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太子殿下归我宠 作者:绯希 文案: 作为权臣强强联姻的后人,思影原该出生即巅峰。 奈何祖辈们嚣张过了头,被皇帝一撸到底。 连带思影这个母亲肚子里的小肉团子,一并流放边地。 十几年后,思影隐姓埋名重返京城。 作为家族唯一的后嗣,她得趁皇帝出巡拿下东宫。 她要挣回家族的面子,扬一扬祖辈当年权倾朝野的跋扈派头。 她来到东宫的第一天,每个人都觉得她是来勾引太子。 嗯?肤白貌美大长腿也是她的错? 她来到东宫的第N天,每个人都觉得她带坏了太子。 太子: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介意。 思影:我不是,我没有,喜欢你,才带坏你。 *女主高冷酷,男主暖萌软* 【阅读须知】 1、纯洁党,1v1,HE 2、纯古言,非穿非重生,微权谋 一句话简介:东宫臣僚都是垃圾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思影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遗孤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穿书之我看上的反派大佬不能黑化》求预收,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理工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 亲们戳【作者专栏】→收藏哦~~使用网页或wap的可下方直接点击收藏! 文案如下: 顾安安穿进了一本无脑恋爱向小说,成了出场即盒饭的十八线小炮灰 小炮灰刚得罪了心狠手辣性格扭曲的大反派,四十米的大刀就要朝她头上砍来。 顾安安:大佬你好,大佬请住手,我可以帮你告别反派人生,走上艺术人生。 梁衍:莫挨老子! 保住小命从反派面前圆润滚开后,顾安安回归了作为一名有颜值的技术宅应有的人生轨迹。 挣点小钱,博点名气,小意思啦。 京城众贵女:安安就是我们的天使! 查明原主死因,为原主报仇,没问题的。 三(做)观(贼)不(心)正(虚)的原书男女主:我屮艸芔茻凸(艹皿艹 ) 什么?还要阻止大反派黑化? 顾安安:…… 梁衍:闹够了没,跟我回去! 顾安安:莫挨老子! 梁衍命令属下:马上把我的十万大军开进京城来。 顾安安:这是要黑化的节奏?乖,乖,别这样…… 梁衍:懂了。 于是梁衍永远游走在报复社会的边缘,顾安安永远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监)着(视)他。 梁衍: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人生? 顾安安:不,这是巅峰人生。 【阅读须知】 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戏精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 落雪覆盖的山头,新筑起一座小小坟茔。 边上一两株枯朽老树,颤巍巍的伸出几条被积雪压弯的残枝,像随时会折断。 身披黛青色斗篷的少女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坟前,单薄肩头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站在她身后的壮年男子紧紧盯住她笔直削长的背影,鹰潭一样的眸子闪着攫鸷的冷光,如饥渴的野兽看到猎物一般。 天色渐渐的阴暗起来。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在耳畔腮边飕飕的刮。男子打了个寒噤,原地跺了几下脚,一双腿竟然僵硬得很;试着抬了抬胳膊,才发现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得麻木了。 他拧了拧眉头,不觉有些不耐烦了。 身前的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 “纪大人,谢谢你安葬母亲。” 少女名叫孟思影,年方十四。被她称作“纪大人”的男子,是统领这京城御林军的鸾卫都督,全名唤作纪绅。 纪绅冷不防见她回眸注视,阴森的目光有些来不及收起。然而只一瞬,他便淡定的扬起几分和蔼笑意,微微颔首以表亲切。 思影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默默低头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祭扫物什。 她脚下大半截靴面都陷进了雪地里,乍一活动,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纪绅忙上前搀稳她,言语温存的叮嘱她小心。 思影不动声色的挣开,手脚利落的几下收拾好东西,大步越过他,头也不回的径直朝山下走去。 母亲一生都眷念京城的荣华,如今,也总算是落叶归根。 只是,母亲这一去,她也就真真成了孤女了。 心中忽有伤感涌上,她闭了闭眼,微微仰起脸,凌冽寒风迎头一打……醍醐灌顶的,瞬间便将那一点点刚冒出头的湿软情绪,灭去大半。 她定了定神,又恢复一脸素有的、无悲无喜的平静。 眼下虽无家可归,手里倒还有母亲留下的家私。按母亲临终的安排,再去寻找几位昔年家族旧交的相助,应该……足以在这京城应付一些时日吧。 思影展开手中早已攥得皱巴巴的字条——上面蝇头小楷密匝匝的写着近十个名字,这些父辈昔日的部下、门客……许多如今都已进入一国权力之中枢,手握重权。 兴衰更替,世事无常,本该随缘就好。 然而,母亲却怎么都放不下。 她临终前,竭尽全力抓住思影的手,咬着牙字字泣血,说孟氏一日不能沉冤昭雪,她一日不能瞑目…… 母亲一心所系、一生所念,都是平反、复仇这些字眼。 这些字眼,从小就被灌输、根植在思影的脑海深处——这是自己的使命,亦是自己的宿命。 她今日来到京城,并非为了落脚——身为孟氏遗孤,她不得不带上父母的旧物,登门造访这些昔年旧部,以求襄助。 思影莫名有些焦虑…… 身后传来厚底皂靴大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几乎是下一刻,纪绅横生生的挡在了她面前。 思影方才忽然转身就走,并不曾跟纪绅打招呼,大长腿一迈,不一会儿便甩开他老远。 她从小在蛮荒的边疆长大,乡里百姓之间的交往简单而直接,没有客套虚伪的应酬,和无事寒暄的习俗。 纪绅习惯了京中女子扭捏的小碎步,一时不太适应,颇是费了点力气才赶上她。 “孟姑娘怎么说走就走?” 纪绅一直装得忍耐而克制,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实在窝火,口气也有些不豫了。 思影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离他三尺开外。 “纪大人今日恩德,来日自会涌泉相报。”她冷冷道,“后会有期。” 纪绅沉默的盯着她,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他大费周章将她接来京城,又煞费苦心助她安葬母亲,怎么会听什么“涌泉相报”、“后会有期”这一类说了等于没说的承诺呢? 他现在就要,与她真真切切的合作。 “孟姑娘,你的想法太天真。” 他瞥了眼她手上字条,冷笑道:“恕我直言,以孟姑娘的身份,昔日那些所谓的旧部、旧友,只会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会帮助你。” 思影淡淡的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肯帮?” 纪绅脸上有莫测的诡异,似不经意间换了一副面孔,原本还隐藏得深不见底的奸险,忽然间浮上了眉梢…… “因为我,对你有所求。” 思影眉心曲了曲,“那抱歉了,我一无所有。” 纪绅忽地笑了,唇角微微的勾着,半眯着眼,深深的打量她。 她生得一双极美的眼睛,微微上扬的眼尾,挑出冶艳妖惑的弧度,然而那眸子里的光芒,却幽深而冷漠,沉静无波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既诱人,又神秘,却拒人千里。 像是冰崖上的雪莲,又美艳,又清冷。 他的目光越发带了几分欣赏之意,她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是完美极了。 若不是为着这筹谋多年的大事,他真想将她占为己有。 他本来想猥琐的告诉她:她有一张妙脸,和一副媚骨身段,好好加以利用,必能所向披靡……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收了口,权衡片刻,决定还是……暂时不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真得让她亲自去体验一把。如此,才会有最深刻的感受,从而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罢了,也没什么。姑娘既然执意要去登门拜访,那纪某就舍身相陪,一路护姑娘平安便是。” ——他要亲眼见证她去碰这个钉子。 …… “老爷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只怕短时间不会回来,姑娘请回吧。” 户部杨尚书府上的管家,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客套微笑,一边彬彬有礼的欠身说话,一边眼神示意旁边几个小丫头快快将她请出大门。 已经不知是第七家还是第八家……闭门羹了。 连拒绝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委婉无情。 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关门前一刻,那几个小丫头还在叽叽喳喳的嚼着舌头,口气满满的鄙夷和警惕: “哪里来的这妖精似的东西,居然跑到咱家来见老爷,也不知要干什么……” “生这一张祸害脸,怪不得让撵了,老爷也怕触霉头吧……” “可不是,还穿成这个样子,奔丧似的,瞧着就不吉利……” 七嘴八舌的话听在耳朵里,思影也不禁低头打量自己——一身样式简单的墨色裙袄,脚上一双荼白素缎软底鞋;至于首饰,只有鬓边的一枚素银簪子和耳垂上一对珍珠耳坠……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点缀。 从头到脚都是沉郁的调子,非黑即白,跟京城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纪绅哼着小曲儿,悠悠荡荡的从街尾拐角处晃了出来。 “走吧,天快黑了。” 思影的确累了,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色,默默的跟在纪绅后面走。 …… 一回到客栈,思影长长的在圈椅上躺下,闭目休息,不欲再说话。 纪绅十分的识趣,非但不去惊扰,反而殷勤的替她放行李、摆晚膳,亲自沏了一杯茶,捏着茶盏将杯沿凑到她唇边,温言细语的道: “人之常情,别生气。” 思影微微蹙眉,身子朝后避了几分,伸手接下茶盏。 这家白魁客栈也是纪绅替她打点的。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带,迎来送往的皆是达官商贾,思影住的更是当中最好的上房,一套共三间房,不但闹中取静,环境也极是清幽雅致。 在寸土尺金的京城,这样的客房,价格自是令人咂舌,若是长住下去,花费必然是天价。 纪绅既肯花钱,自是不会作得小气,他大大方方的告诉思影,想住多久都可以。 但是他知道,思影必然住不了很久。 她的心气,岂是这三两间房可以束缚得住的。 纪绅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顺手拖过来一把椅子,陪坐在她身旁。 “奔波了一天,可是劳累了,要不要……帮你捏捏腿?” 他故意油嘴滑舌的乱扯,故意顾而言他,看着思影的眉心越纠越深,他反而觉得快活、快活得似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一般。 她一定会先开口,而且,很快就要开口了。 “纪大人,”果然,思影揉了揉额角,疲惫道:“可有什么好建议?” 纪绅笑了。 “我倒是有些拙见,虽然不见得好,但是……应该会有用。” 思影终于睁眼看他,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不管当年是何人构陷,最终给你家定罪者——却是皇上。”纪绅慢条斯理道,“你如今想要伸冤,便是要皇上承认自己错了,你觉得……有几分可能?” 思影目光变得深重起来,咬着唇沉吟不语。 纪绅懒懒的继续说着:“不过,孟姑娘也不要太过沮丧,只要有心,总会想到办法的……” 思影听不得弯弯绕绕的兜圈子,皱眉打断他:“纪大人有话直说。” 纪绅顿住了口,目光里带了几分玩味,饶有兴致的坐直了身子,挑着眉头凝视她。 思影本不惯涂脂抹粉,只因今日要拜访旧友,故才薄施粉黛。然而接连奔波这一整日,不但一脸妆容融了大半,甚至连额前鬓边的青丝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了。 残妆,乱发,再加上此刻歪歪斜斜靠在椅背上的慵懒姿态…… 当真是尤物,足以教人情生欲动。 纪绅深吸一口气,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忽地大笑起来。 “好,好!有话直说,爽快!我就喜欢——孟姑娘这样的。” 他故意把好好的话说得暧昧,眼神再缠绵缱绻些,无声无息的伸过手去,指腹粗硬的肉茧轻轻抵上她的下颌…… 虽然注定是吃不到了,但撩几下,解解馋,倒也是无妨的。 第2章 雪光 虽然只是轻轻的蹭过一下,然而不出意料的,手感极好,凉凉润润的,细滑、柔嫩,如触凝脂……然而下一刻,五指间冷风擦过,“啪”的一声,几根手指顿时重重的挨了一下。 思影动作快且强硬,猛的一掌抽打过去,半点情面也不留。 饶是纪绅武人出身,也闪避不及,被思影一巴掌甩在指骨上,中指被狠狠的蹩了一下,一时疼痛难忍,口里接连“嘶”了好几声。 ……不愧是将门之女,冷静沉稳,却又性情劲烈。 虽然有点难搞,但……这样也好,这样的,才够特别。 他喜欢。 纪绅缩回手来,一边逐个抚揉泛红的指关节,一边偷偷的拿眼角觑思影—— 她仍原姿势倚靠在椅背上,然而微微闭目,眉心紧蹙,带着深深的不豫之色。 纪绅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大惊小怪。” 他见思影无甚反应,又故意摆出生气的样子,“怎么说纪某也帮姑娘妥当安葬了母亲,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涌泉相报……这会儿,难道就碰一下都使不得?” 思影冷冷的睁眸看他,“一事归一事。” “呵,”纪绅笑了,“好个忘恩负义的丫头,既是一事归一事,那你的事又关我什么事?” 他话虽责怪,却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懒懒的说着,慢条斯理的,似有用不完的耐心。 其实纪绅远非是好性子的人。相反,他脾气火爆,性情也十分凶狠,然而对待思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了他的大计,这几年,他物色了许多美貌女子,大多庸脂俗粉,愚钝不堪;偶有些小聪明的,又上不得高台盘。 如果没有最好的,他宁愿不要。 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既要有能成大事的胸襟,又要有足以迷惑人心的美貌。 只是这样的女子,千百年来,也不过才出那么两三个而已…… 一次私宴上,极偶然的,他听同僚谈起陈年旧案,方才知道思影的存在。 他立时就在想,一个如此身世的女子,应该很容易被煽动。若能弄来京城,好生□□打扮,未来为他所驱使,理当不是什么难事。 但那时他还没有见过她,并不知她容貌心性。虽然心下琢磨,实则也没抱多大希望,只由着念头一闪而过。后来又各种政事繁芜,拖拖拉拉的,一耽搁,便过去了大半年。 直到后来一次因公出巡,他路过凉州,到底放不下这桩念头,决定还是拐道过去,随便看一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彼时她母亲新丧,真正变成了孤女。她虽然哀痛,却并未手足无措、哭天抢地,只打起精神守丧尽礼,料理后事,有条不紊。 豆蔻华年,桃花玉面……他在惊艳之余,更看到了她一双漆黑眸中,深不见底的倨傲和倔强,和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沉稳。 惊鸿一瞥过后,他终于确定,在最好的时机里,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 思影心中腻烦…… 最开始,她对纪绅的印象,也不外乎粗野、鲁莽之类,与一般武夫无二;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只是披着有勇无谋的外皮而已,内里心思……竟是蜿蜒慎密的。 他对她有所求。 他明明白白的对他讲出过这句话。 虽还不知那是什么,但她也能猜到,那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纪绅让她随他进京,她甚至都没怎么考虑,只觉得机会难得,便一口答应了。一则想让母亲落叶归根,二则……有些事情,非进京不能成。 况且,就算没有纪绅,她终有一日,也会自己来。 “纪大人……” 她还有些事情想问,刚一转向纪绅,他顿时嬉皮笑脸的凑了过来,轮廓分明的五官近在咫尺,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思影本能要举手推他。然而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他长了记性,倒也有所防备,思影手臂微微一动,他便立刻警觉,敏捷的抽身避开。 有时候,纪绅甚至都觉得,思影激发出了他深埋在骨子里、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受虐倾向…… 他纪绅堂堂鸾卫都督,又正值而立之年,明明还是血热气盛的。 “话说,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他笑眯眯的看着她,故意语气暧昧的说“我们”,依然见缝插针的占她便宜。 思影知他惯于言语调戏,并不敢动真。她不屑计较这等琐碎的唇舌小事,只作不闻,一本正经的提醒他:她还等着听他的建议。 纪绅袖手旁观了一整天的好戏,当然有话要说。 他轻咳两声,拖着凳子往思影的方向挪了几分。 “你知道,皇上东巡离宫,刚刚才走,如今朝中所有的事情都由太子做主。”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出一根手指,在离她眼睛不到一寸的距离晃了几下,“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是你绝好的机会,你若错失……那么,你家的事情,就只能等到皇上千秋以后了。” 思影沉吟着,微微点了点头。 “我该怎么做?” 纪绅道:“我托人在东宫寻了个空缺,你去了之后,找机会接近太子,想办法让他对你言听计从……” 思影隐隐猜到他的意思,纤巧的眉心不由得曲成一团。 她打断他:“太子为什么要对我言听计从?” “……” 纪绅收起轻浮调笑之色,面上露了几丝不耐烦,“你不会真不懂,你是在装不懂。” 思影冷冷道:“你要我以色示人。” “对,”话已至此,纪绅再懒得粉饰,两手一摊,坦然道:“说白了,就是这样。”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会就学!”纪绅眸光一敛,眼中骤寒,“我找人教你、配合你、帮助你、保护你,你全无后顾之忧,怕什么?” 他复又笑得猥琐,“再说了,除了这一副身子骨,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能够让人为你赴汤蹈火的东西?” 思影冷冷的盯视他,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幽幽凉凉的,深邃不见底。 纵然是纪绅高大魁梧,此刻平坐对峙,思影也丝毫没有输了气势。 她紧盯着他,“纪大人如此费尽心机的安排此事,必能从中得到天大的好处吧。” 纪绅不回答,沉着脸站起来,扭头踱步至窗前,伸手推开窗户——外头一片茫茫雪景,白光刺目。 他面向窗外站了一会儿,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几大步逼近思影。 思影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的看着他闪电般伸出手,几根手指如铁钳一般扣住她的下颌,一寸一寸的抬高,逼迫着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我喜欢你的聪明。可你的聪明,有时候,真的很多余。” 这样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息近在咫尺,逼得人几乎要窒息。思影用尽全身力气去扳他的手,然而……又怎么扳得动? 他到底是一名孔武有力的赳赳武人,一时恼了,也是会使用暴力的。 思影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眉间积聚的愠色……和眼中幽冷的凶光。 他偏了偏脑袋,在她耳畔俯低,嘴唇几乎要贴到她的耳廓——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叫宋子诀,是大理寺卿宋书洪的儿子,从小作为太子伴读,跟太子一起长大,如今是东宫的第一红人。此人自诩行侠仗义,你若能得他相助,也算是个办法……” 思影艰难的扭过脖子,“你……” 话未出口,眼前毫无征兆的骤然一黑,意识顿时天昏地暗,只听见纪绅最后一句话……在耳边游游荡荡的淡出—— “不过,你与他见面的方式,要稍微特别一点……” ——— 铺天盖地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屋顶、地面,白皑皑的积了厚厚一层,一直到清晨,方渐渐停了。 宋子诀带着两个小厮,从城外一路踏雪返家。 起初,他还兴致勃勃的欣赏着雪景,然而一走得久了,只见无处不是单调的白茫茫一片,便觉寡淡无趣;兼天寒地冻,困意浮上,越发觉得四肢都麻木了,无精打采的连连打着哈欠。 前方雪地里突兀的横着一个黑点,宋子诀起初并未在意,慢慢走近了,方渐渐看清——似乎是个人形。 他勒马停下,冲两个小厮道:“去看看,死的活的?” 两个小厮一溜烟的过去了。他仍不紧不慢,按辔策马徐徐的踱,远远瞧着小厮将那人翻了过来,肘上墨色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皓腕。 趴在马背上袖手远观的宋子诀眼睛亮了亮,立刻翻身下马。 “哎哟喂,你们两个毛手毛脚的,行不行啊?让开让开,还是我来吧!” 宋子诀手脚麻利的拨开两个小厮,自行凑上前来。 果然是一位年轻姑娘,面色青白,双目紧闭,浓密长睫上凝着晶莹雪粒,微微上扬的眼尾蕴着夺人的清艳。 雪中仙子么? 没有了意识,还能如此美丽? 雪地里星星点点的散着斑驳的血迹。宋子诀皱了皱眉,翻过她的身子,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两个手指轻按她鼻下,小心翼翼的测探她的鼻息。 还好,气息还是有的。 他松了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来。她身材十分修长,大长腿搭在他手腕上,比一般的女孩子长出好一截来。 “找个客栈……算了,带回府去,再请两个大夫过来,要靠谱的啊!” 回家路上都会捡到美人,他可是天生的桃花运么? 两个小厮还站在原地怔愣,其中一个先回过神来,忙道:“我说少爷你越发胆大了,这什么来历的女人也敢往家里拉。给老爷知道了,又该挨打了……” 另一个也嘟嘟囔囔的不肯依,“少爷自己挨打也罢了,回回都拖累我们,我这腿上背上……上次打的都还没长好呢……” “……都给我闭嘴好不,又不是没挨过打,还能把你们打死不成……” 女人的来历有什么要紧,漂亮就行了。 宋子诀抱着她上了马,扬长而去。 第3章 梦靥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思影觉得身子似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只不由自主的、不断的朝前走向一个仿佛是熟悉、又仿佛从未去过的地方。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力量,正在一声声的召唤她: “思影,思影……” 周遭空空荡荡,那声音虚无缥缈,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仿佛是平静,又仿佛是哭泣;那样空灵、却不可捉摸,甚至听不清是男是女。 思影似着了魔,只怔怔的、欲罢不能的一直往前走…… 鬼使神差一般,她终于在一座高门大宅前驻足。这是一座老宅,整座府邸都被缠缠绕绕的枯枝藤蔓包围,死一般冷寂、凄凉,毫无生气。勉强能从密布的藤蔓中隐隐看见门楣上三个斑驳的大字:护国府。 思影脚下忽然一软,失魂落魄的唤出两个字:“爹爹!” 密布的藤枝蔓条开始窸窸窣窣的褪去,露出年久失修的宅门,锈迹斑斑的大锁自行脱落开去,大门随之缓缓打开……腐浊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里头草木丛生的荒芜宅院中,有血红的雾气若隐若现的飘浮在黑暗中,远远的、有两个人影似在朝她走来。 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显,离得近了,思影方才听清,那是母亲的声音!然而她仿佛没有看见自己,只是伏在一位年轻男子怀里,兀自悲切的声声哭泣。 隐隐只见那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眉眼清俊,五官神态都与自己十分相似。 她怔怔的看着,问:“你是爹爹么?” 年轻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温柔笑着点头。思影眼泪一下子涌出,跌跌撞撞的想要过去,然而双脚似被什么拖住绊住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来。 她有些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实在很想看清他的模样,她用力蹬踢、挣扎,一个不当心,整个人重重摔到了地上。 仿佛再如何努力,都永远接近不了……父亲的模样,从来都只出现在梦中,从来都是如此这般的模糊。 母亲忽然来到她身边,思影吃力抬头,却见她原本乌黑的瞳仁里此刻尽是赤红如血的颜色,死死盯着自己,恨恨的、带着强烈的咒怨:“思影,你还记得娘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如何敢不记得呢?母亲那会儿气息奄奄,用尽了全身气力拉着她的手,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后,便永远闭上了双眼—— “思影,思影……家族的沉冤昭雪……就靠你了!” 记得,她都记得!可是,凭她……又能做什么? 她想问,想喊,可是声音却似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父母的身影渐渐远去,沉重的大门再次关闭,枯藤残枝又重新覆盖了整座宅院,松脱的门窗,破烂的梁柱,仿佛一个腐朽的魔怪在白森森的月光下散发着厚重的气息…… 一切如初,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思影在极度的惊惧中猛醒过来,双手仍死死攥着被褥,身上的衣裳全被汗水浸透了。 环顾四周,依然香闺软榻,古琴玉帘,身上的被衾亦是柔软细腻的锦缎,朦朦胧胧的月光从红木雕花镂空门窗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淡淡的影子…… 一切……都十分宁静。 母亲去世之后,她总是反复做同样一个梦,每每初醒那一霎,都头痛欲裂…… 强撑着坐起身来,她一手缓缓的按揉额角,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一抚脸颊——腮边果然还挂着些许残留的泪痕,她不觉蹙了蹙眉,淡定的抬手拭去。 被送到这宋府,已经十几天了…… 她坐到床沿,先挪了右腿下地,又试着将被厚厚夹板固定了的左腿慢慢往下放,待两条腿都挨到地面,她遂尝试着小心扶着床沿站起来…… 她咬着牙,忍着痛慢慢的迈了一步……本来右腿单站,倒也无妨;可接过骨的左腿仍是僵硬麻木,稍稍使点力,便疼痛难忍,半点力也搭不上。 思影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纪绅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居然这等狠辣…… 外头的婆子听到动静,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哎哟哎哟,我的姑娘哎……”婆子摇头顿足,一迭声的责备:“你怎么又下地了?早跟你说了多少遍,伤筋动骨一百天,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早得很哪,你急个啥呀……” 思影心下懊恼,悻悻的由着那婆子搀回床上去。 宋子诀弄这么一个陌生女子回家,自然惊动了阖府。这些日子,宋府上下,有不少人都跑来瞧她。思影闭目躺在床上,听着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又听宋子诀忙里忙外的,胡编乱造的各种解释……一时心下腻烦,恨不得立刻离了。 可是她断了一条腿,一时半会儿,根本走不了的。 这正是纪绅的用意所在,让她无论如何,都只能呆在这里。 宋子诀的确是非常聪明的家伙,反应也极快,对待不同人的质疑,他的说法并不完全一样。有的说得简单,有的说得详细,有的说得夸张,有的说得含蓄……虽然仍有人觉得不妥,却也没法挑出明显的破绽来,不过威胁几句“仔细捶你的肉”,只好作罢。 人生地疏,思影半点不敢大意,即便半昏半醒之时,也不得不强打精神,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几个静静守在门外的小丫头忽然骚动起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大晚上的,少爷又来了!” 宋子诀脱口而出的声音十分清朗:“呵呵,来看你们啊。” 小丫头们酸溜溜的娇嗔:“少爷如今哪里还看得上我们,明明是来看里面那一位……” “咳,主要还是看你们……” 说话间,宋子诀掀了帘子迎头走进来。 那婆子一眼瞧见,笑得一脸的皱纹都挤到了鼻子上,忙不迭的又是让座,又是看茶。 宋子诀微笑道:“我同姑娘有话要说。桂嬷嬷忙了一天,就不劳嬷嬷服侍了,请好生下去歇息吧。” 他总是未语先笑,本来人就生得俊朗,加上嘴又甜,脸皮又厚,脾气又油,宋府里上上下下的,都很难不喜欢他。 那婆子也识趣,迅速的离了。宋子诀自然而然的坐到思影身边,软言款语的问:“今天怎么样?” 他一边说一边撩开被子,低头细细查看她打了夹板、缠了绷带的左腿。思影微微蹙眉,想要缩回来,又奈何整条腿硬邦邦的,一时也不好乱动。宋子诀一本正经的看了一回,又趁机握住她露在被衾外、冻得通红的手指,温言关切道:“冷么?” 思影像烫着了一般,猛地抽回手去,面上露了些许不豫。 宋子诀很少被人拒绝,多少有点尴尬。 然而很快,他若无其事的挑了挑眉,低头笑了笑,十分自然的收回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在床头案几上小心的摊开。 看见那布包里的东西,思影脸色微变。 居然是她母亲的镯子,和外祖的官印…… 那是有关她身世的铁证。 这几件东西,她起初还是贴身带着,便于寻亲访友时证明身份。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她随纪绅回到客栈,便立刻锁到了柜子里,并不曾又放在身上…… 怎么会到了宋子诀手上? 宋子诀一手举镯子,一手托官印,得意洋洋的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孟姑娘,对吧?” 他语调轻松如叙家常,又仿佛是故意一般,在那个“孟”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思影死死盯着宋子诀晃来晃去的双手,心里突突乱跳。她秘不敢宣的身世……她最大的秘密,此刻竟被人这样轻松简单的说出来……她如何能不紧张? “你从哪里得来的?” 宋子诀笑眯眯的,“是我替你换衣裳时,无意中发现的。” 思影眉心紧锁,咬唇不语。 很显然,纪绅将她扔到宋府前,刻意将这两件证物放到她身上,简单粗暴的把她的身世透露给宋子诀。 宋子诀又不笨,自然一下子就推测出来了。 见她不说话,宋子诀将证物放回案上,用布包轻轻盖好。 “孟姑娘不必紧张,”他扬眉微笑,和风细雨的问:“我只想知道,你来京城做什么?” 思影深吸一口气,答道:“母亲去世,来京中投靠旧友。” “旧友?”宋子诀意味深长的浅笑,目光落到她伤腿处停留片刻,了然微笑:“无人接纳,对么?” 思影默了须臾,只好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敢接纳你啊,”宋子诀托腮作发愁状,“要不要把你交出去呢,还是……” 床前烛火幽幽,他眸光忽地一转,眉眼缱绻的伸出手指,勾缠起她散乱腮边的几缕发丝,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要不然,你从了我,我养你,保管你平安,如何?” 思影脸色苍白的避开他,“你还是把我交出去吧。” 宋子诀清俊的面孔顿时一僵,“……至于么,我有那么不堪么!?” 门外忽地“吱嘎”一声响,却是外头几个一直勾肩搭背趴在门边偷听的小丫头,也不知是谁,听到激动处忘了形,把门整个撞开了…… 小丫头们自行暴露了目标,一时面面相觑,却并无惧色,嘻嘻哈哈的娇笑一阵,将为首的丫头推搡到最前面。 那丫头扭捏几下,很快大大方方的微笑,“少爷,太太叫你早点睡觉。” 被一屋子的丫头团团围住,宋子诀不便再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的站起身来。 他走出两步,忽又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朝思影挤眉弄眼,“等你腿好了,天气也暖了,到时候,我天天带你出去逛……” 说毕,他目光落到床案上的玉镯和官印上,低眉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的顺回袖中。 “这几件东西太要紧,让旁人看到不好,还是交给我保管吧。” 第4章 宝殿 思影终于可以如正常人一般下地走路时,已过去差不多三个月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果然是有道理的。 这期间,她不得不暂留宋府,宋子诀始终也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几乎是一回家,他就会立刻赶过来看她。 思影默默观察过宋子诀。他性情开朗豁达,十分擅于与人交流,就连对着她这种大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他也能天南地北的侃上好久。然而,一旦思影想要试探一些事情时,他却不会回答,一律委婉圆融的绕开。 宋子诀虽然快言快语,却不是口上没把门的蠢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分得很清楚。 而且宋子诀……他真的很忙。 既忙东宫的正事,也忙着呼朋唤友,忙着周旋于各色莺莺燕燕…… 宋子诀几乎是个万人迷,似乎连纪绅也觉得他挺靠得住。 一不小心想到纪绅,思影心情有些沉重。 虽然一直都没有纪绅的消息,可思影知道,他煞费苦心安排这么一出,自是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当然,他不来找思影,思影也不想主动去找他。 只是纪绅在暗处,自己在明处,到底有些担心。 倒不如趁眼下腿脚便利,出去转转。若纪绅真在暗中盯着她,那她一出门,他应该马上就会出现。 思影本以为宋子诀不肯放她出去,事先还琢磨了一番要如何将他解释说服,谁知,宋子诀居然不假思索的爽快应了。 想想也是,作为东宫副手,整个京城都可以有他的人,随便找几个不认识的小厮偷偷摸摸的尾随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思影无所谓,事到如今,且走一步看一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临行前,宋子诀给她包了一大包银子,唯恐不够,又命人拿了好些金锞子来。思影只道自己不买东西不用带钱,被宋子诀强行塞到手里,连人带金银一并送出门去。 …… 自古帝王地,由来车马喧。 思影从前从母亲和外祖的口述中,对京城多少也有了解,如今真切的置身于此,仍觉得目不暇接。 街道车水马龙,人群熙来攘往,各色店铺酒楼林立。满目皆是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耳畔人声鼎沸,丝竹喧嚣……俨然一片歌舞升平的泱泱盛世。 思影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看,静静感受盛景,却不进任何店铺。 首饰珠宝她戴得少,胭脂水粉更是不感兴趣,连丝绸衣料,她也想不出什么需求,平日身上穿的衣裙,大多也不过墨色、黛色、藏蓝色罢了。 忽见前面人群中有人迎头冲她走来,又急又快。思影躲避不及,与那人堪堪擦了一下肩,思影忙回头寻那人时,早已如泥鳅一般钻回人群不见了。 手中却多了一张纸条。 展开来,上面言简意赅:腿好了?速来相国寺找我。 思影并不熟悉纸上的笔迹,只是以这种口气说话的,不用想,也知道是纪绅。 思影忖度片刻,将纸条卷起来藏进袖子里,向路人打听相国寺怎么走。 相国寺乃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南来北往的香客信徒们,常常齐聚这里,或祈福消灾,或求仙延寿,甚至超度亡人。 思影初来乍到,对京城很不熟悉,一路走一路问,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 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里人满为患,宝坛上面相庄严的禅师正诵经讲法,众僧人信徒面相虔诚,一个个双手合十,焚香礼拜。 思影跟着攒动的人头从右旁门走进来,青烟缭绕中,一眼看见纪绅混在人群最前面,高大的身材十分打眼,一身暗褐色便服,腰间却佩着刀剑,正微仰着头,煞有介事的听禅师诵经。 思影开始以为他没看见自己,还努力朝他挤过去。纪绅稍稍回首,若有似无的朝她望了一眼,装作不经意的轻摇了下头,很快转开了目光。 思影会意,只好原地止步。 第一次来寺庙,思影也是好奇,一时无事,遂四下瞻观。见不远处放着一只大红色的功德箱,便侧身挤了过去,从宋子诀给她的钱袋里摸了几锭银子,随手投入箱内。 周围顿时齐刷刷的投来惊疑诧异的目光。 思影并不知道,寺庙的收入来源,主要来自那些最是惜命的达官显贵,他们通常一掷千金,直接向寺中住持大笔募捐,用于建庙宇、建佛像等重大开支;而在大殿里摆放功德箱公开募集的香油钱,大都面向烧香礼佛的平民散客,不过是意思意思,大都也就丢几枚铜钱罢了。 直接把白花花的银子大块大块往里面砸的,的确很少见。 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开始朝思影聚拢过来。思影这才发现,人群中竟混杂了好些乞丐,有的甚至还带着小孩子,向听禅的人们挨个乞讨…… 思影微微摇头。 倘若上天真有好生之德,神佛又庇佑苍生,那世间又何来杀戮冤狱、劫难苦痛? 思影摘下袖中荷包,将宋子诀出门前塞给她的金锞子、银锭子叮叮当当全数抖出。那些乞丐何曾见过这等散财的,呆呆的看着金光银光滚了一地,反应过来方一拥而上,瞬间哄抢一空。 有两个身板瘦弱的孩子被疯狂的大人们挤在最后面,半分钱没拣到,一脸失落。思影往自己头上脸上挨着捋了一回,将唯一的一副珍珠耳环褪下来分送给两个孩子。 待思影散尽钱财,大殿中人也渐渐少了,尤其那些偷着也捡了点银子的所谓香客信徒,大约自己也不好意思,早溜得不知所踪。 也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纪绅听见动静,远远掉头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复又正过头去,仍听那禅师诵经。 禅师仍高坐如佛,不动如山,花白长眉下,重重叠叠的眼皮微微掀了一掀。 “姑娘。” 禅师忽然停了诵经。思影转首看去,见那禅师正静静注视她,平和双目中精光内蕴。 思影迟疑片刻,还是回头施礼:“禅师。” 禅师招手示意她过去,细细的端详一回,微笑道:“姑娘命中有贵人。” 思影沉吟须臾,回道:“并没有什么贵人。” 禅师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娘信么?” 思影反问:“敢问禅师何为贵人?” 禅师缓缓合掌,“贵人与身份无关,但凡诚心相助且无所图谋不求回报之人,皆可称为贵人。然而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俗者辨人心需要时间来大浪淘沙;而智者,却只需凭着一颗心去感受。” 所谓禅意,大抵如此。求仁得仁,仿佛是有大智慧,却又如此似是而非。 思影并没有听得很懂,也不想再听,一边合掌回礼,一边缓步退下。 纪绅远远的冷笑,懒懒打了个哈欠,抬头瞥一眼那禅师,随口问道:“那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纪绅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态度也很有些倨傲无礼。对他来说,佛也好,道也罢,不过是些哄人的把戏,求神求佛,都不如求己来得可靠实在。 禅师并不看他,微微合了双眸,反问道:“你乃何人?” 纪绅傲然道:“京城鸾卫。” 禅师冷冷一笑,“粗鄙之人也配向老衲问道?” 纪绅勃然变色,“噌”地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雁翎刀,直直朝禅师劈去,“臭和尚找死!” 香客们大多不过普通民众,几曾见过真刀真枪砍杀的,眼睁睁见那雁翎刀就要落到禅师头上,纷纷吓得抱头逃窜,哭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佛殿里乱作一团。 禅师只不慌不忙,合掌道:“此乃地狱。” 纪绅当然不会真砍,不过为吓唬一回,只要禅师一惊慌,他必会当众嘲笑——即所谓高僧,也不过胆小如鼠之辈。 然而禅师泰然自若,纪绅便有些骑虎难下,雁翎刀高悬在半空,收也不是,落也不行…… 思影袖手远观,冷冷瞧他如何收场。 就在此刻,耳边忽然刮过一阵凉风,一柄长剑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劈中纪绅高举的雁翎刀,震得纪绅手劲一松,“哐当”几声乱响,两把刀剑齐齐摔落在地。 思影微微侧目,余光扫到一位少年匆匆进来,身姿如松,白衣翩然,后头拥簇着一大群行服齐整的侍卫。 纪绅松了一口气,也不去管那刀了,转身拱手欠腰,字正腔圆道:“太子殿下好剑法!” 他把“太子”两个字咬得特别洪亮清晰。思影听在耳里,先是一惊,遂即立刻明白了纪绅唤她来此的目的。 太子问纪绅:“这是什么地方?” 纪绅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回殿下,此乃相国寺。” “你也知道这是相国寺?” “……” “纪大人一向不信神佛,来相国寺作甚?” 纪绅不慌不忙道:“微臣特地前来,替殿下清理闲杂人等……” 太子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 太子淡淡的看着他,“纪大人有所不知——第一,本宫外出从不清场;第二,东宫事务与纪大人无关,就算是清场,也不便劳烦纪大人来做。” 纪绅低头敛色,“……是。” 思影看着纪绅,注意到他表面虽恭谨,低头时眉尾却微微向上挑了挑,显然不以为然。 太子弯腰拾起刚才投掷进来的长剑,丢还给身后的侍卫。复又转向禅师,双手合十,恭谨道:“禅师大量,还请原谅臣下方才的鲁莽。” 禅师静静一笑,颔首道:“此乃天堂。” 思影转头,默默的打量太子。 乍一瞧是翩翩少年风姿俊逸,细细看去,他竟生了一双极干净的眼睛,像清澈到透明的湖水,一眼能望到底。 那种明净,无关乎眼睛生得漂不漂亮,完完全全只是眼神的纯净,是一种不曾沾染过尘埃、半点杂质也无的清澈明净。 思影想起宋子诀说过,太子名叫之恩,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约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趁之恩跟禅师说话,纪绅松了一口气,转首深深的望了思影一眼,示意她可以站过来了。 思影沉吟片刻,转身出了大雄宝殿。 作者有话要说:想申榜,找不到原来的地址了?我现在就是超级新人一枚啦啦啦 第5章 初见 思影刚走出相国寺,便看见整整齐齐一大队全副武装的鸾卫,脚步迟疑了一霎,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抓住她!” 纪绅恶狠狠的追出来,又急又怒,飞身过去猛的一脚踹在她膝弯上。 他动作极快,思影甚至还来不及出声,两个膝盖顿时向前一折,双腿齐齐屈了下去。 纪绅刚在之恩那里受了一肚子闲气,正没处发泄,又命人上来反绑她的双手,自己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条长鞭,清脆的“啪”一声,拇指粗的鞭条立刻在她清瘦的脊背上狠狠抽了一记。 思影忍着疼痛,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她腿伤初愈,走路都不能太快,生生承受这样一击,着实有些难以支撑。 有不知死活的小侍卫上前轻扯纪绅的衣角,小小声的提醒:“纪大人,殿下说过……不需要清场的。” 纪绅并不解释,斜着眼冷冷睨他,手臂一扬,毫不留情的回身甩了他一鞭子。 小侍卫顿时鬼哭狼嚎的乱叫乱跳起来。 思影咬牙半趴在地上,肩上背上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下,火辣辣的疼——纪绅仍暴跳如雷,疯了一样乱吼乱咬,一会儿骂,一会儿打,闹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 思影大概猜到了缘由。 之恩果然急急忙忙奔出来,一叠声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就在身后的大雄宝殿里面,一墙之隔,纪绅鸡飞狗跳的整这样大的动静,不引起注意也怪了。 纪绅扬鞭朝思影趴着的方向甩了一下,阴阳怪气道:“这女人行迹可疑,微臣要例行检查,她竟不肯,微臣唯恐惊动殿下……” “唉,”之恩十分无奈,摇头道:“惊动我的,明明是你纪大人好么。” 他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努力挣扎着起身的思影身上,道:“扶她起来。” 之恩本是跟自己身边的侍卫说话,谁知纪绅十分爽快的抢先应了声“是”,大步朝思影走去。背对着身后所有人,他得意的冲思影翘了翘唇角,十分友好的伸过手去。 他方才虽又打又骂,不过虚张声势,只抽了几下脊背,即便伤到,也伤得不重,况且她穿着墨色的衣裙,就算渗出点血,应该也看不出来。 纪绅一壁琢磨,一壁细细端详思影:面容是齐整的,一点儿也没有擦到,连头发也没怎么乱,只有衣衫裙摆处,留下几道无伤大雅的褶皱。 如此,刚刚好。 纪绅暗自得意,悄悄替思影整理一下衣角,押送到之恩面前时,还故意使坏推搡一把,思影一个重心不稳,一头朝之恩栽了过去。 立刻有一双手伸了过来,牢牢的稳住了她。 肩头传来一阵暖热,思影不由得一僵。 之恩正对阳光站着,修竹一般挺拔,俊美的五官眉眼清晰的展露在她眼前,几乎看得见他眼底明净通透的光芒。 思影像被烫着了一般,猝然缩了回去——与陌生人任何身体触碰,都令她很不习惯——甚至极不舒服。 在看清她的容貌时,他也有一霎的怔仲,似有惊艳之意,很快平复如常。 思影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通常是垂涎、猥琐的;不曾见过这样干干净净的眼神,只是纯粹的、简单的,对美丽的赞赏。 之恩也立刻松了手,退后一步,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颔首道:“真是抱歉,让姑娘委屈了。” 思影没有说话,甚至一丝表情也没有。她逆光而站,越发显得一张脸沉沉阴霾,目光幽幽凉凉的,没有半点温度,眉梢眼角都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孤僻。 连纪绅这个本打算袖手看好戏的旁观者,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别扭、回避和抵触。 之恩不知缘故。他很少受过这等冷遇,一时也有点尴尬,只好转头对随从吩咐了一句:“带姑娘瞧瞧伤着了没。”自己回身进了殿。 遂有几个随从走上来,毕恭毕敬的请思影去看大夫。 “不必了,”思影冷冷道,“并没有什么伤。” 她转身离开,大步下山。 身体的疼痛依然尖锐而清晰,她咬牙全都忍住,不肯表露分毫…… …… 看着自己苦心安排的这一场“相遇”,男女主角却只片刻接触,遂即背道而驰……纪绅脸上的筋肉都开始抽搐。 他不好明目张胆去追思影,眼睁睁的看着她一路下山。他勉强装出漫不经心的往回走的样子,一离开众人视线,他立刻撒腿疾追下去。 彼时思影方走到山脚。 她知道纪绅必会追来。京城到处都有他的埋伏,走多快都甩不掉——况且,眼下她腿脚不便,也根本走不快。 纪绅一把将她拽个趔趄,破口大骂:“贱人!装什么贞洁烈女!” 煞费苦心的一场安排轻易就落空,他气得发抖,一面骂着,一面猛地扬起手来,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一巴掌狠狠抽过去…… 想来,他过去大约是对她太好太客气了,所以她还不知道,京中人称“罗刹鬼”的鸾卫都督纪绅,本性是多么的冷血和凶残。 思影被他死死揪住前襟,避无可避,只得做好硬生生承下这一掌的打算。 纪绅恨得切齿。见她咬牙闭目,神情冷硬如寒玉一般,偏衬着一张雪肤花颜,又冷又艳,如冰崖雪莲,摄人心魄的美。 这样的美人,他都没有见过,那养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太子,一定更没有见过…… 若打坏了她的脸,那可如何是好。 巴掌落下来的前一刻,纪绅生生止住了。 能够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忍气吞声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他松了手势,连丢带弃的将她狠狠摔开! 思影被甩出好几步,身子失了重心,歪歪斜斜的朝地上栽去,眼疾手快的抓住山路边一株小树,支撑着缓了口气,方勉强稳住了脚步。 “孟姑娘,”纪绅深吸几口气,盯着她骨伤初愈的左腿,冷冷道:“一条腿,三个月,还不足以让你反思?” 其实,纪绅早就发现,思影并不吃硬的。只是他很少跟人讲道理,也不大会讲道理。对他来说,以理服人实在费事,不是他的风格,他所习惯的沟通方式,不外乎就是威逼,或者利诱罢了。 思影只是沉默,一则无话可说,二则……也不需要对他交代。 她的沟通力钝于常人,话不投机时,尤其懒得多言。想来若纪绅真看中了她,打算□□成藏卧于太子身边的女奸细,也只能怪他眼拙。 …… 纪绅一路送思影回到城里。 城中人多眼杂,纪绅不便多陪,打算就此止步。 “还有一件事情,我先告知你一声——再过几天是宋子诀的生日,太子一定会出席,到时候,你要给我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让太子注意到你,否则……” 纪绅乜斜着眼,目光移到她脖颈间,来回的厮磨逡巡,口气温软得近乎缠绵: “这么漂亮的脖子,万一折断了,可怎么好……” 思影沉默片刻,摇头道:“这等场合,他不见得让我参加……” “少说这些!”纪绅脸色一冷,皱眉打断她,“宋子诀那花花肠子,有了新欢是一定带出来招摇的。你休想找理由敷衍我!” 正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手掌暧昧的往她背脊上揉捏一把,话锋饶有深意的一转: “话说,宋子诀那么喜欢你,要是看到你身上的伤……到时候,你可得想好,怎么跟他解释?” 思影微微蹙眉。纪绅抽那几鞭子,说轻不轻,说重也不算重。虽然肯定留下了印痕,不过是些皮肉伤,且都在脊背上,宋子诀如何会看到? 她便知道纪绅是故意试探——她和宋子诀的关系。 然而纪绅的怀疑是一码事,仔细想来,那几道新鲜的皮肉伤,到底还是疼的,那宋子诀又是狡猾的人,万一露出什么不妥来,被他发现……她实在没心思与他啰嗦解释。 的确得小心些…… 纪绅本是玩笑话,见她沉吟,心中越发有些警惕。 他忽地伸出手来,暴躁的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扭过头来,正视他。 “你给我听着!” 他咬牙切齿的警告她:“我和宋子诀,你只能依附一个,别想着吃里扒外!宋子诀不过是我安排你接近太子的途径,你要敢顺势攀到他那里去,我一定把你的底细全部抖出来!” 思影冷冷的盯着他,下颌骨被箍紧的疼痛很快传递到整个头颅,牵扯着额角一抽一抽的跳。 她还受制于人,她还没有能力反抗。 她被迫仰着脖子,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谁也不依附,包括纪大人你。” 纪绅冷哼一声,手一扬松开她,两只手捏在一起,掰得指关节喀喀作响。 “算不上什么依附,不过互相帮助,同甘共苦罢了……” 他故意咬住“共苦”二字,威胁之意已是昭然。思影眉心深结,别过头将目光飘向远处,不耐烦再听。 大街对面的一家当铺里,两个黑衣人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一面走,一面数着几张银票,数完各自揣到怀里。