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太子妃翻车现场 作者:杳杳云瑟 文案: 那年通明殿内,东风夜来灯如长龙, 他衣袖委地,扼住她的喉咙醉语,“对我情深一片,却与他人有染,你们女子,果然不能轻信……” 【文案】 大昭毓明太子,容貌美丽,温顺有礼,勤勉好学,不近酒色。人人都说,翻遍史卷,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完美的储君。 及冠那年,他遇到了个喜欢的姑娘,情投意合,年华正好。然而不久后,他无意得知,一切风花雪月,乃是蓄谋已久。 成婚那日,太子攥着如意杆,盯着他貌美如花的妃,看了许久。 心底最深的黑暗,快要难以压制,破笼而出, 毫不留情地撕碎他那副完美无瑕的皮囊 【不忍涉红尘,而你是红尘】 【孤想与你,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想与你朝朝暮暮,月月年年】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与倦,白妗jin ┃ 配角:预收《却爱美人纤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子居然是隐藏病娇?! 第1章 交锋 芳华宫前两株桃花树枯萎已久,细雪覆满枝头,在月色中散发淡光。 夜风轻轻吹拂,云散了又聚,半弯的月在其中若隐若现。 宫中只余打更声,后也没了余音。屋檐上似有瓦片轻响,惊起毗邻枝中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没入茫茫黑暗。 白妗一身黑色夜行衣,借一棵歪脖树下落,面前是一扇褪漆的朱门。 此处应当就是芳华宫之主的寝宫,此时宫门禁闭,被交叉贴上了封条。 芳华宫主陆贵妃故去多年。 陆贵妃陆惜玉,本是民间神秘组织青衣教首领之一,后背叛教会与一书生私奔。本脱离青衣教十余年,这期间踪迹一直被教会追查,只因她手中握有一个极有价值的绝密。 这女子狡猾至极,多年来青衣教对她行踪一无所获。 直到最近才接到消息,原来当年的玉夕露玉女,青衣教的前“明妃”,早已改名陆惜玉,遁入这深宫当中。 也万没想到,当年手无寸铁的书生,竟是微服私巡的当今圣上。 难怪说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衣教与大昭皇室不共戴天,她此举真真是令人呕血,也令人万思不及。 然令人唏嘘的是,陆贵妃独宠多年临了色衰爱弛,死时封号被夺葬礼简陋,爱子不平起事,却被夺权下狱,芳华沦落大昭禁宫。 万幸,她手中的秘密尚没有落到皇族手里,消息称暂时下落不明,但极有可能仍藏匿于陆惜玉的故居之中。 白妗作为新近继任的青衣教“明妃”,自然有道理进宫来一探究竟。 若那物回到她的手中,定能重拾明妃在教一落千丈的地位,也能以此作为筹码,让那些人放出师父…… 白妗不准备破坏门上的封条,而是破窗入室,寝宫中陈设布局倒是典雅,没有落灰看来有人常来打扫。 从柜子暗格一一搜寻来,却一无所获。 无妨,芳华宫宽阔,不在此处许在它处。 轻轻合上窗扇,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幽幽的笛声。似乎从院中传来,如泣如诉,幽怨而凄凉。 她心头一凛,转到声源处。 黑夜之中眼前场景便显得颇为诡谲。 膝盖高的神龛中点了两根香烛,散发着晕黄的光。铁盆中堆得错落的铜纸钱,熊熊燃烧,火光曜目。旁边洒了几张被风吹动,空中还有纸灰飞扬。 白妗盯着神龛前的身影,目光不定,竟有人在此祭拜! 且不说此处是宫中禁地,整个大昭皇宫,也是严禁私祭的。 神龛前那人身形极高,修长,迎风而立。显而易见便是吹笛者,正横笛在侧,指节细白却没有羸弱之感,反而说不出的精美细腻,像上好的玉器。 夜风俯冲过枯黄的草叶,向那人卷来,绀青色的披风被烈烈吹动,宽帽刹那掀下,露出一头如瀑青丝。 削肩长颈,从身形来看秀美匀称,大约是个女子。 莫非是陆贵妃的旧友? 香灰吹入眼中惹起痛意,白妗才发觉自己伫立过久。 就算是没有实质的目光,若对方是习武之人,且功夫不低,便很容易察觉,她怎会犯这种错误! 踮足屏息,从影壁拐角处匿身,背后一凉,什么破空而来擦过手臂,直直钉入廊柱入木三分!竟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的柳叶镖! 她惊投一眼,吹笛人不知何时回过了身,手中的笛子正正指向此处! 看来那不仅是吹奏的乐器,更是要人性命的暗器,这样精密的程度,恐怕排得上江湖兵器排行前十了吧! 手臂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距离尚远仍能感知那人视线,如月清而如雪凉,激得人心底发寒。 白妗一个顿卒,便知大事不好,四周,如鬼魅般的黑衣人轻飘飘落地,而那人也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飞檐走壁,轻功奔逃,无奈四面楚歌,处处有黑衣人拦路。 看来那吹笛人身份极高,不过是出门祭拜,便有众多护卫跟随。 既然如此,那她若贸然从芳华宫出,无异于暴露在皇宫禁卫军的势力范围,恐怕还没两步就会被射成个筛子。 她脚底生风,一边点住臂上经脉止血,一边挑最暗最隐蔽的路线。 路遇一宫门洞开,不及细想便扑入其中。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前辈的经验铭记于心。 以最快的速度褪下夜行衣,踢入榻下,屏风上扯过一片白,边行边打散长发,滑入榻中。 帷幔扬手便落,黑暗沉沉压下,只余少女肌肤莹润的光辉。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能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只有那一个人走了进来。 偏偏有种闲庭信步的悠闲,这样安静而危机四伏的密室,他当散步一般连呼吸也轻轻浅浅,没有半分促意。 白妗却不敢动作过大,毕竟此时此刻,她是陷入被动的一方。 耳边声音忽顿,帷幔果然被一手拂开。 少女半跪于榻,风起而衣衫滑落,腰线流畅如弓,裸露的肩背如无暇美玉。 目光一滞,那人如被火烧般飞快别开脸去。 乌黑的长发盖住胳膊上的伤,白绢落地,其上血早已凝结干涸。 她仓皇回首的眼眸惊恐而含泪光。 真让人觉得是误闯某家小姐香闺了。 帷幔上的指骨紧攥,他闭着眼用了力,莫名的怒气隐隐。 白妗草莽出身,并不在乎什么女子清誉。 只在乎能否掌握主动权,就像现下,这人很显然从小受过孔孟圣人的熏陶,什么非礼勿视授受不亲,可笑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一件抹胸蔽体,她拉扯衣裙,作出慌忙遮掩的样子,手中绑缚的腕带中却滑出袖刃。 薄薄的刀刃露出一指,向那人心肺处滑去,他反应极快地轻松躲过,白妗冷笑,却是虚晃一招,翻腕向上,直向他眼珠剜去! 那人似也没料到上一刻还纤弱孱弱的少女,竟会使出如此恶毒的招数,一伸手,便将她腕死死捉在了掌心,尖锐的刀刃只离眼珠一毫之差。 他长睫一颤,待要扭开她腕,哪知却是又中了诡计!白色粉末直冲面上扬来,虽第一时间屏息难免有些许被吸入肺中。 顿时浑身酸软,意识到是软骨散,且多半药性极为强烈。 那少女见机近身逼来,直取命门,他脚步错乱地一再后退,身后忽然一空,如入云端般跌入重重锦被,而她也停顿不及向他扑来,顺势压在了他身。 帐顶轰然倒塌盖住二人。 白妗心口叹气,没想到潜入芳华的第一夜就如此兵荒马乱。不知是温度的寒冷,还是那人温热的呼吸,皮肤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自小训练夜间视物,即便是狭窄黑暗的空间也是纤毫可见。 一路摩挲上去,单手擒住那已动弹无力的男子的脖颈,另一手持弯月形的刀刃紧贴,隔着薄薄一层肌肤,下面就是跳动的脉搏,隐见青色经络。 像一条蛇般将他寸寸围困,欲要置其于死地。他双手垂握在榻,这个时候还小心避免与她肌肤接触。 含着浓郁黑睫的眼角往下,轻红色的唇半抿,露出洁白的贝齿。 终于开了尊口,眉目带一丝淡淡的狠色: “束手就擒吧,你走不出皇宫。”声音好听得近乎分金断玉,立时显出富贵公子的风流意态,天生一副适合调情的嗓子。 白妗自小长在青衣教中,不曾遇过这样的人,一身男子英气,却一看便知,如闺秀女儿般被精心供养。 许是二人距离太近,而这情景又莫名旖旎,恶向胆边生,她掐着声音柔柔道:“阁下如此穷追不舍,到底是怀疑妾是刺客,” “还是别有所图呢?”别有所图四个字,她刻意贴在他耳边,咬得暧昧。慢慢诱惑般说:“今夜你放过我,乖乖配合,来日,必当衔草结环以报。” 他不为所动,一语道破:“你想挟持我走出去?” “不可能吗?” 他不说话,白妗忽觉一阵眩晕,手腕微抖。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 “毒。”喉结一滚,漫不经心地陈述,“你中的镖上有毒,称‘美人醉’,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观你武功上乘,想必不出五步便会醉倒。” 被赞美却没有任何愉悦,白妗冷冷地俯视他。 他淡淡说:“况且,就算你逃了孤也有办法找到你。” 白妗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一为镖上有毒,二为他的自称——整个皇宫能自称孤的有几个?莫非他就是东宫太子,那个素有明珠美称的姜与倦?他不是向来避而不出么?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处?莫非皇室已经知道那东西的存在?今夜被人布局设计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炸在脑海,加上毒性发作体力不支,竟猛地软倒。 一时间气氛这样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咬牙伏在他的颈处,指尖刀刃仍不离,发顶蹭到他的下颌。 可能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声喘息,姜与倦有些僵硬。 她忽然说: “太子殿下。你我无冤无仇,我来此处也不过是缅怀娘娘。说起来还是你先动手,我所作所为不过为了自保。” “不可能。”他轻声说。 “什么?” 一片黑暗,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准确地凝视着她,白妗有些慌,勉强稳下心神,再看时他已垂目,表情温顺柔和: “潜入皇宫,说明有内应,这样一身功夫也能伪装,想必来头不小。夜闯禁地,被发现后,第一时间不是外逃而是选择躲入这里,说明你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之前必定仔细勘测过。故而,你出现在此绝非口中所说的缅怀故人,而是,” “别有所图。” 他将那四个字原封不动还了她。 白妗猛地直身,撞到他的下颌。 姜与倦轻吸一口凉气,闭眼,顿了顿。 “至于,你真正的目的,会有宗正寺替孤审问。” 好一个软硬不吃的铁面无私王八蛋! 虽试探出他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可也几乎忍无可忍地骂出声,白妗冷然威胁: “殿下,搞清楚,现在被刀抵着的可是你。” 手中配合话语用力,锋利的刀刃下血丝渗出。他似吃痛,眉宇轻蹙起。生死攸关,一分一秒都显得惊心动魄。 他忽然抬眸,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 “砧板鱼肉,孰知不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别名《窃珠》 白妗:只是悄咪咪看了你一眼,没必要穷追不舍吧? 姜与倦:…… 第2章 福气 不过瞬息功夫,局势马上翻了个个儿,白妗被他屈膝撂倒,手腕受制,先前他人夺命刃,却翻转过来,抵在了自己的颈项之上。 白妗骇怒地与他目光相接,之前的温顺不过伪装,原来他在拖延时间恢复元气! 姜与倦的神情依旧柔和,隐约一丝冰冷在眉梢浮动,“若你坦白,孤尚且饶你全尸。” 白妗眼眸瞪大,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黑影。 一声轻响,姜与倦的脑袋忽然垂下,整个人倒趴在了她的身上。 “走!”那侍卫打扮的人一掌劈晕了太子,对白妗吐出沉沉一个字。 看清他的脸,“师兄?”白妗有些讶异,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借他手站起。 “你怎么也来了。” 杨恣边走边抛给她那件夜行衣:“奉教主之命前来接应你。” 过了片刻才回头看她,表情隐约有点嫌弃:“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白妗正将发挽起,闻言,冲他妩媚一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未来大计。对了,教主有什么指令吗?” “教主命我带你回去。” 白妗顿住,“不行,暂时还不行。” “为什么?” “还没拿到那个东西,”白妗神色有些凝重,“我不能无功而返。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呢。” 说完仰头看他,“师兄,你不想救师父么?” 杨恣愣了愣,继而沉默了下来。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小心翼翼绕过外间巡视的护卫,正穿过一座假山,身后少女却停下了脚步。 杨恣回头。 “师兄。”白妗将手掌举起,五根手指如葱管纤白。 杨恣不解:“怎么?” “我中毒了。”四个字说完,她便往后倒下,砰一声栽倒在枯草丛中。杨恣忙俯身去查看,只见少女美目半阖,面色酡红如桃花。 唇瓣微张,冲他吃吃地笑:“从小到大,我还没喝醉过呢。” 似乎想起什么,她眯起眼“呵”了一声,“听说,这毒名叫醉美人。你瞧我现下,像不像这名?” 见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双颊绯红如朝霞晕染。 “挺像,”杨恣赞同地点点头,“猴儿屁.股。” “……”白妗觑着师兄冷峻的脸庞,忍不住捂着眼睛哀叹,教主怎么偏偏派了这货,若是其他分舵的弟子该多好呀!这木头眼里可只有师父一个,根本调戏不动,往后得少了多少乐趣啊。 “谁下的毒?” “你劈晕的那个人,”白妗揉揉额头,“你可知那是谁?当今太子殿下。没想到他手中竟有‘咽欢’,改天弄到手玩玩。” “咽欢?江湖排名第三的兵器,虽是笛子式样却暗藏机关,不是早已失传在十年前的动.乱之中。”杨恣拉她起来,往她手中倒了一粒丹药,“这是教主赐的解毒丹,应该能延缓一些你体内的毒性。回去取点血给我,解药改日配给你。” 白妗咽下解毒丹,这才觉脸上热度褪去了些,眼睛不由得围着杨恣打转。杨恣冷睇她一眼,“别看了,教主只给了一粒。” “这么小气。” 白妗嗤笑一声,停在一处阁楼前。但见飞甍黛瓦,红墙高阁。树下寒虫隐约,窸窸窣窣交织成一片。白妗摆了摆手。 “好了,到我住的地方了。” “你在宫中是何身份?” “司经局的掌典。”白妗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一条青色佩巾,系在额前,“你瞧,是不是极具文人风流。” 杨恣对她的媚眼视若无睹,也直接忽视她的问话:“明日还要再去?” 白妗嘀咕一声“瞎子”,天真道:“不然呢?” 杨恣皱了皱眉,“你不用找了,丹书玉令不在芳华宫。” “为何?” “既然你我都能混入宫中,里边自然早就安插了潜伏的探子。贵妃薨逝以后,她的身份暴露不过在两日之间,这两日,难道就没有我们的人去搜查过么。既然没有任何消息,那便证明丹书玉令并不在芳华宫中,甚至不在陆贵妃手里。” “那……”白妗讶异,“可若被大昭皇帝得到,必定有所风声。你说不在陆惜玉手里,又会在谁手中?” “假如你有至为珍贵之物,而命不久矣,会将此物托付给何人呢?” 白妗:“你。”添上一句,“或师父。” 杨恣:“不错。” 白妗转过眼,却心说,才不会给任何人呢,留着在棺材里当个睡枕不好么。到了下面还能拿来贿赂一下阎王爷,换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 虽这样想也不影响正常思考,福至心灵脱口便道:“陆惜玉有个儿子。” 杨恣点头。 白妗不解,“可我听说他因犯事被他老爹关起来了。你确定会在他手里?那,究竟在何处?” 杨恣吐出两个字:“诏狱。” 诏狱,是为皇族关押罪大恶极的天潢贵胄之处,又有另一个名字——天字一号牢房。 俗称天牢。 白妗惊讶地挑了挑眉。 * 寅时,东宫侍卫长挺剑下跪,正跪于青年脚边。 青年乌发披肩,衬托脸色愈发雪白,如镀一层寒霜。坐在榻上,望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神色瞧不分明。 “太子殿下,属下来迟。”斩离请罪。 姜与倦垂目,后颈隐隐作痛。 他沉吟片刻,目光安抚,“无妨,今夜外出本就秘密,不宜引起骚动。你带人守在外面,做的没错。” 说起昨夜的刺客时,神色转冷,“此人于禁地来去自如,更有人里应外合,已成隐患,务必派幽均卫严查。” 斩离:“是。” 太子眼神静而冷,手中捏着一幅白绢,染点点血迹如红梅。 * 日头正好,白妗抱出顶楼有些发霉的书卷,去往院中,置于铺好的青布上晾晒。 她一身深青色粗布衣,头系同色佩巾,寻常宫人打扮,却不知为何一举一动,皆有种别于他人的韵致,数位共事宫人与之擦肩而过,更显出她的不同来。 过路的掌事嬷嬷冲这少女看了几眼,样貌普通,无甚过人之处啊。偏偏背影瞧着,便觉这妮子腰这般软,身子这般细,骨肉匀称,行走端庄。 嬷嬷在宫里待了许多年,早就练就毒辣的目光,看人不会错,这不大像个干粗活的奴婢,许是家里落魄不得已才卖身入宫吧?心一动,一合计,扭身向屋里喝茶的司经局掌事询问去了。 白妗潜入宫中已有半月,顶的是个商家女的身份,她平日不喜与人往来,旁人都觉得她不大好相处,是以也不怎么搭理,她自个儿也乐得清闲。 做完活,想着去南边的膳房“讨”几块点心来吃,几个宫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些什么,白妗装作路过,不太巧地耳力极好地听见了一切。 “太子殿下挑选初礼宫人?”这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 “何为初礼宫人?” “就是那个,那个,”头戴一朵黄色绢花的少女红了脸,“教授殿下敦伦之礼的宫女啦。” 说着深深垂下了头,一朵小黄花在风中不胜娇羞。 正值芳龄的少女们纷纷脸红的脸红,捂唇的捂唇。偏偏雀斑姑娘胆子大,憧憬道:“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挑选吗?” 旁边少女推推她:“听说殿下今日辰时便出宫剿匪去了,你别想了。” 其余女也垂头丧气。 太子殿下?白妗回想昨夜,那立于寒风中被她错认成女子的吹笛人,长得那样斯文秀气,放在江湖上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没想到肚里坏水还样多。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想到这白妗就觉得心头有股气梗着。 她冷笑一声,不小心踩碎脚下枯枝。 “谁?!”窃窃私语的少女们惊呼,作鸟兽散。 半个时辰后,白妗,雀斑姑娘,小黄花站在院子中吹着寒风面面相觑。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搓着袖子一脸惴惴不安。 相熟的姑娘们咬起了耳朵,白妗则冷脸蹙眉,房门吱呀一声,一个两鬓斑白,笑眉慈目的嬷嬷走了出来,她在五个姑娘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说: “今日起,你们会被调到通明殿伺候。待下月冠礼,殿下会从你们五个当中,亲自指定初礼宫人。” 身边一个富态可掬的公公忙以眼神示意: “哎哟,这可是你们天大的福气呀。还不快谢谢常嬷嬷?” 白妗错愕。 第3章 入侍 少女们醒过神来,或凝重或欣喜地纷纷行礼,白妗也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口中道:“谢常嬷嬷大恩,奴婢终身难忘。” 福气,真是天大的福气,让人消受不起。 嬷嬷笑眯眯地点头,领着五人出了司经局。 “进了通明殿,你们会先做一些普通宫人的活计。待殿下回宫,再由老身寻个机会,将你们引荐到殿下跟前。” “这几日,皇后娘娘或许会来相看一二,万万记得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切莫乱了规矩,否则,老身也保不了诸位。” 她说话慢条斯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众人忙答“是。” 一路来到东华门。 东华门内便是东宫,大昭太子的居所。 常嬷嬷一路给她们说了些毓明太子的事迹,无非就是容貌好、性情好、文武双全,似乎天底下没有比她主子更好的男子了,白妗琢磨她许是毓明的奶娘吧,听说在自个膝下抚养长大的孩子都是这般,怎么看怎么好。 就像师父看她师兄。 “进了这道门,你们便离奴婢这个身份远了一步,相当于多了个当主子的机会。不过,切忌一朝飞上枝头,便把尾巴翘上天了去!殿下宽宏,也许不会计较,但老身,还有崔常侍都会时刻盯着你们。皇后娘娘对殿下也一向关注,时不时也会派人过来,你们的所作所为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皆是告诫,众女不由噤声。 “还望各位姑娘,谨记老身今日所言。” 常嬷嬷说着,向五位少女行了个礼,把她们吓了一跳,光是这副谦卑的态度,便很出乎意料了,怎还称起“姑娘”了呢。 连忙还礼。 白妗却觉得她说话很有方法,先把姿态放低,给足她们面子,却又把靠山端了出来。 纵是后面真有人被太子看上,想恃宠而骄,惦念着提携的恩情,还有她背后的皇后,约莫也不敢太过火。 威慑便很到位了。 “你们三人,既然是司经局出来的,便暂时在弘文馆领个差事罢。”弘文馆是东宫专属的书馆,偶尔殿下会到馆中读书,或是办公。常嬷嬷此言正是对白妗等人所说。 另两位出身司植,同样的安排到苑中照料花植。 翌日,一大早,白妗等人就被叫醒,常嬷嬷说为了早做准备,她们五个,这几天需得学习如何伺候主子。 第一天,学习脱靴、叠被、穿衣,其中还颇多讲究,比如为殿下脱靴时需得平跪,以双手捧足,脱袜时不得触碰到殿下肌肤,神色需时刻恭敬,眼睛不得乱瞟,以及穿衣时,要根据情况挑选玉带或是金带,殿下的书案要时常拂拭,殿下喝的茶必须七分烫,殿下起夜要随身侍候…… 白妗嘟哝一声:“是不是还得给他刷夜壶?” 旁边有人噗嗤笑了出来,是那个雀斑姑娘,见白妗看她,有点惴惴不安地低声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白妗摇头,听她介绍自己姓杜,名相思,便也礼尚往来:“我……” “白妗。”杜相思笑了笑,“我知道你,做什么都一个人,瞧着冷冰冰的,都不敢跟你说话。”小心地瞟了她一眼。 白妗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我只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 杜相思看白妗,惊讶她笑起来竟然有很浅的梨涡,为原本平凡的脸蛋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甜美。 她偷偷观察过,这五个姑娘中,白妗的容色并非上乘,只身量与气质很是不俗——也许是她看走眼了。 杜相思一脸若有所思。 常嬷嬷示范完,便让几人学她模样做一遍。 白妗抖开一件天水青双莲云纹袖衫,手臂忽然被戒尺打了一下。 “方才老身是怎么说的?殿下平日里只穿素色常服!你这小蹄子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 “妾觉得这件好看。”白妗瞥了眼屏风上挂着的一排白衣,眼睛看着常嬷嬷说。 “妾”也是嬷嬷要求她们改换的自称。 “你觉得?你觉得就可以了吗?一切要以殿下喜好为先!”嬷嬷挥起戒尺,狠抽了白妗一下,神色尤其严厉。 充作衣架子的杜相思憋笑憋得花枝乱颤。 “是。”白妗忍气吞声,重新挑了一件雪色襕衫,披在相思身上,蹲下身,为她系带。 “好热闹啊,”此时一道明亮的女声传入耳中,“这是在做什么呢。” 嬷嬷往门口福了福身:“杜姑娘。” 那着红裙,戴南海明珠簪的少女倚门而立,抿唇笑道:“嬷嬷不必多礼。我到此处来,不过是奉姨母命,给殿下送及冠的贺礼。顺便来看看嬷嬷为殿下新选的侍婢。” 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常嬷嬷低眉顺目,应了声“是,”对白妗等人道: “这位是杜大人的千金,你们需得称一声‘姑娘’。” 杜茵闲步,走到屏风前,手指摩挲过件件细腻冰凉的白衣。 嬷嬷笑道:“这些都是殿下归置的旧衣,不碍事的。” 杜茵轻轻抚过那被白妗放回去的青色袖衫,“若我记得不错,这件乃是江南出任营造司监的姑父,在殿下十七诞辰之际,选用绣工最精细的绣女,连夜赶制,快马加鞭送至宫中的,” “即便是旧物,也当珍重才是,嬷嬷难道不懂心意贵贱?被人随意触碰,有所损坏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眼光掠过五名宫女,特意在白妗身上停了停,又转开。 送衣者贵,着衣者贵,而抚衣者贱。 嬷嬷脸色微变。 白妗拿肩轻轻碰了下杜相思,“你本家?” 杜相思神色有些奇怪,摇了摇头。 说:“我们虽都姓杜,可那是御史大夫的嫡长女,皇室内定太子妃,何等尊贵的身份,我岂配与之相提并论。” 听出讽刺,白妗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妙。 复看向那红衣少女,她也看来,视线交接之时,杜茵启唇赞道: “不过你这奴才,眼光倒是不错。” “叫什么名字?” 白妗一讶,见她唇角虽带笑,眼底浮动着凉意。将目一垂,细声道,“奴婢白妗。” 杜茵:“好名字,你我以后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必如此拘谨。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颇合眼缘,来,这是见面礼。”说着褪下了手里的镯子,二话不说要塞进白妗手中。 来自生人的触碰,让白妗下意识后退一步,余光一扫过众人。 全程被无视的嬷嬷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同伴三名少女,见到这样的场景,眼光也有异了起来。 此举何意昭然若揭,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看来这个内定太子妃不简单,一来就给了一个下马威,很不幸她成了靶子。 白妗使了些巧力,避过她。 杜茵不慎脱手,上好和田玉的手镯落在地上,碎成两截。 杜茵一愣。 白妗也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心爱的手镯被毁,仅仅错愕一瞬,这少女再开口时竟然一副歉疚的神情,和气得不得了: “唉,都是我不小心。没伤到妹妹吧?” 说着要去将白妗扶起来。 白妗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山中玩,在土里有一种虫子,喜欢爬到你的虎口上,软绵绵的很好欺负,可是冷不丁就会咬你一口。 跟这个杜茵给她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她借杜茵搀扶起身,仍是低着头,面容温顺而眸光闪动,惶恐得恰到好处。 嬷嬷打圆场道,“姑娘是贵人,这玉戴在您手上,不知浸染多少贵气,您要给,她还受不起呢。” 杜茵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也只是一番心意……可惜了……”转头,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将碎片收拾了,同常嬷嬷告辞。 常嬷嬷望着翩翩离去的红色背影,口中道,“你们瞧瞧。这宫中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许多,可做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这一份功力,何德何能担得起未来国母的位子。” 她神色淡淡无波,话里话外听不出赞美还是贬斥。 白妗唇角微勾。 * 宣和十年冬,毓明太子奉圣命剿灭盛京城外百里浮及山的匪徒,意外发现其中混有前朝余党。 这些人还有部分混入流民之中,意欲在几日后入京,太子率其暗卫幽均卫数十人,利用地形引蛇出洞,当场处死反贼十余人,将可能引发的暴.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更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行动未伤一位流民性命,半月后,太子殿下回宫向陛下复命,亲自脱冠陈述,请求陛下在城外设立临时寨营,安置流民。陛下赞其仁德,有古君子之风。 为庆贺毓明太子得胜回来,宫中由皇后操持,于十五举办夜宴。 一时间宫里内外喜气洋洋。 少女着湘妃色衫裙,双髻缀缨红流苏,将美酒满倾了杯盏。 纤纤玉手,执起杯盏,姿态优雅给身边青年送去:“我听斩离说你受伤了?” 青年穿绯红软锦,领上一圈雪色懒狐毛,发束白玉冠,中嵌鹅卵石大小的明珠。 宴会设于宫宴,案几边花团锦簇,月辉清芒洒落,整个人如同坐于月下花海之中,姿容出尘绝伦。 正是毓明太子殿下姜与倦。 他转过脸,轻瞥少女,顿了顿,“皮肉之伤,不碍事。” “那便是真的了,”少女柳眉一竖,将酒杯撤走,“伤患不能饮酒,不许喝!”说着身子一转,不知从哪个花坛边溜走了。 姜与倦从袖中伸指,揉了揉额头。 因是家宴,众人皆有些随意,这方刚走,又有一名少女在他身边落座,柔声道:“公主还是这般任性。” 杜茵。她今日也特地穿了一身水红,耳上宝石熠熠生辉。 她为他重新倒了杯酒。 “殿下的伤真不要紧么?” 姜与倦颌首,杜茵便举盏,吟吟道: “殿下,妾敬你。”盛京第一美人的容貌,以红裳相衬艳丽无匹。 饮过酒后,双颊也晕红起来,更添风姿,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偏偏最想吸引的人的目光竟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于案上,不知在出神什么,杜茵不由暗恼: “太子殿下……” 姜与倦握着酒盏的手迟迟不动,听到这一句唤,才抬目,将酒一饮而尽。 他起身,歉意道: “孤宫里还有卷宗,失陪。” 作者有话要说:嬷嬷: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悄咪咪说一句:女主很美的!只不过是易容了 下一章男女主对手戏来了! 第4章 错认 冬风夜来,月满如盘。 从宫苑传来的丝竹声隐约入耳,白妗转过翠竹林,拢了拢身上小袄,这是常嬷嬷特意向司衣局批下的,说是如今身份不同,需得体面些,便给她们添了件新衣。 今夜太子回宿东宫,众人皆知道意味着什么,五名婢女被勒令在房中好生准备。 白妗却偷偷溜了出来,她打算寻杨恣一趟,向他讨个东西。杨恣如今身份,是东华门守门的一个小侍卫,品阶过低,出入内廷多有不便。 远远地看见身穿玄色侍卫袍的杨恣,手里握着个什么发呆,暗紫色,大概是个香囊。 白妗绕后,习惯性地一拍他肩:“呀,师兄,这是与哪个好妹妹的定情信物?” 杨恣一低眉,便看见白妗凑过来的脸蛋,眼睛笑成月牙状,夸张而不怀好意,遂将香囊收入袖中。 带她走到墙壁暗处,杨恣这才低声责备: “莫要胡言。” 白妗眨眨眼,朝他伸手:“跟师兄讨一样东西,允了师妹,我就不把这件事告诉师父。” 杨恣:“……” “你要什么?” 白妗悠悠吐出三个字。 “化元丹?”杨恣不解,“你要那东西干嘛?” “有备无患。” “听说你进了通明殿?”杨恣摸出袖袋,丹药一般都贴身放在其中,边问,“莫非你想从那太子身上下手?” 白妗:“说来话长,全是意外。” 神秘道:“也是天意。” 丹药到手后,白妗挥手道别,杨恣在她身后皱眉,嘀咕了几句。 白妗将化元丹含在唇齿之间,一股草木清香悠然散开,感觉到全身筋脉如泡在酒中酥软,她知道这是丹药起作用了。 想起杨恣交代的,此物的效用仅可维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筋脉会恢复与平常无异。 不免蹙眉,教主不是向来自诩炼丹圣手?怎么制出来的成品都不怎么顶用。跟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没差嘛。 这话要是被他们教主听着,估计得倒吊她抽上三十鞭。 幸好天高皇帝远。 白妗拣了近路走,蛋白色的月光下,积雪堆在路边仿似碎银。 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树后,这棵梧桐树有二人合抱般粗,那人背靠树干,半倚着有些气力不支。 白妗目不斜视,就当自己没有看见,忽有些微的酒气传进鼻腔,气味极为诱人。 白妗摆过头,与人对视一瞬,愕然: 怎么是他? 不免叹了一声冤家路窄。 姜与倦眼神却恍惚,神色迷蒙。方才他饮下杜茵奉来那杯酒的一瞬间,就知不好。 毓明太子素日里酒量是不错的,可他独独碰不得一种名叫“杨花落尽”的美酒,于他而言,此酒入喉的后劲足以媲美烧刀子。 这致命弱点连斩离都不知道。 那杯酒,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见白妗,姜与倦只当是个过路的宫婢,便招手道:“过来,扶我一把。” 白妗摸不准他此言是否有深意,但一想自己易了容,又服化元丹,有什么惧怕?现下倒是个接近他的好机会。 遂规矩地行个礼,向他步步靠近。 看清他一身绯色,领上一圈雪白狐毛掩在下巴处,轻扫来去。此时正垂着眸,低低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中逸散。 温文尔雅的面容沾染绯红,一路染到耳垂。 他转过脸看她,眼波流睇,长睫扑闪。 白妗有点不是滋味,看着这张脸心情复杂,大概她以后都不敢吹嘘自己是“醉美人”了。 白妗垂下头,伸手去搀扶他,他身量比她高,几乎有种笼罩下来的压抑感。 她却心思急转,酒香混合花香,花的香气是梅花,他从哪里沾染? 只有宫苑种了梅树。那么,他是刚刚从宴会回来?可身边为何没有一个侍从? 如果太子醉成这副模样,也没人发觉,那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让人发觉。 为什么? 姜与倦视线不明,嗅觉却灵敏,这宫婢身上的气息虽混杂着草木的清新,仍辨出些微的熟悉。 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遇过,于是稳了稳心神,借她的手站定。 仔细观察她半垂的侧面,耳垂软白干净,轮廓流畅柔美,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即便如此,仍有古怪感在心口盘桓。 他沉沉地盯着她。 白妗被他眼神看得发毛,小心翼翼托着他的衣袖,刚想说点什么,手臂忽然被拽住。 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这只手臂真是多灾多难!又是毒镖,又是戒尺,就不能换个地方么? 哪知就是她这一声痛嘶,让姜与倦瞳孔一缩,立刻将她按在了树干上。 白妗背后一震,蹙眉。 姜与倦仍是有些不清醒的样子,竟然就势,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额头有些烫意,让白妗牙关一紧。 默默按回滑出袖口的月牙刃,这货虽看着醉了,但她才服下化元丹,功力尽散,必定不是他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手指在她腕上停滞,似乎在探脉。 探了一会儿,神色掠过一丝古怪。 慢慢摩挲上来,触到她脖颈,那偏低的体温让正燥热的指一顿,却不多作停留,直接往她脸上抚去。 下巴,眼角,眉骨,不像在轻薄,似乎正摸索什么。 白妗瑟缩着自己,不意跟他对视一眼,立刻别开了去,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内心却冷笑,师父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自己可是她最有天赋的弟子。 ……不对。 姜与倦的手指顿在她眉边,呼吸轻轻扫过白妗的鬓发。 电光火石间,白妗立刻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可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短暂地“呃”了一声。 才制的新衣报废,白妗几可想象常嬷嬷挥舞而来的戒尺。 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他留了力道,只撕开她半幅袖子。 白妗眼前发黑,往常只有她撕别人衣服的道理,今天竟然掉了个个儿,这算什么事! 姜与倦瞪大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截光洁的玉臂,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点伤痕也不见。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可在这巨大的震惊席卷过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心头狠狠一跳,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猛然闭目,手松开在半空,些微颤抖。 明明是他做的好事!她都没表示,他竟然脸红得比谁都快! 他结结巴巴地说:“抱抱、歉。” 白妗捂住支离破碎的衣袖,怒火一路窜烧到心口,强行按捺了下去。 易容之术可不仅改换容貌,小小一道伤疤也可抹去与平常无异。 他想靠这个揪出她来,做梦! 但是自己起码得给点表示。 寻常姑娘遭到这样的事,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她琢磨着,酝酿未几,“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像猫儿一般咽噎的哭腔,眼睛紧紧地闭着,咬牙,泪水争先恐后从脸颊两边滑落。 只有自己知道掐大腿的手有多么用力。 千真万确、万分委屈。 姜与倦还捏着一块碎布,真是给她拢上也不是,扔了也不是。 尴尬万分,仍强压着,镇静地转移话题,“不要哭了,你,你是谁?” 她只抓着衣襟,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姜与倦全身都要烧起来了,只在心里骂自己禽兽、畜生,怎么可以这样为难一个女子? 白妗忽然摇头,泪眼朦胧地从贝齿间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她接着拢住衣袖,单膝跪了下去,动作小心翼翼。 “妾罪该万死,冒犯了殿下。”像第一捧春雪融化,是特别温柔抚慰的声音。 姜与倦怔住。与记忆中那又媚又冷,咬字都带着狠毒的音色大相径庭。 白妗早就想过,夜闯芳华宫时她以真容示人,现下易了容,武功又被化元丹隐去,唯一的漏洞只会是声音。 改变声线,把控咬字的节奏,于她而言可是非常简单的事。 这少女先向他请罪,让姜与倦更加地觉得自己不是人。歉疚感一下子压过怀疑,俯下身,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她一般: “你怎知孤的身份?” 白妗低低地回: “玉带。只有储君才束玉带。” 姜与倦一顿,储君以外的王侯贵族,除非陛下隆恩,私佩玉带视同谋反。 他真是疯了。如果真是那夜的刺客,怎会如此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 可根据斩离传来的消息,这十五天内并无可疑人出宫。他相信斩离的侦察能力。 有人的脚步声,宫灯的亮光远远飘来,白妗忽然抬起眼,惊恐道: “妾这样,若被看见,会没命的!” 话音刚落,一件绯红外袍便披在肩,白妗被人虚搀而起,一只手隔着布料揽住她,轻轻圈进一个宽阔的怀中。 姜与倦带她双双转到树后。 一行巡夜的侍卫走过。 白妗从未与人距离如此近,浑身都不对劲,觉得特别憋屈。 但是她忍住了,想去掐他一把的手也紧紧握住,垂在身侧。 又是那股熟悉的气息。 姜与倦垂目。 白妗转了转脸,听见他心跳沉稳有力。 雪夜很安静,她有些冷,从长袍传来的温度很好地缓解了冷意。 云层中透出月光,雪堆反射,在树旁拉长二人影子。 俩人距离之近,像一对亲密情人。 白妗尖尖的下颌躲在狐狸毛下。她怯怯抬目,眼睫上残留泪光,细碎的闪,光晕动人。 姜与倦又怔。 白妗猛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提着裙裾跑了。 身上挂着的绯袍像一片红蝶坠地。 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簌簌飘落。 胸膛还停留着她伸手一推,软绵绵的触感。他的疑心分明还没有卸下,可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眯起了眼睛。 * 白妗回房换了衣,喝下一大壶茶才平定心神。有点咬牙切齿,咽下三个字。 姜与倦。 过了约莫半刻,门突然被推开,常嬷嬷站在门口一脸焦急。 “哎哟,方才到哪里去了?殿下的鹤轿就快到通明殿了,还不快随老身过去!” 闻言,白妗眼睛一暗。再抬眉,神情已是十分柔顺。 “知道了,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白妗:没想到我也有被人欺负的一天 作者:闺女,等着,后面帮你欺负回来 第5章 不熟 太子所乘车轿又称鹤轿,轿身绘有繁复花纹,以金丝点缀。 一只手拂开琉璃珠帘,青年修长身姿半弯,踩着脚踏下来。 崔常侍笑迎来:“殿下可算回来了,”说着引人进了内殿,为他取下外袍,置于青玉鱼纹的挂座之上。 通明殿内铺着懒狐毛毯,踩上去如同置身云端。 角落衔珠貔貅鼎中,旃檀香气四溢。因设地暖,室内融融一片如春暖花开。 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紫檀珊瑚松木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 屏风侧旁安放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铺设了崭新的寝具,被枕整齐,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流苏。 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每隔三步便有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坐到案几旁,一身禅衣,袖子垂在茵褥之上。 崔常侍奉了茶道:“殿下舟车劳顿,本不该用这等小事叨扰。然则也不能不请示,因着下月殿下冠礼,按规矩,需得选出个初礼宫人。皇后娘娘将事儿交给了常嬷嬷,这不,人选给您挑出来了,需得您过过眼,才算敲定下来。” 姜与倦抬着茶盏,啼笑皆非,“我不是一向不问此事么?”抿茶,“既然是规矩,全权交给常姨便是。” 常侍赔笑:“殿下好歹也见见……万一不合您心意呢,就算您不计较,往后皇后娘娘也是要问小人罪的。” 姜与倦正翻开书卷,闻言,道:“那便见一见。” 常嬷嬷一早候在了门口,接到吩咐立时便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一齐跪在了太子跟前。 她又是问安,又是絮叨这几日东宫的大小事宜,姜与倦耐心听完,神色温和。 常嬷嬷直说到哪个宫女偷懒被罚,崔常侍一声轻咳她才反应过来,拍拍自己的嘴,“哎哟,老奴这张嘴,上下一碰就停不下来。您看,这会子也见了人,今夜,要不要留一个人侍候?” 姜与倦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少女们,刚想说“不必”。 忽然一顿,发现个意料之外的人。 前不久,刚刚在宫苑外的小路边见过。 现下光线极好,模样能瞧得格外分明。 小脸,翘鼻,抬眼看人时,一对远山眉倒是温柔。 但她不笑,眼神有点冷冷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恭恭敬敬跪在最后面。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她却与他对视上了,虽只一霎便飞快垂下,却给人一种,掐准了时机的感觉。 姜与倦蹙眉。 他一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 今日那身绯衣,还是常侍说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才穿在身上。 这少女的打扮,可以说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偏偏还在鬓边簪了茜红色的珠花,眼唇不知是否妆过,透出嫣红。 样样不合心意,他看得频频蹙眉。 却拿手一指:“就她吧。” 常嬷嬷领着其他宫女退下,崔常侍也顺路将门阖上。 白妗柔顺地跪着,长发扫在背部。 姜与倦走上前,站定。 “你的名字。” “白妗。” “哪个今?” 白妗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握住他的手。 在他掌心里,以指尖作笔,一笔一划写出个“妗”字。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眼睫。他将手抽回,掌心微痒。 “妾失礼。” 她说着跪伏了下去:“先前,还未谢过殿下助妾。” 姜与倦饶有兴味地看她,轻声,“怎么这么巧呢。” 白妗道:“《摩诃止观》中说招果为因,缘名缘由,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妾与殿下,实属有缘相会。” “你还读过佛经?” “从前家慈喜欢念叨几句,”白妗柔声,“也因识得些字,才能进司经局做事。” 姜与倦默,转身往榻上走去:“孤要就寝了。” “是。”白妗起身,慢步向前。 他坐在床边,神色有些倦怠。 白妗为他脱袜,她跪得工整,心中默念一切都是为了宝贝宝贝宝贝。 雪白的长袜褪去,露出莹白脚踝,形状精致的脚背,足弓,趾尖含着微红,像是滴露的玫瑰。 第一次见比女人还美的双足,白妗叹为观止。 却猝不及防,这美足轻抬起,踹在了她的胸口上。 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她重心不稳,跌坐,愣在了那里。 “常嬷嬷没跟你们说过,不能碰到孤么?” 他赤脚踩在毛毯上,居高临下地说。 白妗看见他的脚趾蜷缩在雪白的衣袍之下。 这是故意激怒她呢,看来,还是没有打消疑心。 她再一次认错。 “奴婢知罪。” 因是赤足的缘故,那一脚并不痛,她的头却疼了起来。 谁说他宽容和善,温文尔雅?! 分明是表里不一,死缠烂打。 “殿下,”再次进入,端着托盘的崔常侍见到这副场景,有些惊讶。 姜与倦望去:“何事?”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赐下美酒,说为殿下助兴。” “……” 姜与倦往托盘看去一眼,立刻就明白原来之前那杯“杨花落尽”也是他亲娘的手笔。 这是皇后赐下的酒。 太子可以不饮,白妗必须饮。她没什么犹豫,端着杯盏便入了口,抿唇,还嫌有些淡。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谢了恩。 姜与倦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有第二次碰这酒。 他举盏饮下后,脸庞迅速红了起来。白妗再次叹为观止。 崔常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白妗为他更衣,他任由她动作,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低眉顺眼,神色平静,观察不到异样,姜与倦于是去看她在衣带上摆弄的手。 很纤细,肤质白净光滑。 白妗垂眸,好在她并不用刀剑一类的兵器,手上并无茧。 姜与倦便别开目光。倦意浓浓袭来,他眼眸半睐,思绪尚且维持清醒。 穿上寝衣,他躺进榻中,盖上锦被,睡姿乖巧。 白妗取下珠钗,乌发如瀑披落。灯光下,少女容颜似玉,泛着柔和的暖色。她在榻边磨蹭着,想去掀那雪白暗绣的锦被。 掀不动,她暗暗用了力,还是不动。 原来他死死按住了被子。 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姜与倦睁着眼睛看她,唇半抿,满脸都写着拒绝。 白妗:“?” 你这样好像显得是我急不可耐? 她扯平了脸皮子,温柔又可怜地说,“殿下,是您亲口说留下妾的。” 他乌黑的眼珠静看着她,好像在努力理解她说的什么意思。半晌,从被子里慢吞吞伸出手,指了指矮榻。 要她睡那儿。 “……” 白妗恶毒地想:恐女症?不会是不行吧?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烛光下,默默将手攥紧:“妾不知,不知哪里惹了殿下不喜。” 她暗自垂泪,真的不像作假。 姜与倦将视线移开,半晌才慢吞吞说。 “孤,和你。还不熟嘛。” 他说着说着严肃了起来,“哪有刚认识,就睡作一堆的,这儿又不是花楼。” 白妗古怪。 他在别扭这个?可是抱都抱过了,要说睡,芳华宫四舍五入,也算是了。 本来她都做好心里建设,毓明这容色,放在江湖上也是采花大盗垂涎的头号人物呢。她不算亏? 男女之间的事儿,虽没亲身试过,但教中广为流传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有。她一个女儿家都不害臊,你堂堂太子,竟然搁这纯情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白妗不得不配合他:“是,妾知道了。” 到了半夜,室内温度有些偏低,白妗特别窝囊地蜷缩成一团,暗暗咬牙。 姜与倦,你可千万别栽到我手里。 翌日,常嬷嬷来问安。 姜与倦穿戴整齐,拿出一块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绢,白妗呆滞。 她反应非常快地羞涩道,“殿下威猛。” 常嬷嬷:“……” 姜与倦:“……” 他轻咳了咳,“好了,常姨你可以去交差了。” 常嬷嬷千恩万谢地走掉了。 “殿下是不是伤了自己了,妾心疼。”白妗捧起他的手,查找着伤口,满眼担忧。 姜与倦愣了几息,才道:“放肆。” 他摆起架子来了。 白妗被他一凶,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眼巴巴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搓着袖子,很是不安。 姜与倦心头涌上无奈的情绪,不知怎么便说,“这宫里并不全是孤的人,言行举止,需得注意身份。” 说完就后悔。跟她解释什么? 白妗这才抿唇笑了笑。她看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第6章 心意 白妗的脸微微泛红,仿似初绽的桃花般。那晶莹剔透的眼珠中,薄薄的冰层碎裂,透出盈盈的光彩来。 她的神色平和,直视着他,看进这青年清澈的眼眸深处。柔润的唇开合,将心里的话款款吐出: “妾未进宫前流离四方,曾从说书人口中听闻,毓明太子风华绝代。做了掌典,也常常听别人说起东宫。您在我们心中,是君子无双。妾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站在您的身边。” 晨光打在她未施粉黛的侧脸上,姜与倦甚至能看清那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她却不敢再与他对视,而是微微垂下头去,长发滑至胸前,脖颈弱白而纤细,像是一手就能握住。 她轻声地说:“妾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见识短薄,身无长处,可能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但在妾心里,进了通明殿,就是嫁给了您。您就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 “是殿下给了妾在身边伺候的福气,妾这一生都是属于您的。” “愿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含情脉脉,语气缱绻。 红霞飞面,憋气憋得脸蛋通红。搜肠刮肚,才挤出两句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情话。 说着自己鸡皮疙瘩落一地。 姜与倦也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表示:“哦,知道了。” “……”这么冷淡?! 白妗不可置信,被他像赶什么一样赶走了,身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愣了半天,才黑着脸走掉。 那扇门后,姜与倦自己重复了一遍,“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说到一半,就嗤笑出来。从没人对他说过这么大胆的话。 毓明太子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奉承与谄媚,像这样直白又羞怯的小女儿心思,压根没有机会接触。 有一瞬间,他被那种不加掩饰的纯粹击中,可也仅仅是一瞬间。 立刻就有种微妙的被蒙蔽的感觉。因为这个女子给他的直观感受实在过于矛盾。 说她是个普通的婢女,为何数次作出逾越之举而浑然不觉。 若说她不是,那又为何弱不禁风,没有半点武力,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实在是太过矛盾,矛盾到忍不住想探究,那究竟是不是一层面具。 * 作为毓明太子的“启蒙”婢女,荣升“白内人”的白妗有幸被赐居通明殿偏殿。 过后,太子又赏赐了一套崭新的衣裙,附言“赔礼”。 简洁两字,惹人遐思。 衣裙遵循他的审美,上襦是毫无新意的米白色,点缀了羽毛绣纹。下裙则是淡青色,连裙底的绣花也规规矩矩。 送礼的常侍意味深长,乖乖,这么激烈连衣裙都搞坏了。 白妗看一眼兴味索然,却撑起个浅浅的笑,移步上前,将一早准备好的银锭子放进他手里。 “多谢崔常侍,劳烦常侍转告殿下,妾甚心喜。”说着抚过那套衣裙,回想那一日房中杜茵抚摸袖衫的神色,仿出了个类似的,侧颜温暖而明媚。 崔常侍见状,露出个欣慰的表情。 “她真这么说?”姜与倦转过脸来,笔上浓墨饱蘸,还未滴落。 常侍点头:“一开始见着小人,不咸不淡的,听说是殿下赐衣,立刻便上前了,我出来时回头看,那眉眼里都带着笑呢。” 姜与倦落笔:“你收了人多少银子?” 崔常侍哀嚎:“殿下,小人冤枉啊!实在是看白内人真情流露,才觉着应该说给殿下知道。殿下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上心,小人得小心对待不是。而且银子什么的,她还不算大头的,往常那些想巴结殿下的,那可是一出手就吓死人。所以呀殿下您想,小人有什么理由,帮着个小小内人蒙骗殿下呢。” 说罢狗腿一笑。 姜与倦斜睨一眼,有没有人来告诉孤,这家伙到底贪了多少钱?! 因太子素来对亲信十分宽纵,崔常侍与他一同长大,交情过命,这些话倒也不值得他在意。只是给了个眼神: “再这般没规没矩,就跟斩离换岗吧。” 幽均卫首领兼任东宫侍卫长的斩离,每日鸡鸣便会到演武场负重奔跑,再与人对擂数十回合。 崔常侍立刻:“小人知错!” 他赶紧上前乖觉地研磨,觑了眼殿下,他穿一身青灰色立领长衫,玛瑙扣子一路扣到最上,密不透风的。面容温文秀雅,许多时候却也挺严肃。 没想到私底下那么……狂放啊。 看来昨夜殿下很让人满意嘛,并没有他跟嬷嬷担心的那回事。 眼神瞟过来,一接触,姜与倦同为男人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立刻皱眉: “研墨就研磨,乱想些什么。” 崔常侍再次摇头,“小人不敢。” 嘴却咧着,欲盖弥彰。 姜与倦下颌线绷了绷,却默了,并不想解释什么。 他曾设想过。假如他的直觉是错的。这一次真的是他自负? 昨夜过于草率的决定,以后该如何收场。 想到包括崔常侍在内的人的反应,姜与倦深深蹙起了眉。 那少女,本是东宫外的人,司经局的差事比别处也清闲,半个文职,还算自由。 按照大昭规矩,二十五岁便可自赎出宫。可自被他选中,踏入通明殿起,就代表这一生都是东宫的人。 于情之一字上,毓明并无造诣,却也知一人心、不相离有多么难能可贵。 他尊重这样的情感,即便不能回应,也会报之以琼瑶。因他在深宫长大,见过太多白头宫女。 他想起前朝,太行皇室的开国皇帝。那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帝王,可他一生只有一位妻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葬帝陵。而高祖在位期间,同样四海升平政治清明。 礼部尚书曾为帝师,从拜太子太傅以来,便与他说过许多太行高祖的事迹。 他从小就满怀憧憬,希望到自己继位,即便不借助裙带关系,也能创造一个开明盛世。 生来情感寡淡的毓明,向来觉得,身边只需一个人便够了。 杜茵很完美,不论是品貌、还是才情都符合贤妻的一切特质。 他与她一同长大,日积月累,看着她长成足以适配皇后之位的模样。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二十年来的定数被打乱,虽是微末,却也令他惊讶。 但那个女子并无错,假如,她真的是她,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样一想姜与倦的心里升出些歉意。 故才让崔常侍赠衣,给她安排了新的居所。在未确定之前,权且信她,暂时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罢。 但愿她,不会让他失望。 最后一笔划过,姜与倦将纸笺折好,装入信封中,以朱砂封口。 “你去一趟奉常寺,将这信转交给魏大人。”姜与倦淡道,“务必保密,此事决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崔常侍也凝重起来,郑重接过:“小人明白。” 姜与倦负手,心中算着冠礼的日子。窗前的桃花树卷起了花苞,这是二十年前,那位娘娘亲手种下。 春来得这样悄然。 但愿东府中那人能配合一些。他其实并不想太为难,毕竟是故人旧识,他并不愿故人在九泉之下寒心。 可事关国本,先公而后私,容不得他顾念。 姜与倦眉心微蹙,眸里如浓墨涌动。 另一边,常嬷嬷乐滋滋地向凤仪殿通报。 皇后听罢欣慰点头。 她深知儿子性情,从来不热衷男女情爱,倘若娶了正妻,在登基之前,恐怕是不可能纳妾的,光看他这整整二十年,身边从无安置侍妾便知。 外面人以各种名头送来的美女,都是拒了,或遣到别的宫里。 他从小都是个极有主意的,她很难改变,只能潜移默化。 杜茵虽是她亲自挑选的太子妃,可东宫的后院,也算是后宫的一个小小缩影,需得有个平衡。 若是光他们杜家占了大头,陛下就算一直放心着,几个御史参本上去,也该疑心了,到时给人钻了空子,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她让常嬷嬷挑选侍妾、又送杨花落尽,带人到太子跟前,选个可心人儿侍候,就是这个道理。 先挑几个家世清白,性情好的,服侍着太子。自古男子,谁不三妻四妾,更何况他可是未来的皇帝? 等杜茵嫁进来,新婚夜便不用太受苦。再因着这些侍妾身份不高,也好管束,决不会撼动她的地位。 到时再慢慢搭线一些世家女儿,多一些助力,以后登基,太子的日子也能顺些。 只不过,让皇后出乎意料的是,昨夜,才见一面,太子便选定了宫女侍寝,她还以为至少得劝上几日呢。 听常嬷嬷说,也不是个绝代佳人,中上之姿而已,太子仁厚,也许只是随手一指,不愿拂了娘娘好意。 什么时候儿子这么好打动了? 皇后一边讶异,一边对“白妗”这个名字上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太子哥哥有没有动心~ 第7章 结盟 偏殿,杜相思给白妗端了红糖水来,脸红红地说,“我听宫里老人说,服侍人后都会体虚,要喝点糖水补补。” “……” “还是以前的房间住的惯,”白妗不爱甜的食物,她浅酌一口,便搁下碗, 看着杜相思认真道,“殿下没有碰我。” “啊?”杜相思傻眼。 白妗别开脸,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昨晚才抱上,他就推开我,说……对我没有兴趣。” 说着捂住脸,语气像是要哭出来了,似是很难为情。 杜相思扫过她丰满的胸部,纤细的杨柳腰肢,还有因坐姿隐约勾勒出的长腿,大为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殿下……”杜相思捂住嘴。 白妗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达到暗示太子“不行”的目的,让她身心舒畅。 于是喝了口茶,揶揄:“殿下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或许相思你更合心意呢。” 杜相思慌的摆手,“老天,这怎么可能!” 她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隐约还有些忧愁。看得出来杜相思是真的不愿服侍太子。而且,从那日她对那个杜小姐的态度来看,甚是奇怪,里面绝对有什么猫腻。 白妗猜测她进这东宫会不会与自己一样,是别有目的呢。于是瞧着杜相思的目光,渐渐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杜相思莫名其妙:“怎么了。红糖水不合口味吗?” 白妗微微一笑:“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相思。你是我入宫第一个朋友,等我飞黄腾达了,绝不会忘了你的。” 杜相思讪笑。 白妗以为至少还得交心试探几回,才能获知杜相思的秘密。哪知一入夜,不过是轻易的守株待兔,便成功了。 终于可以摆脱与人虚与委蛇的疲倦感,白妗十分欣喜,欣喜若狂。 今夜无月,几点星子散落天边。屋室外,有人偷偷摸摸,摆弄了几下门上挂着的铜锁,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一声轻笑飘入耳中,她一抖,霍地转身作势要逃。看见从暗处走出的人,愣在了那里。 白妗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是我。” 杜相思退后几步,差点撞到门框发出声响。白妗眼疾手快拉住她,附近可是有巡逻的东宫卫,万一被发现俩人真是插翅难飞。 白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杜相思的衣袖,在手帕上撇了撇,杜相思看得无语,却不得不跟着她,一齐穿过灌木丛返回。 一路沉默。 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这一夜,杜相思都会非常沉痛地反思:她应该早一点认清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偏殿守夜的婢女被白妗点了睡穴,不会发觉一点异样。她关上门,有点激动。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如今,终于可以拉到一个盟友了。 烛火昏黄,白妗脸色沉重。 她屈指,叩了叩桌面:“坦诚相待?” 杜相思嗫嚅,捏着裙带很是犹豫。 白妗绝倒,“那什么,我的意思是咱们都说实话吧。” 杜相思扭头:“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 “之前我们同室。你不肯说,难道是要我一五一十,把你夜里的行程,给你理一遍吗?”白妗奇怪地问。 “原来那些晚上你都没睡着!”杜相思惊恐,“你跟踪我!” “没功夫,”白妗想翻白眼,“推断罢了。我睡眠极浅,自你第一晚起身出去,便已将我惊醒。到二更天,你回来时,又将我惊醒一次。” 她很记仇,语气有点凉凉的。 杜相思:“……” 白妗继续,“回时通身都很整洁,可是冬季潮湿,你的裙摆没能干透。东宫唯一有水流的那条路,在通明殿后方。” “第二晚,你出去了很久,回来时有花香。我猜测你要么迷了路,要么到了培植花卉的暖阁周围。而第三晚,明显比前两次花的时间都短,也带花香,却淡了很多。” “我猜测,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此后,你没有再外出,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今夜,我果然押中,你找的,是太子殿下的书房。” 与暖阁距离最近,素日毓明常去之处。 “你总是半夜外出,绝对不是为了偶遇太子吧。”白妗托着下巴,看她,“让我想想,你是为了,拿到某样东西?” “或者换个字,偷~”不知想到什么,白妗噗嗤一笑。 杜相思抿紧了唇。 “你要告发我?” 白妗撩起眼皮:“我何必?” “其实你已经很谨慎,连鞋子上的泥土都清理干净。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她慢慢地说,“我在你之前,很早就摸清了东宫的地形。” 杜相思咬牙,讽刺:“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一个婢女?”还是个失败的陪床婢女,后一句她没敢说。 “谁告诉你我是婢女?”白妗眨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弧形的阴影。 六个时辰已过,化元丹的效用失去,青衣教“明妃”可是江湖高手榜上为数不多的女常客。 “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白妗目光落到虚空,“实话告诉你,我进宫也是为了盗物,此物对我至关重要,可以救至亲性命。” 她复看向杜相思,“虽然我们所求不一,好歹也算一条道上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吧?也许我能助你一把。” 也许是白妗的和盘托出让她放下了警惕,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透澈,有种极强的穿透力。 杜相思终于缓缓道: “印鉴。我进宫来,是为了……借太子殿下的印鉴一用。” 她垂下了双眼:“当年,在江南道,一代大儒游历风光,救下路边一对行乞的母女,得知二人要上京投奔亲族,心有恻隐遂留下银钱与书信,信上有一枚印鉴佐证。” “那位大儒,便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沈仲丘。那枚印鉴,乃是太子殿下的私印,象征着威压与至高皇权。” “到了盛京,我因水土不服留在客栈,母亲带着书信去找杜家,却被拒之门外。那书信被人换了,不知怎么变成一封告发信!通篇都是胡言乱语,母亲被那些人骂作疯子,被家丁们乱棍打出。我寻到尚书府,发现沈大人早已辞官云游。只好折返,想同母亲离开。天大地大,还没有我们母女容身之所么?……可母亲落下一身伤痛,不久便郁郁而终。” 杜相思忍住眼泪,平静道:“母亲从小送我去读书,故而识字,那封书信的字迹与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所以你想仿造一封,逼迫杜家承认你?” “不!”杜相思厌恶道,“那样恶心的大家族,我死也不会愿意踏进。我娘本是农家一清清白白的女儿,就因为那个大人物贪图美色,轻诺寡信,害她因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乞讨为生,父母重病离世都不能尽孝床前。我怎愿把那种人叫爹?” 她抹了一把泪,“只是我娘一生飘零,她的遗愿便是入杜家祠堂,我一定要完成它!” “你打算怎么做?” “有了印鉴以后,我便去找大理寺作主,要杜家堂堂正正地,将我娘牌位迎入祖祠。” 白妗随口问:“你为何不直接向太子坦白?” 杜相思:“殿下与杜家大小姐关系匪浅。孰轻孰重,他绝不会帮我的。” 白妗却有点古怪地觉得:也许不一定呢?马上又否定了,是啊,杜家可是太子母族,谁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轻易折断自己的翅膀呢? 白妗没有什么正义感,权衡得失后才说: “我帮你偷到那枚印鉴,而你要帮我办一件事。” 杜相思不信:“你有那么能耐?” 白妗哼笑一声,响指一打,烛火应声而灭。 杜相思半天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你会武功?!” 她惊得失声半天,直到白妗重新将烛火点起,并摆正在二人之间。 少女神色平淡,抬眸间却有种别样的韵味,令杜相思有些恍惚。 “你要我办什么事?”她手指交叉,犹疑道。 白妗:“附耳过来。” 听罢,杜相思惊呼:“你这也太、太大胆了吧?” 白妗竖起一指,唇角微翘:“还有更大胆的。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安排自由身,助你脱离皇宫。” 杜相思睁大眼睛。 “宫中有我们的人,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 说罢,像是笃定对面会答应,站起了身往床榻走去,似乎准备就寝。 杜相思忍了又忍:“你不怕我告发你。” 白妗正将落进衣领的发,伸手一撩披在身后。 回眸,“你不敢。” 那其中轻飘飘的意味,又幽又冷,让杜相思打了个哆嗦。她忽然觉得这,恐怕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 轻蔑感情,只谈利益。 杜相思确实不敢。她在明,他们在暗,皇室与那些势力能平衡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然白妗入宫只是为了盗宝,一个盗字便意味着会尽量避免正面冲突。那么与她合作,利大于弊。 “好。”她听见自己轻吐出一个字。 “三日后,子时二刻。”白妗打个呵欠,“你在书房后东南角下等我,击窗为号。” * 这几日太子都不在东宫,听说是宿在东华门外的府邸。不知该说白妗料事如神还是怎么,杜相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好时机!月黑风高夜,白妗甚至不换夜行衣,就这么大摇大摆避过东宫卫的耳目,开锁进房。 也算她运气好,姜与倦离开一并带走了幽均卫,否则还得好一番折腾。 书房布局不如寝殿精美,却也典雅。桌面上有几幅毓明太子习字的字帖,边缘烫金,都说字如其人,这苍劲有力的小篆体,倒与他秀美的相貌不贴。角落放置的五彩珐琅花瓶,中间摆放几簇梅花,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太子用来办公的印鉴绝不会只有一个,可私印却是独一无二,平日里不会随意使用,一定妥善保管在隐蔽处。杜相思描述那是一个青鸾图案,底角有“毓明”小字。 白妗翻到书架的暗格,在里面发现一些大小不一的锦盒,堆叠有秩,而那枚私印,则被收在一个黑色的锦盒中。 她取出印鉴,放入袖中。 忽然,门开的声音。 白妗心底一凉,霎那间在心口蹦出四个大字。 杨恣害我! 不是说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么! 这个角度,正对着门口,根本避无可避。 “你在干什么?”有人淡淡问。 那天生带着矜贵与散漫的声音,此时抹上了危险的意味。像一只漂亮的雄鹰,潜伏进了黑夜,那锐利的鹰爪在眼前寒芒一闪。 他向她走来,月光在他身后倾落入室,他的表情不明。她步步后退,退到无可再退,身后就是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 一个高官的机密几乎都会在书房,更何况身为万人之上的太子。也许值得觊觎的东西太多,反而会忽略最不起眼的。白妗笃定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私印丢失,咬牙正想说话。 猛然看见破空而来的寒芒,脸色一变,白妗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直接翻转了位置,将他压在窗边,自己以背部迎上箭锋。 手里的东西,准确无误地从缝隙滑出去。 她吃痛,闷哼一声。 杜相思正倚在窗下,就着爬山虎的隐蔽打瞌睡,被东西砸到清醒过来,还好不曾发出声音。 她看到地上的印鉴,谨记白妗交代的,揣上就跑,有多快跑多快。 屋内,姜与倦接住怀里少女下坠的身体,浑身的肌肉还在僵硬着。他眼睫垂下,对闻讯而入的斩离吐出一个字: “查。” 第8章 东府 斩离领命而去。 手臂挽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是一尾常见的锥形箭,箭头正扎在肩胛骨处,衣服慢慢被血液浸湿,淅淅沥沥地淌满了手心。 姜与倦感受着指间的粘稠,看少女的脸色慢慢发白,双目紧闭,那嫣红的唇也死死地抿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盈在胸膛中,使得他沉默下来。 其实白妗也很不自在,陷在姜与倦的怀里,全身感觉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一样。从小她就抗拒陌生人的亲近,除了师父和师兄,对谁都是拒之千里,别说抱人了,主动触碰都很少。 可是肩上的剧痛,又无法令她作出推拒的举动。 她害怕得直颤抖,却为他挡下那一箭。 姜与倦忽然醒悟了一般,放声道:“来人!传太医!”在话的尾音中,几乎带了一抹厉色。 白妗想,到底不算白忙活一场。她将脸庞的角度轻微地一转,贴近他的胸口,离青年的心脏只余一层结实的皮肉。 听着那仍然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眉心仿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呢喃了一声“殿下?” 姜与倦抱她的手微微一紧。 白妗却努力地扬起脸,咬着牙气若游丝地问出一句: “殿下你……可有受伤?” 说完她便陷入了昏迷。 没有听见那心跳忽然停顿一个间隙,又猝然加快。 * 再次睁眼的时候,透过账前长长的流苏,看见姜与倦就站在榻前。 他身姿修长,容颜俊美得像一座雕塑。好像才进来不久,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衣襟袖口都绣着青叶纹,浑身萦绕着淡淡的旃檀香气。衣装气韵,无一不透着清爽,神色也同往日一般温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见她醒转,便垂下眼来对她道:“孤先论公事,再问私事。” 一出口,便充分体现了他的本质有多么冷漠,无情。 白妗都想笑,这人,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别开眼睛,好像有点被伤到了,整个人淡漠得像一抔雪水。 “你到孤的书房做什么?” 白妗不说话,唇抿成一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去瞧着他。 姜与倦接着道,“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冷笑,晦暗的光线下,唇角别上的这抹笑容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是那种偏向阴郁的可怕——也许源于他相貌比较精致。 “孤的东宫卫,是聋了还是瞎了?” 他这一句话,使得他身后包括斩离在内的宫人全都跪了下来,屏风后乌压压的一片。白妗这才发现此处并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在通明殿,太子的寝殿。 白妗坐起身来,勉强向他跪下。 “殿下不要为难他们。” 姜与倦负手,俯视她,整个人的神色有点冷冷的。 “一切都是妾的错,”扯动伤口,白妗才发现肩膀处缠着纱布,而且只穿了一件中衣。 她不敢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衣袖,黑发半挽露出细白的脖颈。 “殿下这几日一直不在,妾辗转反复,实在是思念殿下,便想着殿下会不会突然回宫,想出去碰碰运气……” 姜与倦眉峰微拢,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 “那这锁怎么解释,”他重重将什么放到了崔常侍捧着的托盘中,哐当一声,赫然是书房的那把铜锁,白妗瑟缩了一下。 “难道它自己想开了?”说着他气笑了。 白妗咬牙。 “是这、这个,”摸到头发上,幸好还在。白妗将簪子拔出,青丝倾泻,抬起苍白的小脸,迎上姜与倦的眸光。 她面露羞愧,有点窘迫不安地说,“妾小的时候吃不饱饭……” “便、便自己偷偷学了一手。” “噗。”崔常侍忍不住笑出声,姜与倦看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妾、妾只是想借殿下墨宝睹物思人。殿下自从那夜起,便连续几日不曾回宫留宿,妾害怕,害怕是被殿下厌弃了,妾心里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铤而走险,想凭借此事吸引他的注意? 她攥着被子攥得骨节发白。 姜与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说的是不是谎言。他阒黑的双目中折射不出一丝光线,侧颜犹如刀斧凿刻,浓睫在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目光也在她身上落了许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是通明殿的人,做了错事更要罚。便罚俸一年罢。……暖阁洒扫的差事有缺,你便去接替吧。” “……”白妗郁结于心。 却柔顺道:“妾遵命。多谢殿下。” 姜与倦瞥她一眼,终于坐到床头的杌子前。 “现在论私事。昨夜,你救了孤,为孤而受伤。想要什么赏赐?” 金银财宝? 华服美衣? 他甚至想, 哪怕她说要出宫,想要安然无恙地离开,他都可以应允。 白妗却摇摇头:“殿下可不可以,陪我一晚?” 她说完,她愣住。 姜与倦也愣住。 白妗愣住是因为她本来想说陪她吃个晚饭,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失血太多脑子打结,直接略过了饭的步骤。 估计又要觉得她饥渴难耐了吧? 好在白妗脸皮不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举目望帐顶。 姜与倦似乎想到什么,回头,崔常侍非常知趣:“好的,小人回避,回避。” 最后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说那话的是她,箭在弦上了,白妗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她向他伸出手,试图随便指个什么转移注意力,却被姜与倦轻轻地握住。 她体温偏低,甫一接触他干燥温暖的肌肤,一哆嗦地想抽回,结果怎么也无法,他没用太多力气,就是让她挣脱不开。 可恶!竟然用内力压制她。白妗看着被五根修长手指包裹住的手,有点挫败。 “红了。”她扁扁嘴,看看他,又看看手腕。 姜与倦立刻松开。 她的肤质好像很容易留痕。 她捂着手腕,有点委屈,时不时小心地看他一眼。 远山眉温柔,带着小女儿的嗔态。 姜与倦忽然轻咳了一声。 “好好休息吧。”说完便起身迅速离开了,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似的。 白妗瞧得莫名其妙。 * 伤养好的当日,白妗便去找杨恣算账。 哪知杨恣一看见她,开口就是正事:“你可知东府?” 白妗张了张口,茫然地摇头。 “东华门外有一府邸,是宣和三年通明殿大火所建,为与东宫区别,称为东府。” 白妗立刻反应:“通明殿曾经大火?” “不错,似乎这火还与陆惜玉被废入冷宫有所关系。”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对着二人吹了声口哨,一身侍卫打扮当是杨恣的同僚,正冲着杨恣挤眉弄眼,八卦兮兮地问: “这是你的……?” “表弟。” “表妹。” 互看一眼,杨恣:“不要闹。” 白妗柔声:“表哥~” “…………” 同僚也笑,“杨兄的表妹啊,真是个标致的姑娘,在哪里当差呢。” 白妗见他眉眼清俊,说话也不惹人厌烦,便行礼回道: “奴婢是通明殿的掌灯侍女,见过大人了。” 同僚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刘毅便好。” “刘大哥。”白妗冲他一笑。 美人示好,刘毅心底乐开了花,却因有事在身不得不按捺亲近的心思:“你们先聊,我还要当值,改日再会,再会啊。” 说完乐呵呵地走了。 白妗目送那宽背蜂腰的背影远去,一回头,杨恣古怪地看她。 “掌灯侍女?” “不然让我见人就说,我是太子殿下的洗脚婢?”白妗无语,“那还要不要嫁人了?” “?” “你不是已经消除了姜与倦的疑心?”杨恣问。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天你的箭就不能偏一下?疼死我了。”白妗抱怨。 “……”杨恣拧眉,嘀咕,“我控制力道了。”不过他担心暴露,很快便抽身离开,倒确实不知道她伤势如何。 不由得带点愧意道: “要不要给你点金疮药?” “不必,”白妗立刻回,“多给点教主的丹药就行。” “……” 白妗冲他笑了一下。 其实成为青衣教的明妃之前,她被迫闯过一个越灵山窟。 那里面阵法诡谲,暗箭难防,出来时浑身血洞没有一处完好。若非师父配制了药汤调理,还有教主赏赐的完颜丹,恐怕她早就是废人一个。 肩上那道箭伤,于她而言不过是皮肉之苦,用来博取太子信任,还能坑一把师兄,实在不亏。 杨恣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小师妹脸生得多情,实际冷心冷肺,也许是因孤儿出身,缺乏亲情,后被青衣教收留,作为明妃候选人培养,从小成长环境便是尔虞我诈。 师父将她收入门下已十二,早已定了心性,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直到出过几次任务,师父又悉心照料,这几年与他们的关系才好了许多。 可对待外人,她永远都是利益为先。 若说师父是那百灵面和心善,白妗便是猫头鹰,看着娇憨本性凶残。 白妗自然不知道杨恣怎么腹诽自己。 “好了,说正事,”杨恣收起心思,正色道,“半个月前,东宫剿匪一事你想必有所耳闻。” “对啊,怎么了。” “正是那一次,青衣教有人擅自行动,害得全军覆没,其中就有一位颇有名望的前辈。论起来,应当是我们师叔。昨日我接到消息,他很有可能没死,而是落到太子手里被关了起来。经过这几日观察,我猜他极有可能在——东府。” 他脸色慢慢地沉肃: “教主有命,让我们合力救出那位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像一个发布任务的npc。 不,自信点把像去掉,他就是。 第9章 柔情 一碗浓香四溢的鸽子汤,一枚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白妗大老远就捏着嗓子:“太子殿下~” 姜与倦提笔的腕一抖,墨洇透了宣纸。 他抬目看去。少女亭亭立在门前,巧笑倩兮,如清水芙蓉。衣着不再颜色鲜亮,而是那件他赏赐的衣裙。米白上襦,青色下裙,碧绿的丝绦在腰间成结,盈盈一束。 赏心悦目。 白妗眼尖,一下看见桌案上,摆着一把泼墨折扇。 半个时辰前,杜茵曾来过,送来一把自己绘制的折扇。她是盛京有名的才女,这精美的工艺品在她的笔墨加持下更为矜贵。 她熟练地为太子研墨,容色嫣然: “听说殿下处罚了一个宫女?”声音温柔若出谷黄莺,“罪名是……私入储君书房?” 杜茵有“小明珠”之称,一举一动堪称女子典范。 “虽说殿下不曾丢失什么,还是要以儆效尤,只罚去洒扫,会不会太轻了些。” 姜与倦专注写字,提腕仍然沉稳:“孤不觉有何不妥。” “殿下决策,妾并不愿置喙什么,”她话锋一转,“可毕竟宫中规矩森严,若是不加以严惩,时日一长,人人争相效仿,恐怕风气不正。” 她说话极缓,并不会使人觉得有斥责或者埋怨的意味,仿佛就事论事一般,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姜与倦终于搁下了笔。 他唇色很深,唇角微微地往上翘。看人时眸光微闪,渐渐地沉静下来,像一颗浸在水中的乌玉。 “那孤要如何惩治于她呢?用刑?世上刑罚,无非笞杖徒流四种。然人犯错,亦有小大之分。楚毒备至,不过是徒增冤怼罢了。” 按理说,这答案应当让人满意,可毓明太子何时又何需同人解释这样多?愈是认真,便愈是反常。 杜茵一向端庄优雅的面上有了怒气。 “殿下,不过就是个……侍寝婢女,连初礼的名头都不曾定下,殿下何必如此紧张?” 姜与倦微微眯了眯眼。 不曾临幸白妗一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同崔常侍说,自然也没有必要同杜茵说。 “这是孤自己宫中的事,”他神色淡漠,转脸看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他都知道! 杜茵研墨的手一僵。她确实派人混入暖阁之中打探虚实,却在几日前莫名其妙被遣离了。 有必要那么宝贝?她心口醋意翻涌,更多的是不甘,传言中清冷疏离的毓明太子也会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么!还是区区一个婢女! “殿下!”她才说出这两个字就惊觉不妥,及时止住了后面的话。她是士族女,他是皇家子,天生就有君臣之别。倘若以臣女身份质问太子,那便是僭越,是大不敬。 更何况苦苦纠缠下去,只不过证明他对另一个人的另眼相待罢了。 可是杜茵从小众星拱月,从未在谁那里吃过亏受到冷遇,像现在这般受挫,内心早已十分不虞。见他不咸不淡更是大为光火,索性停下手里的动作,咬唇看向姜与倦。 他重新将毫笔握进手中,扼袖露腕,沉下眉目: “如果与杜家的一纸婚书还不能令卿放心,何不去求陛下即日赐婚?” 杜茵就像被雷击中般愣在了原地。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贤良端庄的太子妃,一个与太子相配的身份,换成张茵李茵他也会娶。而作为姜与倦的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这个人。 她与他都是何等聪慧之人,不过一个不屑点明,一个装傻不知罢了。 可像方才,这么清晰地将真实剖开,不再维持表象的平和,这是他们七年交情来的头一遭! 怨他凉薄么?她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早一步看清,早得太多了。 从她很小被领到太子读书的书馆,与那温文秀雅的少年相识之日起便注定他们,不会成为寻常的恋人。 他待她彬彬有礼,把握着分寸永不逾越那条线。她以为他本性疏离,对所有往前凑的女子都是如此,唯独待她几分悦色,便以为有所不同。 可现在仅仅因为一名宫女,他的所作所为便超过了纵容二字!而她因此乱了分寸,入宫质问到头来自取其辱! 她明知身份如此,最不该关情。她何必如此计较,反正太子妃的位置终究是她的!只要杜家不倒,皇后娘娘扶持于她,可终究有所不甘—— 为何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是她的,可最尊贵的人却不能是她的?她不甘心! 杜茵双眼通红地离开了。临走时碰倒花瓶也不曾停下,水渍铺满了相思方纹地板。 白妗隐在门后,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杜茵走出老远,才回头,用自制的弹弓把枝头一直咕咕咕叫的鸽子打了下来,带去小厨房,让人熬了碗新鲜的鸽子汤。 她一路端着汤进来,走进屋内,不慎踩到水渍脚下一滑。本来凭借习武之人绝妙的平衡力能够稳住身体,但姜与倦目光就落在这处,她不能掉以轻心。 索性借势摔倒,钗揺鬓散、娇呼连连之际,腰间被人虚扶一把,鸽子汤的汤盅被人稳稳地端在手心。 白妗愣愣地抬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 “您、您不烫么。” 姜与倦淡然地摇头,白妗“哦”了一声,用手帕包着接过汤盅,置于案上。 那青年却背过身,悄悄地摸摸耳垂,又朝手心哈了口气。 白妗发笑,装作浑然不觉。 她闻到脂粉香气,立刻有种不悦的情绪,像是碗里的肉被人叼起来咬了一口,神色也没那么热情了。 汤盅虽被他接住,方才还是洒落一些,导致案上一张图纸浸了油渍。 姜与倦看到此景脸色一变。 这是皇族围猎的地與图,他花费了两夜绘制,通宵达旦,耗费了许多心血。可现下,最中心的地带已经污染地看不清了。 他还没有说什么,却发现少女一语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层叠的裙裾压在膝盖下。 其实这罪名已经很重,完全可以置她于死地。 他眉头紧锁。 她犯的错那样多了。他对杜茵说的话,若现在再看,好像也全然不作数了起来。 可是……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今天发生过何事,也没有人会知道那张纸是地與图。无非多耗费精神,再重制便是了。 姜与倦叹口气,想说话。 她猛地抬头,眼圈通红: “太子殿下。” “求殿下给妾将功折过的机会,若妾不能……愿任由殿下处置。” 姜与倦心口重震,他看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并不像前几次说落就落,却让他哑然,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咬唇看向他,饱满的红唇被牙齿啮出浅浅的痕迹。 他终于淡声道,“你要怎么将功折过?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若你知它会让你尸骨无存,还敢如此夸口么?” “妾不知。” “但妾愿一试。” 白妗起身,来到他的身旁,从他手中轻轻抽走狼毫笔,小指勾过他的掌心。铺陈开了宣纸,静静凝视宣纸的侧颜无辜。他视线下落,看见她耳上净白无物,一阵阵草木的清香钻入鼻中。她身上没有浓郁的脂粉香气,一向素净单薄,好像一株孤独的植物。 直到她将什么双手捧到她面前。姜与倦才回过神来。 宣纸上线条流畅,标注清晰。猎园、围场、险区无一遗漏。 她还原出了那一处,半点误差也无。 世间有人精音律,有人通政事,有人善佛法,有人深世故,有人过目不忘之能。 什么在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在迅速凝结。 终于能感受到姜与倦的目光变了,不再是那种对女子难缠的无奈感,而变成了一种真心想结交,或者说收归麾下的挚诚。 白妗深知,若二人一直存贵贱之别,有主仆名分,那么她就永远不可能拿下此人。 只有在更加接近的位置上对话,而不是一味的付出,才可能令他亮出真心。 真到那时,离她心想事成之日也不远了。 她有耐心,甚至可以比姜与倦更有耐心。 “请殿下过目。”她仍稳当地捧着宣纸,抬眸来,饱含期艾的眸光中,女子的倾慕与小心翼翼的期待展露无遗,融合成十分的柔情。 作者有话要说:建立感情第一步√ 抱歉宝贝们久等了,因为手头有点事,今天就更这章。明早更新剩下的一章,晚上再更一章~ 今天依旧是感谢小可爱看文的一天,么么哒感谢在2020-02-04 23:35:36~2020-02-05 23:4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青睐 姜与倦细细看了几眼,才掩饰住惊讶,“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才能。” “妾自小就对图画一类十分敏感,一旦看过便很难忘记。”白妗并不掩饰什么,而是直白地将自己的优势说出。 姜与倦目光微动。他虽也记忆超群,却也做不到只看一眼便能纤毫毕现的程度。没有异于常人的精准判断和运用丹青的能力,无法做到这一点。 “你未进宫前,都在什么地方……”是否经过专门的训练? “妾的父亲曾痴迷丹青,妾也受到他的熏陶,喜欢自己在房中作画。能够还原只看过一眼的画面,也是妾无意间发现的,没有告知过他人。” 她知道事后姜与倦肯定会查她说话的真实性,但他会发现与她所说一模一样。因为白妗所顶的这个身份,在经商没落之前确是书香人家,家主也确实长于丹青,只是后来商船失利,男丁多葬身海难,家族散败,女儿不得不进宫卖身为奴罢了。想来闺阁女子不愿暴露一些长处,也并无什么。 姜与倦将她从地上扶起。他一向是礼贤下士,此时也不把她当成寻常的宫女奴婢,低声问:“你愿不愿意为孤做事?” “妾愿意。”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脱口而出。姜与倦不禁想起她说的那一句“妾一生都是殿下的人”来。 那时她也是这般斩钉截铁,又含情脉脉。她的话语大胆而真挚,竟似乎永远不知掩饰,可表现得偏偏又那么羞怯,微蹙的远山眉中仿佛拢着无边的云霭,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姜与倦觉得有点不好。他的心神有些动荡,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曾产生太激烈的感情,唯一一次大悲是在那人逝世之时。在此之后,他的心绪一直平和而宁静,他规划好了一切,清晰知道以后的路是哪一条,每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她——这个小小的女子—— 姜与倦松开扶着她衣袖的手。在她有点不解地望着他的时候,他说道: “明日孤去奉觉寺礼佛,你可愿同行?” 奉觉寺。 白妗依旧柔和:“愿任由殿下差遣。” 据最近四处搜罗的消息,白妗了解到,不知何故,毓明太子曾在奉觉寺住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是他刚刚册封太子不久,据说是钦天监为八岁的小太子演算,测出继续待在宫中将有一劫,为避祸,他被皇后送去城南山中的寺庙。 灾祸确实降临,只是时间迟了许多,毓明十六那年通明殿走水,紧接着就是陆惜玉失宠被废入冷宫。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白妗对陆惜玉的过去没什么兴趣,对青灯古刹更是提不起劲来,但是她对姜与倦很有兴趣,因为这个人不像江湖中人鄙薄的那些权贵,仗着自己有钱有势便目中无人。他有原则、有气度、有礼数,脾气也属实温和。 这种不同吸引了她。 她甚至想挑战他的底线,与原则。 这种感觉,不是棋逢对手,也非剑场搏杀,这,更像一场捕猎。 只是,谁又是狩猎者,谁,又是猎物呢? 翌日,白妗穿了一身男装,颜色是朴素的淡蓝,只是有些宽大,她的鬓线过于柔美,很容易就看出与男子的不同,故以佩巾掩盖。 饱满的额被深蓝的佩巾衬托,更显白腻。 有些人天生适合中性一些的扮相,她身量纤细,虽不及姜与倦高挑,却胜在匀称有致,也不知怎么伪装,原本高耸的胸前平平,倒确实像个水灵灵的书童了。 见姜与倦一直看着自己,耳垂微微红,白妗冲他眨眼,浑然不知地一笑: “殿下怎么了?”她靠得有些近,密闭的车厢中两人几乎呼吸相间,她作出担忧的模样,用袖子给他揩去细汗。“殿下的精神头瞧着不大行。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姜与倦:“无妨,”头侧了侧,避开她正色道: “在外边莫要唤我殿下,你……” “少爷?”忽然一声,把他叫愣了。 白妗柔柔道,“不知可不可以唤您少爷。” 书童,倒确实是富家公子的标配……他轻咳一声,“可以。” “少爷,妾……” “也不要自称妾了。” “是。小人知道了。” 姜与倦闭目养神。身边许久没有动静,他睁眼看,不知何时白妗已半身蹲伏在地上,青葱的手指挑起一颗镂空的球形金属香托,里面装的是香,深冬梅花所制,点燃可以悬挂在车壁的银钩上,香气袅袅。她似乎正在车座下寻找火折子,半个肩膀都要探进去了,他的目光滑过,这衣服着实宽大,衣襟因为她的动作散开,里面的白色束胸都能看见,他连忙移开视线,简直是心惊肉跳。 他的那一面也要挂,白妗仿佛是忘了有他的存在,直接倾身去够那个银钩子。这时马车一个咯噔,她晃了一下压在他身上。膝盖上软软的触感,他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不知怎么,有点痛苦地低吟一声,像小猫似的。 姜与倦立刻联想到方才所见,蹙眉,束那么紧,肯定…… 他蓦地顿住。 白妗撑手起来,马上就同他道歉:“妾笨手笨脚……” 他“嗯”了一声,默了默,才补充“无妨。” 而已经点燃的香洒落在地,将锦毯烧出了一个洞来,白妗惊叫一声,要从地上拾起香托,手伸出去的时候立刻被人拽住。 姜与倦轻声斥她:“不怕烫么?” 白妗转过脸来,神色里满是羞愧,“妾忘了……” “不必管它,崔常侍会收拾。” 说着松开手。白妗下意识去捂,姜与倦这才发现她的手腕又红了,方才他没有控制力道。弱白的皮肤上,指痕留下的红色分外醒目。那一时间他竟想,除了手腕,其他的地方也会如此么。心底腾升起一种奇怪的燥意,还有不由自主的凌虐感。仅仅一瞬间,他就打住。 最近真的是太累了么,姜与倦揉了揉眉心。 白妗见状,掀开车帘问马夫,“还有多远的路程?” “约莫半个时辰,贵人稍安。”那马夫回。 白妗便坐了回去,“殿……少爷,离奉觉寺还有好一段路呢,如果少爷觉得疲累,可以小憩片刻。”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为他慢慢揉捏起来。 姜与倦没有拒绝,浓密的长睫阖目,淡声道,“你不是读过佛经么?给孤诵一两句罢。” 白妗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青衣教明妃所要学的,除了与大家闺秀同样的琴棋书画以外,武功兵法等都有涉猎。佛经,她自然会诵读一些。可,经文是用来静心。他为什么要静心? 他,心乱了么? 想到这,她的嗓音放轻,应了声“是”。神情充满着抚慰,回忆着那些枯燥乏味的经文,在唇齿间一一碾过。 明明是庄重严肃的诵经,却被她的声音染上柔旖的颜色,如溪流潺潺般流淌在他耳边。 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与她低语交织,逐渐汇成一张绮丽的大网,严丝密缝地向他网来。 他动了动手指,想挣脱。 被她的手覆盖,柔韧又包容的力道。 于是黑暗沉沉席来,他不受控制地陷落,陷落。 姜与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白妗也熟睡着。 她枕在他的膝头,未施朱粉,少女的容色清丽甚至有些清淡。姜与倦见过许多美人,他自己也常常受到盛誉,诸如明珠曜世、容采冠绝。眼前这张,绝非一幅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他却凝视着,失神许久许久。 他想起做的那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绝对不能立flag,一立flag就不想更新 害 第11章 买卖 山间泬寥,青竹耸立,雾气如舞女长袖,缠绕周身。他好似回到少年时,那一年他十六岁,该是端坐明堂中,听太傅教学,可不知何故竟到了此处。 这是他少时曾待过的庭山,奉常寺所在之地。他在竹林间看见了光亮,循着那光走去,看见一个僧人,他牵着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小小的宫灯,灯笼一般的红。 似乎有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梦里不知是梦,他惶惶然,仿佛重新回到迷失了的垂髫之年。 他朝那僧走去,想寻一个出离之法。 僧人却不见了,独留纤细的少年在原地。他绕着竹林慢慢地走着,听见了笛声。这是他常吹的曲子,雅名“空蝉”,是那人教他。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屏风前,她坐在屏风后。 “空蝉是什么?” “是现世。” 他隐隐约约看见她露出的衣袖,那袖子上的一针一线是如此华美。可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放入手中觉得轻飘飘的,稍微握紧一点儿就仿佛会破碎似的那般脆弱。蝉离开的壳就是这样的物件啊。” 她的叹息也是如此脆弱,只一刹那便消散,就像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他还未长成,记忆出现的错误。 少年慢慢地停下脚步,雾气在身边褪去,出现一座宫殿。桃花树还未凋谢,一切败落之景尚未到来,所有的青春从腐朽中破土而出。 他隔着茫茫红雨,那无边的芳菲中,定格在一道撑伞的背影。 她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就好像只要他朝她奔过去,她就会转过身,对他张开拥抱,笑目明艳: “明珠儿又长高了。” 可是当他走上去,她又消失不见。 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花香四溢。他一步步地走过,这里寂静得像从未有人居住,又繁华若春。花瓣铺满了小径,尽头花树繁美像夜幕中盛放的烟火。 少女伫立在树下。 她打着一把伞,花屑如飞絮。 少女从伞下抬起头来,对他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 那瞬间,桃花全都开败了。 白妗醒来,就迎上姜与倦沉沉凝视的目光。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露馅了。 直到他有点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白妗恍然大悟——这货不会被我睡姿倾倒,就爱上我了吧? 她甜甜一笑:“少爷,是不是奉常寺到了?” 颊边浅浅的梨涡。 姜与倦不说话,动了动膝盖,白妗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他从马车下来,落地差点不稳,身体晃了一下,白妗无声一笑。 她赶忙后一步下,姜与倦淡然前行,他今日一身寻常锦袍,一贯的雪白色,衣襟袖口却有深蓝色的流云纹路。 腰着乌木梨花佩,发束水晶白珠冠。好个清风明月佳公子。 白妗上了前去,扯扯他的袖子。姜与倦轻斥一声:“成何体统。”眼睛却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她。 白妗暗笑,装无辜:“小人知错,小人以后再也不在马车上同少爷睡啦,害得少爷腿都麻了,要不小人给您揉揉?” 姜与倦差点跌倒。 路人侧目。啧啧啧,光天化日,伤风败俗。还是两个大男人! 姜与倦说:“别胡闹,今日还有正事。” 白妗:“少爷走得那么快,都不等等人家。” 还娇嗔,真是嫌热闹不够大。姜与倦无奈回头,让她牵上衣袖:“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最近来寺里上香的人极多,故而马车不便行走,我们便从此处上山,注意别走丢了。” 他脾气那么好,白妗都有些愣,下人逾矩,常理来说不是应该训斥一顿么? 如此没有威信,他的太子之位是怎么坐到今天的? 她心里迷惑,也就乖多了,乖乖地捏着他衣袖,亦步亦趋随他前进。 殊不知他们这样在他人眼里,哪里像个书童,简直就是纨绔子弟与他豢养的小倌! 这条通往奉常寺的路热闹非常,街边小贩人挤人,有卖香烛纸符的、有卖糖人炸串的、酒铺茶馆鳞次栉比,路过面摊,阳春面浓香侵人,金黄的大骨汤冒着热气,两把葱花在暖阳下勾人馋虫。 白妗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走了。 姜与倦只觉袖口一紧,回头,那书童对着别人一碗面虎视眈眈。他有点无语,想到她出宫前的流离,终归还是拉过她的袖子,朝面摊走去,撩袍坐下,把“咽欢”那把笛子放在了桌上。 白妗看了一眼,有点手痒。 姜与倦:“勿碰。其上有机关,恐伤了人。” 白妗心思一转,“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笛子呀。” “以内功送力于孔,从笛口可出刃。利刃淬毒,往后刃愈薄,毒愈强,可见血封喉。”他轻描淡写。 白妗微吓,手攥在一起。 却脸红:“是小人孤陋寡闻。” 面碗上了,白妗心神不宁地吃了两口。见姜与倦不动:“少爷,你是不是没吃过街上的吃食?” 他分开筷子,“不是,”长睫垂下,看着碗中鲜香汤面,“只是许久不来,也不知滋味同从前有无分别。” 白妗这才想起他从前是在奉常寺住过数年的,其间下山来,也不是不可能。都说佛前清苦,看来这小太子,倒并非一路锦衣玉食长大的嘛。 他明明吃相很优雅,半点汤汁也不曾溅到。她却从怀里摸出手绢,在他置筷后,要为他擦拭。他把她的手按住,轻声:“不合规矩。” 白妗将绢覆盖在他鬓边,“少爷都吃出汗了。”她细心地为他将细汗擦去,眼神里全是专注。 在她的眼中,除了他,还有背后攘动的人群,暖阳明媚,春柳澹澹。可是那些景色都褪了色。只有他是鲜明。 “今日小人是书童,您是少爷。书童照料少爷,有何不妥?” 她叠起手绢,要收进袖口。姜与倦蹙眉:“已脏了。” 他伸出手,显然是想同她要了去。 白妗确实嫌弃得不行,想她袖口一贯香风满盈,那里收过沾了汗的物件?还是个男人的。虽说这男人与邋遢沾不上边,白妗也半点不含糊地就给了他。反正那帕子也不是她的,而是她从杜相思那儿顺来的。 丝帕是淡黄色,绣着点点迎春,典型的女儿家的物件,姜与倦不知怎么觉得有点羞赧,迅速便收进了怀中。 有点像定情信物……直到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耳垂微微红。 春风十里,温柔抚慰。 姜与倦胸口放置丝帕的地方有些发热,她却不像先前拉着他的袖子走了,他刻意停了一停,还不见她伸过手来。他侧目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白妗正站在不远处,同一个大胡子的异国人交谈。大部分都是那人在说,而她将眉微微蹙着,眼神有点冷。姜与倦见那人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粗糙宽大的指节捏住了浅蓝色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微皱,姜与倦觉得手指传来轻微的痛意,低头,咽欢被他握得很紧。 他心中一惊。卸掉手里的内力,将笛子重新别回腰间。 他唇角弧度轻微,上前。那大胡子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官话,见了他,磕磕巴巴地问:“你这,这小奴才多、多少金,” 白妗瞪他一眼:“反正比你轻。” 姜与倦:“……” 大胡子只是笑嘻嘻地:“不如,让、让给大爷我如何?” 他说着扯过旁边个绿色衣衫的青年,青年脸白腰软,眉眼含情,大胡子自顾自道:“或者我们换换,我这相好功夫不错,而且脸蛋也比你这个好了太多。” 绿衣青年锤了大胡子一下,嗔道:“死相!”却偷偷朝姜与倦抛了个媚眼。 白妗:“……” 大胡子又同姜与倦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白妗只能隐约从只言片语的官话中,得知这个大胡子乃是从一个叫边月的国家来的,而那个国家民风开放,且盛行男风。 姜与倦终于开口,他说的语言竟与那大胡子别无二致,且十分流利。这下不仅白妗,连绿衣青年也看呆了去。 他应对从容,一举一动莫不有礼得宜,再加上他出众的外貌,天生吸引他人的目光。此时此刻,才完全体现出大昭明珠从小培养的饱满自信力。 他与大胡子你来我往的,白妗有点懵,姜与倦又换成了大昭官话。 他吐字清晰,一字一言极郑重:“体谅客人远道而来,可身在我大昭境内,便应该守中原的规矩。大昭律例,并不流行以人易人,家中的奴仆,也并非主人能任意买卖,还是要过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咦,还有这条,她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晋江抽了@_@ 以后早点发,宝贝们觉得几点好? 第12章 深意 大胡子听了却一脸若有所思。他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钱袋,塞给那油头粉面的绿衣青年,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 绿衣青年一脸不情愿地带着三两个随从走了,大胡子又跟姜与倦攀谈了几句,告知自己名叫赖噶若。 “赖嘎若?” “边月语中,有太阳的意思,而太阳,则是他们国家的图腾,”姜与倦轻声向白妗解释道,沉吟,“看来此人在边月的地位不低。” 这样一来,姜与倦看向大胡子的神色便有些凝重,大胡子却好似全然不觉,眼睛总是在白妗身上打转。 不一会儿绿衣青年便回来了,只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束花,用绸带扎着,惹眼的大红色,芳香扑面几乎刺鼻。 大胡子哈哈一笑,将那束鲜花举到白妗面前: “不就是示爱么,拐弯抹角的,中原人就是麻烦。” 带露的花瓣几乎怼到脸上,白妗震惊得暂时失去了言语。 她过了好久才不可思议道。 “你倾慕我?……可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胡子仍固执地向她举花,一脸灿烂,白妗有点无语,咧了咧唇。 “那,你倒说说倾慕哪里。” 大胡子眼睛一亮:“你的嘴唇你的腰,你的长腿你的马赛克……” 懂了,馋我身子是吧。 白妗碰了碰花瓣,赞叹道: “很香,谢谢。” 大胡子一喜,她却作势依偎到姜与倦身边,抬高下巴。 “可你瞧瞧我家公子,难道不比一捧鲜花夺目吗。” 直到这一刻,赖噶若好似才正眼去看姜与倦的脸,“喔”了一声惊叹道: “果然是绝品。” 然后马上摇了摇头。 “可惜身体太硬,不喜欢。” “……” 姜与倦蹙眉。 白妗倚靠在姜与倦肩头,幽幽.道:“我对我家公子情根深种,恐怕只能拂了公子好意了。实在对不住,赖公子。” 赖噶若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 终于一摊手:“好吧,好吧,你们中原有句话我还是听过的。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便祝你们男男好合,天长地久了!” 说完豪气地一挥手,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一身华服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那绿衣青年摇摇晃晃,还幽怨地一步三回头。 白妗自动与姜与倦拉开距离,让二人不至于那么亲密,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少爷,他实在是放肆。” 眯眼,“要不要小人给下面传个口信,好好整治此人一番?” 她一眯眼,些微冷媚颜色划过眼角。姜与倦看得心口一动,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分析: “不必。你想想他与我的身份,若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后患无穷。为一己私欲破坏两国和睦,实非明智之举。” “意气之争,不必理会。” 已经破坏了怎么办…… 白妗瞧不起他这种退让,在她眼里,人若犯我,我必回敬十分。 却轻笑,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说,“少爷大度,小人倾佩。”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还真是一语成谶,在奉常寺的庙里,白妗又看见这个大胡子了。 只不过他的脸肿成了个猪头,还是那种吓人的猪肝紫,被随从搀扶着,呲牙咧嘴地指着寺里方丈破口大骂,周围香客都被吓退到了门外。 白妗立在门槛外,看得发笑,努力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 “呀,这不是那个赖噶若吗,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怪吓人的。” 姜与倦皱眉,此人症状明显是被人下毒,可看他身边随从,身形稳健脚步有力,一个个都是不俗的高手,怎会被人近身下毒?还是这种近乎戏弄的毒药? 赖噶若拍了拍腰包,鼓囊囊好几个,并且颜色不一。异国商人独身在外,难免不遭人觊觎,他却浑然不觉,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钱,贼有钱,操着一口奇怪口音大声说: “老子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大师,擅长医术,快叫他来给本大爷解毒!你要多少金,尽管开口,本大爷给得起!” 白妗霍地明白了,这就是个憨傻富二代。 方丈只是规劝:“佛门清修之地,施主请勿喧哗。” 见这秃驴油盐不进,赖噶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嚎:“大师,大师你在哪,快来救救本大爷,给本大爷解毒啊!” 方丈一迭声“阿弥陀佛”,皱眉看他撒泼打滚,“施主中的这是‘夜陀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等一刻钟便会自然消退,施主何必如此?” 赖噶若才不听,捂着满脸胡子,一直嚷好疼好痒,要死了要死了。白妗却想,这人御下倒是有些手段,方才,他的一个随从暗暗对着方丈拔了刀,这赖噶若不过一个眼风,便将人制止。 只这人哭声着实难听,既像青蛙呱呱呱又像鸭子嘎嘎嘎。 白妗扭过头问姜与倦,“少爷,这人虽然可恶,但这样,看起来也好可怜,我们要不要帮他?” 她眉心微蹙,一副隐隐担忧的模样。 姜与倦转过脸,看白妗一眼,便取出一个瓷瓶给她。 白妗走向赖噶若,倒出药丸,却在手里捏去了一半。她蹲在赖噶若面前,不无同情地说: “公子,疼么?” 他的随从怀疑地盯着她,又要拔刀。赖噶若却说:“缘分啊,我们又见面了。” 旺盛的毛发掩盖下皮肤紫肿,完好的地方却是小麦色,琥珀般的眼珠子中闪烁着光: “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来为我解忧的吗?” 他要来握她的手,白妗赶紧避开,偷眼看向门口的姜与倦,他却正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白妗便专心应付赖噶若: “我家公子略通医术,且为人宽容,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之举,特给你赐下缓解的药物,只可惜出门匆匆,只带了一半。”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从接过瓷瓶,嗅了嗅,向赖噶若点头。 “这药丸不能全解,”白妗接着道,“不过可以辅佐以别的方法……” 她欲言又止。 赖噶若感动地看着她,“是什么,快说。” 白妗捂住唇,讷讷道: “需得以大力气,左扇八耳光,右扇十嘴巴,再倒立一柱香,一柱香后,便可浑身清爽,完全解毒啦。” 她神色很是认真,一副全心全意为赖噶若着想的样子。 赖噶若愣愣的听完,然后,有点僵硬呆滞地点了点头。 喜欢装,那你就装到底吧,白妗笑得更温柔了。 “公子一定要照做啊,否则毒不解,蔓延到全身……到时候满地打滚,有失你们边月男人的英俊威武啊。” “……” * 奉常寺多植翠木,高林参天,阳光在绿叶上镀一层金光,鹅卵石的曲径通幽。 姜与倦忽然停步。他淡淡道, “赖噶若的毒是怎么回事。” 白妗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小人不知晓啊。” 她将夜陀罗下到花瓣上,这种毒药极易挥发,却可以溶解于水,赖噶若距离最近,自然将未溶的粉末全数吸入口鼻之中,一柱香后发作……还敢自称太阳?夜叉还差不多! 而且她下的剂量很微,若非用特殊手段,根本无法察觉。 白妗可不信,姜与倦知道是她动的手脚,毕竟,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姜与倦仍不回头,削肩长身,黑发泼墨一般垂至腰际,水晶白珠冠剔透如冰。 白妗忍不住问,“不过殿下,您看到赖噶若那个样子,难道不觉得解气么?殿下又为何让妾送去解药?” 未免也太滥好人了吧? 姜与倦悠悠地举目,“他口中要找的擅医之人,正是从前照料孤的僧人。” 所以他让她去解毒,不过是为了给故人一个清净。 白妗恍然。 他忽然说,“这世间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过犹不及。白妗,若你再犯,孤决不轻饶。” 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唇齿间咬出的“白妗”,落玉坠珠般的声音,夹杂一种叹吟的口吻,令人心颤。 白妗猛地回神,姜与倦已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明显感觉到他态度疏离淡漠了许多。 僵在原地的白妗却十分悚然,难道当时,她对赖噶若说的话他全都…… 可距离那么远,她还故意把声线压低,那么嘈杂的环境,他怎么听见的? 她牙齿微微发冷。 毓明太子姜与倦…… 这个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望着那舒朗挺拔,孑然独行于林间的背影,白妗心口翻涌。 二人终于停于一间清幽竹屋前,四周翠意盎然,只有扫地的沙沙声。 一小沙弥正在竹屋前握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碎石落叶。 姜与倦上前,有礼道: “小师父。善水大师可在?” 沙弥见了二人,先是对二人喊了一声佛号。 “这个时辰,家师正在瀑布下练功,不知二位可需小僧领路?” 姜与倦道,“无妨,我亲去寻他。多谢。” 白妗忙上前:“少爷,我也要同往么?” 姜与倦暼她,颌首。 路上,白妗有些心神不宁。从那小沙弥只言片语,瀑布,练功,那么,这个善水大师很有可能是一个武者。 若此人武功高过姜与倦,甚至更为强横,她还能伪装自己会武的事么?况且,她还有任务在身,得想个办法开溜。 索性一闭眼,拽住身前人的衣角。 “少爷,我有点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以后十点到十一点更新哦~ 第13章 狡诈 她摇摇欲坠,一手抚着小腹,满脸痛苦。姜与倦倒没怎么避嫌,直接转身,搀住了她的肩,“可是方才在马车上受凉了?孤看看,” 他语气温和,仿似之前那疏离冷漠都不复存在。 声音放低,“从前山中枯燥,曾同善水学过一些医术。虽是皮毛,或也能派上用场。”说着一边虚扶着她的背,便要去探脉。 白妗想起之前胡诌扯她家少爷略通医术……真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立刻讪笑着躲避,“殿下千金贵体,还是不劳烦了。” 补充:“妾忍一忍就好。” 她轻轻推开青年的身体,体贴道:“还是殿下的事要紧。” 姜与倦笑了笑,一抚她的头,白妗正半弯着身子装病,来不及躲,只感觉好似一片羽毛从头顶掠去,她有点呆,去看他,青年含笑的眼中有种近乎溺爱的亲昵,只是很快便消散无踪,好像是她的错觉。 足足有一刻钟,白妗默默地跟在姜与倦身后,还在满心思琢磨。 莫名其妙…… 从来也只有师父会摸她的头,没有一个男子对她做过这种举动,连师兄也不曾。 她可不相信毓明太子真对她动了心。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一个,尚且没有摸清底细的女子倾心相许。突然转性,迷恋上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一个人无故向另一个人示好,会是什么原因呢?要么,他想得到什么。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宝物吧? 要么,那就是一种安抚,或者说麻痹她的信号,想让她放下警惕。 再联系一会要见的人,整件事就很可疑了, 她一瞬间充满了危机感。 可姜与倦所想却大相径庭。他蜷了蜷手指,手心刚刚触碰过少女乌发,软软的手感很不错。方才怎么就上手了呢,他想,大概是见她垂着头,看似很好摸。便摸了摸。 然后,她眼睛瞪圆,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蛮可爱。 转过树丛,很快便听见水声。飞溅的水珠沾湿脸颊,白妗侧目,青年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更显得阒黑。 似潇潇暮雨中,白衣公子踏石而来,袖口蓝纹如水波,他身边,蓝衣的少女并肩同行。 怪石嶙峋,一块银布飞泻而下。在这急湍之中,一僧人正在凸起的岩块上行走,他一身黛色袈裟,竹杖芒鞋,见到姜与倦二人,便自岩上远远地飞掠过来。 待他落地,一点水珠也不曾飞溅到二人身上,可见轻功卓绝。而他半阖目,神色平和,衣袖都是半湿,竟在几息之间,凭借自身的内力蒸干。 这僧人不可小觑! 白妗心头打鼓,只观他样貌,却不知年岁几何。 姜与倦颌首:“善水大师。” 那僧人听了,却笑道,“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你那几招几式,却也由老衲亲自传授,何时生分至此!” 姜与倦只得道:“和尚,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僧人展眉,却啐道,“没大没小,好歹老衲也算是你长辈。” 姜与倦无奈,白妗扫去一眼,心说这和尚好得寸进尺,僧人恰巧也看向她,只是微微一笑: “这位施主是?” 姜与倦道:“她是白今,乃我府中门客。” 白妗没想到他会这样介绍自己,诧异,向善水一礼:“见过大师。” “五里处有望远亭,可以看见庭山大部分景致,二位,先移步那处罢,”善水道,边走边同姜与倦攀谈,“午间闲来无事,与师弟手谈了一局,却遗憾未尽。不知如止可否赏脸,与老衲续那残局?” “和尚既然盛情相邀,”姜与倦笑道,“如止却之不恭了。” 白妗低声:“如止?” 姜与倦道,“幼时在此处暂居时,方丈所赠之名。” “心如止水,”善水亦笑,“一别近十年,不知你可还记得其中寓意?” “自然记得,”姜与倦步入望远亭中,夕阳光辉遍洒大地,他的影子纤长而孤独。 目光所及之处,是青山绵延,而山下城郭比邻,茶酒旌旗若飞花,即便人头攒动,也渺小似蝼蚁。 “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风雨如晦,孰能求存?唯有心如止水,固守本心耳。” 