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糖同居物语 作者:弗奉 文案: 叶添X时遥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觉得世界并非艰难险恶,前路光明可期 叶添的身世苦,经历苦,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东西大多苦涩难嚼,难以下咽。 +——但时遥不一样,时遥是甜的。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添,时遥 ┃ 配角:柏思新,张妍,卜一鸣 ┃ 其它: 第1章 全S市都知道津南高中是个烂学校。 占据着市中心千亩用地,装潢气派堂皇,建有十层高的校图书馆,学费是普通高校的三四倍,然而生源几乎只有考不上普高、人傻钱多的中招落榜生。人们很难在S市的重点大学录取名单上看到来自津南的学生,但要是去派出所溜达一圈,会发现90%打架斗殴事件的主力军都师出此校。 然而,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除了茫茫众学渣、挑事小混混,津南还有一些成绩过的去的学生,比如年级第一柏思新,再比如112寝室的超勤奋选手时遥。 清晨五点半,不等学校的起床铃叫嚣,时遥早早起床,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前一天的错题本,洗漱打扫卫生后,拿上一本单词书到阳台上默诵。差不多背完了两页,恰好到起床时间,其他人手忙脚乱去盥洗室抢占位置,时遥淡定地拎着水壶去教室早自习。 走到门口的时候,室友兼同桌张妍可怜巴巴地拉住了她的衣角:“求帮带两个葱丝肉包,要皮薄馅儿大的。” 时遥简洁一点头,顺手捎带上了寝室垃圾,夹着那本二手单词书出了门。 时遥来津南上学,纯粹是为了钱。 三年前她父母亡故,一没留钱二没留产业,家里也没什么能指望的亲戚,走投无路之际,正好赶上津南的“优学计划”——只要能超过普高分数线20分以上,报考津南可以免除学费住宿费。 这项计划对大部分还指望知识改变命运的学生而言几乎就是个笑话。少有人愿意为区区几千块钱学费而来野鸡高中就读,这无异于捡芝麻丢西瓜。但时遥没得选,她报考了津南,并与学校签订了优生合约:只要在校期间成绩保持年级前50,每月还能额外领取五百块钱的学生津贴。 时遥不是个聪明学生,她每天投入大量时间埋头书海,名次一直在45到50之间徘徊。上个月月考排名第49,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 能让她持之以恒保持勤奋的并非梦想,是令人心痛的账户余额。 这天上午是头两节是物理课。同桌张妍早读时一直在课本后头偷摸着补觉,第一节课上拿出了时遥帮她买的包子大嚼特嚼,听天书听得噎住了再吸两口水,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后半节课才有功夫东张西望。 讲台下像张妍这样走神的不止一个,物理本就枯燥,加上授课老师是个秃瓢中年,讲课如说书,说得还是一口散装普通话,“中子”读成“粽子”,一不留神就很容易把人听饿,彻底的把物理变成了“勿理”。于是台上讲的热闹,台下睡觉的看漫画的打扑克的也不遑让,愣是把一堂课折腾出了一波分庭抗礼的气势出来。 时遥不敢与众人同流合污。49名如同颈上一把悬着的刀刃,逼得她不得不发奋。时遥正凝神边听边记、运笔如飞,却被张妍的手肘捅了一把。 张妍这姑娘人不错,心眼也少,毛病是话多。她每天最发愁的就是学习占用了她太多宝贵的说话时间,碰上时遥这个只喜欢闭嘴听别人言语的闷葫芦,感觉就像伯牙遇子期,管仲遇叔牙,只恨相见晚。 时遥总是纳闷她哪来的那么多可聊的事,从邻班化学老师和体育老师的婚外情,到班草打篮球被人无意拉掉裤衩,大事小事都能第一手知悉。以至于她不止一次觉得,张妍毕业后应该去从事娱记,业绩一定会非常可观。 眼下,这位火眼金睛的话痨递过了一张纸条。时遥瞥她一眼,抬手接了过来。 张妍的字很潦草:“昨天陈一绺肯定跟他老婆吵架了,你猜我怎么知道?” 陈一绺,乃是台上物理老师的花名,来源于他老人家头顶那一小撮不屈不挠的头发,不论刮风下雨,永远潇洒地贴成一绺。 时遥不关心一个秃瓢中年的夫妻生活。她有点后悔给张妍买了两个包子,很显然她不仅吃饱了,还有点撑。 时遥把这纸条当成了个屁,继续记笔记。 张妍安生了大概十几分钟,又递过来了一张纸条: 时遥低头一看,张妍居然为先前推论陈列了五条论据,从那一绺头发的方向变化到衬衣上少了一个扣子,思路发散,论证详实,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整张纸。 时遥分神看了两眼,本想把纸团一团扔了,但手里的笔踟躇片刻还是给了张妍三分薄面。她低头在张妍的推论下批注:你趴人床底下了?听课。 张妍一厢情愿的独白有了回应,立即来劲了,伏低身子悄声对时遥道:“课不好听,给你说个有意思的。” 时遥不为所动,眼睛仍盯着台上侃侃而谈的陈一绺,没有给张妍一个多余的表情。 张妍的“有意思”信息没成功兜售出去,她悻悻地吐了吐舌,老实地闭上了嘴。 到了第二节课,台上演独角戏的陈一绺也有些说不下去了,看前排卧倒一片,后排打扑克的学生贴了一脸白条,心说讲多了这帮草包学生也听不懂,干脆把第二节改成自习,自己叼着根烟去走廊上出闷气。 前脚陈一绺出门,后脚张妍就翻出了下节课要检查的化学作业:“小遥,让我抄抄。” “不借。”时遥说,“早干什么去了,昨天我提醒你的时候怎么不写?” “忘了……”张妍双手合十,冲她作揖,“我以后一定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今天不是来不及了吗?老邱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发现没写肯定要让我罚站。” “你是该站一站,让脑子里的水流干净。”时遥毫不留情地批评她,但还是把作业拿了出来,摊到了张妍的跟前,“最后一次,以后自己写。”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张妍拿到本子如获至宝,又想起了自己先前没说完的八卦,靠近时遥耳语道,“跟你说个陈一绺的花边,绝对劲爆。” 时遥自认为对八卦丝毫不感兴趣,但张妍一再卖关子,让她不由也有点好奇。 她信手翻看着物理笔记,随口道:“什么花边?” “昨天听跟陈一绺一个小区的同学说,他老婆因为一个健身教练跟他闹离婚,两个人上星期就因为这事打了一架,拿着菜刀在小区里你追我赶,笑死我了。” 时遥本来还在翻书的手顿住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一会儿才嫌恶地皱了皱眉:“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下次不用跟我说。” 张妍愣了一下。时遥这人有点冷,但好像也没什么脾气,除了玩笑的时候会偶尔毒舌,平时听见不爱听的话最多也就是面无表情闭嘴不吭,从没见过她因为什么事翻过脸。 但很显然,刚才的对话里有一部分内容让她生气了。 张妍悄悄觑了一眼时遥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了龙鳞,于是识趣地选择闭嘴抄作业。 同桌俩抄作业的抄作业,刷题的刷题,直等到快下课的时候,班里有同学躁动起来。好几个人探出半拉身子趴在窗边,张妍也忍不住放下笔跟着人群朝走廊张望。 时遥看她猴性又上了身,拿圆珠笔敲敲桌子:“抄完了?” “差不多了,”张妍说,“外面好像有个帅哥来学校找人。” “那也跟你没关系,抄你的作业。” 张妍失落地一撇嘴,“我是不认识什么帅哥,可万一是来找你的呢?” “不可能。”时遥说。 “别说得这么笃定嘛!未来男人都能生孩子,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说不定那帅哥是你多年不见的亲戚,千里迢迢来探亲。”张妍吃完瘪下意识就想抬杠,同时不忘动手修改两道抄好的题目答案,力求作业看上去更有亲自操刀的真实性。 “是么?”时遥淡淡一笑,“我倒是想听听,我家亲戚都死绝了,怎么来找?” …… 张妍被这句狠话一惊,手里的中性笔拉了长长一条线,险些划破练习册的薄纸。 这话说得张妍实在没办法接,而且时遥的表情严肃,把这明显的玩笑话说的跟真的似的。张妍讪笑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就开个玩笑,唔……说起来这道题还真是有点难,我得仔细研究研究。” 然而还不待她低头把手指着的题目描述看完,下一秒,在外面抽烟的陈一绺推开门冲教室招了招手:“时遥,出来一下,有人找你。” 张妍惊奇地咬住了舌头,转头去看自己的同桌,时遥脸上的茫然比起她来只多不少。 “我?”时遥讶异地点点自己,“谁会来找我?” “你等下,我再问问。”陈一绺又关上了门。 “什么情况?”张妍一脸震惊地推了推时遥。 “我怎么知道?”时遥叹了口气,无奈向她解释道:“要么是弄错了,要么是学校有什么事吧,反正不会是我亲戚。” 说完她又补充:“因为真的都死绝了。” …… 张妍对于能面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遥感到不寒而栗。她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同桌的脸看了一会儿,正惊叹于时遥好学生表象下隐藏的叛逆,门又被推开了。 “确实是找你的,”陈一绺吐了一口烟圈,对时遥说,“来人说是你哥,叫叶添。” 第2章 时遥听前一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见了鬼了”,听见“叶添”两个字,立即站了起来。 从时遥族谱往上往左往右查,查遍十八代亲友,也绝不会有叶添这号人。但她确实认识叶添——不仅认识,还很熟。 要论起叶添跟时遥一家的纠葛,往长了说,跟时遥的亲妈陆莹和亲姥姥陆老太有关系;往短了说,跟时遥全家都牵连颇深。事实上,仅在四年之前,叶添还都坚持每年上门造访时遥全家,只是造访的内容比较单一——借钱。 向人借钱,但凡开得了口,关系往往要么是朋友,要么是亲戚。叶添跟自己的借钱对象、时遥的亲妈陆莹非但不是上述关系的任何一种,反而是八百年看不顺眼的死对头。用陆莹的话来说,她跟叶添有缘,孽缘。 这缘分的来由是时遥的姥姥,陆老太。 陆老太年轻时候放荡不羁爱自由,意外中招,收获了生父不详的女儿陆莹。迫于生计的她只好放下了对自由的追求,扛起单身母亲的重担,辗转多处刷盘子碟碗,在陆莹出嫁之前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辛。 按道理说,陆太太生下了陆莹之后应该对孩子这种金钱消耗品敬而远之,但她本人深受重男轻女思想荼毒,总觉得家里只有她们孤零零的母女两个不像样子,想要个男孩的念头便油然而生,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强烈,后来简直成了心病,想起来就半夜难受得睡不着觉。 一个单身母亲,就算想再要个孩子也很难实施行动,没想到瞌睡了正巧有人递枕头。在陆莹十七岁那年,从餐厅下夜班回家的陆老太在后街垃圾箱口捡到了一个被人丢弃的男婴,在检查完弃婴重点零部件后,陆老太欣喜若狂,当夜就把这孩子带回了家,喜滋滋地给他取名叫“陆添”,意在添丁添福。 然而家里还有一个暴脾气闺女。陆莹并不同意收养陆添,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小野种占据了她的家庭地位,更因为陆莹是一个爱美的花季少女。她可以忍受陆老太对自己的冷落,但无法接受小屁孩动辄拉屎撒尿带来的作呕气味。 陆添在陆老太家的好日子只过了短短三天,第四天,陆莹就对亲娘下了最后通牒。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要是选他,我就把他摁在马桶里溺死。” 陆莹一向说到做到,脾气比陆老太年轻时候更盛三分。陆老太生怕她真把这一点点大的小娃娃溺死,不得已之下,把陆添交给了相熟的姐妹叶凤霞寄养,并商定,一旦陆莹出嫁,就把陆添接回来。 陆莹撵走了便宜弟弟,几天没闻见陆添的尿骚味,心情都舒畅了不少,以为陆老太真的把孩子送到了福利院。没想到一天回到家,正碰见陆老太跟大院里其他人侃大山,把她如何机智处理家庭矛盾的光荣事迹全听进了耳朵里。 陆莹勃然大怒,回家后以死相逼,陆老太也不肯善罢甘休,母女俩上演了一出颇为震撼的龙虎斗,最后各退一步,陆老太可以花钱养活这小王八羔子,但他不能跟陆家有半毛钱的关系,哪怕姓“陆”都不行。 陆莹觉得她妈是脑子进水了,不然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同意这种花钱给别人养儿子的蠢事。 事实证明,陆老太不光是脑子进水,还被糊了心,不然也不会临终前把攒下的钱一股脑全交给叶凤霞,交待她把改名为叶添的小杂种抚养成人。 说起来叶添也是命苦,叶凤霞对他本来不错,但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没等叶凤霞去世就把陆老太留给叶添的钱挥霍一空。弄得叶添刚上小学,就不得不四处借钱度日。 他能开口借钱的人并不太多,主要资金来源就是陆莹。 不是因为陆莹突然大发慈悲,转变了对叶添的态度。而是因为那些年时遥父亲时杰峰有钱,且热爱狗拿耗子,她想拦也拦不住。 叶添登门拜访的次数虽不多,却很规律。每年要交学费的时候,他就要来了。 学生缴学费一般都是在九月份,他便总是在八月底准时来访,几年如一日,拎上一箱火腿肠,一袋子廉价水果,身上是印有各公司宣传标语的短袖。少年人的身板被不合身的衣服衬得分外单薄,人却是挺拔的,好似一棵小白杨。 小小年纪的叶添那时就显示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他来借钱从不低头哈腰,每回礼貌地打了招呼便帮着干家务,忙完了再扯两句家常,关切地问橡胶厂的生意、问时遥的学习,交代自己学习情况,打什么工,这次需要借多少钱。 陆莹看见叶添就头疼,一开始遇见他上门,就拿捏作态告病不出。后来发现她不在叶添好像更加自在了,在她家好吃好喝完了借钱走人,顺利得让她太阳穴直跳。于是一改态度,只要叶添来她必定要在场,非得支使他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让他给时遥辅导功课,以“要债的”、“那谁”呼来喝去够了,才肯点头让时杰峰把钱“借”给他。 少年人忍得了苦,忍得了累,但鲜有人忍得了欺辱,叶添就是个忍得了欺辱的。他年复一年,神色镇定地接受陆莹的冷嘲热讽,每每数过时杰峰递给他的一把钞票,还不忘恭敬地一鞠躬,道一句“谢谢时大哥,我以后会还的”。 ——即便是上次见面,叶添被陆莹扇巴掌喊滚的时候,也没忘捎带上还钱的承诺一起滚。 话是漂亮的,人也是漂亮的,但在借不到学费以后,这个漂亮的欠债人再也没有来过。所谓还钱也成了悬在蛛丝上的承诺,风一吹便不知落在了哪里。 四年过去,现在他出现了。 从十七岁的少年出落成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的外貌多少会有些变化。叶添的个头长成较早,如今褪去了青少年特有的瘦削,近一米九的身高看上去愈发有压迫感。他面部轮廓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挺鼻薄唇,一身简洁风衣长裤,气质冰冷锋锐,和这个北方小城有种格格不入的疏离,走在在街上扎眼得很。 时遥和叶添坐在了校门口的咖啡店,这个点来客稀疏,店员们刚忙过清晨的一波高峰期纷纷躲在后厨歇懒,大堂里除了借着打扫卫生偷瞄的几个年轻小姑娘,只有他们两人。 时遥对叶添没什么好印象,板着脸坐了下来,对他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很是亲切:“我可没钱,待会儿你结账。” 叶添也很上道,闻言拍拍胸脯,便很大度地点了两杯价钱非常亲民的饮品。 服务员再三与人模狗样的叶添确认,得知他不会再点其他甜点小吃后,失落地去了后厨报菜单,这两人才打开了话匣子。 时遥看他捏了一颗桌上的免费爆米花,先开了口:“怎么找来的?” 叶添说:“打车啊,怎么,要报销路费吗?” “没问你这个。”时遥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学?” “来的路上算了一卦,说我跟这块地儿八字相冲,就知道你肯定窝在这。” 时遥不接他的话茬,抱着手臂盯叶添:“你去了以前的出租屋?” 这句话尾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是去了,听附近住户说了你的情况。”叶添观察时遥的表情,见她神色紧张,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但他们都不知道你搬哪儿了,我又去了趟你初中就读的学校。” 时遥听到这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放松了坐着的姿势,语气稍显轻快:“我初中哪读的你还记得,记性挺好。” 叶添很谦虚:“不敢当。有人可能不记得我当年帮她写同学录,学校信息足足写了六七十遍,想忘并不容易。” 时遥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对,是有这事。” 这时,桌上送来了两杯饮品,叶添客气的接了过来,把时遥点的那杯珍珠奶茶递到了她的跟前,随口嘱咐道:“当心烫。” 时遥低头喝了一口奶茶,这家店水平很高,做出来的奶茶既喝不出奶香也喝不出茶香,反飘着一股淡淡的鸡屎味。便不想在此地长坐。她直白了当地问叶添:“你来找我干什么?” 叶添认为聊天应该友好地从各自近况谈起,对时遥这种直奔主题的态度很有些不满,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时遥先打预防针:“你能摸到这儿来,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反正我没钱借你。” 叶添无奈地啜了口茶:“我不借钱,关心关心你不行?” 时遥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叶添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想到了时遥可能会把这充满关切的问候之旅看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现在面对面听见她如此诘问,还是忍不住想掀桌。 叶添扶额道:“你到底被你妈洗脑洗得多严重啊,我在你眼里难道除了借钱就不会干别的了?” 时遥脸沉了下来:“别提她。” 叶添双手投降状:“不提不提……但是咱们将心比心,我从A市大老远跑来,你难道不该放下成见,多回顾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美好的一面么?” 时遥:“你是指嫌弃我字写得难看的那一面,还是说我比傻子要蠢的那一面?” 叶添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是以前不懂事,没有照顾你的自尊心。傻当然是不傻的,只是字确实……” 时遥瞪了叶添一眼。 叶添“咳”了一声,立即调转话头:“……字确实有比较浓郁的个人风格,笔锋回转曲折较为抽象,属印象派书法。乍看好似小儿涂鸦,然若凝神细看……” 时遥冷声打断道:“你到底有事没事,没事我还得回去上课。” 叶添只好道:“我这次还真不是来借钱的,我来找你还钱。” 第3章 这话一说,时遥“呵”了一声,看叶添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信你才怪。” 叶添说:“别拿这眼神看我,我真是来还钱的。” “还钱?”时遥冷笑,“是那种你还我500,我借你1000的还么?” 叶添坐直了身子,无视她的挑衅,正色道:“先别损我,我问你,你大学学费有着落了么?” 时遥气焰顿时瘪了下去:“没。” “那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时遥以往绝不会跟人说这种事,但今天面对不讨喜的叶添,却没来由话多了起来,坦言道:“很多师范院校免学费,我会考考看。” “可是一旦考上你毕业就得从事教育,”叶添说,“现在的你,适合做老师吗?” 时遥愣了一下,她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但家里出事以后,越来越习惯把事憋心里不说。在绝大多数人跟前,她就是一个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站在三尺讲台,口若悬河地讲四十分钟,单是想想都令她感到窒息。 从性格角度出发,老师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叶添见她犹豫,悠哉地品了口不怎么香的香茗:“我觉得比起老师,你更适合做法师——青灯相伴,话不必多,只用偶尔念一念阿弥陀佛和多谢施主,超度一些背负罪恶的亡灵即可。” 时遥当场就有友情超度面前这位的想法。 她把气憋回肚里,白了他一眼:“你那时候是怎么解决学费的?” “我啊,”叶添扬了扬眉,“我那时候趁暑假找了份火锅店的短工。” 时遥理性质疑:“火锅店的工资不够吧?” “不够,然后又去接了个挺阔气的家教的活儿。” “这就够了?” “也不够。” “……”时遥知道叶添的尿性,懒得再问,就听他一点一点挤牙膏。 “后来是奶茶店……反正前前后后我总共打了三份工,忙活得两个月没睡一个完整觉。” 时遥善于总结:“所以你的学费是靠打工挣来的。” “不全是,”叶添纠正她,“打工攒了五六千。后来高考放榜,我成绩全市第三,市里和学校颁给我了一笔十万块钱的奖金,学费就解决了。” …… 时遥感觉自己穷尽毕生素养,才忍住没把手头的鸡屎味珍珠奶茶当头泼叶添一脸。 她额角青筋一阵暴跳:“叶添,你今天来就是给我添堵呢是吗?”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叶添示意她冷静,“有一说一,当年你们家没少骂我,但也没少帮我,如果没有时大哥接济,我根本读不到大学,现在可能就在这样的餐厅给人端盘子。” 时遥本想说“别提什么时大哥”,但难得听叶添说句人话,就没再插嘴。 “……风水轮流转,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再有3个月就要步入光荣的纳税队伍。有困难的人变成了你。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坐视不管,你说对吧?” 时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添,右手把那杯喝了一口就搁在一边的奶茶重新拿了起来,喝了一大口。 叶添说:“我会供你上大学。” 时遥重重地呛了一下,咳嗽得脸都紫了。 叶添拍拍她的背,递过去一张纸巾:“至于么,惊喜成这样?” 时遥又咳了两下,还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你说真的?” 叶添无可奈何地摊开了手:“我骗你图什么?就为看你被自己口水呛住?有意思?” 时遥拿纸巾擦了嘴,像第一次见到叶添似的,把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还是很难相信叶添说的话。 叶添被她看得发毛,交了个底:“我说了会还钱,说到做到而已。要不这债背在身上,一辈子都感觉抬不起头。” 时遥这才相信叶添不是在逗她,她一声不吭地拿出了自己的书包,找出了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熟练地撕下了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串阿拉伯数字,推到了叶添跟前。 “我的银行卡号。”时遥说。 叶添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夹起纸条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串数字,然后把纸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夹层。 时遥拿着吸管戳杯底原材料不明的珍珠,看叶添收起来纸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往上打钱?” 叶添思索片刻:“等工作以后吧,你现在读高几,高二是么?” “嗯。” “正好,我六月底毕业,给我一年时间,到你高三,我往你卡上打够二十万,四年学费应该是够了吧?” 时遥被叶添的大方惊到了,手一抖捏碎了一颗爆米花:“你一年赚得了这么多么,什么工作这么赚钱?” “律师,其实律师前几年不赚什么钱,但A大学生留在S市有人才津贴,二十万不算多。” 时遥这才意识到什么,眼睁得溜圆:“你是A大的?那还要留在S市?” A大位于全国高校金字塔顶尖位置,该校毕业的学生可以毫无困难地直接落户A市,叶添放着国际大都市不去,偏要回S市这个小城镇,也太短视了一点。 “这有什么奇怪的,”叶添说,“没听说过一句话么,人是故乡亲,月是故乡明。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落叶归根,回报故土。” “行吧。”时遥讷讷说,“那我代家乡人民,还有我自己,先提前谢谢你。” 叶添摆手:“不用客气,我这叫有借有还,犯不上谢——再说,”他顿了顿,“我还钱也不是完全没条件。” 时遥又捏碎了一颗爆米花。 她就知道! “什么条件?”时遥声音有点像自动提款机的智能女声,“说吧。” 叶添也不见外,很自在地往椅背靠了靠:“我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参加一个面试——S市有家不错的律所招人,昨天去看了下,我们双方对彼此都挺满意的。他们开出的条件也不错,但就是一点不好,很忙。” 叶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加班是家常便饭,不过所有初级律师都是这样,拿命赚钱,免不了的。” 时遥冷眼看他:“我不懂法,写状子什么的可没办法替你。” “没让你写状子,”叶添说:“这种活儿虽然低级,但是也需要动脑,不适合你。” 时遥动了动嘴,想不出骂什么解气,便没有说话。 叶添不看时遥的脸色,摩挲了自己的指骨,自顾自说道:“到时候我忙起来没时间收拾,你就替我扫扫地,收收衣服什么的,可以帮我省下来找家政的钱。” 说完他又补充:“反正你天天趴在桌上看书,对颈椎也不好,家务跟体育锻炼差不多,有利于青少年成长发育,你说呢?” “叶添,”时遥咬牙切齿,“你让我给你当保姆?” 叶添笑眯眯地比了两根指头:“二十万。” 时遥一拍桌子:“当就当。” 大事商定,这一趟会晤圆满结束。叶添去收银台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咖啡店。 时遥看见叶添得意的嘴脸就心烦,不想跟他并肩而行,所以出了门就保持着和叶添一臂的距离,先一步走在前头。刚朝学校方向走了一步,被叶添的长手拉住了书包。 “又怎么了?”时遥不耐烦地问。 “你有手机吗?” “没有,”时遥硬邦邦回他,“用不上。” “以后就用得上了。”叶添朝相反方向一点头,“先去给你办张手机卡,方便我督促债主做家务。” 时遥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叶添一起到了附近的电子数码城。工作日前来办理业务的人不多,办卡,办套餐,买手机,把所有的事项忙完,总共花费时间也不过半个小时。 叶添帮时遥装好手机卡,问她:“会用吗?” 张妍经常在她面前摆弄这东西,时遥并不陌生。她想赶紧回学校,便敷衍地点了点头,伸手去取这个属于她的新玩意儿。 “等会儿。”叶添仗着个子高,手一抬,把手机举到了时遥够不到的位置。他点开联系人一栏,编辑了自己的信息,打过去了一个电话,看自己屏幕上出现了时遥的新号码,才把手机放到了时遥手里。 时遥还有课,两人买好东西没有耽搁,叶添送她回学校。 走回学校的路其实不算短,但耐不住叶添废话多,两人就智能手机对高中生的必要性争执了一路,没讨论出来个最终结论,已经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那我就走了,下午一点的飞机,”叶添对她说,“手机常联系。” 时遥道:“赶紧走,没事少打扰我学习。” 叶添有些惆怅,一副真心喂了狗的样子朝天叹了口气:“好吧,那再见。” 说着他转过了身子,准备去打车。 时遥看他转身。叶添穿的薄,估计是为了卖俏,风衣里头只套了件高领黑毛衣,侧面望去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在漫天的雾霾衬托下,身影显得很单薄。 时遥心下一动,叫住了他:“叶添。” “怎么?” 叶添站住了脚,似笑非笑。 时遥也不清楚自己叫住他干什么,想了想说:“你跟那律所说好了么?可别是自我感觉太好,结果人家根本不想要你。” “这个啊,”叶添抿嘴笑了笑。 他头发被风吹得略微卷起,看上去甚至不怎么讨人嫌:“放心吧,六月底,你会再见到我的。” 第4章 时遥送走叶添,快步走向了教学楼。 她跟叶添算不上朋友,比起以前相熟的朋友玩伴,叶添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借不着钱就玩失踪,一年辅导自己一次嘴还特欠的家庭教师。 时遥也曾有过呼朋唤友的日子。当年时杰峰经营家着规模可观的橡胶厂,陆莹每天逛街做spa,她上国际学校、私人钢琴课。家里住的是S城第一个花园洋房式小区,不是巨富,但从没为钱发过愁。 与穷巴巴的叶添相比,时遥那时的朋友都是中产二代阶层,他们有共同话题和共同的消费习惯,会一起趁暑假参加高档夏令营,相约购买限量版球鞋,去哪都是呼啦啦一大群少男少女,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孤单”两个字的滋味。 变故来自一场意外大火。 线路老化引起的失火,烧掉了时杰峰橡胶厂库房,当天晚上有七名值班员工,三死四伤。 橡胶厂当时已经因为环保问题出现颓势,资金运转问题重重,再遇上火灾打击,时杰峰多年的经营心血转眼便化为泡影。然而这还不算完,除了赔偿金,还有高昂的后续治疗费,时杰峰看着曾经每天早上跟他道“胡总好”的年轻小伙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只能咬牙卖厂、卖房、卖车,四处借钱打欠条,挤出来钱付医疗费。 一家人搬出了高级小区,住进了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时杰峰出门打工,时遥也再不是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她转入了公立学校,一个人坐公交车上下学。 最初还有朋友联系她,但时遥的零花钱早不允许她再如从前那样潇洒消费。时遥跟着朋友们出去玩了两次,看着大把的钞票花出去心都在滴血,后来再有朋友邀约,就索性拒绝了。 大家也觉得时遥变得有些扫兴,几个月之后,谁也不再约她出门。 那是时遥第一次感受到人情变故,再后来是时杰峰陆莹的事。“出租屋杀妻案”在S市轰动一时,各个报刊杂志上争相报道这一丧心病狂的杀人案,那段时间的街头巷尾、饭店小摊,处处都有好奇市民探讨这起案件的细节——毕竟这起案子集结了最能引发舆论关注的要素:破产的企业家,按捺不住欲望的美妇,目睹生父杀母的女儿。 时遥站在了暴风眼的中心。这一次她没给别人疏远自己的机会,主动和以前的朋友同学断了联系。因为她看过一篇报道,有一种说法是犯罪也会遗传,如果朋友们知道她的父亲就是杀妻案的凶手,又会怎么看她? 时遥后来常常把那篇文章拿出来细看,看久了,连哪个地方有标点符号都能默写出来。 犯罪基因是不是子虚乌有,时遥始终无法确定,但她时常在睡不着的时候,会翻来覆去地反思自己有没有哪些行为看上去像容易犯罪的人。 许多穷人想赚大钱,想发大财。时遥这个穷人只想一辈子平平淡淡,永远不要因为潜在的犯罪基因被人另眼相看。她放弃了社交,少说话,多读书,只求把自己缩的小一点、再小一点,这样,她就可以像其他正常人一样混迹于人潮,做一个普通的,毫无亮点的人。 在知她底细的叶添面前,她可以稍微张牙舞爪一点点,但既然回到了学校,时遥就应该做回那个蜷缩着的时遥。 回到教室,上午最后一节课刚开始,张妍眼巴巴地瞅着时遥和她手里的包袋,满肚子话想问,碍于这节课是班主任老邱的化学,只好装模作样地听了四十多分钟的天书。 熬到下课铃一响,她立马扑了上来,激动地摇着时遥手臂:“啊啊啊啊!你居然藏着个这么好看的哥哥,快快,一分钟,我要知道他的全部资料!” 时遥揉了揉被张妍摇得发酸的手臂,“饶了我吧,我俩的共同祖先至少得追溯到八百年前,算哪门子的哥哥。再说他就一普通挫男,有什么值得你兴奋的?” “挫男?”张妍惊呼,“那么一个长着秋水长眸的帅哥你说是挫男,小遥你良心不会痛吗?” 时遥既不知道“秋水长眸”是个什么东西,也并未感受到心脏不适。她看教室的人纷纷走光了,善意地提醒张妍:“我过来的时候闻见食堂做了你的最爱红烧肉,去晚点真的没关系么?” 这话如同当头棒喝,张妍顿时花容失色,高喝一声“什么”,便拉着时遥一溜烟冲向了食堂。 食堂人山人海,但张妍奋勇拼搏,终于在人海杀出一条血路,成功抢得了最后一份红烧肉。 两个人吃着张妍打来的红烧肉和时遥打的西红柿炒蛋、橘子炒黄瓜,开始研究时遥的新手机。 张妍把手机拿在手里,忽略了其他功能,先点开相机,找各种角度自拍。连凹了几个姿势,却没有拍出一张满意的,颇为心痛地对这款手机性能定了性:“你这手机买得也太烂了,自带的美颜功能差到不能用,也没个好使的滤镜。买之前怎么不先问问我,让我帮你参谋一下?” 时遥夹了口菜:“临时买的,没想太多。” 张妍顿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奇道:“你临时买东西会买一手机?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什么时候花钱这么大方过?” 她神秘兮兮接着问:“是不是那帅哥买的?” 时遥不可置否,安静地吃菜。 张妍可怜巴巴地央求道:“你就跟我说说嘛!那帅哥不是你亲戚,那是谁——邻居?以前同学?追求者?”说着她恍然大悟道:“不会是爱过恨过兜兜转转还想吃回头草的前男友吧?” 时遥被张妍这个脑洞惊得险些噎住,赶忙喝了两口食堂特供刷锅水,无奈道:“你还吃不吃了?” “吃,”张妍赶忙夹了一筷子菜,又小声补充:“问你你不说,脑补也不行,没天理……” 时遥觉得放任她继续猜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好让步道:“别补了,就是一个跟我有债务关系的老相识。” 在张妍的眼里,远房亲戚、朋友、邻居都是酝酿浪漫故事的绝佳土壤,但“债务关系”却例外,八卦的兴趣顿时减了大半。 不过保险起见,她不死心地又问:“债务关系……那是你家欠他家,还是他家欠你家?” 时遥咬了口红烧肉,想到叶添不还钱还要自己做保姆的小人得志样子,气得猛嚼了两口肉:“他欠我。” “哦。”张妍失落地咬了口筷子:时遥平时买根鞋带都要再三犹豫的人,居然还能当别人的债主,可见这帅哥怕是穷的只剩裤衩了,万万不能与之谈恋爱。 她挑出味道诡异的炒橘子,安抚似的拍拍时遥的肩膀:“听从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吧,就算不追求高富帅,也不能委身凤凰男。这帅哥既然是个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你可要擦亮眼睛,千万别因为一个手机就被敌人收买!” 时遥常常觉得张妍的思维很跳跃,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上一句得出这番结论的,但听到有人评价叶添“草包”,心里有种同仇敌忾的爽意。她懒得花费口舌解释,便打发张妍道:“知道了。快吃,吃完回去我得补一下上午的讲义。” 下午临下课的时候,时遥收到了新手机里的第一条信息。 信息署名为“添哥哥”,内容只有一行,一眼就能从头读到尾:我到了,你在学校照顾好自己。 时遥抖了抖满身鸡皮疙瘩,把“添哥哥”改成“添堵”,手机又震了一下。 添堵补充道:要不然以后没力气干活。 时遥回了一个“呵呵”的笑脸,把手机扔进了抽屉。 高二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无聊且忙碌,这点插曲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投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掀起了点点涟漪,很快便又散了。 在六月到来前的这三个月里,叶添一开始还常常发短信来骚扰她,但时常得不到回复,遂也消停了下来。 时遥不屑于跟叶添用电磁波打嘴仗,她着力挖掘了许多手机的其他功能——包括但不限于清晨做闹钟,调到震动上不会吵醒别人;拿来录音,比较难懂的知识点课上录下来可以多听好几次;在网上搜索英语课文和听力,有利于晚上迅速入眠;蹲坑的时候还可以玩卡通形象的消消乐。 时遥把张妍加到了联系人名单,一方面缓解了固定信息用不完会被中国移动占便宜的焦虑,一面也促进了她们二人在重要议题上的沟通:如果早上没有葱丝肉包,时遥就可以发一个短信告知张妍,让她提前做好要吃芹菜馅包子的心理准备。 总的来说,如果没有大大小小令人焦头烂额的考试,没有要给人当保姆的烦恼,生活简直其乐无穷。 转眼进入六月。 这一年暑热来的格外早,人们刚脱下春装薄外套,就迎来了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天气,走两步就要惹上一身热汗,连街上的柏油马路都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粘。 但比天气更令人焦灼的,是准高三生的心情。六月八号高考结束,时遥他们便搬入了高三教室。明明是布局一样的屋子,四周贴上了励志标语、志愿墙,还有大大的“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计时牌,气氛就变得分外紧张沉重。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被这种紧迫的氛围感染,喜欢打球的减少了流连篮球场的频率,爱打游戏的不再频频逃课,连张妍的八卦闲谈也比从前少了一半。 时遥压力骤增,连续几次考试她都险些跌出前50。在其他人的努力追赶下,她只能加倍用功。她昼夜苦读,中午困得厉害就趴在书桌上将就睡个二十分钟。如此一周过去,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这天,就在她踩着虚浮的步子去食堂买中饭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时遥以为是提醒缴纳话费的垃圾短信,正要随手删除,一看发件人是“添堵”,立即警铃大作。她把手机日历调出来确认了一下日期,这才点开了信息内容。 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你这两天就要用到的”后面跟着一串链接,戳开后自动跳到了一个标题为“收纳清扫必学的十八般武艺”的网页。 时遥抬头看了看四周,张妍在隔壁窗口买鸡丝馄饨,周围的人三两一群边排队边聊天,没人注意她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她回道:说的是六月底,现在才六月中旬。 对方很快回复:嗯,我提前回来了,惊喜不惊喜? 第5章 时遥盯着那行“惊喜不惊喜”癔症了一会儿,直到食堂阿姨问她要打什么菜,才回过了神。 时遥对打饭的阿姨勉强扯了个笑,突然觉得并不是很有食欲,于是点了两个很能体现心情、同时有助于压制火气的菜:“一份清炒苦瓜,一份凉拌苦菊。” 她没有立即回复叶添的信息。和张妍一起吃完中饭,时遥独自去走廊上溜达了一会儿,想来想去,决定先使出一招缓兵之计。 她慢吞吞地给叶添发了回信:住校改成走读需要时间,暂时还没办法过去。 添堵秒回道:“没关系,明天周六,你先来熟悉一下。” 接着又一条信息过来:20万。 时遥对着炎炎烈日叹了口气,深刻理解了何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闷头发了两个字:地址。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赫然出现了一行字:锦绣花园10栋301。 锦绣花园这个小区时遥是知道的。 这是距离津南最近的一个居民住宅区,走路过去只需二十分钟,也是津南高中组织义工活动的重要地点——时遥高中以来的绝大部分捡塑料瓶、搀扶老人活动都发生在这里。 单就小区本身而言,锦绣花园有点陈旧,缺少专业物业打理,但优点是靠近学区,同时保留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楼下卖煎饼果子煎饼油条的依然健在,清早拐个弯就能吃上一顿热乎早饭,傍晚还有竹筒粽子桂花糕的小推车。所以在租房市场中很有人气。 没想到叶添把房子租在了这里。 这地方距离学校很近,但离他上班的律所近么? 这念头在时遥脑子里出现了一下,随即一闪而过,时遥没有细想,便拿着手机回教室了。 时遥没看黄历,这一天兴许是不宜学习。 她回到教室之后刚做了两道大题,困意便席卷而来,一觉直通下午第一节课。这门课刚上了十五分钟,又逢教室的电灯电扇投影仪一齐歇菜。 三十八度高温下,班主任老邱坚持讲了五分钟的习题,终于也支撑不住,擦着满头的汗水让学生去后勤问情况。 没过一会儿,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体育委员身形矫健地跑了回来,眉飞色舞地对老邱报喜:“变压器故障了。” 一个教室有七十多名正处于青春期的小崽儿,各个都是恒温热源,挤在这间无风的教室,不一会儿就把室内温度往上又抬了几度。许多人都拿着书本扇子手动扇风,还有几个戏份比较足的宣称已经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眼花。 夏天中暑本就多发,隔壁高中去年因为学生中暑意外死亡在本市晚报头版挂了整整一周,校领导生怕津南步该校后尘,立即安排各年级老师下发通知。声明紧急放假,从这天下午休息到周一上课,学生一律不得留校。 此消息一出,急于放假的学生们弹冠相庆,甚至能听见不少班级爆发出鼓掌喝彩声。 时遥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竭力推脱的保姆工作,要提前一天到来了。 张妍在旁边欢天喜地乐了半晌,收拾好了东西才发觉时遥面有菜色,后知后觉地问:“小遥,你是不是中暑了?” “没有。” “哦,没有就好。”张妍满面红光,不知道是热的还是高兴的:“那你要不要去我家住?” 时遥摇摇头:“我还有事,就不过去了。” 周五有张妍喜欢的综艺,难得放假早,她见时遥身体无碍,便匆匆和她告别回家了。 没有电扇,教室热得像口蒸锅,其他学生也不愿久留,纷纷顶着满脑袋热汗走出了校门。人一波波地散去,如同退潮的海,往日喧嚣的校园忽然沉寂了下来。 保安开始逐班清人。时遥见待不下去了,拿出手机向叶添发了一个信息:你家现在有人吗? 几乎刚发送出去,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 这次不是短信,是电话,她犹豫了两秒,才点开了接通。 “喂?”时遥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时遥听见有接电话和交谈声,像是来自办公场所。 “中午不是还跟我推脱,怎么这会儿又急着想上岗了?”那边叶添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和高中男生完全不一样的声线,有点低沉,比他本人说话的时候稍显冷淡,充满着成年男人的磁性。 大概是手机质量不好,时遥觉得脸颊和耳侧都被这块金属板烫的都有点发热,她没说原因,只问道:“你在上班?” “是啊,赚钱还债。”叶添好像对其他人说了句什么,又接着问她:“你刚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上来就猜中了一半,时遥只好老老实实交待:“学校变压器故障,停电了。” “你有地方去吗?” 时遥擦了把汗:“没有。” 叶添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这样吧,我这边抽不开身,你先去上次那间咖啡馆点杯饮料等我,下班我去接你。” 挂下电话,时遥摸了摸手机靠近脸颊的那一面,诡异的是并不很烫,她有些迷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往叶添所说的咖啡馆走。 咖啡馆的菜单和上次来相比没什么变化,所有饮品小吃价位从高到低依次排列,最下面的就是上次的鸡屎味奶茶。时遥对该饮品阴影很深,但手指头逡巡了一圈,最后还是败在了其他饮品的价目上,于是认命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两次。 她找了一个宽敞的位置,就着加冰珍珠奶茶看书,不知不觉就到了六点半。 咖啡馆的饮品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各种炸鸡甜品的味道闻起来还是很怡人的。时遥花了好久才把思绪从食物香味转移到了手头资料,正埋头整理笔记的时候,面前伸过了一只穿着白衬衣的手,在桌前轻轻扣了两声。 时遥抬头一看,果然是叶添。 叶添还穿着西裤衬衫,颇有几分商业精英的成熟潇洒。时遥呆呆地看着他,夸奖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只问:“穿这么厚,你不热啊?” “热,”叶添说,“所以我们动作快点,我回去把衣服换了。” 时遥赶忙去收拾一桌子摊开的笔记本书本,随口说道:“你不是说加班是家常便饭么,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叶添帮着她一起收拾,一脸正直地解释:“我说找来的家政阿姨弄错了时间,大热天正蹲在家门口等我,同事都很通情达理。就让我先回来了。” …… 时遥对自己的新身份很不满,但觑了眼叶添略显疲惫的神色,把到嘴边的抗议咽了下去。 两人一起往锦绣花园走,叶添腿长,大跨步一步顶时遥两步,时遥就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锦绣小区里统共有30多栋楼,全都是四层以下的居民房,灰扑扑的墙面上布着卓有生机的爬山虎,院子里到处是乱摆乱放的电动车、自行车。行走其间宛如在迷宫中穿行,还要时刻警惕脚下随时可能出现的生化地雷。 等到时遥跟着叶添七绕八绕,终于绕到10栋单元楼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汗透衣背,蓝色短袖印出了一片墨色的印子。 反观叶添,西裤衬衫,手里还拎着时遥七八斤重的帆布大书包,看上去仍然衣冠整齐。 “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累而我这么轻松吗?”叶添站在楼梯口问她。 时遥也顾不得脏了,拽着楼梯扶手气喘吁吁地往上挪:“为什么?” “你缺乏锻炼。”叶添拿出钥匙,冲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多做做家务就好了。” …… 缺不缺锻炼是其次,时遥从走进这小区就很不安,她生怕叶添租的房子聚集脏、乱、差三要素,给她的杂务工生涯带来过分的挑战。 看叶添转动钥匙,时遥迅速爬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在第一时间忐忑地张望屋里的布置。 然后她就愣住了。 这屋里摆设很简单,木纹地板白色墙面,家具都是黑白灰色为主,样式简洁利落,让人觉得非常舒坦。 跟脏乱差中的任何一个字都沾不上边。 “愣着站在门口干什么?”叶添说,“进来先把鞋给换了。” 时遥走了进去,发现房间被整饬的很干净,地板上甚至看不见一根掉落的头发丝。门口除了主人穿的一对男士拖鞋,还放了一对崭新的女拖,挂牌没摘,被透明的包装袋罩着。 叶添打开空调,把她的书包搁在入室柜上,拆开包装袋将拖鞋递了过去:“前天刚收拾好,还没来得及弄乱,所以今天暂时没有让你发挥本领的机会——不过以后会有的,不要沮丧。” 时遥接过拖鞋,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码?” “用这里,”叶添手指指眼睛,“和这里。”又指指太阳穴,“观察能力和思考能力是人类进化的基本标志。” 时遥把鞋往脚上一套,大了将近两指头那么宽。 以小见大,她诊断:叶添,眼盲智缺,进化不全。 叶添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时遥鉴定为了残障人士,换了鞋后领着时遥四处参观工作场所:“两室一厅,左手边这间卧室是你的,另一间是我的。我喜欢裸睡,晚上请自觉一点,不要偷窥美男。” “你别不请自来玷污我双眼就行。”时遥说。她探头看了看两间卧室,然后讶异地停住了脚步。 “你把主卧让给我,自己睡次卧?”她问叶添。 这间房子布局不是很合理,主卧面积大,采光通风好。次卧则很狭窄,虽然连着一个阳台,但是光透不进,看上去黑黢黢的。 “什么主卧次卧?”叶添随手接了两杯水,递给时遥一杯,“我喜欢带阳台的,可以随时仰望星空,这是现代人繁忙生活里追求诗意的方式,别想跟我抢。” “我看你是傻,”时遥无奈地喝了一口水,“谁会跟你抢破房间?” “不抢就好。”叶添转身去他的小破屋拿了两件衣服和浴巾,“你慢慢看吧,顺便想想吃什么,我去冲个澡。” 第6章 叶添租住的房子面积不大,时遥随便动动腿就转了个遍。她最喜欢的还是姓叶的不识好歹让出的那间主卧。 白墙,挂了一副几何抽象画,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北欧风铁艺床头柜,东西不多,风格很协调,都是简洁舒适款。 时遥不得不承认,叶添其实挺有品味。 她坐在床边,摸了摸质地很柔软的棉质床单,有一种在上面打滚的冲动。低头再看看自己一身的汗渍,又赶紧站起来,离干净的床远了一点。 时遥转悠了一圈,没有发觉任何需要自己动手打扫清理的东西,就去取了自己的书包,把各门辅导资料一一拿了出来,按做题顺序摆在写字桌上。 