一转弯拐至街角,忽又欢快的跑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约十几人来,一拥将黑衣人围住。那两人便从一个破布袋子里一把一把的往外抓钱,掂量着给每人分了半吊到一吊钱不等…… 思影静静的看着,瞳孔不由得缩了缩。 她见过那些人……在刚才的相国寺里面,他们还是可怜的乞丐,老的老,弱的弱,病的病,残的残,完全不似此刻这等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纪绅发现思影走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了然微笑。 “你知道……他们为何大老远跑到郊外的寺庙来乞讨么?” 思影有些出神,微微摇头。 “这一类人,在京城里混得臭了,已经很难讨到钱,所以转移到寺庙里,去利用那些愚蠢香客对神佛的敬畏之心。借着佛眼在上,反逼香客们作出乐善好施的姿态,多多少少施舍几分。见惯了,就不怪了。” 纪绅眉头扬了扬,又回头盯着思影,讽刺道:“当然,若能碰到个第一次来京城的有钱乡巴佬,那更是走了大运了,利用他们泛滥的同情心,发上一大笔横财,做一单,吃一年……” 他越说越来劲,凑过来阴阳怪气的笑,“是不是很心冷,是不是有一种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思影沉默片晌,轻轻吁出一口气。 “给了就给了,反正是宋子诀的钱。” 第6章 生日 一回到宋府,只见宋子诀一张脸笑得极其灿烂,神神秘秘的拉过思影,低声道: “给你看件好东西。” 旁边的漂亮小丫头胳膊上挂着一只篮子,宋子诀笑眯眯的摘过来,揭开布盖,从篮子里拎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幼仔猫。 “看你总是闷闷的,这猫送你,开心点。” 那小白猫还在睡觉,一脸迷糊,被宋子诀毛手毛脚的一提溜,不情不愿的撑开眼睛,覆在雪白长毛下的眼珠闪着宝石一般莹亮的光泽。 宋子诀一边说着,一边殷勤的将小猫抱起来,轻轻挪到思影的臂弯里。 小猫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一双短肥的爪子试探着去搂抱思影的手臂,过了一会儿,又将毛茸茸的肥脸来回轻蹭思影的手,一边蹭,一边冲她“喵喵”的叫唤。 这是小动物表达“喜欢你”的意思,思影也养过小动物,还是记得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时候,她在路边捡回一只流浪小狗,脏脏土土的,一条腿还有点跛。思影将它带回家里,一养就是好多年,直到前年生病死掉。思影在院子里挖了个土坑将它埋了,从此再没动过养动物的念头。 可是这只小猫,被毛长而柔软,通体雪白如一团雪球,一只眼睛是琥珀般的金色,另一只则是纯净的蓝,乃是极其罕见的品种,既漂亮,又名贵。 思影眉心舒展几分,手势温柔的在它头颈处轻轻抚摸,一下一下的帮它顺毛。 “多谢,那我收下了。” 宋子诀兴奋起来,顺势又道:“我们要不要给它起个名字?” “……”思影听见他有意无意说“我们”,心中十分别扭,摇头道:“一时想不出来,你起吧。” “呃……”宋子诀歪着头细看那小白猫,肥肥软软的一小团,缩在思影胸前不住的磨来磨去,毛茸茸的圆脑袋一个劲儿的蹭她的下巴…… 他忽然很想变成那只猫…… “那,雪球团好不好?”宋子诀挠了挠头,做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思影想了想,觉得也不错,于是点一点头,表示同意。 宋子诀不动声色的往思影身边挨近了些,也伸手去揉雪球团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的觑一眼思影,试探着道: “过几天三月初一,是我的生日,可否赏脸……出个席?” 他见思影沉默,忙不迭的解释:“来的都是我的朋友,大家不过聚一起好玩,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场面。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不自在!” 思影点了点头,“好。” “……”宋子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好’。” “……真……真的么?” “……” 宋子诀知道思影不爱凑热闹,生日宴这种闹腾的场合,她必然不喜欢,肯定一口回绝。本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还特意送来一只猫打算先行个贿,再讲些有的没的作铺垫,甚至连后面软磨硬泡的话都想好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思影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宋子诀喜出望外,简直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时兴奋得直搓手,几乎不知所措。 “多……多谢赏脸,”他回过神来笑道,“这绝对是今年最好的寿礼!” …… 三月初一转眼就到了。 一大早,宋子诀就亲自过来迎接思影,殷勤的带她去梳妆更衣。 他在她面前拉开一个大柜子,让思影自己挑。里面满满的叠挂着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衣裙,都是宋子诀比着她的尺寸精准剪裁的,件件合她的身形。 宋子诀的审美,大多是明媚鲜亮的颜色。 思影本来觉得,自己平时穿得寡淡,今日既然赴宴,倒也该得体些,认真的挑了好几遍,又实在接受不了大红大紫的艳色。最后心一横咬牙勉强选了一件水蓝色长裙,没有过多的装饰,仅用月白色绸缎卷折出一朵朵小花,在裙摆上作零星的点缀。 宋子诀由衷的赞叹:“美,美极了!” 作为寿星,宋子诀今日的打扮也比平时醒目——一身崭新的亮紫色的缎袍,袖口衣襟处用金银线交错织出木槿花滚边,玉色腰带中间镶了一颗剔透的蓝宝石,连发冠也簪上了新鲜的桃花。 这一身张扬鲜亮的搭配,若挂在一般人身上,必定恶俗又骚气;可宋子诀穿起来,却是光彩夺目,华服珠宝只是把他衬托得更加俊逸好看,丝毫不会喧宾夺主抢去他的风头。 思影欣赏了一会儿,点头道:“你也不错。” 宋子诀低眉微笑,一双桃花眼越发缱绻起来,“第一次得到孟姑娘的表扬,荣幸之极。” 他不动声色的靠了过来,紫色缎袖中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去牵她的手指。被她敏锐的察觉,微微侧身回避。 宋子诀干笑了一声,只好道:“那我们走吧。” …… 寿宴设在宋府花园内。时值仲春,园中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粉嫩桃花,湖畔一排排垂柳翠色如绸。 因宾客大多是京中贵族子弟,反不喜大排场人多礼繁,不过图个私下尽兴取乐。故在湖心水榭边搭了戏台,临湖的花厅里摆了四五桌酒席,请了些名伶倌人歌舞助兴。花间柳下隔湖观戏,水声潺潺中饮酒听曲,众宾客划拳行令,好不快活。 众人见宋子诀携美人姗姗来迟,立刻起哄大笑大骂,纷纷拍手跺脚,叫着喊着要他快去自罚三杯。 宋子诀嬉皮笑脸的跟众人打着哈哈,捧了酒盏作揖请罪,转身带着思影去与长辈行礼敬酒。 思影原本以为,宋子诀这般堂堂正正的携自己出席他一年一度的生日筵十分不妥,事前提醒他好几回,宋子诀只笑称无事。思影心中到底忐忑。谁知果真如他所说,父亲宋书洪和母亲沈氏夫人一早便看见两人同进同出,完全视而不见,连问都没问,不过按规矩饮了两盅酒,称“你们小孩子自己玩罢”,毫不介意的先离席了。 长辈一走,一众人越发的敞开放肆了,拽着将宋子诀从一桌喝到另一桌,不停的拿酒灌他,目光更肆无忌惮的在思影身上游移,口中胡言乱语的说着“这个也太漂亮了吧”、“我也好喜欢”一类的混话,或者恭喜宋子诀“又得佳人”等语。 思影心不在焉的被宋子诀拖着转。虽然大家都在看她,却无人问她名姓,也无人打听她来历。 众人皆知她不过是宋子诀的附属,今天是她,明天就会换成别人。 除了觊觎美色之外,谁也不会真正在意她这个人。 思影忽然觉得,纪绅打宋子诀的主意,除了他与太子最亲厚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宋子诀这样心无定性的家伙,不管他同什么陌生女人出双入对,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根本不会起疑——连他的父母也一定这样认为。 只是……方才一圈走下来,竟没有看见太子。 思影心下狐疑,又不能细问。宋子诀一桌一桌的转下来,已有些身不由己,一只手还在推杯换盏不停,另一只手又举着骰子哗啦啦的摇……看得思影微微摇头,终于忍无可忍,兀自脱身走开。 宋子诀正忙得不亦乐乎,忽觉身旁一空,回头一见思影已走到湖边,惊得赶紧推了那帮狐朋狗友,跌跌撞撞的趋步跟了过来。 因着酒意,他胆儿也比平时大了,凑近了往她腰间一揽,俯首埋在她耳边低声问: “不好玩么?” 思影心下不豫,本想狠狠甩开他,又恐他一个站不稳跌到湖里,少不得忍着轻轻挣扎开来,因见他摇摇晃晃的,还不得不顺手搀他一把,蹙眉道: “你自己玩吧,不必管我。” “……”宋子诀怔怔的望着思影,张了张口,本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脑中混混沌沌的,一时竟理不出个清楚的话头来…… 他呆了一会儿,不觉有点沮丧,两个手指对摁着太阳穴,狠狠的揉了两下,强自清醒了几分,指向湖畔一座六角凉亭,勉强笑道:“那……梓墨和梓菱在那边下棋,你先过去坐坐,我再跟那帮家伙应付几轮,马上就来陪你。” 思影在宋家养腿伤的那段光景,宋子诀不在家时,常托自己的姐妹照顾她。宋家子嗣有点单薄,小辈的除了宋子诀这名独子,就只有胞姐宋梓墨和庶出的妹妹宋梓菱了。 思影话虽不多,但在那三个月里,与这两姐妹时常见面,也算是认识。 …… 宋梓菱大老远瞧见了思影,欢天喜地的蹦了过来。 “思影!” 她迎着日光,一路小跑,一身鲜妍锦簇,珠翠摇晃叮铃作响,晃得思影眼睛都迷了。 “原来你也来了!” 宋梓菱笑靥如花,拖着思影的双手,兴奋的原地旋了两圈,又偏着头打量思影,口中不停道:“你穿水蓝色也好美,平时总看你穿得黑不溜秋的,乍一看还以为没换过衣服……” 宋梓菱漂亮、活泼,此刻春日艳阳下,一身的鲜妍华服,越发衬得她花朵一般娇艳。 思影没有接她的话,目光微微上移,抬首去看亭子里的宋梓墨。 第7章 锋芒 宋梓墨一脸严肃,正与一面白须长的清瘦男子对坐弈棋,右手捻着一枚黑子将放未放,两眼专心致志的紧盯着棋盘,连眉毛也不抬一下。 单论相貌,宋梓墨虽也清秀端庄,却不及妹妹梓菱。然而眉眼间总含着几分傲气,举手投足也格外自矜身份,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梓菱截然不同。 仿佛在刻意强调,她与生俱来、惟有大户嫡出大小姐才有的、极盛的优越感。 思影无声无息的走了过去。 宋梓菱一脸兴奋的拖着思影,忙不迭的介绍—— 与宋梓墨对弈之人名唤黄佐为,乃棋艺名家,海内鲜有对手,如今聘为宋府西宾,负责教授府里孩子棋弈…… 思影一边听,一边低头细看两人下棋:宋梓墨布局十分快速,妙招不绝,风格稳健中带着凶猛杀气;而黄佐为以守代攻,又技高一筹,一般都能见招拆招,的确不负高手之名……然而离奇的是——冷不丁却跑出一两招昏棋来,令宋梓墨吃掉自己大片的白子,一来二去,竟被逼得十分窘迫。 半晌,一局终了,黄佐为败下阵来,摇头陪笑道:“大小姐天资聪颖,进步神速。相信假以时日,在下‘国手’之位,必要拱手相让给大小姐了。” 宋梓菱拍掌欢呼:“姐姐好厉害,都赢了先生好多次了!不像我,不但从来没有赢过,还每次都输得一塌糊涂!” 宋梓墨也不置可否,起身让梓菱,“该你了。” 一与宋梓菱对弈,黄佐为立刻似变了一个人一般,风格骤然转守为攻,落子既准又狠,步步紧逼,每一招都针锋相对到梓菱的弱点,毫不客气的打击,半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 宋梓菱自然很快就输了。 思影看得真切,不觉心中鄙夷。 本以为弈棋乃风雅之事,不想竟也是势利媚俗,下个棋也要看人下菜,拜高踩低,毫无君子之风。 宋梓菱浑然不觉,悻悻起身,唉声叹气的只道自己技不如人。 思影站到石凳前,对黄佐为道:“我同先生下一局。和二小姐一样,先生不必手下留情。” 黄佐为微微一愣,抬眸打量思影片刻,面不改色的笑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在下几曾手下留情了?” 思影不与他辩,自行敛裙落座,水蓝色裙摆在脚边旋出一道弧花,冲黄佐为轻抬了下右手,表示让他先走。 黄佐为一动不动,嘴角含了一丝冷笑,“敢问姑娘名姓?” 思影冷冷道:“你毋须知道。” 黄佐为半眯了眼,片晌,口中方道了声“好”,眼睛仍定定盯着她,并不看棋盘,食指中指一并,从琉璃盒里信手拈来一枚白子,朝棋盘上重重一摁。 思影一开始并不露锋芒,步步中规中矩,似是平淡无奇;黄佐为只当她不过尔尔,一心赶尽杀绝,出手又快又狠又强硬,比刚才对弈梓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思影谋在大局,思路深远,并不执着于眼前一子半子的得失;黄佐为一旦祭出杀招,她即能随机应变,出奇制胜,反而迫得他相形见绌…… …… 亭外日暮西垂,天色渐渐有些暗了。 湖畔花厅内的众人,无不钟爱夜间活动,非但一个没有离席,反而更是兴奋,又喝又闹越发玩得开,笑语喧哗不绝。 因天色黄昏,又隔了半个湖,戏台上的歌舞渐渐看不真切。一早醉得东倒西歪的宋子诀便将歌姬优伶们都唤了下来,入席陪众友人豪饮;自己更是左手一位名伶,右手一名花旦,左拥右抱的搂着两个美人在怀,互相喂饮,调笑取乐…… 忽有小厮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众人“呵”了一声,纷纷支撑着站起来。宋子诀借着酒意,又仗与之恩格外亲厚,一个人懒懒瘫在椅子上不动,反举着酒杯拍桌大叫:“罚酒罚酒!罚他十杯!” 众人一面哄堂大笑,一面吵着让挪位置,很快在宋子诀身边腾出一个宽位来。 宋子诀命人取来十只最大的酒杯,整齐在桌上排成一排,挨个满满斟上酒。 之恩一身天青色锦袍,风尘仆仆的奔进来,步伐急匆匆的,牵着衣角在足边卷起一阵轻尘。 因误了时辰,他自己也有些抱歉,忙让众友人都坐下,勿要拘礼;又不住的向宋子诀道“临时有事绊住了,实在走不开”云云…… 宋子诀乜斜着眼,目光迷离,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按着他坐下,捏起一只酒盏凑到他唇边,吃力的摇头摆手,“不解释,不解释……喝了这些酒,我今天……不跟你计较……” 之恩也不啰嗦,爽快的先一口气自罚了三杯,称要缓一缓。宋子诀却不依,怂恿着众人一齐来闹,定要他一气喝满十杯才罢。之恩拗不过,勉强又喝了两杯。宋子诀扯着嗓子又闹起来。之恩见他神色恍惚,连耳根子都红得发亮,一时哭笑不得,凑上去仔细打量了他一回,笑道:“今日大寿,怎么哭丧个脸?” 宋子诀已醉得有些不成样子,一听这话,越发用力将两边嘴角牵到最大,挤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抖抖搐搐的举起右手,用食指戳着自己的鼻尖。 “哭丧个脸?你是在说我?” 之恩往他肩头重重的掴了两下,肯定的点了点头。 “哈哈……你胡说……我……一直……都在笑……”宋子诀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辩解几句,兀自低头灌了几杯闷酒,仿佛心思被看穿一般,越发借酒装疯,真的就哭丧了一张脸,伏在怀中美人肩头不停的抹眼睛擦鼻子。 之恩很少见他喝得这般失态,忙命人去拿醒酒汤,回头来又往他脸上啪啪抽打几下,逼他清醒点,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宋子诀带着哭腔道:“不开心。” “……怎么不开心?”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之恩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连宋子诀身边的美人也听得直乐,掩口咯咯的笑个不住。 “活该!你也有今天。”之恩骂了一声,一寻思又觉得好奇,忍住笑又问:“到底什么样的姑娘,居然没能着你的道?” 宋子诀趴在桌上,额头硌着桌面,一张脸贴着桌子滚来滚去,口中嘟嘟囔囔的念叨:“很美……很美……” “……还有呢?” “……很漂亮……很漂亮……” “……” “真的很美……” 之恩忍无可忍,一手端过佣人刚送来的醒酒汤,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桌上拔起来。 “行了别想了,喝酒喝酒……” 宋子诀醉眼惺忪的抬起头,瞧见之恩手里满满的一碗液体,以为真的是酒,便夺过来一饮而尽,放下碗抹了一把嘴角,继续缠着之恩说话…… “我跟你说,你肯定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姑娘……” 之恩忙点头,“肯定的,我哪有你见多识广。” “可她不喜欢我啊!” “哎哟,会喜欢的,会喜欢的……” “好受伤……” “喂!你怎么说倒就倒啊!” 宋子诀还在啰啰嗦嗦的说话,忽地两眼一翻,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之恩吓了一大跳,忙问周围的人他到底喝了多少,众人七嘴八舌一说,之恩扶额只道“完了,肯定不济”,赶紧叫人将他抬进屋去好生照料。 上来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的将他架起来,刚走出花厅,宋子诀忽又回了些神志,见自己被拖离酒席,一时又烦躁起来,死命挣扎着不肯离开。 众小厮拿他没辙,只得又送回来。之恩见他一身酒气,半昏半醒,不觉又好气又好笑,挽了袖子亲自动手,一把将他拽在手里,使劲往外拖。 宋子诀仍是迷迷糊糊的,口中喃喃的唤:“思影……” “四姨?你哪来什么四姨!” 旁边有小厮听得真切,猛地想起了什么,“对了,思影姑娘呢?” 之恩恍然大悟,“……原来唤姑娘名字噢!” …… 夕阳斜照,橘红色的余晖倒映在湖面,波光粼粼的闪动。 宋梓墨早命人掌了灯,放到了亭中弈棋的两个人面前。鲜红火苗被晚风一吹,幽幽晃动,带得气氛越发的紧张。 思影陷于苦战,不觉眉心深蹙,两眼紧盯棋盘,全神贯注的思索。 黄佐为既有“国手”之名,自然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宋梓菱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观看,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场拉锯战,渐渐觉得无聊,兀自坐到亭边长凳上,靠着栏杆低头打盹。 湖边一行人远远的来了。 宋子诀全身都是软的,根本没法自己走路,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架住,两条腿无力的拖沓在地上。 他大老远看见思影坐在亭子里下棋,早就扑腾着双手想要飞过去。约是酒气熏迷了目光,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恍惚觉得她一身水蓝色衣裙,竟慢慢在视线里化开了,新鲜的色泽渐渐融到了湖里,跟湖水合为一体……最后连着思影,也一并消失,化作潋滟的水纹,在夕阳下金光闪耀,再也不见踪影…… 他心惊肉跳,声嘶力竭的对着湖面大喊:“思——影——” 宋梓墨听见声音,拧着眉头走出凉亭,命随扈将他拖住,一步也不让靠近。 宋子诀急着要找思影,哪里肯依,乘着酒意又是喊又是嚷。之恩等一众友人忙拉住哄劝。宋梓墨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之恩也夹在人群中,忙上前行了礼,解释道:“黄先生棋逢对手,怕子诀搅局混闹,所以制止他。” “黄先生?”之恩甚是诧异,“这么厉害?难怪噢,把子诀迷成这样。” 众人闻言又一齐大笑,附和着七嘴八舌的调侃: “子诀兄眼光独到啊,明明可以挑脸,偏偏要挑才华……” “大约是外在美看腻了,偶尔也换下口味,找个内在美的也不错哈……” “我说,咱们也去围观一下才女,别是装样子吧……” 众人纷纷附和,丢下宋子诀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往亭子里去了。 宋子诀又气又急,又奈何不了其他人,情急之下只能一头扑向离得最近的之恩,将他大腿死死的抱住。 第8章 湖边 凉亭内,黄佐为大汗淋漓,左手捏着一条方帕,在额头鬓角不住擦拭。 比起思影这样的无名小卒,他身负“国手”之名,是只能赢不能输的。这样的心理负担,让他压力奇大。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愈加紧张,甚至开始失误,被思影借机反噬,趁胜追击……一通乱战之后,黄佐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围观诸人都有些错愕,有一两个先反应过来的,开始稀稀拉拉的鼓掌。 思影淡淡道:“承让。” 黄佐为脸色有些尴尬,掸了掸袖子站起来,还是摆出名士气度,勉强笑着说了几句“后生可畏”、“甘拜下风”一类的客套话。 其余友人渐渐回过神来,也开始拍掌起哄,一个劲儿的叫好;有些促狭的,扯着嗓子嘶吼,叫着让宋子诀还不赶紧来把美人抱下去。 思影不喜哄闹,稍事活动了下酸痛的肩颈、手腕,径自起身下阶,步出凉亭。 夜风微凉,新月半弯,居然已经这样晚了…… 自从纪绅半哄半诱的带她离家入京,她被困入局中,时时如履薄冰,已经很久、很久,无法将大片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这些闲情逸致的事情上了。 这半日苦战,倒像是暂得解脱。 吹面不寒的晚风兜头兜脑的拍打过来,亭外骤然开阔的视野——轻摇的柳枝,微皱的湖水……她依然还身在宋府的花园里,依然寄人篱下,所有的一切,依然那么具体而现实。 宋子诀又哭又笑的扑了过来。 “我的思影啊……” 宋子诀酒劲上来,越发容易激动,一面扯着嗓子嘶吼,一面又猛地挣开之恩,张着双臂踉踉跄跄的要扑过去。之恩一时不防,手一滑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宋子诀离了支撑,膝盖一软,抖抖索索的跪了下去。 思影猛地瞧见了之恩,下意识的联想到纪绅反复的交代,心情骤然一沉。 之恩提溜着宋子诀笑眯眯的走上来,一抬头也愣住了。 “……是……是你啊……” 之恩也没少喝酒,此刻后劲渐渐上来,不觉有了几分醉意。思影一双墨色眸底盈盈亮亮,似倒映了几点春夜星辉,看得他一阵晕眩。 思影也不言它,只微微颔首,“殿下。” 之恩怔仲好一会儿,勉强挤出点笑意,“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宋梓墨紧随而至,闻言不觉微微侧目。 趁思影沉默,宋梓墨意味深长的一笑,“思影姑娘么……”淡淡的望了一眼宋子诀,“是子诀的朋友。” 宋子诀仍是浑浑噩噩的,压根儿没注意三个人说什么,悄悄趴在之恩耳边道:“不错吧,这个……我特别喜欢……最喜欢,最最喜欢……” 之恩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 宋梓墨眸光流转,在三人脸上一扫而过,似笑非笑的对宋子诀道:“天这么晚了,你让思影姑娘站湖边吹冷风作什么?还不赶紧陪姑娘回屋待着!” 这话看似说得随意,含意却颇为丰富:既说明了思影住在宋府,又暗示思影和宋子诀关系非一般亲密——思影岂有听不出来的。 宋子诀此刻糊涂得紧,压根无心听什么好歹,况且这话正合他心意,一时高兴还来不及,只连声附和说好,踉踉跄跄的要挣开之恩,想过去牵思影的手。 之恩睨他一眼,“自己都站不稳,还送人呢。” 思影紧盯着宋梓墨,“不劳大小姐操心,我自己会走。” 她目光冷冷的,像一把利剑刺过来。宋梓墨看得见她眼底的恼怒,淡漠的含笑不语。 ----— 宋子诀宿醉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还没起床,外头有小厮急急进来,说东宫传唤。 宋子诀头还有点晕,望一眼窗外白晃晃的日光,只得含糊应了一声,简单的梳洗打理了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匆匆的去了。 东宫正门上空高悬着巨大的黑色匾额,上书“东宫”二字,金光闪耀,气势磅礴。 宋子诀头也不抬,轻车熟路的信步往里走。 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群峨冠博带的官员从殿中鱼贯而出。 宋子诀一个人逆着人潮而上。诸臣僚看见他,纷纷没有好脸色,擦肩而过时,有人甚至还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宋子诀莫名其妙,口中暗骂一句“有病”,径自入了文华殿去见之恩。 “怎么现在才来!” “……” 一进门,之恩脸色便不太好。宋子诀想起方才离开那一众臣僚,心中念头一转,大致猜到一二,忙笑着劝他消消气,又赶紧问到底怎么回事。 之恩叹气,“你来晚一步,没看见刚才的阵势,一大堆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哭着喊着劝谏我‘亲贤臣,远小人’。” 宋子诀沉吟片刻,点头笑道:“这话固然没错,可问题是……谁是小人?” “难不成他们会自己说自己么?” “哎哟,这是什么话……” 宋子诀语气虽然调侃,心中却大不自在。他与东宫的关系,满朝皆知。原本是从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好兄弟,年纪相仿,脾气也相投。随着一天天长大,尤其之恩渐渐开始辅政,如今又监国……这样的关系,看在他人眼里,自然而然的,便被赋予了“东宫一党”的意味。 有人是嫉妒,也有人……是真心看不惯。 连他父亲宋书洪也不止一次同他说过,跟东宫保持亲密关系,固然是必须的。然而要好归要好,终究君臣有别,平素相处不可太过随意,否则迟早授人以柄。 皇帝在朝时,东宫并不那么惹眼,且皇帝最不喜人说长道短,百官不敢妄议。而如今皇帝一走,尤其临行前还钦点了几个老臣,特别协守东宫、监护太子……如此,东宫的日子越发有些难过了。 大多数臣僚在大事上并无能耐,小题大做,倒是特别擅长。 皇帝刚走那几天,之恩还不习惯,一时起得稍晚些,一些老臣便涕泪纵横的在东宫门前长跪不起,又长篇累牍的上奏,毫不客气的谴责之恩“怎么这么懒”!之恩略一辩驳,那些老臣也不就事论事,只哭着喊着以死相逼,说什么宁死也不肯负了皇上重托…… 东宫年少,举国皆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且不说各方牛鬼蛇神暗地打自己的小算盘;就连那些稍正派点的,见此情景也不免犹疑,只袖手站到一旁,远观东宫的好戏。 东宫不好,他宋子诀就是第一个被批判的。不少人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他成日游手好闲、评花问柳,甚至觉得就是他带坏了太子,说太子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有辱东宫威仪。 甚至连最近到各部各院办事情,都老被人使绊。 宋子诀沉思了一会儿,对之恩道:“另外告诉你一件事情,修建京越驰道的银子用完了,前几天去户部要,杨尚书说:他没钱。” 京越驰道是之恩向皇帝提议修建的,乃是一条纵贯南北、专用于商贸的快速通道。按事先的设想,南方新鲜的蔬果可以由此直抵京城,而京城出产的玉雕、陶瓷等精致玩意儿,也可以第一时间运送至南方贩卖。 之恩本着最大的善意和积极在推动此事,他真心认为这是一件利民的好事,并打算在全国修建好几条这样的驰道,京越驰道是第一条。皇帝表示同意,也有心试试之恩的能耐,便将此事交由他亲自来办。 之恩生气道:“这些人真有意思啊,他杨志远一管账的,管得国库没了钱,他还有理了!我现在就找他去。”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吓得宋子诀连忙拖住,“别,你真亲自要钱去,可不让人笑话东宫。而且,他一早把话撂明了:就算你老人家亲自去要,也没有!” 之恩蹙眉道:“修建驰道是正当的开销,他凭什么不给?” “呵,”宋子诀冷笑,“他杨大尚书的理由也很正当啊,说修建驰道的预算就这么点,已经用完了,没有了。他手里的银子,还得供军备、官员俸禄,遇到灾年还得赈个灾,救济饥贫什么的,哪一样不正当?你说得过他才怪了。罢了,还是我另想办法再筹钱吧。” “另想办法?怎么筹?” “端个破碗上街讨呗!” “真好主意,那你不妨多讨点,顺便把东宫几十口人带家眷的俸禄一块儿讨来发了。” “哎我说……”宋子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胸闷道:“我说你能不能对他们凶一点啊,现在人人都觉得东宫没脸啊!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父皇么。如果是皇上要银子办点什么事,那杨志远敢不给么?敢给得稍慢点么?依我说,还不都是你平时惯得这些人,一个个儿的,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之恩本来正往前走,闻言便站住了,回头来认真的看着他。 “谁说东宫没脸?” “呃……”宋子诀忍住笑,跺脚道:“我也不知道啊!谁闲着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 “原来如此,”之恩一本正经的点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多人都让我‘亲贤臣,远小人’了。” “哎哟,这话有意思么?”宋子诀大笑,“你昨天不来,莫非就是因为要‘远小人’?” “……”之恩震惊的瞪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昨天没来!”宋子诀一拳捅他腰上,“我过个生日容易么,你居然不来,还是兄弟么!” “……好,”之恩平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的确没有来,没有听见你又哭又闹,也没有看见你站不稳走不动,更没有让人把你像麻袋一样的拖回家去,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第9章 茶肆 之恩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看见思影那一段,倒也不是刻意隐瞒,总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反正宋子诀也不记得了。 宋子诀听得一脸茫然。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后半段完全没有了记忆。细细回忆时,也只想得起那会儿思影不太高兴,他只得送了思影去亭子里与姐妹下棋。之后他心情也挺沮丧,便一直喝一直喝,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今天起床以后,他还特地找宋梓墨问过思影,宋梓墨只淡淡说了句“好着呢”,再未言其他。他因为急着出门,也就没有多问。 至于之恩,他忘了问,宋梓墨也没提。 宋子诀连忙作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我今天单独再请你好了……” …… 位于京城中心地带的绿满茶肆,格局乃京城独一家。店家将第三楼整整一层,四壁外墙全部打通,造出一个开阔通透的露台。葱葱茏茏的绿色草木遍地丛植,异国番邦引入的大朵奇花异卉点缀其中,一年四季姹紫嫣红的盛放着,春意盎然,风清气爽,充裕的阳光,阔朗的视野,仿佛置身古木华林。 之恩平日最爱来这一处,说是“城中难得清新之地”。 宋子诀也深深的觉得,这样的好地方,绝对该让思影一起分享,且想到昨晚因酒醉没能照顾好思影,心头也一直惦记。遂特别命人快马回府,去把思影也请出来。 绿满茶肆距离宋府并不远,待之恩和宋子诀慢悠悠到达时,思影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 思影不爱凑热闹,原本是不会出门的。却因为昨晚跟之恩多说了两句话,今日宋梓墨便有点不依不饶的,跑到她房里一坐大半天不走,拐着弯逼问她和之恩的关系…… 思影不胜其烦,正好这时宋子诀差人来请,她顺势应下,方得脱身。因怕无聊,还折回房里抱了雪球团一起出门。 宋子诀远远看见思影仍是一身墨色衣裙,独自一个人坐着,被鲜亮的红花绿叶拥簇得格外醒目。他不由唇角一莞,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他转眼晃到了思影跟前,也不先招呼,不动声色的忽然俯下身子,低声道:“带了雪球团来?” 宋子诀说话时离得很近,声音又异常的轻柔温和,还故作漫不经心的去戳雪球团的鼻子,又转首含笑望着思影,伸手牵一牵她的袖口。 “给你裁了那么多衣裳,你还穿这个。” 思影微微蹙眉,身子往后撤了几分,回避他有意无意的亲昵。宋子诀并不介意,依然笑吟吟的,命小二上酒菜,自己拖了把椅子,与她并肩坐下。 之恩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思影来。 宋子诀身边的女伴,从来没有断过,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莺莺燕燕似走马灯一般,更奇异的是长得都差不多,之恩从来都没有分清过谁是谁。 陌生女子什么的,实在是太平常了,根本很难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宋子诀让思影向他问好,他也不过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两眼饶有兴致的盯着雪球团看,笑道:“这猫真灵。” 若是平日,宋子诀倒也无所谓。可此刻,他太在乎思影,唯恐之恩爱答不理的惹了思影不高兴。连忙轻咳两声,拽拽之恩的胳膊,低声道:“喂喂,给点面子。” 之恩这才抬头正视思影,猛地怔了一下,“是……呃,是……” 他还记得昨晚宋梓墨介绍过她的名字,然而那会儿喝得晕乎乎的,听了也没能记住。回忆半晌,只好勉强笑道:“是姑娘啊,抱歉,失礼了。” 宋子诀惊得差点跳起来,“不会吧!你认识!?” 思影瞥他一眼,“昨天在你家见过一面。” 她并不想提之前在相国寺被纪绅逼着相见那一幕,也不希望之恩提起。之恩也没说什么,淡淡一笑,只是低头饮酒。 思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遂也颔首示意。 虽然都是漂亮的少年,之恩跟宋子诀却十分不同。宋子诀生得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是姑娘们一看就会喜欢的类型,而宋子诀自己,也特别懂得利用优势,总是神色缱绻,嘴角永远挂着暧昧的笑意。 然而之恩呢? 思影想不出别的形容,总之就是非常干净,眼神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 这一点,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完全一样。 只是这会儿,他似乎一直在暗暗打量她。她偶尔抬头,必能与他四目相触,大约他也觉得尴尬,迅速又将目光撇开,再若无其事的望向别处…… 之恩的确有些好奇。 他仔细回想那日相国寺的初遇,她被纪绅抓住,彼时纪绅奇怪的表现,并非没有让他生疑。他隐约觉得他们似乎有点纠葛,但又说不上是什么。况且她很快离开了,他也懒得多想;再加上纪绅……那种人,跟思影,完全天差地别的格调,他从心底,也不愿相信他们有什么牵扯。 后来再见到她时,竟然就成了宋子诀的女伴,在生日宴上与国手黄佐为对弈,一出手技惊四座。 虽然照面不多,可他十分确定,宋子诀很在乎她,待她和以前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就拿今天来说——宋子诀平时会带过来玩的女伴,无不是周到殷勤,要么弹琴助兴,要么歌舞邀宠,陪酒又陪笑。 可她呢? 偶尔饮一点茶,绝对不喝酒,大多时候自顾自的同小猫玩儿,安静,甚至孤僻。 反而是宋子诀低声下气的哄着她、照顾她,时不时俯首轻声与她说话,唯恐她不自在。 那样小心翼翼的捧着、呵护着一个女子的姿态,他还是第一次在宋子诀身上看到。 没有人理自己,之恩觉得特别孤单。 雪球团不知什么时候从思影胳膊上滑到了地上,两只肥短的前爪抱着一大朵鲜黄的郁金香,嗅一嗅,又试着用牙齿去咬。 之恩连忙上前制止,轻轻捉住它两个前爪往外掰。谁知那雪球团却死活不依,索性连两条后腿也用上了,四只肥爪子像在郁金香上生了根,怎么都不肯就范。 之恩没办法,只得拎住它后颈,生生将它提溜起来。雪球团仍是顽强抵抗,“喵喵”叫着奋力一挣,从之恩手上挣脱下来,滚到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之恩蹲下身,无聊的点着它圆圆的鼻子,说道:“你这傻瓜小猫,根本不该到这种花花草草的地方来玩。以前也有一只你这样的猫,就是因为咬了半个百合花瓣,才一天的工夫,就中毒死去了……” 宋子诀只顾低头和思影说话,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思影似乎是往这边瞥了一眼,约是见雪球团安然无恙,便也淡淡的收回了目光,完全没有在意。 之恩只好回到自己座位上,依然闷头饮酒。 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过不了多久,之恩不得不……起身去净手。 …… 思影凝望着之恩的背影,问宋子诀:“我的玉镯和官印,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宋子诀做出一副完全没有这回事的样子,惊诧道:“啊?你在说什么?” 思影并不被他的装腔作势所干扰,“我的事情,你可有告诉太子?” “绝对没有!” 宋子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高举右手,一脸认真的作出赌咒发誓的样子。 思影睨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宋子诀想了想她刚才的问题,又嬉皮笑脸道:“至于那些东西么……反正你都住我家里,就算我还你,还不是放在我家里,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住很久的,”思影道,“你趁早还我。” 宋子诀沉吟须臾,依然还是笑,“你带着那些东西,是有企图的吧?我一早就猜到啦。你若肯跟了我,你有什么愿望,我尽量都帮你实现,如何?” 他倒还是一副玩笑的口气。只是这样的玩笑,宋子诀说了已经许多遍。每一次,当他捕捉到思影哪怕一点点微小需求时,他就会不动声色的笑着同她开这样的玩笑,说要她跟了他。 思影知道,那并不只是玩笑。 在她眼里,宋子诀这样的人,说好听了是怜香惜玉,说穿了也就是好色之徒。只不过皮相好点,举止文雅点,表达欲望的时候含蓄点,如此而已罢了。 思影冷冷道:“那你自己留着吧。” 说话间,桌前忽然挡了个高大的影子。两人抬眸望去,只见那人身材魁梧,彪悍有力——不是别人,正是纪绅。 “宋公子也在这里?” 说这话时,纪绅其实是微笑的,只是他那样的人,哪怕是笑着,也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进而毛骨悚然。 宋子诀心中有些疑惑。他虽然认识纪绅,但与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平素也甚少有过交往,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偶尔在外面遇见,基本上也是擦肩而过,连招呼都不必打。 思影额角渗出些许细汗,微微低头遮掩,面上仍未显露,右手五指深深插入雪球团长长的背毛里,一下一下的摩挲。 纪绅看在眼里,愈发挑着眉峰阴恻恻的笑,目光炯炯的紧盯上她: “这位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10章 财物 宋子诀本想寒暄两句打发他走,冷不防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也怔了怔,皱了眉头侧目去看思影。 纪绅舒眉扬唇,十分得意。大约是武将血液中的冒险本能使然,越能使人心惊肉跳的游戏,他越是乐在其中。 思影不卑不亢的望向他,“大人认错人了。” “哦?”纪绅眉头一挑,弯腰凑近了,细细端详思影,“这么美的姑娘,我会认错?” 思影心下厌恶,低头不欲再搭话。仍落在雪球团背上的右手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雪球团龇牙咧嘴的尖叫了一声,一蓝一黄两粒眼珠子瞪得似两簇跳动的火苗,舞着前爪怒视纪绅。 思影手势微微一松,雪球团箭一般猛蹿了出去,提着爪子迅速朝纪绅的脸伸过去。纪绅慌忙侧头躲闪,却晚了半分,但见一道白影闪过,纪绅左边脸颊上顿时留下了三道醒目的抓痕。 思影坐着不动。那雪球团抓了人转身就跑,一下子就钻到思影裙子底下,探头探脑的伸出半个脑袋来,警惕的打量着纪绅。 宋子诀憋着笑,安慰纪绅道:“畜生不懂事,纪大人勿怪。” 纪绅脸色阴沉,抬手抚了下颊边。那三条抓痕开始渐渐渗出鲜血来,纪绅磨着牙,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到眼前搓捻了几下…… “好一只护主的烈猫。”纪绅冷冷道,“既然主子赏识你,就好好呆在主子身边,不要让主子失望了。” 他话中有话,又说得阴阳怪气,一拂袖转身就走,大摇大摆一直走到楼梯口,方回首深深望了思影一眼,又大步转身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角落木梯下。 宋子诀若有所思。 思影弯腰将雪球团抱回怀里,在它头颈处轻轻的安抚,一下一下帮它顺毛,手势越发温柔小心,似在奖励一般。 宋子诀到底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思影微微摇了下头,仍垂首抚弄雪球团,并不看他,亦不言语。 宋子诀不便再问,只好先坐下来。想了想,又挤出笑脸,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吧:这家伙叫纪绅,绰号‘罗刹鬼’,凶残得不得了,若你哪天一个不小心落到他手里,你可就完了!” 思影淡淡的点了点头。 宋子诀还想说些什么,之恩已经回来了。 之恩一眼瞧见两人脸色有些严肃,忙问怎么了。 宋子诀笑得很自然,随口瞎编得也不露痕迹:“也没什么,正和思影说杨大尚书拖欠我们驰道工程款的事情呢。” 他还真就把修建驰道的来龙去脉,包括工程如何庞大,而那户部尚书杨志远,下拨的预算又是如何远远不够,如何故意克扣等等……义愤填膺、又添油加醋的,大肆渲染了一番。 连作为当事人的之恩,也被他的激昂情绪重新煽动了一遍,愤愤握拳道:“就是这样!太可恶了!” 这番话本来是宋子诀随口说来应付之恩的,思影却听进去了,一时陷入沉默。 还记得初进京城那会儿,她曾按母亲临终前的吩咐,前去拜访了一些所谓“旧友”。其中,就有这位现任的户部尚书杨志远。 能托付这样的大事,必然是当年交情非常深厚,才会被考虑到的人物。 然而,杨府的管家却将她拒之门外,连见一面都不肯。 母亲那份名单上的人还有好些,彼时,她尚不信人心凉薄至此。还在纪绅的随同下,固执的一个一个去登门造访…… 最后,她还遭到了纪绅的取笑。 世态炎凉,无情无义的人,又何止一个杨志远! 思影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定了情绪。 “秦筑长城,亡己兴汉;隋连运河,灭己利唐。无不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难怪圣贤都说:人类从历史里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从不吸取教训。” 之恩和宋子诀闻言都愣了一下。 “哈哈,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子诀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轻拉她的衣袖,低声道:“怎么回事?最近史书看多了么?别瞎发表意见。” 宋子诀平日怕思影无聊,大方的打开了自家的藏书阁任她拣取,又趁机窥探她的阅读偏好。思影不喜奇谈怪论、八卦故事,尽拣些枯燥的经纶济世等政史类的书来看,有的甚至还是年代久远,晦涩难懂的古籍…… 彼时,宋子诀默默的推想了一下她专读这类书籍的缘故……脊背一凉,终究不愿意再想下去。 之恩抬眸注视思影,正色道:“修筑驰道的初衷,的确是为了造福世人。但,也没打算亡自己,如姑娘所说,秦隋的前车之鉴,我们看得清楚,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他虽是嘴硬,但思影这一番提醒,毫无疑问令他心头一惊。细细想来,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初衷是好的,考虑得也算周到,更多次明令要尽量减少征调民夫和粮食;修筑驰道的费用,朝廷能多负担一些,便多负担一些……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几头都不讨好。户部嫌他花钱多了,压着不肯再拨款;而在民间……他心里也实是清楚,如此大规模的工程,无论怎样压缩成本、节约人力,都不可能不对黎民百姓造成负担……而且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轻徭薄赋,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宋子诀抓着机会讨好思影,连立场也不顾了,赶紧顺着思影的话头接下去:“思影说得有道理。若是大幅加重劳役,万一激起民愤,这代价……实在是太冒险。况且,反正也没钱。” 之恩对宋子诀这种见色忘友的做派十分鄙夷,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思影分别看了两人一眼,道:“修筑驰道的余款,不必向户部伸手。” “哟!”宋子诀嬉皮笑脸的凑过去,肩头轻蹭她一下,“你有钱啊,借我点行么?” 思影微微避开他,仍道:“中原从来不乏豪商巨贾,何不请他们出资?” 之恩一下子就笑了,“原来姑娘是这个意思啊!” 之恩道:“纵观历代,无论多么强势的帝王,逢天灾国难,命官商捐献财物,每每发动全国之力,号令天下富人,几乎没有什么用,白费力气闹笑话。姑娘既通政史,应该清楚。商人,大多唯利是图,再是富可敌国,也不肯佐国家之急。既不自愿,我们也不便强行征取。” 思影抬眸深望着他。 “殿下既然认为,商人唯利是图。那就投其所好,让他们有利可图便是。” 之恩被她盯得有点恍惚。忽然想起那晚宋府花园的凉亭边,月明星稀,她在夜风翦翦中缓缓走出亭外,一双明眸晶莹透澈,烁着让人看不分明的光芒。 彼时,他就站在阶下,抬着脑袋仰望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想应该是喝得有点多。但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可为何……也会如此? 之恩埋头端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结结巴巴的问:“什……什么意思?” 思影细细的告诉他:修筑驰道长远来看,无疑是利民的好事,就应该光明正大的布告天下,广邀各地富商出资。 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可能有人响应的。 最重要的,是务必在布告中明示:驰道建成并通行之后,允许设置关隘,由出资者对过往客商收取过路钱;而普通行人,则免费通行。 至于劳役,更是不必强征,在驰道沿途招募民夫即可。但是,绝对不能以“服徭役”的固有观念,强制民夫无偿出力。应征必须自愿,且要按劳给付工钱。 之恩和宋子诀面面相觑。半晌,宋子诀击掌大笑,“妙啊!”他不动声色的抬手凑到她腮边,暧昧的拂了拂她的鬓发,“你怎么这么聪明啊,居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 之恩没注意两人,兀自思索片刻,认真问道:“姑娘刚才说,招募民夫须自愿。那万一招不到足够的人力,岂不也是麻烦?” 思影反问他:“搬砖和种田,哪个更辛苦?” 之恩有点为难,“这个我真不知道。” 思影:“……” 宋子诀伶俐的抢答:“种田更辛苦!” 思影点头。 宋子诀狡黠的笑。其实,他也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也根本不知道搬砖和种田哪个比较辛苦。不过,从思影前后的语义来看,必须得是种田更辛苦才行。否则,她的论点就没法成立。 在揣摩姑娘家心思这件事情上,宋子诀毫无疑问的甩了之恩好几条街。 思影对之恩道:“民夫们自会权衡利弊,殿下不必担心。” 宋子诀见之恩提了问,不肯让思影觉得自己听得不认真,想了想,也问道:“我相信那些客商绝对交得起这点过路钱。但是,商人都是精于算计的,倘若他们计较这点钱,觉得走别的道不用钱更好,这样如何是好?总不能强迫人家走吧?” 思影答道:“是交过路钱走捷径好,还是花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财物跋山涉水好,商人心中自有答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即便是最淳朴的农夫,也绝对懂得权衡利弊。唯利是图的,又何止是商人这一个群体! 不论农人、工人还是商人,让每一个最普通、最资质平庸的人,赚到自己应赚到的每一枚铜钱,也拥有自己所能拥有的最大财富,才是真正的天下富足之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谋利是人之常情。怕只怕,以权谋利、仗势谋利。 或许朝廷真正该做的,是好好管束那些为官的士人。 之恩忽然豁然开朗。 思影似看出他所想,轻声道:“朝廷规划驰道,同样耗费人力物力,自然可以从中分利。但请务必注意分寸,绝不可仗势掠夺。否则……朝廷颜面扫地事小;最重要的,下一次再发起募款时,无人再会上当了。” 之恩深深的点头。 宋子诀想了想,又道:“思影的办法,好虽好,但……如此筹款,乃开天辟地第一次。我担心,那些商人心眼多,万一不信……” 思影转首看着之恩,严肃道:“若殿下决定要慎重对待,请与所有参与出资的商人,逐一签订契约。” 之恩微微一怔,“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跟庶民订过什么契约。” 思影眸色微凉,“原来殿下眼中,庶人、贵人,这等界限分明。” 之恩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子诀见思影忽然不高兴了,赶紧靠过来温言安慰。思影面上仍是淡淡的,没太多表情。宋子诀款言软语的哄了半天,她最后也只道:“没什么,横竖跟我无关。” 之恩被晾在一边,本就尴尬;又听思影这样一说,越发有些不知所措。宋子诀何等乖觉之人,岂有看不出来的,忙回来与之恩勾肩搭背的碰了几杯,自然而然的闲扯几句,左右逢源,应付自如。 气氛总算是渐渐缓和下来了。 宋子诀松了一口气,方也起身去净手。 临走前他凑到思影耳边悄声交代:“人家毕竟是太子,多少给点面子。别吵架,好不好?” 思影微微蹙眉,“知道了。” 第11章 读书 宋子诀一离开,桌边便只剩下之恩和思影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之恩出神的望着宋子诀的背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子诀他……的确很好。” 半晌,之恩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话,思影不禁转头看他,“他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之恩没想到思影如此回答,一时怔了怔,“可是子诀……不是很喜欢你么?” 思影道:“他喜欢的人多了去了。稍微平头正脸的,他就没有不喜欢的。” 之恩也笑了,“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他笑起来十分温和,嘴角漾起两枚浅浅梨涡,神色格外生动。见思影低眉不语,他又探头去看那百无聊赖趴在一旁、不住打着哈欠的雪球团,拣了碟中一粒花生米上前逗引。雪球团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朝他手心的花生米瞟了一眼,十分不屑的扭过头去。 之恩讨了个没趣,只好又坐回来。 他想了想,又没话找话道:“方才姑娘说签订契约的事情……是我说话太失礼。现在想来,觉得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取信于民,的确是该拿出点行动来,不该固守陈规……” 思影眉心紧了紧。 “若殿下本意不太情愿,就算勉强签了,到时候要翻脸要撕毁不认,那些商人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谁能把殿下怎么样呢?” “……”之恩赶紧摆手,“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是殿下自己的事,跟我保证作甚?” 思影淡淡的说着,一壁拿起筷子,从竹蒸屉里夹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鱼肉包子,轻轻撕下一小块,朝雪球团的方向招了招。雪球团鼻翼动了动,双目骤然圆睁,登时亢奋的一跃而起,连肉带筷子一并扑了下来。 之恩有点郁闷。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姑娘的提点,今日听姑娘一席话,受益匪浅……” 他一边说,一边换了一只大杯子,满满的斟上一盏,举杯相敬。思影随意的端了手边清茶,淡淡的应了,杯子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便搁下了。 之恩则一杯接一杯的,独自闷头喝了好些。 他微红着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思影,越发觉得……有些精神恍惚了。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姓呢。” “思影。” “姓‘思’?” “……” “好奇怪的姓噢!” “我父母双亡,没有姓。