑如痴,每一句话都透着婉转娇憨:“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以前姥姥也常常给我讲故事,现在姥姥不在了,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你给我讲一个。” 他神色微窘,他七岁拜入昆仑,对人世间的故事所知其实寥寥,但七岁之前也曾听过不少传奇话本之类,此刻思及,勉强还能记得许多,见到她热切的眼神,一时不忍拒绝,便讲了一个白蛇娘娘的故事,这一类的民间传说流传极广,人世间的三岁小儿也能明白,法海是个坏和尚,懦弱的许仙对不起白蛇娘娘。 她却从未听说过,一只手托着雪腮,听得兴致盎然,末了,简短总结道:“这个许仙不好!”向林梦琊嫣然一笑:“不过你很好。” 他觉得她真是天真,评论一个人的依据,只有“好”与“不好”两个措辞,更别无标准。他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能得一个“好”字,真是很欢喜。 表达感情的方式当然有许多种,然而在她面前,他只剩下欢喜这一种情绪。 他在此一住数日,瞧着长安欢欢喜喜地四处游玩,一颗心越来越由不得自己。 少女初时不觉,待发现他的目光时时地凝视着她,终于有些似懂非懂地明白过来,狡黠地眨眨眼,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喂,你这么看着我,是喜欢我么?” 暮色四合,木屋简陋,外面雨滴儿滴在屋檐上,又顺着屋梁沙沙地往下滑落。 恍恍惚惚之中,他听见自己低声回答,声音沙哑:“喜欢。” 她听了这回答十分满意,凑到他身前来,月牙眼里笑微微的,波光荡漾:“我也喜欢你。你也像那个许仙和白蛇娘娘一样,和我住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清晨起来,一起去深山里唱歌,晚上回来,一起去湖水里沐浴,好不好?” 他强行命令自己保持清醒,面前的少女太天真,他却是在人世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物,懂得利害,按捺住心猿意马,向后移了移,与她保持一个稍微安全的距离,斟酌道:“无媒苟且,于理不合。长安,你若当真心里有我,待我回去禀明父亲,就来娶你为妻。” 她不懂什么叫禀明父亲,但听了白蛇娘娘的故事,却知道了他说“娶你为妻”的含义,便搂住他脖子,点了点头。 烛火摇曳里,他清楚看到她明丽的脸庞像花朵儿一般鲜艳欲滴,不自禁地怔了怔,伸手握住她柔滑的素手,低声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想做。” 她眉毛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问,少年握住她素手的手掌蓦地紧了紧,俯身过来,对着她淡红的樱唇轻轻吻了下去。 他十八年的岁月之中,这是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毫无经验可言,亲她的时候,紧张得一颗心子扑通狂跳似战场上一声比一声迅疾的战鼓,见到她大睁着一双明透的月牙眼儿,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更紧张了,终于道:“你……你闭上眼睛,乖一点……” 长安温顺地闭上双眼,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有空的时候,不妨多做做。 她性子极天真,待他移开双唇之后,仍是搂着他脖子,就笑眯眯地说了。 少年脸色微红,轻抚她秀发,嘴角笑意弥漫开来,应道:“好,以后咱们成了亲……再说罢。” 他在这儿住了半月有余,几次三番想要回去禀明父亲,好来迎娶她,却被她眉宇间的愁思改变了心意,又住了下来。 这段日子他伐木取材,按照自己模样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偃甲,行动一如活人,披上衣裳之后,宛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林梦琊。 他要讨她高兴,给偃甲林梦琊激活了机关,让那偃甲行走做事,微笑言语,无不酷肖他形容举止,笑着对她道:“这是我制作的偃甲,你看,它和我一模一样,我不在的日子,它可以陪在你身边,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他本想逗她开心,却见到她第一次流下泪来。 长安披藤萝,带兰草,驱使猛虎,幽居巫山,本就是山中仙气幻化的精灵,也就是人世所称的山鬼,向来开朗活泼,只知道无忧无虑地游戏在山林之中,但见到那偃甲之后,却怔怔地落下泪,轻轻地道:“再像又有什么用?它又不是你,我要的,只是我的林梦琊,他……他说,他是独一无二的,我知道,就是……就是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 也许就是因为这段话,林梦琊彻底地陷入了这一场人神之恋。晶莹剔透的三生石里,白衣少年紧握住长安的纤纤素手,眼神坚毅,唇角却有漫延的温柔:“你放心,终此一生,林梦琊待长安,永如此刻。” ☆、第 34 章 那时他说:“终此一生,林梦琊待长安,永如此刻。” 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被父亲软禁在西厢房里,动弹不得的时候,他想起他对长安说过的这句话。 东窗未白,孤灯明灭,窗外的白月光偶尔穿过雕镂精绝的窗格,倾泻进来,照得他半边脸颊忽明忽暗,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凄凉。 那是他辞别长安,返回家中的第七日。 多年之前,林氏家族是江离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虽然世事轮回,如今的江离城已不再存留着林氏的影子,但从三生石忠实而不爽分毫的画卷里,犹然能窥到当年林氏钟鸣鼎食的恢弘气象。 三生石里,多年前的林梦琊白衣似雪,寂寂立在林府门前,他在七岁离去,又在十一年后归来。 当年的幼童已长成风度翩然的惨绿少年,林府仍是多年前的样子,门前的两尊石狮狰狞猛恶,气度不凡,一切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这里仿佛被诸神眷顾着,岁月静好,恍如隔世。 父亲林峙对他的归来没什么表示。 林梦琊尚在府中之时,他已有三个孩子,梦琊远去天山之后,他又娶了几房小妾,子息相当鼎盛,对这年少远游的儿子并没有特殊的怜爱之情。 林梦琊生母本是林峙正妻,难产而死,此时林峙早已将最得宠的陈姨娘扶为正室,林梦琊离家日久,陡然间见到这么一大家子人,不免觉得生疏,但老父在堂,兄妹姐弟环绕在侧,他呆了半日,也微觉高兴。 但一日之后,情势急转而下。 这日午膳时分,林峙唤林梦琊到大堂来,脸上满是洋洋的笑:“琊儿,你多时未曾归家,为父颇为关怀,但你师父脾气古怪,我也不敢派人来昆仑山看看你。现下你回来了,已长成这样一个翩翩的少年,为父心里,真是又高兴,又欣慰。” 林梦琊久疏亲情,听他说得真切,不禁心里感动,轻声道:“父亲,多谢你关怀孩儿。” 林峙笑了一笑,习惯性地抚着手中的碧玉茶杯,眼光烁了一烁:“琊儿,你年纪也大了,又正好回来,为父给你说了门好亲事,城主的外甥女孙家小姐正待字闺中,这孙家小姐貌美,又门第显赫,此刻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做上门女婿,但依为父看来,无论家世还是品貌,这位东床快婿,都非我儿莫属。” 说来说去,居然是要他迎娶同样世家大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强强联手,以便稳固林氏早已铁桶般的地位。 他愣了一愣,原本要向父亲提出迎娶长安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他忽然发现,离家十一年,原来他早就忘了父亲是何等的性子,或许他本来一直都记得父亲的阴鸷冷酷,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想到而已。 孙家小姐是江离城城主的外甥女,若能和孙家联姻,必能帮助林氏提高地位,而年龄相当又风度卓然的梦琊,在林峙眼里,不啻于从天上掉下一只活凤凰来。 据说那孙家小姐颇挑剔,放出招婿的条件来,每一条都叫人看得咋舌不下,纷纷感叹这位小姐的苛刻。 然,少年的林梦琊,无一不符合她的条件,甚至远远超过她的标准。 林峙第一次觉得,这个儿子让他很满意。 让他很满意的儿子摇头道:“父亲,我不愿娶那位孙家小姐。” 林峙手中的碧玉杯当啷落地,摔成满地的碎片,如同正在响应这位林氏掌权人的盛怒:“为何?” 陈姨娘本坐在一侧,这时见缝插针,款款摇着湘妃团扇,笑得娇媚:“老爷别发火,当心着身子,少爷年纪还轻,不免犯些糊涂,你好好教导他,哪有不成的?” 又向林梦琊笑吟吟道:“少爷,想是你担心孙家小姐的容貌来着?这个姨娘可以作证,那孙家小姐美貌过人,我也见过,长得当真跟月亮里的嫦娥似的,你放一百个心罢。” 林梦琊摇了摇头,决然道:“不管那位孙家小姐是不是貌若天仙,梦琊都绝不能娶她!” 林峙两道剑眉蓦然一聚,语气里带了极浓重的森严:“说你的理由。” 林梦琊坦然注视着父亲冰冷的双眼,声音坚定:“因为梦琊在巫山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很天真,又不解世事,更没有孙家小姐显赫的家世,但梦琊心里……心里很喜欢这位姑娘,这辈子只愿和她长相厮守。” 他每说一句,林峙的脸色就阴寒一分,到得后来,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等他说完,蓦然一声冷笑:“听你所言,也不知她是什么无知无识的山野女子,甚或是山精鬼魅,迷人心魄,这样的女子,焉能登上大雅之堂,做我林氏的媳妇?” 林梦琊想:“长安本就是山鬼。”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喜欢巫山里骑着猛虎突兀而来的少女。那少女,穿着他的衣衫翩然起舞,那少女,欢欢喜喜地伸手,问他要名字,那少女,很不喜欢白蛇娘娘的故事。 他离开她已有三日,他只想赶快回去,他怕离开之后,即便有偃甲的陪伴,她仍旧会觉得孤单。 他极其坦然地面对盛怒的父亲:“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梦琊都会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林峙脸色铁青,森然地笑了一笑。 他是林氏的掌权人,一身武功不俗,盛怒之下,倏然出手。 林梦琊虽随同师父修习偃术,偃术通天彻地,但并不会武功,此刻身边也没有可供使用的偃甲,父亲对他出手的那一刻,他只微微一愣,已被封住全身经脉,再也动弹不得。 林峙扔给他一句话:“把少爷带到西厢房去,让他好好思过,想一想到底是要金尊玉贵的孙家小姐,还是要那什么也不是的山野乡女?” 他木楞楞地任由两个小厮抬起,抬到西厢房里去,将他锁在里面,闭门思过。一个小厮将唯一的一扇窗关了起来,本来就阴暗的房屋立刻更加黑沉沉的,不见天日。 他思过六七天,每一日的黄昏,父亲都会来到西厢房,在窗前冷冰冰问他,愿不愿意娶孙家小姐? 他全身没有一处能够动弹,每一次都坚定地闭上眼,表示不答应。 林峙对这个儿子的记忆很模糊,但也恍惚记得,幼年的儿子并没有这般的倔强,想必是在昆仑的十一年,更改了他幼时的温顺听话。 不管如何,他都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的威严,抵抗他的权威。 当林梦琊拒绝之后,林峙总会进来,毫不犹豫地又封住他快要解开的经脉,然后冷然离去。 然而,他的拒绝并不能成为阻止林峙的理由,他需要孙家小姐这样门第和家世的儿媳,来充当让林氏更上一层楼的垫脚石,拜堂之后,谁还来管林梦琊愿不愿意娶孙家小姐? 画师画完林梦琊的画像之后,一阵感叹:“孙家小姐终于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 画像立刻被封好送到孙府上去,林峙不待见的这个儿子有惊人的好皮相,孙小姐见到画像的那一刻,两家联姻遂成。 ☆、第 35 章 孙、林两家都是家境极殷富,权势极显赫的人家,张罗喜事不过数日之功,孙家小姐便被一顶轿子风风光光地抬进了林府大门。 喜字高悬,红烛高燃,满堂贵宾在座,众人忌惮林家权势,对这门显然是硬逼的婚事不敢妄加议论,反而好一阵奉承,谀词涌得潮水一般。 林梦琊仍是被封住了经脉,动弹不得,被两个小厮换上喜庆的礼服,怔怔跪坐在两座雕花檀木椅上,神色木然。 檀木椅上坐着林峙,陈姨娘坐在他身边,细长的眉,水光充盈的眼,仪态娇媚之极。 孙家小姐凤冠霞帔,也看不到新郎如此狼狈的姿态,由喜娘搀扶着,盈盈走进大堂来,听司仪浑厚饱满地长长念了一声:“一拜天地。”双膝便轻巧地跪了下去。 然,世事终究难以尽如人愿,好比此刻高坐在上,满脸欣悦的林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敢来搅乱林氏的婚事,“一拜天地”刚刚念完,半空里传来一声嗤的轻响,司仪应声而倒。 风中传来一声清朗潇洒的长笑:“诸位且慢,先别拜堂!” 在场的宾客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场面只微微一乱,立刻镇定了下来。 林峙面色一沉,横眉喝道:“谁人多管闲事?” 林府外墙光滑的琉璃瓦上,有人半躺半卧,纵声笑道:“不敢,不敢,正是老子。” 他自称“老子”,言语间可谓极为无礼,林峙眉毛一扬,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打量在琉璃瓦上躺得舒舒服服的男子。 听声音,那人最多十八、十九岁,一身玄青长衫,黑发如墨,腰带上系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他和林梦琊差不多的年纪,但一个温和寂寥,一个却是意气风发,恰恰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林峙挑了挑眉,神色阴鸷:“阁下是何方高人门下,前来多管闲事?林氏的家事,还轮不到阁下来管!” 他料定此人是高人门下,受长辈吩咐前来捣乱搅局,这少年年纪轻轻,殊不可惧,只怕指使他前来的另有高人,是以林峙言语之间,居然客气了些。 那少年神采飞扬,哧溜一声麻利地坐了起来,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润滑无比,他坦然坐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朗声地笑:“老子偏要伸手管一管。” 他逆着阳光这么一坐,在场众人顿时将他的脸容瞧得清楚,刹那间惊咦声此起彼伏。 林悉认得,那是少年时的师尊。她一向知道师尊生得不俗,但此刻陡然见到,仍是发了一回怔,造物主显然很把师尊当亲生子来对待,连始终惜字如金的霄衡都忍不住一声感叹:“世上竟有这样清俊的人物。” 三生石里的林峙着实是个了不起的,对着这样的少年,尚且把持得住,挑眉道:“阁下若是挑事,休怪林某无礼,敢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一跃而下,伸手抱臂,满脸毫不在乎的神色:“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萧君圭便是。你这老爹做得忒不地道,明明儿子早与一位姑娘有了婚约,却叫儿子另娶他人,老子看不过眼,就要管上一管,谁若不服,有本事来和老子比划比划。” 那时只是初秋,炎夏之意尚未褪尽,暑热浓重,但“萧君圭”三个字刚出口,顿然好比一场大雪封了山。 林峙倏然变色,衣摆也震了一震,少年说出的名字实在太过如雷贯耳。 那时的萧君圭还是一个未冠少年,在江湖上放浪形骸,喜穿玄青长衫,悬长剑,饮烈酒,骑骏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是那样放荡恣肆的少年,以至于每一座城池里的名妓都声称和他有过一段情缘;他也是那样神通绝世的少年,以至于每一个江湖人都以能接下他一招半式为毕生荣耀。 林峙没想到,来这场盛大婚礼搅局的竟然会是萧君圭。 他更没想到,接下来,一个少女竟然骑着猛虎,身穿男子的衣衫,冲进了林府,脆生生叫道:“林梦琊,你在哪儿?”看她身上衣衫的颜色样式,多半还是那少年萧君圭的衣服。 这女子一双眼睛灵活之极,一眼瞥见重重叠叠的宾客之中木然跪坐的林梦琊,欢呼一声,骑着猛虎冲了进来。 众宾客谁也不愿和那猛虎正面交锋,啊呀一声,纷纷躲之不及。 少女毫无阻拦地到了林梦琊面前,叫道:“林梦琊,你……你怎么不说话?”见孙家小姐立在一旁,便推开她道:“你……你走开些!” 孙家小姐愤然摔下凤冠霞帔,怒气冲冲道:“你是谁?竟敢冒犯于我?我叫舅舅诛你九族!” 少女不去理会她说些什么,跪了下来,月牙眼凑近了林梦琊,又推了推他,好奇道:“喂,你怎么不动?” 萧君圭尾随而至,低声道:“长安,别着急,他只是被封住了经脉。”衣袖轻拂,真气滔滔,顷刻间解开林梦琊被封住的经脉。 如此胆大妄为的少年,如此不知体统的女子,必定是约好了来贻羞林氏,好让林氏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林峙气得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几跳,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的血压又蓦然升高了许多。 解开经脉的林梦琊伸出双臂,搂住了那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少女,声音里透着真心实意的欢悦:“长安,你来了。” 面向父亲,他一字字清朗有力地道:“父亲,她就是我说过的,我唯一想娶的姑娘,而且,我和她早有婚姻之约。如果父亲非要逼着我娶孙家小姐,梦琊宁可立刻自尽于此,也不愿辜负这位姑娘。” 林梦琊知道,父亲已处于盛怒的顶峰。 但他居然不惧,扶着长安,慢慢站了起来,双眼明净如一潭清泉,坦然望向盛怒的父亲。 长安向他靠近了些,紧紧拉着他的手,眼底清澈如昨,神色间却有些委屈:“你为什么一去就不回来了?我来人世找你,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幸好遇到了这个……”她指向萧君圭,秀眉微蹙,像是想要说出他的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得含糊道:“这个……这个好人,他带我来找你,他也真好,真的带我找到你了。” 玄青长衫的少年磊磊立在两人身畔,望向长安的眼眸幽深似海:“长安,我不叫好人,我叫萧君圭。” 对人世糊里糊涂的少女向他嫣然一笑:“好,我记得了,谢谢你。”偎依在林梦琊身边,放下心似的轻叹了一声:“你看,我穿的是这个萧君圭的衣裳,他说不穿衣裳是不好的,我想你也这么说过,可惜你给我的衣裳,被坏人撕坏了,不过你放心,这个萧君圭已经把坏人都杀啦。” 林梦琊向萧君圭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对少女柔声道:“不碍事,等空闲的时候,我带你到集市上去,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衫,咱们都买下来。”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伸手搂住了他脖子,笑靥如花。 林峙终于一袖子扫过桌子,桌上全套的景德瓷器当啷落地,摔得粉碎。 相偎相依的两人终于醒过神来,林梦琊见到父亲苍青如铁的神色,心下一沉,长安却懵然不解,侧头道:“林梦琊,你看这个人,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向盛装的孙家小姐望了望,又看向梦琊身上的喜服,少女虽然天真,脑子却很灵活,微一迟疑,疑惑便脱口而出:“你是要和这个女人成亲么?你……你不要我了?” 林梦琊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声音低柔,神情专注:“你放心,我要娶的,只有长安一个。” 她对他这个回答满意之极,露出在绿水青山里养得雪白的贝齿,对他烂漫一笑。 林峙右手一抬,强沛真气立时迫在眉睫,长安的猛虎本来温顺地趴在一边,半睁虎眼,看主人和情郎久别重逢,看得津津有味,见状陡然一声大吼,跳了起来,挡在主人前面。 林峙自负武功,倏然出手,立意要当堂取这女子性命,以挽救林氏所剩无几的颜面。然,他忘了大堂上还有一个萧君圭。 佛云,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但未及一个生灭,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欺到林峙面前,随随便便地一扬手,林峙却避无可避,少年伸手握住了他手腕,眼底笑意弥漫开来:“林前辈,咱俩亲近亲近。” 从他手上传来沉重的力道,压得林峙几乎能听见全身骨骼格格乱响,仿佛每过一秒,便被少年无情地碾碎了一根骨头。 林峙在江离城有着赫赫的威名,虽然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但年轻时的飞扬跋扈不但不曾减却,反而与日俱增,变得越来越狂妄自大。 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气息,来自这个名震江湖的少年。 耳廓微动,一阵细微的声音悄然飘入他耳中,像是用了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传音入密。 萧君圭微笑传音,一字字说道:“林老儿,你儿子和这位姑娘乃是天作之合,我看你还是答允了他们的婚事,否则……” 他脸上仍带着似嘲弄似忧郁的微笑,声音却寂寞如雪:“否则,我先杀掉你所有的夫人和儿女,再杀在场的宾客,最后再服侍你上黄泉路,你要是不信,尽管试试。” 林峙浓眉聚起又散,少年望着他的眼神仍是微笑,那神色既亲近又自然,他想起曾听过的江湖传言,萧君圭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决无反悔,且,杀人如麻,好比浩瀚的星河。 他当然向往权势,可是每个有权有势的人都有一个通病,那便是极其地惧怕死亡。 ☆、第 36 章 林梦琊和长安的婚事安排在三日之后。 那夜林梦琊从喜堂上归来,脚步沉沉,走向长安的喜房。 悠长的回廊之上,他愣了一愣。 他看到萧君圭从长廊那畔缓步而来,月色太清亮,照在他身上却朦朦胧胧,映得这个人似是透明的一般。 待他走到近处,梦琊才看清他的脸。 眉如墨画,眼若点砂,少年时的萧君圭有这样绝俗的好相貌,令全天下的男子都自惭形秽,只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像把自己献上祭坛的虔诚王子:“林公子,愿你好好待长安,在下告辞了。” 长安嫁给林梦琊一年,无所出。 渐渐的流言四起,传说长安是山中的妖魅,身怀秘术,以吸食男子精魂为生。就因为她是妖魅,所以成亲一年,仍然不能生下林梦琊的孩子。 长安来历不明,又举止颇带山野风味,浑然不明白人世间的种种诡谲,一向是想笑便笑,欲怒便怒,早已引得林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生不满,只因畏惧林梦琊的偃术和那只随时随地都跟着她的猛虎,都不敢对她稍有无礼。 林梦琊也曾偶然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些不怀好意的揣测和诋毁在他清洁如莲的心上一拂即过,未曾留下半分污浊,他知长安是山鬼,不过是山中灵气幻化的精灵,怎能为人类诞子? 但有一日黄昏,他陪着长安到长廊下赏新开的雨铃花。 那时她一袭素衣,浅淡微笑,温婉柔和,他几乎要忘记初识她之时,她坐在猛虎之上,热情又天真,充满野性的魅惑。 屋檐上滑落的雨珠儿滴答滴答地落在雨铃花上,随着那有条不紊的韵律,雨铃花在风中忽开忽合,发出一阵阵银铃似的悦耳之声,他听见长安轻声说道:“梦琊,要不然……咱们……咱们还是要一个孩子罢。” 那时他尚不明白长安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决定,也不知她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因她执意如此,又声称为他生子并无害处,他方才蔼然答允,在暮色里轻轻抚过她及膝的秀发。 三个月之后,林府上下得到消息,夫人长安有孕。 然后,每日送到长安房里的膳食比之前更精致了十倍,且花样百出,每一日都变着花样来。林府上下又传开了议论,六少爷对这位夫人太过娇惯,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心窍。 接下来的几个月,长安都呆在府中,只在自己屋子和后园来往,闲暇时跟着府中的绣娘学习刺绣,想给未来的孩子留下一套足够的小衣裳。 时光宁静漫长,在绣娘眼里,这位初进府时桀骜不驯的姑娘,居然被慢慢晕染成柔和的模样,一颦一笑,褪去了躁动的野性,被时光精心雕琢出温婉来。 再然后,长安在陈姨娘的后花园里找到了自己从小养大的猛虎。 她已有孕,按照大夫嘱咐,不敢再和这从小到大的玩伴太过亲近,找到猛虎的时候,她才想起已经有好些天没见过它了。 她心里有些愧疚,对着伏在地上的猛虎笑盈盈叫一声:“虎儿。” 她以为它会如同从前一般,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扑到她身边,和她咆哮嬉戏,但一连叫了好几声,猛虎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才觉察出不对劲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抱起它看了看。 那只猛虎怒目圆睁,口吐白沫,已经死去多时,看迹象显然是中了剧毒,它身畔零星躺着几只烤鸡,一只烤鸡被咬了一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掰开一个闻了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另一个李姨娘的丫鬟月莲摇着扇子,款款走到木然坐在猛虎身边的长安身边,笑容里带着不屑和讥讽:“哎呀,这老虎死啦,真是死得好,省得它成天蹿出来吓人。” 长安猛地抬起头来,一向爱笑的月牙眼里陡然射出逼人的寒光:“是你毒死了它?” 月莲被她目光中的冷意骇得一抖,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哎哟,夫人,您可别冤枉我,这是在陈姨娘的后花园里被毒死的,可关着我什么事儿呢?不过,这老虎被毒死了也好,谁叫它只听夫人的话,对着别人总是一副凶霸霸的模样,府里的人谁见了不害怕?” 那是让一切变得无法挽回的开端。 长安取下了在房中悬挂多时,不曾动过的龙角。 山鬼有着极悠长的寿命,每当活过一百年之后,便会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沉睡过去,在长久的梦境之中抹去前一百年所有的记忆,待得十年之后,又再次醒来,以重生的姿态面对新奇的天地人间,这样生生世世,轮回不绝。 长安不记得她活了多少年,多少世。但这一世,她是长安,在神秘安宁的巫山里,骑着猛虎出来玩耍,偶遇雪白衣衫的翩翩少年。 她和猛虎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亲厚异常,见到猛虎死去的惨状之时,她一直以来强行压制的野性终于如山洪决堤,汹汹爆发。 龙角是山鬼一族的圣物,是上古一条神龙的犄角,一旦以特殊的旋律吹奏,就能召唤万兽,听从她的指挥。 仰头斜吹龙角的时候,她冰冷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为虎儿报仇! 苍凉的龙角声响彻整个江离城,彼时林梦琊正在城里的绸缎铺里,为长安细心挑选她想要的绸缎,好让她裁成小孩子穿的衣衫,听到远远传来的龙角声,他心头一震,刚出得门来,大街上群兽奔驰,兽吼响彻云霄;猛禽滑翔,尖啸上达九天。 顷刻之间,整座江离城陷入百年未见的大动乱之中。 年轻的男子怔怔站在绸缎铺前,许久才想起来,长安曾对他提过一些关于龙角的事,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不远处有玄青之色微微一闪。 他回过神来,立刻跃上房顶,亦疾奔回林府。 彼时林府已被群兽围绕得水泄不透,月莲被一条钩蛇层层缠绕,惊声尖叫之中,钩蛇猛然一用力,缠得她整个人都变了形。 林府的仆人能逃的都逃了个干净,只剩下林峙及几个小妾被长安号令群兽团团围住,逃之不得,林峙脸色铁青,手持一柄锋锐的长剑,将剑网舞得密不透风,堪堪挡住群兽第一轮奋不顾身的狂攻。 几个姨娘吓得花容失色,有人吓得晕了过去,有人一连声叫道:“老爷,快救命,救救我!”她们惊吓沙哑的声音在群兽嘶吼之中,被狂风毫不留情地撕裂成块块碎片。 林峙只有一人,武功虽高,但也抵挡不住如此多的猛兽凶禽群起而攻,只抵挡了片刻,已经觉得吃力之极,耳边小妾娇啼之声更是让他心烦意乱,怒喝道:“给我闭嘴!” 他出声怒喝,微一疏神,一只九婴兽见有机可图,奋不顾身扑了上去,九个脑袋一齐咬住林峙的脖子,又狠又准,林峙大叫一声,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林梦琊正撞见父亲被九婴兽咬成重伤。 几只环伺在侧的凶兽毫不留情,纷纷扑上,各自瞅准林峙的一个小妾,血盆大口一口咬了上去。 林梦琊不会武功,但居住在府上,曾制作了不少偃甲,他并未激活这些偃甲的机关,是以这些偃甲只是木楞楞的,三两成群地站着,木然看向府中的屠杀。林梦琊见到父亲受伤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激活了这些偃甲的机关。 群兽拥有灵识,但他的偃甲却是精心制成,机关之术精妙绝伦,远胜过一群乌合之众的兽禽,不过一刻钟,这些偃甲便将在场的兽禽一一擒获,满地乌压压的,铺满了鸟兽的尸体。 控制住混乱形势之后,他赶到林峙身边,叫道:“父亲!”后者气息奄奄,对着唯一在身边的儿子凄凉地一笑。 清风中传来一声说不出意味着什么的笑:“林梦琊!” 他抬起头来,几乎在那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时光悄然老去,仿佛在一回首,他还是十八岁时刚返回人间的翩翩少年,在巫山里坦然行走,遇到一个倾城之色的少女,披着藤萝,骑着猛虎,天真烂漫又野性十足地叫他:“人”。 回首之后,时光凋零,只有长安在回廊尽头乌发纷飞,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厉:“林梦琊,你当真要和我作对,阻止我报仇么?” 林梦琊想起,长安是野性的山鬼。 成亲两年,她渐渐褪去了初见时的野性,表面上看起来,和那些世家大族里温婉可人的少女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让他都几乎忘记了,她本是山林的女儿。 他亡羊补牢般望向她:“长安,你闹够了吗?” 长安缓缓走近,眼睛里透出匕首般的寒光:“你爹和那些姨娘合伙毒死了我的虎儿,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它报仇!” 林梦琊凛然站在父亲面前,声音清冽:“他是我父亲,你若要杀我父亲,只能先杀了我。” 长安驻足在神情坚定的少年面前,神色一愕,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着手中龙角,半晌,摇头道:“我不杀林梦琊,只要杀你爹,你让开,我为我的虎儿报仇。” 他的声音悠悠淡淡的,有悲凉,也有苦痛:“那你便先杀了我吧!” 长安愣住。 在她的心里,猛虎是从小到大的亲密玩伴,感情深厚无比,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替它报仇,毒死猛虎的是她一向不喜欢的林峙和那些姨娘,她下起杀手来更是毫无心理压力,山鬼的善良并不向敌人打开欢迎的大门。 然而挡在面前的,是林梦琊。 这个秀拔如翠竹的少年,在巫山和她相遇,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人,他教给她那么多人世的故事,他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她穿,他给了她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 白衣飘飘的少年神色温柔得惊心动魄,含着笑说:“你便叫长安罢。”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伤了他,她心里明白这一点。 两人对视之下,顿成僵局。 ☆、第 37 章 林峙喘息良久,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势头源源不绝地逝去,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脖子上鲜血滔滔流逝。 眼前的两个人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一个白衣如雪,一个紫衫袅袅,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而强大的气场。 这个逆子,竟然色迷心窍,竟敢违背他的意愿,执意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妖魅。 而这个妖女,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让天下无敌的萧君圭,来威逼自己同意这门亲事。 他林氏一族的颜面,都被这两人丢尽。 而今日,这妖女终于褪去了伪装,暴起发难,居然将林府一朝毁灭。 这是他经营数十年,象征着他所有荣耀和地位的林府啊!他恨透了这个妖女,更恨逆子为何定要将这个妖女娶回家门,让林氏不仅贻羞全城,今日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峙眯起双眼,嘴角边冷酷的弧度像被投入小石子的湖水,一层层荡漾开来。 他看了看身畔不远处的长剑。 此剑名“分潮”,分涛断浪,锋锐绝伦,是林氏一族传承至今的镇族神兵。 先杀逆子,再杀妖女,他残忍地笑了。 分潮剑向背对着林峙的林梦琊疾飞而去,长安立时发觉,尖声叫道:“林梦琊!” 他是人,倘若死了,就再也不能活转过来。她猛地扑上去,拼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倒,却来不及躲开破空而来的分潮剑。 林峙最后的一击饱含了他所有的功力,力道巨大,嗤的一声,分潮剑破入长安胸口过半,鲜血立刻狂涌了出来,分潮剑的余势不竭,带得她整个人都被猛然击飞。 她被击飞起来的身姿仍是一如从前的妙曼,林梦琊的心却随着她的身子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这一刹那之间,他的心仿佛历经过无数个沧海桑田,顷刻间苍老得不成模样。 半空中有一道玄青的光影疾风闪电似的飞掠而过,一把接住长安的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心神大乱的缘故,坠落到地的那一刻,以那人的修为,居然向前踉跄冲出数步,方才站稳。 怀里的女子目光悠茫,嘴角边微笑恍若独宿深林之中,又遇到狂风暴雨似的凄迷:“你……你……” 少年时候的萧君圭神色莫名地凄惶起来,握住她手腕的手颤颤发抖,声音沙哑:“长安,你……你怎么变成……变成这般模样?” 她躺在他怀里,连说话都已有些吃力,嘴角边笑意深浅变幻,神光离合,轻声呢喃道:“你是萧君圭。”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是,我是萧君圭,长安,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他知道她是山鬼,天生灵力极为充沛,自我愈合能力强大无比,虽然被林峙最后的一招偷袭成重伤,但在他功力的护持之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念及此处,稍微放下些心来,向她微微一笑。 她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语,微笑着看向他,向他吃力地低声道:“你……你不知道,我……我是山鬼,我们……我们山鬼只要生孩子,母亲就会死去。你……你别让林梦琊知道,我怕他伤心,我……我活不成了。” 萧君圭脑海里轰隆隆乱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四周仿佛很喧嚣,又仿佛安静得如同鸿蒙初开时的寂寞。 她对他说,她活不成了。 沧海桑田,世事云烟,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化解他的悲伤。 “萧君圭……” 他的泪落下来,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涩声道:“长安,我在。” 她的月牙眼里仍是带着微笑,断断续续地道:“你能带我回……回巫山么?我要回我的小木屋去,这个人间,我不喜欢……” 他咬着牙,脸上勉强浮漾起一丝微笑,抱起她来,道:“好,我带你回去。”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带她去。 长安,我必救你。 即便上天入地,魂飞魄散,萧君圭,也必救长安。 他一去四年,时光漫漫。 四年漫长的日子里,林梦琊活得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林府早已不复昔日荣光,一场浩劫之后,有些忠心的老仆赶了回来,将林府整顿得稍微有些昔日的规模,又在那人来到的时候,彻底灰飞烟灭,化为历史长河里的尘埃。 那一日林梦琊独自倚在长廊之下,老仆在烹煮新茶,园子里棋盘摆就,黑白杀局未破,海棠花开正浓,显出林氏老园里罕见的生机来。 林梦琊的神色却只有虚茫,长安既去,他的生命只余破碎虚空。 远远传来那一声长啸,是他熟悉的声音,悲愤苍凉,激起漫漫飞沙。 那人含愤而来,一剑当胸刺入。 他曾经是放诞不羁的少年,但四年的时光将他磨砺成苍凉模样,曾经神采飞扬的一双眼,此刻望去尽是荒芜。 萧君圭冷笑道:“当年我将她好好地带到你身边,你……你却做的好事!”他悲愤欲绝之下,冷笑不绝,脸上神色极是骇人。 林悉自幼由他抚养长大,见惯了师尊的宠溺模样,此刻突然见到他这等森冷神色,虽是旁观,仍是不由得身子一颤,霄衡静立一旁,见状轻拍她肩头,意示安慰。 林梦琊仿佛不曾察觉到胸前的疼痛,缓缓擦拭掉唇边殷红的鲜血,神色微微有了起伏,道:“你带走了她,怎么不陪着她?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君圭声音冷若凝雪,一字字道:“你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你也知道,她是山鬼,却怀了你的孩子,生下你的孩子之后,便命垂一线。我耗尽所有修为,想要救她的性命,却只能勉强延续她的生机,四年之后,她……她终于还是……” 林梦琊脚步一个踉跄,猛然握紧长廊上的柱子,手指直刻进柱子一寸有余,方才勉强站定。 萧君圭的话冷冰冰地在他耳边盘旋回放。 山鬼寿命无穷无尽,但前提是,山鬼不能有孩子。 一旦山鬼生下孩子,满身精血立刻被孩子耗尽,孩子会继承山鬼一族的灵力和寿命,但母亲随之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 即便以萧君圭通天彻地的修为,竭尽全力,将功力都输入她体内,也不能挽救她的衰亡。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林梦琊嘴角边浮起一个苍茫的笑容:“你说的对,我做的好事,我亲手害死了长安。” 这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连眉眼里都沁出苍茫的微笑来:“我求你杀了我,让我去黄泉路上陪她,我怕她一个人,会觉得孤单。” 萧君圭冷冷地注视着他,眉宇之间尽是森严的杀气和恨怒,良久,却猝不及防地抽回剑来,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哪有这么容易让你死?林梦琊,我不杀你,但你这一世,必当永远活在痛苦之中,永不超生!” 再后来,便是林梦琊冒着漫天风雪,独自一人,回到万籁俱寂的昆仑。 在昆仑的试剑谷,他遇到他从未谋面的师弟霄衡,那时霄衡还只是一个孩子,眉眼秀致清冷,冷冷淡淡地站在试剑谷里,持剑喝问,你是谁?为何擅闯昆仑? 他不可压抑的疲惫与苍凉陡然间袭上心头,再也支持不住,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冰天雪地里,那疲累让他再也不愿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师父已冒雪归来,他的师弟将疗伤圣药细心地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他痴痴地望向正前方的虚无,声音飘渺如世外云烟:“师父,到底这世上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来生,有没有那无数幽魂徘徊的奈何桥?” 倘若有,他愿历尽万劫,只求再见那少女一面。 师父的回答让他彻底死了心。 他花费两日的时光,制作出一个极其精美的偃甲少女,眉目美艳生动,连那份俏皮灵动也制作得活灵活现,他给它取名:长安。 他带着这偃甲少女出去踏雪,偃甲笑微微地依偎在他身边,神态乖巧亲昵,但他越看它含笑的眉眼,越觉得心里的刀割得他痛彻心扉。 他的师弟一身白衣,在雪地上持剑而舞,此时霄衡剑术已有不俗的根基,雪光、剑光混成一团,如飞虹疾电,耀眼生花。 林梦琊怔怔立在一旁,看师弟飘然舞剑,忽然发问:“师弟,你学师父的剑术,学得一模一样,又有何意思?” 霄衡肃然道:“师兄此言差矣,我跟随师父,学的是剑意而非剑术,师父所学,并非霄衡所学,怎会一模一样?” 他想了一想,傲然道:“须知世上只有一个我,是独一无二的。”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师兄一跤栽倒在雪地里,鲜血喷在那笑得野性又天真的偃甲少女身上,他丢了剑赶上前去,扶起师兄,听到他口中喃喃发出的最后两个字:“长安……” 林梦琊吐了最后一口血,鲜血顺着他嘴角缓慢延长,流到他脖子上悬挂着的三生石上。 三生石突兀地陡然明亮起来,异光灼灼,炫彩华美,但这夺目的光辉只明亮一瞬,随即便黯淡下去。 三生石幻境之外,清风徐徐,拂起白衣少年的衣角,给他谪仙般出尘的风姿更增添了说不出的飘逸,霄衡一声长叹,轻轻抚过林悉的头发,轻声道:“阿悉,不要太难过。” ☆、第 38 章 林悉印象里的师尊,是个潇洒超脱,万事不萦于怀的男子。 他有那样绝顶的神通,人又非常出尘,偶尔还有一些孩子气,喜欢对徒弟们恶作剧,然后对着被整的弟子哈哈大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弟子们都以怎样防备师尊的恶作剧为主要的修行。 她的师尊,从小将她养大,对她十分疼爱,视如己出,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只盼她能够学得一身好本事,能够一生安稳。 她想起小时候曾经问过师尊,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去哪里了? 师尊一向含着笑意的眼睛微微愣了愣神,含糊回答说,她爹爹叫做林梦琊,她母亲叫长安。他们都是这世上很了不起的人。 她再往下问的时候,师尊却不肯再说了,只是笑了一笑,说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 九岁的时候,她发现她可以窥看他人的心思,但时灵时不灵,只有那个人心甘情愿或者执念极深的时候,她才能看到完整的心路历程。 她很惊讶,跑去问师尊这是怎么回事,师尊啧啧称奇,说,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赐予她非凡的能力,但让她不要轻易窥看,因那是极不道德的。 她似懂非懂,为了讨师尊欢喜,就郑重其事地答允了。 霄衡见她这两日精神恍惚,不禁后悔。赵伯雍随口玩笑,说要让林悉当他师姑,霄衡羞恼交加之下,脱口便说出了自己是林悉师叔之事,此刻见她郁郁,却不由得颇有悔意。 这日清晨,霄衡见林悉在客栈的走廊下独立,似在凭栏看花,缓缓走到她身边,微一犹豫,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林悉勉强一笑,转过去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还好,师叔不必挂念。”她顿了一顿,又道:“当年我父母之事,我自会向师尊询问清楚。师尊从小将我养大,阿悉……阿悉绝不能对师尊妄加猜测,还望师叔见谅。” 霄衡微一沉默,柔声道:“不要紧。”又道:“你不必叫我师叔,如前称呼即可。”又一迟疑,庄严道:“倘若你不介意的话,随便怎么叫都成。” 林悉浅浅一笑,俯首看花,声音清清淡淡的:“那我叫你阿衡,你会生气么?” 霄衡一向大度,略纠结了一会儿,想到她心中正伤悲得很,便蔼然道:“不会,不过……你别在赵伯雍面前这么叫……” 黄衫的师侄笑嘻嘻蹿了出来,调笑道:“师叔,为何不能当着师侄的面如此称呼?莫非怕师侄也叫你阿衡么?为什么这小师妹可以这么叫,师侄却不成?唔,阿衡,阿衡……这名字可比师叔好听多啦!” 霄衡的眉头拧了起来。 林悉噗嗤笑了,她看见这个白衣人,明明那么年少,却非要装深沉,那么温柔的眉目,却要聚成霜雪似的森严。 真是很有趣。 叶月烟更觉得,不但有趣,简直俊美得让人如痴如狂。 霄衡眉头刚拧起的下一刻,在苍缕山莫名其妙遇到的穿越女就更加莫名其妙地从赵伯雍身后蹿出来,一直蹿到了他眼前,惊得他倏然飘退三丈。 穿越女一脸狂喜加不敢置信,高呼道:“公子!是我啊,月烟啊!你的烟儿啊!”一边高呼,一边勇气十足地向他冲过去。 饶是霄衡闯荡江湖数年,大小不下百余战,没一次落过下风,见状仍然不敢怠慢,指尖碧光缭绕,气箭再一次精准地将穿越女定在原地。 穿越女动弹不得,神色依旧无限向往加痴迷地紧盯着他,口中软款发娇声:“公子,你忘了我了吗?我是烟儿啊,我是你的女主,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男主,其他人注定了只是配角。” 向赵伯雍看了看,不屑道:“你虽然也生得俊秀,比起我的公子来说,可就差得远了。” 霄衡木立在原地,噎了噎。 穿越女柔情脉脉地看着霄衡,幽幽地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林悉呆成了一头木鸡。 只见穿越女眼波流动如水,声音放得低低的,又幽幽地吟道:“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她抬头看看了天色,阳光耀眼生花,好像和月明搭不上关系,当下盈盈一笑,又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伯雍瞄了瞄师叔青白的脸色,嘴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霄衡望向赵伯雍眉头大皱:“怎么回事?” 赵伯雍连声叹气,说道:“师叔,这回真不怪我,我想着你和小师妹一大早还没吃饭,特意去兴泰街给你们买刚出笼的包子,刚到包子铺,就见到这位姑娘站在包子铺,双手叉腰,对包子铺掌柜的大声叫道:‘老娘是这个时空的女主,你敢不赊包子给老娘吃?’ 也是做师侄的不该凑趣,见这位姑娘言谈粗……那个爽利,衣着打扮又是……从所未见,因此上前笑着说:‘姑娘,你若是现在不便付钱,就由在下代付可好?’ 不料这位姑娘作风泼辣大胆,见……见我有些姿色,居然一把扑上来拉着我,又叫又笑,说什么我生得俊俏,她真是好运气,走了一位绝代的冰山美男,又遇到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可人儿。 师侄我一听,可就不乐意了,想我赵伯雍混迹江湖,好歹也算是一枚风流倜傥的青年,红颜无数,她居然说我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不是损我来着吗? 当下没好气地让她松手,谁知这女子居然力大无穷,拉住了我死不松手。师侄练功不勤,又不敢当真和一位姑娘翻脸动手,给她拉拉扯扯,一路跟到咱们住的客栈这儿,这回做师侄的颜面大失,倘若传出去,江湖上可不知会怎么笑话我呢!” 穿越女叶月烟一脸肃然,向赵伯雍郑重道:“少年,你放心,我见了我们家公子,从此以后,世间美男尽都是浮云啦。你就算想当我后宫一员,也最多只能当个贵妃,皇后之位,已是我家公子的了。”说罢含情脉脉,望向霄衡的目光宛转多情。 霄衡对此的回应是:“赵伯雍,你速速将这女子解决。” 赵伯雍抬了抬眉毛,奇道:“师叔怎么不自己动手?” 霄衡面色居然微微发白,半晌方道:“我头有点疼。” 赵伯雍望了望穿越女,两手一摊,为难道:“师叔,这女子也没什么大罪过,最多也就是神经有些问题,何必取她性命呢?” 霄衡面色一寒,声音冷冰冰的不见丝毫情绪:“也罢,我自己动手,这种神经质的女子,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林悉抢上一步,挥手解开穿越女被封住的禁制,劝道:“霄衡,放她去罢!我看……这位姐姐只是神智有些不清楚,也没作恶。” 回身将穿越女轻轻一推,浅浅一笑:“姐姐快走吧,我师叔惹不得。” 穿越女神色痴迷,自听见霄衡说要动手,便面色幽怨万分,手握胸口做捧心西子之状,也不理会林悉说了什么,对着霄衡幽幽地道:“我曾经想,我是多么幸运的女子,才能穿越时空来遇见你。尽管这个时代美男如云,男色辈出,走在大街上,全是清一色的美少年、美中年,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心中就认定了你,你,就是我在这个时空的唯一!” 霄衡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穿越女愈发幽怨地望向霄衡,眼波盈盈流转:“但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赵伯雍被她语气里的幽怨之意震得摇摇欲倒。 穿越女很伤感地望了望林悉,幽幽地道:“她这么亲密地叫你霄衡,是因为她便是你喜欢的姑娘,所以你给了她如此大的特权么?她能叫你阿衡,我却不能唤你一声‘衡郎’。 明明在穿越小说里,我才是唯一的女主,是这个时空第一美男的挚爱。难道说,你不是这个时空的第一美男?这怎么可能?就凭你这张脸,打死我也不信还能有比你更俊美的男子。又难道说,这丫头也是穿越过来的?她捷足先登,抢走了你的宠爱?” 林悉差点一跤摔倒,这位叶月烟姑娘说的每个字她都知道,但合起来的时候,她居然半分儿也听不懂,人生到此,也算悲催得很了。 