刚把大书包里的东西整理好,身后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叶添已经洗好了澡,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T,看上去比刚才的样子清爽很多,头发还半湿着,动作间有一滴水从他额前淌了下来,正好落在了叶添的眼角。 时遥眼睛不自觉地跟着这滴水划动,视线聚焦在叶添的眼睛,不由有点失神。 她先前一直认为叶添长得有点邪性,是那种出现在电视剧里一看就是纨绔反派的那种面孔。但现在细看,才发现这人的五官其实很端正,只是下眼睑生的格外长,使得眼尾无端被拉长了一截,情绪便也因这平添的一笔而难以捉摸——他合眼的时候状似无情,睁眼看人的时候又显得深情款款,如同秋水生波。 ……张妍鉴帅在这一领域没准还真是科研奇才。 叶添倚靠在门槛上,冲时遥扬了扬下巴:“房间收拾的比较简单,你看还需要再添点什么?” 时遥看看周围,摇头说:“该有的都有,不用添。” “反正明天得去趟超市,到时候你看缺什么再买也行……先不说这个了,你想好吃什么了没?我快饿死了。”叶添问她。 时遥有些为难地揉了揉肚子:“刚才喝了一杯味道很恶心的冰奶茶,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叶添皱眉看了看时遥的身板,掏出手机,语气不满地说:“瘦成这样,再不吃饭我都不好意思使唤你。点个外卖你多少吃点,有什么忌口么?” “没有,”时遥想了想,又说:“要不就点些辣的吧,比较开胃。” 叶添划拨屏幕的手顿了顿:“行,我知道了,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外卖到了叫你。” “那我也去洗个澡,”时遥说完,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鲜见的歉意,“那什么,你能不能暂时先去卧室一会儿?” 她看叶添一脸不解,硬着头皮解释说:“住校久了,一想到门外边有个人,我有点洗不下去。” 叶添愣了一下,咕哝了一句:“洗澡还这么讲究仪式感。”便很利索地拿着手机电脑回了房间。 浴室里刚经历过一轮洗浴还带着一股微微的潮热,瓷砖上沾了层水珠,有种奇异的磨砂效果。时遥把换洗衣服和毛巾挂在架子上,打开淋浴头,用温水冲刷出过汗的身体。 角架上摆有洗发水和沐浴乳,时遥打开闻了闻,是很清淡的青瓜香味,如果在以往,她一定会让沐浴乳在身上停留的时间久一点再冲洗,以便让香味存留的时间也久一点,但今天她怕叶添在卧室里等得不耐烦,涂抹完一遍就匆匆冲掉了。然后用自己带来的浴巾擦拭身上的水珠。 夏天温度高,即便洗了热水浴也不会把镜子弄得满层水雾,时遥擦拭身体的时候,不经意在洗手台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时遥很少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人,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墙壁。随后才正眼打量镜中的人像。 镜中的女孩肋骨翘得很高,脸型削尖,颧骨附近有零星的雀斑,隔着沐浴后的红晕仍能看出一股略显病态的苍白。时遥眨眼,她也眨眼;时遥笑,她便也笑。只是不论做哪种表情,看上去始终有些不讨喜的淡漠。 说这张脸漂亮的人很多,但站在时遥自己的角度,她并不大喜欢这皮囊。不单单因为看上去苦相,还因为这张脸从额头到下巴,每个棱角每个弧度,都充满着两个她最厌恶的人的DNA写照。 看久了舌根发苦,时遥收回视线,马虎地擦干了后背,套上T恤短裤出了卫生间。 外卖到的时候,叶添正在跟人打电话。 时遥在屋里写作业,但精神并没有完全集中,敏感地捕捉到了“加班”,“合同修改”几个关键词。听见敲门声穿插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笔,去开门取外卖。 叶添已经先她一步开门拎过了袋子,对外卖小哥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对电话那边说:“那约个时间吧,我一个小时之后到。” 时遥打开外卖的塑料盒,看叶添挂了电话,抬头问他:“你还有事?” “嗯,老袁……一个领导找我,得回律所一趟,晚上你一个人看家。” 时遥夹了一筷子色泽很诱人的鱼香肉丝,接着问:“要通宵吗?” 叶添用手机查看了收到的文件,这才打开了自己那一份米饭,语气平淡地说:“应该不会,事情很简单,只是那客户的业务比较特殊,合伙人特意介绍的。” 时遥扒了一口米饭,瞥了眼叶添的侧脸,随口道:“大半夜找你,这客户不会是女的吧?” “想什么呢你,”叶添拿手机轻轻敲了一把她后脑勺,强调说:“男的男的男的。我的信条是卖艺不卖身,能靠脸吃饭但偏要靠才华横行江湖,知道吗?” 时遥拍掉叶添的爪子,“哦”了一下,便继续吃饭。 叶添点了三个菜,一个鱼香肉丝,一个辣子鸡丁,还有一个是番茄炒蛋。时遥发现这号称“快要饿死了”的人只动了动那盒番茄炒蛋,吃了半份米饭就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对另外两道菜压根一筷子没碰。 “叶添,”时遥看着留给她一个人的大餐,问,“你是不是不吃辣啊?” “嗯,上年纪了,肠胃受不了刺激。”叶添正转来转去找东西,“你见我电脑充电线了吗?” 充电线在时遥屁股下面坐着,她勾回身子,把背后的电线递给了叶添,心思还在叶添隐瞒不能吃辣的事上:“那你怎么不早说?点的两个菜你都不能吃。” “你不是想吃点开胃的吗?”叶添很无所谓地说,“一个菜我也吃的很习惯,没那么矫情。” 时遥没再说什么,心里有种道不清的别扭。 叶添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发,临出门,才发现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这两天一直没空配钥匙,所以现在人有两个,钥匙却只有一把。 “你拿着吧,”时遥说,“反正我也不出去。” 叶添想到自己这趟出门很可能得忙到半夜,那时候再让时遥给自己开门确实很不方便,就采纳了她的意见,并叮嘱时遥:“门窗锁好,别给陌生人开门,不管是外卖快递还是查水表,统统不要开。有事打我电话,视情况严重程度也可以酌情考虑拨打110。” 时遥看他说得认真,轻提嘴角笑了起来。 叶添跟时遥相处的时候总是挨怼拌嘴比较多,看见她笑条件反射地就觉得其中有诈,立即警觉地问:“你笑什么,我衣服没穿好吗?” 时遥收住了笑:“我笑你这话说的老气横秋的,确实有种上了年纪的感觉。” 几分钟前还自称“上年纪”的人顿时不乐意了:“我只大你四岁,要按四舍五入,舍去这四岁你我就是同龄人,哪里上年纪了?” 时遥觉得叶添这人真是很幼稚,便不想再跟他拌嘴,推了他一把:“行行行,你最年轻,赶紧去加班吧,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这一句莫名让叶添觉得熨帖,他眼角弯了弯,满意地出门走了。 时遥有滋有味地吃好了饭,把桌上残羹收拾了,便回到房间继续写作业。只是连写了十几道小题,仍然心静不下。 她搁下了笔,想到叶添不在,终于做了件自己忍了很久的事——一伸胳膊扑到了软绵绵的床上,颇为惬意地滚了数个来回。 时遥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会儿,看时间距离叶添出门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念在他那盘可怜兮兮的番茄炒蛋上主动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到公司了么。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时遥赶忙抓起手机。添堵道:到了——你的同龄人如是说。 时遥有些好笑,腹诽了一会儿叶添的小心眼儿,把手机丢在了一边,开始做题。 难得有如此清净,加上凉气吹得舒服,时遥做起题目都比平日里要顺利许多,开始她感觉小腹有些胀痛,但想着赶快做完题目补觉,所以并没在意。 两个小时眨眼过去,直到她拧着眉头做完最后一道解法复杂的大题,才意识到小腹疼得蹊跷。 熟悉的感觉袭来,时遥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直冲向了卫生间。 经期居然提前了。 第7章 叶添回到律所的时候是八点十五分,十五分钟之后,合伙人介绍来的客户也赶了过来。这位上市公司的老总日程繁忙,两人寒暄了一阵,聊了聊要修改的合同,又深入谈了下其他合作事宜,没来得及搞其他额外娱乐活动已近十一点。 目送王总的车绝尘而去,合伙人袁琮打电话叫来了一个开跑车的辣妹,准备去夜店欢度夜生活。叶添瞄了眼那姑娘能糊半拉眼睛的假睫毛,谢绝了捎他一程的提议,决定独自打车回家。 这天晚上运气也是背,叶添等了十几分钟,打车软件连续两个司机跑单。眼看再等要到凌晨,他锁上办公室的大门,勾头去了地下车库。 他在的这家律所只有高级合伙人才配备专门轿车,但因为叶添履历特殊,公司破格配给他了一辆低调的奥迪A6L。叶添嫌旧小区停车麻烦,就撂在了地下车库里供同事公用,如果没被其他人借走,今晚可以开车回去。 大概老天爷也不忍心让叶添一背到底,车还在。他把笔记本放在副驾,打开发动机准备驱车离开。 也就是刚开出律所第一个红绿灯口,时遥的电话打了过来。 叶添没带蓝牙耳机,看见来电者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按下双闪,把车停在了路边。 空调温度还没降下去,叶添扯开脖子上的领带,接通电话:“怎么了?” 时遥那边语气比面对面的时候委婉不少,似乎还有了点鲜见的少女娇柔:“还在加班吗?” 叶添看向窗外,外面车流来来往往,霓虹遍地,夜色里裹挟着夏季特有的繁忙生机,使得满身疲惫骤然被驱淡了三分。 他轻轻笑了一下:“结束了,在回去的路上。” “远吗?” “不远,”叶添无声打了个哈欠,“怎么想起打我电话?一个人睡不着?” “不是。”时遥果断予以否定,又犹犹豫豫问:“你路上经过便利店不?” “经过啊,要捎带东西么?” 说到这里,叶添只吃了半份白饭和番茄炒蛋的胃适时地“咕”了一声,他由己及人,问时遥:“是不是饿了,想让我给你带夜宵?” 时遥这次回答得很快:“没,我不饿,晚上吃的很饱。” 没事跟他打电话扯闲篇绝对不是时遥的风格,叶添觉察出反常,身子往前坐了坐,严肃地问:“你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边静默了两秒,时遥支支吾吾道:“待会儿你经过便利店的时候,能不能帮我……” 此时,旁边擦着车身恰开过一辆重型机车,冲天的引擎轰鸣声不费吹灰之力便盖过了时遥的声音。 叶添耳鸣了许久,有一瞬间甚至感觉自己聋了。回过神才想起还没听清楚要帮她做什么。 他重新拿起手机:“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时遥大概以为叶添在逗弄他,已经挂下了电话。 叶添心说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系上安全带,重新启动车子,这时瞥见屏幕亮了一下。 他点开,时遥的信息只有短短四个字,涉及了一个叶添从未探索过的全新领域:买卫生巾。 从这家便利店出发去叶添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叶添用了三十分钟。 这其中开车占用十分钟,停车大约两分钟,剩下的十八分钟他都是在便利店卫生巾货架前度过的。 叶添以前没有交过女朋友,他原本以为这种东西就跟买纸巾一样,买个正规厂家的就好,不曾想居然分门别类有这么多种,还具有不同的针对性。 叶添本打算把最耳熟的那个牌子各种类型都来一包,但此时便利店无人光顾,售货员闲着也是闲着,看叶添在货架前凝神苦思,便积极发挥起了乐于助人精神。 “小伙子给女朋友买卫生巾啊?需要帮忙吗?” 叶添无意与一个陌生人纠正他和时遥的关系,礼貌问道:“请问生理期第一天用哪一款合适?” 晚上值班容易犯困,那收银阿姨难得捞到人聊天,便从卫生巾长度谈起,向他详细论述了不同表层面料的透气性及舒适度情况,并友情提醒了他女朋友经期烦躁的科学应对方法。 十八分钟里,叶添完成了“对于女性生理期用品从入门到精通”的学习,出门的时候不仅买了一袋子长度从150mm到420mm不等的卫生巾,还拎了一包生姜红糖,一瓶矿泉水,一袋面包——后者是供他自己填肚子用的。 等到家的时候,时遥已经在马桶上蹲麻了腿,正拿着手机打第五局消消乐。 听见叶添开门,她想高呼“我在厕所”,又觉得有点尴尬,急中生智按了一把马桶冲水按钮,用“哗啦”声以提醒他自己所在位置。 叶添很快会意,他把红糖矿泉水拿了出来,走到卫生间敲了敲门:“东西我放门口了,夜用型的买了好几种,你自己看看用哪个。” 时遥涨红着脸“嗯”了一声,等脚步声走远,才做贼似的取过了装卫生巾的袋子,手忙脚乱地换好了卫生巾和内裤。 她洗了手,收拾干净了弄脏的衣物,仍然磨磨蹭蹭不想出去。 今天晚上太丢份儿了,虽然说在叶添面前本来也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时遥感觉,这一夕之间,她好像欠了叶添许多的人情。 可惜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卫生间,而且小腹还是疼的厉害,她得保持弓着的姿势才能行走,必须得出去找点缓解疼痛的办法。 时遥一瘸一拐走到客厅,没见叶添的影子,就扶着墙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 叶添从厨房走了出来,在她背后说道:“干什么呢你?鬼鬼祟祟的。” 时遥被他吓了一跳,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你埋伏在厨房干什么?” 叶添拿了一个毛巾,裹住了手里的矿泉水瓶,没好气地说:“什么叫埋伏?我光明正大给你自制热水袋,你说的跟要害你似的。喏——拿去捂着。” 时遥一愣,接过那个热乎乎的矿泉水瓶,半天才干巴巴地说:“……谢谢啊。” 说完她自觉这样吞吞吐吐的语气听上去很不真诚,又补充道:“发自内心的感谢。” 不补充还好,这样一补充有种很奇特的讽刺意味,更怪了。 好在叶添没跟她较真,只是盯着时遥看了一会儿,正经道:“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没其他不舒服吧?” 时遥白着脸摇头:“没事,你工作的事顺利解决了么?” “解决了,改合同就是个由头,主要是牵头做生意……”叶添说着,突然止住了话头,上前一步用手背碰了下她的前额。 数年前两人从没如此亲密接触过,时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窒,鸡皮疙瘩顿时排山倒海起了一身。 叶添话说得并没什么暧昧空间:“摸起来不烫,怎么看起来跟快要英勇就义了似的?” 时遥不着痕迹地歪了歪头,与叶添的手背拉开距离:“肚子疼,你家有止疼药么?” 叶添走到客厅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找出了一盒布洛芬,又不肯递给时遥:“先等等,让我看看痛经能不能吃这个。” 时遥无奈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热矿泉水瓶,看叶添百度了好几个“痛经布洛芬”的关键词后,才获得了服药批准。 叶添欠钱跑路四年,如若要时遥概括对他的印象,薄情寡义四字足矣。不念情义的叶添绝不该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以往学费没找落不见他紧张,被陆莹嘲讽辱骂也不见他心生波澜,说话办事利落干净,总保持着云淡风轻,凡事都能拿来开玩笑。 ……所以这个因为她痛经忙的团团转的叶添是怎么回事? 时遥忽然觉得,或许她对叶添的认识,与这人的真实面貌有那么一点点微妙偏差。 叶添扣出来一小粒药片,又去厨房拿了杯热饮:“你把这杯红糖水喝了,要是不见减轻再吃药。” 时遥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灌下了一大杯热乎的红糖水,捂着热水瓶坐了二十分钟。 这期间叶添就在旁边抱着个手机,一边查询痛经资料,一边对时遥现学现卖所获得的新知识: “一般而言,痛经常见原因可分为以下几种,先天性子宫颈狭窄、子宫位置异常……妇科病症,以及内分泌失调等……”叶添一字不漏地念完一大段,摸了摸下巴,扭头对时遥说:“成因很复杂,要不我明天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时遥对于和一个年长自己四岁的青年男性讨论生理卫生感到很是煎熬,木着脸拒绝:“不用。” “那怎么行?”叶添不乐意,“万一你在我家有个三长两短,那不还是我的责任?” 时遥差点被气笑了,想说“我可以回学校”,转念一想学校现在不让住人,只好耐下心给叶添解释:“平时不疼,估计是因为今天喝了一杯加冰饮料,没必要去医院。” 叶添没吱声,继续埋头看手机,看着看着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这上面说,身体瘦弱的女生着凉也会引起痛经,比如触碰冷水,吃冰饮……唔,还真有可能是喝饮料的缘故。” 时遥无奈地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看见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叹气道:“早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归根结底还是你身体太弱,再这么下去,别说长出前凸后翘了,一阵大风就能把你给折了。” …… 叶添还在絮絮叨叨,时遥打了个哈欠。她有点困了,对叶添的贱人贱语也不反驳。 叶添瞥她一眼,见她上下眼皮快黏要在一起,收起手机,非常轻地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叶添的声音也很轻:“还疼吗?” 时遥含糊道:“有点。” 他看着时遥微蹙着的眉心,终于投降道:“算了,你还是把药吃了吧,睡得安生一点。” 时遥吃了药,抱着叶添重新灌的热水瓶躺到了床上,心想叶添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没事找事,看来还是工作不够忙。 ……但她并不真的讨厌这样的他。 困意很快席卷而来,时遥在脑海中回味了数个与叶添有关的短暂片段,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8章 时遥前一晚没有设置闹钟,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 她睁眼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穿起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叶添起床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正咬着油条坐在餐桌前看文件,见时遥出来,朝她扬了扬眉:“大姨妈还闹腾吗?” 兴许是因为那粒止痛药,兴许是因为红糖水,还有可能是托了热水瓶的福,昨晚的痛感已全然消失,时遥揉揉眼说:“不疼了。” “睡得也挺好的,”早上的声音有点沙哑,时遥清了清喉咙,看着脚尖又说,“昨晚谢谢啊。” 叶添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态:“都得还回来的,谢什么。”他说,“去洗漱吧,一会儿把早饭吃了。” 时遥洗漱完毕,餐桌上已经多了一套餐具和一盘煎蛋,一杯热豆浆。 她犹疑地拉开了餐椅,问叶添:“这是留给我的?” “嗯。” 她又问:“鸡蛋也是你煎的?” “嫌弃?” “不敢,我是觉得煎的还挺有水平。” 叶添拿笔勾勾画画完一份文件,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守得住寂寞创得了辉煌。你哥才华横溢,煎鸡蛋都要比凡人好吃一倍。” 说完他又把玻璃杯推得离时遥近一点,温声道:“趁热把豆浆喝了,你不能吃凉的。” 时遥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很顺从地把豆浆油条和鸡蛋全吃了个干净。 吃好饭,时遥收拾盘子准备去刷,还没等她站起来,叶添的长手已经把一摞碗筷取了过去。 “写作业去,”叶添说,“高三学生了,怎么这点自觉都没有?” “叶添,”时遥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忘了我为什么住你家啊?” 叶添很娴熟地刷着碗,留给时遥一个挺拔的背影:“为了让你帮我处理家务——但这不是特殊时期么,你现在碰不得凉水,等你好了以后洗完拖地一样都少不了,急什么?” 他余光瞥见时遥还杵在门口,又说:“我是社会主义下的好公民,还没沾染资本家那套食人血肉的丑恶嘴脸,体谅一下你这个劳动工作者而已,可别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时遥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服从调遣,回屋写作业。 周六这天两个人都休息在家,但是又都各自有事要忙。时遥有做不完的习题试卷,叶添那边也有写不完的邮件,隔着一堵墙,时不时能听到有电话打来,而叶添每每接起电话都会蹦出一连串陌生的专业术语。 时遥发现叶添之所以忙,有一半的原因都与一个名为“股市”的集团有关,一会儿要对方发资料,一会儿要视频会议。起初她还以为“股市”就是“十年炒股两茫茫,先亏车,再赔房”的那个股市,后来听出这似乎是个公司,才闹明白叶添敢情是打了两份工,周末也不闲着。 时遥听了两耳朵就没再仔细琢磨,她本来也无心管叶添的工作状况,竖着耳朵听墙根是另有原因——她原是本着光荣劳动的目的来的,现在倒好,小到接水大到拿外卖,叶添一样都不准让她做,完全把正常的生理期当成了坐月子来养,弄得她连上趟厕所都要小心翼翼。 吹着空调好吃懒做的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周末就这么一晃而过了。时遥保守估计,自己大约胖了三斤, 周一一早,时遥背着书包上学,叶添上班,临走前交待她:“记着找老师把住宿退了,我那个追求诗意的角落有点积灰,需要打扫。” 时遥没言语,只跟他挥了挥手。 上午公布上周测验结果,学生们周末浪费青春的喜悦被成绩单一扫而空,考的好的闷声暗喜,考的不好的哭天抢地,教室内一时哀声四绕,堪比魔窟。 张妍看着试卷上几个鲜红的叉号,愁眉苦脸地哀叹:“完了完了,我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她伸过脑袋,看看时遥的卷子:“诶……咱们不是思路差不多么,啊呀,小数点弄错了。” 时遥面无表情地盯着试卷上没来得及做最后一道大题,随手拿了张草稿纸列出公式:“你要是能用心一点,成绩肯定比我好。” 这倒不是她安慰张妍,张妍脑回路清奇,爱好广泛,每天用于学习的时间大概是时遥学习时间的五分之一,上课几乎不是睡觉看小说就是发呆,光凭课后时遥半桶水的讲解就能维持班级前二十名的成绩,其智商可见一斑。 “可是我就是坐不住啊,”张妍撇嘴说:“你不觉得专心也是一种值得赞颂的学习天赋吗?我只要坐一会儿就又饿又渴,想看综艺,想看漫画……诶?我怎么觉得两天没见,你脸好像圆了。” “错觉,”时遥果断说,“你不是想考上某明星的母校么,研究我的脸可没有帮助。” 一句话让张妍老实地看起了卷子,时遥的思绪却乱了起来。 人曰心宽体胖,脸是不是真的圆了时遥不清楚,但她觉得这两天的确过得很宽心。不光是因为有舒适的空调房,柔软的大床,更重要的是跟叶添这个嘴上爱跑火车的人待在一起,她有种不必躲躲藏藏的惬意。 她不用时时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用刻意绕开谈及父母家庭的话题,不用想着怎么避过室友们的八卦打趣,只用做她自己。反正她是什么样子,叶添一直都知道,没必要装,也没必要藏。 时遥放下了手中的试卷,对张妍道:“我以后不打算住校了。” 张妍正埋头翻书,“啊”了一声,然后才听明白时遥说什么。 “你不是说你家人都不在么?”张妍说,“不住学校你住哪?” 时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和叶添的关系,斟酌着道:“有个远房亲戚,在这附近租了房子,想让我住过去帮忙打扫卫生。” 张妍有一个大姨,每次去到她家里做客都会摆出长辈架势支使她干这干那,同时又会做一桌子菜犒劳张妍,一个巴掌一个枣弄得张妍对她是又爱又恨。此时一听时遥的描述,心下认定她大概也有一个这样难搞的亲戚。 她很了然地点点头:“我懂。” 时遥怀疑她什么也不懂。 “……不过你要是不住校,我也不想住了。”张妍说,“寝室十点断电,而且以后也没人给我捎带早饭,住校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还有宿舍夜谈。”时遥提醒她,“你的情报交流场所。” “算了吧,”张妍一只手撑着下巴,“本来上了高三也是要回去住的,前几天卜一鸣还问我什么时候开始退宿,说是以后晚上一起回去。” 卜一鸣是张妍的发小,两人打小住对门,幼儿园,小学再到初中做了十几年的同班同学,几乎除了睡觉上厕所时刻被捆绑,直到高中才分到了不同班级。用张妍的话说,卜一鸣就是长着巅峰期莱昂纳多的脸,她也早看腻了。 “你们一起回去也好,省得叔叔阿姨晚上不放心。”时遥说。 “我才不想跟他一起,”张妍向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你知道他挡我多少桃花吗?从小老师就让我们做同桌,那群不懂事的学生还特爱瞎起哄,我上了十几年学都是活在卜一鸣的阴影里。人家都说高三是桃花最旺的时候,万一我真命天子又被卜一鸣挡住了怎么办?” 时遥含蓄一笑:“也许你的真命天子就是卜一鸣呢?” 张妍的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开什么玩笑?本人郑重声明,我和卜一鸣是纯洁的发小兼对头关系,我张妍,就算全地球的男人死绝了,也不会跟卜一鸣谈恋爱!” 前排的陈芳菲只听了后半句,惊讶地转过身子,对张妍道:“谁跟卜一鸣谈恋爱了?” 张妍:…… 时遥沉重地拍拍张妍:“认命吧。” 当天下午,时遥和张妍便去找了班主任老邱,申请退宿。 去的时候教研室只有老邱一人,正在准备课件。老邱一听是来要退宿申请单的,二话没说便撕了一张丢给了张妍,并对时遥道:“你留一下。” 张妍平日里总把“友情大过天”挂在嘴边,号称地球末日也会选择救出时遥,绝不做丢下同伴苟且偷生的小人。如今见了班主任却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一听只留时遥一个,眼神都没多给一眼就飘出了办公室。 时遥看着张妍绝尘而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了老邱。 老邱其实并不是很老,四十出头,虽然身材走形发福得宛如财神,但相比陈一绺而言,他至少还拥有热带雨林一般茂密的头发,这足以令教研室其他中年男教师欣羡不已。 老邱很少单独找女学生谈话,这样私底下叫住时遥只有过一次,是问她的家庭情况。不知这次是为了什么。这令时遥有些紧张。 老邱晃了晃自己的玻璃大茶缸,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胖大海菊花茶,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位置:“坐吧。” 他自己则站了起来,去关教研室的木门。 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人坐在热火炉上1分钟,会觉得过去了1小时。时遥现在坐在老邱的办公桌前不过30秒,却感觉比在叶添家过2天还要煎熬。可见老邱之办公桌更甚于火炉。 老邱关好门,目光越过镜片,对她道:“时遥,你是个知道上进的学生,老师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时遥点点头,手抓了一下坐着的椅子。 “你这个退宿申请是怎么回事?” 第9章 与津南其他很多行为散漫的老师不一样,老邱是前两年跟着新校长过来的,人很有责任感,对学生管得紧,身上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班里的学生几乎都怕老邱,时遥也怕。她低头想了一下,把糊弄张妍的那套说辞稍作了改动:“我有个朋友在这附近租了房子……想着住过去,晚上可以多看会儿书。” 老邱一听是为了学习,神色顿时有所缓和。他揉了一把沟壑起伏的眉心:“是这样吗?” 时遥规规矩矩地“嗯”了一声。 “高三学生时间紧,想争分夺秒,这当然应该鼓励。但身为班主任,我必须得多问一句——你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时遥没料到老邱会这么问,愣住了。 老邱审过的学生比时遥吃过的饭还多,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朋友”恐怕并不是时遥嘴里形容的那么简单。 他严肃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是不是上次来学校找你那个?” “……是。” 老邱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时遥印象里,上次见到老邱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他们班月考总成绩排名年级倒数第一的时候,当时有七十多人和时遥一起承担老邱的怒气,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老邱为什么这么生气,但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老邱习惯性地去摸烟,摸到一半又想起跟前还有学生。他烦躁地撸了一把茂密的头发,压抑情绪道:“时遥。” 时遥低下了头,一副任凭批评的模样。 老邱的声音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暴躁,反倒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你家庭情况特殊,有些事就得更加谨慎。” “……年轻人想追求浪漫、追求爱情,这是天性,我能理解,毕竟我也是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但是太年轻的感情不具有确定性,今天有,可能明天就没了,激情随时会消散。就好比是累积二烯烃,生成的下一秒就极有可能会异构聚合。” 老邱说到这儿发现有跑题的倾向,顿了顿,又说:“你现在处于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一步错,步步错。孰轻孰重,你心里应该也有一杆秤,如果在这个时候误入歧途……” 时遥的脸已经红成了一只熟蟹,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一直忍到老邱试图婉转表示“同居”一词的时候,终于憋不住打断了他:“……邱老师。” 老邱批评早恋向来是心狠手黑,对脸皮厚的男生直接逮住一顿臭骂,考虑时遥是个背景特殊的女生,才破例采用了和风细雨谈心式方案。说这几句对他而言也是费心费力,被时遥一打断,立马忘记说到了哪儿。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极其尴尬。 时遥小声说:“我没有谈恋爱。” 她看看老邱黑红难辨的脸,又赶紧补充:“也没干别的,和那人真的只是朋友……他跟我家里人有联系,算是半个家人。” 这回她看清了老邱的脸色,由黑到青,由青到红。 老邱沉吟半晌,拿起大茶缸又灌了几口水,才递给她一张申请单,挥挥手道:“那没事了,你回教室去吧。” “哦。”时遥赶紧把坐过的椅子回归原状。 “小姑娘家的,就算是可靠的朋友,也要小心。”时遥站起身的时候,老邱又说:“各个老师的电话备份一下,有事要报告学校。” “嗯。”时遥打开了木门,临走前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邱老师。” 退宿的申请顺利交了上去,张妍和时遥决定一起住到周五,共度抵足而眠的最后一周。 周五的前一天晚上,时遥跟叶添报备了一声,早早地回到了寝室,把没必要带的破铜烂铁清了出去,需要带走的打包捆在了一起。做完这些正好熄灯,她没再用小手电筒看书,安静地爬上了床。 时遥学习效率不高,别人说话她就看不下书,所以在学校门口文具店买了一对隔音耳塞,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并扔了。她躺在床上,第一次饶有兴味地听室友聊天。 张妍无论在哪都是话最多的一个:“以后就不住校了,想向我表白的快点抓住机会,过时不候。” 寝室长蒋璐接过话道:“想得美,我们敲锣打鼓送你,你早点走了咱们寝室就不会再因为熄灯后聊天上黑名单了。” 张妍为自己叫屈:“我那是为你们带来快乐!” “高三学生不配拥有快乐,”蒋璐说,“你可以放心而圆润地离开,把时遥留下。” 时遥跟其他室友交流不多,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有些不安地抓紧了枕头,但想想室友们大概还以为她带着耳塞,于是正大光明地伸长了耳朵偷听。 张妍很不服气:“我怎么不好了?你们就只要小遥不要我。” “没说你不好,”时遥上铺的何雪笑着说,“人家时遥每天扫地倒垃圾,你是忙着制造垃圾,头发一天掉一把,泡面盒一天一个,害臊不?” 一直安静的室友林佳佳也幽幽叹息了一声:“时遥一走,以后垃圾就得我们轮流来倒了……” 时遥松开了抓枕头的手。 室友惋惜她离开的原因完全在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时遥对此心知肚明,但心头却涌上了一丝自己也不太理解的怅然。 几个女孩闹了一阵,话题很快转向了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其他人说说笑笑,有人把当红小生与班里的男生作比较,引来一片吐槽。 时遥觉得索然无味。她翻了个身子,戴上耳机,在黑暗中用一首不知名的音乐,将自己与繁杂的人声隔绝开来。 周五晚上放学,张妍嘴上说着拒绝与卜一鸣在方圆两米内同时出现,还是把人带到了女寝门口,给她充当搬家苦力。 时遥端详了一下这个在年级中颇有人气的男生,浓眉大眼,皮肤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不怎么爱说话。和他一起的是皮肤白皙的柏思新,人很斯文,笑起来有种如沐春风的舒朗。 这一对好友出现在哪都是学校女生议论的焦点,卜一鸣是校篮球队的队长,成绩也不错,而柏思新常年以50分以上分差稳居年级第一,即便在重点高中也是不折不扣的尖子生。时遥考得最好的一次,与他相差70分位居年级23名,其他时间就更不提了。 如果这成绩喜人的两位中任何一个长得丑一点,或者同时长得丑一点,都不会有这么火爆的话题度,偏偏这两个人还都长得很好看——连时遥这种对异性不感冒的人都承认的好看,于是“卜新”CP便以火烧燎原之势风行了津南的校园。 张妍总是避着卜一鸣走,所以时遥见他们的次数不多,尽管如此,还是常常能在食堂、小卖部、浴室等各个场所听到这对好基友的讨论。鉴于这两人身高相当,身形相近,各种争执纷繁不休,有人说他们是“霸气运动攻与温柔学霸受”,还有人说这属于“腹黑智慧攻与傲娇健气受”。 流言甚广,乃至于在一个吃着青椒炒蛋的午餐时间,时遥也终于忍不住向张妍求证:“所以他们到底属于什么?” 张妍咽下一口米饭,摔碗道:“属于个屁!姓卜的根本就是直男!” 这一下引来了隔壁激烈讨论的女生的瞩目,张妍怂包地把碗往里挪了挪,满脸忧伤地小声抱怨:“初三暑假我妈让我去他家送包子,我忘了敲门……那一天看到了什么,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提……” 时遥唯有报以沉默。 这两人情况大致与时遥和张妍相似,高中同桌,一见如故,干什么事都时常结伴,所以连给张妍充当苦力这种事卜一鸣也拉着柏思新一起。 张妍和时遥一起把行李搬到了宿舍楼外,擦了擦汗:“今天多谢各位鼎力相助,我来介绍一下哈,这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二班班花时遥。小遥,这位是柏思新柏帅哥,咱们年级第一,你肯定知道,理综总是考满分的变态级学神。”说完指了一下卜一鸣,“这是不重要的人,你不用记。” 柏思新友好地笑了笑:“早就听一鸣说起过你们,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不用这么客气。” 时遥觑一眼面无表情的卜一鸣,对于柏思新口中的“你们”颇感质疑,但顾及面子,还是递还与对方了一个很标准的假笑。 卜一鸣拎了拎几个袋子,把最重的拎在了手里,又把最轻的递给张妍:“好了没?好了赶紧回去。” 柏思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对时遥道:“经常见你在课间操的时候躲在教室看书,早就想跟你打个招呼,没想到现在才有机会真正认识你。” 时遥愣了一下,回想到张妍似乎说过柏思新是学生会干部,自然应该参加过课间操的巡逻工作。 时遥觉得被人戳穿翘课间操有点尴尬,只好顺着他的话道:“是啊。” 柏思新觉察时遥并不想谈这件事,微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来我还看过你的笔记,思路特清晰,那时候想向你请教却不好意思,以后我可就大胆开口了。” 在学习方面,时遥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工整的笔记,因此总是被各科老师当成笔记模板拿到各班展览。她自己还总是为这事感到羞愧——做了这么周全的记录,成绩还是不怎么样,这简直是拿她的智商公开处刑。 时遥觉得年级第一向她请教怎么记笔记有点扯淡,但看柏思新说的真诚,只好客气地回应:“没你说的那么好……你要是感兴趣,回头把笔记借你。” “是吗?”柏思新很欣喜的样子,“那先谢谢你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卜一鸣拽着张妍,冲柏思新“喂”了一声:“你磨蹭什么呢?” 柏思新回他了一个手势,对时遥遗憾地笑了笑:“我们得走了,约了校外的朋友晚上打球。希望以后能够常联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时遥点点头,说好。 柏思新笑着和她摆手,追赶上了卜一鸣张妍。 第10章 这天晚上叶添要加班,说是七点半才能赶到。时遥送走张妍他们,自己听着歌去食堂吃了个饭,然后去校外转悠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还没进校,时遥就看见校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叶添正靠在车门上不怎么专注地摆弄手机。见时遥远远地走过来,叶添收起手机,上前语气不悦地问她:“怎么不接电话?” 时遥把背后的书包取下来,翻出夹袋内侧的手机,一看上面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全来自叶添,这才留意到时间已近八点。 “我的错,忘取消静音了。”时遥说,“等很久了?” “没多久,”叶添接过她的书包,“下回出去记着及时联系。现在街上变态这么多,万一有哪个缺德的把你抓走送到黑矿挖煤,在哪儿被掳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 时遥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担忧嗤之以鼻:“让我去挖煤,这人脑子有坑吧。” 叶添把包放进后备箱,“砰”地一声合上了车厢盖:“不挖煤还能抓你去给人当媳妇生孩子,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别跟我贫,以后出门记着看手机,听见没有?” “听见了。”时遥只好道。 时遥的行李不多,三个塑料袋就装全了。她让叶添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分两趟拿了出来。最后一趟袋子里的书比较多,她拎起来略有些吃力,叶添站门口看见后跟保安说了几句好话,在保安的注视下进来帮她拎了过去。 “这么晚你跑去哪儿了?”叶添提着尼龙袋,一边走一边对时遥说。 时遥两手空空,步子却不及叶添快,跟在后面追着叶添的背影:“同学说有个新开的书店教辅打折,就去看了看,不当心忘了时间。” 叶添启动车子,看她系上安全带:“下回我陪你一起,晚上别自己瞎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把车开回了小区。路途太近,开车没花多久,但找车位停车耽误了不少功夫。 叶添打发时遥拎了一袋子分量很轻的衣服先上楼开门,而后才拿着大包小包上来。 时遥进了屋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摆进衣柜,整理杂物。忙完后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房间里还是很整洁有序,厨房里多了一个洗碗机。 好像仍然没有她发挥劳动热情的空间。 时遥拿着扫帚敲了敲叶添的卧室门,得到回应后探进了一个脑袋。 “你不是说要我打扫阳台吗?” 叶添已经换了一件睡衣,正戴着个眼镜伏在案头看文件,闻言道:“不用。” “嫌你回来太晚,我那天自己收拾了——以后勤快点,明天开始先从洗碗做起。” 时遥想了想,问:“橱柜上头那个东西不是洗碗机么?” “你看见了?”叶添说,“明天我教你怎么用。” “那是我洗还是它洗?” “买了不用不是浪费么?”叶添无奈道,“我是过惯了穷苦日子的人,没有那么败家。” 时遥明白了,她的洗碗任务,就是把碗放进洗碗机。 叶添见问完了,时遥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颗脑袋还在他的卧室里,身子则在外面。像一个悬浮的人头,看久了感觉很鬼畜。 他抬眼看着卡在门缝的时遥,忍不住问:“你是干什么亏心事了要向我倾诉么?” 时遥和他对视了一眼,迅速地低下了头,很苍白的脸上有点泛红。 她推开门,右手拿着长扫帚,左手拿了一个小包袋,手脚很不协调走近了叶添的书桌,把那个袋子放在了叶添的案桌上。 皮肤白的人,即便是一点血色也会显得异常扎眼,叶添看到时遥的耳朵也是红的。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吃这个,去书店的路上看见有卖……所以顺手买了一盒。”时遥说,“就当是上星期的谢礼,懒得欠你人情。” 叶添打字的手顿住了。 包里是一盒巧克力夹心太妃糖。 叶添一开始是很抵触给时遥补课的。 他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小女孩,麻烦得要死,动不动还要哭。他已经上四年级了,而时遥才上一年级,写的日记是一大片拼音夹杂极丑的汉字,能把26+12算成33,英语字母跟拼音弄混,屁都不懂。 但是很多事并不是他不喜欢就能拒绝的。他不喜欢住叶大强家的地下室,不喜欢讨好地向陆莹借钱,不喜欢在冬天穿着带破洞的裤子去学校,不喜欢被同学问叶添你怎么连最新的动画片都没看过。 这些他一样都不喜欢,却都在他的生活里根深蒂固,难以更改。 陆莹让他把垃圾倒掉,他收拾了垃圾还要清理干净马桶;陆莹让他在雨天跑两条街去取干洗过的衣服,他哪怕自己淋透也不能让衣服沾上一滴水渍;现在陆莹让他给时遥辅导功课,他依然不能说不。 还没有借到今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就算借到了,明年还要借。 叶添极不情愿地翻开了时遥的期末试卷,映入眼帘的是此起彼伏的红叉,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占据了试卷的半壁江山。 时遥真的很笨,做错的题目是学前班的叶添也绝不会做错的。 她坐在一边,态度嚣张,噘嘴瞪眼,手指头却是紧紧的绞着。 “……我们老师说了,这一次考试题难,我错的不算多。” 叶添皱紧了眉头。这小孩蠢还不自知。然而他如此狼狈,她却能穿漂亮衣服,住漂亮房子,□□心烹饪的一日三餐,有很多人关心——只是因为投胎比他好。 叶添不是阳光傻白甜,他对那些普通家庭的同学普遍的怀有一点嫉妒,这点嫉妒被包装的很好,平时看上去是勤奋,豁达,早慧,但此时此刻只有时遥他们两个,她又笨成这个样子,那点藏掖惯了的嫉妒就忍不住冒一点头出来。 他故意说:“你们老师对你挺好的。” 时遥放松了警惕,坐在椅子上笑了起来,晃着腿说:“马老师是很好呀,长头发,笑起来甜甜的,好温柔。” 叶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阵,指着两道并不简单的题目:“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把最最基础的题目做错她也没有批评你……算了,你应该就是粗心,不至于蠢到这些都做不出来,对吧?” 时遥凑近脑袋一看,傻了眼,那是两道她抓耳挠腮许久都没想出来的问题。 “这种题,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个傻子,连他都能做对,你别跟我说你比傻子还笨。” 时遥涨红了脸,但她又不想承认自己真的比不上傻子,便非常难过地说“会做”。 叶添点点头:“我也相信你会做,不过再检验一遍印象能深刻一点,下回就不再马虎了。”说着他哗啦哗啦翻起了手头的教辅,找出一个类似的题目,“你再试试这个,跟刚才那道一样简单。” 时遥为难的看着题目,耳朵边叶添还不停地说“这么简单”,“弱智五分钟也能做对”,“除非蠢得像头猪”,“你肯定会做”,可是左思右想,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才好。 小女孩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比傻子还不如,看着空白的纸页,写一会儿便用橡皮擦掉,擦掉重写又不对,十几分钟过去,那薄薄的纸快被她擦烂了,还是没写出正确的答案。 叶添在一旁煽风点火:“怎么还没写啊?你可别真是个蠢猪,别墨迹了。” 时遥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顷刻打湿了半页纸。 叶添看到她哭,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面觉得很爽,同时又觉得非常有负罪感。 他最后还是没有看下去,撕了两张纸巾,扔给了时遥:“别哭了,我记错了,傻子才做不出这种题。” 陆莹使唤叶添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见实在没什么可支使叶添做的了,想起这小叫花成绩很好,于是打发他给时遥补习,自己则在客厅看电视。她中间上了趟厕所,顺道去看了补习的情况。 一开门,就看见了哭哭啼啼的时遥,和一旁手足无措的叶添。 陆莹怒火中烧,当下认定这不要脸的小兔崽子又没干好事,上去一把将叶添推在了铁艺书架上,肩胛骨碰到硬铁“咚”地一声响。 叶添脸都白了。 “小杂种!你他妈又干什么了?” 叶添感觉被铁架撞到的地方着火了似的烧灼起来,这时候明明疼得想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笑。 他的微笑堪称纯良:“我讲题呀。” 陆莹看见他笑更生气了,使劲搡了一下叶添的头:“糊弄谁呢?讲题能把她讲哭?遥遥,说,这小杂种怎么你了?” 叶添紧张地站在一旁,心虚地看着时遥。 出乎意料地,时遥摇摇头:“没有,他就讲了一道题。” 陆莹本想找理由痛揍叶添一顿,听见时遥这么说非常不满,皱眉道:“讲题你哭什么?跟我说实话。” 时遥偷偷拿眼睛瞥了一眼强装镇定的叶添,坚定的摇头道:“真的就是讲题,我难受是因为欣欣给我的那个发光橡皮找不到了。” “那橡皮你不是上星期就给丢了么,有什么好哭的?” 时遥不说话,继续埋着头抽抽噎噎。 陆莹没有耐心听她哭:“行了,这点小事哭什么哭,好好学你的,回头问你爹要钱再买。” “嗯……” 外面电视剧演到了关键剧情,陆莹鼻孔朝叶添哼了一声,警告道:“讲你的题去,要是敢没事找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走出了时遥的卧室。 陆莹走后,叶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时遥:“你为什么帮我说话?” 时遥抹了抹哭唧唧的脸,又坐回了桌子跟前:“因为还得让你给我讲题啊,我还不会做。” 叶添盯着纸页发了许久的呆,才重新拿起笔,跟时遥一道一道分析做错的题目。他从基础的知识点讲起,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每一个难点,直到下午将尽,再没拐弯抹角讽刺时遥一句。 第11章 那次是叶添第一次给时遥辅导功课,讲了两套卷子,各有一百道题,时遥的分数分别为76和83。 这分数对于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而言着实惨不忍睹,如果时遥知道叶添记得这么清楚,一定会想让他忘了。 事实上,关于那一天,叶添记得远不止这些。 他还记得去的路上天很热,闷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路上有许多低飞的蜻蜓,穹顶乌灰漫无边际,好似随时会倾盆而下一场暴雨。 那场雨一直没下,直拖到时杰峰回家,他给时遥补习完了功课,才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知道时杰峰借钱给他是好心,也知道陆莹并不喜欢看时杰峰对他嘘寒问暖,所以即便下着雨,还是识相地选择立即走人。 