但我不姓‘思’。” “是……是么,那……真是抱歉……” “没关系。” “你是京城本地人么?” “不算。”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借着酒意,他也少了顾忌,半趴在桌上,支颐看着她,絮絮叨叨的不停跟她说话。昏昏然间,他忽然想起宫中曾来过一位身怀绝技的巧匠,那技艺巧夺天工,能将寻常的八面体宝石,切割出五十八个翻面,呈现出一种令人无力赞叹的美——原本纯色的晶石,散发出七彩光芒,璀璨、炫目,却又支离破碎……像一把星斗挥洒在了人间。 她的眼睛,就好像那样的宝石。 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感到好奇,想知道……她沉静无波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 ----— 思影回到宋府后,心情有些不平静,关在院子里一连许多天没有出门。 那日一散,不过三日之后,东宫便贴出皇榜,将京越驰道筹款、以及未来共享利益之事,正式告谕海内富商。一时间举国哗然。各方富商议论纷纷,私下细细一盘算,都觉得有大利可图,一个个的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宋子诀作为本次筹款的主要张罗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又是思影出的主意,更是令他动力满满,劲头十足。 如此一来,宋子诀少不得早出晚归,反而有些顾不到思影。每每回来得晚了,又忍不住仍去瞧瞧思影。思影素来心事多,时常夜不能寐,总能听到宋子诀大半夜隔着门、在外头跟丫头们问话,问她今日是否出门,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 还记得那日席散,在回宋府的路上,宋子诀略有些不自在,话中有话的试探她——“我从不曾见你说这么多话。” 彼时思影回答:“我不擅闲聊,只是论事。” 宋子诀当时倒也一笑了之,并未多说。只是之后,她明显感觉得到,他越发对她留心,时不时有意无意的试探她的想法,又告诉她不要一个人出门,若实在闷了,也须等他回来陪她一道云云。 非但如此,他还拨了好些丫鬟嬷嬷到思影院中,又央烦姐妹们仍多来陪伴。 思影怎会不知他的用意。她一向是自立之人,平素独来独往惯了,最不喜受人管束。像这样被视为私有之物,活生生给套上一副枷锁的感觉,令她很不舒服,成日拘得紧。 宋梓墨借口子诀所托,时常也会过来转一转。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更像巡视,不过这里瞧一瞧,那里望一望,不时踱到墙角、门边,立柜门缝前,故作漫不经心的查看,时而还冷不防的,忽地拿话试探几句。 思影越发不喜宋梓墨,根本懒于应付,不过草草打发,甚至冷言相讽。 宋梓菱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却很少同姐姐梓墨一道。思影一个外人冷眼旁观,也知道这俩姐妹非但嫡庶有别,脾性也是天差地远…… …… 这日一大早,宋梓菱笑嘻嘻推门走进来,手里抱了厚厚的几本旧书,封皮有些残破发卷。 思影伸手接过来,一本本摊放到身侧的几案上,“多谢。” 宋梓菱望着那深蓝色封皮上棱角尖锐的黑色大字——《春秋》、《法经》……只觉得头都大了。 她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秀眸,托着下巴不解道:“话说,你又不考学做官,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她想起宋子诀读这些书的时候,是在父亲的大棍逼迫下,不得不读的。彼时宋子诀焦头烂额、恨不得撕书的痛苦模样,她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玩极了。 梓菱一边比手划脚的跟思影讲述宋子诀曾经的糗事,一边咯咯的笑。 思影随手拿起一本翻看。果然,几乎每一页上,都有宋子诀留下的勾画和标注;页眉页脚处,用蝇头小楷批注的笔记,写得密密麻麻的。 宋子诀人虽不正经,读书还是很认真的。 思影又往后翻了几页,发觉里面似夹了什么东西硌着书页,遂将书本立起来轻轻抖了抖,果然,书页里掉出一张五颜六色的书笺来。 思影本能的伸手接了一下,没能接住,眼瞧着那书笺轻飘飘一荡,落到宋梓菱脚边。 “咦?”宋梓菱低头拾起,“这是什么?” 那其实并不是书笺,不过一张绘有彩色图案的硬纸画片,边角已经发黄,画上两个赤/裸男女,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盘缠相绕。 梓菱猛地反应过来,吓了一大跳,本能的将那画片紧紧攥入掌心,反手藏到身后。 思影伸手,“给我看看。” 梓菱脸色都变了,“不……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不是你的,怕什么?” 她微微倾身,从梓菱背后抽出那画片,低头看了一眼那图,皱眉道:“必然是你哥的东西,放回去吧。” “使不得!”梓菱见思影原样夹回书中,忙一把按住,连连摇头,“要给爹发现了,非捶死他不可!” 思影只好取出来,宋梓菱忙命人去取火烛,准备毁尸灭迹。一回头见思影面无表情十分淡定,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不觉越发好奇起来。 “你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啊?” 她见思影随随便便就将那画片丢到桌上,春/宫图案还正面朝上,忙红着脸将画片翻了个个儿。 思影无谓道:“一张纸而已,何况又不是我的。” 宋梓菱也笑了,此时回了神,觉得还是该替宋子诀辩护一下,开始一个劲儿的说宋子诀的好话: “其实,我哥哥他也不是那么龌龊的人,这种东西,也不见得就是他的……就算是他的,大概也就是看着好玩,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千万不要因此对他有不好的看法哦……” 思影淡淡道:“不必解释,有没有这张纸,我对他的看法都一样。” “这就对了么!” 梓菱高兴起来,也忘了刚才的尴尬。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门被推开了,一缕烛光从门缝中映了过来。 “你们俩大白天要蜡烛做什么?” 宋子诀亲自擎着烛台进来,暖黄色烛火摇摇曳曳的在他手中跳动,映得他一脸笑意温然如春。 梓菱惊吓得不轻,也来不及想为什么子诀会这个时候过来,本能的朝前猛地一扑,半个身子严严实实的压到了桌上。 宋子诀一眼看见,含笑走进来,往梓菱头上轻轻揉了几下。 “藏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梓菱哪里敢起来,趴在桌上头摇得像拨浪鼓。思影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对子诀道:“你今日倒闲。” 宋子诀听思影主动跟他说话,便也不管梓菱了,笑眯眯的搬了把椅子坐下来,言简意赅的告诉思影:因为筹款十分成功,太子想要亲自感谢,问思影是否赏脸。 思影沉吟须臾,点头道:“去。” 宋子诀神情古怪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每次有好地方想请你,费好大的劲都请不动;怎么太子随便一使唤,你就答应得这么爽快?” 思影皱着眉头睨了他一眼,不予回答。 宋子诀微微一笑,“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他再找借口见你,我一定帮你回绝。” 思影本想冲口道“你无权替我做主”,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 梓菱仍紧压在桌上,巴巴的抬眼望着宋子诀,只盼他快些离开。思影伸手往她汹涌波涛下一摸,倏地抽出画片,指尖一弹飞给宋子诀。 “收好,下回别夹书里。” 宋子诀低头一瞧,惊得面红耳赤,忙捏在手里撕了个粉碎,将碎片掩入袖中,极小声的说了句“怎么就是我的”,没脸再逗留,匆匆起身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求收藏呀! 第12章 自荐 之恩本来想仍在之前的绿满茶肆招待思影,奈何宋子诀坚决不让思影出去,只说就在自家花园里喝两杯,意思到了就成。 之恩不好再勉强,只得择了个日子,亲自来宋府跟思影道谢。 驰道筹款的事情的确进行得非常顺利。皇榜一张,各地富商闻讯而来。起初,富商们尚有些半信半疑,然而见东宫亲自出面,将众富商请入宫中,以国宴款待,并着人将修筑驰道的来龙去脉细细讲述,且命户部备下官印,当场与愿意出资的富商签订契约。 这一革新举措,遭到了部分保守老臣的强烈抨击,称东宫扰乱礼法,居然与粗鄙低俗的商人立约,令整个朝廷都面上无光云云……之恩顶着重压,称“取信于民,必要不落窠臼”,力排众议促成此事。 事实证明,所谓“粗鄙低俗的商人”,办事的效率明显比那些朝廷官员高得多。筹款细节一经敲定,众富商吃了定心丸,立刻开始调拨银两,同时,在驰道沿途大量招募民夫。因工钱给得足,民夫们趋之若鹜。很快,因资金问题停工近两月的京越驰道在一片欢腾中重新开工。 这些事情,思影也一早通过宋子诀的口中知道了。 席间,之恩向思影举杯,被宋子诀一一挡了回去。与上一次不同,宋子诀喝得很少,且寸步不离的守在思影身边,绝不离席,似刻意不再给思影和之恩制造独处的机会。 气氛有些许的微妙。 思影十分无谓,之恩却有些尴尬,他也不是迟钝之人,宋子诀的态度及用意,他当然看得明白。遂自饮了几杯,对思影数次道谢,说了好些客气话,极力表了谢意……之后,他便不想再呆下去了。 这时,有侍卫从外头进来,递给之恩一封信。 之恩看了眼封皮,眉心微蹙,接过来随手拆开,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眼,摇头递给宋子诀,“你看吧。” 宋子诀隔着桌子远远瞅了一眼,“哎哟”了一声,连忙伸手接过,展开来仔仔细细的看。 思影见了好奇,问:“是什么?” 宋子诀看罢,方递给思影。思影低头细看,那信乃是一封辞呈——东宫太傅,兼兵部尚书沈临渊,称自己“劝谏无能,有辱皇上重托”云云,欲辞去东宫官职。 思影听宋子诀说过:因驰道筹款一事,东宫独辟蹊径。一众保守派臣僚泣泪死谏,痛斥之恩“胡行乱为”,又疾呼“贵贱无序,何以为国”,甚至一些权高位重的臣僚,索性向东宫提出要弃官归隐…… 自从皇帝离宫,之恩的日子就一直很不好过。 尤其一些老臣,倚老卖老,全然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况且这沈临渊,还不是别人,正是宋子诀的亲外祖。 思影只作不知,把信还给宋子诀,道:“既然想走,就让他们走吧。” 宋子诀“呵呵”一笑,接过来又把信丢回之恩面前,“说着玩儿呢,谁要真走。” 思影道:“那这是要挟。” 宋子诀不以为然,也毫不忌讳之恩在场,耐心的向思影解释:“这只是劝谏的一种方式,不得已才如此么……可听过文死谏武死战?” 思影嗤之以鼻,“文官假忠烈之名,凭一张嘴皮胡谈乱劝,有何不得已?即便以死沽名,也半点谈不上大义;更何况他只是要挟,根本不敢真死。与武将百战死沙场,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宋子诀微微怔愣,立刻听懂她心中芥蒂,也明白她话有所指,识趣的闭了嘴,未敢再辩。 当然,有些事,之恩尚不知情。 他深以为然的点头,“姑娘说得很是,我也这样觉得。况且,便是武将又如何?稍有战绩便居功自傲、耀武扬威的,尚且不在少数;更不用说那些所谓的名将,自诩什么功勋盖世,便飞扬跋扈得……” “呃,那什么……”宋子诀赶紧打断他,觉得不能再任由之恩说下去了,忙插话圆场:“那什么……浴血沙场的将士,为国尽忠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骄纵些,也……也情有可原不是么……” 之恩沉吟着摇头,“这是哪里的话。还记得曾经威名赫赫的护国公孟万里么?论军功,立国数百年无人及他。可此人天生反骨,拥兵自重,先是结党营私,后又逆反窃国。你难道能说,这样也情有可原?” 宋子诀从刚才起就小心翼翼的觑着思影的反应,此刻听之恩居然指名道姓,简直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思影嘴唇和面色一样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的攥住桌上瓷杯,微微颤抖。 “殿下……说得很对,天生反骨的逆臣……是……是不能留。” 之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留意思影和宋子诀的表情,自顾自的点头道:“所以么,姑娘说得很对,要走就走。横竖眼下这东宫官署,也到了革旧鼎新的时候了。” “你……”宋子诀大惊,“思影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他有时虽也很烦那一帮顽固守旧的东宫臣僚,可是沈临渊是他亲外祖父,也曾负责之恩的启蒙教导,维系着整个家族与东宫亲密关系不可或缺的一环! 思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眼觑着两人,目光寒若霜雪。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玄武门之变后,秦王李世民成为太子,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都被任命为东宫臣属。可见唐代的东宫——就是一个小朝廷,那些平时为太子出谋划策的臣僚,随着李世民的即位,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朝廷要员。” 之恩骤然一震,不觉转首怔怔望着她。宋子诀也隐隐察觉到她的暗示,赶紧支起身子来,冲思影连连摇头。 太宗皇帝弑兄逼父夺权的故事,怎能搬到这里来类比? 然而宋子诀不敢责备思影,干笑着圆了句场:“你读史书倒仔细。” 思影点头,“你的那张画片,刚好夹在这几段,我就多看了几眼。” “……”宋子诀气结,捂耳小声说了句“求你别提了”,埋头下去将面前一满杯酒一饮而尽。 之恩沉浸在犹如醍醐灌顶的心情中,一点儿没听见他们后面说了什么。 与唐代东宫独立于朝廷不同。如今之恩手下这些东宫臣属,全部由各大朝廷官员兼任,无一不是名利场中浸淫多年的老人。自私自利,官僚习气深重;进取不足,迂腐有余,大事不敢担当,小事斤斤计较,成日热衷于趋名逐利,勾心斗角。 思影这一番看似不经意的闲聊,尤其那一句“唐代的东宫就是一个小朝廷”,深深戳中了他的心事…… 沉吟半晌,之恩满斟上酒,举杯再敬思影。 宋子诀十分敏锐,见状连忙又挡,道:“我来。” 之恩受不了他婆婆妈妈的样子,一把拍开他的手,道:“这一杯我一定要敬姑娘,一会儿再告诉你原因。” 宋子诀只好放下酒杯。 之恩深深望着思影,笑道:“姑娘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看来以后若有机会,还得时时请教姑娘。” 他眼神十分真诚,目光仍是清澈明净,如同初生婴童,扬唇一笑,似整个花园的阳光都映在了他的面容上。 思影远远隔着石桌,都能感觉到他扑面而来的愉悦。 她低头端了一小杯清茶,淡淡的回敬过去。 两个人的杯子都是小小的三钱杯,杯壁蹭刮间,彼此的指尖似乎轻轻的摩挲了一下,若有似无的触感和温度……格外微妙。 她微微抬眸看他,他似乎也感觉到了,眉心轻轻一动,指尖本能的往回收了几分。 难以言说的感觉…… 之恩定了定神,仰头饮尽杯中酒,恢复了客套的笑意,将酒杯搁回桌上。 他简单的跟宋子诀说了他的想法:打算在现任的六傅、詹事府,原班人马保持不动的基础上,再新选置一拨宾客僚友,专事东宫事务,不兼任朝廷官职。 思影一听就懂了。 有了专事东宫事务的宾友,平日议事议政、出谋划策,便都让新人参与。一下子就将昔日东宫臣僚全部架空了。 之恩最终的目的,当然是要自立门户,只是根基尚浅,没有办法大刀阔斧的废旧立新。只能暂时留下其位置,再慢慢想办法,取缔实权…… 宋子诀叹了口气,“反对的人会很多吧。” “胡说,”之恩摇头笑道,“反对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机多弄几个自己的人进来。” 宋子诀微微一怔,旋即两人一齐大笑。 思影沉默的坐在一旁,细长指尖轻轻拈着茶杯,瞥向之恩的眼神越来越冷。 她险些被他的外表蒙蔽了,居然忘了……他正是身在权力最中心的那一位,自然是深谙权术之道的。 “殿下。” 思影忽然开口,声线低低细细的,如一缕丝竹。 之恩和宋子诀齐齐转头看她。之恩忙应道:“姑娘请说。” 思影问道:“殿下的宾友,是否已经想好人选了?” 之恩想了想,道:“倒是有几个。听姑娘的意思……似乎有合适的想推荐?” “是,”思影平静的点头,“若东宫不摈斥女子,我自荐。” 第13章 娶她 宋子诀震惊地抬头看她。 “你在说什么?” 思影没有理睬宋子诀,仍对之恩道:“殿下觉得如何?” 之恩沉吟须臾,转首望一眼宋子诀。 宋子诀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阴沉中带着焦虑。 之恩低眉笑了笑,“只要子诀愿意,倒也……” “做梦吧你,”宋子诀不咸不淡的打断他,“我当然不同意。” 思影冷冷的看着他,“我去哪里为什么要你同意?” 宋子诀往她耳边凑了凑,暧昧的笑,“我要保护你,对你负责么。” “……” 之恩微微叹了口气,手指碰到桌上的酒杯,想起刚才两枚瓷杯轻碰间,她指尖一擦而过……那奇异、又难以言说的感觉,依然还十分深刻。 他怅然若失,不由得端起酒杯来,本打算自酌两口,低头一看,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罢了,懒得再斟。 “我该走了。” 之恩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思影停下与宋子诀的争辩,抬眸深深的望着他。 宋子诀淡淡的点了点头,一反常态没有相送。之恩也不多言,头也不回的离开,一身月白锦衣迅速消失在春日花园的桃红柳绿中。 思影心下不豫,目送之恩身影远去,便也起身要走,被宋子诀一把按住。 “思影,”他目有恳求,“我们……也好好的说会儿话罢。” 他语气虽然低微,手上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思影挣脱不得,睨他一眼,勉强回头重新坐下。 宋子诀怔怔看着她发自内心的抗拒姿态,心中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和数月前初见相比,她并无太多变化,依然美丽,依然孤僻,依然无悲无喜,连打扮都是一如既往的深暗沉重。 他第一次,释出浑身解数来讨一个女孩子欢心,一心只想走近她、了解她,希望分担她心底所有的悲苦喜乐。 然而每一次多了解她一分,他就越觉得她陌生…… 宋子诀挫败的长吁一口气,勉强牵起笑容,对思影道:“太子不知道你家的事,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你别生气。” 思影面无表情,“说就说了,我又能怎样。” 宋子诀默然须臾,“既是如此,你为何忽然说起要去东宫?” “个人想法。不需要跟你解释。” “你……” 宋子诀无力得很。 他真的很想与她好好的谈谈,却没有一次能顺利谈下去,每一次都和今日一般,三言两语就拒人千里。 宋子诀竭力作出心平气和的样子,“我都看见了——太子无意中提到护国公旧案,你当场就恼了。所以才扯什么玄武门之变来刺激他,这种简单粗暴的暗示,你当太子听不出来么?” 他强打精神,半开玩笑道:“你想进东宫,该不会是想找机会刺杀太子吧?” 思影看着他,“所以你把我禁锢在你家府上,是怕我在外作乱么。” “呵,”宋子诀苦笑不已,“你扯到哪里去了……好吧,我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但如今……如今我是真心的想留下你,希望你平安无事……放下怨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你不该干涉我的事情。” “我并不敢!”宋子诀急忙否认,“你的镯子、官印,我都仔细的收藏着,除了我,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还我吧。” 宋子诀心中一沉,咬牙不语。片刻,兀自取过石桌上的酒壶来,自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复又拿起酒壶,再斟,再饮…… “我知道,你之所以一直留在我家府上,都是因为……这镯子和官印……” 他有些激动,“砰”一声重重地撂下酒杯,“我怎么可能还你!” “不还我也会走。”思影拧着眉头,“对宋公子来说,女人不过是消遣,新的旧的,迟早来了又去。既然如此,何必为了一个赏玩之物,强留强取,大动干戈。传出去,只怕也损了你宋公子的风流名声!” 宋子诀愕然,半晌,目光渐渐的黯淡下来。 思影对他的评价,其实一点儿也不新鲜——在别人眼里,他宋子诀也大抵如此。 只是那些“别人”说出来的话,通常带有恭维、艳羡的意味,他每每听到,也权当夸奖,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可是此时此刻,“风流名声”这几个字从思影口中说出来,他却只听得满口讽刺和鄙夷,无法形容的刺耳。他甚至偏执的觉得,是不是就因为他那点“风流名声”,思影才不肯接受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子诀无力道,“我对你……并不一样。” 思影淡漠的瞥着他,“有多不一样?” “……” 宋子诀很想像平时一样,麻溜的说一些甜言蜜语来逗乐。然而他张了张口,却觉喉中枯涩,半句话也憋不出来。 逢场作戏太多,也习惯了油嘴滑舌的瞎扯,到了敞开心扉说真话的关头,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很不一样……”他咬了咬牙,鼓了极大的勇气,艰难说道—— “我对你……是真心倾慕,绝无半点轻薄之意。” 他很少……不,是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跟一个女子说话,他一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姑娘们都喜欢他,管她什么仙女美人,从来只有他挑女人的份儿!只要他愿意,没有得不到的! 宋子诀不懂,他真的不懂!怎么到思影这里,他毕生的招数统统都不好使了,偏偏这就是他最钟意的,最想要的女子!越得不到,他便越发渴求,越发不甘心、放不下,越发觉得心里真的有了她,外面的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全部加起来,都不及她一个! 思影沉吟片刻,复又抬头望向他。 “那么,你打算明媒正娶么?” “……”宋子诀被吓了一跳,一时呆住,“你……” 思影神色如常,一双深沉温静的漆黑眼眸如幽潭一般……宋子诀看不出她的真正用意。 如他方才所说,他的确是真心倾慕她,甚至要说是爱,也并不为过。可是,若要娶她……不是他不愿,而是……不敢想那么深远,况且,这种事情也并非他一个人说了能算,他不敢轻易承诺。 “我不过打个比方,”思影道,“你不必紧张。你真要娶,我也不可能答应。” 宋子诀心头一酸,忍不住伸手过去轻拉她的手。她不喜碰触,蹙着眉头抽回来,冰凉的指尖从他掌心一一滑走。 这等温暖明媚的春日,她一双手依然冰冷如霜雪,和那日大雪纷飞,他在雪地里初见她时一样,毫无温度。 “思影……”宋子诀艰难道,“其实……” “随我去吧。”思影抬眸正视他,“如果你对我真有那么一点点好意,就别把我束缚在笼子里,做你豢养的金丝雀。” 她说罢,起身步出凉亭,长挑背影迎着落日,在宋子诀迷茫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 东宫选置宾客僚友的事情,纪绅第一时间知道了。 他买通宋府两个管家,内外打探,寻了个机会把思影弄了出来。 一见了面,纪绅难得的满脸笑容,对思影一番夸奖,表示相当满意她的表现。 思影没心情跟他废话,只淡淡道:“是太子自己的主意,跟我没有关系。” 纪绅付之一笑,既不太相信,也并不在意。 他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思影臂弯里的雪球团上。 通体雪白的小猫,蜷在一身墨色衣裙的思影怀里,正一动不动的呼呼大睡,毛茸茸圆滚滚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 纪绅忽地伸手过去,捉住雪球团一条后腿捉起来,将头朝下拎着,倒挂在半空荡秋千一般乱甩。 他呲牙咧嘴的对着雪球团说话:“上次挠了我就跑,你以为你跑得掉?” 雪球团忽然被惊醒,一睁眼瞧见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惊吓得连声尖叫。 思影大步冲上去,一把夺了雪球团回来,咬牙道:“跟一只猫锱铢必较,纪大人也就这点格局!” 纪绅不以为然,由着思影将雪球团抢回去,阴阳怪气道:“一只猫?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猫?这本是波斯使臣进贡入朝,原打算供宫中女眷赏玩之物。宋子诀为了取悦你,竟然私截贡品,对你还真是——情深似海。” 他啧啧赞叹:“真不简单,这才多久,就把宋子诀迷得神魂颠倒。” 思影懒得回应他,低头轻抚雪球团阳光下润泽如玉的背毛。雪球团渐渐平静下来,偏着脑袋靠在思影的臂弯里,半眯着眼一脸享受。 “你寻我出来,不会只为了说这些废话吧。”思影道。 纪绅挑眉阴笑,从怀里摸出一叠折得齐整方正的淡黄色笺纸,丢给思影。 “自己看吧。” 思影接过笺纸展开细看,却是密密匝匝几大页书信,详细讲述了思影如何来到宋府,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哪些值得注意,哪些十分可疑……尤其是与太子见面几次,更是细节详实,甚至连聊话的内容,都大抵相符。 最后,写信人请求对方彻查思影的底细。 虽然是信,却并无信头的称谓,以及结尾处的落款。通信两方,显然是默契的。 思影脸色微变,反复翻看好几遍,目光在字里行间上上下下的扫视。 那字迹清雅秀致,应是女子所书,所以…… 纪绅静静的观察思影的表情,唇角吊起一丝冷笑。 “看来,到底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慢条斯理道,“也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思影深吸一口气,将几页信纸重新叠好,交还给纪绅。 “你从哪里得来?” “哪里来?”纪绅挑着眉,好笑的看着她,“我手下上万鸾卫,每天专干这些事情。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他眼神透着暧昧,俯身凑近,吹起她几缕发丝,“想干掉谁,就能干掉谁。” 思影厌烦他见缝插针的警告,拧着眉头躲开,抱着雪球团坐到窗下。 纪绅本以为她要问点什么,然而她并没有。 纪绅等了一会儿,不禁先沉不住气了。 “你不想知道写信的是谁么?” 第14章 压制 思影头也不抬,“宋梓墨。” “哦?”纪绅饶有兴致的挑眉,情不自禁的往前踱了两步,幽冷目光紧紧的锁住她,在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上反复的逡巡。 “很好,纪某没看错人,”他忽地笑了,清脆的击了两下掌,“护国公有你这样的后人,何愁没有光复那一日。” 思影眸光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纪绅走到窗前,在她对面敛身正坐,正色道:“太子已近婚龄,再过一两年,就会定下太子妃。如今朝中百官明争暗斗,挤破脑袋的荐举自己族中适龄女眷。而宋梓墨……你知道,其胞弟宋子诀是太子亲如兄弟的挚友,其外祖沈临渊又是太子的启蒙恩师——无不是东宫最最亲密的人;再加上她自己,也是野心勃勃,志在必得……” 纪绅一脸严肃道:“宋梓墨绝对是最有可能入选的人。你在她眼皮底下接近太子,她一定会将你视为威胁,除之而后快。” 他扬一扬手中书信,“此次委托沈临渊查你底细,不过是刚刚开始。” 思影望着那厚厚一叠信纸,不由得心烦意乱。 她实在是……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 “我眼下……在宋府也有些麻烦,既然如此,还请纪大人安排打点,我需要尽快离开宋府,到东宫去。” “哟,终于肯开口求我了?”纪绅阴笑,“什么麻烦说来听听?莫非是宋子诀……忍不住了?” 思影道:“如今宋子诀对我十分警惕,我什么也做不了,岂不也误了纪大人的大事?” “罢了,”纪绅冷哼一声,“少说这些废话。你的处境么,我大致也猜得到,宋子诀这种家伙,放着个大美人成天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偏偏吃不到,肯定难受!老这样下去,万一哪天他想不开要霸王硬上弓,倒也是个麻烦……” 思影听不得他那一副猥琐的口气,打断道:“请纪大人尽快替我安排。” “我不会替你安排的。” “……” 思影不解的盯着他,“为何?” “因为我不能出面。你知道的,万一……我将来出点儿什么事殃及到你,我可怎么舍得。” 思影冷冷道:“只怕纪大人是担心我如果出事,会牵连到你吧。” “无妨,”纪绅满不在乎的笑,“就算是互不牵连好了。总之,我们的关系必须是绝密,万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他无声无息的靠过来,凑在她耳边,故作悄声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思影厌恶的别开脸,躲避他的轻薄。 纪绅来之前酌了几盏小酒,此刻酒意渐渐上来,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迷离的光晕,越发有些心猿意马。 如此的夜深人静,这般的暧昧烛光……她生了这样一张冶艳惑媚的脸,偏又是那样一副冷淡而坚毅的神色,再配上一身永远严肃深沉的打扮…… 这样的反衬,别提有多诱人。 他此生见过的所有美艳女子,都不及她这般摄人勾魂…… 纪绅闪电般的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掐住她的下颚。 “我问你,你和宋子诀有没有过……身体上的关系?” “你……”思影有点恼火,“你胡说什么!” 她抬手要推开他,然而他早有准备,左手如铁钳一般迅速张开,将她两只细腕牢牢掐住,身子顺势往前猛地一顶,将她整个人重重的摁在圆桌上。 思影半分也动弹不得,她纵然有点力气,然而在纪绅面前,全都是徒劳,所有的挣扎、反抗都被彻彻底底的压制。 纪绅狞笑,“有没有,我一验便知。” “你疯了!” “我要验一验。” “我没有。” “我不信那宋子诀能忍得住,连我都忍不住……” 纪绅的眼里有欲|火升腾,熹微烛光衬映下,越发灼热得如同两团赤焰。 他动作癫狂失控,思影拼劲全力反抗,仍无法撼动他半分……她喘不过气来,紧咬着牙、断断续续的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眼: “你……你不要忘了……你是要把我献给太子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纪绅猝然一震,似被当头棒喝,动作骤停。 思影勉强缓过一口气,趁他闪神松劲,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疾奔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夜风、冷月,立时倾泻进屋,带入一阵阵醍醐灌顶的凉意…… 纪绅还有些发愣,怔怔的看向思影:她的容色仍是淡淡的,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那散开的发髻,凌乱的衣衫,月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方才隐隐透出几分紧张气氛。 纪绅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大叠银票,手一挥抛在桌上。 “我先给你一笔钱,”他哑着声音道,“你自己去打点东宫的宦官、侍卫、宫女……什么人都行,想办法找到太子。太子如今已经认识你,且对你甚有好感,相信假以时日,凭你的美貌和聪明,太子……迟早是你的囊中物。” ------ 思影请宋梓菱帮忙借了一匹马,一个人去了郊外的草原。 宋府管马的人不可能给宋梓菱什么好马。思影牵在手里,大致检查了一番,那马初初长成,毛发色泽杂乱,步伐绵软拖沓,不过是寻常代步的马匹,再普通不过。 “姑娘这边请。” 一名青衣小太监满面笑容的引着思影往前走。 京城毕竟天子脚下。正如纪绅所说,只要肯花钱,托关系搭上几个宫里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宫人大都没什么节操,不过拿钱办事。加上思影出手又大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就获得了东宫内侍的引荐。 天高云淡,艳阳远山,马蹄下起伏的碧色草浪悠远绵长。 之恩远远的过来了。 乍一见了思影,之恩不由得吓了一跳。 “……思影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特地来寻殿下。” “哦?” 宋子诀昨日才出城办事,思影今天就大老远跑来找他…… 之恩心下已然猜到几分,遂一跃下马,微笑道:“有什么事么?” 思影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开门见山道:“求殿下收留我。” “……” 之恩虽也猜到思影此次刻意避开子诀来找自己,应当是为了此事,只是没料到她如此直截了当,半分铺垫也没有,一时有些诧异。 “子诀知道么?” 思影听到宋子诀便皱了眉头,“这是我的事情,宋公子不需要知道。” “所以你便不辞而别?”之恩微微摇头,“我虽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但至少,子诀救过你,待你也不错,你就算对他有什么看法,也该有所回报……” “我用什么来回报他?” 思影没等他说完,便直接打断,正色道:“古人有言:君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一直以来,宋子诀只以嬖姬视我,他也只想要我以女色来回报他——” 她轻声而坚决的说道:“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语气坚毅,义正辞严,之恩不禁愣了愣,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 她走了很远的路,额上已渗出细微的汗珠,两颊泛着浅浅的红靥,略带凌乱的鬓发湿润的贴在腮边,越发显得脸庞生动明艳。然而在说话的时候,眸中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光,幽幽远远的投向无边的碧野。 “让我想一想吧,”之恩叹道,“姑娘的想法我都知道了,请姑娘先回去,我过几日一定回复姑娘。” “殿下是要去问宋公子的意思么?”思影冷冷道,“若是这样,殿下也不必回复了,他不会同意的。” “并非如此,”之恩解释道,“我自己也需要时间考虑。” 思影微微咬牙,一时不太确定他的真实心意,不禁一脸怀疑的打量他。 之恩被盯得不甚自在,急忙翻身上马,背对她抖了抖缰绳道:“可以回去了吧?” 思影沉吟须臾,站在原地不动。 之恩策马行出数步,只好又折回来。 “姑娘不走?” 思影将那匹从宋府带来的小马从身后牵出,顺手捋了一把凌乱的鬃毛。 “今日好天气,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与我赛马一回?” “赛马?” 之恩目光落在那又瘦又小看起来弱弱的马儿身上,稍事打量,微微笑道:“可以,不过……姑娘要不要换一匹马?” “不必,”思影一言不发的上马,按着缰绳将马头调了个个儿,转身面向草原,“我骑得很顺。” 之恩笑了笑,也不勉强,抬手指向远处绵延的群山,“看到前面那座山了?山下有一条小溪,先到者……” 话音未落,思影忽地抖开缰绳,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那马一直养在城中,不曾见过蓝天碧草的广阔天地。一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竟得了趣一般,撒着欢狂奔,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思影自如的扬鞭挽缰,恣意驰骋,肆虐的大风扬起她的长发,鼓吹起她的裙角……她全身心的沉浸在奔腾如电的快意中,只觉身轻如燕,似翱翔长空一般,痛快极了。 之恩反应过来,开始策马猛追。 思影听见耳畔风声呼啸、马蹄声踢踏……余光回扫,他已经紧跟在身后,洁白的衣袂缎带漫天飘举,如散落的飞花碎玉。 思影稍稍紧了紧缰绳,不动声色的缓下速度。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之恩依然没有越过她。 而她也始终无法甩开他太远。他落后她一步,然而也只落后一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不远也不近的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紧吊在她身后跑。 第15章 饮马 之恩跟着思影一路来到山脚小溪旁。 那溪边土地有些湿泞,似沼泽一般。思影一跃下马,牵着马儿沿着矮树丛快步走到溪边岩石,轻轻捋了捋马鬃,马儿便温驯的颔首,埋头下去饮水。 之恩也下了马,本想也跟着思影一起去饮马,然而深一脚浅一脚的刚走了两步,便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思影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他两条腿膝盖以下都陷在了泥沼中,一身白衣溅上了不少灰黑的泥点,样子十分狼狈。 思影皱了皱眉头。 “殿下为什么要去踩有苔藓的地方?这是最危险的。” “是苔藓啊……我还以为是草……”之恩擦了擦额上的汗,窘迫的笑,“别担心,我很快上来。” 他不好意思跟思影求救,自己两只手紧紧抱住马脖子,拼命把一条腿往上提。那沼泽地又湿又黏,黑褐色的泥泞像有吸力一般,之恩好容易拔|出来半条腿,却发现另一条腿陷得更深了。 他无计可施,只好唤:“思影姑娘……” 思影转身去树林里掰了一根长长的树枝,站到离之恩最近的一块硬地上,将树枝的一端伸给他。 之恩担心的看着思影纤瘦的身板,为难地说:“万一把你也拉下来可怎么好……” “不可能。” “……” 之恩还是不敢太用力,唯恐真的把思影也拽下来了。思影在旁边拉了半天,他仍不怎么敢搭力,一手不轻不重的牵着树枝,另一手还紧抱着那马脖子,蹬着腿挣扎着往上蹭…… 然而事实证明,他使出的所有力量全部反作用到了泥潭里,整个人反而越陷越深,淤黑的污泥没过了膝盖,漫齐了大腿……他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 “殿下再不搭力,可就真的掉进去了。”思影道,“我不会被你拖下去的,放心的上来吧。” 之恩有些紧张了,他读过一些关于沼泽的记载,深知其可怕——一旦陷入,即便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使出来。常听闻兵马行军,偶尔不慎进入沼泽地,又等不到救援的,千军万马都被吞噬殆尽…… 他只得配合思影,小心翼翼的顺着树枝攀上来。等终于来到安全的硬地上时,他已是一身湿滑的泥泞,连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泥污。 思影自行走到小溪边,弯腰先洗净了双手,又掬起一捧清水来,整张脸埋进去,清洗面上的汗液和泥土。 之恩远远的看着,微微发愣。 他洗脸用的水,一向都是干干净净、温温热热盛在精致的盆里,端到他手边的。像这样荒郊野外,不知哪里涌出的溪水……就算他不介意,他身边的一大群侍从,也绝对不敢让他去沾。 思影洗完回过头来,本想让之恩也过来洗一洗,然而一瞥见他焦虑不知所措的神色,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她道:“殿下真是娇贵。” 她刚洗过的一张脸湿润清爽,额上、腮边挂着一颗颗水珠。说话时,小水珠一齐微微颤动,阳光下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之恩本想辩解,忽然哑了口,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会突然要赛马?”他掩饰着不自在,随口编了个问题。 “也没什么,就想在殿下面前炫耀一下。我不是那种身娇肉贵的柔弱女子,文武之道,随时而用。以后到了东宫,也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呵呵是么……”之恩笑道,“既是炫耀,为何突然又故意放慢速度?” “是我考虑不周,忽然才想起——要是殿下输了不高兴,拒绝我可怎么好。” 之恩大笑,不觉歪着头望向她,“我一直觉得你很严肃,没想到也会开玩笑。” “并没有开玩笑,”思影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我只是对殿下的态度……感到不安。” “怎么讲?” 思影道:“殿下的回答实在勉强,似乎是在搪塞。” 之恩摇头苦笑,“我怎会搪塞姑娘。我只是不想同子诀弄得不愉快,而且……” 他收了话锋,有些欲言却止。思影转头瞥着他。他显然还有话要说,然而……却心存顾虑。 有些话,之恩也不知道,到底从哪里说起才会比较委婉? “虽然……你是子诀的朋友,但是,我并不了解你。听说你初来京城,可是到底从哪里来,到京城做什么,家世背景如何……我全都不知道……” 他认真的看着她,小心斟酌着字词,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态度看起来谦逊,不带半分质疑或警惕。 “我问过子诀,他也不怎么说,似乎是不喜欢我打听你的消息;但更重要的,我觉得他……是认为这事儿不能让我知道。” 思影心中隐隐对宋子诀升起一丝感激。他知道她的身世,等于抓着她最大的把柄,凭之恩对他的信任,只要他开口透露,之恩必然不会质疑。 这样一来,她对之恩刻意的接近,就会产生一些……别有用心的意义。 思影目光变得冷沁沁的,像山脚下幽幽吹过的凉风。 她侧目望一眼之恩,他一脸污浊的泥点,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一双眸子依然干净明亮,一清如水。 “你知道的,东宫的所有谋士,无不是我知根知底的人……” 之恩絮絮的说着。其实,他是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甚至,他还想起了那日相国寺,思影和纪绅之间……仿佛有些若有似无的微妙交流,他真是很想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仔细的斟酌了一番,最终,却什么也没有问。 “可是我愿意相信你。”他道,“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他毫无征兆的说出了这四个字,思影颇感意外。 “回去收拾好了,就来吧。”他笑道。 ……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到溪水边各牵各马,准备往回走了。 彼时,他们的马正头挨着头在溪边亲密的饮水吃草,远远看去,一匹又黄又瘦,一匹则雪白高大。 晒着午后明晃晃的太阳,两匹吃饱喝足的马儿越发有些懒洋洋的,四只蹄子在草地上蹭刮着,像是在比谁走得更慢。 思影和之恩都不怎么介意,各自低头策马,并辔而行。 “其实,”静静的走了好一会儿,思影忽然开口,“我也不了解殿下,可是我也愿意相信殿下……就算是对赌吧。” “对赌?”之恩偏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这……能叫对赌么?” “不是么?” “……好吧。” 之恩心情不错,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话说,第一次见面时,就见识了姑娘的棋技,第二次见面则是得姑娘点拨;今日更是有幸,得见姑娘马上英姿。似乎每一次见到姑娘,都有不同的惊喜。想来,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惊喜……” 思影听得真切,也很清楚——相国寺那一次,才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听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那一段,思影不知他到底何意,一时只微垂着头,一声不吭。 之恩一扭头发现思影脸色有异,忙止住话头,问:“怎么了?” 思影回过神来,对上他一双眸色晶莹……她沉吟片刻,转而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老是‘姑娘’‘姑娘’的唤,听起来很别扭,直接唤‘思影’就很好。” “可以啊!” 一路说着走着,之恩已带思影来到一棵葱茏繁密的大树下,树荫底下又搭了临时凉棚。之恩一走近,立刻便跟上来十几个仆役,满头大汗的围着他转,小心翼翼的将他搀扶下马,便开始端水、打扇、赶蚊子……忙得不亦乐乎。 时节正值暮春,此刻正午,艳阳高照,纵然有几分暑意,因尚未入夏,也并不十分炎热。 思影冷眼觑着他这副矜贵的架势,心中不觉嫌弃,一时也不愿下马,远远的道了一声“殿下告辞”,便将马头调了个个儿,打算抽身离开。 之恩赶紧起身,正要开口挽留,却见前方有侍卫快马奔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禀道:“殿下……殿下……宋公子……来了!” 之恩和思影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宋子诀转眼就到了跟前。 他没有理睬之恩,径直在离思影一步之遥处停下,目光落在那瘦小马身上,阴阳怪气道:“你要骑马,跟我说一声便是了。何必偏去找梓菱要,让马房的人牵这只小马驹应付你。” 思影没心思与他东拉西扯,只道:“殿下已经同意让我入事东宫,我会尽快搬走。这几个月多谢你收留,未来必定报谢。” “入事东宫?”宋子诀冷笑,口中讽刺道:“你还真有抱负。” “就是这样。”思影也不欲多言,掉头便走,“后会有期。” 宋子诀哪里肯放她走,一把挽过缰绳,将马头一拨,生生横挡在她面前。 “子诀!”之恩在旁看不下去,皱眉喊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宋子诀满腹憋屈正没处撒,一听之恩插话进来,一腔怨怒似猛地点燃一般,胸中“蹭”的升起一团火来,冲着之恩便吼道—— “关你什么事!全天下那么多女人,你偏来跟我抢她!” 之恩被这话惊住了,“你……胡说八道什么!”饶是他性子再好,也不由得有些生气了,“还真当人人都同你一副德行!” 说完他忙又跟思影解释:“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你没那个意思?!”宋子诀气得直磨牙,“少说这些哄鬼的话!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说你半点儿想法都没有?!” 他和之恩从小一起长大,之恩的性情,他大抵还是知道的。之恩对一个人的态度,是欣赏,还是鄙夷;是喜欢,还是厌恶……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 别的事情他暂还不敢断言,他能够确定的是,之恩对思影——很感兴趣。 而且,思影对之恩也有兴趣。 虽然目前看来,思影对之恩的兴趣,不见得是好的、正面的。但,既是互相都有兴趣,两人就必然越走越近,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很难预料,也不敢想下去。 况且,她一旦去了东宫,也就不太可能与他在一起了。 “你不必向他人要说法。” 思影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一脸平静的看着宋子诀。 “我要做的事情,完全发自我一个人的意志,只由我一个人负责。我感激你在危难之际给予的帮助,但是,你不能因此束缚我的自由,限制我的行动。” 宋子诀有点泄气,他不敢放狠话怼思影,却也不肯罢休,两眼紧盯着思影道:“你敢不敢说实话?你敢不敢对他——”他手一抬指向之恩,咬牙切齿道:“……对他说实话。” 这话表面听来没毛病,然而其中呼之欲出的威胁之意,思影却听得真切。 宋子诀手握着有关她身世的铁证,那是她的秘密,亦是她的要害。她的身家性命,还都悬于他股掌之上、转念之间…… “我说的都是实话。”思影面无表情的直视着他,“宋公子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话毕,她转首望了之恩一眼。 之恩虽不明就里,也听得出两人话中有话的较量。正蹙眉沉吟,忽见思影回眸凝视……他顾不上想太多,遂也配合的温然一笑,霁月风光,十分自然。 宋子诀怔怔的望着两人不知何时生出的默契。方才的一腔怒气,忽然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腔心火灭了大半…… “要说的,我已经说完了。” 思影回头,重新执了缰绳,将马头稍事拨了拨,越过宋子诀往前走。 碧空中白云轻软,马蹄下草浪起伏,就连迎面吹来的暖风,也是柔和而温热的。 思影恍惚想起不久前,正值仲春时节,天气初暖,大街上的姑娘们,一个个新换上轻薄春衫,曲线玲珑、青春逼人。 彼时,宋子诀看得目不暇接,连声叹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季节!” ……她宁愿他还是那样的宋子诀。 第16章 冰山 纪绅听说思影择日即将搬入东宫,自然十分高兴,立刻寻了思影出来,阴阳怪气的连声说恭喜。 之后,又急急忙忙将思影带到白魁客栈一间客房内,说有要事相授。 房间里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了纪绅便满脸堆笑,起身相迎,似已恭候多时。 思影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听见纪绅皮笑肉不笑的介绍:“小姑娘有点木,慢慢教,从头开始教”时,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冷眼打量那老妇——不动不言时,还算是稳重朴实,普通市井妇人的样子;然而一旦起身讲话,便立刻泄了底儿,身份、及其特殊的职业……全部暴露无遗。 “纪大人请放一万个心!打我手里出来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好多都是如今京城的大红人!纪大人随便到坊间打听打听,如今这些当红的头牌、花旦,哪个见了我李嬷嬷,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妈妈……” 李嬷嬷语调尖利浮夸,手里捻着大红手绢,那身段扭得极其妖娆,举手扬袖间挥出浓腻的脂粉香气。目光落到思影身上时,瞳孔里顿时射出一股精光,立马迈着一步一尺三寸的精准小碎步,噔噔几下窜到思影面前,翘着兰花小指将她从头到脚指点了一番,频频颔首。 “纪大人,这仙人儿一般的姑娘,卖还是不卖哪?” 她一双眼垂涎的紧盯思影,一脸的皱纹笑得挤来挤去,那一层厚重的脂粉简直快要挂不住,雪白|粉屑颤巍巍的往下掉落。 纪绅得意的牵着嘴角,“当然不卖。” “出高价也不卖?” “无价。” ……李嬷嬷只好作罢,遗憾的咂着嘴,摇头仍道“好可惜”。 思影冷冷睨着纪绅,“这算什么?” 菜市上的鱼肉蔬果么?活生生的亮出光鲜品相,任由看官食客评头论足,挑肥拣瘦,甚至讨价还价……? 纪绅一脸无辜的摊手,“我怎么了我,又没把你怎么样。我不是说不卖么?” 思影一脸厌恶。那李嬷嬷仍还乐呵呵的,笑得合不拢嘴。待纪绅交代毕了离开,她便围着思影,鞍前马后的奉承寒暄,拍胸脯保证:必能让思影美上添美、好上加好…… “小姑娘,你还别撇嘴,以后啊,等你把看中的男人勾到手时,你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美妙,能让你飘上天……” 李嬷嬷的教学方式十分的直接,口传几招“秘笈”之后,又绘声绘色的比划了一番,见思影仍无动于衷,便转身从一只碎花老布包袱里,拿了一根棍子和两只鸡蛋出来,在桌上摆成一个对称的形状,让思影好好的看。 思影看了不解,问:“什么意思?” 李嬷嬷神秘兮兮的笑,凑到思影耳边密语:“要取悦一个男人,你得这样做……” ……思影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污秽得几欲作呕,说不出的恶心,一把推开那老妇,将头扭到一边,一眼也不肯再看。 …… 这样的教学过程谁都不轻松。不过短短半日,李嬷嬷满满的斗志迅速被挫败,捶胸顿足的去找纪绅摊牌—— “……说什么‘有点’木,纪大人你说话也太含蓄,这哪是‘有点’木,简直是座万年冰山哪!我带了几十年的姑娘,什么样的没见过,还从没碰过这么一块铁板,恕我实在是不能了,谁能谁就来……” 李嬷嬷絮絮叨叨的抱怨,三下两下收拾好细软,头也不回的走了。 纪绅冷冷的盯着思影,“怎么回事?” 思影也折腾累了,闭目靠在长椅上,倦倦道:“我早就说过,我不会以色示人,你不必白费力气。” “蠢货!” 纪绅勃然变色,“太子连与宋子诀多年的兄弟情义都不顾,也要一意孤行让你进东宫。你以为他图你什么,就图你那点小聪明?” “他是图你的美色,馋你的身子!” 纪绅一边说,一边撩袍坐下,脸色阴沉。 “你不过给他出了点芝麻绿豆的主意,还真以为自己给他出了大力、帮了大忙了?别以为东宫臣僚真的都是废物!一个不当心得罪了,随便一个人动一动手指头,就立刻能要了你的命!我劝你,初来乍到那几天,最好安分些,少折腾远的,释出浑身解数把太子稳住才是正经!我明确的告诉你,你如今选择这一条路,唯一的倚仗,就是用你的美色,去博太子的保护!” 思影沉默的睁开眼睛,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微微发愣。 “你要做的事,非同小可,万一踏错一步,随时都会掉脑袋,说不定连我也会受到牵连!即便太子愿意保护你,都远远不够,你必须令他拼了命也要保护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付出什么,你应该清楚!