他袖袍鼓动,掷地有声而铿锵,一贯清朗温润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近乎决然的艳色。 亭中一石桌,几石凳,桌上置一棋盘,黑白子皆寥落,而他拂袖,先自坐在了棋局之前。 善水入座对面,感叹:“十年光景弹指挥间。你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子了。” 姜与倦垂目,“和尚,你却分毫未变。” 又看他:“何时还我四时锦绣图?” 善水落子道:“人越富越小气,可见这句话说得不错。那幅图,等老衲摹完便还你。还差最后一篇呢!” “那是孤本。” 善水动了动嘴皮子就想耍赖。 姜与倦道:“斩离。” 正想找机会偷溜的白妗听到这一声,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转模作样看风景。 一身黑衣的斩离鬼魅般来到姜与倦身边,奉上一个匣子,其中纸笔俱全,还有一本封皮陈旧的书卷,正是四时锦绣图。 “你、你什么时候……”善水惊讶。 姜与倦示意白妗:“我这门客,正好长于丹青,你我对弈,她便来帮你完成这最后一篇。” 你迟迟不愿动笔的这一篇。 “……”懂了,她就是来充当画工的对吧,白妗认命,亭外有一个树桩,打磨得光滑无比,她索性抱着匣子,走到树桩那儿,开始铺纸动笔。 善水有些不解,姜与倦默默落下黑子,吃掉他零散的几颗白棋,“四时锦绣图,囊括大昭奇山异水、人文风情,如星罗密布。而最后一篇,乃是大昭最富丽堂皇之所——皇宫。” “她要摹的,便是皇庭。” “也是你,最不愿翻开,甚至回想之处。” 善水面色微变。 姜与倦突然转了话题,“和尚你可知丹书令玉?” 善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过话,“丹书玉令,传说乃是三百年前,被大昭覆灭的太行皇室,所留下的最神秘的秘密,据传得之者得天下,或是绝世奇兵,或是惊天宝藏。” 说罢,又暗自摇头,“说到底,这‘丹书玉令’仅仅是一个传说罢了,从无人得到。” “太行皇室国祚千年,也曾灿烂非凡,谁知不是真有其事呢。可,我与你说起此事,重点却不在此。丹书玉令虽名为令,真身却是一块玉。之前我口误,作丹书令玉,而你熟悉这个传说,下意识纠正了我。” 他说着说着,便将目光放到亭外那少女身上,瞳孔幽深不已。 “一个人总会遵循记忆做事。既然她的记图能力如此超绝,与和尚你对卦象的天赋一般无二,那么,是否会察觉出这其中的差别——甚至无意识地纠正呢?” 善水突然明白过来:“你在诈她。” 姜与倦不语, 他叹了口气,“不错,我在诈她。” 第14章 追忆 “为何?” “半个月前芳华宫潜入刺客。那人功夫极高,性情狠辣,对皇宫极为熟悉。且有同党,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然而,自那夜后,刺客便不知所踪,不曾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密令四门排查,亦未有任何发现。故而,孤怀疑此人,很可能还在皇宫之中。” 善水哈哈道:“凭借幽均卫的侦察能力,还能让小小一个刺客逃脱不成。” 抱着剑,正倚在亭栏上监视白妗的斩离闻言,扫了和尚一眼。 姜与倦淡淡一笑,“有句古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假如,和尚你是那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善水从善如流,拈起一颗白子落下,将他围堵,高深莫测: “若老衲是那人,自然要精心伪装。要么,蛰伏不动。可若是时间紧迫,默默无闻便显得太不划算。不如大张旗鼓,又要洗清嫌疑,神不知鬼不觉达到目的。” 姜与倦颌首。 “所以,孤带她来见你。” 此时,白妗正绘到大昭有名的二宫一殿,伸手,将垂到脸颊的一绺发丝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侧脸。 她着男装,这一举动倒显得弱柳扶风。 善水极通人体骨骼,早便看出白妗是女子。疑虑道: “瞧着不像。” 姜与倦沉吟,“准确来说,或许不是刺客。只因即便孤点明身份,那人也未下杀手,只想借我之手出逃。” “陆娘娘身死后,留下了太多疑团。” “那人出现于芳华宫,大约是为人、或为某物而来。” 善水再次打量白妗,“若她真如你所说,又怎会随你前来,坐以待毙?这世上不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一笑,“窃贼罢。” “窃贼”二字,一语道破天机。 他有些促狭地看向姜与倦:“而且,凭你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分辨么。” “我试不出来,”姜与倦坦然承认,目光清明。 亭外的白妗往此处看了一眼。 与姜与倦视线相撞,晚霞千里中,她明眸皓齿,望着他笑意如春。 “这姑娘似是倾慕于你。” 听到善水的这句话,姜与倦顿了顿,才说,“若她是贼。这份倾慕,便是居心叵测。” 善水暗暗挨近,语有深意:“假如你的判断失误了呢?” 姜与倦眯眼,白妗远望二人,神色不变,只嘴里咕哝了一句。 通过唇语解读,姜与倦脸色微僵。 她咕哝的是,“如此良景,正常男人,不该拥美同游么?竟跟一秃驴你侬我侬,好不解风情。” 言外之意,他姜与倦不是个正常男人。 再联想近些天,东宫那些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流言,姜与倦的脸色有点黑。 可见不论是多冷情的男人,一旦被怀疑到那方面,都是很难容忍的。 善水见他额头青筋隐现,忙地转移话题: “近来桃花是不是开了,”他笑眯眯地说,“我记得芳华宫前有株桃花树。是从庭山山脚挖去种下的吧?宫中气候湿润,本以为不能成活。” 那锦绣图中,芳华宫前,一株桃树孑然而立,倒是开得烂漫喜人。 姜与倦:“宫中未必养人,养些花植却还不错。”又道,“有年她的生辰,家父从宫苑移栽了一株桃花,与原来那株两两相望,倒不显得孤寂。” 这个她,所指何人自然不必赘言。 善水惆怅。 既然提起这个话题,他也不想再回避,敲着棋子,好一会儿才低声问: “她……去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陆娘娘去时,很平静。不过……有一句话带给你。” 姜与倦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 “侯爷囿于朝堂多年,后又为青灯古佛所困。天地偌大,也有锦绣四时,何苦一生桎梏?不如成全自己,金戈铁马亦好,孤舟泛流也罢,君自保重,我亦解脱。” 他说罢叹道:“恕晚辈迟了多年,才告与侯爷。” “她……当真这样说?”善水徐徐地半阖目,手将棋子虚虚握着,一抹颓然游弋在眉目之间。好似直到此刻,才真正抛却那青春人般的洒脱,流露出被岁月磋磨的沧桑来。 毕竟他真实的年岁,倒也不小了。 善水想起自己年少时,鲜衣怒马,出身武人世家难免轻狂,自认打遍天下,再难逢敌。 偶然一次市井交锋,却败于一人之手,还是个细竹竿样儿的小子,他极不服气,于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直到那一日,他追到医馆寻衅,小子将终日戴着的毡帽一摘,青丝如瀑、花容如玉。 她冲他挑眉的模样可恨,又可爱: “世子爷,再怎么苦苦纠缠,也是本姑娘的手下败将。堂堂大男人这般心胸狭隘,你丢不丢人?” 后来边关烽火起,他披甲上阵,荣耀归京之时,万人庆贺歌功颂德、战神之名威震四海,只有她关心那穿身的利箭,痛是不痛。 清苦药香染上少女的眉眼,纠结着深深的忧虑。她怜惜地看着他的伤痕,为他上药: “世子爷,即便你痛得涕泪交集,我也绝不会笑话你的。” 他刚要感动,下一秒她就挥着拳头阴森森威胁: “我只会封住你的哑穴,免得你嘎嘎乱叫,吓走姑娘我的病患!” “……” 忆及往事,善水唇边噙起温暖的笑意。 只是情深缘浅,佳人已去,再难追寻。 姜与倦很快就打断他的回忆:“在来奉常寺的路上,孤遇到了边月的人。他们的目标是我。更准确地说,是我要来见的和尚你。” 前魏武侯魏晓,骁勇善战,破敌无数,曾与边月公主联姻,是边月名正言顺的驸马爷。 却在人生最辉煌之时,剃度出家,断绝红尘。 姜与倦用一种严厉的口吻说,“这些人甚至追至奉常寺中,和尚,我不信你不知道,他们的来意。” “阿弥陀佛。老衲早已不涉朝堂中事。” 第15章 相信 姜与倦并不拆穿他装模作样,只道,“边月曾是边陲小国,近十年来多与大昭通商,国力日渐强盛。它夹在东昭与西楚之间,与其说摇摆不定,不如道左右逢源。此次入京,如此大张旗鼓,营造声势,自会惹来上面的注意与忌惮。” 善水忍不住搭话:“你是说,他们准备对边月来使采取措施?” 姜与倦摇头,“不。恐怕他们忌惮的,是你。” 晚风卷过,激起淡淡冷意。 不过电光火石间,善水便想通其中的关联。他魏晓虽已遁入空门近十年,却也曾是朝廷股肱,掌握不少军机绝密。 若此次边月打定主意充当说客的角色,他身在奉常寺,便不可避免会与来人接触。 又有边月公主那一层关系,势必引起朝廷猜忌。 即便他对大昭忠心不二,甚至……以死明志。 最坏的结果,若负有战神之名的他身死,一旦消息被有心人放了出去,西楚蠢蠢欲动,边月亦能坐收渔翁之利! 届时他必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生也不能,死亦有愧! 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趁阴谋尚未铺开之时,重返大昭朝堂,姜与倦也是如此同他说。 “不知侯爷‘尚能饭否’?” 善水却是长叹一声:“廉颇老矣!” 与你父亲十年前便土崩瓦解的信任,今时今日,难道还能奢求重建? 他郑重对他道:“太子殿下,如今的魏武侯不再是吾,而是吾的弟弟,你的挚友。” 以十六之龄,承袭爵位的小侯爷魏潜。此时,正带兵囤练即墨城中,与定羽王姜孟戍守边关保家卫国。 “既然如此,老衲即日便离开盛京。”善水终归是下定决心,“只是——” 姜与倦凝视善水,“侯爷戎马半生,还有何牵挂?想必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卷四时锦绣图了罢。” “我便将之转赠于你。” “盛京是狼虎之地,家父年岁渐长,有些事,孤不得不接手。盛京城中,各方势力逐渐渗透,前朝余党、异国来客,接踵而至,风雨欲来。你是她在这京中最后牵挂的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这次轮到善水起身,向他长长一揖到底。 “白鹿早已归山,那座宫灯再不亮起。” 姜与倦也道:“孤以后不会再来。” 善水叹道:“殿下保重。” 姜与倦将他扶起,无意发现他额角皱纹已然很深。岁月不饶人。 他低声,“和尚,今夜便动身吧。就在后山,我安排好了车马人手,即使路遇不测,以你武功,自保绰绰有余。” 只愿这经年恩怨……你真的能够放下。 善水有所触动,“多谢。” 此时白妗图也作成。和尚一心一意惦记这个,姜与倦很快也踱步过来,只轻扫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原本中,芳华宫前只一株桃树,她却画了两株。原本的图册有些年月,笔墨实有斑驳,有些地方确实不够细致。 白妗擅忆图景,下笔时无意识地润色。也许因记忆深刻,不自觉便填补了细节。 这小小的细节,比之高墙朱楼,黛瓦飞甍,可以说微乎其微——却让她就此暴露,无所遁形! 大昭禁宫芳华,每五里便有重兵把守。 她一个初初进宫的通明殿侍女,如何知其全貌?! 姜与倦蓦地攥紧了拳。 幽均卫埋伏四处,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个少女……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妗忽然“咦”了一声。 她的脸贴近那未干的笔墨,嘟起唇,将什么轻轻吹去……原来是一根干枯的树枝。 缤纷褪色,形单影只。 没有了……连这唯一的破绽,也彻底消失。 姜与倦的手顿在半空。 白妗心底冷嗤。 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她虽未近身,却通过唇语获知了一些内容。 推己及人,立刻猜到之前姜与倦为何能说出那番话——那句“决不轻饶”。 他定也懂唇语一道,且必定比她精通。 白妗何其冰雪之人,不由揣测他让她画这幅画的用意,笔尖便顿在了纸上。 大昭闻名的二宫一殿,凤仪、芳华、通明。 几乎是瞬间,手腕便不稳起来。 寒意席卷全身。 那人,好深的心思…… 回想一些细节。吃面时,他拿出咽欢,恐怕就是故意的,想要借此试探她的反应。……从那时他便存疑了。 ——不,或许更早,又或许,他从未放下疑虑。与她周旋,也是演戏,他早就看出她表里不一……呵,他何尝不是如此。 后来无意的亲昵,更是想让她放松警惕。 堂堂毓明太子,这般花心思来对待一个女子! 可白妗本意,却不是想让他花这种心思! 她心浮气躁,更多的则是以为胜券在握、忽然就被人反将一军的恼怒。 想来一出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她偏不让他如意! 她心底越恼恨,表现得越娇柔。故作担忧看向一言不发的姜与倦,盈盈下拜,自罪道: “妾技艺不精,未合殿下心意,还请殿下责罚。” 少女伏在他脚下,脊背瘦弱而卑怯,姜与倦满目漠然,脸色却变得讳莫如深。 善水看戏看得起劲,却惊讶于这丫头的自称,她——莫非知道被自己看破性别了? 姜与倦凝视她的身影:“何至于此,孤……并未不满。” 她却匍匐不肯起:“殿下,妾一直有疑问,只是憋在心里,不敢说。” “哦?” 她霍地抬头,直直同姜与倦对视:“殿下是不是在找什么人?那个人与妾……有何相似之处?” 她说着,似乎觉得攻击性太强,把神色放柔了些,咽下哭腔,“从第一次与殿下相见,殿下就那样对妾……其实妾心里很不好受。可是,妾不曾怨过殿下,也不曾忤逆过殿下。” “殿下,您能不能告诉妾,您在怀疑什么?妾该怎么做,才能让您信妾,相信妾的心意……”说完,她呜呜地哭泣。 相信她? 相信她不是那个可恶的刺客? 是啊,她们有何相似? 可以说全然不似。 想起与这少女初见,自己那孟浪无礼的举动,姜与倦热度上脸,紧接着,便见她似是难以自抑地哭倒在地,双肩耸动。 青丝凌乱,身染尘泥。 作者有话要说:赖了赖了!杳杳踩着高跟鞋来了!卡字数原因,这几章会比较短小~宝贝们明天见~ 第16章 杀意 于是他蹲了下来,把她两肩轻轻抬起,白妗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地看着他,因激动而两颊晕红的脸,更显肌肤弱白。 善水干咳一声,转过头去。 姜与倦伸手,不发一语为她擦拭去,并不出言安慰。 指尖被液体一点点地润湿,在她脸颊上搁浅,他静静看着白妗,想看她能哭到哪种程度。 白妗眼睛都哭红,不住地哽咽,却还听不见一句安慰,偷偷看,这货反而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她一哽,简直气疯,各种情绪挤压着胸膛,泪水流得更加汹涌。 极力扼制疯长的杀意,浓黑的睫毛盖下,身体因哭恸与恼恨而微微颤抖。 姜与倦的手忽然滑过。 他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勾近自己,一头黑发在他掌心滑如丝绸。 红润的嘴唇,虚虚擦过她泪湿的脸颊,一路贴到她的耳廓,慢慢地送去字句:“乖。随孤去一个地方,孤便相信你。” 白妗看不到他的神情,可那咫尺之间的温热吐息,还有低沉喑哑含着一丝莫名情绪的音色,都让她指尖微微泛麻。 直到片刻后,站在竹屋里,与秃驴面面相觑的白妗,才猛然发现自己竟中了那货的美男计! 善水好整以暇地向她伸出手:“施主,请让老衲为你测骨。” 他毫不掩饰地道出真实目的。 白妗打量他。将之杀死逃走,几成胜算? “零。”善水非常自然地吐出一个字,翻转手掌,厚茧如一层薄纸般覆盖其上。 “施主不如配合老衲,也好向你主子交差不是?”他抬眸,眼睛始终温和。 白妗发现这对“师徒”还有些微相似之处,比如这眼神,明明温吞,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白妗心下暗恼,知道自己也跑不掉,索性一屁.股坐在对面,半个身体都窝进了竹椅中。 她偏头看他,指尖划过唇角,轻按,神色有些凉: “喂,秃驴你今年贵庚,就敢自称老衲了?” “阿弥陀佛。”善水很老实地回答,“不偏不倚,年长施主二十岁余。” “保养得不错嘛。”白妗呵笑。 “少近荤腥,清淡饮食,每日多多晨练,自然越活越年轻。”善水随意答她,挥手却摸到她的头骨,白妗只觉一股雄浑内力在周围蓄积,激得周围空气都隐隐震荡,她一咬牙。 “慢。” “不用测我的骨了,我直接告诉你,我就是他口中所说,芳华宫刺客。” 最后一句她看了眼门口,刻意压低音量,善水有点好笑,却绷着脸严肃地问: “目的?” 白妗红唇微翘。 “做贼呀——” 她故意拉长音调, “偷香窃玉。” 玉倒是真的窃,香不过顺便偷。 白妗暗暗得意。善水则瞪大了眼睛。 她也学着像姜与倦一样叫他和尚。 “和尚,”她幽幽.说,“其实我仰慕太子殿下已久。那夜,只为一览传说中的‘明珠’风姿。谁知竟被当成了刺客。” 她好怅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期间,虽有身份的欺瞒,可我对殿下这份心,如那枯木渴求露泽,蜂蝶亟待花期。他只一顾,我便心满意足。” “你为何不坦白?” “他不会信我。” 白妗别开脸,略伤感。 善水恍惚,似见故人。 白妗再次看他,动之以情:“和尚,你也曾是世俗人,也曾涉红尘。我不过是倾慕一人,怎么也罪不至死罢?” 似乎有点道理,善水沉吟,白妗正要松一口气,他忽然迈步,在她面前立定,念了一句佛号。 忽然定定地看着她: “姑娘。你可认识青衣教的玉、惜、露,玉氏?” 白妗大惊。 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青衣教,闻所未闻。” 她摆头,桌台上的一面铜镜纳入她的面容,额头上的佩巾有些歪了,索性伸手,解了下来,慢慢绑到手腕上,一边绑,一边思索, 这秃驴突然提起前明妃有何用意?难道他知道自己出身青衣教?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方才测骨,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挨了一下她的头顶!没道理,这么就能窥破她的身份了吧? 难道,是在诈她? 善水却再没有开口,她的疑虑,自然便一直没有机会解除。 竹屋外,姜与倦立在梧桐树下。沙弥还在打扫,极有规律的沙沙声,像他的心跳一样平稳有力。门忽然推开,善水走出,手上带血,身后空无一人。 他一眨眼,一切又都消失。 姜与倦站了很久。 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一声“殿下,”一副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表情。 正是白妗。 她身后立着善水,向他摇了摇头。 姜与倦微怔,心口有什么缓缓落地。 哪知下一刻,白妗踮起脚尖,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用气音告状: “他摸我。”眼睛斜着,撩了一下善水。 “……”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善水心知不该同个小辈计较,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姜与倦倒是没什么反应,除了被她吹气的那只耳朵立刻泛红,神情几乎算得上正直了,转脸来,低斥她,“胡说。善水大师乃出家人。” 声音却很轻,根本算不上斥责,有点纵容的意味。 善水抽了抽嘴角。 白妗不满,“本来就是嘛。” 姜与倦忽然看见她手腕上,毫无章法缠绕着的布条,索性捉来她的手腕,一圈一圈解开,再细心为她戴回额上。 男子的气息包裹,白妗不自在蹙眉,他却低声“别动”,有种不动声色的强势。 他的专注落在她眼中,眉眼清俊,下巴的线条如画,唇珠微翘,泛着诱人的浅红色。 不知怎么有种亲上去的冲动。 白妗磨了磨牙。 修长的手指放在她太阳穴两边,扶正佩巾,干燥的指腹不小心擦过鬓角。 少女凝视他,眼底湿润,令他心中一悸。 她忽然从他手底下溜了出去,“小人……小人有些内急,”总算想起书童的身份来了,一蹦三尺高,“少爷,少爷先与大师叙旧吧!” 干笑两声,跑远了。 竹林之中,暮色四合。 善水同姜与倦缓步并行。 “你还有疑虑?” 姜与倦默了半晌:“愈是毫无破绽,便愈是可疑。这是老师教我的。” “沈仲丘?”善水哼了一声,“那老东西心眼太多,所教你不过人心算计。如止啊如止,和尚劝你,人生在世,还是简单点好,多快活!” 姜与倦:“和尚,你便说,是或不是。” 善水顿住。 “是。” 姜与倦眸光骤暗。 “不过,还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与你,”善水摇了摇头,语气惋惜,“也许是因幼时多舛,吃了太多的苦,又疏于调理……她恐怕,活不过双十年纪。” 姜与倦回过身来,一脸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PS宝贝儿们别被吓到哦~和尚说这话是有用意的,他是助攻~so女主并不是真的短命~ 这几章比较短,欢迎养肥肥~ 第17章 救人 东华门坐落整座宫城最东方,门外置石狮坐镇。此处既是风水最佳的宫门,也是离东宫最近之处。 门前立着一座石碑,上面雕刻一轮日晷,痕迹深刻,硕大精致,取旭日东升之意。 白妗换了一身婢女服饰,向守门的侍卫福了福身。 侍卫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此处,随她走到石碑后面。 白妗开门见山,“东西呢?” 杨恣从袖中取出一个酒囊,还有一张地形图,“时间匆促,有些地方会有不妥,你随机应变。” 做正事的时候白妗还是很严肃的,点点头接过,杨恣还有些不放心,“宫门就要下钥了,轮值的侍卫一柱香后便到。万事小心,我会在城外的杨树林里接应。” “好。” “杨兄,该换班了!”此时一道男声飞入二人之间,杨恣一惊,道: “是刘毅。他见过你。” 果然是那个俊秀的邻家刘大哥,他看见杨恣立刻就走了过来,“你在这干嘛呢,还不去领膳,晚了可没有白馍馍……” 他看见白妗。顿时不由自主地笑了: “表妹?” 白妗来不及将酒囊收好,只能把图纸牢牢攥在手心。刘毅却立刻注意到:“这不是杨兄的酒囊么,平日里都不让人碰的。” 杨恣神色微变,刚想说话,白妗抬眼,有些感伤地一笑:“是带给家父的药酒。今日主子恩许奴婢出宫,看望重病在家的父亲。” 她感伤地说起往事,“表哥自幼失怙,爹爹将我们俩兄妹抚养长大,含辛茹苦,我们进了宫,时刻挂念着爹爹,也不知他的病什么时候才好,有了表哥偷偷酿造的药酒,爹也许能好受一些……” 杨恣拧眉:幼年失怙? 白妗无辜:师父说的,不是我说的。 刘毅没怎注意二人的眉眼官司,自顾自道,“只听杨兄说过家中有长辈,却似乎不愿谈及的样子……原来如此。” 白妗微讶,长辈?她以为师兄对师父的心思昭然若揭了呢。 转眼,刘毅非常同情地对她说:“见到令尊,也替我捎一句伯父好,千万保重身体。” 拍拍杨恣的肩膀,很是热心,“以后,你们两兄妹在宫中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也不怪他敢说这样的话,前几天刘毅刚刚升迁,现下也是个侍卫长了,官儿虽小,可他年轻气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白妗一脸感动:“多谢刘大哥。我表哥这个人很难相处吧?之前多谢您对他的照拂,若不是有您这样的好人在,我们俩兄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揉揉眼睛,挤了两滴泪出来。 杨恣:…… 刘毅害羞地挠头,“小事,都是小事,表妹可千万别哭。”见少女看她,忙脸色红红地补充: “杨恣是我兄弟,他的妹子,可不就是我刘毅的妹子嘛。哈哈。” 杨恣一直面瘫,简直要被师妹无双的演技折服了。活脱脱一个柔弱命苦的妙龄少女是怎么回事。 告别二人,白妗转过身,手心被她掐出一条红痕。 她体质敏感,只要有一点疼痛,眼泪都会不自主地往下掉,之前觉得麻烦,眼下倒是省事很多。 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转进一条暗巷,至于之前那些秘密跟踪的幽均卫,早在半路被她甩了个干净。 褪下外衣衫裙,露出黑色的夜行衣。几个竹筐叠在墙角,挪开一个,她将衣裙叠得工整,跟出门时的男装放在一起。 翻过这面墙,就能进入东府的后花园。 根据图纸显示,整个东府的布局有些玄机,形似一个阵法,或许还设置了机关地牢,毕竟是太子拿来囚禁犯人的地方。然而白妗粗略勘测后,却跟普通的大院没什区别。 譬如花园里的两座水榭,简直就是为了迎合太极卦象而存在,白妗有点失望,又一个难点来了。既然这里处处普通,既没有牢狱又没有密道,而且大是真的大,房子也是这么多,太子会把一个如此重要的犯人,而且是秘密,关押在何处呢? 之前肯定有不少人闯过东府,都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没有接触过太子,不了解姜与倦这个人。 诚然,白妗自认也不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但要将他的心思揣摩上两分,还是可以做到的。 青衣教的人来,肯定直奔最昏暗,最隐蔽,最有可能是关押之地而去。 那么反其道而行之,那间最辉煌最不可能是牢室的屋子,会不会就恰好是目的地? 当她戳破窗纸,乐曲声伴随着透亮的光线洒落而来,看见一个摇着手鼓,跟侍女卿卿我我,不亦乐乎的胖子,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这一手至险至安比她还玩的纯熟! 任谁远远看了那满屋子的灯光、听到这热闹的动静,都会觉得这必定是太子寝宫,把守森严飞不进去一只苍蝇。 但姜与倦是个骄奢淫逸的人吗? 他贪图美色吗? 嗜酒如命? 不,他不是。 不仅不是,而且一点也不沾边,白妗微妙地发现,这个人好像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她不知怎么有点不快,这种不快在那胖子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似乎要去恭房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作者有话要说:emmm给大家表演个、化妆吧 ( ? ∵`) ↓↓ (??ω??) 第18章 师叔 伸手一勒他脖子便转到旁边的假山,袖中月牙刃抵在他脉搏。白妗只字未语,胖子闭着眼,浑身肥肉乱颤,肚皮上的肉一层一层,像波纹一样抖开。 他吓得腿都软了:“不了解,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 纯熟得让人有点心疼。 白妗无语了一会儿:“睁眼,看看我是谁。” 胖子哪敢从?可那刀几乎威胁地一送,他只好冷汗涔涔地掀开眼皮,看见一张冷白皮的少女容颜,夜色中泛着幽诡。 按说他这样胖了,感官多少也有点该迟钝,却在瞬间,清晰感觉鸡皮疙瘩一路爬上了背。 就算易了容,这武功路数,还有语气,哪怕他化成灰了,也认得! “白,白贤侄……” 整个青衣教谁没有听说过现任明妃白妗的厉害? 一看到她,立刻想起教中大摆擂台的那些日子,多少无辜教众被这个蝉联三年的擂主支配的恐惧……那年,这黄毛小丫头不过十四——奶奶的还不到十四啊! 就敢在教内一一挑战知名高手,甚至直逼四大门主,他还记得他被点名时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 要问为什么,因为前三个门主都给她打成重伤了!他还庆幸,以为同样负伤累累的白妗能歇歇了! 忐忑地上了擂台,还以为能混个平手?然而屈辱的是,他也输了,人搁床上哀嚎了半个月——是这女的太变态,真不是他太胖懒得练功啊! 细数历任明妃,她白妗不遑多让,绝对是最可恶最折腾人的一位了。 胖子心里翻江倒海,白妗将碰过他的那只手揩干净,笑出一对梨涡。 “玄武师叔,请恕晚辈无礼,此次奉教主之命,特来接应师叔。” “是教主让贤侄来救我的吧!你看,我是十分乐意跟你走的,不知,可不可以放开师叔了呢?”玄武憨笑,点了点脖子上的刀。 白妗笑得温柔:“哦,教主还说,若教中事务有半分泄露,让我不必留情。” 玄武立刻否认:“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泄露任何机密!” “真的吗?”胖子感觉背后的人化成了一条毒蛇。 “就,就说了一点丹心玉令的事……” 月牙刃紧贴皮肉,想到这可是教主亲制削铁如泥的暗器,他慌得直往后仰,忙改口,“可那些只要稍微有心去查就能获知!乃是天底下人人都能知晓的秘密!” 天底下人人都能知晓,无非就是那些关于前朝宝藏的传说,但姜与倦会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白妗沉吟,玄武哆哆嗦嗦地要哭了: “贤侄,有话稍后再叙,可不可以容师叔方个便先?” 白妗:…… 到底还是放了人,毕竟是师父的同门师兄,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可她在外边站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白妗才不管什么男女有别,径直一掀草帘,玄武正蹲坑,回头一脸惊恐地捂住小菊花,看起来随时准备尖叫,被白妗一瞪,立刻露出非常羞愧的表情。 白妗放下草帘,手指攥得咯吱响。 “你在干嘛?” “不好意思啊贤侄,蹲太久腿麻了。” “……”白妗有点头晕,“那你怎么不喊人?” “这不怕惊动守卫嘛……正想要不要喊嘿嘿。” 白妗气、炸、了。 半晌,玄武终于扶着墙出来了,觑了眼白妗的脸色小心说,“贤侄,不好意思哈,我被下了软骨散,行动不便。” “御功抵挡啊!” “唉,你不知道这药邪门得很,能让人暂时功力滞阻,每日都会有一两个时辰行动不能!还好今日那时辰已经过了,现下只是有些酸麻,又恰好遇到了贤侄。” 玄武笑眯眯地看着白妗,一脸快带我出去吧! 白妗避开咸猪手,才不信这世上有那种药的存在。连经过她提纯的软骨散,都没有如此恐怖的功效。 她不知道的是,那夜她在姜与倦身上的用量,已经足够他改良出更加精良的药物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帅哥我好寂寞 第19章 调戏 白妗有心想见识,却不是好时候,望着高高的墙,又看看玄武叹了口气: “只能钻狗洞了。” 玄武有点心疼:“都是师叔不中用,唉!说来也怪他们,把饭菜做的那般美味,明明里面有药,却害我全然不觉,真是悔不当初,如今还连累了贤侄。” 他沉痛地想拍白妗肩膀,被白妗避开,少女的眼神很是体谅: “师叔不必挂心,晚辈会轻功哦。” “……” 其实她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太子抓了人,不严刑拷打,反而好吃好喝,还令美人陪伴? 除开姜与倦脑子坏了一个情况,那就是想招安他? 白妗看玄武的眼神有点诡异。 想当年,前明妃脱离教会,说得委婉,其实就是背叛的意思,青衣教是最忌讳这个的,若非陆惜玉遁入皇室,了无踪迹多年,相信她的下场也不会比凄凉独死更好。 “贤侄,你不知道,我好辛苦!”玄武发觉情况不对抢先洗白道,看他满面的油光,白妗想翻白眼。 “我喝酒都不敢大碗大碗地喝,生怕饮醉了,就被套出什么话来!”玄武心有余悸,咂了咂嘴,“不过,那杨花落尽不愧是大昭第一名酒。真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啊!” 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不舍,“有个小厨子的厨艺,更是出神入化,大白米饭都能煮得有滋有味,粒粒分明,更别说那酱烧肘子,忒合老夫心意啊。” 玄武是个合格的老饕,说着说着口水都快滴了下来。 白妗简直想给他飞刀:要不是这货乃四大门主之一,地位显赫,她非再揍他满头包。 不过玄武所说,她不由得转了转思路。严罚酷刑也许能对待那些恶贯满盈、却又惜命如金之人,可这世上最难抵挡的是什么呢? 大概,就是诱惑了吧。 但仍然看不惯外边人为他奔波查探,他却在别人家里享乐还乐不思蜀的样子,白妗忍不住讽刺道:“不然趁着天色还早,去把那厨子打晕了一并带走?” 玄武讪讪:“哪能呢。” 白妗冷嗤。 这个时候的白妗肆意嘲笑,怎么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她也有机会领略个中滋味。 “走吧。”白妗不想再浪费时间,毕竟姜与倦还在庙里。 玄武却叫住了她:“你别看这里没有一个守卫,但其实进容易,出却难。你现在就像金丝雀妄图挣出铁笼,更何况带着我。” 什么破比喻。不过,这座东府布局确实有些玄妙,处处透着古怪。 故而白妗倒没怎么反驳,选择相信他的观察力,毕竟能当上门主的人怎么也有两把刷子。 玄武回到屋内,将侍女全都遣散了,白妗才悄悄进来,拿出先前的酒囊,耐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倒满各个角落。 “这是?” “药酒。” 胡说,这气味,明明是…… 白妗拍拍手,火折子一落地,整片帘子轰一声燃起,几乎是立刻便蔓延了开来。 玄武:“要调虎离山,也应该在别处点才是啊?你点我屋子算什么回事?” 白妗好脾气解释:“假如起火,你说他们第一时间会怎么做?” “当然是——” 查看他在不在。 “哎,人呢?”玄武回头,发现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瞪着一双乌龟眼,没义气! 又惨叫起来! 烟熏胖子了! 果不其然,一时间涌进许多人,估计是躲在暗处的都现身了,众人都在灭火,玄武则暂时被遗忘在角落,人们进进出出,直到一个蓝衣少年慢悠悠踱步过去,倘若此时回头再看,哪里还有胖子的身影? 二人穿过花园,大摇大摆地从……狗洞钻了出来。白妗好人做到底,把师叔送到杨树林。 与杨恣碰头以后,玄武笑眯眯对白妗道,“我看贤侄如此尽心为我,便赠你一物!届时若有机缘,其义自见。” 说罢递来一个纸包,白妗收进袖中,忽然叫住他: “师叔,以我的武功,若闯天牢几成胜算?” 连杨恣也意外地看她一眼: “你这念头还没打消呢?那太子那边呢?” “有备无患。”其实白妗是有点打退堂鼓,毕竟姜与倦确实不太好对付。她这人最怕麻烦了。 玄武却一直不说话,过于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甚至有几分沉重。 许久,他才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闯天牢有去无回。” 玄武回过身一脸凝重对她说: “大昭天牢每年秘密迁换,别说方位难于确定,内里更是机关重重,高手如云,惊险万分。绝非以人力可以突破。” 他回忆起来,“数十年前,青衣教与朝廷发生冲突,被那些狗官抓进去了十多个弟兄,难道我们这些人,没有闯过天牢么?可最终结果却是,我与南山主朱雀重伤捡回一命,而教中八大顶级高手,无人生还。” “若用四个字形容当时境遇,无非——一败涂地。” 肥肉挤压着那狭窄的眯缝眼,白妗却从中看见血与火光、兵戈相见,还有对无谓牺牲的悲凉与嘲讽。 而后,玄武了解到白妗正潜伏于太子身边,一改神色,认真地劝她尽快脱身: “女娃娃,老夫识人无数,也是见过这‘大昭明珠’真容的。” “此人是真君子,哪怕对待老夫这种别人眼中的阶下囚,他也以礼相待,不曾作践。” “要知道,惹怒小人,不过遭受一时的报复。而惹怒君子,还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君子,招致的后果,绝非你能承担的可怕。 那时夜风夕夕,她冰蓝的长袍在月色中蕴存光华,稚气未脱的面容带点无畏。 对于玄武的语重心长,她回应已一声轻笑: “晚辈受教。” 玄武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 “保重。” * 回到奉常寺,夜幕完全降临。 白妗四处转了转,在路边看到斩离,随口询问姜与倦去向。 斩离指路佛堂,看她的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白妗走进佛堂,那道修长的身影果然立于高耸的佛像前,一身白衣仿似落雪般孤寂,不知站了多久。 她出声:“殿下也信佛?” 姜与倦未回头,而是静静注视那尊镀金身、坐莲花的佛陀神像。 徐徐道: “时信,时不信。” “若吾为凡人,有所未知,自对神鬼怀敬畏之心。若吾为上位者,则不信神佛。” 他的臣民相信,那么他就不能信。 “妾不太明白。” 白妗似懂非懂地回他,跪在了蒲团之上,身边人侧影如玉,下巴与脖颈的线条流畅如勾勒。 影子被烛火拉长,覆盖了她的纤细。 他是毓明太子,这一生必定是上位者。 归根结底,答案是,不信。 永远也不会信。 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仰望,俯视,不跪, 甚至对这些神明进行摧毁与重塑,都在一念之间。 这样一个不惧神佛的人,第一次让她考虑起玄武话中的深意。 “切勿得罪君子。” 可一想来,不觉退缩,反而有种隐秘的兴奋。 她跃跃欲试。 所以,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殿下能成为凡人的日子很少。” 走向他,主动地来到他的面前,故作天真地接近,打破人与人之间能够形成隔阂的距离,不怕死地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懒懒地抬起眼皮,嘴唇离他的下巴只有一指,吐息轻盈而缓慢: “今日,殿下是凡人么?” 是肉.体凡胎么?也会动贪嗔痴念么? 有没有动念白妗不知道,可姜与倦这样垂着眼,静静看着她,任由如花美眷入眼,也似空无一物的样子,像极了一尊自持完美的玉佛,总勾着她这样的凡人,大动亵渎之念。 想看他,跌出神龛,支离破碎。 金佛宝相庄严,俯瞰世间。 长桌供果,香火袅袅。 少女背着手,轻躬脊背,自下而上地与青年对视,形成一个高低差,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亲吻上去。 而青年身姿巍峨,面似好女,长睫垂落成小扇,玉冠下的乌发于肩滑落,衬得微微蜷握的手指尤其清瘦修长。 这是一场博弈。 ……因是在神佛之前么,所以故意挑弄于他? 姜与倦心知肚明,眼底落入她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心底有什么异样划过,配合地低头凑近,却见她唇开阖吐息,玫瑰一般娇艳,似邀人品尝。 他恍然,猛地停住所有动作。 唇,离她唇边仅仅一寸。 被诱惑了吗,绝不承认。 抬手拂过,拈起她鬓边一片叶子,他直起身来,泰然自若地问道: “方才去了什么地方?” 对上他含笑的双眼,还有指间孱弱的一片绿叶,白妗愕然发觉被戏耍,脑海里,却还不由自主回想着他氤氲的眼眸,干净的下颌以及微动的喉结—— 脸一热,被诱惑了? 刚想别开视线,就被他扳正,“怎么,是孤太纵容妗妗,以至于胆子大到连孤的话,都敢装作没听见?” 手指的热度激得白妗一激灵,连忙后退避开,被捏过的下巴处还在隐隐发麻,白妗罕见地结巴了起来,“妾,妾不敢。” 忽然又恼怒,干嘛自乱阵脚? 就听他轻笑一声,负手身后,悠悠地启唇道: “和尚说,你对孤倾心相许。如枯木求雨露,蜂蝶待花期,哪怕只得一个回顾,也心满意足。” 他说着微叹,斜睨而来: “孤竟不知,妗妗情深至此。” 自己说的时候不觉得,怎么他一念出来就觉得好羞耻?白妗牙齿发酸,红着脸: “殿下您,您别说了。” 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又结巴? 而且,他怎么老笑? 都怪那个老秃驴,她咬牙,嘀咕, “还出家人,嘴把门真不严。” 姜与倦接过话,“可出家人,也不打诳语。” 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姜与倦有点太高,气势又说不出的压人,白妗忍不住后退,这一退,后背便抵上一根坚硬的柱子。 他自然步步紧逼,明亮的双眸中似笑非笑。 看来善水没说她的真实身份,否则,此时此刻,姜与倦哪还有闲心调戏于她。 没错,调、戏。 毓明太子竟然在佛堂公然调戏婢女,啊不,书童。 作者有话要说:杳杳:为什么我没有小粉花?我都日更的嘤嘤嘤呜呜呜 基友:要日更三千 杳杳:! 我太蠢了,就像一个萌新捂脸我的天呐。为了排面,为了小花花,我决定!日三千! 看了眼宝贝们的评论, 脑子:日六的心蠢蠢欲动…… 手:??? 第20章 爆炸 要不是被调戏的对象是自己,她都想抚掌大笑,千年难见啊铁树开花啊。 只见他越靠越近,半个身子都要靠了过来,眼角眉梢明晃晃的促狭,样貌俊美,竟有种色与魂授的风情,勾人心痒。 白妗落了下风,有点心慌慌,忽然,嗅到很细微的酒气。 自以为抓到对方错脚,她努力对上他的视线,强装镇定: “殿下可是饮酒了?” 姜与倦“咦”了一声,终于离开她到所能接受的安全距离,“还有吗?孤以为散得差不多了。” 白妗故意埋怨:“殿下,这可是在寺庙,您怎么能饮酒呢,岂不是坏了规矩。” 他揉揉眉心,消散那一丝疲惫,“与故人久别重逢,忆起许多旧事,便稍稍饮了两盏。”他说两盏,那就是真的两盏。 好的,他是真的不敬神佛。人在庙里,都敢撺掇着和尚,公然破戒饮酒了。 幸好不是杨花落尽。 否则下一刻他晕倒在她面前,要她把这货驮走回宫,那她绝对撂挑子不干的。 不过怎么还没人来? 白妗念起,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幽均卫闯了进来,按剑跪下,“殿下,属下失职!” 东府火起囚犯失踪,白妗真想看看姜与倦的脸色会有多精彩。 然而幽均卫报告的不是同一件事: “酉时至戌时三刻,属下跟踪那名边月商人。用过晚饭,他便进了一家福来赌场,期间未曾出去,因怕打草惊蛇,只有两人监视,属下守在外面接应,然而就是一转眼间,那人不知去向。”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上,竟是让太子赐死的意思。 姜与倦只扫了一眼便道,“去向斩离领罚。”便拂袖而出。 幽均卫贴地叩道,“多谢殿下!” 白妗惊讶,看来东宫幽均卫不同于一般的暗卫,这忠心程度,怕是连皇城禁卫军都拍马莫及。 也不知道那些跟踪她,却跟丢了的幽均卫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呢——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白妗半点无愧地跟在姜与倦身后,一同走出寺庙山门,忽闻有声如吼,从东南方向烈焰滔天,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云腾升而起。 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天崩地陷! 发生爆炸之处离奉常寺不远,震动波及,有木槛、鸳瓦飞溅,自空中坠下,白妗急呼一声,将身前的姜与倦推开,自己却摔倒在地,手上被划开一道口子。 血流如注,白妗不自觉咬牙,姜与倦将她抱入怀中,幽均卫迅速现身,挡在四周,游人们尖叫奔跑,斩离脸色发沉。 “殿下,爆炸发生地是东南角长安街道!” 姜与倦神色一变,正是福来赌场所在。 他接过纱布给白妗包扎,交给斩离一块令牌,命他进宫。 起身,却见东南天空浓烟滚滚,隐约还有烈焰撩起,映得天边如火烧云一般,家家户户都被惊动,喧嚣四起一阵骚乱。 至此,盛京衙门、京兆府、朝中六部、甚至后宫都被惊动。 到达现场,更是惨烈。 爆炸范围虽不算广,整个赌场以及附近店铺却几乎夷为平地,因爆炸主要发生在福来赌场,姜与倦带人率先走进,赌场后院带有一个四进的院子,里面有数十厢房,专门接待达官贵人。 然而现在被炸得满目疮痍,碎瓦焦木,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看到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人的断肢,白妗有点作呕。 京兆府尹与御史大夫是最先赶到的长官。 他们二人先前正聚家小酌,哪知忽然间地动山摇,还以为是出现了地震,忙得出来查看,便见黑云冲天、飞屑四溅。 京兆府尹心里咯噔一下,忙穿了官服匆匆来此,哪知竟遇到太子殿下! 他哆哆嗦嗦要下跪,姜与倦道: “免了。孤此次微服出访,不想惊动过多人等。府尹大人与其拜孤,不如好好想想,明日呈于御前的卷宗该怎么写吧!” 夜色中,青年面庞柔润,可微蹙的眉眼间已有不悦。 京兆府尹其实上任不满三载,资历尚轻,在他辖属的地盘,出现如此重大事故,他作为直系长官难辞其咎。 他面露愧悔:“殿下有何要求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事已至此,只能多做补救。 这时,御史大夫杜广也朝太子见礼。 想来他也算东宫未来岳丈,却不露半分骄态,举动谦逊礼数周到,不惑之年的他却没有一丝白发,面庞矍铄刚正。白妗却不由得想到杜相思与她那个被始乱终弃的娘亲……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殿下,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安抚民众,切勿让恐慌扩大,动摇民心啊。” 杜广与太子太傅沈仲丘乃是多年至交,姜与倦自然敬他,颌首: “杜大人说的是。孤已命人入宫秉明父皇,调动城内禁军,待局势稳定下来,孤会亲自现身,安抚百姓。” 此时,数名幽均卫与衙门仵作在满地狼藉中,刨出了几具焦尸。 仵作满头大汗:“还请殿下给小人一些时间。” 这些尸体的衣服都被火烧光,皮肤更是焦炭一般,完全无法通过肉眼辨别其身份。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关键人物…… 姜与倦刚要应允。 “等一下。” 一抹低柔的声音划破夜色,从后方传来,姜与倦情不自禁看去,杜广也随即侧目。 蓝衣少年迎风独立,月光在他身后撒下清辉,他步步走来,两袖如笼清风,苍白的眉眼中浮动着冷艳。 是白妗。她捂住口鼻,走到一具面朝下的尸体旁,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捏起一块碎片。 这是附着在尸体腰间的,所以弄下来的时候沾了一些黑油。 仵作汗如雨下地看着这个清秀书童,还真是胆子大啊!常人看一眼都受不了,他竟然就敢直接上手了? 姜与倦无声看着白妗的动作,少女的表情无悲无喜,只是隐约透露着嫌弃。 她好像……从无恐惧这样的情感。 白妗捏着碎片,勉强能辨认这是布一类的东西,而且有模糊的纹路,大概材质比较特殊,所以没有完全被焚毁。 她向人要来纸笔,闭上眼,在脑海中还原纹路——重构针线,丝丝分明,逐步完整成图, 她心一定,笔下纹路毕现,乃是金琨如意菱花纹。 再观其上,有淡淡金粉,应当还曾镶嵌有金线。 这是赖噶若的钱囊碎片! 白妗抬头,口型无声。 姜与倦向仵作确认,果然是一具男尸,仔细观察,身形也对得上。 看来,这具尸体就是赖噶若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妗,真是……绝妙的记忆与复原能力。 杜广等人也在暗暗猜测白妗的身份。 观他衣着,不是世家子弟,头戴佩巾,应当地位低贱,莫非是太子在外结识的新秀?一时间,人们心思各异。 白妗倒没怎么注意他们,她在思索,方才她靠近那些尸体,“赖噶若”上的火.药味儿比其他尸体重,且重得很多。 如果这场事故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谋杀,谋杀对象,极有可能正是赖噶若! 赖噶若的尸体又是在厢房被发现,联系之前幽均卫说的跟丢,不妨设想,或许是他发现自己被跟踪,想趁着人多眼杂逃走,却被人打晕了,锁在一间客房。 而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在好几个地方放置了□□,同时引燃这间房的□□,将之炸死。 目的就是拖延时间,让人无法辨别其身份。 为何这样熟悉作案手法,因为她前不久刚刚做过类似的事啊。 白妗想通了关联,却并不与姜与倦分享她的结论。 因为她相信他很快也能判断出来。 对待毓明这样的男子,无需与之争辉,锦上添花,才是最妙。 果不其然,姜与倦道,“幕后之人,没有取走他的钱囊,可以判断是仇杀。” 他沉吟着,严肃的眉眼尤其动人, “一个异国商人,初到盛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什么人,更何况结下死仇……”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那绿衣的小倌,难道是因为赖噶若要将他换人的言语,怀恨在心,所以施此毒计? 或是在与赖噶若相处的过程中结下仇怨,伺机报复? 虽然只对视了一瞬就互相别开,但他知道,她与他想到了一处。 姜与倦一怔,倒是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白妗却觉得棋逢对手。 向来自负思路敏捷的她,也不得不承认毓明的聪慧,不屈人下。 姜与倦只稍稍吩咐,京兆府尹便十分上道地大手一挥,带领下属去抓捕嫌犯。 白妗向他一笑:“殿下英明。” 某楼,赖噶若的姘头正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京兆府尹带人闯入,他抵死不认与爆炸案有关,从他房里也没有找到任何犯案证据。 经过手下提醒,府尹带人冲到后院,从一口井里打捞出一身衣服,上边还有未散去的□□味。 见无路可逃,此人遂对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与一相好的赌徒合谋,对赖噶若下手,想借意外爆炸谋财害命。 不过两个时辰,这桩案子便大白于天下,连杜广都不由得侧目。 白妗却始终在纠结一个疑点。 钱囊碎片都能留下,可为什么…… 现场没有任何金银? 难道贼人特意将钱财倒走,却把同样价值不菲的钱囊留下。莫不是脑子有坑,露出那么大破绽,还是他觉得,大火足以烧毁一切? 说不出的矛盾。 要么就是,这钱囊里面根本没有钱财。 可赖噶若作为一个商人,之前还大张旗鼓地吹嘘自己腰缠万贯。 难道是,故意引人注意? 以及最最关键的一点, 赖噶若身死,他的随从呢? 作者有话要说:爆炸描写参考自天启大爆炸 愚人节快乐哈哈!我们的妗妗也给殿下送了一份大礼呢~ 轰!随着女主那一扑,男主的心也炸成了烟花~~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打扫炉灰~ 语出哪里我忘了,不过绝对不是土味情话啊淦 来了好多小天使呀,一人一个啾咪QAQ 明天见~(废话太多拍飞~) 第21章 假象 京兆府尹府上,众人立于大厅,姜与倦手持镇纸,缓慢摩挲,脸色仍旧凝肃。 白妗则在一旁磨墨。 大厅中回响起姜与倦低沉的声音: “此案的重点不在赖噶若,而是,” “那些□□。” 京兆府尹也沉吟着道: “□□以及军马、铁器等,大昭明令,禁止私自囤积。年关已过,民间的烟火炮竹坊早已悉数关闭,不再生产□□……既然如此,这些□□究竟来自何处?” 白妗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干嘛把姜与倦的话重复一遍,莫非是为了衬托领导的决策力? 此人,要么是过于藏拙,要么就是真拙。 姜与倦并不拘泥于此,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能是三种情况,一有地下作坊仍无视禁令秘密运营,二有人从城外偷运进京,三就是京中的军火库存被人挪动。” “第二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这样大量的□□,想要避过层层盘查进入盛京城中,还不引起任何注意,难如登天。”杜广捋了捋胡须,也接过道。 而第三种情况,如若一个国家连存放军火的地方都能出现纰漏,那该是何等可怕之事! 姜与倦脸色罕见地有些阴沉,他是一国储君,这种大事竟然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怎么也不能无动于衷。 此次爆炸的范围虽不算大,可他的暗卫尚且不能生还,那么那些因爆炸、大火、坠物丧命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根据幽均卫搜查的情报,就在赌场附近,震动使得铁招牌掉落,一孩子头骨被当场砸裂……他还不满六岁。 拨弄风云诡谲,而视人命如草芥,幕后之人何其可恨! * 姜与倦马上作出决断,密令幽均卫彻查盛京有无私营作坊。而要拿到军火库的搜查令,必须进宫请示陛下。修书一封与兵部尚书,令其连夜入宫奏明圣上。 随即在第一时间露面,安抚躁动不安的人群,并遣散围观众人。 收到消息的官员拜见过姜与倦后,一一确认死者身份,向刑部与户部备案。 这些动作都是同时间进行,白妗时不时打个下手,为他研墨铺纸,看他一封封地誊写密信,由幽均卫分别派送,始终镇定清醒,丝毫不乱。 不得不敬佩姜与倦为人处事的能力。 不说之前,他在百姓面前亮出身份时,从容优雅的言行举止,不自觉就让人心安,还有令人望尘莫及的机变能力, 就说要极快地动员这些朝廷官员,将命令一层层传达下去,并有条不紊地进行,若无极好的声望与强大的号召力,便如天方夜谭。 他尚未及冠,所谓从政经验,只是在去年陛下病重,监国了一年而已。 一个人,对于人心,以及时局的掌控,真的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吗。 白妗不知怎么竟然有点恐惧起来。 她……会不会真的玩不过这个人。 或者准确说,不是玩不过,而是玩不起。 毕竟他背后,可是整个大昭啊。 这, 好像在大昭边界哪个城,有青衣教的分舵来着? 或者实在不行,直接跑西楚去? 白妗手下的墨磨着磨着就不动了,全然没有意识到,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思考后路…… 见她走神,姜与倦刚想说什么,看到她手上的纱布,以为是手上疼痛的缘故,遂从她手里拿开了墨砚。 白妗两手空空,有些迷茫,“殿下,怎么了?” 姜与倦还算是个体贴的主子,看了眼滴漏,“亥时已过。你回房休息吧,府里的下人会领你过去。” 白妗乖乖地福身告退。 她心神不宁,也知道此时万万不宜再与这精似鬼的家伙独处。 她退下后不一会儿,有婢女叩门,道是东府来人,有事禀报。 此时御史大夫已经离开,只有京兆府尹与太子二人留在房中。 京兆府尹看向姜与倦道,“殿下今日劳累过度,不如也早些休息吧?剩下之事,不如等明日……” 姜与倦却摇头道,“多事之秋,孤还是得多加留意。蔟成,今日辛苦了,你先去吧。” 蔟成,是京兆府尹的字。姜与倦今日还当着御史大夫之面呵斥于他,此时却是一派温和,而宋蔟成也不见丝毫不满。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他什么话也没多说,只道: “多谢殿下。” 想到什么,眼神落在砚台上,顿了顿: “此人……” “孤有用她之意。” 一句话便打消了这位年轻府尹的疑虑。 宋蔟成心细如发,对白妗懂得隐避锋芒的行为看在眼中,深觉其进退得宜,又见识了她的能力,加上相信太子眼光,点点头便拱手告退。 姜与倦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让婢女传东府侍从。 待那人陈情完毕,姜与倦立刻就有点怀疑自己了。 因为来人说:“东府大火,青衣教北门主玄武被劫。” 正好是,白妗离开奉常寺,幽均卫跟丢的那段时间。 * 白妗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回到了芳华宫那夜,而被卡住脖子,动弹不得,压倒在榻上的变成了她。 她像溺水的人,想要挣扎而四肢无力;努力瞪大眼睛,却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被人用布条一圈一圈地捆住,拉过头顶,绑在了床头;而那人慢条斯理,将她剥了干净。 奶奶个熊! 忍不住爆出江湖用语,白妗突然醒转,却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她察觉有人在旁边。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白妗睡眠很浅, 感觉到那眼神毫无温度,一寸寸逡巡来去,就像一粒粒冰块在身体上碾过。 今夜春分。空气中有些幽幽的气息,是梅花香气。京兆尹府的花树并不多,离这间厢房也甚远,故而,只能是来人身上所带。 姜与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么看着她,用这种可怕到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眼神。 看来他已经知道东府起火的事儿了。却不知,有没有怀疑于她呢。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杀了她?还是……将错就错,利用于她? 姜与倦在她的榻前,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什么也没做地转身离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白妗攥紧手,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万一! 万一都不是,而是选择丢下她,独自回宫?她没有令牌无法出入宫廷,而任务失败后再想混进皇宫难上加难。 这不是最糟的结果吗? 她立刻睁眼,掀开被子跟出去,路过隔间,无意发现案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索性抱在了怀中。 姜与倦便听见吱呀一声。 他回过头, 白妗一手推开了门,她一身雪白的,近乎丝绸柔软的中衣,下着轻薄衬裙,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 抱着鸢尾古琴,黑而软的长发几乎垂至腿弯,包裹着纤细匀称的身躯, 而脸色苍白,隐隐含着泪光地瞧着他,欲语还休。 郎欲舍我去,我自抱琴留。 琴之峥峥意,似妾潋潋容。 她立在门槛那头,与他数步之遥。 她不肯靠近,哪怕再近一步,她与他就这样两两沉默地对望。 她身后是浓墨般的黑暗,桌椅器具全部都隐藏于此,好似下一刻,黑夜就要将孱弱的少女一口吞没。 于这无边的幽暗的光影中,看见在他眼中倒影的她自己,白妗就知道,这个人这一生,都忘不了她了。 至少,忘不了今夜的她了。 姜与倦的神情幽暗。 仙人耶?精魅耶? 是她先开口:“殿下……” 千言万语只用一个眼神就传达。 姜与倦终是接了她的话。 “嗯。”而后再无言。 白妗没法,对面唱戏的不肯接戏,只得硬着头皮自导自演:“妾……睡不着。”她说话声里有哽咽。 姜与倦又是瞧了她一会儿,修长的身姿在凉夜中如披霜负雪。 “妾做了一个梦。妾梦见,殿下要丢下妾……” “殿下要弃了妾么?” 你要弃了我么?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有一层薄雾,手指在古琴的琴面上扣得死紧,几乎痉挛。 白妗睡前将眼上的易容粉卸了去,所以此刻的眉眼是真实的。 她自己的眼睛形状略圆,眼睑宽,眼角微垂,给人可怜的无辜感。 那一颦一笑,对着铜镜精心演练过,褪去所有脂粉颜色的这张脸,是最本真的她。 至纯至妖。 深深唤起人保护的欲望。 又想事以摧毁。 姜与倦努力控制心里窜动的,那不对的、诡异的情感。他的手在袖子里攥紧,松开,又攥紧。已是微微汗湿。 可抬起眼,又是与平时无异的斯文柔和,隐隐有种无奈: “过来吧。” 白妗咬唇,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怯怯地看他。 她的神情,让姜与倦想起一只鹿,幼时那僧人牵来的鹿。 小小的他,伸出幼小的手,小心地摸了一摸。 孤单的孩子渴望陪伴,他多么希望僧人能留下这只鹿呀,可是僧告诉他,它只是受伤了,等伤好后,还是要回归深山的。 小孩想说,留下来,好不好。 可当鹿转过清澈漆黑的眼瞳看着他,带着天然的稚气与混沌,他便知道,它不能懂。 而他,也不能留。 所以,那不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套路,都是套路啊 第22章 沉醉 幽幽琴声飘来。 白妗席地而坐,在他身旁弹响了古琴,一曲《有所思》在纤细的指下流泄而出。 十年前,东昭一位名满天下的才子之作,多有诉衷肠,挽留恋人之意。 寂静的夜如鬼魅,整个府邸、整个盛京都融化在了这寂静中,连更夫的打更声,也再听不见。 苍老的树发了新芽,月下洒落点点阴翳,倦鸟归巢,隐约有翅膀扑棱的声音。 一条鹅卵石的小径,通向沉默的树根。 爆炸后的余韵未消,吸一口空气,仿佛还嗅到稀薄的,焚毁后的气息。 月从薄雾中来,少女朦胧白衣,在树下盘坐。她抚琴,神色由寡淡,逐渐转向认真。 青年立于一旁,在延绵的,吞噬一般的阴暗中,俊美的脸庞上神思莫属。 白妗被乐曲主导了神思,倒是有些走神。 一曲尽了,她还在回想某个音,修长的手臂忽然从身后环了过来,她靠进一个结实的胸膛,发顶被肌肤磨蹭,姜与倦将下颌靠了过来。 他垂下的手,覆盖了她的手背。 整个人既是禁锢,又是包围。 白妗努力放松僵硬的脊背,他每一次吐息扫在她发顶,微微痒,听起来很平稳,没有一点异样。可是这种彼此看不见的状态,让她不由自主腾升起一丝焦虑。 不安,在扩大。 姜与倦静静地环抱着她。 少女的身躯软而温暖,伴随着草木清香。 多像一株植物,一只鹿。 如果能够圈养在身边…… 这个念头一出,就被轻描淡写地抹除。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清醒。 白妗觉得,姜与倦大约又要玩相同的花招了。与今天在奉常寺一样,故意展现出亲密,不过是想放松她的戒心。 果然,下一句话就让她浑身紧绷。 “白妗。告诉孤,今日离开奉常寺后,你去了何处?” 低沉的声音丝丝渗入耳中。 天生能蛊惑感官的声线,激起栗悸与酥麻。 只是那不能看见的背后,到底是甜蜜还是杀机。 他手带着薄茧,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触感不算太糟糕,她却没有心思去体会。 白妗心如擂鼓。 第一次感到冷汗从脊柱,缓缓地流下,有些懊恼,不该把后背露给敌人。 “妾……” 吐出一个字便咬紧了牙关。 她动作隐蔽,从袖子里取出什么,隐隐一抹尖锐。 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 紧握成拳的手,忽然被一把抓住。 他有点失望地垂眼,感觉到她在他手心里颤。 姜与倦将她的手抬了起来。 却看见,那白皙的手心,躺着一根玉簪。 温润的白玉,雕成白鹤振翅的样式。质地算不得极品,却也是上佳的料子,款式格外素净。 他看着这根簪子,顿在了那里。 白妗这才开口。 猫儿一般的呢喃撞入耳廓,似羞涩: “过几日,是,是上巳节,也是……殿下的冠礼。妾,妾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在街上,看见了这个,就买了下来。想着,应该很衬殿下。” 他用内力压制着她,她在疼,五指不自然地张开,唇瓣都在发抖。咬字也是,慢慢地一字一顿,努力偏过脸,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姜与倦忽然很想捂住她的眼睛。 仿佛被她看到了, 就无所遁形了一般。 可他没有。 他撤去了所有力道,沉默地坐于身后的石凳之上,而她放下古琴,起身,微微叹息着,俯下来搂住他的脖颈。 白妗贴近他,将脑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的重力倚靠向姜与倦,像是不经意打个盹,顺势坐进了他的怀中。 簪子握在手里摩挲。 男子的肩很是宽厚,精细的布料,与脸庞尤为熨帖。能看见分明的竹叶纹。 她侧目,打量那修长的颈项,与下巴连结的线条,勾勒一抹幽深的欲色。其间的凸起,又彰显着男女的不同。 她知道她的这个动作,是很危险的动作,他的手就在她的腰上,她的呼吸扫在他颈侧。 于她而言,身边人随时可能兽性大发。于他,则是脖颈随时会受到致命一击。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冲动, 就像僵持着了一样,白妗缓缓举起玉簪,指尖绕起他散落的长发,细心绾起。 * 他信她么? 不,他丝毫不信。 和尚测骨之能,无人能及。她身怀武功,那个“是”字言犹在耳。她千真万确,就是那夜那个不择手段、狠毒狡诈的女子。 而且,极有可能与东府起火、与乱.党余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正确的做法,不是杀死她,更不是放过她。 而是将她投入刑部大牢,用无人能忍受的刑罚,逼问出她真正的企图。 可当那柔软的手捧起他的脸,与那双小鹿一般的,满含柔情的眼睛对视。 她双颊红晕、强忍着羞赧,连身体也因为靠近在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似带着甜香。 他又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问:“殿下可知,民间的夫妻是怎样的?” “……夫妻?”他喉咙干涩。 “对殿下来说,是很陌生的词吧,” 白妗爱怜地看着他,就像这世上每个陷入情网的少女,控制不住泛滥的情思。 与此同时,她的意识又被抽离,冷冰冰地飘在半空,听“自己”吐出那些温情的话语。 “妾的爹娘,是民间一对普通的夫妻,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我很小的时候,总会看见爹爹为娘亲描眉。每当这个时候,娘亲就很是开心,她会朝爹爹笑,那笑容像桃花一样明媚。然后,她会为爹爹束发。” “一直以来,妾很羡慕。” 假的,都是假的。 她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在青衣教长大,摸滚打爬,八岁以前,过的是弱肉强食的生活。学会讨好、乞怜,也学会阴谋、利用。 若没有师父,她到如今也不辨是非,只因从无人教她。 爹娘这两个字眼,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当作攻心的手段: “妾的娘亲告诉妾,” 姜与倦的发浓而长,撩在手里,滑如丝,真是养的一身好皮肉,她在心里轻叹,搂住青年的脖颈,在他耳边说: “夫君的发,只能由他的妻子亲自梳理。” 微热的气息撩过,姜与倦有点失神。 少女忽然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与他对视,眸里星光般的笑意,唇边梨涡浅浅, “殿下喜欢妾送的礼物么?” 他高挺的鼻梁,几乎与她的长睫相碰。 这距离太近了,近到他为了不丢脸地盯着她的脸走神,必须分散出一些注意力。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她问的问题。 喜欢?不喜欢? 换作以前,毓明太子绝对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十分没有意义。 是手上待处理的卷宗不够多,还是演武场的弓箭不趁手,为什么要浪费光阴思考这些事呢? 可是少女的眼睛里像有一个巨大漩涡,凝聚着星光,又像幽深不见底的洞穴,藏匿着无数神秘。红唇翘着,看着他目不转睛,她是如此渴望一个答案, 就像渴望着他的心意。 青年的呼吸重了一些,不由自主地握紧白妗的手,直到她的手心渐渐暖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么冰冷。扫了一眼她的袖口,会不会太过单薄?他蹙起眉,将她抱得离自己紧了一点,伸手解下外袍,顺势披在她的身上,白妗却挡在身前,不让他动手,幽怨道: “殿下,你怎么不理一理妾。” 姜与倦不语,拿开她的手,为她细心地拢好外袍。 淡淡的梅花香气笼罩住她。 外衣是深色,罩住她整个肩头,体温的热度传来,脸庞回复了血色,也显得娇嫩许多。 周围全是男子的气息,无孔不入,甚至有种强烈的侵略性,白妗不自在地扭了扭,谁知他轻咳一声,手虚虚地掌住她的腰: “别乱动。” 白妗依言,索性攀住他的肩膀,懒懒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儿。有点困,她压下睡意,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依旧执着: “殿下,到底喜不喜欢嘛。” 姜与倦垂下眼睑,看着怀里的人儿。 他每一年生辰,都能收到许多东西,尽数放在东宫的库房之中。 每一样拿出来,都价值连城。 发间这根玉簪,绝对是再平凡不过的物件。 却也许,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倾其所有,才能付出的东西。 就在这一个辗转间, 姜与倦默认了她“奴婢”的身份, 他竟是要将错就错下去。 青年的眼瞳深不见底,神色慢慢转变得柔和。 白妗觉得多半是感动了,嗯,感动了就好,也省得她再添油加醋。这下多半是安抚成功了。 不过她决定再添一把火,谁让他半夜跑到她床前来吓她。 “哎,”向那玉白的耳廓里吹气,她故意压低嗓子说, 姜与倦的脸色忽然发红,一直红,红到了脖子根,他猛地转过脸瞪向她,眼角也是一片绮色,艳得惊心。 白妗早已忍着笑溜了。 修长的五指在腿边,紧握成了拳。 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出现,君子之态再也维持不住,脸色如同从沸水中捞出, 放肆。简直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哎,听说小h文练文笔…… 第23章 知音 红唇微张,声音几乎滴出蜜来。 “看来夫君更喜欢妾。” 夫君, 夫君…… 少女软甜的声音还在四周回荡,怎么也驱逐不去。 姜与倦躺在榻上发呆。 他牙齿咬合着,唇瓣微抿,阻止脸部肌肉不自然的上扬。 想到她含笑的眉眼,腮边垂的泪。扮可怜的表情,呆滞的,笑的、还有一边笑一边恨得咬牙的, 也不禁暗暗奇怪,她竟有那么多神色? 却慢慢与一抹模糊的身影重合。 当记忆摸索回去,一切都清晰起来,在脑海里一五一十地重现,却变成了蛇一般缠住他的少女,梨涡浅笑,暧昧喷洒的呼吸, 滑腻的肌肤,一闪而过的雪白。 还有帷幔落下后,露出的弓一般优美的脊背。 他的心重重一震。 霍然睁眼,起身。 瞬间又躺了回去,打消了要一盆凉水的念头。毕竟这是在自己的下属府上。 只得闭目凝神,口齿轻啮。 若细听来,就能听出他喃喃的,乃是佛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是,愈是如此,她甜腻的声音愈是如影随形,细细地贴附在骨髓之中。 这一夜,青年辗转反侧, 心乱如麻。 与他不同的是,白妗睡得正香。 一个孤高清冷、又恪守礼法的君子,是绝不可能趁夜起意,对一个“柔弱”女子动手的。更何况这女子对他深情厚谊,怎忍辜负。 所以她的举动才会那样大胆,全无后顾之忧。 白妗和姜与倦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深知,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道理。 * 关于赌场爆炸一案,经数日排查,军火库的火.药并没有减少,城外神机营等储备处亦然。 而幽均卫果然不负众望,多日后,终于查办了一家非法私营炮竹坊。 这作坊似乎有人撑腰,已暗中运营了小半年。 户部通过账本以及涉案人员的供词顺藤摸瓜,深挖背后利益从属之人。 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种种线索竟然直指—— 大昭二皇子姜与明! 果然是,人在牢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此案宣布结果,二皇子私藏大量火葯,且长达半年之久,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是因贵妃之死,对陛下心怀怨恨,早有不臣之心。 朝野皆惊,陛下震怒,御史中丞杜广联名御史台连上十道折子,请求即日处死逆贼! 就算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也得掂量掂量这些老臣的脑袋,有没有金銮殿的柱子硬了。 很快御旨颁下,二皇子勾结乱党,心怀不轨,私藏□□罪谋逆罪等数罪齐发,定于十日后问斩! 就在太子冠礼前一天! 阴谋,绝对是阴谋,白妗在偏殿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杜相思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眼睛都要被晃花了,满脸困惑。 “这真的是!”白妗抓着自己的头发。 乱,乱透了! 杜相思瞠目结舌:“白内人,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她与太子出宫一趟,感情突飞猛进,已经好到随便偷印鉴都不会被责难的程度了吗? 而且就在刚刚,太子殿下赏赐了一大堆东西,还是崔常侍亲自送来,那狗腿的样子,她看着都觉得咋舌。 所谓一大堆东西,就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甜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棵千年老参,并几个灵芝,什么什么丸。 都是千金难买的补品,难道太子也觉得白内人很虚?那他该是何等生猛啊…… 别说,殿下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背影倒确实宽厚,还有那包裹得严实的大腿,瞧着也很修长有力嘛…… 杜相思神游天外,嘿嘿直笑,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好几个金丝蜜枣,白妗不喜欢吃甜食,全都摆到了她这边, 杜相思腮帮子鼓鼓,觉得自己再往白妗这跑,没几日就得胖成球了—— 猛地醒悟,那她到时候出了宫还嫁得出去嘛! 这导致,后来白妗再给她塞甜点,杜相思就用一种幽怨的小眼神瞅她,表示坚决拒绝! 白妗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见她一口也不吃,以为腻了,便随便把点心一收,打算回头扔火盆里去。 杜相思正喝茶,入口一股怪味。 一看,怎么有参片啊,她面如菜色: “为什么……昨天是枸杞,今天就是人参了?” 白妗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往杯子里看了眼,“这是殿下赏赐的,没办法拒绝。茶也是那些婢女主动泡的,我没拦着,”她也端起来喝了一口。 “味道还好啊。” 杜相思觉着挺诡异的,要补身子,也不是这个补法啊,搞得续命似的。 不过,她今日的来意,也不在于吃吃喝喝。 还是白妗先问起来:“对了,你的事怎么样了?” “书信已经准备好,过几日就送到。”只不过,由原来的谴责、规劝,变成了一封匿名检举信。 大理寺卿素来有清廉刚正的美名,不会不管,更何况上面有太子印鉴。就算他找来东宫对证,她也不惧,因为信上字字属实。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御史中丞乃是一个专管监察的职位,察人者必先自察,而且杜家是太子母族,肯定有许多人盯着,就盼着翻出点秘辛来。 到时为了杜家、为了皇室的声名,杜广也不得不低头。 杜相思没在怕的。就算拼死,她也要完成娘的遗愿。 她就是有些害怕出师未捷身先死,盗用太子私印被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以她刻意提了一下:“话说,那个,你准备什么时候放回去啊?” 她小声说,“这几日藏在枕头底下,像□□似的,就怕什么时候被人搜到了,害我觉都睡不安稳。” 不听还好,一听“□□”两个字,又让白妗愁了起来。 她有心从姜与倦下手,捞那二皇子一把,让他别那么早嗝屁。 还要靠丹书玉令救师父呢! 可难保,这案子不是太子自导自演…… 以他的手段,想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轻而易举。 毕竟夺嫡之争,自太行皇室起就不曾断绝。多少残忍诡计,兄弟相杀斩草除根,评书之中也有所耳闻。 这想法一出,白妗有点不寒而栗。 若真是毓明太子一手布局,那她,就必须重新审视这个人了! 杜相思自顾自咕哝了半天,白妗都不理她,她自己也挺不得趣的。 白妗喝了一口茶,忽然问: “相思,你说,要让一个男人疯狂迷恋上一个女人,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她自认重点很清楚,第一是迷恋,而且仅止于此,能让她尽快抽身的最好。 第二,最快,因为她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 杜相思瞟了她一眼:“你?” 随口道:“往那一脱谁受得了。” 白妗一口茶喷了出来。没想到一向软和拘谨的杜相思,竟会说出这种狼虎之词。 她半张着口,看向杜相思, 惊呆了。 杜相思却没什么异色,好像很自然一般,真没觉得自己有哪不对。 甚至还体贴地给白妗演示了一遍,比如那什么氛围到的时候,女子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动作解开衣带,该触碰对方什么地方,她连什么姿势都知道! 白妗津津有味看了半天,撑着头,眼神复杂:“孩子,你受苦了。” 杜相思:? “混蛋,你想哪儿去了!”她脸色涨红,一手绢子甩她身上,气鼓鼓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了。 还真不是杜相思胡说的,她和娘以前都是小人物,在最底层摸滚打爬的,以前最难捱的时候,也给窑子啥的跑过腿,多少墙根子都给听了个遍,还能不晓得男人都爱哪种风.骚。 换言之,与白妗这个“江湖儿女”一样,她没有正常的贞操观。真该是踏破铁鞋觅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白妗自是取笑她的,甚至觉得杜相思说的倍儿得劲,比话本子上那些还要得劲。 只不过一想到要施展的对象,她就长长叹了口气。 杜相思却觉得不是个事儿:“天下乌鸦一般黑嘛,殿下那么喜欢你,你照我的做,我就不信他忍得了。” “那不一样的。”而且,谁说姜与倦喜欢她了?最多就是看上她这张脸了。 纯的,素的,就是他的趣味。 她自信她能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姜与倦可是太子,什么妖娆风情没见过,可他收用吗? 没有,那是他有心无力?不见得,君子修身养性,可食色性也,他不动,只不过没有遇到合心意的。 皇帝皇后的身体都不太好,而他一力支撑朝政数年,性格应当有极为强势的一面,杜茵与他家世相当,本身的骄傲肯定不逊于他。 姜与倦对这样的女子动心吗?就冲他这么多年都没娶人家,还要等及冠,黄花菜都等凉了。 那次在书房还把人气成那样,他自己倒不痛不痒的。 所以总结起来,外柔内刚,温顺中又有反骨的女子,于他而言,才最具吸引力。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算准了。 只不过这张脸,是更好的筹码罢了。 一句话, 他毓明太子,就是青睐那种白莲花,一心一意只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姓杨的榆木脑袋 姓白的石头心脏 师兄妹的相(沙)亲(雕)相爱日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乐个什么劲 不管,谁都无法阻止我撒糖了!! 另,文案改回来啦~小天使们一人一个啾咪~ 第24章 婚书 杜相思却笑了,看白妗这样子,恐怕不知道两人回来,而她独自走回偏殿的时候,太子就一直伫立着望着她的背影吧,那眼神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了。 亏她本人还一副苦思冥想,想找出太子软肋的模样! 杜相思有心坑这盟友一把:“不知你有没有与太子殿下一起用过膳?” 白妗睨她,不解。 杜相思笑得神秘非凡:“他不是僧侣,也不是道士,一日三餐肯定不会顿顿都素,” “清汤寡水固然养身子,偶尔也得有点小辣椒调味啊。” 白妗一下子就懂了。她乐了: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没有必要牺牲那么大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杜相思嚼着椰蓉红豆奶糕,说出了从古至今的真理,补充,“而且我觉得,你自个儿心里肯定有答案了,不然也不会琢磨那么久才问我。” 只不过想让我推你一把罢了。 白妗恍然大悟。 恍然过后,瞅着她,愈发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自从被她揭发出进宫的目的,杜相思就像打通了什么经脉一样,慢慢都不给她来虚的了,人敞亮了很多,现在更是什么话都敢说。 白妗复杂地看着她,该说她开窍了呢,还是说暴露了本质。 “别这么看着我,”杜相思将什么塞她手里,“总之我给你排了忧解了难,上次还冒险给你偷灯油出去,你也得帮我善后呀。” “……” * 再一次来到书房,青.天白日,这书房重地也没上锁。 连巡逻的守卫也见不到一个,她大摇大摆走进里面,还没来得及搞事情,就有人的脚步声靠近,白妗这次眼疾手快,翻个身,跳出窗户躲了起来。 正是上次杜相思躲的位置,有爬山虎的隐蔽,听听墙角还是不错的。 果然就听见姜与倦低沉动听的声音: “只怕是引蛇出洞的诡计,让人先暂时潜伏,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身份。需知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要想连根拔起,务必徐徐图之,切勿毁了孤这一盘棋……” 白妗听得云里雾里。他在说什么?莫非是二皇子的事? 谁知姜与倦话锋一转:“交给你办的那件事如何?” 斩离的声音仍是那样一板一眼: “回殿下,人抓到了。” “带来,孤要亲审。” “是。” 人?什么人? 白妗一时没注意,头顶传来咔哒一声。 姜与倦开窗透风, 然后她就被发现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主要是她在发愣,而姜与倦闲适地靠在窗上,垂着眼看她,一脸“看你这次能有什么解释”。 白妗就冲他扬起笑脸,清了清嗓子: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殿下,妾想您。” 姜与倦把窗关上了。 过了好半晌,才又打开,朝她伸出手来。 “进来。” 大概他们的脑子都卡壳了,有门不走,非要爬窗。 白妗是还沉浸在太子关窗的举动中没反应过来。很奇妙。他堂堂太子,刚刚居然有种莫名的,闺阁少女的羞涩感。 呸,干嘛要把自己代入登徒子。 伸手过去,姜与倦将她的手一拉,顺势把她抱进了屋,修长有力的手指掌在腰间,像烙铁一样烫热。 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姜与倦就放开了。 带她转过一个屏风,白妗刚想说点什么,忽地就被推倒在了矮榻之上,裙摆翻起了边,如同雪浪。 这么快?还没准备好!他要是来强,该用软骨散还是夜陀罗? 她胡思乱想。 可人根本没挨她的身,自己整整衣袍,走出了屏风。 白妗:“……” 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耻脸红了。 这扇屏风正好挨着放印鉴的柜子,看姜与倦似乎没怎么注意这边,而是径直往案几走去, 白妗一不做二不休,偷偷找到暗格,把私印放回了盒子,恢复成原样,便准备找姜与倦调……调情去。 听见斩离的声音,她又立马顿住脚步,重新干回偷听的老本行。 透过朦朦胧胧的屏风,一个人被斩离推到姜与倦的脚边。 那人被双手反绑,脊背却挺得刚直,宁死不折的。白妗不可置信地半张了口,随着姜与倦一个举动,她更是惊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 他居然拔出了一把剑! 主要是毓明太子这个人气质温润,与刀剑这样的血腥之物真不像能沾边的。 “铮”的一声,寒光凛冽,可见其刃锋利,连剑柄都装饰得华丽霸气,流苏血红,剑柄刻着狂乱的问君二字—— 这是问君剑,斩杀何人都无需请示,哪怕是龙子凤孙,勋贵侯爵。 一旁斩离微惊,陛下御赐的问君剑,一向挂在角落,彰显天威,从不示人。 竟然连审问也不必,就要杀了此人? “殿下三思!此人或许是受人指使,殿下不如审问以后再作决定吧!” 他不禁单膝跪下,倘若东宫传出滥用私刑、肆意杀伐之事,毓明太子从前建立的名声岂不毁于一旦。 白妗也差点出声, 因为另外那个跪着的人,赫然便是她的师兄杨恣! 姜与倦要杀了杨恣?! 杨恣一直铁青着脸,却不发一语。 因着斩离的劝说,姜与倦也稍微缓和了些许。所谓缓和,不过是本来就平静的脸变得更加平静,莫名让人胆寒。 “好。那孤就听听,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着大昭储君放箭。” 他甚至坐了下来,修长的手端起一盏茶,若不是另一只手握着问君剑,更像是在与人闲话家常般。 白妗不免皱眉,看来,姜与倦找到那夜放箭的人就是师兄了! 此事恐怕不能善了,刺杀储君,这罪名完全可以掉脑袋,甚至掉全家的脑袋! 她咬紧牙关,希望杨恣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他一开口,白妗就恨不得他闭嘴。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毓明太子做了什么事,还来问我?” 特别硬气,特别酷炫,特别……惹人遐思。 白妗恨不得冲出去把杨恣按水里。 斩离连忙退到角落,当作自己聋了。 姜与倦轻笑,“哦?你倒说说,孤夺了你什么好。” 杨恣许久不接话,他把玩着茶盏,这才慢慢说道,“听说,你跟白内人是表兄妹。” 杨恣听到这话,沉默半天,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 姜与倦目光落在“婚书”两个字上,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直直地看着这两个字,像是要盯出个窟窿眼似的。 白妗哀叹,居然是这玩意儿!别说,斑驳陈旧得还挺像样。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她打死也不承认是她写的! 这不就是小时候,师父拿来逗她和师兄的吗?不是被师兄撒尿和泥玩了吗!? 白妗自然知道杨恣是为了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她也没那么爱计较,可现在情况明显不对啊,没看见太子都要气得冒青烟了吗, 虽然姜与倦的侧脸看起来无动于衷,但从她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 这哪能是无动于衷,简直天崩地裂啊! 平民男子尚且不能容忍红杏出墙,何况高高在上的毓明太子?前几天才送出去定情信物,这边就冒出个未婚夫,这让人怎么想? 师兄啊师兄,你真是坑师妹不手软! 岂料姜与倦轻笑了一声,像是感到有趣。 他道: “对女子而言,声名重于性命。更何况她如今已是我通明殿的人,你此举,意欲将她置于何地?” 真是个好男人! 还是个讲道理的好男人,白妗在心里给姜与倦鼓掌。但他显然问错点了,杨恣的思维根本不在一条道上! 猜到杨恣接下来的话,白妗跪了。 果然,杨恣冷着脸说: “太子殿下,表妹承蒙错爱,可世间美人何其之多,何必对一人执念?若不趁早放手,恐怕伤人伤己。” 这番话,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语气特别诚恳。 在青衣教,杨恣与白妗都非直系,又是年轻后辈,对大昭皇室没有那么刻骨的敌意。而且按他性格,对毓明太子这个人是欣赏的。 自认自家师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会去抹黑家人,又仗着功夫高,直来直往惯了,不懂拐弯抹角,索性直白地警告。 他在警告太子! 白妗可不是一朵任人把玩的娇花,她那可是仙人球,是食人花,扎人嘴漏风,啃人不留渣! 但是看在姜与倦眼里,那就是挑衅、是宣告主权。 太子不虞。 这种不虞在他眼角余光,看见屏风后的少女焦虑不安地搓着衣袖,似乎要走出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眼线带回来的消息,她与这个杨恣似乎常常见面。 这人究竟、有多少烂桃花?! 一想到,她也跟面前这人,情意款款,说过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便控制不住,一股邪火窜上心头, 他们是青梅竹马,婚约为盟,到头来,拆散良缘的恶人成了他了。 姜与倦的怒火愈燃愈高,像放在火炉上的糖,滋滋作响。 在温度快要登顶的时刻,他忽然一笑。 精美的面孔上,唇角像裂纹一般出现的笑意,姜与倦自己不知道,旁人却看得很清楚,多少有些扭曲, 连斩离都觉得不寒而栗,主子从没露出过这种神情,像是随时都要失控一般,真怕笑完那剑就捅下去了,到时候,他该叫几个人进来收尸? 杨恣也觉得一股寒意席卷全身,可他仍旧肃着一张俊脸,鼓着眼睛跟姜与倦对刚。 好像随时准备打一架。 师兄啊师兄,你这是何必? 白妗要被他搞晕了,杨恣估计也是收到二皇子下狱的消息,发觉事态不对,想要助她抽身,索性破罐子破摔,这一番话也是想让太子断了心思,可,做这些之前,至少得跟她通个气儿啊! 万一,姜与倦自觉成了个千年王八,直接抄家伙把她也连带着砍了? 那不是血亏了嘛! 师父说的一点没错,当真是姓杨的榆木脑袋,不过事发突然,倒也情有可原, 白妗护短的心再一次跳动,正想粉墨登场,就听到姜与倦那辨识度极强的声线: “罢。你也算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杀了倒可惜。孤允你将功补过。不必守门了,到通明殿领一个守卫之职。” “至于白内人——你且断了念想罢。”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殿下,只有他勤勤恳恳在走修罗场剧本 另外两个人……唉不说了 阿门 第25章 忍耐 他说完,收剑回鞘。 斩离呆住了。 杨恣也呆住了。 白妗更是一头雾水,没想到姜与倦的这个操作,把杨恣放到眼皮底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头上长了草?任谁都受不了吧? 真不是个正常男人。 几个人走后,白妗也被姜与倦赶了出去,他没心思见她,而白妗见他脸色不对,一句话也没说灰溜溜跑了,回房蒙头一睡,懒得动脑筋想这些破事。 然而第二天一出门,扭头便见到杨恣,真是头皮发麻啊头皮发麻。 杨恣也莫名其妙,他领的职位就在不远处的外院,跟偏殿只隔一个回廊。 在没弄清姜与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前,他也不愿轻举妄动。因此二人照面,不发一语,各自分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唉。 一连两天,白妗都没有见到过姜与倦——他似乎不在东宫。 直到听说某某婢女在宫苑,冲撞/偶遇太子的第三个版本,白妗醒悟过来,对啊除了她和杜相思,入侍东宫的还有另外三个啊,人可都是鲜嫩小姑娘,任君采撷那一种! 更别提杜茵这个名正言顺的,万一趁她空窗来找麻烦,她也不好动手不是。 更何况,毓明太子还没真的勾到手,万一就让别的小妖精搅和了,她堂堂明妃,说出去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一大清早,姜与倦一回宫,她就跑到通明殿,给他端茶倒水,那么好脾气的人,愣是一整天都冷着脸不理她。 白妗表示:我太难了。 * 姜与倦最近有点风寒。 今夜更是愈发凉,许是倒了春寒。 进殿,崔常侍把他的氅衣挂起,添旺火炉子,便退了出去。 吏部李郯与几个官员坐在外间,为那紫檀珊瑚松木纹屏风所隔,次第出席,向太子奏事。 先是御史台一个姓何的官吏:“近来几道折子催得紧,尽是诛杀逆贼之事,好几封唱反调的都被压了下去。下官担心明日朝会,局面会愈发不可控制……” 一人笑道:“对手倒台是好事,刘大人何必杞人忧天呢。” 一身灰色缂衣的李郯压低声音:“中丞大人如此专权,恐怕并非好事!” 那人立刻反驳:“李郯你忘了,前几年陛下甚是宠爱二皇子,甚至有废嫡立庶之意,若非太子殿下横竖挑不出差错,恐怕早就身陷进退两难之境了!” 李郯摇摇头:“下官只是怕,杜大人如此行事,会引火烧到殿下身上。” 姜与倦本在一边烘手,一边静静听着,听到这句话才道:“李郯的忧虑情有可原。杜家与东宫毕竟同气连枝,如此步步紧逼,急不可耐,很难不惹得陛下忌惮。” “那依殿下的意思……” 太子轻嗤,“孤这舅舅,不必管。越是这样,陛下才越会硬起心肠。东宫只需表明一个态度,给母后送个东西吧。” 他唤来斩离,将一个锦盒放在了他的手上。 斩离自退去凤仪殿。 众人各有所思,猜测那锦盒中是何物,姜与倦的手指轻轻在床沿上敲击。 “实则,孤也觉着此案疑点重多,像是被人故意引导,意在挑起争端。诸位不妨设想,若是等到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忽然有人跳出来对孤一通指责——算计亲兄、视臣民性命如草芥……届时孤当如何自处?” 李郯只在心里过了一过,猝然惊道: “当局者迷,臣等一心只在这棋面上,却忽略了执棋的手。殿下所虑深远。” 姜与倦叹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局势越是有利,越要小心陷阱。岂知不是有人正等着坐收渔利?” 爆炸案的疑点在于巧合, 巧合太多,每一个线索好像都是故意在引导特定的方向,针对之人也太过明显……何况那个商人之死,也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他蹙起长眉,一丝忧郁染上面容。 毓明太子是浓颜的相貌,又偏向细节的精致,深眉浓目,挺鼻朱唇,笑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怒时柔态尽退,阴鸷横生。 面无神情地思索着,火光映热他的侧脸,犹如一尊玉像。 他忽然觉得不对劲, 直到细细的呼吸从脖后喷洒,一股凉意攀着脊柱直窜而上,有人贴着他的背,趁他没反应过来时,在耳边软绵绵一声: “是我。” 他的唇被一只纤手捂住,像船忽然触礁,惊得他抖了一抖。 姜与倦侧脸,对上少女含笑的眼。 白妗制止他出声,冲他微微一笑。手心里很柔软,他大概张了唇,正喷着湿润的热气。 这样呆怔的太子可不常见, 他像是太过震惊,瞳孔自然放大,眼周密密一排睫毛微颤。 白妗饶有兴趣地欣赏,再度贴近他,用气音说:“殿下,他们好像提到你了。” 说着,便松开手去。 姜与倦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透过模糊的纱,穿着官袍的人影朦胧,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李郯的声音,正议起即墨城战事吃紧一事: “最重要的还是筹集到银钱,以备粮草军饷之需。殿下,臣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姜与倦回:“李郯无需多礼。” 一只手搭了过来,他忽然觉得不好,也不知她用的什么身法,滑得像泥鳅一样,一下就挤进他的怀里,二话不说,捏着他的下巴,便吻了上来。 姜与倦震惊! “前年南郭一带瘟疫,光赈灾银,就是一笔庞大开销。可与此同时,好些官商勾结,哄抬市价,大发横财。据下官得知,有几个富贾近日来在盛京置办了宅子,意欲长住。要想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太现实,然时值国库空虚,不如让那些人好好吐一点出来。” 立刻有人愤愤:“这些发国难财的,真当千刀万剐!”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屏风后,姜与倦躲开少女,横眉就要冷斥,谁给你的胆子?! 顾虑在场众人,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二人只是对视, 姜与倦心里气怒,手一抬,恶狠狠地指着她。 对于要戳到鼻梁上的手指,白妗伸手,轻轻握在手心,蜷起,冲他妖妖一笑,又缠了上去,也许是顾虑太多,姜与倦推拒的幅度并不大,这一次,轻而易举被她得逞。 先是印上了,然后试探地叼住上唇,没想到意外地软。 含了一下,他有点僵,眼睛愣愣地看着她,搞不清楚状况,檀口微张, 白妗趁虚而入。 这下,全完了, 外面声音断断续续,说了什么听不清楚。烟火一簇一簇地盛开,爆裂,铺满一片亮色, 他心惴惴又晕沉沉,像小小风寒演变成了夺命重症。 白妗能感觉到,有那么微小的间隙,姜与倦是没有任何动作的,宛如丧失了行动力的木偶。 忽然手指就在她肩膀上扣紧了,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回应过去。 白妗被迫后仰,她揽上他的脖子,唇齿紧紧依偎,呼吸不畅,脸色迅速地发红, 分离时,一根银线拉断。 白妗感觉嘴唇有点火辣辣的,她舔了舔,内侧被咬破了。 御史的声音偏沉稳,字正腔圆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无奸不商,要让那些人把吃进去的吐出来,谈何容易?” 姜与倦紧紧盯着白妗: “打蛇打七寸,他们最怕什么?” 放在她腰上的手,掐紧。 “怕什么?不就是怕命没了,钱丢了。” “且放他们在盛京悠闲一段时日。派幽均卫跟踪,让他们自己发现被孤盯上。这些人做了亏心事,必定庸人自扰。为了活命,他们会怎么做?” 李郯了悟其中深意,抚掌笑道: “拿钱买命,划算划算。” 心思快的,也大笑接道:“再加上有心人的‘提点’,这些人自然会去拉拢靠山。天底下比殿下位高权重,又不受掣肘的人,只有陛下!他们定会去贿赂陛下身边的红人。而陛下身边说得上话又无直接牵扯的,也就是大太监明海了。” 而这么巨大的钱款,明海一个无根之人,是没有胆量吞下去的。到头来,钓鱼的是他,宰鱼的,也是他! 且不沾半点鱼腥。 “殿下英明!” 帝王之道,用忠臣,也用佞臣。 这不是正道,可,却是最有效最有利的。 众人各自揣摩,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急喘,李郯惊道: “殿下,发生何事?” 他就要走近。 “站住。” 一会儿,青年的声音才传来。 “无事,风寒之症罢了。”他的声音有些哑。 “可要传医官来看看?” “不必了。”姜与倦淡淡回。 白妗埋头钻进被子,她原先也躲在此处,故而还残留着体温。 头发乱了,衣服也散了,她呼吸急促,有些觉得不对劲,剧本里没说,姜与倦有这么生猛啊? 忽然被一只手提溜了出来,整个人被迫仰在床头,觑着太子阴晴不定的脸,白妗有点发毛。 他缓缓道,“至于提点的人,孤记得,应当有不少与这些商户关系密切的官员。告诉那些人,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是拴在国库上的。如果不在三日内给孤一个答复,便等着被吊到即墨城的城楼上示众吧!” 说完,姜与倦俯身,寻着她微张的口,再次深吻了上去。 太子何时放过这样的狠话,臣子们都有些疑虑,但也恪守礼法没敢质疑, “殿下,那此事……” 好半晌,姜与倦轻喘着分离,喉咙吞咽了一下,再出声,依旧镇定而清冷。 “交给李郯办好了,其余人从旁协助。” 只有白妗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可怕。 他又贴了上来,呼吸炙热。 “是,那下官回府后便开始准备,” “此事还需呈给陛下过目,才保万无一失……” 臣子说的口干舌燥,他们却难舍难分,白妗佩服他无师自通的能力,呼吸困难, 觉得自己要死了,作为第一个被人吻死的,丢不丢人? 晕晕乎乎好半天,目光再聚焦的时候,姜与倦正抚摸她的唇角。 唇瓣红肿,有点破皮,她失神地看着他,他眸色更暗。 腰间的手重如枷锁,白妗疼得吸气,大概起了淤青。 不知何时那些人全都走了,白妗实在是忍不下去,姜与倦还没说什么,她就推开他,夺门而逃。 泪水涟涟,走出来的脚步都是飘的。 杜相思出的什么馊主意,她悔的肠子青, 再也不去招惹姜与倦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超早! 第26章 毓明 凤仪殿。 看到锦盒里的东西,皇后久久无话,端庄秀美的脸上没有表情。 侍女有些担忧,待斩离走后,皇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旁人看了一头雾水,只有皇后才知道,这是当年杜广害死长兄的证据。 一颗长钉,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 杜家世代书香门第,到她这一辈却儿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后来父亲收养了贫家之子,作为养子,正是杜广。 再后来,一次围猎之中,她的长兄堕马身亡。 想起年迈的父亲痛失亲子后,那死灰一般的表情。可他不能失去另一个孩子了,尽管那不是自己的亲子,他也强忍了下来。 皇后却没有忘记,她永远不能忘记长兄温暖的手掌和笑容,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隐约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证据。终于查清一切的时候,杜广已经掌握了整个杜家。 而她困于深宫,身体积弱,又刚怀上倦儿,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 杜家毕竟是她的母族,肚里孩儿的荫庇,她不能撕破脸。 那些日子,只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这也是她那几年频繁去往奉常寺礼佛的缘故。 所以,这一次杜家有任何行动,她都不会插手。 陛下对杜家不满已久,必会借此机会敲打一二。杜家子侄不成气候,没有能襄助毓明之人。 他孤军奋战了那么久,才站稳到如今,经营了如今的势力,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挡了儿子的路。 更不会让其他人挡他的路。 杜广到底是杜家养子,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沐猴而冠罢了。 便是血溅断头台,也是他罪有应得。 侍女还在询问要不要传唤太医,皇后摆手:“本宫只是欣慰,倦儿当真是长大了!” 她喃喃道,“本宫还以为,他会顾念那个姓陆的,不肯狠下心肠。是本宫多虑了!” 侍女伺候皇后多年,哪里不知姓陆的意指何人。 贵妃陆惜玉,那惊才绝艳、色艺双绝的女子。深宫中多少诡谲妖艳的故事,都不会少的一抹身影。 传说,她与已经遁入空门的前魏武侯有过一段情缘…… 传说,她的出身与太行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有传说,当今太子殿下,并非皇后亲子,乃是陆惜玉所出…… 想到这里她脸一白,端着茶杯的手都有点不稳。 皇后却未有察觉,毕竟这些流言流于低微,而随着陆贵妃的死,更是几乎销声匿迹,只有年纪长些的还记得。 皇后却沉浸在未来的图景之中,二皇子与杜广,无论倒下哪一方,于太子都是有益无害,要么是早早免除外戚之患,要么是连根拔起皇位竞争者。 她的倦儿,即将再无人能阻碍了! * 当今皇后,所出除了毓明太子以外,还有一个女儿,因着年纪最小,又生得明丽可爱,最得陛下宠溺,四月所出,早早就有了封号,叫做槐序。 槐序公主正在放纸鸢。 这是宫苑的一块草地,占地相当于一座宫殿,非常宽阔,陛下还特地为她在旁边开辟了一个果园,种满各种鲜果树。 槐序喜爱毛绒动物,几乎全养在其中。 她豆蔻之年,最是活泼开朗,拉扯着纸鸢的长线,侍女们在后面追她,生怕磕着碰着, 而她呢,肆意奔跑,天上放着风筝,地面也拖了长长一串,远远看去,鲜红翠绿,好不醒目。 她跑得太急,线断了,纸鸢被风卷走,鲜艳的花蝴蝶卡在了屋檐之上。 槐序看了半天,让婢女去找几个会功夫的侍卫,她们个个惊慌地咬手绢: “公主千金之躯,怎可接近外男,若是让娘娘知道了,奴婢们的命就没了!” 槐序很生气,脸蛋都鼓成了小仓鼠。 “你们不去?好,那我自己来。” 说着就要爬那棵最近的歪脖子树,小婢女们死命地拦。 她们哭唧唧地:“不可以啊!摔下来可怎么是好?公主,让奴婢们来吧。” “好啊,谁来?”槐序干脆利落地扭头。 她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年幼,一个比一个瘦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张苦瓜脸。 “我来吧。”忽然有人说,声音温柔若春风。 那边走过来一个婢女,看起来不比她们大多少,细胳膊细腿,人走到跟前,槐序才发现这个人瘦归瘦,却比她高了一个头! 虽然,虽然太子哥哥也比她高,而且高了两个头,但那是儿郎家家呀,这是个女子,怎么可以生得比她堂堂公主还要高! 其实宫里大部分婢女都比她高点的,只是卑躬屈膝,自然不会让公主注意。 白妗并无尊卑意识,与她说话不过低头,脊背都不弯一寸,更别说跪了, 但槐序十分鬼灵精,她眼珠子一转,说: “好,你要是拿下来,本公主重重有赏。” 心想,等你拿下来,本公主就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小小年纪,就懂得榨取别人的利用价值,再一脚踹开。 槐序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白妗不禁想,这对兄妹还真是有意思,一个明着蛮横,一个暗里蔫坏。 白妗爬上了歪脖子树,颤巍巍苟上屋檐。 伸手去够那花里胡哨的纸鸢。 她今日一身尤其鲜丽的杏黄衫裙,这个姿势又塌腰,又翘臀,曲线毕露。 衣袖滑落,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公主叉腰仰望,愈发不满,这个人生得比她高便罢了,那些地方如何还比她丰满? 早熟的公主瞧得很不愉快,下定决心一会要好好整一整这个婢女,弄哭她,最好哭花她的妆! 白妗已经够到了蝴蝶。 她低眉,屋檐下一抹月白飘然,似乎偶然路过。就是这一刻。 白妗惊呼一声,脚一崴,直直坠了下去。 像飘落的杏叶,就那么,衣衫翩跹地,落入一人怀抱。 那双手稳稳地接住她,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 笑意在少女的眼底闪过。 举在头顶的花蝴蝶缓缓移开,二人视线相接,翩翩公子浓目点漆,少女皓齿明眸。 明明只是对视,像是看到了什么尤其不能接受的,唰地别开脸去,耳垂通红。 他好像要松手,白妗眼疾手快,立刻反抱住他,“殿下!妾好怕。” 埋胸,撒娇,一气呵成。 “……” 不幸围观的婢女、内宦莫名都有种喉咙堵到的感觉。 可这哪能是他们能看的?连忙低下头去。 姜与倦温香软玉抱满怀,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只要想到刚刚她因惊吓而微张的唇,躺着湿红的舌…… 他就好像烫到一般,手指都麻了。 连白妗的手移到他腰上都没注意。 “呔!”一声惊叱戳破了漫天飞舞的粉红泡泡,“放开我三哥!” “?”白妗扭头。 这下姜与倦可算是放下了白妗,只见槐序公主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瞪着白妗一脸狰狞地说: “你这个妖精,休想迷惑我三哥!” 到底谁更像妖精?! 姜与倦扶额,问公主身后婢女: “你们又让公主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婢女们年纪不大,太子又一向纵容公主,脾气最是温和,于是大着胆子回: “公主最近迷上了一个话本,奴婢们拦不住……叫什么来着?” “好像,好像是西雁记。” “错了,是西厢记!” 姜与倦眯眼,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 “笨蛋,我才没看过那本,”其实早就看完了,槐序心虚地嚷嚷,“是西旅记啦!” 三哥除了头发不符合,完全可以代入清心寡欲的糖长老。 长老身边都会有一个女妖精! 使尽手段,就是想吃肉! 看这婢女搔首弄姿的,绝对是个妖物! 姜与倦不知道妹妹小脑瓜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觉没个公主的样子,冷起脸来喊她的名字: “姜虞。” 槐序见矛头不对,立刻恶人先告状,说要罚白妗。 “理由。” “三哥,她不尊敬我!” 尊敬? 也许姜与倦也被这个词呛到了,好半晌才问,“怎么不……嗯,尊敬你了?” 槐序一步跨到白妗面前,咄咄逼人道: “你说,你是不是见了本公主都不跪?是不是没有行礼?是不是连一声‘公主金安’都没有说?” 个头虽小,架子挺大。 白妗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福了福身: “奴婢失礼,还望公主包涵。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槐序没想到她这么识趣的,话本子里说的那种恃宠而骄呢?没劲! 她皱皱鼻子,找茬: “那,那你也没跪。” 崔常侍在一边插嘴,“公主,她是我们太子殿下的内人,并非下等奴婢,见到您,可以免去跪拜大礼的。” 看看被一句话噎住的公主,白妗有点手痒,好想摸一把那圆圆的包子脸,肯定手感超棒…… 她的垂涎几乎写在了脸上。 槐序只觉得白妗的目光很不怀好意,看得她汗毛倒竖,不由自主想起前几天刚看的一本金兰契,说的是磨镜的故事,那本书写的很是香艳,只不过讲的是两个女子两情相悦…… 不会吧,难道、难道三哥的女人看上她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 白妗毫无自觉,还冲她笑,轻轻眨了眨眼睛。 长得挺一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眨,让她觉得心都一颤。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槐序震惊到失语。 见妹妹呆呆地盯着白妗,像是要看出朵花儿来似的,姜与倦把脸一沉, “姜虞,愈是得位者,愈忌轻横妄为,那几天教习女官是怎么教的?你都忘了?” 白妗瞟了一眼,不得不说,姜与倦这个样子真的很吓小孩。 槐序不说话。 她忽然尖叫一声, “三哥欺负我!母后,三哥欺负我……”哭着跑远了,一干婢女猛地掉头,呼啦啦去追。 “……” 留下原地白妗和姜与倦。 还有后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仆从。 姜与倦眉头紧锁,尤其恨铁不成钢,他轻叹了口气,偶然摆头,正好与白妗对视。 又淡淡地移开。 无形的尴尬,又充斥着无形的暧昧。 谁都记得那一日绷紧的弦,背着众人的刺.激与荒唐,对视瞬间,那汹涌的情愫全部在空气里激荡。 又慢慢地散去,不约而同地装作平静。 “殿下可是有事?” “孤要进宫去见父皇。” 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白妗笑道,“殿下快去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姜与倦还想跟她说点什么,看她言笑晏晏的脸蛋,最终只是抬起手,抚了下她的头顶。 “好。” 那一触碰特别温柔。连那一声“好”字,都有说不尽的缠绵意味,白妗被自己酸的一激灵,想什么呢? “恭送殿下。”她袅娜地行礼送别。 直到人走远了,她才从袖子里翻出个硬硬的东西,刚才是在姜与倦腰间随手一摸,摸着蛮趁手便顺了下来。 一块玉佩,用金线嵌了一只金乌的图案,下面则镂空雕刻了竹木的草芽。孔中穿过一根红线,线上串一颗碧绿色的珠子。 翻过来,背面是两个小字。 毓明。 孕育,光明。 稚苗嫩草遍地而起,光明洒落大地。象征着未来大昭百年的繁荣。 看来,还是毓明太子的贴身玉佩,平日都没怎么见他戴过? 一个主意在心里成形,白妗将玉佩收好。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脑回路清奇… 助攻王上线!撒花撒花 是时候把二皇子拉出来溜溜了(摸下巴 第27章 哥哥 通明殿的偏殿,距离主宫室只有两个回廊。 将近寅时,月透云层,半弯不弯,朦胧如小舟搁浅。廊芜下灯笼光芒晕黄。 像是叶子摇动的沙沙声,影子在墙壁上一晃而过。守夜的婢女回头,疑心是自己眼花。 白妗进了室内,摸摸茶壶还未凉透。 她一边解着衣扣,一边倒茶,准备犒劳下自己这奔波劳碌的小身板,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几乎就要到了门口。 “太子殿下。” 门外婢女唤道。 白妗一个激灵,内宦服饰也来不及脱下,一个猛扎便钻进帐中,像一尾灵活的鱼。 似曾相识的场景…… 有人推门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未燃尽的火盆,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青年步履沉稳,走到了床前,隔着飘粉的帷帐,见少女身形掩在被下,凹凸有致,隐约起伏着曲线。 他轻咳一声,“你……睡了?” 虽然是这么问了一句,却伸手来拂起了飘帐,白妗没法再装睡,索性嘤咛了一声醒来,仿佛很是迷糊的样子。 视线里映入修长玉立的身姿,气度清隽,神色从容,除了姜与倦还能有谁。 少女乱发散在枕头上,睡眼朦胧地望着他。 “殿下……” 她好像要起身。 “免礼。”姜与倦制止她的动作,一拂袖摆,坐到了她身边。 却并不看她,只侧过脸去,望着一边的火盆,眼睫长而直,像密密的松针。 白妗躺回去,揪紧了被子,表面平静,实则一颗心扑通直跳。 他来干什么? “白妗。” 一声唤,几乎吓得她一个激灵。 白妗扯平了脸,连声音都比以前轻柔得多,像是能滴出水来似的: “殿下深夜来此,是有何要事?” 说的话却官方至极,这是她心虚的表现。 姜与倦不说话。 白妗咬牙,忽然发现他在犹豫。 因为他手指在摩挲她的锦被,食指并着中指,轻轻磨蹭着柔软的布料。 连耳垂都透出诡异的淡粉色。显然是陷入了一种,她难以意会的天人交战中。 隔了很久,才非常克制地,用他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可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白妗全然没往“太子殿下说不定是来找她增进感情的”这方面想,反而结结实实地唬了一跳。 这才多久,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了? 呼吸不免急促了些,她现在,可满身都是破绽! 如果他发觉了什么,只要掀开被子,她便无所遁形。 何况他的玉佩还在怀里揣着呢,届时抓个人赃并获,任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忽然觉得不该那么冲动,这下要引火自.焚了。 久久不听她回答,他俯身过来,有一些忧色,“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青年无声无息的靠近,令白妗悚然,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去搂他的脖子,肌肤相贴的时候,两个人都颤了一颤。 姜与倦受了天大的惊吓,她、她竟是光着手臂?! 一低头,大片的雪白。 姜与倦要晕过去了。 她好像,只穿了亵衣…… 再深思下去就要大事不妙了,好在那冷玉一般的触感,转移了注意力,想她体温是比一般人低上很多,当真是体寒虚弱的缘故? 不免心生怜惜,回搂住她。 这动作令白妗一颤,有点懵。 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毕竟这么多回,也轻车熟路了,维持着搂他脖颈的姿势,抬起目来,望进他幽深的眸底,温柔一笑。 “殿下这是想时时刻刻都见到妾么?殿下…不生气了?” 姜与倦不说话,白妗只得搜肠刮肚,扯一些无关的,“殿下真的要将表哥留在通明殿……呃?” 被勒了一下,姜与倦收紧了手臂。 “表哥?” 他有点生气。 白妗忍着疼,点头,“真的,只是妾的表哥,” 心里在磨牙,嘴上却柔柔的,“妾双亲过世后,多靠了表哥接济,进宫也是他给妾指的一条生路,妾在弘文馆那些日子,要是没有表哥,指不定被怎么欺负。至于那婚、婚书,是小时候玩闹,不作数的。” 姜与倦在她耳边道,“那他为何作出那种举动?” 白妗有点茫然,“我也不知表哥怎会如此。他,他一向很是古板,撅的跟头驴似的,也许,也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表哥以前不这样的。”她伏在他肩头,絮絮叨叨,“他以前就像亲哥哥一般疼妾,或者是听了什么流言,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妾是被迫,殿下待妾不好…!” 得,又被勒了一下。 “孤待你不好。” “没有没有,殿下对妾是极好极好的,好得天上天下绝无仅有。” 能不能别勒了!透不过气了! 好在他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放松了些轻声道,“孤也可以。” 白妗没听清:“殿下…你说什么?” 他嘟囔不清说,“孤说,孤也可以像亲哥哥一样待你好。” “呵…”白妗立刻截住这不合时宜的笑,生生拐个弯打趣道,“怎么是哥哥呢,殿下是妾的夫君啊。嗯,不过在妾的故乡,妻子称夫郎,也是可以称哥哥的。” 他不吭声。 她估摸着,是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然后她就试探地喊了一声: “倦哥哥…?” 脖子那边毛绒绒的,刺痛,被轻咬了一口。鸡皮疙瘩全起来了,白妗一下推开抱着她的大型青年,又怕暴露,硬生生半路给人搂了回来。 姜与倦抬眼,愕然地看她。 白妗立刻蹙起眉心: “殿下,别动。” 伸出手指,擦过那净白的脸颊,将他鬓边碎发,一丝一缕撩至耳后。 动作迟缓的同时,也在飞速思索着对策。 近在咫尺的容颜,他呼吸渐沉,一点点的距离逐渐拉进,化为无形。 夜色浓稠,昏暗中感官更加清晰。 说不清是谁先主动,呼吸可闻,唇瓣已贴合在了一起,亲密无间。 白妗柔软的颈项被他托着,每一次挑动,都勾起轻微的颤栗。 像无根的浮萍、坠入深渊的残蝶。 不知什么时候,她成为了被动的一方,而他十分温柔,可在这温柔之中,又带有非常强的侵略性,几乎逼得她节节败退。 托住她后颈的手包容而有力,充满热度的身躯逐渐贴近,形成压制的姿态。 白妗被迫仰着颈,承受着,腰逐渐泛酸。 有点诡异,这人明明是温和君子,合该沿循“克己自持”那一套才对。 为什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表现得判若两人? 忽地咯噔一声,什么东西掉下,骨碌碌地滚远了。 这声音,令两人终于停下了动作。 白妗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脸色像是上了一层胭脂般的釉,眸里波光粼粼。 他喉咙微动,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耳垂充血,轻轻抚了抚她的唇角,一手拢来锦被,把她妥妥贴贴地掖进被子,手指擦过滑腻的皮肤,就像火烧一般一个颤栗。 他淡定地收回手。 白妗眯着眼看他。 姜与倦的唇上还有水泽,眼角一圈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怎么,有点泛红。 去看声源,原是贴身的玉佩掉了,他跨过两步,去拾了起来,修长的指节与玉通透的碧色相互映衬。 白妗看他将玉佩捡起,心中石头缓缓落地,看来姜与倦并不知道玉佩丢失一事,间接说明不知她的行踪,否则必定勃然大怒,哪会像这样若无其事。 白妗缩在被子里,从缝隙偷偷看,姜与倦还站在她床前。 这人怎么还不走,莫非是要她再牺牲一次? 唔……也不是不行。 她有点回味,毕竟太子还是很,嗯,可口的。 就是有点费腰,上次的淤青都没消。 姜与倦的目光正停在火盆。 那炭火的光芒愈来愈暗,上面残留着白色的薄屑,散发若有若无的甜香。 熟悉的气味。 是极其珍贵的用秘法熬制的金丝糖霜,遇高温而不化。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猛地意识到, 她把他赏赐的点心全部倒进了火盆。 姜与倦瞳孔放大,上前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向床上的人影。 此时此刻, 少女好似亲密过后,万分的羞涩,鸵鸟一般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中,不肯露出一分半点。 青年的手指慢慢地攥紧了起来。 背对着光源,就像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动了动。 却没有问她糕点的事,而是很轻柔地说道: “好生歇息。明日宫中将举办一场宴会,你随孤赴宴。正好……母后想见见你。” 音调、声线都与平常无异。 白妗反应了一会儿,这才乖顺地回了个字: “是。” 紧随其后的是关门的声音。 白妗从被子里露出头来,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了。 心跳还快得不受控制,太可怕了,还不如让她去闯越灵山窟。 忧愁地想,看来还是得早点完成任务,早点脱身才是。 姜与倦走出很远很远。 直到在一条河流前停住,他的靴子已经半湿,脚袜受潮,极不舒服。 这是太液池源头流经之地。 犹如天上银带,四周花木馥郁。 他仰起脸,淡淡的月光,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形成明与暗的分割。 明亮似雪通透,而暗处阴郁惊心。 交织成几乎病态的美丽。 他将眼睛阖上,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少女身躯侧卧,那裸露的肌肤之下,压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衣。 第28章 偷人 至于白妗,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偷人。 准确来说,是偷偷去看人了。 她去了天牢。 一开始去的是刑部大牢, 亮出太子的贴身玉佩,给那个看门的官吏, 什么话也不必说,学姜与倦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晚娘脸, 便被那官吏忝笑着迎了进去。 斜他一眼, “我要见筇王,你可知?” “知道, 知道。” 白妗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赌对了,刑部大牢与天牢是连通的。 官吏大露谄媚之色,见她作内宦装扮,又有太子贴身玉佩, 以为是东宫派遣,没有多问来意, 便领她进入了刑部大牢。 只不过, 要求白妗用一根黑色的布巾蒙眼。 这可难办,好在她记忆力不错, 便也没有提出异议。虽然看不见,但她记得手心抚过墙壁上滑腻的青苔,脚步的回音十分清晰。 接着是长长的甬道,拐了将近二十道弯。 没有凄厉的喊叫, 没有刑罚在人肉.身上施虐的声音,安静得像在谁家的庭院。 可那吹过的阴冷刺骨的风,又像来自地狱。 这是个非常寂静的牢笼,结构尤其复杂,很有可能四通八达,而且分外潮湿,初步分析,会不会是通往刑部大牢的——地下? 另外,很有可能牢房与牢房之间相隔甚远,就像城东城西各一个铺子。 