赵伯雍搔了搔头,亦是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道:“许是这位姑娘家乡的风俗和咱们不同?” 霄衡再也忍耐不住,面如凝霜,冷声喝道:“阿悉,给我让开!” 林悉见他神色,知道此人已然动了真怒,若然让开,只怕纵聚天下高手,也救不了叶月烟的性命,当下轻微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第 39 章 霄衡见她执意不允,只得轻哼一声,找了张桌子坐下,四周人兴味索然,纷纷散去。 赵伯雍点了那穿越女的穴道,唤来客栈掌柜,在掌柜的手心里塞上一锭银子,向穿越女一指,掌柜的心领神会,叫上两个伙计,把穿越女抬出去,远远地扔在城池外面。 回过头来,赵伯雍粲然一笑:“师叔,小师妹,我买的包子还热乎着呢,你们可要尝尝?” 霄衡迟疑道:“是糖包子还是肉包子?” 赵伯雍莞尔一笑:“都有,我知道师叔爱吃甜食,专门也买了糖包子回来。” 霄衡颇欢喜地点了点头,突然察觉到自己欢喜的神色,咳嗽一声,容色重新变得清冷端肃起来。 林悉从他手上救了穿越女的性命,当下依着江湖规矩,拱手道谢:“多谢师叔给我这个面子,叫我无以为报。” 赵伯雍眼睛里带着一丝促狭:“师妹,你既是无以为报,便对他以身相许罢!” 他话音未落,霄衡已厉声喝道:“赵伯雍!” 赵伯雍吐了吐舌头,哈哈笑道:“师叔你别这么凶嘛,我不说就是了。” 他一生之中,最喜开师叔玩笑,且对师叔的反应习以为常,霄衡语声如此凌厉,换个人早已骇得魂飞魄散,他却嘻嘻一笑,浑不当成一回事。 林悉瞥见霄衡面上微红,似乎有些羞恼之意,心下一动,想他莫非真对我有意思,若是如此,不妨收了他。 须知带着这样一个绝世的美人出去逛街是多么有面子的一件事,且领着这美人,人身安全便有了绝对的保障,走到道上不怕任何地痞流氓,虽说他被耍流氓的机率委实比她大得多。 但转念一想,她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美人固然可贵,尤其是他这等空前绝后的美人,不过毕竟还是性命更要紧。 倘若他对自己并没甚么意思,自己提出来收了他,落一个不识相的名声也还罢了,万一惹恼了他,二话不说给她一剑,天下可没人救得了她的小命。 想罢擦了擦额上冷汗,暗道自己果然考虑周全,又想了想,坐得离霄衡更远了些,方才放下心吃早饭,小狴蹲坐在一旁,早已吃得兴高采烈,没心没肺。 人在江湖飘,还得看世道。 林悉觉得世道给力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的好运气,天上不掉馅饼,改成掉师叔了,何况还是这么一个谪仙似的年少师叔。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运气好。 既然是同门,一脉相承,这渊源也就深了,想必霄衡之前要将她交给穆长恭,作为交代的话只是同她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师叔看着冷清清的不苟言笑,倒很喜欢和小辈开玩笑。 也罢,她做师侄的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姑娘,这点小小玩笑还禁得起,师叔这玩笑虽让她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但总体说来,倒也无伤大雅,唯一的毛病,也许只不过是要害她的一干同门白担忧一场。 “不妨,不妨。”当林悉和蔼地向霄衡说这话的时候,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真是大度。 端着茶杯细饮慢酌的霄衡微微笑了,他不笑时清冷高贵,一笑起来,却平增暖意,仿佛暖洋洋的春风,一池春水都被他的笑吹皱:“谁说我在开玩笑?” 放下茶杯,他一字字地悠然说道:“阿悉,师叔一生,从来不开玩笑。” 客栈里有清风吹过,林悉身上甚寒,忍不住抖了抖。 赵伯雍左顾右盼,打个哈哈,道:“哈哈,呵呵,嘻嘻,嘿嘿。” 林悉猛然抬起头,两道如刀目光在他身上刮了一刮,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赵伯雍又是一个哈哈,低声安抚道:“师妹,你放心,师叔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地护短,这个做师兄的早有体会,经验之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霄衡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你倒看得透。” 赵伯雍得师叔一赞,忍不住得意非凡:“多谢师叔夸奖,过奖,过奖。” 后者眉眼间笑意清寒:“昆仑思过崖,念君久矣,此番回去,你便去和它亲近一年吧。” 赵伯雍扑通栽倒在桌子下面,半天爬不起来。 林悉好心,伸手去扶,霄衡淡淡道:“让他自己起来。” 客栈外一阵喧嚷沸腾,赵伯雍天生喜爱热闹,闻声立刻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叫道:“师叔,咱们瞧瞧热闹去。”不等师叔说话,当先冲出。 他刚冲出客栈,身形立刻一滞。 霄衡、林悉并肩跟出,见他突然僵在原地,不禁一怔,向客栈门口一望。 霄衡率先失色,向赵伯雍、林悉叫道:“快走!”衣袍带风,瞧架势立刻便要冲天飞逃,林悉一把拉住他手,道:“且慢!你先救救这位青年。” 霄衡摇了摇头,坚决道:“我……我才不去!” 堵在客站门口的叶月烟笑得如同一朵开得热烈奔放的喇叭花,声音敞亮:“公子,你生得真俊,本女主穿越至今,见识过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也见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美男,啧啧,你又是什么类型呢?我瞧你眼眉斜飞,应属妖孽一型,不如就从了本女主,我封你做贵妃,如何?” 一个青年公子被她紧紧拽住,无论如何也甩不脱,神色间狼狈不堪,见到围观者越来越多,更是发窘,叫道:“姑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强抢民男,这……这可是违反官府条文的,但如果姑娘现在就把小生放了,小生就……就不追究姑娘的无礼之举了……” 他话未说完,叶月烟扑将上去,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满脸陶醉:“妖孽美男的皮肤真真是极好的,卧槽你是用了什么护肤品啊,介不介意和我说说?” 围观者僵立当场。 几只乌鸦应景地飞过,又飞回来,只在四周盘旋,似是诧异怎么这么多人一齐木立着不动。 被她强行占了便宜的青年公子捂着脸一脸不敢置信,好半晌,“啊”的一声惨呼:“大庭广众之下,姑娘如此羞辱小生,小生……小生和你拼了……” 林悉眼尖,将这青年公子好生品评一番,年轻俊美,斜眉入鬓,生得出奇的好模样儿,恍惚一瞥,她还以为见到了师兄杨篁,随即哑然失笑,杨篁此刻如何会凭空出现在江离城? 仔细察看之下,这人俊是俊,但比之她年少的师叔,到底还差着老大一截,比起她温雅绝俗的师兄,更少了三分清气,多了七分迂腐。 只是他与杨篁有几分相像,她就不忍看他遭受穿越女的折磨,眼见青年公子不胜羞辱,一头撞向穿越女,准备来个同归于尽,当即一跃而出,一把拿住穿越女的手腕,将青年公子从她魔爪之下解救出来,对着穿越女笑得灿若桃花:“姐姐,你又回来啦?你瞧,你的公子在那!” 说着向霄衡一指,意料之中地见到穿越女的神情立刻变得疯狂痴迷。 叶月烟大叫:“公子!”她见到霄衡,立刻便忘了身边的青年,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霄衡如临大敌,气箭飞旋,青光怒舞,将叶月烟定在原地,随即拂袖怒喝:“林悉!” 林悉听出他语气之中的怒意,吓得一抖,缩在那青年公子身后,低声道:“快跟我师叔解释解释……” 青年公子对她方才举动尽数收在眼底,闻声会意,走向前来,对着霄衡含笑一揖,诚诚恳恳地道:“小生谢过三位,救命之恩,永生不忘。” 霄衡冷着脸,一言不发。 林悉很和气地笑了笑,道:“公子不必客气,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很像我的……我的师兄,并非纯粹的见义勇为,说来很是惭愧。” 青年公子再望了望木立原地的穿越女,兀自心有余悸,深深弯下腰去:“三位救了小生,免却小生受此女的羞辱,小生实在是感激不尽,如若不嫌,便让小生请三位一酌,以表谢意,好么?” 林悉道:“好!” 赵伯雍道:“好!” 小狴尾随其后,大点其头,只恨爹妈不曾将它生得会说话,大吼一个“好”字。 ☆、第 40 章 揽月楼,望星阁。 四人对坐,佳肴满桌,小狴紧紧坐在林悉身侧,吃得不亦乐乎。 青年公子自称名叫楚歌,一面给三人夹菜,一面含笑道:“小生是姑苏城人氏,此番前来江离城探亲,不料那位亲眷已经举家搬走了,小生遍寻不获,本想找个客栈歇足,结果在客栈门口遇到那位姑娘,不知那位姑娘为何突然缠上小生,好生狼狈,倒叫三位见笑了。” 林悉正吃着佳肴,含含糊糊地道:“那位姐姐脑子有点毛病,见了长得好看的男人就会扑上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楚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向霄衡指了指,笑嘻嘻道:“我这位师叔,是治那位姐姐的高手。” 楚歌微微挑眉,望向霄衡:“看尊驾年纪,似乎并不大,竟是这两位的师叔?”霄衡面不改色道:“哦,其实我已经四十多了,只是长得不显老。” 楚歌微笑道:“哦,原来如此,尊驾真是驻颜有术,令人佩服。” 林悉“呵呵”“呵呵”地笑了两声,赵伯雍打个哈哈,道:“小师妹,慢点吃,小心呛着。” 楚歌公子出手阔绰的气象,很像个家境殷富的地主。 林悉觉得,有这么一个阔绰的人请客,人生实在是美好得紧。 她大快朵颐,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方才抹了抹嘴,不忘蔼然问小狴一句:“吃饱了么?” 小狴用爪子抓起一只叫花鸡,用实际行动向她表明没有吃饱。 霄衡只尝了尝几块点心,早就放下筷子,见状轻声哼道:“饕餮。” 小狴听他提到饕餮,一阵兴奋,仰首嗷呜嗷呜叫了五声,摇头摆尾兴奋不已,林悉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饕餮是你五哥,有空你再带我去见见它。” 小狴摇着尾巴,有些忧郁地摇了摇头,做个“啊呜”一口吞下的动作,又用爪子拉着林悉的手,奋力摇了摇。 林悉怜爱地握紧它的爪子,笑道:“你怕你贪吃的五哥一口吞了我?放心罢,凭我的驭兽术,你五哥才不会吃了我呢。” 楚歌目光闪烁,微笑道:“姑娘这只宠物真是极有灵性,姑娘说的什么话,它都能听得懂,小生真是羡慕。” 林悉最喜欢听别人夸赞小狴能干,闻言喜不自胜,笑眯眯说道:“是啊,小狴最能干了。”小狴骄傲地昂起头,向林悉咕噜咕噜了几声,示意自己可以保护她。 楚歌将一缕头发掠回鬓角,饶有兴致地看了小狴半天,颔首微笑:“姑娘说得是。” 相处半日不到,赵伯雍就发现,楚歌公子是个大大的妙人儿。 作为一名十年“暖”窗的书生,楚歌表现出了最大程度上的蕴藉迂腐,随时随地都见他摇头晃脑,引经据典,不消和他说上三句话,酸腐之气就已扑面而来。 赵伯雍作为一名跳脱飞扬的江湖青年,对这种酸腐的书生委实是半分兴趣也欠奉,喝了他的赔礼酒,就拍拍屁股,道个叨扰,咱们从此之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谁知天意从来高难料,霄衡居然似乎对这楚歌颇感兴趣。 赵伯雍二十二岁的时候跟随重病的师父柳旷上昆仑去,第一次见到他的小师叔,那少年持剑独立在漫天风雪之间,也不知是人,还是冰雪化出来的灵魄。 昆仑派的人都喜欢穿白衣,但赵伯雍觉得,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如那少年一般,将一袭普普通通的白衣穿出如此的清雅气韵,凛冽风骨。 他印象里的师叔,不是个易接近的人,师父去世之后,他一直都和师叔住在一起,住了半年有余,师叔和他说过的话一共没超过十句。 有一段时间,他冒着被师叔狠揍一顿的风险,锲而不舍地拿着棋盘追在师叔身后跑,三个月之后,师叔终于点头道:“也罢,便和你下一局。” 师叔的手指洁白如玉,纤细修长,敲在棋盘上的节奏都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他望着师叔的手指,微微疏神,手中的白子便落错了地方。 师叔的黑子顺势而上,将他杀得片甲不留,因胜得爽快,师叔的神色间颇欢喜,居然微微笑了,他不笑时像个冰雕雪塑似的雕像,这么一笑,却争如盛饮流霞,醉偎琼树,叫人看了,无端地觉得有些沉醉起来。 那时赵伯雍才蓦然发觉,原来眼前这位师叔,是个比他小着好几岁的少年。 就是这么一个冰冷又雅致的少年,居然和楚歌很聊得来,发现这一点的赵伯雍很生气。 天色晚了,赵伯雍财大气粗,带着师叔和小师妹宿在江离城最豪华的陶然客栈,不料刚被满脸殷勤的掌柜领到上房时,就看到隔壁转出一个青年书生,手持折扇,见到三人,一脸惊喜难以尽掩,拱手笑道:“三位恩人,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又见面啦!这可真是天意。” 那人长眉入鬓,面容俊美,一条紫带环束腰间,更映衬出修长的身形,赫然便是更财大气粗的楚歌公子。 赵伯雍看到身边的师叔对着楚歌,淡然一笑,这一笑让他心里的不悦更蹭蹭地往上冒了好几层。 半夜时分,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传来,惊醒了本来就尿急的赵伯雍,他解决掉尿急问题之后,便往箫声所发之处蹿去。 月下吹箫的是个紫衣人,赵伯雍眼尖,看清了是迂腐书生楚歌。 他奶奶的,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他却坐在客栈后院的石桌之旁,手握一支洞箫,十指跳动,低眉而吹。 平心而论,他吹洞箫的本领当真是不错,至少精通乐理的赵伯雍听得在原地呆愣了半天,心里颇有些赞叹,直到他师叔缓步从月色里踱出来,他才醒过神,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年少的师叔,全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有这份清冷雅致。 他师叔缓缓走到楚歌面前,拣了楚歌对面的石凳坐下,眉眼都映在清冷月色里,流华清浅,落花摇摇。 楚歌也不和他打招呼,低眉一曲吹罢,放下洞箫,方才含笑道:“恩人也解音律么?” 借着清亮而温柔的月光,赵伯雍清楚地看见师叔眉间唇畔都沁上笑意:“略通一二。” ☆、第 41 章 他师叔伸手轻叩冰凉石桌,夜凉如水:“楚公子的箫声虽苍凉却不悲切,其中更隐隐有王图霸业之意,仿佛飞龙在天,巡视四方,藐睨众生之情跃然而出。” 楚歌眼神烁了烁,展眉一笑,他道:“霄衡是我知音人。” 林悉发觉,作为一头神兽,小狴太单纯了,实在不能保护她,赵伯雍的三脚猫功夫,未必能比她强过几分。唯一能保护她的霄衡,居然又不知道被那个楚歌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时月至中天,客栈外传来幽幽的洞箫声,林悉还未睡着,她对音律一道一向缺乏天赋,也没去看看是谁吹箫的兴趣,见小狴渴了,便坐在桌子旁边喂小狴喝水。 小狴正喝得欢快,一大群拥着火把的人闯进林悉房间,不等她反应过来,刀枪齐上,都架在她脖子上。 林悉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举起双手道:“我投降!各位,不管劫财劫色,有话好商量。劫财呢,我隔壁有一位大财主楚歌;劫色呢,隔壁三人中,又以我师叔为美人儿中的翘楚,实在一副倾国的好容色。” 听隔壁动静,赵伯雍也毫无反抗就投降了,被反剪着双手,带进林悉房里来。 但霄衡、楚歌二人却不知去了何处,看样子并没有被抓住,林悉松了口气,随即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废话,她倒想看看谁能把她师叔抓住? 当先立着的似乎是个大有地位的人,一张脸生得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好便似一张裹满了肉松的煎饼。 林悉在太华山上对着师尊和师兄看得惯了,这些时日又紧跟着师叔走了一程,审美的挑剔程度在全天下也称得上一绝,陡然间见到这么一张脸,险些儿没吓晕过去。 他持着火把打量两人片刻,一脸悲愤之色:“两个小贼胆大包天,竟敢暗杀江离城城主!” “暗杀城主?哪个城主啊?”林悉头痛地抚了抚额,印象里她就认得南旷微一个城主,最多加上一个日照城的少主慕漴,闻言不明所以,觉得这群人的蛮不讲理,真是天下一绝,半晌,郑重道:“你搞错了罢?凭我这点功夫,能不能进你们城主府还是个问题……” 赵伯雍更是叫了起来:“哎,我说这位老兄,暗杀城主的罪名,咱俩可担当不起,你看我们俩谁像有那么大本事的人,能够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你们家城主?” 举着火把的人冷笑一声,道:“这些话,你们留着对长老们说去罢!”大喝:“冯裘桓!” 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应声而出,道:“在!” 先前那人道:“拿下这两人,交给长老们,让各位长老和将军定夺。” 黑衣男子声音毫无温度:“是。” 两人焉肯束手就缚,一个眼神对视过后,赵伯雍猛然手一抖,挣脱束缚,顺手抢了一柄长剑在手,林悉握紧了腰带上系着的龙角,小狴嗷呜长啸,身子弓起,处于备战状态。 但他们刚刚备战,鼻中忽然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直钻入鼻子中来。 林悉觉得有些晕,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赵伯雍叫道:“你怎么了?”伸手扶住她,但她倒下的力道突然变得如此巨大,连带他也一同摔倒。 冯裘桓鼻子动了一动,忽的皱眉,语气颇有些不满:“李长老,你为何用迷香?如此岂非胜之不武?” 被他称为李长老的人嘿然一笑:“但教能抓住贼子,何必计较用了什么手段,再说了,这两人能够害死城主,想必身怀惊人艺业,你武功虽高,未必能有必胜之把握,我等又怎能托大?” 他望了望晕倒在地的两人一兽,轻声叹了口气:“此香名为‘梦沉香’,珍贵无比,这两个贼子能够被‘梦沉香’迷倒,也算不冤了。” 林悉听流光提过江离城城主乔云横的名头,据说这位老兄心机深沉,是个大大的人才,虽然性格略变态,比如说,没事喜欢杀杀人什么的,但总体说来,这位城主是个治城的人物。 她总觉得这样的人才不该莫名其妙地早死,但照眼前情形看来,即便以城主之尊,乔云横也只能落得开成了一朵炮灰的下场。 这朵炮灰当得很是敬业,死了还能拉林悉和赵伯雍垫背,真是死得其所,幸哉幸哉。 但被五花大绑的林悉、赵伯雍二人可不这么认为,清醒过来,两人一兽已处于牢狱之中,一扇铁窗弱光熹微,勉强能看清牢房里的景象。 林悉无限悲痛地看着被绑得更结实的小狴,那些铁索紧紧缚在小狴身上,直深入皮肉去,小狴龇牙咧嘴,想必很不好受,林悉心痛地想:“不是他们自己的宠物,果然就不心疼,我要上官府告他们虐待动物……啊,他们就是江离城的官府……” 赵伯雍更是暗地里对这位死鬼城主的祖宗十八代都来了个亲切的问候,其问候语之花样百出,恶劣毒辣,真要说出口来,只怕连他自己也会被吓一跳。 第二日,江离城一众长老、将军团团围坐在小镜湖畔,正襟危坐,商议着怎么处置暗杀掉城主的两个罪魁祸首加一头从犯的神兽,他们身畔,重重围了一群江湖高手,作为护卫,冯裘桓赫然立在众高手的最前面,颇有一副桀然不群的气势。 两个罪魁祸首加从犯神兽周身被绑得严严实实,丢在湖畔的如茵绿草上,全身上下能动弹的只有嘴巴。 赵伯雍一张嘴从来不肯闲着,虽然沦为阶下囚,依旧坚持风格,瞅着侍卫不防备,低声道:“小师妹,你看咱们此番能逃过这一劫么?” 林悉心痛地望着龇牙咧嘴的小狴,不答他话,赵伯雍一阵没趣,咕哝道:“可惜现在没有发课筒子,不然我就发个课来看看吉凶先。” 这群长老、将军想必跟随乔云横那个变态久了,磨炼出铁石心肠,雷霆手段,对城主的死表示了由衷的哀痛过后,便一脸兴奋地上下打量林悉、赵伯雍两人,那神情,活像饥肠辘辘的饿狼盯着待宰的羔羊。 林悉觉得,他们的眼睛里都散发着碧幽幽的狼光。 长老、将军们各持己见,都觉得自己的处置法子是最绝妙最惨无人道的,一时争议不下,一个年纪最大的将军建议五马分尸,另一个心地最慈悲的长老建议凌迟就好。 饶是赵伯雍胆大包天,此刻也不禁哭丧着脸,连声道:“淡定,淡定,等师叔来了,咱们便有救了。”他语声发颤,也不知是安慰林悉,还是安慰自己。 救他们的人来得出乎意料地快,但不是林悉的谪仙师叔,而是她云游在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师尊。 众人正争议难决,忽听一个清冽的声音冷冷的道:“你们敢动我阿悉一根头发,我叫在场诸人,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第 42 章 这番话说得平淡之极,可也无礼之极,偏生说话之人真气充沛,吐字清朗,话音虽落,回音鼓荡不绝,震得群山鸣响,悠悠回荡。 林悉“啊”的一声,不敢置信地大叫:“师尊!” 赵伯雍反正也被绑着,动弹不得,若是不说上两句话,更觉得难受,立刻道:“那是你师父?” 想了一想,又没精打采地叹气道:“常言说,徒弟似师,有你这样的徒弟,估计你师父也没多大本事,别救不了咱们,反而把自己也陷了进来,可就难办了。” 林悉郑重道:“少年,如果师叔和我师尊打一架,我压师尊赢。” 赵伯雍见她神色凛然,不似说谎,将信将疑,道:“不见得罢,我师叔的武功,真真是震古烁今,能接得下他三招的人,我看都还没出世……” 两人争论之时,众人一齐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要瞧瞧发话之人是何方神圣,说话如此猖狂。 绿水青山之间,有人踏水而来。 小镜湖畔的不是权势显赫的将军、长老,便是在江湖上有着不凡地位的高手,人人有着极其犀利的眼光,刹那之间,把那人上上下下看得清楚透彻。 那不过是个年约三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随随便便的青袍,握着一只简简单单的竹笛,满头乌墨似的长发用一条粗布带子随便束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个家世豪富的江湖少年鄙夷地想:“切,别说用金冠束发了,连条缎带都用不起,这人真是穷酸。” 但当年达摩东来渡江,尚要借助一苇之力,这个在江湖少年眼里很穷酸的人却从小镜湖的那畔直直走了过来,春波碧水,涟漪波荡,在他足下若有灵性,跌宕起伏,湖水流动,那人却未曾湿了鞋袜。 众人凝视着这个人,一时都忘却了呼吸。 他的年纪已不算很年轻,但有一张极清俊的脸,时光对他的眷爱何等深重,令他历经世事变迁,依旧眉目如画,仿佛从山水画里缓缓走出的神仙,一时之间,天地人间皆成背景。 江湖少年为他气魄所威慑,情不自禁,高声道:“阁下是谁?” 那青袍人独立碧水之上,神色萧索,声音冷冽:“萧君圭。” 山风送语,回声不绝,一双白鹭似不堪承受如此的肃杀寂静,长唳声中,向远处青山比翼飞去。 师尊出马,果然气势非凡,“萧君圭”三字,足以震慑千军万马。 一位须发如银的武林耆宿神色如痴如醉,喃喃叹道:“醒操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他声音并不甚大,然因着满座寂然无声,人人便都听得清楚,震得数百颗心脏一阵阵不可控制地战栗。 林悉四岁拜入太华山,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下山,对外界知之极少,不知当年的师尊,在江湖上是何等的赫赫威名,此刻只能努力从众人的反应之中,勉强摸索出一个结论:“原来‘萧君圭’三个字,这么有杀伤力啊……” 当年的萧君圭,一人一剑,纵横天下,休说难寻敌手,便是能接他三招两式的人,也会被公推为江湖中的高手。 那时节,他成就了绝代的江湖,却在声名如日中天的时候,悄然退隐,不知所踪。 林悉想起辞别云中城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极度不认同师尊说太华山威名远播的话,那时他的弟子们因卖茶的老大娘不知道太华山是个什么东西,都颇为颓废,一个个走起路来垂头丧气,深刻怀疑师尊只是大吹法螺罢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世上有一种人,他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有他的传说,当他归来,江湖还是他的江湖。 冯裘桓是个骄傲的人。 他四岁开始修习武功,十三岁时已成为江离城赫赫有名的高手,二十岁的时候,他已打遍江离无敌手,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连败天下三十七座城池的第一高手,一生威名,从此树立。 遗憾的是,他始终不能和江湖上传闻是天下第一的霄衡正面对决,倒不是他不敢找霄衡挑战,而是因为他不知霄衡在什么地方。 此刻萧君圭悠然出现,这个人,绝不输给现在江湖上如日中天的霄衡。 他突然发现,他心头升起了一个让他极度兴奋的念头。 他想要战胜传说。 一想到当他的刀将萧君圭的头一刀削落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跪倒在地,用对待神祗的态度来供奉他,整个江湖都无人再敢仰视他的光芒,他的心就开始颤栗起来,对他而言,那是一种奇异而残忍的幸福。 冯裘桓不但骄傲,而且爽快,想到便做,鄙夷地看了看身周的人,在一群各式各样的木鸡之中越众而前,纵声冷笑道:“姓萧的,你吹得好大口气!哼,我就算现在就把这两人砍了,你也未必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君圭却不曾看他,凝眸天地间的远山碧水,负手微笑,道:“我少年时候,也如你一般骄傲,如今却……” 林悉赞叹地望着师尊,向赵伯雍道:“看见了没?这就是大宗师的气度,先自承年少时的骄傲,然后再表示出现在的谦逊,这对比,不可谓不鲜明,其教育意义,也不可谓不深刻。” 赵伯雍连连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冯裘桓一挺手中宝刀,扬眉朗声道:“如今怎么?” 萧君圭微笑续道:“如今年纪大了,我才发觉,自己真是越发地骄傲起来。” 他眨了眨眼,脸上突然带了些顽皮的神色,笑吟吟道:“且,老子生平最不能忍的,就是没本事的人,还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林悉对他这番话猝不及防,呛得咳了咳,赵伯雍双眼发光,道:“哈哈,尊师倒是性子烂漫,烂漫得紧。” 他奶奶的,他赵伯雍生平头一回见到有人把“老子”说得如此拽,如此张狂,又如此气韵风流且理所应当,仿佛“老子”这个自称天生的为这人而设,倘若别人这么说,不过是东施效仿隔壁的佳人,徒增笑柄。 就在这么一个瞬间,赵伯雍顿然悟了:人生到此,方是境界! ☆、第 43 章 冯裘桓不出所料地怒了。 但凡骄傲的人都有个通病,最受不了他人在众人面前出言相激,更何况萧君圭这番算得无礼之至的话? 冯裘桓看了看手中杀人无数的宝刀,他七岁的时候就开始杀人,从那以后,他手中的刀饮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颈头鲜血,他却从未尝过受伤的滋味,这给了他极大的自信,不管面前是谁,他都不会输。 他的傲气,支撑他将宝刀拔出刀鞘,神挡,则杀神,佛挡,则杀佛。 但萧君圭不是神,也不是佛。 玉帝座下若有这么一位神,早晚会被活活气得再也不肯当玉帝,如来座下若有这么一尊佛,没准儿所有的佛都开始茹荤饮酒了。 所以林悉的师尊,只好当一个凡人,潇潇洒洒地活在世间,天地不管,自在逍遥得很。 冯裘桓一刀挥出,他的刀,快似闪电疾风,这么一刀斩了出来,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绚烂的烟火。 萧君圭伸出手来,他的手指骨纤细,洁白修长,即便是再养尊处优的王侯,他们的手,也不及这只手一半的细腻温润。 但这么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伸出来,竟然就抚上了冰冷的刀锋。他似乎并未用力,但冯裘桓势如千钧的一刀,顿然硬生生停在半空,再也不能前进一丝一毫。 冯裘桓不敢置信地愣住,眼前青袍人居然对他微微一笑,悠悠地道:“有没有人告诉你,打架靠的是真功夫,你整这些花架子,吓唬吓唬江湖后生也就罢了,怎么到老子面前来出乖露丑来了?” 赵伯雍无限崇拜地看着他随手一挥,就将怒目圆睁的冯裘桓击出十七八丈,连带着那柄杀人无算的宝刀也随风而去,在耀目阳光下闪了一闪,刀芒寒彻在场诸人的眼。 小镜湖畔,凉风悠悠。 赵伯雍大叫一声:“妙极!”双眼冒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萧君圭,神情里尽是膜拜之色。 他师叔的神通不在萧君圭之下,但他师叔到底年少,又是个清冷寡言的性儿,却没有萧君圭这般嬉笑怒骂的风采,他赵伯雍作为一个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典型,生平最向往的便是这种潇洒。 他想起当年萧君圭的退隐,一定是因为太华师尊是个视名利如无物的人,看厌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浮夸争斗,才独自遁去。 试想,一个成就绝代江湖的大侠,在月明之夜悄然退隐,小舟从此逝,沧海度余生,那是何等的从容。 而当他重出江湖时,便仿佛从亘古的荒旷之中,穿越了千万年的光阴,蓦然在此时此地重现当年的神迹,这情形,让热血青年赵伯雍很热血沸腾。 他尚未从崇拜中回过神来,萧君圭已将在场的江湖高手一一制服,将他们都封了经脉,丢在原地。 他在江湖传说之中一向是犹如神魔一般的存在,制服高手们又很明显地显露了神魔的手段,何况那冯裘桓号称江离城第一高手,尚且不堪一击,在场的长老、将军都是有眼色,识时务的人物,谁也不愿全军覆没,见状纷纷拱手弯腰,赔笑道:“萧前辈,息怒息怒。” 萧君圭扬眉道:“我的徒儿是个小女娃,为何竟得罪了江离城诸位长老,将她绑架到此,还要害她性命,倒要向诸位请教。” 用“梦沉香”将林悉二人一兽迷倒的李长老是长老会之首,赫然在列,闻言见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向自己射了过来,只得咳了咳,越众而出,拱手赔笑道:“萧前辈,昨夜我们城主遇刺身亡,在场留了一封信,说是刺客住在陶然客栈,乃是一位带着神兽小狴的姑娘,随时恭候我们找她算账,还说这位姑娘有个同伙,是个风流潇洒,嬉皮笑脸的青年。 那封信写得嚣张之极,我们一看,气得肺都炸了,不假思索就赶到陶然客栈,这位姑娘果然就在客栈之内,我们为城主报仇心切,就冒冒失失地把这位姑娘迷倒了,真是……真是冒昧了。” 赵伯雍本在对林悉低声道:“这李长老一把年纪,胡子眉毛全都白了,还要叫你师尊前辈,真真叫人笑倒大牙。”听完李长老一番话,只惊得眼珠子圆瞪,作声不得。 他奶奶的,连刺客留下的信都会相信,这么智商为负数的人都能当上长老,难怪城主会被刺杀,江离城危矣哉,危矣哉! 萧君圭显然也不欲和这样低智商的人打交道,当下速战速决,上前两步,像提小鸡一般将李长老提了起来,蔼然问道:“李长老,老子想带徒儿和那少年走,你意下如何?” 李长老在江离城的长老会里稳坐第一把交椅,自然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见状恳切道:“悉听尊便。”脸上换上一副更诚恳的笑容,又道:“您要是不嫌弃,就由我来给这两位松绑,可好?” 萧君圭笑了笑,手一松,将他扔在地下,道:“甚好。” 李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动作麻利地给林悉、赵伯雍松了绑。林悉被绑了一晚,腿脚都麻了,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不满道:“喂,怎么不给我的小狴松绑?” 李长老身份超然,脾气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好,被她当众一推,仍是笑得和蔼可亲,道:“姑娘莫急,这就松绑。” 林悉白了他一眼,转过头来,看见青袍人望向自己,负手微笑,不禁喜色盈眸,叫道:“师尊!”抢上前去,不偏不倚地搂住了他脖子。 萧君圭轻轻抚摸她秀发,微微一笑。 赵伯雍对他崇拜之极,见状不甘示弱,也扑了上来,叫道:“萧前辈!”伸手去扯他衣袖,想表示表示自己的亲近之情。 萧君圭衣袖轻拂,将他推出一丈,神色间淡淡的:“阁下自重。” 与此同时,远碧烟黛里站起一抹青色,在极目远眺,脸色阴沉的紫袍人肩头轻轻一拍,微笑看着紫袍人回过头来,紫袍人直直地盯着他,神情由迷茫变为错愕,最后在眼底幻出奇异的光。 ☆、第 44 章 龙涎香飘,琉璃灯明。 红袖添香,葡萄美酒夜光杯。 琉璃盏里满盛殷红如血的葡萄酒,里面加了冰块,在初夏时节凉嗖嗖的沁人心脾。一只纤纤素手端起酒盏,送到萧君圭唇边,后者啜了一口,感叹道:“人生如此,方才是会过日子啊。” 赵伯雍举起酒杯,双眼冒着幽幽的光,无限诚恳道:“萧前辈,您老人家一出场,真是有气魄!真是叫晚辈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啊。” 赵伯雍二十二岁之前,混迹江湖,红颜无数,自称雍少,是红粉堆里出类的将军,温柔乡里拔萃的元帅,但自被师父托付给霄衡之后,这位师叔清正严谨兼年少无知,赵伯雍邀请他去喝一喝花酒的时候,师叔居然一脸茫然地问他:“什么是花酒?” 赵伯雍被师叔的不解风情硬生生吓得整整一年没敢去青楼找一个红颜知己。 如今遇到萧君圭,赵伯雍心花怒放。 萧君圭少年之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流才俊,那时也不知多少有闺阁小姐,在夜里悄悄对着他的画像长吁短叹,只恨不能见上一面,一解相思之苦。 这两人一相遇,小风流撞上老风流,彼此好生惺惺相惜,但比较下来,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风流显然更胜一筹。 林悉拉着小狴愤愤不平地坐在一旁,愤愤不平地看着一群青楼女子围着师尊和赵伯雍不断劝酒,媚笑与媚眼齐飞,娇声共软语一色,相比之下,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寥落难言。 一个粉红绸衫的女子掩口笑道:“两位爷,像你们这般,带着一位姑娘,一头老虎来青楼喝花酒,奴家还从来没见过,真真是别致得紧。” 林悉跳了起来,愤愤地叫道:“小狴不是老虎!它是狴犴,龙子狴犴!” 那女子一愣,媚笑道:“是,是奴家的不是了,姑娘高人雅量,可别和奴家置气呢。” 林悉见她烟视媚行,对自己说话显然毫无诚意,媚眼横飞,在师尊身上滴溜溜转悠,因师尊相救的喜悦和感激被怒火烧得荡然无存,愤然道:“师尊,你……你和这些女人在一起喝酒谈笑,可还记得我娘长安么?” 时光仿佛凝滞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开始流泻。 筵开绿椅,人倚红妆,她坐在红袖丛中的师尊将手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那双眼半梦半醒,秋水含笑。 林悉想起在三生石中见到的师尊,少年时候的师尊有那样的好相貌,人到中年,丰姿不减,岁月只在他眼睛里点染时光沉淀的气度,却并未在脸上留下半分痕迹。 如今这个人隔着十七年的时光,对着林悉轻轻的一声叹息:“阿悉,直到此刻,我才觉得你娘真的去了。” 林悉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师尊,他坐在温柔乡里,神色寂寂然如同荒原里的独处。 她听见眼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阿悉,我许你窥探我的心思。” 他缓缓伸手过来,覆在她手背之上,琉璃灯内烛火高燃,照在他的手上,映出玉似颜色,流光溢彩。 林悉心头只微微一震,如烟往事已如潮水般纷涌而至,在她脑海里汇成诗歌,汇成画卷。 那一日阳光和煦,春风拂面,悠扬的柳絮卷着落花。 他刚结束一场比剑,胜了东瀛来的的第一剑客,大醉归来,在街市上偶然遇到一个骑着猛虎的少女,双眼灵动,脆生生问他一句:“喂,你见过林梦琊么?” 猛虎上坐着的那个少女,她的衣衫极为古怪,他定睛又看了看,原来她身上披着的是男子衣袍,皎洁如雪,对于她来说显然长了许多,长袍下摆露出一双晶莹如玉的小腿,赤足欺霜赛雪,随着猛虎的步伐有韵律地起伏,仿佛暗含着一种勾魂摄魄的节奏,令他只觉极尽优美。 他一怔之下,满腔酒意忽的烟消云散。 时光倏然停顿,那一刻的天地极其安静,仿佛陡然从繁华人间劈出一方世外桃源,青山绿水间只剩那猛虎上的少女,她微微起伏的衣袂,她晶亮如星子的眼眸,是他的沧海人间。 那少女见他怔然不答,嘴角微微一撇,不再理会,又寻了一个行人,重复问道:“喂,你见过林梦琊么?” 他醒过神来,急急追上前去,朗声道:“姑娘,我认识你说的人,林……” 他不知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为何要撒这么一个无法圆上的谎,他甚至记不起她说的那个名字,但那少女登时笑如花绽:“是林梦琊,你认识他么?” 少年的萧君圭坦然立在猛虎面前,如临风玉树,仿佛有皎皎梨花在他眼底次第开放:“林梦琊对么?是,我认识的,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太过天真,如此轻易地相信他,双足一摇一晃,悠然写意,笑吟吟道:“长安。”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 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如同月夜汹涌澎湃的潮汐,来往行人的喧嚣在他耳畔缭绕,已温柔如二月春风。 那时的萧君圭年未弱冠,已经威慑天下,与他的武功同样地闻名于世的,还有他的年少风流。 那时的江湖中人提起萧君圭来,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考语:“醒操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他的声名因他的剑而光耀,却也因他的游戏花丛而抹黑不少,江湖上端严的道德客们总是以之为攻击萧君圭的绝佳理由,对他大加指摘,批评所至,萧君圭何止年少风流,简直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即便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见了这位仁兄,也会深感自己的宏愿真是任重而道远,以度化萧君圭为任,不亦重乎?度尽千年,不亦远乎? 对此,萧君圭的回应是无所谓地笑笑,吊儿郎当道:“老子生平对这些老夫子最是头疼,他妈的打不得骂不得,只好任他们胡说八道,真是晦气。” 许多后一位名妓出版了浸淫她多年心得的回忆录,在这本回忆录里,她以很大的篇幅深情回忆了少年时候的萧君圭,她只见过他三面,但这些年来阅人无数,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够如同萧君圭一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江湖名言道:“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 游戏人间的萧君圭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姑娘,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和俗世里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姑娘显然不太了解人世里武功的行情,骑着猛虎向前直行,猛虎奔跑起来矫健有力,不但甚有派头,而且疾如狂风,两畔的房屋飞快后退,一切皆成模糊的背景。 幸而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别的本事还没什么,轻功实在很拿得出手。 望了望和猛虎并肩而行的萧君圭,后者胜似闲庭信步,在猛虎的气喘里愈发气定神闲,少女圆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身上转悠转悠,俏脸上笑盈盈的,带了敬佩的意味:“喂,原来人的武功都这么高么?怪不得……怪不得姥姥总说人是最聪明的,你居然走起来比虎儿还快,我就不成。” 他报以微微一笑,柔声道:“这个是轻功里最粗浅的入门功夫,你要是喜欢,我就教给你。” 她带些羡慕地看了看他潇洒之极的步法,却摇了摇头:“算啦,咱们还是快去找到林梦琊,等找到他了,让他教我,他也是人,一定也会你这个……嗯,这个轻功里最粗浅的入门功夫。” 萧君圭听她口口声声,不离“林梦琊”三字,心头蓦然一紧,道:“长安,你为何要找叫林梦琊的人?他……他欠了你钱么?” 她道:“钱?什么钱?什么叫他欠了我钱?” 萧君圭愣了愣。 她想了想,很和气地笑了:“我第一次来人间,很多事都不懂,姥姥说我们是山鬼,可能和你们人有点不大一样。”又有些惭愧地低头:“我们山鬼是很笨的,不及你们人聪明,你不要嫌弃我们笨,我们是很好学的,很多事情,我们一学就懂了。” 他微笑:“你放心,在下永远不会嫌弃姑娘。” ☆、第 45 章 她由衷的喜悦叫他看了心怀大畅,同时觉得自己欺骗了这么一位单纯烂漫的姑娘,心里很过意不去,顺势道:“长安,你要找的林梦琊是何等样人?说不定咱们认识的人不同。” 少女有些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道:“林梦琊,就是林梦琊呀,这世上只有一个林梦琊,咱们认识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萧君圭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他可以叫林梦琊,我也可以叫林梦琊,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重要的是人,还是不是那个人。” 长安秀眉微蹙,显然并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世上只有一个林梦琊,他不会骗我的。” 猛虎上的少女神情异乎寻常地坚定,她相信,林梦琊绝不会骗她。 那时候的萧君圭不明白,他的劫,早已为他人而设。 他带长安入住客栈,一路上长安颇欢喜地说着林梦琊,说他闯入巫山,在朝云暮雨,烟花春秋里和她相遇,又说回去禀明父亲之后,便来娶她为妻。 她在山中等他七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终于忍不住下山来寻。 她以为下山来便能寻到林梦琊,她不知人世如此盛大,放眼望去,人海茫茫,那个林梦琊,却在何处? 面前这个少年认识林梦琊,长安觉得很开心。 萧君圭含笑听着,目光中却有虚茫漫延,他知道他输给了林梦琊,因他先与长安相遇,天意从来弄人,即便是他,也没有法子。 林家是江离城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要打听到林梦琊的名字,并不为难。 林悉觉得,那时的师尊真是年少青涩,浑朴得可爱,为着一心要讨长安欢喜,抖擞精神,不出一日,就打听到林梦琊是何许人,家住何地,连他将要迎娶孙家小姐的消息也都尽数知晓。 林悉看到他步伐沉重地回客栈去,长安在那里等他带回林梦琊的消息,他神色之间一片恍惚迷茫,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长安。 他要是有足够的心狠手辣,大可用几句话骗得长安晕晕乎乎,从此对林梦琊死心,再带她远走高飞,从此相依相守,未始不是一段神仙眷侣的佳话。 倘若如此,这个故事又将是另一个结局。 然而这样的人,绝不会是萧君圭。 踏入客栈的那一步,他微带茫然的表情已转为坚定之色,不管如何,他让长安自己来决定。 长安被几个江湖上的轻薄浪子抓住。 他踏入客栈的时候,正看到她奋力反抗,身上衣衫被撕开了几条缝,如雪双肩若隐若现,她的猛虎倒在地下,显然已被击晕,客栈掌柜、店小二之流早已不知去向。 这几个轻薄浪子是有名的狂蜂浪蝶,在江湖上兴风作浪,非只一日,凑巧来到这客栈歇足,见到少女长安独自坐在窗边,肤如凝脂的手托着香腮,一回眸之间,艳丽无双。 他们的眼睛亮了亮,这等绝色,放之四海也是极罕见的。 几个浪子有些兴风作浪的本事,迷倒了一直跟随在长安身边的猛虎,随即上前对她动手动脚,谁知还未完全撕开少女衣衫,客栈门口有人厉声道:“找死!” 那人的声音冷若凝雪,望向浪子的眼神冷厉如刀,仿佛看着一个个的死人,如愿看到对面的浪子脸色大变,体如筛糠,少年时的师尊已有这么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淡然又从容地道:“诸位近日,活得很不耐烦。” 林悉从未见过师尊如此狠辣的出手,如水剑光毫不容情地破入几个浪子的胸膛,鲜血狂涌出来,仿佛还带着炽热,喷洒在地下,绘成一幅奇异的画,如同血染江山。 走到长安身边,微微犹豫之下,他低声道:“长安,你……还好么?” 少女如见亲人,扑上来搂着他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都想抓到我,说什么我长得好看,如果将我献给城主,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奖励。” 萧君圭恍惚记起来,不知道曾听谁提过,山鬼表示亲近与感谢的方式,便是搂住对方的脖子,见她害怕,声音放得更加低柔:“不用害怕,长安,我在这里,天下没有人敢欺负你。” 他顿了一顿,轻轻将她推开,低垂着长长的眼睫,一向厚似城墙的脸皮居然红了一红,声音也难得地结巴了一回:“长安,你先穿好衣裳,这样……这样有些不妥。” 少女怔了怔,欢喜地笑了:“你长得这样好看,待我又这样好,看来你真是个好人。” 萧君圭一生,毁誉参半,虽被老夫子们骂得惨,生平却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溢美之辞,但他觉得,那些赞美他的话全都加起来,也不及眼前少女一句“好人”让他心魄动荡。 长安向身上看了一看,眼里又涌出泪来,哭道:“我的衣裳,被那些坏人撕坏啦,我……我……”她心里难过之极,怔怔握着皎白的衣袍,一脸茫然。 萧君圭脱下外袍,低声道:“别哭,别哭,你先穿着我的衣裳罢,等到了集市上,咱们再买过,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我都给你买。” 长安嫣然道:“买?什么叫买?” 萧君圭抚了抚额,柔声道:“就是给你找衣裳穿。” 她似懂非懂,点头道:“好,那么咱们快去罢。” 萧君圭将外袍递到她手里,扮个鬼脸,笑道:“长安难道就不穿衣服了么?在下不是君子,能够大饱眼福,倒不介意,但长安真希望让别人都看到么?” 少女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郑重道:“我是要穿衣服的,我没穿衣服的时候,你不能看。” 他哑然失笑,心想自己虽非君子,可也不是什么趁人之危的小人,何况面对这视为心上人的女子,更不会稍有亵渎之心,怎会偷看她更换衣衫? 林悉一直觉得,师尊对他的十个徒弟真是温柔慈爱,至于极点,但这一次她才明白师尊能够温柔到什么地步,她听到师尊的声音呢喃如海:“好,我不看就是。” 长安对这人好感大增,当下坦然地换上他的衣裳,萧君圭背过身去,他一向是个疏朗自若的性子,这一回却让林悉看到他脸上绯红的颜色,久久不褪。 林悉记忆里的师尊一向潇洒放旷,不料见到他少年时竟是这般无邪羞涩,诧异之下,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但顾及自己安危,生怕惹得师尊恼羞成怒,后果堪忧,只得强行忍住,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真是越写越喜欢师尊哈哈哈 ☆、第 46 章 接下来的时光历历如三生石里的景象,往事昏黄,在师尊的记忆里如莲花开落,岁月荏苒,不曾随遇而安。 萧君圭带着长安闯入林峙替儿子安排好的婚事现场,他第一次见到林梦琊,一身吉服的少年木然跪坐在满堂喜庆之中,萧肃如高崖冷松,满堂贺客如云,没一人比得上那少年的风度。 萧君圭并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君子,来之前他曾黑暗地想过,说不定林梦琊是个贪慕荣华,喜新厌旧的负心男子。长安见了他的真面目,必定弃之而去,自己追到长安的机会也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一路上他阴暗又得意地笑了不止一回,引得长安频频回顾,好奇他到底在笑什么。 令他含恨的是,林梦琊居然是个痴心痴情的,于是他所能做到的,唯有成全,以绝顶武功威慑林峙,要他答允让儿子娶长安为妻。 当时他凭一股热血做这件事,自觉很有侠客风范,事后才发现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他妈的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千里迢迢地送到别人怀里,这事情也就他做得出。 古来圣贤皆寂寞,大约就是因为圣贤们都在忙着成全别人,哪怕是牺牲自己。可是他奶奶的,他萧君圭怎么会是圣贤?看来那句话真应该改成“古来魔头皆寂寞”。 为此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极颓废,长吁短叹,就差没把肠子悔断。 长安成亲的前一天,他找到长安,那时她正在梳妆台前,一个丫鬟为她描眉,又贴上花黄,镜中人眉目如画,丫鬟赞道:“姑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萧君圭凝视着镜中人,那是一张被脂粉点染得极精致的脸,他想起街市上初见,她灵动如一只山中的精灵,无论颦笑,皆是风景。 长安被约束在梳妆台前,不能乱动,早就不耐烦了,见到他来,笑逐颜开,不管那丫鬟连声让她坐好,跳了起来,叫道:“萧君圭,你来啦!” 她一开始只会叫他“好人”,现今总算把他的名字记得亲切,叫起“萧君圭”来朗朗上口。 他道:“明日你和林梦琊成亲,我……我来看看你。” 她拍手笑道:“林梦琊跟我说啦,要不是你帮忙,他爹不会答应让他娶我,萧君圭,你真好。”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撒娇似的笑了:“谢谢你。” 他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讷讷的道:“明……明日也是我生辰。” 长安嫣然一笑:“哦,我听姥姥说过,你们人都是要过生辰的,你多少岁啦?” 他道:“二十岁。” 