就算你真的不情愿,就当作必须付出的代价,你也不得不这样做!我找李嬷嬷教你,是为了保你的命!你还不知好歹!” 纪绅眼里迸着火星,越骂越来气,暴跳如雷的冲过来要揪思影的领口—— “你瞧瞧你这身打扮,也是个正常女人穿得出来的?你还在奔丧?一天到晚都奔丧,一年四季都奔丧?!” 思影侧身推开他,忍气吞声的跟他解释:“太子,并非你想的那么猥琐……” “哎——哟——哎哟!”不等思影说完,纪绅阴阳怪气的叫起来,“我没听错吧!人这会儿还没进东宫,还在我手上呢!居然就向着太子说话了?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思影目光沉了沉,倏然收了口,冷冷的盯着他。 跟纪绅这样多疑的人讲话,多说一个字,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思影于是闭口不言。 纪绅毕竟还有话要说,并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见思影黑着脸不高兴,考虑了一下,还是主动凑过来说话。 他放缓了口气,道:“我最近在查你家的旧案,只是当年情况太复杂,光案卷就好几大摞,我也懒得看。过几天让人借出来,拿给你亲自看。” “借出来?”思影怀疑的瞥着他,“这种东西能借出来?” “别人自然不能,但我可以。”纪绅得意的笑,“跟我合作,算你走运。” 思影想起之恩对她和纪绅的关系……仿佛一直有些似是而非的疑虑。思忖片刻,到底不太放心,遂还是提醒他:“太子似乎挺关注你的,你小心点,别撞上了。” 纪绅不以为然,“暗中调查乃是鸾卫天职,皇上亲授,有什么问题?我连他太子都能查,他还敢疑我!” “……”思影无语的摇了摇头,“随你吧。” “你上次说宋梓墨让沈临渊查我,现在怎么样了?”思影换了个话题。 “沈临渊已经知道你将入东宫,天天逮着宋子诀逼问。”纪绅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宋子诀不会出卖你的。” “未必,”思影沉吟着道,“那天宋子诀……很不高兴。” “废话!”纪绅冷道,“喜欢了这么久的女人被人半道截走,高兴才怪了!” “不过……”纪绅扬了扬眉头,话锋轻佻一转,“宋子诀对女人一向很好,他恼的只是太子,并不是你。再说了,你也别太在意他的想法,我瞧他最近基本正常了,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身边的女人,又换了好几茬了。” 思影点头,“但愿如此。” “还有一件事情,”纪绅道,“你记住,东宫侍卫总管,名叫琴酒。” “怎么?” “是我的人。” “……”思影皱了皱眉,“知道了。” “除了琴酒之外,我还有别的线人。” “谁?” “暂不告诉你。” “……” “总之,”纪绅道,“你既入东宫办事,我也理应在外头接应你、协助你;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出力的,直接告诉琴酒就成。至于其他的线人,各司其职,不该用的时候,绝对不会现身。我之所以透漏给你,是想告诉你——你在东宫的所有行踪,我都会知道——”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她,“横竖,你别想跟我耍花样。” …… 絮絮的交代毕了,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纪绅本打算仍送思影回宋府,思影却拒绝了。 “真的不需要我做点什么?”纪绅问道。 在宋府住了这几个月,临走前,多少该跟关心过自己的人道别、感谢——这件事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想到要跟人客套寒暄,说一些有的没的、甚至有点虚伪的话……她就觉得浑身难受。 她拙于交际,平日与人沟通,有事说事倒也罢了,若要应酬、交往,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别扭而痛苦的事情。 她并非没有感念,只是……表达无能。 即便对着还算交好的宋梓菱,她也甚少言语。此时此刻,更是不知应该说什么。 罢了,多说无益,甚至连见面,也不必了。 未来的路,才真正吉凶莫测。她实在不该……纠缠于眼下小节。 思影站在客房门口,微微叹了口气。 “我的猫。”她道,“请纪大人……务必把我的猫从宋府带出来,送到东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求花花呀! 第17章 临渊 思影正式亮相东宫那一日,新老臣僚一片哗然。 质疑最多的,自然是思影的来历。 宋子诀当仁不让的挺身站出来,说思影是自己的举荐。 思影颇有些意外。 然而转念又一想:宋子诀平日说话行事本就诡谲,时常出其不意;再不然,也可能是之恩事先跟他示意过,让他当众配合……但不论何等原因,也务必得他自愿;否则,就算是之恩,也未必奈何得了他。 思影余光扫了一眼宋子诀,他神色如常,全然没了之前的挫败失落,在与众臣僚据理力争时,仍带着几分素日的油腔滑调。 然而,东宫臣僚们,哪有这么容易打发的。 文武百官的亲戚友人之间,相互举荐做官虽是常事,可几曾举荐过女子?乃是天大的离经叛道!更何况,眼前的女子,一看就让人觉得不省心。 一身寡淡的墨色衣裙,仅用一枚素银簪子别住一头乌发,再无别的妆饰。打扮虽是简素,然而身材长挑,姿容绝色,笔直的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便能艳惊四座。 臣僚们排山倒海的抨击,渐渐的,从对思影的质疑,演变为了……对宋子诀的指责,称他居心叵测。 宋子诀并不慌张,依然针锋相对,称思影惊才绝艳,胜过男子,无人可以替代云云…… 之恩不方便多言,不动声色的喝止了几个说话特别难听的家伙,象征性的将一些口齿不那么锋利的,仍留给宋子诀对付。 两方僵持之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负手踱入殿来。 他甫一进殿,目光便牢牢锁在思影身上。深陷的眼眶内,两粒漆黑的眼仁精光矍铄。 “这就是那日下棋,赢了黄佐为的姑娘?” 盯视她好一会儿,那人冷冰冰的开口发问。 宋子诀正唾沫横飞的与诸臣雄辩,并未注意到这边,直听见那人说话声音,才惊得猛一回头,冲那人唤了一声:“外祖。” 兵部尚书,兼任太子太傅——沈临渊。 是宋子诀的外祖父,亦是之恩启蒙授业的老师。 思影转身看向沈临渊,只作不识,淡淡应道:“正是。” 沈临渊没理睬宋子诀,却因思影态度冷漠,越发阴沉了脸色。 他紧紧盯住她,慢条斯理道:“你上次同黄佐为那一局,老夫已经听说了,在老夫看来,你不过赢得侥幸。一则黄佐为见你无名小卒,一时轻敌;二则你先观了他两局,大致知他风格,而他对你一无所知,所以你占了便宜;三则黄佐为乃名手,必胜的压力比你大,紧张失手也是有的。你或许有些套路伎俩,绝不意味你比黄佐为技高一筹,你大可不必为此飘飘然。” 沈临渊素以严谨不苟言笑,喜怒皆不形于色著称。正如他此刻这一番下马威,当众蔑视思影,冰冷刻薄,不留情面,又不容置疑。 众臣僚一时给震住,陆陆续续的,都收了口。 思影眉心紧攒,沉默不言。 沈临渊这才转向之恩,拱手道:“殿下当多学习经纶济世之策、立国安|邦之谋。琴棋书画乃雕虫小技,勿要沉溺其中。” 他阴阳怪气的咬住“沉溺其中”四字,话中有话的训斥。之恩微有尴尬,却也没有生气,只点头称是。 宋子诀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窜上去,小心搀过沈临渊,嬉皮笑脸的讨好:“外祖坐下再说话……” 沈临渊横他一眼,“不必了!”又对之恩道:“老臣听说东宫新进女官,放心不下,顺道过来瞧一瞧,并无要事。如今既已看过了,也不逗留了,先行告退。” 他拱一拱手转身欲行。之恩赶紧道:“送沈公!”随即便有两个宫人恭恭敬敬的跟了上去。 沈临渊回头,“不敢劳烦殿下。”意味深长的看了宋子诀一眼,“子诀来送便好。” 宋子诀自知不妙,却不敢反抗,磨蹭片刻,只得趋步跟上沈临渊。 …… 出了东宫方才数步,沈临渊顿下脚步站定,侧目狠狠剜了旁边的宋子诀一眼,举起手中折扇劈头盖脸的朝他打去。 “混帐东西!” 宋子诀夸张地“哎哟”一声,折扇还没落到身上,他便抱着头一蹦老远。 “叫你别送来,你还真送进来!”沈临渊打他不着,只得恨恨的用折扇指他,“你小子到底在想什么?脑子进水了么!” 宋子诀忙蹭过来陪笑道:“这个……呵呵,外祖……这个……东宫最近不是选置宾友么,您也知道,太子的意思,还是想要自立门户。趁这个机会,我们送个自己的人进去,难道不好么……” 沈临渊根本不信他瞎掰,怒道:“好什么好!你弄别的什么人,我才懒得管!你偏弄个女人进去,还生得这样一副妖精样!我看你是唯恐别人不骂你!” “呃,我也挑了好久呢,只有思影瞧着机灵些,其他人都蠢蠢笨笨的,我还不是怕他们闯祸么……” 宋子诀小心翼翼的牵着沈临渊的袖角,作出一副摇尾乞怜的无赖样。他心里很清楚,一旦他摆出这种姿态,饶是威重如沈临渊,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你少来!”沈临渊简直恨铁不成钢,“落在旁人眼里,你办这事,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往太子身边送女人!就这么简单!你这是愚蠢!让东宫授人以柄!你知道么!?” 宋子诀脖子一缩,小声道:“我又没这个意思,爱咋说咋说去呗……” 沈临渊目光剑一样刺过来,恨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那女子究竟什么来历?是你自己要送进来的?还是受人之托?又是受什么人之托?” “全部给我解释清楚!” 宋子诀知道姐姐宋梓墨早就拜托沈临渊查思影的底细。如此,他自然不会老实回答,又不敢不答,索性开始颠三倒四的瞎扯,说思影是一位朋友的朋友,因父母新丧,家中又有恶毒姨娘极品亲戚联手排挤,故才流浪到京城,无家可归只好寄人篱下云云……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听得沈临渊火冒三丈! 沈临渊一怒之下举起折扇又想抽他:“叫你给我编!再编像点!” 宋子诀满脸委屈,“我说的是真的!” 沈临渊看着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滑头模样,痛心疾首的按了按额角。 “子诀,”沈临渊稍事平复了情绪,耐着性子语重心长道,“我们东宫臣僚,跟太子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地位稳固,我们才能够平安;若太子完了,我们也都完了……子诀,你不会希望外祖,一把年纪了还被推出去砍头吧?” 这话说得十分简单粗暴,然而那其中的分量,宋子诀又怎会不明白。 他干笑两声,“外祖说什么呢,哪有这么严重了。太子可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怎么会完……” “话不可说得太绝!”沈临渊瞥他一眼,“皇上……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宋子诀微微肃色,片晌,低头轻声道:“是……我懂的。” 沈临渊慢慢向前走,“你懂就好。在朝为官,今日万丈荣光,明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实是如履薄冰哪!一个不小心,就像昔日的孟氏一样……” 言至此,沈临渊话锋骤止,像是不小心触到了避讳的字眼,倏然收口。宋子诀眸光一滞,慌忙道:“外祖提孟氏做什么,多久的事了!” 沈临渊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花白的眉毛朝眉心拢了拢,面色愈加凝重。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方才出了东宫,昔日那些有关孟氏的旧事,便在脑海中止不住的一幕幕闪现。仿佛是撞到了什么情景,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人、某些事忽然重叠了一般……那种微妙的诡异,竟让他一阵一阵的心悸。 “那个丫头……” “嗯?” “我是说你送到东宫的那个丫头!” “……又怎么了?” “那丫头的眼神……我总觉得……总觉得说不出的感觉,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总之,你平时得要留神看着点!” “哦……”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那章很雷人么?发出去以后收藏一直掉掉掉,比掉头发还揪心…… 第18章 主簿 之恩很认真的择了几个官职,亲自送到思影住的涤心苑给她看。 思影瞟了一眼,“我不图虚名,殿下愿意信我便是。” “并非如此,”之恩摇头,认真道:“我当然信你。可是没有正式的职位,你这样留在东宫,定招人闲话。” 思影微微一凛,想起那日大殿上东宫诸臣不怀好意的嘴脸,顿时心生警惕。 她旋即颔首,“殿下顾虑得对。”低头仔细看了看他罗列的几个官名,“主簿吧,越普通越好。” “都依你。”之恩笑道。 思影很想回他个笑容,多少表达自己的谢意。她动了动唇,试着将两侧唇角往上牵引,然而这样的尝试,让她感到极其生涩且别扭……她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完全是僵冷生硬的,根本无法表现出哪怕一点点温暖友善的表情…… 大约是从小到大的艰辛焦虑,早就使她冷透了心肠。 相由心生,果然不假。 思影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转身执了案上书卷,仍往窗前坐下,低头看书。 …… 午后日光穿过庭院榕树丰盈茂密的枝叶,透入半敞的窗户,抖落一地细碎散乱的斑驳。 雪球团懒懒的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半耷拉着眼皮,时不时的就地磨一磨爪子。窗台、窗槅、案上、桌腿上,到处都是一道道的抓痕。 思影很专注,也很安静,一重新打开书本,就再没抬过头。 之恩有些尴尬的晾在一旁。 思影素来寡言,只在有确定的议题时,可以发表些见解;若要闲聊唠嗑,她只有搞僵气氛、制造冷场的份儿。 前些日子,之恩忙于招揽僚友,无暇分|身。匆匆安排思影在涤心苑住下,就再没来看过一次。思影初来乍到,也不便轻举妄动,每日不过读书、逗猫,闭门不出,落个清静惬意,反倒乐在其中。 之恩难得来一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绞尽脑汁的想着该说点什么好,四下环顾好一会儿,目光最后落到思影的书上。 之恩好奇的问:“你看的是什么?” 他忽然开口说话,打破一室宁静。雪球团嫌他吵,不由掀开眼皮瞟了他一眼,呲牙咧嘴的冲他舞了一把爪子。 思影把书稍微立起来一点点,让他看到封皮,黑色隶书四个醒目大字:《桓公世论》。 之恩顿时来了灵感,觉得可算是找到了话题。 他开始滔滔不绝:“话说这桓公,虽有几分才干,性情却蛮横刁钻。曾经与徐州刺史郑歧有房屋纠纷,打算利用职权之便杀掉郑歧,反被郑歧告发而免官。后来迁任冀州,又因为当时的镇北将军比他迟出仕,但职务比他高,就赌气称病不上任……到底是天道好还,桓范最后一次,居然诬告到了司马懿头上,司马懿怎么是好惹的呢……最后,这桓范终于被诛灭三族!” 思影静听他说完,抬眸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将目光移回手中书卷上。 桓范最后的结局是论斩夷族。 这四个字,也是思影家族……最后的命运。 她的祖辈……也曾是功勋卓著、威震一时的名将;同样的,也恃才傲物、不拘小节…… “殿下真是博学,”思影平静说道,“只是这些八卦闲闻,我并不在意——” “在我看来,评价一个人的功过,主要应看其贡献。以所谓的道德礼教来批判一个人,太简单,也太幼稚。世上有几个完人?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要这个人对这个时代做出了贡献,就应该给予积极正面的评价。大义,永远优先于小节。” 之恩听得有些愣,一时也想不出应对的话,只好认输:“……是我狭隘,”他笑道,“不过,我没别的意思。” 思影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凝了凝,低头无言。 之恩于是又不知要说什么好。 思影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殿下今日倒是有空。” 之恩点头,老实回答道:“前几天因为选置僚友的事情,没能顾得上姑娘,居然让姑娘一个人待了这么些日子,实在是失礼。” 思影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回想之前在宋府时,宋子诀也是跟之恩一模一样的想法——总自以为是的认为一个人待着,必然寂寞空虚冷。故一旦不在家,除了叫来梓墨梓菱这些姐妹陪伴思影之外,还找来一大群丫鬟,整天在屋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吵得她脑仁疼。 想来这些贵胄子弟,从小到大都是前呼后拥,根本不懂如何独处,若真把他们一个人丢下,只怕连生活都没法自理。 趁之恩发愣,思影放下书来,起身走到西墙边高高的柜架旁,伸手去取放在最上面的棋盒。 “殿下闲得发慌,不如下棋吧。” “……好呀。” 然而之恩棋艺十分一般,思影又不让人。之恩每局必输,而且越输越快,以至于到后面,思影简直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之恩仰天长叹:“赛马也输,下棋也输,好没劲啊!” 他一边大喊,一边兴致勃勃的帮思影收棋子儿,一双明眸闪闪发亮。 思影当然拎得清——赛马算是他故意输的;至于下棋么,不客气的说,之恩根本没资格当她对手。 思影瞟他一眼:“殿下一直输,还高兴?” “为什么要计较输赢?”他扬一扬眉,摊手道:“一场旅途,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和心情。” 思影瞥着他,淡淡道:“殿下真好心态。” 这等逍遥淡泊的念头,放在普通人身上,倒算个不错的处事哲学;然而对眼前这位未来要为君为帝的家伙……才不是什么好心态。 之恩却是不以为然。 只这会儿,一说起了旅途,他又是一脸遗憾,闷闷的抱怨:“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京城的郊外。” 沧海明月,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所有的名岳大川、江山如画,他都只在书上读过。 之恩幽幽叹气:“到底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时,雪球团忽地从窗台上跳到棋盘上,四只爪子一气乱搅,黑白色的琉璃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之恩气得伸手就捉,雪球团纵身一跃下地,伶俐的躲开,连碰也没给他碰到。 之恩来了劲儿,站起来追了过去。 那雪球团一向惫懒,心宽体肥的,根本跑不了多久……尖叫着满屋乱转一圈后,终于滚不动了,被之恩一步一步逼到墙角。 “呵呵,”之恩得意的笑,“看你往哪儿跑。” 雪球团警惕的看着他,片刻,四条小短腿猛地一蹬,竟自之恩足上跳着踩了过去,一路小跑溜回思影脚边,身子快速缩成一团,直接滚进了思影裙子底下。 之恩没法再捉,只好干瞪眼。 思影唇角有细微的蜿蜒,弯腰将雪球团抱出来,低头安抚。 之恩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震了一下,待要细看确认,那一抹弧度却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之恩揉了揉眼,不太确定刚才看到的是否幻觉。 “原来你也会笑啊!” “……我笑了么?” “呵呵,没事……冒昧,冒昧。” 户外艳阳斜斜的映入大半个屋子,窗下一人一猫,整个儿都沐在日光底下,身体发肤,纤毫毕现。 雪球团伏在思影臂弯里,特别安静温顺,被太阳一烤,很快又昏昏欲睡。雪白被毛在阳光下散着细腻光泽;半睁半闭的眼睛里,一黄一蓝的瞳孔偶尔释出幽幽的冷光。 这画面虽然安静,却生动明快,鲜活无比。 日光微微炙人,之恩有些燥热。 有宫女进来收拾散落一地的棋子;接着,又有两名小太监抬来一卷深蓝色幕布,七手八脚的挂到窗前,将一室明媚挡去大半。 之恩解释说这是“遮暑气”。 思影问:“很热么?” “……” 京中女子,最懂爱惜自己,且以白为美,以肌肤保养得娇嫩雪白为己任。至于太阳,绝对是白皙肌肤的大敌!越是娇贵的千金小姐,越是对阳光避之唯恐不及…… 思影听完之恩的解释,摇头道:“我们那边,没这讲究。” “呃,那……”之恩勉强笑了笑,只好道:“我让人再拆了就是了。”说着又要唤人进来。 思影有点受不了他,阻止道:“不必了。”起身站到窗前,伸手从下往上卷起幕布,一手固定住布帘,另一手单手打开桌下抽屉,取出两条带子,利落整齐的将卷好的布帘束起来。 厅堂内瞬间又明朗开阔起来。 之恩静静的、怔怔的看着思影。 她不惧阳光,却一身冰肌玉骨……是真正的肌肤胜雪。 她睫毛长而卷翘,微微上扬的眼尾清艳而妩媚;薄唇柔而软,像樱桃色的花瓣。 她聪慧灵秀,大气淡然,不局促、不忸怩、不矫揉、不造作…… 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 之恩第一次用自己的审美,那么仔细的去欣赏一位女子。 他对美的事物素来感觉迟钝。只因他平时能见到的女子,大多是漂亮的,再不济,也是清秀顺眼的。如此,他也就不太具备……欣赏美的能力。 可他没有见过思影这样的女子,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人能够那么强烈的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忽然感到一种电光火石的心动…… 第19章 鸟笼 之恩带了新拔擢的数名宾友去郊外皇家林苑狩猎,说是三日方回。 新晋宾友中,有的彼此相熟,有的连面也不曾见过。按之恩的意思,狩猎不过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为了促进相互间的磨合交流,以齐聚增进了解。 严格来说,思影名义上也属于东宫的新晋宾友。之恩自然希望邀思影同去。思影一方面对狩猎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也不肯在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场合抛头露面,只淡淡道“不喜杀戮”,拒绝了。 众人出发前一刻,纪绅命令琴酒把昔年护国公一案的案卷送到了思影住的涤心苑。 思影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这几日之恩不在,正好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以方便她仔细翻阅案卷。 纪绅难得“贴心”一回,倒让人觉得诡异。 思影从琴酒手中接过那一摞厚厚卷宗,欠身致谢。 琴酒低眉垂眼,暗青色的头盔压得很低,大半个脸隐在阴影之中,似竭力不想让思影注意到他。 思影反倒有些好奇。 她半眯着眼盯视琴酒——仍无法看得清眉眼,只能见冰凉头盔下,刀刻似的鼻梁和冷锋一样的唇线。 琴酒发现思影打量他,平静而迅捷的退后了两步。 “速速看完,我一回宫便来取。”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线冷而平,没有一丝起伏和情感。 “我想看清你的脸,”思影沉声道,“方便以后打交道。” 琴酒怔了怔,薄唇冷冷一扯,转身就走。 思影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身甲胄鲜明,俨然整装待发的打扮。 之恩外出狩猎,琴酒作为东宫侍卫统领,是务必要陪驾的。 临近出发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来一遭,也当真是大胆……或者说,为纪绅卖命卖得很尽心。 …… 琴酒离开好一会儿,思影方坐下来,开始细细翻阅案卷。 那些案卷归集得十分整齐严谨,每一卷封皮上,都慎重的标着年月编号,写着审核装订人的姓名;内页干燥而脆弱,边角微微的卷起,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谨慎而冰冷,笔划的棱角早已模糊,褪色的墨迹与发黄的纸张……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渐渐融合在一起…… 每一处,都带着沉重的年代感。 的确……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母亲一直都说孟家是被人陷害。对此,思影并不怀疑。若不然,母亲不会那么恨,那么怒,那么耿耿于怀,最后郁郁而终。 然而,到底是谁人陷害,如何陷害?母亲讲不清楚,外祖又避讳不言。 思影不得不自己去查。 所以她才需要纪绅。纪绅再恶心,她也不能真的与他绝交。 若没有纪绅,她要亲眼看到这等机密文档,也不知何年何月去了。 这桩大案,最终的定性——是谋反。案件之庞大,牵涉人员之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上书弹劾护国公的人很多,跳出来指证的人更多,几乎整个朝廷都倾巢而动,一边倒的指责其骄横跋扈、结党营私、拥兵自重云云…… 思影越来越不懂了。 护国公在军中朝中纵横几十年,扶植过那么多部下、栽培过那么多门客,怎么一旦东窗事发,全都翻脸成了仇人? 思影仔细的翻阅着案卷,发现许多当年还人微言轻的小官,如今都一跃成为皇帝宠臣。甚至还有曾经她家的故交——那位克扣的户部尚书杨志远等,都赫然在列……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思影本打算心中默记下所有的名字,后来发现太多太多,根本记不过来。 她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手指在纸页上缓缓摩挲,细细的推想,慢慢的理着头绪—— 后来,案子终于尘埃落定,皇帝也总算夺回兵权,从此全面把持军政,再不肯假手他人。不但如此,与护国公沾亲带故的其他势力,也以各种借口,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总之,皇帝趁着这个机会,将朝廷从上到下彻底清洗了一遍…… 思影幡然醒悟。 这一事件中,受益最大的人,毫无疑问——是皇帝。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并没有别的什么人要陷害孟家,不过是……皇帝要杀罢了。 皇帝动员了几乎整个朝廷的资源和力量,筹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轰轰烈烈的拉了一大票人进来……自然是孤注一掷、志在必得。 不是秦桧杀岳飞,真正想让岳飞死的,是宋高宗。 她终究是明白了。 ------ 之恩原定林中狩猎三日,然而只去了两天就回来了。 琴酒也伴驾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到思影的涤心苑,也没问是否看完,不由分说命令思影立刻交出案卷。 彼时思影正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句话也不想说,微微动了动手指,往屋里指了一下。 琴酒深深望了她一眼,匆匆进屋收走了案卷。 约是一贯严谨行事的缘故,琴酒的时间卡得极是切确。利落的进,利落的出,皆不过短短片刻。最精妙的——是他前脚刚一离开,之恩后脚就过来了。 一踏进涤心苑,之恩莫名的脚步轻快。 涤心苑中并无姹紫嫣红的艳丽花卉,只有漫天的碧草古木,苍翠繁茂。树梢枝头倒挂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清淡素雅,恰到好处的点缀。 雪球团肆无忌惮的亮着白皙光洁的肚皮,四仰八叉躺在青翠葱茏的草坪上,惬意的晒着太阳。 之恩兴冲冲的奔过去。 思影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仍枯坐在石凳上,一张脸纸一样苍白,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有点像在发呆,又像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入神了。 在之恩的印象中,思影一向是清醒而冷静的,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恍惚不定的神色。他脚步不由得顿了顿,片刻,仍情不自禁的朝她走过去。 春末时节,已有几分入夏的燥热,草坪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湿润细软。一株株青草晒得干燥松脆,双足踩踏上去,沙沙作响,烘融的温度透过靴底传上来,曛然而温暖,微妙的热意。 雪球团虽闭着眼,耳力却十分敏锐,听见脚步声,一骨碌翻了起来;瞪着两粒一黄一蓝的眼珠子,一边警惕的瞅着之恩,一边倒腾着小短腿,一点一点的往思影脚边挪。 思影似被惊了一下,豁然抬头。之恩已经走近,眼中流光溢彩,笑得春风和暖,手里提着一只褐红色的雕花绣眼鸟笼,一只蓝色小鸟在笼中扑腾着上下飞跳。 “想什么这么认真?”他微笑道,“你看,我带了好东西回来。” 思影茫然的抬着头,怔怔的望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样的对视令之恩有些无措……片刻,只好面红耳赤的别开了目光。 他想把鸟笼给思影看。而思影坐的石凳虽是长条状的,坐个两三人不成问题。然而思影坐在石凳的正中间,之恩不能、也不好意思去挤,只好半蹲在石凳旁,将手中鸟笼举到与思影持平的高度;隔着鸟笼,透过那一个个镂空的格子,偏着脑袋偷瞄思影。 雪球团远远听见鸟叫,欢腾的朝鸟笼飞奔过来,雪白的爪子闪电一般伸出,将雕花栏杆一把攫住。 雪球团整的动静大,思影恍然回神,目光终于落到那只鸟笼上。 那是一只罕见的小鸟。身长不到半尺,除腹尾之外,羽毛通体碧蓝,光泽鲜亮如宝石一般。然而被关在笼中,振翅不能;又有尖牙利爪的恶猫在外头虎视眈眈……惊得那小鸟在笼中扑腾乱飞,慌张不已。 思影远远的隔着笼子,都能感受到它的焦虑和恐惧。 之恩还在满头大汗的跟雪球团作斗争。一只手护住小鸟,一只手急急去掰雪球团的爪子。雪球团志在必得,哪里肯罢休,左边爪子刚被掰开,又麻利的攥上了右爪,死活不肯分离…… 思影起身绕到雪球团背后,伸手往它腋下轻挠几下。雪球团怪叫两声,一双爪子骤然一松,倏地滑落下来,圆滚肥硕的身子也随之“扑通”一声掼在地上。 之恩松了一口气,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思影不吭声,弯腰抱起雪球团,低头安抚。 之恩拭着额头的汗,又举起手中鸟笼,对思影道:“看看,知道这是什么鸟么?” 思影点头,“蓝鹟。” “你居然认识么?”之恩甚是惊讶,“我可是第一次见啊!京城从没见过这种鸟,竟然通体蓝色,连鸟喙和爪子都是蓝的!也不知怎么会飞来上林苑。我瞧着漂亮新鲜,想着你肯定也没见过,这才特地捉回来给你玩,没想到你居然见过,还知道名字……” 他服气道:“你真是见多识广。” 思影问:“确定送给我么?” 之恩忙点头,“当然。” 思影把雪球团放到石凳上,从之恩手中接过鸟笼,伸了根手指探入栏格中,轻轻划拨小鸟的背脊—— “鸟类跟猫狗不一样。天性自由,不喜欢束缚,也不需要关在笼子里被人照顾。殿下再瞧着漂亮新鲜,心里再是喜欢,也不该把它捉回来,关起来独自赏玩。” 之恩听这话说得古怪,笑容不觉僵住,一时有点愣。 思影打开笼门,双手将小鸟捧出来。 “何况,我还养着猫。” 雪球团懊恼趴在石凳上,听见思影说话,眼中锋芒忽地闪了一下,扬起一只锋利的爪子,在空中舞了几下。 “谁能预料,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杀掉。” 思影两手启开。小鸟周身一松,似还有些不敢相信,伸着脖颈去望头顶蓝天。片刻,翅上覆羽抖瑟几下,双翼忽地舒张开来,骤然腾空而起,振翅高飞,只一瞬,那小小的蓝色身影便与万里碧空融为一体,再也不见踪迹。 第20章 蹬腿 看着从手中飞走的小鸟,思影忽地又想起小时候,她从外面捡回来的那条小狗。 彼时她外祖见了,冷冷的说了句“别整这些没用的”,便摇头而去;而母亲见那狗又丑又跛,也十分嫌弃。思影便独自喂养它,从未假他人之手。只一次她因为生病,高热烧得全身滚烫,整整三日没能下床。后来病稍稍好些,她跌跌撞撞的下床去瞧那小狗,看着它饿得奄奄一息的样子,难过得大哭一场。 族中仅有的二位亲人——就是母亲和外祖。母亲性情古怪,暴躁且易怒,时而疼爱她疼爱得发疯,时而又动辄打骂;至于深沉莫测的外祖父,则全方面承担她的教习和栽培之事。 外祖三岁教她读书,六岁教她骑射。他们生活在荒芜的边境,穷山恶水,时有旱涝瘟疫,时有边患冲突。每逢灾难,外祖必带她亲临那些最惨不忍睹的现场,让她亲眼目睹那些纵横荒地的白骨,残破碎裂的尸体;真切的感受那遍野的哀鸿,淋漓的鲜血,腐朽的气味…… 用外祖的话来说,她“不但要习得本事,更要磨砺心性”。 她天资敏慧,学得也快。短短数年间,六经典籍,靡不毕览;骑射击剑,也练得极熟。只外祖依然不满意,每每审视,也严苛到吹毛求疵,冷冰冰命她须做得更好。 至于这些刻意灌输给她的忧患和恐惧,在她心中经年累积,日复一日,是不是会侵蚀她的成长,是不是会影响她的健康快乐—— 外祖根本无暇关心。 她生性本就不算开朗,后来更是愈发自闭而孤僻,愈发不知如何与人交流,不懂如何表达情感—— 如果她还有情感的话。 外祖和母亲相继离世时,她一直是守在他们身边的,她也觉得自己……大约该哭、该悲伤,然而酝酿许久,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再悲惨、再不堪的事情,她都听过见过。她觉得自己的心肠已经变得又冷又硬,很难再有什么事,能在她心中激起波澜。 …… 之恩有点尴尬,不得不命人赶紧将鸟笼收走。 他看得出来,思影心情大约不太好。 而且那一句“谁能预料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杀掉”,根本不像在说鸟。 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可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法直接去问—— 横竖她肯定也不会说,反而弄得尴尬。 之恩想了想,走到雪球团身边蹲下。 “这小猫一天到晚都在地上打滚,怎么还这么干净?” “我每天给它洗澡。”思影虽没什么心情,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了他。 之恩“哦”了一声,“难怪。”又笑着问道:“小猫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开心啊?” 思影眉心皱了皱,侧首瞥了他一眼。 她一向敏锐小心,立刻听出他这话根本不是在问猫,是在问自己。 “并没有。” “没有?”之恩仍是笑吟吟的,“最近这些晚上,小猫叫得可厉害了,我隔了那么远,都听得很清楚。” 最近到了春季,天气转暖,雪球团也到了发情期,成日烦躁不已,又蹬腿又撅屁股;大半夜不睡觉溜到院子里乱转,扯着喉咙、拖着嗓子,长长的吊着一口气,凄凉又痛苦的嚎叫。 思影不便跟他详细解释,只道:“因为春天到了么。” 之恩不太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半会儿没能把猫叫跟季节联系起来。思影的话,他也听不太明白,忙问:“跟春天什么关系?” “……”思影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殿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啊!” 思影没办法,只好告诉他:“春天是动物求偶的季节,所以会叫。” 之恩豁然反应过来,一时窘得脸都红了。居然当着姑娘……还是当着思影的面,讨论求偶发情这种事情,虽然说的是动物,也着实让他……羞赧不已。 可思影回答得一本正经,十分坦然,一点也没有难为情。 思影瞥着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殿下没有养过动物么?” “是啊,”之恩不好意思的笑道,“虽然书里看过,但自己却不曾养过,所以……的确不太熟悉动物的习性。不过,我真的喜欢小动物。” 他说着,又蹲到雪球团边上打量。雪球团还在为刚才那只鸟生气,此刻见之恩伸手要抱,恼火得“喵”的尖叫了一声,扒拉着四条小短腿,身子一蜷,又滚到思影的裙子底下。 “喜欢就送给殿下。”思影道。 之恩忙摆手,“不用啦,小猫可不喜欢我。”他笑着叹道,“无妨,我常来就是了。” ……思影不知该不该对他这后半句话有所回应。其实,她应该立刻就回应,热情的对他表示欢迎,欢迎他常来、最好每天都来……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来这东宫的目的——她该要不择手段的接近他、迎合他,抓住每一个向他示好的机会——就像现在、此刻。 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没有做。 思影心头浮上几丝懊恼。 “思影?”之恩见她脸色忽然苍白,担心的问:“怎么了?” 思影定了定神,将思绪拉回来,一抬眼见之恩眸中流光溢彩似盛了千斛明珠,心中便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道:“殿……殿下不是狩猎三日么,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之恩笑道:“狩猎不过是形式,只为了向初入幕僚的宾友们,以示未来共同奋斗之意。两天足够了。” 思影听得他一本正经的回答,神思一恍,不知怎地想起了宋子诀——倘若方才她那句“怎么今天就回来了”问的是宋子诀,他的回答必然是“哎哟出门在外见不着你,心里当然牵挂得紧,待不住了所以才急着跑回来么……” 之恩不比宋子诀,他比较矜持。这段时日她住在东宫,他虽常来关照,甚至也喜欢瞎扯唠嗑一坐大半日,却总与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一切言行都止乎礼。 之恩见思影不停的走神,忍不住好奇道:“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思影也不讳言,遂把方才对宋子诀的联想与之恩如实说了。思影还没觉得有什么,之恩却听得面上一红,一边干笑一边结结巴巴的道了句“他……他是这样么”,掉过头去不再言语。 之恩一不说话,思影那头就更是沉默。 她把雪球团从裙子底下扒拉出来,雪球团刚静下片刻,乍一睁眼瞧见满院春色,一时又焦躁起来,张牙舞爪的又跳又叫,思影想捞它起来它也不肯,满地乱转,打滚撒泼,四只爪子在地上连抓带挠…… “这……这可怎么好?”之恩目瞪口呆的看着烦躁嘶叫的雪球团,“它很痛苦啊!” 思影点头,“是时候给它找个小伙伴了。” “为什么要找小伙伴?” “……” 思影抬头望天,“殿下可以去问宋子诀,他一定知道。” “……”之恩不太明白思影今日为何老提宋子诀,心头不觉郁郁,一时也不知再要说什么好。 这时一名东宫侍卫走进来,“沈大人去书房寻殿下不着,得知殿下人在涤心苑,沈大人……” 之恩皱眉,“他怎么?” “沈大人好像不太高兴,袖子一甩就走了。” 之恩有点尴尬,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思影,却发现思影也正好转过头来看他。他心头突地一跳,慌慌张张的转开眼去。 “最近……”待那侍卫离开,之恩郁闷道,“最近招募宾僚,惹来好多事情。” 思影直起身来,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之恩摇头叹气:“都强烈反对么,说我自作主张,还有罢朝抗议的……” 之恩革新之意虽然坚决,然而面对这些老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言行,也不免焦头烂额。 虽然明显是在威胁,但闹将起来,毕竟难看。 思影嗤之以鼻,“别说是罢朝,就算集体辞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殿下不必烦恼,也毋须理会,静观其变即可……” 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思影本还想多说几句,考虑了一下,还是打住了。 她自己尚且是东宫新丁一名,实在不便对朝中老臣们过分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初来乍到,不能没有分寸。 况且,臣僚们也并没有忘记她。 在她亮相东宫的那一日,不少人就认定她必生祸端。据纪绅透露的消息:已经有人开始未雨绸缪,暗地里开始安排准备,一则防她作乱,二则查她底细。 为此,甚至连宋子诀也没少遭人诟病,说他拐弯抹角的给太子送女人、居心叵测云云。 这些事情,纪绅不厌其烦的透过各种渠道提示她。倒不是纪绅有多么好心,只因思影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他不能让她出事。 因此,思影自从进了东宫,就再也没有抛头露面。那些一开始对她防范得紧的臣僚,见她再无音讯,且之恩又一切如常,遂只当她是寻常以色示人的庸脂俗粉,并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慢慢的,也就放松了警惕。 只是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皇帝即位之初,百废待兴,外有彪悍的蛮夷虎视眈眈,内有不安份的诸王候蠢蠢欲动。彼时皇帝铁腕严律,以雷霆之势攘外安内,之后四海皆定,一切归于平静。 思影的祖父护国公,力助皇帝外攘四夷、内灭诸王,一直是皇帝最大、也最有力的支持者,在定四海、平天下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重要作用。 只可惜……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的平静。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求花花求评论求收藏呀! 第21章 大计 早有宫人取来软垫,平铺在暖暖的绿草地上。之恩抱膝而坐,侧仰着头,越聊越起劲—— 国内多年来一直风调雨顺。然而这几年,先是北方黄河决堤,数万人流离失所;之后又逢江南大旱,许多地区颗粒无收。朝廷年年动用国库赈灾,国库日渐虚耗,入不敷出。 户部叫穷不迭,年年吵嚷着要提高赋税。之恩极力反对加重百姓负担,惹来一众官员围攻……最后,赋税仍是加上去了,然而国库,却依然捉襟见肘。 面对日渐扩大的赤字,之恩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得打起了军费的主意,自作主张的扣减了部分军用支出…… 兵部尚书正是沈临渊。 沈临渊岂是好惹的。 他一向自矜身份,听说此事,也不似一般官员大吵大骂,甚至都不屑找之恩抗辩,直接一本奏章呈到皇帝面前……最后的结果,之恩被皇帝一通斥责,军费也恢复了原来的划拨额度…… 之恩认真的看着思影,干净的眼眸黑白分明。 他想听思影的意见。 春末时节,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暑气,宫中女子早换上了轻薄春衫,摇曳穿梭于朱墙璃瓦、回廊阁道间,绚丽又热情。 思影依旧是一身黛色锦衣裙。 她静坐在石凳上,双手交叠放于膝盖,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一旁玩耍的雪球团。 雪球团被一只树梢间穿飞鸣啭的画眉吸引了注意,连跑带跳的追随而去,画眉受惊,展翅逃走;雪球团好不扫兴,一屁股跌在草地上,望天兴叹。 思影静静的看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几分,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之恩才没有心思管雪球团。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思影身上——她久久不语,他也趁机走神。 她换下了天寒时束裹至脖颈的交领中衣,改穿了浅灰色矮领的款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两片素色无纹的对襟顺沿着她肢体的曲线,微微朝两边分开,玲珑纤细的锁骨一览无余,如蝴蝶一般延伸至肩头…… 之恩心中一阵阵的涌上酥酥麻麻的悸动,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异样的感觉。 思影仍在沉吟。 她没注意之恩的目光,只是认真的、细细思考他的话—— 表面看来,国家不能说不强盛,人民也还算安居乐业;而皇帝,似乎也在很用心的治国平天下…… 然而…… 帝国的内部,已经隐隐有动荡的迹象了。 思影心中一动。 她的身家性命,如今已完完全全寄托于东宫。若东宫无足轻重,她纵有天大的宏图,也壮志难酬;只有东宫立德立威,有了份量,她的愿望……或者说她母亲的愿望,才有希望。 可这样的愿望,对此刻的自己来说,基本算是空中楼阁,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完全没办法筹谋具体可行的计划……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要做,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必会有人被清算、查办……而这一切,东宫须得替她做主。 要做到这一切,东宫务必得手腕强硬、杀伐决断。 可是之恩…… 思影余光扫了他一眼,但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由得眉心微曲。 他有理想,有情怀,甚至很有想法……但是,他不敢做主。 她算是看出来了——之恩对自己的定位,大约就是个临时管家,只处理一般无关利益纷争的政务。像之前修筑驰道,无偿征用民夫也好,向富人筹款给付工钱也罢,大臣们反对归反对,却也真心觉得不是什么利害攸关的大事,无关痛痒,随波逐流的起哄一回便罢了,之恩也拎得很清楚,知道有些事可以自己说了算;而一旦事情稍微复杂,尤其涉及到朝中人事、权力更迭这等举足轻重绝对会引起巨大纷争的事,譬如对官员查办、问责等,他便有些瞻前顾后,不愿亲自动手,统统搁置留待皇帝回宫再处理。 那怎么成呢? 对谁都下不了手那怎么成呢? 思影抬眸望向之恩,正对上他清澈的眸子,阳光下闪着明净璀璨的光芒。 刚才他说什么来着? 貌似提到了国库、财政,以及户部尚书杨志远。 ——那位曾是她家的旧识、却在她初入京城时闭门不见的杨志远,那位让之恩和宋子诀都讨厌的、并视之为吝啬小人的杨志远。 既然他也不喜杨志远,那便从杨志远开始……让他学着动手吧。 思影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民间赋税年年加增,国库却不见充盈。杨志远和他执掌的户部,一定存在不小的窟窿,殿下若肯彻查,必有收获。” 之恩微微一愣,摇头道:“可是父皇还没有回来,如何彻查……” “皇上一年以后才会回来。”思影见他犹豫,立刻道:“但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或许明天就饿死了。” 之恩沉吟须臾,“我理解你的心情,民间疾苦我都懂。可我们身在朝廷的人,也有许多身不由己,顾此失彼之处,也是有的。如今父皇离宫在外,我实在不便轻举妄动,但你的建议我都记下了,等父皇一回来,我就……” 思影打断他:“皇上离宫前,是否叮嘱过殿下不得纠改现行政令、问责有罪官员,是否说过只允许殿下处理琐碎杂务?” “……这倒没有。” “那殿下为何不下决心整肃,却坐等来年?” 之恩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垂下眼睫,避开她灼灼盯视的目光。 他还是耐心的告诉她:他其实也看不惯许多大臣,但没到必须下手整治的地步。尤其皇帝离宫在外,他更不方便轻举妄动,落下一个“趁父皇不在家搞小动作”的话柄。 再说,他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父皇怎么看,百官怎么想,那些被整治的官员,会作出怎样的反击……都是不小的问题。 他资历还浅,每日按部就班早起上朝,尚且常被那些辅政大臣们训斥,若要他去主动挑战他们的权威和利益……太难太难了…… 思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承认,这些考虑,站在之恩的立场上都有道理;但于她酝酿的大计而言,绝对不可以。 她不可能等到皇帝回来,她必须让他下定决心…… 思影沉思良久,缓缓道:“殿下可否同我去一个地方?” …… 之恩跟着思影来到了城边一处僻巷。 之恩一直在京城出生、长大。然而,京城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有机会踏足过。 比如这一片地处京城最边缘的居民区。 残破不堪的茅草屋一间紧挨着一间,极其密集,挤得整个空间阴暗、狭小、密不通风。 天并没有下雨,地面却蓄积着一滩一滩的污水。烂泥、杂草,散发着恶臭的秽物,遍地散落,一群一群的蝇虫在空中嗡嗡的扑扇着翅膀。 之恩甫一下车,就差点没吐出来,蹑手蹑脚的勉强蹉了两步,便皱着眉头站住了。 思影回头瞥了他一眼,坦然的踏过一地狼藉污浊,毫不犹豫的往巷子深处走。 之恩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这条偏僻的小巷,居然住了那么多人。 这些屋舍……也许根本称不上是屋舍,不过是一蓬蓬杂草、朽烂的木头,还有不知什么奇怪的细碎物什塞在一处拼凑起来,勉强堆搭出一个狭小的空间,留出一个大洞用来进出。没有门,更没有窗。轻易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十来口人,蜷缩着挤在一起。 不少人也看见了之恩,纷纷从草屋里钻出来,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有些好奇胆大的小孩子,直接跑到他的面前,拽他的衣角,甚至伸手向他讨要东西。 那些孩子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光着脚丫子跑得飞快,一脚一脚踩在臭水坑里,溅起一片黑糁糁的水花。 之恩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刻,他身后几个便服侍卫瞬间冲了上来,亮出明晃晃的刀剑,粗暴的驱赶那些孩子。 之恩连忙喝止侍卫,命他们不必跟来。侍卫恭谨退下,然而,那些小孩子却再不敢靠近他了。 之恩心情沉重而复杂,原地站了一会儿,十分无趣的转头去找思影。 不远处,思影也被几个小孩围住了。 和他不一样,她和孩子们靠得很近,弯着腰、低着头,几乎是拥着他们,轻轻抚摸他们满是油污的乱发,温言细语的在他们耳边说话…… 她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眼中却有柔和而坚定的光芒,注视着孩子们的时候,眼里就只有那些孩子。 之恩命人取来马车上全部的食物、衣物,甚至挂件、摆饰……凡是能卸下来的,全部都拿出来,分送给巷子里的孩子们。 …… 回去的路上,之恩有些沉默,一直都不怎么说话。 “其实,”思影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开口,“他们的生活并不算太差。屋子虽破,好歹是个落脚处;况且这里是京城,再不济,也能靠乞讨得到食物。殿下今天看到的人们,生活是艰苦,但是,他们起码能活下来。” 之恩抬起头,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殿下没有见过,那些世代农耕的人,因为没有钱交租税,被剥夺了祖辈传下来的耕地,沦为农奴,甚至流民……” “殿下更没有见过,大荒之年,饿殍遍野,百姓以树皮泥土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 之恩脸色越来越苍白。 思影依然淡淡的说着,声线低而轻细,像是讲述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那一个世界,如此遥远、如此虚无缥缈,跟眼前少年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时空,永无交错。 阳光从另一侧的纱窗投射到之恩焦灼的脸上,越发照出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瞳仁,清澈得藏不住半点情绪。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人世疾苦,如今才知道,自己从未亲临人世,世间那么多的苦难,他完全没有见过,完全不能体会…… 半晌,他轻声道:“这几年的确天灾不断,我们都知道,朝廷也绝对没有视而不见,每年拨放巨资赈灾,所以才会导致国库日渐消耗,不得已……又提高赋税……” “可灾民何曾得到过有效的救济?”思影平静的打断他,“消耗的国库去了哪里,增加的赋税又去了哪里?” 之恩回头望着思影,目中带着几丝愕然。 思影将话意挑得更明确:“那么多的财物,既不在国,又不在民——会在何处?” “既不在国,又不在民……”之恩沉吟半晌,慨然喟叹:“自然是在官了。” 思影终于点了下头。 “那殿下,要不要查?” 第22章 攻击 之恩终于同意调查户部,但只针对目前颁行的税收令调查,至于杨志远本人,之恩的意思还是“暂时缓一缓”。 思影虽然不甚满意,却也只得暂退一步,何况转念一想,杨志远也不是肯任人宰割的主儿,东宫既搜到他的地盘上,他必然会跳起来反抗,届时她再想办法推一把,事情一闹大,自然会把火烧到杨志远身上来。 罢了,且先看看吧。 …… 询查税收令一事在朝廷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杨志远显然没想到之恩居然敢找他的麻烦,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沉寂了足有两三日,方才回过神来,开始反击抗议。 杨家世代为官,门生部下遍布朝廷。不少说话有份量的官员,天天来东宫长跪不起,替杨志远喊冤,令之恩十分困扰。 