至于师叔说过,天牢年年秘密更换位置,白妗猜测,要重新扩建或是改建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不可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所以大概率是将囚犯的位置进行调动,而不是改变天牢的结构。 她现在身处的这一个,与刑部大牢直接连通的牢狱,则关押着大昭的二皇子。 当今陛下的第二个儿子,筇王。 陛下共有五个儿子,皇后所出为长子与三子,长子夭折,三子便是毓明。 二子筇王与六子楚王都是贵妃所出。还有一个美人所出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 牢房被狱卒打开,白妗这才将布条摘了下来。灰尘在空气中逸散,光线勉强能够视物,杵在面前的,是一排铁栅栏。 牢室不算狭窄,却也就那样,一张吃饭的桌子,一张石床,褥子瞧着也破旧,只没闻到什么异味儿。 最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筇王,竟然是个分外年轻的少年郎。 这个人,是姜与倦的哥哥? 昏暗的牢室内,那人披着头发,几乎隐在石床的角落之中,背对白妗,身形十分纤细,完全接近少年的身姿。 正安静地看着墙壁。 即便是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也专注着自己的动作,不受任何影响。 手里握着什么,似乎是一根钉子,在墙壁上划下一道痕迹,而后用苍白的手指,抚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 白妗扫了一眼,横八竖七,加上刚刚刻的那一道,横八竖八。 六十四。 什么意思? 据她所知,这个人可被关了足有一年,倒也并非六十四之数啊。 正这么想,引她进来的官吏低声道, “这位爷,似乎是关的时间有点久,又曾亲眼见到贵妃死状,进来的时候,” 白妗看他一眼,他隐晦地指了指脑袋。 “这里出了点问题。” 唏嘘着,可怜,可怜。龙子凤孙,鞍马风流,却落得这般下场。 白妗没功夫跟他长吁短叹,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银锭,淡淡道, “劳烦稍候。” 官吏十分识趣,拿牙咬了咬银子,笑眯眯地招呼着狱卒走开了,还特地离到白妗的视线以外。 白妗这才走向牢中人,出声唤。 “筇王爷。” 不称殿下。 大昭只有三位贵人可称殿下:太子、太子妃与皇后。便是这人已有封号,也顶多称呼一声筇王。或者“二王爷”。 姜与明看了过来。 白妗却是好好地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这位筇王,有一张肖似姜与倦的脸! 等他把脸完全转过来,借着亮光,很快白妗就发现了不同,他同姜与倦,仅仅是脸的轮廓与眉型有些像,而毓明,整体看起来比他精致、深邃许多。 看人的目光也不一样。 毓明温和,像林间绵绵的风, 而他,说不出的散漫。更像一只猫儿,特别嗜睡那种,懒懒的,你跟他交谈,必须要有不会被搭理的自觉。 白妗是这么想的,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却是筇王率先笑了一下,他一腿曲在石床之上,另一腿随意放下,赤.裸的足微微晃着,将手指搭在下巴之上,冲白妗挑起眉梢。 “啊…新面孔。”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人接触,他开口的时候,反应了一会儿,说话也很慢,还有点卡壳。 白妗猜,下一句该问她是谁了吧。 哪知他却又不理会她,径自思索起来: “如若是陛下所派,只会是堂堂金吾卫,绝非一个小小的宦官。” 抬起脸,冲她吟吟笑道: “那么,你是三弟的什么人呢?” 此人竟然聪敏至此! 白妗有些惊讶,随即释然,那边有个成了精的姜与倦,他的哥哥会逊色到哪里去? “说客,还是……杀手?” 他摇了摇头,叹气的样子,居然跟姜与倦有些神似: “三弟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心思太多,派个女人,是觉得女子柔弱,惹人怜惜,更容易试探本王,还是真的想一全哥哥传宗接代的心愿?” “……” 比起被口头揩油,白妗更吃惊的是他看出她是女子。善水也是,第一眼就看出她的性别,难道,她的改装真那么失败? 白妗陷入自我怀疑。 这怀疑也未持续太久。 习武之人对经脉骨骼精通,从走路的姿态、说话中气判断也可,她并未在他面前刻意伪装,被一眼看穿也说的通。 不过这就证明这位王爷的武功之高,恐怕与善水毓明一类,不分伯仲了。 白妗沉吟片刻,便决定不与他拐弯抹角: “我不是太子的人。” “我来此处,是向王爷询问一件东西的下落。” “丹书玉令。” 每说一句,她就靠近一步。紧紧地盯着姜与明,在她说完丹书玉令四个字,他很明显动了一下。 闲散的表情褪去,眉间凝结一丝郁色。 “你怎么知道?” 他曲起的腿放了下去。 白妗蹙起眉,她看见他脚上的镣铐。 方才因有衣袍的掩盖,还有姿势的缘故,未能一下子注意到,再次瞥过一眼,甚至能看清上面干涸的血迹。 镣铐环口还有凸出的圆片,白妗心里咯噔一声,上面竟然镶嵌了钉子。 用镣铐牵制行动,用铁钉摧毁骨筋,这比光光是皮肉之苦的刑罚,还要令人痛苦数倍吧? 筇王究竟做了什么,让一个父亲,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还是说,恨屋及屋?那么,大昭的天子,又对那个早已逝去的美人,怀揣着怎样的恨意? “多少人对那个东西趋之若鹜,疯狂到连付出性命都不惧,”姜与明道,“没想到,你却是第一个找到我头上的人。” 白妗不信:“难道其他人不曾怀疑于你?” 姜与明闻言,笑了两声: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说着打开双臂,当真是两袖清风。 筇王下狱时,王府被抄,满门百人尽皆斩首。财产充公,华服被焚于市,以警世人。 浑身上下,只得一身污迹斑斑的白色囚服。连双体面的靴子都没有。 唯独面容还保持着干净,一丝狼狈之态也不见,不得不令她佩服。 “你这样说,想必是知道丹书玉令的下落了。” “不错,”姜与明坦然地承认了,下一句话,又让白妗绷紧了面容。 “可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得告诉你不可呢?” 他斜睨而来,弯着眼笑,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妗盯着他,慢慢道: “能支撑到今日,想必王爷不曾绝了饮食吧。如果这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谁都不会知晓,不是吗。” 她一向喜欢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这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好端端活到现在,还在墙壁上记录数字,虽不知代表了什么,但她觉得他必然是惜命的。 所以,这个威胁,她相信是有用的。 少女穿着内宦所着的玄衣,微睐的眸底森凉,轮廓又阴柔之至,倒真像极了那些不男不女的奸宦。 姜与明偏了偏头,忽然一笑。 “姑娘见没见过一种毒蜂,毒性十分强烈,被它一蛰,半条命就要没了。哎,本王不是说你,别那么看着本王嘛。” “你长得跟花儿一样,本王倒是想当那蜂呢。” 白妗不跟他别口头功夫,淡声道: “虎头蜂。王爷若想试试,我倒是可以一全王爷心愿。” 姜与明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姑娘啊,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人。” 白妗心觉古怪,明知有坑还是接了下去。 “谁?” “本王的……” 他要是敢说妻妾,她就给他来个混合版的夜陀罗。 那薄薄的唇里吐出: “娘。” 白妗脸色黑了。 但是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 “陆惜玉?”不可能,她见过前明妃的画像,她们的长相一点也不相似。 那是一个艳丽中有一点苦相的女人,像一抹抓不住的烟雾。 而她的脸,与艳丽完全不沾边,哪怕上再浓的妆。 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到一个人,毓明太子若肯着女衣,必定都比她风情。 不知为何,她唇边掠过一丝笑。 又恢复冷淡。 姜与明听到别人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那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不过,本王的娘生得很美。” 双手撑在石床上,他微微仰着头,脖颈苍白修长,光透过天窗洒落,那张酷似姜与倦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含笑的神情。 “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得到她,亲近她,亵玩她。”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他的眉心蹙起,可眼里却带着笑,充满了奇异的光彩。 说完这般狎昵之语, 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很多人都很奇怪,让本王无法理解。” “美人生得美,是用来怜惜的,怎么是用来摧毁的呢?就像花瓶,本就是装饰的作用,诚然,碎掉的样子比完整时更加优美……” 他的手指张合了一下,好像在比划怎样弄碎,怎样大小的碎片。眼里没有笑意,有些怔然,说的话还前后矛盾。 白妗问:“你是不是关得太久了?” 所以脑子坏了? 姜与明偏过头来看她,低笑:“没有呢,” “姑娘怎么会这样觉得呢?” “本王只是可能……有点失明。” 那他还夸她好看?! 白妗气笑了。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也许,他们想要得到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宝物呢?” 丹书玉令。 白妗瞳孔紧缩,有一种预感,她即将要接近真相。 除了贵妃母子,甚至没有人接触过的真相。 那个流传于青衣教、流传于宫廷、甚至流传于千年之前太行皇室的瑰宝。 少年将手臂抬起,宽大的袖子随即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腕来。 上面戴着一个淡绿色的镯子,明显是女式的,有些小了,贴着他的手腕,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蓝色的血管。 白妗的注意力只在这唯一的饰品上。 这个手镯,便是丹书玉令? 早知道丹书玉令是一块玉,可,也能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玉镯子么? 白妗开始思索姜与明有没有骗她的理由。 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她上前走了一步。 姜与明识破她意图女强盗的行径,慢悠悠道: “忘了告诉你,如果这东西沾了血,或者断成两截,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白妗脚步顿住。 世间会有这样的东西? 可细想,为什么这个手镯一直戴在他手上,没有被那些贪财的狱卒取走。 他必定有保住的把握。 也许她一伸手,就触碰了什么机关,或者得到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最后还难以脱身。 白妗收敛了杀气,几乎是变脸一般迅速。 眉眼舒展,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蛋,立刻变得非常温柔,灿烂。 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姜与明,用那种柔软的语气说: “二王爷误会妾身了。其实妾身仰慕贵妃已久,说来也是缘分,妾身来自民间的一个教会,正好是娘娘的出身之处——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这东西,其实最早也是出自那里,却被娘娘带进了深宫。” “外面那些流言传得太神了些,”白妗隔空指了指他的腕, “其实这个呀,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您看它的成色,跟那些个和田玉晴水玉相比,都差了好大截呢。只不过是祖师爷留下来的,意义非凡了些。” “您看,您戴着它也没甚用处,反而束手束脚,惹人觊觎,不如叫这东西认祖归宗,妾身带回去后,必定让人设立令堂的牌位,日夜供奉。王爷若肯割爱,吾辈必定不胜感激,更愿奉千金作为补偿。” 白妗用心糊弄着,就赌贵妃不曾告诉他这玉的秘密。 姜与明愣了一愣,失笑:“还真是…。” “什么?” 他慢悠悠道:“如若本王没有猜测,你们那个教会,与本王的母妃颇有渊源罢。方才不假辞色,还要威胁本王,现在却口若悬河,诱骗本王交出此物,便是没有蹊跷,本王也要当它有个蹊跷了。” 白妗深吸一口气:“可它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玉。” “凭你片面之词,如何能使本王相信?还是,你觉得本王像个傻子么?这东西,你想要也不是不行,可是,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米粮,你总该拿点有价值的东西来换,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吧?” 白妗磨牙:“不知王爷,想让小人做什么?” 姜与明一手撑着头,“让我想想啊。” 他冲着白妗,开朗地露齿一笑: “不然,你把本王带出去?” 这个杀千刀的! 白妗几乎要把袖中刀甩到他脸上。 “你当我是皇帝老子啊?” 她脸色阴沉。 姜与明弯了弯眼睛。 “三弟要成亲了,当哥哥的,也没什么好送他,不知礼太薄,会不会惹得三弟不喜。” 他缓缓地摩挲着玉镯,一脸惆怅的样子特别可恨。 威胁她? “啊,对了。还没问你跟三弟是什么关系。” “我说了没、关、系。”白妗瞪他。 姜与明完全没听,自己说了下去, “本王那个三弟啊,” “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但是,很少有人能玩得过他呢。虽然不想承认,他天生该做那个位置。” “三弟不来,无人与本王小酌一杯啊,还真是寂寞~” 长叹一声,落寞的情绪倒是显得情真意切。 “你会想他?”白妗故意讽刺,这两个人不是都已经硝烟四起,你死我活了么。 “咦。为什么不会。”姜与明很是奇怪,“难道你以为本王想做皇帝?” 又道,“也对,这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坐一坐那个位置吧。” 白妗却想到一件事: “炮竹坊背后的主人,真的是你?” 气氛有点安静,姜与明抬起眼看她。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太急了,面色逐渐红润,他摇着头,晃晃悠悠地说,“如果本王真的做了,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赌场,” 他慢吞吞地竖起了手指,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数了过去,“杜广、魏江钦、公孙艾、白振羽…至少…半个朝廷。” 真是豪言壮语! 作者有话要说:筇王,qiong第二声,是一种竹子,能做手杖。游戏人间的话唠少年,梦想是炸掉半个朝廷(这货是个反社会人格啊) 白妗:一向喜欢用最直接的解决方式,而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迂回。 姜与倦:(脸红,扑倒) 作者:你俩剧本拿反了吧啊喂?! 白妗:那你特么倒是把车给我开啊?! 作者:大可不必(手动狗头) 第29章 黄莺 但是, 他居然知道毁掉的是赌场, 难道还有人在悄悄为他传递消息。 难道,筇王并未完全失势? 白妗顺着想了下去, 如果当真如此,那说明这位筇王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那是不是就代表着, 此人还有可能从天牢出去? 毕竟一旦入了天牢,就是葬送一生。从来没有听说进去的人能出来的先例。 不过他要是能出来, 确实比在这里好说话的多, 甚至好动手。到了明处,各凭本事, 那就怨不得她坑蒙拐骗了。 宫里混了那么久,到底还是存些江湖人的血性,不愿欺人虎落平阳。 要是杨恣听到师妹这番话,估计得一口血喷出来。 明明就是疑心太重,装什么高尚。 姜与明继续说道, “本王猜,大概是某个朋友送的礼物吧, ” 礼物? 白妗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场爆炸案, 也是把这位二皇子推向死地的契机。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本王年轻的时候, 四海之内广收门客,许多人都想同本王结识呢。可惜,本王一向眼光极高,不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能入本王之眼的。” 白妗蹙眉, 年轻的时候?说得好像自己很老一样,糊弄谁呢。 姜与明忽地话锋一转,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就要死了?” 他喜欢拖着长长的尾音说话,可气又不足,说到最后总是虚声,胜在音色好听,不然与那痨病鬼倒是没差了。 白妗听得火大,她最讨厌别人跟她磨磨唧唧,要不是有所顾忌,她就一掌拍晕这个人,把他手上的镯子弄下来。 至于拍晕后,剁还是卸,容她考虑一下。 姜与明全然不知她内心血腥的想法,还反过来安慰道,“放心,放心,本王自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等着姑娘来救本王于水火。” 话说到此,便是下逐客令了。 白妗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那就祝王爷长命百岁。” 皮笑肉不笑,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借姑娘吉言了。”他似乎兴致很高,白妗走出老远,眼上重新蒙了布条时,还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吟诗声—— “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倒挺懂苦中作乐。 她轻嗤一声。 * 大昭二皇子,筇王姜与明年轻时是个风流种,欠了一屁.股风流债。 倚仗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是贵妃之子,圣眷正浓。 处处眠花宿柳,倚楼高歌。 与精通六艺的弟弟不同,筇王偏得厉害, 骑射烂如稀泥,却精于书、乐二道。尤其是乐。大夏、大濩、大武,如数家珍。 一曲作罢,随手一掷鼓槌,击碎一节翡翠如意,珠玉四溅。 美人娇声叫好,他自仰头一倒,睡了。 埋在人间红酥雪软中,脂粉扑鼻,玉臂作枕,一夜好梦。 醒来,却将曲谱折一折,揣进怀中,美人刚要笑他卖弄,好不清高,他随手便将那无价的曲谱,赠了门前的龟奴。 龟奴是个没名字的卑贱小子。 小子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 “此曲可有名字?” 筇王醉眼朦胧,呵气如兰。 他歪坐伎子香闺的门槛处,手指还在轻击,和着隐隐约约的鼓点。 “便叫……便叫有所思吧。” 楼里笙歌彻夜不休,大梦数年光阴。 一夜他已醉极,府里小厮挑灯来请: 毓明太子鹤驾至。 他袍服也不换,这么一身酒气,由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去见他的三弟弟,大昭太子了。 远远是毓明的仪仗,路上的行人退避三舍,向这边好奇又害怕地张望着。 姜与倦也远远地站着,脸色清冷,一派不食人间烟火。 一条红红绿绿的花楼街,愣是给他站成了“持志守节、动心忍性”的明堂。 筇王不止一次向他言及其中妙处,却被避如蛇蝎。 好笑好笑,弟看兄荒唐,兄也觉弟无趣至极。倒不如各做各的,互不相干,干嘛又来跟前惹眼? 太子皱眉道:“今日是陆娘娘的生辰,你这副模样,怎么进宫去?” 姜与明这才想起有这事儿,甩了甩糨糊一般的脑子。 “不去。” 他摆摆手。 打个酒嗝,说话还算顺溜: “母妃喜欢热闹,有你们就足够了,她一见我就骂,我去了,左右不过是讨嫌。我那礼物,想来她也收到了,若是不喜欢,本王差人去南阳寻更好的。” “往后还有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的。” 他也是随口一说, 只是没想到的,一语成谶,往后再没有了,一年也不会再有。 那是母妃最后一次生辰。 她去的时候,非常平静。 没有规劝,没有斥责,只有淡淡的声儿从帐子里飘出来, 问他今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府里的女眷可有闹他?后宅可安宁? 他一一答了。 绣着牡丹花的床帐飘舞,他愣愣瞧着母妃垂下床头的青丝,这样华美的长发,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配不起。 突然,母妃的样子就在脑海里模糊了, 是因为太久不见,还是因为就算见了,也总不能真的照面? 血浓于水的两人,竟然至亲至疏如此。 母子俩再也没有说话。 他被人领着出了去,临到芳华宫的门口,脚步却是一滞。 面色唰地惨白,疯了一般挣脱那些来抓扯的手,几步冲向内殿,扑向那层层帷幔挡住的床榻。 呼吸呢。 为什么没有呼吸声了?! 谁也拦不住,帷幔被少年扯了开来。 女人和衣躺着,妆容精美,一支翠翘跌在枕上。嘴角还有未散的血迹,目轻阖,像熟睡着一般。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低声唤:“母妃。” 又再低低地唤了一声,怕惊扰了谁似的。 想她只是睡熟。那葱白的指间捏着一个窄口小瓶儿,没了支撑,骨碌碌滚到脚下。 他捡拾起来,倒出粉末,抖手捻开,原是极烈的鹤顶红。瓶子见了底。 才知道,她是抱着必死的心的。 扭过头去,惊觉帐子上不是什么时兴的牡丹花儿,那是一大滩一大滩的血迹。 她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他来的,等他来赴这母子最后一面。 为了不要她的明儿遗憾。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问着他时,喉咙里压下绞错五脏六腑的血腥,那么那么温柔的背后, 是有多疼啊? 该有多疼啊? 筇王闯进了金銮殿。 一如幼时那个幼稚、任性的顽童。 “父王,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头问着,不知疲倦。 只是这一次,没有母妃无奈的呵斥,亦没有父皇的笑骂。少年立在阶下眼眶血红,而陛下俯视着他,脸色铁青。 “逆子,谁允许你闯进来的?” 擅闯金銮殿乃滔天大罪,视同谋反。更何况他见君父不跪,视礼节为无物。 金吾卫首白振羽匆匆走进,跪伏请罪: “臣失职,陛下息怒。” 却被一股大力掀起,少年抓扯着他的衣领,脸色如同厉鬼一般青白: “为何不通知本王?!” “母妃被赐死,你为何不通知本王?!” 一声怒吼袭来: “是朕,不让他告诉你!” 阶上男人严厉的目光,像毒针一样刺入皮肤,姜与明动了动眼珠子,手底下的白振羽一点也不挣扎,平静像一块顽石。 筇王猛地意识到,这个所谓风光无限的金吾卫长,禁军卫统领,只是陛下的一条狗。 在那双沉沉的眼中,他很快就看清了自己是多么的懦弱,跳梁小丑一般。 真正逼死了母妃的人他不敢对抗,便将怒火发泄到别的人身上,何其可笑? 他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一步。 “还不给朕滚出去!”陛下早已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镇纸扔过去。 他竟不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头顿时被砸破个坑,血流进眼睛里。 大昭的筇王骄纵、跋扈、乖僻、风流。 这是陛下与贵妃惯出来的性子。 毕竟是疼爱多年的亲儿,陛下看着他这副凄惨模样,到底是于心不忍,走了过来。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过错赎罪的。”他说着一句不明意义的话,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姜与明愣愣地瞧着他。 然后他做出了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举动。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金吾卫白振羽按倒在地,一个青年护在父王身前,剑刃深深刺入他的肩膀,血液一股一股涌出,眉眼因疼痛而微蹙。 青年动了动嘴唇,依稀是“二哥。” 而陛下,看他的目光冰冷,又似夹杂着一点恐惧。 筇王这才意识到, 他对自己的父皇拔了剑。 被押着退出金銮殿的时候,他看见弟弟浑身是血地跪了下去,而陛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为太子,毓明,这是必经之路。” 什么必经之路? 杀掉自己的兄弟么? 姜与明茫然地回头,他们身影逐渐地在视线中缩小,直到成为两个黑点,他恍然大悟,终于感觉到了一直以来,那种微妙是什么了,他的三弟弟与陛下,当真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 他好像被划在了外圈,孑然一身,那边是一路扶持走来的父子,嫡亲的骨血。 而他,是陆惜玉的儿子,只是陆惜玉的儿子。 仰天大笑,口中血腥弥漫。 * 坐牢的日子枯燥,乏味,又无趣。 偶尔哼两句风雅词儿,还要被那些个大字不识的狱卒讥讽。 难听! 像念经! 筇王就翻着销.魂的小白眼,其实吧银词艳曲老子也会,就怕哥几个扛不住。 那些人也是浪的慌,嚷着,来啊。 还有人从鼻子里哼,就你这大白嗓,能有什么听头。 这就不能忍了,历数来,筇王浑身上下引以为傲的,也就这一点“才华”,若这都要被无情地否定,还让不让人有点生趣了。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桩旧事。 据说姜家这俩还小的时候,太皇太后一手牵过一个到跟前细看,她年纪大了,搂娃娃的手臂都是颤抖的。 一边抖,一边慈爱地打量。 先是小小年纪就绷着一张脸,但出落得水灵标志像个小姑娘似的姜与倦。 “嗯,白嫩,瞅着是个敞亮人物。”她嘬了嘬嘴道,“正是我大昭的,明珠儿。” 皇后也高兴,这是夸她会生呢。 姜与倦谦逊礼受。 那边一个不乐意了,猴儿一般上窜下跳。 “那孙儿呢?孙儿呢?祖母是天上菩萨下凡,也给孙儿赐个号吧?” 美滋滋想,看他威武霸气的吧,也得有个威武霸气的名头来配,泰山?金阳?紫电?金刚杵也使得。 “哎哟。小嘴儿甜的哟,你就叫,”对着那双眨巴眨巴的充满希冀的大眼睛,太皇太后无比慈爱和蔼地道: “黄莺儿。” 姜与明差点蹦起来。 您老消遣我呢? 他慌地摇头,拨浪鼓一般: “可别,可别。让人听了可不得笑话死孙儿。” 晚了,满殿人都听着了,正憋着一股气呢。 只有姜与倦肃着小脸,一点不觉有什么好笑的。 太皇太后没听清,还捏了捏二皇子的小肉脸,“真好听。来,给祖母唱两句曲儿。葫芦精会么,一根藤上一朵花,结个胖娃娃?” 姜与明彻底不说话了。 满殿人笑得背过气去,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连久在芳华的贵妃听了此事,也乐得滚下榻来。 大昭黄莺儿的美名不胫而走。 只是随着筇王年岁渐长,不再成天咋咋呼呼的,并扬言谁敢让他亮嗓儿,他能把人皮都剐下来,极尽恶毒之恐吓。 这名号也渐渐被淡忘了。 筇王是谁?常年混迹风月场所,多少传唱大江南北的香艳情词,都是他给谱的曲儿。 一个破铁碗,一双筷子,两根铁栅栏,现场奏乐,敲得叮叮当当。 吟哦哼唱,威风不减当年,调子里更是带了些花旦腔儿的妩媚,跟爪子挠人似的。 几个狱卒听得热血沸腾,空虚难耐,眼瞅着正你摸我一把、我掐你一下的时候,有人来探监了。 毓明太子。 他取下绀青色的披风,面无表情,着幽均卫把那几个狱卒扔出去打了一顿。 姜与明愣了一下,又笑道稀客稀客,把人迎了进来。好似这是在筇王府邸一般。 姜与倦也很上道,便当是正正经经的登门拜访,不曾空手而来,给他这哥哥捎了两坛美酒过来。 结结实实的两坛,酒香四溢,封盖完好。 筇王狐疑:你该不是想毒死为兄吧? 太子微笑:是的,哥哥安心去吧,也好令孤高枕无忧。 头一次听这弟弟说冷笑话,筇王瞪圆了眼,然后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接过酒坛便饮了起来。 杨花落尽。 姜与倦只倒了一小杯,慢慢地酌着,两兄弟闷闷喝了好一会儿,姜与明才叹道, “是芳华宫桃花树下埋的那两坛吧,日子算来,该有十八年了。” 太子道,“是。平日里你不惦记得很,总等不及要挖出来么。思及你一向无酒不欢,这便取了过来,” 想了想,又加上,“天冷了。暖暖胃。” 这番话很体贴了,岂料姜与明不识趣,却把眉毛一皱: “一坛万金的杨花落尽,一岁一千金啊。两坛,你就这么刨出来了?败家!” “……” 太子板着张脸。 姜与明哈哈大笑。 筇王平生有三大乐事: 一喝酒, 二喝酒,调戏女人。 三喝酒,调戏这貌美如花却古板无趣的弟弟。 后来喝高了,姜与明更是什么话都说。 他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才是母妃亲生的,不然怎么见你就眉开眼笑,见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里外不是人呢? 太子:二哥是有福气的人。 他说:别,是晦气吧。唉!也是,我该少惹她生气。跟你说,哥其实特别后悔一件事,这事谁都没说,连哥的小情儿也不知道。 不该的,八岁那年,真不该偷偷拿母妃的香胰子泡脚的。呜呜呜。 太子:娘娘…不会怪你。 姜与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颤巍巍抬起酒坛子,跟太子碰了杯,继续嚎。 “命这东西,真是一下子就没了,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劝你惜取眼前人啊。” 说到这个,太子犹犹豫豫,隐晦地跟他表达了个意思: 他好像喜欢上一个人。可这个人不是该喜欢的,很有可能在骗他,利用他。但是他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很想靠近。可是那个人很狡猾,总感觉抓到手里就溜了,怎么办? 说得语序混乱,遮遮掩掩。毓明太子也有这种为情所困的时候? 筇王一拍他的肩: “弟啊,哥是过来人,” “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该好好地留住她。” “不瞒弟弟,哥哥其实有个特别喜欢的姑娘。心尖尖儿上放着呢,呵。可惜那个时候做了许多混账事,混账到今儿想起来,都忍不住抽自己一顿。” 他说着真给了自己一耳刮子,又疼得惨叫,涕泗横流,抽噎着说,“结果,让她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想追也追不回来了。” 太子似乎也有点醉了,眼里蒙蒙,不知该不该表达一下同情。 两兄弟长吁短叹,酣饮至天明。 太子告辞的时候,筇王顶着两个黑眼圈,叫住他。 “哎。其实哥哥有桩心事…” 受到开导的太子郑重道: “二哥请讲。” 筇王幽幽叹息了一声:“母妃生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抱上大胖孙子…” 姜与倦平淡的面容皲裂。 “二哥且在此处,好生养养性子!” 他拂袖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姜与明:还有,我不该泡完脚后还放回去… 姜与倦:娘娘没把你打死真是个奇迹。 大家想不想看王爷的感情线?想的话,作者就当支线写…其实他官配有在文里出场yo~ 姜与明这货连男三都不算…话说我的男二在哪里啊怒摔?! 没事,下一章就出场 未来三天日更六千(肾虚脸 感谢订阅! 第30章 宴会 皇后要见她? 白妗不明白, 她一个小小内人,堂堂皇后做什么要见她,太子又做什么特地来同她说。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抱着这样的想法,酣然甜睡, 一梦天明。 第二日,她连同杜相思等人被常嬷嬷召集了起来, 都是当时被选入东宫的随侍, 说是皇后会在宴会上见见她们,再定个位分。 等太子妃嫁入东宫, 她们也便能一道享受正式的册封。 常嬷嬷和颜悦色道: “姑娘们,便当是一场寻常家宴,都不必紧张。” 着重提点了白妗,主要是殿下点过她侍寝,还在出宫遇险时维护了殿下, 细算起来,是有功的。 其他人连太子正脸什么样都没瞧清, 常嬷嬷自然要矮个子里拔高个, 毕竟殿下刚开荤,冲那新鲜劲儿, 夜里都跑去偏殿折腾了一回,守夜的丫头都给听红了脸。 殿下是个长情的性子,大昭规矩,册立后妃没太多讲究, 家世清白便可。 眼下还是个小内人,说不准将来就是个什么娘娘,自然该捧着些。 不过当然,她也不会表现得太巴结,只淡淡地嘱咐了些皇后的喜恶,让她到时候多加注意。 白妗感激地谢过,不骄不矜的,常嬷嬷暗自点了头。 这样性子的姑娘陪在殿下身边,倒是不错,以后那位进了东宫,想来也难得有什么攀扯。 这俩人就这么互相捧上了,看得杜相思有点牙疼,她甚至觉得自己记忆出现了错乱,好像白妗就是天生长在这宫里的? 一个娇羞又自卑的婢女,栩栩如生。 要不是见识过她的手段,真当是个被嬷嬷训话的承宠内人。 怎么都是爹娘生养的,人与人差距就那么大呢。 她暗自郁闷。 接着是去司衣局领服饰。 五个姑娘排成排,司衣宫女按照次序,将衣服分发到她们手上。 据说要在一场歌舞以后,她们才会被引出去拜见帝后。 除了杜相思,白妗跟其他两人没什么交集,彼此不算熟络,却也友好地点头示意。 倒是有个跟她身量差不多的,露出些妒恨的神色,对着白妗挂着笑的脸,哼了一声。 白妗没当回事,她只是觉着,手底下的衣服似乎鲜艳了一些? 不符合太子一贯的风格吧? 嬷嬷清了清嗓子。 “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命司衣局所制,因时间仓促,来不及按姑娘身段一一量裁,便制成统一式样了。皇威浩荡,娘娘隆恩,各位还不谢过?” 众女自是一番跪谢。 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下为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搭配紫绡翠纹的抹胸。 穿的时候杜相思就发现,这套衣裙很挑身量,太高太矮不行,高了上裳紧,矮了下裙太长。 着重突出了细腻的肩线设计,然而这又增加了难度,肩太宽穿着显壮,肩太窄也不行,撑不起来。 杜相思无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刁钻的衣裙! 宫里的绣娘还真是别出心裁。 姑娘们陆陆续续从屏风后出来,虽是各有千秋,却难免差强人意。 便是姿色最好的海棠,因脖子有些前倾,实在压不住那肩颈的设计,气质也大打折扣。 直到白妗最后一个慢吞吞从屏风后走出。 不知是不是因她自幼习武,又很注重身体的保养,肩颈线条完美,脊背直挺。 骨相生得极好,肌理匀称,这套衣裙简直像为她量身定做,便是七分的脸蛋也有了十分的姿色,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常嬷嬷心里叫好。哪家商户养出来的女儿,比金枝玉叶都不差。更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看来皇后娘娘那关是可以过了,娘娘一向喜欢穿衣好看——穿她挑的衣裳好看的女子。 这下指不定怎么赏自己呢,嬷嬷一高兴,便从一旁婢女捧着的妆奁里,取出两枚珍珠耳珰,亲手给白妗戴在了耳垂上。 这一下,更是衬得胸前一片肌肤似雪,熠熠生辉起来。 可惜了,就这面相差点风韵,否则,这般秋水为神玉为骨,倒是能与那位娘娘一争高低了…她暗暗叹息。 “走罢。”招罗了姑娘们,向凤仪殿出发。 宴会在殿内举行。 杜相思把裙摆攥在手里,蹭蹭白妗的肩,有一半是奉承道,“你这样一穿出来,倒跟那黄鹄似的,衬得咱们都像村口大白鹅了。” 白妗:“呵呵。” 被形容成天仙也不能让她高兴了,能不能让她安静地做个花瓶?都看着她是怎么回事? 你们自己没有吗? 唯独那海棠清新脱俗,路过二人,满是不屑,扔下犀利点评: “风.骚。” “……” 白妗一路走得僵硬,杜相思以为她是被打击到了所以闷闷不乐,悄声道: “别听那个海棠胡说。前几天她在暖房遇着殿下,没个骨头似的往殿下身上跌。咱殿下什么人,哪能让她扒上啊?当即一蹦三尺远!” 这形容,姜与倦是猴儿啊? “你看到了?” “他们传的呗,不过也差不离。” 杜相思嘴边就差放个瓜子嗑了,“她摔个大屁.股墩,还被幽均卫拖着走呢,指不定心里怎么不痛快,就拿你撒气。实话实说,你穿这身好看极了,起码比那个砧板好看。” 砧板?谁?海棠? 白妗没话接,这时杜相思拉着她跪了下来。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宁妃娘娘、庄嫔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齐声娇呼,五个穿着一致的姑娘,环肥燕瘦,跟选秀台子一般。 众人目光看了过来。 皇后身着常服,满头珠翠,还算可亲: “都起来吧。” 起身,杜相思凑在耳根子边说,“你看殿下那眼神,啧,恨不得就地把你办了。” 白妗瞪她一眼,恨不得跺她一脚。 好好地耍什么流.氓? 关键瞪完后,她还下意识往姜与倦那儿瞟了一眼,接触到他的视线,唰地又低下头去。 杜相思新奇,你也会害羞啊。 白妗皱皱鼻子:“闭嘴。” 众人一一拜见过贵人们。 皇后浅笑扫过,漂亮年轻的小姑娘,确是赏心悦目,给她这冷冷清清的凤仪殿添了许多生气。 其实最起先,她是有些担心的,不敢在太子身边安置过多的婢女,就怕人一个不慎误入歧途。 渐渐,担心变成了放心,太子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十分守礼,从不逾越,便是待杜茵也是如此。 慢慢地,她又觉得儿子是不是有问题。 可,皇后偷偷往身边觑,就冲他看这些姑娘的眼神…没问题啊? “公主…请容奴才通报!嗷!” 随着宦官杀猪般的嚎叫,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团火一般,冲了进来: “母妃,快看!快看女儿得了什么大宝贝!” 是槐序公主,姜虞。 她一身枣红色的裙子,扎两个花苞髻,上头的红绫随着跑动,飘得跟火苗似的。 提着个鸟笼就冲到皇后跟前。 皇后吓了一跳:“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槐序献宝地捧上鸟笼:“父皇赏女儿的,是边月的贡品呢。它会学人说话!” 笼子里是只红嘴鹦鹉,槐序话音一落,它就跟演练好似的,张嘴便叫: “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宁妃捂嘴笑了,打趣道,“还是个颇有眼力见的小东西。” 皇后也很高兴,“来,让本宫瞧瞧。” 槐序窝进母亲怀里,逗着鹦鹉一连说了好几句吉利话,一人一鸟竟然还对上话来,乐得娘娘们是花枝乱颤。 这小鸟儿甚至还向毓明太子抛了好几个媚眼: “太子殿下真俊,太子殿下真俊!” 槐序嘘它,“破球儿莫理他,好凶的,会把你毛都拔了的。” 破球儿是她给鹦鹉起的名儿。不知是不是听懂,小鸟儿绿豆眼一转,不吱声了。 皇后咳嗽两声,给公主理了理凌乱的额发,示意她消停会儿。 “算日子早了些。边月使者进京了?” 姜与倦冷不防问了一句。他面容肃白,又是一身妥帖的乌金云君侯袍,星眸朗目,倒真称得起一个“俊”字。 槐序还记着前几日三哥凶她的事儿,别过头,不理。 皇后嗔道,“倦儿,今是特地举办的家宴,大家都是寻常吃喝。你父皇同几位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本宫这耳边,才难得片刻清净。你倒好,怎的又提朝堂中事。” 姜与倦只得颌首道,“母后说的是。是儿子突兀了。” 垂下的眉眼十分温顺,睫毛拓落阴影,只是手指在杯边轻叩,不知思索什么。 她们这边又说起话来,一派和乐融融。就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的,真跟上朝一样。 槐序悄悄看了三哥一眼,打个哆嗦,又仗着有母后庇佑,挺直了腰杆子。 她去看其他人。 从被晾在一边的婢女之中,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喜: “这个姐姐…我曾见过的。” 她指着白妗说。 得,又是新的话本子。 皇后溺爱公主,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她也随着看去,回忆一下: “哦。是白内人,总听常嬷嬷提起你。且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常嬷嬷咳了一声,白妗才回神,意识到皇后唤她近前去,为贵人们敬酒。 姜与倦也看向她。 她垂首柔声应:“是。” 走了一步,发觉不对劲。 她回头,绣花鞋尖迅速地缩了回去。而裙角一层雪纱上,留下了清晰无比的污迹。 那个叫海棠的婢女。 如果是从前,有人跟她玩这种阴戳戳的把戏,她有办法让那人跪着哭。 可这是在凤仪殿,一个觥筹交错的皇家宴会,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恐怕不等她当场发飙,就被人拖下去了。 索性一扭腰,惊呼着摔了,几乎就在那鞋尖缩回去的刹那,故意作出被人绊了一脚的样子。 摔倒的时候,还撞了身边的海棠一下,海棠有点吃惊,愣愣地看着她倒在地上。 本意只是踩脏她的裙子,让她出丑,也没有用太大的力啊?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海棠踩了白妗的裙子,把人绊倒,那鞋子缩得再快,也能被反应快些的人眼捕捉,更何况在场还有习武的人。 皇后脸色不好看了。 她看了常嬷嬷一眼。 常嬷嬷接收到皇后的眼色,骇了一跳——怎么会让这种蠢物,混入了这里?! 她心说不好。 娘娘虽不是心狠手辣的主儿,但最是挑剔,容不得别人在她眼底搞什么小动作,更何况这种拙劣的把戏。 这个海棠,是个废的了。 约莫还要连累上白内人,可惜,好不容易寻到的可造之材—— 嬷嬷重重一叹。 白妗一语不发地跪着了。 她的鬓发散了,新裙子也皱着。 海棠当即也跪了下来,咬着牙,没想到这个白妗反应这么快,反将了她一军。 方才的情形,若是细究起来,就是她的错处,可无论如何,怎能让她一人担了罪责,那可是会被处死的罪过! 对了,她可以去向殿下求饶。殿下最是心软仁慈,一定会宽恕她的! 她泪光楚楚地去看姜与倦。 “殿下…” 皇后的眼皮剧烈地抽了一下。 白妗始终垂头跪着,模样狼狈。 她浅浅地咬着唇,一点声音都不发出,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背后。 双手攥在膝盖前,紧紧地。手背有些红肿,大概是破了皮,在弱白的皮肤上异常惹眼。 姜与倦知道她怕疼,一疼就会哭的。 那次亲她,把她的唇咬伤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看他的时候眼睫上挂满了泪。 现下,她正委屈地忍着疼。 姜与倦的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海棠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殿下,殿下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开口对皇后缓缓道,“殿前失仪,乃是大罪。只是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母后信佛,不宜见血光,惩戒了罪魁祸首便罢。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眸中毫无波澜,脸色也十分地平静。 指却不再叩,秀美的骨节绷着。 皇后没有异议,她觉得儿子处理得很好,二十年来,母子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她用染着寇丹的手指,揉了揉眉心:“便按宫规处置罢。拖下去,杖三十。” 说话的时候,一直凉凉地看着海棠,无需多言,自然是要杖她。 海棠脸色煞白。 三十?! 那她身上,还能有完好的皮肉吗?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殿下,对,太子殿下! 他那番言论,还是不希望她死的,对不对? “殿下,殿下,不是奴婢,是她自己,她自己摔的!…”海棠尚且抱有希冀,想要去抓扯白妗,逼她承认。 姜与倦始终眸光温和。 “再喧哗,杖五十。” 清润惊艳的嗓音听在耳中却像恶诅。 已有人来按住她,海棠僵在原地,脸色漫上绝望。 同为殿前失仪,为何只有她受到惩处。 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他要维护的,不是她。甚至,他一开始,恐怕是想要她死的! “奴婢…奴婢…” 皇后兴致全无:“带下去吧。” 白妗也被姜与倦命人带了下去。 带下去换身衣裳。 白妗谢恩,起身的时候,还在微微颤抖,一副恐惧极了的模样。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惊呼。 她噙着笑意,悠闲地跨出殿门。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海棠,你自讨苦吃。 在碰到海棠的那一瞬间,用袖刃划开了她腰上的绦带。 一旦大幅度动作,就会完全散开。 不知起身的时候,裙带滑落…殿上那些衣冠楚楚、端庄优雅的嫔妃们,看到这副场景,会是什么神情呢。 三十杖。呵。还真是便宜了她。 进宫前她细细看过宫规,任何禁忌了如指掌。东宫里使些小诡计便罢,太子一向好脾气,或者说懒得追究。 可在凤仪殿作妖,那就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了。 衣冠不整,有污渍,都算殿前失仪。 何况那是皇后赐下的裙子,若白妗忍气吞声了,就这么去拜见皇后,后果可想而知…这个海棠,一出手就想要她死。 她又何必留情? 与此同时,白妗想到另一个人。 对比海棠,便能觉出杜家那位的厉害了。 直接从奴婢下手,太掉份儿。 不如从男方那里旁敲侧击,试探一下意思,顺便动摇一二。 若是成,自然是好,若是不成,她也能留下个识大体的印象。 无奈对手是姜与倦。 话又说回来,据说海棠,也曾是个货真价实的千金。 白妗不太喜欢和这类闺阁千金打交道,瓷娃娃一样,太脆。 * 重换了一套衣裙,她不打算回宴会了,那地儿是真没意思。 借着如厕甩掉宫人,往假山走,不料看见一个人。 很熟悉的一个人。 侧着脸跟下属说话,两道浓眉下,是琥珀色的眼眸,没了那扎眼的大胡子,倒是人模狗样。 白妗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此人怎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她悄悄地转身就要走,忽然被只手一把提溜了衣领,推到一个人跟前。 没有防备,一下子撞进一道结实的胸膛,撞得眼冒金星。 面前人不伸手拦,也不躲,就好整以暇地被她撞,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跟块石碑子似的。 而提溜她的,是这个人的随从。 熟悉的配置。 白妗沉着脸起开,低沉雄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敲钟一般震得人脑袋发疼。 “你们中原有句诗,有缘千里来相会。小美人儿,躲什么躲呢?” 一时疑心自己在市井街坊,面对的是个地痞无赖。 “大人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白妗一边理衣衫,一边回。 却想,果然没死。 男人直接拆穿她:“以为是个男儿郎,没想却是女娇娥,打扮一番,倒是别有风味。” 白妗讪笑,“大人的京话儿可真是标准。” 说完她的手便被随从扭住。指尖夹着一个圆球,被男人夺了去。 旋开来,是淡紫色的粉末。 男人嗤笑一声,“同样的诡计,就不要使第二次了。” 白妗冲他一笑,“同样的猪头,我也不想看第二遍!” 男人脸一绿,她忽然腿一扫,要不是他躲得快,就要生受这断子绝孙踢了。 双臂还被牵制,她索性动真格。 上半身扭麻花似的,一下子挣脱了开,随从的大手抓来,如鹰爪,而她却像云雀,灵秀地闪躲,以一个极为刁钻的下腰,避开横扫的千钧腿,随从顺势欺来,逼退少女好几尺。 眼看退无可退,她一脚蹬在假山,借力而起,一个漂亮的回旋——云月在她身后,披帛飘动如飞仙。 而她款款落地。 “呀,好俊的功夫。” 男人隔得老远,倚着栏杆,观赏这二人缠斗。 手下一身黑衣劲装,肌肉虬扎,更衬出对手的娇柔。 可也仅仅是看上去。 少女鹅黄色裙裾,有如边月的梻雨花,转身之间,披帛被她取下作为武器,淡绿色的绸布在她手下,有了灵魂一般,进攻防守,直如利剑。 绣着的细白桔梗花,挥洒纷纷,在眼前缭乱。 她明显更擅长近身搏斗,又精通各种阴诡暗算,倒是与他那手下异曲同工了,鬼魅一般战在一起,又偃旗息鼓般悄然撤离,只在眼前留下残影,竟是难解难分。 渐渐地,白妗惊悚地发现,打不过! 她不熟悉这人的武功路数,因而招架的动作稍有滞阻,此人却恰恰相反,招招毒辣! “喂!别杀!也不准乱摸!”男人忽然喝道。 随从抓她脖子的手一顿,立刻被她月牙刃所划,血腥激起最后的暴戾,他反手把她肩扭住,押跪在男人身前。 白妗吃疼,眼里反射性涌出泪水。 她流着泪,抬头,凶狠地盯向男人。 男人看她,忽然觉得浑身一个激栗,形容不出,只觉此女此番模样,实在是太容易激发某些因子了。 他忍不住想去摸她的脸。 白妗道:“赖大人还真是不辜负您这姓。您可知在中原是什么意思?小女子目拙,还以为您有一千张皮呢。” 赖噶若不解,偏头,问随从什么意思? 随从解释:“大人,她骂你脸皮厚。” 赖噶若乐了:“好牙尖嘴利,你家主子知不知道你这副真实面孔?” 白妗冷冷地看着他,眸底如浮冰一般。 “啧啧,无情,对着你那白面郎君,就浓情蜜意,怎么,对着我就如此冷言冷语?”赖噶若忽然想起被她一口回绝的事。 本来是不惦记的,现在,他惦记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作者不喜欢写女配陷害啥的,但是真香啊。 男二是他,想不到吧~骚操作要开始了… 第31章 立场 赖噶若可不是个吃素的。 他初来大昭, 扮作富商,本是奉命抓个和尚回去。哪知还能偶遇大昭的太子殿下,自然要去打声招呼, 却被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书童吸引了注意… 背影好看。 春衫宽,瞧着腰真软, 还细。 赖噶若当时就上了头,走过去与他攀谈, 人却一脸不耐烦, 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面无表情,眼神跟淬了冰刀似的, 一下子剜过来。 等大昭太子走过来的时候,居然立刻就变了脸,笑得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比路边春花还要灿烂。 简直让他怀疑跟刚才那二五八万的小爷们儿是不是一个人。 更没想到,这东昭的太子还是个断袖啊。然而赖噶若却敏锐地发现, 俩人表面上黏黏乎乎,身体却明显保持了距离。 古怪, 不过他还是膈应了他们一下。 哈哈, 毓明那小白脸明明就很气偏装淡定的模样,还真有意思。 哪想到, 那个臭小子居然敢给他下毒。 众目睽睽!明目张胆! 大昭连区区一个书童,都能这么狂了? 手下众口一词,都说要把人抓来大卸八块,赖噶若心里也很不爽利, 碍着任务在身,把从摊子上抢来的铜镜一摔,抹把肿.胀的俊脸,抄了家伙便浩浩荡荡向奉常寺出发。 谁知冤家路窄,又遇上那两个,杵门外看他笑话。 眼瞅着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还敢忽悠他自扇耳光??赖噶若心态大崩,瞪着一对铜铃眼,胡子都要气得吹起来。 可没曾想,他冲他一笑。 唇红齿白的,他就愣了。 愣到人走了,随从抬着手,犹犹豫豫地问: “真、真扇啊?” “……” 一脚把人踹飞,率众去闯后山,半路被一堆蒙面人缠上,两伙人打了一架,意识到是东宫幽均卫——大昭最为强大的宫廷暗卫。 思及毕竟在别人地盘,赖噶若便决定暂避锋芒,一边佯装撤退,一边令手下几个高手趁夜偷渡上山。 晚了一步,让那和尚跑了。 而先前跟幽均卫一战,反而让赖噶若损失了几个手下。 偷鸡不成蚀把米! 赖噶若气闷一会便释然,也罢,反正提前进京的重点并不在此。 听闻那筇王入狱,他可是特地来送份大礼的,当年一箭之仇…他记得呢。 谁知大昭的衙门查得很快,数个时辰便水落石出,张榜通禀全城,包括意外身亡的人员名单。 赖噶若暗暗吃惊,手下报告细节的时候,他更是惊掉了下巴—— “我的‘认尸人’,是那个书童?” 他原本安排了其他人认领,这也是令“赖噶若”成功死遁的一环。 既是改头换面,又是洗清嫌疑。 “烧成那个样子,怎么认出来的?” 他情真意切地感到迷惑: “一个书童说什么都相信,毓明太子是废物吗?” 赖噶若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后,入宫拜见大昭皇帝。 给那老头捧了几个时辰的臭脚,被盛情邀请参加宫宴,赖噶若自是忙不迭地笑应了。 趁几个臣子来奏事,便溜出金銮殿,自个儿在宫里逛了起来。 忽然撞到一个熟面孔。 一眼就认出是那小书童…咦,是个女人? 倒是意外之喜。 看打扮,是大昭的宫婢,更意外的是,竟还有一身不错的功夫…此次进宫,看来也并非全是枯燥乏味之事嘛。 他对着手底下的少女,俯下身,眉眼沉沉地笑: “我以为凭大昭衙门的手段,最快也要三五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认出那具男尸,” “小美人儿,倒是帮了我大忙呢~” 白妗脸色不好看。 不论这人真实目的为何,搅动大昭朝局,还是陷害二皇子,她都不关心。 只一想到那次爆炸案,被人暗中利用了一把,心情便尤其不爽。 她是典型的强盗思维,自己能利用别人,可要是反过来… 白妗久久不说话,赖噶若开始思维发散。 “莫非见了一面,就对我念念不忘?” 他摸着光洁的下巴,笑了。在那般优秀的情郎身边,却牵肠挂肚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想着想着就心猿意马。 白妗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可她忘了脸上犹带泪痕,鼓鼓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耳垂上那一对珍珠耳珰,更是衬托修长的颈,雪白细腻。 啊,好看! 边月女人可少有这样的,更何况,瞧着柔,武功却很不错。 虽然冷了点,不过,特别对他胃口。 赖噶若有点收不住,一双琥珀眼睁得大大的。 白妗也笑了,气笑的,要不是还被人押着,她真想说,您怎不想想当时那满脸毛,我又不是大猩猩爱好者,哪会有什么旖旎心思? 这狗东西还一脸美滋滋,伸手抚上她的下巴。 白妗瞳孔放大! “记住了,我叫相里昀!” 下颌被抬起,粗糙的拇指擦过唇边。 白妗还没来得及把他手指咬断,脸上就被人重重地“啵”了一口。 她懵了。 伴随得意的朗笑,男人三两步飞快地溜走,只剩个残影儿,包括那牢牢钳制她的随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妗要吐血。气死她了! * 春夜的宫城,夜凉而馥郁。 青年从影壁走出,一抹鹅黄色映入眼帘,斜在长廊的栏杆上。臂间挽着淡绿色的披帛,长长垂到草地。 乌发只用一根榴花簪子绾了,披在身后,一些散在前胸。 月光轻盈地笼在周身,像坠入凡尘的仙灵。 她盯着交叠的手,正安静地出神。 姜与倦走上前,乌金云袍服,衬托身姿秀挺。草地处于低洼,他需得微微仰起脸,才能跟她对话: “你在这干什么?” 白妗停下晃动的脚,垂眼。 她睫毛不密,却很长,弧度尤其美。 她慢慢地几乎一字一句说: “殿下,我不可以不开心么?” 少女的眼瞳区别于其他人,十分黑,又很圆。专注盯着一个人,会产生被她深爱着的错觉。 暧昧、与森然交织。 姜与倦心尖一颤。 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拉起她的手。 白妗不给他碰,往回抽,她心情差极了,想打人,特别是男人。 他不该来招惹她。 可是他很执拗,圈住了她的手腕。白妗暂时还不想撕破脸皮,便不再挣扎。 只是别开脸去,烦躁地蹙眉。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不知涂了什么上去,手背上清清凉凉。 一边涂,他一边说,“这么容易受伤,下次不要胡闹。” 像是在对待顽童,不懂事的小闺女。 轻车熟路的,他对槐序也用这样的语气么? “我哪里胡闹了?”白妗皱皱鼻子,别人要陷害她,她还不能反击么? 姜与倦失笑,不接话,只细心地在破皮的地方擦药,时不时还会凑前轻轻一吹。他神色专注,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掉落在草地上,白妗低头看,她的鞋子被蹬掉了。 就这么看着草地上的鞋,动也不动。 姜与倦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裙摆,又落在那只脚,她往里缩了缩。 笼着绸袜,却能想象的纤美。 她稳坐如钟。 姜与倦单膝跪地,把那只绣着鸢尾花的鞋,拣了起来。 他托着白妗的脚,竟要亲自给她穿上。 玉冠巍峨,袍服曳地,乌发纠缠散下。 毓明太子, 他是大昭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万人之上。 也能做这样,为女子拾鞋、穿鞋的事? 白妗又想。为什么不能? 她默默地看着,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神色却像处理什么极要紧的公务,如临大敌,小心翼翼,雪白的鼻尖冒了汗。 这时候,白妗忽然想起来,她进东宫的第一夜,给他脱袜,这个人还踹了她一脚。 几乎是这么想的同时,脚就踹出去了,哪里料到,被人一把握住。 她身体后仰,勉力支撑,手上青筋都突出来,才不至于丢脸地后翻在地。 更生气了! 她气得鼻子一酸,“你!” 脚踝还被那只修长的手握在手中。 那手或曾执笔批复,或曾抚笛吹奏。 现在却握着一个女子的脚,饶他脸色很严肃很端庄,这副场景,也再也正经不起来。 脚踝纤细。 隔着白袜,也能体会那份细致滑腻。 姜与倦有些怔,手里的足动了动。 趁她还没恼羞成怒再踹出一脚,姜与倦已经迅速给她穿上了。顺手把裙摆理了理,盖住鞋尖。 白妗瞪着他。 姜与倦起身,冲她弯了眼睛。 唇边隐约笑意,犹如春风和煦。那双漂亮的眼里碎满星星,铺陈一片沧海。 他向她伸出手来,骨节分明。 白妗有点嫌弃,刚刚摸过她的脚呢! 可他坚持着,眼神里有种执拗的包容。白妗不情不愿,只得将手放进他的手心,被他拉着落下栏杆,腰上被掌搀扶,却触之即分。 好笑,方才脚都摸了,现下又来装什么正人君子? 白妗抬起眼,忽然间,把手从他掌心里狠狠抽离。 在他暗下来的目光中,又再度贴上。 轻柔地,这一次,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她也冲他笑,小女子的羞赧。 他反扣住,力道有点大。 “方才宴会,母后还问起你。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白妗点了点头,随他走了几步,看似随意提及:“妾听说,她抱了殿下。” 她在说海棠。 姜与倦脚步突然停住,一伸手,把少女搂进怀中。脑袋被迫埋在青年的胸前,他的手揽着她的后颈,发压在掌心。 她有点懵。 “妗妗。”胸膛里闷着笑,他好像突然高兴起来,抱了一会儿,他问: “你饿不饿?” “妾、不。”她咬牙切齿地回。 他又是笑。 “光吃飞醋,怎么能饱呢?” 谁吃醋啊! 她挣扎,就是难以挣脱,怒上心头,照着他的虎口就咬了下去,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罢休。 姜与倦捏起她下巴,察看有没有受伤。 她唇上沾了血,姜与倦俯下身,细细地一一揩去,用唇。白妗张口想咬他,反而被得逞,他探了进来。 厮磨后分开,白妗有点晕。 星子在眼前晃,站不稳。 他还把她搂着,手在她肩上,虎口一圈牙印明显。姜与倦有点无奈,声音也低: “怎么像只小犬呢?” 骂她是狗?白妗刚要表达不满,话到嘴边,猛地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们的立场大变。 怎么就变成她在这里跳脚,而他一脸无奈地旁观,应对,甚至游刃有余了? 她淡下脸色,“妾饿了。” 姜与倦笑了,牵起她的手。 “走,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仍然是十指相扣,挣了挣,他扣得很紧。她索性不再白费力气。 * 灯一点,室内大亮。 梅香袭来,他在她身后低声说: “孤小的时候,与母后赌气,一天都没吃东西。入了夜,有人偷偷带孤到这来,告诉孤,以后若是饿了,可以在这里找到食物。” 跟她说一些谁都不知道的事,谁都不知道的大昭明珠的小时候。 白妗却不怎么注意,她正专心觅食,为了应对皇后的召见,到现在是一口饭也没吃,肚里饿得火烧似的。 两人是沿着小路,从一个小门进来的,就冲这屋子里的摆设,锅碗瓢盆都不全,很明显不是御膳房,大概是某个宫自个儿开的私灶吧。 白妗打开橱柜,居然找到一罐黄豆酱。 她揭开封口,姜与倦看了过来。 “我师…娘很喜欢做这个。”白妗捧着罐子,有点喃喃。第一次在他面前说真话。 熟悉的气味,总能勾起人心底的记忆。 那一年,她第一次接受训练,因为没有挺过“淬骨”一关,昏了过去,被教主关进一间屋子,罚她不准吃饭。 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师父掰开白馒头,正往里面抹着黄豆酱。 香气很浓,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师父见她愣愣地看着,笑着将馒头掰成小块,递了过来。 “阿妗醒了?快吃吧。” 师父声音非常温柔,是她这十五年来,听过最温柔的声音。模仿过很多遍,永远不像。 却一辈子记得那味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没有说下去。转过身去找能搭配的口粮。 姜与倦就这样看着她,少女方才流露出的回忆神色,连同脆弱,一瞬消失无痕。 他袖子下的手,微微攥紧。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口锅里找到没有馊掉的馍馍。 白妗擦擦手,一点不嫌弃地吃了起来。 她咬了好几口,姜与倦踱步过来,盯着她手上的食物,温声询问: “什么味道?” 白妗看他,又垂头看口粮。连馍馍都没吃过?这人以前过的该是何等骄奢淫逸的生活。 她指了指锅里,示意自己拿。 不巧,空了。 她手上是最后一个。但是白妗又不想给他吃,这种不想非常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姜与倦当然看出来了,揉一把她的脑袋: “无法无天。” 趁她躲,迅雷不及掩耳地凑过来,咬了一口。覆盖她的,面团上顿时留下一道明显的牙印。 白妗笃定,□□的报复!就因为她刚刚咬了他! 不齿这种行径,小肚鸡肠! 姜与倦却转过去,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 白妗瞪了他的背影好半天。 看着这没吃几口的馍馍,她纠结一会,实在是不想下口。悄悄包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一扔,扔进堆着菜叶果皮的角落。 拍拍手,自然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殿下,妾吃饱了。”柔声,“我们快些回去吧。晚了娘娘该怪责了。” 青年回头,雪白的馍馍从纸中跌了出来,滚了几滚,遍体染上肮脏。 他目光微沉。 然而温柔地回:“好。” * 凤仪殿,明皇龙袍的陛下也在,正与人谈笑风生。与皇帝谈笑的那人,一身紫衣,不卑不亢,说话极有分寸。 看到那道背影,白妗就觉不好。 她往太子身后避了避。 姜与倦也看到此人,今日在父皇的书房照过面。边月的大王子,相里昀。 当时只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有些奇怪地侧脸,白妗低声: “相里昀就是赖噶若。” 姜与倦微惊。 很多念头掠了过去。所有细节都能连通了,边月商人,赌场爆炸,炮竹坊,二皇子。 这些举动,究竟是单单针对筇王,还是边月给大昭下的战书? 初入盛京便搅动风云,这个相里昀,恐怕不像传言简单。 他眸光微沉。 可“赖噶若”确确实实身死,就算知道一切是他自导自演,也无济于事。 姜与倦上前,未打断二人说话,只拱手示意。陛下点了点头,他便带着白妗入座。白妗装作普通婢女,一言不发站在灯托之后。 确保能观察殿内,又能隔绝视线。 相里昀侃侃而谈,说的是一路见闻,不时赞美盛京的人文风情。 娘娘们时不时捂嘴,被他的风趣逗乐。 白妗面无表情,这些娘娘可真是捧场,民间的说书台下就缺这些人才。 相里昀说道:“小臣还听闻一句话,大昭的风水,最是养三种人。” “哦?哪三种?”陛下微微前倾,眼里兴味颇浓。 “一是圣人,二是富人,三是美人。这话果然不假,自从来到大昭,真让小臣觉得,从前所见的个个都是庸人了。” 陛下哈哈大笑,也知这相里昀是在拐着弯儿拍马屁,赞他圣明,子民富庶,男女皆美。 即便知晓其中大有水分,可世上谁不爱听奉承话呢? 更何况近来好事频发,他病体刚有起色,即墨城便有捷报传来。 边月使臣来京,带来许多厚礼,其中更有无价珍宝,稍稍缓解了国库压力。 这又是在家宴之上,分外轻松,陛下笑骂道: “你呀你,就别奉承朕了!想来王子的重点不在其他两人——而在这美人之上吧。说罢,何许人也?” “小臣岂敢?”相里昀惶恐,又道,“不过既然陛下开了圣口,小臣便也不欲盖弥彰了。方才在贵国的庭园中,小臣确实遇到了一位心仪的美人。此人令小臣心旌神摇,竟至神思不能自主。” 这段话说下来,十足流畅,还用了两个四字成语,哪里像那时候的磕磕巴巴,口音生涩? “哦?”陛下喝了口酒,笑眯眯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竟让堂堂相里王子都动了心。” 相里昀微微一笑。 他突然说:“实不相瞒,眼下此人,正在宴会之中!” 白妗浑身紧绷。姜与倦眸光一顿,直接向相里昀扫了过去。 陛下眯起眼,嫔妃皆至,无人中途离场,场上也并无公主。除开这些女眷,都是些寻常的侍婢,难道他口中说的美人,是个婢女? 思量一二,便挥手:“看中了谁,王子但说无妨,朕为你作主。” 相里昀沉吟,忽然一撩下摆,行了个规规矩矩的臣子礼。 “虽说小臣的心仪之人是贵国的奴婢,可女儿家脸皮薄,小臣还是需得多加谨慎。小臣在此许诺,愿以大昭的礼仪,正式向陛下求娶!” 说起来,女子入宫为奴,便成为了大昭皇帝的所有物。相里昀此番话,便是要陛下充当一个赐婚,外加证婚人了。 大昭陛下却是爽快:“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今日便破例,允了此事。” 所有人看来,赏赐一个奴婢,既能维系睦邻友好,又彰显大国风范,何乐而不为之? 皇后也没有置喙,她亦想看看这边月国素以“浪荡轻浮”闻名的大王子,能入他的法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婢女。 陛下缓缓道:“我泱泱大昭,人才辈出,即便女儿家也不乏勇慨之辈。在场之人,如卿有承下这段良缘的胆量,便速速上得前来。朕即刻封你县主,风光大嫁,以成才子佳人之缘!” 一时间人人蠢蠢欲动。 大胆些的,已经开始偷眼打量,不说其他,相里昀的皮相就很是不错。 区别于大昭以白为美,他肌肤蜜色,鼻梁很高,眼眶深,但又不显得粗犷。 一双又大又亮的桃花眼,自带三分笑意,琥珀剔透的瞳仁,能叫人溺毙其中。 身量也很高,宽肩窄臀。边月多为草原,这位大王子是典型马背上长大的男儿。 为表入乡随俗,今日穿了件浓紫色的圆领锦服,腰上用双鹤金边带一束,又精神又英武。 深棕色的发尾披在身后,打着小卷儿,带了丝异国风情。 几个侍女被他那双含笑的大眼瞥过,都红了脸,激动不已。 他可真俊啊! 作者有话要说:白妗:他可真俊啊! 太子:嗯? 白妗:没你俊。你最俊。 第32章 掉马 “殿下…” 少女轻轻的两个字自身后传来, 语气里微微焦虑,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与倦好笑,正要询问何事。眼神与那相里昀扫来的目光碰触, 猛地一怔。 莫非这个相里昀所求之人,竟是白妗? 东宫的, 白内人?! 他的酒盏停在了唇边。 只见一直神色温和的毓明太子,眉微扬, 眼微眯, 唇角拉直,脸色瞬间阴郁。若非通身修养在强行地拉扯, 估计下一刻就能掀桌了。 从杜相思的角度看来,是这么回事,再看,又没事了。还是那副温和面孔。握盏的手,连手指尖都透着养尊处优。 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坐得极靠后, 眼花倒是可能的。不过这场上发生什么,都没她什么鸟事儿。吃块点心, 继续往门口张望。 话说殿门口那个侍卫真白, 杵夜里能反光似的。脸也小。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斩离:…那女的干嘛老盯着我?咋的,想打架? 啊, 被瞪了一眼,好凶。杜相思扁嘴,天鹅颈终于优雅地缩了回去。 姜与倦在回想,见到白妗时, 她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 难道之前遇到相里昀,他对她做了什么? 这样一想,周身温度骤降。 旁边,一直被奴婢投喂葡萄的楚王一个哆嗦,默默离远了点。搓搓袖子下的鸡皮疙瘩,咋回事?这都要入夏了吧? 姜与倦略一沉思,压下心头不断涌上的阴郁。他奉行一道宗旨,从不做不明智之举。 毓明太子若想保全一个人,擅长做好最周密的谋划。即便到了此时也不慌乱,反而一派冷静。 白妗垂眼看他沉稳的姿态,想,必是毫不在意的。果然,世间男子都是如此。 姜与倦却忽然捉住她的手,要她附耳过来。外人看来,俩人耳鬓厮磨,太子确实宠爱这个内人。 相里昀还在坚持,而场上虽然人心浮动,心思各异,却久久无人出头。 陛下早已不耐,索性对相里昀道: “爱卿堂堂男儿,何必瞻前顾后,你便是当场指出又何妨,难道一个奴婢,她敢抗旨不成?” 他多年身居高位,冷冽起来声音沉肃,极具威慑力。 有这么个热衷搅混水的爹,姜与倦头疼。 相里昀应了声:“多谢陛下成全!” 一双笑眼,正好迎上姜与倦的目光。却与他错开,投向其后鹅黄色的人影。 姜与倦喝了一口酒,长睫温柔地垂着,掩饰汹涌的杀意。 少女身形一动,款款走出,“陛下。” 相里昀眸中掠过一丝愉悦。 谁知她并不看他,径直跪倒,自报家门: “奴婢白妗,是伺候太子殿下的内人。” 陛下微惊,不会是她?可她是太子的侍妾… 白妗:“奴婢心中有一惑不解,特来向王子与陛下请教。” 陛下松了口气,随即奇怪地看她一眼。忽而明了,这般开场白,代表此女接下来说的话,是太子的意思了。 为君者宜广开言路,一个奴婢的话,听听倒也无妨。 便当调节下气氛,也是好的。 他温和道:“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白妗转向相里昀:“奴婢听说大王子勇猛非常,七岁便能御马,不论再烈性的骏马,到了您的手下,都会无比驯服,大王子的英勇,整个草原无人能敌。” 她温声细语,相里昀有点飘飘然,拱手谦逊道: “我边月男儿勇者甚多,姑娘谬赞了。” 偷偷看她的表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眼睛亮亮的,写着再夸,你再夸一句嘛。 白妗偏不,轻飘飘地将话锋一转: “那么,不是同样天姿过人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如此飒爽的英姿。陛下也说大昭女子不乏勇慨之辈,只是其迟迟不肯现身,也许,是因还未欣赏到王子之勇呢? 那么何不借此契机,举办一场赛事,也好令王子一展雄姿,大昭男儿崭露头角。既为边月来使接风洗尘,又可祝愿两国永结友好。” 相里昀起初还听得悠然,慢慢地,琢磨出不对了。 他是来讨美人的,不是来打擂台的啊? 皇后笑对陛下道: “听起来倒有意思。” 陛下却皱眉:“可朕金口玉言,既已应下,又怎能临时反悔?” 相里昀急欲附和,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对啊对啊陛下!小臣说的就是这个女的,你把她赐给我就完事了啊! 白妗没给他机会,贴地叩拜,鹅黄色的裙摆散开,如春花初绽。 她缓缓说道:“陛下,请允许奴婢为您讲一个故事。” 倒是花样百出,什么时候,毓明身边有这样的女子了? 陛下看了太子一眼,见他独自饮酒好似心不在焉,略略按下疑惑,只道: “说下去。” “奴婢听说,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沈大人酷爱养花,世人美称其‘悯花友’。 更著书《十二客》,其中佳句广为流传:‘初雨歇,洗出碧罗天。扦插一品红,盆茶不移。三月抱瓮来,南墙重砌,气候远仄分。’可见大人爱花之甚。” 皇后道:“嗯,此句本宫也听过,倒是极有窍用,活了本宫不少花植呢。” 白妗点了点头:“奴婢要说的却非养花,而是一桩趣事。” 这下,场上许多人都被勾起了兴致,说起花,却不说养花,到底搞什么名堂? 只闻少女柔美清甜的声音,轻缓地流淌在殿内: “宣和三年春,沈大人的学生们来拜访老师,正好看见庭院里种满了百花,心中向往不已,便请求老师聊赠一枝,带回家中,以玉瓶悉心温养。” “哪知沈先生说,吾种花一季,养花一季,赏花一季,落花又一季。汝为吾之爱徒,花为吾之趣致。若吾随手折赠,负汝,负己,亦负生灵! 学生问先生,怎样才肯赠花给他。先生一指花苞。说道,若它肯为你而绽,吾便甘心赠你。如何?” 都知沈老爱花如痴,没曾想吝惜至此! 花应时而开,要它立刻应人绽放,是要人用哄的,还是吓的?岂不强人所难?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张古板严肃的学究脸,没想到沈大人私下有这样的反差,都忍俊不禁。 少女继续说道: “天下间的子民,正是因陛下悉心爱护,才能百草丰茂,开花结果,绵延不断呀。” 言下之意,有人伸长了手,要来摘您花园中的花,您是要亲自帮他摘下,递给他么? 她语气温柔,毫无讽刺意味,十分熨帖。 她话音一落,满座皆静, 相里昀也些微诧异。 姜与倦终于大叹。 冰雪聪明,不过如此。 他附耳时只说了三个字——《十二客》,是花名谑称,亦是书名。 不过片刻,她便全然意会。 如此缜密的语序,天子脚下也临危不乱的气度,便是朝廷命妇也少有。 除此以外,世上更有谁,能有这样与他心灵相通的默契? 他本可以直接出面,强横地回绝,宣告她的主权。可那样防不了相里昀的狼子野心。 此人有备而来,心知白妗乃东宫侍女。 故意不提白妗之名,引得陛下先应允了他。 之后点出白妗身份,陛下骑虎难下,便是一时照顾太子的面子含糊过去,事后,也极有可能应承此事。 毕竟所有人看来,那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婢,不是么。 若他极力相护,反而弄巧成拙,令白妗陷入危局。 他不会那样做。 由她代表东宫出面,让陛下明白她对他的特殊意义。 把信任与选择的权利交托给她,好在,她亦不曾辜负。 世间男子,若得挚爱,大多藏藏掖掖,只怕被人觊觎。 然,他不会藏,也不必藏!既是他毓明太子心上的人,合该沾光曜目,自生光辉。 姜与倦没有想到,不久以后,他将为今日的想法追悔莫及。 礼部尚书沈仲丘是太子师,也曾任天子之师,而天地君亲师也,在大昭,师的地位极高。 把陛下比喻夫子,把学生比喻各方来使。 想从陛下的花园摘走鲜花,自然要凭本事,要令鲜花心甘情愿地绽放。 不然如何彰显国主威严,大国繁华? 其实这一番话,大多都是歪理,只消有心便可全数推翻。 赌一把罢了,赌的就是圣心难测! 陛下果然想到旧事。 他想起了一个女人。陆惜玉。 他的贵妃,那个他曾细心爱护的女人。 那是一朵最富丽堂皇的牡丹,他见过她最美好的年华,也见过她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他想让她永不凋零。 可到底根基不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流失了活力,枝叶沾满泥垢与污秽,变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每每他惊醒,梦见她手上沾满鲜血,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怨恨地盯着他。 他便恐惧得肌肉抽搐。 中书令公孙艾请求他处死贵妃的时候,说道: “她是一个异数,是不该出现在宫廷中的毒花蔓草,她会拖垮陛下,害死陛下!” 许是看出了皇帝的犹豫,年老的臣子将官帽脱下,跪地乞伏。嗓音嘶哑—— “就算陛下不为自身,也请陛下,替太子考虑!” 是的,毓明太子。他幼年离宫,回来以后性情变了很多。皇后久病虚弱,大多时候,他都是那个女人在教养。 那个…连陛下都恐惧的女人… “朕是要替太子考虑,容朕想想,再想想。”陛下脸色逐渐灰败,道,“可,他与贵妃感情甚笃,焉知不会怨恨于朕?” 公孙艾张了张口。 “太子…他会明白陛下的。毕竟…他是皇子之中,最像陛下的。” 于是,贵妃死了。她死的时候,只提出要见筇王一面。她不见她最小的儿子,也不见枕边人的夫君。 在那道旨意颁下的瞬间,陛下心底发凉,手冷得可怕。 他后悔了。 可是天子怎么能后悔?他若后悔,便证明他承认他错了。天子会错吗?天子能够犯错吗? “陛下?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脸色恍惚,回过神来。后妃们流露的忧虑之色,是情真意切的。 他的皇后也贤良淑德,偌大的花园,不过是毁却一丛牡丹,一丛连心也不在的植被。 无足挂齿。 直到皇后提醒,陛下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有人要从他的花园摘一枝花去。 说不清是什么在作祟,也许是被冒犯的不悦,也许是悔恨,也许是别的什么,他应下了那个奴婢的提议。 少数反对之语,被他压了下去。 陛下道:“举办骑射之赛,实是两全其美之举。朕意已决,至于日子,便定在明日,太子冠礼之后罢!” 这下一槌定音了。 白妗准备退场,负手站立的相里昀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姑娘。本王也有一惑,不如你帮本王解解?若是本王亲自登门,去向沈大人讨一枝花儿,你说,讨不讨得来呢?” 他笑出一口白牙,颊边有一个酒窝。 白妗假笑,“王子才貌出众,自是什么样的花儿,都愿为您开放了。” “那你呢?” 几乎是这三个字落地,一道清冷男音破空而来: “相里王子,你醉了。” 姜与倦举着酒盏,遥遥一敬。面上毫无酒意,眸如浓墨,阒黑而晦暗。 相里昀唇角勾起弧度,他高举琉璃夜光杯,也向太子回敬。 看着姜与倦,却是对白妗说: “本王是问,不知你到不到场呢?” “殿下冠礼,妾自当随从。” 白妗微微垂目,退下。 “陛下!”相里昀转身,忽然再次高呼。 白妗与姜与倦双双冷脸。 这货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可否容小臣再多言一句?” 陛下此时有些疲累,随意挥了挥手。 相里昀再次一一扫视过众人。 他那深邃而上挑的桃花眼中,仿佛升起两弯明月,琥珀色光华流转。 他朗声道: “姑娘且听着。本王乃是边月宗室第十七代嫡亲长子,尚有两年及冠,身康体健,无病缠身。未置正妻,家中有三位妾室,美婢若干。 若姑娘不喜,俱都遣散也无妨! 家中薄有田产,庄园数座,良田万亩。若本王拔得头筹,还请姑娘主动现身,与本王一见!” “届时,本王定折下最美一枝春花,奉至姑娘手边。” 他慵懒一笑,风流蕴藉。 娇妾美婢,为你,俱都遣散也无妨! 当众许下惊世骇俗的承诺,这位边月的大王子,他面庞年轻,身居高位。一字一句,何其真挚而热烈! 如此求美之心,让人震撼! 不明真相的人自会心生艳羡,可在白妗看来,此人此举,不过是想与大昭皇子一争高低,这番话与其是说给她听,倒不如说是给姜与倦的! 又被当作棋子利用,她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相里昀眨了眨眼,有些呆滞,刚才他可是特别认真地告白了哎,就算不给个笑脸,至少也该有点动容吧? 女人心,海底针。 感到一股冰冷的目光,是姜与倦。 相里昀一直觉得毓明太子是个小白脸,扔到边月,完全能当小倌馆的头牌。 可他错了,分明就是,不动声色的狼。 还披了一张君子的皮。 硬碰硬的后果,他权衡利弊。 立刻便捂着额头,摆着手笑道:“哎,果然是不胜酒力~” 脚步晃着回到席位,还不死心,偷偷冲白妗眨眼。薄唇张合,依稀说了一句话。 “小美人儿,等着本王~” 又孟浪,又风流。 白妗黑着脸,头一次觉得懂唇语不是什么好事儿。 * 宴会散后,小路上。 相里昀喝得多,走得歪歪扭扭,随从在一边搀扶着,低声问:“主子,当真要比试…” “无妨。” 相里昀一拍他的肩:“胜利,本王自然要,”他眉飞色舞,好似一切尽在掌控,“美人,本王也要!” 豪气冲天,好不威风,如果没有说完就扶着大树狂吐的话。 随从唏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仔细一想,那女的武功还行,可脸,实在不算什么绝顶的美人啊? 甚至还没有前几天花楼里那个唱曲儿的标致。 看来主子的毒没清干净,都蔓延了,随从同情地拍了拍主子的虎背,这是,瞎了啊! * 夜已极深。 少女慢慢地走在鹅卵石道上。碎发拂过面颊,一双眸子如寒星。 相里昀喝醉了。 而陛下与他颇为投机,特命大太监明海给他安排宫室,今夜宿在宫中。 相里昀说过一句话,同样的诡计,最好不要使第二次。 白妗深以为然。 ——那么,就杀掉吧。 来之前,她把刃磨了磨,确保削铁如泥。 这个边月所谓的相里王子,观他今天的表现,多半是个草包。 只要趁随从不在身边的时候,取了这厮狗命,便能一了百了。反正她从前在青衣教,也接过不少狗官的追杀令。 顾不得去想后果,她只觉得,不杀了这个人,不能平息心里的愤怒。 如果刚才宴会上,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最坏的结果,被皇后以身为太子内人,却与人有染为由,直接赐死。 即便能倾尽全力闯一闯宫禁,不过徒劳,大内禁军又不是吃白饭的。 或是另一种可能,陛下口快,为撑足面子做足人情,直接将她赐给了相里昀。 在他们的眼中,她反正只是一个侍妾,东宫最低位的妾,送妾予人,在那些大昭的掌权者眼中,恐怕还视为美谈吧。 不能让这种可能发生。 她决定,彻底杜绝隐患。 摸到相里昀所在的院子,宫室之外,环绕有一小片竹林,此时月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错。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 竹林之中,立着一个人影,锦衣华服。 身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她屏住呼吸,抢了上去。 就像一只潜伏的飞鹰,猛烈俯冲,一击必杀! 无奈她心绪不宁,加上四周昏暗,被那人察觉,躲开了致命的凛冽寒光。 白妗一语不发缠去,把人扑倒在草丛上,月牙刃,就要向胸口扎去的那一瞬间! “你…?” 刃划破了胸口的衣裳,丝丝血腥味儿逸散,他发冠散乱,双目大睁地看着她,不可置信,清澈的眸里,倒影着她同样惊愕的面容。 薄唇微微喘息,鼻若悬胆,面如冠玉。 毓明太子! 白妗猛地僵住。 完全…暴露了… 姜与倦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杀人,更没想到,这个人是他的白内人! 不,应该说是白妗,只是——是她本来的面容。 无法形容,有着相似的轮廓,却是完全两种感觉。 不可否认,很美,精致到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令他想起梅花将要开艳的时候,雪白的纯然,又隐隐诱惑。 十足勾人的眼下,点缀一粒菱花痣。 一下子带到那夜的回忆之中,仿佛要窒息一般的,冷艳交织。 美丽是会迷惑人的。 这么近距离被她看着,他在失神。 白妗咬唇,如果让他出声叫来幽均卫,她是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了! 她扯了扯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殿下,怎么是你。” 月牙刃却完全没有移开。 他深深地盯着她的唇,那一丝笑, 终于,面具剥落, 与那夜的少女完完全全地重合。 疼,姜与倦闭了闭眼。 意识到用了力,白妗放松手腕,又猛地按上。 “你不打算同孤解释么?”姜与倦轻声说。 “……” 他倒抽一丝冷气,利刃破入皮肉的剧痛,令他的面容有点不自觉的扭曲。 “你是来做什么的?” “殿下,你最好别说话,”白妗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不然我可能会失手。” 失手把你杀了。 姜与倦静静看着她,少女眉间的阴郁浓到化不开,月色下,还是很美。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后颈。 “你疯了?!” 那刃已经扎进一寸,她挨得近,衣襟被他的血打湿,洇了开来,贴上肌肤极不舒服。 死的要是太子就麻烦了,白妗终于撤手。 可就是这一撤手,他一个起身,欺上来。白妗瞳孔紧缩,后仰,他欺近,彻底将她带进怀里。 他捏住她的下颌,吻上那惑人的眼睛,那颗痣,往下是娇小的红唇。 她亮齿咬他,不留余力,他不放,反而叩紧她的后脑,手下强横的内力压制。 血腥弥漫。 与之前的都不同,这个吻,失却所有的温柔小心,充满疯狂、戾气、放纵。 很深很深,几乎像要夺走全部的呼吸。 白妗怒极,她就像一个被按住利爪的炸毛的猫,无法挣脱,索性更报复地回吻回去。 怎么变成这样的,草地上,男子将少女紧拥着索吻,形同桎梏。 在白妗看来,却觉得类似嘶咬,有种与人搏命的痛快。 逐渐找回理智,她动作放轻,一边轻柔地安抚,一边去摸索迷.药。 手臂上忽然一阵冰冷刺痛,她瞥过,一支长笛移开。 咽欢…在她小臂划出细微的伤口。 他眉毛蹙得像被扎的是他,白妗眼前发昏,美人醉… 好,好!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气血上涌,导致毒素蔓延得愈发快速,到底还是双眼一闭,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太子:母后,为何人慧极早夭? 皇后:若倦儿在花园里摘花,最想摘哪一朵? 小太子:丑的那朵。 皇后:那就…等等…为什么? 小太子:孤的花园,容不下那些没用的废物。 (段子改编) 相里昀:蛇蝎美人 白妗:完了掉马了,害,不慌 姜与倦:完了她掉马了,孤好慌 突然发现我女鹅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恶毒反派,楠竹是表面正切开黑的Boss… 见面必kiss(迷惑围笑 要不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我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特写(嘘) 感谢订阅! 第33章 蚁群 她完全昏迷在他怀里。 刃愈薄, 毒愈强,这次美人醉的毒性是上一次的三倍。 姜与倦垂眸看她,她昏沉地睡去, 两颊酡红,睫毛纤长, 唇还红艳艳的,不知沾的是谁的血。 反应过来时指腹已按上, 索性沉着眉眼, 缓慢地擦去。 抱她站起。 少女一身黑衣,不带任何矫饰。 为何以真容出现在边月使者的居所? 姜与倦忽然想通, 她是来杀相里昀的。 有些惊怔,继而是说不明的怒意。 若不是他误打误撞身在此处,难道她还真想要刺杀边月的大王子不成? 且不提相里昀身边高手如云,便说他的身份——大昭贵客,还是边月来使。 不论成事与否, 一旦被抓,有没有想过后果? 边月与大昭若因此事冲突, 兵戈相向。 国家之重, 重过儿女私情,到了那时, 他也保不住她。 他如今只是储君,并非大昭天子。 若是皇权威压,千夫所指,纵是舍却此身, 可有千分之一的把握? 他保不住她。 为何不与他提及,为何要如此冲动? 在心中问出来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了答案。 她…不信任他。从来都不。甚至觉得,他连保全她的能力都没有。 不,她是根本就没有想要他来保全。 伤口迟钝地传来疼痛,到了这一刻,好似感官才逐渐复苏,迎来加倍的痛楚。 他将她拥得愈发紧。 “殿下!”有人高声唤道。衣衫摩挲,踩过竹叶的吱吱声异常清晰。 姜与倦立刻往一旁避了避。 紫色的长袍耷拉在身,相里昀一边披衣,一边在竹林之中健步如飞: “太子殿下深夜来访,有失远迎,” “本王实在惊喜…” “万分…” 嗅到浓郁的血腥气儿,就看见一张惨白惨白的脸,相里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姜与倦。 尽管他迅速侧过了身,还是被相里昀眼尖地瞅见胸前大片血迹。 吓,被捅了? 相里昀幸灾乐祸,真是惊喜啊! 若知道本是对着他,不知会不会是惊恐。 姜与倦凉凉地盯他一眼,相里昀再走近,忽然发现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纤细黑衣,身形当是女子。 姜与倦手放在她的后脑,将之紧拥在胸前。乌发从指缝中露出,如同蚕丝般柔软。 哎,小白脸还带了个女的? 脚下踩到什么,相里昀低头,矮草中有寒芒森森,一柄漂亮的月牙刃。 刃尖沾染血迹。 凶器? 他不由自主眨眨眼,再看,青年抱着的那人瞧不清样貌,束紧的袖子下是一只纤纤玉手,沾着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很明显,正是姜与倦的。 相里昀摸摸鼻子,有点复杂,是个蛇蝎美人啊。 美人似乎难受,蹭了蹭他的胸口,仿佛就要醒来,青丝缭乱之间,露出雪白的容颜一角。 像绝世的画作揭开。 微翘的鼻尖完美,沾了一点血迹,却像凝脂玉点缀朱砂痣般,妖娆冷魅。 用任何美好的词语形容都不过分。 相里昀惊艳,他还要再看,姜与倦轻轻挡住,用手掌着她的脑袋一歪,令人完全靠在自己肩侧。 “请王子自重。” 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衬得眉极乌黑,睫极密,瞳孔极暗。在月光的映照下,冰冷不似活人。 一个刺客,有什么好遮掩的?搞得好像他会抢似的。 相里昀心中嘀咕,打量姜与倦,语气带了些嘲讽道: “太子殿下,需要本王给你传医官么?” 这家伙看起来随时会死。 随从里有懂医术的,给他包扎一下倒没什么。不过,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就怨不得他了。相里昀暗自琢磨。 “不用。”姜与倦隐忍,脸色古怪,他将少女滑下的身子揽得紧些,忽然开口: “相里王子。” 相里昀挑眉。 “孤听说,自从高祖以来,边月便有一座十分宏伟的建筑,叫做钟化神庙。” 相里昀抱臂,靠住了一根竹子,冷眼看着他,不语。 有是有,只不过钟化神庙在三年前就塌毁了,只留下一片遗迹。 提这个干嘛? 姜与倦也不在意,淡淡地继续,“此建筑多以黄杨木建造,据说是虫尉筑巢,导致顶梁整个出现了中空,才使得神庙毁于一旦。” 殊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便渺小如蝼蚁,也能令庞然辉煌灰飞烟灭。 相里昀笑了两声: “莫非太子殿下今夜,是特地来教授本王有关修筑之术的?” “——不。” 夜风微凉中,青年忽然一笑,眉眼中冰消雪融,氤氲着足以醉人的风采。 “孤对此事颇感兴趣,便托人查探了一番。相里王子不如猜猜,孤查到了什么?” 相里昀眯起眼,渐渐站直了身体。 姜与倦勾起唇角,平静道:“原来神庙坍塌,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在佛前侍奉灯烛的侍者,因月例微薄,不足以贴补家用,遂偷偷在神殿之中养起群蜂——” 是蜂蜜引来了蚁群。其中便有对木材极有危害的蚁尉。 他叹道,“孤此刻想来,便觉得宴会上王子之言,倒也并非全是戏语了。” 轻描淡写,斯文有礼。 相里昀怔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便想明白其中关键,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他面色凝重,几乎是有些阴沉地盯着面前青年。 好一个毓明太子! 姜与倦所说这番话,并非简单地想要告知始作俑者,而有深意! 第一, 连你们都查不到的原因,孤能查到。当然不是为了体现手下办事得力,而是告诉他,边月有大昭的人! 两国之间安插细作是平常之举,可连在边月供奉大兴佛主、如此圣洁之地、只为皇家所用的钟化神庙都有他毓明的探子—— 便不得不令人警惕了! 第二,借这个故事隐喻,隐喻的便是边月内乱! 明明是在神庙当差的侍者,却一手引发祸端,毁掉赖以栖身之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联想边月形势,王上宠妾灭妻,他那个世子弟弟又不省心,总干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更有外忧,几个异性部落蠢蠢欲动,扩张侵吞,令王上与他焦头烂额。 相里昀出使大昭,关键一环就是为带走战神魏晓。 此人若能为他们所用,必定威慑四方。可是就连这个计划,也被大昭太子搅黄了! 虽然至今仍在追踪,却不知何时能够找到。 第三,最最让相里昀想喷血的,就是他最后一句, 轻描淡写地嘲讽边月穷… 月例微薄?宴会所言? 自己那句“从前所见皆是庸人”,通过自贬边月以捧高陛下的,竟被他用来借题发挥了! 相里昀脸黑了下来,此人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甚至不夹枪带棒,恶语相向。 倘若自己愚笨,对政事一无所知,反而是鸡同鸭讲,正是因为姜与倦知道他能听懂,才故意这样说! 相里昀一丝“被他当作聪明人了”的喜悦也没有,反而觉得难受至极。 不是都说大昭明珠寡言少语,怎不知还有这样辛辣可恨的一面? 忌惮地看了他一眼,相里昀冷笑道: “殿下来此,就是特地来埋汰本王的么?” 姜与倦敛目,白净的面容上写满谦逊: “并非如此。只是听说令尊仿效大昭,广开言路,孤有一谏语,烦请王子代为通传。” 相里昀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就听他徐徐地说:“皓月当空,清辉万里,沐浴即可,何必手摘?” 明月临空,何必来摘? 既是清辉,如何能摘? 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语中所指,是大昭,魏晓,还是谁。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边月王的,还是说给他相里昀听的? 姜与倦将怀中少女横抱,转身。 望着他的背影,相里昀到底忍不住: “喂,姜与倦。盛京的富贵温柔乡很是养人罢?明日骑射场上,希望你不要令人失望啊。” “相里王子。” 相里昀懒洋洋应了一声。 他不回身,淡淡问: “孤同你很熟吗?” 相里昀脸色一变。 “你不记得我了?” 他跨出一步,重复了一遍: “你不记得我了?!” 这张英俊的面孔上,再一次出现了崩裂。 裂得彻彻底底。 这个毓明太子带给他的阴影,甚至比筇王的一箭之仇还要深刻,他痛苦这么多年,当事人却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打击人的了! 他抓狂,暴躁地想要拉人,却被一只手臂拦住。 一个黑衣男子,相里昀认得他,是毓明太子的贴身侍卫? 刚这样想,他的随从也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却似乎气息不稳,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风传来。 “你受伤了?”相里昀斜眼。 边月第一勇士,谁伤的? 随从抹去唇角溢出的血丝,只沉声向那黑衣人道: “幽均卫第一高手,名不虚传。” 旋即对相里昀低声说:“主子,请恕属下来迟。其他人还在缠斗中,未能脱身。” 相里昀恍然大悟。 难怪刚才整个院子安静得跟闹鬼似的,敢情是被人弄去喂招了?! 看人家那个站得倍儿直,自家却喘得像条狗。 相里昀震惊。 打不过?! 好的,他再一次被深深地打击到了。 蔫下来。 这么多年…奶奶个熊,不仅给人口头教育了一顿,想亮拳头揍人,居然还打不过! 憋屈,太憋屈了!他十八年来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行,为了扳回一局,现在,只有挖墙脚能拯救他摇摇欲坠的面子了! 然而姜与倦几人已经没个影儿了。 相里昀:“……” 当人是无力招架、落荒而逃了,捏紧拳头,再次斗志昂扬起来。 大昭明珠又如何,他相里昀,可是草原上永不熄灭的太阳! 随从看着自家主子意气风发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有点羞愧。 以前他们是不是太捧主子了? 中原人常说,天外有天。 主子好像不知道。 可是,主子在他们眼里,就是哪儿都好啊! 不管了他就是他们主子的昀吹。 一辈子! 第34章 采花 回到通明殿, 姜与倦转头,对身后黑衣侍卫道: “你受伤了吧。” 斩离咬牙:“属下无能。”话音未落,却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他没什么意外的神色, 淡淡地说:“暖房内间东南角往下数,第三个柜子。” 知道是赐药, 斩离抱拳: “多谢殿下。” * 梦变成真的了。 白妗醒来就发现自己动不了,双手被一根红绡束缚, 绑在床头。挣了挣, 也不知怎么绑的,挣不开。 床幔放下了一边, 挂起一边,光线有点暗。 喉咙干哑得厉害。 她动了动唇瓣,还未发出一个音节,便有人将一盏水递到她的唇边。 白妗一言不发,她不想张口, 然而实在是渴得不行,盏挨得很近, 连边角也湿润无比。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 根本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只不过是微微启唇,就被人轻轻地抬起后脑, 一点一点喂进,还体贴地用袖子擦去从唇角流下的水渍。 觉得他这个动作太怪了,白妗偏偏脑袋,避了开来。 他不坚持, 轻轻将盏放下。 长袖下指尖摩挲,重温与唇擦过的柔软。 她望过去,后面是熟悉的紫檀木屏风,屏风前坐着熟悉的人。 她在通明殿。睡在太子的卧榻之上。 不,是被迫睡在榻上。 姜与倦在床前放置了一把椅子,此时,他平静地坐着,垂着眼与她对视,神色间看不出什么。 眉眼有些苍白,大概是受伤的缘故。 白妗开口的时候才感觉到疼,大概是牵动了唇角的伤口,细细麻麻的疼痛。 她先是笑了一下,随即幽幽地说: “殿下,不将妾送到宗正寺吗?” 是那晚芳华宫中他威胁她的句子。 那时他说,“你真正的目的,会有宗正寺替孤审问。” 她故意这样说,故意激怒他。 不为什么,就是想激怒他。 然后她发现姜与倦很不对劲。 在她暴露就是那一夜的刺客,隐瞒欺骗他那么久,还捅了他一刀之后,她都做好接受他严厉审问,冷眼相待,或是痛心呵斥的准备。 怒气、悲愤、厌憎、冷漠,却唯独没有想到。 没想到他会如此平静。 他无视了她的问话,甚至用她喝过的那个盏子,倒了一杯茶,轻轻端起来,一口一口地抿进。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印在她唇沾过的位置,睫毛温顺地垂着,喉结因吞咽而滚动。 他喝了一半,见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微微笑了。 “妗妗,还口渴么?” 这一笑,简直让白妗头皮发麻。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们还是本来的关系一样。他是那个纯良好忽悠的太子殿下,她是他“眷顾正浓”的白内人。 若非自己被他绑着,她都要相信昨夜是一场梦了! 太奇怪,太奇怪了。 就在一夜之间,明明还是同样的脸,同样的温和。但给她的感觉就是完全不同,不论再轻声细语,也叫人汗毛倒竖。 殿内光线幽暗,不知时辰几何。 她双手被绑,他静坐一旁,时不时抿一口茶,袅袅香气中容色如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悠闲了。 诡异的气氛在弥漫,白妗脚趾都有些僵硬地绷直,他忽然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她眼睛眨也不眨,紧盯他,像一只警觉的花栗鼠。 姜与倦俯下身。 “今日是孤的冠礼,不同孤说些什么?” 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吐出三个字,“白昭媛。” 什么…昭媛? 下一刻,白妗顾不得思考这个称呼了。 他在解她的衣扣。 她惊悚:“姜与倦!”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直呼储君名讳,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妗妗,”他却不在意,好脾气地一笑,气息撩过她耳边,呢喃般,“孤替你更衣。” 有人听过,堂堂太子为别人换衣的? 反正她是没有听过,眼看第三颗扣子就要被解,白妗再没办法坐以待毙,双手固然被困,双腿双脚却是灵活的,蓄力就要踢去,哪知他一个华丽的翻身,伸手在她腰窝一按,她扑腾一下,双腿便再也弹踢不得。 绝对的属于强者的压制。 白妗后悔了。 她不该不听师父的话,不好好修习内功,只顾钻研旁门左道的。 腿脚功夫再强,遇到极擅内功者,也毫无招架之力。 就像自古就有以屈求伸,以柔克刚。上次他能栽到她手里,多半只因她耍了阴招。 白妗没辙,她只有嘴能动。 “向来自诩君子的毓明太子,也会趁人之危么。” 从来都是柔情蜜语跟他说话,哪里露出过这种冰冷的神色。 姜与倦却觉得,很鲜活,这是她崭新的、他不知道的一面。 他的指,轻轻抵上她的唇,弯眼, “嘘”了一声。 “小声一点。” “一会有人来送孤及冠的玉带。” “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柔情缱绻,白妗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这种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人觉得恐惧,像一张绵绵的大网罗织而来。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深吸一口气。 忽然张嘴,咬他的指尖。 一触到她的舌,他果然迅速地缩回。尽管消失得极快,还是让白妗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耳垂涨潮一般蔓上了血红。 白妗露齿一笑,心中一个念头成形。 “太子殿下,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不是单纯的,被皮囊迷惑,而是动了真情?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他眼睫颤了一下,轻轻地: “嗯。” 白妗蹙眉:“你不会吧?” 他唰地看她:“你说什么。” 白妗眸子转动了一下,又是那种温柔可怜的神情。 “殿下,妾说,听妾解释。” 她组织好了语言,才开口: “其实,妾对您确实隐瞒了一些,包括妾会武功,顶替入宫一事,这些,妾无可辩驳。 可妾进宫,并没有存什么恶意,更无心危害大昭江山——” 他的手不去碰她,怕她再咬。只落在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是为了什么?” “为了…实则,是为了一颗私心。为了下半生的荣华富贵。”这是真话。 姜与倦眯起眼。 “那夜到芳华宫去,其实,其实是…”白妗有点难以启齿,犹豫,“妾说了,请殿下饶恕妾。” 可怜巴巴。 姜与倦不入套:“你且说。孤听着。” 白妗默默在心里骂他伪君子,面上却羞悔难当: “妾身听说,每逢朔日之夜,陛下都会去芳华宫缅怀贵妃娘娘…听说,贵妃娘娘也是民间出身…” 她说完,很含蓄地停顿住。 姜与倦大脑机械地转了一下。 把两句话拆开,再合起来理解。 她的目标,是陛下。是他爹?! 她是来进宫自荐枕席的?! 想起那晚上他掀开帷幔,她惊恐回眸,衣不蔽体,雪白的裙角压在膝下。 她年纪轻轻,又柔弱多情,真正的容颜足以惑君。 倘若那夜来祭奠贵妃的不是他,当真是大昭陛下…姜与倦神色阴晴不定。 其实细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一旦记忆掺杂进了感情,特别是强烈的情绪交织,便极易造成混乱。 姜与倦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之中,脸色愈发地不好看。 他站起身,沉沉地俯视她。 修长的身影如同玉山,榻边流苏穗垂下,漏过光芒昏黄。 少女轻笑一声。 “只不过,妾改变主意了。” 她看着姜与倦,眨了眨眼: “太子的宠妃,听起来更诱人一些。殿下如此年轻健壮,又温柔体贴——说不定,妾就是将来的贵妃呢。” 他抿唇,不语。 她叹了口气,有点伤心: “难道这么多天来,都是妾自作多情。” 好委屈呀,“难道殿下不喜欢妾么?” 姜与倦说: “这句话,该孤问你。你可是真心?” “妾自然是真心的——否则何以在殿下身边,周旋如此之久呢。” 白妗款款一笑。 “是,妾就是对殿下有所图谋。” 索性化身采花贼,进宫只为一亲明珠芳泽。 姜与倦只是看着她,唇抿得紧紧。 “妾为了留在殿下身边,为了保全清白,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去刺杀相里昀,难道还不够证明妾对殿下的用心么?” 她还敢拿这个来说事,姜与倦眉眼沉下来,低声斥她:“你太冲动了。” “是,是妾考虑不周。是妾自负,又不想令殿下为难。若早知殿下珍重之心,妾…妾必定会选择依靠殿下、信赖殿下。” “殿下一定能保护好妾的,对不对?” 反省态度良好。 姜与倦“嗯”了一声。又说,“孤既然是你的夫君,自然会护你无恙。” 白妗见这招奏效,眼睛一亮,立刻唤了一声夫君。 “夫君,现在可以放开妾了么?” 甜甜的嗓音,姜与倦有点怔。 白妗委屈地扁了扁嘴,装: “疼。” 红唇嘟起,很可爱。 他难以自控,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唇角。一边将手伸过她的头顶,将红绡解开。 白妗努力偏了偏脸,他压得太近,让她呼吸有点不畅,手腕一松,耳边忽然传进清冷的一句: “…不要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他低声说。她笑了笑。 “不会的。”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 不会让你发现,还是不会骗你? 一个谎言,总是要用另一个谎言来圆的。 她坐起身,揉着手腕,再次冲他一笑。 好像又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少女,只不过,再不收敛眉目中的冷艳。 他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想拥她入怀。 却紧紧地攥住手指,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 此女是如此狡猾。 要是知道了他更深的心思,他将失去一切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还是好哄,唉。 白妗。嗯,舅妈…那男主是…大外甥?!(智障脸 那么,每日致命一问: 今天大外甥睡到白舅妈了吗? 没有 反过来? 没有 第35章 冠礼 “太子殿下, 小人来送玉带了。” 殿门被叩响,崔常侍恭声唤。 白妗推他一把,姜与倦便离开走了出去, 嗓音清润道: “都退下吧,孤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 白妗迷惑, 那是要我伺候? 果然,转过屏风, 青年向她走来, 手里赫然拿着一条玉带。 白妗叹气,起身, 履行东宫“高级侍妾”的义务。 为他佩戴玉带的时候,他心情很好。 怎么知道的呢,毓明太子心情一好,他的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 此刻,他手臂微微打开, 右手拇指就抵靠着食指外侧,正在轻微地磨蹭着。 白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这个细节, 还是在与他相处中无意发现的。 这下,她是完全松了口气, 确定太子这身毛,是被她捋顺了。 心情也松快了些,腰上的玉带一扣好,她便满殿找梳妆台, 坐到铜镜前,却是一愣。 镜子中,竟然是易容后的脸。 摸了摸,毫无破绽。 “你画的?” 她问悄无声息来到身后的人。 姜与倦“嗯”了一声,十分淡然。 冠礼辰时开始,等她醒来再慢慢改装,必定是来不及的。 易容的材料,斩离一早便给寻了来。 此一术,他同善水学过皮毛,便索性尝试一二。中途斩离提出代劳,可他不想给别的人碰。 不想给别的人碰她。谁都不行。 反正习字逾十年,悬腕早已是家常便饭。 白妗蹙眉,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观察,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该记得多清楚,才能纤毫不差地还原? 对着这张看惯了,却并不是她的容颜,白妗有些没来由的别扭,拿起螺子黛,在眉上随意地描了描,便放下。 两弯远山眉,清新淡雅。 再将长发梳顺,绾个简单的瑶台髻。 袖子忽然被他拉住,白妗不解,他长长的睫垂着: “妗妗,为孤束发。” 手里被塞进一把木梳,不容拒绝。她让了位,他便坐在她原先的地方。 太子正式的玉冠,陛下会在及冠典礼中亲手为他戴上。 现下满头乌发,只需用一根玉簪绾住即可。 白妗握着手中灵芝纹玉簪,想到一件事。 “殿下,妾送的簪子呢?” 她看向铜镜,他不动声色别开眼。 “啊。碎了。” 白妗立刻拉下脸。 姜与倦眼底笑意闪过,“骗你的。收在库房里了。” 白妗便继续梳理,嘴上抱怨: “为何不戴那一支?难道殿下嫌它太简陋,上不得台面么?” 姜与倦唇角轻扬,不语。 那支白鹤振翅簪,不在库房。就放在镜子前的锦盒里,妥帖地锁着。 是她送的第一件礼物,要好好地收着,谁都不能碰,谁都不能看见。要一直保持光泽,不能黯淡。更不能磕着碰着。 他不说话,白妗便也没了兴致。 心知储君的及冠礼重大非凡,严谨到连一根簪子都不能出错的,也就耍耍嘴皮子罢了。 姜与倦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不高兴,绣着滚金云纹的斓袖下,五指蜷握。 扯到他头皮了? 啧,喜怒无常。 干脆放轻动作,一丝不苟为他将发束好。 姜与倦起身,给她递来一叠服饰。 温声对白妗道: “去换吧。” 白妗抱着衣服,慢吞吞地退到一扇齐人高的屏风后,假装解衣带,却故意探头一看。 青年背对此处,一身深青色缝掖,说不出的华美庄重。 脊梁挺直若松竹屹立。 白妗遂转回目光,嘀咕,看来也没那么喜欢嘛。 心爱之人宽衣解带,哪个男子不想偷看? 可见话本误我。 昭媛的服饰鲜艳,连腰封之上,也镶了细碎的宝石。 漫不经心穿好,再戴上配套的饰品。 所谓昭媛,是个正正经经从三品的女官,太子的正式姬妾,是要上宫廷名册的。 这下不管她想不想,都彻底暴露在各方视线之中了。 虽然她与顶替的这个商户女同名同姓,可要是有人偏要往细里去查,不难发现她是个冒牌货。 除非太子本人出手,帮她遮掩。 眼下,师兄又在通明殿当值。 可以说,他们二人,都处于太子的掌控之中。她白妗,是真真正正进了这个、本以为是阳关大道,却极有可能是龙潭虎穴的东宫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姜与倦,既然他想要她是这个商户女,是他的太子昭媛,好,那她就扮演这个角色。 往好处想,有了这个身份,还能获得一些额外的便利。 比如…进入天牢。 白妗一直认为,除了际遇时变外,人生便是粉墨矫饰。 各有假面,看谁入木几分罢了。 谁不能,谁不会? 她走了出来,盈盈一礼。 “殿下。” 姜与倦回首,心底暗叹。 她果然很适合这一类服饰。 身量完美、气质冷艳。 昭媛的衣服跟皇后凤袍的制式很是相近。 这是太行皇室留下的一个纰漏,当年高祖登基,册立皇后,册的却不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而恰恰是一位从三品的昭媛。 高祖厚爱这位皇后,更是为她不立三宫六院,不纳美人妾侍。 多年以后,皇后违越礼制,以缅念旧情为由,作主修改了太子昭媛服饰的细节。 及至太行为昭覆灭,此一事,便常被那些御史文臣翻出批判,视作那位奇伟大帝一生中,难以忽视的污点。 然而这项祖制就此沿袭了下来。 覆盖精美鸾鸟纹的广袖外袍,有着青蓝色的后摆,长度却不及凤袍,更像雀尾。 内里搭配云白刻丝上襦,撒花纯面衫裙。 腰用一掌宽的腰封束起,垂下长长的飘带,交错绣着青鸾与紫鸯花。 姜与倦抚过她的鬓发,在耳边搁浅。一串珍珠耳坠,滴落一般在他手心。 那次宴会他就觉得,她皮肤白,很适合这种南海珍珠。 白妗等了半天,他也不撒手,发现他盯着她的脖颈,盯得她起了密密一身鸡皮疙瘩。 手背还在颈上慢慢摩挲,像羽毛抚过。 白妗忍不住小声说: “殿下很喜欢摸别人么…” “……”姜与倦一顿。 他的手滑下,改为轻抚过她的肩,从一旁搁置的托盘中取来钗饰,俯下身,一一为她戴入发鬓之中。 他们距离很近。 她在他眼里,能看见清晰的自己。 姜与倦神情专注。 大昭,唯有皇后能着凤冠,其余命妇受封时,只可佩戴簪钗等物。 金锟点珠桃花大发簪、修翅玉鸾金步摇、茄形粉碧玉坠角、银花卉绞丝小发簪, 在他修长的指下,一一送入乌青的鬓间。 昭媛的首饰,一般只有大小簪一对、步摇一支、耳坠一对、璎珞圈一个。 她这一身,超了规格,却并不太逾矩。 更深的心思,只肯落在这方寸之间,压抑得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他向她递出掌心。 白妗半晌没有动作。 许是看出她的犹豫,他自发地执起她的手,笑意温和隽雅。 “昭媛,” “随孤来。” * 大昭宣和十一年上巳节,毓明太子冠礼,朝廷休沐三日,举国同庆。 太行广场,是盛京最宽阔宏伟的广场,因最早由太行高祖改建,故而保留了前朝旧名。 广场占地六百二十亩,北起永乐门,南至正阳门,东起东华门,西至奉天堂。 大气磅礴,分划有秩。 上巳日春光融融,天清气和。 白妗知道,这是姜与倦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 因为毓明太子最关键的两个大典,都是在上巳节这一天举行,不过年份不同罢了。 一个是受印大典,一个就是今日的及冠大礼。 太子冠礼有一套繁琐的程序。 大礼前期,由太史监卜筮,测算吉凶,工部置衮冕诸服,翰林院撰祝文。中书省承制。再遣官告天地宗庙。 陛下钦点,命统领三省的中书令公孙艾为大宾,阁老出任礼赞司仪。 冠礼前一日,陈御座香案于奉天殿,设皇太子次于奉天殿东房,宾赞次于午门外。 广场置青铜大鼎,依次由皇帝、皇后、太子祭天祝祷,以祈昌顺。 正式的典礼,则在殿内举行,包括白妗之内的宫人只得在殿外观礼。 各类繁琐布置不提。 大礼共分三次加冠。每加一次,大宾公孙艾都会面对太子宣读祝辞。 冠礼是一个男子一生的重中之重,而储君冠礼,更是代表了太子成人,可以受命于天、举行大婚、完全亲政。 太子接受百官跪拜后,便是进行三次加冠。 初加冠,祝道,“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 再加冠,进翼善冠,祝道,“冠礼斯举,宾由成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三加冠,进衮冕,祝道,“冠至三加,命服用章。敬神事上,永固籓邦。” 继而有酌醴祝和敕戒词。 此时冠礼正进行到三加冠,白妗所处这个位置视野极好,能大致看清殿内布局。 她远远张望,耳边礼乐声,祝词声,钟鸣声,吸一口空气都是肃穆庄严的味道。 执事者各立其所,御前大监于帷内东出,俯首缓缓上前。 将服呈于太子,应是衮服九章、绛纱袍、折上斤。 姜与倦便由之引导,去往内殿更衣。 及出,陛下为他加远游冠。 白妗看得头昏眼花,累都要累死了。 青年身形却十分笔直,都不见晃一下。她望望天,还好此处阴凉。 去看殿内其他地方。相里昀等人与他国来使,均正冠华袍,站在文官左侧,倒是格外安分。 白妗再看,发现在太子尊长的席位之上,有好几个缺空。 她所知道的,就有魏晓与沈仲丘,好像那个传言中的太子挚友,小魏武侯因戍守边关也未能来。 其实整个大典,都没白妗什么事儿,她就站桩来了。 扫了身边一圈,想找熟人,却没有见到杜相思,甚至,连另外两个都没看见。 广场之上,属于太子姬妾的范围内,孤零零地立着她一个人。 其余人,包括东宫的内侍宫婢,最近的都隔了有七尺。 莫名有种孤寡老人的凄凉感? 白妗抽了抽嘴角,去扫看台,就见西边儿的扶栏角,杜姑娘一身普通宫女服,挤在人群中,冲她激动地挤眉弄眼。 白妗:“……” 如果她没看错,她嘴里叨叨的是: “没想到为了达成目的,连肉.体与灵魂都愿意出卖,也太坚忍了呜呜呜” …吧?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很喜欢摸别人么?” “…孤喜欢摸你。” =W= ps.捂脸,那件昭媛的衣服,我好馋啊 请务必借我穿一次吧,大外甥!(鸡叫 第36章 相思 若问, 杜相思什么心情? 八字概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白妗获得了地位,而她获得了自由。 眺望少女一身青蓝色,在乌泱泱一片侍从之中如同鹤立鸡群, 碧云天下,真是临风登仙般的美丽。 她感叹: 真好看啊。 这世间女子的一生之中, 能有几次这样极具仪式感、又高华美丽的时候? 杜相思敲着栏杆,心生惆怅, 白妗啊白妗, 你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 我的心上人呀他在哪一头? 想着想着, 视线就移到长长的武官队伍,为首那人,是一身玄色长袍的东宫卫统领。 谁知他也看过来,与她视线对上,不过一瞬, 立刻就别开脸去。 杜相思鼓起腮帮子。 什么嘛,用完就装不熟, 翻脸不认人! 明明昨晚上, 他们还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花前月下… 好吧。她就是给他处理了个伤口。 不禁有点感叹,这个姓斩的大人, 可真是个英勇的男子! 思绪回到昨晚,她清楚记得,那道伤疤可是有食指长。食指长啊! 结果男人沉声说:“不是这道。” 啊,难怪摸起来皱皱的硬邦邦的。 “抱歉抱歉。”她结结巴巴, 去摸索肩膀上的新伤。 他的脸时白时红,羞于启齿。神色却冷冷的,像警告。 “姑娘。能不能,别乱摸。” 杜相思立刻嗯嗯应着,神游天外—— 她是东宫没有名分的入侍宫女,他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带刀侍卫。 他们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哎,三见什么来着。 不管了,反正就是爱的要死要活,死去活来。 对。他们爱得死去活来。 却因为世俗礼教的重重枷锁,一道又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们忍痛离别,一步三回头。他们再度聚首,他们误会重重,他们破镜重圆,他们——天人永隔! 他们一人还魂、再度聚首… 腹稿洋洋洒洒,就等说书人他惊堂木一拍,火遍大江南北! 啊,那她就发财了啊! 斩离并不知道,就在刚刚的一瞬间,这个姑娘在脑子里完成了怎样的旷世奇作。 杜相思忽然握紧了他的手,一脸狂喜。 就连脸颊上散落的几粒雀斑,好像都在跳舞。 “多谢你!”她真诚地说。 是他,让她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 斩离往外抽,抽不动。 他沉默着不动了。 不对弱女子出手,是他们武人的原则之一。 可是这人突然冒出来,说要帮他上药。 伤在偏后背一点,方才他借着月光看了看,发现极不方便,正准备把衣裳穿好。 却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一个猛扑,差点失手把人掐死。 她在他手里不停哆嗦:大大人别杀我、呜呜呜我不是刺客啊啊啊我只是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 声音软绵绵,人也是软绵绵的一团。 斩离才看清手底下是个人。 女人。 一小只,眼睛大大的,正惊恐地盯着他。 大概是照看暖房花草的奴婢。 …… 斩离回过神,手还被握着。 女子的手,是这样的吗? 很小,还很细。 可惜他心里不论想什么,面上都是没有表情的:“松手。” 对着这张冷冷的脸蛋,杜相思有点害怕,依言松开了手,又忍不住扁了扁嘴: “大人您,也太冷漠了。” 她有点遗憾。 “不过,小老百姓就好这口,冷面郎君娇软妾嘛,带球跑,多得劲儿。想要靠这一手吃饭,也得适应广大群众需求嘛不是。” 她自顾自地咕哝了半天。 斩离:“?” 她看着他的眼,忽然说: “大人,其实您要是笑一下,肯定很好看。” 说完,她自个儿就笑了一下,好像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然后利索地收拾干净,事了拂衣去,留下堂堂东宫卫统领一脸呆滞。 笑一下…好看? 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 御史中丞夫人与其女杜茵,立于南边女眷的看台。 杜茵眼含倾慕地观赏典礼,嘴角噙一抹完美淡笑,袖子下,却抓着母亲的手,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了。 方才,她想起东宫那几名侍婢,便随意一望,却见那东宫姬妾的礼位,独自站着一个少女。 她环佩琮琤、满头珠翠、青蓝色的裙摆在身后铺散。 一位昭媛! 待看清她的脸,杜茵心里大震。 竟然是她? 一瞬间,心中极其不是滋味,只觉这少女浑身上下刺眼无比。 她竟直接由无品阶的内人,一跃成为从三品的昭媛。 凭什么? 更不可思议的是,昭媛的服饰明明共有五套,礼部与司衣局的那些人是疯了么,偏偏选了这一套? 杜茵心中不满,忽然想通,若非太子姜与倦亲自授意,那些人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如此无视礼教、僭越犯上的裙子,他竟让一个商户出身的内人穿在身上。 