长安惊讶得秀眉微扬,道:“你……你才二十岁?你这么小么?林梦琊说你武功高得很,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原来你还这么年轻。” 看师尊的神色,他很想吐血,虽是对着长安,他仍然忍不住顶了一句:“长安,年纪和武功,两码事。武学之道,悟性到了,几岁也能成为高手,悟性不够,练上一辈子也是白搭。” 不知怎的,林悉忽然想起她傲娇的美人师叔霄衡,霄衡亦是如那时的师尊一般年少,此刻看来,两人倒颇有相似之处,同样的骄傲,一旦听到别人质疑自己的年纪和本事不成正比,便会恼羞成怒。 夜已三更,清冷的月光折射在画屏之上,帘外月色朦胧,人声寂绝,青楼内红袖散去,龙涎香袅袅四溢,将凉阁里尽数包围。 她已有两日未见到霄衡,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会是被那楚歌拐跑了罢。她在心里谨慎地考虑了一下,论姿色,楚歌倒也未必强过日照城少主慕漴,霄衡既然对慕漴毫不动心,不见得会看上楚歌。 但情之所钟,母猪也能赛天仙,说不定霄衡就好楚歌这一口呢? 林悉突然对人生有些绝望,打定了主意,倘若她师叔真有要楚歌当她师姑的打算,她就带着小狴去把这打算掐死在苗头里。 对面赵伯雍兀自抓耳挠腮,心痒难耐,既对她能够看到别人心思的本事羡慕且嫉妒恨,又恨不能拿一把刀搁在她脖子上,威逼她快些将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林悉看到他的表情,承认自己实在感觉很好。 师尊的手温暖干燥,记忆潮水般涌来,又将她的出神一并淹没。 她的笑明净如月,像他童年记忆里的冉冉莲花开:“我听说人过生辰的时候,是要吃长寿面的,你等着,明天我给你做一碗长寿面,不过我做得不好,你不要嫌弃哦。” 萧君圭的身体抖了抖,他的耳根都红透了,凭着多年修为强行压抑内心波澜起伏,不动声色地道:“长安,谢谢你。” 第二日是林梦琊和长安成亲的好日子,到处张灯结彩,喜庆非凡,相形之下,萧君圭二十岁的生辰过得着实寂寞。 幸而长安不忘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她下厨的水平之低,让林悉瞬间一扫多年来被柔萝打击到的自信心,而自封“厨神”。 少女长安在丫鬟的帮助下,一路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才完成一碗长寿面,给萧君圭送去,再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去喜堂,险些儿误了和林梦琊拜堂的良辰吉时。 萧君圭看着这碗面,他本该感动得热泪盈眶,却为这碗面的卖相哭笑不得。 人们夸赞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时,总说这位姑娘英华内秀,很有内涵,而今萧君圭望着这碗长寿面,也觉得它颇有内涵。 成亲当晚,他在长廊尽头等林梦琊,脸色苍白,面容清俊,他道:“林公子,愿你好好待长安,在下告辞了。” 对面的少年郎恍若站在松林之中,风吹松涛,优雅一笑。 临去之时,他听见林梦琊吹熄了高燃的红烛,听见长安带些羞涩道:“你不是说要穿好衣裳吗?萧君圭也这样说,我……我爱听你们的话。” 林梦琊顿了顿,柔声道:“那是在别人面前,我是你夫君,在我面前,不……不必拘礼。” 长安似懂非懂地笑了,她声音清脆,在夜色里像一朵星,粲然明灭:“好,这些我不懂,你都教我,我学东西是很快的。” 林梦琊轻声笑道:“好,我慢慢教你,日子长着呢,咱们不着急。” 萧君圭抬头望了望孤月,天上月色胧明,心事难尽。 ☆、第 47 章 他再归来的时候,看到长安为林梦琊挡剑,分涛裂浪的分潮剑毫无阻碍地破入她胸口,血光四散,她被那股剑气激得高高飞起,妙曼一如初见。 他全然凭着本能飞掠过去,一把接住她,心神大乱之下,以他绝世武功,落地时仍旧向前急冲,险些让才接住的她脱手飞出,他抱紧她,全身忽然一阵无力,跪了下来。 作为一个风流不羁的少年,午夜梦回的时候,萧君圭未必没有幻想过,如果能将长安搂在怀里,是何等温柔滋味,但此刻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抱住她,萧君圭只觉得凄惶到了极点。 长安在他怀里,轻声道:“你是萧君圭。” 他的记忆和三生石所录并无差别,长安吃力地向他说道,她活不成了,她不想让林梦琊知道,怕他伤心,所以,她求他带她回巫山。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会带她去。 这个在街市上无意间邂逅的少女,第一次见面他就骗了她,说自己认识她的林梦琊,万事皆有因果,从那一刻起,他就欠了她,此后的萧君圭,活着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在还欠了她的债。 他带着她御风而去,林梦琊全然不会武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怀抱着长安飘然而去。 到了巫山,仍是旧时景致,云雨依旧,哀猿长啸,天畔薄云四散飞溢,平添了几分凄凉。 他依靠天然森林之力,在巫山外设下阵法,阻止外界有人闯入。 林悉曾在三生石里,看到林梦琊赶来巫山,却怎么也找不到巫山的入口,在山外徘徊数日,方才失魂落魄地离去,此刻看来,原来是师尊在此设下了阵法,将整座山的入口悄然掩埋。 念及此处,她抬眸向对面的师尊望了一眼,他的神色平淡如水,眼底似乎有一抹奇异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又倏然陨灭。 那时他将长安放在小木屋内,治好了她身上的剑伤,云方一身医术全习自他,徒弟尚且可做得医国圣手,师父的医术可想而知,不过半日,长安的外伤已经没有了大碍。 但她还怀着孩子,已至六月,待到婴儿出世,山鬼满身的精血瞬间耗尽,到时候,纵是回春妙手,也无回天之力了。 萧君圭凝眉想了半晌,神色蓦地坚毅起来,似乎有了决断,柔声哄睡了长安之后,双手在半空中交错飞舞,画了一个符印,直直拍入长安体内。 林悉看得真切,那是令人安眠不醒的“沉香咒”,师尊曾经教过她这个符咒,但她贪玩,修行的时候不肯下苦功,对这种较为艰深的符法怎么也学不会。 之后的半个月,关山万里,萧君圭御风独赴天山。 传说那里有一座美轮美奂的仙宫,里面住着许许多多上古的神仙,藏有起死回生的灵药,传说中那灵药有着莫大的神威,就算已经魂飞魄散,也能将人救活转来。 到了那里,霏霏的细雪盖满了整座天山,天与山皓然一色,一切宛如粉妆玉砌。 人行走在连绵雪山之中,天大地大,却仿佛茕茕无依,像一场盛大的虚无,说不出的凄清悲凉。 他坦然走在山中,行过之处,分毫足迹也无,天寒地冻,他身上衣袍极薄,却并无瑟缩之意,漫天细雪簌簌飞舞,未靠近他三尺之内,已纷纷融化,流泻在他足下。 他不知仙宫在何处,在山脉之间来来往往找了三日,终于找到了入口。 那入口掩埋在重重冰雪之下,极为隐密,周围又封着无数奇奇怪怪的封印,原本不会被人发觉,但此番前来寻找的人,不但有着极坚毅的心志,更精通上古符法。 他从容解开入口周围的封印,迈步入内,他知道里面住的,即便不是传说中的神仙,也必定是厉害之极的人物,一旦闯入,他就生死未卜。 但生死早已被他置之度外,败,不过要萧君圭一条性命;成,则能救长安。 即便上天入地,魂飞魄散,萧君圭,也必救长安。 入口很狭窄,但那一条甬道却很漫长,他在黑暗里只听到融化的雪水滴落在山壁上的声音,也不知道行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 尽头处阳光耀眼生花,甬道那畔的世界恍如仙境,一扇巨门当中而立,门上挂着一双玉环,气势恢宏不凡,一座玉梯绵延而下,直伸到甬道尽处。 一只九头巨兽昂然立在门前,虎身人面,傲然地环视四周,突然见到这个年轻人缓缓从甬道尽头处走出来,又缓步走上玉梯,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这个年轻人身上并无仙气,显然是个凡人,但却有一张令诸神艳羡的脸,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吊儿郎当,他眼神中的光彩很奇特,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忧郁。 巨兽身躯微微一震,九只脑袋上的眼睛里一齐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随即化为肃穆庄严:“凡人,你焉敢进入仙界?” 萧君圭知道,他遇到了镇守仙界的神兽。 千万年以来,这只神兽中的佼佼者都忠实地守卫在仙境的入口,防备着有外人闯入。 它已经守护了这扇门千年万年,却不曾料到,它会看到一个凡人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还向自己似嘲弄似忧郁地一笑。 神兽九个脑袋上的眉毛一齐皱得深深的,声如雷霆:“凡人,此刻乃是世外仙境,非你久留之地,你速速离去,吾可免你死罪。” 它面前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哈哈笑了起来:“原来神兽也这么天真,老子不远万里找到这儿来,难道是专门来看一看你的?又不是串门子走亲戚,就算专门来找人,老子也是来找美貌女仙的,关你这九个脑袋的丑八怪什么事?” 神兽镇守仙境千万年以来,从未有一个神仙对它如此无礼,遑论凡人。像这个少年一般出言无状,更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 它从来没有和凡人打过交道,只听得愣了,眼见那少年漫不在乎地越过自己,伸手去推玉门,方才醒悟过来,一声大吼:“且慢!你若想进去,除非从吾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少年回过身来,瞟了它一眼,若有所悟地笑了:“哦,原来开门的钥匙在你脖子上挂着呢,也罢,神兽老兄,老子非进去不可,只得对你不住了。” ☆、第 48 章 神兽虽然从未去过人间,但仙凡之间,有些东西也是相通的,比如“老子”二字,在仙界也流传甚广,它自然了解其中含义。 它活了几万年的岁数,当谁的十八代祖宗都绰绰有余,居然被这不懂尊卑礼数的少年对着它,恬不知耻地自称“老子”,饶是开明神兽气量甚大,闻言也不禁勃然大怒。 林悉见到师尊和神兽三言两语,便要打上一架,她知道师尊的本事,原本毫不担心,心想师尊连小狴都收拾得了,区区一只神兽也不在话下。 但小狴不过是神龙的幼子,通共只活了一百来岁,在神兽之中,本事和目光一样短浅。 这神兽却是上古神兽,镇守了仙境千万年,连小狴它爹见了开明神兽,也得三招两招就被打趴下,其战斗力和小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点,从小狴不会说话,这神兽却言谈文雅,还会自称“吾”就可看得出来。 这场架仿佛打得很艰难。 神兽有九个脑袋,打起架来虎虎生风,虎啸之声直震寰宇,每啸一声,半空中便喀拉拉亮起一道闪电,直劈向萧君圭,虎尾一剪一扫,空中便激起一阵猛烈的狂风,将他卷在其中,几乎撕成碎片。 强大如萧君圭,也只能东躲西藏,在半空中陀螺般团团乱转,躲避神兽的凶猛攻击。 他一向跳脱,和神兽打架之余,尚自有余暇想着:“他奶奶的,是谁封我当天下第一的?老子要是能回去,真得找到这混蛋和他好好理论理论。” 神兽似看明白他打得心不在焉,仰天狂啸一声,猛然扑了上去。 萧君圭终于叹了口气,扬声道:“神兽老兄,不好意思,我可得得罪了。” 一道惨碧色的血液汇聚在一起,顺着玉梯慢悠悠地流了下去,将整座玉梯都染得碧彩莹莹,再也看不出原本温润的玉光。 他站在血泊里愣了一会儿,走到了开明神兽的尸体之旁,慢慢取下了它脖子上的一把钥匙,忍不住笑了笑:“他奶奶的,这丑八怪的血居然是绿色的,真是奇哉怪也。” 方才慢慢走到玉门之前,将钥匙插入了玉环之中。 当啷一声,玉门缓缓开启。 玉门之后,仙宫巍峨,祥云飘渺,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萧君圭还没来得及感叹一下仙界就是不一样,就被一个神仙一把推倒。 推他的是个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的小女仙。 自玉门开启,她就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玉门在她面前缓慢打开。 见到他站在门口,又瞥见神兽硕大的尸体软塌塌的趴在地下,那个女仙脸色倏变,用力推了他一把,向后退了好几步,惊呼道:“你杀了开明神兽!” 萧君圭浑没防备,被她一推,应声而倒,从血泊里勉强抬起头来,不满地嘟囔道:“喂喂喂,你小声点成不成?要是再引来一只九头的丑八怪,老子这条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那小女仙见他满身是血,慢慢向他靠近了两步,捂住了嘴,神色更惊讶了:“你……你……你……” 萧君圭见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名堂来,终于不耐烦了,说道:“我说,这位仙女姐姐,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小女仙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你是一个凡人,却杀了开明神兽!” 萧君圭苦笑道:“那又怎么?杀都杀了,仙女姐姐,你要抓我去问罪么?” 那小女仙双眼冒光,拼命摇头,突然扑了上来,不顾血污,一把抓住他袖子,满脸崇拜之色:“你……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原来凡人之中,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要知道,我都打不过开明神兽,多少次想要溜到人间去玩,都被它厉声喝回,气得我恨不得狠狠揍它一顿,可是又打不过它,你……你居然把它杀了!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她一连说了三个“太厉害了”,敬佩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萧君圭抚了抚额,他觉得此时此刻,与头痛相比,身上的伤真是不值一提。 那小女仙过了半天,才从满腔的惊叹之意中回过神来,又是一声惊呼:“啊,你也受了伤!” 萧君圭苦笑道:“仙女姐姐真是神目如炬,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那小女仙被他一赞,得意非凡:“一般一般啦,我好歹也是个神仙嘛,这都看不出来,还要不要在仙界混啦?唔,你受伤很重,我且替你治伤,你放心,打架我不行,治伤我可是能手。” 萧君圭见她并无恶意,笑道:“如此就多谢仙女姐姐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和开明神兽那位老兄还有些话儿要交代,相烦仙女姐姐扶我一下,成么?” 小女仙深感重任在身,当下沉声应诺,伸手将他扶起来,却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对已经死去的开明神兽说,心下好奇,只见浑身都是血的少年对着开明神兽的尸体粲然一笑:“老兄,你说我要想进去,除非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但老子没从你身上踏过去,不也进来了?” 小女仙脚下一个踉跄,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站稳了。 萧君圭运气甚好,遇到的是个莽撞顽皮,心地却善良的小女仙。 小女仙自称名叫简儿,打架的本事在仙界平平常常,但颇会几个疗伤的仙术,念了一长串咒语,衣袖拂过萧君圭身上,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痊愈。 萧君圭对着这仙术很感叹,在凡间,他的医术举世无双,一向很自傲,谁知到了仙界来,一个小女仙也能有这般神妙医术,叫他颇有些望洋兴叹之感。 小女仙见他赞叹,愈发得意,口中却需谦虚两句,嫣然笑道:“我也只会一点疗伤的仙术啦,比起其他的仙女还差得远,这叫‘菩提心’,好学得很,是再平常不过的仙术啦。” 她口中这么说,心下却着实受用,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细心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血污擦尽之后,小女仙愣了愣。 他和开明神兽打得你死我活,受伤不轻,脸上挂了彩,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开明神兽的血,一张脸红绿相间,着实狼狈,早已看不到本来面目。 小女仙崇拜他杀了开明神兽,是个大大的英雄,不曾料到擦干净血污之后,英雄还是那个英雄,但更是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郎。 这个少年有那样俊秀绝伦的面貌,青鬓墨眉,笑起来的时候,眼底波光荡漾,徐徐若有春风贻荡。 原来凡人之中,竟有这样只在梦里出现的少年。 只是这个少年的神色很奇怪,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黑亮惊人,折射出她绯红如醉的脸庞。 小女仙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个跳脱飞扬的少年,还是个满怀忧郁的男子。 她咬了咬手指,声音有些结巴起来:“那……那个,你杀了开明神兽,要是被仙帝知道了,只怕会拿你问罪,你还是快走罢,回到人间,人海茫茫,眼下诸神神力衰竭,仙帝的力量也一日不如一日,不一定能够找到你呢。” 他容色一肃:“仙女姐姐,不瞒你说,在下此番跋涉,只为了能求到传说中的仙药,救在下一个……一个朋友一命,即便仙帝要杀我,我也要先找到仙药,带回去救她。” 小女仙见他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异常的坚定,奇道:“一个朋友,便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他淡然笑了笑,道:“值得。” ☆、第 49 章 小女仙咬着嘴唇,凝视他片刻,说道:“你们凡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得很,怪不得那么多神仙放着好好的仙宫不呆,千方百计地想要去人间看看。” 萧君圭见她言下对人间向往不已,微笑道:“等我找到仙药救了我的那位……朋友,你若是不嫌弃,我就带你去人间玩一玩。” 小女仙大喜过望,拍手笑道:“你说的,可不许反悔,咱们一言为定!” 她听这个少年应诺带她去凡间玩,满腔欢喜,但随即就想到他要寻找仙药,神色苦恼起来,叹气道:“你来得真是不巧,仙帝起死回生的仙药前段日子刚被别人全数要走,现今已经一颗仙药也没有啦,再说了,就算有,那也是被仙兵们重重把守,你虽然厉害,也未必能打过他们呢。” 面前的少年愣住,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余烬在他黑亮的眼珠里微弱一闪,终于毫无声息地湮灭。 小女仙急急道:“哎,你别难过啊,总有办法的,你那个朋友受了什么伤么?我虽然修行不勤,但替凡人疗伤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告诉我,你的朋友受了什么伤,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萧君圭长长吸了口气,收摄心神,低声道:“她是山鬼,怀了凡人的孩子,一旦孩子出世,就会耗尽她满身精血,就此灰飞烟灭,我……我没法子,仙女姐姐,你救救她。” 小女仙“啊”的一声,讶然道:“你的朋友是山鬼?哎哟,她还怀了孩子?这可不行,山鬼是灵,一旦生子,必然立刻灰飞烟灭,即便是仙药也救不了,我这点修为,哪里能救她呀?” 她眼珠转了转,狐疑道:“喂,我看她不是你朋友,是你妻子罢?她怀的是你的孩子罢?” 萧君圭被她的上一段话刚打入地狱,又被她的质疑活活拉回人间,林悉看见师尊一脸悲愤地道:“她不是我老婆,怀的也不是我的娃!” 他神色之悲愤难当,让林悉深感同情,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住了师尊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表示安慰。 师尊笑了笑,仍是那嘲弄忧郁的神色。 赵伯雍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只差没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喊一声“我也要当你徒弟”,以表达崇拜到极点的心情。 在林悉印象里,他一直是个不解风情的美中年,一把岁数硬是没给她找到一个师娘,不料得知了师尊年轻时这一段风花雪月,突然觉得他真是个风流蕴藉的人物,师尊如此风神,引十个弟子竞折腰。 小女仙不明白萧君圭为何如许悲愤,安抚地拍了拍他肩头,柔声道:“好好好,不是就不是,是我说错啦,你别生气。” 萧君圭低头叹了口气,道:“不是仙女姐姐的错,是在下听了你说救不了她,神思恍惚,言语失礼,还望仙女姐姐不要计较才好。” 小女仙大度地摆了摆手,笑道:“没事,对啦,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如果山鬼生下孩子之时,能有一个修为了得的人,立刻用‘归元往生’这种仙术将那婴儿封印起来,山鬼的精血就不会被婴儿吸收,也就可以活下去啦,这种法子我只在上古的书籍里看到过,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萧君圭一跃而起,满脸的喜色叫小女仙见了,也十分开心,笑道:“你会‘归元往生”这种仙术么?如果不会,我可以教你。” 萧君圭一拱手,神色肃然:“请仙女姐姐教我,大恩大德,在下永生难忘。” 小女仙嫣然道:“不用难忘,你只要记得我,以后没事来看看我,就行啦。” 他微笑应允道:“好。” 小女仙能够帮到这个少年,心里十分高兴,开开心心地伸手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符印,“归元往生”术咒法复杂冗长,她画了一遍之后,林悉连十分之一都没记全,却见那时的师尊喜色盈眸,一揖到地:“多谢仙女姐姐,在下已经学会啦。” 小女仙也被他的悟性吓了一跳,惊讶道:“你……你已经学会了?我……我开始修习这门仙术的时候,足足学了三个月,仙帝还夸我悟性高,比别的仙女聪明些。” 萧君圭学到“归元往生”之后,心里念着在巫山沉睡的长安,不敢耽搁时日,向小女仙告辞道:“仙女姐姐,我要回去救人啦,多谢你帮忙,我改日再来看望你。”他扬长踏出玉门,再看了看开明神兽的尸体,画出一个火咒,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小女仙急急追出玉门来,叫道:“喂,等一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时的萧君圭立在玉梯之上,回眸对她极柔和地一笑:“在下萧君圭。” 他快步走出甬道,甬道那畔是远离仙宫的冰天雪地。 天山里的冰雪常年不化,狂风呼啸,冰屑簌簌,宛如来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小心将仙宫入口重新封住,那些曾被他冲破的封印又集结起来,在入口处重重结印,将仙境的秘密悄然掩埋。 他的“沉香咒”独步天下,回到巫山的时候,长安并未醒来,他一去万里,来回奔波,她在他的阵法里美梦沉酣,双靥酡红,唇角边露出一丝温柔而甜美的微笑。 林悉看见师尊立在床榻之旁,怔怔看了长安许久,乌黑眼眸里漫过无限柔情。 这样情种似的人,居然是她萧疏放旷的师尊,她觉得,真的很意外。 萧君圭挥手解开“沉香咒”的限制,看着长安醒来,她神色迷茫,向他歉然一笑:“萧君圭,我好像睡了很久。” 他道:“没有,你只是睡了一个晚上,现下天亮了,你便醒了。” 林悉见他言语之温柔,神情之和蔼,和自称“老子”,嬉笑怒骂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忍不住感叹师尊的演技,委实可圈可点。 接下来的四个月,长安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衰弱倦怠,婴儿尚在她腹中,便已耗去她许多精血,她自知命不长久,每日都独自坐在小木屋前,观望熟悉无比的巫山风景。 于山鬼而言,岁月原本无穷无尽,但她只剩下四个月,每一分每一秒都突然间变得十分珍贵,她不曾提起林梦琊的名字,仿佛那个曾闯入巫山,与她蓦然相遇的白衣少年,从来都只是出现在她的一个梦里。 梦醒之后,少年与长安,皆是虚无。 昔日游戏山林之间,无忧无虑的少女被时光打磨成温和明睿的女子,她在人世间走过一遭,究竟悔与不悔,长安并不知道。 四个月之后,她生下一个女婴。在此之前,萧君圭早请了一位积年接生的老婆婆来,许以重谢,老婆婆手段高明,将成功出生的婴儿抱在怀里,笑眯了一双浑浊的眼:“好个女娃儿,生得多乖巧!” 女婴继承了爹娘的好皮相,眉清目秀,肤光似雪,一生下来,就显示出了惊人的旺盛精力,在那老婆婆的怀里大叫大嚷,哭得嘹亮悠长。 那老婆婆急着去照顾长安,急忙向躲在门外的萧君圭叫道:“快来,抱着你家女娃儿,我得照顾你媳妇儿去。” 萧君圭被她几番催促,躲不过去,只得满脸通红,低头踱了进来,一把接过女婴,便向外飞跑。 老婆婆咧着没牙的嘴,呵呵一笑:“到底是少年人,都成家立业了,还害个什么羞哩。”转身正要去照顾躺在床榻上的长安,却被眼前景象吓得一跤跌倒,站不起来。 床榻上的女子本是一副绝色的姿容,老婆婆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曾为她的美丽而啧啧赞叹,但在生下女婴之后,在那瞬间,她满头青丝尽成白发,身体也急剧衰弱下去,仿佛传说中的妖鬼,被佛光一照,立刻显出了原形,躺倒在地上痛苦万分地辗转哀嚎。 饶是老婆婆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见状也活生生被吓得晕了过去。 林悉看到门外的师尊毫不犹豫地用了“归元往生”术,将那仙术拍入女婴体内,昆仑道术非同凡响,小小女仙所教的仙法也这般的了得,他刚画完符咒,立时光华大盛,一个透明的气团将女婴裹在其中,女婴的叫嚷哭喊顿然停止,在气团之中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屋内长安的衰弱也立刻停止,只是一头千丝万缕的乌发,已经朝如青丝暮成雪,再也回复不了本来的颜色。 那个昆仑仙境里的小女仙告诉他,要想救山鬼,必须要用“归元往生”将山鬼的孩子封印起来,阻止这孩子蚕食掉母亲所有的精血,否则,没有任何法子能够挽救山鬼的衰亡。 只是那孩子被封印起来之后,从此保持着婴儿的形态,除非解开封印,否则再也不会长大。 为大事者,必有坚毅心志,霹雳手段,萧君圭自认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但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顾虑后果如何,只放了手去做。 ☆、第 50 章 林悉知道那女婴便是自己,眼看小时候的自己刚生出来,便被师尊封印,放到后山的一朵莲花之内,心情委实很复杂。 对面师尊神情淡淡的,波澜不起,他知道林悉看到此处,这十七年的宠徒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被他狠心封印,但他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当年他曾做下这样的糊涂事,无论对错,磊落如他,怎能掩埋当年光景? 然,虽有遗憾,萧君圭并不后悔。 长安尚未醒过来,萧君圭俯身淡淡地看着她平静睡着的面容,半晌,向她体内缓缓渡入真气,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她入世以来的所有记忆。 那个在巫山里和她相遇的白衣少年,那些曾闯到人间去寻他的勇敢,那个和他决裂的开端,在她的梦境中潮水般流泻而去。 少年时的萧君圭,并无他意,他只是想要长安活下去。 梦境尽头,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来,乌黑眼眸转了一转,灵气逼人,透出初见时的烂漫天真:“你是谁?” 他轻声微笑:“在下萧君圭。” 她望着他,眼神里是如水的诧异和温柔:“萧君圭,你的心在说,你很喜欢我。” 他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脸上倏然红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看到他慌乱的神色,十分开心,促狭地眨了眨眼,笑嘻嘻道:“我是山鬼呀,你心里想什么,我都能感觉得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微笑了,道:“哦,我偶然见到姑娘晕倒在这座小木屋前,就将你带回屋内,却不知道,原来姑娘竟是山鬼。” 她见他不知道自己是山鬼,更开心地笑了:“谢谢你啦,你真好。”鬼灵精似的拉了拉他的手臂:“你的心干嘛跳得这么快?害得我的心也跳起来啦!” 长安很诧异。 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如同平时一般,骑着猛虎出去玩耍,不知道为什么会晕过去,又为什么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已是沧海桑田。 她找不回从小陪伴在身边的猛虎,正如她找不回曾经一头长长的乌发。 跪坐在一湖碧水之前,她看到自己长发如雪,觉得很不好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一场。 她也曾很伤心地问萧君圭,她的虎儿去哪里了?后者轻声说,他也不知道。 她想,不知道虎儿跑去何处玩耍去了,它怎么这么顽皮? 她开头几天的困惑过后,便又高高兴兴地每天都出去玩耍,她胆子极大,没有猛虎的陪伴,也敢独自走在阴森的巫山之中,山中的动物皆是她忠心随从,跟着她欢喜地跳跃舞蹈。 有时候,萧君圭会听见她在林中唱歌,女子的嗓音清脆悦耳,低低地唱着他不知名的古老歌谣,他不知道她在唱些什么,但从她的歌声里,可以听出她内心由衷的喜悦。 一日他收到太华上一任掌门的信,那是他的故友,让他务必赶赴太华。 他同长安提了此事,她却半晌不说话。 他只道她害怕无人陪伴,柔声道:“我那朋友只怕有事相托,我此去三日便归,你待在这里,不要害怕。”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过了半晌,忽的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他御风来至太华,原来却是这位故友重病不治,求他接任掌门,他本是不羁惯了的性情,但碍于故人的面子,勉强答允了此事,又陪着故友坐化,六七日后,方才回到巫山。 回去的时候,正是黄昏,少女呆呆地独坐在湖边,抱膝遥望远方,背影寂寥难言。 萧君圭心头一紧,快步奔了过去,唤道:“长安!” 她回过头来,脸上的凄切让他一时手足无措,惶声道歉:“对不住,我……我来晚了。” 话音未落,她蓦地跃起身来,纵身入怀,带着哭腔道:“你……你这坏人,我等了你七天,你若再不回来,我……我……” 萧君圭轻抚她的秀发,柔声道:“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真是该死。”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破涕为笑,轻声啐道:“谁说你该死啊?你若死了,我也不想活啦!”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怔了怔,道:“你……你……” 她皱着鼻子笑道:“结结巴巴,是个傻瓜!” 一日他应她所求,讲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少女听得津津有味,拍手笑道:“我喜欢这个祝英台,梁山伯待她好,她便也真心待梁山伯好。” 萧君圭微笑道:“不错,祝英台哪怕死,也只愿意做梁山伯的妻子。” 长安摇头道:“我不懂什么叫妻子。” 他叹口气,想起她此刻前尘尽忘,宛如重入了一次轮回一般,耐心地解释道:“你若做了一个人的妻子,从此便与他永不分离。” 她的俏脸上染上一片珊瑚之色:“啊,原来想要永不分离,便是做一个人的妻子。那我早就是你的妻子啦!” 萧君圭的身子陡然僵硬如石,脸上的神色不是狂喜,而是不敢置信,长安有些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快说,你再也不离开我啦。” 他良久才道:“嗯。” 短促的一个字眼,被他的鼻音拉得无限悠长,林悉只不过旁观往事,竟也被他语气里的温柔勾引得芳心震动,暗赞师尊当真是个人物。 如此一过四年,时光悠然而逝,连萧君圭也觉得,地久天长,就这样过下去,却又何妨? 他不防她有那么大的疑问,一定要找到答案。 有一日她兴尽归来,找到在木屋前准备晚饭的他,疑惑道:“萧郎,我为什么叫做长安?我记得我以前是没有名字的,谁给了我名字?” 他顺口笑道:“你说你的名字化自一句诗‘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你忘了么?” 对面少女神色怔忪,呆呆看着他身后的一轮落日缓慢坠下地平线,给绵延的青山镀上金色的余晖。 看到她面色变幻,阴晴不定,他才恍然想起,他一直极自然地叫她长安,却没想到,她早就忘了她为何名为长安,也忘了那个白衣翩翩,对她温柔言笑的少年。 长安的脸色从迷茫变得郑重起来,那些曾经的烟花春秋一旦被稍加提及,便触碰到了她记忆的阀门,肆无忌惮地冲破萧君圭的禁制,喷涌而来。 她立在落日的余晖里,向对面的清俊少年微微一笑:“萧君圭,是你。” 林悉听到师尊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起来:“长安,我……” 长安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我的孩子呢?”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嗫嚅着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道出,说罢,日头已完全沉了下去,只剩最后的一抹余晖挣扎着留在天际,使得世间不曾陷入漫长的黑暗。 林悉看到那时候的师尊,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去后山的莲花里取出幼年的自己,缓缓递到长安手里,长安搂着婴儿,脸上尽是爱怜神色,将一直随身的龙角轻轻放在婴儿的襁褓里,向他柔声道:“解开孩子的封印罢。” 后来的一切都在林悉意料之中,强势如师尊,也违拗不过心上人的倔强,慢吞吞地在半空中画出解印的符咒,青色的光华怒然闪烁,一声儿啼响彻巫山,他终于解开了女婴的封印。 长安倒了下去。 他赶上前,如在林府里一般准确无误地接住她。 一瞬之间,两人心中都浮起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这一生一世,他都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随时等待着接住她。 她在他怀里急速衰弱下去,顷刻之间,清丽柔和的轮廓已老化得不成模样,唯有一双眼温柔如水,仍是初见光景。 月牙眼儿闪了一闪,眼前人清俊忧郁,似曾相识:“你是萧君圭。” 记忆里有过这么一个少年,她在街市上遇到他,那时她初至人间,来寻找那个白衣翩然的温柔少年,却见到这跳脱不羁的浪子。 她那么轻易地相信他,在山鬼的直觉里,这少年是个好人,尽管他嬉笑怒骂,吊儿郎当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淡漠端严的林梦琊。 他轻轻抚过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柔声微笑道:“是,我是萧君圭。” 她仍是如初见时天真地一笑:“看,我始终记得你。” 他赞叹:“你真聪明。” 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滚出来:“萧郎,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永远封印下去。” 他惊怔:“你还唤我……唤我萧郎?” 她唇角的微笑温柔如水:“今生的许诺并非虚言,即便忆起前事,你也是我要的那个梁山伯。萧郎,若有来世,我仍要与你永不分离。” 林悉看到师尊从清晨坐到黄昏,又从日落坐到日升,他保持着怀抱长安的姿势,即便怀中女子早已灰飞烟灭,天上地下,无处可寻。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抱起幼年的爱徒,不紧不慢地给爱徒喂了虎奶,那时候的林悉尚是婴儿的样子,但继承了母亲的灵力之后,顷刻间发身长大,长成四岁应该有的模样,她第一眼见到的是失魂落魄的萧君圭,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萧君圭很严肃地把她放下地来,很严肃地教育她道:“我不是你爹爹。” ☆、第 51 章 他说他是她的师父,抱着这么一个软萌的小女娃,萧君圭很头疼。 找了林梦琊的麻烦之后,他想起故人临终前的嘱托,带着小女娃上仙山之首太华,老实不客气地住了下来。 他一向潇洒惯了,可不愿当奶爹,为了躲辛苦,出去找了一个少年回来收为弟子,目的就在于让这孩子替他带小女娃子。 那少年年纪也小,才十一二岁的样子,模样儿生得一等一的清秀标致,那时正值冬季,他默然站在太华山上的冰雪上,衣衫上满是泥印,但怎么看,怎么像一幅画。 萧君圭把他带回来,四岁的小女娃见了这生得很好看的少年,十分开心,扑上去抱着他腿,软软甜甜地叫他哥哥,少年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小女娃又叫了好几声哥哥,才慢慢俯下身去,将她抱了起来。 萧君圭看着十一岁的少年抱着时不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女娃,颇有些幸灾乐祸,一锤定音:“很好,篁儿你就当我的大弟子啦,记得好好照顾你的妹妹。” 林悉恍惚记起来,原来她才是师尊的第一个弟子,因为那时年纪太小,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才以为杨篁一直都是她的大师兄。 帘外月色仍明,龙涎香袅袅燃尽。 人生真是苦短,不足三个更次,林悉已看罢师尊的往事悲欢。说起来,林梦琊才是她的父亲,但毕竟从未见过,此刻回想起师尊这些年来的宠爱,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将眼前的男子视为了父亲。 千言万语堵塞在胸口,她低声道:“师尊……” 萧君圭笑了一笑,长声吟道:“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 这样洒脱的师尊,让林悉突然很难过。 她的师尊缓缓将手从她的手背上收回来,陡然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的叹息:“你们来了多久了?” 林悉见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禁吃了一惊,奇道:“师尊,你说什么呀?” 萧君圭不去理会她,向凉阁外冷笑道:“一群不长进的兔崽子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给老子滚出来!” 林悉愈发吃惊,探身想要去摸一摸师尊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突然身子一冷,居然动弹不了,她不明所以地睁大眼,望向对面的师尊。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江离城名头最大的青楼,名唤“翠玉阁”,颇有几个姑娘是城里的红牌。 赵伯雍被萧君圭救下来之后,一老一小两个风流人物颇说得来,聊得兴起,不顾林悉连声反对,勾肩搭背地来了“翠玉阁”。 赵伯雍身上有的是银子,两人拣了个齐楚阁儿坐下,那老鸨一双眼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见到三位客人,满脸堆下笑来,叫了几个出色的姑娘来相陪,又将好酒好菜流水价送了上来。 萧、赵二人一时乐不思蜀,不防林悉突然提起亡母长安,引出萧君圭一段伤情往事,他允许林悉窥探他的心思,自己也不免将那段过往重温一遍,那些记忆在他脑海里恍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但长安于他,太过铭心刻骨,思及故人,心下的伤悲,较之林悉这不曾亲身经历的旁观者,远远过之。 是以江湖经验最丰富的他,竟然也在故事末梢的时候,才发现凉阁里的几位红牌姑娘早已不知去向,琉璃灯内红烛已经燃尽,芳香袅袅,那香气蛇一般直钻入鼻端中来,沁入三人的五脏六腑,勾魂摄魄。 这香气实在香得太古怪,他早就该蓦然惊觉。 只因三生石一段往事,萧君圭心神恍惚,林悉、赵伯雍见识浅薄,三人均未留意,竟入局中。 当萧君圭陡然醒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全身的经脉都已僵硬如石,以他绝世修为,此刻居然连抬起一根手指头也难以做到。 林悉、赵伯雍武功远逊于他,更是早已双双软倒,小狴躺倒在林悉脚旁,无限忧郁地嗷呜了一声,铜铃大眼忽闪忽闪,傻傻地盯着主人。 凉阁外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了无数的黑衣人,人人默不作声,立在原地像一个个的木头人,只是腰佩弯刀,刀未出鞘,已可想见那亮如匹练的刀光。 萧君圭一声冷笑刚刚说完,这些黑衣人突然从中间分开,整整齐齐地立在两旁,低头不敢斜视,神色恭谨之极。 一人越众而出。 林悉微觉诧异,正不知来者是何等样的人物,突然见到一点紫色飘摇而来,心中陡然大震。 那是个一身紫袍的男子,漫漫洒洒地走到凉阁里,拱手道:“三位,请了。” 这人脸上戴了一个面具,甚是狞恶,但面具之下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在夜色里猫儿眼似的闪闪发光。 她恍惚想起来,在何望舒魂魄凝成的炼魂珠里,她曾经见过这么一双眼睛,那时望舒跪在地下,为那无名的气势压迫,杀人无算的女刺客竟然如履薄冰般微微发起抖来。 那时的林悉对这人十分好奇,但只见到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曳地长袍,她从未见过第二个人,把紫色穿得这么冷酷冰寒。 他的袍子上刺绣精美繁复,隐约是一副奇异的图案,那时林悉以为那是一幅星辰图,下得山来,颇了解了一些天下大势,才隐约看出,那似乎是天下城池的分布之图。 和炼魂珠里相比,他换了一个面具,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冰冷残酷,不带一点温度。 霄衡清冷如雪,但他的眼睛,还比这双眼睛温柔得多,即便是太华山上最凶恶的猛兽,它们的眼睛也比这双眼睛仁慈。 林悉看着这双眼睛,只看了半晌,觉得头晕眼昏起来。 像是水中望月,像是雾里看花。 她竭力稳住心神,向师尊轻声道:“穆长恭……师尊,这个人是穆长恭。” 当今天下大势,大秦城、云中城、江离城三足鼎立,诸多弱小城池纷纷依附三城,以图保护,自大秦城的老城主去世之后,他的长子穆长恭顺利继承城主之位。 据江湖传言,此人文武双全,工于心计,将大秦城整顿如同铁桶也似,本来三城鼎立,互相制约,但自他登上城主之位以来,大秦城一跃而成为天下势力之中最强盛的城池,大有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架势。 但此人极为心狠手辣,出手无情,为达目的更是从来不择手段,却颇为江湖中人所不齿。 紫袍人道:“哦,姑娘居然认识我?”听他声音,朗朗的仿佛带了笑意,能够一击即中,迷倒叱咤天下的萧君圭,似乎连这素来冷鸷的城主也难掩得意之情。 萧君圭冷冷地道:“萧某行走江湖,倒也见识过不少人物,天下的人都说大秦城的城主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今日见了,不过如此,原来也只会用迷香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穆长恭悠然笑了笑,道:“萧前辈不必生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长恭行事,但教能达到目的,从来不择手段,这一点,萧前辈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第 52 章 他顿了顿,淡淡一笑:“再说,用‘一寸相思’来迷倒萧前辈,足见在长恭心里,萧前辈的地位真是高得很了。” 萧君圭挑眉笑道:“不错,连老子也没想到,区区一座青楼里,竟然点得起‘一寸相思’,阁下真是下了大本钱。” 林悉听他二人说话间提到“一寸相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故老传说中的一种迷药。 上古时候,有一个名叫姣璇的寒荒妖女爱上大祭司明朔。 传说大祭司容貌俊雅,身份高贵,是上古时代著名的美男子,姣璇对他倾慕无已,不顾女子的矜持,向他吐露心意,但明朔极为冷傲,对她冷淡拒绝。 姣璇自负美貌,却对心爱的男子思而不得,不由得羞恼怨恨,便采撷天涯海角处生长的“相思泪”草、东海海眼里的风啸花等等奇花异草制成一种迷香,这迷香效力极大,中者无不全身无力,听任他人安排,女子将之命名为“一寸相思”。 她制作出这可谓天下一绝的迷香,又去找到大祭司,表白情意,但就如她意料之中,这一次她的情意,仍是遭到明朔的冷漠回绝。 她失望伤悲之下,趁明朔不备,便点燃了这“一寸相思”,这迷香效力果真惊人,虽以大祭司的神通,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迷倒。 姣璇见状,大为欢喜,伸手去搂抱大祭司。 不料大祭司性情刚毅孤傲,虽然被她迷倒,神智不失,见状大怒之下,拼着全身经脉尽断的风险,硬生生以两伤法术冲破迷香的禁制,挣扎着站起来,毫不留情地将女子痛斥一番,扬长而去。 姣璇羞愤之下,投入“往生湖”自尽,从此堕入轮回。 此香虽未迷倒大祭司,但那制作“一寸相思”的方子却世代流传下来,虽然在辗转流传的过程中改了许多,方子中的一些上古药草也早已灭绝,不能再用,然而其效力仍是一等一的惊人。 只是此香所需材料皆是最珍贵罕见的药草,制作过程又复杂无比,且上古秘法有近半湮灭不存,此时即便是世上手艺最高超的制香师,也至少要花费数年之功,才能制作出一支小小的“一寸相思”。 凉阁里只烧了这么一支“一寸相思”,当真是价值连城。 穆长恭笑道:“前辈谬赞了,若非此香,那霄衡又不肯为我所用,长恭要想对付萧前辈,可真没什么办法。” 林悉只觉这人厚颜无耻,至于极点,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你不是我师尊的对手,只好用这些下九流的手段。” 穆长恭叹道:“谁叫萧前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在长恭好不容易除掉江离城城主乔云横之后,突然出现,搅了长恭的原有计划,我若不除去前辈,给江离城的长老会和百姓们一个交代,如何能够接手江离城?” 他顿了一顿,声音忽然变得冷了起来:“更何况,多年之前,萧前辈带走长恭的幼弟,这笔旧账,今日一并和萧前辈算个清楚罢!” 林悉听他说萧君圭带走他的幼弟,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是自己的哪位师弟,叫道:“师尊,你带走他的什么幼弟了?” 萧君圭微微摇头,却不答她问话,只向穆长恭冷冷道:“你待如何?” 穆长恭负手笑道:“长恭本想请萧前辈去江离城大牢里做客,但萧前辈武功太高,只怕连‘一寸相思’也只能迷倒你一时半刻,时间久了,若是萧前辈神功回复,凭我武功,可制不住你,只得将你就地正法了,还望前辈勿要怪罪。” 萧君圭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老子活了一把岁数,死了也不冤,但到了地下,老子要是偶尔寂寞起来,来找穆城主叙旧,你可别吓着了。” 穆长恭一笑,左右扫视一眼,声音冰冷:“杀了这三人,取首级悬挂在江离城的城门之上,悼告乔城主的在天之灵。” 林悉见他说杀人便要杀人,叫道:“喂,穆长恭,我看你才是害死乔城主的凶手罢!你为了争权夺利,害死乔城主,让我们几个来当替死鬼……” 赵伯雍愁眉苦脸,跟着说道:“正是!我看你这人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鬼鬼祟祟的,不是个好东西。” 穆长恭恍如不闻,微笑道:“三位,到了黄泉路上,别忘了代我向霄衡问好。” 赵伯雍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什么?你……你把我师叔怎么了?”他陡然听到这句话,心神大乱,气血翻腾,脑子里轰轰乱响,几乎晕了过去。 林悉忙道:“喂,别听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坏东西乱说,师叔武功那么高,就凭他,也能害死师叔么?” 穆长恭听她言语里对自己极不客气,也不着恼,只笑道:“在姑娘心里,令师和霄衡的武功,孰高孰低?” 林悉一愣,他于初夏时分悄然而来,满身风劲缭绕的容姿,月夜中他横笛而吹,冷清寂寥的神色,他傲娇而故作凶恶的模样,刹那间在脑子里转了几转,泪水倏然涌出眼眶。 她对师叔的武力值一向有信心,但自己等人反正马上就要死了,穆长恭又何必出言欺骗? 过了片刻,哽咽道:“你害死了霄衡,我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 两个黑衣人提刀上前,正要动手,萧君圭耳廓微动,深深吸了口气,蓦然一笑。 他自见到穆长恭之后,一直神色讥讽,眼下陡然突兀一笑,两个黑衣人均是看得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刀光如雪,向他脖子横劈而下。 “咻”“咻”,半空中接连两声轻响,青光怒舞,破空而至,听声音直是劲急异常。 两个执刀的黑衣人应声而倒,脖子上鲜血汩汩,已然毙命。 穆长恭猝不及防,瞳孔蓦然收缩,锐如钢针,袍袖一拂,向声音所发之处望去。 一个身影飘然落在凉阁之内,清风拂起他衣袍一角,优雅淡然,向林悉轻叹道:“先别哭。” ☆、第 53 章 那人一袭白衣,广袖长袍,手中玉笛流光溢彩,仿佛握着一轮明月。 天上月色黯淡,仿佛一切的月光,都已尽数投入那人手中,眷恋不去。 