思影让之恩不要理会,并建议:“杨尚书可以找人帮他造势,殿下为何不能?” 在思影的安排下,东宫也积极行动,出面请来工商农各界有威望的民间人士——富可敌国的商人,终日面朝黄土的贫农,市井平民、秀才儒生……齐聚朝堂,对税收令的不合理性逐条进行论证。 杨志远和他的亲信们不是省油的灯,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是学富五车之人,且仗着权高位重,站在国家朝政的高度,理所当然的对民间势力颐指气使: “积聚财富于国库,税收令何罪之有!” “财富分散民间,必导致干弱枝强!到那时,朝廷威严何在!?” “富强之民必不安分,律法将难以制约!” “……” 杨志远和他的幕僚们是很有些鬼主意的。之恩的初衷本是讨论如今的税收是否合理,然而,他们居然不动声色的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而将话题引向了另外一个深度—— 要国富,还是民富? 世间财物,止有定数。此消,则彼长。 此乃亘古难解的迷。 杨志远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户部代表国;而东宫,更代表国! 东宫有什么理由,自己拆自己的台? 这场口水战一拉开帷幕,便一发不可收拾。 双方开始还自矜身份,侃侃而论;到后来,辱骂、人身攻击已经屡见不鲜,各种恶毒、不堪入耳的骂词比比皆是。 以杨志远为首的朝廷官员和民间代表们,毫无顾忌的争吵了近一个月。 思影将双方的发言详细记录下来,抄录多份,散发各州县。 此事很快闹得满城风云,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之恩见事态失控,不觉心中焦急,每天都跑来同思影探讨——是否要听任两方继续争吵下去。 思影道:“殿下已经胜出了。” 之恩不解,“胜出?” 思影点头,“殿下可知京城百姓如何评价东宫?” “如何评价?” 思影道:“百姓皆言东宫贤明,虽年少却懂得民间疾苦,有别于那些只知压榨搜刮的官员。” 之恩勉强笑了一下,不再吭声。 思影见他半信半疑,便耐心开解他:“殿下不必担心场面失控。这场博弈,看似胜负难分,其实高下立见。杨志远强词夺理,以势压人,百姓皆骂其无耻。而东宫事事以民生为先,已在百姓中立德立信……一切事态,都在朝着对殿下有利的方向发展。” “其实……”之恩叹道,“我其实只是希望询查税收令,将个中不妥当不合理之处修订完善,以缓百姓负重苦难。我并不想跟谁争什么输赢……我没有想那么多。” 思影眉心微曲,抬起头,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殿下若半途而废,不但让人看东宫笑话,更是正中对手下怀。” “并没有要半途而废,”之恩摇头,“只是……我的目的不过是尽快整改税收令,让百姓轻徭薄赋。这些才是我该做的。至于百姓是否夸我贤明,是否对我感恩戴德……一点也不重要。”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 “殿下既嫌我多事,以后我不参与就是了。” “……”之恩赶紧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他正要解释,琴酒忽然从外面进来,“殿下,杨志远求见……” 琴酒话没说完,杨志远已经大摇大摆的晃了进来。 杨志远自恃有皇帝的宠信,又执掌户部,手握一国财政重权,之恩平时办差事,少不了有用款的时候,时不时还得看他的脸色。时间一长,他不但不把之恩放在眼里,反而觉得之恩本就该让他三分,更是理所当然的在之恩面前倚老卖老,毫不遵从君臣礼数。 思影来不及回避,索性稳坐不动,漠然扭头望向窗外,看也不看杨志远。 杨志远一进来就瞧见了思影,一时也有些意外,阴晴不定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少顷,方转向之恩,拱手揖礼—— “殿下。” 之恩没甚好气,“杨大人什么事?” 杨志远黑着一张脸,稍事欠腰道:“禀殿下:臣是想说,户部的税收令——殿下若想改,大可直接下令改。为何一定要大动干戈,闹得朝野皆知,让世人看东宫的笑话?” 思影忍不住微微侧目。 好一副训斥质问的口气,再配上那一脸傲慢无礼的态度……真是太嚣张了。 之恩也有点不高兴,“本宫依律询查,杨大人怕什么?” “怕?” 杨志远眉头拧了拧,微微昂起下巴,倨傲的直视之恩。 “老臣都是为了殿下好。老臣怕皇上回来,知道殿下如此冲动行事,会怪罪老臣未曾尽到劝谏之分……” 思影听得真切。这杨志远实在奸猾,完全不就事论事,更不正面回答问题,反而拐着弯儿指责之恩管得太宽,还把皇帝搬出来狐假虎威…… 之恩不擅应付这些蜿蜒曲折的手段,一时不禁气短。 思影沉吟须臾,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 杨志远一进门就暗暗留意了思影,自是十分敏锐,思影刚起身还未开口,他便一个眼风横过去,斜着眼角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 “怎么,思影姑娘有何高见?” 思影冷冷道:“杨大人方才说,世人在看东宫的笑话?” 杨志远意味深长的半眯着眼,“你想说什么?” “世人是看东宫的笑话,还是看你杨大人的笑话?” 杨志远勃然变色,额上两道花白的眉毛猝然一抖,“好你个……” 他猛一拂袖,正要发作,却似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容色忽然一敛,转而换了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我就说,殿下怎么会忽然想起询查税收令了,原来,东宫有妖孽作祟。” 他还是用之前那几招来对付思影——转移话题,避重就轻,不动声色将对事情的讨论转为对个人的攻击。 思影早有防备,始终保持思路的清醒,一点也不被他带歪。 “轻徭薄赋乃是百姓的诉求,东宫顺应民意,故才询查税收令,杨大人不必胡乱猜忌。” 杨志远闻言忽地大笑,半晌,方渐渐止住,转身朝思影紧走两步,目光阴沉的盯着她—— “老百姓懂什么?” 思影不闪也不避,稳稳的站定,和他锋芒相对;杨志远神色虽然凶狠,然而个头却比思影矮了一截,气质又颓靡委顿……乍一瞧,完全是一副先输了底气的模样。 杨志远似乎察觉到这一点,越发有些恼羞成怒: “让目不识丁的愚民来决定国家大事?真是亘古未有的笑话!” 他一面对思影放狠话,一面转向之恩,斩钉截铁道:“殿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要明白,这天下之人,无一不是殿下的子民!布衣小民鼠目寸光,只知一己衣食冷暖,抱怨几句何足挂齿!殿下切勿信以为真!” 思影当即听出他要变卦,立刻道:“杨大人真是反复无常,方才还说殿下想改税收令就直接改,如何要出尔反尔?” 杨志远不理睬思影,越发对着之恩说教起来:“昔日商鞅入秦,主张‘利出一孔,弱民强国’,秦国才可以斥地千里,最终灭六国,一统天下。殿下,人言不足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思影实在听不下去了。 “杨大人此言差矣!” 她冷冷道:“商鞅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严刑酷法治国,虽让秦国强大一时,却使秦人从此变得唯利是图、道德沦丧,眼中只有利益,毫无底线。就连一国之太后也要以色|诱敌。如此国进民退,如何能够长久?而秦国最终二世而亡,也端不过顺应了这天道,自诩的强秦也只是后世口中的暴秦罢了!” 她直面杨志远,一字一顿道:“杨大人,也想落得和商鞅一样的下场么?” 杨志远脸色越来越阴沉,花白眉峰一分一分的压低下来,眼底聚敛的冷光……阴寒得可怖。 “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蛊惑东宫,祸乱朝纲?” “行了杨大人!”之恩见杨志远面露杀气,立即起身喝止,毫不客气的说道:“思影说得很对,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星星之火,亦可以燎原。杨大人不可再说‘人言不足畏’这种话,这是毋庸置疑的谗言!” 杨志远骤然一震,不觉微微侧首望了之恩一眼……然而他毕竟不便顶撞之恩,只得强忍下来,仍怒目盯视思影。 “很好,很好,”他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他嘴角浮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慢慢、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罢了,我会知道的。” 第23章 赌气 夜深过半,万籁俱寂。 京城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馆里间,隐隐亮着熹微的烛火。 “你想搞杨志远?” 纪绅半站半坐,慵懒的倚在案前,朝一身黑色斗篷的年轻姑娘问道。 “是,”思影道,“事不宜迟。” “事不宜迟?多大仇啊,嗯?”纪绅微微眯着眼,“噢,我想起来了——你初来京城时,登门拜访过杨志远,是吧?我还记得,他连面也没见,就把你拒之门外了……” 纪绅似乎觉得很开心,一脸的嘲笑,“死丫头,还挺记仇的么。” “并非是这样。”思影道,“太子和宋子诀都深恶此人,如此,比较容易办而已。” “容易办?”纪绅横她一眼,“你该不会以为查个税收令,笼络一下民心,就能够扳倒杨志远吧?” 思影抿着唇,沉默。 一开始,她的确想得很简单,以为舆论造势自有其威力。然而,从杨志远依然肆无忌惮的言行中,她方渐渐意识到——对杨志远那样的官员而言,铺天盖地的民意虽让其烦扰,却远不足以构成威胁,他们真正在意和畏惧的——是强力和威权。 税收令既然实施,皇帝必是认可的,杨志远当然理直气壮、无所畏惧。 从税收令入手,纵然有“民意”作为支撑,却很难真正撼动杨志远。 若这第一次动手便失败,她灰心几日倒没关系,若因此挫伤了东宫的信心和积极性,那可就坏了。 以之恩的性子,他很可能再不会折腾这些事了;而她要想再说动他,必然难于上青天。 思影认真看着纪绅,“所以我来找你。” 纪绅冷笑,“我可是提醒过你,初来乍到须安分些,你倒好,一出手就搞这么大动静。这下知道顶不住了?知道来找我替你收拾了?” 思影道:“杨志远那日虽未见过我,却已知道我的存在,万一今后有什么蛛丝马迹,被他联想到了,实在是个麻烦。”她想了想,故意叹道:“那会儿,还是该听你的。” 思影并不想让纪绅知道她对付杨志远其实是为了给东宫试手,纪绅不喜欢她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她不想找麻烦。更何况,她也的确为当日初来京城时,没有听纪绅的劝告,莽莽撞撞到处寻亲访故一事懊悔,至今回想起来,心里还会隐隐不安。况且杨志远已经盯上她,还扬言要查她的底细。不管怎么样,她都需要先下手为强。 纪绅难得见思影认错,心里不禁得意,道:“说来,你欠我多少个人情了,你要怎么还我?” 思影道:“但凭纪大人吩咐。” “哟,挺爽快的么,”纪绅笑了,“你可记住这句话了。不过……现在不忙,今后——有吩咐的时候。” “话说,”他似想到什么,忽然低头凑近思影,意味深长的问:“太子对你好不好?” 思影皱眉躲开他,“也就那样吧。” “就那样?”他揶揄道,“怎么,还没到为你死去活来的地步?” “你想多了。” “那你也敢搞杨志远!”纪绅阴阳怪气的叫起来,“小丫头胆儿挺肥啊!不是我故意吓你,你以为杨志远是好惹的么?他若是反咬你,太子又不保你,你必死无疑!” 思影不想跟他胡扯下去,只问:“你帮不帮?” 纪绅横她一眼,“帮!自然要帮。事已至此,你不弄死他,他一定弄死你!” 他目光复又猥琐起来,小指挑起她一缕发丝,一下一下的捋着赏玩,“我怎么舍得,让你以身涉险呢。” 思影抽身避开,站起来往门边退了几步。 “既然如此,我等你的消息。” 纪绅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挑眉而笑,“回去吧,不过……不是等我的消息。”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压低声音道—— “是等杨志远的消息。” ——— 三日之后,东宫收到一份由鸾卫、都察院联名呈上的密折。 东宫最机密的事情,一般都由宋子诀经手传递——而这封密折,正是宋子诀亲自带过来的。 至于内容,当然是关于杨志远的。 密折中详细写道:以杨志远为首的户部几位高官,数年来一直用一种所谓“挽花法”搜刮民财——采集大量鲜花送到相国寺中,谎称是由佛祖显灵降下祥瑞所生佛花,能辟邪镇宅,凡布施超过一百两银子的香客,则功德福报,可认领佛花一盆。 这般赤|裸裸的谋取暴利,真是再明目张胆不过了。 更恶劣的是,杨志远等人还暗中使人推高鲜花价钱,造成一花难求的假象。 京城中不明真相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最高的时候,鲜花价格被推高到了每盆上千两。而这“挽花法”几年来所筹集的赃银,累计竟超过了三十万两! 之恩甫一看罢,气得几乎语无伦次—— “这……这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真是……真是……太无耻……” 思影拿过来看了一遍,也颇觉震惊。 那密折洋洋洒洒书了一大篇,所陈之事证据确凿、细节详实……应该不是假的。 可从那天她去找纪绅起,到今日,也就过了短短三天,应该来不及做如此周密的调查,怎么就能够忽然抖出这等猛料? 只能猜测,这纪绅素日里,一手掌握了不知多少朝廷高官的龌龊事,一旦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抽出来用。 思影沉吟须臾,转头对之恩道:“殿下如今知道了吧。” 之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知道什么?” “殿下不是要询查税收令么?”她道,“现行的税收令,就算有不合理的地方,到底还是有章法和规则的,不会离谱到哪里去;但……若是贪得无厌的官员要横征暴敛、搜刮榨取,则会不择手段、毫无止境,那才是真正的贻害无穷。” 宋子诀在旁笑得古怪,“的确,比起那帮成日位居庙堂的家伙,还是你更懂民间疾苦。” 他说罢,又转头问之恩:“那么,杨志远……查还是不查?” 在洞察姑娘心思这方面,宋子诀自是高手。他虽不知思影为何针对杨志远和他的户部,可他听得出来,思影对此人十分厌恶。 见之恩沉吟,宋子诀故意又道:“若查——是现在查,还是先禀皇上、听从皇上的指示;再不然……等皇上回来再查?” “如何查?”之恩眉心紧锁,“杨志远树大根深,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他不是一个人!只怕查他容易,到时候牵一发动全身,如何收场?” 思影微抿着嘴唇,露出几分不耐之色。如今证据都已经摆在面前,杨志远作恶多端、愚弄百姓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怎么还舍不得下手! “殿下须有担待,否则寸步难行。”思影坚决道,“杨志远当速速查办,若枯等皇上旨意,对方必趁机先下手为强,届时,定会夜长梦多。” 宋子诀淡淡一笑,“我同意思影的看法。”他挪到思影身边,凑近了道:“你是我的知己,你说什么我都赞成。” 之恩本是敛眸沉吟,因听思影和子诀你来我往,一唱一和的甚是默契,不由得微微侧目。 “说得很好,那你就去办吧。” 说罢,之恩倏地从案前站起来,将密折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径直出了殿门。一旁几个侍从慌忙趋步跟过去,有手脚伶俐的,一把扑上前将密折接在怀里……一时间,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思影见之恩拂袖而去,道:“平时看不出来,脾气挺大。” 宋子诀心中敞亮,但笑不语。 思影对宋子诀道:“他既然让你去办,你便回大理寺赶紧立案吧。” 宋子诀的父亲宋书洪正是执掌大理寺的官员,沾着这层关系,宋子诀闲来无事便在大理寺里兼任文案等事宜,在东宫和大理寺两头跑腿。 宋子诀闻言大笑,“太子都不下旨,我拿什么立案?”又酸溜溜道:“他随口丢一句赌气的话,你也当真。” 思影道:“平日杨志远沈临渊之流跟太子说话,言辞尖刻百倍,他尚且心平气和;我方才不过就事论事,他为何赌气?” 宋子诀本不信思影是真的不懂,但见她一本正经的作思索状,一时也没好再说什么,只得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他摊手作无谓状,“话说,你最近怎样?” “如你所见,”思影淡漠道,“没什么好说的。” “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有。” “……真有?”宋子诀本是顺口客气一句,压根没想到思影会真的有求于他,一时又惊又喜,“好啊,尽管说便是!只要是你的事情,我绝对全力以赴!” “大理寺,”思影严肃道,“我需要大理寺的支持。” 宋子诀一愣。 “这个啊……”须臾,他摇头而笑,“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太子不下旨,大理寺没办法立案拿人……” “并非如此,”思影道,“大理寺并非总是受制于皇权。历朝以来,不乏有奉行‘法为重,君位次之’的时代,三法司威仪凌于君主之上,独立于君主之外。那些时代,政治清明,百姓安居,天下欣欣向荣……” “好了好了,”宋子诀比了个手势打断她,皱了皱眉,“这点事,你也能扯这么远。” 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在我面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打什么民生疾苦的幌子。”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宋子诀批评得有道理,她在朝中混迹了几日,无意间确实沾染了点朝廷老家伙们的恶俗习气——明明是为了个人一己私利,话说出来却偏要举着最最公正无私的高大上理由……当然,她也承认,这样说起话来,确实理直气壮些。 宋子诀接着道:“你说的三法司,在某些朝代的确能够制衡君权,但你可有想过,那些时代,哪一个不是君权孱弱甚至旁落的时代,和今时今日,怎么比?” 宋子诀也是饱读经史之人,和他说话丝毫不费劲,毋须多言,一点就通透——今时今日的朝政,是皇帝只手遮天,弹压百官。君权强大的时代,三法司不过是强权的傀儡,装点门面,无足轻重。 思影便有话直说:“别忘了,如今……皇上不在。” “……这是什么话?“宋子诀惊道,”皇上现在是不在,可他还会回来!” 思影一脸淡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顿了顿道:“在这期间,大理寺可以做许多事情。就算日后皇上回宫,怪罪下来,也未必一定就是大理寺越权。” 宋子诀皱着眉头,“你的意思是……让其他人去背锅?” “对,”思影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要怪就怪——东宫和辅政大臣们——失职。” 第24章 君臣 “呃,这个……咳咳,”宋子诀干笑两声,“其实我觉得吧,你看……这些日子,太子待你也不薄,你也别这么……” “你是担心太子,还是担心你外祖沈临渊?”思影毫不客气的揭穿他。 宋子诀愕然片刻,只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好吧,好吧,”他无奈摇头,“旁的先不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也别光只琢磨眼前的事,大半年……也不是太长吧,你可有想过,等皇上回来,你要怎么办?” 思影道:“按照事前设想,这足足大半年的时间,我怎么也该小有所成。到那时,朝野必然侧目视之,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我来历不明,皇上必会彻查,一旦他得知我背负这样的身世,隐伏在太子身边,定会将我视作一个巨大的阴谋……” “所以呢?”宋子诀越听越觉得不妙,迫不及待的打断她,急道:“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只有近忧,并无远虑。”思影道,“我会力争在这剩下大半年的有生之年,完成我的使命,至于以后……” 她目光投向远方,“天涯海角,横竖是怎么都逃不掉的……”她微微摇头,决然道:“不必去想。” 宋子诀终于听明白,骇然大震,“这……你这是决意要将性命豁出去了!?” 思影无视他大惊小怪的反应,道:“这是我的使命……” “什么使命不使命!”宋子诀没等她说完,激动地一大步跨到她跟前,不顾她抗拒,猛地一把掐住她的双臂。 “完成了又如何,不完成又怎样?再深的仇怨,是是非非,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根本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啊!你为什么要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去赌自己的性命哪?!” 印象中,宋子诀还是第一次这样冲她大吼大叫,他离得很近,思影能够清晰的看见他眼里赫然泛出恐慌的血红,像两簇沸腾翻涌的烈焰。 “你不必劝我,我孤注一掷来到这里,早就下定了决心,绝不可能回头。” 思影试着挣开他,他立刻有所察觉,两只手结结实实的用上了力气,越发将她死死的箍住,几乎要将她拥拢进怀里,急促的鼻息一阵又一阵拂过她脸颊。 “我真是不明白,”宋子诀有点绝望,“你怎么会这么固执!你才多大点,怎么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思影脱身不能,抬眸深深的直视他。 “我没有时间纠结,若拖到皇上回来,此事再不能成。” 宋子诀怔怔的望着她,启了启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渐渐的,他因急怒而有些扭曲的表情一点点松懈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腔热忱情意,满腹殷切话语,全部都被思影的无动于衷……浇洗、覆灭。 他颓然的松开了手。 “我很荣幸……你愿意对我说这些……你一直讳莫如深的事情,说明你已经信任我……远胜过信任太子。” 思影从他手里解脱出来,即刻退后两步,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宋子诀心灰意冷的叹了一口气。 “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支持你、保护你。” 思影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宋子诀油腔滑调惯了,说出来的话,她一直不是特别相信。 她疑惑的目光宋子诀看得真切,不觉挫败的吁了口气,一时只觉好生无力。 “罢了,信不信由你。”他有气无力说道,“另外……” 他话说一半却又停下来,眉眼痛苦的纠结成一团,似要讲一件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交代的事。 “可能的话,你还是应当争取一下太子。他的庇护,应该比我管用百倍。” …… 宋子诀心事重重的离开东宫。 走出大殿没几步,前方青石台阶底下便迎头走来一位大臣。宋子诀心中有事,无精打采的,哪有心情与人寒暄,想都没想便低头避开。谁知那人一眼看到他,便遥遥站定,大喝一声:“站住!” 宋子诀惊了一跳,猛一抬头,只见来人官服肃整、神色端严——不是别人,却正是他外祖沈临渊。 沈临渊半眯着眼,从头到脚打量宋子诀。 “去哪里?” “回……回家。” 沈临渊老远就看见了宋子诀,见他耷拉着头、脚步沉重,垂头丧气从大殿出来,心里便觉得晦气,再联想到近来朝中一些风言风语,一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你那副模样,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霜打的茄子么?!” 沈临渊怒容满面,“给我过来!” 宋子诀只好老老实实站过去。 “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宋子诀回答这种问题,简直就是条件反射一般利索。 沈临渊听了就生气,一把将他拽到面前,仔仔细细的审视他说话时的神色。宋子诀到底做贼心虚,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一壁连连躲闪,一壁又赶紧换回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外祖,怎么了啊……” 沈临渊见他又要耍滑头,便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有话问你。” “……明天再问可以么?” “现在就问。” “人家好忙的……” “现在就问。” “可是我要回家啊……” “现在就问!” “……” 曾几何时,宋子诀对付沈临渊是很有一套的。每逢沈临渊撸起袖子要训他,他就故意撒娇卖萌,瞎扯胡聊,漫无边际的说些有的没的,等把沈临渊绕得没了脾气,他也就胜利一半了。 然而沈临渊近来似乎摸清了他的套路,上当的回数越来越少了。 唉…… 宋子诀没办法,只好问:“什么事嘛?” “我发现,你与太子最近生分了。” 宋子诀吓了一跳,“哪有啊!” 沈临渊虽然对宋子诀和之恩平日约在一起吃喝玩乐的行径十分不屑;甚至两人平时商量着处理正经朝政,在沈临渊看来,也像过家家一样幼稚。 然而,他从心底,却极其重视这两位少年的友情。 当年,正是他运用手腕排挤掉所有竞争对手,拼尽全力将年幼的宋子诀送入东宫成为太子伴读。沈临渊比谁都清楚,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有多么珍贵难得,因为纯粹,所以格外坚实而牢靠,是身边那些靠着权势交换维系起来的、可以随时倒戈的利益之交,完全不能比拟的。 十来年过去,看着两个人如今亲厚无猜的关系,沈临渊自然为当年煞费苦心安排的这件事十分得意。 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关系出现任何裂痕? …… 宋子诀见沈临渊拧着眉头一脸怀疑,心里也有些打鼓。 宋子诀从小就是个有主见有原则的人,他的朋友虽多,看起来似乎三教九流无所不容,然而哪些是酒肉朋友,哪些可以谈理想,哪些可以谈人生……他心里拎得很清楚,绝不是来者不拒。至于之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了,子诀对他的了解,基本到了他今日出门向东还是向西、先迈哪条腿……他都一清二楚的地步,而对之恩的评价,他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 之恩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好少年,绝对。 尽管他外祖沈临渊、老爹宋书洪总是提醒他,毕竟君臣有别,平日跟太子要好归要好,也不要相处得太过随意,免得授人以柄云云。 然而宋子诀并不在意。他和之恩本来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是最最有共同语言的。如果跟之恩都不能说的话,那跟谁都不要说了。 他是真心把之恩当成自己的挚友。 如果这世界上只让他留下一个朋友的话,那毫无疑问就是之恩。 所以,当之恩完全不顾他的心情,坚持将思影带进东宫时,宋子诀简直气炸了!那样的感觉,真真是五味陈杂,除了喜欢的姑娘被截走的恼火,还有……被好友背离的愤怒。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君臣有别”四个字的分量。这四个字,在平日和之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时,在之恩事事与他商量时,他丝毫不会察觉到;而一旦之恩一意孤行拗起来、他怎么阻拦都没有用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的发现,他们之间一直都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那就是君和臣的天壤之别。 仿佛石破天惊的一击,又好似当头喝斥的一棒,一夜之间,他忽然觉得天地时空……全都变了。而且他知道,这样的鸿沟,随着彼此的成长、随着彼此身份地位的逐渐变迁和确立,只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深刻…… 宋子诀一点办法都没有。 前些日子,之恩带了东宫新晋宾友外出狩猎,宋子诀自然也随行。若是从前,他必然一路与之恩形影不离。然而这一次,整整两天,宋子诀一直刻意避开之恩,要么是跟新人玩闹,要么就是擅自离队,一个人出去寻找猎物……对之恩,他有多远躲多远,连见个面,应付一下都不肯。 之恩也是聪敏的人,怎么会没有察觉? 他知道之恩也很别扭,很不习惯……他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的不自在。 其实宋子诀并不完全是赌气,也不完全是对之恩有多么怨恨。他只是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的思考他们的关系,思考“君臣有别”这件事,而越思考,越发觉得无力、恐惧,进而悲哀…… 他们真的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了。 似乎有什么隔阂,再也不能弥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刚开文那几天和基友群聊,大家听说我又开了一本纯古言都很吃惊,说晋江这种不带任何重生穿越的纯古言冷得掉渣,问我为啥不写热题材。 我说这本预收放了好几年,本来就一直想写,疫情宅家时间多,屯了好些存稿,想开文就开了,不是热题材也没关系啦。 然后截至目前这文上榜了三周,点击收藏评论各种数据都不太好,加上疫情期间开新文的作者很多,被碾压得渣都不剩。 本想为爱发电的,结果数据教我做人。 现在虽然有点丧,但也就吐吐槽啦,当然这文本身也并非完美,不见得就是没蹭上热题材的缘故,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文太冷真的影响心情,最后也希望自己后面能够写得开心一点,加油! 第25章 寒暄 沈临渊见宋子诀神色怅然,眉心紧紧拧转的纹路不觉又加深了几分。 看来,两人是真的生分了…… “朝野传得有模有样,说你和太子为了那个女人闹得很不愉快。”沈临渊冷冷道,“可是真的?” 沈临渊并不指望子诀会说什么大实话。他很了解这位外孙信口胡诌的风格,说话一向真假掺半,漫天乱扯…… 可他依然要问。 “呵,呵呵,”宋子诀愣了一霎,忙干笑两声,“外祖信么?” “你说呢?” 沈临渊两眼精光矍铄,一瞬不瞬的紧盯宋子诀。他回答了什么都是次要,最主要的,他需要捕捉宋子诀回答问题时的样子——表情是否微妙,眼神是否闪烁,语气……是否有半点不自然。 宋子诀做贼心虚,一时冷汗都冒出来了。 “当然是不信了!”宋子诀擦着汗,强笑道。 “是么,”沈临渊冷声道,“我也不想相信,抢女人……这种戏码,说得好像你和太子是没见过世面的愚鲁村夫一样。别说是女人了,就算是稀世珍宝,只要太子喜欢,你都要双手奉上,眉头都不可皱一下,还去争?还去抢?还弄得不愉快?除非你脑子坏掉了……” 宋子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整理思路,绞尽脑汁的与沈临渊周旋。 他两手伸到沈临渊面前,连摇带摆,“……外祖您先停一下!听我说两句,就两句,行么?” 沈临渊被他晃得眼花,只得收了口,斜乜着眼瞪他。 宋子诀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道:“外祖,我负责任的告诉您,您所担心的事情,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我跟太子并没有生分,一点也没有,至于为了什么事情生分,那更是荒唐的无稽之谈!” 他一脸义愤填膺:“一定是有人想抹黑东宫,造谣生事!” 关键时候,宋子诀头脑还是很清醒的。这件事情,虽无铁证,可是众人言之凿凿,若真要仔细来论,完全无从辩解。况且,这事涉及思影,不管怎么解释,总会把思影扯进去! 因此,他根本不需要争辩,只全盘否认,绝口不提思影,顺便反诬对方一个造谣的罪名。 宋子诀见沈临渊默然不语,稍稍松了一口气,得寸进尺道: “外祖,不信谣,不传谣。这可是您教我的。” 沈临渊长吁一口气,微微闭目,沉吟良久。 “罢了,”他摇头,“你不承认也罢。我只警告你,太子毕竟是东宫之主,发生任何事情,你都绝对不能跟他反目成仇。” 宋子诀双手抱头,“真的没有啊……”他哭丧着脸道,“我们好得不得了,食则同案,行则同舆,寝则同床……” “住口,恶心!”沈临渊有点恼火,陡然拔高音量,“我跟你说正事,你少跟我插科打诨!” 宋子诀吐了吐舌头,立马乖乖站好。 “那个女子,”沈临渊放缓了声气,沉吟着慢慢道:“那个女子我见过好几次,我告诉你,她绝非善类。你和太子,都要当心点。” 宋子诀心下不安,垂着眼睫轻轻的“哦”了一声。细微的动作却被沈临渊尽收眼底,一双花白长眉遮覆下若隐若现的瞳孔里,忽地闪过一道冷冽的杀气,转瞬即逝。 “等着吧,我迟早查到她的底细。” 沈临渊话锋忽地一转:“对了,什么时候安排梓墨和太子见个面。” “……”宋子诀吓了一跳,“为什么?” “御驾东巡离宫前,皇后见过梓墨一次,称她端庄懂事,很是满意。他们两个人也都不小了,我希望明年初帝后一回来,最好就能将两人的婚事正式推动起来,以免夜长梦多。” 宋子诀欲哭无泪,“我的外祖哎,这关我什么事嘛!这事我说了能成么,怎么也把我算进来?他们又不是没见过面,也不就那样嘛!这婚事推动不推动,最终不得皇上皇后说了算么,我在这里使哪门子的力啊?” “关你什么事?”沈临渊眉毛一横,“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梓墨是你亲姐姐,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而你和太子,再是无话不谈、再是亲如兄弟,也不是真的亲兄弟,归根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君臣’二字!梓墨和太子的婚事,若成,我们与东宫的维系就会更加紧密,对你的将来也会更好;若不成,于你而言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宋子诀忽闻“君臣”二字,心中猝然一震,半晌没有言语。 “唉……”宋子诀长叹一口气,挠头道:“可是这种事,我要怎么开口……” “自己去想!这点小事,还要我来出主意么?” “好,好吧……”宋子诀无奈,只得点头,“我明天就去说,至于太子答不答应,我可保证不了。” 沈临渊不以为然,“你就说我说的,看他答不答应。” “……行!” 宋子诀见沈临渊咄咄逼人,已然有些招架不住。口中忙不迭应了,心头却火急火燎的烦躁,半刻也不想再待,脚底一滑就要开溜,却听见沈临渊在身后道: “最后一件事。” “……还有什么啊?” “杨志远的案子,太子要办让他办去,你别瞎出头!” “啊?”宋子诀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杨……杨什么?” 沈临渊不理他装疯卖傻,忿忿一拂袖,转身欲行。 “一帮小孩子,乱办事情!” ------ 之恩坐在与思影隔了一张小案的座椅上,一旁的雪球团悠哉悠哉的趴在窗下晒太阳,胖胖软软的身子蜷成一个毛茸茸的小白团子。 方才在前殿,之恩本就深为杨志远整出的事情烦恼,宋子诀偏在旁咄咄逼人,还故意以思影来挑衅他,他虽不想同他计较理论,但……又岂能没一点情绪? 他拂袖而去,一时挺痛快,没多久便有些后悔,觉得怎么也不该这样一走了之。尤其……还丢下了思影。 他心中甚是懊恼,想了想还是折返过来找思影,打算多少解释一下。 每次见思影之前,之恩都觉得心中堆积了许多话,可一见到思影,他一下子又语塞,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思影不擅寒暄,亦不擅应付他人寒暄。之恩绞尽脑汁的扯了几句诸如“天气真好”“猫咪很可爱”“你看的什么书”之后,得不到积极的回应,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之恩怔怔的看着她手执书卷倚坐在窗下,黑如纯漆的眼,淡淡的樱色的唇,白皙光润的肌肤,整个人笼罩在午后的日光下,好似散着淡而透明的光华。 不知该如何来形容……是妖娆还是素净,是妩媚还是娴雅? 将这些含义截然相反的辞藻全部用在她身上,似乎都合适,似乎又不完全合适。 平日见到的京中女子,个个精雕细琢,妆容大多艳丽,浓妆淡抹的脸庞美则美矣,却千人一面,失却了灵动和自然。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她一样,美得浑然天成,干净、通透,没有半点脂粉气。 之恩心跳得很厉害。 正好这时,思影放下书来看他。 之恩面红耳赤,只想着快些说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脱口就道:“你……平时不用脂粉么?” 思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不见人,用不着那些。” “……” 之恩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她眼里,还算不上“人”。 气氛再一次降回了冰点。 连雪球团都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从他进来起就瞧他不太顺眼,时不时就冲他呲牙咧嘴的舞爪子。 之恩知道思影对这个小东西很是纵容。涤心苑中一切物件,不论大小贵贱,只要雪球团瞧得上,统统都能变成它磨牙磨爪子的玩物,屋里的窗台、几案、柜子、书架……这些木制品更不必说,无不横七竖八的留下了一道道爪印和齿痕。 之恩百无聊赖,伸手拉了拉它的耳朵,“什么都啃,你是猫还是老鼠啊?” 雪球团一向被宠溺惯的,怎么可能随便给人揪耳朵!“喵”的尖叫一声,毫不客气的提爪朝之恩回击了过去。 思影目光还落在书页上,右手却迅捷的落到雪球团的脖颈处,轻巧的将它拧走,及时阻止了雪球团的暴力行为。 雪球团哪里肯依,滚在思影怀里连扒带挠,思影低头轻轻按揉它的脊背,一边安抚它,一边又把手中的书递到它面前,雪球团犹不解恨,猛地一爪扇过去,将封面戳了个大洞。 之恩一脸羡慕的看着雪球团,它还在抱着书撕扯,残破的封面上,两个黑色的大字《管子》,已经被撕得难以辨认。 之恩暗暗咂舌。 “你怎么老是看这类书啊?” “消遣罢了。” “消遣?”之恩不解,“消遣不是应该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品么?” “这就是我喜欢的作品。” “……好吧。”之恩服气。 思影抬眸道:“殿下认为我不该看这类书?” “不是不是!”之恩连声否认,“我只是觉得奇怪,我以为女孩子一般不会看这种晦涩的典籍。像子诀的姐姐,她也喜欢看书,不过看的都是诗词歌赋一类的……” 思影微微蹙眉,“谁?” “子诀的姐姐。” “宋梓墨?” 之恩略想了想,“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思影将雪球团放到一旁,眉眼转冷,“我和她不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之恩点头,“我也不熟。” “殿下连她喜欢看书喜欢诗词歌赋都知道,还说不熟?” “……”之恩隐隐觉得思影的语气似乎有点古怪,仔细琢磨了一回,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只得老老实实道:“还不是子诀说的么。” 思影没再接他的话,另拣了一本书翻开来看。之恩趁机扫了眼那封皮——换成了韩非子的《五蠹》。 唉…… 之恩望天兴叹。 第26章 骚乱 杨志远卖佛花敛财一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城传开了。 人们开始还三三两两的在一起抗议,表达自己的愤慨,后来越传越广,抗议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竟然每天都有不少人到各部衙门聚集闹事,要求返还被骗取的钱财。甚至还有人借机煽动民众情绪,称杨志远横征暴敛、压榨百姓,大骂朝中佞臣当道,指责朝廷姑息养奸。 整个京城似炸了锅一般,昔日繁华有序的大小街道被愤怒的民众占领,有人趁乱打砸抢劫,百姓惶恐,商铺也纷纷关门闭户,不敢开张营业…… 京兆尹韦达,胳膊上缠着厚厚的布条,脸上也挂了彩,仍强忍着一身的疼痛,前来向东宫一五一十的汇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微臣不过打算出面调解,谁知那些个老百姓,不分青红皂白,一窝蜂冲上来将微臣团团围住……” 之恩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得眉头紧锁。 京城发生骚乱,之恩岂敢懈怠,立刻下令召集各部要员,以及重要的东宫臣僚宾友集聚一堂,以商议对策。 思影、纪绅也在其中。 两人还是头一次在公开场合同台。思影一开始还有点担心纪绅当众作妖,然而一两个时辰过去,纪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拉着一张冷若冰霜的阎王脸,一句话也没说。 这些朝中大臣,不论老的少的,都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京城出这样大的乱子,一时也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的不是相互指责,便是推卸责任,半天拿不定主意。 刑部尚书马仁阴阳怪气道:“说来也怪,朝廷查办官员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时闹过这样大的动静?如今韦大人在京兆尹任上才半年,怎么这些老百姓就敢放任成这样?杨尚书还在查、还没审呢,居然就敢借题发挥,大闹街市,威胁朝廷了?” “马大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韦达一听就火了,“杨志远收付刑部好些日子了,马大人为何不审?老百姓眼瞧着奸人逍遥法外,把气都撒朝廷头上,如今弄得整个京城天怒人怨,你刑部也难辞其咎!” 他脸上本就有伤,一说话一动怒,新鲜的伤口被横竖撕扯,似要裂开一般,狰狞而可怖。 沈临渊遥遥的睨了两人一眼,“殿下召集百官,是为了商议眼下当务之急——如何才能平息民愤。你等的是是非非,后面自有追究的时候,不必急于一时。” 沈临渊自矜与之恩关系不同于一般大臣,但凡东宫议事,他一向都站在之恩身边,昭示着自己与那些只能在殿中依序而立的大臣们——截然不同的威仪。 此刻他一开口,声音高高远远的传来,听起来愈发冷而深沉。 马仁和韦达互相看了一眼,悻悻的住了口。 纪绅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文官成日唧唧歪歪,眼下听众人吵吵嚷嚷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心中不耐烦得紧。一跺脚便从人群出列,上前一步道:“请殿下准许臣带五千鸾卫即刻出动,不出半日,即将暴民彻底镇压!” “万万不可!”之恩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此事是朝廷官员的过错,我们化解、安抚受害者还来不及,怎么能镇压!?” 思影瞟了纪绅一眼。他虽然没再说话,却一脸的不高兴,摆了一副“爱用不用”的表情,拧着眉头退了回去。 思影沉吟须臾,对之恩道:“正常表达诉求的百姓,自然只能倾听和劝解,不可镇压;但那些趁火打劫、浑水摸鱼者,请殿下务必严惩。” 她低眉朝着之恩说话,声线低而轻细,然而一开口,乱哄哄的大殿竟立刻静了下来。 从来到东宫的那一刻起,思影便是东宫内外大小官员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都有人特别留意;连之恩也说过,她无职无份留在东宫会招人闲话,还特地给了她一个主簿的小职位,以阻众人攸攸之口。然而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就算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主簿的位置,一传出去,竟也引起东宫上下一片哗然…… 事到如今,关于她跟之恩……还加上宋子诀,各种版本的闲言碎语,早已传得满朝风雨,不堪入耳了…… 这些事情思影都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不宜即刻抛头露面,最好的做法——就是蛰伏不动。 可是蛰伏不动,也就意味着无所作为。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这样无所作为。 杨志远一案,她打算稍稍露些锋芒,一则试探,二则……以此为契机,慢慢在东宫主流臣僚中争得一席之地。 方才她跟在之恩身后走进大殿时,就已引来诸臣侧目,此刻当众发声,所有人的目光更是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 思影定了定神,继续道:“如今当务之急,自然是立刻查办罪魁祸首,好给百姓一个交代……” “好,好,真好!” 思影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咆哮,侧目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与韦达撕咬的刑部尚书——马仁。 马仁阴阳怪气道:“怎么?皇上不在,区区一个挂名主簿,也来替东宫当家做主了么!” “马大人此言差矣!” 宋子诀见有人要攻击思影,立刻跳了出来,“今日东宫会集群臣,为的正是商议如何平定城中骚乱。诸位有话即讲,畅所欲言,何来替东宫当家做主一说?” 马仁一双三角眼微微一斜,看到是宋子诀时,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宋大公子,什么事这么激动啊?” 马仁执掌的刑部,跟宋书洪执掌的大理寺同属法司机构,在职能上存在一定交叉。一直以来,为争权争人争利那点事,马仁跟宋书洪早就闹得不共戴天。而此刻见宋子诀居然也敢顶撞自己,一股心火顿时升了上来。 他一脸狞恶,煞气腾腾的朝宋子诀逼了两步,“宋公子,你煞费苦心的弄个倡女到东宫,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罢了,还让畅所欲言,真当我们都是死人么?” 在场众臣虽不见得跟马仁是一路人,但在对待思影的态度上,看法却基本一致,一时纷纷附和,七嘴八舌的指责宋子诀。 宋子诀忍着怒气,“马大人非礼勿言,思影姑娘乃东宫正式任命的主簿,是堂堂正正的东宫属官……” “得了吧!”马仁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什么主簿,什么属官,谁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倒是问问,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怎么回事!” “马仁!”之恩忍无可忍的喝道,“畅所欲言就是畅所欲言,不必讲究高低贵贱!哪怕是一介乡野农人,只要所言之事有意义,本宫就会采纳!相反,你们这些所谓的朝廷重臣,若只知人身攻击,却讲不出半句有价值的话,本宫一个字也不会听!” 马仁没料到之恩竟然当众训斥他,不由得微微一愣,脸色迅速阴冷下来。 “殿下一向好性子,微臣……还第一次见殿下生这么大的气。” 他一壁说着,一壁轻蔑的朝思影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却又带了几分猥琐和垂涎。 待看够了,他方悠悠的转身面向群臣,仰天张开双臂,喟然长叹—— “怪只怪啊,老天爷把咱生成了男子!若生成个女人,凭这一副娇滴滴的身子骨,至少省却三十年的奋斗!” 群臣中爆出一阵意味各异的纷杂唏嘘——有人连声冷笑,有人深以为然,也有人轻哂不语、作壁上观…… 宋子诀的父亲、也是大理寺卿——宋书洪远远的站着,听着马仁挑衅韦达、接着又和宋子诀针锋相对,最后竟在太子面前张狂……他也不笑、也不怒、更不言,只不屑一顾的、冷眼看着…… 之恩气得脸色都变了,双拳在袖中捏得吱嘎作响。一旁的沈临渊瞧得真切,不禁连连皱眉,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当着太子的面也敢放肆!还有没有把东宫放在眼里!” 沈临渊忽地一声厉喝,众臣皆是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陆陆续续的噤了声。 沈临渊虽也厌恶思影,但毕竟是宋子诀荐入东宫的人,若由着马仁污言秽语的胡乱攻击,也是给宋子诀、宋书洪,甚至自己没脸。 沈临渊绷着一张道貌岸然的严肃脸,“若马大人另有高见,大可据理力辩;若讲不出,洗耳恭听即可!这里不是你指桑骂槐的地方!” 马仁不怕之恩,却不敢顶撞沈临渊。忍气吞声的道了声“是”,想想又不甘心,嘟囔着道:“皇上临行前,嘱咐众老臣辅政。殿下不敬不重也罢了,若半分情面也不留,岂不辜负了皇上的一番重托?” 沈临渊毫不客气,“皇上嘱托的是东宫辅臣,老夫等自是在所不辞,与你马大人有何干系?” 马仁虽身居高位,却并未在东宫挂职。沈临渊抓住这一点做文章。马仁一则不敢得罪沈临渊,二则被攻到弱点,炽盛的气焰一下子焉了大半。 沈临渊冷眼瞧得马仁终于萎在一旁,这才长出一口气,转向之恩: “人多口杂,殿下,散了吧。” 第27章 味道 纪绅难得来东宫一趟,自然少不了要趁机同思影说点什么。 “生气了?” 纪绅斜倚在墙边,饶有兴致的观察思影的面部表情。 思影一脸漠然,“为何要生气。” 纪绅闲闲道:“马仁这贱人,当着文武百官说那等下流话,你能不生气?” “几句疯话,还较真不成。” “哦?”纪绅挑了挑眉,“这话倒也对,的确没必要和那等蠢货较真……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该明白,你如今在众臣心中的印象——就是以色示人,如此而已。” 思影低眉不语。 她怎么会不明白。别说马仁,就是之前的杨志远,甚至沈临渊、宋书洪等,对她的角色定位不过就是“宋子诀送给太子的女子”——基本视同倡优。 她知道归知道,心里自是不服的,直到今时今日,马仁明确的讲出这句话,就像心里的疙瘩被当众揭露……多少令她感觉沮丧。 “你也别心急,”纪绅见她脸色苍白,遂作出一副好心安抚的姿态,“杨志远一案,好好干,我全力配合你。以你的聪明,我相信,等办完这事……所有的人,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纪绅一边说,一边半眯着眼,不动声色的挨近思影…… 说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每一次同思影近距离相见,他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从前没有发现的、全新的兴趣点。比如,他自己身材高大孔武,寻常女人在他面前,都会分外显得娇小。一般来说,他都能够以绝对俯视的姿态,对那些至多只到他胸前的女人们,产生居高临下的驾驭之势。 可是思影不一样。 她高挑而秀颀,纤腰长腿,骨肉匀停。他稍一低首,便能与她气息交融。 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纪绅禁不住又有些蠢蠢欲动。 “我跟你说……”他一步步将思影挤到墙角,暧昧的贴在她耳边,低低道:“刚才在殿上,马仁那狗东西,居然用那等龌龊下流的眼神盯着你看……你知道么,我当时,真的很想就这么冲上去、挖掉他的狗眼……” 纪绅眼中骤然升起一道幽冷的杀气,忽地伸出右手,硬生生扳过思影的脸,怒吼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打你的主意!” “……”思影最恨纪绅跟她动手动脚,根本顾不上听他说话,毫不犹豫的出手还击。然而纪绅有所戒备,她肩头微微一动,他遂几根指头一松,不失时机的丢开了她,半举起双手装出一副规矩的姿态,往后退了一步。 “哟,还是这么刚烈。” 纪绅一点也不生气,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欣赏她沉静中略带紧张的神色。 毕竟还在宫中,他也不便放肆,否则,就凭思影这点花拳绣脚,压根奈何不了他。 “话说,你跟太子……还没有亲近过?” “……” 纪绅微有得意,身体又朝她倾了几分,“你猜我怎么知道?” “……” 思影不理他,他便自问自答:“因为你身上有味道。” “……”思影这才侧目看他,“味道?” “处子的味道。”纪绅俯到她脖颈附近,深深浅浅的吸了几口气,闭上眼,作出无比陶醉的样子,“你自己不知道……这味道,有多么的勾魂摄魄……” 他复又睁开眼,稍稍远离她几分,“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少来见我。” 思影皱眉睨他一眼,“我并不想见你。” 纪绅觍着脸似笑非笑,“我倒是很想见你,只是……我怕我控制不住,坏了我们的大事……” 思影不想跟他继续这种话题:“问你个正经事——你知不知道为何这次朝廷查办杨志远,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惊动整个京城?” 纪绅笑意转冷,半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 “碰都不让我碰,还要我解答这么深奥的问题。” “你是不知道吧。” “你这么聪明你都不知道,我不是比你笨么,我还能知道?” 思影一点不被他的胡说八道带歪,追问道:“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呵,这还用说。” “谁?” “等着瞧呗,”纪绅挑一挑眉,“谁最终受益,谁就是始作俑者。” 思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所以你的确还不知道……” “你老盯着这事做什么?”纪绅眼睛一斜,不满的打断她,“目光放长远些,出乱子就出乱子么,跟你什么相干!我告诉你,这事虽有奸人暗中使坏,但归根结底,也只能怪太子年少浅薄,才让人有机可乘!” 思影望着纪绅既鄙夷又嘲笑的表情,一时不禁沉吟。 “你的意思是……如果皇上在,如今这一切乱像都不会发生?” “没错。”纪绅道,“就算万一……我说万一啊,万一发生,皇上必定头一天就会出动禁军,彻底将骚乱扼杀于萌芽。可你看看太子,是有多优柔寡断,这么多天还没个主意?对了,你听见的,我今天还主动请求调鸾卫平乱,太子居然不肯,说什么化解、安抚受害者……你听听,这可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真是闻所未闻!” 思影微蹙着眉心,将纪绅的话听在耳里,久久的出神不语。 纪绅见她垂首沉默,复又温言道:“好了,我说这么多,都是为了提醒你——如今太子这般,是你的好机会。你只要把太子牢牢抓住,未来必然前途无量。” 半晌,思影摇了摇头,“你觉得是乱像,是因为你不懂太子,我倒认为……太子是这个国家新的希望。” 纪绅微微一愣,旋即变了脸,方才还挂着几分笑意的眼角顿时生出森冷的寒意。 “吃里扒外的东西。” 纪绅换了一副颜色,“你懂太子?有多懂,嗯?与其关心太子的前途,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别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来到京城、来到东宫的,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阴谋!” 思影安静的听他吼完,一双漆黑的眸子漠然的投向远方。 “你不必威胁我。”她道,“你我互持长短,谁也没有资格要挟谁。何况,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更加不怕鱼死网破。” 纪绅咬牙切齿的盯住她,目光像凝聚了千年寒冰,森冷噬人。 “看来,你翅膀硬了。” 须臾,他忽地大笑起来,“也好,也好,你说得对——你我互持长短,从此绑在一条船上,风雨同舟,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脸上的筋肉因激动而显得格外狰狞,近在咫尺的思影完全能够感受到——他不同平日的惊和怒。 他倾身将她抵在墙角,一双大手随即攀上来,一左一右,将她单薄的肩头死死的钳制。 他附到她耳畔,低低窃语,有如呢喃: “别想摆脱我,否则,你必死无疑。” …… 思影积郁了大半日的心火在胸中止不住的起伏翻涌。 打发走纪绅以后,她并没有立刻回去,一个人沿着宫墙漫无边际的踱着步……直到日暮西垂,四周渐渐暗下来,紫柱金梁、红墙黄瓦,渐渐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 思影揉了揉眼,抬首望去,试着确定自己身在何方。 四周仍是飞檐高耸,回廊环绕,虽一直在这宫廷之内打转,然而眼前的景象却甚是陌生——全然不知是何方地界。 思影停下脚步,四下环顾,见后方不远处立着一高大侍卫。遂折返几步,走上前去: “请问东宫在哪边?” 那侍卫站得笔直,如一尊石像一般,不动,不言。 思影察觉有异,定睛打量。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她不由得一惊,本能的退后两步。 “是你?” 棱角分明的五官,剑一样锋锐的目光——除了琴酒还有谁? 思影警惕的盯着他,“你跟了我多久?” 琴酒不答,转身朝前走,“随我来,带你回东宫。” 他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快。思影考虑了一下,料定他不敢把自己怎么样,遂甩开一双大长腿,轻易跟上了他。 琴酒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太子等你很久了。” “与你何干?”思影冷冷道,“又不是你的主子。” 思影心中本就憋了一口气,此刻被琴酒一招惹,一腔子焦躁似蹭上星火一般,蓦地升腾起来。 琴酒脸色复又阴沉下来,不再说话,愈发加快脚步走。 思影依然跟得上,半步也不落下。 半晌,琴酒甩过来一句:“是太子让我出来找你的。” 思影并不打算回应他。方才,正是他不远不近的吊在她身后,端端正正的伪装成站岗的样子。若不是她上前问路歪打正着认出了他,她都不知道还会被他跟踪多久。 长久的沉默之后,琴酒终于忍不住,放慢脚步,侧目望她一眼。 “不信你问太子。” “我不信,也不想问。” “……随你。”琴酒也不客气。 …… 越来越近的一排排鎏金铜瓦掩映在大片的晚霞中,飞檐斗拱上盘踞的数条金龙鳞甲鲜明,威仪凛凛。 东宫就在眼前,巍然屹立。 思影与琴酒并行了小半个时辰,说过的话总共也没有超过十句。 除了语言之外,思影其它的感觉都很是敏锐。与琴酒一路同行,她能够听出——他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是少有的沉稳、肃重,完全不似纪绅那般轻浮不驯。 思影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琴酒一眼。 “你为什么替纪绅卖命?” 琴酒刚迈出的步子戛然而止,身子硬生生的扭转过来,姿势僵硬的面对着思影。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半边侧脸打下深重的阴影。 “与你何干?” 他将思影之前反呛他的话原封不动的照搬过来,只是口气之冰冷……更甚她几分。 思影冷冷的盯着他。 他避开她的目光,转身欲行。 “进去了。” 第28章 触感 涤心苑的庭院是典型的小而美。时值暮春,整个院子绿枝低垂、落英缤纷,被夜幕初降的余晖笼罩着,散出一种迷离而朦胧的美。 之恩三步并两步的冲上前来。 “思影!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他不是善于隐藏情绪的人。此时此刻,他的焦急、担心……以及某些难以言喻的心情,完完全全的透过他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强烈的表露出来。 思影稍事低首,回避他过分灼热的目光。 “附近走了会儿。” 她语气依然淡漠,波澜不惊,平静得好似不曾经历半点风浪。 之恩满腹的急切牵念,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样久,我真是担心……” 思影抬起眼来看他。他一双眼亮而明净,没有半点复杂和矫饰,口中说着“担心”,眼神里流露出的,就纯粹是深切而分明的担心。 天边快要消失的点点晚霞倒映在他眼里,全部变成了璀璨的星光。 思影心头有细微的晃漾,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暖,从坚如磐石的层层禁锢中破土而出,那样的感觉,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令人想要抓住,却飘浮不定,教人沉迷、耽溺……然而细细一体会,又觉得似乎……并不好受。 也许这整整一日折腾下来,她真是累了,身心都累,神思都开始变得恍惚。 “思影?” 之恩很少见她这样发愣,情不自禁的朝她又走了两步。 她依然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他的气息、他的眉眼都近在咫尺,他手臂微垂,层层叠叠的织锦缎宽袖在傍晚的空气中浸得微凉,随轻风飘举,若有似无的拂过她细长的手指。 指尖酥酥麻麻的痒。 一种微妙的渴望,在心中一阵一阵的悸动。 她轻轻抬了抬右手,指尖探到他的袖口。 他的手遮覆在重重锦袖下,格外温暖……一根根手指骨节分明,均匀而修长。 一碰、一勾,她浅尝辄止,适时收手。 趁他怔仲之际,她擦过他的身侧,越过他往里屋的方向走去。 …… 之恩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带给他太大的震撼,他一时回不过神,甚至下意识的,还将被碰到的几根手指往里缩了缩…… 刚才是什么来着? 那稍纵即逝的触感,冰凉如玉,轻柔似水……到底是什么? 之恩猛地反应过来。 他迅捷转身,朝她的方向急追两步。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太远,他伸长手臂一够,牢牢的抓住了她的细腕。 他反手一用力,将她拽回身边。 他们重新面对面的站立,彼此贴得很近,几乎没什么缝隙。晚风扬起两人的发丝,不时拂到对方的脸颊。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与一个人亲近,渴望与她心神交融,渴望感受她的身体发肤……他如饮甘醇,欲罢不能,右手覆在她手腕上深深的熨帖,力度、温度……亲密无间。 思影心头微微燥热,另一只手从他袖中钻了进去,勾住他的左手,掌心相贴。 四只手交缠在袖中,轻轻重重的厮磨。他们都没有说话,此情此景,半句话都是多余。 思影微仰着脸注视着他,目光静谧中带着炽热,深深的看进他的眼里,恣意欣赏他眼底流光溢彩、如痴如醉的温情。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她默默的等了一会儿,之恩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似乎……他今日也是头一遭,完全没有任何经验,更不了解随之而来的种种……套路。 她望着他眼里热烈的光芒,心弦牵动。 思影轻轻抽回与他在袖中反复交缠的十指。她一双手被他捂出了几分暖意,被清凉的夜风重新一激,不禁颤栗。 她抬起手来,在他眉眼上轻轻拂过。 “外面风大,进屋吧。” …… 琴酒就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思影和之恩方才在院中的一切举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若有所思的目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子,目光在夜色中渐渐凝结,似冷硬的利刃。 屋内灯火通明。 约是之恩在此的缘故,涤心苑的比平日热闹了许多。厅堂四下都点着蜡烛,明晃晃的。三三两两的宫人来回穿梭,一道一道的往桌上摆晚膳。 思影在厅前站了好一会儿,将方才那一阵令人晕眩的暧昧,从心头排遣散去。 之恩慢吞吞的从外面磨进来。 思影回头看他时,他尚且满面通红、魂不守舍,连脚步都凌乱而虚浮,走进来的时候一步三晃,差点撞到门边的柱子。 原本还低头忙碌的宫人,见这等情形,一下子都来了精神,挤眉弄眼的互相交换眼神,八卦之色溢于言表。 思影并不理会旁人好奇窥视的目光,快步上前扶住之恩,一直将他搀到桌前坐下。 之恩面红耳赤,轻轻牵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他还是一脸痴样,话都有些讲不出来,目光像黏在了她身上似的,怎么都移不开。 宫人们个个察言观色,自然都是懂的,旋即便上来四位宫人,一左一右分立于之恩和思影的身侧,伶俐的侍候两人用膳。 思影来东宫也有好些时日了,和之恩最多只是同坐饮茶;就算是从前,有时跟着宋子诀一道与他见面,也不过喝点小酒、配些下酒小菜。像晚膳这样的正餐,他们俩……好像从来没有在一起用过。 她于是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他用膳竟是这样的。 他自己根本不动手夹菜,完全由两侧的宫女侍候入口——左边负责拿筷,右边负责掌勺,将桌上的菜品一样一样的替他布到碗里。宫人似乎早已谙熟他的用餐顺序,时而荤菜、时而素菜、时而羹汤……有条不紊,用完一道之后,他将碗碟轻轻一放,宫人就会立刻动手布下一道…… 思影看得连连皱眉。 之恩却习以为常,坦然受之。 而且,思影作为座上宾,似乎也理所当然得享受同样的待遇——每当她稍一举筷,左右宫人便会殷勤的抢到她前头,将菜品先行布到她的碗里。 思影极不习惯,反复说了几次“我自己来就好”依然无效之后,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对左边宫女正色道: “姑娘,你这样我没法吃饭。” 这会儿厅堂中忙碌的宫人,大都是之恩那边临时跑来侍奉的,虽然一直知道涤心苑来了这么个姑娘,却并未同她有过交道。尤其不少常年侍奉东宫内殿、深居简出的宫女,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思影。 思影说这话,倒也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她那始终不苟言笑的表情,忽然加上这样一句话,落在初次见面的宫人眼里,便带了几分责怪之意,语气和眼神都冷漠得几近无情。 那宫女显然被震慑住了,有些不知所措,颤巍巍的向后退了一步,求救一般的向之恩望去。 之恩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宫人不用在旁侍候、全部可以散了。 之恩待宫人一向和气,东宫内侍的宫人大都随性,不太受得委屈。此刻那宫女被思影冷冰冰丢了一句话,又听之恩让众人都退下,便有些悻悻的,本想丢下筷子离开,无奈筷头还拎着一片薄薄的桂鱼。她不敢再往思影面前放,搁回菜碟似乎又不太妥,咬着嘴唇四下一环顾,最后“啪”的一下扔到之恩碗里,转身就走。 思影有些诧异的望着那宫女气鼓鼓的背影,摇头道:“脾气真不小,”又看了之恩一眼,道:“你惯的。” 之恩微有尴尬,小声道:“我没惯……” 思影也不与他争这个,抬眼去望一桌子的精致菜品——方才尝了几样,全部都不太合胃口。 因着之恩在这里,今日所有的菜色,自然全都照顾他的习惯—— 虽然并没有大油大荤,然而每一道菜都烹饪得极其考究,像一件件精巧复杂的工艺品,精致过度,却失了食物的本味。 思影低头搅了搅碗中什锦水果粥,又侧目瞥了之恩一眼: 他显然还不太习惯独立吃饭,完全没有自己给自己夹菜的习惯,只就着面前一碗白米饭,翻来覆去的拨弄。 思影微微摇头,只得依着菜品摆放的顺序,协助他一样一样的夹到碗里。 “你真是太娇贵了。” 后面一句话她没说出口:生活都不能自理。 习惯和口味都差这么多,以后怎么一起生活? 思影脑子不知怎地抽了一下,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们俩……哪会有什么“以后”。 之恩红了脸,“那我以后都自己吃。” 思影定了定神,又稍事尝了两样菜,放下了筷子。 之恩忙问:“怎么?不合胃口?” 思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身子往相反侧转了少许,避开他殷切的目光。 彼时,刚回到涤心苑那会儿,夜幕初降、暮色朦胧,又正值情绪烦乱,种种不抒、不顺交织在一起……他的热情关切就好似雪中送炭一般,令她迷了心窍,一时情动…… 而此刻,当她再次回想院中那一幕时,竟觉得有如梦游一般。 厅堂的明亮通透令她神智清明。 她复又心如止水,无比的清醒、克制,几近冷漠。 “对了,杨志远的事情,殿下是怎么想的?” 第29章 默契 之恩举到一半的筷子悬在半空。 好一会儿,他闷闷道:“明天再聊这个,可以么?” 思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敛眸不言。 两人于是都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半晌,之恩只好道:“你的意思呢?” 思影眉心蹙了蹙,淡淡道:“我的意思,已经向殿下禀报过至少三次了。” 之恩并没有真正在思考这些事情。方才思影问话时,他觉得扫兴,的确有敷衍之意,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那些破坏心情的事,一点儿也不想,他还想在之前的温柔乡里多沉浸一会儿,他舍不得走出来…… 可之恩也很清楚,思影只有在说到这些正事时,方才提起几分兴趣,愿意多说几句话,否则,两人又只好坐在这里干瞪眼。 “是这样,”之恩只好解释,“此事我已有安排:明日起,让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全部赶赴骚乱现场,一则安抚民众,二则……也传达朝廷对于此事的立场。” 他见思影沉吟,忙又问:“你觉得怎样?” 片刻,思影稍事颔首,“殿下的安排不错,但是……套用一句医理术语,殿下所做,只是治标,并非治本。安抚只是一时,若民众的诉求迟迟得不到正视,事情始终得不到解决,殿下的一番好意——便成了敷衍。” “相反,若趁这一场事件,能使百姓看到朝廷惩治奸佞的决心、以及公正公平的态度,便是殿下因祸得福的意外收获。” 思影抬起头来,深深的凝视他,“请殿下务必查办户部尚书杨志远,且将法堂公开设于白虎门外,令京城百姓能够目睹全部审理过程。查抄杨志远家财,并将数额公布于众,用以退回被骗百姓的钱财——” 她顿了顿,“如此,方可真正平息民愤。” 说这样一番话时,她一脸严肃,思路周详而严密,言语铿锵且利落,无比的冷静、理智。 之前那热烈的暧昧,完全烟消云散。 之恩怔怔的望着她,几乎有些怀疑,刚才院中那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还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半晌,他叹了口气,勉强聚拢了神思,“杨志远贪财无义,我也恨,可是今时今日,许多事情只能量力而行……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先收集证据,等父皇回来,再……” “殿下到底怕什么?”思影冷冷打断他,“城中大乱,殿下还要等到何时?” “思影,”之恩眉心紧锁,仍耐心解释:“杨志远不是一般大臣,他身后盘根错节,埋伏着许多复杂的势力。即便真的查办,也绝非你想象的那么顺利,最后的结果根本不可预料——” 他有些黯然,微微摇了摇头,“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思影认真听完他的话,道:“殿下不必强求事事万无一失。就当一搏也罢,万一败了,殿下如何就不能承受失败的结果?” “……”之恩不解,“此话怎讲?” “胜也好,败也罢,杨志远又能怎样?” “……他肯定会反扑啊!” “反扑又如何?“思影道,”他就算能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也不可能敢来动殿下一根头发,殿下为何要怕他?” 之恩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摇头而笑。 “我怕他做什么,”他道,“他当然动不了我……可他会来害你。” 思影蓦地一怔,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之恩道:“凭我对杨志远的了解,与你结下这等仇怨,他必要置你于死地才会罢休。若我们扳不倒他,他定会煽动朝野种种不利舆论来指向你,以方便加害你。届时,我纵然身有三头六臂也很难护你周全。到时候你我孤立无援,父皇又不在宫中,如何是好?” 他沉沉叹气,声音渐生低落下来:“我宁可他逍遥法外,也不敢让你这般涉险。” 他一直自然而然的说“我们”、“你我”,仿佛下意识的,已将思影和他自己——视为一个休戚相关、安危与共的连理。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若有所思。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你那日带我去城郊小巷,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立场。我之所以下决心询查税收令,并不只是为了向你有所交代,更重要的,我也希望实现心中一直向往的公平正义;至于杨志远……我本没想在这个时候动他,虽然后来抖出佛花案,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京城骚乱,几近失控,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不得不查他,却也只能查而不办,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你。” 言至此,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仿佛千斤巨石卸下心头,一身骤然松懈。 “这些话,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每一次你催促我查办杨志远,我都觉得很难受,不得不找理由来应付你,而真正的原因,又实在不便对你说出……” 他低首垂眸,长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怕你……觉得我对你别有居心。” “别有居心……”思影轻声缓慢的重复一遍他的话,默然少顷—— “你难道没有么?” “……”之恩愕然,抬眸对上思影一本正经的脸,张了张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但是……”半晌,他红着脸小声道:“我不想对你造成困扰。” “我以为,”思影望着他良久,轻声叹道:“我一直以为殿下并不理解朝堂的勾心斗角,没想到……殿下也是深谙其险恶的。” 之恩抬眸望向远方,轻轻摇头,“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从小到大,身边各种党派争斗、权谋算计,就算自己不想参与,长年累月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一些的。” 他微微垂首,心下不安。如此一席话脱口而出,他便有点后悔,不知思影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多少看得出来——思影大约还是喜欢他心思恪纯、品性温厚,最好……还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他并不是那样的人,现实……也不可能允许他成为那样的人。 回忆起来,和她相识之初,他对她心生好感那一刻起,直到今日,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坦露心迹,迈出这小小的一步——感觉……竟好似过了千万年…… 他忽然害怕起来,若思影因此认为他伪善,从而心生嫌隙,就此却步……他该如何是好? 思影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真正的良善,并非是懵懂无知、手无寸铁,而是利剑在手,只斩除奸恶,绝不伤害无辜。” 说话时,她习惯性的轻微颔首,长睫闪动,漆黑幽深的瞳仁里,倒映着一室的烛光,星空一般璀璨。 依稀又见到方才庭院中的炽热…… 之恩心中大震,似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浪,在胸口激烈翻涌。 她的话、她的见解,总有一种说不清的、让他安心的力量。仿佛与她一起,任何困境他都能够面对,任何难题都可以被他们迎刃而解…… 得她相伴,此生足矣。 “思影……”他眼中一热,双手落到桌下,与她十指相扣,语无伦次的说道:“我不怕什么奸恶,我不怕面对……可是……我不能让你牵扯进来……” 他一直就担心她受到伤害,此时此刻,他更是担心,前所未有的担心。 所谓患得患失,大约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思影沉吟片刻,轻轻的抽回手来。 “殿下是信不过我,才会说这样的话。” 之恩怔怔的望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邪不压正,我们为民除害,绝不会输。”思影道,“我们就赌一赌。” “……” 之恩忽然想起从前——那一次,他正在郊外草原跑马,思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说请他收留她。 打心眼儿里,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他也坦诚的告诉她,自己并不了解她,之所以同意接纳她,是因为相信她。 谁知她也不示弱,毫不客气的说她也不了解他,肯来找他,也是决定赌一次,相信他。 如今想起来,他们当时的确是互不了解,可是又愿意相信对方。这本来该是默契,可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就成了“对赌”。 他彼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真真是哭笑不得。 “又是赌。”之恩无奈的笑,满目都是宠溺。 “你真是疯狂。”他笑道。 思影道:“我只是看到殿下为骚乱烦恼,心中不忍罢了。” 她声音低低细细的,又轻又软,却铿锵、坚定,有如磐石……这些本是天差地别的特质,总能奇妙的汇合在她身上,完美的和谐。 之恩的目光温情四溢,“行,就照你说的办。” 思影眉心舒展几分,站起身来,取过桌上的青白釉壶,往之恩面前的杯子里斟上。 “喝点酒吧。” 之恩惊讶,“我还从没见过你喝酒。” “今天高兴。” “……” 这话忽然提醒了之恩,他这才想起来,其实这一整天……尤其是白天殿堂上那一切,思影可算不上高兴;相反,应该是相当不愉快。之前她从外面进来,他本是打算好好安慰她、开解她,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他又什么都忘了。 之恩心情又沉重起来。 “真是抱歉,”他叹了口气,认真道:“今天……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在殿上蒙受这样的羞辱。” 思影摇头,“谁都有权表达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好计较。再说,也是我让殿下带我去的。” 之恩仍觉得自责,“不管怎么说,我以后再不会带你上朝堂……” “不!”思影立刻纠正他,“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存在,倘若还躲在暗处,反倒显得心虚气短,让人起疑。横竖招人非议,倒不如光明磊落的站到殿下身边,名正言顺的为殿下排忧解难。” 之恩无奈的按了按额角。 “你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有道理,才讲得出道理。” “……就听你的吧,”他笑道,“都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捋了一下大纲,这文后面还挺长,嗯……路漫漫~~~加油! 第30章 质问 次日,之恩便召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主要官员,讨论公开审理杨志远一案。 三法司对于此案本就各持己见,少不了又是一通争执。然而这一次之恩态度异常坚决,力排众议,又催着让一旁的思影起草诏令,迅速盖了印玺签发下去。 朝堂诸人面面相觑。 沈临渊斜眼睨着思影在案前熟练的运腕走笔,不动声色的踱到之恩身侧,低声道:“殿下,让这姑娘起草诏令,怕是不妥……” 之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思影是正经东宫主簿,起草文书理所应当,如何不妥?” 沈临渊眉心一紧,目光愈发沉郁下来,不再多说。 散朝之后,各怀心事的官员陆陆续续的散了。之恩本打算和思影一起走,然而一转头,却见宋子诀磨磨蹭蹭的在殿上打转,似还有未了的事。 思影分别看了两人一眼,遂跟之恩说了一声,先行离开。 …… 宋子诀眼睁睁的看着思影走出大殿,目中带了几分痛心疾首的意味。 之恩问:“你还有什么事么?” 这原是一句就事论事的寻常问话,并无其他的意思。而且,之恩的口气也很平和,没有半点阴阳怪气的腔调。 可是宋子诀听起来却很刺耳。 他认为之恩是在说:“你怎么还不走”、“你还不赶紧走”、“你待在这里很碍眼”等等…… 总之就是不想看到他,对他下逐客令。 这样的心态令他感到恼怒。 他对思影的念想,并没有因为她的远离而有丝毫的磨灭;相反,越来越浓,愈演愈烈,他夜以继日、无时无刻的思念她……根本不能自拔。 他一看到思影,就失了方寸、失了从容,没有办法平静,没有办法理智,甚至没有办法维持正常的心态! 刚才思影站在案前低头疾书,多少官员在明里暗里打量她。他略略观察了一下,那些各异的眼光——有质疑的、敌视的、阴鸷的,冷漠的……总之,基本上都不怀好意。 他看得心都揪起来了。 他想,倘若思影是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小心翼翼的,把她藏到安全的地方,细细的呵护;不让她经受半点风吹雨打,更不会把她放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险恶之地,让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身处风口浪尖…… 他真的不明白,之恩到底是怎么想的? 刚才在大殿上,两个人就一直眉来眼去的交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点点细微的肢体语言,对方立刻颔首,心领神会。若非亲眼所见,他真是不敢相信,短短两三月,这俩人……竟然默契到这种地步! 他心里五味陈杂,又酸又妒、又恼又憎,无法形容的挫败。本来,他尚且心存一丝幻想,思影或许会觉得宫中拘束沉闷,或许还会回头……可是如今看来,她哪里还会回头,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 宋子诀转过身来,面对面的直视之恩,劈头就一句质问: “你为何要让思影抛头露面!?” 之恩眉头皱了皱,还是好言解释:“是她自己的意思。” “她的意思?”宋子诀连连冷笑,脸色一沉到底,“我让你保护她!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么!” 之恩看他一副攥着拳头暴跳如雷的样子,忍了忍,“我尊重她的意见,也相信她。” “你这是把她放在火上烤!”他冲口骂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 饶是之恩一贯性子好,此刻也气得不轻。 但他不想跟宋子诀吵架,转头朝外唤:“琴酒!” 琴酒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 之恩背对着他,道:“请出去。” 他并没有说把谁请出去,连比划一下都没有。琴酒微有困惑,举目环视一圈,发现大殿里除了之恩就只有宋子诀。 琴酒迟疑了一下,走到宋子诀身旁,比了个手势—— “宋公子,请。” 宋子诀还没反应过来,一回头见高大彪悍的琴酒立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微微一愣。 宋子诀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稍事平复心情,整理了一下思路,对之恩道:“我还有事。” 之恩有点生气,也不回头看他,只道:“说。” 琴酒看了两人一会儿,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嗤之以鼻的表情,徐徐退到门边。 宋子诀道:“我外祖希望你跟我姐见个面,让我跟你说一声。” 沈临渊想安排宋梓墨和之恩见面的事情,已经说了好些日子了。宋子诀一直开不了口,沈临渊每每催促,他只道之恩近日困于政事,无瑕顾及其他。沈临渊也知最近多事之秋,当以大局为重,遂只得暂时搁置,倒也没有一直相逼。 宋子诀很清楚,之恩跟他姐完全不来电。他打心眼儿里,本也一点儿不想掺和这种自讨没趣的事,只想着一拖到底,不了了之,最好。 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要以此来膈应一下之恩;更重要的,他想看看他的反应。 之恩一下子就激动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姐见面!!” 宋子诀回忆了一下,把沈临渊上次对他说过的话背了出来:“我外祖说:御驾东巡离宫前,皇后见过我姐一次,说她端庄懂事,特别满意。还说你们两个人也都不小了,打算明年初你爹娘一回来,就把你们俩的婚事推动起来。” 末了他淡淡的强调一句:“是我外祖说的,我只是转达。” 宋子诀恢复正常的时候,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口齿也无比的伶俐。 果然,之恩简直七窍生烟,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你们……你外祖……凭什么干涉我的私事!!!” 宋子诀无辜摊手,“你去问他啊。” 之恩焦躁的在殿中踱了几圈,忽地停下来。 “我就告诉你,你去转告沈大人。” 宋子诀目光凛了凛,神色复杂的盯着他。 “我不会去的。他沈大人也好,甚至……就算把我父母搬出来,也是一样。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绝对不会草率,更不会稀里糊涂任人摆布——” 他顿了一顿,口气前所未有的决然—— “我只会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宋子诀一时愣住。 之恩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自己也有些恍惚…… 这一席话,他说得铿锵而坚决,然而到最后一句话时,却觉得心头忽然柔软,似有千丝万缕的牵绊,纠缠勾绞,不得分离…… 心头又酸又胀,他归心似箭。 之恩转身拂袖,不再回头。 “走了,你自便。” ------ 三法司会审的案子历年来也有不少,只是将案件审理的过程向民众全程公开,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消息很快传出,京城百姓一听说要当众审杨志远,不由得拍手称快,纷纷奔走相告。至审案当日,全城早已传得无人不晓,天还没亮,闻讯而来的群众早将白虎门外塞了个水泄不通。 思影远远的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密密攒动的人头,对之恩道:“这就是民心。” 之恩望着她笑了笑,深深点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离近点看?”之恩问道。 “不希望殿下以东宫之名干预审判。” “呵,万一他们乱判,我还不能说话了?” “众目睽睽,谁敢乱判。况且,东宫乃是为政者,为政者不应干预司法。” “好吧……” 此刻,门楼两侧重檐攒尖顶阙亭钟鼓齐鸣,杨志远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的押解着,带了镣铐步行入场受审。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官员早已在白虎门下布设的法堂前正襟危坐;而台下乌压压的人群、鼎沸的呼吼声,却像是参加一场疯狂的盛筵……与法堂的庄严肃穆,形成鲜明刺目的对比。 思影心绪起伏,一时不能平静。 在她眼里,杨志远卖佛花这等事,根本就是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又荒唐的骗局。却不想,京中百姓竟会趋之若鹜,令杨志远轻易的中饱私囊。 最开始,她一双眼只盯着杨志远一人,只觉得民众蒙昧无知,实在可悲;尔后细细一想,这个中多少利益牵连,表里为奸、沆瀣一气,远远不是揪出一个杨志远就能雨过天晴。 千百年来,权力一直都和财富捆绑。官府,本该是造福于民的公共机构,却给那帮寄身其中的官员生生的将公共权力变为私人资源,既能靠着一纸法令,明目张胆的横征暴敛;更可凭借无形的权势官威,随心所欲的勾结朋党,通同作恶,大发横财…… 杨志远固然罪不容赦,可是助纣为虐的相国寺,还有宣扬祥瑞、炒作花价的那些家伙,就该置身事外么? 终于走到这一步,她却忽然觉得,杨志远一个人,其实何足挂齿?她想做的、需要做的,似乎还应该更多、更深刻…… 思影的手指轻轻擦过粗粝冰冷的城墙垛台,那四棱方正的砖石一块一块紧凑相连;她微微施力,坚实而厚重的感觉便清晰的透过手指传来,愈发令人感受到其中深深蕴积的——固若金汤、又森严戒备的力量。 城楼上偶然刮起了一阵风。初夏的时节,北方清晨的风,固然不似寒冬那般冰彻砭骨,却仍不失冷锐、凌厉,像尖利的锋刃,冷不丁的让人醍醐灌顶…… 思影遽然从自己虚妄的幻想中回过神来,自嘲一般摇了摇头。 刚才……是魔怔了吧。 她第一次登上这样宏伟的城楼,站在这样高高在上的地理方位,俯瞰芸芸众生……如此这般的错觉,令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身份,忘记了自己现实的处境——其实,比城楼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渺小而孤立……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她才是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这皇城里,停留得最短暂的过客……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周四又换榜啦!被扔到了一个看不见的榜单上……情绪比较稳定T_T 第31章 狗官 对于这一场白虎门三法司会审的最终结果,思影一点也不担心。杨志远怙势而贪利,罪恶昭著,人证物证俱在,翻案的可能性基本不大。 退一步讲,就算有审判官员想徇私,底下数以千计的京城百姓——那些佛花案的受骗者,那些被横征暴敛压榨的底层民众……也不会答应。 杨志远在百姓中素有恶名,百姓深恶其奸邪。近在眼前的舆论压力,直截了当的传导给审判官员们,必然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这也是思影坚持要公开审判的原因之一。 就像一场早就知道结果的戏码,只是看看这结果,到底会如何演出来。 但其实,整个审理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大理寺列举杨志远三大罪行:其一,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其二,以公权谋私利;其三,佛花案。 思影听罢,微微摇头,对之恩道:“大理寺官员水准堪忧,如此定罪,看来是要给杨志远一个强辩的机会了。” 果然,杨志远听罢便冷笑,旋即思路严密、口齿清晰的对三大罪行一一予以驳斥。 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只道现行的税收令,赋税再高,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一是为国家筹措军费,抵御外敌;二是近年天灾不断,国库入不敷出。总之,不得已而为之。 最重要的,这税收令,又不是他杨志远一人说了算的,乃是经皇上首肯,由皇上亲自签发! 杨志远说到得意处,愈发激动起来,大喊大叫:“你们质疑本官,就是质疑皇上!” “还有,你们说本官以公权谋私利?你们这会儿在上头坐着,道貌岸然的鬼样子,你们又是什么好鸟!大家一个场子里摸爬滚打上来的,私底下偷鸡摸狗那些事,谁还不知道谁么!” 左都御史葛才德额角青筋一抽一抽的跳,“梆”的一拳捶到案上,几乎要拍案暴起。一旁的宋书洪冲他摆了摆手,淡定道:“别急,让他说完。” 宋书洪看着杨志远,“还有第三条佛花案,你如何解释?” 杨志远冷笑,“什么佛花道花,本官从不知道。”他斜眼睨着宋书洪,“本官是受了奸人的诬陷。宋大人,办案的时候,最好把眼睛擦亮一些。” 杨志远绝不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羔羊。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底气十足,有理说理,无理抵赖,丝毫不慌张。 更何况,三法司掌门之一——刑部尚书马仁,和杨志远本是一党。三法司会审,他当然也参加。很明显的,他在审案过程中屡屡偏向杨志远,多次对宋书洪和葛才德掣肘。 之恩对杨志远滔滔不绝的反击感到不安,不停的问思影:到底有没有把握,杨志远会不会翻案? 思影被问得有点烦,“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殿下也看见了,我们虽然筹划周密,可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只看谁更胜一筹。” “……可是你昨天还说十拿九稳!!” “我是怕殿下临阵退缩。” “你……” “殿下,”思影皱眉道,“凡事只有去做,才有可能成功;如果因为畏惧失败就停止不前,才是半点希望都没有。” “……” 这时,宋书洪朝场外比了个手势,随后便有小吏领过几名衣着鲜艳、体型圆润的五十来岁的妇人,气势汹汹的走上来,手里攥着一盆枯败得看不出形貌的植物,劈头就朝杨志远砸过去。 杨志远吓了一大跳,抱头鼠窜。身边两位押解杨志远的衙役慌忙上前抵挡,虽没让瓦盆飞到他头上,却拦不住那满盆的泥土、枯枝败叶,飞溅了杨志远一身。 杨志远抖擞着一身的狼藉,惊魂未定。几位中年妇人又冲了上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杨志远的鼻子,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狗官!一天到晚屁正经事不干,就知道捞钱捞钱,你怎么不去死啦!” 几个妇人嗓门都特别大,虽然仅四五人,可煽动性极强,整个法堂一下子嘈杂起来,炸了锅一般。 杨志远被骂得瞠目结舌,半句话都回不上。 有个妇人骂得上火,撸起袖子还要轮巴掌抽杨志远。杨志远惊恐不已,直往两名衙役身后躲。那妇人横竖抽他不着,越发七窍生烟,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撕扯着花花绿绿的衣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声泣诉—— “三千两银子!我们的血汗钱哪!这些不得好死的狗官……” 另一个妇人脚踩着大红色的罗地绣花高台履,健步如飞,蹬蹬瞪几下跑到马仁面前,一把抄起案台上的惊堂木,冲着马仁的鼻子比划—— “喂,这位官老爷!你怎么老帮那个狗官说话啊,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啊?” 马仁一脸惊悚,躲闪不迭,脱口道:“你们……你们这些刁……” 好汉不吃眼前亏,话没出口,马仁一下子意识到这个问题,识趣的闭了嘴。朝廷百官里面,他马仁也算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可跟这些大妈们一比,只能是秀才遇上兵,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那妇人圆硕的身躯挡在马仁面前,对着马仁指指点点:“快点把狗官判死罪啦,不然把你也抓起来!” 马仁连连擦汗,“行,行……本官知道了……” 宋书洪终于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 他面带微笑,温言细语的对妇人们道:“几位夫人请放心,本官今日,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先这边请——” 几位妇人见宋书洪温文儒雅、态度和蔼,一腔火气先消了三分。宋书洪又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吏引路。妇人们互相看了看,渐渐消停下来,勉强随着小吏到了最靠前的旁听席上就坐。 宋书洪走回主审席,拿起案上一本簿册递给副审官。 副审官翻开一一念来。 簿册上详细记录了本次在杨志远府中查抄的情况——珠宝钱帛等财物不计其数,粗略折算银两共计四十余万;另外,还查到杨志远在京郊、江陵等地有良田十万余顷。除此之外,还在府上找到了关于佛花一事的账目以及分赃情况记录。 “人赃俱获。”宋书洪淡淡道,“杨大人你年俸不过千两,如此巨额财富,是怎么积累的?” 杨志远先是听得愣了,旋即怒火中烧。愣的是他自己都没点过自家府上到底有多少钱,今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数字;怒的是居然有人敢抄他的家,就在他留察待审的这些日子,大理寺,大理寺居然把他家翻了个遍! “宋书洪!”杨志远猝然暴吼,“你什么东西!敢查老夫的家产!你怎么不查查你自己!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左都御史葛才德帮腔道:“这是都察院和大理寺共同调查的结果……” “葛才德!”杨志远暴跳如雷的打断他,“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偏来找老夫的麻烦!谁不知道你跟纪绅狼狈为奸!不得好死……” 杨志远像一只得了失心疯的恶犬,嗷嗷乱咬。连马仁也看得摇头,唯恐他丧心病狂攻击到自己,索性也闭口不再言语。 宋书洪凛然道:“方才所述三桩罪行,其二和其三,皆已成立,再无争议。至于第一件,横征暴敛之罪——” 思影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几分,骞眉细听。 她最早跟杨志远杠上,正是冲着户部的高赋税来的,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她很快意识到,税收令名义上虽出自户部之手,却包含着皇帝的意志——仅这一点,就拿杨志远毫无办法。 宋书洪和他的大理寺难道不知? 宋书洪拿起案上另一本簿册,朝杨志远扬了扬:“杨大人,你户部这本糊涂账,本官今日帮你算清了。” 簿册中详细记录了杨志远执掌户部以来的所有账目,并在最后,对整体收支作了计算——进账出账的差额竟有百万之多! “一百万两空额……”宋书洪摇头作感概状,质问杨志远:“都到哪里去了?” 思影凝眸沉吟。官府征税这种事,她太清楚了——州取之于县,县取之于乡,乡取之于民……中间经手无数,层层盘剥。平心而论,这一百万两,不知进了多少人的腰包,怎么也不该只算到杨志远一个人头上。 只是围观的老百姓并不知道、也不会细想那么多,他们只被这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字所震撼,一时群情激愤,呼声、吼声、骂声震天响。更有甚者,甚至往杨志远头上扔东西。 宋书洪巧妙的回避了税收令的合理性问题,只查户部收支差额,用令人咂舌的巨额数字造成惊人的印象,即老百姓如今沉重的赋税,统统归咎于杨志远的个人行为。 “厉害啊……”思影喃喃道。 宋书洪今日的表现……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在她一开始的推设中,三法司里面,都察院葛才德是纪绅一党;而大理寺宋书洪,虽和杨志远没有直接冲突,然而,既然马仁支持杨志远,那么宋书洪必然就是要反对的。 然而就算如此,宋书洪……似乎也积极过头了。 不但积极过头,而且筹划周详,准备充分,拿出的证据又准又狠,成为今日三堂会审中最抢眼的存在。 就像是刻意在配合她一样。 可宋书洪怎么可能会配合她? 就算是宋子诀出面,他也绝无这般的影响力,能让他爹如此积极的行动。 思影百思不得其解。 第32章 洛神 刑部尚书马仁不情不愿的宣判了本次三堂会审的最终结果——杨志远革职,贬黜边境,家财充公。 虽然过程波折了些,但最后的结果……终归是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之恩长出一口气,对思影赞不绝口:“还是你厉害,料事如神。” 思影没有说话,她沉默的盯着白虎门前貌似庄严的法堂、激情高昂的民众……思路越来越清晰。 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会审!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三法司会审依然是公平公正的存在,通过三法司会审宣判的结论,依然是如今最权威,最有说服力,最无可争议的结论。 如今,她在公平公正的基石上,再加上了公开。 疑难杂案可以这样审,陈年旧案如何就不能这样审? 思影搭在城墙上的右手死死的抠住粗粝砖石,细小的碎屑嵌进她的指甲缝。 她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 之恩轻轻牵一牵她的手指,愉快道:“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思影正沉浸在自己不可对人言说的深思中,被之恩一碰,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一颗心跳得狂乱。她本能的猛抽回手来,蹙眉盯向他时,那下意识的目光凉薄中带着怨戾,似阴森的幽冥之火。 之恩不由得愣了。 思影平静了一会儿,道:“再等等。” “……”之恩不解,“等什么?” “宋书洪。”思影沉声道,“他还有话要说。” “……你怎么知道?” 之恩十分诧异,正想问个究竟,却见底下宋书洪已经徐徐站了起来: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为朝廷命官,自然该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不但要惩恶,更应当扬善——” 马仁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听宋书洪拐弯抹角的针对他,一时更是上火,瞬间黑了脸,“宋大人阴阳怪气说什么?” 宋书洪依然心平气和,一点也不与他恼,“本官补充三件事:其一,杨志远被查抄的家财数额巨大,须从中划拨出佛花案受害者的赔偿银钱;其二,杨志远占用的籍外田,应无条件退还当地耕农;其三,现行税收令饱受民众质疑,户部当择日整改。” 话音一落,围观的数千民众顿时沸腾了! “宋大人真是清官,是好官哪!” “我们老百姓支持宋大人,支持大理寺!希望大理寺把朝廷这些狗官都管起来!” “就是,这些狗官成天欺压我们老百姓,皇帝不管,大理寺来管!” “最好把皇帝也管起来……” 百姓愈加兴奋,欢呼雀跃,交口称赞宋书洪廉洁可敬、执事公正;就连大理寺,也被夸成了一所唯民众利益是爱的庄严团体。 马仁阴沉着脸,睨着宋书洪冷冷道:“怎地?眼瞧户部没了人,宋大人按捺不住,想要插手管事了?” “插手不敢,只是为民请命。”宋书洪一脸淡定,“当然了,本官并无决定权,如今皇上不在,只看东宫的意思。” 之恩在城楼上听得一愣一愣的。 “宋大人真是超水平发挥啊,”他叹道,回头望着思影,微有疑惑,“不会是你让子诀……” 思影斜他一眼,“殿下想多了,我何来那么大能耐。” 之恩急忙解释:“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随口问一句,你别多心。” 思影没再言语。她倒也不怪之恩,其实她又何尝不疑?而且,早在宋书洪一五一十反驳杨志远时,她便有了疑惑,觉得这与宋书洪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大相径庭。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她想得更多,更远。 此前她问过纪绅的那个问题,又浮上心头—— 京城这场骚乱因何而起? 彼时,她与纪绅简短的讨论过这个问题,看法难得的一致—— 受益者,即生事者。 ------ 杨志远一案终于尘埃落定。之恩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心情大好之余,带着思影去了京郊的马场,说要“好好放松一番”。 杨志远轰然倒台,人事巨震,满朝文武一片哗然。这两日,各部官员陆续反应过来,纷纷上表抒发个人意见。一时间奏表堆积如山。 思影来不及细看,粗略翻阅了小部分——众大臣各怀心思:有人强烈赞同,有人表达不满;有人趁机谄媚,有人趁乱攻击;有人围绕宋书洪最后提出的三件事进行了详细讨论,也有人骂宋书洪沽名钓誉;更有人,甚至见缝插针推荐户部尚书人选…… 上表之人的眼光、才略、心计……几乎都能从其对此事的看法和关注点中,暴露一二。 思影满脑子都是朝中各种人事,根本无心游玩,却架不住之恩一腔热情,不想拂了他的兴致,勉强随行。 之恩想要出游,不过一句话说走就走。东宫上下却不得不大动干戈,仆从、侍卫、随行物品,共出动十余驾马车,阵势浩大,令人咂舌。 那日涤心苑之后,之恩开始公然与她同进同出,后又在城楼上并肩观看三堂会审,如今,更是明目张胆的携她同游,俨然已将彼此关系公诸于众。 宫廷大内本就是非之地,艳闻八卦满天飞,且眼下皇帝又不在,众人更是没了忌讳,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将两人私底下的种种亲密传得朝野皆知。 思影一开始还不甚自在,后来转念一想,他身为东宫之主都没觉得有什么,自己一个过客,又何必介意。 …… 草地上早已铺好宽大软和的垫子,之恩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却持了一卷书,仰躺着一边看,一边悠哉游哉的晒太阳,嘴角挂着愉悦的笑意。 京城前两日刚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今日恰逢雨过,晴空高朗、云淡风轻,全然没有城中略带腻闷的暑热。 思影见他一副心安理得的闲散模样,不由得微微摇头。 此人心也太大…… 思影坐到之恩身边,苦口婆心道:“杨志远一案虽结,可随之而来还有许多事情,殿下就一点不去想了么?” 之恩偏过头望她。她整个人暴露在正午浓烈的日光下,乌衣,玄发,素颜,几缕细碎青丝颊边飞扬,一双明眸幽幽淡淡,似湖水笼青烟,盈盈的闪着薄而透明的光采。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极美的,美得动人心魄,教人望之情动。 “操心命。”之恩合上书卷,笑道。 思影无意中瞥了眼封皮,才发现他看的是一本诗集《魏晋诗选》。 “辞赋小道,不足以喻扬大义。给沈临渊看见,又得说你。”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拣起书来,依循着书页的印痕,一翻便翻到他刚才看的那一页——是曹子建的名篇《洛神赋》。 之恩无谓的笑笑,“随他,反正我喜欢。” 思影扫了两眼,把书扔还给他。 “堆砌辞藻,言之无物。” “言之无物?!”之恩震惊了,“这可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么?” “我从不迷信作者,”思影道,“曹子建文笔惊艳的确无人能及,但空洞乏味亦是事实,我方才说他‘言之无物’一点儿没有冤枉他。就拿这《洛神赋》来说,通篇写洛神之美,穷尽一切华丽的形容,翻来覆去的描写……到最后,不过就是一个平淡俗套的故事,除了辞藻华美之外,有什么可称道的?” “这……”之恩无从反驳,只得道:“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一点儿道理?” “不……不不,”之恩擦着汗,“……很有道理。” 