不仅穿在身上,还堂而皇之将人带到太行广场,参加这场绝无仅有的及冠大礼! 冠礼全程,杜茵都在强压着心口的怒气,却不得不保持优雅端庄的姿态。 她是杜家嫡女,盛京士族女子典范,仪容举止,绝不可有半点差池。 抓着母亲的手却微微发抖。 回到家中,杜茵立刻命侍婢找出所有青蓝颜色、哪怕是有一点相似的衣裙,统统剪烂! 在婢女们惊慌不已的动作中,她扑进母亲怀里,恨道:“他这是打我的脸!” 夫人搂着女儿的背,蛾眉紧蹙,也是一脸不虞。 杜茵凄凄落下泪来,“从八岁开始,你们便告诉我,我会是毓明太子的正妻,大昭的太子妃殿下,未来的皇后,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可事到如今,娘,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爹爹在朝被陛下驳斥,哥哥被调离金吾卫,放在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子上。 如今东宫及冠,太子妃不立,却先册一个内人为昭媛!这又是什么规矩?寻常官家子弟,也没有纳过妾后,再娶嫡妻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隐隐似指责: “难道,太子是故意借此羞辱女儿,羞辱我们杜家么?” 说完便只顾呜呜地哭泣。 见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如此伤心,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当夜便坐马车进宫拜见皇后。 皇后显然也在考虑此事。 她不待见杜广,与他夫人却还薄有情分。安抚了杜夫人,皇后便至御书房,与陛下商议册立太子妃一事。 杜家虽然不厚道,杜茵这个嫡长女,她看着长大,还是满意的。 陛下却道,太子大婚是大事,不可草率决定。需得着礼部细细斟酌,重新拟定备选名单。 皇后一怔,这是要换掉杜茵的意思了。 她知道,杜家最近很不得陛下喜欢。 在忍无可忍,强硬地驳斥了杜广请求处斩筇王的奏疏以后,陛下便对杜家动手了。 几个入仕子弟,调动职位,明升暗贬。杜家虽未动摇根本,可也元气大伤。 朝堂暗涌,似在重新洗牌。 陛下有他自己的考量。 必须扶植新秀,以与杜家对抗。 太子妃人选,他属意世代都有功勋却一向低调的魏家,云洲刚升任的征北将军,家中有个小女儿,一直养在云洲,钟灵毓秀,素有才名。 可这一番换人,就得走程序。 又要出名册,又要办选秀,又要筹大典,没个三五月是下不来了。 皇后回到殿中,陷入沉思。 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母族。可女子出嫁从夫,何况杜广与她隔有亲仇,这一次,她自然要站在夫家与儿子这边。 太子成人不娶妻,先立侍妾,虽然也不是没有过,除开太行皇室的高祖,大昭几位宗亲都有先例,但是近年来,那些文臣愈发讲究复礼那套,倦儿越过太子妃,直接册嫔妾,确实比较出格… 然,皇后最忧心的,并不在他先册妾室,她更关注的是, 为什么只有一位昭媛? 皇后迷惑不解。 她觉得那个矮矮的,脸圆圆的小姑娘也很不错,看起来是个好生养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一位昭媛呢? 她有点担忧。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殿下只有八个字,侍妾太多,扰他读书。 皇后一想,倒也确实。 她生的儿子她了解。反正肯定不是会被妖姬祸国的那种人。那个白内人看着也不像妖姬对吧。 说那个海棠像,她还信,横竖就是个不安分的,那次宴会,她还没瞎呢,那个贱婢,就敢当着她的面勾引她的儿子。 一想到这个,皇后就不高兴。 也没多少兴致去想昭媛的事儿了。 其实,太子虽然是她亲生,却自幼离母,那几年,并未由她亲自教养过。 等她身子好些,儿子大了,性子也稳了下来。 亲政以后,皇后对他更是没了多少约束力。 此事木已成舟,也只能随他去了。 遂挥挥手,道她乏了。 崔常侍乐得去跟太子邀功。 听主子跟下臣叽里呱啦了那么多天,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御史中丞杜广排除异己,或者说揽权心切,令陛下心生忌惮。 太子借由皇后,表明东宫的立场干净。 陛下有意让太子与杜家拉开关系,便会重新考虑太子妃的人选。 联想前几个月来,陛下旧疾反复,常常夜里喀血。 崔常侍猜,殿下这些举动,莫非是未雨绸缪、削弱外戚,在给自己铺路了? 或许…也是在给什么人铺路呢? 君心难测,谁又知道… 只可怜,皇后蒙在鼓里。 她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儿子,悄无声息,几乎是温温柔柔地算计了一把。 第37章 嫂嫂 二皇子的处斩, 推迟了一个月。 可是早死晚死都会死。 白妗坐在东边的木棚底下发呆。 骑射之赛如约而至,她被姜与倦带到现场观赛,瓜果俱备, 棚中阴凉,还有小婢女给她打着凉扇… 微风吹呀吹, 吹得她鬓边发丝一卷,又落下。 整个人却恹恹不已, 心乱如麻。 “娘娘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 小婢女很体贴, 轻声在她耳边问。 娘娘?白妗吓了一跳。 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去端茶喝。 呸, 什么啊,这么甜。 一看,红枣银耳百合…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应该是药材,为了掩饰苦味,便多加了些糖粉。 ——天天给她灌药喝, 还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什么毛病? 喝了一口, 喉咙腻味得不行。 刚放下杯子, 低头看见沉甸甸的璎珞项圈,两个字, 华丽。 手臂上的细金钏子,华丽。 腰带上的宝石,颗种饱满,华丽! 抠下来带出宫, 换成银两,能缩缩减减花一辈子了吧? 白妗感到迷惑。 莫非姜与倦把她那句“爱慕富贵”放在了心上? 对,她是爱慕富贵,可她爱的是真金白银啊。 有这功夫,为什么不直接送一把金匕首给她? 教主就有一把,纯金的,亮出来能把人眼晃瞎,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巨大。 她馋很久了。 再看自己这一身,白妗笑了笑。 想当花瓶的梦成真了呢。 姜与倦干嘛要这样,让她那么招摇? 莫非是…想把她当靶子? 话本里写了,表面越捧着一个人,真实意图,就是要她摔得越惨。 真爱是要费心藏匿,不假辞色的。 一般情况下,站在最前头的女人,最后都会给真爱让位。 听说即将举办太子妃大选,杜家女贤良淑敏,堪称女子典范。 云洲魏家,还有个小千金盛名远播? 方才隔壁棚就在议论此事,她耳力佳,听见的时候,整个人就不好了。 她堂堂明妃,绝对不能给人当靶子。就算让位,也是别人给她让位! 周围突然一阵诡异的沉默。 连小婢女一直压抑的惊叹声都消失了。 没表现那么明显吧?白妗僵住,小婢女却捂唇,凑近她: “娘娘…您快看。” 白妗依言,目光扫过场上,姜与倦骑着一匹纯黑骏马,缓缓放下牛皮弓。 与平日里的儒雅装扮不同,这是白妗第一次见他如此英挺的模样。 一袭云翔纹窄袖深蓝骑装,裹着矫健挺拔的身姿,发用镶碧鎏金冠固定,黑亮顺滑。 修长的指节用了力,正勒马停下。 微微偏过脸来,晨晖的光芒自眼角斜落,照他轮廓深邃。 那朱红的唇角噙着笑,眸光微敛,看似谦逊,却暗藏与生俱来的高傲。 好一幅御马郎君图。 即便有所不甘,白妗也不得不感叹,大昭明珠,名不虚传。 欣赏完明珠,她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一旁的相里昀脸色古怪。 而他国使者、世家子弟坐于马上,有的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有的半张了唇,似乎惊悚。 人人神色各异,动作定格,才导致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陛下轻声一咳,打破僵局: “毓明。这是怎么回事?” 相里昀皮笑肉不笑: “殿下的骑射之术,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恁大的靶子一个都不中,却中了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 “王子误会了。” 姜与倦微微颌首,表示歉意。 “方才,见一只灰鸦停在贵国的桅杆之上,恐是不祥之兆,这才出手射落。” 原来姜与倦本在调试弓弦。 取箭搭弓、指尖欲放之时,突然调转了方向。 于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众飘扬五彩的旗帜之中,准确无误地,将代表边月的半月旗给射倒了! 随从驾马去检查,高声喊: “果然是哎!主子,真有一只乌鸦!” 相里昀想脱下靴子扔过去。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姜与倦驾马往东,重新取箭搭弓,引弦枢,珠联结,三箭齐发。 凌空而出,守靶的侍卫走去察看,远远扬旗—— 三箭全中! 箭箭红心! 姜与倦微微一笑。 他似是漫不经心,随意往看棚掠去。 少女怔怔,看了看远方的靶,又怔怔地看着他。 他愈觉天高云净,连天边飞过的老鸹,叫声都是那么悦耳动听。 大抵世间男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是忍不住想展示自己的。 姜与倦扬起眉,趁着无人注意,冲白妗轻轻一笑。 少女呆住。 他心情更好。 白妗呆完后,却蹙了下眉: “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红润…?”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不可思议: “他也喝补品?这玩意儿能上头?!” 婢女:“……” * 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相里昀驾马,泄愤一般将箭射出,力道之猛,导致箭矢直接穿过箭靶,带来的冲力将靶子击倒。 他国使者纷纷避让。 相里昀恼怒之余,心中却在暗暗吃惊。 从此处看,那面旗帜只有巴掌大小。 一箭射中骤然飞落的乌鸦,几乎是可以忽略的一点—— 需要多好的眼力与臂力?! 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骑射之赛,各国代表使用不同颜色的羽箭,按靶子射中多少、射中哪里计分。 比的就是准、狠、快。 可是就在方才,胜负已分。 还比什么? 那人箭术,堪称恐怖。 相里昀却面色发沉。 心知肚明! 大昭毓明太子,世人赞他温文儒雅,恐怕世人都被蒙蔽了。 韬光养晦,他有着全然与外表不符的野心,边月的旗帜被他亲手射落,是不是代表着,边月的国门,也会被他亲自踏破呢? 毓明太子,果然与多年前一般无二、半点都没有改变。 他想起那年,他随父王进京,为大昭的太皇太后祝寿。 边月献礼,由使节牵来了一头鹿。 他们故意命令勇士用一把金错刀,剥取白鹿之皮。 场上之人面露惊色,可边月,确实有杀鹿献皮的传统。 这是他们最尊贵的礼节,王族之中视作神圣。 然而在大昭的祝寿宴上,其实不合时宜。 边月蒸蒸日上,草原骑兵强横,并无繁文缛节。大昭是煊赫大国,理应对此理解包容,若是指责发怒,便是失大国风范、无德配位。 东昭重文轻武,场上文臣居多。 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们都在忍受,一个个作势欲呕。 太皇太后亦扶着额头,扯住侍婢的衣袖。 相里昀心中冷嗤: 中原小民,弱不禁风! 迟早有一天,他们边月的铁蹄,将会践踏遍盛京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他野心勃勃之时,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 “《异人经》中记载,边月多奇景,有蜃妖,喜食人。” “蜃能化人,面容与边月子民无异。” “阁下可曾见过,国中有人,生吃活人么?” 天真的口吻,反而显得嘲讽。 蛮荒之地,诡怪丛生。 边月,莫非举国上下皆非人, 是无智的畜生,吃人的凶兽? 相里昀猛地抬头。 御座右首,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孩子,服明珠冠。 他面容雪白,眉心点红,貌若娇童,就这么温和,又冰冷地俯视他。 相里昀认得他。 大昭的太子殿下。 刚从寺庙回宫掌太子印,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想着,就见孩子走下高台,在他们面前停住。 “孤问你。见过么?” 他的父王弯下腰:“臣…” 孩子突然挥手打断。 他拿过那把金错刀,看向鹿,鲜血淋漓中,鹿还不肯死,眼中有泪。 他慈悲地抚过它的眼,然后挥袖。 鹿首轰然坠地。 相里昀反应过来时,已与父王跪下。 额头,鹿血滴落。 * 日头渐渐起来,这一身也太闷了,白妗决定去把衣服换了。 她趁婢女目不转睛看着场上,偷偷提着裙摆溜走,健步如飞,半点不带迟疑。 反正这个棚偏,又离出口近,没谁会注意到的。 姜与倦下马,回头一看,他的昭媛没影儿了。 顿时就沉了脸色。 崔常侍:“殿下可是累着了?” 他道,“无事。”眼睛往旁边一看,李郯也刚下场,他的新婚妻子来送擦汗的布巾,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相视一笑。 崔常侍觉得殿下肯定累了,不然为什么额上青筋直跳。 “白昭媛呢?”他终于问。 崔常侍也不知:“咦,小人方才还见到她的,许是日头大了有些晒,就先离席了吧?” 姜与倦脸沉了片刻,却道: “罢了,孤去寻。” 说完便撂下擦手的巾帕,迈着长腿,从校场的侧门离开了。 * 回东宫的路上,白妗撞到了一伙人。 是几个外男,她心知该避嫌。正要往一旁的树后走,被叫住。 “嫂嫂!” 嫂嫂叫谁?谁是你嫂嫂? 白妗充耳不闻,只顾走,那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一身软紫锦袍。瞪着她,面有怒色。 他身后也款款走来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白妗见过的刘毅,另一个则一身玄色冠袍,正取笑道: “楚王爷,殿下尚未娶妻,你哪里来的嫂嫂?” 说着便看了过来,与白妗视线接触。 白妗短暂地怔了一下。 不为此人的容貌,而是为那种气质。 就像一柄绝世的利剑,此刻,正静静地沉在鞘中。 怎么形容,像沸水里的铁块,既坚毅,又温煦。 楚王指着她,跟那人介绍: “我三哥的昭媛。” 又责难白妗,“喂,本王叫你嫂嫂,是抬举你。你竟敢避而不见?” 白妗扯起嘴角,笑了笑。 “见过王爷。” 后面的人不知怎么称呼,索性: “见过二位大人。” “王爷、二位大人恕罪。并非有意躲避,实则,是因太子殿下不喜妾与男子接触。” 抹黑姜与倦,她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白妗再次郑重地福身,表示歉意。 刘毅一脸复杂。表妹是太子侍妾的这件事,还是杨恣被调往东宫的时候,主动告诉他的。 当时刘毅差点跟他翻脸,竟然不早说! 他都打算托他做媒了! 心上佳人,原来早是他人妇。还是贵妇,可望不可及那种。 一颗少男心,就这么破碎了。 却强撑着面子:“小人位卑,娘娘无需如此。” 玄衣青年也道:“多礼了。” 接着便问:“嫂嫂是从校场回来么。可是骑射之赛结束了?” 楚王忽然冷嗤一声:“什么嫂嫂?不过是我三哥的妾。” 青年愣了下,看看白妗。 “…小嫂嫂?” 白妗被逗乐了。 姜与倦走过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对着青年笑靥如花。 一个男子满脸恭敬,目光却隐含爱慕。 楚王被自动忽略。 白妗刚想说话,有人走到她身边。 “昭媛,”突然被他牵住,攥紧在掌心,他低声道,“孤四处寻你。” 寻她?白妗回头,一脸困惑:“殿下,妾又不会迷路…” 马上改口,“嗯,妾差点迷路了。” 能不能别一生气就用力!手要断了! 玄衣青年看看他们,朗声笑道: “殿下竟真纳了美眷在侧,还以为是楚王诓我。才子佳人,实令潜艳羡。” 姜与倦向他颌首,眼底却有隐约笑意: “提前入京,为何不差人来信?伯父身体可还好?” “别拿老头子做幌子,殿下是担心即墨城的战况吧!”青年摇摇头,回。 姜与倦低笑,“阿潜知我。” 就势说了一会儿战况,白妗听得头晕,踮起脚,跟姜与倦说悄悄话: “殿下,妾乏了,先回去了。” “嗯。” 他停下来,别过脸,握了握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他来了,小侯爷他来了 第38章 赌瘾 “日夜不歇, 跑废三匹千里马,到底还是迟了,没能赶上殿下的冠礼。” 魏潜一身玄黑锦袍, 正与姜与倦同游太液池,崔常侍在身后亦步亦趋。 魏潜容貌俊朗, 眼中光辉浅浅,却是一抹遗憾。 他们年岁相仿, 太子长他几月。 少年相识, 同窗之谊,也曾同袍同泽。 后来蛮族侵犯大昭疆土, 西楚雄踞一方,虎视眈眈,魏潜褪下士子服,放弃入仕之愿,承袭武侯爵位, 毅然赶往即墨城。 一去五年。 战事稳定,才得以歇一口气, 暂回盛京述职。 “无妨。”姜与倦道, “你的冠礼,孤能赶上便不遗憾。” 他们停在太液池畔, 春柳依依,水中映出郎君容颜。 皆是长身玉立,深蓝温美,玄黑沉着。 魏潜眉眼舒朗, “臣在军中,看过殿下的来信了。却不知兄长如今身在何处?” “孤也不知,”姜与倦道,“想来应是惬意,过着他想要的日子。” 世间很少有人能过想过的生活。 魏晓何其有幸? 辞了盛京,辞了繁华红尘,也一并辞去所有烦忧。 魏潜想起一事:“我以为,殿下会娶杜小姐。还道能喝上殿下的喜酒,没成想,却是扑了个空。” 挚友面带笑意,一丝戏谑在唇边划过,双眸如两泓清泉。 姜与倦却不由自主想到,白妗对他含笑的情景。 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可是很快就消失无踪,仍然和煦温良。 他徐徐一叹,“阿潜。你了解孤。在很多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孤也用阴谋,也会算计别人。孤不是圣人。” 魏潜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沉吟: “可,天下臣民是这么看的。” 他们需要一个胜似圣人的储君。 “是。他们都觉得孤是君子,是天子的继承人,理应完美无缺。” “可是孤,也会有私心。” 那一点点私心。 魏潜久久无话,春风吹着绵绵的柳絮,在二人肩头抚越,云清气和,波光粼粼。 他突然道:“殿下,此时骑射之赛应还未尽吧?臣离京多年,少与人同场竞技,倒是有些手痒。对了,去岁家父打造了一把铁弓,十分奇巧,若非力逾千斤,根本无法拉开。臣此次入京,也将此物一同带了来。” “听阿潜如此推崇,孤倒想见识一二。” 姜与倦勾唇一笑,颌首。 到底是阔别多年的挚友,志趣相投,魏侯也不免露了些少年人的意气。眼中明亮,与他说那弓的妙处,转过身,却是一怔。 一拂袍摆,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父皇。”姜与倦也躬身,拱手。 果然是一身常服的大昭皇帝。 陛下咳嗽两声,摆手,“魏小侯爷戍守边关多年,于我社稷有功,是大昭股肱之臣。不必多礼。” 而后看向姜与倦:“毓明,随朕到御书房来,朕有话问你。” 姜与倦道:“儿臣遵旨。” 陛下的目光隐含严厉,将太子打量一番,这才在大太监的搀扶之下,上了御驾。 魏潜疑惑: “怎么?陛下要罚你?” 姜与倦摇摇头,还是崔常侍在一旁插嘴,将他一箭射落半月旗一事说了。 魏潜大为惊讶,他印象中的太子殿下,向来持重有礼,何曾做过这么…有失分寸的事? 难怪陛下要特意来宣,必然会被严厉训斥一番了。否则,御史台的弹劾,便会像雪花一样飞往金銮殿。 魏潜有些忧虑:“陛下恐会深责。” 姜与倦道:“父皇身体不好,孤一路听着便是了。” 哪知到了御书房,陛下搁了笔,却抬目笑道,“我儿,也有如此骄纵的一面。” 姜与倦微讶,抬首。 陛下,不,他的父皇眼底,有温暖的光。 后来史书评价昭文帝,称他一生虽多有积弱,重文轻武,却固本养息,减免赋税,两次赈灾卓有成效,是真正为民谋福祉的君王。 也为之后的昭徽帝能够创造开明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是真正的仁君。 于徽帝而言,更是慈父。 文帝陛下一生唯一有亏,恐怕,只在那已落寂的芳华。 他两鬓已有斑白。 他也曾有鲜衣怒马时,心中难道不曾有一扫六合的伟愿?难道不想成就宏图霸业? 只可惜苍天不待、天命有归。 太子,是他一直以来就属意的继承人。 如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即将光辉大地。 他未尽的心愿,只能由他的儿子来延续了! 陛下初初流露此意,姜与倦立刻跪下: “父皇千秋鼎盛,何出此言。” 陛下却轻声一叹。 “人生自古…” 似是不愿再说,他摆了摆手: “待朕百年之后…” “只需应朕一事…” * 姜与倦从书房出来脸色就不好看。 陛下话里话外,有大行之意。 陛下,除了是大昭的国君以外,更是他的父亲。 御医不是说已有好转,食欲渐佳么? 他需要亲自去太医院询问。 将记录父皇病情的文册一一看过,他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父皇那些话,是心血来潮么? 他蹙眉凝思,院首领着各位太医下跪,恭送太子。 姜与倦跨出门槛,正要上轿,却见从丹墀处,缓缓走上两个人,其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刚刚转好的心情顿时阴霾。 二人见了他,也是一愣。 “白昭媛,”他皱眉,扫过少女,她身边站着年轻的小太医,被他一看,立刻跪了下来,头也不敢抬。 怎么又来一个,他真该把她锁在通明殿中! 姜与倦沉着声,“你不在东宫,到此处做什么?” 白妗惊讶。 有点心虚,太子怎么在这? 半个时辰前。 今儿真真是个艳阳天,佳节气氛还未散,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白妗换了衣服,思及一直喝的东西,想知道那些药到底有个什么鬼效用,便偷偷拿了一些,来向太医院的人请教。 结果走到半路,看见路边墙角蹲着个瘦弱的身影,肩膀一抽一抽,似乎在哭。 她本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发现他穿着太医的深绿色长褂子。 “喂,你在干嘛。” 这人抱着头,肩膀窄小,像一棵绿油油的豆芽菜。 痛哭:“呜呜…呜呜…” “你怎么了?被打了?”白妗蹙眉。 谁敢在宫里殴打太医? 豆芽菜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见白妗穿得很素净,以为是宫女。 他抹一把泪,“你不要管我,我死了就死了,反正一条贱命…” “…” “呜呜呜…”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啧,还寻死。没出息。 怕说出来这人就当场撞墙了,白妗及时住嘴。 她不想管,正想往太医院走。 那个人忽然肯说:“输了,呜呜…我把我的身家性命给输了!全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输了?” 她立刻意会:“宫里不是严禁赌博?” 小太医突然住嘴,打了个哭嗝。 白妗问:“你输了什么?” 小太医一听,又难过起来,水漫金山: “一根玉烟斗呜呜呜那是我爷爷最后的遗物了呜呜呜…” 他在哭,白妗却忽地笑道: “那地儿,女的能玩?” 小太医愣愣:“能!只要你有银子。” 他还抽抽噎噎的。 “别哭了。给你赢回来。” 小太医还呆着,这宫女生得清新淡雅,根本就不像精通赌博的人。说这话却一脸自信,一双眼眸清亮清亮的。 途中,小太医走得飞快,“快快,只有一个时辰了,盘子要关了。” 他说,“以往场子会开三天,可是这次只有一天。” 白妗问:“为什么?” “殿下冠礼是大日子,宫里一向会偷偷办私赌,要是连着册封太子妃,场子是会开三天的,如果是毓明太子殿下的婚礼,说不准还能延长…” “没道理吧?”白妗不明白,“你们这么爱戴殿下?” 用这种方式表达?姜与倦成个亲,这么盛大?连宫规都可以无视了吗? 小太医奇怪:“不是,是因为大家得到的赏银更多啊…” “……” 白妗鬼使神差地,就来了小太医说的赌局子。 门口有人守,见着两人说了句: “百福具臻?” 小太医作揖道:“福禄双全。” 知道是暗语,宫里也有这个? 这便被人放了进去,路过几间空屋子,最里面是一个大宫室,没什么摆设,就几张长桌子,用作开赌的番摊。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桌子前挤满了人,许多是小太监,侍卫,宫女极少,但也有,多半是眼巴巴地张望着。 汗臭味儿,混着脚臭,还有人翘着腿,一边抠牙,一边左右张望。 宫里无聊,只能靠这些来打发时光了。 “来来来!快下注下注。”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 “买一,听我的,买一!” 满屋子唾沫星子横飞,哪里还有宫里的沉闷规矩,真像一个赌场的缩影了。 小太医不理这些,带白妗寻人: “官儿,我有个姐姐也想玩儿。” 摊官是个胖太监:“行啊。有钱没?” 白妗举起袖子遮脸,挡住飞溅来的口水。 一只手从袖子下伸出,细白的掌心,躺着一支金簪子。 很素,不招摇,却也值几个钱。 胖太监眉开眼笑,取走金簪,往她手心倒了什么,是磨成圆形豆青色的小瓷片,她知道这个,外边儿管叫“摊皮”。 来这地,多半是因——她赌瘾犯了。 以前青衣教也常常聚众赌博,她总能赢个盆满钵满,贿赂别人的银两,也多是在那时候攒的。 后来每次她一出现,那堆人脸就拉得老长,非常不情愿。但是他们打不过她,只能去跟教主告状。 这个时候,教主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他也要玩两把,然后把她输得倾家荡产。 …… 出来,摸了摸鼓鼓的腰包,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舒服! 小太医眼巴巴地把她望着,捧着玉烟斗,白妗忽然想起一事,回身: “小兄弟,帮我看看,这些是什么?” 豆芽菜荣升小兄弟。 他靠近,细细察看,时不时捻起,尝一点。眼睛一亮: “有党参、黄芪,是益气的。还有当归,川穹,熟地,嗯,皆有补血之用…” “咦,”白妗疑惑,“没有毒?” “没有啊!” 白妗唰地收回手,怀疑: “你医术怎么样?” 小太医骄傲:“我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唯一的,我爷爷,在太医院当了三年的院首。” “真的?” “我会骗你吗?我爷爷可是神医,以前陛下和娘娘们生病都是找爷爷…”他说着说着眼睛红了,“爷爷呜呜呜…” 白妗抽了抽嘴角:“你干嘛还哭?” 赢回遗物,他还是很伤心。 “我想我爷爷…” 他嚎:“太子不大婚了,我想我爷爷!” “……” 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姜与倦又不是你爷爷。 许是白妗看智障的眼神太伤人,小太医倒豆子一般地嘶喊道: “我爷爷可是很厉害的,只是因为那一次,那一次没能保住龙胎,被下了死囚,虽说陛下开恩,说爷爷劳苦功高,能缓上几年。 可如今日子到了,爷爷下个月就会被斩首,本来以为殿下大婚,能拣回一命,我就能见到爷爷了,却…怎么办啊呜呜呜…” 白妗瞪大了眼睛,慢慢地琢磨过味儿了: “你的意思是,太子大婚,会大赦天下?” “对啊,”小太医抽抽噎噎。 “不可能,没这规矩!”白妗脸一沉。 “我爷爷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尤其厚爱太子殿下,更是亲口说过,将来殿下大婚,君臣同乐,酣饮三日不休,散百金于民间,大赦天下。” 他神色认真地回忆,不像骗人。 白妗慢慢黑了脸: 完了!被坑了! 怎么会这样? 先帝的遗命,哪个劳什子的鬼还记得! 可,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太子不娶太子妃,筇王不能被赦免。 不能被赦免,就会被砍头。人死了,她到乱葬岗去找丹书玉令吗?! 还不一定,万一陛下顾念旧情,把人葬进皇家祖陵了呢。 呵呵,她就可以改行盗墓啦。 白妗心中五味杂陈。 若真到了那时,就意味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第39章 愉悦 白妗又同小太医问了些细节, 正在去太医院的道儿上,忽觉一道阴影袭来。 她抬头,就看见姜与倦的俊脸。他先是打量了她一下, 继而缓缓道: “白昭媛,你不在东宫, 在此处干什么?” 白妗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姜与倦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眼神就感觉很恐怖, 像是要把她拆了一样。 小太医已经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参加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 他此刻已经无法思考,只慌的打摆子, 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白昭媛三个字…昭媛…她不是宫女?! 这个少女,竟然就是宫里一直议论的、太子新册的昭媛? 他竟带着太子殿下的昭媛去赌博… 天呐!小太医心如死灰,呜呜呜爷爷我马上要跟你去做伴儿了… 白妗也想跪,可是姜与倦没给她机会,轻轻看了她一眼, 冷笑一声: “回宫!” 不是…这冷笑什么意思… 而且看她那个眼神,有种看失宠弃妇的味道。 白妗心里一咯噔, 不是要废了她吧? 回过神来, 他已经踩着脚踏上了轿,坐的是一乘四角辇, 鎏金的华盖,太子一上去,抬轿的侍从便立刻起轿了。 白妗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 拔腿就去追。 小太医径自跪了许久,既没人来拖他去打一顿,也没人踹他两脚,于是哆哆嗦嗦、偷偷摸摸抬头看一眼——顿时恨不得自己瞎了。 少女拾着裙摆,迎风飞快地跑着,茜色的裙裾随着跑动扬起…她、她、她竟然在追赶太子殿下的尊驾! 辇轿的行进速度不快,白妗很快就追上了,去捞他垂下来的袖子,想说点什么,他立刻抽走,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白妗亦步亦趋,一边冲他眨眼,笑出梨涡。 他才不理,心肠冷硬:“走。” 半点不拖泥带水,拿出了储君的威严。轿子剧烈地颤了一下,然后加快行进速度。 立刻与她拉开好一段距离。 白妗一咬牙,继续提着裙摆追,娇声唤: “殿下!听妾解释呀!” 姜与倦不理。听听听,谁知又要编个什么谎来骗他?还说乏了,乏了怎么不在殿里待着?跟个太医有说有笑的? 他撑着脑袋,眼底压着阴翳,唇死抿。 抬轿的侍从渐渐一步三顿,大家都犹豫不决,昭媛娘娘在后面追着呢…要不要等?不然等等吧? “怎么,没用饭?”太子忽然冷冷地说。 侍从听了一个激灵,顿时健步如飞。 姜与倦叩着轿子扶手,情绪随着她的呼喊,在牵扯,她喊一声,怒意就高一分。 唇角紧紧地绷成一条线。 半晌,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小,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姜与倦将眉蹙得更紧。 侍从尽心尽力地拿出所有的脚力,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矫健轻盈,几乎都要飞起来了,结果,听他们殿下轻轻一声。 “…也不必走如此快。” “……” 白妗确实是摔了,她本来想假摔,结果没注意有个翘起来的地砖,登时扭到了脚,跌倒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什么都顾不得了。 嘴里有咸味儿,又无意识地落了泪。皱皱鼻子,觉得姜与倦好可恨,就这么把她扔下?还说喜欢,骗谁呢。 她再也不要搭理他了!手心也划伤,上次的伤都没好全,又添新伤,她气死了。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有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熟悉的梅花香气,白妗憋着气,别开脸。 她哭了。 少女将脸别往一边,唇角往下撇着,只因皮肤太白,鼻尖的红十分明显。 长睫上挂着泪,一语不发,无声的抗拒。 姜与倦的手一顿,温柔地责备:“不是你的错么?哭什么。” 白妗含泪瞪他一眼,挣扎着想起来,脚还是疼。听见浅浅的叹息,腿弯被一只手有力一抄,身子一轻,天旋地转间,就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被他抱进了轿子。 姜与倦放下她,轻咳一声: “走吧。” 侍从们:“…” 轿子重新行进,姜与倦刚坐好,白妗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坐到他腿上,拱进他怀里: “妾错了,殿下不要怪罪妾,好不好。” 他却把她推开,白妗心想完了,真的要被废了。果然伴君如伴虎。虽然是幼虎,也有喜怒无常的臭毛病啊。 谁知他忽然一弯身,半个身体都俯了下来。 光天化日?想做什么? 白妗呆呆看着他乌黑的发,连泪珠子都不掉了。 他却是把裙摆拂开,给她轻轻地揉起脚踝,嘴上淡声问: “错在哪儿?” 白妗怔:“嗯…妾追赶轿子…失了礼数…” 他的手重重一按。 “啊”白妗疼得飙泪,奶奶个熊还说喜欢她?有这么对待喜欢的人的? 太疼,什么都想不了,她倒在他怀里,哭得更凶,几乎成了泪人儿,只想一口咬死他。 姜与倦抱着她,只顾揉脚踝,不说话。 她泪水满面,黑发咬在唇边,蜷缩在他怀里,因疼痛而发抖。 他竟觉得,一丝愉悦。 手下愈发轻柔,小心翼翼。忽然间,什么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白花花的银子漏出来,四处滚动。 白妗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哭嗝,愣住。 完了。 “…给孤解释一下?”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白,昭,媛。” * 太子殿下一回宫,就命崔常侍给白昭媛赏了一样东西。 一碗元宵。 入夜,万籁俱寂,连虫鸣也隐没。 “娘娘~殿下宣您侍寝呢~” 白妗正歪躺在榻上,昏昏欲睡间,被摇醒了。 姜与倦给她派了一个贴身侍婢。 眼下,就是这个侍婢在摇晃她。 听到娘娘两个字,白妗一巴掌呼过去,还好先睁了眼,巴掌硬生生变成劈,把床头给劈裂了。 然后与一脸惊恐的杜相思,大眼瞪大眼,两两无言。 白妗僵硬地转动眼珠子: “没看错吧?是你?你不是都出去了?回来干嘛?” 杜相思也挺崩溃的: “你以为我想?太子的令旨我敢抗?你那宝贝还没到手啊?这你是要献身求荣了吗?那你还能把我弄出去吗?你不弄我出去,我怎么开启我的事业啊?” 连珠炮似的,轰得她脑仁儿疼, 得,三缺一。 再把太子一叫,可以一起搓叶子牌了。 白妗快被她摇吐了: “再摇一个试试,信不信我捅你!” 杜相思立刻松手。 她当然信了。 其实就在前几天,夜里她起来如厕,不小心撞见太子抱着白妗回来,身上都是血,当时就把她吓坏了。 还以为是太子把她姐妹怎么着了,刚想冲上去拼…呃,理论,又一想,白妗什么人? 她被弄的可能性太低了,只有她把别人捅了的份儿。 然后杜相思就安心去睡觉了。 “?”后来得知这些的时候,白妗特别奇怪,什么鬼逻辑?她把太子捅了,不是更不得了吗?你安心个棒槌啊? 杜相思磕着瓜子,边磕边吐皮儿,非常笃定:“反正从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不论做了什么,都能全身而退。” 于是白妗美滋滋,就当夸她强。 杜相思没说出言外之意——不是你很强,而是因为有人保全你啊,蠢货。 当时她那种看破一切的眼神,仿佛掌握了作者的大纲。呃不命运的咽喉。 白妗还在抚胸口顺气儿,杜相思端起一碗什么,舀了一勺,嘟起嘴吹。 “这什么?” “元宵啊。” “哪来的?” 杜相思暧昧地看了她一眼: “你夫君赏的。” 白妗眉一皱。见她张嘴要吞,一把抢了过来: “不许吃!” “你又不吃甜的,这东西好甜好甜的。你不吃,难道要倒了?” 多浪费呀,杜相思咂咂嘴。 谁知白妗皱皱鼻子,捧着碗说: “倒了也不给你吃。” “……” 杜相思:有没有人给她递一把刀?想捅死这个女的! 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恶毒地说:“你侍寝怎么办?要脱.光,裹棉被里送进去么?” “…” 白妗凉凉地看她一眼。 “我这不担心你嘛,”杜相思慢吞吞说,“昭媛娘娘。” 白妗想一巴掌把她拍死。 话说回来,太子殿下的侍寝,自然没有裹棉被这回事,洗干净,用两条腿,跟接引的婢女走到通明殿就完事了。 呃,应该还不算完事。 偏殿灯火大亮,白妗泡在一桶香汤里,杜相思一边舀水,一边给她哗啦哗啦地撒花瓣,一片红的黄的…像极了番茄蛋花汤。 “回来给我描述一下啊。”杜相思说。 她好积累素材。 白妗瞪了她一眼。 无情拒绝杜相思擦背的提议,屏蔽对她身材的火辣点评,本以为摧残到此为止,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她捏起一片薄薄的粉红色的纱衣: “这能穿?!” 白妗是崩溃的,她就算再不在乎女子闺誉,也不代表她愿意光着,披一层纱在姜与倦面前晃吧。 杜相思幸灾乐祸: “殿下,妙人哉。” 白妗看她一眼,手下用力,把纱衣撕开了。 杜相思戛然而止。 瑟瑟发抖,苍天不仁,她怎么会被调来伺候这个家伙。 沐浴完毕,白妗坐在镜子前,随意梳着头发,她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湿发从身后披散下来,长度及臀,小脸尖尖,尤其地清纯动人。 未干的水液顺着雪白长颈,流进敞开的衣领,风光无限。 杜相思一个女的,都觉得诱惑。 她在心里阿弥陀佛——您老人家怕是凶多吉少了。 有人走过,叩响殿门:“娘娘?这便随小人来吧?” 没成想,是崔常侍亲自来迎接。 杜相思道:“崔常侍稍候,我家娘娘正在更衣,她吃不准殿下喜欢什么款式,什么色儿,正犹豫呢。” “…” 门外边,常侍立刻笑道:“哎哟,都行!只要是娘娘,殿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不过,小人斗胆问一句,娘娘是对小人挑的那件不满意?这样,您仔细跟小人说,您满意什么样儿的,小人这便吩咐司衣局赶制,保管儿两三天便送到娘娘手上!” 白妗看向门口。 原来那件纱衣,是他挑的。 杜相思看看白妗的表情,咽了下口水,再次默念阿弥陀佛。 白妗终于出门,杜相思依礼恭送,看着白妗窈窕的背影,突然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慨。 她叹息几声,把门一关,睡大觉去了。 白妗跟随崔常侍走了一段儿,半路里却凑上前,轻声唤: “大人。” 崔常侍差点蹦起来:“小人小人!” 他夸张地吸气:“是小人,娘娘可别抬举了小人。什么大人的,小人是万万当不起的!” 白妗微笑着,随口闲扯了几句,又问,有没有杨花落尽。 崔常侍正犹豫,该不该回呢…就见白昭媛非常干脆地塞来了银子。 “实则…有些难以启齿…” 她面露为难。 崔常侍懂了。 他家殿下二十年不近女色,一朝开胃,万一折腾得太狠怎么办?弄坏衣裙那一次,他就觉得担忧。 据说那事过了头,对身体也是不好的。 于是清清嗓子,对后边人道:“娘娘由咱家引着便好,你们都退下吧。” 婢女齐声回:“是。” 崔常侍挑灯走了几步,却是拐个弯,引着白妗进了一间屋子。杨花落尽的酒坛子就放在墙角,上回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的,收在他这个屋里,才去了一层酒皮儿呢。 他亲亲银子,放进枕头底下的小盒里,自顾自地絮叨: “娘娘取一两盏就够了,殿下他…” “饮不了那么多…” 崔常侍回头,大惊。 我坛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笑容逐渐变态 最初文案的名场面要来了 第40章 互诱 通明殿内。 姜与倦也刚刚沐浴, 浑身还带着清爽的气息,正执着一本书卷,一行一句慢慢地看着。 他并不急躁。 她是他的昭媛, 侍寝理所应当。 脑海中掠过今日在元夕酒楼,他与魏潜正把酒言欢。 二楼雅间。 相里昀不知何处冒出: “添一双筷子?” 又对着魏潜笑出一口白牙: “魏小侯爷, 别来无恙?” 魏潜抽抽嘴角,认出来了。 边月与即墨城通商之初, 一伙悍匪劫掠城外村庄,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魏潜是剿匪将军,他是悍匪头头。 既然是在皇宫之外, 便没有太子王爷侯爷之分,而酒桌之上一向无仇敌。 姜与倦挥手,命小二添了一双碗筷。 魏潜倒了一杯酒。 相里昀也满上一杯,与魏潜相敬。姜与倦始终眉目冷清,优雅地筷箸移动。 终是相里昀叹了口气。 “殿下你啊, 还真是不留情面。好歹也是小时候一起斗蛐蛐儿的交情吧?” “…” 魏潜古怪地看他们一眼。 姜与倦:“…” 他说的是那年边月使臣进京。 他跟二皇子厮混,关他什么事。 这个相里昀, 好像是来冰释前嫌。 相里昀说着摇头, “当着文武百官,各国使臣, 你让本王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姜与倦饮了一口酒,“边月有万千生灵,大昭的子民也是生命。他们有儿女绕膝,也有父母要供养。王子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付出一些代价,不是么。” 比如,忍受这屈辱。 魏潜哪不知盛京发生的事。 亦眉目冷肃,微微颌首: “王子,若您是来领略风土人情,不说盛京,即墨城也必定扫榻相待。如若另有谋算,还请恕庙小不容了。” 相里昀并不动怒,慢慢道: “实不相瞒,本王即日便将离京。在盛京这短短数日,倒是令本王获益匪浅。太子殿下,本王佩服你,也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赔罪。边月男儿,向来恩怨分明。” 他说完,摸出一把匕首,寒光凛冽,锋利能吹毛断发。在几人目光一闪的时候,狠狠往肩膀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洇湿了绛紫色的衣袖! “王子这是何意?”许久有人问。 相里昀面色有些发紧。 “但愿再次相逢,不是在这富贵金窝,而是在浩浩疆场之上了!” 却托起酒盏,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浓目点漆,朗声而笑,将酒水一饮而尽了。 魏潜忍不住动容。 他是刀口舔血的武将,最佩服直爽坦荡之人。 此人虽可恶,却不失真性情。 那时即墨城外过招,厮杀一场,倒也畅快淋漓。 这酒一毕,便知从前所有的恩怨,都冰消雪化。 他率先笑道:“王子性情中人。届时兵戎相见,王子莫怪潜手下无情了。” 相里昀哈哈大笑,与他碰盏,酒如落珠,胸臆中豪情万丈。 姜与倦却未动。 区区血流之苦,能抵那十数条无辜性命? 他不咸不淡,连坐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只将残酒饮尽。 忽将杯盏掷地,起身离座: “孤等着那天。” 酒盏叮的一声,在毯上转了几转,停下。 魏潜俊目中掠过一丝意外,无言。 “孤宫中尚有文书,失陪。” 却在与相里昀擦肩而过时,听见他低沉的哑笑。 “早听说盛京美食繁多,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 他促狭一瞥,点点唇角。 “尤其是那白元子,” “滋味,甚甜。” 姜与倦果然神色一滞。 “白元子?” 魏潜不明所以,有点诧异。 下一刻,却见雪光一闪,浓紫飘飞,两道身影碰撞,已是过起招来,一招一式,无不漂亮凌厉,剑气激荡之处,桌椅支离,一瞬间使得场上陈设几无完好。 相里昀灵敏躲闪,姜与倦咽欢一旋,却在暗自思量:此人竟然藏拙至此!顿时出手更加不留情面。 挚友温润如玉的面孔上竟有了杀意。 魏潜一时惊讶,却不得不加入战局。 却被一把黑刀阻拦:“小侯爷。” 相里昀的随从。 好汉不吃眼前亏。窗外轻掠,察觉整座酒楼正在被人包围,相里昀琥珀色的眸里划过一丝异色,得意朗笑,纵身而出,却是没了影儿。 随从也与侯爷停战, 硬着头皮走到太子跟前,用他还不地道的官话解释: “殿下勿怪。白元子,最近,是我家主子迷上的一种食物。糯米白皮,咬开,黑心的芝麻馅。” 岂料姜与倦脸色更加难看。 客栈,斩离接到太子密信:“阻拦相里昀出城。” 将接待内线的任务交给副统卫,与几个黑衣幽均卫,驾马绝尘而去。 夜深。 矮榻边铺着懒狐毛毯,一路延伸至案几。 衔珠貔貅鼎中,青云腾升,旃檀香气溢满了室内。 白妗推门,便看见这样的景象。 太子脊背直挺,端坐在案前,手持青皮书卷,折屏上投下颀长的影子。 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抬起面孔。 视线胶着。 她看来,青年面容俊美,乌发披散,慵懒如同雪狐。 他看来,少女未施粉黛,清新如同雏雀。心头却是一丝可恨,淡淡别开目光。 竟似不悦?难道是自己发怔太久? 被常嬷嬷抓去恶补了半天的礼仪,此刻终于派上用场,白妗敛起裙裾,袅袅下拜: “臣妾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却不径直向他走来,而是突然转了身,脚步轻盈,往门口走去。 姜与倦眸里嗔黑翻涌。 他要动怒,听她柔婉温美的嗓音: “打一盆水来。” 低声吩咐后,便将殿门轻轻阖上。 姜与倦湛凉的视线看来。书卷在手边一搁,并无多少神色。 “何不过来?” 她安静地站着,抽出发中木簪。半绾的发顿时垂落,已经半干,更如新墨般鸦黑。 又轻轻弯身,将脚上的鞋袜褪下。 她赤着脚,踩上了白毯。 他心知肚明,十分耐心。 静静地看她大胆地引诱。 她却说: “妾陋颜,羞于见君。” 绵绵地看他一眼,以长袖掩面,背过了身去。 姜与倦愣了一愣。 木盆盛水来。 少女将盆置于托座之上,取出药瓶,倒入水中,双手浸过,抚摸面颊,将易容的粉膏洗去。 青软的眉毛,无辜的眼,与微扬的唇。 倾城之色。 抬眸,太子的目光凝着自己。 白妗轻轻一笑,袅袅婷婷地走近。 常嬷嬷说,太子与姬妾燕好,不比寻常人家。是的,不可孟浪。 她优雅地跪坐下来,在他身边磨墨,小指微微翘起,发间带着幽幽的香气。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她心不在焉。正将墨砚放置好,脑袋微摆,却正好与姜与倦对视。 他眉眼一动,书卷放下,要来吻她。 她忽然轻轻一挡,羞涩地说: “殿下,妾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不可以一全妾的心愿。” 鼻尖莹润,袖面结丝单薄,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眸光愈来愈深,只问: “何愿。” “将来,殿下一定会娶太子妃的,是不是?” 她将袖子放下,凄然望来。 姜与倦手指一顿,微微蜷缩。 “娶又如何?不娶又如何?” “妾知,殿下是储君,需有相配的嫡妻。若非殿下厚爱,妾不会有如今的位置。妾这样的女子,除了容色…一无是处。” “…”姜与倦咳,“并非如此。” 又说,“莫要妄自菲薄。” 她忽然说: “可是妾也有私心。妾会嫉妒的。” 几乎是一击必中。 他看了她半晌,忽然笑, “妒妇。” 白妗见时机成熟,姜与倦大有动容之意。 立刻柔声道:“今夜,是妾与殿下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四字,令他心口一荡。 “可,即便在如此尊贵的殿下身边,妾却艳羡那小民…曾得偿所愿。” “妗妗,”他咬了咬牙,逐渐阴郁,“你是想说,今夜前来,非你本愿?” 她默默摇了摇头。 “妾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她说心甘情愿。 姜与倦终于忍不住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哑声而道: “孤信你。” 白妗回抱他,在他颈边说: “民间夫妻结缘,有合卺礼。” “殿下,可否全妾心愿?” 她忽然从他怀里起身,举起什么,目光晶亮。 姜与倦愕然:她从哪儿弄来的瓢儿? …… 青年怔着,眸里暗了暗。而她却始终巧笑倩兮,像是知道他一定会应。 她不笑的时候,眼睛是冷的。笑起来却春暖花开,红唇翘着,眸如星子,颊边露出甜甜的梨涡,迷惑人一般的甜美真挚。 好直白的美人计,他却特别配合地咬钩,白妗打蛇顺杆,立刻给他满上了酒,素手纤纤,亲自喂到他的唇边。 他淡淡看她一眼,倾身过来,抬袖半掩了,低下头去饮。先是嘴唇靠近,沾了沾玉瓢的边,再一口一口地吞咽。她没把握手劲儿,手腕微倾,喂得急了一些。 晶莹的酒液便一路,从青年的下巴滑落到脖颈,沾湿了凸起的喉结,再浸入那分明的锁骨。 她不知怎么手一抖。 他忽然抬手,把她的五指紧握。 修长的指纹丝不离,覆盖着她的,不容逃避的强横霸道。而口里仍然一点点将酒水饮着,似乎有意无意,唇瓣擦过她的拇指,那湿润而柔软,是他的舌尖… 白妗有一瞬间脑子空白、魂飞天外。 她想,这人道行太高了。 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酒饮下,这便罢了,还要眸光潋滟地将她一看。恐怕满盛京的雍容贵女,也没有人受得了这样。 方才,方才她竟有种冲动,想要扑上去把他撕了。 这想法…太糟糕。 他偶尔看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喝下了整整一瓢杨花落尽。 白妗屏住呼吸,她觉得脸上肯定是火辣辣的,到底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已经分辨不出,她觉得呼吸加快、心跳剧烈…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这个人…实在是… 姜与倦喝完了整整一瓢儿的杨花落尽,仍旧稳坐如钟——他自己以为的稳坐如钟,在白妗眼里,已经晃得像不倒翁了。 为了防止摔倒,白妗立刻靠了上去,用身体承接他的重量。把他半拖半抱到卧榻,给他脱.衣裳,脱靴子,脱到袜子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有点欣慰,这次没碰到您老的肌肤了吧。 掐了自己一把,这该死的奴性。 把安静坐着的他推倒,扯来一旁锦被,细心盖上。 忍不住摸摸他滑滑的脸: “殿下安寝~” 转身欲走,却被拽住。 他拉住她的衣袖,一把将她拽倒。 白妗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在了地上,脑袋磕到床头,顿时一阵闷痛。眼前忽地一暗,梅花香气铺天盖地。他竟顺势滚下了榻,修长的身躯倾轧而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压在了榻边。 那一年,通明殿内,东风夜来,灯如长龙。 白妗手撑着地,腰要断了。惶惶别首,青年面容雪白,眼底有幽幽的影。 跟她的视线纠着,将少女整个地笼在身下,袖袍委地,乌黑的长发在地面上交缠。 白妗愣了愣,试探地一挣扎。 又是老招数,他腿脚都来钳制,将她紧紧地压着。手却摸摸索索,摸到她的柔软,白妗极度敏感的一颤,刚要大怒,他却不作停留,一路往上,准确无比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白妗刚短促地发出“呃”声,他便俯了下来,墨玉石般冰凉的眼里,有她的倒影: “对孤情深一片,却与他人有染…” 第41章 醉酒(上) 呢喃着, 酒气扑面。 白妗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底有杀意。几乎是在温柔地涤荡着。他的五指在轻轻地用力,逐渐愈收愈紧。 玉石般漆黑的瞳孔却是安静的。 姜与倦被绿了?她怎么不知道? 趁他掐死自己之前, 她连忙露出一个笑: “殿下,妾能跟谁有染呢…” “妾都还没染您, 怎么有心思染别人呢…” 说完,觉得这句话很奇怪。 她自己皱了皱眉, 他也跟着皱了皱眉。 姜与倦突然说: “你不能这样。” “呃…”白妗纳闷, “不能…怎样?” 她尽量放轻声音,他的手不再用力, 变成虚虚地圈握,拇指摩挲来去,只觉得痒。 “孤是大昭的太子。你…你不能这样。” 他忽然抱她起来,将她整个人推倒在榻,又附上身去, 凶狠地咬上她的肩头。 白妗怀疑他真是毫不惜力,隔着布料的撕咬, 牙齿嵌入皮肉的瞬间, 痛得她呼吸都忘了。 他很用力地咬着,又很用力地抱紧她。 少女扬起的脖颈在空中划过白腻的弧度。 她终于找回声音:“姜与倦!你是狗吗!为什么咬我?招你惹你了?” 话出口, 才发现带着浓重的鼻音,又觉得特别没气势,索性五指成爪,狠狠往他背挠去。可惜今夜太轻敌, 月牙刃没有一并带来,否则能让他背上桃花朵朵开!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他不怜惜她了,真的是下了死力在对付她,咬她的齿也没有放松,像是恨极了。白妗本打算屈膝顶他,趁他吃痛再鱼跃而起,忽然一阵酸麻遍布全身… 该死!他点了她的麻穴! “白妗,你心知肚明,”他脸色红得不正常,慢慢地起了身来,盯着她的眼睛。白妗瞪回去,身上又疼又麻,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我不知道!你要滥杀无辜,也该给个由头吧!” “无辜,呵…” 他在她唇齿间研磨,“你哪里无辜呢?他有没有亲过你?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还咬。白妗真恼了,冷冷地说: “我只跟你亲过!” 在他动作一停的时候,深吸一口气,紧挨着他的唇角,吐字清晰: “我白妗活了十五年,就只跟你一个人亲过!满意了吧!” 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肯定的是,除了你,没有人敢这样亲我…” 白妗突然想到一个人。 她脸色黑了,该死,难道是那个王八蛋? 今天太子收到小侯爷拜帖,来不及追究她那些银子便离开了东宫。结果,回来就给她赏了一碗元宵,又突然宣侍寝。 她还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魏潜请太子吃酒,还邀请了边月大王子…所以,是那个家伙说了什么吧? 到底说了什么,给人刺.激成这样! “相里昀说了什么。”她冷静下来,立刻从最关键的一点着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姜与倦就像疯了一样撕咬她的唇瓣。 白妗毫无办法,有种挖坑自己跳的绝望,口中血腥弥漫,他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几乎有种饥饿吞咽的错觉。 她开始害怕了。 驱赶潮水般漫上的麻意,努力地调整呼吸,伸手环绕他沉重而精瘦的身体,试着一下一下地安抚。 怀疑崔常侍给她拿了假酒,不是说杨花落尽,太子一碰就倒?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饮过量,反弹了是吗? 大概毕竟本性温和,姜与倦并没有撒疯太久,渐渐变成用自己的嘴唇,吮她的唇角。 等他吮了一会儿,白妗便温柔地说,“殿下,妾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妾进宫就是为了殿下,又怎么会自断后路,跟别的人勾勾搭搭呢?” “妾对殿下一心一意。” “相信我,殿下。” 她深情地看着他。 用那双天生澈然、能蛊惑世人的眼眸。 姜与倦的头愈发晕,一下是她含情脉脉的眼眸,一下是她冷若冰霜的神情。 白妗的手心在他脊背上下抚动,安抚青年躁动的情绪,委屈道: “殿下…你不要相信别人的鬼话…那相里…相里狗贼之前欺负了妾…” 他身体一僵。 “他轻薄妾…” 那人亲的是她易容之后的脸,白妗当时只当被狗啃了一口。 她的思路是这样的,假使个一向自诩高手的人,被狗咬了一口,那需要到处宣扬吗?有脸到处宣扬吗? 所以,白妗根本没打算告诉姜与倦,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可现在,却不得不说清楚。否则,她真怕被他先女干后杀了。 他还看着她。 “对不起,妾不敢告诉殿下,他是边月的大王子,而妾位卑,妾不敢…” 白妗眼圈泛着红。 “殿下,殿下如此待妾,是不是嫌妾脏了…” 她扁扁嘴,根本不需要挤,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姜与倦抬起手指去擦,一下一下地擦,却越擦越多。他索性用指腹按在她眼角的小痣,缓缓地摩挲。 “并未…”他终于低声说。 敏感地捕捉到语气里的一丝心疼,她立刻乖觉地将脸蛋偏过来,给他: “殿下你亲一亲,就干净了。” 鸡蛋白一般的皮肤,还透着淡淡的红晕。 他不知怎么就凑上去,恶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明显的齿痕。 “!”还咬? 白妗不可置信地瞪他,恼恨得胸脯起伏,可这一起伏就觉得不妙… 他好像有点古怪地僵硬住,视线往下,不知看到什么,眼角渐渐染上赤红。 睫毛遮盖下来,瞳孔阒黑如暗夜,其中的意味勾心动魄。 白妗吓得一激灵。 第六感告诉她不妙,大大的不妙,如同野兽一般的警觉,当完全处于劣势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示弱! 他已经将手滑入她的下摆。 被掌握的感觉,白妗一个激灵。 却隐忍着,不能激怒他,怀柔,怀柔。 他又俯低下来: “那么,那晚,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的怒气还没消。 晚上…只有赴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找过她…他…白妗猛地想通,莫非,自己那么不小心,让姜与倦看到那件宦官的玄衣了? 又颇感郁闷,怎么到如今才抖出来!这是在心里藏了多久? 白妗忍受着衣服里的异样,迅速揽低他的颈,附在他耳边。 “……”不好意思,只能卖你了。 他呆了一下。 “是他…” 果然奏效,姜与倦立刻收了手,从榻上起来,走出三两步,赤着脚踩住了懒狐白毯。 白妗也随即起身,下意识往衣里一看。 指痕… 她默默地笼好衣衫,见姜与倦那副尊容,她真是又生气又好笑,捂了捂脸: “殿下,您穿靴啊!” 她刚说完,姜与倦便折返了回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让她伺候,自己穿起了靴子。半天穿不好,他一脚踢开,坐着不动了。 白妗看一眼,得,是反了。 她叹了口气,只得亲自去拣来靴子,帮他穿回去。 明明已经脱离了魔爪,她还要嘴欠地问一句: “殿下要去干什么?” 问完又觉得,你蠢啊管他干嘛,难道还真打算献身啊? 白妗抿了抿唇。 他不搭理,静静地看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直接往书架走去。 取下了墙角的,问君剑。 “……” 背影看起来杀气四溢,如果不是转过身的时候,是用抱的。 他怀里抱着宝剑,很冷静地走向她,神色却不冷静。 他垂下眼睫,淡淡地说: “孤这就。去把那个奸人宰了。” 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可别,真让你把人宰了,醒过来就要宰我了。 白妗眨了眨眼,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试图点破真相: “殿下你醉了,妾伺候您安寝。” 他摇摇头,按着她的额头推开: “孤不醉。孤千杯不醉。” “殿下你就是醉了。”白妗仰着脸,很笃定地说。 姜与倦猛地俯身,离她面颊只有分寸。 他眸里压抑着沉沉的怒火。 怒得不行,把她扒拉了开,忽然拔出问君剑,长掷而出!剑光雪亮,弧若破银,直直插在了毯上,离她裙边一寸,剑身还在震颤。 剑鞘也掉了,姜与倦摇摇晃晃,指着她说话,手指却在抖: “孤就是不醉!” “好好好殿下。” “殿下是妾的夫君,妾以夫为天,您说什么都对。” 白妗没办法,看来杨花落尽的后劲来了。 她苦笑,今夜太漫长! 姜与倦还指着她。他一伸手指她,她就不由自主想去握。他倒是学乖了,立刻收回去。 隔了半晌,又颤颤巍巍地指过来, 大概是指不准,索性放弃,一甩袖子,低低地说: “你们女子,果然不能轻信。” 他转过了身,背影有点萧瑟。 白妗忍不住问:“谁说的?” “娘…娘。” “皇后娘娘?” 摇头。 管她什么娘娘,白妗只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下乖。娘娘说的是别的女子,不包括妗妗。” 她温柔地蛊惑: “妗妗可以信。” “…妗妗?” 对呀对呀,就是我。 白妗转到他面前,冲他眨眨眼。 信我信我,给我一个贴身腰牌,或者免死金牌也行呀。 姜与倦把脸别开:“妗妗是谁。” 得,上一刻还用那种想跟我困觉想得不行的眼神看着我。 这会子,立马翻脸不认人。 呵,男人。 “是,我也不认识你。” 白妗耐心耗尽,要跟他一拍两散,管他去砍谁,她要睡她的觉了。 又被拉住。 “孤饿了。” “关我什么事?” “孤饿了!” 他从身后把她抱紧。 白妗默了默。…算了,不跟醉鬼讲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至少摸了!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夜还漫长…(奸笑 第42章 醉酒(下)(二合一) 墨汁染透的夜空, 星子点点。 大昭九千多座宫殿,笼罩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犹如蛰伏的野兽, 沉默而巨大。 琉璃突然停住脚步。 手里的宫灯已然熄灭,月光未能眷顾这堵朱红的墙, 她站在阴影里。 她愣愣地看着,宫殿的复道处走出一名青年, 着绛红大袖, 内搭雪白襌衣,袖口处一圈银色暗纹, 如泛水光。 腰间系着一块玉,上有草叶与金乌。 身似琳琅,巍然若鹤。 云被微风吹散,今夜皓月当空,铺陈皓影于天地。 那青年月下而来, 袖袍飘动,若非忽然一脚踩空, 跌了个屁.股墩儿坐那, 还一脸茫然,倒真似那谪仙人儿了。 一白衣少女, 飞也似的跑了上来,露出不忍直视的神色,却走到青年身边,弯下身去托他的手: “让你走那么快, 摔了吧?” “摔到哪儿了?” “疼吗?妾揉揉?” 青年连忙去挡。 “不要。” 那少女生得螓首蛾眉,美目盼兮,肤如凝脂,堪称绝色。 与身边青年,如同一对神仙眷侣。 戏台子也演不出的惊艳绝伦,琉璃瞧得如痴如醉。 猛地想起那青年,她见过的。 那日太行广场,冠礼之上,祭坛高设,他持香而敬,弯下时腰背如一笔韧弓。 她是低等宫女,不能观礼只能远远一望,却深记那面容与无双的气度,与此时此人如出一辙。 太子殿下! 宫灯坠地,琉璃已跪倒在地,行参拜大礼,浑身惊悸尚存,怯怯抬眼去看。 太子身边的少女,正咯咯地笑,扶着他走进林间小道,一步步地远了。 * 姜与倦一路走得歪歪扭扭,白妗时不时要矮下身子,接住他。 绛红色的衣袖在眼前摆动,也是偶然来的促狭,他不是不爱花哨的颜色么? 特地跟崔常侍讨来一件压箱底的,给他裹在了身上。 哈!没想到姜与倦这张冷情脸,生生压住了这抹艳色,反而穿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凭借着记忆,白妗带他来到那时的小灶房。 先找了一圈,米面俱全,竟在窗台的箩筐里还发现了些时令蔬果。 为男人洗手作羹汤,也是头一回。白妗回头,问乖乖坐在长凳上的青年: “吃什么?” 姜与倦想了想: “茯苓糕。蟹黄豆腐。藕粉丸子。” 应该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东西。 白妗诧异,他嗜甜? 不过,看了看手里的大白面,她抽了抽嘴角,上哪儿弄他说那些菜的材料? 白妗挑挑拣拣,拿起一根大葱,清清嗓子: “殿下,不然…咱们换一个?” 他抬眼看她,忽然把大葱抢到手里,紧紧抱着,像抱着他的剑一样。 白妗重新问了一遍,他不说话,抿唇。 盯着她衣角看。 雪白的,什么也没有啊… 白妗灵光一闪,试探地问了一句: “…馍馍?” 这么接地气? 敢情那天他咬了一口,还有瘾了? “你要吃白馍馍啊。” 白妗若有所思。 典型的谈判技巧。 先抛出一个不太可能办到的要求。 再提出一个不那么令人为难的,那么,被要求的人,极有可能会答应后面此事。 这个人真醉假醉?装的吧? “那天…”白妗想要确认一下。 “…你都丢了。”他忽然抬眼,明晃晃的指责。 眼里却有点委屈。 白妗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 白妗立刻自觉地道歉: “殿下,妾的错,妾反省。” 她是觉得,食物沾了别人的口水,难以下咽。她这么解释。 “那你亲我…” 白妗咳了一声:“殿下,那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不明白。 白妗去看了眼水缸,只有浅浅一层了。 随口便问身后的人,“殿下,挑水吗?” 进来时,刚好看见外面有口井。 说完,又后悔。她心想这人醉那么凶,要是到井边去,一头栽下去就不好了。 正要亲力亲为,结果他应了声好,扭头就走。 白妗远远地看,见青年挑了两桶水回来,身体还蛮平衡,一桶一桶倒进水缸。 白妗不知怎么欣慰一笑,转身和面去。 洗干净砧板,切好配菜,回头,想看看太子在干嘛,结果就看见水缸满了。 满到溢出来了! “……” 她艰难地问:“殿下,您以前在庙里,是不是光挑水了?” 姜与倦肩上还扛着担子,立在门口,月光在他身后倾落。 听她这样说,他有点怔地看着她。 像个俊美又老实的挑夫。 白妗走过去,默默地给他卸掉长担。 肩膀平整的布料上压出一道印。 白妗有点心疼,这衣服一看就死贵。 他也默默地任她动作。 白妗边揉面,边跟他说,“妾听说有种花馍,逢年节都要蒸制的。春节蒸大馒、枣花 、元宝人、元宝篮。正月十五做面盏、做送小孩的面羊、面狗、面鸡、面猪,清明节捏面为燕,七巧做巧饽饽,像石榴、桃、虎、 狮 、鱼。四月,出嫁女儿给娘家送‘面鱼’,象征丰收,也有女儿出嫁作陪嫁的老虎头馄饨。” “可惜材料不够,不然妾能给您蒸只鹤出来。” 她自个儿笑笑。 身后一直静静的,白妗还以为他睡着了。 回头,姜与倦望着这边,一双眼亮得跟黄鼠狼似的。 什么鬼形容,白妗呸了一声。 这个灶房,麻雀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橱柜的角落里有个小型的蒸笼。 白妗生了火,把馍馍摆好,上锅蒸。 怀疑这里应该常常有人洒扫,不然不会那么整洁。 长长的板凳也没有落灰,白妗百无聊赖,索性坐到了姜与倦身边,想逗他说话,毕竟这样的太子真稀有,不逗白不逗。 结果姜与倦不理她,只顾剥大葱。 白妗想了想,夺过惨不忍睹的葱,从箩筐里摸出一颗兴渠(洋葱),塞到青年洁白的手心。 姜与倦看看手里的它,再看看她。 你剥啊,你快剥。 白妗笑得恶劣。 嘴角被他捏住,往两边轻扯。 “殿下…?!”白妗愕然。 您刚还剥大葱来着…?! 他捏她的脸:“不许叫殿下,叫哥哥。” “哥唔…锅,”脸被揉得变形,白妗心里苦,我叫你大哥! 大哥行不,别折磨我了好吗。 “哥…哥哥你放手!” 她有气无力,连叫声也是软绵绵的。 他一抖,垂眼: “不要叫我哥哥。叫夫君。” “……”她不肯叫,他手里用力。 “夫君。”白妗很无奈。 对待醉鬼,还是哄着吧。 何况位高权重的醉鬼,供着吧! 终于肯放手了,他露齿一笑,温顺地靠了过来,修长的身子躬着,贴她脖颈: “夫人……” “……” 好歹比爱妃强不是? 少女的脸被他捏红了一块,似三月桃花,可爱又娇美。他搂着她,唇瓣有意无意地掠过她的脸颊,轻轻地挨蹭。 白妗突然觉得,喝醉的姜与倦好像小孩子,又难缠又顽劣… 可是,又有点乖巧… 只是一点点而已。 她把手伸出来,问他: “殿下这几?” 他拍掉,“你傻子。”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傻子。 不过稀奇啊,好端端的君子,还会骂人了。 居然也会有鄙视的小眼神了。 那挑起眉头,眯眼蔑视的样子,恨得她牙痒痒。 忽然想起那个晚上,他喝过杨花落尽,也是变得有点稚气。 眼珠子黑漆漆的,说跟她不熟。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过又觉得不好笑,绷紧了脸回归高冷。 他见状,魔爪好像又要伸过来,白妗立刻轻声细语地转移话题: “殿下,你第一次喝这个,杨花落尽,是什么时候?”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 “嗯…十…七岁…” “好的,七岁,”白妗懂了,“喝了几口啊。” 他眨眨眼,表示孤的酒量很好,犹犹豫豫,最终伸出一根手指,吐字特别清晰: “一整坛!” 好的,一杯倒。 看来是七岁那年,被忽悠着喝了一杯,结果不幸被放倒,且醉得很深沉。 从此,对这种酒的酒量,就定格在了那个时候。她自信猜得八.九不离十。 锅中蒸汽直冒,面食的香气四溢。 白妗推了推他,“七岁的殿下,妗妗给你做好吃的,先放开好不好?” “不是七岁。” “孤都及冠了。” 他将她圈在怀里,闷闷地说。 哟,您还记得您及冠了。 “那么,及冠的小殿下,您饿不饿?馍馍蒸好了,来点不?” “…不小的,”他贴上来,认真看她的眼,“孤很大。” “…”这话没法接。 白妗好说歹说,终于哄得他放了手,去找上次没抹完的黄豆酱。又炒了两道小菜,青椒土豆丝,爆炒茄子,还皱眉,觉得太素。 她认为的素,是辣椒不够多。 白妗把馍馍装盘,抹好酱,递给他。 姜与倦却说:“你吃。” 白妗:“怕我下毒啊?” 他执拗地看着她。 好吧,白妗只好咬了一口。 他这才拿过去,轻轻覆盖她的齿痕,咬上一口。他吃着吃着,总要送过来,让她也来上一口,好像怕她饿着。 白妗:“……” 克服了心理障碍,跟他一起吃东西。 就这么一人一口地吃完了。 菜倒是没动几口,他吃了一筷子,嘴唇就被辣红了一圈。白妗索性给他撤掉。还小辣椒调味,要了命还差不多。 两人并排坐着,白妗已经累得要瘫了。 “妗妗…孤困了。” 他吃饱喝足,倒向她。 白妗猝不及防,还好手撑了一下,后脑磕到墙壁,头晕眼花。他枕在她膝盖,脸向着她的怀里,阖着目,呼吸轻轻。 睫毛密长,真像个孩子。 可是他真的好重! 白妗刚想把人弄醒,有光芒漏进: “…殿下?是殿下么?” 一个老嬷嬷打着宫灯,步履蹒跚,走了进来。刚刚走了几步,便看见凳子上的白妗,二人相望无言。 “姑娘是…?”嬷嬷面露诧异。 白妗想去捏姜与倦耳朵的手,也顿在了半空。改为在脸上轻飘飘抚过。 嬷嬷提高了灯去看,青年的侧脸被映亮,她哪里不认得:“殿下…” 白妗嘘了一声:“睡了。” 嬷嬷便将灯搁在一边,嗓音像沙砾在纸上磨过,慢慢地说: “此处是芳华宫的私灶。” “在芳华宫的小园子里开辟的,鲜有人知。” “芳华宫?”白妗蹙眉。 又是陆惜玉? “殿下这是,饮了杨花落尽吧。”嬷嬷用火棍拨弄着柴火,看了二人一眼。 白妗索性道出心底疑问:“您知不知道为何殿下,”醉了就变成这个样子? 嬷嬷笑了一下: “殿下啊。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只不过要话多些。其实姜家这几个皇子,性情是很像的,都那么能说话。小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闹得老身头疼……特别是太子殿下。” “喝醉了啊,会非常黏人……” 那岂不是一杯杨花落尽,储君之位拱手相让? 似乎是看出她的想法,老嬷嬷笑道: “殿下只依赖他心里的人。” 神情温柔而怀念。 “老身在这里守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殿下将一个女子带进此间。外面的人,都只看见殿下如何光鲜亮丽。他们让他成为最规范的样子,用苛刻的规矩要求着他。可是在老身眼里,他只是许多年前那个,向主子要糖吃的孩子。” 嬷嬷说着,看了看白妗怀里的青年。 火光暖映她沟壑丛生的面容,一抹感叹转瞬而逝,“殿下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好了。” “就算是之前过来,也总不甚开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都是些太子殿下的旧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自个儿的身上: “实则老身也到了出宫的时候,前些日子乡里来信,小女刚生了个大胖孙儿,整整有六斤重,一只手都抱不过来呢。” “宫里操劳了大半辈子,说要来接我回去享清福啦。” 她说着有泪光,“…老身今夜追寻而至,也是为了告知殿下此事。” “烦请娘娘转告殿下,今后,老身便不来啦。” 殿下身边有人陪着了。 她不必来了。 见嬷嬷拿起了宫灯,转身要离开,白妗脱口而出。 “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话一出口就不是味儿,大概是以前打擂打多了,遇到隐世高手便这样发问。 很奇怪,这个老嬷嬷给她那种感觉。 她明明是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 嬷嬷摇了摇头。 “芳华宫旧人,没有名姓的。” 白妗头一次,对毓明太子产生了好奇。 他跟青衣教的前明妃…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怎么把这货弄回去。 苦恼地锤了锤自个儿的小身板,老嬷嬷似乎看出她的为难,笑道: “殿下身边的人,会来寻殿下的。” 斩离到的时候,正看见自家主子,八爪鱼一样抱着白昭媛,冰冷的神情果然有些崩裂。 不过短短的一瞬,便恢复原样,十分有素养地询问: “娘娘,可否助属下一臂之力?” 他连眼都不抬,对她容貌的改变一声也不置喙。 幽静的宫道上。 斩离背着姜与倦,姜与倦紧紧拉着白妗的手。 他拉着还不行,还要唤: “妗妗。” 她就靠近一点,“嗳”一声。 看见他浅睡的侧颊,唇角弧度微微。 …… 回了通明殿,把人放到榻上,白妗猛然发现,他的胸口竟有一片红色的血迹。 应该是之前那道刀伤裂了,正往外渗血。 难怪斩离刚刚放下太子的时候,表情古怪。 他不会以为是口水吧? 白妗可怜地摸了摸姜与倦的脸,您的形象崩塌了呀! 这种戏谑,随着她给人剥除衣衫,看见他的伤势的时候,变成震惊。 伤口已经扩大,本来只有短短一寸,现在已经恶化发黑,再加上流血过多,颇有些触目惊心。 难道之前一直没有好好上药? 这人,竟然是用这样的身体,支撑过了冠礼。 白妗抿紧了唇,去暖房找来药品,还有绷带,为他包扎。 刚给他换好崭新的上衣,姜与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托住她的手,凑上前,唇触碰她的手腕。 细细密密的亲吻,近乎虔诚的痴迷。 白妗毛骨悚然,立刻抽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她笑。 白妗不由得蹙眉:“安分点!” 她起身要走,再一次被拽倒。 这一次,却被他十分迅疾地压在了身下。 “……” 一夜之间居然吃了两次亏。 太丢脸了! 呼吸与他咫尺相闻,淡淡药香环绕。 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前还忽悠他喝酒,难得有了一点愧疚之心,白妗不敢挣扎,怕一动他伤又裂开。 那她不是白忙活了。 结果就是被他身躯压着,动弹不得。 行吧,又不是不能睡。 看着他酒醉后还有些懵懂的眼睛。 “殿下,睡吧。”她摸了摸他的脸,呢喃地说,像对待不懂事的幼童。 …… 半夜,白妗是被亲醒的。 见她醒来,姜与倦便去亲吻她的眉眼,密密麻麻的,一寸都不放过。 难道还没醒酒啊。 “发什么疯?” 白妗不高兴。 忽然僵住。她被点穴了。 帐子被他一拉,放下。顿时,光影晦暗。 衣带他一勾就散开,山峦呼之欲出,挡也挡不住。 像咸鱼一样躺着,白妗只能干瞪眼。 她厉色威胁: “姜与倦,你敢碰我试试。” 姜与倦撩人一笑,俯下身,亲了亲她。 白妗有点愣。 他目光十分清醒,潋滟又清澈,不像醉着。 于是她嘴里嚷: “趁人之危,算什么正人君子!” 然后他再亲亲她。 “你敢碰我,我揍你!” 他再亲,如此反复。 白妗觉得嘴唇要被亲秃噜皮了。 深吸一口气。 …怎么这么这么能缠人。 “妗妗…”他吮着她的嘴角,好似渡过来酒气。那绵绵的柔软的气息,令人骨头都要酥麻。 白妗麻木。 催眠自己…好吧…反正也到了这一步。 殿下他好歹…好歹秀色可餐。 闭上眼,感受自己被紧紧地拥着,像一条蛇,终于迎来褪皮的季节。 她的穴道被解。 肌肤温凉,互相依偎。 像花亲吻蝴蝶,他亲吻花蕾。 无限的温柔,满怀爱重,犹如对待无价珍宝,从雪白的高处,到从未涉足的平坦。 她颤抖不能,紧闭着眼,自发捂住了唇。 却还是有泣音从指间漏出。 青年的动作一直温存,直到,她痛得哭出来。 “不行…” 根本收不住泪,她推他走,要他离开。 腰肢教他揽住,他亲了亲她的眼睛。精壮的身躯撑起,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白妗连忙露出讨好的笑容,软着声音诱哄他: “殿下…就这样了好不好?”她皱着眉抽噎,“就这样嘛,妾很痛,妾真的很痛。” 腮帮挂着泪,微微颤抖。 姜与倦笑了一下,撩开她汗湿的发,指尖温柔。 白妗喜上眉梢,忽然被他掩住了唇,修长的手指按着她的唇角,声音戛然而止。 再次覆盖。 他紧捂她的唇,制止那破碎的哭泣。 却不停止掠夺,近乎是残忍地,一下一下地挞伐。 她出不了声,只能睁着眼承受。 汗水沿着他光洁的下颌流淌,淌到她的眉梢,大睁的眼里,涩而疼。 他一一吻去。 白妗仿佛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上漂流,双眼无法聚焦,久久失神。 一个人怎么能有两种极端。 又温柔,又凶狠。 夜色如晦,他一直深深地看着她。 用那双美丽又清冷的眼眸。 许久许久,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再也没了力气。 他拉过衣服,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起身,去把巾帕打湿,摸索到床上,抱起她,给她擦净肌肤,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一处。 白妗连指尖都泛着酸,有心挠他一爪,无奈力不从心。 殿内香熏得久了,全是梅花的香气。 他也躺下,却来将她整个儿地抱进怀中。 好似也困得不行,睫毛长长地盖着。 “妗妗…睡吧…” 他嗓子有点哑地嘟囔。 侧过脸,高挺的鼻子埋在她的起伏上,蹭了蹭,不动了。 脸颊泛着红晕,睡得很是香甜。 “……” 白妗闭了闭眼,连推开这个人的力气都没有。不是受伤了,不是还摔了一跤…腰怎么没摔出问题?! 方才借着帐子外幽暗的烛火,看清了自己一身的痕迹。连小臂上都有。 姜与倦…这个…混.蛋!衣冠禽兽! 她心里翻来覆去,问候姜氏皇族祖宗十八代。 又茫然,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无奈实在是被折腾太狠,困到不行… 最后晕沉沉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启新的阶段! 第43章 妖孽(二合一) 入夜时分, 有沙弥敲着铁牌子,沿着寺庙的甬道,一路念着佛号报时。 青衣的僧人, 手持檀木珠串,跪在佛前诵经。 他立在一旁, 怔怔地听着。僧的神情空白而模糊,连诵经声也有如蚊蝇。 不该身在此处。他该身在何处? 姜与倦抬目, 视线掠过那辉煌的佛像。 雾气弥漫, 高坐莲台的佛像忽然化成巨大的九头蛇,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九颗头颅涌来,要淹没他的玉冠。 他拔出剑。 那蛇却在半路,化作妖娆的美人,一路向他走来,一路退下裙裳。 粉白如画, 窈窕生姿。 赤身.裸.体的美人钻入他的怀中,青年并不动情, 一剑割上她的咽喉。 却在低头的刹那, 看清了。 妖长着一张美人脸。 是一张他绝下不去手的脸。 一时清纯…一时惊艳… 嘴里淌着血,桀桀怪笑, 他却伸手去捞。 可那面容腐烂,化成了脓血,从中飞出一把利刃,深深地插入他的胸口。 …… 梦里光怪陆离, 胸口剧痛尚存。 姜与倦是在晨光中醒来的。 他每日向陛下晨昏定省,十年无迟,所以一近辰时,必然睁眼。 只是今日有些许的不同… 怀中温香软玉,触手皆是滑腻。 美人有一头漆黑的乌发,披在身后,雪白的脊背动了动,就这么翻过了身来。 一双明眸里冷艳非常,若非眼圈乌黑一片,倒真像那惑人神智的女妖。 却因这黑眼圈,为一张精致的脸蛋,添了几许苍白与憔悴。 “妗妗…?”他吐出两个字,惊觉嗓音之沙哑。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霍然开启了宿醉后的记忆。 白妗就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由难看,到空白,到震惊,再到平静。 中间或还有些许荡漾,因为他望着她,眨了一眨眼眸。 “……” 白妗冷笑一声。 “殿下好大的本事。”她淡淡一哂,嗓音也哑到不行。像爪子挠上心口,无形中带着慵懒与妩媚。 姜与倦忽地想起梦中那裸.身的美人。 这一想,便觉得非常不妙,尚未靥足的感官在渐渐复苏。 而白妗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后退,作势要跑。被他一下子捞进怀中,光滑的肌肤紧贴。 “妗妗,给孤抱一抱。”他埋进她芳香的发间,嗓音沙哑地说。 炙热的体温烫得她一个哆嗦。 白妗其实内心有点忐忑。她不知道、不知道男子原来这么禁不起撩拨…诚然大清早的,她也没动什么心思撩拨… 她一动不动,埋在姜与倦的胸口,他一下一下地抚摸过她的脊背,拇指偶尔轻按,动作柔和而抚慰,如同对待珍宝。 好闻的男子气息笼罩,白妗听见他心跳声,从一开始的急促渐渐转为平静。 忍不住胡思乱想,太子殿下看起来清瘦,没想到其实还是很有料嘛,譬如这胸肌,十分富有弹性… 打住。你是被杜相思传染了吗?怎么也流氓起来了? 慢慢地,注意力又被另一个事物牵去。 …怎么还没消下去? 他抱着她,却像饮鸩止渴。 最后难耐地蹭了蹭,说,“妗妗,不能再陪你了,孤得去给父皇请安。” “?”是谁捞着她不放? 要不是被他做的腰酸腿软,她至于连挣开的力气都没有吗? 本来都想好了,他一醒,就给他一大耳刮子。管你是什么大昭太子,敢弄疼她就要付出代价! 没想到,被人圈住动弹不得不说,这人还敢不要脸地倒打一耙! 白妗气得浑身发抖。 有人敲了敲殿门,哒哒的叩门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殿下?可是起身了?” 姜与倦下榻,飞快地披上了外袍,又回身,将白妗往里掖了掖,确保严严实实。 这才淡淡道,“进来。” 崔常侍捧着太子服饰,与一干宫女鱼贯而入。 “小人服侍殿下更衣。” 宫女们也跪在身后,其中一位捧着昭媛的常服,她是来为白妗更衣的。 她悄悄抬眉,隔着朦胧的纱帐,隐隐约约看见少女一头乌青的秀发,连一点肩头都不见。 头顶,有人清冷的声音传来。 “常姨没有教你们规矩么?” 隐含不虞。 “奴婢该死。”她连忙伏下身去告罪,背上冷汗沾湿,隐隐后怕。 姜与倦道: “此处不必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是。” “妗妗。” 等人都退下,姜与倦拿着衣服,重新坐回床前。他摸了摸少女的头顶,哄道: “起来穿衣。” 半晌,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纤细修长的玉臂,却是抵着他的腰背,将他往外一推。 “你走。”少女声音闷闷地传来。 白妗实则很不满。 这个家伙是大昭太子,又不能打,又不能骂,叫她满心的郁闷哪里发泄。 姜与倦失笑,轻轻掀开锦被,将软软的少女抱到了膝盖上,拦腰按定。 她有点惊恐,连忙捂住前面,瞪着他。 见她如此羞涩,姜与倦促狭心起,“昨夜…不都看过了…嗯?” 岂止看过。 尾音的“嗯”轻轻上扬,撩人心弦。 白妗:“……” 您被调包了吗? 挣了挣,腰上的手臂紧紧如同桎梏,她本来就软,被一箍更是无力,只得倒在他颈边,轻轻咄气。 却看见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挡了红得能滴血的耳垂。 他也…十分羞涩。 这一发现,让她顿时间放松了下来,原来是半斤八两! 谁怕谁。 “那便…劳烦殿下。”索性撑起身子,坐在他的腿上,双眼对视,冲他浅浅一笑。 晨光之中,她眼眸含嗔又含媚,水光粼粼。些微发丝在鬓边微卷,有的如同海藻一般贴在脖颈。 而颈下,锁骨一片,全是暗红的痕迹。 属于他的痕迹。 仍在慵懒地笑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衣裳布料。 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果真是,妖孽所化么。 他垂下眼睫,将衣物伸手取来,为她一件一件穿在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却是连碰都不碰。 从最里,到最外。 由他亲手拆除,再由他亲手还原。 白妗像一只慵懒的猫,任由他给自己着衣,从亵衣,到精美的外袍,包括最后腰间的系带,也在那修长的指下,系成一个完美的结。 她终于肯起身,莲步轻移,在他面前轻轻一转。 青丝与裙摆微扬,腰肢款摆,削肩长腿。 她身上,是他亲自置办的昭媛常服,梅花纹上裳、秋香色百褶如意月裙。 他看到图样的时候,便想着,她穿上一定极好看。 果然很美。 她停下脚步,美人如玉,冲他眨眼一笑。雪颈微扬,下颌抬起,轻轻舒展双臂: “殿下,臣妾好看么?” 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手指蜷缩。 就在这一个早晨,毓明太子突然明白, 为何君王不早朝。 他掩饰地咳了咳,不答她的话,去到屏风之后,用巾帕擦拭了脸,更换伤口的绷带,最后穿上朝服。 大昭以赤为尊,朝服以文武划分,上绣飞禽或猛兽。 储君的则是玄黑之色,服七旒冕冠、玄衣纁裳,衣绘华虫、火、宗彝三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七章。 再系螭龙玉带。 等他换好,白妗也已经洗漱完毕,握着木梳,主动走上前,为他束发。 * 垫絮上的血昨夜已经处理过,然而,他好像太不知节制。 看见被衾上的点点不明痕迹,姜与倦面色微赧。 况且,他还冤枉她…内疚在眸子里一闪而过。 白妗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侧,幽幽地说,“殿下,臣妾很疼。” 他立刻转过身:“哪里疼?” “都疼。”红唇微嘟,心里又骂起姜家祖宗十八代。 “就不能少喝点。”她皱着眉抱怨。 明明是她灌的,却非常自然地推卸责任。 姜与倦果然十分自责,他将白妗抱到杌子上,蹲下身,给她揉起了腰。 力道很合适,习武之人内力的加持,热度缓慢地传来,令人如同身处云端,脚趾头都舒适得不行。 白妗舒服得牙关打颤,而他一脸冷清,专注着手里的动作,心无旁骛。 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从脑海里滑过。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指。 姜与倦轻轻一颤,抬眸,少女的面容像熟透的虾,就差躬起身子把自己卷起来。 “怎么…是发热了?” 白妗猛地别开脸,不肯说话。 “还…疼吗?”他手上继续动作,轻柔地问。 越说,白妗越是咬牙切齿。 她低垂着眼,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嘴角。 形状分明的薄唇,有她咬破的痕迹。 与他对视,望进这双此刻全是她的眼睛。 白妗缓缓地说,“将来,殿下会有很多女人吧。” “殿下会不会对她们也做同样的事?” 她神色认真,他失笑,摇头: “妗妗。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妗嘴角笑意变淡:“太子殿下,妾没有告诉过你,妾是个顶顶霸道的人。” 他低垂着眼,一点一点地为她按过腰间的穴位。 “假如,以后殿下有了其他喜欢、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女子,那么,请休弃了妾。” 到了那时,便不是被他所弃,而是她要离开。 “到了那时,妾必定…不纠缠殿下。” 别开脸颊,故作悲伤。 她没看到,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青年的眼眸之中,起了阴鸷而森然的浓雾。 俊美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 然而抬眸的时候,却干净澈然,像世间光晕都漂浮其中,一如初见般温柔: “若孤应你。你可愿发誓,永远留在孤的身边?” 像个情窦初开、晕头转向的少年儿郎。 白妗怔了一下,“自然。” 她缓缓地抚过他的眉,“殿下,” “你要对我很好很好。当你喜欢我,就不能是有点喜欢我,你要非常喜欢我。你不能浅浅地喜欢我,你要深深喜欢我。” “你…你只能最喜欢我。” 她轻声地说。 他抚了下她的额发,起身来,吻上她的眼睛: “好。孤应你。” 她甜甜一笑。 这两人,甜蜜之下,却是毫不掩饰的欲。 她以为他是她温柔陷阱里的猎物。 被她套上铁枷,栓紧绳索,不是她要松手,他便无法挣脱。 他以为她是他掌心的金丝雀。 金银铸造华丽的牢笼,权势织就弥天的大网。让她从此,锋利的爪牙露给他,温暖的肚皮也露给他。 彼此眼中,都有着牵绊对方、独占对方甚至吞食对方的欲望。 无限的恶意在胸口焦灼,只是她更直白,他更隐忍。 最后,白妗皱皱鼻子,说:“还有一事。东宫里,万万不能再有杨花落尽。” 他低沉的闷笑回荡室内。 “…好。” …酒后乱性! 趴在门外,崔常侍一边驱赶着八卦的奴仆众,一边暗搓搓听得面红耳赤,这这这!不得了啊! 听起来殿下很开心啊,咋知道的,他跟殿下一道长大,就差穿同一条裤衩了! 还不知道殿下开心是啥样儿吗! 酒是他给白昭媛的,主子肯定记他大功一件啊! 仿佛看到银子在向自己招手,崔常侍美滋滋。 哪知道,太子下朝以后,就来找他麻烦。 “听说,你见过白昭媛?”书房里,姜与倦一拂袍摆,坐到窗边一把紫檀木的椅子上,神色淡淡。 “啊,”崔常侍愣愣。 刚想说是白昭媛来找他。 窗口忽然冒出一个脑袋,眉眼清丽,秀美的指搁在唇边,比了个“住嘴”的手势。 崔常侍脸色一变。 树影横斜,少女俏生生立在他主子背后,一身黄色的对襟裙衫,修长的脖颈间挂着血红色的玛瑙璎珞。 姜与倦察觉了什么,要转过头去,崔常侍大叫一声: “殿下,”指着地上,他睁眼说瞎话: “这里怎么有蜘蛛啊。” 姜与倦便看了过来。 崔常侍一脚踩上什么,还作势上下碾动。 姜与倦露出有点恶寒的表情,皱眉不满: “好歹也算东宫的老人了,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白妗暗搓搓在窗外边比划。 她昨天糊弄姜与倦,那件宦官的衣服是崔常侍的,现在得让他帮忙圆谎。 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指指他,苦思冥想,竖起一根手指,又作数钱的动作—— 一百两? 崔常侍眨眨眼,不说话。 她又竖一根,两百两! “眼睛抽筋了?”姜与倦狐疑。 “没有啊。”崔常侍忝笑,白妗还在坚持地比着二,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白妗一咬牙,三百两! 成交! 崔常侍立刻就跪下了: “殿下,是的,小人去见过昭媛。但是小人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就是送了一件衣服而已啊!” 他的内宦服消失过一个晚上,不过第二天叠好送了回来。 他还以为闹鬼了,在房里撒艾叶来着。 本来就有点怀疑,看样子,绝对是白昭媛干的。 这两个新婚燕尔,殿下那护短的性格,他又不是不知道,必然不会责怪昭媛,只会是他掉一层皮了! 至于偷宦官服干什么… 人家小夫妻闺房情趣,他能置喙? 只敢腹诽: 我的殿下啊。 您是醋精投胎吗,小人一个没根的,您警惕个什么劲儿! “她向你要一件宦官服饰?” 崔常侍点头。 “作何用?” “这…小人便不知道了。”崔常侍讪笑,又保证,“不过殿下放心,那件衣服小人没穿过!新制的,一直放着呢!” 姜与倦一直盯着他,盯到他腿都软了,忙不迭磕了几个头,表忠心,姜与倦这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崔常侍千恩万谢,再抬头悄悄看窗外,那人已走了。他松了口气,狗腿地给殿下倒了杯热茶,还想给主子捶背。 姜与倦当然是严词拒绝,他还有政务处理,不能在这里耽搁。 用过了茶,他起身,忽然想到什么。 “回头让工部的拨些人手,把墙上这扇窗封了。” 他淡淡说。 崔常侍还愣头愣脑:“啊,为何,”说着悚然一惊。 姜与倦看他一眼,“漏风,脖子冷。” “…” * 入夜,白妗回了偏殿,累得要死要活。 光是常嬷嬷教她宫廷礼仪,就耗费好几个时辰,回来时,顺路去了趟太子的书房,这会,东宫卫倒是不拦了,她随意翻找,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书架最上,有一本关于盛京防卫的图册。 其中便有与天牢相关的信息。记录了各个诏狱的具体方位。原来囚犯的调动,是有规律的,沿循天干地支的计数方法,每月轮换,各个特定的密道也只在特定的时候开启。 虽然一目十行,可光看文字,她暂时还无法捋清,决定回去后画一张图细细分析。 不错,她的目标从无改变。 从来都是丹书玉令。 即使留在太子身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白妗也不会忘记初衷。 她的身份是青衣教明妃,是太行皇室的拥戴者,说得夸张些,与大昭皇室可是你死我活的干系。 与他说那些话,不过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耐烦处理旁人的姬妾。 姜与倦答应得那么果决…实话说,她有点意外。 可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更何况万人之上的太子?待他继位,三宫六院,天下美人,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当然知道他做不到的。 所以话说得半真半假。 如今是姜与倦最新鲜她的时候,她说什么自然都会哄着,一口应承倒也说得通。 将来,他娶了太子妃,而她拿到丹书玉令跑路的时候,就有足够的理由脱身。就算他找上门来,她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负约违誓在先,一切麻烦便迎刃而解。 反正风花雪月一场,你情我愿。 你拿到你想要的,我也该收取一些回报。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甚至大感轻松,好像这些天一直笼罩在心头的茫然终于烟消云散。 … 推开门,杜相思正跪坐在地,咔擦咔擦地啃果子,手上翻着不知名的书册。 白妗困惑:“你干嘛坐地上?” 杜相思抬了抬眼:“奴婢位卑,岂能与娘娘平起平坐。” 白妗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开心,走到桌边,捏起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得她神清气爽。 这才慢悠悠地问: “怎么,我不在,被谁欺负了?” 不见为她愤懑,反而勾了勾唇角。 杜相思:遇人不淑! “没事,不过就是被狗吠了两声。”杜相思擦了擦满是汁水的手指,一屁.股坐到白妗对面,“不说这个了,”她贼兮兮地靠近,咬了咬唇,“…怎样?” “什么怎样?” “哎呀,就是那个啦。”杜相思羞愤,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八卦,“有没有体会到妙处?那种飘飘欲仙,如上云端的感觉…” “妙处?”白妗黑脸,“没有。” 杜相思:“看来殿下不行啊。” “……倒也不是。” 杜相思:你那回味的表情怎么回事? 她叹了口气,“不是那个不行。我是说那个。那个术,”附在白妗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 “…”这,白妗诧异,她只在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地方听过。 “没有,什么也没有。” 连姿势也没有变过。 杜相思猛然捂唇,小小声地说: “殿下…该不会,是童子身…吧。” 一阵死寂。木然地对视一眼,杜相思捶桌狂笑,笑着笑着滚到了桌子底下。 “……”不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哎,扶我一把。”借着白妗的力站起,相思圆圆的小脸上充满了笑意,喘着气说: “娘娘真是好福气呀。” 白妗猛地松手。 杜相思哎哟一声,脑袋磕到凳子脚。 “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嗷嗷嗷疼死她了! 白妗面无表情,慢吞吞说: “常嬷嬷跟我说,如果手底下人不听话,是可以拖出去杖打的。” 杜相思立刻沉默。 乖巧地倒了一杯茶,送到白妗手边,然后给她捏肩。 “娘娘还记不记得,您对相思说的一句话。” “嗯?” “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奴婢的。” 白妗点头,却见她犹犹豫豫。 她有点想笑:“说吧多少金。” 杜相思想了想,“三百两…吧。” 要这么多干嘛…白妗挑眉。 她道,“妆奁里貌似有几块金子,是太子殿下赏的,你看得上便拿去用吧。首饰不行,倘若带出宫去,会惹出祸端。” 杜相思欢天喜地,她的事业启动资金就位了!眼眸亮亮的: “阿妗!一会我立个字据,这些钱,日后我定会还你的!” “好啊。” 杜相思蹦跳着取钱去了。 而白妗慢悠悠将茶水喝干净,踱着步子画图去了。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财富更宝贵,更打动人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大纲里昨天是没有车的!太子醉晕过去了,他自己以为车了(貌似这样更好玩)。 而且感觉大家也没有很激动嘛。 作者决定以后不开了。哼!! 第44章 书房 魏潜走出御书房。 他眉间笼着说不出的郁色。 魏家世代为官。 文臣有位列宰相, 武官有拜将封侯。五十年前,大昭皇帝吸取太行皇室灭亡的教训,十分忌惮一家独大。 魏家家主为保家族繁荣, 交还兵权,自请至偏远的南阳, 做了个小小县令。 云洲魏家,则是南阳魏家分出去的旁支。 陛下话里话外, 有高抬魏氏之意。 提出想从云洲魏家选出太子妃, 又称魏潜少年英雄,不仅大加封赏、赐下府邸, 更道,兵部右侍郎告病在家,潜可愿为朕分忧? 恰好中书令也在。 先是盛赞一番,便抛出橄榄枝,劝魏潜留京。 他哪看不出来陛下是在与中书令一唱一和? 只是君臣之道, 容不得他忤逆。 待下月冠礼结束,便解甲上任, 恐有一年不能离京。 转了脚步, 便向东宫走去。 春光洒落,郎君容颜似玉, 腰背笔直。 他常穿深青或玄色,好似只有这类颜色,才压得住武将通身的煞气。 即便是以白为美的盛京,魏潜硬朗的轮廓, 不怒自威的气质,也深深吸引女子的目光。 宫女们不敢直视,纷纷行礼: “魏小侯爷。” 待他一走,却交头接耳起来。 出身簪缨世族,年近二十,与太子同样未置正妻。若非离京数年,声名不显,偌大盛京,恐怕不会只有一颗明珠。 听说他要在盛京滞留,很有可能直接入朝为官。陛下如此重视魏家,必定会为小侯爷赐婚。 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有这样的荣幸,能嫁与这年纪轻轻的英雄儿郎呢? * 魏潜很是烦躁,进京已有几日,却处处不得心意。 饭食清淡便罢了,酒也不及边关的烈性。 朝廷重文轻武之风太盛,演武场上,也没几个能打的武夫。 满身精力无处发泄,想到城外骑马,却被告知全城戒严。 魏潜想着春猎的时节要到了。 这便去向太子提议,共至庭山狩猎。 他走得太急,一时不注意,与一个瘦弱的身影撞上。 “对不住。”有点软的道歉声。 皮肤白净,揉着额头,淡淡的红印子。 穿着内宦服,是个小太监。 说完便走,擦身瞬间,一块丝绢掉了下来。 魏潜拾起,回头。 要伸手拉住那小太监: “你…” 小太监却一闪。 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脚步非常轻灵。 一下子便没了影儿。 魏潜拧眉,黑眸望了一会儿前方,又低下头,看这丝绢。 边角绣着迎春花,淡黄色,像女子的物件。 他是太子伴读,自幼宫中长大,哪不知阉人那些腌臜事儿。 可不知怎么,耳边响起那道细弱的嗓音。 还有额头的红印。 他手一顿,将丝绢收入了袖中。 * 小太监自然是白妗。 她是去找姜与倦的,做戏做全套,免得到时候他又来找她麻烦。 至于撞到何人,白妗来得匆匆,又一路遮掩自然无心顾及,只当是个普通的东宫卫。 崔常侍说,太子在书房看奏章。 白妗敲了敲门。 “何事?”清冷矜贵的嗓音传来。 “小人奉常侍之命,来为殿下送汤。”她掐着嗓子,尖细地说。 那边寂静了一下,“进。” 白妗推门进去,走到案前。 姜与倦坐在乌木卷书式扶手椅上,正看着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哂然,抬起手,揉了一揉眉心。 “搁下,人出去。” 也许是因奏章上的内容,他语气并不那么温和。 许久也不见杯盏落桌,更不见人带上门出去,姜与倦眸子一冷,抬眼。 一个小太监俏生生立在他面前。 他放下奏折,有些惊讶: “妗妗?” 白妗冲他乖巧一笑。 姜与倦眉宇间浮起浅浅的温柔,冲淡了眼底的疲惫: “来这里做什么?” 白妗刚要搭话。 门外有婢女的声音响起:“小侯爷。” 姜与倦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打扮成小太监的白妗,飞快地钻入了书桌底下。 魏潜走了进来。 “坐。” 姜与倦冲他颌首,魏潜便也不客气,坐到了一把紫檀木椅上,距离书桌只三尺之距。 姜与倦继续拿起未完的奏折,看着。 膝盖上有些痒,他垂眸,少女趴伏在他膝头,露出水亮亮的一双眼睛。 头发裹在帽子下,边角毛绒绒的,像只小狐狸。 她弯起红唇,冲他妩媚一笑。 “殿下。” 姜与倦回神,魏潜将什么递了过来。 一封家书,来自万里之外、与大昭划江而治的西楚。 落款善水。前魏武侯魏晓。 随信笺附上的,还有一张魏晓至今行过的路线图。 姜与倦了然,唤斩离: “沿此路线,搜寻相里昀的踪迹。” 斩离一身黑衣跃下,领命。 前几日殿下让他阻拦相里大王子出城,却被声东击西,任务失败。相里昀不知所踪。 斩离拿了图纸,正待离开,又听殿下淡淡地添了一句。 “若起冲突,无需顾忌。” “是。”对于殿下的决定,他从不置喙。 这是要,杀了相里昀的意思。 或者说,是大昭向边月宣战的意思! “北寇未平,且蛮族之患未除。国库吃紧,倘若贸然与边月开战,是否过于草率?” 魏潜有些不大赞同。 姜与倦:“他在盛京的所作所为,足以成为□□。只要有了旗号,便不必担忧后面的事。 边月这些年来,养精蓄锐,而它幅员辽阔,与西楚只隔一道海峡,最南又与楚部小甽国相接,海商更是繁荣。 若边月持续壮大下去,只会成为西楚的附庸。如此一来,于我大昭威胁重大,所以,边月必须灭。” 不仅要灭,还要整个儿,吞进肚中。 魏潜慢慢一叹:“我明白了。” 姜与倦温和一笑。 下一瞬,脸色忽然有些僵,魏潜问: “怎么?” “无事,有些乏了。” 他轻咳一声。 脚尖轻轻一踢,警告她不要动手动脚。 白妗却很有闲心。 方才听他话里话外,雄心万丈。 一向温和的姜与倦,何时如此? 反应过来,手指已不知不觉,在他的大腿上画着圈圈。 他的警告没有丝毫震慑。 将脸贴到他的腿上,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 隔着布料,腿上传来热度,她肌肤柔软。 吐息拂过,激起一片细细的颤栗。 那个地方… 姜与倦暗暗咬牙。 曲起指节,白皙的关节紧绷。 魏潜道,“去岁这个时节,应是宫廷的春猎了吧?不知今年是何时?” 姜与倦抬眼,“怎么突然问起此事。阿潜觉得盛京太闷了?” 他突然一震,身子往桌面上一伏。 魏潜蹙了蹙眉。 桌子底下,白妗将手移开。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起,轻轻碰了碰。 哪想到他反应那么剧烈。 姜与倦掩饰性地拿起一本书,翻开。 “无事,你继续说。” 他表情平淡。 “殿下…?”魏潜震惊,想提醒他拿反了。 姜与倦这才反应过来:“咳咳。” 魏潜觉得他很奇怪。 不是大热的天,他却脸色绯红,端起茶杯,手腕也有些抖。 “殿下,可需臣宣太医?”他关切。 “不必。” 姜与倦冷静道。 却在微漾的茶水中,清晰无比地看见自己眼角泛红,额角透出细汗。 眸光大乱。 … 魏潜又提了一些细节。 看出他心不在焉,索性作揖告辞: “潜贸然前来,叨扰殿下,先行告退。” “阿潜无需多礼。待孤事毕,定亲往侯府拜访,以贺乔迁之喜。” 他努力维持温和的笑容。 …… 人一走,姜与倦便将白妗一把从书桌下拽出。 他攥紧她的腕,额头青筋直跳。眸里压抑着沉沉的怒气,山雨欲来: “白妗。你放肆。” 她轻轻一笑,凑近他耳边: “那夜…殿下醉了。不觉得可惜?” 颇具暗示性。 他牙关紧咬,俊美的眉目中敛着怒火,铁青着脸将她推开。 “别闹。” …… 白妗挑了挑眉。 真是难撩拨。 不过,她也只是试探一番,顺便圆了之前那个谎。 书房乃君子之器,四书五经还在架子上摆着呢。向来守礼的太子殿下,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对她做什么。 白妗暗喜,偏偏装出一副献宠被拒、羞愤欲绝的模样。 她嗔怒地看了姜与倦一眼,哼一声,就要走。 空气却微微一凝。 房门在眼前轰然关上。 手臂被人拉扯着一转,力度之大,差点就要脱臼。她惊呼,小腹撞上桌沿,疼痛与酸麻袭来,一时间使她晕头转向。 裂帛声响起。 …… 衣裳如云笼在脚下,小腿不停地打颤。 有水露,沿着那光洁的肌肤滑落。 …… 太子的书桌上很是整洁。 一些奏折被扫落,静静躺在地上。 博山炉里烟如青云,掩盖不明的气味。 旁边摆着一架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与她的距离太近,冰冷的触感扫过鼻尖。 她伏在桌面,半张了口,尝到咸咸的泪水。 他覆盖上她的背,炙热透过衣料传来,带着粘腻的汗意。 掐住她的下巴,逼她将脸对着自己: “还敢招惹孤?” 一向温润的眉眼,变得讳莫如深。阒黑的眸底,压着未散的野心,怜爱,还有…… 深深的摧毁欲。 眼角泛起红色,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白妗感觉鸡皮疙瘩一路从脚背爬了上来。 她万分后悔。 脊背躬起,要逃,却被他伸手捞回,重新抵上,狠狠一撞。 她手指微张,向桌面伸去。 拂落一块白玉镇纸,咣当一声。 泪水淌了满面。 白妗忍耐,脸色泛红,为了不抖得那么厉害,只能将五指紧紧地攥起。 她看不见。看不见身后的人。 双眼无神,汗水沿着鬓角滴落,将明黄色的奏折打湿。 “哈…啊…” 他来亲她:“妗妗…” 白妗睁开眼一看,那双内敛莹莹的眸光中,至始至终地溢满柔情。 要将她一寸一寸吞没。 “妗妗…” “妗妗…” 他碾过她的唇齿,神色融合成痴迷。 朱红色的唇角浸润着水光,一张一合,呢喃着说: “好想…吃了你…” 她浑身颤抖,没有听清。 那延伸到四肢百骸,节节攀升的酥麻,紧跟而来的,却是灭顶的感觉。 好似看见了泥潭之中,一朵昙花缓缓绽放… 圣洁。 而污秽。 … 魏潜没有离开。 他想起家书还在太子的书桌上。 折身返回,往门口走了一步,便停住了。 他听见异样。 他知道这些异样的声音代表着什么。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曾与同僚去过楚馆召妓。即墨城那地儿没有盛京那么雅致,妓子多半是大胆放浪的胡姬,客人一来,一般都是直接领去房中办事。 这声音,太子在与他的姬妾燕好。 那位一面之缘的白昭媛。 可这是在储君的书房,一个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地方。 毓明太子,他是一个规矩守礼,近乎苛刻的人。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起初,魏潜震惊,悚然,甚至有种巨大的荒谬感。 守在房外的婢女隔得略远,见他脸色不对,就要走近问询。 魏潜立刻挥手,以凌厉的目光斥退。 他知道不该听下去。 可不知为何,双脚像生了根,一动也不能动。 然后,他听见。 女子压抑在喉咙里的一声叫唤。 像一只小奶猫。 …过了许久许久,魏潜才转动脚步,脸色僵硬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我特么写的是小h文吧 打脸来得太快… (基友说我写的太sq…小天使们觉得呢…) 感谢订阅!感谢在2020-04-20 12:55:31~2020-04-20 17:1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热心市民袁某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春猎 白妗醒来的时候, 躺在通明殿的卧榻,身下是靠枕。 姜与倦坐在床头,手心握着她的腕, 拿着一个碧色的瓷瓶,取出药膏往她的肌肤上涂抹着。 药香四溢, 如同初春时竹林的气息。 他穿着一身天水青的锦袍,长长的黑发还未束起, 披散在肩头。 手指缓慢地捻过, 将淤青推散,眸子里氤氲着雾气。 直到全部涂好, 才发现白妗醒了过来,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白妗确实正凝视他。 他面孔周正,眸光温和清润,落霞时分,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微尘反射黄昏的光晕。 看她时,瞳孔一圈有淡淡的金环。 他笼在这光晕中, 似真非真。 白妗猛地发现, 从来都没看透这个人。 外人看来是男女对望,一副含情脉脉的景象, 绝想不到,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青年做出了怎样荒唐的事。 她曾以为, 这个人是禁欲的菩萨, 是端方君子。 是根正苗红的太子殿下。偶尔喝醉,会像小孩一样撒娇,十分好哄。 …直到被折腾两次,两次都死去活来以后,白妗才醒悟过来:她大错特错! 为什么不说话? 恢复冷静之后,姜与倦有些手足无措。 白妗看他一眼,将脸别开,翻过了身去。只露出乌青的发,和一截雪白的后颈。 他眉毛一拢,有些微的懊恼。 可是,看着她细白的脖颈上,留下的淡青色的指印… 又有种玷污的靥足感。 白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耸动,她在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姜与倦起身,手撑着投去目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呜咽着。睫毛吸饱了水,变得又黑又重,有些沾在眼下。 鼻尖泛红,咬着唇,时不时抽噎。 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目光幽深起来。 怎么办…不够。这样不够。想让她哭得更凶些。最好是蜷缩成一团,泪水沿着下巴不停地滴落,脸颊一片潮红,因为哭得太剧烈而微微抽搐。 “妗妗,是孤的错…”嘴里却温柔地安慰,将她抱入怀中,用脸庞蹭了蹭她的脖颈: “别不搭理孤,好不好?” 就在片刻之前,白妗能感觉到姜与倦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扫过的呼吸微重。 可现在,他几乎是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在与她说话,十分怕她生气一般。 方才那暗下来的情.欲,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她记得,书房里,他从耳后吻到耳垂,不时含住厮磨,像是要一寸寸把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白妗打了个寒战。 “冷么…?” 白妗沉默。 “妗妗…孤很开心。” 姜与倦叹息一声,虽说那夜醉了,脑海里依然有零碎的片段。 他记得她为他翻炒小菜的背影。与他一起慢慢地吃下食物,勾起的嘴角还沾着碎屑。 月光在她鬓角拂过,未施钗环的发鬓乌黑,肌肤雪白,像一个寻常的妇人。 而他是她的夫君。 在奉觉寺的时候,他曾随善水下山。 寺里的和尚们时常下山化缘,布法讲经。 多半在附近的农家,大都是一些深入浅出的道理。 他们来到一位寻常夫妇家中,穿着素净的妇人,给他端来蝴蝶形状的糕饼。 她的夫刚刚事完农工,她立在门槛迎他进门。 踮起脚,敛着袖口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们相视一笑。 糕饼易碎,清甜的口感却停留在喉咙。 每每忆起,不甚怀念。 后来善水说:“结发之情,人世至真至贵也。” 看着他的目光又遗憾又感叹。 遗憾什么?感叹什么? 他知道,他的一生已经被安排好。 钦天监所测祸福吉凶,不过为掩盖真相,让母后求一个心安。他并不会在寺里逗留太久。等到回宫以后,便会掌太子印。 拜太傅,居明堂。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然后及冠,娶太子妃。 他是皇后唯一活下来的嫡子。 名正言顺,不必像历届的储君一般战战兢兢。他的父亲是圣明的君王,慈爱的仁父。只要循规蹈矩,将来大昭总会交到他的手上。 渐渐地长大。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 从恩师,挚友,陆娘娘…到太傅,兄长,终有一天,父亲也会离他而去。 没有一个留得住的。 他也不会去挽留。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结局。 父皇告诉他,坐在这个位置,注定高处不胜寒。 当全部的情感倾倒于一人,不仅对掌权者来说,相当于有了软肋,对那个接受这份情感的人来说,亦是致命的。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总是格外.阴沉。 他想知道,那个人不是母后。 而是陆娘娘么? 以前,陆娘娘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催他快些长大,快些成人,替她的夫君,他的父皇分忧。 她总说:“倦儿,原谅我的自私…” 他随她的视线看去。 阳炎的光影中,藤蔓发了新绿。微风携动它摇曳,忽而碧绿,忽而金黄。 室内放了冰,窗棂是圆的形状,飘着薄薄的纱。 他看着窗外。 屋外是迥然不同的炎热。 院子里,他的二哥赤着脚在奔跑,满头的汗水,额头绑着鲜红色的缎带。 男童的大笑声洒满了庭院,他追逐着一只机巧木鸟,踩塌了娘娘的花丛。 一众婢女宦官怪忙躲闪,惊吓连连。 而他安静地看着。 明珠冠的孩子端坐在硬木的杌子上,臀下是天鹅绒的软垫。不大合身的袍子冰凉凉地垂落,膝盖上压着一卷策论。 二哥那样的笑容,他从来不会露出。 尽管轻描淡写地抹去。 却不容忽视,心底隐晦生出那一丝,忌恨。 长大了,觉得这样的想法真是荒唐。 他既然是储君,享受了储君的待遇。 那么这一切就该是这样。 八岁离开生养自己的父母。 十岁独自生活。 东宫的十年。晨昏定省也好,挑灯夜读也罢,先生的戒尺高悬在明堂之上,也悬在他的头顶。 毓明太子,必须完美无缺。 毓明太子的亲妹妹,槐序公主曾经养过一只猫。 她十分喜欢那只小宠,却在一次游玩中,猫儿溺水死了。因为没有照看好公主的爱宠,一个与槐序一同长大的小奴婢被下令杖杀。 槐序非常伤心,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对那只猫产生了感情。 会因为它的亲近而笑,会因为它的死亡而哭。 母后爱怜地哄着幼.女,而他站在她们身旁,不能理解。 猫狗,与世上所有的器物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只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才有那么一点重量。 而这重量,全然来自先生与书籍的教导。 皇后下令杖杀那个奴婢的时候。 他也没有阻止。 白妗的出现很意外,意外到像是从天而降。 她就像一只鹿, 慌乱地一头栽到他怀里,将整个生命都献祭给他。她是鲜活的,有温暖的呼吸与柔软的脖颈,说喜欢他只属于他… 只属于他…他咀嚼这四个字,拆骨食髓,细细地吞入肚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个少女,勾出了他所有的欲望。 在那双眼瞳中,他清楚地看见自己。 污秽的自己。 干净的自己。 沉溺于情.欲之中的自己。 每一面每一面。 他知道她很多时候都漫不经心。 知道哪些话是假话,是在欺骗他。 可只要留在他身边…他便原谅她,所有许诺的一一为她兑现。 他忽然发现,她会对那样的自己宽容。 醉后,不清醒的,没有威胁性的。 那么,他不介意偶尔露出那样的一面。 人人都需一张假面,他知道自己心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 “煎好了?” 杜相思点头,将一碗药放进白妗手里。 “按你说的,找那个豆芽菜开的药。那小太医话是多了点,还东问西问一大堆,”杜相思咧唇一笑,“不过我杜相思是谁啊,忽悠人,把人绕晕还不简单。” 白妗“嗯”了一声。 闻着是真苦,捏着鼻子灌下去。 接过杜相思递来的蜜饯,一口一口地咀嚼。 甜味在舌尖散开,冲淡苦涩。 第一次体会到甜食的妙处,她又吃了一颗。 从前只觉得腻。 杜相思看着她一口干完了避子汤,完全不带犹豫,不由得佩服,“殿下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啊?毕竟他看起来对你很热乎嘛。” 白妗没什么神情:“早晚要脱身,自然不能留下后患。” “啧啧,”杜相思摇头,“真对他一丝留恋也没有?” “好歹是你第一个男人,”她念叨着,也去拿蜜饯吃。 娘说,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无法忘怀的。娘…便是为此,赔上了一辈子。 她的表情染上一丝落寞。 白妗咂咂嘴,又露出那种有点回味的表情:“是有点遗憾,毕竟他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就是做事的时候,有点吓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 索性换个话题,“我只担心,你逃得了么?”如果逃不了,自己的小命也堪忧。 白妗撑着额头,手指微微叩动。 使些阴谋诡计,大概是可以的吧? * 宣和十一年春末,庭山。 大昭的开国皇帝晚年在此修建了一座行宫,相当宏伟开阔。 有则传言相关。 传闻,高祖曾在这座行宫邂逅了一位神女,自称是来自海外仙山的巫山。 高祖饮宴之时,神女从天而降,仙姿佚貌,自荐枕席,与高祖一夜巫山云雨,却又在次日清晨消失不见。 每每愈是香艳离奇的故事,愈能引为谈资。 杜相思津津有味谈论起此事,白妗却道: “实则那故事中不是什么巫山的神女,也并非什么狐狸化的妖魅,而是人。更不是来自荐枕席的,那个女子,是来刺杀高祖皇帝。” “啊?” 至于为何滚做一堆…又为何牵连出后面的恩怨。 白妗笑了笑:“她出身巫族。” 而巫族,曾被高祖下令灭族。 * 马车还在缓缓前行,窗外巨木参天,投下浓烈的绿影,雀鸟的啭鸣声起伏不歇,随同的护卫见白妗将车帘拉起,驾马前来: “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一身黑衣,竟然是斩离。 白妗挑了挑眉,柔声问:“你不用跟着太子殿下么?” 支肘在窗边,眸光盈盈,不自觉流露出的媚态,令同行的侍卫呼吸都是一窒。 被长官冷漠的眸光一扫,又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斩离:“殿下此刻正在御驾之中,服侍陛下汤药。特吩咐属下保护娘娘。” 这是…全程陪同的意思? 还是,全程监视。 白妗唇角的笑意消失,袖子一拂,将车帘落下。 她神色不虞。 “怎么了?”杜相思正将茶垫铺好。 斩离打马错开,离得马车稍远,却始终紧跟其后。 那个少女身边,穿着婢女服饰的小姑娘正整理着茶具,青色的绒发下,露出白皙的耳垂,一眼也不看他。 ——干嘛要看他? 斩离淡淡一哂,笔直端坐,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 白妗原本的计划是在半路逃跑。 杨恣与教众会扮成刺客劫杀。 她已不耐烦与太子周旋,嘴上为了面子说不在意,实则自觉吃了大亏。 就像本以为是只温顺的、任你捋毛的猫咪,结果突然化身衣冠禽兽,如狼似虎。 再待下去,她的腰总有一天要断的。 记载天牢方位的图册已然绘好,被她带在身上,就等杨恣行动了。 此次春猎,帝后、皇子公主同行,绝大多数护卫力量调往行宫。皇城空虚,趁此大好机会闯一闯天牢,势必要把那筇王捞出来,是个死的也无妨。 手镯子取下来就行,她记得教主有种丹药,能暂时阻滞血液的流通,届时,按着姜与明那条手臂往铡刀一放… 杜相思往茶里放了一颗红枣。 白妗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长睫垂落,神色安和甜美,根本看不出心底盘算着何等血腥。 茶香袅袅,杜相思已泡出了第二杯。 白妗突然睁眼,心头不安盘桓。 等了许久,杨恣怎么还不出现? 行宫的守卫只会比皇宫更严,到了那里再行动,就太迟了! …… 她不知道的是,杨恣等人抵达的时候,竟然遭受了埋伏。 袭击之人显然训练有素,且个个乃顶尖高手,他根本无法招架,与同伴无一遗漏全部被制伏,正一个一个被麻绳绑住。 杨恣挂了彩,被手刀劈晕过去前,脑海里只有震惊的三个大字! ——幽均卫! …… 皇后手里捻动着佛珠,将白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白昭媛,”她的目光像冰针一般,慢慢从她脸上滚到身上。 再从身上,滚到脸上。 白妗跪着,双手叠在膝盖,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心里却想,难怪是母子,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尊贵的皇后娘娘便给她讲了一大堆的妇容妇德,还有女训前十篇。 大概是因为没有正儿八经的儿媳妇,只能拿她这个小妾充数,过过当婆婆的瘾了。 白妗忍功还是不错的,至始至终低垂长睫,表现得既温顺,又谦逊。 皇后想起东宫一些十分不好听的传言。 可,她又看了白妗一眼。 生得很清新淡雅,一身碧丝荷叶裙,发上只有几根银饰,也不招眼,睫毛颤着,柔柔弱弱的,神色也始终恭敬。 手攥得很紧,都出了红印子,惊弓之鸟一般。 横看竖看,都不像会出幺蛾子的模样,又岂会做出白日宣淫之事…想到儿子的性子,心下也开始不信几分了。 宫里何时不起流言? 皇后想起在潜邸的时候,有人拿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事,明里暗里道她与杜广私相授受,何其滑稽! 此刻感同身受,到底还是放过了白妗。 只叮嘱两句,让她同此行官员的女眷们相交一二。 “去吧,年轻女孩总要能相处得来些。” 杜相思把白妗搀扶起来,提醒注意脚下。 白妗作势头晕,心底却非常燥郁—— 师兄为何没有来? 她已到行宫了! …… 不远处的草地上,聚集着盛京的贵女们。 