在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形势严峻之极,那人却是远离尘世的谪仙,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的神色,仿佛只不过是一缕寂静山林中悄然响起的笛声。 穆长恭眼里讶色一闪即灭:“尊驾是谁?” 谪仙微微一笑:“楚歌公子真是好演技。” 他此言一出,林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什么?他是楚歌?”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转了一转,几番努力,却实在无法将那迂腐顽固,面对穿越女各种狼狈不堪的楚歌和眼前阴沉冷酷的穆长恭看成一个人。 霄衡回身拍了拍她的头,唇角沁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来:“都像你这么笨,世上就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啦。” 林悉自觉一向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霄衡虽只比她大上两岁,她也恭而敬之地叫他“师叔”,但此刻闻言,却带点不满道:“喂,我说师叔,你见过像我这么冰雪聪明的笨蛋么?” 霄衡不紧不慢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悉一脸悲愤地望着他。 后者仿佛没瞧见她正恨不得一口咬死自己的表情,眼底波光潋滟:“你刚才哭得倒尽心。” 林悉还未开口,赵伯雍兴冲冲地接口道:“师叔,我刚才也掉了泪,你怎么不表扬表扬我?” 自赵伯雍的师父柳旷去世之后,数年来他和霄衡相依为命,早已将这位小师叔视为最亲近的亲人,适才陡然听穆长恭说霄衡已死,不禁大恸,不料情势急转,谪仙不但未死,还很亲切地下了一回凡,救了三人的性命。 这及时雨来得及时之至,他惊喜交集之下,脑子也不清楚起来,嘴里一个劲儿地胡说,脸上更是笑嘻嘻的神采飞扬,浑忘了自己还身陷囹圄,连一根小指头儿也动不了。 穆长恭旁观良久,终于忍不住一拂袖,阴沉道:“几位叙旧够了么?” 霄衡拂了拂袖,叹道:“楚公子急了,你们别吵了罢。” 穆长恭听他口口声声,叫自己“楚公子”,讽刺之意昭然若揭,心下不悦,他多年以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既已被霄衡拆穿真面目,也无意再隐瞒,当下轻轻巧巧地摘下面具,笑道:“是长恭走眼了,没想到霄衡竟能从九幽绝域阵里闯出来,果真名不虚传。” 林悉微微恍惚了一下。 面具下的那张脸,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长眉入鬓,面目俊美,看眉眼,实在是和杨篁有六七分相似,却绝没有她师兄的温文尔雅。 初见时她以为他被穿越女大肆轻薄,一时好心,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时他说自己名叫楚歌,一本正经地感谢她救命之恩。 此刻想来,他不过是有意做作,想瞒过众人耳目罢了。但他倒真是如同霄衡所说,有一把脱俗的好演技,偶尔的玩票之作,也唬得她一愣一愣的,以为他当真是个豪富之家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说话举止才那般迂腐。 他和杨篁如此相像,她早该反应过来。 原来他口中的幼弟,是她的师兄,是她暗恋了两年,却拱手让给十师妹柔萝的师兄。 她莫名地有些不安,云中城外她被霄衡“请”走,众同门始终没来找寻她,按照师兄从小到大对她的关怀,本不该如此,不知他们此刻,却在哪里? 霄衡笑了笑,道:“过奖,过奖。” 他似是看出林悉满腹的疑惑,解释道:“阿悉,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因为我这不成器的师侄闯了祸,我曾答允替穆城主做一件事,那时他让我替他取来云中城城主南旷微的人头,却被你阻拦下来,你说要和我比试女红,我却不会这女孩子的营生,惭愧得紧。” 林悉斟酌道:“记得啊,对了,师叔,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那一日我也就是赌一赌运气罢了,其实我也不会女红来着。” 霄衡噎了噎,他着实是个好气量的,只顿了一顿,又冷静地道:“我传书给穆城主,他回复说,天意如此,请君代我另取一人的人头便可。而他要的另一个人头,便是江离城城主乔云横的。” 那时穆城主还自称名为楚歌,却在半夜以箫声相邀,我听出他吹的曲子,是穆城主和我约定的暗号,便出来和他相见,楚公子说道,他是穆城主的亲信,奉城主之命特意前来,让我不要忘记杀乔云横之约。 这位楚公子演技佳妙,尤其是被那……那位脑筋有些不大好使的叶月烟姑娘……强行占了便宜之后,其悲愤之状真是出神入化,一开始连我也被瞒了过去,虽然好奇他为何与阿悉的那位杨师兄生得这般相像,但也只以为世上长相相像的人也有很多,并未往心里去,但你不该犯了一个错误。”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 穆长恭忍不住问道:“我犯了什么错误?” 霄衡续道:“那夜你以洞箫邀我相见,吹的是穆城主和我约定的‘芳华若梦’曲,此曲本是感叹人生苦短,弹指之间芳华已逝,但你吹奏的时候,箫声里却铮铮然有杀伐之意。想来城主志在四方,连箫声也不禁透露了心曲。不巧得很,在下对音乐很感兴趣,如何听不出城主箫声中的肃杀之气? 那时我便知道眼前自称是穆城主亲信的楚歌,实则正是穆城主本人。 我既然发现了是城主亲临,便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楚公子自称知道一条密道能够直通乔云横卧房,他可以带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密道到达那里,将乔云横杀死,回来之后,在下的两位师侄也不会发觉有什么异常。 在下本不愿行刺于人,但我对南旷微一击不中,自当飘然远引,阿悉又是我……又是我师侄,自然也不能将她交由穆城主处置。只得前去杀死乔云横,那乔城主正在卧室里徘徊,愁眉深锁,见我和楚歌突然从密道里出来,吃了一惊,厉声喝问‘你们是谁?’ 我向他说明前来行刺之意,他立时拔刀向我砍来,我见他刀法凌厉,便也没和他客气,取了他的性命。在下出手无声,并未惊动他那些侍卫,按照楚歌的意思,我们应从原路返回。 但在下眼尖,看出掩盖密道的画微有变化,那变化极为轻微,本来不易被人察觉,但在下既然已经留心,立刻便看了出来,在这一极小的变化之中,城主已经启动了一种上古秘阵——九幽绝域阵。 这阵法我也只听师父偶然提起过,据说是上古时候,轩辕黄帝用来困杀魔神蚩尤的奇阵,威力惊神泣鬼。我立时便想到,城主此举,不但要除去乔云横,更要除去在下。” 他心思细密,娓娓道来,一切都如抽丝剥茧般历历分明。 ☆、第 54 章 穆长恭神色变幻不定,半晌叹道:“不错,乔云横虽然心机深沉,但气量狭窄,实在不足为惧,这些年来我早已将势力暗暗渗透到江离城中,若要取乔云横性命,易如反掌。不错,我真正要除去的巨大威胁,是你。” 霄衡叹了口气,淡淡道:“在下这两年虽在江湖上微有薄名,但对权势之争向来没有半点兴趣,更绝无和城主一争天下的念头,城主又何必如此处心积虑,定要将在下除之而后快?” 穆长恭冷冷道:“你年纪轻轻,神通已然如此高明,长恭又岂能不防?” 霄衡默然不语,穆长恭目光倏敛,沉声道:“霄衡,你是很厉害,但九幽绝域阵是天下第一阵,自这阵法被创立以来,从未有人能够活着走出来,你纵然破阵而出,只怕也受伤不轻。此刻萧前辈又动弹不得,长恭却要趁人之危,倚多为胜了。” 说罢,他眼风四扫,瞧架势,立刻便要叫四周的黑衣人蜂拥而上,将霄衡等四人乱刀砍死。 霄衡寂寂立在月光下,淡淡一笑:“城主糊涂了,在下既然看出了那九幽绝域阵已经启动,难道还会进去么?” 穆长恭脸色微变,道:“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踏入密道。” 霄衡微笑道:“那是因为我用了‘三才花影’的幻术,进去密道的只是我的幻影,其实在下一直跟在城主身后。城主虽然阴险狡诈,但说到武功法术,并非所长。我一点小小的幻术,居然骗过了城主,倒不禁让在下有些窃喜起来。” 林悉看见穆长恭的脸色阵青阵白,看样子已气炸了肚皮,偏偏脸上还要强行抑制,装得不动声色,这番做作,想来十分辛苦,不禁“咯”的笑出声来。 穆长恭野心勃勃,一心要平定天下,他本以为凭借“一寸相思”,可以将萧君圭这个心腹大患除去,孰料本来觉得已死的霄衡凭空出现,还如此谈笑自若,自己费尽心机设计“九幽绝域阵”,想要将他害死,但此人居然并没有进去。 在场黑衣人的人数虽多,却并无一人可以挡得住霄衡一招半式,他本来胜券在握,此刻情势急转而下,饶是大秦城城主素来诡计多端,此刻脑筋转动得也慢了几拍。 他旁边的一个黑衣人四周望望,低声嗫嚅道:“城主,咱们可要上去砍了那四人?” 霄衡打量着他,含笑道:“尊驾若有兴致,不妨过来一试,看看是你先死在在下手里,还是在下先死在你手里。” 那黑衣人斟酌半晌,总算略有些自知之明,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摇了摇头,傲然道:“我一切都听城主的指挥。” 霄衡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笑道:“对啦,穆城主,我赶来此处时,曾遇到令弟。令弟让我转告你,倘若城主伤了萧前辈和林悉的性命,他必先杀城主,再行自尽,我看令弟人品端方,不是个会胡说的人,还望城主三思。” 穆长恭耸然变色,惊道:“你说什么?” 霄衡环抱双臂,微笑道:“我说的话,城主听不明白么?” 穆长恭脸色变幻,阴晴不定,月光闪闪烁烁地照在他脸上,浮凸出慑人光芒,半边脸现出狰狞表情,另半边脸却柔和无比,显是一时难以决断。 林悉被他这神情惊得心头一震,却听穆长恭咬牙冷笑道:“连他也会用感情来要挟人了,穆长恭从来不受任何人要挟!” 霄衡道:“悉听尊便,城主要动手,在下奉陪。” 穆长恭冷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来:“走!”拂袖而去,四周的黑衣人尾随着他,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霄衡朗声道:“穆城主留步,萧前辈和我两位师侄所中的‘一寸相思’,还望赐予解药。” 穆长恭并不回首,风中飘来他一句凉凉的话:“萧前辈神功惊人,此刻已解了‘一寸相思’的迷效了罢,至于林姑娘和赵少侠什么能够动弹,还要看他二人的修为了。” 萧君圭站了起来,在凉阁里的水晶榻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饶有兴致地一笑:“这姓穆的年轻人,眼光倒毒辣得很,哈哈,不错不错。” 林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师尊,你真没眼光,明明是我的师叔霄衡更厉害,只用一番话就把那穆长恭骇退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比他厉害多了。” 她满心欢喜,向师叔喜滋滋道:“霄衡,你真厉害!” 她师尊挑了挑眉,吊儿郎当地笑道:“阿悉,你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一位师叔,为了他,连师尊也埋汰起来。” 林悉道:“他是我爹的师弟,师尊,你别看论辈分他是我师叔,其实他年纪轻得很。” 她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师叔,深觉与有荣焉,十分得意,禁不住炫耀一番。 萧君圭颔首笑道:“不错,是年轻得很,就和我当年一样倔强,明明身受重伤,还支撑了这么久。” 他话音未落,林悉面前的霄衡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直直倒在她怀里。 林悉失声叫道:“霄衡,你怎么了?” 霄衡不答,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雪,再没有一丝血色。 林悉慌了神,她此时迷效未解,全身皆不能动弹,急忙叫道:“师尊!”只见霄衡又吐了一口血,染在她绿衣之上,更是着急,颤声道:“你怎么样了?你……你别吓我……” 赵伯雍惶急犹甚,哑着声音,连声叫道:“师叔!师叔!” 霄衡勉强睁开眼来,低声道:“放心,死不了。”一语未完,就已晕了过去。 萧君圭走过来扶着他,察看伤势,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到得后来,摊手一声长叹:“这少年当真倔强得紧,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和穆长恭周旋如许之久,心志坚毅至此,真是我见犹怜。” 林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疾声道:“师尊,你快点救他,别废话,成不成?” 萧君圭虽是师父,但一向把十个徒儿宠得轻狂放肆,被林悉一瞪一喝,作声不得,伸手将霄衡抱起,悻悻然地低声嘀咕道:“老子在江湖上好歹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被这小丫头呼来喝去,若是传出去,真得被老子的对头笑掉大牙。” 正自嘀咕,却听林悉一声急喝:“萧君圭!你到底救不救他?” 萧君圭身子一颤,听她直呼己名,显然已是不满到了极点,他对这徒儿爱若性命,闻言再也不敢怠慢,忙道:“别急别急,你放心,放着师尊在此,就算他已经见了阎王,也能救活转来。”右掌覆在霄衡背上,一道温暖的真气从背上传入他经脉之中,顷刻间暖洋洋地走遍全身。 萧君圭真气到处,探查到霄衡体内情形,更是大为诧异。 霄衡体内淤血甚多,奇经八脉之中,少阳三焦经、少阴心经等耗损犹甚,以他神通,就算是几十个一流高手对他围攻,也不会重伤至此,倒仿佛曾和神魔一战。 林悉见萧君圭连连摇头,神色变幻不定,心下着急,偏又手足俱软,不能过去察看,哑声道:“师尊,阿衡……他怎么样了?” 萧君圭斟酌道:“他受伤不轻,只怕是遇到了什么上古的魔物,交战之下,就受伤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得找个僻静所在,给他疗伤,阿悉,你们能动了么?” 他望了望木在原地,一齐无辜地瞪视过来的林悉和赵伯雍,外加一头眼如铜铃的神兽,无限悲愤地仰天长叹道:“他奶奶的,老子这是倒了什么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 55 章 萧君圭考虑半晌,悲愤地解下腰带,将林悉、赵伯雍缚好,左右各挂一个,一手扯了呆头呆脑的小狴,一手抱牢了兀自晕迷的霄衡,喝一声:“走!”足下清风自起,飘然而去。 因顾虑着穆长恭再派高手来偷袭,他倒不在乎,但带着三人一兽,实在是束手束脚的不好施展,便御风到了千里之外一座僻静的山头,名唤“荒木山”。 这名字就充分说明了它是多么的僻静。萧君圭又找到了一个更荒僻的山洞,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什么猛兽,老实不客气地闯了进去。 这一趟跑下来,饶是太华老大哥神功盖世,也累得不轻,将林悉、赵伯雍、小狴毫不客气地甩出去,又放下霄衡,便坐倒在地,一摊手,叫道:“老子这一辈子,真他奶奶的不能再苦逼了。” 林悉、赵伯雍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齐声抱怨:“喂,你就不能好好地放下咱们么?” 萧君圭瞪大眼:“你们,你们能动了?” 赵伯雍点了点头,满脸无辜:“是啊,你飞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能动了。” 萧君圭恨恨地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说?非得老子带着你们御风?” 林悉叹道:“师尊没有问咱们啊。” 萧君圭气了个倒仰,连眼角都忍不住跳了几跳。 小狴仍旧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它觉得这姿势十分有趣,眼珠滴溜溜直转,很兴奋地嗷呜了一声。 山洞里面的主人是一窝蠢萌的山鸡,见到这一帮不请自来之人突然闯入,公山鸡威胁地扇着翅膀,咯咯尖叫,意图赶跑不速之客,母山鸡领着三只小山鸡躲在它背后,咯咯地呐喊助威。 赵伯雍挑眉笑道:“哎哟,这儿还有一窝山鸡呢,好得很,正好宰了你们,给我师叔补补身子。” 蠢萌的山鸡们听出他意思,吓了一大跳,纷纷东躲西藏。赵伯雍蹿了上去,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但那山鸡行动敏捷,他费尽力气,也抓不到一只半只,火冒三丈,叫道:“老子信了你的邪!”继续干劲十足地冲上去抓捕。 林悉扶起霄衡,让他的头躺在自己怀里,只见霄衡脸色如雪,苍白异常,双目仍是紧闭着,不由得心里发慌,疾声道:“师尊,霄衡他……他可有大碍?” 萧君圭苦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握住霄衡的手,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霄衡身子微微一震,慢慢睁开双眼来。 林悉大喜,叫道:“霄衡,你醒啦!”忽见他眼光流转,清澈温柔中微带迷茫之色,心中忽的一动,直想出言柔声安慰。 霄衡凝视着她,低声道:“你放心,我没事。” 萧君圭轻轻抚了抚他头发,微笑道:“少年人,两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倔强,好孩子,你没当成我的徒弟,真是萧某一生憾事。” 霄衡勉强一笑,许是重伤之下中气不足,声音仍是低低的:“前辈太过奖啦。” 萧君圭感慨道:“一点儿也不过奖,除了我那大弟子能勉强和你比上一比,其他的徒弟,和你一比,老子简直不想承认他们是我徒弟。” 林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萧君圭咳了咳,转头作不曾看见之状。 林悉想起,师兄曾说过,师尊出了名的心高气傲,说到江湖中人物常带不屑神色,唯有提到霄衡此人时,掩不住满腔激赏之意,甚至推许他为江湖五十年来第一人。 原来有本而来。 两年前萧君圭云游四海,有一日偶然在月华城一座驿站歇足。 驿站里人满为患,另有一批人高踞其中,萧君圭认得那人名叫宗春劭,是月华城的大长老,地位仅在城主之下,传闻此人飞扬跋扈,作威作福,在江湖上名声一向好得有限。 萧君圭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副大座头上,点了一大桌美酒佳肴,旁边却空无一人,他的婢仆们也大咧咧地占着许多桌子,山珍海味,排列其上,尽情吃喝。 他笑嘻嘻地抱着双臂旁观,心里盘算,觉得江湖传闻,倒也没错。 驿站里众人忌惮宗春劭的权势,都不敢说什么,彼此使了个眼色,在仅剩的几副座位上挤了挤,兴致勃勃地谈论些路上的新鲜见闻。 便在这时,一个白衣少年缓步走了进来。 阅人无数的太华师尊愣了愣。 那时正是午后时分,暮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人烟熙攘的驿站里,杨柳春风,吹面不寒,满城风絮,肆意曼舞。 萧君圭眼神亮了亮,他收徒一向有个脾气,若非容貌资质俱臻上乘,那是死也不肯收为徒弟的,但此刻见到这清冷的少年,他只觉得,就算这少年是个笨得要死要活的,他也非当少年的师父不可。 那少年神色淡淡的,左右看了看,眉尖微蹙,似是有一点茫然,看到宗春劭旁边空着位置,便缓步走了过去,极其坦然地坐了下来。 两年前的霄衡刚刚出师下山,在江湖上籍籍无名,比起现在更加带着少年的青涩,连萧君圭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空有美貌,却没眼色,看不出宗春劭的地位权势。 宗春劭两道浓浓的眉毛聚起来,嘿然哼了一声:“小子,这座位,你不能坐。” 少年抿了抿殷红的嘴唇,疑惑道:“为什么?只有你这儿的座位是空的。” 宗春劭嘿嘿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老子这儿的座位是空的么?那是因为老子不许别人来坐。” 少年皱眉道:“凭什么?” 宗春劭傲慢地笑了:“凭什么?就凭老子是月华城的大长老,你问问这儿的人,谁敢坐到老子旁边来?” 众人本在旁观看热闹,忽见宗春劭两道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登时噤若寒蝉,人人都低下头去,装作没看见这场景,心下为那莽撞的少年默哀了片刻。 少年仿佛有些明白,语气却变得冰冷起来,淡淡的道:“他们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宗春劭嘿的一声,森然冷笑:“小子,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君圭已经准备好出手救下这少年,然后在少年无限崇拜的恳求之下,顺水推舟,收了这少年当弟子。 他正想到得意处,低头贼忒嘻嘻地笑了一声,突听宗春劭一声惊呼,急忙抬头望去。 眼前似有电光一闪,一道蓬然碧色倏然爆起,宗春劭一个滚圆的身子被直直地扔了出去,扔他出去的力道如此巨大,以至于他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无比高昂的弧线,喀拉拉地撞破驿站屋顶,冲天而去。 那庞然大物飞到半空,手足狂乱挣扎,狂呼未绝,又急速坠落,“咔擦”一声压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又“嗤噶”撞破了一个卖茶的凉棚,终于“扑”的一声闷响,摔在地上,血花四溅,不再动弹。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好半晌,宗春劭的婢仆们才回过神来,急忙向宗春劭疾奔而去,却见他倒在地下,口鼻之中尽是鲜血,早已毙命。 萧君圭看得真切,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只是衣袖轻轻的一拂,那一拂如此曼妙,仿佛一朵昙花被月色温柔催开,却激起漫天的尘土飞扬。 ☆、第 56 章 从那一刻起,萧君圭就对这少年打上了主意,见那少年起身出门,抓紧机会追了出去,只这么一瞬,那少年已在数十丈之外。 好在师尊的轻功着实很不错,飘飘地追了上去,向那少年蔼然道:“少年人,我看你生得着实好,不如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本事,如何?” 少年霄衡微抿双唇,看了看他,秋水明眸里带些诧异和茫然,最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清声道:“前辈美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本有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下不敢另拜他人为师,还望前辈海涵,包容则个。” 萧君圭仍是不甘放弃,出声诱惑:“我可教你天下无敌的武功。” 少年道:“在下武功不弱。” 萧君圭心想的确如此,适才亲眼得见,晓得他武功何止不弱,便笑吟吟道:“我教你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 少年随手捡了十来块小石头,在地下摆了一个小小的阵法,虽然只不过是几块石子,但精妙玄微,深得至道。 萧君圭咳了咳,道:“我教你上古法术,遁天入地。” 少年微笑道:“法术神通,在下略通一二。” 萧君圭见自己提出的条件,少年似乎都会,对这资质绝佳的少年更是喜爱,当下厚着脸皮,扯定他衣袖道:“我教你琴棋书画,填诗作赋。” 这清冷少年终于敌不过他的死缠烂打,破颜一笑,仿佛漫山遍野的梨花灼灼盛放:“前辈不必再多说啦,在下一生,只有一位师父。” 为着这事,萧君圭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长吁短叹,极为颓废。 不能收那少年为弟子,实在是他一生遗憾。 林悉见萧君圭回忆罢这段过往,满脸惆怅遗憾之色。她不料师尊和师叔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心下好一阵感叹。 萧君圭对霄衡显然分外喜爱,握着他手,真气源源不绝地输送到他体内,耐心地替他修复错乱的经脉,他此举耗神极大,霄衡心下感激,微微一笑,柔声道:“多谢前辈。” 自认识霄衡以来,林悉一向觉得,她师叔是个极厉害的角色,突然见到他这般柔婉情状,心下吃了一大惊,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边厢小狴已能活动自如,见赵伯雍追几只山鸡,追得手忙脚乱,偏偏一只都抓不到,不屑地一声嗷呜,猛扑上去,一抓就是一只,三下五除二,就将几只山鸡尽数抓获。 赵伯雍相形见绌,悻悻然坐下,嘀咕道:“这年头,一只宠物,比人都能干了,真是岂有此理!” 小狴手足麻利,将几只山鸡翅膀上的筋骨扭了,让它们动弹不得,又找了几根长草,将山鸡们束成一串。 山鸡们颇有蠢萌风范,咕咕地连声尖叫,命令小狴放开它们,却被小狴一声大吼,吓得立刻闭上了嘴。 小狴将山鸡串拖到林悉面前,咧开大口,粲然一笑。 林悉摸了摸它的脑袋,开心道:“小狴真能干!” 小狴弓起身嗷呜两声,瞟了瞟赵伯雍,神色又是高傲又是不屑。 赵伯雍苦笑道:“不错,小狴兄,你实在比我厉害得多,在下甘拜下风。” 萧君圭凝神聚气,直到天明,方才缓缓将霄衡体内交错的经脉修复完毕,挑眉道:“少年人,是谁将你重伤至此,萧某实在好奇得很。” 霄衡道:“我杀了九幽绝域阵的阵主,旱魃之灵。” 他此言一出,旁听的林悉、赵伯雍齐声惊呼,连萧君圭也不禁悚然动容,讶声道:“你杀了旱魃之灵?” 霄衡见他问及,也不隐瞒,叹道:“我说没有进去九幽绝域阵,是骗穆城主的。我年少气盛,那时虽然看出他启动了阵法,但对这只存在于典籍之中的上古奇阵十分好奇,并未用‘三才花影’的幻术,而是自己走了进去。” 萧君圭对阵法一道也浸淫多年,闻言大感兴趣,问道:“阵里是何等情形?说来听听。” 霄衡道:“九幽绝域阵号称‘天下第一阵’,名不虚传。我在密道之外时,那阵法波澜不起,绝无异样,但我刚步入阵中,里面立刻起了无数变化,种种凶险纷至沓来。 里面居然封印着无数上古时候才有的凶兽,毕方、英招、穷奇、狰狞、胜遇等凶兽层出不穷,阵法启动之后,这些凶兽的封印便解开了,都向我蜂拥而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些凶兽斩杀,再度封印。 那阵中又分为九个小阵法,种种阴森恐怖,莫可名状,阵眼居中,像是一朵莲花,但暗沉沉的,悬浮在半空之中急速旋转,我心想,既然进都进来了,自然该去会一会阵主,便走了进去。” 林悉托着腮,听他说到这儿,追问道:“霄衡,里面怎么样?” 霄衡道:“里面满地都是黄沙,一片荒芜,阵中间立着一个青衣女子,自称名叫旱魃,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坐在黄沙之中,一粒一粒地数着地上的沙子。 见我进去,她很开心,说她在阵中呆了千年之久,从来没见到一个人能够到达九幽绝域阵的阵眼——妙法莲花里见到她,她要留下我,在阵里陪她。 我看出她是被封印在此的灵魂,世世代代都要守在阵中,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心里觉得有些凄惨,倒也没想和她过不去,就说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料她突然大发脾气,说她本是天女,地位尊崇,被黄帝骗下凡间,帮助他打败魔神蚩尤,却因此失去神力,再也返回不了天庭,她所到之处,都会发生旱灾,黄帝为了他那些黎民,就使诈将她杀死,把她的灵魂封印在九幽绝域阵的妙法莲花里,让她生生世世,再也逃脱不出去,她越说越怒,突然对我动武,出手狠戾之极。” 赵伯雍讶然道:“师叔,就是她伤了你吗?” 霄衡淡淡道:“不错,上古神女,果然了得,我被她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将她再度封印,出得阵来。穆城主昨夜被我骗过去了,以为我当真没有进去,待到他回去之后,发现九幽绝域阵破了,想必会很生气罢。” 九幽绝域阵素有“天下第一阵”之称,传说是轩辕黄帝用来困杀魔神蚩尤的奇阵,阵中变化无穷,凶险殊甚。 旱魃更是赫赫有名的上古神女,能够帮助黄帝战败蚩尤,神威可想而知,虽然困在阵中的是旱魃的灵魂,但凶狂并不稍减,霄衡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悉等想象当时两人苦战的情形,此刻思及,犹有余悸。 赵伯雍拍手笑道:“师叔,当时我看到你在那姓穆的面前,侃侃而谈,便知道你一定受了伤,否则以师叔的性子,怎么会和不相干的人说上那许多话?那姓穆的满肚子坏水儿,气死他也是活该。” ☆、第 57 章 霄衡微微一笑,他和旱魃一场苦战,虽然将她封印,但自己也失血过多,此刻仍是脸色苍白,轻轻靠在洞壁上,几乎无力站直,这么一笑,恰似雪夜寒梅,说不出的冷清悠远。 林悉不曾见过他这般柔弱之态,心头一震,怜意大增。她向来怜惜弱小,对柔萝如此,对穿越女也是如此。只因霄衡太过强悍,心中不免有些畏惧,此刻见他伤重,不由得顿起柔情。 萧君圭微一沉吟,问道:“霄衡,你说你见到了我的大徒儿,是真的么?” 霄衡摇头:“我并未见到令徒,那番倘若穆城主杀了萧前辈和他师妹,他必先杀穆城主再自尽的话,是我自己编出来吓唬穆城主的。我见他提到萧前辈曾带走他的幼弟,言下之意对他那位幼弟十分关爱,而萧前辈的徒弟们我又全都见过,杨兄和穆城主面目相似,自然只有他,才是穆城主的兄弟了。” 他心思缜密,远胜旁人,又不像杨篁那么君子,当时情形紧迫,随口捏造一句杨篁语录,毫无心理压力。 赵伯雍将山鸡串提到山洞外,找个有河流的地儿,兴冲冲洗剥干净,小狴昂然立在他身旁,看他笨手笨脚地洗剥山鸡,神色很不屑。 按赵伯雍意见,就要生一堆火,把几只山鸡烤得滋儿滋儿喷香,但林悉觉得,霄衡重伤未愈,应当炖鸡汤给他喝才是。 霄衡再三声明,他已无什么大碍,林悉将头摇成个拨浪鼓:“霄衡,你虽然是师叔,但这回须得听我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好好将养将养?” 荒木山上条件简陋,一行人只得带上山鸡,下得山来,在山下一处农家借宿,顺带着借了农家的锅碗瓢盆。林悉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炖上一锅香喷喷的鸡汤。 她刚架上炖汤的陶罐,萧君圭便向她招了招手,笑吟吟道:“阿悉,过来,师尊问你,你会炖鸡汤么?” 林悉走到他面前,皱了皱眉,叹气道:“师尊面前,我也不说假话啦,确实不太会。” 萧君圭蔼然道:“傻孩子,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呢?” 林悉睁大眼,奇道:“师尊会炖鸡汤么?” 她记得在太华山上时,一直都是杨篁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带大七八个师弟师妹,但杨篁不擅厨艺,常常令诸位师弟师妹扼腕叹息,怎么就走了眼,拜入太华山当徒弟。 幸好后来柔萝学得出众的厨艺,终于彻底解决了众人的伙食问题,在这期间,师尊的甩手掌柜当得着实逍遥自在。 此刻听师尊言下之意,似乎颇通厨艺,不禁令她刮目相看。 萧君圭向她粲然一笑:“为师也不会。” 林悉恨不得一把抓住这老不死的,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想到他虽然为老不尊,好歹是她师尊,忍气吞声地转身就走,萧君圭倒背着手,笑道:“不过这农家主人张婶儿会。” 林悉找到张婶儿,给了一大锭问赵伯雍要来的银子给她,张婶儿笑眯了眼,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炖汤,不到片刻,鸡汤锅便已炖在文火上了。 小狴闻到鸡汤的香气,食指大动,凑上前来,拉拉林悉的衣角,笑眯眯地看着主人。 林悉摊手道:“霄衡重伤未愈,正需要滋补,这些鸡汤都是给他喝的。” 小狴大为不满,摇头摆尾,以示抗议。 林悉安抚它道:“小狴乖,这鸡汤是给师叔补身子的,等师叔好了,我再炖汤给你喝。” 小狴只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威胁,一扭头,生气又忧郁地走了。 林悉炖好了鸡汤,一把推开环伺在侧,对鸡汤不怀好意的萧君圭、赵伯雍二人,端进房里。 霄衡被林悉勒令躺在床上休息,见她端着鸡汤进来,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阿悉,多谢你了,你……你对……你人真好。” 林悉爽朗地笑了:“你别和我客气啦,同门友爱,理所应当。” 霄衡脸上晕红更甚,低声嗯了一声,浅浅一笑。 林悉不觉看得有些恍惚,记得初次在云中城见到霄衡,那时他清冷萧索,无论站在哪里,哪里就像刚刚下了一场雪,如今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较之从前,却多了几分暖意,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这么清浅一笑,仿佛有满林桃花自惭形秽,瞬间凋零。 赵伯雍背负双手,踱了进来,笑道:“师叔最近怎么愈发的出水芙蓉,娇羞脱俗起来。” 话音未落,一记气刀嗤的激射而出,穿过赵伯雍头顶,将他束发的发带割断,几缕碎发随风飘落在地下。 赵伯雍木立原地,好半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向冷冷斜视过来的师叔赔笑道:“师侄随口开个玩笑罢了,师叔勿要动怒,呵呵,勿要动怒。” 林悉学会炖鸡汤之后,兴致勃勃,一连数日都做这道拿手好菜,张婶儿家的鸡固然倒了大霉,通通被她买下来炖了鸡汤,霄衡更是凄苦,萧、赵二人饭食尚有变化,他却每日三餐皆是鸡汤,这对嗜好甜食的他来说,不啻于是一场惨烈的折磨。 数日之后,诸人喝厌了林悉的鸡汤,应师尊、赵伯雍和小狴的强烈要求,外加霄衡声称已经完全复原,一行人终于辞别张婶儿家,浩浩荡荡地来到附近一座城池。 萧君圭熟知天下城邦,远远一瞥,便道:“此城名为姑苏,风景绝丽,堪称天下第一。” 其时正当炎夏时节,但迈入姑苏城之后,凉意立刻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姑苏城位居江南地带,繁华清丽,自来称绝江湖。 此刻虽已不是落花时节,但千里莺啼,犹然恰恰在耳。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条水道穿过整座城池,两岸遍植垂柳,斜风过处,垂柳婆娑,白鹭翩飞,这情景恍如仙境,众人一见之下,均是心怀大畅。 当日穆长恭假扮楚歌之时,便曾自称是姑苏城人氏,林悉觉得,他倒是个有眼光的,自下得山来,她见识过的城池之中,单以景致而论,姑苏城自可拔得头筹。 在姑苏城里逛了一圈,霄衡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上停了下来,驻足片刻,见到围着买糖人的都是几岁的垂髫小童,咳了咳,缓步向前走。 林悉瞧他神色,对这糖人甚是依依不舍,忍不住笑,买了四串糖人,递给师尊和赵伯雍之后,又跑上去递给霄衡,笑道:“我请大家吃糖人,霄衡,你也来一串吧!” 霄衡矜持地接过那串糖人张飞,舔了一口,眼底都沁出笑色来。 四人行了一程,遇到两位故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前方一个变戏法的摊前围着许多人,一个女子大呼小叫,神色极为兴奋,颇引起了不小的回头率。 林悉看得真切,那女子姿色之平平,举止之豪爽,可不正是几次三番让霄衡避如蛇蝎的穿越女叶月烟姑娘。 而在她身边立着的青年男子,那么像一株清寒的孤松,立在何处,何处就是万丈高崖,遥不可及。 那个男子,名为杨篁,字碧虚,是她的师兄。 ☆、第 58 章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他亦凑巧抬头看过来,也不知他是看见了师尊还是她,眼角眉梢露出喜悦惊讶的微笑,快步向四人奔来。 叶月烟高呼道:“杨公子,你去哪?”顾不得看变戏法,锲而不舍地追过来。 霄衡一眼便看到叶月烟,这一惊吃得不小,连声音也颤了起来:“萧前辈,阿悉,咱们快走……” 林悉木楞楞地站在原地,仿佛未曾听到他说话一般。 霄衡秀眉微蹙,不满地又叫了一声:“阿悉!” 林悉望向走到她面前的那青衫男子,无意识地浮起一个笑来:“师兄,你来了。” 叶月烟一眼瞥见霄衡,失声惊呼:“公子!”作势待要扑上,但见霄衡一脸防备,指尖气带萦绕,随时都准备出手将她定在原地,她之前尝过气箭的厉害,见状不敢轻举妄动,左右看了看,望着萧君圭的目光呆滞了一瞬:“你……你……你又是谁?” 萧君圭见她满脸痴迷之色,暗暗好笑。他一生之中,原也有不少女子对之倾心,但这么明显地表露出来的,倒也罕见得紧,饶有兴致地负手道:“在下萧君圭,谦谦君子的君,三复白圭的圭,但我既不是君子,更不是慎于言行的人,这点我可得先声明一二。” 向林悉一指,笑道:“我是这丫头的师父。” 叶月烟愣了半晌,对着林悉捶胸顿足,一脸悲愤:“我说你这个小丫鬟,运气怎么这么好,霄衡是你师叔,杨公子是你师兄,连这位模样儿不输给他们两个的萧君圭,居然都是你师父!苍天啊大地啊,我不服,不服!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是穿越过来的?!” 林悉抚了抚额,足下踉跄了一下,杨篁极自然地伸手扶住她,问道:“师妹,没事罢?” 说着向叶月烟望了一眼,一向心如止水的他也不禁陡然多了无限的感慨:“我和这位姑娘萍水相逢,但不知何以,这位姑娘竟……竟对我……有些芳心错付,一路跟随我到此,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悉道:“师兄你放心,这位姐姐只要对着长得好看的男子,都会付出芳心。” 叶月烟“哟”了一声,颇赞赏地道:“你这句话说得很对。” 因小狴走了半日,肚子饿了,拉着林悉不断抗议,一行人也觉得有些饥饿,不及细赏美景,就近钻进了一个看着不错的饭馆,赵伯雍财大气粗,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店小二手里,笑道:“拣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送上来!” 林悉叮嘱一句:“记得上几个出色的甜品来,霄……本姑娘爱吃甜的。”她本想说霄衡嗜甜,但陡然想起他清冷中带点小傲娇的性子,顿时硬生生改了口。 店小二颠了颠银子,笑得如同风中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好嘞,几位客官稍等,这就送上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白晃晃的银子一拿出来,不过一刻钟,美味佳肴已经摆满了桌子,小狴毫不客气,抓起一只香喷喷的烧鸡,便一口咬下,林悉爱怜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小狴漫不经心地嗷呜了一声,算作回应,又狼吞虎咽地开动起来。 酒足饭饱,赵伯雍翘着二郎腿,半躺在雕花椅上,说道:“咱们接下来作甚?去找那穆城主的晦气么?” 萧君圭闻言颔首道:“此言颇得吾心。”向霄衡道:“少年人,你去么?” 霄衡放下手中的水晶糕,端然道:“自然去。” 杨篁迟疑未决,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不瞒诸位说,穆长恭本是碧虚的兄长,我……” 萧君圭截住他话头,不紧不慢地道:“有些事,总要自己去面对解决的好,篁儿,不必忧心,万事总有你师尊陪在你身边便是。” 杨篁神色一肃,应道:“是,多谢师尊教诲。” 叶月烟急道:“我跟你们去!”笑眯眯一拉杨篁衣袖:“杨公子,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杨篁修养极好,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彬彬有礼地道:“姑娘,在下本是为了躲避在下的兄长,无意间带累了姑娘,害得你与在下一道逃亡,但在下……在下已有了心上人,今生终不他适,还望姑娘……姑娘莫再纠缠。” 自和杨篁重逢以来,林悉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听到他这番话,陡然一个激灵,霄衡一敲她头,冷冰冰道:“把你面前的藕粉桂花糕给我。” 林悉吃痛,叫道:“霄衡,你就不能轻点敲吗!再说了,你自己也拿得到,为什么要我给你拿?” 霄衡沉着脸,冷笑道:“师叔有命,你敢不听?” 林悉愣了愣,将一碟儿藕粉桂花糕都递到他面前,霄衡却未吃那糕点,淡淡道:“以后不许叫我霄衡,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师叔。” 林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神态从容自若,仿佛没看见一般。 饭后,叶月烟叫住林悉,笑容亲切:“林姑娘,我有些话儿,要和你谈谈。”她声称有女孩子的话题要谈,萧君圭等四人自是不便打扰,都转身走开。 两人避开众人,找了个僻静所在,小狴依恋主人,却锲而不舍地跟了过来,林悉简短道:“姐姐请说。” 叶月烟笑吟吟道:“林姑娘,看你神色,你很喜欢你师兄罢?” 林悉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叶月烟敲了敲桌子,笑眯眯道:“你在饭桌上看你师兄的神色,啧啧,姐姐在我那个时代,也是在情海里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看不出来?既然你喜欢你师兄,那就把公子让给我罢!你也知道,公子的风姿,真是让人惊为天人,我对他一往情深,难以自拔……” 林悉抖了抖,被她的语气硬生生逼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想了想,她果断摇头:“不成,我要是对师叔说,让他跟了你,他下一秒就能砍了我。” 叶月烟皱眉道:“这么说来,你还是挺喜欢公子的,那好吧,你就把你师兄让给我得了,我看你师兄长得一副清雅的好相貌,倒也不见得就输给公子……” 林悉立刻道:“更不成,我师兄……我师兄绝对不能让给你!” 叶月烟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满地道:“喂,你不会是想独吞两位美男吧?我告诉你,这可不厚道啊!这么优秀的两个人,你要是全得了,那才真是老天爷不长眼呢。” 林悉摇头道:“我师兄另有心上人,我什么本事都没有,配不上他,至于师叔,师叔清冷绝俗,是世外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会喜欢上我?” 叶月烟咳嗽一声,摇头道:“我看你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真没我们那个时代女孩子们的风范。要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会有机会跟在公子和你师兄身边?唉,天意真是弄人,换了我是你,早就将公子和你师兄拍马拿下了。” 太华山上弟子之中,林悉被视作男人的时候,一向比被视作女孩儿的时候多,听她居然说自己婆婆妈妈,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啐道:“呸,你才婆婆妈妈呢,我两个都不喜欢,行了吧?” 叶月烟斟酌道:“我看未必,你听我说,我们那儿有一部很经典的电影,叫做《大话西游》。” 林悉好奇道:“什么是电影?” 被她这么无知的一问,穿越至这个时空到如今,叶月烟第一次找到了一点儿作为女主的自豪感,当下洋洋得意道:“就是我们那儿的一种发明啦,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说正题,那部电影里面,男主遇到了两个姑娘,她们都非常好,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姑娘,但在梦里,他叫了第一个姑娘九十八次,叫了第二个姑娘七百八十四次,显然在他心里,第二个姑娘重要得多。” 她顿了一顿,眼睛里冒出灼灼的光来,郑重道:“你做梦的时候,梦到谁最多,便是最喜欢谁了,梦是不会骗人的,对了,梦得比较少的那个,你介不介意把他让给我?我看公子和你的师兄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无论哪一个跟了我,我都不吃亏。” 林悉不明所以地睁大眼,半晌,结结巴巴地道:“如果……如果我梦到烧鸡的时候最多,是不是……是不是意味着我最喜欢小狴啊……” 小狴在旁听得十分感动,一跃而起,嗷呜在主人右边脸颊上舔了一舔,表示由衷的喜悦。 能从两位绝代美男的拉锯赛之中异军突起,赢得最后胜利,它觉得真是相当荣幸,同时对主人的审美观越来越认同和赞赏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人看,还更得挺高兴,我有毒哈哈哈 ☆、第 59 章 林悉觉得,她最近是不是得罪霄衡了。 这两日,他常常命令她做东做西,端汤递水,逼得林悉一个劲儿地在他面前晃悠。 她看在他是师叔的份上,不免忍了一肚子的气,任劳任怨,不料后者愈发变本加厉,几乎把她当成个小丫鬟一般指使得团团转。 她自幼极受师尊宠爱,师兄更是把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照顾,如何受过这等气,霄衡不过是运气好,也拜到她爹的师父门下,不然怎会当上她的师叔? 这小娃子没几岁年纪,仗着一身神通,脾气倒生硬,前两日她只觉他柔和了许多,如今想来,这错觉当真害人不浅。 她给他洗罢衣服,又花费老大功夫,恨恨地给他端上他点的木樨银鱼鲊、玫瑰蒸糕、荷叶羹,脸上端端正正地挤出一个假笑来:“师叔,您老人家慢慢享用。” 霄衡慢悠悠地抬眸看了看桌上的美食,说道:“我此刻倒不饿,只是想喝一盏茶,你且去泡一杯碧螺春来。” 林悉:“……” 叶月烟贪恋霄衡等人的美色,执意要随着他们前去大秦城。 杨篁是个极好说话的,淡淡的不置可否,赵伯雍表示无所谓,只有霄衡强烈反对。 林悉见师叔神色含怨,坚决反对叶月烟跟来,有心和他作对,便笑道:“我很喜欢叶姐姐,让她跟来,也无不可,是吧,师尊?” 霄衡眼风如刀,向她刮了一眼,林悉转头装作未曾看见。 萧君圭觉得这穿越女十分有趣,一路若有这笑料陪伴,想必会增加许多乐趣,当下一锤定音:“叶姑娘想跟着来,咱们自然是欢迎之至。” 一行人浩浩荡荡辞别姑苏城,向着大秦城进发。 一路上杨篁神色沉重,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这些时日更是沉默寡言,仿佛心里藏着许多心事。 林悉找个空暇机会问道:“师兄,你最近怎么啦?自从这次见了你,我总觉得你心里不大欢喜。” 杨篁微笑道:“没事,师妹不用担心。” 林悉担忧地看着他,转了个话题:“师弟、师妹们呢?” 杨篁神色一凝,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道:“那一日你久久不归,我担心之下,在山中遍寻不获,回去之后,那破庙里已没有了诸位师弟妹。” 林悉心道:“那时我正被我这位师叔强行带着赶路哩。” 杨篁道:“我四处找寻,却怎么也找不到诸人,却在破庙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三师弟的一缕白发,在破庙外面,又在乱草之中找到了九师妹的一只发簪。 我知道出了乱子,但心想诸师弟、师妹本事不弱,他们八人聚在一起,天下又有几人能够伤到他们?就算他们被人擒住,也当设法留下一些线索来,好让我追觅才是。 我顺着东路走了一阵,果然在树上发现了独特的标记,树上以指甲刻了一朵银梭花,银梭花是太华山上独有的奇花,必然是哪位师妹刻下的。 那时我便知道,几位师弟、师妹果然是为人所擒,但他们也趁人不备,沿途留下了标记。 我顺着他们留下的标记一路追过去,却追到了江离城,那时我还以为是江离城的城主下令擒住了他们,好生不悦,心想我们太华弟子自来不曾卷入江湖争端,这位乔城主又怎能欺到咱们头上? 思来想去,只怕是因为江离城与云中城互为死敌,争端不休,而咱们救了南城主,乔城主听到消息之后怪罪起来。 我在江离城中,终于找到了师弟、师妹们的行踪,他们被装进一辆大马车里,运送到了江离城的城主府内。我心想救他们性命要紧,这位乔城主既然不怀好意,我也不用和他客气,但我刚到他府上,便发觉情形不对。 我抓了一个家丁问路,找到了乔云横的书房。 那时约是二更时分,我屏气凝神向屋内看去,房内烛火明亮,里面正中间站了一个中年男子,神色阴沉,不怒自威,几个长老模样的人围着他站着,似乎在争吵着什么,我听那些人叫那中年男子为‘城主’,心想原来此人便是乔云横。 只见他立在正中,一言不发,一个被他称作李长老的老者冷笑不绝,说道:‘城主,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穆城主势力强盛,号令天下,咱们若是早日向他投诚称臣,能得多少好处。’他话音刚落,其余的人齐声称善。 乔云横却冷冷地道:‘我若向大秦城称臣,江离城能得多少好处,我不知道,诸位长老能得多少好处,我却知道得很。’ 他这话讽刺之意十分明显,那李长老却似肆无忌惮,笑道:‘城主此言,我却听不明白了,咱们身在长老会中,自然是一心一意为城主和江离城打算,如何会计较个人得失?’ 乔云横森然冷笑,我在屋外,看到他神色十分阴沉骇人,那些长老似乎忌惮他武功,也不敢太过逼迫他,一齐告辞了,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林悉怒道:“当时我和赵师兄被这姓李的老头儿带头抓住,师尊来救了我们,那李老头儿还赔笑说是误会,什么有人留了一封信在乔云横房里,说是我刺杀了乔云横,他不该相信这封信里的鬼话云云。 那时我只道他为人糊涂,原来这人心机这么深沉!只怕乔云横被害死,他也是主谋之一,呸,想必他贪慕荣华,投靠了穆长恭,卖主求荣,好不要脸!”乔云横虽然是被霄衡所杀,但在她心里,害死乔云横的却是穆长恭。 杨篁叹道:“我知道,那时候……我也在小镜湖。” 林悉吃了一惊,奇道:“师兄也在?我怎么不知道?” 杨篁道:“那乔云横独自呆在房内,眉头紧锁,不断在房里走来走去,脸色铁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我无暇多看他,蹑足走开,去找寻师弟、师妹被关的所在,但连抓了几个家丁来问,他们尽都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但我看他们神色,确实是不知道府里关押了一批人。 我心想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只怕他们是被关到了什么密室、暗牢里面,准备直接向乔云横要人,他若是不给,为了救师弟妹们,便是毁了他的城主府,也只好得罪了。 但夤夜造访,本就于礼不合,我就悄然出府,打算第二日再上门要人。