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为我马前奴》作者:秋色未央 文案 1. 楚楚是边关守将之女,她一时恻隐,用一只羊换下了一个重伤危殆的奴隶。 被救活的奴隶强壮能干,既能上马杀敌、又能下河摸鱼,楚楚觉得她捡了大便宜。ヾ(*‘▽‘*)/ 后来,奴隶跑丢了。 楚楚:心疼那只羊。ヾ(X﹏X )/ 2. 太子贺成渊本就铁血冷酷,自他从边关回来后,戾气更重了,朝野上下畏其若虎狼。 渐渐恢复记忆的贺成渊想起了身为奴隶的日子。 太子的心路历程:奇耻大辱,想杀人……算了,不和她计较……偶尔一点思念……不止一点,思念成疾、夜不能寐。 3. 满城贵女对太子争相献媚,谁也不能得他一顾,皆道他无心无情。 谁料一转眼,却见太子放下身段,对一个乡下姑娘万般娇宠。众人惊呆。 太子:每天都想被楚楚的小马鞭敲一下。( ﹁ ﹁ )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种田文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楚,贺成渊 ┃ 配角:预收《嫁给前夫他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孤竟不如一只羊,孤不服 立意:爱情不分贵贱 第1章 塞上曲1 女主她持箭行凶 塞北的二月,春寒料峭。 昨晚上石河子镇才下了一场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市集上的人开始来来往往,脚步踩过去,泥土和雪混在一起,不一会儿就脏了。 石河子为青州府所管辖,是塞北重镇,进出边境的关卡之地,这市集平日本来热闹得不得了,但现在却显得格外冷清。 老莫蹲在棚子下,磕了磕烟斗上的灰,狠狠地抽了一口水烟:“这帮天杀的胡贼,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打什么仗,货也进不来,人也跑光了,真是要命。” 一群羊在老莫身后咩咩地叫唤着。这群羊是他前些日子从关外拉回来的,原本想倒手赚几分利差,如今烫在了手上,他颇有点心急。 从市集那头传来清脆的铃声,叮叮铛铛的煞是好听,一匹小红马跑了过来,马脖子上挂着小铃铛,马背上骑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那姑娘生得很好看,红扑扑的脸蛋,眉眼仿佛像画出来一般漂亮。她的身后背着一张弓,黑色的弓臂长长的,把她的体态衬得愈发显得娇小玲珑。 老莫站起来,朝那边挥了挥手:“楚楚,过来,这边。” 小红马溜溜达达地跑到近前,方楚楚从马上跳了下来,她的声音又娇又脆:“老莫,我要买一只羊。” 老莫佯骂道:“就知道你要来,一听说我这甩卖出货,你跑得比谁都快。” 方楚楚笑眯眯的:“谁叫你平日都卖得那么贵,好不容易这会儿有便宜可占,我岂能落在后面。”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忽闪忽闪的,早晨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有一层毛绒绒的光,就像一颗水蜜桃似的。 说实话,老莫有点羡慕方战,那个男人看过去五大三粗的,却有一个这么精致可爱的女儿,听说方夫人当年也是长安的世家贵女,这女儿大约是随了母亲吧。 不过可惜方夫人过世得早,方战一个大男人只懂得带兵打战,不懂得持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怜方楚楚也算是个官家姑娘,往日过来买一只羊还要和老莫讨价还价半天。 一则方战是个好人,这几年青州府多亏了有他这个校尉武官镇守着,才免遭胡人兵马的骚扰,二则方楚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笑容和嘴巴都很甜,老莫也乐得给她点便宜占。 老莫朝那边努了努嘴:“自己过去挑吧,再过会儿,陈掌柜要过来了,他可是做大笔生意的,说不定把剩下的羊全部买走,你可就没的挑了。” 方楚楚乖巧地道:“老莫你真好,将来一定会发财的。” 老莫“哈”了一声:“嘴巴再甜也没用,大的一只六百三十文、小羊羔子一只三百四十文,最低了,再不能让利了。” 方楚楚抱怨道:“老莫你可真抠门,就比上回便宜了二十文。”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过去挑了一只最肥的羊羔。 小羊羔的肉最嫩了,不论白灼还是红烧,怎么吃都香,方楚楚想起来就觉得馋,可惜羊太贵了,她把过年时父亲给她的压岁钱攒了下来,这会儿才能过来买一只。 老莫叹气:“朝廷和匈奴还在打战呢,出关的通道都断了,马和羊进不来,我们是胆子小,不敢囤在手里,若不然,其实是更贵的,等到战乱波及过来,一两银子你都未必买得到一只羊。” 两个月前,匈奴人大举进犯安西都护府,大周守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战火几乎绵延到了邻近的青州府,那段时间城里和镇上都是人心惶惶。 后,太子贺成渊亲率三十万大军来援,于雍和关外一战。贺成渊当场将匈奴主帅耶鲁阿齐斩于马下,歼灭匈奴二十余万人马,是役,尸横遍野,黄沙尽赤。 周朝以武立国,开朝的太.祖就是一位马背上的皇帝,但如今天下太平久了,弓马也松弛了,近百年来贺氏皇族继承大统的帝王都是文儒之君,渐渐有了重文抑武的风气,直到如今这位东宫太子贺成渊。 贺成渊的生母姬皇后出身振武王府,姬皇后的父兄皆是不世出的将才,战功显赫,虽然振武王府早已覆灭,但贺成渊大约是继承了来自母系一脉的才干,骁勇强悍、无人能与之匹敌,兼之其生性铁血冷酷,数次率部出征,所过之处必然赤血千里,朝野上下对其畏多于敬,甚至有士大夫进言,贺成渊杀戮过重,德不配其位。 对此,当今皇上肃安帝未置可否。 自从十年前姬皇后死后,皇上对贺成渊就不再亲近,但贺成渊的太子之位却始终稳如泰山,尤其是有重大战事时,皇上还是最倚重这个儿子,比如说,此次与匈奴人的战斗。 说起这个事情,方楚楚很有些发愁,因为战备,她父亲方战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她心里一直担忧着,忍不住和老莫念叨:“按理说,匈奴人惨败,依着太子殿下的行事作风,本应一路斩尽杀绝才对,但奇怪的是,雍和关一役后,怎么又僵持住了?” 老莫吐出了一口烟,也叹气道:“可不是,匈奴人重新从关外纠结了兵马赶来增援,而我们大周这边则按兵不动,两边人马就在安西一带对峙着,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什么时候到个头啊?再打下去,大家伙的生意就全泡汤了。” “泡汤了你还这么贵,就说你是奸商,你还不认。”方楚楚一边肉疼,一边掏出铜钱给老莫。 数了半天,一共三百三十文,再多没有了。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有点沮丧:“本来还打算留几文钱买包松子糖的,这下连糖都没了。” 老莫又磕了磕烟斗,“嗤”了一声:“叫你爹顾家一点,别把钱都贴出去,看你怪可怜的,算了,十文钱不要你了,牵走吧。” 正说话间,旁边忽然喧哗起来。 那边是大商人霍安的摊位。霍安生意做得大,常年出入边塞内外,主要以贩卖奴隶为营生,他手上有漂亮的胡姬、也有粗实的汉子,卖给不同的主顾,他甚至还有一些体格精壮的战俘,那可是难得的货色,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 老莫朝那边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对方楚楚道:“看看,那边那个,是个奴隶贩子,我听人说,他和青州府的刺史郑大人颇有交情,背地里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有上头的人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就是这节骨眼,他也有恃无恐,依旧大咧咧地做着他的买卖。不知道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楚楚,你回去的时候绕着走,离他远点,免得惹麻烦。” 这个时候,却听见霍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叫道:“打死他!我不要了,大不了少赚几个钱,这个贱奴,居然如此大胆,快给我打死他!” 老莫好奇地抬头张望过去。 那边,霍安捂住了自己的肩膀,疼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这大冷天气,他穿了一身貂皮袄子,整个人显得越发地富态了,此刻,他圆滚滚的脸上丝毫不见和气,只有狰狞之色,对着手下人喝道:“拖过去,给大家伙都看看,冒犯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应了一声,从霍安的脚下把一个奴隶拖了开去。 那个奴隶衣裳褴褛、几乎衣不遮体,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一团,脸都看不清楚,此时浑身布满了血迹和伤痕,正昏迷着。 霍安得到这个奴隶的时候,他就重伤危殆,大部分时候都是昏迷的,但是他的体格看过去十分魁梧健壮,霍安盘算着,如果他能活过来,或许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可是,就在适才,这个奴隶又有了片刻短暂的清醒,就在霍安俯身审视他的时候,他暴起伤了霍安。 霍安现在想起来,手心还有点冒汗。 那个奴隶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只是依着本能出手,但那一霎那,霍安却感觉仿佛被猛兽盯住了一般,那一团凌乱的头发下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嗜血和残暴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那个奴隶或许是想折断霍安的脖子,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只掐住了霍安的肩膀,就被伙计按住了。 他又晕了过去。 霍安多年走南闯北,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当机立断,这个奴隶不能留下,一定要杀死掉。 伙计依着东家的吩咐,抄起了一根木棍,高高地举了起来,就要朝那个奴隶砸下去。 “嗖”地一声,一只羽箭飞了过来,擦过伙计的眼睛。 那伙计“嗷”的一声惨叫,扔了木棍,捂着眼睛大叫起来:“啊、啊,我要瞎了……” 霍安惊怒,抬头看去,见一个少女从那边走了过来。 那少女生得乖巧漂亮,和瓷娃娃似的,但她右手持弓,左手持箭,显见那一箭就是她所发。 第2章 塞上曲2 你是我的羊 霍安沉下了脸:“哪里来的小丫头,别捣乱,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那个伙计已经被同伴安抚住了,其实眼睛一点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一只小羊羔跟在方楚楚身后跑了过来,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咩咩地叫唤着,更显得她柔弱无害。 “喂,你为什么要杀人?那个人伤得那么重,看过去都快死了,你们还要打他,太没良心了。”方楚楚脆生生地道。 霍安冷哼:“这是我的奴隶,要杀要打都是我的权力,小丫头管什么,快走开。” 周遭渐渐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议论。 霍安不再理会方楚楚,转而对伙计道:“愣着干什么,打死他,快。” 那个奴隶脸朝下,趴在尘土和雪混合的地上,他的手指似乎微微地动弹了一下。 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横在她面前,眼见要被人打死,方楚楚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哎,你等一下,这样吧,我要他,你把他卖给我好了。” 霍安傲慢地瞥了方楚楚一眼:“不卖,我不缺这点钱,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她的容貌十分出色,兼之年纪幼小,那样眼巴巴地看着人的时候,和她脚边那只小羊羔子简直一模一样:“你真的不卖?” 霍安心中一动,但仍然道:“不卖!” 话音刚落,尖锐的风声扑面而来,一只羽箭擦着他脸颊飞过去,而后“夺”地一下入木之声。 霍安愣愣地看着三四根头发丝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飘落下去,再愣愣地回头,看见那只箭射入了身后的木柱上,箭头已经完全没入,尾羽犹在颤动,然后,他才感觉到了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霍安勃然大怒:“臭丫头,你找死……” “嗖”地一声,又是一只羽箭射来,这回是擦着霍安的脖子过去,掉下的头发不止三四根,而是一小绺。 方楚楚挽着弓,箭在弦上,指向霍安,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冰冷:“你真的不卖?” 小羊羔还在她的脚边蹭着打转转,玄铁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这景象分外怪异。 霍安怒从心头起:“来人啊……” 一只箭从他的头顶飞过,发冠啪嗒四碎,从头上掉了下来,成功地把他的话打断了。 方楚楚的掌心扣着三只箭,慢慢地搭到弓弦上,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露出了整洁的小牙齿,白森森的:“下一箭,我会射穿你的喉咙,信不信?” 不得不相信,霍安气得头上都要冒烟了。 伙计们本来想要上前护住东家,但那姑娘的箭太快了,指不定什么时候飞过来,大家都有些犹豫,就僵在那里不动了。 “不、不、不、等下、等下。”老莫苦着脸,从人群中跑出来,他其实就想看个热闹而已,没想到这下热闹大发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劝架了。 一起在市集里做买卖的,霍安自然认识老莫,但很瞧不起他,见他出来,也只是拿鼻子对着他。 老莫暗骂了一声,还是腆着脸凑上去,和霍安低声说了几句。 霍安的面上惊疑不定,看了方楚楚一眼。 原来她是方战的女儿。 方战虽然只是个官阶低下的校尉,但他作战勇猛、用兵如神,这十年来牢牢地守卫着青州府,未使胡马踏入一步,当地的百姓都知道他,刺史郑大人对他也十分信赖。 方战素有神箭手之称,一弓一箭,重可穿云破石,轻可摘花折柳,这在当地军民之中也是享有盛名的,看来这个小姑娘是家学渊博了。 霍安想起郑大人和方战的交情,看了看方楚楚,勉强忍住了一口气,粗声粗气地道:“好,卖给你,三两银子,钱拿来,人拿去。” “啊?”方楚楚放下了弓箭,瞪大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那个人都快死了,哪里值三两银子?你坑我。” 霍安快被气死了:“那你出多少?” 他警惕地盯着方楚楚:“你不会想一毛不拔吧?各位父老乡亲看着啊,不是我不卖,是你拿不出钱来,莫非你要做强盗,打劫我的货?我告诉你,哪怕你是方校尉的女儿也不成的,做生意,一眼归一眼,没钱就别说话。” 方楚楚十分舍不得,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忍痛道:“我只有三百三十文,全部给你,再多没有了。” “三百三十文!”霍安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打发要饭的吗?” 方楚楚这下生气了,引箭指向霍安,怒道:“对,三百三十文,就这么些,再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就说一句,卖不卖?” 她眉目如画,然而弓箭在手,整个人就如同那搭在弦上的利箭一般,气势迫人。 霍安牙槽咬得生疼,半天忍气道:“好,就三百三十文,拿来吧。” “呃……”方楚楚这才想起来,钱已经花出去了,她一下子卡壳了。 她眼巴巴地看了看老莫。 老莫哧溜一下,马上掉头跑走了。 方楚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边,那只小羊仰起头,咩咩地叫了一声,和她大眼对小眼。 她堆起了一脸甜美的笑容,对着霍安道:“那个,钱也没了,这只羊给你吧,你看,它看过去很好吃的。” —————————— 他在千军万马之中拼死搏杀,无数人倒在他的脚下,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粘稠的血液几乎把他的脚都淹没了。 他是悍勇不可匹敌的存在,修罗鬼刹亦不能阻他。他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了出来。 他在黑暗中奔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渐至精疲力竭,身后是重重追兵,身前是万丈悬崖,无路可退。 他跳下了悬崖。 悬崖之下是汹涌江河,湍急的水流卷着他,冲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在水中沉沉浮浮,白色的光芒在眼前幻化闪现,许多景象掠过,却捉不住、摸不到,他慢慢地放弃了挣扎,沉入忘川之底。 一个女人款款朝他走来,她温柔又高贵,在他眼中,她是世上最美的人。 她向他伸出了手,柔声呼唤他,一如从前:“阿狼,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坚硬如铁石般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几乎要落泪,但是,他不能过去、不能,他在心里竭力抗拒这个诱惑。 女人的神情中带着忧伤的眷念,一声声地呼唤他:“阿狼,我很想你,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她走了这么多年了,再也没有人像她那般爱他。他也很想她。 他开始动摇了,犹豫地抬起了脚步。 但是,另一个声音穿透黑暗,传到了他的耳中。 清澈而甜美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点担忧:“哎,你别死啊,快点醒过来……” 他顿住了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微微的光亮。 那个声音絮絮叨叨的,好像就从光亮的地方传过来,很好听:“快点醒来好不好,求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的羊就亏没了,我会哭的。” 什么羊,羊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有点困惑,但那个好听的声音很执着地在叫他:“喂喂、我和你说,快点醒过来,不许死,听见没有,你是我的人,一定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等他,在忘川的彼岸望着他,等他归去。 他狠心不再看她,转身过去,循着那个好听的声音走向光亮处。 渐渐地,光亮越来越盛,他开始奔跑起来,竭力地朝那边扑了过去。 一跃而出。 光芒倾泻而来。 —————————— 残灯如豆,一点昏黄的影子映在陈旧的窗纱上,窗纱已经破了一个洞,风从外头漏了进来,有点儿冷。 明天一定要叫崔嫂子把窗纱补好,崔嫂子现在越发懒怠了,不戳她都不肯动弹一下。方楚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脑袋都已经耷拉了下去,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水……”一个沙哑而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陌生,方楚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嘟囔了一声:“谁呀?” “给我水……”男人又低低地说了一句,咳了起来。 方楚楚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她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床上那个昏迷了两天的奴隶已经醒了过来。 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乱糟糟的,很久没有打理了,脸上还带着一些干涸的血迹和污痕,看过去邋遢得很,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仿佛黑夜里寒冷的星辰一般,此时望了过来,晚上的夜色似乎更凉了。 方楚楚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惊喜地道:“菩萨保佑,守了这么久,你可终于醒了,真好,天可怜见,我的羊总算没有打水漂。” 她说完,赶紧过去,从案台的暖壶里面倒了小半碗水,端了过来。 那奴隶还很虚弱,眼见自己没办法喝水,方楚楚只好拿了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他喝。 他的嘴唇干裂得几乎都蜕皮了,呈现出一种枯败的颜色,一口水下去,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又剧烈地喘了起来。 方楚楚这下和他靠得太近了,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浓郁的血腥和汗臭,还有一种近乎血肉腐烂的味道,仿佛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令人作呕。 第3章 塞上曲3 又脏又臭的奴隶,嫌弃他 方楚楚皱了皱鼻子,但是见他那样子,又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只好哼哼唧唧地道:“你好臭啊,啊,我当时怎么想的,好好的羊不要,换了一个臭男人回来,你又不能吃,能有什么用,我亏大发了。”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很明显,她在嫌弃他。他看着她的小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手有些痒痒的,但略微动了动,就觉得胸腹处疼得钻心,他只好勉强按捺下了。 喝完了水,他躺在那里,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矮仄的屋子,墙壁已经泛了黄,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一床一案一椅而已,案上点着豆油灯,光线黯淡而朦胧,意外地有一种温和的感觉。 眼前的少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声音和梦中一模一样。 这里很安全,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判断,渐渐松懈下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方楚楚轻轻地戳了他一下。 “名字?”他想了想,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刀子在脑袋里面搅动,把一切都搅得稀巴烂,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他痛苦地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茫然了,依稀只记得梦里那个女人的呼唤。 “……阿狼。”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叫阿狼。”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阿狼?这名字可太奇怪了。” 阿狼拼命地想着,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心底有一股暴戾的情绪想要翻涌上来,他咬紧了牙关,身体开始有点发抖。 “你怎么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一触即离,仿佛花瓣拂过一般,带着柔软的温度。 方楚楚微笑了起来:“烧已经退下去了,大夫说你身子骨结实得很,只要熬到醒过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要快点好起来。” 朦胧的烛火中,她的脸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温柔而安宁,她的眼眸纯净如秋水,带着满满的关切。 “我今天特意让崔嫂子买了两斤小米,明天熬了粥给你吃,你这么大个头,也不知道要吃多少,唉,真叫人发愁,不过算了,谁叫你是我的人呢,我总会把你养好的。”这个小姑娘有点啰嗦,一直在那里念叨着,她的声音就像泉水流过山涧,清澈悦耳。 梦中血腥的杀戮和黑暗的死亡慢慢地消退去了,阿狼望着她,身体和心一起平和了下来,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只有豆油灯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他又有了几分倦意,闭上了眼睛,他想要睡一下,这回应该不会再有噩梦了。 他并没有听见方楚楚还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在你身上花了很多钱呢,你赶紧好起来,养得壮实一点,给我干活去,可不能让我亏了。” —————————— 因为对那只小羊羔一直耿耿于怀,方楚楚对阿狼的伤势可上心了,一切都亲力亲为,给他喂饭喂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但是,阿狼大约很久没有洗澡了,那味道真是十分销魂,方楚楚实在受不了,一边照顾着他,一边捏着鼻子抱怨:“天哪,你怎么能这么臭,我爹出去打战十天半个月的回来,那味道也就你这样,熏死人了,要不是我花了钱,我早把你扔出去了,啊,太可怕了,以后我们家要多一只臭虫了。” 阿狼想,幸而他还爬不起来,不然,他差点就要动手打女人了。 方楚楚的声音很甜,说话总是带着一股软软的调子,她给他喂完药,怕他苦,还会给他塞一颗甜豆子,还有,她捏着鼻子的样子,其实也是可爱的。看在这些的份儿上,阿狼忍了又忍,最后决定还是不和她计较了。 阿狼的胸部和腹部都有很深的伤口,方楚楚从药铺里配了伤药,药铺的掌柜在她的央求下,叫了个伙计每天过来一趟,帮着崔嫂子一起给阿狼换药。 崔嫂子是方家的帮佣,她家也住在镇上,家里人口多,她就出来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昔日方夫人顾氏体弱多病,方战唯恐她劳累,虽然手头不宽裕,但还是花钱请了崔嫂子到家里帮忙。顾氏过世后,方战一个大男人,对着娇娇嫩嫩的小女儿几乎手足无措,崔嫂子干脆就留在了方家,一直帮着照顾方楚楚,特别是方战忙起来,有时候住在军营里几天不着家,都是崔嫂子陪着方楚楚。 药铺伙计给阿狼换了药,还啧啧称奇:“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真是命大、也是命好,多亏了方姑娘把他捡回来,换旁人肯定是不要的。” 崔嫂子在边上就念叨着:“我早说过了,楚楚啊,你别总把受伤的阿猫阿狗什么的往家里头捡,养不熟的,你看看上回那个,好了以后就一声不响地跑了,白瞎了你一番辛苦,多没良心。这会儿又捡一个,你就是不长记性,这费钱又费力气的,图啥呢?” 方楚楚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不会的,我卖下他了,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他若是跑了,我就去找郑三,叫他爹派人帮我抓回来,跑不掉的,一只羊,金贵着呢,加上后头看病抓药的钱,小羊羔都变成大羊了,肯定不能放跑。” 幸而阿狼那会儿喝了药,正昏睡着,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 —————————— 一个月过去了,方战还没回家,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方战对女儿宠得要命,几天不见她都难受,这回居然能憋得住一个月,可见形势确实是严重了。 听说匈奴人换了一个主帅,重新发起了攻击。大周的军队竟不能抵挡,又将原先收复的几个重镇丢了,退守到西州附近。青州府的刺史郑大人不敢松懈,命方战严加守备,方战只能托人带了口信给方楚楚,叫她在家里乖乖地等着,不许淘气。 方楚楚撅起了嘴,却也无可奈何。 而这一边,阿狼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起来。大夫说得没错,他的底子强壮,一旦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他就如同苍劲的松柏一般,重新焕发出坚韧的生机。 方楚楚对这点表示很满意。 这一天阳光正好,三月的春天,枝头上已经冒出了新绿,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和两只小母鸡抢谷子吃,两边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阿狼自己下了床,慢吞吞地挪到院子里。 麻雀呼啦一下全部飞走了,两只小母鸡不知道怎的,忽然炸了毛似的,咯咯叫着,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跑开,带着一群小鸡崽躲到角落里去了。 阿狼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许久未见天日了,不太适应,他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 阳光白晃晃地照过来,有点刺眼。厨房里头的黄米饭正焖着,烟火的味道合着谷物的香气隐约弥漫在空气中,崔嫂子坐在小凳子上捡豆子,不远处,小母鸡缩着脑袋,发出一两声咕叽的声音。 恍惚间,有一种重返尘世间的感觉。 阿狼放下了手,挺直了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那么一站直,越发显得体态高大、宽肩窄腰、胸膛厚实,一幅好身段,虽然那张脸还是乱七八糟的不能看,但就凭这身段架子,方楚楚觉得她没有亏。 方楚楚心里十分得意,她对着阿狼笑眯眯地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能起来走动走动也好,下午再叫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大约是没什么要紧了,接下去好好调理一段时日,肯定又是生龙活虎一条汉子。” 阿狼望着方楚楚:“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定当图报。”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男人浑厚的磁性,听过去十分年轻。 方楚楚摆手:“那倒不必,我既然买下你了,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对你有所担待,你将来好好听话、好好干活,做一个忠心能干的奴隶,就是对我的回报了。” 阿狼似乎呆住了,好像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许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说什么?谁是你的奴隶?” “你啊。”方楚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掏出一张契书来,在阿狼的面前抖了抖,“看到没,这是你的卖身契,写得明明白白,你典身为奴,身体性命都交托于主人手中。” 阿狼瞥了一眼那契书,确实盖着红章子,下面按着手印,上面依稀写着“……典身为奴,恐后无凭,立此卖字存照,永无翻悔”等字句。 阿狼向前了一步,伸手想要夺过来。 因为阿狼前头伤得太重,前面天气又冷,大夫嘱咐过,不要让他洗澡,免得受了风寒,故而他身上一直就是臭烘烘、脏兮兮的。 这么一靠近,方楚楚又想捏鼻子了,她敏捷地向后跳了一步,迅速将契书收好,藏到怀中,警惕地道:“你做什么?想要销毁证据吗,我可告诉你,这个在府衙户房是留了档的,你撕了也没用,回头我还能去补一份来。” “你大胆!”阿狼倏然一声怒喝。 崔嫂子的手抖了一下,豆子都掉到地上了,奇了怪了,太阳分明大得很,她却打了个寒战,赶紧裹紧了袄子,把小凳子往后挪了挪。 方楚楚生气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你前头的主人本来都要打死你了,是我拦下了,而且你伤得只剩一口气了,也是我好心救了你,这些姑且都不论了,我买了你,现在我是你的主子,你这么大声和我说话,你才大胆呢!” 她生气的时候,脸蛋越发红了、粉扑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角微微挑起,眼眸里还带着一点水汪汪的雾气。 阿狼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火得要命,对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又发不出来,忍了半天,他只能沉声道:“你花了多少钱买我,我给你,算我赎回自己。” “我用了一只羊换下你的,你值三百三十文。”方楚楚飞快地回答他。 “三百三十文?”阿狼简直目瞪口呆了,他指着自己,手指都有些发抖,“我?就值三百三十文?” 第4章 塞上曲4 你还不如一只羊 方楚楚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果断地道:“那肯定不止了……” 阿狼一口气还没有转回来,方楚楚已经接下去继续道:“这段时间给你看病抓药,还花了我不少钱,你现在少说要值五百文了。” 她把手掌摊开,伸到阿狼面前:“来,要赎身是吧,五百文,给我。” 阿狼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老半天才找回理智来,咬牙切齿地道:“好,我给你……”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中,没钱,他怔了一下,摸遍了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了。 “嘿嘿嘿。”方楚楚得意地笑,“你哪里有钱,还想赎身?你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眼看着阿狼身上的气势明显不对了,个头大的人生气起来就是吓人,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觉得一股凛冽之意扑面而来。 饶是方楚楚也有点吃不消,她倒退了一步:“那这样吧,你的家人在哪里?你叫他们拿钱来赎你,我也不要多,给我一两银子就好。” 她还坐地起价。 阿狼几乎气笑了:“从三百三十文马上就涨到一两银子了,真是多承你看得起我。” 方楚楚认真地板着指头:“花在你身上的本钱五百文,我就翻个倍,赚个利钱而已,又不算贪心,喏,你家住在哪里,我叫人给你家里送信去,快点把银子给我,我们两清。” 阿狼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低声道:“我记不得了,我忘了家在哪,也忘了父母是谁,除了‘阿狼’这个名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方楚楚讶然,围着阿狼转了两圈:“前头大夫就说过,你的脑袋伤得厉害,好大一个口子,他原本还担心你会不会变成傻子,这样看来,傻倒是没有傻,不过脑袋确实是坏掉了,这可糟糕了。” 阿狼冷冷地道:“我更记不得我怎么会典身为奴,不过,我记得是你救了我,日后我会赚钱还你的。” 方楚楚搓了搓手,瞥了阿狼一眼:“你既是我的奴隶,你日后赚的钱自然都是我的,你还想藏私房钱吗?我可告诉你,那是不行的。” 阿狼还没来得及发火,方楚楚又叹了一口气,用软软的声音道:“你也怪可怜的,不过放心好了,既然到了我家,我会对你好的,别担心,先把你身上的伤养好,其他的事情再说吧。” 阿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积在心头的那股郁气吐出来,他看了方楚楚一眼。 温暖的阳光下,那个小姑娘的肌肤上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她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总是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就像山林间的小鹿。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小脑袋看过去有种毛绒绒的感觉,不知道是让人想摸一下、还是想敲一下。 阿狼不想和方楚楚说话了,他自己又去搬了张小凳子,就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晒太阳。 那凳子太矮了,阿狼伸直了双腿,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更显得他的双腿笔直又修长。 方楚楚蹲了下来,托着腮在那里看着阿狼:“喂,阿狼啊,我问你,你会干什么活计?” “什么都不会,我全部都忘记了。”阿狼说得理直气壮。 这下轮到方楚楚呆了一下,她的小嘴巴张了张,不肯死心,追问道:“做饭会吗?” 阿狼还没回答,崔嫂子不乐意了,在旁边插了一句:“楚楚,你是嫌弃嫂子的饭做得不好吗?” 好在阿狼马上回答:“不会。” “农活会干吗?” “不会。” “养猪养鸡会吗?” “不会。” 阿狼的脸虽然被头发胡子遮住,但连方楚楚也能感觉到,他脸都黑了。 方楚楚“哼”了一声,她才更不高兴呢:“这么大个头,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这个人到底会什么?” 她皱着鼻子,眼中的嫌弃之情满满地都溢出来了。 阿狼被她那样看着,有点受不了,他努力地想了想,迟疑地道:“我……好像会打架。” 方楚楚为之气结:“这个很不需要你,我自己也会呢。” 崔嫂子“嘁”了一声:“楚楚你在瞎说什么,你会什么打架,小心落到别人耳朵里,你要嫁不出去的。” 方楚楚沮丧地耷拉了脑袋:“不是吧,我用一只羊就换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羊还能吃呢,你有什么用,我错了、我好后悔,我要我的羊,你赔我。” 阿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反正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楚楚望着阿狼,神情泫然欲泣:“家里的肉都吃完了,我明天要到镇子后头的山上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点兔子什么的回来,你个头大,特别能吃,我还要养你,唉,这往后的日子越发难了。” 阿狼的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忽然有点愧疚,怎么回事? —————————— 小母鸡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那几只麻雀又来了,落在墙头上叽叽喳喳地吵着,嚣张得很。 方楚楚从外面回来,牵着她的小红马进了院子,从马背上拿下了一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春天到了,这些小东西们都从窝里钻了出来,满山乱蹦达,看过去挺肥的,虽然比不上羊肉好吃,但打个牙祭也不错。 平日里方战都不许女儿上山去打猎,唯恐她遇到虎豹豺狼什么的,方楚楚也就这会儿趁着父亲不在家,偷摸溜上山去一趟,所幸收获还不错。 “崔嫂子,过来把这两个拾掇拾掇,趁着我爹不知道,我们这两天赶紧吃完它。”方楚楚提着兔子和山鸡走进了厅堂。 崔嫂子不在,一个男人坐在桌案边。 那个男人听见方楚楚的声音,眼睛望了过来。 方楚楚倏然觉得眼前一亮。 他的容颜是无法形容的俊美,剑眉斜飞,眼睛宛如明亮的星辰,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带着冷酷严肃的意味,整张脸的轮廓英挺而深刻,仿佛精工雕刻出来一般。他身上穿的衣服小了点,紧绷绷的,勾勒出他身量的线条,流畅而坚韧,那结实的肌肉几乎要鼓出来了,充满了一种侵略性的力度。 那个男人坐在那里,破敝的厅堂好像也变得敞亮了起来。 方楚楚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那男人:“喂,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不是你把我买回来的吗?” 男人的声音浑厚有力,听过去还是熟悉的。 “阿狼?”方楚楚的嘴巴和眼睛一起都变得圆圆的。 阿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过去神情十分冷漠,但方楚楚楞是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瞧出了一点骄傲的味道。 方楚楚终于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忍不住用鞭子戳了戳他肩膀:“看不出来啊,收拾干净了,还挺像模像样的,不过你也太不听话了,这天气乍暖还寒的,你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急匆匆地就去洗澡,着凉了怎么办。” 阿狼被戳了那一下,也纹丝不动,甚至面无表情:“是你一直嫌弃我太臭。” 方楚楚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打量了他几眼:“好吧,洗都洗了,等下叫崔嫂子熬点姜汤给你喝。我爹的衣裳你穿着都太小了,先凑合着吧,等过了年,再看看给你弄几套合身的衣裳。” 她说着,抽了抽鼻子:“咦,好香,你们在家吃什么了?” 这时候,崔嫂子进来了,她从方楚楚手里接过了兔子和山鸡,道:“楚楚回来得正好,那碗鸡汤还热乎着呢,快去喝了。” 方楚楚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碗黄澄澄的汤,只有一点微微的热气了。 她过去坐了下来,捧起了碗:“哪来的鸡汤?” “我把家里的小母鸡杀了一只。”崔嫂子泰然自若。 方楚楚一口汤含在嘴里,差点呛了一下:“两只鸡是用来下蛋的,怎么就杀了?” “咭,你又不爱吃鸡蛋,留一只也就成了,两只母鸡做什么呢,要我说,得去弄一只公的来,多生点小鸡才好。” 方楚楚无奈,嘟着嘴:“那就切半只腌起来吧,等我爹过两天回来再吃,不过到时候都不新鲜了,可惜的。” “阿狼已经吃完了呀。”崔嫂子很自然接口道,“他还特意留了一碗汤给你。” 方楚楚剧烈地咳了起来,差点把自己呛死了。 崔嫂子赶紧过来摸她背:“哎,你这孩子,好好喝个汤,别总说话。” 不,她一定要说。方楚楚放下了碗,抓住崔嫂子的袖子,气鼓鼓地道:“我的母鸡,你为什么给他吃掉了,我、我、我还只喝到一碗汤,我好气!” 这下崔嫂子有点心虚了,为什么,她也不晓得,看见阿狼洗完澡出来,胡子剃干净了,头发打理好了,全身上下拾掇清楚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么英俊的男人,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简直震撼。 想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崔嫂子就觉得心疼了,赶紧杀了小母鸡给他补一补。 这会儿方楚楚生气了,崔嫂子想了一下,干笑了两声:“大夫不是说过吗,阿狼需要滋补滋补,才好把身子骨调理恢复,你看他前头伤成那样,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那得多虚弱,小米黄豆什么的哪里够,就一只小母鸡,楚楚你别小家子气,横竖他是你的人,吃足了才有力气给你干活,不亏。” 羊也没了,鸡也没了,她可亏大发了。方楚楚的眼泪都快滴下来了,她含泪望着阿狼,那灼灼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瞪出一个洞来。 第5章 塞上曲5 男主表示,他比羊能干多了 阿狼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稍微地离远了一点。 受不住那种目光,仿佛他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一般,那小姑娘都被他欺负哭了。 方楚楚双手捧着碗,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腮帮子鼓鼓的,小牙齿咬着碗沿、咬得咯咯响,她继续瞪着阿狼,看过去仿佛咬的不是碗、而是他。 阿狼清了清嗓子,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道:“我很能干,什么活都能干,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亏本的。” 方楚楚用幽幽的声音道:“做饭你也不会、农活你也不会、养猪养鸡你也不会、你啥都不会。” 阿狼神情凛冽,他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坐在那里,沉着脸,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意味,但说出口的却是这样的话:“都是小事,一学就会,你等着看我,比那羊和母鸡都值多了。” 一点儿都不相信。方楚楚哀怨地望着阿狼,心里盘算着,只会吃、不会做、不过有一副好样貌,转手卖个八百文吧,不知道有没人肯要他。 —————————— 方战不在家,没人念叨她,方楚楚懒洋洋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还在被窝里蹭着不想起来。 却听见从外头院子里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有点奇怪。 方楚楚磨蹭着起来,穿好了衣服,揉着眼睛出去。 她看见阿狼在院子里劈柴。 那堆木柴是前几天买的,本来要花点工钱叫邻家的陈五叔过来帮忙劈柴,不过陈五叔这两天有事忙着,一时半会顾不过来,这堆木柴就胡乱堆在那边,等着方战回来再说。 崔嫂子昨天还在抱怨,厨房里的柴火都用完了,要是陈五叔再不得空、或者老爷再不回家,家里都要生不起火了。 这会儿就看见阿狼坐在那里,持着柴刀,举刀劈下,一刀到底,咔的一声,一根粗大的木柴直直地分成两半,干脆利落。 崔嫂子从厨房里探头出来,乐呵呵地道:“我看阿狼也闲着,就叫他去劈柴,楚楚你看看他那架势,我瞧着比陈五还强些,往后这劈柴的工钱可以省下来了。” 方楚楚闻言,叭嗒叭嗒跑过去,好奇地蹲下来看。 木柴已经劈好了一小半,原本碗口大小的木柴被劈成了男人拇指般粗细,刀口平滑、大小均匀、一根根笔直光溜。 方楚楚的嘴巴又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惊叹道:“阿狼,我知道了,你原来一定是个樵夫,看看这手劈柴的工夫,整个镇子都没人及得上你。” 阿狼手一滑,差点把柴刀甩出去了,“我不是樵夫。”他板着脸道。 方楚楚喜滋滋地道:“不管是什么,好歹你有点用处了,谢天谢地。” 虽然是在夸他,但是,一点都不高兴。阿狼手腕一翻,那把生了锈的柴刀在手中抖出了一团虚影,然后猛地一刀下去,发出很大一声“夺”的声响,火星四溅,木柴应声裂开。 方楚楚满意了:“阿狼你悠着点,千万别累着了。” 她转头叫道:“崔嫂子,今天煮饭多抓两把米,给阿狼多吃点儿。” 崔嫂子在厨房里面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阿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羊会劈柴吗?” “不会。”方楚楚马上回答,她的声音可甜了,“你比羊强多了,我买你不亏。” 她转头指了指屋檐,又道:“喏,房顶上面有两块瓦片破了,阿狼你这么能干,等下爬上去补一补。” 阿狼狠狠地一刀劈断了粗木头,怒道:“我不会!” 方楚楚失望地“啊”地一声,又抬起头来,对着厨房叫道:“崔嫂子,米多抓一把就成了,阿狼也吃不了那么多。” —————————— 转眼又过了十几天,方战还没回来,方楚楚忍不住了,骑了她的小红马,叫阿狼跟着,去北山军营看望父亲。 论理说,女眷及闲人是不能进入大营的,为了这个,方楚楚还装模作样地换了一身男装。 她从前就经常跟着方战在军营里玩耍,到十三岁以后,方战觉得女儿家还是要避嫌的,才不许她过来了,故而,连外头守卫的士兵都认得她,打了招呼,她就轻易地带着阿狼进去了。 整个北山军营占地约百来亩,士兵们结成队列,在里面来来往往,铠甲在身、兵刃在手,一副束兵秣马的样子,稍远处是校场,两方人马在徒手对搏,喊声震天,一派热火朝天。 一个年轻的军士朝这边跑了过来,大老远就挥手:“楚楚、楚楚。” 他显然不是普通的低阶士兵,旁边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了道,恭敬地唤他:“郑校尉,您慢点儿。” 方楚楚停下了脚步。 他跑到方楚楚面前,咧开嘴笑了起来:“楚楚,你是来看我的吗?” 他面目英俊,但是肤色黝黑,笑起来的时候,那满口的大白牙特别地显眼。他是刺史郑大人的儿子郑朝义,被他父亲安排在军中当了个校尉,但他不过是个九品的仁勇校尉,这北山军营中,做主的还是宣节校尉方战。 方楚楚拿着马鞭,顺手在郑朝义的头上敲了一下:“我来看你?你很美吗,有什么好看的?” 郑朝义也不恼,摸着头嘿嘿地笑。他对方楚楚一直情有独钟,被她的小鞭子敲一下也觉得全身舒爽。 他殷勤地道:“你爹在校场那边,我带你过去。” 这话才说完,郑朝义忽然注意到了方楚楚身后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样貌委实过于出众了,虽然一身粗布陋服,但其身形如山岳、容貌如朗月,身处军营之中,似乎还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 郑朝义马上警惕起来:“这人是谁,你怎么带他过来?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 方楚楚转了转手里的马鞭,用自然不过的语气道:“这是我家阿狼啊,我买下的奴隶。” 郑朝义听了阿狼的身份,颇有些疑惑,他上下打量了阿狼几眼。 阿狼没有丝毫表情,冷着一张脸,挺直了腰身,看过去那身姿显得特别有气势,站在方楚楚的身后,若说他是个奴隶,怎么觉得有点怪异。 郑朝义抓了抓头:“一个奴隶而已,你带他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方楚楚想起正经事了,她指了指阿狼,对郑朝义道:“郑三,你来得正好,带着阿狼去找老严叔,叫老严叔教他喂马、洗马,以后我家的小红就交给他照顾了。” 老严是营地里养马的兵头,北山军营配有骑兵六万,这六万匹马都在老严手上管得妥妥帖帖,端的是个老行家。 方楚楚的那匹小红马就是老严给她挑选的,没啥长处,就是长得好看、脾气温驯、跑起来也是慢吞吞的,方楚楚特别爱它。 方楚楚突发奇想要叫阿狼学养马,这么交代了郑朝义一句,自己就跑走去找父亲了。 留下两个男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彼此都觉得不对付。 半晌,郑朝义才悻悻然道:“跟我过来,快点。” 他趾高气昂地转身走了。 阿狼沉默地跟上。 马场位于营地的后方,靠近山边,一排排马厩修葺得整齐宽敞,马匹看过去皆是高大肥硕、皮毛油光水滑,精神抖擞。 阿狼这一路行来,已将这军营中的情形尽观眼底,心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些想法,此处莫约有二十万兵力,军士骁勇,风纪严明,且骑兵众多,可堪与胡人一战,如此,青州府无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思量了一下,有些不太明白,甩了甩头,马上就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 阿狼在出神的时候,郑朝义已经朝那边跑了过去:“老严,你过来,你在做什么?” 那边有一堆人,正围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 那白马看过去神骏矫健,浑身上下都透着桀骜不驯的气息,此刻正扬起前蹄,几乎整匹马都直立了起来,口中发出愤怒的“咴咴”声。 一个士兵“吧唧”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手脚并用地赶紧爬开,才堪堪躲过那白马愤怒的蹄子。 老严在那里摇头叹气:“不行、不行,这家伙性子太烈了,还有的磨。” 此时听见了郑朝义的叫声,他转过头,堆起满脸笑:“郑校尉,你找我啊。” 郑朝义大大咧咧地指了指阿狼:“喏,这个人是方家新买的奴隶,楚楚想叫他跟着你学两手,回头好照顾她的小红马。” 老严看了看阿狼,眼中有些不耐烦,口中道:“要学养马吗?这一时半会的哪里学得会,那就叫他跟着我几天,帮着打打下手,我顺便教他两下。” 阿狼站在那里不说话,目光和神情都是冷漠的。 郑朝义看着阿狼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不舒服,对着他努了努嘴:“老严这么说了,你就过去,先把那匹马牵回去吧。” 老严急忙出声阻止:“哎,别别别,别碰我的宝贝疙瘩,那匹马刚刚买来的,是匹上等好马,可惜还没驯服,脾气爆得很,小心它撅蹄子把你踢翻了。” 郑朝义在旁边闲闲地接话:“老严你就让他试试嘛,看他身强力壮的样子,不至于连一匹马都牵不住吧。” “没问题。”阿狼冷静地道,“不就是驯马吗,我想我大约是会的。” 老严这下不高兴了,“嗤”了一声:“你会?行啊,你会你上。” 他对旁边的士兵道:“来,都让开、让开啊,让这个大个子上。” 阿狼沉稳地走了过去。 白马警觉起来,仰起头,发出威胁的鸣叫声。阳光下,但见它鬃毛飞扬,神采烁烁。 阿狼在白马面前站定了,看了它一眼,露出了一个貌似温和的笑容。 这畜生突然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不由倒退了一步。 —————————— 第6章 塞上曲6 小鞭子打起来有点痒 方战在属下面前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汉子,但见到女儿脸上却马上笑开了花。 方楚楚跟着方战回了营帐,马上跳到父亲的背上,把他捶了一顿。 方战笑呵呵地由着女儿撒娇。 方楚楚唧唧咕咕地抱怨:“爹都不要我了,这么久不回家,我生气了,不行,今天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安西都护府那边有太子殿下镇着,匈奴人哪里会打过来,你天天守在这里做什么。” 方战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骂道:“军国大事,岂是你这小儿女能懂的,我既身为武将,自当为国尽忠职守。” 方楚楚哼了一声:“什么军国大事,青州府的天要是塌下来了,横竖也是砸在郑三他爹头上,你看看,如今郑三敢在这里活蹦乱跳的,可见他爹觉得就是打不起来,若不然,早把他召回家去了,你说是不是?” 方战哑然失笑。 确实,郑朝义前阵子就被郑刺史叫回了城中,就这两天才回到北山军营,可见前线战事大约是缓和下来了。 方战稍微沉吟了一下,道:“明天北山大营有一场比武擂台赛,我看这段时间大家都崩得太紧了,给他们放松一下,让他们比划比划拳脚,设了点彩头图个开心,等擂台赛过后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去。” 方楚楚瞪了她爹一眼:“什么彩头?方校尉,我且问你,是不是又从你自己的腰包里掏银子了?你这大手大脚的坏习气,多早晚才能改得过来。” 方战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本是侯府世子,当年亦是怒马鲜衣的五陵少年,一掷千金惯了,哪怕如今落魄至此,这性子也没能改得过来。 他在北山军营这些年,心气高傲仍旧不减当年,不愿坠了方家早年的威望,竭力想要打造一只精锐之师,弓箭要最精良的、马匹要最膘肥的、给士兵的伙食也要最好的,纵然郑刺史十分赏识他,给了他诸多支持,但在军饷方面还是捉襟见肘,他自己就免不得贴补进去,宣节校尉的俸禄本来就不高,他这么一贴补,更是惨淡了。 原先妻子顾氏在时,温柔贤惠,从来不说他,但轮到女儿就不一样了,叽叽喳喳的一张小嘴,不知道埋汰过他多少次了,可惜,都是耳边风。 方楚楚嗷嗷叫着扑过来:“不成,不许你出钱,快还我,那些将来都是你女儿的嫁妆,不许白白给出去。” 方战哈哈笑着躲闪。 父女两个正在闹着,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老严的嗓门特别大,在外面高声嚷嚷着:“你还敢耍横,我们找方校尉评评理去,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一个亲卫兵进来,禀道:“大人,养马的老严在外头闹着要见您,有人把营地里的马打伤了,老严求您出去做主。” 方战收敛了神情,走了出去:“怎么回事?” 老严身后跟着一堆马场里的士兵,在那里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七嘴八舌地数落他。那男人站在那里,身姿笔直,沉默不语。 老严看见方战,马上过来气愤愤地道:“大人、大人,你家的奴隶,差点把我们刚买的那匹大宛良马打残了,那匹马,十五两银子!十五两啊!我心疼啊、我心都快疼死了!” 方战糊涂了:“我家的奴隶?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老严手朝旁边一指:“他!就是他!” 阿狼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波澜,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冷静的神情。 方楚楚跟着跑出来了:“怎么了?我家阿狼惹事了吗?” 方战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女儿:“你家的?我说闺女,我们家什么时候多了一号人,为什么你爹不知道?” “我刚刚买的呀。”方楚楚理直气壮地回道,“我用一只羊换下来的,才花了三百三十文,划算。” 方战噎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暂且按捺下,转过来问老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说清楚。” 老严脸红脖子粗,手脚比划着,显然十分激动:“我们刚买的那匹大宛良马,不是还野着吗,我在慢慢□□它,这小子,说他会驯马,我就让他上了,结果呢,好家伙,他二话不说,直接把马按倒在地上就往死里打。” 老严的眼泪都快滴出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阿狼:“力气大了不起吗?力气大就可以欺负马吗?可怜我的宝贝,被他打得,现在腿还是抖的,站都站不稳,好好的一匹马,眼看就这样废掉了,大人,您要给我一个公道,不然,我、我……” 老严抖了半天,“我”不下去了,很显然,他方才已经试过了,在阿狼手上没落得好,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都快气死了。 方楚楚跳出来,瞪着阿狼:“你怎么回事?叫你去学养马的,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去打人家?” 阿狼对别人置之不理,却很认真地回答了方楚楚的话:“我把马驯服了,那畜生现在可听话了,叫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这种野生的杂毛就是欠收拾,打一顿保管比什么手段都好。” 方楚楚眼看着老严脸都发青了,赶紧抓着小马鞭在阿狼的胸膛上“扑扑”地打了两下:“你可闭嘴吧。” 小鞭子打起来有点痒痒的,阿狼忍不住摸了摸胸口。 方楚楚对着老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老严叔,你别气,我替你打他了,他就是个傻大个,什么都不会,笨得要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老严气势汹汹:“姑娘,这不成,起码要打他一顿板子才够。” 方楚楚咳了一声。 方战平日里固然公正清明,但一旦遇到女儿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他偏心。他接到方楚楚的指示,马上板起了脸:“够了,老严,看管马匹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你看管不力,伤了马,你也难辞其咎,还在这里闹什么,去找个兽医过来看看,若是真不中用了,我唯你是问,还不快去。” 方战在这北山大营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如此发话了,老严敢怒不敢言,恨恨地瞪了阿狼好几下,跺了跺脚,带着手下的士兵走了。 方战还是板着脸,眼睛转向方楚楚:“好了,轮到你了,说说看,你买个奴隶回来做什么,家里用得着吗?” 方楚楚像一只快活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我在镇子东头的市集上买的,那时候他差点被人打死了,我既看到了,好歹就救了他一命,爹您看看他,脸蛋生得好吧、身段生得好吧,如今养好了,转手翻倍卖出去妥妥的,一点不亏。” 阿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目光望了过来,直直地盯着方楚楚。 那目光有点不对劲,饶是方楚楚没心没肺的,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方楚楚赶紧改口:“阿狼你放心,翻倍我是不卖的,至少要三两银子才卖。” 阿狼的目光更加愤怒了。 方战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喝道:“你又胡闹了,上回那个胡人小子也是受伤了被你捡回来,你救了人家,人家后来却偷了你的钱跑掉了,你这丫头,怎么转眼就忘了,又来这一出。” 方楚楚不服,指着阿狼道:“那不一样的,我们家阿狼的卖身契是在府衙里过了明证的,清清白白的一个奴隶,肯定没问题。” “你这么笨,要能看出问题那才怪了。”方战瞪了方楚楚一眼,转而对阿狼沉声发问:“你是何方人士?缘何卖身为奴?” 第7章 塞上曲7 阿狼是我们方家的人 “不记得了。”阿狼干脆利索地回道。 方楚楚凑过来:“阿狼的脑袋受伤了,把自己给撞傻了,什么都忘了,你问也白问。” 方战狐疑地打量着阿狼。 阿狼神色平静、目光清朗、直视着方战:“姑娘救了我的命,我非忘恩负义之辈,自会尽我本分,报答姑娘。” 方楚楚过去用小鞭子戳着阿狼,数落他刚才惹事生非。阿狼的个子很高,方楚楚又格外娇小玲珑,她抬着头、仰着脸在那里唠唠叨叨的。 阿狼微微地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听着,耐心十足。 方战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似乎哪里怪怪的,但他又捉摸不到那个点,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头算了。 —————————— 翌日,日光破晓,从东而来,照耀着北山大营,天气十分晴朗,营地里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校场的正中间搭起了一座宽大的擂台,旁边立着一根高柱,上面挂着两匹素色棉布和一吊钱,那就是今天的彩头了。士兵们聚集到了擂台下面,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光着膀子的大汉在台边敲响了擂鼓,越来越急促,隆隆的鼓声传遍了整个军营,令那些年轻的士兵热血沸腾了起来。 马上就有人爬上了擂台。 这场比武也没什么太多规矩,方战怕这群人下手没有分寸,命令不许动用兵器,只看拳脚工夫,谁能在擂台上挺到最后,谁就是胜者,能得到那两匹布和一吊钱的彩头。 前头大家都在观望着,上去的不过是些三脚猫,不断有人被扔下台、接着有人爬上去,越到后头越激烈了,士兵们开始兴奋了起来,台上拳来腿往、台下大声呼喝,就像沸开了一锅粥。 太阳升得老高了,方楚楚睡得饱饱的才施施然过来,阿狼跟在她身后。 郑朝义见了楚楚,把旁边的人都推开了,殷勤地给她腾出位置来:“楚楚,来,这边看得清楚。” 那位置就在擂台正前方,视野绝佳,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激烈的打斗。 方战就高坐在擂台旁边的棚子里。 不过方楚楚什么都没注意到,她一过来,目光就被柱子上挂的那两匹布和一吊钱给吸引住了。 她用火热的目光看了很久,哀怨地道:“那是我家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阿狼,眼睛亮晶晶的:“阿狼,你说过你会打架是不是?” “是。”阿狼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个打擂者刚刚被打了下来,胜利者正得意洋洋地在台上叫道:“还有谁?上来,和我过两招。” 方楚楚咬了咬手指,幽幽地道:“我家的东西,好想拿回来啊……” 郑朝义听见了,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楚楚,你等着,我去给你取回来。” 他存心要在方楚楚面前表现一下,当下一纵身,跃上了擂台。 郑朝义还没站稳,旁边人影一闪,有个人几乎和他同时跃上了擂台。 那却是阿狼。 郑朝义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道:“喂,你上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这种下等人胡闹的地方,还不快点下去。” 阿狼面无表情:“姑娘说那是我们家的东西,要拿回来。” 什么“我们家”,郑朝义要酸死了,怒道:“楚楚的东西,自有我替她去取,你一个奴隶,也想在这里出风头,简直荒唐。” 下面已经有人叫嚷开了:“喂、喂,上面那个大个子,不是我们北山大营的人,没资格上台,那是谁啊?快下来!” 方楚楚不服气了,大声叫道:“阿狼是我们方家的人,怎么没资格了?方校尉,你说,他有没资格?” 方战摸了摸鼻子,装死不作声。 众人听见方楚楚的声音,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好,姑娘说行就是行,那就打一场看看呗。” 不过负责裁判的书吏却不乐意了:“那也不成啊,一个一个上,你们两个一起上来是怎么回事,自己说,谁先下去?” 郑朝义怒视阿狼:“你,下去。” 方才的擂台胜者不耐烦了:“你们两个,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 “不磨蹭,很快。”阿狼如是回道。 他踏步向前,出手如电,扣住了前头胜者的双臂,手腕一翻,一下就将那人举了起来,一抖手,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台下一片尘土扬起,方才还趾高气昂的胜者被扔了下来。 这一切,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阿狼的动作实在太快,莫说旁人几乎没有看清楚,就连趴在台下那个人自己也晕乎乎的,不晓得怎么就下来了,他呸呸地吐了两口沙子出来,哀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哎呦,谁,快来扶我一把,我的腰快断了。” 郑朝义反应算是快的,当即大喝一声,朝阿狼冲了过去。 郑刺史对这个儿子也是寄予了厚望,自小就延请名师教他武艺,不是郑朝义自夸,他的身手在北山大营也是数得上的,他对自己很有自信。 他已经冲到了阿狼的面前,那么近的距离,他甚至看清了阿狼的眼神。 冰冷而倨傲,那本不是一个奴隶应该有的眼神。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郑朝义心中一闪而过,但还没等到他捕捉到这个念头,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倒提了起来,像麻布袋一样丢了出去。 “吧唧”一声,郑朝义同样落到了台下,先前那人还没来得及起身,这下正正好被郑朝义砸个正着,他“嗷”的一声,叫得十分凄惨。 众人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都扶起来了。 郑朝义在旁人的搀扶下站定了身子,甩了甩脑袋,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被扔下来。 因为阿狼的力量和速度根本让人无从抵抗,如猛兽、如鹰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郑朝义呆呆地抬头望去。 阿狼俯视着台下众人,神情冷漠。虽然他的衣服破旧,甚至连两只鞋子的颜色都不太一样,然而,他身形高大挺拔,岿然如山岳青松,日光正盛,落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耀眼,他立于高台之上,没有丝毫违和之处,仿佛他原本就该在那里。 原来连胜两场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么干净利落的还实在是让人吃惊,下面观战的士兵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方楚楚兴奋了,涨红了脸,扬起手对着台上叫道:“阿狼你好厉害啊!” 阿狼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目光柔和了起来,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郑朝义愤怒了,指着台上,大声道:“兄弟们,给我上,今天谁能把这小子给我打下来,我另外给他三吊钱做赏金。” 郑校尉财大气粗就是不一样,这下人群更加沸腾了,年轻气盛的士兵们嗷嗷叫着扑过来,个个都想冲上台去。 负责裁判的书吏大叫:“排队!排队!一个个上,不许一窝蜂!” 阿狼冷冷地道:“无妨,一起上,省事。” 他都这么说了,士兵们更不与他客气了,横竖这是郑校尉出的彩头,不必遵守方校尉的规矩。这一大群人轰然涌上了擂台。 书吏见势不妙,抱着头赶紧跑下了台。 方战又气又笑,站了起来,高喊道:“你们这群兔崽子,要造反吗,快给我住手。” 底下的人又叫又笑,这时候,也没人听见方战在说什么了。 方楚楚大叫:“你们这群坏蛋,不许欺负我家阿狼,听见没有,我叫我爹打你们大板子!” 一窝二十几个人围住了阿狼,主要是因为那擂台不够大,也只能容得下这些人了。 方楚楚都看不见阿狼了,急得在下面一直跳。 很快,有个人被高高地抛起,从台上摔了下来,砸在人群中,砸倒了一片人。被砸到的人还没来得及怒骂,那人“哇”的吐出一口血,可把旁人吓坏了。 拳脚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台上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不停地被扔下来,看得出来,阿狼对郑朝义算是手下留情了,而这会儿,这些被打下来的人个个面色如金纸,半晌都爬不起。 方战的面色渐渐凝重,站了起来。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被一个外人打成这样,个个都激起了好强斗勇之心,更多的人冲上了台,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乱哄哄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擂台塌了下来。 “阿狼!”方楚楚忍不住尖叫。 第8章 塞上曲8 楚楚是个小扁豆? 在争斗的人群中、倒塌的木台中,阿狼腾身跃起,凌于众人之上。 他一声沉喝,伸手捞住了一块散在半空中的木板,手臂扬起,木板以一个凌厉的角度横扫而出,夹杂风雷之势、千钧之力,所过之处,一群人被当场拍飞了起来,木板应声碎裂,纷纷扬扬的木块和受伤的士兵一起散落在地。 阿狼身形不停,踩住了一个对手的头,发力一蹬,他的腿又长又直,踢弹而出,却如同重棍铁锤,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地晕了过去,血流了满脸。 阿狼落在地面,气势迫人,眼见身形一掠,还要追杀过去。 方战舌绽春雷,倏然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阿狼终于停下了。 剩下两三个还能站得起来的对手,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逃窜而去。 方楚楚把她张得圆圆的小嘴又合上了,激动地叫了起来:“阿狼赢了!赢了!彩头归我!还有,郑三,你的三吊钱也是阿狼的了,不许耍赖!” 郑朝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没有,我没说过要给他钱。” 方楚楚捏着小拳头,重重地在郑朝义背上捶了一下:“我不管,没人胜得过阿狼,赏金自然就是他的,你不给我就揍死你。” 方战走了过来,站在阿狼面前,面上犹有惊异之色:“你叫阿狼是吧,你很不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阿狼对着方战只是略略颔首,那姿态,说不上敬意,也瞧不出失礼:“大人过奖了。” 这边却马上对着方楚楚笑起来:“两匹布,外加一共四吊钱,都到手了。” 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英俊又明朗,如同中天灼灼烈日。方楚楚越看越觉得他顺眼,不由感动地道:“我果然没白买你,那只羊真是值够本了,阿狼,你放心,往后人家给我十两银子我都不卖,你可值钱了。” 为什么她总惦记着要卖他,阿狼一下又不高兴了,板起了脸。 手下的士兵奉命取来了方战的佩剑,方战接过,拔剑出鞘,指向阿狼,剑锋上掠起了一道寒光。 方战目光注定阿狼,慢慢地道:“你用什么兵器?来,与我一战。” 方战出身世家大族,目光远比常人敏锐,他从阿狼身上看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是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淬炼出来的锋芒,那绝不是一个奴隶能够拥有的,方战疑惑且兴奋,忍不住想要亲自下场一试究竟。 周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全部退到后面去了,空出了中间一大块地盘。 阿狼想了想:“给我棍子吧。” 很快有人取来了一根风火棍,阿狼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太轻了,不过无妨,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觉得自己的兵器应该不是这个,但他不敢使用开刃的兵器,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方战,那说不定方楚楚真要把他卖掉了。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方战一声大喝,举剑袭来。 剑气凌厉,带着尖锐的风声扑面而来。 阿狼如风一般侧身而过,随意地举手一挡,风火棍斜挑而上,以微妙的角度在剑柄上一拨。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剑身传递到方战的手上,他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一剑落了空。 方战脚尖一顿,稳住身体,倏然回身跃起,在半空中长剑舞成了一团霜花,朝着阿狼当头罩下。 士兵们发出了“哗”的惊叹。 方楚楚又尖叫起来了:“爹你是最厉害的!” 阿狼不服气了,女主人的眼光不好,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他不再退避,闪电般欺身而上,手臂一挥,棍子撩起,如风如火,带着沉闷的鸣声撕开了空气,直直地迎上方战。 方战人在半空,已经感觉不妙,姿势不变,攻击之势已经退为防守。 然而,那根棍子撞上了剑锋,竟发出了金石交错之声,“铿”的一下,方战觉得手臂如遭雷击,胸口一闷,几乎要吐血。 方战疾速后退。棍子如影随形,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嘶嘶地缠绕不放。 方战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但迫于面子,又不能出声喊停,只好咬牙硬撑着,渐渐有些不支。 阿狼战意方炽,突然察觉脑后有风声袭来,极细微的、也是极尖锐的。他心念闪动,尚未回首,一支羽箭从他的脸颊擦了过去。 阿狼马上刹住了身形。 “嗖嗖”之声不绝,锐利的羽箭接二连三射来,擦着阿狼的发鬓、鼻尖、头顶不停地飞过去。 方楚楚持着弓箭,娇嗔道:“你反了你,敢打我爹?” 阿狼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让她射,反正她箭术高超,那箭就是贴着他的眼皮子射过去,实际没有伤及分毫。阿狼胆色也足,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了,楚楚,住手!”方战喝了一声,“本来就是切磋武艺,是你爹技不如人,没什么好生气的。” 方战生性豁达,输了就输了,也不介意在众多属下面前大声承认,面上毫无羞愧之色,反而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阿狼的肩膀,长声笑道:“你小子,很好,是我小瞧你了,这般身手着实令人惊叹。” 周围的士兵都惊叹了,但是输的人是方校尉,他们可不敢喝彩,只能小小声地窃窃私语着,一片嗡嗡的声音。 阿狼还是平平板板的那句话:“大人过奖了。” 方楚楚收了弓箭,跑过来,板着脸对阿狼道:“你这人太不识趣了,怎么能动真格呢,好歹让我爹一下啊。” 阿狼诚恳地应道:“是,我知道了,下回一定让。” 方战差点呛住了,怒道:“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方楚楚用无辜的眼神望着父亲。 方战伸手敲了敲方楚楚的脑壳:“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插嘴。” 他又带着笑意望向阿狼:“你这样身手,在家中做奴仆实在是浪费了,你日后别跟着楚楚瞎混了,到我身边来,在军中做事才是适得其所。” 阿狼还没答话,方楚楚已经把小脑袋凑过来了:“不成,我不答应。” 方战怒视她:“没问你呢,不要捣乱。” “阿狼是我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他是我的人,当然要由我做主。”方楚楚的声音脆生生的,“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养好了身体,就老老实实地在家扫地劈柴多好,从什么军,你往北山大营贴银子还不够,还要贴人吗?不成、不成,我的阿狼可值钱了,绝对不给你。” 阿狼就像方楚楚圈起来的羊,她把他从原来乱糟糟的一团,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般、中看又中用,她才舍不得让出去,亲爹也不行。 方战“嗤”了一声:“妇人见识,鼠目寸光,我不和你说,阿狼,你跟着我,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方楚楚叉腰,用她又圆又大的眼睛瞪着阿狼:“阿狼,你自己说,是不是要听我的话?” 阿狼想起了方家院子里养的一只小鸡仔儿,毛绒绒、凶巴巴的,成天就爱跳到凳子上,扑扇着软软的小翅膀,冲着他叽叽喳喳地叫唤。他只要一个指头,就能把它戳个仰倒,可好玩了。 喏,就像眼前这个。 阿狼微微一笑:“是。” 方楚楚可得意了,若有小尾巴,肯定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她指了指那边:“阿狼,去,把你的彩头和赏金都拿回来……啊,不,不是你的,是我的!你的东西都是我的,知道吗?” 阿狼又答了一声:“是。” 他走过去领他的彩头。 原先负责裁判的书吏叫人把布匹和铜钱从柱子上取了下来,交给了阿狼。 旁边的士兵乐呵呵地拿过一个碗,从羊皮水囊中倒了一碗酒,端过来:“兄弟,好身手,哥服你,来,干了这碗,今天方校尉特准大家喝酒,甭怕,喝!” 阿狼也不客气,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尽。 旁边的人都围了过来,军中的汉子,就凭拳头说话,对于阿狼这样的高手,他们是真心服气的,这下子大家就轮流给阿狼敬酒,这其中不乏有刚才被阿狼打下擂台的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没看连方校尉都败在这个男人的手下了吗?士兵们彼此取笑着,趁机开怀畅饮。 北地的酒口感浓烈,一口下去,嗓子都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的感觉一直贯穿到了胸膛。 阿狼放下酒碗,神情依旧清冷,未见半点醉意,只是眼睛的颜色更深了。 他抬眼一望,看见郑朝义在人群边上犹犹豫豫的,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阿狼抬起手,朝郑朝义勾了勾手指。 这个举动并不恭敬,但郑朝义不知怎的,看着阿狼的眼睛,只觉得腿有些发软,很没出息地赶紧过来了。 阿狼也不说话,就是手掌摊开,伸到郑朝义的面前。 郑朝义苦着脸,叫了一个小兵,去自己的营帐中取钱。 阿狼看表情是满意了,继续喝酒。 郑朝义壮着胆子,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喂,我给你十两银子,替你赎身,你离开方家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郑朝义在阿狼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威胁,虽然这个男人只是个卑贱的奴隶,与他身份差距悬殊,但是,看着这个男人在方楚楚的身边晃来晃去,他就是觉得特别碍眼。 “不好。”阿狼断然拒绝。 他的命可是十分值钱的,既然方楚楚救了他,他至少要为方楚楚赚到三百两银子才能离开,区区十两,嗤,开什么玩笑,瞧不起他吗? 郑朝义有点恼羞成怒了:“喂,你为什么赖在方家不走,是不是对楚楚有什么坏心思?我警告你,你这样的身份,千万不要痴心妄想,免得惹人笑话。” 阿狼又喝下了一碗酒,他懒洋洋地道:“我有什么坏心思,你想多了,我喜欢的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吗?” 郑朝义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敢说楚楚不是女人,这要是让她听见了,你还要不要命?” 阿狼喝多了,他这种人是喝醉了也看不出来的,但就是自己有点儿控制不住。他不屑地瞥了郑朝义一眼,用手比划了一下,虚虚地画了一截曲线:“什么叫女人,前面鼓鼓、后面鼓鼓,那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那不叫女人。” 郑朝义用拳头抵住嘴,重重地咳了两声:“你不能这么说,楚楚生得那么漂亮,依我看来,整个青州府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阿狼认真想了想:“嗯,小脸蛋看得过去,但是……她像一个小扁豆。” “小!扁!豆!”方楚楚阴恻恻的声音从阿狼的背后传了过来,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9章 塞上曲9 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不成体……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楚楚已经站到了阿狼的身后,她拿着小马鞭,开始卷袖子。 阿狼一激灵,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方楚楚抄起小马鞭,凶巴巴地抽了过去,“刷”的一下,鞭子尾巴甩在阿狼的胸膛上。 方才的酒过于浓烈了,阿狼原来大约没有喝过这种酒,有点招架不住,现在只觉得脑袋里面突突地跳,被灿烂的太阳照着,浑身都发热,气血翻涌着从胸膛里冲上来。 一点点酥酥麻麻的疼,好像挺舒服的,似乎……想让她再打两下。 阿狼挺起了胸膛,端着严肃的表情:“嗯?我刚才说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生气?我不懂得。” 方楚楚不但生气,她都气得鼓了起来,抓着小马鞭,“啪啪啪”地一直打阿狼:“你还敢在背后编排我!你自己是个土豆!冬瓜!大白菜帮子!” 周围的士兵们看了都替阿狼心疼,赶紧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拉着他,把他硬生生地拖开了:“兄弟,来来、继续喝酒,哎,和小姑娘斗什么气,很不该啊。” 这么说着,这群人却有意无意地挡着方楚楚,把她隔开了。 打不到了。阿狼有点遗憾,他望着人群外,方楚楚还在那里生气地跳脚,更像那只小鸡仔了,蹦蹦跳跳地扑棱翅膀。阿狼决定回去以后要多戳它两下。 阳光微熏,三月的春风正好。 —————————— 方楚楚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阿狼把两匹布和四吊钱一起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眉开眼笑了,完全忘记了那句“小扁豆”。 又过了几天。 方战在院子里晒太阳。 阿狼……阿狼按着方楚楚的吩咐,他在喂鸡。 他特别关照的那只小鸡仔,被他拎了出来喂独食。它好像挺娇气的,吃得不多,阿狼干脆捏着鸡脖子,掰开它的小嘴,直接把米团儿往里面塞。 小鸡仔的黑豆眼都快掉下来了,吓得叽叽直叫唤。 崔嫂子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骂道:“哎呦,这不是作孽吗,难怪最近鸡都瘦了,我说阿狼,你再这么喂下去,鸡都要被你喂死了。” “哦,不能这样吗?”阿狼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小鸡仔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小翅膀扇得都快飞起来了。 方楚楚抱着一堆衣裳进了院子:“阿狼,过来,你的新衣裳做好了,来试试。” 阿狼难得怔了一下:“我的衣裳?” 方战背着手,叭嗒叭嗒地走了过来,把头一伸:“我的呢?” “没有。”方楚楚干脆地道,“爹你的衣裳多的是,不要浪费。” 她不理方战了,兴冲冲地对阿狼道:“你一直穿着我爹的衣裳,你个子比他大呢,不合身,我给你新做了两身你自己的衣裳,快过来试试看。” 阿狼伸手之前,先把手偷偷地在背后擦了两下,才接了过去。 方楚楚挥手:“去,换上去看看。” 阿狼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拿着新衣裳进屋去了,过一会儿换好了出来。 他的胸膛和腰身似乎都挺得特别直,分明只是普通的棉布衣裳,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衬着,硬生生地穿出来英气逼人的感觉。 看过去更值钱了,方楚楚十分满意,在心里默默地把阿狼的身价加到了八两银子。 “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你穿起来可真好看,阿狼,你说,我对你是不是特别好?”方楚楚洋洋得意地道。 “是。”阿狼已经习惯了,知道她想说什么,自觉地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我会好好干活、多赚钱,报答姑娘的,放心,姑娘买我,肯定值。” 方战嫉妒了,凑过来泼冷水:“楚楚,这衣裳你做的?笑话了,你那短短的小手指头拿得动针线吗,你连个小手帕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会做衣裳?” 方楚楚恼羞成怒:“布料是我出的,裁缝的工钱也是我出的,怎么就不是我做的了?还有,我的手指不短,可漂亮了,你不要胡说!” 为了证明一下,她伸出了她的手。她的身体娇小,手掌自然也是小小的,但并不柔嫩,指节处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特别是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甚至微微地有些扭曲了,那是常年练箭磨出来的手。 阿狼看着那双手,觉得方楚楚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漂亮了。他不太敢多看,马上把目光移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得有些快。 方战继续揭穿女儿:“我认得那布,是我从陈记布庄买的,比武擂台赛的彩头,所以,其实布和工钱都是阿狼自己赚的,怎么就是你的?” 方楚楚叉腰,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心领神会,一脸正色地道:“我赚的东西都是姑娘的,没有错。” 方楚楚心满意足,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三月春风不如她。 —————————— 到了四月天,春风愈暖,两只燕子衔着泥巴来来回回在屋檐下面忙碌着,俨然要安营扎寨的模样,连那一群麻雀都被它们赶跑了。 方楚楚蹲在屋檐下面看了两天就腻味了,在家闲得慌,终于憋不住跑去东面的山头打猎。 本来方战平日里都不许方楚楚去,生怕她遇到危险,但因这回方楚楚把阿狼也带上了,方战想着阿狼身手不凡,应该稳妥,就大手一挥,放行了。 那座山头是谯明山脉延伸过来的部分,翻过谯明山就是与匈奴、月氏诸部接壤的拓兰草原。谯明山的主体巍峨险峻,但这段山势已经到了末尾,较为平缓,不过丛林茂密、鸟兽众多,特别在这个时节,草丛里和枝叶间总是悉悉索索地动个不停,时不时就会有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吧唧一下从树上掉下来,再哧溜一下从脚边窜走。 方楚楚还是谨慎的,不敢往丛林深处去,只在外围打转,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了两只蹲在树上的山鸡。 公山鸡的羽毛五彩斑斓,正极力在母山鸡面前搔首弄姿,母山鸡歪着脑袋,大约在考量着它,这两只都没有注意到远处过来的人。 方楚楚“嘿嘿”笑了一下,从背上取下了弓,就要出手。 阿狼把手伸了过来:“让我来。”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一脸疑问。 “我很能干,干活的事情让我上,姑娘你就在边上看着就好。”阿狼压低了声音,但听过去还是特别沉稳的,“你指哪,我打哪,不让你操半分心。” 方楚楚有点不放心,小小声地问道:“你会射箭吗?” “会。”阿狼回答得十分果断。 方楚楚想起他自己说过的会打架,那确实是很会,如今他说会射箭,应该是不差的。当下她就开心了,马上把箭囊和弓交给阿狼,笑眯眯地比了比树上的山鸡。 阿狼接过弓,抽出了一支箭,搭上弓弦,运气,慢慢地抬起。 看过去架势很好,方楚楚满意了。 阿狼拉开了弓弦。 “叭”的一声,弦断了。 两只山鸡被惊动了,呼啦啦地飞走了,留下一根羽毛从半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说话,就是凶巴巴地瞪着阿狼。 几乎要把他瞪穿一个洞。 阿狼自己也有点呆住了,但他本事之处就在于,在这样的情形下,也能保持着严肃的神色:“这张弓不行,太轻了。” 方楚楚气死了,握着小拳头,在阿狼的胸口捶了好几下,怒道:“你除了一身蛮牛力气,还会什么?这张弓我用了好几年了,它、它、它还是你的救命恩弓啊,就这样死在你手里了,可太冤了。” 阿狼觉得自己最近大约是生病了,被方楚楚这样一捶,竟觉得浑身舒爽。 这有点不妙,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诚恳地道:“我错了,我会将功赎罪的,你别急。” 方楚楚才不相信:“弓都坏了,今天一只毛毛虫都猎不到,眼看着就要空手回去了,你怎么将功赎罪?” 阿狼想了想,举步向前:“你先跟我过来。” 方楚楚跺了跺脚,还是跟上去了。 阿狼引着方楚楚往丛林外围的方向走了一段路,走到了丛林的边缘,他寻了一处路边的大石头,殷勤地擦干净了,然后指了指石头,对方楚楚道:“来,坐。” 方楚楚走了半天,脚也有点酸,当下就不客气地坐下了,抬头看着阿狼,还是很生气:“然后呢?” 阿狼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水囊和零食袋子交给方楚楚:“你先坐在这里歇着,喝喝水、吃吃蜜饯果子、再和小虫子说说话,等着我,我去给你打一些猎物来。” 他顿了顿,看见方楚楚满眼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我真的会打猎,不骗你,山鸡什么的都不算数,我给你打几只大的看看。” “弓都没了,你用什么打?” “柴刀。” 阿狼临出门的时候,崔嫂子叫他把柴刀给带上了,嘱咐他顺便砍点木柴回家,省事又省钱。 于是,阿狼不由分说,把方楚楚按在石头上坐着,自己拔腿就走了。 方楚楚叫了两声,没叫住阿狼,他走得特别快,看来还是羞愧了。没奈何,方楚楚叹了一口气,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他了。 阳光很好,明媚又灿烂,树木的浓荫下,风微微地吹过来,带着草木清新的味道,格外凉爽。 方楚楚喝了水,吃了一把杏子脯和一把蜜枣,到树下摘了几朵蓝色的小花,还和路边经过的蚂蚁说了一会儿话。 等了好久好久,阿狼还没回来。 方楚楚有点担心了,站起来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树林里还是悉悉索索的,没有更多的动静。 她想进去找阿狼,又怕岔开了路,找不到,她苦恼地转了几个圈子,有点后悔刚才不该说他。 一边担心着,一边等着,她开始站在路边揪花瓣,一片两片三四片,再等了半天,这路边的花都被她揪光了,散落了一地花瓣。 …… 终于,从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逐渐靠近,还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拖行的声音。 “阿狼!”方楚楚跑了过去。 果然是他。 阿狼抬眼看见了方楚楚,看见了她脸上的担忧,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点点碎金,明朗飞扬。 方楚楚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伸手在阿狼胸口和肩膀戳了几下,没有戳倒,看过去还好,应该没受伤。 她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埋怨了起来:“做什么去了呢,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丢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大家伙,撂倒它多费了点工夫,对不住,就这一只,先凑合吧。” 方楚楚听了阿狼这么说,才注意到他的身后拖了一样东西,她探头一看,“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那是一只黑熊,已经死得透透了。它的身躯庞大粗硕,僵硬的四肢还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势,整个头部都是血,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断裂的獠牙和一团模糊的肉末,看过去狰狞无比。 方楚楚打了一个哆嗦,又把阿狼噼里啪啦地捶了一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太可怕了,你哪里弄来的,差点吓死我了。” 阿狼本来等着她夸自己的,连矜持得意的姿势都摆好了,没想到她这个反应。看着她眼角都有点儿红了,好像是真的害怕,阿狼又愧疚了。 他赶紧道:“这东西个头大,熊掌熊胆都值钱,我怕伤了它的皮毛,还没敢太用劲,最后只能把它脑袋敲碎了,那个……嗯,看过去是有点丑,不然,扔了它,我再去找一只别的。” “啊!”方楚楚又叫了一声,“别!说啥呢,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能扔,你傻了吗?”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勉强把扑扑乱跳的小心脏按捺下来,又壮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 阿狼用树干和藤条胡乱扎了个木筏子,把黑熊放在上面一路拖过来,血淋淋的痕迹从树林深处一直延伸出来。那熊的眼睛好像还睁着,黑漆漆的。 方楚楚又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紧张地问阿狼:“你有没受伤?” 阿狼微微笑了起来,摊开双臂,抬起手:“没事,区区一只熊算不了什么。” 他的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手掌和半截小臂上都是血。 方楚楚差点要呕了,她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在阿狼的手臂上探了探,她其实是想摸摸他有没有受伤,但那血污太可怕了,她都不敢碰触,只能用手指头在上面戳来戳去摸索着。 阿狼被她戳得发痒,好像刚才路边的小虫子爬到手上来,那种痒痒的感觉从皮肤表面传递到肌肉里面去了,他忍不住手腕一翻,抓住了她的小手指:“别乱碰,痒。” 方楚楚“嗷”的一声,像被火烫到一样把手抽了回来,一跳三尺远,怒视阿狼:“脏兮兮、臭烘烘,不许动!” 她皱着小鼻子嫌弃的模样是真真可恨。 阿狼觉得不但手臂痒,胸口也有点痒了。 —————————— 阿狼拖着黑熊回到方家。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跑过来看新鲜,这么大的畜生,已经好久没有人猎到了,众人看了又看,把……方楚楚狠狠地夸了一顿。 对,夸的是方楚楚,夸她会持家,买的奴隶可太能干了。 方楚楚的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十分得意。 方战干笑着,好不容易把邻居们送了出去,转头回来就沉下了脸,怒喝一声:“阿狼!你可知罪?” 阿狼站在那里,冷静地道:“实不知何罪,请大人明示。” 方战声色俱厉:“叫你跟着楚楚,是让你保护她的,而不是陷她于险境之中,这样凶狠的畜生,看到了就该及时逃开才对,你倒去逞强好胜,你有没想过,若一步行差,岂不是要把我的女儿害死了!” “不是的,爹。”方楚楚急忙解释,“这只熊是阿狼独自去打的,我并没有跟着,一点都没危险。” 方战听了愈怒:“那更该死了,阿狼身为奴隶,抛下主人独自离去,若那时节有什么野兽窜出来伤到你怎么办?连弓都断了,你拿什么防身?你们两个,脑壳子都坏掉了吗?还敢说!” 方楚楚被父亲骂得都缩到墙角去了。 方战余怒未歇,指着阿狼:“你,回房去反省,今晚饿你一顿,不要吃饭了。” “爹!”方楚楚出声抗议。 方战马上转了过来,指着方楚楚:“还有你,对,就站在那里,面壁一个时辰,没有我发话,不许动,听见没有!” 莫看方战平时对方楚楚宠得无法无天的,但是他真的发火起来,方楚楚也很怵,她扁了扁嘴,不敢再吭声了,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在墙角站好了。 阿狼神情淡漠,分辨不出喜怒之色,他看了看方楚楚,默默地转身回了屋子。 —————————— 夜深了,阿狼独自坐在灯下。 这间屋子原本是方家的柴房,方楚楚叫崔嫂子收拾了一下,给阿狼做了卧房。小小的一间,墙上的泥灰都没有涂均,床榻和桌子椅子什么的都是旧的。 只有叠放在床头的几件衣裳是新的,那就是阿狼所有的家当了。 阿狼向来心志坚硬,不为外物所动,但今天却有点焦躁,他在灯下拿着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地看着,眉头都皱了起来。 窗子那边传来“叩叩”的声音。 阿狼心里一动,抬眼看去。 窗子被推开了,果然是方楚楚。 她把脑袋探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忽然“嗷”地一声惨叫,把脑袋磕到了窗户上。 阿狼赶紧过去:“你怎么了,有没碰疼了?” 方楚楚砰的一下,把窗户又阖上了,差点夹到阿狼的鼻子。 她在窗子外面,压低了声音,生气地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穿衣服?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不成体统!” 原来阿狼此时已经脱下了衣裳,赤裸着上身,那一大片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差点把方楚楚的眼睛晃瞎了。 方楚楚紧紧按着窗户,结结巴巴地道:“你、快、快点把那个、衣服穿好!快点!” 第10章 塞上曲10 贤惠的楚楚? 阿狼随意地扯了一件衣裳披上去,然后过去用力地把窗户拉开了:“穿好了。” 方楚楚眯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一下,确实见他穿了衣裳,这才放心,哼哼唧唧地从窗户爬了进来。阿狼这个房间的门正对着方战的房间,方楚楚不敢走正门,只好爬窗子了。 她把怀里抱的一个布包塞给阿狼:“饿了吧,给你,快吃。” 触手是温热的感觉。 阿狼打开一看,是两个大窝头和一个鸡蛋。 方楚楚顺手把带的茶壶放在了桌子上:“喏,还有热茶,看我对你多体贴,快点吃吧,我偷偷叫崔嫂子给你留的,还热乎着呢,别被我爹发现,不然他又要唠叨了。” 阿狼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抱着窝头和鸡蛋,坐在那里就吃上了。 方楚楚看了看阿狼,他的衣裳没有穿好,露着胸口一片地方,肌理分明,流畅的线条起伏着,充满了孔武浑厚的力度。 她有点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再和他说,只好左顾右盼的尽量不去看他:“你光着膀子做什么,可丑了,害我差点要长针眼了。” “会丑吗?”阿狼摸了摸身上,认真地纠正她,“你肯定看错了,我分明生得极好。” 方楚楚“呸”了一声,耳根子都红了,恼怒地道:“我说你丑就是丑,不许狡辩。” 阿狼闭嘴了,埋头啃窝头,半晌,闷闷地又道:“破了一件衣裳。” 阿狼说的那件衣裳就搭在桌子上,方楚楚顺手拿了过来,抖开看了看。就是白天阿狼穿的那件青色短衫,下摆处被熊爪子撕破了一个大口子。 阿狼显然十分心疼,刚才在灯下已经看了半天了。 方楚楚也心疼,才做好没多久的衣裳呢,就这样破了,那怎么行。 她果断地道:“你等着,我给你补上。” 不待阿狼说些什么,她又飞快地从窗户爬出去了。 阿狼笑了笑,慢慢地吃他的窝头。 很快方楚楚又爬了进来。她拿来了针线,抱着那件撕破的衣裳,凑在灯下开始捣鼓起来。 方楚楚刚才爬窗子的动作相当娴熟,看来平时没少干这种勾当,但做起针线活来,好像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只见她眉头皱成一团,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眼睛瞪得都快成斗鸡眼儿了,捏着细细的针,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戳来戳去。 灯光昏黄,豆油在生锈的灯盏里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方楚楚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她低着头,鸦黑的长发高高地挽起,露出一截粉藕般脖子,从侧面看过去,带着氤氲的光晕,好像很软、也很嫩。 窝头白白的没什么滋味、茶叶也是涩涩的,但阿狼吃得格外香。 “哎呦!”方楚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怎么了?”阿狼紧张了。 方楚楚抬起头,把手指头含到口中,委屈地道:“被针戳到了,疼。”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特别软,嘴唇抿了抿,那上面湿漉漉的,浮着桃花的粉。 阿狼的喉结动了动,一把抓起茶壶,“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壶茶水全部喝下去了,还是觉得有点渴。 后面方楚楚又被针戳了两次,眼角都红了,阿狼几次出声叫她算了,她牛脾气上来了,就和那衣裳卯上了,咬牙切齿地撑到最后,终于缝补好了。 她兴奋地摊开衣裳给阿狼看:“怎么样?看看,我手艺不错吧。” 粗陋的针脚歪歪扭扭地布在衣裳下摆,中间可能还错位了几次,硬生生又给扭回来了,那道痕迹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趴在那里。 阿狼的嘴巴张了又合,半晌,才艰难地道:“……挺好、很好、非常好。” 方楚楚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生气了:“我这么辛苦给你补好的衣裳,你敢嫌弃?你说,明天穿不穿这件?” “穿!”阿狼这下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每天都穿。” —————————— 方战把那只黑熊卖了十二两银子,他也是讲道理的人,这些钱如数都交给了方楚楚。 方楚楚拿了钱,兴奋极了,她想了想,决定去一趟青州府城里,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开心一下,顺便找工匠修补她的弓弦。 方战自然不会阻拦,但是北山大营那边又有了一些事务,需要他去处置,没法子陪着方楚楚一起进城玩了,他就嘱咐了阿狼跟着方楚楚。 有了前车之鉴,方战这回是反反复复地交代,不许和人争斗、不许去危险的地方、不许乱花钱、不许…… 方楚楚不耐烦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爹,天真地道:“爹,我发现你真的老了,老头子才会这般啰嗦。” 方战“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阿狼,严厉地盯着他。 阿狼一脸肃然,语气沉稳:“是,我会听从姑娘的吩咐,请大人放心。” 这个承诺听过去不太妙,方战更不放心了,但是,方楚楚已经拉着阿狼蹦蹦跳跳地走了,只好摇头由她去。 青州府是北地大城,和中原的繁华富庶固然不能比,但自有其雄壮大气之势。 大周与胡人打了几百年的战,北方边境首当其冲,历经了多次战火,百姓们都习惯了,纵然此时安西都护府仍在交战中,除了前头的那一段日子,后来大家都淡定了下来,照样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城中熙熙攘攘的,和平日也没什么两样。 方楚楚进了城,先去匠户那里换了一根弓弦。 匠户的手艺是世代相传的,北方地势开阔,多平原,便于骑射,青州的工匠们做起□□部件也特别讲究,用了蚕丝、桑麻和牛皮反复锤炼糅合,才做成一根弓弦。 不消说,价钱也是高昂的,方楚楚换好了弓弦出来的时候,瞪了阿狼好几眼,阿狼只好把头撇过去,当作没看见。 修好了弓,方楚楚又高兴起来,直奔府城南边的街市而去。那里一整条道都是各种百货铺子,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还有各色点心小食,简直是琳琅满目,可比石河子镇的市集好太多了。 绸缎庄的伙计看见方楚楚背着弓箭进来,只当她是山中猎户家的姑娘,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几句。 但阿狼跟在身后却道:“把你们最好的料子拿出来看看。”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们有钱。” 伙计这下来精神了,以为有了大主顾,当下就从铺子的后堂抱出了两种珍藏的料子。 “姑娘,这一匹是软烟罗,您看看,叠上十二重还能看到这下面的绣花,所以啊它又叫做十二重云,用来做罩衫是顶好不过的,穿在身上就像飘着一团云似的。” 方楚楚看得两眼亮晶晶。 伙计察言观色,再接再厉:“您再看看这个,孔雀锦,用来做襦裙,这个颜色您看绝不绝?蓝中带绿、绿中带金、难得大气,一点不落俗气,我偷偷和您说,刺史大人家的姑娘昨天刚刚买了一整匹去,这里就剩下这半幅了,这些都是从松江府运过来的正宗货色,和长安如今风行的一样,穿上这个,您就和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无二了。” 伙计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谄媚地问道:“您要哪一种?依小的看来,不如都要了。” 方楚楚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很诚恳地道:“都不要。” 伙计的脸马上黑了。 方楚楚灰溜溜地带着阿狼逃出了绸缎庄。 到了下一家银楼,也是如此,方楚楚抱着一只珐琅蝴蝶簪子简直爱不释手,直到阿狼问了价钱,伙计都准备给她包起来了,她又放下簪子走了。 到了街外头,阿狼忍不住扯了一下方楚楚的袖子:“为什么不买?那簪子就四两五钱银子,便宜得很,你这么喜欢,买来玩玩也好,还有刚才的布料,加起来总不过二两,不值什么。” 方楚楚的表情看过去很苦恼:“好了,阿狼你就别说了,那么金贵的东西,唉,大约是不适合我,看过摸过就好了。” 阿狼指了指自己:“我赚的,十二两银子,给我,我去买。” 方楚楚板起脸,严肃地纠正他:“你赚的,就是我的了,你不要妄图要回去,没门的。嗯?不要瞪着我,对,我就是这么小气。” 她看着阿狼臭着一张脸,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呦,你不晓得,姑娘家就是喜欢在店里东看看、西看看,心里高兴着呢,你别管我,来,我有钱了,我请你吃糖。” 她带着阿狼去了一家糖果铺子,买了一盒芙蓉酥罗饼和两包玫瑰松子糖。 她自己先塞了一颗糖到嘴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这家的糖最好吃。” 她的腮帮子鼓起了一个小圆球,看过去就像一只贪吃的小松鼠,简直让人想要戳过去。 阿狼手指头动了动。 第11章 塞上曲11 给颗糖吃、打一下 方楚楚拿了一颗糖给阿狼:“来,分你一颗。” 阿狼怔了一下。 “咦,你不喜欢吃糖吗?” “……喜欢吧。” 阿狼勉强接了过来,犹豫地吃下。松子的清香混合着玫瑰的味道,是他从来没尝试过的甜腻。 方楚楚笑得眼睛弯弯的:“好吃吧。” “嗯。”阿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迅速地瞟了一下四周,还好,并没有人注意过来,他刻意端着表情,做出冷漠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吃糖。 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舍不得一下子咬下去,就藏在舌头下面,让那种甜腻一点点慢慢地融化开。 方楚楚从糖果铺子出来,又拐进了前头一家文玩杂物店,对掌柜道:“我上回在你这儿看到的牛角扳指,现在还有吗?” 掌柜懒洋洋地朝那边努了努嘴。 方楚楚自己走过去,从货柜子上取下了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七八枚扳指,皆是牛角所制,尺码或大或小、颜色或深或浅。 这家店的扳指工艺精湛、制式规矩,方楚楚原先买过两次,用起来特别顺手,所以,虽然掌柜的脾气不太好,她还是爱来这里买。 她扭头对阿狼道:“来,伸手。” 阿狼不明所以,依言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而结实,指节和虎口处都覆盖着厚厚的茧子。 方楚楚对着他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在那个盘子里挑挑捡捡了半天,终于选了一枚。那扳指是透明的浅青色,通体清澈,只在侧边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指甲掐出来的一弯月牙形状。 方楚楚把这枚扳指戴到阿狼的右手大拇指上,正正好。 “嗯,这个挺好,送给你。” 她这回倒是干净利索地和掌柜结了账,买下了扳指。也不贵,三百文。 阿狼直到走出了那家店铺,还在摸着手上的扳指。 方楚楚看着阿狼,笑道:“那十二两银子好歹是你赚回来的,我这几天就寻思着总得给你买点东西,这样吧,送你一枚扳指,回头我教你射箭,免得你笨手笨脚的,下回再把我的弓拉断了。” 她的眼神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柔软,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阳光都盛在她的小梨涡里面。 阿狼摸着手上的扳指,心头一热,当即道:“你放心,明天我们还上山打猎,我把整座山上的熊都打回来给你,这样,我们就有很多很多银子了。” 他说了“我们”。 但方楚楚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她马上瞪大了眼睛:“可别再说这个了,再说一个‘熊’字,我爹要把你打死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后来我想了想,我爹骂得对,你就是不该,居然去招惹那种猛兽,太危险了,这回是侥幸,以后可保不齐有这种运气,总之,禁止再犯,记住了吗?” 阿狼挑了挑眉毛,不吭声,分明是不以为意。 方楚楚凶巴巴地在阿狼的胸口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宽阔又结实,肌肉浑厚,弹性和韧性都是十足的,打起来手感特别好,方楚楚最近越打越顺手了。 她哼哼唧唧地道:“你不是我的奴隶吗,主人的话你不听吗?你完蛋了,小心我要把你卖掉。” 又被她打了,阿狼的心脏欢快地扑腾了一下,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方楚楚,可惜盯了半天,也只有那么一下。 他只好遗憾地道:“知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你的。” …… 两个人逛了大半天,方楚楚终于把那一溜儿店铺都看了个够,除了那个扳指外,什么都没有买,不过她还是很满足了。 然后就打道回府,却在城门口碰到了郑朝义。 郑朝义行色匆匆,骑着马从城外奔来,见了方楚楚就咧嘴笑了,从马上跳下,跑了过来:“楚楚、楚楚,这么巧,竟会遇见你。” 方楚楚只好停下来:“郑三,你不老老实实在营地里待着,又跑回城了,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我爹还怎么带兵打战?” 其实郑朝义是听见方战今天无意中说漏了嘴,知道方楚楚来府城玩耍,这才特意过来找她。 但他自然不敢说实话,只道:“我家里有点事情,才向方校尉告了假,不过这会儿事情办完了,又正好遇到你,楚楚,我知道城里许多好玩的地方,我陪你去逛逛,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阿狼的脸黑了。 方楚楚懒洋洋地道:“不去,我已经玩够了,现在要回家了。” 她说着,也不太理会郑朝义,就带着阿狼外城外走。 郑朝义跟了过来:“我请你去醉仙楼吃饭好吗?那里新近来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燕菜,我们去尝尝。” 方楚楚看了他一眼,遗憾地道:“方才饼子吃多了,这会儿一点都不饿,不去。” 眼看出了城门,郑朝义还不死心,又道:“去不去看斗鸡?你没见识过吧,就在城外三里地,离这儿近得很,我们顺道过去看看。” 确实是新鲜玩意儿,方楚楚露出了一点点好奇的神色。 郑朝义趁热打铁,眉飞色舞地吹嘘道:“那是一个姓霍的商户搞的新花样,在他的庄子上有斗蛐蛐、斗鸡,甚至还有斗狗的,是刚刚从长安学来的,听说那边的世家大族都爱玩这些。上回那商户还请了我爹爹和我一起去看过,我和你说,两只这么大的公鸡凑在一起打架,那场面,啧啧,我不骗你,有趣得紧。” “咭,鸡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原来两只小母鸡也经常打呢。” 方楚楚这么说着,还是来了兴致,跟着郑朝义过去了。 阿狼一路上都板着脸,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郑朝义,郑朝义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片刻工夫,到了那处庄子,庄子守门的小厮认得郑朝义,飞快地进去禀告。 庄子的主人、那个姓霍的商户亲自出来迎接郑朝义。 一见面,方楚楚就“啊”了一声:“是你啊。” 原来这人就是把当初把阿狼卖给方楚楚的那个奴隶贩子霍安。 霍安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似乎浑然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方楚楚用箭指着他强买强卖的情形,只是笑眯眯地道:“山水何处不相逢,方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郑朝义倒惊奇:“怎么,你们见过?” 方楚楚想起来有点心虚,咳了一声:“我家阿狼就是从他手里买下来的,也算老主顾了,是吧?” “是、是,多谢姑娘照拂我生意。”霍安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下跟在方楚楚身后的阿狼,马上凭着直觉认出了这个奴隶。霍安见他高大挺拔,一幅好身板,心中后悔不迭,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把客人引进去了。 郑朝义边走边道:“霍安,今天我特意带着方姑娘过来看你家的斗鸡,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好好安排两只善战的,一定要精彩才行。” 霍安弓腰:“可不巧,三公子,今天没有斗鸡,不过有更精彩的斗兽,保准您喜欢,您看看,还可以押个注,小赌怡情,赢了算您的,输了算我们家的。” 郑朝义笑骂道:“岂有此理,公子我是那种占你便宜的人吗,你忒小看我了。” “是、是,原是小的说差了,公子勿怪。” 说话间,到了一处很大的露天场子,那里黑压压地围着一大圈人,怕不下两三百号,都在说话,人声鼎沸的。 霍安带他们绕过人群,领着他们登上了前方的一处高台,那里的视野绝佳,正好可以看到场子中央的情形。 方楚楚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原来场子中央用高高的铁栅栏围起了一大片空地,那里面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双拳紧握在胸前,神情有十分紧张,而在他的面前,居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猎犬,那猎犬正呲牙弓背,在地上刨着爪子。 更令人吃惊的是,空地的边缘处,还放着两个巨大的铁笼子,一个笼子里是一头狼、而另一个笼子里,居然是只老虎。这两只畜生看过去都很焦躁,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圈,时不时地撞击笼子。 虽然离得远,方楚楚还是哧溜一下躲到了阿狼的身后,娇嗔道:“郑三,你带我来看什么呀?怪吓人的。” 郑朝义看过去也有点呆滞:“这、这又是什么?” 霍安搓了搓手,殷勤地道:“三公子,您却不知,斗鸡不够刺激,这里的客人已经看腻了,如今我们玩的是斗兽,就是让人和畜生打斗,看看哪边能赢。现在场子下面那人前头已经赢过一场了,这是第二场,许多人都押他赢,要不要小的也帮公子下两注?一注才五百文钱,图个有趣。” 郑朝义毕竟是个公子哥,玩心也重,看了一眼场子,问道:“那旁边的狼和老虎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们还让人和这两样东西比试?” 霍安“嘿嘿”一笑:“对啊,那赌注就高了,斗狼的场子,一注是一两银子,斗虎的场子,三两银子,公子您若有兴致,我这就找人给你安排一场斗虎,不消说,绝对是精彩的。” 方楚楚从阿狼后面探出头来,气愤愤地道:“你们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好端端的人,去和畜生打架,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报官来抓你们。” 郑朝义也皱起了眉头:“霍安,你这行径就有些不妥了,一个不好,出了人命,该如何收拾?” 霍安胖乎乎的脸上一团和气:“三公子明鉴,我可是良民,岂会干那些有违法纪的勾当,其实这些斗兽之人皆是大户人家的奴隶,原本就和牲畜等类,都是主人家叫他们下场,若是赢了,主人家能得一大笔银子,若是输了,也不过是少头牲畜罢了,不值什么,权当是赌博,一本万利,不亏的,别说青州城,就连邻近的长邺州府,也有人专门带着奴隶过来赌一把呢。” 霍安此人,平日就惯会做事,日常给郑刺史孝敬了不少银钱,郑刺史对于他那些不明不白的生意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郑朝义原是知晓的,此时也不好苛责,只是看了一眼场子下面,目中颇有不忍:“你这玩的花样也太稀奇了,还真是闻所未闻。” 本朝蓄奴之风由来已久,虽然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吏大臣对此多有诟病,但积习难返,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商户富豪,家中多有奴隶为劳役。奴通买卖、类牛羊,身份卑贱,常被主人家随意打杀,亦无人追究。 霍安贩卖奴隶的生意能够做得风生水起,心肠自然是硬的。 “公子过奖了,我这是在商言商,不过想多赚两个钱罢了,幸得客人们捧场,这门生意做得还不错。”霍安面上笑容不变,将目光转向阿狼:“我看方姑娘带来的这个奴隶就不错,看过去是个能打的,怎么样,郑公子和方姑娘要不要赌一把,叫他也下去试试。” 第12章 塞上曲12 奴隶与猛虎 阿狼的神情只是冷冷的,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 “我才不要!”方楚楚却愤怒了,“人和牲畜怎可混为一谈?阿狼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命值钱得很,不是用来给你逗乐子的,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动手……不、我要叫阿狼动手打你了。” 阿狼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他捏了捏拳头,发出“嘎达”的脆响。 好像是被猛虎盯住了一般,周围的空气都沉了下来。霍安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警惕地向后挪了几步:“姑娘不玩就算了,何必动怒,伤了彼此和气。” 说话间,下面那只猎犬已经动了,它一声吠叫,跃起有一人多高,直直地朝着那个大汉的面门扑了过去。 大汉大喊一声,挥舞着拳头迎上去,那猎犬凶猛而矫健,避过了拳头,扑到了大汉的脸上。 看客们一阵惊呼。 方楚楚捂住了眼睛:“不看了,我们快走。” 郑朝义讪讪的,落了个两头没趣,当下就要带着方楚楚离开。 临走,阿狼却顿住了步子,回头看了霍安一眼,他适才始终保持着沉默,此刻终于出声:“我且问你,我从何处来?又是因何成为你的奴隶?” 他那回眸一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剑刃,骤然间,一股煞气直逼过来,霍安的皮肤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刺痛的错觉,霍安又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离这个男人更远一点。 其实,这个男人原本并不是霍安的奴隶。三个月前,霍安的商队到长邺行商,从长邺城外的苍澜江边经过,捡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伤得很重,浑身都是刀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拖着这一幅濒死的身躯从那么湍急的水流中爬上来的。他偶尔一两下从昏迷中短暂地醒过来,商队的人发现他的记忆混乱,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说不清楚了。 霍安起了贪念,这种事情他本是做惯了的,回到青州后,买通了府衙的小吏,立了一份卖身契,把这个捡来的男人当做了自己的奴隶。 后面种种都不消说了,霍安现在面对着阿狼,心里很有点发虚,但他终究老奸巨猾,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假笑道:“我手下的奴隶成百上千,哪里会记得你。” 阿狼还待再追问。 