叶添没有带伞,他刚出门走了没多远,就被人叫住了。 个头很小的时遥打了一把没比她大多少的伞,手里拎着一个花哨的手提袋。她颠颠地从雨幕中跑了过来,把手提袋递给叶添。 “我在楼上看见你没打伞,”说着她笑了一下,“你才是傻子呢,傻子都知道下雨要打伞。” 叶添打开手提袋,一把折叠花伞,一盒巧克力夹心太妃糖。 时遥指了指伞:“赶快打伞呀!”又说,“我看你讲题的时候一直看那个糖,就拿给你尝尝,你回去吃吃看好不好吃。” 叶添沉默着接过了东西。那天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向口齿灵活的他一句也没说出来。 他目送着时遥跑回了洋房,自己打着一把印有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折叠伞,走过半个城市,淌过被大雨倒灌的排水井,回到了叶大强家的地下室。 那一盒太妃糖总共有三十粒,叶添剥开吃了一粒,剩下的29粒直到过了保质期也没舍得吃,放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变形发粘,和糖纸紧紧的连在一起,根本没办法分开。 叶添就去打了一盆水,把糖纸小心地剥了下来,洗净晒干,夹在一个学校发的三好学生笔记本里。这个本子是他最宝贝的硬皮笔记本,薄薄的一册。不知时遥是有意还是无意,后来每次补课都会给他一盒太妃糖,使得笔记本的每一页都夹满了太妃糖的糖纸。 至于糖的味道,初入口是浓郁的焦糖,含久了咬开,流出香醇的巧克力酱,温柔地充满了整个口腔,洋溢着令人回味无穷的幸福感。 叶添的身世苦,经历苦,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东西大多苦涩难嚼,难以下咽。 ——但时遥不一样,时遥是甜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叶添甚至有些恍惚。 “是喜欢的,”他眼睛看着那盒糖,对时遥淡淡地笑了笑:“没想到你还记得。” 时遥好像松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叶添密密麻麻的电脑屏幕,点头“嗯”了一声,又问:“你回家还要加班?” “是啊,”叶添双手放在后脑勺,很落落大方的打量她,“钱难挣,屎……饭难吃。不加班加点不行。” “哦。”时遥说,“那也别睡太晚,会猝死。” 说完时遥便退出了叶添的房间,回去刷牙洗澡,又看了两个小时的书,11点准时上床睡了。但叶添大约并没有听从她善意的劝告——因为第二天一早,当时遥吃着包子看手机的时候,叶添才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奔了出来。 “睡过头了,”叶添说,“今天要去律所值班。” 时遥猜想叶添的睡相估计不是很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头发东一撮西一撮的翘着,眼皮有点发肿,虽说不至于丑,然总归与平时西装革履的模样相差很大。 她忍住幸灾乐祸的冲动,对叶添说:“买了你的包子,吃一个再走吧。” “快迟到了怎么还可能有空吃包子,”叶添斥责她的思想觉悟,“我去洗把脸,包子帮我装起来,我一会儿拎着走。” 时遥起身找了个干净的袋子,装了一荤一素两个包子,又把自己的早饭吃完了,这位爷才将将洗完脸。 时遥抬头一看,叶添不光重新刮了胡子,还洗了头发吹了造型,身上一股很清新的须后水味。 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还好还好,来得及。” ……不吃饭也要臭美,什么毛病。 叶添白天一直在律所,时遥在家学习,中午的时候叶添给她叫了一份外卖,这么一天就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时遥之前只是觉得叶添的刀子嘴很适合做律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才发觉他与这份工作的契合还在性格方面有所体现——这人表面不着调,其实做事很细心。譬如时遥若是一个人在家,外卖从来只送到楼下,而他在家的时候则会让人送到家门口;还有上次卫生巾事件过后,叶添就在卫生间加了一个小橱柜,专门放置时遥的生理期用品。 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叶添发来了一个信息:别把眼睛看瞎,阳台借你一下,去瞻仰瞻仰诗情画意。 时遥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做阅读理解,一大片英文字母看得头昏脑涨,看见这条信息撇了撇嘴,然而还是去了。 站在阳台上,时遥觉得自己上了叶添的当,这三层楼的小矮房有个毛线的诗情画意,远眺一下不是各家住户晾着的裤衩就是胸罩,看久了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变态。 她在阳台上伸了伸懒腰,随手拍了一张较为含蓄的大爷背心晾晒图,给叶添发了过去。 那边很快回复:眼光不错,如果喜欢,以后给你买同款。 时遥默默地删除了这条信息,又收到一条:冰箱里有西瓜,晾一会儿再吃。 她盯着这条信息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站在阳台上傻乐,样子比盯别人家晒得内衣更不堪入目,于是止住了笑脸。 晚上叶添下班很早,哼着小曲回来换了衣服,就要带着时遥去超市,顺便吃饭。 “上周就该补充供给了,结果你关键时候掉链子。”叶添说。 时遥拗不过,只好抛下自己没写完的试卷,跟着叶添去逛街。 周末的饭店都要排位,时遥认为等座位是浪费时间,在商场转了个遍,最后选择了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国际连锁餐饮巨头麦当劳就餐。 叶添极力反对吃垃圾食品,理由是有人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垃圾食品不利于身体健康。 说来也是奇怪,时遥自认为定力极佳,面对张妍的各式嘴炮能巍然不动,心如止水,却特别受不了叶添一个人在耳朵边的单口相声,听两句就耐不住要反驳一句,跟叶添呆在一起一个小时说的话比在学校一周还要多。 时遥耐着性子跟他争辩半天,点餐的时候才闹明白他嘴里的“有人”敢情是指代的他自己。 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是一种本事,时遥无奈地咬了一口自己的麦辣鸡腿堡,快要被气饱了。而她对面前一秒还对垃圾食品嗤之以鼻的人则吃得津津有味,并且盛赞道:“真香”。 商场里面就有大型超市,吃完了饭他们就近去买日用品。 叶添推了一个大手推车,往里面塞了一堆必备的纸巾垃圾袋等物,然后从家化区开始逛起,每加一样东西都要问问时遥“你想要哪个”,从橙子味牙膏到花香洗衣液,全都买好了,转到了食品区。 时遥看见零食有些心痒痒,她不好意思主动说要买薯片之类,便眼巴巴等着叶添问自己想要什么,没想到他这次却十分□□,拉着她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绕过了各类膨化食品,直奔生鲜乳制品区。 时遥郁闷地看他往车里加了两箱牛奶,凉凉道:“……你这么爱喝牛奶啊。” 叶添随手拿了一袋坚果,瞥她一眼:“那是给你的。” “为什么?”时遥站住了,“我不想喝。” 叶添不为所动,用背法律条文的架势说道:“痛经患者往往缺乏蛋白质和维生素,牛奶富含丰富钙质和微量元素,长期饮用,对于改善痛经有显著效果……你是不是痛经患者?” “不是。”时遥死鸭子嘴硬,“上次那是意外。” 叶添扬了扬眉:“是吗?” “是。”时遥严肃道:“我保证以后不会疼了。” “你保证没用。”叶添无情否决了她,“万一又疼起来我能拿你怎么样?” …… 时遥绝望地看着篮子里的两箱牛奶,悲怆地放弃了挣扎。 叶添看她十分为难的表情,语气缓和了一点,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喝牛奶,过敏?乳糖不耐受?” “不是,”时遥说,“牛奶一股骚味,喝起来很想吐。” “这样啊。”叶添同情地朝她一笑,顺便拿起了一包红枣,“那以后多喝喝习惯一下,一定会有所改善的。” 没等时遥再出言反驳,此人风骚地丢下一句“20万”,便推着购物车去了收银台。 曾有人言,人类劣根性之首就是“看客心理”,说白了,就是看戏不怕台高,时遥现在深以为然——叶天这个冷漠的看客刚一到家,就兴冲冲地去厨房热了一大杯牛奶出来,并以十足专断的架势逼时遥喝下去。 时遥迫于那20万的精神压力,犹豫再三还是捏着鼻子灌了,并获得了七颗红枣作为奖励。 晚上躺在床上,悲愤交加的时遥深刻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认为自己在金钱面前失去了傲骨,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但热牛奶的助眠效果很好,没等她数落完叶添身上的可恨之处,就迅速进入了梦乡。 第12章 周日叶添不上班,教了时遥如何使用洗碗机,然后两人叫了外卖,各自在家忙活了一天。 往后数个星期,也都过得大同小异。 时遥和叶添渐渐形成了一套较为固定的生活模式。如若是工作日,叶添就在公司加班,正好时遥下晚自习的时候到校门口接着她一起回小区。门口有零钱盒,第二天谁起的早谁去买早饭——一般而言是时遥,因为叶律师总是要花上好一会儿整理仪容。而如若是周末,就一起吃吃外卖,逛逛超市。 时遥在叶添家的这一段时间,过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轻松。除了每天雷打不动被逼喝牛奶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睡眠好了很多,学习的效率也大有提高,她洗澡的时候摸到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硌手,苍白的脸上有了很多血色。 令她倍感不安的问题在于,当初说好的是要来叶添家打扫卫生,但时至今日,她所做的唯二算得上劳动的事情只有把碗放入洗碗机,以及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 叶添让她喝牛奶,催促她吃水果,空闲时间会像遛狗似的拉着她去河堤跑圈,隔几天还要让她上秤称一称有没有变重,仿佛是在科学养猪,而不是使唤保姆。 拿人手短,时遥被叶添养了三个星期,光吃不干,心情很是忐忑,总是想找机会大展身手,表明自己并非白吃白住。 这机会她盼了几个星期,没想到在暑假的时候来了。 叶添七月下旬出差了五六天,在外面几天奔波忙碌时人倒是没什么事,诉讼圆满搞定之后。律所头号合伙人袁琮约他去日料店吃饭,不料肠胃脆弱的叶律师才吃了一碟生鱼片,当即上吐下泻,脸白成了一张纸。弄得一顿饭没吃完,就被车拉到了医院打点滴。 于是乎这天时遥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第一天暑假生活,就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医院。 电话是袁琮打的,他送叶添到医院之后接到了一个重要客户的电话,需要立即碰面,可这厢病恹恹的叶添刚被护士扎肿了一只手,把他单独丢在这里也不像回事。他便悄摸摸地一个电话打给了叶添手机上备注的“室友”,请她帮忙来照顾伤患。 时遥挂下电话,拿了一个保温水壶,急匆匆地打车去了医院。 她赶到的时候,叶添的上司已经走了。晚上十点的输液室人不多,一眼就能看见叶添——他坐在最靠近护士台的座椅里睡着了,修长的四肢很憋屈地蜷成了一团,脸色非常难看。眉头紧锁,由于吐得脱水,唇部都是翘起的干皮。 时遥看见叶添,立即停下了小跑的步子,她很小心地去接了杯温水,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叶添的旁边。 要挂的水总共有三瓶,已经挂完了一瓶,这一瓶还有三分之一才能结束。时遥望着头顶簌簌下滴的药水,想起人在输液的时候常常会感觉到冷,就把一小截输液管握在了手里,用掌心替叶添加温。 叶添还没有醒来,输液室的公共电视机在播放着本地新闻,内容无非是电动车违章闯红灯被交警教育,某小区物业与业主之间的责任纠纷等,时遥看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便把视线从电视移向了叶添。 睡着的叶添完全没有平时贱兮兮的样子。从时遥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轮廓如同精心雕琢过似的无可挑剔,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喉结,每一个回转曲折都堪称完美,构成了一个令人十分赏心悦目的弧度。 这是一种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的性感。时遥莫名想起前段时间语文老师给他们播放过的纪录片,里面讲到文物修复大师会用一年的时间,去挫齿轮,调机芯,给零件上蜡、上油。镜头给到特写时,可以看到修复人眼里的投入与专心致志。 这样修好的古钟才会称得上是艺术品。 女娲在为叶添捏脸的时候,必定有着同等的耐心与热情。时遥想。 在时遥来到十来分钟后,护士换上了第三瓶药水。大概不同药剂输入后身体反应不同,没一会儿,睡着的叶添微微抽了下身体。 他睡得很浅,肢体的轻微抽动便使他醒了过来。 叶添睁眼,看见旁边坐着的人是时遥,愣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子。 “你怎么来了?” “你们老板打了电话。”时遥从他脸上看不出是对此高兴还是不高兴,低头拧开了水壶的盖子,“你的嘴唇很干,喝点温水。” “输液已经补充了水分,再喝水容易上厕所。”叶添说,但还是接过了杯子喝了两口。 时遥仰头看着喝水的叶添,他的喉结随咽水的动作上下滚动,看得时遥有点口干舌燥。 她别开了眼睛,看向输液管的流速调节器:“护士说你睡着前吐了四五次,现在还想吐么?” “好多了。”叶添苍白着脸问,“你怎么过来的?” “打了辆出租车,。” 叶添拢了拢长腿:“陌生人打电话叫你出门,你就不怕是骗子?” “骗我什么?”时遥一脸莫名其妙,“我一没钱二没色。” “钱确实没有,后面那个马马虎虎有那么一点。” 时遥好容易才按捺住暴揍病人的心情。 叶添接着说,“以后晚上谁叫你也别出来,你一个女孩儿家,长得再安全也有风险。” 明明是关心的话,从叶添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人搓火。 时遥冷漠道:“那不是某人生病了么?” “肠胃炎而已,输完液我可以自己回去。” 叶添说这话的声音很哑,低低的,时遥瞥见他一向很挺括的衬衣因为先前的蜷睡压出了好多褶皱,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能够看到叶添的锁骨,衬衫左侧的领口向里微卷,显得有点别扭。 手比脑子要快,时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替他抚平了凌乱的衣领。 这动作太过亲昵,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妥,立即把手缩了回来。 “那个袁总可不是这么说的,”时遥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向了输液室中间的电视机,上面正在播报明日天气,“他打电话时说,你吐得不省人事,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那是为了骗你过来,好自己抽身离开。”叶添疲倦地合眼道,“律师嘴里的话,能信吗?” 时遥品了品这个悖论,由衷赞同道:“不能。”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叶添问。 时遥认真回顾了那个仓促的电话,说道:“他让你在家安心休养几天,病假给你请到下周一。”时遥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他管我叫‘小叶的室友’,你在律所被人叫‘小叶’么?” “笑什么,”叶添懒懒睁开了那双狭长的眸子,“我是小叶,你就是小时——去网吧问问,一个小时五到十元不等,上档次点的也不过二三十元,对你的身价心痛不?” “不心痛,”时遥说,“反正有人花20万让我在他家白吃白喝,足以证明我是无价之宝。” “对。”叶添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很温柔地看她一眼:“你是无价之宝。” 这应该只是一个顺口的玩笑,语气应该是调侃的,讽刺的,但时遥却品不出来。与之恰恰相反,她觉得叶添似乎说得很认真。 时遥全身的神经不由因这柔软的一句话猝然紧绷,她感到心跳得厉害,血压疾速上升,手心发粘,连呼吸都变得很不顺畅。 她“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去问问护士注意事项,顺便上个厕所。” 说完她就快步走向了在茶房接水的小护士,头也不敢回过一下。 叶添本想说这座位临近护士台,待会儿人回来直接问就好,但看时遥走得急切,没有容他建议的机会,只得无奈地收住了将说的话。 他翻出了口袋里的手机,看到有三条未读消息,两条来自时遥,一条来自袁琮。 叶添先点开了袁琮的那条——学长暂时有事,先溜了。你那位女室友马上就到。好好养病,带薪病假特批到周一。 叶添板着脸看完了信息,“女室友”三个字已经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点开袁琮的朋友圈,果然,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老板已经把叶添室友是异性这件事抖了出去。不过应该是分了组,下面留言起哄的都是古钟言和廖硕等同校的损友,倒没有律所的同事。 ——叶添大学期间追求者甚众,男女老少兼而有之,他却守身如玉度过了四年。一帮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同学们致力于挖掘一切与他有关的恋情八卦,每每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回逮住一个暧昧的“室友”,其吃瓜热情不言而喻 这事太烦,叶添不愿再想,对这条朋友圈下面的艾特和起哄一概不理,回复了一个“呵呵”的表情。点开了时遥的信息。 第一条:复兴路有点堵,还有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你如果不舒服及时叫医生。 第二条与第一条间隔了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到了楼下,马上上去。 这应该是半路来的时候发的,语气看上去还有点小担忧,叶添很知足地看完,又津津有味地回顾了一遍,才按灭了手机屏幕。 时遥装模作样地跟着小护士来到了茶水间,但根本没什么好问的:叶添睡着的时候她已经把病历本上的医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输液几天吃什么药饮食忌讳早就记得一清二楚。 她无心主动跟人说废话,于是默默站在一旁看着锅炉烧开,默默看着护士接满了茶瓶。把时间耗够了,就跟在护士后面走了回去。 第13章 输完液回家,已是将近十一点。 叶添身材高大,周末也总是拉上时遥一起去长跑锻炼,体格总体而言算得上强壮,但再强壮的人也抵不住这样一晚上的折腾,他上楼梯的步子都是虚浮的。 时遥本想让叶添先洗漱,这样可以早点休息,但叶添不肯。这名称职的工作狂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电脑看邮件,把该处理的处理完,才拖着步子去卫生间。 时遥见劝说无效,只得自己先行洗漱,洗漱好之后把医生开的药拿了出来。她拆出了当晚要服用的,放在纸巾上,配着一杯温水搁在了叶添的床头,然后去了厨房。 医生说今晚最好不要进食,明天可以喝粥。但是叶添这一晚上吐得肚里空空,一定会饿得很早,他们家又很少开火做饭,有没有可以煮粥的材料都是未定。 时遥把家里的橱柜都翻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五谷杂粮的踪影,好在冰箱里有中午外卖多出来的一份米饭,可以应付一下明早的白粥,其他材料等白天去买就是了。 时遥关上冰箱的门,还没出厨房,就听见了卫生间里噼里啪啦一阵响。 她以为是叶添摔倒了,赶忙过去查看情况。结果看见手肿着的叶添正手拿着淋浴头,跟地上一推被打翻的瓶瓶罐罐大眼瞪小眼。 “怎么了?”时遥问他。 “没事。你还没睡啊?”叶添很轻松地转移话题:“熬夜对皮肤不好,快睡觉去。” 时遥摆出了一副家长的架势,冷哼一声:“你先跟我说说这是准备作什么妖。” “作哪的妖?”叶添说,“我只是调试水温准备洗澡,你不要妄图借机偷窥。” 时遥懒得跟他胡扯,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淋浴头:“站都站不直了还想洗澡?” “不洗澡我睡不着。” “牙刷了吗?” “刷了。” “那洗洗蹄子洗洗脸就可以了,明天早上吃完饭再洗澡,别废话。” 叶添人不是很有精神,却好像很乐于被时遥这样□□欺压,他含笑看着时遥,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你看这是什么?” “脑袋。”时遥说完又改口,“空心球。” …… “是发蜡。”叶添说,“不洗干净没办法睡觉。” 时遥对这些不是很懂,拿不清叶添是不是在唬她,于是装腔作势地皱了皱眉:“发蜡也不是非洗不可吧。” “不洗会秃,”叶添说,“这东西对头皮不好,捂一晚上有可能会过敏,万一过敏脱发,你帅气的小添哥哥就要变成一颗光荣的卤蛋,垂涎我美色的客户也会转投其它律师门下。” 时遥对于秃头的叶添很欣然乐见,但一听有过敏风险,又让步道:“那,还是洗吧。” “嗯。”叶添对她一笑,忽然放软了声音说,“不用管我,你快去睡吧,晚安。” 时遥站着没动。 她眼睛瞄着叶添肿得老高的手背,有些别扭地问:“你手这样怎么洗?” 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勇气,没等叶添回话,时遥兀自上前从他手里拿过了淋浴头。 “我来得了。” 叶添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滞,然后轻笑道:“好啊。” 在卫生间不方便,时遥便让叶添躺在了沙发上,自己去接了一盆水,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像洗发店那样帮叶添洗了起来。 十一点的夏夜依稀能听见蝉鸣,掺杂在嗡嗡的空调压缩机轰响之中,形成了一段和谐而安宁的协奏曲。时遥用温水打湿了叶添的头发,在手心挤了少许上次她挑选的洗发露,用指腹轻轻地按摩着叶添的头皮。 她平时自己洗头都是挤上洗发水后胡乱一通揉搓了事,天晓得为什么面对叶添的脑袋有了这么多耐心和温柔。 或许是因为叶添的头发太柔软吧,时遥想。 叶添的发质柔软润泽,摸在手里像滑过了一匹很昂贵的绸缎,与看上去的触感很不一样。时遥听说发质软的人往往心肠也柔软,脾性温和。 她手指在叶添的头顶打着旋,有些出神地想,薄情寡义如叶添,难道会是个柔软的人吗? 嘴臭欠揍,认识她的第一天就没正眼看过她,装出的一副温和恭俭,在第一次给她补习的时候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刻薄地讽刺她还比不上一个寻常的傻子。 单以第一次交锋来判断,叶添跟“无耻混蛋”四个字的牵连远比“温柔”密切的多。 换个角度来说,或许她时遥才是心肠柔软的人,在看到陆莹气势汹汹地斥责叶添时,她不计前嫌地主动替叶添解了围。 但换作任何人看到了叶添那时的表情,也许都会这么做。 她记得那天叶添被陆莹推到了铁架上,他的害怕是直接写在脸上的:眼睛睁得很大,唇紧紧的抿着,嘴角向下,手不安地揪着衣摆一角。像极了动物世界里走失荒途被群狼包围的羊羔。 时遥对叶添心软了一次,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混账的叶添。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初次补习时的冷嘲热讽,叶添嘴欠归嘴欠,并未再说过她一句不好。 ——严格追究,也并不完全是一句都没说。她有一年暑假收了许多同学录要写,时遥写了两页就喊累,就在她揉着手腕抱怨的时候,叶添无情嘲笑了她的字太丑,然后自然而然地取过黑色复写笔,毫无怨言地代她书写了七八十份内容各异的花哨寄语。 做这些事的是他,借不到钱后消失四年的也是他。 时遥有些猜不透叶添。 就像她闹不明白买了新裙子跟叶添炫耀的时候,这人嘴里的“跟你配在一起就跟孙悟空拿到了虎皮裙,八戒喜获开襟黑衫一样,精妙绝伦,好看。”是属于真心的夸赞还是九曲连环的讽刺;闹不明白每年开学的时候,他都要执意绘制一份学习进度图给她是出于高智商人群的炫耀心态还是恳切的关怀。 他号称要仰望星空蜗居在狭小的次卧,却整日闷在房间里忙于工作;名义上将她当成保姆使唤,连购物袋都不曾让她拎过;性格乐观豁达,品尝过的人间疾苦却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多。 他说这债背在身上,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有的人的柔软被张牙舞爪的假象层层包裹,总要人一点点剥开细看才能瞧得分明。 时遥的手为他按摩头皮,看到叶添很安静地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覆下,让人觉得温柔,但挺翘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颌又恰到好处地增添了男性的美感。令她挪不开眼睛。 时遥掐了自己掌心,迫使自己移开视线。她用温水冲洗掉揉搓出的泡沫,问叶添:“手为什么会肿成这样?” 叶添舒服得已经快要睡着,被这么一问,还带着些睡意道:“扎针那个护士是新人,没留意进了气泡。” 时遥撇嘴:“那也不能给扎得肿成这样啊,你可真好说话。” 叶添睁开眼,抬手看着自己黑紫色的右手手背,漫无所谓地说:“大部分新手护士都得扎肿几只手才能熟练,肿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反正我年轻力壮,过几天就会自然消肿,万一不幸中招的是老头老太才叫麻烦。” 接着他幽幽长叹一声,感叹道:“出来混饭,大家都不容易,我看那小姑娘比我还紧张,没忍心说她。” 时遥没搭腔,她拿干毛巾替叶添擦湿漉漉的头发。洗好的头发有股淡淡的薄荷清香,是很清凉的味道,她的心口却莫名有些发热。 “洗好了,”她说,“但你先别动,我去拿吹风机给你吹一下,不然睡醒容易头疼。” 叶添从沙发上支起身子,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看时遥:“你没事儿吧?” 时遥被他看得很别扭,不自然地往后仰了仰:“我能有什么事。” “那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叶添说,“是不是我出差这几天你闯什么祸了?” “比如说?”时遥反问。 叶添愣了一下:“拿我牙刷刷马桶……?” …… 时遥皮笑肉不笑:“这个思路不错,多谢提供灵感。” 叶添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驴蹄子,反而很恬不知耻地说:“还是不要了吧,牙刷的作用面积太小,手柄太短,拿来刷马桶很不方便,会累着你。” “我不怕累。”时遥说着站了起来,去拿卫生间的吹风机。 “等等,”叶添拉住她的手腕。 时遥回头看他,叶添穿着一件棉质居家服,坐得懒散,湿发被他自己随意地拨了拨,整个人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潇洒。 他下巴微微抬着,眼眸带笑:“道谢太生分,我只想说……有你真好。” 时遥顿时觉得被他捏着的手腕烫得灼人。 “废什么话,赶紧洗完睡觉,我困了。”时遥恶狠狠瞪他一眼,僵直着四肢去取了吹风机。她不顾叶添的反对,直接把电吹风开到了最大挡,手拨弄着他的头发粗暴吹干。 风筒聒噪的嗡嗡声盖住了叶添的话,也盖住了时遥短暂的心律不齐。电吹风的声音停下后,很快,房间的灯也熄了,窗外的蝉声再次充满整个夏夜。 第14章 次日一早,时遥在闹钟的震动声中醒了过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客厅,见叶添的鞋子还在,便放心地去厨房用昨天剩下的米饭煮了一碗白粥,给叶添留了一张纸条,拿着钥匙出了门。 她去楼下买了一份锅贴豆浆,边走边吃,去了锦绣花园对面的集贸市场,不怎么熟练地跟人讨价还价。 时遥在这方面很没有一个穷人应有的素养,她过去一直吃学校食堂,偶尔没有食堂可吃便自己煮泡面,买菜做饭对她而言完全是一个新鲜课题。但她昨天搜索了许多肠胃炎的注意事项,认为卫生情况缺乏保证的外卖不利于叶添病体康复,所以还是决定尝试挑战一下自己。 时遥按照手机APP的指点,买了一袋小米,一袋大米,若干调味料,蔬菜买了胡萝卜和生菜,又买了一小坨味道很膻的羊肉,准备中午给叶添做一碗胡萝卜羊肉粥。 所有的物料都是单人份——时遥不太想承认,她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粥可以保证营养卫生,但味道估计是不敢恭维的,反正她不想喝。 时遥把手机上的烹饪步骤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安慰自己这事应该就跟做化学实验一样,一步一步照着来就行了,同时又莫名有种尝试新生事物的兴奋。于是买完东西,就快步走回了家。 刚一开门,时遥就惊了。 客厅里是刚睡醒的叶添,看样子正在找水喝,当然,这并没什么不妥,不妥之处在于他没穿上衣,只穿了一件沙滩裤衩。 时遥反应很快,眼角瞥见了一点点叶添的腹肌和他结实的手臂线条,便“咣”地一下,飞快地踹上了刚打开的门。 时遥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站在门前,拎着大兜小兜的东西,从一缓缓地念到了三十,才又把钥匙捅进锁眼,开门进屋。 叶添已经套上了一件白T,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从时遥手里接过东西:“不是……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街上大夏天打赤膊的男人多了,反正并没有看到什么有碍观瞻的景象,不如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放暑假了。”时遥语气平静地说。 “哦。”叶添觑她一眼,“什么时候放的假啊?” “今天。” …… 不知该不该感慨“缘,妙不可言”。 他又问:“那休息到什么时候,九月份?” “没那么久,到下周日。” 叶添皱眉:“才十天?” “高三了,十天也很奢侈。”时遥说,“别问这个了。给你留的字条看了么,锅里有粥,先去把粥喝了。” 叶添心情突然变得很好,他非常开怀地笑了一下,用上扬的语气道:“还有粥?” “白粥。”时遥说,“不会太好喝的。” “我不信。”叶添说。 时遥忙着把刚买的东西放回冰箱,极力避免与叶添发生眼神接触。她发现经过昨晚,自己的注意力总是忍不住在叶添身上打转,会控制不住地揣摩他身上微不足道的变化。 比如现在,她明明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却能捕捉到他的发梢微卷翘,下巴上有泛青的胡茬,左侧眼睑下方挂上了一根揉掉的睫毛。 这人很亢奋地对着那锅平淡无奇的白粥啧啧称奇了一会儿,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洗漱工作,随后坐在了桌前,以品尝满汉全席的姿态喜滋滋地喝完了一小锅白粥。并在此期间对粥从原材料到火候进行了360°无死角夸赞,弄得时遥也不好意思说破这玩意儿是上顿外卖的边角料。 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时遥初次下厨房,嘴上虽然谦虚,面对叶添的吹捧还是难以免俗地感到十分受用。她假借看新闻一字不漏地听全了叶添的彩虹屁,才施施然起身去刷碗。 上午时遥学习,叶添不知在跟什么人视频会议,除了督促吃药之外,两人互不干扰。 直到快中午,忙完了的叶添过来敲了敲时遥的门。 “中饭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时遥想了一会儿,说:“我还要上次那个鱼香肉丝盖饭,备注一下多加一份辣椒酱。”她搁下笔站了起来,补充道:“别点你的,我马上去给你熬粥。” 叶添的手机在掌心滑落了半寸,还好他眼疾手快,才没至于掉落在地上。 他讶异道:“你还真打算自己做啊?” 时遥抬头看他一眼:“你不想喝?” “想。”叶添回得非常迅速,他下意识地弯了弯眼角:“女侠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今为我做羹汤,怎么会不想喝?” 时遥没有理会他。她去卫生间拿洗手液认真搓洗了每个指缝,然后站到了厨房。 叶添就好像一个闻着骨头香味儿的狗似的,她走哪这人就跟到哪,她去卫生间洗手,叶添就抱着个手臂站在走廊,她到厨房,叶添就跟到厨房。 时遥既要看手机又要洗菜腌肉,生怕错弄了步骤,精神本就紧张,哪还能受得住被人围观的心理压力。她把切好的肉末放在案板上,有些不耐烦地扭头对叶添说:“你能不能出去?” “我在这儿可以给你打下手。”叶添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你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用不着你打下手。”时遥冷冰冰地说。说话间洗菜的水不停地往衣服上溅,时遥无奈地拧上了水龙头,打开各个橱柜去找围裙。 “不在那儿,”叶添伸手从门后取下了一个印着超人图案的围裙,“还说用不着我,现在呢?” 他把围裙拿在手里,也没有要递给时遥的意思,反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讨打的笑意。 时遥看他一眼,迅速地低下了头,眼睛看着脚底下的瓷砖缝,话却很强硬:“少在这碍事,赶紧给我。” “你手上有水不方便,我来。”叶添说完,未征得她同意便上前一步,将围裙的挂袋套在了时遥的颈上,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立即有种触电似的灼热。 时遥僵成了一块木头,眼睁睁看着叶添绕到了她的背后。他很克制地在她腰间系了一个松垮的结,手没有碰到她的腰,紧绷的肌肉只能感受到叶添手指动作带动了后侧的布料。但他勾下头的时候,时遥鼻尖飘来了一阵淡淡的薄荷芳香和一股熟悉的青瓜香味。 薄荷香是洗发香波的味道,青瓜味来自那瓶沐浴乳。时遥觉得两股味道合在一起出奇地合适,让人感到清新凉爽。她不由想,叶添是这样好闻,而他们两人是用的同款卫浴产品,她身上应该有着和他一样的气味。 过了片刻,叶添的声音在耳廓附近响了起来:“好了。” 时遥转身对叶添道:“现在你可以滚了。” “这么急着赶我做什么?”叶添调笑道,“说得跟我在这儿你做不下去似的。” “你在这我做不下去。”时遥放弃抵抗,干脆老实说,“会紧张。” 叶添胡诌起来得心应手,但面对时遥的直球居然一下子哑了。 他比较习惯时遥吼他“碍事”“烦人”,这些话语言简意赅,很难让人误读。但“会紧张”就不一样了——或许是叶添想得太多,他总觉得除了人人都能听明白的字面意思之外,这话里隐约还好像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 他偏过头,安静地盯着时遥的背影看了两秒。 “那我出去了,”叶添用正经的语气说,“有需要叫我。” 还没到十二点,时遥的胡萝卜羊肉粥出了锅,正好外卖小哥翩然而至,于是一碗色泽诱人的粥和铺满红油辣子的盖饭同时端上了餐桌。 时遥没有动那碗闻起来就很香的鱼香肉丝,她拿勺子搅了搅肉粥,舀了浅浅一勺,吹完放进了嘴里。 她在学校做实验一向严格遵照试验指导册,很少出错。做菜和做实验有点类似,可又有不同——菜谱中许多关键材料用量都被描述以“适量”,“若干”,使人很难精准领会。时遥很担心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做出来的东西难以下咽。 好在事情并没有像她担忧的那样。粥咸淡适中,羊肉的味道鲜嫩可口,炖久了的胡萝卜口感顺滑,没有菜谱评论区下面夸赞的那么好吃,但也绝对算不上难吃。 她想再尝一口,以便以后改进,不料已经被叶添一把夺过了勺子。 “再尝就没了,吃你的盖浇饭去。” 叶添野狗护食的架势让时遥觉得好笑,她抿唇收回了手,打开了自己的盖浇饭吃了起来。 叶添因为工作忙,一般吃饭的时候往往也要低头翻看手机邮件,时遥还是第一次见叶添吃饭吃的这么专心致志。他把手机搁在一边,贪婪地舀一勺粥,细细咀嚼咽尽后才再舀一勺,直到把一碗粥全部吃光。 排除这粥是人间美味,那就是叶添太饿了。 到了晚上,时遥特意给叶添煮了一碗浓稠的红枣小米粥,看他吃饭的时候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很是不解的问题:“你为什么上班时要往头上抹发蜡?” 她以前不曾认真观察,今天细看感觉叶添这样自然随性的发型就很好看,头顶的发丝微翘,显得清爽又有学生气,跟叶添本人的气质很符合,而平日的大背头显得过于冷峻,如果不是熟知叶添什么德行,很可能会觉得此人很难接近。 “要知道,大部分人都喜欢以貌取人,”叶添放下勺子说,“我也不喜欢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商务发型有助于建立较为成熟的职场印象,让领导和客户觉得我稳重可靠。” 时遥认为叶添跟“稳重可靠”八竿子打不着边,然对于这番打扮背后的目的性还是有些意外,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如果你下次不方便,我还可以帮你洗。” “是么?”叶添挑起狭长的眼尾打量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样说,我以后可能会经常不方便。” 第15章 时遥平时很少说话,但并不是不会说话,兴致来了的时候甚至能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别人”主要就是指叶添,还有张妍。 叶添这种明摆占人便宜的玩笑她大可以直接怼回去,但时遥盯着碗里的粥,暑气太盛,以至于令人感觉特别热燥,她的掌心像团了一个小火球,似乎并不适宜再火上浇油。 时遥错开了对上叶添的视线,转移话题问他:“……晚上你还要输液,一会儿我们几点出发?” “不去了。” “那怎么行?”时遥提醒他,“医生给你开了三天的输液单,你才只输了一次。” “吃了一天你的黑暗料理,已经好了。”说着叶添又舀了一勺粥递进嘴里。 时遥有些无语:“粥又不是药,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康复?” “我好歹正值壮年,这点自愈能力还是有的。”叶添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解锁并飞快地回复了一个消息,转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天我下厨。” 时遥鼻子轻哼了一声:“说的跟我想吃你就会做似的,我想吃山珍海味,你行吗?” 自从她搬进来,除了微波炉热牛奶和煎蛋之外就没见叶添下厨做过别的——后者只出现了一次,便被更简易的水煮蛋取而代之。现在叶添口出狂言,她很怀疑是要和自己一样凭借手机菜谱抱佛脚。 “永远别问一个男人‘行不行’这种问题,”叶添撩她一眼,“食堂帮工,火锅店传菜生,湘菜馆后厨……本人厨房打工经历丰富,顺便偷师学过。想吃哪个山珍,哪个海味,说吧。” 时遥一时有些哑然,她原以为叶添只是开玩笑,听到这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随便吃什么都行。”时遥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折成小小一个方块,问叶添:“你以前经常打工?” “是啊,为了糊口,什么都干,家教、打杂、送饭、给人跑腿……”叶添云淡风轻地说,“但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A大的每一分钟都比我打工赚得的钱更金贵。” 时遥闷着头听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冷不丁问:“很辛苦吧?” 叶添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贱嗖嗖地找骂:“心疼了?” 时遥懒得埋汰他的厚脸皮,只敷衍地隔空飞给他一个白眼。她把餐椅往桌前挪近了些,轻咳一声说道:“我没有打过工。” 叶添止住了笑,眼睛看着她:“是吗?” “嗯。” 说完时遥就闭上了嘴,筷子一下一下戳着面前的醋溜土豆丝,把盘子里码好的菜戳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从六月十四号时遥搬入,到今天为止,叶添已经和时遥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了一个半月。这段时间里他们调侃斗嘴,讨论外卖订餐选哪个店铺,讨论买什么牌子的纸巾,讨论电视上令人头痛的国际形势,好像什么都可以说,却唯独没有谈过彼此之前的生活。 失去音信的四年,仿佛是不存在一样。 但这四年又分明是最无法淡忘的四年。春秋四度,给时遥的生活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撕裂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狂风暴雨之后,她一无所有。 叶添不敢轻易开口,有些问题每每重拾,无异于把已经结痂的伤口剥开,鲜血淋漓,疼得还是受伤的那个人。 他想起那天找到出租屋,打听时杰峰一家去向时,那些邻居绘声绘色的描述: “男人拿菜刀捅的他老婆,哦哟,捅了十几下,脸都认不出了。” “不对不对,人警察都说了,凶器是把水果刀,我老公就因为这个事把我家的水果刀给扔了。” “这人渣捅完他老婆还想弄死自己女儿,那小姑娘跑去学校了,他是走投无路才打开的煤气阀自杀,啧啧,这种禽兽,想起来跟他做邻居就让人后怕。” 那些人热情地向他描述着当时的细节,宛如自己亲临现场,然而综合不一的说法,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当时在场的人,有且只有时遥一个。 他搜索了报纸,对这个案件更多的描述聚焦在陆莹的婚外情上。时杰峰到底有没有要对时遥下手,四年前她是否接受过及时的心理干预,这些年她是如何生存的……这些问题叶添都想知道,却还远不到可以问的时机。时遥总是充满防备,像一只历尽浩劫存活下来的雏鸟,根本不给叶添的关怀置喙余地。 但此时此刻,他却从时遥的表情里觉察出了一点动摇。 一点允许他走近的动摇。 这点动摇如同光洁的蛋壳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狭窄到不足以透光,可是凑近了看,总归能够望到些许被掩藏着的东西。 叶添缓缓坐正了身子,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数秒,很温和地叫她:“遥遥。” 叶添的眉眼都是舒展的,看上去很放松。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扣住右手手腕,按出了一片红印。 “这几年,你还好吗?” 时遥愣了一下,神色莫辨地看向了叶添。 她皮肤白,瞳色也比寻常人要浅。夏天日落较晚,余晖洒了一层稀疏的烫金进来,恰有一抹映入时遥的眸子里,使她浅棕色的瞳仁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叶添和她对视片刻,率先败下阵来,“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还好。”时遥轻声说。 “出事后年级我调换了校区,再后来就是考上了津南,有各种补贴,也没什么人找我麻烦。” 她抬起了头:“从物质上来说,应该是比你那时候要强的。” 物质上。 简单来说,一个人的物质需求不过是食可果腹,衣可蔽体,有处容身。好一点差一点,都过得下去。 让时遥倍感挣扎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困窘。 三年前的事如同一场会自动重播的噩梦。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场景总会自动还原。她好像又重新回到那个深夏午后,阳光炫目燥烈,外面窗台上掉落有熟透腐烂的无花果,一群蚂蚁亢奋地搬运丝状的果瓤。 时遥眼睛盯着蚂蚁,客厅里的争吵一声声飘进她的耳朵。 内容都是她听烂了的,陆莹骂时杰峰没出息,不像个男人。时杰峰骂她公交车,贱人。各种粗话不经遮掩——最初他们争吵,会顾及到时遥的存在而斟酌用词,后来吵得越加频繁,这一步便就省去了。 时遥烦躁不安地忍耐着粗俗的谩骂,忽然听见了陆莹的尖叫。 时杰峰破产后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平常沉默寡言,一瓶白酒下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喜欢用肮脏龌龊的词形容陆莹,好像这样骂出来,怒气就找到了出口,陆莹身上其他男人的痕迹也会跟着消减一些。 但时杰峰不动手打人。 时遥听见尖叫,瞬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她警觉地打开了紧闭的卧室房门,几米之外,时杰峰跪坐着,满目通红,他面前是一脸错愕的陆莹,腹上插着把平时搁在案板上的水果刀。 时遥被这一幕钉在了地上,凉意从脚底而起,顺着血管疾速爬至全身。她突然说不出话了,手还抚在门把手上,不知道该拿这扇门该如何是好。 陆莹脸比纸还白,手心血红。“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时杰峰把匕首拔出,又错开一点,再次捅了进去。 他顺着陆莹的视线缓缓转头。满脸胡茬的男人沧桑落魄,毫无一年前知识分子的体面,但似乎并不是很醉。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时遥看见时杰峰眼里亮光闪了几闪,随后黯淡了下去。远看一张脸上似有两个黢黑的深洞,里面腐水无波。 时杰峰说:“你闭上眼睛。” 自从厂子出事,他比以前更加忙碌,或是奔波筹钱,或是与债主周旋,剩下的时间要么酗酒要么与陆莹吵架,时遥很久不曾听他认真跟自己交流过什么。 这是父女两个数月以来第一次对话。时遥发现他的头上有了很多白发,表情扭曲阴鸷,完全认不出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商人。 时遥瞥了那把滴血的匕首,吞了口唾沫,屏息闭上眼。 黑暗中时间格外漫长,听觉却很敏锐。时遥听见刀具划破血肉,带出液体发出“噗呲”的声响,还有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她自己在哭还是时杰峰在哭。 她等了很久,再被时杰峰叫睁开眼,太阳已经隐没在西边的梧桐树后,楼下有午睡醒来的小贩高声叫卖牛奶。 时杰峰声音很哑,把书包扔在了她的身上:“你该上学了。” 时遥被他一路推着搡出了出租屋的房门,临关门的时候,她站在楼梯上朝时杰峰张望了一眼,看见他衬衣和裤子上斑驳的红渍,腿几乎要站不住。 她想逃,声音也在抖:“我走了。” 时杰峰“嗯”了一声。定定地看她,还是关上了破旧木门。 那一天发生了好多事,煤气爆炸、班主任陪她接受警察调查,但那些在这段记忆面前都失去了冲击性,时遥已经不太记得。此后很长时间,她只要闭上眼,匕首刺肉的声音便会有节奏地响起,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都清晰可闻。 比起晚上睡不着觉,她更无法忍受在白天合眼,无法忍受阳光穿透薄薄的眼皮表面,在视网膜上投下的一层浅红。 “我没事。”时遥向叶添强调,她认为自己情绪尚且稳定,但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雾气凝聚成液体,从眼眶滚落下来。 第16章 “遥遥。”叶添叫她。 时遥的唇好像被人黏上了,她本想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像叙述别人的故事那样如常把叶添打发了就好。但叶添很柔软的头发和他身上很清淡的香气,却让她不由自主在简短的叙述中掀开了被平复的很好的情绪。 而个中缘由连时遥本人也不清楚。 叶添斟酌了许久,隔空伸手很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缓缓说:“都过去了。” 正经起来的叶添声音很平和,也很稳重,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效果:“一切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好吗?” 时遥的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叶添手很暖,安抚她的动作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弱小的猫。她很想多蹭一会儿,但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矫情。 时遥拿手背一抹脸上的泪,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冷酷。 “……虾仁冬瓜,香菇鸡块,白灼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时遥脚尖轻踢了一脚叶添的椅子腿,带着鼻音说:“你问我想吃什么,想好了。” 