见白妗往这边走了过来,其中一些行礼:“昭媛娘娘。” 家中权势盛的,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继续转头攀谈。太子的女人又如何,不过一个低微的妾室。何况,太子也不在此处。 众人目光各异,白妗无暇分辨,径直走向树下的白石椅凳,她需要平复一下心绪。 杜相思去为她取水。 少女裙裳垂落地面。 碧绿的丝裙由于坐姿,向上微提,露出内里雪白的绸料,那是时下最流行的浮光软锦,在光下会起淡淡的光晕,跑动时如有银芒绕身,更加仙气好看。 全盛京总共不超过三匹,早已是千金难求,其中就有两匹,乃供给皇族的贡品。 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她脸蛋微红,额头薄薄一层细汗,有如三月桃花,处处透着含露的娇羞,眸里更是水润,明明不算顶尖的姿色,就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看她眉眼含春的样儿,相必太子殿下定是夜夜滋润吧。”正窃窃私语的是大理寺卿的庶女罗芷。 这个罗芷一门心思攀附权贵,与京中许多贵女交好。 太子选妃,她连名册都无法录进,可,能做皇亲国戚,谁不趋之若鹜?此时见到白妗一个商户之女,竟也能飞上枝头,不免心生妒恨。 如此污言秽语传入耳中,罗芷身边的贵女都离得远了些,心道不怪是娼.妓所生,就是上不得台面。 “妹妹慎言。”杜茵却按住她的手腕,柔声提醒。 罗芷:“姐姐!你就是太过好性子,才处处被人欺负。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放着姐姐这么贤良的女子不娶,竟然看上一个贱婢。” 杜茵脸色不好看,这个罗芷踩到了她的痛脚,可是很快又恢复过来: “唉,再贤良有什么用?殿下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哼!兴许是手段了得,叫男人都舍不得松口了吧!” 什么手段?自然是床第间的手段。 罗芷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传入白妗的耳中。 她倒是新奇,还以为只有杜相思才懂那么多,看来这些闺阁女子,知道的也不少嘛。 柳条在眼前垂下,她伸出手指,将尖细的叶子撕扯下来,一条一条,一丝一丝。 这些人说话指桑骂槐,你来我往,还挺有意思。 且听听,权当逗个乐子。 下一刻,气氛却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众女却是都住了口。 白妗抬眼。 她知道令这些人停止议论的缘由了。 从矮坡那边,缓步走上一个人。 他步履从容有度,肩背挺拔宽厚。 太子的好友魏潜,大概是新换了一身衣裳,绀青色的骑装,双腿笔直修长。 正往手臂上缠绕着黑色的腕带。 微呈小麦色的面庞,日光一照,便显出莹润的光辉,高挺的鼻梁如同悬胆,薄唇微抿,给人巍峨不可攀之感。 他目光抬起,掠过众人。少女们被他看得呼吸一滞,接着面上便发起热来,只觉他是特意看的自己。 魏潜走上前。 他这样一个男子,面对柔弱无骨的闺秀们,神色倒是客气和煦,也不见半点拘谨。 随意地问道: “方才见殿下出了帐,看方位是往这边过来了。不知杜小姐可有遇上殿下?” 他问的是离他最近的杜茵。 杜茵笑道,“连小侯爷也不知殿下的行踪,妾一个无关之人,又怎么会知晓呢。” 她眉目间,有一丝淡淡的难堪。 魏潜自然察觉到了:“抱歉。” 许是在围猎场上。 他想着,转身要走。 “小侯爷…” 一声细若蚊呐的唤,魏潜微微偏过头。 如同天神般俊美的男子,正凝视自己…罗芷心跳加快,含羞带怯地与他对上视线,鼓起勇气轻声地说: “你的发上,有柳叶…” 他怔了一下,眸色加深。继而微微俯低身子,醇厚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劳烦小姐。” 罗芷的心跳都要停止。 拿下柳叶后,她的手心出了汗。 “小侯爷。我,我姓罗,叫罗芷…是大理寺卿罗佑的三女儿…” 她苍白地介绍着自己,杜茵无声在一旁,露出个淡淡的笑。 这个魏小侯爷根本没听。 他在看她们的身后。 与白妗视线相撞,魏潜蹙了下眉,却也只能遵循礼数,颌首示意。 白妗支着下颌,却惊讶。 她看错了么, 他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 罗芷与杜茵不知说了什么,二人向白妗走来。 魏潜人都走了,这两位还能想起自己。 白妗有点受宠若惊。 罗芷先是敛裾一礼,盈盈笑道:“娘娘一人在此处,难道不嫌寂寞?” 寂寞?她是离了姜与倦就过不了么。 白妗站了起来。 她比杜茵还要高一些,自然比罗芷高出许多,气势上就压了一截。 何况她腰背挺直,脖颈修长,周身的气质清贵,半点不输高门贵女。 她微微低眼,看着罗芷。 罗芷被她看得有点瘆。 杜茵笑道:“昭媛娘娘,想来,殿下正在围猎场上一展身手,娘娘可愿随妾一同前去观赏?” 白妗看她一眼,点点头。 三人并行。 杜茵抚了抚袖子,状似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一截玛瑙珠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流露回忆的神色。 “殿下八岁便开始学习骑射。妾曾经去看过一次,那是殿下第一次骑马,跌得狠了,竟是哭出声来。陛下却不让人去扶。妾还有奴婢们都看着,殿下他自己站了起来,重新骑到马背上。此后摔得再狠,也不落泪了。” 是她知道,而白妗不知道的太子殿下。 “…去岁妾的生辰,殿下因往郦城赈灾不在盛京,”杜茵一顿,露出手腕,“这还是太子殿下特意托人从郦城赶来,送予妾的。” 罗芷啧啧赞叹,“这是血玉玛瑙?光是一粒,便抵得上整整一颗南海珍珠了。恐怕皇后娘娘都收不到这样的礼物吧。” 她面露艳羡,“殿下待姐姐真好。” “胡说,”杜茵轻斥一声,看了眼白妗的脸色。却没有找到一丝嫉恨。 她缓缓启唇,将下半句说了出来,“殿下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大约是念着数年旧情,便多顾念了些,昭媛娘娘,可千万不要因此事同殿下置气。” 白妗无动于衷。 她在看草地,一只软绵绵的虫,从罗芷的绣花鞋上爬下,正往她这里爬来。 白妗忽然伸出脚,将它一脚踩死了。 “你刚刚说什么?” 她抬起下巴,转过眸光。 杜茵哑口无言。 * 到了围猎场上,春猎还未开始。 场地用精铁的栅栏围上,每十里有负坚执锐的守卫。草垛上鲜红的旗帜飘扬,春风绵绵地吹着,柳絮纷飞。 俊美的郎君牵着一匹红棕色的马儿,窄腰长腿,发束玉冠。看见几人,远远地走了过来。 “拜见太子殿下。”罗芷杜茵盈盈下拜。 白妗却站得笔直。 杜茵能感受到,姜与倦的目光微凝。 他必定是不悦的,皇族的威严何人能够冒犯,这个白昭媛,听了那些话,终归还是沉不住气,驳了太子的颜面。 她轻轻勾唇。 身边忽然一空。 杜茵抬眼,就见青年与少女十指相扣,红棕色的马儿在后面缓步跟随,蓬松的尾巴微甩。 太子牵走了他的昭媛。 他连问都没有问她们一句。 罗芷瞪大了眼睛:“殿下没看见我们?” 杜茵眼皮一跳:“闭嘴。” 她胸膛起伏。 白妗忽然顿住脚步,将马儿从姜与倦的手里牵走。 “怎么了?”他在她身后问。 白妗不说话,抚摸马儿油亮光滑的皮毛。 性子温顺,应该是驯好的猎马。 在她的抚摸下,轻轻打了个响鼻。 于是姜与倦柔声问她:“会骑马吗?” 白妗答:“会。” 姜与倦一笑,握住她的肩: “那跟孤去狩猎。” 想带着她。去哪儿都想带着她。 吃饭睡觉,喝酒打仗都想带着她。 白妗却别开脸:“不要。” 罗芷与杜茵一直目视二人。她一个小小的妾,竟敢如此拒绝太子。 必定会被训斥。 然而,青年竟半点怒色也没有,反而躬下修长的身子,温声劝说。 少女便说,她不会骑马。 “孤教你?” “不要。” “试试嘛。” “不要。” “就骑一小会儿?”姜与倦轻轻地笑, “孤带着你。” “不要!”少女甩手就走。青年似乎颇为无奈,摇了摇头,长腿一迈去追上。 这都拒绝多少次了? 罗芷瞠目结舌:“太子是个泥人捏的吗,居然不动怒?!” 杜茵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攥紧了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七千肥章! 我要开虐太子殿下了。大家可以留言告诉我接受的程度,作者酌情考虑(狗头 看我新换的封面!全手工制作!花也是自己画的!字也是!快夸我夸我~~ 感谢订阅!啾咪~感谢在2020-04-20 17:19:54~2020-04-22 16:0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安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安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戏法 白妗踩着马鞍, 两次都没有踩上去。试到第三次,差点脚滑跌倒。 她怒上心头,索性抱臂站在一边, 跟马儿对视,眸光有点呆呆的。 一声轻笑传来, 她被人拦腰一抱,回过神, 已经稳稳妥妥地坐到了骏马上。 姜与倦放开手, 去牵马,慢慢地行走。 “没有学过么?” 少女坐在马背上, 身体一晃一晃。 垂眼,只能看见青年乌黑的发顶。 “妾为什么要学?” 会轻功,为什么要学骑马。 他沉吟,“比如,宫中偶尔会举办游会, 其中便有马球赛,女眷也能参与。” “妾不想玩那个。” 白妗淡淡道, “所以妾不想学。” 姜与倦似乎怔了怔。 “嗯, 不想学就不学。” 他冲她弯眼,阒黑的眸中有着纵容。 白妗别开目光, 心里的烦躁无法疏解。 虽然借由姜与倦的手,摆脱了那两个聒噪的女人,可又不想与他独处。 她挂念着逃跑的事儿,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俯低身子,从姜与倦手里拿过缰绳,他抓得不怎么紧,轻而易举被她夺走。 清喝一声:“驾!” 马儿立刻快走了好几步,与青年拉开一大段距离。 姜与倦有点错愕,随即失笑,这是在报复上次,他坐轿子丢下她么? 迈动长腿,从容地跟上。 白妗是真的没有学过骑马,无法维持平衡,东倒西歪,险些就要跌下。 却有风声撩起,身后一重,被一只手臂稳稳揽住了腰肢。 梅花香气轻飘飘地将她包围。 冰凉冰凉的白色长袍拂过浅绿色的裙摆,青年在她耳后闷笑: “妗妗不会骑马,却是给孤行了方便…” 方便?方便什么方便?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吐息之间,有种温和的气息。发丝吹乱,拂过她的面颊。 白妗想把他掀下去。只是按捺住了心思,缰绳攥得很紧,身体也僵硬。 他毫无所觉:“它唤未移,是父皇在孤八岁生辰所赐,陪伴孤近十年。” 说着手臂伸过,要将她环绕,白妗立刻正襟危坐,十分正人君子地说: “不许碰我。” 觉得太强硬…又软下去: “殿下答应妾的。” 这是书房那次以后,他们的约法三章。 姜与倦果真停下了手。 只因颠簸,偶尔与她背部相蹭。 他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好盯着她脖颈,今日她绾妇人髻,选了高些的领子,雪白的颈如同柔弱的花茎,上面的痕迹已经淡了。 他在她耳边轻轻问: “一会孤陪父皇狩猎,听说后山有火狐出没,给你猎了做小袄如何?” “不要,这才什么时节。”白妗毫不犹豫地拒绝。 想了想,还是提出要求:“妾想要一对护膝,还有护腰。” 他闷笑。 “你笑什么?”白妗蹙眉。 “妗妗…总让孤如此开怀。” 白妗肘子往后一怼,他硬生生受了,却笑得更欢。 …什么毛病。 二人共骑。 阡陌小道上,只有青年温润的嗓音回荡在春风之中,潜藏着数不清的温柔。 时不时跟她说些未移的习性与御马的要领,少女静静聆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会微微偏头,每当此时,白皙的脸颊距离他的唇瓣只有分寸。 他却生不出一点狎昵之情。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郎情妾意的气氛却被人打断,从山坡的斜拉里,忽然冲出个红衣小姑娘,牵着一匹小红马,好不张牙舞爪。 看见姜与倦,便奔了过来: “三哥,一会你要去同父皇狩猎是不是?给槐序猎一只兔子嘛,要活的!活的!” 正是槐序公主,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意就是国公府的小孙女得了一只野兔,人家哥哥捉给她的,带到一干贵女跟前炫耀,雪白雪白一只,眼睛红得像宝石,可好看了。 她说的眉飞色舞,姜与倦抱白妗下马来,却是冷淡地暼她一眼: “你的侍女呢?便让你一个公主这样乱跑?” “不怪她们,是我自己要一个人待着,”槐序忙道,“三哥可不要岔开话去,说猎兔子的事儿呢!三哥三哥,你行行好,就给槐序猎一只嘛,就一只!” “猎给你做甚?”姜与倦十分无情,“孤还不知道你,得了什么,从来都不好生喂养,没几天便要一命呜呼。还不如叫它早早了断,少得再受磋磨。” “我保证,会好好养的我会的,”槐序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三哥求求你了。” 姜与倦不为所动。 槐序灵机一动,想起每次求父皇什么事,父皇板着脸不肯应,她就去磨母后,然后母后就会帮着她劝父皇,往往就能大功告成了! 正充当空气的白妗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一愣,看向槐序。只觉这个小公主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看到了一块肥肉。 果然,她冲自己来了。 “姐姐帮我劝劝三哥嘛~” “昭媛娘娘昭媛姐姐~”她乱喊一气。 姜与倦轻咳一声,制止她,“叫嫂嫂。” 白妗吓得后退一步。上次被个小屁孩喊了一声便罢了,反正也不认识。 这槐序只比她小了两三岁,想她白妗好好一个未婚的、妙龄少女,被这么个半大孩子郑重其事地叫嫂嫂,怎么想都有点难以接受。 跟槐序大眼瞪大眼,白妗满脸都写着拒绝,你别喊我别喊我别喊我… 槐序鼓起嘴巴,特别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嫂嫂。” “。”白妗面如死灰。 “嫂嫂,能不能帮槐序劝劝三哥嘛?” 槐序眨巴眨巴眼。 白妗也眨巴眨巴眼。 包子脸加上狗狗眼,太可爱。她败下阵来…不过,太子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她劝也不一定管用。 用眼神准确地传达了这个意思,白妗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姜与倦的手臂: “殿下…不然…你就给公主…猎一只?” 青年转过头。 目光冰消雪融,顿时柔和了下来,低声应“嗯。” 握了握白妗的手,又给她理好鬓边的碎发。这才叮嘱槐序: “先跟嫂嫂待着。等孤给你猎兔子回来。” “…谢谢三哥。”槐序有气无力。 姜与倦意气风发,最后摸了摸白妗的脑袋,这便翻身上马,雪白的袖袍在春风中猎猎飞动,驾马离去的身姿格外矫健。 白妗与槐序目送。 “你给我哥灌什么迷.魂汤了?”许久,槐序很不满地看着她。 “三哥自我七岁起,便不跟我一起骑马了,我央了多少次都不管用,摔哭了他也不理我!你又不是小孩子,他干嘛要带着你骑马,还那么宝贝地护着。他还摸你的头!”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 白妗:“…” “你莫不真的是妖精变的?” 小姑娘忽然凑近前来,扑闪的大眼里满是狐疑。她大概才吃过糕点,浑身带着奶香气味儿。 白妗忍不住,伸爪摸上她的包子脸,捏了捏,果然很软。 槐序瞪大双眼,一蹦三尺高,猛地红透了脸:“大大胆!谁准你碰本公主的!我父皇都不能碰的!你居然!还敢捏本公主的脸!本公主要要诛你九族!” 白妗微微一笑,道:“妾身不是妖精变的,却会变两个戏法。” 她眨了眨眼:“公主你要看么?” 槐序愣了愣,“啊。” “看…看看就看看。” “不过你要是变得不好,本公主还是要诛你九族!” “第一个戏法,”白妗伸出手,手心里摊放着一片柳叶。她将手握住,翻转一下,再度打开来,竟然是一朵颤巍巍的小桃花儿。 槐序伸手摸了摸,哇,是真的。她在皇宫长大,当然见过类似的戏法,但这么近距离看还是第一次,凭空改变也太神奇了! “第二个呢?”槐序有点迫不及待了。 “第二个…”白妗忽然抬袖,将公主的眼睛蒙住。槐序只能感觉到衣领被人一提,身体一轻,低头,被带到了小红马的马背上。 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奇体验…腾空的某个空隙,一闪而过的碧蓝色天空,散落一两只雀鸟,云彩很薄,飘散成各种形状。 槐序晕乎乎的。 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飞檐走壁,也发生在自己身上么? 槐序觉得这个戏法十分玄妙,她叫着笑着问白妗: “好棒!好厉害啊你从哪里学的!” 白妗笑而不语。 哪里学的…从五岁起每日的锤炼。 通过种种堪称可怕的特训,测骨、拉筋、洗髓、通脉…… 是啊…她的世界,从来就不包括这金玉满堂。 她神色淡了下来。 槐序还在晕乎乎的,她好像…有点喜欢这个嫂嫂。对于心底接纳了的人,她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亲昵。 于是乖巧地叫了一声“嫂嫂。” 这一声情真意切。 白妗一抖,缰绳也没握稳。索性放到槐序的手里,让她自己控制,谁知就在交接的瞬间,变故突生。 小红马忽然尥了蹶子,长嘶一声,冲了出去。几乎横冲直撞,踩塌一片灌木丛,直直往深林冲去,整片林子回荡着槐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白妗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飞快地追上前去,瞳孔一缩,只见火红的一团从马上坠下。 千钧一发之际,她飞扑而上,将公主接到怀里。虽然借势翻滚了两下,背部却不可避免地与地面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小红马跑得没了影儿。 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齐刷刷地围了过来,一个婢女发现白妗怀里,是她们正四处找寻的公主,慌忙叫喊,已有了哭腔。 白妗止住她,道:“公主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她将槐序交到侍女手中,自己走到一旁。 罗芷在她转身的时候,担忧地捂唇:“公主是在与娘娘独处的时候受的伤,若是殿下追究起来,恐怕娘娘脱不了干系呢。” 眸子里写满幸灾乐祸。 白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予理睬。 对走过来的斩离道:“那匹马有问题。” 宫中豢养的马大多性情温顺,突然发狂,多半是被人下药…至于目标,不知是单纯针对公主…还是她。 斩离点头,“属下这就去通知殿下。” 走前,问了一句:“娘娘可有大碍?” “无事。”白妗淡淡道。 人们都围着公主,趁无人注意,白妗独自走到一棵树旁,想靠着树干歇一歇。 疼痛从背部源源不断传来,生理性泪水在掉,她去擦,一直擦都擦不完。 有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 魏潜抱臂,淡淡地看着少女。他一直站在这棵树下,方才的一切他都看进了眼里。 白妗刚想摇头,目光轻掠过什么,闪了闪。 魏潜其实不想与她过多接触,太子的女人,还是避嫌得好。转身要走。 谁知一阵馨香,绿影在眼前一晃。她忽然向他怀里倒来,魏潜下意识伸手去扶。 草木的清香充斥了鼻腔。少女柔软的躯体几乎被他高大的身躯笼罩。雪肤乌发,眉若远山,睫上挂着泪。 她额头在他胸口,却刻意保持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然而远远看来,就像她在投怀送抱,而他欣然接受。 少女浅浅地吸气,像呜咽:“…疼。” 魏潜完完全全地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最爱的情节来了 第47章 喂食 满意地看到罗芷僵硬在半路的步伐。 她脸色涨红, 目光含恨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是跺脚走开。 这个罗芷倒并不是全无脑子,知道若是贸然过来, 惊动了魏武侯,以她这样低的身份, 上位者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转身就走,大概是找能治他们的人去了。 不过白妗才不管这些, 反正人给她一分不痛快, 她就让人十倍不痛快。 魏潜咳了咳。 白妗忽然直起身子,行礼:“方才因一时疼痛难忍, 唐突侯爷了,妾身给侯爷赔罪。” 魏潜的脸色却很奇怪,目光紧紧地锁着她。 抿唇。 “殿下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如此轻浮。 白妗困惑,“什么?” 见他没别的话说,白妗便再次行了个礼, 转身要走。抬眼那一瞬,却见他眉头紧锁, 薄唇轻飘飘溢出四个字, 那翕张的形状。 分明是“不知羞耻。” 白妗面色一冷。 她忽然扭身,站到这个人面前。 他身量也极高, 她这样站着,几乎能算作娇小。 魏潜便眼睁睁地,见她露出一个非常奇怪的笑容,有点玩味。 她将拇指抵上红唇, 睨视他,眉梢勾动起一丝丝冷媚,慢慢地渗入每一寸肌理。 好像完全褪去良家的外壳,露出真实的一角。 他听见她慢条斯理地说: “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魏潜浑身一震。 联想之前他眼神中的厌恶与鄙薄,白妗便明白了,那个时候,这个小侯爷也许半路折返,看到,或者说听到了书房发生的事。 啧啧难道是物以类聚么,他的朋友也一个比一个斯文败类。 魏潜脸色有点难看。 他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窥伺他人之私,绝非君子所为。他一开始其实愤怒痛心,挚友会做出那种事,必是被这女子所惑。 方才大庭广众之下,她顶着昭媛的身份,更是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难道不是不守妇道、不知羞耻? 如果他说出去,或者被人看到宣扬——亵渎皇族之罪,最轻都要被判剐刑。 她当真是肆无忌惮! 白妗眼珠一动。 她上前一步,离男人近了些,呼吸微微低拂过他的下颌。魏潜垂眼,冷冰冰地看着她,看她又要耍什么把戏。 却见她眼皮一抬,清浅的羽毛般的几个字,从那张娇小的红唇中吐出: “小侯爷,好听么?” 不谙世事的语气,却如同恶鬼的呢喃。 轰的一声,血液全部冲向头顶。魏潜瞪大双眼,困扰了几天的魔障,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软绵绵的叫声。 带着哭腔求饶:“夫君…疼…” 白妗嗤笑,扭身就走,却被一股大力攥紧了手腕。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了似的。 白妗看了一眼,慢慢地看到他的脸上,似笑非笑,“我只听说福同享难同当。却没听过,朋友妻也可欺。” 几乎话音一落,立刻反手一掌击来,魏潜松手,急退几步,偏头,避开那致命的寒芒。却仍有几缕发丝被削,细丝飘落在地,他眼底挥散不去的震惊。 白妗扬了扬手:“怎么?你也想试试?” 正好,刀有点钝了。 她…她在影射什么?! “昭媛娘娘,请自重。”魏潜声音紧绷。 白妗将月牙刃收入袖口。 抬起头,有点恶意地笑:“小侯爷,若妾记得没错,殿下长你数月。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嫂嫂。” “或者,小嫂嫂。” 她笑了笑,扬长而去。 魏潜攥紧了拳。 这个地方较高,他眼力好,其实全都看见了。将柳叶变成花儿,不过是一早便藏在了袖子中,区区拙劣的谄媚的把戏,也能逗得那公主眉开眼笑。 有点意外的是,她竟然会轻功,将公主拎送到马上的时候,碧绿的裙角旋过弧度,银光晃动,堪称赏心悦目。 很漂亮,身形很漂亮,无法言说的漂亮。 他知道那个小太监就是白昭媛了,早在那个时候就能猜到,太子的反应古怪,她也许一直躲在书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何等胆大包天,何等轻浮孟浪,居然引着一向肃正的太子,做出那种事! 可是…魏潜低头,玄黑的袖口露出一角黄色。格格不入的明艳,突兀中夹杂一丝说不清的暧昧。 为什么没有把绢子还她。 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他自己也不明白。 * “娘娘!怎么奴婢不在,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杜相思一看见白妗便呼天抢地,这是跟太子在草里滚了一圈么,怎么衣服上都是泥啊。 杜相思正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晓得狗嘴里必然吐不出象牙,白妗瞪她: 闭嘴。 杜相思乖乖住嘴,搀她进入一个临时的营帐,低着头小声说:“看过了。好像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我们上山的那条路。至于其他的地方嘛…这座山地势险峻非常,四面多是悬崖峭壁,若是跌下去,不粉身碎骨,也要缺胳膊断腿了。” 白妗抿紧唇,点了点头,让杜相思为自己上药。 * 入夜是宫廷宴会。 今日狩猎,陛下尽了兴,身体却也倍感疲惫,便自先往行宫歇下了。皇后与众妃也陆续离开,场上便只剩几个小辈。 几个皇子与世族子弟都小有收获,兴高采烈地分享今日的成果。 舞女翩翩起舞,众人觥筹交错。中央升起篝火,正在炙烤羊腿肉,宫中的御膳师时不时往上撒着佐料,油光滋滋地冒着,肉香四溢。 侍女们陆续奉上烤好的羊肉。 白妗饮了点果酒,抬头,就看见姜与倦走了过来。杜相思眼疾手快地放置了一块软垫,姜与倦便在白妗身边坐下。 “查到怎么回事了么?”她问的是那匹小红马。 姜与倦回,“是喂马的小厮做的手脚,已经解决了。” 只不过到死也没供出幕后主使。 斩离跟他说,是白昭媛救了槐序。 以身相接,她必定受了伤。 脑海中掠过那人凄惨的死状,口中却平淡道,“那匹小马,是孤送给公主的。” 谁不知道皇后溺爱公主,如果槐序真的出了什么事,母子之间必定会起嫌隙。 白妗蹙眉,皇后若与太子生了龃龉,谁又受益? 鼻尖却嗅到香气,一块羊肉送到了嘴边,肥瘦得宜。白妗张口咬住,唇齿生津,顿时被食物的美味勾去了心神。 又是一块。她来者不拒。 姜与倦总是等她细嚼慢咽了,再喂食下一块。 他看得眼睛弯弯。她太瘦了,得多吃肉。 直到一碟子的羊肉全下了少女的肚,姜与倦才心满意足地停下筷子。 接过侍女递来的白绢,凑上前,给白妗擦拭嘴角的油光。 白妗任他动作。微微嘟起的红唇,在巾帕的擦拭之下更显饱满。 他凝视着,眸光逐渐变暗。 却记着约法三章,小心翼翼地不触碰,手指隔着巾帕,连唇角不挨上半点。 白妗忽然有点不高兴。 这么能忍? 她一下子扑到青年的怀中,像小狗一样蹭了蹭。姜与倦把她推开,扶正,轻咳示意: “都看着呢。” 果然,场上绝大多数目光都投了过来,连杜相思也露出一副“你俩不是人”的表情。 白妗于是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姜与倦一怔,点了点头。 二人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 密林幽静,偶尔两声虫鸣。 草叶带着露水,空气里泛着湿意。与那边隐隐传来的热闹区别,这里,像彻底分隔开的另一个世界。 白衣的青年将少女按在树干上,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与她亲吻。 白妗不怀好意地曲起腿,在他腰间慢慢地磨蹭。姜与倦低喘一声,咬她。 却不疼,更像惩罚。下一刻他的舌尖长驱直入,白妗回应着,手心是他冰凉的发丝。 却微微偏头去,冲不远处眯起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黑暗中站着一个玄衣男人。 他神色阴沉。 …… 已是三更的天。 他一次次上顶,动作轻缓。 烛火昏黄,帷帐垂落。她下裳未褪,铺陈像花儿一样散开。衣领大敞着,只露出雪白的香肩,春光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她自己动了几下,便泄了气。 姜与倦抚摸她的后颈,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背上的伤,“累了么?” “啊…”她睫毛一颤,按住他的肩,将他要撑起的上身按回,软软地说: “你别动。” 他也在忍受,眼角通红,眸里含上泪。胸膛赤.裸,露出精壮瓷白的躯干。 乌发在脑后散乱,如晕染的墨。 发丝沾在薄唇边,正失神地看着她。 将大昭的明珠压在身下,与他做人世间最亲密的事。 光是想想,一股激栗传遍全身。她低下身去,吻他剧烈滚动的喉结。 “妗妗…”他喘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紧抓,有点想逃脱的挣扎。 白妗却用牙齿轻咬,感受他的颤抖,直到此刻,才似能体会杜相思说的那种妙处了。 果真是飘飘欲仙…极度的快意冲刷着感官,白妗亲上他的嘴唇,与他纠缠。 这个姿势太深入,他怕伤着她,动作竭尽全力地轻柔,手心稳稳握着她的腰,如同一个掌舵者。 而她是他手中的船。 庭山行宫的夜,注定不眠。 作者有话要说:真?太子妃开车现场 之前是见面必亲,现在见面必船了吗?!完了我黄了再也洗不白了嘤嘤嘤。不会很虐的小天使们放心,我是亲妈鸭!! (ps.真的是 互馋身子) 感谢订阅! 第48章 下坠 第二日醒来, 身上是难言的酸痛。 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更是。 姜与倦不在身边,垫褥却非常整洁,她浑身干干净净, 连身上的被子都盖得规矩。 杜相思端水走进,随意地招呼一声: “醒了啊。” 白妗撑手坐起, 青丝如瀑下落,掩住裸露的肩头。 杜相思小小地“啊”了一声, 脸上顿时出现一种玄妙的表情。 白妗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看见锁骨上都是印子,鲜红交错。 立刻伸手掩住, 瞪她: “看什么看。” 杜相思咳了一声,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这样盯着一个有夫之妇确实不太好哦。 看来昨夜很激烈,这是最后的狂欢嘛? 又有新的素材,她自顾自一笑。 姜与倦的枕头上叠着从里到外的衣物, 白妗躲进被子里,摸摸索索地穿亵衣, 边穿边问: “太子殿下呢?” 杜相思给她拧干帕子: “一大早就出去了, 听说是魏小侯爷相邀,应该是去狩猎了吧。” 魏潜? “出门时, 殿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杜相思想了一下,“看起来精神头挺好的,走路的姿势特别有力,一点也不虚。” “……”嗯, 确实不虚。 白妗小小地赞同了一把。 杜相思忽然盯着她: “没出息。” 白妗睖她一眼,“什么?” 杜相思悠悠地说: “你昨天晚上要是能把他榨干,让他床都下不来,咱们的计划,不就事半功倍了么。” 白妗咬牙,把手指攥得咯吱咯吱响。 杜相思立刻半跪下来: “奴婢服侍娘娘更衣~~” 这狗腿的样子,让白妗联想到太子身边的崔常侍。这次春猎确实没有见到他,难道说,他偷杨花落尽出宫卖钱一事暴露了? 呃,反正不是她告密,她就借此事威胁了一下,保住了手头的三百两而已。 何况就这事儿,也不至于让姜与倦从此冷落了他吧。——不过,不在身边也好,少一双眼睛盯着她。 杜相思正给她系腰带,这是一件水蓝色的骑装,袖口略窄,腰身紧收,领子袖边都有细碎的装饰。 今日会举行许多活动,皆是在马上进行,白妗作为东宫唯一的女眷,自然也要去充充场面。 她将长发束成马尾,在额头上系好同色的佩巾,打扮得利落又清爽。 杜相思则是寻常的粉色侍女服,只略略改动了裙摆,方便跑动。扎花苞髻,配上圆圆的鹅蛋脸,俏丽可人。 一蓝一粉刚刚靠近围猎场,就有个幽均卫牵了匹马过来,似是等候多时: “昭媛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意嘱咐属下牵给您的,说是一会儿的游会,您可以骑这一匹。” 说着牵过马来,只见这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脖子上的马鬃又长又软,阳光下更是雪亮惊人,额头上还悬挂着一颗血红的宝石。 双眸剔透,看人的目光温顺至极,仿若开了智的灵兽。 那侍从见她看得出神,笑道: “它叫长情,是匹母马。” 白妗立刻联想到姜与倦那匹红棕色的马儿: “未移?” 那人咧唇一笑: “娘娘聪慧。长情是未移的妻。” 白妗抚摸着马儿雪白雪白的毛发,软毛在手里塌下一块,又拱起。 心口涌着一股说不明的感受。 她眉心微蹙。 杜相思:“感动了吗感动了吧?长情未移…长情不移…呜呜呜太子殿下对你这么好。你肯定舍不得了吧。” 白妗面无表情看她一眼。 杜相思闭嘴。 白妗上马,长情驮着她走了几蹄子。步子不大,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 杜相思在一边亦步亦趋。 难怪世人皆爱鲜衣怒马,这白马一骑出去,配上太子那玉郎般的相貌,春色醉人中折花一枝,多少闺阁女儿心都要给他辣手催去。 白妗皱皱鼻子,勒紧缰绳,却不往围猎场去,而是驾马去往反方向。 正好,趁斩离那些人不在,她决定找找有没有另外的出口,正行至半道,身后传来一声笑。 “嫂嫂真是好福气!” 赶了一下马儿,那人与她并排而行。 银冠金带,是楚王。 他指着她身下的长情,说: “这匹白马乃是来自西楚的‘赛龙雀’,又有美名‘夜照玉狮’,性极烈,三哥花了半年的时间才驯好。寻常之人,哪怕是亲弟弟,连碰都碰不得。谁知转眼就送给了娘娘。宫里说三哥待娘娘极好,弟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白妗打量他。 楚王是个比槐序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姜家这些皇子,都是天生的好相貌,更何况他是陆贵妃除了筇王外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拥有堪称凤毛麟角的美貌。 只是眼下发青,徒添一丝阴沉。 神情也微含讽刺。 白妗非常配合,柔弱地捂住胸口,受宠若惊地感叹着: “殿下对妾如此厚爱,妾惶恐,十分惶恐。” 却稳稳地端坐,神色也不变,一点惶恐该有的表现都没有。 杜相思抽抽嘴角,这也太敷衍了吧。 楚王的眼神有点古怪。 “娘娘自己慢慢游赏吧,本王就不奉陪了。”说着拉了拉缰绳。 “楚王爷慢走。”杜相思行礼。 楚王却忽然定着不动,他再看白妗一眼,笑了笑: “对了。提醒一句,前边有一座悬崖,娘娘可要当心,千万控好了马。” 这便打马调转了方向,慢悠悠地远离了二人一马。 …… “阿妗,我觉得那个楚王有点奇怪,”杜相思摸了摸手臂,“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瘆得慌。” 白妗不肯定,也不否定。 “正事要紧。”她抿紧唇。 …… 华服少年在路上停下。 从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根利箭,慢慢举起了弓,对准白马之上,少女的后背。 他搭着弦,眉梢碾动过一丝阴厉。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将弓箭放下。 背上一阵剧痛。 …… 白妗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回头,便看见那少年滚下了马,身下流出汩汩的血迹。 杜相思自然也看见,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有点哆哆嗦嗦,“这是怎怎么了…” 她犹豫片刻,便走过去看,哪知走到半路,猛地往后摔倒,手臂上插着一根利箭! 旁边是个陡坡,杜相思站立不稳,整个人都跌了下去,顿时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之中。 白妗瞳孔一缩,四周潜伏有刺客,且数量不少!正要翻身下马,鸣镝声破空而来,胯.下的长情痛苦地嘶鸣一声,它也中了箭! 此刻吃痛,撒开蹄子便跑,白妗拉不住缰绳,手心被磨破了皮,渗出鳞鳞的血迹。 正在经历昨天槐序所经历的,白妗暂且还维持着冷静,可长情痛得极狠,光凭呼喊与拉绳根本制止不住,一股脑只顾往前冲! 即便穿越密林也坦荡如平地,这一刻白妗才感受到:果真是一等一的神骏。 她苦笑。 却又想起楚王说,前边是悬崖… 白妗开始进行极速的判断。 此刻跳下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这匹马却很可能直直地往前冲去,坠崖而死。 更何况这样快的速度,她就算跳马保住一命,也会摔成重伤。 不过须臾便做出决定。 白妗牙关咬紧,从怀中摸出软骨散,想要用它涂抹在刀刃,令迷.药渗入血液将长情放倒,然而实在颠簸得厉害,试了许多次都不能成功。 她的冷静快要维持不住,手腕也在抖。 “妗妗!” 恍惚听见呼喊,她回头,白衣青年策马而来,如同一团雪云——是姜与倦。 他看见她伏倒在白马背上,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整张脸被惊慌与忧虑席卷: “抓紧,不要松手!” 他几乎破音,心急如焚,狠狠地驱赶着未移,终于赶上白妗,伸出手臂想将她带到怀中,指尖在要触碰的一瞬间,忽然分离,因她终于拼上最后的力气,将月牙刃插入了长情的皮肉之中。 可是她忘了,再强的迷.药也得过一段时间才能起效,长情仍然疯跑不止,甚至因为背上新添的疼痛更加狂躁! 姜与倦就这样与她错开。 …… 头发一路挂过枝桠,发带散落,长发扰乱了视线。风声混合着谁的嘶喊在耳边凌乱,她再也无法思考,紧紧抓着手里的凭依。 一切景象都变换成了飞灰,在眼前片片破碎,连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带来闷痛。 长情终于闭紧眼眸,前腿一曲,马身轰然倒地。距离空茫茫的崖边,只剩短短一步。 而由于惯性,白妗的身体无法挽回地飞了出去,如同一块单薄的破布。她紧闭着眼,腾空无所依的那一刻,终于生出一丝绝望。 和深深的恐惧。 忽然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感受都变得缓慢。 天是澄澈的碧青色,没有一丝云彩。他阒黑的眸却有星芒旋转,倒影着她的面容。 白衣黑发凌乱飘扬,风声刺耳,青年的面色惨白,又说不出的昳丽。 他轻轻叹息,捂住她含泪的眼。 “妗妗。” 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抱她那样紧。 “别怕,孤在。” 这是她意识清醒前,最后听到的字眼。 他们相拥着,急遽下坠。 …… 作者有话要说:全剧终 (哈哈哈不是别信) 第49章 曾经 当泥胡菜不再鲜嫩, 艾蒿枯槁,秋天悄然而至,催黄了树叶, 也吹开了桂花。 秋雨如约而至。 青衣的女人打着伞,细碎的桂花如米粒坠落, 纷纷扰扰,坠在女孩的肩头, 铺出一线淡黄。 那女声如珍珠滚落玉盘: “你知错了么?” 女孩紧抿着唇, 深深地垂着头颅。额前的发太长,挡住了眉眼。她紧紧攥着小手, 裙上一层褶皱。她不说话,一种沉默的反抗。 五根葱指,微微握紧了伞柄。伞面被雨滴打得作响,滴滴答答中,女声渐冷。 “只因想赢, 便可取走他人的性命么?只因没有明文规定,便可蔑视生死了么?” “这世间周遭复杂, 泥沙俱下, 人有百种千种模样,什么都可以改变。” “唯有底线一物, 失守越多,沦陷越多。你是我亲手教养,我不忍看你堕落!” 字字句句砸在心上,又冷又疼。 说完她转过身, 打着伞走开了。 烟雾一般的秋雨中,她黑发长裙,始终不曾回头。 雨滴浸透了衣裳,寒意透骨。 耳边只回荡她那一句: “你该受的。” 是,她该受的。 水珠流过眉骨,在下巴处汇集而下,打湿了双手。她紧紧捂着裙面,却挡不住逐渐的濡湿。 桂花攒在她的裙边,它们紧紧依偎她,在失去了所有的香气以后。 一把伞撑过头顶。 女孩抬头,这是那女人的伞。伞面靠里有一株垂花兰,是女人亲手所绘。黑衣少年站得笔直,神色一成不变的冷硬。 “师妹。”他轻轻唤了一声。 然后他发现,她哭了。 他从她来的第一天,就没见她哭过。 她是个铁做的皮囊,石砂浇铸的心肠,那样强压的训练都能捱住,甚至青龙门主当众的羞辱都扛下了,却因为师父头一次严厉的训斥,而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问,为什么。 于是他就这么问了: “为何出手如此狠毒。” 对那个跟她年纪相当的女孩子。 明妃的另一位候选,此时重伤卧床,昏迷不醒。 女孩红着眼睛,像一只露出尖牙的丑兔子。她恶狠狠地说: “她编排你!” “她编排你们!” 他哑然。 她像只咆哮的小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她编排师父,与你…与你…说你们、你们…” 女孩忽然冷静下来,手里紧紧攥着裙摆,尖尖的下颌像一把小刀。 “我不能让她住嘴,”眼底森冷,“那就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你实在是。”他不知如何评价。 旁人的言论从来都无法影响他,更何况师父那一颗冰雪玲珑的心。可她却是为了他们,确确实实是为了他们。 女孩挡着那些雨滴,不要它们打湿她的裙摆。却是徒劳无功,肮脏的泥水冲刷着单薄的布料,让她心如刀割。 他知道,这是师父送她的收徒礼。 今日是她接任明妃的大典,也是她的生辰。师父却要她跪着,一直跪到日落。 “师兄。”她忽然喊,睁大着眼睛。 “师父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女孩抽抽鼻子,“不明白。反正…以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人教我。师兄,没有人教我啊。” 她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茫然。 …… 灯火如豆,满室冷清,唯有药香四溢。 “明妃大比非同小可,想来…她也受伤不轻。阿恣,你把这药带给她。” “只千万记得,莫说是我给的。”女人声音轻柔。 “师父既然如此挂心,又为何…” “她天资太高,戾气却极重。若不能引向善道,必入歧途。” “原来如此。” “对了…今日是她生辰。她不爱吃甜食,可她受伤也不能吃辣。小厨房有我一早便做的寿面,正在炕上热着。一会儿,你一道给她端去。” 似乎不放心,她又叮嘱一句,“也莫说是我做的。” “…是。”少年声音中微微笑意。 “师父,恕我多嘴。”少年忽然说,“您待师妹,是否…过于严苛?” 静默了一瞬。 “为师待你不严苛?”她含笑。 “…不是。” “吾是你二人之师,师之道,”她叹息一声,“倘若你与阿妗,德之不修,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之忧,亦吾之过也。” 说着她咳嗽几声,淡淡道。 “屋里潮闷,开窗透透风吧。” 少年应了一声,将轩窗打开。 小小的女孩猛地矮身,缩在墙下,嘴唇咬得泛白。 …… 白妗很冷。 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冷过了。 那年秋雨浸透裙裳,也没有这般冷到骨子里过。师父是不是忘记给她往被窝里塞汤婆子了? 以前她一喊冷,师父就会把她的手握着,然后把汤婆子一道放进她怀里,等到她的身上全都暖了才会起身离开。 “师父…”她好想师父。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她就不会这么冷了。 脸上忽然贴到什么,是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掌,她不自觉靠近了一些,将冰冷的脸都贴在那不断散发着热度的掌心。手掌缓缓在她眼角摩挲,继而揽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拥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地唤: “妗妗…” 是个男子。 不是师父。是谁。 …… 夜空深蓝,挂满繁星。 生满青苔的洞窟中,一捧干柴燃得劈啪作响。偶尔刮过风,将火苗吹得乱舞。 影子在山壁上拉长扭曲,青年的黑发长长披散在背后,蹲坐在火堆旁,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他的怀中抱着什么,用雪白的衣袍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她在喃喃什么? 姜与倦将少女拥得更紧些。 那日,她被长情甩了出去。 在看见那如枯叶般飘落的身影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碎成齑粉,连声音都堵在喉咙再也无法发出——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或者根本不曾去考虑,便向着那蓝色的身影扑了过去。 心底只有一声又一声的,不能失去她。 不能失去她。 万幸接住了她,更万幸这山崖下是一潭深泉。带着白妗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已不省人事。 …… 他背着她,走了许久才找到这一处栖身之所,在附近丛林拾捡了干柴,生起火来,二人的衣物已经被烘干,而她昏睡了一天一夜。 姜与倦低头看怀里的人。 因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所有伪装都被洗得干净。清水芙蓉般美丽的面容,却没有血色,连唇也发白得可怕,像孱弱到极点的花儿。 他看得揪心,用树叶盛来的水慢慢地喂到她的唇里。她几乎不能吞咽,许多都流淌了出来,洒在他的掌心。他变得很耐心,慢慢地一滴一滴喂进,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揩干唇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睫毛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瞳孔逐渐地聚焦,视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心头涌上狂喜,竟连手腕也在微微地颤抖,可随着她一直看着他,却不发一语,整颗心脏,又被不知名的恐惧填满。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太空茫,也太冷清了。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她的嘴唇动了动,这才张口问: “你是谁?” 声音很轻,约莫是呛水太多伤到了嗓子。 姜与倦的手臂僵着,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却慢慢扯出一个笑。他的笑,在她看来,却是很奇怪的嘴角上扬。她眉心微蹙。 少女任何细小的神色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姜与倦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不要惊动到她。她毕竟才醒。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粗哑,如同沙砾在纸张上刮过一般。 “妗妗…” “你不记得…孤了?”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想过许多可能,却从没想过她会与他成为陌路。 “孤?”白妗在脑海里搜刮着这个字。 她忽然噗嗤一笑,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山壁: “你是谁的孤呢?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笑容,还是熟悉的她。 可,她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么… 明明只是一梦醒来,明明只是经历了一个夜晚。为什么? 姜与倦有些茫然,仿佛仍然置身于那巨大的洪流之中,被激荡的水波冲得晕头转向。从前任何的运筹帷幄、谈笑风生都变得遥远,毓明太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无能为力。 “妗妗,”他的声音仍然哑,唤出这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她诧异,去看他,见他闭上双眼,似乎正深深地呼吸。 须臾便睁了开,面容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苍白,眸子里涤荡着十分的温柔。 他握紧她的肩,轻声说: “不记得,也不要紧。” 像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 不要紧的。起码,她还活着,是不是。 白妗又看了他一会儿。既不挣脱他的怀抱,也不怒斥他的靠近。 大概因面对的是个陌生人,她很快兴致缺缺,将脸转了过去,看着洞窟的顶。心想,这顶怎么这样低,好像很快就会塌下来似的。 “你,你在这里待好。孤……我去找找有没有食物。”他说完,便轻缓地松了手,修长的身影很快在她视线中消失。 他走出去的时候,似乎踉跄了一下,手掌抵住洞口,这才稳住了步伐。 白妗想了一会儿,起身,跟了上去。 她走出山洞。黑夜之中,那身白衣十分显眼。就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她看见,那个自称“孤”的青年,在哭。 他的背紧紧地贴着石壁,仰着颈,用手掩住了唇。 作者有话要说:为何我如此兴奋? emm想了下还是告诉大家哈,没失忆,妗妗玩他呢(本杳岂会如此狗血!!) 第50章 爱我 手背抵着唇, 好似要压抑喉咙里的哽咽,指节深深地凸起,面孔苍白。 眼角不断地滑出晶莹。 白妗沉默地凝望。 胸口的那口气吐不完, 堵塞在喉咙,等他意识到了, 已经坠下泪来。 十数个时辰,不敢离开半步, 不敢合眼, 不断感受确认她的体温,害怕凉下去, 害怕消失,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可是到她真正醒过来后竟然不再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一直吊在极高点的心脏,随着她醒来深深攥紧,又因一句话被狠狠摘扯。情绪绷紧到极致,迎来突然的宣泄。 所以, 他失控了。 那个青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这么静静地站立着, 一滴一滴地落泪。 白妗看着看着蹙起了眉, 这个人怎么比她还能哭。 他的样子实在称得上狼狈。 长长的乌发没有梳理,散乱在肩上都是。衣上泥污斑驳。靴子看起来也湿漉漉的, 刚刚他走出去时,步伐甚至有些趿拉。 白妗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发现她的存在。 姜与倦睫毛一颤,转身就要走。 白妗先一步跨过去, 拦到他面前。 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敢直视他,轻声问: “你怎么了?” 他却比她更甚,竟有点后退的欲望。 偏过头去,欲盖弥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 “无碍,”这才看向她,这种时候,扯起一个笑实在是太难,他便将唇角放平,温和道: “方才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有点瓮声瓮气。 青年眼眶红红的,透露着难过,也许还有一点委屈。密密的眼睫也因水汽粘在一起,显得瞳更浓。一滴泪水坠在下巴,将落未落。 白妗捻了捻手指。 嘴里却毫不留情地指出: “说谎,你明明在哭。” 你哭了。她很笃定地说。 他垂下眼。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他咬牙,忽然低斥: “长情死了就死了,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救?你水性很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压低的声线里有极力掩饰的颤抖。 他说着说着,视线又开始模糊。声音却慢慢低了下来,只因有点哽咽,每句话都需要停顿一下。 “同你说了许久的话,你却一直不醒。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这里荒山野岭,出去的路都很难看见,也不是皇宫,没有大夫,没有药可以用。我只能守在你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就怕你突然没有了脉息…终于等到你醒了过来,…” 他再度闭上眼。 “却问我是谁。” 也许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这样坦诚。 他说了很多,她一直一声不吭。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激荡的情绪得以平息,胸膛也不再起伏得那么厉害。 终于重归平静,却听见她很小声的“长情是谁”,眸光忍不住震动。 …像是要破碎了一般。 大概觉得他的难过拜她所赐,少女不敢看他,低着头,像个给师父认错的弟子。 姜与倦默了许久。 无奈地深深叹气。 “…不怪你。” “这不怪你妗妗。”他想揉揉她的发旋顶,却想到她不喜欢别人的触碰。 而忘记了他的妗妗,甚至会抵触、厌恶旁人的亲近。 于是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了下来。 “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不是你的错。” 语气回归熟稔的温柔,又劝她回到山洞里去,“睡了这么久,肚子应该饿了吧?我见周围荒凉,只有我们两个人…若是信得过…便信任我吧。先在里面等着,不要乱跑,好不好?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裹腹。” 她似乎审度良久,才点了点头: “…嗯。” * 他回到山洞的时候,少女歪坐在角落,身上盖着他的长袍,乌发凌乱,盖住小脸。 姜与倦将剖洗干净的鱼放到一旁,朝她走去。见她蜷缩的姿势,担忧地蹲下查看:“妗妗…怎么了?” 她眼眸半阖,呓语: “我…有点不舒服。” 说完向他怀里倒来,少女面色如同刷了一层苍白的釉,眉眼却隐隐发青。 手探上她的额头,发觉十分滚烫,这才惊觉她在发着高热…姜与倦陷入自责。 她体质不好,在那样冷的水里泡过必定是要生病的…懊恼自己的粗心,也顾不得再弄什么晚膳,先给她降温才是紧要。 … 等她终于好受了些,已不知时辰几何。火堆燃尽,只剩星火灰烬。 夜风微凉,天边隐隐泛白。 二人并排靠坐,外边是绵延的夜,有别于宫城的夜空。 她还有点晕沉,浑身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将醒未醒的慵懒。而他疲惫地阖上双目,似乎已经睡熟过去。 “有陨星。”她望着夜空,忽然说。 姜与倦睁眼,深蓝色的天空中滑过一颗流星,如微渺的灯火,拖着细细的尾,坠落的瞬间悄无声息,却打破了心底沉寂。 他有些怔,这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极致短暂,又极致灿烂。 许久许久以后,久到好像世间重归沉静。 “为什么不说话?”她问。 他闻言,只是暼了她一眼。 白妗起身,靠近他,鼻尖离他的鼻尖只有短短一寸,呼吸扫过他的面颊。 她有点负气地皱眉: “为什么不理我?” “…”他仍不说话,只是静静把她望着。 她看看他掖在袖子里的手,一字一句: “为什么不肯抱我?” 他终于开口,“既然病着,就不要乱动。” 只当她是发热,说的胡话。 白妗愕然了一下,随即噗嗤一笑。 “你笨死了,”她用手掌,贴了贴他的脸颊,在他发呆的时候,又滑落放下。 “我是谁?”她指着自己。 “妗妗,”他蹙眉,“你怎么了?” “对,我是妗妗,”白妗笑了下,“那你是谁?” 姜与倦的手指攥紧,他好像有点紧张,微微坐直了身体,深邃的目光攫住她,不肯放过她一丝神情的变化。 白妗轻声细语地说: “你是大昭的明珠儿,帝后嫡出的毓明太子殿下。你叫姜与倦,号如止。”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 “殿下,妾记得你。” 姜与倦彻底愣住,她扑进他的怀里。 旭日腾出一线,辽阔无垠的天空顿时布满耀眼的金光,鸟雀轻啼声回旋于山林。 世界在这一刻,迎来光明。 * “殿下~殿下你有没有许愿啊~” 白妗坐在一头黑毛驴上,晃晃脚。 这是姜与倦同一位樵夫买的,充当代步工具。 庭山与桂峡相接,地势复杂,他们落下的地方又实在荒僻,走出那片林子之后,仍是荒无人烟。 听那樵夫说,若要从此地回到盛京,满打满算有三天的脚程。 一路向南据说有个村庄,今日走了一天,已临近日落,他们打算在那借宿一晚。 她在那问得口干舌燥,他却不理她,为她装失忆骗他一事,还在生闷气。 上好的雪锦外袍被他拿来换了这头丑驴,那樵夫倒是好心,另赠了一套粗麻的衣裤,并一顶斗笠。 此时姜与倦就穿着灰色的麻衫,戴着竹编斗笠,趿拉一双草鞋,打扮得如同村口小兄弟,既亲切又敦厚,半点也看不出大昭储君的气势了。 白妗愈瞧愈觉得顺眼,作弄心起,掐着嗓子软软喊了两声: “大牛哥,大牛哥~” 姜与倦眼刀飞来,声音冷沉: “大牛哥是谁?” 她眨眼:“是你呀。” 他凶她:“放肆。” 白妗娇嗔:“倦哥哥最好了,就告诉我,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许愿嘛~” 他受不了她一直哥哥哥哥地叫,索性截断她: “许了。” “许的什么?什么嘛?”她纠缠,就像突然被槐序的鹦鹉俯身,变得喋喋不休。 姜与倦实在烦躁,嘴快地溜出一句: “愿妗妗爱我。” “……”白妗张了张口。 竟然说出来了…姜与倦唰地别开脸,红色一路蔓延到了脖子根。 白妗也怀疑自己听错。 “殿…殿下?你说什么…” 他抿唇。死也不说第二遍。 步子跨得极大,毛驴被他扯得直嗷嗷。 白妗一路也给颠得够呛,一下驴,就吐得昏天暗地,没吃多少的鱼肉全都交代在了土里。 他在一旁给她轻轻拍背,看得又心疼,又解气。可,面对少女惨白惨白的小脸,还是去牵住了她的手,握紧,捂暖。 “其实,殿下,我也许了愿。”她悄然反握,挨近他,眼眸亮晶晶的。 “什么?”他斜她一眼。 “妾唯有一愿,” 她梨涡浅浅,羞涩道: “愿与殿下春风一度。” 姜与倦猛地松开了手,大步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出老远。 白妗把驴牵上,赶紧去追。 自己气走的倦哥哥,还是得自己哄回来呀。 …… 推开客栈的门,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这个村庄很是奇怪,住民似乎很少,她跟姜与倦一路走来,也就遇到几个年迈的农夫。 却不在田垄间做活,而是围在树下,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们上前询问的时候,老翁们大概上了年纪,耳聋眼花,对他们的问话全然不作搭理,嘴里念念有词,时而交头接耳,听不出在叽里呱啦什么,似乎是此地的方言。 无奈,只得自发去找了一圈,竟然找到了个客栈,算是意外之喜。 客栈外观看着还算齐整,挂着的店牌上字迹已经模糊,也不见补上一补。应当是生意太惨淡,掌柜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好在,还有人守门,是个小伙计。 听人进来,头也不抬: “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姜与倦道:“两位,住一晚。” 那小伙计抬头,脸庞极瘦削,颧骨突出,目光像骷髅里的鬼火。先是一眼扫过打扮较为光鲜的白妗,接着漫不经心,落到姜与倦的脸上。 原本平淡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古怪。 那种古怪,白妗敢笃定,必定是因为姜与倦的相貌。 却并非惊艳,更像是…看见一个一直以来厌惧的人,出现在眼前。震惊之中,还有一抹深藏的恐惧。 第51章 景和(二合一) 榆木桌上零散摆放着几个简陋的小茶壶, 桌面一层略有油渍脏污。窗关得严,光亮几乎只从门外透入。 已是黄昏时分,室内极暗, 只在柜台放有一盏熄灭的油灯,同样的破旧, 灯托表面锈迹斑斑。 伙计看了他们几眼以后,身子佝偻下去, 径自弯到柜台之中翻找起来。 白妗不动声色地滑出袖刃。 哪知他再起身, 却是燃了一枚火折子,托着枯瘦的手腕, 揭开灯罩,将油灯点起。 本就狭窄的室内大亮,几同白昼一般,驱散了初入的阴森。 那伙计也立刻变了一张面孔。好像将才那古怪的眼神,只是他们的一个错觉。 如同所有热情好客的店小二, 他瘦削枯黄的脸庞也红润了许多,颧骨高耸, 冲他们笑眯了眼道: “客官从哪里来?听官话说得这样标准, 应当不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吧?” 这话有些试探,姜与倦还未出声, 白妗已先一步笑道: “小兄弟眼力不错。我二人是同胞兄妹,本是桂峡周郡人士,去月家中逢难,穷困潦倒, 只得远走他乡另谋生路。兄长虽读两年书,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无奈之下,只能入京投奔舅家。” 说完,见姜与倦拿眼觑他,白妗笑笑,眼神示意:出门在外,谁不捏造点身份? 殿下您就体谅一下。 姜与倦:我只是好奇,你为何如此熟练。 白妗立刻负起手,目不斜视,正正经经地去看店小二。 伙计哈哈一笑,端了两盏茶出来:“二位原来是要赴京。赶巧,从此到盛京的途中,方圆百里数过来,就我们一家可以歇脚的客栈。要我说,二位客官真是撞了好运。” 将茶盏放到桌上,他提着布帕,将长凳擦了又擦,殷勤道: “二位快请坐。” 姜与倦倒是没什么表示,看凳子上边还算干净以后,便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只是那茶水碰也不碰,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嫌弃。 白妗这几月来,胃口也养刁不少,看了眼飘着浮尘的茶水,也没什么喝下去的欲望。只是端起来做了做样子,不由感慨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伙计探头,往外边望了一望: “两位风尘仆仆,爱马必定也疲乏了。” 笑笑,十分周到地说,“客官先稍坐,容小的牵去喂些草料。” 白妗想了会儿,抬脚跟了他出去,那伙计一眼便看见栓在木桩旁、脑袋上生着秃斑、正逮着树杈大嚼特嚼的黑毛驴,脸上的神色呆了一呆。 白妗在一旁轻咳一声。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将绳子解下,牵了毛驴到马棚里,倒入满满一槽的草料。 那驴许久没见如此丰盛的晚餐,脖子伸长恨不得整个儿埋进槽里,嘴嚼子吃得一甩一甩,不一会儿便满地狼籍。 伙计一看坏了,嘟囔着掌柜最讨厌乱的,连忙收拾起来。 趁着他忙活,白妗立在门边,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店里有几间房。” “不知客官问的是那种。我们店里有下中上三等客房,上等客房包括早中晚膳,还有水房可供使用,热水也是随叫随到,绝对是最优选择。恰好还有两间剩余,仅要一两银子一间,客官不如考虑一下?” 他说着起身,捏下帽子上的草叶,一脸笑眯眯的,却见面前少女蹙起眉,神色不大满意: “这种时候不都应当说,最近客人爆满,厢房只剩最后一间了。” 伙计有些迷茫:“可是就是有两间啊,我们店里生意不好,基本没什么人住的。” 倒也不必如此坦诚。 白妗笑了笑,握着手伸了出去。 伙计只觉腰上一梗,低下头,刀刃寒光森森,甚至能反射出他干枯的面色。 吓得他一个抖索。 “现在呢?有几间?”她淡淡地问。 伙计立刻张口,铿锵有力地叫道: “一间,对,只有一间了。最近店里客人太多,都要招呼不过来了,你们要住就住,不住拉倒,反正多的是没有了!” 白妗这才把月牙刃收了回去。 又看他一眼,这人如此上道,都想问他有没有意愿加入青衣教,给她做个喂马小厮了。 白妗冲他一笑,这伙计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回过头,却见一身灰衣的青年站在门槛上,正目光寡淡地望着这边。 他顿时面色讪讪。 白妗却走上前:“哥哥,只有一间房了。”少女脸不红心不跳,仰着脸故作为难。 “……”姜与倦只好当自己瞎了。 伙计端着油灯,领着二人上楼,木制的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 他叮嘱了一句,“劝二位一句,入了夜,最好不要出门。” “为何?” 他犹豫了一下:“实则,掌柜不让我们说的。” 青年轻飘飘掠他一眼,表示不感兴趣。 少女“哦”了一声。 他们反应平平,伙计大感挫败,特意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高存在感,“不过我看二位远道而来,能够在此一会,也算有缘,便将此事告知给二位知晓。” 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来惭愧,我们家这店面的选址,风水不大好,临近后山那地儿,就有一片乱葬岗。夜半常常能听见哭声,据说是些枉死的鬼魂…” “……” “……” 这仅仅是风水不好的问题吗?! 白妗抽抽嘴角,总算晓得,为什么你们客栈要关门大吉了。 “知道了知道了。”白妗阻止他说下去,跟姜与倦一回房,便把门关上。 店小二碰了一鼻子灰,摸摸帽子,房门却又忽然打开,浓眉朗目,是那温润如玉的青年: “小兄弟,水房在何处?可否劳烦添些热水。”彬彬有礼,神色疏离客气,半点不介怀对他面露厌憎一事。 伙计怔了一怔,“左手边最里一间便是。郎君自便。” 这便下了楼去。 白妗打量着屋内环境,陈设倒是简洁,也还算干净,起码桌上的茶壶不破,床褥瞧着也崭新。 一枝迎春,别出心裁地插在窗边的一个瓷瓶中,叶绿花黄,十分喜人。 将窗户推开通风,夜风灌进,白妗只觉浑身清爽,她深深呼吸了一会儿,却觉周围太过安静。 她转过头。 姜与倦站在内间,离得窗边极远,脸冲着墙壁,长眉蹙起,面色隐隐发白。 联想之前伙计的话,白妗微微一笑: “殿下你该不会…怕鬼吧?” 听见“鬼”这个字,姜与倦眼睫一颤,抿唇看她一眼,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想倒一盏茶,想起楼下那一股陈垢气息的茶水,又停住手。 “原来殿下还有怕的东西。”白妗新奇,坐到他身边,撑腮看他。 “为何只要一间房。”姜与倦正解着颈上斗笠的细绳,低垂了眼,生硬地转移话题。 白妗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嘛,因为妾觉得这间客栈有些古怪。如果我们分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应对,这才只要了一间房。还能给殿下省银子呢,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她冲他笑出梨涡,姜与倦搁下了斗笠,点点头:“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弯起红润的唇角,“我懂。” 我觉得你不懂。 白妗凝噎。没什么话好说了,索性走到床边,去抱上面的褥子。 姜与倦悄然而至: “你要做什么?” “打地铺。”她没好气地说。 他很自然地接过手去:“我来吧。” 白妗看他一眼,虽是小事,可此人养尊处优,能不能做好值得怀疑。 窗外忽然一阵错乱的马蹄声,紧接着便闹哄哄的,人的交谈、马的嘶鸣嘈杂,白妗走到窗边往下看,见几匹骏马停在篱笆外。 人影跨进院子,约莫有五六名,皆是高壮的大汉,正吵吵嚷嚷推推搡搡。 其中一个伸出脚来,要踹上店门,却被人先一步从里面推开。 有人走了出来,还是那风一吹就倒的店小二。 他瞧见几人,神情见怪不怪。略略拉低了帽沿,嘴里还是说着同样的话: “客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踹门的是个麻子脸,看了一圈伙伴,粗声粗气地说: “五人,住店。” 这几个虽是粗人,然而江湖行走,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则,是以还算规矩。 白妗把窗掩上。 地铺已经铺好,白妗瞧瞧地上,又瞧瞧他,走上去,环住他紧窄的腰,闷笑地说: “殿下…真能干。” 姜与倦有些僵硬,怀中娇躯柔软,他的心跳得飞快。却强撑着面子,神色清冷地将人推开,低下头,细细地整理起了袖子: “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种被夸赞后有些害羞的反应,令白妗笑弯了眼。 门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声音,是那几个大汉上了楼梯,隔着房门,还能清楚地听到店小二的声音,仍是嘱咐着夜晚不要外出。 熟练得像说过几十遍,白妗嗤笑,什么乱葬岗,唬人的吧。 却听他忽然一声惨嚎,如同遭受了酷刑般凄厉。什么东西撞到地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那店小二颤着声儿问: “你…你踢我做甚?” 紧接着,响起那道粗噶的声音: “狗.娘养的,净在这装神弄鬼!什么乱葬岗的鬼怪,能给爷爷吃了不成?快些拿上好的酒来肉来,再像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老子让你断手断脚!” 显见是被唠叨得不耐烦,便给那伙计一脚踹了过去。旁的人无一制止,纷纷哄然而笑。 * 白妗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缩在角落,耷拉着脑袋,正是那个伙计。 抱着膝盖,伤口竟然还未处理,暗红色的血液洇透了裤脚,慢慢渗入脏污的地砖。 白妗蹙眉,不想多管闲事,肩膀却被一只手掌按住。 青年修长的身姿与她擦过,走了过去,在伙计前蹲下身来,伸出白皙的手,轻轻触上他的腿骨。 声音温和地询问伤处。 那伙计看看姜与倦,又看看后面的白妗,眼睛里的神色不明。 他低垂着头,嗫嚅着不说话,青年的目光却始终耐心。小伙计这才挽起裤脚,将小腿上的伤口露于人前。 白妗想起,姜与倦是同善水学过医术的,却未想到,他竟精通这一套望闻问切。 简单处理过伤势以后,姜与倦在柜台寻到纸笔。沉吟着写就一张药方,递到伙计身前。 他目光清澈: “只是有些骨折,却未伤到根本。此方可以寻村里郎中一问,看看是否得宜。好生调理数月,应当不至落下病根。” …… 出门路上,白妗问他,为何要出手相助。 于他们而言,那客栈的伙计只是陌路,今后未必再见。 即使出手助他,也难以得到什么回报。 姜与倦温声道:“他年纪还很轻,独自在此做活,想是很早便离了父母膝下…天下间,小民不易。” 叹口气,接着说,“经此一遭,他也该知道,与人交浅言深,实则是处事的忌讳。对世上的一些人,点到即可,或者沉默以待,不必多言。” “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同他说?” “诚如方才所说,”姜与倦笑暼她一眼,步伐缓慢而从容,“既然交浅,何必多言。” 白妗驻足,凝望他的背影。 夕阳西下,孤木参天,光影在地面斑驳。 他立在这无边晚霞之中,麻衣草鞋,却远胜华裳,自有清晕。 竟让她觉得,同他,同这个大昭的太子殿下,在皇宫的那些日子,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想起他说“小民不易”,目光中凝聚着的暗芒,是她难以理解的沉重。又一下从幻梦剥离,失重感猝然消失。 她回归到了现实。 姜与倦正凝视着一棵树的树干,这是他们来时,那些老翁围靠的大树。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树干上边的刻痕。 青色的树皮被人为剥落,上边绘出凌乱的图案,鲜红夺目,如血泪交错。 白妗走到他身边,也细细打量起来,惊讶在眼中一闪而逝: “垂花兰?” 是的,这是一株垂花兰。 墨色的线条勾勒出花、叶、茎,轮廓隐约。 而兰花旁边,描摹着弯曲的红色粗线。树干特有的纹理分布其上,如同鳞片一般,在兰花身边盘踞…竟然像一条蛇? 蛇头略呈三角形,用墨点出竖瞳,显出狰狞的厉色。却并不朝向兰花,而是向外伸着,如同在守护着这朵兰花。 …这是一个图腾。 白妗牙根发酸,垂花兰,师父的那把伞上,便绘制着这种花。 而蛇绕兰花的图案,她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姜与倦却是第一次见,指腹下粗糙的触感,还有这形状古怪的图案,都令他心头涌上诡异。 “我…不确定。”她的步子挪动一下,忽然发觉,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 再踩了踩,确定下面也许掩埋着什么,她当机立断地蹲下身,用石块将土刨开,很快,石块的边角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等到完全刨开来,姜与倦目光微凝。不大不小的土坑之中,躺着一个木人。 用赤中发黑的布料,在身上做了一件衣裳,金边环绕,形成环绕禁锢。 大昭以赤为尊。 而这样的镶金赤色,仅有帝王能穿。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在木人的胸腹之处,插满了牛毛粗细的钢针! …… 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出现咒诅皇帝的偶人,更加巧合的是,这样一个偶人,竟然被皇帝的亲子所见。 白妗已不大想看姜与倦的脸色。他从土里拿起了这个木人,阴晴不定地看了片刻,手指紧捏,拳头大小的木块,竟然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的神色,似乎恨不得把当时那些老翁全都捉来,挫骨扬灰。 可,最令人倍感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荒野村落,几个平凡小民,怎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聚集进行巫祝之术,诅咒的还是大昭皇帝? 难道此处没有村官,进行管辖处置么? 她想到此处,姜与倦自然也想到了。 脸色阴云密布,决定趁夜,去造访一下治辖这座村庄的官吏。 大昭以二十五家为里,八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里中的长官,即里正。一般居住在村子最南,有私人的院落。 然而,等他们到访,却发现整间院子空空如也。进了屋内,却不见搬走的痕迹,桌上放置有凉透的茶水。 主人像是个雅致文士,在角落里养了几盆文竹,枝叶细美,青翠欲滴。 转到里间,又见被褥整洁,靴子还在床边整整齐齐地放着。 不像外出。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惊异。 “此处不宜久留,妗妗,我们先回客栈。”姜与倦握住她的手,道。 出了院落,此时夜幕降临,无月的漆黑夜空中,只有星子零散。 通往田垄的道路之上,一抹人影缘路边缓行,脊背佝偻,是个年迈的老妪。 姜与倦沉吟片刻,走上前去,礼貌地作了一揖道: “老人家,容某向您垂询。您可知村里的里正现在何处?” 白妗在他背后,目光放到了老妪身上。 她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甚至用黑布包裹了头脸。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篓子,半边肩膀塌了下去。 听见问话,转过被黑纱遮住大半的脸来,死鱼一般的眼珠动了动。 她打量着青年,好似在确定有没有恶意。 许久,拉下覆面的黑纱,唇角咧出一个笑容,倒是慈祥和蔼: “不知二位寻吾儿有何要事?” 这老妪竟是里正的母亲?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一股奇怪的气味传了过来。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臭气。白妗皱了皱眉。 姜与倦道,“实不相瞒,某有事相询。方才寻至里正家中,见屋室敞开,以为有所不测,便唐突闯入,却见空无一人。 竟不知是何缘故?还请老人家告知,令郎如今身在何处?” 老妪笑道:“郎君多虑了,实则是邻村有满月酒席,吾儿今晨便出门吃酒去了。那办酒的主人是吾儿好友,每每共饮,总是不醉不休,大约今日也贪杯了,兴许晚间便回。” 他们说着话,白妗却默默打量起老妪臂间的篓子,上面用一块黑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篓子旁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泥腥。 她便伸手一指,冲老妪发问: “这里边是什么?” 老妪一愣,看看白妗,嘴角笑意却不变。 将篓子轻放在地,一只干枯的手,将黑布揭了开来。 一股芳香沁人心脾,只见篓子中泥迹斑驳,装满了花草,杂乱无序地叠着。 却有一株兰花,郑重地摆放其上。 白妗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垂花兰… 她还没反应过来,老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深深地伏倒。瘦小的身子裹在黑布之下,竟似颤抖。 二人都微吓,这是做甚? 空中却由远及近,飘来一串铃音。 这铃声,像极了寺院悬于塔檐殿角的“铁马”,风吹玉振,宝铎和鸣。 于这浓墨一般死寂的夜色中响起,却是万分突兀,一抹说不出的诡异,令人心底发凉。 待白妗反应过来,已是被青年带着,双双转到树后。她攀着姜与倦的肩膀,附耳低声: “有古怪。” “那个老人有古怪,她的篓子里不是花草。” 她挎着篓子的肩膀倾斜得厉害,好似沉重,若篓子里面是花草,则光是重量就不对。 另,若是摘花贴补家用,为何一些无用的杂草,也一并取来?摆放的位置也不对,更像随意铺陈,在遮掩着什么。 很快,白妗便住了口。 因为她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药香。 靠在姜与倦的胸口,与他一齐往树外去望: 十步以外的田垄之上,行过一顶轿子。 那是一顶细竹所制的辇轿,两边垂着鲜红色的纱布,除此之外十分的简陋。 抬轿的人影纤细,腰肢窈窕,竟是四个女子,皆披散着长长的黑发,脸戴面纱,身着白裙。 还有一个打头走在最前,手中握着铃铎,行过之处,铃音清脆。 那股浓郁的药香,便是从轿子里边传来。 隔着朦胧的红纱,能看见一个人坐在其中。那人倚着靠背,双手拢在袖中,身形既不过分纤细,也不过分挺拔,竟是不辨男女。 四名白衣少女,抬着那顶鲜红色的轿子,就这么行过小路,慢慢地,消失于尽头的密林之中。 林子幽诡,深不可测,此时正腾起淡薄的雾气,如同将轿子整个儿吞噬进去了一般。 联想方才的景象,竟像狐妖现世。 白妗回过神,才发觉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难以言喻的恐怖。 那老妪还在跪着,半天也不起身。 白妗走到她的跟前,老妪这才将脸抬起,目光有些呆滞。 “你在跪谁?” 这老妪却像是惊惧到了极点,口里念念有词,不肯答白妗的话。 白妗蹲下身来,要去碰她的篓子: “你采这花草做甚?” 老妪猛地清醒,用力将她的手背打开。疼痛使得白妗缩回了手,姜与倦在她身边蹲下,揉了揉白妗发红的手背。 他盯着老妪,神色逐渐凝重: “老人家,村里最近可是有什么重大的节日?” 老妪想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月祭。” 她喃喃地说:“十日以后,有月祭…” 姜与倦默了片刻,轻声问:“老人家,烦请告知,今年是几年?” 老妪捡拾着地上的草蔓,将黑布重新盖在篓子上。她看了眼姜与倦,有点茫然地回答: “今年…是景和十一年。” 姜与倦眸光顿沉。 今年,分明是大昭的宣和十一年。 而景和…乃是太行年间的年号。 作者有话要说:全书最大boss要来了 第52章 巫族 月祭乃是太行时, 民间祭祀的一种,却在大昭高祖年间被废止。 只因,月祭那日, 在一些偏远的地方,人们会捉来童男童女, 献祭于天地,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 本以为这恶习早已绝于世间, 谁知在这小小村落, 竟然还能遇见。 随着姜与倦的温声解释,白妗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就在方才, 她突然想起那蛇护兰花的图案,自己曾在青衣教的一本□□中见过,那是…… 巫族的图腾。 传闻太行高祖建国之时,百花齐放,宫中兰草丰茂, 高祖的寝宫外,更是生出一株垂花兰。 故而, 垂花兰常常指代太行皇室。 而素以滕蛇为标志的巫族, 是太行时期帝王最信任的家族,族中人历遍太史监、司礼监、内阁大臣, 传有“通神”之能,每每独揽大权,后来渐渐避世沉寂,直到千年之后, 被大昭高祖下令灭族。 白妗将自己的怀疑说给姜与倦听,青年立刻面色发紧,将她牵离了小路,步伐加快。 “巫族…”他喃喃这两个字。 “妗妗可知,为何高祖要灭绝巫族。”姜与倦转头,低声道。 白妗摇头,那本□□只是惊鸿一瞥,她并不熟知此族。 “此本宫廷秘辛,但告知你也无碍,”姜与倦蹙眉,“妗妗,你可见过白住房?” “白住房?” “不错。此物又名寄居蟹,生于海中。长成后会向海螺发起进攻,将其柔软的内里撕碎,然后钻进壳中,将坚硬的螺壳据为己有。” “巫族习性,便类于此物。” 习性如同寄居蟹…什么意思。 白妗一颗心跳得飞快,心口骇异却在不断扩大。 孤寂的荒村,夜色阴冷,林中不时有黑鸦扑棱翅膀飞过… 方才累积下来的惊恐在这一刻爆发,她顿住脚,扯了扯姜与倦的袖子。 他回身看她,夜色中轮廓深挺,神色肃正。白妗心里一定,三步并两步靠入他怀,深深地贴着,不肯走了。 埋进胸口的面容柔软,他摸了一把乌黑的长发,似乎轻笑: “妗妗如此胆小。” 她皱皱鼻子,不吭声。 长途跋涉这么久,以为能好生休憩,谁知竟可能撞上杀人据村的巫族。 任谁不心生恐慌? 白妗有点自欺欺人地后悔,早知道就缩在那家客栈,不出来了! 姜与倦安抚她的背,“倒也未必是巫族。此一族在高祖年间便被赶尽杀绝,即便有所关联的人等,也早被驱逐出了大昭。那图案…兴许只是村里民众被人诱导画下。” 毕竟,并无实质性的证据…他们一路遇见的人,不论口音还是装束,确确实实都像是本地的村民。 只除了那顶轿子… 白妗“嗯”了一声,手却摸索过去,自动紧握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贴。 这个举动,让姜与倦有点意外。 想起此前,每每他来牵时,她都会下意识挣上一挣,要用力才能让她安分。 何时这般主动? 妗妗…他贪婪地看了她一眼,却垂下长睫,敛起神色。 掌心的热度让她稍许心安,又紧紧攥了一攥,感受他指节薄薄的茧。 他任她动作,神情始终温和。 白妗这才闷闷说,“哥哥。我们快回去吧。” “…嗯。” 忽有一只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姐姐…” 白妗吓了一跳,却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小少女,正睁大着眼睛,怯怯地看着她。 “姐姐,买茶糕么?”将什么捧上前来。 篾竹篮子里叠着几块茶绿色的糕点,形状小巧,气味诱人。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着篮子,眼巴巴看着白妗。 她出现得突兀。 可年纪幼小,神态怯懦,衣装也破旧褴褛,没有什么可以挑剔。 白妗蹙眉,怀疑道:“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出来买卖?…还是在夜里?” 女孩面露沮丧:“家里人生了病,今天该是由我来卖茶糕,听说邻村办酒,去那儿可能卖得好些,我刚从那里回来,却没能卖完…”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姐姐,我家住那儿…”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人家,果然亮有灯火。 白妗还是犹疑。刚想说不吃甜的,姜与倦已将银子递了出去,温和道: “包起来吧。” 女孩顿时惊喜:“谢谢哥哥!” 白妗微感讶异,她看了一眼小姑娘…豆蔻之年,正是同槐序差不多的年纪。 于是了然。 “你叫什么名字?”白妗接过纸包的茶糕,随意问。 小姑娘羞涩地搓着衣角,抬起眼,冲二人甜甜一笑: “月儿柳。” …… 他们双双回到客栈,还未歇一口气,姜与倦便道要出门一趟。去做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叮嘱她不要出门,他很快就会回来。 白妗趴在桌上,毫无睡意。腹中火烧一般的难受,好饿…分外想念大白米饭。 想想他们晚归,伙计来开门时那难看的脸色,白妗撇了撇嘴,打算下楼去,偷偷摸进灶房,看能不能找到点口粮。 刚到后院,便有人擎着油灯从暗处走来。是那个伙计。他后面似乎有人。 白妗要看,却被伙计一挡。 “干嘛呢?”他口气有些不善。 “觅食。”白妗随口回,再看,又空空如也了。 “方才…” “哦,是我们掌柜。” “女子?” 他看她一眼,“我们掌柜自然是男子。” 从她身边走过,“要吃食还是茶水,小的来准备吧。姑娘还是快请回房,这夜里阴凉,若是受了寒,你家夫郎怕是要心疼的。” 隐隐揶揄。 “…”被看出来了? 白妗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好去硬闯了,只得道一声“劳烦。” 刚回到大厅,便感觉被一道目光紧紧地锁住。她抬头,二楼栏杆边露出一张麻子脸,两颗浑浊的眼珠子黏在她的脸上。 白妗面色一冷,那人已掠到她的身前。 “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还有这等美人…”他淫.邪一笑,伸出大手来摸。 白妗轻松一避,月牙刃翻转,直往他掌心刺去,不多废话! “还是个练家子!”他惊叹,却更起了兴致,左躲右闪着刀刃,那粗糙的大掌如影随形,屡屡从纤细的腰间擦过。 白妗既愤怒又惊讶,没想到此人功夫极好,她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者,万一闹出大动静,他那几个弟兄都出了来…她有些束手束脚。 麻子脸得寸进尺,嘿然笑着:“小美人儿,就让爷摸上一把…” 眼看避无可避… 白妗已做好削掉一层皮的准备。 他忽然哎哟一声。 伸出的掌心赫然插着一支梅花镖,刃尖深入,血流不止。 清润的嗓音淡淡: “你想碰她哪里?” 白妗回头去看。大敞的门口,夜风灌入,青年身形修长,灰色的麻衣吹动。 斗笠下面庞苍白,两只眼却像墨玉石般冰冷,燃着两簇幽暗阴鸷的火光。 他走过来,将少女护进怀中。 那汉子吃疼,盯着姜与倦,一脸狠毒。见他手里握着一根玉笛,方才竟是用内力催动这根玉笛,以暗器伤他。眼珠一转,便知此人功夫极高。 却色心不死,仍然黏腻地将他怀里的少女打量了一阵,从肩,滑至腰。 青年眸光逐渐阴沉,杀心暴.动。 察觉抚在肩上的手用了力,白妗心道不好。这混.蛋有五人之众,也不知功夫几何,他们二人对上,怕是要吃亏。 便往姜与倦怀里一歪,皱着眉小声嘤咛: “妾的心口好疼,夫君帮妾揉揉。” “…” 姜与倦最后看了那人一眼,抱紧少女,上楼进房。 明知她是装,还是问:“哪里疼。” 白妗眸子水润润地看着他,他强忍着怒气,按上她的肩胛,声线温柔地问: “告诉我他碰了哪里?” “没有啊,没有碰到。我怎么会让他碰呢?”白妗搂住他,嗅他颈边。梅香遮掩,却有一丝熟悉的臭气。 与那老妪身上同样的气味。 “怎么回事?” 姜与倦知她所指何事,便定下情绪,沉声道:“那小二说的乱葬岗确实存在。方才我便是去了那处。有几具新尸…” 面目全非,连衣物都给人扒扯了去。秃鹫在空中盘旋,时而冲下来啄食腐肉,恶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庆幸没有将她带去。却又愧疚她遇人戏亵时,自己不在身边。 想到那肮脏的眼神…姜与倦眼底有血色一闪而过。 却温言对她道: “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 …… 姜与倦在水房沐浴。 他褪去上衣,露出赤.裸结实的上身。 却从衣物之中,取出一张团成团的纸。 这是前日在山洞里,他给白妗除衣烘干时发现的。 材料是牛皮纸,被水浸泡以后,笔墨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绘的何物。 红色朱砂做出的记号却未完全消失,星星点点在纸上分布。 他确信,这是一张地形图。 妗妗为什么藏着这个东西,又为什么要装作失忆,说谎骗他。他不敢深思。 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闻不问也无妨。示弱又算什么? 何况她的表现已证明,他成功了不是么。 不敢想象,假如她真的趁机逃走… 她身份成谜,而天地之大,他没有办法找到她。所以,必须留住她。 要耐心地,一点一点编织一张大网… 直到完全占有她。 水汽腾升如白雾,俊美的青年沉入木桶之中,黑发散在水面。面容仍然温顺,眼底却是挥散不去的贪欲,充斥着吞噬一般的黑暗。 房门被悄然推开。 看到来人,那股阴沉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姜与倦愕然:“妗妗?” 少女关好了门,握着白帕,冲他盈盈一笑: “殿下,妾为您擦背。” …… 他撑着头,有些慵懒。她真的是来擦背,巾帕在后背挪动,规矩又细致。 柔声问他:“殿下,舒服么?” 姜与倦忽然伸手,将她扯了下来。 白妗惊呼,水液四溅,衣发顿时湿透。 他将她压在木桶边,细细密密地亲吻。吮咬她弱白的肌肤,却始终睁着眼,看她难耐地仰起颈,却咬着唇不吭一声,双颊逐渐泛红。 难耐,难耐… 齿陷入雪白的肌肤,其下是青色的血管,好似能听见血液在其中汩汩流动。 心口流窜着躁动,那无所依存的空虚,必须有什么来填满。 于是他堵住了她的唇。 …… 一口一口,就像要将她吞入腹中。 白妗吞咽困难,这…是因为憋了太久么? 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姜与倦给她拉上滑到肩头的衣物。他们不能在这里。 蒸腾的水汽中,他神色极隐忍,给她系衣带的手指还在颤抖。眼角一片暗炙的红色,薄薄的唇红艳艳地肿着,淫.靡不已。 白妗吞了吞口水,她好像…有点…把持不住。 姜与倦赤.身把人抱出,用干燥的薄毯裹上娇躯,她却站不稳,软在了他怀里。小脸抵着他的胸膛,吐息十分剧烈。 …… 屋内。 酒菜已然备好,送到了桌上,他们一人坐在一边,却是一口也没动。 可人在饥饿的时候,不看见吃食还好,看见却吃不到才是煎熬。 就像方才…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别开。 白妗肚饿无比,想起买来的茶糕,仔仔细细确认以后,吃了一块下去。 递给他,姜与倦却摇了摇头,不吃。 原来的衣物打湿了,姜与倦给她“借”了一身,是细布衣。她肌肤娇嫩,这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衣物。他歉疚,她却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看着她慢吞吞咽下茶糕,腮帮动着,像一只仓鼠。 看得入迷。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比今日那叫声还要凄厉! 接着便是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不作停歇。二人推门去看,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更可怕的是,地面上长长一条血迹拖行而过,黑暗的楼梯口,有什么在蠕动…那血淋淋的面孔微抬,是那麻子脸! 再看,从他腰间往下,竟然全被截断!肚肠流了一地,血如瓢泼般涂满四周,人却竟然还活着… 两条粗壮的手臂,也不知被谁极其残忍地砍断,此刻只剩一具断手断脚的躯体,如同一只蛆虫在地上爬行,想要到楼下去… 姜与倦捂住白妗的眼,将她推回房中。 吐出一字:“走!” …… 沉沉的昏夜,一双草鞋停在血红的视线之中。无边的剧痛使人麻木,麻子脸呆呆仰头,立刻疯狂地扭动起来,张口想要去咬他的裤脚: “救我…救我…” 姜与倦却避开,手中长笛如流云,轻转而过。 顿时,血泪从那人的眼眶中蜿蜒而下,如同两条红蛇。惨痛的叫声卡在喉咙里,他呜呜半晌,已然气绝。 梅香幽幽。青年垂下眼,轻声又温和地说: “你不该那么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扮猪吃老虎,殿下也是高手啊 第53章 恶鬼 迎春花翻倒, 瓷瓶破碎,白妗翻出窗子,一跃而下。眼前还停留着血块挪动的残影, 她牙关紧咬,压抑干呕的欲.望。 落地不稳, 脚踝一阵刺痛。 夜风一阵一阵刮过,如鬼怪呜咽。 客栈门前两盏灯笼被吹得摇摆乱撞, 红光似血。整座客栈寂静得可怕, 那扇暗红的门上,不知何时被人交叉贴上了黄色的封条。 仿佛…这是一间废弃多年的楼宇一般。 白妗心跳如擂鼓, 飞快走到棚里,却见马棚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头黑毛驴埋头嚼着草料。 有人来到身后,是姜与倦。 他取回了咽欢,却不知为何指尖有血, 白妗惊疑不定:“这是…?” “无妨,并不是我的血。”他笑笑, 将血迹在干草上揩去。又扶着白妗坐到驴背上, 拉低帽檐,牵着绳便大步走出篱笆。 这村庄入夜以来, 家家灯火寂灭。 小路上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星光借以照明。 草叶簌簌拂过鞋边,姜与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听见自己尚且平静的呼吸声。 倘若此时挑灯照亮, 会发现青年眼底没有丝毫恐惧,甚至充满着隐秘的愉悦… 能与妗妗独处,呼吸在耳边交缠…她就在自己身边… 此时的每一刻每一息,都值得回味。 没有繁琐的公务,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盛京千里之遥,该死的人凄惨死去。 而妗妗惶恐不定,全身全心都只能依赖他…他享受这种感觉,甚至希望无限地延长。 白妗浑然不知他的想法,心底不安在逐渐扩大,牢牢攥紧了手。 黑暗中,看不见姜与倦的脸,只能瞧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脚踝的刺痛提醒着她,只能依靠胯.下的毛驴代替行走。可是…她俯低下去,想要尽量地靠近他一点。 茫然睁大眼睛,低声而急促地唤: “姜与倦…” 听见他答:“我在。” 就像获得某种未知的安定,她稳住了颤抖的手,不知疲倦,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唤着他,“与倦…”“哥哥…” 有时候是倦哥哥,有时候是夫君。 “我在。” “我在。” “我在。” 他不厌其烦地回着,短短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贴心而强大的力量,让她慢慢找到确定的归属感。 她突然…好想让他抱抱自己。 不能,这个时候不能任性,理智在大声地制止,情感却推搡着她向前,因为他待她很是温柔纵容,任何任性的要求,统统都会被满足,所以向他撒娇卖痴,已经成了习惯,改不了了。 白妗咬了咬唇。 “夫君,妾…害怕。” 少女声音里有压抑的哭腔。 然而这次,姜与倦没有回答。 他沉默着。 这一幕,多像…他喝醉以后,回到通明殿的路上,即便那个人就在眼前,心口却充满着害怕失去的情感。 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一声声地唤她。 现在,却完全掉了个个儿。 妗妗,你终于害怕了么。 你在害怕失去了么? 姜与倦想。 身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空气仿佛一下子拉成紧绷的一线。 回眸,少女如同一片枯叶一般,从驴上坠了下来。 他瞳孔紧缩,“妗妗!” 她落入他的怀中,而那驴竟曲腿软倒,抽搐着口吐白沫,似是毒发身亡。 姜与倦掐上她的人中,白妗强撑着睁开一线,瞳孔无法聚焦,咬住舌尖,依靠疼痛清醒。她嘴唇翕动,吐出短短一句: “茶糕…有问题…” 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她无法听得分明,眼前只是人头攒动,模糊成一片虚像。 无法扼制的困意潮水一般漫上,她想用月牙刃割开手腕,以剧痛唤醒神智,被他猛地按住。姜与倦动着嘴唇,似乎在喊: “妗妗…不要…” ——却猝然一顿,一股粘稠喷在了她的脸上。 白妗只觉身上一重。 因浓烈的腥味冲击了嗅觉,视线有片刻的清明。青年双眼紧闭,倒在了她的怀里,唇角涌出血来,面孔上还带着对她的忧虑…白妗僵硬转动眼珠,看见一支弩箭,深深插.进青年的背部。 伤口很快发黑,箭上有毒! 白妗呆怔,却无法控制身体一寸寸地软化,手指还被他紧紧扣在掌心,骨肉相贴。 空中仿佛泛起一丝波纹。 又是那阵空灵的铃音。 浓浓的夜色乍亮,四名美貌的白衣少女,挽着灯笼飘近。 一顶血红的轿子,停在了不远处。 鲜红的丝帐飘动,一只手撩开帘子,一双雪白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鞋履,来到相拥着的他们身前。那人微微俯下,目光悠悠地抹过白妗,停在她怀里的人上。声音如远远从天边传来,仿佛吟叹的梵音,美而空灵: “果真是你。” 白妗勉力瞠目,却对上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令人神魂眩晕。 …… * 好暖… 温暖如春。 这温暖渗透进了四肢百骸,带来极其舒畅的体验,任何起伏的情绪都在这种温暖之中消失、轻松,忍不住舒展了身体,仿佛正在一个极温和的药池里泡澡一般… 手指一动,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到正被温暖的液体环绕着。 不是梦,她真的置身于水中。只是为何浑身发软…连睁眼都做不到… 有人在吩咐: “油榆五钱。白枫子两粒。” “灌三分之一。不能昏死,活着才新鲜。” 这个声音…白妗猝然惊醒。 雪白色铺满整个视野,浓郁的药香冲入鼻腔。她眼珠一动,打量起四周。 入目是雪白的墙壁,这是一个单间,左右似有并列的屋室,墙壁上凿出半圆形的门,垂下粉色纱帘,隔绝了间与间。 这粉色浓郁,却不显得艳俗,反而轻飘飘有股仙气儿。室内的陈设也分外抢眼,镂纹木桌,仙鹤腾云烛台,紫檀座掐丝兽耳炉等等…多是雅致的玉器,且价值不菲。 雕窗边放置一个银瓶,插着一株嫩黄色的花枝。 迎春花… 而她自己,则置身于一个半人高的木盆之中,身体几乎整个浸入淡绿色的水液,只露出脑袋与一半肩膀,靠在木盆边缘。 因为湿.身的缘故,肌肤与一层单衣紧紧地相贴。 她试着动了动,却是浑身麻痹。 实在是…古怪。古怪无比! 视线正前方,放置了一把梨木镌花椅。 一头极乌的发垂在椅后,长度几乎曳地。雪白的衣,背影极为陌生。 “你是谁?”打量了一会儿,白妗才冷淡出声。 这人动了动,袖子微撑,白妗忽然看清,那雪白的布料上,绣满了娇美的小雏菊。 那人侧身,眸光轻飘飘地转过。袖子压住椅子靠背,将下巴搁在手臂之上,眼角微微敛着,看她。 白妗愣住。 只因这女子…生得实在太过美艳。 等她开口,白妗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不,应当是他,他是个男子! 他说,“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声线,赫然便是那夜极美极空灵如同梵音一般的男声。 他们要找的人? “里正?”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村子的里正?! 脑海中掠过里正家中的场景。 清幽的布局…还有同窗边一模一样的迎春花。 在白妗愕然的时候,他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向她走来,脚下不时发出清脆的咵哒声。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站到这男子身边。 看了眼木桶里的白妗,没什么情绪道: “兄长,她醒了?” 这个声音…白妗顿觉齿冷,对着这张堪称清秀的少年的脸,怎么也无法与那个干枯黄瘦的伙计联想到一起。 忽然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男子暼了少年一眼,微微一笑: “这次的药材,我很满意。” “做得不错,化机。” 语带赞赏。 “化机”易容成的伙计,称这男子作兄长。脑海中灵光一闪,白妗恍然: “原来你…就是那个掌柜!” 那个从未露面的客栈的主人!那晚伙计背后离奇消失的人! 话音一落,化机看了她一眼。 男子却没什么表情。 白妗试着挪动双脚,仍然动弹不得。 “你…打算做什么?” 水温很暖,可再怎么温暖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桶药水的事实!甚至能感觉那药力正丝丝入扣,在她的筋脉之间流窜…这种被人随意操纵的感觉非常不好,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男子审度地看了她半晌,缓缓地说: “原本,我是想杀了你的。” 白妗一愣。 猛地想到那支弩箭——原来那支弩箭的目标不是姜与倦,而是她。只是姜与倦扑了过来,用身体帮她挡住…不知如今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白妗咬了咬牙。 “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男子忽然靠近,盯着她的眼说: “你生得很是美丽。” 被这样极致的美人夸奖,白妗实在生不出半点欢欣。 她清楚地感知到,他的眼神不是亵玩,而是一种冰冷的端详。 果然,他很快便别开视线,若有所思。 “至于做什么…” “我不介意让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拉开。” 他扬声吩咐。 侍女袅袅婷婷地走到墙边,玉腕轻抬,将粉色的纱帘卷起,完全露出隔壁屋室的情形。 几个大瓮摆放其中,一眼望去,竟不能立刻数清。这些大瓮几乎有半个人高,全由陶土制成,一些表面还有深红色的裂纹。 药味极重,掩盖浓郁的催人作呕的腥气。 而令白妗久久无言的是,瓮上盖着的木板中间挖出了一个大洞,球状物从中伸出,用黑布严密地包裹着。 侍女前去一一解了开来,那一个个球状物,赫然是——人的头颅! “头颅”都剃光了发,不辨男女。 有的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像是被人狠狠剐去了面皮。有的双眼大睁,眼珠偶尔动动也是呆滞无比。额头七零八落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乌黑的血迹。 侍女亭亭立于一旁,美貌鲜明。 而粉纱飘扬,玉器陈列,巧夺天工。 墙上晾着几张薄薄的皮,阳光下晶莹如蝉翼! 如仙境清美的布置,却是炼狱一般的景象。 白妗僵硬地转动眼珠,对上男子平静的脸,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这个容貌美好的美人,身体里住着一只恶鬼。 作者有话要说:被变态捉住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54章 明妃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 眯了眯眼: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叫?” 对待美丽的事物,玉空见一向是宽容的。 向化机示意,少年点了点头, 便向距离最近的瓮中人走了过去。 伸出手,转过这个人的下巴, 给她看。 里面黑漆漆一片,如同无底的黑洞: “我割了他们的舌头。” 化机神色里有淡淡的无奈, “我喜欢与人交谈, 可有时候有些人说话太不中听。” 那人啊啊地叫着,口涎混着血液不断地流淌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 白妗看得想吐,立刻别开目光。 化机挥手,重新将黑布蒙上。 “你们…还砍了他们的手脚?”白妗头皮发麻,莫非像人彘一般…手脚俱去置于瓮中。 化机古怪地笑笑:“一般不会如此折磨他们。只要,取下我们所需的东西便足够了。” 除了那…少年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竟敢威胁他,要他断手断脚? 那么就该十倍地付出代价。 想到汉子因剧痛扭曲的脸, 还有那不可置信、怨毒恐惧的神情, 少年便觉得身心舒畅。 白妗不大想与这二人交谈。 她闭上眼睛,平复着情绪。 这般豪美的宅院, 必然不是在村庄之中…那这是在哪里?她昏迷了多久? 他们会对她做什么? 姜与倦又在何处? …… 化机抬起手臂,将食指与中指并着放在胸前,向男子躬身,作了一礼。 “兄长, 小弟尚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最后看了一眼木桶中的少女: “此女狠毒,兄长多加小心。” 狠毒?!白妗想吐血,论起狠毒,她恐怕还及不上他们的十分之一。只能沦为后生晚辈了! 化机走后,只剩白妗与这个美貌近妖的男子,四目相对。 他似乎没有立刻处理她的打算,白妗打算问点什么拖延时间: “你们…是如何捉住我的。”水下动了动手指,似乎能够屈伸了。 玉空见暼了她一眼,淡淡道: “月儿柳做的吃食,统统有毒。” 他又微微含了笑,仿佛嘲讽。 “那间客栈的饭菜,反而没有毒。” 果然是茶糕有问题! 月儿柳… 那个小女孩,竟然也是他们的人么? 他们果真是巫族?! 白妗牙根发冷: “你们杀了全村的人?” “老幼妇孺不杀。” 玉空见十分坦诚。 白妗沉下目光:“不对。那个老妪为何自称是你的娘。” 她是本村之人不错,一个母亲,难道连亲子被人偷梁换栋,也不能辨认么? “药物。”玉空见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握起一旁的玉杯,将里面的水露浇在迎春花的花瓣之上。手指轻触嫩绿的枝叶,侧颜在明亮的光芒之下,泛着柔情。 被药物控制…什么样的药物,竟然可以抹除甚至篡改人的记忆?! 脑海中闪过初遇那老妪的情形,她身上沾染着尸体臭气,还有指甲里的黑迹…恐怕不只是泥土…更是干涸的血! 那老妪,是从乱葬岗回来! 而那篓子里的花草底下,极有可能…掩藏的是衣物或者钱财… 全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姜与倦说乱葬岗有几具新尸,那些尸体,应当就是本村的村民!而衣物俱除…原来是被那老妪搜刮了去… 白妗冷声: “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不怕报应么。” “我说了,我要制药。” 所以拿活人试验? “…还真是恶毒。”她评价。 玉空见眼眸一动。 他看向木桶中的少女。 白瓷般的皮肤在药气的蒸腾下逐渐泛起红晕,细麻衣完全湿透了沾在肌肤上,勾勒出圆鼓鼓的胸脯。 乌黑的发吸饱了水,海藻一般贴上雪颈。 玉空见伸出手,点上她的眉心。慢慢沿着秀气的鼻梁滑下,指尖幽凉如同白骨,眼中没有丝毫情.欲。 “这里。” “这里。” 停在她眼角的小痣。 “都能完全拓印。” 他想复刻她的容颜?休想! “你就不怕,我咬舌自尽?”白妗眯起眼,阴沉地看着他。 玉空见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与看待宰的畜牲没有两样。 忽而微微一笑,“等你死后,浑身血肉会成为药田最好的养料。” “五脏六腑,或可制成药引,或可酿造药酒。” “骨头可以磨成珠串。一百零八颗骨珠,用药水浸泡,每一颗镌刻一字般若心经。” 传闻即墨城有貌美胡姬横死,脊骨被人制成佛珠,时人奉若无价之宝…… 白妗有些想冷笑,佛?杀人如麻的恶鬼修罗,也敢笃信佛陀! 玉空见试了试药水的温度,忽然一阵水声淋漓,水花四溅,带着浓郁香气的药液洒入眼中。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白妗摸到手腕才发觉月牙刃被卸去,然而没有时间给她考虑了,好在体力几乎完全恢复,趁这个人来不及反应,扑上去便是一招擒拿! 男子避着她的手掌,脚步错乱连连后退,后腰撞上桌角,长袖拂过,顿时玉器倒碎,珠玉四溅! 白妗惊讶地发现—— 这个人没有半点武功! 轻而易举便点了他的穴,踢他膝盖,将人恶狠狠地压进椅中。 长长的白色的衣袍委顿在地,密密的淡黄色铺陈,仿佛云中生出一片雏菊。 “何必如此?你我本是一类人。”玉空见轻声问。 谁跟你一类人?白妗冷笑一声,反问: “姜与倦呢?” “与我一起的男子,你们把他怎么了?” 玉空见与她对视,不给半点反应,沉默无言。 白妗攥着他的手腕,空气中响起骨头碎裂的咔咔声,她几乎将他的腕骨捏碎。 男子两弯长眉微蹙。忽然眯眼: “也许…就在附近呢?” 他的目光掠过粉色的纱帘,露齿一笑。 白妗大怒,狠狠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软白的脸庞迅速地红肿了起来,双瞳因疼意而泛起水雾,竟有一丝楚楚可怜,他的眉几乎皱成了一团,神色却平静得不像话。 “如此愤怒…” “怎么,害怕就是瓮中那个人?” 白妗咬牙,掐上他的脖子,用力。 玉空见的声线慢慢地冷了下来: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妃大人。”琉璃般清澈的瞳孔中倒影着她的面孔,饱满的唇里,轻轻地抿出这几个字。 就像…终于确定了她的身份。 白妗手下力道不减,忽然喃喃: “你们…不是巫族。” 房门突然被撞开。 “大祭司!”屋内的响声惊动了武卫,他们蜂拥而至,然而眼前的情形却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只见他们圣洁的祭司大人,被一个浑身湿透、曲线毕露的小美人儿压在椅子上,她身体半跪、雪白的玉足微勾,额前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淌过男子绝美苍白的脸庞,滑进乌黑的鬓间。 武卫一个个嘴大张,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玉空见微微侧脸,“不要伤她。” 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单纯的命令,却被理解成对少女的庇护。武卫们哪敢违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其中一个还自以为贴心地带上了门。 “……” “……” 白妗冷着脸,无比想把手下这人掐死。 然而,不能! 就在他点明她的身份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不是巫族,而是一个类似于巫族变种的…巫医教。 此教与青衣教的性质大同小异,皆是拥立前朝而存在,素来神秘低调,二十年前归顺于青衣总教,现在是教中的分舵之一!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如他所说,他们是一个道上的人。 白妗自己,乃是青衣教之明妃。 “明妃”二字,本是密宗术语,通佛母一词,又寓指“处在明处的、可见的”力量,与处于暗中的阿修罗之恶性相对。 “明妃”独一无二,每一任继任者,都默认接手太行至宝“丹书玉令”。 她们拥有此物的使用权,以及号令教众之权。 故而,“明妃”在青衣教中地位极高。 每一位明妃任满十年之际,都会在当年举办大选,择定继位之人。 身为明妃以及明妃继任,必须保持对青衣教,即对太行皇室的绝对忠诚。 忠洁、贞净,是第一要义。 …… 巫医教的结构沿袭巫族。有族长一名、大祭司一位、长老若干、各类掌事数名。 然而手握绝大部分权利的,往往是教中掌“医”的大祭司。 可以说跟青衣教的明妃很像,又不像。 明妃更类似于一种精神图腾,而大祭司,却是实实际际的掌权者、上位者。 巫医教的现任族长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儿,生得很是慈眉善目,特地在前厅接待了白妗。 他笑得很是殷勤: “明妃大人怎会特地莅临本教,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白妗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闻言,扯了扯唇角,“这就该问你们的大祭司了。” 容貌艳丽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长发用一顶紫冠束起。云肩的肩线处绣着一线金黄,仍是小雏菊的图样。 他竟穿了一件女式的外披。 只因生得那张脸,这一身竟半点不显得怪异,反而和谐非常。只除了…右半边脸上有淡淡的红色指印,破坏了那种极致的美感。 族长暗暗猜测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脸色不由得讪讪。 玉空见垂手,迎白妗上座,道:“之前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大人勿怪。” 姿态很是谦逊,若非语气实在没什么诚意,她都要觉得这个玉空见是个好人了。 玉空见,她才知晓,此人名叫玉空见。 空见——这是一个充满禅意的词语,是谓凭空见及。 谁能知晓,本尊竟是一个无情无欲的杀人狂魔? 白妗想起一路走来,廊下那些侍女含羞的情状,她们甚至在背后偷偷唤他玉郎… 难道不知此人的真实面目? 白妗在右上座坐下。一个小小的婢女奉上糕点,冲她羞涩地甜甜一笑——瘦小的身躯,不再由一身破旧的衣裙包裹,而是珍贵的雪缎衫裙。 正是月儿柳。 想起玉空见的话,白妗拈起的那块酥点,又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只在男主的环境中,也要到女主的环境里来看看。不虐女主哈。男主就不保证了=w= 大家不要着急,男主会出来的(预计下章)。玉空见跟他到底有什么渊源,也会慢慢揭露的。 小天使们不如猜猜后续哈哈哈 感谢订阅! 第55章 掌控 巫医教的几位长老也陆续到了。 香炉里的檀香与淡淡药香交织。白妗把玩着琉璃杯, 剔透的碧色杯身镶嵌着金线,仍是一株垂花兰。 这个巫医教…对那早已消逝的王朝的崇拜…究竟到了怎样疯狂的地步。 “既然都知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放了人呢。” 她看向主座上的族长。 “放…谁?” “我的情郎。” 听到这几个字, 长老们面色僵硬。他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神色有点奇怪。 “果真是…大人的情郎?” 白妗眯起眼睛, 心如乱麻。 难道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果然,就见大祭司笑了笑道:“明妃大人要慎言。据我所知, 与你同行的那个男子姓姜, 乃是大昭姜氏的那个姜,又怎么会, 是大人的心上人呢?” “他是毓明太子!”立刻有人接口,如同一槌定音,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 白妗看了过去,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说话的时候激动地站起了身。 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 满脸皱纹,一只眼用黑色的眼罩蒙住。 “此人是北院长老, 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巫族嫡系后裔。” 小女孩软软的声音传来, 是月儿柳。 白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得她羞怯一笑。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 老人一五一十地将旧事说来: “当年末帝年弱,姜氏小儿窃国立昭,那姜家家主更是下令,将我一派赶尽杀绝…一个巫族人甚至可换赏钱十金…到最后竟演变成只要沾亲带故就不放过。 他们大昭人只把我们当畜牲, 任意屠宰!老朽这只眼睛,便是被那些官兵射伤!数十年来日夜提心吊胆,带着儿女东躲西藏。流离之苦,父母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老朽!而这些统统都拜姜家人所赐!” 那只空荡荡的眼眶中好似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白妗默了默,“你们打算怎么做?” “月祭之日,取毓明太子心口血,告慰先祖亡灵!” 白妗立刻道:“不可!” 老人摆过脑袋,敌意地看着她: “先前大人曾说,那太子是你的情人?总教明妃,怎会与大昭太子有所苟且?!如此说来,便不得不令老朽怀疑,你——是否是冒充的了!” 有人大声附和:“你说你是明妃,有何凭证?” “对!凭证!” 有此一出,屋内其他人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小人物就是这样,极易被煽动,见风是风见雨是雨,不过也正是这样,才好控制。 玉空见淡淡一哂,端起茶杯,掩口饮了下去。 族长是去观礼过继任大典的,当然知晓白妗就是如假包换的明妃。不过祭司没有表态,他也选择了沉默不语。 白妗环视过众人,真有意思,方才还殷勤跟什么似的,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屋外的武卫甚至都悄悄走了近来。 凭证,不就是那个东西么? 白妗举起手,铿锵有力道: “丹书玉令。” 这四字落下,周围的骚动果然瞬间平息。 “妾身年纪尚轻,继任未满两年,各位前辈不知也是当然。但,诸位必定听过丹书玉令、与前明妃玉氏之名!她叛出我教,一并带走了那个宝物…此物流落于皇宫之中,妾身接近那太子,便是为了重夺至宝,复我明妃之望!” 有人质疑:“玉氏不是早就已经死了么,你要到哪里去找?” “她还有个很是疼爱的亲子,如今在朝廷的天牢之中。我已与之见过一面!丹书玉令便在此人身上。” 听到这话,玉空见的眸光动了动。 白妗缓缓抛下最后的诱饵:“如若各位相助,妾愿事成之后,与诸位共享此宝。” 诱动人心的贪婪,使得利益最大化。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蠢蠢欲动。 毕竟他们不像北院长老,与皇室有不死不休的大仇,最先考虑的还是与自身最切实的利益。 忽然有人出声,如梵音一般美丽的声线,振聋发聩。 “不要信她。” “她只是想救大昭的太子。” 玉空见道,“她要背叛青衣教!” 白妗再一次后悔,没早早掐死此人。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小长在教中,师父乃四大门主同门,长到如今全是师父教我养我。诸位试想,若叛出青衣教,与皇族人纠缠不清,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玉惜露的前车之鉴不够警醒么!我不会如此愚蠢。” “牙尖嘴利。”他一哂,转了转拇指上的指环。环为蛇形,蛇口叼着一颗红色宝石。 “诸位,若是信我,我便能安抚此人,化干戈为玉帛,想来用太子殿下交换一个天牢死囚,大昭陛下是极为乐意的。” 不错…如若他们真的杀死毓明太子,大昭天子会善罢甘休么?只怕又要回到东躲西藏的日子! 有这样一个筹码捏在手中,不如拿来换取更丰厚的利益……可,孰知这女子话中真假?他们能够信任她么? 这可与全族人的性命攸关啊! 众人交头接耳,玉空见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妗。 她亦平静回望。 最终是族长笑道: “一时半会儿,恐怕给不了大人答复。不如容我等细细商议,再做决定?” * 回廊上,白妗拦住了正要去药室的玉空见: “带我去见他。” “凭什么?” “凭我身负明妃之位。” 他嗤笑,“明妃不过空有个名头,难道你觉得,于我有任何威慑?” 她忽然逼近前来,将他上下打量。 玉空见被她这种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拉了拉肩上的大氅,越过人便走。 却被拉住了衣角,白妗不发一语,将他强硬地拽出了长廊。 直到进了族长特地给她准备的厢房,玉空见望望白妗,神色有些不解。 她把门甩上。 少女神色晦暗,朝他一步步走近,不知为何,玉空见竟节节败退。 她踮起脚,伸手解开他的大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下巴。 玉空见从未与女子靠得如此近过。 大氅落地,微微的凉意钻入衣袖。 她冲他一笑。 忽然一掌捣来,正中腹上,痛得他弯下身去。拳脚如同雨点落下。 …… 末了,被少女压在腰上的玉空见,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断裂。 他倒吸一口凉气,终是带了怒意道: “你不像个女人!” 哪有女子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揍的?! 白妗手里还抓着他一把头发,发冠被她扯掉了,满头乌发凌乱地散于地面,整个人像被狠狠地□□过,毫不客气地反讽回去: “我看你更不像个男人!” 他顿了顿。 忽然感觉到,坐在自己小腹上的臀部柔软。眸光意味深长,渗血的唇角勾起,冲她嘲讽一笑。 “也许…是你的魅力不够。” 白妗气得又照着他那脸打了一拳。 如花似玉?马上让你毁容! 这一拳下去用了九成九的力道,他却仅仅是闷哼一声。 这个人是铁做的吗?没有人类正常的情感吗?既不呼痛,连泪水都不掉一滴! 那肯定是揍得不够狠,白妗继续挥起了手,被他一把握住: “不要太过分!”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拳头,拇指上的银环硌着她的手指。这人虽没有武功傍身,力气还是很大的。 反正也揍了个舒服彻底,她索性甩手,从他身上爬起。 谁知被他的大氅一绊,一个踉跄,又直直往男子半坐起的身体压了下来。 玉空见后脑着地,磕得眼冒金星,真真实实地动了怒气: “你…!” 又不是故意的!白妗刚想吼回去。 化机推了半掩的门进来:“兄长,你怎么在这里啊,我寻到一个方子,你帮我看看…” 看见屋内的场景他呆了呆:“你们…” “这还是白日…就不能忍一忍?” “……” “……” 没看到人脸上的伤么?!白妗倒胃口地睖了化机一眼,把人看得汗毛倒竖,落荒而逃。 