谁知第二日便满城举哀,说是城主遇刺,被一个带着神兽的小姑娘杀了。 我大吃一惊,心想带着神兽的姑娘必然是师妹你,听说长老会将在小镜湖审判刺客,便赶到小镜湖,果然远远便……便看到了师妹你。 我正待出手相救,师尊却突然出现了,既然师尊来了,我放下心来,忽然发觉小镜湖外的重山之中,埋伏了许多人,人人携带着兵刃,山巅上独自立着一个紫袍人。” 他说到这儿,忽而轻叹一声,低声道:“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却是熟悉无比,唉,那时我看他远远地向小镜湖眺望,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怕他是和那李长老勾结在先,利用完了之后便欲除之而后快,他为了得到这天下,真是费尽了心机。 我不愿他多伤人命,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看见我,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唉,他从小便喜欢躲藏在面具之后,无论喜怒哀乐,都不愿展露在他人面前,但见到我,他却露出罕有的欢悦之色,对我哑声说:‘阿篁,十三年过去了,我找遍天下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当真死了……’ 他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咽,伸出双臂,拥抱住我,他便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穆长恭,他虽是庶母所生,但他确实对我极好。即便他对天下不仁,但至少对我,是真心实意,不掺杂半点虚假算计。” 说到这儿,杨篁唇边微笑浅淡:“阿悉,其实我该叫穆篁才是,师尊带我上太华山之后,便令我忘却前尘往事,指着山前的一株杨柳,让我姓杨。” 姓穆名篁,字碧虚,大秦城真正应该继承城主之位的嫡子,温雅柔和的太华山首徒。 ☆、第 60 章 杨篁当了十三年的太华首徒,生长在绿水青山之间,逐渐将十一岁之前的情仇泯然忘却。 师尊又是个散漫洒脱的性子,见到了天赋异禀的孩子,便忍不住收为弟子,带上太华山来,却除了传艺之外,诸事都扔给他这个大弟子来照料。 他含辛茹苦地将九个师弟师妹一一拉扯带大,日日督促他们练功习武,竟不觉世外岁月悠长,弹指之间,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 他从当年初上太华,年仅十一的少年,成长为继承萧君圭衣钵的首席弟子。原本以为,往事种种,皆已散入云烟之中,但一朝入世,前尘便纷纷而来。 林悉恍恍惚惚地记得,在四岁的时候,她见到这位师兄。 那时正值深冬,整座太华山都覆盖在漫漫冰雪之中,天地皆寒。 她和贪玩的小狴在暗香林里不知疲倦地玩着雪球,等着师尊归来。 在幼年的她心里,师尊是个神祗一般的男子,本事好得出奇。她原本以为他是她父亲,搂着他脖子甜甜地叫他“爹爹”,不料他一脸悲愤地把她放在地下,极其严肃地道:“我不是你爹爹。” 那时她不明白师尊为什么神色间说不出的悲凉,此刻思及,她若真是师尊的孩子,想必他会欣喜欲狂,几疑梦中。 当时师尊下山前对她许诺说,会给她带好吃的。 她听了这话,十分开心,欢欢喜喜地点头答应了,让他快些回来。 他含笑答允,飘然下山,暗香林广种梅花,他的背影在满林梅花的映衬之下,疏落成画。 师尊归来时,日已黄昏,他不仅带着她爱吃的食物,还带着一个青衣少年。 少年跟随在师尊身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太华山,来到林悉玩耍的暗香林。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四岁的小女娃愣了愣,那少年在雪地里茕茕独立,脸上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但那湖水似的眼底却有落寞漫延。 她急着抚平这少年眉间的寂寥,扔了手中的雪团扑了上去,娇滴滴地叫他哥哥,少年的神色里闪过一丝迟疑,慢慢俯下身去,抱起了她。 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臂,紧紧搂住了他脖子,银铃似的笑了:“师尊,阿悉好喜欢这个哥哥。” 她玩世不恭的师尊哈哈大笑,眼睛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抚掌道:“很好,篁儿,从此以后,这女娃娃就归你来带啦。” 那少年望着怀里软软糯糯,不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女娃,平静的面色也不禁变了一变,无奈道:“师尊,弟子……弟子不会……” 萧君圭一拂袖,满脸正经:“篁儿,为师看你根骨极佳,天资聪颖,怎能就说不会?须知带孩子一事,最是容易不过……” 他正说到“容易不过”,突然见到女娃儿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道:“师尊,阿悉肚子饿……” 他立时脸色一变,将带回来的吃食向她小手里一塞,也不管她小小的手掌是否能够拿得住,拨转身便走。 远遁之余,不忘叮嘱一句:“篁儿,若是这女娃儿瘦了饿了,为师可得找你谈一谈人生。” 少年面色瞬青瞬白,无奈地看着师尊飘然远去,直到那抹潇洒之极的身影消失在山后,方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娃。 小女娃抓着一个饼,大口大口地吃得正欢,见他望来,甜甜一笑。 少年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软软的头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从此两人在太华山上逐渐长大,杨篁年纪虽也不大,照顾起人来,比之懒散的萧君圭,实是高出十倍也不止,居然将林悉养得十分水灵。 太华山乃仙山之首,本就穷极万物,在杨篁细心打理之下,更是规模不凡。 直到林悉六岁的时候,萧君圭收了第三个弟子温轩。 温轩比林悉大了三岁,眉清目秀的一张小脸,上山来时小嘴抿得紧紧的,神色严肃地问萧君圭:“师尊,为何她比我年纪小,我却要叫她师姐?” 萧君圭一时没察觉他心中不快,顺口答道:“因为她比你先拜我为师,我门下弟子排序是按照入门先后,并不是按年龄来。” 温轩冷冷地看了林悉一眼,后者正拉着师兄衣角要他抱,声音不脱奶声奶气。忍不住皱了皱眉,神色里带了一丝难掩的嫌弃,一拂袖,凛然道:“师尊,弟子不愿让这小女娃子当我师姐。” 萧君圭大感头痛,对这倔强的孩子无计可施,只得拿出转移话题的杀手锏来,向杨篁蔼然道:“篁儿,你带师弟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咱们太华山的地势风景。” 杨篁应道:“是。”上前一步,向师弟春风袭人般一笑:“师弟,跟我来,我带你去玩。” 温轩对这温雅的师兄极有好感,当下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师兄”,却见林悉赶上前来,一把拉住师兄的衣角,笑嘻嘻地道:“小师弟,咱们一起去玩吧!” 温轩年幼而又骄傲的心灵被她这句“小师弟”打击得不轻,退后了两步,神色悲愤,怒道:“喂,你不许叫我小师弟!” 小女孩奇道:“为什么?”她苦恼地对了对手指,补充道:“你和师兄一样,都是男孩子啊,难道我要叫你小师妹么?” 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两眼,蓦地恍然:“啊哟,你长得这么秀美,难道也是女孩子呀?” 温轩一向是个很记仇的少年,她这话,他记了十余年,乃至后来师尊问他要修习什么武功时,温轩毫不犹豫地选了“浮生白羽功”。 这种武功不但能让他御风而行,而且能令他满头乌发尽成白雪,看上去很有世外高人的派头,一看就像是林悉的师叔甚而师叔祖。 ☆、第 61 章 林悉十五岁的时候,不忿温轩长期挑衅,在练武场和他比武,但她武功稀疏平常,如何是温轩的敌手? 不过是三招两式之间,她便被他迫得冲天飞逃。 温轩却不让步,紧紧追在她身后,她听到掌力呼啸而来,近在咫尺,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入。 她惊慌之下,连一向颇为自豪的轻功都不太利索起来,只吓得失声惊呼,忽然有人传音,清润温柔得仿佛暮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耳畔:“师妹,不必害怕。” 与此同时,温轩一声大叫,只见狂风呼啸,他满头白发随风纷扬乱舞,温轩素来喜欢修饰容仪,白发曳地,飞起来的时候,飘飘然若仙人,但此时长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急切之间挣扎不开,却是狼狈之极。 林悉微微一愣,回头望去,师兄淡然立在练武台下,青衫磊磊如国手画就,见到她望来的目光,报以微微一笑,左手悄无声息地缩回衣袖里去。 林悉眼尖,看到他之前左手的手指交叠,看招式分明是用了“清风诀”。 她一时不明白师兄为何偏袒自己,出手相助,但见到温轩兀自凝在半空,伸手去解满头乱发,这等好机会岂肯平白放过,一招“凤凰栖梧”,向他拍去。 温轩猝不及防,被她倏然击飞,好在她武功不高,出手又留了三分余地,他虽然被击退,却未受伤。 温轩大为不忿,迅速理好满头凌乱的白发,向她怒道:“林悉,方才突然有风,我一时大意,为你所乘,此刻咱们再比过!” 她却大有自知之明,退得远远的,扮个鬼脸,笑嘻嘻道:“师弟,你输了便是输啦,还比什么?不害臊!” 温轩秀美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论到口才一道,他便远远及不上她,何况自己确是不明不白地输了她一招,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便走。 这一场比武过后,温轩起码有半年不曾找她麻烦。 林悉回头看去,杨篁犹然立在练武台下,微笑道:“师妹,金乌西坠,已经是酉时时分了,咱们该去吃饭啦。” 那时夕阳西下,彩霞烂漫,几抹霞光在地平线上漂浮往来,映得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淡淡的光晕之中,林悉看着夕霞裹着的师兄,没来由地怔了一怔。 残阳如血,夕霞似火,这情形瑰丽绝伦,但不知怎的,杨篁立处,却是说不出的淡雅。那些五光十色缭绕在他身侧之时,却仿佛为这个人描摹了一幅素雅的山水画,画中背景皆是水墨勾勒而成。 林悉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七师妹会费尽心思为师兄制作各种机关木鸾,供他下山购买各色日用品,为什么九师妹洛烟兰日以继夜地学高深的琴曲,只为能够亲自弹给师兄听一次,又为什么小师妹柔萝会穷尽慧巧,为师兄精心做出各种美味佳肴。 这个人,仿佛上天也为之垂怜的骄子,值得别人对他这么好法。 十五岁之前,她一直将他当作哥哥,嬉笑玩闹,从来都是百无顾忌。 但近年来杨篁见她日益长大,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为了避嫌,已不再和她太过亲近,她还道他是因为要照顾别的师弟妹,才忽略了自己,心下也不以为意。 此刻陡然见他出手相助,不知为何,耳中只听到“扑通”“扑通”之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 她被这突然发生的心跳加快吓了一跳,原本如幼年一般,笑盈盈伸手去挽他的手臂,突然一个激灵,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看他一眼,应了一声“好”,向前狂奔而去。 她狂奔得如此之快,一晃她就十七岁了,弹指回首之间,原来她已经喜欢了他整整两年。 虽然明知道柔萝对这位师兄一往情深,自己也决定退让,但一缕情丝,缠绕在他身上,始终挣脱不了。 姑苏城一朝重逢,她几乎浮起恍如隔世的错觉,方才蓦然惊觉,原来这个男子,在心中竟有如斯地位。 如今这个温雅如玉的青年,在她面前微蹙眉头,轻声道:“我原本叫做穆篁,穆长恭是我兄长。” 她的确很讨厌穆长恭,因为他心思深刻险恶,假扮楚歌骗了她,害了不少人,又将霄衡引入九幽绝域阵,使他身受重伤,几乎丧命。 此刻想来,想必穆长恭不过是追踪霄衡而来,在客栈门口偶然被缠夹不清的叶月烟缠住,见霄衡等三人应声而出,他又不能当众杀人,只得顺水推舟,让穿越女占了一回便宜,自称“楚歌”,瞒了过去。 她一直讨厌心机深沉之人,可是杨篁是杨篁,穆长恭是穆长恭。即便他们是亲兄弟,终究是两个人,陪她在太华山长大的,是面前这温柔似水的青年。 看了看师兄黯然的神色,她斩钉截铁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师兄!” 杨篁微微一笑,手掌抚上她的头发,低声道:“阿悉……” 自她长为婷婷少女,他对她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林悉咬了咬嘴唇,晕红双颊,她在他面前一向拘谨,对他这非同寻常的亲密举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低下了头,不则一声。 其时正是仲夏,时节炎热,又是正午时分,阳光分外的炽烈耀眼,光辉遍洒大地。 地处距离大秦城约莫三百里之遥的青墉城外的一处树林之中,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在地上留下浅浅光晕,跳跃不已。 一行人或坐或立,或倚着葱茏大树闭目养神,只有林、杨两人在不远处低低述说着别情。 杨篁一时忘情,伸手抚摸林悉的头发,自觉失态,将手伸了回来,眼底若有异光流动,微笑道:“好,你也永远都是我师妹。” 林悉一向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简直是人间一大杀器。此刻她仍是没能抵挡得住这一笑的杀伤力,愣了愣神,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兄,咱们……咱们还是先去江离城将师弟妹们救出来,再去找穆长恭吧。” 杨篁神色一黯,还未说话,身后有人冷笑道:“蠢材!” 林悉一怔,转头望去,一片浅草里悠然立着她的师叔,目光悠远,仿佛清冷月色下寒潭里沉沉的水波,唇角微微上翘,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之意。 她不服气地插腰道:“喂,霄衡,你说谁是蠢材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怎能容忍别人说她是蠢材,如果他口中的“蠢材”指的是她师兄,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霄衡缓步走了过来,自顾自坐在两人对面,声音冷冷的:“阿悉,我说了,我是你师叔,你再称呼我‘霄衡’,便是以下犯上,不尊礼数。” ☆、第 62 章 和他相处一段日子下来,林悉本来觉得他颇讲道理,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加之这又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她对这位绝代的美人师叔着实增加了不少好感。 谁知这几天他风向突变,居然拒人于万里之外,简直高冷得让她有些受不了,此刻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她才勉强保持住笑容:“师叔大人,当时可是你让我随便称呼的,现在我叫顺口啦,你又让我改过来,你……你不要仗着你是师叔,就欺负人。” 自和他们重逢以来,杨篁已听林悉详细说过与霄衡、赵伯雍的一段渊源,知道霄衡是她父亲那一派的师叔。 他在云中城和霄衡一战,彼此颇有惺惺之念,此刻听到霄衡让林悉叫自己“师叔”,师妹偏又倔强不从,生怕这两人吵闹起来,忙道:“师妹,你别闹啦,衡兄本就是你师叔啊。” 霄衡并不说话,负手凝眸,冷冷而视,双眸璀璨如星子,若有剑气恣肆。 林悉给他吓了一跳,结巴道:“哎,师……师叔,你别生气,我叫你师叔就是了。” 师叔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凝视地面上未能没过马蹄的浅浅碧草,一言不发。 林悉恨恨瞥了他一眼,在心底气势汹汹地想,她这位师叔莫不是撞邪了,自从到了姑苏城,他就一路行止都不正常起来,只怕是在那劳什子九幽绝域阵里,被那旱魃之灵打晕了神智。 亏她知道他爱吃甜食却死不承认,还买糖人给他吃,他却这般给她脸色看。下次见到糖人摊子,她就给师尊、师兄、赵伯雍乃至小狴都买上好几串糖人,偏偏不给他买,活活气死他。 她想到得意处,忍不住脸露微笑,忽听师兄轻叹了一声,声音凉如夜茶:“师妹,衡兄之意,我也想到了,他是说师弟妹们是落入了我哥……穆长恭手里,此刻只怕并不在江离城,衡兄,我说得是么?” 后者闷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林悉大奇,忙道:“为什么?你不是说,亲眼看到装着他们的马车被运入乔城主的府里吗?” 杨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一日我在江离城的城主府遍寻师弟妹们却不得,偷听到乔云横与长老们的争执,第二日乔云横便遇刺身亡,后来又见到我哥……穆长恭带着许多人去小镜湖,人人强弓劲弩,妄图将在场的长老、将军们一网打尽,若非我前去阻拦,他就已然得手。 幸好那一日他听了我劝说,放过了在场诸人,却强行将我带走,说是久别重逢,他再也不允许我离开他身边,我不便过拂他意,只得跟随。 那时我见他带着这么多全身甲胄的兵士,却若无其事地通过了江离城的城防,径直向大秦城进发,心下又惊又奇,心想他带着这么多人,不啻于军队过境,怎么却不见江离城的人前来阻止查问? 那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只……只怕,当时的江离城早已被穆长恭控制,乔云横死后,江离城那些长老们人人贪利,毫无长远目光,也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局面的人才,此刻只怕江离城已向大秦城俯首称臣,从此名存实亡,沦为大秦城的附庸了。 我与穆长恭……十三年未见,但这一次重逢以来,一路上见他张扬跋扈,心狠手辣,虽有果决的手段,却无仁君的心肠。 我对他的行事越来越难以忍受,加上又丢了师弟妹们,忧心如焚,瞅准时机,趁他不备,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远遁。 我本想潜回江离城去救师弟妹们,再找到师尊和师妹你,咱们同回太华,再也不管世事尘烟。 但途径姑苏城时,无意间遇到了那位叶月烟姑娘,这位姑娘行……行事颇为奇特,第一眼见到我,便扑了上来,任我如何好言好语地劝解,始终不肯松手,对我还……还有些不妥的举动,一路上始终甩她不脱,我不能对这位不会武功的姑娘动武,正着急,却就看到了你们。” 他说到这儿,想到这几日叶月烟仍是跟随着他们,不禁犹有余悸。 但这位姑娘似乎对霄衡情有独钟,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架势,只要有霄衡在,她便绝不向别的男子看上一眼。 同行的师尊容仪风度绝不在霄衡之下,她也曾对之大犯花痴,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叶月烟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霄衡片刻,未曾去打扰其他的人,饶是杨篁性情温良,也忍不住暗暗庆幸自己不是这女子的真爱。 但霄衡其人冷如冰,寒似雪,对待不相干的外人,从来都是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霜似的。 叶月烟只要走近他两丈之内,立刻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气箭定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几日下来,叶月烟腰酸背痛,吃了不少苦头,虽然痴情犹然不改,却再也不敢心生和他亲近之念,但总是远远望着他,目光之幽怨痴情,连赵伯雍这脂粉队里的将军看了,也忍不住全身都冒出鸡皮疙瘩,心道:“真乃奇女子是也!” ☆、第 63 章 林悉听他说叶月烟对他有些不妥的举动,心里酸酸的,勉强压抑住不悦:“师兄,她怎么对你了?亏我还觉得她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其实人还不错,真没想到,她……她居然敢欺负师兄你,我找她算账去。” 她一想到师兄可能像当日穆长恭假扮的楚歌一般,被叶月烟上下其手,占尽便宜,气愤愤地站起身来,就待去找那穿越女的麻烦。 杨篁伸手拉住她,微笑道:“师妹,你别着急,我怎会被欺负?只是不便对那位姑娘动武,一路甩不开她罢了。” 林悉被他拉住手,掌心里传来温暖安定的感觉,心子一阵狂跳,全身都是猛然一震,杨篁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拉低她身子,凝目打量。 林悉只觉脸上极烫,自知压倒桃花,生怕被他看到,忙转过身背对着他,嗫嚅道:“没,没什么。” 杨篁定定看着她红透了的耳根,他不曾见过她这般羞怯的模样,连雪白脖颈上也沁出一丝丝的殷红,他看着她从四岁长到十七岁,亭亭如细雨蒙蒙里独自开放的莲花,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察觉到,她已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太华山古灵精怪的少女在这一刻颇有些大家闺秀的味道,她一向是跳脱飞扬的,没想到静穆的时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想到这对比之强烈,眼底忍不住绽开浓烈饱满的笑意,低声道:“好,你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霄衡面沉如水,霍的站起,以他神通,原本行动无声,但这么一站起来,就像万丈高崖上有狂风刮过,激得数丈之内的浅草尽皆俯倒。 林悉正面朝向他,看到这景象,吓了一跳,身后杨篁已皱眉出声:“怎么了?” 霄衡一拂袖,冷冷地道:“你神通何等高强,为何却感觉不到有不速之客前来?难道是心无旁骛,无暇感应么?” 杨篁一怔,耳廓微动,立刻听到树林之外有人快步而来,听声音直是急促异常,心想来者多半是敌非友,但放着他和师尊、霄衡在此,便有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何况听脚步声,来者只有四人,当下站起身来,叫道:“师尊!” 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萧君圭缓缓睁开眼来,目中神光离合,懒洋洋地笑了一笑:“不知道是来寻仇的不是,许久未曾打架,老子一身筋骨都要废了。” 不过片刻功夫,那四人已冲入林中,游目四周,见到霄衡,大喜叫道:“公子,你在这儿!” 萧君圭见这四人身穿黑衣,行动敏捷,目光之中精华内蕴,看来武功均是不弱,正自暗暗欢喜,心想今日发了利市,能好好打上一架。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天下的武功高手本就不多,何况在他面前,称得上是高手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此刻眼看这些人都算得上是高手,又似不怀好意,正欲上前好好切磋一下武功,却见他们认得霄衡,心想原来却是故交,不禁泄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继续闭上眼睛,耳听八方,作壁上观。 林悉推了推霄衡,笑道:“师叔,他们认得你,是你的朋友么?” 霄衡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向黑衣人道:“诸位认得在下?你们是谁?” 为首的黑衣人满脸欢容,躬身行礼,笑道:“公子,我们主人派出无数人,在天下遍寻公子,真是天意凑巧,咱们竟在这儿找到你啦,还请公子速至,主人有事相托。” 霄衡淡淡地道:“在下身有要事,去不了。” 那人朗声道:“故人相召,公子岂能不至?” 霄衡皱了皱眉头:“故人是谁?” 那人不答,上前两步,将一件物事放在他手里,含笑道:“公子若然前来,主人必定扫榻以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和其余三人一齐转身消失在树林尽头。 林悉好奇,不等那几人走远,窜上来问道:“是什么?” 霄衡递到她手里,淡淡道:“自己看。” 林悉一愣之下,只见手里的物事是一颗圆润的珠子,在掌心里滴溜溜转个不停,还发出些淡淡的微光,看样子,很像是凶兽的内丹。 她天生灵力,擅长驭兽之术,对凶兽钻研甚深,颇有心得,一眼瞥过,便道:“咦,这是傲因兽的内丹啊,傲因兽凶猛无比,这位主人能杀了傲因兽,取走内丹,本事不小。” 霄衡面无表情:“是慕漴,我初次识得他之时,他以为我不会武功,曾出手帮我杀掉一只傲因兽,他命人以此珠相示,为的是要我前去,以长生真气救他的妹妹。” 有萧君圭这么一位师父,林悉一直觉得自己三观颇正,深谙有恩必当衔环的道理,闻言笑道:“想不到慕少主竟能杀掉傲因兽,我一直只当他是个纨绔。” 那时的江湖还颇为淳朴,尔虞我诈之类也并不风行,江湖中人的点评还颇值得相信,盛名之下,岂有虚士,凭霄衡的神通,原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受到别人恩惠的机会,她想到慕漴竟能有恩于他,忍不住咯咯直笑。 她对慕家的姑娘印象极好,一直想着,以后若有机缘,总要想法子治好那位慕沁小姐的寒疾才好。但听慕漴当日言下之意,似乎全天下唯有霄衡修习的长生真气,才能缓解慕沁的病症,除此之外,并无良药。 掐指算来,距离他们离开日落城之时,仅有一月有余,为什么慕漴便派下这么多黑衣人,四处寻找霄衡的踪迹?难道是因为慕沁的病势加重,急需长生真气续命么? 她心中这么想,随口便问了出来,霄衡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慕漴和我有故,倘若真是他的妹妹病势加重,我自然应该前去略尽绵力。” 林悉担忧道:“阿……师叔,你为那位慕姑娘输送长生真气,会对你自己的身体不利么?” 他回过头,多日以来终于第一次正色看了看她,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冷隽如昆仑寂雪:“有劳挂怀,尚无大碍。” ☆、第 64 章 依着霄衡的意思,他立时便要启程前往日照城,但这样一来,未免打乱了众人前去大秦城找穆长恭麻烦的原定计划。 林悉只道众人就要兵分两路,分别前往日照城和大秦城,她的性子从来不是个记仇的,对着即将远去日照城的师叔,颇为依依不舍,连带着先前不要给他买糖人的咬牙切齿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扯住他的衣袖嘱咐:“师叔,你去日照城要小心啊,我总觉得慕漴那小子不像表面上那么吊儿郎当的好对付,你们虽然是故交,但你可别吃他的亏。” 霄衡眉眼里沁出淡淡笑意,颔首道:“你说得对。” 林悉愣了愣,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盯了他半晌,他从不曾出言赞赏过她,一句“你说得对”真是让她好一阵受宠若惊,忙道:“师叔谬赞,谬赞了。” 他慢悠悠地接口道:“你虽然武功低微,但心思还算机敏,不如你跟我前去,替我防备着慕漴,如何?” 闻听此言,不由得她不惊,忙要设法推辞,霄衡从容补充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慕姑娘,难道不想瞧我怎么救她么?” 林悉听他这么说,顿时无言以对,只得答应:“好,我跟你去就是了。” 霄衡见她垂头丧气,满脸悲容,眼底掠过一阵说不清缘由的笑色,待到她抬头看来时,这抹笑色早已消失不见,林悉只看到面前的清冷少年一脸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如此甚好。” 她一想到就要和师兄分道扬镳,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心里顿然下起满天的潇潇细雨来,向杨篁忧心忡忡地道:“师兄,你……你要和师尊去找穆长恭么?你……一路要保重。” 杨篁长身而立,唇边笑意温柔流泻:“咱们自然一起,师尊,您意下如何?” 林悉听他说要和自己同行,不禁双眼发光,抖擞起全副精神,追问道:“师尊,你有什么意见么?” 她生怕师尊不允,那便大事去矣,知道杨篁一向是太华弟子中最尊师重道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违背师尊的话,不等师尊开口,急忙补充:“师尊,我们要去找的那个人,他妹妹得了重病,身体很不好,师尊你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好师尊,你便去看看她吧?” 萧君圭半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养神,闻言睁开眼来,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既然这么说,老子自然没什么意见。” 赵伯雍对他这份潇洒风度钦佩不已,他自认识萧君圭以来,一直都在琢磨,怎生才能像萧君圭一般,将“老子”这两个字说出又拽又帅又漫不经心的迷人风味来,为此一路私下苦练,见状也跟风笑道:“老子自然也无所谓。” 话音未落,头上“砰”的一响,已不折不扣地挨了他师叔一个爆栗。 他一向得这位师叔疼爱,就算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师叔也一定不问是非,一味护短,谁知师叔这一记爆栗竟打得真材实料,起码也用了五成力道,他只疼得龇牙咧嘴,心下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揉着脑袋,大声叫道:“师叔,你干么打我?” 他师叔当先向前走去,清风里飘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我是教一教你,什么叫礼数。” 酒帘斜斜而挂,店外风潇雨晦。 赵伯雍望着酒帘外的大雨,回首后得意洋洋:“怎么样?要不是我让大家来这小酒馆歇息,咱们就都被淋成落汤鸡啦!” 林悉颔首道:“这次算你能干。” 赵伯雍打开手中绘着桃花扇面的折扇,风流倜傥地笑了。 众人一路急行,青墉城与日照城相距千里,往来原本不易,但这些人均是身怀绝技,轻功一道也颇足夸耀,虽是千里之遥,也不过随意而至。 唯一不会武功的叶月烟,因她哭着喊着,要死要活非要跟来,为此不惜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声称他们若是将她丢下,她就自尽于此,以表对公子的一片真情,当真是至死不渝,除却巫山非云也。 林悉虽因她曾纠缠师兄之故,不太喜欢她,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尽,本想提议让霄衡带她御风,话未出口,被霄衡凌厉的眼风一扫,吓得全身一抖,再也不敢提一个字,心下无奈,只得将小狴让与叶月烟乘坐。 小狴对她此举大为不满,拉着林悉衣角,泪眼汪汪地闹了好一阵别扭,终于敌不过林悉的好言安抚,只得委委屈屈地伏在地下,让叶月烟坐了上来。 叶月烟大为欢喜,坐在小狴身上,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显得她很得意。 不过半日,一行人便御风行了千里,黄昏时分来到距离日照城不过百里之遥的南郊外,这还是被林悉、赵伯雍大大拉低了平均水平。 赵伯雍的师父柳旷本就不精于武学一道,他又学艺不精,跟在众人之后,奔行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小狴背负着分量不轻的穿越女,跑起来仍然快似疾风闪电,比之萧君圭等三人都不遑多让,心下又是一阵感慨和憋屈,暗自下定决心,有空必当找师叔好好请教一下武功。 南郊外平野四布,碧草如茵,三两农人悠闲地哼着曲儿,荷锄归来,牧童牵着牛儿,斜吹竹笛,莺啼燕唤之声袅绕在黄昏时的微微清风之中,一派乡间的夏日风光。 不远处的青山脚下,隐隐现出一方酒帘,瞧样子像是乡间的小酒馆。 赵伯雍好不容易见到这么一个小酒馆,歇足之念无比渴切,急忙气喘吁吁地道:“师……师叔,萧前辈,咱们行了这许多时候,不如去那边的小酒馆歇一下脚,喝杯酒休息休息,怎么样啊?” 萧君圭不假思索,断然否决:“这小地方的酒馆,想必没什么美酒,何必绕路过去?还是到了日照城里,再找歇足的地方罢。” 林悉亦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摔倒在草地上,喘气道:“师……师尊,咱们还是去歇息一下罢,我真的跑不动啦。” 萧君圭仍是不假思索,应声道:“甚好,咱们就去那边的小酒馆便是。” 赵伯雍对他这样明显偏心的待遇极为不满,抗议道:“萧前辈,你未免太偏心这丫头啦!” 萧君圭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偏心我自己的徒弟,难道要胳膊肘往外拐么?”向林悉关切道:“还走得动么?要不要我扶着?” 杨篁走到她身侧,伸手相扶,柔声道:“师妹,还好么?我,我扶着你走罢。” 林悉脸红心跳,勉强抑制住心内汹涌澎湃的激动之情,低声道:“多谢师兄。” 小狴对主人担心不已,一个猛跳把穿越女甩在地下,不顾她惊怒交加的大喊,快步跑上前,抓着林悉衣摆,呜呜直叫,淳朴的大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杨篁微笑道:“小狴对你真好,不愧是从小带到大的。” 林悉抚了抚小狴的脑袋,笑着安抚它:“你放心,我就是奔久了手足酸软,并无大碍。” 小狴欢欢喜喜地笑了笑,绕着她转了一圈,只差没有手舞足蹈,以表欣慰之意。 赵伯雍左看看,右看看,委屈之极,哇的一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去拉霄衡的衣袖,哀声嚎道:“师叔,他们都欺负我……” 他师叔冷眼旁观,见状一拂袖,声音冰冷:“离我远些。”复又一拂袖,快步向小酒馆走去,赵伯雍默默地抹了抹眼泪,坚强地跟在他身后。 ☆、第 65 章 夏日暴雨,说来便来,一行人刚在小酒馆次第坐定,天上便下起了瓢盆大雨。 雨点子细密绵长,铺天盖地打得整个天空一片阴霾,狂风吹得店外的酒帘呼啸不绝。 掌柜的见这暴雨突如其来,正愁耽误了生意,忽然看见进来的这群人无不容貌美秀,风度超逸,他行商多年,眼睛毒辣,见状笑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儿,赶上来殷勤道:“几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霄衡皱眉看了看油腻腻的桌子,掌柜的极有眼色,忙道:“客官,您别嫌弃,小店打扫不周,您包容则个。”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把桌子擦干净了,对着霄衡点头哈腰地一笑:“客官,您要吃些什么?” 霄衡凝眉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掌柜的凑到自己面前,一脸殷勤之状,淡淡道:“一盏洱海雪芽,一盏菡萏清露,别的你问其他的客人罢。” 掌柜脸上的喇叭花扭成牵牛形状,愁眉苦脸地道:“客官,小店僻处乡下,您……您要的菜,只怕咱……做不出来。” 霄衡轻叹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神思不属之下,点的菜品未免强人所难,摇了摇头,轻声道:“罢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赵伯雍立马接过话头:“我需要!掌柜的,你给上两坛好酒,再来几个下酒的好菜。”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的手里,向萧君圭指了一指,笑道:“老掌柜,你可别掺水,我和这位前辈拼拼酒量。” 萧君圭一听有酒,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道:“好小子,来就来,老子奉陪到底啦!” 两人均是酒中传奇,对拼了一坛美酒,毫无醉意,谈笑之间又拍开另一坛美酒的泥封。 泥点儿似的暴雨却小了下来,细雨潺潺,稀稀疏疏地打在店外一株海棠上,雨声滴答,低沉如夜深呢喃。 过了片刻,一只手轻轻挑起布帘,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店家。” 手白似雪,声清如玉。 这声音听来居然甚是熟悉,林悉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是位什么水平的美女。 布帘挑开,有人收起绘了三两枝梨花的油纸伞,缓步走了进来。 店小二赶上去招呼,看见那女子容貌,目光不禁痴呆起来,不住后退,恭恭敬敬地给那女子让出地方来,赵伯雍低声喝彩道:“好个美人儿!” 众人一齐望去,那女子黑裳飘舞,青丝飞扬,腰间刀如弯月,眉心朱砂殷红如昔,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那夜在慕漴府上惊鸿一瞥,现今于南郊外蓦然重逢,她的容光依旧美艳,神色亦是一如既往地冷冽。 店小二点头哈腰,领着她独自坐了个好座头,满脸堆笑:“姑娘,你要点什么?我立刻就让人做去。” 那女子见了林悉、霄衡等人,她当日口口声声要和霄衡比武,十分热切,此刻对他宛如不见,缓缓道:“麻烦你给上一壶普洱茶,再来几道精致的小菜。” 店小二连声应是,忙不迭地冲去厨房吩咐,身手之敏捷,竟似乎有几分武学高手的风范。 林悉依稀记得她的名字,霄衡曾唤她“水姑娘”,不料竟在此刻邂逅,情不自禁地向霄衡瞥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漠,不知他心中是何念想,忍不住推了推他的手,低声笑道:“师叔,是那晚来找你比武的水姑娘,人家对你心心念念,你瞧,她装作不看,却又偷偷地瞧你。” 霄衡神色一冷,声如冻雪:“休要信口雌黄!” 林悉见他突然声色俱厉,吃了一惊,急忙缩手,讷讷道:“师……师叔,我错了,以后不再说啦。” 赵伯雍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向林悉道:“小师妹,那位姑娘当真……当真瞧上了我师叔?” 霄衡清声道:“师侄,等你回去之后,多和思过崖亲近亲近,知道么?” 店外细雨滴答,缠着雨丝儿的晚风钻入酒馆之中,带来沁骨的微凉。 赵伯雍伏在酒桌上,已颓废了许久,萧君圭护短也就罢了,连他的师叔都让他多和思过崖亲近亲近,这不得不让他惆怅且悲伤。 林悉望了望窗外绵绵的细雨,提议道:“师尊,师叔,咱们今夜便在这里歇息一晚,等明日再赶赴日照城,好么?” 萧君圭一向潇洒惯了,闻言自是无可无不可,霄衡亦是颔首称是,叶月烟紧随其后,坚贞地表示,公子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林悉转头望向杨篁,问道:“师兄,你觉得呢?”杨篁报以一笑,柔声道:“甚好。” 林悉听他应允,喜滋滋地再望向赵伯雍,声音里不自禁地带了笑:“赵师兄,你意下如何?” 深受打击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存在感,颓然抬起头,悲辛地道:“我随意。” 几人商议已毕,角落里独坐的水容遥忽然出声:“店家,你给我找一间上房,今晚我在这里住。” 小酒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还有几间客房,掌柜的正愁近些时候生意清淡,不料今天的客人都是大财主,赵伯雍手面素来豪阔,于客资之外,又赏了掌柜的一锭成色上好的银子。 那位水姑娘想必也是个家底殷实的主儿,随手抛了一锭金子给他,只把掌柜的喜得满脸笑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是夜,因这小酒馆的客房并不多,林悉被迫和叶月烟同住一屋,此女的神奇之处,她早已领教多时,在她看来,这位穿越女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能把奇葩衬托成正常人。 果不其然,刚和叶月烟一起进了客房,她就被聒噪得眼前金星直冒,心底火冒三丈。 穿越女自居女主,亦很有作为女主的自觉,只道自己万千宠爱在一身,任何人见了她,都会拜倒在石榴裙下。却忘了她并不是流通的货币,怎会人人都钦慕不已?何况就连流通的货币,也总有人并不喜欢。 叶月烟却未悟到这番道理,缠着林悉不断追问霄衡为何是她师叔,两人可有什么渊源,介不介意带契姐姐她也拜入他门下,当霄衡的女弟子。 据说师徒恋也颇有市场,更何况是霄衡那等清冷人物,按照通常的发展情况来说,冷傲孤高的男师父和迷迷糊糊的女徒弟,真是标配啊标配,天作之合啊天作之合。 穿越女自觉很有迷糊女主的潜质,对霄衡信心十足,志在必得。 ☆、第 66 章 林悉被她聒噪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满腔的睡意都被驱散到九霄云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恐吓她道:“你再吵,信不信我一剑把你杀了?” 叶月烟浑不惧她的威胁,傲然地一笑:“我可是女主,你见过女主死翘翘的么?”顿了一顿,更高傲地盲目自信道:“何况公子怎会让我被你杀了?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悉为之语塞,她对这位穿越女说的话一向一知半解,不太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闻言哀叹一声,认命似的扶额直冲出房门。 那时是二更时分,雨已经停了,月上中天,精华欲泻,照得地下如积水空明。 月华明亮,星辰的光却黯淡得很,夏夜流萤飞舞,空气里有月见草清微的香气。 她绕了几绕,不知不觉间走到酒馆外,客店旁的草堆上,小狴鼾声如雷,正沉沉睡着,瞧它梦中眉花眼笑的样子,多半是梦到了香喷喷的烧鸡。 林悉看着它爱怜地一笑,心道:“等明天到了日照城,我给你买几只烧鸡慢慢吃。” 放眼望去,南郊有三两村庄,疏疏落落地点缀在万顷碧野之中,偶有农家还未入睡,点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在夜色里随风摇曳,仿佛光华黯淡的星子。 这情景,既非白昼,又不是月黑风高,非常适合幽会。 当然并不是只有林悉才有这种觉悟。 她远远就听见有女子声音凄然道:“我对你一片真情,你难道当真半点不知么?我自问无论容貌武功,都不逊色于他人,为何你……你始终不肯正眼看我一眼?” 这声音清脆冰冷,同时又带着无比的渴切,仿佛重重冰雪之下压着一座活火山,随时都要爆发一般。 林悉听出这女子是冷艳逼人的水姑娘,心想莫不是她正在对着师叔表白? 她初次见到水容遥,便觉得这位姑娘对她师叔着实不一般,试问哪有姑娘会追着男子,硬要比武的?多半是以比武为幌子,想要接近她师叔罢了。 这水姑娘如此冷艳高傲,不料也掉入情网,挣脱不得,可见她师叔并不是白长了那么一张容光绝世的脸,还是很有骗骗纯真少女的资本的。 此刻忽听水姑娘真情表白,林悉的八卦之魂陡然燃烧得旺盛,生怕被两人发现,打搅了他们的兴致,伏低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月色下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女子黑裳猎猎,月光照得她脸色苍白,唯有额头上一点朱砂殷红似血,愈加多了几分冷丽凌厉的味道。 另一人白衣如雪,瞧背影,身量纤长清婉,只这么一个背影,也足以迷倒无数少女,天下地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果然是她的美人师叔。 这两人都堪称绝色,绝色遇上绝色,原本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林悉伏在草丛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不知怎么却想起了黑白无常。 此刻白无常默不作声,黑无常泫然欲泣,低声道:“霄衡,我一直心高气傲,又自恃武功了得,品貌出众,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但自从那一年尧山初见,你一剑将我击败,我的心,从此就附在了你身上,我……我想方设法想接近你,遍天下地寻找你。你却始终冷冰冰的,对我从来不会假以辞色,我……我这么思慕你,只怕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笑话罢?” 白无常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水姑娘,你的错爱,在下很感激,怎会把你当成笑话看待?” 林悉听得愣了愣,心想:“师叔这是要接受水姑娘情意的节奏?”她一向觉得师叔是高高在上的,就算要找个喜欢的姑娘,好歹也……也要…… 她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阵烦躁,咬定樱唇,便想站起来离开,但此刻出现,不免大家都尴尬,只得强行忍住。 黑无常惊喜异常地望向他,盈盈眼波之中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清脆的声音也激动得沙哑起来:“你,你不讨厌我?我,我知道我时常纠缠你,你心里不会很高兴,可是我这样喜欢你,连多看你几眼,也欢喜得像要炸裂开来一般。” 她顿了一顿,鼓足半天的勇气,终于大声道:“霄衡,我喜欢你!” 林悉本来觉得,水容遥是个冷而弥艳的女子,性情高傲得不得了,就算喜欢上一个人,也该喜欢得别具一格才是,谁知她表白起来,也这么毫无新意。相较下来,穿越女咋咋呼呼,变化百出的表白台词实在有趣得多。 在林悉眼里,霄衡一直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武功学得别致,初下昆仑已威震天下,从她师尊手里硬生生分去半壁江湖,性格也别致,年纪轻轻却清冷得万年冰雪。 不曾想他连拒绝别人的思慕也拒绝得如此别致。 面对水容遥亮得惊人的渴切目光,他举了另一个姑娘,说他爱慕那位姑娘已久,还请水姑娘见谅。 林悉耳音灵敏,听得真切,这倒也没什么,通常情况下,男人拒绝女人的借口,多半就是已经心有他属。 她没想到的只不过是,这个他属居然姓林名悉。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霄衡用平正端严的语气说道:“不瞒水姑娘说,在下心仪在下的师侄林悉已久,对她一往情深,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姑娘了。” 她情不自禁地震了一震,心道:“师叔多半有病。” 霄衡此人,多半从未说过这些深情的言语,连说到“一往情深”之类的话时,语气都是平平正正的没有波澜起伏。 她一听就觉得,真是忒假了,她师叔美则美矣,在演技上真是个大大的草包,比起她多年来锻炼得炉火纯青的演技,他这番做作幼稚得令人大发一笑。 也不知道水容遥是关心则乱,还是生来就天真烂漫,居然信了他这番鬼话,急切道:“是那个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小姑娘吗?我见过她,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你,你为什么喜欢她?” 霄衡考虑道:“这个,嗯……” 水容遥疑惑道:“难道你喜欢她的长相?我……不是我自视过高,我明明长得比她好。” 霄衡说得慢吞吞的:“你大约不知道,我不是个看外貌的。” 水容遥不等他说完,抢着道:“她会做饭么?会琴棋书画么?她的武功很了不起么?我的厨艺是跟着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厨学的,琴棋书画也是请了名家来教,至于武功,你已经是天下无敌啦,难道还在乎喜欢的女子武功高不高?再说,我的武功也不差劲,至少也不输给她吧!” 林悉伏在草丛里,听她连珠炮似的将自己和她做对比,虽然明知道霄衡不过拿自己当一个挡桃花的靶子,但她这个靶子,当得何其无辜,还要被水容遥出言诋毁,忍不住有些不高兴起来,想要抽身离开,却怕自己动作稍大,立刻便会被师叔发觉,只得忍气吞声地藏身在草丛之中。 她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定位得不太明确,她觉得,她算得上是个武学高手。只要屏气凝神地躲在草丛里,就肯定不会被发现。 所以一双雪白缎面的锦靴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推了一下那双锦靴,头顶上传来忍俊不禁的笑意:“你还准备要躲多久?” 林悉愣了愣,抬起头来,很无辜地望向声音所发之处。 正看见她师叔居高临下地看向她,那双眼眸如初见时一般无二的明亮,却又深不见底,仿佛秋水寒潭,里面泛着幽幽淡淡的光,如今这双眼里微微带着笑意,波光荡漾,很有些千斛明珠觉未多的看头。 ☆、第 67 章 她怔了一瞬,慢腾腾地从草丛里爬将起来,抚了抚额,神情茫然:“这是哪儿啊?” 迷茫地看了看霄衡,迟疑道:“啊,是你啊,师叔。” 更迷茫地望了望他身后赶过来的水容遥,声音拖得长长的:“啊,水姑娘,哦,你和师叔在这儿赏月啊?呵呵,呵呵,我晚上梦游,若是打搅了你们的兴致,真是抱歉了哈。” 这一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在心里暗暗赞了自己一句,最近演技见长,向黑白无常无邪地一笑,便准备开溜。 哪知山外有山,师侄岂能斗得过师叔,霄衡一把将她急箭一般向外发射的身子拉了回来,一脸蔼然:“阿悉,夜里出来,露寒霜重,怎么也不多加一件衣裳?” 很自然地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林悉抖了一抖,给她披上外袍的霄衡动作非常自然,眼神温柔又专注,她觉得,此时此刻她才是正在梦游。 水容遥木然而立,好半晌,方才不敢置信地问:“霄衡,你到底喜欢这丫头什么?” 霄衡思忖良久,方才冷静地,淡然地道:“大约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她会梦游吧……” 林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着目光复杂的水容遥“嘿嘿”“呵呵”地一阵笑,直到头上挨了一个爆栗,方才停下这一通傻笑。 