叶添看她拿着纸巾擦红通通的鼻头,唇角不经意勾起了一抹笑。 他多年前认识的时遥与现在很不一样。过去的时遥话很多,脸上总是挂有很鲜活的表情,高兴的时候会笑得露出一颗颗整齐的牙齿,生气的时候眉毛一定会拧着,眼睛瞪圆,斗嘴斗不过他会噘嘴耍赖,耍赖没有得逞的时候会嘤嘤的哭。 时遥本来就不聪明,那时候对待学习也不上心,叶添每次讲题前都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对她学习态度进行洗脑教育。 搁在很多年前,叶添绝不会相信时遥会整日埋头书海,安静坐上一天。 他想念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如果可以,他宁愿用很多煎熬的地下室时光代替那段收割时遥天真的痛苦经历。叶添时常怀疑那个鲜活的时遥已经被她永久封存,但刚才的某个瞬间——尽管很短暂——他却窥见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时遥。 也罢,来日方长,肃清沉疴也不急于一时。 “好啊。”叶添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但你不是爱吃辣的吗?” “上火了,想吃清淡的。”时遥抽噎了一下,“而且你晚上必须得再输一次液,别想溜号。” 这丫头还学会趁火打劫了。 “不是我不想去,”叶添一摊手,“还有一堆邮件等着我,实在安不下心在医院一坐坐上两小时。” 时遥对叶添的借口完全免疫:“爱去不去,反正今天你要是不去,以后早饭自己买。” “也别想让我再给你洗头。”时遥说。 这威胁太过震慑有力,叶律师闻言飞快地划拉完了自己碗里剩下的小米粥,老实跟着时遥去了医院。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这次他们两个在网上下载了几个小游戏,没再去理会电视上无聊的新闻,在五子棋军棋等高强度竞技中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两个小时。 次日张妍给时遥打了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市立图书馆自习,时遥顾及到叶添病体初愈,认为把他一人丢在家里很不厚道,便把时间往后推了两天。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叶添做饭相当有模有样,面对她还治以其人之身的“强势围观”,此人毫不怯场,他风骚地切菜洗菜,时不时还来一个高难度颠勺,俨然把做饭变成了一场个人才艺展示秀。 中午的时候,时遥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心里开始琢磨要不要在家里组织一下“洗头服务换叶添做饭”的友爱互助活动。 上一个案子刚完结,叶添的老板把他的假期延到了周一,叶添也很实诚地服从安排没去上班。他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自己房间忙不知所谓的事,到了晚上则会拉着时遥到河堤跑步。 “热死了,我不去。”时遥说,“要去你自己去。” “只吃不动,你很快就会拥有一个如影随形的游泳圈。” “我没有。” 叶添奉上一个刻薄的微笑:“不急,小肚腩会有的,游泳圈也会有的。” 时遥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胸部贫瘠的自己拥有小肚腩的场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了。 风平浪静地到了周一,叶添病假告罄,时遥去图书馆占座位,两人分道扬镳。 张妍是典型的嘴巴勤快屁股懒,忽悠着让时遥和她一起来图书馆自修,约好的早上八点碰面,早上十点她才刚从美梦中苏醒,十点半赶到图书馆的时候脸上还印有凉席印子,远远一看好像被扣上了个“检验合格”的戳。 学到中午,两人去图书馆门口的小店吃了碗凉面,然后商议去阅览区看会儿小说漫画,小憩一会儿再接着学。 正往阅览区走着,时遥的电话震动了起来。 她扫了一眼屏幕,对张妍说:“你先过去,我先接个电话。” 没等张妍答应,她就快步走向了楼梯间,摁下了通话键:“喂?” 那边叶添的声音有些低沉:“还在图书馆呢?” “是啊。”时遥站在无人的楼梯口,远眺窗外被烈日暴晒的行人,“打电话有事吗?” “没事,只是问问。”叶添说,“你吃饭了么?” “吃过了。” “吃了什么?” 时遥觉得很奇怪,叶添大中午打来电话似乎真是只为了毫无营养地询问她以何种方式填饱了肚子,但遵从直觉地,她隐约感觉电话那一端的叶添有一些难以捉摸的情绪需要抚平。 “图书馆楼下的凉面,酱香肉丝浇头,”她顿了顿又补充,“我没看见肉丝,只有萝卜丝。不过味道还可以。” “是么?”听筒那边叶添很轻地笑了一声,“改天我也去尝尝。” 时遥先说好,又说:“不行,苍蝇馆子不能带你来,你肠胃受不了。” 叶添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带着漫不经心的调笑意味道:“这么为我着想?” 隔着厚厚的窗玻璃,高温似乎还是传到了时遥的四周。她手摩挲着楼梯的木质扶手,搜肠刮肚想怎么回怼叶添的自作多情,然后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叶律师”。 时遥没说话。过了少顷,叶添说:“有点事,先不聊了。” 时遥嗯了一声。 叶添又说“晚上见”,并得到她同样的回复,才挂下了电话。 时遥攥着手机回到阅览室。张妍正在看一本漫画版的《花样男子》,见时遥过来,她立即合上书本,神秘地把她拉到了没人的角落。 “老实交代,”张妍一副严刑逼供的神情:“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时遥愣了一下,很快问:“跟谁?——谈恋爱得有个对象吧?” “我哪知道跟谁……”张妍酸溜溜地说,“……你最近总是看手机,看完还跟捡钱似的一脸傻笑,一看就有鬼。” 说着她把爪子伸向了时遥的手机:“要不让我检查检查?” “可以。”时遥大方地摊开手掌,“检查完以后作业全都自己写。” 张妍立刻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她狐疑地盯着时遥看了一会儿,从这张熟悉的扑克脸上解读不出任何线索,有些灰心地叹了一口气。 时遥这人就跟一个意志力坚决的蚌壳似的,除非她自己乐意,不然谁也别想撬开看看她肚子里装了是沙子还是珍珠。 “算了,”张妍满脸惆怅地说,“我选择信任你。” 在阅览室说话要把声音压得很低,时遥对于这种地下党接头似的交流已经快要失去耐心:“我天天卷子都做不完,怎么可能有闲工夫谈恋爱?” 张妍恨铁不成钢,但不敢放大声音,用气声说:“学习跟恋爱不耽误啊,你看每年报纸上那么多学霸情侣,携手双双考进top大学,你啊,就是不开窍!” “你开窍。”时遥手附到她耳侧,低声说:“想不想跟卜一鸣考同一个学校?” 张妍前一刻还兴致勃勃的脸立即哭丧了下来:“能不能别提他啊……我跑来图书馆就是为了躲他。” “躲什么?你上次不是说他愿意借作业给你抄吗?” “他?”张妍鼻孔喷了一口气,恨恨道:“别说借,就是求我,我也不抄他的作业!” “有骨气,”时遥赞叹,“改日我要向他取取经,学习一下治你的方法。” 张妍顿时跟被锤了的鹌鹑似的,蔫儿了下来,连那本《花样男子》也没心情再看下去了。 . 叶添那边,就远不如时遥这儿风平浪静了。 袁琮分组时候手一抖把刑诉部门的几个人也并了进去,虽然后来及时删除,但仍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看到这条朋友圈的人都在揣测空降兵叶添跟袁总之间的关系,一上午的时间,嘘寒问暖的同事来了一拨又一波,比叶添入职那天都要见得齐全,光是送来的胃药就堆了一个小山。 叶添不想把和袁琮的私人关系搅进工作。上午的会他几乎是压着火开完的,对于一帮员工磕牙闲谈,他闭嘴不听也就够了,但现在连经费问题也成了他的事,美其名曰“与袁总好沟通”,把他气得差点摔门走人。散会的时候叶添心情非常不爽,他拿出手机看了眼通讯录的袁琮,手指在那里悬了半晌,还是没有拨出去。 来之前袁琮和古钟言就说过,让他只当是渡劫,这时候也就不好再抱怨。叶添犹豫再三,把电话打给了时遥。 时遥不能为他解决工作上的烦恼,但可以点亮他的心情。 第17章 光阴似箭,暑假的光阴更不消说,堪比喷气式火箭。 十天眨眼而过,八月二号,高三正式开始补课。因为教育局没有明着支持市里高中暑期补课行为,各高校也不敢太过张扬,谁也没有牵头搞联考。所以卷子照发,考试照办,但仍是以本校为单位,没什么横向参照,基本上对师生心理不会造成冲击。 开学连着考了两天,老师快马加鞭改试卷,五号就弄出了一个大红色的成绩公告榜,把高三全员正数一百名和倒数一百名同时陈列在一张纸上,一面当做荣誉墙,一面当做耻辱柱。 这办法是校长周励亲自想出来的。他就任津南校长一职已有两年,当初曾立志要让津南三年内摆脱S市末流高中的荣誉称号,但无奈前两届高三久经懒散学风腐蚀,烂泥扶不上墙。今年是最后一年,他不得不下点猛药。 这张超大榜单一经张贴便收获了学生的关注。下课时大多数学生都在看热闹,幸灾乐祸地找倒数后一百有没有眼熟对象。时遥挤在人群边缘看了一眼她自己的名次,位列第四十八,比上次低了一位,仍旧是在危险边缘试探的分数。 这时张妍也刚凑完热闹从人堆中钻了出来,见时遥抬腿要走,急忙叫她:“等会儿等会儿,我看完咱们一块儿上去。” 时遥冷淡地看她:“这次没你,不用浪费时间了。” “没我还不能看看别人嘛?”张妍撇了撇嘴,睁着大眼看向了榜单右侧的先进模范,由衷叹道:“柏大帅哥真厉害啊,又是年级第一。” 听她这么一说,时遥才想起了柏思新这号人,目光看向了榜单最顶端。 柏思新。这三个字从书写样式上看并无殊异,和其他名字一样,由黑色小楷写就,但不知是因为位置特殊还是有学神光环加持,望过去的时候,总觉得温文的三个汉字带着股倨傲群雄的霸气。 时遥已经很努力了,日夜苦读,最高光的时刻却也要距离这个名字远远一大截。也许直到毕业,她也绝无可能占据榜单前端一角。 有些事,想想就令人沮丧。 张妍顺着一溜名单往下看,没看几行,欣羡的表情立即变成了悲丧。 时遥不消问也知道定是跟卜一鸣有关,她沿着张妍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就在序号10的旁边,看到了卜一鸣和他的班级学号。 “走吧走吧。”张妍过来推时遥。 “原来你是为了看卜一鸣,”时遥逗张妍,“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他。” 张妍回头瞪她一眼:“关心个鬼!你知道他前天跟我说什么吗?” 时遥没吱声,径直走在前面,听张妍主动控诉道:“他说要跟我考同个大学……我都不敢想,要是再跟他一个学校,我这辈子都别想有桃花了!” “你多虑了。”时遥迈步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无情地对张妍说:“我有必要提醒一下你,按照这次模拟考的成绩,卜一鸣能上一本,我也就能考个末流三本,你考上不上大学。” 张妍:“……” 时遥看她呆若木鸡,心累地叹了口气:“你不就是怕跟卜一鸣同校么,按现在的成绩,你们俩还挺难碰上的。” “考不上大学我妈说会给我申请国外水一点的学校,谁知道卜一鸣会不会跟着去。”张妍还是不甚乐观地摇头,“就像高中那样,我报了津南,他本来能进S市一高,非把志愿改成跟我一样。” 时遥压抑住震惊的心情,问:“你是说卜一鸣为了你放弃了省重点,来津南上学?” “别说的跟他看上我了似的,”张妍做了一个要吐的表情,“他跟我考一个学校纯粹是为了方便对我进行欺压。” 时遥:…… 她不知道该同情为桃花运烦恼的张妍多一点,还是一片心意喂了狗的卜一鸣多一点。 没想到当天下午,这位让她颇感同情的人物就出现在了他们班门口。 卜一鸣不是单独出现的,他还带着标配挂件——柏思新。说起来二班三班虽是相邻班,可恰好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五楼,二班众人见到这两位风云人物的机会并不多。这次“卜新”CP一亮相,顿时引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和众多腐女的热议。 “卜一鸣要壮一点,明显是攻的体型。” “难道柏思新就是受的体型?他身材吊打学校99%的男生好吗?” 后面这句引来了许多男同学不满,有几个表现欲较强的立即拎起了水壶充当哑铃展示手臂线条。 …… 时遥仿佛被丢进了情人节大卖场,周围人不约而同地散发着粉红色泡泡,而她好像个异类。但幸运的是,这次她还有个同战壕的战友。 时遥拉了一把在角落里装王八的张妍:“你克星这是干嘛来了?” 说话间,张妍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张妍看见屏幕上的“卜”字,马上跟见鬼了似的把手机丢给了时遥。 “……你看他说了什么,要是找我,就说我睡着了。”说完,张妍一头扑在了课桌上装死。 时遥鲜见自己同桌如此有出息,不管她怎么叫,张妍就是跟被黏住了似的趴着不起来。无奈之下,她只好点开了信息,亲眼看看卜一鸣是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恶言恶语把张妍怵成这副德行。 一看,只有四个字:出来一下。 玻璃窗已经被围观人群占满了,时遥担心再晚一会儿会招来老邱批评,拿着张妍的手机出了教室。 这两个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在学校里被人围观,周围人来来回回,上厕所的人流量较平时翻了四五倍,他们俩却置若罔闻,十分投入地在聊前段时间刚结束的NBA选秀大会。 见时遥出来,柏思新冲她招了招手。 时遥跟这两人都不熟,现在调节气氛的张妍不在,只想有事说事,说完走人。于是非常简单粗暴地问卜一鸣找张妍什么事。 “不找张妍,一鸣其实是陪我来找你的。”柏思新说。 “找我?”时遥有点意外。 “是啊。”柏思新说,“上次说想借你的笔记看一下,现在方便吗?” 他怕时遥为难,又补充道:“就上次年级组长展示的那本就可以,主要是学习一下思路。” 时遥上次只当柏思新是随口客气,并没想到会真找上门来。毕竟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有点匪夷所思,年级第一借勤奋笨蛋的笔记学习,是学习怎么考得更低吗? 时遥拿定主意不丢人现眼,但柏思新又说:“你要是不方便借笔记,就跟我讲一讲记录方法吧,周末可以顺便一起吃个饭。” 时遥衡量再三,认为跟不熟的人吃饭外加瞎叨叨更麻烦,最后还是把笔记借给了柏思新。 临走,全程沉默的卜一鸣叫住了时遥:“麻烦跟那谁说一声,今天晚上我在校门口等她。” 卜一鸣说话时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有力,如果不是知道主角是张妍,这人说话的口气定让人以为是校霸PK下战书。时遥倏地一愣,点点头,回到了教室。 教室里看热闹的学生见时遥进屋,迅速地坐回了位置,私底下则在议论纷纷。 时遥是二班著名的木头美人,美则美矣,不爱搭理人,尤其不爱搭理男同学。时间久了,大家自动地把时遥与“男生”划在了两个词库。今天柏思新和卜一鸣找上门来,大家猜测的思路也很一致——大概是又要用她的笔记搞巡回展播,督促学生好好听课。 这种话题不是很有意思,大家说了没几句便又转回到了成谜的“卜新”CP上。 自打二号开学,张妍晚上就被强制跟着卜一鸣一起回家,动辄还要被他揪着挑灯夜读一个小时才能睡觉。前一天晚上她不堪压迫先行潜逃,早早上床却忐忑得半宿没睡,以至于这会儿的装睡居然弄假成真,趴在桌上真的睡着了。 时遥回到教室,推了张妍一把:“别装了,人走了。” 张妍迷迷糊糊抬起头,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迷茫地问:“什么人?” …… “还能是什么人?”时遥把手机扔到了她跟前,“卜一鸣。” 张妍的睡意猝然消散,坐得笔直:“他来找我干什么来着?” 时遥打开文具袋,余光一扫张妍桌上的《花季雨季》杂志,决定按下主要事件不表,对张妍道:“他给你留了句话——今天晚上校门口等你。” “没别的了?”张妍紧张地拽着时遥的衣角。 “没了。” “那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生气?郁闷?还是满不在乎?” …… 时遥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儿,认真问张妍:“卜一鸣有过表情吗?” “完了。”张妍说,“面无表情,没笑,那肯定是生气了。” 时遥看着碎碎念的张妍,对她和卜一鸣的关系又有了新的认识——张妍必定通晓《卜一鸣微表情大考》,否则要按她的说法,这位篮球队长大概365天24小时生气,毕竟从没听人说过以“凶煞”闻名的卜一鸣笑起来什么样。 张妍把卜一鸣形容得宛如青面獠牙的恶鬼,说是晚上时遥要是不陪着她,卜一鸣就会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时遥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放学后只好当起了护花使者,一路押送张妍走到校门口。 结果这位长得颇俊的恶鬼既没露獠牙也没呲血口,只不痛不痒地教训了张妍两句,就应她要求带她去了卖铁板里脊的小摊。最后张妍把书包丢给了卜一鸣,冲时遥摆手:“我们先回家啦!” 时遥没看到预期中的热闹,反平白被喂了一嘴狗粮。 校园门口聚满了等待孩子的家长和招揽生意的小吃摊,摊主们长年累月打拼此项业务,技巧娴熟,早已形成堪比流水线的作业水平。时遥没有立即回去,她站在暗处远远注视张妍和卜一鸣交谈着排队等待。五六分钟后,张妍拎过了装夜宵的袋子,两人消失在了人海。 时遥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受控地涌出了一点醋意。 人跟人真是比不得的。 有的人家庭温暖,不愁吃穿,性格可爱,老天爷还附赠高大帅气竹马一枚。还有的人,就像她这样。 感时伤怀情绪刚酝酿一半,手机嗡嗡震了起来。 周围很嘈杂,时遥把听筒贴近了耳朵:“喂?” “下课了吗?”叶添那边的背景音里有着相似的杂音,“我到了,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学校对面的马路牙子,有一个大瓦数路灯,如果不是总被卖鞋袜橡皮筋的小贩包围,很有种T台中心的感觉。特适合叶添发骚。 时遥闻言抬起了头,旁边小贩适时地吆喝了一声,她的视线便和这声音一起,越过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落在了马路对面。 街边路灯昏黄,可见不知名的小飞虫在灯下盘旋,偶有一阵小风吹过,拂动了路灯下面的树叶,光便也流动似的淌了起来,映在了拿着手机的男人身上,给高大英挺的人渡上了一层柔软的烟火气。 她方才冒出的那点酸味忽而就变作了这夜空里的一只流萤,扑朔闪动后眨眼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夜晚,也有人在等待她。 时遥莞尔:“下课了。” 第18章 “我饿了,想吃点夜宵。” 叶添主动取下了时遥背上的大书包,把她拉到马路里侧:“买,想吃什么?” 他总认为时遥太瘦,去医院那次硬把她拽上体重秤,发现她一个即将年满十八的大姑娘居然只有八十斤出头,还没他在健身房卧推的杠铃重,巴不得她能多吃点才好。 “铁板里脊。”时遥指了指校门口的小吃摊。收银兼厨师的小贩正拿着不知前身是什么饮料的调料瓶往油乎乎的铁板上加不明液体,味道很是诱人。 “这个不太干净,”叶添皱了一下眉,他最严重的一次腹泻就是吃了这种东西引发的,“你要不要去便利店看看,里面有关东煮,还有你最爱的炸鸡。” “哦,”时遥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意热火朝天的铁板里脊,“那我不太饿了。” …… 叶添头一回见时遥这么幼稚,很像闹别扭要家长买玩具的小朋友,忍不住手贱去捏她的脸:“真这么想吃?” 小朋友余光瞥见叶添的贱爪袭来,早一步做出一副要下口咬他的架势,目光凶狠地回望叶添。 叶添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讪讪缩手说:“那买吧,其实我对这种摊子也挺有感情的。” 时遥扫他一眼,这人的语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子“我有故事快来问我”的酸味,还不肯直白地说,不知道工作时候是不是也这德行。 “我请客,你一串我一串。”时遥说。 “这倒不用,”叶添谦和地摆手,“印象中他们用的都是猫肉,我吃不惯这个。” 时遥顿住了往小摊走的脚步。 叶添眯着眼感受迎面的小风,感怀道:“那会儿我总是翘课去小学门口摆地摊,卖小吃的大哥大姐看我年龄小,特别照顾我,卖给外人的老鼠肉和猫肉都不给我的,肉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我看他们装材料的桶白天还拿来装地沟油,所以有点吃不下去……诶,铁板里脊不是在那边么,你怎么往这儿走?” 时遥摁住突突乱跳的额角青筋:“不用了。” “哎真不用吗?你刚才不是想吃么?” 时遥被这番描述说的满腹发胀,咬牙道:“说了不饿。” 叶添阴谋得逞,消除了铁板里脊的威胁,同时还要继续自己的投喂大业。他说着“不吃不行”,把时遥拉到了沿途另一家连锁便利店,在一堆喷香的食品中选择了两只保鲜层的香蕉,一盒温牛奶。 “等你那会儿听见他们都在聊考试,”叶添把吸管插好,递给她,“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般,”时遥咬了口香蕉,“考不上A大的水平。” “考上A大又怎么样。”叶添耸肩,“你看我,A大优秀毕业生,现在还不是得白天当牛做马赚钱,晚上当叶莲英伺候太皇太后?” 时遥听见这话险些噎着,恨不能一脚踹上这位炫耀学历的总管大太监的屁股。 “少嘚瑟。”时遥瞪他一眼,想起那张自己永远攀不到顶端的红榜,又有些泄气,“我们学校整体不行,我在班里还排得上数,但是放在市里也就是三本水平。” “三本水平也没什么,”叶添安慰她,“我那会儿水平也不怎么样,结果高考超常发挥,比平时高了一百多分。” 时遥停住了脚:“真的啊?” 她好奇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叶添心里很柔软。他想伸手抱一抱她,手已伸出半尺才想起自己并没有个像样的理由,收回又显得突兀。于是乎手腕一翻,转而在她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当然是假的,”叶添教训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超常发挥这种东西怎么指望得上?。” “……骗完我还打我?”时遥捂着莫名遭殃的额头,愤愤挥拳向叶添,“缺德。” “说得对。”叶添厚颜无耻表示赞同,“我承认我缺德,来,让我再弹一个。” 时遥当然不肯束就范,怒而反抗,伸手哐哐在叶添头上凿了七八个响,占完便宜拔腿就跑,叶添只好背着书包在后面狂追。 小区里的猫不怕人,夜里出来撒欢见走来两个说说笑笑的人类,立即抓紧机会上前卖萌,扭捏地摆了几个pose,发觉这两人看都没看它一眼,身为萌王的尊严被扫落在地,怒地“喵”一声窜回了草丛。 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追我赶打闹着,很快就到了10幢楼下。 “我投降。”走到门口,叶添主动抓住了时遥的手,歪头任她轻轻敲了两下,“小的听凭太皇太后处置,要杀要剐要睡全都随您。” 时遥手被大太监捏着,听见“要睡”两个字,脸骤然升温,搡了他一把:“你,你赶紧开门,我要回去喝水。” 叶添转开钥匙,让时遥先进了房间,关门后就倚靠在门上,淡淡地扫着她。 时遥被盯得心里发毛,瞪他一眼道:“看什么?” 说完她就后悔了,叶添必然又会不知羞耻地调戏她,而时遥最不擅长应对叶添的调戏。 “没什么,”叶添却只是摇头说,“觉得你最近看起来有点累。” 他揉了揉鼻梁,缓缓道:“高三了,压力当然大。但学习是贯穿人一生的事,所以也不要为此耗尽自己对于学业的热情。” 他顿了一下,忽然放轻了声音:“别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撑着。” 说不清是因为灯光太暗或是眼花,时遥觉得叶添说话时的眼神很奇异,漆黑的瞳里好像只装了自己一个人。 像碾上了一颗小石子,“咯噔”一下,她的心跳短暂地漏了一拍。 然而叶添脸上的正经不过出现了短暂的片刻,话音将落,又回到了往日的戏谑:“愣着干什么,不是喝水呢么,盯着我看也能止渴吗?” 时遥为前一刻的走心懊悔不已,赠给这位蹬鼻子上脸的叶莲英一个后脑勺,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 叶添那天晚上说的话困扰了时遥许久——在此之前,她拼命看书学习的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考。老邱常说,国内大学难进易出,一旦考上基本就免了学业压力,躺着也能毕业。 时遥倒也不至于像个别同学的信条那样,指望考上大学,再也不学,但她是强忍着天性坐在板凳上学习的。她理解能力差,不得不费时费力记下课上老师讲的每个细节,悬梁刺股。高三还没正式到来,从六月到八月她已经快要学吐了。现在听到叶添学习要贯穿终生的鸡汤,头都大了两圈。 不学,别说远方的大学,就是眼前的津贴也得落空;继续这样学,她真觉得考上大学以后自己就得患上学习PTSD,再也不想认识字。 时遥就在这种纠结和煎熬中过了一个多月,减少了逃课间操的次数,课间十分钟开始尝试着出去望一望被太阳烤焦的麻雀,把劳逸结合认真地当成了一项任务来执行。 整个八月到九月中旬就这样在接踵的考试中一晃而过。国庆节假期的前两周,老邱拿出了一份运动会报名表,说是高三最后一次秋季运动会,希望各位没有参与过的同学不要留下遗憾,在这次运动会中展现一下自己的风采。 平心而论,老邱的话并没什么可听的,无非就是“燃烧青春、沸腾热血”等号召性大于实际意义的空泛口号,但张妍就是抵不住这种大白话,当即热泪盈眶地向体育委员要了一份报名表,拉着时遥商量报哪个项目。 “篮球是肯定不能报的,卜一鸣会拉着我集训。”张妍拿到表格,先用排除法。 “跑步怎么样?”时遥问。 张妍想了想,没做声,拿铅笔又接连划掉了“跑步、接力”那一栏里的一溜选项。 两人都以为从十几个选项里头选一个一定很头疼,没想到转眼就开除了这张清单上超过一半的项目。 张妍继续往下看:“跳高……唔,恐怕这个也不行,我看卜一鸣扣篮的时候跟脚底有弹簧似的,肯定难不住他。” “足球……小学的时候他是我们学校的足球队前锋。” 时遥:…… 她看着张妍划了一行又一行,忍不住道:“你干脆说说卜一鸣不会哪个,你就报哪个得了。” “那就是这个了,”张妍闷头又划了几行,指向了面目全非的项目表底端,“乒乓球”一栏干干净净,如同一股浊水中的清流。 “乒乓球不需要太跑动,也不需要太大力气,稍微练一练就能上手,最重要的是从没听卜一鸣说过他会打乒乓球,完美。”张妍向她解释。 时遥支着下巴听她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项目背后的报名人数,点点头:“加我一个。” 有同桌陪同自己燃烧青春,张妍大喜过望,迅速递交了她和时遥的报名,按照先来后到原则,成功地成为了代表二班参加女乒的运动员。 但是名是报上去了,两人谁都不会打。隔天晚上她们一起拿了钱去学校门口买了一对入门级乒乓球拍,计划从这天开始,每天吃完晚饭的休息时间练四十分钟,争取为班级争光。 对于“争光”这种天真的想法时遥一开始就没往心里去,她认为既然老邱都说了,参与大于成绩,那成绩好坏也就无所谓。只是张妍真情实感地认为乒乓球特长是刻在中华儿女DNA里的,她只要激活了这一技能,练上两周立马能所向披靡。 两人心思各异地去买拍子,卜一鸣就在门口等着她们。他见两个女孩瓜分了塑料盒里两个乒乓球拍,问张妍:“运动会你报了乒乓球?” 张妍立刻很紧张地抓牢了拍子:“这个你也会吗?” “不会。”卜一鸣干脆地说,“柏思新会,他初中市里比赛拿过冠军,可以让他教你们。” 第19章 张妍看腻了卜一鸣,但对柏帅哥还是很新鲜的,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时遥犹豫了一下,她预想中是她和张妍两人每天自娱自乐打上那么一会儿就好,并没有想过让专业选手莅临指导,然而这边张妍已经答应,她这时候再拒绝又有些不妥。 第二天晚上吃完饭,柏思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时遥觉得这事很稀奇,因为明明是张妍主张的乒乓教学,柏思新打的却是她的电话,后来转念一想大概这两人没有互存号码,就和张妍一起去了操场的乒乓球台。 等在那里的不光有柏思新,还有监工卜一鸣。时遥很快发现,张妍对于卜一鸣有阻她桃花的结论并非虚言。譬如柏思新在说到握拍姿势的时候,她们两个都摆的不是很正确,柏思新纠正时遥卜一鸣不说什么,但手指头还没碰上张妍的球拍,这位黑脸包公就要皱着眉头拼命咳嗽。 柏思新耸耸肩,玩笑道:“我可不敢指正张妍了,一鸣会在篮球场上对我进行无情的报复打击。” 除了这点小尴尬,第一天授课倒是非常顺利。当天集训结束,张妍和时遥基本已经能四平八稳地打上几个来回。柏思新不仅耐心,人也没有什么架子,让时遥对这个年级第一不得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晚上叶添来接时遥回家,看她精神头很足,过来的时候还哼着小曲,扯过她的书包问:“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 “报名了运动会的乒乓球比赛,”时遥说,“下午学会了发球。” 叶添觉得这临阵磨枪也磨得过于仓促了点,好笑地看她一眼,“自学成才么?” “不是,”时遥说,“隔壁班的同学教的,他以前参加过专业比赛。” 叶添装作无意地问:“男同学?” 时遥感觉叶添的语气有点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 叶添的眼皮跳了一下,运动会不帮助本班同学反而去帮扶外班的女生,就算是共产主义国际援助也不会有这么大公无私,用脚趾头也能想的明白,这名教练恐怕目的不单纯。 他顿时感觉有点气短:“就只教你一个?” 时遥感觉叶添周围气压很低,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一步:“不是。” 叶添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丢丢。 “我和我同桌一起。”时遥猜测他大概是这天工作不大顺利,见他好像对这个乒乓球比赛很感兴趣,主动向他说明情况。 时遥的同桌叶添是知道的,女孩,之前还和时遥做过室友,两人关系不错,暑假和时遥一起去图书馆的也是她。叶添有一次来接时遥的时候远远见过一眼,看上去是个挺活泼没心眼的小女生。 听完时遥解释,叶添觉着自己应该是想多了,低头想想说:“劳逸结合,挺好的,过两天给你买对好拍子。” . 打乒乓球这件事本来只想着是个调剂——张妍做事通常三分钟热度,时遥原以为她们的集训坚持不了一周,却没想到张妍的热血持续到比赛之前还没冷下来,每天不管天气多热都要拉着她去后面练球。而柏思新跟卜一鸣也很义气,一天不差地进行指导。 大热天操场没有什么学生,时遥过意不去,期间委婉地向柏思新表示他们不必天天到场,柏思新却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还等着你总结好的新笔记呢。” 他这么说,时遥便不好推却,决心一定要趁国庆把笔记理出来,不能白白浪费柏思新的一片好心。 运动会在周四周五举行,紧接着就是为时七天的国庆长假,学生们到了周三都开始心神荡漾,兴奋地谈论运动会上吃什么零食买什么饮料。时遥跟张妍因为破天荒地肩负了二班女乒的光荣使命,反而都有些惴惴不安。 最后一天集训结束,柏思新给她们打气:“基本出师了,明天只要好好发挥,肯定没问题。到你们的比赛我和一鸣一定会到场加油。” 时遥和张妍心虚地接受了学神的祝福,两人回到教室又进行了半晌的自我鼓励与相互鼓励。晚上回家,时遥还专门让叶添给自己买了一只炸鸡腿,权当壮行菜。 叶添受她感染,也很把这个比赛当回事,确认不能前去观战之后,鼎力资助了她一对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乒乓球拍。 “以后比赛结束我们也可以在小区里打着玩,不算浪费。”叶添说。 到了周四,上午是运动会的开幕式,也是整个运动会最波澜壮阔的部分。个别比较有想法的班级在入场式上大玩cosplay,坐在主席台上的周校长有幸目睹了土著部落,动物世界等主题,看各种奇装异服看得两眼发黑,最后终于在高二一个cos百鬼夜行的班级这里坐不住了,以高血压为由提前撤退。 纵然上年纪的领导看不下去,学生却是很追捧这种新奇表现方法,每当一个夺人眼球的班级出现,喝彩掌声沸反盈天,主持人拿麦大喊“静一静”也没用。时遥他们班当然也有人提议cos一下赶潮流,但班主任老邱威严压顶,一个眼神就把这个提案毙了回去。高三(二)班的入场式中规中矩,一水儿的校服小白鞋,最叛逆的崽也就是敢在小白鞋上穿两根彩色鞋带以彰显不羁。 入场式结束,各班开始派代表抽签,由抽签结果确定本班的各项竞争对手。轮到乒乓球项目,时遥随手一抽,手气简直爆棚——她恰好抽中了柏思新他们所在的三班。 “你说卜恶魔跟柏帅哥他们会站在哪边?”张妍问。 时遥苦笑了一下。这下柏思新跟卜一鸣要是真给她加油,定会被三班同学群起而攻之,非得被搓成肉丸子不可。 时遥抽完是张妍,两人在抽签这件事上完美演绎了何为“没有最背只有更背”:张妍抽中的是五班的李沐沐,此女听上去是个软糯可欺的小姑娘,长得也堪称玲珑可爱,实则是津南学生乒乓球社团一把手,四肢灵活,球风狠辣,一拍子能把男乒普通选手乎得找不着北。 姐妹俩抽完签都好像被兜头浇了一通冷水,前一晚的鼓励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张妍这位万年乐观选手也不再说“为班级争光”,改为自勉“重在参与”。 上午有接力,班里的同学都在给田径场上的代表加油呐喊,时而嗑嗑瓜子撩撩闲。时遥跟张妍拿上叶添买的贵重拍子,趁乒乓球台还没被封打了几球找了下手感,随后便心情忐忑地等到了下午三点的乒乓赛。 “我紧张得握不住拍子怎么办?你说我上午做法有效果吗?”张妍号码在前,临上场的时候问时遥。 张妍上午零食都没吃下去,兢兢业业地祈祷了半天,希望李沐沐今日手抽筋,或是腿抽筋,并向各位神明发誓,要能如愿她甘心一个月不吃红烧肉。 时间已到,有没效果都必须上场。时遥推张妍一把:“事在人为,把气势拿出来,能赢。” 张妍很听劝地昂首挺胸上了台,二班围观群众一片欢呼。然而显然她的祈祷没奏效,强撑的气势迅速被场上生龙活虎的李沐沐击了个粉碎,两局比赛分别打了个11-1,11-2。共用时大概十分钟便结束了战斗。 二班前来助阵的同学们早早备好了话筒,原意是在本班赢球的时候摇旗呐喊一番,结果一场比赛下来,统共就进了三球,一球因为没找着开关哑了,一球没把握好欢呼时机,十分钟里除了开局的欢呼,这话筒只弱弱地叫了一声仿佛讽刺的“二班威武”就再无用武之地 张妍哭丧着脸下来,还没走到自己班的队伍,半路被三班的卜一鸣截胡,时遥也没顾上去安慰她两句,便被人叫到了准备比赛。 时遥的对手是三班一个叫左欣然的姑娘,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见到时遥的时候还向她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是被体育委员强行拉来凑数的,打得不好希望时遥不要见怪。 时遥尴尬地说了句“我也是新手”,便退到了一边,心说柏思新的友情援助原来没有顾及本班选手,张妍的面子可真是太大了。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地朝人群看了一眼,好巧不巧,正撞上了柏思新。 他站在班级一群男男女女中,容貌和气质尤为出脱。柏思新隔着人群对时遥眨了眨眼,用唇语无声地说了一句“加油”,就这么微笑看着她。 时遥鲜少这么直勾勾地被人盯着看,顿时就觉得耳朵有点发热。她移开视线,旁边的左欣然适时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同学,该我们上场了。” 时遥应了一声,慌乱地扒拉了一下头发,深呼吸一口往比赛台走去。 方才时遥还以为左欣然打招呼那套话是初见的谦词,不料第一球下去,她发觉左欣然还真不是在瞎谦虚——这姑娘完全不止是打得不好那么简单,她是几乎就不会打,发球的时候要跟磕鸡蛋似的把球往球台上摔那么一下,眼睛很紧张地看球弹起,然后才想着挥拍打球,动作还极其僵硬。 对垒第一局,时遥以六分优势胜出,这主要得益于左欣然发球失误。两人你掉一球我掉一球,捡球的时间比打球的时间还长。如果单看选手气喘吁吁的状态,定会误以为这比赛精彩无比,实质上却是史诗级菜鸡互啄。 每局比赛有两分钟休息时间,喝水的空当时遥往围观人群里扫了一眼,还没见到张妍回来,但柏思新一直戳在人群当中,余光都能感受到他投射来的视线。 时遥被柏思新这种异常的热忱弄得很不自在,她咣咣咽下几口矿泉水,避开他的视线安慰自己:兴许柏思新就是一个凡事认真的人,教了她乒乓球,就要看她拿下比赛,这种心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不过时遥自己也没想到,她还真的似是要赢下第一场比赛了。第二局开始不过五分钟,左欣然接连掉了四个球,时遥完全可以躺赢。 “你要不要先叫个暂停休息一下?”新一轮发球前,时遥问左欣然。 左欣然摇了摇头:“不了吧,后面还有好几场呢,让别人等也不好。” 时遥有点意外地看了一眼左欣然,对这个柔弱的姑娘生出了许多好感,心想比赛大概是没什么悬念了,下去后应该跟人友好握个手。 这次却是时遥想错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看似胜局已定的第二局比赛,情势忽变——当然不是左欣然扮猪吃老虎,逆风翻盘大反杀,而是这姑娘手臂脱力,失手把乒乓球拍给拍飞了! 时遥的眼睛都在球台上跳动的亮黄色小球上,余光发觉有不明物朝自己的脸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躲闪不及,正被拍子砸中了脑袋。 时遥这一瞬间只觉得头顶一麻,紧接着有热流越过发际线,沿着她的前额滴了下去,红色的血把她的脸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围观的女生中有人高声尖叫,至于不慎丢拍的左欣然,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四肢绵软地跪在了地上。 裁判和负责老师也没有想到,本届运动会第一起流血事件没发生在跑步、铅球等危险运动中,而发生在了看似最温和的乒乓比赛。 乒乓球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几个老师组织秩序,另外有人带着时遥先去赶往校医院,冲在最前面的人是柏思新。 第20章 时遥被拍子砸到后,柏思新第一时间就冲了过去。 看到她头上淌血,柏思新先拿干净的湿巾帮她擦拭,但血还是止不住往时遥脸上滴。围观人群惊呼连连,他不假思索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T恤,盖在时遥头上,遮住她血迹斑斑的面庞。 柏思经常和卜一鸣一起打球,虽然不是画报上那种夸张的八块腹肌,但隔着T恤就能看到非常健美的男孩身材。他撩起衣服的时候,围着的一堆女孩和老师都瞪直了眼睛,看到T恤下面还有一个打底的白色紧身背心,有人发出了失望的唏嘘。 不过这些时遥都不知道,她蒙着柏思新的体恤衫,感觉头顶不停有热乎乎的液体在往脸上流,一群人簇拥着她往前走,而心里想的却是:马上都要赢了,还比不比啊? 校医院离操场很近,校医三下五除二完成了消毒和伤口包扎,接着开了一张转院单,说明让老师带着去附近医院做CT检查。 照常理说做校外检查一个老师带着就够了,但柏思新坚决要跟着,负责的老师拗不过,只好让他也坐上了自己的破丰田。路上老师生怕时遥在他车上有个三长两短,不住问时遥:“还清醒么?有什么不适感没有?” 时遥下意识想摇头,又觉得摇头很晕,便一动不动道:“没事。” 她想起了攥在手里的T恤好像是来自坐她旁边的柏思新,展开抖了抖,发现已经被血渍弄污了一片,歉疚地叠成了四方块给他:“抱歉,衣服我弄脏了,得赔你一件新的。” 柏思新接过T恤,看也不看就放在了一边:“衣服不要紧,你现在疼吗?” 时遥认为他的问题本质上好像与方才这位老师问的并无不同,于是一视同仁地给予了同样的答案:“没事。” 到医院做完CT,还需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出结果。时遥坐着等待的时候,柏思新去门口买了一大袋不同的饮料,先让时遥挑了喜欢的口味,为她拧开递到跟前,然后又让陪同老师挑了一瓶,他自己则喝了一瓶矿泉水。 “如果不舒服,可以先睡一会儿。”柏思新说。 时遥“嗯”了一声,大概因为裹着好几层纱布,她觉得头有点重,眼皮也沉甸甸的,确实有些犯困。 她把头靠后贴在了墙壁上,坐着阖上了眼睛,这样不大舒服,但在医院只能将就了。 下午的就诊室人不多,等候区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低低的交谈声和医疗公益宣传片恰好形成了带有催眠效果的白噪音。时遥有一会儿已经快要睡着,结果朦胧约会庄周之际,细脖子撑不住脑袋,一栽头又生生把她从睡意里拔了出来。 柏思新看她睡不安稳,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你要不要靠在我身上?” 说完他见时遥神色淡漠,又红着脸慌乱解释:“特殊情况,你需要好好休息。” 时遥犹豫着张了张嘴,她发觉今天柏思新有些反常——他比张妍他们在的时候话要少,坐姿不时地变换,看起来很焦虑。 “不用了。”时遥谢绝柏思新的好意,同时感觉到手机“嗡”地震了一下,有一条短信进来。 时遥低头去看信息,发信人是“添堵”:比赛结束了么?晚上奖励你。 时遥看着屏幕,打了几个字,又删除,半天都没编辑好一条回信。她犹豫要不要如实向叶添汇报情况,随后想想,决定还是等确诊结果出来再跟他说明。 毕竟叶添是真的很忙。 时遥把编辑了一半的微信删除干净,将手机重新揣回口袋,还没放进去,叶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屏幕上的名字一直在闪,时遥抬眼看了看注视她一连串动作的柏思新,正欲摁下接通,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忽然响起了机械的女声:“请XXX到五号诊室就诊。” 时遥被这突如其来的通知一惊,迅速反应过来按掉了叶添的来电。随即又编辑信息回他:正给同学加油呢!声音太吵没办法接。 那边并没有秒回,静了十几秒,时遥收到了叶添的短信,“你忙吧。” 三个字,客套里带着明摆的不悦,语气很不叶添就是了。 时遥想象了一下叶添拿着手机生闷气的场景,没觉得很爽,反倒有些忐忑。她想来想去,跟他发了一个平时绝对不会用的可爱表情,然而叶添却没有再回复。 这时柏思新见时遥神情专注地对着手机发呆,有些好奇地问:“是在和家人联系吗?” “嗯,算是吧。”时遥说。 柏思新拿捏不准“算是家人”应该是个什么关系,但看时遥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好安慰她:“让他们不用担心,我们会在这里陪你到家人来接。” 时遥没接话,她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并不太想让叶添看见柏思新围着自己跑前跑后。 陪同的老师一直在埋头玩手机,听到这忍不住问了一句:“单子上写的取报告时间是几点?” “五点,”柏思新飞快地看了眼挂钟,“再有十分钟。” “我去看看,”年轻老师起来伸了个懒腰,“早点看完早点回去。” 时遥跟柏思新目送他拿着就诊卡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一时都有点沉默。 时遥倒是并不担心病况,被拍子砸一下在她看来并不是大事,轻微的晕眩睡一晚上估计就能好,真正令她不安的是头顶的“装潢”——校医给她敷上纱布之外,还弄了一个网扣在脑袋上,样子很像按箱售卖水果时裹在外面的泡沫网套,不用做情况说明,任何人只要不瞎都能看得出她脑袋有伤。 时遥不禁想,当初一个大姨妈就能让叶添紧张成那样,今天要是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知道又会发什么疯。 想着想着,时遥就忍不住要伸手偷偷去拽这个丑兮兮的网。 “那个不要动,”她刚碰上白网的边,就听柏思新说,“不然纱布容易脱落。” 时遥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柏思新也是为她好,而且人家从赛前到赛后一直帮忙,无论她希望与否,现在都欠了他挺大的人情。 时遥主动向他苍白一笑:“今天谢谢你,笔记我回去就整理。” “这跟笔记没有关系,你先休息,”柏思新说。他顿了顿,好像在斟酌怎么表达合适,“我不想你对我这么见外。” 医院的等候室的座位距离很近,时遥手臂与柏思新的右手只相隔一拳,她垂眼看看只穿着一件紧身背心柏思新,不动声色又往旁边挪坐了一点,“你那件上衣的价钱还没告诉我。” 柏思新:“不用管衣服,你只管好好养伤。” 时遥态度很坚定:“这不行。” “但我是真的不记得价格了,”柏思新无奈道,“印象中是随手买的,很便宜。” 时遥想起柏思新常背着一个印花包,她认得是以前陆莹常买的品牌,单品至少万把块。他脚上的鞋子是这几年风行的潮牌,价钱也得大几千。所以会单单配一个便宜T恤吗? 她皱了一下眉,说:“那衣服牌子呢?” 柏思新:“忘了。” 柏思新看时遥低着头不说话,又道:“你要是执意想还我衣服,不如帮我一个忙。” 时遥立即问:“什么忙?” “改天帮我再去挑一件T恤,”柏思新说,“挑一件你觉得适合我的。” 这个忙跟时遥的预想出入很大,她愣了一下,才问:“买衣服?” “嗯。” “为什么?”时遥问,“我的眼光不好。” 柏思新支起下巴,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了时遥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我觉得很好。” 时遥觉得柏思新在开一个并不怎么有趣的玩笑——她拿得出手的衣服除了津南统一校服,就是近期叶添网购时自作主张给她买的优衣库基本款,不知从哪里能看出眼光好。 她想了一会儿,委婉地拒绝:“我看中的未必适合你。” “那也要先挑挑看再说。”柏思新还是坚持。 正说着,老师拿着报告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冲时遥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去找医生分析报告结果。 “好吧,”时遥不想再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站起身说:“但最近肯定不行,介意时间放在国庆后的周末吗?” “没问题,”柏思新点头。 CT结果果然没什么大碍,医生诊断时遥属于轻微脑震荡,给开了一瓶胞磷胆碱。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近期要注意充足睡眠,不要剧烈运动,不要过度用脑,看书看电视看手机一样都不要多做,大概一周后就能康复。 听完结果几个人都放下了心,李凯赶紧先给学校那边打电话,柏思新跑去给时遥取药,时遥自己一个人坐在诊室门前的长凳上,摸出手机,拨给了叶添。 叶添兴许不是很忙,电话响了两声就接了,只是语气酸得倒牙:“有事?” 时遥问:“你现在忙不忙?” “没有你忙。”叶添那边语气淡淡的,“起码我还有空接这个电话。” ……时遥不想跟酸了吧唧的叶添通话,直奔重点:“跟你说一声,晚上不用来接我了。” 叶添:“干什么去?是赢了比赛太兴奋准备半夜游街吗?” “不干什么。”时遥有点心虚,她很快想到自己头上有个总要被叶添看到的网眼罩子,稳妥起见,决定还是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其实就是打球的时候受了一点小伤,晚自习不上了。”时遥说。 她在咬字的时候,刻意把重音放在了“小”上,希望以此来消除叶添可能会有的、并不必要的焦虑。 叶添的声音立即严肃了起来:“伤着哪儿了?严重不严重?” “头。”时遥故作冷静道,“说了是小伤,当然不严重。” “……”叶添那边听到“头”字时明显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去医院了没?” “去过了,没事。” 时遥说完听那边毫无反应,感觉如有芒刺在背,心里巴望着这个电话早点结束,可是欠缺先挂掉的勇气,只好接着又说:“做了检查,诊断说是轻微脑震荡,班主任让我回家休息。” …… 那边依然没声,时遥以为信号不好,“喂”了一声。 “时遥,”电话另一端终于有了声,这是叶添头一次喊时遥全名,弄得她莫名一怵,“——CT诊断没个把小时根本出不来,你老实交代,挂我电话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 第21章 时遥:…… 叶添正经起来很有律师做派,声音低沉有力,堪称咄咄逼人。他冷笑一声:“长本事了,想在我这儿瞒天过海?要不是晚上不上晚自习,你是不是连这个电话都不会打?” 时遥心说“不是”,毕竟头顶的泡沫网套总归会出卖自己,早死早超生。但她不好直说,只气恼叶添为什么是律师,黄豆里掺芝麻的话也要一粒一粒分开去听,连一点小小的把柄居然也要抓住来斥责,真是麻烦极了。 而最诡异的是,她居然有点怕这样的叶添。不是生理恐惧的那种怕,而是手足无措的那种怕,就像幼儿园班里的小男生惹哭了小女生,不知该作何举动挽救危局的惶然心态。 真是奇了怪了,她为什么要怕叶添不高兴? 这个问题答案或许不深奥,但时遥脑袋晕,眼下并不适合思考这件事。 “喂,喂……学校信号不好,”时遥支支吾吾回应,“我先挂了。” 她这边按下挂断没有几秒,手机又震了起来,时遥盯着那个不断闪烁的名字,心说不如关机好了,正要长按关机键,那边电话自己断了。 时遥松了口气,这时一条信息跳了进来。 叶添如同跟她有心理感应似的,道:别跟我玩关机那套。 时遥想了想,自己又没什么把柄握在叶添手里,从前明明是她单方面压制叶添,现在凭什么他说不关机就不关机? 