下面场子里的猎犬忽然暴起,咬下了那大汉胳膊上的一大块肉,大汉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方楚楚抖了一下:“快走!快走!阿狼你快点!” 阿狼当即离去。 霍安感觉周身的空气一松,这才发现背后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何如此胆怯,竟会畏惧一个奴隶,他想了半天,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回过头去,大声地喝骂下人泄愤。 —————————— 出了庄子,方楚楚还不高兴,把郑朝义数落了一顿,气哼哼地表示以后绝对不会信他的话了。 郑朝义一直作揖讨饶,最后灵机一动,又想了起来:“西市街坊新开了一家陈三娘糖水铺子,有薄荷冷圆子、桂花酸梅汤、藕花甜酥山,我妹子去过两次,回来赞不绝口,我请你吃这个,算我赔罪,你就别生气了。” 方楚楚有两样最爱吃的东西,一是羊肉、二是甜食,她听着就心动了,斜斜地瞥了郑朝义一眼。 郑朝义吹了个口沫横飞,极力劝说,方楚楚半天才勉强同意了,打算跟他去那家糖水铺子。 阿狼忽然道:“姑娘,青州城府这么大的地方,我原来都没见识过,刚才光顾陪你逛铺子了,很多东西没仔细看,不若你去喝你的糖水,我去四处走动看看,过一会儿再去找你。” 郑朝义大喜,马上接道:“是极、是极,你快去吧,我们青州城府那可是个好地方,比石河子镇上热闹多了,你第一次来,是要好好走走看看,免得回头人家笑话你乡下人。”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难得异口同声了一回。 方楚楚不疑有异,还大方地掏了十个铜钱给阿狼:“喏,给你,你自己去玩吧,玩够了就去那家陈三娘的糖水铺子找我。” 阿狼接了铜钱,小心翼翼地收好,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方楚楚已经走远了,他返身回到了那个庄子。 里面还是如火如荼,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方才那个大汉是死是活,看客们兴奋地叫嚷着,时不时有人去庄家那里下注。 庄家摆了张桌案,坐在场地外围,他的旁边就是那两个关着狼和虎的笼子,下注的人过来都要靠近那两只畜生,觉得既害怕又刺激,忍不住会多押上两注。庄家笑眯眯的。 阿狼拨开了人群,径直走到庄家前面,敲了敲桌案:“老虎多少钱?” 庄家眼睛都不抬:“一注三两银子,但是现在没人下场斗虎,你换一个吧,今天下午有一场斗狼,一注一两银子,来,押定离手,概不反悔。” “我若斗赢了老虎,能得多少钱?” 庄家吓了一跳,这才抬头 ,上下打量阿狼:“我们这里只让奴隶下场,你又是什么身份?” 阿狼冷冷地道:“便是我家主人吩咐我过来的。” 庄家生怕担待责任,将信将疑:“你既是奴隶,做不了主的,你的主人何在,叫他过来签字画押。” 阿狼一把揪住庄家的衣领,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整个人从桌案那边提起,拎到自己的面前:“我不和你啰嗦,回答我,多少钱?” 庄家被掐得翻了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五十两银子。” 霍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原来是他听见了小厮的禀告,匆匆地赶了过来,正好搭上话。 阿狼回头看了霍安一眼,把庄家扔了下来,拍了拍手,勉强道:“五十就五十,好吧。” 庄家哆哆嗦嗦地爬起来。 霍安见郑朝义和方楚楚皆不在场,只有阿狼孤身一人过来,误以为这个奴隶贪图钱财,想要昧着主人过来赌一把,不由心下暗笑他狂妄。但霍安自然不会去说破他,横竖这个奴隶不过值一只羊的价钱,纵然是丧身虎口,也不过拿个三四百文钱赔给方楚楚罢了,无关紧要。 霍安还生怕阿狼反悔,当即吩咐手下人赶紧安排。 前头斗犬的那个奴隶汉子已经被猎犬咬得血肉模糊,他原本一直哭号着要离开,但就是没人过来给他打开铁栅栏,他只能和那只凶猛的猎犬被困在里面,垂死挣扎着,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这个时候,庄子上的伙计忽然过来,打开了栅栏,把人和犬一起清理了出来,又有几个伙计合力把虎笼抬了上来。 庄家躲得远远的,恶狠狠地“啐”了一声:“小子,去吧,生死无悔,自求多福。” 阿狼走进了铁栅栏里面。 看客们得知有人要下场斗虎,大为兴奋,一窝蜂地跑过去下注,差点把庄家的桌案压塌了。场上的呼声一阵高似一阵,众人的眼睛都是猩红的:“老虎,快放老虎!咬他!” 虎笼的锁被卸掉了,笼门上绑上了两处粗粗的麻绳,伙计用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燃起来,然后就飞快地跑开,把铁栅栏又合上了。 火焰慢慢地燎上去,麻绳一点一点地变短。 那只老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在笼子里转圈,而是面对着阿狼站定了,张开虎口,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血盆大口中,白森森的獠牙闪着寒光。 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狼却在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身上穿的就是方楚楚给他缝补的那件短衫,他可舍不得再受损坏,就脱了下来,认真地叠好了放到边上去。 他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他的皮肤是泛着光泽的古铜色,胸部和背部都布着伤痕,身躯高大,体态健美而坚韧,他立在那里,形如山岳,那气势竟不输于笼中猛虎。 围观的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有三三两两的人过去庄家那边改了赌注。原本几乎所有人都押阿狼必输,这下,就有些心存侥幸的押他赢。 麻绳断开了,老虎一声嘶吼,冲出了笼子,扑了过来。 腥风卷起,沙土飞扬。 阿狼腾身而起,挥拳直击,空气中倏然响起了尖锐的风声,那声音几乎盖过了虎啸。他的身形快得形成了一道虚影,人们都看不清了。 “砰”的一声巨响,人和老虎撞到了一起。 —————————— 第13章 塞上曲13 这个奴隶多少钱可以卖?…… 方楚楚一个人在糖水铺子里坐了很久。 郑朝义被他母亲给揪回去了。郑朝义固然对方楚楚心存爱慕,但郑夫人却不待见她,郑夫人总觉得这么一个下等武官的女儿,是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的。这不是,郑朝义前脚进城,后脚就有人向郑夫人通风报信,郑夫人很快就亲自过来把儿子抓回去了。 郑夫人出身高门,讲究仪礼,她还是客客气气地和方楚楚寒暄了两句,替方楚楚付了糖水钱。 方楚楚特别满意,她觉得郑夫人实在是个知情达趣的人,不但请她喝糖水,还把呱噪得像苍蝇一样的郑朝义领走了,简直是再好不过。 方楚楚把郑夫人请她的薄荷冷圆子喝完了,自己又买了两碗杏仁蜜乳在那里喝,喝得肚子都撑起来了。 等了好久好久,才看见阿狼找了过来。 方楚楚远远地看见阿狼,朝他招了招手。 阿狼手里抱着一包东西,走了进来,坐在方楚楚身边。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哇,给你十文钱,你能买这许多东西?” 不待阿狼回答,她又叽叽咕咕地道:“好吧,等下再看你买的东西,来,喝这个杏仁蜜乳,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刚才上面还撒了一点樱桃果酱呢,这会儿都化开了,快喝吧,味道好着呢。” 阿狼笑了笑,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今天真是甜死了,方才吃了个松子糖,这会儿喝了碗蜜乳,感觉整个人都黏腻腻的,似乎陷入糖浆里面都爬不出来了。 方楚楚快活地道:“你买了什么?快打开给我看看。” 阿狼打开了一直抱在手里的那个布包。 两幅布料,软烟罗和孔雀锦,一方长木匣,再打开木匣,里面是那只珐琅蝴蝶簪子,这些东西的旁边还堆着十几锭银子。 阿狼把这些东西一起推到方楚楚面前:“我赚的,给你。” 方楚楚又惊又喜,摸了摸那布料,发出了赞叹的声音,但她旋即又睁大了眼睛:“你赚的?怎么赚的?这里有好几十两银子吧,这么会儿工夫,你到哪里去赚?该不会是去打劫了吧?” 阿狼又露出了那种矜持的神情,看过去很淡定,但姿势和眼神就是透着得意劲儿:“我去刚才那个庄子,和老虎打了一架,我赢了,得了八十两赏金,我买了你喜欢的布料和发簪,统共还剩七十三两银子,都在这了。” 方楚楚的惊喜马上变成了惊怒:“什么,你去和老虎打架?你不要命了吗?不是刚刚才叮嘱过你,不可以身涉险,你前头应得好好的,后脚马上就变卦,你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说话一点不算数?” 阿狼义正严词:“你只交代了不许再去猎杀猛兽,没说过不能和老虎打架,何况,这一下子能拿八十两银子,多划算,那里的人还叫我过两天再去,下一场可以给我一百两。” 看过去那么稳重的人,居然还会狡辩。 方楚楚气极了,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还要钻空子,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她好像真的很生气,圆圆的眼睛都带上了水汪汪的雾气。 阿狼困惑了:“你为什么要生气?我看你分明很喜欢那些东西,却舍不得买,我才想着多赚点钱替你买回来,你不该开心吗?” 这会儿已经近了晌午,糖水铺子里的人不多,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争执了,掌柜的三娘子看了过来:“客官,别吵闹,多喝点冰水,降降火气。” 方楚楚勉强按捺住,压低了声音,对阿狼喝道:“起身,抬手。” 阿狼不明所以,依言而行。 虽说男女有别,但是方楚楚觉得阿狼是她的奴隶,和旁的男人又不一样,作为主人,她可容不得她的所有物有半分损伤。于是她紧张地伸出手去,在阿狼的手臂上捏了捏、在肩膀上碰了碰、又在胸膛处戳了几下。 怪痒痒的,阿狼忍不住要笑,赶紧绷住了脸:“你随便搜,我一文钱都没有藏私,都给你了。” 方楚楚“啐”了一声:“谁说这个了,转身。” 阿狼平抬着手,转了个身 方楚楚的手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 阿狼一时没提防, “嘶”了一声。 方楚楚已经感觉到手掌下触摸到的地方有点不对劲了,她板起脸:“快,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受伤了?” 阿狼还试图负隅顽抗:“没有,你别看。” 方楚楚叉着腰,凶巴巴地道:“叫你把衣服撩起来,听见没有?” 掌柜三娘子在边上实在看不过去了,扬声道:“客官,青天大白日的,可不能这样没羞没臊,我这门都没关上呢,你们也悠着点。” 方楚楚的脸涨得通红,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阿狼飞快地把桌子上摊开的一堆东西再打包起来,抱着出去,追着方楚楚:“这里有你喜欢的布料和发簪子,还有七十多两银子,你收着,别生气了,我就是受了一点皮肉伤,没什么碍事,我错了,下回真的不敢了。” 方楚楚一边埋头向前走,一边怒道:“别和我说话,我不想理你,你不听从主人的吩咐,我要把你卖掉,对,卖掉,我不要你了。” 阿狼马上闭嘴。 才走了没两步路,看见霍安在仆从的簇拥下向这边走过来。 霍安见了方楚楚,眼睛一亮,径直走过来:“方姑娘,且留步,我有一笔生意要和你做。”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看了那霍安一眼,警惕地道:“阿狼说他打赢了老虎,八十两银子是我的了,你不许耍赖,我不会还给你的。” 霍安就是为此而来,他闻言只是笑道:“那自然是姑娘的,我们向来诚信做买卖,岂会言而无信,我此来,就是见你家这个奴隶十分不错,打算把他再买回来,你多少银子愿意出手?” 斗兽场上,阿狼以令人震撼的强大武力,当场打死了老虎,虎头都被他砸扁了,之后他还意犹未尽,要求再来一场斗狼。怎奈那只狼目睹了老虎被打死的过程,吓得屁滚尿流,趴在笼子里哀声嚎叫,死活不肯出来,阿狼差点要进笼子逮它。 霍安好歹把让人把阿狼拉住了,又给他加了三十两银子,这才让他罢手了。 如此强悍勇猛的奴隶,若能留为己用,可想见日后斗兽搏杀会是何等精彩绝伦,何愁客人们不趋之若鹜。故而霍安就一路尾随阿狼过来,想从方楚楚手中再把这个奴隶买回去。 “哦,你要买啊……”方楚楚拖长了声音,她回头瞥了阿狼一眼,小鼻子翘起来,“哼哼”了两声,其中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阿狼方才跟在方楚楚身后,还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此刻马上沉下了脸,他向前踏了一步,神情冷厉,周身的气势宛如淬着寒光的利剑,无形的压力令人不敢逼视。 霍安一怵,又仿佛又有了被猛虎盯住的感觉,然而,他这几年发家致富,靠的就是胆子大,越是恐惧,对他的诱惑越大。 他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对着方楚楚堆起一脸笑容:“二百两,如何?我可以给你二百两银子买回他,我够大方吧,莫说是一个粗汉子,就是绝色倾国的美人,也不过是这个价格了,姑娘,这一进一出,你可赚大发了。” “不卖。”方楚楚不高兴地瞪了霍安一眼。 “二百五十?”霍安当场加价。 “不卖。” “三百两?”霍安咬牙。 方楚楚心里正和阿狼生气着,又被这大胖子纠缠不休,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手腕一翻,取下了背上的弓,抽出了腰囊中的箭。 霍安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身后一支羽箭飞来,“嗖”地一下扎到霍安的发髻上。霍安头上顶着那支箭,一路狂奔而去,口中大叫“不得了了,方校尉的女儿当街杀人了!” 路人们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方楚楚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但她又不敢真的射伤了霍安,只能在那里气得直跺脚。 阿狼走过来,用他高大的身躯挡在方楚楚的前面,目光冷冷地扫过周围的路人。 围观的路人只觉得那个男人的目光宛如剑刃,带着难以言喻的煞气和冷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飞快地走开了。 方楚楚“哼”了一声,绕过阿狼,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阿狼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方楚楚憋着不说话,阿狼也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出了城。 阿狼大步向前,他腿长,几步就超过了方楚楚,挡在她前面。 方楚楚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阿狼双手捧着那包东西给她:“我认错,你别生气。” 第14章 塞上曲14 她其实不是小扁豆 方楚楚把那包东西拍开,闷闷地道:“你不要试图贿赂我,我现在就是很生气。你可值钱了,三百两银子呢,却这般不看重自己,总是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若有什么闪失,我岂不是亏大了,我说的话,你都不放在心上,阳奉阴违,我这个主人做得好没意思。” 阿狼把一只手伸到方楚楚的面前,平摊开:“喏,我让你打。” 说打就打,一点不和他客气。方楚楚咬了咬嘴唇,“啪啪啪”地打了阿狼好几下。 他的手掌宽厚而结实,硬邦邦的,方楚楚打了几下,把自己的手都打疼了。她抬眼看了一下阿狼,却见他的嘴角微翘,眼睛里带着明亮的笑意。 方楚楚气馁了:“皮糙肉厚的,打你也没用,你光长力气、不长脑子,我不和你计较了,不然会变得和你一样傻。” 阿狼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去,掌心有点酥酥麻麻的感觉,他忍不住用手指头挠了挠。 方楚楚的眉头纠结成一小团:“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得厉害吗?给我看看。” 阿狼转过身子,解开了衣服,稍微提起了下摆,露出他结实坚韧的腰身,那上面胡乱扎了一条布带,上面还有一点微微的血痕渗透出来。 方楚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一下,心疼不已:“还疼不疼?” 隔着布条,她手指的触摸宛如一只小小的毛虫,就是那种叫人痒得难受、又有点刺刺的感觉。 阿狼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他有点慌张,刷地一下又把衣服放下来了:“你不是说了吗,我皮糙肉厚的,其实一点都不疼。” 方楚楚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松子糖,递过去:“看你受伤了,怪可怜的,我就不骂你了,喏,吃一颗糖,甜甜的,你就不觉得疼了。” 不行了,甜得牙都要掉了,阿狼心里这么想着,却是微笑着接过了那颗糖果子。 阳光太盛,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如杏仁、嘴唇如樱桃、皮肤就像牛乳一般。阿狼又想起了今天喝的那碗酥酪,大约是一样的味道。 —————————— 阿狼在院子里扫地。 小鸡们对他已经熟悉了,围在他脚边溜溜达达地散步,有一两只胆子大的,还踩着他的脚面跑过去。 方战照例坐在那里晒太阳,时不时还要指挥一下:“不、不,那几片落叶留在那里,别扫掉,自然有情趣。” 崔嫂子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阿狼大声道:“你别听老爷的,他的酸腐毛病又犯了,这乡下院子,可不比他原来长安的府邸,留什么落叶,过会儿鸡仔就会扒拉得一团乱,阿狼,你可要扫干净啊。” 话还没说完,小鸡已经跑过去,在那落叶上面“吧唧”拉了一泡黄坨坨。 方战的脸都黑了。 “那个……爹、爹啊,你转过来看看我嘛。”方楚楚小小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大大咧咧的女儿还从来没有这么轻声细语过,方战惊奇地回头望了一下。 方楚楚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里面穿着一件素纱,外面披了一件藕紫色的长罩衣,那罩衣轻软如云雾一般,纵然无风,也轻轻拂动,上面绣着错落有致的花枝,花枝的影子映在素纱上,有花影婆娑之意。下面穿着一条留仙裙,色似翠羽、光似青金,明艳万千。 她那一头鸦黑的长发平日里总是高高地束起来,今天却柔软地披散在肩背上,只挽了一个小发髻,上面斜插着一只蓝蝴蝶簪子。 阳光下的少女,带着一点俏皮又羞涩的笑容,就如同枝头摇曳的桃花,粉嫩嫩的。 方战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楚楚,你这身衣裳哪来的?” 他忽然兴奋起来,搓了搓手,“嘿嘿,我的宝贝闺女,你可终于长大了,就和你娘当年一般模样,漂亮,我方战的闺女就是漂亮。” 方楚楚得意极了,轻盈地旋了个身,裙摆微微扬起,如同蝴蝶一样。她咯咯笑着:“崔嫂子,阿狼,你们过来看看,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崔嫂子闻声从厨房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眉开眼笑:“楚楚这幅样貌,就是随了方夫人,啧啧,打扮起来和天仙一般,好看,果然是长安来的公侯千金,和我们这小镇子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崔嫂子在方楚楚幼时就到了方家,亲眼看着方楚楚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了大姑娘,心中视她就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这会儿高兴起来,忍不住把她夸了又夸。 方楚楚的小尾巴翘得更高了:“还有一个人,阿狼,你快说,好不好看?” 阿狼持着扫帚,已经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听见方楚楚问他,他又低下头去扫地,口中道:“嗯,还行吧。” “哎哎哎……”崔嫂子叫了起来,“阿狼,小鸡要被你的扫把打死了,你在干什么呢?” 阿狼心不在焉,扫帚没了章法,胡乱挥舞了几下,鸡仔都被扇飞了,又跌落下来,惊恐万状,叽叽喳喳地叫着躲到墙角去了。 他听见崔嫂子的叫唤,这才回神过来,但面上一丝儿不显,还是带着一脸淡定严肃的神情,放下了扫帚:“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进去喝口水。” 他飞快地回到了自己房中,拿起壶子,咕嘟咕嘟地灌下了半壶水。 还是有点渴,胸口处火燎一般滚烫。 她其实不是小扁豆。阿狼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又忍不住,走到窗户边上,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 院子里,方楚楚在那里得意地扭着。这时节已经五月了,天开始热了,她的衣裳也比原先单薄了不少,显露出她纤细的腰肢,还有前面柔美圆润的曲线。 阿狼的心跳得很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情绪,有点焦躁、又有点快活,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他的脑袋里面跳舞,蹦来蹦去的,把脑袋蹦达成一团浆糊。 他大约真的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崔嫂子还在不住口地夸着。 方战抓着下巴,若有所思:“楚楚宝贝,你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爹要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你觉得郑三怎么样?那小子好像挺喜欢你的,不对,不是好像,那是肯定,他都恨不得把喜欢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方楚楚不依了,嚷嚷道:“爹,你胡说什么呢,郑三又傻又笨,我觉得他不怎么样、很不怎么样,你可千万别打这个念头,那不行的。” 方战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当年在长安,我和你娘还给你定下了一门娃娃亲,早些年,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带你回京,但是如今看来,我却只能终老于此了,楚楚,是爹和娘对不住你。” 方战出身江南望族,其祖因军功封为靖海侯,传侯位于其父,方战本为靖海侯世子,娶了顾太傅家的次女为妻。他年少有为,妻子小顾氏美丽娴雅,和他情意甚笃,当年真是羡煞了旁人。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前,振武王谋乱,顾家附逆,事败后,顾家满门皆亡。顾太傅的长女大顾氏嫁给了太常寺卿周家,更被夫家逼迫自尽。 方战却一力护着小顾氏,触怒了朝廷,他本在金吾卫军中任骁骑将军一职,因此被一路贬到这边陲之地当了个小小的校尉。 方战固然情深意重,却可怜小顾氏娇柔体弱,这一番波折下来,不过三五年就病故了,留下方战和女儿相依为命。 方战现在想起来,又不胜唏嘘,转眼间,女儿都这么大了,长安的繁华如同昨日云烟,再也不可追忆,他也没了初时的清高,就连郑朝义那样的不入流的三脚猫,他也认真地考虑起来了。 郑朝义固然不太成器,但其父是青州刺史,这府城所辖的范围内,再也找不到比他家世更好的儿郎了。 方战对着女儿看了又看,心里又酸溜溜地舍不得:“我家楚楚生得这么好,何愁找不到好夫婿,你等着,我过两天写信给周家,问问他们现在什么意思,那门亲事还作不作数,若不然,把你嫁回长安也是好的,那边有你大姑姑在,她会照拂你的,还有你祖母和二叔,多少也会看顾一二。” 旁边传来了“嘎达”一声脆响。 三个人一起望过去,却看见阿狼站在窗户那边,把窗子硬生生地掰断下来了。 他看见大家齐刷刷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半截窗格子放下了了,淡定地道:“这窗子不牢靠,明天要叫人过来修一下。” 第15章 塞上曲15 心猿意马乱射箭 方楚楚娇嗔:“你这一身蛮牛力气,就不能小心点吗?哎呦,雇个工匠过来还要花钱,你可太讨厌了。” 方战倒大方,挥了挥手:“没事,阿狼赚了四吊钱和十二两银子,哪怕你买了这身衣裳首饰,也还余下一些,净够你花销了,楚楚啊,你别这么小家子气,我和你娘都不是这种性子,你这一点到底是随了谁呢?” 方楚楚有些心虚了,阿狼后头又赚了八十两银子,她担心方战责备,就瞒下了没说,都藏在她的私房箱子里面了,这么想想看,方战说得也对,至少要对阿狼大方一些。 “好吧。”方楚楚马上转了口风,“阿狼那屋子也太旧了,明天叫工匠过来,换个窗子,再把墙壁刷白一下,不然,再给你打个柜子吧,日后有了家当也好安放。” 阿狼靠在窗边,望着他的姑娘。风轻轻地吹过来,带着夏天的燥热,他的手心微微出了一点汗。 —————————— 这一年的六月,匈奴十万兵马绕过西州,围攻长邺。长邺守军力自忖不能敌,急急派人突围向青州求援。 青州刺史郑怀山此人向来胆小谨慎,轻易不愿惹事,但长邺的州牧孙则对郑怀山有大恩义,孙则亲手血书一封来求,郑怀山不得不应,当即命方战率领十万步卒和三万骑兵赴长邺解围,这已是倾了青州半城之力,又有方战亲自出马,郑怀山认为应当无虞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战事了,方战领命去后,方楚楚一直闷闷不乐。 这天,阿狼干完活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方楚楚在院子里摆弄她的弓,她低着头,拿着蜡油,细细地抹擦着弓弦。 阿狼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她望着弓,他望着她,目光专注。 直到小鸡从脚边跑过去,惊醒了阿狼,他摸了摸手上戴的那枚扳指,最近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爱摸它。 他走过去,蹲在方楚楚的面前:“你皱着眉头的样子不好看。” 方楚楚撅起嘴:“走开,我心里不高兴呢,不和你说话。” “在担心你爹吗?” 方楚楚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想跟着我爹一起上战场,总强似在家里提心吊胆的,但我爹就是不肯。” 阿狼笑了笑:“打战是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掺和什么,你爹会答应才怪。” 方楚楚不服气道:“我的箭术很厉害的,除了我爹,整个青州都没人及得上我,我也能上阵杀敌的,怎么胡闹了。” 阿狼又偷偷地摸了摸扳指,咳了一声:“对了,你原来说过要教我射箭的,好几天了,你莫不是忘记了?” 说起这个,方楚楚总算打起精神来:“是了,来,我教你两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院子里施展不开,方楚楚和崔嫂子打了个招呼,就骑着她的小红马,带着阿狼去了镇子外头的河滩边练箭。 河滩边地势平坦且开阔,日常方战也常带方楚楚到这里练习,还专门在那边立了两个箭靶子。 天气晴好,风吹过来,带着河水潮湿的气息,似乎把方楚楚眉间的阴霾也吹散了,她又活泼了起来。 她把弓交到阿狼手中,指挥他摆好姿势。 “箭术入门第一义,须得步法与身法相通,来,先侧身……” 方楚楚一边说着,一边踢了踢阿狼的小腿:“脚张开,与肩平。” 她又在挠他痒痒了,阿狼下意识地侧开了腰。 “啪”的一下,方楚楚不客气地拍在阿狼的后背:“身子稳住,不能乱动。” 阿狼被她这么一拍,脊背上窜过了一阵颤栗,他的手抖了一下,搭在弦上的箭脱手而出,一头扎进了杂草堆里。 不得不说,方楚楚的箭术确实精妙,但她教起别人来,实在是毫无章法,偏偏她自己毫无意识,还睁大了眼睛责备阿狼:“那天在山上看你架势摆得还不错,还以为你孺子可教呢,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笨,怎么回事?” 阿狼面上波澜不动:“力道控制不住,生怕再把你的弓弦拉断了,你教教我,手上的姿势要如何摆放才算妥当?” “就你笨,这么简单都不会。”方楚楚口中唧唧咕咕地埋怨着,“来,把箭搭上去,拇指勾住弦,用扳指压着,蓄力,慢慢拉起来,手臂抬高。” 方楚楚用手托着阿狼的胳膊,引导他的姿势。她靠得那么近,阿狼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气,清澈如水,带着微微的甜。 她是不是松子糖吃多了,把糖的味道都黏在身上了,阿狼胡思乱想着,心神仿佛都飞到天上去了。 “啪”的一下,方楚楚一巴掌拍在阿狼的胸口:“喂,和你说话呢,你心不在焉地在想什么呢?” 胸口像是被小爪子挠了一下,舒服得毛孔都松开了。阿狼的手又抖了,弦上的箭再次斜斜地飞了出去,擦过了靶子。 羽箭射到了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正面迎上。箭到末尾已经失去了力度,马上的骑士马鞭一卷,将那箭打落下去。 方楚楚远远地看到了,“咦”了一声:“郑三这厮,又开小差了,到这里来作甚?” 郑朝义飞马而来,径直奔到方楚楚的面前,才勒住马,跳了下来。 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也不兜圈子,张口就直接了当地道:“楚楚,战况有变,你爹被困住了,有点不妙。” 明明是艳阳高照,方楚楚却觉得手脚一阵冰凉,她差点摇晃了一下:“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郑朝义语气急促:“匈奴人围攻长邺只是一个幌子,实际是奔着青州而来,因青州兵力强盛,又防守森严,故而他们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假借长邺之围,将青州的兵力分散出去,原来他们早在半道的西岭设下了埋伏,连原先围在长邺城外的匈奴人都转而汇合在一处,欲置方校尉于死地。方校尉所率兵马损伤惨重,眼下被围困在西岭,形势危殆。” 方楚楚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郑大人派人去救我爹了吗?” 郑朝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楚楚,我爹说,他不会再派兵出去。” “为什么?”方楚楚失声尖叫,但是,话刚出口,其实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果然,郑朝义道:“以青州目前的情形,剩余的兵力必须固守州府,不能再贸然出动,若不然,敌兵来犯之际,我们将无可战之力,楚楚,你不要怪我爹,他对方校尉一向很好的,但是,身为一州刺史,他不能不顾满城百姓的安危。” 方楚楚的眼眶红了,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几乎咬出血来:“长邺的守军呢,他们不能帮帮我爹吗?” 郑朝义低低地骂了一句:“孙则那个老乌龟,长邺之围一解,他就闭城不出,完全不顾青州的死活,我爹说过了,已经还了他的恩情,他日若再相逢,定要打破他的狗头。” “所以,没人可以去救我爹,他就只能等死了?”方楚楚脸色煞白,用哽咽的声音问道。 郑朝义退后了一步,忽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楚楚,我把我爹的兵符偷出来了,北山大营还有三万骑兵,我打算自己带他们去救方校尉,我过来,就是专门来和你道别的。”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了,郑朝义从来没见她哭过,不由有点手足无措了。 “那个……你别哭,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郑朝义认真地道,“方校尉是个能干的人,青州府若是少了他,更无力与匈奴人一战了,我爹不敢担这个风险,横竖我胆子大,我来赌一把,若赢了就好,若输了,反正到时候我爹也打不到我了,管他呢。” 他说着,又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一下:“不过你知道,我这人没啥本事,说不定去了就回不来了,楚楚,到时候,你能不能多记得我一两年?” 方楚楚呆了一下,眼泪流得更急了,她一拳打在郑朝义的肩膀上,怒道:“胡扯,谁会想你,一天都不能。” 她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和你一起去,我带上阿狼,我箭术好,阿狼武艺高,也能出一份力气。” 第16章 塞上曲16 但为汝驱使 “不成!”郑朝义断然拒绝,“打战不是开玩笑的,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方楚楚不理会郑朝义,她把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她的那匹小红马原本在那边吃草,闻声奔了过来。 她利索地翻身上马,她的脸上还乱糟糟的都是泪痕,但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又刚硬:“阿狼会保护我,他打过熊、打过虎,匈奴人再凶悍,也比不过这些野兽,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阿狼方才始终在旁边沉默着,此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小红马的缰绳,在他的手下,小红马可怜地“咴”了一声,半步都动弹不得。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你不能去!”阿狼沉声道,“我和郑三公子一起去救你爹,你在家等我就好。” 方楚楚怒道:“阿狼,你放手!” “不放。” 方楚楚气坏了:“你又不听我的话?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主人?我对你这么好,紧要关头,你却扯我后腿,岂有此理!” 阿狼沉着脸,面无表情地道:“一句话,就是不让你去。” 方楚楚俯身过去,一把揪住阿狼的衣领:“郑三都能为我爹拼命,为何我不能?若我爹活着,我要去救他回来,若他不在了……”她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我要亲手为他报仇!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女子,你们看不起我吗?” 阿狼简直想叹气,但他从来就没有和女人说道理的经验:“看得起也没用,不让你去,没的商量。” 方楚楚怒了,当机立断,对郑朝义道:“给我三两银子,我把阿狼卖给你,我不要他了。” “啊?”郑朝义一下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巴,呆呆的。 阿狼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别闹。” 方楚楚冷冷地望着阿狼,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泪珠,她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平日里总是像小鸡仔一样爱蹦达,软乎乎的,但是,她此刻的目光冰冷而坚定,那样望着阿狼,几乎要望到他的心底去。 阿狼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一股巨大的怒气汹涌而来,几乎要把阿狼的胸腔都冲破了,他不自觉收紧了手心。 小红马被勒得差点断气,痛苦地哀鸣起来,不安地刨着蹄子。 方楚楚用马鞭指着阿狼,不耐烦地道:“跟我一起去,还是让我卖掉你?自己选一样,快点。” 她骑在马上,高高地仰着下巴,看过去骄纵又任性,阿狼觉得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她从马上拎下来、打她一顿。 但他终究只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方楚楚用马鞭狠狠一抽,小红马一声长鸣,飞驰而出。 她在马上回首怒喝:“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快点走!” 阿狼向前腾身跃起,飞掠而出,如同苍鹰一般落在方楚楚的马上。 “啊,我还没答应呢,这简直胡闹!”郑朝义又气又急,赶紧上马追赶。 三人两骑,飞驰而去。 —————————— 太阳从远山外跃了出来,天色如苍、山色如黛,晕染在一起,从天边倾泻而下,破开了黎明的薄雾。 三万骑兵策马飞驰,卷起黄沙滚滚,山中的鸟雀被巨大的蹄声所惊起,飞上了天空,发出尖锐的啼鸣。 骑兵们绷紧了精神,拼命赶路,唯恐迟到片刻。没有人去追究青州刺史的兵符如何会落在郑朝义的手中,北山大营上下全部默契一致地领命行事,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了骑兵营队,迅速出击。 养马的兵头老严得知他们要去驰援方战,马上把他最宝贝的那匹大宛良驹牵了出来,换下了方楚楚的小红马。 阿狼和郑朝义都坚持要求方楚楚和阿狼共乘一骑,毕竟,阿狼的武力之高,当日有目共睹,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那匹大宛的白马那时候被阿狼暴打了一顿,现在对他十分驯服,跑得又快又稳。 阿狼骑在马上,马术娴熟精湛,单手控住缰绳,腰杆挺得笔直,越发显得气势威武。 从大营里出发的时候,当阿狼穿上铠甲,饶是方楚楚也看得呆了一下。他仿佛天生就该着戎装、持兵刃,那股威武而凌厉的气息几乎化为有形的锋刃,迫人眉睫。 方楚楚可耻地怂了,一路上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直到现在,她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手肘向后捅了捅。 “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她的声音小小的,在战马奔驰的风声中差点听不见。 但阿狼“哼”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方楚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声细气地哄他:“好吧,算我说错话了,这回我们要是能平安回去,以后我再也不会说卖你的话了,五百两都不卖,行了吧。” 阿狼的脸更黑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在生气、不想说话“的气息。 这个男人真是小心眼。方楚楚气鼓鼓地想着。 渐渐地,前方战场将至,隐约传来了喧杂的厮杀声,兵刃的交错和凄厉的哀号交错在一起,沉闷地撞在人的心上。 方楚楚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怎么办,我好像觉得有点害怕。” “早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还敢说。”阿狼怒道。 但旋即,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得那么温和、又那么坚定:“你别怕,楚楚,只要有我在,无人能伤及你分毫,你信我。” 他竟然叫她“楚楚”,那么自然。 方楚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她的心扑哧扑哧地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了,她回头望了阿狼一眼。 他的神情冰冷,目光凛冽,如同高山之岳岿然不可动撼。 “你会保护我吗?”方楚楚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 阿狼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柔软的神色,如同藏在冰峰下的嫩芽冒了出来,他清晰地回道:“肝脑涂地,但为汝驱使。” 方楚楚翘起嘴角,对着阿狼微微一笑,露出了腮边的小梨涡。 天边是旭日破晓,前方是千军万马,而阿狼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戳一戳她的小梨涡。 阿狼握住了手中的枪和剑,他夹紧了马腹,用力一抽,战马一声嘶鸣,加速狂奔,冲到了队伍前列。 风从耳边掠过,喊杀声刺痛耳膜。 阿狼扭头对着郑朝义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把队形收拢,五十人为一列,前后相连成长龙阵,准备随我冲锋。” 他气势凛冽,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发号施令,竟让人生不出抗拒的意念。 郑朝义顾不上和他计较,眼看西岭已近,战场就在前方,郑朝义急了,扯开嗓门大吼道:“原来方校尉带着骑兵营出战,都是这种阵列。” “那是在人数相当的情形下,可以正面迎敌,但如今,敌军二十万,我们区区三万人要突破外围和方校尉汇合,你这样直接冲过去就是送死!”阿狼厉声大喝。 郑朝义何曾有过率兵作战的经验,此刻大战将至,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没了主张,阿狼的声音充满了果断的威严,穿透了混乱的厮杀声,把他震慑住了。 郑朝义神使鬼差一般,一咬牙:“好,听你的。” 阿狼满意地看了郑朝义一眼,很好,虽然人比较笨,但胜在听话,是个可造之才。 “我打前锋,所有的人跟紧我,别落下,一旦脱离队列就是死路一条,知道了吗?”阿狼再次大声喝道。 郑朝义也是干脆,马上传令下去,队列中的百夫长得令,迅速调整了队形,骑兵马上功夫也是了得,在交叠的纷乱中,队伍冲到了战场边缘,阵列已经成形。 黎明天色苍苍,匈奴人和周人的军队战成一团,士兵们在西岭谷地中展开着血肉搏杀,仿佛汹涌的浪潮在澎湃卷动,刀剑切开骨和肉,黄沙上溅落淋漓的鲜血。 方楚楚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唇上几乎褪尽了血色,但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拉开了弓,射出了她的箭。 阿狼随着那呼啸的羽箭冲入了战场。 第17章 塞上曲17 为她而战,所向披靡 一人挽弓,一人挥刃,如同锐利的寒光,插入敌营。 方楚楚的弓是特制的,短臂软弦,射程短,但射速极高,配上方楚楚近乎神技的出箭速度和准头,疾如连珠,每一箭都直接贯穿了敌人的咽喉或眉心,在片刻之间,就撂倒了一片匈奴骑兵。 在两军交战之际,骑兵的杀伤力远大于步卒,而匈奴本为游牧之民,惯于马战,他们骑兵的人数和能力更是远胜周人。但这下,一时之间倒下这许多精锐之兵,匈奴人又惊又怒,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这支前来增援的周人军队,一部分匈奴人马上调转方向,围杀过来。 在这种贴身搏杀的交战中,寻常将士是轻易不敢动用弓箭的,因为混乱中肯定会伤及己方,只有方楚楚这样的异于常人的神箭手可以做到收放自如,箭无虚发。 匈奴人愤怒了,试图将她斩杀,凶狠地扑了过来,但没有人能够触及到她。 阿狼左手持剑、右手持枪,挥臂横扫而过,他的锋刃带着血红的寒光,切开了那些匈奴士兵的躯体,无人可以匹敌。没有什么华丽的架势,只有无与伦比的速度与力量,以及精准而微妙的角度,组合在一起,是疾风、是烈火,劈开了敌阵。 方楚楚不再畏惧,她的弓箭不停,在刀光剑影的空隙中飞掠而过,阿狼在她的身后,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剑,将所有来犯的敌人绞成碎片。 一远一近,配合默契,两个人的前方很快被肃清。 郑朝义终于明白方才阿狼说的“跟紧我,别落下”是什么意思。青州增援的骑兵紧随其后,长龙形的队列像一把长长的锥子冲入敌阵,顺着阿狼的攻势坚定地向前推移。 战马的嘶鸣、兵刃交错的声音、还有士兵愤怒的嚎叫,交错在一起,充斥着人的耳膜,空气中弥漫着黄沙和血腥的味道,浓郁得近乎胶质。 阿狼的身体里仿佛苏醒了某种兽性的本能,他不用思索,手中的枪和剑如风火疾掠,血光四溅,敌人残肢带着滚烫的温度从他的剑锋落下,这种场景令他感到熟悉而兴奋。 “阿狼!”方楚楚仍旧没有找到父亲,焦急万分,忍不住叫道,“再快一点!” “好!”阿狼大声应道。 方楚楚坐在他的身前,她大约已经开始累了,喘息得厉害,她的后背是那么热,剧烈地起伏着,偶尔会蹭到他的胸口。 又香又软,带着一点潮湿的汗。 阿狼觉得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快意的杀戮,或许、是因为那咫尺间的温柔香气。 他的心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又非常坚硬,她是他的铠甲、亦是他的利剑,她令他勇往直前,无所顾忌。 阿狼的眼睛逐渐变成赤红,出手宛如雷霆,枪和剑带起的风声割裂了空气,呼啸着奔腾而出。 这一支骑兵队伍逐渐逼近了敌阵的中间地带。 匈奴人吼叫起来,士兵中起了一阵骚动,在风中嚣张招摇的帅旗调转了方向,向这边奔来。匈奴军的主帅被惊动了。 阿狼倏然喝道:“楚楚,到我后面去,快!” 方楚楚手腕一错,立即收起弓箭,同时已经扬身而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娇小的身体灵巧地一个翻转,从阿狼的肩膀上越过,瞬息之间,已经挪移到阿狼的身后,稳稳地坐好。 胯.下的战马不停,直奔向前,与此同时,匈奴人的主帅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 那主帅魁梧雄壮如熊,满脸络腮胡子,手持长斧,策马奔过来的时候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敌众我寡,唯有将贼首斩杀,才有胜算的机会。 阿狼收回了左手剑,改为双手持枪,悍然迎上。 两人一照面,那主帅突然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粗重,却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惊恐。他说的是匈奴语。 “贺成渊!你居然没死!” 不过阿狼听不懂,自然也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但无论什么话语都不能阻挡他的杀意。他的枪尖向前,幻化成一道虚影,袭向对手,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阿古律心胆欲裂,已经完全没了斗志。 他是这支匈奴军队的主帅,本也是个骁勇的战将,只因匈奴人久攻安西不下,他自告奋勇领兵前来突袭青州,试图打开大周边境的破口。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贺成渊狭路相逢。 匈奴军中都传说贺成渊已经死了,那个强悍得近乎天神的男人中了匈奴人的圈套,重伤之下跳入了万丈江崖,早已经葬身鱼腹。但周朝军队矢口否认这一点,他们一直宣称贺成渊只是生病了,贺成渊手下的几员大将死死地撑着,守住西州不放。 匈奴人在这场战争中已经付出了太多,死在贺成渊手里的大帅耶鲁阿齐和二十万兵马、以及他们所消耗的时间,固然西州的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若再拖下去,匈奴人也吃不消了,他们转而将目光投向青州,这是另一道通向中原内陆的门户。 阿古律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将独得这份大功劳,但如今,面对死而复生的贺成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逃跑。 他在雍和关之战中见过贺成渊一面,那一战,赤血千里,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只有一面,阿古律毕生难忘。 瞬息之间,枪尖已经杀到面门,那速度根本不容阿古律思量,他下意识地举起长斧迎上。 一声尖锐的金石交鸣之声,枪斧相接,阿古律手掌巨震,几乎握不住兵器,他闷哼了一声,连人带马被逼退三步。 阿狼却不悦了,他方才一路过来,所向披靡,而眼下这厮居然能横在前面,阻拦他的去路,女主人还在身后看着他呢,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 阿狼一声断喝,怒目圆睁,长.枪一收一抖,猛然横扫而出。 阿古律情知今日不能幸免,当下也横了心,咆哮着抡起斧头砍过去。 这一次,阿狼的枪直接劈断了阿古律的斧头。 阿古律大叫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再次被震退三步,他趁着这后退的势头,立即拨转马头就想逃离。 第18章 塞上曲18 结果被罚面壁思过 然而,阿狼的枪尖没有丝毫停顿,回旋转过,如同看不见的疾风一般,刺入了马首,贯穿而过,去势未减,扎入了阿古律的胸口。 阿古律发出了可怕的嚎叫声,他连人带马被挑上了半空。 枪杆都弯曲了起来,阿狼一抖手,硕大的战马和武将从空中甩过去,血水撒开了一大片。 方楚楚在身后发出了尖叫声,不过这声音顷刻就被淹没了。 匈奴人哗然了起来,主帅身死,这一幕情形是如此惊撼,如同油锅被炸开一般,沸沸扬扬地向外围传了出去。 阿狼带着一身的血水策马而行,他的枪尖还滴着血,指向前方。 匈奴人的斗志萎缩了下去,阵列出现了骚乱的趋势。 青州骑兵精神大振,趁机跟着阿狼一鼓作气直冲过去,杀出了一条血路。 前面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混乱的兵马中,有羽箭“嗖嗖”飞出,射倒了几个匈奴敌军。方战的声音在大声叫道:“青州的人马,过来,往这边汇合!快!我们在这里!” “爹!”方楚楚从马背上立了起来,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阿狼循着声音奔过去,在尘烟滚滚的战场上看见了方战。 方战的脸上都是血,一身狼狈,但神色刚毅冷静,他持着弓箭的手还是稳稳的。 方楚楚扶着阿狼的肩膀,几乎要跳起来了:“爹!爹!我来了!” 方战本来还算冷静的表情出现了裂缝,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楚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方楚楚马上哧溜一下,把身子缩了回去。 —————————— 固然匈奴人的兵力胜于青州,但其主帅战死,群龙无首,在僵持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撤退了。 是役,青州人马损伤惨重,但依旧算是胜了。 黄昏时分,人马归来。 青州刺史郑怀山亲自到城门外迎接,除了对方战大加褒奖外,郑大人主要想做的事情,就是当场叫人按住郑朝义,结结实实地打了三十军棍,差点没把郑朝义打死。 不过听说郑大人当时是老泪纵横,一边打儿子,一边欣慰万分地对方战道:“不意竖子竟有如此血性和胆识,总算没有辱没我们郑家列祖列宗的颜面,甚佳。” 那边打完了郑朝义,这边方战寒着脸将方楚楚拎回家去了。 到家以后,方战二话不说,拿了竹板子将方楚楚的两只手各打了十下,打得方楚楚嚎啕大哭。 方楚楚很久没有挨过打了。 顾氏在日,方楚楚过于淘气的时候,偶尔还会被母亲揍屁股,而方战,对女儿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恨不得自己替方楚楚挨打,哪里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唯有今日实在是气狠了,不管方楚楚怎么撒娇求饶,还是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顿,打得方楚楚的手心都红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方楚楚在那里嗷嗷哭,方战还余怒未消,喝道:“去,站到墙角面壁去,好好反省,牢牢记住以后不得再犯。” 方楚楚抹着眼泪蹭到院子的墙角站好。 阿狼实在忍不住,试图求情:“大人,这不怪楚楚,她是担心你……”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叫她“楚楚”了,好在方家没那么大规矩,譬如崔嫂子只是帮佣的仆妇,也一直叫着“楚楚”,大家都不以为意,如今阿狼这么叫,好像也没人觉得不对。 “你不要说话!”方战马上调转枪头,喝道,“还有你也是,去,一起站过去面壁!” 和方楚楚一起面壁,想了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阿狼淡定地站过去了。 方战背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恼火地道:“胆大妄为!实在是胆大妄为!匈奴人多凶残你知道吗?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敢凑过去,你是不要命吗?” 方楚楚好委屈,抽抽噎噎地道:“我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是,有我保护着楚楚,其实匈奴人也不算什么。”阿狼尽忠尽职地替女主人分辨。 简直火上浇油,方战的脸都黑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什么叫好好的?万一不好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女儿,我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你冒这样大的风险,你知道吗!”方战大声吼道,“你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你叫我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娘!” 方楚楚终于不再吭声了,她低了头,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阿狼用眼角偷偷地看了她一下。 方战在背后喝道:“阿狼,你,站好,眼睛看墙,不要东张西望,对,就是说你呢,楚楚为什么敢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你给她撑腰吗?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改天她要到天上摘月亮,你也能给她搭梯.子是吧?” 是的,阿狼在心里默默地想,但他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方战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方楚楚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我手好疼,脚也好酸,我全身上下都难受,爹好坏,他不疼我了,他打我、他居然打我……” 她越说越难过,缩着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鼻子都红了。 阿狼有点手足无措,不忍心看见她哭,又情不自禁偷偷地看着她哭。她哭起来的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那样小小软软的,就像棉花团子一般,让人想要揉一揉、搓一搓。 就那样,一会儿看她一下,既心疼、又心痒,阿狼真是纠结万分。 方楚楚哭着哭着就累了,眼睛眯了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过了一会儿,居然软绵绵地倒下去。 幸而方战听见她声音小了就已经跑了出来,正好伸手把她捞住了。 方楚楚的嘴巴咕哝了一下,在父亲的怀里调整了一个姿势,香香地睡着了。 她太累了,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与战斗,再加上紧张担忧,身心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万事大吉,她再也撑不住了。 方战的脸上满是怜惜之色,他叹了一口气,抱着方楚楚去她自己房中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方战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四周沉静,只有虫鸣一两声。 方战疲惫地对阿狼道:“好了,你也别面壁了。” 阿狼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战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阿狼的肩膀,用郑重的语气道:“我在路上听郑三说了,这回多亏了你。”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阿狼平静地回道。 这个时候方战几乎要嫉妒女儿的运气了,这么好的奴隶,一只羊换来的,这到哪里去找。 方战抹了一把脸,他也有点累了,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对阿狼道:“今日当着楚楚的面,我不得不训斥你,委屈你了,你是个赤胆忠心的,我心里有数,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他想要什么赏赐呢,阿狼想了想,觉得说不出口,只能端着一副冷峻沉稳的模样:“我不过是听从楚楚的吩咐行事,尽我本分,大人能够平安归来,楚楚高兴,这就好了,我不需要赏赐,大人毋须介怀。” 方战是个干脆的人,闻言颔首道:“你既如此说,我也不矫情了,这个功劳我暂且记下,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若有朝一日你想到什么,再和我开口也不为迟。” ——————————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约旁人都已经入睡了,阿狼从自己房中出来,走到方楚楚的窗外。 隔着窗,站在那里,默默地想着。 他想要的赏赐,其实很简单,想要听她亲口夸他,说他是最厉害、最能干的,谁也比不上他,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应该十分动听,想想就觉得心头发热。 可惜,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 月色很好。 他的影子和月光一起落在窗纱上。 窗子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就听见方楚楚小小的、细细的声音:“阿狼,是你吗?” 阿狼有点慌,飞快地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人。 他咳了一声,竭力保持冷静的声音:“是我,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方楚楚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刚才做了个噩梦,吓醒过来了,好可怕好可怕,再也睡不着了。” 她说着,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阿狼有点担心,轻轻地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方楚楚窝在床角,整个人都裹在毯子里,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还有点抖。 她看见了阿狼,带着微微的哭腔道:“我梦见那些匈奴人死了,变成鬼,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有的连脑袋都丢了一半,我、我、我杀了好多人,他们是不是都来找我算账了,一闭上眼睛就是这些人,我好害怕。” 她平日里被父亲娇宠着,虽然习得一身精湛的箭术,也就是上山打个兔子野鸡什么的,何曾亲手杀过人。 这次上了战场,不但连杀数十人,更是目睹了两军之间的血腥屠戮,那种强烈的震撼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一旦入梦,那些恐怖的场景就不可控制地窜了上来,无数血淋淋的厉鬼朝她扑过来,把她硬生生地吓醒过来,一身冷汗。 第19章 塞上曲19 快夸我 夜很深,也很黑,只有窗户那里落下一点月光,阿狼站在窗外,逆着月光,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他的容貌生得那般出色,明的半面俊美如画卷、暗的半面晦涩如罗刹。 方楚楚想起了他在战场上鬼神莫挡的气势,不由升起了一股依赖之情,她眼巴巴地望着阿狼:“你别走,就站在那里,多个人陪着,我会觉得没那么害怕。” 阿狼的心变得特别柔软,他低声道:“好,我今晚就守在这里,你放心,我很厉害的,无论什么恶人厉鬼,我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们戳死,有我在,你安心睡吧。”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你会一直在那里吗?” 阿狼觉得胸口下面又开始痒痒了,他不敢再看,把窗子合上了。 “嗯,我会一直在,哪儿也不去。” 方楚楚终于满意了,窗子里面安静了一下。 片刻后,她又有了新花样。 “阿狼,我还是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阿狼咳了好几下,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方楚楚不依不饶:“以前我爹哄我睡觉都会讲故事的,你快点来一个。” 阿狼在心里把方战捶了好几顿。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口讲起来。 “西邻富户有子,年七岁。某日父寝,小儿出门与人嬉戏……” “哎,这个不好听,换一个。” 阿狼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古人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对,不要和她计较。这么想着,他的嘴角却微微地翘了起来,喜欢她撒娇的语气,软软的,落在耳朵里,耳朵都痒了。 他又换了一个故事:“昆仑天外,大荒之隅,有国名青丘,国主为狐,四耳而九尾……” 方楚楚大约对这个故事是喜欢的,她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听着。 漂亮的狐女爱上了凡间的男子,为了他斩断了自己九条尾巴,试图变为人,这不过是个痴心可笑的故事,阿狼不记得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他其实也不记得故事的结局了,说到后面就卡住了。 方楚楚没什么埋怨,她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阿狼又推开了窗子,她已经睡着了。 她的小嘴巴微微地张着,睡得十分香甜,月光透过窗户缝隙,落在她的发鬓间,她枕月光而眠,纯真无邪。 阿狼笑了笑,阖上了窗。 这一夜,他守在窗外,倚着墙,抬头仰望夜空。月亮很圆,他伸出手,月光落入了掌心。 —————————— 翌日早晨,方楚楚坐在院子里,抓着一只小鸡和它说话玩。 阿狼在不远处劈柴,他昨天晚上大半宿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房去眯了片刻,这会儿就有点懒懒的,劈起柴火来也没什么精神,惹得崔嫂子有了疑惑。 “阿狼早饭没吃饱吗?来,嫂子还给你留了两个鸡蛋,等下过来吃。” 崔嫂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偏爱阿狼。 方楚楚难得没有吃醋,还大方地道:“好吧,我那里还有一个玉米棒子,也让给阿狼了,阿狼个头大,多吃点是应该的,没事,我养得起他。” 哦,真好,女主人表示养得起他,阿狼面无表情地想着。 方战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包东西,看过去沉甸甸的。 他直接走到方楚楚面前,冲着女儿讨好地笑了笑:“楚楚啊,爹和你说些事情。” 方楚楚“哼”了一声,骄傲地把头扭开了,表示她还在生气,不想搭理父亲。 方战不以为意,他的眼睛看着方楚楚,嘴巴却朝阿狼那边努了努,道:“喏,先看看这个,郑大人赏赐给阿狼的一百两银子,用以嘉奖他这次杀了匈奴人的主帅阿古律。” 一百两! 方楚楚一声欢呼,扔掉了小鸡,向方战伸出了手。 方战却道:“这不是你的,是给阿狼的。” 方楚楚马上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心领神会,十分熟练地应道:“我的就是楚楚的,没错,都给她。” 方楚楚嘿嘿一笑,利索地从方战手里把那个包袱抢过来了,打开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感动:“哇,好多银子,阿狼你真厉害,崔嫂子,今天把剩下那只母鸡也杀了,给阿狼吃。” 崔嫂子大声地应下了。 她终于夸他了,但是只有一句,不够,阿狼有些不满。 方战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的:“是这样的,早上的时候,郑大人找我来商量,这回我们打败了匈奴人,他已经将此事奏报了朝廷,请求论功行赏,论起来,阿狼斩杀酋首,本是大功,但因他还是奴隶的身份,这份功劳给他也是无用的,故而郑大人求了我,把这功劳让给了郑三。”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狼的神色,见阿狼只是淡淡的没有太大反应,他就硬着头皮说下去了:“郑三也算年少有为,就是少了点历练的机会,我想着帮他一把,就应允了郑大人,阿狼,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郑刺史想借机提携儿子,方战也感激郑三这次偷了兵符去救他,对此事就保持了沉默,但是夺了阿狼的功劳,方战心中终究是愧疚的。 阿狼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地劈开了一段柴木,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这有什么要紧的,功劳我不要,有银子就成,楚楚更喜欢银子。” 方战松了一口气。 方楚楚大是不平:“郑家欺负人,这样的事情,一百两哪里够,至少三百两,不行,我下回见了郑三,定要打他一顿,叫他把银子补齐给我。” 方战想了想,对方楚楚道:“昨天晚上我问阿狼要什么赏赐,他不说,如今拿了银子你也不给他,楚楚,他这回出了大力气,你总得表示一下,喏,去问问他,想要什么。” 方楚楚闻言,听话地蹦达到阿狼面前,蹲下身子,手托着腮,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阿狼、阿狼,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有,快夸他。 阿狼绷着脸,不泄露一丝表情:“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没有。” 方楚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阿狼你真好,把你买回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干的人,十个我爹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她大约是平日里糖果子吃多了,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声音又甜又软。 阿狼就特别喜欢听,她终于夸他了,他满意了。 方楚楚也十分满意,越看阿狼越觉得开心,又软软地补了一句:“今天的小母鸡一整只都给你吃,谁也不和你抢,我爹连一个鸡爪子都不给他。” 方战心里的酸水都冒上来了,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方楚楚转过头,望着父亲,一脸无辜:“你还说要给阿狼赏赐,一只鸡都舍不得吗?爹你好小气。” 他介意的是鸡吗?不是,是女儿的偏心眼,方战心里在咆哮,但底气不足,不敢和女儿抱怨,只能忍气吞声了。 他嫉妒地看了阿狼几眼。 阿狼坐在那里劈柴,明明是个奴隶,干着粗活,但他的气度和姿势,硬是生出了一股如山岳岿然的威武,看得方战眉头直打结。 方战抓着下巴,看着阿狼,眼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说来也怪,阿狼身手惊人,按郑三对我所说的,他亦懂得行军作战之道,如此推断,他原来大约是行伍之人,却不知缘何成为奴隶?” 他试探地问道:“阿狼,你对往事真的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阿狼的手顿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没有什么记忆,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却只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嘶”了一声。 方楚楚担忧了,把脑袋凑过去:“阿狼,你没事吧?” 阿狼看了方楚楚一眼,又把眼睛转开了。 她凑得太近了,眼睛上的睫毛都看得那么清楚,长而浓密,她紧张地眨巴着眼睛,那睫毛就跟着颤动,就像小刷子一样,在阿狼的心里头蹭来蹭去。 只要看见她,脑海里纷乱的感觉就消失了,只有一片空白。 宁静的空白。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没有来处,没有归途,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 幸而是她。 阿狼低下了头,继续劈柴,淡然道:“想不起来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方战还是好奇:“以你的这身本事,应该不是泛泛之辈,哪怕不能出人头地,亦不至于典身为奴,莫不是因为战败沦为俘虏?这几年,只有豫州节度使林阳曾起兵谋乱,难道你是豫州人?也不像,听口音不对。” “爹,你好啰嗦。”方楚楚挥了挥手,“你管人家呢,过去就别提了,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就成了吗?我的阿狼这么厉害,不管他什么身份,也没人敢看轻他。” 我的阿狼?方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但他看了看女儿,方楚楚却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又看了看阿狼,阿狼依旧脸色淡漠、保持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的冷峻。 第20章 塞上曲20 害羞地捂住脸 方战又觉得大约自己想多了,摇了摇头。 方楚楚今天对阿狼特别体贴,还掏出了一条小手绢给他,殷勤地道:“来,这个给你,擦擦汗,累了吧,歇息会儿再干活。” 方战咳了一下,飞快地伸手过去,赶在阿狼之前把那手绢劈手夺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爹也累了,流了一点汗,正好给爹擦擦汗。” 夫人过世得早,没有女性长辈的教导,女儿总是一团孩子气,好像什么都不懂,方战又平添了许多忧愁。 他想了想,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来,耐心十足地和女儿商量起来了:“楚楚,方才呢,郑大人还向我露了一点口风,郑三死活求着他,要向我们家提亲,他问我们家的意思如何,我还没回他呢,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事情。” “啊?”方楚楚有点发傻,嘴巴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 方战又道:“这次事情看得出来,郑三这小子还是可以的,按说我也有点满意,但是呢,前段日子,我托人回长安打听了一下,你周家的大表哥,去年春闱中了探花,是个难得的少年才俊,我这心里头又拿不定主意了,周家外甥和你有过婚约,订婚的庚帖我还收得好好的,虽说你娘和你大姨都不在了,但周家也没说过不认这门亲事……” 他停顿了一下,满眼期待地看着女儿:“所以,你喜欢哪个?” “砰”地一声巨响,把方战父女吓了一哆嗦。 方楚楚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 阿狼一刀劈下,不但把一截粗木一劈两半,那柴刀还直贯而下,泥灰的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隙,整个刀身没入其中,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犹在颤动。 阿狼抬起眼睛,那一瞬间,方战似乎有一种错觉,尖锐的煞气迎面而来,几乎刺痛了方战的肌肤,令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狼!”方楚楚尖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阿狼十分冷静:“刀太钝,手滑了。” 方楚楚差点要打他,但想起片刻前刚刚夸过他的,不好马上翻脸,于是咬牙忍下来了,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哦,没事,等下叫个泥水匠来把地面拾掇一下,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 赤.裸裸的心疼都写在她的脸上了。 阿狼马上诚恳道歉:“对不住,是我太笨了,你别生气。” 方楚楚又想了想刚刚到手的一百两银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你就是一身蛮牛力气,除了打架,估计也干不成其他事情。” 方战摸了摸手臂,鸡皮疙瘩还没消退下去,但眼前的阿狼对着方楚楚低眉顺目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方战纳闷了。 —————————— 盛夏方浓,天气大热起来,知了趴在树枝上,一声声叫唤不歇。 每年的这个时节,方楚楚定是要到河里摸鱼的,阿狼听说以后,斩钉截铁地向方楚楚保证,他会凫水,水性相当之好,下河摸鱼这种事情非他莫属。 旧岁的时候,原本总是方战陪着方楚楚一起去,但今年有了能干的阿狼,方楚楚就嫌弃方战了,把老父亲抛下,带着阿狼乐颠颠地去玩了。 镇子外有一条小石河,是长邺的苍澜江分出来的支流,河水清澈,河道狭窄,水流略有些湍急,石河子镇之名就由此而来。 方楚楚到了河边,自己找了一处树荫的地方坐好,然后趾高气扬地使唤阿狼:“快去,河里好多鱼呢,小的清蒸、大的红烧,我都和崔嫂子说好了。” “好。” 阿狼应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裳。 下河是要脱衣裳的,但他的态度也太自然了,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他的女主人还在旁边。 这个不通礼仪的家伙。 方楚楚害羞地用手捂住了脸。 风吹过来,河水的声音细微如沙,还有,阿狼脱衣裳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的容貌生得真好,身材结实有料,平日里看过去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方楚楚不期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从窗子外头见过他裸着上身,她的脸蛋有点发烫。 好像有猫爪子挠着心,好奇得要命,她偷偷地睁开眼睛,从手指缝中间望出去。 衣裳从阿狼的肩膀拉下,他的肩膀宽阔又厚实,肌肉饱满而流畅,似乎每一寸都充满了勃发的力度,衣裳滑到了他的腰,躯体的线条到了腰身处又收窄了,结实而坚韧,肌理的起伏一直延伸向下,他伸手解开了裤带…… “啊!”方楚楚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阿狼一边脱裤子,一边淡定地问道。 不,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方楚楚在心里大声呐喊着,到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微弱的:“我被虫子叮了一下,没事,你别理我。” 阿狼脱得剩下一条短裤衩。 方楚楚在手指缝里使劲眨巴着眼睛,那裤子是不是做得太小了,穿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方楚楚盯着看了半天,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尖叫了一声,一头扑倒,把脸趴到了草丛里。 “你怎么了?” 阿狼郁闷了,他生得这么好看,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板都是一等一的,他分明看见方楚楚在偷看了,他心里还得意着呢,为什么她活像见了鬼似的? 他大步过去,想把方楚楚扶起来。手指刚刚碰到她,她就嗷嗷叫。 “啊,别动我,走开走开快走开!” 她的脸还埋在草丛里,从后面看过去,阿狼看到了她的小耳朵和一截粉嫩嫩的脖子,都变成红色的了,红得几乎要滴血。 阿狼的嘴角翘了起来,就蹲在方楚楚的身后不走,慢悠悠地和她说话:“趴在地上做什么,多脏啊,哦,地上还有很多虫子,啊,你看,那只八条腿的爬过来了。” 方楚楚大声惨叫着,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阿狼的胸口处。 胸口如撞小鹿,阿狼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很快,差点从嗓子眼扑出来了。 “哪里?哪里?八条腿的虫子在哪里?”方楚楚惊慌失措地问道。 阿狼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哦,看错了,那只虫子爬到另外一边去了。” 方楚楚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不由恼羞成怒,抓起小马鞭啪啪啪地抽他。 “你胆子好大,居然敢骗我!” 肌肤□□着,被阳光晒得滚烫,又被那细细小小的鞭子抽打着,一点点刺刺的疼,似乎脊椎尾骨上窜起了一阵酥麻的感觉,阿狼抖了一下,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和你开玩笑呢,这么胆小,虫子有什么好怕的。”他笑着,从蹲的姿势站了起来。 小麦色的皮肤似乎有蜜一样的光泽,沿着肌肉结实的纹理流淌,方楚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纹理向下,然后看到了他腹部块块分明的肌肉,再向下,下面……中间…… “噗!”方楚楚差点把自己呛死了。 她紧紧地把眼睛闭起来,原地转了半圈,背过身去,慌慌张张地指着河那边:“不和你闹了,快下河去,别磨磨蹭蹭的,我的鱼还等着你呢,快去快去。” 阿狼等了半天,见她坚决不肯再回头了,只好作罢了。 “那我下河去了。” 阿狼噗通一下,跳下了河。 河水清凉,这么大热的天气,猛地跳了下去,阿狼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河面下是幽暗的,水卷着粼粼的波光从身边流过去,周围一阵寂静。 水声汩汩潺潺,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河底下涌上来,翻滚着把他淹没。 阿狼忽然陷入了一种幻象中。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大笑着,对年幼的他伸出了手:“阿狼,过来,阿舅教你凫水。” 阿狼一把抱住男人的大腿,嗷嗷叫着:“不要,我不学,我怕水。” 曾经在梦中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温柔地笑着:“大哥,阿狼这孩子胆子小,你别逗他。” “我们姬家出来的孩子,将来领兵打战,要上得山、下得了河,没有一身好水性可不成。”男人嘿嘿一笑,把抱着他大腿的孩子扯下来,扔到了水里,自己跟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怕什么,阿舅在这里呢。” 是的,那时候,他胆子小,什么都怕,因为有人护在他前面,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任性。 但是,后来,能护住他的人都不在了,他们的身影摇晃着,在水中破灭、消失。是了,仿佛在那一夜之后,他就长大了,变得心如铁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朝着前方的千军万马冲杀过去,他无所畏惧。 幻象扭曲着,在水中明灭不定,又变化了场景。 他斩杀了无数敌军,却从悬崖坠落,掉入汹涌的江水中, 第21章 塞上曲21 水里的鱼 流水寒冷刺骨,以千钧之势挟裹着他向下游冲去,身上的铠甲重逾千斤,带着他往水底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和江水混合在一起,越来越冷,他死死地咬着牙,用发抖的手扒下了铠甲,拼命想要游上来。 水很冷、也很急,他发狠地挣扎着,从水中浮起又沉下,恍惚中,那个男人对他叫道:“阿狼,沉住气,别慌,阿舅在这里,快点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朝着水面冲上去,破水而出。 阳光明亮,刺痛了他的眼睛,阿狼用手挡了一下。 水珠滴落,透过强烈的阳光,似乎在眼前形成了一圈光晕。 光晕中,那个脸蛋圆圆、眼睛圆圆的少女朝他伸出了手,她的声音娇嫩而清脆,带着一点担忧的味道:“阿狼、阿狼,你怎么了?快回来,让我看看,没事吧?” 阿狼慢慢地把手放下去,他看着她。 河面上的风吹过来,拂动她的发丝,她的额头上微微地有一点汗,她在水一方,唤他归来。 人间即此。 幽暗的幻象抽离开了,他狂乱的心跳渐渐地平复下来。 方楚楚站在岸边叫道:“你在水下面老半天没动静,吓死我了,算了,抓不到鱼也没什么,不行你就上来吧。” 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阿狼顾不得其他,马上断然否认:“没有的事,我就是看看水下面的情形,等下,鱼很多呢,我给你抓。” 他不待方楚楚开口叫住他,返身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水下翻腾着,水面起了一阵浪花。方楚楚眼巴巴地看着。 过了半晌,阿狼突然又从水里窜了出来,手一挥,把一条鱼扔到了岸上的草丛里。 那鱼儿有半截小臂那么长,肥肥的,在地面上活蹦乱跳。 方楚楚欢呼起来:“啊,我就知道,阿狼最厉害了。” 她赶紧把带来的小木桶里打了一半水,然后费了老大劲,把那只鱼逮住了,扔到桶里。 阿狼笑了笑,又扎到了河里。 如是反复几次,鱼很快就把木桶塞满了,挨挨挤挤地都游不动了。阿狼是个挑剔的人,他抓的鱼都特别大,就没有个头小的,看来今晚只能统统红烧了。 鱼儿在木桶里扑腾着,水声刺啦。 方楚楚看了好几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转过来,可着劲儿夸阿狼:“你可比我爹强,能抓到这么大、这么多鱼,阿狼,我们家最能干的人就是你了。” 她的嘴角弯弯的,小梨涡又露出来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阿狼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阿狼游近了岸边,河水还是挺深的,靠岸的地方水深没过了他的半截胸膛,他站在水中,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哎呦。”方楚楚被水珠溅到了,她软软地抱怨着,“你讨厌,别抖,抖我一身水。” 她粉红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像饱满而娇艳的花瓣,在枝头摇曳,撩人心弦。 想要把花摘下来,藏到心口。 方楚楚忽然把手伸了过来:“哎,你别动,头上蹭到脏东西了。” 她的身子微微地前倾,夏日炎热,衣裳轻薄,领口哪里露出了一点锁骨,在白嫩的肌肤上凹下一个美妙的弧度。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阿狼的头发,拿掉了一片水草。 如蝴蝶的吻,微不可及。 阿狼觉得头发一阵发麻,这种发麻的感觉如通火花一般,一下子从头顶窜到脚底,全身都酥了,他闷哼了一声。 方楚楚发现阿狼的脸色变得很奇怪,眼角有点儿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湿淋淋的水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你又怎么了?”方楚楚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阿狼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用低沉的声音回道。 “那你就快点上来吧,这么多鱼,够了,我们可以回家去了。” “不行,等等。”阿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咬着牙道,“我……有点抽筋了,等我缓缓。” 方楚楚紧张起来:“哪里抽筋了?严重吗?很疼吗?那不成,别呆在水里,我先扶你起来,你上岸来坐着歇息,快点。” “不。”阿狼的声音有点沙哑,他勉强道,“动不了,你别管我,让我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有个地方涨得发疼,无法纾解,甚至不敢动弹,听着她的声音,觉得滚烫的血液一阵一阵翻涌而上,叫嚣着似乎要冲破胸口。 阿狼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她一眼。 岸边的树荫映在河里,有一片模糊的阴影,看不清水下的动静,或许是有一只鱼在上下摆动,引起轻微而急促的水声。 水波涟漪,如缕不绝。 阿狼的身体崩得紧紧的,如同一张弓拉了满弦。 他那样仰着脸,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英挺的轮廓仿佛抹上了一层奇异的亮色,水珠从他的下巴滑落,流过喉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阿狼……”方楚楚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有点儿担心。 阿狼身形英挺魁梧,比方楚楚高了一个头还多,平日里她总要抬头看他。如今,他在河中,她在岸上,她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头顶,感觉有点异样。 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本来有点儿硬,现在湿漉漉的,看过去分外柔顺,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轻轻的,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不疼了。 阿狼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好像弓上的箭射了出来,弓弦颤动,余韵袅袅。 他睁开了眼睛,眼眸的颜色特别深,如同黑夜。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味道,好像是青草汁液在阳光下流了出来,青涩的,又带着一点腥。 “你没事了吗?”方楚楚用软软的声音问他。 阿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了,我很好。” 他眼角的红色还未褪去,脸上湿漉漉的,还在喘着气,看过去既英俊又慵懒。 方楚楚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水桶里过于拥挤了,鱼儿挨在一起游动,发出黏腻的水声,不知怎的,听了让人有些慌乱。 方楚楚退后了几步,哼哼唧唧地道:“好了,没事了就快点起来,你好笨哦,我刚才都白夸你了,抓几只鱼而已,还会把自己弄抽筋了,差点把我吓坏了,原先还吹你自己水性好,原来男人说话都是不能听的。” 阿狼慢吞吞从河里上来,看了方楚楚一眼,目光深沉,“谁和你说这些瞎话的,我说的话肯定算数,从不会骗你。” 他的身体从水中出来,润泽的肌肤原本是雄健的小麦色,现在好像微微地泛起一点红,带着潮湿的水汽,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诱人的色泽。 方楚楚的脸刷地红了,不自在地转过身去,抬头看天。 后面是阿狼在擦身子、穿衣服的动静,还有风吹过草木的声响,沙沙的。 夏天的太阳很大,照在身上,有些发热的感觉,方楚楚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 正对上阿狼的目光,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如同阳光。 ————————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也没那么燥热了。 方楚楚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捧着小甜瓜在啃着。阿狼站在她身后,替她摇着凉扇,方楚楚简直惬意极了。 方战都看不过眼了:“阿狼,你走开,别这样纵着她,看看她这小模样,太嚣张,不能自己摇扇子吗?” 方楚楚得意地道:“阿狼是我的人,他听我的,爹你别挑唆他。哎,阿狼,风大了点,可以摇慢些儿。” “好。”阿狼应了一声。 方战瞪了方楚楚一眼,还想再教训她,院子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只好按捺住了。 崔嫂子过去开门,片刻后,在门口大叫:“啊,楚楚,偷你钱的那个小贼来了,快来看哪!” 方楚楚一听,马上扔了啃了一半的小甜瓜,蹭蹭蹭跑出去:“在哪里?在哪里?等等,我来了,别让他跑了!” 就在门外。 门外站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服饰奇异,深目高鼻,腰间挎着弯弯的胡刀,显是胡人。为首是的一个华服少年,他的面目轮廓没有那么深刻,和汉人仿佛相似,但他的眼睛是翡翠一般的绿色,在阳光下泛着绮丽的光泽。 少年看见方楚楚,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他的汉话说得不太熟,卷着舌头,有一种奇特的腔调:“姐姐,是我,我回来啦。” 方楚楚才不和他笑,她叉着腰,怒道:“你这小贼,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方战闻声出来看了一眼,惊讶道:“嚯,送上门来讨打的吗?” 去岁冬天的时候,方楚楚打猎的时候,在山脚下的雪地里遇到了一个少年,当时他病得很重,被冰雪冻得奄奄一息,差点就死了。 方楚楚心善,把他捡回了家,给他延医用药,照顾了他好一段时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个少年昏迷时看不出来,醒来以后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是个胡人,方战当时本来想直接把他扔出去,还是方楚楚不忍心,拦下了父亲。 第22章 塞上曲22 太子?奴隶? 少年自称名为“朱邪”,是个回纥牧民,因与家人失散而流落至此。他对方楚楚感激不尽,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殷勤,口口声声日后一定会报答她的。结果,等他病好了,居然趁着某天家里没人,偷偷到方楚楚房中摸走了她攒了好久的私房钱,然后,跑掉了。 三两二钱银子的私房钱就这样飞了,方楚楚气得大哭了一场。 这个事情,让方战和崔嫂子嘲笑了方楚楚好久,她一直引以为耻,如今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方楚楚瞪着朱邪,凶巴巴地道:“我救了你,你没做牛做马报答我,还偷我钱,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把钱还我,我肯定要打死你!” 朱邪带着那群随从,大部分听不懂汉人的言语,但见那个姑娘气势汹汹的,对他们的主人很不恭敬,不由怒了,有人的手就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对着方楚楚叽叽咕咕地大声呵斥起来。 方楚楚毫不示弱,横竖她现在有人撑腰,论起打架来,谁也不怕。当下,她大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应声而出。 方楚楚窝着一肚子火,指着那朱邪:“抓住他,叫他还钱! 朱邪本来脸上笑意盈盈,看见了阿狼,却如遭雷击,脸色巨变,噔噔噔连退几步:“你、你怎么会……” 阿狼已经大步向前,一伸手抓了过来。他的动作疾如雷电,那一群侍卫眼睁睁地看着,竟来不及阻拦。 阿狼揪住了朱邪的衣领,把朱邪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还钱。” 朱邪好像被惊吓住了,脸色煞白,身体都有些发抖:“你、你是……” 胡人侍卫们见势不妙,怒喝着飞扑过来,拔出了弯刀,哇哇叫着砍向阿狼。 阿狼单手提着朱邪,连看都不看一眼,另一只手挥拳而出,血光四溅,只一下,就把当头的一个侍卫打飞了出去,连带着砸倒了三四个人。 “饶命!”朱邪尖声叫了起来:“我还你钱,我今天就是来还钱的,姐姐饶命!” “阿狼,稍等。” 方楚楚听说有钱,马上把阿狼叫住了。 朱邪对着他的侍卫用胡语大声说了几句,那些侍卫恨恨地收了刀,站在后面的一个仆从端着一个大匣子过来,打开了,呈到方楚楚面前。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锭金子,黄灿灿、亮闪闪。 “哇!”方楚楚再也想不到居然这么多,她睁大了眼睛:“给我的?” 阿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不高兴,一下把手缩紧了。 朱邪被阿狼勒得吐出了舌头,喉咙荷荷作响,差点憋死。 身后的侍卫又想冲过来。 “阿狼、阿狼,放了他,哎,别弄死了,人家已经赔钱了。”方楚楚赶紧叫道。 阿狼犹豫了一下。 朱邪已经翻起了白眼。 “阿狼!”方楚楚一声大喝。 阿狼这才放了手,吧唧一下,把朱邪扔到地上。 朱邪差点被打死,倒也不怕,他本来想抱着方楚楚的大腿套近乎,在阿狼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改抱了方战的大腿。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战勉强把这个名为朱邪的胡人少年请进了大门。 朱邪学乖了,先捧着那匣子黄金求方楚楚收下,他诚恳地道:“姐姐,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但是当时我还遭人追杀,不敢牵连你,只能不告而别,因为身上没有盘缠,迫不得已向你借了点钱,如今我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一切安定,赶紧就想着来报答你了,求姐姐原谅我。” 那一匣黄金,少说有五六十两,方楚楚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财,把眼睛眨了又眨,真有点不知所措。 但朱邪极力感恩,要求方楚楚务必收下,这样他的良心才能安生。 方楚楚想了又想,最后却不过朱邪,这才把金子收了下来:“嗯,救命之恩,重逾山岳,你报答我是应该的,好了,还算你是个有良心的,先前原是我错怪你了。” 方战咳了一声:“这也太多了,当不得。” “当得、当得。”朱邪的神色间不自觉地带了一些矜贵之意,“我身份高贵,一命值得千金,这些不过是聊表心意,姐姐对我的恩德,原不是金钱能够计较过来的。” 朱邪原先自称是牧民之子,但如今见他的衣着气势、以及随身带着的这些仆从,显然不是普通的回纥平民。 回纥亦属北部胡国,平日与大周朝的关系并不和睦,偶尔也有所冲突,但如今大周与匈奴交战正酣,与回纥的关系更显得微妙了起来。方战对朱邪的身份存有疑惑,但值此非常之期,也不愿多生事端,当下就不再追问。 然则,有人却对此不悦了。 阿狼跟在方楚楚的身边,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股森冷的煞气:“谁是你姐姐?” 朱邪腿一软,差点滑倒,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是我失礼了,你们汉人的规矩多,我一时忘记了,方姑娘、姑娘,我、我是专程到青州来答谢你的,你能收下,那是给我的面子,我十分感激。” 朱邪送了重礼,方家对他又客气起来,崔嫂子还端出了热茶请他喝。 朱邪举杯欲饮,却觉得阿狼的目光如剑刃逼人,直刺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茶水都洒了出来。 他干笑了一下,试探着道:“这、这、这位大哥,好生英武,姐……方姑娘,我原来在你家里并没有见过他,他到底是谁啊?” 要说起阿狼,那是方楚楚最得意的事情了,她笑眯眯地和朱邪说了,顺带把阿狼狠狠地夸了一顿。 大约是天气太热了,朱邪的汗流得更急了,把后背都打湿了,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怕冷,在那里抖个不停。 方战注意到了,忍不住道:“哎,这小子的病不会还没好吧,这样子有点奇怪。” “啊,是、是。”朱邪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心中的震撼实在难以平息,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他抖着腿起身告辞,结结巴巴地道,“大约是水土不服,我、我、我好像不太舒服,不再叨扰了,姐、姐姐……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一时心神恍惚,又叫了一声“姐姐”。 阿狼“哼”了一声。 朱邪的脚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仆从们赶紧把他扶住了,这一群人又匆匆地走了。 方楚楚待他们走后,抱着那个装黄金的匣子摸了又摸,笑得眼睛弯弯的。 阿狼从刚才起就一直板着脸,周身散发出一股低沉的气息,十分骇人,连方战和崔嫂子都有点吃不消,远远地避开去了。 方楚楚摸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发现阿狼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其实阿狼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方楚楚已经熟悉他了,总是能准确地从他的脸上分辨出情绪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又不高兴?”方楚楚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阿狼冷冷地道。 哦,不说就算了,懒得理他。 方楚楚“嗤”了一声,转头扬声叫道:“爹,过来呀。” 方战又慢吞吞地蹭过来了:“什么事?” 方楚楚指了指那匣黄金:“喏,这么贵重的东西,爹你快收好吧。” 方战一向不和女儿客套,马上手脚利落地把一匣黄金收了起来,一边欣慰地道:“你今天可真大方,我还以为你又要藏起来做私房钱了,我的楚楚果然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我一直很懂事的,公私分明。”方楚楚板着小指头,认真地给父亲解释,“当初买阿狼的钱是我的私房钱,所以,阿狼是我一个人的,他赚下来的钱自然也是归我,至于朱邪那个小子,算是我们家救了他,这份谢礼也是给我们家的,爹你是一家之主嘛,自然是归你了。” 临到末了,她还得意地补了一句:“我有阿狼呢,他那么能干,早晚能给我赚到许多钱,我不稀罕其他的。” 周围低沉的气压消散了,又是一派好晴天。方楚楚偷看了阿狼一眼,他的脸色还是淡淡的,但他的眼中分明有笑意。 —————————— 朱邪出了方家的大门,一脸恍惚地走了几百米路,忽然停住了脚步,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在那里狂笑了起来。 他笑得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奴隶?哈哈哈,奴隶!贺成渊居然变成了一个奴隶,老天爷,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这简直没法相信啊!” 他这话用的是回纥语说的,他的手下人听懂了,但仿佛又不懂。 手下人见朱邪笑得疯狂,路上行人皆为之侧目,不由有点担心,低声劝道:“六殿下,我们快点回去吧,周国和匈奴人还在打战,这里不是安稳之地,以您这样的身份,本不必亲自过来的,那姑娘,给她几两黄金就打发了,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您太抬举她了,非要亲自过来道谢,殿下,您就是心肠太好。” “哈哈哈哈,好心有好报。”朱邪笑得直不起腰,“如果没来这一遭,哪里能发现这样的事情,真是天助我也。” 朱邪在三年前曾经跟随他的长兄察察合去过大周的国都长安,觐见大周皇帝,那一次,他在金銮殿上见到了贺成渊。 大周的太子,传说中不败的战神,他风姿丰伟、气势凌厉,望之如高山之岳,岿然不可撼动。 回去的时候,察察合对朱邪叹息:“本以为振武王父子不在了,我们能松一口气,没想到出了一个贺成渊,威势更甚,看来周国仍旧不可轻与,我们还需等待时机。” 几个月前,匈奴人说贺成渊已经死了,死在他们的埋伏之下,匈奴的安都可汗极力撺掇回纥与他们联手出军,众多回纥贵族颇为心动,不过被察察合一力拦阻下了。 察察合是回纥可汗的长子,亦是回纥兵马大将军,他的话,分量自是与众不同,他对众贵族道:“贺成渊是何许人,他若真死了,周国岂会毫无动静,周人向来诡计多端,我们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为好,等匈奴人和周人打完了,我们再做谋划,也为时不晚,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替匈奴人出头?” 本来军政之事,察察合从不与朱邪提及,但因上回王庭内乱,牵连了幼弟朱邪,害他差点丧命,察察合还是有所警惕的,如今也会偶尔和朱邪说上几句,叮嘱他小心谨慎。 朱邪这回瞒着长兄偷溜出来,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边陲小镇遇见贺成渊,更是没有想到凶名赫赫的周国太子会沦为奴隶,对一个小姑娘俯首帖耳,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令人震惊。 朱邪在那一刹那也曾疑心过,是不是容貌相近之人,但那个男人一出手,他就肯定了,这样的气势和身手,除了贺成渊,还会有谁。 朱邪在那里抱着大树笑了半天,直把仆从们笑得心里发毛,他才停了下来,阴测测地道:“好,我们赶紧回去,我要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察察合,贺成渊的脑袋,他肯定是很想要的,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第23章 塞上曲23 只为她一人 天好像特别沉闷,白日里乌云就堆了满天,空气里黏乎乎的,但雨水就是下不来,压得人难受。 到了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格子吱吱呀呀地响,很远很远的天边,闷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 方楚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 才睡着了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很大声的动静,有人砸门叫喊,然后是方战的声音,大声地和人在说着什么。 方楚楚被惊醒了,还在揉着眼睛,方战已经冲了进来,用焦急的声音道:“楚楚,快,起来,出事了。” 方楚楚吓得一激灵跳了起来:“怎么了?” “回纥人打过来了。” 窗外倏然掠过了一道闪电,白惨惨的,紧接着一声巨雷震响,大雨倾盆而下。 毫无预兆地,回纥四十万兵马直奔青州,长邺的斥候先发现了敌情,急忙八百里加急军情呈送青州。 石河子镇上响起了巨大的敲锣声,百姓们都被叫醒了,听说了这情况,震惊且惶恐,幸而州府的官员已经叫人过来安排了,迅速引着百姓们携家带口地退到谯明山上躲避起来。 因着上回西岭一战引出的事端,方战对方楚楚很不放心,干脆带着她一起去了军营,阿狼自然是跟随左右。 到了北山大营,全军上下已经动了起来,战马嘶鸣、兵刃出鞘、将士们都披上了铠甲,整个营地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景象。 方战刚到营地不久,青州刺史郑怀山就披着蓑衣冒雨赶过来了,和他一起来的,居然是长邺州牧孙则,两人皆是一脸凝重之色,紧急召见了方战和北山大营的几位校尉军官。 孙则显然是连夜赶路过来的,此时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也不废话,张口就道:“我把长邺的十五万守军全部带过来了,交给你们,要怎么安排,大家伙核计核计,赶紧拿个主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上回西岭之战后,郑怀山卯足了劲,每天一封信去骂孙则,孙则脸皮再厚,也被老友骂得受不了,这回仓促之间得到了战报,他干脆一狠心,带着全部兵马驰援而来。 回纥人来势汹汹,此战断不能善了,青州与长邺两个州府向来互为犄角,若青州失守,长邺独木难支,估计也难逃铁蹄之难,孙则盘算了一下,只能咬牙拼了,赌这一把。 两个州府的军政官员凑在一起,将地形图摊开在书案上,头对着头,商议了半天,一个个脸色越来越难看。 青州城的地势又与别处不同,先古边民逐水而居,在苍澜江边建起了这个城池,无山可依,四面空空,纵然城墙高大厚实,但其实易攻难守,故而郑怀山不惜重金打造骑兵营队,以应对北方胡人的骚扰。 骑兵营队是郑怀山手里最大的依仗,奈何倘若兵临城下,转为守城之战,骑兵就毫无用处可言了。 半晌后,郑怀山皱着眉头道:“唯今之计,不若以攻为守,以逸待劳,在北山之前十里地的陈虞关谷迎击敌军,若一战无功,则退回青州城中再做商议,诸位以为如何?” 孙则摇头:“听闻此次回纥人领兵之人乃是察察合,此人骁勇善战,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若论凶悍之名,尤在上次匈奴的阿古律之上,郑老弟,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你的方校尉以善射之名闻达诸州,然则,我观其非悍勇之将,如此正面迎敌,对上察察合,未知胜算几何?” 众人互相对视,犹豫着没有开口。 郑怀山又气得吹胡子:“姓孙的,你又在扯后腿,方战不行,你带来的人谁行,让他上!主将之位我让给你。” 孙则一摊手,苦着脸:“我手下更没人比得上方校尉。” 郑怀山再次瞪眼:“那你说什么!” 方战上前一步,沉声道:“孙大人所虑不无道理,此战凶险,方某已存必死之心,唯拼力一搏,愿能为青州百姓争一线生机,尽人事、听天命。” 众人面上皆浮起悲愤之色,其实众人心中何尝不知孙则言之有理,但是如今已无其他退路。朝廷的大军守在西州,尚与匈奴人对峙之中,回纥人突然来袭,再请求援军已经来不及了。 郑怀山突然叫道:“等等,我想起一个人了……” 方战闻言,脑中灵光一现,霍然抬眼,和郑怀山对视,两个人异口同声:“对,还有他,差点忘记了。” ——————————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哗哗的雨声中,还不停地传来士兵奔跑呼喊的声音,间或有战马的长鸣,交错混合在一起。 方楚楚坐在方战的营帐中,不安地等待着。 黄昏的灯光在雨夜里摇曳不定,烛油受了潮,发出噼啪的声响,比外面的喧哗更令人心悸。 阿狼守在方楚楚的身边,他低着头,拿着一柄长剑仔细地拭擦着,神情专注,剑刃的寒光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眸亦如剑光,冰冷而锐利,无坚不摧。 方楚楚呆呆地看着阿狼,他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大,映在帐帘上,黑压压的一大片,浓郁而厚实。 “阿狼,你在做什么?”方楚楚小声地问道。 阿狼抬起眼,对她微微一笑,只有在这个瞬间,他眼中的锐气敛起,露出了温和的神色:“我要备好剑,才能保护你,你放心,只要我有在,哪怕千军万马来犯,你也毋须畏惧。” 方楚楚咬了咬嘴唇,闷闷地道:“知道你很厉害的,有你在,我自然是不怕的,我就是担心我爹,唉,希望他这回也要平安无事。” 阿狼用十分冷静的语气道:“看你爹自己怎么安排了,保守之策是固守城池,冒进之策是中途迎战,按理说,青州的骑兵不错,守城的话就没有用处了,未免可惜,但我看你爹的身手不太行,一旦正面对敌,风险极大,主帅若阵亡,战局十有八九要败。” “啊呸,闭嘴!”方楚楚生气了,扑过去把阿狼暴捶了一顿,“谁说我爹的身手不太行,临兵阵前,你这乌鸦嘴不要乱说话,你最行了,你行你上!” 方楚楚好久没打他了,那小拳头在背上砸得啪啪响,对阿狼来说,那力道真是恰到好处,这一顿,打得他神清气爽,舒服得几乎想打个哆嗦。 方楚楚一边哼哼唧唧地骂着、一边打阿狼,正闹着,方战进来了。 方楚楚忙收了手,乖巧地坐好,叫了一声:“爹。” 方战却难得地没有理会女儿,而是满脸严肃地对阿狼道:“阿狼,你可愿随我出战?” 一声惊雷响起,蜡烛扑簌了一下,爆开了一团烛花。 “不愿。” 方战没有料到阿狼拒绝得如此干脆利索,不由噎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便肃容道:“如今强敌来犯,青州危在旦夕,正应上下同心协力,共度难关,郑大人已允了我,你若能再立奇功,说不定可以为你请功封赏,阿狼,虽然你如今身份尴尬,然则英雄不问出处,你有一身出类拔萃的好武艺,此战正是一个大好机会,你不会不明白吧?” 阿狼的目光是淡漠的,方战的话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将手中的剑收回了鞘,发出“锵”的一声轻鸣。 “我要保护楚楚,她在此,我便在此,大人自去出战,与我无涉。”阿狼如是回道。 外面的雨声愈急,方战的心情也焦躁了起来,他皱起了眉头:“楚楚一人的安危,岂能与青州数十万民众相提并论,你这话真是不分轻重。” 阿狼的脸沉了下来,他不悦的时候,空气都陡然一沉,一股冷酷而威武的气势迫人而来:“我只知道楚楚一人,其他人与我何干?” 这种话竟能被阿狼说得铿锵果决,还带着不容质疑的严厉。 方战听得瞠目结舌,脸都黑了,他欲待发火,却看见方楚楚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孺慕和担忧之色,他的心忽然酸了一下。 风雨飘摇,战马嘶鸣,战鼓催发,天边惊雷不断。 一种无力的挫败感袭上方战的心头,他一声长叹,收敛了怒气,退后了一步:“好,我明白了,人各有志,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能强求,阿狼,我此去颇多凶险,生死难测,如此,楚楚就交给你了,好在无论如何你总会保护好她,我也就放心了。” 他又转头对方楚楚笑了笑,柔声道:“楚楚乖,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爹!”方楚楚惶恐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不听。” 但方战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掉头出去了。 第24章 塞上曲24 又磕到脑袋了 方楚楚转过来,对阿狼急切地叫道:“你快跟上去,跟着我爹一起去!” “不去。”阿狼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你不去?”方楚楚怒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不去我就把你……” “你不能卖掉我。”阿狼飞快地接口,“你上回说过,如果平安回来,就再也不说卖我的话,多少钱都不卖。” 方楚楚一时为之语塞,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 阿狼认真地道:“我是你的人,自然要以你为重,你爹都知道这次风险大,我怎么能离开你。” “可是……”方楚楚抽了一下鼻子,声音软了下去,“我担心我爹,我太担心他了,我心里难受,阿狼。”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是十分漂亮的杏仁形状,水汪汪的,当她专注地望着他时,仿佛春天的光和秋天的水都流淌在她的眼里,那么柔软,把人溶化。 她说:“我求你,阿狼,答应我。” 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她的手指扯着他的袖子,摇晃着,不经意地,偶尔触及他的皮肤,那种触感令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阿狼有些吃不消,眉头皱了起来:“我走了,你怎么办,这个大营里就没一个中用的,你留在这里,谁来保护你。” 方楚楚细声细气地哄他:“可是,阿狼,若你能打败敌军,我自然平安无事,你又何必担心这个?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无人能及、无人能敌,我不要你守在我身边,我要你冲到前面去,就当作是为了我,可以吗?” 她又在撒娇了,眼睛里都带了一点小泪花,可怜巴巴地求着他。 阿狼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低下身体,半跪在方楚楚的面前,这样,他要稍微抬起头来看着她。 蜡烛渐渐地烧到末端了,烛光有些黯淡下去,影子昏黄,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人的表情。 他低声道:“我本不想离开你,可是,如果这是你的要求……” “是的,我的要求,我求你,快去。” 她眨巴着眼睛,想把小泪花抿回去,那长长的睫毛抖啊抖,又像刷子一样蹭着他的心,胸口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要溢满出来,想要挠一挠,不然就没法安生了。 阿狼无奈了:“好吧,你要我去,我便去,你要我战,我便战,一切如你所愿。” 方楚楚雀跃了:“快去快去快快快!” 阿狼仰望着他的女主人:“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答应我。” “啊,什么要求?”方楚楚警惕起来,把她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私房钱不能给你,其他的好商量,你说说看。” 阿狼微微地笑了起来:“放心,不是这个,我以后赚的钱还是给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霍然扬身而起,他的身姿挺拔如同掌中利剑,迸发出惊人的锐气,那蜡烛的光几乎要被他压熄。 他望着方楚楚,他的眼眸如同夜空,方楚楚看不懂那里面蕴含了什么,只觉得特别深沉、特别黑。 “现在不说,等我回来了再和你提。”他这样笑着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阿狼。”方楚楚心里一紧张,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阿狼驻足,回首望她。 方楚楚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不知道他走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喃喃地道:“你会平安回来吧?会带着我爹一起回来吧?会吧?” “会。”他温柔而坚定地回道,“你安心等我,很快就回来。” —————————— 案上蜡烛早已经燃尽了,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不知几轮,夜和白昼都是那么漫长,时间像是被拉伸了一般,一点一点地碾过去,把心压得沉甸甸的。 方楚楚不知道该做什么,军队大部都出去了,营地里安静得很,也没人和她说话,她渐渐地越来越害怕,在帐篷里绕来绕去,就像一只油锅上的小老鼠不停地在兜圈子。 一会儿想起父亲、一会儿想起阿狼,心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 幼时不知事,懵懵懂懂的,每当父亲出去打仗,病弱的母亲总会抱着她,坐在门口等着,无论风雨多大,母亲都一直等着,直到父亲归来。那个时候,母亲的脸上总带着她看不懂的忧伤。 现在方楚楚也懂了,那是牵挂。 牵挂最是难熬。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马蹄纷踏的声响,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把地面都震动起来了。 喧哗的声音大了起来,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大笑。 方楚楚飞快地奔了出去。 黄昏日落,残阳如金,千军万马归来,残破的旌旗从天边卷过来,似乎还染着血色。马蹄扬起的尘土滚上半天,和斜阳混合在一起,天空宛如涂了水墨一般迷蒙。 战士们的铠甲和兵刃上带着乌黑干涸的血迹,战马和人都已经疲倦不堪,有人没到营地就躺下去了,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被搀扶着过来,还有很多已经走不动的,被人抬了回来。 乱哄哄地一片。 方楚楚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她跑过去,揪住一个士兵大声地问他:“我爹呢?我是方校尉的女儿,我爹呢?” 那士兵连忙指了指远处:“那边。” 方楚楚抬眼看去,看见方战被人半拖半扶着,艰难地朝这边走过来。 方楚楚的眼泪涌了出来,惊喜地尖叫着,扑了过去。 方战差点被女儿扑倒,触到了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亦是大笑着,用尚算完好的左手抱住了女儿,在她背后拍了拍:“爹回来了,楚楚乖,爹没事,我们赢了、赢了!” 方楚楚含着眼泪上下看了看方战,见他虽然满身是伤,但好歹看过去还算精神,心就放下了一半。 另外一半还吊着,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没看到,急急忙忙一把抓住方战:“阿狼呢?他在哪里?” “阿狼他……”方战的脸色有变得凝重起来。 方楚楚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她“哇”地大哭了起来。 “他只是受伤了!”方战赶紧大叫。 “嘎……”方楚楚马上收住了眼泪,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瞪着父亲。 “你的阿狼确实厉害。”方战不自觉已经承认了阿狼归属方楚楚所有,他叹道,“如此骁悍勇猛之人,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爹,你还没老,为什么就这么啰嗦了?不要废话,阿狼呢,他在哪里?”方楚楚娇嗔道。 方战瞪了女儿一眼:“后头抬着,他晕过去了,不能动。” 方楚楚马上把老父亲撇下了,奔到队伍的后面去,很快就找到了阿狼。 其实很好找,一堆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一张担架有七八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移动过来。 周围的人太多了,把他遮住了,都看不清他什么情形。 “阿狼!”方楚楚叫着就要扑过去。 “拦住、拦住。”花白胡子的老医师毫不客气地指使士兵把方楚楚拦下来了,“小丫头毛毛躁躁的,别碰到他,伤势有点棘手,千万别碰。” 方楚楚嘴巴扁了扁,又要掉眼泪,方战已经一瘸一拐地过来了,赶紧哄她。 “没事,阿狼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这一战,他杀敌无数,更是将回纥人的大将军察察合斩于剑下,端的是神勇无双,但他自己也受了伤,跌落马下,晕了过去,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们已经把医师叫来了,等下给他看看,你别担心,他这回立下大功,必是有后福的。” 方楚楚不吭声了,抹着眼泪,跟在医师的后头,看着众人将阿狼抬进营帐里安顿好。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医师,年纪也都颇大,两个老头凑在阿狼的身边,又摸又按,叽叽咕咕地商议了半天。 方楚楚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过了很久,一个老头去拟方子开药,另一个老头过来对方战道:“小伙子身上的伤不太重,没什么大碍,但他撞到头了,他的头部好像原本就有旧伤,新旧交叠,有点不好说,毕竟这部位棘手,我们想了想,也不好剖开看看……” 这老头说话太可怕了,方楚楚怒视他:“说什么呢,你还想剖开!” 老头子吹了吹胡子:“小丫头,老夫说说而已,这不是没动手吗,适才给他把了脉象,乱是乱了点,但还是十分有力,放心,死不了,等着他自己醒过来,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 方楚楚闻言,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多谢菩萨。”又对老头子拜了拜,“多谢先生。” 倒闹得老大夫不好意思了,咳了一声,摸着胡子走了。 折腾了半天,众人都退出去了,就方楚楚怎么说都不肯走,要留下来。 她对方战振振有词:“原来阿狼伤得要死的时候,也是我照顾他,你看我把他养得多好,所以,必须我亲自在这里看着,其他人我不放心。” 方战自己的伤也不轻,见状也没有力气再和方楚楚争辩,勉强交代了两句,也被人扶下去了。 外头的天又开始黑了,但营地里却比昨日热闹多了,无数人在大声说着话,还有人又哭又笑,不知道在叫喊着什么。 喧哗声传来,反而显得营帐里格外安静。 方楚楚点燃了蜡烛,烛光柔和,照在阿狼的脸上。 他沉睡着,头发凌乱,眉头微皱,脸颊上还带着血痕,但是,他看过去还是显得那么英俊。 方楚楚贼头贼脑地看了看四周,确实只有她和阿狼,没有其他人。 第25章 塞上曲25 他不顾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摸阿狼的眉心,不愿意看见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想把他的眉心抚平,总觉得这样会让他舒服一点。 他的肌肤是炙热的,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汗意。 方楚楚摸了上去,指尖发热。 阿狼似乎发出了一声呻.吟,微不可及。 方楚楚飞快地把手缩回来,藏到身后去,然后屏住呼吸盯着阿狼。 老半天,他却没有醒过来,依旧闭着眼睛。 方楚楚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趴在床头,手托着腮,看着阿狼发呆。 这样看过去,看见的是阿狼的侧脸。他侧面的轮廓也很好看,英挺而刚毅,仿佛是用锋利的笔墨勾勒出来,每一分线条都恰到好处,充满了美与力度的结合。 这样的阿狼是她的,真好,方楚楚越看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她想,以后,她一定要对阿狼更好一点。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方楚楚头一点一点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睡着的时候,她心里还迷迷糊糊地想着,阿狼说过,要答应他一个要求,到底会是什么呢? —————————— 贺成渊手持长剑,站在虚无的混沌之中。 他的左边是盛夏,阳光绚丽而美丽,层层叠叠的光晕中,有个少女对他微笑着,但是光线过于耀眼,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是糖和牛乳混合在一起,香软而甜蜜。 他的右边是凛冬,铁马踏破冰河,长戟如林,千军万马在厮杀,血色染红黄沙。 他犹豫着看了看左边,脚尖动了动。那个少女仿佛在等待他,那是温柔乡、旖旎处,令他沉沦。 然则,似乎有呼声从右方传来,灌入他的耳膜,他的将士、他的臣属、他的子民皆在唤他归来,那是他双肩重任,不可卸除,他既已持剑,当心如铁石,斩断温柔心思。 应当归去。 凶狠的敌军冲杀过来,有人在对他咆哮,无数模糊的鬼脸和狰狞的血手一起朝他涌来。 