霄衡取下她头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片草叶,轻柔道:“以后别这么孩子气啦,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林悉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霄衡一心要掐断水容遥的思慕,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林悉一把抱起来,她一声尖叫还未出口,耳边听到他传音道:“配合师叔。” 他倘若说的是“配合我”之类,她多半不肯帮忙,但一句“师叔”,立刻让她想起尊师重道的古训,只好配合地在他怀里装死。 但躺在霄衡怀里,不由得她不紧张,装晕迷的时候,平素引以为豪的演技也显得有些浮夸,都被水容遥收入眼底。 霄衡对她的演技显然也很不满意,勉强把她抱入小酒馆,便道:“你是怎么了?我记得你演技一向不错,比武功强出许多。” 林悉颤抖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站在地上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发晕,眼见他伸手来扶,脸上腾地一红,急忙道:“不,不用。”一溜烟地跑了。 后半夜被水容遥封住全身经脉,提起带走的时候,她觉得一点都不冤。 至于罪魁祸首,哼,看他如何向她师尊、师兄交代,如何向她家小狴交代。 水容遥的武功果然比她高出许多,溜进她客房之时,她毫无察觉,顷刻间便被封住了周身经脉,手足俱软,没半点反抗余地。 水容遥并未理会床上睡得香甜的穿越女,一把提了林悉,越窗而出。 她似乎怕被霄衡等人发觉,蹑足悄然走出数里,方才一路飞奔。 在她心里,林悉是她情敌,情敌的待遇自然不会很好,林悉一路上在无数石头上擦擦碰碰,挂了许多彩,偏又动弹不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底的郁闷越积越深,恨不能霄衡就在面前,先给上他两个大耳刮子,再说其它。 黑暗之中她也不知水容遥奔向了何处,最后只觉得她越奔越高,似乎是来到一座高山之上,终于停了下来,随手将林悉扔在地下。 林悉痛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架,这一撞好巧不巧,撞开了她的哑穴,龇牙咧嘴道:“我说,水姑娘,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嘛这么对我?” 水容遥哼了一声,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也不答话,腰间弯刀在月光折射下,散发出幽幽冷光。 林悉斟酌了许久,见她始终不曾先开口说话,和蔼地道:“水姐姐,我……”忽见她眸光一冷,于是更和蔼地道:“额,水妹妹?” 水容遥闷声道:“我比你大。” 林悉斟酌道:“唔,我叫你水姐姐,好么?” 水容遥白了她一眼,声音更沉闷了:“你叫我水姑娘就成,我没妹子。” 林悉几次三番遭她嫌弃,不禁尴尬,但命悬她手,只得小心翼翼地笑道:“水姑娘,你要冷静一点,我师……师叔……” 她为难了许久,方才违心道:“我师叔他这个人性格活泼开朗,又比较喜欢开玩笑,只不过是拿我来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可别生气,依我看来,我师叔他,嗯,其实还蛮喜欢你的啊。” 她费力说完这番话,饶是脸皮之厚,素来赛过城墙,也不禁脸上一热,暗道:“保命要紧,节操本是身外之物,要与不要,没什么关系。” 水容遥对她这番话显然并不相信,凄然一笑,抬头望着天上的皓月,低声道:“我出生在世家大族,又是家中的独女,一直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 从小爹娘就请了各门各派的名家来教我武功,也教我琴棋书画,那些师父总是夸我天资极高,几十年也见不到第二个,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心夸我,还是贪恋我父母聘请他们的重金。 总之,我在众星捧月的环境里长大,渐渐养成冷漠又高傲的性子,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世上的其他人,都不过是脚下的泥罢了。” 林悉正自四处观望,想知道自己被她抓到了何处,忽然听到她这么说,忍不住插口道:“水姑娘,你这么想,可不太对,你是人,别人也是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水容遥脸色一沉,傲然道:“我出生名门,品貌出众,每一种条件都是别人毕生所求的,凭什么要我去看得起那些在世上为了生计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林悉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心想这等大小姐的思维,果然不是她一介没见过世面的山中女子能够理解的。 她懒得和水大小姐废话,左顾右盼,皓月如洗,月色飘洒下来,她看得清楚,自己竟身居万丈高崖之上,怪不得明明是夏夜,她却感到一阵阵的冷意扑面袭来。 更可怕的是,她就被扔在悬崖边上,只差三尺左右的距离,她就能去和阎君相见。 这一吓果断不轻,自己的性命岂能不加以爱惜,她说话的声音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水……水姑娘,你看要不这样,你先把我放了,咱们一起回去找我师叔,你放心,我一定说服他接受你,好不好?” 水容遥凝目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轻轻地道:“没用的,我,我不会梦游。” 林悉对着这位呆萌的大小姐,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调匀气息,才阻止了喷血的冲动。 ☆、第 68 章 水容遥轻叹一声,低声道:“从前我总是看不起那些喜欢我的人,觉得他们又讨厌,又恶心,根本配不上我,却妄想着癞□□能吃上天鹅肉,可是……当我遇上我喜欢的人之后,才发现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的癞□□罢了。 那年我偶至尧山,被几个轻薄的江湖子弟缠上,这些人武功都很不错,我一个人对敌他们几个,根本打不过,正自惶急,却见到一个白袍少年走到面前,他并未用什么兵刃,指掌挥洒之间,就将那些江湖子弟一一击杀。” 林悉道:“这个少年就是我师叔了?” 水容遥不答她话,续道:“我很感激那少年的拔刀相助,当下向他道谢,又见到那少年容颜俊得很,心里很喜欢。 哪知那少年十分骄傲,只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我那时多骄傲啊,见到他比我更骄傲,很不服气,冲上去拦住他,拔刀要和他比武。 那时我自负武功了得,哪知那少年看也不看,手指一弹,就将我的佩刀弹飞开去,等我捡到佩刀后,那少年早已如鸿飞冥冥,不知所踪。 也是前世冤孽,他击飞了我的刀,却抓走了我的心。” 林悉不料她居然和自己掏心掏肺地说起心里话来,惊诧之下,见她说得凄凉,心下很有些同情她,一时却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 只听她又说道:“于是我不顾父母劝阻,着了魔似的遍天下地寻找他,每次找到他,我就以和他比武为借口,想要和他多亲近一会儿,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每次都被他轻描淡写般从容击败。 到得后来,我越来越难以找到他,即便见到了他,他也不再和我比武,转身便走,他御风之术妙绝天下,我远远及不上,连他的影子,我都来不及多看两眼。 这一次好不容易在南郊见到他,我终于鼓足勇气,约他出来,表白心意,哪知……哪知他却说他心有所属,要我见谅。” 说到这儿,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林悉,目光中满是怨恨冷厉之色。 林悉颤了一颤,安抚她道:“水姑娘,情之一物呢,强求不得,你还是随缘罢,说不定世上有比我师叔更好的男子,会对你钟情不悔呢?” 水容遥幽幽地道:“不,我心里只喜欢霄衡一个人,其他男子,于我只是浮云。你这样一个小丫头,无论家世、容貌、武功,什么都比不上我,怎配得上他?他又为什么鬼迷心窍,居然看上了你?” 林悉不满道:“喂喂,水姑娘,我对你可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你也别对我人身攻击,成不成?我跟你说啦,我师叔眼界很高,不会瞧得上我的,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 水容遥冷笑道:“霄衡从来不会说谎,他既然这么说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蓦地站起,缓步走到她面前,指了指前方阴森森深不见底的悬崖,脸上绽放出冷魅的浅笑:“此处乃是伏羲崖,据说是上古神王伏羲逝去后的身体所化,巍峨险峻,是天下最奇险的悬崖,我很想知道,你掉下去之后,会不会摔得粉身碎骨呢?” 林悉大惊,不等她说完,急道:“自然会粉身碎骨,不用试啦,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水容遥眉间唇角,笑意加深,却是冰冷的弧度:“我却不信,总得试一试才知道。” 她话音未落,有人冷冷道:“你敢扔她下去试试!” 伴随着话声,悬崖背后转出青白两个人影来,月色清明,清辉泼洒在那两个人身上,如同将他们裹在晶魄寒霜之中,平增冷意。 林悉看清来者是谁,大喜过望,脱口叫道:“师叔!师兄!” 那两人正是杨篁、霄衡,这二人均是玄功通神,虽在睡梦之中,仍是被水容遥抓走林悉的动静惊醒。 萧君圭推开窗来,看到这二人同时追出,料想无碍,便重新倒回床上,复去和周公相会。 两人一路循迹追来,见到水容遥将林悉提上伏羲崖。依杨篁之意,立刻便要上前相救,但霄衡以为,林悉距离崖顶太近,只怕两人一旦露面,水容遥受了刺激,就可能将她推下悬崖,那可救之不及,还是静观其变为是,但此刻眼见情势危急,水容遥竟准备下杀手,情急之下,只得出声制止。 水容遥反应敏捷,一把拉起林悉,悬空提在悬崖之上,冷声喝道:“别过来!” 伏羲崖高达万丈,崖顶气候与山脚下截然不同,山腰之下郁郁葱葱,生满了参天树木,山腰之上却寸草不生,唯有荒芜的黄沙。 崖顶马毛猬磔,狂风恣肆怒号,林悉被悬在高空之上,左摇右摆,只觉得水容遥似乎是漫不在意地提着自己,生怕她一个松手,自己不免小命难保,忍不住叫道:“水……水姑娘,你先放我下来,有事好商量。” 霄衡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道:“水容遥,你要是敢松手,我叫你水家从此江湖除名,你如果不信,尽管试试。” 水容遥凄然一笑,脸色苍白如雪,道:“是么?” 林悉只觉从她手上传过来的力道又轻了几分,大骇之下,颤声道:“师……师叔,你别害我啦,闭嘴行不行?你,你别刺激水姑娘。” 霄衡欲言又止,看了看她,沉着脸一言不发。 杨篁朗声道:“水姑娘,在下是这位姑娘的师兄,不知我师妹因何得罪了你,你先把她放下来,我代她向你赔罪,无论姑娘你开出什么条件,在下都答允,你意下如何?” 水容遥怔了一怔,凝视了他一会儿,回首时眼角微微上挑,带了些许冷嘲的味道:“你桃花运居然如此之好,你这师兄恁般清贵的人物,居然也对你在意得很。” 林悉心里一个哆嗦,睁大眼睛望向对面青衫男子,好半晌,凄声道:“他……他只是我的师兄,他,他不喜欢我的。” 倘若此刻的她换作柔萝,师兄又该作何举动? 在这万丈高崖之上,她的心如同在风中摇摆的花枝,似能叫雨打风吹去,忽然之间,起了一阵自暴自弃的念头,咬唇道:“水姑娘,你要松手就松手罢,别为难我师兄,你要是对我师兄提过分的条件,就算他答允,我也不会答允的。” ☆、第 69 章 水容遥怔了一瞬,掩不住讶异之色:“你要我松手?” 林悉点头道:“不过松手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师兄,你回去之后,记得跟师尊说,让他别难过,其实我一直把他当爹爹看待。对了,你别忘了每天都给小狴买一只烧鸡吃,或者野猪腿也成,它最爱吃这两样。 你给我雕刻的那只小木马,承沅喜欢得很,问我要了好几次,我都没给他,这回给他了罢。嗯,我在太华山上的物事不多,你看师弟妹们喜欢什么,就让他们自己拿,大家分一分。” 杨篁沉默了片刻,蓦地摇了摇头,道:“师妹,我不能答应。” 林悉吃惊地睁大眼睛,道:“为什么?你,你不肯帮我这点忙么?” 杨篁缓缓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忙,而是我绝不会让你死。”蓦一扬眉,神色端肃:“水姑娘,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师妹,将来也……也多半是……是嫁给我太华山的男弟子,与这位衡兄并无关系,还望姑娘你明鉴此事。” 水容遥秀眉微蹙:“太华山的男弟子?” 林悉更奇:“师兄,我什么时候要嫁人了?” 杨篁脸一红,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边荡开一丝温柔的微笑,仿佛一潭湖水里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那笑意涟漪般扩散开来,轻声道:“等你长大了,自然要嫁人。” 林悉脸上腾地飞红。 杨篁柔声道:“有些事我从前不对你说,将来慢慢告诉你听。” 水容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悉,好半天才弄懂了杨篁在说什么,迟疑道:“哦,原来是这样。” 林悉白了她一眼:“不错,我跟你说过啦,我师叔怎会看得上我?师叔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可你偏偏不信。” 向霄衡笑道:“是吧,师叔?” 霄衡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见她问了两遍,方才慢慢点了点头。 水容遥见他点头认可,更是释然,笑盈盈道:“这可对不住了,妹子,委屈你啦。” 她得知林悉和霄衡彼此并无情意,满心欢喜,喜气洋洋地将她放下来,纤手轻舒,一口气解开了她周身被封的经脉。 林悉站在崖顶,她全身不能动弹这许久,只觉手足都麻木了,颤了一颤,方才站稳,抱怨道:“水姑娘,你可不明不白地害苦我了。” 水容遥心下愧疚,歉然道:“好妹子,对不住,姐姐给你赔不是啦。”向她一揖到地,笑道:“抱歉,抱歉。” 林悉见到她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喜色,笑色盈眸,这反差过于剧烈,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了一步,口中道:“哎,姐姐你别这样,我可受不住你的……” 余下的话尚未出口,她一脚踏空,一声惊呼袅袅飘散,人已倒冲而下。 因她见了水容遥笑逐颜开,吓得不轻,倒退之时,浑没想到自己正身处万丈高崖之上,只消一步,便踏过了奈何桥,她只退出一步,“啊”的一声尖叫,已向伏羲崖下急速坠落。 与此同时,杨篁、霄衡二人疾风似的冲来,但他们立足之地距崖顶尚有一段距离,冲到崖顶之时,林悉早已坠落深渊,白云袅绕,深不见底,只有一声惊呼,遥遥传来。 林悉向下急剧摔落,远远听到崖顶上方传来水容遥不知所措的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万丈之上的狂风凛冽如刀,刮面生寒,无数冰屑簌簌地落在她眉间发上。 深渊极是黑暗,狂风怒啸如鬼哭神嚎,她三魂七魄已然悠悠,身畔忽然又有一阵凌厉的寒风倏然袭到。 黑暗中有人牢牢地搂住了她腰肢,清冷幽香扑面而来,悠远、熟悉而又陌生。 记忆里仿佛曾有这么一双手,在她幼年从太华山摔落的时候,将她稳稳接住,眼前当年,似梦如幻,她还未来得及想这幽香自何而来,便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人奋力搂住她,足尖点在崖壁之上,想要跃起,但那坠落之势若有千钧,反带着那人一齐急剧坠落,掉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 醒过来的时候,林悉眼前一片漆黑。 她愣了一瞬,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处身于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 恍惚记起来,自己是被水容遥带到伏羲崖顶,不小心摔下了无尽深渊,但伏羲崖高万丈,她摔下来居然没事,这实在有些奇哉怪也。 她摸了摸身上,似乎真的没受什么伤,更是诧异,转头看了看四周,尽是苍苍茫茫的暗夜,伸出手来,也看不见五指,只有冷意弥漫,彻骨生寒。 她记得明明是夏日时分,怎么这里如此寒冷? 她胆子一向不算小,但陡然之间,堕入无尽黑暗,仿佛远离了整个人世,而来到阴曹地府,阎罗大殿,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四壁空荡荡的,杳无人应,只有回声不久之后传来,在四周洞壁上来回激荡:“有人么……有人么……” 哀风呼啸,犹如鬼哭猿啼,说不出的惨厉凄切。 林悉一阵毛骨悚然,急急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前走去,但只走了两步,就被一个柔软之物猛然绊倒,她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大叫,翻身向后急退,那柔软之物闷哼一声,似乎是个活的。 林悉心子扑通扑通乱跳,叫道:“你是谁?”不见那柔软之物回答,又问道:“你……你是人还是鬼?这里是哪?求求你啦,告诉我吧。” 过了好半晌,她听见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此处乃是阴阳交界之处,前去不远,便是忘川。” ☆、第 70 章 传说中忘川终年黑夜,是冥界的一条河,魂魄通过忘川,就可以进入冥界,重入轮回,此处阴寒黑暗,果然和传说颇为相似,林悉只听得魂惊魄落,颤声道:“我……我已经死了?” 那声音道:“凡是来到此处的都是魂魄,你当然也死了,你快去忘川处过奈何桥吧。” 林悉心下惊疑不定,问道:“你……你又是谁?” 那声音道:“我是这里的孤魂,不愿忘记活着时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只能在此徘徊,等待我想见到的人。” 林悉又惊又悲,牙齿上下格格相击,颤声道:“我也不愿意忘记,我,我不要去奈何桥!” 那声音轻叹一声,说道;“你是新死的鬼,是么?” 林悉蹲在地上抱紧双臂:“我……我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不过不久之前我还活着,与我师叔和师兄他们在一起。” 她说到这儿,心头酸楚再难抑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声音道:“你哭什么?是在害怕么?人都是要死的,也不必害怕。” 林悉哭道:“我……我不愿意死,我想去找我师尊,找我师兄,我死了他们会很难过的。” 那声音低低的道:“别哭。” 过了片刻,又道:“你死了,只有你师尊和师兄会难过么?” 林悉想了想,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的同门们也会很难过,还有我养的宠物小狴,我死了,它一定会伤心得野猪腿都不吃了。不过最疼我的还是师尊,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就……就像他当时看到我娘灰飞烟灭的时候……”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做鬼久了,会一点微末法术,你要是想回去见故人一面的话,我可以帮你,不过只能见一会儿,你就得回来这儿了,你最想见谁?” 林悉毫不犹豫:“我想见我师兄!”顿了一顿,又道:“我还想见见师尊,还有其他的人,你能帮忙吗?” 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回答,林悉生怕他不肯答允,急忙求道:“求求你啦,你就帮帮我吧,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久久听不见他的答复,林悉心中焦急,伸手前去摸索那声音发出的所在,却触碰到之前的柔软之物,她只觉触手冰冷,宛如千山暮雪,吓得一声惊叫,回声跌宕起伏,仿佛遥遥传来的巫峡猿啼,更增凄切。 她心下害怕已至极点,想到自己也成了幽魂,心头一酸,声音也有点哽咽起来:“我师兄说,如果我掉下深渊,他也会跟着跳下来的,怎么这里没有他?” 那声音道:“我不知道。” 林悉心头灵光一闪,喜道:“嗯,说不定我师兄并没有跳,或者他福大命大,跳下来也没有死。” 那声音哼了一声,道:“也未必只有他会跟着你跳下来。” 林悉睁大一双俏眼,不明所以,说道:“你肯不肯帮我啊?你不是会法术么?我很想见见他们。” 那声音反问道:“见完之后又如何?你就肯安心去忘川了?” 林悉思考一阵,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去忘川!我陪你守在这儿,等上一百年,等师尊、师兄他们来,我不要忘了他们。” 那声音怫然道:“我不要你陪!” 林悉忽听他大有不悦之意,忙软声求道:“求求你啦,我愿意一直在这陪着你。” 一阵阵的寒风呼啸而来,林悉身上寒冷,缩了一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黑暗中那声音所发之处递过来一件衣袍,闷声道:“你是新死的鬼,怕冷不足为奇,披上这件衣裳吧。” 林悉见他忽然和善起来,又是感动,又是高兴,接过来披在身上,急忙说道:“谢谢你,你真好!” 那声音道:“不必言谢,我适才算过,你师兄不在日照城,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悉微微一怔,说道:“是么?那我师尊呢?” 那声音说:“令师云游四海八荒,行踪飘忽不定,我只是一个法力微薄的孤魂,推算不出他的具体所在。” 林悉奇道:“师尊不见了我,应该四处找我才是,怎么会去云游四海八荒?” 那声音顿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原因?” 林悉焦心如焚,想了一想,急道:“你……你能找到我师叔么?我师叔在人世名声很大,你带我去找他吧,他一定知道我师尊和师兄去哪儿了,行吗?” 那声音蓦地微笑道:“你还是叫我霄衡,比较顺口。” 声音一改冰冷低沉,变得清润悦耳起来,恍若子夜鬼哭突然间转化为昆山凤鸣,将整个阴寒的气氛都驱散了大半,仿佛在寒冷凄凉的忘川河畔,突然有春暖花开。 林悉愣住。 黑暗中有人伸手过来,敲了敲她脑袋,悠然道:“到最后才想起我来,我在阿悉心里,当真这么不值一提么?” 林悉反应过来,一把搂住他脖子,欢然叫道:“师叔,霄衡!原来是你!” 她又惊又喜,双眼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此时心境,不啻于绝境逢生,眼泪滚滚而下:“霄衡,原来你也这么坏,居然扮鬼吓我,刚才真是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我真的死了。” 她触摸到霄衡脖颈处的肌肤寒冷如冰,又是一阵狐疑:“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咱们……咱们不会真的死了吧?我,我在黄泉路上,遇到你了?” 霄衡咳嗽了一声,没好气道:“咱们没死,我只是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林悉破涕为笑,嗔怪道:“谁叫你扮鬼吓我?受伤也是活该,我摔下来就没受伤,足见还是我人品好,老天爷都不忍心伤我,不过你扮鬼的声音也真像,一点儿都不像你平时的声音,真是吓死我啦。” 霄衡慢慢地道:“从万丈高崖上摔下来,身上又压着一个不算很苗条的姑娘,要想不受点伤,实在不容易。” 林悉愣了一下,道:“啊?” 霄衡恨不能立刻驱散黑暗,让她看看自己的白眼:“你压在我身上,自然没受伤!” 林悉这才醒悟过来,她在晕过去的前一刻,曾经感觉到有人紧紧搂住了自己腰肢,一齐向万丈深渊之下急速坠落,当时只觉冷香幽幽,分外熟悉,却不知是谁。 醒过来之后,她就被霄衡所扮的孤魂吓坏了,神思不属,一直没来得及想到这里,心下好生感动,柔声道:“好师叔,是我错啦。你真好,为了救我,还害得你也摔下来受伤了,你伤在哪儿了?你放心,我来照顾你。” 霄衡哼了一声,但声音里听来,明显很受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 71 章 林悉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半晌,只觉四周皆是黑沉沉的,放眼望去,分毫也看不分明。 她知道霄衡一身白衣,原本十分明显,但此刻却连他的半点影子也瞧不着,心下不禁又有些害怕起来,急忙伸臂向四处摸索,叫道:“霄衡,你在哪儿?” 无边黑暗中,霄衡闷声哼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莫名的羞恼和怒意:“喂,你别乱摸!” 林悉正摸索着碰到他的胸膛,顺势而上,扯定他衣袖,略微放心些心来,闻言不解道:“怎么啦?这里这么黑,我害怕,我要拉着你,好霄衡,你可别扔下我一个人呀。” 霄衡见她适才不分青红皂白,伸手便向自己身上游移,本来又羞又恼,正想发火,忽听她这般说,心想黑暗之中,她害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由得欲言又止,蓦地一拂衣袖,伸手拉住她手,冷声道:“你牵着我就可以了,手别……别乱动!” 林悉只觉他手掌渐有暖意,不似方才他肌肤那般如冰似雪,心中欢喜,紧紧握着他的右手,兴高采烈地高声应诺。 但四周寒风呼啸不绝,回声跌宕回旋而来,将她一声清脆的应诺扭曲得如同鬼哭神嚎,她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向霄衡身边靠去,颤声叫道:“霄衡,咱们快走吧。” 霄衡只觉她小手不断发抖,知道她实是害怕到了极处,嗯了一声,伸手搂了搂她肩头,难得地安慰道:“好了,我带你走。” 林悉见四周黑暗无穷无尽,心下恐惧,想了想,说道:“霄衡,我师尊会一种法术,捏诀成火,不知道你会不会?” 霄衡左手一挥,碧光鼓舞,真气流荡,倏然凝作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指尖跳跃飘舞,灵动如飞,这火苗一亮,四周扑面压下的黑暗登时被冲淡了大半,这时看清了四周所在,竟是一个极大的古洞,怪石嶙峋,满地冰雪,雪水融化之处,一条羊肠小径向着外面延伸了出去,火苗摇曳,却看不清小径那畔是什么。 林悉纵声欢呼,喜道:“霄衡,你真是了不起!” 但凝目瞧了瞧那一束火苗,忍不住咯咯笑道:“看来你还是年纪轻,功力赶不上我师尊,师尊举手成火,亮可及丈,你这火苗可就小得多啦!” 霄衡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当时伏羲崖上,林悉不慎掉落深渊。他疾冲而至,堪堪搂住下落的她,抱着她飞速摔落万丈高崖之下。 在半空中林悉晕迷过去,雪屑簌簌,狂风刮面,他一手搂紧了她,一边极力在下落之途寻找悬崖支点,减缓两人惊人的下降速度,最后数十米时,他将林悉抱在自己身上,砰然摔落在深雪之中,下落之力势有万钧,身上又压了一个姑娘,以他惊世修为,也被震得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之时,四周竟是黑漆漆的难辨事物,他一惊之下,忽听见轻微的呼吸之声,知道林悉便躺在身旁,伸手一探林悉脉搏,平稳沉实,知道她并未受伤,心中大为喜慰,但随即便察觉到自己体内真气冲荡四溢,受伤着实不轻。 之前他在九幽绝域阵里拼尽全力,封印了古神旱魃,神魔之力远非凡人所能想象,他虽得胜,却也受伤极重,虽得萧君圭医治,毕竟并未全然复原,又为了救林悉,而从高可摩天的伏羲崖摔落,五脏六腑皆受到极大震荡,虽然醒转多时,但自知内伤严重,亟待找个僻静之处修养调息,方可复原。 此刻勉力聚集真气成火,要维持这么一朵火苗,已是勉强之极,如何能像平常一般,挥手可燃数丈火光? 他性情冷傲,听林悉如此说,却不肯为自己解释只言片语,只冷哼一声,牵着林悉的手,顺着那条羊肠小径走出一程,沉吟道:“我记得咱们是跌下了伏羲崖的深渊,伏羲崖底满是冰雪,怎么却来到了这等黑暗无边的所在?” 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他一时也猜之不透,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着汩汩而流的雪水出神,忽然想起林悉半天都没说话,握了握她手,问道:“阿悉?” 却不见她回答,转过头来,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只见林悉秀目流盼,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禁哑然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林悉叹道:“你不冷冰冰的时候,真是好看。” 他莫名一怔:“什……什么?” 林悉凝视着他:“你脸上有血污,也有黑泥,衣衫也破了,这般狼狈不堪,可你气度仍是恁般高华。” 霄衡听她言下之意,对自己大为赞美,他从小便知道自己生得甚好,凡见己者无不倾倒,向来不以为奇,但此番言语出自眼前少女之口,他心中却忍不住欢喜得意,微笑啐道:“胡说!我是男子,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 嘴里谦逊,心里却着实受用,向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恰若春风怡荡,潋滟生辉。 林悉脸上莫名一红,紧紧握着他的手便松开了,摸了摸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凑近前来,将他脸上的血污、黑泥等尽数擦去,露出本来面目,青鬓长眉,火苗飘摇之中,映出双眸皎洁如月。 霄衡见她如此举动,一阵局促,不等她在雪水里洗干净手帕,拉着她道:“好啦,咱们该走啦。” 两人顺着羊肠小径一路走了下去,但不到小径尽头,林悉蓦地一声惊呼,指着那畔惊叫道:“霄衡,你看!” 小路尽处,一座巨石巍峨而立,极为广阔笨重,瞧来不下万斤,偏巧将唯一的出处堵得严严实实,更无一丝缝隙可寻。 林悉奔上前去,按着巨石奋力相推,但恰如蚍蜉撼树,蚍蜉竭尽平生之力,大树依旧巍巍伫立,浑然不动分毫。 她转过头来,泄气道:“看来咱们都要死在这儿啦。” 霄衡缓缓走近,按了按巨石,淡淡道:“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 ☆、第 72 章 两人面对逆天巨石,束手无策,只得暂且在洞里住了下来。 幸好洞内除了两人之外,尚有不少虫兽,也不知是生来便居住于此,还是随着二人一起被堵进来的,都被抓来填入二人五脏庙中。 林悉本不擅长烹饪,此处又无柴米油盐之类,只能仗着霄衡所凝的火光烤食,滋味可想而知。 第一次将烤熟的山鸡肉递给霄衡之时,她心里颇有一阵山雨欲来之感,深恐眼前少年一怒,自己的下场便和手里鸡肉类似。 但挑剔如霄衡,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嫌弃,伸手便接了过来,极自然地挑了几块卖相较好的鸡肉撕了下来,递到她手里,淡淡道:“吃罢。”便把手里烤焦了的鸡肉尽数吃了下去,面不改色,眉不稍皱。 联想到之前和霄衡在饭馆里吃饭时的情景,他这一举动令林悉感动地望着他半天,就差没有热泪盈眶。 弹指间三日已过,洞内虫兽被两人捕杀殆尽,林悉见洞内食物越来越少,心内愁闷,回首时却见霄衡正凝视着自己,唇角微弯,不禁没好气道:“喂,你笑什么?” 霄衡轻叹道:“三日于我,已如千年。” 林悉尚未听清,向他走近了几步,说道:“霄衡,你说什么?” 他微微一怔,摇头道:“没什么。” 林悉嗔道:“咱们都快饿死在这儿啦,你还有心情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这……你这笨蛋!” 霄衡不去理会她恼怒之状,凝神细听,突然纵身跃起,向半空中急速掠去,疾似雷暴闪电,林悉只一愣之间,他已飘然回掠,指尖上火光闪烁,只见他手中抓了两只叽喳乱叫的鸟儿,淡淡道:“咱们这一顿吃鸟肉。” 林悉欢呼着扑了过去,拉着他衣袖喜盈盈道:“好哥哥,你武功这么高!” 即便挥手便能杀人,但霄衡一向觉得自己修养相当之好,泰山崩于前也未必能令他动一动声色,此刻他居然脸色有些发青,嘴角也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当真是前所未有。 多年后的林悉回忆起来也觉得自己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了不起,并且一如既往地得意。 她记得霄衡沉着脸,正色说道:“休得胡乱称呼!什么好……好哥哥?我多日来惯着你,你便敢这么以下犯上么?” 林悉只觉他微微发怒的神情说不出的生动可爱,加上这三日的患难与共,一时忘了眼前落落如玉树的男子是个杀人从不眨眼的魔头,反而笑嘻嘻地说:“我偏要叫你好哥哥,好哥哥!” 霄衡一愕,脸色阵青阵白,拂袖愠道:“胡言乱语!” 每当他说胡言乱语之时,林悉总觉得他分外可爱,闻言笑嘻嘻地安抚道:“好啦,好啦,我不这么叫便是,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哟。” 她精于驭兽之术,对“顺毛”一道颇有心得,三两句软语说下来,他虽心里羞恼,一时却没了法子,只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想了想,向他凑了过来,扯住他衣袖闻了闻,又顺势凑近他脖颈处,深深吸了口气。 他身子蓦地一僵,如临大敌:“你……你干什么?” 林悉嗅到他身上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心中更无怀疑,脱口道:“八岁那年,救我的人是你!” 他唇边似笑非笑:“真笨。” 她拍了拍脑袋,恍然道:“小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太华山,有个小哥哥救了我,那时天色很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在他抱住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那味道幽幽淡淡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但相识以来,你始终冷若冰霜,我不敢靠近你,所以一直没认出来。这次你又在伏羲崖上抱着我,我才想起来,原来我的好师叔,就是幼时救我的小哥哥。” 他微感局促:“我……我也是受师兄临终之托,他求我照顾他的女儿,就来太华山看一看,哪想到顺手救了你。” 她笑吟吟地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道:“霄衡,原来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少女娇音呖呖,缭绕在耳,他心中怦然,微微一顿,“嗯”了一声。 她便道:“你身上这香气像梅花一般,十分好闻,你平时用什么沐浴啊?” 没有一把掐死她,霄衡觉得,自己这个师叔,实在是十分地爱护晚辈。 这日傍晚,林悉和他吃完洞内最后一只鸟儿,终于忍不住叹道:“霄衡,咱们再也没有吃的啦。你……你当真没法子救咱们出去么?” 霄衡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倘若我有法子,难道竟会不肯救你出去么?” 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林悉虽然泄气,但心中总隐隐觉得,以霄衡的本事,必定能设法救自己出去,忽听他竟如此说,心里不禁一阵绝望,过了半晌,凄然道:“原来咱们注定要死在这里。” 霄衡指尖上火苗摇曳起舞,借着微弱火光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伸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闻言淡淡道:“花开花落,有生有死,再也寻常不过,即便现在不死,百年之后,也终归尘土,你又何必这般着急?” 说到这儿,他冰冷雅致的声音蓦转柔和,嘴角边也含了一丝若有如无的微笑:“阿悉,如果是上天注定要咱们一块儿死在这儿,那么……那么也没什么。” 林悉怔怔立在巨石之畔,神色恍惚,泪水在眼眶里转了数次,终于夺眶而出,哽咽道:“只是……只是不知道我师尊和师兄现在何处,他们一定急死啦。” 当时在伏羲崖畔,她亲耳听见杨篁吐露心声,原来师兄竟也对自己有爱悦之心,甚至愿意与她一同跳下万丈高崖。 师兄对自己深情如斯,她只觉满心都是喜悦之情,难以抑制,恨不能立刻脱出此刻险境去找杨篁,但眼前巨石横道,绝非人力可以推动,又似乎只能和霄衡一齐埋骨于此,从此寂寂无人得知。 便在不久之前,她亲耳听到心上人柔声吐露心曲,可眼下她除了等待死亡,又再没有别的选择。 师尊常说,世事难料,天意如刀。 她不过区区十七岁的年纪,自幼娇憨顽皮,在太华山上仗着师尊宠爱,师兄撑腰,又有小狴这个忠心的打手,愈发顽劣。 欢喜时便嘻嘻哈哈,大笑一场,难过时便哭哭闹闹,等着父兄柔声安慰,无论喜怒哀乐,从来不曾记住许久。 即便亲眼见到何望舒之死,又见到师尊和林梦琊、长安之间的一段往事,于她也如过眼云烟,倏忽而逝。如今深陷困境,却不能和师兄再次相见,在她心中,方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人生的无奈和悲伤。 师尊原来说得不错,世事从来难料,天意果然如刀。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有人看么~ ☆、第 73 章 有一个瞬间,她心下一阵恍惚,细微的火光之中,那畔寂然而坐的少年竟是一身青衫,依稀是杨篁模样,手持碧笛而吹,在玉笛上跳动的手指洁白修长,那些在太华山上相处的岁月冲破了记忆的阀门,滔滔而来,将她整个人都汹汹淹没。 但火苗明暗不定,倏然一个拔高,光华明亮起来,照得少年侧颜似玉,杨篁的影子倏然不见,那少年衣衫狼狈,神情却清冷如昔,分明是她凭借一张脸,便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师叔。 她由衷地叹了口气。 对面少年却仿佛比她更郁郁,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目光定定地直视过来,指尖火光闪烁,忽明忽暗,映得少年的神情也看不清,只听见他轻声叹道:“阿悉,我求你一件事。” 林悉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满脸泪水,对面师叔正眼睁睁看着,登时一阵羞赧,急忙伸袖胡乱抹了抹泪,眼见师叔开口相求,想了一想,为表尊重,将快到唇边的“霄衡”二字缩了回去,肃然道:“师叔请说。” 他道:“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别时时想起你的师兄。” 林悉闻言大奇,睁大双眼,不解道:“为什么呀?师兄对我那么好,我快要死啦,想一想师兄,也不可以么?” 他在黯淡下去的火光里微微一笑,声音低不可闻:“可以,阿悉,在这世上,无论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他目光凝注在不远处巍峨而立的巨石上,微不可察地淡然一笑:“反正咱们都快要死在这里了,你心里思念谁,又有什么关系?” 林悉只觉他颇为古怪,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觉得有些发烫,狐疑道:“霄衡,你……你是发烧了么?怎么说话这么奇怪?” 少年皱眉道:“什么发烧?胡言乱语。” 林悉拍了拍胸脯,笑道:“不是便好,霄衡,咱们俩困在这儿,你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啦,你如果有……有什么不好,我可更要急死了。” 少年师叔在旁,她心中大定,舒舒坦坦地坐到他身边,托着腮笑嘻嘻地道:“咱们俩在这儿等死,老天爷对我倒也不错,至少安排了霄衡你这样的美人儿陪伴,黄泉路上,我也不怕啦。” 霄衡慢慢熄灭指尖火光,低声道:“不错,咱们此刻确是在等死,不过临死之前,我想要做一件事。” 林悉见他指尖火光忽灭,正吃了一惊,闻言更是懵然,问道:“什么事啊?” 话音未落,她唇上忽然感到一阵暖意,只觉两瓣柔软温暖之物在自己嘴唇上轻轻一触。 与此同时,清香幽淡,丝丝缕缕,直沁入她心底,依稀是霄衡身上的幽幽冷香。 林悉睁大双眼,蓦地跳了起来,蹬蹬蹬连退数步,伸手捂住自己嘴唇,脸上腾地一片飞红,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她脑子一向灵活,但此刻念头连转数次,方才明白过来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时惊讶、害羞、恼怒、不敢置信……诸般心情纷至沓来,过了好半天,方才颤颤巍巍地,欲哭无泪地,挣扎着不肯相信地道:“你……你……霄衡,你刚才是……是……” 霄衡听她结结巴巴“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只言片语来,好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他又远不像杨篁那般严谨守礼,当下大方接口道:“不错,我方才亲了你一下,不过我也有点紧张,也许亲得不算好,你多见谅。” 一番话朗朗道来,面不改色,气不稍喘,说得极其诚恳而坦然。 林悉扑通一声栽倒,晕了过去。 如果问林悉为什么晕倒,她一定不肯承认是被霄衡吓的。 须知师叔如此美貌,引天下男女竞折腰,这件事算来还是她占了老大便宜,倘若传了出去,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居心不良,趁机占师叔便宜。 晕过去的时候,她还不忘这么想了一想。 晕倒后,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恍惚变成了一个垂髫的小女孩儿,回到了当年初上太华山时的光景。 那日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冰雪之中,师尊独自下山去,领回来一个青衣少年。 那少年跟随着她玩世不恭的师尊,走进她独自玩耍的暗香林,茕茕立在一株梅花下,青衣鼓舞。 他脸上的微笑和眼底的落寞形成极强烈的对比,让年幼的她莫名地有些伤悲,为了抹平他的落寞,她笑嘻嘻地扑了上去。 幼年的她极顽皮,常常作弄得师尊气恼不已,拂袖而去,躲到江湖上以求清净。而带大她的重任,便压在她师兄一人身上。如今才恍惚觉得,师兄也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因为要带她,小小年纪,便历练得格外老成持重。 她独自在太华山的绿茵之上奔跑着,草地那畔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天地之大,只有她一个人奔跑着,耳畔只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师兄,你抓不到阿悉,抓不到阿悉!” 一个粉雕玉琢也似的小女童咯咯直笑,从她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她心中正自一惊,一个温柔的声音笑道:“阿悉,慢些跑,小心别摔着了。” 回头望去,一个青袍少年嘴角边微带笑意,跟着跑了过来,双臂张开,做个将要捉住小女童的姿势,但又有意无意地放开了那小女童,逗得女孩儿以为自己胜过了师兄,咯咯笑个不停。 她呆呆望着那少年的笑容,流泻在他唇齿之间。 时光悠淡,倏然流转。 那一日她不忿温轩长期挑衅,一时恼怒,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和温轩比武,但只接了温轩数招,她便差点连肠子也悔青,自知绝非师弟敌手,只得三十六计,逃命要紧。 偏偏温轩又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两人在比武场的半空中团团乱飞,正危急间,听见她师兄安慰的声音,细细钻入耳廓来。 她回头看时,正看见师兄慢慢将捏着清风诀的手放入衣袖,见她望来,报以微微一笑,一时天地皆成背景。 又是一年春,他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独自在太华山巅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走下了山,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迎向一个紫衣飘摇,戴着狞恶面具的身影。 杨篁。杨篁。 她在心底低念着他的名字,泪盈双睫,蓦地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然而转瞬之间,伏羲崖上,狂风怒吼,黄沙曼舞。 他直直凝视着她,神色从未有过的坚定,阿悉,我也会陪你跳下去。 倒退之时,一脚踏空,她惊呼着掉落下去,耳畔风声怒啸,恍惚有人疾冲而来,恰恰搂住了她纤腰,却被那下降的千钧冲力所带,身不由己地翻身向下摔落。 那人眉眼之间温柔无限,依稀是杨篁脸容,低头向她一笑,将她紧紧搂入怀里,为她遮蔽扑面的风雪。 但这一笑之间,她蓦然惊讶发觉,那人俊朗美秀,赫然竟是清冷如雪的少年霄衡。 她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为什么师兄突然变成了师叔,无穷无尽的黑暗已汹汹涌来,将她的整个视线尽都淹没,下降似乎永无穷尽,冰屑簌簌落在她的脸上、头发上,冷得让她不禁发起抖来。 茫茫暗色之中,穿越女的脸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脸上缭绕着一抹极其古怪的笑容。 隐约听见叶月烟在说她那个时代的故事,那个神神秘秘的电影《大话西游》,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主角,他坚决声称他爱着他的娘子,却在梦里把另一位仙子的名字颠来倒去念上成百上千遍。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明明爱着一个人,却对另一个人如此神魂颠倒,刻骨铭心。 孰是孰非,孰真孰幻。 梦境倏然一转,她在湖水畔盘膝坐着,凝望满湖涟漪荡漾的碧水。 小狴乖顺地蹲坐在她身旁,碧眼滴溜溜乱转,但为了不打扰主人的思绪,它硬生生地忍住没跳起来捉那只刚从他面前飞过的蝴蝶。 湖水那畔,远山重叠,有青衣男子荷锄采药,遥遥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站直了身体,向她远远地送来一个温煦的微笑。 春风撩人,碧水波荡,白衣人独自立在碧水之上,剑气森严,纵横四溢,正以剑为笔,以水为纸,在湖水上书写《快雪时晴帖》。 她只看这两人的背影,也觉得皆是熟悉无比,但无论如何,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不由得头疼如裂,倒在身后如茵绿毯上,阳光扑面照在她脸上,强烈而又放肆,耀眼生花。 有人在耳畔微笑道:“你醒了。”声音清沉,满含喜悦欣慰之情。 睁开眼帘的时候,一张脸毫无征兆地映入双眸,刹那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第 74 章 “霄……霄衡……” 她忍不住结巴了一回。 眼前谪仙略一颔首,冲她微微一笑:“你昏睡了许久,可要饮些水?” 语气极是自然。 林悉嗫嚅道:“你……你之前……” 他将她飘落的一缕头发重新拂回耳后,淡然道:“之前我只道必死,一时忘情,抱歉。” 她又是一阵哆嗦:“忘……忘……” 他半侧脸颊,微微笑色里带一丝浅淡的落寞:“阿悉,我始终伴在你身边,处处维护于你,我为何如此,难道你便半点不知么?” 她怔了怔。 相识以来,他的确处处照拂,但她初时只觉他冷淡清高,对他颇为畏惧,从未想过他为什么如此相待,此刻听他吐露心曲,不禁呆了,半晌才颤声道:“我……我只觉得自己配你不上,何况,你知道,我师兄待我……待我很好。” 霄衡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从来不曾提及,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提一个字。” 林悉不答,心头若有所失,有些困惑地向四周一打望。 眼前阳光明亮,她正睡在一片落叶之上,清风拂面,鸟鸣啁啾。 她爬起来一脸茫然:“咱们在哪?” 霄衡道:“你晕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了有一处洞壁颇为薄弱,就将之击碎,原来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我顺着那条小路曲折向外,走了很久,终于出了那山洞。” 说着递了一块浅黑的玉膏给她,道:“这是我在山洞里找到的神玉玄英,你服下吧。” 林悉又惊又喜,道:“神玉玄英?” 她曾听师尊说过,上古时代有一种神木,岁享千年,死而化为美玉,修行的人服了,极能固本益神,增进修为,只是此物实在难得,不想竟被霄衡找到。 此刻眼见这块玉膏在他手上晶冻似的微微颤动,果然和师尊所言毫无分别,她伸手接过:“你服了么?”见他点了点头,便吞下那玉膏,入口清凉,幽甜无比,环顾四周一番,奇道:“咱们在哪儿?” 他摇头道:“我也不知。” 两人走出树林,行不多时,穿过几重青山碧水,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巍雪山突兀而来,直入眼帘。 此山山腰之上冰雪重重覆盖,望之生凉,唯有几只雪鹤飞舞,为其增添了一点生气。 但山腰下却是树木葱茏,繁花似锦。 遥遥望去,只见浅紫深红、淡粉浓碧交相辉映,生机勃勃怒发,山花绚烂欲燃,风中隐隐传来无数鸟兽的呼啸之声,此起彼伏,喧嚷之极。 一条大瀑布从山巅直冲下来,飞珠泻玉,声势惊人,无数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跳跃起舞,折射出绚丽的彩虹。 饶是两人见惯天下美景,见状也不禁齐声喝彩,不由得加快脚步,向那奇异雪山快步奔去。 甫入山中,眼前更是一亮。 一条羊肠小径上铺满随风飘零的落叶,人行其上,发出窸窸窣窣之声,柔软如落蕊。 两畔或奇花初胎,或迎风怒放,馥郁花香扑面袭人。 蜂缠蝶绕,蓬勃热闹,古木摩天,绿竹参差,珍禽异兽层出不穷,在绿树掩映之下不知闹嚷嚷地做些什么。 