地上男子一声笑。 白妗立刻瞪住他,恨不得化身豺狼,撕吞了此人。 玉空见忽然说: “我可以带你去见人。”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白妗神色警惕,尤其像一只炸毛的猫。 他面无表情地轻吐几个字。 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 …… 玉空见没有食言,带她去见了姜与倦。 只是去的路上,让白妗坐进那顶鲜红的轿子,反绑了她的双手,双眼也用深红色的绸带遮住。 嗅到轻薄的药香,玉空见坐得离自己很远,这让她稍稍安心。 宽大的绸带挡住少女大半张脸,下颌尖尖,她微侧脸,似乎在感受光线,深红勾勒出眼睛形状,映得肌肤雪白,脖颈修长。 玉空见看了一眼,别开目光。 白妗不能视物,只能感觉到似乎走了很久。 难道关着姜与倦的地方,是在宅院外? 下了轿子,一路被人推搡着走。 听见淅沥的水声,自己解开反绑的双手,白妗将绸带拉下,重见光明的一刻,却是久久怔住。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轻声问。 “没死,病了吧。”身后的玉空见没什么情绪。 “你能不能出去?”她冷声。 玉空见不动。 她低了头,“出去一下好不好。” 这人头一次对他温声细语,玉空见罕见地愣了一下。冷着脸走到牢室之外,抱臂在一边看着少女往青年走去。 竟然执意走上那个人的老路,可笑。 光线昏暗,这是一座水牢,周围都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只有一个潮湿的石道,连接中央的牢室,三面水流垂如帘子,落至潭水之中淅沥作响,水花四溅。 姜与倦便躺在中央的圆盘之上。 他还是那身灰布衣衫,尚算干净,却也好不到哪儿去。修长的身体有些蜷缩,侧躺着,面容被乌发盖住,露出的皮肤苍白。 手脚都有干涸的血迹,被拇指粗细的镣铐锁住,扣在地面凸起的铁环之上。 白妗蹲在他的身边,拨开乱发,将手放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肌肤滚烫,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于是白妗摸索下去,点了他的睡穴。 将白绢在水帘边浸湿,细心地给他擦拭,敷上额头,像山洞里,他照料自己那样。 中途,姜与倦似乎要醒了过来,干燥的嘴唇微阖着呢喃: “妗妗…” 她用沾水的指尖,点上他的唇,小心地润了润。 * “一味焦苑子。” “蓝色三分,红色七分。” “你多放了一分,重制。” 白妗烦躁极了,将药筒里的粉末一倒,这下不论是红色还是蓝色全部都洒在了石台子上,而始作俑者抱着臂站在一旁。 玉空见放下药方,蹙眉,所以说为什么要让她来给自己打下手?春花秋月哪一个挑出来,不比这个女人用得顺手? 祭司四个贴身婢女挤在窗外,四张美人面上满是惊叹,还有隐约的妒意,不过看好戏的成分更多。 这可是她们超级龟毛超级洁癖的祭司诶!不仅让一个外来的女子进了他的药房,还弄脏了他的药台子?竟然没有立刻把人毒晕,丢进陶瓮里扒了她的皮! 四大美女不由自主惊叹: 好可怕啊! 被人像看猴子一样地围观,白妗更加烦躁,只想赶紧脱身,将手腕伸了出来: “要取快取。” 玉空见在制一味药。 参考古方而成,能够延年益寿。 身边的女子美貌者甚多,却没有习武之人,而武卫的血,则没有那么好的效用。 所以他提出的要求是,白妗供血,而他带她见姜与倦一面。 …… 白纱随意用绢布擦了擦伤口,缠上纱布。 他看了一眼,“你不上药?” 不用药很容易留下伤痕。 玉空见伸出手来,好似要触碰她的手腕,白妗立刻捂住,飞快地避开,眼里闪过一丝憎恶。 自然被他捕捉到了。 “你在恶心我?” 玉空见抬起眼睛,缓缓地问。 这不是昭然若揭么?白妗不想理睬,转身要走。 玉空见却先一步走向窗边,唰地拉下帘子。四大美人作鸟兽散。 室内暗了下来。 他转过身,一双美丽的眸子也暗着。 薄唇微张,说道: “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我可以让人用药,让它们永远无法愈合。” 眸子里一丝恶意,却面无表情: “让你心心念念的情郎,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白妗冷冷盯着他,想说你去啊,毓明太子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干系? 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想起那个晚上,他义无反顾地扑上来挡住了那一箭…她说不出口。 他残废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再也不能骑马不能搭弓射箭无法得偿所愿…她无法想象。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她只是心思冷酷,却并非铁石心肠。 白妗抿了抿唇,伸出了手腕。 他终于满意,一圈圈地解开绷带。她满脸都是抗拒,手臂微收,脚步后退,是一个充满着防卫意味的姿势。 玉空见停下动作,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他怒不可遏,从未有人让他如此愤怒。 可越是恼怒,他表现的愈是平静。 他不再管她的手腕,而是拿起了台子上写满密密小字的药方,手下用力,撕碎成了一条一条。 三日三夜的心血成为一堆碎片,他心口有种自我报复的满足。 而后侧过脸来,盯着白妗开口: “可以不把他送到祭台之上。” “但是你必须跟他撇清立场,彻底地。” “这是他活命的条件。” * 姜与倦从昏沉之中醒来,看见有人逆着光,从入口走来。 他惊喜:“妗妗…” 后面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之中。 这样的白妗…是他从未见过的扮相。 烟紫色的点翠花簪,三千青丝垂下。 额头坠着水滴状的红色宝石,如同轻薄的花钿。上衣领子开得极大,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纯白长裙不染纤尘,裙摆飘逸,用蚕丝做成的雪片纷坠。 走动时鞋履轻盈,脚踝上的南海珍珠碰撞叮铃。犹如谪落凡尘的仙子,高贵而难以接近。 而他浑身狼狈,于尘埃脏污之中,接受她的俯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坠崖以来,便没有好好地打理过,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沦为一个阶下囚,卑微而命贱,生死皆被攥于人手… 将心口的情绪强压下来,她将视线放到一边的青石地砖,不与他对上。 “你别叫我妗妗。” “实话告诉你,我是青衣教的人。” 她语气冷漠。 姜与倦扯起嘴角: “你在说什么…妗妗。” “别叫我妗妗!”白妗喝止了他,几乎有些严厉。 而后声音放缓,几乎有些嘲弄: “太子殿下,青衣教的明妃,你不会没有听过吧?” “青衣教?”姜与倦瞳孔震动,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不是周郡白家的女儿么?” 他竟然从未查过?竟然如此信任她么? “我…”她张了张口,狠下了心肠,“我不是。” “我一直都在骗你。” 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胸膛。 青年脸色愈发苍白。他垂着眼睫,手指不停地攥紧,松开,又攥紧。 “上次…是你。你来过,对不对。”他忽然抬头,清澈的目光之中隐含一丝希冀。 白妗立刻否定: “不曾,我今日是第一次来见你。” 他被关押已有七日,她说这七日,她都将他完全抛在了脑后。 姜与倦忽然惨笑。 “你…当真如此无情。” “不错,”白妗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指尖摩挲,极带侮辱性的狎弄。 “从前种种,统统,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今日,为了看到你这副样子。” “太子殿下,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盯着他狼狈躲闪的眼,她竟然扬唇一笑。 “为什么…” “一切都是你的局么?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相信,妗妗,你一直在骗我?” 每说一句,他的神色便苍白一分。 白妗咽了咽喉咙: “是…都是骗你的。” 像是下一刻就会死掉,姜与倦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摇了摇头: “我不信。妗妗,我不信。” “姜与倦!”白妗的声音不由得提了一分,她掐住他的脖子,“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是啊…事实都摆在了眼前,他却仍然信任她,就是这份信任,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 看着他的表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白妗终于还是不忍心,松开了手: “…你是傻子么?” 他又是轻轻一笑,低下头,沿着她的手腕亲吻。她立刻躲开,而他却起身来,温热的吐息在耳边拂过,他咬住了她的耳垂。 她吃痛,掐住他的手,却被紧紧地反握,直到十指相扣。耳垂被他含入口中研磨,舌尖不时轻触,痒意混合着酥麻一阵阵传来,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角却沁出泪光。 猛地被人扯开,看了那么久的闹剧,玉空见终于是忍无可忍。他脸色发暗,盯着白妗的耳垂,紧紧地握上她的腰,力道极大。 特地给她准备了明妃正式的装束。这身十分合心意的打扮落入眼中,才略微平息了心底的燥郁。 嘴唇与她的耳朵靠近,“不想他死,就乖乖配合。” 白妗停下了挣扎。 他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耳垂,缓缓地捏动,似乎想擦去那些吮咬的痕迹,却是徒劳。 那些吻痕像红色的花,印在雪白的耳珠上。 她强忍他的触碰,纤细的身体颤抖。 玉空见心口有火在烧,忽然说: “阿妗,与你的婚约。” “月祭那日,便履行吧。” 白妗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目。 婚约…? 姜与倦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死死地盯住他们,嘴唇渗出鲜红的血迹,抓着镣铐的手背上爆出青筋,眼角一片血红阴郁。 见他如此,玉空见的眼底,竟飞快闪过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情感。 或可称为…快.意。 而他,迷恋上了这种快.感。 所以,他将少女整个儿拥入怀中。 而她沉浸在震惊之中,竟没有反抗。 …… “婚约?” “我们何时有了婚约。” 与玉空见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白妗冷冷地问。 他一早便想好了说辞:“你要我们信任于你,总该拿出点诚意。” 联姻,便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族长的主意,先前玉空见听到这个提议还觉荒唐,现在却觉得,未尝不可。 “……” 玉空见忽然发觉她的状态不对劲。 “你哭什么?”他冷嗤。 白妗一拳挥过去,这一次却被人躲开。 扑了个空,她连连踉跄差点摔倒,被他捞住了衣领。 她狠狠推开,攥着手,眼眶与鼻尖都红得不成样子。深吸一口气,制止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不在乎,她才不在乎。 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而他垂下眸,握了握手指。 * 白妗在院子里午睡,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惊动。 她睁眼,对上一张小巧可爱的面孔。 “姐姐,你要同玉哥哥成亲了么?”月儿柳坐在她头顶的树枝上,问。 “那,静室里的哥哥怎么办?” 她的神色天真无邪。 “静室?” 月儿柳跳了下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拉住她的手: “你还没见过玉哥哥的宅子吧?这怎么行,你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我带你参观!” 明明只是一个十一二的小女孩,不知为何白妗竟挣脱不了她的手臂。 白妗不做无用功,只好随月儿柳走着。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女孩先是给她指了一座八角楼: “这是三年前建的藏书楼,有藏书一万本,都是医书哦。” 白妗“呵”了一声。 月儿柳又说,“不过,玉哥哥从不来这儿。” 充样子的,懂了。 哪知她嘻嘻一笑: “因为全都看完了呀。” 三年看完一万本,那家伙是个怪物么? 白妗哑然。 “玉哥哥可厉害了,”月儿柳一说起玉空见便叽叽喳喳个不停,全是他如何如何的人美心善、如何如何的医术高超。 白妗打断,“你们不害怕他么。” 这样一个拿活人试药的医痴,不是应该敬而远之? “不怕,他救了很多人的命呢。玉哥哥自己就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我们都觉得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呢!” “…”洗脑功力深厚。 “对了,玉化机住在何处?” “那里,”月儿柳指了指种着一棵高大梧桐树的院子,“不过化机哥哥不姓玉哦,化机哥哥姓楚。” “他跟玉空见…不是亲兄弟?” 那为何叫他兄长? 月儿柳夸张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是呢?他们长得也不像呀!” “…”那倒也是。 路上陆续遇到几个年纪很轻的侍女,月儿柳活泼地笑着,一一跟她们打招呼。 这个时候,这些美丽的侍女们,都会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不约而同地问上一句: “小月儿,玉郎在何处?” 月儿柳统一回复: “在药庐中制药呢!” 这些侍女听了,就会很遗憾又满足地离去了。 月儿柳解释玉空见为何这么受欢迎: “玉哥哥他很擅长药膳,而且乐于助人,要是想要变得美丽,玉哥哥不忙的话,都会帮忙的。” “帮忙?” “就是用医刀改变容貌呀!” 白妗有点愣,玉空见还有这样的技术? 想到那人妖冶精致的容貌,不会也是自己加工而成的吧? 月儿柳眨眨眼:“姐姐,我带你去看玉哥哥的静室吧。” “…好。” 看着女孩一蹦一跳的背影,白妗没来由的,觉得有些许古怪。 可又找不出古怪之处。 只能迈动步子跟上了。 所谓静室,原来就是一个类似佛堂,可供打坐的地方。 只是里面没有佛像,只有几个蒲团,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博山香炉,窗边沿袭玉空见一贯的审美,放着银瓶与迎春花。 看到墙上挂着的画像,白妗却久久震惊。 这些,这些是…! 看厚度,显然不止一幅。 她走上前去,将画页一张一张地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找到了答案! 白妗霍然转头:“你带我到这里,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月儿柳眨眨眼,不明所以: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呀。” 窗边有人一闪而过。 “谁?” 月儿柳认出来了:“是化机哥哥!” 她扁嘴,要哭,“完了,要是他告诉玉哥哥,玉哥哥知道我带你来了这里,肯定要罚我的。” 白妗沉声:“我去逮他。” 月儿柳立刻挥手:“姐姐快去快回,回来小月儿请你吃糖~” “……” 假山旁,白妗将楚化机摁在山石上。 她定睛,先是将少年的脸仔仔细细地看过,确定纯天然没有一丝伪装…他扮成的那个伙计,亦给她同样的感觉。 该是何等高超的技艺! 白妗立刻抹去心头的一丝佩服,不管如何高明,也改变不了那厮就是个变态的事实! 她用尖石抵住少年的咽喉: “我们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腿受了伤,他还为你包扎,为了开药方,你转头却出卖了我们。” “如果你有一丝愧疚,就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楚化机看她良久,皱了皱眉,“好吧,”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白妗有点不可置信。 “不过,你得安安分分,跟我兄长成亲。” 他慢慢地说。 这才半天,怎么谁都知道了? 白妗抿唇:“自然。” …… 十日以后,是巫医教的月祭节,更是大祭司与青衣教明妃成婚之日。 宾客纷至,满堂红彩,热闹喜庆自不必多言。 白妗悄悄到前厅看了一眼,发现了几个熟面孔,却没有师父。她有点失望。 月儿柳四处找人,急急忙忙地把白妗拉回了喜房,给她重新盖上盖头,这才推到大厅去拜堂。 然后送入洞房。 对于给人灌酒这事,白妗驾轻就熟,可万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千杯不醉! 新娘自己揭了盖头,新娘自己满上了合卺酒。玉空见觉得自己失了新郎官的威严,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脸庞微热,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指环,想说点什么挽救,“我…” 突然哑声。 她主动褪下了大红的袖衫,红云一团拢在了身下。上着薄薄的纱衣,内里是同色的抹胸与衫裙,胸脯丰满、玉臂如雪。 他的眼神,让白妗知道他是有兴趣的。 再美貌的男人,到底还是个男人。 然而这个举动却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白妗趁着他发怔,已飞快地点了他的穴。 玉空见一瞬间目眦欲裂,怒意滔天。 却发不出声音。 白妗才懒得管他,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推开后门,提起裙摆径直往静室跑去。 福至心灵地一回头,月儿柳立在门边,远远冲她微笑。 白妗脚下不停。 想起静室之中,那些画像,画的全部是历代的大昭皇帝。 最后一张,赫然便是毓明太子! 所以玉空见才会认得姜与倦。 他甚至日日都会去那静室,对着那些画像冥想,而画像背后,被他用刀一笔一划地刻出名姓,痕迹之深,之凌乱,可见仇恨之巨! 静室通往水牢,机关就在画像之后。 白妗踹开水牢的门。 却见姜与倦仰倒在地面,一人握着一把刀,就要往他心口刺下。 是那独眼老人! 白妗飞身上前,一掌将他击开,北院长老匍匐在地,用仅剩的一只眼,怨毒地将白妗望着: “你这贱.人,竟然如此害我们!” 白妗不言,将虚脱的姜与倦扶了起来,用从玉空见身上摸来的钥匙打开了镣铐,搀着他走出牢房。 而老人捶着地面,涕泪横流。 一个黑衣人悄然而至,指尖挟着利刃,在他喉间刮过,顿时血液喷溅、他死不瞑目。 穿过密道,重新回到静室之中。白妗终是体力不支,抱着姜与倦摔倒在地,顾及他身体还很虚弱,便暂时在这里躲藏一会儿。 他们面对面躺在地上,他是清醒的,只是始终不发一语。 白妗咳了一声: “殿下,妾至今所为,都是权宜之计…” 他忽然说:“你要嫁给他。” 白妗立刻否认:“我只想嫁给你。” 他又不说话了,合眼,眉宇间掠过一丝痛楚。 他重伤在身…白妗也沉默了下来。 “那个玉空见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想要抓你。” “玉空见?” “就是抓了我们的人。他是巫医教的祭司。” 良久,姜与倦才哑声答: “一桩旧事了。” “二十年前,母后前往奉觉寺礼佛。陆娘娘同往,那夜不知发生了什么,帝妃同时待产。 然而陆娘娘诞下的却是一只怪物。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我怀疑,他就是贵妃被换掉的那个儿子。却没有死,活了下来。” 其中还有一些复杂,他并不打算同她说。 “玉空见是皇子?!”白妗愕然。 姜与倦蹙眉。皇子?恐不见得。 不过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他也不想深究,淡淡道: “做手脚的是母后这边的人。” “可母后并不知情。” 所以,真实情况是此人与皇后有仇,或许被人刻意引导,才如此仇恨毓明太子? 白妗还在思索,他忽然凑上前来亲她。舔咬啃吮轮番上阵,亲得她气喘吁吁。 “你…”她躲着,他却来撕扯她的衣服,白妗有点晕,伤得那么重?还想? “别穿这件,我不喜欢。”他力气不足,只能扯到肩膀,抱着她闷闷地说。 因为一件嫁衣吃醋…所以刚刚是在恢复体力,一有了点力气就来撕她衣服? 白妗想笑,顾及他的面子,硬生生忍住了。 “…你来过对吧?”姜与倦忽然问。 “嗯。” “妗妗…谢谢你。” 他很肉麻地说。 “别谢了,想想怎么脱身吧。”白妗还是忍不住一笑,又立刻绷住。 他却蹭了蹭她的脖颈,不肯动。 此时入夜,听着外面的响动,白妗渐渐听出了不对,外间突然大亮,是有人点起了火把,将此处围住了。 直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白妗的面色猝然大变。 什么也顾不得了,她起身要走,手却被人握住。 “放手!”她怒道。 “别去。”他眼底有着微微的乞求。 手指被他捏得很紧,她心急如焚,一掌击来,他没有防备,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顿时间脸色更加苍白难看。 可她一步也不回头,心心念念只想要到那人的身边去—— 师父!是师父! 师父怎么来了? * “把人放下!” 女人的背影染血,以伞为剑,挡住围攻,肩上靠着昏迷的红衣男子。 利箭破空而来,就要穿入女人的肩膀,白妗目眦欲裂: “师父——!” 却有人挡在了她身前,“噗呲”一声利箭入体,是楚化机。 他脑袋正对着白妗的方向,目光中恨意一闪而逝,却缓缓闭上双目。 他死了。 白妗退后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碎裂的红绸铺陈到处,尸横遍野。侍女们惊慌逃窜,叫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甲胄加身的卫者举着火把,就连屋檐上都有手持弓箭的黑衣人。他们脚下踩着瓦片,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只需一眼便知,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原来…被围住的不是静室而是整座宅院! “阿妗?”雪行容看见自己的小徒弟,微微蹙起眉。 白妗声音有些哑,看看她肩上的玉空见: “师父,这是…?” “他是我挚友之子,”雪行容淡道,“为师不能不救。” 师父的眼神,是在怪她么? “师父…”白妗跪了下来。 雪行容忽然斥责: “住口,” 她隐忍地看了白妗一眼,“我们师徒之情…” “到今天为止罢。” 师父在怪她。 她以为是她引狼入室,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么? 少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膝行向前,扯住女人雪白的裙摆,连连摇头: “不要,师父我不要。” “我是你一手带大,你舍得就这么丢下我?” 雪行容叹道: “雏鹰终有一天要离开巢穴,翱翔于天地的。” “我不想离开师父…” 白妗茫然地比划着: “我进宫就是为了你啊,可是现在你却不要我了,难道是我做错了么? 师父你告诉阿妗,阿妗错了么,如果阿妗错了,阿妗认错…求师父不要丢下我…” 少女深深地俯了下去,如初初拜入她座下之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首。 额头泛红。 “师父,求你…不要不认我。” 而女人心硬如石。 * 青年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冠袍,玉带加身,立在师徒二人身后。 安静看着,不知看了多久。 不能折断她的羽翼,那就捣毁她赖以生存的巢穴。 妗妗,从今天开始,你将完全属于我。 他心底的贪欲得到了满足,微微眯起眼睛。 …… 斩离最先出列,在姜与倦面前按剑下跪: “属下恭迎太子殿下。” 如黑羽般纷纷从屋瓦间落下,所有幽均卫站成一列,向他们的主子弯下膝盖: “恭迎太子殿下!” 好气派啊! 白妗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一幕,手深深地攥紧。 雪行容毫不留情地离开了,她对她失望至极,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华美的马车停在中央,车檐挂着的玉牌,车身深青色的鹤纹,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 姜与倦上了马车,将车帘微微卷起。他语气温柔地呼唤: “妗妗,过来。” 白妗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 是他的局!是他姜与倦的局! 以自身为饵,深入敌营。 一窝端掉危害朝廷的巫医邪教,逼她与青衣教偏偏是与师父决裂! 一箭双雕,好厉害的计策呀! 她的步子动了一下,却不上去。 白妗眼神很冷: “从什么时候?” 姜与倦默了一下: “进入那个村庄的时候。” 很好!他利用她,竟然利用她… 月儿柳是他的人。所以他才买下那些茶糕!所以月儿柳才带她参观静室! 难道连扑上来替她挡箭,都是设计好的一环? 她忽然想起,在他书房时听见的那些谈话…他说不能急,需得徐徐图之…难道,他从那么早便开始布局了? 之后与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趁教中筹办喜事、护卫最松懈之际举兵来剿。 皆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在水牢里,恐怕并不像她想的深受折磨寝食难安,而是日夜筹划联系眼线吧! 不愧是毓明太子!果然好得很! 白妗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红着眼眶,心头漫上一阵又一阵恨意。 姜与倦始终拉着帘子,面容却隐在帘后,几不可见。 “孤说过,不要骗孤。” “妗妗。与孤回宫,一辈子留在孤的身边,孤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白妗握了握拳: “我不稀罕!” 他怎么能逼她,怎么能这样逼她! 她再度环视了四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梦,浓郁的血腥味传入鼻腔,所有人都死了。巫医族族长,那些长老,侍女们,春花秋月全都死了。 只有月儿柳活着,站在一众幽均卫中。 见她看来,神色微含愧意。 白妗别过头,胸膛起伏不定。 “今日,我白妗在此起誓,从今以后,与你姜与倦恩断义绝!” 马车外,她掷地有声。 她没看见,姜与倦眼眶一下子红了。 惨白着面色,眼睫不断颤抖,声音却仍然冰冷从车内飘出: “你能走的出去?” “你敢拦我试试!” 她说完便走。 姜与倦气得浑身发抖。 他只有大睁着双眼,才能忍住让那些液体不流出来。他的牙齿在打颤,手指攥得咯吱作响。 他待她已经很宽容了! 知道雪行容是她珍重之人,特意叮嘱不能伤到。要将玉空见带走,他也放虎归山了! 可是她,她说什么,竟要与他从此撇清干系,过往一切统统都不作数。 那她来救他做什么?她那些温柔又是为什么? 恨怒和酸楚挤压着胸膛,他扭曲的神色还来不及收去,一个身影忽然钻进了马车,把他扑倒在了座上,寻到他的唇,亲吻他,恶狠狠地咬着,勾住他的舌尖像是要把他吞入腹中。 白妗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他闭着眼不回应,忍得掌心全是掐痕。 “太子殿下我们两清了。” 她在他嘴上乱啃一气,冷笑一声,起身便走。 “…”他霍然睁眼,使劲地咬着牙根,才没有卑微地喊出“不要走”三个字。 走!走又如何!他堂堂太子要什么国色天香没有,干嘛要这个又狠又没有心的女人? 白妗一掌打开凑上来的幽均卫,牵过马就大步离开,一边擦眼泪,一边恨恨地想,不是他不要她,是她不要他了! 她走了几步,那股不甘又涌了上来。 失去了那么多…怎么能什么也没得到?! * 马车缓缓驶动。 斩离打马上前,低声禀报: “娘娘…骑马跟上了。” 姜与倦拿下挡住脸的书卷,猛地直起身,双眸乍亮。他轻咳一声: “让那些幽均卫…撤掉吧。” 本来的命令是趁她路上休整,不择手段,用上各种方法带她回来。 哪怕不爱他,他也要她永远地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她追上来了… 妗妗…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 他心里甜蜜,又吩咐斩离,让赶车的人放慢速度。 路上停靠几个驿站,白妗都目不斜视,吃自己的,住自己的。 这日,天气晴好,斩离向守城的官兵递上了信物。 马车畅通无阻。 后面跟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戴面纱的少女,也要进城。 守城的卫兵要拦,一把剑伸了过来。 这守卫抬目一看,哪能不认得,是太子身边那个冷面煞神。 哪敢再拦,立刻放了人进去。 白妗看了斩离一眼,冷哼一声。 姜与倦掀开车帘,还没出声询问,一个暗卫便驾马上了前来。 “何事?” 这幽均卫冷汗直冒,老大怎么把这苦差事交给他啊? “娘娘…不见了。” 姜与倦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利用他入了京,就与他分道扬镳? 这是要另谋高就么?! 好,好个白妗!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宝贝们五一快乐! 回来啦回来啦,本质还是宫廷小甜文嘛感谢在2020-04-30 14:29:42~2020-05-01 17:3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rrie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画师 盛京城。 春日杏花吹满头, 谁家年少足风流。 “魏兄看什么呢?”一人驻足于杏花树下,正往一家商铺看去。一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走到他身边,出声询问。 此人生得面白无须, 一股文弱书生之气,被身边男子一衬, 更显得羸弱消瘦。 这家店铺共有二层,门前砌了稍高的台阶, 一楼采光极好, 一眼便能看见内里的陈设。 多采用木制,檀木的架子上陈设了几个简单的玉器, 墙上挂着几幅写意山水,唯一的亮色,便是墙角一个雪白的羊脂玉瓶中,插着的几株梅花。长茎横斜,红花艳丽。 这季节还能见着梅花? “这家倒是风雅。”文士打扮的男子若有所思。又抬眼看了看招牌: “今非画馆?好怪的名字。” 身边人却已迈步走了进去。 他们进得店来, 楼梯处缓缓走下一个少女,身穿月白长裙, 戴着同色面纱, 只露出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 “三位是看画还是买画?” “你是何人?” 少女颌首道:“店主外出,我是新来的画师。” “一个小小的画师也配与我们说话?”男子哼了一声, “叫你们店主来招待。” “敢问大人是?”被这样轻视,她也不恼不怒,只是轻悠悠问了一句。 “我乃御史中丞之子杜丞,这位, 可是新近上任的兵部侍郎魏潜魏大人!” 那画师果然一惊,“原来是魏小侯爷!” 杜丞得意哼笑:“既然知道了,还不让你们店主速速出来面谈,再奉上等好茶招待?” “茶自然是要备的,”少女眼一弯,“不过即便是魏大人亲临,我们店主还是不在。” “你!” 一直沉默的魏潜却是摆了摆手,“好了,既然店家不在,我们便走吧。” 杜丞恨恨瞪了少女一眼,还待要说什么,魏潜不耐催促道: “磨磨蹭蹭,是想让殿下怪罪么?” “慢着,”那少女竟然一个箭步,拦在他们面前,“二位可是要去东府?” 魏潜垂眸,“如何?” “可否稍妾一程?” 杜丞瞪大眼:“荒唐,你当我们是去集市还是作坊?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府邸,怎会让你一个小小贱民进去!” 少女却不搭理他,只望着魏潜。 魏潜皱了皱眉:“所为何事?” “毛遂自荐。”她扬了扬背在身后的笔。 “呵…”魏潜勾唇,俊逸的眸子里破天荒有了些笑意,“皇子龙孙,何等大家之作没有见过?何况殿下并不爱此等附庸风雅之事。你要如何脱颖而出?” 杜丞也冷嗤几声,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她几眼,“若你生得仙姿佚貌,倒也未尝不可…” 他伸手来,要揭少女的面纱。 却被魏潜伸手挡住,眼神扫过: “我以为,杜兄是读圣贤书之人。” 杜丞色变。 早听闻魏小侯爷说话不中听,但父命难违,杜丞还是硬着头皮来结交,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如此不留情面。 言外之意,不就是讽刺他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遇见有点姿色的平民之女,调笑戏弄一二,京中纨绔谁不如此,你魏潜倒是清高! 杜丞脸色发白,强撑着笑道: “是某失礼了。” 魏潜不出声,淡淡看着少女。 “魏大人要妾自证,可这时间紧迫,又该怎生是好呢…”她微蹙了眉,眸里好似烟云雾拢。像走到极处的墨笔,漾动无边的柔情。 后来魏武侯战神之名威震四海,却在烟雨楼欢场之地,豪价赎回一白身花魁。 人人赞他风流蕴藉,却不知一掷千金的背后,只为她那一句,像极故人的清浅一叹—— “怎生是好呢。” …… “无妨,殿下久病初愈,想来也是需要休养一二的。”魏潜坐进一把椅子,慢声道。 “那就多谢大人。” 少女凝眸,将宣纸铺开。 沉吟良久,却不动笔。 “魏大人,”她忽然向他施礼,“容妾唐突,可否为妾取一枝梅花来?” 素手纤纤,指着墙角羊脂玉瓶。 杜丞喝道:“大胆!” 魏潜却起身,走向了角落。等到了近前,修长的身形却是伫立着,久久不动了。 杜丞见他发怔,遂向他走去: “魏兄,发生何事…” 他也一下愣在了那里。 伸手去碰,却碰到坚硬的墙壁,果不其然,这玉瓶与梅花,乃是画在墙上的一幅画! “这…” 二人回头,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礼: “妾手艺拙劣,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单看这绘画的手笔,确实不算意境高深,与那些丹青大家,根本没有可比性。 却胜在玲珑心肝,心思奇巧! 魏潜却觉此女有备而来。 这些梅花,偏偏画在这一眼便能看见的墙壁上。东府设宴,是为庆功,他们正在思量要选何物作为贺礼。 殿下爱梅甚深,她故意吸引他们进入,甚至大胆自荐……莫非竟是与太子殿下相熟之人? 再看这少女一眼,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杜丞此人平日斗鸡遛狗,私下里倒是个爱画之人,见此女确实有两把刷子。心想倘若举荐上去,当真被太子收用了,自己还能趁机谋些好处。 遂换了一副表情笑道,“带你进府也可以。恰好舍妹的马车便停在街上,便由本公子作主,恩许你同乘。至于能不能得殿下青眼,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魏潜来不及开口阻止,这少女已背上画篓、提着裙摆与杜丞走了。 身形轻灵。 * 两匹骏马栓在树下,树旁停靠着一辆马车。杜茵坐在马车之中,正等候兄长与魏武侯。 半天不见人来,正要令侍女去催。 杜丞忽然掀开车帘,探头便道: “此人同我们一道进府,先交给妹妹,教她些规矩,切莫叫她冲撞了贵人!” 说着将一人让了进来。 是个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的女子。长发用一根木簪绾住,身形窈窕。 杜茵皱眉,不是说去挑呈给太子殿下的礼物?怎么带了个女的回来? 女子打量女子,都是最先从容貌开始的。 她戴的这面纱不知什么材质,半点看不清下半张容颜,只有清泓一般的两汪眸子。睫毛很长,眼睑下垂,又无辜又纯良。 瞳孔黑浓,氤氲着雾气一般。 杜茵心里咯噔一下,怎觉此人有种熟悉感? 少女冲她弯了弯眼,面纱下的唇角弧度微微。 …冤家路窄。 倒也不能算是冤家路窄,白妗想,毕竟她是有备而来。 杜茵打量她的同时,白妗也在打量她。 杜小姐今日是一身宫缎素雪绢裙,淡红色琵琶襟上衣,端庄中不失俏丽,最惹人注意的还是发上一支金镶蝴蝶簪,嵌了一颗指盖大小的明珠。 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戴明珠一类的饰品? 同车的侍女石榴见她目不转睛,不满地呵斥: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小姐?” 白妗敛了目,赞道: “盛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美貌无双。今日得见,妾身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马屁拍的,杜茵就算不悦,却不好再怪罪于她。 毕竟平头百姓没见过世面,人家因为惊艳看呆了去,自己还能报官,把人捉到牢里关着不成? 只仍抹不去心头那种微妙的不舒服。 至于杜丞交代的教此人规矩,杜茵只当没有听见。倘若真的冲撞了什么贵人,那也是这个人的命。 * 上次是翻墙潜进,这次却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进入。 白妗立在东府门前,心头感慨万千。 魏潜落在人后,看她一眼,“怎么,害怕了?” 少女摇头。 魏潜:“那如何还不进去?” 白妗手上按着画篓的肩带,垂目: “好,大人。 很乖。魏潜步子一滞,却不再管她,径直走进了府中。 宴会在园中举办,设席位若干。虽说她是杜家与小侯爷带来的人,终究身份低微,不可能给她单独准备一桌席面,只得与乐伎琴师等人待在一块。 虽然地处偏僻,却不妨碍她看清园中的场景。 粗略地扫视了一眼,斩离、槐序、宋簇成、到齐了。中途,大太监明海带来陛下旨意,不菲的赏赐流水般送入府中。 白妗看得冷笑,这些都是用整个巫医教教众的性命,顺带利用了她一把换取的! 实话说,她跟巫医教没什么感情,不至于为了小小一个分舵,跟大昭的太子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恼恨被他欺骗。 见鬼的信任,姜与倦必定是查到了有关她身份的蛛丝马迹,遂将计就计,让她被师父所弃、无家可归,最终只得依附于他! 他想得美! 害她到如此境地,这人却在此大摆筵席、山珍海味,真是好大的脸! 白妗咬牙切齿,一定要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宴上。 “殿下,怎不见楚王?”宋簇成逡巡一周,问道。 “正在府中准备就藩事宜。”姜与倦淡道,“楚王年岁不小了,也该去封地了。” 筇王二十好几都没离京,怎的轮到一母同胞的楚王便改规矩了? 宋簇成面露诧异,一旁魏潜却知殿下为何向陛下请旨,令楚王早日就藩。 毓明太子失踪十余日,为了稳定人心,斩离假扮他坐镇东宫。 楚王一.党却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派人暗中试探,皆被斩离与他合力挡回,有惊无险。 然而他们还不善罢甘休,甚至上奏弹劾东宫内臣,想要趁机动摇太子根基! 而斩离带兵围剿的,那座藏匿了巫医教核心势力的“玉宅”,正是楚王名下。 他心思不纯,与反昭邪教有所勾结,甚至行宫那些刺客,也是出自他的授意,心思之狠毒缜密,不惜以苦肉计洗清嫌疑! 只落得一个被逐去封地的下场,已是陛下仁慈! 酒过三巡,杜丞微醉,竟直呼道: “表兄,不知那小厨子可还在府上?我可太想念她烧的冰糖肘子了。” “来了来了~”他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厨娘打扮的女孩从花坛间走来,端着一个盘碟,猪皮晶莹,浓香四溢。 正是月儿柳。 白妗惊讶,她居然就是那个令玄武门主赞不绝口,东府的厨子?! “你就知道吃吃吃,”槐序丢了个果儿砸他,却问姜与倦道,“三哥,昭媛姐姐的病还没有好么?” 场上一时间静住。 作者有话要说:一想到要虐男主我可太开心了 (ps:只在感情上虐他) 第57章 争夺 偏偏有人看不出气氛不对。 “若是昭媛娘娘久病不愈, 微臣认识一位民间郎中,医术高明,此时正隐居城外, 臣可递帖请他前来为娘娘诊病。”宋簇成笑道。 每说一句姜与倦的脸色便更静一分。 许久才说:“小病而已,不劳宋大人费心。” 槐序撇撇嘴, 三哥也太不重视了吧,清了清嗓子道: “等娘娘病好了, 三哥一定要告诉槐序, 槐序带些好吃的看她。我前日去见她,都一直拉着帘子没见上面呢。” 姜与倦看她一眼, 心说你什么时候跟孤的昭媛这般要好了? 白妗凉飕飕地投去视线。她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个所谓“卧病在床”的昭媛,不知又是哪个新鲜的女人呢? 就在这时,早时离场的杜茵回了,怀中抱着一把鸢尾古琴。 场上多为男子, 她一出现,一时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便连主座上的太子也看了过来, 见她披散黑发, 抱着古琴的时候,原本冷峻的目光微动, 慢慢地腾起柔色,竟似…怀念。 杜茵一喜。 却恭顺地垂下头来,温声细语: “想来殿下许久未曾听茵奏琴,都要耳生了吧。今日——便献丑了。” 盛京第一才女兼美女献艺, 不仅是听觉的享受,更是视觉的盛宴。场上许多年轻官员,都觉这趟来的值了。 众人如痴如醉,更有善乐者击节和歌。 一曲终了,魏潜赞道:“实如天籁。” 杜茵一礼:“侯爷谬赞了。” 许久,才听太子座上飘来幽幽一叹,竟似…惆怅? 杜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方才明明,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啊? 那道击节的声音,让槐序想起了二哥。 二哥此时囚于天牢、生死难料,他们却在此寻欢作乐,好没道理… 手里的椰蓉奶糕顿时就不香了。 好端端一首琴曲,却惹得身份最高的两位都面露异色。这下便是有心想盛赞一番,以博美人欢心的都不敢再吭声了。 杜丞咳了咳,也不知妹妹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却不好相帮,只能以眼神示意,杜茵满心不服气,也只能悻悻下场。 杜丞忽然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个画师,送她去马车的路上,曾告知自己她叫什么…什么… “今昔姑娘,出来吧。” 宴会人人微醺,正是献美的好时机。 虽不知美人容貌,若美,固然是好,正好将她送给太子做个玩物,也能攒下个人情。 若是丑…便以冲撞皇室的罪名,打杀了吧。 反正,她只是来作画的,一个卑贱的画师而已啊。 杜丞盘算得极好,又呷了一口酒。 却迟迟不见人现身,也无人回话。 杜丞不满,刚要呵斥,忽见两道倩影翩翩,侍女搬来了一扇屏风,置于中央。 屏风后有女声婉转。 “民女愿献舞一曲。” 不是画画么? 杜丞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屏风是轻纱所制,能够透出后面人的身形,一等一的袅娜多姿,凹凸诱人。 舞起。 偶然能见飞扬起的长发,缎子一般柔美。水袖不时击打过屏风,点点墨色洇透其上。 场上人听得声音,惊觉此女竟是习过武艺,若是寻常的舞姬,是不可能有如此力道的。 屏风后的那道身形,一时如青莲摇曳,一时又如鹤唳九霄。 既让人想多欣赏一会,又心痒难耐,欲见美人真容。 谁都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的脸色已是非常难看。 他捏着酒杯的手,爆出了青筋。 终于,舞者袅袅婷婷从屏风后走出。 只见她脸戴面纱,浑身雪白,只有袖口与裙摆沾了浓重的墨。像一株沉淀了颜色的风莲,徐徐地在众人面前绽放。 “贺殿下福寿永昌。” 就在她说话的瞬间,屏风倒地,呈给他们的纱面上,山水迢迢,青云游弋。 不得不赞一声构图精致。 而与此同时,先一步看出端倪的人,心中却是惊叹: 这舞姬,用水袖与足履,完成了一幅画!光是心思奇巧便也罢了,屏风向他们这面倒下,却是正常的角度,那么此画,她便全部都是倒着完成的了! 魏潜饮下一口酒后,面色微嘲: 此女在那画馆之中,竟是藏拙。 她此来东府,目标明确、野心勃勃! 他冷眼旁观,不介意看看,她能为了这泼天的富贵,做到各种地步。 * “今昔?”有人问道。 嗓音矜贵而清润。 “正是民女之名。”少女温吞回。 太子却是勾唇一笑,阒黑的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杜丞回过神来,再看这小画师,竟是觉得无处不销.魂,那双眼睛,愈发的勾魂动魄。 面纱便显得碍眼: “庶民大胆!太子殿下在此,你怎可不示以真容?”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莫非你蔑视皇室,对殿下有不敬之意?” 众人脸色各异。 太子殿下都未出声,他一个没有血缘的表亲,却越俎代庖,好不失礼! 哥哥喝高了! 杜茵拉住杜丞,刚想要劝阻,却是吓了一跳。怎么殿下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哥哥扒了皮去? 杜丞半点不觉,还在高声催促。 姜与倦神色更加阴郁,举起手来,要令幽均卫将那少女带下—— 白妗却向杜丞行礼:“大人勿怪。” 杜丞被她一看,那股燥意愈燃愈烈,视线死死地黏着。 “此画还有一处未完,各位请看。” 说着将袖子一扬,满天红泪纷纷落下。 纱屏之上,丹青泼墨,山高水远。 而桃花洒遍,竟让原本的磅礴大气中,添了一丝儿女情长。 英雄气短,甘为…何人折腰? 是桃花…槐序眼睛晶亮。 那画师的面纱也恰到好处地落下,杜茵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不止是她,场上无人发得出声音。 白妗微微一笑。 这便是造势的好处。 造物公平,使得人无完人。 精于舞画二道,却不肯将容貌示于人前,必定有所残缺——这想法先入为主。 她选在此刻揭晓面纱,便是笃定即使只有七分,人的眼光也会自动润色成了十二分。 何况她自信七分不止。 这世上色艺双绝、且到极致的女子,何等稀少? 二十年前,贵妃陆氏名满天下。 二十年中,士族女只得杜茵一位。 一刹那,魏潜也怔愣住了,酒水洒在袍子上都不自知。 而她扬眉,冲主座之上,黑着脸的太子殿下挑衅一笑。 银杯乍碎、鲜血混着酒液四溅。 …… 太子受伤离席,宴会暂停。 杜丞四顾,却见那画师也离席而走,他想了想,便悄悄尾随上,到了莲亭附近,见她迎风独立身影绰约,酒意上涌,他便一下扑了上去。 “小美人儿~让哥哥好好抱抱~” 一支画笔,却抵在他的小腹之上。 他一恼,她却笑意盈盈。 “杜公子,总该叫妾心甘情愿。” “你要什么?”金银财宝,钗环珠佩? “妾是个好风雅之人,您打算用什么来讨妾欢心呢?” “美人想要什么,只要本公子有的,统统都给美人。” “妾心仪西楚传来的乌金墨砚已久,听闻公子府上便有一块。不知公子肯不肯割爱呢?” “小事!”杜丞色迷心窍,只求一亲美人芳泽。 “有人来了,公子还是请先回避。”他不动,白妗用笔点了点他,“毕竟妾是公子献给太子殿下之礼,不是么?” 如此尤物,杜丞悔得肠儿青,收用了作个外室岂不美哉? 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脚步虚浮地走了。 用银两换了些糕点碎屑,洒在水面之上,这些鱼便争相上来抢夺,红金翻涌,她看得舒心惬意。 若是早早便苦心经营,拥有这样一座池塘,她又何必在一条鱼上花功夫呢? 少女垂着目,神色不明。 杜茵步履匆匆地路过莲亭,极度愤怒。 姓白的女人给她上眼药也就算了,毕竟她背后有太子撑腰,可如今一个小小的画师,也敢欺到了自己头上? 她忽然站定。 看着那正坐在石栏边,往水里丢着鱼饵的背影,那种巨大的羞辱感兜头而来,终是叫她忍无可忍。 杜茵走了上去。 …… 斩离将杜茵救了上来,她浑身湿淋淋的,已然昏迷过去。 “发生何事?”姜与倦刚刚包扎了手,便有人来报御史中丞之女在莲亭落水,一到现场,果然有他那个白昭媛的身影。 不由得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跪在地上,正瑟瑟发抖的石榴听到这句话,反应极快,立刻指向一旁的白妗: “是她!她推了我们小姐!” “殿下,求殿下为我们小姐作主啊!” 来了,话本里的精彩桥段。 这个时候,是该嘤嘤啜泣辩解,还是倔强含泪不语? 白妗都不。 她直挺挺地站着,斩钉截铁地说: “是!就是我推的!” 石榴愣了。 不止是她愣了,先后到达现场的魏武侯与槐序公主都愣了。 姜与倦一个眼刀剐来,瞪她: “胡言乱语!” 不是,凶手都自个儿承认了啊? 石榴傻眼。 白妗把手摊开,里面有杜茵的贴身香囊: “就是我推的,人证物证俱在,我不狡辩。” 姜与倦气得要吐血。 众目睽睽,要他怎么给她开脱? 没想到有人先一步替她开脱了,竟是魏潜: “方才我在路上撞见杜小姐的侍女,到了此处,却只见今昔姑娘一人,确无旁人。敢问姑娘如何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得知真相,一口咬定你家小姐落水,乃今昔姑娘所为?” “我…” 魏潜对姜与倦道:“殿下,不如等杜小姐醒转再作定夺?” 姜与倦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更加地恼怒,他知道魏潜的脾性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必定是对白妗起了兴趣! 至于是何种兴趣,方才宴会上那些男人的眼神…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她知不知道现在她的身份,京中哪个权贵做点手脚都很轻易。而他又不能指出她是太子昭媛! 这样一来容貌对不上,有心人一查,她前朝乱党的身份便会暴露,下场只会是被那些严刑酷法撕碎! 太不让人省心了,姜与倦焦头烂额,魏潜又加了一句: “至于今昔姑娘的安置…若是殿下不便,可以先请到臣的府上。” 呵。 “今昔姑娘,”姜与倦缓缓开口,“不是阿潜献给孤的么。” 魏潜眯了眯眼。 白妗冷笑,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讨论她的归置问题?奶奶个熊,她是个物件吗?! 槐序忽然道,“三哥,下个月是我生辰,父皇已经准我出宫,开府建牙了。这个小画师我很喜欢,三哥让给我好不好?” 连她也来插上一脚。 姜与倦笑笑,忽对魏潜感慨道: “弹指一挥间,槐序竟长成了大姑娘。也到了离开母后膝下、独自生活的年纪了。” 魏潜不明所以。 他叹道,“孤常常想,京中许多才俊,无人能配得上孤的妹妹…” 槐序尖叫一声,“三哥我错了!” 姜与倦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不再管她,对石榴道: “你们小姐在东府出了事,终究是孤的过失,便暂时在此歇息吧。” 又对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白妗冷声道:“既然是你不小心害杜小姐落水,” 冲她露齿,森然一笑,“就由你来伺候汤药,直到杜小姐完全痊愈吧。” 白妗好一阵咬牙切齿,跟上姜与倦转身离开的步伐,准备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拳脚理论! 几人都走后,独剩石榴风中凌乱。 “不小心”害得落水? 不小心?! 还要亲自伺候? 她家小姐真的不会被那个女的毒死么?! 石榴绝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妗妗好像觉醒了海王特质…(雾 第58章 目的 槐序先一步, 火急火燎地出了东府。 路上只剩魏潜姜与倦,与身后的白妗。 等到真的走上去,看到姜与倦那张冷脸, 白妗又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径直擦过他的肩,向魏潜走了过去。 姜与倦蹙眉, 却见她敛起裙裾,向魏潜盈盈一拜: “方才大人替妾身说话, 妾身还未谢过大人。” 魏潜垂目, 她每每唤大人,都令他想起一个身影, 甚至莫名地重合。 可她们的容貌全然不似。 “大人,若不嫌弃,妾身手中有一块乌金墨砚,改日送到侯爷府上,聊表谢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 却点头道: “…好。” 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此刻风吹碎发, 少女冲他弯唇浅笑, 颊边两个梨涡,似能盛酒一般甜美。 他有些不自在, 眸光转到别处,又转了回来,落到她肩头两瓣雪白的杏花。 袖中手指微动,到底是顾忌有旁人在场, 只向她颌了首,便告辞离去。 姜与倦看着二人,而她望着魏武侯离去的身影。 然后,就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白妗折身便走,他终于隐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声线平稳道: “我们谈谈。” 背后打起手势,挥退所有明里暗里的幽均卫。 白妗扭头,秀眉中无情绪:“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也没有谈的必要。” 说罢,将他的手从胳膊上甩开。 “太子殿下,万望自重。” 姜与倦被她甩开,竟是踉跄了一下。 那句“自重”像针一样刺来,刺得他脸色发白。 苦肉计?以为她还会上当么? 白妗混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去看头顶簇拥成一团一团的杏花。 姜与倦稳住有些过急的呼吸,同她温和地解释: “这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事关乱党余孽,京中皇子,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孤瞒着你是孤不对,这一点孤向你认错,好不好?至于…玉宅,里面一早便安插了孤的人手,务必会保证你的安全。” 白妗却是一字一句道: “妾亦是殿下口中的乱党余孽,殿下怎么不将妾一并处置了?” 她在试图激怒他! 姜与倦闭了闭眼,想到妗妗正在气头上,而他是男子,不能与她一般见识。 于是仍旧温和着眉目,柔声道: “你是孤的人,孤会保全你。” 白妗一哂。甜言蜜语?她不会再信。 谁知他忽然道:“你说孤欺瞒于你。可是妗妗,你是不是也该给孤解释一下,为何要装失忆骗孤?” 他都知道了? 白妗扯了扯唇角:“妾何曾装作失忆骗过殿下?那个时候,妾是真的没能想起殿下,这才一时把殿下认作了生人。若因此事,当真伤了殿下的心,那实在是对不住了。” 狡辩,狡辩。 却字字句句如一柄尖刃,毫不留情地戳入肺管,令人难以呼吸。 她果然知道怎样才最伤人。 姜与倦眉心深蹙,唇角漾动着温柔的笑意,勾过她鬓边微卷的发丝: “不说这些。你闭门多日不肯见孤,此次是否为孤而来?这才在东府献舞?” 白妗与他对视,瞳孔中澄然一片: “太子殿下,您的宴会,可不止有您一人。” 姜与倦手指顿住,笑意终于浅淡,几乎消失: “妗妗难道忘了。你是孤昭告天下,名正言顺的昭媛。” “呵…”白妗笑了笑,“殿下,如今妾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您方才在宴会上,不也承认了么?” 她缓声道,“妾名今昔,乃是太常卿柳大人名下,今非画馆新招的一名画师,确确实实的白身民女、自由之人了。” 她是想告诉他,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了。 白妗伸手,抚上愣怔的他的脸,白皙的手心紧贴他的皮肤,缓缓滑动。 红唇里吐出的话语像毒蛇又像罂粟,眼神诱惑: “太子殿下,若想成为妾的入幕之宾,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得等妾心情好的那天,您才能排的上号呢。” 姜与倦眸光一暗。 一个瞬息,便将她狠狠地压在树上。 只是这一个动作,青年便气喘得厉害,白妗听着听着,真怕他一不小心便断了气。 “你!”姜与倦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极度压抑地哑着嗓音说,“你不守妇道!” 指控她。眼角红得委屈,又有几分狠戾。 总算装不成温柔君子,原形毕露了吧。白妗冷冷看着他: “妾听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妾尚未许人,哪里来的妇道?又何须守妇道?” 听完他盯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像是想要确认到底是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长臂一伸,将她紧拥在怀。 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反反复复地询问: “你不认孤了?” “妗妗,你不认孤了么。” “你不是说,孤是你的夫君么。” 没有挣脱,白妗靠在他的肩头,双手却平稳地垂在身侧。 “殿下,您想听真话么?” 空气中杏花香润,洇入鼻腔。他忽然捂住她的唇,深吸一口气,悲哀一笑: “别说。” 而白妗睁着眼睛,就这么无动于衷地把他望着。 那漆黑的眼瞳中,森然与暧昧交织。 姜与倦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于是捂住她唇瓣的手,去捂住了那双眼睛。 黑暗乍临。 手心里,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带动微微的痒。 而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缓解心口那股疼痛。 感觉到男子呼吸拂近,似乎想贴上她的唇角,于是偏过头,轻巧地避了开来。 她的唇角抿成一线: “如若殿下想以此逼妾就范,不如赐妾一死。” “妗妗…” 他无力一唤。 这一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弓下背来,将脸贴着她的脖颈。一声一声地呼吸着,由急促到缓慢,却始终将她紧拥,用那种揉入骨血一般的力道。 白妗能清楚感觉到,领口有些湿润。 “殿下。”她忽然柔下了声音。 姜与倦霍地抬头,眼神微微明亮。 “杜小姐昏迷许久,您该去看看她了。” 她笑靥如花,温柔地提议。 * “伤口怎么会迸裂?” “如此不爱惜自己,这些伤要到何时才能痊愈?” “殿下,不可再做任何过激的行为,也不可提拿重物,这一个月最好勿碰骑射。否则筋脉彻底受损,便是永久创伤,饶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多谢许大人。”崔常侍送别了老太医,踏进门,太子正一圈圈解开绷带,重新给渗血的手腕上药。 他摇了摇头,却听姜与倦问: “东宫那人如何?” “尚好,”崔常侍回,“只是不肯吃喝已有半日了。” “她还不肯招?”姜与倦倒是心平气和,听不出情绪,“以为不说孤就不知道了么。” 那几日妗妗都与她待在一处,说不清楚一些内情,谁会相信? “殿下,那丫头如此嘴硬,何不用刑?” “不到非常时期,孤并不喜动刑,”思及白妗与她的亲密,还是加了一句,“吩咐下去,不要短了吃食。” “是。”崔常侍此前挨了一顿板子,把什么底儿都抖了出去,银子也主动上缴了大半,此下倒是乖觉了许多。 “孤这几日,暂时歇在东府。” 姜与倦缠好绷带,去往屏风后更衣。 一切重新成为迷雾。 她的反应,令进宫的缘由成为笑话。那件宦官衣服的用途,因人为遮掩,幽均卫查不到她那日的踪迹。 妗妗什么也不肯说,与他的关系几乎冰封。 而她重新靠近的目的为何? 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放手。 * 马厩外,幽均卫牵着马立在一旁,斩离则弯下身去,检查马鞍破旧程度,是否需要换新。 白妗不多废话,上前去直截了当地问: “杜相思在何处?” 斩离是见过她真容的,闻言头也不抬: “并未有恙,娘娘放心。” “她上次被流矢所伤,当真无事?” “娘娘放心,无碍。” 岂止无碍,活蹦乱跳好得很。 见她还要问,斩离声冷,“至于其他,请恕属下无可奉告。” 不愧是姜与倦的亲信,一样的气人,白妗扭头便走,她憋了一肚子火,路过回廊,却见杜茵那个贴身侍女端着一碗东西敲开了房门。 白妗看了看,那是…太子的寝室。 走进其间,果然,桌面上放置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这是什么啊。妾可以喝一口吗。”她走过去,问了一句。 姜与倦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你敢!”被此人的轻率妄为所惊,石榴舌头打结,“这可是杜杜杜夫人精挑细选,献给太子殿下的血燕!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染指?” 却见案前的太子殿下一笑,将汤盅推到白妗手边。 白妗面无表情,又给他推了回去: “如此珍贵之物,殿下还是自己享用吧。” “你下去吧。”姜与倦忽然道。 白妗转身便走。 身后一道凉凉的呵斥: “站住,”姜与倦揉揉眉心,“孤没说你。” 再看,石榴果然没影儿了。 白妗假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孤手伤不便,劳烦今昔姑娘了。” 他说着露出手腕上的绷带来。 白妗端起汤盅,也不给吹,就往他嘴边送。他只好自己细细地吹凉了,再一口一口地吞咽,倒是满足。 他吃得香,她不免也有点馋。 不然真试试什么味道? 姜与倦笑看着她半路转了方向,将勺子凑到唇边,忽然又搁下了。眼风扫过桌面上一柄小刀,跟她那柄丢失了的月牙刃极像。 “斩离最近正研究暗器,手痒做了一个,不知怎么便落在孤这里了,”姜与倦道,“妗妗若是喜欢,拿走便是。” 白妗笑了笑。 将刃放了回去,咣当一声。 “如此粗糙,妾不喜。” 姜与倦眸光一闪,垂下了眼去,布满伤口的指节微动: “改日…” 她打断他:“殿下,杜小姐似乎醒了?那是不是可以放妾回去了?” 姜与倦拢眉,“醒了?”起身,“你随孤去看看。” 杜茵仍在卧床静养,见太子亲临,也只是勉力坐起身来,见了一礼。 美人病体,如弱柳扶风,娇柔可怜。目光看来,竟含了几分哀怨。 “是妾自己不慎,与今昔姑娘无关…” 即便对白妗恼恨交加,可现下局面,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男子面前,争得你死我活,不过是失了体面,能够引得他的怜惜,才是上上之策。 石榴特意遣散了无关人等,给殿下与小姐腾出独处的空间。 刚想把白妗这个碍事儿的也轰走,岂料此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利落地离开了。 姜与倦说了两句话,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血燕…有问题。 姜与倦走到门边,推了推,却纹丝不动。 “妗妗…?” 外边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是她么?是她将房门锁了? 头脑愈发昏沉,小腹有火在烧。 他将手指攥得死紧,掌心血迹淋漓。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来东府的真正目的,竟是撮合他与杜茵! 第59章 决断 杜茵在回忆落水一事。 路过莲亭的时候, 她因为气怒攻心,愤恨难忍,未及深思便想推那个叫“今昔”的画师落水。 反正只是区区一个庶民, 死了也不打紧! 谁知她起身得如此巧合,反叫自己扑了个空, 直直往水里坠了下去! 对了,她的香囊呢? 该死, 肯定是被那个贱民抓扯了去! 那可是自己最喜欢的物件。 杜茵气不打一处来, 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刚想向殿下虚弱地提一提此事, 却发现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他在门框边倚靠了一阵儿,便一步步走到了桌前,脸色通红、神情古怪。 杜茵掀开锦被,似乎想要下床来, 听见姜与倦低声命令:“别过来!” 杜茵愣了一下,看着他抖着手, 将茶壶里凉透的茶倒进杯中, 一杯接一杯地饮下。 汗液打湿了乌浓的鬓发,高挺的鼻尖玉润晶莹。一向冷肃的双眼竟是潋滟通红, 看得她心如鹿撞、口干舌燥。 却也知他状态危险,轻易靠近不得。 索性裹在了棉被之中,只露出脸高声道: “来人,殿下有恙!” “你闭嘴。” 他咬着牙, 横了她一眼。 杜茵立刻不说话了。 微微皱眉。 方才也是情急,不曾深思,倘若真的喊得人来,可不是自毁清誉么。 就算对象是太子殿下,如此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传出去,她便再难担当士族女子典范。 如此一来,肯定会让卢家那个病西施抢了风头去! 她正自悔,他扶着额头,站不稳: “劳烦搭把手。” 竟是要移开墙角一尊玉鼎。 杜茵点了点头,走过去帮忙,眼尾悄悄地打量他。 诚然,太子殿下相貌俊美,位高权重,是许多士族女子的心上人。 可他待谁都温和有礼,好似没个分别,她自信已经十分温柔体贴,甚至放下了杜家嫡女的架子,可他依旧无动于衷、不假辞色。 甚至任一个区区的妾,在她面前作威作福! 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她当真愿意么? 想着,杜茵一惊,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太子妃之位,她必定是要争上一争的,事关家族荣辱,没有余地给她考虑儿女情长。 玉鼎被移开,姜与倦在墙面上按压了一阵,地上两块石砖便自动打开,缓缓露出一个漆黑的入口来。 而他身形一动,立时没了影踪。 那青砖充作的石门,自动合了起来,恢复与原样无异。 杜茵愣着,东府之中…竟然有密道? * 开锁的声音响起,石榴哆嗦着走进房中: “小姐…你还好吧?”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便迎面扇来,石榴被扇得摔跪在地。 “小…小姐…” 杜茵披发立在床前,指着她,浑身发抖: “你当本小姐是个什么?!竟敢给他下那种东西!” 石榴忙不迭哭道:“奴婢该死,都是杜夫人吩咐…说若是殿下与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小姐便能坐上太子妃之位,如愿以偿了!” 亲娘…果真是亲娘! 杜茵深吸一口气:“我要的东西,于后宫于前廷,使些什么手段不可以?非得如此下作! 就算退一步讲,殿下真的给了我太子妃位…因此一事,我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我与殿下相识十载,他这种人,怎会甘心被如此算计?” 眼神极冷,慢慢地说: “石榴,我保不下你了。” 石榴满心绝望,却还是一丝不甘: “小姐…小姐不是痴恋殿下么…” 杜茵看她一眼,理了理长发: “我只是容不得有人碰我的东西。” 太子妃位悬,花落谁家犹未可知。 有一个昭媛又如何,难道他姜与倦能让一个小小商户之女摇身一变,变成未来大昭的皇后?别笑死人了。 杜茵眯起眼睛盘算,不再去管那心如死灰的石榴。 蠢钝如猪的弃子,罢了。 …… 白妗解开小裳,正准备午睡一会儿,忽然被一道身影扑倒在了塌上。 腰肢撞到床板,几乎要断裂了,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待看清来人的脸,表情立刻变得无比震惊: “你?怎么进来的?” 下意识往他身后一看,抽了抽嘴角,姜与倦你是鼹鼠吗,自己家里到处打洞? 他却把她的双手按在垫絮上,双目通红,恨恨地把她望着: “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妗屈膝一顶,他便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白妗立刻翻身起来,冷眼看他因疼痛微躬着身子,冷汗浸湿了鬓发,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不作过多停留,白妗走到那暗道处,往里一看,一片漆黑幽深。 单知东府一向是个神秘的所在,却不知这内里乾坤,想起那次她在书房盗他印鉴,而他回得如此突然迅速,是不是说明这些密道,还有直接通到东宫里的? 身后有人走近,白妗刚一回身便被压倒在地面,他呼吸炙热贴住她的脸颊,手脚与她纠缠,目光中竟隐隐有种疯执。 白妗咬他的手背,留下一个牙印。 他捏住她的唇,不让闭合,却是贴近深深一吻。 她吞咽得费力,手指不动声色地探去,点住他的穴。 白妗擦擦唇瓣,微疼,估计又被咬破了。 不看他的脸色,匆匆出了房门,逮住个小侍女: “快去请太医,”急声催促。 “啊?”侍女有点懵。 “你们殿下发疯了。” 往屋内看了一眼,白妗淡淡地说。 许太医没有想到,一天能往东府跑上两趟。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太子殿下竟是中了媚.药… “好在剂量不是很猛。只殿下受伤未愈,便不太能抗得住这药性。方才老朽已用针灸,替殿下抒解了大半,此刻想是无碍了。只是现下十分虚弱,你们做事都要放轻一些,切勿惊扰了殿下。” 又将药方给了崔常侍,这才收拾着药箱离开了。 崔常侍命人下去煎药,却见那画师还站在此处,皱眉低斥道: “没听见许大人的话么,赶紧下去。” “让她留下。”帐内人咳了一声。 崔常侍奇怪地看了白妗一眼,整理了一下帐子,便带着侍女出了房门。 “殿下,”白妗走近帐前,只见青年隐隐约约的身影。 似乎侧了脸,视线如一道清凉的月光,打在她的面上。 室内很静,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不知是他,还是她的。 “药不是妾下的。” 她只是亲手喂去。 “房门亦不是妾锁的。” 她只是无所作为。 姜与倦不语。 白妗上前一步,神色平淡道: “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妾将殿下带出水牢。也许对殿下而言,是愚蠢的无用功…” 自嘲一笑。 “孤从未如此想过,”姜与倦努力同她解释,“你能来,孤很是欢喜。” “殿下既然还当这是恩情,那么如今,能不能求殿下应妾一件事?” “妗妗。”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唤,“别说,”想要坐起身来,声音里隐隐哀求,“别说好不好?” 白妗慢慢地跪了下去,头颅贴上冰冷的地面,长发在背上铺散。 这是她第一次拜得如此彻底,吐出的话语,也是如此冷酷。 “休了妾。” 里面人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帐子被风吹开一线,只得见一截苍白的腕,攥得指骨凸起,上面还有发着红的划痕。 “妗妗,”他哑声。 “没有余地了么?” 休了她。 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世界抹去痕迹。 “你当真要如此?” 她不语。 一帐之隔,他眼里因含了泪光更加清亮,隐隐恸意。 却强迫自己冷着声音,用最后的筹码威胁: “不要忘了,杨恣还在孤的手上。” 白妗像是料到他会如此说,一抖袖子,一物从袖中滑了出来。 寒芒隐隐,竟是他打磨的那把小刀。 “妾的罪过无可辩驳,如今唯有一死,以保全殿下的名声。但求殿下看在过往情份的面上,能够饶他一命。” 忽有疾风将那刀刃打落,他赤足而出,在少女身前蹲下,衣袍垂在地面。 白妗眨眨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腕,无辜一笑: “果然锋利。” 姜与倦托着她的手,哑然: “你怎可如此。” 她反手来覆盖他的掌心。 温热的血淌了进去,仿佛烫在他心口,灼出一个无法愈合的小洞。 因疼痛,翦水双眸中含着泪意。 仿佛不舍,却是绝情。 他用白绢仔仔细细为她擦拭,她靠得很近,声音也细声细气,犹如爱人间的私语。 “殿下,您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背书?习字?骑射?还是在东宫听太傅讲学…” “殿下想不想知道我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她笑了笑: “为一顿饭食,与同龄之人大打出手。” 他想要去搂她入怀,她却轻巧地避了开。 她的话语,已然将他们分割在了两个世界,隔着他难以穿透的屏障。 “妾乃前朝青衣教之人,出现在殿下身边,怎会没有异心?若说全然赤诚,殿下必然是不信的,否则,也不会做出那些举动了。” “你还在怨孤?” “不。妾不怨。” 她缓声说: “妾若是殿下,也会如此做。” 她抚上他的眉心: “妾区区鄙贱之人,配不上殿下。” 柔嫩的指腹在眉宇划动,最终断然离去,微凉的触感却留存。 青年沉默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不赌一赌呢?” 妗妗,为什么不赌呢? “您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未来的帝王,于您而言,妾不过是路边一朵野花,是过眼的云烟。” “妾不敢赌,也不想赌。” “殿下,放了妾吧。” 他得死死地咬着牙,才能压抑住喉咙里的哽咽。尝到喉咙里的血腥味,手脚一阵一阵地发冷。 “殿下不说话,妾便当是默认了。” “休书,何时能到妾的手中。” 他抬起微红的目,看她的眼: “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她恭顺地垂下了头,一如从前: “妾厌了这森严规矩,厌了给人下跪。您知道,妾一向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他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明日午时,奉觉寺山下。” “多谢殿下。” 白妗起身,一礼: “妾就此拜别,唯愿殿下福寿安康。” * 崔常侍端药进屋,却闻到一股子血气,他忙将托盘放下。 瞪大眼睛:“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青年稳稳地坐着,紧握的手里全是血迹,正汩汩从指间淌下,浸透了大腿的布料,洇出一抹红云。 崔常侍去掰他的手,里边是一把月牙形状的刀刃。 远远丢开这满是鲜血的刀具,那掌心已被划出见骨的伤口,此刻不断地涌出血来。 姜与倦却神色安静,像是半点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咣当的落地声响起时,他才垂眸。 作者有话要说:杜茵:除了想弄死女主,反所有恶毒女二特征 第60章 冷却 四月的盛京, 雨水充沛,晨光照在被冲刷了一夜的槐树叶上,仿佛油彩般浓艳。 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的事儿, 比如陛下最宠爱的帝姬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开府建牙,比如云洲魏家进京了, 比如礼部正在紧急拟定备选名单、太子妃大选就在三日后举行,比如…太子殿下的昭媛暴毙身亡。 盛京。公主府。 公主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 在槐树的树底下纳凉, 人影在眼前来去。 她摇着白绢漆柄团扇,舒舒服服地侧卧在贵妃椅上。 身前摆放黄花梨的画架, 一面画布放置其上,赫然绘着美人春睡图。 “公主,请您笑一笑。” 执笔的画师一身黛色长袍,更衬得肌肤白皙,梨涡浅浅。 “好了。”她勾下最后一笔。 槐序近来因伙食极好, 自知圆润了一些,起身看画布的时候却是吓了一跳。 “这…这是本公主?!” 白妗低眉顺眼, “是公主长成之姿。” 槐序再看, 只见画中女子明眸善睐,丽色非凡, 长裙如盛开的海棠,雪白的罗袜浸透在日光之中。 槐序摸了摸自己的脸,日日照镜子,也没发现自个儿有那么好看? 她臭着脸:“你谄媚!” 岂料白妗却惶恐: “公主花容月貌, 小人尚在忧愁不能还原十之一二,得公主如此一言,小人便是死也无憾了。” “……” 她这画师当的,倒是前途无量。 槐序翻着话本子,歪着头问:“昭媛姐姐,你不回东宫去了么?” 白妗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悚然:你怎么知道…? 槐序狡黠一笑,“我去探望过‘你’但是你不肯见我,而且身量也对不上,后来我令人悄悄画了一张小像,就更确定不是你了。” “小像是什么模样。” 槐序回忆:“脸蛋圆圆,眼睛圆圆,看起来憨憨的。” “……” 原来是杜相思在假扮她么? 姜与倦对外宣称“昭媛”身亡,意思是杜相思死了,还是被放出宫了? 若是前者… 槐序又道,“你真不与三哥一起了么,我觉得三哥待人是极好的,好多姐姐都想嫁给他,作他的妻子呢。” 她盯着她看,“你与三哥吵架了么?” 白妗去捞她的话本子:“公主,日光下看书不好。” 槐序反手一护,把扇子往白妗怀里一塞。 “那你给本公主挡着。” 低头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总算是不叨叨那档子破事了。 白妗举着扇子,往纸上瞟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 【男人邪魅一笑,将她捞入怀中,大掌抚摸她嫩白的小脸:“爱妃真是个小妖精…”她红着脸气喘吁吁,无力地推拒他坚实的胸膛,香软的小舌在红唇中若隐若现:“殿下不要…”】 “……” 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不好了!” 槐序手一抖,正看到的精彩部分被撕开一条大口子,抬头,白妗意味深长地打量自己。 她轻咳一声,合手掩住话本子,贴身婢女牙玉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她板着张脸道: “本公主不是好好的吗?说吧什么事?” “回公主,外边有人闹事,好多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整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牙玉气还喘不匀,连比带划地向槐序报告,一脸恐慌。 “闹事者何人?”白妗问。 “是一个乞丐在门前撒泼打滚,护院都拉他不动,奴婢已经差人去报京兆府了。只是那乞丐说,他说…”牙玉难以启齿。 槐序皱眉。 “公主千金之躯,不宜露面。”白妗颌首道,“不如小人去看看。” “嗯。”槐序点了点头。 * 门前,果真有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打滚,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嘴里嚷嚷道,“自那日一别,小人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只求能见公主一面,若公主不愿一见,小人只求把信物还于小人。” 信物?围观者啧啧惊叹,竟然还有定情信物?大昭最尊贵的小公主与破落到底的乞丐无赖,便是话本子也不敢这么演啊! 不免对着公主府众人指指点点,白妗走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干瘦的身体死鱼一般趴在地上,手背上青斑遍布,也不知是怎么的身法,竟像个吸盘一般贴在地面,半点也拉扯不动。 身高力壮的护院几拳揍在他的身上,乞丐吃了一嘴的灰,痛叫道: “杀人啦!杀人啦!公主翻脸不认人,就要杀人灭口啦!” “你再说疯话,老子扒了你的皮!” 一个护院踹了他一脚。 这乞丐居心恶毒,字字句句都是在毁公主清誉,府里人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太气人了,官府怎么还不来人?”牙玉咬着牙,“不然就把他拖下去,杖打一顿好了!” “不好。”白妗止住她,“今日不宜见血,何况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此举恐怕落人口舌。” “那便任由此人污蔑公主?!” “我是说忍一时之气,”白妗笑笑,附耳于她道,“若官差来拿他,自是逃不脱惩处。若他自己走了,便派人悄悄跟踪他,蒙头打上一顿,不就能为公主解气了。” “好!”牙玉一喜,“我去安排。” 白妗从袖中摸了一阵,走下台阶,将什么如同天女散花般挥下: “今日是公主生辰,也是乔迁新居的大日子,各位,这是公主发下来的赏钱。” 竟是一枚一枚的铜板儿! 天降横财,哪有不争抢的道理,众人再也顾不上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好一番你推我挤的抢夺,皆美滋滋地散去。 风卷残云,就剩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叫花子,不免有些凄凉。 “谁让你来的?” 白妗走上前,打量这乞丐。 佝偻的背上还印着几个脚印,他小心地将几个铜板笼进手里,却是一咳,吐出一口血沫子,这才抬起头来。 阴沉的眼睛一亮,冲她咧嘴一笑: “姐姐好生漂亮,便不求那尊贵的公主,只求与姐姐亲近一番,小人便是当场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了。” 一副贪婪好色的模样。 白妗最后看了他一眼,慢声道,“不肯说真话,那便自求多福吧。” * 槐序公主还躺在贵妃椅上,捧着话本子看。 白妗冲她摊开掌心:“一百贯。” 槐序扔开话本子,不可置信: “你敢跟本公主要钱?” 娇蛮的脾气一上来,就打算耍赖。 “不给钱,也可以,反正你们龙子凤孙,仗势欺人,小人又没有办法。” “本公主才没有仗势欺人!”槐序不满。 “那公主是打算给钱了?” “你!” 白妗敲了敲手里的团扇,冲她露出甜甜的一个笑:“不然,就用这个抵了。” 奸诈!奸诈! 光这扇柄就不止一百两了,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这东西库房里有的是,槐序便勉强同意了。 “多谢公主!”这声谢真心实意。 白妗心情愉快,刚要走又想起什么: “多嘴问一句,那人到底给了公主什么…定情信物啊?” “呸呸呸胡言乱语!”槐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过是抢了他一个竹蟋蟀,竟然都要寻上门来?还真是小气吧啦的,稀罕他那个物件,不就是会跑会跳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 您真的是公主吗连一个乞丐的蟋蟀都抢。 话说您的表情分明就是稀罕得不得了啊。 白妗不想说话,皇族人,都有疾。 * 生辰宴上,有人献上一座糯底阳绿白玉金佛。是个长相伶俐的婢女,她跪在公主面前,自报家门道: “奴婢乃是魏小姐的贴身侍婢,小姐在进京路上受了风寒,不能来参加公主的生辰宴,对此感到十分歉意,特命奴婢前来献礼。” 槐序命人收下,不经意摆头,正看见从小路走来,背着画篓的少女。 她在杏花树下摆弄着宣纸,提笔蘸墨,凝目望向此处,一笔一划勾勒春日盛宴。 宴会上贵女环座,美人如云,活色生香。 杜茵对那婢女道: “魏小姐是昨日进京的吧?” “正是,”婢女向她一拜道,“小姐还说,等她病愈,必定一一登门拜访杜小姐,还有各位小姐。” 杜茵一惊,笑道,“你如何得知我便是杜小姐?” 云洲距盛京极远,杜茵长在盛京,与魏家之人素未谋面。 “传言盛京有一位杜小姐妍丽绝伦,不是奴婢眼前的杜小姐,又能是谁呢?” 槐序公主变了脸,好哇,当着她堂堂公主的面,这绝色的名头也敢有别的女子来占? 正要发作,却有人抢先道: “那你可知我是谁?”罗芷指了指自己。 婢女看她一眼,谦和一笑:“罗小姐,令堂上次托人从云洲带去的香茗,夫人正想来信问问,令堂可还喜欢?” 罗芷想了想:“母亲说味道不错。” 杜茵面上露出温婉的笑容。 手却攥紧,这个魏家千金,不简单! “公主,太子殿下怎么没来?”婢女走后,罗芷忽道。 槐序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自顾自吃着芙蓉酥,看也不看她一眼。 “据说是昭媛过世,殿下伤心过度。”说话的是刑部尚书之女,顾知春。 那便是不来了?亲妹妹的生辰宴,就因一个妾而缺席,还真是当成了眼珠子疼着呢。 呵,再宝贝又怎样,如今也是死鬼一个了。 “唉,难怪戏文里都说红颜命薄,”她阴阳怪气道,“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偏偏要到处勾搭,难怪禁不起折腾。” “罗小姐,死者为大。”顾知春微微蹙眉,捂唇咳嗽了两声。 罗芷看她一眼,“我说的是戏文里的啊,怎么,顾小姐以为是在影射何人?” 顾知春抿唇,唇色微微发白。 罗芷冷哼,一个药罐子,也想给人出头?她担忧地扫了一眼: “哎呀,顾小姐千万保重身体,莫要…步了后尘啊。” “你!”顾知春怒上心头,扫了一眼她身边的杜茵,却只能按下不动。 一时间气氛僵住,歌舞也迟迟不上。 摔了一个杯子,槐序阴着小脸,发起脾气来:“本公主的生辰宴,是给你们吵吵闹闹的地方吗?要是想故意挑事儿,那便滚回自己家去!” 这时牙玉呈上一幅画来。 看见画中依旧这艳光四射的自己,她的心情才好了点儿。 画师福身告退,罗芷将她打量以后,却吐出两个字: “慢着。” “今日公主大喜,你这一身,”她摇头,“啧啧,恐怕不合规矩啊。” 白妗看了看自己的黛色长袍,不语。 罗芷怎么瞧这画师都不顺眼,“公主,她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穿着如此颜色是对您的大不敬呀!” 白妗不耐看她:“你待如何?” 她那双眸子,看得罗芷有点心凉,不由得僵住。 “公主都未开口,你一个小小画师竟敢抢在前头,”杜茵淡淡道,“如此僭越。” 罗芷立刻接口:“来人,将她这身衣服扒下!” 她们一唱一和,明眼人都看出是在针对这画师了。其余官家小姐投去怜悯的目光,这小民真是倒了血霉。 虽说在场女眷居多,可园子外都是侍卫,还有一些家丁,人来人往的,若这人真被扒去了衣裳,遭受到如此羞辱,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罗芷呵斥那些犹犹豫豫的婆子:“怎么,没听见吗!若是此事传到陛下耳中,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五大三粗的婆子冲了过去,按住白妗,扯开她的腰带,要去解她衣扣的时候,却被死死地护着。 罗芷冷笑一声,上得前来,掰开她的手腕,将那扣子扯去,黛色外袍顿时落地。 只着雪白的单衣,窈窕的身子因羞辱微微颤抖。 罗芷心情舒畅。 槐序始终冷眼旁观。 她饮了一口果茶,忽然道: “忘了跟各位说一声,她是公主府的专用画师,享受正式的月银,本公主已经向父皇请过旨了。” 杜茵脸色微变,什么意思?她…竟是个女官? 槐序吃下最后一口芙蓉糕: “按大昭律令,毁坏官服该当何罪?” 轻则鞭笞,重则杀头! 两个婆子立刻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公主饶命啊!都是罗小姐的命令!” 什么…官服?罗芷也惨白着脸,细看那外袍上,确实绘了小小的灵芝云纹,正是九品文官的式样! 她后退几步,方才最后一下是她扯坏的,如何脱得了干系,脚步微滞,几乎想立刻冲出公主府去! “现在,吃不了兜着走的人会是谁呢?” 槐序拍了拍手,扫一眼杜、罗,指着婆子道,“两位小姐可以饶过,但你们的婢女有规劝不到位之嫌,与此二人一同罪责。” 杜茵脸色发白,却只能起身谢道: “公主宽容。” 园外的哀嚎声冲乱了丝竹声,槐序兴致全无,丢下众人便离了席,只道解解闷去。 * 去往换衣的路上,白妗“偶遇”槐序。 “如何如何?方才本公主是不是特别威风?” 白妗盈盈一笑,“公主厉害。” “嘻嘻三哥以前教我的,”槐序弯着眼睛笑道,“他总说杀鸡儆猴杀鸡儆猴,不就是方才那样嘛!” 白妗默了一默,才道,“公主聪慧。” “你快去换衣服吧,一会还有好几个好玩的节目,本公主恩准你来观看!” “多谢公主,小人惶恐。” “得了,对三哥那一套,在我这儿不管用!”槐序摆摆手,“方才那害怕的样子也是装的吧?你就确定本公主会为你开脱?万一我装聋作哑呢?” 白妗悠悠道,“小人只是觉得,如今月银只要十个铜板儿的画师,不好找了。” 与槐序相视一笑。 * 杜茵与罗芷走到了假山暗处,转身便是一个耳光。 “姐姐为那画师打我?” “那画师?哼,我为顾知春打你。” “姐姐!”罗芷捂着脸,不可置信,“你私底下不是很讨厌她,说她装模作样么?” “蠢货,你是什么人物?顾知春是什么人物?当众奚落于她,你是想尝尝刑部大牢的手段么?” 罗芷恨恨道,“谁让她替那个姓白的贱.人说话!” 杜茵深深叹息,怎么她身边净是这些蠢货?上次东府庆功宴,杜丞无礼犯上,回府便被杜广打了一顿,三天都下不来床。 “上一回,你说那个白氏女向小侯爷投怀送抱?” “千真万确!” “可她已经死了。”多好的一个把柄啊,却派不上用场,实在可惜。 说起这个,“姐姐,你觉不觉得…那个画师,”罗芷蹙眉,“似曾相识。” 杜茵忽然止住她,“嘘,有人来了。” * “小侯爷,是妾。” 魏潜止住脚步,回身惊讶,“今昔姑娘,你怎会在此?” “公主令妾来府作画。小侯爷呢?” “自然是来贺公主生辰。” 白妗将他看着,看到人微微蹙了眉头,她便咬唇苦恼,“上次答应小侯爷的乌金墨砚,妾在画馆中遍寻不获,竟不知放在了何处…” 魏潜一怔,是为此事? “无妨。”他不爱书画,这墨砚要与不要都没有关系。 白妗却探手,从发间拔下一根玉簪: “便用这个欠着如何?” “不必了。”女儿家的物件,他拿着也没有用处。 “哎呀,大人就收下。”她几步走到他的面前,团扇轻拍他手背,要他打开。 魏潜看她一眼,张开手掌。而她将这攒花白玉簪,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指尖不意碰触,他随之合拢。 而她早已负手,捏着扇柄,笑得明眸弯弯:“魏大人,妾不会赖账的。” 说罢踏上台阶,就要往长廊走去。 “今昔姑娘…”他不知为何要唤住她。 她回身,立于台阶之上,由高至低,俯视他英俊的面孔。 “怎么了,小侯爷。” “你…还要回东府么?” “嗯…”少女眸子中笼着薄薄的雾,在他略显失望的神情中,轻轻摇了摇头。 魏潜呼吸一滞,却是松了口气。风吹过来,她捂住乱飞的发丝,睨着他。似乎想要下台阶,突然脚下一空,身形一晃,向他倒来。 手臂擦过柔软,意识到那是什么,魏潜过电一般重重一震。 软玉温香抱满怀,她完全陷在他怀里。 “大人,对不住,”少女咬牙,想要站起,却似乎崴了脚,再一次软了下来,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膛。 而他始终僵立,半天不能言语。 …… 罗芷咬牙切齿,刚死了一个贱.人,这里又来一个! 杜茵目光却微微一凝,她看见十步以外的凉亭之中,站着一个修长清雅的身影。 太子殿下! 姜与倦远远看着男女相拥的场面。 只是停留了一会儿,便淡淡移开目光,视若无睹。 那一条条垂下的柳叶,慢慢掩盖青年离开的背影。 白妗唇角笑意略淡,主动离开了魏潜的怀抱,“小侯爷,妾好多了。” “可要宣郎中?”魏潜保持距离,稳住有些快的心跳。 “不必,”白妗神色柔和,“多谢侯爷挂念。” 她一福,折身离去。 一刹那笑意全无。 那日奉觉寺她没有去,只差了一个小童去取休书。回来说山下停了一辆马车,似空空如也。 紧接着,宫里便传来昭媛暴毙的消息。 那个人如此轻易便放了手。 说不清那种空落是什么感受,大概本以为被珍而重之,却——她这样的人,总会有一些不甘心吧。 也罢,省掉后续许多麻烦。 * 临近宴会的园子,白妗便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怔怔立在水缸前。确切地说,是立在水缸旁的案几前。 那上面铺了一张画。 白妗状似不经意地笑道: “顾小姐也喜欢郑大师么?” “啊,”顾知春回过神来,见是方才宴上的画师,颌首道,“实则,是家父仰慕郑大师已久。” “这是仿大师的青虾戏莲,尚未作完。”白妗上前研墨。 顾知春含笑:“疏松爽豁,意趣凝练,很有几分神韵。” “小姐谬赞了,”白妗提了笔来,似是兴起,“若小姐不嫌画工粗陋,待妾画毕,便将其赠予小姐如何?” 顾知春又去看那画,目光眷眷,唇里却溢出浅浅一叹:“唉…” “顾小姐何故叹气?” 顾知春眉心染愁。 “令姑娘见笑了,我只是心忧家父,”她蹙着细眉,“家父本便有旧疾在身,昨夜又突然发了急病,高烧数个时辰不退…我实在心忧。” “怎会如此?” “听闻是诏狱里的重要人犯出了事,父亲为此…” 忽然打住。 白妗已然添完最后一笔,将画上墨吹干,便送给了顾知春。 她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勉强一笑便匆匆告辞。 行到半路,却被人拉住,转到树后。 “杜小姐?” “顾小姐。” 拉住顾知春的人,正是杜茵。 二人自幼相识,是为诗茶之友,曾同饮春酒同行茶令,旗鼓相当,一度引为知己。 只是后来刑部尚书力保筇王,而杜家乃太子母族,各自为政,女儿们便也慢慢地疏远了。 杜茵开门见山:“方才那位今昔姑娘,与顾小姐说了何事,还请告知。” 顾知春迷茫:“只是讨论了一下郑石元大师的画技…” 杜茵笑笑,“我想知道,更加具体的内容。” 她觉得,这个今昔一定有问题。 那些男子便罢了,毕竟貌美的女子总能受到他们的追捧。可为何连一向骄横刁蛮、目中无人的槐序公主姜虞都对她青睐有加。 她眯了眯眼。 顾知春长相只能算是清秀,又因常年服药有些苍白。 对着这艳色照人的面孔,她难以直视,微微别开目光,小声将与白妗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 杜茵抓着她的手腕缓缓放松。 直觉,敏锐的直觉,那人目的必然是顾知春后面所说的话,而话中的关键在于…天牢。 她看顾知春一眼,褪下了手腕上的血玉镯子,“知春,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吧?” 放在她纤瘦的掌心: “方才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么。” 顾知春小小地“嗯”了一声。 * 宴会结束后的当夜,却有一个消息传入宫中,令得陛下震怒,下旨全城戒严—— 槐序公主中毒昏迷! 牙玉在门外转来转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公主当真出了什么事,依照陛下与皇后对公主的宠爱程度,整个公主府都要给她陪葬! 白妗却陷入沉思,宴会上的食物都有专人试吃,皆无问题啊,公主怎么会中毒呢? 第61章 交易 公主中毒昏迷, 宫里人来了好几波。 太子殿下匆匆进府,带来了宫里资历最深的许太医。 许太医身后跟着个小太医,竟是那爱哭鬼豆芽菜! 白妗下意识想掩住脸, 反应过来,他不认识这张脸。 婢女端着水盆进出, 偶有捧着白帕的,上面都是公主咳的血。 许太医诊过脉后, 摇了摇头。 牙玉跪在墙角, 见气氛凝重,公主又咯血不止, 急得直掉眼泪。 “怎么办呀…” 许太医询问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贴身侍女们: “今日公主可有什么异常?或者,府内有没有出现什么古怪的东西?” 作为公主府之人,白妗也同跪一隅。 抬目一看,姜与倦便站在许太医身旁。 这是半月以来,第一次与他正面相对。 他的目光扫了过来, 隐隐冰冷,好似与她全然陌生, 回归了高高在上。 忽有人指着她道, “今日公主…与这个画师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说话的是公主身边的一等侍女,名叫言心, 与同为一等的牙玉一向有龃龉。 见牙玉与白妗关系好,又想为自己开脱,便将白妗推了出来。 牙玉瞪她一眼:“公主昏迷不醒,你怎可不思分忧, 却一味地推卸责任?” 言心:“我所说难道不是实情?她日日与公主待在一块,逢迎谄媚,引诱公主玩乐,荒废时日,其心可诛!” “你!” “还请殿下重审此人,严刑拷问,一定能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言心向太子叩地。 姜与倦轻轻一哂,“听着很有道理。” “你呢,有什么话可说。”感觉到他走了过来,梅香浅浅逸散。 “妾无话可说。”她垂目。 他沉吟良久,“此人确有嫌疑,押关下去,听候发落。其余人看护不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三十。” 牙玉言心几人脸色发白。 “等等,”白妗忽然开口。 “妾确实承蒙公主赏识,为公主作画,至于引诱公主玩乐一事…人生在世,谁无几个趣好?公主年少贪玩,也并非无解之事。” “你倒是了解她。” “‘了解’二字,小人不敢自居,只是将心比心罢了。” 他漠然。 见气氛不对,许太医忙问这画师,“你今日,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未曾发现。” 太医有些失望,只得从小太医背着的药箱中翻出了针布来,坐回榻边。 白妗忽然道:“要说唯一有问题的,便是此物,”她从袖子之中,拿出一个竹蟋蟀。 “这个…?”牙玉掩唇,“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小人从公主那儿得到的,想来各位都知,此类物品多是空心,可此物…” 轻轻一捏,竹条爆开,从中掉出一根类似墨芯、通体漆黑之物。 豆芽菜凑了过来,面露惊讶:“咦…此物我曾在爷爷的一本医书上见过!” 姜与倦看一眼他。 为槐序施完针的许太医见此情景,忙拉住小太医,颤巍巍地跪下,低斥道: “太子殿下还未说话,你这小儿插什么嘴!” “我明明就是见过啊…”豆芽菜委屈,伸出手,捻了捻那炭黑色的东西。 “让他说下去。”姜与倦凝目。 许太医这才松了一口气。 “梨草乌,”豆芽菜将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愈发确定,登时摇头晃脑地: “此物又名药草乌,果实黑褐色,可以磨成粉末。辛、热,入肝、脾经、祛风湿,散寒止痛,消肿。多生长在爬山松下侧、渠边,盛京城中并不常见。” “无毒?” “可以入药,应是无毒的。” “你确定了?” “确定!” 线索又断,姜与倦却觉蹊跷,为何一个小玩意儿中会藏有此物? 豆芽菜突然一拍脑袋,叫道: “对了,那书上还有一行小注。服用此物后,半个时辰内不能用膳!” “为何?” “回殿下,此物被吸收到体内后,遇到油脂则生毒性,大毒!” “这便是了。既然能够磨成粉末,说明此物质软,且易剥落。公主不时把玩此物,必定会吸入口鼻。”白妗道,“而公主爱吃的芙蓉酥中,便有猪油。” 她将今日公主府外的事一说,众人这才恍然,此毒竟是与那个胡言乱语的乞丐有关! 姜与倦立刻下令,命幽均卫全力搜寻那乞丐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施针以后,槐序出了满头热汗,呓语不止。白妗正用一块浸过热水的白绢,轻柔地给她擦拭。 有人走了进来,淡淡道: “你待她倒是体贴。” “…毕竟是妾的饭票。”白妗端起粥碗。 姜与倦看她一眼,大意是之前孤也是你的饭票怎不见你如此? 接过还烫的清粥,动了动勺子。 “让孤来吧。” 榻上的槐序脸色苍白,手抓着垫褥无意识喃喃: “母后…” 皇后来过公主府,守了两个时辰便回了宫。皇家规矩,帝后宫妃不能在宫外滞留,而公主状况,则不适合频繁移动。 只在离府前,单独留下了太子问话。 问到最后,女人的神色已经有些崩溃: “她年纪这样小要出来胡闹,本宫本就不甚放心。你父皇纵容便罢了,你这个当兄长的,也不劝着点!看看这才几天啊,便出了这样的事…” 她抹着泪数落,“本宫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真有什么好歹,你让本宫怎么活…” 而他跪着,不作辩驳。 皇后瞧了太子一眼,想起旧事,竟恨道: “到底不是跟前长大的,肯为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逆子开脱,却不把自个儿的亲妹妹放在心上!” 戛然而止。 “倦儿…”皇后面上露出些悔色,却只是叹了口气,由常嬷嬷搀着回宫了。 姜与倦只能久久沉默。 他体谅母后心急如焚,因担忧姜虞口不择言,可在听到那一句还是觉得心口微刺。 姜虞是她唯一的女儿,那他呢,就不是她的孩子了么? 一道温柔的嗓音,将他从游离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殿下…” 白妗秀眉微蹙: “许太医所说尽人事…是何意?” 姜与倦垂了眼道:“梨草乌来自草原,京中并无多少关于解毒的记载。许太医只能暂时将毒性压制三日,延缓发作…孤会想办法。” 槐序张不开嘴,吃不下东西,姜与倦索性放下粥碗,给她喂了点水。 白妗递上干净的白绢。 “为何仍留在盛京。”他心里烦闷,只能问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殿下,妾总是要吃饭的,”白妗无奈一笑,“放心,等妾攒够了家当,立刻连夜离开,绝不碍您的眼。” 他给槐序揩了揩唇角,蹙眉: “孤不是这个意思。” 久久无言。 * 帐子落下,槐序沉睡其中。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在一座亭子前停住。 “还有何事?”他转过身来。 哪怕不合时宜,白妗却还是说: “殿下,妾今天抱了魏大人。” 姜与倦一怔,“嗯。” 微微的讽刺爬上眼角,他神色更冷。 “好像有点不一样…”她却抬眸,情真意切的疑惑。 “什么不一样。” “跟抱着殿下的感觉不一样。” 他闭上眼,又睁开,一片平静: “你想做什么?” 她走近,月光在他面上照出阴翳。眸光温润,下巴的线条单薄而光洁。 与他对视,无言中伸出纤细的手臂。他如此熟悉她,在她伸手的瞬间,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要拥抱他。 而他就这么静立,目光平淡,如松端庄,不偏不倚。 白妗突然收回手去,自言自语道: “算了,还是不了,不然显得妾出尔反尔。” 他敛起眼尾,好似不耐。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知殿下能不能开恩,”白妗倚靠上了亭柱子,微微倾斜,打着商量道,“放了妾的表哥呢。” “不能。”姜与倦道,“东宫卫正式编制杨恣其人,于庭山行宫埋伏共计一十八人,意欲行刺御驾。而他为首。” “孤若放了他,置大昭律法于何地?” 白妗抿唇,原来在师兄那一环,她便暴露了么?! 她美目一转,将手放上衣领: “便是如此也不能?” 姜与倦揉揉眉心,“白妗,”扼制想要掐死她的欲.望,“你当孤是什么。” “太子殿下,”白妗惆怅,“妾一无钱,二无权,唯有美色。妾只有这个办法。” “交易?”姜与倦一哂,“天下间美色者众,孤何必只取你一瓢饮?” “确实,世间美人多如鸿毛,”她颌首赞同,“可是妗妗只有一个啊。” “对不对,殿下。” “你就这么笃定,孤会愿意?” 她掀起眼看他,挑衅又妩媚。 姜与倦忽然抵近一步:“你若敢同旁人这般交易…孤定会杀了他。” 他口中说着杀人,神色却无比平常。 他还是以前那个温和仁慈的太子殿下么? “殿下就不能…念一念过往情份?” “你我之间,还能谈此字?” 白妗神色忽然正经起来: “好,殿下,我们便不谈情。” “若是将功抵过呢,”她轻飘飘启唇,月光描摹出一双美丽的眼眸。清冷镇定,一副谈判的架势: “殿下可不可以考虑放了妾的表哥。” 原来她之前所为,只是在确定,有没有捷径。 她是如此轻视、玩弄感情的女子,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他眯起眼睛,脸色晦暗。 …… 翌日城外,天色略显阴沉。昏鸦扑棱着翅膀,飞入桑树之中。 植满桑榆的古道边上,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绘有青鹤。 姜与倦掀起帘子,便见两名男子向着他的马车,并肩而来。 走到跟前,才认出一位是作男装打扮的白妗。一位是着便服的魏潜。 “远远瞧见像殿下的马车,这便过来拜见。”魏潜抬目笑道。 他身形朗阔,英气蕴含其中。笑时冷峻褪去,如同暖阳般照人。 姜与倦颌首望他:“阿潜要去何处?” 白妗踏出一步,盈盈一礼:“回禀殿下,侯爷与小人打算去寻宋大人所说的那位隐世神医,看看能不能寻到公主之毒的解决方法。” 魏潜相邀:“殿下可要一同?” “不必了,”姜与倦别开视线,望向绿草丛生的远道,“楚王就藩,孤去送一送他。” 车夫高喝一声,驾马离去,仍然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一排车辙印。 “殿下似是不悦?” “何以见得。” 魏潜沉吟:“自从前起,他一有不悦,便会攥住手中之物。” 白妗恍然。 那帘子落下时,确有一条褶皱。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会有小天使觉得修罗场结束了啊!哈哈哈哈哈哈!来猜猜神医是谁啊哈哈哈 第62章 不巧 “楚王爷, 该上路了。”老叟看了眼天色,向身边一着黧黄色长衫的少年俯首。 二人身边的柳树下停靠着一辆马车,车帘卷起, 可见布置简陋。 少年咳嗽一声,摆摆手道, “三哥还未来,本王且等上一等。” 站了一会儿, 似是体力不支, 就地歇在了一块巨石之上,瘦削的背部佝偻着。 有人停在了他的身边。楚王抬起面孔, 姜与倦冷淡地看着他,眸子中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楚王笑道:“弟在此处足足候了一个时辰。京中好友许是听着风吹草动,只怕惹了一身腥,不见半个人影。就连父皇,也未曾遣人递上一句话。” 他说着长长叹了一声:“三哥能来, 弟心中实在是欣慰不已。” 本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这一刻面容中却现出沧桑。 兄弟倪墙, 手足相杀, 当这种事真正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姜与倦真不知该用什么神色来面对。 “槐序中毒了, 你可知。” “中毒?” 楚王看他一眼,忽然苦笑,“三哥现在是怀疑到弟的头上了么?” 姜与倦不说话,冰冷的目光之中确确实实有着疑虑。 楚王忽然阴下了脸。 “如果我非要她死, 她在行宫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说的是坠马一事。 姜与倦面色紧绷,动怒道: “槐序在深宫长大,你二人从来鲜于见面。她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楚王静了一静:“你是想问,为什么要对槐序动手?” 他扬起脸,看着青年的面孔,慢慢地一字一顿道: “只因,她是你唯一的、至亲的血缘。” 他的目光中,充满血淋淋的恨意。 那恶意的情感透过空气,重重地穿透心间,令得姜与倦一瞬心惊,继而心冷。 只愈发平静: “所以你就设了这个局,叫那么多人送死。” 东窗事发后,楚王第一时间被金吾卫控制,囚于府中。而参与当日行刺之人,绝大部分来自他豢养的门客。 所有的罪名都归咎到了这些不自量力的门客身上。 “他们受我恩惠,投之木瓜,报以琼瑶,有何不妥?”楚王嗤笑,“何况如若事成,他们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姜与倦打断他,淡声道,“那些人全都死了。” 一夜之间,被灭了口。 是陛下亲笔密旨,而他遣幽均卫执行。 楚王一怔,“父皇…” 没有昭告天下他的罪行么。 姜与倦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知道,父皇年岁已高,而你…终究还小。” 顿了顿,“父皇不忍。” “不忍?”楚王忽然站起身来,尖酸一笑,“陛下何等圣明,听取老臣忠言,早早铲除妖妃,囚禁逆王,怎么到了本王——就偏偏留下本王?怎么不继续杀,杀光她的儿子才好呢?!” 姜与倦眉心一跳。 他“哈”了一声,“说到底,还是皇家的颜面大过了天去!什么父子之情,舐犊情深,为了皇族威严,便是再龌龊也得掩着。” “你竟是如此想么?” “难道三哥不是。” 楚王渐渐平息下来,“不然为何从未听你提起母妃的事,难道不是觉得你堂堂嫡长子,却是由一个庶母养大,而她出身低贱、水性杨花,你觉得不堪、羞于提及么。” 衣领被揪住,拳头裹挟着风声打了过来。 “你实在该死。”姜与倦攥了攥手,忍无可忍地斥道。 楚王踉跄两步,揩去唇角的血丝,那老叟面露担忧,似要上前搀扶,被他挥手推开。只冲着姜与倦咧嘴一笑: “弟此去,恐永无回京之日。三哥要是想处死弟,就得趁快,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姜与倦攥紧了手,看着他发肿的侧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恨我?” 怒火未散积攒在眼底。 楚王重新坐回了石上,笑了笑: “还记得小时候在学堂里么?那时天儿极冷,夫子留下的课业未完,我到藏书阁里翻阅典籍,写了一夜的策论,手背长了好些个冻疮。” 他怔怔看手,又抬起眼,“翌日将课业呈给夫子,他只是扫了一眼,便搁下了,连个‘善’字也未说。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 夫子拿了你写的来宣讲。字字句句要我们以你为榜样…而我那一份,却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角落。”他说到最后,竟是恨声。 “父皇每次召见我们兄弟,问你的功课,一条一条好不仔细。二哥一向不学无术,也总会被训斥几句,敲打一番。” “我呢?永远只是再勉。再勉。再勉!”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三哥,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生来就该做太子么?” 少年的脸涨上红色,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他摸了摸腕骨,狠狠地掐上单薄的皮肉,才能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是,你是个好哥哥,从不曾亏待于我。” “可这并不妨碍,我厌恶于你。” 他一字一顿道。 听到此处,姜与倦便知同他再无话可说,拂袖便要转身。 楚王忽然叫住了他—— “三哥。” “那道赐死的圣旨下达之前,母妃曾见过你一面吧?她到底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脚步顿住。回身: “什么意思?” 少年那肖似贵妃的轮廓中,浮现出一丝阴狠,与眼中微微的希冀交织,竟有些病态: “是交换了什么吧,比如用她的死,来保全她其中一个儿子的性命。” “三哥能不能告诉我,她要保的人,究竟是谁呢?” 姜与倦看了眼他惨白的面色,漠然片刻,却道: “没有。” “她没有同孤说任何话。” 楚王猛地后退一步,惨然一笑。 他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青白的手指细若木箸,从指间隐隐洇出湿润来。 日日夜夜纠缠的心魔在这一刻叫嚣着、撕扯着冲出了牢笼,令他头痛欲裂。 临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喃喃着什么: “害死母妃的人是我,推波助澜的是我,那个时候,目睹了一切却沉默的也是我…” “该死的人,从来都是我啊…” 他似哭似笑,几近疯魔。 原来方才只是试探,陆惜玉有没有告知他,她被赐死的真相。 可,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陈年旧疤,经得起又一次地揭开么? 即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不过是给那些杀人的铡刀,重新抹上一层血痕。 青年默不作声。 “王爷,再不走,要误了时辰了。”老叟弯着腰,走到楚王身旁焦急地催促。 少年用袖子擦着面孔,眼中的阴翳被泪水洗去,变得透亮。 “待本王再同哥哥说最后一句话。” 对于身边最后陪伴的人,楚王少见地露出了温和的神色。 老叟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退到一旁。 他抬目,盯着姜与倦露出一个笑容。就像从前兄友弟恭的模样。 嘴里吐出的话,却字字带刺: “三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未体会过我们的痛苦吧。” 忽然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三哥,你是不是觉得什么都能尽在掌握?什么都能得到?披着这副完美的皮!就能得到天下人的敬仰? 如此,弟便祝你,终有一日,面目全非,众叛亲离,为人弃如敝履! ” “哈哈哈哈…”如愿以偿,太子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楚王快意而疯狂地大笑着,坐上马车,慢慢消失在远道之上。 只留下那满含恶毒的诅咒,于风中久久挥散不去。 …… “斩离。” “在。” 姜与倦端坐马车之中,雪白的衣袍拂在座下,闭目养神。坐在车外护板上的斩离掀帘走了进来,于太子身边半跪。 青年蹙眉,喃喃,“孤长他五年,是他的哥哥,勉强也可算作长兄了。” “我今日才知,他心中有如此深的怨怼。” “…是父皇错了么?还是孤错了?” 沉静良久,斩离低沉冷肃的声音才传来: “殿下与楚王是兄弟,可在此之前,殿下先是楚王的君,再是他的兄长。而他是臣。 为臣者,向君提出种种要求,甚至指责发难,让君按照他的想法行事,这些都是没有道理的。” “是楚王爷太过偏激,不知分寸。” “为君则刚,殿下不能心软。” 姜与倦含笑,扫他一眼,缓缓道,“你倒是清醒。” 他的目光慢慢地沉淀下来,抹去那一丝动摇: “不错,为君则刚。” 为君者要的,既不是爱戴,也不是倾慕,而是绝对的臣服。 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 * 白妗与魏潜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姜与倦的车马。 这回是他掀起帘子,主动相询道: “怎只有你二人,不见神医?” 他目光带了一丝考量,从魏潜的面上,看到白妗的面上。 白妗望着他浅笑,眼波中含着淡淡的疏离,而魏潜则皱了眉道: “实在不巧,我二人寻到神医所居的常芝林中时,只有一药童出来迎接。只道主人昨日动身云游,并不在家中。” “何时归?” “未定归期。” 姜与倦的眉心也染上一丝沉重,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终是一叹道,“罢了,” 看了眼正踢石子儿玩的少女,道: “天色将暗,你二人便与孤一同回去吧。” 白妗一下踩住乱滚儿的石子。冲车内人福了福身,面色谦卑: “多谢殿下.体恤,只是小人身份低微,万万不敢脏了尊驾。” 姜与倦脸色一冷。 魏潜抢上一步,肃然道: “殿下,今昔只是不懂规矩,绝无冒犯之意。” 他身形一挡,不经意地将少女藏在身后,话里话外,连“姑娘”二字也不加了。 而白妗坦然处之。 姜与倦面无表情,放下了帘子。 隔着细布帘,清润的声音淡淡飘来: “如此,二位自便。” …… 半柱香后,在常芝林前,达成了今日第三次偶遇的俩人,同时一愣。 “殿下?”白妗笑道,“这么巧。” “不巧,”姜与倦却一哂道,“我们的目的一致。” 白妗随他视线看去,林间枝蔓交错,浓荫参天,幽静不可测。 而在此林深处,便是神医的居所。 第63章 合作 “殿下为何去而复返?” “簇成与孤说过此人。独居城外山中的常芝林中, 性格古板,不喜交游。簇成三日前方去拜访过,不曾提及此人有远行之意。你们却说他动身云游。故而孤想来一探究竟。” 白妗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小童支支吾吾, 小人也觉得古怪。” 一路便是无话。 淡青色的衣袍凛然飘动,她行得轻快, 仿佛与这树林融为一体,而他的步伐不急不缓, 却也没落下多少。 此时日薄西山, 暮霭沉沉。少女穿梭于林间,好像一只云雀, 怎样也抓不住似的。 姜与倦晃了晃神,眼前便没了她的踪影。 他一步步踩过树叶,细碎的石子磨砺着靴底,四周极静,能听见放得极轻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前行了许久。 全然陌生的环境, 好似世间只剩了他一个人。巨大的孤独感侵蚀着内心,他再一次绕回那棵树冠参天的梧桐木的时候, 才看见她立在交缠的藤蔓之下, 淡青色的袖袍飘逸,像一个可触不可及的梦。 “殿下, 到了。”她仰起脸,转过头去,却看见他有点破碎的眸光。 “你方才…去了何处?”他哑声问。 白妗一愣,摸了摸袖子里的草药。 师父曾教她辨认, 这种蛇衔草可以护住心脉,她方才见坡底有开淡紫色的小花,叶子又生得像这种草,便独自去采了。 槐序呕血不止,它们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她看了一眼姜与倦。感觉这个人比她还娇气,一点点事就要红眼睛。不过她并不打算哄的。 “放心殿下,”白妗无所谓地一笑,“我不会无故消失的。” 至少现在不会。 他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姜与倦的方向感好似不怎么样,当时出桂峡的时候就差点走岔。白妗好歹放慢了脚步,终于来到神医的居所,是座别致的宅院。 只听说一些读书人隐逸山水,会在山林之间置办豪阔的宅子,没想到一个民间的郎中也有这样大的手笔。 “殿下要记得答应小人的事。”她运起轻功,旋身坐在墙头,冲他轻轻一笑: “那便分头行动了!” 便是欺他有伤在身要捷足先登了。 姜与倦只得无奈去叩响门环。 “都说了不在——” 拉开门却是戛然而止。一扎着小髻的童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立刻充满敌意: “你有何事?” 姜与倦不动声色,拱手道: “寻访故人至此,不觉迷途。颇感乏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 这座别院实在是空。不见主人便罢了,连半个仆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废弃已久,室内陈设也算整洁。 还有个偌大的后院,她沿着小路走去,乱石堆砌中,竟有一口温泉。 云遮雾绕,泛着淡淡的药香。她才踏进此处,前方的丛林中便隐隐传来交谈之声。 莫非便是那个郎中?可听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恐怕不止一人。她本意是秘密带出此人,如若打草惊蛇,反而棘手得多。 看看周围,平坦得不像话,灌木丛也低矮只到膝盖,完全找不到藏身之处。 不…也许可以? 白妗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下,顿时盘好的发髻散了,袖子漂浮在水中。她捏住鼻子,静静潜在水底。淡绿色的水波在眼前晃过。身边好似有什么闪着微弱的红光,她翻了个身去拾起。想起姜与倦说自己水性不好,倒也没有说错。 白妗紧闭着眼,忽然被一只手抱住了肩膀,狠狠地拽出水面,新鲜的空气像开了匣子一般涌入肺中,她趴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在干什么。”既痛苦又沉怒的质问。 白妗恍惚,一下子被拽回了当时的记忆之中。那个时候他与她共同坠落,把她从泉水中救起来时,其实自己有短暂地醒过。 感觉到自己紧紧地缠绕着他,而他的身体也冻得毫无温度,却仍附在她耳边不停地喃喃“别怕妗妗。别怕,别怕。孤会救你的。” 他做到了。 救了她,又杀了她。 他让她品尝到世上其他不同的,新鲜的情感,却又亲手扼杀了这些情感。 她想,再没有一个人能同这个人一样,给予她这样多的疼痛…与不甘。 姜与倦将她按在地面之上,水珠滑过他惨白的轮廓,又滑到她的眼睛里: “你…” 白妗打断他:“殿下,就算妾实在想不开,也不会蠢到在别人家的温泉里自杀吧。” 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直到她有些烦躁地别开视线,他才慢慢地起了身。白妗握了握手指,手心里的东西硌得慌。 索性揣入了袖子之中,抖抖衣衫上的水。 忽然一道干哑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一位儒雅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正不悦地看着他们。姜与倦上前,作揖道:“想必这位便是龚大夫吧?” 他点了点头,又将二人打量一番,对身边小童道:“去,带领二位换身干净的衣衫。” 说罢转身便离开了。 白妗与姜与倦对视一眼。 那小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此处有些古怪,小心行事。”他放低声音。 白妗无话,只略略点头。 堂中。小童呈上沏好的一壶清茶,给二人奉盏时老大不乐意,白眼都要翻到天外去了。 白妗却在看他的手,手背上有烫红的痕迹,小童瞪她一眼:“看什么看?” “秦则,不可无礼。”那老者斥道。 小童恹恹回了声是,避到帘子后不出现了。老者这才望向姜与倦,颌首道: “不知阁下可否报上名姓。” 姜与倦略沉吟,便道: “在下姓姜,名与倦。” 那老者听见这话,微微惊怔:“竟是太子殿下…?” 他起身要拜,姜与倦忙扶起:“龚前辈不必多礼。此次晚辈前来叨扰,是有一事相求。” 他面露难色:“舍妹昨日呕血不止,太医道是中了梨草乌之毒。不知前辈可有解法?” “梨草乌…”龚简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姜与倦松了口气,他却道: “令殿下见笑。小老儿素来不喜与权贵结交,便连宋大人,也只是茶经一道的好友。之前也有好些京中来人请我看诊,都让秦则给挡回了。” “前辈有话不妨直说。”白妗道。 在她看来,此人作出清高之态,不过是想借机抬高身价,以获得更大的利益。 那老者瞥她一眼,只对姜与倦道:“小老儿可以随殿下进京救人。只是,在令妹解毒以后,可否请殿下应我一个要求?” 他微微躬身: “这个要求,不会令殿下为难。” 几人将细节谈妥之后,姜与倦放出信号弹,前来接应龚简的马车便会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白妗同姜与倦入了城,正要往公主府赶去,便撞见匆匆而来的斩离。 “殿下,这是在护城河处发现的贼人尸首。” 一名幽均卫拉着板车,白布盖在其上,勾勒出人的身体的轮廓。 他掀起遮尸布看了一眼,这人面孔已被河水泡得肿.