这时屏幕提示又有新信息,她点开去看。 叶添好像冷静了些:发个定位,我现在去接你,别瞎跑。 时遥这回才真正放下心来,发了定位和一个“OK”的手势过去。 叶添没有再打电话,时遥发完定位攥着手机坐了一会儿,习惯性去翻看手机里的讲义图片,然后又跟烫着似的把手机搁回了口袋——医生说这两天务必多休息,用脑多了可能留下后遗症,譬如记忆力减退、反应迟钝。 这实在是很吓人。时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本来就不聪明,再留下个后遗症那就更完蛋了,说不定连职高也考不上。 她头有点晕,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看手机,一个人走到了医院的大落地窗前,往下探看出入的人群。这样从上往下俯视,楼下的人好像一只只缓慢挪动的蚂蚁,但橘红色的霞光照在他们身上,又散发出人类特有的曼妙生机。 不知道叶添会什么时候来,如果出现在人群里,她能不能把他拣出来? ——应该是能的,叶添很高,又有孔雀属性,臭美到不行,在人堆里肯定显眼。 时遥想着想着,自己抿嘴笑了一下。柏思新取完药回来,正巧看到这一幕,走近她道:“笑什么这么开心?” 时遥转过头,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收了回去,又恢复到往常的冰块脸。她没回答柏思新的问题,只是接过柏思新手上的塑料袋,礼貌地对他说谢谢。 柏思新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失落。他之前向张妍打听时遥的时候,就听她说过时遥性格外冷内热,刚开始比较难亲近。可是从一起打球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半个月了,柏思新本以为大家已经算是熟人,现在看来,时遥对他仍旧是拒之千里,自己一出现,人家连笑都笑不出来。 空气顿时有些尴尬,好在这时,柏思新电话响了。学生会找他商量运动会之后的新闻稿和代表发言,准备晚点在会议室碰头,询问他能不能准时到场。 柏思新犹豫了一会儿。他负责学生会宣传口,平时老师和其他成员考虑到他临近高三,刻意减少了他的工作量,现在运动会不用上课,再不出稿件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你等我一下,先别挂,我核对下时间,”柏思新抬腕看自己的手表,他决定给自己三十秒钟。这三十秒钟里,如果时遥转过脸看他哪怕一眼,他就推掉碰头会,在这里陪她到家人来。 秒针走完半圈,柏思新沉声回道:“开会在哪个教室?我准时过去。” . 柏思新走后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叶添急匆匆地出现在了医院的电梯门口。 时遥站在窗前等得累了,就听从陪同老师的劝导坐在等候座位上发呆。他们所坐的位置正对医院电梯,时遥看着电梯门一关一合,打开的时候很多的面孔从狭窄的入口骤然涌出,大多人脸上都是眉头紧锁,或是面无表情,手上拿着一叠单子,出了电梯就张望附近的指示牌。这样的场景重复几次之后,她等到了叶添。 叶添还是一身西装,领带是歪着的,素来打理整齐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他气场上与周围其他人有壁,只是眉宇间的担忧无差,甚至看起来还要更凝重些。 时遥还没跟他打招呼,叶添已经先一步从人群中找出了挂他电话的人。他望见时遥后先是盯着她头顶看了片刻,脸色更加阴沉了。 时遥预感到今天恐怕不会太好过。但是叶添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起来温文尔雅,好像丝毫没有不高兴,他很有礼貌地跟陪同前来的老师作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时遥的家属,今天多谢您帮忙照料,能麻烦您简单说下情况吗?” 老师也很意外,以为时遥家属应该上点年纪,没想到是个年轻小伙。他向叶添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拿出了检查报告和医生开具的诊断证明,看叶添详细查查阅报告中的每一行字。 这两人说着,时遥站在旁边,明明事件是围绕她展开的,可这两个人根本就没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看她想插话辩白,叶添及时地撩她一眼:“坐着别动。” 时遥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叶添弄清楚了伤情,他彬彬有礼地对陪同老师道谢,邀请他一起吃晚饭,被对方以学校纪律规定为由拒绝了。叶添送走老师,一只手拉住了时遥的手腕,牵着她往门口停车场走。 时遥还是第一次发现叶添这人有变脸的本事,老师在时他一脸春风和煦,看起来好像一个温柔哥哥。老师一走这人立即脸上变回了阴云密布,好像被人砸了脑袋的是他一样。 她今天犯怵,心口突突一阵狂跳,说不清楚是被这严肃阵仗吓的还是被叶添的爪子拉的,本着明哲保身态度,决定不主动说话。 上了车,叶添冷着脸给她扣上安全带,终于理睬了时遥:“想吃什么?” “随便,”时遥也摆出同样的冷酷,“我不饿。” 但她的肚子下一秒就把她给卖了,十分猖獗地“咕”了一声。 要在以往,叶添绝对会就此事嘲笑她,然而今天没有,他只是专心地开车。 气氛感人。平时时遥巴不得叶添闭嘴少说几句,免得聒噪得耳边生茧,滋生火气。现在叶添一言不发,时遥却没来由感觉很慌张。 她被这种罕见的沉默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伸手打开交通广播的音量键,“只要8888,您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的广告猝不及防冲击耳膜,台词念得又快又响,重复好几遍之后,被叶添沉着脸关了。 …… 时遥看了眼导航,才从医院出来走了两个路口,她却觉得车开了很长的一段路,如果一直就这么赌气下去简直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决定给叶添一个台阶:“生气了?” 叶添淡淡扫她一眼,眼睛又转回了路面。 时遥很无语,个头将近一米九的人,怎么闹起别扭跟小学生似的,还搞冷战那一套。 “不说就不说吧。意外事故,我也没打算瞒着你。”时遥说。 这会儿正是晚高峰,附近是热门商圈,路上堵了个水泄不通,二十分钟也别想开出一百米。叶添看一时半会谁也动弹不了,干脆换了档,松开了踩刹车的脚。 他侧过身子,面向时遥,语气很冷淡:“过来让我看看伤口。” 时遥跟叶添斗嘴惯了,听多了叶添的没羞没躁,这次迎面遇上他的祈使语气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今天叶添是真的不高兴,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脑袋凑到了他的跟前。 天已经擦黑,车里不够亮堂,时遥脑袋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纱布和网带,就算拿放大镜也别想看出什么来。叶添瞅着绷带处莫名一阵烦躁,他不敢轻易在伤口附近动土,草草看了两眼,一只手动作极轻地托正了时遥的脸,问她:“难受吗?” 被叶添碰过的脸颊很烫,时遥把头往下低了一点:“还行。” “难受也得忍着。”叶添凉凉扫她一眼,“伤着你的人是故意的?” “不是。”时遥赶紧替左欣然解释,“那女生挺好的,我受伤她比我还担心,绝对不是故意。” 叶添喉咙动了动,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半天叹了一口气:“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实话?” “那会儿还没出结果,”时遥今天心虚,对叶添有问必答,态度极好,回复极快,“结果出来后我就去复诊,然后就立刻跟你打电话了。” “一分钟都没耽搁。”她补充。 叶添的手放回了方向盘,他本来有心再好好对时遥进行一番思想教育,但见她今天认错态度良好,不由心也软了下来。他把车往前提了提,跟上缓慢涌动的车流,对时遥道:“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瞒着我,听见没有?” 时遥很老实地道:“听见了。” “也不许无端挂我电话。”叶添说。 时遥悄悄看叶添一眼,见他脸上的寒霜似有退却迹象,满口答应。 第22章 叶添停好车,拉着时遥往家走。 时遥很想说她只是头磕到了,并没有瞎,不需要一个导盲犬叶添也能独立行走。然而被人拉着的滋味似乎并不太坏,就乖乖任由叶添牵着了。 “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停好车往十栋走的时候,叶添问时遥。 时遥不是会向人撒娇的性子,同样的问题今天她已经回答了好几次了,下意识就想说“没事”。不过叶添的手抓她抓的紧,使她有点魂不守舍,不小心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有点晕,还有点恶心想吐。” “……”叶添头疼地看她,“你一个人吃了两屉鲜虾烧卖,能不恶心吗?回去给你弄点健胃消食片吃。” 顾及到受伤不宜吃重口,晚饭叶添带时遥去了一家港式茶餐厅。这工作狂提前下班电话快被打爆了,饭都没能安生吃几口。时遥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不知不觉就把一屉鲜虾烧卖一屉虾饺全吃进了肚,等意识到吃多了为时已晚,胃已经超负荷工作了半小时。 “都被砸得不知饥饱了,还说是小伤,”叶添继续往她伤口撒盐,“现在没准智商还不够七十,坐公交可以享受老弱病残特等专座。” 时遥见这货又恢复本性,冲他“滚”了一声,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给叶添这王八蛋台阶下,就活该让他憋着,自己还能落个耳根清净。 她疲倦地跟着叶添,前头的人却不走了。 “怎么了?”时遥撞上叶添的后背,一脸迷茫地问他。 叶添把西装外套脱了交到时遥手上:“拿着。”然后在她跟前蹲下了身子,“上来吧。” 时遥匪夷所思地望着身着衬衣领带的叶添,不知道他这是要作什么新品种的妖:“你要背我?” “这不废话么?机会难得,还没什么人能骑到我头上,你撞大运还磨叽什么,麻溜上来。” “不要,”时遥拒绝,“我晕王八。” “……”叶添脸绿了两秒,在惨淡的路灯下倒看不大出来,他决定看在时遥负伤的份上不与她一般见识,催促道,“逞什么能呢你?刚才走路都不稳当,一会儿万一昏过去怎么办?” 时遥犹犹豫豫地说“行吧”,上前圈住了叶添的脖子。 九月将尽,初秋的天气是很宜人的,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衣服也不会穿得太厚。时遥是一件长袖运动衫,叶添穿了衬衫,都不过是薄薄一层布,这样前胸贴着后背,近乎没有距离。 时遥安静地伏在叶添的背上,内心活动却很复杂,她疑心叶添会发现她心动过速。可是随着步伐的移动又会不住地蹭到叶添的头发、闻见叶添发间的薄荷香味。这又让她心跳的更快了一些。 时遥觉得自己不光是碰到了脑壳,兴许其他地方也出了点什么问题:表现得这样古怪很愚蠢,但她偏偏制止不了这种愚蠢;伤情压根不至于不能自己走动,但她就是不想松开手。 她不仅没有松开手,好像无意中又把叶添圏得更紧了。 三层楼很快就到了,时遥想,这房子为什么这么矮? 真的太矮了,最好有五层,十层,能让叶添这样一直背着她。 . 但三楼毕竟还是到了。时遥从叶添身上利索地爬了下来,她的脸色如同一只煮熟的虾,低着头借口上厕所去了卫生间。用冷水往脸上浇了四五次,热度才终于退了下去。 在卫生间磨蹭的时间长了点,时遥顺便刷了牙,拿淋浴喷头避过伤处冲澡。等她终于墨迹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叶添换了衣服正在客厅里拿着笔记本办公。 时遥在叶添背上的时候看着他的后脑勺都觉得心慌,今晚不太禁得住跟他面对面。她从卫生间出来,见叶添人就在客厅,刻意放轻了脚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房间,躺平直接睡觉。 但守在客厅的人不仅手长,后背还长了眼睛。 叶添正敲着键盘,手反向往后一伸,把时遥捞到了跟前。 “贼眉鼠眼的想干什么呢?”叶添问她。 “……我去睡觉,”时遥抬头瞄了叶添一眼,感觉这人长得跟狐狸精似的,眼里带着勾人,生怕多看两眼被吸去神志,便把圣旨搬了出来:“医生说了,要多休息。” “哦。”忙于工作的叶添没工夫废话,目光又转回到了电脑开着的PPT上。 时遥蒙混过关,赶紧就往卧室蹿,还没进门,又被这人拉住了。 “慢着。” 叶添人在沙发上松垮的坐着,只穿了件男士睡袍,胸口是个不怎么保守的V字,时遥一低头就看见了他傲人的胸肌。 平时没注意,叶添这件睡袍低领口大开叉,放荡的不成样子。再往下看更不堪入目,但往上看是天花板,时遥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好看向了桌上生机盎然的绿萝。 家里养盆绿萝挺好的。 她别扭地问:“又怎么了?” “牛奶喝了么?” 时遥:…… “坐下等着。”叶添去厨房温了一杯牛奶,回来看她一滴不剩的喝完,才眯着眼点了点头,“睡去吧。” 这天晚上于时遥而言算起来是个很平常的夜晚,真要论述和以往的不同,勉勉强强算起来也就那么几点:没上晚自习、没写作业、与过往无关的失眠。 时遥八点就爬上了床,然而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烙卷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脑子里都是趴在叶添背上的场景,时而又有他穿着那件不检点的睡袍睥睨而视的样子。 其实若是细细追究,今晚的不同寻常还有那么一点——叶添比平时要凶。 他这人平时没个正形,满口跑马,时遥从不太把他当个长辈,冷嘲热讽拈手就来。今天这么一严肃,忽而使时遥意识到叶添其实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社会人士。他靠着自己打拼有了体面的工作,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身长玉立,开口是让人腿软的低音炮,有型有款,整个就是一行走的荷尔蒙。 脑子里过着这些词,时遥的心脏狂躁地跳了起来,耳膜好像有架子鼓在敲鼓点。 ——她不是在描述一个“社会人士”,而是在描述一个“男人”。 那么她对叶添,是只当作一个知根知底的发小、朋友,还是当做一个男人来看? 时遥满心慌乱,脑子里时而蹦出张妍的酸臭金句。她看了眼手机,三个小时就在烙大饼中消磨过去了,琢磨完这件事,她好像比上床那会儿还要更加精神。 但她不知道的是,与她一墙之隔的叶添也在经历着焦虑。 叶添等时遥睡了之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了古钟言廖硕共同发来的公司财报和下季度市场推广方案,屏幕上的字一行行的看过去,却就是看不进心里,一直拉到文件最底端还没闹明白这份邮件是在说什么。 他合上了笔记本,特别想抽一支烟。 叶添会抽烟,但没有抽烟的习惯。以前在学校老师都当他是乖学生,但其实他第一次抽烟比大多数人都要早。在叶添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他冒充老板外甥在一个大排档当了两个月的廉价小工,教他抽烟的就是当时共事的男孩,名叫小勇。 小勇初中早早辍学,染着一头花里胡哨的杂毛,平时脏活累活都踢给叶添,但大事上对叶添还算义气——有次一个客人对叶添端上的羊肉串挑三拣四,非说数目对不上,他好声好气补偿道歉,对方气焰反愈加强盛,最后是小勇一掌拍在桌上替他解了围。 这件事平息后老板很不满,扣了他们两人的工资。这件事也让叶添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宽容忍让未必能换来对方的尊重,你的隐忍大度在个别人眼里或许是软弱可欺,为人处世,要学会软硬兼施,刚柔并济。 而对于小勇这个人,既然帮了自己的忙,叶添自然改了对他的态度——他跟小勇是无话好聊的,那小勇张口不离下三路,跟他对话使叶添感到人类文明因之蒙羞。他对此人友善的让步,就是在小勇递过半截烟屁股的时候,配合地接过吸上一口。 第一次抽烟的感觉,叶添记忆犹新。 他接过小勇的抽了半截的黄果树,学着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将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缓缓吸上一口,把点着的尼古丁生成物含进口腔,再徐徐吐了出来。 “操,烟特么可不是这么抽的,小傻X别浪费哥的东西,学着点。”小勇说着夺过烟,猛吸一口,然后从鼻孔气派地喷了两行白雾出来。 “得咽知道么,得咽——再来!” 叶添并没有很想学这门技术,但一件事半途而废他又心有不甘,略一犹豫,接了快烧到底的烟尾过来,依样咽了下去。 但同样的动作小勇做的潇洒,叶添则十分狼狈。他感觉有一道流火从嗓子烧到了肺,呛得他头晕烟花,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很像上坟烧纸的时候,不小心埋头深呼吸了一下,飘飞的纸烬和狼烟都钻进了嘴里,剐蹭了脆弱的气管内壁。 小勇捂着肚子笑他“傻X”,叶添忍着气管的灼痛,硬着头皮抽完了那半截剩下的黄果树。但烟是这样难抽,他认为自己今后一定不会再抽了。 第23章 再次摸起烟,就是在四年之前了。 那是叶添高中毕业的暑假,他取得了十万块钱的奖金,足以支持未来大学生活的学费。也意味着再去陆莹他们家,就可以还钱而再非借钱。 十万块奖金要按年发放,头一年的只够学费生活费,他不敢轻动。叶添勤快地找了三份不同时间的暑期工作,攒下了六千块,准备把这六千块全数交给陆莹。结工钱的次日一早,他背着装有现金的书包,径直去了时杰峰家的小区。 刚到小区门口,叶添就被保安拦住了。 “你干什么的?”那保安问他。 “找28号的时杰峰,我叫叶添,你跟他们家打个电话就知道了。”因为是来还钱,叶添回答的理直气壮。 那保安回小亭子里检查了登记簿,翻来覆去看了看,伸了一个脑袋出来:“没这号人,28号刚换了业主,不姓时。” 叶添愣了一下:“你是不是弄错了,时间的时——或者你再看看,是不是改成了陆女士?” 保安低头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都不对。” 叶添想起来存的还有时杰峰和陆莹的电话,便向那保安递过一个纯良的微笑:“可能是我弄错了吧,您稍等,我再问一下。” 他拿出自己卡顿频繁的手机,点了半天终于按出了联系簿,两个电话号码都是空号。 叶添一筹莫展地站在小区门口,他来访这里七八年了,陆莹一家一直住在这个小区,去年夏天也并未听时遥透露过有搬家的计划。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突然人间蒸发了呢? 他从早上八点站到了九点,日头升起来了,把男孩的衣服晒出了一片涔涔的汗渍。叶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来回的车辆,始终没有见到时杰峰的影子。 在保安亭里的另一人看这男孩儿站着不走,拿脚踢了一下旁边人的凳子:“这小子干什么呢?” 接待叶添的保安是新招进来的,抬头对前辈咧了咧嘴:“他说是来找28号业主,名字都对不上,八成是来捣乱的。” 那人眉头微皱,从保安亭推门走了出来,对叶添招了招手:“你过来。” 叶添燃起了希望,快步走了过去。 “你要找28号业主?” “是。”叶添规规矩矩地答。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时杰峰。”叶添迅速地说,并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大概这么高,戴个眼镜。” “你是他什么人?” 叶添觉得有戏,机敏地撒了个小谎:“亲戚。” “亲戚?”那保安大哥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那他没把搬家的事告诉你?” 叶添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联系不多。” 保安见这男孩儿白净斯文,的确不像是找时杰峰要债的那群放贷人,好心劝道:“既然不是多亲的亲戚,就别杵这儿傻等了。你呀,从哪来回哪去吧,留在这也是浪费功夫。” “那您知道他们搬去哪儿了吗?”叶添问保安。 “不知道”保安说,但他又看了一眼叶添脸上的表情,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点线索,“你要真有心找,就去桥头区看看吧。” 桥头区原名桥头镇,原是S市下辖的乡镇,这两年城镇大开发把它划入了市区版图,但产业还没铺过去,路起伏不平,街上甚至偶尔可见野狗家禽,说它是城乡结合部都有些高估了它“城”的血统。 叶添当日乘坐城际公交去了桥头区,眼看沿途的高楼渐远,经过一大片金黄的麦田,车挤入了嘈杂的县城。这里的建筑都是高不过三层的小平房,土黄色的墙面上留有一行行雨水和污泥相纠缠过的痕迹。 县城不大,陆莹一家的地址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这幢楼下堆积着卖不上价的破烂,没有专人管理垃圾,很多人家门口都扔着几天前的垃圾袋。吃过的西瓜皮敞篷向天,上面爬着许多嗜甜的小腻虫,见有人过来,会一哄而散短暂地在空中盘旋一阵,旋即又很快回落。 叶添被时遥让进屋,视线从瘦了一圈的女孩身上移到了掉漆的木桌,又移到墙皮剥落的天花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时遥不该呆在这种地方。 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喜欢漂亮裙子,房间墙壁要刷成粉色,窗台上需要放着淡淡的香氛,落地窗前应有一架钢琴,清晨醒来可以赤脚踩过柔软的羊毛地毯,看楼下的小花圃。 ——可眼下她所居住的卧室陈旧破败,唯二的家具不过是一张没有床垫的木板床和一张看上去快要散架的书桌,上面除了一个台灯只有几本教辅和一摊花花绿绿的纸片。 时遥给叶添倒了杯水,屋里没什么可以坐的地方,她把椅子让给叶添,自己坐在床沿上:“去年十月一我爸厂里出事,欠了好多钱,搬来这里已经有大半年了。” 时遥手指了指那堆彩纸:“我转学了,这是给从前的同学写的。” “写得跟王八跳舞似的,你确定你同学能看懂?”叶添皱眉看着她揉磨得发红的指节,自作主张地拿起了复写笔,“我来吧。” 时遥对叶添的嘲讽反射性地嘟囔了几句,自己又确实写累了,便给叶添口述要写的内容。叶添写字速度很快,笔迹流畅,他依照时遥的意思写上了她的新地址和联系方式、对同学的寄语。但心里是觉得这种行为可笑的——这年头大家都有手机,写在纸上的祝福老套且落伍,也许第二年就被人当成废纸捆一捆丢在了可回收垃圾的箱子。 刻薄的叶添最后还是没忍心戳破这件事,他把厚厚一叠纸写完,问时遥:“你们家到底欠了多少钱?” 时遥摇摇头:“具体情况我说不清,但是橡胶厂、车、房都卖了,有很多人上门追债,他们两个天天因为这个吵架。” “反正是……很多很多钱。”时遥说。 叶添捏着椅背上挂着的书包,沉吟片刻,说:“只要想办法总能还上——你知道个大致的数目吗?” 时遥为叶添不知深浅的乐观感到好笑,她呵呵地笑了一阵,见叶添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于是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声音很轻地说:“上千万。” 上千万。这三个字给叶添带来了真实的震撼,他感觉舌根隐隐发苦。 这真的是很多钱了。叶添本是想宽慰时遥,他拿到了奖金,考上了A大,以后毕业收入必定可观,都可以拿来帮助他们家还债。然而这些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些尚未实现的憧憬在千万的量级面前过于矮小,说出来也只是车薪之火下的一杯水,太不自量力了。 叶添没有把那六千块钱交给时遥,在陆莹打完麻将回家后也没交给陆莹——事实上陆莹并没有给他交流的机会,她下午回来拿手机充电器的时候见开门的人是叶添,二话不说便赏了他一巴掌,简短地道:“滚。” 叶添看见这个骄傲的女人眼里有血丝,宛如一头斗败了的母狮,她的尊严与矜持在这个破败的出租屋被撕扯成碎片,愤怒是她最后的遮羞布。 叶添看了一眼在后面发怔的时遥,说“我以后会来还钱的”,匆匆背着包走了。 那天晚上,叶添没有直接回家,他把六千块钱存进了银行卡,随即去了网吧。在网吧吃了份饼卷卤肉,喝着矿泉水游逛A大的学生论坛。临走买了一包黄果树,拆了外包装,在网吧门口一根接连一根地抽着烟站了一个小时。 呛人的烟味填充了他的肺管,也让未来渐渐明晰。 他必须要帮陆莹家还钱。因为陆老太,因为时遥,也因为陆莹本人。从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如果没有这三个女人,他的生命要么早就结束,要么早已扭曲。陆莹不善良,但没有陆莹,也不会有今天的叶添。 他亏欠陆家的女人们,这是叶添生命里所担负的原罪。 叶添重重地咳嗽了一会儿,将烟头碾灭丢进了垃圾箱。第二天一早,去车站买了前往A市的火车票。 . 自那以后,叶添很少再抽烟,起码没再密集地抽过,只有应酬不便推脱时才会偶尔抽上一根,但他常备着烟。叶添起身从文件包里摸出一盒和天下,抽了一支出来,在指间转来转去,却迟迟没有点上。 他早决意不用烟酒来麻痹烦躁的情绪,此时的烦躁从何而来他也一清二楚——今天在车里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想松开托时遥下巴的手。每一次触碰都要做的小心翼翼,要做得光明正大毫无破绽,可是心里的悸动并不会因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悄无声息地熄火。 他说服自己,背时遥回家只是因为她受伤,到底却还是问心有愧。叶添不由自主回顾方才短暂的路途——女孩的鼻息在他颈侧,头发有一束垂在了他的耳朵边。叶添觉得痒,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敢挠一下。 怕这只是个梦,挠一下就没了。 时遥还小,未必能够分清感激与爱意,他作为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当主动把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楚分明,而不是这样暧昧不清。 道理都明白,但推开一个自己渴望的人,实在太难了。 他抽出烟在鼻子跟前嗅了一口,和天下没有3元的黄果树那种扑鼻的香精味,闻上去清香甘甜,无法担当抑制他浓烈情绪的艰巨任务,叶添把烟塞回了烟盒。 第24章 后面几天是国庆小长假,叶添还没享受到第一天假期,就接到了古钟言的电话。有一个先前由他接洽的投资人国庆回国,想这两天再跟他们再谈谈项目的事。 叶添当时刚帮客户审完合同,撂下电话,直接定了晚上的航班。 古氏面上的运营负责人是古钟言,实际上是由叶添、古钟言、廖硕三个人撑起来的。叶添大一蹭计算机院听课的时候认识了这俩损友,三个人脾气相投,暑假窝在一起倒腾了一个互联网APP,意外地在市场上广受好评,干脆就以此为基础,合伙弄了个互联公司。 做生意这事有时是很玄妙的,古钟言是个放浪不羁的编程狂魔,廖硕是个实诚过头的拆二代,三个人里唯一有点生意人样子的就是叶添,组在一起很像个不入流的草台班子,在A大一众优秀学子里根本不够看的。学校老师了解到他们的创业计划时大摇其头,认定这三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一哄而散,老老实实地去实习。但偏偏古氏接连几个项目都抓住了市场风向,又有擅长知识产权的叶添保驾护航,两三年的时间里,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做到了名声大振。 叶添和廖硕都不喜欢镁光灯,古钟言属于天生爱表现的那款——只是表现是好是坏难以控制。这货时不时喜欢在网上怼个人嘚瑟一下,引来热点和拍砖齐飞,后来对外公开的个人账号统统交由叶添打理,发言必经叶添审核,这才为古氏少招几句骂。媒体纷纷评论此为“年轻创业者的成长”,全然不知姓古的自己申请了小号,依旧在工作之余热衷于充当键盘侠。 如无意外,叶添毕业之后当然也是会留在A市,和古钟言廖硕一起忙活公司事务。由于IPO之前公司需要拿下一项专利,正巧在S市开律所的学长袁琮能搭上线,这才有了叶添三月份的S市之行。 在叶添的计划里,只要熬到公司上市,他手里的现金就会宽松许多,届时替陆莹家还钱毫无疑问地会成为他人生第一项大手笔支出。他想,就算陆莹再讨厌他,也应该不会讨厌这个消息。 然而现实却兜头浇了叶添一脸黑色幽默——他奋斗数年,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千万资产终于近在眼前。才发现这忙根本帮不上了。 当年时遥的一句话,给叶添套上了一个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他大学四年不敢喘息,现在枷锁落地,叶添没觉得轻松,更复杂的情绪很快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懊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出现,以至于让时遥一个人忍过了最冰冷无助的那几年。 叶添这辈子鲜少为什么事后悔。但凡后悔,每次都与时遥有关。 古氏需要的专利持有者属于袁琮舅舅名下的公司,袁琮为人精明,答应帮忙的同时也提出了一项条件——他毕业后成立了一家律所,本部设在S市,辐射多省。其他诉讼部都找到了合适的人来打理,但知识产权这块人手空缺,需要借实战成绩不俗的叶添一用。 照顾时遥和公司利益不谋而合,叶添答应了袁琮的条件。他把古氏的事务高效分割,能远程办理的仍旧由他负责,其他则交由两个搭档,几个月下来,除了高强度办公带来的疲倦,其他方面倒是一切运转良好,没了他叶添坐镇,古氏也照样发展蓬勃。 其他事可以当甩手掌柜,但与投资人见面终究是件大事。来人是叶添A大读书时法学院的教授,难得找上门来,叶添毫无疑问应当亲自接待。 他闭眼想了想时遥和她头上那个令人心焦的网罩,给她去了一个电话。 . 时遥回学校的时候,受到了英雄凯旋般地热烈欢迎——昨天大家的印象对她光荣负伤的惨象记忆深刻,结合大比分领先的成绩,早把菜鸡互啄的场景抛到了九霄云外。多事的体育委员还带头起立在操场上鼓掌,引来其他班级纷纷侧目,把时遥尴尬得脸颊发酸。 经受完不伦不类的欢迎后,时遥找了个安静阴凉处看比赛。中间柏思新过来跟她打了个招呼,昨天伤到她的左欣然也特地拿了盒点心赔礼道歉,一晃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 昨天晚上她半夜还没睡着,可并不缺精神,一想到昨天趴在叶添背上的场景,胸口就跟塞了一个电泵似的,心脏突突狂蹦。这会儿眼睛看着不认识的选手跳高,心思还是不由自主重播昨日经典画面。 时遥尽力避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把精神集中在远处撑杆跳的运动员身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来电的人是叶添,说临时有公务要出差两天,晚上就要出发,让她照顾好自己,小心伤口。 时遥挂断电话,操场上跳高的男孩后背蹭杆跌在了垫子上,观众席这边看不见他的表情。时遥无凭据地觉得,他此时大概非常失望。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大部分人在玩手机看漫画,也有人聚堆玩扑克,关注赛场上发生什么的观众屈指可数。时遥“燃烧青春”的兴致顿消,也懒得在太阳下消磨时光。她借口头疼回教室趴了一小会儿,根据黑板上的作业清单收拾东西,吃完中饭直接告假回家。 医生只叮嘱了“不要用脑过度”,但并没给出一个可供参考的用脑标准。时遥回到家,拿出书本看了一会儿,给自己定下时间每学习两个小时休息半个小时,结果一直集中不了注意力。一个小时之后,她没忍住打开手机查询了当晚的飞机信息,查到从S市去往A市当晚共有四个航班,不知叶添坐的是哪一个。 时遥咬着笔头给叶添发了一条信息,让他到达后报备一声,然后心不在焉地边翻书边等回复。 叶添大概是事务缠身,过了二十分钟才回她了一个点头的哈士奇表情外加一句话:求太皇太后不要拿我的牙刷刷马桶。 时遥看完信息呲牙一乐,放下心接着做题。 然而这人答应得好,直到晚上九点,时遥都没收到叶添报平安的信息。她无聊到翻出了厨房已经干瘪的两头蒜,把毫无用处的蒜瓣一个个剥了皮扔垃圾桶,姓叶的还是杳无音讯。 时遥焦虑地看着手机屏幕,等得不耐烦了,又去客厅接了杯水。叶添不在,她突然发现这间旧房大的过分,没有敲键盘的声音,也没有叶添成箩筐装不完的废话,墙上挂钟的秒表走动似有回声,成倍地放大着她本以为习惯的孤单。 她在这种异常的安静中生出了被爪子挠了似的焦躁,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选了一个音乐选秀节目,用这个节目作为背景音,拿着手机去卫生间刷牙洗澡。 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半,洗漱好的时遥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叶添的电话才打了过来。 时遥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喂?” 叶添人刚落地,正排队等候取自己的行李箱。听她声音绵绵的带着朦胧,不自觉地紧了紧喉咙:“睡着了?” “嗯……” “不是在家吗,那边怎么听起来这么热闹?” “嗯?”时遥揉了揉眼,选秀已经结束,这个时间在播一档很吵的综艺,她关上了电视,“等你电话的时候看了会儿节目,结果在客厅睡着了。” 没完全清醒的时遥有着平日里鲜见的软糯,叶添想象了下时遥缩在沙发上,等候他来电入睡的情形,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柔和。 “听话,”他温声道,“回房间睡,不然容易着凉。” “好。”时遥那边响起了走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大概是躺到了床上,也想起来了要问的正事,“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下飞机,准备打车去酒店。”叶添说,“今天飞机晚点了。” “哦,”时遥的睡意散了,抱着枕头打了个滚,“那你快打车吧,我也睡了。” 叶添说“好”,但是并没有挂断电话,时遥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有的士司机与他核对地址,然后车门“咔哒”地关上了。 “喂?”叶添对她道。 “怎么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不是说睡了吗?怎么不挂电话?” 时遥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挂吗?” “你能不能换个吉利的问法,盼我点好。”叶添嗤笑一声,“我是听你困了,想让你早点睡,谁知道你还暗中偷听。” 时遥没就此反驳,她听见叶添笑就觉得耳侧很热,并不受控地把听筒音量调得更大了些,悄咪咪从车载广播的噪声中分辨叶添的呼吸。 “头还难受吗?”叶添听她不说话,以为是不舒服。 时遥很快回道:“没有,就难受了昨天一小会儿。” “那也得小心一点,按时吃药。”叶添放下心,又说,“这几天我不在家,牛奶要照常喝,晚上睡觉关好门窗,别给陌生人开门。” 时遥安静地听他老生常谈,“嗯”了一声,没头没脑问道:“你们律所怎么这样啊,国庆节让你出差。” 叶添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这是替我打抱不平呢?” 时遥没吭声。 “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忙完我就回去。”叶添说,“早点睡吧,晚安。” 时遥说:“晚安。”这次真的挂断了电话。 第25章 叶添打着“收拾家务”的旗号把时遥招进了家,却从来不给她履行职责的机会。现在这人不在,正逢时遥不敢“过度用脑”,于是大把空闲时间恰好拿来整饬房间。 时遥本着一颗热爱劳动的心把家里旮旯角落全检查了一遍,拿着抹布东擦一下西擦一下,热情地进行画蛇添足式清扫,连那个没用几次的抽油烟机都擦得熠熠生辉,最后只剩下了叶添的卧室。 出于对叶添隐私的尊重,时遥晾下了这间房没好意思进去,奈何道德廉耻最后还是没抵得住好奇心诱惑。在门口犹豫了三分钟后,时遥推门走了进去。 叶添的次卧本来就比时遥的房间要小,他还放置了很大的书架与工作台,使空间更加狭窄。他的房间里有股很清淡的须后水味道,乍一闻像是喷了冷调香氛。床上铺着一套水洗棉靛蓝床品,色感微冷,用手指划一下,就会留下一条浅浅的印子,彷如湖间漾开一道微波。 时遥平时晾晒衣物也常经过叶添房间,只是秉承非礼勿视原则不敢仔细打量,眼下周围没人,窥探的胆子就大了些。她把扫帚靠墙放在了一旁,饶有兴味地端详起了叶添的工作台——桌上东西很满,但种类不多,全属于文件夹文件盒大家族。中央空出了一块地方,是平常叶添笔记本的栖息之地,四周的文件盒排列很整齐,都写有笔迹工整的编号。 这些都是叶添的工作资料,时遥不感兴趣,扭头去看旁边的书架。 通过一个人阅读的东西往往能了解其喜好,叶添的喜好表现的不大明显。 成品书架上的书目很杂,时遥随手取了一本,上面写的句子比课本读起来还要费劲,她只看了两行,又转手给塞了回去。最下一排显然是叶添翻阅最勤的,书棱上有灰色的印子,纸页卷边,不是看不懂的外文书就是新修法条。 扫荡了一圈既没找到相册也没摸着日记,时遥有点扫兴。她往叶添的人体工学椅上一靠,转着圈无意一抬腿,碰上了一个东西。 她低头往下看,叶添工作台下面藏着个矮柜,有三层带锁的抽屉。 时遥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随手拉了下第一层。抽屉没锁,一拉就带出了一排整齐的药盒和眼药水,有两盒拆开的药瓶放在外面,看样子已经吃了大半,轻轻一摇就能听见药丸在里头呛啷作响。 时遥眉头蹙了起来,她拿了一个拆封过的药品盒子,抽出说明书,看功能主治那一部分写了密密麻麻一大串,什么慢性胃炎、消化道肿瘤……反正没一个好词。 时遥想起先前叶添只吃半份番茄炒蛋就去加班,还有他病恹恹蜷在输液室的场景。前几天跟他一起去吃饭,桌上的笼蒸烧腊他一筷子没动,只匆匆吃了两口煲仔饭,其他时间都在忙着跟人打电话。 他们住在一起这么久,除了生病那晚,每次时遥一两点钟起夜仍会看到叶添房里的灯亮着。 时遥以前觉得他牙尖嘴利,上辈子大概是个什么聒噪的生灵——麻雀知了之类,嘴里天天张家长李家短,没个清净。但细细想来,叶添更像一个活陀螺。 疾速旋转,奔波操劳于各种事务。 叶添以前忙打工、忙学习,现在忙工作、忙赚钱,吃饭从来都是凑合,他的时间很金贵,在自己的时间安排上甚至可以说是吝啬。 只是对时遥大方到不可思议。 叶添总是能从堆积成山的文件卷宗中找出时间跟她斗嘴,带她去河堤遛弯,吃要排队等位的网红餐厅,任她在超市的货架前慢慢挑选喜欢的商品。 时遥手里拿着那张写满字的药品说明书,薄薄一张纸,拈得她臂膀发酸。 她默默合上抽屉,蹲下身子拉开了第二层,里面仍旧是些平平无奇的东西:一盒黑色复写笔笔芯,少量整钞,一个和他现在用的同款的笔记本电脑。 这些东西如果是别人的,时遥不会正眼去看,但出现在叶添的抽屉里就好像有了些令人好奇的故事感。她打开纸盒数了数里面塑料纸包裹的笔芯,合上盖子随手查看那台笔记本,不经意听见了一声细响。 时遥耳廓一动,把那盒笔芯全部倒了出来,看见里面夹带了一个很小的钥匙。 叶添这枚钥匙藏的很隐蔽,时遥想了想,他们家是没什么带锁的禁地,估计是叶添在办公室藏见不得人的小秘密用的。她看完又小心翼翼地按照原状放了回去。 最后是第三层抽屉,时遥指望从中看到真正具有窥探价值的物件,比如叶添的毕业照,或者日记本,或者是跟朋友的合影。 她只想看一眼,知道一下她没有参与的过去时光里,叶添有着怎样的生活。 时遥习惯性勾拉抽屉把手,然而这次却没拉动。 ——第三层抽屉上了锁。 时遥跪坐在柜子跟前,竭力抚平自己的好奇心:叶添一个工作狂,被他锁起来的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些工作资料或是机密文件,看了也看不懂。 而且翻看人家没上锁的抽屉是小缺德,别开人家的锁眼偷窥可就缺德缺大发了。 时遥自诩正人君子,当然不该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她凑近看了眼抽屉上的圆锁,黑洞洞的锁孔却仿佛有魔咒,召唤她一窥究竟。 看着看着,时遥心中一动。她把刚才藏在笔芯盒里的钥匙拿了出来,钥匙顺利地插入锁孔,发出了“咔哒”一声脆响。 锁开之后有几秒钟时遥脑子是空白的,做贼的感觉大抵也莫过于此。她在想,自己究竟要不要去看这抽屉,毕竟到目前为止,她看到的都不算是什么秘密。可是被锁起来的…… 被锁起来的会是什么? 时遥的手心汗涔涔的,却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没等她抉择出个结果已经先行一步拉开了金属手柄。 抽屉里只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圆形的金属盒,紫色包装伴着流线状的鹅黄点缀——正是前段时间她送给叶添的那盒太妃糖;另一件是个笔记本,封面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是蓝是灰,上面印着一只机器猫,样子像是时遥小学时候文具店卖的廉价产品。 比起装了胃药和电脑的抽屉,只放着本子和糖果的抽屉看起来很空。 时遥精神恍惚地看着那盒太妃糖,她记得叶添确实是喜欢这东西的。除开那天他自己的亲口承认,在多年以前,叶添每每来找她也会自觉地带走一盒,说是嗜好此糖的独特甜味——可抽屉里的这盒糖连封口都还没有拆。 时遥稳了稳纷乱的思绪,伸手打开了那个看上去颇有年数的笔记本,意外的是本子里除了第一页隽秀的“叶添”,再看不到其他汉字。她一页一页从头翻到尾,只找到了夹在纸页间的糖纸,每一张都干净平整地躺在书缝,宛如集邮者珍藏的限量邮票。 一个人秘密藏起来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东西,或是喜爱或是憎恶,总归是带着些特殊的个人情绪。没有人会为与己无关的垃圾上锁。 而叶添的秘密抽屉里不放银行卡、日记,没有珍藏的照片,只放着一盒夹心糖和糖纸。 . 叶添说他会很快回来,但哪怕是一天对时遥而言也很难熬:当一个现代人看书看手机看电视统统受限,也不能进行体育活动,生活的单调不言自明。时遥做腻了习题就用手机听有声讲座,情绪也时常跟随节目内容的变化而大起大落:听励志讲座的时候浑身热血沸腾,大感我命由我不由天;听禅修讲座的时候又感觉人生自有福报,清心淡然方能觉出自我。 这些手机软件的免费讲座几乎都是这样,乍听挺有理,洗脑效果仅限音频播放期间,等换到下一个节目,便会觉得只是说了一堆空话,屁用没有。 时遥百无聊赖地换了好些个频道,喝撑了心灵鸡汤,那些节目也像是过眼云烟一般听听就忘了。这几天中柏思新发来了好几条信息,嘱咐她国庆好好休养。张妍就没心没肺多了,发的信息内容倒是洋洋洒洒图文并茂,细看全是在安利她刚迷恋上的偶像。 至于叶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除了包办时遥一日三餐的预订就没跟她聊过天。国庆节当晚十一点跟时遥通了一次电话,时长不过两分半,时遥只来得及跟他流水账一般汇报自己的宅居日志,还没询问他出差情况,那边就挂了。 时遥的头晕仍然没有完全消退,她睡不安稳。 抽屉里的糖和许多细枝末节勾动了她不轻易展露的少女心事。时遥对张妍那套痴男怨女的恋爱圣经一向嗤之以鼻,但当心里有了一点春草萌动,那些话却不知不觉撩拨她的神经。 叶添对她的好,有几分是出于伟光正的社会责任感,又有几分是顾及过往的感情? ——在这中间,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异性之间才有的暧昧旖旎? 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时遥可胡思乱想的除了这些,还有要了命的考试。高考在即,她的成绩仍旧是老样子,时遥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比寻常学生要愚蠢一些,她明明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努力所得到的回馈却了了。 很多烦恼是需要很久的时间去消化的,改变往往漫长迟缓。时遥这样劝慰自己。她把头埋在软绵绵的羽绒枕头里,心想,就先期待一件小事吧。 比如,叶添能够早点回来。 第26章 叶添人在A市,家里还有一个受伤的冤家,心根本没办法安生。 十月一当天一大早,叶添直接奔去了公司,把古钟言廖硕的手头工作审了一遍,一个电话把还没睡醒的两人薅了起来。不顾把酒言欢共饮兄弟情谊,先来了一通自我批评与相互批评。 古钟言看着面前一堆打了红圈圈的文件,忍不住爆了粗:“靠,不至于吧?祖国母亲的生日一早这么问候我们,亏我还说跟硕子找到了一个特不错的农家乐,想让咱们哥儿几个先去放松放松,你就这么砸我场子?” 叶添不动声色瞥他一眼:“昨天谁打电话火急火燎让我回来的?” 古钟言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细瘦的身体瘫成一个大字:“那不是咱们仨这么久没聚了,想让你早点回来么?”说着他推了一把打哈欠的廖硕,“上火了嗓子不舒服,你来批评这白眼狼两句。” 浓眉大眼的廖硕熬了一宿,一只眼睛还水肿着,习惯性替这俩大爷和稀泥:“行了行了,多大点事。老叶,这几个月你受累了,大嘴让你回来也是想找机会让你好好休整休整,反正国庆嘛,咱们也得歇歇。大嘴,老叶这人爱操心,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古钟言对这番话内容不予置评,只说:“屁个大嘴,我大你俩月呢,叫哥。” “叫你大嘴你还抱屈了不是,”叶添敲了敲椅子扶手,“昨天晚上你在工作群里又演哪一出呢?” “……” 古钟言昨天看见有员工朋友圈发了给孩子拉选票的信息,没忍住自己的喷子本性,激情发言。从家长的虚荣心到教育制度的漏洞再到当代互联网企业的担当意识,一个不差地喷了个遍,最后以被管理员廖硕禁言收场。 “不说这个,咱们今天把东西梳理一下,明天就去拜访李教授,弄完我还得赶紧回去。”叶添再清楚不过古钟言的老毛病,也没打算在这事上纠缠,直接说起了正事。 廖硕“啊”了一声,古钟言说“急什么”。 “不是,”古钟言忙着掏手机,“袁琮这货把你拐走了还不给假啊?这王八蛋学长看我不喷死他!” “跟老袁没关系,”叶添虚拦他一把,唇角很轻微地抿了抿,“有人在家等我。” 古钟言和廖硕同时以为自己聋了,大眼瞪小眼一阵,廖硕先反应了过来:“上回袁哥发朋友圈那个?” 叶添啜了口秘书泡好的武夷大红袍,不反驳也不解释。 搁这儿就算是默认了。 “好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古钟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贼兮兮笑说,“看咱们叶总,大学期间守身如玉,毕业仨月,已经跟佳人同居上了。” 叶添有点不高兴地皱了下眉心:“别满脑子黄色废料,我照料一小孩儿,搁你嘴里怎么就这么龌龊呢?” 古钟言也不生气,摇头晃脑地冲叶添道:“没脱单就好,夜里我看不完的方案还可以统统拿去骚扰你,不用有心里负担。” 叶添拿这损友一点辙没有,笑骂他一句,三人开始谈正事。 A大优秀人才济济,学校也鼓励学生创业,大学期间找叶添拉帮单干的人不少,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古钟言和廖硕。原因也很简单:人品过硬,处着舒服。尤其是古钟言,这人在为人上有点二,但心肠不坏,做事也特别沉得下心,这老哥当年为写程序创下过三天没合眼的光荣记录,廖硕他俩特担心他会不会猝死。 三个有默契的人坐到一块儿,迅速过了一遍截止目前的资金状况,用户反馈以及下一步拓展方案。两餐都是在会议室里扒的盒饭,等忙完,天上的星星已经闪闪烁烁泼洒整个夜幕,路灯下行人寥落。 第二天还有正事,三兄弟顾不上去喝两杯叙旧,各自回家补觉去了。酒店离公司还有一段距离,往出租车走的时候,叶添给时遥打了一个电话。 他出差不过一天而已,但时遥难得休息在家,还是处于伤残的特殊状态,这一天在叶添看来就尤为漫长。电话拨通以后他问时遥订的外卖合不合口味,听她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出,好像时遥就在他身边一样。 夜路总是携着浪漫,叶添脚下影子因路灯的错落拉长又缩短、周而往复,伴着时遥的声音,他的情绪也变得芜杂起来。 叶添昂头看星月交辉,想起了那句颇具诗意的译语,“今晚月色真美”——夜晚人脑前额叶功能减弱,血清素分泌下降,感性压倒理性,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不切合实际的胡言乱语——叶添知道这一点,可还是想说。 他听着时遥说今天小区有老年人艺术表演,踌躇把这句话安插在哪里最不突兀,电话突然断了。 叶添看了一眼手机,电量耗尽又没带充电宝,客观现实还是及时地掐灭了那一点充沛又不妥当的情感。回到酒店已过午夜,他只给时遥去了一条短信让她好好休息,便洗漱睡下了。 有了第一天的准备,次日会面很顺利。下午两点,叶添一行人辞别教授。车子刚开出联排别墅大门口,他就掏出手机开始看航班信息。 “真这么急着回去啊?”旁边廖硕问他,“还没一块儿正儿八经吃个饭呢!” “以后有的是机会。”叶添拿着手机下单,头也不抬地说。 前排坐着的大嘴不乐意了,“没天理啊!硕子天天跟女朋友你侬我侬,老子几个月没歇过一天,你这回来脚还没沾地就要跑,我他妈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想凑热闹可以去找袁琮,”叶添说,“让他游戏花丛的时候捎带上你。” 