前方一只小老虎和一只小夔牛头顶着头,正一本正经地打着架。 小老虎久战不下,大声咆哮,小夔牛却“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脑袋,愣头青般顶得小老虎在草地上连翻几个跟头。 两只小猴子勾肩搭背,在旁观战,不时鼓掌叫好,看样子倒似各自为交战双方下了不小赌注。 一双仙鹤显然也觉得有趣,停下翩然起舞的身姿,优雅地立在一旁,做壁上观。 远远忽然传来一阵凶猛的咆哮之声,宛若平地惊雷,整座雪山都为之好一番震动。 小老虎和小夔牛见势不妙,团团乱转,忽的发现一个树洞,嗖的一声齐齐钻了进去,再也不肯出来。 林中本来闹喳喳的有许多珍禽异兽玩耍嬉戏,闻声尽都悚然飞逃,顷刻间一座生机勃勃的山峰变得落针可闻。 林悉见状笑道:“看样子这山上有一只不常见的灵兽,我把它捉来送给你当宠物。” 她飘然飞掠,当先冲上山腰,入眼一片冰天雪地,奇寒之气扑面而来,饶是她自幼修习玄功,小有所成,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远处仿佛有一座小山突兀,冰雪漫天飞舞,迷迷蒙蒙的遮住她视线,有些看不分明,便走近了数丈,一个庞然巨物陡然闯入眼帘,吓得她双脚一软,险些一跤栽倒。 敢情那座小山竟是那发出咆哮之声的神兽,她被这家伙的体积已吓得不轻,待得看清它的形状,更是抖了一抖。 只见那家伙状若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硕大无比的脑袋上并无五官面目,无数触须在半空之中摇摆,一击下来,深可及尺,冰雪被它击打得满天飞溅。 一瞬之间,她脑海里浮起师尊曾说过的一种上古凶兽:混沌。 传说这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性情暴烈凶残,极好捕猎,一旦抓住猎物,便用触须将之硬生生缠死,再慢慢享用。 而且是个出名的颠倒善恶,不讲道理的,古书有云:“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倘若是君子遇到了它,它便大肆施暴,倘若遇到了恶人,它反而肯听从恶人的指挥,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悉虽一向不觉得她是个君子,但对自己倒还有个明确的定位,她不是个恶人。 因她一向对这定位确信得很,见了这凶名昭著的上古凶兽,心下已唬软了三分,那些自幼修习的驭兽之术顷刻间忘得一干二净。 她从小胡闹,对师尊教的那些书从不肯认真记诵,此刻脑海里一句兵法倒记得分外真切,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古人之言唯有这句话大大有理,当下转身便逃。 谁知那混沌兽身躯笨重巨大,又没生眼睛,反应却敏捷之极,探到空气中有生人的气息,触须乱舞,嗖的一声将林悉拦腰缠住,倏然回卷,将她带到半空之中。 林悉失声尖叫,饶是胆子一向不算小,仍是吓得几乎晕去。 混沌似是察觉到她满是恐惧害怕,喉咙里咕咕怪笑,又是得意又是猖狂,巨大的尾巴在它身后不住摇摆拍打,震得地动山摇,雪屑纷飞,显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林悉只觉缠住自己腰肢的触须正一寸寸收紧,想到自己顷刻间便会被这上古凶兽硬生生缠死,心下发颤,泪水刷的滚落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清声喝道:“妖兽敢尔!” ☆、第 75 章 一道白影迅如清风,瞬息掠至。 与此同时,苍然龙吟之声破空,一道剑光横劈而至,登时漫天皆是绚烂剑芒,嗤的一声,破入混沌缠住林悉的触须之中。 这一剑势携千钧,锋锐绝伦,仿佛雷霆震怒,江海清光,虽以混沌之威,也被一剑斩断触须,剑光稍顿,忽的爆裂开来,轻飘飘落在地下,却原来只是一枝梨花,被霄衡用来斩断混沌触须,梨枝脆弱,随之折断。 林悉听那人声音清朗如玉,早知是霄衡赶到,心下大喜,叫道:“霄衡!” 少年右臂回拢,堪堪搂住她纤腰,凌空飞掠,硬生生退出数丈,飘然落地。 那妖兽触须被斩,吃痛不已,凶焰大张,怒吼声中,无数触须凌空乱舞,气势汹汹向两人抓来。 霄衡眼见妖兽来得迅猛,已来不及带林悉御风飞逃,右臂一振,将林悉向后推出十余丈,叫道:“小心!” 右手衣袖飞舞,碧光蓬然怒爆,将混沌狂乱的触须一一击回。 混沌不料眼前这个少年竟有如此修为,又惊又怒,狂声怒号,和他战作一团。 霄衡手中无剑,适才匆忙取得的梨枝也已折断,无法以凌厉剑气对敌,又见混沌触须漫天飞舞,无数毒液喷射而出,不禁微见狼狈,只得当空飘掠,躲过混沌触须的缠舞。 一不留神,被混沌一根触须击中胸前,美秀的脸上倏然涌起血色,口中腥甜,几乎要吐出一口鲜血,心下生怒:“这妖兽好生无礼!若不能杀了你,霄衡便跟你姓!” 他自幼即无父母,被师父带回昆仑收养,名字也是师父所取,却无姓氏。他虽从不提及,但在少年心中,自是深以自幼便无父母为憾,此刻这般想,已是恼怒到了极处。 林悉初时想以霄衡武功,对付这混沌凶兽想必绰绰有余,但越看到后来,越觉得不对劲。 只见他在半空中团团飞转,好几次都是堪堪躲过混沌的攻击,看情形颇为危急,忽然想起曾见师尊和开明神兽一战,以师尊绝世修为,也曾两败俱伤,心想霄衡和师尊差相仿佛,却不知这混沌和开明神兽哪个更厉害些,但开明到底是个仙界的兽,论凶狠残酷,比之混沌,自是弗如远矣。 她再看几眼,不禁着急起来,但对自己的本事心里有数,帮不上忙,不禁叹了口气,连连顿足。 霄衡遥遥叫道:“阿悉,取一根树枝来!” 她忙应了一声:“是!” 飞奔下山,奔到山腰处的森林里,满林皆寂。 她手脚麻利地连拿了几枝结实的树枝,赶回山巅,奔近一人一□□战的圈子,叫道:“接着!” 手中树枝向他使劲扔出。 混沌久战少年不下,又感应到她奋力相助霄衡,怒发如狂,咆哮声中,背上巨翅扇动,将林悉一把带倒。 林悉一愕之下,已被击中,胸口要穴登时被封,再也动弹不得,那混沌的数根触须跟着便来缠她腰肢。 霄衡凌空踏步,接住一根树枝,精神一振,见状厉声喝道:“妖兽找死!” 倏然间风疾云乱,天地似在踏歌狂舞,一道明亮迫人的剑光迎风怒斩,未至半空,突然分作无数道剑芒,齐刷刷斩向混沌满天探出的触须。 林悉腰间的触须一碰到那剑光,立时化作飞灰,她身不由己地斜刺飞出,倒在地下,木愣愣地看着他和混沌交战。 很多年以后,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她独自一人坐在清幽的荷塘畔,那时夕阳西下,晚霞胜火,池塘里碧水波荡,荷花含羞未放,天与地如此宁静,但不知怎么的,她在很多年后,突然想起了这个场景。 那一剑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横劈而至,毫无花巧可言,但气势凛冽凌厉,仿佛天河浩荡,九天飞落,刹那之间充斥整个天地。 以混沌之凶焰,也被当胸劈中,咆哮登时变作惨呼,鲜血飞溅,洒满大地,洁白冰雪之上点点猩红色的鲜血,望去惊心动魄。 唯有一抹白影,翩然回旋于漫天烟火之间,与天,与地,那么地浑然天成,却又格格不入,仿佛那烟火有多灿烂,他便有多寂寞。 霄衡一剑斩断混沌大半触须,但手中树枝又复折断,不禁一愕失笑,回首道:“阿悉,借你龙角一用。” 凌空踏虚,斜地里向她腰间系着的龙角一招,龙角飞箭也似射出。 霄衡轻飘飘踏出几步,不偏不倚地将龙角接在手中,斜斜倚在唇角,翩然御风,低眉吹奏。 林悉听声辨音,只觉他吹奏的古曲颇为熟悉,心念飞转,蓦地想起,原来这是上古大神蚩尤流传下来的“御兽诀”。 此曲她虽也跟师尊学过,但嫌它过于高深,学了整整三个月,尚未初窥门径,她便丢下不学了,谁知此刻复闻于霄衡唇下,一时又惊又喜,怔怔望着半空中白衣鼓舞的少年,咬唇不语。 混沌痛声怒吼,不断扭动,声音惊怖恐惧,被凛冽的狂风一吹,破碎飘散,又被簌簌下落的雪花一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混沌身躯扭曲,痛苦地嘶吼着,巨翼颤抖,触须软绵绵地耷拉在雪地上,再无凶狠力道。 只听“御兽诀”悠然吹奏,几个清音一转,已至末端,混沌纵声惨呼,一颗浑圆透亮的珠子蓦然从它体内喷射而出,落入霄衡衣袖里。 混沌小山似的身躯蓦地化作一道淡淡的青烟,扭摆片刻,倏然没入龙角之中。 林悉不料自己的龙角到了霄衡手上,竟有如斯妙用,直愣愣看着他封印了混沌,飘然落地,缓步走到自己面前,吃吃说道:“你……你封印了混沌?” 霄衡不答,手按胸口。 他和混沌一番激战,虽成功将这凶兽封印,但被凶兽击中胸前,血气上涌,此刻只觉口中一片腥甜,自知旧伤未复,又增新创,但不愿她为自己着急,当下强行忍住吐血的冲动,缄口不语。 林悉环顾四周,雪地里坑坑洼洼的,留着不少交战的痕迹,但整个山巅一片寂寂,方才一番你死我活的激战,又仿佛只是梦境一场。 ☆、第 76 章 她怔忡片刻,反应了过来:“你快解开我的穴道呀。” 霄衡轻嗯了一声,伸手正要向她肩头轻拍而下,蓦地身体一软,重重跌倒在她怀里。 林悉只觉自己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直滑到他唇角。惊呼声中,两人齐齐在雪地上滚了数圈,堪堪停在一块大岩石边。 霄衡急忙将脸一侧,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互闻,脸上登时都如罩烟霞。 林悉满脸通红:“我……我不是故意要亲你的,刚才是不小心撞到……” 霄衡截住她话头:“我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会生气吧?” 他偎依在林悉怀里,一时动弹不得,但觉少女身子柔软如绵,温软的气息缭绕在自己的鼻端之间,心头大为烦闷,闻言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心中忐忑,口齿没来由地打起结来:“我绝不是……不是要轻薄你,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容让你,宠着你。” 霄衡听她语音娇软,拂在自己的耳畔,刹那之间,只觉热血如沸。 林悉听到他呼吸急促,定定地瞧着自己,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顿觉狐疑,俏脸飞红:“你不会又……又想……” 话音未落,他倒先将脸红成一团氤氲的彤霞,忍不住宽慰她:“我不会的。” 说着勉强奋起全身力气,向外移了数尺,伸手在她穴道被封处一拍,真气到处,她被混沌封住的经脉应手而解。但这么一运真气,登时只觉气血翻涌,自知这次受伤着实不轻,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喉中腥甜。 林悉察觉出不妙,急忙扶住了他,疾声而问:“你怎么了?” 霄衡低声道:“没事,你放心。” 话音未落,眼前金花乱冒。 林悉见他昏晕过去,脸色苍白异常,心头惶急,泪水刷的滚落下来,急忙伸手为他输送真气,但便如泥牛入海,无论如何竭力将真气注入他体内,都没有半分反应。 她一咬牙,将他抱起,快步向山下奔去。 她狂奔许久,夜色渐深,越来越不辨方向,只觉怀中男子身体冰冷,心头说不出的忐忑害怕,再奔出数里,再也支撑不住,一跤险些跌倒,双臂里的霄衡脱手而出。 她疾冲上前,将他牢牢接住,但那去势过急,带得她身不由己地摔落,两人一撞,霄衡的额角重重撞在她脑袋上。 林悉闷哼一声,就此人事不知。 醒过来的时候,却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小床上。 眼前玄青衣衫的男子独坐在桌旁,以手支颐,满脸都是倦容,正自沉睡,似是听到她醒了,睁开眼来,喜道:“阿悉,你醒了。” 竟是师尊。 她忙问:“霄衡呢?” 萧君圭似笑非笑:“什么时候开始,我家女娃儿胳膊肘向外拐了?你师父费心费力地将你救回来,你倒先问别人。” 林悉老脸一红,拉住他袖子,软语道:“他救了我。好师父,他在哪?” 萧君圭笑道:“有趣得紧,为了问那少年的下落,居然叫起好师父来啦!” 林悉听他话语之中仍是不减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调侃之风,愤愤将手收了出来,看着这姓萧的满脸揶揄神色,只想将“为老不尊”一词恶狠狠地甩到他身上,后者无视她眼中浓重的杀气,笑得一如既往地潇洒而欠揍。 犹未骂一骂为老不尊的萧某人,门外风声浓重,一头庞然大物随风扑了进来,一阵风似的扑入她怀里,亲昵不已。 那物铜铃巨眼,豹头环首,形象颇为狰狞,却还做出个乖萌神态,和它的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正是小狴。 它多日未见主人,忡忡忧心溢于大脸,只恨萧君圭守在门口,不许它入内探视,只怕它吵到林悉休息。 它早已恨得牙痒痒的,若非从当年和萧君圭一战之中收获经验,大有自知之明,只怕就算明知这青衫人是主人的师尊,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它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主人醒来,兴奋不已,不等主人召唤,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林悉见它对自己又是亲昵又是担忧,感动道:“小狴!”伸手摸了摸它头,一把抱住了它,小狴嗷呜连声,淳朴的脸蛋上满是喜悦,在她怀里滚来滚去。 它只滚了三四圈,赵伯雍已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劈头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害得我师叔成了这般样子?” 他平时吊儿郎当,大是不羁,此刻脸上难得地笼上一层忧急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分外地端凝沉重。鬓前碎发飘扬,遮住双眼,他也无心重行束起,更可见这份忧急之情多么灼烈。 这让林悉由衷地觉得,这位赵师兄对他师叔的关怀倒真是出于肺腑之中,令人顿生感动之心。 她示意小狴乖乖坐在一旁,柔声道:“赵师兄,对不住。” 赵伯雍眉头一拧,脸上怒色勃发,怒道:“你同我说什么对不住?我师叔受了如此重伤,都是你这丫头害的。” 他急怒交加之下,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一把抓住她衣襟。 但刚触及林悉衣衫,他肩上蓦然一沉,一股难以匹敌的强横真气陡然压在他肩膀之上。 他知道必是萧君圭,回首望去,果然见到身后那青衫人懒洋洋笑道:“小兄弟,咱俩是酒中知己,关系着实不错,你没必要和我的小徒儿过不去罢?” 赵伯雍怒道:“她害得我师叔经脉尽断,几近废人,我还不能找她算账么?” 林悉越听越惊,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赵伯雍满脸怒容,冷冰冰道:“我师叔何等高深修为,因你一朝而废,此刻仍是昏迷不醒。小师妹,我混迹脂粉场多年,像你这等祸水,倒还从未见过。” 这一番话说出来,她脑中轰然,心中乱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好半晌,向师尊道:“师父,凭你的神通,定能治好霄衡,我……我求你救他,可以吗?” 萧君圭一生之中,惯做潇洒人物,当年一人一剑行走江湖之时,当真是引百年之风骚,聚天下之青目,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未曾尝试过被人忽略的滋味。 此刻却被林悉忽视多时,见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明明早已敲定目的,却还尊重他的意见,装模作样问上一句,一时心内百感交集,既对这女孩儿还记得师父分外感动,又想拎起她来狠揍一顿,以实际行动教教她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百感在肺腑肚肠之中转了一转,他凝视林悉半晌,淡淡一笑道:“好。” 林悉只觉在他这一笑之间,似乎有凛冽无匹的杀气一闪而逝,不禁一惊,但一眨眼,又只见师尊笑如春风徐来,眼眸中波光徐荡,分明又是一派蔼然形状。 她疑惑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方才不过是幻觉,小狴蹲坐在地下,呆望着她摇头晃脑,傻笑得一派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亲在看,给点意见啊么么哒~ ☆、第 77 章 林悉急切切拉了师尊去瞧霄衡,却原来他就在隔壁一间屋子里。 推门进房,不觉一怔。 房中一个淡紫绸衫的男子站起身来,拧着眉道了一声好,竟是日照城的少主慕漴。 她一呆之下,便明白过来,想是师尊救了自己和霄衡回来,便一路带到日照城来,遇到了慕少主。 她顾不得别的,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师叔,颜容如凝寒玉,呼吸低微若丝。 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唤了他一声,却无回答。 她心头一沉,不由得满是慌张:“师尊,他……他怎么样了?” 萧君圭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放着师尊在此,你莫急。先同我说,是怎么回事。” 林悉只得拣紧要之事说了。 萧君圭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凭霄衡的修为,收拾一只混沌兽,怎会拾夺不下?” 转头望着霄衡,叹道:“阿悉,他所受之伤着实严重,周身经脉尽如火焚,要想恢复,实在难得紧。混沌虽然极为凶恶,但绝不能让他重伤至此。” 林悉怔怔握紧霄衡的手,只觉他肌肤冰寒入骨,心底思绪万千,低声道:“师尊,他曾搂着我摔下伏羲崖,当时他只同我说受了些轻伤。” 萧君圭凝思半晌,仍是摇头:“想必还有别的缘故。” 她更是发怔:“别的便是同那混沌一战了。” 赵伯雍怒容满面:“摔下万丈高崖,你说是受了轻伤?” 林悉怔然道:“我只道以他的神通,不会有什么大碍。” 赵伯雍冷笑:“若不是我师叔为了护着你这小丫头,前脚在三才花影阵里受了重伤,后脚就摔落万丈高崖,岂会如此?若我师叔……我师叔有什么三长两……我绝不饶你!” 林悉的声音宛如云絮一般飘渺:“赵师兄,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回他的。” 萧君圭已给霄衡输了真气,龙飞凤舞似的写了一张药方,叹道:“这些药材都难寻得很。” 慕漴接过药方瞧了瞧:“前辈放心,我派人四处搜罗,定将这些药物都找来。” 萧君圭一挑眉,似笑非笑的还未说话,赵伯雍已一把抓紧了慕少主的双手,老泪险些儿纵横。 慕少主一声命令出去,一日内便找齐了大半,熬了汤药给霄衡服下,果然见他神色和缓了许多,虽仍未清醒,但照师尊说来,已无大碍。 林悉放下心来,想起未见杨篁,忙问师兄去了哪儿。 萧君圭却说那夜见到杨篁同霄衡一齐出去,却只见水容遥奔回来求救,说霄衡抱了林悉坠入深渊,杨公子另寻小路前往崖底去了。 萧君圭和赵伯雍遍寻伏羲崖四周,数日后才终于找到昏迷的两人,杨篁却不知去向,他知道这大弟子身怀绝技,倒也并不担心。 至于水容遥的结局,师尊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我点了她的穴道,命人送她回去,让她父母好好管教。” 说着便感叹:“水家好歹也算江湖中的名门世家,怎的养出这么一味花痴的女儿,放着爹妈在家不好好孝顺,却沉溺美色,成天追着霄衡跑,叫老子瞧了便生气。也亏霄衡好性儿,换成是我,非得教她好好做人不可。” 林悉忍不住鼓掌:“师尊,你这三观,实在很正。” 近几日慕少主家的府邸张灯结彩,灯笼高照,竟似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林悉出门熬药,见状皱眉:“咱们怎么来得这么巧,满城欢庆,难道是慕少主大婚?小狴,你说是不是?” 小狴时时地随在她身后,尾巴一摇一摇,笑得傻气。 她不禁哑然,心想小狴怎会知道?她对日照城的城主府熟门熟路,当下正想找来那位风流少主慕漴来问问,不料却在桃花树下见到慕家兄妹二人。 慕沁盈盈而立,看气色倒比当日好了不少,只是神色凄然,饶是林悉和她一般都是女孩儿,见状也不禁大生怜惜之意。 只听慕小姐凄声道:“哥哥,你当真舍得要沁儿嫁给他吗?” 看情形,他们兄妹似乎有体己话正在说。 林悉同小狴皆是有礼貌的,知道此时打扰他们,颇为不妥,当下有默契地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吭。 小狴表现尤为出色,蹲坐在花丛里,眼见许多蝴蝶翩翩起舞,硬是忍住了扑上去和它们玩的冲动。 林悉屏息凝神,静悄悄凝视着花树下的慕漴二人,心里突然想起了曾在花树下见到的白袍少年,当时他悠然立在她面前,她只恨不得远远逃开,此刻却盼望着他能早日醒来,同她再道一声“林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却原来,果然是如三秋兮。 她正思绪万千,耳畔师尊传音笑道:“阿悉,你确定他们是兄妹么?”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青衫磊落的萧君圭。 她闻言一呆,顺着师尊目光向慕漴二人望去。 那兄妹两人眼波凝注在一起,颇有些深情无限的意味。但只是刹那之间,慕漴便将眼光转开。 他以前给林悉的印象,便是个狐狸似的风流少年,此刻却异常沉默。 他妹妹怔怔凝望着他,见到她的兄长负手看云,淡淡道:“沁儿,天意如刀。” 林悉想,当日她和霄衡一起被困在伏羲崖下的山洞里时,也曾慨叹道,世事无常,天意如刀。 不成想今日见到慕漴这般说出,竟是别有一番风味,迥异当日光景。 不远处的慕漴太过严肃冷静,和她印象里那风流俊赏的少主相去十万八千里,倒隐约有些像霄衡之态。 但仔细一想,霄衡清冷矜持,全然发自于与生俱来的天性,眼前慕漴却显然是极力克制,拼命要让自己显得从容冷淡,两者之间,区别实在分明。 林悉抬起头来,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慕漴二人,聆心之术悄然运转。 此时夏意澎湃,桃花浓盛,开得肆意饱满,花色几乎漫天皆是,浑不若数月前的三两桃花,疏落有致。 ☆、第 78 章 出乎她意料之外,跳脱浮荡如慕漴,其心志竟极为坚毅,心防更是浓霜般深重,以她之能,全然看不懂慕漴在想些什么。 她连试三次,一无所获,只得将眼神转向他的妹妹。 慕小姐却是表里如一的柔弱,被林悉遥遥攻入心防,却毫无察觉,犹自怔怔凝望兄长,泪水倏然夺眶而出,凄然道:“沁儿的心意,哥哥难道便当真半点也不明白么?” 慕漴并不看她,望着天边云霞的脸上分毫表情也无,木然道:“沁儿,我说过了,天意如刀,你我份属兄妹,我对你也只有兄妹之情,小时候的那些玩笑话,不过是我为了逗你开心,随口说的,又岂能当真?” 慕沁木立当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时间流泻无声无息,仿佛已经过了百年岁月,方才听她惨然笑道:“好,是沁儿不好,不该把小时候的玩笑话,当做哥哥你的真心话来看。” 与此同时,林悉恰恰将慕沁此刻心境读尽,只震惊得圆睁双目,一脸骇然。 慕沁心思坦白,流露无遗,心里翻来覆去,缭绕不休的只有一个男子形影,跳脱飞扬,正是她兄长慕漴。 记忆里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繁花灿烂,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雪肤明眸,立在花团锦簇中,羞谢了数朵繁花。 十二岁的慕漴看得呆了,曾在她耳边悄声低语:“沁儿,等你长大了,我便娶你,咱们一生一世也不分开。” 那时的慕沁才十岁,对儿女私情懵懂不解,但却一向喜欢极了这风趣俏皮的兄长,闻言不假思索,脆声笑道:“好呀,沁儿也只想嫁给哥哥。” 两个孩子笑作一团,互相伸出小手,和对方拉一拉勾,表示这约定永不反悔。 也许他只将那当做儿时笑语,但她心心念念,却记了这么多年,长到十八岁的年华,也从未遗忘。 林悉初识这兄妹二人之时,便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不大寻常,开始以为不过是兄妹情深,互相关爱,此刻方知其中的真情,心内一时五味纷呈。 耳畔师尊传音叹道:“我见这两人第一眼,便知道他们绝非简单的兄妹,世上岂有兄妹用这般眼神望着对方?” 他苦笑一声,苍然传音:“须知这般深情目光,我也这么看过你娘。” 那畔慕漴终于望向妹妹,但他的眼神仿佛隔着云端远远传来的仙谣,飘渺不定,淡淡道:“沁儿明白便好。如今父亲不幸谢世,我身为日照城少主,理当登位,担负一城重任。而你年纪渐长,也要找个男子成亲,我为你寻的夫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嫁给他,你便终身有了依靠,从此不需要我再替你操心了。” 慕沁脸上凄凉之情渐渐褪尽,惨白的脸色却有了淡淡的红晕,仿佛冰雪之中忽然破颜怒放的红梅,艳丽惊人,万般复杂的神色都化为浅浅一笑,声如轻烟:“好,沁儿都听哥哥的,你要我嫁给穆长恭,我便嫁给他。时候不早啦,我倦了,想要休息,哥哥……也早些休息吧,咱们来……明日再见。” 看慕漴神色,很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好,沁儿身子刚好一些,还是早些休息吧,唉,本来以霄衡长生真气之强,本该能把你全然医好,但他……他……世事难料,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唤来两个丫头,命她们扶着慕沁进屋歇息,好生照看小姐,两个丫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是”。 慕沁更不回顾,顺着两个丫头的搀扶,快步走回屋内,跟着便关了房门。 他默然伫立片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化作惨然一笑,转身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雕梁画栋之后。 这兄妹两人一番谈话,其中包罗的信息量太过巨大,牵扯的人物和爱恨情仇也太过纷杂。 萧君圭玩味地瞧着徒儿:“你这脸上写满了惊骇之色,莫非从前竟没有瞧出来?” 林悉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像我的好师父这么聪明有眼光,怎会瞧得出来?” 萧君圭笑得十分受用。 林悉沉吟道:“师尊,方才慕姑娘说,慕少主让她嫁给穆……穆长恭?” 话音未落,忽听慕沁房内的丫鬟传来一声惊呼。 林悉一跃而起,冲到慕沁房前,推门便入,眼前血腥味儿浓重之极,扑面而来,她只一怔之间,只见慕沁房内烛火将熄未熄,极为暗弱。 隐约之间,看到两个丫头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慕沁倒在桌前,似乎也晕了过去。 萧君圭随后跟入,见状疾拿慕沁手腕,只见她手腕中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忙点了她伤口处穴道止血,道:“不妨事,只是割破了手腕,被我及时封住穴道,流血不多,疗养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顺手又救了那两个丫鬟,皱了眉头直叹气:“如今的世道是怎么了,这女娃儿好端端的,却为情自尽,莫非还想在史书上留个痴情的好名声不成。” 师尊的吐槽,一向精确又有水准。叫她实在很崇拜。 慕少主得了消息,急匆匆赶了来,“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推开,洒进来一地清凉月光。 进来之人紫衣玉冠,飞扬的眉目难得地沉寂下来,脸上满是冷肃之色,与之前的浪荡浮脱之态截然不同,叫林悉见了,一时竟习惯不过来。 他见到林悉、萧君圭两人,竟不惊讶,快步走到绣床旁边,握住慕沁手腕察看,疾声道:“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林悉道:“慕姑娘在房里割腕自尽,被我们发觉,我师尊点了她穴道,此刻她只是昏睡,并无大碍,慕少主放心。” 慕漴缓缓放下慕沁雪白的手腕,又替她盖了盖被子:“痴丫头,你这是何苦?” 林悉忍不住道:“慕少主,你又何必待她如此体贴?岂不是叫她情根深种,更难以自拔。” 慕少主由衷地发出一声叹息:“她同我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生而如此,我……我只能负她。” ☆、第 79 章 慕少主是个讲相声的好苗子,寥寥数语,说得清楚明晰。 不过是一对亲兄妹本不该产生的情缘纠葛。 慕少主自幼顽劣,万花丛中过,红颜知己无数,很有个和赵伯雍一拼高低的意思,博得个浪荡子的好名声。但表面风流的他颇有心防,只有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胞妹,才是心头唯一的珍爱。 恰巧慕姑娘常年卧病在床,极少见过别的男子,兄长对自己关怀备至,不免一缕情丝,牢牢缠绕在浪荡子的身上。 如今两人年岁渐大,纠缠渐深,正没个了局。 前些日子慕少主的老爹暮岩病逝,日照城没了顶梁柱,岌岌可危。 慕漴深谙当机立断的道理,当即派人与大秦城城主穆长恭联姻,穆长恭一向听闻慕沁是个美人,且又是一城之主的千金,闻言自是欣然同意。 林悉想起该改口唤他城主,忍不住出言相劝:“慕城主,恕我直言,那穆……穆长恭人品很过不去,你何必将你妹妹嫁给他?” 慕漴笑了笑,却不作答。 林悉还待再劝,师尊挽住她手,道:“咱们别打扰慕城主,去熬药是正经。” 她想起霄衡的伤势,心中一跳,忙辞了慕漴,同他快步出来。 萧君圭同了她在廊下走着,语气不疾不徐:“阿悉,这位慕城主年纪虽轻,却是个有主意的。” 林悉困惑道:“师尊说什么?” 萧君圭唇边微带冷笑:“牺牲一个弱不禁风的妹妹,可以换来穆长恭的支持,这笔生意,岂不是大大划算?阿悉,你也见了慕姑娘对她哥哥痴情的模样,倘若将她嫁给别人,她必不能久活,但慕漴不会在乎。”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是师尊,慕漴很喜欢他妹子。” 她想不通一件事,慕漴对其妹大有情意,怎能舍得让她作为权势角逐的牺牲品? 萧君圭语气十分过来人,一脸的看得开:“慕城主既已决意牺牲她,便再也不会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师尊看人,眼光一向毒辣,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一路回转屋子,她心情颇郁郁。从来只道世间痴情女儿薄情郎,南旷微如此,慕漴亦如此。 进了房,却忍不住笑如花绽。 房内赵伯雍正扶着白衣人喝水,正是霄衡醒了。 她快步奔到床前:“你……醒啦?” 少年苍白着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多谢你救我回来。” 林悉听他声音低沉,显是重伤无力之故,眼圈一红,柔声道:“是我师父救了咱们。” 霄衡微笑道:“多谢萧前辈。” 萧君圭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你救了我们家阿悉,实在叫老……老夫欢喜,全天下的少年,你最受老夫的青睐。” 他一向自称“老子”,但面对清雅绝俗如霄衡者,这句俗语便难以出口,此刻硬生生将“老子”改口成“老夫”,辛苦之极,接下来的话便说得结结巴巴,心下不禁懊恼,想自己何等潇洒,怎可在这少年面前出乖露丑? 正待再说两句话挽回颜面来,不料“我们家阿悉”一把将他推开,口气里带点儿抱怨:“霄衡刚醒,你别劳了他的心神。” 堂堂的太华师尊悲愤而哀痛地坐在一旁,眼睁睁瞧着自家女孩儿一路殷切地陪着师叔,视师父如无物。 是夜,林悉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眠,床脚处小狴鼾声四起,已睡得没心没肺。 她想起霄衡,心下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怎配让他为我牺牲良多?” 念及此处,蓦然一阵冲动,只想见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悄悄打开门扉,孰料霄衡并未在屋子中,赵伯雍斜倚着一个枕头,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同周公雅会得正高兴。 她一怔之下,心念飞转:“他去哪儿了?” 跃上房来,四处张望,远远看到那人独立在当日的桃花深处,衣白似雪,随风起舞,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和明月,孰明孰暗,孰远孰近。 她望见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见他抬头望月,身影孤绝。 她自信轻功了得,落地无声,有心要吓一吓他,但尚在十数丈之外,他的声音已遥遥传来:“阿悉。” 林悉含笑走近:“你伤势尚未痊愈,怎么独自出来?” 他道:“无碍。” 言语比之初逢时,简短了十倍,语气更是平淡得如一湖静水,叫她有些诧异:“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澄澈月光下的少年男子宛如一尊雕塑,神色沉寂,良久却无半点言语。 她搭着讪:“有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慕漴要将他妹妹嫁给穆长恭呢。” 霄衡微一沉吟,目光中闪过不忍的神色:“慕公子年少而有决绝心肠,肯将最珍爱之人拱手相送,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另一个穆长恭,只是可惜了慕姑娘。” 师叔同师尊眼光一般毒辣。 林悉摇头:“不,慕漴真正爱的不过是他自己罢了。”说到这儿,忍不住心生促狭:“就像换做是你,怎会将我拱手让人?” 霄衡哑口无言,又见她试探着挽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道:“站好,别乱动!” 林悉抬起头来,奇道:“为什么?” 霄衡闻言一愕,欲言又止,却感觉到她又向身上靠近了几分,刹那之间,心跳如雷,生平那些惊险万分的恶战,与此刻相比,直是如同细雨般轻柔宁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伸臂推开了她,终于带了三分恼意:“你……你当真不知?我……我是男子,男女有别,你这般对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林悉强忍笑意,一脸茫然:“好师叔,你说什么呀?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的,你别把我教坏了。” 霄衡见她居然这么说,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心下颇为无奈,拂袖坐下,对着一树繁花,默然不语。 林悉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托腮笑道:“好霄衡,是不是?” 霄衡哼了一声,蹙眉道:“不是!” 她秀眉一拧:“好啊,那我先把你霸王硬上弓了再说。” 霄衡闻言愕然,蓦地回过神来,羞恼交加,拂袖道:“你敢无礼?” 林悉身为太华山一霸,胆子自小练起,着实惊人,闻言不由分说,猛地将他一推,扑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按倒,嘻嘻笑道:“我怎么不敢对你无礼啦?哼,你服不服?” 霄衡出其不意,被她猛然扑倒,欲待伸手推开她,又不知如何下手,窘迫之极,闷声道:“起来!” 林悉见他脸上飞红,满面羞涩之意,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想他这般纯情。” 心中恶作剧的念头更是难以抑制,牢牢按住了他,咯咯直笑:“我偏不起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道:“如今的世道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我少年之时,要是那些女孩儿也像阿悉一般大胆,主动投怀送抱,老子可就要开心死了。” 林悉一听这话,知道除了师尊这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更无他人,急忙跳了起来。 数步之外,萧君圭潇洒而立,见她望来,一脸心领神会的促狭笑容。 林悉本意是和霄衡玩闹,但见师尊的神色,似乎认定了自己要对霄衡霸王硬上弓,这误会不可不澄清,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君圭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我想的是哪样?倒要请教。好孩子,你师尊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 林悉听他这话,显然是已在这儿呆了不短的时间,把自己两人的话都听了去,见他嘻嘻哈哈的,不禁咬牙切齿,恨不能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霄衡急急站起,已是满脸红晕,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求意见啊亲~ ☆、第 80 章 萧君圭忙止住他,换过一副庄严的神色,说是有事商议。 霄衡只得停下脚步来,微蹙眉头,面上拂过一丝惑然:“前辈有何事?” 萧君圭欲言又止,含笑望向林悉:“阿悉,我们两个男人有话要说,怎么,你一个小姑娘也有兴趣?” 言下之意昭然。 林悉冲他扁了扁嘴:“师尊,你们别说太久。”切切向霄衡道:“你要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我来为你熬药。” 少年侧着脸,低低“嗯”了一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仿佛储着两尾小小的活鱼一般,波光荡漾。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花丛那畔,霄衡方缓声道:“前辈请说。” 萧君圭负着手,望着天畔一丝来去无定的乌云,语气沉静如水:“霄衡,阿悉并不知道,她明日还要为你熬药。” 霄衡不答,轻轻一声叹息。 萧君圭深深凝视着他:“少年人,你经脉尽毁,一身神通几乎尽废,我已无力令你复原,开的那些药材只是安神修复之物,想必你也知道。” 霄衡微微颔首:“晚辈明白。” 萧君圭叹气:“坠下深渊,收服混沌,绝不会让你神通尽废,究竟是什么缘故,叫你重伤至此?” 对面少年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寒,只寥寥数语。 对林悉所说的击碎洞壁而出的话,只是随口搪塞,但这姑娘如此烂漫,轻轻易易地相信了他。 那日伏羲崖下,林悉晕了过去,他四顾无策,正自忧急,忽然想起师父曾提到上古一种极为凶险的两伤法术:“紫微天祭”。 这法术名字虽无甚出奇,却以施术者自身血肉为祭,凶险殊甚,但能在短时间内获取斗数之主紫微星的星辰之力,威力极大,直是通天彻地。 因为这种法术经久失传,只在一本古书上提到寥寥几笔,师父也从未用过,只在传授他神通之时闲语提到,相传战神刑天便精擅此术。但刑天十九岁入大荒,败尽天下高手,号称战神,天下拱服,一生之中,也只用过两次紫微天祭而已。 当时他苦无良策之下,只得按照记忆里古书的记载冒险一试,一用之下,“紫微天祭”果然威力惊神泣鬼,万钧巨石应声而被他推动,向外滚出,顿时天昏地暗,石屑飞溅。 他抱起林悉,出得洞来,只觉阳光明媚,耀眼生花。 能救怀中的少女,他实在欢喜,但以人力强抗天命,虽有绝世修为,也必遭果报。 他本就有伤未愈,冒险行使这种上古法术,登时周身经脉尽如火焚,加之与混沌一战,伤及肺腑,自知神通难再,最多能恢复二三成罢了,但他怕林悉愧疚在心,对此事绝口不提。 纵然萧君圭不说,他也早已察觉到自身的情况,既知这位前辈已然发现,便也不再隐瞒。 萧君圭早就猜到必定另有缘故,但听闻他随口道来,也不禁又是惊骇,又是怜惜,沉吟道:“你年纪轻轻,修为便与我在伯仲之间,假以时日,天道可窥,如今尽都废了,实在可惜得很。孩子,这件事你可愿阿悉知晓?” 霄衡微扬起脸,凝目望向渺远的明月,声音寂寞如万里之外的风雨:“还请前辈,终生不要提及此事。” 萧君圭抚了抚他的额头,唇角笑意寥落:“少年人,当年我也曾,与你仿佛。” 慕沁的婚礼定在半月之后。 自她割腕自尽被救转后,慕漴便派人对她昼夜严加看管,多日来并无岔子。 林悉对这位姑娘怜惜不已,但人家的兄长做主将她嫁人,自己可不方便插手多管,只在闲暇时,小心翼翼劝了慕漴几句,说穆长恭豺狼之性,绝不是慕姑娘的良配。但后者总是微笑不答,便如没听见一般。 她只得罢了,黄昏时端个小火炉在廊下煎药,被那烟气熏得眼中火花直冒,见霄衡独坐在栏杆边,扶栏看花,便随口向他问起如何识得慕城主。 霄衡微微一怔,淡淡道:“一年之前,我在一座酒楼初识慕漴。当时他见我独自坐在窗边,前来请我喝酒。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日照城的少主,见他为人慷慨,言谈举止不俗,便也不推辞,和他一起饮酒。 他说道这酒楼里的酒并不醇厚,叫人又送了一坛美酒来,酒未开封,香气已然满溢整座酒楼,我也不禁暗暗称奇。 他说那酒名叫‘一枕黄粱’,相传为酒仙杜康亲手所制,珍贵无比,他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觅得一坛,请我品评。 如此我们便算相识了,数日后我和他在城外相遇,一只凶猛的傲因兽突然向我们冲来,我尚未出手,他已拔刀杀了它,自己也受了点伤,我替他疗伤后,带着他回到日照城。 次日他摆酒席请我宴饮,我生平不喜多语,他却指点天下风物,谈笑风生。 说到后来,他忽然说到江湖中的人物,提到几个名字,说其中有一个人,虽然初出江湖,但声名之显赫,已然威慑天下。尤其是这人修习的长生真气,能起死生,活白骨,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疗伤圣物。 初时我听他评点天下人物时,尚且不曾留神,但他说到这儿时,我却知道他是在说我了,心想原来他早知我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我,必然是有事相求。 我不愿和他拐弯抹角地多说,当下直言我便是霄衡,问他所为何事。 他突然对我跪了下来,说他有一胞妹,出生之时便身带寒疾,遍寻天下名医,却无人能治,只能靠人参、灵芝等物支撑性命。 如今他妹妹的寒疾愈加深重,有一位大夫忽然说道,曾在古籍上看过,世上有真气名‘长生’者,不但威力惊神泣鬼,而且善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 只是这种神通是上古大神烛龙所创,失传已久。后来他偶然听说我修习长生真气,便千方百计打探到我的行程,前来相求,说道只要我肯救他妹妹的性命,待他继承日照城之后,甘愿举城相送。” 林悉心念飞转,蓦地想起师尊曾提到的上古之事。 相传上古有一位古神名为烛龙,生于盘古之后,神力无穷,睁瞑昼夜,吐息春秋,连当年纵横大荒的伏羲神帝,也是烛龙的亲传弟子,由他至伏羲而流传至今的长生真气,其威力可想而知。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霄衡续道:“我并不稀罕什么举城相送,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肯为他妹妹向我下跪相求,可见手足之情深厚,有此一跪,我便答应救他妹妹。 那时我和他一同前去城主府里,见到他妹妹,当时她极为孱弱,倒在病床上,几乎难以呼吸,但姿容秀丽,的确是个美人。” 林悉闻言,呆了一呆,撅嘴嗔道:“喂,你觉得慕姑娘很美么?” 霄衡一愣,不禁哑然:“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对慕姑娘并无他意,阿悉,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 林悉听他说他自己并不以貌取人,联系到艳丽无双的水容遥,心想以水容遥之绝色,霄衡也视若无睹,并不区别对待,想来他说的是实话,禁不住心花怒放,嫣然笑道:“好,我相信你,你接着说。” 霄衡微微一笑,续道:“当时我眼见他妹妹病得严重,便替她输送长生真气,这些真气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却令这位孱弱的姑娘得以恢复生机,数日之间,甚至已能够出房散步。 那时慕漴见她好了许多,欣喜欲狂,再三向我道谢,说道如此深恩,不知何以为谢才是。 但慕姑娘的病是生来便带着的寒疾,天下并无可以根治之法,我的长生真气虽然可以替她续命,但也不能完全治好她的寒疾。 我说了这之后,见慕漴脸色剧变,从满脸喜悦变成无限凄凉,心中不忍,便答应以后每年都来日照城,替慕姑娘输送长生真气,以延续她的性命。 阿悉,那时我和你在日照城里吃了饭却没有银子,便承蒙慕漴替咱们付钱,那时你只道我们和他初识,其实我早已和他相识在先了。” 林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霄衡叹道:“这位姑娘自幼幽居深闺,除了她哥哥之外,极少见过别的青年男子,何况,慕漴虽然风流多情,对她却实在很是宠爱呵护,年深日久,慕姑娘不免芳心错寄。只是在慕漴心里,这妹妹虽然重要,比起别的,却是不如了。” 林悉笑眯眯地端起熬好的药汁,坐到他身边,眨眼道:“慕姑娘也曾见过你呀,要不是她先喜欢上了她哥哥,说不定也会对你念念不忘呢。” 他低头道:“休胡说。” 明明是带些警告甚至恐吓的语气,但少年的眉眼沐在夕阳之中,却勾勒出无限温柔轮廓。 林悉心头一软,安心似的抚慰他道:“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下次再也不胡说八道啦。” 霄衡微笑道:“要你不胡说,只怕也难得紧。” 林悉嘻嘻一笑:“你叫我不胡说,我便听话。”说着拿调羹试了试药汤,想起他嗜甜,不禁皱眉:“这药真苦,你不要怕,乖乖喝完好不好?师尊说了,这药得连喝一个月,才能复原呢。等你好了,我做桂花糖给你吃。” 霄衡接过碗来,一气饮尽:“我并不怕苦。只怕尝过了甜的滋味,便从此眷恋难舍。” ☆、第 81 章 因城主之妹即将出嫁,日照城里喧嚣热闹,满城喜庆。 七八日过去,霄衡伤势渐复,林悉瞧着他神色不若之前苍白,左看右看,十分欢喜,拉了他上街逛去。 街上人群倏来倏往,街市繁茂,两人并肩而行,指点风物,林悉几次想要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但每次刚刚移动半尺,都倏然收回。不知为何,她素来胆大,但在他面前,总是不自禁的羞怯退让。 如此往复数次,谪仙终于不能再装没看见,侧过头来,脸上起了些莫名的波澜:“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老脸一红:“没……没什么。” 讪笑着岔开话题:“我瞧你的衣衫有些旧了,给你买一身可好?” 他怔了怔:“你给我买衣裳?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忙道:“你放心,我有银子。” 霄衡沉声道:“阿悉,大丈夫在世,须得恩怨分明。我虽对慕漴有些薄恩,但这几日住在慕府,咱们也叨扰他许多,不可再收他的钱财。” 林悉喜道:“我同你想的一样,不会去拿慕城主的银子的。”见他轻蹙眉头,神色微带迷惑,便解释道:“这几天我都带了小狴去城外打猎,那些猎物卖了不少钱,足够咱们用啦。” 说着兴冲冲地拉了他,进了一家绸缎铺,霄衡拗她不过,只得相随。 掌柜的眼乖会识人,见得霄衡风姿,殷勤万状地迎上来,脸上笑成了百花齐放:“二位客官,可要添置些衣裳?” 这家绸缎铺店面虽小,但掌柜的眼光不俗,有一批好缎子。林悉挑了一件雪绸裁剪成的衣衫,催促他换上,少年换了立在窗前,如凝霜雪,平增无尽清寒。 那掌柜的笑容可掬:“两位客官,这身衣裳本是六十两银子,但这位公子生得实在太俊,小的给您少十两银子,盼公子您多穿这身儿上街,也给咱们家做一做宣传。” 掌柜的甚有主张,深谙宣传是王道的道理,林悉很欣赏他的好眼光,笑吟吟付了款,顺势拉了霄衡出门。 霄衡侧过了脸,局促道:“多谢你。”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数日来他对她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保持着礼貌而疏淡的态度,仿佛伏羲崖下、大雪山中曾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幻梦而已,此刻更是直接抽手而出,叫她讶然不解:“你……你干嘛这么冷冰冰的?” 后者波澜不惊:“师叔待师侄,便是这样,总要讲些长幼尊卑的规矩。” 这位师叔的伤势虽好了,但莫不是脑子却糊涂了?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了慕府,萧君圭正同赵伯雍一边对饮一边对弈,见状便笑:“我们家阿悉攒了许久的银子,问她讨来买酒都不给我,原来是为了给师叔买衣裳来着。” 说罢连连摇头,一脸痛心疾首:“自家女孩儿胳膊肘向外拐,老子没啥好说的。” 林悉嗔道:“师尊,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理睬你了。” 师尊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归房前林悉觑个空,向霄衡道:“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日师兄说,我将来会嫁……嫁给太华山的男弟子?我师尊不会强迫我嫁人的,除非是我欢喜的。” 少年长身而立,白衣猎猎,神色冷清,一如深谷流泉,寒夜落雪:“那么你定会得偿所愿,嫁给你的师兄,我也代你欢喜。” 林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拨转身就走,更不回顾。 大婚前夕,穆长恭已派人前来送聘礼。 这日朝阳初升,一把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一个青袍男子,双臂枕在脑后,架着二郎腿,眯着双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他身畔斜倚着个黄袍青年赵伯雍,一脸崇拜之色,笑得分外狗腿:“萧前辈,您看您打算什么时候正式收我为徒,咱爷俩共闯天下,那可就威风得紧。” 慕沁的房里忽然发出一阵清音,婉转娇柔:“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 歌声低柔悲戚,曲词唱到了尽头,歌声回环跌宕,反反复复唱那句“肠断白蘋洲”,说不出的缠绵凄凉。 赵伯雍听得歌声,向着林悉一努嘴,笑道:“小师妹,就冲这般动听的歌声,你这辈子可就比不上慕姑娘啦!” 