梦中的贺成渊眼神渐渐冻结,最终褪为一片寒冰,他一跃而起,如同苏醒的猛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他锋利的獠牙,剑锋所向,血肉横飞,无人可挡。 利剑划破了黑夜,迸出刺眼的寒光。 贺成渊睁开了眼睛。 烛光摇曳了一下,昏黄的影子在帐篷的帷幕上映出斑驳的痕迹,沉寂而安宁。 一个少女伏在床头,她的脸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大约还在睡着。 这是哪里? 贺成渊猛然翻身坐起。 那少女被惊醒了,抬起头来,她望着他,用惊喜的声音道:“你醒了,太好了!” 她是谁? 贺成渊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跳下了床榻。 少女大约是趴得太久了,腮帮子被自己压出了一大片红印子,看过去有点可笑,她的声音软软的,好像有点耳熟,但贺成渊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了。 她絮絮叨叨着:“唉,总算醒了,可把我担心死了,你还说自己厉害呢,骗人,一点都不厉害,又受伤了,你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呢,我都差点被你吓哭了。” 十分啰嗦。 贺成渊站在那里,头疼得厉害,听着她的声音,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搅动着,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闭嘴!”他用严厉的语气呵斥道。 她真的马上就闭嘴了,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起来,那双眼睛其实十分漂亮,又大又圆,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你说什么?” 贺成渊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但只是瞬间,他很快就把这种错觉压制下去了。 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团,好像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纠结在一起,理都理不清楚。 他在哪里? 对了,他被副将李宕出卖,陷入了匈奴人的重重包围,他殊死搏杀,撕开了一条血路,跳下了万丈江崖,然后呢…… 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但贺成渊果断地略过去了,敌寇未退,军情如火,他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了,不容再有片刻迟缓。 他抬脚就走,挑开门帘疾步出了帐篷。 方楚楚在原地呆了一下,她不明白阿狼到底怎么了,醒来以后就不对劲,不但不理她,还敢凶她,真是大胆。 但是,他还受着伤呢,实在叫人操心。 方楚楚追了出去:“你快回来躺着,我给你熬药去,你别乱跑呀。” 黎明之前的夜色格外深沉。上半夜的喧闹过后,北山大营已经安静了下来,连日激战的士兵十分疲倦,都已经熟睡过去了。 守营值夜的几个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只是略看了一眼就算了,懒得过来,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外面是熟悉的军营,但却不是他的人马,敌我未明。贺成渊的心里本能地生起了一股警惕,连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副将都能背叛他,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他的头突突地疼,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没有办法继续思索,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马上要回去,许多人都在等着他,不能再有丝毫犹豫。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个呼哨,居然得到了回应,马匹的嘶鸣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很快一匹神骏的战马奔了过来。 马把脑袋凑过来蹭他,好像很亲热,但是,颜色不对,不是他那匹黑色的坐骑吉光,而是一匹白马,真是奇怪。 他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恍惚的、不真切的,他只要一思索,就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了。 他干脆什么都不想了,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驱马奔出。 “阿狼!你去哪里?”身后传来少女惊慌的叫声。 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乳名? 叫他“阿狼”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是他心中深藏的爱与痛,不容冒犯。那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也敢这样唤他,简直放肆。 贺成渊的心里生出了一股煞气,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冷酷,如利剑逼人。 方楚楚朝他跑过来,仰起脸叫他:“阿狼,你别闹了,快回来。”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宛转如流水,她浸透了月光,似乎带着朦胧的雾气,如在梦里。 夜色深沉,这是一个奇妙的梦境。贺成渊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软了,他收敛了煞气,不再看她。 军营里终于有人被惊动了,嚷嚷着朝这边跑过来,火把亮了起来。 贺成渊不敢再停留,他策马疾驰而去。 “阿狼!”方楚楚带着哭腔,大声地叫他。 他没有回头。 “阿狼!你去哪里?不要走,你回来啊!”方楚楚拼命地向前奔跑,想要追上他。 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噗通”一声,她面朝下摔倒在地上,鼻子差点被压扁了,好疼,眼泪喷了出来。 方楚楚“哇”地哭了。 贺成渊猛地一把勒住了马,再一次回头,看见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可怜又狼狈。 胸口下面有个地方倏然缩紧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每多看她一眼,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份。贺成渊的思绪又陷入了混乱的状态中,脑袋像针扎一样,尖锐而鲜明的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能再看、不能再想,他咬了咬牙,拍了拍胯.下的战马,硬生生地不顾而去。 方楚楚简直不能相信,她哭泣着,泪眼朦胧地望着阿狼,他的身影在月色下越去越远,终于消失。 营地里的人跑出来了,方战抓着一个火把,气喘吁吁的,又心疼又惊讶:“楚楚,出了什么事情?” “他跑了。”方楚楚气得要命,趴在地上不起来,小拳头使劲地捶着地面,“他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怎么叫也叫不回来。” 膝盖大约摔破皮了,火辣辣地疼,鼻子酸酸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直掉、一直掉。 她哭得一塌糊涂:“太坏了,好歹把我的羊赔给我啊,我的羊……没了,我好心疼,坏人,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可是怎么心疼也没用,月光下,已经看不见他了。 —————————— 第26章 帝京词1 狗太子作死 西州的风沙很大, 扑得人眼迷离,天还没亮,光线朦朦胧胧,夹杂着漫天的黄沙, 有一种晦涩的阴霾。 守营的士兵们绷着神经, 紧紧地握住手中长戈, 在风沙中睁大着眼睛, 警惕地注视前方。 周国和匈奴这场战斗, 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 但越是这样, 士兵们越是不敢松懈。 太子贺成渊已经半年没有露面了, 太子属下的几位将军一口咬定太子只是生病了, 任谁都看得出其中蹊跷, 军营中人心动摇,前几日还起了一场哗变, 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了,但惶恐的情绪却不可抑制地大军中蔓延开来。 大约匈奴人说的是真的, 大周的战神、太子贺成渊已经死了, 如山岳崩,这世上再无人能镇住这乱世之局。 一个士兵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风又大了起来,黄沙扑面而来,灌入了人的口鼻,士兵“呸呸”地吐出了口中的沙子,揉了揉眼睛。 咦,远处好像出现了一个黑点。 士兵们紧张了起来。 黑点越来越大,是一匹白马,马上一个衣衫破敝的骑士, 朝着西州大营直奔而来。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士兵冲着那骑士大声呵斥。 那马匹速度未减,直冲到了辕门之前,马上的骑士猛然勒住了马,白马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发出“咴咴”长鸣。 骑士翻身跃下,气势威武迫人,他径直向营地里去。 守营的士兵大怒,“锵”的一下,两柄长戈交错在一起,阻住了那人的去路:“大胆,来者何人,还不停下!” 那个男人脚步未顿,出手如电,“喀喇”一下折断了长戈。那股巨大的力度传递过来,持戈的士兵身不由己地“噔噔噔”倒退了几步。 天色将明未明,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有半面浓重的阴影,他的面容仿佛刀刻,俊美如天神、冷酷如鬼刹,充满了严厉的威压。 “你们看我是何人?”他的声音亦如同锋刃,带着森森寒意。 士兵们呆滞住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忽然全部跪倒在地上,震惊且狂喜,失声叫喊:“太子!太子殿下!” 贺成渊冷哼了一声,大步向营中走去,沉声道:“传令,唐迟、朱三泰即刻过来见我,不得有误。” “是!” 贺成渊向来以铁腕治军,他的士兵军纪严明、上下做事皆雷厉风行,震惊过后,马上就有人飞奔着将命令传了下去。 如同一滴水滴入了沸腾的油锅,黎明的薄雾中,西州大营“刺啦”一声震荡了起来。 唐、朱两位将军是贺成渊的心腹部属,惊闻主公归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过来,连衣裳和鞋履都来不及穿好,踉踉跄跄地扑进主帅大营。 贺成渊高座在上方的交椅上,看见他的部将衣冠不整的情形,眉头微皱:“不成体统。” 冰冷而严厉,这熟悉的语气简直让两位将军热泪盈眶。 “太、太、太子!”唐迟乃高门贵族,一听太子斥责,就打哆嗦,马上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衣冠。 朱三泰本来草莽出身,不讲究这个,一下就扑到贺成渊脚下,好歹他还记得太子的脾性,不敢抱着太子的脚,只好抱着椅子腿,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在那里哭得涕泪交加:“太子殿下、殿下,我的老天爷,您总算回来了,老朱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的,您肯定会回来的。” 贺成渊一脚将朱三泰拨开:“起来,休得啰嗦。” 唐迟已经回过神来了,难掩激动之情,用沙哑的声音急切地道:“太子,您这段日子身处何处,这半年来我们寻遍了安西各处,都快把地面翻过来了,就是找不到您,可把我们急死了。当日白河谷一战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按说是十拿九稳的局面,怎么就把您给陷进去了?” 朱三泰在那里红着眼睛摁鼻涕:“老李和您一起出去,一个人回来,我们问了他几次,一问他就拿头撞墙,愧疚万分,这段日子他都瘦得脱形了,这下可好,您终于回来了,他也能放心了。” 唐迟略一迟疑:“老李呢,怎么还不过来?” 贺成渊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李宕吗?大约他以为我必死无疑吧,还敢回来,好胆识。” 底下二人脸色大变:“这,莫非……” 贺成渊冷冷地道:“唐迟,去,着人将李宕拿来。” 唐迟不敢有任何疑问,马上领命而去。 朱三泰虎目里还含着眼泪,瞪得比铜铃还大,气得呜呜大叫:“这无耻匹夫,居然敢谋害太子,枉他平日还装作赤胆忠心的样子,卖主之徒,猪狗不如,待我徒手将他撕成两半,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过了不久,唐迟又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士兵,抬着一句尸首进来,放在了地上。 那死者赫然就是李宕,他的脖子上有道剑痕,鲜血尚未凝结,一路流淌而下。 唐迟肃容,对贺成渊抱拳禀告:“小人刚刚过去,和李宕说了太子之命,他就拔剑自刎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贺成渊看了那尸首一眼,面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死得太快,便宜他了。” 唐迟额上有汗,拿出了一封信函,双手呈给贺成渊:“这是在李宕的营帐里找出来的,就放在显眼的地方,好像是故意要人看到。” 贺成渊接过那信函,一目十行地扫过,一言不发,转手又递还给唐迟。 唐迟和朱三泰把脑袋凑到一块看那信函。 信函中道,李宕的幼子失手错杀了魏王府的一位长史,被官府拿下,以杀人之罪定名,待秋后问斩。魏王许诺李宕,若能按他的安排行事,他就会叫长史家人出面,为李家幼子脱罪。信下没有落款。 朱三泰看完,当场嗷嗷大叫:“贺成弘狗贼,太子为护江山黎民,在此浴血征战,他为了争权夺利,竟如此不顾大局,恶毒之至!愚蠢之至!” 唐迟叹息了一声。 李宕年过半百,膝下原有三子,三年前长子次子皆战死沙场,夫人因此悲痛而亡,仅余一幼子,不意被魏王拿捏住了。慈父之心,大约煎熬不过,犯下大错,干脆一死了之了。 唐迟对李宕之事不予置评,只道:“太子威望日甚,此次若击败匈奴人的进犯,更是一桩天大的功勋,难怪魏王忍不住了。” 魏王贺成弘乃冯皇后所出,论起武略之才自然不能与长兄贺成渊相较,但其颇具文韬之能,胸有丘壑、笔下锦绣,连几位当世大儒都赞赏有加,且其生性谦恭温和,在朝野上下中素有贤名,与贺成渊的暴戾之名大不相同。 本朝向来重文轻武,肃安帝本身就是一位文治之君,他尝多次对人言:“魏王类朕。” 振武王姬家已经覆灭,姬皇后也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太子贺成渊在肃安帝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分量。唐迟和朱三泰担心,若贺成渊失踪的消息传回长安,保不齐第二天肃安帝就要另立太子,届时,哪怕贺成渊再度归来,也于事无补了,故而这两人死死地瞒住了这个消息,宁可被匈奴人打得节节败退,也咬牙不向朝中求援。 如今守得贺成渊归来,却又出了李宕和魏王之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不能省心。 贺成渊倒是冷冷地笑了一下:“贺成弘竟然能和匈奴人勾搭到一块去,有点长进,我往日是小瞧他了。” 唐迟皱眉:“魏王这厮素来狡诈,又有冯皇后为他撑腰,单凭这一封信,恐怕不好治罪于他。” 朱三泰怒道:“老唐你说什么丧气话,难道我们就这么善罢甘休不成?” 贺成渊微微抬手,止住了下首二人:“你们不要再多议了,贺成弘乃我必杀之人,何需凭据?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匈奴人,你们且说说看,目下是何情形,我这一路过来,听说你们又把安西五镇给丢了?” 说起这个,唐、朱二人头上就一起冒汗,期期艾艾地把战况报了一下。 贺成渊长身立起,一边听着,一边吩咐侍从为他更衣披挂。 他在帐中脱下了那身满是尘土的青布短衫,□□着身躯,直接穿上了黑色的铠甲。这半年的时间,他没有丝毫变化,那厚实的肩膀、精壮的胸膛、劲瘦的腰身,无一处不显示着浑厚的力度。 他接过了长剑,剑光映在他的眉宇间,如烈日灼灼。 “一群蠢才!”他冷着脸斥责,“耶鲁阿齐已死,余下的不过是虾兵蟹将,你们居然连这都撑不住,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唐迟和朱三泰羞愧难当,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但听着贺成渊的斥责,他们反而觉得身心舒泰,只要有主心骨在此,百战不惧,被骂上几句又何妨。 其实论理说,唐、朱二人加上李宕,跟随贺成渊征战多年,皆是当世名将,亦可抵挡匈奴残部,但唐、朱二人忧心忡忡、李宕做贼心虚,三位将军皆无心作战,导致一退再退,失了战机。 但现在贺成渊在此,两位将军精神抖擞,恨不得立马杀出去和匈奴人大战三百回合。 朱三泰挥舞着砂钵大的拳头,嚷嚷道:“太子,让我打前锋,这些日子我真是憋够了,今天定要大干一场才舒坦。” 贺成渊迈出了营帐。 此刻,天已经亮了,一轮白日磅礴而出,阳光刺眼。他立在晨晖下,身形如同山岳之巅的青松,苍劲挺拔。 “传令三军,出战!” 战鼓声轰然敲响,沉重而雄厚,急促的鼓点击打在人心上,激起了热血沸腾。黑底金字的主帅大旗再次升起,在风中猎猎作响,狂沙飞卷,战马仰首嘶鸣。 是年夏末,贺成渊复出,率部出战,不负铁血之名,大败敌军,匈奴部三十万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千里赤血,万骨枯白。 匈奴人在贺成渊疯狂的攻势下,完全退出了安西都护府,一路逃窜到乌兰多大漠的腹地,此后数年一蹶不振。 很少有人知道,从战场上归来后,贺成渊抱着头,从马上一头栽倒下来,昏迷了数日之久。 —————————— 御书房里点着迦南沉香,这是肃安帝喜爱的一种味道,安静而清冷,仿佛是山涧底下的泉水里生出了青苔,袅袅的烟气弥漫开,在这初秋的时节,无端端地又平添了几分凉意。 肃安帝端坐在龙案后,看着跪在下首的贺成渊,他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这个儿子了,此际见面,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略一颔首:“起来吧。” 若是外臣立此大功,肃安帝少不得要多多体恤、好言褒奖一番,但对着贺成渊,他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奖赏之词。 毕竟,那已经是太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不能再进一步,何况,那是他的儿子,为他效命自是天经地义。 故而,肃安帝只是道:“这次的战事时间拖得太长了,固然打退了匈奴人,但是损耗的粮草和钱财都十分惊人,户部和兵部的人在朝堂上三番两次为了这个争吵不休,闹得朕头疼,太子,这次朕对你有点失望。” “我在西州大病了数月,耽搁了一点时间。”贺成渊也不辩解,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肃安帝淡淡地扫了贺成渊一眼:“如今大好了吧?” 他想起了贺成渊幼时,这孩子那时候十分娇气,打个喷嚏都要说自己病了,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半天,须得姬皇后千哄万哄才行。 当年肃安帝与姬皇后伉俪情深,对长子亦是异常疼爱,饶是如此,他也气不过,总是板起脸来呵斥长子。 姬皇后却笑着,轻声细语地劝他:“五郎莫心急,阿狼还小呢,且让我多疼他一下又何妨,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私下里,姬皇后唤肃安帝为“五郎”,美人解语花,盈盈灯下笑,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 然则,往事已亦,不可追思。 贺成渊对肃安帝也是一板一眼,生疏而冷漠:“是,已无大碍。” 这个儿子不像肃安帝,无论是长相还是体魄,都十足像了姬家人,肃安帝其实不太相信贺成渊会生什么要紧的病,他看了看贺成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孔,都说外甥类舅,那张脸就和当日姬扬霆一般无二。 肃安帝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他本来想对安西的战况多问两句,眼下也没了心思,就挥了挥手:“既如此,下去歇着吧。” “是。” 贺成渊不再言语,沉默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外,侍奉的太监和侍卫都低下了头,不敢正视贺成渊,太子殿下凶名愈盛了,便是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凛冽的气势,令人怵然。 只有肃安帝身边掌案的宋太监跟随着一路相送,一边走,一边弓着腰絮絮叨叨地说话:“太子在外的这段时间,皇上其实十分忧心,日夜不安,太子见了皇上,很应该多叙叙父子之情才是,怎么还是这般疏远?” 宋太监是肃安帝身边的老人,看着贺成渊从小到大,旁人皆敬畏这位太子,只有他能平常视之,偶尔还会自恃身份说上两句,比如现在。 贺成渊安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宋太监看了贺成渊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您看看魏王殿下,几乎三天两头入宫向皇上请安,恭顺孝悌,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就方才他还刚刚离去。皇上听到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今天原本兴致很好,也不知道怎么了,魏王走了以后就有点龙颜不悦,故而也没和太子多说上几句话,往后,太子还是要常来才对。” 贺成渊目光一动,朝宋太监微微点头。 宋太监话已经传到,当下就留步了。 贺成渊独自行走在皇城中,宫殿高楼的檐角勾错,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在头顶露出一片天空,还是阴霾的。 —————————— 赵医令屏住呼吸,捻动着细长的银针。银针已经深入了贺成渊的头部,仅留一寸在外,赵医令的额头也有些汗。 东宫的詹事张熹在一旁虎视眈眈,恨不得在赵医令的身上瞪穿两个洞。 良久,赵医令手一抖,张熹的眼睛一花,还未看清,银针已经拔了出来。 贺成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张熹急急问道:“殿下,如何?” 贺成渊没有理会张熹,而是对赵医令道:“有劳赵医令,且先在东宫暂时一段时日。” 太子之疾在头部,瘀血其中,伤及神思,在赵医令看来不是大事,但若传扬了出去,以太子素日的名声,好事之徒免不了非议太子癫狂,东宫自然不欲声张。 赵医令忙不迭地弓腰:“太子客气,折煞下官了,但凭太子吩咐,只是先要和太子说一声,这个病不可操之过急,下官接下去这些日子,会每日为太子施针,少则一月,多则百日,方能有痊愈之期。” 赵医令是太医院的首屈一指的好手,尤以针灸之术见长,贺成渊的头疾颇为棘手,掌院的唐老太医偷偷过来看了几次,也摇头说没什么把握,转而向贺成渊推举了赵医令。 唐老太医是唐迟的伯父,既有他作保,贺成渊对赵医令姑且是信任的。 赵医令收拾了针具下去了。 张熹围着贺成渊转来转去,不住口地问道:“殿下,您现在觉得如何?头还疼吗?以前的事情都记得吧,您看看小人,您没把小人忘了吧?哎呦,我的殿下,您这回都遭了什么罪啊,我看您脸都瘦了,唐迟和朱三泰就是两个笨蛋,没把您照顾好,我早就说了我要一起去,您偏又不让,我这心里急得跟火烧似的。” 大约是为了弥补贺成渊的安静冷漠,东宫这位詹事特别爱唠叨,话多,嘴碎,用朱三泰的话来说,娘们唧唧的,和女人似的,贺成渊心中颇有同感,但张熹此人,是昔年姬皇后指派给他的,对他一直忠心耿耿,基于此,贺成渊勉强忍了下来,忍了几年,如今也习惯了。 贺成渊看了张熹一眼,冷厉的目光成功地把张熹后面的话打断了。 张熹马上闭嘴,利索地把一叠宗卷抱了过来:“殿下,您要的东西,从青州调过来了。” 贺成渊翻开了那一叠宗卷,这是青州府一年以来所有奴隶卖身契约的造册,他黑着脸翻了许久,终于看见了自己熟悉的手印,他抽了出来。 上面赫然写着“家贫无以为继,兹以纹银三两,典身为奴……” 原来他还值三两银子,而不是三百三十文,真是令人欣慰哪,贺成渊咬牙切齿地想。 太子殿下周身的气息明显不对了,暴戾狂怒,却压抑着没有发出来,象是火山之下翻滚的熔岩,更是骇人,旁边服侍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额头上都冒出了汗。 连张熹都咽了一口唾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 贺成渊的头又开始突突地疼了起来,记忆混乱地交错在一起,他在方家为奴隶的那段日子在脑海里隐约地浮现起来。 那个小姑娘,用一只羊的价钱买下了他,她使唤他劈柴、扫地、还有喂鸡,她家那只小鸡仔竟在他脚上拉过屎。 他,堂堂大周太子,百战不败之将,这世上没有他不能逾越的高山、没有他不能踏平的河川,他却栽倒在一个乡野少女的手中,在她面前百般折腰,真真匪夷所思。 贺成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微微地颤动了起来,脸上一片青灰。 张熹见势不妙,飞奔出去,把赵医令又拉了回来。 赵医令一进来就皱眉,二话不说抽出几枚银针,双手连动,飞快地在贺成渊的头颈之处扎了几下。 过了良久,贺成渊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赵医令收了针,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一会儿工夫反而比原来更糟糕了。殿下,唐老太医应该也和您说过了,您眼下这病症,忌大喜大怒,宜心平气和,下官给您再开一些安神的药,赶紧服下,至少今天之内,什么都别想了,您先去睡,好好休息一下。” 贺成渊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摆了摆手。 赵医令退下去后。 贺成渊抓住那份卖身契的册子,三五下撕了个粉碎,而后沉声对张熹吩咐道:“去,派人前往青州,抓拿一个名叫霍安的商户,即刻斩首,其家眷尽数没入奴籍。” “是。”张熹应了一声,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贺成渊一眼,犹豫着问,“此人……要以何罪论斩?” 真是火上浇油,贺成渊从来不知道张熹居然这么不识眼色,这一问,又勾起贺成渊心中怒气,恨不得将张熹一起拖出去斩了。 偏偏不能诉诸于口。 贺成渊黑着脸,怒道:“随便安个罪名,自己想,不要问我。” 贺成渊平日向来冷静自持,如此怒形于色,已是罕见,张熹的腿开始发抖。 “是、是、是,小人晓得了,殿下放心,小人肯定办得妥妥的。” 张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门口移动。 但贺成渊又把张熹喝住了,他的怒气愈盛,用淬了寒冰一般的声音道:“青州刺史郑怀山,玩忽职守,私受贿赂,纵容下属贪赃枉法,致青州府衙上下沆瀣一气,欺良民、护恶霸,目无法纪,着令将郑怀山革职,青州府衙上下诸人全部拿下,严加审问,这些年,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凡有违法乱纪之举,一律严惩不贷。” “是、是。”张熹的弓着腰,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他继续向门口移动。 “还有……”贺成渊咬牙,他想起了最坏的那一个。 她叉着腰,骄傲地翘着小鼻子,她说,你是我的人,一切须由得我做主。 那得意又嚣张的小模样,简直可恶极了。 好像是刻意压抑着不去想她,但是,一旦想起来,贺成渊就恨得牙痒痒的,身体里仿佛有火焰燃起,炙热难当。 楚楚、楚楚……这个名字在贺成渊的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又恶狠狠地咽下去了。 “青州府守军有宣节校尉,名方战者,此人尤为可恶,责令杖责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对,养女不教父之过,方楚楚的错,理应由她的父亲来担待。 张熹点头喏喏。太子殿下并没有说出这位方校尉所犯何罪,张熹学乖了,不敢再问,横竖还是自己安个罪名。 贺成渊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命人即刻启程前往青州,按我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误,记住,方战杖责五十军棍,要狠狠地打,严禁徇私。” 依着太子往日的脾性,小事不问,大过斩立决,如此千里迢迢遣人去青州,断不会只想不轻不重地打几个板子而已,这大约是要取此人的性命吧,张熹心中揣摩着,马上领命去办理诸般事宜了。 打发了张熹出去,也到了夜里,贺成渊服了药,上床就寝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舒服。 赵医令的安神药物功效是极好的,贺成渊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一件什么事情记挂着,令他不安,他像是掉入了泥潭中,四周粘糊糊的,他辗转反侧,一直试图醒过来,却怎么挣脱不开睡意,越来越着急,出了一身大汗。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贺成渊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汗水已经把衣裳都湿透了,他难耐地扯了扯衣领,领口敞开,一样小小的东西滚了出来。 他伸手摸了过去,是一枚扳指。 一枚青色的扳指,就着淡淡的天光看过去,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像是牛角做的,这种鄙陋之物,原本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如今不知何故,却带在了身上,还贴身收在胸口处,藏得很深。 贺成渊躺在床上,手指摩挲着那枚扳指,一遍又一遍,如同他这段日子一直做的那样。扳指的触感温润光滑,梦中那股焦躁难安的情绪似乎正在慢慢地平息下来。 这东西是她送给他的。 不值钱的、可笑的礼物,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下它的,大约是鄙夷吧。这么想着,他却收紧了手,把那枚扳指握在了掌心里。 贺成渊猛然翻身坐起:“张熹!” 宫人闻得太子召唤,赶紧去把张熹叫过来了。 张熹匆忙间连鞋子都穿错了,跑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贺成渊沉声问道:“派去青州的人出发了吗?” 张熹殷勤地道:“我办事,殿下大可放心,早出发了,我特意派了王宗和前去,他带着人手昨夜酉时就已经动身,我已经再三叮嘱他们,务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直奔青州,不可有片刻耽搁,这是殿下的命令,违者以军纪论处。” 王宗和乃金吾卫统领,生性刚直,为人严苛,终日黑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总不见半点笑意,金吾卫诸将士背后皆以“阎罗”戏称之。 张熹自以为十分妥帖,满脸自得之色,结果说着说着,却见贺成渊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要滴出水来,张熹的声音慢慢地就越来越低,到后面都细若蚊声了。 贺成渊盯着张熹,他的目光宛如利剑,几乎能令皮肤泛起刺痛,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至少张熹不能。 张熹颤声道:“殿下,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实在是妥得很,张熹,你真是十分能干。”贺成渊慢慢地道。 张熹从贺成渊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森冷的怒气,他的腿开始打哆嗦:“小人愚钝,请殿下明示。” 贺成渊忽然又沉默了,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勾勒出刚硬而冷酷的线条,气势低沉压抑。 他有点后悔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只能以沉默来克制自己。 过往的那段时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好像所有的记忆里都是她的影子,凶巴巴的、泪汪汪的、笑眯眯的,还有,她的嘴角有两个漂亮的小梨涡,鲜明而生动,就这么想着,仿佛四周的夜色在渐渐褪去,天都要亮起来了。 好吧,其实她救过他的命,照顾过重伤的他,连家里的两只小母鸡都让他吃了,她终究有恩于他。 算了,她什么都不懂,是个傻乎乎的姑娘,不和她计较了。 贺成渊想起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狠狠地握住了拳,那枚扳指硌得手心生疼,但是,他总算记得身为太子的威严,言出如山,不可朝令夕更。 他冷冷地看着张熹,快要把张熹看得晕过去的时候,突然又发话了:“去,叫张钧令过来见我,现在,马上。” “喏!”张熹飞奔而出,亲自去请兵部尚书张钧令了。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悲泣,殿下原本就够严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毛病,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 北山大营,主将的帐篷里。 方楚楚跟在‌方战的身后,像一只小小的跟屁虫,转来转去,啰嗦个不停:“爹,你的头还晕吗?脚还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肩膀?今天营里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早点和我一起回家去吧,崔嫂子在家里熬好了骨头汤等着呢。” 方战放下手中的文书,叹气道:“楚楚,爹和你说过好几次了,爹没事,不要紧,你别瞎紧张好吗?还有,别成天老往军营里跑,有违风纪,要叫人家说起来,以后你爹还怎么管教手下人。” 方战在前次与回纥人的战斗中受了伤,他毕竟比不上年轻小伙了,伤了元气,好久都没缓过来。方楚楚担心得要命,天天跟到北山大营来盯着父亲看,方战欣慰之余,又不免头疼。 郑朝义站在方战的身边,帮腔道:“是了,楚楚你别担心,方校尉身子骨壮得很,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帮你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劳累到,不碍事。” 方楚楚一过来,郑朝义就把手头所有的事情都搁到一边去了,乐颠颠地跟在方楚楚后面,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殷勤地道:“楚楚,你老杵在这里,方校尉都不能安心做事了,我陪你出去转转吧,我和你说,老严的那匹大宛白马被你家阿狼骑走以后,他又弄了一匹红马过来,这几日已经驯得服服帖帖了,那红马又漂亮又精神,跑起来和风一样快,我带你过去看看,让你骑上去玩,要不要去?” 结果马屁拍错了。 方楚楚眼角都红了,怒视郑朝义:“不许你在我面前提阿狼,那个坏蛋,我讨厌他,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郑朝义赶紧后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摆手:“好、好,你不喜欢,我就当没这号人,以后都不说他了。” 方战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儿女,笑了笑,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这边正说着,突然有人直接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一阵风似的,直冲到方战面前:“方校尉、不好了、不好了!” 那是营地里的一个副尉,平时最是稳重的一个人,此刻却慌慌张张地没‌个章法,他冲进来后才看见郑朝义也在,转而又朝郑朝义叫道:“郑校尉,你也在这里,不好了、不好了!” 方楚楚大叫一声:“你好好说话成吗?到底谁不好了?” 那副尉结结巴巴地道:“郑大人不好了。长安来人,传东宫太子令,说郑大人贪赃枉法,将他革职查办,府衙上下一干人等,全部被抓起来了,要一一审讯,追查不法之事,这会儿,府衙的大门都被封住了。” “什么!”方战和郑朝义同时失声惊叫。 郑朝义身体晃了两下,差点跌倒,方战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郑三,你稳住。” 郑朝义面白如纸,推开方战的手,拔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看看。” 方战放下手中事务,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个人匆匆而行,还没走出大营,忽然看见从辕门外来了一队甲士。 那队甲士行进间步伐一致,踏步之声整齐划一,肃穆而威严,一股凛冽之意迫面而来。他们身披玄铁铠甲,手持金刀,头盔低低地压着眉目,领头的是一位高大威猛的黑面将军,显然不是北山大营的人。 北山大营的一位士兵在前面引路,看见了方战,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道:“大人,这就是方校尉。” 方战心里一咯噔,迎了上去:“下官方战,见过这位大人,敢问大人何许人?来此有何赐教?” 领头的将军上下打量了方战,点了点头:“你便是方战,很好。” 他倏然一挥手,沉声喝道:“给我拿下!” 立即有两个甲士出列,一左一右按住了方战。 方战又惊又怒,摄于那将军的气势,不敢十分反抗,只怒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意?方某亦是朝廷命官,不知身犯何罪,引得大人如此对待?”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见状已经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将这一队甲士团团围住,长戟指向他们。 那些甲士无动于衷,沉默而冷静,却有一股森然的煞气散发出来。百战之师,方能有此气势。 那黑面将军拿出了一块赤金鱼符,举给众人看了一圈,冷冷地道:“吾乃金吾卫统领王宗和,此来奉太子之命,对方战施以刑责,汝等不服吗?” 第27章 帝京词2 狗太子继续作死并开始相思病…… 鱼符乃是验证官员身份之物, 来者为朝廷大员,又声称奉太子之命,众军士、包括方战在内,都不免心中一怵。 太子贺成渊, 不但身居东宫储君之位, 更是大周首屈一指的战将, 为人行事有铁血雷霆之风, 朝野上下对其皆深怀敬畏, 而对于大周的军人来说, 贺成渊更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 威严不容置疑。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犹豫着后退了几步。 方楚楚拨开人群钻了进来, 愤怒地道:“我不服, 便是太子也要讲理的,我父亲犯了什么过错, 要责罚于他?” 她到北山大营来看望父亲,穿上了男装, 也不过做个样子, 她眉目姣好、体态玲珑,人家一看便知道她是个小姑娘。 王宗和的眉头皱了起来,能夹死一只苍蝇:“军营重地,为何能有女流之辈混入其中?” 方战想要上前,怎奈被左右甲士按住,不得动弹,他急道:“她是我女儿,因我负伤,过来探望于我。” 王宗和哼了一声, 本来就很黑的脸更是如同锅底一般:“宣节校尉方战,跟随郑怀山多年,助其为恶,更兼有知情不报之嫌,食君俸禄,却耽于私心,不能行忠君之事,太子令,以军法论处,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他复一指方楚楚:“今日见汝,更是纵容女眷混迹军营,可见行事散慢荒诞,如何能管束军马,可见这个责罚不冤,方战,你还有何话说?” 方战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却不敢说话。从方才得知刺史府出事的消息,再到太子的责罚令,他心知这其中必然出了大事,如今他辩解再多也是无益,一个不好,反而会令郑怀山境地更加狼狈,思及此处,方战只能咬牙忍了。 王宗和行事一向铁面无情,当下也不多说,只道:“取军棍来,行刑。” “我爹没有罪,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爹!”方楚楚尖叫,就要扑过来。 从王宗和身边冲出另外两个甲士,金刀未出鞘,已经是气势凌厉,两把刀压了过来,交叉架在方楚楚的脖子上,把她拦住了。 王宗和冷冷地道:“把她赶走。” 甲士步步紧逼,方楚楚硬撑着不退,被刀鞘压得脸色发青,终于撑不住,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郑朝义大吼一声,从旁边的士兵手中抓过一只长戟,向两个甲士扑袭而去。一个甲士拔出了刀,与郑朝义斗做一团。 周围的士兵们哗然起来,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增援。 王宗和倏然大步上前,插入了场中,几招过后,将郑朝义一脚踢飞出去。 郑朝义大叫一声,跌落地上,张口“哇”地吐出血来。 王宗和虎目生威,瞪着周围士兵:“大胆!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想违抗不遵吗?” 太子贺成渊统率千军,铁蹄所过之处,向来不容违逆,根本不是他们区区北山大营的人能够挑衅的。 士兵们骤然惊觉了过来,互相看着,慢慢地安静下来。 王宗和看着方战,冷笑了一声:“既如此,方战,正好,你女儿在此,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的,赶紧说吧。” 王宗和身为金吾卫统领,受了东宫詹事张熹的再三叮嘱,被千里派遣至此,对一个小小的宣节校尉行刑,个中意味,他自然心领神会,今日就没有打算给方战留一线生机。 方战脸色大变。 五十军棍,说轻不轻,端的看行刑之人如何行事,下手若有分寸,不过皮肉之伤,养个十天半月也就过去了,下手若是狠毒,足可以把一个壮汉子生生打死。 而王宗和此话,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方战手脚冰冷,他抬眼茫然四顾,周遭的士兵们面带悲愤之色。 “爹!”方楚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是想往这边扑,怎奈两个甲士拔出了刀,指向她的面门,不让她再靠近半分。 方战颓然叹息了一声,闭了闭眼睛,旋即睁开,目中已是一片平静,他看着女儿,柔声道:“楚楚乖乖,要是爹不能陪着你,你就自己回长安去找你大姑,有她在,不用担心旁人会欺负你,你祖母和二叔固然和爹不是一条心,但毕竟是自家骨肉,日后也不妨多走动走动,楚楚,你性子要强,以后脾气要收敛一些,别像从前那样任性了。” 方楚楚死死地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一点血痕从嘴角边微微露了出来。 听着方战的话,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也不吭声,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不待方战把话说完,扭头就走。 知女莫若父,方战马上意识到方楚楚要做什么,他厉声大叫:“楚楚,你给我停住。” 方楚楚跑了起来。 方战挣扎了起来,想要推开那两个押住他的甲士,但那两人岂会容他脱身,双方扭打推搡了半天,方战还是被压到了地上。 王宗和从随从手中接过了又粗又长的军棍,在手中掂了掂,冷笑一声,举了起来。 周围的士兵都别过了头,不忍再看。 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骑着马冲进了营地,直奔这边而来。 王宗和的军棍就要砸下。 “王老弟,且住手!”有人嘶声大喊。 王宗和的手顿了一下。 一骑奔到眼前,骑士勒住了马,那马已经力竭,这一停住势头,直接前腿一屈,整匹马翻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 马上的人狼狈地掉下来,滚了两下,滚到王宗和的脚边,伸出哆哆嗦嗦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虚弱地道:“我……我快不行了,王老弟,扶、扶我一把。” 王宗和定睛一看,却是个熟人。 来者乃是兵部侍郎董年,此人亦是武将出身,后转入兵部,与王宗和相识多年,而且他为人圆滑,惯会插科打诨,别人惧怕王宗和的黑脸,只有他不以为意,是难得能和王宗和说得上话的同僚。 王宗和勉强放下军棍,拉了董年一把,把他揪了起来,依旧冷冷地道:“有什么话,稍后再叙,待我先办正事。” 董年的腿还在抖,几乎站不稳,他虚脱地翻着白眼,声音微弱:“我来传兵部的令,宣节校尉方战,镇守青州,两度击退胡人犯境,护国护民,功绩卓越,兹擢其为翊麾校尉,以兹褒勉。” 方战本来闭目待死,骤然闻得此言,惊得呆了一下。 “哦。”王宗和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干巴巴地道:“董侍郎先去边上等着,如果方战能挨过我的军棍,你再和他说这话。” 他又举起了军棍。 可怜的董年被东宫十万火急地派遣出来追赶王宗和,临时前,贺成渊亲口对他道,若能追上,赏赐黄金五十两,若追不上,赏赐军棍五十,由贺成渊自己动手行刑。董年吓得屁滚尿流,一路上不敢阖眼,连着跑死了三匹马,才堪堪赶到,如何肯让王宗和再动手。 董年干脆把整个人靠在王宗和身上,气息奄奄地道:“太、太、太子手谕在我身上,赦免方战刑责,不予追究。” 王宗和在贺成渊手下多年,深知他杀伐果断、铁血冷心,责令既出,断无更改之理。 王宗和面无表情看了董年一眼:“我不信,你走开,不走连你一起打。” 董年差点吐血,巍巍颤颤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手、手、手谕,在、在此。” 围观的北山大营中有伶俐的士兵飞快地奔过来,在董年胸口摸了两下,掏出一封谕令。 王宗和接过来一看,居然是真的,他惊疑不定,将那份手谕翻来覆去地看,自语道:“这可奇了,怎会如此?” 董年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勉强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兵部张尚书向太子殿下禀告方战的功劳,殿下闻得此情,便道既如此,将功抵过,擢升和刑罚都免了,且观后效,故而命我前来传讯。” 王宗和犹犹豫豫地放下了军棍,太子的手谕不会有假,如此说来,大约当时太子心绪甚佳,难得起了慈悲之念,让这方战逃过一劫。 王宗和抬了抬手。 两个甲士这才放开了手,旁边的士兵过来,将方战扶了起来。 方战今日大起大落,此时惊魂普定,擦了擦头上的汗。 王宗和看了方战一眼,仍是板着脸孔:“方战,你须谨记,日后以此为戒,切不可再……” 王宗和的话还在说着,冷不防方战突然大叫一声,朝他扑了过来。 王宗和何等身手,立即错身,他勃然大怒,挥拳而出,重重地砸在方战肩上。 方战惨叫。 而与此同时,王宗和觉得头边微微一凉,一缕风蹭过,他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蹭蹭蹭倒退了三步。 一绺头发从王宗和的额角断开,飘飘忽忽地掉下来。 后面远处传来“哧”的一声,一只羽箭擦过王宗和的头部,又飞出百米开外,射穿了一个帐篷。 那箭,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之外射来,穿过人与人之间细微的缝隙,准确地锁住了王宗和,适才,若不是方战那一下,那箭就会射穿王宗和的眉心。 方战捂着肩膀,疼得直不起腰,要说的话都卡住了。 王宗和死里逃生,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从腰间拔出了佩刀,大吼道:“是谁?” 围观的士兵齐刷刷地回头,果然,百米外,方楚楚持着弓,拉了满弦,指向这边。 那张弓黝黑发亮,在弓角处用乌金铸了两个狰狞兽首,正是方战的弓。和方楚楚自用的不同,这张弓极硬,劲道惊人,足可以穿云破石。 方楚楚一箭既出,额角已经冒出了汗,但她的手依旧稳稳的,手指扣了三枚箭,箭在弦上,有疾风欲起之势。 她于百步之外凭音辨位,对着王宗和射出一箭,居然没中,她也不慌,只要有弓在手,她的心就稳如磐石,她的箭已经又上了弦。 此际人群骤然分开,现出了王宗和,方楚楚再次将箭锁住了他,就要出手,但冷不防听见方战的怒骂:“死妮子,你在干什么?再胡闹,信不信我回去打死你!” 方楚楚定睛一看,方战还站着、还活着、还能中气十足地骂她,她的眼泪马上又喷了出来:“爹、爹,你没事吗?” 本来没事了,现在又被她生出事来,方战气死,眼看王宗和持刀就要过去,方战慌忙拦在他面前,不住作揖:“小女无状,王大人恕罪,我一定会好好教训她的。” 王宗和面如锅底,一把推开方战。 北山大营的士兵呼啦一下又围了上来,装作看热闹的样子,把王宗和和他带来的一干甲士都拦住了,口中还要七嘴八舌地道:“大人有何吩咐,不须亲自动手,交给我们来办,您要做什么,尽管说。” 王宗和气煞,大喝一声,眼看就要发作。 原本像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的董年勉强活了过来,一把拖住王宗和的大腿:“王老弟,消消气、消消气,哥哥我请你喝酒去。” 王宗和的腿抖了几下,却抖不开董年,他又不好对董年动手,怒道:“董侍郎,你别拦着我,那小丫头胆大包天,今天不好好收拾她一顿,我颜面何在?” 董年忍不住道:“你一个大老爷们,逮住小姑娘不依不饶的,还谈什么颜面,我要是回长安和人家说起‌这事,十个有九个要把牙齿笑掉的。” “董年!”王宗和气得快炸开了,连方楚楚也不追究了,只想抓住董年暴打一顿。 董年领了这倒霉差使,心中已经反复把王宗和骂了一百八十遍,此时只求息事宁人,厚着脸皮抱着王宗和大腿不放:“好了、好了,醉满楼的十年梨花秋露白,再加一桌上等席宴,我请你,成不成?给老哥卖个面子,我们早点回去交差了,别在这里折腾。” 好在王宗和虽然脾气刚硬,却是个方正之人,心胸还算开阔,董年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终于把他硬生生地拖走了。 方战松了一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才发现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 方楚楚缩头缩脑地蹭过来,满脸讨好之色,眼里还带着小泪花,软软地叫了一声:“爹。” 方战二话不说,开始找竹板。 方楚楚嗷地一声惨叫,马上扔了弓箭,抱头逃走了。 —————————— 夏天的阳光绚烂而热情。 方楚楚的眼睛又大又圆,仿佛也盛满了日光,只要看他一眼,就让他身体发热,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她高高地仰着下巴,娇纵地道:“我不要你了,我要把你卖掉。” 那小模样,真是又可恨又可爱,让人手痒痒、心也痒痒。 这是一个炙热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端着一张脸,严肃地道:“你曾经说过,不会卖掉我,不可言而无信。” “可你总是不听话,惹我生气,我讨厌你了。”她的手里抓了个小马鞭,“啪啪”地打他胸口。 马鞭的尾梢细细的,抽打在身上,有一点疼,一点麻麻的,再坚硬的胸膛也酥掉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站在河中,□□着身体,望着岸上的她。 鱼在水中,“刺啦”一摆尾,蹭过他的两腿之间。 贺成渊倏然睁开了眼睛。 初秋的夜晚,天微凉,晓轩窗外,有月光迷离。 他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仿佛还在河中,没有上岸,阳光那么热,让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难耐地仰起了头,粗重地喘着气,绷紧了身体。 有点想她。 她的声音、她的微笑、还有她打他时娇嗔的模样,就这样想着她,身体一阵一阵颤栗。 风动、纱幔动,一直抖个不停,直到良久良久之后,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声音,几乎弓起了腰。 夏天的阳光澎湃而激昂,喷薄而出。 空气中又弥漫着那种暧昧的味道,和那个夏天一样,青草的汁液四下溅开,还有一点点腥膻。 贺成渊躺在床上,望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流苏还在颤动,余韵尚未抽离。极致的欢悦,从身体渗透到灵魂,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舒张开了。但是,他的心情却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 他是不是生病了,好像病得还不轻,在梦里被那小马鞭抽着,竟会产生那种羞耻的反应,真真匪夷所思。 贺成渊已经十九岁了,小他一岁的魏王府中已经有了众多侧妃,而他的东宫,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过。肃安帝多次提及太子妃一事,均被贺成渊推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贺成渊觉得,他只需要他的剑,那种坚硬而冰冷的触感令他安心,心如铁石,才能一直前行。 但如今,他竟然做了那样一个梦。梦里有她。 贺成渊一念及此,身体又开始发热。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出去,无视宫人们惊异的眼神,直奔浴殿,脱下弄脏的衣裤,拎起一桶凉水,直接当头浇了下来。 “哗啦”一声,沁凉透心,他抖了一下,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个娇小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出去。 黏得要命,根本甩不掉,他恼火了起来,又拎了一桶水浇下去。 张熹闻讯赶了过来,扑过去差点哭了:“哎呦我的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大半夜的,这要着凉的,知道您身体壮,也不能这么糟蹋啊,您这不是想急死我吗。” 贺成渊冷着脸,从宫人手中接过了浴巾,胡乱擦了一下,顺手披上了一件长袍,头发上还滴着水珠,他一边裹着长袍,一边往外走,沉声对张熹道:“去取一根鞭子过来。” 张熹不明所以然,仍然飞快地去取了。 不到片刻就取来了一根金丝鞭子,张熹低着头,双手奉给贺成渊:“殿下,您要的东西。” 半晌,贺成渊却不接。 张熹偷偷地抬头看了贺成渊一眼,被他阴沉的神情吓了一跳。 贺成渊沉默了一下,随手指了旁边一个宫女:“你,过来。” 被点中的宫女‌忐忑不安地过来。 贺成渊看了那宫女一眼,鹅蛋脸盘桃花眼,能在宫里近身侍奉贵人的,无一不是美人。 他冷冷地对那宫女道:“拿着那鞭子,打我一下。” 宫女吓得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贺成渊不耐烦了,沉下脸:“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张熹头上也直冒冷汗,但见贺成渊的脸色实在不对了,他赶紧一把将那宫女从地上扯起来,把鞭子塞到她手里,低声喝道:“殿下怎么说你怎么做,快点!” 宫女快哭了,含着眼泪,用哆哆嗦嗦的手拿起了那根鞭子,在张熹的不住催促下,鼓足了勇气,在贺成渊的身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没有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有被冒犯的怒火,贺成渊抓过了鞭子,“哼”了一声,扯成两段,摔在地下。 宫女吓得两眼一翻白,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贺成渊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似乎并没有生病,或者说,他的病还没有那么重,就是对着方楚楚一个人会发作。 他思来想去,好像十分恼怒,又好像有点愉悦。 他紧紧地板着脸,挥了挥手,宫人们赶紧过来,把那个倒霉的宫女抬下去了。 张熹的汗流得都快脱水了:“殿、殿下,有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要不要传赵医令过来?” “传兵部张钧令,马上过来见我。”贺成渊沉声道。 “啊?”张熹张了张嘴。 —————————— 张钧令年不过三旬,已至兵部尚书之位,其才干和心性都远超常人,比如此时,他半夜被东宫的人从被窝里挖出来,依旧冷静自若,思路清晰,面对太子的发问,对答如流。 “方战,祖籍广陵,原靖海侯方守信嫡长子,十年前贬至青州,任宣节校尉一职,十年间,仅肃安十六年,考绩为中等,余者皆为下等,论理应予以革职,但其上峰一力担保,故而网开一面,留任至今,唯有今年,因传东宫令,嘉奖其抗寇有功,应为上等。” 贺成渊面色冷漠:“我此前去过‌青州,观其兵力及军容,均尚可,方战其人,亦颇果勇,不是庸碌之辈,你这九年考绩下等,又是从何而来?” 张均令十分干脆:“方战因振武王一案被牵连,他的名字是在下官这里备了底的,下官能留着他宣节校尉一职,已经算是十分有情了。” “张钧令!”贺成渊低低地喝了一声,语气满含危险。 张钧令身居高位,胆识自是过人,但在贺成渊的威压之下,还是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竭力保持着镇定:“方战不过无关紧要的一个小人物罢了,没人会为了替他出头而去惹恼皇上,事情已经过了十年了,还有人时时刻刻地在盯着,这个中轻重缓急,下官知、殿下亦知。” 贺成渊闭上眼睛,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方战是昔日太子太傅顾铭的女婿。 顾铭为当世大儒,是贺成渊的启蒙之师,他是个方正古板的老头,对贺成渊十分严厉,终日脸上不见笑容。 但是,在十年前振武王一案后,姬家上下皆亡,姬皇后伏剑自尽,朝中大臣纷纷进言,请肃安帝废除太子之位,而顾铭依旧秉承其方正之态,在朝堂上一力维护贺成渊,更为姬家父子鸣冤,不惜以死相谏,最后触怒了肃安帝,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朝局诡谲,世态炎凉,人心最是难测,贺成渊这十年来,见过太多,也懂了太多,他的心其实比张钧令更硬。 但是,现在不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贺成渊睁开眼睛,望着张钧令,他的目光冷厉,不容置疑:“寻个由头,擢方战入京任职。” 饶是张钧令生性沉稳,此刻也不免目瞪口呆,吃惊地差点都结巴了:“这、这、这如何使得?殿下非要给方战升职也就算了,明年初,混在各地的考绩中,下官暗地里给他一个安排,您还要调他入京,在天子眼皮底下做事,别的不说,这不是在下皇上的面子吗?这么多年殿下都忍过来了,何苦为这个节外生枝?” 贺成渊日常惯做冷脸,此际便是徇情枉法,也能端着一幅威严凛冽的姿态,在那里断然道:“两个月内,我要在长安见到此人。” “殿下!请殿下三思!”张钧令试图垂死挣扎一下。 贺成渊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倨傲的笑意:“若有人非议,你可直说是我的意思,张钧令,即刻去办。” 张钧令的嘴巴动了动,终究不敢再说,只得俯首。 —————————— 北方的秋天总是特别深沉,院子里的叶子落了一地。 家里养的小鸡都长大了,食量也大了,成天“咯咯”叫着找吃食。 每每这个时候,崔嫂子总是分外想念阿狼:“唉,没人帮我扫地、也没人帮我喂鸡,这日子可太难了,楚楚啊,你说阿狼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家里一堆活计等着他干呢。” 方楚楚怒视崔嫂子:“和你们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真是讨厌极了,我好生气!” 她还握着小拳头挥了两下,气冲冲地道:“要是哪天再遇见他,我一定要揍他一顿,坏家伙,欠我一只羊、三百三十文钱,一定要叫他赔给我。” 但是,他已经跑掉了,茫茫人海,或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了,方楚楚这么想着,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秋天的阳光是黄灿灿的,方楚楚的情绪却是灰扑扑的。 但也就是一会儿工夫,她很快就顾不上自己的小情绪了,因为郑朝义跑来了,蹲在方家的院子里“呜呜”地哭。 一个大男人,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太丑了,方楚楚又好气又心酸,踢了踢郑朝义:“快点起来,你是不是男人,娘们唧唧的,你们老郑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你爹要是知道了,又要拿大板子打你了。” 说起他爹,郑朝义哭得更难过了:“我爹不会打我了,他现在就天天躲在房里,自己打自己,脸都打肿了,我娘都拉不住他,他都没心思管我了。” 方战陪着郑朝义蹲在那里,一脸唏嘘:“好了、好了,好歹保住了性命,也没遭什么罪,叫郑大人……呃,不,郑兄想开点,唉,我这几天想过去看他,怎奈他总是闭门不见,也没办法劝他。” 郑朝义吸了吸鼻涕:“前几天孙州牧过来也吃了闭门羹,我爹说他没脸见人了,谁也不想见,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以后他什么也不管了,过几天就收拾东西,带着我娘和我妹子一起回济阳老家去,以后就在济阳颐养天年了。” 方楚楚忿忿不平:“郑三他爹多好的一个人啊,凭什么撤他的官,上头的人眼睛都是瞎吗?也不看看他这几年为青州百姓做了多少事。” 方战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他属下的两位长史、三位书吏都被收押候斩,还有那个姓霍的商贾,听说更是犯了谋逆之罪,这些人都和郑兄脱不了干系,纵然郑兄无心,也免不了一个失察失责之过,如今这样,已经算是万幸了。” “是,我爹说他罪有应得,也不敢有所怨言。”郑朝义胡乱擦了一把脸,抽抽搭搭地道,“楚楚你别乱说话,小心落到旁人的耳中去,惹来麻烦就糟糕了。” 方楚楚十分不悦,叉着腰,哼了一声:“我就是不服气,分明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多冤哪。那些人说是奉了东宫太子的命令来查办此事,你们说说看,那太子好好的,管我们青州的事情做什么,是不是故意找茬?还有,他还叫人来打我爹,这狗……” “太子”两字还没出口,方战扑了过来,生生把方楚楚的嘴巴掩住了。 “你不要命了,又乱说话,再口无遮拦的,我真的要打你了,小丫头家家,总是没个轻重,这种话是你能说的吗?”方战吓出了一身冷汗,声色俱厉地呵斥。 方楚楚差点被她爹闷死,“咿咿唔唔”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方战的手推开,她很不高兴,撅着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表示不服。 郑朝义蹲在那里,抬着头,可怜巴巴地道:“我接到调令,要到安西都护府去,在忠武将军常义山麾下任上府兵曹一职,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事情。” 方战闻言,狠狠地拍了一下郑朝义的后背,笑道:“好小子,升了一级,有出息,常将军用兵如神,威名赫赫,且为人刚正耿直,你在他手下做事,很好,你爹肯定高兴。” 郑朝义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可是,我爹现在一介白身,我家以后就靠我一个人了,楚楚,你会不会嫌弃我?”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家的事情,与我又不相干,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郑朝义厚着脸皮道:“我日后不能留在青州了,楚楚,你能不能等我,过两年,我一定干一番事业出来让你看,到时候,我就回来找你,你、你、你千万不要嫁给别人,你要等我去找你……” 话音未落,方楚楚一脚踹在郑朝义的肩膀上,把他踢翻,怒道:“谁要等你,你瞎扯什么!欠揍吗?”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大叫:“方校尉、方校尉在家吗,快出来!” 方战现在颇有点惊弓之鸟的感觉,闻言心里一咯噔:“又怎么了?” 方楚楚下意识地就想去取她的弓箭来,被方战厉声喝止住了。 出去一看,是个传令的军曹,一身风尘仆仆,汗水流了满脸都没来得及擦,气喘吁吁地道:“这位就是方校尉吗?快、快,八百里加急,您的调令,调任右监卫下镇将,即刻出发,四十天日内到长安赴职,不得有误,违者军纪论处。” “啊?”方战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 “阿狼。”方楚楚在叫他。 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月牙儿一般,她的声音软软的:“阿狼,来,给你吃糖,很甜的,好吃,我不骗你。” 他把糖果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去,让它慢慢地融化,那种味道在唇舌之间缠绵,那么甜。 如同她的微笑,浸透了蜜。 贺成渊大约是陷入了那个甜蜜的诱惑中,不可自拔。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对她许诺:“肝脑涂地,但为汝驱使。” 方楚楚听见了,向他伸出了手。 但是,触摸不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十分遥远,天黑了下来。 那一夜的月光很凉,如水一般泄了一地。 在那苍凉的月色中,她伸手试图抓住他:“阿狼,你去哪里?” 他去哪里? 他将归去,从那个梦里离开,不再回头。 她拼命追赶着他,但是追赶不上,跌倒在尘土里,哭了起来:“不要走,你回来啊!” 他策马离去,把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那一地月光破碎,流淌如同她的眼泪。 贺成渊猛地醒了过来,他摸了摸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他抬起了右手,伸到眼前,摊开手指,他的拇指上戴着那枚扳指。 寝宫内纱幔低垂,值夜的宫人守在门外,留了一盏灯,从琉璃屏外透过微微的光。 贺成渊在朦胧的光线中沉默地看着那枚扳指,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放在唇边。 轻轻地吻了上去,如同,梦中无数次做过那样。 在这个夜晚,他想她,想得要命。 —————————— 第28章 帝京词3 女主人到京都了,奴隶回家请…… 早朝的时候, 有人上奏,滇南守军因粮草霉变,上下将士颇多怨言,请朝廷派人查办。 肃安帝忽然就龙颜震怒, 将兵部尚书张钧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 责其渎职之罪, 降为郎中。 张钧令没有任何分辨, 低头而已。 退朝的时候, 张钧令在殿门外和贺成渊擦肩而过, 在旁人都没有觉察的时候, 微微颔首示意, 低低地道了一声:“依计而行。” 贺成渊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径直去了御书房。 肃安帝命人传唤, 让贺成渊退朝后去见他,而及至贺成渊进去, 却看见魏王贺成弘亦随侍在圣驾边。 贺成弘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见了贺成渊就深深作揖:“皇兄, 听闻你前段时间病了, 臣弟一直十分牵挂,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已无妨。”贺成渊看了这个弟弟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句。 同在御书房的还有丞相、侍中和中书令几位高位大臣。 肃安帝既将张钧令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贬了下去,那自然就要有人来补他的缺,几位大臣过来就是商议此事的,而贺成渊既是太子,又执掌兵权,论起常理,这等事情, 肃安帝自然要听听他的意思。 但是,昨日肃安帝去冯皇后处,冯皇后不经意地提起原来的太傅顾铭,据说顾铭的女婿近日要回京了,可见陛下是个仁君,对往日之事都是既往不咎的。 肃安帝又想起了姬氏父子,以及,死在他面前的姬皇后,他当场就勃然色变,拂袖而去。 今日,他寻了个由头发落了张钧令,心中的怒气还未完全消除,对着贺成渊也没有好脸色,冷冷地道:“太子缘何姗姗来迟?” 皇帝没事找茬,贺成渊缄口不语。 好在肃安帝也没有打算让贺成渊回答,他很快就转入了正事,对着左右两位丞相道:“张钧令这两年是得意忘形了,兵部尚书之位,何等要紧,务必要寻个谨慎妥帖的人来接这个位置,众卿有何人选?” 贺成弘暗暗朝右丞相使了个眼色。 右丞相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向肃安帝推荐金紫光禄大夫王胜之。 几位侍中和中书令互相看了看,并不说话。 王胜之素有政声,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虽是文官,但其祖上亦是武将出身,任职兵部似乎合适,只是此人与魏王一向亲近,众人各自揣摩着太子与魏王孰重,大都保持了沉默,只一两人顺势附和了几声。 肃安帝对大臣们的观望十分恼火,他看了魏王一眼,这个儿子恭谦而温和地垂首立在一旁,他又看了看太子,这个儿子的臭脸万年不变,冷漠而倨傲。 肃安帝沉下脸:“如此,就是王胜之吧。” 贺成弘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贺成渊此时出声:“说来,儿臣下面也有一个怀化将军的空缺,需要人补上。” 肃安帝眉头微皱:“李宕死了,不是刚命常青补上了,如何还有空缺?” 贺成渊淡然道:“正想向父皇禀告,常青也死了,今天早上我令其校场点兵,鼓响三声之后,其所领队列仍不能成形,乱我军纪,扰我军心,已经被我当场斩首。” 众大臣瞠目结舌,齐刷刷地后退了三步,右丞相赶紧擦了擦额头的汗。 贺成弘心中喜悦未过,马上又沉了下去,他几乎想要咆哮,鼓响三声,如此仓促,队伍如何成形,贺成渊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杀人示威。 贺成弘在文臣中甚得人心,在武将之中却不好发话,常青是为数不多愿意和他交好的武将。他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求了肃安帝,将常青安插到贺成渊的手下,谁知不到一个月就折进去了。 肃安帝的脸色也变了,厉声呵斥:“太子,你过了,处事乖张跋扈,视国法纲纪于无物,越来越荒唐了。” 贺成渊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国法如天,军令如山,在我麾下,自然要服我军令,有何不妥?” 贺成弘在宽大的袖子中暗暗拽紧了拳头,强笑了一下:“皇兄如此治军,未免稍嫌严苛了,恐怕要遭人非议。” 贺成渊看了弟弟一眼,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是一个笑:“我行事向来如此,父皇若不喜,就让魏王领兵打战去吧。” 那个笑容冰冷而残酷,带着血腥的味道,贺成弘头皮一阵发麻,马上闭口低头。 肃安帝已经大怒,顺手抓起案上的砚台就朝贺成渊砸了过去:“你怎么和朕说话的?” 贺成渊头微微一偏,那个砚台擦过他的脸颊,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都成了秋后的寒蝉。 一滴墨汁溅上了衣襟,贺成渊不在意地拂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武威卫的陈尹不错,我中意他,把他调过来给我吧。” 不能!贺成弘在心中呐喊,常青已死,陈尹是他手上剩下唯一的武将了,他如今完全不敢再有把人安排到太子左右的想法,那是铁定赔本的买卖,做不得。 贺成弘拼命朝右丞相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 右丞相收到了魏王的眼色,心中大骂,太子杵在面前,无形的压力已经压得他汗湿重衣了,魏王也不能体谅一下。 没奈何,右丞相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离太子更远一点,这才开口:“陈尹武举出身,十几年来一直驻守京城,未曾上过疆场,经验不足,恐怕不能适应太子的雷霆作风,到时候再来一个当场斩首,岂不冤枉。” 贺成渊的眼睛转了过来:“那谁人合适,右相大人举荐一个。” 举荐谁,不是就要害死谁吗?众目睽睽之下,右相也张不了这个口,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继续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 肃安帝的脸色有点不耐了:“谁人可以胜任此位,众卿不妨直言,若无,那就按太子的意思,还是陈尹。” 贺成渊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殿中诸人,所有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打了个寒战,更没人愿意开口了。 半晌,就在肃安帝就要发话之前,贺成渊才道:“如此,便罢了,我不要陈尹了,让金吾卫的王宗和过来吧,他原来在我手下待过几年,我也用惯了的。” 肃安帝狐疑地看了看贺成渊,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那便王宗和吧,你自己选的,过两天再斩了,就不要向朕要人了。” 贺成弘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下又起了贪念,金吾卫乃天子近卫,与羽林卫一同执掌皇城兵马布防,金吾卫统领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官职,冷不防竟腾出了空位,真是大好机会,若能趁机把陈尹安排上去岂不是妙事一桩。 一念及此,贺成弘又开始朝那边使眼色。 右相‌这下彻底装死了,任凭贺成弘如何动作,他一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而上面肃安帝已经不想再议了:“王宗和调离,金吾卫暂由副统领打理,过几日再看,今日朕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告退而出。 掌案的宋太监送太子出去,依旧老气横秋地念叨他:“太子每每见了陛下,不是闷声不响、就是惹陛下气恼,无论是为人子或是为人臣者,都不妥当,您看看魏王殿下,那嘴多甜,老奴我就特别喜欢魏王进宫,皇上和他说会儿话,心情好了,大家也跟着一起好了。” 贺成弘跟在后头,耳朵尖听见了宋太监的话,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又不好驳辞,心里不舒服,只好转了个方向,去坤宁宫找冯皇后了。 宋太监将贺成渊送到了华阳门外,远远地看见溧阳长公主在宫廊那边立着。 宋太监就停住了脚步,低声道:“溧阳公主在那边呢,好像在等着殿下,方才皇后娘娘叫了公主过去聊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姑侄也很久没见了,大约公主是想看看殿下,老奴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贺成渊微微颔首。 宋太监返身离开后,溧阳长公主果然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兰台郡主。 溧阳长公主上前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姑母多礼。”贺成渊抬手虚扶了一下。 溧阳长公主是肃安帝的同母长姐,下降长信伯赵府。长信伯府乃公卿世家,数代显贵,曾有一门三公之荣,如今的长信伯尚了公主之后,主动辞了官职,只在太常寺领了个虚衔,但肃安帝对长信伯夫妇素来亲厚,连其女都封了郡主之号,圣眷可见一斑。 溧阳长公主和贺成渊见过礼后,对女儿笑了笑:“珠儿,刚刚还叽叽喳喳个不停,怎么见了大表哥却不说话了,可不是生疏了?” 兰台郡主粉面微红,上来盈盈一福,柔声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兰台郡主正当妙龄,桃花粉面,秋水剪瞳,樱唇若涂朱,肌肤欺似雪,倾国颜色不过如此,她是长安出了名的美人,无数王孙公子为她折腰,她素来是矜持惯了的,但见了贺成渊就扭扭捏捏,总是紧张得不知所措。 她抬起眼睛,眼波宛转,偷偷地看了贺成渊一眼。 但贺成渊只是颔首而已。 又是这样,兰台郡主心里失望极了。 溧阳长公主若无其事,和贺成渊一起朝宫城外走去。 “听说你前阵子在外打战的时候生了大病,姑母心里很是焦虑,你父皇也真是,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当坐镇京城才是,怎么每每战事一起就把你派出去,没的叫人牵肠挂肚。” “宝剑锋从磨砺出,父皇此举,是对儿臣的爱护。”贺成渊语气淡漠,听不出是真心或是嘲讽。 溧阳长公主笑意不变:“那是,皇上自然用意深厚,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的,我们成天只在内宅打转,把心思都耗在琐事上了,这不是,女儿长大了,就要开始操心她的婚嫁了,今天皇后娘娘还特特叫了我带着珠儿进宫,问我有什么打算。” 溧阳长公主说得坦白,对冯皇后之语没有任何隐瞒,只当和娘家侄儿拉着家常:“我家珠儿,不是我自夸,模样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这京城也没几个姑娘比她强的,就是自小尊养,娇气得很,我们两口子也商量好了,将来就把她嫁回我娘家,毕竟自家亲戚,也知根知底的,不用我们担心。” 贺成渊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并不搭话。 溧阳长公主看过去雍容端庄,但脸皮厚起来也是无敌的,她笑着指了指女儿:“我和皇后娘娘说了这个打算,皇后娘娘也是一力赞成的,还问珠儿到底中意哪个表哥。” 长信伯固然不掌实权,但周氏乃是百年世家,族中宗亲多有当代名士,远的不说,长信伯的两个弟弟一为户部尚书、一为中书令,他的长子以科举出身,连中三元,现为翰林学士,深受肃安帝赏识。 兰台郡主出身高贵,容姿绝美,才情惊艳,魏王对她倾心已久,冯皇后多次旁敲侧击,怎奈溧阳长公主就是不松口。 “娘……”兰台郡主听见长公主说这个,羞得满面飞霞,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溧阳长公主得到女儿的暗示,再接再厉:“不过珠儿也是奇怪,娇娇弱弱的一个闺阁姑娘,不爱文人雅士,反爱赳赳武夫,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溧阳长公主的话已经说的这般明显了,贺成渊还是不接,其实原来肃安帝也提过几次,想要将兰台许配给贺成渊,贺成渊都未置可否。此时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兰台年岁尚小,不急,姑父和姑母可以细细挑选,总会寻到合意的。” 兰台郡主急得要哭,伸出手去,偷偷扯母亲的袖子,差点把长公主的袖子扯掉了。 溧阳长公主心中叹气,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抽了回来,温和地道:“太子,你也到了适婚嫁的年纪了,冯皇后有自己的两个儿子,未必能替你考虑周全,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和姑母说,姑母心里是疼你的,你应当知道。你不中意兰台也就算了,勉强不来,其他家的姑娘去好好看看,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贺成渊终于停住步子,看了长公主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冷漠的,但眼睛里露出一点难得的温情:“是,姑母所言,我记下了。” 他朝溧阳长公主拱了拱手,大步离去了,身后传来兰台郡主嘤嘤哭泣的声音。 琉瓦朱台,宫阙巍峨,贺成渊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无人敢近。 他从宫门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空湛蓝如同水洗,秋天的时节,风吹过来,干净而清爽。 他想起了远方的那个姑娘,想起她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梨涡。是了,他该早点成亲,抱个大胖小子,多好。一念及此,他的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 靖海侯府位于文光街的西头,在一溜的高官府邸中也只是寻常。张熹看了又看,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太子殿下已经盯着靖海侯府的大门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张熹最近学乖了,连问都不敢问,东宫的马车停在靖海侯府五十米开外,太子坐在车上,张熹站在车后,毕恭毕敬地一起等着。 快到晌午的时候,从街那头骨碌碌地来了一辆陈旧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靖海侯府门前,从马车上跳下了一个中年男子,也是不起眼的样子。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看样子想从藏身的‌马车上跳出去,但他的身形略微动了动,硬生生地忍下来了。 那男子从车上扶下了一个小姑娘,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惜离得有点远,听不太真切。 天气晴朗,秋天的日光灿烂而浓烈,那姑娘从车下下来,以为左右无人,伸了个懒懒的腰,十分放肆,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腰肢纤细,弯着一道美妙的弧线。 太子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车窗,木头窗格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马上就在他的手下碎裂了。张熹吓了一哆嗦。 而那一头,方战和方楚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辆马车,方战正忙着教训女儿:“端庄一点,靖海侯府可是高门世家,不比我们那乡下地儿,你这样子要是旁人看见的,要落人家口舌的。” 方楚楚软软地抱怨:“这一个多月连着赶路,不是骑马就是坐车,我的腰都快断了,这长安怎么这么远啊。” 方战抬头看了看侯府的匾牌,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是啊,很远,我终于又回来了。” 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贵妇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迎了出来,还没迈出门槛,眼睛已经湿润了,颤声叫道:“大弟,是你吗?” 那是方战的长姐。 方战欲待开口,发现喉咙已经哽咽,他上前几步,和长姐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 半晌,还是方氏先回过神来,破涕为笑:“今日重逢,是大好日子,哭什么,唉,十年不见,你老了,姐姐也老了,都矫情起来了,这可要不得。” 方战低头擦了擦眼睛,唤女儿过来:“楚楚,快过来见过你大姑。” 方楚楚乖巧地过来,还没下拜,已经被方氏一把拉住了。 方氏刚刚才说不要哭,这会儿眼泪又滚了下来:“哎呦,我的儿,这么多年没见,还记得大姑吗,可怜见的,你爹怎么养你的,这么瘦瘦小小,小时候胖嘟嘟的一个娃娃,多喜庆哪,十年不见,脸上的肉都没了,这不成,回头大姑一定再给你养回来。” 不,多谢大姑,她其实很不需要的。方楚楚眨巴着眼睛,在方氏身上蹭了蹭:“大姑,我一直都想着您呢,您看看,楚楚长大了,是不是很漂亮?” 方氏流着泪,在方楚楚额头上戳了一下:“长大了,这性子还是没变,臭屁得很。”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道:“我也糊涂了,在这大门口说什么话,来,我们赶紧进去。” 丫鬟和小厮一窝蜂上来,向方战和方楚楚行礼后,拥着他们向里面走。 路上,方氏和方战并排走着,压低了声音,对方战道:“这几年家中的情形,我都已经写信和你说过了,如今你心里也该有个数,我接到你们的消息,今天一早就过来等着了,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和姐夫会为你撑腰,你是方家的长子,这府里谁也不能轻看你。” 前任老侯爷原配曹氏,生了一女一儿,长女方氏,长子方战。可惜曹氏生下方战不久就过世了,老侯爷又娶了继室裴氏,裴氏生了次子方凭,就是如今的靖海侯。 裴氏老夫人对着先头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女向来不冷不热,连带着方凭对长姐长兄亦不甚亲近。 方氏早已经出嫁多年,其夫婿现任大理寺卿,位高权重,她心气高傲,自父亲过世后,已经久不曾与娘家来往,这回得到弟弟回京的消息,特地赶了回来。 方战苦笑着摇头:“说起来,我如今的路是我自己走的,母亲和二弟并没有负我,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什么,只是既回来了,好歹要来拜祭一下父亲,其他再多的,也不说了。” 方氏闻言,唯有默然。 及至进了门厅,靖海候方凭已经候在那里了,过来规规矩矩地给方战行了礼,生疏而不失客气:“兄长归来,一家团圆,殊为可喜,弟已恭候多时。” 和方战的强劲勇猛不同,方凭是个面目白净的文士,靖海候一门以箭术闻名天下,连女流之辈的方氏亦能百步穿杨,只有方凭拉不动强弓,老侯爷对着这个次子总是很气恼,怎奈长子被发配边塞去了,只能将爵位传给了次子,最后郁郁而终。 方战看了看弟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二弟,我回来了。” 一瞬间,方凭似乎也有所动容,但很快收敛了下去,只道:“母亲在里面等着了,兄长进来吧。” 丫鬟打起帘子,众人进去。 老夫人裴氏坐在罗汉榻上,服饰华贵,雍容沉稳,通身老太君的气派。方凭的小女儿方盈盈跪坐在那里给祖母捶腿。 裴氏与方战又隔了一层,不过是面子情意,多年未见,也只是淡淡的。 双方见礼寒暄,彼此问候,礼数是十足的,然而裴氏的眼中始终未见笑意。 轮到方楚楚和方盈盈堂姐妹相见时,方盈盈打量着方楚楚衣裳陈旧,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插了一只珐琅蝴蝶簪子,心下更是鄙夷。 方盈盈虚虚地打了招呼,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乡下丫头。” 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方楚楚听见。 方楚楚也不恼,她的脑袋歪了一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用嘴型无声地回了一句:“丑八怪。” 方盈盈勃然大怒,女儿家总是生□□美,怎奈她天生容姿平庸,哪怕平日里涂脂抹粉、穿金戴银,也不能增添半分颜色,实在是生平大恨。 方楚楚这话,简直是戳在她的心口上了。 方盈盈看着方楚楚那张娇俏明艳的脸庞,很想用指甲掐过去,她不由尖声道:“你说什么?” 方楚楚的神情格外诚恳:“我说妹妹生得美貌、十分美貌,叫我好生羡慕。” 方盈盈气煞:“你敢讽刺我,我乃侯府千金,你个乡下丫头,安敢在我面前放肆?” 方氏笑道:“侄女儿,你堂姐夸你漂亮呢,你生什么气?难不成要说你丑你才高兴吗,这可真是稀罕。” “没事。”方楚楚笑眯眯的,“美人总是爱娇纵,妹妹容貌美,脾气大,我懂得。” 方盈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角都红了。 裴氏变了脸色:“好了,两个小姑娘,别拌嘴儿,楚楚是姐姐,须记得让你妹妹几分,没的不依不饶的。” 经过这一打岔,方战和方凭心里都不舒坦。 方盈盈打小在祖母膝下抚养,深得裴氏欢心,如今见她吃亏,裴氏更是不悦,横竖也客套过了,裴氏不再遮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不阴不阳地道:“大郎,如今呢,这靖海侯府是你二弟的家,你来做客,母亲和二弟都是欢喜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 裴氏口中说着不要客气,语气却是冰冷的。 旧宅如故,再回首,此身却是远来客,方战心中一片惆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氏一本正经地问道:“母亲,我这就不明白了,父亲当日交托过,要把大弟旧日的房间留着,无论他何时回来,都是给他住,这侯府宅院也有他的一份,怎么就说是客人了?” 方凭咳了一声,叹气道:“父亲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临去时还等着兄长回来见他一面,可惜没有等到,兄长的房间原来是留着,本以为他一两年就回来,谁知久候不至,那房间去岁的时候改成了小女的琴房,里面的东西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明天我叫人再去找找。” 提起父亲,方战心里一酸,偌大的一个汉子,差点当场落泪,他勉强按捺住了,定了定神,道:“大郎不孝,为顾儿女私情,不能在父亲身前尽孝,二弟伺奉父亲百年,我唯有感激而已,母亲和二弟尽可放心,我今天到这侯府,就是想给父亲上柱香,告诉他老人家,不孝子已归,请他安心。至于这侯府和爵位,父亲给了二弟,就是二弟的,我也不会多加叨扰。” 方凭听了这番言语,面上讪讪的:“何至于此,兄长说这样生分的话,岂不是折煞弟弟了。” 方氏冷冷地插话:“不生分,亲兄弟明算账,那房间既然被你们占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还要问问二弟,父亲分给大弟的那座宅子,你们腾出来了吗?大弟今天就要搬进去住。” 裴氏脸色就变了。 老侯爷临去前,为长子计,虽然方战不在身边,依然叫了族中长者过来,把家分了,方凭既承了爵位,侯府的宅院大部分也给了二房,而老侯爷之前瞒着裴氏,掏出了一半家当,在邻街又买了一处大宅子,指明要留给长子。 裴氏得知时,木已成舟,她气了个仰倒,在亡夫的灵前都是一边哭一边骂。 这么多年来,裴氏把那宅子给了娘家兄弟居住,俨然纳为己有,如今不意方战骤然归来,裴氏娘家的人昨天还来哭过,把裴氏哭得心浮气躁。 现在听继女提起这个,裴氏不免老脸一红,不悦地道:“大姑娘,你已经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方家的事情不与你相干,你休要多事。” 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这可不巧了,母亲是知道的,我家那口子在大理寺做事,故而我们的家风就是,凡事都是要辨个是非曲直,母亲和二弟若是决断不下,我们不妨去大理寺辨个究竟,争夺家产这事情虽说是鸡毛蒜皮,但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家那口子可以亲自审断,绝不含糊。” 这下连方凭的脸都黑了。 这一场相聚,最后落了个不欢而散。方战带着女儿到祠堂给老侯爷上过香后,几乎是被裴氏轰出来的。 方氏也是彪悍,当即回头从大理寺拉了一班衙役出来,到那处宅子去,把裴氏兄弟一家子打了出来。 大理寺卿林崇正,在外头铁面刚正,在家中惧内如虎,众人皆知,这下林夫人吩咐下来,衙役们办事不免格外卖力一些,以私占民宅之罪,差点要将裴家的拘囚起来,最后还是方战发了话,放过他们去。 自此后,方战和方凭兄弟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方战客居异乡十年,无刻不在思念故里,及至归来,却是这样一番场面,不胜唏嘘。 —————————— 天气很好,风微凉,阳光明媚,从窗口落进来,照得人暖融融的,好像要化开了。 方楚楚就差不多就化成一团泥巴了,她趴在临窗的软榻上,一会儿正面、一会儿背面,就像煎烙饼一般,把自己来回都晒一晒。 方战去右监卫报到了,家中无人,偌大一个宅子,空落落的,格外安静,方楚楚又犯了懒病,吃过了早饭就趴在这里晒太阳,摊开手脚在榻上打滚,惬意得差点要打小呼噜。 这时候,外头好像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这宅子很大,敲门声隐隐约约的,差点要听不见,但门外的人很有耐性,锲而不舍地一直敲,终于让方楚楚从神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谁呀?”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去开门。 打开大门。 方楚楚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她的阿狼站在门外。 阳光是那么耀眼,落在他的‌眉目间,方楚楚似乎有一霎那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也有阳光,浓烈而炙热。 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大,站在那里,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男人比他更好看,他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如从前,仿佛他没有离开过。 “我回来了,楚楚。” 方楚楚怔了好久,突然变了脸色,凶巴巴地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贺成渊看看左右无人,咳了一声,稍微低了声音:“我是你家的阿狼。” 方楚楚怒道:“你不是跑了吗,还回来做什么,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不待贺成渊再开口,“砰”地一声,把门在他鼻子面前重重地关上了。 他不见的时候,想得要命,天天想着要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及至他回来了,突然就不愿意看到他了。 看一眼都觉得好生气。 方楚楚气鼓鼓地回到房里,随便抓了一本书出来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心烦意乱的。 她抓了抓头,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是那么明媚,秋色正好。 她放下了书,噔噔噔地跑出去,偷偷地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滴溜溜的眼睛望出去。 “楚楚。” 贺成渊依旧站在门外,从门缝里见了方楚楚,马上叫了一声。 方楚楚果断地又把门给关紧了。 再也不理他了。 …… 当天晚上,方战回来的时候,还对方楚楚道:“刚才隔壁宅子的老陈对我说,今天看见有个男人站在我们家门口,站了一整天,奇怪了,到底会是什么人?” 方楚楚鼻子一翘,“哼”了一声:“大约是个心怀不轨的歹人,别理会。” 方战有点担心:“盛世长安,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歹人,楚楚,你可要小心一点。” “嗤,怕什么,那歹人要是真的惹上我,我一箭给他来个透心凉。” 方楚楚的语气恶狠狠的,听得方战都打了一个哆嗦,总觉得女儿今天好像火气特别大,满脸都透着煞气,他摸了摸鼻子,缩着头走开了。 —————————— 第29章 帝京词4 马甲不能掉 次日, 方战出门以后,贺成渊又来了。 这下子方楚楚连门都不开了,她搬了个梯.子来,架在墙边, 听见有人敲门, 先爬上梯.子张望一下。 见是贺成渊, 她骄傲地“哼”了一声。 贺成渊在墙外抬起头来:“楚楚……” “闭嘴!”方楚楚一声断喝, 怒气冲冲地道, “不想听你说话, 你一个字都不要说, 老老实实给那儿站着, 面壁思过!” 贺成渊无奈了, 只能站着, 面壁……不,面门思过。 他的身姿高大挺拔, 带着一股凛然威严的气息,只是一个背影, 也能让人心生敬畏, 偶有邻里过往,看见他堵着方家的大门,却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敢多事,皆绕道而行。 硬生生地又站了一天。 如是三天。 到了第四天,方楚楚爬上梯.子张望的时候,恰好隔壁宅子的主人看见了,他忍不住从门里探出头来,对方楚楚喊道:“我说方家的姑娘, 那男人已经在你家门口站了好几天了,要不要我替你报官啊?” 方楚楚爬在墙头,大声答道:“陈老叔,不必,这是我家的奴隶,做了错事,被我罚站在外头,您别搭理他就成。” 那陈老叔吃了一惊:“你家的奴隶?这、这、这看模样不像哪……” 哪里不像了?他明明就是! 贺成渊沉了脸,冷厉的目光扫了过去。 陈老叔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赶紧缩回头去,把大门关紧了,再也不管闲事了。 贺成渊回过脸来,神色又恢复了平常,他望着趴在墙头的方楚楚,诚恳地请示女主人:“楚楚,我已经思过三天了,可以放我进门了吗?” 方楚楚还是板着脸:“我都说了不要你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贺成渊想了一下,严肃地回道:“你须得想想,我虽然有错,但还是很能干的,我能劈柴、打扫院子、还能帮你打架,你若是不要我,那是很吃亏的。” 方楚楚怒道:“你不但会打架,你还能逃跑,对了,你会凶我,我当时怎么叫你都不回头,你把老严的马都偷走了,你这个坏家伙!” “我错了,楚楚,原谅我。” 他抬起了头,阳光恰恰好,那么浓烈,照着他俊朗的眉目,他的声音甚至是温柔的,他轻声道:“那时候,是你吩咐我跟着你爹去打战的,我为你而战,你叫我一定要平安回来,楚楚,我现在回来了。“ 方楚楚低下头,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阳光,还有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炙热如同那个盛夏。 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哼哼唧唧地下了梯.子,过去开了门。 贺成渊站在门外,一直等着她,等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慢慢地对她道:“我回来了,楚楚。” 方楚楚的眼眶红了,握着拳头,在贺成渊的胸膛上噼里啪啦地一顿猛捶:“我叫你跑、叫你跑,你有没有良心,我对你不好吗,你还跑走了,赎身银子也不给我,一只羊,你快还我,以后我就不要你了。” 果然还是她打起来最舒服,挠痒痒似的,每一下都挠得恰到好处,贺成渊把胸膛挺得更直了。 可惜他的胸膛太硬,方楚楚很快手就疼了,悻悻然地停了下来,骄傲地抬起下巴,扭头就走:“好了,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快点解释。” 贺成渊抬脚进门,跟在方楚楚身后,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不紧不慢地道:“我原先把脑子摔坏了,你是知道的,后来在战场上又磕了一下,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分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又把你给忘记了……” 方楚楚猛地刹住了步子,一个大回身,瞪着贺成渊:“你把我忘记了?” “现在想起来了。”贺成渊马上接口,“一想起来我就托人回青州打听你们的消息,却说你们回长安了,我在长安一直等着你,这不是你们一到,我就找过来了。”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带着醇厚的磁性,听得方楚楚的耳朵都有点痒,他道:“楚楚,我脑子受伤了,现在还时不时头疼,我是病人,你不能和我计较。” 方楚楚这么听着,又觉得有点心疼,看了贺成渊一眼:“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贺成渊神情清冷,但是他的眼中带着日光的暖意,“楚楚,这段日子我心里很不踏实,一直想着你过得好不好,我不在你身边,有没人欺负你。” 说起这个,方楚楚嘴巴扁了扁,好生委屈:“我过得不好,很多人都欺负我,气死我了。” 平日里方战拘着不让她说,如今面对着她的阿狼,方楚楚实在憋不住,唧唧咕咕地念叨了起来:“我们本来好端端地过日子呢,谁知道贺成渊那狗太子派人到青州来,把郑三他爹给革职了,还要杖责我爹,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狗太子派来的人气势汹汹,差点要把我爹打死,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坏,我爹舍生忘死,打胡人、护百姓,把命都豁出去了,不给升职也就算了,还要打板子,打板子也就算了,还想打死,真真是欺人太甚!我最近每天都在骂那个狗太子,实在是天下第一号恶人。” 贺成渊使劲绷着脸,才没在脸上露出破绽来,饶是沉稳如他,也在手心冒出了汗。 狗太子心好虚,一声不敢吭。 方楚楚一边说,一边进了房间,继续气鼓鼓:“还有,回到长安来,我爹原先还很高兴,结果我继祖母和我二叔把我们从老宅子里赶了出来,还想霸着我们的房子不还,唉,一群坏人,幸好有我大姑在,不然我和我爹就要流落街头了,多可怜。” 这下贺成渊终于可以出声了,他皱着眉头道:“十分可恨,下回见了面,我替你打他们。” 方楚楚说了半天话,口也渴了,反正阿狼也回来了,一切如同从前一般,她自然使唤起她的奴隶来。 “阿狼,去,厨房在左手边,里面有刚刚烧开的水,喏,茶叶在柜子上面第二格,给我泡茶去。” 贺成渊利索地去做了,这些事情在方家都是做惯了的,他很快泡好了茶,端了过来。 方楚楚软趴趴地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可惜这会儿天已经凉了,不需要阿狼给她打扇子了。 她看了一下阿狼,这又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对了,你怎么到长安来的,还有,方才说你想起从前的事情了,莫非你原是长安人士?” “是的。”贺成渊不动声色,“我家就在长安,家里还有父亲、继母和一大堆兄弟姐妹,我当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这些,就自己跑回长安来了,家里人给我找了大夫医治我的头疾,如今才好得差不多了。” 方楚楚上下打量着贺成渊,他穿了一袭玄黑色的长袍,那款式大抵是长安街头惯常见的,方楚楚看不太出有什么分别,只是那衣裳的料子格外挺括一些、格外有光泽一些,领口的纹路也格外精致一些,他原本生得就出色,如今更是如灼灼烈日,光华耀人。 方楚楚奇道:“你看过去打扮得很是体面,家里有钱吗?有钱怎么会把你卖做奴隶?” 贺成渊在心里把那个叫做霍安的奴隶贩子和青州府上下一干官吏再次凌迟了一遍,面上仍是沉静如水:“我家中略有薄产,在北边也有田地,有贼人要来抢夺,我和他们打了一架,受了重伤,被那个奴隶贩子捡了回去,把我充作了奴隶。” 方楚楚警惕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来,其实你并不是奴隶的身份,可是,我手中有你的卖身契呢,白纸黑字,官府那里认过的,你不会抵赖吧。” 她想了想,又道:“那其实也成,反正你家里有钱呢,我不贪心,给我三十两银子,算你赎身了,我就把卖身契还你。” 贺成渊的脸沉了下来,气势冷峻,一言不发。 方楚楚毕竟还是了解他的,当下又想了想,试探地道:“好吧,我知道你很值钱的,那……三百两?” 贺成渊冷哼了一声。 方楚楚不高兴了:“到底多少?你说。” 贺成渊不想吓到他的女主人,勉强道:“三千两。”顿了一下,补了一句,“黄金。” 方楚楚的小嘴巴张得圆圆的,半天才合上,她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压压惊,然后又雀跃起来,把手伸得长长的:“快给我、快给我!我就知道阿狼你是最好的!” “没有。” “啊?”方楚楚的笑容卡住了。 贺成渊一脸肃容:“现在没钱。” 方楚楚二话不说,把她的小鞭子翻了出来,使劲敲了贺成渊好几下,怒道:“你胆子很大,现在开始消遣我了是吗?” 贺成渊岿然不动,站在那里任她打,打得差不多了,才冷静地道:“现在拿不出这些现钱,等我将来承继了家业就有钱了,到时候给你,总归一天不赎身,我就还是你的奴隶,我原来吃得还多,如今我吃自家的米,还能替你干活,你又不亏。” 方楚楚有点迷糊,总觉得他说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却分辨不出来,她纠结了一下,很快放弃了这个费脑筋的问题,又高兴起来:“好吧,那就是这样了,挺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喏,现在我也是有钱人家了,你看我家的宅子多大多好,你终于可以不用住柴房了,自己去看看,喜欢哪间就收拾一下,分给你了,你若是过来干活,尽可以住下。” 贺成渊也十分满意。 两个人一起出去,满宅子溜达着挑选房间。 抽空,方楚楚还要问两句:“你几时能继承你家的家业呀?你不是说家里兄弟很多吗,你爹会给你们分家吗?” 她有点担心,“分家了以后还能凑齐那三千两黄金吗?” 贺成渊的神情稳重自持:“我们家祖宗挣下这份家业十分艰难,所以当初就定下规矩,不得分家,我是嫡长子,家里的东西日后都是我的,你放心。” 方楚楚搓了搓手,笑眯眯的:“哇,听过去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对了,阿狼,你到底姓甚名谁?不会真的就叫阿狼吧。” “我姓贺。”贺成渊咳了一下,“贺悯之。” 刚从乡下地方进京的姑娘哪里会知道,大周太子贺成渊,字悯之。 她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哦,你和当今天家一个姓呢,真不错。” 贺成渊不动声色:“至于阿狼,是我的小字,我母亲原来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你还是这么叫吧,不管怎么样,我一直会是你的阿狼。” 贺成渊原本并没有打算隐瞒身份,但适才听得方楚楚一口一个狗太子,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他不得不另作打算了。 他不敢在方家逗留太久,方楚楚傻傻笨笨的好糊弄,方战毕竟老成,就不好说了,故而半天后,他就告辞去了,临行前还答应了方楚楚,明天一定过来给她家劈柴。 稍晚的时候,方战回家,方楚楚喜滋滋地把这事情和父亲说了,方战听了惊叹不已,不过他对阿狼的身份也起了一丝疑惑,打算等下回见了面好好盘问一番。 方楚楚才不管其他的,总算她丢的那只羊自己又跑回来了,真好,明天一定要写信告诉崔嫂子,免得她再惦念。 这天晚上,怀抱着对三千两黄金的美好憧憬,方楚楚甜甜地睡着了,比往常任何时候睡得都香沉。 —————————— 次日,依旧是晴天。 大早上的方氏就过来了。 方战被贬塞北多年,方氏每年都到大慈恩寺烧香许愿,求菩萨保佑弟弟一家早日归来,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自然要到菩萨面前去还个愿。方战依旧要到右监卫去当值,方氏约好了方楚楚一起去进香。 大慈恩寺为长安第一名刹,位于城外八里地的涌泉山上,百年梵音,气象庄严,多有高僧大德于其中修行,境界深远,为世人所推崇,香火极为旺盛。 方氏坐的‌马车过了山门,在寺前停下,方氏携着方楚楚下来。 秋已深,寺前松柏微带黄色,沧桑而沉郁,墙上树影参差、地下落叶层叠,院中隐约有木鱼声声。 小沙弥持着扫帚在打扫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此外,四周无人。 方氏惊讶,左右看了看:“这可真是奇了,平日里善男信女早晚不绝,十分热闹,今天怎就如此冷清了起来?” 方要过去问询,寺门打开,一个缁衣老僧走了过来,双手合十一拜:“阿弥陀佛,女檀越有礼了,寺中修缮,今日一日暂不接待香客,敝寺已经在山门外面挂出了告示牌子,不知女檀越缘何还上山来了?” 方氏和方楚楚面面相觑。 随从的马夫和丫鬟不服气了,都道:“你这老和尚乱说,我们从山下上来,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告示牌子。” 这时,一个年轻的僧人从那边匆匆跑过来:“师父,那告示牌子被风吹跑了,我刚叫了个师弟在山门守着,我们得再做块牌子拿过去。” 方氏闻言,悻悻然:“哎,怎么就这般不巧,既如此,只能改日再来了。” 那老僧却把方氏叫住了,他慈眉善目地笑道:“如此说来,是敝寺的疏忽,佛家讲究一个缘字,女檀越既到此,大约是菩萨安排,可见是有缘,请进吧。” 方氏有点受宠若惊,这大慈恩寺的和尚们向来清高,寻常的达官贵人都不在他们眼里,日常初一十五要烧个头注香都要打破头,今日这般全寺谢客、只容她一家进来,无论什么缘故,那都算是独一份的礼遇了。 方氏不疑有他,乐滋滋地带着侄女儿进去了。 谢却了外客,大慈恩寺显得分外空寂,山鸟在树头啾啾轻啼,僧人们诵经的声音随着松涛之声起伏,若在天外。 方氏往日来过多次,浑不知这般幽景,不由点头:“今日方知,果然是佛门清静地,令人见而忘俗,我们也是机缘凑巧,倒像是专享此殊荣了。” 老僧在前面引路,笑而不语。 什么机缘凑巧,不过是权贵令人折腰,和尚也不例外。 今日天尚未亮,东宫的人就过来了,要求大慈恩寺摒除外人,只接待太子殿下的贵客,奇怪的是,还要大费周章装成是不经意的情形,不得点破。 老僧人自恃高人,往日便是对着皇帝陛下也是不亢不卑,但见着那位东宫太子时,慈眉菩萨对上血煞修罗,那是没什么话说的,唯有俯首喏喏而已。 方氏进去,在大雄宝殿里上了三柱香,对着菩萨千恩万谢,还叫方楚楚跪下来,扎扎实实地叩了九个响头,自觉得做过了这番礼数,菩萨肯定会继续保佑弟弟一家人了,这才心满意足。 老僧人一直笑眯眯地站在边上,见方氏礼毕,上前宣了一个佛号,道:“女檀越,老衲今日要与几位弟子讲一堂禅课,女檀越既有缘来此,不妨随同一听。” 方氏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阿弥陀佛,老衲悟寂。” 方氏吓了一跳。 悟寂大师是大慈恩寺的主持方丈,佛法高深,世人传说其讲经时能令白骨落泪,是为大能,等闲人不能见其面,不意这个瘦瘦干干的老僧人竟然就是他。 悟寂大师的禅课岂可错过,方氏满心欢喜要随同去听。 方楚楚马上就开溜:“大姑,我属猴子的,坐不住,我去外头等您。” 不待方氏出声叫唤,她已经逃出了殿门外。 外面秋高气爽,风吹过来,空气中带着檀香的味道,干净而悠远。 方楚楚溜溜达达地沿着佛堂的石阶走下来,低着头,冷不防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 她“嗷”的一声,捂着鼻子退了两步,怒道:“你怎么回事,这么大个头杵在这里,也不吭声,吓我一跳。” 贺成渊站在阶下,身姿笔挺,气度从容:“你走路不看前面,一头撞过来,怨我什么。” 方楚楚揉了揉鼻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说好的,你让我今天劈柴,早上我过去了,怎么叫门都没人应,问了街坊,说你好像出门上香去了,我就找过来了。” “可是,今天这寺庙不是说闭门谢客吗?” 贺成渊不动声色:“我翻.墙进来的,不难。” 方楚楚小手挥了一下:“你陪我一起等着吧,我大姑在听老和尚讲经呢,一时半会出不来,若不然你改天再过去,横竖也不急着一时,我大姑说,过两天要打发两个小厮到我家使唤,或者也用不着你了。” 贺成渊的脸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方楚楚。 方楚楚被他看得有点心虚,缩了缩头,赶紧又安慰他:“好吧,我说错了,其他活可以叫小厮去干,劈柴还是留给你吧,我也觉得,你那一手劈柴功夫没人比得上,我特别中意。” 贺成渊的神情总是那么冷淡,但方楚楚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地分辨出他的情绪了,又千哄万哄地把他夸了一顿,才勉强行了。 末了,方楚楚叹气:“你这个人越来越不好说话了,动不动就不高兴,哎,这样不行,我可告诉你,我才是你的主人,以后不许和我耍性子,不然……” 贺成渊用威胁的目光看着他的女主人。 方楚楚硬气起来:“不然我要揍你了。” 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露出颈部优美的线条和白嫩的肌肤。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手痒痒、心也痒痒,是打她一顿,还是被她打一顿,想过去仿佛都是很美妙的事情。 贺成渊把脸转开了,若无其事地道:“这大慈恩寺有个莲生潭,有花有鱼,你看过了吗?” 乡下姑娘老老实实地摇头。 贺成渊终于笑了一下:“干等着也是闲,过来,我带你去转转。” 寺院里的和尚们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一个都不见,贺成渊带着方楚楚大剌剌地穿过了佛堂楼阁,到了后院,那里有一处大池塘。 方楚楚凑到池边的凭栏上,低头探了探。 “哇哇,这么多这么大的鱼。” 池中有五色锦鲤,小者近尺,大者逾臂长,在池中浮浮沉沉,放眼过去,宛如泼洒了一池浓彩。池塘东面种了半亩莲花,此时深秋,莲叶都已经凋落,残叶半卷,枯茎瑟瑟,又是一幅清冷水墨画。 半池萧索半池艳。 此处乃是大慈恩寺的放生池,池中原先就养了名贵的锦鲤,来此放生许愿的多是显贵之家,那些草鱼鲢鱼什么的都不好意思往里面放,只能一个拼一个买锦鲤,就看谁的更美、更大,时日久了,渐成寺中一景。 只可惜,方楚楚没有文人雅意,她看着一池锦鲤,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趴在那里,喃喃地道:“好大、好肥,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鱼,看过去好好吃的样子啊。” 然后她就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楚楚回头看了一下,“噗”,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你、你做什么?” 贺成渊已经把腰带解下了,正在脱上衣,他露出了宽阔的胸膛,肌肉的纹理凹凸,结实而浑厚,阳光落在那上面,带着蜜糖一般的光泽。 方楚楚捂住了眼睛:“光天化日,佛门圣地,你又做这种不成体统的举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贺成渊从容自若:“下去抓鱼,穿着衣服怎么成,当然要脱。” 方楚楚偷偷地从指缝中望出去,贺成渊的动作十分利索,已经把上衣全部脱了,伸手开始解裤子。 他的身段架子真好看,说不出的流畅与强劲,腹部的肌肉分明有八块,似乎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劲道十足。 方楚楚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其实她应该把眼睛闭得紧紧的,非礼勿视,但是,她却忍不住偷偷地看他,还“咕嘟”咽下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下去抓、抓、抓鱼,人家好好地游着,你抓人家做什么?” 贺成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不是要吃吗?” 方楚楚嗷嗷叫:“我就说说而已,你当什么真,我敢在寺庙里抓鱼吃吗?别说我大姑要骂我,就那和尚看见了,不得打死我了。” 贺成渊冷静地对她保证:“我打得过和尚,你不用担心。” “不是!”方楚楚大喝一声,恼羞成怒了,“住口!住手!把嘴巴闭上,把衣服穿上,快点!” “真的不要?” “不要!” 贺成渊有点遗憾,手脚不够快,没有完全脱干净就要穿上了。 他慢吞吞地把衣服又穿上了。 方楚楚这才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了,其实该看的都看到了,她很有几分心虚,扭头盯着池子,不敢再看贺成渊。 鱼儿游来游去,悠然自得,方楚楚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情形,心里臊得慌,神思都飞到天外去了。 “你略等等,我去拿点东西。” 贺成渊在后面说了一句,方楚楚也没太注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贺成渊走开了一下,马上就回来了,递给方楚楚一样东西。 方楚楚接过来,是个小馒头,小小白白的一团,上面还撒着金黄点子。 她顺手就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嗯,味道很好,麦谷的清香,带着一丝桂花的甜,软糯又有点儿弹牙,口感绝佳。 “不错。”她赞道,“虽然我这会儿也不太饿,这小点心还是能吃一两个的。” 贺成渊咳了一声:“楚楚,那个,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喂鱼的。” 那半口馒头就卡在了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方楚楚含着馒头,愤怒地瞪着贺成渊。 贺成渊竭力保持着庄重的神情,可是他眼中的笑意过于明显,如同阳光一般。 方楚楚恶狠狠把馒头嚼了吞下去,然后扑过去,把贺成渊猛捶了一顿:“你故意的是不是?” 微风正好,阳光正好,她的小拳头打在身上的力度也正好,贺成渊站在那里让她打,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翘了起来。 等方楚楚终于不生气了,贺成渊又摸出两个馒头递给她。 方楚楚拿在手里捏了又捏,有点奇怪:“你从哪里拿的馒头,说起来味道可真不错,比崔嫂子做得强多了。” 东宫的厨子现蒸的,刚刚快马专程送过来。 贺成渊若无其事地道:“到庙里的斋堂去转了一圈,和尚布施的。” 方楚楚赞道:“不愧是京城的寺庙,连馒头都做得这么好。” 她搓碎了一点馒头屑,扔到水里去,立即有锦鲤游了过来,吃那鱼食,鱼尾一摆,半只鱼都跃出了水面,鳞片流光。 方楚楚来了兴致,将一块馒头都掰碎了撒下去。 池子里的锦鲤兴奋起来了,簇拥着涌过来,挨挨挤挤地凑在方楚楚的面前,争先恐后地抢食着。那许多金红橙粉叠到一起,翻动着,如同繁花在水中绽放开来,一朵朵、一团团,水声刺啦。 有的鱼儿贪心起来,窜到同伴的身上,整只都探出了水面,鱼嘴张得大大地抬起来,但很快就有其他鱼儿扑过来,用尾巴把它砸下去了,彼此打成一团。 方楚楚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把两块馒头都撒完了,她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京城这地方确实厉害,连鱼都学会打架了,可不得了。” 锦鲤们吃完了鱼食,探头探脑地等了一会儿,再不见有,就无情地游走了。 方楚楚趴在凭栏上,懒洋洋地道:“我也想当这里的鱼儿,真好啊,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就等着人家来喂我,喂的馒头还那么好吃。” 贺成渊在脑海里想了一下,方楚楚等着人喂她,仰着粉扑扑的脸蛋、张着水嫩嫩的嘴唇,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如同小兔子一般,带着讨好的神色。他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转过身去。 方楚楚奇道:“阿狼你怎么了?” 贺成渊背着身:“我口渴,你稍等,我去和尚那里讨点水喝。” 他大步走了。 阿狼这个人,有时候就是会奇奇怪怪的,方楚楚懒得理他。她独自一个人趴在那里,继续看鱼。 她一边看着,一边喃喃念着:“这只清蒸、那只红烧、身上带黑斑点的特别肥,不知道做个糖醋鱼味道怎么样……看得到,不能抓、也不能吃,好生气啊。” 秋日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风也清爽得很,鱼儿在水中悠游,时不时发出轻微的水声。 方楚楚晒着大太阳、看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盹儿。 一只小山雀飞了过来,停在栏杆处,歪着小脑袋,睁着黑豆般的眼睛看了看她,跳了两步,又突然张开翅膀,呼啦一下飞走了。 贺成渊走了过来,脱下了外衫,轻轻地披在方楚楚的肩膀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她睡得香香的,脸颊枕在手臂上,腮帮子都被自己压扁了,挤成一团可笑的肉窝窝。 看过去可真丑,贺成渊这么想着,却微笑着一直望着她,无法将目光移开。 佛寺梵音,木鱼声从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鱼在水中,雀在枝头,而她,在他眼眸深处。 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垂落在脸颊上。 贺成渊慢慢地伸出手去,几乎是屏住呼吸,拈起那绺青丝,捋到她的耳后。 指尖都在发烫。 她睡得那么香,应该不会醒来吧,贺成渊这么想着,神使鬼差地低下头去。 “楚楚、楚楚,你在……”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断。 贺成渊霍然抬眼。 不知何时,方氏寻了过来,贺成渊心绪迷离之中,竟然没有注意到。 方氏近前,见到这边的情景,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方楚楚的身边,离得那么近,方氏立即大怒,当下就要卷袖子。 那男子的眼睛看了过来,方氏看清了他的脸,一下如遭雷击。 “太、太、太……”方氏吓得都结巴了。 身为大理寺卿的夫人,方氏自然是见过太子的,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腿发软,就想跪下去。 贺成渊衣袖一拂,方氏只觉得一股劲风袭过来,将她推后了两步,差点跌倒,一时跪不下去。 贺成渊的眼神如利剑一般扫了过来,对方氏沉声道:“不得声张,装作不认得!” “什么不认得?”方楚楚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贺成渊镇定自若:“没有,你在做梦呢,听岔了。” 方楚楚看见了方氏,叫了一声:“大姑”,站了起来,肩膀上那件男人的外衫滑落下去,她捞住了,随手扔给贺成渊,“哎呦,你的臭衣服,快点拿开。” 方氏觉得头有点晕,她看了看贺成渊、又看了看方楚楚,用飘忽的声音问道:“楚楚,那是谁?” 方楚楚过去,亲亲热热地挽住方氏的胳膊:“大姑,您别管他,阿狼是我的奴隶,我在青州的时候买的,他可忠心了,跟着我们从青州到京城。” 说起这个,她就觉得十分得意,“我的阿狼非常能干,扫地劈柴什么都行,我家已经有了阿狼了,其实很用不上大姑家的小厮。” 她忽然惊叫起来:“大姑、大姑,你怎么了?” 方氏是将门虎女,林崇正堂堂一个大理寺卿,经常会被夫人打得满院子乱窜,她自认为京城中少有妇人能如她这般彪悍,但此时,她只觉得头冒虚汗、眼冒金星,十分虚弱,差点就要晕过去。 方楚楚有点慌乱:“大姑,您哪里不舒服吗?” 贺成渊用严厉的眼神看了方氏一眼。 “不。”方氏脸色发白,软绵绵地扶着侄女儿,“大姑没事,就是太阳太大,晒得有点头晕,让我坐坐。” “大姑您赶紧坐下来,歇一歇,喝点水,哎,您脸色可真难看,可不得了。”方楚楚担心地道。 她转过头对贺成渊道:“阿狼,去和尚那里要点茶水过来。” 贺成渊面色如常,听话地应了一声。 “不、不、不!”方氏象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瞬间又精神抖擞,“大姑很好,不需要喝水、很不需要!” 方楚楚更担心了:“大姑您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听老和尚念经听晕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是、是,赶紧回去。”方氏战战兢兢地接口。 当下不再多说,出了大慈恩寺,打道回府。 方氏和方楚楚依旧坐在马车内,贺成渊跳上车,态度自若地坐到了车夫的旁边,还顺手把车夫的斗笠拿了过来,扣到自己头上。 