廖硕看古钟言真的一脸向往,说道:“要么你跟老叶一块儿去S市玩几天,这儿我盯着。” 古钟言乐不可支地打了袁琮电话,立即商定了未来几天吃喝玩乐一条龙计划。当天下午四点,叶添带着古钟言坐上了去往S市的飞机。 一个半小时以后,两位青年才俊降落在了S市东区机场。叶添叫了辆车,把古钟言塞了进去,自己却没跟着上车。 古钟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基友并没有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的打算,在车门关上之前,咬牙切齿朝他吼了一句“晚上你买单”,被司机踩下油门带离了机场。 叶添推着行李箱看古钟言乘坐的出租车绝尘而去。有一簇见不得光的藤在他心口枝枝蔓蔓爬得嚣张。 分别68小时的重逢算不得重逢,也不会有太多浪漫的成分。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希望这种时候有别人在场。 . 叶添到家的时候,时遥正在跟一道数学题较劲。 参考答案她每个字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却如坠云雾,不知道编者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听见客厅门锁响动,她愣了一下,放下笔飞快跑到了卧室门口。 她没想到叶添会回来这么快——至少,她以为出发之前叶添会先告知自己一声。 不得不承认,当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在没有预知的情况下发生,喜的部分会被夸张性放大许多。 她看着叶添推门进来,不过是几天没见,她却感觉像过了很久。一看就知道叶添这两天过得不太舒坦,他眼睛里都是血丝,还顶着两个快抵上熊猫的黑眼圈,仗着人靓不显邋遢,但看得时遥刺挠挠的心疼。 叶添进屋扔下行李箱,衣服都没换,先把时遥拽到了朝阳的窗口:“让我瞧瞧伤口长得怎么样了。” 时遥乖乖拆去网罩歪着头任他检查,只说:“差不多了。” 叶添动作一如既往很轻,他靠近的时候时遥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奔波后的味道——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凉凉的,像裹挟了秋天的风。 叶添检查完毕,满意地点了点下巴,手帮她顺手理了一把头顶的头发:“长得差不多了,这几天按时吃药了么?” “吃了。”时遥静静看着叶添,感觉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很扎眼,“你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啊?” 叶添笑了笑,拿手搓了把脸:“还好,春困秋乏,秋天本来就睡不饱。” 时遥:“昨天睡了多久?” 叶添想了想:“两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三个小时。” …… 这锅秋天不背。 时遥不知道他哪来的精神还能站在这里,绷着脸推他往卧室去,“晚上点个外卖随便吃吃就行,你先睡觉去。” “不了,我得洗个澡,”叶添回卧室拿了洗漱的毛巾衣物,对她说,“晚上有个饭局,都是朋友,你也跟着一起吧。” 时遥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一起吃饭,先前班里几次组织聚餐她都借口遁了,即便是满汉全席她也没兴趣凑这个热闹。 但这次她没有拒绝叶添的提议,“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回房间准备换衣服。 “对了,”时遥正要关门,听见叶添说,“这个给你。” 她转回去,见叶添从沙发上搭着的西装外套里拿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像是口红,接过来一看是管透明色润唇膏。 “机场顺手买的,唇边起皮的时候可以用一用。”叶添说话的时候看向了时遥。她的唇形小巧而轻薄,却长得饱满,能看到明显的唇珠,整体呈浅淡的粉色。 叶添这趟来回都仓促,没机会给家里受伤的小朋友带点安抚的小礼物。候机的时候听见旁边与时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口红,于是到了他耳闻过的品牌柜台前,问营业员适合年轻姑娘的是哪一款。 营业员热情地向他推荐热门色号,缤纷的颜色看得叶添眼花缭乱,最终还是选择了透明的唇膏。 他想时遥不需要任何修饰,她本来的样子就足够好。 第27章 晚上七点半,叶添打车带着时遥到了约定的餐厅。 他几天没睡好,虽说洗了个澡换了身休闲装看起来很有人样,实质上还是处于疲劳状态,开车不安全,就到小区门口叫了辆出租车。节假日人很多,车比平时走得艰难,到的时候袁琮跟古钟言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 袁琮跟廖硕不一样。廖硕属于暴发户,小时候穷得玩泥巴,没想到近年从天而降的“X特区计划”让他家地皮身价飞涨,一拆冲天。袁琮是正儿八经的富二代,吃顿饭一定得到环境好的地方才咽得下去。他选的餐厅装修古色古香,整个大厅就摆了一个偌大的屏风浪费空间,报完名字服务员七绕八绕领着去了个包厢。 时遥跟在叶添后头,感觉这饭店人气太弱,以至于有点冷。 叶添看她抱着手臂,回来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冰凉的手捂在了掌心。 推开包厢门,古钟言这没骨气的正在跟袁大灰狼倒苦水:“还是袁哥懂我……叶添这人,没良心!无耻!剥夺我作为公民的自由表达权利,漠视人权!知法犯法!有这样的律师吗?” 袁琮见叶添带着时遥进来,笑着冲他眨眨眼:“听见了么,被合伙人排挤了,要不要考虑弃暗投明,留在我们律所啊?” 叶添没好气冲这一精一傻的俩人一人赏一个白眼,转身调高了屋里的冷气温度,落座后跟时遥介绍说:“这位是我老板,也是校友,上次打电话叫你来的就是他,袁琮。”又往古钟言那边点了点下巴,“我同学,古钟言。都是自己人,你不用拘谨。” 叶添拿起桌上的热茶给时遥倒了一杯,对袁琮和古钟言道:“这是时遥。” 袁琮带来的这家粤菜馆在当地很有名气,不光是因为环境好,菜品本身也做的不错。几个人边吃边聊,时遥支着耳朵听。她面前的盘子一直是满的,每上来一道菜,叶添都要给她夹一筷子。 三个男人个顶个的能说,从当下国际形势聊到了S市房价,偶尔调侃下当年的大学生活。聊到一半,屁事最多的古钟言憋不住显露出了八婆气质:“我也想有人给我剥虾。” 叶添刚给时遥剥完白灼虾,擦了手说,“去找懂你的袁哥,让他给你剥。” “你颜值不够小叶的剥虾门槛,”袁琮笑嘻嘻地夹了一只虾丢到了古钟言的盘子里,眼睛在时遥身上打转:“小叶,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跟我们几个还这么藏着掖着?” “打住啊,”叶添说,“我们这还小孩儿呢,别把你捉拿女妖精那套在这显摆。” 袁琮正要再调戏叶添两句,闷头吃菜的时遥却冷不丁说:“我不是小孩儿,也不是他妹妹。” 三人说话的时候时遥一直默默无言,突然来这么一句几个人都愣住了。 时遥也有点尴尬,她脸颊都是烫的,也不看几个同桌人的脸,只着头咬盘子里的钵仔糕。 叶添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古钟言瞅瞅这个瞅瞅那个,不知道该不该插话。袁琮打圆场道:“又被嫌弃了啊,你看看,小古和时遥姑娘都嫌弃你,现在知道学长的好了吧?” 叶添没说话,云淡风轻地笑笑,起身给时遥盛了一碗粥。 几个人有说有笑岔开了话题,叶添后面却沉默了下来,尤其是有古钟言对比,简直算得上是文静。他偶尔才插言两句,更多数时间里只是尽职尽责当时遥的专属服务生。 时遥不清楚他聊兴淡下去的原因,但看他吃得很少,就把碗里的粥添满推到了叶添跟前,示意他多喝一点。 一顿饭吃到尾声,古钟言搁下了国家大政方针,嬉皮笑脸的样子倏然一敛,对袁琮道:“袁哥,老叶还得在您这儿祸害多久?古氏这边又有新项目,我跟硕子俩人撑不住啊。” 时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觉察得出来气氛变得有点紧张,垂着脑袋用余光观察这几人的反映。 律师这一行其实讲究个经验,在这方面叶添嫩得很——年龄在这放着,该实习的时候又在创业,根本没去律所正经待过几天。袁琮非扣下他主要原因是知识产权这块儿国内尚不健全,叶添人年轻,但为了古氏拿下过几个漂亮案子,且有跟国际团队合作的经验。 他把律所放在不显山不漏水的S市,其实野心是大的,S市经济发展一般般,但毗邻中国硅谷,交通便利,业务铺展开到全国各地都方便。 如果能借叶添的能力和人脉把律所知识产权这块做起来,袁琮就有了杀出重围的突破口,毕竟企业的钱赚起来再顺手不过了。 眼下他抿了口茶水,面容带笑看叶添:“且不说我留小叶到什么时候,他明年六月份之前走得了么?” 时遥感受到在场三个人的视线都投在了她的身上。 “今天不是说这事的时候。遥遥受伤需要早点休息,我带她先回去,”叶添率先站了起来,“老袁,这小子先交给你,可得看好他,别让喝太多。我去把账结了。”说完他问时遥吃饱没有,又叫服务生把她喜欢吃的点心打包,拉着她先一步离开了包间。 . 九点钟街上还有许多人,时遥在家坐了整整两天,说想走一会儿再打车,叶添就一手拎着打包袋,一手牵着时遥顺着人行道溜达。 时遥自受伤才第一次被叶添牵着手走路,但叶添做的很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是这样。 “你以后要走吗?”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等红绿灯的时候,时遥问他。 叶添沉沉地呼了口气,“嗯”了一声:“古钟言我们在A市有个合伙公司,总得回去的。” 时遥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卫衣的帽带,抬头看叶添,语气也怪怪的:“落叶归根还有人才津贴,都是唬我的。” 叶添笑了:“我才多大岁数,怎么就是‘落叶’了?” 时遥淡淡道:“那是你自己说的。” 叶添收住了笑。 “不用人才津贴我也付得起你今后学费。” “我没说这个。”时遥声音低了下去。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叶添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拉着时遥跟其他人一起穿过斑马线。走了几步,他发觉时遥头也不抬,一直只看脚下的水泥地面。 叶添看着她的发顶,那一小块红痂有点刺眼。 他叹了口气:“你毕业之前,我不会走。” “可是——” “什么?” 时遥声音不大,在人堆里说话很费劲。于是等旁边的人散了,她才接着说道:“可是A市稍微好点的学校分数都很高,我只能去很差的学校。” 对面有坐着轮椅的老人被家人推着往这边走,路很窄,叶添拉开时遥给他们让路,随口道:“那就不要去A市,其他地方更适合你。” 时遥怔了一下,没言语,低头继续走路。 她不知道叶添说得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话听起来扎心。路上的砖块起伏不平,好像埋在下面的不是泥土,而是她的泪腺,每踩一脚鼻子都是酸的。 叶添根本没指望过她考往A市。他转眼变成了一个言出必行的真君子,说是来还钱,就真的只为还钱,在把前尘往事了断以后,可以毫无顾忌地拔腿走人。 买来的糖块儿还有保质期限呢,陆莹跟时杰峰也有过和和睦睦的时候。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她怎么就想当然觉得叶添会一直陪着她呢? 叶添觉察出了时遥的不对劲,停下脚步,扳起她的下巴:“怎么哭了?” 时遥拒绝说话。 “怕我赖你钱?”叶添索性拉着时遥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见逗她不起效果,任她哭了一会儿,才说,“能听我说几句吗?” 时遥倔起来像根木头,哭也是漠然的,如果不是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看起来像在发呆。 “时遥,”她不吭声,叶添只当这是同意了,“现实情况就是A市学校门槛高,你不占优势,勉强去也只能上大专。当然,我也没觉得大专不好,学在哪都是一样的学,文凭上两个字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可关键是未来的招聘单位,他们也会这么想吗?” 他看着时遥落泪,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是一码事。如果不加抑制心里的自私念头,叶添只想带着时遥回A市,随便上个什么野鸡学校也无所谓,只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行,让他每天能看到。她可以什么都不学,反正叶添能赚钱,一打时遥也养得起。 但这不是真正爱护一个人的方式。时遥已经受了很多苦,他该做的不是把她圈养在笼中,而是丰满她的羽翼,让她振翅重飞,去看这世界斑斓美景。 叶添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时遥一哭,他的心就软了。 “遥遥,你别哭——”叶添说。 他指腹摩挲着时遥的眼尾,心里自私的声音越来越大,快要盖不住。 “我只是想为你好,”他听见自己说,“天涯海角,不论人在哪,想见总能见得到的。 第28章 时遥上次在人跟前这么哭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她感觉这一顿饭吃得特别糊涂。本来是为了看一看叶添的朋友——她没找到叶添的旧照片,看看这些人也好,就好像她也参与了叶添从前的生活。 但一顿饭下来,她发觉她不仅不了解过去的叶添,也同样不了解现在的叶添。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她不明白是什么,叶添根本没有长期留在S市发展的打算,他跟人合伙开了公司。连这些事情她都是五分钟之前才知道的。 她想离他近一点,但似乎每挣扎一步,只是看清他们之间隔着漫长时间造就的鸿沟。 叶添对她的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想求证一个答案。 时遥决定先从最重要的一点谈起:“我马上就十八了,”她费了一会儿功夫喘匀气,继续说,“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儿看。” “我知道。”叶添很平静地说,“你不是小孩儿,也不是我妹妹,我没有妹妹。” 时遥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叶添有没有理解自己真正的意思,但对上叶添的眼神,她忽然不敢再往下说了。 叶添人高,低头看她的时候眼帘微微垂着,神情像是怜悯,又像是疼惜。他的手抬了起来,带着略干燥的热度,替她抹去眼角的水渍。 时遥看到叶添的眼睛在她的唇角逡巡,喉结滚动,她感觉下一秒他就要俯下身来吻自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下,叶添站了起来,很轻地捏捏她的脸颊:“好好准备考试,其他事以后再说吧。” . 十月一过后接连下了两场雨,气温骤降,早晚不穿外套能把人冻得直哆嗦。走在路上,街道两侧随时簌簌往下掉金黄的树叶,环卫工人加班加点打扫也清理不及。 时遥头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偶尔在学校遇见左欣然,还会跟她友好地打个招呼。 国庆节后第二个周末,时遥主动跟柏思新发了信息,问他是否能够接受转账,亦或者仍是要她陪着买衣服。 柏思新很快给了回复,说是不方便就算了。 时遥不想拖欠这个人情,便询问他购物的时间地点,柏思新很随和地表示由她按照需要安排就好。 时遥看完信息之后,把时间定在了周日早上九点半——上午商场刚开门,顾客人数不多,可以最快效率完成采购。地点则直接选在了本市知名的购物中心,叶添带她去过几次,里面服装品牌很齐全。 这天上午叶添加班。时遥出门之前看了天气预报,软件显示上午下雨概率是5%,她带上银行卡,只背了小挎包出门。走到小区门口又拐了回来,找出先前叶添给她的副卡一并装进了挎包。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柏思新已经等候在了商场门口。他先问时遥想不想喝点什么饮品,然后又说:“楼顶有家西班牙餐厅不错,中午我们可以在那里吃个饭。” 时遥说中饭她要回去吃,并问道:“你想买什么样子的衣服?我们抓紧时间。” 柏思新怔了一下:“你待会还有事吗?” “嗯,有卷子要写。” 这个商场里有游乐场,有电影院。柏思新来之前还特意查询了热门电影的放映时间表,十点钟有部最近特别火爆的浪漫爱情片,他本来想提议先去看个电影,吃完饭再逛街。听她这样说,只好打住了进行额外娱乐项目的想法,和时遥一起径直到了男装部。 秋天来临,商场服饰也经历新一轮洗牌。T恤基本都下架了,售卖的多是些长袖内搭和毛衣。时遥不清楚柏思新想要什么衣服,为速战速决,比较典型的几个风格都给他拿了一套,让他进试衣间换上,然后出来看效果。 反正倒也没有之前预想的那么尴尬,这感觉很像张妍玩的一款名叫“奇迹暖暖”的游戏。时遥等待过程中拿着手机背单词,好跟坏她自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只负责给柏思新拍照,让他自己选择。 柏思新叫时遥出来的目的并不在于真的买衣服,见她对此毫无兴趣,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试过两件之后,很灰心地随手拿了件打底衫,准备去柜台结账。 时遥这次却叫住了他,递过去一件画报模特同款的条纹针织衫:“我刚发现这件挺好看的,你能试试吗?” 柏思新看她有了兴致,欣然去换了衣服。他穿好还特意整理了头发,出来看见时遥笑了一下:“真的不错。” 时遥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虎牙尖尖的,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平时不爱说话的冷漠。柏思新看到她笑,脸都红了,根本忘记了照镜子,呆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把衣服换回去。 柏思新在试衣间换下针织衫,心想尽管没有看成电影,也没有成功邀约午饭,时遥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今天没有白跑一趟。 他拿着换好的衣服出去,时遥刚从收银台的方向回来。只听她对身边的服务员说:“对,同款拿两件,刚才试的那一件,再拿一个185的。”又把手里的小票递给了对方,“喏,结账凭证。” 柏思新捧着那件衣服定在了原地。他看着服务员从衣架上挑了一件崭新的大码,时遥接过去,仔细地查看衣服的针脚和花纹,又嘱咐服务员包好。 柏思新方才试穿衣服的时候热燥得不行,几乎要出汗,这会儿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冷了下来。 . 柏思新不知道自己在站在试衣间门口傻站了多久,服务员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才如同大梦初醒,回过了神。 而时遥收好了衣服,继续背单词。她坐的休闲座椅处抬头就能看到柏思新,也许是因为已经结了账,心事了结,她并没有如柏思新所愿再抬头。 简直和那天在医院的场景一样。 柏思新努力把自己那些难受的情绪弃置一旁,礼貌地对服务员说“不用了,谢谢”,然后走到了时遥的身边,问她:“给朋友也捎带了一件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替时遥预想答案。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思维习惯。看书也好,做题也好,在给出描述的时候预想问题,在给出问题的时候预想答案,比别人多思考一步。 柏思新希望时遥的回答是“送给哥哥/弟弟”或者是“帮家人买的”。但遗憾的是,时遥只是给了他一个意蕴无穷的“嗯”字。 柏思新此之前还想过,再尝试挽留她吃午饭,送她回家。然而挽留的勇气在这个简短的答复中猝然消散。他的绅士风度维持得很勉强,时遥坚持要自己拎手提袋,他懵着跟她下了电梯,走到了商场的出口。 5%的概率成为现实,外面下雨了。 “你怎么回去?”雨幕与他们相隔一扇玻璃橱窗,时遥问柏思新。 柏思新混沌的脑海因这句话终于理出了一根线头,说:“打车吧,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顺路回家。” 时遥难得又笑了:“你不知道我住哪,哪来的顺路?”然后说道,“下雨天不好打车,有人来接我,捎你一程吧。” 柏思新想了想,说好。 叶添律所就在购物中心附近,二十分钟之后,黑色轿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场。叶添给时遥打了个电话,说既然临近晌午,正好在这里吃完中饭再回家,让她在大厅等着。 柏思新见时遥神色轻松地接了一个电话,“嗯”了几声,转头说道:“他过来了,说顺便吃个饭,一起好了。” 柏思新捕捉到“他”字,敏感地问:“是你帮忙买衣服的朋友吗?” 时遥这次没看他,望向了手里的袋子,说是的。 做错一道题目,不光要知道自己错了,还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柏思新把时遥看成一道难解的习题,他想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也想看看标准答案是个什么样子。 他站在时遥身边等了没多久,一楼电梯开了。人群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是个比他还要高些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气质拔群。柏思新下意识地被他吸引去了目光,等这人朝他所在的地方越走越近,才意识到这就是时遥等待的人。 柏思新转眼去看时遥,她脸上的表情忽而鲜活了许多。时遥很自然地把手提袋交给了男人,撇嘴道:“先说好,上回那家茶餐厅我可不想再去了。” 男人笑了笑,顿时有了些许烟火气:“出息。吃多了怨人家饭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么?”随即又对柏思新友好地一笑,“遥遥,这位是你朋友?” “我们隔壁班同学,柏思新。”时遥后知后觉做介绍,“上次我受伤时他帮了大忙。” 又对柏思新道:“这是叶添。” 叶添主动向柏思新伸手,笑道:“多谢你先前帮忙照顾遥遥,一起吃个饭吧。” 柏思新握了握叶添的手,突然感觉自己愚蠢到无可救药。他并不如自己想象那样有勇气直面能让时遥敞开心怀的男人,更无法做到冷静地与之同桌吃饭。 柏思新竭力保持体面,说:“不用了,我还有点急事。”便仓皇地离开了。 柏思新出门时没有心情打车,他抱着装衣服的袋子漫无目的走了两个路口,肩上湿透,才想起走前忘记把结账的钱还给时遥。 雨不识趣,更大的雨点哗啦啦地砸了下来。柏思新伸手拦了辆车,驶往来时的方向。 第29章 周末商场人多,临近中午,直梯每一趟都挤得满满当当。叶添带着时遥坐扶梯一层层换乘去了五楼的餐饮区。 “我也不知道柏思新有什么事,刚才他还说要一起吃饭。”路上时遥对叶添解释。 叶添听这名字觉得耳熟,在脑海里搜索一圈,想起了出处:“我怎么觉得在你们学校门口见过这人名字?” “肯定见过啊。”时遥说。津南学校门口有一个光荣榜,期末考试每个年级的前十名都得被广而告之,字还印得特别大,路过的人想看不见都难,“他是我们年级第一,一直都是。” 叶添低头思索一阵,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时遥:“教你乒乓球的也是他?” “嗯,”正好到了楼顶,时遥随口答了一声,低头专注看楼层索引的餐厅分布指示牌,问叶添,“你想吃什么?” 叶添看都没看牌子一眼,问:“他还找你干什么了?” 时遥还在纠结餐厅选哪个,听他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眼想了一会儿才说:“帮他挑衣服?” 叶添差点失手把纸袋扔进商场垃圾桶。 时遥说完又去搜软件上各种餐厅的评价,以往都是叶添做主,今天他消极怠工,时遥只好亲自上阵。 “去这家粥铺吧,网上说他们家小炒也挺好吃。”时遥说,然后她发现叶添脸色非常不好看。 “怎么了?不想喝粥?” “喝。”叶添说得好像很不情愿,他眉头还皱着,“你们两个特别熟吗?他买衣服为什么让你帮着挑?” “他觉得我眼光好。” 时遥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自鸣得意,又有点心虚,毕竟她自己也没觉得审美上优于常人。“我去医院那天弄脏了他的T恤,帮他挑衣服也算是还个人情。” 正好走到了粥店门口,时遥从叶添手里拿过纸袋,有些展示意味地把针织衫抖开给他看:“帮他挑了这款,看着还行,顺手也给你拿了一件。” 叶添听完这句话脸色发青。他想掰开时遥的脑子,看看她的脑回沟是不是被熨斗烫过一遍——居然能想出来让情敌穿情侣装的主意,真他妈绝了! 时遥没读懂叶添的表情,把衣服又往他脸上怼近了些让他看细节:“怎么样?配你应该绰绰有余了。” 服务员引导他们入座,叶添把衣服原封不动折好放进袋子:“小票给了么?” “给了。”时遥不明所以,“刷的是我自己的卡,不用你报销。” “退了。”叶添说,“吃完饭就去退。” . 点好菜,服务员走开了,时遥心情很低落。因为尽管时常抨击叶添,时遥对他的审美还是打心底赞同的,自己颇为欣赏衣服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要求退货,这让她有点受伤。 时遥追问叶添:“为什么退啊?是哪儿不好看啊?” 叶添被她问得饭都还没吃已经快饱了:“哪儿都不好看。” “呵。”时遥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丑,柏思新穿着就挺好看的。” 叶添开始怀疑时遥是故意的,她就是成心不想让他吃好这顿饭。然后就听时遥小声嘟囔了一句:“是哪儿不好,说了又不会少块肉。” 叶添按下肚子里的无名火,睁眼瞎扯淡:“我不穿条纹。” 一个出色的谎言还应当有一个恰当的注脚。叶添又说:“总是加班熬夜,一看见条纹我眼晕。” “哦。”时遥接受了这个解释,看起来居然有点高兴,“那就没办法了,退吧。” . 餐厅的粥是现成的,点菜的时候时遥很积极主动,要的都是些清淡菜式,还自作主张给叶添叫了一份养胃小米粥。 菜需要现炒,粥是成品。下单五分钟不到,服务员就把小米粥端了上来。这家店很实惠,盛粥的碗和小盆差不多大。时遥把粥推到叶添跟前,催促他:“快喝,全部喝完。” 叶添被她的殷勤弄得一头雾水:“姑奶奶,我把这一碗粥喝完……您是打算以一己之力收罗完剩下的三个菜吗?” 时遥一听有理,又让他别喝太多。 时遥喜欢吃馅儿饭,给叶添叫了粥,自己要了份牛肉饼。结果菜吃得太多,饼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了,叶添接过来,直接吃了她剩下的部分。 酒足饭饱,叶添带着时遥去退衣服。售货员还是上午的那几个,看时遥的眼神都有点怪。不过这也怨不得她们——很少有女孩上午跟着一男孩来买衣服,下午再换个男搭档来退衣服,还跟男搭档手牵手。 售货员的三观经历了小小地震:这个绿意盎然的世界,长得漂亮真是可以为所欲为。 退完衣服,叶添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没打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争风吃醋这样的沙雕行为他一向认为是小儿科,真男人绝对不该心胸如此狭隘。但一想到时遥给那小男生买了件精挑细选的衣裳,他就跟身上掉了只跳蚤似的,哪哪儿不舒服。 本着“来都来了”的光荣传统,叶添决意还是得在这家店扳回一城。 退完衣服他说“再看看”,然后拉着时遥在店里转悠。不得不说,现在的商场服装店真挺有勇气的,样式乏善可陈,材料质量马虎,要价倒是挺大胆。叶添看来看去,除了时遥挑中的条纹针织衫,其他的要么样式丑绝,要么摸上去质地稀松,未必能经受住洗衣机的二轮揉洗。 瘸子里也没一个入眼的将军,叶添领着时遥出来,中间路过了一家羽绒服专卖店。橱窗画报上一男一女穿着羽绒服打雪仗,脸上笑容灿烂。女模特跟时遥眉眼有点相似,叶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走,进去看看。”叶添拉着时遥进了这家店。 羽绒服十件里面九件丑,还有一件特别丑。但到了数九寒冬,它是最好的御寒工具。叶添看到展示窗有一套白色羽绒服,样式还看得过去,关键这衣服是个情侣款:左边男款与右边女款在口袋设计上稍有不同,恰好可以拼成完整的图案。 叶添对这种低调的设计很满意,让时遥试一试。时遥穿着羽绒服,巴掌脸被帽子边缘的大毛领围着,看起来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合适吗?”时遥低声问他,“白色会不会容易脏?”她还没注意到衣服口袋的猫腻,只以为叶添是认为浅色好看。 叶添看了她一会儿,拿手捏她脸,然后自己也换上了男款。 两人站到镜子跟前,时遥才意识到款式的细节,刚刚还白皙的脸迅速红了一片。 叶添也不戳穿,没事人似的去收银台刷卡付款。 买完羽绒服,叶添带着时遥去了地下一层的超市,采购了些牙膏纸巾之类的日用品。周末人多,他就一直拉着时遥的手,只有在需要搬东西和结账的时候才短暂地松开。就好像担心时遥会随时被人群挤丢一样。 . 离开购物中心的时候将近下午一点。雨已经停了,叶添专注开车,时遥摇下了副驾的车窗,任流风在车厢穿行。 雨后空气清新,广播外放着轻柔的抒情曲,时遥的心情变得很好。 行至红绿灯口,叶添看她伸出手去感受外面的风,叫了她一声:“狗爪子别往外伸,不安全。” 时遥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收回手感慨:“好凉快。” “深秋了,当然凉快。”叶添说,“现在正是出门的好时候,爬山、放风筝都合适。” 时遥怔了一下:“是么?” 叶添好像听出她话里的期待,很快又说:“可惜今年没空。明年吧,到时候带你去。” “哦。”时遥淡淡应了一声。 明年。 按照叶添此前的说法,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再在一起,叶添应该已经回到A市,她自己落脚在哪还未可知——反正她没有家,哪里都一样,考到哪算哪了。 聚在一起消磨下一个遥遥未至的深秋,时遥不敢期盼。 她的好心情来的容易,散的也很容易。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愉悦坍缩成了尘埃。 困倦袭来,时遥不想再聊天,闭眼躺在了座椅上休息。然后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叶添的声音:“睡着了?” 时遥懒洋洋道:“没有。” “还有个事得叮嘱你,别嫌我啰嗦。” “你也知道自己啰嗦。” 叶添沉默了片刻,说:“你交朋友我不干涉,不过有些人别有所图,应该防备着点。” 时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这话意有所指,睁开眼问:“你说柏思新?” 左转向转换成了绿灯,叶添打了一把方向盘:“他算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 “我怎么没这个直觉?”时遥皱眉。 “你憨。” …… 叶添看她凝神思考状,不想点拨太多,说道:“不用多想,反正以后注意点距离就行。” “他人其实挺好的。”时遥放弃了思考,但认为还是有必要要替柏思新证明清白,“不过我们本来也就是普通同学,交集不多。” 叶添露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那就好。” 第30章 步入十一月中旬,天气转冷。叶添晚上接时遥的时候也不再傻等在校门口,往往是把车停在附近,等她出门的时候打个电话,直接载她开车回家。 这天时遥一上车就觉得哪儿不太对——往常叶添常主动给她系安全带,今天好像脖子睡落枕了,一直朝反方向看,连个正脸都不给,更别提主动服务了。 时遥也没在意。外面有点凉,她穿得又单薄,只想赶紧回家洗热水澡。 她把书包撂在后座,自己扣上安全带,催促道:“走吧,快冻死了。” 叶添发动车子,顺手把空调打开了:“今天降温,怎么不穿羽绒服?” 自从买了羽绒服,只要看见天气预报降温,叶添就催着要时遥换上。从气温还在十七八度时候就催,一直催到现在。好像这衣服是花大价钱租来的,不穿会亏本。 “白天热着呢,穿了捂汗。”时遥说,“而且现在街上也没人穿羽绒服,我穿太傻了。” “谁冷谁傻。”叶添说,“后天冷空气入境,必须得穿。” 时遥懒得跟他掰扯,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叶添听出她的敷衍,又说:“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穿。” ……想到那个情侣装款式,时遥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有几次做梦梦见穿着那件衣服和叶添一起逛街,梦里别的情节记不大清,但有买玫瑰花的小姑娘问叶添时遥是不是他女朋友,这个情节反复出现多次,想忘也忘不掉。 想到这里,时遥有点害羞。她嘴里没说什么,把手放在了出风口取暖,偶然一抬眼,终于发现了今天的不对劲是在哪儿。 她问叶添:“你脸怎么了?” 叶添用大手把时遥的巴掌小脸换了个方向:“别看,破相了。” 但这动作晚了点,时遥已经看出了名堂,吃吃笑了起来。 叶添开着车,余光看时遥肩膀在颤抖,没好气道:“有这么好笑吗?” “不,不好笑……”时遥在座位上笑得缩成了一团,嘴里“嗬嗬嗬嗬”了半天,才直起身子问:“这妆谁给你画的?” 叶添上车就努力遮脸,想要掩饰今天被人工雕琢过的事实。现在被看到了,索性侧过脸大大方方供人欣赏。 “化妆师。”他淡定地说,“你就笑吧,小心等晚上睡着了我用马克笔给你画个同款。” 平心而论,这妆容还挺好看,时遥第一次见男人化完妆并不显阴柔——叶添看起来剑眉星目,帅气逼人。槽点其实在粉底,颜色偏深,打得也厚,观感上就是叶添踩一脚刹车会掉下来两斤高粱粉。 “我再看看……”时遥凑过去又端详一眼,掐着腿憋住笑,维持住一本正经的语气:“唔……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叶添:“相亲。” 时遥这下笑不出了,表情都僵住了,掐大腿的手也放了下来。 叶添扫她一眼:“逗你的,上了个普法节目。” …… 一听不是相亲,时遥又不着痕迹地“活”了过来:“哪个节目?什么时候播?” 在时遥印象中,普法节目的律师嘉宾一般都看上去特老成,年均四五十岁,无论男女要有岁月的沧桑感。反观叶添这打扮,跟面试男模似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法制节目。 时遥合理怀疑,叶添是去拍了那种情节狗血的法制小短剧,搞不好还演了出轨渣男。 叶添想了想,说:“就地方频道那个《法治在线》,具体播出时间我没留意。” 时遥:“你演了什么?” 叶添被时遥的问法弄得有点懵:“演什么……演我自己啊。最近电信诈骗太多了,律所跟公安合作开了专题讲座,老袁非让我去,说是宣传效果好。”叶添说着摸了一下脸,“头一次往脸上搽粉,他们说这东西需要专门的卸妆材料才能弄干净,麻烦。” 一听还真是正经上镜,时遥放下了心。 路上有家便利店,叶添中途下车买了瓶卸妆液,回到家比平时迟了十几分钟。他想早点卸妆,但时遥缠着不让去,拽着他衣角不熟练地耍赖:“先别急洗……你让我再看看。” “你刚才都看了一路了,还没看够么?”叶添嫌脸上糊一层化工物品难受,恨不得尽早洗干净。然而他不善于拒绝时遥的请求,这会儿嘴上抱怨着,还是站到了灯光最亮的位置,“收费,看一眼5毛。” 时遥从零钱罐抽出一张十块钱人民币,“啪”地拍在了叶添手心,理直气壮地凑近了看,还要伸手作势去摸他脸上的粉。 叶添受到侵犯了似的后退一步:“这是参观稀有动物呢?怎么还上手了,是不是接下来还得拍照留念啊?” “对啊,差点忘了拍照。”时遥恍然大悟。 …… 叶添无语看着时遥找手机,先一步把她拽到了跟前,手机也给没收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用我的拍。” 既然叶添同意拍照,时遥当然也应作出点让步,她没有反对,说“好”,然后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欣赏叶添自拍。 谁知道叶添刚调好前置摄像头,下一秒把她也拉到了跟前:“站近点,这样看不见你。” “看不见我正好,”时遥往后退,“谁化妆拍谁……” 叶添置若罔闻,握她的手稍一用力,直接把时遥圈进了怀里,并且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 时遥还想躲,相机“咔嚓”一声已经捕捉了这一刻的景象。 时遥头发都没梳,顶着乱蓬蓬的发型被强行跟打扮光鲜亮丽的叶添合了个影。她正要抬头批驳此人心机太深,叶添恰好低下头来看手机屏幕,时遥的唇将将擦过了叶添的脸颊。 或许还蹭到了一点唇角。 由于在楼下吹了风,叶添脸颊很冰,时遥和他皮肤的接触只是一瞬间,像被雾气轻柔掠过。当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触碰过的位置像着火了似的烧了起来。 她确定自己的心跳停了至少一秒,随后以比原来更快的频率、加速地砰砰狂跳。 叶添愣了一下,落在屏幕上的视线在空中转了个弯,聚焦在了时遥的唇上。 空气忽然变得黏腻,如同加了胶水,流动不开。叶添的视线仿佛也被冻住了。 他盯着时遥的唇看了许久,问:“你涂唇膏了吗?” 时遥还被禁锢在他的怀里,叶添的脸距离她很近,即便没有再碰到,呼吸仍是交融在一起的。说话的时候,叶添的气息像飘然的羽毛,搔得时遥心里很痒。 她说:“涂了。” 时遥之前没有用润唇膏的习惯,唇角常有翘起的干皮,她也很习惯嘴边干干的感觉。自从叶添送了她唇膏以后,反而离不开它了,早晚都要拿出来涂一涂,上学的时候也会揣在兜里随时带着。 好像这不是一管普通的滋润唇部皮肤的膏体,而是一个护身符,拿在身边就让时遥心安。 “很适合你。”叶添低声说。 他没有笑,表情也没有很严肃,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时遥,狭长的眼尾处淌着些时遥没有见过的情绪。 时遥顿时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她不想洗热水澡了,想喝点凉水润润喉。 照片已经拍完,他们没有理由继续抱在一起。叶添说完松开了手,起身去卫生间卸妆。 时遥重新恢复自由,她这时才想起来去看方才拍好的照片——图片上叶添形象良好,她自己表情僵硬,仿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群演,好不容易逮着声名在外的男明星,结果合影时太过紧张失去了表情管理。 时遥用叶添的手机把图片传给了自己,剪切掉自己的脸,把这张图设置成了聊天背景。 操作很简单,以至于时遥做完这一切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她对着那张背景图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看起来很顺眼,似乎空白的对话框原本就缺少一个叶添来点缀。 于是时遥最终还是没舍得取消设定。 . 当周周末叶添不加班,时遥在家整理卷子。上星期市里组织联合摸底考试,有统一的答案解析,老师只捡了共同错误率高以及不太深奥的题目讲解——毕竟津南好学生稀有,讲得深了学生也听不懂。挑重点讲完,剩下的一律打发学生自己回去看讲义。 时遥对照着讲义看题,有些还是不明白,看叶添似乎不是很忙,就拿着题目去让他再给缕缕思路。 这种事叶添从小做到大,早已驾轻就熟。尤其是数学英语,讲完一个题还不算完事,要旁征博引,举一反三,把类似的点也要跟时遥掰扯清楚。 要搁以前时遥早烦了,但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叶添说话就是听不腻,想上火都没火可发。 她嫌跑来跑去麻烦,就把椅子搬到了叶添的房间,大写字台正好能容下两人。叶添用电脑忙着自己的事,被时遥召唤,就给她讲解题目。 “给我说说这个吧,”时遥整理完三门主课,开始整理理综试卷,一上来就被一道物理题目难倒了,“过程我明白,但第一步为什么要套用这个公式?” 叶添敲完一行字,保存好文件扭过头来:“我看看啊。”他拿起卷子,顺手抄了只复写笔,准备给时遥演算。 然而静默了足有一分钟,叶添也没落下一个字儿:“这怎么不是数学?” 时遥:“这是物理啊,理综里面本来就不带数学。” 叶添放下卷子,“还有不会的数学题吗?” …… 时遥终于明白过来什么,感觉叶添这学霸恐怕有点水:“你不会物理题?” “我是文科生,不学物理。”叶添听出时遥的语气带着揶揄,在时遥脑袋上揉了一把,“术业有专攻,这道理没听说过么?” “原来你是文科生。”时遥手里的笔也放下了,托着腮道。连表情到语调都充满了惋惜。 “文科生怎么了?”叶添听她似乎还有隐藏意思,追问时遥。 “没怎么,”时遥摇头,“文科男矫情,理科男靠谱。” 说完她见叶添有气冲斗牛之势,迅速甩锅给了张妍:“这是听我同桌说的。” 第31章 叶添含义莫测地笑了笑:“你同桌说的,你也挺认同的,是吧?” 家里暖气还没来,开着空调本来还挺暖和,时遥却被叶添的眼刀生生片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时遥不小心跳进了亲自挖的大坑,赶紧转移话题,“不会做就算了,你赶快忙你的,不要耽误时间。” “忙不下去,”叶添自艾自怜地叹气道,“本人矫情,现在心情不好,需要人安慰。” …… 时遥才不会安慰他,装作认真地看卷子,好像多看几眼,看不懂的题目就能看懂了。 叶添就靠在旁边,欣赏表演似的看她跟卷子斗智。两人坐得太近,叶添呼出气息直接喷在时遥耳廓,她怎么坐都坐不安稳。 时遥心烦意乱:“你最靠谱,特靠谱,能不看了么?” 叶添轻轻笑了一声:“嗯,听你的。” 时遥被那声充满调戏腔调的“听你的”弄得虎躯一震,心说臭不要脸。 但题目还是不会做,叶添也确实辅导不了。中午吃完饭,叶添给袁琮打了个电话,让对方给推荐了当地靠谱辅导班,下午直接带时遥去报了名,以后每周六周日上午请高级讲师一对一辅导。 时遥捏着那张印有学号的课时卡,出门的时候心疼得不行:这培训中心一上午的课时费比她一个月的学习津贴还多,装修奢华,大堂放了好些进口点心零食。羊毛出在羊身上,时遥作为羊,自然为付出的真金白银感到唏嘘。 “一分价钱一分货,”叶添见她眉头紧锁,安慰道,“老袁说这个培训中心的口碑很好,很多客户都在这给孩子买了课,你安心学吧。” 时遥点点头,买课的时候她没拦着,确实是想好好学的。 好好学,如果成绩好就能到A市上学。她可以仍旧赖在叶添身边,找机会和他合租同一个房子。 那么一切就可以维持原样。天冷她可以把手揣在叶添的口袋,周末同去超市采购,吃叶添亲手做的饭,她负责洗碗。 当有更多的空闲,甚至可以期待在他不太忙的时候一起看场电影,出门旅行。 幸福是非常抽象的东西。时遥竭尽所能,将其具象到最细化,也就是这样子了。 . 时遥问了几次叶添参加的节目,他都推说“不清楚”,“不记得”,她一直不知道具体的播出时间,想看也没办法检索是哪一期。 时遥想大概是没机会看叶添上电视的情形了,没想到机缘巧合,在学校看到了该节目。 叶添那期节目涵盖面很广,案例里有学生被骗奖学金的,也有小白领被骗贷款的,戳中了社会痛点,一播出就引起了热议。好些高中组织学生专门看这期节目,津南没有专门组织,但把这期讲座专门投放在了学校食堂的电视机上,循环播放,以让学生提高警惕。 时遥当时正在食堂排队,等着买红烧大排,忽然听见了叶添的声音。 她听见叶添说:“大家好。” 声音比平时冷清,但毫无疑问是叶添。 时遥蓦地回头,下意识地去看身后的人群。打饭的学生很多,不少人看她回头,也跟着往后张望。然而望遍了整个食堂,她并没有找到叶添的影子。 “我是来自鼎众律所的律师嘉宾,叶添。”一阵哗啦啦的掌声之后,时遥终于辨认出声音来自食堂的壁挂电视。她侧过身子,专注地看向屏幕。 镜头给了叶添一个特写,很快又移回到了主讲的公安干警身上。负责讲座的是一个中年警察,人胖胖的,他列举着当下特别常见的几种骗局,用语诙谐幽默,很容易理解。 但时遥没有心思听这些。她绷着唇,盯着屏幕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导播大概也喜欢叶添,王姓警官讲话期间,镜头偶尔也会切给叶添,记录叶律师听取警官讲座的表情。 这些镜头很短,一晃而过,或许连一秒钟都不到,但时遥不愿错过。 “同学,前面没人了。”时遥还在专注地看电视,后面排队的人提醒她。 第一锅红烧大排已经卖完了,剩下的都是些口味奇葩的菜式。但时遥不想再排队等待下一锅,随意点了两个菜,刷校园卡付好款,选择正对屏幕的两个空位坐了下来。 张妍打好饭,找到时遥落座的位置,见她看节目看得出神,在她肩上拍了一把:“什么节目这么好看?” 时遥头也不回,眼睛盯在屏幕上,舀了一勺饭说:“防诈骗讲座。” “哦,”张妍对“讲座”性质的任何电视节目都欠缺兴趣,先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现在骗子确实猖狂,昨天我还收到一个短信,说中奖了让我提供银行卡……哎,这个律师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帅啊!” 时遥平常见她花痴,往往不屑一顾,今天却说:“还行。” 屏幕上王警官说到骗子常用伎俩,叶添正在微笑颔首以示倾听。 张妍看到美男微笑,也觉得这节目好看了,边吃边说:“不骗你,我真的看这帅哥特眼熟,指不定在哪见过。”她咽下嘴里的肉块,不等时遥给出反应,又摇头推翻自己的猜测,“不过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撞脸也正常。” 时遥欲言又止,只说“嗯”。 电视上王警官介绍完了常见骗术,镜头给到了叶添,他就受骗后的维权途径和相关法律条文进行解释,看起来专业又可信。 张妍忍不住再次感慨:“这律师也太帅了吧,感觉可以出道了!” 时遥放下筷子。屏幕上叶添的嘴一张一合,声线低沉有磁性,她并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 她注意到叶添穿着件墨蓝西装,系着同色系印花领带。这件衣服布料挺括,上面有清晰的暗纹——这通过电视看不出来,但时遥那天晚上摸过,知道是这样。 同样的衣服,同样的人,那天晚上她觉得叶添还是叶添,而现在叶添在电视上,坐得笔直,冷静陈述专业知识,却陌生得像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时遥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感到莫名钝痛。 她仓皇地打开手机,点开与叶添的聊天。背景图片跃入眼帘:叶添造型和电视上一样,但神态相差很大——他圈着时遥,眉梢唇角都带着笑意,轻松惬意溢于言表。 图片给人一种错觉,叶添纵有不为她所知的一面,却是被她所拥有的。 时遥暗灭手机屏,胸口堵塞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 讲座主嘉宾是警官,叶添的发言只是补充,很快就说完了。现场掌声热烈,那主持人有些八卦,说叶添看起来很受欢迎,一定没有遇到过先前提到的相亲骗局。 叶添笑笑,说的确没有。 那主持人又开玩笑道:“看来叶律师是已经名草有主了。” 气氛很轻松,其他人也纷纷打趣,叶添只好解释说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恋爱。 “爱情和事业并不冲突,叶律师一定是因为还没有遇到对的人——我们台接下来会有一档相亲节目,您要不要考虑参加?” 张妍头一次看到比她还八卦的主持人,擦擦嘴说:“以这个叶律师的硬件条件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看,他果然不愿意参与相亲,估计人家也就是客气客气,不信可以去翻一翻他的社交网络账号,绝对有女朋友,而且不是模特网红就是白富美,保准的。” “不可能。”时遥忽然说。 张妍说者无心,但时遥听进耳朵里烦躁无比,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论断。反驳张妍的语气很急躁,甚至带着些怒火。 张妍没有在意时遥的反常,因为电视机上主持人又问了叶添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同时吸引了她和时遥的注意力:“——那好吧,不能参加我们的节目真是令人遗憾。那我替女嘉宾们问一问,叶律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总可以跟我们在场的观众朋友们透露一下吧?” 防诈骗讲座面向全市观众,一般而言不会在嘉宾私人生活上来回打转,但叶添形象真的太特别了,主持人问得自然而然,就好像在问男明星的择偶标准,大家也都乐意去了解。 时遥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抓勺柄的手太过用力,在指头中间硌出了一块红印,她也没有察觉。 “这是不是有点偏题啊?”叶添面对摄像机,很无奈地笑了,眸若星辰闪耀,“喜欢的人的话——”他顿了顿,“是善良的姑娘,笑起来很可爱。” 叶添的回答中规中矩,欠缺爆点。主持人问完八卦开始给同台的相亲节目打广告,最后提醒大家提高防范意识,接下来屏幕开始出现节目制作人员名单。 时遥一顿饭吃了四十分钟,食堂的人都快走光了,她盘子里的食物还有一大半。她捏着餐勺,看着已经转换到公益广告的电视,根本忘记了吃饭这件事。 张妍看她剩了那么多菜,戳了戳时遥:“还发呆呢!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才吃这么一点?” 时遥回过神,说“不饿”。她慢吞吞地把餐具简单收拾到大餐盘,思索了一阵,问张妍:“你说,‘善良的姑娘,笑起来可爱’……有没有可能——” 时遥停了一下,试图找一个比较妥当的表述方式。 