胀,不知是被藻荇还是何物覆盖,几乎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白妗也看去一眼,不由得一阵恶寒,视线落到这尸体的手腕,却是眉头一皱道: “奇怪…” “怎么?”姜与倦侧目。 她摇了摇头。 …… 给熟睡的少女盖上被子,牙玉等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间,龚简摸着胡子道:“我已用蛇衔草入药护住了公主的心脉,这便去制解毒的药剂。待公主服下后,十二个时辰以后余毒便会自动排出。” 姜与倦自是目露感激,又再作揖道:“在下实在心忧小妹。能否请前辈暂居京中?孤会为前辈安排。” 龚简点了点头:“也好。” 这便誊写方子,令牙玉去抓药。 屋里屋外充斥着苦药的气味儿,气氛逐渐闷重,龚简咳嗽几声,便踱步到了外边透气。却忽然被人拦住。月色下,少女面色娇艳而冷然: “你不是真正的龚简。你到底是谁?” 龚简退后一步,眯了眯眼:“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白妗冷笑,“别装了!你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老翁,瞳孔却不似一般的老人浑浊,手上连一粒斑点也无。当然,不排除你护理得当。可,你怎么解释那乞丐尸体的手背上,消失了的青斑,却出现在你那小童的手上!” “姑娘好眼力啊。”他扫过一眼,竟有隐隐赞许。 白妗不多废话,轻而易举将他拿住,却忘了此人精通医道,更是用毒中的翘楚! 只见空气中飘过淡黄色的粉末,整条手臂都麻.痹起来,手里用来威胁的匕首也咣当落到了地上。 而他捂着口鼻,静待了一会儿,锋利的匕首被他拾起,用袖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了上边的灰尘。 白妗后退两步,抵靠在假山之上: “你若杀了我,你也逃不了。” “大祭司。” 他微微一愣,忽然一笑。 “你如何得知?” 那温泉底下有你的指环。白妗不答,只道:“公主身上的毒,是你派人下的吧?你故意改换身份,进入京中,是来报仇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白妗细细瞧着他: “是的话——我们合作吧。” “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一次当?” “不瞒你说,我也被那——姜与倦算计了,被他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一把。如今恨不得生啖其肉。” “那你在林中时,便大有机会杀了他。” 白妗摇了摇头,“我无法做到抹去一切痕迹,更何况他身份极高,如若身死必定惹来疯狂的报复。” 她眸光一转,“若你是我,也不会做此等费力不讨好之举。” “更何况,杀死一个人多么容易?可,这能缓解你心中的仇恨么?” 他不语。忽然抵近,将一颗什么送进她的口中,并指按她喉咙,白妗下意识一咽,清凉的甜丝儿气在喉间散开,味道有些熟悉,却来不及辨认到底是何物。 白妗大怒道: “你给我吃了什么?!” 玉空见眸光湛凉,微笑道:“这种毒的解药只有一份,如果你敢背叛,我会立刻毁了解药。等它深入骨血之中,你会生不如死。” 第64章 夫子 “现在你才与我谈条件的资格。”玉空见抱臂, 静静地凝着她。 白妗用力咳着,那药丸却是入口即化,索性不再作无用功, 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在此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跟我师父到底有什么渊源?她为什么会不惜涉险、突破重围来救你?” 玉空见眸中闪过异样, “雪行容没有告诉过你,她与玉氏的关系么?” 师父从来不喜提及旧事。 白妗摇了摇头。 沉默了许久, 他才用那苍老低哑的声音缓缓道: “她们是…知音。” 知音二字, 仿佛千钧之重。 “你师父与玉氏一同长大,一同拜师。她们有着共同的理想, 想要救济天下的穷苦、病痛、与无知。——很自大是不是? 可也很美好。或许败北,或许一无所得,她们却始终为此努力着。 可惜,玉氏栽在了一个薄情之人手里,忘记了初衷, 甚至在这世上消失得彻彻底底。只有你师父…还记得。” 这些话,将白妗拉进了回忆之中。 想到这些年来雪行容所一力创办、费心打理的药行与学堂, 向为富不仁者索取双倍, 穷困不堪者分文不收,而她只在幕后从无露面。 后来, 却完全变了质。这些劫富济贫的机构被青衣教用来大肆谋利,而师父也成了他们的摇钱树。 师父心灰意冷,想终止经营却被他们控制。 自己与师兄多次劝她放手,可雪行容心中牵挂太多, 一直无法真正地抛下这一切。 若——她拿到丹书玉令,以此为筹码,必定能救师父脱出困境。 “师父说你是挚友之子…你便是玉氏的儿子,对不对。” 即便,玉氏背叛了她们的誓言,她还是孤身一人,来救故友的血脉。 这样的师父,怎么忍心抛弃自己呢?那天那句断绝师徒之情,只是气话对不对? 白妗心口涌动着酸楚,目标却更加坚定。 “你替公主解毒,与我合作,我便能让你如愿以偿。” 他考虑了许久,道了一声:“好。” “不过,若你拿到丹书玉令,背后的宝藏,我要拿走一半。” “你胃口不小。”白妗一哂,此人对巫医族的灭族之事好似并不挂心,一来就直冲着利益,想起他曾说他们是一类人,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错。 “要我跟你合作这点诚意并不过分,不过是把你曾经许诺的,兑现而已。” 白妗不语,玉空见便径直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白妗缓声道:“筇王病重,我们得先找到机会见他一面。” “病重?”他似有疑虑。 “消息来源可靠。”在顾知春那里套过话后,白妗又特意托人打听确认了一番。那筇王貌似真是要不行了。 这些皇族人怎么那么多灾多病的? 于是他们商量起进入天牢的事宜。临了,玉空见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悔?” 白妗略有晃神,很快便道: “我在这世上,只在乎师父一人。” 他似有动容。 …… 槐序似乎有苏醒的迹象,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姜与倦同龚简一道走出,细细听了后续的有关叮嘱,又是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他道:“前辈的要求,现在可以提了。” 龚简向姜与倦颌首:“某在行医颖川之时,得罪颖川知府,后来得人保释才免去牢狱之灾。经人提点才知,是在颖川游历的二皇子出手相助。 …不久前听闻二皇子下狱,不日便要处斩,某心中实在悲切。不知殿下能否开恩,许某与之见上一面?” 玉空见这么心平气和? 白妗有些意外,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姜与倦沉吟。 忽然有人来唤: “太子殿下!公主醒了!” 牙玉一脸惊喜,压着声音叫道。 几人立刻折回房中。 “三哥……”见着姜与倦,床上的少女便要起身。她脸上还带着病容,因为失血过多肌肤很是苍白。 “莫起身,你还很虚弱。”姜与倦难得轻柔对她说话。 槐序眼睛一下子红了:“槐序知道,这次是槐序错了。三哥…不要凶我好不好。” 姜与倦不说话。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做梦了。梦见小时候你给我折的那只鹤,小小一只,可漂亮了…” 她吸了吸鼻子,“后来被母后看见,说我们不学无术,就给丢进了火盆里。从那以后,你再也没送我这些。” “我知道这些年三哥很不容易,槐序也不想总惹你生气,可是三哥…” “是孤陪伴你太少。”他叹了一口气。 “那三哥可不可以,抱抱槐序?” 姜与倦将她的脑袋笼进掌心,隔着毛绒绒的发轻轻揉了揉。当年只会跟在他后面撒泼耍赖的小团子,也长大了啊。 “三哥……以后能不能多来陪陪槐序。” 她闷闷地说。 公主只是个小女孩,对哥哥充满着敬仰与孺慕。随着年岁渐长,想要以各种可恶的小动作引起他的注意。直到这次直面了生死,她才明白以前有多么幼稚,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珍惜相处的时光。 而姜与倦呢?疏远槐序,真的是想要她独立吗。难道不是心中的一丝嫉妒。可说到底,在这世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啊。 那些缺失的亲情好像在她这里得到了圆满。 白妗默默看着俩人,能够确定,在不久的将来,姜虞便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 * 翌日,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公主府前。 从中下来一位紫色衣裙的女子,手里打着绸制的阳伞,日光微斜,照在她白皙的侧脸上。 “好气派。” “云洲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宅门,”她款款走上前去,手指在门环上蹭了蹭,“好似能刮下一层金粉。” 她身后突然冒出一二三四共四个侍卫。 为首的侍卫长咳了一声:“大小姐,不妥。” 女子立刻将手移开,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实在是有失体面,有失体面。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鹅蛋脸的婢女见着五人,微吓: “你们…是何人?” 女子笑道:“烦请通报一声,魏氏前来拜见槐序公主。” 说着递上名帖。 牙玉“哦”了一声,“劳烦稍待。” 得进府中,女子向槐序盈盈一礼。 “敛翠拜见公主。”这女子面孔白皙,虽不是十分的绝色,却温婉可人,笑起来颊边有着深深的酒窝,一看就容易产生好感。 槐序点了点头,“上回你送来的那尊玉佛,本公主看过了,觉得很是不错。” “公主喜欢就好。”魏敛翠举着扇子,捂唇一笑。 她的目光掠过槐序身后的一人,忽然定住。 “咦,这位妹妹是…?” 槐序转头看了一眼:“哦,这是本公主府上的画师,嗯,今昔。” “今昔…” 魏敛翠叹道:“这位今昔妹妹生得甚好,公主府中真是藏龙卧虎。” 这话说的,真不知是说她貌美还是貌丑了。 白妗福身,“小姐谬赞了。” 魏敛翠却向她招手:“来,来给公主与我画张小像。” 这要求并不过分,公主也未反对,白妗便应了。 魏敛翠便与槐序吃着冻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等到小像拿到手里,魏敛翠看看画中女子那精致的轮廓,好似能勾人魂魄的丹凤眼,却是不太满意,“唉…” 槐序凑过来,挺好的啊? “你何故叹气?”她很是不满,顺带瞪了白妗一眼。 你竟然把她画得比本公主好看! 白妗无辜。 魏敛翠幽幽.道:“多了一分,少了一分,便不是我了。” 她向白妗嗔道:“你这画师,一向喜欢这么自作主张么?” “是小人技艺不精,还望小姐海涵。”白妗低头,手指上还有未干的墨迹。 魏敛翠忽然对槐序道: “启禀公主!” 槐序吓了一跳:“何事?” 她痛心道,“此等粗劣之物实在不宜出现在公主府中,便让我代劳销毁了吧。” 将小纸卷成细卷,塞入腰间的香囊之中。塞好以后,还要嫌弃地把白妗看上一看: “你既是公主府的人,便要多多精进,仔细一定莫丢公主的脸。此次遇上我是我大度,下次你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白妗无语凝噎。 …… 太子妃大选的前日,众美齐聚一堂。 几人插花品茶,抽空一道吃着新贡的点心,魏敛翠语出惊人:“公主,冒昧问一句,您可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顾知春被云片糕一呛,咳嗽起来。 罗芷一嗤笑,“这话真是奇怪,难道殿下喜欢什么样,你就变成什么样么。” 魏敛翠扬扇遮了脸,眸子滴溜溜地一转,“哎呀,好羞人。” 罗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喜欢什么样儿的…”杜茵呷了一口茶,想起在东宫搜集的那些情报,嗤笑道: “动不动就哭的,拒绝他的,半点也不端庄的。” “哦对了还有一边跳舞一边作画的。” 杜茵说着,瞟了眼公主身边一直降低存在感的画师,颇为厌弃。 “……” “殿下品味如此清奇!”魏敛翠叹为观止。 “不过听杜小姐一说,京中竟然有能边舞边画的奇人么?我怎可不见!”她感叹。 杜茵“呵”了一声:“此人就在你眼前。” 魏敛翠找了一圈,满眼迷茫。 直到人人目光都投向某一点,就连公主也露出诡异的表情。魏敛翠才灵光一闪: “呀,原来是这位——今昔妹妹!” 罗芷嗤笑,“可不是么,你别看她区区一个画师,可是厉害得紧,京中多少人物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脸上不无讽刺。 若非顾忌公主,便要指着白妗的鼻子痛骂“放.荡”了。 魏敛翠抚摸了一下扇面。 她忽然离席,拿扇指着白妗:“公主,可否将她借我一用。” “你要做甚?”槐序紧张兮兮地问。 魏敛翠却不言不语,径直走向白妗: “夫子,请受我一拜!” 她说着举袖,弯下身来深深地行了个礼。 这下轮到白妗迷茫。 ……夫子? 第65章 娶我 魏敛翠走出公主府, 护卫长沐良牵着马走了过来。云洲魏氏家业庞大,举家迁往京中并不现实。魏老爷便事先托人在盛京置办了一座宅子。与族中商量以后,决定先送夫人与小姐进京。 而魏大小姐从小就很是活泼好动, 四个护卫是魏老爷特地拨给她,一路护卫她从云洲到盛京的安全。 而护卫长沐良是留在她身边最久的人。 “大小姐。” 魏敛翠打着扇子, 旁若无人地扇风,“沐良, 我可不可以不做马车啊?” 沐良笑了笑, 魏敛翠眼睛一亮,他却摇头道:“不可以。” 魏敛翠蔫了, 慢吞吞爬进马车里去。 半晌又探头出来,“阿良。” “何事?”沐良拉了拉拴马的绳子,回过头。 “你可以和我一起吗?”魏敛翠拭去额上汗珠,“我需要一个给我扇扇子的人。” “大小姐,这不合规矩。”沐良垂目。 “那算了。” “大小姐,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敛翠将要放帘子的手停了一停,睨了过来: “你说。” 他走近一步:“大小姐明明知晓盛京的传言…为何还要将她带入府中。” 那个画师, 据说与太子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坊间传言罢了, ”魏敛翠一笑,“何况她若真是那‘肃正端方’太子的意中人, 我便是向她取取经又何妨?” “为何?”不及细想,他脱口便问。 问完立刻发觉不妥,她却向前一探。 车帘完全挡住二人的形容,她将扇子一折, 挑起他的下巴: “我好美色,阿良不知?” 沐良一怔。他长相极端正,人如其名,是那种温温良良的相貌。敛起的乌眸中又暗藏着锋芒。在与她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睛闪了闪。低头,看见绘着桃花的扇面。 扇子很快收了回去。 “你还记得六年前,舅姥爷入京谈生意,我们一同前往,夜里去赏花灯的事儿么?” 魏敛翠露出回忆的神色。 盛京有一座最高的建筑,名万星楼。万星楼上高不可攀,四角铃铎随风而响。 除夕那日,烟火四绽,吹落星子如雨。 玉冠白衣的大昭太子登顶,手持杨柳枝,四方甘露洒,为子民赐福。 轻纱扬起,窥见郎君容采冠绝,犹似谪仙人。 从此太子殿下成了多少闺阁女儿的梦。 可惜他深居简出,就算出宫也总是为公事奔劳,鲜少有女子能近得其身。 她想着想着叹道:“殿下甚美,我为何不能为他用心一些?” “可那是太子殿下,”沐良叹了口气,终归还是说出了口,“不是属下这样的身份。” “阿良哎。” 魏敛翠很轻佻地一眯眼,勾着唇角道: “你可知这世上有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 白妗收拾了包袱出来,便看见一男子立在马车旁,面色有些微窘,而魏敛翠却笑得前俯后合,“你呀你呀。”扇子在手心一点一点。 她见着白妗,转了眸光对男子道:“来了,给本小姐扇扇子的人。” “请。”沐良将白妗扶上马车。 一进马车,魏敛翠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白妗,而白妗坐如老僧。 在公主府待着的这段时期,罗氏杜氏轮番上阵,她自觉心性已被磨砺得刀枪不入。这点目光算什么。 思绪游离起来。想起那些小姐们议论的,云洲魏家的家主乃是南阳魏家家主的子侄辈,而魏潜是长房长子,按辈分算来,魏潜与魏敛翠该是堂叔侄的关系。 若是姜与倦同她大婚,那是得唤魏潜一声小叔叔了? 她想着想着,不觉一笑。 魏敛翠皱眉道:“你莫笑啊。” 怎么?还要管她笑不笑?白妗收起唇角,转眼看她。魏敛翠松了一口气,把桃花扇塞进她手里:“有那功夫傻乐呵,不如给本小姐扇扇子吧。” “魏小姐不是认了妾当夫子么。” 魏敛翠一噎,她却伸了手出来,掌心白嫩如脂。 “什么?” “拜师礼。” 魏敛翠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白妗无动于衷,漆黑的眸子盯着她。魏敛翠不情不愿,从香囊里摸出一颗金珠子。放到她的掌心,“够了吧。” 她仍伸着。魏敛翠扁了扁嘴,肉疼地又放了一颗。 “够了吧!”她咬着牙。 白妗这才收回手,笑了笑: “你要学什么。” 魏敛翠眼珠一转,“本小姐要学的自然是要能在大选时艳惊四座的东西。” 白妗挑眉,可以,她喜欢这种有追求的学生。 于是乎不久之后,魏府便出现了如下的一幕: “哎呀!要断了要断了我的腰啊!” “做这种动作会不会弄脏我的裙摆?” “这样笑会不会太傻?” “真的要做这个表情啊?” “我喝不来这样的茶,太腻口了。” 魏敛翠累得气喘吁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吐在了痰盂里。 随手便递给一旁的沐良,而他一声不吭,将茶具并茶水全拿下去换了。 白妗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皮笑肉不笑道: “魏小姐在云洲,想来都是吸风饮露的吧。” “呀,你怎么知道?” 她捂住心口,一副“完了暴露了”的表情,瞪大一双丹凤眼,作那柔柔弱弱西子捧心状。 “……” 这位魏大小姐,好生矫情。 而且还是个神经病。 * 白妗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矫情,是会传染的。 当婢女将她推醒,而自己嘴里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哎呀”的时候,白妗感到绝望。 霍地起身,摸了摸手臂上的二两肉。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什么人都好,快点把她从这个魏府带出去吧!白妗在内心咆哮。 “你还愣什么愣,大小姐让你赶紧过去。”半天才听清这个婢女催促着什么。 等见到魏敛翠,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怎么办怎么办殿下来验收成果了!” 白妗打了个哈欠:“小姐悟性极佳,天赋也高,委实是青出于蓝。已经可以出师了。” 魏敛翠感动:“有夫子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白妗笑,“大小姐快去吧,晚了殿下要等急了。” “嗯!”她握拳。 临出门时,魏敛翠特意回头,扬声道: “你们几个注意,夫子可不能丢了~” “是!”四个护卫不知从哪儿冒出,立刻将白妗团团围住,她想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 旋下一个舞步停止,魏敛翠取下面纱,冲座上青年抛了一个媚眼:“殿下~怎么样~” 对着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姜与倦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他定了定,将茶杯盖上,压着猛跳的眼皮道: “这便是你学了三天三夜日夜不辍的成果。” “殿下…”魏敛翠张了张口,有点不高兴,“人家真的练了三天哎…” “什么也不必说了。”姜与倦扬手打断了她,缓缓道,“教不严师之过。教你此舞的人呢,孤要重重惩处!” “……” “殿下千万手下留情。”魏敛翠叮嘱了一句,恋恋不舍地走掉了。 “太子殿下要见你。”魏敛翠一把将白妗拉了起来,没什么姿态地歪进了贵妃榻。 白妗无语,瞪着她:“你做了什么。” 魏小姐抠着手指甲,扭头去问四大护卫:“我美吗?” 四大护卫看花的看花,擦剑的擦剑: “美”“很美”“美极了”“美若天仙” 她叹了口气,忧愁地看向白妗:“你看,殿下甚瞎。” “……” 走进堂屋,姜与倦正吹开漂浮的茶沫,一张脸在云雾里似仙非仙。 白妗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 “殿下不喜欢魏小姐?” “孤喜欢谁,与你有关么。”几乎是立刻回口。 欲盖弥彰。 你若不喜欢她,何必日日上魏府来,与之茶话,闲得你! 白妗很想翻白眼,顾及二人的身份生生地抑制住了。 “你跪下。”“不。”“你敢忤逆?” 白妗胸脯起伏,而他捧着茶杯,一直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只要再敢拒绝一声,他就一声令下。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跪下了。 “殿下想要怎么罚,小人还有事在身。” 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多生事端。 他却蹲下身,与她平视,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 “告诉孤,怎么你才肯回来?” 让她跪着,还想让她回心转意? 白妗气愤,别开脸不吭声,他却伸手抚上她的脸,逼她对视: “白妗,你对孤从无动心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那阒黑而生动的眸中,深藏着一丝卑微。 她淡淡道,“没有,妾只是一时被皮囊所惑。” “现在清醒了。” 他眸光黯淡,笑了笑,“孤倒希望能迷惑你长久一点。” 白妗:“哼。” 她自觉哼的这一声充分地表达了不屑冷漠嘲讽等等复杂的情绪。 谁知他没能体会,贴近她的额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你乖一点,好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温柔的气息将她包围。 …… “太子殿下,你不是想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原谅你么。” 她忽然说。 他眼睛一亮,握着她的手愈发紧,几乎指节相贴。那双深邃的眼眸,深深地锁住她。好像他的世界里,全是她一个人。 她红唇一勾,吐出二字: “娶我。” 摧毁的,你还给我,敢不敢? 你不敢的,姜与倦。 大选过去,礼部文碟昨日下达。 御前大太监带着圣旨亲自临的魏府。 魏敛翠,将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大昭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她知道这一切,才说下去: “我要你,以国礼,娶我。” “我要红妆十里,礼炮齐鸣,盛京城的烟火夜放千树,全天下都看见你身边站着的人是我。 我要最尊贵的体面,要色衰爱不弛,要永远的纵容与偏爱,要一生一人携手白头。” 姜与倦仍握着她,却垂下眼睫,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她知道:“做不到?” 白妗将他的手恶狠狠甩开,冷然道: “做不到就别来招惹我。” * 白妗走出的时候,魏敛翠啧啧了两声。 天呐,都把人训哭了? 她挑眉,太子明明看起来脾气挺好的。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你咋知道他做不到 第66章 游戏 其实说完那些话白妗便觉得没意思。没意思极了, 搞得好像她很在意他娶什么人一样。 姜与倦眸光一动,仿佛有微弱的光芒在其中燃起:“倘若…” 白妗被莫名的情绪搞得很不耐烦,快刀斩乱麻道:“殿下, 公主的毒已好全,这功过不知能否相抵?殿下便履行承诺放了师兄吧。” 已经不是第几次, 她不愿听他将话说完便打断。他说的话就这么不值得一听么?还是说,她已厌了他, 连他的声音也不愿再听见? 姜与倦极力放轻呼吸, 疼痛在胸腔拉扯,眼尾勾动一抹涩意: “放了他以后呢。你要与孤划清界限么?” “妾与殿下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又何来划清界限之说。” 姜与倦眸光震动:“你非要说这些话?” 白妗漠然道:“若是触怒殿下,之后怎么罚都任凭殿下处置,不过现下妾要去公主府送药,便先行告退了。” 她径直站起,而他下意识地起身, 拉住她的袖子。白妗淡淡看了一眼,将袖尾从他指间抽出。一点一点, 直到完全地脱离。 “殿下, 放手吧。” “放手?”他惨笑,“那你对孤说那些, 又是为什么?妗妗,事到如今,你能放手么?” “戏言而已,殿下何必放在心上。”白妗一笑, “若殿下信以为真,妾便说上一声对不住了,方才是妾失言。殿下便当那些话没听过吧。” 说完转身便走。不去管他是什么神情。 反正,他们终归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 说是去公主府送药,不过是摆脱他的一个借口。玉空见确实开了方子让她从药堂抓药,给公主送去,可如今公主早已大好。 他们私下会面,实则是去天牢看过了筇王。 姜与明果然病重,形销骨立,浑身长满了可怖的黑斑。 与白妗玉空见同往的,还有那个豆芽菜小太医。玉空见听说了公主中毒前后,认为此子所读医书甚广,或许能派上些用处。 哪知却是未雨绸缪,这令姜与明莫名大病、虚弱不堪、连玉空见都有些为难的病因,这爱读些闲书志异的年轻后生,却看了出来——筇王没有生病。而是中了蛊毒。此物来自苗疆,有一个十分古怪的名字。 锁命蛊。 苗疆有女迷信,认为世上有一种蛊虫能起死回生,她成功了,用亲手炼制的蛊虫,将命魂锁在夭折的幼子体内。 实际上就是催动毒虫吊着孩子的一口心气儿。 没想到,这一口气竟吊了足足十六年。 然而反噬的痛苦是加倍的,终有一日,爱子病魔缠身苟延残喘,那母亲见他如此不人不鬼,终于领悟,亲手将儿子杀了。 而后拔刀自刎。 从她脖颈中,缓缓爬出一只血虫。 原来,这十六年来,她忍受着同样的痛苦,她在自己身上种下母蛊,以母蛊的活动诱引子蛊,只为让自己的骨肉,能不要那么匆匆就告别这个世界。 然而结局如此不堪。 后人引为邪异,将此法列入医界违禁。 没想到如今重现于世。 锁命蛊,一般有母子一对。 子蛊本来沉睡于筇王体内,二十多年来无有威胁,最近不知为何开始躁动,一夜之间吃空了他的精气神。 而母蛊呢?母蛊在何处?陆惜玉作古多年,母蛊不可能还在她的身上,这种蛊虫若在人体之中,必定会随着人体的消亡而死去。 倘若陆惜玉给自己下了母蛊,那么筇王早就没命了! 几人思来想去,毫无头绪。玉空见只能用一些名贵的药材,先给他吊着命。 整个过程中,白妗不发一语。 那肖似某个人的轮廓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看着看着,终于说了进入牢室的第一句话: “王爷,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以药蒸过的白绢蒙在他脸上,上面全是细细的针。姜与明举起一只手,手腕上是那镯子。手腕因为暴瘦变得极细,镯子戴不住,立刻便滑落到了中部。 白妗便知道他听见了。 太子大婚,大赦天下。 改筇王死刑为流徙三千里,目的地为边境三百里处用来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枭塔。虽说是换了个地方坐牢,但好歹比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要好得多。 时间大概就是三日后,太子大婚前一日。 …… 白妗走在去公主府的路上,途中却遇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一个首饰摊子前,正鼓着腮帮子,跟那尖嘴猴腮的小贩讨价还价,唾沫星子横飞,市井之感扑面而来。 正是许久未见的杜相思,白妗惊喜,三步并两步向前去,拍了拍她肩膀。杜相思转头来看,对上少女盈盈的笑脸,略显圆润的脸庞上现出疑惑: “你是…?” 白妗猛然想起来自己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立刻整理了神情,露出略微腼腆的笑: “是白姑娘托我来问姑娘一句。” “白姑娘…”杜相思眼睛一亮,数来数去,她就只认识一个姓白的姑娘呀,“她在何处,快带我去。” 白妗默了默,为难道:“白姑娘,最近咳,事忙不便与姑娘相见,还请姑娘见谅。” 杜相思撇了撇嘴,“哦”了一声,继续看手里的珐琅彩花卉簪,问那小贩道: “这个又要多少银子?” “十两!”“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杜相思瞪着眼睛,刚要理论,白妗插嘴:“她让我问一句,你的伤…?” “都好全了!”杜相思冲她一笑,摸了摸手臂,嘟囔,“还好吃饭的家伙保住了。” 她一拍脑袋,从怀里摸出个什么: “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要离开盛京城谋生去啦,行囊,还有盘缠都备好了,本来想跟她一起走的,谁知道我听人说,这个小没良心的,竟然上公主府打秋风去了。你还说她忙呢,忙个鬼啦。这次不来见面,哼,再想见就难啦!” 白妗愣住,这…这么突然?连她递来的东西都呆呆地没有接过来。杜相思只得一把塞到她手里,白妗低头看,是一张大昭的地图,划分出明确的地理位置,每个地点批注上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仔细一看,均是切糕炒馕钵钵鸡盐水鸭等等各个地方的名小吃…竟是一张美食地图。 用红色的朱砂串起了一条行进路线,大概是杜相思将来会去之处。 “喏,你把这个交给她,她看到就会明白啦!” 浓重的红墨圈出了终点,白妗声音有点低:“你,你要去那么远啊。” 杜相思弯眼笑道:“我好不容易自由,又兼一身轻松。这世间烂漫,若我不能好好地看上一看,难道不是一件大大的憾事么?” 她振振有词,“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是写不出好的话本的!” 白妗轻轻点头:“这样很好。” “你告诉她,完事以后一定要来找我玩儿啊!”她嘟嘟囔囔,“欠她的银子我会还的,本相思可不是赖账的人。” 白妗一笑,“我会替你带到的。” 白妗最后看了杜相思一眼。想象着她未来所要经历的,竟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更加波澜壮阔的人生。 忽然觉得一直以来小看了她。 她真心实意道:“保重。” “多谢了!”杜相思回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咦”了一声,总觉得很是熟悉,不由得挠了挠头。 “姑娘你到底买不买。”小贩在催。 “买买买!”杜相思立刻抓起簪子,继续跟他砍起了价。 * “公主呢?” 牙玉浆洗着衣衫,“唔”了一声,“在西阁楼。” “西阁楼不是空着么?公主去那儿做甚?” 牙玉叹了口气: “你还不知道公主,她哪里是闲得住的,明明大病初愈,总是不肯好好待着。这不正同珠儿她们耍玩呢。” 进了西阁楼,果然一下子就看见蒙着眼,正伸着双臂四处摸索的槐序,而珠儿等人静静悄悄,要么猫在花坛底下,要么藏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槐序,捂住嘴吃吃地笑。 这是在玩捉迷藏? “公主…”白妗走上前去,一把被槐序抱住。 “啊啊找到了!”槐序兴奋地叫道,拉下蒙眼的黑布条,猛地垮下脸来,“怎么是你啊。” “公主你什么时候派人,把小人从魏府接回来啊。”白妗实在是无奈。 槐序眼珠滴溜溜一转:“找我啊,找到本公主就答应你!” 玩兴起来,冲她做了个鬼脸,珠儿等人也嘻嘻哈哈地拥了上来,二话不说给白妗绑上了黑绸。 这些小姑娘动作没有轻重,勾散了她的长发。顿时间额前凌乱,四处暗成一片。 有人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引她去抓。 白妗勾唇,听音辨人可是她的拿手好戏,脚下一点,便要飞掠过去拿人。 槐序的声音传来:“不许耍赖!不然本公主重重治你的罪!” 白妗便定在了原地。 “好吧,按公主的规矩来。” “你数十声,哦不二十声,我们藏好了你就来找!”槐序兴奋地拍了拍手,“开始!” 婢女们嘻哈笑着,一哄而散。 白妗只得老老实实数到二十,然后转了脚步,漫无目的地摸索起来。这阁楼好生宽阔,她走一步,便要伸出脚探了探,确定有没有障碍物。 忽然间撞上什么,似乎是个人。 “哈抓到了!”她轻轻一笑,想伸手到脑后去解那绸布,却被人按住了手,肩膀被往后一推。后背靠在什么上。 貌似平整,是一堵墙,她便顺势靠住了。 “你是?”这人忽然靠近,气息有些不稳,像是心绪很乱一般。 白妗伸手,感觉到手下硬硬的,貌似是武将的甲胄,她一惊脱口便道:“魏…唔” 剩下的话堵在唇中。 被掐住下巴,好似未知名的怒意,温热的呼吸喷洒而下,柔软探进她的口腔,彻底交缠在了一起。 嘭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前无法看见,漆黑一片。 第67章 沦陷 晦暗的光线微微的汗意凝结。 分开一丝, 她喘着气想说话,那人却抵着她的唇角, 再度压了上来。追逐着,严丝合缝, 唇齿紧紧地依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丝幽幽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她试图推拒, 却被紧紧困在精壮的身躯与墙壁之间。上前是刚硬的甲胄, 向后是坚实的墙壁。像无力挣扎的猎物, 或者也是她潜意识中的本意,一寸一寸退让,最终被他侵吞。 不知何时身体的领地失守。 上襦宽松,带着薄茧的手掌从腰滑到后背,隔着薄薄的布料与她相贴, 她弓起了腰, 躲避他更为露骨的触碰,却不吭声。 他微恼,手下用力。黑色布条被泪液打湿, 紧紧地勾勒出眼睛的凹陷, 轮廓深深。 她喉咙里发出呜咽, 扬起雪颈, 发间微汗, 被折磨得受不住。 他还含着她的唇瓣,偶尔咬得微疼,仿佛压抑着某种不知名的暴虐。 就当是最后的放肆, 可这放肆也该有个限度。 人总不能永远地放纵自己。 “够了没。”她推开了他,冷冷一句。 下巴上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坠落在衣领之上。 他默默不做声,从踏进这里的第一眼,看见少女蒙眼立于灰黯之中。 白皙的脸蛋与黑色的布条。 他根本无法自制。 …可她却以为是谁? 有谁也这样待她么? 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拥有她的满足感充斥于心,贪恋无所遁形。 “殿下,你便如此情难自禁?”始终没有解下蒙眼的绸布,明知是他自欺欺人的把戏,她却毫不留情地拆穿。 白妗唇角挂着戏弄的笑。 明明默许了这些的是她,而后倒打一耙的也是她。 他早就知道,她如此可恶。 可是对着这样一个她,那些发乎情止乎礼,所谓的君子礼节,他好像全然做不到。 青年的手掌住她的后脑,将鼻尖埋进她的黑发,话语间深深地吸气: “对不住。” 嗓音微哑。 他努力地扼制那些不断上涌的情感,压住眼底的黑暗,温柔道: “妗妗,孤对你不仅仅是欲.望。你不愿意,孤不会强迫。” 可是,掩饰不住了。那种躁动与渴求,全部暴露于他微乱的呼吸之中。 白妗的神色现出了然。 手指在他背上轻抚而过。 这一天来得不算迟。 心口有种夙愿得偿的快意。 指尖停止,画下一个完美的圆。 太子殿下,你终于彻底沦陷。 而他却取下什么放进她的手心。白妗摩挲着,熟悉的纹理,这是他的贴身玉佩。 他贴近她的耳边,与她耳鬓厮磨: “妗妗,三日后,来东府那株梅花树下。你拿着这个,门房不会拦你。届时,我会告知你我的所有心意,若你听完一切…仍然选择离开,” 他哑了声音,“孤不会留你。” …… 演武场上,玄衣与白衣各持一剑,临风傲立,互相作礼。鼓声起,剑出如电。本以为是寻常比试,然而剑光相击,出招却是一个比一个不留情面,双双容颜冷峻。 连一向迟钝的斩离也注意到氛围的异样。 他时刻注意场上,倒是不担心殿下会落在下风,只恐刀剑无眼。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大昭的至尊至贵。 终于风停,剑尖,也停在彼此胸膛一寸。 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对话。 “你要纳她?” “有何不可。” “她心性高傲,恐怕不愿作妾。” “不能入我东宫,”他低低一笑,“便能做你魏家的妾了么?” 魏潜深深拧眉: “殿下,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可那不是别人。是她,是不能让步的。 他的沉默,让他明了。于是电光火石间,二人同时收剑,挽过银亮的剑花,相视一笑。 仿佛方才的针锋相对,只是错觉。 “殿下之威不减当年。” “你也不曾落下。” …… 斜阳照晚,宫门下过了钥。文久与同僚拜别,正从东华门的侧门离开。 “大人,我们小姐有请。”路边忽然出现一个圆脸的小丫鬟,伸手相邀。而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装饰不菲的马车。 “杜家?”马车前的玉牌,刻着一个庄重的杜字。自己与杜家从无交情啊,文久心中微微疑惑。 走上前去,就见一只素白的手,拉开了帘子,露出一张娇艳的美人面。 “杜小姐。”文久一惊,恭敬作揖。 杜茵看了眼这纤瘦的小太医,含笑道: “文大人。” “不知杜小姐特意相邀,有何要事?” 杜茵笑了笑,“文大人,若妾记得不错,你是神医妙手文珍的后人吧。” “杜小姐如何得知…”文久一愣,难道她特意调查过自己? 杜茵摇了摇头道理“你爷爷文珍,从先帝时便是太医院的院首。却因为奉觉寺一行锒铛入狱,蒙受不白之冤。实在是可悲可叹!”说着露出同情的神色。 “你究竟想说什么?” 文久听了半天,总算咂摸出来了,这杜家小姐可不是来找他闲聊的! 杜茵一哂,“你也知道,我父亲掌管御史台。将那些旧事翻上一翻轻而易举。若刚好遇上陛下心情不爽利,偏要定你爷爷的罪,谁也没有办法,对不对?” “小姐有话,不妨直说。”文久一个惊栗,紧紧皱眉。 杜茵一字一顿道: “简单,我就问你一句话。” “两天前的亥时一刻,你,还有龚老大夫,跟那个叫今昔的画师,去做了什么?” 太子看那一介草民的眼神,与看那个姓白的一模一样。贵妃陆氏之死不甚光彩,姜与倦却每年都会前去芳华宫祭拜。虽是她偶然听东宫的人说漏了嘴,却也是有理有据的事实。既然太子是如此念旧之人,又岂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不如相信那白妗,与今昔就是同一个人。 虽不知为何容貌改变,又为何被太子除了她昭媛的身份,可若是此人夜探天牢为真……此事落在她手里,便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这个白氏,既然敢屡屡羞辱于自己,那就应当承担后果! …… 答应保密那日的事,文久得了一笔丰厚的封口费。 可是爷爷…他还在牢狱之中… 过几日就是大赦,万一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他岂不是要后悔一生? 见此人神色逐渐动摇,杜茵的唇角缓缓露出笑意。 …… 深碧色的天空之中,云层聚了又散,散了又笼。梅树郁郁葱葱,玉冠华服的青年立于树下,等一人来赴约。 阳光透过细叶,洒在他的面上,漾动着无比的柔情。 来之前,他好似细细地整理过了,仪容俊雅,墨发紧束,衣服上连一丝褶皱也找不到。 不知想到什么,他朱红色的唇角,噙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殿下。”柔婉的女声轻响,姜与倦立刻看了过去,却看见来人是杜茵。 本来舒展的眉心微拢。 “您在等谁么?”她先开口问。 姜与倦只对一旁道:“斩离,”容色颇为冷峻,“如今是什么人都能进孤的府中了么。” 因为石榴与杜夫人给他下药的那件事,他对杜茵的观感已然不好起来。 斩离立刻半跪: “属下失职,”想必是门房怵这位杜小姐从前的手段,没有细问便把人放了进来。刚想把人请出去,便被杜茵抬手制止。 她强压着恼怒,维持着一脸端庄娴静,冲着姜与倦慢声道: “她不会来的。” 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姜与倦默不作声,拂袖便走。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杜茵忽然道,“殿下想知道她现下在何处么?” 姜与倦果然身形一顿。 她吐字清晰地说: “城外,萋古道。”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难看。 …… 荒草阡陌,阳光正暖。 身着蓑衣的少年伸着懒腰。军士拉来了一辆牛车,向筇王抱拳行礼。 “王爷此去多多珍重。”龚简递上行囊,还有一串鼓鼓的药包。 虽是初初相识,这老者总给他一种熟悉之感…姜与明接过东西,冲他颌首: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龚简一顿,却问:“不知王爷今后有何打算?” 陛下既然没有执意取他性命,而是流放了他,早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毕竟是皇子,枭塔那个地方是困不住他的。 姜与明笑道:“求我所求之物,见我要见之人。” 龚简长叹一声:“王爷得以解脱,想来她在地下,也能安息了。” 一直默默的白妗叫住转身欲走的少年: “王爷,答应我的东西。” 筇王却将脸一垮:“明日是三弟的大婚,作为哥哥,总该随一份礼吧?” 他抚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东西,本王已经托人放在东府之中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兄弟更值得心疼一些呀。 白妗去看,果然苍白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瞪大眼睛,他却朗笑一声,跳上了牛车,在颠簸之中冲她远远地挥了挥手。 “不必相送了!” 望着他叼着草叶,躺在牛车上徐徐远离的身影,阳光撒遍田垄之上,染尽金黄。 这些人一个一个,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白妗临风而立,面容逐渐染上了忧愁。 她何时才能得偿所愿? 不远处,于树木的阴翳之下,青年负手站立。荒草丛生的古道之上,少女遥望那个人的背影,而他凝目,望她。 杜茵看了眼青年惨白的面色。 被辜负,被背叛。 这样的滋味如何? 太子殿下,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她心口有报复的快意。 轻笑声中夹杂着讽刺:“殿下你瞧,若非亲眼所见,妾还当真没有想到这小小一介画师,手段如此高明,连大名鼎鼎的筇王都能攀附上呢。” 姜与倦的手攥得死紧,鲜血从掌心渗出。覆盖那一道道丑陋的伤痕。 所有哪怕一点点的希望全部落空,一切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她没有来赴与他的约,而是去见了其他的男子。 依依送别,愁情百转。 而那个人,是他的哥哥。 他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终于明白最初她蓄意接近,隐瞒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从始至终,从始至终!她都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来,百般试探他是否大婚,从知道会定太子妃起就开始疏远。 大赦天下四个字,不再是皇恩慈悲,而变成了一个笑话。 毓明太子被耍得团团转的笑话。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而他…只是她的一枚棋子。 难堪痛楚灭顶般涌上… 他紧紧地合上眼帘。 …… 第68章 大婚 直到入夜, 白妗才猛然想起,姜与倦同她相约一见。走进东府,果然便见青年衣衫单薄地坐在梅树下。 看见她, 轻轻垂下了眼。 她撇了撇唇,有一点理亏。径直取过他身前摆放的酒壶与瓷盏, 自罚三杯: “殿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风过, 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 “妗妗, 孤说什么都留不住你的。”他忽然抬眉,悲伤一笑, “你一定要走的是不是…” 白妗沉默,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想骗殿下。” “呵…连骗都不愿了么…”他微微侧过脸庞,月光在他长睫上留下温柔的光辉。 白妗眯了眯眼:“此言何意?” 姜与倦只是举杯:“便当是为妗妗饯别,来,饮下这最后一杯, ”他顿了顿,“从此, 你我…”尘归尘路归路。 他咽了咽喉咙, 还是说不出口。 白妗没有想太多,心中也有沉郁堆结, 便将酒水一饮而尽。舌尖蔓延开一丝古怪的味道…她猛地瞳孔大睁。 软骨散…?不可置信,却是身子一歪,彻底地昏沉过去。 少女软倒在他身前,烟霞色的衣裙铺散在地面, 白皙的脸庞朝向着他。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凝视她酣睡的容颜。 …… “殿下甚美,可惜心有所属。” 高高的红土坡上,黑衣女子遥望灯火连绵的盛京城。她拍了拍腰间一个用黑布包着的,长条状的物品,眯眼笑,“有了这个,继续四处去打秋风,也不用担心有杀头的风险,这桩买卖还真是合算极了!” “你说是不是,阿良?”丹凤眼斜睨,看向一旁清俊端正的男子。 而男子主动上前,接过她腰间的重物。 …… 白妗猛地睁眼。 便听见锣鼓喧天,礼炮齐响。 满眼的红色,脑袋重若千斤,一动,便是珠翠叮铃。想抬起手腕,猛然发现不对劲。 没有了,没有一点内力……手脚也使不上劲!这是怎么回事……?! 勉强抬手,将覆盖了头脸的东西揭了下来,正红色的绸面,绣着龙凤呈祥,这是…喜帕? 她怔愣。 试图起身,却头晕目眩,几乎摔倒。 “小姐,万万揭开不得,这是要殿下来揭的!”有人探身进来焦急地说,一边说一边要给她重新盖住。 是那个曾往公主府送礼的婢女。 她不是魏敛翠的贴身侍女么…?! 白妗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跌坐在座上:“哪个…殿下?” “还能是哪个殿下,太子殿下呗。” 不,这不可能。 “…我是谁?”白妗咬牙问。 那奴婢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忧色: “小姐你是不是高兴糊涂了?” 她轻声说,宛如演练好了一般:“小姐是云洲魏家嫡出的二女儿,太子殿下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说着放下帘子,走出喜轿。 “无事,继续大礼!”婢女扬声。 整个程序,白妗都是浑浑噩噩走完的。 究竟是魏敛翠大婚前夜撒丫子跑了,还是姜与倦唱的好一出大戏?! 李代桃僵? 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万一被人揭发,整个东宫都将陷入危境,欺君大罪,足以令太子身死! 他真的是疯了,彻底疯了! 乱了全都乱套了! 听着那些冠冕堂皇的祝词,感觉到身边都是观礼的人,白妗机械地行走在鲜红的长毯之上,虽然参与其中,却是满心置身事外的荒谬感,一心只想同身边的始作俑者问个明白! 大袖下的手,却被他轻轻地握住了。 …… 入夜,通明殿。 有人推门走进,将房门轻轻地合上了。 来到她的身边,有微微的酒气传来,他似是轻声一笑: “妗妗,今日是我们的成婚大礼,你欢喜不欢喜。” “疯子…”白妗想伸手扯下喜帕,被他温柔地制止。 他转过脚步,左右寻找,终于找到那一根如意秤杆,来到新娘的身前,将喜帕轻轻地揭开。俊朗温美的容颜映入眼帘,正红色衬他束起的长发更为乌浓,身形修长。 白妗有一点儿晃神。 红唇娇艳,眼波含水般迷离。 这是他貌美如花的妃。 心中却爱着别人。 他心里悲凉,却是噙笑: “你让孤娶你,孤做到了。” “以后,你就是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你休想。”白妗怒目看他,霍然起身,却因为今日那一套繁琐的礼节,累得腰酸背痛,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说:“妗妗,你若敢逃,孤便用整个青衣教,作重娶你的聘礼。” 语气温柔到凶狠。 白妗一刹那失言。 他去端来了合卺酒,嘴里絮叨:“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妗妗若为我穿上这一身,该有多么美丽…” 他仍然耿耿于怀她差点嫁给别人那件事。 白妗不接,他固执地举着,没有办法,白妗只能接过,僵硬地拈着酒杯。 他睨来,美丽的眸子中含着疑惑:“妗妗,这是我们的合卺酒,你不饮么?” 谁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加料? 姜与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没有软骨散。” “饮下这杯,再质问孤好不好?就当满足孤的一个心愿。” 白妗闻了闻,确定他有没有骗她。 她小口抿下,一边抿一边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软骨散,姜与倦没有说谎,可他也没有说,这种酒里有催情的成分。 白妗饮完这一杯,脸色便红了起来。 不自觉地窜上燥热。 说不清是心里,还是身上。 愈燃愈烈。 身前人忽然一笑,伸出手: “来,孤带妗妗沐浴。” 他的手心好似带着凉意,她呆呆怔怔,不自觉便将手放了进去。 什么时候,身体便置身在了木桶之中。亲吻坠在她的后颈上,绵密的气息落着痒,她扭动着躲,却躲不掉。 被一块巾帕擦干身体,又被他一层一层地穿好崭新的礼服。她嫌闷热,随手解开扣子,就被他压住亲吻。手里动作便乱了。可他一松开,她又不安分地去解,被他咬着双唇,好一阵纠缠。 于是白妗规规矩矩,不再动手了。 被他横抱而起,她意识涣散,只能感觉到置身一片柔软之中。 精壮的身躯压下,她有点呼吸不畅,双手去推拒他,却被一根细绳反绑在了床头。 泪眼迷蒙地看着,喜服被他优雅撕开。像拆除一份最精美的礼品,露出曼妙的内里。 …… “爱我好不好?”他甜蜜地唤着,却又凶狠地抵向最深处。 她腰上的骨头发麻,在颤抖,要死了。 手腕上的细绳被解开,她被紧紧拥入他的怀中。深嵌的那不容忽视的存在,让她喉咙发堵,疼中又是极致的酥.痒。 做到最后,不由自主想要远离,手脚并用爬出帐子。他将她捞回,抵在入口,覆盖她的脊背,温柔地诱哄: “说点什么好不好?” 她只顾挣扎,挣扎之中抓下一根流苏穗。却只能被冲撞得无力伏倒。 他扭过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 舔她的唇角,喘得厉害: “妗妗…爱我…好不好…” 他流着泪, “可怜可怜我,分一点点给我…” 而她一声不吭,脸色潮红,在一片白光中陷入永无止境的眩晕。 …… 白妗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满殿找问君剑。 问君剑,问君剑呢? 谁知遍寻不获,反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青年抓到了腿上,按坐着,弯身下去,给她将鞋穿好了。 白妗不肯配合,弹踢着双腿。 亮齿咬他的肩膀,嘴里尝到血腥味儿。他感觉不到疼似的,不吭声。 “在找什么?”别过眼看她。 “剑!”白妗恨恨,“我先杀了你这个王八蛋,再自刎!” “好,”他粲然一笑,“问君我送人了,换一个?你想要怎样的兵器?咽欢怎么样?轻薄,不磨手。” 姜与倦说完,便从枕下拿出长笛,放进她的手中。白妗气苦,看了看咽欢,又看了看他。 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对视,眼底有着清醒的疯狂。贴着面,呼吸近在咫尺。 “要跟妗妗死同穴。” “谁要跟你死作一堆?!”白妗往后仰,压抑喉咙里的尖叫,“姜与倦你有病是吧。” 病了,他早就病了。 再度压上来,与她亲吻。只有与她亲密无间,才能缓解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病痛。 白妗将咽欢抵上他的胸口,他却不停,撕咬着她的唇瓣,空气中逸开淡淡的血腥味。直到血液淌在她的衣摆,白妗猛地低头,难以相信…她内力全失,明明不能催动咽欢…是他…他握着她的手。 …真的是一个疯子! “杀了孤。”他抵着她的鼻尖,微微一笑,“若能让妗妗解气,捅多少下都可以。” 他握着她的手用力,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殿下你到底都在干什么,”白妗咬牙,冷笑:“与你不过是睡过几回,怎么,殿下还睡上瘾了?” 他蹭了蹭她的脸,无声胜有声。 白妗气绝。他真是…?! “想要什么,孤都给你。孤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孤只是想要你留在这里,留在孤的身边,好不好…” 他低低地说着。 说的好听,还不是用软骨散控制她。 却不能跟他硬碰硬,这个人状态不太正常。索性软化了神色,挣扎着站起身来,泫然欲泣: “殿下不是说不会强迫妾么,那昨晚又算什么。” 其实她也有享受到,可是说到底就是他的不对!姜与倦环住她的腰,将脸颊贴在她的小腹:“是孤失控…妗妗原谅我好不好?” 这是在跟她撒…撒娇?! 白妗有一瞬间的僵硬。 久久无言,衣服上却晕开润湿,意识到那是泪水,她更加震惊。 他他他哭了? 推开姜与倦的脑袋,白妗实在是心烦意乱,“你…” 却不知该说点什么,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一夜之间,这个人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知道理亏就开始耍赖,她偏偏拿这样的他没辙。 索性一语不发,抿了抿唇,拉过屏风上的外衣便走出内殿。 独留姜与倦一人,散着长发坐在床头。 他看着横卧在地,沾染着血迹的咽欢。 流血无法使她动容,眼泪无法使她心疼。 生来只是区区凡人的他,要如何才能暖烫她的心口? 他双手合面,隐藏眼底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也觉得殿下有点可怜(哭哭 第69章 用膳 已是春末, 桃花未谢,花瓣吹落时还带着晨露的湿气。 白妗系着正红色的外披,漫无目的地走出通明外殿。四周红绸还未除下, 拐角处,两个宫女正扶着灯笼, 高挂在了檐角。一旁的泥巢中燕子啾鸣,扑打着翅膀钻入巢中。 其中一个小宫女哎了声: “这燕儿如此聒噪, 扰着殿下与娘娘的睡眠, 可怎么是好?” “上天有好生之德,殿下不让清了这燕子窝, 你我便也不能动它们。” 年纪大些的吃吃一笑,“你看,连小燕儿也是成双入对,就像我们殿下与娘娘…若是殿下娘娘也能如此和睦恩爱,这才好呢。” 白妗低头, 看见衣领上精细繁复的比翼鸟花纹,它们的翅膀是用金线嵌上, 口中衔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仍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么嫁人了,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见她走过, 宫女立刻停下谈笑,双双行礼,低着头不敢直视: “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成了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忽然有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行礼道: “娘娘这是要去何处?快随奴婢来吧。” 是那个魏家的婢女, 白妗有点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奴婢细竹,以后伺候娘娘起居。”她一笑,领白妗去往太子妃殿——含凉殿。此殿距离通明殿十分近,只有一个回廊的距离。 含凉殿布局与通明殿极为相似,刚踏进殿内,便可以看见穿着一致的宫女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务。 玉兰鹦鹉镏金立屏之后是一张海青石琴桌,桌上羊脂玉瓶中,插满团团紧簇的绢花,中央拥着一柄白碧如意,点缀血红玛瑙,典雅而不失趣致。窗外的花坛中种满了美人蕉,红红黄黄一片,格外喜人。 细竹领她一一看过,白妗耳边听着一声声“太子妃金安”,又听细竹对她笑道: “殿下看重娘娘,这些额外的装饰都是太子殿下亲自布置的。” 她确实更加喜欢鲜艳的色彩。 及她坐下,细竹轻声问:“时辰尚早,娘娘可要用早膳?” 白妗摇头,“我不饿。” 这时一个内宦将一本簿册送到她眼下,恭敬道:“这是含凉殿的账册,请娘娘过目。” 白妗随意翻了翻,不由得咋舌,光月例这一项后面就跟着长长的一串,再看什么金银首饰,更是数不胜数… 忽然觉得嫁给姜与倦也不算吃亏? 正胡思乱想,不知何时宫女们在眼前站成一溜,手里捧着各色的衣饰。 细竹为她挑选着,“娘娘是新妇,按规矩理当穿的喜庆些,却也不能太招眼。” 选了一件赤霞云纹霞帔,内搭乳云纱衣,以绣带系腰,下露曳地软银轻罗裙,赭红色的裙摆逶迤。 又为她梳芙蓉归云髻,饰好钗环,给她眉心贴上一线桃红色的花钿。 望着铜镜中衣香鬓影,细竹慨叹道: “娘娘这样的相貌与身段,当真是万里挑一呢。” 似是赞美太子殿下的眼光。 白妗抿唇道:“若我记得没错,这些高门大户的新嫁娘,也有归省的规矩?太子妃也是需要回门的吧?” 细竹愣了愣,“云洲遥远,殿下最近事务繁忙想来是去不成的。娘娘的舅母与舅舅会前来探望,不日便入宫拜见,娘娘不必太过思归。” 净说瞎话,她哪里来的舅母与舅舅? 白妗戏谑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 “莫非殿下告诉你,我乃是魏家失散多年的女儿?” 飞快地看了眼左右,细竹捂嘴: “娘娘怎么知道?!” “……”还真是。 “你们殿下…果然够有手段。” 竟然做下如此瞒天过海之事。 容不得她不问,魏敛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竟然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太子妃位?魏家呢,她背后的魏家又为何默许了这一切?莫非姜与倦跟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之后呢?露出马脚以后呢? 他有没有想过后果,实在是太不理智了。 白妗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姜与倦这些行为,在她看来,他娶她无异于刀口舔血,一步错步步错。 届时东窗事发,若能摘得干干净净,哪怕以丹书玉令为筹码,她都能自保。而他呢,身为储君无视国礼,欺君罔上,会沦落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这里,又想到不由自主为他考虑的自己,白妗更加烦躁,眉毛都紧紧地蹙在一起。 细竹见状,忙道:“殿下已经拒了各家的许多拜帖,娘娘便安心在含凉殿内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 “所有拜帖都拒了?”这是要她当金丝雀的意思? 细竹低眉顺眼:“是。” 白妗敲了敲桌面:“你忘了有一件事他拒不了。” 细竹露出疑惑的神情,白妗淡道:“请安。” 凤仪殿。 敬过茶后,打量着这初来乍到的儿媳,皇后转向一边,似对庄妃慨叹: “本宫常常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云洲风灵玉秀,果真多出美人。” 她又瞧了白妗两眼,想到什么说道,“太子先前有过一个妾,可惜早逝。否则倦儿的后院还能热闹一些。” 庄妃道:“可是那位…昭媛?” 皇后点头,声音也低下来,“听闻是染了恶疾,早早便下葬了。” …白妗突然觉得有点尴尬。掩饰地抿了口茶,觉得还挺清香,不觉又抿了一口。 这魏家女似乎是个内向的,不善言辞。看出她的坐立不安,皇后也不打算再留,训了些套话,最后道: “你需得记住,天家的儿媳妇不同于寻常妇人,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如今是京中命妇的表率,务必学着宫里的规矩,切勿行差走错。不求你如何贤良慧淑,辅佐倦儿什么,只要安分守己,打理好了后院,尽力帮衬着夫君便是了。” 说罢便放她走了。 白妗第三次对着树后,一路几乎是形影不离的黑衣暗卫皱眉: “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那幽均卫也没想到这位太子妃如此敏锐,他已费心掩藏,还是被她发现了踪影。 抱拳道: “娘娘恕罪,此为殿下令旨。若属下不遵,便是属下的失职。幽均卫纪律严明,失职者当自尽。” 白妗冷笑一声,手中折断一根桃花枝,掷在他脚下: “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越过他便走。 那幽均卫跪在地上,面不改色地拔刀就往胸口捅,白妗立刻伸手喝道“慢”。 刀刃就差一毫厘便捅进去了。 她咬着牙怒火丛生: “你们这些幽均卫,跟你们主子一样都是疯子!” 他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殿下令旨,属下不能违抗。” 白妗气的只能指着他: “真是怪物…” 幽均卫作为姜与倦的亲卫队,时常带在身边,包括奉旨治水、剿匪、赈灾等等,暗中帮助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所以在民间,幽均卫被誉为大昭的卫民军。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满怀恶意的评价。 那幽均卫一愣,便发现女子速度十分快地走开了,他连忙运起轻功跟上,只是更加小心隐藏自己的行踪。 这位太子妃好像脾气不太好。 到了午时,必须跟太子一起用午膳。白妗憋着一肚子闷气,捧着饭碗只知道戳米粒。姜与倦屏退了伺候用膳的左右,给她夹了几筷子菜,都是她爱吃的,肉片上泛着红亮的油光,一看就是用了足辣的辣椒调味儿。 姜与倦吃不得辣。白妗便看着他一口饭吃得小心翼翼,几乎是用筷子尖数着吃。明明很辣,他嘴唇都变得红艳艳的,却一声不响地将饭粒送进口中。 白妗嘟囔,“自作自受。” 他听见,看了她一眼,端起她的饭碗: “要孤喂么?” 白妗连忙抢过来护着:“喂什么喂,又不是小孩子。” 总算肯规规矩矩地吃饭了。 他索性便笑吟吟看着她用饭,还给她盛了一碗汤,推到她手边。 “乌鸡熬的,你尝尝。” 鲜香味儿立刻蔓延开来。白妗拔饭的动作一停,拿手指碰了碰碗,吐出一个字:“烫。” “还说不是小孩子…”姜与倦无奈,接过来细细地吹凉。说来,她此他小了整整五载,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饭后,白妗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细竹,去让小厨房做一碗莲子羹。 细竹“哎”了一声,笑眯眯地退下。 殿内又只剩他们俩人。 姜与倦忽然伸手,拉她到跟前,“是给孤的么?” 白妗僵硬地说,“殿下别多想。只是今日皇后娘娘说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臣妾怕这事儿传出去被皇后娘娘知道,以为臣妾恃宠而骄,半点不体谅殿下,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眼睛黯了黯,又笑道,“母后可有说别的?” 白妗想了想,“还说你后院太空,臣妾是不是该留意一下。” 留意什么?姜与倦太阳穴突突地跳,看着她不说话。白妗被他看得有点慎得慌,想挣脱他的手,却是被牢牢地攥着,而他将脸颊贴在了她的手腕内侧,轻轻地磨蹭。 白妗毛骨悚然,却还是使不上内力,该死,他到底都用了些什么手段?难道每一顿饭食都被下了那种能让人丧失内力的软骨散? 第70章 长情 “怎么了妗妗?”她一直不说话, 姜与倦有些慌乱,力道松懈下来,抬着眼睛看着她。 她忽然说, “殿下我能出宫么。” “你嫌宫里闷么,”他想了想, “最近事务有些多,待孤空下来, 带你去狩猎好不好?” 他翘起嘴角笑, “这次去瞑洲,那儿有一座坝上草原, 沙平草远望不尽,十分辽阔,你去了定会喜欢。” 白妗皱眉,推拒道:“狩猎就别了吧,臣妾又不会骑马。” 姜与倦将脸靠在她的手掌心, 神色有点落寞:“…可是想跟妗妗去。” 天涯海角,深草牛羊, 都想与她去看。 白妗默了默, 道: “要练…也挺麻烦的。” 他眼睛一亮:“长情既赠了你,便是你的。” 白妗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你没有政事要处理么。” 姜与倦微怔, “御史江闫弹劾骠骑将军出任荆州刺史时受贿,此事还待查实。” “…”白妗无奈,“我没问殿下有什么事。” 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这么着急赶孤走。” 白妗也不再坐着, 而是弯下膝盖,跪到了地上与他平视。 她伸手到发鬓之中,将一支赤金打造的鸾凤步摇卸了下来,摆在他的手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殿下,我们冷静地谈一谈。您好好想一想,我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么?您是储君,天子的继承人,您的正妻,您的枕边人,应当是对您未来执掌大权有所助力之人,而非是像我这样毫无出身、毫无根基,甚至浑身都是纰漏之人。 理智地说,您娶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姜与倦好似没听她说话,只垂着眼。手边鸾凤成振翅欲飞之态,高贵婀娜。眼中红宝石闪烁之光,却好似淡淡的讥嘲。 一定要这样么。 总是把他的心一点一点挖出来。 翻来覆去地踩踏。 白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光线彻底在他眼中消失,褪成一片阒黑。 一阵寒意席卷全身。 他安静地凝视着她,启唇道: “云洲魏家大房嫡出二女,在永乐年间的一次灯会中走失。多年音讯全无。直到宣和十年被魏家寻回,爱若掌珠。宣和十一年嫁入皇室,册封太子妃,与太子互为倾心。 至此夫妻合意,琴瑟和鸣。” 说完,空气一片死寂。 他站起身,背对了她,“最近含凉殿会不会闷热?可要他们置冰?” 白妗仍然怔怔。想问他到底许诺了魏家什么?竟然配合太子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 可是被这么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白妗仍然觉得不满,“殿下我是在跟你就事论事。” 窗外光影透入,斑驳在雪白的斕袖之上,轻薄似幻梦。 姜与倦在温暖的阳光中立了一会儿。 忽然道:“已经没有任何困难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孤的身边呢?” 他的声音很轻,可语气已经近乎逼问,让人如置冰窖的一股森凉。 白妗忽然就无话可说。 这种无话可说在他看来,已经是明晃晃的答案。 他的心在冷笑,可同时又痛得厉害。 阳光刺眼,他微微闭上,只道: “东宫里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 “东宫外呢?” “想都别想。” 姜与倦漠然地走出殿门。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点控制不住地叫住他—— “值得吗。” 他顿了顿脚步,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径直走出了通明殿。 * 东宫之中临近上林苑处,特意划出了一片场地,作为东宫卫的演武场。 白妗骑着长情,在沙地上绕行。 细竹亦步亦趋,生怕她磕着碰着了哪里。 细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就让白妗想到杜相思。 倘若是她,必然不会如此恭顺,对自己这种磨磨唧唧的行为,已经面露不耐了吧? 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了何处…按日子来算,应当已经到了桂峡? 不知有没有吃上那儿有名的豆腐花? 无厘头地想着,直到细竹小声提醒,白妗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演武场的入口。 姜与倦不知何时来了,一身绛红色绣暗金麒麟的朝服,劲瘦的腰束以玉带。 崔常侍踮着脚,正给他除去发上的明珠冠。 墨发高束,朝服加身。 他最近…好像是瘦了许多。 白妗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绀青软底靴在沙地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细竹向他福了福,悄然退下。 她挺直地坐着。 目不斜视,而他伸出了修长的手,淡淡道,“下来。” 白妗不理,崔常侍看得冷汗频频。 这样性子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主子就算脾气再好,能容忍第一个,可未必会容忍这!第二个。 忙打圆场,“想来娘娘是骑累了,可要小人去搬个脚踏?” 白妗看他一眼,既不拒绝也不应允,把崔常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却不动如山,好像跟姜与倦杠上了一样。 姜与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你去把未移牵过来。” 崔常侍惊道:“主子您…” 这个时辰,该用晚膳了呀,别说之后还有昏定!耽误了给陛下的请安,满东宫的脑袋都不够砍的呀! 难道殿下连人子之礼都不顾了,就在这儿陪太子妃胡闹? 偏偏这太子妃还跟没事人一样,坦然得不得了。 崔常侍一边往外走,一边狠狠地唾弃了一把,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 姜与倦抚摸着长情雪白的鬃毛,目光柔和了许多。 她接受了长情。 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那时,也不会为了护住长情而坠下悬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不是么? 白妗猜到他在想什么。 来演武场既是临时起意,也是探寻合适的机会,看能不能让他松口放她出宫。 最近姜与倦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又是冷淡,又是一种很别扭的狂热。 若即若离,总结来说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怎样消除这种不确定? 白妗琢磨的时候,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杜茵。 她带着婢女,匆匆踏进此间,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 目光与她接触二人的时候,徒然一变,十分阴沉,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白妗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冲身边的人软软唤了声: “殿下。” 姜与倦转过眸光。 白妗伸出手腕,示意他来接。将手放在他的手心,稳稳地借他臂力从马上跃下,重心不可避免地倒向他。 腰肢被他揽住,手指微触,似乎有些犹豫。 白妗顺势靠进他怀里,攀上耳畔,对他耳语道:“晚膳我想吃虾仁饺……” 气息撩过。她很久没有这样依偎着撒娇了。 他恍然,将她的手握住,一一应下。 她的反应,给了他一丝希冀。 再努力一点点,她总会动心的。 他这样想着。笑意终于第一次到达眉眼,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充溢着几乎腻人的甜蜜。 杜茵紧紧攥紧了手帕,手心发疼。 “小姐小姐…”婢女唤着,声音带上了焦急。 小姐一直看着一个方向,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杜茵这才回过神来。远处的沙地上空空如也,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想起那人特意命人带来的警告,杜茵便愤怒难当。 好个、好个…毓明太子。 竟敢威胁于她? 可他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无法直接揭露那个冒牌货的身份,否则杜家…… 父亲也是,为何做事不干净一些? 留下那样多的把柄!当那些写成奏折的证据摊在面前的时候,她都几乎要晕过去了! 而且,父亲什么时候还有了一个私生女?!还是强人良女所生! 这种腌臜事一旦暴露,不仅会毁了杜广的官声,更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羞恼交加,心口怒火愈发不可平息。杜茵绞紧了手帕,那上面的牡丹花纹在眼底一晃而过。 不能!不能…就这么放过。 她忽然微笑,对婢女道: “许久不去凤仪殿了,今日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我们去拜见一下姨母。” …… 深更半夜,还要传人来训话么? 白妗脸色很臭,不情不愿地坐进轿子,被侍从们抬到凤仪殿去,一进去就被命令跪下。 也不说是为的什么,白妗暗嘲,皇族人还真是喜欢一言不合就叫人下跪。 回忆了下殿外森森的把守,白妗只能披头散发,就这么跪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 因懿旨紧急,出来时只着了一身披风,里面穿的是单薄的寝衣。 膝盖一触到这打磨光滑的地板,脚趾都发了冷。 皇后高坐在上,手里捻着佛珠,把她的模样看进眼里,紧紧地抿着唇。 细竹脸色惨白,伏地道:“不知太子妃娘娘犯了什么事,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凤座身边的嬷嬷一脸厉色,拧眉道, “凤仪殿是什么地方,有你这个奴婢说话的份儿?” “拖下去,杖二十!” 眼看两个嬷嬷真要来拖人,白妗叹了口气: “臣妾知罪,还请娘娘饶恕她的失礼。” 皇后扯了扯唇角,“太子妃知罪了?说说吧,罪在何处。” “……”白妗困得只想打哈欠,哪知道自己有什么罪? 忽然一个激灵,别是身份被发现了吧? 又想不可能,如果真的暴露了,就不会仅仅只是传唤这么简单。 于是放心了下来。 皇后见她答不上来,还一脸心不在焉,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若不是杜茵不小心撞见,她还不知这女子竟然恃宠生娇到那样地步! 现在就敢耍小性子,长远一点想,到以后入主中宫还得了?! 想她年纪小,被人一宠就容易昏头转向,可到底坐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好生敲打一番! “本宫近日睡眠不好,总梦见一些不好的事。你既然嫁进宫里,本宫便也不客气,特意叫你来分忧一二。这有几卷经书,你拿去好生誊抄着,希望能将心思多放在上面,莫再浮躁偏颇,一天不琢磨点正经!需知心诚则灵。” 她哪儿不正经了?不正经的是你儿子好吧? 还有抄经书?谁出的主意? 看到那几卷竹简的厚度,白妗有点绝望。 “娘娘懿旨,还不接旨?” 白妗只得道:“臣妾领命。” * 太子妃受了风寒。 姜与倦端药到她床前,搅了搅勺子,要喂到她口中,被她一下子打翻。 他脸一沉,她先一把掀开被子,赤脚站起,由高至低地瞪着他。 不知是生病还是委屈,鼻子红红: “嫁给你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她气得转了个圈,又瞪他: “不仅哪里都不能去,还要受你娘的气!” 恶人告状,她已娴熟得不行。 可他竟然笑?这有什么好笑的? 姜与倦将药碗搁下,瞧着她炸毛的样子,唇角弯弯,“妗妗你说,寻常夫妻,是不是就是如此?” 白妗哼了一声,别开脸去,“我不知道,我又没有嫁过别人。”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寻常的人。 他又笑了笑,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白妗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很不情愿地撇起唇角。 人是不是很奇怪,穷困时眼红富贵,而富贵时艳羡平淡。 作者有话要说:我琢磨着,我挺甜的呀… 第71章 病态 打翻在地的药碗被婢女收拾走。细竹将重新煎的药端了进来, 白妗捏着鼻子,大老远就能闻到苦味儿。 姜与倦坐到床头,摸摸白妗的发, 被她躲闪,不在意地一笑。 手一伸, 从细竹那里接来药碗。 白妗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皱眉, “殿下, 妾可不可以不喝?” 他摇头,“不行。”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 白妗泄气, 就着他的手才喝一口,便苦得直皱眉头。 若是放在从前,大不了一口气就干了。 但在他面前就是想折腾一下,或许…是乐于看到他一脸无奈,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摆着手不肯再喝。 他又是哄着, 又是威逼利诱,白妗这才不情不愿, 凑到碗边, 压着他的手,喝一口, 就要抬起眼睛看他一下。 就像那个时候。她灌他杨花落尽,而他故意作的姿态。 看着正正经经,眼角眉梢,都是若有若无的勾搭。 姜与倦默默等她喝完, 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 白妗眼珠一转,方才她的动作不到位么?怎么到他这儿,就不好使了 然而这药实在是苦得狠了,她嘴里都是那要了命的苦味儿,实在不想说话。 也没什么心思再招呼他,被子一拉,蒙头就送客。 忽然身上一重,梅香清浅地散在四周。 朦胧之中,嘴角被人轻柔地印上,只觉一片温温软软。 发丝拂过脸颊,带动轻轻的痒。 她微微眯起眼,却与一双阒黑的眸对上。坠入那清而柔的眸光之中,旋转一般的晕眩。 唇角被他辗转而过,她张口喘气,被他趁机溜了进来,咬着唇瓣吮吻。 落进口中的是什么,蔓延开一丝甜意,似蜂蜜,又似牛乳… … 一吻毕,她晕晕沉沉,只觉与前几次都不同。 心脏跳得微快。 她想,或许是被那一分掺杂而进的香甜,扰乱了感官… “还苦吗?”他吻了吻她额头,拉过被子,给她重新盖上。 她怔怔,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像是突然傻掉了。 …… 好像有点上瘾。 自从那个吻以后,白妗常常走神。 这日她抄经书,抄得手都要断了,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去。不知不觉,拿起一旁的椰蓉奶糕,尝了一口,觉得太腻又放下。 想知道,姜与倦那天给她吃的到底是什么。 …竟有点馋。 又趴在地上,抄了两页,末了,捂着手腕弃笔在一旁,歪进躺椅发起呆。 细竹看得着急,低声提醒,“主子,明天皇后娘娘就要派人来验收了。”要不是自个儿不识字,真想上手帮她一把。 白妗却问:“殿下回来了么?” 细竹愣了愣,娘娘往常都不过问,自己要是汇报,还会被她瞪上一眼。 今儿是怎么了,竟然主动问起太子殿下的事。 “回来是回来了,瞧着应该是去了书房。听崔常侍说殿下最近事务很是繁重,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来含凉殿…” 白妗直接道,“你去请他。” 细竹为难,“殿下不喜打扰,这…奴婢怕是请不来…” “就说我手伤了。” 细竹:“这不是欺骗…” 白妗抬手,作势要往桌角上磕。 细竹差点给吓哭,忙道:“娘娘千万别,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连滚带爬地去了书房。 白妗拿起白绢,擦了擦手上的墨。心不在焉地想事情,想到半路,姜与倦便带着崔常侍进了殿内,把一摞的卷宗也一并搬了过来。 细竹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殿下…”白妗坐起身,惊讶地看了眼那后面几乎堆成小山的文书。 “今日孤在此办公,你们都退下吧。” “是。” 姜与倦吩咐完,便坐到案前,拿起一份文书看了起来。 他果真是来做正事,半点多余的目光,也不曾分给她。 那何必特地来这儿? 白妗趴在桌上,百无聊赖,索性在刚刚抄好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画了半天,定睛一看,差点把自己给吓得一跌。 竟是不知不觉,写得好些个“姜与倦”。 她连忙一笔浓墨划去,又为自己这幼稚的行为懊恼。扭过头,青年还是正襟危坐,修长的手指稳稳执着泛黄的封面,目光落在其上,一脸凝肃。 她突然不满。 收起懒散的坐姿,挤到他身边,故意靠近。伸手,将卷宗合了起来,圈住他的脖颈。 “妗妗?” “殿下,臣妾抄不完。”唇一努,示意旁边堆积的经书。 “帮我嘛,”她贴上去,像一个妖精般在他唇边呢喃,“好不好。”若即若离。 “别闹,”他第一次推开她。 分毫不乱,神色甚至有一些谴责。 白妗被拒,暗恼。 于是坐到一边,一语不发。 过一会儿,他主动凑了过来,握着她的肩问: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白妗闷闷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回身,恨道,“你厌弃了我么…” 他忽然一叹,捂住她的唇。 将她拉入怀中,手指压过她的眼角,俯身贴近,亲了上去。 白妗体会了一把,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十分绵长的亲吻,她要躲,他却好像迷恋上了这种感觉,从书案边,到墙壁,屏风旁。 最后重新坐回到书案。 手里握着笔,经文却是歪歪扭扭。 弃置重写,却忍不住低头,吻上怀里的她。 亲密无间,近乎病态的眷恋。 …… 一大清早,白妗就被慌慌张张的细竹吵醒,“娘娘,娘娘不好了,边月献来了庆贺太子新婚的礼物!” “礼物?”她打着哈欠,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细竹连比带划,“是美人啊,美人!陛下作的主,替太子殿下收下,已经送进了东宫!” 白妗一愣。 她踏入通明殿时,美人正在跳舞。 穿了一声露脐的裙装,腰肢极其的柔软,旋转停下后,玉臂一挥,将那覆面的面纱摘去,眼睛竟是深深的碧色,魅惑天成。 是一名胡姬。 东宫内臣纷纷赞叹,太子殿下好艳福! 其中一文臣更是酒壮人胆,问她名姓。 “水生烟。”那美人袅娜地下拜,偷偷抬眼,一看主座上的太子殿下,媚眼如丝。 这便是相里昀献来的美人。 白妗觉得,这女子是极合姜与倦的审美的。 毕竟这般我见犹怜,一向是他青睐的类型。 抬目,与姜与倦看来的眸光撞上,一声:“太子妃。” 白妗笑笑,“殿下,臣妾只是来问,今夜要一同用膳么?” 姜与倦一怔,颌首。 内臣们面面相觑。毕竟上司的正牌妻子突然到来,却撞见这样的场面,换了谁都要窘迫的吧…… 白妗看了眼那水生烟:“此女既然是陛下所赐,便暂时交给臣妾管教吧。” 姜与倦没有拒绝。 “娘娘为何将她带入含凉殿,”细竹不解,“不是应当驱逐到别的殿中?” 白妗神色淡淡,“你是觉得,宫里太子妃恃宠而骄的传言还不够烈么?” 细竹讪讪,垂了头去。 她却忽然停下脚步,“你说,男子移情别恋,是不是十分轻易?” 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问完,又道“罢了。”自顾自往含凉殿走。 留下细竹一头雾水。 …… 美酒甘醇,后劲却不甚大,只是有些醺人。 今夜她笑容温柔,几乎是百依百顺。 床尾边,夜明珠的光辉晕蓝。 她亲了亲他的面颊,挟他的手到了榻上。 他解开她的衣扣,亲吻她锁骨,咬住薄薄肌肤下,纤细的青色的血管。 衣衫不整,相拥着倒下。少女却身子一滑,从他手心溜走。 “殿下,你急什么。” 夜明珠的光辉一闪,少女亭亭玉立,笑靥一晃而过。 姜与倦撑起头,黑暗降临。 再伸手时,却摸到赤.裸而温热的肌肤。 他失笑,“妗妗你…” 忽然停住。 水生烟记得那个人吩咐的。 不要出声,也不要有什么抗拒的动作。要想获得荣华富贵,就老老实实听她的话。 被作为礼物送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接受命运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大昭的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年轻俊美…… 水生烟既忐忑又欢喜。 不是她。 她不会…有如此浓重的脂粉香气。 “滚。”猛地推开这具躯体,只有低沉的一个字,却充满杀气。 水生烟慌忙拢着衣物,连连叩头,“奴婢罪该万死,请殿下饶命!” 他阴沉着脸,走出一步,一阵头疼欲裂。 怒气涨满在胸口,用来掩盖夜明珠的黑色布帛,在手中碎成齑粉。 白妗,白妗!! * 此时,东华门。 “来者何人?”卫士按住佩刀,厉声发问。 白妗亮出姜与倦的玉佩。 “我要出宫。” 卫士跪下,恭敬道:“原来是太子殿下之令。请恕小人失礼。” 对身后道:“放行。” 没想到姜与倦的贴身玉佩如此好使,白妗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东府便直奔库房。 却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师兄?!”身姿修长的男子一身夜行衣,从狭窄的窗口潜入。那熟悉的背影还有侧脸,都令躲在暗处的白妗眼睛一亮。 果然是杨恣,转头见一身宦官服的白妗,他一愣:“师妹?” 与此同时白妗脱口便问:“师兄也是来寻丹书玉令?” 他犹豫片刻,点头。 白妗笑道,“我与师兄,所谋相同呢。” 她又起了一争高低的兴致,“花落谁手,便看各人本事了。”说着飞快地搜寻了起来。 杨恣却散散漫漫,只是偶尔看一看,或者摸一摸角落铁栏里的利兵。 姜与明没有骗她,手镯就在东府的库房之中。在一众珠宝玉器中,白妗一眼便锁定了此物,将它收入袖中。 寅时。 月色如霜,降满人间。 天边一轮圆月,仿佛拓了一层淡淡的毛边,在云中若隐若现。 白妗与杨恣一前一后地走着。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问,“要不要走?” 白妗想了想,道:“还需回宫一趟。待我解开这背后的秘密,再去寻你与师父。” 丹书玉令的秘密。 这最后一层面纱若不能揭开,总归遗憾。 杨恣:“你就不怕真的脱不了身?” 他顿了顿,“师父还在等你。 “我知道。”白妗低头,“我会回去的。” …… 杨恣来到城外杨树林。小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一只纤细的手掀开帘子,一张脸露了出来。却是须发皆白的龚简。 “她不愿?”出口是端雅的女声。 “果如师父所料。”杨恣抱拳。 龚简,不,雪行容叹了口气: “也罢…好歹,是见着她嫁人了,也讨得了一杯喜酒来喝。”仍然怅然。 原来她一直扮作龚简,为了去见挚友爱子,那最后一面。 至于给白妗下的毒…雪行容一笑。 那是阿妗小时候最爱吃的清凉丹。那时她年纪小,总说像糖豆一般…不知还记不记得? “真是师徒情深。”有人嗤笑。杨恣神色一沉,往雪行容身后看,马车中还端坐着一名男子,面庞苍白而绝美。 雪行容揭下“龚简”的面具,恢复原本的容貌,转头对玉空见道,“我可以让教主治好楚化机的伤。前提是你要遵守承诺。” 玉空见勾勾唇角,似笑非笑: “我可以不对她出手。至于其他人……呵。” “总该付出点代价。” 他取出□□,戴在了脸上。 代替雪行容,成为新的龚简。 第72章 请罪 回到含凉殿的时候, 细竹立刻迎了上来,带着哭腔问道: “娘娘您去了何处?怎么也寻不到您……急死奴婢了……”细竹显然是在风口候了许久,双颊被吹得通红, 嘴唇也干燥发白。 白妗接过宫灯,往含凉殿内走去, “殿下呢,还在通明殿么。” 细竹道:“是啊, 娘娘不知道, 殿下都气坏了…” 摆摆手不听她说完,白妗脚步匆匆, 直接走到内殿,转到屏风后,将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裙。 细竹仍在劝着,“娘娘, 您快去给太子殿下认个错吧,就在不久前, 放您出宫的东宫卫都被杖责了, 三十棍呢。” 白妗卷了卷宦官服,来到后院, 将衣服掷进火盆里一股脑地烧了。 细竹跟在她身后。 夜风骤起,满院飘逸的火星子坠下,如同细碎的陨星。 落叶纷纷,蟋蟀在草叶间起鸣。 许久, 身后的细竹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 “娘娘,奴婢实在不懂…您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如此伤殿下的心?”她是太子殿下培养的死士,本是幽均卫的一员,安插在魏家将近十年。 一朝接到任务,却是来做一个贴身侍婢。幽均卫效主至忠,只要是主子的命令,即便是芝麻豆大的一件小事,她也会去做。 可是此人自从入宫以来,种种举动,都如此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今日甚至加以算计…看在眼里,不得不令她十分气愤。 “您为何要那样待主…太子殿下。” 白妗抿唇,不说话。 虫鸣声此起彼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鼻腔间都是清冽的气息: “水生烟呢。” 细竹愣了愣,“自熄灯以后,那胡女便被赶出了通明殿。殿下…并未说如何处置。” 白妗揉了揉眉心,将发丝别到了耳后。转身往含凉殿去。细竹叫住她: “娘娘不去找殿下么?” “我为何要去找,” 白妗嘟囔,“他自己收的美人,不肯享用,还要怪在我的头上么。” “……” 紧闭了含凉殿的门窗,不留下一个伺候的侍女。翻箱倒柜,才找到当时玄武门主交给她的东西,一个锦囊。 倒在桌上,是一堆赤中带黑的粉末。 白妗端来烛台,将手镯于光下一映,那碧绿的玉中,浮动着血丝一般的絮色,逐渐凝聚了起来。 同一时间,在那铺散的粉末之中,投影出泛红的四个大字——“石室仙机”。 丹书玉令。 令为号令,代表这手镯,为号召之玉器。 而投影出的这四个字,就是所谓丹书玉令中的,丹书。 至于,石室仙机? 白妗微惊,她听说过,这是一本棋谱的名字,据说是前朝遗篇。 乃一位弈棋大家绝笔之作。 为何会知晓,只因她最先入宫之时,就曾在司经局做过掌典。而此书,正好收录在司经局的藏宝阁之中… 不禁大叹。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竟然…就在原点。 用太子妃的身份,进入司经局轻而易举。而常人无法踏进一步的藏宝阁,太子殿下的玉佩便派上了用场。 石室仙机,为前朝孤本,与许多珍贵藏书,一并锁在一个巨大的箱箧之中。 白妗将书本搬空,才在最底层寻到了它。 封面用行体写着石室仙机大字,笔迹张狂而不羁,却没有署名。 青黑色,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白妗轻轻翻开,在最末一张空白棋局的扉页上,发现了些许蹊跷。 取出锦囊中的粉末,涂抹在上面以后,整个页面之上便缓慢现出交错的赤笔。 重墨勾勒出山峦,又在旁边以淡墨圈出,东南西北,此为大昭北部靠西处,观这周围的地势,形状仿似一双佛耳。 白妗立刻想到了一座名山…此山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迦蓝。 原来,手镯只是一个指引,引向的便是这本古籍。这本石室仙机中,藏有一张太行时期的地與图。 那座天然坐佛的迦蓝山中,便藏着前朝太行皇室,那世代累积下来,引人趋之若鹜的惊天宝藏。 将图纸沿着封线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白妗折叠起收在怀中。 翌日,一个消息传遍东宫。 边月送来的那名叫做水生烟胡姬,被册为贵人。 听说是殿下亲自去御书房,向陛下请回的旨。 在路上偶遇这位新晋的烟贵人,白妗微感讶异,水生烟却是矮身行礼,垂下了头颅: “太子妃娘娘。” 她气色好似不怎么好,用了胭脂也难以掩盖,眼周甚至有很重的黑眼圈。 本以为会看到此人耀武扬威的一面,毕竟,这个水生烟,她可是姜与倦自大婚以来,第一个收为妾室的女子。 一夜便一跃成为了贵人。 况且,自见到的第一面起,白妗便知道此人绝非安分守己之徒。 这女子眼中的野心,骗不了人。 可她为何作出如此姿态? 白妗看了看四周,没有太子鹤轿,姜与倦并不在此处啊。 面前的女子半天不说话,水生烟站在夹道,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像是踌躇不定。 白妗主动侧了侧身,给她让路。 饶有兴趣地问:“你这是要去找殿下?” 听了这话,水生烟脸色煞白。 “奴婢不敢。” 她竟然浑身颤抖,掉了个头,慌不择路地跑了。 留下一个白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本以为,那是个温柔斯文的男子。 直到昨夜睡得昏昏沉沉之时,依稀感觉到有人潜进了她的房中,水生烟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蒙住嘴,一掌劈晕,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屋室。 她醒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靠墙而坐,脸上没什么神情地看着她。 而那个劈晕她的黑衣人,垂着手恭敬地立在太子身边。 水生烟怯生生地环顾了四周,墙壁上悬挂着阴森森的刑具,锈迹斑斑,污血发黑,她猛地惊悚地意识到,这是在牢狱之中。 他要对自己用刑?! 水生烟跪爬上前,涕泗交加: “求殿下饶恕,都是奴婢痴心妄想,是奴婢不知分寸了!求殿下饶恕啊!” 她拽住他的袍脚,却被那个黑衣人重重拉开,跌倒在地。 绝望之际,却听见一声更加绝望的尖叫。像是从喉咙里挣扎而出,带着血淋淋的死气。 水生烟愣愣地抬头。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体无完肤,跪在不远处肮脏的泥地上,像个丑陋的怪物。 黑衣人挥了挥手,什么金灿灿的东西滚到地上。 这女人扑上前去,竟然一把抓起来吞入口中,不到片刻,便抓扯着咽喉,在地上打起滚来,那神色难以形容…又解脱又痛苦。 水生烟浑身被冷汗浸透,呆呆地瞧着 ——她活生生吞金而死。 听见那个幽均卫冷冷地说,“此人给殿下下药,罪有应得。” 怎样的刑罚,竟让人生不如死,甚至只求一个痛快。 水生烟烂泥一般趴在地上。 而那至始至终漠视这一切的人,终于说话了。 “若不能安分守己,她,便是你的下场。” 温润的嗓音,几分矜贵。 说出这话的人明明有着极玉润清朗的相貌,此刻却显得如修罗般可怖。 这是在警告于她。 可是她,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敢有! 她这样的人,若能活命,便是抛了这一身轻贱的骨头,又如何… 水生烟连连叩头: “奴婢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敢抬头,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神情。 于是,她获得了贵人之位。 宫中流言四起,水生烟不是蠢笨之人,她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应当是成为了什么人的挡箭牌,而自己的一生,或许…就要这么蹉跎过去了。 可,也得到了想要的荣华富贵…到头来,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这些并不紧要,只是一想到那个青年… 水生烟便浑身发冷。 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 如此表里不一之人。 * 通明殿,姜与倦正冷冷地看着她。 他肯定会生气。她早就预料到的。 白妗将过长的裙摆掖在手中,慢吞吞挪到他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平举,将一条折节鞭送到他面前: “殿下,妾是来负荆请罪的。” 他掀起眼皮,对她视若无睹,转身便坐到了书案前,悬腕提笔,饱蘸了浓墨。 御史弹劾兵部侍郎的奏折,一行一行陈列了贪墨军饷的证据,条条确凿,请求上面的处置。 他不多犹疑,批下凌厉的“斩立决”三个字。杀气腾腾几乎扑面而来。 白妗一个抖索,咽了口唾沫。 重新跪稳了,还是将鞭子举过头顶,认错态度十分明确。 他忽然大怒,掷开了笔,霍然起身来: “你真当孤不会杀你?” 说着便从她掌心夺过鞭子,重重扬起,往她脚下抽去。白妗下意识跳了脚,还是被鞭尾卷过脚踝,传来一阵刺痛。 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袖子一甩,将竹节鞭扔开。 “滚。” 掀袍坐回梨花椅上,白妗跪行上前,从侧面环住他的腰,拱了拱,假惺惺呜咽: “好疼。” 他垂眼,掐住她的下巴,用了力。 恨意不受控制在心口蔓延,四肢百骸流窜着暴虐。手下愈发重,猛地将她的脸颊甩开。 白妗愣住,摸摸脸颊…琢磨他这是气得不轻。 可白妗是什么人? 对待他,向来是不吝脸面的。决定拿出所有的诚意,她去捡回长鞭,皱了皱鼻子: “殿下还不解气?那就再抽臣妾两鞭。” 主动褪下外衫,雪白的香肩裸露在外,激起密密的凉意。姜与倦看了眼,忽然便定在那里。她双眼含泪,下巴上的红痕很是明显。 姜与倦别开眼睛,冷声道: “还到孤跟前现什么眼?” 嗤笑,“不是自己把孤推给别人了。” “殿下没有碰她。” 姜与倦愈发恨怒,“你是孤什么人,孤宠幸谁,与你有关系么?” 白妗耍赖,“我就是觉得你不会碰她。” 姜与倦冷冷看她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想问问她哪来的底气?! 白妗理直气壮,“对,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 他冷笑,丢了一本奏折砸她。 “你少自作多情。” 到底是软化了些,白妗眼珠一转。 “殿下你册她做了贵人,”她噔噔噔地凑上前,“你喜欢了她么?” “与你何干?” 白妗不依不挠,“那…殿下是不是,不要臣妾了…可是臣妾知错了,这些天一直在反省…”说着开始掉金豆豆,边掉边看他。 “哭什么哭。” 他烦躁,手指在掌心攥紧,她抬起眼睛,哀戚道:“那个水生烟,她有那么好么?” “她有我懂殿下么?” “她也会撒娇么?” 越说越不对劲,“她的腰有我软么?” “她有我唤夫君好听么?” “荒唐!”姜与倦把她推开。 她却如无骨的蛇一般缠了上来,挺拔的柔软,轻蹭过他挡在一边的手臂。姜与倦惊,拧眉骂她“不知廉耻”,手上仍然在坚定地推拒。 白妗充耳不闻,扑了上去,寻着他的唇瓣就咬。姜与倦躲闪着,却被她亲了一脸口水。 他怒道,“你实在是放肆!” “放肆、轻浮不知廉耻,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白妗眨了眨眼,“殿下你不累么?” “你!” 她立刻乖觉地埋进他怀里:“殿下要是累了,我们就歇息吧。” 把他抱着,往榻上带。 姜与倦起初还拒绝,直到摸到满手滑嫩。垂了眸子,大片雪白的肩膀落入眼中。握住她嫩白小巧的肩头,力道极重地揉着。 从背上精巧的蝴蝶骨,一路往下,摸到她的尾椎骨。就像一把火,噼里啪啦烧透了她的血液筋骨,一路蹿进天灵盖里去。 白妗过电一般颤抖。 他一抄她的膝弯,将她扛在肩头。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儿地压进床榻。 衣衫撕碎成一条一缕,扔了遍地。 帷帐颤乱,与她抵死缠绵。 白妗像煎饼一般被翻来覆去,各种姿势都来了个遍,他却迟迟还是不肯放过。 她屈起双腿,勾着他的腰如猫儿一般,软软媚媚地唤,一声声的夫君叫哑了嗓子,他才一个急喘,终于宣泄在她体内。 白妗晕晕乎乎,他却仍然冷着脸,看她双眼失神,脸颊泛着红晕。 喉结微动,却转过了身去,平息着呼吸。 墨发散乱在背后。 白妗手脚并用,再次缠了上去。 脸颊磨蹭他精韧的背部。 姜与倦侧过身,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白妗被这眼神看得莫名脸热,不自觉避了开些。 忽被一把拽住手腕,拖到身下。 与他对视不过一刻,白妗便仰起脖颈,主动去衔他的唇。 姜与倦一愣,半天才浅浅地回吻。 而她故意挨近,与他紧密相贴。 终于彻底失守。 白妗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睡一次不能解决的,那就睡两次。 …… 已是三更,万籁俱寂。 青年抚摸着怀里光裸的脊背。 声线低哑还有未散的余韵: “昨夜你去了何处。” 白妗默了默,软声道:“去送别师兄。” 他翻身,把她重新压回身下,“杨恣?” 白妗一笑,被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巴。 嘶了一声,她不高兴:“咬我做什么?” 下巴上留着一圈牙印,他又覆盖上去,加深那淡红色的痕迹。 白妗侧过脸,喊停: “停停停殿下你别生气,”求饶,“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拉下他的脑袋,亲吮他的唇角。姜与倦并不回应,眸光却逐渐加深。 白妗自顾自亲得发累,手臂也酸疼,于是抵着他的胸膛推了推: “起来呀好重。” 姜与倦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昨日晨省后,母后宣孤去凤仪殿,说了许多话…” “说什么…”白妗困得直打哈欠。 “母后说…”他故意停顿。 白妗撩起眼皮:“怎么?” “东宫是不是该添一位太孙,”他声音愈发地轻,“母后想抱孙子了。” “啊?” 不知何时被子一拉,黑暗在一瞬之间降临。白妗刚想挣扎,就被人紧紧地按住。 室内安静,只能听见女子的闷声惊呼: “姜与倦!你敢!…唔…怎么又!” 月儿羞得躲进云层,男女的喘息此起起伏,春色旖旎无边。 …… 第73章 生病 “妗妗确定了?” 白妗笃定地点点头, 姜与倦轻轻一笑,将手中的黑玉棋子落下。 登时棋路贯通,白妗一愣, 定睛看了一看,呀, 他这一着真是霸道,她精心做的围竟然不知不觉被他突破, 眼看几个子儿不保, 她登时脸色一变,伸手去抢: “哎哎哎我不下这里。” 姜与倦按住她的手:“落子无悔。” 白妗将五指反扣, 挠了挠他的手心道,“落子无悔是君子,臣妾又不是君子,有悔有悔。” 冲他弯眼一笑,执白再落。 姜与倦摇头, “这是什么歪理。” 到底是拗不过她,便让了几个, 可白妗并不精于此道, 最后还是惨败。望望棋盘上七零八落的白玉棋,白妗把身边的小扇子一丢, 生起了闷气: “没意思。” 姜与倦却没像往常一般来哄,并着双指敲击桌面,看着棋局出神,两弯浓密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殿下?你在想什么?”白妗唤了几声, 姜与倦都没应。白妗无奈,只得矮过身子,到他身后去,将手指放到了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着: “近来殿下总是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缘故?不如说来听听,臣妾或可分担一二。” 姜与倦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白妗关切的神色露出笑意,“无妨,只是最近人事调动,朝局多有动荡,手边事务堆积得多,有些疲于应对。” 他覆盖住她的手,拇指摩擦过她白皙的手背,勾了勾唇角,道,“夫人不必担心。” 被他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望着,白妗脸热,难得有了羞涩之感,随意“唔”了一声表示知晓。 姜与倦陪她坐了会儿,道是还有政务,便径直去往了书房。 直到那道修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白妗伸了个懒腰,起身却不慎碰倒了棋盅,里面的棋子儿顿时骨碌碌滚落了一地,她眉头一皱,心中隐隐的不安渐渐酝酿起来。 * 翌日,白妗刚用完早膳,正在太液池附近散步。 “小嫂嫂。” 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妗转头,看见一身苍黑色锦袍,外着乌金玉华宝铠,高冠博带的魏潜。 不知为何,他今日打扮得既不像个闲散贵公子,也不像个入仕之人,倒平白添了些煞气,好似提一把剑就能上了战场似的。腰间束着的双鸳扣带上,也绣着雄鹰高飞的纹路,分外英姿勃发。 白妗没想到魏潜会来找她。 一个画师摇身一变,成了他名义上的不知表了几辈的侄女儿,而且还嫁入东宫成为他挚友的正妃,亲眼目睹这一切竟能如此淡定,旁若无人地唤她小嫂嫂… 思及如今二人的身份,白妗只能不失礼貌地淡笑着,点了点头道: “殿下一早便去了太极殿,并不在东宫。”一副温婉良家的模样,“小侯爷有何要事?” 起初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话,才抿了唇道:“不瞒娘娘,潜今日前来,是来告别的。” “告别?” 他点点头,“即墨城又起战事,前线死了许多人。潜得回去。” 卸下兵部的事务,领兵支援即墨城,解除鞍挞六部围城的危机。毕竟,在即墨城提起驻边大将,魏潜首当其冲。人人都知,魏武侯一直是定羽王姜孟的左右手。 寥寥几句话,白妗却听出了不小的隐情。她蹙了眉,昨儿姜与倦才告诉她最近时局动荡,现下连边境也出了事,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联系?难以想象,大昭内外的局面已经如此危急了吗? 魏潜却唤了一声正走神的她:“太子妃娘娘。”他忽然停住,仿佛那一声只是一个意外。欲言又止,眸底压抑着什么。 白妗静静看着他。 这男子其实同姜与倦有些相似,气质都十分干净,甚至趋于古板。 可俩人又有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看得出来,魏潜经历过女色,平日里,应当是个很识情趣之人。 倘若换一换身份,他们是在酒楼中遇见,彼此是为江湖过客,想必轻易就能调调情,权当一场使人愉悦的艳遇罢。 若说太子是白衣的禅僧,他小侯爷就是行走红尘的侠客。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魏潜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却微微后退一步:“即墨城的风景很美。” 他低声说,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殿下来到,凭借此物可以畅通无阻。” 一块玉佩。 白妗笑了笑,“多谢侯爷好意,”她一推,将他的手掌合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 “玉佩,妾身不能收。” “但是小侯爷的话,我会记住的。” 魏潜一怔,朗声笑道:“好。” 他敛起长袖,作揖道: “臣,就此拜别。” 杜茵都能知道的事,他岂会看不出蛛丝马迹?她其实很早开始,就是太子的姬妾,他们两情相悦…而他终究排除在外,又有什么资格争夺。人并不是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一定要得到的。 倒不如放下,消弭执念,必能重新赢得整颗心的豁然开朗。 朗朗青天之下,男子离去的身影英姿飒爽。此去便是诀别,他义无反顾。 白妗凝眸。 * “太子殿下!”细竹惶恐地跪倒在地。凉亭之中,青年的身影修长而寂寥。崔常侍,给他加了一件大氅,犹豫着开口,“娘娘她…” 姜与倦摆手制止他说下去,脸色辨不分明。细竹更是惊栗不已,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这…早知道就不躲懒不好好跟着太子妃了,如此在殿下眼里好似故意避开,若是叫他误会了该怎么是好…她暗恼。 在魏家当奴婢的十年她早就学到,主子若是倒台,下边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太子殿下恕罪,侯爷只是来询问殿下行踪…”细竹苍白地解释。 姜与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走出一步。 手心的东西捏得很紧,硌得指节发疼。再一次体会,发现这个东西时候的心情。一根碧绿色的手镯,是二哥最为珍视之物。竟然出现在含凉殿的枕下。 他先是感到荒谬。然后居然有些想发笑,他本以为…只是她一厢情愿,却原来…郎情妾意。 这算什么,他的发妻,日夜与另一个人的信物同眠。 是他,做了拆散鸳鸯的恶人。 姜与倦平复着呼吸。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用情至深,妗妗啊妗妗,你也能如此用情…至深? 而她已经离去。 心脏大约已经麻木,否则怎会一点感觉也无? 他笑了一下,想起书房中堆积如山的奏章,“走吧。” 细竹抹了把冷汗,唯唯诺诺地起了身,就看见太子的背影定了一定,随后轰然倒下。崔常侍忙地扑上去察看,大骇惊呼…青年紧闭着双眼,苍白的嘴角挂满了血迹,领口上也洇透了红色,渐渐在蔓延。 细竹慌乱:“来人啊!快来人!太子殿下怄血了!” 许太医提着药箱,真真是焦头烂额,帐下放下后崔常侍一脸紧张:“怎么样?主子可有大碍?” 许太医长叹一口气道: “凶险呐!若非及时服药,殿下贵体此次必定凶多吉少。依老朽说,殿下操劳国事也该有度,这…夜夜才睡两个时辰,长此以往怎么成行?半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崔常侍摇摇头:“这…小人也劝过,可殿下听不进去小人也没得法子。” 许太医语重心长:“还是得多劝劝,你们都是殿下身边亲近的人,按照殿下的性子,他会听的。” 崔常侍一拍脑瓜:“小人去请太子妃娘娘。”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站住。” 一道凉凉的声音从帐子里飘了出来,轻咳几声,尽管声音虚弱也抵挡不住其中的命令强硬: “不许去。” “殿下!” 崔常侍跪了下来,“您没听许太医说,您的病都严重成什么样儿了,还要跟娘娘置气吗,伤的可是您自个儿的身体…” “太子妃?呵…孤若见了她,病不会轻只会更重。”听似一句无心戏语,那其中的悲凉却令人心惊,立刻又恢复成了冷漠,“孤自己的身体孤自己清楚,不必多言!你且先送太医出去吧。” 崔常侍只得讷讷应了。许太医摇了摇头,只道殿下千万保重贵体,才步履蹒跚地随崔常侍走出通明殿。 姜与倦一翻身伏在了床头,乌黑的长发倾泄满了背部,丝丝缕缕散乱在脸颊,他轻咳几声,又微弓着身子,和衣躺下,眉心闪过一丝痛苦。 痰盂之中血迹斑斑。 姜与倦又不见她。 一忙起来就跟个陀螺一般,三天两头地见不上面。有时候来找她,半夜还会到案前去处理文书。 虽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她,可是白妗睡眠浅还是不出意料地察觉了,并感叹有此勤恳奋发的储君,不知该说是那些拿着俸禄不干实事的臣子的噩耗,还是大昭百姓的福音…然而这一次,好似有些不同,守在门口的幽均卫甚至直白地表示,殿下令旨,拒绝太子妃进入。连斩离看她的目光,也微微带了些敌意。 白妗立刻觉出不对劲,她得见他一面。 第74章 祸起 姜与倦正在喝药。 他的身子不能垮了, 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药很苦,他端着碗盅,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咽入喉咙。窗外忽然一声轻响。 雪白娇美的面孔闪过, 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进来。 姜与倦脸色一黑。 他应该让人把这里的窗子也给封了! 白妗翻过窗,头发散落下来, 随意别到了耳后。冲他露出个讨喜的笑,两颊梨涡浅浅。 姜与倦的神情却没有改变, 连眼神也淡漠无波, 脸色是病态的白,眼下黑眼圈很重, 如墨渲染,平白给原本的清俊贵气添了一丝阴鸷沉冷。 白妗瞟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碗: “殿下,是不是很苦?” 明知故问。满室这气味儿闻都闻的出来,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姜与倦不回答,白妗便三步并两步地向前, 坐到了床边,他瞧得蹙眉, 张口想叫人, 白妗立刻握住他的手腕。 姜与倦下意识甩手去挣,却忘了自己筋脉的伤口还没恢复, 现在又是病气入体,虚弱十分,怕是连个幽均卫都打不过了。 被她牢牢地攥紧在手心,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白妗却是柔韧性极好地俯下身, 扶着药碗微倾,沿着他喝过的痕迹,浅浅尝了一口。顿时苦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不停地皱眉头。 “我以为上次那已经极致,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更难喝…”她喃喃自语。 抬起眼睛,正好撞上他垂下来的目光。 “太子妃,”仅仅一眼,姜与倦立刻打断她,用上了官方的称谓。 白妗笑嘻嘻地哎了一声,撑起身来,冲他嫣然一笑。 姜与倦却冷眼看她,“未经通传,谁允许你进殿来的?” 白妗一怔,他很久没用这种眼神这种声音跟她说话了,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甚至…有点新鲜。她好笑道,“殿下莫非是糊涂了?妻子来看自个儿的夫婿,还需要通传什么?” 岂料姜与倦唇边勾起冷笑,眸光森森道:“如此胆大妄为。你想让那些守卫因你而死么?” 大晴天的,守在殿外的斩离忽然打了个冷战。 青年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唇,忽然被白妗捂住了。 柔软的掌心压着同样柔软、却冰凉单薄的唇瓣,“你别说这个字,”她不满地说,面对他仍然冷淡的眸,眼底划过一丝妥协,还有受伤。 “既然殿下你这么不待见我,那我…不来招您的眼就是了。” 说着往外走。 背影倒是潇洒利落,一点也看不出伤心。 姜与倦被她气得捂住胸口。 修长的指节攥得死紧,扣在心脏的位置,那里跳得激烈,额头也开始冒出了冷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走!走就走! 最好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相见! 生病使人的思维混乱,连想法都孩子气了起来。一气之下,姜与倦摔了药碗,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窈窕的身影映入眼帘。 “又来干什么?”恐怕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冲。 “放不下你。”白妗蹲下身,将还在地上震颤的药碗捡拾起来,轻声说道。 她仰脸看着他,“臣妾心疼殿下。” 说着顺势半跪,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膝头。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无言了许久。 姜与倦忽然就泄了气,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与其说是同她置气,不如是生自己的气。也会嫉妒、也会动怒,动辄会想废了她的手脚,永远束缚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的时候,他几乎陷入无法自救的魔障。可是那样的妗妗,还是妗妗么。 伤害她只会反馈加倍的痛苦。 然而那种想要摧毁什么的,压抑与暴虐日益膨胀,害怕终有一天本心也无法控制……第一次,为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愤怒。 她终于让他彻底看清了心底那另外的一面,竟是如此…丑恶。 他不会愿意叫她知晓,这样的他若是叫她知晓,连最后的筹码都要失去了。 那么不见,是不是就好了。 可她偏偏找上门来。 白妗戳了他一下,笑他,“殿下不说话,是心情不佳么?” 她“唉”了一声,“臣妾无能,不能在政事上替殿下分忧…” “便只能如此了,” 说着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颗用雪白的糖纸包裹着的方糖。 这是上一次,他哄她时备的蜜糖。 白妗去寻嬷嬷拿到了,原来这是太子殿下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儿,每每自贵妃那儿得了,总要藏到枕头底下,一躲就是一天。 因皇后娘娘是不喜他碰这些东西的。 姜与倦怔怔,他想起小的时候,二哥满地打滚吵着闹着想吃糖,陆娘娘被磨得没有办法,着宫人出宫去买,自然也带了他的一份。 那家铺子,是宫外的老字号,如今已经很少再做这种糖了。 自那以后,他惦念这不同于宫廷的味道,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吃一次。 后来回到母后身边,偶然提起,却被毫不容情地拒绝。 很小开始就不曾开口要过什么,因想要的,只需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眼神都不必,就会送到手边。 那是他第一次,因得不到什么而彻夜无眠。 最后究竟是怎么了结的不记得了,可那种求不得的心情,每每回想,总会如同魔咒一般困扰于他。 白妗剥开糖纸,拈出奶白的糖块,送进他的口中。 他启唇,舌尖微红。 白妗意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贴上他微张的唇,顿时甜香气儿在吐息间漾开。 索性继续,在他的唇瓣上辗转,诱哄他打开牙关。 姜与倦被她弄得心乱如麻,只觉这糖不仅没有半分甜意,反而又苦又涩,毕生的耐性都要被她一点不剩地耗尽了。 次次都想用这个来解决问题! 是服软,还是暂时的安抚? 她根本不知道他要什么。 姜与倦重重咬了她一口,白妗吃痛,捂着嘴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一拂袖子,挥开了她: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 白妗退了几步,见他别开脸去,淡淡地说,“孤不喜欢。” 她更是愕然。 * 东风软,花里藏熏。 燕子来回,杏花飘落在皇城的御沟里,蓝汪汪的水在里面晃动。 白妗却在含凉殿外踌躇不定。 这都到了申时,姜与倦还未归。 刚想出宫便遇到了常嬷嬷,询问姜与倦的行踪,嬷嬷却面露难色: “殿下自午时下朝以后,便跪在了太极殿外。老奴正要为此事去问询皇后娘娘。” “太极殿?” 太极殿是陛下的寝宫。 难道说早朝时发生了什么。 现已是申时,距离午时已然过了两个时辰… “从午时跪到现下?”白妗拧眉道,“陛下难道不知,殿下身体抱恙?” 常嬷嬷摇了摇头,“太子殿下生病一事,只有东宫的人知晓,殿下严禁走漏半点风声…” 又是这样! 白妗声线都不稳了几分,“我去寻他!” 太子跪在太极殿外,已有三个时辰。 白妗远远看着,从未见过他如此颓然之态,心脏不由得紧缩。 虽是跪着,脊背仍然打直,像一段永不曲折的竹…走近却看见他涣散的眸光,仿佛摇摇欲坠。 见着从一旁冲出来的白妗,他眼里的光芒微聚,定定地看着她,那样贪婪地将她望着,带着一种将她全部心神吸附到他眼中的魔力。 终于有了可以松一口气的理由,姜与倦脸色惨白,忽然直直地往前倾倒,若非白妗手快接住,怕是要磕出满头血花花来了。 本远远观望的宫人们,一下子呼啦围了上来,“殿下?太子殿下?” “不好了,殿下晕倒了!” 白妗将他的身体接到怀中,却触碰到了满手的滚烫。又惊又急,恨不得一掌扇飞这些团团围上来的宫人: “传太医!快传太医!”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奔走去往太医院。 * 许太医再次从通明殿走出时,愁容满面,抹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连声音都发着抖: “心脉衰竭,恐有…猝亡之兆!” 东宫诸人乍闻此句,全都跪了下来。 皇后更是脸色铁青,飞快地捻着手里的佛珠。 忽然线断,珠子散落一地,她心中大乱,一双美目,将跪着的人扫了个遍,只觉谁都面目可憎! 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和善,语气里透露着说不出的阴沉狠辣: “若我儿有个好歹,你们这些狗奴才便洗干净脑袋,全都准备殉葬罢!” 宫人们抖如筛糠,将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殿外。 白妗一把揪住崔常侍,“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崔常侍一贯笑吟吟的脸面上是一丝笑意也没有了,连他都如此凝重,看来事态已经十分糟糕。 因他是太子常侍,得以在金銮殿外守候。 将早朝的情形一一道来。 原是钦天监根据昨夜勘测的卦象启禀圣上道:“宫中有祸,祸从东来。” 而后有人以民间一出折子戏为引,弹劾东宫! “那戏演的是什么?” “狸猫换太子!” 二十年前,后妃同往奉觉寺进香。因受夏夜雷惊,先后生产,皇后生下的,便是今后的毓明太子,彼时天降祥瑞、异彩漫天。而贵妃,却诞下一只皮毛尽褪、血肉模糊的怪物,至此失宠,芳华宫沦为冷宫,直到六年后楚王出生,才重复荣耀。 今日,旧事却被人重提,有目睹之人作证,当年真相并非简单的贵妃被人陷害,所谓狸猫换太子,换的不仅仅是贵妃之子,还有贵妃与皇后的孩子! 当今的太子殿下,才是贵妃所生、那个被一只狸猫换掉的孩子! 随着那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推敲与证词,陛下的神色变得极为难堪。 …… “虽然说起来是大不敬…”崔常侍深叹气,压低了声音, “陛下一直怀疑,陆贵妃与那前魏武侯…有些首尾。因贵妃是在有孕以后,才入了宫来的。奉觉寺那一出,谁知道有没有陛下的默许呢…” 所以,他怀疑姜与倦是陆惜玉、同魏晓的儿子?! 一直以来疼爱有加的嫡子,可能并不是自己的亲缘。姑且不论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从帝王的角度来看,这大昭未来的天子之位,能交给旁人的子嗣么? 白妗哑声问,“作证之人是谁。” “只依稀听到姓龚…” 龚简! 她攥紧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一个已废妖妃的儿子,何德何能堪当大任。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陆惜玉的将计就计,不惜牺牲名誉,用尽恶毒手段,只为将自己的亲子,送上那尊荣万千的嫡长子之位。 流言愈演愈烈,人心动荡不安。 崔常侍继续说,“这样一顶帽子压下来…是会死人的。御史台中,已有联名请求废储再立的奏章。” 他说着已然泪下,“殿下这段时日为了查兵部贪墨军饷还有好几处的案子,可是忙坏了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今儿又闹这么一出…太极殿外跪了数个时辰,明明是嫡亲的父皇,却不肯见上一面!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打压啊…” 他掩起面,呜呜地哭泣起来。 白妗心口也泛着酸涩,硬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她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独自承受? 明明很早就有了端倪,她却没有细心去探究。而他呢,也从来都不表现出来,一个人默默忙得焦头烂额。 之前那些为了筹措银钱,过于激进的对策得到了剧烈反噬。 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从引金盈库开始,朝中那些与暴利商贾勾结的官员必定有所警觉。 而他消失无踪,去清算巫医教的那段时间,这场风暴已经悄然酝酿,终于在此时爆发。 陛下的心,也开始摇摆不定。 毓明太子…他要成了弃子了么。 他会牺牲在这场皇胄与权贵的倾轧之中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两更=w= 来跟我默念hehehehehe 第75章 翻车 更为可怕的, 在于如若那些就是真相。他不是皇子,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血统被否定,二十年的存在成了笑话。 他会不会崩溃…? 白妗不敢想。 “后来呢, 又发生了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是追问清楚, “如果当真发生了这桩事,贵妃为何能够复宠?陛下呢, 又会忍到今时今日才发作么?” 崔常侍却左顾右盼, 面露了惶恐, “娘娘快别问了, 问了奴才也不敢答您呀。当年知道真相的人已经死了干净,宣和七年通明殿的那场大火,共葬身三十余人…” * “殿下的病,” “是心病。” 许太医对斩离摇头,“若时刻郁结于心, 便是用再名贵的药材也难以治愈。” 此时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我家美人挂念太子殿下,特命奴婢前来探望。” 自称是烟美人的婢女, 向着榻前一拜。 经过一夜, 姜与倦已然退烧,漠然看向这作寻常打扮的奴婢。 此人极为眼生, 根本不像是他东宫里的人。 况且,水生烟没有这个胆子,她躲他还来不及,又怎会遣人探望。 那么, 谁会在这个时候,还想要他的后宅不得安宁? “杜家人,让你来做什么。” 姜与倦掩唇,轻咳了一声。 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那婢女声线微紧,“殿下聪慧,”却始终不抬头,只双手平举着递上一物,由许太医接了过去。 敞开的药包之中,还沾染着泥土。 “这是…在太子妃后院的花坛里找到的。”说完,便告辞离开。 脚步匆匆,却是大松一口气,向杜小姐复命去了。 …… 咦?避子的? 许太医捋着胡子,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此药药性寒凉,女子还是少服为妙,否则伤了根本,今后怕是极难受孕。” 听完姜与倦道,“孤知晓了。” 嘴里全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许太医走后,斩离突然提剑走出几步,浑身散发着杀气。 “站住!” 姜与倦坐起身来,严声质问于他: “你要去何处?” “属下要斩草除根。” 斩离直挺挺地站着,声音紧绷。他是他多年来一力栽培的下属,永远以太子的安危与利益为先。 她在那里,就是个定时炸.弹,若不除之,必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斩离不满许久。 从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做出种种荒唐的举动,到甚至不惜向魏家许诺百年光耀,只为光明正大地迎娶那女子! 他变得不再像他! 姜与倦摇了摇头,古井无波的眼眸没有情绪,却是一字一句道: “你若杀她,亦是弑主!” 这话让斩离大惊失色:“殿下!” 他立刻屈膝跪地。 姜与倦只是看着他,眸里的神色像是告诫:“你可明白了。” “她会拖累殿下……” 斩离眉心纠结着痛楚,他并不赞成,白妗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着。 姜与倦垂下眼眸,考虑了许久。 “去传太子妃来。” 说完这句,他便难受地蹙眉靠在了床头,平缓着气息。 * 烛火昏黄,侧躺在榻上的青年散着长发,背靠软枕,苍白的脸色彰示着精神不济。 等白妗近前,长长的睫毛一颤,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脸上。 “这是何物。” 姜与倦开门见山,摊开掌心,神色平静。 那黑乎乎的依稀能辨出形状的东西,一股熟悉的药味儿扑面而来,白妗一顿,“这…” 这是跟那小太医豆芽菜讨来的避子药,剩了许多没有再用。 明明全都掩埋在了土里,哪个杀千刀的给捅到他这里来的?! 白妗心里惊涛骇浪,勉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殿下…这我怎么知晓,”她摇了摇头,见他不语,遂咬唇道,“许是什么…香料。” “你还要骗孤!” 他恨得咬牙切齿。 将那些药物全部掷在她的脚下,手指攥得咯吱作响,狠狠一拍床边力竭道: “纸来!笔来!” 白妗一愣,反应过来立刻扑了上去,抢住他的手: “你不准写,我不让你写!” 姜与倦差点又气得吐血。 他冷笑一声,“你知道我要写什么?”拿一双黑眸睨她。 白妗扁嘴,“猜都猜的到!” 她掐他手心的肉,语气恨恨: “留也是你,去也是你,怎么在殿下心里,臣妾是个物件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与倦不语。 看脸色也知道,这货是真气狠了,硬的不行来软的,白妗非常果断,膝盖立刻一弯,跪了下来。 跪行到他脚下,垂着脑袋利索地认错:“臣妾知错了。” “臣妾不该瞒着殿下,”挨着他的膝盖,像一只可怜的猫咪,“之前同太医讨了这药,实话跟殿下说吧,确实有其他考虑…”他脸色不好看。 白妗立刻举起一只手,“可是臣妾发誓,臣妾改过自新了,并没有喝,不然也不会全须全尾地埋了嘛…殿下您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 姜与倦一脸不信,跟她眼对眼了好一会儿,才半是嘟囔半是抱怨地道: “那为何没有动静。” 白妗一愣。 反应过来他说的何事,顿时哭笑不得: “这事儿得看缘分,缘分没来,臣妾怎么做的了主?”她枕上他的膝盖,柔顺的发丝垂落到他袍角,温声道,“殿下求子心切,臣妾理解,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臣妾上哪去揣一个崽子在肚里啊,” 嗔怪地横他一眼,嘟起了唇: “说来说去,还不是殿下不够努力。” 他还不够努力?! 姜与倦刚要动怒,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这这是严重偏题、越说越离谱! 姜与倦咳了一声: “好了!” 眼里落入白妗笑嘻嘻的模样,到底是手痒,恶狠狠地捏了捏她嘴角: “胡说什么,一个姑娘家也不害臊。” 白妗顺着杆子往上爬:“那现在殿下还要赶我走么,” 贴着他的手心,将睫毛上的湿润全部蹭了上去,哀怨道: “殿下终于觉得臣妾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 姜与倦噎住。 这才软化一点,她立刻得寸进尺,反倒质问起他来了。 这一噎,气没顺上来,姜与倦捂着嘴哑声咳嗽。 心里不停地默念,她小他许多,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喉咙间的汹涌,心绪渐渐回归宁和。 视线微凝,端详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不自在地推了推他,“殿下干嘛这样看着臣妾…” 姜与倦抬起手腕,苍白的肌肤下青筋明显。 抚上她的面颊,用指腹抹干她眼角残泪: “一直以来都不肯承认,” “是我配不上你。” 依稀之间,叹了口气。 他神色温柔,吐出的话语,犹如情人间的呢喃: “妗妗你啊,” 无奈地笑着,“见过许多孤从未见过的东西,知道很多孤不知道的事。去过许多孤未曾到过、甚至听说过的地方。 你本拥有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却被困在这铁笼一般的四方城中… 其实,你一直都很不快乐,对不对。一直以来,都是孤太自私了,对不对?” 他凝视着她,语气之中盛满了悲伤。 任何语言,在接触到他那仍旧清冷美丽,却消失了所有光彩的眼眸的时候,统统变得无比苍白。 白妗突然觉得心酸,只能摇了摇头,希冀他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将脸颊贴上他的掌心。 怎会如此冰冷。 “殿下,我想留在你身边。”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有点哽咽,夹杂着浓重的鼻音。 姜与倦思绪混沌起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窒息感使他无法分辨,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白妗只是一句一句地重复, 什么青衣教明妃。什么丹书玉令。 那些虚荣名利,惊天秘宝,我不要了。 我统统都不要了。 我想留在你的身边。 只有一滴一滴的泪,烫得他心口发疼。 第76章 解药(慎) 姜与倦病势沉重。 有时候昏睡便是一整天, 咳血之症也不见好转。 白妗守在他的榻前,不敢走开一步。便是斩离拿剑胁迫,她也不肯离开。 细竹劝她不去, 皇后每每撞见,训斥一番, 只能叹气。 最后也不再有人管了。 …… 这一日,姜与倦从昏沉的梦境中醒来, 难得露出个笑容。 他唤, “妗妗。” 白妗立刻握住他的手,回应: “我在。” “妗妗, ”姜与倦的瞳孔逐渐聚焦,凝视着她的方向,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意。 他小声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他在黑暗中摸索,抚摸上她的脸颊。 能看清她的眼睛, 永远如此湛亮,如同一盏温暖的灯火, 在那明晰清澈的眼波之中, 却照见自己形容憔悴、枯槁一般。 缓缓地诉说,低哑却好听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室内, 一字一句潜藏隐痛。 …我梦见啊,我们离开了这里,到山上隐居了去。 是一间别致的木屋。 山下有人迹稀少的小镇。 我们清晨爬到山巅看日出。 下山去集市买蔬果。 然后回到简陋的小室之中,烹煮打扫,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回忆着梦境中的场景,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近乎温馨的笑容。 富有感染的笑靥,让她也不自觉弯了唇角。 “我们午后在杏花树下喝酒,直到入夜。” 月上柳梢,露水清凉。 在梦中,行至青苔密布,岩蕨茂盛的空空山谷,听着鸟声清脆,一同在树下疲累而憩。 白妗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不由莞尔,脱口便道,“只要是同殿下在一起,怎样的日子,都好。” 声音不过片刻便消散,唯有药香氤氲。 “是真话么?”沉默了很久之后,青年才轻声发问。 他不敢再信她。 白妗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不住地点头。 姜与倦闭上眼睛,任由什么在眼角隐去,没入鬓角。 那里生出了一线白发。 他不敢将最后一句付诸于口。 醒来时,她尚青春年少,他却病体沉沉,重疾在身。 * “玉空见!” 白妗提着一把剑,闯入了龚简,不,玉空见的院子。 没曾想此人并未作易容,正立在庭前摆弄着颜色鲜艳的花草。 美人花卉交相辉映,本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她却无心欣赏,反而是玉空见先看见她,与她手里的剑: “你是来杀我的?” 白妗手腕翻转,将剑收入鞘中,从袖中掏出什么远远地掷了过去: “这是你要的东西。” 迦蓝山的地舆图。 玉空见并未细看,随意地把那用丝绦绑住的的纸卷放在了一边,扬手赶人道,“你可以走了。” 白妗上前一步,“解药。” “解药?”玉空见挑眉,不明所以。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呵”了一声,打量着她道: “你当真要留在东宫?” 玉空见随手抛给她一个药瓶,忽然勾着唇笑,“假如像四年前一般,通明殿又起一场大火,” “你这样自私的人,还会选择留下去么。” “大火?” 又是大火! 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白妗咬牙,定定地看着他。 玉空见按了按眉心,有一些话在心口压久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冰雪可以覆盖罪恶,而火焰,同样是为了焚毁痕迹。 有些人做下了亏心事,总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对那些死去的人,实在太不公平,对不对?” 艳丽的面孔上,不合时宜的笑意便显得诡谲,捻了捻手指道:“就算是化成灰烬,我也有办法叫它死灰复燃。” “谁做了亏心事?皇后的人么?” 白妗感到不可理喻,冷笑几声,“旁人造的孽,非要报复在不相干的人的身上么?” “报复?” 玉空见哈哈一笑,“如果这就叫报复,那么未免也太轻松了!” 白妗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是不是该停手了。” 他看她一眼,忽然一脚将重木的凳子踢翻,发出吓人的巨响。 玉空见脸色阴沉,直直地逼到白妗的面前,眼眸中一瞬间燃起滔天的怒火,好似能吞噬掉人的魂灵: “区区一纸丹书玉令,我们之间的事就能两清?” 声音压抑着近乎嘶吼的力道,“那些人的命用什么还?” 他的亲人、他的族人! “在你看来,我只是贪图他们的仰慕,呵。没有谁不喜欢被捧着被仰望,我也只是一介俗人…而已。” 玉空见的声音低了下来,无力地靠在了桌沿,“可…也是他们救了我的命。供养我读书习字,带我拜师。才能有今日这一身医术。所以为他们试药制药,我心甘情愿。” 白妗漠然地看着他。 “与他们一样,我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玉空见呵笑,“我知道,我是孽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可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他们有何错?他们究竟有何错啊,竟要草草了结这一生?” 即便是小人物,也有活着的权利。 白妗始终冰冷的神色之中,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微微合上眼帘。 玉空见的眼里,有泪落了下来,他喃喃道,“那四个婢女,与我一同长大。十岁那年我上山采药,遇上雪崩,是她们徒手将我从冻雪中刨出,沃以热汤,救活了我…双手却落下病根,每逢天气生变,都会发痒溃烂…她们却告诉我说…从未后悔…可是因为你!因为大昭那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她们死了,她们全都死了!” 恨意纤毫毕现,在脸上一寸寸碾过,美丽的面容扭曲着: “他不是高高在上么?他不是所求必有所得么?” “那我就要他失去一切,从最高处跌落,受世人鄙夷被至亲背弃!” “我要亲眼看着,没有了那层身世与太子光环的姜与倦,还配不配做那大昭皇帝的一条走狗?!” 他畅快地笑着,仿佛多年来的积怨一扫而空。 白妗嘴角紧绷,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笑声戛然而止的刹那,玉空见将食指抵上唇角,神秘地说: “这场好戏,还没结束…太子妃娘娘…你且看着。” 白妗的指尖抚过腰间长剑,起了杀心。 玉空见却摇摇头,面色不改: “你的本意,不是杀我,否则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他微笑,“之所以佩戴刀兵前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威胁于我。” “可是我孑然一身,又何须受你威胁呢?” 白妗抿唇,眼中有被看穿的不悦。 玉空见忽然,有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想法。 他说,“我随你入宫。” 白妗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玉空见面无表情道,“御医也束手无策…我却能够救他。” 千年前,巫族便以巫医闻名世间。玉空见则是身为巫族后裔的巫医教精心培养二十年、于医道上无出其右的天才。 “其实,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不是么。” 白妗扯起嘴角,眼底划过冷芒: “活着,至少还有可能。” 比如,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玉空见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其实比起配药,我更喜欢做交易。 这世上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么你呢,又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买他的命?” * 尽管流言热烈,皇后却始终相信太子,重金聘一江湖游医,连夜入宫为他诊治。 直到凌晨,太子殿下才悠悠醒来。 随后御医会诊通明殿,纷纷大松一口气,回禀皇后道已然无碍。 崔常侍喜不自胜,去传早膳的时候,竟带了掩盖不住的泣音。皇后疲累不堪,先自回宫休息,常嬷嬷等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姜与倦突破重围,目光往四面找寻,却不见太子妃的身影。 …… 白妗走入殿内,立时便对上姜与倦温润的眸光。他含笑,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去。 白妗对左右道:“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人都走干净,白妗便停住了脚,在几步处向他一拜。酡颜色的裙摆散在地面,映着她雪面明眸,犹如绛仙。 衣袖翩然,暗香朦胧。 “怎么了这是?”大病初愈,声音还有些虚弱。他披衣前来,亲手将她搀起。 “母后又罚你了?”抬着她的手臂,他柔声问。 白妗动了动,从袖子中取出一物,呈到他的面前。姜与倦起初还面带笑意,直到看清上边的字迹,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什么。”他哑声问。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白妗一嗤,“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想写的东西么?” 好像在说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神情淡淡道,“臣妾已经替您誊好,只需盖个章就行,并不费您什么事。” 她的神色,绝对不是开玩笑。 姜与倦一把攥紧她的手: “为什么?” “累了,”白妗没有甩开,皱着眉头说,“这种郎浓情蜜意的戏码,实在腻味。” “戏码…?” 他笑了下,“你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演戏?” 她不语。神色却说明了一切。 姜与倦的双眼慢慢泛红,艰难道: “我不会休弃了你。” 白妗沉默,她说,“随便你。” …… 一病以后,卸下手头事务的太子带着家眷,去往南边一个叫安虞的小镇休养。 与其说是陛下特别的恩典,倒不如说,是为架空东宫权利的准备。 圣旨下达那天,姜与倦却不见丝毫不满,当夜便收整行囊,去了安虞镇。 白妗同往,终日闭门不出。 姜与倦每每辰时起身,会在她的房前静立片刻,听上许久院中翠竹摇曳的沙沙声,才会离去。 * 白妗无聊地翻着话本,细竹关上窗,奉了一杯茶,“娘娘这都同殿下置了多久的气,是不是该歇一歇了。殿下这样日日前来也不是个事儿,外头还下着雨呢,奴婢瞧着都冷。” 窗外人影雪白,雨水濛濛,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 白妗却无动于衷。 细竹见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日她守在通明殿外,自是听见了里边的吵闹,便连她一个外人,都听得出来殿下不过逞一时之气,怎么俩人偏偏就拧到现在呢。 白妗忽然道,“谁说我在同他置气。” “娘娘…”细竹微愕。 她冷声道,“我受不了了。” 厌烦地蹙眉,“避而不见,总会淡下去的。” 细竹敏锐地听见一声轻响,像是谁离去时的声息。 接连下了三日的雨,天气放晴。 安虞镇气候湿暖,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白妗路过池塘,几朵莲花刚打了花苞,粉白叶嫩,相映成趣。 她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走吧。”让细竹跟上。 细竹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又看了好几眼,再回头,却不见白妗的影儿了。 草地上留着一只绣花鞋。 细竹心道不好,别是被什么贼人掳走了吧?!急得忙喊“娘娘?娘娘!” 细竹的声音逐渐远去。 白妗被死死地捂着唇,别说呼救,呼吸也有点困难。 假山狭隘,与身后的人几乎亲密无间。熟悉的香气暴露出他的身份,要做这样的事,也一点都不懂遮掩。 她不知该气该笑。 密密麻麻的亲吻落在后颈,白妗任他拥紧,心如止水。 在他一点一点沮丧下来的时候,她说:“殿下,我们结束了。” 第77章 近乡 “结束?” “你告诉我, 事到如今,怎样结束。” “你留下来照顾我,说的那些话, 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很是欢喜。…我们之间的情份,怎么能说舍弃就舍弃了呢?” 他不停地求证, “妗妗,你在骗我, 不是你的真心话, 对不对?只要你说不是,一切的一切, 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贴着她的后颈,呼出的气息拂过肌肤,湿润而痒。 白妗僵硬的身体慢慢松下来,她转过身, 眼中落入姜与倦无措的神情,他恐怕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落泪, 嘴唇苍白发抖, 紧紧地盯着她,神色平静到近乎没有神色, 长长的睫毛抖着,泪水不住地涌出,清澈的瞳孔被洗涤一空,眼角红得一塌糊涂。 在他生病的时候对他那么好的妗妗, 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她说出结束两个字的瞬间,胸口很痛,很痛,痛到就要无法呼吸。 白妗沉默地看着他哭。 太子殿下。 怎样的你才是更好的你。 我想看到有斗志的你。 而不是躲避在这个狭小的镇子,停滞不前的你。 经过了这些事让她知道,有一个出身前朝邪教的太子妃,太子终将受人钳制。如有一日纸包不住火,从前的形象会彻底崩塌,失去了圣心与民望的姜与倦,只会沦为刀俎鱼肉,岌岌可危。 她的存在,终究,是一个消极的存在。 想到这里,白妗深吸了一口气,狠色在眼中一闪而过: “好,那我就说开好了,殿下,其实我就是不想跟你一起面对,你的身边太危险了,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我也不能再留下来。” “何况,殿下的手段我可是见识过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来对付我?我生来愚笨,可是玩不过你的。” 她摆了摆手,“不说远,就说最近的吧,假如你被废掉了,左右逃不离一个‘死’字,最好也是流放。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殉葬,也不想白白地蹉跎掉啊。就算你走运,日后当了皇帝,天下美人那样多,什么杜家顾家的,说不定哪天就厌了我,另觅新欢…你敢说,世间男子不是如此。” “不会的,妗妗你相信我…”他红着眼要解释,被她厉声打断。 “够了,殿下。”白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们真的结束了。” 姜与倦的手都在颤抖,大病初愈的身体快要站不住了去,靠在假山边用力地看着她,一边看着一边平复呼吸。他捡回了一条命,她却不愿再对他好了,那他要回这条命做什么?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少种面貌?姜与倦想不明白,可是尽管他低声下气,她冷漠的表情一直没变。他心痛如绞,捧起她的脸来,不顾她的抗拒,将唇瓣贴上她的眉间。这样柔软的皮囊,却有一颗捂不热的心。 白妗任他动作,捏紧拳,听到他哽咽地说,“我爱着一个人。” “她从不明白她之于我的意义。” “我们的感情从来不对等,所以刀口朝向的永远是我。” 白妗默了许久,才说:“抱歉,殿下。” 他摇了摇头,“不要抱歉。”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他甘之如饴。 “妗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一切都处理好,”贪婪地看着她,眼底仍然有不肯放弃的光,一点点握紧她的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抬起指骨,触到他的腕,慢慢覆盖住他的手背。 他眼一亮,她却垂下眼,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 …… 清晨尚早,姜与倦约她在宛江边的折柳亭中一聚。白妗到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姜与倦,江边唯见斩离一人。 他迎风而立,似是等候许久。 看见孤身前来的白妗,微微颌首,让了开。 身后是浩荡江河,一望无际。 一只青灰色的小舟,停在芦苇荡边。 斩离没什么神情地说道: “行囊都在舟篷之中。一路向南便能抵达俪阳。” “殿下说,去瞑洲的承诺,已经做不到了。” 他毕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有必须担负起来的责任。 白妗只问了一句: “他为什么不来。” 斩离侧脸,眺望着茫茫的江面,平静地陈述道,“殿下说,落子无悔。” 毕竟来了,就会后悔了。 落子无悔。 是啊,人生如棋局,落子就要无悔,再也无法容她再耍赖,说一句有悔了。 白妗一时间感慨万千。 斩离忽然叫住欲行的她:“且慢。殿下有一物交于你。” 说着将怀揣的什么递了过来。是一封信笺。白妗点点头,心想大约是休书一类。 踏上小舟,检查了一遍包袱,坐稳下来,才除去信上的封漆。将单薄的纸页抽出,白妗靠坐在行囊之上,眼睛扫过上面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它们洇墨很深,一笔一划深沉而克制。 底下有毓明太子的印鉴。 竟是…一纸放妻书。 从前二十光阴,习文武,晓义理,识先贤教诲,读诸子百家,自觉心若菩提,明镜止水。乱我心者,唯有卿卿一人。 经此变故,终知人生浮沉。 人之于世,十年百年,也不过白骨一具、黄土一抔。 今后时日,娘子莫忧。只是遗憾,不能伴卿左右,共度余生。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重聘钟爱之人。 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她喃喃,心出现一个小小的撕裂的口。 它微乎极微,连剧烈一些的疼痛也不曾带来。 四野茫茫,青山如许,至始至终没有那一个白衣的人。 他曾说,“我不会休弃你。” 所以不是休书,而是这样一封温柔的相离书。他放她离去。 小舟渐渐远离了岸边。 岸边的人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 …… 人出去太久,总要想家,总该回家的。 撑蒿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他一边荡开舟楫,一边缓缓地低唱: 夫天地者,万物逆旅。 夫光阴者,百代过客。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悠长而沧桑的歌声,和着满目的青山绿水,楚天沉阔,千里烟波。 * 近乡情怯。 这是一个像安虞一样,寻常幽缓的小镇。道路上种满杏树,车辙碾过,声声都带着花香气。车马很慢,行人也慢,停停走走,不出一会儿,肩头就会坠满带着红晕的杏花。 镇子最南有一间学堂,孩子散学归来,路过那白裙黑发、风尘仆仆的少女。 他们推搡着彼此,有个胆大的孩童嬉笑着问: “阿姊从哪里来?” 白妗怔怔,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莞尔道: “一个没种杏花的地方。” 她说着,眼前飘落下雪白雪白的花瓣,有些迷了眼。孩子们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耳边忽然传来怯生生的一句。 “姐姐,可要买一束花?” 捧着一大束花束的女孩,扎着可爱的羊角辫,栀子花香得热热烈烈。 白妗恍惚,这女孩像极了月儿柳。她忽然问,“可有杏花?” “有的有的。” 虽然不知道满大街都是杏花,这个姐姐为什么还要花钱买,不过有钱赚就好,管他那么多呢。女孩握着铜板儿,一蹦一跳地向下一位客人跑去了。 白妗就这样手拿一枝杏花,敲开了一家宅子的门。 仆人引着她穿过回廊,接见她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捏着一把饵食正在喂鸟,白妗动动唇刚想说什么,忽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竹筒搭成的小架子上,站着一只尖嘴红红的鹦鹉,性子很是顽劣,蹦来蹦去,偶尔会啄到那如玉的指尖。 这男人看了过来,他有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因为这双眼睛,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孔一下子生动起来。 白妗却未与他对视,只跪下来道: “属下无能。未能带回丹书玉令。” 原来,这男人就是青衣教的教主叶归。此处是他隐居的宅子。 叶归脸色平静,“记得没错,你走的时候本座嘱咐过的吧,不可失手。你花了那么久心思,动用了盛京城里的多少关系,回来就告诉本座一句任务失败?” “属下无能。”白妗重复。 叶归不耐烦,“说实话。”他脸色阴沉起来,“是毁了?还是丢了?” 白妗心中咯噔,半晌才说:“…丢了。” 叶归眉眼还是阴沉着,慢慢地又缓和了下来。他坐到椅子上,倒了一杯茶,用手托着暖了半天的手,才说道: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其实不想难为于你。” 他细看了一眼白妗,长长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明妃大礼上所发下的誓愿么?” 绝对忠诚,绝对忠贞。 “杨恣都同我说过了,你与那大昭的太子…没想到啊,你白妗还真是下了血本。”他眉一皱,“可即便如此,丹书玉令已失。此为渎职之过,可以取你性命。你认是不认?” 白妗俯首,“属下认。” 叶归转着茶杯的手一停,听得她乞求道,“在此之前,能否让属下见一见师父?” 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她始终没有起身的时候,抬起手来。 有女声带了怒气喝道:“慢!” 一身月白衣裙的女人拦在白妗面前。她似是匆匆赶来,外衫的系带都凌乱着。 “教主,你不能这么做。” 叶归微讶,放下茶杯,那种阴沉又浮现在面上了。 “雪氏,你以什么身份在与本座对话。” “本座的师姐么?” 雪行容不说话,秀眉微蹙,遮住白妗跪着的身体,却是护犊子的姿态。 自她踏入这个镇子,雪行容便接到了消息,她毫发无损归来,却没有带回丹书玉令。依当初所立军令状,若不成功,便会被囚于渡罪崖十年,或者血溅当场! 她害怕,叶归会秘密处置了白妗! 这个心性冷酷的男人,他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 叶归跟她僵持着,彼此态度都很强硬。 “她再不配明妃之位,”终于他先开口,冷漠道,“青衣教,已经不能再收留她了。” 雪行容请求:“还请教主…按教里的规矩来办。” 她说着,忽然一撩衣摆,跪在了白妗身边,也跪在了叶归脚下。 叶归差点失声喊出“师姐”,脸色一僵,忽然笑了笑,那笑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看在你的面子上,那就三阁会审以后,再决定她的去留吧。” 雪行容松了一口气。 “谢…教主。”白妗抬眼,对身边的女人抿了抿唇,“谢师父。” 雪行容冲她轻轻一笑,褪去了锋芒以后的女人,十分柔和: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白妗终于释然。 * “师姐。”叶归忽然叫住雪行容,“方才你以为我要杀了她么?” 他眉眼如春光融融,外表十分儒雅,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就是掌握着天下第一邪教,武功绝顶,连朝廷都要退避三分的青衣教教主呢。 雪行容摇了摇头,“教主仁慈。” 他笑笑,“我不仁慈,只是不想手里再沾血,再叫你瞧见。” 对于白妗的死活,他是半点不在意的,“这把刀,我便递给别人了。” 雪行容轻声道,“她八岁拜我为师,前后整整七年,我早已把她当成女儿来疼。三日后的会审…你,就当体谅体谅师姐,好不好。” 叶归抬起眼,意味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词,不破不立,我觉得也适用 等各自处理好手头的事儿,重逢可以安排哈 又是默念hehehe的一天 不敢保证还有没有一更??? 感谢观阅!感谢在2020-05-28 23:32:33~2020-05-31 18:36: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m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幻梦(慎) 三阁会审, 即由四大门主之首、教中大长老、青衣教教主组成公堂。代表四门主出席的竟然是玄武门主。 长老宣布废去她在青衣教所习的全部武功。 逐出青衣教。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对不对? 白妗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重重地咳嗽着, 在屋檐下躲雨,眼睫湿重, 抬都抬不起来。 水汽濛濛,凉意透骨。 她忽然好委屈, 又觉这委屈好没道理, 终究是自己选择的路。 梵音远远飘来。 是五六个游方的和尚,为首那一人分外眼熟。 等走近, 白妗差点没惊得跳起来,竟是善水?! “阿弥陀佛。”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袈裟,将法杖递给沙弥。合掌行了个佛礼,光可鉴人的脑袋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明亮。 慈眉善目,富有亲和力地问道: “施主为何在此处踌躇?” 他乡, 哦不故乡遇故人,白妗扁了扁嘴, “犯了错, 被家里赶出来了。” “阿弥陀佛,”他多看了少女两眼, 心生怜悯,吩咐后面的小沙弥,将一直未打开的油纸伞送到她的手里。 白妗疑虑,“你们为何不用?” 他笑道, “行走于滂沱之中,也是一种修行。” 说着便迈出一步,与她一同站在了屋檐之下,抖了抖湿重的袖子,冲她咧唇一笑。 “……” “施主,我在游方之时,遇见过许多人。有人非常懂得止损,不论做什么事,一旦发现付出不能得到对等的回报,便会却步,这些人,都是世上的聪明人。” 他的声音就像诵念经文,带着檀香一般令人安心的功效,面对这熟悉的脸容,白妗惊讶,是时光错乱了么,他竟比那时年轻了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关系,白妗便也听他说了下去。 “可还有一种人,最是执拗。就像明知前面是悬崖还是义无反顾,这样的人,老衲平生所见,不过三人。” 他说着说着回忆起来,“施主可记得在奉觉寺……”白妗“啊”了一声,猛地重重一呛,看着善水如同见了鬼,指着自己: “你如何知晓…?!” “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善水一脸高深,勘破世事的眼眸中带着笑意。 白妗一撇嘴,世上的高僧就是有这一点不好,什么都不可说。 善水将那日白妗走后,他同姜与倦的对话尽皆说了。 “我知你与惜玉关系匪浅,才说出那样一番话,好让太子殿下留你一命。” 善水叹了口气,“却未曾想,他…未动杀念。” “殿下极具佛心,倘若入我空门,想必已有大成。” 和尚的神色很是遗憾。 白妗愣愣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雨水。可是袖子也是湿漉漉的,这般举动不过徒劳。 听他继续温言,“他很早就知道你是芳华宫的刺客,却不忍心杀你。因怜你寿数,屠刀成了佛手。” “他是要放了你的。” 他是要放了你的。 可至今为止,她都做了什么? 诱他跌下神龛,支离破碎。毫不留情地践踏、碾碎。 而她赤足也是血肉模糊。 白妗望着天,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 天色阴沉,盛京城中家家户户挂满了白幡,就像一夜之间从夏入冬,纷坠了大片大片的雪。 青石板上洒落纸钱的碎屑。 披着宽大披风的少女宛如迷途的旅人,辗转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如漂萍一般无所归依。 终于走入一家茶馆,靠柜台的桌子边坐着一位大婶,她上前:“请问…城中为何举丧。” 隐在披风下的小脸雪白,一双眼眸漆黑而平静,“是有什么贵人…逝了么?” 陛下大行了么? 那么…新帝登基了吧? 大婶却缓慢叹了口气,随着她叹出了这口气,少女的脸色变了变。 望向店外的天空,大婶蜡黄的脸上现出惨淡的哀容: “唉,可怜才过弱冠的年纪。” 声音之中,有着形容不出的压抑与凄凉。 小二拨弄着算盘,插嘴道: “可不是嘛,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皇子呢,就这么没了!哈!有个词儿…叫那什么来着,天妒英才!” “真是命运无常呀无常。” 店小二摇头晃脑,样子很是滑稽,却没人笑得出来。 白妗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的。 *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 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拍着被撞到的地方,冲那道跌撞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哪里来的疯婆子。晦气!” 白妗不知不觉走到了公主府的地段。 也许是不敢求证,竟然情怯。 然而看见府门前高挂的白花与素色的灯笼,终是忍不住浑身一颤。 门被推开,一身素缟的槐序公主缓缓从中走出,面容憔悴。她抬头看见白妗,红肿的眼睛一下子盛满怒火。 冲下台阶,将她推倒在地: “你还回来?你还敢回来!你回来做什么,来看我们笑话的么?!” 她呜咽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再顾惜身为公主的形象,嘶吼着要来抓扯白妗。 “公主!不可公主!” 牙玉拼命拦住,白妗呆呆地跪坐在地,忽然紧紧地捂住了脸。眼中干涩疼痛,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槐序的语气渐渐地冷了,她俯视着跌坐在尘埃之中的少女: “是我害了三哥。为何要把你留在府里?他没有遇见你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太医说不能再操劳下去,他还是我行我素。母后诸多斥责,当时还应得好好的,回到东宫,一点灯便又熬到四更!” “他说不能停下来,”槐序像是崩溃得彻底,嘴角不受控制地抖着,“一停下来,身后便有千千万万个人,在他耳边吵闹,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一声声地质问,撕心裂肺了一般, “那些人是谁啊?是谁啊?” 白妗的嘴里火辣辣的疼,她呆呆地仰着脸,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整个太医院都说他得了魇症,说他命不久矣。” “怎么可能。”白妗的神情似哭非笑,她迟缓地摇了摇头。玉空见是治好了他的,玉空见一定治好了他的。 她又突然顿住。 玉空见…与他有血海深仇。 “是啊,怎么可能,”槐序喃喃,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前几天他还着司珍局给我打造了一套头面,要在母后的寿辰中用上,却…” 槐序捂住脸哭泣,“不要,我不要了!如果知道这是三哥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我只要三哥回来…” 风过,似这世间未亡人的嚎哭。 只有牙玉低声的劝慰:“人死不能复生…公主千万保重身体…” * 终究,槐序带她去看了姜与倦。 因太子新死,还未葬入皇陵。 白妗看到的,只是一座棺木。 她想,人死以后,究竟剩下什么呢?就算是尊贵如他,也只有至亲者哭,一副体面的棺材而已。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像她在宫外遇见的大婶,店小二,行人,不会因为死了谁而发生任何改变,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只有记得他的人在悲伤,很多年后,史书上也只有淡淡的一笔。 甘心么。 他还有很多心愿都未完成,怎会如此年纪逝去。所以就算棺木都摆在了眼前,灵堂中香烛的气味冲入鼻腔,白妗也无法相信。 周围晃过很多人,无一不面色憔悴,行走来去。或有一二,对这个始终静立的少女投来惊疑而指责的目光。 在一旁打量了很久的大太监,忍不住疑虑道:“公主,这是何人?” “三哥的…故人。” “不必阻拦。” 槐序轻轻道。 灰白色的烛泪沉重,一下落地。白妗合上眼帘,好似大梦三生。 再睁眼时,天翻地覆。 ……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善水法杖上的舍利不再散发出光辉。 “施主,你看到了什么?” 他那空灵忘情,如被涤荡一空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 白妗怔怔,抹了一把脸,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么。 她苦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 离开的时候,白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以后,就要真的成为漂泊之人了。 一个包袱回来,一个包袱离去。 师父给收拾的衣物,塞了各种丹药,还有清凉丹。明明以前不许她多吃,说吃多了牙会坏,这次,却给她塞了整整一瓶。 白妗一尝到这个味道,脑海有什么一闪而逝,串在了一起… 她突然心软得不得了,弟子出门闯荡江湖,是不是每个师父都会如此。 与她同行者,却是玉空见。 离开小镇,他们在与世隔绝的药王谷落了脚。 偶尔会听见来自盛京的消息。 太子回了东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重掌大权,蒸蒸日上。 与那个幻梦截然相反,他离了她,仿佛真的成为了更好的人。 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除了她,要在玉空见身边为奴为婢三年。 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白妗一早便起来配药。还是那张延年益寿的古方,她已经能将原料配得极好。 玉空见来查验时,白妗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问,“你想活很久?” 祸害遗千年,果然不错。 玉空见却道,“不是为我自己。” “那是为了什么人。” “一个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面的人,”玉空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你们素未谋面?” “是。” “你这样的人也会想着救谁么。”还是个素不相识之人,白妗讽刺他,“我以为你只会杀人。” 玉空见看了她一眼,虽仍旧冷漠,神色却难得地认真起来: “我是行医者,不是侩子手。” 她冷冷一笑,不再搭话了。 某些时候,行医者就是侩子手。 第79章 救我 有一味药却很难找。 据说在川蜀之地, 生长有这种草药。 天还没亮,两人就出发了。 夜晚借宿在一户农家之中。晚饭正烧着,女主人端了些新鲜的水果来招待。屋里两岁的小儿忽然啼哭不止, 女主人冲他们歉意一笑,搁下手头的帕子, 便哄娃娃去了。 男主人腿脚有些不便,玉空见正给他看诊, 望闻问切无一不细致。 左右没有白妗的事儿。坐了会儿, 便进灶房打起下手,烧着水。 老太太正往锅里撒上一把葱花, 肉香气儿直冒。看着看着,白妗很快注意到了不同,老人翻勺利落,脊背虽有佝偻,气质却是稳重大方, 半点没有村野气息。 方才就听小夫妻谈论过,他们家老太太是从宫里放出来的老人。 白妗无端寻到些亲近感, 转到案板上切起了萝卜。 不知何时老太太站在了身边, 她眯着眼,“老身曾见过一个女子, 一双手也是同姑娘一般这么巧呢。” 白妗听完有些惊讶,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看,亏得记忆极好,忽然便将她认了出来。 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 她稍稍定了心神, 状似无意道,“听说老人家是从宫里出来的。想必对宫里的事都是了如指掌吧。” 那老太太正将肉菜装盘,笑了笑道,“一把年纪了,很多事都记不太清啦。” 白妗也是一笑,“妾身四年前进京,哪知东边竟起了一场大火,那火势凶猛,在客栈都能看见冲天的火光。那时妾身还小,吓得连夜做噩梦呢——老人家可知这其中的原委?” 老妇人回忆起来:“这么件事…” 都是从宫里放出来的人了,又在这荒郊野岭,俩人萍水相逢,没什么忌讳。 老妇便一叹道,“姑娘权且当个秘闻听听了。” 白妗手下不停,切着菜,洗耳恭听。 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是,是起了一场火,外边都说是老鼠啃坏了烛台,其实这里边大有文章。” 大约不论多大年龄的女子,都有八卦的天性。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喜欢抓着人唠嗑,这老太太亦是如此: “老身在贵人身边伺候,这宫里的秘辛,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其实呀,当今陛下并非正房嫡子,而是庶出,自小被养在嫡母膝下,陛下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 陛下登基后,并没有将生母奉为太后,而是尊了已逝的先皇后为太后。 故而那位贵嫔——至死,都只是一个太妃。” 说到最后一句,已有了些阴私诡计的端倪。 白妗耐心听下去。 “太妃与杜家交好,向来不喜庶民出身的贵妃,更不喜陛下对贵妃的爱重。在后妃同往奉觉寺时,太妃下手,以怪胎换掉贵妃之子,只为让贵妃失宠于陛下。 贵妃之前随陛下南巡失踪过一段时日。彼时陛下怀疑贵妃腹中并非龙种,于是将计就计…” 说起旧主旧事,她眼中还是含了一抹泪光。 “帝心凉薄,可见一斑。” 老妇人感叹着,摇了摇头。 “如此整整十年过去。贵妃经历了最惨淡的时期,却又迎来最盛的恩宠,她的小儿子楚王已有四岁。 小孩天性顽劣,一日,与通明殿的宫女耍玩之时,将宫女锁在了偏殿的一间厢房之中。 之后整个通明殿便起了大火,楚王被人匆匆抱走。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前太妃来看望太子殿下,殿下却不在东宫,于是太妃便在厢房小憩,你说巧不巧,太妃休息的厢房,正是宫女被锁进的那间厢房…” 白妗哑然。 这一连串下来,透露着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据当时救火的宫人传,不知为何那房里没有呼救之声,像是里面的人…睡死了一般。” 她说的含蓄。 可,真的是睡死了吗。 也许,是被什么人用药放倒了吧。 白妗恍然大悟。 竟是陆惜玉的手段。 前后十年,隐忍蛰伏。 一朝得势,立刻布局反击。 大火是一定会起的,当年散播“贵妃与人有染”的流言的人没有死干净,陛下不会放心。 于是,如十年前陛下所做的一般,陆贵妃也将计就计,利用通明殿一场大火,借刀杀人,甚至用自己的小儿子来作掩护,或许,那对毓明太子的百般爱护,也仅仅是为了今后大仇得报、做的准备! 这是一个,何等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子! …… 深宫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当年那心存仁义,怀揣医救疾苦、教化世人的美好愿望的女子,竟被染得这般污黑。 用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最终身死异乡,惨淡收场。 更没想到的是,此番真相,她竟是从一个山野村妇的口中听到。 而这世上因果相联。 正是陆惜玉如同生母一般,对太子那样的好,才让人在二十年后起疑,翻找出那早已泛黄的旧事,企图以此作为毓明太子一生的污点。 可是连那一点好,也不知是不是做戏。 白妗深深地叹了口气。 以为是一帆风顺地成长到现在。 却原来,他身边都是那样的人。 是受了这样的影响吧,他虽没长成人面兽心,却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在感情一事上,有着扭曲的执着。 山中起了薄雾,蛋白色的月亮将光芒洒向大地。 白妗披衣行走在槐树之下,毫无睡意,望着脚底下斑驳的影子发呆,想到他们是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呢。 他在做什么? 是像她一样,闲庭信步,无所事事。 还是奋笔疾书,批改公文呢? 一回忆他看到奏折上某些内容,就变得死臭死臭的脸,跟平常的风度完全不一样,白妗就笑了出来。 笑过以后,她拢了拢衣衫,“奇怪,怎生这般冷…” 有人走到她身后,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边,并肩一般。 是玉空见。白妗没回头,问, “你能弄到点酒么?” 玉空见淡淡道,“怎么,借酒浇愁?” 白妗道,“此情此景,不配点酒,实在是辜负…” “辜负?” 是啊。辜负这夜色如许。 玉空见不再搭理她,白妗只好自己提了两坛酒来,手指僵僵地揭开酒封。 玉空见很自然地顺了一坛过去。 白妗翻了个白眼,背对着他,敬天地,然后敬槐树。敬自己。 她饮酒后分外乖巧,只是醉得眼蒙蒙,像要睡着了一般。果然,下一刻一下就坐到地上,身体一歪,倒在了槐树的树根上。 意识朦胧中,有人靠了过来,纠着眉心地看了她许久,小心翼翼,白妗感到是一片绸缎摩挲着肌肤,有点温暖,她轻轻地蹭了蹭,喃喃,“有点想你,…。”后面两个字含糊不清。 她又说,“真的,…一点点而已。” * 这里是即墨城的关隘。 玉空见牵着一匹黑马,走在一黄衣少女身后,他的容貌实在引人注目,过路的行人频频望了过来。 只见黄衣女突然转身,冲着这容色美丽,近乎妖魅的男子,吐出了两个字: “止步。” 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神情如同一柄寒剑。 白妗却很平静,“三年之约期满。” “你我便在此离别吧。” 玉空见动了动唇,想说什么。 白妗将面纱戴好,一双眸子冲他弯了弯。 “惟愿永不相见。” * 白妗收到了一封信。 来自杜相思,信中提到她正在即墨城中。 刚喝了杯茶,就听见一旁的小姑娘们在议论,依稀听见“逃妻”两个字。 比起盛京,即墨城明显民风剽悍了许多,这一路她都看见多少大姑娘大闺女抛头露面的了。 “快说快说!”有人激动地催。 那挑起话头的就清了清嗓子,“话说,一日晴空万里,鸟语花香,殿下刚刚上完早朝,回到寝宫还没坐热,便有人来报大事不好——你们猜怎么的了?” “怎么了?” “太子妃,她跑了!” 众姐妹伸长了脖子:“哇——” “听完这话,殿下当即脸色一沉,勾起薄唇邪肆一笑‘小妖精,还想跑出孤的手掌心?看来,是孤没有疼够你!’当即选出了一百零八个精锐,要去捉拿太子妃了!” “天呐,”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姑娘捧着脸,春心萌动,“我要死了!” “你们看过行宫狩猎那一段,那一段‘策马扬鞭’了么,”有个女孩儿脸羞得通红,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立刻有人接道,“看过了看过了,不错,畅快淋漓!” “我可真是爱死红豆先生了,只盼他能多写一些,我要全部买来珍藏着!” 白妗嚼了花生米,也凑一嘴热闹: “你们说的这位红豆先生,是何方人物…?” 圆脸鄙夷,“一看你就是外地人,红豆先生,自然是鸾章斋的小红豆啦!” …… 当着她的面把信拿了出来,前前后后抖落了一遍,杜相思还不可置信。 白妗只得说,“杜相思,你什么时候还我五百两。” 还我血汗钱! “你真的是白妗?!” 乖乖。她两眼发直,“什么神仙圣手,也给妹妹介绍一个…” “……” 白妗一拍她脑袋,杜相思这才老实下来,放下手里一堆废稿,看她几眼,又捂着了心口,“你快快离我远一点,不想看见你。” 这货又犯矫情,白妗哼道,“你写的那都什么玩意儿啊,”挠了挠下巴,“听得我想把你胳膊卸了。” 杜相思立刻护住,“你敢,它可金贵了!” 白妗不敢苟同。 杜相思摊手:“这里的人喜欢看,那我就这样写咯。再说了,又不是写你家那位干嘛那么激动,” 白妗挑眉。 “现在他可没市场啦!”才说一句坏话,杜相思就立刻住了嘴,眼睛左右乱瞟,“呸呸呸不能说,被抓了可是要老命的,我可吃不消。” “什么意思?”白妗皱眉。 杜相思赶紧转移话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可是城里知名的话本先生,一本难求!”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杜相思,小红豆,倒是妙。 “鸾章书斋?” “不错,我与他们签契啦!”杜相思热情地给她普及,“此斋分为金银铜三斋,每月会举行票选,夺得桂冠的话本,就可以在金斋的‘妙笔榜’上有名,说白了就是有机会赚达官贵人的银钱~” 杜相思又问她怎么来了即墨城,白妗便将来龙去脉给她解释了清楚,只掠过东宫种种不提。 杜相思啧啧道,“我怎么想不到呢,你这身份更有看头,还绞尽脑汁写什么王二狗的压寨未婚妻呢!” “……” 不过是随意一瞥,白妗脸色一变,立刻走到窗边。 杜相思问,“看什么呢?” 白妗回过神来,摇头,“许是眼花了。” 快到午膳的时间,杜相思邀请白妗用饭,顺便参观她在城南的小屋子,用石头砌成,外面看着美观大方,屋内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后院养了几只鸡,还有一片篱笆地。 “很不错。”白妗称赞。 多稀罕的事儿啊,见过那么多好东西的白娘娘,也能觉得不错?杜相思美滋滋地铺着床,“你暂时住我这儿吧,”她眨眨眼,“不过要收你租金。” 白妗也眨眨眼,租金什么的倒没问题,不过——你不会是忘了还欠我五百两吧? 杜相思干笑一声,抚掌道: “这样吧,你来给我的话本配画怎么样?” “还有后院菜地也归你了!” “……”□□的报复。以前她伺候她,现在风水轮流转,就想着要调个头儿了,她想的美。 次日,白妗挥着锄头翻着土,叹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来到即墨城已经半个月。这日白妗刚捡了两个鸡蛋,杜相思就从书斋回来,脸上却没了笑模样。心神不宁的,吃饭时也提不起精神,最爱吃的鸡蛋羹一口也没动。 白妗还觉得她的坐姿有点别扭,趁她走神,一把给人拽过来,就看见了手腕上的鞭伤。 “怎么回事?”她有些严厉,“谁打你了?” 杜相思要给她这个样子吓哭了,哆嗦着说:“没,没有…” 白妗扳正她,“你说实话!” 眉眼阴着,“不然我就去砸了鸾章斋,问个明白。” “你别去!”杜相思慌得摇头,哑着声儿说,“是,是那个胡楚天…” “他欺负你?”白妗声音都变了。 杜相思又摇头,“我没让他怎么我,就,就被打了几鞭子…” 胡楚天,白妗知道此人,即墨城中首屈一指的巨贵,富可敌国,鸾章书斋有一半都是那人的注资。 “他为何打你?” “我也不知道,”杜相思眼睛红得像兔子,有些难以启齿,“他就是个畜牲,今儿不知怎么来了斋里,往常我都是避着的,这次不知倒了什么霉运撞上了,被他拽到暗室,打了我鞭子,还要我脱掉外衣…我咬了他,跑了,险些又被捉回去…” 杜相思欲哭无泪,“怎么办呀,他那么有权有势,我们斗不过他呀…搬家吧,白妗我们搬走吧?” 白妗不说话,抿了半天唇,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小声问,“疼么。” 杜相思立刻委屈起来,“疼,怎么不疼呢。” 她委屈着委屈着又偏题,不知怎么就说,“白妗,那五百两还差一点点就存够了,我会还给你的。” 白妗点点头。 握住了杜相思的手腕,等她渐渐不再颤抖,才问: “我能为你做什么?” 杜相思扑到她怀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谢谢你,真的。” 她哭出了鼻涕泡。 * 月黑风高杀人夜。 或许唯一值得感谢玉空见的地方,就在于他为她接上了断掉的筋脉。 虽然大不如从前,可也耗费了小半年的心血,修复了七七八八,总是派得上用场的。 玉空见说,他缺一个保镖,再找很麻烦,他不喜欢生人。 胡家的豪宅之中。 里面正举办一场声色犬马的宴会,丝竹不绝于耳,各色艳姬来往,一个比一个穿得单薄,媚眼如丝。 白妗混在胡姬之中,穿的也是一身大胆的胡服,上身布料勉强遮住,丰满呼之欲出。丝绸的灯笼裤透得可怜,露出雪白柔软的腰肢,画着浓妆,脸用鲜红色的面纱挡着,整个人是头发丝儿都散着妖里妖气。 席间坐了一个白妗实在不愿看见的人,小侯爷魏潜。 偏偏她对着这席面,就要给他敬酒。 只得忸怩着踩着莲步,鲜红蔻丹的十指拈着酒杯,送到他唇边。 不敢对视,就怕露馅。 胡楚天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对着目不转睛的魏潜举起酒杯: “这般尤物,不如送给侯爷享用?” 魏潜不言不语,眯起眼。打量这胡姬肖似故人的身姿。 不知这胡楚天是不是调查过他了,将他的喜好拿捏得如此准确。莫非盛京里有胡家的人?区区一个商贾,手也伸得太长,难怪那边要派人来查他了。 白妗手心里都是汗。 魏潜却摆了摆手,“不打扰诸位雅兴,魏某还有军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胡楚天大喜,低声吩咐左右:“将此女送到芙蓉阁中!” 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芙蓉阁,正是胡家家主享乐之地。 白妗不过是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咔哒一声落了锁。 矮胖的中年人目露邪淫,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小美人儿,我会轻轻的,不会弄疼你的。” 说完就非常迅速地挥出了匕首——此人喜爱性虐的传言是真!白妗躲得已经够快,没想到还是被划伤了手腕,眉心一蹙,登时一脚踹到他的命根子上。在他杀猪般的嚎叫响起时,用脚踢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握在手里,狠狠捅进他的腹中。 来不及查看有没死透,手上都是血的她破窗而出。 本来运起轻功可以飞快地逃走,半路里忽然一滞,眼睛一疼,才发觉额头上都是汗,流进了眼睛里去,下腹一种不好而晦涩的感觉腾升起来,流窜进了四肢百骸。 该死?匕首上竟用了媚药! 此时戒备已起,到处都乱成一团,喊着捉拿刺客,她这个样子冲出去,就是不打自招! 索性转身往回跑,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一家客房,黑暗中似乎有人静坐,她五指向前伸着,“救我。” 扑跪到那人脚下,触碰到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是他的靴子。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她仰起脸,没看清他眼底闪过的异样,究竟是嫌恶还是什么。 这男人戴着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喜闻乐见的桥段来了~~ 明天大结局 第80章 结局 火把映亮了天际, 窗外人影匆匆。喧哗声、尖叫声混杂着刀剑相击声。这间屋子却很是安静,主人也非常奇怪,独个坐在这茫茫黑暗中, 却不点灯。 抬起头,面具金属边下紧紧压着的肌肤苍白而莹润, 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辉。冰冷与柔软相互碰撞,意外地和谐。 直到他的视线冷冷地落下来, 白妗才发现手里扯着什么, 是他垂下来的衣袖。 布料很是华美,上面绣着的纹路却是低调的五瓣花, 指节修长却有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双手中将什么轻拍,是横躺着的一只笛子…白妗一个激灵,扑起来就伸长了手, 直冲着他的面具而去! 却被一股力道扫到了地上。 白妗急红了眼,她蜷缩着狠狠地咬着下唇, 依靠疼痛维持了清醒, 那不可言说的燥热根植在她的血管之中,将她连皮带骨, 焚烧得灰飞烟灭。 时而感觉自己头重脚轻,时而又觉飞在云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戴着面具的人站了起来,冷冷地俯视了一会儿团成一团的少女, 站起来绕过她,就要离开。 少女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道,宛如一只矫健的猎豹,向他的背影扑了过去。 早在她一跃而起带起风的时候,他便反应过来,转过身的一瞬,却猛地被扑倒在了地上,背部与地面碰撞剧痛传导过全身。 闷哼一声,勉强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衣袍已经凌乱不堪,束好的长发也散乱了一地。男子屈起了一条长腿,身体却被她的重量紧紧压着,挣也挣脱不开。 面具下,那狭长美丽的双眸之中,已然蕴起了怒火! 红纱摇摇欲坠,衣衫不整、色彩鲜艳的女体,像一条剧毒的蛇,缠绕在他的身上,忽然,响起震天的敲门声—— “大人!” “…何事?” 因疼痛而变得有些低哑的声音。 守卫也听出了他的不悦,硬着头皮道,“深夜打扰大人,属下罪该万死。” “因胡老爷遇刺,我等正在缉拿逃犯。不知大人是否见到可疑人员经过?” 屋内死寂了一会儿。 白妗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咬着他脖颈的齿不敢松开,淡淡的血腥味在弥漫,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趁脑子还没有成为糨糊,白妗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那些人对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还叫他大人。 什么大人,会出现在即墨城巨贾,胡楚天的府邸之中?! 听见他回答外面,“没有。” “滚。” 一切重新静了下来。 她松了一大口气,咬着他颈上肉的力道也放松了下来,唇舌无意中蹭过。 他一僵,把她推开。 加上刚才。 这是第二次他把她推开。 白妗剧烈地呼吸着,胸脯起伏,脸庞红得不像话,再度双手双脚地缠了上去。 第三次被推开。 这一次,白妗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像烂泥一样软在他脚下。 感觉被凝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妗有一瞬间的清醒,手臂上猛地一紧,他一下子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当我是谁。” 被他拎在怀里,掐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白妗已经晕了,思想里好像是要逃离他的,身体却违背了意志,根本无法拒绝这令人舒适的温度。 不知如何是好,被淹没一般的无助的感觉操纵着,只能掉眼泪,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一边讨好地蹭着他的手臂,一边呜咽,他伸手又把她往外推,她感到绝望,泪珠掉得更凶,忽然就被恶狠狠地抓住双肩整个儿翻了过去。 …… 看清身边沉睡的青年的面容,白妗脸色一白。 天底下有这样糟心的事? 久别重逢遇故人,刚遇上就滚做了一堆,采花贼也没有这效率。 白妗连滚带爬地滚到床下,悲催地发现几乎没有落脚地,身上也惨不忍睹。 光着不好意思到处跑,只得又缩回了被子里。 胡乱看了一眼,除了男子衣袍,那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布条被撕得稀碎,扔得满地都是,一个银亮的金属物什混在其中,应该是他的面具… 摆头,从桌台上摆着的铜镜看到自个儿的尊容,浓妆全花,糊在脸上跟妖魔似的,白妗吓了一跳之余,不禁汗颜,这都能下得去口?! 一扭头更是惊悚,姜与倦醒了。 他坐起身,正淡淡地看着她,锦被滑落露出中衣,锁骨上好几道明显的抓痕…这抓痕是…? 破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晃过,白妗一下子脸烧起来,心想苍天,自己这么如狼似虎…? 淡淡的尴尬在二人之间流转,她扒拉了下身上的被子,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眼前忽然一暗,他竟是一语不发地吻了过来。 所有的话语被堵进了喉咙。 扣着她的后脑勺,吻着吻着白妗就感觉到他不对劲了。 于是他压得不卑不亢,她倒得顺理成章。 这场开伐之中,他始终凝视着她,眼眸漆黑而宁静。 风吹起帘帐,只见两条白生生的细腿挂在那劲瘦的腰上,随之起伏。 轻薄的绸缎之下,小腿肚不住地发抖、滴汗。 …… 即墨城又起战事,鞍挞六部与定羽王的军队打得如火如荼,前几日又派了一个细作入城,混在商队之中,所幸被魏武侯带人揪了出来,当即一刀杀了,头颅高挂在城门之外三天三夜。 胡楚天也倒台了。 据说是他托关系放了那细作入城,证据确凿,定羽王怀疑他与敌军私通,一顶通敌叛国的大帽子扣下来,一条命怕是保不住。 胡氏那庞大的家产,自然尽数充入国库了。 这些都跟白妗无关。 准确地说,是没办法去看热闹。 她出不去。 摸了摸脚踝上的细金链子,这是一对纯金的脚镣,后面长长的锁链像两条小蛇一般。姜与倦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戴上了,醒过来的时候白妗骂了他两句,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听完,只吩咐了下面人几句,便走掉了。 白妗憋得慌,四处走动,发现这链子能提供的活动范围最多,就在这个院子。 院子外面,她就出不去了。 姜与倦这是要把她关着? 她咬牙切齿,用捡来的尖石头磨那细金链,手都磨破皮了,这玩意儿不知什么材质的,竟丝毫不动。 磨的时候,姜与倦回来了,不知道站一边看了多久,然后冷笑一声,当着她的面把钥匙扔进了池塘。 白妗干巴巴地看着池塘溅起一点水花,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泛。 …… 三年不见,白妗发现姜与倦变了很多,夜里他睡眠非常浅,非常容易惊醒。 醒来的时候,眼神冷漠空洞。 看到她,又恢复正常。还轻手轻脚地给她盖被子,要是不拿链子锁着她,还以为仍是那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太子殿下。 这一天,白妗怔怔看池塘里游鱼来去。 下人来报大人回来了。 他的话变得极少,行走步态却利落,大概…可以用雷厉风行来形容? 二话不说就拉着她上榻。 上榻就上榻吧,她其实没什么不满,毕竟姜与倦还是极照顾她的享受,况且食色性也,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关着吧,吃穿也没短缺她的。 白妗这般被锁了几天,不但没有消瘦反而胖了。 摸摸肚子上的肉,白妗愁得直打转。又因为拴着链子,转也转不了。 姜与倦一伸手就把她抱上,一抱上就亲。 白妗给挡住,拍他拍他,“能不能别喂我吃肉了啊。我要吃素,吃素。你看看人家和尚,一个一个细皮嫩肉的,说明茹素可以变年轻嘛。” 姜与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晚奴婢们就上了一道“开水白菜”,白妗尝了口,哎,鲜得舌根都要断了。 她为以前对白菜的轻视而忏悔。 后来听说这道菜的做法,白妗吓了一跳。什么只取菜心用老鸭火腿熬制高汤…好奢侈。 果然还是她见识少… 白妗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声。 姜与倦是被外放到即墨城的,据说陛下是为了锻炼他行军打仗的能力。那些糟心事都解决了,流言也早已销声匿迹。 不知是接连几日都上战场,风沙太大,日头太盛的缘故,他轮廓硬朗了很多,肤色也没有从前那样白嫩嫩的了。 白妗摸了他脸一把,在他温和的眸光之中,提出很在意的一件事。 “为什么关着我呀,”给他系好披风,拽了拽,“还锁着,怕我跑了不成?”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力道很重,像是极力感受她的存在。 才低声说,“因为总怕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回到了我身边。” 心里有个声音说,什么重聘钟爱之人。 假的,都是假的。 再抓住她,他死也不会放手了。 * 白妗嗑着瓜子,跟扫地的小婢女唠嗑,奇怪,这院子里竟然见不到一个小厮: “你猜猜,这战事几时能休?” 那婢女年纪很小,长相却机灵: “怕是早着呢。我听说前几日,有个什么大王子说什么‘天降神兵’,带了好多人在城外,却不是来赶走那些坏蛋,反而帮着坏蛋来打我们。” 她比划着,“现在城里贴满了他的画像,卷毛,眼睛还是棕色的。” 边月也搅和进来了?还跟大昭对着干。卷毛…看来打头阵的是相里昀。 第二天,白妗就听说六部退兵了,她惊讶,倒是天天往外跑的小婢女,知道不少小道消息,在她充满求知的眼神中凝噎了一下: “呃,大人一箭射伤了那个大王子的手臂…” 所以,相里昀以受伤战不利为名,飞快地退兵了。 其实相里昀也没有很想打吧,看来是边月王赶鸭子上架。想象那家伙中箭的时候,一脸又松懈又愤恨的表情,白妗就觉得好笑。 “笑什么?” 姜与倦风尘仆仆,提前回来了。 一边抱着她,一边往屋里走。白妗嫌弃地推他,“你脏死了快去洗漱。” 还穿着铠甲谁要跟他亲近啊。 姜与倦把她压到榻上,蹭了蹭,哑声,“难受。” 白妗推着推着就被他亲上,脚踝上的细金链子哗啦啦地响。 大约是在阳光底下待久了,他浑身都带着那种大漠风沙的气息。温暖,干燥。微微的汗意,却不难闻。 令人心神不自觉地安定。 蹬了一下腿,他就进来了。 被他的手掌握着大腿,分得极开,怎么也合不拢。 事后,她锤着他闹: “要沐浴要沐浴难受死了!” 姜与倦搂着她,“乖,先躺着,”拧干湿帕子,给她从头到脚细致地擦着。 那个还在里面,留着过夜太难受,白妗本来是想去洗干净的,结果不知是太累,还是他的手法太舒服了,导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忘记了这回事。 第二天,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 小婢女瞪大了眼,看着看着,小小的黄毛丫头恍然大悟:“姑娘可是想如厕?恭房在…” 如厕… 白妗这么厚的脸皮第一次红了个透。 灰溜溜地不敢出房门。 见到始作俑者,白妗跳上去,咬他的下巴,“都怪你都怪你。” 姜与倦笑着也不问什么事,揉了揉她的头发,“嗯,怪我。” 然后一切照旧。 万籁俱寂,他还在缓缓地动着,白妗都无语了。 到底是怎么了精力这么旺盛…一边腹诽一边哆嗦… 一场□□,不知几时才休。这一觉,她睡了很久,被窗外的鸟啼声吵醒。 醒来,窗户开着,暖风吹入。 正对着一副熟悉的景象。 这是…东府? 一个人的出现验证了她的猜想。 月儿柳一身粉色衫裙,“今日要用的膳食已经备好,姑娘先洗漱吧。” 冲她弯着眼笑。 白妗发现了一个怪事。 跟她睡觉,他都不脱.衣服,只用那一亩三寸地。每每白妗想套话,最后都被他弄得说不出口来。 弄点杨花落尽来灌,他也不醉了。还能清醒着眼神,把她弄到死去活来。 不知是喜是忧。 奇怪呀奇怪,这一夜,白妗趁他沐浴,先自躲到了木桶里,破水而出 却看见他身上纵横的伤疤。 她走的时候明明都没有的。 也不像打仗被刀剑所伤啊,有些伤口的形状很是古怪…还有鞭痕。宫里对贵人的刑罚,什么时候有鞭笞的,若她记得不错,只有低贱的奴才犯事,才会被拖到掖庭鞭笞。谁活腻了,敢用鞭子抽尊贵的太子殿下? “妗妗?”他有些慌乱地遮掩着,白妗却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 他不肯说,只与她相拥,轻声安抚,“都过去了,没事的…” * 太子回宫以后,曾消沉一段时期,而后大刀阔斧,一切都在好转。 直到,他一手打造了开国以来最恐怖的牢狱。 幽均卫从保卫百姓的国民护卫队,成了能令小儿止啼的恶鬼修罗。 修罗卫! 而他常到牢中监刑。 不管史书会如何诟病,一意孤行了下去。 轻罪重罚,从前说的统统成了笑话。 却废除刑法中的性虐、与挖眼。 他觉得人该生一双眼。好仔细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间。 有用吗?有。酷刑使人恐惧。人人风声鹤唳。政治从未有过的清明。 一直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陛下,终于下了一道圣旨,令太子去往即墨城带兵。 泄一泄杀气,洗一洗颓然。 …… 毓明以前,被称赞是最仁慈的储君。直到幽均卫成为修罗卫。 这样的赞美才销声匿迹。 姜与倦又将怀中人拥得紧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底被无边的冷漠席卷。 该杀。 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存在,他不会和妗妗分开那么久。 …… 这日,有来自西楚的使者拜见。使者去后,陛下旧疾复发。 回了东府,姜与倦脸色也不好看,关在房里一整天。白妗接过月儿柳做好的晚膳,推开门,他坐在黑暗中,长发披散。 直到白妗点了灯,将菜碟一一摆出,碗筷也放好了,青年喑哑的声音才在身后响起,“筇王…逝了。” 短短四字,分外沉重。 逝在西楚,异国他乡。 姜与倦认真地看着她的神情,愕然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她想起那少年的怪病…白妗坐到姜与倦身边,叹息一声: “殿下要是想哭就哭吧,妾陪着你。”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竟不难过?” “如果是体谅殿下,妾自然难过。” “说句不好听的,妾与筇王实在没什么交情,不怕殿下说妾冷血,”她靠在他的肩旁,语气淡淡,“妾从小,能在意的人很少很少。” “当初,不是为他而来么。”他垂下眼,轻声地说。 “你笨啊,”她嘟囔。 用很小声很小声的声音说,“妾钟情之人,是你。” 就像天上掉馅饼正好砸中了他,姜与倦彻底懵住了,满心的惶然,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握着的手指又松开,反反复复,才看着她犹豫地问。 “真,真的么。” 白妗说,“假的。” “妗妗,你又骗我。” 他终于弯了眼,捏了捏她的嘴角。 这世上的人,总是失去什么,又获得什么。能握住手里拥有的,是不是就该满足了呢。 …… 陛下病重,于宣和十四年一个春夜里,在太极殿崩逝。 临终的时候,他拉住太子的手,“勉励的话,朕也说了许多,不说了。把大昭交到你的手上,朕是放心的。” “父皇…”这一刻,榻上的老人不再是世上最尊贵、最无法亲近的天子,只是生养他的父亲。 望着他鬓角白发,灰黯的脸色,姜与倦泪垂。 老人吐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朕啊,要去见你的哥哥了。” 还有他最挂念也最亏欠的人,不知,会不会等着他呢? 大约,是不会了吧。 当那只枯瘦的手垂下,老臣们、陛下的发妻跪伏在地,内外同哭。 …… 天子逝世,举国大丧。 接连几天,阴雨绵绵,盛京仿佛笼罩着重重阴霾,直到临近新帝登基那几日才慢慢地散去。 东府。 白妗翻着画像,旁边月儿柳捧着糕点,小鸡啄米一般吃着。 白妗一边翻,一边啧啧有声地点评: “诗写的好,人也美,不错不错。” “这个看起来好生养,还有旺夫痣,不错不错。” “妗妗,”姜与倦走了进来,困惑,“你在干什么?” 白妗手忙脚乱地藏册子,心虚: “没干什么呀。” 月儿柳坦荡地把她卖了:“姑娘在帮主子看哪个官家小姐,最是贤良淑德。” “……” “……” 少儿不宜,月儿柳识趣地溜了。 白妗被扛到肩上,扔到了床榻之上。 笑着往后躲,被他抓着脚踝,拉到身下。中间叫了好几次停,他都充耳不闻,白妗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气得好几天不理他。 新帝登基,早朝重开。 第一天,大臣们觉得好,很好,先帝在天有灵,新帝非常勤政爱民。 第二天好,很好啊,照这个势头下去我大昭繁荣有望,不出几年就能一扫六合天下一统,第三天好…好个屁!勤勉,也不必如此勤勉啊! 仁帝时养的一身懒散骨头,到了新帝这会儿是要散架的架势啊!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新帝从即墨城带回来个女子,甚是宠爱,藏在东府里不给见人。 好几个臣属托人打听,隔三差五派人在白妗跟前晃悠,回来通风报信—— 像!像极了!跟前太子妃生得很像,孪生姐妹一样! 陛下这是旧情难忘啊,如此看来,要是他们施个恩情,再让此女吹吹枕头风,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几个老奸巨猾的一合计,当即上奏请求陛下赐她封号、接入宫中! 结果就是,白妗稀里糊涂被封了昭仪,被一堆人前呼后拥,接进了宫里。 她还感叹,这辈子是跟昭字过不去了。 知道这事儿的杜相思来信笑她,这下好了,好好的正妻你不做,只能做个妾了吧? 白妗哼笑,大笔一挥——你个老姑娘懂什么,古人有云、妻不如妾! 杜相思吐血三升, 回过来一个大大的“呸”字。 …… 某夜,昭仪宫里正要进行某种运动。 “别,别,你小心点。”白妗被他亲得痒,左右扭着躲,姜与倦好歹住口,揉揉她耳朵,哑着声音: “忍不住嘛。” 她推他的胸口,小声说,“我有啦,已经两个月了…” 他一愣,“有了?” 翻身起来,说了这么一个字: “赏。” 姜与倦至今所有的表现还算正常,可等他拟了一份圣旨,把太医院的人都召到太极殿来,排排立着,伸出手掌心, 而他挨个挨个地发大金锞子的时候,白妗就知道他疯了。 偏偏脸色还冷静得不得了,把一排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休吓个半死,以为聚众赌博的事儿被陛下知道了,这是给他们发的棺材本! 唯独豆芽菜笑得见牙不见眼,白妗想到他跟杜茵告密的事儿,害的姜与倦那段时间,跟她别扭那么久。笑了下,指使人把他的金子换成了陛下的梅花纹小金碗, 上边还有御笔亲提的字,虽说都是金的,就叫他供着也不敢拿去花。 豆芽菜脸一下子垮了。 白妗怀了以后,十分娇气,今天要吃岭南的荔枝,明天就要吃驴肉火烧。 有御史看不下去,上奏教育她,她就跪到姜与倦跟前,冲他扁着嘴哭,“不是臣妾想吃啊,是宝宝想吃嘛…” 把陛下看得心疼得不得了,翌日上早朝,陛下咳了一声,各种暗示各位卿家: “是朕第一个孩子,来之不易,爱卿便体谅体谅,宽松则个。” 臣子们都觉得陛下待那位昭仪太没原则,可到底是他们几个搞进宫里来的,况且,如今陛下都金口玉言恳请了他们,想想自古以来就没有臣跟君对着干、还能保住脑袋的先例…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唉,能怪么,后宫就这一个后妃不是? 头胎不是? 可不金贵着。 临近产期,白妗变得愈发焦虑了起来,半夜,她忽哭泣不止,姜与倦睡眠浅,一下子惊醒,将圆润了好些的少女…不,应该说是少.妇拥入怀中。 眼眸微眯着,拍拍她的背,轻声细语问道:“怎么了?” 白妗在他怀里抽噎着说,“做梦了。” 他又问,“什么梦?” “一个很不好很不好的梦,”她哼哼唧唧了半天,“算了不跟你说。” 姜与倦失笑,宽慰道,“别怕,我陪着你呢。” 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脊,白妗往他怀里拱了拱,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殿外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凉风有信,花香弥漫在了每个角落,他们在这香气中相拥同眠。 多少世人,为追求幸福穷尽一生,而现在,幸福已经握在了他们的手中。 【正文完】 第81章 恩爱两不疑(番外) 昭仪娘娘生了。 是个公主, 出来报喜的嬷嬷声音都颤着。陛下刚下朝回来,玄青色的朝服还未脱, 就要往内殿走, 几个内宦忙拦着他, 说什么陛下三思啊, 不合祖制啊,姜与倦忍了很久才没有一脚把人踹开, 不住地往殿内望,双手紧紧地交握, 却不住地颤。 一是喜,妗妗…给他生了个女儿。 二是忧,她怎样?可还好? 忧很快盖过了喜,听闻女子生子, 就是往鬼门关走上一遭, 妗妗现下是什么情况, 他也不能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好… 姜与倦自己把自己吓得脸色惨白, 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崔常侍看得心惊肉跳,真怕陛下在这关头又吐血了!赶紧上前去扶着。 好在是他多虑,姜与倦稳了稳手臂, 强作镇定地把太医们都叫到外面, 挨个地询问起来。 * 白妗虚脱了几天,这日刚好了点儿,奶娘就抱着小团子, 来给她看。 “娘娘快看,公主长得多像您呀,” 说着把襁褓放到了她的枕头边。 刚出生的时候,白妗就撑着看了一眼,丑成那个样子,她是真没觉得像。 细竹给调了回来在白妗身边伺候,正摇着拨浪鼓,蹲在床边逗小团子笑。 “呀,公主笑一个~” 小团子没怎么,她自己倒笑得快活。 白妗一瞥,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就是她与他的女儿么?看起来恹恹的,据说是早产的缘故,气血有些不足。 许是细竹的鬼脸太吓人,小家伙的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作势要哭,白妗看着看着,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腾升了起来。 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会哭也会笑,也会慢慢地长大吗? 长大了,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 真好…她是父母双全的。 小家伙吭哧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哭,只扁着个嘴,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怎么了?”白妗奇怪。 “启禀娘娘,公主是饿了呢。”奶娘笑回,这便抱走去喂奶了。 …… 白妗卸货以后,姜与倦反而不再迷恋闺房之乐,一来她殿里,大多盖着棉被纯聊天,滚床单没几回,倒是喜欢肢体接触这一点,没怎么改。 一边批改奏折,一边拉着她的手,把玩着手指,时而摩挲过手心。 白妗偷偷看他,姜与倦的注意力是在奏折上的,怕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不知怎么养成了这个习惯,她悄悄地往回抽手,就被他拽住,“怎么了?” 眼睛还在奏折上。 白妗只得说,“陛下忙您的,臣妾就是闲得慌。” 被他闹得没法好好看话本,索性捏着掐丝珐琅的果叉,吃起盘子里的水果来。 咦,哪里进贡的猕猴桃,倒是甜,她又吃了好几块。 半晌身边却没了动静,原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几封翻开的文疏枕在手臂下,睫毛阖着,在挺直的鼻梁边投下阴影。 稀罕,大昭的皇帝也有这种累到趴着睡的时候,白妗偷笑,这要是画下来,被文武百官看到,他是半点威严都没有了 崔常侍轻手轻脚走进,递过来一件厚度适中的毛毯,白妗给他轻轻盖上,也一道静悄悄滴退了出去。 太极殿外。 白妗同他随意寒暄了几句,“你伺候陛下多少年了?” 崔常侍带了笑模样,回忆着,“东宫开始已有十六七年了吧。” 白妗看了他几眼,“给陛下搓过背么” “啊?”他傻眼,这什么问题。 “看陛下身上有伤,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在意得紧,便特地来问问你。想你同他十几年的交情,说是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必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故意把他跟姜与倦的情份往重了说,崔常侍果然放松了警惕,感叹道,“还能怎么,自个儿折腾的呗!” 白妗愣了愣, 崔常侍立刻就后悔了,打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子,“完了!主子嘱咐不能说,不能说的。” 懊悔不已。 白妗同情崔常侍,就他这个嘴把门,难怪陛下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是明海。 同情归同情,脸上还是淡淡道,“你既然起了头,就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然,我亲自去问他。” 说着要往殿内走。 崔常侍哀叫:“别!别!…”看白妗不肯干休,只得咬牙,“小人说,小人说就是。” “只娘娘万万不能同陛下透露,是我告诉娘娘的…” 从崔常侍口中,她终于知道,传言是多么错误,那三年他并不轻松。 除了乱成一团的朝政,压着他的,还有执念。那一纸放妻书中表现出来的豁达都是假的,他没有办法放下。 崔常侍说,自她走后,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不再碰画,不去芳华宫。他创造的恐怖的牢狱,撬开无数贪官污吏的嘴,可与此同时,他也用牢具虐待自己。 养伤就要十多天。 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告诉自己有必须完成的事。 他说,这世间,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死又有什么可怕,他只怕活得浑浑噩噩。 崔常侍是知道白妗是谁的,摇了摇头道,“白天忙公务,晚上就酗酒,日夜颠倒来过,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直到一年前有疑似是娘娘的消息传来,才慢慢地好了些…” 絮叨的话语成了聒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白妗只是喃喃,“我不知道…” 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三年。 春夏被她带走,冬天留给别人。 剩下秋天,独自枯萎,又独自成熟。 …… 难怪,他性情大变。 难怪,他千杯不醉。 这日晨起,白妗搂着他的背,没让他走,闷闷地说,“那时候,我给你留的东西,你没有看到么?” 离开的时候,她明明将东西都留在了安虞镇。 丹书玉令,石室仙机。 玉空见拿到的那一份,并不完整。而留给他的,才是千真万确的前朝秘宝。 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动用这笔财富,对于彼时入不敷出的大昭国库犹如活根之水,必定能省去他很多力。 姜与倦弯弯眼,从榻上起身,捧来一个匣子,打开锁扣,里面是手镯,还有一本棋谱,它们原封不动。 底下压着一根雕着仙鹤、振翅欲飞的白玉簪,白妗愣了愣,他却将簪子与梳子一并,放进她的手里: “妗妗,为朕绾发。” 坐到铜镜之前,乌发柔顺地垂下。 一如那年,她获封昭媛之时。 她站在他身后,泪水滴落在木梳之上,洇开一抹暗痕。 “哭什么?”从铜镜里看见她红红的鼻尖,姜与倦笑她,“都是孩子娘亲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抬手,握住她在肩头的手指,“别哭啦。” 白妗默不作声,给他理顺打了结的一绺长发。 “剪下来吧。”他忽然说,而后与她的一束青丝缠绕在了一起,妥帖收进香囊之中,挂在腰间。 回搂住她,笑得满足,“宫里的老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朕觉得寓意极好。” 白妗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 在心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对不起。 * 白驹过隙,春华眨眼而逝,冬日被大雪裹挟着呼啸而来,年关将近,城中有名的戏班子进了宫来,要演一出梁祝,陛下却频频蹙眉。 “不好。” “哪儿不好?” 姜与倦说,“梁祝我是读过的。这故事里的人,命很苦…” 白妗笑道,“最后不是化蝶了么,还是美满的。” 他却嘟囔着,摇头,“没有相守,不好。” 白妗抱着女儿,失笑。 后宫没有姐妹,白妗只得跟皇后、宁妃,现在的太后太妃们凑一起看戏。 年年都演一样的戏码,她们提不起兴致,太后的神色也不咸不淡的,心想一会去谁宫里打几圈叶子牌,哎这一把老骨头真不想动,不然一会让她们留下来吧。 那班主见大家都反应平淡,唯恐惹得贵人不满意,忙趁中场休息时作揖: “娘娘们莫恼,还有绝活儿呢!” 他说的“绝活儿”,就是最近新排的戏,城里都演过一圈了,反响热烈,绝对出不了错。 台上又是,白妗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这这透着一股浓浓恶俗风气,不就是杜相思的即视感,还什么城主妖姬? 白妗快要淡定不下去了,谁品味那么可怕啊竟然给编成了戏曲,根本没眼看! 她这边坐立不安,没想到这一折子戏却吸引了太后们的注意。果然一个个乐起来,看到精彩处还会说一声“赏。” 故事虽说荒诞了一些吧,但蛮合胃口,一波三折,主角俩也不似往年那叽叽歪歪的生离死别,倒是热热闹闹。 看戏,就是图个乐子不是。 谁不喜欢团圆啊? 连陛下也喜欢。 这喜欢体现在,尤其青睐成双成对儿的东西,有个士子写文章写得很好,陛下极为欣赏,当即赏了一只象牙的碎玉纹酒具,没想这酒杯是一对的,一只赏出去,另一只就单着了。 于是皱皱眉,把剩下的一只连夜送到了人府上。 这下误会大了,士子以为陛下非常赏识自己,大喜过望,写了一首诗称赞陛下多么多么的英明神武,后宫多么多么的和谐,与娘娘多么多么的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这词儿能乱用? 昭仪是妾,你说一个妾跟陛下举案齐眉? 大不敬! 藐视皇威! 当今陛下可是出了名的严厉! 这士子出尽风头,早就惹人眼红,是以众人翘首以盼,就等着他被扒一层皮! 士子也觉得自己完了,抖抖索索地进了宫一趟,出来的时候,却在宫门外跌了一跤,又哭又笑,莫非吓疯了? 却是乐疯的,陛下——又重重地赏他了! 不知何时,民间兴起了一项活动,那就是,模仿皇帝的口吻写情诗! 一个比一个矫情,一个比一个牙酸,看过细竹誊抄过来的纸稿,白妗是恶寒不已,这些人的才华不用在正经事上,跟她一个昭仪表什么心迹? 白妗去劝陛下整治风气,他的表现却没有丝毫气愤,反而有几分犹豫—— 白妗立刻就明白了,敢情是这货干的好事? 诗是他拐着弯儿送的,因为他是九五至尊,不好亲自写给她,宫里耳目多,他要是真做了,肯定要被御史逮着骂专宠。 白妗先是腹诽了一会儿他这幼稚的心计,然后美滋滋地弄来一个大箱子,专门用来放诗稿,来一封塞一封。 后来姜与倦知道这事儿,让她念了一晚的情诗,白妗第二天给太后奉茶,声音都是哑的。 太后特别嫌弃,拐着弯儿让她注意点影响,别带坏了宫里的风气! 真的只是吟诗而已啊!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装无辜,太后看得恼火,又罚了一堆经书给她抄,美其名曰“静心忍性”。 “……” 昭仪宫前有一棵粗壮的合昏树,也就是合欢,陛下觉得不吉利,令几个刺史找遍了南方,才找到一棵等龄的,加急植到宫里,让人成天地照看。 为此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官职,可了不得,月例有寻常的十倍。 宫人们挤破头来争这位置。 而宫里,一向不乏有本事的人的,得亏这“外来客”活了下来,与原先那一株两两相望住了。 来年抽芽,生得郁郁葱葱,公主也满一岁了,陛下这才慢悠悠地想起,哦,得给公主选一个封号。礼部拟了几个,都被他驳了回去。 不满意。 急得尚书大人嘴上起了大水泡,遣人来问昭仪的意思,白妗没法,亲手做了一碗汤,往御书房送去。 陛下正跟大理寺卿宋簇成议事,有外人在的时候,他的威仪还是得端着的,挥了挥手,对白妗十分严肃地说: “没什么其他的事就退下吧。” “臣妾遵命。” 白妗恭恭敬敬福身,退下。 脚步却一顿,留在外边没走。 宋簇成说起刚结的一桩案子,正口若悬河,姜与倦的声音突兀响起,“爱卿且住,待朕把这汤喝了再议。” 宋簇成自然没有异议:“是。” 他揭开碗盅,当真喝了一口,想到什么,对宋簇成有点认真地说,“昭仪钟情于朕,每日都要来送一回汤。 实在是烦不胜烦。” 淡淡笑着,眼里却有点炫耀的意思。 宋簇成没有多想,表示臣理解,并说起自家夫人刚好回乡省亲,他也分外想念夫人的手艺。这几日,日日在酒楼里将就,人都瘦了一圈,之前他夫人在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不带重样的。 姜与倦的笑容消失了。 * 大昭新朝以来的第一位公主,陛下为之取名文漪。 “漪漪的封号,”白妗主动躺在姜与倦腿上,“咱们就学太后娘娘呗。” 她掰着手指头,“咱闺女是六月生的,那,四月是槐序,五月是鸣蜩,那六月,就季夏嘛。” 他喜欢她说“漪漪”或者“咱闺女”,而不是冷冰冰的公主。 “好。” 季夏公主?槐序听到都可乐了好一阵儿,在公主府的躺椅上打滚,这么草率的封号,听着跟自个儿像是平辈似的! 姜文漪啊姜文漪,你以后要叫本公主姑姑还是姐姐? 第二天她就乐不起来了,因为有人跟她哥说,槐序公主适龄了,该嫁了。 好几个御史上奏,请求陛下赐婚槐序公主。 想到了旧事,姜与倦一脸恨, “几个老家伙又来掺和朕的家务事!” 白妗给他揉着肩:“妾有一计,不知能不能管用。” 姜与倦嗯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计谋说起来简单。 给槐序公主弄个挑花宴。特地拟定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必须到场。 从那些极有名望的老臣的后辈里选,不够青年才俊、根正苗红的还不能上去。 于是老臣们纷纷不干了,驸马爷听着风光,然而本朝规矩,驸马不能入仕! 他们现在可是比陛下还恨、恨不得破口大骂,都是天家的家务事,你们一个个拿笔杆喷唾沫的,瞎掺和些什么! 于是此事告一段落。 不过姜与倦倒考虑起来,确实,该给槐序留意驸马的人选了。 拿此事跟白妗讨论,白妗笑道: “前几日公主来寻臣妾,说起一个人,臣妾听着有些苗头,只身份有些低了,还得陛下相看一二…” 姜与倦若有所思。 不久便见到了人。 青山绿水间,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少年郎,与伙伴游学却偶遇公主鸾驾,有点呆懵住,一连作了好几个揖,手都不知往哪儿放。马车里的牙玉说,“天真热,公主,您渴不渴?” 似是找寻了一会儿,小声急道, “糟了,奴婢真是粗心,忘带了公主的水具!” 那少年走开了,他满头是汗,眼见也是渴极、累极。来到溪边,把腰间的水囊取下,用手帕细心地擦了又擦。 卷了袖子,打好水。 做好这一切,双眸黑亮亮的,走到一边状似休憩,却背着众人,将水囊悄悄递给下了马车的牙玉。 牙玉惊讶,却冲他点点头,上了马车。 少年背好箱箧,就要离开。 “慢着。” 忽然有人掀开帘子。 少女转过脸来,火红的绢花在两朵花苞髻上飘动。 她捧着脸,甜甜一笑说, “谢谢你呀。” 少年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轻轻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有一对洁白的虎牙,低头小声说,“不用谢。” 没有看到,公主马车已经离去。 姜与倦道,“京中传闻,此人暗自倾心槐序。” 白妗笑得前俯后合,指着说,“他那哪是暗地里倾心呀!你看他的眼神、动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过几日,白妗就看见御书房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份拟好的圣旨。 赐婚兵部尚书顾大人幼子,与槐序公主。 姜与倦动作还真快! 动作更快的还有另一边,直到杜相思来了信,白妗才知道,姜与倦没有把斩离从即墨城召回。 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封来自杜相思的信中,字里行间都是掩盖不住的甜蜜。 …这么热衷牵红线,白妗感叹,恐怕世上没有比他身份更高的月老了吧? 剩下的日常,他都是很忙的。一天下来,有时候也就见上一面。 逢心情不好,白妗也会跟他生气,大多发一通牢骚,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了,扭头就去折腾臣子。 早朝连着上也就罢了,蒸人的天还要在御书房里议事,一议就好几个时辰,再厚重的冰都化个干净。 白妗慢慢也就没什么脾气了。 实在是太烦了,那些大臣不敢跟陛下对着干,就派家里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来叨叨她,在受到陛下的警告以后,却是换了个法子,他们搬出了太后! 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管后宫管到烦,本想着当了太后,自己能落个清闲,可她心里也担心啊,只怕倦儿又有那日夜不休的征兆。 所以,昭仪你懂事一点吧? 面对婆婆全天无休的旁敲侧击,白妗只好硬着头皮,跑去哄陛下。 撞见他在服药。 白妗紧张兮兮,扒着他问,“什么药啊?” 姜与倦支吾了半天,才说,没什么,是他特地找了太医,配给男子服用,而使同房的女子不会受孕的药。 他…这是要绝了天家的子嗣啊! 白妗一脸震惊。 姜与倦却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生文漪的时候,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朕却只能看着。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朕不想再体会一次。当年,母后生槐序的时候也是如此…” “朕心里害怕,朕不想你再受这种罪。” 他抱住了她。 白妗默了一会儿,问,“那储君怎么办?” “从旁的宗室子弟里过继一个,”姜与倦都想好了,“定羽王的小儿子一直养在即墨城,今年有十一二了,十分聪慧,文武双全,品性也不错…” 一个皇帝有多少时间啊,掰成八瓣用,怕是都不够。 至于臣子们时不时冒出的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谏议,陛下都以国事繁忙、立业为先为由来推拒了。 * 白妗有时候起得早,就能看见宫里的金吾卫从御道边走过。那一个个的猿臂蜂腰,长腿宽肩,有些时候还能见着脸容,好几个生得极俊朗,极吸睛,叫人看着,都觉造物不公了来。 有人问,“好看吗。” 白妗连声叹气,“好看,怎么不好看。” 转头就对上姜与倦阴沉的俊脸,白妗差点从墙头栽下来。 幸好没栽,却被抓住腰肢,头一重,悲催地被他扛进了殿中…宫人们一个比一个头更低,四下只闻惨无人道的哀嚎, “陛下,陛下臣妾知错了…” …… 徽帝在位期间,除了昭仪殿外的围墙都加高一遍、算是唯一一项比较浩大的工程以外,从无劳民伤财之举。 他以吏法治国,前几年手段狠决,诏狱之名人人闻风散胆。 盛京甚至好一段时间,惊现路不拾遗之象,后慢慢改变苛刑、清除酷吏,以温和政策养兵养民…不能说他是大昭最英明的君主,却绝对是最负责的君王。 可惜,在位只有短短的十五年。 至于实情呢,季夏公主只能摊手,一脸无奈: “就跟话本里写的一样,父皇退位,与母妃游山玩水去咯。” 倘若万里无云,绿水无际,一叶孤舟一薄酒,舟上一对神仙眷侣,并肩而立,相视融融一笑…也许就是他们。 这样的踪影,留在了大昭日后无数的传说之中。 第82章 掌上明珠(番外) 这么小的孩子。 几乎过了有一个月多点, 姜与倦才第一次抱上了闺女,之前是太医说孩子太小, 又气血不足,最好少颠簸, 先好生调理几日。 等到身子骨健壮了一些,才让陛下抱上一抱。 白妗笑呵呵地看着, 稀奇,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姜与倦, 竟然也有这么紧张的表情。 他整条手臂都是僵硬的,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凑近前,细看——真的,好小好小啊, 手指头也那么小。这么个小小的东西, 是妗妗给他生的孩子? 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 当年槐序出生的时候,自己也有八岁了吧,都没这么惊心动魄过。 小小的家伙, 忽然咧着嘴笑了。 一下子春暖花开似的, 姜与倦瞳孔微张, 浑身充斥着暖融融的气流, 明明劳累了一天, 突然就精神百倍起来。 他僵僵地抱着小团子,看看女儿,又看看白妗, 结巴了: “像,像你。” 细竹低头耸肩,偷笑声都要压抑不住了。白妗揉揉额头,怎么抱下女儿,傻了不成? 体谅他初为人父的心情,白妗没嘲笑他,反而跟他逗了一会儿小家伙,直到天色渐晚,让奶娘带下去哄睡了。 月光很盛,铺在床前如同霜华一般。 姜与倦搂着她,眼睛亮亮地说,“叫文漪吧,有诗云,镜沼清浅吹文漪。灿若文锦,清如漪沦,挺好的。” 这么顺溜,到底是多早就想好了的,虽暗自腹诽,但白妗没有异议,表示同意了。 陛下读的书,毕竟还是比她多的是吧。 他一说就停不下来了,“礼部和工部昨日上奏,要新建一座书院,不远,就在京郊,我想着,女孩子知书达礼不是坏事,到了年纪,就送她去读书吧。不过住,还是得回宫里住。 嗯,要多拨些人手护好才行,朕的公主可不能有闪失…对了,她的封地也先选着,没有封地的公主将来是要受欺负的,” “哎…”白妗来不及插嘴,姜与倦就说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等她及笄,可以开始选驸马,不过不能太早地嫁了,多留身边几年陪陪你,嫁妆呢,也得隆重,十里红妆是不够的,朕的公主…” “停停停,”白妗打断,“多远的事儿啊,陛下您想的也太多了。” “不远,小孩子长得很快,”他认真起来,看她的眼,“就像槐序,眨眼就那么大了。她也会的。” “好像也是…”白妗不情不愿地点头,见他又要开始,忙说: “那,陛下不想努力努力,给公主添个兄弟姊妹什么的?” 压低声音显得魅惑。 其实是白妗自己有点想,但是又不能明示,不然显得多饥渴呀。 谁知他半点没被勾搭到,还在那絮絮叨叨。装矜持可装不下去了,白妗一下子亲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亲完,姜与倦有点喘,翻身把她压住,抓着她的手说,“别闹。” 却把她的衣带解开了。 白妗抱着他偷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她忘了这货一沾腥就又专注又持久, 行吧,她挑起的火,她来灭。 …… 姜与倦身上的伤痕,白妗给他找了许多药来抹,淡是淡了许多。 心口这个,却祛除不了。 手指按上那个不规整的烙印,她心疼,又有些怨怪,“你那会儿都怎么想的啊,这么折腾自己。” 他亲吻她的手指,从内侧吻到手背,等她困得眼皮都要睁不开了,才低声说,“我没有办法,如果不用这个,我可能撑不到你回来。” …… 后来姜与倦信上了佛教,每年都往寺庙捐一大笔钱,据说那些钱,都是在东宫时积攒下来的。 至于为何要攒钱,只能说是未雨绸缪吧,如果那个时候他真的被废了太子位,还能拿来打点一下关系,叫旁人不要为难于她。 白妗不知道,只是笑他,哎,你以前不是不信佛么? 怎么现在上赶着给佛祖塞银子啊。 他也笑笑不语。 怎么跟她说呢,他手上沾了太多血,倘若世间真存在所谓的报应,他该怎么办? 已经不是孑然一人了。 当一个人有了想要守护的,就会相信一些虚无的东西。 他要为他的妻女积福。 所以漫天的神佛,若你们真的存在,那么,一切罪孽由我承受,而赐她们神恩浩荡。 * 姜文漪是大昭的公主。 她虽然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却是个很普通的公主。 不敢说最美丽,因为她有个天天被天下才子们表白的母妃。 不敢说最高傲,因为再多的傲气也毫无用功之处。 不敢说最尊贵,因为她有个四月生的姑姑。 出生的月份比她早,身份也比她高。 槐序是嫡出,姜文漪是庶出。 姜文漪的父亲是陛下,母亲是昭仪。 今年六岁的姜文漪,被奶娘牵到了太后宫里,太后刚刚礼完佛,眉宇间还有未散的香火气,待她一向可温柔了。 自己只需要甜甜地叫一声,“皇祖母。” 就有大把大把的糖吃。 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糖了,听说父皇小的时候也很爱吃呢! 然而,祖母慈眉善目的笑容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因为半个时辰以后,母妃就会来接她回去。 一见到母妃,皇祖母的脸立刻拉得老长老长,像一只鞋拔子,挥手就甩过去一堆经书。 “抄不完别来哀家跟前晃!哀家见你一次,要短寿十年!” 母妃一手抱着经书,一手拉着她,灰溜溜地走了。 路上,母妃特别不服气: “你们别以为是本宫怕了她。哼,那是本宫让着她。” 姜文漪舔着牙齿缝里的糖沫子,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呀。” 母妃说,“因为不想你父皇两难。哎,就让着吧。谁叫本宫大度呢!” 舔完左边的牙舔右边,姜文漪扑闪着大眼睛,又问,“为什么呀。”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母妃顿了一下,“天底下的婆婆都不喜欢媳妇的。” “为什么呀?”姜文漪摇了摇母妃的手。 咦,母妃的手怎么比她大那么多呀? 母妃揉她的小脸,得意地说,“因为你父皇爱我啊!小笨蛋。” 爱? 季夏公主是极聪明的。 她悄悄记住了新学的这个字,午膳过后,立刻就用上了。 趁着母妃在榻上打盹的功夫,噔噔噔跑到了父皇面前,伸出肉嘟嘟的双臂: “抱抱!” 没有沉重的冠冕,父皇一身雪白的衣衫,头发也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好亲近,姜文漪胆子肥了,吧唧一口亲在父皇的侧脸上,口齿不清地说: “父皇爱漪漪?” 姜与倦愣了愣,往她身后看了一下,不知在看什么,点点头笑了,“嗯,” 姜文漪高兴地手舞足蹈,不肯在他怀里好好待着了,虽然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应该是会给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吧? 她跑到白妗的身边,在她耳边,用小手笼成喇叭状: “母妃母妃,跟你说个秘密哦。” 细声细气的,像是真的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拉长了小奶音说—— “父皇爱漪漪。” 然后偷笑。 母妃却还在熟睡当中,姜文漪皱了皱小鼻子,发现父皇正笑吟吟地望着她们,于是她一拐弯,小跑到父皇面前,犹犹豫豫: “父皇爱母妃?” 父皇却突然认真起来了,纠正她: “是你母妃爱朕。” “咦?” 姜文漪抓着自己的小衣服,糊涂了,她小小的脑袋里分不清这其中的区别。 这时有个宫人来催,她知道父皇要去忙了,于是挥挥手,送走了父皇: “父皇再见!” 小胳膊小腿并用爬上了软榻,去闹她母妃。 “娘…娘亲,漪漪想吃糕糕!” 白妗困懒地不行,撇开她的小胳膊,嘟嘟囔囔,“找你父皇。” 母妃真讨厌! “母妃母妃,漪漪想出去玩!” “找你父皇嘛…” 想去哪里玩,还不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都会给她安排清楚啦。 白妗翻了个身,又去梦会周公了。 姜文漪吭哧吭哧,真讨厌! 母妃难道不爱漪漪么? 她的脸垮了下来。 为什么小小的她,就要承受这大大的烦恼? 等她在母后宫里,学会了自个儿穿衣,自个儿脱鞋,自个儿拿筷子,自个儿梳头发,偶尔还要帮母妃端茶倒水,夹菜捶背! 长大了的她就觉得,自己比母妃更像一个当娘亲的。 外人都道季夏公主风光无限,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么奇葩。 对于成双成对这事儿上近乎成魔的父皇,有时候看着她还会叹口气,说,“漪漪要是有个姐妹就好了。” 一定是怕她孤单啦,父皇还是很爱漪漪的对不对,姜文漪美滋滋。 然后母妃就跟他咬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父皇的脸会变得很红,两个人就一起进了内殿,把她关在了外面。 绝望,连父皇也不爱我了! 姜文漪的坚强就是在那个时候锻炼起来的。 有一天,姜文漪跑到白妗跟前,忸忸怩怩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我来葵水了。” “找你父…”白妗随意挥手,正要甩出这万能的金句,猛一愣,把她拉了过来,前前后后看了个遍。 比着她的身高,嘟嘟囔囔地,“都长那么高了呀…” 于是那天晚上,姜文漪第一次喝上了母妃熬的红糖水。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呜呜呜母妃还是爱我的! * 十四岁的姜文漪,比起不靠谱的父母,还是喜欢跟槐序公主待一起。 槐序也特喜欢这侄女,每每见到都要上来揉搓一阵,然后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文漪呀文漪,再过几年,就该有人给你写诗了! 姜文漪说,“我母妃说了,成天净会作酸诗的家伙,没什么水平。要写就写骈文嘛,又华丽又上口,变着花样儿地夸,用词还得不带重的。” “你母妃…”真不要脸,槐序斟酌了一下,道,“你母妃真是别出心裁。” 姜文漪也点点头,“父皇说我配得上世间最好的文章呢。” “……” 这夫妻俩,绝了。 谁想这次出来,竟遇见了当朝宰辅、新近升任的中书令顾琅乔。 因着几人身份,这般面对面撞上了,不能避而不见,槐序便笑道: “真是巧啊,顾大人。” 顾琅乔微微颌首,旁边立着三两个年轻的少年,是他的内阁弟子。 好奇地看着她们,在见到躲藏于槐序身后的姜文漪时,有人目光中流露出些惊艳。摆过头,似想与同伴议论,却惧老师威严,不敢造次。 打量着顾琅乔这个人,姜文漪想起一事儿,据说当年,他跟姑姑是有一段缘分的,后来不知怎的,这缘分给生生掐没了。顾家小少爷入仕为官,姑姑也从此爱上了各路的男色和女色,府上笙歌不歇。 顾琅乔此人,姜文漪很是怕他,因为没入内阁以前,他曾在书院里当夫子。 别看人长得斯文柔弱像株兰花似的,实际特别较真儿,外加小心眼。 读书那段时间,姜文漪没少受他的磋磨,导致她心里对读书人都有了成见,后来学了个词,感觉特别合适他—— 绵里藏针! 讨厌他的几个学生,背地里都叫他针眼心先生。 比如现在这个笑吧,怎么看都像一面具,连嘴角的弧度都是计算好了的: “公主怎么有闲情来此地游玩?” 这拾慧楼,是京中有名的风雅之地,只赏歌舞不卖皮肉,槐序一直不喜欢来这里,觉得憋得慌,明明人人都一肚子算计,还要装得清高。 楼中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去。 此番不过是带姜文漪来见见世面,谁知就撞上了这冤家,她不说话,姜文漪便小声嘟囔道: “我姐姐爱去哪里去哪里,与你有什么干系。” 出门在外,她们是以姐妹相称。 有人立刻不满: “你这小姑娘,怎这般不知礼数,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季夏公主还未开府建牙,故而京中并没什么人识得她。 姜文漪眼睛一鼓,“你可知我是谁?” 槐序用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背,制止她与人争论,却是对那一直冷眼旁观的人说话: “乔乔啊,你管管朝事也就罢了,至于本公主的事儿,连太后都不管,你就不要操心了。” 乔乔…那为老师出头的人愣了,在场人中谁的名字里有…乔? 顾琅乔面无表情,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扣紧了手指。 …… 季夏公主与槐序公主常年腻歪在一起,京中莫名起了不少流言。 有个浪迹江湖的话本先生,叫什么绿豆红豆的,重制了一本新版的金兰契,据说原型就是她们,还特别畅销… 偶然得了一本,闲来无事翻了几页,看得姜文漪都不好意思,全都一股脑扔火盆里去了。 姑姑不知怎么,也不肯见她。 后来去溟州烤一餐肉的功夫,俩人又好的跟哥俩似的,同吃同住。 谁知回了京,顾大人一封奏折上去,陛下就下了命令,叫她待在公主殿里,不准出门。 年纪小的时候,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觉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姜文漪红了眼眶,心想果然读书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带着怨恨起了听信一面之词,就把自己关着,不准她出去的父皇。 母妃来看她,带来很多亲手做的点心,告诉她,“你小堂叔要入京来了。” 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母妃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像你跟姜虞一般要好的朋友,” 说起那些旧事,母妃的眼里亮晶晶的,“虽然她嘴馋、还爱损人,并不完美,可是我还是觉得她很好,就像她也会觉得我好一般。这是一段很珍贵的感情。” “人生三情,友情与亲情都寄托在同一个人身上,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它来得分外浓烈,很快就能治愈人心。”点了点她的额头,“至于爱情,我们文漪还小,今后总会遇上的。” 姜文漪问,“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对女儿。” 白妗想了想,“因为你父皇是一个国家的皇帝,天下人都在看着。更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天下人的眼睛,也时时刻刻会看向你。所以,你父皇得这么做。” “这并不好。”姜文漪哭着说。 白妗叹了口气,将闺女搂紧,拍她的背,“漪漪,知道吗,在大昭的最南边,有个非常山清水秀的地方,城池连绵,坐落有一座名山,叫做迦蓝。以后那里,就是你的嫁妆。” 历朝历代多少公主,她们失去的比起得到的,永远都达不到平衡。 所幸,你有一个深爱着你的父皇。 所以,你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要多。 “很早就准备好啦,只等有一天,嫁他价值连城的掌珠。” 姜文漪哭得抽噎不已,孩子气地说不要,不要嫁人,要永远永远永远留在父皇母妃的身边。 白妗温柔地笑,“好,我们会永远陪着漪漪。” * “睡着了?” 白妗点了点头。 与他漫步,走到了一座亭子中,从这里往下看,宫城尽收眼底。灯光璀璨,夜风吹来人间烟火的气息。 白妗靠在他肩头,听他慢慢地回忆,这些年来季夏的成长。 说到某年某日,脸上便带了笑意。 白妗想起来,他说的是带领大军、御驾亲征那一年。 那一仗胜了,鞍挞六部土崩瓦解,边月俯首称臣,西楚大为震慑,不敢轻易再犯边境。 姜与倦笑着说,“还记得宫门打开,朕看着你牵着文漪,向朕走来,朕便觉得,富有四海又如何,权势通天又如何,不会再比那一刻圆满。” 这些年的沉淀,已经让他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种锋芒没有被磨平,只是藏在了更为蕴存的儒雅与从容之下。 白妗亲亲他的嘴角,呢喃: “不是的,陛下。会有更圆满的时候…相信我,陛下。” * 姜文漪的小堂叔名叫姜远陶,是定羽王的小儿子。 嘉璟十五年,皇帝做出了一个举朝皆惊的举动,那就是将皇位禅让给了姜远陶。 等一切安排妥当,大权移交完毕以后,第二日便携昭仪离开了盛京。 简直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季夏公主刚刚回宫,便听闻了这个消息。 “骗子!大骗子!”她哭得一塌糊涂,推开了身边要靠近的人,“你们谁都骗本公主,什么永远陪着我,还不是说丢下就丢下了!” 她郁结难消,跑去找姑姑喝酒,喝到夜半三更才回来,回宫的路上,路都走不稳,走两步就有星星在眼前晃悠。 她傻笑,忽然被人一掌劈晕了过去。 醒过来,面对破破烂烂的墙壁,姜文漪吓了一跳,不是吧,难道本公主被人绑架了? 墙上靠顶有一个小窗,姜文漪刚靠近,一张脸突然冒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是你?” 这是小堂叔在即墨城的门客,确切地说是一个剑客,好像他父亲与父皇还有不浅的渊源,所以赐了国姓,名叫双鲤。 姜双鲤呲着一口白牙,大大的桃花眼弯起来: “公主,我来救你啦!” 这么大嗓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救人了!! 姜文漪气死了,随手捡了块东西,把他从歪脖子树上砸了下去。 他“哎哟”一声,骂骂咧咧。 砸他的是一块墨砚,姜文漪这才发现桌子上盖着纸张,翻开来,竟然是爹娘的信笺,还附有他们的画像。 初十是她爹写的,“今日你娘亲蒸了花馍,吾食之五,肚欲破,然,美味之至,甚是满足。漪漪勿念。” 十五是她娘,“近日食欲不振,总是干呕…郎中来过,你可能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唉。” 十六又是她爹,“上封信中,你娘竟作叹气之语,我已训过她了,她也积极认错。郎中说,你娘与腹中孩儿都很是康健,漪漪勿忧。” 一言一语,就像他们从未离开… “沐良?”忽然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低声说,“别管他了,这是那小姑娘的人。咱们走啦!” 门竟是没关,姜文漪追了出去,看见姜双鲤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蹲在墙角。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还有一个黑衣女人,见到姜文漪,那女子笑了笑,却是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再会啦,小公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