思影继续侃侃而谈:“曹子建前半生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后半生从九霄跌入泥尘,怨愤失意,终日消沉。曹子建所思、所感、所写,都是他一个人的人生,于一般普罗大众,难有共鸣……” “不会啊!”之恩忍不住打断她,“这篇《洛神赋》,我就特别有共鸣!” 思影愣了一下,抬眸正对上他清澈明净的眸子,他一本正经的望着自己,目光似端详,又似欣赏…… 她恍然明白过来,耳根忽地一红,急忙低头下去。 之恩微笑着牵住她的手,拇指抚在她柔软的手背上,轻轻重重的摩挲。 他轻靠在她耳边,“我也见过很美很美的姑娘啊,那种让人赞叹的美,我感受得到,却写不出来,《洛神赋》把我心中所有无法形容的溢美之词,全变成了具象的文字,我才会觉得觉得心有戚戚焉,觉得……真是一篇绝妙至极的神作。” 第33章 执念 思影被他含蓄委婉的赞美弄得有些不自在,“那……那也说明不了有多好,只能说……刚好对你胃口而已。” “也许吧。”之恩温和的笑,“说来,平时都很少跟你聊词赋呢,不如也说说对你胃口的?” 思影就着那本《魏晋诗选》往前稍微翻了翻,递到他面前,“曹子桓的,我比较喜欢。” 之恩低头看了一眼,“魏文帝嘛,我倒也读过他几首乐府,诗如西子捧心,楚楚可怜,很是动人。但文帝其人,性情残忍阴鸷、睚眦必报,我并不认同。” 思影奇怪的看着他,“我也没有说认同他的为人,我只是喜欢他的诗。” 之恩道:“我也在说诗啊,只是诗也是人写的,少不了浸入作者的气质和情怀么。” 思影睨着他,“所以你从诗中读出了残忍阴鸷、睚眦必报?” “呃,这倒没有……” 思影缓缓翻着书页,“曹子建以天花乱坠的文字博人眼球,写的是他一个人的悲喜,意境浅薄;曹子桓以情韵动人,写的是全天下人在离乱中颠沛流离的彷徨、苦痛、求不得,每一个字的背后,都是人世喧嚣散尽,繁华如过眼云烟的哀愁……” 她语气渐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感伤,之恩听出来了,像是忽然听明白了什么,神色慢慢变得有些肃然,不由得沉默了好一会儿。 “彷徨、苦痛、求不得……”他小声重复她的话,“这些……是你的共鸣么?” 思影望着天空,“是的。” “那现在呢?”之恩不甘心的追问,“我说的是……现在,你在这里……我们在一起,你还会有这样的心情么?” 思影翻书的手势忽地停顿下来,低头默然良久,方指向诗集正摊开的那一页,轻轻道:“我现在的心情,这一句就够了。” 之恩低头细看她手指停留处,“客子常畏人?”他不解,脱口就问:“为什么?” 思影叹道:“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在想曹子桓真乃天人,短短五个字写尽天下游子漂泊之痛……” 之恩眉头微蹙,忽地伸手夺过诗集,“啪”的一声合上,道:“你再不是游子,也再不会漂泊,更不需要怀有什么畏人之心——”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带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急切,一接连的说道:“思影,其实在我看来,我们现在一切都很好,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也很有信心!可是你如果有烦恼,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助你,甚至也可以替你保守秘密,我会把你的事当做我自己的事来对待,不会我们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完全不需要老看这样的诗来排遣或者寻求什么共鸣,沉浸在消极低落的情绪里,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思影沉吟半晌,微微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道,“人总得回到现实中来。就像这首诗,曹子桓写于东征孙吴途中。彼时天下三分,江东孙权、西蜀刘备各自割据一方。曹子桓虽不喜战争,可为着一统天下的事业,也不得不数次亲征领兵伐吴。因为一个理智的人,他的信念和理想,一定会超越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成为高于一切、不可动摇的存在!” 思影后面几句话说得有点激动。之恩愕然望着她,总觉得她这话似在隐喻什么,一时不由沉默。 “那得看什么样的理想和信念。”好一会儿,之恩道:“治国方面,魏文帝轻刑罚、薄赋税、罢墓祭,算是一个有理想的皇帝;但是,他强行征伐士气高昂且有长江天险阻隔的东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三次征伐无功而返——这不是信念,而是执念。” “当然——”他扬了扬手中的诗集,笑道:“不管怎么样,文帝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这一点无可争议。” 思影瞥着他,“你刚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执念?” “没错。”之恩不假思索道,“古往今来,虽也有不少看似不可能成功却成功的先例,但若细细剖析,这背后都离不开天时地利与人和。可世俗之人大都看不透真相,以为别人做得到,自己也做得到,由此痴心妄想着要逆天改命、扭转乾坤,徒增许多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 思影冷冷的盯着他。 “是,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在殿下看来,竟然是痴心妄想逆天改命。”思影冷冷道,“都像你那么会投胎,谁没事想改命?” “……”之恩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有否定个人的努力,我只是……” 他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了,”他恳切道,“我们继续聊诗好么,不扯远了。” 他赶紧又翻开那本《魏晋诗选》给思影看,思影却被他那几句什么“痴心妄想扭转乾坤逆天改命”等一类的话弄得很不高兴,虽知他也不可能是针对自己,心里却说不出的膈应,一时兴致全无,闷闷不乐的撇开他自行走到一边。 这时有侍从走上前来,向之恩呈上一只巴掌大的赭色锦盒。 之恩情绪并没有因此受多少影响,嘴角依然止不住的上翘,乐呵呵的将那锦盒拿到思影面前打开——黑丝绒内衬上,是一枚羊脂白玉平安扣,油润温厚,净白无瑕,凝乳一般。 一条细长的红绳穿过中央的圆心,松松的垂在两头。 思影瞟了一眼,“什么意思?” “送你的啊。” “无功不受禄,”思影没好气道,“你想干什么?” “……”之恩哭笑不得,“收下嘛,来,我先帮你挂上……” 思影以坚定的手势阻止了他,“这东西从哪里来、为何要送、有什么条件……等殿下说清楚了,我自会评估——当收则收;若不当收,还请殿下原样拿走。” 之恩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老老实实的一一交代:“这平安扣么,是我在母后宫中拿的,挑了好多天才挑出这一块……至于为何要送,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想看你佩着它,哪里会有什么条件啊……” 他见思影低眉沉默,微垂的长睫漆黑分明,正午的日光下肌肤莹白胜雪,草原大风扬起根根青丝,细软发梢在她光洁如玉的颈边、耳畔上上下下的拂扫…… 之恩说不下去了…… 思影听他忽地没了声气儿,回头方见他一脸痴怔。她沉吟须臾,指指他手上的盒子,道:“帮我带上吧。” 之恩恍过神来,一连说了好几声“好”,满脸虔诚的取出那玉扣,轻撩开她颈后如云乌发,小心翼翼将两条红绳绕过她的脖子…… 思影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系好,正要回头查看,却觉脖颈一下子被收牢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勒得她不由呛咳出声。 “你……”思影瞪大眼睛,艰难开口:“你……勒着我了。” 之恩满头大汗,在她身后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会打结……我这就解开……” 他手忙脚乱的要把那绞成一团乱麻的结头重新拆开,忙活半晌,那细韧的绳子却在思影咽喉处越缠越紧……思影忍无可忍,伸手抓住那红绳往前用力一拽,只听见轻微的“嚓”一声,红绳被生生的扯断了。 方才那只锦盒还躺在草地上,盒盖镶嵌了光亮的铜镜。思影拿起来细细查看一回,脖颈处光洁如常,并没有留下印痕。她方缓了口气,皱眉道:“殿下娇贵得真让人难以置信,也不知以后,殿下还会给我多少这样的惊喜。” 之恩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系过这些带子绳子什么的,下手不知道轻重,你别介意,以后我会多学着做点这些事的……” 思影听他语气诚恳,没好再嘲讽他,低低的“嗯”了一声,敛眉避开他的目光,垂眸时却瞧见那白玉平安扣静静躺在碧色草丛中。旁边,还有那条被扯成两段的红绳。 思影看着那粗糙的断头处,阳光下清晰可见红色纤维凌乱飞扬,心中大不自在,遂弯腰一并拾起,将断成两截红绳系在一起,重新结好,穿过玉扣中心的圆孔…… 之恩见了忙道:“这样接起来不好看的,断了就断了,我们回去换条新的就是了。” “不必了,”思影轻抚着那结头,淡漠道:“每个瑕疵都有它的意义。一看见它,就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 之恩觉得这话听着有点瘆人,又说不出来到底瘆人在哪里。只好笑道:“行,依你就是。”一壁伸手去拿玉扣,“我重新帮你系上。” “……”思影警惕的避开他,“我自己来。” 她将红绳两头展开,双手绕到脖子后方,轻柔十指一缠一勾,很快打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结。 第34章 曙光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身体微仰,双臂朝后舒放,白皙修长的脖颈完全延展开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 她真正是一身玉骨冰肌,纤细匀称的锁骨,细柔光洁的肌肤,每一处的线条、每一寸肌理,都完美到令人赞叹。 穿了红绳的玉扣刚好垂在她锁骨中央的正下方,莹润、通透,散发着淡雅而含蓄的光,与肌肤的色泽浑然一体。连那一条普普通通的红绳,也在她温香软玉的胸前映衬得鲜艳欲滴,甚至断掉后重新连接的醒目接头处,都绽放出一种残缺的美…… 之恩一时看得呆了。 思影低头掂了掂玉扣,问:“为什么送这个?” “呃……”她忽然发问,之恩一时反应不过来,结舌道:“这同心玉扣么,表示……表示……” 他还不太会甜言蜜语,这同心玉扣的意义,他想过很多很多,此刻统统堆积在心头,却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得婉转动听。 他满脸通红,只好改口,小声道:“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太过花俏的,所以……” 他正绞尽脑汁的组织语言,却见思影偏首蹙眉,左手摸到脑后,撩起一肩青丝,右手轻轻的在颈后拨着什么。 之恩忙凑近细看,原来刚才打结的时候没有注意,将几缕散发绞进了红绳结中。 之恩自告奋勇道:“我来帮你。” 思影怀疑的看了他一会儿,道:“小心点。” “……好的。” 她侧过身子,背对着他,将一把发束全部拨到前面,裸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之恩不敢乱瞟,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几缕勾缠在绳结中的青丝上,小心翼翼的、一根一根的往外拉。 偶尔,他的手指碰触到她脖颈的肌肤,又凉又软,柔润的触感……宛如最娇嫩的花瓣。 他心跳得很厉害,连带了手指也微微颤抖。 思影歪过头,注视他近在眼前的眉眼。他低着头,貌似专心致志,然而一张脸连带耳根都是通红通红的,只有长睫下一双明眸,依然晶莹剔透,像最纯净的水晶。 “马……马上就好。” 他察觉到思影的注目,越发面红耳赤,心如鼓擂,颤抖着双手将最后一根发丝从绳结中拉出来。 之恩长长舒出一口气。 思影右手忽地伸到肩后,一把抓住他还未来得及撤离的几根手指,将他连手指带整个人一并拖近前来。 “……!” 之恩本能的挣扎了两下。这毕竟……毕竟光天化日,她怎么总是突然袭击,和那日涤心苑一样,叫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并没有转过来,后背轻靠着他的胸膛,半扭着头,挑着一双纤细的秀眉,傲然望向他。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眉眼带了几分缱绻,声线都变得婉约,“你是不是——要我做些什么?” 之恩身子骨都快要酥掉,茫然的摇头,“没……没有的事……我刚才不是说了么……” 她深深望着他,唇角蜿蜒,“无论怎样,我只收你这一次礼物,以后不可再送。” “……嗯,都听你的。” 之恩僵着胳膊从身后拥着她,晕乎乎的应着话,他觉得脑子都变得钝了,没有办法正常思考。她那么坚硬刚强的姑娘,此时此刻居然窝在他怀里,身子还微微的蜷曲着,细软的腰肢如杨柳一般,又轻又柔…… 他爱不释手,又不敢乱摸乱按,两手规规矩矩的落在她腰间,一动也不敢动。 思影望着他,问道:“你拿你母后的玉扣,她没意见?” 之恩笑意醺然,“我母后,是天底下最最和善的人。我送给喜欢的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眉眼间温柔流淌,面上似有明媚阳光。思影偏着头望了他一会儿,稍事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更加自在舒服地靠在他的臂弯里,以更加自然方便的角度看他。 “成天就琢磨这些,”她倚在他胸前,微仰着脸,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不务正业。” 之恩仍笑,低低垂首下来,面颊酡红,“你就是我的正业——” 他顿了片刻,忽然道:“思影,我要娶你。” 思影陡然大震,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字眼,猛地转过头来,目带惊色。 之恩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不觉有些愕然。 “怎么了?”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眼中的纡郁浓烈而深沉,似苍茫的烟墨。 “思影,”之恩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我是说真的,不是说着玩的……” 他一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过去,攥紧她沁凉的十指,“或许你觉得突然,可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就算……你可能对一些事情觉得担忧,但……只要我们心在一起,你相信我,我都可以处理……” 他很是紧张,越发有些语无伦次,颤抖着声音道:“思影,我的父母都是通达之人,我们……真的不需要担心以后……” 思影紧抿着两片发白的薄唇,低垂着头,双手轻轻从他掌心抽回,依然不说话。 之恩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一时有些无措。 “你……”他紧张的望着她,试探着问:“……不愿意么?” 她还是沉默,慢慢支起身子来,不动声色的从他怀中挪开。不管之恩说什么、问什么,她始终一言不发。 之恩静静的看了她很久,炽热的目光像失却了温度的星子,终于渐渐黯淡下来。 “抱歉……”他低头嗫嚅,“是我唐突了……” ……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她本是……不该有所求的。 掐指一算,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太多了。 杨志远一案,三法司会审,真正给了她信心和启发,算是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迈出了第一步。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已然筹谋在胸。可是前途虽然光明,可道途仍艰难险恶,多少个深夜,她辗转难眠,有时阖眸之间,脑中浮现出文武百官那一张张陌生冷漠的脸……她仔细思量,反复计算……她知道,其中必有死敌,也一定会有盟友。 只是不管怎样,前路依然重重阻碍,无比艰难。 况且,事到如今,她已将自己彻彻底底暴露在了朝堂之上,不可能再有退路。 她是真的不能回头了。 半途而废,非死不可。 她极力维持着面上的笃定,其实心中巨大的压力和焦虑,已是难以言喻。她知道之恩的信任,是她唯一的倚仗,她也必须要和之恩一起走下去,一路同行,然后越走越近。 一旦越走越近,就像他刚才说的——水到渠成。 她现在知道,自己不但拒绝不了他,时常还忍不住主动。 她放纵自己享受这生命里罕有的欢喜愉悦,过后,又每每独自沉浸在极度的不安、纠结和矛盾中,既快乐又痛苦……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 “殿下,我们去跑两圈马,可以么?” 之恩转头望向思影,她漆黑的瞳仁幽深而静谧,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澜。 他微微叹气,犹豫着道:“我带了酒菜,我们先用些……” “饮酒不骑马,骑马不饮酒。”思影面无表情的打断他,“殿下若不去,我自己去。” “别,”之恩忙道,“我们一起。” 侍从牵来两匹毛色润泽的骏马。之恩让思影先挑,思影也不推辞,上前牵过一匹个头更高大的白马,一跃而上,纵马挥鞭,一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那侍从望之兴叹:“思影姑娘英姿飒爽,教人艳羡哪!” 之恩深以为然的笑了笑,自行骑了另一匹马,追随而去。 …… 山间有清澈的小溪蜿蜒而下,流水潺潺,溪底光滑的青石清晰可见。斑驳的阳光从绿荫葱茏的树林间筛下来,星星点点的,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思影将马牵到溪边栓好,一回头,看见之恩也牵着马走过来。 思影上前迎他,替他把马栓上,转过身来,自然而然的牵了他的手,一齐朝溪边走去。 之恩心如鹿撞,红着脸,怔怔痴痴的跟着她走。 “为什么……要来这里?” 思影望了他一眼,“我记得,我在这里救过你。” 之恩不好意思的笑了。上一次,他们也是跑马来到这溪边,他因为分不清草和苔藓,冒冒失失的一脚踩进了沼泽地,差点拔不出来。还是思影,用一根树枝将他拖了上来。 而如今,时节已是初夏,昔日黏湿的沼泽早已变得干涸,纵横干裂的纹路如饥渴大口,遍布其间。 “谢谢你,”他一双明眸绽放着真挚烂漫的光芒,“我也记得。” “我还记得,”思影看着他说道,“那天在这里,你说——你愿意相信我。” 那句话,他并不是刻意说的。那天,思影特地避开宋子诀过来找他,请求他收留自己。彼时,他尚且顾忌宋子诀的感受,而且,也实在不知到底应不应当收留她……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他考虑了很久之后,说:“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是我愿意相信你。” 故地重游,忆起往事,之恩觉得,那真是他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应编辑要求,本文将于4月17日入V,届时万更,还请亲们多多关照,鞠躬~~~ 第35章 无畏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穿书之我看上的反派大佬不能黑化》求预收,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理工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 亲们戳【作者专栏】→收藏哦~~使用网页或wap的可下方直接点击收藏! 文案如下: 顾安安穿进了一本无脑恋爱向小说,成了出场即盒饭的十八线小炮灰 小炮灰刚得罪了心狠手辣性格扭曲的大反派,四十米的大刀就要朝她头上砍来。 顾安安:大佬你好,大佬请住手,我可以帮你告别反派人生,走上艺术人生。 梁衍:莫挨老子! 保住小命从反派面前圆润滚开后,顾安安回归了作为一名有颜值的技术宅应有的人生轨迹。 挣点小钱,博点名气,小意思啦。 京城众贵女:安安就是我们的天使! 查明原主死因,为原主报仇,没问题的。 三(做)观(贼)不(心)正(虚)的原书男女主:我屮艸芔茻凸(艹皿艹 ) 什么?还要阻止大反派黑化? 顾安安:…… 梁衍:闹够了没,跟我回去! 顾安安:莫挨老子! 梁衍命令属下:马上把我的十万大军开进京城来。 顾安安:这是要黑化的节奏?乖,乖,别这样…… 梁衍:懂了。 于是梁衍永远游走在报复社会的边缘,顾安安永远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监)着(视)他。 梁衍: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人生? 顾安安:不,这是巅峰人生。 【阅读须知】 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戏精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 之恩最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急切。 他和思影,虽然谈不上朝夕相处,但是一般来说,也几乎每天都能够见上面、说上话。 可是这样的相处,对他来说,已经觉得不够了。 这数月来,他深深的为她的气度、聪慧、见识,还有独一无二的气质所折服,他想要与她——朝朝暮暮,长相厮守。 他小心翼翼的偷瞄思影,她依然安静的坐在青石上,一双长腿蜷曲着折在胸前,出神的望着远方,乌黑的瞳仁似笼罩了一层薄纱,迷蒙而淡漠。 之恩执起她的手来,轻轻重重的厮磨她的掌心,“我都记得,可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思影收回目光,扭头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眼下还有太多麻烦,我不想考虑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不着边际的事情…… 之恩有点失望,一时垂首默然。 “如果……”好一会儿,他仍是不甘心,轻声的问:“如果有一天,所有的麻烦都解决掉了,你可以考虑……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么?”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他一双眸子满含期待,目光澄澈而炽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嗯。”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实在是经不住他的追问,她才不得不应了他,所以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好!”之恩又高兴起来,“就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去,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规划一下吧!” 两人遂又各骑各马,往回赶。 之恩心里的事从来掩饰不住,骑在马上急吼吼的往前冲;思影不紧不慢的吊在后面。他冲出一段,一回头见把思影甩远了,又不得不折回来……如此反复,思影看在眼里,不由得唇角微扬。 “其实,”思影悠悠道,“情况虽然复杂,我的打算却很简单。长远来说,便是让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如此而已。” “呃……”之恩有些犹豫,“其实我觉得……虽然如今朝中,是有很多人与我们意见相左,但敌人……似乎也谈不上吧。” 思影望了他一眼,试探道:“杨志远不算敌人么?” 之恩摇头,“虽然他落得如此下场,但也不必将他彻底否定,他执掌户部那么多年,也做过不少好……” “行了行了,”思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那沈临渊呢?” “沈公就更不是啦,”之恩笑道,“我知道,你是觉得他有私心。可谁又没有点私心呢?沈公是我的启蒙恩师,会一直和东宫共进退,若他都成敌人了,那还有什么朋友。” 思影默然,须臾,长吁一口气,兀自低头策马。 “殿下看谁都觉得挺好。”她没好气道。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之恩一直以来对朝臣的宽宥包容,并不是她曾经以为的不敢动或是舍不得动,而是他始终以善意度人,身边每一个人,他总会发现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好处,并总是记着那些好处…… 之恩愈发笑得深浓,举目远眺——此时雨过天晴,天边遥遥挂着一弯浓淡相宜的彩虹,沿途绿树枝叶润泽,树梢垂着晶莹的水滴,遍野都弥漫着泥土的清新。 更不用说身边还有让他一见倾心的佳人。 一切当然都很美好。 他愉快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思影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罢了,殿下自己考虑便是。” ------ 思影回宫不久,宋子诀便避着之恩,刻意跑来涤心苑找她。 一见了面,宋子诀遂开门见山表明来意,称之恩和姐姐宋梓墨已在帝后出巡前定下亲事,帝后一回来即会筹办婚事,在这之前,希望他们多见面以培养感情。 思影听得十分无语。 “又不是我与宋梓墨成亲,跟我说何意?”她没好气道。 宋子诀面不改色,“我早跟太子说过,他不肯,只好请你出面了。” “我不会出面的,”思影道,“找别人去吧。” 宋子诀气闷。其实他根本就不指望思影会真的去说服之恩跟梓墨见面,他不过就是找一个借口,来试探她心中所想,顺便聊一聊朝中的情势,未来的打算……他尚存一丝残念,想要接近她、亲近她。 宋子诀咬牙道:“如果你对太子没有什么越矩的想法,你就该坦坦荡荡的转达!何必畏缩?” “我对太子没有想法,”思影眉心紧锁,“我也不会转达。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 她还和从前一样,说话冷漠决绝,无任何商量的余地,三言两语拒人千里。 他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看着她了。她还是那样美,不,应该说更美了。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以前是没有的;发髻随意的挽着,散落下几缕碎发,以前似乎也不是这样的;还有她的肌肤,白皙中……仿佛还散发着光彩,以前有么? 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发……一切都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却永不可得。 宋子诀心酸难耐。 “太子……对你越来越好了。”他酸酸道。 “他什么时候对我不好了?” 宋子诀在某些方面的感觉异常敏锐,思影用的代词是“他”,而非从前的“太子”或“殿下”,这当然体现了某种变化。 宋子诀皱了皱眉头,心情更加沉郁了。 他并没有点破,只是语重心长的劝她:“你觉得他对你好,其实根本就是置你于危险之中。他应该把你好好的保护起来,这才是对你好。” 思影望着他,“这只是你的想法。被人像宠物一样保护着活着,对我来说,生不如死。” “像宠物一样保护着……”宋子诀苦笑,“你是在讽刺我,当初那样对你么?” 思影摇头,“我没有说你不好,只是你一直不懂我。而且,你一直自以为你懂我,自以为是的按你的方式来安排我——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宋子诀苦涩的低下头去,片刻,又抬头问:“那么,太子懂你么?” 思影轻轻摇头,“谈不上懂。但至少,他听取我的意见,尊重我的想法。不像你,总是认为我异想天开。” “我只是不想你那么辛苦,那么危险……” 他声音有些嘶哑,话音未落,就沉重得仿佛要消失。从他知道她的身世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她来京城的目的,他知道那条路有多么可怕,希望有多么渺茫!他当然会劝她放弃,劝她保重自己为上,难道这也有错? “你还记不记得,你来东宫的初衷是什么?”他问道。 “没有一天忘记过,我一直在努力。” “好,”他重重的点头,“如果那样的话,你总有一天……还是会离开这里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思影。当他说到“离开”二字时,他清楚的看到,她面上浮现了一丝痛苦纠结之色,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真切的被他捕捉到了。 “不用你来提醒我,”她扭头望向窗外,冷淡道:“再坏的结果,我也一己承担。” 宋子诀怔怔地看着她,他心疼她飞蛾扑火一般的无畏,可是他并不欣赏这样的无畏,也完全不赞同。 “晚走不如早走。” 他一边说,一边想去握她的手。她右手本来自然的搭在桌边,见他突然伸手过来,立刻连人带胳膊一并转开,避之不及,连指尖也没有给他碰到。 她回头盯了他一眼,道:“我这个时候走,跟不来有什么区别?” “我求求你,别再执念了!” 他忽地拍案而起,心中的不甘夹杂着愤怒、嫉妒……还有各种复杂难以言说的情绪,在他的脑子里迸发冲击,他简直痛苦得快要爆裂了! “你知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在查你的身世底细,你以为他们查不出来么?到时候真相大白,你真的会死的……” “人固有一死。”她淡淡的打断他,“没什么好怕的。” “你……”宋子诀忽地升起一个念头,把心一横:“别以为有纪绅护着你就能肆无忌惮!纪绅能是什么好东西,他能心甘情愿护你多久!” 思影猛地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纪、绅!”宋子诀冷笑,“怎么了?别说你不认识。” 她垂眸沉默,长长的睫毛覆住了双眼,他只看得见她煞白的脸,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好一会儿,她扬起头来,问道。 “很久了。”他道,“你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打算要挟我么?” 她仍是嘴硬,明明一个天大的把柄被人捏在手上,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那种不容置疑、不通商量的语气。宋子诀心里一时想笑,一时又觉得心疼极了。 “我刚说了,我知道很久了,要挟你,何必等到今天。” “你没有告诉太子吧?” 他无奈摇头,“这种事怎么能说。”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想让她彻底放心:“以后也不会去说的。” “多谢。” “我也多谢你,多谢你愿意相信我。” 她面上有疲惫之色,闭着眼,微微摇头,“不是我愿意相信你,而是……横竖你早就知道我的底细,足够要我的命,我也不在乎你再知道多一点。” 她两个手指扶着额角,想要站起来。子诀见她身子有些摇晃,正要一把搀住她,却听见外屋珠帘响动,一名侍女匆匆走了进来。 “姑娘!”那侍女本冲着思影要说话,却一眼瞧见了宋子诀,犹豫片刻,只得低声道:“……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第36章 思影倦倦的摇了摇头,“说我不舒服, 不方便见他。” 那侍女应了一声出去了。少顷, 又回来报, 说之恩已经走了。 宋子诀嘲笑道:“真是不解风情。还好你是假的不舒服;若是真的,他可就这么白白错过一个进来安慰你、关心你的机会了。” 思影道:“但我不方便见他是真的,他若强行闯进来,我是不会高兴的。” 宋子诀懒懒的牵起一边的嘴角,表示不屑, “女人都是欲擒故纵的,心口不一。” 说这话时,他唇畔不经意的浮现出一抹邪邪的笑容——那是他一贯的、常对人流露的笑容,是他最习惯的表情, 精致、标准, 无可挑剔, 正如他狡黠的玲珑心思。 思影看着他道:“太子不会像你这么想,他完全信任我。” 宋子诀一怔, 不禁收起笑意, 本能的反问:“我不信任你么?” 思影盯着他道:“你对我的信任,还不及我对你的——” 她话锋一转:“我的印玺和镯子,你打算保管多久?” “……”宋子诀不防她突然提起这个, 一时很不自在,扭开头去回避思影的目光,支支吾吾道:“其实那两件东西……我……” “你留着到底想做什么?” “那你呢?”宋子诀横竖答不上来,索性反问, “你拿去又想做什么?” “我拿回自己的东西,需要理由?” “我就是不知道你拿去想做什么,所以我才不敢还给你!” 宋子诀有些气恼,声音带着被激怒的焦灼。那两件东西实在太重要,他不敢还给她,一则如他自己所说,他担心她会拿去干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情;二则……他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心——若她把唯一留在他这里的东西拿走了,以后在他这里,她就再也没有什么牵念了,甚至,可能连见面都懒得见了。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思影道,“就算你不还我,我也不会回头。” 宋子诀苦笑,“你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还能回头么?” 思影微垂着头,没有应声。他的话,她好像在听,好像又没有。他看着她倚窗而坐,一半侧脸沐浴在明晃晃的日光中,明艳干净;而另一半,则阴霾黯然,成了深邃莫测的阴影。 “子诀,”她忽然抬起头来,开口唤他,“有一件事情,你若知道,请如实告诉我。” “好,”他想也不想便答应,“你说。” “前些日子,因杨志远而起的那一场京城骚乱很不寻常,我想知道——是否与大理寺有关?” 宋子诀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思影接着道:“杨志远一案,是我让太子安排了三法司会审。只是我没有料到,你父亲会有那样一番表现,轻而易举就让大理寺成了如今京城民众心中正义的化身。” 宋子诀渐渐听明白了,眉心的纹路越聚越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摇头而笑,“若我没记错的话,杨志远是你要查的,三堂会审……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安排的。大理寺么,就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好了。至于你怀疑有人暗中策划某些事情……至少,我没有听说过。” 思影仔细的观察了他说话时的表情和细微的小动作——他神色十分坦然,眼神没有丝毫回避和闪烁;唇角倒是游离着飘浮不定的含笑,除了习惯之外,也基本上只是对她多疑猜忌的不理解,仅此而已。 她想了想,说道:“我需要你父亲的支持。” 宋子诀有些意外,迟疑了须臾,还是点头答应:“好,我去跟我爹说。” “不必,”她道,“你告诉我哪里见你爹说话方便,我自己去找。” “呵……”宋子诀怔了一下,挫败又无奈的苦笑,“你倒是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好不好?你要去做那么危险辛苦的事,我怎么就一点忙也帮不上。” “话说,”思影很认真的想了想,“我有段时间没有见到梓菱了,不知她最近怎样?” “梓菱……”宋子诀摇头失笑,“是了,你那会儿是跟她挺好的,行,改天我带她过来陪你玩就是了。” 他凝神思索片刻,忍不住道:“我说,你是不是就喜欢这一类呆呆笨笨的家伙啊?不论男女。” “……” 宋子诀不多会儿便准备回去了,思影起身送他。走出院门时,他突然转过身来,低首轻轻牵了一下她的袖口,低声道: “你离开这里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思影脸色微变,低头将衣袖折回身后,“还早。” …… 快到晚膳时,之恩仍如平常一样来到涤心苑。 他脚步很是轻快,落日的余晖披在他的肩上,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金光璀璨。 自从他和思影第一天坐在一起用过晚膳开始,之后每一天,他都会过来和她一起用晚膳。晚膳过后,他们有时携手在园中散步,有时就窝在小小的偏殿里窃窃低语,这一段两人独处的时间,是两个人最亲密、最放松的时候,也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候。 他不再克制对她的情感,而她,似乎也欣然接受,真是太好了。 思影今日不想出门,于是用过了晚膳,他们便一同转到偏殿,往长椅上紧靠着坐下。思影偏着脑袋倚在他肩头,他们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只觉岁月静好,别无所求。 之恩不是一个擅于聊天的人,忽然想到一件煞风景的事情,脱口便问了出来:“今天子诀来找你了?” 思影微微闭目,“嗯。” “你们说什么了?” 思影眉心紧了紧,仍是闭着眼,没有说话。 “……你别为难,我不问就是了。” 思影睁开眼,仍趴在他肩头,“为什么不问了?” “因为你不想说么,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思影想了想,道:“我还是说吧。子诀让我告诉你,你既然跟他姐姐宋梓墨订了亲,平时就该多见面……” “……”之恩一下子就急了,连连摆手,“没……没有的事啊!” 思影挑着眉头看他,“完全没有?” 之恩十分着急,语无伦次的解释:“以前……以前么,不知是谁……的确有提过这么个事,也是就提过而已,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我父母也没有啊!” 思影道:“我在宋府待过一段时间,好歹接触过宋梓墨,实在不是什么善茬,不建议你选她。” 之恩忙不迭的点头,“当然,当然……” 思影一本正经道:“不过,子诀的妹妹梓菱挺好,比宋梓墨漂亮不说,人也热情活泼。如果你必须选一位宋家女儿的话,我的建议是梓菱。过几天我请来让你瞧瞧,你一定喜欢。” “不许带来!”之恩脸都绿了,“我才不会喜欢……噢对了我知道了,今天宋子诀来过,是他让你建议这个那个的么?你是宋子诀请来的救兵么……” 思影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扬起下巴盯着他,“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怔愣,旋即服软。思影重新埋首回他的胸前,他衣衫的褶皱在她脸颊上轻轻重重的摩擦,微妙的刺激带来奇异旖旎的悸动。她能感觉到他低下头来,下巴尖在她头顶青丝间厮磨,清朗洁净的气息铺天盖地……她一张脸都伏在里面,两边唇角止不住的往上牵动,两腮的笑肌被挤压得鼓了出来…… 此时此刻,她的欢喜如此真实,她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这样欢笑,还会有这样简单、纯粹、发自内心的喜悦。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永远就此沉沦下去…… ——— 思影站在大理寺衙门外的一墙根拐角处,看着一轮赤日一点一点地西垂,终于与白虎门城楼左上角斗拱飞檐重叠,化为一粒金色的圆点。此刻,那一角高高翘起的飞檐便好像镶嵌了一颗金色的宝石,璀璨耀目。 思影掐算好了时辰,从大理寺右边的一扇侧门穿了进去。 根据宋子诀给的信息,这个时辰,宋书洪处理毕了当日的正经公务,便会接待一些私下来访的官员。只是这些比较私密的会面,他绝不会在白天正式上值的衙门正厅进行,而会退居于□□一间偏房之中,非他认为放心之人,一般很难知道那样的地方。 宋书洪为人之小心谨慎,可见一斑。 所以此时此刻,忽然见思影出现在面前,宋书洪自然是惊讶的。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神色自如,仿佛思影前来的缘由和目的,包括她如何得知此地……他全部能够了然于心。 “思影姑娘,”他友善的抬了抬手,一点也没有流露别的情绪,“坐。” 思影依言坐下。 “有事?” 思影点头,“有两件东西,我一直寄存在贵府,如今想要取回来。” “我当是什么,”宋书洪一下子就笑了,“这点事,你不去跟子诀说,专程来找本官?” 宋子诀对思影那点心思,以及两人私底下的来往,宋书洪岂有不知的。他也懒得管,横竖宋子诀又吃不了亏。 “宋公子不肯还我,我只好来找大人。” “哦?”宋书洪微笑道,“什么好东西,子诀如此舍不得?” “一只玉镯,一方印玺,被令郎藏起来了。但若要找,一定能找到。” 宋书洪眯起一双眼,嘴角扬起的微笑渐渐带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深长意味。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 他仍是笑着,可是声音很冷,直接、尖锐,半点情面也没有。 思影能够在这里找到他,必然费了些心思,怎么可能只让他找点东西这么简单? 她一定另有所求,并且,一定还带着交换的条件。 “本官一会儿还有事。”宋书洪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打起官腔,懒懒催促道。 思影一对长眉微微的蹙起,在眉心聚拢成轻浅的纹路。 “宋大人若能替我找来,我会告知宋大人一件重要的事情,绝不会让宋大人后悔——帮我这个忙。” 宋书洪微微一怔,慢慢坐直了身子,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反复的游移逡巡。 这样的打量,并不仅仅是在揣度她的心思;他同时也在欣赏,欣赏一个女子可以美丽到怎样的极致,既冶艳又冷淡,既泰然自若又神秘莫测,既直截了当又不可捉摸……纤细的身体里好像蕴藏着巨大的气场和力量…… 他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 难怪宋子诀那小子,为了她,敢跟太子闹成这样。 “好。” 宋书洪终于点头,“本官答应你,回家翻一翻便是。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 ------ 三日之后,思影收到了宋书洪秘密送进来的手信,称“姑娘的东西已经找到,老地方见”。 宋书洪完全收起了上次见面时的傲慢。思影一进门,他便站起身来迎接,一直将思影迎到座上,自己方才落座。然后,又端端正正的将一个打开的锦盒推到思影面前。 思影打开检查——玉镯、印玺俱在,甚至连她当时用来包裹这两件东西的花色陈旧的布包,宋书洪也原封不动的带了来,还特别在外面加了个精致的锦盒,以示重视。 她查看毕了,将玉镯和印玺用原来的布包包好,收在怀中,把宋书洪用来包装的锦盒推到一旁。 “多谢宋大人。” 宋书洪笑了,“那么,孟姑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思影眉心轻轻一动。 他果然唤她“孟姑娘”,可见她的这两件信物,果然诱引着他前去彻查了她的身世,并且,他对此很有兴趣。 那就好。 她要完成她的使命,最好是有一两个老谋深算、沉稳谨慎,并且举足轻重的人来协助;而之恩和宋子诀这两个毛头少年,是远远不够的;就连纪绅……也不够。 她观察了宋书洪很久,又暗中调查了一些事情,她觉得宋书洪可以。 可是宋书洪何许人也,怎么会轻易的被她捆绑上船?她反复的思考,想到护国公当年旧案,宋书洪彼时人微言轻,没有牵涉其中。因此,即便旧案重提,也对他毫无影响;相反,他还可以浑水摸鱼,借机铲除一些朝堂上的死对头。 最后,她决定铤而走险,对宋书洪亮明身份。 事实证明,她的设想完全正确—— 神神秘秘的请她来“老地方”见面,又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很显然,宋书洪一定也想利用她的身世,来做点什么。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你到底是谁。如今……”宋书洪瞟一眼空掉的锦盒,笑道:“我真是后知后觉。” “我家当年的旧案,是冤案。”思影直接了当的切入主题,事到如今,她完全没有和他拐弯抹角的必要了。 “我知道,”宋书洪笑道,“不过我可没有参与。姑娘若来寻仇,可是找错人了。” 思影道:“刚才宋大人是不是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对,”宋书洪一面大方的点头,一面比了个手势,“请讲。” “不敢太麻烦宋大人。只是以后,若此案重新提请三法司会审,届时,还望宋大人明公正义。” 宋书洪眼中有错愕之色,遂即便陷入沉吟。手指下意识的在桌案上点画着圆圈,眉头一点点的压下来,在额心聚起深刻纠结的纹路。 “姑娘这事,可有告诉太子?” “没有。” “哦?”宋书洪挑着眉,“为什么不找太子?” 他想了想,遂话中有话的,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调侃之意:“以姑娘目前在东宫的地位,只要姑娘开口,太子不会不帮忙。” 思影冷冷道:“若东宫一句话便能重翻旧案,要三法司有何用?” 她一心要公开审理旧案,这自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个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她无法说出口,那便是——她不愿让之恩早早认定自己别有居心,虽然她对他必会有所求,但她希望这一切的发生,能够缓慢、自然,水到渠成不留痕迹。 她甚至奢望着,最理想的情况,是自己既能完成家族平反大事,又可以永远不在他面前暴露身世……但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便让他们终归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那一日,来得晚一些罢。 宋书远听得微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有东宫的支持,尚觉得不够,还想要三法司加持。”他故作沉思,摆出为难的样子,“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怎敢随便允诺?不如……等皇上回来再说,可好?” 思影有些窝火。这宋书洪,当真生了一副弯弯绕绕的九曲心肠,她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盘在他面前托出,他仍反复试探,不肯坦诚,尤其“皇上回来”四个字,一下子刺激到了她潜意识里……最最焦虑、最最恐惧之处。 一切的一切,都必须赶在皇帝回来之前完成,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宋书洪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故意消遣她。 思影道:“前些日子杨志远佛花一案,闹得全城大乱,连京兆尹也挂了彩,当真是一番奇景;幸亏宋大人秉公执法,三堂会审时,表现出人意料的精彩,令人大开眼界。” 宋书洪斜着眼睛看她,目光带着微妙的警惕,仍不动声色,“嗯?” “我很想请教宋大人——三千两一盆的佛花,全京城有多少人家出得起这等闲钱?宋大人可否查证过,真正被骗的人,究竟有多少?为何事情一抖出去,会令整个京城倾巢出动,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说这一番话时,思影是胸有成竹的。京城之前的那一场骚乱,她一直怀疑有人策划煽动,故催着纪绅、琴酒等务必彻查,然而多日来并没有什么进展。后来她仔细翻阅琴酒带回来的调查记录,发现虽没有确凿的铁证,但偶尔……却也浮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只是这些细小的疑点太过散乱,并不能推导出明确的嫌疑者。 于是她作了一个假设——假设这个幕后主使者,就是她最怀疑的宋书洪。在此前提之下,她试着推演了整个过程,发现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所有的疑点都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甚至京兆尹莫名其妙的挂彩,也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与宋书洪精心合演的一出苦肉计。 宋书洪的确是极其小心的人,这等千头万绪的大事,居然都能够做到如此干净利落,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宋书洪沉默的听着她慢声细语,脸色愈加阴沉了几分。 “老百姓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思影也不勉强他承认,“不管怎么样,恭贺宋大人为大理寺立威。大理寺执一国之律法,乃是公义之司,我必然支持。” 宋书洪半眯着眼,心中啧啧称奇。 此时此刻,他方才真正打起了精神,小心且认真的看待她。一席话说下来——她先请求,再要挟,最后又表示合作;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简直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哪里像才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笑了笑,“姑娘的支持,就是东宫的支持,对么?” 思影道:“宋大人目光大可放长远些,我曾经与令郎讨论过一件事情——历朝以来,不乏有奉行‘法为重,君位次之’的时代,三法司威仪凌于君主之上,独立于君主之外。那才是真正政治清明,百姓安居的时代……” 宋书洪忽地大笑起来。 “东宫主政之日,姑娘或许可以只手遮天。可皇上不日回宫——孟姑娘,打算如何自处?” “宋大人不必担心,”思影冷冷道,“皇上若不支持东宫,东宫颜面何在、如何立威?” 宋书洪目光忽地凝滞了,不由得愣了一下。 似一道流星划过天际,他心头被骤然点亮,各种深埋在心底的七零八落的念头、不可明状的企图和野心,被思影轻而易举说出来的一句话启开了所有的可能。 皇帝为何出巡? 之前的一两年,皇帝虽然命东宫主持国政,可是只要皇帝在宫中,之恩一般不敢擅自做主;而文武百官们,逢大事小事,也依然只向皇帝禀报,并没有真正把东宫当一回事。 皇帝出宫,表面是为了巡游、祭天等,但大臣们心知肚明,其实最大的原因就是锤炼太子,让他摆脱皇帝无形中对他的压力和影响,让他独立成长,凭一己之力在满朝文武中立威立德。 既然皇帝如此煞费苦心培养东宫,那么一般来说,便不会对东宫的决定出尔反尔。就算心中不太乐意,表面上……也不得不支持。 宋书洪若有所思。 “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孟姑娘,”宋书洪道,“东宫若能树立威仪,自然是皇上喜闻乐见的。可树立威仪……和自立门户,只有一步之遥,却有本质的区别,个中分寸……很是复杂微妙——” 思影沉默了一会儿,道:“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说得好!”宋书洪击掌称赞,“孟姑娘果然通透。那么,想必孟姑娘……一定不想害死东宫吧?” 宋家和东宫,早就是祸福相依的一个整体。宋书洪可以利用东宫,也时不时会牺牲东宫的利益,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绝不希望东宫真正有什么三长两短。 “宋大人放心。”思影淡淡道。 宋书洪微微的点着头,此时此刻,他已经从心底认可了这一项交易。他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经过大致考量,他初步判断——若成功,对他只有好处;若失败,他也可以撇得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孟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思影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说道:“还请宋大人指点。” 宋书洪会意的笑了,“孟姑娘记住,三法司——可不止一个大理寺。” 思影沉吟须臾,“那两位大人,我不太了解。” “一个一个来吧,”宋书洪笑道,“我先告诉姑娘——刑部尚书马仁,其人奸诈、狂妄,器量小,而且贪生怕死……” 说这番话时,宋书洪一直维持着沉稳的微笑,他甚至还漫不经心的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小口,似在随意的闲聊。 他们当然是得体的,外表光鲜优雅,无可挑剔,他们言必称国家兴衰、生民休戚,而这一切的背后,最大限度的争取自己以及自己一党的利益,才是他们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 一旦自身的利益受到挑战,所有的道德、谦逊、温文尔雅都会荡然无存。 正如此时此刻,宋书洪笑谈间流露出的——对马仁的杀机。 思影静静的看着宋书洪,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这一切! 