然而怎么说好像都不会妥当:“——是在形容我?” …… 张妍目瞪口呆,她确认时遥一定是真生病了,要么就是之前脑震荡产生了后遗症。 她比出两根指头,问时遥:“这是几?” “二。”时遥说。 “这呢?” “四,”时遥翻了个白眼,“我没瞎。” 张妍夸张地大喘气:“没瞎也没傻,那怎么会问这么不着调的话?” 时遥和她一起把餐具送到回收处,看了眼手机,见时间不早了,加快脚步和张妍一起往教学楼走去。一边接着问道:“怎么不着调?你觉得我不像是这样的人吗?” 张妍怀疑今天时遥真是搭错了神经。她拉住时遥,手在她额前探了探温度,又摸摸自己:“你肯定是不舒服了,唉,我带你去医务室吧,别硬撑!” “我没事。”时遥推开张妍的手,强调道:“真的没事。” 很显然,张妍虽然能说会道,并且自诩活的《恋爱宝典》,却并不能解答她的问题。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张妍连她自己跟卜一鸣的账都算得稀里糊涂,当然不能指望她来为时遥指点迷津。 张妍看时遥的眼神饱含忧虑,显然不相信她的“没事”。 “开玩笑而已,走吧,”时遥摇头,决定把这个问题暂且抛诸脑后,“得赶紧回去看书了。” 第32章 时遥很后悔那天看完了叶添的讲座。 她警惕心很强,手机付款软件只绑定余额极少的银行卡;从来不点莫名其妙的链接;遇到陌生人的电话涉及金钱一向直接挂断;她也不网购,仿造的虚假购物网站根本没有吸引她的机会。 电信诈骗在信息化时代嚣张无比,时遥的落伍却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 她根本没有必要听这样一堂以“电信诈骗”为主题的讲座。听完以后,记住的东西跟电信诈骗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时遥在食堂坐了四十分钟,听到的知识跟《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众多习题混成一团,到最后,只堪堪记住了一句话——“善良的姑娘,笑起来可爱”。 再有记忆深刻的,就是她在叶添被询问理想型时的紧张。这种感觉好像一朝重回三年前的某天——她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接电话,另一端是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电话里只是向她核实案件内容、约定上门调查时间,时长不过两分四十秒。但通话结束的时候,听筒已然像在水里泡过一遍似的,湿淋淋的全都是汗。 那一刻的心情,与等待叶添说出答案的心情,并无二致。 时遥说不清楚她在怕什么,因为好像无论叶添说出什么,都不会是她期待的结果。 “成熟、性感”这样的字眼是首先要被排除的,“温柔、体贴”也距离她十万八千里。时遥找不出描述自己应该用的合适辞藻,但热切地期望着,叶添是在描述他心目中的时遥。 “善良”很适合;“可爱”略不妥,但有定语“笑起来”,似乎也不算牵强。 时遥没办法对叶添节目上的言论释怀。尽管张妍说名人上电视所说的择偶标准都是糊弄人——她追的小明星前脚说喜欢单纯善良的女孩,漂不漂亮并不重要,后脚就被爆出跟某著名有脸蛋没素质的网红整容脸恋爱——但时遥还是觉得,叶添说的是真心话。 她心事很重,复习压力又大,吃东西都没有什么胃口。周末上完补习班,叶添问她想吃什么,时遥就说不饿。 “再这么下去我可要带你去医院了,”叶添在商场停好车,带着时遥往楼上餐厅走,“你现在吃得比猫还少,熬不到高考就得先倒下。” “我看你就是心里想的太多。”叶添又说。 时遥心中一惊,以为叶添看穿了她的心事,差点踩空步梯,被叶添伸手捞住了。 “提升成绩也要循序渐进——慢慢来吧,不要急躁。”叶添扶她站稳,抓紧了时遥的手,生怕她再摔跤。 有些事不明白还好,一旦明白过来怎么揣糊涂都揣不真。时遥被叶添牵着手,不敢直视他,只低着头看楼下的商铺,含含糊糊说知道了。 叶添也没多想,以为时遥只是在为成绩的事烦恼,安慰了她几句,领她到了一个新开张的川香火锅店。 中华美食博大精深,火锅能在任何城市、不分南北东西差异扎根,其美味毋庸置疑。时遥走到店门口,还没进去就闻到了香辛料的味道,丝丝缕缕扑面而来,又麻又香,口水都要下来了。 她确实喜欢重口味食物,但叶添肠胃不好,吃这种会不舒服。时遥就在门口站着不肯进去:“我不想吃火锅。” “我想,”叶添瞥她一眼。时遥撒谎的水平太烂了,否认的时候还在吞口水。叶添拉着她直接进了大堂:“走吧。” 新店营销花样多。菜单除了单点还有套餐,包含双人餐。四人餐,以及一个噱头很足的情侣套餐。后者单看图片而论,特点是摆盘精致,餐具好看,附赠玫瑰花一束。叶添跳过了这一页,问时遥:“想要双人的还是单点?” 时遥伸手把菜单接过来,象征性的看了眼菜谱,又翻回到了情侣套餐那一页:“这个吧。” 叶添惊讶地抬了一边眉毛:“嗯?” “没有胃口,”时遥解释,“这个摆得好看一点,比较能吃得下去。”说完她赶快拿起杯子喝水,用茶杯挡住自己的半边脸。 “这套餐还赠玫瑰花,也要么?”叶添问。 “……反正是送的,要。” 叶添忍着笑看她:“真的不是小孩儿了,想要玫瑰花了啊?” 时遥被戳穿心事,一口水没咽好,呛住了,咳了半天。叶添过来给她拍背,被她躲开了:“咳咳……我没想要。” “刚才不是还说要呢么?” 时遥缓过来了些,说不要了。 服务员这时正好过来点单,时遥抢着跟服务员说,要双人套餐,不要情侣的,就是不带玫瑰花那个,千万不要弄错了。 叶添看她涨红着脸说这些,也不插话,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喝茶。吃饭的时候照常给她夹菜,不再拿这件事打趣。 吃完饭,叶添结账时顺便去卫生间,让时遥坐在位置上等他。时遥守着冷掉的锅底,看隔壁桌的人也吃完离开,十几分钟后才等到叶添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并不是空着手的,还捧着一捧花束。 花比吃火锅送的要好看很多,不是艳俗的大红玫瑰加公仔,只有几朵渐变淡粉色玫瑰,中间点缀朴素的尤加利叶,用雾光纸包着,看上去清新淡雅。 所有人都在看捧着玫瑰进火锅店的叶添,门口服务生忘记了说“欢迎光临”。时遥呆呆地看着叶添走近了,把花放她跟前:“怎么不接着?” 时遥怔了一下:“我没想要玫瑰花。”但她还是伸手接过花束,放在面前情不自禁地深嗅了一口。 “嗯,知道。”叶添若无其事地说,“家里放一个好看,顺手买的。” 非年非节,商场里很少有人抱着一捧花来回走动。时遥由叶添牵着从顶楼下到地下车库的路上,不断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别人或许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随意看一眼,时遥却紧张的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抱这束花才好。 可尽管这样,她仍旧不肯放手。上了车还抱着花,等到回家赶快去找了花瓶把这束玫瑰摆进了瓶子,包装纸也没舍得丢。 . S市的冬天,往年都是到一月份才动真格,冷得让人户外走路无法伸出手,处处悬着晶莹的冰凌。今年气候反常,十一月底就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雪,化雪的那几天,穿着羽绒服也挡不住透骨的寒气。 供暖要到十二月中旬,在暖气提供者前这段时间最难熬。很多人买了家用取暖器,叶添嫌那东西不安全,选择用空调取暖。每天晚上下班之后,他先回家把空调打开,再去接时遥,这样时遥回到家的时候总是不用忍受寒冷的。 这天晚上回家,叶添先开着车把时遥送到楼梯门口,自己去停车。时遥在楼梯口喊了两声,声控灯没亮,她就又叫住了叶添:“我跟你一起去停车。” 化完雪的路很脏,白雪都脱成了污泥,叶添不想让时遥在这种脏兮兮的地面走来走去,但她已经拉开了车门,他就没再说什么。 叶添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的街边,又牵着时遥往家走。 路上已经吹了一路的空调,时遥的手还是很凉,握起来像捏了一块冰。 “站住,”叶添让她先停下,把时遥拉到自己跟前,取下她脖子上的围巾,又重新给她系好,直捆得严严实实,才说“走吧。” 时遥嫌捆得太紧,一边走一边想要去松动围巾,无奈叶添系的结在后面,她实在够不着,只好作罢。 她抗议道:“我要喘不过气了。” “那就憋着回家再喘,家里暖和。”叶添很刻薄地说。 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总是心口不一。尽管嘴上无情,叶添还是倾过身子,又把围巾弄得松散了些,允许时遥露出一小截脖子。 做好这些,他把时遥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心想围巾羽绒服还是不够,回头还得再给她买双雪地靴,手冷的人往往脚也冷。 时遥手放在叶添口袋里很暖,话也多了起来,问他很无聊的问题:“你说,古代人没暖气也没空调,他们是怎么过的?” 叶添拉着她绕过泥泞的雪水:“日落以后就上炕了,炕能烧火,睡着就跟你的电热毯差不多。” 时遥知道炕这种物件,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好奇地问叶添:“那不会上火吗?” “我没睡过,不好妄测。”叶添回答她,“电热毯不是也上火么?” “也对。”时遥歪头想想,说。 她四肢冰凉,就算开着空调也暖不热被窝,晚上只好开着电热毯睡觉,每每睡醒喉咙都干得说不出话。后来叶添给她买了一个加湿器,才总算解决了睡觉的问题。 但其实在此之前的冬天也是冷的。时遥没有叶添,没有电热毯,冻狠了,她就把许多暂且不穿的衣服统统盖上,灌个热水袋也能睡着。 ——跟叶添在一起,这样的冬天也变得难以忍受。如果时间再久一点,一定会有更多难以忍受的事。 依赖容易成瘾,时间与戒断困难程度成正比。 这样的道理小孩子都能明白,更何况时遥。可是叶添像黑夜里唯一的火团,飞蛾即便觉得烫,还是会想靠近的。懂得再多道理也无济于事。 . 可能是因为夜深了的缘故,周围除了黯淡的路灯没有光亮,连月亮也不知躲在了哪里。这样的路独自走很瘆人。还好他们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连地上化雪形成的水洼都有点可爱了,很快就走到了家。 到楼梯口喊了两声,声控灯还是没有反应,叶添打开手机手电,先一步走在前面,一直牵着时遥安安稳稳地走到了三楼。 进了房间,这次屋里却没有平时扑面而来的暖气,时遥抬手去开墙壁开关,灯没有亮。 “停电了。”时遥对叶添说。 “我看看是跳闸还是整栋楼停电。” 黑暗中叶添打开手机的WiFi搜索,搜索栏里一片空白。 “看来是整体停电,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好。”叶添收起手机,问时遥,“所以我们是在家住,还是出去开房?” 第33章 开房两个字当然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听到叶添这么说的时候,时遥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幸亏是停电,脸红不会被看到。她说:“在家吧,反正热水应该还有,不想跑了。” 叶添怕这么冷时遥被冻着。但后来想想,拿上身份证还要去找酒店,等开好房住上又要折腾半天,就说好。 之前配车的时候袁琮给叶添备了一个大功率车载手电筒和迷你消防栓,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消防栓叶添放在了车里,手电筒则因为太占位置,被拿回家供在了储物间。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灯打开后发出了极亮的白光,几乎相当于一盏吊灯,照得屋里一片清亮。 叶添把手电放在卫生间,让时遥先去洗漱,自己在客厅等着。 “冲澡的时候不要洗头,”叶添等时遥关上浴室门,又提醒她,“用不了吹风机,容易感冒。” “知道了。”时遥隔着门应了一声。 电热水器储水量足够两人洗浴,叶添检查了下饮水机,把剩余热水灌进大保温瓶,然后去拿自己的洗浴用品。 记得最开始时遥洗澡他还必须避在自己卧室,现在住在一起时间久了,很多事都不再有那么多讲究,有时候时遥忘了东西甚至会开口让叶添帮忙递送。他拿好替换衣物,就直接站在浴室门口摆弄手机,等着时遥出来。 过了有十分钟,时遥洗漱好了。她开门看见叶添,略表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叶添没直接进去,上前摸了摸时遥的头发,发尾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一起。叶添不太高兴地用手捻了一下,“没擦干。” “不要紧,”时遥说,“就这么一点。” “一点也不行。”叶添说。 “哪有这么麻烦,你快去洗澡吧。”时遥说着就往客厅跑,但纤细的手腕已经被抓在叶添的手里了,哪里也逃不掉。 “别想跑——快躺床上去,过一会儿又要冷了。”叶添把她拉到床上,用轻暖的鸭绒被把时遥裹起来。他也不急着洗澡,直接拿着自己的干浴巾,很细心地帮时遥擦拭打湿的头发。 停电后室内异乎寻常的安静,毛巾擦拭头发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动,听得很清楚。时遥感觉到叶添的指腹隔着毛巾摩擦她的头皮,酥麻的舒适感从头顶一路传递到了胸腔。 水分被毛巾吸收,但毛巾带走的又不止是水。人的情绪大概也是可溶的。时遥的倔强、冷漠、不近人情,渐渐地也同着水滴一并消散,随叶添温柔的动作,裹入了那只柔软的浴巾。 她从一只易炸毛倒刺的刺猬,变成了任由叶添摆弄的、脾性温顺的猫。 叶添擦完又用手检查了一遍,确认头发基本干了,跟时遥说:“擦好了。” 时遥自己去摸先前还淌水的发尾,从左边摸到右边,又摸回来:“好像还是有点湿。” 叶添笑了:“谁刚才说不要紧的?现在又要把我当作烘干机用。” 时遥主动拽着叶添的手,迫使让他用毛巾继续摩擦头发,嘴里咕哝道:“擦都擦了,当然应该擦好一点。” 时遥的头发早擦得比毛巾还要干燥,她分明就是在无理取闹。但是叶添还是很配合地又做了半刻钟的无用功,然后才去洗澡。 没电,他们两个既不能学习也不能办公,早早洗漱好就准备睡觉。微波炉没办法热牛奶,时遥躲过一劫,为此还暗自开心了一小会儿。 临睡觉的时候,叶添把灯留在了客厅,让时遥开着卧室门,这样半夜起来上厕所也能有点光亮。 时遥刚洗好澡身上还是热乎的,头发也被叶添擦得很干爽,躺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但睡了没多久就觉出很冷,冻醒后一摸被子里冰凉一片,她的脚比手还要冰,自己碰着都嫌弃。 一旦习惯了电热毯就是这样的后果,没有热源就要失眠。 时遥把身体尽量缩成很小的一团,以此来凝聚自己体内的热度,这样做收效甚微。她躺了一会儿,冻得根本睡不下去,就披上衣服起来找袜子和厚裤子,打算多穿点再睡觉。 客厅手电筒耗电后亮度渐弱,几经波折,传递到时遥卧室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她走到衣柜前,没看清脚边的障碍物,“啪嗒”一脚把垃圾桶踹翻在了地上。 垃圾桶刚换过,里面只有洗过手擦去水渍的若干纸团。时遥手忙脚乱地把散落在地的废纸捡回垃圾箱,还没捡完,听见了叶添起床的声音。 “怎么了?”叶添披着睡衣过来了,因为刚刚醒来,嗓音有些沙哑。 “没事,上厕所碰倒了垃圾桶。”时遥说,“你别管了。” 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叶添的五官,但他的眼睛很亮。叶添盯着时遥看了一会儿,直接上前摸了她的手,低声说:“这么冰。” 时遥说没事,还是催促他回去睡觉。 “垃圾桶在床这边,去厕所怎么会碰到。”叶添可能是睡意还没散,说话也没有平时耐心。他问时遥:“你是不是冷。” “还好。”时遥说完又很快改口,“有一点。” 叶添把时遥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些,撸起她的袖子摸了摸小臂,冰的。又掀开她的被子摸床,也是冰的,没有一点热气。 叶添把被子放回去,语气不善地对时遥说:“被窝都暖不热,怎么睡的?” 没等时遥说话,他拉着时遥往次卧走,“过来睡我这儿,我已经暖热了。” “那你呢?”时遥跟在后面,迟疑地问他。 “我睡你的床。”叶添很快回答。 时遥的耳朵有点发烫,她很轻捏了一下叶添的手,踌躇着说:“不了吧,反正睡一会儿还是会凉的,我多穿几件将就一下就行。” “也是。”叶添也站住了。 时遥顿时很失落。她轻轻咬了下舌尖,生自己的气——她并没有真的想要拒绝睡在叶添的床上,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但叶添接着又说:“你自己睡哪都不行,再暖和的床也能被你睡成冰窟。跟我睡吧。” 大概是怕时遥误会,他说道:“我没有对小排骨动手动脚的毛病,你放心。” 说完这话叶添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正要再做解释,听见时遥低低地说:“好。” 她的手一直在叶添掌心里,刚才还冷冰冰的,这会儿忽然变得温热了。叶添带着时遥回到她的房间,看她上床、替她掖好被子,又转过头去自己房间拿了枕头,挨着时遥躺下。 时遥的床比叶添的稍大一些,一米八宽,她一个人睡的时候可以翻来覆去打滚。躺上两个人,恰好把一张床填补得满满当当。 叶添仰面而卧,刻意和时遥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只有手和她牵在一起。他似乎躺下便睡着了,身体像是一个有温度的石像,一动未动,连那只与时遥相握的手也没有一丝细微的动作。一捧月光从窗帘中脱逃而出,映出他挺翘的鼻梁和深凹的眼窝,影像边缘浮动着夜的蓝色光芒。 但时遥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看叶添被黑夜描摹的轮廓,在静谧中听他呼吸起伏。叶添身上有很清浅的香味,时遥就悄悄靠近了他枕侧一点,以期多沾染一点他的味道。 床上睡了一个年轻男人果然不一样,被窝里温度很快升了上来,时遥甚至觉得有点发热。她悄悄把一只脚和一只手探出了被子降温,然而和叶添牵着的那只手都出汗了,也还是没舍得松开。 也许是叶添身上的味道安神,没过太久,时遥也睡着了。比一个人的时候睡得更沉,第二天起来也没觉得喉咙痛。 早上是被叶添叫醒的,他洗漱好买了早餐回来,让时遥快点洗漱趁热吃饭。 “来电了吗?”时遥掀开被子,很着急地问叶添。 “嗯,”叶添喝了口热豆浆,习惯性点开了手机查看未读消息,“听说今早电力公司五点过来进行了维修。” “太好了。”时遥说。 她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雀跃,与语义保持一致,但毫无疑问失败了——连时遥自己都能听出,这句话语音尾调下沉,浸着很荒唐的失望。 叶添从手机屏幕上抽开视线,看了时遥一眼,没说话。 时遥没有吃早餐的心情。她洗漱好回到卧室,换衣服之前坐在床前发了半分钟的呆。 房间里一切如故。叶添的枕头拿走了,她的枕头孤零零占据着大床的右上角。左边坦露着灰粉色的床单,被整理的很平整,没有褶皱,也没有掉落的头发,毫无他人留宿过的痕迹。 好像一切不过是停电后的幻觉,她一个人在寒冷中入睡,迎来清晨,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这让时遥感觉沮丧。 时遥换上毛衣,亮色的衣服没能让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她干脆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时遥的脸颊贴着棉料被面,意外地,居然从洗涤液香味中找到了一点属于叶添的味道。 再三确认气味的归属者之后,她的心情变得又甜又酸涩。 如果能再次停电就好了,时遥想。 下次她还会冷得睡不着,要叶添来暖热被窝,这些事情不需要改变。但她要在叶添之前醒来,看清楚晨光如何跃上叶添的眉梢,跟他道早安,做很多其他浪漫的事。 时遥其实是一个无趣的人,与浪漫绝缘。张妍课桌下藏着的那些言情小说她偶然也翻过几本,时常感到其中情节匪夷所思。那些所谓充满爱意的凝视,约定与对方一同欣赏日出,在桥边楼塔上挂同心锁的行为在她看来傻里傻气、无聊至极,大约只有闲到发慌,内心极度空虚的人才会有这样古怪的需求。 她不懂的事、不理解的心情,终于在这个早上有了逻辑——如果对方是叶添,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 或许浪漫不从需要专门研习,醍醐灌顶只差一个恰当的对象。 第34章 电力公司不懂时遥,锦绣花园的供热管道也不懂时遥。尽管她百般祈愿,从十一月底到一月份,电力系统运转良好,再没有出现过停电故障。 十二月的时候小区开始供暖,温度很对得起所支付的取暖费。在家里只需要穿着毛衣,连电热毯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她更没有理由再让叶添来温暖她的被窝。 时遥按照网上的方法,把那束叶添买来作居家装饰物的玫瑰进行了简单修剪,摘去叶子,每天换水,还研磨进去了两片阿司匹林。一个星期后花还是枯萎了,花瓣泛着焦黑的印子,茎杆软塌塌地垂落下来,时遥自己都看不下去,丢在了楼下垃圾桶。 临近过年,叶添的繁忙与日俱增。他有时要赶一大早的飞机去A市,半夜才回来。如果晚上没有空接时遥回家,他会叫专车公司接送,路上要她保持通话。他的睡眠时间被进一步压缩,通常周末也见不到人影。 如此繁忙的叶添当然不会顾及到一束枯萎的花朵,时遥丢掉了玫瑰,他就没有再买新的,那只被点缀过的花瓶空了下来。再次成为架子上的玻璃装饰。 在整整半个月没怎么见到活的叶添之后,这天周五晚上,时遥终于在校门口看到了他。 时遥一眼就认出了对面路灯下戴着口罩的人。她跟张妍道别,步伐很快地跑到了叶添跟前,远远看起来仿佛是跳过来的,问他:“你没有开车?” “嗯,刚落地,从机场过来的。”叶添说着去卸时遥肩头的背包,她这才注意到叶添背后还立着一个行李箱,上面还有一个大手提袋。 多奇妙,同样是拎着行囊,有的人身上带着旅人气质,有的人却带着归属感。 叶添脸上有很多疲惫,但看着时遥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亲切与放松。像是在外飘零许久终于回家的人,再也不想走了。 时遥打量叶添的衣服——他里面穿着商务西装,外面套了件毛呢大衣,俏倒是俏的,只是一看就不保暖。时遥主动去牵叶添空着的手,刚一碰到他的皮肤,就被冰得打了一个寒战。 她学着叶添以前的做法,把他的手捂进了口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不满地问:“穿这么少不冷啊?” 叶添含笑看她:“冷。所以一会儿另一只手也需要暖一下。” 时遥“呵”了一声表示不屑,手攥紧了些,又问:“先前你说后半夜才能回来,怎么提前了?” “事情结束的早,改签了航班。”叶添拦下一辆出租车,让时遥先坐进去,把行李和书包都放在后备箱,然后跟着坐了进来,对司机道:“锦绣花园。” 司机一听是起步价的地址,稍作叹气,踩油门出发了。 叶添实在是疲惫,他上午才在外地跟完一个案子,下午一点降落在了A市机场。开会、跟客户见面,然后马不停蹄地奔回S市,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但是现在握着时遥的手,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他的疲惫简单地消散了大半。 叶添靠在车座椅上,斜过身子捏了一下时遥的脸:“这几天好好吃饭了么?” 时遥被叶添捏是要还手的,她在叶添手背上轻拍了一巴掌,说“吃好了。”又去认真端详叶添的脸:“你最近肯定没睡好,看起来老了。” 叶添失笑,问她:“怎么个老了?” “黑眼圈,大眼袋……”时遥指指他的眼睑,“这都写着呢。” 叶添顺手抓住了她的指头,直接摸在了她提到过的地方,漫不经心问她:“嗯,你来检查一下,看看是老了几岁。” 时遥指尖触碰着叶添的脸,集中精力接收感觉神经末梢的信号,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叶添的问题,很迟钝地说:“这,这我说不好,反正老了好多。” 叶添又笑了,仿佛时遥是在夸他:“是么?” 出租司机是个年逾四十的大叔,每天被中年危机和脱发问题困扰,最怕听见“老”字。他往后视镜里一瞥,看这俩张口闭口“老了”的乘客不过都是二十来岁上下的小年轻,无名之火顿生,心烦意乱中把车停得很不羁:“到了。” 叶添付了车钱,拿下行李带时遥回家。一进屋,他就说屋里好像不通风,有股怪味。 “你去阳台看看,储物柜里应该有香薰,拿出来摆上。”叶添对时遥说。 时遥早上起床特意开了门窗透气,她用力嗅了几口也没嗅出什么怪味,对叶添没事找事的行为十分嗤之以鼻:“你是狗吗?我怎么闻不见?” “去吧,把香薰找出来。”叶添没再解释,坐在沙发上冲时遥摆了摆手背。 时遥印象里叶添从来没有支使她做过什么事,可想他今天大概是累垮了。她有点心疼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去了阳台。 阳台的储物柜有很多平时常备着的杂物,时遥翻过码好的洗衣液、纸巾,还有装着螺丝刀钳子的家用工具箱等物,终于在储物柜尽头的小角落,看到了香薰剂的包装盒。 她伸手准备去拿,就在此时,光忽然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叶添的卧室也是黑漆漆的。时遥在灯光熄灭时有片刻的慌乱,然而没等到慌乱成型,又有期待的情绪跃然而出。 停电了。时遥顾不得去拿香薰,站起身看窗外,期待很快落空——窗外其他人家还是亮的,应该只是跳闸。 她冷静后想到,停电不影响供暖,即便是真的停电,她也没有理由要叶添暖床。 时遥几分钟内经历情绪大起大落,她低低叹了口气,决定回房间先同叶添解决跳闸的问题,再来取香薰。 时遥穿过叶添的卧室往客厅走。还没进去,就看见客厅有微弱的光。光线似乎不稳定,照得墙边的影子也是跳跃的、忽长忽短,像在小幅度地来回舞蹈。 她心下一动,踏出卧室,看到了光的来源——蜡烛。 蜡烛有十几只,插在一个不大的蛋糕上。蛋糕样式像是从漫画里摘出来的,乳白色奶油滴落在蛋糕的侧面,上面摆着一圈色泽诱人的糖霜草莓,红白相映,散发着梦幻般的甜美气息。 叶添在摇曳的烛光里对她微笑:“遥遥。” “生日快乐。”他说。 时遥呆站在了原地。 惊喜来的太突然,眼睛看到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干什么。时遥脑海翻书似的盲目回溯,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场景:早上出门时候经过的报刊亭、前一天老师在黑板上板书解题公式、上周末做了一半的练习册……最后定格在了三个月前的夜晚。 她告诉叶添“我马上就十八了。” 三个月过得太快,一眨眼就来了。时遥很久没有庆祝过生日,这个日期于她而言早就只是身份证号上的一串数字,根本不值得留意。 她不留意,有人却帮她留意着。 时遥才发现自己眼眶湿漉漉的。 “过来许个愿吧。”叶添见她站着不动,也不催促,很温和地对她说。 冬天夜晚的十点钟,时遥在一个摆了18支蜡烛的蛋糕前,以前所未有的虔诚许下了愿望。 她吹灭蜡烛,对叶添说谢谢。 这确实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时遥终于长大了,成为了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蛋糕和叶添恰到好处地给予了这一天仪式感,她想笑得好看一点表示满足,可是鼻子很酸。 好在推上闸之前有一会儿屋里是黑的,时遥赶紧把眼睛擦干了。等到叶添打开灯再看她的时候,时遥看上去镇定自若,除却眼眶和鼻尖微微发红。 她甚至还问:“这蛋糕确定好吃吗?不好吃要罚你吃完。” “你尝尝。”叶添拿塑料刀切开蛋糕,里面是粉色魔方格式样的蛋糕坯,缀着粉色奶油和果肉,跟上面一层撒着糖霜的草莓搭配在一起格外养眼。 叶添把蛋糕盘递给时遥。切蛋糕的时候他手指蹭上了奶油,顺手在时遥脸上抹了一道。她素净的脸上立即多了一条奶油印子。 叶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犯贱之后必被人揍,抹完就离开了餐桌,站到了沙发后面。 时遥本来是很馋这个蛋糕的,她急切地想尝尝这高颜值的甜品滋味如何。猝不及防被叶添袭击后,她愣了一下,飞快地先咬了一大口奶油蛋糕,然后也蘸了一指头奶油,追在了叶添后头。 客厅追逐范围有限,很快就变成了两人围着沙发转圈圈。 香甜的滋味犹徘徊齿间,时遥还没吃够蛋糕,但也不想轻易绕过叶添。她一边伸手够他的衣服一边说:“你有本事别跑。” 叶添很戏谑地笑了:“那你有本事别追。” 时遥嘴上说好,看叶添站住不动,就想从沙发一侧直接跳过去狠狠把奶油抹他一脸。她干净的那只手撑着沙发靠背刚要跳,跑出汗的手兀地一滑,却把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时遥落地“邦”地一声闷响,动静很大。叶添再也没有捉迷藏的心思了,赶紧靠近过来看情况。 “摔着哪儿了?”叶添焦急地跪下来,问她。 时遥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躺在地毯上不动,看样子浑身都摔得不轻,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嘶嘶”地表达疼痛。 叶添脸色都黑了:“还能不能站起来?” 时遥摇头都摇不动了,只说:“疼……” “别动,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救护车,稍再忍忍。”叶添说着拿出手机,还没按下第一个“1”,领带就被人揪住了。时遥猛地一拉,叶添重心不稳一下子也摔了下去,还好他反应及时,一只手撑住了地面,才不至于砸在时遥身上。 惯性不足以让他摔得狼狈,却制造了暧昧的距离。 叶添面前就是时遥的脸,近得不可思议,他的领带在时遥手里。而时遥是笑着的,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说到做到,”时遥得意地把奶油抹在了叶添脸上,“我不追。” 第35章 时遥不笑的时候唇角总是抿得很紧,看上去对谁都不耐烦,让人觉得她是个情绪寡淡的姑娘,大概也很难对别人共情。但她笑起来分明是甜美的,酒窝和虎牙里透着天真。 其实这才是时遥原本的样子。叶添认识她的时候就是这样。 叶添看着她笑,松了口气,有些责备地说:“摔着你怎么办?下手也是没轻没重的,刚才差点把我砸你身上。” 他空着的手拈了下脸上的奶油,问时遥:“身上摔疼没有?” 时遥像只蚕似的扭了两下,感觉关节各处衔接良好,说:“没有。” 叶添:“可我脖子差点被你勒断。” 时遥搞事那会儿只想着报一箭之仇,然而现在计谋得逞,她也意识到这样的姿势不太对——她跟叶添离得太近了,现在两人面对面,要是有双手在叶添脑壳上摁一下,就得亲到一块儿去。 “亲到一块儿去”这想法很无赖。时遥发誓,她只是想了很短暂的一秒,却再也甩不开了。时遥的思路卡了壳,接下来满脑子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甩开满脑子废料,脸变得又红又热,于是小声对叶添道:“我没怎么用劲……揉揉就好了吧。” 叶添声音低沉:“你给我揉?” 时遥臊得恨不能闭上眼:“……行。你先站起来。” 叶添一本正经地训斥完她,自己并没有动:“站不起来。” “为什么啊?”时遥不解地问。 叶添:“因为我的领带还在某人手里。” 时遥听完这话更臊了。她慌里慌张去看叶添的领带,一抬头又蹭到了叶添的脸,刚刚自己亲手涂抹上去的奶油又“荣归故里”,沾了一半到脸上。 …… 奶油很白,衬得时遥脸更红了。叶添忍不住故意使坏。他低下头,用沾了奶油的脸又蹭了几下,直到大半奶油都蹭到了时遥脸上,才抬起头说:“现在可以松开了。” 时遥张了张嘴,她躺在地上的样子无辜又清纯,像一个被人欺负了还笨呼呼发呆的小兔子。这小兔子也有自己的脾气,不会因为叶添要她松手就松手。 叶添让她松开,她反倒把领带在手上缠了两圈。以至于叶添刚一试图直起身子,就感受到了一股力往下坠。 叶添笑问她:“怎么不松开?” 时遥脸撇到了一边,小声说:“就不松。” 耍赖耍得明目张胆,叶添只好用卑鄙的手法解决问题。他伸手捏住时遥的鼻子,把她的脑袋缓缓移回到与自己正视的位置:“现在还松不松?” 时遥不说话了,她的手也没有松开,只是安静地看着叶添。 暧昧是种很奇怪的气场,说话调笑都是在加压和酝酿,情愫不过是在或快或慢地发酵。只有沉默下来的时候,未言明的、模糊的情感才会真正喷薄而出,达到顶点。 叶添的感情并不模糊,但在恰当的时机前,他并没有捅破窗纸的打算。 在时遥跟前,他游刃有余地扮演着近似兄长的角色,那些过界的想法被强行压制在角落,平日里要靠很大的意志力才能使之沉寂。在暧昧的沉默中,叶添的意志力轻而易举地动摇了。 ——他被时遥看得心里酸胀,有些念头变得难以控制。时遥的脸红,唇却比脸还要红,有一层莹润的水光,看起来柔软无比,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吻。 再这样下去,他要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但总归是要收场的。 叶添心下几经挣扎,先一步错开视线,也松开了捏时遥鼻梁的手。 “起来吧,一会儿蛋糕要干掉了。” 时遥还躺着不动。 叶添收住了玩笑的表情,毫无起伏地重复道:“起来吧。” 这是游戏停止的讯号,时遥没有办法再继续耍赖了。 她慢吞吞松开了一圈手里的领带,又松开一圈,还剩下最后一点点握在手里的时候,停住了,叫他:“叶添。” 叶添淡淡道:“嗯。” 时遥用了很久鼓足勇气,但叶添的沉吟中好似夹着冰雪,轻易扑灭了她满腔的热情。她眼睛里有光芒在闪,却不敢直接看叶添:“我十八岁了。” 灯光让想说的话变得很羞耻,时遥后悔没有在蜡烛点亮的时候说出来。现在看到叶添的面庞,她发现把心里想的事情如实说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用余光偷偷打量叶添,他脸上没有表情,跟方才打闹戏谑的样子判若两人,有点像在电视上的样子。 而这正是时遥所不熟悉的。 叶添的眼睛垂了下来,很平静地看着她:“我知道。” 说完他就走到了餐桌前,把蛋糕放回到蛋糕盒里。只留了被时遥咬过的一块在餐盘,其他的收进了冰箱。 “很晚了,吃完蛋糕早点休息吧。”叶添关上冰箱门,转过身对她说,“我也累了。” . 时遥抱膝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叶添回了自己的房间。 桌上还放着那块蛋糕,缺了一角——这是叶添买来送她的,可是他还没亲自尝一口就走了。她的话也只说了一半,他甚至没有兴趣听取下文。 这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闹得欢畅的时候时遥无心关注窗外,现在才发现外面起风了。北风穿过稀疏的树和林立的墙,撕扯下残留的叶子,发出断续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 时遥站起身,把窗缝关严,拉上了窗帘。 她走回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填蛋糕,不等上一口咀嚼完就匆匆吞下一口。奶油糖霜细品起来居然不是甜的,像被加了粗盐,吃进嘴里又涩又咸。 蛋糕滋味变得不太好,她的心情也不太好。 时遥的心情无法转圜,因为她的快乐就像那块被囫囵吞咽的蛋糕,缺了一角如何都难以成型。可是那一角并不在她这里,而是握在叶添那里的。他在的时候,这个夜晚让她开心得忘乎所以;他离开的时候,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 如果能回到六月之前就好了。没有睡前必须要喝的牛奶,没有牵着手回家的夜路,但也没有忐忑,没有怅然若失。 时遥的确是笨的,抽屉里的糖果和日记本究竟是不是线索,她想不明白,便无从获得安慰。她翻来覆去推敲猜测,始终无法得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结论。 . 寒假开始前,各个学校陆续组织了上半学年最后一次期末考。考完试是大阵仗的家长会,分析往年考情和志愿方向,津南也没有免俗。 家长会的日期定在了农历二十二,开完会直接给学生放假,很体贴地给家长留足了发挥空间——开完会回家,该打孩子的打孩子,打完养两天伤,恰好不耽误趁商场关门前扫荡年货。 时遥听完召开家长会的消息,当即就把时间发给了叶添。 自从入校就没有人出席时遥的家长会,叶添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但补习效果斐然,这次时遥成绩挤入年级前十,距离省内一本线只差几分,她内心很想要把这样的信息传递给叶添。 家长会那天一大早,时遥换上了自己和叶添同款的羽绒服,临下车之前,又把时间跟叶添确认了一遍。 “还有,”时遥跳下车,指了指后座的羽绒服,“晚上来接我的时候记得换上,我们教室暖气不足。” 叶添视线在同款的外套上点了点,说好,然后手机就响了。他挂起蓝牙接通电话,示意时遥关上车门。 时遥把车门关上后站在了路边,看叶添掉头去上班。车在她面前走了一个潇洒的U型,碾过没来得及清扫的枯枝烂叶,很快汇入了主干道。 她站在路旁,眼见再看不到叶添的车,才转身进了学校大门。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时遥都有点心不在焉。中午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她跟在张妍后面叫了一模一样的菜,吃了三分之一就回了教室,午休睡不着,题目也做得慢。 熬到下午四点多,下课后她给叶添发了短信,很委婉地问他七点能不能准时到学校,工作忙不忙。 叶添的信息直到半个小时后才过来,是很简短的三个字:会到的。 也没有提几点会到,更没说工作的事。 时遥只是迟钝,不至于傻。她自己也感觉得出来,自从那天过完生日,叶添就一直在躲着她。哪怕天再冷,时遥再怎么抱怨四肢冰凉,他也不会去主动牵时遥的手了。叶添和她的聊天记录内容变得很少,稍一往上翻就翻到了一个月前,他只发很短的文字或是言简意赅的表情包,绿色对话框占据了聊天界面的四分之三。 时遥和叶添仿佛做了性格对调,时遥变成了话多的一方。 时遥把三个字的短信看了又看,按捺焦虑上完了当晚最后一节课。跟张妍分开后,她独自去吃了晚饭,在学校附近的小店转悠着等待叶添。 家长会学生本不必到场,时遥留下只是担心叶添万一来迟,会找不到她的班级和座位。她希望这次家长会能够万无一失,甚至止不住乐观地想,倘若叶添看到了她短期内成绩提升这么多,或许就不再躲着她了,说些“你报A市的学校吧”,“A市也是适合你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时遥想要的不多,叶添的挽留——哪怕只有很保守的一点点——就可以给她带来很多希望。 第36章 一直等到六点半,时遥坐不住了,她站到了学校正门口,等叶添出现。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学校门前挤满了家长的私家车,行车道被压缩成了往常的一半。来往的家长都裹紧了衣服,形色匆匆地走入校门。 没有人看时遥,因为站在校门口的不止她一个——各个辅导机构、留学咨询机构提前得知了今晚有家长会的消息,派出了传单派发员,趁机给家长发印有培训广告的各种小册子。时遥最初还是两手空空,后来被塞了一手各色广告页,反而看起来也像个宣传单派发员了。 那些家长对门口两侧的推销员视而不见,时遥就大者胆子看他们,她一一检阅每一个进来的家长,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到失望。 叶添迟迟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六点五十,时遥终于等来了叶添的信息,他说在找停车位,马上就到。 时遥松了口气,收起手机到旁边的饰品店整理仪容。刚才带着帽子,时遥的头发蹭的乱蓬蓬的,她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个马尾,散发统统挂在耳后,拿出唇膏润了嘴巴,才出门去等叶添。 刚一出门,时遥就被人叫住了。 “哟这不是……”说话的人没有叫她的名字,但声音很耳熟,时遥听到后下意识地朝那人看了过去。 一个发传单的中年女人。她长相平平,脚下是黑色尖头靴,鞋头溅了星星泥点,身上穿着长款羽绒服,从头盖到小腿肚,脖子上系了一条五彩丝巾。可能是沾了油污,袖口的蓝黑色布料在灯光下轻微反光。 时遥愣了一下,这个烫了一头小卷发的女人不光声音熟,长得也熟。但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然而很快她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小陆家的闺女嘛!”那女人有些欣喜又有些惊诧地叫道:“叫遥遥是吧?” 听见“小陆”两个字,时遥顿时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脸霎时白了一层,连瞳仁仿佛也跟着浅了一个色号。 那女人看她傻了似的站着,很热情地上前抓住了时遥的手腕:“这孩子,不认得阿姨啦?以前咱们住对门——就在桥头区,我还总是跟你妈妈一起打牌,想起来了吗?哎哟,你们家出事后你一个小孩子一声不吭地就搬走了,我们这些老邻居想帮你一把都不知道怎么帮呢。”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遥书包上的“津南”字样,连珠炮似的又问道,“现在在这学校上学呢?读高几了呀?没爹没娘的小姑娘,啧啧,真不容易。” 张姨的嗓门很高,尤其是到了后面这几句,声音更大了。这时正是踩点开会的高峰期,路过的家长络绎不绝。几个人听见后,同情地看向了时遥。 时遥只能傻站着接受她并不想要的善意——张姨的手枯瘦粗糙,好像一支将死的老藤,却意外地很有力量。她的手钳住了时遥的手腕,时遥完全挣脱不开。 “越长越像你妈妈啦!这小脸俊的,”张姨仔细打量时遥,又摇头叹道:“说起你妈,搬来的时候那可是邻里街坊无人不夸的漂亮,没真是没想到啊……这么标致个女人,唉,你说你爸……那谁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旁边有个吃完饭遛狗的大爷,正背着手看热闹,听到这儿操着方言问道:“是被家暴啦?” “何止啊!”张姨愤然答道。她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前几年咱们这儿杀了老婆又自杀那个案子,知道不?” 杀了老婆虽然残忍,却也不是新鲜事,大爷的手从棉睡衣口袋里伸出,把遛狗绳收紧了些:“没印象。” “啧,怎么会没印象——就那个,破产了,老婆出轨,就当着女儿的面……”张姨说着说着,停住了。她这才想起来当事人小姑娘正被自己拉住了手站在身边。 “哦!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破产老板出租屋杀妻的案子?”有其他人恍然大悟道。 一听是当年的大案,过路人起了好奇心,有好事者纷纷围过来听故事。 “世事无常啊!”张姨顾及时遥,没好直接承认,于是委婉地进行感慨。她趁机发了几页传单出去,又很心疼地看时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孩子啊,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别老想这些伤心事。” 时遥的羽绒服里穿着件叶添买的貂绒毛衣,还有厚厚的打底衫,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尚且扛得住,现在却止不住地牙齿打着颤。 她低着头,不敢看围过来的人,好像一丝不挂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别人的好意似凌风,把她的皮肤割出了一道道口子,疼得她只想昏过去,只求看不到也听不到。 时遥耳聪目明,不聋不瞎,这愿望不过是奢望。耳边有张姨的唏嘘,也有围观者的义愤填膺,听得句句清楚。 张姨看她低头不语,很关心地把她往身边拉得近了些,继续问她:“怎么不说话呀?这孩子这么内向哪。” 时遥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张姨见她不拿眼睛正视自己,也不接一句话,大为不解。正当她准备接着往下问的时候,旁边伸过了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制住了张姨拉扯时遥的小臂。 一个冷淡地声音道:“麻烦放开。” 张姨感觉到手腕一麻,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她愣了一下,立即松开了手。 又有人围了过来。 张姨对熟人的关切被陌生人打断,心里当然有所不满。她扫一眼周围的看客,底气又足了些,尖声道:“你谁呀?关你什么……” 叶添淡淡向张姨看了一眼,女人立即闭嘴了。 叶添不苟言笑时有种可畏的气场,周围人不由自主都往旁边退了一点,给他让出了很大一块空间。 叶添走上前,很自然地把时遥揽到了身后,扭过头很温和地问时遥:“认识她吗?” 时遥抓着他的长大衣,垂着脑袋摇头。 叶添了然,回转过身来,平静地对女人道:“你认错了人了。” 他人年轻,说话措辞礼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就是有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周围不少人还在七嘴八舌看热闹讨论,听完叶添的话也一并噤了声。 张姨本还想问时遥“怎么会不认得我”,被叶添冷冰冰地一瞥,不由自主地,把话咽了回去。 她讪讪地说“误会误会”,转向四周人继续分发传单。 叶添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将近七点了,其他家长都在往校内走,他却拉着时遥逆流而行,往远离学校的方向走去。 时遥还是低着头,沉默地被叶添拉着移动。她不问去哪,也不看路,叶添走她就走,叶添停她就停,好像一具被掏空了的驱壳,魂魄都没有了。 临近过节,中间一截路上挂起了缤纷的彩灯,脚下的影子泡在色彩的热闹里,时遥的眼睛就看着这些不属于她的热闹。她看得入神,叶添停下脚的时候,时遥撞在了他的后背。 “遥遥,”叶添叫她。声音又轻又温柔。 时遥低头等了许久,叶添没有再说什么,她就把头抬了起来。 他们站在时遥很熟悉的地方——学校附近那家咖啡店。抛开那些古怪的饮品,这家店装潢是过得去的。橱窗的灯暖黄明亮,透过玻璃洒在叶添身上,他黑色的发丝被光照成了浅色。 叶添用手捏时遥的脸颊,“脖子垂这么久,不酸啊?” 时遥被他捏了一下,终于有点平日的生气。她迟钝地揉了下被捏的脸颊,梦游似的说:“你没穿羽绒服。” 叶添垂眼看她。时遥跟一只被冰水淋过的小雀似的,浑身上下透着沮丧无助,这时候的重点居然是他穿的衣服。 他心口一疼,很真挚地道歉:“我忘了,对不起。” “没事,”时遥木然地摇头,“你不冷就好。” 叶添本意是把时遥安顿在这里再去开家长会,看这情形,他预感家长会十有八九是免了。 不过免了也好,时遥的同学家长大概都是三十五岁起跳的中年人,他虽然气质成熟,但混在里头终究有点怪异,指不定会被误以为是时遥母亲派来的小鲜肉。 他攥紧了时遥的手,拉着她往店里走:“进去再说,你喝点热饮暖暖身子。” 时遥不动弹:“不去家长会了?” “你想让我去吗?”叶添问她。 时遥闭了闭眼,说想。 “那我就去。”叶添说,“先买杯饮料,家长会晚一点也不要紧。” 他带着时遥进了咖啡店,给时遥点了一杯牛奶热饮,让她在最里面的卡座坐了下来。 等了约有五分钟,服务员端上了饮品,时遥立即脸色苍白地催促叶添出发。 叶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时遥说。 她话说得笃定,神情看起来也确是如常,只是被动作出卖了真实情绪——时遥一只手不停地搅拌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热牛奶,另一只则抓着叶添的手忘了松开。 叶添叹了口气:“不想我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家长会的事以后再说,”他坐近了一点,空着的手揉了揉时遥的头发,“以后一定会去的,我保证。” 时遥这次没躲也没拍开叶添的手,玻璃杯里的牛奶被她搅出来了一层泡沫,她拿着吸管把泡泡一个个扎破。扎了七八个之后,才声音很轻地说:“他们要是知道了怎么办啊?” 叶添眼皮跳了一下,问:“同学么?” “嗯。” 有人进来买饮品,门口的服务铃响了起来,不多时又重归安静。 叶添思考了一阵,谨慎地开口道:“你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 时遥本能地害怕别人知道,但知道之后又会怎样,她并没有在心里预演过。 “我不知道,”时遥原原本本地说,她手不由自主地把叶添抓紧了一些,“大概他们会讨厌我、害怕我,或者是同情我……反正不会喜欢我。” 其实她和除张妍以外的同学交情很浅。尽管如此,想到被人排斥的感受,时遥还是真实地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没人会喜欢我。”她再次把头垂了下去,低声说。 第37章 时遥不说话了。杯子里的泡沫被她戳得矮下去了一半,还散发着氤氲热气。 叶添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噎得透不过气来,他移开挡在时遥面前的杯子,伸手抬起了时遥的下巴,认真地叫她的名字:“时遥。” 叶添动作不太温柔,捏下巴的手微微用了点力,逼得时遥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叶添眼睛形状狭长,通常情况下,眸要被遮挡住三分之一,心灵的窗口所透露内容便很有限。此时灯光自上而下倾泻下来,光影交错间,时遥更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从叶添的动作上判断,她觉得叶添有点生气,大概是要发火了。 但叶添并没有发火,只是又温和地改称她:“遥遥。” “你不要这么想。”他说。 