车夫见他身材和气势很是强悍,也不敢责问,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反而涎着脸凑过来:“大兄弟,你是舅老爷家的下人吗,你今年几岁了,可曾婚配,我和你说,我家有个闺女,今年十五岁……” “大姑、大姑,您怎么了?”车内传来方楚楚的惊呼。 方氏挑开车帘,看过去好像脸皮在抽搐,声音特别大,对着车夫怒道:“老安,好好赶你的车,哪里来的废话那么多?” 车夫被骂得缩紧了脑袋,赶紧坐好,老老实实地赶车,再也不敢吭声了。 一路无言,回到了方家。 一进了门,方楚楚就使唤起她的阿狼来,十分得心应手:“好了,到家了,阿狼,快去干活,柴刀在那里,新的,肯定比我们家原来那个好使,你试试看,喏,柴木都在厨房边上堆着,去吧、去吧。” 一起进来的方氏腿又开始发抖,抖得都站不稳了,她奄奄一息地道:“楚楚,大姑脚酸,好孩子,快过来扶大姑一把。” 方楚楚过去扶住了方氏,不胜唏嘘:“大姑,听我爹说,早些年的时候,您追着姑丈能打出五里地,可厉害了,如今只上山烧个香就累成这样,哎,大姑您是不是胖了?” 她不胖,她手脚利索得很,还能抓着小丫头暴打一顿,方氏在心里咆哮着,说出的声音却十分微弱:“是胖了,我这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方楚楚扶着方氏进屋子里坐着了。 贺成渊在院子里劈柴,那“哐哐当当”的声音的声音传过来,听得方氏心惊胆战,把西天诸佛都念了个遍,但她又不敢走,就卯在这里,等着方战回来,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了许久,贺成渊柴木都劈好了,方战还没回来,却等来了一个送口信的小兵,道是右监卫军中忽有要务,上峰令方战值守卫所,不得擅离,故而他这几天回不了家,嘱咐女儿自己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 方战倒是放心,方楚楚性子彪悍得很,只要弓箭在手,就没人能欺负得了她,独自一人也是无妨。 方氏却不放心了,她从窗户里偷偷地张望了一下,贺成渊正依着方楚楚的吩咐,把劈好的柴木扛到厨房去,他的袖子挽得高高的,顺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那架势,真是个踏实能干的奴隶,方氏看了却直冒冷汗。 她不由得怀疑起来,方战今天不能回家,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但是,她可不敢明说,想了一下,当机立断,叫方楚楚跟着她回林府去住两天。 方楚楚自然听大姑的,转过头去还要和贺成渊吩咐,安排他这两天住下来,好好看着宅子,别让小贼进来摸东西。 贺成渊低头应是,却看了方氏一眼,那一眼,看得方氏打了个哆嗦。 —————————— 第30章 帝京词5 脱了马甲开始火葬场 大理寺最近出了几桩要案, 林崇正忙得焦头烂额,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小舅子回京三四天了,也没来得及过去看看, 今天见了侄女儿过来, 忍不住和夫人抱怨:“大弟也十分不像话, 几年未见, 就和姐夫生疏起来了, 回京这些天了, 也不过来一聚, 莫非要姐夫上门去请他吗?” 方氏收敛了神情, 叹了一口气:“因着大弟牵扯在当年那桩案子里面, 他怕带累了你, 不太敢过来,毕竟你这位置显眼, 背后许多人盯着,还是小心为妙。” 林崇正沉下脸, 不悦道:“外人不知我, 难道连夫人也不知我吗,我林崇正是岂是那种苟且怕事之辈?大弟竟然如此看我,真真岂有此理,且等着,我忙过这阵子,须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边转头,又对方楚楚道:“侄女儿,到了姑丈这就别客气,把这当成自己家就成, 想吃什么、用什么,和你姑姑说一声,但凡我府里有的,都缺不了你。” 林崇正眉目冷峻,本来生得就十分方正,兼之他成天总板着‌一张脸,十足的一个老古板,家中的小辈都很怵他。 他对方楚楚说话的时候,大约是竭力想摆出慈爱的神情,可惜不太到位,看过去既严肃又别扭。 方氏使劲拧了夫婿一把:“和小姑娘说话呢,你笑一笑成不,端着个臭脸,吓唬谁呢?” 林崇正附耳过去,低声道:“夫人,侄女面前,且给下官留两分面子。” 方楚楚乖巧地低头,当作没看见。 才坐下没一会儿,大理寺又来人了,来请林崇正决议案情,林崇正脚不沾地地走了。 他这一走,方氏的二儿媳妇颜氏才敢凑过来说话。 林崇正和方氏育有二子,长子林是外任汴安知县,带着大儿媳秦氏在任上,次子林非今年年初才成亲,和二儿媳颜氏好得似蜜里调油,成天黏糊在一起,最后惹得林崇正看不过去,把次子打发到南湖书院去,勒令其不许回家,潜心读书,以备考明年的春闱。 颜氏是个性子活泼爱呱噪的,和方楚楚一下就看对了眼,两个小女人很快手挽着手、头凑着头,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 方氏扶额:“原本一个阿颜在,家里头就像有一百只鸭子,如今再来一个楚楚,简直有五百只鸭子,好了,你们两个快走开,自己玩去,别杵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 颜氏朝方楚楚挤了挤眼,过来对方氏谄媚地笑道:“母亲,表妹才回京,我想明天带她出去玩,请母亲示下。” 方氏挥了挥手:“去吧,好好陪你表妹,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带她去看看,若需要银子,只管去账上支取。” 颜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她拉着方楚楚蹑手蹑脚地要出去时,又被方氏叫住了。 方氏忽然笑了:“阿颜,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明天要带你表妹去哪玩呢?” 方楚楚嘴快:“二表嫂说南湖的景致不错,明天先带我过去转转。” 颜氏眼见瞒不住,红了脸,揉着衣带不吭声。 方氏又气又笑:“知道你要去看老二,假公济私呢,行了,别做这可怜样子,去吧,偷偷的,别叫老头子发现,不然他回头又要打老二了。” 颜氏嘿嘿一笑,拉着方楚楚飞快地跑掉了。 —————————— 南湖书院凭水而筑、因湖而名,是为长安第一书院,存世已历百年,号称凡其院中学子者,不得不中举,其口气之大,颇具文人狂妄之风,世人不以为杵,反趋之若鹜。 院中讲师皆为大儒名士,学子经重重选拔而出,亦是出类拔萃之人,两下相得益彰,历届榜中进士近半出于此间,其实倒也不负其狂妄之言。 颜氏带着方楚楚在书院门口禀明了身份,才被放了进去。 书院占地极大,小半为雅舍,大半为净湖。 一湖烟波浩渺,如天心明镜,苍穹倒影,又有远山如黛,在水中写一抹微碧,湖色、山色、天色,共作一色不染尘。 此值秋季,所谓秋水长天,不过如此。 颜氏笑道:“楚楚,这南湖确是长安胜景,我也不是全然假公济私,若不是你二表哥在这里读书,等闲人还进不得来。” 方楚楚生长在青州,见惯了黄沙落日、戈壁孤烟,几时见过这等雅致之色,也啧啧称奇:“人都说长安繁花似锦,一个书院也有这般气派,真是稀罕,我小时候听我爹提起过,早些年他想考这南湖书院,考了五次进不来,气得我爷爷还揍了他一顿。” 颜氏面有得色:“你二表哥考了一次就进了,公爹还责备他不能考个前三名,丢了林家的脸。” 方楚楚笑了起来:“姑丈看过去就凶巴巴的,他可太严厉了,二表哥不容易哪。” “可不是。”颜氏缩了缩头。“你大表哥原本可以留京任职,公爹非说要去下头历练一下才好,求了吏部,特地把他打发到偏远的汴安去,为这个,婆婆还打了公爹一顿,还有你二表哥,和我成亲没半年呢,就被公爹赶过来了,说他明年要是进不了前三甲,就要打断他的腿,他都快吓哭了。” 方楚楚挤眉弄眼:“那你还敢过来看他,小心他分了心思,考不好,要被打的。” 颜氏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他了,忍不住过来看看,没事,反正打的是他,不是我,我不怕。” 她嘿嘿地笑了笑:“楚楚,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二表哥过来。” 方楚楚明白颜氏这是要单独先和林非见个面,她也不点破,笑眯眯地挥手:“二嫂子你去吧,我自己玩着‌,不耽搁你们两口子。” 颜氏笑着啐了她一声,红着脸跑走了。 方楚楚独自一人,沿着湖边信步而行。 湖水澄净,偶有风掠过,碧色潋滟,涟漪丝丝,若笼一顷寒烟,平添了几分悠远秋意。 湖间渐渐起了微岚,空气有点儿潮湿起来,好像快下雨了。 那边隐约传来了悠扬的乐声,方楚楚好奇起来,循声而去。 转过一丛绿竹,看见另一侧的芳洲畔,有两人临湖弄乐。 一少女盘坐抚琴,如深谷芝兰,一公子站立吹箫,如玉树临风。琴与箫一唱一和,宛转清扬,随风而起、随波而流,有若天籁。 湖心绿汀上有白鹭成队,闻乐声而来,拍打着翅膀从岸边掠过,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那些白鹭飞得很低,翅膀几乎擦过了方楚楚的头顶。 她抬起头,踮起脚,望着飞走的白鹭影子,感叹着:“好肥的鸟啊,看过去真好吃的样子。” “铮”的一声,抚琴的少女停住了弦,转过头来,朝着方楚楚娇嗔道:“何来俗物,发此厥词,扰人清静,真真粗鄙不堪,快快走开,不要污了我的眼。” 那少女正值妙龄,生得昳丽婉秀,说起来至少有九分颜色,只是满脸清高,带着十分傲气,看过去就不那么可亲了。 方楚楚岂是被人吓唬大的,当下瞪了回去:“你这婆娘莫不是有病,我就夸那鸟儿长得肥,你怎么平白无故地骂人,这书院可不是你家开的,我偏不走,你能怎的?” 那少女柳眉倒竖:“可不巧,这书院就是我家开的,我看你这俗物十分不顺眼,你再不走,我着人轰你出去。” 那少女姓孔,闺名婴宁,乃是南湖书院孔山长的女儿。孔氏一族自诩圣人之后,素来十分高傲,兼之孔婴宁容姿秀美、聪慧无双,被南湖书院众多学子追捧着,更是自命清高。 今日她与太常寺卿周家的大公子周延在这里琴箫相和,赏这湖光与白鹭,正含情脉脉之间,岂料来了一个煞风景的人,怎不令她羞怒。 一旁的周延也气恼,眼见气氛正好,接下去就可以和孔婴宁互诉衷肠了,却被一个粗俗丫头给打断了。 他见方楚楚衣裳的料子和款式都是陈旧的,通身朴素,只在头上插了一支不值钱的珐琅簪子,他心中更是鄙夷,指着方楚楚呵斥道:“看你这穷酸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奴婢,也敢在孔姑娘面前大呼小叫,姑娘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你还不识趣点走开,留下来讨打吗?” 细雨飘了下来,沾衣欲湿,点点碎碎落在方楚楚的发丝上,秋意沁凉,方楚楚却冒了火,她怒道:“看你这谄媚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走狗,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气量小,我记下你了,你再吠一句,试试看,谁讨打?” 周延脸都黑了,就要上前。 “楚楚、楚楚。”那边传来颜氏的呼声,“下雨了,快来躲雨,你在做什么?” 林家老二林非和妻子颜氏一起奔了过来,见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形,忙道:“你是方家表妹吧,我是你二表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来,不怕,二表哥在此,大可替你出头。” 颜氏狠狠地捶了林非一下:“闭嘴,别无事生非!” 她急忙询问方楚楚:“怎么了?是不是和孔姑娘、周公子有了什么误会?” 方楚楚指着孔婴宁和周延,气鼓鼓地道:“这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张口就骂我,一个说要轰我出去、一个说要打我,仿佛这里不是书院,像是土匪窝了。” 世家公子之间,彼此都是相识的,周延一听林非叫“方家表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孔婴宁走了过来,还是一脸倨傲的神色:“我与周世兄在此抚琴论道,谁知道这村野乡女突然跑出来吵闹,十分不堪,既是林世兄的表妹,就当是个误会吧,我也不多说了。” 林非看了看孔婴宁、又看了看周延,放下脸,冷笑了一声:“周世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我家表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怎么,如今看这情形,倒像是被人逮了个正着,我表妹才有资格发火呢,你们两个,这叫什么事?” 太常寺卿周大人的长孙周延,生母大顾氏。周延幼时,大小顾氏两位母亲就为周延和方楚楚定下了婚约,后,大顾氏自尽,小顾氏远走塞北,没几年也故去了,周家上下、包括周延自己,都刻意地遗忘了这门亲事,如今听得林非这样一说,周延当真又羞又怒,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孔婴宁气得发抖:“林非,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周世兄之间光风霁月,自有郎朗天地为‌证,容不得你这般污言秽语,你和我去见我父亲,叫他评评理。”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着周延:“这个就是周家的表兄?我爹怎么说他来着……完蛋了,我爹果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成这样了,不得了,明天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周延心气高傲,岂能受得了这般奚落,何况他见了方楚楚就一肚子火,想着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当配得孔婴宁这样的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才对,怎会与那乡野丫头定下婚约,真是奇耻大辱。 他愤怒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满面鄙夷之色:“说什么婚约,无稽之谈,那不过是先母一时糊涂,被人撺掇,才让一些个试图攀附的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当知龙配龙、凤配凤,不知从哪里来的破落户,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吗?” 方楚楚气得眼角都红了,二话不说,开始卷袖子。 颜氏一看不妙,她在家中见多了方氏暴捶林崇正的情形,知道她们方家姑侄大约是一脉相承,家风都是彪悍的,颜氏赶紧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方楚楚,死命拖住她:“可使不得,楚楚,我们姑娘家,娇娇柔柔的,可动不得粗,凡事交给你二表哥,你歇着、歇着啊。” 这里是南湖书院,年轻学子众多,无论什么缘由,方楚楚打人的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那可不好许配人家了,颜氏怎么敢让方楚楚动手。 而周延还在那里冷笑:“怎的,就你这小丫头还想打人不成?人说丧母之女不可娶,果然如此,看来是你母亲去得早,没把你教导好,看看你这模样,比那市井泼妇还不如,给孔姑娘提鞋都不配。” “周延!”方楚楚被刺得泪汪汪,恨不得手中有弓,一箭射穿周延的脑壳。可惜颜氏体态丰满、力气极大,下了狠劲抱住她,她一时动弹不得,气得都快哭了。 林非闻得周延的话语,不由勃然大怒:“姓周的,你打量我林家没人吗,我家表妹岂容你如此欺负,来,看打!” 林非本来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当下扑了过去,朝着周延当胸恶狠狠地来了一拳。 周延“嗷”的一声,被打得一个踉跄。 孔婴宁尖叫了起来:“不得了了,林二打人了,快来人哪!” 周延不甘示弱,站稳了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亦扑了回去,和林非打成一团。 孔婴宁那一叫,南湖书院的学子们闻声都跑过来看热闹了。书院的日子本来就枯燥,好不容易出点事情,这群年轻的公子哥们都兴奋极了,互相通报着,转眼间,呼啦啦地就围了一群人过来。 雨下得有点密了,淅淅沥沥的,但众人才顾不得这个,连伞都不打,一个个恨不得能挤到最前面看个究竟。 方楚楚的两个表哥已经滚成一团了,无论腹中有多少文章,打起架来,也都一样粗鲁,我给你脸上一巴掌、你给我肚子来一脚,两个人的发冠都掉了,鼻青脸肿的。 旁边的人看得几乎要喝彩了。 周延早些年也是从南湖书院出去的,自有友人在此,于是彼此都有人在呐喊助威。 “林二,揍他,那姓周的小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揍他!” “周世兄,打林二,狠狠打他,这小子贼坏,就该打!” 孔婴宁急得直跺脚:“你们这群家伙,快去把他们拉住啊,别打了。” 颜氏一边抱住方楚楚,一边对她夫婿喊道:“阿非,使劲揍他,没事,回家我叫娘替你撑腰,爹肯定不打你。” 方楚楚怒道:“二嫂子,你放开我,我自己打,我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我怕他个弱脚鸡吗?” “哎呦!”颜氏恨不得要捂住方楚楚的嘴,“我的老天啊,你说什么瞎话呢。” 正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有个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身姿高大挺拔,气势沉稳如山岳,一手撑伞,一手开道,阻在他前面的人被轻轻一拨,都身不由己地跌到边上去,倒像是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径直走到方楚楚身边,把伞移到她头上,给她遮住雨,他的语气有点不悦:“我来给你送伞,下雨了,不去躲着,在这里看什么,两只三脚猫互相挠痒痒好玩吗?” 方楚楚抬头一看,马上激动了:“阿狼、阿狼,来得正好,有人欺负我,你给我打他。” 她一指前面:“那个人,他骂我,骂得可难听了,打他!” “好。”贺成渊干脆地应了,把伞递给颜氏,“拿着,给楚楚遮住,不许跪。” 他的气势冷厉,言语间带着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不容人拒绝。颜氏呆呆地接了过来。 贺成渊转身走向林非和周延,只一探手,一手一个,揪住了两个人的脖子,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拎了起来,看了看,向方楚楚请示:“哪个?” 他适才撑着伞,半遮着面容,喧杂中,众人并没有看清楚,这一下,他站在那里,于一群文人儒士之中,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带着凛冽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颜氏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许跪”是什么意思,颜氏的腿开始打摆子,手也抖得和打寒战似的,但还是勉强熬住了没跪下,死扛在那里替方楚楚撑着伞。 不知道是谁先“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参见太子殿下!” 所有人的腿都是软的,顷刻全部跪倒:“参见太子殿下!” 没有人敢抬头,雨水把地面打湿了,但他们把脸俯在泥泞中,恭敬而畏惧。 除了颜氏,只有方楚楚还站着,她呆呆地看了看左右跪了一地的人,再看了看她的阿狼,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脑袋里面空空的。 “打哪个?还是两个都打?”贺成渊耐心地问了一句。 他手里两个人一起抖了起来,可是脖子被揪住,脸都发青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蹬着腿在那里抖着,如同秋风里的蚂蚱。 方楚楚还没回过神来,表情恍惚地回道:“你左边手那个,穿蓝衣服的。” 贺成渊马上把林非扔掉,转而把周延一把掼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还冷静地问了方楚楚一声:“要打死吗?还是半死?” 他替女主人办事,向来十分体贴周到。 周延被一股大力摔到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被人一脚踩上胸口,他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咯吱声,他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一边吐着血,一边气息微弱地哭着:“饶命!太子饶命!表妹饶命,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求你饶过我!” 南山书院的孔山长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到了近处,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求太子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哪!” 颜氏胆子算大的,她弄不清楚太子殿下和方家表妹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看过去,太子是对表妹另眼相待的,于是颜氏一边抖,一边压低了声音和方楚楚道:“快求太子殿下住手,可千万别打死,楚楚,那毕竟是你表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楚楚脑袋瓜子基本已经卡壳了,颜氏这么说着,她也就下意识木然地道:“哦,别打死,半死就可以了。” 贺成渊飞起一脚,将周延踢了出去。 周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到那边的泥地里,滚了两下,趴在那里不动弹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跪伏于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孔婴宁的眼泪流个不停,缩成了一个小团,恨不得能就地消失。 贺成渊走回到方楚楚面前,轻描淡写地道:“好了,不过是个虫豸,不值得你生气,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别理会他。雨下大了,别贪玩,我们回去吧。” 方楚楚有些怔忡地看着贺成渊,隔着空濛的烟雨,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阿狼,模样生得好看、气度也好,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她一直以为自己捡到大便宜了,却原来,这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他不是属于她的。 “你骗我。”她突兀地说了一句。 贺成渊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最温和的语气道:“我姓贺,名成渊,字悯之,楚楚,前面我和你说的话,都没有骗你。” 方楚楚沉默了一会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贺成渊从颜氏手里拿过了伞,快步跟上方楚楚,把伞遮在她的上方。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贺成渊的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但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楚楚的身后,气态从容自若。 方楚楚头也不回,出了南湖书院。 她想起了那天方氏见到贺成渊时异样的举止,这才明白了过来,方氏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贺成渊的身份,却一直瞒住没对她说,方楚楚心下一片茫然,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也不回林府了,自己循着印象向家里走去。 秋雨仿佛缠绵、又仿佛清冷,随着风飘落,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切如磋,那伞始终撑在方楚楚的上方,只是偶尔有雨滴溅过来,冰冷冷的。 一路无语,方楚楚不说话,贺成渊也一点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就如同,他还是她的奴隶,似乎没有变过。 走了很久很久,脚都麻木了,终于到了家门口。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转过身,仰起脸,她的眼眸里曾经有过春光、有过月色,此时却带着盛着湿漉漉的雨水。 她直直地望着贺成渊,终于开口问他:“你当初为什么派人去青州杖责我爹?我爹其实并没有得罪过你,是因为我,我把你当作奴隶使唤,你恨我,对不对?” “我错了。”贺成渊没有任何辩解,马上认错,“我那时候脑子坏掉了,一时犯糊涂,我已经知错了,后来立即就叫人追回成命了。” 方楚楚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红了:“我救了你的命,你受伤的时候,是我照顾你,家里有好吃的我都让着你,我对你不好吗?你跑就跑了,还要叫人来害我家,你有没有良心?你为什么这么坏?” 可怜的太子殿下几乎没有过认罪讨饶的经验,他努力地思索了许久,还是只有干巴巴的两句话:“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让你打。” 可是,他已经不是她的阿狼了,她才不要打他。 方楚楚后退了一步,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展开,递到贺成渊的鼻子下面,气势汹汹地道:“这个给你,我的羊,还给我。” 那是当初阿狼的卖身契,不知道为什么,方楚楚总是习惯把这东西贴身藏在身上,或许,那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她的阿狼,听话又能干,能给她赚许多银子。 可惜,那个人已经跑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贺成渊看清了方楚楚手中的东西,他沉下了脸,断然道:“不还。” 方楚楚愤怒了,把那张卖身契揉成一团,砸到贺成渊的脸上:“不还就不还,我不要了!” 她转身进了自己家的门,“砰”的一下,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俯身把那张纸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平,那纸张已经皱巴巴的,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洇开了墨痕。他折了起来,收到了胸口处,藏好。 他其实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但还是持着伞,站在门口,长久地缄默着。 门忽然又打开了。 “楚楚。”贺成渊急急向前走了一步。 方楚楚拿着一个包裹,扔到贺成渊的脚边:“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我不要了!” 她又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失落地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把那个包裹捡起来。 沉甸甸的。 打开来,里面是一堆银子、三吊铜钱、两卷粗棉布料,一套衣裙、还有一支蓝色珐琅蝴蝶簪子。 这些,都是阿狼给方楚楚赚回来的,还有,他给她买的衣料和首饰。 蝴蝶簪子磕坏了,半片翅膀掉了下来,碎片落在雨地里,再也捡不起来了。 贺成渊想起了那个夏天,她在院子里,穿着漂亮的新衣裳、戴着这支簪子,得意洋洋地问他:“阿狼,你快说,好不好看?” 很好看,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贺成渊把簪子慢慢地握在了手心里,握得很紧。 雨越下越大了。 —————————— 方氏闻讯,马上过来了。 方楚楚一看见方氏就红了眼眶。 方氏叹气:“是大姑不好,当时没敢告诉你,楚楚,你别怪大姑。” 方楚楚“哇”的一声,扑到方氏怀里大哭:“不是,不关大姑的事,我就是觉得好丢脸,他骗我,他肯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他肯定在心里耻笑我。” 方氏抚摸着方楚楚的后背,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好丢脸的,反正太子殿下都给你家劈柴了,你也不亏,谁知道他们那些贵人想一出是一出,大约也就是图个乐子吧,过了就算了,我们不去想了。” 方楚楚抽抽搭搭地想了想,又握着拳头道:“我后悔了,这会儿想想看,我就该把他狠狠打一顿。” 方氏吓了一跳:“那是一尊煞神,你躲远远的就好了,还敢打他,不要命了吗,以后可别乱说这种话。” 方楚楚抹着眼泪,想着以后再也打不着阿狼了,觉得生气,再想着归还回去的那些银子和她最爱的簪子,又觉得心疼,又气又疼,哭得更大声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方战回来了,前头说有紧急军务,把他留了一夜,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也一头雾水,此时回到家中,听得方氏和他细说这个中情形,他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来。 过了良久,他才战战兢兢地对方氏道:“那是太子殿下,我……还曾经罚他不能吃饭、罚他面壁思过……” 方氏顺手在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所以太子派人对你杖责五十,那算是轻的了,依我看,就该砍你狗头,谁给你的这狗胆啊?” 方战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楚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谁能想得到呢,难怪了,那样的身手、那样的气势,唉,我就说他非寻常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他想了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还在,真是侥幸。” 转头,他又板起脸,对方楚楚怒道:“你原来对太子殿下十分不敬,甚至还打过他,我可对你说,日后若有机会见了太子,记得要向他赔罪,求他宽恕。” 方楚楚愤怒了,脸都涨得通红:“还赔罪,做梦呢,下回再见他,我、我、我……” 她本来想说“我打死他”,但看着老父亲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她生生给憋回去了,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对,绝不见他!” —————————— 隔了两日,长信伯府的兰台郡主给大理寺卿林家的次媳颜氏下了帖子,请她去朱麓别苑赏枫。 朱麓别苑位于长安郊外,其间有半山枫林、一湾溪流,天然自成,每到深秋时节,但见枫叶如霞、碧溪成朱,实乃人间胜景。可惜那是溧阳长公主的产业,长公主下降长信伯,那别院自然也归长信伯府所有,寻常人只闻其名,不得窥见那其中美景。 颜氏娘家亦是长安望族,往日与兰台郡主曾打过几次照面,点头之交而已,不意今日竟得其相邀,颇为意外。但颜氏是个活泼的,素闻朱麓别苑之名,心驰已久,欣然应诺。 来送帖子的是长信伯府的一位管事妈妈,看过去十分精干,那妈妈还笑着道:“我们家郡主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这回请了不少小娘子去玩,她有言道,枫叶如火,合该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地看一场,才不辜负了这天地繁华之貌,少夫人家中若有小姐妹,难得这机会,不妨一起带去,凑个热闹才好。” 颜氏听了这话,想起这几天方家的表妹一直闷闷不乐的,不如也拉她去玩,解解闷也好,当下就约了方楚楚同去。 次日,颜氏和方楚楚一同坐车前往,到了西郊的朱麓别苑,下了车,竟见兰台郡主亲至门外迎接,颜氏实在是受宠若惊。 兰台郡主素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今日更是格外装扮,粉紫烟罗裳、金绣青翼裙,发间斜插着一只累丝金雀步摇,垂下来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宝光流溢,更衬得她容姿绝美,明艳不可方物。 兰台郡主笑着迎上来:“我才送我母亲出去,听说阿颜姐姐过来了,正好等着一同进去。” 她虽笑着,但神情忧郁,黛眉轻颦,颇有我见犹怜之态。 颜氏客套道:“怎敢劳郡主等候,原是我们来迟了。” 兰台郡主和颜氏寒暄着,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频频看向旁边的方楚楚。 方楚楚纳闷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无辜:“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兰台郡主把目光收了回来,勉强笑了笑:“见这位妹妹面生,多看了两眼,请勿介意。” 颜氏连称不敢:“这是我家表妹,刚从北边回来,今天蹭了郡主的光,带她过来观赏这世间难得的美景,多有叨扰,岂有介意一说。” 兰台郡主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像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她又看了方楚楚一眼:“北地贫乏,不比京城富庶,这位妹妹既来了,正该好好见识一下,须知这世间千姿百态,总有高低美丑之别。” 颜氏心里一咯噔,总觉得兰台郡主像是话中有话的意思,但方楚楚大大咧咧地却完全没有在意,当下也揭过不提。 过不了多久,众女宾陆陆续续地都来了,莫约十几人,皆是高门大阀的年轻贵女,兰台郡主便引着女宾们去了丹霞亭台。 亭台位于半山麓的缓坡上,满苑的枫叶正是如火时节,向下看,脚下红云层叠,向上看,前路丹霞流朱,亭台驻于云霞间,若有飞火连天之势,风吹过,红叶沙沙作响,又似山间涛声。 更有清溪自山上流经而过,溪水纯净,水底鹅卵石清晰可见,山上的红叶落于溪间,一片片随水漂流而下,如同在碧波中用笔墨染了胭脂。 众人久闻朱麓红叶之名,大部分今日才见着,皆惊叹不已。 有人在亭子里坐着赏景,以诗吟和。 有人在树下散步,时不时摘一片红叶:“你们快看,这片叶子真真是最美的。” 还有人从溪中拾起落叶,笑道:“我这片才是最美的,不信你过来,我们比一比。”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很是热闹。 方楚楚自然属于爱凑热闹的,她在地上捡拾了一大捧落叶,哗啦一下,往空中抛去,让那叶子四散飘下,落在发间衣襟,她在落叶中打着转儿,咯咯直笑。 众人看着好玩,有几个格外调皮的,也学她的样子,耍了个落叶满天飞,都笑得不可开交。 那些个老成端庄的,只在旁边抿着嘴笑,不敢过去一起闹。 兰台郡主站得远远地看着,眼神愈发幽怨:“怎么跟猴子似的,不见半点温婉娴静,太子殿下居然喜欢这样的,这、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众人耍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发现溪水中漂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只纸船逐水流淌,看过去甚是精致玲珑,船身洁白如雪,伴着碧水红叶而来,格外惹眼。 溪边的一个姑娘忍不住好奇心,把纸船从水中捡了起来。 纸船摸过去坚韧厚实,上面还洒着点点金箔,那纸张是最上等的暮云春树洒金笺,方能沾水不湿,稀罕的是,船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贵女们围了上来:“什么东西,快打开看看。” 那姑娘笑嘻嘻地打开,纸条上还写着字,她大声地念了出来:“楚楚,我错了。” “噗”,方楚楚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赶紧捂着胸口,背过脸去。 第31章 帝京词6 负荆请罪,给你鞭子抽我…… 贵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奇地问道:“谁是楚楚?我们这里谁是楚楚?” 京城里的贵女,大都彼此熟识,连家里的小名也是知道的,想了半天, 就想不起来谁家的姑娘唤做“楚楚”。 颜氏表情怪异, 拿眼睛偷偷地瞟着方楚楚。 方楚楚抬头望天, 面无表情:“谁是楚楚?楚楚是谁?不认识。” 不一会儿, 水中又漂来了一只纸船。 众人这下有经验了, 不待催促, 有人抢先把船捡了起来。 果然又有一张纸条。 几个人一起念:“望你知我诚心, 且宽恕我这一回。” 众家贵女们笑得花枝乱颤:“这是谁家儿郎, 如此可怜, 哎呦, 看得姐姐们心都碎了,楚楚是谁呀, 快站出来,你就原谅他吧。” 唯二知情的兰台郡主和颜氏, 脸也绿了, 腿也软了,这是谁家儿郎,如此可怜?苍天在上,吓煞人也! 兰台郡主用帕子捂着脸,差点没哭出来,好在贵女们的心思都被那小纸条给吸引去了,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颜氏用手肘子捅了捅方楚楚,朝那溪边的小纸船努了努嘴。 方楚楚往边上挪了挪,继续看天, 冷漠地道:“哦,好可怜的人啊,心都快碎了。” 不消片刻,小纸船又来了。 这回不同,船上还多了一颗小小的糖果子。 纸条上面写的是:“给你吃糖,别生气了。” 贵女们哄笑起来。 紧跟着来了一大片纸船,挨挨挤挤地漂了过来,每只船上都载着一颗糖果子,五颜六色。 大家笑着把那些糖果子都捞起来了,毫不客气就打开就吃。 是玫瑰松子糖。那玫瑰的味道格外香醇、松子也格外酥脆、不知道这糖是怎么做的,一口咬破了,中间还夹着玫瑰蜜酱,那甜味和香味都恰到好处,好吃得要把舌头都黏上去。 有好事的姑娘,慷他人之慨,自己吃了,还要分一分,给颜氏也拿了两颗过来:“阿颜,你尝尝看,好吃得很。” 顺手还分给方楚楚一颗:“喏,这个妹妹也来一颗。” 方楚楚道了谢,接过去了,泄愤一般塞到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 颜氏拿着糖果子,她可没勇气吃,看着方楚楚,期期艾艾地道:“那个,你爱吃糖吗,要不再来两颗?” 方楚楚赌气地扭过脸去:“我才不爱吃糖呢。” 她的眼睛却看着那些笑眯眯吃着糖的姑娘们,心里颇有几分哀怨,那是她的糖,全部都是她的! 贵女们吃着糖,猜测着究竟谁是楚楚、又是谁家儿郎如此诚意,实在叫人羡慕。 有个姑娘拍手道:“这,莫非是长信伯家的世子?” “是了、是了。”众人作恍然大悟状,“这里原是他家的地盘,世子素日最是风流多情,果然是他的行事风范。” 溧阳长公主的一双儿女相貌都十分出色,兰台郡主自不必说了,世子赵予宁生就一双桃花眼,更有一幅怜香惜玉的软心肠,见着年轻的姑娘总是未语三分笑,温柔款款,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多情公子。 这般纸船传情,大约也就他做得出来。贵女们这么想着,都转过头去看兰台郡主。 兰台已经偷偷地擦了泪,就眼睛有点粉光迷离的样子,旁人也瞧不太出来。 她勉强笑道:“这回你们冤枉我哥哥了,主意是他出的,做这些事情的人确实不是他,另有其人,借着我家的苑子用一用罢了,我哥哥是老实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那位姑娘。” 贵女们听着,心中越发好奇起来,如同百爪挠心。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郡主这么说,越发叫人心痒了,不如我们顺着溪流上去看看,究竟是谁个多情郎?” 年轻的姑娘总是兴致昂扬,说干就干,一群人吃吃地笑着,结伴往上游走去。 颜氏扯了扯方楚楚的衣袖,朝她挤眼睛:“一起过去瞧瞧?” 方楚楚别扭地转过头:“才不去,我不和她们一伙,我自己去玩。” 她说不上来是害臊还是气恼,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挣脱了颜氏的手,捂着脸朝林子里跑去。 一口气跑出了老远,才停了下来。 这么一跑,脸上更热了,心跳得也很快,停下来的时候,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噗通噗通的声音。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过林间,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在这寂静中,忽然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十分熟悉,他的脚步,一向都是那么沉稳而刚硬,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方楚楚心里乱七八糟的几乎要打结了,一点都不想看见那个人,她又跑了起来。 那脚步声也快了起来,他追了过来。 她跑得慢一点,他也慢,她跑得快一点,他也快,总在她的身后跟着。 方楚楚越发恼怒,心有点慌了起来,脚下一踉跄,不知道绊住了什么东西,“吧唧”一下,摔到了地上。 贺成渊这才紧张起来,几步冲了过来:“哪里摔疼了吗?” 他伸手想要扶她。 方楚楚拍开了他的手,脸还趴在地上,听过去声音都闷闷的:“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 贺成渊只好把手收回来,站在那里,耐心地看着她:“好,我不碰你,那你快起来。” 方楚楚抬起了脸,她可怜的鼻子又被摔了个正着,红通通的,脸上沾着碎叶子和泥土,可怜又狼狈。因为鼻子太疼了,她的眼眸里还带了点泪花。 贺成渊咳了一声,竭力保持着严肃的脸色,但他眼中的笑意出卖了他。 方楚楚勃然大怒:“你还笑?你还有脸笑,都是你害我的,鼻子要扁了,疼死我了!” 贺成渊知道她的性子,每次认错都很快:“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这般干脆,倒叫方楚楚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她嘀嘀咕咕着,自己爬了起来,岂料爬到一半却发现左脚踝很使不上力气,有点不对劲,大约是方才摔的时候扭到了。 好像更丢脸了。 方楚楚索性也不起身,抹了一把脸,就坐在地上,“哼”了一声:“我胆子小,不经吓,太子殿下追着我做什么?有什么吩咐赶紧说。” 说完了赶紧走。 贺成渊弯下腰,却将一根鞭子递到方楚楚的鼻子下面。 “什么?”方楚楚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你还想打我不成?” 贺成渊俯着身,望着方楚楚,他的身材英武、气质凛冽,但那样的姿势和目光,却都是温柔的:“我向你认错,你若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好了。”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方楚楚想起了这狗太子做的种种好事,他派人去青州要打她爹,差点把她吓死,他还骗她,在她面前作出无辜的模样,简直是想起来就恨不得扑过去咬他一口。 她才不客气,一把抓起了鞭子:“你以为我不敢打吗?你这么可恨,我每天都想着要把你狠狠揍一顿。” 贺成渊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他转过身去,忽然把上衣脱了下来。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脱衣服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快得方楚楚都来不及阻止他。 “喂,你又要做什么?”方楚楚被惊吓住了,她羞得脸上要滴血,缩头缩脑地左右看看,像作贼一样,幸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成渊背对着方楚楚,单膝跪着,把赤.裸精壮的背部露给她。 “给你打。”他的语气冷静沉稳,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威严,完全和他说话的内容搭不起来,“随便打。” 他宽肩窄腰,躯体健壮有力,背部的肌肉一块块隆起,分明、却不突兀,带着流畅的起伏,一路向下,收紧在尾骨处。 方楚楚咬着牙,恨恨地瞪着他的背部,只看了两下,就觉得吃不消,赶紧把脸转开了。而后又觉得心痒痒的,偷偷摸摸地斜眼瞟过去。 恰好贺成渊回头望她,视线对了个正着。 阳光透过枫叶照耀着,仿佛染上了如火焰般的颜色,落在他的眉目之间,他的冷峻和刚硬都在阳光下融化,看过去,只有眼眸间浓烈的笑意。 方楚楚真真恼羞成怒了,抓着鞭子抽了过去:“不许笑,笑什么呢?” “刷”的一声,一道鲜红的痕迹落在他的背上。 贺成渊微微地仰起脸,抽了一口气,挺疼的,她太不客气了,还真打啊,他恨的有点牙痒痒的,但又觉得心也有点痒痒的。 方楚楚的心跳得厉害,血液突突地往头上涌,说不清楚是什么缘由,或许是气愤、或许是……害臊,拿着鞭子的手都有点抖。 她咬着牙,狠狠地抽了贺成渊几鞭子,一下下都扎扎实实地打在他身上。 鞭打的痕迹交错地落在他的肌肤上,有点肿起来了,在他的肌肤上显得特别扎眼。他的肌肤在阳光下似蜜色,饱满富有光泽,衬着那一道道红肿的鞭痕,看过去有点……诱人? 周围是那么寂静,只有他呼吸的声音,有点急促、有点粗重。 他疼不疼?要不要摸一摸? 方楚楚的鞭子挥不下去了,她打了个激灵,甩了甩头,赶紧把脑海里那一瞬间荒唐的念头压了下去,再看着贺成渊,就开始心虚了,仿佛烫手一般把鞭子扔了,凶巴巴地道:“好了,我不和你计较了,你快走开,别杵在我眼前。” 贺成渊转过身,面对着方楚楚,用专注的眼神望着她:“打过了,那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他赤着上身,靠得那么近,炙热逼人。 他绝对是故意的。 方楚楚一脚踢过去,踹在他的胸口,怒道:“不原谅,走开……” “嗷”,她忽然惨叫了起来,一时生气,忘记了脚踝扭伤了,用了那只脚去踢人,这一下简直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贺成渊的脸沉了下来,不由分说,一把握住方楚楚的脚,温柔而又强硬地抓过来:“脚怎么了?” 太疼了,方楚楚眼泪汪汪地咬着手指头:“刚才扭到了,都怪你,我要打死你。” 贺成渊作势要脱方楚楚的鞋子。 方楚楚马上噼里啪啦地又打他:“快放开,登徒子,讨打吗?” 贺成渊面色严肃:“你在想什么呢,我岂是不知礼数的人,不看看怎么知道什么情形,若是伤到骨头了怎么办,要落下一辈子毛病的。” 方楚楚被他吓唬住了,十分忧愁:“你放开、放开,我自己看看。” 她脱了鞋子,抬眼看见贺成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脚,她脸都黑了:“把衣服穿好,把脸转过去,非礼勿视。” 贺成渊遗憾地把衣服穿了回去,慢吞吞地转过脸。 方楚楚小心翼翼地把罗袜脱下来,看了一眼,脚踝红肿起来了,就像一块发面大馒头。 她几乎要哭:“肿了,这下好几天不能走路了,也不能出去玩了。” 贺成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脸转回来了,眉头微皱:“有点不太妙。” 都怪他不好。方楚楚气哼哼地道:“你快去把我表嫂叫过来,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大夫。” “这里是山路,你表嫂过来了,也不好扶你一路下去。”贺成渊用冷静的语气说给她听,“须得叫下人抬一幅担架过来,好了,这下大家都知道你脚扭了,为什么扭了,被我追的……” “你闭嘴!”方楚楚果断地命令道。 “所以……”贺成渊朝着方楚楚伸出手去,“我抱你下去就好,简单方便。” 方楚楚又瞪他:“你当我傻吗,这要是被人看见了,我还要不要做人?” 贺成渊又开始脱衣服。 方楚楚几乎要晕过去了,怒视他:“你又想做什么?” 好在这次他只脱下了外衫,然后罩到了她的头上。 贺成渊的身量很高,衣裳也很大,那样罩过去,把方楚楚的脸都遮住了。 方楚楚还没来得及抗议,忽然身子凌空而起,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贺成渊的臂弯结实有力,稳如磐石,方楚楚的身体娇小玲珑,被他抱着,整个人都陷进去了,被他的衣裳裹成一个团子。 隔着衣裳,他的声音温和而明朗,带着浑厚的磁性,那语气仿佛是在哄她:“喏,这样遮起来,即便有人看见了,也不知道你是谁,只要没看见,就和你无关,怕什么。”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方楚楚一时竟无言以对。不,其实不是因为他有道理,大抵是因为那衣裳上带着他的味道,仿佛是草叶和松木晒在阳光下,清新而又醇厚的气息,直往方楚楚的鼻子里钻,熏得她晕头转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小小声地哼唧了一下。 “什么?”贺成渊没有听清楚。 方楚楚在他胸口重重地捶了一下:“别和我说话,我听不见,我不在。” 她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贺成渊的衣裳里面,心里默念着,看不见,谁也看不见。 贺成渊笑了起来,他的胸腔震动着,那种细微的触感传递到方楚楚的身上,方楚楚晕得更厉害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还有他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晰入耳。好像有点热,身上的汗都出来了。 贺成渊抱着方楚楚,不敢怠慢,一路向山下疾掠而去。 快到山脚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了那群贵女,她们在上游没有找到那个放纸船的人,就扫兴地下来了,没承想两相遇个正着。 年轻的姑娘们都怔住了。 大周太子贺成渊,威名赫赫的不败战神,麾下万军,铁蹄所过之处,黄沙尽赤,寸草不生。其行事刚硬冷酷,在朝堂之上也不容旁人违逆,曾有御史大夫弹劾其无端嗜杀,被他当场一脚从金銮殿中踢飞了出去。 世人畏惧他,如同梵天阿修罗。 但是,年轻的姑娘胆子总是大的,越是这样,越是爱他。 这京城里,十个未出阁的贵女,至少有九个是贪恋太子宛如天神般的样貌和他威武的英姿,说起太子殿下,她们都是粉面生晕,眉目含春,剩下那一个,大抵是已经许了人家,只能恨得干跺脚了。 这会儿猝不及防,突然见到太子殿下出现在面前,这群贵女们差点要尖叫起来。 已经为人妇的也就算了,那些闺阁小娘子们可纠结了,半颗心想要扑过去、半颗心看见他就怕得腿软,这两样心思交织着,终究是谁也不敢动弹,只能齐齐跪伏于地,莺声软语娇滴滴的一片:“参见太子殿下。” 贺成渊神情冷漠,他的眉目间带着天然的高傲,仿佛周遭一切对他不过如草木,不值得入眼,他的脚步一丝未曾停顿,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了。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人。 贵女们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那个女人是谁?是的,那肯定是个女人,身体娇娇小小,窝在太子殿下的怀里,不要脸,还把脸靠在他的胸口。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贵女们眼里飞出去的刀子已经可以把那个女人切成一百段了,可惜,她从头到脚都被男人的衣裳罩着,完全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只在衣裳的边上露出了一小截脚趾,雪白圆润。 不对,脚趾,她还光着脚,贵女们的眼睛刷地一下移过去,太子殿下怀里抱着一个人,手指上还勾着一只小鞋子,那只鞋子看过去都有点儿旧了,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却被太子殿下那只金贵的手拿着。 太阳太大了,眼睛都花了,她们肯定是看错了,所有人都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像是在做梦,这个梦也太荒诞了一点。 其他人犹在茫然中,兰台郡主却“哇”地哭了出来,她不顾礼仪,爬了起来,用帕子捂着脸,踉跄着跑走了,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眼前的这一幕场景。 片刻后,太子走远了,连背影都张望不到了,贵女们这才互相搀扶着起身来,一个个互相看着,半响都说不出来话来。 —————————— 兰台郡主一口气跑回了家,扑进溧阳长公主的怀抱中大哭:“我不服,那个小丫头,哪点比得上我,太子殿下为何对她如此用心,当着大家的面,一点都不避讳,这分明是在刺我的心啊。” 今日她出面安排了这场赏枫之会,固然是从太子之命,她自己也是憋着一口气,想要看看那位楚楚姑娘究竟是何等人才,能令生性桀骜的贺成渊为她折腰,故而她刻意盛装打扮,想要一较高下,然而,等到真真见到了,又差点没把自己酸死。 原来贺成渊也会和她那多情的哥哥一样,百般花样讨人欢心,只可惜,那个姑娘不是她,而是一个样样都不如她的乡下丫头。 溧阳长公主叹气:“珠儿,你把心收一收吧,太子心如磐石,他既对你无意,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何苦呢?” 兰台郡主使劲摇头,泪水涟涟:“我管不住自己,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太子表哥了,娘,您也说过,待我长大以后,就会撮合我和太子的婚事,我一直、一直都以为他会娶我的,我等了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个,我……我受不了。” “可怜的珠儿,娘的宝贝。”长公主心疼万分,把女儿搂在怀里,“别哭了,京城里的好男儿多了去了,娘好好给你再挑一个,定是人中龙凤、千百般都好,配得上我们珠儿。” 兰台郡主把脸伏在母亲的身上,一边掉泪、一边喃喃地道:“再好,那也不是他,我不爱……” 溧阳长公主正百般抚慰着女儿,长信伯赵英进来了。 长公主是个慈母,长信伯却是个严父,一双儿女都很怵他,兰台公主见了父亲,赶紧收了眼泪,告退出去了。 赵英眼见得女儿哭得两眼红肿,也不问什么缘由,摆了摆手而已。 兰台郡主退出去后。 赵英对溧阳长公主道:“听说今日太子去了朱麓别苑,珠儿和允宁都陪他一起过去了,这也是难得,想来太子对珠儿还是有心的,你什么时候进宫和皇上再提一提,趁早把他们的婚事给定下来。” 溧阳长公主看了赵英一眼,眉头微皱:“你听岔了,太子对珠儿无意,此事休矣,不要再提。” 赵英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以我们赵家的门第,还有珠儿的人才,怎么就当不起太子妃的身份,太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溧阳长公主似笑非笑:“你这话说得就可笑了,有什么不满意,谁敢去问他。” 赵英目光微动:“那魏王如何?皇上对魏王也是十分看重,宫中还有冯皇后帮衬着,来日未尝不可……” “伯爷慎言!”溧阳长公主变了脸色,出声喝止。 赵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我们家的珠儿,是一定要做太子妃的,公主,莫非你不疼爱女儿吗?” —————————— 方战闻得上峰召见,进了卫所的前厅大堂,看见高坐于堂上的竟是他家原来的奴隶阿狼,而右监卫的齐统领正恭敬地侍立在侧。 方战收敛心神,跪了下去:“参见太子殿下。” 贺成渊并没有去点破为何方战会认得他,他只是略一颔首:“方大人请起。” 这一声“大人”叫得方战汗都下来了。 齐统领眼观鼻,鼻观心,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贺成渊看着方战,神色和语气都是淡然的:“方大人这些年来在青州颇有功劳,将门之后,果然能干,只是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让你屈才了,终归都是为国效力,方大人还是要把心胸放开阔,日后多加勤勉。” “是。”方战垂首,肃容答道,“食君俸禄,当为朝廷分忧,从君之命,鞠躬尽瘁而已,不敢有他念。” 贺成渊目光露出了一点深意,他也不再多说,抬了抬手。 张熹从后面捧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过来,递交到方战手中。 贺成渊声音温和了起来:“这是我给方大人一点心意,请大人带回家中。” 不是“赏赐”,是“心意”,方战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他看了贺成渊一眼。 那个年轻的男人还是熟悉的模样、也是熟悉的气度与姿态,但是,方战已经不敢直视于他。方战什么都没问,躬身退了出去。 待方战出去后。 贺成渊的目光转向齐统领。 太子没有发话,齐统领已经心领神会,上前了一步,俯首低声禀道:“金吾卫的朱副统领摔断了腿,不能再执掌卫军,昨日兵部召集十五卫统领商议此事,吾等一力推荐武威卫的陈尹接任金吾卫统领一职,王尚书还赞赏吾等无党朋之争,十分和睦友爱。” 十六卫军有泰半在贺成渊掌控之下,其他人这个时候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不会有所置疑,一切尽如计划。 贺成渊站了起来,脸色还是淡淡的,只说了一句:“甚好。” —————————— 方战回到家中时,太医院的掌院唐老太医还未离去。 唐太医奉了东宫之命,每日早晚过来为方楚楚的脚伤换药,十分殷勤。他见了方战,还热情地招呼:“方大人回来啦,啊,老夫看你眉心有些发红,是气血浮躁之症,要不要开两帖清火的药给你调理一下。” 论起品级来,唐太医的官职可比方战还高,方战忙不迭地鞠躬致谢:“不敢劳烦老大人,您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老头子笑眯眯的。 他在宫廷十多年,惯会审时度势,对待方战那叫一个亲热,拉着方战喝了半天茶,东拉西扯地聊了许久,这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方楚楚单脚跳着从房间里蹦达出来,兴高采烈:“爹,唐老伯说我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了,啊,憋死我了,我要出去玩。” “你还玩什么,每天尽是惹麻烦,你爹都头疼死了。”方战叹气。 他把太子给的那一包“心意”拿了出来:“喏,看看,太子殿下给你的。” “什么东西?”方楚楚跳着过来,打开看了一下。 一堆银子、三吊铜钱、两卷粗棉布料,一套衣裙、还有一支蓝色珐琅蝴蝶簪子。簪子的翅膀缺了半片,用赤金镶嵌碧玺补上了,宛如蝶翼间一滴露珠,晶莹剔透。 原来还给贺成渊的,他又给送了回来。 方楚楚鼻子一翘,“哼”了一声,一把推开:“才不要!他的东西,统统不要。” 原来她的口头禅可是“他的东西就是我的”,如今是大不相同了。 方战慢吞吞地道:“上位者赐,固不敢辞,你不要,哦,那我自己收起来了。” 方楚楚怒视方战:“爹,你真没志气。” 方战一本正经:“性命可比志气要紧,你爹的志气都在当年用光了,现在没剩下多少了,我还得留着这条命照顾你这个小东西呢。楚楚,别闹了,太子殿下都这般服软了,你还较什么劲?” 顿了一顿,他又肃容道:“楚楚,你能这般较劲,无非是仗着旧日的恩情,但老实说,你救了阿狼,他也帮过我们许多,尽够偿还了,你须记得,他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如今那位是太子殿下,你不要自己弄错了,敬他、畏他即可,他有什么吩咐,听从就是,其他的心思都不要有,我们不配。” “爹!”方楚楚生气地瞪着父亲。 方战声音稳重,他直视着女儿:“齐大非偶,我们如今的家世和太子不相衬,加上你外祖父的关系,更是尴尬,太子殿下纵然有心,也未必会娶你。楚楚,爹只希望你嫁一个平常人家,夫妻相互敬重扶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听爹的话,远着他点,别犯糊涂。” 方楚楚面红耳赤,几乎要掀桌子:“爹你胡说,我有什么心思,我、我、我只有想打他的心思!他还欠着我一只羊没还呢,对,在我看来,他就值一只羊,别的再没有了,等他把羊还给我,以后和他就没关系了,我一眼都不会多看他!” 方战朝桌子上那包银钱努了努嘴:“羊,好几十只羊,都在这里了。” 方楚楚鼻子朝天,不屑一顾:“这些东西是他的,我的羊是我的,不能混为一谈,总之,他要是不把羊还给我,这辈子他都欠我的。” 方战被方楚楚几乎绕晕了,他摆了摆手:“好了,反正该说的爹都说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自己心里拿捏得住就好,喂,这些东西你真的不要吗?我可真的都拿走了。” 方楚楚马上按住了:“放这,别拿走,下回见了面,我再扔给他,总之,有志气,说不要就不要。” 哦,敢情他刚才说了半天,都是白费口舌,方楚楚根本就没听他的。方战无语了,摇着头、叹着气、操着一颗沧桑的心,默默地走开了。 —————————— 宫廷御用的药物就是与众不同,唐老头子的医术也是一等一的好,过了十天半个月,方楚楚的脚踝就好了,又能活蹦乱跳了,她是个憋不住的性子,嗷嗷叫着要出去玩。 恰好颜氏又上门来相邀了。 林非被他爹拘在南湖书院不得回来,颜氏也是无聊得很,难得和方楚楚投缘,就爱找她去玩,更何况,这回是得了方氏的吩咐。 “安城侯家的菊花,和溧阳长公主的枫叶,并称秋色双绝,不可不看,安城侯家的大夫人向来臭美得很,不比长公主清高,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总会叫人去她家中赏菊,我们家和许家向来交好,每年都要过去的,不过今天母亲手头上有些事情,不便自己去,特地叫了我带你一起去玩。” 方楚楚有点迟疑:“真的假的?又是枫叶、又是菊花的,会不会是同一个招式?” 颜氏直叫冤枉:“上回那个,我真不知情,我也是被蒙的,这回的可是真真的,不信你去问问,安城侯家的秋菊会,一年一度,雷打不动的,全京城都知道。” 她说着,忍不住戳了一下方楚楚的额头:“咭,你这是自作多情了,那个贵人,多少要务在身,可不得闲,哪里会天天陪你闹着玩呢,你可别杯弓蛇影了。” 方楚楚揉着额头,嘀咕着:“小心点总是没错,我可不想再遇见他了,好像每回都是丢脸得紧。” 颜氏失望地道:“哦,你不去啊,除了菊花,还有好肥的螃蟹呢,那你也吃不到了。” “要去!谁说我不去。”方楚楚一听有好吃的,马上转了口风,“我一定要去。” 当下收拾了一番,颜氏就带着方楚楚一起去了安城侯府。 安城侯许家也曾显赫过,子孙辈们守着旧日的繁华不放,非要把这菊花盛宴搞得热热闹闹的。 他们家的菊花还是在许老侯爷在时一手置办的,端的是非同寻常,如胭脂点雪、泥金香、紫龙卧雪等各色珍品都有,甚至还有极稀罕的汴梁绿翠。 许大夫人性好奢华,且为人豪爽,这菊花之会每年都宴请长安众多世家贵族,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倒成了京城一景。 颜氏到了那边,轻车熟路地过去,和许大夫人打了招呼。 “许家婶婶,我母亲今天过不来,嘱咐我向您告罪,不过您放心,我自个儿来了一个,还带了一个给你家的菊花捧场,这是我家阿非的表妹,方家的大姑娘。我说婶婶,你家的螃蟹还管够吧?”颜氏素来深得许大夫人的喜爱,说起话来十分随便。 许大夫人笑着啐她:“你这俗物,人家来的都是赏菊、咏菊,看这秋日大好风情,唯有你,张嘴就是螃蟹,可讨人嫌了。” 她转头对方楚楚道:“小姑娘,你可别学阿颜,我和你说,女孩儿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端庄娴雅,哪怕心里想着吃的,和别人说起来,也只能道昨夜西风正好,今日适宜赏菊。” “是,许家婶婶说的极是。”方楚楚一贯是个嘴甜的,“我一到京城就听说婶婶家的菊花是仙品,就想过来沾沾这仙气,果然,这一进门就觉得神清气爽,及至见了婶婶,更是如沐春风,原来只有婶婶这样的神仙娘子,才能养得出那花中瑶姬,我若是脸皮够厚,真想叫婶婶也养我两天,看看能不能让我也脱俗一点。” 许大夫人大笑了起来,拧了一把方楚楚的脸蛋:“你脸皮子已经够厚了,比阿颜还强些,过来,婶婶疼你,回头和你家里说下,尽管在我这儿住两天。” 她自己说着,“咦”了一下,对方氏道:“说起来,你家阿非的表妹、方家的大姑娘,是靖海侯家的吧,方才不是来过一个了,怎么还有一个?” 颜氏不动声色:“那个大约是二舅家的姑娘,楚楚是大舅家的,不一样,婶婶搞混了。” 许大夫人心念急转,已经反应过来大舅是谁了,她捏了捏颜氏的手:“好了,大舅二舅都一样,和外人说起来,别分那么清楚,免得显生分。” 颜氏知道许大夫人是好心点醒她,毕竟,二舅是个侯爷,大舅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级的小官,在这权贵遍地走的京城,多的是趋炎附势之人。 颜氏只是笑笑,不再接着这个话题,带着方楚楚出去看花了。 许家的花园占地十余亩,宽阔开敞,满园的菊花正当时,肥金瘦白,重瓣叠影,或如垂丝、或如卷羽,嵯峨如画卷,更有暗香如霜雪,沁人心脾。 年长的夫人们大都坐在廊亭中,品茶闲聊。而年轻的贵女则流连花间,三五结队,或赏菊吟诗,或对花抚琴,更有才女设了书案,当场挥墨作画的,一派雅致风景。 稍远的地方,隔了一道矮矮的篱笆墙,世家公子们围成一圈,在那里投壶为戏,时不时发出喝彩声,又是另外一番热闹。 颜氏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方楚楚道:“看花不过是个添头,许家在城外有个大庄子,盛产肥膏的螃蟹,许家婶婶是个大方的,待会儿要请大家吃螃蟹的,你跟着我来,保管没错。” 方楚楚吃吃地笑:“二嫂子你这话说差了,昨夜西风正好,今日适宜赏菊,切不可提及螃蟹。” 正说话间,那边吟诗的一个姑娘抬起头,正好望见方楚楚,不由酸溜溜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表嫂来了,怎么把大伯家的姐姐也带来了,这等场合,她怕是不习惯吧。” 原来这姑娘是靖海侯家的方盈盈。 既看见了,只能停下来打个招呼,颜氏没奈何,淡淡地道:“二表妹好。” 方氏与方凭多年不曾往来,颜氏和方盈盈也没什么交情,本来想点个头就走。 不料方盈盈却不放过,她指着方楚楚,对着旁边的女伴笑道:“这位是我大伯家的楚楚姐姐,我大伯调任右监卫下镇将,刚从青州回来,我这姐姐人生地不熟的,大家多关照一下。” 在长安的天子脚下,七品的下镇将叫什么,那叫芝麻,丢在地上都没人捡的。今日过来的女子,哪一个家中父兄夫婿不是朝中显贵,闻言不免鄙夷,目中就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第32章 帝京词7 乡下来的姑娘有人撑腰 甚至还有尖酸小气的姑娘嘀咕着:“许夫人真是不拘小节, 连这样门第的姑娘都请了来,怎么就不怕折了这菊花会的名声。” “你……”颜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方楚楚也不恼,对付方盈盈她只有一招,十分灵验:“几日不曾见, 妹妹愈发美貌了, 往那儿一站, 简直人比花娇, 不若你再凑近一点, 看看那花会不会被你羞死。” 方盈盈原本就不白的脸蛋更黑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这一气恼起来, 嗓门免不了大了几分, 旁人都往这边望了过来, 甚至有人走了过来, 柔声劝道:“你们怎么了?这么大好的景致不赏, 怎么拌起嘴来,岂不是辜负了这花中隐士?” 众人见了, 都退了一步以示恭敬:“兰台郡主。” 方盈盈也不敢再放肆,勉强笑了笑:“我和姐姐玩笑呢, 惊扰了郡主, 真是罪过。” 兰台郡主就是看见了方楚楚,这才走了过来,她没有理会旁人,而是上下看了方楚楚好几眼,脸上露出了幽怨的神情:“方家姑娘,又见面了,近来可好?” 方楚楚和兰台郡主不熟,见她主动寒暄,很有点纳闷, 还是客气地回道:“多谢郡主问候,一向都好。” 兰台郡主却忽然红了眼眶:“我这几日却不太好……” 方楚楚有点被吓到了,心虚地向后蹭了一步,这样子,好像是她欺负了兰台郡主似的,怎么回事? 旁人也惊讶了,纷纷凑过来:“郡主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兰台郡主望着方楚楚,又羡又怨,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声音略有些哽咽了:“没什么,就是我、我心里惦记着一样事情,想问方姑娘几句话。” 方楚楚自己大大咧咧,如今看见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在她面前含泪欲泣,如梨花沾露,她有点发毛,结结巴巴地道:“郡主要问我什么,尽管问,我在这呢,不急,你别哭啊。” 兰台郡主很想问问方楚楚,是如何讨得贺成渊欢心的,但料想这般手段,人家也不会告诉她,心中更加愁苦,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神情哀婉:“算了,也没什么,我不问了。” 这模样,若方楚楚是个男子,就活脱脱是个负心郎被多情娘子逮住的当场,方楚楚目瞪口呆了:“我、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兰台郡主满面忧伤地转身走了,留下方楚楚那那里,秋风吹过,颇有瑟瑟之意。众人看她的眼色又不一样了。 一个芝麻小官家的女儿,从偏远的青州乡下刚回来,就惹得兰台郡主如此伤感,这姑娘,当真是讨人嫌弃。 方楚楚简直满头雾水,她求助地望了颜氏一眼。 颜氏一句话都说不得,兰台郡主为何生怨,再多说两句,方楚楚大约要被其他姑娘生吞活剥了。她默默地扯了方楚楚就要开溜。 方盈盈这会儿又活过来了,大声道:“姐姐你别走,这么多姐姐妹妹都在这里玩耍呢,你怎么要走,莫不是看不起我们?” 方才兰台郡主离开的时候,怎么不见她喊得这么大声。 方楚楚一肚子闷气,幽幽地道:“我不敢和妹妹一起耍,我生得不够美,怕站在妹妹的身边,被你比得灰头土脸的,不好看。” 这死妮子,就逮住这点不放了是吧。方盈盈几乎呕血,勉强按捺住了,对旁边的女伴使了个眼色。 那女伴见兰台郡主不悦于方楚楚,正愁不能踩上一脚,便也跟着帮腔道:“方家大姑娘,今日赏菊之会,大家都在此吟诗作画,好不风雅,你既来了,何不入乡随俗,也作上一首诗,让我们品品。” 另一姑娘接口道:“京城外头的人哪有我们这个作派,我想她大约连什么是赋比兴都不晓得,我们就不要为难她了。” 京城的贵女,哪个不是自恃风雅,惯常吟风诵月,但料想一个乡下来的姑娘就没这份才情了,她会什么,看着黄沙黑土长大的,大约会放羊养牛什么的吧。几个姑娘望着方楚楚,目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方盈盈得意地道:“怎么,莫非姐姐不会作诗吗?我原是知道你家小门小户的,又在青州那种乡下地方长大,可怜见的,不会也是常理,日后你过来,我好好教你一番也是可以的。” 方楚楚“嗤”了一声,毫不示弱:“你们这群眼界浅的,成天守在闺房里不出门,焉知大漠落日、黄沙孤烟之美,作什么诗,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方盈盈冷笑:“得了吧,你就是心里酸,什么都不会,我们纵然是无病呻吟,也比你一无是处来得强。” 方楚楚斜斜地瞥了方盈盈一眼:“我会的东西,你们拍马都及不上,我只是不想和你们这些个井底之蛙一般见识。” 这下惹了众怒了,这些骄傲的贵女们七嘴八舌地道:“你会什么?露两手给我们看看哪,别光说不练,嘴皮子硬有什么用?” 颜氏在后面暗暗扯着方楚楚的袖子,低声道:“别啊,牛皮吹上天了,下不来就惨了。” 方楚楚不慌不忙地看了看这几个姑娘,慢吞吞地道:“若是我露一手绝活,你们到时候又该有什么说法?” 一个嘴快的姑娘气哼哼地道:“你要是真有本事,我们几个就跟着盈盈一起叫你姐姐,若不然,你就管我们几个叫一圈姐姐。” 方楚楚满意了,点头道:“好,来,姐姐让你们看看,什么叫本事。” 她找了许府的管事娘子过来,指了指篱笆墙那边,道:“这位嫂子,我看那些公子们的投壶玩得十分有趣,也想试一把,嫂子可否代为安排?” 姑娘们爱玩也是有的,既是客人的要求,管事娘子自然遵从,又命人取来了一尊鸟雀葡萄纹紫铜方壶和箭器来。 壶置于地,方楚楚站到了壶子的十丈外。 方才那些贵女们都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投壶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不会玩呀。” “你就想凭这个叫我们服气,那是不能的,你趁早歇了心,快点服输吧。” 边上的其他姑娘和夫人们见状,也有好奇的,不免想看个究竟,连兰台郡主也过来了。 篱笆墙另一边,那些公子正游戏着,见了这番动静,纷纷停了手,凑过去看热闹:“这些个小娘子,就她们那两下子也想玩投壶,不可不可,定要贻笑大方了。” 这其中,长信伯府世子赵允宁是个惜香怜玉的多情种,见那边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手里抓了一支箭、歪着脑袋、站在箭壶前面,他不由格外多看了两眼。 那明明是个娇娇柔柔的姑娘,身形小巧玲珑的,但此时板着脸,带着严肃的表情盯着那壶子看,那模样,实在是可爱又可笑。 赵允宁一时起了玩笑之心,当下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道:“那姑娘,你的姿势可不太对,这样投不中的,可要我教你两招?” 赵允宁是个惯会玩乐的,投壶之技在长安诸位公子中也是出了名的好,听他这一说,旁边的公子们笑骂道:“赵世子,你这就不地道了,兄弟们求你教两手,你都不搭理,今日怎么就好为人师了?” 赵允宁正色道:“你们这就不懂了,收徒是要将就缘分的,我与你们这些蠢才无缘,不要眼红。” 旁边的那些世家贵女们马上酸了,又在那里互相咬耳朵:“她搞这么大架势做什么呀,莫不就是为了引人家看她吗,可见是个心机深的,只可惜想岔了,赵世子是什么身份,岂是她能攀附的。” 方楚楚耳朵尖,左右两边都听见了,她懒洋洋地瞥了那边的赵允宁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你也是个会玩投壶的,不妨,等下看我心情,若是我心情好了,说不准也能教你两招,管叫你知道谁是师父。” 她说完,不再理会这些人,指间拈着箭,皓腕轻抬,一挥一抖,那箭投掷而出,正中十丈之外的壶口,分明已经整个投了进去,却也不知道是触到了什么角度,那箭震了一下,竟从壶中整个弹跳而出。 众人齐齐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方楚楚反手一抄,已经将那支箭又接到了手中。 她得意一笑,复又将箭掷出,又中、又回。那支箭在紫铜方壶中不停地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不绝于耳。 周遭一片安静,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直到半盏茶的工夫后,一矢数十返,方楚楚大约玩够了,将那箭复投了出去,羽箭在壶口打了七八个转转,这才掉了下去,“叮”的一声没入壶中,终于安分了。 方楚楚看了看,满意地拍了拍手:“还行,好几年没练了,手都有点生了,差点就歪了。” 方楚楚尚在蹒跚学步,还拉不动弓的时候,方战就开始教她以投壶为戏,练习准头和眼力,方家的神射之技,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公子们在猛抽冷气,姑娘们捂住了嘴。 “真厉害!”颜氏忍不住叫了出来,“楚楚你真不愧是方家的姑娘,我早听母亲提过,当年方老侯爷能于百步之外蒙眼投壶,百发百中,我还当她糊弄我呢,如今看你这一手,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啊!你这莫非就是所谓‘骁’技,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呢。” 投壶之戏,源于射礼。本朝风气,向来重文轻武,但是,凡是男儿,谁人心中没有一点英武之气,既不能舞枪弄刀,这古礼自是不能丢的,凡世家子弟,无一不习,甚为推崇。 “骁”之一技,返矢接之再投,无论是准头和力道都是精湛无比,前朝时有闻之,至于如今,长安城中诸人已经多年未曾见到了,如今这一下,真是惊艳全场。 赵允宁最先回过神来,仗着靠得近,抢先一步冲过来:“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请师父教我。” 方楚楚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模样生得还好,态度也和气,是个可教之材,她点了点头:“你真要拜师学艺吗?也成,看你是个好人,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赵允宁乐滋滋:“这敢情好,师父你教我几手,但凡我能学到皮毛,也尽够日后显摆了。” 方楚楚也乐滋滋,伸出手去:“师父要收束修的,不贵,五两银子,包会。” 赵允宁满脸堆笑,就要凑过去。 兰台郡主在旁边看了,再也忍不住,对着她哥哥大声地道:“哥哥,你当真要拜这位楚楚姑娘为师吗?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她说“楚楚”两个字,格外咬了重音。 “这是当然,我……”赵允宁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住了。 兰台郡主冷冷地瞪着他。 贺成渊在朱麓别苑向他的“楚楚姑娘”献殷勤,别人不知道,赵允宁怎会不知道,连那些个花式都是他替贺成渊出的主意。这会儿,乍然听到“楚楚”的名字,赵允宁打了激灵,总算明白这个小姑娘是谁了。 他吓差点打摆子,后面的话就变得磕磕巴巴的:“我、我是说笑的,哈哈、哈、说笑的,别当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跄后退,如避虎狼。 方楚楚失望了:“一说束修你就变卦,你这人可太小气了。” 旁边的李家公子不明所以然,不怕死地往前靠:“师父,我大方,你教我,我比较笨,你多用心点,我给你十两银子。” 又有张家的公子也来凑热闹:“师父,我聪明又勤奋,你先教我,我省心,我给二十两银子。” 方楚楚还没来得及高兴,赵允宁一手一个,把李家的和张家的都拖着往后走,他黑着脸道:“这两个都很笨,不要教,反正也教不会。” 方楚楚气愤愤地瞪了赵允宁一眼,歇了收徒弟的心思,姓赵的可太讨厌了,兄妹两个都是莫名其妙,就爱欺负她。 她调转方向,得意洋洋地对方才那些贵女道:“快,叫姐姐,我等着呢。” 那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默契地抬头看天:“啊,那边有大雁飞过去,我们去看看吧。” 这么说着,她们用袖子掩着脸,跑掉了。 方楚楚“嘁”了一声:“言而无信,果真小女子也,丢人。” 颜氏笑得不行:“你见好就收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可真要被她们记恨上了。” “反正她们已经恼了我,不差这一点。”方楚楚“嘿嘿”一笑,“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听她们叫姐姐。” 不过可惜,许大夫人很快就叫人过来开宴上席了,方楚楚就没空去找那些姑娘了。 当家的夫人一声吩咐下去,下人已经利索地在菊花丛边摆好了食案、端上了果子酒水,男女宾客隔着篱笆墙的两端分坐下了。 对花饮酒,赏菊吃蟹,那当真是十分惬意的事情。 颜氏赞道:“许家婶婶就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虽则这菊花会年复一年都差不离,但大家伙还就好她这一口,热闹也有了、风雅也有了,谁能不夸她呢。” 少顷,许府的下人将螃蟹端了上来。 秋季时令,螃蟹正肥美,只只硕大,背上的壳子都凸起来了,红澄澄的,看过去就让人食指大动。这玩意儿金贵,今天来了这许多人,一个人也不过分个三两只,那已经是算是许夫人阔气了。 螃蟹在青州更是个稀罕玩意儿,方楚楚也就在郑家的宴席上尝过一次,味道鲜美难忘,今天看见这肥肥的两只躺在她面前,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她刚要开动,却见许府的下人又捧上了几样东西,在她面前一字摆开。 那是几件银制器具,形状奇特,其中还有一件像是剪刀的样子,做得精致小巧,数了数,共有八件。 方楚楚茫然地问颜氏:“这是什么?” 颜氏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 这东西唤做“蟹八件”,富贵人家专门用来吃蟹的器具,很是考究,吃一只螃蟹,要把这八样玩意儿都用上,剪、捶、剔、刮,各般手段齐上阵,务必把螃蟹吃得干净整洁,方显文人风雅。 方楚楚这土包子,显然见都未曾见过,更不要说用起来了。 不远处,方盈盈捂着嘴、和几个女伴挤眉弄眼地偷笑。 许家原是不曾打算用这些东西的,但架不住几个姑娘一定要求,这事情无须过问许大夫人,管事娘子听说了以后,以为姑娘们图个乐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特地从库房里翻了出来。别说,安城侯家底蕴十足,这东西也能翻出十几套来,管事娘子想着不可厚此薄彼,就给这边每个姑娘都来了一套,让她们自己去耍。 方盈盈朝着这边得意地笑着:“姐姐,这东西呢,你大约还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儿吧,没事,到京城的时间久了,以后你也和大家一样就知道了,我们这儿吃螃蟹,都缺不了这个,哎,我和你说,你可别直接上手,那要叫人笑话的。” 众家贵女乐得看好戏,个个好整以暇地拿起了那些个精细器具,拿捏着姿势,一边用眼睛瞟着方楚楚。 席首上,有人对兰台郡主献殷勤,低声道:“郡主,您看那边。” 兰台郡主早看见了,她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便把眼睛转开了,这又不与她相干,是那个楚楚姑娘自己不讨好,可见,这世上万物皆有缘法,那个姑娘固然能得太子喜爱,在外人面前却遭人嫌弃,这种场合,太子也不能为她撑腰了。兰台郡主这么想着,心里头舒坦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许大夫人突然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好像有点踉跄的样子,走得不太稳当,要两个嬷嬷搀扶着。 她走到方楚楚的食案边,挤出了一丝笑容,战战兢兢地道:“方、方家姑娘,这螃蟹吃起来麻烦,你别自己动手,我、我、我安排个人来服侍你。” 这深秋时节,天气大冷的,许大夫人却出了一头汗,脸上虽是笑着,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惶恐,旁边的老嬷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住了。 方楚楚十分感激,觉得这位许家婶婶实在是体贴,她赶紧道谢:“多谢婶婶,那怎么敢当呢,很不必,我叫表嫂帮我就成,这么点小事,不劳婶婶费心。” 颜氏亦点头:“这小丫头片子,哪里就值得这般折腾,婶婶你别理她,有我在呢。” 许大夫人拼命朝颜氏挤眼睛:“不、不、不,一定要让人来服侍,阿颜你可闭嘴吧,听婶婶的,不许插话。” 许大夫人说完,退后了几步,马上就有一群丫鬟围到了方楚楚的身边。 这些丫鬟看过去有点特别,她们个个容颜秀美、气质沉静、衣饰清雅贵气,看过去与许府的下人大不相同。她们训练有度的样子,举止轻巧利索,只在片刻之间,就将方楚楚案上的果子酒水和螃蟹等物一并撤了下去,而后在食案上铺上了一块缂丝满绣垂流苏的案布。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哎,你们做什么呢,怎么都拿走了?我还没吃呢。” 丫鬟并不敢答话,齐齐俯首弓腰以示恭敬,而后如穿花蝴蝶一般来回了几趟,又将果酒等物捧了上来,这些吃食又与旁人的不同了。 壶是金蓝琥珀壶、盘是镶金翡翠盘,盘中置着果子,比拳头还大的蜜橘、红得如胭脂一般的石榴、还有颗颗如绿宝石一般的葡萄,满满地堆在那里。 最后端上来了两只大螃蟹,别人的螃蟹身子大约就拳头大,这两只的身子比巴掌还大,红膏满得几乎要把壳子都顶起来了,还冒着鲜香的热气。 众人的目光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过来,忍不住窃窃私语,不解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何以受到如此礼遇,这许大夫人未免糊涂。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那群丫鬟围着她忙来忙去,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她转过头去,认真地问颜氏:“二嫂子,许家一向都这么好客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颜氏已经呆滞了,她喃喃地道,“就对你特别一点,楚楚,我错了,今天早上我说错话了,那个贵人,他就是那么闲的……” 一个男人拂开花丛,款步而来,施施然走到方楚楚的身边,一撩衣襟,坐了下来。 众人惊惧,齐齐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东宫詹事张熹侍立在太子身边,笑眯眯地道:“众位免礼吧,太子微服而行,是为私务,本无意惊扰众位,今日同赏此花,大家伙该吃吃、该耍耍、不必在意。” 这怎能不在意? 他身形魁梧挺拔,往那里一坐,占据了大半张食案。 方楚楚愤怒了:“喂,你这么大个头,不要往我这边挤,快走开。” 贺成渊若无其事地道:“哦,很挤吗?” 颜氏本来和方楚楚坐一块儿,这会儿回过神来,马上“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行动敏捷无比:“不挤、不挤,我上那头坐去。” 方楚楚都来不及拉住颜氏,她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活像后面有蛇在咬她。 贺成渊用温和的声音问道:“你看,现在不是宽敞了,若还嫌挤,我命人换一张大的桌子过来,可好?” 那天在枫树林里把贺成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方楚楚心头的气也消停了不少,就是留了点小别扭,还是不想看见他。 偏偏他又往跟前凑。 方楚楚双手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一出门,哪哪都有你?你是不是每天都很清闲,无所事事?” 东宫的侍女们弓着腰,端上了一盆撒着菊花瓣的清水。 贺成渊一面净手,一面淡淡地道:“你大姑和许府一向交好,我猜她必定要带你来参加这菊花会,我最近去找你,你总躲着不肯见我,没奈何,只能守在这里了。” 方楚楚慢吞吞地道:“我自和我表嫂玩,你凑过来做什么?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这人怎的这样不识趣?” 旁边的人听了方楚楚这话,几乎没晕过去,这世上还有人敢这样对太子说话,焉有活路? 可是贺成渊的声音还是沉稳的:“螃蟹这东西虽则味道不错,但吃起来有几分麻烦,你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有我来服侍你,岂不更好?” 方楚楚骄傲地“哼”了一声:“我自己有手有脚,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贺成渊一眼,眼波流转,似乎在生气,又似乎在笑。 贺成渊心里一动,眼眸的颜色更深沉了,但面上却仍是端着肃容:“你不是一直夸我能干吗,这种小事,本就是我分内之责,往日你都少不得要使唤我,如何今日就生疏了?” “咣当”之声四下响起,坐在近处的人忍不住手抖,把杯子都掉到地上了。 第33章 帝京词8 邀汝与吾共看一方雪 方楚楚本来意兴阑珊, 这下忽然又来了兴致,左右看了看,有点好奇地道:“大家好像都很怕你。” 贺成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张熹在贺成渊的身后, 毕恭毕敬地道:“回姑娘的话, 您把‘好像’这个字眼去掉, 那就对了。” 方楚楚这才想起太子殿下在外头的名声, 她上下打量着贺成渊:“我早先听说, 你是凶神恶煞, 比阎罗王还可怕的人物, 名声不好, 这很要不得。” 东宫侍女弓着腰捧上了吃蟹的器具, 亦是一套蟹八件, 不过是用赤金打造的,尾梢还镶嵌着红宝石, 看过去精美细巧。 贺成渊拿起了其中一个赤金小钳子,开始动手拆蟹, 一边不动声色地道:“外人以讹传讹, 算不得数,我这个人一向老实又听话,你是知道的。” 张熹站在后面猛擦汗。 贺成渊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那本应是持剑的手,如今拿捏着小小的器具,依旧是沉稳有力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娴熟利落。 方楚楚手托着腮,在那里看着贺成渊拆蟹:“你们果然是上等人家, 吃个螃蟹还要这般讲究,这些个小剪刀、小锤头什么的,我见都没见过,她们还嘲笑我土气呢。” 贺成渊的手停顿了一下:“谁敢嘲笑你,你说,我砍他脑袋。” “噗通”一声,那边有个胆小的姑娘晕过去了,方盈盈抖得像筛糠一般。 方楚楚看了方盈盈那边一眼,慢吞吞地道:“那倒也不必,刚才她们还嘲笑我不会作诗,我也没放在心上。我这人特别、大度、真的。” “噗通”,又晕了一个。 贺成渊看着方楚楚,却严肃地纠正她:“你哪里大度,我不小心做错了一回,你就一直揪着不放,十分小心眼。” 方楚楚骄傲地把脸扭开:“我对旁人都好,就是对你小心眼,我还生气着呢。” 贺成渊剔好了一小碟蟹肉,细心地浇上了一点姜汁米醋,推到方楚楚的面前:“别生气,吃螃蟹。” 他还斟了一小杯酒:“有蟹不可无酒,这是新酿的秋梨桂花露,不很烈,一点点酒味,你尝尝看。等下我再给你剥石榴吃。” 方楚楚试图板着脸,没绷住,忍不住笑了一下,露出了嘴角边的小梨窝。 什么时候可以戳一下呢,贺成渊的心又开始痒痒的,可惜现在还不敢。 侍女们弓腰端上了桂花绿豆面子和清水,贺成渊用这两样东西净了手,又仔细擦干了,然后拿起了一把金丝缠柄小银刀,开始剥石榴。 方楚楚坐在那里吃着螃蟹,啜一口桂花露,味道很好,十分惬意。 旁人大气都不敢喘,低头坐于席间,鸦雀无声,只有兰台郡主告称身体不适,踉跄着退走了。 少顷,贺成渊剥好了一碟朱红剔透的石榴籽儿,又默默地推到方楚楚的面前。 这时候,方楚楚却觉得有些儿不得劲,她认真地对贺成渊道:“太子殿下,你坐在这里,大家都不敢说话了,好生无趣,你能不能走开?” 用完了就丢过墙,她也过于无情了。 贺成渊断然拒绝:“不能。” 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诸位怎么都不说话?” 周围马上响起了干笑声,一位年长的夫人硬着头皮打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许夫人,你家的菊花可真漂亮,今年好像还多了几个新品,我看那丛绿菊就很不错,莫非是汴梁绿翠。” 许大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汴梁绿翠大前年就有了,姚夫人你记岔了。” 姚夫人笑得更尴尬了:“你们看看,年纪大了,记性就差了,我每年都来的,居然搞混了。” 就这么一打岔,这席间才渐渐有了一点声响。 张熹向前了一步,十分狗腿地拍马:“姑娘方才说什么来着,还有人敢嘲笑您不会作诗,那不如让那些会作的作上几首给您品品?若您觉得她们作得好,就赏她们,若作不好,嘿嘿,就罚她们,您看可还有趣?” 贺成渊颔首:“可。” 这主意大好,横竖今天她是要仗势欺人的,方楚楚来了精神,马上指了指方盈盈:“来,就是你,作一首诗给姐姐听,喏,就以这个螃蟹为题,古人有五步成诗之说,我也不苛求,出来,走十步。” 方盈盈恨不得能晕过去,可惜大约她身子过于壮实,晕不过去。她的腿软得像棉花,也别说十步了,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在那里抖了半天,也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开口:“那个……咏蟹,长螯徒增壮士胆,铁甲铮铮却无肠,一朝破开红玉满,不令公子再横行。” 虽然没有什么文采,好歹也算成诗了,方盈盈拍了拍胸口。 方楚楚却对贺成渊道:“我怎么听着这像是在说你,你看看,铁甲铮铮却无肠,和你多像,原来是你是属螃蟹的。” 方盈盈两眼一翻白,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贺成渊若无其事:“哪里像我,螃蟹是横着走的,我仪态周正、举止端方,堪为君子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并论。” “分明就很像。”方楚楚坚持,“原本看着老实,趴着不动,稍微戳一下,就舞着大钳子气势汹汹的,十分霸道,那还不是你吗?” 这下子连颜氏都想晕过去,她使劲朝着方楚楚挤眉弄眼,用口型道:“闭嘴!快闭嘴!” 而贺成渊却叹了一口气:“你说像就像吧,总之你说的都是对的。” 方楚楚满意了,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席间一些姑娘。 一个姑娘格外机灵,马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持着酒杯对方楚楚恭恭敬敬地道:“姐姐好,好姐姐,妹妹我敬你一杯酒。” 这个妹妹很懂事。 方楚楚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你想作诗吗?” “不、不、不。”那姑娘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连赋比兴是什么都不懂,哪里敢在姐姐面前作诗,羞煞人了,求姐姐饶过我这一遭吧。” 方楚楚挥了挥手:“那算了,我就说了,你们非要作那劳什子的诗,何苦费那脑子,菊花不香吗?螃蟹不肥吗?好吧,你看花吃螃蟹去,放心,你看看,我多大度的一个人,不和你计较了。” 那姑娘含泪又坐下了。 有了一个乖巧的,马上那几个妹妹就学样了,围着方楚楚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特别甜,听得方楚楚眉开眼笑。 连颜氏都忍不住低声笑骂:“这丫头,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那小模样儿,太招人恨了。” 方楚楚耳尖,听见了,抽空还回了一句:“二嫂子,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有机会让我嚣张一回,你可别说我。” 贺成渊用拳头抵住嘴,轻轻地咳了一下,他的眉目还是冷峻的,语气却是温柔的:“无妨,但凡有我一日,你在这长安城尽可以横着走,比螃蟹都横也不打紧。”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方楚楚听得见,浑厚的,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好像从耳朵边蹭过去,她的耳朵都红了。 方楚楚板起了脸:“我仪态周正、举止端方,堪为淑女表率,怎可和螃蟹相提并论。你胡说八道,小心我打你。” 她若为淑女表率,天下淑女危矣。 贺成渊却微笑着回道:“是,我又说错话了,对不住,我让你打。” 方楚楚“哼”了一声:“你欠打的地方可多了,我都记在心里了,总有一日要一并和你算账的。” 贺成渊慢条斯理地道:“我欠你的,你记着,你欠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我欠你什么?胡说,你连人都是我的,我还能欠你什么?” “噗嗤”,有人听见了,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几乎呛死。 张熹又在擦汗了,饶是精明能干如他,今天也感到吃不消了,要不要把在场的人都灭口了?这可真是个难题。 贺成渊面不改色:“你当日说过,要教我射箭,那时候才练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我还没学会,今日,听说你又要收几个徒弟、教他们投壶,你说说,这该不该?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谁这么大胆子,敢横插到我前面去。” 方楚楚听到这个,心虚了一下:“没有,没收成。” 然后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当下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怎么敢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我爱教谁,那是我的事,不许你管。” 贺成渊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目光森冷:“我不管你,我管别人,且看着,日后谁还敢向你拜师,我倒真要敬他是条汉子。” 方楚楚这下总算知道刚才那个公子为什么后来见了她跟见鬼似的,她气鼓鼓地道:“你果然是属螃蟹的,霸道不讲理。” 风微微地吹过来,撩起她一缕发丝,沾在唇上,被她自己咬住了。 她鼓着腮帮子,眼里却带着柔软的笑意。她刚才喝了点酒,脸蛋红扑扑的,菊花清淡,怎比她颜色如春晓。 贺成渊没有喝酒,却觉得有点儿醉了。 秋日方长,阳光浓软。 他又想起了方家院子里养的那只小鸡仔,挥舞着翅膀,气势汹汹地朝着他唧唧叫,软乎乎的一团,还能跳到他脚上踩他。 他微笑了起来:“若论不讲理,这天下可再没人比你强了,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不过无妨,在我面前,你本就无需道理。” —————————— 过了秋,天一日冷胜一日,叶子早就已经落尽,只留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萧索,转眼,便是冬天了。 这一天,开始下雪了。 长安的雪下得温柔,不似北边,一阵一阵的大得活似要压死人,这里的雪是水墨意境,由灰至白,悄无声息。 方楚楚抱着个手炉,裹着厚厚的大棉袄,坐在窗边看雪。偶尔有雪点飞进来,落在她的鼻尖,她呵了一口气,那雪便化了。 方战在院子里喊过来:“大冷天呢,把窗子关上,小心着凉了。” 方楚楚大声喊了回去:“我在看雪呢,姑丈说了,赏花赏月赏风雪,这是文人雅兴,爹,你别吵我,我难得风雅着呢。” 方战嘲笑她:“你姑丈,人家那是曾经的状元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学啥呢,四书五经都读全了吗?” 方楚楚生气地朝她爹嚷嚷:“我最近跟着姑丈在学作诗呢,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对,大姑说了,就是因为爹你是个不会读书的,我才这样不灵光,好在我娘当年是个才女,让姑丈教我一把,大约还是可以挽救的。” 父女两个正在乐呵呵地拌嘴,外头有人过来敲门了。 方战过去开了门:“哟,张大人,你又来了。” 张熹在门口笑嘻嘻地作揖:“不好意思,方大人,小人又来打扰了,太子殿下给方姑娘备了个礼物,吩咐小人给送过来呢。” 他挥了挥手,吆喝身后跟随的东宫侍卫:“来,抬进来,小心点,别碰着了,平着,千万别歪。” 两个健壮的侍卫抬着一口大箱子进来,在张熹的指示下,直接抬到了方楚楚的房前。 方楚楚从房中出来:“什么东西呢,这么大一家伙?” 张熹笑得有些尴尬:“所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方姑娘,这份礼着实是贵重的。” 他打开了箱子,那箱子还是特制的,开了锁,揭起了盖子,还能把前后左右四个面板全部打开,完全露出了箱子里装的东西。 方楚楚眼睛睁得特别大:“他给我送这个?” 天怪冷的,张熹又要擦汗了:“这、这是外地的雪,和长安城的不一样,姑娘您看看,是不是特别白?” 方楚楚“嗤”了一声:“没觉得特别白,就觉得特别傻。” 箱子里面是两个小雪人,大约半尺长,一个略高些、一个略矮些,那个高的雪人拿着一支小木剑,那个矮的雪人拿着一张小木弓,两个小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张熹又拿出一封信,恭敬地呈给方楚楚:“这是太子给姑娘的信。” 方楚楚鼻子一翘:“不收,男女有别,怎可私信往来,我要被人说不端庄的。” 张熹点头哈腰:“那小人念给姑娘听……” 方楚楚手一伸,刷地一下把信夺过来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张熹“嘿嘿”一笑,麻溜儿地带着手下人走了。 方战最近胆子也大了,也敢在背后对太子殿下评头论足了,他对方楚楚挤了挤眼睛:“看看,以雪为礼,人家太子才是真风雅,你是学不来的。” 方楚楚“嗤”了一声:“这个好说,明天我把这箱子原封给他送回去,送他一箱西北风,那叫礼尚往来。” 她打开了那封信,窸窸窣窣的小雪落在信笺上,那上面的笔墨苍劲,如同他的人一般。 “吾在豫州,昨夜大雪压青松,向来长安亦如是,吾昼起,堆雪人二只,命人呈送于汝,邀汝与吾共看一方雪。” 方楚楚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又跑到豫州去玩了?” 方战本来抬步要走了,闻言顿了一下:“朝廷上说太子殿下领兵去了长沙城,怎么是在豫州?” 方楚楚讶然抬头:“长沙?豫州?是一个地方吗?” 方战眉头一皱,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只是含含糊糊地道:“大约离得比较近吧,你别管了,反正太子写给你的信,你别让旁人知晓就好。” 方楚楚根本没放在心上,挥了挥手:“好了,我和旁人说这个做甚,放心,肯定不说。” 方战摇着头走开了。 方楚楚见父亲走远了,“嘿嘿”一笑,撩起了裙裾,蹲下来,看着那两个小雪人。 太子殿下的手艺显然不是很好,雪人堆得歪歪扭扭的,木剑和小弓也做得粗拙。那个高一点的雪人,圆头圆脑,脸上还粘了两片小木条,不知是当作眼睛还是眉毛,看过去憨态可掬,一点都不像他。 两个雪人靠得很近,一路过来,都差不多要黏在一起了。 方楚楚皱着鼻子,哼哼道:“你这个人,为什么要挨在我身上?我可讨厌你了,赶紧离得远一些。” 她用手指头戳了戳大雪人。 戳了一个小坑,它们还是挨着。 “你好长时间都不过来了,家里一堆活等着你做呢,院子里的雪要扫、东厢房的瓦片缺了一块也要补,还说什么一样替我干活,骗人,自己跑到豫州去玩了,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方楚楚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一边用手指头戳那雪人,就像戳他本人一样,使劲戳。 一不小心,戳过头了,“吧唧”一下,那雪人被她戳碎了,雪沫子溅了一手。 方楚楚呆了一下,心虚地抬头张望,还好,四下无人,谁也不知道她把“太子”戳烂了。 她胆子又壮了,笑了起来,干脆把另外那个“楚楚”也捏碎了,两团雪在箱子底板上混成了一团,她就蹲在那里,捣鼓了一阵子,把那团雪重新捏成了一个雪人。 左手一支小木剑、右手一张小木弓,这个雪人可威风了。 方楚楚拍了拍它的头,笑眯眯的:“好了,你最乖,等在这里,等他回来了给他看,这是我给他的礼物。” 她隐约想起了一首民间小曲,怎么唱来着,对了,一块泥,捏一个你、一个我,打碎了,再捏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用手捂着脸,抿着嘴偷偷地笑,手掌冰冷,脸上却是滚烫的。 —————————— 不过这次等了很久,那个雪人早就化了,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印子,方楚楚盯着箱子底板看了又看,却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她心中怅然若失。 一直到了下一次下雪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大早上的他就上门来了。 方楚楚才从床上起来一会儿,还懒洋洋的,靠在门边,也不让他进去,打了个呵欠:“你来做什么呢,大冷天,在家躲着被窝多好。” 贺成渊披着一袭玄黑鹤氅,站在白色的雪地里,微笑道:“下雪了,快点出来,我带你去看雪。”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就是邻家的少年,唤青梅竹马的姑娘出门去遛弯似的。 方楚楚嘴巴努了努:“喏,前后左右,都是雪,你随便看、慢慢看。” 贺成渊耐心地哄她:“我知道有一处园子,里面的梅花开了,红的、白的、粉的都有,踏雪寻梅,岂不妙哉,听说你最近跟着林崇正在学作诗,来,去看看,说不定诗性大发,还能得一两佳句。” 别提作诗,一提这个方楚楚就翻脸,她二话不说,马上就要关门。 可是贺成渊把门抵住了,他的力气大,单手支在门上,牢牢地按住,任凭方楚楚使了吃奶的劲,那门也纹丝不动。 “去吧,一起去,你不去我就不走,或者,我去叫林崇正额外给你布置十篇课业。”他一本正经地威胁她。 方楚楚怒视贺成渊。 好说歹说,说了半天,贺成渊终于把方楚楚拉出了门。 两个人骑马而行,雪渐渐地停了,马蹄踏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半响后,到了城郊的一处园子。 那园子看过去已经荒废很久了,墙外留着青苔干枯的痕迹,门扉剥落了朱漆,半掩着。 下了马,贺成渊推开了园门,吱呀一声,残雪簌簌落下,暗香迎面而来。 门外萧索,门内却是一番人间仙境。 梅花连云雪连天,一眼望不到尽头,香雪满枝,未知是雪染了香气、或是梅花开成了雪。一瓣瓣、一枝枝、一树树,一花一世界,此间有万千世界重叠。 “漂亮,真漂亮。”方楚楚拍了拍手,由衷地赞道,“我觉得这比长公主家的枫叶和安城侯家的菊花更要好看一些。” 她扑了过去,抱着一棵梅花树使劲地摇晃了一下,树上的雪连着花瓣一起落下来,撒在她的头上,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贺成渊微笑着:“你别这样淘气,雪掉到身上,会冷的。” 他脱下了自己的鹤氅,过去罩到了方楚楚身上:“穿上。” 那鹤氅上带着他的味道和温度,在冬天里,仿佛有盛夏草木的气息。 方楚楚有点脸红,扭过头不去看他,别扭地向旁边走了两步。 贺成渊的身材比方楚楚高多了,那鹤氅也格外宽大,方楚楚又心虚,抬脚没两步,就踩到了下摆,“吧唧”一下,扎扎实实地摔到了雪地里。 第34章 帝京词9 要不要摸一下,不收钱…… 脸朝下, 鼻子着地,每回都是这样。 方楚楚“嘤”的一声,差点要哭。 偏偏有人还要笑。 贺成渊一边笑一边扶她起来:“你为什么这么笨,动不动就摔跤?” 方楚楚起身后, 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每回都是你害的, 你还说!” 隔着厚厚的衣裳, 她的拳头打得砰砰响, 打得贺成渊五脏六腑都要酥了, 恨不得躺平了, 让她把全身都捶一遍。 方楚楚打累了, 最后给了他胸口一拳, 恨恨地道:“我的马鞭呢, 下回要用马鞭打你, 皮糙肉厚的,打得我手疼。” 这个主意很好, 贺成渊认真地思索着,让她用小马鞭敲一敲, 最好轻一点, 打在胸口处最好,或者背上也不错,打起来痒痒的。 他的神色还很严肃,但眼神却有点不对劲,方楚楚怀疑地瞪着他:“你在想什么呢?十分不怀好意的模样,可疑。” 贺成渊笑了笑,并不接话。 他的眼睛从方楚楚的身上转到地上,指了指脚下,笑道:“你的印子。” 雪地里一个人形, 那是刚才方楚楚摔出来的痕迹,那形态真是十分逼真,好像鼻子尖尖都印出来了。 真是丢脸丢大了,方楚楚脸又红了,怒道:“你又讨打吗?” 贺成渊却转了个身,往那地上仰面一倒,“噗通”一声,雪点飞溅。 方楚楚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贺成渊躺在那里,嘴角带着笑:“你的印子,我的印子,现在叠在一起了,你看看,我还压在你上面。” 方楚楚气得脸都烧起来了,她从地上抓起雪团子,一把一把地砸到贺成渊脸上、身上:“我叫你胡说!” 贺成渊就躺在那里任她砸,只用手掌挡住了眼睛,从指缝中偷偷地看她。 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粉嘟嘟的。 他就那样看着,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雪地里很冷,他的身体却很热。 他忽然又翻身站了起来。 正好方楚楚一个雪团砸在他的鼻子上,雪团里混着一片花瓣,雪散开了,花瓣沾在鼻尖。 方楚楚又乐了,指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贺成渊抹了一把脸,不动声色:“好像雪掉到衣服里去了。” 方楚楚不笑了,赶紧道:“哎呦,快抖抖,不然要着凉的。” 贺成渊随意扯了两下衣领,端着一脸肃容:“掉进去了,抖不出来,冰冷冷的,有点难受。” 方楚楚傻傻地问道:“那怎么办才好?” 贺成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脱衣服。 方楚楚目瞪口呆,情不自禁退后了两步:“你、你干什么?” “脱下来抖抖。”贺成渊神情淡定从容,甚至有点严肃。 方楚楚却一眼看穿了他,她恼羞成怒:“你又来,每回都找借口这样做,好生无耻。” 太子殿下向来雷厉风行,就这会儿说话的工夫,已经把上衣都脱光了,他还要反问:“你害羞什么,不是早就看光了吗?” 方楚楚大怒:“什么早就看光了,我哪有?我没有!” “没有吗?”贺成渊认真地想了想,“好像也是,大约下面还没看过。” 他又动手要解裤子。 方楚楚“嗷”一声惨叫,刷地一下转过去身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怒道:“不要脸!”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的脚踏在雪中,既温柔又沉稳。 方楚楚闭着眼睛,想起刚刚看到的情景,在皑皑白雪中、在千树梅花下,他健美而强壮的躯体如同烈火,那么炽热,他的胸膛是那么宽厚,那上面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流畅的线条起伏至小腹之下。 她又想起了拳头打在他胸口的感觉,结实而充满韧性,嘤,手感真好。 “要不要转过来再看一下?”贺成渊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低低的,略带着一点儿沙哑。 他已经到了她的身后,靠得那么近。 男人的气息蹭过去,耳朵在发痒。 方楚楚的脸都皱成一团了,拼命摇头:“不看、不看、快走开!” “我生得这般好看,我母后当年是长安第一美人,我长得像她,我保证,全长安都找不到样貌比我更出色的男人了,我身材也好,常年练武,结实得很,楚楚,你真的不想多看两下吗?” 他的声音宛如耳语,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悄悄话。 他的胸膛几乎要贴到她的背后了,但其实并没有碰触到,若即若离的距离,只隔了一条线,她几乎能感觉他身上火热的气息,一阵阵地涌来。 “谁要看你,可真不要脸,快走开。”方楚楚红着脸叫道,其实底气却有点不足。 贺成渊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看一下吧,你又不吃亏,或者,你要不要摸一下,我不收你钱。” “说什么你还想收我钱!”方楚楚一听这个,马上就愤怒了,“你的人都是我的,我摸就摸了,哪里要给钱?” “嗯,所以,摸不摸?”贺成渊喃喃地问她。 方楚楚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很有骨气地叫道:“不摸!不要钱都不摸!” 她捂着脸,落荒而逃,跑到梅花树后躲起来了。 贺成渊赤着身体,站着雪里,他的身量高大,胸膛和腰身都挺得笔直,如同一柄苍劲的长剑,英姿勃发、锐气逼人。 但他对她微笑着,眉目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存。 方楚楚躲在树后,探出了一点脑袋,偷偷地看他。 她心想,他说得一点不错,全长安都找不到样貌比他更出色的男人,她的阿狼,是这世上最好的,她可赚大了。 “喂。”她远远地喊过去,“快把衣服穿起来,别显摆你的身段了,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不值得。” 贺成渊眼见她逃掉了,实在诱惑不到,只好意兴阑珊地扯了一件衣裳,随意地披上:“穿好了,你回来吧。” 梅花的香气暗暗浮动,其实雪也是有气味的,清冷的、宛如流水一般的味道,在空气中迂回婉转,这时节,梅花与雪一处香,恰是缠绵。 方楚楚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贺成渊倚靠在树上,他的衣服并没有穿好,只是虚虚地搭在肩膀上,袒露着大半片胸膛,肌肉分明。 方楚楚叹气:“你不冷吗?” “不冷。”贺成渊随手从枝上摘下了一朵梅花,花萼上沾着雪,他放到口中嚼了一下,懒洋洋地道,“这算什么,我在外头行军打仗的时候,数九天寒,口渴了,就直接从地上抓了雪来吃,干粮都冻得硬邦邦的,咬起来,有时候满口都是血,那才叫做冷。” 方楚楚忽然觉得心酸,她又想起了初见他时,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模样,她撅起了嘴,叨咕道:“你不是太子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苦要拿命去拼,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就是他拿命拼来的。贺成渊望着方楚楚,却只是微笑:“只要你对我好一点就够了。” 方楚楚马上叉腰:“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贺成渊立即道:“很好,已经非常好了。” 如果能摸他一下,那就更好了,贺成渊知趣地没有说出口,只能那样笑着,一直看着她。 方楚楚被他那火热的目光盯着有些受不了,不自在地转过头去,随手指了指那边:“我要梅花,那枝好看,你快去帮我折下来。” 贺成渊走了过去,轻巧地攀上了那棵梅花树:“哪一枝,是这枝吗?” “不是,左边一点。” “这枝?” “不对,下面一点。” “这枝?” “错了,后面后面。” 方楚楚洋洋得意地在树下指挥,贺成渊也不恼,她指哪打哪,听话得很。 冷不防,贺成渊撸了一大捧梅花,兜头撒了下来,撒了方楚楚满头满身。 方楚楚仰起脸,她的梨涡里落了一点雪,眼角边沾了一片花瓣,她的笑容可以令雪融化,她笑着叫道:“这棵梅花都让你祸害了,不好看了,换一棵树。” 贺成渊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手:“若不然这样,我把这个园子送给你,全部梅花都是你的,你爱哪棵都成。” 方楚楚挑了挑眉毛:“哟,原来这园子是你的呀?” 贺成渊若无其事地道:“这里原来是振武王姬家的地盘,我母后自幼喜爱梅花,我外祖父便为她置办了这个园子,我母后出嫁的时候,这园子便当做是嫁妆,早些年,父皇还经常陪着母后和我一起过来这里看雪、看花,不过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园子都要荒废了。” 他望着方楚楚,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楚楚,我把园子送你,可以麻烦替我照看它吗?” 方楚楚呆了一下,他方才那样说,好像很可怜的样子,想要拒绝,又有点不忍心说出口,她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贺成渊果断地道,“其实也没差,我的东西本来就都是你的,这园子也是你的,你的园子,你难道不该照看起来吗?” “啊?”方楚楚的小嘴巴张得圆圆的。 贺成渊从树上折了一枝梅花,递给方楚楚:“喏,你的梅花,给你。” 方楚楚下意识地就接过来了,把那好大一枝梅花抱在怀里,她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呢。 她困惑地瞥了贺成渊一眼。 贺成渊见她眼波明媚,而她的眼角还沾着花瓣,他竖起手指,“嘘”了一下。 “啊?”方楚楚连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他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拂过她的眼角,似乎触到、又似乎没有触到。 花瓣落下,又酥又痒。 ———————— 日子匆匆地过了,旧岁辞去,这一年的除夕很快就到了。 雪在夜里慢慢地落下,红墙朱瓦慢慢变白,连宫城檐角上的脊兽都褪了半截颜色。 高阶华殿,珠帘垂地,六十盏琉璃华灯高悬在殿堂中央,把偌大一个长明宫照得宛如白昼,紫铜鎏金火盆里混合着银丝乌霜炭和檀香屑,絮软的香味在殿中暖洋洋地流淌着。 肃安帝看了看堂下的儿女们,右首边是长子贺成渊,依次下去是魏王、韩王、齐王和年幼的赵王,左边坐的是金城和云都两位公主,作为一位帝王,大周如今国泰民安,作为一位父亲,他儿女双全、尽皆出色,对于此,他还是很满意的。 今夜是除夕家宴,他也不再端着严父的架子,而是和蔼地对着殿中诸人道:“今夜家宴,尽享天伦之乐,不必拘礼。” 冯皇后领着一些有品阶的妃嫔坐在肃安帝的侧边,此时亦举杯笑道:“难得看到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聚在一起,正应该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喝酒,怎么今天都不太说话,去岁这个时候可闹腾了,我记得小五满场子乱窜,差点连桌子都打翻了,还被你父皇骂了。” 赵王贺成旦,行五,今年十一岁,是冯皇后的第二个儿子。 贺成旦听得母后提到自己,缩了缩脑袋,偷偷地看了上面一眼,长兄贺成渊坐在上首,面色沉静,这个兄长向来不苟言笑,哪怕在那里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凛冽的气息,贺成旦从小就很怵他。 “那时候太子不在嘛……”贺成旦低着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小五说什么?”肃安帝的目光转了过来,他对于这个幼子还是疼爱的。 “小五说他怕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在这里,他就不敢捣乱了。”云都公主笑嘻嘻地大声道,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儿,平日总爱和贺成旦斗嘴,这会儿逮住了机会就挤兑他。 肃安帝微笑而已:“是,去岁家宴的时候,太子领兵去了安西,朕心下甚是牵挂,幸而天佑我大周,他得胜归来,今天你们几个很该敬他一杯。” 于是几个王子公主纷纷举起了酒杯,规规矩矩地向贺成渊敬酒。 贺成渊神情淡然、也没有太多话,一一饮下了。 宫人端着如流水般玉馔珍馐上来,乐伎隔着纱帘弹奏着悠扬的曲调,外头风雪如晦,殿内纸醉金迷。 冯皇后对肃安帝笑吟吟地道:“过了年,孩子们又大了一岁,前头几个的婚事也该安排起来了,民间的人家,到了三十上下,多有做上祖母的,如今小五也大了,不在我身边养着,我膝下十分寂寞,就等着老二给我添个孙子,皇上,您不想明年的家宴多出几口人吗?” 冯皇后出身江南豪族,纵然已经到了长安十几年,口音中还是带着好听的吴侬软调,特别是和肃安帝说话的时候,格外地温柔,肃安帝很喜欢听她说话。 不过今天,肃安帝闻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看了贺成渊一眼:“太子一直拖着不娶亲,却耽搁了下面几个弟弟。” 他对长子的亲事提了几次,倒是真心实意选了家世和人样都拔尖的名门贵女,可惜,都被贺成渊硬邦邦地拒绝了,肃安帝心里也有气,干脆不提这个事了。 冯皇后却是笑道:“太子的好事大约也近了,我听人说,他看上了方家的姑娘,十分宠爱,连原先和嘉皇后的那座香雪林都送给了那姑娘。” 和嘉,是姬皇后的谥号。 肃安帝的脸扭曲了一下,骤然变了颜色。 冯皇后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肃安帝的脸色,依旧轻声细语:“不过呢,我也听人说,那姑娘的脾气有点要强,还把溧阳家的珠儿都欺负哭了,这也不太好,不如把她接进宫来,我好生开导一段时日,将来才好夫妻和美。” 肃安帝猛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沉声道:“太子,谁允许你将香雪林送人的?那是你母后的东西,你如何能自作主张!” 第35章 帝京词10 楚楚帮我擦头发 众王子公主皆噤声垂首, 妃嫔们知趣地站了起来,一个个默不作声,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贺成渊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残酒,才淡淡地道:“那座梅园是我母后的嫁妆, 她只生了我一个儿子, 自然是归属于我, 我处置自己的产业, 有何不可?” 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 父皇也喜欢那个园子吗, 可是您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去了, 我以为您大约已经忘记了, 里面的梅花死了很多, 和早先也不一样了。” 肃安帝的手在袖子下面抓紧了。 他想起了雪落在梅花上的那个冬天,那个长安城中最美丽的女子折下了一枝梅花, 递给他:“赠君一枝雪,料想春不远矣。” 或许她的味道还留在那片梅花林中, 他想去, 又不敢去,斯人已远,不可追忆。 肃安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下来:“你把园子送给谁了,对了,听皇后说,是你看上的姑娘,哪一家的?” 贺成渊严厉地看了冯皇后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姑娘, 她的父亲是个七品的武官,在右监卫军中任职,也没什么可说的。” 贺成渊那一眼,目光锐利如剑,刺得冯皇后心惊肉跳,她的手心捏了一把汗,勉强笑着,端起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压惊。 肃安帝脸色铁青,厉声道:“那样家世卑微之人,如何能消受得起你母后的香雪林,太子,你向来稳重,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荒唐起来了?” “皇上先别责备太子。”冯皇后仿佛是在替贺成渊辩解,“那个姑娘,原也是名门之后,只是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才平庸了,她的祖父是靖海候方守信,大周赫赫有名的神箭之将,她的外祖父是顾铭,当年曾任过太子太傅,方家和顾家都是士族高门,按说这姑娘的身份也不算低。” “顾铭?”肃安帝心中一震,怒极而笑,“顾铭的外孙女?好,很好,太子,你是个重情意的人,对当年太傅的后人十分关照哪。” 昔年顾铭与振武王姬长河是为至交,连顾铭的太傅一职都是姬长河所荐。 顾铭是个名达天下的大儒,大约是书读多了,迂腐过分,耿直得像块石头。振武王府出事后,顾铭以血书在玄武门外为姬家陈诉冤屈,更是在金銮殿上直斥肃安帝。 “姬长河以赤血守国门,未料如此下场,鸟未尽,却折弓,皇上何以安天下?” 肃安帝至今想起来,犹恨得咬牙,他厉声道:“你还没有忘记顾铭、没有忘记姬家的人,太子,你还在记恨朕吗?” 王子和公主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魏王贺成弘低着头,却微微地笑了笑。 贺成渊端坐不动,神色如常:“父皇言重了,不过儿女之情,怎么就扯得那么远了去?安西之战,那个姑娘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在外面了,就凭这一点,我对她好一点,有什么不行的?“ 肃安帝一拍龙案,怒道:“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冯皇后赶紧出来打圆场:“皇上、皇上息怒,今天大年夜呢,您看看,吓得孩子们都不敢说话了,太子毕竟年轻,偶尔糊涂也是难免的,原是我这做母后的不是,平日对他关心少了,不急,慢慢说给他听,他总会明白的。” 众王子与公主一起起身,跪伏于地:“父皇息怒。” 贺成弘更是道:“太子素来对国尽忠、对君尽孝,父皇今日要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陷太子于不忠不孝之地,太子心中也是难受,父皇素来是疼爱太子的,求父皇体恤。” 肃安帝余怒未消:“你们一个个都替这个逆子说话,你们看看,他那样子,像是会领情的吗?没心没肺,果然是和姬姓之人一般模样。” 他又想起了他的姬皇后,是的,姬家的人,都是那么无情,当年她拔出剑,当着他的面切开了脖子,她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她美丽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死了还望着他,那一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有多狠心。 他望着贺成渊,冷冷道:“太子,这个事情,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要怎么做,不需朕再提醒你。” 贺成渊站了起来,对着肃安帝略一躬身:“儿臣喝多了,有点醉了,父皇请恕儿臣先行告退了。” 言罢,他不待肃安帝再发话,径直走出了大殿。 身后传来肃安帝愤怒的声音:“贺成渊,你这个逆子,你走,走了就别回来见朕!” 贺成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从温暖的长明宫中出来,外面的风吹着,夹着雪花扑面而来,落在贺成渊的眉间,凝结成了霜。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宋太监从内间追了出来,为贺成渊递上了他的鹤氅:“天怪冷的,快披上。” 贺成渊默默地接了过来,抖手披上。 宋太监叹气:“好好的年夜饭,怎么吃成这样,殿下,不是老奴说您,您何苦总是当面刺皇上的心呢,要知道,这些年,皇上心里也苦,毕竟是亲生的父子,您过会儿再进去,哪怕什么话也不说,皇上就知道您服软了,给皇上一个□□下来就好,别倔着。” 贺成渊拂了拂身上落下的雪花,淡淡地道:“不,不进去了,他们一家人,夫妻和睦、父慈子孝,我算什么呢,凭白给人添堵罢了。” 