林悉知他说的是实情,一时找不到反唇相讥的话,脱口道:“哼,我未来的夫郎,可比慕丫头的郎君好得多。” 赵伯雍挤眉弄眼,哈哈大笑:“你未来的夫郎?是我师……”一个“叔”字尚未出口,突觉杀机扑面而来,顷刻间笼罩住了他周身的所有要害。 他一个激灵,硬生生将“叔”字吞入腹中,满脸堆笑:“好师叔,师侄也就随口玩笑,嘻嘻,随口玩笑。” 霄衡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一阵脚步声响,慕漴缓步从另一畔踱了出来,瞥见众人,扯开嘴角一笑:“原来诸位都在这里。” 林悉只觉他这一笑极是勉强,联想起昨日在慕府里偷看到的情景,对这位新任的日照城城主的同情又浓重了几分。 昨儿午后,她去廊下的厨房里给小狴找好吃的,不经意间瞥见一场慕家兄妹的诀别。 她好奇心大起,有心要瞧瞧他二人有何话说,当下躲在廊下,探头望去,便看见慕沁怔怔地望着那狐狸似的桃花少年,这兄妹俩立在桃花深处,眸光里的情意和说出来的话语形成鲜明对比,着实好一番意趣。 慕府的小姐斜坐在一株桃花树下,虽然面色惨白,但花之灼灼,竟难及少女半分颜色,她抬头望见兄长的眼眸深处:“哥哥,你当真想要我嫁给别人么?” 她恋慕的兄长负手看云,淡淡道:“沁儿,无论品貌才能,穆长恭皆是世上第一流的人物,你能嫁给他,未始不是福气。” 慕沁极轻微地一笑,道:“难道你便不是第一流的人物?” 林悉暗暗好笑,只见慕漴微微一怔,摇头道:“我是你亲哥哥,自不必和穆城主相提并论。” 慕沁轻声道:“不错,你是兄长,我自然该听从于你,你要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但是慕漴你听清楚了,我这一生,心中便只有一个男子!”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回旋余地,话音刚落,站起身便走。 林悉刚暗赞一声好果决,却见慕沁向前连晃数步,身如风中摇摆的花枝,似能叫雨打风吹去。 林悉愣怔怔望着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远去,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空一般,心中怜意大起,一瞬之间,竟然生出了让霄衡以武功胁迫,要慕漴娶了沁儿的念头,但她也知这般想法不对,这年头刚蹿出一点火花,便被她硬生生浇灭。 次日大秦城主派人前来,慕漴早令人前往迎接,不多时大秦城一行人来至慕府,下马入府。 当先一个黑袍人拱手道:“慕城主,在下奉城主之命,先行前来奉迎小姐。” 慕漴哈哈一笑,拱手还礼,满脸欢容地说道:“长恭兄竟派左先生先行前来,真是给足了在下面子啦!” 赵伯雍正饶有兴致地瞧着大秦城的来人,陡然“啊”的一声惊呼,直愣愣地盯着那黑袍人,双眼大睁,如遇鬼魅,颤声道:“你……你……” 霄衡亦是轻咦一声,如玉脸颊微微动容,讶色竟然难以尽掩。 林悉知道赵伯雍素来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不足为奇,但若要霄衡动容,却是生平难逢之事,心下诧异,瞥了那人一眼,蓦地想起一个人来,悄声道:“这位是左拂尘左先生。” 当日云中城里,她曾在南旷微的炼魂珠里见过此人,知道他是穆长恭的谋士左拂尘,心肠刚硬森冷,是个大大的狠角色。 赵伯雍怔怔道:“左拂尘?左先生?” 左拂尘不动声色,笑道:“正是,这位公子,你我二人素未谋面,你见了左某却一脸惊讶,不知何故?” 赵伯雍呆呆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终于缓缓摇了摇头,歉然笑道:“是在下失礼啦。” 左拂尘微微一笑:“无妨。” ☆、第 82 章 赵伯雍一整日都失魂落魄,嘴里反反复复嘀咕个不停,林悉不知他在唠叨个什么,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扶着额道:“师叔,你管管赵师兄成不成?” 霄衡正同师尊坐在窗下对弈,应了一子,终于叹道:“师侄,你能不能安生些?” 赵伯雍哭丧着脸:“师叔,难道你不觉得太像了么?” 霄衡缓缓摇首,目光澄净如一泓秋泉:“不是像,就是他。” 赵伯雍呆了一呆,蓦地跳了起来:“师叔,你也这么觉得?这……这不是活生生闹鬼了吗?” 这两人说话,好比打哑谜一般。 林悉耐着性子,听赵伯雍嘀咕了半天,方才明白了大半。 原来那左拂尘,竟同赵伯雍的师父柳旷生得一副容貌。 多年前柳旷重病不治,将徒儿托付给霄衡后逝世,赵伯雍为此伤痛许久,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如今却突然见到和师父形貌相同的左拂尘出现,叫他怎能不惊? 霄衡拈起一枚棋子,修长手指轻敲棋盘,发出轻柔悦耳的声音:“你没看错,那左拂尘正是柳师兄。” 既有死而复生这样的疑惑,便须找出真相。 慕漴派人将左拂尘一行人安置在慕府的几间上房中,是夜,赵伯雍按捺不住,拉了师叔前去左拂尘的房里。 房中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独坐在烛火之下,神色沉寂,若有所待,听到二人的足音,起身道:“进来吧。” 霄衡微微一笑:“他早在等咱们了。” 进得房来,赵伯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过了好半晌,神色惊疑不定:“师……师父,若当真是你,你便不用再瞒着我了。” 左拂尘移开飘摇不定的烛火,声音轻缓:“傻孩子,人生在世,若肯装一点糊涂,便会活得好些。” 赵伯雍怔怔地瞅着他,低声道:“师父……” 面前的男子眼角微生皱纹,神色疲惫沧桑,但那熟悉的眉目容颜,果然便是师父。 算起来,师父不过四十许年纪,但此刻容颜憔损,休说比不上萧君圭的倾世风采,比起寻常中年人来,也苍老了几分。 当年昆仑的大弟子,风采卓然却英年早逝的柳旷,如今大秦城城主麾下最受敬重的谋士。 这对比,不可谓不沧海桑田。 柳旷当年假死,甘为穆长恭驱使,原是为了一个女子。 沧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过是少年时的柳旷偶下昆仑,偶然救了一个女子,水白烟罗衫,淡紫百蝶裙,娇滴病弱的一个人,满身书卷气息。 昆仑的三个弟子中,柳旷素来以足智多谋、心机深刻闻名,但见了这女子,满腹机心都烟消云散。 她说出来历,是大秦城城主的妾室,名唤沧云。 恨不相逢未嫁时,佳人原来早有夫婿,柳旷只得按捺下满腔的心事。 不料两年后,她突然飞鸽传书,告知他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弱子长恭初登城主之位,盼他扶持一二。 从前的柳旷从来不信什么为情所困的鬼话,但只这么一封平平淡淡的书信,他心甘情愿地为穆长恭谋划一切,稳定大局,扶持着穆长恭坐稳了城主的位子。 在大秦城,他化名为左拂尘,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角色,自知为了帮扶穆长恭,双手染上不少血腥污浊,绝不容于昆仑,于是策划了一场完美的假死,将爱徒赵伯雍托付给少年师弟,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幼年之际,师父曾谆谆教诲,为人在世,须得磊落光明,旷儿你心思百转,本是好事,但若用在不妥的途径中,却是大害。 师父的话缭缭在耳,此刻思及,人生恍若一场大梦。 他到底是昆仑山上的骄子柳旷,还是多年来铁血手腕,狠辣心肠的左拂尘? 数语说毕,他凝望霄衡,唇边弥漫着一丝说不出意味的苦笑:“师弟,师父将衣钵传授于你,你便是昆仑之主,你若要清理门户,我亦无话可说。” 赵伯雍合起手中的扇子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咱们昆仑,尽出些情种。” 霄衡微一沉默,冷然道:“人各有志,师兄好自为之,若再行不义之事,我绝不轻饶。”转身出门,赵伯雍忙道:“师父,我明儿再来瞧您老人家,夜深了,您先休息。” 两人顺着长廊默然走了一程,只见廊下独自立了个淡绿衣衫的少女,秀发在晚风里微微起伏,双手捧了药碗,别过了脸,语气淡淡的:“师叔,你身子还没大好,还需喝药。” 霄衡接过了药碗一气饮尽,道:“多谢。” 她冷着声:“师叔客气了,你为救我而受伤,做师侄的做这些小事,都是应该的。” 一整日她都清清脆脆地唤他“师叔”,谪仙终于凝了凝眉:“你不……不必太过讲究礼数,一直唤我师叔。” 她冷冷道:“我哪里敢?” 赵伯雍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大觉不妙,急忙找了个借口,一溜烟儿地走了。 霄衡微微低了头,向她道:“走罢,我送你回房。” 她的语气愈发平淡了:“怎敢劳动师叔大驾?” 他颔首道:“也好,那你早点休息。”说罢便向长廊那侧缓步而行,林悉一咬牙,快步追了上去,顿足道:“你不知道我在同你生气?” 他怔了怔,半边脸颊在月光下神光离合,泛着冷玉似的光芒:“我已喝了药,也很承你的情,你为何还生气?” 林悉嗔道:“你还在同我装糊涂!霄衡,你若是不喜欢我,只直说一句便是。我这人十分爽快,只要你现在说一句话,我便再也不吵着你啦。” 对面少年长身而立,颜容沉寂如雪夜寒泉,却是良久不语。 林悉向他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相识以来,我便处处容让你,哄着你,自己也觉得奇怪,对着你,总是不由得温柔亲切了许多。何况那日伏羲崖上,你不顾自身安危地救我,我……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霄衡心潮起伏,柔声道:“阿悉。” 她向他摇了摇头:“从前我只道自己喜欢师兄,坠落伏羲崖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将他当作兄长。从小我便对师尊和师兄撒娇惯了,从来都是别人宠着我,只有对着你,我才真心实意地想要宠着哄着。” 他轻声道:“你不用让着我。” 她双靥流霞似火,声音低如蚊呐:“你这般好,我只觉自己配不上你,那夜水姑娘同你说她的心意,我听了很是不开心,后来我才想明白缘故,原是我怕你答允了她。” 说到这儿,她明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惆怅的阴影:“若你答允了她,我要怎么办呢?” 霄衡叹道:“我怎会?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 话音未落,少女幽香扑入怀中,将他裹住,柔软甜美的身躯近在咫尺。 他的身子蓦地一僵,宛若木石,刹那之间,双颊尽如霞染。少女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软语道:“好哥哥,你怎么不抱我?” 霄衡低吟一声,情难自禁地双臂回拢,紧紧地搂住了她,声音低沉如月下潺潺的流水:“你不怪我轻薄?” 她似嗔似怪地瞥了他一眼,嫣然道:“谁来怪你啊?” 他略一迟疑,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阿悉,你若真要我,我……我没意见,只是我之前受伤甚重,恐怕连累了你。” 她一双澄澈的眼里顿然满是迷茫:“师尊说,你的伤要过段时间才能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我总会陪着你的。” 他终于低下头来,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初时只不过是嘴唇的彼此相触,渐渐的难舍难分,他有一瞬的清醒,摩挲着她纤弱的肩头含糊地叹息:“阿悉,你若不愿意这样,同我说。” 怀中少女却贪恋他的气息,不待他说完,再度搂紧了他的脖子,主动将樱唇印了上去。将她按在雕柱上的时候,谪仙很温存地将手垫在她的脑后,可见即便此刻,也并不算太迷糊。 风中悠悠地传来一声长叹:“他奶奶的,实在是叫老子没眼看。” 瞧样子,这声音像是从房顶上传过来的,且透彻得很,磁性得很。 紧搂在一起的两人急急错开,霄衡伸臂扶着她,低声歉然道:“对不住。” 林悉不及去想他为何竟没发觉师尊的踪迹,跳上房来,嗔道:“萧君圭,你作甚?” 屋顶上半躺着一个青衫男子,双手枕在脑后,正翘着二郎腿抬头望月,意态悠然,见林悉跃上房来向自己怒目而视,师尊深谙保命要紧,忙亡羊补牢似的捂住眼睛:“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第 83 章 林悉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跃下房来,挽住霄衡的手臂,说道:“咱们走罢。” 霄衡脸上霞涌,默然不语,任由她挽着自己顺着廊下走去。 月下花香馥郁,枝叶葳蕤,两人半倚在花丛之中,林悉拍手笑道:“我们太华山上也有许多花,春夏之际,繁花似锦,比这里美得多,以后我带你去瞧瞧。” 霄衡微笑应道:“好。” 她眨了眨眼,澄澈如水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之色:“对啦,我从来没去过昆仑,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霄衡沉吟道:“昆仑终年苦寒,银装素裹,很少能够见到鸟兽的踪迹。我极幼之时,便随师父居于昆仑,师父经常下山,许久不归,我便独自一人在山谷里修习神通,直到十七岁才第一次下山。” 林悉笑道:“我师尊说,你初次下山,便名动江湖。” 他脸上添了一丝珊瑚似的嫣红,低首道:“是我那师侄不懂事,惹出祸端,我不得不替他善后,因此在江湖中有了些微的名头。” 林悉抿嘴一笑:“哎哟别谦虚,将来你要带我去昆仑玩啊。” 霄衡柔声道:“好。” 林悉本来觉得他性情孤僻清冷,此刻见他对自己说的话无不柔声应允,只觉在他冷冷清清的外表之下,实是温柔含蓄到了极处,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笑道:“你对我总说一个‘好’字。” 霄衡脸上微微一红,面带惭色:“我自来冷僻少语,若不能陪你玩笑嬉闹,阿悉,你别生气。” 林悉偏了偏头,认真地瞅着他:“你放心,我一个人就能演完一整出戏,咱们俩在一块儿,才不会寂寞呢。”说着唇角不自觉地含了一丝笑意,窝在他怀里:“好哥哥,我从小便顽皮胡闹,便对着师尊,也是没大没小,总爱淘气,这世上也只有你,能管得住我。” 他微微一笑,伸手揽住她浑圆的肩头,低声道:“你喜欢玩闹,我都依你,阿悉,无论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两人正说话,廊下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沁儿,我之前的吩咐,你可要牢记在心。”正是慕漴的声音。 这声音虽低,但两人均负上乘神通,入耳清楚,二人对视一眼,屏住了呼吸。 慕沁柔弱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带着无尽的萧索:“我明白,哥哥要我在新婚之夜刺杀穆长恭,就算死,这件事我也会为你办到。” 慕漴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严厉:“谁允许你死?” 慕沁冷笑道:“哥哥要我刺杀穆长恭,不就是要我死么?” 慕漴叹了口气:“那□□虽然入口封喉,却有解药。你只需下在穆长恭的喜酒里即可,你们到时候一起喝下,之后我自会救你。” 慕沁淡淡的“哦”了一声,语气里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关心。 林悉听得讶异,忍不住轻咦一声,慕漴立时察觉,厉声喝道:“谁?”衣襟带风,急飘而出。 霄衡左手搂住了她,右手急划半个圆圈,眼前光影如水纹波荡,蓦地化为一面水镜,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一眼望去,人与花丛浑然无别。 慕漴目光电闪,凝望了这畔花丛片刻,挑了挑眉,眼中闪过凌厉狐疑之色,半晌冷冷道:“好啦,沁儿,回去歇息罢。” 林悉见他远去,方才拍了拍胸脯,放下心来,颤声道:“他……他要刺杀穆长恭?” 霄衡略一沉吟,面露厌倦之色:“这些人心机诡谲,他们之间的争斗死活,咱们不必关心。”林悉点了点头,伸臂搂住了他腰肢,低声道:“我下山以来,见到他们心机叵测,实在厌烦,霄衡,等穆长恭来了,咱们向他问出我师弟妹的下落,便离开此处罢。”她越说声音越低,终于沉沉睡去。 待得醒来之时,天光斜斜入户,已然天明,她睁开双眼,却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大为惊讶,正不知怎么睡到了床上,赵伯雍大呼小叫,冲了进来,喜滋滋叫道:“小师妹,快出来看奇观!” 林悉急忙一扯被子,怒道:“喂,大清早的,谁教你擅闯女孩儿的房间了?” 赵伯雍摸了摸脑袋,疑惑道:“师叔抱你进来睡觉的时候,你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我进来又看不到什么啊,难不成,我师叔这般不老成,竟替你宽衣解带了?啧啧,我跟了师叔好几年,真没想到我师叔竟是个人面兽心的……” 林悉听他说竟是霄衡抱自己上床休息,芳心窃喜,但听到后来,这小子挤眉弄眼,越说越不像话,不等他说完,呸了一声,啐道:“胡说八道,你以为霄衡是你么?” 赵伯雍咳嗽道:“闲言少叙,小师妹,你快起来,出去看看外面一个好玩的东西。” 林悉见他满脸夸张之色,好奇道:“什么好玩的东西?” 赵伯雍向外一指:“你自己出去看。” 林悉跃下床来,飞奔出屋,但刚踏出房门,便被吓得倒退数步,惊呼失声。 眼前小山也似站了一头巨兽,龙首豹尾,一双深蓝色的巨翼当空扑扇,满脸狰狞之色,涎水直流,却是个极为罕见的凶兽。 她惊吓之下,下意识去腰间取龙角在手,自知自己不是这凶兽对手,叫道:“霄衡,师尊!快来呀!” 话音未落,身畔转出一个白衣人,看神色有些忍俊不禁,微笑道:“不必害怕,此兽甚为驯服,不会伤害你的。” 林悉惊魂未定,见他正是霄衡,急忙挽住他右臂,颤声道:“霄衡,这……这似乎是上古的蓝翼巨龙兽,凶残无比……” 赵伯雍笑吟吟地踱将出来,闻言笑道:“小师妹放一百二十个心,这家伙怕师叔怕得要命,而且颇有灵性,师叔让它往东,它不敢往西,驯服得不像话。” 林悉见那蓝翼巨龙兽果然对着霄衡满脸讨好的傻笑,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伯雍眉飞色舞,笑道:“昨夜这家伙不知从哪儿猛可里蹿了出来,对着我咆哮示威,看样子很想将我大卸八块,但师叔飘然站定,正待对它不客气。 谁知这家伙见了师叔,居然立马变了一副嘴脸,四肢全都跪倒在地,对着师叔大点其头,那副谄媚讨好的劲儿,啧啧,我可形容不出来。 当时我们两人都很是惊讶,师叔说此兽似有灵性,便放它一条生路吧。不料这家伙扑扇着翅膀哼哧哼哧地追了上来,又对着师叔傻笑不已,死活要跟着我们,怎么赶也赶不走。” 林悉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奇,摇了摇霄衡手臂,笑道:“真的?” 霄衡颔首道:“不错,此事大为奇怪,见到此兽之时,我尚未动手,何以它便对我这般惧怕,竟至于不战而降?这可就想不通了。” 蓝翼巨龙兽侧耳倾听他们对话,摇头摆脑,顾盼自雄。 小狴默不作声地趴在一个角落里,两相比较,小狴一向雄壮狰狞的面貌被衬托得几乎可称“娇美”,看它神色直是深受打击,比之平时的桀骜,倒很有些可怜楚楚的风味。 小狴虽对蓝翼巨龙兽颇为不满,它主人却很喜欢,去厨房取了一大块肉来喂这大家伙,它一口吞下,眯着眼睛对林悉友爱地打了个呼噜。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 84 章 萧君圭不知从哪儿踱了出来,负手瞧了蓝翼巨龙兽片刻,饶有兴致地笑道:“上古之时,此兽肆虐大荒,令天下黎民苦不堪言,后来惹得战神刑天震怒,出手将之诛杀殆尽,不想如今还剩下一只,有趣得很。” 林悉听他说上古故事,顿时两眼发光,扯住他要听详细的,萧君圭一把岁数,腹内典故所知极多,见她扯着问刑天的往事,便闲闲道了几句。 相传刑天是上古时的战神,外秉绝世之貌,内具风雷之性,颇年少时入大荒,七日内连败天下高手,名震大荒,四海拱服,天帝因此亲赐“战神”之号。 此人神通强极,年未双十便已无敌于天下,震慑六合八荒,但性情却是孤僻冷清,叫人不敢亲近。 师尊似是极喜战神其人,言辞之中将自己和他相提并论,眼见林悉听得津津有味,当即大吹大擂,把一张赛似城墙的老脸,化作柳絮随风吹去。 他说得正高兴,慕府上一个小厮来传了消息,说是大秦城主和城主之弟亲登府邸,来和小姐成婚。 萧君圭怔了怔:“城主之弟?” 林悉也不觉一愣,望向师尊:“是……是师兄?” 几人逶迤来到花厅之上,只见慕漴陪着两个人相聊正欢。 座中一个男子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暗紫衣袍,衣袂垂地,斜飞的双眉透着阴沉气息,另一人比他小着几岁,青衫欲碧,风神似画,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可挹的清愁。 林悉脱口叫道:“师兄!”心下又惊又奇,那日伏羲崖上一别,师兄始终未见踪迹。杨篁一身绝技,她和师尊都不怎么担心,不料他此刻竟陪着穆长恭出现在慕府之中。 穆长恭微一挑眉,站起身来,唇角逸出一个笑来:“原来是萧前辈、霄衡公子和林姑娘,相别多时,能在此刻重逢,真叫长恭受宠若惊得很。” 言下居然甚是坦然和气。 林悉睁圆了一双俏眼瞧着他,惊疑不已,后者拱手道:“当年萧前辈救了我幼弟的大恩,在下都记得。” 萧君圭似笑非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含笑对视,若有火星四溅,穆长恭的眼光沉沉如黑潭,不见一丝波澜,师尊一双眼却是澄澈空明,宛若秋夜冷泉。 慕漴“小”奸巨猾,甚是会看眼色,见状忙唤小厮摆上一桌上好的酒菜来,为远客接风洗尘。 宾主团团坐定,萧君圭两盏花雕入口,便忘了同穆长恭计较彼此恩仇,一心一意地和赵伯雍比拼酒量。 散席后林悉拉了杨篁问:“师兄,你怎地却和穆长恭一起来了?” 青衫的男子素来温文的神色中莫名带了一抹孤寂,笑得孤竹般落寞:“师妹,他是我的兄长,我跟随他,本是天经地义。” 林悉怔然道:“可……可是你说,你曾经是大秦城应该继承城主之位的嫡子,被师尊救上太华后,便将前尘往事尽都忘却……” 杨篁略一沉默,蓦地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前是我误会兄长了,他虽觊觎城主之位,但对我极为疼爱,几乎视为性命,刺杀我的事,也并非他指使。” 杨篁之母是上一任大秦城主的正妻,穆长恭之母则是他的妾室沧云。 沧云外貌柔弱,却具果决冷酷之心,生下庶长子之后,便一心要为他谋一个好前程,数年后出生的嫡子穆篁便成她的眼中钉,一意谋划要除掉他。 穆长恭和这幼弟的关系却好,少年时常常带着杨篁满山遍野地游玩,在漫长的岁月里打下深厚的情谊。他生来性情凉薄阴沉,不知何以,对这个并非一母同胞的弟弟,却爱之甚深,处处呵护。 杨篁十一岁的时候,被沧云安排的死士刺杀,那时他不通武功,肩头被刺了一剑,本无幸理,但太华山师尊凑巧路过,见状慈悲心发作,随意散漫地挥了两下手,便送了那些死士去和阎罗亲近,又随手治了少年的伤,将他带上太华山来。 许多年东流水一般过去,不想他终于还是回到兄长身边,是耶非耶? 往事弹指即过,如今说来,只觉漫漫如烟,浩渺难尽。 林悉怔怔听罢,回首处却见厅外独立了一袭白衣,凉风鼓卷,斯人神色冷寂,仿佛昆仑山上的一尊雪人。 出门打量他片刻,她斟酌道:“你在吃醋?” 霄衡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有自信是好事,过于盲目只怕不大妙罢。” 次日清晨,晓日初升。 霄衡推开房门,屋外笑盈盈站了个绿衣少女,手里捧了一个装满食物的木盘,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一缕阳光斜映在她的脸颊上,折射出斑斓迷离的光芒,他不由得怔了怔:“阿悉,你起得这么早?” 林悉进得房来,放下木盘,抿嘴一笑:“快来尝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霄衡拈了一枚玫瑰香蜜糕,入口清甜酥软,赞道:“甚是美味。” 林悉嫣然道:“我想着你爱吃甜的,便跟慕府的厨子学了几味点心,你既喜欢吃,便多尝尝。” 霄衡见她说得轻巧,但木盘中的点心无不分外精致,知道她必是一早就起来准备,心下感动,握住她的素手,柔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闻言一呆:“你……你不喜欢吗?” 他摇头道:“不,我很喜欢,但并不愿意你以后常常如此。” 话音未落,赵伯雍斜倚在门框上,捂着腮帮子一脸龇牙咧嘴:“大早上的,谁吃酸枣呢,害得本公子牙酸得紧。” 他见林悉一插腰,师叔的眼神也凝聚成刀,顿觉情势很不乐观,忙转移话题:“小师妹,萧前辈去哪儿啦?昨晚我和他拼了半夜酒,胜负未分,今儿还想找他一分高下呢,他房里却不见人影。” ☆、第 85 章 林悉秀眉一拧,微嗔道:“我师尊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人物,一向潇洒惯了,一时半会儿不见,打什么紧?” 不料两日后穆长恭和慕沁大婚时,师尊仍旧不见踪影。 大秦城主迎娶日照城主之妹,这门婚事自然震动江湖,前来道喜之人乌压压装满了整个慕府,连南旷微也已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 夜深时分,贺客散去,一双新人送入喜房。 林悉见慕沁举止如同木偶一般,知道她实是伤心欲绝,又见慕漴满脸欢容,似乎对这个曾经珍爱的妹妹完全不放在心上,不禁老大不是滋味儿,早早便回了房歇息。 月上中天,杨篁忽然在她房外轻叩窗扉,轻声相询:“师妹,可知师尊去了何处?” 林悉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推开窗,一张秀美脸庞顿染清亮的月光:“师尊……师尊当真不见啦?” 杨篁眉间愁丝缭绕,摇首不答,蓦地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着急,跟我来。” 她不明所以,随着他快步在慕府之中穿梭,他似是刻意避开慕府中往来戒备的家丁,两人奔行如飞,不多时来到穆长恭的喜房,带着她跃上房顶,悄无声息地伏了下来。 林悉吃惊道:“咱们来这……”话未说完,杨篁伸手掩住她嘴唇,随即移开了手,转过头去,传音道:“抱歉,失礼了。” 少女见他这种失态后立刻克制自我之举,同从前浑无分别,不由得思绪起伏,想起从前与他在太华山上相依为命的岁月,心下苦甜参半,蓦地浮现出霄衡落寞如雪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房中却颇沉寂。 半晌才听穆长恭的声音微微冷笑道:“你既嫁了我,怎可不服侍夫君?” 慕沁稍一沉默,轻柔的声音忽的响起,居然带了几分娇媚惑人之意:“我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君,但交杯酒未喝,大礼未成,我……我……” 穆长恭扬长了声调道:“哦?原来娘子是怪我不曾与你喝交杯酒?呵,也怪的是,来,喝吧。” 他语气平平淡淡,毫无温度,房中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倒酒之声。 林悉斜睨了师兄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此酒有毒的事说出来,救他那混账哥哥一命,正犹豫间,突听慕沁一声惊呼:“你……你怎么了?” 听响动,穆长恭似乎已倒在地下,颤声道:“酒……酒里有毒!” 林悉一慌,却见杨篁神色淡然,仿佛早已料到此事一般,不禁暗暗奇怪,瞧了他一眼。杨篁知她心意,传音道:“别急,稍等片刻。” 便在这时,房中有人嘿嘿冷笑,声音倏然间从远至近,却是慕漴的声音。 林悉轻轻揭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只见慕漴从床后一个机关踱了出来,凝眸盯了瘫倒不动的穆长恭片刻,声音里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火:“姓穆的,杀父之仇,今日你逃不了了罢。” 穆长恭气若游丝:“你……你……” 慕漴毫不客气地狠狠踢了他一脚,森然道:“我爹爹去了大秦城议事,却闭了眼被抬着回来。你派人说我爹旧疾发作,可我爹的旧疾怎会致命?不过是你觊觎日照城,想方设法除去我爹罢了,如今你生死在我掌握之中,更有什么话说?” 穆长恭冷冷道:“你年纪虽小,倒有几分奸猾。”瞥了昏倒在地的慕沁一眼,脸色愈发阴沉:“素闻你珍爱妹妹,视若性命,没想到为了引我上钩,连她的性命也不在乎。” 慕漴刷的拔出腰间佩剑:“杀了你之后,我自会给她解毒。”长剑挺出,直刺他心口。 杨篁轻叹一声,身如鬼魅般直蹿入屋,在慕漴的长剑上一弹,清响不绝,那宝剑不由自主地荡了开去。 慕漴一惊,顾不得看清来人是谁,刷刷刷三剑急刺,这三剑在林悉瞧来,令人眼花缭乱,但在杨篁眼中,却如缓声慢节,无不分明,信手挥洒,倏忽间随意而破,轻轻巧巧地将他手中剑夺了过来。 慕漴退了两步,变色道:“太华首徒,果然了得!”百忙里向穆长恭一瞥,脸上顿失颜色。 穆长恭不知何时,已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在桌旁施施然坐下,见他望来,唇边似笑非笑,更增阴森冷酷之气:“你这么瞧本座作甚?本座若是能被你这种雕虫小技瞒骗过去,便白在江湖上混了。” 他折磨对手,素来如猫捉老鼠一般,此刻见慕漴大失从容之态,愈发快意:“那毒酒本座虽没喝,你妹妹却一饮而尽,你若再不给她解毒,纵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的命啦。” 慕漴脸现慌乱,急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来,便要向慕沁走去。 穆长恭长眉一挑,冷笑道:“慢着!你瞧本座可是以德报怨的慈悲之人?要救你妹妹,你便得将日照城上下势力尽数交到本座手中,然后自废武功,退出江湖。” 慕漴不想他提出如此狠毒的条件,心念数转,咬牙道:“你在做梦!” 穆长恭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上灰尘:“你妹妹命在顷刻,你且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要妹妹,还是要本座志在必得的日照城。” 林悉早立在杨篁身后,闻言心中怒起:“穆长恭,这慕漴虽然和你尔虞我诈,不算什么好人,他妹妹却无辜得很,你凭什么拿她的性命来要挟人?”劈手夺过慕漴手中的药瓶,便奔到慕沁身旁,扶起她来,将一枚淡黄色的药丸喂入她口中,怀中少女病骨支离,咽下那枚药丸,仍是闭目不醒。 林悉急道:“慕漴,你这药丸怎么不管用?” 慕漴得她相助,心下大慰,答道:“须得等上一个时辰,舍妹就会醒来,林姑娘,多谢你,还请带我妹妹远去,此处恩怨,慕某自会解决。” 林悉对他本无好感,也不想见他和穆长恭彼此争斗,哼了一声,抱起慕沁,便欲叫了师兄一起离去。 穆长恭凝视着她,唇畔那抹阴森之意愈扩愈深:“阿篁,你若再不管管这女孩子,我便杀了她。” 杨篁立在烛光之下,衣袂翻飞,虽是青衫如画,但脸色苍白,被那如霞烛火一照,仍是毫无血色:“长兄,你已遂了心愿,便将师弟妹们还我罢。” ☆、第 86 章 穆长恭神色变幻,嘿然道:“你对太华山上的那群人倒甚尽心。” 林悉听他提及师弟妹,顿生警觉,扬声道:“穆长恭,果然是你抓了我们师弟妹,快将他们交出来,否则我师尊来了,要你好看!” 穆长恭的声音里满是凌厉之气:“你师尊?呵,他来得了么?” 杨篁蓦然截住他话头:“你说什么?”双眸中寒光暴涨,一刹那之间,他温文之态尽敛,神色倏然冷厉如刀。 穆长恭凝视着他,目光蓦地柔和起来,叹道:“阿篁,萧君圭的神通实在太强,若非他受困于情,就算是须弥幻境也困不住他,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到这儿,自嘲般笑了一笑:“我自负智计无双,但于武功神通一道,总是难得进展,世上有我穆长恭,只容得下阿篁你身负莫大神通,绝对容不下萧君圭和霄衡。如今萧君圭已被我诓入须弥幻境,至于霄衡,我已打听清楚,此刻他不足为……” 杨篁惊怒交迸,打断他道:“你敢骗我师尊进入须弥幻境?” 林悉心念电转,想起师尊曾提及的一个上古传说。 相传人世有四谛:苦、集、灭、道,众生莫能逃出此中蕃篱,上古神帝以此设立须弥幻境,横扫十万群邪,虽安定了天下,但也造下不世杀业。 上古至今,浩浩荡荡何止千年,若论凶险,九幽绝域阵当居魁首,然而推许天下奇境,仍以须弥幻境居先,只因若具惊神泣鬼的神通法术,硬闯九幽绝域阵并非不可能,而须弥幻境则是挑逗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渴望和隐秘,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是以穆长恭处心积虑,将师尊骗入须弥幻境之中。 她想到这儿,又惊又怒,喝道:“穆长恭,我师尊在哪儿?” 穆长恭但笑不答,眼角眉梢,隐隐露出煞气。 杨篁凝眸瞧了他片刻,叹息道:“阁下以我师弟妹的性命为要挟,要我陪在你身边,此刻又欲害我师尊,如此行径,请恕杨篁不能苟同,兄弟之情,请从此绝。”右手一振,那把从慕漴手中夺来的长剑顿时断成两截。 穆长恭双眉一轩,目光闪烁,杨篁长袖拂处,将他和慕漴的经脉一齐封住,一沉吟,从穆长恭的脖颈中取下一枚小小的物事,状若一枚钥匙,但光华流荡,在他手心里宛如萤火。 杨篁凝视那物片刻,淡然道:“你从来信不过别人,所以定会将须弥幻境的开启机关藏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 他见穆长恭口唇微颤,似欲说话,一拂袖,封住他的哑穴,十指翕动,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之间,林悉神识清明,眼前仿佛有一片深广无匹的天地正徐徐展了开来,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万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之状呈现在她面前,周天星辰,朗日皓月,自然之中,一切都须毫毕现。 她心头恍恍惚惚,耳边杨篁声音清朗:“师妹,咱们去救回师尊。” 她应诺一声,迷迷糊糊地随着他迈入那片天地,两人衣衫飘舞,倏然隐没,片刻之后,天穹沧海,万千繁星,尽化为一粒芥子。 两人踏入须弥幻境,境中却一片空空荡荡,似无他物。 林悉本以为须弥幻境中必定极为凶险,但见并无什么奇兽异禽,更无守关之人,稍稍放下心来。杨篁却神色郑重,紧紧陪在她身边,眼观八方,面沉如水。 两人行了一程,眼前光彩流逸,水纹般波动不绝,倏地现出一幅场景来。 大雪封山,悄无人烟。 无数细雪搓绵扯絮般从天上飘落下来,席卷不绝,将整个天地点染得无限凄清。 一个七八岁的白袍小童独立在雪谷之中,练罢一套剑法,向一旁的茅屋叫道:“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到以气驭剑,不需借助兵器的地步?” 好半晌,茅屋里传来一个懒洋洋颇富磁性的声音:“照你这个聪明劲儿,最多十年,便能横行江湖啦。” 那小童皱了皱鼻头:“什么横行江湖,像螃蟹似的,我不要。” 林悉见他生得宛如玉琢雪雕一般,正觉有些熟稔,杨篁却衣袖轻拂,漫如流云往来,将那幻象一击而灭。 林悉本是笑意深深,瞧得正有趣,见状心头一扫茫然,化为明澈的本心:“师……师兄,这就是须弥幻境?” 她见杨篁神色谨慎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师兄,既然须弥幻境恁的难破,不如咱们回去叫了霄衡,让他和你一起来。” 杨篁欲言又止,缓缓道:“这是咱们太华山的家事,不需假手外人来解决。”说到这儿,展颜一笑:“难道我在你身旁,你还担心不能护你周全么?” 但见她身子仍是轻颤,知她害怕,低声道:“师妹,得罪了。”伸手握住她的素手,滔滔真气源源不绝地传入她体内,林悉周身温暖,柔声道:“多谢师兄。” 杨篁唇边微笑悠荡,忽的凝结。 “阿篁,阿篁,你在哪儿?”稚嫩而有些焦急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着。 一个青衣小童应声从花坛旁抬起头来,答道:“长兄,我在这。” 紫衣少年快步奔来,向他半恼半喜地一笑,埋怨道:“找了你许久,怎么却在这儿?咦,你在读什么?” 青衣小童温顺地将手中一卷书递了过去:“李青莲的集子,正读到《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那紫衣少年便眉头大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样的句子,读它作甚?叫人丧气。”说着眉飞色舞,挨着他坐下,道:“父亲说,再过两年,便要立咱们大秦城的世子。” 青衣小童“唔”了一声,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紫衣少年却是兴致盎然:“我是长子,父亲一定会立我当世子。”细长的眉毛一挑:“等我以后当了城主,阿篁,我一定待你更好。” 青衣小童抿嘴笑道:“长兄已经待我极好啦。” 紫衣少年却摇了摇头:“阿篁,在这世上,其他人都对我充满机心,只有你,才是真心待我,我便也只对你一人好。” 杨篁身子微微发颤,呆呆地凝视着那紫衣少年,心神怒涌如潮,一时痴了。 便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声遥遥飘来:“阿悉,你怎地这么顽皮,跑到须弥幻境里来,害我好找。” 林悉身子一震,转头望去,那人衣若寂雪,人似皎月,袖手立在花丛之中,见她望来,敛眉一笑,身边百花顿时相形无色。 “霄衡!”她大喜之下,拔足向他奔去。 白衣人含笑揽住她的肩头,若嗔若怨:“找你半日,却在此处。” 林悉笑吟吟地瞧着他,见他到来,心中大定:“师尊被穆长恭骗入须弥幻境,我和师兄来救他,你能来,真是太好啦!” 他眉梢眼角,似笑非笑,隐隐透出一丝妖异之色,映得那冰雪姿容平增浓丽,莫名令人心悸:“是么?” 杨篁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天上紫微星缓缓移动,光华若斗,泛着华美而诡异的光芒。 他左手藏于袖中,略一推算,脸色顿变,原来两人耽于之前的幻象,不知不觉已逆转来到“灭”境。 ☆、第 87 章 杨篁心中猛震,疾驰上前,双掌交错,左手硬生生拉开林悉,将她推后一丈,右手碧光爆裂,幻出森森长剑,向那白衣人疾攻而至。 白衣人一声轻笑,身如浮萍漂浮,倏忽间退开数丈,对他的招数飘飘荡荡似挡不挡,含笑道:“杨公子,怎地这么大的火气?” 林悉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地站稳,见状大惊,奔上前扯住他衣袖,叱道:“师兄,你做什么?” 杨篁被她紧紧拉住,不及追击,只得沉声道:“师妹,他……” 林悉怒道:“杨篁!霄衡有伤在身,你若是伤了他,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杨篁听她忽然直呼自己的名字,语气里惊怒交集,显得对霄衡关怀极切,不禁呆了,回首颤巍巍道:“你……说什么?” 林悉见他一双眼眸凝泉也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得脸上顿染飞霞,低声道:“他……我心里待他很好。” 杨篁耳边轰轰乱响,唇角苦笑漫延。 眼前少女低首不语,雪白的后颈中几缕青丝往来飞舞,同他记忆里师妹的影子忽而重叠,忽而又分离开来。 同在太华时,她那时年纪小,一味娇憨顽皮,每日里处处玩闹,浑没个正经消停。 一日她险些烧了藏经阁,他本来想板起脸来好好训斥她一番,但听她清脆娇嫩的声音一声声地笑:“好师兄,我错了嘛,你肯定不会生气的,对不对?” 他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他从来谦恭守礼,心里纵是再汹涌,脸上也必含蓄如常。对这清丽烂漫的小师妹,他其实早已触动情愫,却从来不曾提及只言片语。 在太华山时,她常讨好于他,这份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他心中深知,只为这个缘故,本以为将来两人总是要在一处的。何况师尊一向对两人十分疼爱,等到她年岁长成,自然必会为他们缔结姻缘。 此刻怎料得到往事种种,皆已成空。 思潮起伏之际,那白衣人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在他胸前深深地印了一掌。 杨篁措手不及,被他重重一掌击在胸口,“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狂喷,眼前瞧来,一片模糊。 隐约听到林悉颤声喝道:“霄衡,你怎么了?为什么伤我师兄?” 那白衣人却是微微冷笑,森然道:“你也看到了,是他先对我施以偷袭。你帮我,还是帮他?” 林悉一个劲儿摇头:“刚才是师兄不对,但你……你也不能伤他。” 杨篁听她维护自己,心中勉强一定,极力调匀气息,忖道:“传说‘灭’境中幻象凝如真人,阿悉修为不足,被他蛊惑,那也寻常得紧。” 趁着那幻象和林悉争执,蓦地毕集周身真气,聚于指掌之间,光芒蓬然怒放,呼啸着向那幻象拍至,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压倒须弥幻境里响彻不休的呼啸。 林悉认得这是师尊所授的绝技“万壑春雷”,击敌必杀,无一失手,不由得惨然变色:“师兄,你怎敢……” 话音未落,她蓦地顿住,瞠目结舌。 眼前白衣人水纹般波荡片刻,忽的消散开来,倏忽不见,唯有眉梢间一抹古怪的笑意,久久缭绕在她心上。 杨篁喘了口气,叹道:“师妹,这不过是须弥幻境里的幻象,虽然看着栩栩如生,却并不是真的霄衡,你莫要误会。” 幻象既消,林悉心头一清,反应过来,心惊道:“这幻象怎能如此真实?我险些儿便被骗了。” 杨篁微微一笑,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半晌说道:“走罢,咱们去找师尊。” 两人并肩而行,向前走去。 经此一战,林悉对须弥幻境多了十二分的惧怕和戒心,步步行得迟缓,东张西望,生怕自己又被陷入幻象之中。 饶是杨篁心怀郁郁,见状也不禁哑然失笑,安慰道:“我在你身边呢,师妹不必害怕。” 行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所在。 天上稀稀落落的点着几颗星子,甚是晦暗,四处阴风怒号,怪异之声此起彼伏。 两人对视一眼,均生戒备,前方有人凄声道:“长安,你怎么不等我?” 林悉耳廓微动,脱口叫道:“师尊!” 前方那人一身玄青衣袍,身形颀长,乌发如瀑,只看背影,便知定是师尊无疑。她害怕又是幻象欺瞒,蹑足不前。 那人却浑然不觉两人到来,黯淡星光折射出清俊的面容,满是凄恻哀伤之色,喃喃道:“长安,长安,我终于又见到你啦,可你为什么不同我说话?” 他这么一转身,从他身后悠悠荡荡地转出个倩影来,剪水双瞳里流露出怨怪悲怒的意味来:“萧郎,我在这黄泉上等了你好久,你却始终不来。” 那人叹道:“当年你逝去时,曾对我说,要我好好活着,我便遵守对你的承诺。长安,若你要我来黄泉陪你,只需你一句话,纵是九幽炼狱,萧某岂会皱一皱眉头?” 那倩影秀眉轻蹙:“我不信你这般言语。” 那人怔怔凝望着她,大声道:“你要怎样才肯信?” 那倩影咬着珊瑚也似的朱唇,蓦地一笑:“我要你献上你的心。” 杨、林二人见这正是被困幻境的师尊,心中惊怒,眼见师尊伸手向胸前探去,不禁双双失色。 师尊看似浪荡不羁,但却是个极痴情的性子,他对长安情深一往,数十年来不减分毫,此刻重见伊人曼妙身影,心潮激荡之下,比起师兄妹二人,更加容易陷入幻觉之中。 穆长恭虽然凉薄,但对他人心情的把握,却是游刃有余。他深知萧君圭此种心情,设套一试,一个无敌于江湖的大宗师竟然深陷幻境,无力自拔。 杨篁顾不得别的,疾奔上去,喝道:“师尊,清醒过来!”掌如繁花纷放,向着那倩影重重一击,那影子微一波荡,瞬又恢复原状,仍是对着萧君圭巧笑嫣然,似嗔似乐,一派妩媚可喜。 杨篁吃了一惊,却见萧君圭转过头来,双目寒如冷电:“你敢伤我的长安?” 杨篁茫然不解,忖道:“莫非是到了‘道’境?相传此境中幻象击而复聚,极是难缠,这……这……” 眼前萧君圭却不容他分神,“呼”的一掌拍来,掌未及身,已有惊神之势。 杨篁无奈,知道师尊一招一式,皆有千钧之力,万万受不得他一掌之击,只得举掌相迎。 一师一徒彼此拆招多年,知根知底,此刻萧君圭为情所困,下手却是更不容情,两人出手均快,疾似闪电流云,顷刻之间,千招堪堪待尽,胜负却一时难决。 那倩影只是含笑旁望,眉梢眼角,流泻出欢悦而又哀戚的神色。 林悉在旁急得连连顿足,但自知本事低微,无法上前拆解这对师徒。眼前两人均是她极珍重之人,她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拳来足往,霎时冷汗直流,一颗心如堕冰窖。 不提防一阵寒风拂面,沙尘顿起,眼前争斗正急的两人顿失踪迹,不知被卷到了何处。 林悉惊怒惶急,叫道:“师兄!师尊!”声音被狂沙一卷,瞬间消散。 她又是害怕,又是后悔,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忍不住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有人轻拍她肩头,柔声道:“阿悉,别哭,我在这里。” ☆、第 88 章 林悉闻言一愣,站起身来。 眼前人白衣未沾沙尘,皎洁如故,唇边一抹明月似的笑意,清明亦是如故。 他出现的这一刻,天与地如此寂静。 林悉一咬牙,忽下决心,双手宛若兰花葳蕤,向他迎面击至。 霄衡一怔之下,随手拆招,将她手腕轻轻握住,脸现讶然:“阿悉,你怎么了?” 林悉一招便被他制住,不禁哭道:“你这臭幻象,又变作霄衡来骗我,我师尊和师兄不知去了哪儿,你……你杀了我吧。” 霄衡忍俊不禁,微笑道:“傻姑娘,当真是我。昨夜我找不到你,也不见杨兄和萧前辈的踪迹。便找到穆长恭,问知始末,便来须弥幻境里寻你。” 林悉将信将疑,向他打量半晌,见他眼眸澄澈如天山寒泉,和幻象那若笑非笑,似来还拒之态大为不同,心下信了六七分,低声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又是这里的幻象?” 他略一沉吟,道:“你若想明白,不妨听听我的心思。”补充道:“我知道,你能看透他人心意。” 林悉有些讷讷的:“要看到别人的心思,也得那个人愿意才行,你神通太高,心防百密,我瞧不到。” 即便天地俱暗,她仍能看清他唇边弥漫开来的微笑:“无妨,我许你。” 她就从善如流地听了。 片刻之后,林悉脸上飞霞,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好比战场上的鼓声,一声比一声来得急。 他的心在说:“阿悉,我待你之心,盼你得聆。” 她安心地投入他怀中,泪水纵横,脸上却忍不住绽开喜悦的笑容:“原来当真是你。” 霄衡放开她的手腕,问了在幻境中发生了何事后,抚了抚她的秀发,低声道:“我一路从‘苦’境行来,此地险象迭生,不可久留,我先带你出去。” 林悉急道:“我师尊和师兄还在里面。” 他一敛眉:“你在须弥幻境外等我,我一定将萧前辈和杨兄带回来。” 林悉点了点头,声音不由得轻柔了起来:“我等你回来。” 他报以微微一笑。 她凝视着他,心头蓦然一阵冲动,拉了拉他的衣袖,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亲。 他修眉轻蹙,眼底的迷惑只蜻蜓点水般一烁,瞬间化为惊怔,紧接着便涌起夹杂的羞意和喜悦。 少女在他耳畔低声呢喃:“这样好不好?” 能叫霄衡说话结巴,叫她不自禁的得意,面前雪塑也似的男子还强撑着面子:“挺……挺好的,你高兴的话,我没……没意见。” 林悉心头柔情汹涌,粲然一笑,轻声道:“等你回来,我再……再这样对你。” 他迈出数步,回过头来,眼底一抹清浅的笑意水墨般氤氲开来,似要说什么严肃庄重的话语,却化为春风一笑:“阿悉,凡你所愿,我都会为你做到。” 霄衡在进入须弥幻境之前,曾见到穆长恭和慕漴二人。 彼时这两人被杨篁封住的经脉未解,动弹不得,见他到来,均觉小命不大乐观。他出手果决,又远不如杨篁仁慈,逼问出林悉下落之后后,便将这二人都震得武功尽毁,记忆皆失。 他随手将两人交给赵伯雍,踏入须弥幻境。 穆长恭神识已丧,众人出来后,看在杨篁的面子上,也不再和这罪魁祸首多作计较,反而同情他此刻疯疯癫癫的,将他安置在一处农家,颐养天年。 慕沁苦求萧君圭,师尊撇不过面子,却将慕漴的伤病治得好了几分,只是未调理他失忆之病。慕沁见状,心下稍安,两兄妹辞别了众人,远赴他乡,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 大秦、日照两城无主,南旷微趁机收管其中势力,大有一统江湖之势,他虽有野心,却不若穆长恭那般无所不用其极。 天下纷争,至此便告一个短暂的终结。 太华山仍是缥缈如在世外,师尊仍是潇洒如昔,常出外云游四海八荒。赵伯雍也常来寻了他,两人相对豪饮,大醉上个几天几夜。 师兄常常独自在太华山上伫立远望,想着一些渺远的过去。 温轩的白发仍如霜雪,巫恒、承沅已寻到喜欢的女孩儿,容渊追到了洛烟兰,步宛青和柔萝常常悄立山下,凝望杨篁的一抹青影。 直到后来,远方故人消息寥寥,蓝翼巨龙兽不知哪一日悄悄跑了,小狴依旧陪在她身边。 它已同太华山北的一只九尾狐成了亲,它们的孩子形貌罕见,但毛茸茸的甚是可爱,喜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地嬉戏,每当林悉抱起它们的时候,总会发出温柔的叫唤,亲昵地磨蹭主人的臂弯。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本是颇为愉快,东流水一般的好时光。 林悉一向是个活得很潇洒的姑娘,很多事都无所谓。 她是人和山鬼的孩子,继承了山鬼强大的灵力,可也继承了山鬼永无轮回的悲哀。所以她觉得能活着已经是件大幸事。 只是后来她想起霄衡离去时欲言又止的那句话。 后来杨篁带着师兄妹们归来,众人的神色皆狼狈,也皆哀悯。 温轩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瞧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又陷入一片令人惊惶的沉默。 再往后,师尊御风归来,怀里抱着一个青年男子,一身白衣凄清似千年昆仑雪,点点血梅绽于其间。 仍是那样绝秀的容颜,那样静如秋水的神色。 甚至仍是那样一双眼,眼帘轻阖,长长的睫毛在清风中微微颤栗,带着冬湖夜雪似的清索。 她其实听不太清师尊在耳边喃喃的叹息,依稀在说着这个青年男子,曾经因为救她,已经毁了一大半神通,伤重难愈。 后来踏入须弥幻境,为了击破诸般幻象,他强行再次使用“紫微天祭”,已是自己走上了黄泉,纵是诸神在世,也救之不及。 所以他救回了师尊,救回了杨篁,却救不回全昆仑最清澈的一双眼。 师尊连带着将他未出口的那句话也捎回。 这句话若由他来说,神色必如寻常时的孤寂,语气也必如初逢之际的冷清。 “若我战死,葬我于昆仑。” 阿悉,若我战死,葬我于昆仑。 从此,便是渺渺三生路,相见永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