叶添的表情有点纠结,像是在斟酌该不该把所想的事说出口。他在时遥的注视中,停顿了很长一段空白,最后说:“我喜欢。” 又有人推门进来,服务铃响了,很欢快地电子声说:“欢迎光临。” 进来的是一群年轻女孩,看样子二十岁上下。她们穿着御寒度很令人担忧的衣服,有几个还踩着及踝靴,露出长长一截白嫩的腿,鼻尖和膝盖冻得发红,却笑得格外好听。 女孩们在前台点单。叽叽喳喳的人声、明亮的灯光、空气中飘荡的咖啡制品香味,这些元素给时遥所处的环境带来了十足的真实感。 可她仍然觉得十分地不真实。 叶添的喜欢像是一张标着巨额奖金的彩票,时遥日日垂涎,在臆想中已经中奖过千千万万次,甚至会去想该如何挥霍巨款。然而开奖那刻,当她真的看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时间还是只有难以置信。 然后,才有很多的开心。 时遥甚至忘记了困扰她的问题,她只是不确定地重复道:“你喜欢。”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叶添的眼睛,生怕他否认这句话。 好在没有。叶添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他又说:“不只是我,你的朋友、同学,他们也是喜欢你的。” 时遥沉默了。 像是为了向时遥证明所说内容的确凿性,叶添接着说:“比如你的同桌……还有那个姓柏的小男生,他们欣赏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父母的故事,对你的喜欢当然不会因为风言风语而改变,你应该自信一点。” 时遥还是看着他,摇摇头,艰难地吐字道:“你的喜欢和他们的不一样。” 这是个平淡的陈述句,但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确定,说完便又很灰心地低声问:“是一样的吗?” . 这天晚上不该是如此度过的。如果按照计划,叶添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时遥的教室,询问、听取老师的报考意见,间或听其他家长发牢骚,同时抽空用手机处理几封没来得及回复的邮件。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被打乱的也不止是今晚。 在叶添的规划里,他会照料好时遥,为她选取合适的学校,帮助她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成年人。他与时遥之间纯洁友好,一切要以她的成长为重。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是这样做的。 叶添在每一步上都错了那么一小点——亲昵的动作无伤大雅,稍有暧昧的语言也不足多虑。但就像蝴蝶的振翅能够引发德克萨斯的龙卷风,错的那么一小点,最终把他引向了不可挽回的方向。 或许还不至于不可挽回,叶添想。以时遥成长为重,他要转移话题了,聊一聊她该如何正视自己,鼓励她在学业上多加努力…… 自动犯错已经成为习惯。 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不受控地,低下了头。 叶添俯下身靠近时遥,捏她下巴的手渐而向上。他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过她因紧张而被咬得很湿润的唇,勾勒她的唇线,没有停,又到脸颊、眼角。 叶添明明白白地认清了自己的自私与言行不一。 “是不一样。” 前台店员打包好了年轻女孩的热饮。伴着熟悉的服务铃,喧闹随着姑娘们流入了夜色,咖啡店再次安静下来。 时遥面前只有一杯热牛奶,她还没啜上一小口,整个人却有种被灌了酒精的晕眩感。她和叶添之间的距离变得极近,叶添指腹有些干燥,抚摸过的皮肤像是被带走了一层水汽,温度因失水而急剧上升,这并未让时遥感到不适。 不适来自于疾速上升的血压和加剧的心跳。 她想叶添大概是要吻她了。时遥回忆起张妍的一本杂志提到,接吻应当闭上眼睛,她不清楚其中原理,但不想错过叶添吻她的样子,一时就是否闭眼有些犹豫。 就在犹豫的当口,叶添的手停住了。 他用时遥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却只是很克制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叶添的脊背宽阔,怀抱温暖,时遥很喜欢这感觉,然而还是生出了许多懊悔:直觉告诉她,如果她刚才闭上眼睛,就不会错过本应有的吻了。 叶添的怀抱为她短暂地开放了数秒,他松开了手:“现在我需要去开家长会了。” 时遥默契地没有反对。 叶添赶到学校,家长会已经进入了后半程,讲台上某出国留学咨询老师正在对家长讲解手续要求,他便直接找到了时遥的班主任。老邱把叶添请到办公室,除了表扬时遥的学习情况,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叶添许多私人问题,话里话外提醒他不要逾距。 半个小时后,老邱回教室宣布散会,叶添去接时遥已近九点。 叶添把看起来发了一个小时呆的时遥带回到车上,给她系上安全带。 他路上想了好多可以岔开的话题,比如老师的表扬,比如放假的安排。但余光看她脸红扑扑的,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这些事都没有提。 两个红绿灯的时间,就到家了,于是一路上什么都没聊。 临近过年,街上流动商贩都收摊了,小商铺也提早打烊,路上被灯笼照得很亮,却也比任何时候都冷清。叶添把车停在小区对面的停车场,和时遥一起往家走。 叶添像先前避嫌的时候一样,拿着时遥的书包走在前面。时遥跟在他身后,看他的影子忽短忽长,一遍遍掠过地上结了白霜的枯草,心下一动,快走了两步。 她主动勾住了叶添的手,很言不由衷地喊道:“好冷啊。” 牛奶是热的,咖啡厅里有暖气,车里的暖风没有停过。时遥的手热得跟小火炉似的,叶添也没去计较她说这话时有没有害臊,只是用大手包住了她,顺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捞近了些,说:“靠里边走。” 时遥很不专心地走了一会儿,在好几次险些崴脚后,忍不住叫他:“叶添。” “嗯?” 时遥跟上他的步调,很努力地使自己语气平淡如常:“你今天说的话都算数吧?” 叶添眉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是不解:“你指什么?” 说清楚倒也不麻烦,但时遥没那么厚脸皮。她支支吾吾半天,手心出了一层汗,就想把手抽出来擦干,没料想叶添抓她抓得很牢。 叶添问她:“我随口一说的事还真挺多的,不可能每句都算数,你问的是哪个?” 时遥怔了一下,刚想说“算了”,又被叶添捏住了脸:“脸怎么这么热啊,害羞什么。” 时遥看清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由羞转恼,气得舌头都有点捋不直:“你,你……” 她“你”了半天,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又很生自己的气——叶添就是这么一个王八蛋,好的时候占三分,其他七成时间里都在不遗余力地发挥贫嘴薄舌的本性。她明知如此,为什么会不争气地喜欢上他? “逗你呢。”叶添看她气鼓鼓地变成了一只河豚,牵她的手用力拉了一把,把时遥裹在了怀里。 “想不起来要问什么可以用排除法,我可以一件件告诉你。先从最近的开始说——”叶添收住了笑,漫不经心地在她耳朵边道,“喜欢你这件事,算数的。” 时遥被叶添抱在怀里听他说话,四肢都有点不听使唤。 叶添的怀抱很暖,他的声音很好听,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脸也好看。 只要是叶添,哪里都很好,时遥想。 她毫无原则地,放弃了前一秒对于自己喜欢叶添这一行为的谴责。 也许是这天发生了太多事,令她忧愁的,令她欣喜的。时遥抬头看天空,夜色像被水洗过一遍,头顶悬着褪色的深蓝,犹如童话故事的背景幕布,她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那你为什么不……”时遥很小声地说了一半,把头藏在了叶添怀里。 叶添又把人给揪了出来:“不什么?” 扭扭捏捏的做派时遥自己也挺看不下去,就自暴自弃地蚊子哼哼:“亲我。” 路灯下叶添的眼睛有暗色的光闪了闪,时遥感觉到叶添压在她肩膀上的手很重地按了一下。她头晕乎乎的,然后就看见叶添慢慢地,俯下身,贴了过来。 时遥看到叶添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快到了极致。她脊背僵住了,手紧紧地蜷着,指甲抠进了掌心。 时遥这次没有忘记闭上眼。叶添的体温渐近,最后却只是在她额头上很轻地亲了一下。 “因为还不到时间。”叶添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失望,揉着时遥的脑袋说,“好好学习,等你高考结束。” 他顿了顿,“你就不会再有机会说类似的话了。” 第38章 时遥的寒假过得充实又无趣,辅导班给了很多做题技巧的总结课件,上完课她就回家看课件。而叶添则忙碌于自家公司的海外业务,越洋会议时常要开到后半夜,作息都快要超出人类范围。 于是乎眼看除夕越来越近,整栋家属楼都飘散着各种炸物的香味,只有他们家什么都没准备,连速冻饺子都还没买,冷锅冷灶的,没有一点过节的氛围。 一直到除夕当天,叶添终于理干净了手头的工作,过来敲时遥的门:“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时遥那天晚上回家亢奋得都没睡着觉,花了好几天才找回面对他的平常心。饶是如此,见叶添冷不丁过来还是险些转飞了手里的自动笔:“写完了,正温习课件。” 叶添:“想不想出去转转?” 时遥早就想问怎么不去置办年货,苦于叶添没时间没好主动问,现在叶添开口,她立即合上了书页,说想。 “那收拾收拾行李吧,带上换洗衣物就行。”叶添低头看手机,“我现在订票。” “去哪?”时遥愣住了,“不是去超市?” “古钟言他们几个喊着一块儿去A市跨年,说是定好了度假温泉别墅。”叶添说着放下了手机,看着她,“你决定吧,要是不想去,我们就去超市买点东西在家过。” 时遥犹豫了下:“你想去吗?” 叶添笑了:“我问你呢。” “那就去吧。”时遥说。这是她和叶添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不能单独庆祝有些遗憾,但想到有温泉,时遥就改变了主意。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以前时杰峰跟陆莹吵架她什么都听过,初中的生理卫生课上得脸不红心不跳。叶添连接吻都要等到她考上大学,但时遥现在就想跟他一起泡温泉。 这样一来,“叶添属于时遥”这件事才会从虚无的云端走入生活,给时遥一点真切的感觉。 . A市外来人口多,春节赶上返乡热潮,去往各地的机票紧俏,作为目的地的机票却并不难买。叶添买了下午三点多钟的航班,简单把东西打包了,就带着时遥去往机场。 时遥好多年没出门玩过了,和叶添兑好登机牌后有点坐不住,她昂着头不住地看外面飞机起降,问他:“去到了别墅怎么住啊?” “每人一间吧,”叶添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一边打字一边说道,“房子应该挺大的,肯定够住。” “哦,”时遥很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说,“我可能会认床。” 叶添精力还在手头的资料上,就下意识顺着她的话问道:“认床?” “嗯,”时遥捏着登机牌,手指沿着边缘滑来滑去,也不知道是装的纯良还是真纯良,总之语气很无辜,“睡陌生地方会失眠。” 叶添这回听出了时遥话里有话,有些好笑地合上了笔记本,看她表演:“那怎么办?” “跟熟悉的人睡在一起可能有用。”时遥说。 “我跟你够熟吗?”叶添故意问。 “凑合吧。” 这是在公共场所,时遥私下里的皮不会带出来,于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是一本正经地,看起来像是在做学术报告。 叶添不容分辩地把她拽到跟前,忍着笑扣上了时遥毛茸茸的大帽子:“不用凑合,睡不着有安眠药,用不上这些歪门邪道。” 时遥没话讲了,只好说“哦”,拿出手机软件背单词。 飞机到达的很准时,叶添和时遥落地后走出机场,很快找到了廖硕安排好的司机,一路开到A市郊区花了不到一个小时。赶到度假别墅的时候,天刚擦黑,热闹还没上演。 古钟言接到电话,头一个跑出来替叶添拿行李。迎头看见叶添跟时遥手牵手,还穿着情侣款羽绒服,立刻表示自己收到了伤害,需要他的古大毛疗伤。 廖硕跟在古钟言后头,无奈地替他做解释:“我带了何沁过来,大嘴都在这抱着猫号丧一天了,说狗粮吃撑了需要你来救场。依我看,你这一击更致命。” 叶添这次没做澄清,只很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给时遥做介绍。古钟言她早就见过,此外就是廖硕和他的女朋友何沁,来的路上叶添都有提到。何沁见了时遥,先是夸她漂亮,又很含蓄地夸叶添眼光好,把时遥说得都不好意思了,才放他们去楼上整理行李。 古钟言他们还得在楼下为待会儿要吃的火锅做准备,叶添带着时遥单独上楼。上去一看,偌大一个别墅,电影院游戏房游泳室一应俱全,卧室居然只有三个。 叶添看前两间已经被那俩损友占住了,第三间还只有一张床,黑着脸拍着栏杆朝楼下喊:“廖硕,你不是说房间够住吗?” “是够住啊!”廖硕在楼下回应道,“最大的一间都留给你了,九十平的卧室,King size的床,还容不下你怎么的?!” …… 古钟言正在楼底下洗菜,听见这话举着个西红柿从厨房出来了,冲叶添喊道:“老叶老叶,是我要求的三室别墅。那什么,你要是非得跟小遥妹子分开住,可以睡我屋,正好陪我联机打游戏哈!” 叶添不为所动:“滚。” 楼上时遥一副很平淡无波的表情看着叶添:“现在怎么办?” “你住大房间吧,我去古钟言那儿看看。”叶添说着,动手推开了挂有古钟言名牌的卧室门。迎面就是一个双人大床,上面躺着个睡姿妖娆的古大毛,肉眼可见洁净如雪的床单上已经星星点点落上了这位大爷的飘逸秀发。 古大毛被铲屎官古钟言抬举惯了,脾气大得很。这会儿美梦被不懂事的外来人口搅和,气恼至极,耳朵一压,束着瞳仁冲叶添发出了“呼呼”的威吓。 叶添不动声色合上门退了出去,对时遥道:“失眠对身体影响不好,我还是陪着你吧。” 时遥心中暗喜,脸上仍旧深沉地点了点头。 整理好东西他们也一起下楼帮忙,叶添刀功好,接过了廖硕女朋友何沁的工作负责切菜。时遥不知道自己该忙些什么,何沁安排她负责挑选晚上一起吃的零食。 时遥把碗筷摆上桌,拿了一个大筐去挑零食箱里的东西,种类很全,她挑了些坚果巧克力之类的,又看到了薯片,就特意挑了几个喜欢的口味,放在了筐里。 她在零食箱挑挑拣拣的功夫,火锅的菜品准备好了。几个人落座桌前,说说笑笑,中央是热气腾腾的火锅,终于有了点时遥想象中除夕的暖意。 发言人古钟言嫌光吃不够热闹,便举起杯子道:“我得先敬何沁一杯,提前一个多月就预定了这地方,还包揽了采买打扫的事,让咱们有机会聚在这儿一块好好过年——我保证,虽然天天吃你跟硕子的狗粮吃得我快消化不良了,但等回头你们俩办事,我跟老叶一定得包个大的!” 廖硕打岔:“光包大可不行啊,别给我弄一红档案袋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就俩钢镚。” 古钟言:“呵,这都被你猜到了。” 何沁也跟着笑了起来,落落大方地跟古钟言碰了杯子。紧接着古钟言就倒了杯白酒出来:“第二杯得敬老叶,一方面是被送去给袁琮和亲太辛苦,另一方面嘛,”他卖弄地冲叶添眨眨眼,“咱们老叶终于走下圣坛步入红尘了,小遥妹妹一看就是好姑娘,我和硕子也能放心了。” 廖硕附和道:“对对对,老叶得喝俩。” 叶添笑道:“去你的。”但还是接下了古钟言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酒他又给时遥夹菜,替她剥虾,还把她爱吃的菜提前在辣椒酱碟里蘸好。古钟言先前见识过早已见怪不怪,廖硕看得眼都直了:“老叶你可别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吧,怎么回事儿啊?” 古钟言满脸唏嘘:“早跟你说老叶性格大变做暖男了,你当时还不信,现在脸疼么?” “疼。老叶现在岂止是暖男啊,简直发烫。”廖硕感慨。 叶添习惯性忽略此二人的贫嘴,把另一杯白酒灌下肚,站起身给何沁他们倒饮料。 一顿饭下来,叶添因为个人问题加劳苦功高被频频敬酒,一瓶白酒一半都灌进了他的胃里。时遥悄悄拉叶添:“要不别喝了吧,”她皱着眉把杯子挪远了点,“你胃不好。” “没事。”叶添酒量尚可,但平日很少喝酒。他今晚跟着朋友们在一起,又心情很好,就允许自己稍加放纵一回。他在桌下捏了下时遥的手,“不用担心。” 火锅吃得差不多,晚会也开始了,大家两两一组躺靠在沙发上看春晚直播,叶添跟时遥坐在了角落。喝下的酒后劲比想象中要大,叶添头有点晕,坐得也懒散,他一只手臂挂在靠背上,几乎是把时遥圈在怀里的。 时遥规规矩矩地看了会儿电视节目,一转头,发觉叶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就从角落摸了一个毯子给他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了薯片包装袋。 第一片薯片还没送到嘴边,手就被人抓住了:“这是什么?” 不等时遥回答,叶添已经自觉地就着她的手咬下薯片,下了鉴定结论:“唔,垃圾食品。”又拿过她手里的袋子,“没收了。” 时遥垂涎一晚上的零食就这么没了,着急道:“别呀!” 叶添太久没喝酒,这晚上稍一放纵就有点过头,言行也轻浮起来。他看时遥作势要抢薯片袋子,一手把包装袋扬得高高的,另一手把她扣在了怀里,很暧昧地道:“想要?” 电视上在播一个笑点颇为密集的小品,时遥飞快瞥了一眼古钟言他们,见那几个人都在专注地看节目,红着脸低低的“嗯”了一声。 叶添微微一笑,他身上有酒的味道,不熏人但醉人。 “我想想,”叶添说。他眯起眼睛看向了投屏,小品里演到了煽情部分,妻子在对丈夫用嗲嗲的方式撒娇,叫他“亲爱的”,这给了叶添灵感。 “把刚才那段给我演一遍,”他低下头,对时遥耳语道,“演好了就给你。” 第39章 投屏的房间里不亮堂,昏暗中这沙发的一隅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把时遥罩在了名为叶添的堑垒。 她对那薯片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但在叶添的气息里,被这个糟糕的要求蛊惑了。 时遥很小声地说了三个字, 第一个字尚能听到,到后面已经不知所云。 “听不清,”叶添带着笑意说。屋里暖气开得高,他只穿了一件深色衬衣,勾勒出来很紧实的小臂肌肉,动作比穿着棉衣更要清晰。时遥感觉到叶添的手从她的肩膀滑落到了腰际,很轻慢地捏了一把,“不好好说,看来是不想要了。” 时遥低头踌躇一阵,又说:“亲……” 说不下去了,时遥面红耳赤放弃了挣扎:“我想吃薯片。” “想吃还不好好说,”叶添似笑非笑,“‘亲爱的’这三个字,很难么?” …… 这不是时遥认识的叶添。叶添以往就算是骚,也还知道点礼义廉耻,这么没皮没脸的叶添,谁爱带走谁带走,反正时遥是不想认领了。 她眼睛不敢直视叶添,“唰”地站直了身子,说:“我要睡觉了”,头也不回地拔腿上了楼。 廖硕他们正对着大屏幕乐呵,眼见时遥匆匆跑上了楼梯,都奇怪地问叶添:“小遥妹子是怎么了?” 叶添冲他们摆摆手,敷衍道:“学生,不习惯熬夜。” 时遥上楼以后叶添在楼下陪着古钟言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只是旁边少了一个人,再看节目怎么都不是那个意思。演到歌舞叶添觉得无聊,演到小品相声他嫌尴尬,忍了大概一个小时,被廖硕又灌下几杯红酒之后,叶添胃里有要翻江倒海的趋势,就也托辞补觉上楼了。 进到屋里,时遥已经洗好了澡躺在被窝里看手机,大灯没开,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台灯。光线暧昧昏沉,叶添的醉意都被激了出来。 他直接躺倒在了床上,隔着被子抱住了时遥:“怎么还没睡?” 时遥关掉了手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期待了一天跟叶添睡一张床,现在这件事真的发生,她感觉兴奋之余,居然有一丝丝莫名的忐忑。 ……也说不清楚在慌什么,叶添总不会吃了她。 她翻了下身子,背对着叶添:“还不困。” “……想起来了,”叶添说,“你认床。” 叶添声音很低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说:“早上说我陪着你才能睡着,怎么自己跑了?” 卧室里配的被子很厚,时遥本来就觉得热,再被叶添这么搂着说话简直热爆了。她感觉后背有汗在不住地往下淌:“上来熟悉熟悉环境。” “哦,”叶添舌头有点不太灵活,慢悠悠说,“那熟悉怎么样了?” “挺好。” “是么?”叶添很迟缓地抬头巡视了一圈屋内摆设,“那个透明浴室你也觉得好?” 这透明浴室不说则以,说起来时遥简直想骂人。砌在床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一面靠墙三面玻璃,只有正面中央糊了一层薄薄的磨砂,一举一动都能被人看个精光,真不知道设计师在布局的时候想了什么,搞得她洗澡时还得提防叶添敲门,跟打仗似的。 她含含糊糊说“没仔细看,”就慌着用枕头捂脸。 “洗都洗过了还说没仔细看,”叶添不买账,伸手揉她的头发,低声批评说,“今天晚上你不听话。” 时遥已经把脸蒙在枕头里了,听见叶添这么说感到十分莫名其妙,很不服气地转回头问他:“我怎么了?” “不跟我说实话,”叶添的手捏她的脸,“还不肯叫我。” 他离时遥更近了,这会儿时遥闻出他身上的酒味比先前还浓,问他:“我走后你又喝酒了?” “别打岔,”叶添强行拐回先前的话题,语气听上去有点伤心,“……明明前几天还在抱怨我没有亲你,现在连声‘亲爱的’都不肯说。” …… 时遥确定叶添是喝高了,一面劝慰自己不要跟醉鬼一般见识,一面想着办法哄叶添放过自己。 “喝完酒就睡觉吧,”时遥哄小孩儿似的说,“昨天你就没睡好,别想这些了。” “不行,”叶添说,“除夕得守岁,不能睡。” 喝成这德行了还知道守岁,时遥又有点拿捏不准叶添是真醉还是装醉了。 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 “有个事儿想问你,”时遥说,“你告诉我我就陪你一块儿守岁。” 叶添闭着眼“嗯”了一声。 “打扫卫生时候看见你屋桌子底下有个柜子,里面装的什么?”时遥问。 叶添没说话,时遥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生怕自己试探他反被抓包。 过了一会儿,叶添说:“药。” ——合着这停顿是在思考,时遥弄清这一点,胆子大了些。 时遥接着问:“我知道是药,除了药呢?那个上锁的柜子里放了什么?” “想知道?”叶添微微睁开了眼睛,长眸望着时遥。这回她看清了,叶添从额头到脸颊都是红的,眼里缠了成团的血丝。 时遥点头。 “不告诉你,”叶添抱怨道,“你都不肯乖乖叫我。” …… 怎么又车轱辘回去了来着? 时遥哄他:“你跟我说说里面装了什么,我就叫你。” 叶添:“先叫我。” 原来奸诈狡猾的人喝醉了也是奸诈狡猾的,不能让自己吃一点亏。 叶添手长脚长,很不讲道理地把她又抱得紧了一点,“叫我我就告诉你。” 时遥干别的还行,尤其是耍个狠摆个冷脸,绝对不在话下。但说这种让人鸡皮疙瘩掉三斤的肉麻话她妥妥不在行。时遥在这个快被捆瘦一圈的怀抱里略一踌躇,决定把喝醉的货暂时当个死人。 时遥一咬牙一闭眼,只当是早读背诵课文,字正腔圆道:“亲爱的。” “……这个不算,”叶添低声嘟囔,“没有感情。” 时遥冷笑一声,没感情算好了,就叶添现在这个耍酒疯的德行,她手头有刀能把他片成火锅涮肉。带着感情说保准是咬牙切齿的。 叶添喝得脑子不好使了,劲儿倒是还挺大,时遥心里暗骂他的时候,这人不知道怎么就把裹在被子里的时遥拽到了跟前,脸对着脸。 叶添批评完还嫌不过瘾似的,又说:“看着电视学都学不会,怎么回事儿啊你?” …… 时遥可算见识了何为蹬鼻子上脸借酒撒疯,板着脸道:“就是不会,我笨,行了吧?” “我们遥遥怎么会笨,”叶添很暧昧地说,“那是电视上教得不好,听好小添哥哥怎么教你。” 叶添说着,俯下身趴在了时遥的耳朵边,咬字很缠绵地说了三个字。 时遥的脸腾地红了,一眼看过去比叶添的脸色还鲜艳。 叶添说完支起了身子,看着被他压在下头的时遥笑了:“宝贝儿,害羞了啊。” …… “宝贝儿”三个字犹如霹雳击中天灵盖,从叶添嘴里吐出来令时遥毛骨悚然。她这回算是明白了,以后叶添再喝酒的时候,说破天“没事”也不能由他去。 这世上没卖后悔药,要是有,时遥就该在叶添推门去古钟言房间的时候一脚把他踹那屋,让他对着古钟言“宝贝儿”去,再或者就是叶添喝酒的时候应该严词拒绝。 可惜啊可惜,这些机会时遥一并错过了,只能在年三十的夜晚,被迫欣赏叶添揣着第二重人格耍不要脸。 时遥心中懊悔狂澜奔涌,心烦意乱不知该往哪儿看,失神乱瞟之际,对上了叶添的眼睛。 叶添的眼神并不像言语那般凌乱,看起来是平静的,深邃的,携着脉脉温情。 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子就静了。 忽然,楼下和更远的地方有欢呼声传来,隔着墙听上去像沸水的欢腾,深沉的夜空被烟火装点。不知是哪里的音响,播着一首熟悉的民谣,夹杂在各种各样的热闹里,悠悠入耳。 零点了,又是新的一年。 对视良久,叶添伸手熄灭了床头台灯。 烟花次第闪烁,明了又暗,光透过薄薄的白纱帘照进卧室。床上,有人在缱绻地接吻。 . 第二天一早,时遥醒来的时候叶添人已经不在了,手机有条信息,说他出门一趟,冰箱里有吃的让时遥自己垫点儿。 时遥木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搓了一把脸,跳下床去卫生间洗漱。 昨天晚上她记忆里最后一件事,是叶添说想抱抱她。时遥当时被亲得头晕脑胀,就任他钻进被子,抱着睡着了。 至于睡的感觉……时遥吐了一口牙膏沫,心说并不太好。 叶添不知道在裤兜里揣了什么玩意儿,硌的她难受,柜子那事儿也忘了问。 所以到头来也不知道叶添到底是几分醉几分清醒。 时遥洗漱好下楼,其他人不知道昨天闹到了几点,反正眼见十点了一个还没醒。楼下茶几上一堆七零八落的零食包装袋和果盘,古大毛正随性地用尾巴把盛过酒的玻璃杯往地上扫,好在地毯很厚,杯子一个也没碎。 时遥看得胆战心惊的,想去捡地上的杯子,古大毛就戾气很重地弯腰弓背冲她示威,时遥只好又站了回去。 都说猫狗随主人,也不知道古钟言这猫怎么养的,跟他本人脾气真是一点不像。 时遥摇摇头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三明治和牛奶,她用微波炉热了几分钟,简单吃饱了就去翻看书房里摆着的度假村攻略。 来这儿的目的是为了泡温泉,这事时遥没忘。 她看了下度假村的位置排布,后一页是购物中心的介绍,上面有男女泳衣的图片,最上排一溜比基尼美女,旁边则是四角裤帅哥。 时遥本欲随手翻过这页,看着看着又停住了,脸上忽然飞红了一片。 ——她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过来昨天晚上是被什么东西硌得睡不着觉了! 正对着薄薄的纸页发愣,手机响了。 叶添问她吃饭没有,又说:“我现在就在门口,吃完了出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时遥出门一看,叶添不知道从哪弄了一辆挺豪华的SUV,还是A市的牌照。 “你干什么去了?”时遥问他。 “看见度假区有租车的,正好不想用硕子的车,就去租了一辆,”叶添说着调转方向,“带你转悠转悠。” “去哪儿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叶添卖关子。 大年初一,非高速公路地带,车流不多,A市甚至有点像个空城。时遥坐在副驾看旁边的景色飞快倒退,心思还悬在昨天晚上的事上。 叶添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既不提昨天的事,也没一点觉得尴尬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断片了。 要说这天天气着实不错,冷是冷了些,可碧天白云,色彩饱和度特高,搁寻常时遥看了定会心情轻松。只是今天一想到叶添可能喝高把昨晚的事忘得干净,她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时遥试探着问叶添:“就我们俩吗?” 叶添“嗯”了一声:“那几个能睡到下午,不管他们。” 时遥静了片刻,说:“你昨天喝了不少。” 叶添瞥她一眼:“是啊。” SUV空间挺大的,但沉默中跟叶添随手开的小轿车一样让人觉得憋得慌。时遥在“你是不是喝断片”和“你喝失忆了没”中抉择许久,最后问道:“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是不是时遥错觉,叶添好像轻声笑了一下。 “忘了。”他说,“喝蒙了记不清。” 时遥再去看外面的天。方才还觉得是晴冷晴冷的,这会儿却只感觉到冷了。 “反正是在宝贝儿睡着之后。”叶添又说。 第40章 车厢里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只有广播里的女声在哼哼。 时遥想给自己一耳光,早知道问完这么尴尬就不问了,憋又不会憋死。 叶添好像很享受她被一句话噎成哑巴的状态,微笑着开了一会儿,伸手捏了她脸颊一把:“再睡会儿吧,还得二十分钟。” 时遥一觉睡了将近十个钟头,比从前睡眠时间充沛多了,现在并没有那么多的瞌睡。但是如果醒着好像也挺尴尬的,一声“宝贝儿”把她拉回到了昨天晚上,叶添很缠绵吻她的样子历历在目,她还没开口就觉得自己要结巴。 时遥小声嗯了一句,靠在椅背上假寐。 闭目养神其实是个挺舒服的事,只是人得心神安宁,时遥现在内心澎湃,假寐就成了遭罪。 她耳朵听着叶添的动静,努力保持眼睛紧闭的状态。 “我说,”叶添声音里都是笑,“睡不着也不用勉强。” 时遥睁开了眼睛,扫了一眼叶添棱角分明的下颌,嘴硬道:“没勉强。” 叶添无声地咧了下嘴:“原来眉头拧成蝴蝶结是享受,受教了。” …… 度假区在A市西南角,叶添在主城区打了个擦边,没进入核心地带便继续往东,看样子并不是要带时遥领略大城市风光。 不过她本来也没多期待看——反正繁华的城市都大同小异,商业中心天桥购物广场,时髦的男男女女,这些东西很多年之前她都见识过,几年的功夫估计也翻不出新花样来。 时遥观察路口的标识牌,过了会儿看出了一点端倪:箭头显示再往东3公里,就是A市创新创业园区。 时遥:“你是要带我去你们公司?” 叶添反问:“有兴趣么?” 兴趣当然是有的。叶添的公司包含了他的过去,延伸着他的未来。等时遥高考结束,叶添就要回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为他的公司而忙碌。 那时候,就再没有名为时遥的麻烦了。 是的。麻烦。这就是时遥对自己的认知。 她帮不上叶添什么忙,脑袋不灵光,体力活也不行,就连冬天当个暖床的……算了,这更没谱,时遥冬冷夏热,体温随天气波动,在这方面也不值一夸。 叶添说喜欢她算数,但时遥怎么想都觉得叶添是在哄她。毕竟他从没挽留她报考A市,相反地,还要把她越推越远。 时遥以前没觉得自己这么差劲,喜欢叶添以后,却感觉自己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就算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出来一个优点。 时遥的心沉进了水里,湿凉凉的。她想如果时间能够凝结在昨天晚上就好了,不去想高考以后会如何相隔一方;一张床、一轮月,就够他们拥睡到天亮。 时遥没吱声回应叶添的询问。她把座椅调后了一点,用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叶添要带她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帽子漏下的光线骤然一变,过了没多久,叶添把车停下了。 “下车吧,”叶添掀开她脸上的帽子,“到了。” 时遥坐起身,看清楚这是个地下停车场,规划合理,比S市大商场的停车场亮堂。 叶添看她发愣,探过去帮她解开了安全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要我抱你才肯走么?” 时遥在热气从脖子根涌上脸之前,迅速地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叶添带着她往电梯口的方向走,路上时遥左看右看,说:“你们公司发多少钱工资啊,一个个开这么好的车?” 叶添走到电梯跟前摁下了上行键:“谁跟你说这是我们公司?” …… 时遥一时有点懵,想问叶添“那这是哪里”,一抬头发现电梯口的标志牌上写着很大的“安泰国际”字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筑就您最完美的家。” 不光是电梯口,一路过来各种细节处:停车区、灯光板、手头的垃圾桶……统统都写着同样的内容。 所以这是……住宅小区? 时遥还没想清楚所以然,电梯到了。“叮”地一声响,叶添轻轻拉了时遥一把:“走了。” 这电梯速度很快,但并没让人产生失重的眩晕感,停在25楼之后,时遥看清楚了,眼前的确是住宅楼而非商业用楼。 “你看看喜不喜欢,”叶添解开密码锁,扭头说,“基础装修是房地产商做好了的,我挑了一个顺眼的。” 他看时遥还杵着发愣,又说:“你不喜欢的都可以改。” 时遥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 这是套三居室,装修风格跟锦绣花园相近,比那间租来的房子宽敞,只是还没添置桌椅床凳以及电器。但就这么着什么都没放的光秃模样,处处都沾染着叶添的痕迹。 叶添拉着时遥的手,一间间看过去。 “你怕冷,所以装的是地暖,木纹砖不容易变形,就是踩上去脚感可能不太好。” “卧室有两个,都带卫生间——这间估计你更喜欢,有衣帽室。” “最大这个是书房,三面书架墙够我们两个用了。回头再摆个双人工作台,你写作业和我办公都不耽误。”说着叶添在空白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里能装一个台式电脑——对了,以后工作中我用台式多一点,你介意用笔记本么?” 听时遥说“不介意”,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就好,摆放两个台式太占空间。” 从进屋起,叶添一直在说,时遥一直在听。叶添说得平静不平静时遥不知道,但她听得一点都不平静。 不平静不足以描述时遥的状态,她现在的脑子就跟被古大毛的扫过一遍的杯盘似的,逻辑稀碎,以至于叶添说过的话犹如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一遍过去,她什么都没记住。 直到看完所有的房间,时遥才从梦游状态清醒过来问叶添:“所以……这是哪?” 叶添怔了一下,说:“家。” 像是看出了时遥智商因惊讶又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他把她的头发挂在耳后,补充道:“以后我们生活的地方。” 时遥像是被叶添的话迷住了,喃喃重复道:“我们生活的地方……” 叶添垂眼看着时遥发呆,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把带她站到了观景阳台。 高处的风景好,自25楼望去,整个园区风貌一览无余。碧波翠海间,有许多风格简洁前卫的建筑。 “看到了什么?”叶添问她。 “树,”时遥说,“还有楼。” 叶添嗤笑一声,对这无知幼童式的答复未置可否。他从背后抱住了时遥,拉起她的手,指向了东南方向的一栋高楼:“楼也是有讲究的——看见那个尖顶了么?” 时遥感觉到叶添的下巴压在她的头顶,点头变得困难,就说:“看见了。” “以后我就在那儿上班,你想我的时候打个电话,十分钟我就能回来。” 接着他又指向另一方向:“这边,红白色的楼,不太高,看见了么?” “嗯,”时遥忍不住问,“这也是你上班的地方?” 叶添的手缩了回来,轻轻刮了时遥的鼻子:“……那是A市工程技术大学,二本,名气不响亮,但学风不错,据说食堂也好吃。” “等你考上了这里,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去学校,或者给你买辆自行车,骑车正好锻炼身体。如果刮风下雨赶上天气不好,我开车送你。” “那时我就不用再管袁琮的事了,会尽量少加点班,多带你出门逛逛。” 叶添就着环抱她的姿势,把手探进了时遥的口袋:“以后……应该就是这样。” 2月初,未封闭的观景阳台承接阳光的同时也拥抱冰寒,不清楚是来自哪个国度的风,恣意而来,吹红了时遥的眼睛。 . 从大年初二到六月八号晚上,整整六个月时间时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她让叶添给她续了不限量的课时费,每天晚上上完学校的课程就转去补习班的自习室做题,出现在学校的时间短了,但学习的时间长了,基本没在凌晨一点之前闭过眼,天天都处于严重缺觉状态。 好几次叶添眼见她吃饭都坐不板正,说着“饭太烫了等凉了再吃”,结果就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就连晚上接她回去的路上,时遥也要戴着耳机听辅导班老师给的音频总结,叶添想逗弄她都没了机会。 时遥以前是瞎刻苦,做题动笔不动心,现在学着专心致志,感受到的疲惫也与日俱增。她自己也有学不下去的时候,后来模仿鲁迅写“早”,用便利贴写了一沓“A市工程技术大学”,贴在了家里和学校的各个角落。从早上睁眼刷牙洗脸到晚上用微波炉热牛奶,一天要用这梦中院校激励自己不下百次。 张妍说她简直是疯了,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几回,时遥交了底:“为了追一个人。” “你?追人?”张妍惊得下巴差点脱臼,“哪的人?咱们学校的?谁?” “电视上的,”时遥很坦诚地说,“上次那个普法节目的律师。” ……张妍在电视节目与“追人”之间百般思索,没能理出一个明确的思路,最后认定时遥是脑子犯抽,再没问过她这个问题。 不管是奋斗还是懈怠,高考仍是按着固有的节奏来了,只是比预想中要平静得多。临考试前一天,学校放假让考生们整顿心情,时遥收拾好了自己满满一包的书,放纵地在校园里走了一圈。 这时候其实已经不是散步的最佳时节,春天的花败了,天也热,还有很多蚊子,绿树茵茵下走着没什么可欣赏的。时遥一个人,转过学校的食堂,隔着玻璃看自己以前排过队的地方,回味黑暗料理的风味;又走到操场,看很久无人光顾的乒乓球台——上面掉了很多树叶,还有死去的昆虫。 时遥在这里停了下来。 在这张乒乓球台打球,为运动会做准备似乎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她、张妍、柏思新、卜一鸣,说说笑笑,练习挥拍,打出汗了吃从小卖部买来的冰激凌。 转眼之间,那个夏末远去,她的高中生活也即将落幕。 张妍和卜一鸣打算去澳洲留学,柏思新申请了美国的学校,她在为后天的战斗做准备。 那天下午她在校园里慢吞吞地转悠了很久,等叶添打电话才离开。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时遥还没走出校门,闷热的天就落下了雨,大滴大滴砸在地上。她只好抱着书包一路往叶添的方向狂奔。 对面也有举着黑伞的男人穿过雨幕向她而来。 “没带伞么?” “嗯。” “傻么你,怎么不知道等我过去接?” “啊,”时遥被叶添拥着,吐了吐舌头,“忘了。” 叶添把时遥按进车里,又拿出一块毛巾给时遥擦身上的水,“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时遥说,“我没觉得饿。” 叶添打开雨刮器,侧身看她:“是因为紧张么?” “不是,”时遥说,“就有点担心。”她把擦过的毛巾扔在后座,掰着指头细数自己的烦恼:“担心后天拉肚子,担心考场上犯困,担心复写笔写到一半没墨水,担心发挥失常,担心……上不了A工大。”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串,说完时遥自己都乐了,叶添笑着揉了她一把:“这还不是紧张?” “放心吧,”叶添很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你可以的。” 外面夏雨滂沱未歇,但时遥不再慌了。她知道这雨总会停,就像明天总会到来,未来永远可期。 那些令她困惑的、烦恼的、恐惧的、不安的,落在雨里,碾在轮下。最终如同被浪淘去的黄沙,在记忆里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面朝着光,阴影总会被人甩在身后。 她笑了笑,朝叶添摊开了手心:“呐,我有一颗糖,要吃么?” 第41章 番外 时遥暑假被叶添按着考了两个月的驾照,连晒太阳带挨骂,面皮儿同时经历了加黑和加厚。次次练完车回来,她都筋疲力尽恨不能倒头就睡,号称自己身心备受摧残,以至于……以前她跟叶添进展到了哪,到新学期开学还是在哪。 不过这个锅并不能完全扣在她身上,叶添前两个月一直忙交接,早出晚归。时遥开学他还滞留在S市,等九月底他回A市的时候,时遥都在宿舍住得很习惯了。 A工大的生活一切都好,图书馆干净漂亮,食堂也比津南像样的多,校园环境令人舒心,唯一困扰时遥的事就是专业——她报考的时候本来是选择了计算机系,因为比录取分数低了两份,被擦边调剂到了机电工程院。她对这个专业不太满意,好在后来听说下班学期有机会申请转院,心情才终于好了一点。 所以下楼看见等在寝室楼下的叶添,她很慷慨地给了他一个笑脸。 “本来还不知道你练车连着军训黑了这么多,”叶添上来一把抱住了时遥,“一呲牙才觉得触目惊心。” 学校里头到处都是人,时遥被叶添抱了一会儿轻轻推他:“注意点影响。” “不注意,”叶添说,“大学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虐单身狗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深受毒害,现在有了机会怎么也得还回来。” 时遥挣扎不开,就乖乖任他去了:“你东西收拾好了么?” “没呢,”叶添松开怀抱,特自然地拉着时遥往家走:“需要你帮忙,咱们一块儿整理。” “啊?” 叶添跟她分开一个月,虽然经常视频,但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小别离了,时遥还以为他回来会先带着自己吃喝玩乐诉衷肠,没想到居然要先被拉去打扫卫生。 “啊什么啊,”叶添手欠又要捏时遥的脸,“高三饶你一年了,以后都得补回来。” ……行吧,叶添这么说,时遥没什么可反对的,就是有种微妙的不爽。 ——她倒也不是不热爱劳动,只不过前面都不提这事了,现在再翻旧账,没劲! 时遥对叶添也不客气:“我帮你收拾,你干什么?暑假的时候还说要亲自做菜,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吃外卖?” “啧啧,”叶添惊奇道,“脾气越来越火爆了,女王说到这儿那我那还敢点外卖啊,当然是做点清粥小菜给您败败火。” 叶添说话算数,离开学校两人没直接回家,先开车奔了超市,买肉菜蛋奶,外加采购做饭必备的油盐酱醋之类。本来是打算买完菜就走,时遥逛到家居区又来了兴致,就又买了漱口杯毛巾双人枕头。 ——前两者是能派上用场的,购买双人枕头则纯属意外。时遥本来是拿了一对枕头,打算回头跟叶添一人一个正好瓜分,叶添过来瞟了一眼算价钱,说:“不合算啊。” 他给时遥算账:“这枕头原价328,买一对儿享受五五折优惠,差不多一对儿也要360了,一人合180。”说着又拎起来那个长款双人枕,“买这个一个才240,人均120。” 时遥一听见算数就有点头蒙,不由自主顺着叶添的思路走了。对于勤俭节约成习惯的她而言,便宜大过一切,于是想也没想就接过了叶添手里的双人枕,扔进了购物筐。 由于好长时间没这么轻松地跟叶添在商场游逛,时遥逛得有点忘乎所以,拉着他东看看西看看,等推着小山高的购物车去结账,都快晚上八点了。 “你是想在这儿吃点还是回去等我做?”叶添问她。 时遥看了眼推车里的东西,菜买得倒是挺丰盛,有鱼有虾,只是回到家,洗菜再做菜,吃上的时候恐怕她早就饿穿了前胸后背。 “随便吃点吧,菜你可以明天中午做,”时遥说着用力嗅了一口,“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叶添顺着香味的方向看过去,超市旁边有家麻辣香锅,味道确实销魂。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放下了满满一车的新鲜食材,去吃了麻辣香锅。叶添向老板要了一只小碗,把麻辣的菜在水里涮过一遍,吃得比平常还要多。 等回到家,两人把买好的东西一一往各个地方填放,时遥才意识到买了个没用玩意儿。 “便宜是便宜了,可是我们是两个人啊!”时遥看着那枕头,“要不退了吧,换成单个儿的。” 话音刚落那边叶添已经拿剪子剪断了枕头标签,一脸无辜地问她:“你说什么?” …… 这下可好,退无可退。 房间一直没人住,尽管下午叶添找了保洁过来清理,东西仍旧多的让人没处落脚。重灾区是书房跟叶添的卧室,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死沉死沉的,翻开一看全是书。 “你都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时遥问,“以前住锦绣花园也没见你有这么多书。” “很多是办公室带回来的,”叶添把箱子码在一起,“都是重要资产。” 重要资产不能轻易动,叶添坚持按照箱子的序号开始整理。忙到将近十一点,时遥他们俩只收拾好了书房的那堆。 到了这个点,不管有没有理好也该睡了。时遥放下东西去洗澡,出卫生间才发觉叶添的床还是光秃秃一个床板,上面堆了五六个大纸箱。 “你没收拾你的床?”时遥瞪着眼问叶添。 “忘了,”叶添理着书柜打了个哈欠,“洗好了?那我去洗了。” “等等,”时遥伸出一只脚拦他,“你不把你卧室收拾了晚上睡哪?” 叶添笑了一下,眼睛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时遥的卧室,看她脸有越来越红的趋势,在她半湿的头顶一通揉搓,答道:“沙发。” 时遥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失落。 人真是欠的。她本来是想着只要叶添胆敢说睡她房间,非修理下新年时硌她一夜的色胚不可。现在叶添提都不提,她更不爽了。 是在张妍的哪本酸臭恋爱小说上看得来着? ——男人想睡你不代表喜欢你,不想睡你一定代表不喜欢你。 这么一想时遥更郁闷了。回床上翻来翻去都睡不着。 枕着新买来的双人枕头躺了半天还是很精神,时遥悄悄溜下了床,打开了一条门缝儿看客厅。 灯没开,只有笔记本的屏幕还在发光,借着昏暗的黄线看出叶添穿了件开襟的睡衣,坐着睡着了。 时遥的良心有点过意不去了。 原本袁琮指定的交接是要在十月中旬才能结束,中间时遥跟叶添打过一次电话,问他怎么过国庆,随后几天叶添的工作量明显增加,连视频都没开过几次。 再后来就是他说国庆之前就能回A市。 人又不是机器,怎么会不累? 时遥隔着门看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了叶添跟前,轻轻推他的肩膀:“去我那屋睡吧。” 叶添奔波一天真是困了,被时遥这样推着也没很清醒的样子,声音很含混地问她:“你不是不想让我过去么?” 时遥有点为难:“我没这么说。” “嗯,”叶添似乎是清醒了一点,仰头靠在沙发上,偏过头半睁着眼看时遥:“是没说,但我看得出来。” 时遥挣扎了一会儿:“……我没有。” 她又拉叶添:“走吧,你在这儿睡不好。” 叶添还是不动。 时遥的倔劲儿也上来了,抱着手站在沙发旁边:“你不过去我也不睡了。” 叶添听见这话低低地笑了,叫她:“遥遥。” “怎么了?” 叶添抬眸看她:“我过去你可能睡不好。” 时遥怔了一下,想明白这话里的弯弯绕,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不会吧……”时遥硬着头皮说,“春节咱们一起睡了,不是好好的……” “那天我忍得挺辛苦的,”叶添朝她眨了眨眼,“我猜你应该知道。” 多亏大灯没开,时遥想到那个硌得慌的玩意儿脸已经充血成了一个新鲜猴屁股。 “那……那是因为搂着,不方便……” “我今天睡过去还会搂着,”叶添淡淡打断她,“——不,不光会搂着。” 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换了个很放松的姿势,一只手搭在了沙发背上。 “所以还叫我过去么?” 时遥脑子登时就短路了。 现在是九月底,叶添穿的衣服、他们所处的环境与一月一日那天截然不同。但时遥脑海里全部都是那天凌晨的场景。 烟花在窗外爆炸,外面很吵。叶添嘴里酒香醉人,把她牢牢压在床上,五指穿过她的头发,和她接吻。 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房间里有开着暖气时才会有的干燥,躺着的床单带着酒店消毒剂的味道,叶添的衬衣摸起来有精致的暗纹,他身上很烫,眼神迷离无法聚焦。 ……而眼前叶添是清醒的,仰坐在沙发笑着看她。 时遥腿有点发软。 “我……”她说到一半卡了壳。 叶添不着急,微笑着等着她的下文。 时遥想起了纪录片里狩猎的金钱豹,在扑咬上猎物的咽喉之前,它们常常也是这种眼神。 她隐隐觉得颈部发疼,并且反思了自己的行为——让叶添睡过去,这简直是开门揖盗。 但时遥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闭上眼说:“过来吧。” 叶添笑了:“我没听清。” 时遥鼓足勇气,声音放大了说:“我说,过——” 话没说完,叶添的手抓住了时遥,轻轻一拉把她拽进了怀里,后面的话被他的唇舌堵住了。 吻最初还只是在唇间,后来又落在了耳畔、锁骨。 时遥被一种陌生的渴求缠住了,被叶添抱去卧室的时候,她用双脚绞住了叶添的腰。 隔着门,传来了床垫很细微的声响,新买来的双人枕头被滚过了新鲜的痕迹。叶添的拖鞋是踢在床边的,时遥的拖鞋则被凌乱地丢在了客厅。 夜晚已经过了一半,但专属两个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