他举步走开了,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雪越下越大了,在他的‌身后慢慢地把脚印覆盖,仿佛没有留过什么痕迹。 —————————— 夜里的雪在窗格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大姑说,今年的除夕夜,雪下得格外大,但我觉得,还是比不上我们青州那边,年初的那场雪才叫大呢,那时候爹您还在北山大营,那雪把瓦片都压坏了。”方楚楚一边在陶罐里捞着肉圆子,一边笑道。 “什么我们青州?”方战纠正她,“楚楚,我们不过在青州多住了几年而已,这里才是故里,你快改过来,我们长安才对。” 桌子上摆了一个铁架子,上头吊着陶罐,下面的小炉子里燃着木炭,陶罐里的汤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吃得方楚楚鼻尖都出了一点汗。 “什么我们长安,别人都当我是乡下来的,才不认我是长安人呢,有什么要紧,爹您别瞎讲究。”方楚楚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咿咿唔唔地道。 “你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姑娘,吃都没个吃像。”方战笑骂着,却还不停地把菜推到女儿面前,“来,多吃点。” 他一边吃着,一边感慨地道:“上一次在长安过年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你祖父抱着你吃饭,你还揪着他胡子不放,那时候多热闹啊,你祖父祖母、我们一家、你二叔一家,唉,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过两年,你出嫁了,就爹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老父亲说着说着,还自己伤感了起来。 方楚楚“嗤”了一声:“爹,您真是的,这么好的日子,就不能想点开心的事儿吗?你放心,我出嫁了把你带上,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大年的。” 方战笑骂:“说什么傻话呢,被人听见了要笑的。” 他忍不住看了方楚楚一眼:“郑三前两天还写信来了,说他在安西军中作战勇猛,立了军功,被上峰嘉奖了,说不得过年就要提拔他了,不过,可惜啊,安西那么远,爹还真舍不得把你嫁到那边去。” 方楚楚挥了一下手,生气地道:“爹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嫁给郑三,他那么笨,我看不上他。” 方战点头:“看不上郑三,那我们再看看别的‌。我已经交代你大姑和姑丈了,看看这京城里有没什么合适的世家子弟,别的不说,人一定要老实,才能受得了你这娇纵性子,还有你二表哥,也答应在南湖书院好好帮你找找,若有家世清白的读书人,那是最好,那里出来的人大多有几分出息,将来你也能跟着享福。” 方楚楚听得手都抖了一下,筷子上夹的肉圆子都掉到了地上,她娇嗔道:“爹你够了,这些话怪吓人的,你别说了,再说我都吃不下了。” 方战瞪她:“什么吓人,我和你说,好好听爹的话,找个本分的人家赶紧嫁了,别和那个那个谁的搅合在一块儿,小心生出事端来,听见没有?” 方楚楚扮了个鬼脸:“那个那个谁谁谁呀?我不知道。” 她不待方战再说话,跳了起来,笑嘻嘻地道:“东西掉地上了,我去拿扫帚。” 方楚楚逃了出去,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找到扫帚,忽然想起来,白天大扫尘的时候,好像搁在大门口了,她又出去找。 打开了大门,下着雪的夜晚,没有月光。 黯淡的夜色中,贺成渊立在门口。 他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一肩霜雪、半头斑白,风夹着雪,落在他的脸上,在这冰冷的夜,他沉默地伫立着。 一匹黑色的骏马立在他的身后,一人一马一地雪,连影子都是模糊的。 方楚楚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忽然酸涩了起来,她奔了过去,踮起脚尖,拍打着他肩膀上的雪,埋怨道:“干什么呢,傻站在这里,也不吭声,今天大年夜呢,不在家里好好吃饭,怎么跑我这来了?” 贺成渊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我被父亲和继母从饭桌上赶下来了,他们不喜欢我,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过年,怪没意思的,想过来找你,又怕扰了你家过年,会惹你不开心,我就在这门口站着看看就好。” 纵然拂去了雪,他的肩膀也还是冰冷的。 方楚楚心疼坏了,扯着他的袖子往里面走:“你过分了,过门不入,是不是看不起我,快点进来。” 那匹黑马十分乖巧,自己跟在贺成渊后头进来,进了院子之后,抖了抖身上的雪,“咴咴”地叫了两声。 方战听见马鸣声,纳闷地跑出来一看,这一看,他呆了一下,慌忙下跪:“未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贺成渊虚虚地伸手扶了一下:“方大人请起。” “好了。”方楚楚推了推贺成渊,“你们两个,别在那瞎客套,可烦人了。” 她拉着贺成渊的衣袖进了屋子,拿了一块帕子给他拭擦头上和肩上的雪。 屋子里烧着取暖的火盆,热乎乎的,雪落在地板上,转眼便化开了,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方楚楚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不行,你身上都湿了,要换一身衣裳。” 她又风风火火地到隔壁屋子去翻东西了。 不到片刻,她回来,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塞给贺成渊:“喏,你原来的衣服,快换上。” 那衣服的布料并不太好,摸在手里是粗涩的,贺成渊低头看了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扔了。” 方楚楚哼了一声,一抬下巴:“差一点点就扔了,后来有点舍不得,想着还能留给下一个奴隶穿,就搁在那里了,太子殿下您别嫌弃。” 仿佛是雪慢慢地融化开了,贺成渊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暖意:“虽然有点嫌弃,但还是可以将就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非常麻利地在脱衣服了。 方楚楚早就防他这一手,“嗖”地一下就躲到门外去了:“快点快点,换完衣服我们还要继续吃饭呢。” 过了一会儿,方战回来了,他把那贺成渊的那匹黑马牵到后院去拴好了,还爱不释手地摸了好久,此时还在啧啧称赞:“好马,筋骨锋刃、龙脊连线,当真是匹难得的好马,平生罕见。” 他一抬头,看见方楚楚蹲在屋门外,奇道:“你在做什么?” “屋里头热,我在外头吹吹风。”方楚楚心虚地道。 她琢磨着贺成渊也差不多换好衣服了,就跟在方战的后面一起进去了:“好了,这会儿已经凉快多了。” 贺成渊穿着奴仆的‌青衣短衫,坐在那里,他的容貌如朗月清华、气势若高岳青松,那样凛冽而高贵的存在,令人不可逼视,身处陋室、却如端坐华殿。 方战再一次暗骂自己眼瞎,为何从前竟没有看出他的蹊跷来。 方楚楚泰然自若地过去坐下了:“好了,既然来了,殿下您就与民同乐吧,一起吃饭,来。” 方战使劲瞪女儿,瞪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方楚楚奇道:“爹,你坐下来吃啊,站在那儿做什么?” 方战又瞪了女儿一下,肃容道:“殿下面前,焉有你我入座的余地。” 方楚楚懒洋洋地瞥了贺成渊一眼:“哦,殿下,你要我站起来吗?” 贺成渊立身起来,对着方战拱了拱手:“方大人请坐,视我如从前就好,切勿生分。” 他说得十分客气,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仿佛都带着高傲的威严,他所说的话,无人可以拒绝。 方战的背后微微出了汗,他低下头:“是。” 他坐了下来,如芒刺在背。 方家父女其实适才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盘子里的菜只剩了一点儿,小吊炉上面的瓦罐里的肉汤也快见底了,炭火都熄灭了。 方楚楚看了一眼,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呃,那个,阿狼,你吃过了吗?肚子还饿吗?” “没吃过,喝了点酒,就被人赶出来了,现在很饿。”贺成渊不动声色地答道。 方楚楚想了想:“厨房里有半斤腊肉、几个鸡蛋,还有面条,喏,上回告诉过你厨房在哪了,你自己去煮吧。” 方战剧烈地咳了起来,差点没呛死:“胡、胡说,怎可叫太子殿下自己去煮面,无礼至极,殿下恕罪、恕罪。” 方楚楚理直气壮:“奇怪了,他自己不煮,谁给他煮,难不成叫我吗?” 她原本声音还很大,在方战要杀人的目光中逐渐弱了下来,缩了缩脑袋:“呃,爹,您知道的,我不太会煮东西,就怕入不了太子殿下的尊口……” 贺成渊再次站了起来,卷起了袖子:“无妨,我自己会。” 方战一激灵,简直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不,殿下,请稍候,待小人去给您煮面条。” 他生怕贺成渊要和他争抢,飞似也地窜出去了。 贺成渊恭敬地请示他的女主人:“方大人过去了,我要去给他打个下手吗?” “你还是坐下吧。”方楚楚叹气,“你要给他打下手,我爹会吓得连铲子都拿不住了。” 贺成渊微微一笑,施施然坐下了。 他大约在大门外面站了太久了,雪渗透进发丝,湿答答的,现在坐了一会儿,就有水珠子从发梢滴了下来。 他伸手胡乱抹了一下,甩了甩头。 “咦。”方楚楚皱起了鼻子,“水都甩到我脸上了,你讨厌。” 贺成渊在方楚楚面前,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就像一只懒洋洋的猎豹,静静地伏在那里,动都不想动弹一下,他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楚楚,帮我擦擦头发。” 方楚楚起身找了一块大布巾,扔到他头上:“自己擦去。” 贺成渊头顶着那块布巾,坐在那里巍然不动:“不,你帮我。” “太子殿下的架子端出来了,现在好大胆子了,还敢叫我服侍你。”方楚楚“嗤”了一声,似笑非笑的。 “楚楚……”贺成渊拖长了声音叫她。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浑厚的磁性,沙沙的,惹得她耳朵发痒。 方楚楚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他……是不是在撒娇?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忍不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明亮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轮廓过于深刻了,在侧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像是用笔锋勾勒出的眉眼,又用水墨晕染开了,凌厉和慵懒的感觉交错在一起,令人心悸。 他望着她,目光柔软。 方楚楚承认自己没出息,被他的美□□惑住了,抵抗不了。她咬着嘴唇笑了笑,磨磨蹭蹭地蹭到贺成渊的身后。 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不动。 方楚楚将他束发的簪子和发带解了下来,而后用那块大布巾细细地替他拭擦着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和鸦羽似的,带着一种靛青的光泽,和他的人一点都不一样,柔顺地从她的手心中滑过去。 他的身上有夏天草木清冽的味道,这会儿被雪水打湿了,仿佛带了一点说不出的暧昧,就像是夜里下过了雨,丛林里流淌的雨露。 方楚楚的脸有点发热,大约是这屋子里的火盆烧得太旺了。 这里太安静了,只有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头发,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窗外下雪的声音是相似的。 方楚楚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你在外头站了多久了?也不打把伞,浑身都沾了雪,冷不冷呢?” “很冷,都要冻坏了。”贺成渊认真地回答,他把手伸出去给她,“不信,你摸摸看,手都是冰的。” 方楚楚腾出了一只手,在他的手掌上“啪”地打了一下:“不摸,我差点忘了,你皮糙肉厚的,不怕冷。” 打得手心都酥了,贺成渊十分满足,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淡的神色:“我去年除夕是在安西过的,那时候和匈奴人在打战,安西的天气比这还冷,我和营地里的士兵一样,啃着干粮过了年,今年还算好的,有你在……”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几乎是含在自己的唇舌之间,但方楚楚还是听到了。 她的动作更加轻柔起来,她想,她的阿狼也太可怜了,她总得对他好一点吧。 过了片刻,屋子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方楚楚赶紧扔了布巾,规规矩矩地在自己位置上坐好,腰身挺得笔直,好像十分正经的模样。 方战端了一个大海碗进来。 方战下了血本了,一大缸的面条,放了半斤腊肉和两个蛋进去,满满的一碗都要溢出来了,但他端上桌的时候,看了看贺成渊,又觉得他煮的面条大约只配喂猪,配不上呈给太子殿下。 方大人额头的汗又冒出来了。 贺成渊很自然地接过了面条,还客气地对方战道:“多谢方大人。” 方战的腿有点软,站都站不稳,赶紧坐下了。 贺成渊开始吃面。 方楚楚坐在旁边,手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的头发还是没有干透,就那样披散着,还有一绺从他的脸颊边垂了下来。他衣裳鄙陋、头发凌乱,但他坐在那里,依旧俊美得耀眼。 方楚楚十分满意:“你多吃点,吃多了才有力气干活,等下洗碗去,还有饭厅和厨房也要收拾干净才好。” “好。”贺成渊镇定地应道。 方战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就看着他的女儿对太子殿下指手画脚,反正他也插不上话,干脆不吭声。 等到贺成渊把那一大海碗的面条都吃完了,他起身,真要动手收拾碗筷。 方战差点跪了,好说歹说,把属于太子的活计抢走了。 最后,贺成渊表示对方大人的尊敬,还是依了方大人的意思,方大人感激涕零。 方战去洗碗了。 方楚楚又从她自己房间里端了几个小碟子出来,里面盛着松子、桂花糕、玫瑰方糖等各色小零嘴儿,她一一摆放在案上。 “来,吃糖、磕松子,一起守岁吧,我爹刚刚还嫌弃家里人少、冷清着呢,你正好来凑个数。” 她爬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敲了敲案几:“阿狼,帮我剥松子。” 她又开始嚣张了。 第36章 帝京词11 标题党:初吻? 横竖方战不在眼前, 她使唤起贺成渊来,简直得心应手。 贺成渊微笑着望着她。 她嘴角的小梨涡又露出来了,笑得十分得意,她的眉目明媚, 如同四月的桃花, 灿烂得近乎嚣张。 是的, 在他面前, 她一直都是那么嚣张, 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可是, 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是喜欢这股嚣张劲头, 就让她恃宠而骄又何妨, 她值得起。 “好。”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手指捏起松子, 不需怎么用力,轻松地把松子壳剥开了, 露出里面白白的肉,放到她面前的小盘子里, 给她吃。 他剥得又快又好, 转眼就在手边积了一堆松子壳。 方楚楚又夸他了:“你果然还是这么能干。” 贺成渊觉得他也想翘尾巴了,他还能更能干一点呢。 “你要听故事吗?”贺成渊温和地问道,“上回讲的那个狐狸的故事,你没听完就睡着了,想不想继续听?” “要!”方楚楚举手欢呼了一声,“快讲、快讲。” 贺成渊后来记了起来,这个故事是姬皇后小时候讲给他听的,不过那时候,男孩子生性淘气, 坐不住,没听完这个故事就跑出去和舅舅练剑去了,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他其实并不知道,不过,不妨碍他自己瞎编一个,哄他的小姑娘。 “……主君惊曰,十年不见,卿何如当年?王女答,君既以异类见疑,当知吾非人,十年,不过弹指尔,君,不过草芥尔。主君始悟,忆及当年,潸然涕下。” 方楚楚一边吃着松子,一边听着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大半天后,方战收拾妥当,走了进来,就看见这一幕情形。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那里一边剥着松子,一边轻声讲着故事。方楚楚惬意地倚在罗汉榻的靠枕上吃松子,笑得两眼弯弯的。 方战叹息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盆子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窗外的雪渐渐地停了。 慢慢地到了亥时末点,外头传来了隐约的梆子声。 方楚楚跳了起来:“放鞭炮、放鞭炮了。” 不待她话音落地,除旧迎新的爆竹声已经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地交错在一起,热闹非凡。 方战笑呵呵地拿着鞭炮到院子里去放。 下过雪的空气里,弥漫了一股烟火的味道,红色的火光闪亮跃动,映衬着黑夜白雪,分外显眼。 爆竹除岁的声音,孩童欢笑的声音,还有邻人互相祝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这夜里忽然喧闹了起来。 方楚楚站在门边,捂着耳朵,看着父亲在那边放鞭炮,两眼亮晶晶的。 她的眼睛里有星光。 贺成渊在旁边望着她,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爆竹声太大了,听不清楚。 方楚楚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呢?” 贺成渊笑着,还是那么轻声:“此心惟愿,岁岁年年,与汝共度,犹如今朝。” —————————— 肃安帝站在高高的宫楼上,长安城的繁华灯火在他脚下次第延展开。 宫里放起了百米长的爆竹,喧闹的噼啪声久久不绝。冯皇后含笑立在肃安帝的身边,几位王子和公主也在一旁。 但是,肃安帝却感到了冷清。 所谓高处不胜寒吧,他是帝王,终归是孤家寡人,为了坐拥这一城灯火,他失去了很多,多得他不愿去细究。 “宋德。”肃安帝忽然开口唤道。 “老奴在。”宋太监毕竟是侍奉圣驾多年的老人,年纪虽然大了,耳朵还是尖的,赶紧躬身上前。 “太子呢,这逆子眼下去哪里了?”肃安帝仿佛是随口一问。 “太子在东宫反省。”宋太监心领神会,“大约是心中有愧,不敢过来。” 肃安帝面色稍霁。 冯皇后却笑吟吟地道:“臣妾怎么好像听说太子方才出宫去了,至今未归,眼下应该不在东宫吧。” 肃安帝看了冯皇后一眼,神情淡漠:“皇后对太子一向格外关心,朕心甚慰。” 冯皇后怵然一惊,冷汗湿了后背,她低下了头,勉强笑道:“这是臣妾的本分。” “皇后懂得本分就好。”肃安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拂袖而去。 “砰”的一声,一大簇烟花从宫楼下腾起,如云霞绚烂,这是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冯皇后立在宫楼上,紧紧盯着自己脚下斑驳的阴影,不言不语。 —————————— 过了年,就到了元宵。 长安灯会端的是人间胜景。 方楚楚跟在林非和颜氏夫妻两个后面,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啧啧称奇:“这么多灯,真漂亮,哇,那边那个,那么高,它还会自己转啊,上面的小人像皮影戏似的,太好玩了。” 整条大街上挂满了花灯,华丽绚烂,仿佛银河落入尘世间,一眼望不到尽头。 朱门边、树梢上,攀着墙的、绕着‌枝的,都是一盏盏精致的花灯,长安帝都,这花灯也大气,都做得富丽又巨大,或是绢布或是琉璃,做成了五花八门的形态,有花、有鸟、有兽、有童子,挨挨挤挤地铺陈开去,令人眼花缭乱。 方楚楚这个从青州来的土包子看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过年的时候,林非难得被父亲从书院特赦了出来,这要过了十五,马上就要回书院了,他这会儿工夫,和颜氏两个你侬我侬,头挨着头,正缠绵着,听见表妹在后面说话,还是很尽责地抽空回了一句:“那是走马灯,小意思,你要觉得好玩,回头表哥送一盏给你,等下我们到前面去,那里有猜灯谜的,那个才好玩呢。” 方楚楚吓得抖了一下,果断拒绝:“猜灯谜不好玩,我不去。” 颜氏吃吃地笑:“楚楚啊,你不是跟着父亲学了一段时日了,按说也有点长进了,一起过去看看嘛,猜中了有奖的。” “才不要呢。”方楚楚皱着鼻子,哼哼唧唧,“出来玩呢,图个开心,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街上有小贩扛着冰糖葫芦在叫卖,声音透过热闹的人群传了过来。 方楚楚瞬间来了精神:“我要吃糖葫芦。” 林家二表哥十分体贴:“你们两个等着,我过去买。” 他话音还未落下,斜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把一串冰糖葫芦递到方楚楚面前。 一个穿着玄黑长衫的男人立在方楚楚的旁边,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是那么显眼,他戴着一个狼的面具,掩住了面容,只露出精光流采的两只眼睛。 方楚楚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接过了冰糖葫芦,咬了一口,笑眯眯地夸他:“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能干了。” 看不到贺成渊的神色,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来陪你看花灯。” 林非这边一回头,奇道:“喂,你是谁,不要乱向我表妹献殷勤……”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在南湖书院发生的事情,打了个激灵,这膝盖就半弯不弯的想要跪下去:“太、太、太……” “太好了。”方楚楚欢快地接口,“阿狼陪我看花灯,表哥和表嫂你们自己玩去吧,唉,你们两个老在我面前亲亲热热的,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实在忍不了。” 颜氏的脸红了,“啐”了一声:“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可是特特陪你出来玩的,你还不领情。” 方楚楚扮了个鬼脸,不待林非和颜氏再说什么,扯起贺成渊的袖子,跑开了。 街上的人群欢乐地笑着、闹着,花灯晃人眼,这个街市都陷入了元宵的闹腾中。 贺成渊拉住了方楚楚,不让她再跑:“别抓着糖葫芦串子跑,不端庄,小心戳到。” 方楚楚停了下来,微微地笑着,和贺成渊一起,肩并着肩,慢悠悠地走着。 糖葫芦酸酸甜甜,就如她此刻的心情,美妙得很。 吃到最后一个糖山楂了,方楚楚忽然发现贺成渊一直盯着她看,她有点儿害臊了,迟疑地把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你也馋吗?喏,还剩一个,分你吃,别这样眼巴巴地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贺成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他伸出了手。 快要触到的时候,方楚楚又缩回去了,飞快地把那个糖山楂咬到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哦,我忘了,反正你戴着面具,也吃不成,还是我自己吃吧。” 这个小坏蛋,贺成渊恨得咬牙,真想打她,又想摸她,但终于只是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方楚楚娇嗔地瞪他:“你最近胆子真是肥起来了,居然敢打我?简直是反了!” 贺成渊镇定自若:“让你打回来,要吗,来,随便打。” “才不要。”方楚楚骄傲地把头扭开。 贺成渊掏出了一方帕子给她:“嘴巴,擦擦,糖都沾上去了。” “咦,有吗?”方楚楚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到,飞快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灯光很盛,照得一切纤毫毕现。她的舌头小巧红嫩,如同一截丁香。 贺成渊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觉得有些口渴,情不自禁地用手扯了扯衣领。 方楚楚还是用帕子蹭了蹭嘴唇,嘀咕道:“明明没有嘛,我吃得很小心的。” 贺成渊的目光中戴着宠溺的神色,不过灯光过于纷乱,方楚楚其实并没有注意到。 他拿出了一个面具递给方楚楚。 那是一个小兔子,耳朵长长的、嘴巴红红的一点点,憨态可掬。 “啊,这个好玩。”方楚楚笑眯眯地接过,戴在了脸上,露出眼睛骨碌碌地转。 一只大灰狼、一只小兔子,一起走在灯市里。 “阿狼,你看那个鸾鸟花灯,翅膀还会动,哈,它还会发出叫声,怎么做到的?太有趣了。” “喜欢吗?我给你买下来。” “那边、那边,快看,仙女儿手里捧着桃子,是不是麻姑献寿?画得真漂亮,和真人一般,美人啊。” “喜欢吗?我给你买下来。” …… 方楚楚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看了贺成渊一眼,诚恳地道:“太子殿下,我家院子不够大,经不起你这样买,你就歇歇吧,好好看花灯,成不?” “好。”贺成渊从善如流。 前方传来锣鼓的喧嚣声,人群沸腾起来,向那个方向涌过去,有人大声叫道:“快看,舞龙队过来了,快来看啊!” 方楚楚急急忙忙地跟着跑过去。 人太多了,一直挤过来。 贺成渊跟随着方楚楚,伸出手,不动声色地将边上的人一一拨开,让她轻易地破开人群,凑过去。 火花四溅,龙珠如流星奔月,高高地掠过,张牙舞爪的红色巨龙在后面回旋追上,蜿蜒盘曲,时而回首、时而俯冲,活灵活现,生动盎然。 锣鼓声震耳欲聋,围观的人们发出轰然欢笑声。 这龙灯舞得格外逼真,龙珠和龙首处都喷着火花,四处乱溅。方楚楚心里有点害怕,不敢靠得太近,但前头自然有胆子大的,把那舞龙队围得水泄不通,方楚楚只能看见小半截景象,听着那热闹的声响,急得直跳脚。 贺成渊拍了拍方楚楚的肩膀。 “嗯?”方楚楚回眸望了他一眼。 花灯绚烂,他的面具上印出斑斓的色彩,连眼中的神色都看不清楚。 他忽然俯下身,抱住了方楚楚的小腿,一把将她举起。 方楚楚猝不及防,身体腾空而起,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叫。 贺成渊手臂一振,利索地将方楚楚放到了自己的肩膀处,扶她坐下。 方楚楚惊魂未定,抱住了贺成渊的头,低下头生气地瞪他:“做什么呢?吓死人了。” 贺成渊的声音里微微带了一点笑意:“这样不是看得很清楚了,谁都不如你高,多好。” 贺成渊的身形格外高大魁梧,而方楚楚生得又特别娇小玲珑,她坐在他的肩膀处,正正好窝成一团。他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纤细的腰肢,那炙热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裳传到肌肤,她的脸刷地红了。 不过,这里视野正好,跃然于众人之上,只有几个孩童被自家父亲举在头上,和她一般高,看见了这个姐姐,还很稀奇,笑着朝她招手。 不对,她是最高的,哼,谁都比不上。 方楚楚得意起来了。 反正他和她都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来,不怕,何况,这元宵花灯夜,原本就是小女娘和小郎君们亲亲我我的日子,众人即便看到了,也只是善意地笑着而已。 方楚楚放心了,兴高采烈地看着舞龙灯。 光膀子的汉子踩着鼓点,腾移挪舞,红色的巨龙在他们的手中翻江倒海,狰狞的龙头飞上天、又冲向地,忽而又朝看客们扑过来,引起一阵哄叫, 远处是灯海,近处是火龙,黑压压的人群在灯火中涌动,爆竹声响了起来,舞龙的汉子们一声吼叫,巨龙飞旋而起,甩落星火无数。 人群轰然叫好。 月上中天,朗朗清辉,灯火人间,一地繁华。上有月光如水,下有灯光如火,此情此景,不知今夕何夕。 方楚楚的心欢快得要扑腾出来了,她低下头去看贺成渊,恰好他抬起头看她。 他的眼眸里有映着这尘世的繁华灯火,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或许是这灯火太盛,迷失了人心。 “阿狼……”她喃喃地叫了他的名字。 那么轻的声音,他也听见了,温柔地应她:“我在。” 神使鬼差一般,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俯下身去,隔着两层面具,吻他。 他的嘴唇在那里。 其实只是那样轻轻地碰了一下,面具下的肌肤,滚烫的、柔软的,却不可触及。 如同蜻蜓点水,吻了他。 第37章 帝京词12 被亲傻了? 贺成渊一直是那么沉稳的一个人, 但这一瞬间,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方楚楚坐不住,一声小小的惊呼, 从他的肩膀跌落下来。幸好她身手敏捷, 按住他的手臂, 一个拧腰旋身, 有惊无险地落到地面。 “你这个笨蛋!”方楚楚恼怒地捶了贺成渊一下, “想摔死我吗?” 贺成渊倏然一把抓住了方楚楚的手腕。 他的手如同铁箍, 那么坚硬, 抓得紧紧的, 把她的手腕都捏疼了。 方楚楚什么都还来不及说, 贺成渊抓着她就往前跑。 “喂、喂!你干什么?要去哪里?” 贺成渊不答话, 他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急切地推开一切, 带着方楚楚向前跑。路人都被他推得跌出了很远,惊怒地叫骂着, 但没有拦得住他。 方楚楚被他带着, 身不由己地跑起来,跌跌撞撞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心里说不出是快活还是生气,她看着他的背影,那么高大、那么矫健,跟着他跑着,仿佛去哪里都好。 贺成渊带着方楚楚跑到了街市的尽头,眼见那里有一处小巷弄子, 他不假思索,抓着方楚楚拐了进去。 方楚楚迷迷糊糊的,累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突然又停了下来,被贺成渊按到了墙上。 嘤,这个笨蛋,太粗鲁了,那一下,砸得她的背部都生疼了。 这是一处细窄狭长的小弄,一溜儿过去都是青墙,弄口左右两边屋子的檐角挨得很近,在地上投出交错的影子。 弄口外面,依稀有灯火阑珊、行人熙攘,而咫尺之隔,这里是僻静幽深之处。 贺成渊急急将面具推到头顶,他的两只手抵在墙上,把方楚楚牢牢地圈在其中:“刚才那个不算数,现在我还要,楚楚,我还要!” 他呼出的气息是炙热的,蹭过方楚楚的眼睫毛,让她哆嗦了一下。 方楚楚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什么……什么、还要?你、你做梦呢……” 她身子一缩,就想从贺成渊的手臂下面溜走。 贺成渊的手臂倏然收紧,把方楚楚逮住了。他用双手捧着她的脸,那么温柔的姿势,但其实却霸道得不得了,紧紧地抓着她,不让她动弹分毫。 “你干什么……” 方楚楚的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吻了上来。 隔着那层薄薄的面具,他的吻如同狂乱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味道,那种夏天草木的香气,浓烈而深沉,把她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有孩童嬉笑着从弄子口跑过去,树梢高处悬挂的花灯在弄子深处抹下一道亮色,人在半明半暗之中,无所适从。 好吧,反正,他亲的是那个面具,不是她。方楚楚自暴自弃地这么想着,却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躲在这里悄悄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成渊停了下来,微微地把脸离开了一点。 但其实还是那么近,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深沉,望着她,一眨不眨。 幸好她戴着面具,也不知道脸红成什么样子了,方楚楚害羞了,哼哼唧唧地道:“你这个人,很不老实,我可告诉你,不得再放肆,不然……” “嗯,不然,让你打我好了,反正,我还想再放肆一点。”贺成渊的声音,如同梦中的呓语,那么轻。 他‌又靠近了,越来越近,在她的眼中无限放大。 他的嘴唇真好看,不薄不厚,棱角分明,是造物主用精致笔墨勾勒出的漂亮形状,纵然是在斑驳的灯光中,依旧显得那么清晰。 方楚楚的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住了,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他吻上了她的左眼。 他那么刚硬的一个人,嘴唇也是柔软的,而且滚烫。 脑袋里面好像有烟花炸开,轰的一下,把方楚楚炸晕了,她连眼睛都忘记眨了,傻傻地瞪着。 贺成渊只吻了一下,轻轻的一下而已。 然后,他看见方楚楚已经傻了,整个人都如同木鸡一般呆在那里。 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圆,现在更圆了,睫毛上湿漉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像春天的水蜜桃,嫩生生的,看过去就很甜。 贺成渊心满意足地想,今天先舔一下,然后再咬一口,最后再慢慢吃掉,很好。 又摸了摸她的头,软乎乎、毛绒绒的触感,也很好。 方楚楚猛然回过神,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跳了起来:“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样了?”贺成渊一本正经地问她。 “你仗着力气大,欺负我,没上没下,十分无礼!”方楚楚仿佛愤怒地控诉,但她的声音却是软软的,尾梢还带着一点颤抖,听过去没什么威胁,大约就如同小鸟唧唧地叫两声。 “我错了,那我让你欺负回来,好不好?”贺成渊的声音都是沙哑的,“楚楚,我就在这里,随便你欺负,不还手,来……” 方楚楚的脸藏在面具后面,只见她眼波流转,水汪汪的,但她的语气却是凶巴巴的:“好,我要欺负回来,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贺成渊微微地笑着,闭上眼睛,低下头,等着她。 她怎么欺负,是要打他,还是……,贺成渊的心神荡漾了起来。 冷不防,方楚楚一脚狠狠地踹在贺成渊的大腿上,然后撒腿就跑。 贺成渊一恍惚,没有抓住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背影刺溜一下,消失在弄子口,活像后面有狗在撵她。 贺成渊把背靠在墙上,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 是年开春,回纥拔也部的首领葛勒可汗向大周俯首称臣,示和睦之意,并为其子拔也朱邪求娶周帝公主,朱邪王子亲率使团至长安,递呈国书,以白驼红鹿为聘,前来迎接他的新娘。 拔也朱邪为葛勒可汗第六子,大阏氏所出,据说深得回纥九部长老的拥护,有望接任可汗之位,但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生得面如好女,文弱而温和,完全不似他死去的长兄察察合,肃安帝对此大为满意,遂允回纥所求,将从皇室公主中择一人,以妻朱邪。 朱邪拜谢再三,肃安帝褒勉不已,愈觉其恭顺有加。 时,太子贺成渊亦在殿上,朱邪上前,与其笑道:“许久未见,殿下风采依旧,令人敬仰。” 多年前,朱邪曾随其兄察察合到过长安,亦是在金銮殿上,与贺成渊有过一面之晤,众臣皆以为此言因此而生,不甚在意。 贺成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神是冰冷的:“阔别多年,王子已然长成,如今独当一面,甚是可喜。不过听闻汝兄察察合殁于青州,折戟沉沙,这就令人叹息了。” 朱邪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笑了起来,他看了贺成渊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所幸日后周国与回纥睦邻相安,可以止干戈、藏弓箭,四海皆平,吾与太子亲如一家人矣。” 众臣笑而附和,金銮殿上两相融洽,一派和谐。 —————————— 方战怀疑地看了女儿一眼:“楚楚,你这几天有点不对劲。” “啊?有吗?没有,我好好的,哪里不对劲了?” “你看看你,时不时地笑一下,笑得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煞是可疑。” 方楚楚生气地反驳:“胡说,我这么美,笑起来多好看,爹您怎么说话的,太讨厌了。” 方战板起脸:“喂,我可告诉你,把你的小心思收拾一下,不要和那个那个谁有所牵扯,你那傻样子,能瞒得过我才怪。” 方楚楚背着手,抬头看天,漫不经心地道:“那个那个谁呀,不晓得、不认识,您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方战叹气:“楚楚宝贝,你乖一点,听爹的话,你大姑已经帮你找了两家好儿郎,就这几天安排一下,带你去相看,你可别再惹出是非来了。” 方楚楚鼻子一翘,挑剔地问道:“谁家的儿郎?生得好看吗?我也不要别的,不比阿狼差就行。” 方战大手一挥:“还说,再说我打你了。” 方楚楚咯咯笑着逃开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有人来敲门,方战要去开门。 方楚楚又从房间里冲出来:“等下,爹,我去、我去开门。” 她冲到门边,先打开了一条缝,眼睛望出去,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张熹带着几个随从站在门外,笑眯眯的:“方姑娘放心,只有小人,殿下没有来,我保证,他也没有躲在旁边。” 因为元宵花灯夜的那番不可言说之事,最近这段日子,方楚楚做贼心虚和恼羞成怒两种心情都有,贺成渊来找她的时候,一律不给开门,太子殿下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今天终于换了个人过来。 方楚楚还是不给开门:“张大人,你来做什么?” 张熹恭敬地垂手而立:“小人奉命,来给姑娘送一样礼物。” “哦,我不在家。”方楚楚就要把门合上。 “姑娘救命。”张熹赶紧大叫起来,“求姑娘怜悯,小人今天要是办不成这事情,回头要被殿下打板子的,可怜小人每天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做事,还要遭受这番苦难,姑娘,你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别为难我们凡夫俗子……” “吱呀”一声,方楚楚把门打开了,把手伸出来:“好了,张大人,你怎么不去唱戏呢?别说了,拿过来吧。” 张熹从随从手中拿过了一个锦盒,再弓着腰递到方楚楚手中。 方楚楚接过了锦盒,不待张熹再开口,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方战远远地看见了,喊过来:“方楚楚,你这个坏丫头,又收人家什么东西了?不得私相授受,快退回去。” 方楚楚朝方战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躲回自己房间去了。 回到房中,把门窗都关好,她才打开了那个锦盒。 盒子里面摆着一张面具,狼头面具,看过去形态狰狞,那是元宵节那天晚上贺成渊佩戴过的东西。 方楚楚的脸腾地又红了起来,想起了灯火阑珊处,隔着面具的那个吻,她觉得手里简直发烫,“啐”了一声,赶紧把面具扔了出去。 可是又舍不得,坐卧不安地纠结了一会儿,总忍不住拿眼睛去瞟那个扔在地上的面具,看了又看,还是把它又捡了起来。 仔细地把灰尘吹干净了,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着,抚摸着面具,想象着他带着面具的样子,又凶又丑,可是他的眼睛宛如那一场盛大的烟火,那么明亮而炙热,落在了她的心里,方楚楚觉得心窝都有些发热。 偷偷地看看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谁也看不到。于是,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在面具上亲了一下,就在狼嘴巴那个位置。 如同那天晚上。 然后,她自己捂着脸笑了起来。 方楚楚正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心思,外头似乎又有人来叫门了,她心虚地把面具藏好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回方战却不肯,一声断喝把方楚楚叫住了:“站住,不许动,对,就站在那里,老老实实的,我去开门。” 方战气冲冲地过去开了门,结果门口却不是东宫的人,而是一个黄衣的官员,他的身后不远处停着一顶华轿,轿子旁边站的是一群挎着刀的胡人壮汉。 周朝的官员,六品者着浅黄官服,眼前这人,官阶显然在方战之上。 方战赶紧收起了一脸怒容,作揖道:“大人这厢有礼了。” 那黄衣官员亦客气地道:“这位想来就是方大人了,下官乃鸿胪寺司仪署丞,今日陪同回纥的拔也王子前来拜访方大人。” 方战心里打了一个突,讶然道:“回纥王子?方某与其素昧平生,因何来访?” “方大人,我们是旧相识,我还曾在府上住过一段时日,怎么说是素昧平生呢?”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回纥王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笑吟吟的。 那个异族少年绿眼黑发,容颜俊秀,一袭华服,戴着貂绒的冠帽,他竟是当日被方楚楚救下那个回纥少年朱邪。 方战一愣之下,心念急转,很快醒悟过来,无怪乎那时候朱邪前脚一离开,回纥人的军队后脚就进攻青州,原来应是朱邪认出了贺成渊,回去通风报信的缘故。 方战想及此关节,心头火起,沉下了脸,冷冷地道:“好教这位大人知晓,我家与这位回纥王子有仇,今日只能开罪大人了,恕我不能接待。” 第38章 帝京词13 有人要和太子抢女人 “这……”那位鸿胪寺的官员料想不到竟被方战这样硬邦邦地拒之门外, 不禁有些无措,回头看了朱邪一眼。 朱邪脸皮倒厚,若无其事地道:“今日来访,只为与姐姐叙旧, 不涉家国之事, 方大人何需动怒?” “谁人与你有旧可叙?”方楚楚在门里已经偷偷地听了一会儿, 此时忍不住跳了出来, 指着朱邪, “我救了你的命, 你却恩将仇报, 反而派兵来攻打我们青州, 真是豺狼心肠。” 就是因为那场战斗, 阿狼离开了她, 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朱邪露出一种委屈而无辜的神情:“姐姐,你看我对你多有心, 三番两次来找你,你怎么每回见了面总要骂我?” 方楚楚怒气冲冲:“我不但骂你, 我还想打你呢!” 她握了握小拳头, 但猛然想起来,哦,她家阿狼这会儿不在身边,没人替她打架呢,她只能恨恨地瞪了朱邪一眼。 朱邪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就知道姐姐心善,怎么会打我呢。” 方楚楚一脸鄙夷之色:“你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阴险小人,早知道当初就要把你扔在雪地里喂给狼吃了算了, 哦,不对,你的心是黑的,肉大约也是酸的,估计狼都不吃。” 跟随朱邪前来的回纥壮汉中,有人听得懂一些汉话,闻言大怒,上前一步,按住了腰间的跨刀:“兀你个小丫头,怎敢对王子如此无礼,速速赔罪求饶,否则我一刀砍了你!” 那鸿胪寺的官员有点急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此乃天子之都,当遵守我大周律法,切不可擅动刀剑。” 方楚楚“嗤“了一声:“你这番邦土人,知不知道上一回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朱邪脸色微微一沉。 方楚楚笑了起来,露出她雪白的牙齿,冷森森地道:“后来被我家的奴隶打得他爹妈都认不出来了,这位王子殿下,你要不要再试试看?” 朱邪终于退后了,他的目光冰冷,声音却十分温柔:“姐姐,本来我今天过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你既然不愿听,那也就算了,反正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了,自然有惊喜。” “你等着我吧,姐姐。”他低低地笑着,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方楚楚,又坐上了轿子,走了。 方战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有点担忧,抓了抓下巴:“我总觉得那小子不怀好意,他到底想干什么?你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有什么理由要害我们,应该没有吧。” 方楚楚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跳梁小丑而已,理他作甚?下回他再敢来,我叫阿狼打死他。” 说起这个,方战又火大了,怒视方楚楚:“别一口一个阿狼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的阿狼早就走了,你还再提什么?都是你自己不好,尽把麻烦往家里带,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把阿猫阿狗什么的捡回来,知道了吗,一个都不许。” 方楚楚抬头看天,装作没听见,溜溜达达地走了。 —————————— 曲是清平小调,隔着花窗,商女慢慢拨动琵琶四弦,曲调宛转绵长。 酒是从回纥带来的葡萄郁金香,西域的波斯人所酿造,格外浓烈香醇。 据说葡萄酒要用琥珀杯盛着来喝,此刻,长信伯赵英手中就端着一盏金蓝琥珀夜光杯,轻轻地摇晃着,酒香四溢,未入口便已经醉了。 朱邪朝着赵英举杯:“伯爷若是喜欢这酒,我那里还有两坛,明天叫人送过来。” 和儿子赵允宁一般,赵英年轻时亦是风流世家子,好华服、爱美酒,如今虽然年岁大了,骨子里的脾性还是没变的,他对于朱邪这番示好很是满意,当下啜了一口酒,笑了笑。 “朱邪王子,今日你登门拜访,本应由我好好款待才是,怎么还让你自己带酒来,真是令我汗颜了,可恨我这府里的酒居然没有比得上你的,没奈何,我只得厚着脸皮向你讨酒喝了。” 他淡定地看了朱邪一眼,继续道:“所谓礼尚往来,王子今日但有所请,固不敢辞也。” “赵伯爷言重了。”朱邪神色泰然,“我仰慕伯爷英姿风采,这才起了结交之心,何尝有所求。”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倒是有个事情要向伯爷探听一下,我听鸿胪寺的官员传话,大周皇帝陛下要封宣王家的女儿为公主,将她嫁给我,未知此事是否已经定下了?” 赵英心中微微一哂。 宣王是肃安帝的弟弟,胸无大志,也没什么才干,一个闲散王爷罢了,肃安帝舍不得将自己亲生的两位公主嫁出去,也不好过分削了回纥的面子,自然就想到了宣王。 宣王前头的几个女儿已经出嫁,如今留在闺中的,正是宣王妃所生的幼女。宣王妃知道这事,当即哭了个死去活来,昨天还上门来求溧阳长公主,可惜长公主也无能为力。 个中种种情形,赵英自然不会说与朱邪知晓,他只是含糊地道:“陛下的金城和云都两位公主都已经许了亲事,宣王家的清和县主身份高贵,是个温存又端庄的美人,配得上朱邪王子,你尽管放心。” 朱邪却道:“但我听说这位县主对这桩婚事颇为不乐,这几天闹着要上吊。” 赵英笑道:“道听途说都是虚,不可尽信。” 朱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呢,我也未必非要娶什么县主、公主,我心仪的姑娘另有其人,也在这长安城中,虽然她身份不高,但和我情投意合,若能得她为妻,我也就满意了。” 赵英心道,来了,此人今日过来,果然是别有用意。 他假作不经意地一边喝着酒、一边问道:“敢问王子心仪的是哪家的姑娘?” 朱邪笑吟吟地道:“她姓方,亦是公侯之后,只不过如今家世有些落魄了……” 赵英心里打了个突,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 朱邪与赵英对饮,两个人面上笑意晏然,谈笑风生,却是各怀心思,倒也十分默契。 …… 宴后,朱邪告辞而去,赵英一待他出了门,马上吩咐仆从为他备车,匆匆进宫面圣。 赵英是御前得宠的伯爵,又是溧阳长公主的夫婿,他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直接被领到御书房,见到了肃安帝。 赵英素来是个恭敬的,参拜平身后,诚恳地辞了肃安帝的赐座,规规矩矩地拱手立在那里。 “臣今日来,是为皇上分忧的。” 肃安帝眉毛一挑:“朕有何忧?” 赵英的语气愈发恭敬:“太子桀骜,于婚姻一事上不从长者言,惑于孽贼之后,实属不该。然陛下慈父心肠,总为儿女计,岂不是忧?君主之忧,为臣子者,感同身受。” 长信伯夫妇一直想将兰台郡主嫁给太子,肃安帝是知道的、也是赞同的,但可惜这个儿子在婚姻之事上另有主张,全然无视帝王之威,肃安帝一想到这个就心烦。 以赵英的身份,本没有资格开口置喙太子的婚事,但肃安帝深恼太子忤逆,赵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也不去计较赵英的僭越,只是皱眉:“那个逆子,不要提他。” 赵英长随圣驾,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知道肃安帝这其实是默许他继续说了。 赵英低下头:“今天,回纥的拔也朱邪王子到臣府中,与臣饮酒,臣听王子提起,他曾经流离边塞,被一位周国姑娘所救,自此对那姑娘情根深种,他此来,也不需求得宣王女,如果能把那位姑娘封为公主,许给他,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肃安帝面现不悦之色:“这还容得他挑挑拣拣,如何,我贺氏皇族的宗女,还配不上他这个番邦王子吗,荒唐。” 他的话语微顿,想起了方才赵英所言,又问了一句:“朱邪所说的那女子又是谁?” 赵英就等这句话,当下回道:“那女子姓方,就是勾引太子殿下的孽贼之后,也是收下和嘉皇后香雪林之人。” 肃安帝听到提及姬皇后,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赵英神态自若地接下去道:“如果让这位方姑娘去回纥和亲,既遂了回纥之愿,也绝了太子的念想,何况,以她的身份,能得封公主,嫁入回纥皇室,那是她几生修来的福分,谁能不称颂陛下的圣德呢,便是太子也没什么话说。” 肃安帝沉吟了一下,就有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卿确实考虑得十分周全,朕有卿这样的臣子,端的是省心了不少。” 赵英马上跪伏下来,以首触地,语气卑微而诚挚:“臣知罪,臣有私心,臣女兰台一心仰慕太子,却被那方姓女子所欺,几度落泪。臣与溧阳,年过半百,膝下仅有一子一女,难免溺爱。故而,臣今日听了那回纥王子之言,就起了妄念,臣不敢欺瞒陛下,求陛下降罪。” 赵英这厮狡猾,这般直白地说了出来,倒叫肃安帝不好发作了,于是肃安帝只是笑骂了一声:“你这老贼忒大胆。” 赵英心里一松,知道这关大约是过了。 对赵英而言,太子妃之位势在必得,反正,除去那位方姓女子,贺成渊冷心冷情,谁也不爱,那拼的就是贵女们的家世和身份了,有溧阳长公主在,他相信,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家的兰台。 赵英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偷偷地抬眼去看肃安帝。 帝王面上的神色喜怒莫辨,沉默了良久,对左右道:“去,传宣王进宫。” 赵英俯首于地,微微地笑了一下。 —————————— 东宫又派人给方楚楚送信过来,还好,这回只有信函、没有礼物了。 上面写着:“帝连夜遣吾赴芜湖,不及与汝作别,归期未期,勿念。” 方楚楚不屑地“嗤”了一声,顺手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出去:“这个人脸皮可真厚,什么勿念,谁会念他呀?” 过了一会儿,她又扭扭捏捏地去把纸团捡起来了,摊平,反复又看了好几遍,打算偷偷地收到箱子底下藏起来。 方战今天早上也出了远门,被上峰派到外面公干,家里就只有方楚楚一个,她没什么顾虑,把箱子底下的一堆东西全部搬了出来,一堆银子、一套衣服、一只发簪、小木剑和小木弓、一张面具、还有三份信函,全部摊在床上,摸了又摸,十分满足。 这几天的天气有些暖和了起来,枝头的雪都化开了,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小鸟,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叫得欢,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院子外头有人在叫门,方楚楚忙把这些东西收好了,出去开门。 第39章 帝京词14 楚楚最彪悍 门口停了一驾八宝顶盖的马车, 一个丫鬟扶住一位夫人在门外,四个侍卫立在一旁。 那夫人年约四旬,容服华美、通身贵气,显见得身份不凡。 方楚楚客客气气地道:“敢问夫人是谁, 上门有何指教?” 旁边那侍卫模样的人倨傲地道:“吾等乃宣王府上家人, 这位是宣王妃, 那女子, 快快将王妃迎入。” 方楚楚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不认识, 对不住。” 她说着就要关门。 “且慢。”宣王妃终于发话了,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的, 听过去就是个软性子的人, “好孩子, 你就是楚楚吗?” “是。”方楚楚手上停了一下, “可是,我不认得王妃, 王妃你找错你人了吧?” 眼看方楚楚说话间又要关门,宣王妃急了:“不, 没有错, 好孩子,我就是特意过来寻你的。” 身边的丫鬟细声细气地劝慰道:“王妃,您不要着急,方姑娘看过去就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好姑娘,有什么话我们进去慢慢再说吧。” 这宣王妃是个惯会迎风落泪的,就这两句话的工夫,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加上那丫鬟和她一唱一和,说得方楚楚的心不禁软了三分。 方楚楚无奈, 只好道:“王妃请进。” 这一行人人进了方家的宅院,侍卫守在院子里,王妃随着方楚楚去了厅堂。 因着宣王妃身份高贵,又是长辈,方楚楚客气地请她坐了上首,还奉了茶水上来:“王妃请。” 宣王妃上下打量着方楚楚,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果然是个好的,和我家女儿也不差太多。” 她接过茶杯,却不喝,放在了案上,对着方楚楚温和地道:“好孩子,之前我们在安城侯府的菊花宴上见过一回,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方楚楚一脸无辜。 宣王妃噎了一下,旋即掏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可我却一直记得你,那日我一见你,心里就吃了一惊,你这容貌,生得和我的长女一般无二,见到你,我就宛如见到她一样,心下着实难受。” 方楚楚安慰道:“逝者已去,生者当善自珍重,王妃不必过于忧伤了。” 宣王妃的脸黑了。 丫鬟怒道:“我们家大姑娘好好地在宜城,前几天还写信来,没病没灾,如意得很,什么逝者,你简直胡说八道!” 方楚楚呆了一下,尴尬地道:“可是,你家王妃那样说,我以为……” 宣王妃勉强笑道:“侍儿无礼,孩子,你别往心里去,是我没说清楚。我的长女远嫁到宜城去了,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她了,母女连心,日夜思念,很是伤感。” 方楚楚这下学乖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宣王妃只好自己接茬:“你生得和我女儿那么像,可见是有缘分,我心中十分欢喜,今日过来,是想将你收在我的膝下,做个养女,以慰我思女之情,我家的门第也不低,当不至于辱没了你。” 宣王妃这么说着,就要去牵方楚楚的手:“我的儿,不如你今日就随我回家去,家里的父王和妹妹都在等着你呢。” 这个王妃,似乎脑袋有点不好使的样子,哪里有乱认人家女儿的。 方楚楚警惕地向后跳了一步,把手背到身后:“我自有家、有我爹,不需要到别人家去做女儿,王妃盛情,我心领了,那是不成的,没啥事,您出门慢走吧,不送。” 宣王妃笑得十分慈爱:“我的儿,怎么和我生分起来了,不用担心,你先和我回家去,你爹回来,我们宣王府的人自会向他说明此事,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了,我会疼你的。” 方楚楚很诚恳地道:“王妃,我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你委实不必这么诅咒自己。” 宣王妃差点气了个仰倒,脸上的笑容就有点维持不住了。 丫鬟见状,大声地咳了两下,站在院子里的四个侍卫立即闯进了厅堂,一个个把手按在刀柄上,虎视眈眈。 宣王妃的嘴角牵了牵,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我的儿,你还是随我回家去吧,将来自有你的好处,你不会后悔的。” 方楚楚忽然笑了笑,干脆地道:“好,王妃如此有意,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呢,那就跟王妃走吧,宣王府那样的富贵之所,多少人求而不得,今日正好让我去享福了。” 宣王妃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我的儿,你原是个通透的。” 方楚楚笑得十分甜美:“王妃稍等,我去收拾几件贴身的东西带上。” 宣王妃稍微犹豫了一下,颔首同意了。 方楚楚施施然朝自己房中走去,宣王府的丫鬟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眼见她进了房间,也没什么异状。 还没等那丫鬟放下心来,方楚楚马上出来了,她手里持着一张弓、腰间挎着箭囊,弓已经拉开,指那丫鬟,冷冷地道:“滚!” 丫鬟冷笑一声:“方姑娘,我劝你,不要……” 话音未落,羽箭呼啸而来,擦过她的头顶。 那丫鬟感觉头皮一麻,冷飕飕的,她僵硬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头顶正中一块的头皮已经秃了,满手都是血。 她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杀人了!快来人哪!” 宣王妃被这喊声所惊动,带着侍卫过来。 两方距离大约五十步开外,方楚楚厉喝道:“来者止步!” 宣王妃岂会听她的。 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嗖嗖”之声擦过耳边,紧跟在宣王妃身后的两个侍卫惨叫倒地,箭矢穿透了他们的膝盖,大约是骨头都碎了,这两人疼得满地打滚。 这一情景,成功地把这些人的脚步阻住了。 宣王妃和刚才的丫鬟一样,尖叫了起来。 方楚楚的弓拉了满弦,她的腰肢纤细、身形娇小,但她站在那里的气势,就如同上了弦的箭,英姿锐利。 闪着寒光的箭矢指着宣王妃,方楚楚大声道:“老太婆,闭上嘴,否则我一箭射掉你的大门牙!” 宣王妃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还站着的两个侍卫还想摸过来,脚步悄悄地挪了挪。 方楚楚语气阴森森的:“下一波,我射的是你们的眼睛。” 两个侍卫立即用手捂住了眼睛,再不敢动弹一步。 宣王妃色厉内荏地喝道:“死丫头,你太张狂,胆敢伤我宣王府的人,我要治你个杀头之罪!” 方楚楚懒得和她说话:“我数三声,你们再不滚,我这就给你们演示一下,我们方家的破云箭法,绝对精彩,白给你们看,不收钱,来,一、二……” 宣王妃二话不说,赶紧转身,侍卫扶着受伤的同伴,这一行人仓皇地退出去了。 方楚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弓放了下来,疑惑地抓了抓头,今天这事情真是蹊跷,说不出的怪异,她和宣王府素来无涉,为何宣王妃如此行径,难不成真是得了失心疯? 不过她的脑子本来就不常用,想了一会儿,想不出道理,就抛开去了,横竖等老父亲回来,自会操心,很不用她来思考。 方楚楚把院子的大门紧紧地关上了,特地把门栓都横上去‌,锁得牢牢的。早上方战走的时候说过,他这一去估计两三天,家里就留了方楚楚一个人,她还是很小心的。 过了一会儿,方楚楚琢磨着,不然还是去大姑家住两天比较稳妥吧,她正打算收拾衣物,外头又有人来敲门。 “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好像要被摇散架了一般。 方楚楚警惕起来,站得离大门远远的,挽起了弓箭,屏息以待。 门外的人敲了许久,不见人来开门,焦躁起来,似乎有人吼叫了几下,他们开始撞门。 门外的人多,这普通宅院的大门能有多结实,哪里经得住撞击,不过片刻工夫,大门轰然倒下,八九个侍卫模样的人持着盾牌和刀剑冲了进来。 光天化日,朗朗帝都,竟有人如此张扬行事,显见有所依仗,端的是有恃无恐。然而,方楚楚又岂是怕事的人,她见自家的大门倒下,气得眼睛都红了,门还没落到地上,她已经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如流星,锐不可挡,双箭连珠,没有丝毫间隙,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最前方两个人的喉咙。 一箭毙命,这两个人的咽喉被切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倒在地上,“咯咯”了两声,当即断气。 这一下,震慑全场,那群冲进来的人都呆住了,他们方才已经听说了这小姑娘使得一手好箭,其实已经有备而来,但实在没有想到这姑娘如此果断狠辣,一声不响,出手就是杀招,盾牌都来不及抵挡住。 这些人刷地停住,齐齐后退了一步,领头的一个厉声呵斥:“大胆女子,竟敢杀我宣王府中人,你可知杀人乃是死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方楚楚的声音比他还大:“大周律令,无故入人宅舍者,当时格杀之,无罪也,你们打破我家的大门闯进来,罪证明摆着,我就是将你们尽数杀了,也是不要紧,有胆你放马过来,看看谁是怕事的!” 不好意思,这个乡下姑娘有个大理寺卿的姑丈,最近听了满耳朵的律令法则,很有底气。 她拉着弓,弦上搭着三支箭,指向那些粗壮的汉子,气势上毫不输阵。 她慢慢地向后移动脚步,冷笑着:“你们谁也不许动,动一下,我马上杀了他,比比看,谁的速度快,我就不信你们的盾牌能够遮盖住全身上下。” 这些人刷地一下,齐齐用盾牌盖住了头面,但这样一来,就看不见前面的情形了,更不敢举动。领头的那人颇有点气急败坏。 宣王是个闲散贵人,他府里的侍卫无非也就是看家护院,替主子吆喝两声,看过去人高马大的,但确实比不上真正的军士,被方楚楚前头那一下先声夺人已经吓唬住了,眼下都踌躇了起来。 这时候,又从门外传来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我没有想到姐姐你这么厉害,真是越发让人倾慕了。” 随着这声音,那些宣王府的侍卫分开了一条道,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朱邪,另一个是个太监模样的人。 那太监看了看场中的情形,皱了皱眉头:“这姑娘,如此行事,这怎么担得起公主的尊荣与和亲的重任?太荒唐了。” “不妨。”朱邪笑吟吟地道,“我心悦姐姐,无论她如何行事,我都是欢喜的。” 那太监心里想,这位王子的品味实在是独特,果然化外之民,不可理喻,但是,一则他得了帝王默许,二则收了宣王府的钱财,就务必要把这事情办理妥帖了。 他当下一摆手中的拂尘,尖着嗓子道:“传宫中圣意,方氏女子跪下听命。” 方楚楚横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她手中的弓箭又指向了那太监,怒道:“什么宫中圣意,圣旨在哪里?谁知道你是真是假,我告诉你,今天谁来都不好使,大不了我和你们拼了一条命,我不怕死,就问你怕不怕?” 那太监呆了一下,没想到有人居然如此放肆,他脸上的肌肉抽了两下,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姑娘不要动气,给姑娘道喜了,宣王收了姑娘做养女,你就是金枝玉叶了,皇上得知,十分赞赏,不日将册封你为公主,将对你委以重任,遣你往回纥和亲,嫁给这位朱邪王子,圣旨稍后就到,姑娘,你先去宣王府中候着吧。” 册封公主、和亲番邦都是大事,纵然肃安帝有心,也不宜仓促而就,宫中的圣旨此时还未下达。 先是时,肃安帝已经向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传过圣意,欲以宣王府的宗女和亲回纥,金口玉言,没有更改的道理,只不过,宣王的哪个女儿就说不准了。 宣王府上爱女心切,得知此事尚可变通,自然大喜过望,做起事情来不管不顾,本来想先把人拐到王府中稳住,这头还求了宫中的领事太监出来撑个门面,打算软硬兼施,逼着方楚楚点头。 昨天夜里,贺成渊已经被肃安帝寻了个由头调遣开了,方战也被使了手脚给打发了,这两天,只有方楚楚一个人在。无论朱邪也好、宣王也好,都试图快刀斩乱麻,在贺成渊回来之前把这事情给落定了,没料到千算万算,漏算了方楚楚的彪悍。 朱邪心中恼怒,面上却笑得愈发亲热:“姐姐,外头还有我的人,你纵然箭术无双又如何,一个人一张弓,敌得过这许多人吗?我们不过是不愿伤了你罢了,若是来硬的,姐姐你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 第40章 帝京词15 她像糯米团子黏到他背上 方楚楚恨恨地瞪了朱邪一眼, 差点咬碎了牙,她素来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眼见得形势不对,也不愿再啰嗦, 倏然抬起头, 撮口发出一阵急促的鸣哨声。 清亮的马鸣声传入耳中,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风一般, 从方家的后院掠了出来, 直奔方楚楚。 方楚楚一声清叱, 弦上三箭连出, 同时单手攀住那匹飞奔而来的黑色骏马, 足尖一点, 跃上了马背。 在马上还未坐稳身子, 她的手已经再次抽出了箭,搭上了弦。 这一切, 其实都只在一瞬之间,方楚楚的马术与她的箭术一般精湛无双, 如同行云流水, 掠过无痕迹。 而那匹黑马,是来自大宛的天马,世间罕见的良骥,那时的除夕夜,贺成渊骑着它过来,把方战羡慕得口水直流,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太子殿下见状, 便威严地下了令,让方大人替他喂养一段时日,这马就留在了方家,和方楚楚厮混得很熟了。 方楚楚连出三箭,箭势愈加锐利,朝着正中而去,将中间的人逼得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躲闪而去。 黑马神骏骁勇,朝着大门冲出去,直接撞飞了阻路之人,如同风火一般疾驰而出。 那太监站得正,差点被黑马一蹄子踢死,幸好朱邪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滚了几圈,狼狈地避开一劫。 门外的人发出怒喝之声,原本朱邪安排了人手守在那里,但冷不防一骑神驹跃出,势不可挡,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有一个身手敏捷的胡人汉子一弓腰,躲过了迎面冲来的大马,抽刀斩向马腿。 黑马速度如风,疾驰之中忽然遭袭,这一吃疼,发出了一声长鸣,一蹄子将那胡人踢得飞了起来,在空中抛出老远,而后吧唧一下,砸在地上,引起一阵惊呼。 惊呼声未落,黑马已经跑远了。 —————————— 方楚楚憋着一口气逃了出来,在大街上狂奔了一路,惹了京兆府巡逻的衙役跟在后头狂呼乱骂,她也不敢停下来,一溜烟跑了老远。 直到僻静的地方,后面没什么人追赶了,她才慢慢地勒住了马。 父亲不在,没人依靠,如今又有家不能归,方楚楚的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忍不住抱着马脖子落下泪来。 今日这番际遇十分离奇,她纵然心大,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凭着本能,觉得那个太监说的话大约是真的,这么一想,她连大姑家都不敢去了。若是皇上有意如此,那任谁也救不了她,她贸然上门求助,不过让林府为难罢了。 方楚楚想到这里,反而狠狠地抹干了眼泪,如今,这世上,大约只有一个人能帮到她了。 他说他去了芜湖,勿念,很好,她现在就念他念得要命。 打定主意,方楚楚向路人打听了去芜湖的方向,然后骑马出了长安城门。 岂料还未走出一里地,忽然听得后面传来纷叠的马蹄声,方楚楚回头望去,但见远处尘烟滚滚,一群人骑着马从长安方向追赶而来,她目力极佳,辨认出了那是一群胡人,挎弓持刀,气势汹汹。 方楚楚脸色大变,暗暗骂了一声阴魂不散,急急抽了一下马:“驾!” 黑马发足狂奔。 双方一前一后,在城外的官道上追逐奔驰。 贺成渊的黑马,本是天下无双的宝马,可追风逐云,但是它的马蹄方才被回纥人所伤,前头尚可,本来已经渐渐将那群胡人抛开了,但是,奔出两三里地后,伤口迸裂开了,它痛苦地鸣叫着,速度又慢了下来。 后面的胡人察觉到了,呜哩哇啦地吼叫着,重又提起精神,追赶上来。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 方楚楚倏然闻得脑后有风声锐啸而来,她立即一侧身,整个人从马背上滑了下去。一支箭擦着马肚子过去。 黑马的速度越来越慢。 在后面追赶的朱邪眼见一箭既出,方楚楚忽然从马背上消失,他咬着牙笑了起来:“姐姐,你若死了,就当作是给我哥哥抵命吧,要怪,怪你家的那个奴隶好了,他造了那么多孽,总得有人替他偿还一些。” 这个姐姐毕竟救过他的命,从本意来说,他要感念她的恩情,不过可惜,她是贺成渊看重的人,那个男人,冷酷似修罗,而她,大约是他唯一的软肋。 察察合对别人不好,对朱邪这个弟弟却是关爱有加,当初朱邪本想帮察察合立功,未料反而害死了兄长,令他命丧青州,朱邪痛恨不已,立意要向贺成渊报复。 他无法打败贺成渊,甚至葛勒可汗还要向大周求和,根本不给他报复的机会,那么,只有一样事情能令贺成渊心痛了。 取得大周皇帝的肯首,光明正大地带走这个姐姐,纵然贺成渊事后得知,恐怕也无可奈何了,他要贺成渊为此遗憾一生。 朱邪的目光渐渐冷酷:“快,追上她,不论死活,都要把她带回去。” 回纥人一点一点地追赶上了那匹黑马,这些人都是历经沙场征战的战士,和宣王府中的侍卫又是不同,煞气腾腾,不肯轻易罢休。 冷不防,从黑马的腹部下方有箭矢激射而出,接连两箭,距离近、力道大,射中了纥人最前方的两匹战马,箭杆从马匹的脖子脉络处穿透而过,两匹马哀鸣着,在奔驰中倒下,将马上的骑士甩了下来。 这一下措手不及,后面有一匹马刹不住势子,被前马所绊倒,侧翻倒地,“咴咴”长鸣。 原来是方楚楚将整个人贴在了马腹侧方,双脚挂在马蹬上,以飞燕平衡之势藏起身形,此时挽弓出箭。 朱邪眼睛眯了起来,果断一挥手:“射死那匹马。” 一时间,箭雨连发,黑马悲哀地长鸣着,拼着最后一口力气飞奔,不到十米,四蹄一弯,颓然倒下。方楚楚从马腹下狼狈地滚了出来,被甩在道边的草丛中,她来不及落泪,咬牙拔足狂奔。 官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什么人过来了。朱邪不欲张扬,带着他的人迅速下马,追赶方楚楚,想要尽快了断此间事。 道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方楚楚一头钻了进去,凭着树木的掩护,躲闪身后时不时飞来的冷箭,一时不及,被树根绊了一下,“噗通”跌倒在地。 回纥人厉喝着奔来,狞笑着举起了刀剑。 马蹄声踏空而来,直直冲进了树林中,那马匹收势不及,卡在了两棵树木之间,“咴咴”乱叫,马上的骑士腾空而起,手中银枪掷出,如同风雷一般,空气被刺破,发出了刺耳的啸声。 两个回纥人被银枪前后贯穿,带着飞了起来,“夺”地一声,被钉到了大树之上,在那里抽搐着手脚,哀嚎了两声,方才气绝。 朱邪头皮发麻,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来了,他厉声喝道:“拦住他,杀了他!” 口中这么呼喝着,他自己却转身就逃。 贺成渊满面肃杀之色,宛如鬼刹修罗一般从天而降,银枪已脱手,他的身形没有一丝停滞,在半空中拔出了长剑,挥臂斩出。 剑锋之下,肢体横飞,血肉四溅,回纥人心胆俱裂,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一个回纥人情急之下,向方楚楚扑去,试图抓住她以要挟贺成渊,岂料刚刚靠近,就听得贺成渊一声怒吼,从头顶跃来,一剑直劈而下,把他整个人都切成了两半。 鲜血喷涌而出,洒了方楚楚满头满身,她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贺成渊再也顾不得那些回纥人,他扑过来,一把将方楚楚抱在了怀中,紧张地哄她:“没事了,楚楚,你看,我来了、我在这里,你别怕。” 还活着的回纥人趁机仓皇逃窜走了。 贺成渊单膝跪在那里,抱着她,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那宽厚的胸膛下,心跳的声音急促而强劲。那确实是他,他的味道,清冽的草木气息,仿佛是在夏天的阳光下,滚烫的扑面而来,把血腥的味道覆盖过去,温柔地包裹了她。 方楚楚“哇”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伤心地责问他:“你是不是猪?为什么这么笨,把血弄得我满脸都是,丑死了,我没脸见人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都在一颤一颤的。 贺成渊不停地抚摸她的背,愈发放低了声音哄她:“我是猪,我最笨,对不住,你别哭了,我给你擦。” 方楚楚忽然一把推开他,扭过头去,胡乱用袖子擦着脸,闷声闷气地道:“不许看,我这会儿太丑了,你快走开。” 贺成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眼中有着温柔的笑意:“丑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你一直都不太好看,其实这会儿也没差多少,没事,我不嫌弃。” “你说什么?”方楚楚勃然大怒,马上把头又扭回来,愤怒地瞪他,“我丑?我哪里丑?信不信我捶死你!” 满脸的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被她乱擦了一气,看过去简直就是一只三花猫。 可实在太丑了,他的良心都过不去。 贺成渊叹息着,轻柔而又强硬地双手抱住她的头,俯身过去,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吧唧。”非常响亮的声音。 方楚楚整个人都呆滞住了,嘴巴和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贺成渊再一次拥她入怀,如掬满怀月光,那么小心翼翼,他在她的耳朵边低低地道:“楚楚,我来了。” 方楚楚终于渐渐地松懈下来,眼泪涌得更急了,她不作声地搂住了贺成渊的腰,搂得紧紧的,一点不敢放松,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嵌到他的身上去。 贺成渊低下头,她的头顶抵在他的肩窝上,乱蓬蓬的,沾着泥土、草屑、还有血,这可真是又脏又臭,不过不能说,再说她会气死的。这么想着,他却凑过去,吻着她头发,像小鸡啄米一般,一下一下、轻轻的,却怎么也不够。 过了好久,方楚楚终于平静下来,推开了贺成渊,低着头,小声地抽着鼻子。贺成渊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用袖子给她擦脸,她也一声不吭,鼻子尖红红的一团,不知道是被擦红的、还是羞红的。 好不容易稍微擦得干净了一点,贺成渊伸手过去扶她:“来,先起来。“ 方楚楚动了一下,马上“嘶”了一声,挤着苦瓜脸道:“好像又把脚扭了。” 贺成渊神色不变,马上接口:“来,我抱你。” “不要。”方楚楚把脸别开了,“怪害臊的。” 不但鼻子,她连耳朵都红了。 贺成渊想了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蹲着:“来,我背你,看不见脸,就不会害臊了。” 好像其实也差不多,方楚楚纠结着,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背部又宽又厚又结实,看过去很安稳的样子。 贺成渊又哄她了:“这里一地都是死人,你总不能一直都坐在地上吧,你看看,血都流到这边来了,等下会有野狗或者老鼠钻出来……” “嘴巴闭上。”方楚楚果断地趴到‌了贺成渊的背上,“不要废话,快点走了。” 她就象一只糯米团子,一下黏到他的背上,贺成渊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几乎舍不得走,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方楚楚有点紧张:“我很重吗?” 贺成渊的声音挺过去十分冷静:“还好,比秋天那会儿胖了一点,和元宵的时候差不多,估计就是过年吃多了。” 方楚楚生气地捶了他一下:“胡扯!” 她说话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后面,还有,隔着厚厚的衣服,好像有两团棉花糖贴着他的背,鼓鼓的、软软的、还随着她的动作蹭了一下,弹性十足。 贺成渊觉得脊椎都起了一种战栗的感觉,他稍微踉跄了一下。 方楚楚马上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趴在贺成渊的背上,心里琢磨着,她是不是真的太重了,为什么他背起来好像有点吃力的样子,伤脑筋。 走出了林子,方楚楚居然看见林外的官道上停驻着一大列骑兵,他们披重甲、持长戈,气势凛冽而威武。 道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胡人的尸首,却是刚才从贺成渊手下逃脱的回纥人,他们终究是没逃出生天。而朱邪,此刻被两个军士押着,跪在地上。 方楚楚骤然看见这么许多人,窘得脸上发烧,干脆把脸贴在贺成渊的背上,来个眼不见为净。 骑兵们见贺成渊出来,“刷”的一声,齐齐下马,躬身行礼,肃穆无声。 朱邪见了贺成渊,面色枯败如灰,颤抖着求饶:“太子殿下,我身为回纥使者,若死在你的手里,于你、于大周,都不好向世人交代,我一条贱命不足惜,若因此累及太子的名声,岂非不美,我知罪,求太子饶我!” 贺成渊背着方楚楚,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是冷酷而倨傲的,他的目光瞥过,冷冷的,如视虫豸:“回纥的使者,那算什么,我为何要饶你?” 方楚楚偷偷地从贺成渊的背后探出头,看了朱邪一眼,嘀咕了一句:“这个人太坏了,我差点被他害死。” 朱邪一咬牙,突然伸手,手指插进了自己的眼中,硬生生地把左眼的眼珠子抠了出来,血从他的手指缝中迸出,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愣是没有发出任何痛呼声,只是整个人都在发抖。 方楚楚“啊”了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朱邪发抖着,向方楚楚伸出了手,手心里是他自己的眼珠子,血汪汪的一团,他嘶声道:“姐姐,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你,我把眼睛挖出来向你赔罪,你能原谅我吗?” 第41章 帝京词16 危险过后,楚楚又开始嚣张…… 方楚楚吓得缩着脑袋不敢多看一眼。 朱邪惨然一笑:“姐姐, 我对你本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真心喜欢你,你救了我,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我错了, 我再也不敢念着你了, 以后我会忘了你的, 你再救我一次, 好不好, 姐姐。” 方楚楚想起了那个冬天, 这个漂亮的少年巴巴地黏在她身后, 他的目光充满了依赖, 他的声音清澈又明朗, 认真地对她承诺:“我对着真神起誓,你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将来我会报答你的,姐姐, 你是好人, 能遇到你真好。” 而现在,他狼狈地伏在那里,瞎了一只眼睛。 方楚楚面上微微露出了一点惆怅。 但是她却不能再相信朱邪,这个人口蜜腹剑,惯会恩将仇报,她又岂会再上他的当。她现在只后悔那个冬天的时候为什么把他从后山拖回家,可见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捡到的不都是便宜,还有的是大麻烦。 方楚楚狠心把头扭开了。 贺成渊按住了剑。 恰在此时, 官道上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七八匹快马从长安方向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是穿黄衣的官吏。 军士中有目力极好的斥候,举目张望了一下,对贺成渊禀道:“殿下,那边有人过来了,好像是朝中的人。” 贺成渊略微皱眉。 朱邪愈发卑微,目中的血和泪一起流下来:“太子饶命、饶命!” “太子、太子殿下,手下留人!”快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朝这边呼喊。 那几匹马跑到面前,勒住了,马上的人几乎是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过来向贺成渊行礼:“臣等乃是鸿胪寺的人,见过太子。” 朱邪向前爬了两步,卑微地把脸伏在地面:“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鸿胪寺的官员前头原是听说这位回纥王子领着人马、带着刀弓、气势汹汹地出了城门,唯恐这些番邦蛮人在大周的地界胡作非为,这才匆匆追了过来,岂料竟撞见太子行凶,真是又惊又惧。 这些官员心里大骂,早知道就不该出城,由他去,但眼下既然见到了,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求情:“不知这位朱邪王子哪里开罪了殿下,真是该杀,但其为回纥使者,世人皆知其为两国邦交而来,求殿下顾全大局,暂息雷霆之怒,且留这王子一条性命,也令吾等有个向皇上有个交代。” 贺成渊却只是冷淡地道:“如此小人,杀便杀了,回纥若要战,那便战,手下败将而已,何需顾虑。” 太子果然还是这般冷酷暴戾,不留一丝情面,这些官员暗暗叫苦,不得已跪了下来,陪着朱邪一起磕头:“殿下开恩,这、这、这真不能杀啊,殿下!” 肃穆的铁甲骑士立在那里不言不语,气氛压抑。 地上满是尘土,混合着湿漉漉的血迹,一片赤红的泥泞,这七八个官员跪在那里不住地哀求,真是狼狈不堪。 方楚楚不忍心了,轻轻地摇了摇贺成渊的肩膀:“阿狼,既如此,还是算了吧,给这几位大人一个面子,你别杀他,两国邦交,向来不斩来使,我不想让你为难,若为了这事情惹来别人的责难,多不划算。” 朱邪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一连声地哀求着:“姐姐,我不会再害你,我对着真神起誓,若有违此言,将来叫我万箭穿心而死!姐姐,你再信我一回,我绝对不会再害你。” 贺成渊却道:“他有害你之心,断不可饶过,免得日后留下祸患,楚楚,你别管鸿胪寺的那些人,他们若再啰嗦,一并杀了也无妨。” 鸿胪寺的官员吓得差点晕厥,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打哆嗦了,只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仍然在哀求:“若这位王子今日死在这里,吾等也脱不开干系,难逃罪责,便是冒死也要求殿下开恩哪。” 方楚楚实在看不下去了,叹了一口气,戳了戳贺成渊的背,小声嘀咕:“都这样了,还怎么杀,你看看人家多可怜,你要是杀了那狗王子,今日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好了,太子殿下,你就开开恩吧。” 贺成渊沉默了一下,倏然‌拔剑而出,寒光掠过,一剑斩断了朱邪右臂。 鲜血淋漓,手臂掉到地上,那手指还虚空地抓挠了两下。 朱邪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但他却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依旧不敢发出惨叫声。 贺成渊收了剑,对着朱邪冷冷地问道:“王子何故受伤?” 朱邪伏在地上粗粗地喘着气,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他勉强回道:“我路遇无名匪徒,不幸为其所伤,幸得太子殿下出手相救,侥幸脱得一命,感激不尽。” 贺成渊终于吐出一个字:“滚。” 鸿胪寺的官员如释重负,互相搀扶着起身,顺便把朱邪也拖了起来。 朱邪看了方楚楚一眼,他剩下的那只绿色眼睛里似乎也含着血,而后,他上了马,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的身上还流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方楚楚看着那样,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闷闷的,忍不住把脸贴在贺成渊的背上,蹭了两下。 贺成渊差点又要脚软,他不动声色地对属下吩咐道:“你们先走。” 骑兵们干净利落地上马离去,马蹄声急,转眼间尘烟滚滚,都去远了。 方楚楚这才反应过来,有点目瞪口呆:“不是,怎么回事,他们把马都带走了,我们怎么回去?” “不过两三里地,有什么要紧。”贺成渊的语气十分冷静,“马比得上我吗?我背你回去不好吗?” 方楚楚“嗤”了一声:“你就这点出息了,成天和羊比,和马比,你害不害臊呢?” “不害臊。”贺成渊沉稳地回道。 方楚楚笑着打了他一下。 这时节,冬天刚过了,道边的林木春芽萌发,从枯灰中透出了一点微微的绿意。长安古道,万丈碧云天,十里芳草地,风过长亭,把血腥的味道慢慢地吹散开了。 方楚楚趴在贺成渊的背上,他的气息直钻进她的鼻子,那种阳光下草木的味道那么浓烈,无论何时,他总是盛夏。 他背着她走,这一路,风景自是不同寻常。 方楚楚心满意足,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夸他:“阿狼,有你真好,你总是这么能干,我正念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会恰恰好赶来?” “溧阳长公主得到了消息,遣人密报于我,我半路就折回来了。”贺成渊不欲多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长公主是好心人,下回见了面我要好好谢她。”方楚楚感激涕零。 贺成渊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方楚楚又皱了皱鼻子:“那个朱邪,亏我当初还救了他呢,他为什么那么坏,恩将仇报,真是想不通,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我杀了他的兄长,他大约是想要报复我吧。” 方楚楚瞪大了眼睛:“他要报复你,为什么把我牵扯上了,好没道理。” “你买下我,我是你的人,我的事情,你这个做主人的,难道不该担起干系吗?”贺成渊的语气听过去严肃又正经。 方楚楚来气了:“别和我说这个,谁要替你担干系,卖身契都还给你了,你的赎身钱呢,什么时候给我,喏,你那时候自己说过的,你值三千两黄金,快拿来,我要和你一撇两清。” 贺成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我说过,要等我将来继承了家业才行,现在没钱。” “胡扯,你又骗我。”方楚楚气哼哼的,“太子殿下,不过区区三千两黄金,你怎么会没有,我知道你就是小气,不想给我。” “对。”贺成渊慢条斯理地道,“没有钱,只有人,我这么能干,你且收着我,将来不会后悔的。” 方楚楚吃吃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头戳了戳贺成渊的脸:“咦,太子殿下,让我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她的手指头也是软软的,戳得他发痒。 他大约一偏头就能把她的手指咬住,贺成渊忍了又忍,实在没敢下口。她还在戳,实在太痒了,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此间、此风景,他背着她慢慢地走着,只希望这条路还有很长很长,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 风刮得有些紧了,从宫城的檐瓦上呼啸而过,檐角下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过了午后,天开始阴沉了下来,空气沉闷得很,好像快要下雨的样子。 管事的太监领了圣旨,匆匆地走着,岂料刚出了宫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他又惊又怒:“尔等胆大妄为,吾奉皇上之命,出宫传旨,谁敢拦我,不怕杀头吗?” 东宫的卫兵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此刻持着长戟,交叉地横在管事太监面前,对太监的质问恍若未闻。 管事太监向后挪了一下脚步,“锵”的一声,一柄长戟顶在他的腰间,把他卡住了。 跟随在后面的小黄门见势不妙,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管事的太监被堵在宫门口,不远处就是值守的金吾卫士兵,但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个目不斜视的立在原地。太监进退两难,背上的汗涔涔地流了下来。 过了大半晌,贺成渊过来了,径直走到管事太监面前,微微抬手示意。 管事太监苦着脸,将圣旨交到了贺成渊的手中。贺成渊打开扫了一眼,那是一道册封方氏女为长乐公主、使其嫁予回纥部拔也朱邪为妃的旨意。 贺成渊面无表情地看了管事太监一眼,那一眼,看得管事太监遍体生寒,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贺成渊的脚下。 贺成渊的手指动了动。 东宫的卫兵立即将那太监拖下去了。 贺成渊举步向宫中走去。 天上的乌云被风卷着,堆积在宫城上方,黑压压的一片。 …… 御书房中依旧点着迦南沉香,那种味道是清冷的,带着一种潮湿的感觉,仿佛是山涧中的泉水在宫室中蔓延开,无声无息。 往日,肃安帝闻着这个味道总会安定下来,但今日,他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盛,简直难以抑制。 鸿胪寺的官员跪在御座前,还没把事情的全部讲完,肃安帝已经拍案震怒:“这个畜生,他眼里还有没有朕!朕遣他去芜湖,他却半道折回,杀了回纥使团一行二十三人,逼得拔也朱邪剜目断臂,他好大的威风,比朕这个当皇帝的还威风哪!” 鸿胪寺的官员连连叩头:“皇上息怒、息怒。” 这边还未按捺下去,那边进来一个小黄门,对掌印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掌印太监不敢怠慢,上前向肃安帝如实禀告了。 肃安帝脸色铁青,差点没把书案上的奏折都撕烂了:“他连朕的圣旨都敢拦?无法无天、无君无父,他要谋反吗?” 此言一出,左右都跪了下来,俯首于地,不敢作声。 就在这个时候,掌案的宋太监战战兢兢地进来道:“启禀陛下,太子在门外求见。” 肃安帝几乎咆哮道:“叫他滚进来见朕!” 宋太监弓着腰,刚要出去,肃安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心念急转,已经知道贺成渊为何而来,他冷笑了一声:“不,等等,朕眼下不想见这个畜生,叫他滚。” “是。” 宋太监出去,向贺成渊转达了肃安帝的意思。 贺成渊的面色沉静如水,即便听了宋太监的传话也没有什么波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石阶下,用冷静的声音重复道:“儿臣求见父皇。” 宋太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又进去禀告。 肃安帝怒道:“不见,滚!” 宋太监出去,片刻之后又进来,如是再三,肃安帝差点要把书案都掀了:“谁再来为他传话,就拖出去砍了!” 这下连宋太监也不敢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 鸿胪寺的官员从御书房中出来,弓着腰从贺成渊的身边走过去,之后,里面再没了动静。 天空倏然炸响了一个焦雷,雨水“哗啦”一下从天而降,这是开春的第一场雨,下得又急又快,一起势就是倾盆,后面也不见小,一阵跟着一阵,一直下到了天黑。 御书房中掌起了灯,明亮的灯光从门窗透了出来,在黑暗的夜雨中,显得那么刺眼。 贺成渊沉默地站在那里,暴雨如注,他的浑身都已经湿透了,雨水砸在他的脸上,流过他的眼睛,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冷漠的。 雨水渐渐地在他身下积成了水洼。 宫人守在禁庭外,宛如雕塑,远处,廊阶下挂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光影飘忽不定。 肃安帝是个勤勉的帝王,很久以前,他习惯在姬皇后的含光殿中处理各类政务,自从姬皇后走后,他就移到了御书房,经常忙到深夜,今天亦是如此。 他从御书房中出来的时候,内廷二更的梆子声正好从远处传来,夹杂在风雨中,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模糊的黑暗中,贺成渊的身形高大而刚毅,在这滂沱大雨中,坚硬如磐石,仿佛永远不会动摇。 肃安帝停住了脚步,隔着雨,他望着石阶下的贺成渊。 他的长子,容华耀眼,即使在这风雨如晦的夜里,依旧灼灼夺目,宛如天神一般,他见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能比他的长子更出色。他因这个儿子而骄傲、也因这个儿子而……恐惧。 肃安帝无法忘记当初姬扬霆在他面前拔刀而出时,他惊惧的心情,他是天子,却震慑于一个臣子的威势,他对姬扬霆屈服了,答应了姬扬霆所请,但从此,他与姬家背心离德、再无转圜。 姬扬霆已经死了、姬长河也死了,肃安帝本以为这世间再无人能令他忌惮,直到,他的长子慢慢地长大‌,变得越来越像姬扬霆。 骁勇强悍,铁血冷情,长剑所指,万军从其号令,就如同当初的姬扬霆一般。 肃安帝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贺成渊面前停下了。 身后的宫人为肃安帝撑着黄盖伞,雨水顺着伞沿滴下,落到贺成渊的头上。 贺成渊抬眼,父子二人目光相触。这个夜过于黑了,看不清楚彼此的眼神,而这么近的距离,肃安帝发现,这个儿子如今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肃安帝的心里生出了一股恼怒之情。 “汝,所求为何?”肃安帝冰冷地问道。 第42章 帝京词17 半夜三更来求婚 贺成渊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求父皇收回成命, 勿以方氏女子和亲回纥。” 肃安帝冷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吓退了回纥王子,还把朕的旨意都压下去了,你还用得着过来求朕?朕看所有的事情你自己都可以主张了,要朕何用?” 贺成渊微微地低下了头:“儿子有罪, 请父皇宽恕。” 他不称“儿臣”, 肃安帝的反而平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注定贺成渊:“太子, 你现在见了朕也不跪了吗?” 贺成渊终于后退了一步, 单膝跪下, 但他的腰身依旧笔挺, 带着桀骜不逊的意味。 “儿臣, 欲娶方氏女为妻, 请父皇肯首。”在哗哗的雨声中, 贺成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而肃安帝只是冷冷地回他:“若朕不同意呢?” “肃安十五年春,儿臣平济南府之乱, 收复济南、庆州等四城,肃安十六年冬, 儿臣征讨怀王, 解东都之围,肃安十八年秋,儿臣东征高句丽,将平岭山纳入我大周辖下,而去年,儿臣大败匈奴,令其不敢再行南犯。”贺成渊慢慢地说给肃安帝听,“还有许多小的,儿臣就不一一说了。” 天上倏然划过一道闪电, 照亮了肃安帝的脸,凌乱的、青白色的光影中,帝王的面容显得有几分可怖。 雷声在更远的地方响了起来,轰轰隆隆。 “太子,你这是在居功自傲吗?” 贺成渊依旧不紧不慢:“儿臣并无此意,但是,儿臣犹记得,从高句丽归来之时,父皇问过儿臣,想要什么赏赐。” 肃安帝一时为之语塞,是的,他记起来了,那一年,贺成渊大败高句丽,令高句丽王亲至长安跪拜称臣,群臣朝贺,齐齐称颂陛下英武、大周国运昌隆,肃安帝倍感光彩,顺口问了一句贺成渊想要什么赏赐。 那大抵不过是个面子话,贺成渊果然也是推辞不受。 谁能料到这逆子今日提起这个。 远处的雷声未歇,一阵一阵地在天际滚来滚去,并不很大声,却格外沉闷,仿佛砸在人的心上。 “儿臣用这些功劳,难道不能换一个自己想要的妻室吗?”贺成渊看过去恭敬而诚恳,若不是肃安帝了解这个儿子,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是顺从的。 “太子!”肃安帝严厉地喝了一声,但旋即,他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你若对朕忠心,当知避嫌,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女子,你却偏偏看中顾铭的外孙女,你想干什么?要和朕当面叫板吗?” 雨下得很大,劈头盖脸,在这大雨中,贺成渊的嘴角却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女子,却只有一个她而已,她对我好,不因我的身份、不因我的权势,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已,在她面前,我不是太子,我觉得很自在,看她一眼,我的心就会快活起来,父皇,您懂我吗,我这一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他在肃安帝的面前,终于有了一点儿子的样子,肃安帝却气得笑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太子,你看看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体统,为了一个小小女子,做下种种蠢事,也不怕惹人笑话。” 贺成渊抬着头,雨水不停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使得他那刚硬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起来,他的声音温和,但他的眼神却比这雨夜更加深沉:“父皇,君无戏言,现在,儿臣来讨应得的赏赐,求父皇允我。” 他竟开口说了一个“求”字。 这个孩子,自从他的母亲走后,肃安帝再没有见他笑过、也没有听他求过什么,时间久了,肃安帝甚至都忘记了,其实,他小时候是那么娇气的一个孩子。 仿佛时光又流转回去,肃安帝想起了贺成渊爬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摇晃着撒娇:“父皇,今晚我要和母后一起睡,不要赶我走嘛。” 彼时,姬皇后坐在纱帘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们父子,她的目光宛如春水一般。 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贺成渊整个人都浸透在雨中,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淌着水。 若姬皇后能够看见,肯定心疼得要命。 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的身上也流着贺家的血脉,他不会背叛自己吧,肃安帝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肃安帝的心软了下来,或者说,他其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这个儿子,那样的功劳,贺成渊不过是想娶一个他想要的女人,换了旁人,只会觉得这赏赐过于陋薄了,显不出皇帝的气度。 肃安帝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道:“太子,你当真要一错再错吗?” 贺成渊没有再出声,但他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在这一点上,这个孩子很奇怪,既不像姬扬霆、也不像肃安帝自己,他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折腰,肃安帝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他低头看了看贺成渊,沉默良久,终于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离去。 风很大,雨还在下着,贺成渊缓缓地站起身,望着肃安帝的背影,他的眼神又变得冷硬起来。 —————————— 这一夜暴雨方歇,檐下还滴着水,滴滴答答的声响分外催人好眠。 方楚楚迷迷糊糊地睡到一半,听到窗子外头“叩叩”地响了两下。 她醒了过来。 雨停了,天上的乌云散了,隐约又有了一点点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又高又大。 方楚楚嘟囔了一下,挺困的,决定不理他,翻了个身,把头埋到被窝里,继续睡。 “叩叩”又是两声,他锲而不舍地敲窗子。 方楚楚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趴我窗户,十分无礼,小心我爹回来了,叫他打死你个登徒子。” “方大人是个守礼君子,他不会打我的,你放心。”贺成渊的声音很是稳重。 “哎,你还敲?”方楚楚披衣起来,她的脚还疼着,单脚跳着凑到窗边,隔着窗气鼓鼓地道,“做什么呢,消停点,大半夜的,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不能。”贺成渊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一刻都不能等。” 方楚楚讶然,打开了窗:“到底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贺成渊站在窗外,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看过去显得格外柔和,不似平日那般一本正经的严肃。 他方才好像淋了雨,虽然衣服是干净的,但头发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意,方楚楚一眼就注意到了,忘了和他生气,她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发,埋怨道:“咦,你头发还是湿的,小心着凉,别以为自己壮得像头牛,不把身体当回事,这天气乍暖还寒的,要格外小心才好。” 她的手真软,早知道,连衣服也不换了,这样就能让她摸摸自己身上了,贺成渊这么想着,眼中的笑意更甚了。 方楚楚顺手敲了一下他的头:“你的眼神很不对劲,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贺成渊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过去:“我来给你送个礼物。” 他又来这一套。 方楚楚“嗤”了一声:“太子殿下,你的礼物每次都那么别出心裁,我觉得还是要在白天送比较好,免得把我吓出毛病来。” 口里虽然这么说着,她的手中却接了过来:“这回又是什么呢?” 一个扁扁的小锦匣,赤金为底,上面满满地镶嵌着硕大的祖母绿和红宝石,构成了繁杂精致的图纹,一眼看过去就是珠光宝气,差点没把方楚楚的眼睛晃瞎。 方楚楚这下来了精神,喜滋滋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然后展开一看,居然是阿狼的那张卖身契,当日方楚楚赌气扔给了他,他今天又给送了回来。 方楚楚愤怒地睁大了眼睛:“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还能算做礼物送给我?岂有此理,那不算的。” “是,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求你收回去。”贺成渊马上接口,“从此后,我过了明面,名正言顺就是你的人了,楚楚……”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温和、那么轻柔、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楚楚,你愿意嫁给我吗?”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呆滞了片刻,“砰”地一下,果断地把窗子关上了。 “我睡着了,听不到。” 贺成渊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听不到没关系,我可以说得大声一点,楚楚,你……” “咯吱”一下,方楚楚马上又把窗子打开了,怒视他:“闭嘴,不许大声!” 贺成渊低下头,看着他的姑娘。 她睡得头发蓬乱、眼睛惺忪、脸蛋上还带着红红的印子,她怒气冲冲瞪着他的样子,就像一团炸了毛的小鸡崽,哦,她还能叽叽喳喳地叫唤:“这种羞人答答的事情,你的嗓门怎么这么大,脸皮子可太厚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礼如此,天经地义,有什么羞人的。”贺成渊的认真地回道。 而后,他又问了一句:“楚楚,我家里同意我娶你了,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方楚楚“哼”了一声,干脆趴在窗台上,手托着腮,骄傲地望着贺成渊:“我要斟酌一下,你倒是说说看,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呢?” 贺成渊微笑着哄她:“我有很多钱、很大的宅子、家里有数不清的奴仆、手下还有一帮能打战的兄弟,你嫁给我以后,这么多东西就都是你的了。” 方楚楚鼻子翘得高高的,理直气壮地道:“你是我的奴隶,你的东西原本就是我的,何必还要嫁给你才有?” 贺成渊神色自若:“话虽是这样说,但是,将来若是别的女人做了我的妻子,我势必不能辜负她,我的钱和宅子还有其他的东西,就都要交给我的妻子来打理了,那个时候,我只能拿三千两黄金把我自己赎身回来,免得一个宅子,两个女主人碰到一起,那肯定是要打架了。” “岂有此理!”方楚楚不服了,“什么别的女人,她凭什么抢我的东西?我不准!” “所以,楚楚,你愿意嫁给我吗?那就没有别的女人和你抢了,我全部的东西,连我这个人,统统都是你的。”贺成渊继续哄她。 他的目光专注、神情温柔,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英俊的男人。逆着月光,他的脸上有半截阴影,仿佛用苍劲的笔锋勾勒而出,每一寸轮廓都是那么漂亮,让她看得有些发呆。其实,其他的东西都不打紧,就他这个人最值钱了,那是绝对不能让给别人的。 贺成渊微微地低下了头,慢慢地凑近过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不说话,就当作是答应了,对不对?” 他说得太小声了,什么对不对?方楚楚呆呆地望着那张好看的脸越靠越近,他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就在最中央。 “楚楚,你不会后悔的,我保证,嫁给我,会是你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我……比任何人都好。”他这样对她说道。 他终于触到了她,额头抵着额头。 他的肌肤滚烫,在这个寒冷的春夜里,令她战栗。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低低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没天理,这个男人,不但脸生得好看,声音也那么好听,就那一声鼻音,浑厚又低沉,听得方楚楚的脊椎窜上了一阵麻麻的感觉。 “你说,我是不是最好的?”他在她的额头上蹭了一下,又轻又软。 方楚楚忽然意识到,咦,这个男人,好像又在撒娇,就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收起了爪子和獠牙,拼命在那里装无辜。 可真是不要脸。 方楚楚红着脸,咬着嘴唇,想笑,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还在蹭,蹭得她额头痒痒的,她忍不住“咯”地笑了声,马上捂住了嘴,缩回了脑袋,“砰”的一下,又把窗子合上了。 贺成渊微微地笑着,用手指抚摩着窗格的纹理,就如同抚摩她的肌肤。 “楚楚,过来一点。”他低声唤她。 这个人要做什么,羞人哒哒的,大约是没有正经事。方楚楚在里头小声地哼唧了一下,心里想着不理他,却慢慢地把脸贴到窗纱上。 她的影子溶化在朦胧的月色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所以分外撩人。 “可以吗……”他喃喃地问道。 可以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贺成渊低下了头,他的嘴唇触到了窗纱。 过年的时候刚刚换过的窗纱,是蜀都纱棉作的,织得又细又密,方楚楚是个爱干净的好姑娘,昨天方才清洗过,应该还是干净的吧,她费劲地想着这个问题,心里恍恍惚惚的。 隔着那层纱棉,他吻了她。 吻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脸颊,如同这一夜的月光落下,无声的缠绵。 那一层细纱遮住了视线,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方楚楚嗅到了他的味道,炙热的盛夏,草木在阳光下恣意生长,那种浓郁而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住。 嗯,连他的味道都很好闻,她的阿狼,果然是最好的。 最后,他吻上她的嘴唇,窗纱都湿润了。 —————————— 长信伯赵英在东宫外面等候了许久,终于等到张熹出来,赵英急急上前:“张大人,太子殿下回宫了吗?几时可以见我?” 张熹笑得格外客气:“赵伯爷还是请回吧,太子今天不在、明天也不在、大后天呢,您要是过来,他还是不在。”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赵英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常色,笑道:“如此,多谢张大人了,我过几日再来拜会。” 张熹略一躬身:“伯爷慢走,不送。” 赵英沉着一张脸,出了宫门,回到长信伯府,径直到了溧阳长公主房中,见面劈头就问:“是你告诉太子的?” 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溧阳长公主却听得懂,她挥手屏退了伺候在身边的丫鬟,而后才道:“若不然呢,要我睁着眼看你干下这等蠢事吗?” 赵英强忍着怒火:“溧阳,你到底怎么想的?兰台那样喜爱太子,你这做母亲的,不为她筹划一二,反而把人往外推。” 溧阳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伯爷,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娶了我以后,不得不从朝堂上退下来,我知道你心里不甘,你想要赵家出一个皇后,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太子是个好的,珠儿又爱他,我原是乐见其成的,但是,眼下这般情形,明摆着成不了事,你还要强扭这瓜,你当太子是好相与的吗,他迟早知道你做的这番事情,到时候,连个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赵英不以为然:“他日纵然太子知道了又能如何,男人嘛,左右不过图个新鲜,那时候他大约早忘了那姓方的女子了,只要我们兰台够本事,还愁抓不住太子的心吗?” 溧阳长公主气道:“你这话说得轻巧,有没有考虑过珠儿的将来,若是太子因此迁怒于她,她在东宫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太子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狠起来,那是鬼神莫挡的,珠儿娇滴滴的那样一个人,岂不是要死在他手中?” 赵英沉声道:“你顾虑太多了,只要能将兰台嫁进东宫,就能走出下一步,如今卡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试一试,怎知成败?” 溧阳长公主忍不住,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厉声道:“我的女儿,可不是你手中的傀儡,能由得你这样去试,赵英,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了,你要是再敢打珠儿的主意,休怪我不客气!” 溧阳长公子性子温柔,嫁到赵家许多年,和赵英也算是夫妻和睦、情深意重,似今日这般翻脸,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赵英的脸色变了几下,终于退后了一步,摆了摆手,叹道:“好了,溧阳,你别发这么大脾气,珠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岂会害她?本来我是看着她对太子情根深种,想帮她一把,如今已经这样了,我也无话可说,太子既然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大约对我误会深了,我们就不淌这趟浑水了。” 溧阳长公主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瞥了赵英一眼,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你又要生什么事端。” 赵英正色道:“我们家兰台那样的美貌和才情,若是到了别人家,那也是委屈她了,溧阳,你当初就说过,要把兰台嫁回你娘家,太子既然不成,还有其他几位王爷……” “魏王不行的,你不要有这个念头。”溧阳警惕地打断了赵英的话。 魏王与太子眼见势同水火,溧阳长公主可不想卷入这场争斗中。 赵英却笑道:“你想差了,我有几个胆子,敢去和太子作对,我这回看上的,原是韩王。” 溧阳长公主闻言,有所意动,她和缓了神色,眼睛望了过来。 —————————— 这一年的春天,宣王府清和县主被册封为宁胡公主,赐婚回纥王子拔也朱邪,以期两国和睦友好。 宣王府无敢不从,叩谢皇恩。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如同水面上一朵小小的浪花,很快就平息了,再也无人提及。 …… 过了几天,圣旨到了方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方氏女,名楚楚者,淑慎柔嘉,娴德温良……” 方战带着方楚楚一起跪在那里接旨,听到这里,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说的是哪家姑娘,肯定不是他家的女儿。 宣旨的礼部官员毫无察觉,堆着满面的笑容继续念下去:“……择其许配太子为妃,尔其诚安贞循礼,恭俭克己,承大姒之徽音,百斯男矣。钦此。” 天上掉下好大一个雷,砸到方战脑门上,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见方战一脸恍惚地跪在那里,还是内廷的官员过来扶起了他,那官员以为方战欢喜得痴了,毕竟,这等门第的姑娘,居然得了太子青眼,一步登天,简直是方家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尽用在这一朝了。 方楚楚想起前几天夜里,某人已经私下过来约定好了,很是心虚,不敢抬头看方战,老老实实地垂手缩在一旁,看过去还真是温婉娇羞的模样。 这群人免不了恭维一下,方姑娘果然是端庄闺秀、娴雅佳人。 方战的嘴角又开始抽搐。 同来的还有钦天监的官员,他们郑重地问了方楚楚的生辰八字,写在红底描金笺上,带了回去,要和太子的生辰合在一起,推算六礼的吉时。皇家的婚嫁可不同等闲,这一套礼仪走下来,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如今需要及早操办起来了。 另外有四个宫女过来,跪伏于地,口称“奴婢”,向方楚楚姑娘请安。 这却是内廷的官员自作主张了,他们闻得方家门第不显,未来的太子妃身边没有伺候的下人,大是寒酸,于是,内廷的官员特意选了四个既美貌又能干的宫女过来听差,以表对太子的奉承之意。 至于这四个宫女,压过了一干对手,争得了这个名额,这接下去,就能以太子妃陪嫁侍女的身份进入东宫,说不定,还有机会贴身伺奉太子殿下,这是何等的美事,她们脸上的喜气仿佛比方楚楚还足一些。 折腾了半天,那些官员才走了,方战关上门,看着方楚楚,什么话也不说,只在那里叹气。 方楚楚本来心里很是欢喜,见了老父亲这副样子,就有点忐忑,蹭过去拉了拉方战的衣袖:“爹啊,你不喜欢阿狼吗?他挺好的,长得好看、家里有钱、人又能干,你别嫌弃他啊。” 方战气得笑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楚楚的脑袋,欲言又止,摇着头走开了。 —————————— 第43章 帝京词18 太子是男德班优秀学员 后面几天, 方楚楚被封为太子妃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都长安,不知有多少世家贵女哭断了肝肠。 贺成渊是长安城中最英俊的男人、也是最英武的男人,哪怕抛开太子的身份,也是无数姑娘梦中肖想的情郎, 多少年了, 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染指东宫之榻, 好吧, 大家都得不到手, 也就算了, 就当太子要抱着他的剑过一辈子了, 谁能想到, 半路杀出一只野麻雀, 一朝独占高枝, 再过几天,长安的街头巷尾、酒肆茶坊, 那些市井百姓就开始津津有味地议论了,听说, 那位方大姑娘是狐仙投胎, 勾魂夺魄,只消一眼,就让太子为她失了心智,啧啧,不简单哪。 当方战从同僚口中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简直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那位同僚还要恳切地请求:“方兄,听闻令媛风华无双,有翩若惊鸿之姿、步生莲花之态,令世人倾倒, 我家小女,十分愚笨,至今待字闺中不得许嫁,哪天方便,可否容我登门拜访,请令媛点拨小女一二,让她也受益些。” 方战几乎无语哽咽,无颜面对同僚的殷殷期待,只得向上峰告假了几天,躲在家里避避风头。 岂料回到家中也不得消停,方楚楚又开始闹腾。 原因出在那四个宫女身上。 说起来,那四个宫女来到方家,一则是要照顾未来太子妃的饮食起居,二则嘛,因太子妃的生母过世得早,恐怕这位太子妃对闺阁里的礼仪规矩不甚通晓,内廷官员们很有点放心不下,特意选了这四个出身名门士族的宫女,嘱咐她们日常要提点一下太子妃的言行举止,免得带累皇家的颜面。 虽然说,内廷官员们真知灼见,这四个宫女也尽心尽责,但问题是,方楚楚她吃不消。 方楚楚走路的时候,宫女们会细声细气地道:“姑娘,您步子迈得太大了,小心点,容易摔着。” 方楚楚笑的时候,宫女们会委婉地道:“姑娘,所谓淑女者,笑不露齿也,您生得这么美,若笑的时候淑女一些,那就更美了。” 甚至方楚楚上床睡觉的时候,宫女们还要跪在床边,柔声道:“姑娘,卧姿当如弓,您别把头钻被子里面去呀,那不得憋得慌。” 就像时时刻刻有一群苍蝇在耳朵旁边嘤嘤嗡嗡,这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 方楚楚气得要命,但看着她们温顺而谦恭的模样,又觉得一肚子火都没地方发作,唧唧叫着跑去找方战做主。 “我不行了,快把她们四个打发走,现在只要她们多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心惊胆战,哪哪都不舒服。” 方战板起脸:“说什么呢,宫里遣来的人,哪里能随便打发,更何况,你听听,人家说得就是在理,你看看自己的样子,女孩子家家的,就不能娴雅一点吗?你将来嫁到东宫,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看,不规矩怎么行?是我原来太放纵你了,早知道你要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平日里就很应该好好管教才是。” 恰好方氏过来看望弟弟和侄女,在旁边闻得此言,大加附和:“你爹说得对,楚楚,你可不能任性,这些个小毛病,赶紧改改,趁这会儿还来得及,免得嫁过去以后被人嚼舌根。” 方氏说着说着,一拍大腿:“对了,明儿我要给你请个老师,好好教导你一番,容形举止都要优雅讲究,显得我们楚楚也是公侯之孙,不输那些个世家千金。” 方氏姐弟一拍即合,两个人就凑到一起商议着请谁过来合适,方楚楚落荒而逃。 方氏素来雷厉风行,办起事情来十分迅猛,第二天就把老师带上门了。 这位老师夫家姓孔,乃是南湖书院孔山长的夫人。 孔夫人出身鲁东望族,百年书香门第,年轻时就以娴雅贞静而享有美誉,及至嫁到孔家,年岁既长,更是仪态万端、执礼恭谦,堪为妇人表率,素来为人所敬佩。 方氏先是时,只向这位孔夫人稍微露了一点口风,孔夫人正因之前女儿孔婴宁得罪了方楚楚而不安,见此机会,焉有不应之理,马上过来了。 方楚楚不干了,斩钉截铁地道:“要我学礼仪那是不能的,打死都不能,我原本就是这样子,那个人又不是不知道,他都不嫌弃,你们操心啥呢?” 孔夫人的容貌不甚美,眉目间却有一股书香气息,她微微一笑,仪态如兰花,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方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您这般天真可爱,谁会嫌弃您呢?但是,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太子重您、爱您,您也须得为太子考虑一二,这往后,您的颜面就是东宫的颜面、太子的颜面,姑娘要撑得起这颜面,也让世人看看,太子的眼光真真是没有错的。” 四个宫女在一旁猛点头。 这一番马屁拍得十分巧妙,听得方楚楚心情舒坦了不少。 加上方战和方氏在旁边虎视眈眈,软硬兼施,方楚楚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孔夫人学起来。 院子里,几个人一起围着方楚楚,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得她直冒冷汗。 首先是走路的姿势。 方楚楚小心地走了两步,孔夫人就开始摇头。 “不行,步子不能大,最多三寸,姑娘,把手垂放身侧,作兰花指,兰花指您会吗?拇指拈住中指,无名指微曲,来,小指头翘起来,对……好,走……” 方楚楚憋住呼吸,又挪了两步。 “不可,来,下颌抬高,莫动,等下……” 孔夫人唤宫女泡了一壶茶水过来,斟了一杯,八分满,然后放到了方楚楚的头顶上。 “来,顶着‌这杯子走,小心,不可让茶水溢出半分。” 方楚楚哭丧着脸:“要命,我走不动了。” 孔夫人以身垂范,又斟了一杯茶水,满满十分到杯沿,自己顶到头上去,在方楚楚面前绕了两圈,末了,还屈身行了一个福礼,姿态优雅高贵,行止若流水拂云过,端的是美妙无比。 滴水不漏。 方楚楚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 孔夫人走到方楚楚的身前,伸手把她的下颌抬上,让她的嘴巴闭住,而后,又唤宫女取了一张胭脂纸过来,让方楚楚含住。 “啼笑皆不可露齿,来,抿着嘴,别把这张纸掉下来。” 方楚楚头顶茶杯、口含胭脂纸,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出去了,只余下两只眼睛还能骨碌碌地转。 孔夫人还嫌不够,将随身携带来的“女诫”一书递给一个宫女,让她在旁边大声诵读。 “姑娘,您一边练走路,一边听课,很有事半功倍之效,来,这可是圣贤之书,女人家安身立命之道,不可不听。” 方氏赞不绝口:“孔夫人果然有手段,这样教起来,再笨的姑娘也能有三分长进,楚楚,你打点起精神来,好好学,可别给我们老方家丢脸。” 不,以后她是老贺家的人了,要丢也是丢老贺家的脸,不打紧的,大姑。方楚楚在心里这样呐喊着,可惜口中含着纸,不能作声,唯有两眼泪汪汪。 这一练,就练了大半天,中间方楚楚打破了七个杯子、掉了四次胭脂纸,还自己把自己绊倒摔了一次,这期间,宫女已经将“女诫”读到了第十一遍。 待到那宫女开始读第十二遍的时候,贺成渊的声音传了过来:“楚楚,你又在那里玩什么?” 如今太子殿下过来可是名正言顺的,他自诩半个方家人了,也无需等人给他开门,自己带着侍从径直进来了。 方楚楚饱含热泪看着贺成渊,见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喜。 众人皆跪拜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方楚楚站着不动,眼神哀怨万分。 贺成渊走过来,顺手从方楚楚的头上取下杯子,一口饮下杯中的冷茶,淡定地道:“难得你敬茶给我喝一次,这姿势真是别出心裁,颇令我受宠若惊。” 方楚楚泪汪汪地瞪着他,努了努嘴巴。 贺成渊拿下了她口中的那张胭脂纸。 那张纸大约已经被她含了好一会儿了,上面洇湿了一片,贺成渊看了一眼,眸子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一些,他的指尖轻轻地抚过纸上的水迹,而后,若无其事地将这张褪了色的胭脂纸收到自己的袖中去了。 方楚楚见撑腰的人来了,哼唧唧地死活不肯再练了,方氏只好暂且放过她去。 方楚楚拉着贺成渊去花厅,说是要喝茶去,顺便将孔夫人的那本“女诫”一并带走了,一本正经地表示,要与太子殿下对此书探讨一二。 张熹带着东宫的侍卫守在花厅外。 片刻后,四个宫女奉茶上来了。这四人谁也不肯让谁,争执不下,就一起过来,一个捧着茶壶、一人捧着茶杯、一人端着果碟、另一人奉着巾帕,看过去颇有几分隆重。 及至进了厅,正好听见方楚楚在那里吐苦水。 “你知道她们叫我做什么吗?头顶着茶杯!茶杯你知道吗?” 贺成渊一脸肃容:“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方楚楚气鼓鼓的,见了宫女捧茶进来,眼睛一亮:“快点拿过来。” 宫女竭力要表现自己的能干,恭敬地道:“是,奴婢这就给太子殿下上茶。” “不,他不喝茶。” 方楚楚这么说着,拿起了茶壶,放到了贺成渊的头上:“你,好好顶着,不许掉下来,我顶茶杯、你顶茶壶,这才公平。” 宫女们瞠目结舌,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贺成渊顶着一个茶壶,纹丝不动,坐在那里的姿势挺拔又英武,他冷静地道:“其实,我倒是看不出来,顶着茶杯茶壶有什么好处,学耍杂吗?这十分没有道理。” “对,十分没有道理,她们非要说我过分跳脱了,要我稳重一些,我就不服气了,现在倒要看一下,太子殿下,你有多稳重。” 贺成渊镇定自若地回道:“放心,我稳若泰山。” 方楚楚还不满足,把那本“女诫”摊开,举到贺成渊面前,指着那上面的字:“喏,还有这个,她们要我学‌这个,将来要听从夫主的话,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哼,我且问你,我们两个,到底谁是当家作主的人。” “当然是你。”贺成渊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就好好学着点,来,读一读,记着将来要怎么听话、怎么哄我开心。” 宫女们的手和脚一起开始发抖。 太子殿下天资聪颖,眼睛匆匆地扫过那上面的字,果断地自行融会贯通了一下:“……男有四行,一曰男德,二曰男言,三曰男容,四曰男功……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男德……” 太子殿下一边念着,宫女们在一边牙齿开始打战,咯咯作响。 一遍读下来,方楚楚终于满意了,笑眯眯的,嘴角边又露出两个小梨涡:“嗯,不错,学得挺好,看过去比我是要强一些。” 贺成渊轻轻地咳了一声,问道:“茶壶可以取下来了吗?” 方楚楚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取下来吧,来,给我倒一杯茶,我口渴了。” 贺成渊动作已经十分娴熟了,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还不忘安慰方楚楚:“你别担心,我会嘱咐你父亲和大姑,别让你再学什么顶茶杯了,你韵致天然,在我看来,举手投足都是极美的,比那些矫揉做作的女子强多了,何必多此一举。” 方楚楚两只小爪子捧着茶杯,眨巴着眼睛:“可是,连你家的丫鬟都觉得我仪态不美,她们天天嫌弃我,说我这这这也不好、那那那也不对,我真的那么糟糕吗?” 四个宫女腿一软,“噗通”一下,齐齐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贺成渊沉声唤道:“张熹。” 张熹“嗖”地一下进来,毕恭毕敬地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贺成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地下的宫女,淡淡地道:“带她们下去,告诉她们什么是规矩,另外换两个懂事的丫头过来伺奉。” “是。” 侍卫进来,把四个宫女一起拖出去了。 方楚楚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起来,她瞥了贺成渊一眼:“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家的规矩太大了,我爹和我大姑才会那么紧张,我现在有点儿后悔了,我可以退亲吗?” “不能。”贺成渊神色冷肃,“我家的亲事,你要是退了,那是杀头的大罪,万万不可。” “至于规矩这件事情,好说。”他目光一转,望向张熹,用威严的语气发问:“东宫的规矩是什么?” 张熹恭敬地道:“在这之前,太子殿下的话就是东宫的规矩,在这往后,太子妃殿下的话就是东宫的规矩。” 贺成渊颔首:“说得不错。” 张熹再接再厉:“小人明儿就把这规矩写在牌子上,立在东宫的大门边,让大家把规矩学起来,绝不敢有违分毫。” 贺成渊再颔首:“可。” 张熹谄媚地一笑,利索地告退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给带上。 贺成渊微微一笑:“你看这样可还行?” 方楚楚惬意地抿了一口茶,终于放他一马:“行叭,那就按这个规矩办,挺好。” 贺成渊不动声色地一点挪过去:“你刚才练了那么久,现在腿疼不疼?肩膀酸不酸?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肩膀捶捶腿?” 这个人不怀好意,偏偏还能端着一幅严肃镇定的模样。方楚楚咬着嘴唇不说话,笑得两眼弯弯的,她的眼睛明媚得仿佛春光一般。 贺成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又挪了一点过去:“让我伺候你,捏一捏,如何?” 方楚楚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算是同意了。 —————————— 老半天了,方楚楚和贺成渊还在花厅喝他们的茶,没有出来,方战有点不安,他纠结了一阵子,还是忍不住过去。 刚到花厅外,方战就听见里面传来方楚楚的声音,她好像在叹息、又好像在呻.吟,声音中带着一股慵懒而愉悦的意味。 “啊,好舒服,阿狼,你可太能干了……” 而守在门外的东宫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泥塑木雕,唯有张熹,看见方战过来,脸上堆起了殷勤的笑容:“方大人。” 方楚楚又发出了软绵绵的声音:“啧,轻点、轻点,太疼了……” 方战的脸都绿了,顾不上礼数,大步过去,推开张熹,一脚踹开厅门,怒吼道:“你们在里头做什么?” 第44章 帝京词19 被你打伤,要解开衣服看…… 方楚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看过去无辜又可怜:“爹,您怎么了?” 方楚楚和贺成渊都跪坐在罗汉榻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规规矩矩、端端正正。方楚楚的小腰板还挺得很直。 贺成渊在给方楚楚捏肩膀, 大约是为了方便, 方楚楚的头发全部挽起来了, 用那根珐琅蝴蝶簪子在头上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 露出了她雪白的脖子, 贺成渊的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方楚楚的脸微微地仰着, 一脸享受的模样, 都要美到天上去了。 这两人已经订下了婚约, 如今这情形, 说起来,似乎没有过分逾越, 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方战张口结舌,“你、你、你”了半天, 才憋出话来:“方楚楚, 你胆子太大,怎么敢让太子殿下伺候你。” 方楚楚眼睛眨了眨:“哦,爹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他捏肩膀才对吗?” 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阿狼!” 贺成渊心领神会:“那不敢,我伺候楚楚是应该的。” 方战的脸都黑了。 贺成渊见方大人气得不轻,只好遗憾地收回了手,客气地问道:“方大人,我手劲不错,要不要给你也捏一下?” 方战差点跪了, 他惊恐地倒退了几步:“不、不,小人不敢。” 不待贺成渊再说话,方大人果断地转身逃出走了,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 贺成渊微微一笑,低下头,对方楚楚柔声道:“很舒服吧,要不要继续?” —————————— 这一天,靖海侯方凭登门拜访。 方家兄弟本来已经反目,自从方楚楚被钦定了太子妃后,方凭三番五次上门求和,方战原先不愿理会,但方凭直接跪在了大门外,长拜不起,口口声声称“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求大哥宽恕弟弟。” 方战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却不过这情面,只得放了方凭进来。 方凭也狡猾,在方战面前什么都不说,只说方战在外这几年,老侯爷的种种情形,尤其说到老侯爷在病中声声呼唤长子,却只有方凭一直守在病榻前。 方战听得愧疚不已,潸然泪下。 这说来说去,就把方战的心说软了,只好把从前的不快都抛开不提了,兄弟两人面上又和好如初。 今天,方凭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妙龄女子一同前来。 那女子年约二八,容姿秀美,她低着头跟在方凭的身后,神态恭敬,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 方凭笑着指了指那女子,对方战道:“这是母亲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孙女,小字胭脂,年前从余杭老家过来投奔母亲,都是亲戚,不分疏近。来,胭脂,给表伯父见礼。” 裴胭脂盈盈下拜,口称:“拜见大伯。” 这亲戚关系有点混乱,方战也搞不清楚,忙称不敢,令裴胭脂起身。 裴胭脂却不起来,只跪在那里,用娇柔的声音道:“求大伯收容奴。” 方战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何意?” 方凭暗骂裴胭脂心急乱说话,赶紧赔笑道:“大哥莫惊,且听我道来,胭脂在家是个能干的,心也灵、手也巧,她又不愿吃闲饭,听说大哥家最近喜事将近,想来是缺人手的,故而想过来做个粗使丫头,无论是伺候大哥还是楚楚,都是使得的。” 这些日子来,试图攀龙附凤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方战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淡定地道:“盛情心领,那很不必,昨天东宫才拨了两个婢女过来,伶俐得很,我家现在不缺人手。” 方凭不慌不忙,继续笑道:“胭脂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比不上的,她家祖上曾是宫中的御厨,家传手艺,做得一手精致糕点,当真是人间至味,不是我夸她,现如今,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杏花楼点心也未必比得上胭脂做的小饼。” 这裴胭脂因生得貌美,家中父母觉得奇货可居,别出心裁地花费重金请了师傅教了她这一手制作点心的功夫,指望将来把她送到富贵人家去做妾,凭这个博取主人家的欢心。 如今她既已长成,裴家父母就把她送进京城,托付远房的姑祖母裴氏给她寻个人家,而裴氏老夫人还尚在思量之中,却有长信伯赵英亲自登门,劝说方凭将裴胭脂送到方战家中。 赵英与方凭原本也有过来往,不过那一天特别和蔼,与素日的气颐指使大是不同,他的一番话语说得也特别赤诚。 “现如今,谁不想攀附上你兄长家,我近日因事开罪了太子,只愁找不到门路叫人求情,你家现有这个机缘,何不为将来谋划一二。这小女子若能讨得你家侄女的欢心,将来你家侄女嫁入东宫,少不得要把她带进去,那岂不是跟着一起登天了,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方凭一听,很是在理,当下就动了心思,今天就把裴胭脂给带过来了。 只是方战不肯轻易松口,只在那里摇头:“自‌家亲戚,怎么敢当下人使唤。” 方凭心里焦急,有什么不敢的,若不是他的女儿方盈盈容貌和才艺都是平平,实在拿不出手,他都恨不得让方盈盈过来给方楚楚做丫鬟了。 他的神色愈发恳切:“当初父亲在日,对裴家也多有照拂,故而他们从老家过来了,也爱到我们府上来做事,原不是打秋风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勤快人,大哥何不试试,若不中用,再打发她回去也可。” 方凭这厢说着,就自作主张,叫裴胭脂去厨房小试牛刀,方战拦都拦不住。 原来裴胭脂也是个厉害的,今天过来就是势在必得,连食材都装在篮子里随身带着。 她是厨间好手,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捣鼓了半天,麻利地做了两样小点心出来,桂花酱和牛乳膏都是前头备好的了,还有一样核桃芝麻酥,现蒸起来,那热腾腾的香味散发在早春寒冷的空气中,仿佛让人的毛孔都舒张开了,甜蜜而温暖。 连方楚楚都被这味道勾住了,好奇地从房间中跑出来:“什么味道,谁在煮东西,这么香。” 裴胭脂毕恭毕敬地见过了方楚楚,将那两样小点心呈给方楚楚品尝。 余杭江南,小食的风味与长安又不相同,更讲究精致细腻,桂花酥酪入口醇美即化,核桃芝麻酥香脆细腻,甜蜜的滋味恰到好处,正合了方楚楚的口味,她吃得腮帮子鼓囊囊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裴胭脂的眼神都变得含情脉脉起来。 可见这裴胭脂做的点心确实是好吃。 方战看了心动,方楚楚这些年跟着他在青州,日子过得清苦,他始终觉得心中有愧,如今回了长安,安定下来了,他也想给女儿补偿一下,加上方凭在一旁不停地劝说,方战踌躇了半晌,终于同意裴胭脂留了下来。 皆大欢喜。 —————————— 隔天,贺成渊过来的时候,就受到了方楚楚的隆重款待。 案几上摆着几个小碟,每个碟子里各放着一两样小点心。别的不说,光看那模样就精致无比,粉嫩嫩的面皮儿,捏成了细细巧巧的一团花,一瓣一瓣婀娜层叠,莲花、牡丹、菊花,从含苞到怒放,各种姿态都有,还有指头大小的蝴蝶停在上头,翅膀如同蝉翼。 方楚楚献宝似的捧给贺成渊看:“看看我家的点心,漂亮吗?不但漂亮,还好吃得要命,比外头买的强多了。” 贺成渊顺手拈起了一个,讶然道:“你做的?你最近可真是太有出息了。” “那怎么可能!”方楚楚断然道,“当然是我家的厨娘做的。” 贺成渊本来要放到口中,闻言手上顿了一下,意兴阑珊地放下了。 他坐了下来,看见案上还放着一碟松子。方楚楚爱吃的各类小果干,东宫每天都会安排送一些过来,今天的份例中就有松子。 贺成渊自然而然地拿起了松子:“我给你剥松子吃。” 这本是他惯常做的事情,今日方楚楚却拒绝了。 “我不吃松子,这里有小饼子,你看这个,用腌的玫瑰花瓣做的馅,中间那层是牛乳羹,外面是蛋皮,我一口气可以吃三个。”方楚楚美滋滋地道。 贺成渊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眼见方楚楚又拿起了一块点心吃,他提起茶壶,想为她倒茶,又被拒绝了。 “我不喝茶,喏,这边有杏仁清露,比茶好喝,我和你说,我家新来的那个厨娘,手艺可好了,做什么都好吃。” 贺成渊沉默了,冷冷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方楚楚拿着玫瑰饼子,吃着吃着,慢慢地有点咽不下了,她用胳膊肘子碰了碰贺成渊:“喂,你怎么又生气?” “我没有。”贺成渊的语气淡淡的。 这个人,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方楚楚还是很轻易地分辨出了他的情绪。 真是难伺候,方楚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道:“哦,我忽然又想吃松子了,阿狼,快点给我剥松子。” 贺成渊神情冷傲,微微地将脸转开。 冷不防一只手伸到他的嘴边,那手里还抓着半块小饼。 “嗯?”方楚楚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撒娇的声音,软软的。 那饼子已经被她吃了一半了,上面还留着她小小的牙痕,大约还有她的口水吧。 可真脏,太子殿下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他的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下周围,侍从守在门外,新来的两个宫女隔着帘子立在那里,安静得如同木鸡,没人敢向这边张望。 贺成渊张口,将那半块饼子咬住了。 方楚楚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可惜,差一点点就舔到她的手指了,贺成渊遗憾地想着。 玫瑰和牛乳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奇妙的滋味,大约如同她,又香又甜,贺成渊慢慢地吃了下去。 他脸上的神情松懈了下来,甚至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他抓起了一把松子,剥开壳,一粒一粒地放在方楚楚的手心里。 方楚楚刚要把松子放到口里,外面传来裴胭脂的声音:“姑娘。” “进来吧。”方楚楚笑眯眯地道,她现在可喜欢裴胭脂了。 裴胭脂端着食盒进来,给贺成渊和方楚楚见过礼后,从食盒里又端出了一碟点心,那点心做成了团团兔子的模样,兔子屁股还冒着热气。 “奴想着姑娘爱吃松子,试着做了一款新花样,松子爆炒了一下,又沾了些蛋液,裹着芝麻酱,包在里面做馅料,别的不说,香是特别香,姑娘趁热吃。” 说到这裴胭脂,因自负容姿出众,还是有几分心气的,今日见太子殿下过来,立意要好好显示一番,煞费苦心做了这款点心,故意选在这个时候端上来,就指望方楚楚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夸她一下。 方楚楚当然要夸她:“胭脂你可真能干。” 方楚楚一边说着,一边丢开了手中的松子,去拿裴胭脂呈过来的点心。 贺成渊的脸冻结成了冰霜。 难道他不是最能干的吗,为什么方楚楚要当着他的面夸别人?难道他剥的松子不是最香的吗,为什么方楚楚要当着他的面吃别人的东西? “张熹!”贺成渊一声沉喝。 张熹不明所以,赶紧滚了进来:“小的在。” 贺成渊冷冷地道:“如此来历不明之人,谁容她近身服侍的?” 张熹愣了一下,马上躬身:“是,小人一定好好盘查此女由来,断不会令奸人有可趁之机。” 门外的侍卫听得传唤进来,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一把按住了裴胭脂。 裴胭脂惊得花容失色:“姑娘、姑娘,救救奴、救……”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话,就被人捂住嘴巴拖出去了。 方楚楚接着那个装点心的碟子,手还伸在半空,简直都惊呆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猛然扭头,愤怒地瞪着贺成渊。 “喂,你乱吃什么飞醋?” “我没有。”贺成渊的语气又是淡淡的,他天然高贵,不论什么情况,总能端出一副冷峻威严的神情。 方楚楚气坏了,放下碟子,卷起袖子,扑了过去。 贺成渊也不躲闪,顺势被她按倒在罗汉榻上。 方楚楚按住贺成渊就是一顿猛捶,一边打、一边气哼哼地道:“我看你最近胆子是肥了,架子越端越大了,不打你都不行了!” 贺成渊仰面躺在那里,任她小小的、粉粉的拳头砸在肩膀上、胸口上,酥酥麻麻的,感觉浑身都舒爽起来了。 方楚楚把贺成渊打了一顿,也觉得浑身舒爽,她停下了手。 这会儿,他在下,她在上。她俯着身子,影子映在他的眼眸里。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目光温柔。 方楚楚慢慢地红了脸,好像有点害羞,但她眼波流转,又露出了淘气的神色。 她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戳贺成渊的胸口,声音又甜又软:“我打得疼不疼?” “有点疼。”贺成渊严肃又认真地回道,“可能受伤了,要解开衣服看看。” 方楚楚的脸更红了,她又靠近了一点儿,她说话时的气息蹭过贺成渊的耳鬓,如同四月天的春风,让人沉醉:“不用解开衣服看,我补偿你别的,要不要?” 贺成渊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别的什么?”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竖起食指:“嘘……” 第45章 帝京词20 软软的东西抵上嘴唇 贺成渊忽然觉得口很渴。 方楚楚的嘴唇微微地张开, 她的唇形小巧又饱满,仿佛一颗嫩得要滴出水的樱桃,她低下了头,发丝拂过贺成渊的脸, 她大约是刚刚吃了糖果点心, 连头发丝都是甜的。 她越靠越近了, 那个姿势……大约, 会是一个亲吻?贺成渊的呼吸都屏住了, 血液却在身体里沸腾了起来。 “阿狼, 不许看, 把眼睛闭上。”她的声音如同呢喃。 一阵战栗窜过脊椎骨, 贺成渊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勉强抑制住自己, 他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味道,比糖更诱人, 想要咬一口,或者……被她咬一口, 贺成渊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然后, 一样软软的东西抵上了他的嘴唇。 嫩嫩的、香香的,贺成渊差点跳了起来。 方楚楚哈哈大笑着,敏捷地一翻身,哧溜一下,窜出了房间,比兔子还快。 贺成渊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来,接住了从他嘴上掉下来的那样东西,一块圆窝窝糕点。 嗯, 做得可真软,大约和她的嘴唇一样,贺成渊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方楚楚在门外探进脑袋来,笑得嚣张又快活:“喏,看你怪可怜的,赏你一块点心吃,你看,我多疼你。” 贺成渊的目光望了过去,如剑一般锐利,方楚楚心虚地缩了缩脑袋,飞快地逃跑了。 她的笑声清脆像银铃,在风中飘散开。这时节,春光恰恰好。 太子殿下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冷静地拿着糕点,一边吃,一边严肃地思忖,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亲到她的嘴呢? 这可真是个令人伤脑筋的问题。 —————————— 更深漏长,宫阙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的声响。 因着贺成渊生性冷漠严谨,东宫的气氛向来是肃然的,宫人隔着帘子远远地站着,莫不敢作声。 贺成渊挑开了封口的火漆,他看着张钧令从长沙寄来的信函,神情冷漠。 张钧令原为兵部尚书,后为肃安帝所贬,调任豫州太守,已经许久未有音讯,如今却来了一封信,道是豫州有新酒上贡,某月某日将抵长安,此酒性烈、味辣,请太子慎饮。 贺成渊看完了信,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然后将信函凑到烛火上烧掉了。 怀化将军王宗和垂首立在下方,看着纸的灰烬飘落到地上,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沉默。 “酒水已备,明日可如期开宴矣。”贺成渊淡淡地说了一句。 “喏。”王宗和应了一声,而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王宗和走后不久,张熹进来,捧着一张弓呈给贺成渊:“殿下,您吩咐做的东西,匠户刚刚才做完,您看看,可还合意?” 这张弓以乌金木为骨架,弓背反面敷犀牛角、正面敷白鹿筋,胶质醇厚,浑然粘合一体,弓角两端镶着赤金螭龙兽首,纤巧而华丽。 贺成渊拿起弓,套上他那枚牛角扳指,慢慢地拉开了弦,韧性十足,筋道有力。他松开了手指,弓弦发出了嗡嗡的清响。 他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阳光下,方楚楚教他射箭,她的手指曾经蹭过他的胳膊、他的背、还有他的胸口,柔软而轻盈。 他垂下眼眸,摩挲着手中那枚扳指,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张熹观察着贺成渊的神色,不敢惊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刚刚走到门边,就有值守的卫兵过来低低地禀告了几句,张熹无奈,只能又硬着头皮进去,打断了贺成渊的静思。 “有人持溧阳长公主的腰牌,夤夜入宫求见,请殿下示下。” 贺成渊放下了弓,神情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张熹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压沉了下来。 “领进来。” 卫兵将来人带上,那是个女子,披着一件连帽的孔雀羽斗篷,面容大半掩在斗篷的阴影下,她局促地站在贺成渊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 贺成渊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兰台,你有何事?” 他的声音冷冷的,似乎她的倾国容颜在他眼中一向就如同草木。 兰台郡主紧张地将双手绞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她娇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有要事,只能说予太子一人知晓,求太子屏退左右。” 若是平日,贺成渊早已经吩咐撵她出去,但因明日有所谋划,他分外谨慎了些,思忖着不妨听听她究竟有何消息,当下摆了摆手。 张熹立即引着左右宫人出去了。 门扉阖上,珠帘放下,更漏中的水滴下。 兰台郡主拉开风帽,露出了如月亮般美丽的脸庞,她的脸颊绯红,仿佛抹了胭脂似的,愈发显得娇艳。 “太子……表哥。” 兰台郡主壮着胆子,向前走了步,她只有在幼时曾经唤过他表哥,那个时候,贺成渊还是个开朗活泼的男孩,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齿,格外好看,兰台郡主一直记得。 “表哥……”她模糊地又叫了一声,低低地道,“我父亲要把我许配给韩王,皇上也点头了,定亲的旨意过两天就要颁下。” “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成渊的声音如同利剑,刺得兰台郡主差点发抖,她颤声道:“可是,表哥,我不想嫁给韩王。” 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握紧了拳头,大声道:“我只想嫁给你!” 她的眼眸中有盈盈的泪光,美丽而忧伤,如同月光下白色的花。 但贺成渊却漠然地将目光移开了,不再看她一眼:“出去吧。” 夜凉如水,隔着重帘,春寒静深。 兰台郡主慢慢地跪倒于地,她仰起脸,用美丽而忧伤的眼睛望着贺成渊:“从小到大,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她如此卑微、如此哀婉,能令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心生怜意。 可是,贺成渊只是不在意地起身,举步欲行。 “表哥!”兰台郡主扑过去,抓住了贺成渊垂落的衣角,含泪哀求:“我愿和方姑娘共侍一夫,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表哥身边,请表哥怜我。” 她仰起脸,眼角有一滴泪珠滑落。 可惜这世上总有男人是铁石心肠。 贺成渊低头看了兰台郡主一眼,他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波澜:“兰台,回去吧。” 他抽出了衣角,漠然离去,没有一丝眷顾。 兰台郡主僵硬住了,手指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可笑地举在那里,她的身体渐渐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 长夜未明,烛光摇曳,更漏的沙砾一点一点落下。她伏在地上,几乎缩成了一团。 宫里的嬷嬷走了进来,并不敢靠近,她垂首立在帘下,低声道:“郡主,天色不早了,太子殿下命奴婢送您回府。” 这大约就是贺成渊对她最后的怜悯了。 兰台郡主慢慢地抬起脸,举目四望。 空荡荡的宫殿,幔帘低垂,嬷嬷远远地立在那边,她的身影隔在幔帘之后,恭敬而疏远。 兰台郡主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双目赤红。她挣扎了两下,险些站不起来,但她终于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表哥,你好,你很好,我走,我再也不会来了!” —————————— 三月天,草长莺飞,花木荣盛,正是春猎之时。 皇家猎场位于长安外六十里的长骊山,此地山势平缓,密林绵延百里,山林之间飞禽走兽繁衍生息。 兵部的官员早已经安排人手将猎场整理完毕,譬如过于凶猛的野兽要驱逐出去,杂草枯木等要焚烧清理,然后再搭起观景的棚台等物,如此诸般都妥当了,肃安帝这才领着妃嫔皇子和文武百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去了长骊山。 方楚楚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有趣的事情,但是,以方战的品阶是没有资格参加春猎的,她就跟着林崇正和方氏一起去了。 二表兄林非今年春闱失利,被父亲暴打了一顿,至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颜氏留在家中照顾他,不能跟着来玩,方楚楚还唏嘘了一番。 到了猎场中,一听说这位是方家的大姑娘、未来的太子妃,许□□番过来,特别是那些世家贵女们,没见过方楚楚的,今天一定要过来看看,她究竟是怎生模样,如何能惹得太子为她倾心。 各色目光、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好奇,不一而足,不过方楚楚脸皮够厚,仰着下巴让人看,还十分得意,差点翘起小尾巴了。 方氏忍不住掐了她一把:“快给我收敛些儿,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招人恨。” 方楚楚振振有词:“你们说过,我的颜面就是太子殿下的颜面,如今我岂能输了气势。” 方氏实在受不了,赶紧扯着方楚楚登上了棚台。 观景的棚台设在猎场的前方,正中最大最高的一座,自然是肃安帝携着冯皇后端坐其中,几个得宠的妃嫔和两位公主围坐在一边。 两边延伸出去,就是文武百官所坐的台子。 这种场合,男人们大都下了场,坐在看台上的是众家的夫人小姐,今天能来这里的,皆是达官显贵,彼此大多相熟,寒暄着,很是热闹。 方氏上去坐的,是给大理寺官员设的座,这里面的人,皆以林崇正为尊,自然围过来对着方氏一番恭维,顺便又把未来的太子妃狠狠地夸了一把。 “林夫人,你家的侄女生得可真美,往这一坐,就和仙女儿似的,浑然仙气扑面,让我们看了都觉得神清气爽。” “听说方姑娘是从青州回来的,这便是所谓北方有佳人了,无怪乎这么多年了,太子殿下始终没有心仪之人,原来就等着佳人自北方来。” …… 可不得了,方楚楚几乎要以为自己是整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了。 方氏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不用得意,就你那等姿色,在长安这地盘,就算中等而已,知道长安第一美人是谁吗,那是长信伯府的兰台郡主,人家那叫美人,看了得羞死你。” 正说到这里,方氏口中的第一美人却恰好来了。 溧阳长公主携着兰台郡主上来,众人忙过来见礼。 兰台郡主不负方氏说的“第一美人”之名,眉心花钿、腮上敷粉、唇间一点胭脂,越发衬得她的眉目明艳若桃李,只不过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仿佛是才哭泣过,看过去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兰台郡主从溧阳长公主身后走到方楚楚的面前,居然盈盈拜下。 方楚楚急急去扶她:“郡主多礼了,很不敢当。” 兰台郡主微微一笑,神情柔弱:“先是时,因我心胸狭隘,对妹妹多有得罪之处,如今我已经知错了,求妹妹原谅我。” 第46章 帝京词21 太子殿下做马夫 方楚楚本就是个豁达的性子, 闻言笑道:“郡主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我竟不知,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郡主多虑了。” “如此甚好。”兰台郡主笑得甚是温柔, 她握住了方楚楚的手, 语气恳切, “你要嫁给太子, 将来就是我的表嫂, 我还想和你多多亲近一点, 我虽然愚笨, 但是双陆、射覆、马球等诸般游戏, 我多少都会些, 明儿得空了, 我去找你玩,未知可否?” 方楚楚是个爱玩的, 听了这话,笑得两眼弯弯的:“好说, 这个十分使得。” 溧阳长公主在一旁见了, 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女儿忽然一夜之间放下了,不再痴迷于贺成渊,今日更是主动要过来和方家姑娘交好,这终于令溧阳长公主松了一口气。 长信伯赵英已经决定将兰台嫁给韩王贺成岳,或许,女儿因此便断了先头的妄念了吧,溧阳长公主这么想着,放下了一桩心事, 转头和人闲聊去了。 过了片刻,急促的鼓点声响起,这是围猎开始的前奏,棚台上的人都来了精神,凑到了台边,向前方望去。 海东青矫健的影子从天上掠过,发出嘹亮的鹰鸣。疾风吹劲草,骏马扬蹄,众男儿英姿勃发,跃跃欲试。 台上的女眷远远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家夫郎或父兄的身影,嘻嘻哈哈地指着、招手着。 一骑黑马疾驰而来,如同闪电般迅猛犀利,到了这边台下,马上的骑士一勒缰绳,那黑马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高大神骏,马上之人气宇轩昂、身姿英挺,马如龙、人如剑,周遭的棚台上都是一声喝彩,太子殿下好生神武。 贺成渊坐于马上,他抬起头,伸出了手,望着方楚楚,难得在人前露出了一点笑意:“下来,带你去打猎。” 方楚楚扶着栏杆,向下看了看,然后又偷摸回头望了一下,见方氏并没有注意到她,她狡黠一笑,对贺成渊喊道:“我来啦,你要接住。” 她忽然腾身跃起,翻过了栏杆,从棚台上跳了下去,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般,扑向贺成渊。 旁人齐齐一声惊呼。 贺成渊冷静自若,敏捷地从马上立起身,双手一托一引,恰恰握住了方楚楚的腰,把她接住。 她的腰好像更软了一些,莫不是因为最近糕点吃都了,胖了?太子殿下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声:“又淘气。” 方楚楚按住贺成渊的肩膀,腰肢一扭,从他的手中脱出,轻巧地跨坐到了马上:“别废话,快点、快点,抓兔子去啦。” 方氏紧张地奔到台边,那一骑黑马已经又奔出去了,她只好笑骂了一声:“真是属猴子的。” 兰台郡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成渊远去的背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藏在袖子里的手拽得紧紧的,绷断了两根指甲。 那边围场上,众人见了贺成渊过来,都有些诧异。 太子为三军统帅,数年征战杀伐,剑锋上饮的是人血,对于围猎之戏向来不屑,兼之其生性孤傲,往年春猎他均未出现,不意今年竟亲自下场。 本来大家都在疑惑,而后看见了和贺成渊共乘一马的方楚楚,心下又恍然大悟了,原来是为了博取佳人欢心,太子殿下也不免要献殷勤的。 长信伯府世子赵允宁拨马过来,他仗着母亲是溧阳长公主,平日在贺成渊面前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他半是玩笑、半是恭维地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也来了,你若出马,这春猎还哪里我们下手的余地,只能都跟在殿下身后替您拾捡猎物了。” 别人犹可,魏王贺成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贺成渊或许是佳人在怀,难得和气:“无妨,今日我不张弓、不放箭,诸位大可尽兴。” 方楚楚用胳膊肘捅了捅贺成渊,小声道:“不张弓、不放箭,那你来做什么?” 贺成渊低了头,亦小声回她:“吾为汝马夫、甘为汝驱使,可否?” 方楚楚又是害羞、又是得意,不由红了脸。 她连耳朵都红了。 贺成渊在背后看着她的小耳朵,喉结动了一下,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从马鞍侧囊取下了一张弓,递给方楚楚:“送你的。” 方楚楚接了过来,乌金骨、鲛丝弦,她在弓弦上轻轻按了按,仿佛有龙吟轻音,她惊喜地赞道:“可不容易,你终于送了一件像样的礼物。” 开猎的号角声响起,众人争先恐后,策马而出。 此处的围场有专人打理,这数十顷土地上蓄养的都是兔子、麂子、狍子之类的小兽,此时有人驱赶着,林中的山鸡鸟雀也纷纷飞了出去,飞禽走兽一时齐发,场面煞是热闹。 魏王贺成弘虽然以文韬之名闻达天下,但身为皇家子弟,一手骑射工夫自然没有丢下,但凡男儿,谁能没有几分热血性肠,他控着马,挽起了弓,瞄准了一只逃窜的兔子,一箭射出。 “嗖”的一声,另一支羽箭从斜里飞来,精准地撞开了贺成弘的箭,余势不减,射入了那只兔子的腿上,把它钉在了地里。 “谁?”贺成弘勃然大怒,他身为亲王,在春猎中,还从来没有人敢抢过他的猎物。 后面一个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在叫道:“我的、我的,那是我的兔子。” 贺成渊勒马停在贺成弘的身边,他看了贺成弘一眼,神情淡漠:“魏王的圣贤书读得太多了,这体魄却是不行,日后还要多加锻炼才是,免得连一个小姑娘都比不过,让人看了笑话。” 方楚楚扬起了手中的弓,笑容甜美,语气却没有什么诚意:“魏王殿下,对不住,不知道你要打这只兔子,早知道,我就让给你了。” 贺成弘面沉如水,看了贺成渊一眼,一言不发,狠狠地抽了一记马鞭,继续前行。 惹不起,他总躲得起吧。 贺成渊低头,和方楚楚耳语了几句,方楚楚“咯咯”地笑了起来。 贺成渊驱马紧随贺成弘。 每每贺成弘要出手,方楚楚总是抢先他一步,和方才一般情形,哪怕他已经出箭,方楚楚也有本事将他的箭打偏,抢走他的猎物。 半天工夫下来,贺成渊的马背上挂了一长串的猎物,几乎都挂不住了,而贺成弘依旧双手空空。 方楚楚的眼睛瞄了贺成弘一下,十分同情:“魏王殿下,您怎么什么都没有呀,这看过去可太寒碜了,我分你一只吧,你说,要兔子还是麂子?我啥都有,您别客气。” 贺成弘一向贤名在外,在旁人面前轻易不会动怒,纵然此刻恼火万分,也不能失了身份去和一个小女子计较,何况,他也没这个胆量当着贺成渊的面去训斥未来的太子妃。 贺成弘忍了又忍,一张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煞是精彩。 那边已经有人将猎到的白鹿、红麂等物呈给肃安帝,肃安帝心情颇好,连带着众臣也是愉悦,那边一阵欢声笑语。 方楚楚左右挑选了一下,对贺成渊道:“我打到的这两只山鸡,羽毛可漂亮了,你要不要拿过去给皇上看看?” 贺成渊淡然道:“父皇看不上你这个,等会儿若是有猎到大家伙,我们再送过去也不迟。” 贺成弘的眼睛眯了一下,心中动了动。 此处毕竟场地有限,外围其实更为广阔,亦是皇家猎场,不过周围没有金吾卫士兵把守着,难免有些猛兽凶禽出没,寻常人只在这围场之中游戏,而那些悍勇的武将则会深入密林之中真刀实枪地搏杀一番,每年都有人在这长骊山上猎得虎豹狼熊等物上贡给肃安帝,那才是春猎的精彩所在。 这时候,魏王府的一个亲卫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贺成弘道:“王爷,今年这样不成,不如我们到北面去转转,多带些人手去,或许能猎到虎豹之类的,还能让旁人羡慕一把。” 这个亲卫才来魏王府两三个月,不过为人伶俐,办事十分得力,颇对贺成弘的脾性。 贺成弘闻言,不疑有他,想着方楚楚一个小姑娘,纵然箭术精妙,贺成渊也不会带着她以身涉险,如此看来,只有到外围猎场去,才能避开她了。 他主意一定,也不和众人打招呼,自行带了亲王府的精悍卫兵,离开了场子,往长骊山北麓去了,那里丛林密集,多有猛兽出没,正是个好去处。 冯皇后远远地望见了这番动静,还笑着对肃安帝道:“魏王今年看来是要大显身手了,不管等下他带什么猎物回来,我要先替他向皇上讨个赏。” 肃安帝平日对魏王虽然赞赏有加,但内心深处也不免嫌他文弱了些,见此情形,也是开怀,当下笑道:“却是莽撞了,他毕竟不比那些赳赳武夫,山林多凶险,还是谨慎为好。” 其实按照惯例,这一片的山头都已经由兵部的人马仔细查探过了,应当无虞。 冯皇后这么一听,还是命人唤来了今日负责守卫之责的金吾卫统领陈尹,交代了几句。 陈尹得令,又调拨了一队士兵跟上魏王,冯皇后这才放心了。 方楚楚在那边好奇地问道:“魏王去哪里了?我们赶紧跟过去。” 赵允宁耳朵长,在旁边听见了,大笑道:“方姑娘,你就饶了魏王吧,他去北麓的山林里打大老虎去了,这满场的小兔子小鹿都留给你了,你不用再和他抢。” 方楚楚方才听了贺成渊说的,平日和这个魏王和不融洽,她自然同仇敌忾起来,这会儿欺负人上瘾了,还不肯放过。她戳了戳贺成渊的胳膊:“马夫,跟上、跟上。” 贺成渊此时却微微一笑:“不去了,今天你够出风头了,歇息一下,养点力气,等下还有大场面等着呢。” 他将马上的猎物一股脑儿都扔给赵允宁:“送你了。” “哎呦。”赵允宁手忙脚乱地接着,“这也太多了,我拿不动。” 贺成渊拨转马头,向场外另一个方向驰去,对方楚楚轻声道:“我们不和他们玩了,那边有一片野桃花,这时节应该开得正好,我带你过去看看。” —————————— 桃花开在山崖上,一大片浓粉斜斜地伸出,树干苍劲,花瓣娇艳,掩住了嶙峋的山石。 山崖很高,方楚楚是爬不动的,前头自然是贺成渊背着她攀上来的。这里四下无人,只有鸟鸣啾啾,方寸净土,似乎离尘世更远了一些。 此时,贺成渊躺在树下,手枕在脑后,眼睛微闭,似乎在小寐。山崖上的风轻轻地吹过来,花瓣落下,沾在他的脸上。 他没有反应,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这样看过去,他的睫毛很长、也很密,丝丝分明,他的鼻子很高、也很挺,形如雕刻。 方楚楚拔了一根长长的草,伸过去,把他脸上的花瓣拨拉走了。 他还是没反应。 方楚楚坏心眼地拿着草尖,在他鼻子上蹭了两下。 贺成渊伸手把那根草抽走了,而后睁开眼睛,遗憾地道:“我等了这么久,留足了时间让你偷偷亲我一下,结果你就拿根草来戳我?” 方楚楚用手指头在贺成渊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不要做梦了。” 贺成渊翻身坐起,一脸严肃地问道:“什么时候能亲?” 方楚楚亦是一脸严肃:“我大姑说了,这种事情只有成亲以后才能做,叫我务必端庄一些,断断不可轻浮,免得被你看低了去。” 贺成渊心里把方氏痛骂了一顿,脸上的神情更加冷峻了:“钦天监定的婚期在年底,那这之前的日子你叫我怎么过?” 方楚楚也板着脸:“谁管你,总之不行!” 贺成渊微微地仰起脸,他望着方楚楚,目光忽然变得非常柔软:“那摸一下可以吗?楚楚,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摸摸我的脸……” 又有桃花的花瓣落下,从眼前飘过,有一片粉红旖旎。 方楚楚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看他怪可怜的,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饱满润泽,富有弹性的肌理,手感不错。 贺成渊不太满意:“不够,再摸一下。” 方楚楚偷眼看看左右,这山崖上确实是无人能够上来,只有一只山雀好奇地飞了过来,停在地上朝这边张望。 “嘘嘘,不许看。”方楚楚冲着山雀小声地叫道。 那只山雀没见过人,胆子也大,反而蹦蹦哒哒地跳了过来,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用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方楚楚立即一本正经起来,端着矜持的表情对贺成渊道:“你看看,多不好意思,连小鸟都在嘲笑我们,光天化日,此举非正人君子所能为,殿下请自重。” 贺成渊也不出声,只看了那山雀一眼,目光如淬寒冰。 山雀吓得啾啾大叫,扑棱着翅膀,撞撞跌跌地飞走了。 贺成渊满意了,他扯了扯方楚楚的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的声音。 这个人,好像又在撒娇,可真不要脸。 方楚楚靠过去,慢慢地伸出手,温柔抚摸他的脸。 就仿佛是刚才的桃花落下,拂过脸颊。 贺成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方楚楚,喃喃地道:“再往下一点儿……嗯,往左边……对……” 那个位置,是他的嘴唇。 方楚楚大着胆子,用手指描画着他的唇形,不太厚也不太薄,那是恰到好处的弧度,刚毅的线条。 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呼吸喷在她的手指上,潮湿而炙热,她的脑袋都有点迷糊了,一点一点地凑过去,嗯,他的脸蛋很好看,他的嘴唇也很好看,不然,试一试…… 倏然,方楚楚停住了:“咦,下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你听听。” 就差一点点了,贺成渊恨得咬牙,面上不动声色:“什么声音都没有,你听错了。” 可惜,太子殿下的话音刚落,那动静就大了起来,刀剑交鸣的声音、呼喝喧哗的声音、还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远远地从风中传了过来。 这绝不是打猎能发出的声音。 方楚楚一骨碌爬了起来,紧张地道:“发生什么事了?快去看看,好像很不得了。” 这帮杀才,来得真不是时候,贺成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慢慢起身,他的腰如同利剑一般挺直了,眼底露出了一点冰冷的笑意:“几只山上的老鼠而已,掀不了大风浪,别急。” —————————— 第47章 帝京词22 太子的猎物其实是魏王 远处喊杀声震天, 不断有流矢飞来。 陈尹领着金吾卫在前方血战,形成了一条防线,抵挡着叛军,但对方人马悍勇凶横, 显见是久经沙场之师, 领阵之人更是武艺高强、出手狠辣, 而长安这十几年来已经平静惯了, 金吾卫的士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不免在气势上就弱了一头, 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武将们都已经提刀上了阵。 事出仓促, 叛军突然从长骊山北麓直扑而来, 金吾卫算是反应迅速, 立即护住肃安帝和一干众人, 重重卫兵紧张地把守在肃安帝的周围。 叛军在那边疯狂呐喊着,少顷, 前线的人打探之后,赶紧过来奏报, 这群叛军原是豫州节度使林阳的旧部。 两年前, 林阳举兵图谋不轨,朝廷遣大将军薛劲山平乱,林阳伏诛,彼时,尚有残部在林阳义子林堂的带领下逃入深山,后不得其踪迹。未曾想到今日竟在此出现,而领阵之人正是林堂。 林堂本为山匪,后为林阳所收服,其人性情狠毒, 擅长山林作战。此次前来春猎护卫的金吾卫士兵在人数上本就稍逊于对方,加上这样一个难缠的敌军将领,更是难以应付,眼下死伤惨重。 众官兵且战且退,文臣与女眷们踉跄随行。 肃安帝听完了奏报,停下脚步,后方已是山壁,他们也已经无路可行。 他的面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但毕竟帝王胆色,终究不凡,他在盛怒之下,仍然保持了十分冷静:“兵部尚书王胜之何在?” 王胜之立即从人群中滚了出来,跪在地上:“臣在。” “此次春猎筹办由你负责,你告诉朕,这么多叛军,是从哪里出来的?” 论理来说,昨天兵部的人刚刚巡过山,之后才封山待猎,这一片黑压压的叛军少说有五六千人,不可能藏身其中不被发现。 王胜之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 他方才接掌兵部不久,今年乃是首次操办春猎事宜,巡山的路线、时间和人手,属下呈报上来的,他仔细看了,没什么不妥的,就依照往年的惯例照旧执行了,并未多加思虑。谁能想到,会出这样大的纰漏,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突然有叛军出现,令人猝不及防。 但这些话,王胜之哪里敢说出口,只能不住地叩头,叩得满头是血。 肃安帝冷冷地瞥了王胜之一眼,不再看他,转而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战场。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样的场景,肃安帝恍惚想起,他在十八年前也曾见过,皇子夺嫡,兵起宫墙,当年,是振武王世子姬扬霆护在他的身前,千军万马亦不能阻挡。 肃安帝闭了闭眼睛,很快收敛起心神,这个时候,他格外地想念起长子贺成渊:“太子呢,还没找到他吗?” 立即有金吾卫副统领回禀:“陛下,太子的马就在前面,他应该在这附近,我们正加派人手寻觅。” 太子贺成渊,大周的战神,只要有他在场,何惧这些乌合之众,所有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肃安帝沉声问道:“援军何时能到?” 副统领有点汗颜,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山的通道恰被叛军所阻,音讯不能传递,已命人从后山翻出去,莫约还要一些时间,吾等将誓死守卫,断不会令反贼得逞,请陛下莫忧。” 肃安帝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指着后面那片石崖,喊道:“你们快看!” 一条人影从远处的石崖上面跃下,如同飞翔的苍鹰,英姿矫健,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飞快地朝着这边疾掠而来。 “太子!太子殿下原来在这里!” 众人惊喜的呼叫了起来。 肃安帝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些。 众人为贺成渊让出了一条道,贺成渊放下方楚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对肃安帝跪下:“儿臣护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 他的神情冷静,气势稳固若山岳。 肃安帝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气恼,他仿佛从贺成渊身上看到一种鄙夷的意味,但是此情此景,他又不便发作,只能尽量和蔼地道:“成渊来得正好,速去杀敌破阵,以安众臣之心。” 冯皇后本来脸色苍白地躲在肃安帝的身后,此时见了贺成渊,急忙奔过来,放低了身段,哀声请求:“太子,魏王适才去了北麓,大约正与乱军对上,此时行踪不明,求太子念及手足之情,快去救他。” 肃安帝冷着脸,斥道:“怎么,魏王的命比朕更要紧吗?” 冯皇后一时情急,已知说错了话,慌张地跪了下来,流泪道:“陛下息怒,臣妾并无此意,臣妾只是过于担心了,魏王……魏王他危殆矣。” 她说着,捂着脸哭了起来,此时,再高贵的皇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肃安帝看着冯皇后这样,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对贺成渊道:“去吧。” “喏。”贺成渊淡然应道。 方楚楚立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贺成渊,满面担忧之色。 贺成渊从她的身边走过,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转了过来,方楚楚的脸红得就如同方才的桃花,但还不待她生气,贺成渊已经掠了过去。 人在半空,利剑出鞘,如贯日长虹。 叛军的首领林堂亦是一员猛将,他身高九尺,持一双利斧,大喝一声,双臂一挥,悍然迎上贺成渊。 同时,左右两侧各有叛军武将袭来,三人围住了贺成渊,彼此配合呼应,以不要命的打法,死死地缠住了他。 今日来这里的,都是昔年林阳麾下的死士,此际见了贺成渊,虽然震惊,也不显慌乱,领头三人围住了贺成渊,而那些士兵们依旧与金吾卫凶狠厮杀。 陈尹在长安养尊处优多年,未曾上过沙场,久战之下有些不支,被人当胸劈了一刀,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周围的士兵慌忙冲过来,拼死护住他,将他抬下去了。 而那边,贺成渊依旧与贼首三人缠斗中,刀剑滚成了一团雪光,连动作都看不清楚。 肃安帝远远地望着战局,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种沉闷的声音,地面都隐约震动了起来。 百官们惊疑不定,彼此面面相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动静越来越大,原来是马蹄声。万马奔腾,疾如风雷,黑压压的骑兵从那边奔驰而来,士兵的铠甲和长戈上闪着寒光和血气。 有人认出了怀化将军的旌旗,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援军!援军来了,是王将军!” 当先一人,正是贺成渊麾下的大将王宗和。 贺成渊的人马向来雷厉风行,王宗和更是有名的冷面将军,一张黑脸,从来六亲不认,他一声断喝,骑兵们长戈向前,刀剑出鞘,直杀了过来,行动间果断狠辣,那凌厉的攻势,连金吾卫的士兵都被波及到了。 金吾卫士兵们急忙抽身后退,把这片战场腾出来让给这支铁骑兵团。 林堂在厮杀中自然发现了这番变故,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阳对林堂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林堂此番前来,本意是想为林阳报仇,刺杀肃安帝。 几个月前,恰逢原来的兵部尚书张钧令调任豫州太守,他与张钧令打上了交道,得到了皇家春猎历年的部署筹划,尤其是兵部的巡山路线,凭着这个,他带领手下人马躲过了官兵的搜索,蛰伏在长骊山深处,就待肃安帝到来。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谁料竟连出变故,先是太子贺成渊居然在此出现,而后又是朝廷精锐骑兵来援。 林堂心念急转,已知今日之事不谐,他也是个果断的人,当下大吼了一声,两个同伴立即全力顶上,林堂虚晃一招,脱出了战圈。 那边的手下听到林堂的吼叫,马上从阵后推了一个人出来,林堂抢了上去,将那人捏在手里,斧头架了上去,转而对贺成渊大声喝道:“兀那狗贼太子,速放我等兄弟离去,否则我砍了你弟弟的头。” 被林堂捏在手里的正是魏王贺成弘,他带人去北麓行猎,恰逢林堂,所带的卫兵皆被叛军所杀,林堂见他自称魏王,身份不同,特意留了他一条命,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贺成弘被林堂掐着脖子,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发青,用手使劲抓挠着,又惊又惧,口中“赫赫”作声,用乞求的眼光看向贺成渊。 周围的骑兵们挥舞着长戈,兵刃撞击在一起,鲜血飞溅,不断地有人倒下,哀嚎着死去,马蹄踏过地上的血肉之躯,混合成一种沉闷而瘆人的声音。 一片混乱。 贺成渊的眼睛望了过来,那是一双兽性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仿佛是山林中蛰伏的猛虎,盯住了它的猎物。 林堂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中计了,他被张钧令利用了,林堂一念及此,背后不禁出了一袭冷汗。 贺成渊露出了一个微笑,冰冷而残酷。他不再留情,手臂倏然扬起,剑光快成了一道残影。 对战的两个叛军将领只发出了短促的闷哼声,咽喉已被切断,双双倒下。 贺成渊的剑势不停,犹如风火,夹带着锐利的啸声,向林堂奔袭而去。 周遭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林堂情知不妙,疾速后退。贺成渊来得太快太猛,他来不及思索,凭着本能紧紧地抓着贺成弘,企图用这个人质来抵挡贺成渊的霹雳一击。 贺成渊的剑已经到了身前。 贺成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里映出剑的锋刃。 “魏王,这是我给你的回礼。”在这一片剑与血光的影子中,贺成弘清晰地听见了他长兄的声音,冰冷的,一如往日。 长剑从贺成弘的胸膛贯穿而入。 林堂一惊之下,急急撤手,双斧一错,迎上剑锋。 贺成渊的神情倨傲而冷漠,他望着林堂的目光和望着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他的剑穿透过贺成弘的尸体,带着滚热的血,劈开了斧头,再直直地贯入林堂的身体。 雷霆之势,无从抵挡。那柄剑将贺成弘和林堂串到了一起,余势不歇,连带着飞出数丈,“夺”的一声,钉到了地上,只留下一小截剑柄,露在贺成弘的胸前。 骑兵战士在厮杀中围了过来,彪悍的战马无情地踩踏过去,那两具尸体转眼就淹没在马蹄之下了。 贺成渊立在战场中央,身形稳固如山岳。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猎,没有猎物可以从他的剑下逃脱,魏王当然不会例外。 王宗和在贺成渊的身边下马,恭敬地双手捧上了贺成渊的银枪,有人将贺成渊的战马牵了过来。 贺成渊接过枪,上了马,枪尖一抖,指向前方,面无表情地道:“一个都不要留。” 骑兵们轰然应诺,声音震动山谷。 —————————— 第48章 东风引1 腰还是一样细,别的地方胖了…… 皇宫内廷, 玄武殿中点着迦南沉香,但这种幽深而清冷的香气已经不能平复肃安帝心情,他高坐在龙椅上,脸色一片铁青。 王宗和跪在下首, 正在禀告:“臣奉太子之命, 日常在京城周边巡防, 今日恰恰经过长骊山下, 见有飞鸟惊起、走兽逃窜, 其声势之大, 又不似往年春猎, 故而心存疑惑, 命斥候上山打探了一番, 得知有叛军作乱, 急急率部前来,救驾来迟, 请皇上恕罪。” 这一番话,听过去滴水不漏, 肃安帝也没什么表示, 淡淡颔首而已,然后威严地发问:“那些乱贼可曾擒获?须得严加拷问。” 王宗和垂首:“贼人悉数伏诛,未获活口,无从追究。” 肃安帝的脸的更黑了。 右丞相见状,急忙禀奏道:“这伙贼人乃是豫州林阳乱党,臣已命人前往豫州,若有同谋相关,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肃安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王胜之拿下, 交由刑部处置,严加审讯,他私下有何勾当,竟令歹人在皇家猎场如入无人之境,何其荒诞!” 右丞相不敢作声,喏喏而已。 肃安帝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贺成渊立在那里,冷峻而孤傲。 肃安帝冷冷地望着贺成渊,贺成渊也不言语,父子两个相对沉默着。 迦南香的烟絮袅袅地盘绕在雕梁画栋之间,门扉掩阖,香气慢慢堆积,渐至浓郁,腻得有些发闷。 良久,肃安帝拍了拍手,沉声道:“抬上来。” 侍卫将一样裹着白布的长条状事物抬了上来,放在殿下。 “宋德。”肃安帝叫了一声,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太监听到吩咐,过去将那白布揭开了。 白布下面的事物显露了出来。 饶是宋太监见惯了大风浪,此时也免不了惊骇,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魏王的尸身,或者说,看那残存的服侍,应该是魏王吧。 那尸身大约只留了半截,糜烂不堪,想是被什么东西碾来碾去,碾成了一滩烂泥,血和肉混合在一起,中间的白骨支棱地凸出来,说不出的恐怖狰狞。 宋太监的手抖了起来,马上又将白布盖上了。旁边的几个大臣眼睛瞄见了,有几个想要作呕,但碍于御前,不敢失礼,只能用手捂着嘴,勉强忍耐着。 肃安帝已经看见了,他似乎有些悲伤,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直视着贺成渊,一种阴暗的雾霾在他的眼中开始堆积。 “太子,告诉朕,这是什么?” 贺成渊波澜不动,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回道:“魏王不幸罹难,令人殊为悲痛。” 他甚至连一丝悲痛的神情都不愿意装出,依旧是冷漠的。 肃安帝终于忍耐不住,拍案怒喝:“我问你,魏王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是这等情状!” 贺成渊没有回答。 王宗和又‌跪了下来,以首触地:“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魏王死于贼首斧下,当时情形十分混乱,战马奔驰踩踏,待到叛乱平息,吾等收拾残局之际,才发现魏王已经是这般模样了,臣有过,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那时候,兵荒马乱,战士骑着马奔来奔去,把战场上的情形都挡住了,谁也看不清楚、说不明白。 王宗和护卫不力,但救驾有功,若罚他,寒了臣子心,若赏他,肃安帝又觉得心头邪火无从发作。 肃安帝沉默下来。玄武殿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压抑感觉,以及,空气里淡淡的腐肉的臭味。 半晌,肃安帝挥了挥手:“尔等且退,太子留下。” 众臣都退了出去,连宫人和太监都远远地避到了殿外,这宽敞的大殿内,只余下肃安帝和贺成渊父子二人,以及,地上的魏王。 肃安帝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魏王的身边,他低头看着这具尸体,眼眶微红,原本挺拔的身形似乎有点佝偻,这毕竟是他最爱的儿子,这个儿子按照他的心意成长,贤善、睿智、恭顺、孝敬,几乎无一样不好,而今却都成了一场空。 “成渊,以你的本事,应该可以救得了他。”肃安帝突兀地开口,他的声音甚至在大殿里形成了一种森冷的回响,“你是故意要他死吗?” 贺成渊无动于衷:“父皇明鉴,儿臣已经尽力,是儿臣无能。” “撒谎!”肃安帝突然愤怒了,指着贺成渊,厉声斥责,“你不念手足之情、骨肉之谊,一心要置魏王于死地,今日如愿以偿,在人前一丝戚容也无,外人说你无心无肠,朕本是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贺成渊神情平静地问道:“儿臣常年出征在外,诸多凶险,屡屡在鬼门关前打转,魏王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一口气噎住了。 贺成渊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漠的笑意,他的语气依旧平缓,又问了一句:“父皇可曾担忧过?” 肃安帝勃然大怒:“太子,你是在责问朕吗?” “儿臣不敢。”贺成渊跪了下来,用冷漠的声音继续道,“去年的时候,儿臣出战安西,险些身死,父皇和诸兄弟远在京都,无只言片语,仿佛儿臣的生死也没什么要紧的,既如此,今日儿臣又有什么过错呢?” “你住口!”肃安帝大步过去,飞起一脚,愤怒地踢在贺成渊的胸口。 贺成渊生生收了这一脚,纹丝不动,他抬起头,望着父亲:“儿臣那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儿臣真的死了,父皇会不会为儿臣伤心、会不会为儿臣落一滴泪?如今想来,大约是不会的吧。” 肃安帝的嘴巴动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住了,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很久以前,贺成渊才是他最心爱的孩子,胜过任何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是从姬皇后身死的那一刻,还是从这孩子长大以后才开始? 无从探究。 贺成渊平板板地继续道:“儿臣若有错,就错在儿臣愚钝,不能讨父皇欢心,请父皇责罚。” 冷漠严肃的长子竟然会说这个话,大约就是在示弱了吧。或许是刚才那一脚已经将心中的怒火发泄了出去,肃安帝忽然感到了一股浓重的疲倦。 他缓缓地回到龙椅上坐下。 贺成渊依旧跪在那里,他的腰身笔挺、神情冷峻,但他垂下眼,那姿态又是恭敬的。 肃安帝的脸色阴晴不定,坐在那里久久不语,但最后,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 风轻轻拂动了柳枝,燕子啄着春泥从水面上掠过,泛起一圈圈涟漪。 曲水河边,小女娘们穿着轻薄鲜艳的春裳追逐嬉戏,惹得不知谁家少年郎动了心思,在河边吟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几个坏心眼的姑娘拿了果子掷他,砸得可重了,不到片刻,那少年郎就抱头鼠窜而去,过往的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三月初八上己节,春光大好,长安城里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一样兴致勃勃地去了曲水河,祓除畔浴、临水宴饮、甚而至于小女娘和小郎君相约踏青,都是有的,正是一派欢快场景。 方楚楚从青州归来,第一次看到长安上己之景,心中新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路上看来看去,十分快活。 只不过,有一点小遗憾。 她叹息了一声:“可惜了,胭脂这几天有事,回自己家去了,若不然,叫她做些小点心,带着出来,坐在河边,吃着点心看着风景,可别提有多美了。” 贺成渊负手走在方楚楚的身边,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方楚楚一眼:“你不能再吃了,自从你家多了这个厨娘,你胖了不少。” “啊?”方楚楚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的事,我的腰还是和原来一样细,喏,不信,你看、你看看,多细哪,漂亮得很。” 贺成渊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瞥了一下,又转走了。 这会儿的天气开始温暖了起来,衣裳也渐渐地薄了,她好像比去年长高了那么一些些,体态也渐渐丰盈了起来,风吹动罗裳,隐约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如同这春光,美好而诱人。 太子殿下目视前方,神情庄重严肃:“腰倒是一样细的,其他地方鼓起来了。” “啊?哪里?”方楚楚又低头看了看,没发现,然后抬头看了看,正好逮到他偷偷地在看她。 她忽然会意过来了,马上红了脸,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登徒子,你讨打吗?忒不正经。” 阳光正正好,她打起来的力度也正正好,小拳头砸过来,果然,浑身都舒畅起来了。 贺成渊脸色平常,眼中却带着温柔笑意,站在那里由着她打。 太子微服出行,东宫的侍从都远远地缀在后面,不敢靠近,只有张熹离得稍微近一点儿。张大人看得直冒冷汗,不停地念佛。 正闹着,那边有一行人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张熹赶紧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差点要把嗓子扯破。 贺成渊总算注意到了张熹的提醒,伸出手轻轻地把方楚楚按压住了,喏,她就像一只小鸡崽,蹦达起来也是软软的,他只要一个手指头就能制住她。 那边过来的是兰台郡主,她身边的人居然是韩王贺成岳。 既然路上遇见了,韩王自然要恭敬地上前与太子见礼:“见过皇兄。” 兰台郡主脸色淡淡的,躬身一福,避在韩王的身后,并不言语。 贺成渊对诸兄弟都是一般疏远,此时微微颔首而已。 韩王微笑着,与方楚楚也见了礼:“这位想来就是方姑娘了,小王曾在春猎之时见过姑娘,姑娘箭术超群、英姿飒爽,与太子殿下正是天生一对,日后姑娘就是小王的嫂子,还需姑娘多多照拂。” 贺成渊指了指韩王,对方楚楚道:“这位是三弟成岳,封韩王。” 贺氏的皇子和公主,容貌大抵都十分出众,这位韩王看过去一团和气、言语又很亲切,方楚楚对这个未来的小叔子还是满意的。 她亦回了一礼,笑眯眯地道:“韩王殿下安好,殿下人中龙凤,翩翩君子,令人十分仰慕……” 她看了兰台郡主一眼,方才既然韩王夸她了,所谓礼尚往来,她也要客气一下,故而满脸诚恳地道:“和兰台郡主正是天生一对,男才女貌,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比你们更般配的了。” “方家妹妹说笑了,我当不起。”兰台郡主的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她大约是有点害羞,用袖子捂住了半边脸,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 韩王一派光风霁月,闻言爽朗地笑道:“多谢姑娘夸奖,不敢当,实不相瞒,小王与郡主刚刚定下婚约,就等太子与姑娘大婚之后,就开始操办小王的亲事,今后就是一家至亲,都不用如此客气。” 韩王贺成岳其人,虽说也是一介人才,但其文不如魏王、武不如太子,在肃安帝的众皇子当中,也算不上起眼,他为人低调,平日里对谁都是笑语相对,温雅君子,让人生不出防备之心。 方楚楚当然要继续客气一下:“相逢即是有缘,韩王殿下、兰台郡主,和我们一起踏青吧,太子说等下还要去祓除畔浴,人多、热闹、好玩。” 贺成渊马上严厉地看了韩王一眼,目光如剑。 没人能吃得消太子这样的眼神,韩王也不例外,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姑娘盛情,心领而已,小王另有安排,不便同行,辜负姑娘的心意了。” 方楚楚看看韩王、又看看站在一边袅袅婷婷的兰台郡主,恍然大悟:“哦,那倒也是,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不吵你们,去吧去吧。” 她自认为很体贴,挥了挥手,很快拉着贺成渊走开了。 韩王面带微笑,目送两人离去,知道他们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这才回过头来,对兰台郡主道:“我是亲眼见到了才敢相信,那位方姑娘还能拖着太子的袖子走路,太子那样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有这样与人亲近的时候。” 兰台郡主冷了脸:“韩王殿下这话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吗?” 韩王微微一笑,举步前行,仪态优雅似闲庭信步,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珠儿,你今日为何非要约我出来,又非要守在这条路上,不就是为了见这一幕吗,为何如今见到了却要生气,你们姑娘家的心思真叫人难猜。” 兰台郡主咬了咬嘴唇,跟了上去,含恨问道:“我不够美吗?不如那位方姑娘吗?他竟连一眼都不看我,你说了与我订婚一事,他也无动于衷,当真是铁石心肠吗?” 她的泪水落了下来。 粉腮泪眼,美人如斯,便是落泪亦是动人。 可惜贺家的兄弟都是一样的冷硬心肠,韩王只是微笑着,无情地道:“珠儿,你并不傻,为什么却在这个事‌情上死心眼,对,他不喜欢你,你在他眼中一文不值,你还不明白吗,何苦自讨没趣,我劝你,还是给自己留两分颜面,这种话,日后千万不要再提,韩王妃也没什么不好,应当还是配得上你的。” 他自顾自地走着,并不在意身后的兰台郡主。 兰台郡主停住了脚步,望着韩王的背影,含着眼泪,语气却是冰冷的:“我不要当韩王妃,我父亲和你说过的,我所要的,只有太子妃之位。” 韩王回首,笑意不变:“其实,也未尝不可。” …… 第49章 东风引2 不许看别人,要看就我看的…… 风吹过来, 带着春天草木的味道,这时节,大约正是谈情说爱的好光景,不可辜负。 方楚楚一口气拉着贺成渊跑了老远, 看不到韩王和兰台郡主了才慢下脚步。 她略有些喘。 贺成渊不紧不慢地道:“慢慢走, 跑什么, 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玩耍。” 方楚楚有些好奇, 看了贺成渊一眼:“你这几日倒是空闲, 和往常不太一样。” 贺成渊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淡淡地道:“魏王死了, 动静闹得大了一些, 父皇好像对我有些防备, 故而这段时间我安分守己, 连军营也不去了,万事太平, 闲下来了正好可以陪你。” 方楚楚有点抱不平:“那天不是你救了圣驾吗,为什么皇上不夸你, 反而防备起来了, 真是好没道理。” 她记起了原来贺成渊对她说过的一些话,心想着,大约是因为亲娘不在了,有了后娘,亲爹也变成后爹了,她同情起来,伸出手,摸摸他的肩膀、又摸摸他的胸口,用温柔又软糯的声音哄他:“好了, 没事,不用管别人,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有我就够了。” 她的手又软又嫩,不管是打还是摸,都让人觉得十分受用。贺成渊的眼中有着温暖的笑意,他看着方楚楚,淡淡地道:“你说得对,我管别人作甚,有你就足矣。” 他思量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起来:“其实,说起来我还要多谢魏王,当日若不是他意图谋害我,这辈子我也见不到你,论起这点来,他对我还是有恩的,日后若有机会,不妨到他的坟头点一柱香,聊表谢意。” 方楚楚费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了。” 贺成渊趁机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一把:“没什么,你不需要懂,这些事情,我来操心就好,横竖你脑袋瓜子小,本来就不够用,想想你的衣裳首饰还有吃食什么就可以了,其他的还是算了吧。” 不消说,太子殿下自然又被揍了一顿。 揍过之后,方楚楚和贺成渊都是神清气爽,沿着曲水又溜达了一会儿。 河边有许多年轻的小娘子着绮罗裳、簮芙蓉花,持着柳条相互泼水嬉戏,而在远远的水岸边,更有些胆大豪爽的儿郎,干脆脱了衣裳下水,就在曲水河中沐浴,以兰草濯其身。 两下离得太远,其实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但不妨碍小娘子们笑着在那里指指点点。 此所谓祓禊,洗去往年旧尘土,祈来年吉祥之意。 方楚楚十分新鲜,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要凑过去看个仔细。 冷不防刚抬脚,就一头撞上了贺成渊。 贺成渊杵在那里,气势若山岳,不怒自威:“你过去做什么,老实站着。” “为什么?”方楚楚气愤起来了,“不是说陪我出来玩吗,那边多热闹啊,怎么不许我过去看。” 贺成渊面无表情:“那边十分不雅,看了要长针眼的,你稍等,我马上去传唤京兆尹的人过来,光天化日之下,如今大不雅之行,应当予以严惩,免得败坏了京都的风气。” 方楚楚十分不满:“你糊弄我吧,我虽没见过,但也听过,上己节的风俗不就是如此吗?我二表嫂还和我说过,当年她和二表哥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上己节,当时看了一眼,觉得那小伙子很不错,转头才允了二表哥家的求亲,喏,你快走开,别拦着我,好玩着呢。” 这下,贺成渊连京兆尹的人都等不及了,当下对着远处的张熹做了一个手势。 张熹不愧是太子多年心腹,立即心领神会,吩咐东宫的卫兵们冲了过去。 太子铁血好战,他所领的卫兵亦是悍勇,个个凶神恶煞的,拔了刀剑过去,把河中沐浴的那些个年轻儿郎们唬得屁滚尿流,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了,飞快地爬上岸,胡乱裹着下身,抱头鼠窜而去。 隔着远远的水边,小娘子们发出了快活的哄笑声。 方楚楚简直惊呆,回过神后又笑得不行:“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么坏心眼呢?” 贺成渊一派凛然,浑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他赶走了那些在河中沐浴祓禊的儿郎,又拉着方楚楚走到更上游的位置去,寻了一处幽静偏僻的湄岸。 水草交接,风拂水过,有燕鸣啾啾。 卫兵在远处重重把守着,杨柳枝低垂,似乎谁也看不到这里。 太子殿下脱了衣裳下水,他其实本想全部脱光了,但是在方楚楚要吃人一般的目光下,勉强留了一条内裤,颇为遗憾。 河岸平缓,水也不太深,就没过了他的腰,他站在那里,流畅的腰线在水中若隐若现。 “嗯,你要看,现在可以看了。”贺成渊一脸正色地道。 方楚楚骄傲地把头扭开:“你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过好几次了,没意思。” 其实拿了眼睛偷偷地看他。 贺成渊慢条斯理地掬了水,泼在身上洗濯,水沿着他的肌肉的纹理一路滑下,从胸膛到小腹,起伏蜿蜒。他的肌肤是漂亮的蜜色,泛着健康的光泽,间或带着几道旧伤痕,更显得雄劲强悍。 方楚楚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 虽然看过好几次了,但是,还没有摸过呢,要等成亲以后了,说起来,她也颇为遗憾呢。 贺成渊看着她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微微地笑了起来,还要给她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不动声色地道:“楚楚,上己节的正经事,祓除畔浴,你快点,我等着呢。” 方楚楚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左右,确实没有人,她吃吃笑着,折下了一条杨柳枝,蹲在岸边,用柳枝沾了水,在贺成渊的身上刷来刷去。 以草木为介、以河水为浴,去宿垢、去灾晦、辟邪辟难,是为祓禊。 方楚楚微笑的模样柔软如同这春水,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老天在上,保佑我家阿狼这一年不经风雪之险、不受病痛之灾,远离兵祸血光,平安顺遂。” 贺成渊微微地仰起脸,水滴落在他的眉眼间,仿佛那犀利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他抬起手,指尖沾水,弹指洒在方楚楚的眉间。 “咦?”方楚楚笑着捂住头,“讨厌,头发要湿了。” 贺成渊的眼眸深邃、如夜空、如瀚海,世人皆道他无情,却不见他此际眼中神色缱绻。他望着岸上的姑娘,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对她道:“吾将以身为盾,护汝长乐安康,以身为剑,为汝披荆斩棘,楚楚,吾在世,便护汝一世无忧,百邪辟易。” 方楚楚不捂头了,改作捂脸,用小小的声音害羞地道:“嘘嘘、小声点,让人听见了可不好意思了。” 贺成渊柔声问道:“楚楚,我对你好不好?” 方楚楚咬着嘴唇笑着,哼哼唧唧地道:“嗯嗯,还行吧。” “那么……”太子殿下赤着身体,用正经而严肃的语气道,“亲一下可以吗?” “不行、不行。” 方楚楚扔下了柳枝,笑着跑开了,到远处,回眸望他一眼,眼波如春水。 彼时,莺啼恰恰,风和日丽,想的都是这一年的好光景,以为日后再无风雪之险。 —————————— 自从三月的春猎之后,不知什么缘故,兰台郡主一意与方楚楚交好,三天两头上门找她。 说起来,京城的贵女十分富有情趣,兰台郡主更是其中翘楚,无论是大雅的琴棋书画、还是大俗的衣裳首饰,说起来都是头头是道,哪怕没话也能坐在那里扯上半天。 最初的时候,方楚楚不过是面子上寒暄几句而已,但兰台郡主放下身段,刻意哄着她,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妙语如珠,方楚楚听得津津有味,就跟听故事似的,一来二去,不觉就和兰台郡主熟了起来。 这一天,兰台郡主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两罐果酱送给方楚楚。 “这是城里头杏花楼做的果酱,要说这杏花楼,做的菜色也就一般,但他们家的糕饼点心那可是长安一绝,就说这果酱,一年之中只做当季,就那么一点,迟几天还买不到,我想着你大约是爱的,故而多买些,匀你两罐。” 罐子是雨过天青色,细腻的瓷底上隐约透出一瓣瓣梅花印子,清新素雅,上面錾着“杏花烟雨”的字样,那是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杏花楼的记号,独此一家。 别的东西方楚楚未必会收,但不过是些吃食,若不收,又显得她小家子气了。她大方地接过了:“郡主客气了。” 兰台郡主笑道:“这里面是青梅果酱,时下正当令的东西,不值什么,吃个新鲜而已。每回过来都偏了你家的点心吃,这回终于带了点东西,显得我不是个吃白食的。” 既说到点心,方楚楚少不得吩咐裴胭脂端些糕品果子上来招待客人。 过不多时,裴胭脂端着点心盘子上来,她今天不知道怎的,看过去有点精神恍惚的模样,走路的时候还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旁边两个东宫来的侍女赶紧把她扶住了,接过了她手里端的盘子。 方楚楚不免多看了裴胭脂两眼:“胭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兰台郡主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裴胭脂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没呢,刚刚被厨房的烟熏了一下,这会儿有点迷瞪,缓一缓就好。” 侍女将点心摆到案上,沏了一壶菊花清茶,方楚楚请兰台郡主喝茶吃点心。 兰台郡主微微一笑,一边拈起盘子里的点心,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道:“你家这厨娘做点心的手艺真是不错,眼看着端午快到了,不知她会不会做粽子?” 方楚楚顺口回道:“大约是会吧,我家胭脂可能干了。” 兰台郡主笑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早几年端午的时候,我在宫中吃过青梅馅的粽子,犹记得那风味十分特别,不若叫你家的厨娘用这果酱也试试看。” 方楚楚好奇起来:“青梅馅的粽子,这是闻所未闻,你们长安人的花样可真多,这东西好吃吗?” 兰台郡主抿嘴一笑:“好吃,我不骗你,胭脂米中间裹着青梅馅,掺了点花蜜,酸酸甜甜的,爽口得很。” 裴胭脂局促地站在一旁,此时低着头,小声地道:“这个不难,奴是会的,姑娘若要,改明儿奴就做一些。” 方楚楚听了这话,也来了几分兴趣,顺手指了指放在案几上的那两个小罐子,对裴胭脂道:“那你就收起来吧,家里头好像胭脂米也是有的,前阵子东宫送过来的,大约还剩下不少,你去琢磨一下,让我也尝个新鲜。” “是。”裴胭脂慢慢地接过那两罐果酱,垂下了眼帘,沉默地退了下去。 —————————— 第50章 东风引3 青梅子和他的味道都是酸酸甜…… 天微微地热了起来, 方楚楚坐在窗下,竹帘子垂了下来,贺成渊在她旁边慢慢地给她摇着扇子,别提有多惬意了。 这个时候, 如果再来点小甜瓜什么的, 那就更妙了。 但是贺成渊却不让她吃:“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点咳, 甜瓜还是凉的, 今天不许吃。”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我昨天晚上咳嗽, 你怎么知道?” 在房中伺候的两个东宫过来的侍女跪了下来, 俯首于地, 不敢言语。 方楚楚立即会意回来, 娇嗔道:“这你都管?太子殿下, 你得有多闲, 我不要你家的丫鬟了,快给我领回去。” 贺成渊挥手屏退了侍女, 端着严谨的神情,默默地往方楚楚的身边蹭了一点:“我回头吩咐张熹好好训斥她们一顿, 不要在背后乱传话, 只捡要紧的事情才能说。” 方楚楚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什么算要紧的事情?” 贺成渊肃容道:“譬如说,你半夜咳嗽、打个喷嚏什么的,那都是顶顶要紧的事。” 方楚楚用脚去踢他:“你惯会胡扯。” 她这时候坐在罗汉榻上,脱了鞋子,只穿了一双白色罗袜,她的脚丫子小小的,踢在贺成渊的身上,嗯, 感觉比她用手捶还舒服一点儿。 贺成渊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让她踢,手里的扇子摇得还是慢悠悠的,一丝不乱。 踢完了一顿,还是不让她吃甜瓜,不过别的点心零嘴儿什么的倒是许的。 厨下得了太子的吩咐去准备,少顷,裴胭脂端着点心盘子进来了。 自从上回裴胭脂被太子吩咐拖下去以后,不知道张熹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自此后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不仅如此,每次太子过来的时候,她都吓得能躲多远躲多远,今天却是奇了,还能有胆子到太子的面前来。 裴胭脂的脸色苍白,很有点战战兢兢的模样,方楚楚以为她是惧怕贺成渊,还嘀咕了两句:“太子殿下,不要总板着一张脸,看过去怪吓人的。” 太子殿下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却接过了裴胭脂的手中的食盘,亲自端到方楚楚面前。 那是一盘粽子,做得比寻常的小了许多,碧绿的箬叶裹成一个个团子,只有鸡卵大小,用五彩丝线扎得整整齐齐的,看过去小巧精致。 裴胭脂“噌”地一下退得远远的,用比蚊子稍微大点的声音道:“这是胭脂米和青梅酱做的粽子,上回姑娘提起过,奴今天试着做了一些,姑娘看看可还合口味。” 上回提起过什么?方楚楚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被裴胭脂这么一说,又记了起来:“哦,对,你居然真的做了,快给我尝尝。” 刚刚蒸出来粽子,带着谷物温暖的气息和青梅子的清香,这种味道散在空气里,初夏降至,人间烟火如斯。 方楚楚拿起了一枚,剥开箬叶,露出里面的粽肉。 胭脂米蒸熟了,颜色更深了,真的就如同姑娘家妆匣里的胭脂团,晶莹饱满地黏在一起,看得方楚楚食指动,她张开了嘴巴,就要咬过去。 却咬了个空。 贺成渊忽然握住了方楚楚的手腕,抓了过来,就着她的手,低头过去咬了一口,那一口,大半个粽子没了,还几乎咬到方楚楚的手指。 贺成渊只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末了还冷静地品评了一句:“还差那么一点味道。” 太子殿下仪容端方,做着这番举动竟然也带着高贵的气势,仿佛适才不过啜饮风露而已。 方楚楚看了看手里的半个粽子,再看看贺成渊,简直不能相信:“你抢我东西吃!” 贺成渊看了裴胭脂一眼,他的目光是平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裴胭脂却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逗留,飞快地退下去了。 竹帘子垂在窗下,帘影参差,初夏的鸟啼恰在帘外。 贺成渊松开了方楚楚的手,却往她的身边又凑近了一点点,差不多快挨住了。 他的目光这时候又不同了,柔软的,带着这个夏天的温度,就那样望着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嗯”的声音。 他什么话都不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方楚楚就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 这个人,又在撒娇了,脸皮子可太厚了。 方楚楚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半个粽子,啧,沾了他的口水,可脏了,反正也不能吃了。 他微微地张开嘴,低着头,他的眼眸中带着一点笑意,如同这将至的夏天。 方楚楚红着脸,伸出手去,把半个粽子喂给他吃。 “不能自己拿吗,非要和我抢,不像话。”她用软软的声音抱怨着。 贺成渊就着方楚楚的手一点一点地把粽子吃掉,他吃得很慢,最后那一口,意犹未尽,看见方楚楚的手指上沾了两颗米粒,还想要舔上去。 方楚楚眼疾手快,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戳了一下,那米粒儿就沾在他的鼻尖了,红红的一点。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撒在微熏的空气里。 “粽子好吃吗?”她歪着脑袋问他。 贺成渊顶着鼻子上那一点红,矜持地颔首:“尚可,比起我早前吃过的,终究是差了几分。” 方楚楚“咦”了一下,忽然叉腰,凶巴巴地问他:“这么奇怪的东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吃过?你什么时候吃过?和谁一起吃的?从实招来!” 贺成渊淡淡地道:“这东西原是我母后爱做的,她爱吃酸甜口,每年到了这个时节,香雪林后头那片梅子树上的果子熟了,她会去摘上许多回来,做成果酱,恰好逢到端午,她就会做成青梅馅的粽子,宫中各处和皇室宗亲都会分上一些,也不算稀罕。”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温柔,眉眼的线条仿佛也不再那么刚硬。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神情,方楚楚觉得有点心疼他,赶紧摸了摸他的脸,顺便把那点米粒蹭走了。 “你喜欢吃吗?喏,这里一大盘子都给你,我不和你争。” 但贺成渊却忽然又嫌弃起来了:“这果酱不对,外头买的,和香雪林里自己摘了做的,终究是不一样,不香。” 方楚楚呆了一下,皱起鼻子:“你这人可真挑剔。” 但是,她旋即笑起来,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哄他:“没事,我疼你,明天我去园子里给你摘梅子、做果酱、包粽子,让你知道,你没过门的媳妇是十分贤惠的,比起你母后也不差太多。” 贺成渊想了一下,有点不放心:“没过门的媳妇,你会做梅子酱和粽子吗?” “当然不会。”方楚楚很干脆地回答他,“不要紧,我家厨娘肯定会,到时候现学起来,我这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你就等着看吧。” —————————— 初夏的香雪林和冬天那时节又不一样,层层叠叠的绿荫堆在树梢枝头,风吹过,沙沙作响,一派清凉天色。 方楚楚抬着头,傻傻地在树下转了好久,而后转过来问贺成渊:“为什么树上没有果子?你又骗我。” 贺成渊看了她半天,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怜悯地道:“你读过书吗?冬天赏花的梅树,和夏天结果子的梅树,并不是一样东西,你竟不知道。这园子已经给了你快半年了,你也没有仔细瞧过吗,结果子的树另有一小片,在这园子的后头。” 对不住,就是不知道。方楚楚扑过去,又把贺成渊捶了一顿。 闹过之后,贺成渊才笑着带了方楚楚去香雪林的后头。 说是一小片,其实也有十几亩,一眼过去都望不到头。 绿叶间,青色的梅子微微带黄,一挂一挂地连成了串,把树枝压得微微低了头。这时候还是大早,仿佛清晨的露水没有干透,毛绒绒地沾在果子上,粉光旖旎。 方楚楚别的不行,爬树是一把好手,找了林子中最高最大的一棵树,也不要贺成渊帮她,自己蹭蹭蹭地爬了上去。 贺成渊站在树下,慢慢地道:“长安城的淑女是不会爬树的。” 方楚楚霍然回首,用饱含威胁的目光瞪他。 贺成渊又接着道:“嗯,不过,我就喜欢会爬树的姑娘。” 方楚楚又得意了。 她爬到树上,摘下了一枚梅子,低头嗅了嗅,那香气微微甜、微微酸,夏天的气息大约就是梅子和着风,清澈而甘冽。 她想吃,又怕酸,看了看树下的贺成渊,忽然笑了起来。 她从树上探下身,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拈着梅子伸出去,她又哄他了:“阿狼,过来,我给你吃果子。” 贺成渊凑了过去,踮起脚、仰起脸,他生得那么高,恰恰可以咬住那枚青梅子。 咬下了一小半颗,嚼了吞下去。 “甜不甜?”方楚楚笑眯眯地问他。 “很甜。”贺成渊这样回她。 他接过了她手里的半颗梅子,却不吃,反而抬手递到她的嘴边,端着一脸庄重的表情:“你一半、我一半。” 咦?不要,那上面有他的口水,可脏了。 方楚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但是,摇着摇着就僵住了。 贺成渊一直望着她,他的神情似乎更加严肃了,甚至微微地叹息:“你嫌弃我吗?” 呃?有点心虚。 方楚楚偷偷地看了看四周,好吧,没有人,她飞快地俯下身去,叼走了那半颗梅子。 一口咬下去,汁水淋漓,梅子的味道、还有他的味道,在唇舌之间流淌了出来。 “啊,好酸。”她含着梅子,腮帮子鼓鼓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骗我!” 第51章 东风引4 吻上她的指尖 贺成渊轻轻地笑了起来:“没有骗你, 从你手里吃到的果子,是甜的。” 方楚楚的脸又红了,口里的梅子就不好意思吐出来了,只能在口中含着, 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那味道, 很酸、又很甜, 说不上来的特别。 贺成渊轻巧地攀上了树木, 坐在树桠间, 他的腿伸得长长的, 占了老大一片地盘。 方楚楚要被他挤得掉下去了, 不由怒视他。 贺成渊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来, 坐这里, 软的,舒服。” 方楚楚听了, 不客气地坐了下去,戳了戳他的腿, 还要继续嫌弃他:“哪里软, 硬邦邦的。” 贺成渊用手臂枕着头,倚在树桠间,清晨的阳光透过绿色的叶子和青色的梅子,落在他的眉眼间,那斑驳的影子像是金色水墨,无论怎么看,他都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人。 他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对方楚楚道:“我还要吃梅子,楚楚,喂我。” 方楚楚咬着嘴唇偷偷地笑, 坐在他的腿上,梅子垂在眼前,微微摇曳,一抬手摘下,塞到他的口中,还要问他一句:“这个甜不甜?” “很甜。”他当然是这么回答的。 吃了三四枚,方楚楚就不肯他吃了,看,她是个多体贴的好姑娘。 “再吃,你的牙要倒了,胃也要坏了,回头我给你做了果酱再吃,这种酸溜溜的东西,你怎么就这么爱呢,这可真奇怪。” 贺成渊透过婆娑的枝叶望向远处,目光悠远,他的语气淡淡的,就像当日和方楚楚讲故事一样。 “这是小时候的味道,不知怎的,总是会偏爱几分,吃到这个,就会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 早些年的时候,我母后到这边摘梅子,会带着我父皇和我一起来,长安的淑女是不会爬树的,我母后也不会,我父皇为了哄她开心,就亲自爬到树上去替她摘。 我爬得比父皇更高,母后还会笑话父皇,‘你看看,阿狼都比你厉害呢’。父皇笑着抱住我,对母后说,‘朕的儿子,将来肯定是要比朕更厉害的。’” 他的神情是那么平静,没什么伤感、也没什么愉悦,如同说的并不是自己。 方楚楚觉得他大约是不开心的,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小小声地叫他的名字:“阿狼……” 贺成渊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看着方楚楚,仿佛又有了几分柔软的意味。 “我们每次都会摘一大筐青梅回宫,母后亲手熬了梅子酱,然后就差不多到了端午了,再做成粽子。其实私底下父皇曾经和我抱怨过,这种粽子一点都不好吃,一边抱怨着,一边吃得比谁都多。 我母后还会将粽子赏赐各处,那时候,内外命妇们皆以得到皇后娘娘的青梅粽为荣,没分到的,也会自己去仿着做一些,那几年,端午节的青梅粽子竟成了长安的风气。可是,自从母后走后,所有人都把这个给忘记了。”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时候我也会疑惑,是不是我记错了,十年光阴,为什么会变了这么多,母后不在了,父皇变了,我也变了,所有的人和事都不一样了。” 方楚楚听了这番话,马上举起手,认真地对贺成渊保证道,“阿狼,我不会变的,不管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你不变,我也不会变。” 她的声音娇软甜蜜,在初夏的微风中,听过去是那么悦耳。 末了,她想了想,还要再补上一句:“不就是粽子吗,你放心,以后年年都做给你吃,吃到你牙都掉光了,咬不动为止。” 贺成渊低低地笑了起来,初夏的风吹来,就那么一阵,云淡风轻,旧事无痕迹。他一本正经地颔首:“不错,以后年年我们都来这里摘梅子,你和我,带着我们的儿子,儿子肯定要比我爬得更高才行。” 方楚楚红了脸,恼羞成怒,一巴掌又拍了过去:“胡扯什么呢,你儿子在哪里?” 用力太猛了,人没打到,她一个重心不稳,从贺成渊的腿上跌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方楚楚还没来得及惊呼,贺成渊一个探身扬臂,恰好捞住了她的腰。 她的腰肢柔软而纤细,又极富韧性,搂在他的臂弯里,就那么一小捧,贺成渊屏住了呼吸,都不太敢用力,怕弄疼了她。 方楚楚仰面朝上,手脚都没处用力,就像一只小乌龟,在半空中划拉了两下,也没能调整过来。 她又怂了,哼哼唧唧地求助:“快把我拉起来,要掉下去啦。” 贺成渊只用单手就轻易地揽着方楚楚的腰,另一只手抓住树干,他俯身过去,严肃地和她讲条件:“亲一下,就拉你起来。” “不行,你做梦呢,信不信我揍你。”方楚楚果断地翻脸。 贺成渊微微地笑了起来,他低下头,他的气息笼罩了过来,夏天炙热的阳光、以及草木的清冽,拂过方楚楚的发鬓。 “咦!”方楚楚情急之下,用手捂住了嘴。 他吻在她的指尖,那么小心而温存,带着青梅子的味道,有点酸、有点甜。 —————————— 金铜兽炉里点着瑞脑,那味道并不是香的,而是一种清凉的气息,浸透在空气中,恰如这东宫,冰冷而安静。 溧阳长公主原先来过几次,此时也不太适应,她按捺着心中的不安,笑道:“我和伯爷到东宫求见了几次,皆说太子殿下不在,原是想邀殿下到我家中宴饮小聚,但看殿下近日繁忙,却也不便打扰,只是想着端午佳节将近了,给殿下送些节礼,略表心意。” 五色粽子、菖蒲清酒、艾草香包等应景的小礼,用精美的紫檀匣子装着,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几上,这些礼,并不丰厚,东宫也是不缺的,此时送来,不过是寻个由头而已。 所为何来,彼此心照不宣。 贺成渊看了溧阳长公主一眼,神色还是清冷的,语气却温和了起来:“原本是我要给姑母送礼去,姑母何需如此客气?” 眼见得贺成渊的态度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大不同,溧阳长公主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她揣摩着贺成渊的神情,斟酌着话语:“我家珠儿日前已经和韩王定了亲事,我和伯爷也算了却一番心事,此前,伯爷因爱女心切,做了一些个不妥的事情,开罪于太子,如今他每每想起,都觉得羞愧不已,欲要上门负荆请罪,怎奈太子闭门不纳,心下甚是惶恐,故而今日姑母厚颜开口,向太子求个恩典,宽恕则个。” 而贺成渊的面上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平静地道:“伯爷何尝有不妥之处,我却不知,姑母多虑了,往事休矣,不必再提。” 溧阳长公主不知道贺成渊这话是何意思,但言语至此,不再追究,她也不好多说了,当下又转了话题。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宫宴了,今年皇后娘娘也邀了姑母一家进宫赴宴,还有宣王、怀王两位王叔,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贺成渊闻言也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溧阳长公主继续道:“记得当年端午宫宴的时候,姬皇后爱做青梅粽子分给众人吃,那味道可真奇怪,酸得很,皇上却赞不绝口,弄得大家伙都跟风一阵子,却也许多年不曾吃到了。我家伯爷说,前几日,皇上在御书房和他说事情,还提起了这个。” 贺成渊沉默了一下,而后淡然道:“父皇不是念旧的人,还会记得这个,那是难得的。” 溧阳长公主大约是上了点年岁,想起往昔的情形,就颇有几分感概,况且,出门的时候,赵英又反反复复和她说这事情。 赵英在家中对溧阳长公主的话原是这么说的:“太子近来和皇上越发疏远了,而魏王又刚刚去了,皇上毕竟上了春秋,为人父者,嘴上不说,心里是难受的。这些日子,皇上又想起了当年、想起了姬皇后,还和我念叨着,想吃姬皇后亲手做的青梅粽子,但御膳房里做了许多,却不是那个味道,大约不是那片园子里摘的果子,就差了几分,你说说看,可不是皇上心软了吗。” 姬皇后的香雪林,梅花是特别的、梅子也是特别的,那树种和土壤,都是当年振武王府远从万里之外的闽越运过来的,振武王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又或许是因为种树的人不同,故而,在肃安帝的心里,那梅子的味道是别处寻不到的。 溧阳长公主叹息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如你所言,往事休矣,何必再去介怀。如今皇上就是吃口粽子也惦念着旧情,只有姬皇后那片园子里产的梅子才对味,其他的,皇上是不爱的。” 但那片林子的主人现在已经是方楚楚了,宫里人惧怕太子,轻易不敢过去摘果子。 未来的太子妃、方家的楚楚姑娘,那是个活泼的女孩儿,兰台郡主最近和她玩得要好,溧阳公主心里也是乐意的。昨天的时候,兰台郡主还带了一罐青梅果酱回来,说是方姑娘给的回礼,颇有几分当日姬皇后做的那个味道。 溧阳长公主尝过了,她是尝不出来味道好坏的,但赵英却因此极力劝说她。 “你倒是可以劝劝太子,做些青梅粽子呈上去,你想想,当年皇上对太子是如何疼爱,何至于就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左右不过太子年轻气盛,不体贴父君的苦心,太子若肯稍微服软一些,不说皇上高兴,便连太子自己也是有好处的,溧阳,你做姑母的,不能不点拨他。” 溧阳长公主也有自己的私心,魏王已死,梗在肃安帝和贺成渊父子之间的刺也少了一根,若她能借机让这天家父子和好如初,岂不是一桩美事,将来在肃安帝和贺成渊跟前也能多几分面子。 她当下正了脸色,对贺成渊柔声道:“太子,你是快要成亲的人,马上有家有口的,怎么能像从前那般一味逞强,方家的姑娘嫁入东宫,她就是天家的媳妇,皇上是她的君舅尊长。你常年征战在外,到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东宫,若皇上不喜她,又有谁能关照到她,你便是再好胜,也得为她考虑一二。 皇上爱吃那青梅粽子,你既然已经把林子送给方家姑娘了,不若这回先叫她做个粽子孝敬皇上,端午宫宴,正是应景,显出太子妃的孝道来,皇上多少会看着姬皇后的面子上,来日待她宽容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起他心爱的姑娘,贺成渊身上的气息仿佛都放松了下来,他轻笑了一下:“姑母说差了,我这个媳妇笨得很,她只会吃,不会做的。” 溧阳长公主一时也笑了:“你倒是懂得心疼人家,连这点事情都不舍得她做,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呢,借个由头罢了,博个贤惠的名声,有什么不好,且听姑母的话,再没有错处的。” —————————— 五月初五,端午佳期,风和日丽,肃安帝设宴于兴庆宫中。 其时,三千金吾卫兵立于阶下,着金甲、持仪仗。百匹大象和骏马装饰着华丽的披饰从兴庆宫外绕行而过。太常寺令人设乐于丹墀下,钟罄箫鼓齐奏,宫人于殿前做飞天舞,衣袂飘飘,若游龙惊鸿。一派祥和景致。 肃安帝高居于龙椅之上,面色和蔼。 皇族宗亲与宫中诸人一起举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安帝笑而饮下。 美酒佳肴如流水一般端了上来,悠扬的乐声从殿外传来,宫门外,除了歌舞,还有耍杂的把戏在演着,众人欢笑晏晏。 没有人记得不久前魏王刚刚死去,大家仿佛已经把他忘记了,除了他的母亲。 冯皇后在袖子中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旁边心腹的宫人默默地递上了一方帕子,冯皇后无声地擦干了手,转眼又在脸上堆起了笑容。 她从宫人手中拿过了一方食盒,双手呈给肃安帝。 “陛下,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粽子,有燕窝甜口的、也有珍鲍咸口的,皇上尝尝臣妾的手艺。” 肃安帝笑着接过了,顺手就交给了身边的太监,冯皇后一双玉手保养得细腻精致,她自是不会厨艺,那粽子大约是身边的宫人代劳的,但她的心意,肃安帝还是受用的,当下温言赞了两句。 这时候,溧阳长公主笑着道:“我知道今天太子也做了粽子要孝敬皇上的,皇后和太子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可见一家人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这个硬邦邦的儿子居然会想到尽孝,那是难得的,肃安帝的目光望了过来。 贺成渊面上波澜不动,仍是冷静自持的神情,他也命张熹呈上了一方食盒。 “儿臣照着当年的旧口味,做了青梅粽子,敬呈父皇。” 听了贺成渊的言语,肃安帝居然怔了一下。 在场的众人,除了几个年幼的公主和皇子外,都记起了这个青梅粽子的由来,场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还是冯皇后笑道:“这是好东西,说起来,几年没有吃到了,皇上大约也是想念这个味道的,还是太子体贴。” 冯皇后这么一出声,底下众人又开始三三两两地附和,趁机对皇帝和太子恭维了一番。 肃安帝仿佛惊醒了一般,微微地叹息了一下:“是,太子懂朕。” 溧阳长公主察言观色,这时候心中大定,坐在下首,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这回是花了心思给皇上做这粽子,可见要成家的人,和原来就是不一样,做事情也周全多了。” 兰台郡主坐在溧阳长公主的身边,带着天真无辜的神情,道:“皇帝舅舅,您给太子表哥选定的方家妹妹,那可是再贤良不过的姑娘,她亲手去香雪林中摘了梅子、做了果酱,连这粽子都是她和太子表哥一起包的,太子表哥日后有了贤内助,内外张弛有度,皇帝舅舅也能放心不少。 肃安帝一时没反应出“方家妹妹”是何许人,宋太监附耳过去提醒了两句,他才记了起来,他哂然一笑,脸色淡淡的,未予置评,他还是对这个太子妃的人选不满意,不过拗不过贺成渊罢了。 他又把心思放回面前的粽子上。那粽子小小巧巧的一个个,堆在食盒里,绿叶红线,每个粽子的尾梢还用红绳坠了一个梅花结,正和当年姬皇后亲手所做的一般模样。 肃安帝难得地惆怅了起来。 长信伯赵英坐在那里,此时侧过脸去,对冯皇后略一点头。 第52章 东风引5 楚楚被诬陷 冯皇后接到赵英的示意, 微微地笑了笑。 云都公主和赵王正坐在冯皇后的身边。 云都公主和韩王同为一母所出,生母乃是吕昭仪,公主和韩王中间差了几岁,对同胞的哥哥不甚亲近, 倒是和她年岁相仿的赵王十分要好。今日吕昭仪顾着和韩王说话, 便打发了女儿去找赵王玩。 云都公主和赵王凑在一起, 唧唧咕咕地说个不休。 冯皇后转过头去, 亲亲热热地和云都公主说了几句话, 而后指了指肃安帝那边。 云都公主笑了起来, 欢快地跑到肃安帝的跟前。 她抓着肃安帝的袖子摇晃:“父皇、父皇, 太子哥哥送的粽子可真有意思, 青梅馅的, 我从来没吃过, 听说好吃得紧,父皇赏赐我一个嘛。” 云都公主天真幼小, 平日里机灵乖巧,肃安帝对这个女儿还是有几分疼爱的, 此刻, 他陷在往日的追思中,心肠柔软,没什么不可的,当下亲手拿了一个粽子给云都:“当年你姬母后也常做这个,不过那时候你才出生没多久,吃不得粽子,如今也可以尝尝味道。” 云都公主谢过了肃安帝,又回到了座位上,拿粽子在赵王面前晃了一下, 得意地道:“你看,父皇疼我。” 赵王十分羡慕:“我也想吃。” 但是他从来畏惧太子,这是太子孝敬父皇的东西,他不敢像云都一般跑上去讨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云都公主一直疼爱弟弟,当下大方地道:“那我分你一半吧,你看我多疼你。” 宫里新进的张美人站在冯皇后的身边服侍着,这时候上来,笑道:“我来为两位殿下分粽。” 冯皇后笑了起来,把云都搂到怀中:“你是个好孩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弟弟,他就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下回我们别理他。” 冯皇后日常虽然和蔼,但也不若今日这般亲近,她搂着云都,袖子遮住了云都的脸。 冯皇后身上有着馥郁的香气,甜腻又阴冷,钻入云都的鼻子,云都有些不太自在,稍微扭了两下,冯皇后轻轻地拍了她两下,才放开了她。 那一边,张美人已经将粽子一分为二,装在两个玲珑水晶盘子,分别置于云都公主和赵王案前。 冯皇后又指着赵王笑骂道:“才说你呢,姐姐每每有一样东西你就要争,那可不对,何况,那青梅子酸得很,你一贯吃不得酸的,小心倒牙。” 赵王心痒痒的,用胳膊肘子捅了捅云都公主:“酸吗?你先尝尝看看。” 云都公主可不怕酸,她拿起小银勺子,挖了两口那粽子,很快吃到馅料了,故意啧了两下嘴:“哎呀,好酸,你别吃,都留给我好了。” 她这么说着,却吃得津津有味,满脸带笑的模样。 赵王就不信她了:“你又骗我了,闻着味道分明带甜的,到底好不好吃?” 云都公主朝他挤了挤眼睛:“你可真啰嗦,自己咬一口不就知道了。” 她还在说着话,赵王突然失声尖叫了起来:“云都你怎么了?” 云都公主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的,她也惊讶地道:“咦……怎么……” 她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云都公主的眼睛里流下了血泪,两道鲜红,分外刺目。 周围的人一起惊叫了起来。 银勺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血从云都公主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里一起涌了出来,转眼间,她已经满脸都是一片血红,而她的口中还含着一口粽子。 冯皇后露出一脸震惊之色,她搂住赵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 张美人口中大叫了起来:“这粽子有毒,来人!快来人哪!太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云都公主仰面倒下,她的脸上犹自带着天真的笑容,衬着一脸淋漓的鲜血,分外恐怖。 殿上诸人哗然。 贺成渊心下一沉。 梅子是他和方楚楚一起亲手摘的,做果酱的时候,他也陪在一旁,眼看着方楚楚打翻了两口锅、烧糊了三次,好不容易才做成的。 至于包粽子,方楚楚是怎么都学不来,最后还是裴胭脂代劳的,但做的时候,东宫詹事张熹全程在场,不错眼地盯着,没理由会出差池。 因着是送入宫中的东西,分外慎重,这粽子一共做了三十枚,随意择了十枚出来,剩下的,命人当场吃掉了,也未见异常。 那问题出在哪里? 贺成渊霍然抬眼,望向冯皇后,目光如剑。 而冯皇后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她的眼神是森冷的、甚至狰狞的。 这一切,不过是在一瞬之间,云都公主已然身亡。 云都公主的生母吕昭仪本来坐在席间正和旁人说说笑笑,此时倏然变了脸色,冲了出来,扑到贺成渊的面前,她满脸是泪,嘶声叫喊:“太子好狠的心,竟然要毒害陛下,若不是我的云都替陛下挡了这一劫,太子岂不是要得逞了,你这狼心狗肺之人,还我女儿的命来!” 吕昭仪发了疯似的要打贺成渊,还是韩王冲出来把她拉住了:“母妃莫急,有父皇在此,自会为云都出头伸冤的。 那边肃安帝方才已经剥开了一个粽子,正待食之,又有赵英凑过来说话,耽搁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入口,骤然目睹这番变故,勃然色变,一把将那个装了粽子的食盒掀翻了,厉声道:“太子!你有何话说?” 贺成渊跪了下来,沉声道:“儿臣是被人陷害的,这粽子并无不妥,云都之死另有缘由。” 众人不敢吭声,私下各自以眼色互相交流,今日之事蹊跷,看来不能善了。 肃安帝在节宴之时遇到血光之事,死的还是自己疼爱的女儿,心中之怒,难以形容,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用几乎是凶狠的目光瞪了贺成渊一眼,而后厉声道:“宣太医,命金吾卫封锁宫门,此事未有定论前,任何人不得离去。” 很快,宫中太医们跑着过来了,在肃安帝的授意下,查看云都公主的死状、检查残留的青梅粽等物,一阵忙乱。 吕昭仪伏在云都公主的尸身上悲泣不已,口口声声要太子偿命,求肃安帝还她公道。 惊恐万状的赵王吓得晕了过去,被人抬到侧殿去了。 冯皇后笔直地坐在那里,神态自若,并没有什么破绽。倒是张美人垂首立在冯皇后的身后,脸色惨白如纸,她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冯皇后察觉到了,微微地侧脸过去,冷厉地瞪了张美人一眼。 过了半晌,太医们碰了头,商议了现场的情况,推了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出来回话。 云都公主乃是中毒身亡,而她吃剩的那枚粽子的青梅酱中含有剧毒,情形确凿。至于剩下的粽子是否有毒,还需稍后仔细查验,目下尚不得知。 贺成渊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听着太医们的这番话语面上也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冷静地道:“儿臣是冤枉的,父皇当知儿臣秉性,断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他的姿势恭敬,但他的言语却是倨傲的,他若要行凶,虽千军万马矣不能阻挡,何需使用这般迂回手段。 肃安帝听懂了贺成渊的意思,格外愤怒,他抓起手边的食盘,砸了过去,怒道:“你闭嘴!朕差点死在你这逆子手里,你毫无愧疚之意,还敢强词夺理!” 长信伯赵英冒着帝王的雷霆之怒,上前跪拜于地,禀奏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忠君报国,一片赤忱,天下人皆知矣,断无不轨之心,这定是有奸人从中构陷,试图毁我大周中流砥柱之材,居心十分阴险。” 有了赵英作榜样,当下宣王和怀王两位王叔亦出列下跪,异口同声为太子开脱。 肃安帝怒极而笑:“依你们说来,太子无辜,那朕的公主是怎么死的?” 赵英语气诚挚,似乎是在替太子分辨:“如前所言,今天太子殿下带来的粽子,是方氏女子摘的果子、做的馅料、亦是她亲手所裹制,这不过是借太子之手,想入陛下之口,意图弑君,心肠歹毒,罪在不赦,太子殿下一时疏忽,被人所惑,险些犯下大错,不过是失察之过,还望陛下明察秋毫,勿令奸人得逞。” 贺成渊原本冷静自若,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的姿势,但此际却变了脸色,他厉声喝止:“长信伯慎言,御前不可信口开河。” 贺成渊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威胁之意,他本就威势十足,盛怒之下开口,更是隐含雷霆,任谁听了都要抖一下。 赵英头皮发麻,但他咬牙扛住了,仍然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这方氏女子的母亲原是顾铭的女儿,当年顾家上下二十几口人一并被斩首,连外嫁女顾氏也不免受到牵连,和夫婿一起贬至边塞,没两年就病故了,定是那方氏女子心怀怨恨,仗着如今有太子给她撑腰,张狂起来,居然敢于犯上作乱了。” 赵英飞快地给这件事情下了定论,正合了肃安帝的心思。 是了,贺成渊固然桀骜不驯,但若说下毒谋害父君,这种事情,确实不像他能做的,肃安帝心念急转,已经沉声下令:“来人……” “父皇!”贺成渊一声断喝,生生地打断了肃安帝未尽的言语,“赵英一派胡言,无稽之谈,父皇不可听信,方姑娘秉性纯善,与朝政一丝无涉,更与此事没有半点关联,今日之事是儿臣疏忽,惊扰了父皇、带累了云都,儿臣定会着人彻查此事,还儿臣一个清白,请父皇暂且息怒。” 肃安帝自忖慈父心肠,要给贺成渊一个筏子开脱,岂料这逆子竟不领情,而他天子之尊,还居然被这逆子中间堵了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怒而拍案:“贺成渊,你给朕闭嘴!朕在此,朕才是皇帝,由不得你主张!” 恰在此时,殿外有人进来禀告:“京兆尹朱富平求见陛下,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奏。” 京兆尹主管长安民生诸务,朱富平是个谨慎之人,今日端午节休日,非大事他是不会进宫的。 肃安帝勉强按捺住怒火,道:“叫他进来。” 不多时,朱富平匆匆而入,进到大殿之上,还偷偷看了太子一眼,面色犹豫不决。 肃安帝拍案喝道:“何事上奏,还不快说!” 朱富平不敢再有迟疑,硬着头皮跪下:“启禀陛下,适才,有一女子到京兆府衙击鼓陈情,其自称裴姓,其主家为右监卫下镇将方战,她为方家厨娘,所服侍的女主人乃是钦定的太子妃方氏女,她状告方氏女作恶,在进贡给皇上的粽子中下了毒药,意图谋害圣驾,那粽子今日已经藉由太子之手传入宫中,臣闻讯,不敢怠慢,即刻来禀。” “一派胡言!” “胆大妄为!” 贺成渊和肃安帝的暴喝几乎是同时响起。 朱富平吓得抖了一下。 贺成渊用冷酷的目光注视着朱富平:“那厨娘眼下何在?传唤她上来对质!” 可怜朱富平几乎被太子的目光钉死在地上,他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回道:“那厨娘说完这些,当场服毒自尽了,事出仓促,下官不及阻止,她此刻已然身亡。” 肃安帝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从龙座上立起身来,厉声喝道:“无论是何缘由,那方氏女总脱不了干系,来人,即刻抓拿此女归案,押入刑部大牢,严加拷问!” 左右金吾卫立即应诺,领了圣命就要出去。 “不许去!”却在此时,响起贺成渊的一声怒吼,如同雷霆,殿上诸人的腿脚都软了一下。 贺成渊的脸完全沉了下来,他已经跪了很久,而现在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大多数人都高,那般傲然而立,周身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气势,仿佛浓郁的煞气迫面而来。 “不许去!不干她的事,不许你们去惊扰她!”他说得很慢,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但那些金吾卫士兵们却开始流汗,再也迈不出脚步。 第53章 东风引6 刀在鞘中,锋芒指向皇帝…… 肃安帝气得发抖, 他掀翻了桌案,不顾帝王仪态,愤怒地咆哮:“你这孽障!你想做什么?朕的旨意,你也敢公然抗命!贺成渊!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皇族宗亲们慌张地站了起来, 躲到一边去, 胆小的嫔妃钻到桌案下面, 瑟瑟发抖。 溧阳长公主满面担忧之色, 她本想上前劝阻, 却被赵英拉住了。 “溧阳, 这不是你出头的时候, 你冷静一点, 太子自会应付得当。” 赵英低声安慰着溧阳长公主, 他的眼底却露出了阴冷的笑意。 自古艰难唯一死, 但若是阖家上下十几口人的性命都捏在长信伯手中,裴胭脂也没有其他选择, 只能去死。 这是一出声东击西之计,单凭下毒这个事情是无法撼动太子的, 但若把他心尖上的姑娘牵扯进来, 那就不一样了,赵英和冯皇后都是多年的老人精,知道贺成渊的性子、更知道肃安帝的心思。 皇帝敏感而多疑,多年来,这个英武神勇的太子是他手中的凭仗、却也是他心头的忌讳,赵英想要做的,就是让太子自己去挑动忌讳,那个父子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隔阂。 如今看来,一切如同预想, 十分成功,赵英看了上面的冯皇后一眼。 心照不宣,微笑而已。 冯皇后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温言劝说:“今日本是佳节,陛下怎可如此动怒?太子也是不该,三纲五常都不要了吗?君父为天,怎可违逆,难道陛下还要看太子的心意行事吗?” 明知冯皇后是在挑拨,肃安帝仍然被她的一席话说得怒火愈盛,他用颤抖的手指着贺成渊,对金吾卫喝道:“给朕按住这个逆子!” 圣意不可违,殿上的金吾卫士兵无奈,一拥而上,七八个人、按手的、按脚的、抱腰的,把贺成渊死死地押在那里。 肃安帝厉声道:“速去抓拿方氏女归案!朕倒要看看,朕的旨意,谁敢违背!” 话音未落,贺成渊倏然一声大喝:“我说了,不许去!谁敢去!” 他身形一展,飞腿而出,夹带千钧之势,只一下,押住他的那七八个卫兵一起飞了出去,惨叫着跌倒在地,几乎不能动弹。 而贺成渊手臂扬起,动作迅猛若风雷,侧身掠过,抬手夺下了一个卫兵的佩刀。 这下众人都慌乱失措起来,纷纷尖叫着乱找地方躲藏,场中一片混乱。 肃安帝惊怒交加,拍案大呼:“来人,给朕拿下这个逆子!” 轰然一下,兴庆宫殿门大开,金吾卫士兵着铁甲、持长戈,如潮水一般黑压压地涌了进来。 金吾卫统领陈尹持剑当先,大声应诺:“尊奉陛下旨意,快将太子拿下!” 肃安帝猛然省起,因今日冯皇后执意在宫宴上安排了百匹大象入场为戏,为防意外,着意在兴庆宫周围布防了数千金吾卫,严阵以待,此时肃安帝一声令下,才有这般重兵即刻列阵出击。 肃安帝一念及此,隐约觉得有些蹊跷。。 金吾卫兵们奉命而行,长戈前指,呐喊着,齐齐冲向贺成渊。 贺成渊腾身跃起,人在半空,挥臂横扫,刀未出鞘,“嗡”地一声,如同鸣雷压下,震痛人的耳膜。 一片长戈齐齐折断,前排的卫兵如同破布一般被扫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砸在地上,晕死过去。 大殿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贺成渊身形落下,适才如苍鹰、此时如山岳,他面无表情,手中有刀,刀在鞘中,锋芒未现,但那凌厉的气势却刺得人肌肤生疼。 卫兵们团团围住贺成渊,不知该如何下手。陈尹握着剑,避在重重卫兵之后,目光闪烁。 贺成渊动了,他向前踏了一步,卫兵们紧张地退了一步,他再踏一步,卫兵再退一步。 一步逼近一步,这偌大的兴庆宫中,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踩在肃安帝的心上。 肃安帝喘着粗气。 这个儿子是他手中锋利的剑,为他镇守四方、开疆辟土,始终所向披靡,但是,当这把剑指向他自己的时候,这其中的意味就大不一样了。 五十步开外,卫兵们已经退到了御座之前,退无可退之地。贺成渊却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刀和剑,父子两个对视了一眼,贺成渊的目光冰冷,那是一种兽性的眼神,在那里面,似乎寻不到丝毫感情,如同他手中的刀。 肃安帝的心跳得很急促,他的手指死死地抠住了龙椅的扶手,青筋凸出。 杀气腾腾的金吾卫兵将整个兴庆宫挤得满满当当,只有在贺成渊的身边空出了一大片地盘。 众矢之的,无人敢近。 阳光那么大,人那么多,兴庆宫中却弥漫着一股森冷的气息。 贺成渊终究还是退后了一步,他重新跪了下去,放下了他的刀,沉静地道:“此事与她无关,不要去惊扰她。” 肃安帝此时似乎平静了下来,抬了抬手,卫兵们从他的身前退开了,父子两个又对峙一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太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肃安帝坐在龙椅上,神情冷淡,但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他俯视着贺成渊,一字一句地问这个儿子,“你要和你的舅舅一样吗?” 当年,姬扬霆也是这目无君上,甚至于当庭拔刀相向,当他的刀尖指向肃安帝时,就注定了振武王府覆灭的结局,无论振武王多么尽忠报国、无论姬皇后与肃安帝多么恩爱,作为一个帝王,肃安帝不会允许任何威胁他的东西存在。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一样。 肃安帝年富力壮,他还想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当他的长子也同样年富力壮时,这就很不妙了。这个长子,像一只驯服不熟的猛虎,这猛虎能够咬死别人,也能咬死他,譬如,今日这般。 谁在诬陷太子下毒,何其可笑,他若要弑君,凭他手中剑、凭他麾下军马,又有谁能拦住他呢,是的,和当初的姬扬霆一般。 肃安帝的手心抓紧了,一字一句地问道:“朕是你的父亲,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太子,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忽然之间,有一个念头在肃安帝的心底冒了出来,是了,高丽臣服、匈奴溃败、回纥求和,四海皆平,他其实已经不需要这把剑了。 而现在,有人设了局,把这个机会呈现到他的面前。 这个念头仿佛突如其来、又仿佛蓄谋已久,让肃安帝自己也有几分震惊,但他的面上反而愈发不动声色起来,他直直地盯着贺成渊,目光如同鹰隼,注视着贺成渊一举一动。 但好在,直到此刻,贺成渊还是恭敬的,他在肃安帝面前低下了头,和缓了语气:“今天之事由儿臣而起,有奸人意图陷害儿臣,才把方姑娘牵扯了进来,儿臣办事不周,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但是,方姑娘与此事无关,求父皇不要怪罪到她的头上。” 肃安帝冷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平日薄情寡义,对这个女子倒是一往情深,着实令人惊诧。” 事已至此,那个小小的女子如何处置,肃安帝已经完全不关注了,他阴沉地望着贺成渊,极力压抑着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除掉这个威胁。 可是,下面那个终究是他的儿子,他的姬皇后为他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姬皇后临去前对他说:“贺玄章,你要善待我的阿狼,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恕你的!” 他不能再有负于她。 两种念头在肃安帝心头交织着,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越来越多的卫兵拥入了兴庆宫,他们的刀和戈指向贺成渊,太阳光十分强烈,落在兵刃上,寒光闪闪。 那柄刀还握在贺成渊的手中,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整个人就如同那刀刃,虽在鞘中,却无人敢撄其锋芒。 肃安帝忽然冷冷地微笑了起来:“太子,你是想替你的太子妃脱罪吗?你有求于朕,却如此不恭不敬,又叫朕如何决断呢?” —————————— 今日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枝头上的小鸟吵了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惹得方楚楚有些心烦。 她抬头朝着树上“嘘嘘”了两声,把那鸟儿给赶跑了,然后坐在窗下继续绣帕子。 这是颜氏和她说的,大凡女子,和一个男子情投意合,都要绣点什么给他带在身上,比如荷包、帕子什么的,最好是亲手给他做一件衣裳,让他穿上去就能想起自己。 衣裳不行,荷包也不行,方楚楚自认没这个本事,最简单的就是帕子了,随便裁了一方锦缎,她打算在上面绣一朵花,嗯,就一朵,再多也不行了,到时候,可以叫贺成渊用这个帕子擦擦汗,那上面大约就会沾染了他的味道,方楚楚这么想着,咬着嘴唇自己偷偷地笑了起来。 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方楚楚放下帕子,出去开了门。 嚯,门外一队卫兵,持着刀和盾,齐刷刷地列成队,满脸严肃地站在那里,领头的人是张熹。 方楚楚十分惊讶:“张大人,你今天又玩什么把戏?” 张熹擦了擦头上的汗,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拿出当日钦天监的官员带回宫中的庚帖,双手呈奉给方楚楚。 方楚楚稀里糊涂地接过来看了一下,更吃惊了:“怎么把这个带来了?要重新写一张吗?你们宫里的规则可真多。” “不、不是……”张熹下结结巴巴地道,“这是退给你们方家的,方、方、方姑娘,太子殿下要和你退、退、退亲。” 方楚楚用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说什么?” 张熹硬着头皮:“太子不会娶你了,他让我转告你,前事尽归尘土,此后再无瓜葛,还叫、叫、叫你不要再去纠缠他了。” 方楚楚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特别是瞪起来的时候,圆溜溜的。 张熹以为她要发火了,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歪着脑袋,好像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掉头就走回去了。 张熹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姑娘,是不是被气傻了?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片刻后,方楚楚就出来了,手里持着弓,弦上搭着箭,指向张熹。 张熹噔噔噔倒退三步,目瞪口呆:“方姑娘,你、你干什么?” 那张弓乌木金角,正是当日贺成渊所送,此刻持在方楚楚手中,张开弦拉了满弧,箭尖寒光凛冽,方楚楚的眼神亦是凛冽的。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快说!”方楚楚柳眉倒竖。 第54章 东风引7 你我之间,形如此箭两断…… “没有、没有, 姑娘你想多了,太子殿下那样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出事呢,那是断然没有的事!”张熹矢口否认, 目光闪烁。 “嗖”的一声, 一箭从张熹的头上飞过, 把他的头冠打飞了出去, 张熹“嗷”的一声惨叫, 紧紧地抱住了头。 东宫的卫兵还是满脸严肃, 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的使命是保护这位姑娘, 至于张大人, 请他自求多福了。 又是一支利箭搭上弓弦,方楚楚再指张熹, 威胁他:“你说不说,不说我真的不客气了, 我这人心眼特别实诚, 从不和人开玩笑,你信不信?” 张熹把心一横,眼睛一闭,梗着脖子:“那好,那你来,你就一箭把我射死吧,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方楚楚见张熹无赖,也没了办法, 她收了箭,抓着弓,做出凶巴巴的样子,“你这人实在太坏,你不说,好,我自己去问他!” 她抓着弓箭,气势汹汹地拔腿就走。 “哎,方姑娘,你去哪里?你别去,好好呆在家里,姑娘!姑娘!小人求求你了,天哪,你别添乱啊。”张熹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 —————————— 天阴了下来,风卷着乌云堆积在皇城上方,黑压压的一片,似乎快要下雨了。 方楚楚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了半个长安城。 张熹一路紧追,叫苦连天,这姑娘跑得可真快,养尊处优的张大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瘫倒。 眼见方楚楚快要靠近皇城了,都已经看到了城外两侧值守的羽林军卫兵的身形,张熹心下大急,拼了命地扑过去,拖住了方楚楚:“你疯了吗!带着弓箭擅闯皇城,你只要再走近一步,就会被当场砍掉脑袋,连太子殿下都来不及救你!” 方楚楚呆了一下,看了看前方巍峨的宫城,又转头看了张熹一眼,可怜巴巴地道:“可是,现在我想找他,想见他,张大人,你帮帮我,求你了。”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使劲吸了一下鼻子:“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很担心他,担心极了……” 张熹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有着未干的泪痕,还有这一路奔跑流出来的汗,混合在一起,乱七八糟的一片,鼻子和眼睛都是红通通的,看过去可笑又狼狈。 张熹见惯了宫廷里的各色美人,在他眼中看来,这个姑娘生得也就一般,眼高于顶的太子殿下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却觉得心里发酸,他掏出了一块帕子递给方楚楚,放低了声音哄她:“喏,快擦一下,鼻涕都流出来了,让人看见了要笑话的。” “你胡扯,没有鼻涕!”方楚楚涨红了脸,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 张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皇城,叹气道:“姑娘,太子不会见你的,你先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楚楚不服气,抗议道:“我是未来的太子妃,怎么就不能来了?” “哦,可你现在已经不是了,刚刚才被退掉了。”张熹慢吞吞地道。 方楚楚用力瞪他:“我真的想打你了。” 张熹这一路跑得快断气了,干脆蹲了下来:“我实话和你说,你现在进宫也见不到太子,进去了只会被抓起来。” 方楚楚急得直跺脚:“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张熹摇头:“我也说不出来,总之就是殿下不想见你了,殿下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情,绝无转圜的余地,既然他已经开口退了亲,方姑娘,日后你和殿下再没有什么牵连了,你回去吧,再闹也没用。” 方楚楚却斩钉截铁地道:“退亲又怎样,我当日买下他了,官府备了案底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上面有他的手印,我是他的主子,他是我的人,跑不掉,他这就想一刀两断,那是不能的!” 张熹今天目瞪口呆的事情太多了,现在都已经麻木了,他闻言,只是挪了一下屁股,沮丧地道:“主子,你的人现在惹了大麻烦在身上,你还是别牵扯进来为好,我都劝过你了,你不听,唉,带累我到时候又要被责骂。” 方楚楚一听,更急了,生气地道:“你看看,露馅了吧,你还说他没事,你分明就是骗我,他现在到底什么情形,你速速从实招来。” 张熹叹气:“我也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东宫已经被皇上命人围起来了,别说你,这会儿就连我自己也不敢进去,就怕进去了出不来了。等着吧,里头自然有我们的人,我也在等着宫里的消息。” 方楚楚魂不守舍,一会儿看看皇城的城门、一会儿看看张熹,但是再接下去,无论她对张熹怎么威逼利诱,张熹真的就什么都不说了,蹲在那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把自己装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方楚楚哪怕再任性也知道,凭她自己是闯不入皇宫的,可是她又舍不得离去,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宫城大门,仿佛这样就可以离得贺成渊更近一点。 风越来越大了,一阵紧似一阵,似乎有一点呜咽的声音,杨柳摧折,空气中开始有了一点潮湿的味道,粘粘腻腻,让人难受得很。 ……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城门打开了。 贺成渊走了出来,他看过去还是和往日一般,身姿笔挺,气势威严,脸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但是,左右皆是金吾卫,约有数百人,刀剑出鞘,列着严谨的阵队,兵刃指向贺成渊,押着他前行,如临大敌。 “阿狼!”方楚楚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贺成渊已经看见她了,越过周围的士兵、越过长长的宫道,第一眼就看见了她。目光相接,那么遥远的距离,一瞬间的相望,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夜空的星辰一般。 方楚楚马上朝这边跑来,她方才站得太久了,一动不动,脚都麻了,这下骤然跑起来,没提防脚下一踉跄,在半路“吧唧”一下摔倒了,手和膝盖都重重地磕到了地上,连鼻子都碰红了,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但她这回咬牙忍住了,一声都没吭。 膝盖大约磕伤了,火辣辣的,她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爬起来,狼狈不堪。 “阿狼……”方楚楚抬起头,泪汪汪地叫了一声。 他大约会过来扶起她吧,问她哪里摔疼了,应该还要给她摸一摸,吹一吹。方楚楚眼巴巴地望着贺成渊。 但贺成渊的神情淡漠,步伐不变,他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在卫兵的簇拥下,从方楚楚的旁边走过了。 方楚楚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 “阿狼!”她委屈巴巴地叫他。 贺成渊恍若未闻。 方楚楚狠狠一咬嘴唇,倔强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追过来。 “拦住她。”贺成渊头也不回,沉声发令。 虽然太子身为阶下囚,但宿威仍在,尊严不容违逆,立即有金吾卫士兵上前,长戈一错,交叉在方楚楚身前,阻住了她的去路,厉声呵斥:“皇城之前,不得放肆,速速退去,否则格杀勿论!” 方楚楚抓住了长戈,使劲摇了摇,纹丝不动,她又气又急,冲着贺成渊的背影叫喊:“你叫人传给我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若要恩断义绝,就看着我,亲口对我说,阿狼,你听到没有?” 贺成渊依旧没有回头,他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给她。 他的背影刚硬,腰身笔直,如同永不摧折的铁石。 方楚楚一咬牙,退后了几步,擎出弓,搭上箭,疾速无比,朝着贺成渊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旋转着,从缝隙间掠过,穿透了重重包围的金吾卫士兵,擦过了贺成渊的发鬓。 贺成渊一抬手,疾如闪电一般,硬生生地抓住了那支箭。 “大胆!”金吾卫大怒,立即有人冲过去,对着方楚楚举刀欲砍。 “住手!”贺成渊倏然一声沉喝。 声若春雷,饱含了无限威严,在场诸人都震慑住了,动作僵在了那里。 贺成渊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微微抬手示意,卫兵们暂且分开两侧,现出他的身形来。 方楚楚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脸上有眼泪、有汗水、头发凌乱、鼻尖上还蹭着泥巴,看过去乱糟糟的一团。 风从长街的尽头吹过来,贺成渊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他的眼睛如同黑暗夜空,有着危险的幽深,没有人敢正视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看透他的眼神。 他抬起了手,手里握着那支箭,而后,“咔嚓”一声,当着方楚楚的面,折断了那支箭。 “你我之间,从今往后,形如此箭,一别两断。” 贺成渊的声音从风中传过来,远远的,冰冷而严厉,方楚楚从来没有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不对,有的,就在上一次,那个夜晚,他从青州离去,那时候,也是这般,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带着剑锋般的感觉,令人肌肤生寒。 “阿狼……”方楚楚喃喃地唤了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贺成渊抛下了断箭,掉头而去,再也没有回顾。 …… 五月初五,端午宫宴,太子贺成渊居心叵测,下毒谋害皇上,幸未遂,上震怒,命左右拿下太子,押入刑部大狱,听候三司会审。 消息传开,朝野震惊。 这一年的夏季,充满了动荡不安的暗潮,长安城的天气,变得格外灼热。 —————————— 第55章 东风引8 不是标题党:主动吻他…… 方战在右监卫中听到了消息, 还是上回那个同僚,原本说要把女儿送到方家去向方楚楚学两手的,如今的话变成了这样:“你听说了吗,太子刚刚下了大狱, 犯的是谋逆的大罪, 好像十分不妙, 哎呦, 方老弟, 这下可不好了, 你家闺女以后该怎么办, 可怜见的。” 那同僚一脸唏嘘的神色, 似乎很是同情。 方战脸都黑了, 干笑了两声, 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恰好遇到张熹领着东宫卫兵们把方楚楚押了回来。 方楚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没把张大人愁死, 见了方战就像见了救星似的,赶紧把方楚楚塞给方战。 方楚楚扯着父亲的袖子继续哭鼻子。 张熹站得远远的, 忐忑不安地告诉方战, 传太子殿下的意思,殿下要与方家的姑娘退亲,皇上已经允了此事,稍后会有内廷的官员过来处理相关事宜,请方大人和方姑娘早作打算。 方楚楚听了更委屈,一边哭着,一边又想拿了弓箭去射张熹,好歹被方战拉住了。 张熹头都不敢抬,飞快地逃走了。 方战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和女儿好好说话, 宫里忽然来了人。 正是上回来方家传旨的那几个内廷官员,此刻他们的脸色却大不相同的,带着傲慢的神情,冷冷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同来的还有太医院的掌院唐老太医。 唐老太医倒还是客气的,过来拱手道:“老夫奉上命,来给方姑娘请脉。” 方楚楚在旁人面前,赶紧把眼泪擦干了,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唐老大人好,我身体好好的呢,不劳烦您老。” 唐老太医摇了摇头,连脉也不把了,直接转头对那几个内廷官员道:“这位方姑娘的脉象三部举之无力,按之空虚,其病症应在气血,气虚不固,血瘀不通,风邪入其经脉,病得不轻,恐怕有损体魄,不可掉以轻心哪。” 那些内廷的官员此来不过走个过场,此时应道:“有劳唐大人了,既如此,此女体弱,不堪为太子良配,吾等即刻回禀皇上,听候圣意裁决。” 唐老太医又看了方楚楚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姑娘不要讳疾忌医,你年纪尚轻,来日方长,好好调养个两三年,自然无恙了。” 方楚楚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生气地道:“你们胡说,我没有生病,一点都没有。” 然而,这些人场面已经做足了,也不听方楚楚多说什么,匆匆就走了。 方楚楚差点又气哭了:“怎么回事,今天谁都来欺负我一把,他们商量好的吗?一个个都这般可恶。” 方战若有所思地抓着下巴:“按张熹大人方才所说的,太子要与你退亲,如今看来确凿如此了,也好,当初我就说过,你们并不般配,眼下太子又出了事,形势不妙的很,趁这个机会了断了也好,以后我们自己过安生日子,别理会那些是是非非,焉知不是你的福气。” 方楚楚含着眼泪,怒视老父亲:“什么也好?不好,很不好!阿狼早就卖身给我了,这辈子他是我的人,我才不会放跑他的。” 方战板起了脸:“你说什么傻话呢,我已经向上峰告假了,这几天,我就在家里盯着你,你老老实实地,哪里也不许去、不许惹事,而今之计,唯有小心谨慎才能保全性命。朝堂之事,非同儿戏,一个不好,就是杀身大祸,当年你外祖家就是如此,当朝太傅,一夕之间,全家说没就没了,你以为这是开玩笑吗?” 方楚楚不服,抗声道:“爹,您原来不是这样的,当年外祖家出了事,您不是和娘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吗,为什么现在轮到我,你却要我置身事外,这没道理。” 方战顺手敲了一下方楚楚的头,怒道:“那能一样吗,做男人的,护着自己的妻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一个女儿家,逞什么勇,是不是我平日太宠你了,把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敢顶嘴?不许说话了,把你的嘴巴给我闭上。” 方楚楚偏偏不肯听,在那里跳着脚和父亲闹。 父女两个正吵着,外头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乃是兵部侍郎董年,去年的时候,他奉了贺成渊之命赶去青州阻拦王宗和对方战的行刑,说起来,也是个老熟人了。 兵部尚书王胜之因在春猎一事中玩忽职守,酿成大祸,已被革职查办。肃安帝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原来的张钧令好使,又把张钧令从豫州太守的位置上调了回来,调令刚下,如今张钧令还在回京的路上,兵部暂且就由董年代为执掌。 董年原本和蔼的脸上端着一派严厉之情,拿出了一纸调令。 “右监卫下镇将方战者,懈怠懒散,不堪大用,贬其为宣节校尉,调任青州卫军中任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这、这、这……”一事未毕、一事又起,方战很有点吃不消。 董大人还亲自过来传达这个调令,这真是太看得起方战了,方战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董年板着脸道:“方大人可听得清楚了,即日启程,不得有误,赶紧回你的青州去,长安风大,不宜久留。” 他咳了一下,接着道:“十日后,兵部有一批军械要押送往青州,正好顺道,方大人可以一起上路。” 这就是护送之意了。 还能是谁的手笔呢,不问便知。 方战弄不明白,贺成渊明明已经身在大狱了,如何还能使唤得动兵部的人。不过眼下他也不想深究,远离长安,正中他的下怀,再合适不过了,省得他还要提防着方楚楚惹事。 方战当下接了调令,董年与他约定了十日后的巳时准点,与兵部的人马在北城门汇合,前往青州。 方战送了董年出去,回过头来对方楚楚道:“快去准备准备,把东西收拾起来,你自己也听见了,十日后就动身。”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哦,爹您要回青州了啊,没事,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也不怕的,或者我上大姑家去,让她收留我一段日子也成。” 方战瞪她:“说什么呢,你自然是跟我一起走。” 方楚楚理直气壮:“兵部的调令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爹您说过,我是长安人,所谓故土难离,我舍不得走。” 方战愤怒了:“你就舍得你爹,你个不孝女,还没嫁出去呢,就心生外向了,爹都白疼你了,我告诉你,别耍小心眼儿,跟我一起走,没的商量。” “不走、不走、就不走!” 方战开始找板子。 方楚楚抱头逃窜。 正好林崇正和方氏得了消息,匆匆上门来。 一进门,方楚楚就一头扑了过来,抱着方氏含泪叫道:“大姑,我可想你了,我爹要打我,救命!” 方战见了林崇正,急急迎了上来:“姐夫,你来得正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忽然之间风云突变,把我都弄糊涂了。” 林崇正毕竟是朝廷要臣,虽然当时未在场,但后来还是辗转得知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下一一告诉了方战。 云都公主中毒暴毙,裴胭脂诬告方楚楚意图谋害圣驾,皇上险些要将方楚楚拿下大狱,太子殿下于兴庆宫中出手与皇上对峙,这中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数,皇上居然对方楚楚网开一面了,不过却将太子押入了刑部。 方战听得冷汗淋漓,三魂六魄都飞了一半,听到最后,他和林崇正对视了一眼,心中隐约都有点明白,但在方楚楚面前,两个人都不愿挑明去说。 方战思忖了片刻,对方楚楚沉声道:“这事情掺和不得,那个裴胭脂差点把你害死了,幸得皇上法外开恩,暂且容你逍遥。既如此,更是要远离这是非之地,若不然,哪天追究起来,别的不说,先把你抓到刑部关两天,你这娇滴滴的身子骨,能不能出得来都难说,这可不是能由得你恣意任性的事情。” 方氏亦大力点头:“不错,我今天过来,就是劝大弟能不能寻个事由,带着楚楚离开长安,先出去避避风头,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万事谨慎为好。” 方楚楚沉默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慢慢吞吞地道:“听过去怪吓人的,我也害怕得紧,长安不是好地方,我们回青州去也好。” 方战松了一口气。 “但是,爹啊。”方楚楚扯着方战的袖子,哼哼唧唧地撒娇,“走之前,至少让我再见他一面吧,相识一场,如今别过,或许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是我与他最后的情分,求爹成全女儿吧。” 方战闻言迟疑了一下。 方楚楚含着小泪花在那里眨巴眼,别提有多可怜了。 方战的心还是软了下来,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林崇正。 —————————— 刑部的天字大狱外布防着三千卫兵,往里走,穿过三道关卡才能到达狱门,每道关卡都有精锐重兵防卫。四位刑部主事分了两班轮值,亲自守在狱门,如临大敌。只因里面关押的是太子贺成渊,大周赫赫有名的一代战神,没人敢有丝毫懈怠。 火把插在墙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映照着斑驳的墙砖,亮如白昼,却带着说不出的阴冷之意,连空气都是潮湿的。 两个刑部主事坐在那里,压低了声音正在说话,外面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刑部尚书于知行,一同前来的另一个是大理寺卿林崇正,旁边还跟着一个不打眼的仆从。 主事站了起来,给上官见礼。 于知行摆了摆手:“我和林大人有几句话要问询太子,你们暂且下去。” 两位主事不疑有他,依言下去了,两旁虎视眈眈的卫兵也被屏退到了门外。 于知行看了看里面,贺成渊关押在最深处的那一间牢房,火把的光摇曳着,只隐约看到他盘腿坐在那里,虽然身形模糊,但那股威严的气势依旧迫面而来。 于知行暗暗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对林崇正道:“林兄,你我相交多年,今天这个人情我不得不卖给你,但你当知干系重大,切不可在你我手上出什么纰漏。” 林崇正正容道:“林某为人,于兄是知道的,本不该徇私枉法,然则,内侄女与太子原有婚姻之约,此后却天各一方,甚为不舍。她欲与太子辞别,苦苦哀求,吾不忍拒之,承兄盛情,予以通融,林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图报。” 于知行是个老狐狸,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心满意足,大方地挥了挥手:“好吧,快点进去吧,不可久留,一刻钟后就要出来。” 方楚楚穿着小厮的衣裳,脸上还扑了一层灰色的铅粉,她从林崇正身后站了出来,从于行知手里接过钥匙,对着两位大人深深作揖,然后奔向牢房里面。 奔到了牢房门口,看见了贺成渊,方楚楚惊喜地叫了一声:“阿狼。” 贺成渊的手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他坐于地面,腰身依旧是笔挺的,宛如一柄利剑,永不会弯曲。 火把的影子摇曳着,在他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晕,他的神情淡漠,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冷酷之意,就连见了方楚楚也没有丝毫波动。 方楚楚才不在乎这些,她飞快地打开了牢门,扑了过去:“阿狼、阿狼,我来看你了。” 还没扑到面前,贺成渊伸出了一只手,轻易地抵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近身。 “你走,我不想见你。”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在这幽深的牢房里带着一点空洞的回响。 方楚楚瞪圆了眼睛:“喂,你够了啊,再摆架子我就真的生气了。” 贺成渊把手收了回来,垂下眼帘,冷冷地不再言语。 方楚楚把脸凑到他面前,委屈巴巴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和我退亲,还要把我赶回青州去,你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都是你的本意吗,你真的不要我了?” 贺成渊沉默着,并不理会她,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喂,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就当真了。” 她抱怨他的时候总是这样,好像在生气,但那声音却是软的。 贺成渊拂了拂衣袖,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一股大力涌过来,把方楚楚推开了。 他霍然起身,带动着玄铁的镣铐一阵叮当作响,在沉寂的牢房里听起来格外心惊,他看了方楚楚一眼,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他背过了身去,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走。”他简单地吐出一个字,除此外,再不肯多说。 方楚楚被那一推,差点没栽一个大跟头,她气哼哼地上前两步,戳了戳贺成渊的后背:“你自己说的,要我走是不是,我真的要走了啊。” 贺成渊一动不动。 方楚楚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于知行和林崇正已经退到了门边,他们两个背对着这边,好像正在商议着什么。 应该看不到吧,她心虚地这么想着。 “阿狼……”她低低地叫了一声,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嗯,你叫我走,我就走,最后一面,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好吗?” 贺成渊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回过了身。 方楚楚果断地扑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狠狠地扯住他。 这个人,为什么个头要生得那么高,可太讨厌了,方楚楚心里这么嘀咕着,踮起了脚尖,几乎要跳了起来。 她抬起头,吻了他。 只有那么轻轻的一下,一触即离,就像风吹过水面、蜻蜓飞过荷叶尖。 因为他太高了,她够不着,只蹭了那么一下而已。 贺成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第56章 东风引9 楚楚逼婚:你娶不娶?…… 方楚楚有点不满意, 她大约觉得那其实还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亲吻,她更加用力地拉住贺成渊的衣领,把他向下扯。 此时此刻,贺成渊做不出别的反应, 只是本能地顺着她的拉扯, 低下了头。 方楚楚又踮着脚, 贴了上来。 软软的、嫩嫩的, 就像是枝头的花苞、或者是花苞上蝴蝶的翅膀。 她很笨拙, 就是胡乱在他的嘴唇上啃了两下, 又舔了两下, 好吧, 权且当作是一个吻了, 甜蜜的, 带着她的味道。 她今天肯定又吃糖了。 原来她的吻是这般滋味,如同坠入云端, 无论多硬的铁石心肠都陷进去了,软绵绵的爬不出来。贺成渊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但方楚楚很快却放开了他, 向后退去, 她板着脸,凶巴巴地道:“喏,你自己说的,要我走,好了,现在我走了,再也不见。” 她骄傲地转身,就要离开。 贺成渊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很快又回过神来, 他疾步向前,在方楚楚就要迈出牢门的时候紧紧地抓住了她,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按到了牢房的栅栏上。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是粗野的,他手上的镣铐打到了她的肩膀,他的力气大得很,那一下把她按住,她的腰背都撞到了栅栏上,一阵生疼。 方楚楚娇嗔着:“喂,你这个坏蛋,做什……” 话都没办法说完,就被他堵住了。 那才是真真实实的吻,他的手捧着她的脸蛋,不让她动弹。 方楚楚是想抗议来着,但她就像被老虎叼在嘴里的小兔子,只是叽叽地叫了两下,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以唇封缄。 如同烈焰或者狂风,苍鹰扑来,落在枝头,压住了那朵花苞,辗转扑棱,最缠绵的、也是最狂乱的,他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他的味道把她包裹起来了,紧紧的,密不透风,一点儿缝隙都不留给她。 方楚楚开始还使劲捶他,越到后面越没力气,渐渐地软了下去。 他的手臂强劲有力,越缩越紧,搂着她,如掬月光,如捧珍宝。 一个长长的吻,在这摇曳的火把光影下,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只有呼吸的声音,那么急促、那么凌乱。 ……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成渊终于放开了方楚楚。 方楚楚已经快要憋死了,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靠在栅栏上,她急促地喘着气,眼睛和嘴唇都带着微微的水光,看得贺成渊简直没法忍耐。 身体里有火焰在燃烧,一个地方涨得发疼。 但是她好像真的不行了,气都喘不过来了,贺成渊不想被她捶死,只好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手抵在栅栏上,圈住她,低下头,一点一点啄着她的脸蛋。 “楚楚、楚楚……”一边吻着她,一边喃喃地叫她的名字。第一次亲到她,居然是在这里,在这个阴森破敝的大狱里,贺成渊这么一想,觉得十分恼火,但心里似乎又有一点说不出的甜蜜 他身上的味道仿佛焚烧的松香、以及暴雨后草木的汁液,浓郁而猛烈,带着一股雄性特有的气息,钻入方楚楚的鼻尖。 被他的味道一熏,头更晕了,方楚楚在那里喘了大半天都缓不过劲来,哼哼唧唧地用脚踢他,嫌弃地道:“啊,你被关了几天了,有没有沐浴过?身上都发臭了,是不是有跳蚤了,快放开我,走开,跳蚤要爬到我这边来了。” 贺成渊在她的鼻尖上咬了一口:“要爬也早爬过去了,喏,都已经咬过了。” “啊,还有,你的胡子冒出来了,扎人的很,别老亲我,刺刺的不舒服。” 她又在嫌弃他了,皱着鼻子的样子太可恨了。 贺成渊又咬了她一下。 方楚楚刚才被吻得七荤八素的,这会儿还有点懒洋洋的,索性就靠在那里,微微地仰起脸,随便他咬。 她的眼波柔软如同春水,口里却气哼哼地说道:“太子殿下,我要回青州去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日再相见,您自己多保重啊,日后有机会,早点把赎身的钱还给我,我们一撇两清。” 贺成渊再也没办法把冷傲的架子继续端起来,只能放低了声音哄她:“你也看到了,如今我身陷囹圄,外头的形势有点棘手,接下去就是大风大浪,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你听话,先回青州去,那里地处偏远,算是安全,我会安排人手在那里关照你。等过上一两年,我把这边的局势稳住了,到时候,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接你回来。” “谁要等你?”方楚楚“嗤”了一声,“宫里的钦天监不是说过了吗,今年我流年大顺,最宜婚嫁,所以,今年我一定要嫁人,你不娶我,还当我嫁不出去吗,我告诉你,青州城里,想要娶我的男人可以排一长串,我一回去,马上就找人嫁了,等过一两年,说不定连娃娃都抱上了。” 贺成渊的脸都黑了,一声断喝:“你敢!” 方楚楚斜眼看他:“你说什么?声音再大一点儿给我听听。” 贺成渊马上改口:“我错了,楚楚,你别闹……” “我不和你闹。”方楚楚打断了贺成渊的话,一本正经地道,“我爹也同意了,他都写信给郑三了,叫他家过两个月就上门提亲,赶着年前把婚事给办了,郑家也是世家大族,虽然郑三他爹现在不做官了,家底还是有的,郑三人也老实,可以任我欺负,简直再好不过了,好了,我走了,你不用想我,我也不会想你的。” 贺成渊听不下去了,断然喝止:“楚楚!” 他冷了脸,眉目间一片肃杀之意,浓郁的煞气几乎化为有形,可以令绝大多数人战栗匍匐。 但方楚楚却一点不怕他,她同样也板起了一张小脸,十分严肃地道:“我说到做到,你现在自己选,一是马上娶我,二是让我嫁给别人。” “楚楚!”贺成渊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挫折感,眼前这个,骂也骂不得,哄也哄不来,再说两句,她比他还要凶,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方楚楚又一次揪住了贺成渊的衣领,她皱着小眉头,不满地责问他:“出了事情,你就把我打发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这算什么?” 贺成渊无奈地叹息,他摸了摸方楚楚的头发,嗯,还是软软的,她一直都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但是炸毛起来真是谁也压不住。 “楚楚,这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 “不苦。”方楚楚截断了贺成渊的话,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和你在一起就不苦。” 她的手臂绕了过来,攀住贺成渊的脖子,把他的脸拉过来,两个人凑在一起,额头抵住额头,她说话的时候,呼吸都拂过贺成渊的脸颊,痒痒的。 “刚才是骗你的,没有郑三,也没有其他人,谁都没有,阿狼,我只认定了你一个人。我不怕苦、也不怕死,我怕的是和你别离,你别赶我走,好吗?” 贺成渊怔了一下,觉得腿有些软、手也有些软、连心都软了,这样不成,日后她在身边,他就握不起剑、斩不断铁石了。这么想着,他却把方楚楚搂得更紧了,原来叫她走,现在却舍不得放手。 她这么软软地哀求他:“我知道我没用,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但我不会是你的拖累,若有劫难,我替你一起分担,我会尽我所能,信你、爱你、护你,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好,阿狼,别赶我走,算我求你了。” 贺成渊忍不住又吻她,一遍又一遍,用嘴唇在她的脸上摩挲着,喃喃地道:“楚楚,我只担心你将来后悔了,要哭鼻子的。” 方楚楚从鼻子里挤出一点软绵绵的声音,她又在撒娇了,这个她最拿手了:“不是的,如果现在走了,我才会后悔。我会不停地想你,我的阿狼,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生病,唉,这么一直想着,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那可太糟糕了。” 她的脸和耳朵都变得通红通红的,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抹了胭脂,她的眼中带着温存笑意,如同春天的水。 “让我留下来陪你,答应我,阿狼,你说过,要听我的话,如今我就问你,听不听?” “好!”贺成渊脱口而出,这话说出来,他后悔了一下,旋即又释然。 他放开了方楚楚,退后了两步,慢慢地俯下身,单膝跪倒在她的面前。他的手脚还带着沉重的镣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脸上还冒出了胡子茬,但他依旧是最高贵、最英挺的男人。 他的眼睛如同星辰。 “吾尝有言,将以身为盾,护汝长乐安康,以身为剑,为汝披荆斩棘,此心不移,楚楚……”他唤她的名字,郑重地对她许诺,“汝若不离,吾便不弃。” —————————— “不行!我不许!”方战的脸都黑了,怒视女儿,“你明明说是去和太子辞行的,我才让你姑丈带你过去,结果你这一去就又把自己许出去了?你胆子也太大了!” 方楚楚自己也觉得有点害羞,抱着头躲在墙角,哼哼唧唧地道:“反正我们两个已经说好了,他一定很快就娶我过门,叫我安心在家等他安排。” 方战怒极而笑:“胡扯八道,什么你们两个说好了,打量别人都是死的吗?做梦呢你,好了,别说了,乖乖地跟我回青州,不然我打断你的腿,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你啊,你就是欠收拾,都要窜到天上去了。” 方氏和林崇正也在一旁,林崇正沉默不语,方氏叹气,跟着方战一起劝方楚楚。 “楚楚,我们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但是太子眼下形势这般尴尬,你留在他身边也帮不了他,反而是个拖累,他既安排你离开,自然有他的用意,你往日任性惯了,遇上大事也这样糊涂,还非要逼着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娶你,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方楚楚缩在墙角,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方氏的话:“大姑你这话说差了,我不是拖累,太子见我肯留下来陪他,别提有多感动了,他说了以后会一力护着我,我信他,他不会让我受苦的。” 此时,林崇正出声劝道:“你们两个也别再责备侄女儿了,这孩子主意大,既然当时同意她去见太子,你们就该想到这种情形,依我看,以太子之能,非易与之辈,来日局面如何,尚未可知,亦不必避之若洪水猛兽,不若顺了小儿女的心意,且看天命如何安排。” “姐夫此言差矣。”方战正色道,“纵有泼天的富贵,在我眼里,都不如楚楚的安危要紧,我只愿她嫁一个平常人家、过她的平常日子,这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爹啊。”方楚楚怯生生地插进来一句话,“是这样的,阿狼让我转告您,说您当初答应过他两次,一次是长邺城的西岭之战、一次是青州府和回纥人之战,您答应过要给他赏赐,无论他要什么都可以,现在他要讨回他的赏赐了,他要娶您的女儿,喏,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 “啊?”方战嘴巴张了又张,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开始找板子。 方楚楚一刺溜躲到方氏的身后去,开始抹眼泪:“大姑,我爹又要打我了,我娘不在,没人给我做主,他就不疼我了,大姑,你看我多可怜。” 第57章 东风引10 无论是太子还是死囚,我都…… 提起小顾氏, 方战更是心疼:“你娘当年本来和我约好了,要给你生好几个弟弟妹妹,到时候我们家人多起来,就热闹了, 结果到最后, 她只给我留下了你一个, 这么多年, 我们父女两个一直相依为命, 你觉得爹不疼你吗?” 他看着方楚楚, 颓然叹息, 仿佛老了好几岁:“但这一次, 爹若依了你, 将来你出了什么岔子, 留下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楚楚, 你就忍心吗?” 方氏亦是伤感地揩泪。 方楚楚终于不敢再调皮了,她从方氏身后出来, 慢慢地走到方战面前, 跪了下去,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但声音依旧是坚定的:“爹,我让你打,打了以后我还是要留下来,这个时候若是离开了,我的良心就不得安生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方战既愤怒又无力:“你是铁了心不听爹的话了?这么多年,我都白疼你了, 那个人才一年就把你哄得死心塌地的,方楚楚,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妮子!” 方楚楚抬起脸,她认认真真地道:“大道理我不会讲,我只知道,阿狼对我很好很好,他的情意,我放在心上,是定然不能辜负的,他心里只有我一个,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无论前路是风还是雨,我都会陪着他一起走,便是和他死在一处,我心里也是快活的。” 她声音清脆娇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他是太子,我要嫁给他,他是死囚,我一样要嫁给他,谁也不能拦我!” 她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叩地砰砰有声:“爹,请恕女儿不孝。” 方战咬牙,举起了板子,停在空中抖了半天‌,又舍不得落下,最后只有一声长叹。 —————————— 刑部和大理寺奉了肃安帝的旨意,彻查云都公主中毒一案,于知行和林崇正两人,一个老奸巨猾、一个雷厉风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查到了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身上,冯皇后这才惊觉,自己到底还是小觑了贺成渊在宫中的势力。 她倒是当机立断,马上寻了个由头将那个宫女赐死了。 而后,过了两天,张美人悬梁自尽,临死前留下遗书一封,直言因吕昭仪曾害死她腹中的胎儿,故而她在千秋寿宴上毒杀了云都公主,亦要让吕昭仪尝尝这锥心之痛。 这封遗书,又扯出了吕昭仪和张美人背地里的恩怨,直令人咂舌不已。 事涉宫闱阴司,肃安帝立即把于知行和林崇正按压下去了,不令张扬。 又有裴姓厨娘诬告未来太子妃一事尚未查明,显然是有人藉由此事趁机构陷太子,但是,肃安帝已经不愿继续追究了,刑部和大理寺只能暂且收手,当作一桩悬而未决之案了。 因着云都公主之死,吕昭仪被贬为才人,关入掖庭宫,她的儿子韩王因为替母亲求情,受到迁怒,被肃安帝痛斥了一顿,除去所有职权差使,责其禁入皇宫。而冯皇后,因管束后宫不力的罪名,被肃安帝勒令禁足于坤宁宫。 此案似乎就此了结了,至少,在朝野上下看来便是这般了。 而这天夜里,长信伯赵英遣人密送了一封信给冯皇后。 冯皇后在灯下揭开了,却是一纸空白。 身边的嬷嬷不解其意:“赵伯爷这是什么意思?” 冯皇后淡淡地笑了笑:“他这是在指责我过河拆桥,不便明说罢了,且瞧着吧,韩王想要再出头,那是难了,赵英选的这个好女婿,终究不能如他所愿。” 她一边笑着,一边叹气:“亏他是多年的老狐狸,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太顺当了,竟如此轻狂起来,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以为皇上心里没数吗,我若不把吕昭仪和韩王交出去,皇上岂会轻易放得过去?” 嬷嬷叹息道:“但是,皇上连娘娘都一起责罚了,禁足坤宁宫,六宫之权都被收了,这、这也太不值当了。” “那又能如何,皇上终究是念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从轻发落了。”冯皇后恨恨地咬牙,“只要能把太子拉下来,这点事情算什么,可怜我的魏王,当日死得那样惨,我就不信太子是清白无辜的,别人不能替我儿子伸冤,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为他拼一把。” 嬷嬷还是有点惋惜:“但眼下这事就这样过了,太子脱了罪,我们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冯皇后这会儿才真心地笑了起来:“你懂得什么,当日太子在陛下面前直接动了手,差点连刀都□□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当年姬家为什么被灭了满门,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姬扬霆那一刀,如今眼看着太子就要步他舅舅的后尘了,你且等着看吧,下毒一案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皇上头疼的是怎么处置他这个好儿子,我就不信了,他会轻易放过这一遭。” 冯皇后微微地笑着,将那一封空白的信纸凑到烛火上烧掉了,纸张化成了灰烬,在明亮的烛光中,如同飘忽的雾霾,落了下来。 ———————— 肃安帝正在御书房中,翻看着一叠文书,他的眉头紧锁,在灯光下,眉心间带着浓重的阴影。 这些文书本应当是各府的军报,通过驿站快马八百里加急进京,但是,但上面所书却不是各地军务,而是江都诸府领军都尉的陈情书,愿以身家性命为担保,力陈太子赤胆忠君。 这莫约是因为时间紧急,江都靠近京城,故而先到了,想来后续淮北、滇宁、安西等地会有同样的军报呈送。 兵部尚书张钧令连夜入宫,呈送军报,他自己也觉得这些内容似乎有些不妥,他为人臣子多年,熟知肃安帝的秉性,知道肃安帝敏感易怒,但这时候却见肃安帝的脸色十分平静,张钧令暗自不安。 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道:“驿站快马,本应用于递送紧急军情,这些鲁莽武夫胆大妄为,公器私用,扰乱军务,实属不该,臣即刻着命予以严惩,不可令人效仿。” 肃安帝听了,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指了指那上面:“这些人,倒很是忠心,太子领兵多年,果然在军中的威望隆重,朕心甚慰。” 这番话,张钧令就不好接口了,他恭敬地低下了头。 肃安帝看完了这叠文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兀地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高敬泽何日抵京?” 听到高敬泽的名字,张钧令心里一咯噔。 高敬泽亦是大周名将,曾与振武王世子姬扬霆齐名,两人当年先为挚友、后成死敌。不知何故,在姬王府覆灭后,本应如日中天的高敬泽却自请离开长安,去了西川,这一去就是十年。 京城的人差不多都快忘记高敬泽了,身为兵部尚书的张钧令却不敢大意,名将如斯,莫不敢忘。 张钧令低下头去:“大将军接到圣旨就已经动身,按行程,大约十五日后可以抵达长安。” 顿了一下,他又尽量用小心的语气请示:“西川的党项部和羌人不服教化,还有安庆节度使李广胜也一向不□□分,这几年有大将军在,还稳得住局面,如今大将军回京,那……” “传朕的旨意,命唐迟和朱三泰去西川,接替高敬泽之责。”肃安帝冷淡地打断了张钧令的话,“其原部兵马不予跟随,暂归高敬泽统帅。” 张钧令遽然一惊。唐迟和朱三泰乃是贺成渊的心腹部将,这两人,一人睿智、一人勇猛,配合默契,向来很得贺成渊倚重,而他们所统领的军部,更是贺成渊麾下的精锐兵马,如今被肃安帝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吩咐,却大是不妙。 张钧令心中千念百转,勉强保持着面上的镇定,俯身应道:“喏。” 肃安帝这时候脸色却和缓了下来,温声道:“太子亦是朕的儿子,朕岂会对他不好,不过他最近气性有些大,要磨一磨性子,省得日后铸成大错,这些个替他求情开脱的,虽然鲁莽,但心思还是好的,朕不责怪他们,张钧令,你亲自过去,训诫一番,责令其日后不得再犯。家国之事,朕自有主张,还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肃安帝的语气已经带上了阴森的危险之意。 张钧令不敢多言,唯有喏喏而已。 而后,肃安帝似乎有些疲倦了,一手支额,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张钧令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张钧令走后,过不多时,刑部尚书于知行奉诏见驾。 肃安帝还是微微地闭着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几天太子在狱中是何情形?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给朕一一道来。” 于知行看过去好像犹豫了一下。 肃安帝马上睁开了眼睛,目中精光四射:“说。” “是。”于知行不敢隐瞒,回禀道,“启奏陛下,太子在狱中甚为安分,并无异动,只是……” 他偷眼看了看肃安帝的神色,吞吞吐吐地道,“七天前,林崇正带着他的内侄女到狱中探望过太子,两个人还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其他的,再没有了。” 于知行毫不犹豫地把林崇正给卖了,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肃安帝自然是在刑部安插了耳目,今日,便是于知行不说,这些事情也瞒不过他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好歹现在肃安帝算是知道林崇正的内侄女是谁。 他气得笑了起来,转头对身边伺奉的宋太监道:“你瞧瞧,那个孽障当日不是说和那女子一刀两段,再无瓜葛了吗,私下里却是这样,身陷囹圄了还有这般闲心,平日不知道,他竟是个多情种子,朕是小瞧他了。” 那一日,兴庆宫中,剑拔弩张、激流暗涌,而最后,贺成渊甘愿俯首认罪,换取方楚楚脱身事外,不受惊扰。 贺成渊更是对肃安帝言道:“儿臣知道父皇对儿臣的这桩亲事不满,既如此,儿臣与方姑娘一刀两断,请父皇恩准儿臣与其退了婚约,归于陌路,自此后,儿臣之生死荣辱,与她再无半点瓜葛。” 这是极力想要和方楚楚撇清关系了。 在肃安帝的默许下,内廷的官员奉旨去办这个事情,本应说这位方家姑娘身染恶疾,不宜嫁入皇家,但是,第二日,太医院马上又上了一封折子,说这位姑娘的病情已愈,无关妨碍。 肃安帝在心里思忖着,这到底是贺成渊自己的意思,还是那些人又不安分了?值得玩味。 第58章 东风引11 皇帝的慈父心肠 宋太监在旁边揣摩着肃安帝的脸色, 此时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太子落难,那小女子不离不弃,也算尽她的本分,可见太子的眼光还是好的, 没有选错人。” 肃安帝嘲讽地道:“依朕看来, 太子在这整个事情上都是大错, 前面求着要娶的是他, 如今求着要退的也是他, 心性不定, 反复无常, 若传扬出去, 岂不是笑话一场, 连皇家的颜面都被他丢了个干净, 何其荒唐。” 宋太监却笑了起来:“确实是荒唐了,皇上钦定的太子妃, 岂是儿戏,怎么能容太子想退就退, 依老奴看来, 皇上是太过疼爱太子了,别说天家,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儿辈婚姻之事,当从父母之命,可不能让太子乱了规矩。” 肃安帝的声音冷冷的:“这逆子,没规矩的地方还不够多吗?他向来胆子大、主意也大,很不把朕放在眼里。” 宋太监赔笑:“太子年轻气盛, 哪里晓得皇上对他的一片苦心,好在他马上要娶亲了,大凡男人讨了媳妇,就稳重许多了,毕竟有家有小的,做事也得瞻前顾后一些。” 宋太监这话,简直是说到肃安帝的心坎上去了。 若说贺成渊是一只难以驯服的猛兽,那方氏小女子大约就是猛兽心甘情愿套上的枷锁,他身如铁石,却独独留了这么一处软肋让人拿捏,这个节骨眼上,怎可轻易放过? 肃安帝的心思动了一下,神情就有些微妙起来了。 于知行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这时候适时地问了一句:“太子如今尚在羁押之中,殿下勇猛无双,在军中素来又得人心,若时日长了,恐怕要生出什么变故,刑部兵力不足以应变,是否要加派重兵防护?” 于知行的这一句问话,又让肃安帝陷入了某种沉思中,江都府的军报还散在地上,肃安帝在心里揣摩着那些人的名字,默默地思量着,如果贺成渊出了什么变故,这些人……会不会有所异动? 不,至少现在还不能动他,贺成渊掌兵多年,战功赫赫,他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能令属下为他披肝沥胆,肃安帝曾见过贺成渊率部出征的场景,那时节,锦旗遮蔽天日,军士们雄壮的呼喊声几乎撼动长安城墙。 国之柱石,不可轻移。 急不得,当徐徐谋之,何况,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肃安帝这么想着,看过去显得十分不忍:“太子忤逆,为人臣、为人子,却对朕动武,朕心疼哪,朕该拿他怎么办?若轻拿轻放,国体何存,朕的颜面又何存?” 沉默了片刻,肃安帝慢慢地对于知行道:“下毒一案既已查明与太子无关,就把他从刑部大狱放出来吧,但是,这逆子目无君父,不忠不敬,也不能轻易饶了他,暂且幽禁于东宫,令其自省,以观后效。于知行,照朕的旨意去办。” “喏。”于知行躬身应答。 肃安帝马上又转过来对宋太监道:“那方氏女子也是被人诬陷了,平白受了委屈,既然其品行无亏,也没什么道理夺其太子妃之位,太子待她甚厚,她自然须以情义报之,无论太子是荣是损,她都应当陪伴左右,不错,便是如此。” 他似乎思量了一下‌,慢慢地道:“吩咐钦天监,选个差不多的日子,把太子的婚期提前吧,朕……要看到太子早日完婚,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就在这么一瞬间,肃安帝忽然又生起了一个念头,是了,他的长子已经快要二十岁了,还没娶亲呢,这大不成体统,来日若是这个儿子上路,孤零零的没有人陪伴,岂不可怜,到了泉下,见到姬皇后,少不得要惹得姬皇后又埋怨他,既如此,先给儿子讨一个媳妇,也算是他这个做父皇的尽到心意了。 肃安帝心中考虑妥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又拾起了慈父心肠,叹息道:“希望这逆子成家以后能稳重一二,切不可再如往日轻狂了,正好,趁这段时间让他修身养性一番,其他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吧。” 于知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宋太监一眼。 宋太监此刻又安静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伺奉在肃安帝的身边,若无其事的模样。 —————————— 这几天,方战风风火火在官府衙门间跑了几趟,把方老侯爷留下来的那套宅子转到了方楚楚的名下。 他板着脸对女儿道:“你爹这么多年下来,也没给你攒下多少钱财,幸好还有你祖父的家底在,还能撑几分场面。那个人,哪怕再落魄了,出身终是不同,我们方家也不能拉面子,拿着这个房契,你的嫁妆,如果将来他不要你了,你在长安好歹也有落脚的地方。” 方楚楚讨好地蹭过来:“爹,你真好,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出嫁了要把你带上的,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不管的。” 方战愤怒地敲了方楚楚的脑袋:“你还说,都是你们闹出来的,好了,爹明天要回青州去了,以后眼不见为净,免得被你气死。” 虽然这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故,但兵部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看过去没有更改的迹象。方战厚着脸皮去求见董年,董大人十分客气,然而客气了半天,调令依旧不变。 没奈何,方战只得按着原先的安排,上路奔赴青州,暂且把不省心的女儿托付给姐姐和姐夫了。 临走的时候,方楚楚眼泪汪汪的,抱着方战不肯撒手:“我错了,若不然,算了算了,我不要阿狼了,我还是要爹吧,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回青州。” 明知道她在瞎扯,方战还是有所欣慰,免不得啰啰嗦嗦地叮嘱了半天,最后才含着老泪上路了。 方楚楚在长亭之外送别,遥望古道斜阳,芳草衰衰,马蹄声渐去,远行的人慢慢地看不见了,只余天边流云来去。 她终于还是落下了眼泪,这许多年来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今却要长久别离,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伤感,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后悔了。 但是,不能后悔。 她把手按在胸口,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在心底生出无尽的勇气,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汝之所在,即吾心安之处,不离不弃。 —————————— 方战走后,方楚楚搬到了姑姑家中暂居。 二表哥林非又被林崇正赶回南湖书院了,颜氏十分惆怅,幸好有方楚楚过来陪她,两个小女人晚上就凑到一个房间,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 这天夜里,颜氏正与方楚楚说到那年上己节与二表哥的初遇,说得眉飞色舞的,有丫鬟进来道:“表姑娘,外头有人找您。” 这会儿夜都已经很深了,还会有客人来访,令人十分诧异。 方楚楚本来已经脱了衣裳、卸了钗环,打算上床了,这下又匆匆地起来,才穿戴好,方氏竟亲自领着人来了。 来的客人乃是东宫的詹事张熹。 张大人领了两个健壮的仆妇过来,仆妇抬着一口大箱子进了房间,放到床边,而后沉默地退了出去。 张大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来送东西,毕竟不敢进姑娘家的闺房,只远远地立在廊阶外,恭敬地请求方氏:“小人有几句话要传给方姑娘听,不宜落于第三人耳,可否请贵府上其他人暂避一下?” 方氏有些担心地看了方楚楚一眼,叹了一声气,带着颜氏和丫鬟们都出去了。 方楚楚趴在窗边,脖子伸得长长的:“张大人,是不是太子有什么消息了?你快说快说。” 太子殿下的女主人,那更是张熹的女主人,张大人一点儿不敢怠慢,马上回道:“是的,小人此来就是告诉姑娘,皇上的圣意,姑娘依旧是太子妃不变的,钦天监的人近日观察星宿变动,重新演算了一把,发觉下个月有个日子大好,比原来定的年底还好,故而宫中已经决定了,六月二十,也就是一个月另三天后,太子与姑娘大婚。” “啊?”方楚楚吓了一跳,差点从窗户上滑下去,“你说什么,六月二十?这么快?我、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张熹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道:“殿下身在狱中,不便传递笔墨,故而托小人给姑娘带个口信,既然姑娘不愿离开,那还须得尽早到太子身边,由太子亲自护着姑娘才妥当,总之,姑娘尽管放心嫁过去,太子定然不会辜负您的。” 方楚楚捂住了脸,害羞地道:“你闭嘴啦,羞人答答的,还说得这么大声,真不要脸。” 谁不要脸,自然是贺成渊。 张熹急忙把声音压低了,好像做贼一般小小声地道:“小人今天奉命给姑娘送嫁衣,这是太子殿下回京不久就开始准备的东西,特意从松江府找了二十四个顶尖的绣娘,日夜轮班,做了半年才好,本来太子想要亲手拿给姑娘的,可惜现在不便行事,颇为遗憾。 太子说,他眼下也只有这件嫁衣拿得出手了,因为情势不是很好,这场婚礼办得大约十分仓促,连聘礼都没法准备周全,太子求姑娘体恤,来日方长,该是姑娘有的,都会给您一一补上。” 方楚楚越听脸越红,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缩回去、慢慢地把窗户掩上,张熹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躲得不见影子了。 但声音还是听得到的,她哼哼唧唧地道:“这个人好生啰嗦,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反正他这个人,从头到尾,连同他的家当,全部都是我的,我还要什么聘礼,横竖都是我自己口袋里的,没事,你和他说,我不嫌弃。” 张熹不禁莞尔一笑:“是,姑娘的回话,小人一定带到,明天宫里就会把旨意传出来,很快就要大婚了,姑娘尽早准备起来,小人这就告退了。” 张熹作揖之后就告辞走了。 方氏得知这些个消息,更加忧心忡忡了,看着方楚楚欢喜而害羞的模样,有心打她一顿,又舍不得,到最后只好摸了摸方楚楚的头,道:“你决定了就好,大姑只愿你将来不会有后悔的念头。” 方氏唉声叹气地出去了,也没什么心思去看太子殿下送来的嫁衣。 倒是颜氏很是兴奋,和方楚楚对视了一眼,“嘿嘿”一笑,两个人一起打开了那箱子。 第59章 东风引12 太子大婚 这一眼, 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那衣料柔软如云朵一般,浓郁翠绿色倾泻而出,是山间的青黛、水中的沉碧, 明艳不可方物, 那其中流光溢彩, 随着衣料的抖动, 仿佛繁花层叠, 藏不住春意。 精致华美的刺绣从云霞中跃然而现, 牡丹夭夭、灼灼其华, 前襟上绣着锦绣凤凰, 周身各处缀满了春暖燕子, 取百鸟朝凤之意, 嘤嘤其鸣,一派秾丽风景。 方楚楚把嫁衣抖开, 披在身上,转了个圈子给颜氏看:“二表嫂, 你快看看我, 漂亮吗?” 她的笑颜宛如春花一般绚烂,华美鲜亮的嫁衣衬着她的脸蛋,胭脂未染也妩媚。 她就如同每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一般,满心雀跃,不曾沾染一丝阴霾,浑然不去在意前方有多少风浪在等着她。 颜氏笑着点头:“那还用说吗,这衣裳好看,这人也好看,我们家楚楚就是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 太子殿下是有眼光的,任谁也比不上你。” 这个马屁拍得方楚楚浑身舒坦,她扑过去抱着颜氏“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表嫂疼我。” 颜氏捏了捏方楚楚粉嫩嫩的脸蛋,笑着叹气:“二表嫂再疼你两天,接下去,你就换个人来疼了,到时候你都记不起来你二表嫂是谁了,满心满眼就只有你的太子殿下了。” “你胡说,我岂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方楚楚害羞地反驳。 颜氏朝方楚楚挤眼睛:“不妨事,太子殿下那样的色,你就是多重几分也无妨,我懂得,换了我也是一样。” 横竖这里没有旁人,颜氏说到兴头上,胆子也肥了起来,敢于对太子殿下品头论足了:“不说那容貌,就看那身段架子,可想而知,啧啧,楚楚,你是个有福气的,我敢说,整个长安再找不出比你更有福气的姑娘了。” 这个话语,再加上颜氏鬼鬼祟祟的语气,方楚楚有点纳闷了:“他的身段架子,和我的福气有什么关系?哦,看过去很壮实的,会打架,这么说起来,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咭,你这个傻丫头,我的意思你还不懂吗……”颜氏忽然省起,“哎呦”了一声,“我说,母亲不会还没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吧?” 方楚楚茫然地摇头:“什么事?大姑这几天看到我就要骂两句,没和我说过正经事。” 颜氏和方楚楚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看着方楚楚好像真不知道的样子,颜氏就想扶额。 她贼头贼脑地看了看周围,很好,丫鬟仆妇们都避在外间,并不曾进来。她凑过去,和方楚楚咬了一会儿耳朵,说到精彩处,还带着用手比划着示意:“喏,到时候,要这样……这样……你知道吧……” “咦……哇……啊……”方楚楚的眼睛越瞪越圆,眼珠子差点要掉下来了,最后终于“嗷”的一声,扑到床上,把脸埋到被子里,用微弱的声音叫道,“打住、打住,二表嫂,我快不行了,你让我缓缓。” 她脖子上的颜色就像熟透的虾子,红得冒烟。 颜氏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出嫁的时候,我娘家母亲还给我一本小册子,那上面啥都有,画得可好了,我新婚那阵子,还拿出来和阿非一起看,比照着试过,可真不错,可惜,那册子被阿非给弄丢了,不然倒是可以拿出来让你观摩一下。” 方楚楚把脸在被子蹭了半天,自己觉得终于把那阵子烧脸的感觉压下去了,这才敢弱弱地抬起头来:“二表嫂,你说的那些个事情,真的假的?你们长安人,可太能干了。” 颜氏气得打她:“你这个土包子,什么长安人能干,全天下所有人的洞房花烛夜都这样,除非你男人不行。” 方楚楚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呃,那你说太子殿下他行不行呢?” 颜氏赶紧捂住方楚楚的嘴:“要命哦,别乱说话,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行,肯定行,非常行,你放心。” 她深觉责任重大,忍不住叹气:“母亲只有两个儿子、没有闺女,她大约是忘记这码子事了,幸而我今天想起来了,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两眼一抹黑,那可糟糕,太子殿下那模样,看过去就是……啧啧,你要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新婚之夜搞不好要遭罪。” 方楚楚听得抖了一下,再想到颜氏方才所说的种种情状,她的脸不红了,这下变绿了:“要这样……那样……听过去,是不是很疼?” 颜氏认真地想了一下,诚恳地道:“这个我还真不太好说,傻丫头,开头艰难点,后面就快活了,疼有疼的好处,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 方楚楚觉得二表嫂大约和她一样,书读得不太多,这句“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肯定不能这么用,何况,她也不想吃苦。 她战战兢兢地问:“那个……二表嫂,你新婚的时候,疼吗?” 这个问题,颜氏怎么肯回答,她扑过去,把方楚楚的屁股揍了一顿:“坏丫头,不许再问,好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横竖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到时候自己掂量着看吧。” 方楚楚还要再问,颜氏再也不说了,就是抿着嘴笑眯眯的,笑得方楚楚心里发毛。 这一夜,方楚楚差点睡不着了。 那一袭华丽的嫁衣搭在床头,月华如水,旖旎地流过那上面的锦绣丝缕,是那么清冷而又温柔,就仿佛他的目光在望着她。 颜氏说的那番话在方楚楚的心头翻来覆去地打着转,怎么也压不下去。 想着、想着,就在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在那个夏天的河边、在那个冬天的梅花树下、还有,在那个春天的曲水畔,他赤.裸的躯体,火热而健壮,那形体的轮廓和肌肉的起伏都是那么鲜明,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在心底描绘出他的模样,他强壮又英俊,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在这个夜晚,月光下,她想他,滋味是甜的、心是慌乱的。 —————————— 到了那一日,良辰吉时,太子大婚。 太子依帝命,禁于东宫,不能亲迎。 循古礼,在黄昏薄暮时,内廷命妇十二人、属官二十八人、参军三十六人,领护军骑士一百八十人持仪仗,备八抬红缎牡丹花轿,到方家迎娶。 方楚楚是在方老侯爷留下的那座宅子里发嫁的,她的祖母和叔叔如今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姑姑一家来送她。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便是斜阳将落下,也是红云如火烧天,日光似烟华万顷。 方楚楚穿了凤凰牡丹嫁衣、戴上赤金镶珠凤冠,唇腮上抹了胭脂,临出门前,那霞光落在她的脸上,明媚万千。 二表哥林非特意从书院赶了回来,作为新娘子的兄长,背着方楚楚上了花轿,他返身的时候,还对方楚楚道:“表妹,虽然表哥说这话不太够格,但还是要交代你一句,日后若是受了委屈,记得我是你娘家兄弟,尽管来找我,表哥一定会替你撑腰。” 姑姑和姑丈站在门外,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方楚楚坐在轿中,对着姑姑和姑丈躬身三拜,而后抬起头来,她微微地笑着,眼神坚定而明亮:“你们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不会受半点委屈。” 此去即为贺家妇,有良人在斯,曾允她一生无忧,她信他。 帘子放了下去,花轿抬起。 斜阳一点一点地西沉,一路行去,布在两旁道边的篝火次第点燃,驱散前方的暮色,仿佛经行之处,皆有光明随行。 那些迎亲的人却默然无声,依仗前列,一百八十个护军士兵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过长安的街市,路人侧避,不敢正视。 到了皇城之外,下马落轿,有四名宫女上前,分列左右,持孔雀羽团扇,以遮新妇面容。 九名宗正寺的官员在前头引路,一名年长的内命妇扶住方楚楚的手,领着她走向东宫,内廷宫人们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挑着红色的宫灯,垂首随于其后。 一路上,有铁甲的卫兵持着长戟列于道边,森严而肃穆,兵刃的寒光在斜阳的余辉中闪动,那不似婚典礼仪,倒像是严阵以待的敌方重兵。 这段路有点长,嫁衣的裙裾长长地逶迤于地,方楚楚走得一步一步格外小心,前面的扇子挡住了视线,她低着头,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黄昏的宫廷,沉静而空旷,脚步的声音窸窸窣窣,如同流水。 方楚楚在心里足足数了一千零九十二步,才听到内命妇低声道:“太子妃殿下,我们到了。” 忽然被称为“殿下”,方楚楚恍惚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听见内命妇的惊呼:“太子殿下!” 男人的脚步声沉而急促,大步走到了方楚楚的面前,周围一阵慌乱,铁甲卫兵们持着兵刃冲了过来,将这边团团围住,刷的一下,戟尖向前,直指中央。 那卫兵统领沉声道:“皇上有令,太子殿下不可踏出东宫之门半步,请殿下不要为难小人。” 贺成渊的声音,似乎是一声轻笑,他今天大约心情很好,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恼怒,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将这些卫兵看在眼里。 他的手伸了过来,宽大的、结实的手掌,伸到方楚楚的面前。 “阿狼。”方楚楚红着脸,小小声地叫他,把手放到他的掌心中。 他紧紧地握住了。 第60章 东风引13 大婚夜,太子妃气哭了…… 四名宫女躬身而退, 依次将团扇却下,露出了方楚楚的脸。 天边有流霞绚烂,却不及她此刻眼中波光宛转。 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在贺成渊的眼里, 她更美了, 是的, 他的新嫁娘, 必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无人可及。 她的手很小, 在他的掌心中只有一团, 贺成渊紧紧地握住了:“孤的太子妃, 孤来接你了。” 方楚楚看见了贺成渊, 就娇气起来了, 她用软软的声音抱怨着:“你怎么才来,我走了好久了, 脚都走酸了……” 话音未落,贺成渊伸手过来, 揽住了方楚楚的小蛮腰, 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方楚楚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又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兵阵陈列,宫人皆在左右,众目睽睽之下,方楚楚害羞了,悄悄地和贺成渊咬耳朵:“这样不行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果不其然,宗正寺的官员很快出声制止:“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 彼时, 已在东宫之前,离宫门不到十步,贺成渊抱着方楚楚转身,若无其事地唤了一声:“张熹。” 张大人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心腹,办事得力,从不令太子失望,他马上从旁边上来,对那官员道:“此处为东宫,东宫的规矩却与别处不同,大人请看……” 张熹指了指那边,十分庄重地道:“太子妃的话,便是东宫的规矩,这规矩写在那里,立在门边,不会有错。太子妃说她脚酸了,走不得路,按规矩,太子妃有事,太子劳其服。” 宗正寺的官员听得目瞪口呆,对着张熹瞪了半天,终究震慑于太子往日的威严,不敢再多争辩,只能苦笑着跟了上去。 方楚楚在前面听了,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指头戳着贺成渊的肩膀:“你又胡闹了,不成体统,明天旁人都要说我轻狂了。” 可是她分明很是欢喜的模样,凤冠上垂下来的珍珠随着她的笑声轻轻摇摆,她的脸庞有莹光胜似珍珠。 若能哄她一笑,那是千金难买的,体统算什么。何况,这虚假太平也没多少时间了,到时候,他的所做的事情更要不合规矩、不成体统,今日这般也没什么打紧的。 贺成渊不动声色地道:“有我在,你大可轻狂,不怕,我给你撑腰。” 他抱着方楚楚,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剑拔弩张的卫兵们犹豫着,从他的面前退开,紧张地看着他进了东宫的大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宗正寺的正卿、少卿及寺丞等一干人等早已经候在东宫,奉了皇帝的旨意,为太子主持大婚仪礼,按礼制,肃安帝并没有露面。 方楚楚和所有的新嫁娘一样,整个人如同在云端里飘荡,晕乎乎的,只记得全程贺成渊搀着她的手,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叫她拜就拜,叫她起就起,敬过天地神明,喝了合卺酒,行了结发礼,送新人入洞房,从此后,她便是贺成渊的妻子了。 宗正寺卿拖着长长的调子,说着什么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语,周遭的人恭敬地应和着。 方楚楚的心跳得很快,偷偷地抬头看了贺成渊一眼。 两下视线对了个正着,方楚楚的脸刷地红了。 贺成渊微微一笑,抬了一下手。 诸人给太子和太子妃跪拜行礼,而后全部退出了寝殿。 锦纹云绣的金纱薄如蝉翼、又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从梁柱壁角间垂落,带着光晕般的影子,将这宽敞的寝殿分隔成一个个小间。 周围一下显得太安静了,方楚楚觉得有些局促,偷偷地向后挪了一下步子。 贺成渊跟近了一步。 他生得太高了,他的影子把她整个都笼罩起来。 方楚楚有点不自在地摇晃了一下脑袋,道:“啊,头冠好沉,戴了老半天了,脖子都要被它压弯了,快帮我脱下来。” 贺成渊轻轻地笑着,替方楚楚把凤冠卸下,把盘缠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 她的头发带着鸦青色的光泽,软乎乎的,贺成渊趁机揉了好几下。 方楚楚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娇嗔道:“头发都乱了。” 贺成渊的手伸了过来,一脸正色:“嫁衣也很沉吧,我帮你脱。” 方楚楚想起颜氏和她说过的那一番话,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慌张地摇头:“不、不、不,不沉,呃……” 眼看着贺成渊的手已经触到了她的领口,方楚楚赶紧道:“我肚子饿了。” 贺成渊的手顿住了。 “对,从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了,好渴、也好饿。”方楚楚的心思又转走了,真心实意地抱怨着,“成亲可真是个麻烦事‌。” 贺成渊立即收了手,唤人送点心上来。 好在今天这日子,诸般事宜都是早早就备妥当的,这边一吩咐,宫人马上就端了上来。 花胶鱼肚羹、杏仁燕窝粥、雪蛤蒸酥酪等,都是些软嫩好消食的东西。 贺成渊和方楚楚对坐于案几前。 方楚楚惯爱吃甜的,她选了一碗杏仁燕窝粥,拿起勺子,吃了才没两口,却停住了。 贺成渊坐得端端正正的,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看得她心慌气短,有点咽不下去。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方楚楚不满地抗议。 太子殿下表示:“我也饿。” 他把身子微微地前倾过来,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嗯”的声音。 咦,又来了? 相处的日子久了,这个人不用说话,只看他的眼神,方楚楚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 高大的龙凤红烛燃烧着,烛光下,人的眉眼都显得分外地温柔,方楚楚想着,她是他的妻子,自然是要疼他的。 心里甜滋滋的。 贤惠的太子妃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太子的口中,喂他吃。你一口,我一口,就这么把一碗燕窝粥吃完了。 味道格外好。 方楚楚刚刚把碗放下去,贺成渊过来拉起了她。 “嗯?”方楚楚眨巴着眼睛。 “我没吃够,还饿。” 他这么说着,俯身吻了下来。 她就是一颗甜蜜蜜、香喷喷的糯米团子,软软的,味道十分可口,贺成渊咬了又咬、舔了又舔,只恨不得将她真的吃下去。 烛光朦胧,一室旖旎。 方楚楚的脑袋瓜子里面好像有一团浆糊,都快转不动了,迷迷糊糊中,听见贺成渊的声音在她的耳朵边低低地道:“楚楚,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想看见你穿上嫁衣的样子,更想看……你脱下嫁衣的样子。” 耳朵都酥了,方楚楚抖了一下。 恍惚中,贺成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按到床上,然后他的阴影覆盖了过来。 “啊,你好重,快起来,要把我压扁了。”方楚楚不满地抗议。 贺成渊的声音是沙哑着,带着粗重的喘气:“这回且将就一点,下回换你压我也行,就怕你学不会。” 方楚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唇堵了过来,强硬地控制了她,她的舌头都不好使唤了。 他的味道,如同盛夏的草木,下了暴雨,湿漉漉的,在轻罗纱帐中无限蔓延,浓烈而强盛,把她包裹起来。 他的吻从唇上慢慢地移下去,咬着她的下巴、她的颈项,再往下。 肌肤战栗,有点痒痒的,又挠不到,真是叫人不舒服得很,方楚楚“嗯哼”了一声。 有什么东西滑落到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 “哎呀呀!”方楚楚突然惊叫了起来,“这这这……你你你……快停下来!” 但他这回却没有听她的话。 夏天的夜晚,狂乱而炙热,有虫子躲在小轩窗下,拼命扑棱着翅膀,嘈嘈切切地鸣叫着,一声比一声急。 一夜忽来疾风骤雨,桃花乱落,春水漫过山涧去,途中却遇险滩,万分波折。 贺成渊在战场上勇猛无双、强悍不可匹敌,方楚楚是知道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人其实性子生就这样,鲁莽武夫,竟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真叫人恼的很。 红烛高照见红妆,海棠花未眠。 她是他的仇敌吗?行事这般凶狠、霸道,以千军难敌之势攻城掠地,势如破竹,一点都不留情。 其行恶劣,令人发指。 太子妃哭了,大抵是因为生气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很久,嗓子都哑了。 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恨恨地想着,果然,男人的话都是不能信的,一成亲他就变了,东宫的规矩是什么,明明一直叫他停下来,他居然不听,不守规矩! 明天要打他! —————————— 芙蓉纱帐逶迤在缂丝满绣的被缎上,一片凌乱。紫金莲花炉子里点的是没药香脂,那种味道像是干燥的松木,带着一点微微的辛辣,空气中的温度还未曾冷却。 总之,这个夏天是炙热的,清晨的阳光从窗格子间落进来,干净而明亮。 正如太子此刻的状态,神清气爽。 但他却半跪在床头,放低了身段,在哄他的太子妃:“我错了,是我不够体贴,第一回 ,不周到总是有的,你放心,日后有经验了,肯定就好起来了。” “你说什么?还有日后?不要做梦了,那是不能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方楚楚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粉腮生晕、眼角带红、嘴唇湿润,她的声音还是嘶哑的,气愤愤地回道。 她的身体像是被大石头来回碾轧了一百遍,骨头都在发痛,太可怕了,他那么重、那么大、还那么有力气,足足折腾了大半夜。方楚楚觉得,她差点就把命都交代了,人生之痛,莫过于此,再也不能有了。 “我们家当家做主的人难道不是我吗?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听话?怎么叫你都不听。你自己说说看,该怎么罚?”方楚楚趴在床上不能动弹,但仍念念不忘要讨回公道。 “我让你打。”贺成渊果断地回答,还要再补上一句,“让你用鞭子抽我,怎么抽都成,你高兴就好。”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的眼神却很不对劲,和昨天晚上差不多,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让方楚楚心里直发毛。 第61章 东风引14 你别动,我动 “你快走开, 我这会儿一点都不想看到你。”方楚楚泪汪汪地瞪着贺成渊,可惜她的眼眸中含着水光,柔软如丝,看过去反而撩人的很。 贺成渊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方楚楚打了个哆嗦。 却在这时候, 宫人在门外禀道:“皇上有旨, 请太子殿下出来接旨。” 贺成渊的神色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他微微地冷笑了一下, 立起了身体, 理了理衣襟, 转眼间, 又是那个冷厉威严的太子了, 走了出去。 东宫的大殿之上。 来传旨的是肃安帝身边的宋太监。宋太监身边跟着一人, 做武将打扮,却是面目清瘦文雅, 如同儒士。 肃安帝下旨,曰, 太子贺成渊殿前失仪, 不敬君上,暴戾忤逆,本罪无可赦,但帝念及父子之情,不忍过苛,今予以小惩,责命其暂出东宫,移居明镜台,静心思过。 宋太监面无表情地念完了旨意, 对着贺成渊一躬身:“太子殿下,皇上命您即刻成行,不可耽搁。皇上仁爱,特许太子妃随行,以照顾太子的饮食起居,请殿下叫上太子妃,速速准备动身吧。” 一步一步,徐徐逼近,这确实是肃安帝做事的手段,这回,却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一些。贺成渊心下哂然,面上却波澜不动,沉默地接过了圣旨。 宋太监身边的那员武将上前了一步,恭敬地行礼:“臣高敬泽,奉命护送殿下前往明镜台。” 肃安帝唯恐贺成渊不肯就范,命令大将军高敬泽率领五千羽林卫前来押解。 贺成渊的眼睛望了过去,平静地道:“高将军,多年未见,一向安好?” 高敬泽直起身来,他的体型虽不甚壮硕,身量却十分高挑,站在那里,能与贺成渊平平对视:“我老了,殿下……已然成长,英姿无双,令人十分欣慰。” 他微微地叹息了一声:“殿下有故人风采,但愿莫蹈故人覆辙。” 他对贺成渊的语气还是一如当年那样温和,仿佛那位故人并不是死在他的手中一般。 大将军高敬泽,与振武王世子姬扬霆曾为莫逆之交。高敬泽是为儒将,博古通今,用兵如神,昔年曾受了姬扬霆之托,教授贺成渊兵法之道,与贺成渊有半师之谊。 故而,贺成渊亦如当年一般回他道:“是,多谢将军教诲。” 两个人对视片刻,目光中有锋刃交错,但终于各自把脸转开了。 …… 圣旨既下,贺成渊并没有多余的表示,颔首而已,他进去和方楚楚说了这事。 方楚楚也没太大惊慌,毕竟,既然嫁给了他,这些风浪她也早有预料了,所幸两个人能在一起,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哪里不是家呢? 贺成渊摸了摸方楚楚的头,他的目光温柔:“对不住,楚楚,要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确实很苦。”方楚楚愁眉苦脸地道,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子事。 二表嫂骗她,什么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这可太苦了,吃不消。 —————————— 明镜台位于长安城外西郊八百里外的浮玉山,倚半山而建,偏僻荒凉,所谓“台”,不过是那里有座高高的阁楼,名为“明镜阁”。 此阁建于百余年前,当年在位的景和帝笃信佛法,尝梦见星辰坠于浮玉山,醒来后叹曰“朕将命归于此”,遂命人建了此阁,自己迁了进去,果然,不久后就崩了。 因为这个缘故,此处向来被视为不祥之地,常用于幽禁犯了大错的皇族宗室,一旦进去了,往往就是终老于此了。 千牛卫军士一万人奉命防守明镜台,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至于是保护还是看押太子,这就不便明说了。 明镜台位处半山腰,四面险峻,只有一条下山的通道,层层重兵把守在宫阁的大门外和山道上,长戟如林,守备森严,高敬泽料想贺成渊带着一个弱女子是插翅也难飞出去的,他押解至此,连马也没有下,径自回去复命了。 贺成渊带着方楚楚踏进了明镜台,大门就在身后轰然关闭。 偌大的一个宫阁,庭前廊下长满了荒草,一座孤零零的高楼竖在前方,朱漆早已剥落,露出下面斑驳的沉木色,山间的飞鸟掠过檐角,翅膀扑簌的声音若有若无,散在风中。 方楚楚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兴致勃勃地道:“挺高的,到时候可以上去看风景,应该不错。” 不错,有她在此,风景应是独好。 贺成渊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本应予你华厦金屋,如今却让你住这破旧房子,是我不对,委屈你了。” 方楚楚笑眯眯地道:“这庭院这么大,是我家的好几倍呢,你们皇家的人就是阔气,太子殿下,我们赶紧收拾屋子吧,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两个人,住这么大地盘,一点不委屈,可美了。” 明镜台多年未有人住,毫无烟火气息。宫里的人前面来过一次,备下了各类被褥床帐、器皿用具兼柴米油盐等物,却未做过多清理,如今那些东西正堆放在满是尘埃的殿堂前。 但须知太子殿下是十分能干的,当日在青州的方家宅子里,劈柴扫地擦窗什么的都是他的拿手活,毋须太子妃操心。 考虑到太子妃昨天晚上十分操劳,太子心中过意不去,先搬了一张罗汉榻出来,仔细拭擦干净了,请太子妃坐上去歇着,所有的活计交给他一个人干就好。 方楚楚倒是有心显示一下她有多贤惠,奈何力不从心,如今这会儿,腿还是软的、腰还是酸的,也确实出不了什么力气,就只能坐在那里,懒洋洋地看着她家阿狼干活。 嗯,阿狼果然是个能干的,扫地还是那么利索,擦起窗户来也很卖力,哦,他说干活太热了,还把衣服都脱了,光着膀子做事情。 反正现在已经成亲了,贺成渊脱得理直气壮。 山间的阳光很好,看得那么清晰,他的躯体高大而强劲,随着他的动作,肌理的线条仿佛在波动起伏,韧性十足,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他的肩膀上布着几道鲜红的划痕,细细长长的,就像猫爪子挠的。 方楚楚想起了昨天夜里,到极致之处,她的手指抠住他的肩膀,无助地抓挠着,那个时候,腰都快断了,狂乱而迷离,她也不知道自己抓得这么狠。 太丢人啦。 方楚楚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害羞地捂住了眼睛,然而片刻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都是她的人了,为什么不能看?于是,她又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凶巴巴地瞪着贺成渊。 贺成渊恍若无觉,他的气质高傲而凛冽,纵然是那样赤.裸着身体、干着粗活,居然也显露出了一股尊贵的意味来。 方楚楚看得直想笑,她一边笑着,一边使唤贺成渊:“上面,房梁顶上也有灰,爬上去擦一把……这张案几摆到窗户那边去,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那里喝茶,嗯,那里的地面要格外清理干净,明天我找张席子铺上去……” 过不了一会儿,贺成渊就要过来一下,一脸正色:“累了,出汗了,替我擦擦。” 骗人,这点活计算什么,他的额头上一点汗都没有,方楚楚敷衍地拿帕子给他蹭了一下:“行了,擦了,快去干活,别偷懒。” 贺成渊俯身下来,在方楚楚的脸上落下一个吻:“干活需要赏赐,求太子妃恩典。” 他的身上冒着热气,男人的味道更浓郁了,笼罩过来,在夏天的空气里,炙热难耐。 方楚楚的心脏又开始乱跳,害羞地推开他:“走开走开,臭汗都蹭到我身上来了。” “那稍后可以一起沐浴,正好。”贺成渊如是回道。 方楚楚的脸更红了,瞪了他一眼,眼波宛转,似笑还怒。 贺成渊想,幸好,那个时候她留下来了,这日子果然就不一样了。 风轻轻地吹过来,带着山林草木的气息,清冽悠长。 —————————— 幽居的日子,本应是清静而平淡的,但贺成渊与方楚楚新婚燕尔,自然有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哦,不对,或许这个只是贺成渊自己的想法。 方楚楚叫贺成渊收拾了两间屋子,把贺成渊轰到隔壁间去睡了。 她叉着腰,气鼓鼓地道:“你这人不老实,半夜总想干坏事,我不行了,再来一次,要被你弄死了,不干、不干,说什么都不干!东宫的规矩到了这里还是一样的,听太子妃的话,不许顶嘴!” 但这种事情,贺成渊怎么可能听话,除非他不是男人。 前头的时候,顾及方楚楚的身体没养好,他也不敢恣意妄为,过了三四天,他觉得大约差不多了,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这天晚上的时候,他硬挤进了方楚楚的房间,和她讲起了道理。 “楚楚,夫妻敦伦,繁衍子嗣,顺乎天道自然,乃是这世间第一要紧的事情。”贺成渊端着一脸肃容,试图说服方楚楚,“若不然,小阿狼和小楚楚要从哪里来呢?” 方楚楚把头扭开了:“不行,你太不体贴了,小阿狼和小楚楚都被你吓跑了,没有了。” 贺成渊把方楚楚环在怀抱中,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头发,耐着性子哄她:“喏,需知道,万事开头难,只怕有心人,我们多试几次就好了,真的,我保证,这回肯定比上回要好,我会格外小心的。” “真的吗?”方楚楚拿眼睛瞥他,那一眼,说不出的波光宛转,明媚似水。 贺成渊的心跳猛烈地跳了一下,他的声音又有些暗哑了:“当然是真的。” 方楚楚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的力气那么大,到时候你一冲动,蛮横起来,我都没法子拦你。” “肯定不会。”贺成渊极力保证。 “那这样吧。”方楚楚眨巴着眼睛,“你让我把你绑起来,你别动,我动,这样可就安稳多了。” 此言一出,连向来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我不动?你动?你会不会?” “会!我出嫁前,二表嫂教过我的,妥妥的,没问题。”方楚楚面不改色,脸皮厚得堪比城墙。 说到这个,她忽然来劲了,笑眯眯的,哄着贺成渊,殷勤地服侍他宽衣,然后把他的手绑在床柱子上,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打了个死结,以策安全。 她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拍了拍手,“嘿嘿”地笑了两声,神情鬼祟。 贺成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唾沫,他躺在那里,望着方楚楚,他的眼睛有惊涛骇浪在翻滚着。 “楚楚,快点过来。”他用低沉的声音唤她。 第62章 东风引15 金风玉露一相逢 屋子里燃着牛油蜡烛, 灯光明亮,他也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脸蛋生得好、身段也好,肩是宽的、腰是窄的、腿是那么长, 只除了…… 方楚楚的眼睛不小心瞄到了一下, 啧, 吓死个人, 不能直视。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露出了整洁的小牙齿, 白森森的:“你等等, 我去取个东西来。” 她回头在屋子里翻了一通, 居然翻出了一段树枝。那树枝长约一尺多, 被拾掇得挺整齐的, 直直的一根。 方楚楚拿着树枝在手心里“哒哒”敲了两下,一脸凶巴巴地对贺成渊道:“哼哼哼哼, 我早就想打你了,你还不知死活地自己撞上来, 看到没有, 这个是前天从院子的树上折下来的,就等着你了,你自己说,坏了家规,该不该打?” 贺成渊眼眸的颜色更深了,他难耐地动了动:“我认错,该打,你来。” 他躺在那里,敞开胸膛, 打起来正顺手。 说打就打,一点不客气,方楚楚抄起树枝,刷刷刷,抽了他许多下:“不听话就要家法伺候,让你牢牢记住,以后须得老实一点。” 刺刺的、麻麻的,嗯,其实,稍微有一点儿疼,那种感觉从胸口传递下去,心脏都酥了。 “楚楚……”贺成渊仿佛叹息一般唤她的名字。 方楚楚的手抖了一下,停了下来,望着他。 他褪去了平日里的硬朗与刚毅,此时显得分外温柔,他望着她,那样的目光,令她战栗。 方楚楚的手软了、心也软了,她扔掉了树枝,俯身过来,趴在贺成渊的胸口上,“吧唧”,响亮地亲了一口,用软绵绵的声音问他:“我打疼你了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 岂至不疼,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贺成渊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打完了,我们可以干正事了,楚楚,快点。” “哦。”方楚楚慢吞吞地爬起身,“对,睡觉是正事,夜深了,赶紧睡吧,你这么喜欢我的房间,让给你好了,我去隔间睡一晚,也成。” 贺成渊僵住了。 看,他这个表情多难得,估计这一辈子也就能看到这一次,方楚楚有点心虚,不由缩了缩脑袋。 嗯,但是,他这会儿有点吓人,凉他一下,等他那一处消肿了再解开,免得他又莽撞起来,那真是十头牛都拉不住。 方楚楚这么想着,又堆起了满脸笑容,打算安抚他两句。 贺成渊却微笑了起来:“楚楚,说好了,我不动,你动,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来?” 那样的笑容,让方楚楚打了个哆嗦,更不敢了:“不要,骗你的,女人的话不能信,你这都不知道吗?” 贺成渊咬牙切齿:“做人不可言而无信,你既说出了,我一定会让你做的。” 他的手握紧了,倏然开始发力,床柱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整张床开始晃动了起来。 方楚楚惊骇欲绝,当机立断,掉头就跑。 她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了,但她刚刚窜出门,就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她惊慌之中,还不怕死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床柱折断了,贺成渊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 方楚楚撒腿飞奔,一边跑,一边抱头惨叫:“啊,你没穿衣服啊,就这样你也敢出来,有伤风化,我要到京兆府去告你。” “我的衣服,不是你给我脱的吗?”贺成渊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方楚楚满头大汗,跑得更快了。 可惜,她人矮、腿短,怎么也跑不过贺成渊,只不过片刻,庭院还没绕半圈,贺成渊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轻轻一个扫腿,把她按到了地上。 “啊!”方楚楚磕到了膝盖,还没来得及叫疼,贺成渊从背后压了上来。 “啊!”方楚楚又是一声惨叫,整个人,面向下趴在那里,要被压扁了。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惜贺成渊太重了,就那么牢牢地压住她,她徒劳地划拉着手脚,就像一只翻了壳子的乌龟,划拉了半天,完全不能移动。 “别动。”贺成渊在她的耳边沉声喝道。 方楚楚生气地拍打地面:“快起来,你的太子妃要被你压死了!” “别动!”贺成渊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动,我忍不住了,要把你就地正法了。” 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紧紧地贴着她,滚烫的热度透过夏天轻薄的衣裳传递到肌肤,肌肤都要烧起来了。 方楚楚吓得僵硬住了,直挺挺地趴在那里,连气都不敢喘了。 “你为什么这么坏?”贺成渊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叹气,那么轻的声音,如同风掠过耳朵,耳朵发痒。 方楚楚的小耳朵动了动,红扑扑的。 贺成渊咬住了她的耳朵,用牙齿轻轻地撕扯着,蹭来蹭去。 耳鬓厮磨,潮湿而炙热,他的味道,又变得浓郁起来。 这个夏天的夜晚,连空气都热了起来,虫子躲在草丛里,仿佛不知疲倦地鸣叫,轻微而又喧杂,还有急促的喘息的声音,分不清是谁的,落在耳中,令人颤抖。 他吻她,一遍又一遍,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头发,嘴唇都是滚烫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楚楚觉得几乎人都迷糊了,他的身体忽然绷得紧紧的,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绷紧的弓弦咯噔一下断开了。 那种奇特的味道,是烈日下的草木因为过于饱满而迸裂,汁液流淌而出,黏腻浓郁,仿佛是山林里的麝香、又仿佛是海边腥咸的风。 贺成渊把方楚楚翻了过来,面对着面、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都交错在一起。 夏日的夜晚,有萤火虫飞了过来,悄悄的,一点点亮光,在眼‌睫之间掠过,朦朦胧胧的波光让人沉醉。 他的额头上汗津津的,汗水蹭到了她的发间。 方楚楚喜欢这种味道,他的味道。 她红着脸,笑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头。 把脸颊贴上去,轻轻地蹭着,她的声音呢呢喃喃,就像檐下的燕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阿狼,别生气……” “差点被你气死了。”贺成渊低低声地笑着,又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又坏又任性,但他还是那么喜欢她。 抱在一起,亲了又亲,摸了又摸,沾染了满身的尘土,谁也不嫌弃谁了。到最后,方楚楚滚到贺成渊的胸口,躺在那里,摊开手脚,仰望着天空。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呀,只有你和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有人说闲话……” “嗯?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吗?”贺成渊一本正经地问道。 方楚楚“啪”的打了他一下,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却不回答。 夏天夜晚的风吹过来,天空格外干净,萤火虫飞来飞去,扑棱到胸口。 “你看,星星,那么多,真漂亮啊。”方楚楚惬意地叹道。 贺成渊一笑,翻身坐起:“来,我带你到高处看星星。” 他拉着方楚楚走到明镜阁前,蹲了下来:“我背你,上来。” 方楚楚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明镜阁:“那么高,你行不行啊?” 贺成渊现在就听不得方楚楚说“不行”这两字,他断然道:“行,绝对行。” 方楚楚“嘿嘿”一笑,吧唧一下,就像一只小团子趴到了他的背上。 贺成渊背着方楚楚立起,腾身一跃,抓着翘起的檐角飞梁,轻巧地攀了上去。 一层、两层、三层……到了最高处的第九层他还没有停住,直接跃上了阁楼的单檐歇山屋顶。 明镜台中明镜阁,半透明琉璃青瓦层层叠叠,触摸上去,在夏天的夜晚有一些沁凉,似镜非镜。 贺成渊在屋顶上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伸长了腿,把方楚楚抱着坐在他的腿上:“喏,看星星,这里看得更清楚。” 遥远的风吹拂而来,又徜徉而去,群山低低应和,发出沙沙的声响,脚下是寂静山林,万千兵将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几点火把的光在那边摇曳。 头顶是无垠苍穹,浓黑的泼墨,墨色中撒了一轮明月、一片繁星,天河浩渺,如金色流沙,亘古不息。 贺成渊指了指南面的天空:“看到没有,那边七颗是北斗星,像不像勺子?” 方楚楚吃吃地笑了起来:“月亮就像一碗牛乳酥酪,正好用这勺子舀着吃。” “为什么看个星星你也能想到吃的?” “因为它们确实就很像……哎,我喜欢那颗星星,又大又亮。” “那是织女星,它边上过去一点,那个,就是牛郎星了,隔着银河相望。” “喜鹊在哪里?没有喜鹊,何来金风玉露一相逢,牛郎和织女隔了那么大老远,太没意思了。” “七夕的时候喜鹊就来了,飞到天上去,飞那么高,搭一座桥,到时候我们再来看星星,指不定就能看到牛郎和织女黏糊在一起,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每颗星星都很漂亮。”方楚楚笑着,转过头去,开始无事生非,“每颗我都喜欢,阿狼,去帮我把星星摘下来,我要把它们挂在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也能看星星。” “嗯,好,待我搭个青云梯,上九天,为你揽星辰,只要你想要的,都给你。”贺成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天光朦胧,仿佛有一层透明的水倾泻在人的身上,似明非明。风是那么凉爽,方才的燥热在渐渐褪去,只留下无限的温存与宁静。 贺成渊微笑着,低着头看她,他的眼中有星光。 他低下头,她仰起脸,嘴唇不知不觉地凑在一起,在星光下接吻。 —————————— 第63章 东风引16 轻罗帐里的星光 次日的晚上, 方楚楚沐浴完毕,坐在房中,有些懒洋洋的,发丝半干, 如同缎子一般垂落下来, 夏天的夜晚, 微微地有一点儿热。 她的心里此时却在想着贺成渊。 他昨天把方楚楚的床给弄坏了, 如今还半搭在那里, 帐纱委地, 还被扯断了半截。方楚楚白天的时候叫他去修, 他推三阻四的, 末了, 还沉着脸道:“为什么要修, 说实话,我看那张床不顺眼很久了, 早就想拆了它,怎么还去修?” 方楚楚红了脸, 用小粉拳把贺成渊捶了一顿。 结果, 到了晚上,贺成渊却不来找她,天一黑他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也不见人影。 方楚楚有些纳闷,坐在那里等了半天,终于决定不等贺成渊了,打算自己收拾床榻,马上就去睡觉,这时候, 贺成渊却进来了。 他的神色正经又严肃:“孤已经把隔壁屋子整得差不多了,天色已晚,请太子妃随孤前去就寝。” 方楚楚娇嗔地看了贺成渊一眼,他那么端正的模样,眼睛里却带着笑意,方楚楚也忍不住“噗嗤”地笑了。 她羞答答地跟着贺成渊走,才一举步,他的手伸了过来,把她的眼睛捂住了。 “咦,你做什么呢?”方楚楚去抓他的手。 “嘘,别动,我在屋里放了些东西,等你过去看,悄悄的,不然那些东西就跑掉了。” 方楚楚吃吃地笑:“什么东西,神神叨叨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手了。” “你来。” 贺成渊的手掌宽大,他一手捂着方楚楚的眼睛,一手牵着她走。 走到了隔壁房门前,然后推开门进去,又“咔嗒”一下,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把手放下来了:“楚楚,你看。” “什么呀……”方楚楚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眼前有星光掠过,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门和窗都闭得紧紧的,月光透过陈旧的轻罗窗纱照了进来,只有一点透明的光晕。 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银色的,一点一点、一簇一簇,有的栖息于小轩窗畔、有的飞舞在轻纱帘帐间,是天上的星子落了下来,是夜色里的小花发出了光。 藏星子于暗室,掬一手天光。 那是萤虫,房间里满是萤虫,被这开门的动静惊起来了,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扑着方楚楚而来,掠过她的眼角眉梢。 “啊……”方楚楚情不自禁用手捂着眼睛挡了一下。 虫子在手背上蹭着飞过去,轻轻的、痒痒的。 贺成渊的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也是轻轻的、痒痒的:“喏,你要的星星,今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就可以躺在床上数星星,不过我觉得,你大约是数不清的。” 方楚楚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惊扰了这些小东西:“你什么时候抓的?这么多。” “天一黑就去抓了,这里是山上,别的没有,这种小虫子倒是多,躲在草丛里,一堆一堆的,我拿着纱布网子兜了很久,几乎把明镜台里所有的萤虫都抓光了。”贺成渊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楚楚,你喜欢吗?” 方楚楚不答话,伸手揽住了贺成渊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他,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鼻子,到处都吻。 贺成渊得寸进尺,继续对她喃喃地念叨:“你知道,这山里除了这萤虫,还有蚊子,咬了我很多包,痒得很,你要帮我挠挠。” “哪里痒?”她偷偷地问。 他抓着她的手,一脸正经地让她帮忙挠痒痒:“这里,特别痒。” 方楚楚咬着嘴唇,打了贺成渊一下。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倏然把她抱了起来。 原本有一大簇萤虫趴在床帐上,突然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月光流淌,落到了递上。 肌肤滚烫,碰触到一起,仿佛要烧起来了。 床帐里,有人在说着悄悄的话。 “嗯?你自己说过的,我不动,你动?” “唔……我错了,真的错了,还没学会呢,你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那你日后要好好地学起来,这么有趣的事情,岂能不会,今晚上,暂且就先放过你一马,那么,你不动,我动,可好?” 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萤虫被扰得不得安生,在帐子里撞来撞去、扑来扑去,一刻不停。 还是吃不消这苦处,但是,其中又透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她说不清、道不出,只能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流萤飞舞,星光荡漾,弥漫过空气,他身上草木的味道和汗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满了雄性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这方寸之间。 方楚楚失神地半睁着眼睛,头顶有星星,却一直在剧烈地摇晃着,怎么也看不清楚,天和地都在旋转,仿佛有风卷着海浪冲上云霄、须臾又坠落下来,身不由己、情不由己。 这一夜,星辰颠乱,月光却还是那么温柔,流淌过她的指尖,指尖都在颤抖。 —————————— 降真香的味道潮湿而浓郁,堆积在宫纱帷幕之间,和夏天燥热的空气混合在一起,让高敬泽觉得有些不太习惯,长安的物候和西川大不相同,他已经离开太久了,几乎忘记了这里的天气、还有这宫廷里薰香的味道。 但他的面色始终是平淡的,他弓着腰将三枚兵符交到了宋太监的手里。 宋太监又转呈到肃安帝的案头。 这是太子贺成渊所领的东宫十率、左右骁卫、左右武卫的兵符,如今尽数收归于皇帝。 肃安帝翻了翻那兵符,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们看看,朕对太子是这般信任,将如此重权托付到他手中,可惜啊,他竟不能领会朕的一片苦心,叫朕心疼哪。” 高敬泽沉默寡言,张钧令老奸巨猾,他们两个此刻都不开口,一旁的三公九卿也不便说什么,大殿里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肃安帝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道:“王宗和三次上表,向朕力陈忠心,他倒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未知他人如何?” 张钧令只好出来说话了:“唐迟和朱三泰奉陛下旨意,已往西川赴任,恪尽职守,唯陛下之命是从。” “江都、安西、淮北等各处都护府呢,最近可还安分?”肃安帝继续发问。 这三个月的世间里,朝廷往各地的都护卫军中接连派遣了十二位参军,钳制各地军务,以防异变,连京城卫军的统领们都被肃安帝三番两次召见,明里暗里种种敲打。 张钧令把各处的情形一一说明,无非是一切风平浪静,毫无波澜,这些人仿佛都忘记了太子一般,对着肃安帝赤胆忠贞,一片恭顺之意。 肃安帝还算是满意,他又转过头对三公九卿等众臣工道:“朕责令太子在明镜台思过,但太子实在不知悔改,迄今未上请罪表,依卿等所见,朕这个责罚是不是太轻了?” 肃安帝的语气十分随意,右丞相的心里急急地转过了几个念头,背后却出了一袭冷汗,他低下头,恭敬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对太子如何处分,臣等怎敢置喙。” 余者唯喏喏而已。 肃安帝看着下面的众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他摆了摆手,命众人退下了,独留了高敬泽下来。 众臣退出去后,肃安帝仿佛又陷入了沉思中,没有立即出声。 高敬泽亦不言语,垂手静立而已。 半晌,肃安帝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他是朕的儿子,身体发肤皆受之于朕,无论如何,他不能怪朕狠心。” 大约准备得差不多了,或许,已经到了时候,毋须再多顾虑了。 肃安帝语气微顿,转而叫了一声:“高敬泽。” “臣在。”高敬泽跪了下来。 “朕将左右骁卫、左右武卫交予你,你为朕之左膀右臂,不可负朕所望。” “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圣恩。” “明日,随朕前往明镜台……探望太子。” “是。”高敬泽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正如当年一般。 —————————— 贺成渊又做梦了,他已经很久未曾梦见当年了,未曾梦见他的母亲,那个世界上最美丽、最爱他的人。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皑皑的白雪把皇城都覆盖住了,红墙和朱瓦隐埋在雪下,风声欲断,天地一片苍茫。 姬皇后在雪地里奔跑,她是个文雅娴静的女子,仪态万端,一举一行皆可入画,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年幼的贺成渊跟在她身后拼命地追赶:“母后、母后,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姬皇后没有理会儿子,她一路跑过了宫道回廊、殿台庭楼。她的身上和发间覆着白雪,冰冷而凄厉。 贺成渊觉得他似乎追上了,又似乎没有追上,母亲跑得那么快,似乎要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梦里的景象飞速地从眼前掠过,贺成渊赶到御书房的时候,只看见母亲拔出了剑,指向父皇。 贺成渊茫然不知所措,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明明昨天晚上还好好的,父皇抱着他和母后说说笑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切都和往常一般无二。 可是,一夜之间却风云突变。宫外传来的消息,外祖和大舅一家上下三十余口人,连同尚在襁褓中的小表妹都死了。振武王姬长河举兵谋反,事败伏诛,满门抄斩。 这一切,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第64章 东风引17 楚楚的温柔抚慰 他听见父皇在对母后急切地解释:“阿雪, 你父亲和兄长平日对朕如何狂妄,你也看到了,此祸患一日不除,朕这天子之位就一日不安, 你当以家国天下为重, 体谅朕的一片苦心, 你且放心, 朕对你的心是一样的, 你是朕的皇后, 绝无更改之意。” 姬皇后本为将门之女, 此时盛怒之下, 持剑在手, 完全不复平日的温柔, 眉目间一片厉色:“若无我父兄,你当日怎么能坐上这个位置, 贺玄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辈。” 肃安帝脸色铁青, 怒道:“阿雪, 你乃贺氏妇,早非姬家女,难道在你心目中,朕和阿狼就比不上你的娘家人吗?你也太过糊涂。” 后面一片混乱,父皇和母后的争执贺成渊有些记不清楚了,他看见母后持剑劈向父皇,他心胆欲裂,本能地扑了过去,在父皇的身前挡下了这一剑。 “阿狼!” 姬皇后收手不及, 那一剑从贺成渊的肩膀划过胸前,血溅了出来,一片淋漓。 外面传来喧哗的声音,卫兵们听见异动,已经涌了进来。 姬皇后的剑指着肃安帝,剑尖滴血,她的手在颤抖。 贺成渊忘记他那时疼不疼了,他只记得他跪在母后面前,哭着求她:“母后,你不要杀父皇,求求您,母后,您把剑放下来。” 肃安帝似乎也不能相信,他颤声道:“阿雪,你要杀了朕吗?你不想想阿狼吗,我们的孩子,你忍心让他一夜之间就失去双亲吗?” 若是母亲杀了父皇,那她也活不成了,贺成渊满心惶恐,拼命地哀求:“母后,母后!” 他向母亲伸出手去,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 卫兵们将此处团团围住,长戈的利刃闪着寒光,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姬皇后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她的夫君,她忽然一声长叹,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地忧伤,是她留在贺成渊记忆中最后的模样,如同她的名字,姬拂雪,一身霜雪不曾拂去。 “吾不忍令吾儿成无父无母之人,亦不忍当其面、杀其父。然则,为人子女者,不能为父兄伸冤报仇,吾亦无颜苟活于世,吾当日识人不清,错付了深情,以至铸成大错,如今当以命赎之,只望九泉之下相见,父兄不要再怪罪于吾。” 末了,她深深地看了肃安帝一眼,一字一句地道:“贺玄章,你要善待我的阿狼,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恕你的!” 她回手横剑一抹,狠狠地切开了自己的咽喉,血溅了出来,洒在肃安帝的脸上、也洒在贺成渊的头顶。 来不及阻止,来不及呼喊,什么都来不及,仿佛时光永久地凝固在了那一刻。 虽然那一年的冬天那么冷,但母亲的血是滚烫的。 …… 贺成渊倏然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倏然从凛冬回到夏日,此时已经季末了,空气还有些微热,深夜里,虫鸣的声音嘈嘈切切,焦躁不安。 额头上出了点汗,他动了一下,窝在他怀中的方楚楚就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嘟囔着:“嗯,天还没亮呢……”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或许是因为她正贴在他的胸口,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那么一点细微的差别,她在半梦半醒中也感觉到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抱住了贺成渊。 “阿狼,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娇小的身体窝在他的怀中,肌肤相贴,最亲近的接触,充实而安心。天色微明,窗外的月亮将落未落,朦胧的月光照进她的眼眸里,她的眼中是不尽的温柔。 贺成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把脸在方楚楚的头发上蹭了一下。 “做了个梦而已。” “是噩梦吗?” “嗯,梦到以前的事情,梦到了我母后……走的时候。” 两个人窝在一起,低低地说着话,窗外虫鸣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方楚楚好奇地问道:“你的母后……呃,不对,我们的母后,是什么样的人?我听大姑说过,姬皇后当年是长安第一美人,倾国倾城,唉,她还说,我和姬皇后一比,那就是一只秃毛的小麻雀。” 其实,当时方氏说的是:“姬皇后那样的绝代风华,大家都以为太子殿下的眼光必然是高到天上去的,谁知道殿下的眼神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看上你?” 方楚楚的手指头在贺成渊□□的胸膛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咕咕哝哝地道:“母后是不是生得特别美丽呀?” 贺成渊一把抓住方楚楚不安分的手指,咬了一口,惹得她轻轻地打他。 “是,我们的母后,美丽、聪明,又有才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晓,能奏阳春之曲、亦能做咏絮之诗,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无人能及……” 他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马上哄着方楚楚:“哦,我说错了,现在有你,你和母后一样好。” 方楚楚在贺成渊的怀里拱了两下,嘴巴可甜了:“没事,我不吃醋,你放心,虽然我不及母后那么美丽、聪明,但是我会疼你,就像她疼你一样。” 她窝成一团,正好靠在贺成渊的胸膛上,在他的胸口处“吧唧”亲了一口:“母后走了,你父皇不疼你,但是你看,有我呢,我在这里。” 她模糊地感觉他低落的情绪,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她在那里蹭来蹭去,就像花瓣或者云朵,软得让他陷下去、爬不出来。 贺成渊抱紧了方楚楚,把她紧紧地捂住胸口。 “嗯,是的,还有你呢。”他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又笑了一下,“将来还有我们的小阿狼和小楚楚,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刚才梦中醒来,在那个冬天,他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所有的温情都埋在了那一场大雪之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他这么想着,觉得身体又热了起来。 ……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曾破晓,两个人滚在被窝里又胡天胡地闹了一气,直到后头方楚楚告饶乞命,贺成渊才依依不舍地放过她去。 这么闹了一下,方楚楚又有点倦了,蜷成一团打了个小盹儿。 再睁眼的时候,太阳早就升起来了,照进屋子里,熏得人热乎乎的。 贺成渊坐在床头,看着一封信函。 方楚楚不知道这信函是如何递送进来的,只知道她在明镜台住了两个多月,隔三岔五地都有这样的信函出现在贺成渊的手中,他也从不避她。 这些信函长的有几十页纸张,短的,譬如今日这般,就薄薄的一片,上面写了两三行字。 但是,贺成渊的神色却不同了。 其实,他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哪怕他连一根眉毛都不动,方楚楚也能看得出他的情绪。 方楚楚滚了过去,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哎,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大清早的,别板着脸,来,笑一个。” 贺成渊放下信函,看了方楚楚一眼,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踌躇的神色。 “咦?”方楚楚马上就皱起了鼻子,“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所谓心有灵犀,有时候也不太妙,贺成渊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但终于还是压下去了,若无其事地把信函扔到一边,俯身过去:“我能有什么事情‌瞒你,你是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来,我们再来做点事情,多动动,你就没力气去想了。” 这个人,简直没日没夜、没羞没臊,十分可怕。方楚楚吓了一跳,赶紧又滚走了。 又闹了半天才起床,方楚楚扶着腰,觉得这日子真是苦与甜参半,让人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 这天和往常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至少方楚楚是这么想的。 她用过了早膳,正坐在庭院的树下捡叶子玩,就听得外面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 仿佛是车辇和马蹄的声音,还有许多人行进的脚步声,分外地沉重。 方楚楚莫名地有些心惊起来,贺成渊已经出来了,走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别怕,楚楚,有我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怕,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很能干的。” 明镜台的大门被打开了。 盘龙华盖遮蔽其上,长羽幡幢列于前方,青龙白虎旗分布左右,两列金吾卫持金戈以作护卫,皇帝陛下驾到。 贺成渊的目光中闪过一种晦涩不明的神色,但终于还是带着方楚楚一起跪下去了:“儿臣恭迎父皇。” 肃安帝的身边跟着大将军高敬泽,其后随同圣驾的是金吾卫统领陈尹和四位副将,几员武将均着铠甲、挎金刀,其中高敬泽手中持着他的方天画戟,寒光闪闪。 肃安帝在贺成渊的面前略一停顿,并不敢靠近,只淡淡地道:“平身吧。” 贺成渊沉默地立起身,跟在肃安帝的身后,走进了明镜阁的正殿。 肃安帝在正殿中坐下了,金吾卫皆环护殿中,高敬泽与陈尹立于肃安帝的左右两侧,四位副将分据四周。 肃安帝看了看立在下端的两人,他的目光在方楚楚身上并未停留,一扫而过,而后落在贺成渊的身上。 他叹息了一声,语气平常:“朕也有些时日未见到太子了,此处山景清静,正宜修养心性,太子看过去倒是比原来沉稳了几分。” “是。”贺成渊简单地应了一个字。 方楚楚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促,莫名地有些不安的感觉,她默不作声地靠了过去,贴住贺成渊。 贺成渊似乎察觉到了方楚楚的情绪,他神色不动,牵住方楚楚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肃安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下面的这番小举动,他的面上甚至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容:“太子成亲之后,本应带着新妇向朕敬酒,因着有些事情耽搁了,却等到现在。”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今日,就由朕赏赐你们两杯酒吧,来人哪,给太子和太子妃赐酒。” 随伺圣驾的宋太监此刻一言不发,状似恭敬地低着头,捧着一个赤金托盘送到贺成渊的面前。 赤金盘中碧玉盏,两杯清酒。 方楚楚怵然色变,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来不及思索,本能地摊开双手,挡在贺成渊的身前:“太子生病了,不宜饮酒,父皇,儿臣愿代太子尽饮此酒,求父皇恩准。” 肃安帝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但他看着方楚楚的眼神却是冰冷的:“太子和太子妃情意融洽,朕心甚慰,如此极好,今后你们也当长相守、不分离。太子妃,这酒是朕对你们心意,你应与太子共饮才是。” 第65章 东风引18 太子中毒 贺成渊稍一用力, 把方楚楚拉了回来,他直直地和肃安帝对视着,平静地问道:“父皇,儿臣可以不饮此酒吗?” 肃安帝叹息着摇头:“长者赐, 不可辞, 太子, 莫非你要再度违逆于朕吗?” 肃安帝的声音又和缓了起来, 他甚至在忧伤地叹气:“成渊, 须知道, 你是朕的儿子, 你以为, 朕不心疼你吗?” 贺成渊低低地笑了一下:“多谢父皇厚爱。” 肃安帝慢慢地道:“朕金口玉言, 绝不骗你, 成渊,你母后当年将你托付给朕, 朕……断然不会忍心看着你死在朕的面前。此酒不是入口封喉的毒药,它只会让你变得虚弱一些, 仅此而已, 你但饮无妨。” 酒名为相思。酒入喉,化作相思泪,相思苦,经年不消,直叫人柔肠寸断。 这是一种阴柔的毒药,饮下后不会立即毙命,却会渐渐散入四肢百骸,一日甚似一日,最后令人肝肠断裂而死。 肃安帝并没有想令太子暴毙, 他想要太子生一场重病、一场绝对不会痊愈的重病,肃安帝需要时间把太子的旧势一点一点收拢过来,等到太子身亡之日,那大约也差不多了,届时,对朝野上下也有一个交代。 太子英武,奈何天不假年,竟一朝病故,只能令人扼腕叹息了。 肃安帝的声音更加温和了:“成渊,快点饮下吧,今日借此一杯酒,你与朕往日的隔阂也尽数不去计较了,你是懂事的孩子,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他略一抬手。 高敬泽重重地向前踏出了一步,手臂一抖,方天画戟横于胸前,同时一声厉喝:“来人!” 瞬间,殿外冲入了一大群武士,他们身披铁甲、手持劲弩,刷的一声,利箭上弦,指向贺成渊和方楚楚。 这群武士身形壮硕、目露精光、行动迅猛,脚步踏在青石砖上,都隐约有雷震之声,那弓.弩和羽箭皆呈青黑色,闪动着不祥的光芒。 武士挽弓、金吾卫握刀,几员大将虎视眈眈,还有一个高敬泽,如同毒蛇一般紧紧地盯住了这边。 这些人把大殿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牢牢地护住了肃安帝,肃安帝坐在那里,他的身形隐没在这刀光剑影的后面,只有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太子,你向来恣意惯了,但如今是已经成家的人,多少要为你的太子妃考虑一二,不可像往日那般莽撞,这般大张旗鼓的阵势,她一介弱质女流,若是因此受到惊吓就不好了,你说,是也不是?” 贺成渊的目光深邃如夜色,他缓缓地环顾四周,没有言语,那气势却如山岳压人,空气倏然都沉重了起来。 但是,半晌,贺成渊却只是微微地叹息了一下,轻轻地将方楚楚拥入怀中。 那一边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这一边却是温柔和缓,絮语喃喃,贺成渊仿佛一点儿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如在闲庭中、云窗下,低声地问着方楚楚。 “嫁给我,有没有后悔?”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今日这般,会不会害怕?” “不会,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那就好。”贺成渊把方楚楚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地道,“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怕,楚楚,你要信我,我是很能干的。” 周围的士兵们逼近了一步,脚步声在大殿中引起了沉闷的回响。 宋太监将托盘端得高了一些:“皇上有赐,请太子和太子妃饮酒。” 贺成渊目光注视着肃安帝的方向,语气平静:“父皇,太子妃无论如何都是和儿臣在一起的,她不会离开儿臣,您不必介意她。她不善饮,她的那杯酒就由儿臣替她喝吧。” 肃安帝沉默了一下,道:“可。” 贺成渊端起了一杯酒,他的手稳稳当当。 “阿狼,不!”方楚楚惊恐地叫了一声,在贺成渊怀中挣扎起来。 贺成渊强硬又温柔地按住方楚楚的头,轻声哄她:“你别看,楚楚,总之,你都是要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方楚楚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了贺成渊,把脸埋在他的怀中。 贺成渊感觉到胸口微微地湿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了酒杯。 肃安帝摆了摆手,围在他面前的士兵稍微退开了一些。 父子相望。 肃安帝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巴动了一下,又紧紧地闭住了。盘龙华盖遮在他的头上,投下的阴影正好将他覆盖其中,他的神色模糊难辨。 “父皇。”贺成渊的目光清明,脸上无喜无悲,他一字一句地道,“这一杯,儿子还您的生育之恩。” 他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掷到地上。 “叮当”一声脆响,玉盏四碎。 肃安帝站了起来,攥紧手心。 一缕发黑的血丝从贺成渊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恍若未觉,又端起一杯酒。 “这一杯,还您前十年的疼爱之情。”贺成渊的声音特别慢、特别沉,“以血偿您骨肉,自从后,情断意绝,儿子不再欠您的。” 他又饮下了那杯酒。 酒杯落地。 贺成渊咳了一下,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似乎支持不住,踉跄了两步,跪倒在地上。 “阿狼!”方楚楚尽力想要扶住他,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连带着一起跌倒下去。 跌倒了也舍不得放手,方楚楚狼狈而倔强地挣扎起来,努力地把手臂张开,想要把贺成渊高大健壮的身体抱在怀中,那种姿势,其实是想保护他,在重兵重围之下,显得荒唐又可笑。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声音却又甜又软,在那里对贺成渊哝哝地念叨着:“阿狼,我不怕,你别担心,不管生或是死,我们都在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没有什么可怕的。” 贺成渊一边咳着,一边试图安慰她:“你别哭,我说过了,我很能干的,没事,真的,我不要紧。”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口中有黑色的血不停地涌出来,让他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 该死的,这药的效力实在是厉害了一点,贺成渊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咳得更剧烈了。 肃安帝犹豫着走到了贺成渊的面前,他低下头,看着这个儿子,涩涩地唤了一声:“……阿狼。”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这个孩子了,这名字叫出口,竟然已经如此生疏。肃安帝不期然想起了当年,当这个孩子生病的时候,他以皇帝之尊,没日没夜地亲自照顾这个孩子,那时候,只有满心的忧虑,他的阿狼,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而现在,这个孩子又生病了,大约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肃安帝一念及此,心里仿佛狠狠地抽了一下,他迟疑着伸出了手,大约是想要再摸一摸儿子的头。 但贺成渊把头偏转开了,他抬起脸来,望着父亲,他的嘴边有血,眼中有寒气,如同冰雪覆盖的高山,只有无尽的威压和彻骨的冰冷。 肃安帝的手僵住了,缓缓地收了回去。 终于,肃安帝以袖掩面,长叹一声,毫无眷顾地离去了。 高敬泽收起了他的武器,对着贺成渊躬身为礼,而后摆手,士兵们收起了弓和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 大殿里又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贺成渊和方楚楚相拥着跪在地上。 夏末的阳光是灿烂的,从高大的殿门照进来,落在人的身上,其实是暖洋洋的感觉。 但方楚楚却觉得很冷,她发着抖,抱着贺成渊,小心翼翼地为他拭擦着嘴边的血迹,她絮絮叨叨地一直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在安慰自己。 “阿狼,你那个父皇说了,这不是入口封喉的毒药,我们去找大夫给你看病、解毒,你身体这么好,壮得像头牛,肯定会扛过去的,不要紧,你别害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外面的脚步声都已经远去了,听不见了。 贺成渊握住了方楚楚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楚楚,我没事。” “嗯嗯嗯!”方楚楚用力点头,一边掉眼泪,一边乖巧地笑着,“你没事,肯定不会有事,我相信你。” 贺成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用十分清楚的声音道:“酒里没毒,我刚才是骗人的。” “嘎?”方楚楚的嘴巴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一滴泪珠含在眼角将落未落。 贺成渊抓住方楚楚的肩膀,用十二万分严肃的眼神看着她:“你听我说,楚楚,那毒酒在途中就被调换过了,我喝的就是寻常的酒水而已,刚才装出中毒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骗我父皇,你看看我,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好得不能再好。” 方楚楚觉得身体半边冷、半边热,冷热交加的,让她打起了寒战。 “可是……”她的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道,“你吐血了,吐了那么多血……” 英武神勇的太子难得地出现了心虚的情绪,他强作冷静地解释道:“我事前服用了一种秘药,喝了酒会催发药效,就是吐几口血而已,对身子骨没有太大的伤害。这事情本来就在我掌握之中,中间种种谋划我就不细说了,总之,你只要知道,我没有中毒,你毋须忧心。” 方楚楚好像还有点不太相信,她怯弱地伸出手,戳了戳贺成渊的脸:“真的吗?你不是在哄我吗?” 贺成渊端端正正地跪好了,低下头,他的声音变得那么轻柔而卑微,小心翼翼地道:“今日之局事关重大,父皇精明又多疑,然则你天真烂漫,藏不住心思,若是当场露出破绽来,那就前功尽弃了,故而我不得不先瞒着你,楚楚,我有大错,罪在不赦,我不求饶恕,甘任你责罚。” 方楚楚的手还在发抖,她艰难地把贺成渊摸了又摸、摸他的脸、他的胸口、他的手。 很好,他的脸是温热的、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手十分沉稳,大约,真的是没事的。 方楚楚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到贺成渊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抽搐。 贺成渊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抚摸着方楚楚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用无尽的耐心哄着她,横竖左右无人,他什么面子也都不顾了,只求哄她不要生气、不要难过、不要这样哭泣。 “我给你鞭子打我,消消气,好不好?若不然,今晚我在床头给你跪一宿?楚楚、楚楚……” 第66章 东风引19 太子面壁思过中 他的话没有说完, 方楚楚忽然抬起了头,狠狠地扑上去,吻住了他。 嘴唇上还带着血迹、口里有血腥的味道,但是, 她一点都不嫌弃, 狂乱而笨拙地吻着他。她的眼泪蹭在他的脸上, 很快把他的脸都打湿了。 “不要紧……”方楚楚一边吻他、一边啜泣, 中间还要抽出间隙来, 断断续续地道, “我不生气, 幸好……幸好你是骗我的, 我心里只有高兴……不生气、真的……” 山林间的风从门外吹了进来, 带着一种柔软而又清新的气息, 四周是如此安静,鸟鸣声和虫鸣声都沉寂下去了, 只有彼此心跳的声音。 温柔相拥、温柔相吻。 贺成渊模模糊糊地想着,幸好还有她, 只要在一起, 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 太子贺成渊遵帝命幽居于明镜台,不意却生了重病,眼下情形颇有些凶险,肃安帝忧心忡忡。 早朝之上,肃安帝提起此事。太子御前动武,子逆父、臣逆君,是为大不韪,上苍降罪,罚其病苦, 可见其德不配位,如此,当顺从天意,改立储君。 肃安帝的话刚刚露了些由头,本为试探之意,谁知道,他把太子软禁在明镜台时,下面没有什么动静,一旦说到废立太子事宜,朝中的老臣们立刻就跳了出来。 这些老臣们须发皆白,个个巍巍颤颤地跪在哪里,口口声声求“陛下三思”。 这其中有宗正寺卿、麟台御史、翰林大学士一干人等,当年在振武王一案中,这些人怒斥姬家大逆不道,力陈对对肃安帝忠心耿耿,而今日,这些人极力拥戴太子,亦是表其忠君之意。 贺成渊为元后所出,当日,姬家虽败,姬皇后名分仍在,以肃安帝原配之礼下葬,如此,贺成渊是名正言顺的嫡长皇子,且其英武睿智、战功赫赫,兼为大周朝中流砥柱,能镇山河,怎可轻移? 储君者,国之根本,关乎国运,太子可立嫡、立长、立贤,无论哪一条,贺成渊都占了道理,他不当太子,又有谁配? 更有太子太傅跪倒在金銮殿上,声泪俱下,为太子陈情,言道,太子在明镜台中日日自责,深悔前罪,兼之对皇上思念不已,这才会病倒,足见太子的一片孝心和忠心,求皇上务必体恤。 虽然自顾铭之后,东宫的太子太傅已经形同虚设,但这个老头平日里还是十分恪尽职守的,和顾铭的硬脾气不同,这老头惯会哭,这下子跪在大殿上,直接哭得晕厥过去了,使得肃安帝有气都发不出来,只能叫人把太傅扔出去了,然后板着脸,退了朝。 长信伯赵英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自从上回云都公主中毒之事后,肃安帝对赵英似乎也起了猜忌之心,如今待他大不如从前了,赵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肃安帝了,他的长信伯爵位不过是个虚衔,若不得帝王看重,那其实也没什么权势。 这段时间,他的心中愈发焦躁起来。 晌午后,溧阳长公主从宫中回来,赵英就急急去了她的房中,想要打听上头的虚实。 溧阳长公主一面对镜卸着钗环,一面漫不经心地道:“这几天为了改立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皇上心里也纠结,大臣们都说太子好,皇上好像又改了主意,不和太子计较了。” 赵英闻言,心头突突一跳,面上却笑道:“如此甚好,皇上与太子能和睦,那也是社稷之福,不过……” 他话锋一转:“听说太子病了,病势危重,也不知道眼下如何了,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吧,才不辜负皇上的期待之心。” 溧阳长公主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太子体魄那么强壮,能有什么病,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有什么打紧的,皇上今日已经命太医去明镜台为太子诊治了,过不了两天就能痊愈了,差不多时候,皇上大约也想将太子放出来了,毕竟,惩戒了这么久了,应该是够了。” 赵英颔首道:“我说原也该是如此,太子那般英才,他不配位,还有什么人能配呢,不过这些话,我们也说不得,皇上自有主张,本来就轮不到臣子们置喙,朝堂上那些老头子实在是暨越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却有点心不在焉的神色,和溧阳长公主随意闲聊了几句,找了个托词,就要走开。 溧阳长公主把赵英叫住了,她慢悠悠地道:“伯爷,今日就当是我多嘴,劝您一句,太子之事,您不要再掺和进去了,如您自己说的,皇上自有主张,轮不到旁人操心,我怕您看不懂这个道理,若不小心操心过头了,将来不好脱身。” 赵英笑得一派云淡风轻:“公主多虑了,我只做富贵闲人,操那个心做什么。” “那就好。”溧阳长公主也不再多说了。 赵英走出去以后,溧阳长公主的神色忡怔了起来,她坐在镜台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贴身服侍的嬷嬷蹑手蹑脚地进来了,屏退了左右侍女,附耳过去,和长公主说了几句。 溧阳长公主苦笑了起来:“这么快就出去了,他还能去哪里呢,左右不过是去找他的好女婿,果然,他还是不听我的劝。” 嬷嬷是打从溧阳幼时就跟着她的,对她很是了解,听出了她语气中的阴晦,当下有些心惊,犹豫着道:“公主,不如,叫世子爷再去劝劝,把伯爷先叫回来?” “不用了。”溧阳长公主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神态,淡淡地道:“他能利用我一回,我也能诓骗他一次,公平得很,没什么好说的,你看,我分明叫他置身事外,他却不肯听我的,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嬷嬷低头默然。 溧阳长公主突兀地笑了一下:“嬷嬷,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太狠了?” 嬷嬷急忙摇头:“老奴岂敢,老奴只是替公主伤感而已。” 溧阳长公主却道:“没什么好伤感的,嬷嬷,这就是一场博戏,你知道的,我的眼光一向很好,看准的东西,绝对不会有错。当年我就赌五郎肯定会上位,刻意交好他,若不然,何来今日的风光,如今,我赌成渊能赢,自然要帮他一把,不说别的,为将来允宁和兰台留个后路,免得他们的父亲把他们带累死了,我有什么错?” 她说得又快又急,语气斩钉截铁,仿佛是想要说服自己安心一般:“是的,就是这样,我还有儿子和女儿,两厢权宜,只能先顾这一头了。” 她闭上眼睛,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脸。 —————————— 月黑风高夜,面壁思过时。 太子殿下不住求饶,太子妃余怒未消。 庭院里的那棵大树光秃了许多,树枝都被折下来了。贺成渊皮糙肉厚,树枝多打几下就打断了,换了一根又一根,让方楚楚很不过瘾,到后面打得自己手都酸了,气冲冲地叫他去面壁思过,晚上不许挨到床榻。 所以说,如她自己说的,女人的话都是不能信的,当时说什么“我不生气”,那都是假的。 她气得要命! “站好,不要回头,对,看着墙就好,不要看我!”方楚楚坐在榻上,生气地拍打着床榻,“明天叫人把‘女诫’那本书拿来,你给我背、不、抄写三十遍,好好长长记性,看你还敢不敢再那样吓唬我!” 贺成渊面向墙壁,站得规规矩矩的,语气十分诚恳:“这样你就不生气了吗?这倒是无妨,我即刻命人快马加鞭去取一本过来,我可以连夜写完。” 方楚楚抓了一个枕头砸过去:“三十遍不够,抄上三百遍再说!” 两个人正闹着,外头倏然传来了尖锐的鸟鸣声,三短两长,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楚楚马上安静了下来,又有点心惊。 贺成渊还要恭敬请示一下:“外头有点事情,我要出去料理一下,可以暂缓面壁吗?” 方楚楚把头扭开了,挥了挥手:“就你心眼多,又要玩什么花样,好了,快走开,别杵在我面前了,看你就生气呢。” 贺成渊笑了笑,出去了。 也不过是片刻后,他又进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递给方楚楚:“太子妃,今夜有客来访,稍后就要到了,来,我们须得更衣迎客。” 方楚楚接过来,却是一套男人的服饰,看形制,像是士兵的装束,还配着铠甲佩刀等物,这是要乔装改扮的意思了。 “怎么了?”方楚楚又紧张起来。 贺成渊轻描淡写地道:“别担心,这个客人有点特别,他来了,这里就住不下去了,我们今夜要搬家。” 方楚楚从床榻上跳下来,哼哼唧唧地抱怨:“又要搬家?搬到哪里去?这回不会再有什么惊吓了吧?唉,我和你说,我胆子小,再受不了刺激的。” 贺成渊眸子里的神色暗了一下,摸了摸方楚楚的头,柔声道:“对不住,接下去可能连家都没了,你要跟着我到处奔波,楚楚,我原不想让你吃这种苦……” “不苦。”方楚楚这下乖巧了,抱着贺成渊,蹭了两下,“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怎么样都不会苦。” 贺成渊听得心神荡漾,其他的都扔在一边去了,捧起方楚楚的脸,狠狠地亲了又亲。 但有她在,何处不可为家? —————————— 千牛卫士兵一万人奉了皇帝的命令,把守着明镜台,重重叠叠的护卫,一层又一层,便是在深夜也不敢松懈。 几团火把在夜色里摇曳,松脂油燃烧着,火光忽明忽暗。 赵英躲在远处的树丛中,远远地望过去,高高的明镜阁耸立在山间,如同一柄剑指向天空,但在夜色下,那轮廓又影影绰绰地迷茫了起来。 他有些忐忑,今夜月淡星稀,一切都显得晦涩而模糊,看不太真切,他竭力张望着,也辨认不清晰。 他焦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人:“怎么还不动手?这些人莫非还在惧怕太子的神勇,但他如今已是个重病垂危的废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伯爷稍安勿躁。”旁边那人沉稳地答道,“那边戒备森严,不是轻易能够靠近的,须得待到末时换班的时候,我们的人才好混入其中,火油之物早已备好,这样的天气,山风一吹,不到天亮,整个明镜台都会化为灰烬,伯爷何必急在这一时半会?” 第67章 东风引20 火烧明镜台 这个人是千牛卫中的一名千夫长, 早在贺成渊被关入明镜台时,赵英就偷偷地买通了这人,果不其然,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赵英从溧阳长公主处得到的消息, 和韩王两相一印证, 两人都觉得不对。 宫里传出来的密报, 贺成渊喝的是“相思”毒酒,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必死无疑, 按理说, 肃安帝不会派遣太医过去, 更不会兴起放他出来的念头。 赵英也疑心溧阳长公主所言不尽实际, 但是韩王却是个万分谨慎的人, 那天老臣们在朝会上一力替太子说话,难保肃安帝的心思又动摇了, 还是要尽快斩除祸患,免得贺成渊东山再起。 赵英左右思量了许久, 终于听了韩王的意思, 一狠心,干脆着人布置在明镜台里纵火,谋划着一把火将贺成渊烧死。为了周全起见,赵英自己带着几名亲信也跟了过来,务必要亲眼看到贺成渊灰飞烟灭他才能安心。 今夜这浮玉山上特别地安静,连树丛间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虫子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赵英等在那里, 脚都有些麻了。 倏然,有火光从明镜阁里亮了起来,撕破了夜色的沉寂。 赵英精神一震。 远处有人惊呼:“起火了、快看、里面起火了!” 卫兵们骚动了起来,从四周飞快地围聚过来,在统领的示意下,打开了明镜台的大门。 这个季节,正逢夏未过、秋将至,物候干燥,今天晚上的风又比平日大了一些,但即使是这样,这场火也快得有些异样,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明镜阁中的火势已经飞快地燎了上去,从下至上、从内至外,呼呼的火焰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在此值守的千牛卫统领踌躇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胆寒,这明镜台又与别处不同,楼台高耸,火势一旦攀沿上去,水都泼洒不到,眼见得是不好救的,何况,此处地处半山,草木丛密,火势一旦蔓延开来,那简直不堪设想。 但太子和太子妃还在里面,若平日也就算了,如今太子身患重病,这两天都卧床不起,若放任不管,太子和太子妃就只能活生生地被火烧死了。 统领就这么犹豫了一下,火势已经腾了起来,从明镜阁的第一层卷到了中间的第五层,统领不敢再多想,赶紧呼喝着卫兵们冲进火场救火。 远处的树丛中,赵英捋须微笑,对旁边那个千夫长道:“你的人果然是得力的,办得不错。” 千夫长恭敬地道:“我办事干净利落,我的主公一向对我十分满意,伯爷,您不妨再靠近一点看个究竟。” 赵英摇头:“不可,这火势太过迅猛,稍等片刻,我们就要离去,免得被波及到。” 千夫长却“嘿嘿”地笑了下:“伯爷,为了让您放心,我们还是过去,到明镜台里面去看,保管您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赵英一听,心中大震,拔腿就想逃跑。 但左右突然窜出了几个劲装武士,手起刀落,寒光过处,将赵英那几名亲信随从的头砍了下来。 惨叫声被淹没在喧哗里,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千夫长一把按住了赵英,将他的嘴巴捂住,阴恻恻地道:“伯爷既然来探望太子,怎可过门不入,太子殿下在候着您呢,请随小人来吧。” 这群人迅速地给赵英套上了千牛卫士兵的衣服,然后两个人架着他跑过去,就往明镜台里冲。 此时现场一片混乱,无数士兵们在场中奔来奔去,忙着灭火救人,根本没有察觉这小小的异常。 那两人对明镜台中的地形十分熟悉,七拐八弯之下,到了最后面的一处小耳房。耳房前有一群士兵在来回跑着,看过去好像是在救火,但仔细分辨起来,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兜着圈子而已。 这些人将赵英推搡了进去。 贺成渊就在耳房中,他立在那里,气宇轩昂、身形挺拔,火光从窗外透进来,映在他的脸上,他的面目俊美逼人,在赵英的眼中却宛如鬼刹修罗。 他看见了赵英,还微笑了一下,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多日不见,伯爷可安好?” 赵英的嘴还被捂着,“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但其实贺成渊也并不需要他回话,只是冷淡地告诉他:“好教伯爷知道,长公主愿意以你换取兰台的性命,我允她,来日可饶兰台不死,如此,你家中的妻儿老小平安无忧,伯爷大可放心上路。” 赵英目眦欲裂,眼角都瞪出血丝来。 可是贺成渊已经懒得再看赵英了,他做了个手势,淡淡地道:“你们带着伯爷去救火吧,务必烧得干净,别让人认出他来,于长信伯府的名声也有碍,将来赵世子不好做人。” 属下们抱拳,拖着赵英又出去了。 贺成渊回过头来,对着方楚楚伸出了手,转眼间又是神色温存:“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楚楚,来,我带你出去玩,大好河山等着我们呢,别怕,跟我走。” 方楚楚笑了笑,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出去玩呢,也行,但是,罚抄三百遍这件事情是不能放过的。” 这个节骨眼了,她还念叨这个,看来是免不过去的。贺成渊叹气了。 …… 火势越烧越大,整个明镜阁陷入了熊熊的火焰中,宛如一个巨大的火把,在天地之间点燃,照亮夜空、照亮山峦。 风卷着火冲上云霄,黑暗被染成了红色,风声与火声交杂在一起,惊起了山林间的鸟与兽。群鸟飞起,走兽奔亡,草木蜷起了叶子。 明镜阁在火焰中慢慢地变得支离破碎,瓦片和木梁簌簌地滚落下来,这座高阁渐渐开始倾斜,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斜得越来越厉害,最后,轰然一声,倒塌而下,砸破了高墙与大门,火焰四散于地。 山林焚火,经久不息。 —————————— 明镜台失火,太子与太子妃葬身火海。 消息传来,朝野震撼,连肃安帝都吃惊不已,据左右宫人道,当晚,肃安帝在宫中一宿未眠,默默流泪。 浮玉山中的大火烧了八天八夜,几乎将半座山烧了个精光,明镜台荡然无存,只留下黑漆漆的瓦砾残骸。 过不多时,朝中就有传闻,是冯皇后为了让赵王当上太子,而暗地里遣人下了毒手,又有人说是韩王或是齐王,总之,太子含冤而死,这背后定有蹊跷。 赵王胆子小,听了这个消息直接吓病了,冯皇后哭哭啼啼地指天发誓,与她绝无干系。韩王和齐王更是长跪宫门,力陈自身清白无辜。 刑部的官员查了许久,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回来禀告了肃安帝,连肃安帝自己都将信将疑,何况底下的那些大臣。 国之柱石,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为大周立下赫赫功勋,却不明不白地殁在了长安城外的荒山上,岂不令人心寒。 很快,一些原在太子麾下的将领们开始发难,联名上书,直指赵王与冯皇后,求皇帝为太子伸冤。各地都护府的护军也起了骚乱,连安西都护府的忠武将军常义山,多年的边关宿将,亦亲手写了一封血书,让人千里传送进京,为太子鸣不平。 大周朝暗里兴起了波澜,肃安帝一面命了大将军高敬泽、淮阴侯朱广山、金吾卫将军陈尹等人以雷霆手段弹压各处,另一面写了一篇“悼太子文”,颁布天下,对长子之死锥心刺骨,悲痛异常,命举国缟素三日,为太子哀。 长信伯赵英不知所踪,旁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乃是去了韩王府,后面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溧阳长公主悲痛欲绝,一口咬定是韩王害了赵英,跑到肃安帝面前大哭。肃安帝头疼得很,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个,只能命京兆府的人马严加追查,可惜也是一桩悬案而已。 籍此一事,溧阳长公主让女儿和韩王解了婚约,随后把女儿关在赵氏家庙中,严厉地看管了起来。世子赵允宁承了爵位,长信伯府和韩王府就成了死敌。 纷纷种种的事情,动荡交错在一起,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转眼就到了秋,长安城开始萧索了起来。 —————————— 数百骑士打马在山道上疾驰,马蹄上裹着厚实的牛皮,奔跑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声响,只是闷闷的,如同年久陈旧的鼓点,急促地敲打着。 一路从长安出发,向西北行去,眼下已经靠近了大周的边境区域,快要到达甘州了。他们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绕开了外头的官道,从山林小路行进,好在胯.下的战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骏,翻山越岭,毫无阻碍。 眼看着日头向西沉下去了,天又要黑了,贺成渊勒住了马,后面的骑士们训练有素,立即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 贺成渊跳下马,沉声吩咐道:“就地歇息,尽快用餐,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出发,天黑后,走官道。” “喏。” 属下们各自去准备了。 贺成渊把方楚楚扶下了马,有些心疼:“是不是累了,来,等下我帮你捶捶肩膀揉揉腿。” 他这么说着,又习惯性地想去摸一摸方楚楚的头。 方楚楚今天却把头一缩,不让他摸:“我口渴了,快给我拿水。” 贺成渊拿来了羊皮水囊,里面装的还是她爱喝的玫瑰蜜水,但方楚楚也只喝了两口,就摇头不要了。 她看过去有些蔫巴巴的。 旁边的卫兵开始生火造饭。其实,这些铁血汉子本来啃着馒头肉干都能对付一顿,但因方楚楚跟着,贺成渊断不肯这般委屈她,每每到了饭点,必然要叫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特意给她煮些热食吃。 前头方楚楚反对了好几次,但在这一点上贺成渊十分坚持,毫不动摇。 比如现在这样,贺成渊还要亲眼过去看一看,吩咐道:“中午打的那只兔子去洗剥干净,这顿就烤个兔肉吧。” “是。”那卫兵殷勤地回道,“小人这里带了许多佐料,椒盐口的可否?” 方楚楚却在那边恹恹地道:“不吃,今天不想吃肉,随便给我煮点稀稀的米粥就好。” 她的声音都是懒懒的,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贺成渊眉头一皱,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疾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了,楚楚,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没有。”方楚楚还想把头捂住。 贺成渊轻易地拉开了她的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 热得发烫。 第68章 东风引21 生死病苦,与君共度…… 贺成渊的脸沉了下来, 怒道:“你病了,怎么不说?” 方楚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就是有点热,不打紧, 我精神劲好得很, 歇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贺成渊也不说话, 拿出舆图来看了一番, 迅速吩咐属下再度出发, 改道前行, 往西南方向去, 那边莫约十里地, 应该有个村落。 路上, 贺成渊与方楚楚共乘一骑, 方楚楚还在那里唧唧咕咕:“我说了我没病,你偏不听, 为这点小事耽搁行程,多不值当。” 她一边说着, 一边软软地歪在贺成渊的怀中, 就这一会儿工夫,贺成渊觉得她身体的热度已经越来越高了。 恨不得打她,当此时此刻是万万舍不得的,贺成渊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小村落出现在前方,方楚楚靠在贺成渊的怀中,望过去,此时夕阳西下, 炊烟袅袅,农妇采桑归来,村头有小童牵着牛慢慢地回家,她看着这宁静祥和的景致,心情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地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方楚楚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在说话:“夫人这番病逝来得凶险,一则是旅途劳累、二则是有忧心之事郁结于内,两相交加,这才发作了出来,你们也大意了,前头有不舒服的时候就该去看大夫,拖到现在,这已经有些重了,老夫如今给你们开了药,先服两贴看看。” 然后是贺成渊的声音:“多谢老先生,先生辛苦了,因内子病重,一时情急,下人们多有得罪,请先生海涵。” 那老头子的声音苦笑道:“好说、好说……” 方楚楚呻.吟了一声。 贺成渊马上过来,坐在床头,摸了摸方楚楚的脸,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焦急:“楚楚,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觉得不太妙,方楚楚这个时候烧得有些迷糊了,浑身沉重、酸痛、燥热,她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娇:“头疼、身子疼、哪哪都疼,难受。” 她难受,贺成渊更难受。 那个老大夫已经知趣地退了出去。 贺成渊把方楚楚抱在怀里,心疼地摸着她的脸。她的脸烧得红似桃花,从中间透出一股枯败的颜色,看得他心惊。 方楚楚被抱着一会儿,觉得难受,挠了贺成渊好几下,重新躺了下来。但是,躺下来以后,觉得床板硌得难受,扭来扭去地不得安稳,又要贺成渊抱她。 如是反复几次,到后面方楚楚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胡乱打着贺成渊:“我很难受、好热、我要吃冰酪、冰雪圆子、冰镇酸梅汤,你去弄、快去。” “好,等你病好了,什么都有。”贺成渊低低声地哄她,“樱桃酱的冰酪、玫瑰松子馅的圆子、还有桂花酸梅汤,就是蜂蜜不能加太多,一小勺子就好。” 方楚楚哭唧唧:“现在就要吃。”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很苦的药。 药熬好了,端了上来,贺成渊捧着碗,继续哄:“来,把药喝了,只要你病好起来,你要吃什么都有。” 那味道闻过去就受不了,方楚楚挣扎着从贺成渊的怀中滚开了,滚到床角落,缩成一团,坚决地摇头:“不喝药,太苦,我不喜欢。” 方楚楚一向健康,平日里活蹦乱跳,极少生病,但这一病,就特别地娇气起来,反正眼前这个人疼她,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任性起来:“不喝药,就不喝,你说过了,不会让我吃苦的,是男人,说话一定要算数。” 别的可以算数,这个没法子。贺成渊不动声色,他身段高挑,手臂也特别长,单手探过去,轻易地就把方楚楚又揪了出来,牢牢地把她禁锢在怀中,不让她再逃。 然后,他喝了一口药,含在口中,俯身过去,吻她。 舌头撬开她的嘴唇,抵住小牙齿,把药灌进去。 方楚楚本来力气就比贺成渊差远了去,现在病着,更是软绵绵的,半点都不能反抗,被灌了一大口药下去,苦不堪言,差点哭了。 可是,贺成渊还在吻着她,他的味道是那么浓郁,慢慢地把药的苦味覆盖过去了,他的唇舌温柔地摩挲着她,无声的缱绻。 方楚楚不轻不重地咬了咬他的舌头,还是有点生气呢。 就这样,一口一口地把药喂下去了,到最后,方楚楚都分不出那药到底是什么味道,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在她的唇齿之间,苦涩中透出甜来。 喝完后,贺成渊摸了摸她的额头:“现在还烫手呢,不喝药怎么行?别的事情都许你任性,就这个,一定要听我的话。” 夜已经深了,屋子里点着蜡烛,朦胧的光影摇曳着,连他刚硬的轮廓都柔和了起来,他在灯光下望着他,目光温存。 方楚楚软软地“嗯哼”了一声:“要抱……” “好,今晚抱着你睡。” 吹熄了蜡烛,悉悉索索地上了床,贺成渊把方楚楚小心翼翼地圈在臂弯里。 这个团子发热了,但还是软乎乎的,让人觉得有些手足无措,都不敢太用力了,怕把她捏坏了。 这一夜,方楚楚睡得很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她的热度又高了上去,头上和身上都出了很多汗,翻来覆去地直哼哼,看得贺成渊心疼极了。 方楚楚觉得特别热,到处都不对劲,只有靠近贺成渊的时候能稍微舒服一点,他的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气,他的肌肤干爽,透着一股清凉的感觉,方楚楚翻了半天,最后还是趴在贺成渊的胸口处,觉得这个位置最好。 趴在那里还不满足,她用手胡乱拉扯着,把他的衣领扒拉开,把脸贴上去,汲取着那种清爽气息,像薄荷、又像杜若、或者是菖蒲,总之是夏天清晨的味道,白露未睎,太阳未出,凉爽舒适。 她蹭了又蹭。 贺成渊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这样的滋味,真是甜蜜而痛苦。 既然方楚楚喜欢蹭,就让她蹭个够。贺成渊干脆把全身的衣服脱了,然后让方楚楚躺在他身上。 贺成渊的身形比一般人都高大多了,方楚楚又生得特别娇小玲珑,两个人差得就有些大,这下子,方楚楚趴在贺成渊的身上,倒是正正合适。 宽阔雄厚的躯体,男人的味道,清爽的气息,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安心。 方楚楚搂着贺成渊的脖子,咕咕哝哝地撒娇:“我生病了,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我想我爹了……” “我在这里,我比你爹更疼你。”贺成渊一边摸着她的背,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 “没有,你这人不好,刚成亲就不听我的话,让我吃苦,后头又骗我、差点把我吓死,还有,今天还逼我喝很苦很苦的药,你哪里疼我?我都疼死了。” 半夜三更的,这个小女人忽然想起了往日的旧账,一桩桩地翻出来数落他。 大抵是烧得糊涂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就是很委屈,一边说、一边居然还哭了,哭着掐他、挠他,还要咬他几口。 炙热的甜蜜、酥酥麻麻的疼、以及,难以抑制的狂乱,如浪潮汹涌而来,几乎把贺成渊怕死在礁岩上。 他却不敢放肆,只能温柔地抱着她,低声下气地给她赔不是,哄着她,摸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慰她。 “是,是我不好,让你委屈受累,等你病好‌了,任你打,怎么罚都行,喏,现在别生气了,你看你,气得都冒烟了。” 生老病痛都是人生常事,总是如此一起度过,没什么不好的。这一夜的月色温柔如水,窝在小山村的小院落里,窗外有风轻轻拂过,絮语缠绵。 —————————— 第二日和第三日,方楚楚的烧又反复了几次,贺成渊不阖眼地守着她,中间一有风吹草动就把那个老大夫抓到跟前。 那个大夫是镇子上最有名望的杏林圣手,那天半夜三更地被一伙人半请半抢地逮到这村子里来,本来是惊恐的,但手里被塞了几锭黄金的时候,惊恐就变成了惊喜。 为了对得起这份丰厚的诊金,老大夫也是尽心尽责、矜矜业业,如此医治了三四天,终于把方楚楚的病势给压下去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夫人的底子还是好的,接下去只要多加调养,就没有大的妨碍了。”老大夫如是道。 老大夫又出去熬药了。 方楚楚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了,她靠在床头,弱弱地牵着贺成渊的衣袖摇了摇:“喏,你听到了,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的妨碍了,我们可以动身了,为着我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这样不好。” 贺成渊的脸黑了:“你下来走两步看看,走不出三丈远就要歪在地上,逞什么能?” “若不然这样。”方楚楚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你先走,我留在这里再歇两天,等完全恢复起来,我再去找你。” 贺成渊气起来,胆子也大了,在方楚楚的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什么胡话?” 方楚楚抱着脑袋怒视他。 贺成渊坐到她身边,抱着她,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嗯?要我自己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你了?真的吗,你舍得我走?”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朵,痒痒的。 方楚楚认真地想了想,忽然一把搂住了贺成渊的脖子,老老实实地摇头:“舍不得,一刻都不愿意你离开我。” 第69章 东风引22 太子殿下好冤 “那你还赶我走, 没良心。” “这不是,怕耽误你的大事吗?”方楚楚哼哼唧唧地道,“我当初留在你身边,曾经说过, 我想帮你, 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如今好像又食言了, 怪丢人的。” 贺成渊又好气、又好笑, 他叹了一口气长长的气:“我要做的事情, 又不急在这十天半月的, 早一些晚一些没什么差别, 你不要替我乱做主张, 傻乎乎的, 更何况,与我而言, 没有什么事情能大过你去,你不懂事的时候叫人生气, 这太懂事起来, 也叫人生气得很。” 他俯身过去吻她。 她生了一场大病,下巴都尖了一点,搂过去身子好像更软了,他心疼地亲了又亲。 “哎呦呦,不行。”方楚楚又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别凑过来,我好几天没沐浴了,身上都是汗味, 可臭了。” 她这些天病着,流了很多汗,头发都有些黏了,但可不敢洗浴,只用热水擦了几次身体,自然是不够干净,这会儿精神起来,就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臭虫了,嫌弃得很。 贺成渊故意贴在她的胸前闻了一下,端着一脸肃容道:“嗯,果真是,又酸又臭,可不得了。” 她自己说得,别人却是说不得,方楚楚恼羞成怒了:“是了,很臭的,你快走开,以后都别挨我,小心我把你熏臭了。” 贺成渊笑了起来,捧住她的脸,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发鬓、耳朵、眼睛和鼻子,总之,把各处都不客气地吻过了一遍。 方楚楚开始还捶了他两下,到后面,就搂着他的脖子,互相吻到了一起。 她的味道,此时显得格外馥郁,无论如何都是甜的。 “记不记得你刚刚捡到我的时候,你也说过,我是个臭虫,那时候,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嫌弃得很,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要让我也嫌弃你一回才好。” 这个男人可真是小心眼,这么老远的事情都记得,方楚楚想生气、又想笑,咬着嘴唇,眼波流转。 看得贺成渊直冒火,却有点不好忍耐。 他咬着方楚楚的小耳朵,低声哄她:“喏,既然嫌臭,让我再服侍你擦擦身子可好,我会擦得很仔细、很干净的,保管你擦完,又是香喷喷的了。” 这几天都是贺成渊帮着方楚楚擦身子,她病得糊里糊涂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也没怎么觉得不对劲,这会儿,他这样说起来,她觉得自己仿佛又要烧得冒烟了。 方楚楚红着脸,使劲摇头。 贺成渊却不动声色地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了。 太子妃有事,太子劳其服,这又是东宫的一条规矩,坏不得。 —————————— 长安皇城。 在大朝会上,肃安帝颁下了圣旨,立赵王贺成岚为太子,帝曰,岚虽幼,然其聪睿好学,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堪为储君。 时,贺成岚立于肃安帝身侧,毕竟年幼,面对大殿之上的众臣子,他貌虽恭谦,但面上却有惴惴之色。 众臣子想起故太子贺成渊当日立于金銮殿上,凛冽如山岳,能震慑四方来使,较之贺成岚,真真有天壤之别,然则,往昔不可追矣,徒让人惘然。 随后,肃安帝加封高敬泽为太子太保,使太子拜其为师。 贺成岚与当初的魏王贺成弘相类,文韬有余、武略不通,故而肃安帝给他指了高敬泽为太保,也是为了壮他的声势,这又是肃安帝的一片慈父之心了。 高敬泽辞之再三,而后受之,贺成岚当场行礼,以师呼之。肃安帝对高敬泽的忠心又褒勉了一番,至此,君臣甚是相得。 退朝以后,肃安帝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值初秋,风从西北而来,穿过偌大的宫城,天地之间微有萧索之意。 肃安帝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长子刚从安西归来,大败突厥,立下赫赫奇功,对了,他好像还没有奖赏过长子,而长子如今却已经不在了。 肃安帝的心中不免也生出了一些惆怅之情,转头道:“宋德,你说,朕是不是对太子过于严苛了?” 旁边的刘太监躬身答道:“启禀皇上,宋德已经乞老还乡去了。皇上仁德,对太子如此厚爱,怎说是严苛了?” 肃安帝这才想起来,宋太监前几日已经离开了长安,而太子也已经不是贺成渊了。 时过境迁,人都变了。幸而,他的皇权永固,还是没有变的。 肃安帝举目远望,出神了片刻,叹息道:“是,朕对太子寄予厚望,希望这回这个,不能再辜负朕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 —————————— 秋天的微风吹过来,带着麦穗的香气,阳光金灿灿的,洒落在地上,小鸡崽扑棱着翅膀,在院子里撞撞跌跌地跑来跑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贺成渊撒了一把米,十分熟练地招呼着小鸡来吃食,那些鸡崽呼啦啦地跑过来,都要蹦达到他的脚上去了。 不说那几个留守下来的侍卫,就连回家来探望的钱阿婆也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但偏偏方楚楚就是觉得她家阿狼喂鸡喂得最好,一定要他自己动手,最初的时候,那几个侍卫都吓得跪到了地上,但贺成渊自己却若无其事,还信誓旦旦地向方楚楚保证,他还是和原来一样能干,这手喂鸡的工夫没有落下。 钱阿婆给方楚楚塞了几个热乎乎的玉米棒子和鸡蛋,方楚楚坐在树下悠哉哉地啃着玉米,这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青州院子里的时候,令人怀念。 钱阿婆很是不安:“夫人,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还劳烦老爷帮我们喂鸡,若不然,这些小鸡就送给你们了,你们走的时候,我拿筐子给你们装上,带走。” 方楚楚现如今落脚的这个院子就是钱阿婆的家,这院子靠近村头,年前刚刚翻新过,整洁又干净,故而这些远方来的客人一眼就相中了,大晚上敲开她家的大门,要求租借。 钱阿婆本是不肯的,但客人掏出了两锭黄金,差点没把钱阿婆惊得当场晕厥过去,清醒过来以后,阿婆二话不说,叫了儿子媳妇和大孙子,麻利地走人,搬到她大姑姐家去暂住了。 两锭黄金,买下院子也是使得的,就怕客人要反悔。 阿婆走得太急,家里的小鸡都没带走,这不是,想想看,不太放心,今天就过来看望一下夫人,顺便喂喂鸡,谁料那位看过去严厉威武的公子竟如此能干,完全就不需要她上手。 方楚楚十分淡定:“不就是喂鸡吗,小事一桩,不必客气。倒是要麻烦阿婆一件事情,我想要一本‘女诫’,阿婆能帮我去弄一本过来吗?” 这位小夫人,人在旅途、大病初愈,还不忘女诫一书,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钱阿婆自然满口答应:“好说,我回头就去找村子里的秀才娘子,她那里大约是有的,等下我给夫人拿去。” “那是多谢了。”方楚楚笑眯眯的。 这位夫人容貌生得娇俏,言语又十分可亲,钱阿婆忍不住心生好感,不免就多聊了几句。 大凡女人,上了年纪之后就爱唠嗑,钱阿婆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她得知这位小夫人是从京都长安过来的,她不禁兴奋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夫人,你可曾听说过最近长安发生的那桩天大的冤案?” 方楚楚摇头:“不知道,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被奸人所害,含冤而死,连我们这小地方都传遍了,夫人竟然不知?”阿婆看了方楚楚一眼,似乎还有点嫌弃她了。 方楚楚吃了一惊,看了看不远处“含冤而死”的太子,太子殿下正在喂鸡,姿势端正。 她摸了摸鼻子,十分诚恳地向钱阿婆请教:“呃,太子……听闻是死于祝融之灾,乃意外之难,怎么说是含冤?” 钱阿婆一拍大腿:“太子殿下是何等威猛神武之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于火灾,这定然是奸人作祟啊,你这都不懂吗?太子东征高丽、北伐匈奴,为我们大周朝立下了赫赫战功,皇上却听信谗言,将太子囚禁于荒居,这是其一。奸人下毒,令太子重病垂危,这是其二。甚而至于,有贼子蓄意纵火焚山,置太子于死地,这是其三。这三桩加起来,冤啊,真真是千古奇冤啊!” 方楚楚惊叹:“阿婆您讲得真好,就和说戏的一般。” “那是。”钱阿婆得意地道,“我们家就在村头,南来北往的行商和旅客都从这里过,每个人说上几句,凑起来就这般精彩了,连我们村里的教书先生都跑过来听了,对了,先生听了,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阿婆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哦,奸佞当道,勇士折戟,苍天何公?白璧何辜?” 几个侍卫蹲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还能凑过来附和两句:“这个先生显是有学识的,这句话说得好。” “那是,这先生原是个秀才,听他说,这事情,镇上的读书人中间都传遍了,大家都为太子殿下喊冤呢,唉,这是什么世道,连那样天神一般的人物都会遭到冤屈,莫非老天真的没长眼吗?” 方楚楚听得汗都流下来了,不意这乡野之地,居然还有这般精彩的故事可以听。 钱阿婆絮絮叨叨了好久才走,她老人家也是个办事厉害的,不一会儿工夫,还真给方楚楚弄了一本“女诫”来,秀才娘子家没有,还是村里教书先生的女儿从箱子底下找出了一本,可真不容易。 方楚楚拿到了那本书,十分嚣张,对着贺成渊“哼哼”了两声,勾了勾手指头。 第70章 东风引23 太子之威,狼居胥居,登临…… 太子殿下心领神会, 喂完了小鸡,恭敬地捧了那本书进屋,备了笔墨,去抄他的三百遍了。 当然, 太子殿下抄写的, 和书上的, 自然又有几分不同。 “……男有四行, 一曰男德, 二曰男言, 三曰男容, 四曰男功……守节整齐, 行己有耻, 动静有法, 是谓男德……” 方楚楚凑过来看了一眼,心满意足, 当下惬意地倚靠在窗边,啃完了玉米棒子, 开始磕松子, 一边看着贺成渊抄书,一边问他。 “你自己说说看,知道错在哪里吗?” “不该骗你、不该吓你。” “不对!你不该认为我笨,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当场露馅,你看不起我!”方楚楚气势汹汹地责备贺成渊。 “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日后再不敢了。”贺成渊一边抄着, 一边还要分神出来哄他的女主人,这一心二用,稍不留神,就抄错了。 方楚楚更不依了:“看看你,分明没有诚心,这都能写错了,可见心里就是不服气的,不行,再加一百遍。” 她就是无理取闹,娇纵任性,仗着他宠她,简直要爬到他头上去做窝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是那么喜欢她。 贺成渊神情温柔,目中带着笑意:“好,莫说一百遍,就是一万遍也使得,只要你高兴就成,不过,这里的墨没了,楚楚,过来,帮我磨墨。” 方楚楚吃吃地笑了起来,撒开了松子,趴到贺成渊的身边,挽起袖子,给他磨墨。便所谓红袖添香,就是多抄几遍也没什么。 …… 抄到第二百九十九遍的时候,有属下在房门外轻声禀告:“殿下,西川有消息了。” 方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贺成渊执笔抄书,面上神色自若:“呈上来。” 属下进来,低着头、弓着腰,奉上了一纸信函,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贺成渊因着三百遍还没抄完,不敢停手。 方楚楚帮他拆开了信,念道:“酒已备,久候主人不至,不敢擅专,敢问主人,可如期开宴否?” 她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没什么大不了事情,不过我们歇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该启程了,客人都到齐了,就等我了。” 贺成渊笑了笑,在纸上落下了最后一笔,力透纸背。 —————————— 是年九月,西川骚乱。 西川原为安庆节度使李广胜所管辖,高敬泽在彼处十年,处处打压李广胜,双方势同水火。 如今,高敬泽虽已回转长安,但其旧部仍在,势力庞大,兵权牢牢地握在高敬泽的副将陈武艺手中。陈武艺依旧尊奉高敬泽为主,不但与李广胜针锋相对,就连长安新派来的唐迟与朱三泰两位将军也不在他的眼里。 李广胜怀恨于心,于某日夜里暴起发难,率军突袭,与陈武艺所率的兵马大战了一场,双方两败俱伤。而后,李广胜先发制人,搜罗了一堆人证、物证奏报呈送长安,指高敬泽昔在西川开铜矿、铸钱币、私囤重兵,图谋不轨。 高敬泽自然在金銮殿上力陈清白。 李广胜与高敬泽宿怨已久,肃安帝对此不过一笑置之,下了诏书斥责李广胜,同时命唐迟和朱三泰速速平息此事。 岂料,西川之乱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 火光冲天,映照在夜色下,漆黑中透出血红来,在半空中吞吐翻卷,如同诡异的凶兽。 节度使的府邸中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喧嚣的喊杀声,李广胜赤着脚从房中冲出来,面色如土,厉声大叫:“来人!快来人!怎么回事,我的人马呢?都到哪里去了?” 一员心腹部将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跪倒在李广胜的脚下:“大人,陈武艺打过来了,我们的兵马被唐迟将军阻在城外进不来,眼下,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唐迟?”李广胜摇晃了两下,咬牙切齿,“这狗贼,前头撺掇我和陈武艺火并,果然别有用心,老子上了他的当了!” 他想起唐迟交给他的那些人证、物证,样样确凿,指证高敬泽狂妄僣越、图谋叛逆,他当日获此证据,大喜过望,不疑有它,马上就呈送长安御前告状,如今想来,居然是中了唐迟的借刀杀人之计了。 事已至此,李广胜也不及后悔,连家眷都不顾了,急急忙忙想从府中的暗道逃走,岂料,刚刚走了两步,就被那心腹部将一把拉住,他还未及训斥,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腹部。 “你……”李广胜目眦欲裂。 “大人恕罪。”那部将说得十分诚恳,“小人也是奉命行事,烦请大人先行一步了,大人还请放心,过些日子,高将军就下去陪您了,九泉之下好作伴,您请吧。” 部将将刀子抽出,李广胜的肚肠流了一地。 李广胜仰面倒下,死不瞑目。 片刻之后,陈武艺率部打进了节度使府邸,节度使府中的亲兵穷途末路,反而激起了血勇之气,蜂拥着扑了过来,双方厮杀成一处。 火光不停地跃动着,雕梁画栋在熊熊的火焰中慢慢倾倒,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两方的人马在混成了一团。 正在争斗中,突然,地面震动了起来,先是轻微的,而后慢慢地变得剧烈,燃烧中的屋宇簌簌地掉下带着火的砖瓦木梁。 两方的人马都惊诧了,渐渐停下了手,互相看看,莫名所以。 节度使府邸的围墙在晃动,越来越厉害, 轰然一声,围墙坍塌,砖石四溅,尘烟飞扬。 围墙外,一群扛着滚木的士兵收手后退,在那之后,居然是黑压压的骑兵战士,铁马重甲,强盾长戈,如同鬼魅。 骑兵们冲了进来,没有任何言语,战马直接踏过人的身体,金戈挥舞,血肉横飞,对在场的人开展了无差别的屠杀。 是的,并不是搏斗,只是一场屠杀,这群骑兵骁勇强悍,纵马行凶,砍人头颅如同割下韭菜,残忍而无情。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这场中已然肃清干净,只留下陈武艺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正当中。 陈武艺瑟瑟发抖,他尚有十万兵马驻守城外,此时却毫无动静,甚而至于,连这一座城都仿佛沉睡了一般,周围空空落落,不闻人声,哪怕这火焰已经燃烧过了这一条长街。 烈火中,那群骑兵分开两侧,他们的金戈还在滴血,而他们在马上恭敬地弯下腰去。 一匹黑马缓缓行来,马上一人,身形英挺高大、容貌隽永刚毅,在夜色中、在火光下,脸上有一层似明非明的亮光。 陈武艺多年前跟随高敬泽在长安,彼时,高敬泽与姬扬霆尚是挚友,他见过那位振武王世子,勇猛无双、俊美无双,有人言其为梵天、亦有人言其为修罗,就如同眼前这人。 “姬扬霆!”陈武艺脱口而出,倒退了两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上那人笑了一下,连那笑容都是那么相似,冰冷而残酷。 “不、不!”陈武艺喃喃地道,“姬扬霆已经死了十年了,你不是他,你是……你是、贺成渊!” 他大声吼叫,“不对,你也死了!你们明明都死了!” “陈武艺。”那个面貌酷似姬扬霆的男人望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连那声音也是没有什么温度的,“我这人没什么耐性,我只问你一句话,要死?还是要活?” 陈武艺茫然地看了看周围,他已经认不出他的下属了,所有的人倒在一起,他们的头颅在地上滚成一团,尸身被马蹄踏成稀烂,已经看不出人形。 陈武艺打了个哆嗦,他是见识过这般手段的,无论是姬长河还是姬扬霆,他们的杀戮都是这般冷酷暴戾,连全尸都不给人留下。 他的腿越来越软,终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愿乞命,求太子殿下恩典。” 火焰越来越大,卷上了云端,把夜空照得如同血色一般透亮。 ——————————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切都陷入了动荡流离之中。 高敬泽旧部陈武艺公然谋反,安庆节度使李广胜匡扶正义,却被其所害,西川大乱。 危急时,世人皆以为故去的前太子贺成渊忽至,以凶神之姿临于战场,铁甲银枪,率骁骑十万,大破陈武艺军马。 是役,大火焚烧了战场三天三夜,高氏军部悉数化为烟灰。 雷霆气势,铁血手段,一如既往。 陈武艺乞降,被押解至城楼上,当众痛哭流涕,自言受高敬泽所指使,才犯下如此大错,有负圣恩,忏悔不已。情之切切、言之凿凿,西川当地属官和百姓在城楼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又有李广胜的部将现身,将高敬泽所铸私币及违制物器一一呈于众人之前,高敬泽僣越之处,令人瞠目结舌,当地的属官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料到高敬泽素日以忠君自表,竟是如此奸佞,令人震惊。 幸而天佑大周,太子未死,阻此祸端,抚百姓安生,实属西川之福祉。 贺成渊,以太子之尊征战四方,封狼居胥居、登临瀚海,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百姓敬畏至深,对太子之言深信不疑。 至于西川各地的官员,此情此景,保命要紧,唯诺诺而已。 而此时,高敬泽身在长安,为大将军、亦为太子太保,位高权重,深受肃安帝倚重。 由此,贺成渊以清君侧之名,剑锋直指长安。 消息传出,朝野震撼,地动山摇。 肃安帝惊怒万分,难以言表,痛斥其为乱臣贼子,假冒故太子,其行可恨、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有大臣附言,岂有父不识子之理,皇帝陛下既不认得,自然不可当真。前太子死于大火,明明确凿,西川之人身份存疑,不能轻信。 但是,私下里,多有大臣相互私语,太子那般神武,岂会死于火烛之灾,当日便觉得荒谬,如今,果不其然……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动荡。 而朝堂之下,从京都长安到边壤西川,各处都在传闻,皇帝陛下受了奸人的迷惑,对前太子再三迫害。太子忠孝,忍辱负重,几番退让,险些丧命,幸而逃出生天,如今,不忍见父君陷于奸人之手,故而才举兵起事,其中曲折,令人叹息。 肃安帝听这些传闻,气得当场吐血,几乎晕厥。 但是,愤怒过后,他又生出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似乎在一步一步踏入贺成渊所挖的陷阱中,这个陷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他传唤高敬泽入京开始,抑或是,更早的时候? 一直以来,肃安帝都觉得长子与姬扬霆类似,无论容貌、性子、或是行事的手段,完全一般无二,但是,时至今日,肃安帝却惊恐地发现,那个人,终究是他的儿子,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隐忍、残酷、以及阴狠。 肃安帝犹豫了。 兵部火速征调兵马,欲讨伐西川叛逆,但各地的府兵行动迟缓,各种拖沓,迟迟不能抵达。在主帅人选上,肃安帝也犯了难,高敬泽为其肱骨,这个节骨眼上,轻易不敢令其离京,而其他人,又显然无力与贺成渊一战。 形势一触即发。 然则,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就在此机,有战报自安西传来,石破天惊,压过了此前一切动乱。 —————————— 是夜,在太子营帐中,方楚楚津津有味地听着唐迟给她说着西川战事。 本是血腥残酷的场景,但唐将军口才很好,说得绘声绘色、生动有趣,极力描叙了太子殿下的英明神武,尤其是说起太子亲临战场之时,那般英姿飒爽、勇猛盖世、皎若日月,简直令人见而倾倒。 贺成渊在一边正襟危坐,以目光表示嘉许。 方楚楚听得吃吃直笑:“好了、好了,快打住,牛皮快要吹到天上去了,真不害臊。” 唐迟正色道:“太子妃此言差矣,唐某所言,尚难以表述殿下风采十之其一,太子殿下其人,实乃天降神将,当世之伟男子,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这马屁越拍越离谱了,连贺成渊都听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把唐迟喝止住了。 唐将军功成身退,收住了口,恭敬地告退了出去。 贺成渊看了方楚楚一眼,坐得更加端正了,姿势高傲,神情矜持。 相处这么久了,方楚楚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她笑眯眯地蹭过来,坐在贺成渊的大腿上,在他的额头上“吧唧”一下,响亮地亲了一口。 “嗯,我们家阿狼还是那么能干,论起打架来,从来就不会输。” “那是自然。”贺成渊满意了,搂住了方楚楚的腰肢,他的声音淡淡的,言语却是那么狂傲,“你且看我,即刻挥戈南下,这一路谁人能阻?” 方楚楚却有些奇怪:“你要和你的父皇打仗我是知道的,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跑到西川来挑事,可累死人了。” “你却不懂了。”贺成渊耐心地给她解释,“唐迟和朱三泰是我多年的属下,他们被调到西川时,暗地里把我的大部人马也带过来了,西川本来就乱,李广胜和高敬泽敌对了多年,双方经常混战,加上周围的党项人和羌人,我手下那二十万兵马才藏得住。何况,我若要举事,免不得需要李广胜和陈武艺帮我一把。” 他忽然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大将军高敬泽对父皇赤胆忠诚,当年,为了尽忠父皇,更是亲手设下毒计,伏杀了我的外祖父和舅舅,如今,我便要让世人知晓,高敬泽此人,不忠不敬、不仁不义,他才是谋反的逆贼。” 他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微微地有一些变动,也只有方楚楚这般心意相通之人才能发觉。 方楚楚在贺成渊的脸上蹭了两下,温柔地给他顺毛:“嗯,我知道了,那个人很坏,对,不能轻易饶过他。” “但是……”她又有点担心,“你外祖父和舅舅那么厉害的人,都死在那个高将军的手里,他定是不好对付的,你可千万要谨慎从事。” 贺成渊颔首:“你说得不错,高敬泽是个人物,我也未曾轻视于他,但若说他有多厉害,能胜过我外祖父和舅舅,那也不见得。” 他的目光转为冷厉:“他若堂堂正正一战,便是我外祖父和舅舅死在他手中,我也没有话说,但是,他却利用旧情欺骗了我舅舅,我舅舅一时不察,被这厮所害,含恨而死,若不然,以我外祖父和舅舅的神勇,纵然千军万马亦不能匹敌,怎么会落得一个满门覆灭的结果,故而,高敬泽不但要死,还须死得身败名裂。” 方楚楚偎依在他的怀中,软软絮语:“可是你父皇现在那么看重他,你这清君侧之计恐怕不得奏效呢,我看你父皇是断断不会把他清掉的。” 贺成渊哑然失笑,揉了揉方楚楚的头发:“你可太傻了,这不过是寻个名目罢了,无名之师不可兴,你当我之前种种忍气吞声是为了什么,我以子伐父、以臣逆君,须得要一个堂而皇之的道理,高敬泽不过是个筏子,我借他之名,与我父皇对峙,使天下人心向我,这是一举两得之策。” 方楚楚又捶他:“我哪里傻了,就你心眼多,就这么短短时间,捣鼓出这许多花样,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贺成渊淡淡地道:“父皇对我早有忌惮,我又岂会不知,这些都是多年来的布置,想给自己留个后路,只是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说到此处,似乎微微地叹息了一下:“就是委屈你了,刚刚嫁给我,就跟着我东奔西走、担惊受怕,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当时叫你先避让一段时间,你偏偏不肯,实在任性,叫人生气。” 他口中这样说着,眼里却是温柔的笑意。 方楚楚笑了起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哪,我对你这么好,你还生气什么,我知道你偷偷在心里高兴,是不是?” “嗯,你说是,那就是……”贺成渊声音轻了起来,低头吻了过去。 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然后,如同每一个夜晚一样,不知不觉地就滚到一处去了。 方楚楚娇气起来,哼哼唧唧地嫌弃营帐里的木板床不舒服,硌得慌,贺成渊干脆一把将她抱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手掌宽大,两手合握,几乎可以把她的腰肢拢成一束,柔软又富有韧性,他简直爱不释手。 不过,好像、似乎……多了一丝丝肉,她是不是胖了?贺成渊觉得如今这般手感恰好,丰肌弱骨更撩人,他的举动愈发大了起来。 方楚楚被折腾了许久,腰都快断了,和之前一般,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在贺成渊的身上又抓又咬。 春水漫过山峦,旖旎不绝。 …… 云雨方歇,彼时已经到了大半夜,贺成渊正搂着方楚楚睡了。 不意外面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了异样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急促地呼喊着什么。 贺成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双目清明,立即起床穿衣。 这边刚刚装束完毕,就听见唐迟去而复返,在营帐外用焦急的语气道:“太子,有紧急军报,请太子出帐。” 贺成渊大步出了营帐,沉声道:“何事?” 那边,左右搀扶着一员武将过来。 那武将十分年轻,一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枯败,看过去几乎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看见了贺成渊,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被雷劈了一般的神情,但是马上又清醒了过来,在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亮来。 他推开搀扶的人,踉跄着扑了过来,跪在贺成渊的脚下,嘶声叫喊:“蛮人犯境,安西告急,常将军有难,求太子殿下驰援,救安西于水火之中。” 这却是个熟人,原青州刺史家的三公子郑明义,如今在安西都护府任兵曹之职。 贺成渊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愈发冷静起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速速道来。” 郑明义一边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出缘由。 却原来,北境的胡人部族听闻大周太子贺成渊已死,尽皆狂喜,以回纥部为首,撕毁了此前盟约,纠集了黑水靺鞨、东胡室韦及匈奴残部,有数十万众兵马,以回纥亲王安速答为主帅,皇子拔也朱邪为监军,悍然南犯,强弓壮马,气势汹汹,直逼安西都护府。 事出仓促,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忠武将军常义山不及防备,节节败退,庭州失守、伊州失守、弓月城失守,北境全线告急。 常义山命人飞马向朝廷禀告此事,请求援军,但长安距安西有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去,加上调遣军马的时间,等到朝廷援军到时,估计安西已然失陷。 而恰在此时,传来了西川之事,已经故去的太子贺成渊竟重返人间。 西川毗邻安西,贺成渊之威更是响彻北境,若能得他援手,则安西有救亦。常义山当时惊喜交加,但一时难以辨认真伪,故而想起了郑明义。 当日就是太子暗中托了口信,将郑明义调至常义山麾下,命常义山多加栽培,如今常义山急急唤了郑明义赶往西川,找寻自称太子之人,常义山也未多加解释,只告诉郑明义,见到此人,自然就知道究竟是不是太子。 如今,郑明义见到了当初的阿狼,再联想此前种种,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汗水涔涔而下,说完那些话,就把头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整个兵营都被惊醒起来了,一簇簇火把点燃起来,照亮了夜色,火光明灭摇曳,松脂油发出噼啪的声响,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太子定夺。 营帐里面,方楚楚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伸手一模,贺成渊却不在身边,她觉得有些冷,不禁清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营帐外面亮光幢幢,却十分安静,她心里有些忐忑,赶紧穿了衣服出去看个究竟。 她挑开营帐的门帘,到了外面,左右看见了太子妃,皆躬身垂首以示敬意。 贺成渊的脸色看过去十分冷峻,方楚楚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郑明义听见了方楚楚的声音,心中一震,百感交集,但此时此际却不敢抬头,紧紧地攒住了手心。 贺成渊握住了方楚楚的手,心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他环顾四周,部属皆在,人马严谨,待他发号施令。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传令,即刻开拔,转向安西都护府,迎战回纥。区区蛮胡,焉能犯吾大周,必诛之,令其不能返!” “必诛之,令其不能返!”众将士轰然应诺,声震夜幕。 第71章 东风引24 大结局 西川动荡, 乱军剑指长安,锋芒无人可挡。回纥犯境,边关军民死伤惨重,安西岌岌可危。 一时间, 风起云涌, 惊涛骇浪, 几乎要将长安城掀翻。 而就在朝堂上火急火燎地筹划应对之时, 又有一则消息突兀地传来。 自称贺成渊之人停住了向长安逼近的攻势, 挥戈转向, 直奔安西, 意解北境之围。 肃安帝在金銮殿上听到了这个消息, 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底下的臣工们在窃窃私语, 肃安帝不用听, 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幸而太子仍在,国之屏障仍在。 是了, 在众人的心中,只有贺成渊才是大周的太子, 封狼居胥, 登临瀚海,凭着赫赫战功,无人可撼。 肃安帝心中千回百转,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直到底下的臣工们觉察到不对,一个个收口噤声,垂首低头。 肃安帝环顾四周,将众人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他的眼底带着深深的阴霾, 慢慢地道:“张钧令……” “臣在。” “集京都六卫兵马,并江都、丹阳军府,调遣五十万人,五日内到齐,若有延缓,六卫及两地军府将军尽数斩首!” 张钧令不敢怠慢:“喏。” 肃安帝高居于龙椅之上,俯视底下众臣,他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高敬泽……” “臣在。” “朕命汝为主帅,率此五十万大军,即刻奔赴安西。” 五日之间集齐五十万大军,这是把长安的大部兵力都调遣去了,果然陛下圣明果断,以江山为重,不容外寇张狂,下面众臣山呼万岁,齐齐赞颂。 高敬泽不言不语,跪下领旨而已。 张钧令却出了一身冷汗。 —————————— 陇左平原。 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战士的甲衣透着冰冷的寒光,长戟如林,铁马压过霜河,黑底金边的旌旗在风中翻卷着,遮蔽了天日。 彼方远处,胡人的战马正在汹涌而来,马蹄震动了大地。 贺成渊高坐于黑色战马之上,头盔的阴影压着眉目,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仿佛与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融为一体。 安西都护府的将军常义山与安北都护府的将军哥舒默分列贺成渊的左右。 回纥联军来犯,常义山不能敌,本欲以死报国,危急之刻,贺成渊率部来援,常义山惊喜之下,几乎老泪纵横。 贺成渊所率战部与安西都护军合为一处,但尤不及胡人多矣,且庭州、伊州、弓月城各地陷于敌手,民生涂炭,须得先予收复,这一个多月里,他领着麾下人马辗转安西,迂回作战,攻破防守,驱逐回纥军马,将三城重又纳入大周掌控之中,且将战线推到了回纥边境的陇左平原。 安速答本拟深入中原腹地,闻讯后急急率部回转,在陇左平原与贺成渊部遭遇。 而此时,朝廷援军尚迟迟未至,幸而有安北都护哥舒默在贺成渊的密令之下,调集了兵马赶来增援,至此,大周军马力量已备,足与回纥正面一战。 贺成渊遂收拢了安西与安北两大都护府的军马,加之他所率领的精锐骑兵铁骑,陈兵四十万于陇左平原,迎战敌军。 常义山随同贺成渊作战多时,而安北的哥舒默更是贺成渊旧部,两位将军唯贺成渊马首是瞻,麾下军士亦是士气大振。 大将朱三泰亦随同其后,此时见了奔来的胡人兵马,他不禁“呸”了一声,颇为恼怒:“这帮杀才,来的真不是时候,这么一个多月的时间,耽误了太子殿下多少大事,实在该杀,且看我稍后将他们剁成肉酱才能解恨!” 常义山与哥舒默对此前贺成渊种种事宜亦有所闻,平日不曾提及而已,听得朱三泰此言,两位将军对视了一眼。 常义山长叹一声:“太子大义,己身为轻,家国为重,真大丈夫是也。” 敌军奔腾而来,如蝗虫过境,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呐喊叫嚣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 贺成渊微微地抬起脸,秋天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极致的浓烈与耀眼,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冰冷而倨傲:“此,吾之山河,岂容他人染指?” 倏然,枪尖前指,一声断喝:“杀!” “杀!”四十万军士齐齐呐喊,响彻天地,声遏云霄。 旌旗如同翻滚的云彩一般向两侧分开,现出了正中的帅旗,一个大大的“贺”字,苍劲虬立,如同张牙舞爪的飞龙一般。 贺成渊一拍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出鞘之刀,疾驰而出。身后,千军万马相随。 两军相接,如同汹涌的浪潮,猛烈地冲撞在一起。 贺成渊一马当先,直奔敌军之首,那“贺”字帅旗在他之后迎风飞舞。 匈奴军中,有员武将认出了贺成渊,曾经西州一战,赤血千里,匈奴军几乎倾覆,惨状历历在目,犹不敢忘,周国太子贺成渊如同鬼刹修罗一般印在他们每个人心中。 本以为贺成渊已然身故,岂料竟有这修罗竟能重返人世,之前的传闻还是将信将疑,如今亲眼见他再临沙场,直叫人惊骇欲绝。 那员匈奴武将脱口喊出了贺成渊的名字,在周遭的匈奴人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回纥主帅安速答听到了这个名字,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然后,他看见那员煞将。 那人黑甲银枪,远远地那一瞥,见他面目俊美如同神魔,策马而来,气势如山岳迫人、如烈火奔涌,银枪呼啸,压过风声、杀声,如雷电般袭来。 安速答为回纥葛勒可汗之王弟,为回纥部族第一勇士,原为葛勒可汗所忌惮,久不得重用,但如今,皇长子察察合已死,部族中再无如此善战之人,眼下机会难得,葛勒可汗不得不摒弃成见,命安速答为帅,只求打败周国,同时,六皇子朱邪为监军,以防安速答生出异心。 安速答自负悍勇无双,此来有雄心壮志,要拿下这中原大好江山,他也确实是个不世出的将才,这才能打得常义山这样的老将一路没有招架之力。 此时,即便听了贺成渊之名,安速答心中也没有多少畏惧,反而生出了凶悍之情,所谓大周战神,他早就想与之一战,看天下谁是英雄。 他当下一声咆哮,声震云霄,举起长刀,迎上贺成渊。 刀与枪撞击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几乎要刺破耳膜,倏然间,狂沙卷起,寒气凛冽,兵刃舞成了一团寒光,水泼不如、针刺不进,雷声震震、风声历历,周遭数十丈,无人敢近。 风越来越大了,肆意呼啸,战场上的黄沙与剑影滚成了一团,血与肉在其中迸裂开,铁锈的味道泼洒在空气中,渐渐浓郁。 陇左平原一战,三日不休。 —————————— 西州城外。 营帐中,方楚楚正歪在床上,此时还是白天,她却昏昏欲睡,最近这段日子,不知怎的,她的精神有些不济,整天老是犯困,但因着军情火急,一路奔赶,她也不敢娇气,在贺成渊面前还要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今,贺成渊领兵出战去了,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他不在,方楚楚每天就缩在营帐里,睡了个天昏地暗,觉得自己都要化成一团泥巴了,软趴趴的,真舒服。 这一团泥巴,左翻翻、右翻翻,今天却有点不□□稳,翻来覆去地睡不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妥当的感觉。 迷迷糊糊地到了午后,忽有守卫的士兵在外面恭敬地请示:“太子妃殿下,有安西都护府军中人士,自称郑明义,言为太子妃故人,有要事求见,敢问太子妃,见是不见?” “郑三?”方楚楚一激灵,清醒了过来。 片刻后,方楚楚收拾装束得体后,命人将郑明义带了进来。 不过一年时间,郑明义变了许多,他黑了、也瘦了,原先那种骄纵的公子气息已经荡然无存,眉宇间带着一股沉毅的英气,脸颊上还有一道刀疤。 不知怎的,方楚楚见了他这个样子,反而觉得比先前顺眼了许多,忆起在青州的日子,她心里也有些感慨,当下对郑明义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你看过去倒比原来精神多了,真不错。” 她还是和原来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娇俏明媚,纵然在这战乱之中,眉目间也没有一丝阴霾,笑起来还是那么甜。 郑明义心里一阵抽痛,却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站得远远地,跪下去规规矩矩地给方楚楚行礼:“小人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方楚楚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就这么闲的,专门过来给我请安的?” 郑明义也不再客套,干脆了断地道:“常将军随太子出战,如今安西军中主事者为副都护林朗将军,小人不才,眼下忝为林将军近卫。适才,林将军接到军报,现有朝廷派四十万人马前来安西,已经越过玉门关,领军者为大将军高敬泽,林将军接到这消息后,举止就有些异常,严令左右不得外泄,小人觉得此事不妥,故而来向太子妃禀告,请太子妃定夺。” 太子妃……不好意思,太子妃脑袋瓜子不够用,对这事情定夺不了,她其实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不妥,但既然郑明义特意过来告诉她,那绝对是出了问题了。 她马上打起精神来,吩咐左右卫兵:“快,去把唐将军叫过来。” 贺成渊带朱三泰出去,唐迟留守后方,听了太子妃的传唤,不敢怠慢,立即过来,再听了郑明义的言语,他的脸色就变了。 “高敬泽领兵前来,气势汹汹,太子眼下正与胡人交战,只怕两面迎敌,那就不妙了。” 方楚楚紧张了,她一紧张,就觉得小肚子有些疼,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她站了起来,道:“眼下该如何是好?” 西州为安西重镇,常义山一路退守至此,以此为最后的屏障,故而,贺成渊出战之际,留下了唐迟镇守,常义山亦命副都护林朗协同防护,此时城中尚有十万人马,唐迟与林朗各领半数,原本是客客气气、相安无事的,但这会儿,却说不准了。 唐迟将这番情形说给了方楚楚听,最后道:“高敬泽来者不善,看他行进的路线,应该会直奔陇左平原,往好处想,是皇上命他来协助太子、驱逐胡人……” 他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以末将看来,除非日从西山起,才有这般可能,高敬泽这厮,十有八九,是趁火打劫,要对太子下手。回纥主帅安速答是个劲敌,太子要打败他,必要付出十二分精力,疲惫之下再度迎战高敬泽,大是不妙。” 方楚楚听后,再没有半分迟疑,她的目光注视唐迟,用清晰的声音道:“唐将军,其他的我也不想听了,我要你和我一道,带着城中所有人马前去接应太子,强敌来犯,别无退路,唯有倾力一战而已,我与太子共存亡。” 唐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躬身俯首:“喏!” —————————— 林朗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历代在朝中为官,尽数忠君报国,他亦自诩为忠义之士。今日,接到了军中密报,他的心里纠结了一下。 太子固然于社稷有功,但是……皇上才是君,太子者,也不过是臣子罢了,岂能不从君意,朝廷既然派遣了大军前来,那还是要听从朝廷的旨意,且看高敬泽将军如何从事了。林朗这么想着,默默地压下了这份军报,没有去和唐迟商量。 但是,他不找唐迟,唐迟却自己找上了门,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位娇滴滴的太子妃。 林朗心中是不以为然的,军务重地,本就不应让女眷混迹其中,太子一世英明,在这个上面却犯了糊涂,甚而至于,贺成渊当日初到安西之时,那等形势危急,他居然还有闲心,当着都护府所有官员言道:“此,吾太子妃也,汝等当视她如视吾,尊她如尊吾,不可不敬。” 何其荒唐。 林朗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就露出了一点轻蔑的神情来。 升了营帐,唐迟带着手下几员将领、林朗亦带着手下几员将领,两人品阶相当,相互客气了一下。 林朗故意漠视了方楚楚,只对唐迟问道:“唐将军此来有何事?” 唐迟单刀直入:“高敬泽领兵来袭,眼下已逼近陇左,唐某请与林将军共同出战,率城中人马增援太子。” 林朗不意唐迟也得到了消息,他怔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唐将军此言差矣,高将军为朝廷派遣,当与太子共同对抗胡贼,将军何必忧虑?” “林将军。”这个时候,坐在上首的方楚楚却发话了,她的声音十分清脆, “太子曾有言,视我如视太子,如今,我以太子之名命汝等率部出战,汝等从是不从?” 林朗只是冷笑:“常将军临行前将西州城托付于我,命我严守,眼下形势不明,岂能贸然行动?何况,说到太子,陛下已经另立了新太子,如今尚在长安宫中,外头的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岂能叫我从命,我身为朝廷命官,当为皇上尽忠效命,汝,区区一妇人言,岂能算数。” 方楚楚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左右皆为武将,她的身体娇小,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在这群五大三粗的军汉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微微地仰起了脸,或许是和贺成渊在一起久了,眉目间似乎也染上了那股凛冽之意,她本就是将门之女,生性刚烈,此时沉下了脸,神情冷厉,再也不复娇柔之态。 “太子,国之储君,皇上亲封,拜过宗庙,天下皆知,赵王,不过继后之子、太子之弟,岂能与太子相提并论。昔日皇上误以为太子身故,命举国缟素三日,哀伤不已,今若得知太子尚在人间,必是欢喜非常,太子之位确凿无疑,汝怎可置疑?” 方楚楚睁着眼睛说瞎话,十分严肃:“林朗,汝不从太子命,犯上作乱,罪在不赦!唐将军,拿下他!” 这小女子说着说着,竟突然翻脸为敌,林朗猝不及防,而唐迟等人早有准备,扑了过去,将他按在了地上,死死压住。 林朗大怒:“汝等岂敢放肆?” 方楚楚当机立断,一抬手:“杀了他!” 唐迟没有半分迟疑,手起剑落,斩下了林朗的头颅。 鲜血喷溅,林朗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相信,而他的头颅已经骨碌碌地滚到了方楚楚的脚下。 事出突然,林朗的部将又惊又怒,拔刀而起。 方楚楚从怀中拿出了一方金印,高高举起,厉声道:“太子宝印在此、吾亦在此,即如太子亲临,便是常将军在此,亦要俯首,汝等敢不从命?” 她的声音清如玉石、硬如金铁,铿锵不容违逆。那方金印上书“皇太子宝”,确为太子宝印。 林朗的部将犹豫了起来,互相看了又看。 “啪”的一声,方楚楚将那金印重重地按在案上,案几抖了三抖,她杏眼圆睁,神情严厉:“军情如火,不容片刻迟缓,再问一句,汝等,从是不从?” 她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吾既以太子之名传令汝等,亦能以太子之名许诺,汝等出战有功,来日必有回报。” 终于,安西都护府的一员部将收了刀,出列行礼:“太子此刻为国征战,救安西百姓于水火之中,吾心怀感念,愿追随太子效命,吾请率部出战。” 林朗已死,战况危急,再不容犹豫。 余下众人慢慢地放下了刀,渐次出声:“吾等愿随太子效命,请出战。” —————————— 夕阳斜下,烟华如残血,高悬在远山之外,山色如墨、长风如剑,苍茫而辽阔。 折断的金戈斜插在黄沙里,血还未曾干涸,顺着锋刃蜿蜒流下。旌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黑底染着血色,也看不太出来,只是显得更加浓郁了。 贺成渊坐在石头上,脱下了头盔,甩了甩头,血水和汗水一起从脸上淌落,湿漉漉地滴在地上,黄沙已经是一片赤色。 安速答躺在他的脚下,身首两处。 胡人的尸体堆积在这苍茫战场上,层层叠叠,断落的残肢和模糊的血肉混做一团,远处有一群秃鹫上下盘旋,分享这一场盛宴。 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贺成渊已经十分疲倦了,就坐在适才拼杀过的地方歇息着,身畔尽是血泊。 朱三泰从那边拖来了一具尸体,指给贺成渊看:“回纥皇子拔也朱邪被我们追上了,此战再无漏网之鱼。” 拔也朱邪是为回纥监军,随军作战,战败后试图逃窜,被乱箭射死,此刻如同一具刺猬一般,都快看不出人形了。 贺成渊面色淡漠,目光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 常义山身负重伤,已经被抬下去了,安北都护的哥舒默一瘸一拐地过来,虽然满身狼藉,却掩不住满面喜色:“太子殿下果然神威,这一战如此干净利落,若非我亲眼所见,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勇将,此战后,北境将保十年无战事,此乃边民之福、大周之福。” 朱三泰也伤得不轻,手搭在哥舒默的肩膀上,把身体靠住他,啧啧称赞:“哥舒老弟,几年未见,你这溜须拍马的工夫越发精进了,和老唐大约差不多了,哥哥羡慕你们啊,哥哥就一直学不来。” 哥舒默怒视朱三泰:“我对太子敬仰万分,一片肺腑之言,怎说是拍马,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朱三泰满不在乎:“来,你有力气尽管来揍。” 哥舒默苦笑了一下,一脚踹开朱三泰,也坐下了。 此战甚是艰难,固然大败回纥盟军,但大周的人马也损伤颇重,连着三日恶战,几乎日夜不歇,到了如今,不论是将领还是下面的士兵,都已经精疲力竭。 一战方歇,所有人都就地休息,趴在战场上不动了,活人和尸体躺在一起,此时,谁也不嫌弃谁了。 长风从平原的尽头掠过,向天的另一方而去,带着血腥和腐肉的味道。 秃鹫盘旋着争斗了起来,“呱呱”的声音回响在平原上方。 贺成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远处有轰然的马蹄声传来,大队人马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朱三泰举目看了看那前头飞扬的旗子,讶然道:“咦,是老唐,他拉着安西都护的人马一起过来了,怎么回事?这边都散场了,他还这么大架势地跑过来作甚?” 贺成渊面无表情,但目光却冷厉了起来。 那些人马越来越靠近。 贺成渊倏然脸色一变,站了起来,一扫适才的倦意,直接朝那边奔了过去。 朱三泰和哥舒默对视一眼,都是骇然,唐迟何德何能,能令太子奔走迎接,这两人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起身,跟着跑了过去。 跑到近前,贺成渊张开了双臂,方楚楚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接跳到他的怀中,他稳稳地一把接住了,没有丝毫疲倦之态。 贺成渊将方楚楚按在怀中,立即对其后的唐迟厉声发问:“何事至此?” 把太子妃都拉到战场上来了,若没有十足合理的缘由,回头就要军棍伺候。 唐迟下马,跪在那里,擦了擦头上的汗,匆忙把来龙去脉说了一边,末了,道:“派出的斥候回报,按高敬泽的脚程,莫约将在明日破晓抵达此处。” 贺成渊的声音愈发冷厉:“张钧令的密报比高敬泽早了十天到我这里,此事,我早已知晓,不过确实没有料到高敬泽来得这般的快。” 唐迟一震,复又松了一口气。 朱三泰和哥舒默已经过来,同时听得此言,勃然色变。 哥舒默皱眉道:“按长安到此的行程,确实是太快了,看来高敬泽是孤注一掷,弃了辎重粮草,日夜奔赴而来,侥幸,若他再早半日、或者吾等拖延了半日,就要受到前后夹击之势,大是凶险。” 朱三泰破口大骂:“这帮畜生,太子为拒蛮寇,浴血征战,九死一生,为的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他们不思感恩,还试图趁火打劫,未免太过无耻!” 这这这……谁是畜生? 哥舒默咳了一声,指了指天上:“那个,朱将军,‘畜生’之词大不敬,千万慎言。” 朱三泰气哼哼:“哥舒老弟,你怕事,尽管走开,我们不是一路人。” 贺成渊看了这边一眼。 他接到张钧令的密报之后,就立即征调安北都护的兵力,不但是为了与安速答正面一战,更是为了应对高敬泽的袭击。 哥舒默立即跪了下来,肃然道:“太子忠义,吾亲眼所见,太子神勇,吾亦亲眼所见,吾尊奉太子为主,愿共随死战。” 贺成渊颔首,环顾四周。 虽然高敬泽来得比预计早了许多,令他有些意外,但先前防备已布,此刻又有唐迟来援,战机犹在掌握之中。 黄沙苍茫,血战方歇,将士虽倦,血犹热、气犹壮,此时已不能退却,唯有一战而已。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方楚楚也正抬眼看他。 她的眼睛宛如春水,带着依赖和眷念,还有说不出的柔情。 贺成渊低低地笑了起来,转头喝令:“就地休整,明日迎战高敬泽,汝等且看吾诛杀此獠,取他颈上人头饮酒喝。” 众将轰然应诺。 斜阳慢慢地沉下去了,这一夜的长风格外苍凉。 贺成渊带着方楚楚坐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眺望远方,沉沉暮霭中,弓戈的影子渐渐地淡下去了。 贺成渊本来想亲吻方楚楚,被她一把推开了。 方楚楚跑到旁边去,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啊,刚才我就想说你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没好意思说,你太臭了,浑身上下,这是什么味道?一只臭虫……不,比臭虫还臭,我要吐了!” 贺成渊受到当头一击,僵硬地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上,血的味道是稍微浓郁了一点,但是不臭、一点都不臭,男人就该是这个味道。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也不说话,就是幽幽地盯着方楚楚。 方楚楚有点心虚,但转念一想,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叉腰道:“咦,你还敢不服气,我对你这么好,特意赶过来陪你,你还不该小心哄着我吗?” 贺成渊微微地笑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柔声道:“楚楚,虽然我这会儿身上有点臭,但是,你看看,我的脸还是很中看的,你别嫌弃我,过来,让我抱抱你,好吗?” 淡淡的暮色中,他的脸确实很好看,英挺而俊逸,如同国手以精妙笔墨勾勒出的面容,他的鬓角带着血迹,眉间的凛冽之气尚未褪去,如同壁画上的威严神邸。 但是,他温柔微笑,又是人世间最好的情郎。 方楚楚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贺成渊发出宛如叹息一般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跟过来?我早先交代你老老实实地躲在西州就好,若有什么异常,唐迟也能保护你全身而退,你非得挑唆他一起跑过来,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打你一顿,就是舍不得。” 方楚楚抵住贺成渊的额头,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他道:“我听到那样的消息,怎么还能老实得住?我在心里想,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赶过来,你若赢了,我迎你凯旋而归,你若输了,我就陪你一道赴死。” 她的微笑宛如这一夜的星光、以及月光,流淌而过,浸透到他的心里。 她轻轻地道:“我在这里,所以,阿狼,你不会输的,是不是?你一定舍不得我陪你一起死。” 贺成渊慢慢地捧起方楚楚的脸,低声问她:“有点臭,能不能亲?” 方楚楚叹气了:“那就……亲一下吧,就一下。” 一触即离,如同蜻蜓拂过水面。 方楚楚咂了一下嘴,觉得勉强还是可以的,然后猛地扑了过去,搂着贺成渊的脖子,一顿狂吻。 她的味道是甜的,他的味道是腥的,混合在一起,交错缠绵,直到月亮升起。 这个夜晚,贺成渊睡在方楚楚的身边,靠在她的怀中。 强敌随时来犯,连营帐都不便搭起,就是一番幕天席地,两个人一起裹着一床毯子,窝在一起,头发丝都缠绕在一块儿了。 她的身体柔软、她的气息芬芳,陪伴在他的左右,她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十分啰嗦。 “阿狼,以后我们要带小阿狼和小楚楚回青州去玩,你这个当爹的这么能干,娃娃就全部交给你了,你要带他们去山上打猎、去河里摸鱼,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去。” “嗯……”贺成渊闭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的小阿狼和小楚楚,想想看,心头就发热呢。 她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春风、或者是温暖的春水,拂过他的身体和心,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梦里也有她的味道,酣然香甜。 —————————— 次日拂晓,太阳在远山之外露出了一条线,天色将明未明,一切都陷在朦胧的薄雾里。 原野中的飞鸟惊起,扑簌簌地从空中掠过,发出尖锐的啼鸣。 沉沉的马蹄声如同天边的滚雷,黑沉沉的军马带着浓郁的杀气,朝这边汹涌地压了过来。 战鼓擂响,轰轰隆隆,缓慢而沉重,惊破天色。 方楚楚为贺成渊戴上了头盔,最后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天色氤氲,或许她认为谁也看不见这个吻。 短短的一瞬,无尽温柔,从她的唇上,印到他的心尖。 “我在这里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阿狼,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远不分离。”她如是说道。 “好,你等我回来。”他亦如是回道。 贺成渊跨上了战马,提起了银枪,一声令下,策马领军而出。 战鼓声愈急,随着鼓声渐至高亢,太阳慢慢升起,从山下腾向云端,把绚烂的日光撒向平原。 昨日的血尚未干涸,剑锋上的寒光再次迸出。 她在身后,她是他最锋利的剑、亦是他最坚硬的盾,心之所向,万军披靡。 贺成渊枪尖向前,迎向敌阵。 他看见了高敬泽。 高敬泽坐于马上,朝着贺成渊躬身为礼,他的声音冷漠而清晰:“太子力拒外胡,护我大周山河,令吾敬佩,然则,圣命不可违,太子,今日之战,无论生死,皆为英雄。” 所言皆为虚,剑下分生死。 贺成渊露出了一个微笑,倨傲而冷酷,他的银枪呼啸而至,他的气势宛如要吞下这山河。 “吾,今日与汝一战,十年恩怨,一并了断!” 战鼓声断,血战迸发。 无数军马从贺成渊的身后汹涌而出,安西与安北两处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杀机藏在阵列之中,长戈陈于铁马之前。 高敬泽倏然变了脸色。 —————————— 数百守卫的士兵握着弓戈侍立身后。 方楚楚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呆呆地等待着。 战场不过一里地外,战士们厮杀的声音隐约可闻,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又渐渐地浓郁了起来,分不清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方楚楚恍惚地想了起来,以前好像也曾经这样等过他,在青州城外,与回纥人的战斗,那时候,也是这般漫长的等待。 如今更是煎熬。 但是,这次离他很近,闭上眼睛,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嗯……臭得很,似乎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嗯……那大抵是他的呐喊,从风中传来。 心情很焦虑、又是平静,真是十分奇怪,想想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明明已经说好了,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或者是死,都不会分离。 方楚楚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微笑,总之就是反反复复,坐在那里,从日出等到了日落,又从日落再等到了日出。 ……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长长的,拖在风里。 方楚楚慢慢地站了起来,仰起脸,怔怔地望着前方。 身后的士兵也忐忑了起来,握紧了弓与戈,环绕过来,紧张地守护在太子妃的身前。 黎明的天色中,那熟悉的旌旗再度向这边卷了过来,黑色的底,那上面的血色已经过于饱满,滴了下来。 马蹄声纷乱交叠,间或夹杂着兴奋的呼喊声。 帅旗当先,一骑黑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处,那马“咴咴”一声长鸣,再也支持不住,屈膝倒在了地上。 马上的骑士翻身跃了下来,朝这边奔跑过来。 方楚楚张开双臂,朝他冲过去。 贺成渊已经乏力,才跑到方楚楚的面前,他已经踉跄着倒了下去。 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方楚楚尖叫起来,扑了过去。 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道伤口从肩膀划到胸前,肉都翻了出来,狰狞可怖,可是他微笑着,目光明亮,如同朝阳。 他柔声道:“我回来了,楚楚。” 号角声、马蹄声、以及士兵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喧嚣吵杂,但他的声音依旧穿透了一切,落入方楚楚的耳中。 这一句话,胜过世间万物。 方楚楚的眼泪涌了出来,跪倒在他的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抚摩他的头发,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把那血迹都洗得淡去了。 贺成渊粗粗地喘息着,低声道:“楚楚,抱我一下,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想着,回来以后,一定要叫你抱我一下。” “好。”方楚楚回答得十分温柔,俯身过去,抱住了他。 但是,她忽然“嗷”的一声跳开了,捂着鼻子,眼泪还挂在她的腮上,她又变得凶巴巴的了。 “太臭了!你为什么这么臭!不行了,再臭下去,我不要你了,我居然嫁给了一只臭虫,可怕、太可怕了!” 饶是沉稳冷静如同贺成渊,也不禁目瞪口呆,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努力地辩解:“没有很臭,只有一点臭,真的,不信,你再闻闻。” 方楚楚果断地掉头就走:“臭男人,不要靠过来,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贺成渊的脸都黑了。 …… 陇左平原,贺成渊两战两胜。 其一者,诛灭来犯胡蛮数十万,使漠北王庭崩溃,将陇左平原归入大周辖制。其二者,斩杀大将军高敬泽,使这谋反逆贼伏法,还天下河清海晏。 至此,太子之名愈盛,如日中天,世人对其身份再无置疑的余地。 这世上,也仅有如此一个贺成渊,大周战神,不败之将。 而肃安帝为天下之君主,竟听信谗言,不顾江山社稷,放任高敬泽与回纥勾结,里应外合,意图谋害太子,险使安西、安北两地陷于敌手,此情此状,何其荒谬,自太.祖立国以来,闻所未闻,直令天下百姓瞠目结舌。 或许,这天要变了。 —————————— 西州的秋末了,但这一天的太阳还是很好的,晒在荒野平原的草木上,带着一层淡淡的金色。风从天边而来,金色的草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流云从远方来,在风中慢慢变幻着苍狗与白驹。 大战过后,云淡风轻,看过去什么都是好的。 如果身后的那个人能安分一点就更好了。 方楚楚骑在马上,扭了扭腰,娇嗔道:“不要老掐我腰,怪痒痒的,说是和我出来骑马看风景的,你这一路,左摸摸、右摸摸,到底在摸什么呢?” 贺成渊紧紧地贴在方楚楚的身后,声音端庄而严肃:“我今天洗干净了,十分干净,全身上下都是香的,若不然,你摸我好了,来。” 方楚楚使劲掐了他一把:“皮糙肉厚的,不摸。” 四下旷野无人,贺成渊搂住方楚楚的腰肢,把嘴唇贴在她的耳鬓边,低低地道:“骑马有什么好玩的,嗯,不如……骑我?” “噗……”方楚楚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她回头怒视贺成渊:“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这么无耻?” “我还能更无耻呢。”贺成渊不由分说,堵住了她的嘴。 刚刚历经了两场血战,九死一生,贺成渊身上的热血仿佛还没有平息下来,越发地沸腾了,连着被方楚楚嫌弃了几天,今天终于安顿下来,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他这会儿觉得简直难以忍耐了。 “之前说过的,我不动,你动,你到底学会了没有?” “闭嘴,再提这个就打你。” “那换一个也行,喏,比如现在这样……” 黑马是为稀世良骏,身上驮着两个人,那两个人还在折腾着奇怪的名堂,这马也不惊不躁,在平野上奔驰起来。 行路难,颠簸起伏,仿佛有浪潮汹涌。周围的景色急闪而过,那马奔得太疾太快,方楚楚想要尖叫,却说不出话来,一切若浮光掠影,颠倒狂乱,俄而冲上九重云天,俄而坠下万丈深渊。 他的味道……他的味道是那么浓郁,聚集在一起,仿佛在一时之间全部迸发出来。 “啊!”方楚楚终于叫了出来,“好疼,阿狼,我肚子疼!” 贺成渊赶紧刹住马,紧张地道:“怎么了,哪里伤着了吗?” 方楚楚额头上冒出了汗,捂着肚子蜷缩起来:“不知道,忽然就很疼,大约是,昨天晚上吃坏东西了吗?哎呦,真难受。” 贺成渊既心疼又心虚,立即打马回去。 回到了西州城中的府邸,贺成渊立即叫了大夫过来。 方楚楚刚才还放纵快活,这会儿却觉得倦得很,恹恹地歪在床上,把手伸出来给大夫把脉,一边还要抱怨着:“这地方的东西真难吃,昨天晚上我吃羊肉还吐了,明明我原来是很爱的,谁知道这羊跑到西州来都变了个味道,大约是水土不服,吃什么都不对劲,大夫,你给我开两剂调理肠胃的药吧。” 老大夫在方楚楚的脉上摸了又摸,听了方楚楚的这番话,简直惊恐:“怀着身子呢,哪里敢吃什么调理肠胃的药,连山楂之类的都不能吃,接下去要小心忌口,羊肉燥热,也要少吃为妙,太子妃您这脉象有点浮躁,是不是羊肉吃多了?” “没有,就昨天晚上吃了一点,后面还吐了,没有多。”方楚楚还振振有词地辩解。 旁边的侍从突然惊呼:“太子!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贺成渊踉跄了一下,忽然觉得头有点晕、眼睛也有点花,骁悍勇猛如他,此时竟然产生了一股虚弱的感觉。 他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子妃……是有了身孕了吗?” 老大夫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他恭敬地站了起来,十分欢喜地拱手道:“是,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这是有喜了,大约两个月了,如今还不太稳当,务必要小心调养才是。” 方楚楚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老大夫都说了些什么,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来。 然后,她抬起头,和贺成渊对视了一眼。 刚才,那样……那样……那样…… 方楚楚觉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她突然尖叫了起来,抓起枕头就朝贺成渊砸了过去。 枕头正正地砸中了贺成渊的脸,左右侍从不敢直视,齐齐低下了头。 枕头从脸上滑下来,贺成渊接住了,抱着枕头,一脸恍惚,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了?太子妃有了?有了?” 方楚楚恼羞成怒:“闭嘴,有了就有了,一直啰嗦什么?” 贺成渊慌张地疾步过来,然后,慢慢地单膝跪在床前,这个姿势,特别地小心、特别地谨慎,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他握住了方楚楚的手,十指相扣,再次重复:“你有了,楚楚,我们的宝宝,我们的小阿狼和小楚楚就要来啦。” 方楚楚的心颤了一下,变得非常柔软,她还是红着脸,小小声地道:“嗯,有了,哎呦,一个小臭虫突然跑到我的肚子里来了,真是吓人一跳。” 左右从人和老大夫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贺成渊把脸贴到方楚楚的肚子上,轻轻地蹭了又蹭:“真好,楚楚,我什么都有了,真好。” 十指相扣,抓得那么紧,却又是那么温柔。 他抬起了脸,她低下了头,轻轻的,嘴唇相触,一个万般轻柔的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 金銮殿上,肃安帝脸色枯败铁青,恶狠狠地盯着殿下的诸臣:“逆贼来袭,谁能出战?” 底下莫不敢应声。 君侧已清,但贺成渊剑锋未止。各地军府装聋作哑,做壁上观,眼下,贺成渊的铁骑已经逼近长安城外。 谁能出战?自然是无人的,到如今,这天下,又有谁能与贺成渊一战呢? 肃安帝一拍扶手,猛得站了起来,这一下站得太急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禁摇晃了一下。 旁边的唐太监急急上前想要扶住肃安帝:“陛下,请保重龙体。” “滚!”肃安帝推开了唐太‌监,怒斥道:“汝居心叵测,亦想谋害于朕吗?” 连多年跟随身边的宋太监都都背叛了他,他现在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 但是,推开了唐太监,他觉得眩晕的感觉更严重了,难道,他真的已经老了吗? 不,没有,他年富力壮,他还要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绝不服输。 肃安帝厉声道:“传王宗和,率羽林与金吾两卫应敌,不得有误。” 兵部尚书张钧令出列,恭恭敬敬地道:“启奏陛下,王宗和今日一早,就已经率部出城去了。” 肃安帝心中倏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死死地瞪着张钧令,脸上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问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地面隐约震动了起来。 一些臣子面面相觑,相顾茫然。 震动声越来越大,原来是铁甲士兵的脚步,整齐而沉稳,疾速地向着这边推进过来。 外面的宫人惊叫了起来,四散逃窜。 “皇上!”金吾卫统领陈尹奔跑进来,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凄厉地大叫,“太子打进宫里来了!皇上!”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射来,力透金石,直直地从他的后背贯入。 陈尹大叫一声,被这支箭的力量带着向前踉跄了两步,而后倒地身亡。 时,太子贺成岚亦侍立在肃安帝身侧,见了此景,两股战战,飞快地钻入了龙案底下,躲了起来。 那打进来的太子又是谁? 金銮殿的大门轰然倒下,阳光直直地落了进来,带着铁甲的寒光和兵刃上的血色。 贺成渊着铁甲、提银枪,枪尖犹在滴血。 他的身形是如此高大魁梧,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印在金銮殿上,一如当年,岿然如山岳,震慑四海来使。 王宗和恭敬地立于贺成渊的身侧,其后,数十万士兵刀阵成列。 肃安帝吐出了一口血,跌坐在龙椅上,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贺成渊,目眦欲裂:“你、你、你这畜生,如此大逆不道,丧尽人伦,你对得起大周的列祖列宗吗?” 贺成渊冷冷地望着上面的父亲,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王宗和上前了一步,对左右众臣道:“太子殿下匡扶正义,长安军民人心向之,自动开了城门迎入太子,百姓不惊,民生依旧,无大妨碍。诸位大人请勿慌张,此,天子家事,无关社稷,诸位在此,请共做个明证。” 肃安帝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他环顾左右,众臣本在相互私语,触到他的目光都慢慢地收住了口,一个个低下了头,如同鹌鹑一般,噤口不语。 “你们……你们都要附逆谋反吗?”肃安帝声音发颤,简直不能相信。 这个时候,宗正寺卿站了出来。 肃安帝心里一喜,还未发话,只见宗正寺卿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却是一封明黄色的圣旨,肃安帝心里又是一沉。 宗正寺卿历来为皇族宗亲中德高望重者所担任,这一位宗正寺卿论起来乃是肃安帝的堂叔,这老头当初还奉命主持过贺成渊的大婚。 宗正寺卿捧着圣旨,对着贺成渊一躬身,然后展开圣旨对殿上诸人念了起来。 这乃是肃安帝的罪己诏,上有言:“朕德不修,往日愚惑,为奸人所欺,使民生愁苦、国运不昌。时亥月辛未,现流星于郊野,钦天监占之曰彗,大灾焉,此余之罪,无及社稷,今引咎而退,传位于长子渊,以应上苍之昭。” 黑压压的士兵涌了进来,刀剑出鞘,煞气凛冽。贺成渊立于殿前,气势如剑刃逼人。 殿上众臣再无迟疑,一个个跪下:“臣等恭候陛下退位、太子即位,此,天下之幸、黎民之福也。” 肃安帝手脚冰冷,又吐出了一口血,胸口剧痛,再也不能出声。 贺成渊此时却开口了:“父皇无慈父之心,儿臣却不能弃孝子之义,父皇退位,当颐养天年,父皇往日曾有言,明镜台处山景清静,正宜修养心性,儿臣便请父皇居于明镜台罢了。” 他顿了一下,微微地笑了起来,语气温和:“可惜明镜台毁于大火之中,不复旧日风貌,儿臣稍加修缮,时间仓促,有所不周,请父皇将就一些。” 他略一抬手,立即有士兵上来,不由分说,将肃安帝拖下去了。 彼时,肃安帝破口大骂,全无帝王风范,但殿上诸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做未见未闻。 半日后,肃安帝连着冯皇后一并被送到了明镜台的旧址之处。 时,明镜台已毁,浮玉山焚于大火,满目疮痍,放眼望去,周遭皆是焦黑的山石与沙土,荒无一物。 明镜台的残垣断壁还未收拾,一片狼藉,只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矮仄的木屋,如同猪圈一般,四面透风,唯顶上有棚,聊以避雨。 肃安帝浑身发抖,疯狂地大叫:“这个孽障,他居然敢这样对朕!他居然敢这样!” 冯皇后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明镜台的四面竖起了高高的铁栅栏,坚固结实,不可攀越。 肃安帝扑过去,死死地抓住了栅栏,拼命摇晃着,绝望地喊叫着:“去、把太子叫过来,放朕出去,阿狼、阿狼,你忘了小时候朕是怎么疼爱你的吗?阿狼!” 一队士兵守在外边,个个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前任帝后的任何动静。 有老鸹自远处飞过,发出“呱”的一声啼鸣,在荒山中引起瘆人的回响。 —————————— 高大的长安城门打开了,光鲜威严的仪仗卫队列在高高的城楼上、列在长长的大街上,恭敬地迎候贵人车驾。 十二匹白马拉着巨大的八宝璎珞华盖香车缓慢地从长安城外行来,前方有羽林卫千人开道,左右两侧宫女各百人,奉着绣幡、团扇、金香炉等物件随行,从城门到皇宫,一路铺着厚厚的地毯,只因车上的人此时身体贵重,不可有半点颠簸。 这也就罢了,最令人震撼的是,赶车之人,竟是刚刚即位的新帝。 帝王神武无双,俊美无俦,光华耀日,此时,却亲自持着鞭子,坐于车驾前,驱马前行,神情庄重严肃,不怒而威,令人不敢直视。 道边百姓尽皆跪伏,触首于地,以示敬仰。 然则,此景过于惊人,离得稍微远一点,就有不怕死的人在切切私语。 “看见那车子没有,陛下亲驾,天哪,那车上该是什么人?神仙下凡吗?” “不是神仙,我和你们说,是狐仙。你们记不记得,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娶的那位太子妃,当时就说了,啧啧,太子妃是狐仙投胎,勾魂夺魄,只消一眼,就让太子为她失了心智,你们看看,果然是……”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的人合起来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作死吗?这般诽议皇上和皇后,你家的九族还要不要?” 那人可太委屈了,被打得嗷嗷乱叫:“我没有诽议,我是夸、夸啊,你们没听懂吗?” …… 连巍峨的皇城都打开了大门,任那八宝香车径直驶入,直到了宫苑之前。 宫女们跪了一地,有两人上前掀起了车帘子:“皇后娘娘,到了。” 贺成渊搀扶着方楚楚下了车,举止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用劲。 方楚楚挺着个大肚子,顺手打了他一下:“你够了,别这么瞎紧张,你看看我,活蹦乱跳,好得不能再好,你给我一张弓,我还能射下大雕给你看,有什么要紧的。” 贺成渊马上端起了一脸肃容:“怀着身子呢,别摸弓啊剑啊什么的,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免得把娃娃吓坏了。”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不得了,我发现你现在和我说话的声音变大了,是不是当了皇帝了,胆子也肥了起来,不把你的主人放在眼里了?” 左右惊惧战栗,不敢言语。 贺成渊却马上恭敬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是,我错了,我说小声点,楚楚,等娃娃出来以后,爱怎么耍都行,就这几个月我们安分一点,成吗?” 方楚楚哼哼唧唧地不高兴了:“你现在心里没有我了,只有你的娃娃,你这个男人,简直没良心。” 贺成渊一把将方楚楚抱了起来,向宫内走,一边走,一边哄她:“我怎么就心里没有你了,我连人都是你的,喏,卖身契你一直都收得好好的,你看看,现在一个大的,送一个小的,多划算,是不是?” 方楚楚“噗嗤”地笑了起来,搂住了贺成渊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蹭了一下。 是,可太划算了,那一年的春天,她用一只羊卖下了一个奴隶,这是她做过的最划算的事情,值得她吹嘘一辈子。 …… 这一年的初冬,肃安帝下罪己诏,引咎退位。 太子贺成渊即帝王位,是为景元帝。帝有圣威,文德武韬兼备,四海不敢犯,臣官敬之畏之,莫不兢兢业业、尽忠尽力,百姓得其益,天下太平,自是,开启景元盛世之治。 帝立方氏为后,一生一世唯有一双人,中宫盛宠,至死不衰。 宫中野史有传,帝虽威,而于方后之前则恭谦温顺,尝以“主”呼方后,是故,方后实乃普天之下第一人也。然,此言何其荒谬,时人闻之,不过一笑尔。 —————————— 正文终.番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