身在朝堂漩涡之中,派系倾轧,勾心斗角,哪一步不是刀锋噬血,哪一人不是如履薄冰? 所有人都在保全自己,打击别人;保全自己,牺牲别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全,如何图谋将来?一切都是虚谈! 宋书洪见思影沉默,敛了几分神色,道: “我言尽于此,该怎么做,姑娘自己考虑。” …… 思影在天色黑尽前离开大理寺,宋书洪起身相送,走到门边时,宋书洪忽然道: “孟姑娘怀揣壮志而来,令人敬佩。可本人不知,孟姑娘心目中,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他之前一直是用“东宫”指代太子,此时此刻,他明明白白说的是“太子殿下”,很显然,指的是之恩这个人。 思影脚步一滞。 “不劳宋大人操心……” 她不再回头,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单薄的身影快速闪入渐浓的夜色,转眼湮没不见。 ------ 宋子诀那日说要带宋梓菱来宫里陪思影,思影原以为他说说而已,谁知他竟真的送了宋梓菱过来。 宋梓菱平时出门比较少,尤其是宫里,更是从未踏进过一步,看哪里都觉得新奇,每次都玩得十分尽兴。前两三次,她还拜托宋子诀送她过来,之后玩得熟了,她便撇开宋子诀,隔三差五的自行跑来找思影。 一开始,思影还是挺乐意招待她,还送了她好些宫里的小玩意。可思影平日里并不闲,要做的事和要想的事都很多,宋梓菱老是不请自来,她便有些头痛。尤其是每每遇见之恩也在,场面就更是尴尬。 可宋梓菱完全没有觉得尴尬。 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看懂两个人的关系,也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掺在其中有多别扭——之恩和思影说点什么,她便兴致勃勃的凑上来插言;之恩有时候实在想跟思影单独待一会儿,拉着思影要走,梓菱也要跟着一起去…… 之恩刚开始十分郁闷,跟思影说过好几次。思影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加上宋梓菱来得越来越勤,有事无事都往宫里跑,一待就是大半日……之恩渐渐的,也懒得再计较,随遇而安的接受了这一现实。 思影有时会想:之恩这家伙性子真真是极好,换作一般人,大概早就发火了。 她把这话说给之恩听,之恩摊手:“那不然呢?纠结也没用啊,再说这不都是小事么……” 之恩蹲在涤心苑外的草坪上,一边闲闲说着话,一边拿了一根树枝逗雪球团。思影安静的坐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宋梓菱正满草坪追一只粉蓝色的蝴蝶,一时若有所思。 之恩见宋梓菱跑远,连忙丢掉树枝,趁机坐到思影身边,问:“最近怎么了,老是发呆?” “想事情。” “什么事情?” 思影瞥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嘛!” “……” 思影的目光一直随着梓菱移动——她追逐的那只漂亮蝴蝶,此刻正停在一株小黄花上,梓菱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张开双臂猛地一扑—— 宽大的长袖扇起一阵清风,蝴蝶受了惊吓,展翅而去。宋梓菱一脸懊恼,目送着蝴蝶消失在花丛树影中,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缩在长椅一角的雪球团看到宋梓菱往这边走,按捺不住的躁动起来,头颈一圈凌乱的毛发竖得高高的。 平静的生活因为宋梓菱受到冲击的,还有雪球团。思影离开宋府之后,梓菱就再也没有见过雪球团,一别数月,竟然越发亲得不得了。每次梓菱一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捉住雪球团揉搓一番,可怜雪球团原本一身洁白柔顺的毛发,从此就没有再顺过。 可是雪球团依然爱梓菱爱得深沉,这会儿,一见她朝这边来,屁颠屁颠就迎上去了。 思影觉得,这不要脸的猫简直有受虐倾向。 雪球团一跃扑到宋梓菱怀里,两只前爪扒着她的胸蹭来蹭去。梓菱一身香汗淋漓,抱着雪球团笑得花枝乱颤,那欢笑和快乐似有感染力一般,满满洋溢着豆蔻少女的活力和热情。 思影好整以暇的欣赏了一会儿,问之恩:“漂亮吧?” “嗯?” “我说梓菱漂亮吧。” 之恩瞟了一眼,“我脸盲,分不清谁漂亮不漂亮。” “……” 正说着,宋梓菱连蹦带跳的,一转眼晃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在说什么?” 思影道:“殿下说不知道你漂不漂亮。” 之恩:“……!!!” 他急忙对梓菱解释:“我不是在说你啊!” 宋梓菱一头雾水,却有点不好意思,半个脸埋在雪球团雪白的被毛里,羞涩的扭过身去,因跑热了而泛着红晕的脸颊,越发被衬得红扑扑的。 “思影才是真漂亮呢,”她嘟囔着道,“在我见过所有的女孩子里面,思影是最漂亮的。” 梓菱心直口快,夸起人来也很是实在,没有半点花哨的形容,直截了当给予思影最高的评价。 这话之恩很受用,深以为然的点头,冷不防梓菱忽然回头问他:“殿下觉得呢?” 之恩一下子红了脸,“我……我真的脸盲。” 梓菱被逗得咯咯直笑,“怎么会真有脸盲的人呀!”她抱着雪球团坐到思影身边,问道:“思影你信么?” 思影道:“若殿下以后娶的女子貌如东施嫫母,我就相信他真的脸盲。” “呃,这个嘛……”宋梓菱不太接受,若有所思道:“可是……殿下以后要娶的人,不是我们家梓墨姐姐么?” “……”之恩一愣,便急着要解释。思影立刻反应过来,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以眼神制止了他。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整个院子安静下来,连雪球团也有所察觉,胆怯的停了叫唤。 思影看了梓菱一眼,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我娘说的啊!这么大的事,我们家谁不知道嘛!”宋梓菱一脸认真,“我娘说,梓墨是我们家嫡出的姑娘,以后是要明媒正娶嫁入东宫的,不是都订亲了么?” 之恩:“……” 思影道:“嫡出又如何?我瞧她哪里都不如你。” “呵呵……”宋梓菱苦笑,“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啦。我们家所有的人都觉得梓墨优秀得不得了,不然也不会挑她嫁给太子,怎么可能不如我啦……” 之恩实在听不下去,“你们聊吧,别扯我。”说罢转身走了。 宋梓菱感概的看着之恩的背影,悄悄对思影道:“殿下人真的很好,我觉得我姐配不上他。” “是么,”思影淡淡道,“原来你也有心理活动啊。” “当然了!”宋梓菱得意道,“人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思影沉吟片刻,问:“那宋梓墨好不好?” “……”宋梓菱有点迟疑,“……我不敢说我姐不好,但是……她有时候,真的很有问题!” 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牙一咬,附在思影耳边悄声道:“她知道我经常来你这里,抓着我问过好几次,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思影顿时警惕起来,“你怎么说的!?” “我只说了逗猫看书,跟在咱家时一样。可她好像不太满意,还问太子殿下有没有经常和你一起。” 思影眉心紧锁。她虽不怕宋梓墨,但毕竟眼下已经千头万绪,没有必要徒增一个眼中钉;更何况,宋梓墨行事诡谲莫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不想为区区一个宋梓墨付出代价。 “你别担心!”宋梓菱见思影沉默,晃着她的胳膊嚷道,“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就是嫉妒你经常可以见到太子呗!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编,但我一直都跟她说没有看见过太子。” 思影微微摇头。以宋梓墨多疑的心思,她当然不会相信,也一定不会就此打住。事情必没有梓菱想的那样简单。 “思影……”梓菱见思影面色沉沉,不由有些怯怯的,“我……是不该这样说么?” 思影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过头,认真的看着她。 “你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她严肃道,“但以后,希望你尽量不要再来东宫,这样对你、对我、对太子都好。” 宋梓菱愣了一下,慢慢黯然垂下头去,两手轻按在雪球团身上,一下一下的揉捏雪球团的脊背,舒服得雪球团嗷嗷直叫。 “最开始……可是你请我来这里玩的……” “没错。”思影不客气的说道,“但如今看来,我不应该请你过来,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 宋梓菱呆呆的望着思影迅速冷漠下来的脸色,眼眶微红。 思影只作不见,问:“你可听得懂我的话?” 宋梓菱似懂非懂,因思影逼问,才不得不点了下头,“那么……太子殿下还会娶梓墨么?” “别管那些事!” 思影心中烦躁,“他娶不娶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宋梓菱吓了一跳,嗫嚅道:“我还是觉得……我姐配不上太子……” 思影两只手摁住额角,只觉得头痛不已。 “你回到家……万万不可说这种话,要让你姐听见了……”她停顿了一下,闭目摇头,“……我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宋梓菱怯生生的从长椅上起来,将雪球团放到草坪上,站在思影面前,双手交叠在身前,满脸委屈的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如果有时候……我是说有时候、偶尔,我实在很想念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可以……” “最好不要见面。” 思影面无表情的打断她,低头瞅了一旁一脸茫然的雪球团一眼,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把这小猫送你。虽然这猫是你哥送我的,可是在我这里养了这么久,也算是我的物件了。送给你,无聊的时候留着玩吧。” 像是听懂了思影的话一般,雪球团娇羞的挪着小短腿,一个劲往梓菱的裙下钻。梓菱赶紧弯下腰,将雪球团一把捧在怀里,雪球团便就着她的手势,往她脖子、胸前不停的厮磨,如在互相取暖一般。 “他不是物件。”宋梓菱忽然对思影道,“更不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赏玩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懂得高兴和伤心。你喜欢他,他才喜欢你。” 她站起身来,转身朝院子外面走去。 “我不会再让他被送来送去了。” 第37章 思影心烦意乱的返回东宫找之恩。 东宫正殿空无一人,径直穿过大殿, 后院便是弯弯折折的九曲回廊。思影刚走了几步, 便见拐角栏柱后面晃出一高大人影, 无声无息的朝她飘过来。 那人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一身御前侍卫装束,一脸肃杀,冰冷阴沉犹如阎罗。 思影定睛一看,居然是琴酒。 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命令琴酒:“你马上把纪绅给我找来。” 琴酒冷冷盯着她, “你今天吃错药了?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轮廓分明的唇线像剑一样锋锐,说话时,嘴唇动的弧度很小很小,细微启合间, 一口银牙若隐若现。 思影怼不过他, 拉下脸来, 转身就走。 琴酒在她身后道:“你不是要见太子么,又去哪里?” “我现在要见纪绅。” 琴酒在原地顿了一霎, 忽地跟了上来, 挡住她的去路——动作之迅捷,仿佛一只漂移不定的幽灵。 可是一旦站定,不论任何地方、任何情况, 他必然立刻恢复笔挺、彪悍、纹丝不动的姿态。 就像一只振翅翱翔的苍鹰忽地停落,一瞬间便能完全收起翅膀一样。 琴酒道:“纪大人并不希望你主动找他……” “与你何干?” 思影冷冷的打断他,一双桀骜又妖艳的黑眸闪着冷淡的微光。 琴酒皱了皱眉,敛眸回避她的目光。 ……思影盯了他一会儿, 看得出来,他稍微有一点儿不自在。 反正他都招惹自己好几次了,她索性也挑衅挑衅他吧。 她于是得寸进尺,恶作剧一般扬起脸来,故意从上到下打量他,目光恣意、放肆,又毫无顾忌—— 嗯……他的五官,还真真生得深邃冷峻,有如刀刻;身板也高大魁伟,彪悍有力,一点也不输给纪绅……不,若论年轻健壮,他明显比纪绅更胜一筹…… 但是他和纪绅,有着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气质。 思影目光幽沉而涣散,说不清是在观察还是欣赏。 “琴酒,”她忽然开口,“你别跟着纪绅了,跟着我,如何?” 琴酒愣了一下,阴着脸道:“自己朝不保夕,还想拖我下水,做梦吧你。” “若你跟我合作,我个人未来生死祸福——我保证,绝不牵扯你。但我能许给你的,一定比纪绅更多、更有价值。” “如何?”她上前一步,问道。 琴酒下意识的后退,一时沉吟。 思影静静的等着他回答。她还真不是突发奇想,一直以来,她都有一种感觉,觉得琴酒和纪绅,其实并非同类……她不止一次大胆的猜想——抑或,他们真不是志同道合之人。 就赌一把,又如何? 思影有些鄙夷的想——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他把这事报告给纪绅么,纪绅能怎样?恶毒的威胁自己?再不济,又掐自己脖子……横竖就这几招,难不成他还能杀了自己? 可一旦她赌赢了,一旦琴酒真的动了心念,她即可投其所好诱之,只要利益契合,她相信,她一定能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半晌,琴酒淡漠道,“我对合作方要求很高,不知你……到底能给我什么?” 思影不假思索道:“纪绅那个位子,你想不想?” 她十分轻巧的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如同大势在握,胸有成竹。世俗之人,谁能抵挡功名利禄的诱惑,哪怕只是描绘一座虚幻的空中楼阁,也足以让他们为此拼得头破血流。 权力面前,病猫也能变成老虎,何况是琴酒。 虽然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怎样才能把纪绅拉下来,把琴酒送上去…… 但只要琴酒接受,至于具体怎么操作……后面慢慢再打算得了。 思影并不是一个要等所有条件都具备、所有事情都被安排好,才会迈出第一步的人。她行动力很强,确立目标,作出决定,便根据现有条件计算存在的差距,缺什么、缺多少,一一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就像她一开始来到这京城、住进这东宫,她也并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将是什么,直到一步步走到今日,未来的方向不也逐渐清晰、逐渐豁然开朗了么? “别拿那一套来哄我,”琴酒淡淡道,“寻常物件,我不稀罕。” “寻常物件……”思影皱眉瞥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琴酒略略环顾,见四下无人,便倾身贴近思影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要你。” 思影一惊,猛地退了两步,登时警惕,“你这猥琐的想法,可让纪绅知道过?” “你把纪绅搬出来做什么?”琴酒冷笑,“你跟我合作,不就是想绕开纪绅么?” “……罢了,”思影切齿,“既然你不接受,不勉强了。” 她说罢快步往外走,琴酒大步追上,长臂一伸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拖拽回来。 “我何时说了不接受?”琴酒定定道,“是我的条件——你不接受。” 思影心下恼火,“你想得美!” ……这时回廊尽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从书房的方向涌出来,手持拂尘开道的太监走在最中间,其他的宫人侍卫随即依序到位,分列在回廊两侧。 一瞧这阵势,思影知道之恩出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琴酒扭头看了一眼,沉吟须臾,低声而快速的对思影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倾尽一切帮你。” “你……” “你自己考虑。” 思影还想说点什么,琴酒已迅疾离开,悄无声息的混入侍卫中,齐整列队,不动如钟。 …… 之恩很快出现了,只是身边还跟着一人——沈临渊。 之恩大老远便看见思影在回廊上徘徊,连忙三步并两步,欢天喜地的奔了过去。 沈临渊被之恩撇在后面,倒也一点儿没急眼,仍泰然自若的背着双手,慢慢朝这边踱过来。 思影的心思还沉浸在套路琴酒不成、反遭胁迫的挫败感中,一时无精打采,直至之恩和沈临渊走近,还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 沈临渊冷冷的剜了她一眼,思影以为他多少会说点什么来恶心自己,然而沈临渊什么也没说,甚至连正眼看她都没有。 思影勉强打起精神,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找之恩,原本是为了跟他倾诉宋梓菱的事,然而眼下沈临渊在旁,倒也不方便多言…… 正想着,之恩开口就问:“宋姑娘走了么?” 思影:“……” 沈临渊侧目,“宋姑娘?” 之恩忙解释:“是子诀的妹妹,梓菱姑娘。” 沈临渊皱了皱眉,鄙夷的“哦”了一声,淡淡道:“她也配姓宋么。” 他一面说一面微微摇头,朝之恩稍事拱了拱手,“老臣还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刚才跟殿下说的事情,殿下可别忘了。” 之恩连忙称是。 沈临渊转身而去时,目光堪堪扫了一眼思影,思影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清晰的看见那目光里……满满都是厌恶。 之恩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头执过思影的手来,十指相扣。 思影轻轻摩挲他的掌心,问道:“沈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唉——”之恩长叹,“一言难尽哪!” 思影勾勾他的手指,拉着他往外走,“回去再说。” 她说的“回去”指的正是回涤心苑。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习惯并默认了这一说法——他们最常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涤心苑,那里俨然已成为他们共同的小家,是他们安静独处、放心聊天的地方。 思影余光瞄了琴酒一眼——他一如既往的直挺挺站着,一双眼定定盯着正前方,连睫毛都不动一下,面无表情与平日毫无二致。 思影暗暗磨牙。 ——— 回涤心苑的路上,天色越发暗了。思影携着之恩的手,一路走一路顺便问了沈临渊的事情。 之恩全部如实相告——只道自从杨志远革职,沈临渊就一直忙着举荐户部尚书人选,隔三差五便前来纠缠云云…… 思影一脸嫌弃,“贪得无厌。”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之恩摊手道,“横竖不可能他说用谁就谁,只是我不好直接拒了他,只能先敷衍着。我说我没什么意见,但是得等父皇回来才能决定……” 思影认真听着之恩的每一句话,正酝酿腹稿,准备发表意见,忽然听到“父皇回来”四个字,心脏猛地一跳,连抓攥着之恩的右手也不由自主的紧了一把。 之恩一愣,“……我说错什么了?” 他察觉思影的异样,低头欲细看她的神色。思影忙推开他,随口道:“没有……” 之恩不依,“那你怎么脸都白了?” “……我本来就白。” “……” 之恩还在一旁絮絮叨叨,思影却焦灼的再也听不进去,脑中嗡嗡的乱成一团麻,户部尚书什么的全部抛在了脑后。 “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她试探着,轻声问。 “早着呢,”之恩无奈道:“他们打算在吴会离宫暂住。江南气候温暖湿润,母后特别适应,父皇便准备多待一段日子,大约过完冬季,明年二三月的样子才回来吧……” 他忽然话锋一转,问:“思影,你几岁了?” 思影没工夫细想他的意思,随口道:“你不知道么?” “子诀以前说你今年十四,但我觉得不像啊,”之恩晃着她的手,“你告诉我呗。” “……”思影瞪他一眼,“什么叫不像?” 之恩认真而实诚的答道:“我觉得你看起来起码十□□了。” 第38章 思影知道自己心智早熟,又天生大高个儿, 较之那些还稚气未脱的十四岁姑娘, 她的确是过于死气沉沉了…… 可是被之恩这么一说……虽然他没有恶意, 思影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自己有他说的那么老气?! 之恩见思影低头不吭声,得意道:“被我猜中了吧,果然没跟子诀说实话吧,快告诉我,你到底十八还是十九?” 思影今天一连受了几次刺激, 心情本就低落,默不作声将他的手撇开,加快脚步往前走。 “……”之恩愣了一下,连忙趋步跟上, “……是我说错了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猜多了年纪, 忙不迭的解释:“呃, 我……我随便乱猜的,猜得不对你纠正我就是了么, 何必生气……” 之恩不会甜言蜜语的哄人, 只知道实实在在的就事论事,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思影依然没有回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回到了涤心苑。 之恩一进了院子便四下张望, 口中问道:“小猫哪里去了?” 如果雪球团此刻迎出来凑凑热闹,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倒也是不错的。 思影脚步一顿,“被我送了。” “……送了?”之恩甚是惊讶, “为什么?” 思影想了想,还是简单的同他解释了,顺便,又把宋梓菱的事情挑拣着说了一点。 思影慨然道:“只怕以后,很难有机会跟梓菱见面了。” “原来如此……”之恩听明白了,笑眯眯道,“这样也好啊,她老过来,真的挺不方便的。” 思影瞥他一眼,“那小猫呢?” 之恩不以为然,“送了就送了呗!” 在之恩看来,雪球团也是一个坏透了的家伙。他每晚过来涤心苑,本来只想静静和思影待在一起,可雪球团总跑来捣乱,在他们面前又抓又挠又扯着喉咙嘶叫,上蹿下跳的刷存在感,相当破坏气氛。 这一下子就打发走了俩,真好。 之恩唇角止不住的上扬,心情复又变得轻松愉悦。 思影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不由得微微摇头。 之恩见思影面色有所缓和,方敢小心翼翼的去牵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他便一双手都握过来,将她整个右手紧紧包覆住……他很喜欢这样熨帖的姿势,因为思影的手总是很凉,每一次慢慢的捂热、她冰凉的手在他掌心一点一点变得温暖的过程,他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心跳越来越趋于一致、越来越亲密和接近…… “思影,”好一会儿,他低声道:“你别生气。” 思影知道他在说什么,轻轻摇头,“并没有生气。”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她仍摇头,“没有,你别问了。” 她心情低落,从来不是因为他,却只能在他面前宣泄情绪。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半晌,之恩轻声道:“我有一个妹妹,她也是十四岁,可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小孩子……” 思影转头望住他,沉默。 他眸中有分明的心疼,叹道:“若你们当真同龄,你实在比她成熟太多太多了。” 坎坷使人深刻,苦难使人早熟。 之恩很清楚这个道理——尽管他并不愿说出口。 思影问道:“你妹妹,也跟你父母一起东巡么?” 之恩摇头,“她和弟弟一起跟皇叔去南海玩了,应该快回来了。”他望着她微笑,“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思影不止一次的听母亲说起过——那位与她同年的嫡长公主。那时候孟家出事,祖父和父亲相继遭诛,母亲腹中尚怀着她,不得不跟随被贬的外祖仓惶逃离。皇帝自然知道腹中胎儿是个后患,第一反应就要斩草除根。幸而彼时这位公主刚刚出生,皇帝一念之差没有下手,只派人跟踪监视。后来得知生下的不过一名女婴,便也罢了,再后来,连监视的人也渐渐撤走了…… 母亲从来不感念任何人,惟有提到这位公主时,会说两句诸如“还好那会儿她出生,否则皇帝只怕真的要大开杀戒,不见得会放过我们”云云…… 思影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位公主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 “思影,”之恩紧一紧她的手,微红着脸道,“我们的婚事……得等到明年父母回来后才能办呢。明年的话……你也才十五,没有太耽误你吧?” “……”思影微微一怔,转头对上他认真又热切的眸子……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垂首无言。 “思影?” 之恩有些不安,低声道:“每次我一提婚事,你就不说话了……” 思影叹道:“你能不想那么远么?” “……也没有很远啊!” “不要再问了。” “……” 思影知道,不管什么事情,也不管他有多好奇多想知道,只要她说别问,他就真的不会再问。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必问。且顾眼下、及时行乐,是她认为彼此最好的相处方式。 …… 两人经过庭前一棵葱茏大树,思影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树枝上多出了两条拇指粗的长绳,垂落的下端分别穿过一块平放的宽大红木板,晃晃荡荡的系在那里。 “这是什么?”思影问道。 “这是什么???”之恩没想到会有人问这种问题,惊讶得脱口就道:“你没见过?” “没有,”思影眼中有复杂的情绪,“不过看形貌,应该是秋千吧。” “……你没见过秋千??” 之恩瞪大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居然有人没见过秋千? “书里还是读过的。” 思影一边淡淡应着,一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手握长绳摇晃几下——相当结实;低头又摸摸红木板,亦十分平稳。 小时候,母亲和外祖从不给她任何玩具,她本也不是贪玩的孩子,一般的玩具倒也不惦记,唯独对秋千颇有些憧憬。她看过不少关于秋千的描述,荡秋千是一件极富有美感的事情——尤其是女子,“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长长的裙裾随风摇曳,飘然有如天仙…… 这个小小的心愿一直没有实现过,后来年岁渐长,需要思考的事越来越多,渐渐的,自然也淡忘了。 多年后回忆起曾经的小小心愿,思影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她试图坐上红木板,双腿放下足尖着地,又伸长手臂去够两侧的长绳,却发现十分勉强。 “这也太大了吧。”思影道。 之恩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解释:“其实……是……两个人坐的。” “……”思影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还不过来。” 思影朝右边挪了挪,留出木板一半的空位,向他伸出手。 她举头望着他,眼中有深浓意味……她在饶有兴致的望着一个人的时候,眼里会不经意放射出妖冶如狐的光芒……似邀请,又似挑逗…… 之恩一脸羞赧,几乎不敢和她对视,慢吞吞的磨蹭过去。 思影牵着他的手,摁着他坐下来,道:“我下午出门时还没这东西。” 之恩红着脸轻轻点头,“知道你怕吵,特别叮嘱了宫人,一定要趁你不在的时候把秋千扎好。” 思影一双手圈到他腰间,身子斜斜的倚靠到他怀里,双足有一搭没一搭的蹬地,带动秋千架一下又一下前后轻摇…… 之恩将她左手从自己腰间扒下来,手把手教她如何握住身侧的秋千绳索,“一定得抓紧绳子,不然小心掉下来。” 思影不屑,仍回头往他怀里钻,一双手更加紧密的拥住他,“你抓紧绳子,我抱紧你,有什么问题?” “……”之恩再也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痴望着她。思影微仰着头与他近在咫尺的对视,饶有兴致欣赏他羞红了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腾出右手,指尖轻轻撩拨他浓长的睫毛,又滑到他鬓边来回轻抚,另一只手从他腋下缠上来,绕过后颈将他脑勺往前摁…… 思影眼中燃着炽热的星火,妖艳又狂野…… 她屏住呼吸,下巴微微一抬,朝他唇上印了过去。 他浑身猛烈一颤,本能往后缩了一下,可是后脑勺被思影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她似在试探,温凉的唇瓣轻贴着他,干涩的唇纹慢慢的、细细的在他唇上摩擦……带来极度微妙、不可言说的刺激…… 之恩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思影轻轻噬咬他的上唇,伸手掐他下巴,迫使他启开唇齿…… 他眉眼终于慢慢低垂下来,放任自己同她恣意交融……一双手丢开了秋千绳索,在她脊背、后腰逡巡游走,他小心翼翼的捧着她,体会这妙不可言的滋味,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心想要完全拥有她…… 她眼睫微微颤动,有如轻羽拂面,彼此唇舌交缠中,断断续续的溢出不知是谁发出的、此起彼伏、低低浅浅的喘息……这一切令他意乱情迷,一阵一阵的挠起他心底麻麻的酥痒和躁动…… 他还想要更多。 思影一开始还按着他的后脑,不知什么时候反了过来,整个人反被他紧紧压制在了怀里,被他铺天盖地的热烈气息包裹……不仅如此,他还在一点点往这边倾轧,难分难舍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思影足尖垂到地面,轻点两下…… 秋千架晃动起来,没有任何支撑的之恩一个不防,重心突然一歪,险些栽到地上。 思影眼疾手快的抓住身侧长绳,将两个人稳住。 趁他还没回神,她轻而快速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起身道:“我要回屋了。” “……”之恩仍坐在秋千上,怔怔的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思影未再多言,转身朝屋里走去。 之恩反应过来,起身快步追上,从身后紧拥住她,低头亲吻她微微凌乱、散着淡淡馨香的一头青丝。 “思影……” 他喃喃轻唤,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无法形容的不舍。 她仍背对着他,隔着彼此的衣衫,她能够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热烈。 思影微微抬首,仰望夜空,几点疏落的星子缓缓西移,一弧晦涩的残月躲藏在层层灰色云雾背后,若隐若现…… 又是一天过去了。 她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严冬,如今盛夏将过,庭院里碧翠似绢的芭蕉叶,已渐生几分萎靡之意…… 她回头,扳过他的脸来,朝他唇上浅尝辄止的轻触一下。 “明天再见了。” 第39章 思影去了纪绅府上。 说来,纪绅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 思影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思影还是第一次去纪绅的私宅, 门口守卫并不认识她, 拦住她反反复复的仔细盘问了好久,又让她在门外站着干等一个多时辰……最后,纪绅千呼万唤始出来,沿着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将她接到一间隐蔽阴暗的小屋说话。 思影暗暗惊诧, 这表面看似寻常的宅邸,居然还设有这等机关。 看得出来,纪绅对她的到来很有些猝不及防,一脸的不高兴。 “你来干什么?” “最近没怎么看见你。”思影道。 “哟, ”纪绅来了兴致, “怎么, 想我了?” “……”思影不想跟他瞎扯,开门见山道:“刑部尚书马仁, 我不想再看见他。” 纪绅目光一凛, 警惕的盯着她,“所以?” “帮我收集些他的事情。”思影道。 思影见马仁的次数并不多,可每一次, 都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尤其上次见宋书洪,他还特别点过马仁的名字,称其奸诈、阴险,又心胸狭窄、贪生怕死…… “我说你悠着点吧, ”纪绅一脸漠然道,“刚搞完杨志远,又盯上马仁了……就因为他当众骂过你?” “一般人倒也罢了,可马仁执掌刑部,三法司之一。他对我有敌意,我怎么办事情?” 推动三法司重审十几年前的家族旧案,来为家族平反,是她已经明确要走的路,虽然这条路无比艰难、阻碍重重,可是她细细筹谋过,觉得也不是办不到——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全面取得三法司的支持。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里面,一个敌人也不能有。 大理寺卿宋书洪已经明确表态支持她,都察院又是纪绅的人,如今,就只剩下刑部…… 纪绅冷阴阴的盯着她。 “你最近蹦跶得有点太厉害了,好自为之吧。”纪绅懒懒道,“好好在太子身边待着,来日方长。” “……长?”思影蹙眉,“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纪绅道:“你别干不要命的事,怕皇上做什么?” 思影瞪着他。 “你什么意思?” 思影耐着性子道:“你说过,我家平反一事,包在你身上。” 纪绅不以为然,“你已经那么能干了,我还能包什么?” “你想出尔反尔……” “安分点!” 纪绅冷冷打断她,“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安排你进东宫,给你铺路,替你打点,助你扫除障碍……你如今都把太子拿捏在手里了,太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对你言听计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 “那并不是我的目的。”思影道。 “不是目的,却是手段。”纪绅冷笑道,“你好好把太子抓住,等太子未来即位,整个朝廷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完全可以只手遮天……到时候,你家那点小案子,还不是你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听纪绅如此漫无边际的忽悠,思影岂能不恼,脱口就道:“未来那么长,多少不确定的人事,你能等,我不能等!” “所以我才叫你安分点。”纪绅漫不经心道,“乖乖的,不要成日惹是生非,你所谓的‘不确定’,自然就能降低到最小最小。” 思影听出他话中避之不及的推拒,一时有点吃惊。 自从她在纪绅的百般撺掇下……当然,也是她自己的意愿——不管怎么样,她来到东宫这数月,纪绅始终和她保持着联系,并且不遗余力的配合她做了不少事情。 她一旦遇到麻烦,只要找他出面,他基本不会拒绝。次数一多,她自己也觉得,这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比如,沈临渊和宋梓墨查她身世一事,就是纪绅第一时间透露给她的。而且,那两人至今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她相信,必有纪绅从中阻挠。 后来她又跟杨志远怼上,也找纪绅想办法。纪绅一出手就爆了个大料,迅速将杨志远拖下马来,又快又准的效率令她非常满意。 除此之外,思影这一路走来,树敌不少。有很多都在暗地里查她的底细,想要对她下手……纪绅也私下透过各种渠道提示她。 毫无疑问,纪绅的许多行径,令她非常憎恶。可是,这数月以来,他到底对她协助的多,掣肘的少。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是他的重要棋子,他会竭尽全力保她安全。 这一点,她还是能够清醒认识到的。 可是大约之前配合得太默契,她几乎都忘了——他们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 只是事到如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令他开始提防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开始敷衍、开始不认同了呢? 思影深深吐纳,极力平静情绪,沉下心来仔细的思考。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纪绅见她沉吟不决,脸色愈发变得阴沉起来,“我听说,你还去找了宋书洪?” 思影蓦地抬头。 “琴酒告诉你的?” “有什么问题么?”纪绅摊手道,“又快又准的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不就是他的职责么?” 思影咬牙沉默,心下无比烦乱。 “不许去找这些人。”纪绅冷冷道,“再让我发现,饶不了你。” “为何?” “你不必知道。” 思影紧盯住纪绅,一双明眸像被冷冻的星火,渐渐变得灰暗、冰凉,毫无温度…… 半晌,她一字一顿的告诉他—— “我为了什么来到这京城,你是最清楚的。从我踏出这一步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再没想过后路……” 纪绅微微蹙眉,沉默的看着她。 “我一生都在为家族平反作准备,这件事,是我活着唯一的寄托,东宫也好,太子也罢,都不足以麻痹我……你若断绝我这个希望,我一定跟你鱼死网破,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包括这条性命。” 说这话时,她面如灰土,声音轻细、低沉,斩钉截铁中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 纪绅能听出这话里的分量。 他有些头痛。 鱼死网破这种话,她上一次也说过,他只当是气话;然而这一回,他不再这么想了…… 最开始知道她去主动接触宋书洪,他第一反应是惊慌——他发现她似乎越来越懂得如何去与朝廷高官打交道,如何诱之以利、胁之以威,来拉拢他们…… 他虽知道思影聪慧,但也知道她一直在远离朝廷的荒芜边陲长大,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历练,根本不懂官场规矩。 还记得他第一天带她进京,她尚且懵懵懂懂,还愣头愣脑的照着母亲留给她纸条上的名字,挨家挨户敲门请求帮助……这种幼稚的举动,让他好笑之余,又觉得甚是放心。 谁知时隔数月,她竟有了如此惊人的成长。 纪绅十分不安。 思影是他放的一条长线,所以他始终着眼长远,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来筹谋,又是栽培她,又是为她铺路……可如今还没有开始用,她很可能就不再需要他,将他弃之如敝屣不说,甚至还可能反目成仇。 他无法接受把自己精心布设的棋子变成敌人,况且,以如今的情势来看,若真跟思影硬碰硬的杠上,自己未必能够占到多少便宜。 他怎么会做那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事呢? 鱼死网破什么……他是不能接受的。 纪绅沉默了一会儿,言语复又变得温存起来:“我当然知道了。你家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我会帮你想办法,只是我不希望你瞎折腾,白费力气不说,还把自己搭进去。” 思影摇头,“我不能坐等。” 纪绅挑一挑眉,“我明白,你放心。” “那三法司……” “不要去管什么三法司。”纪绅和颜悦色的打断她,“所有的事情交给我,我来办。” “……” 纪绅起身到案边,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清茶,递到她手边。 “来,说点高兴的事么,别那么激动。” 纪绅当然知道思影很讨厌他,但那有什么要紧,横竖……她需要他,只要这样的需要一直存在,他们的关系,就能维持微妙的平衡。 他这几十年,也算阅人无数,倒也通晓人情。凭他个人的经验,大凡世俗之人,要么追逐功名,要么追逐荣华富贵;若是女子,还有希望求得真情相待一心人的…… 偶尔也会碰到什么都不想要的人,这一类人,是最最麻烦的。 目前看来,思影显然不稀罕功名和荣华,甚至许多女子渴望的一心人,她好像也十分不屑……但还好,她到底不是什么都不想要。 为家族沉冤昭雪,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把柄和弱点。 就凭这一点,他就能一直牵制她。 纪绅见思影接下茶杯,便笑道:“我听说,前几天,你跟太子在秋千上……很是亲密?”他一脸暧昧,语气轻柔绵软,“还欲擒故纵,有两下子么。” 思影皱眉,“又是琴酒告诉你的?” 能发现他们那么私密的举动,又能把这话传给纪绅的,当然就只有琴酒。 联想到琴酒几次三番对她提出的下流要求,思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思影道:“不是我欲擒故纵,是太子本就没有非分之想——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纪绅挑眉而笑,“说的是我么?” “……” 思影指的当然是琴酒,却不想纪绅竟抢着对号入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纪绅一脸猥琐,凑近她低声道:“那是太子没有尝过那滋味,等他尝过了,他一定会天天想、时时想……你倒是别一直吊人胃口,什么时候也给尝一尝么……” 思影眉头紧拧,厌恶的避开他。 “话说……”纪绅目光微微敛了几分,勾着半边唇角诡异的笑,“你今天提了琴酒两次,以前从未有过,怎么回事?” 思影心烦道:“你不妨问他自己。” “我当然会问,”纪绅道,“不过我也警告你,别想打琴酒的主意,他不会听你的;再说了,琴酒也不近女色,铁板一块,跟你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琴酒不近女色?” “你这话什么意思?”纪绅微有警惕,“难不成,你觉得他看上你了?” “……”思影没好气道:“我看上他了行么。” 纪绅目光微沉,一时停了言语。他并不认为思影这话仅仅是个玩笑,或者……他觉得玩笑之余,也许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其实最近几次,他莫名觉得琴酒似乎有点不对劲,可他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反正……就是感觉有问题…… “当然不行。”纪绅淡淡道,“小姑娘家,矜持一点。” 第40章 思影从纪绅府上出来时仍走之前那条密道,重见天日时已经日暮西垂, 她略略整了一下衣衫, 正要离开, 却见一瘦一矮两个人,远远的朝密道口奔了过来。 那两人不过最寻常的京城百姓打扮,落人堆里乍一看毫不起眼,可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都蓄着两撇翘翘的、完全异于中原人士的小胡子, 说起话来一撅一撅的,十分滑稽。 两人一开始并未发现思影,兀自用奇怪的语言叽里呱啦的交谈,然而一见到陌生人, 立刻便有些不自在, 一边走一边警惕的打量她。思影见两人面色不善, 本还有点担心,然而那两人显然并不打算滋事, 甚至低头加快了脚步。 擦身而过时, 思影嗅到奇怪的气味,忍不住侧目,竟发现两人衣裳都沾着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思影心头一惊,欲细看时,两人身影已倏忽闪入密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气味, 那形貌,硫磺无疑。 思影心中惊疑,慢慢往回宫的方向走。 拐了两个弯,方出了纪绅宅邸所在的街巷,一抬头,见前方一个阴暗的转角处,琴酒直挺挺的立在那里。 思影想了想,便走近他,“你怎么在这里?” 琴酒冷漠的看着她,“这话应该我来问吧。” “……”思影见天色渐晚,不想在这里与他起无谓的口舌之争,皱眉睨了他一眼,拂袖欲行。 琴酒见她要走,便嘲讽道:“哭丧个脸,想必……”他往纪绅宅子瞅了一眼,“交涉得不怎么顺利吧。” 他微微俯首,在思影耳边低声道:“是不是每走一步……都觉得很艰难?” “与你何干?”思影见不得他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兀自快步越过他,打算自行回宫。 琴酒在她身后道—— “护国公沉冤昭雪一案,纪绅绝不会真正帮你。” 思影猝然止步,猛地转身回来。 “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琴酒道,“好好想想吧,纪绅的本意就是要你一直待在太子身边,做他的耳目。你办完事一走了之,置他于何地,他这么费心培养你做什么?” 思影骞眉默然,半晌摇头道:“他的计划,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从未对他说过……我要离开。” 琴酒冷笑,“你当纪绅是傻的么,你说什么他都信?他心里太清楚,你为家族翻案,迟早会将身世公之于众……参照你之前的行事风格,你应该会把这件案子办得朝野皆知,引起的震动越大越好。等到皇上回来,平反已成定局,就算皇上并不情愿,但为着朝廷稳定,为着民众攸攸之口,尤其,为着东宫的颜面……最终,皇上不得不默认这一结果——” 琴酒停顿片刻,道:“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对吧?” 思影沉吟须臾,“有什么问题么?” “但是你呢?” 琴酒举目远眺,“以皇上多疑的性情,他必然认定你是一个居心叵测、极度危险的人物,他怎会放任你留在太子身边?他不见得立刻处置你,但他绝不会放过你,一有机会,他就会把你大卸八块。” “无妨,”思影心平气和道,“走到这一步,我早就没有了退路。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杀也好剐也好,我没有任何遗憾。” 琴酒颔首,“这些,纪绅也想过;并且,未来各种可能性,他都反复推演过了。” 思影皱眉看着他。 琴酒道:“不管你是离开还是被杀掉,都不是纪绅想看到的结果。他只希望你安分低调,永远隐姓埋名,稳稳当当在太子身边待下去,惟有这样,他才能通过你长久的控制太子。” 思影沉默良久,“你的意思是……纪绅一直信誓旦旦的,说一定帮助我家平反……只是说说而已。” “不然呢?”琴酒道,“他当初不拿这个哄你,你会心甘情愿跟他来京城,又去东宫潜伏么?” 思影忽然想起,她刚来到东宫那会儿,纪绅曾经主动借来当年护国公一案的绝密文档,供她查阅真相。因为这件事情,她一直有点小小的感激,也始终认为纪绅对她要为家族平反一事,是持积极鼓励态度的…… 琴酒似看出她所想,“是了,他或许会给你希望,给你点甜头,不过是哄你安分。你慢慢就会发现,你永远不会有实质进展,就算你自己去想办法,他也会阻挠你,不可能帮助你。” 琴酒继续说下去:“换言之,你在宫中的路,只能按照他事先设定的去走——比如,你跟太子如胶似漆,他喜闻乐见;你在朝中有了危机,他也一定会帮助你保护你;但是,你要私底下去找三法司,想要为你家平反真正做点什么……他绝不答应。” “纪绅已经开始警惕你,会比从前更加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就算他不便明着阻挠你,但是,他暗中做点手脚,以他的能耐,轻而易举就能让你事倍功半。到时候,你只会觉得事事艰难,好像什么都办不成……而且,还半点原因也查不出。” 思影声音有些颤抖,仍是嘴硬:“我……我未必受他挟制……” “你会。” 琴酒淡淡道:“因为你替家族平反的心情,太迫切。” “你或许想索性撕破脸,利用东宫这座靠山,跟纪绅殊死一搏。凭你的能耐,虽不见得一定输……但是,你永远也别想为护国公平反了。” 思影垂首沉默。 护国公一案,十几年前已经结案定论,如今要彻底逆转,无异于溯流而上,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占绝对优势的支持者,根本不可能成功。 简单来说,反对翻案比支持翻案,要容易百倍。 朝廷中,有敌人,有盟友,也有沉默的大多数。如何将敌人的声势最小化,最大程度展现盟友的力量,再尽力取得中立者的默许——是她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 在她确定要以三法司会审,来为家族堂堂正正翻案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想好,一定要把盟友放到最重要的位置——即执掌三法司的每一位,必须是这案子坚定的支持者。 至于那些中立者,她初步设想的是在审案期间,大力营造声势,煽动民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争取同情。 这两类人,都是她有信心争取到的。而那些破坏力最大、可能决定整个案子走向的反对者们……思影考虑了很久很久,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知道。 至少,让他们最后才知道。 重审护国公旧案,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在正式公开此事之前,一切筹谋都务必在暗中进行,而案件的审理,也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完结,让反对者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有所行动……待幡然醒悟,一切已成定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在她一直以来的计划里,纪绅始终作为“坚定的支持者”而存在,她压根就没有把纪绅“有朝一日会成为反对者”这件事考虑进去。 纪绅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他一旦翻脸,将这些秘密一夜之间公之于众,她必然寸步难行。 琴酒道:“如今你东宫得势,想要摆脱他做自己的主,他若任由你过河拆桥,他就不是纪绅了。你听话最好,你若不听话,有关你身世的一切秘密,就是他掣肘你的把柄。” “这就是你想要的鱼死网破么?”琴酒问。 他叹道:“死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纪绅完全能够全身而退。唯一的损失,便是万不得已弃了你这枚他精心培养的棋子。当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一直都觉得,虽然可以再找别的棋子,却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但不管怎样,你总归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有退路,你没有。” 思影有些无力,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和纪绅互相算计,互相都在打彼此的主意。她知道纪绅想利用她做什么,罢了,横竖她得借助他的力量,来为家族平反……至于在那之后,她不介意和他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的前提,是她已经成功为家族平反,已经实现了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愿。 但眼下看来,纪绅非但不会助她一臂之力,反而成了她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惊觉这一点之后,思影只觉五雷轰顶,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头顶,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琴酒静静的看着她忽然间面如灰土的模样,想起方才他说皇帝要将她“大卸八块”时,她尚且淡定自若,没有浮现一丝绝望无助的神色。 “忘掉你的身世,”琴酒道,“忘掉什么翻案、什么平反。你、太子、纪绅各自安好,皆大欢喜。” 思影摇头,“绝不可能。” “那你自求多福吧。”琴酒微叹,“只能提点你这么多了。” 思影心灰意冷的抬起头来,怔怔眺望夜幕初降的京城,繁星点点,灯火明亮而温暖,热闹得让她陌生。 她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琴酒。” 良久,她终于开口:“我不指望你帮我。我只请你……请你不要把我做的事情……事事告知纪绅。” 她声音很低很低,带着切切的哀告和恳求。琴酒跟她打交道这些日子,从未听过她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 琴酒沉默须臾,朝她走了一步。他们所在的墙角阴暗狭窄,他稍一走近,立刻就逼到她的跟前。 “凭什么?” 思影怔了一下,霍然抬头。 刚才那一番长谈,他说的都是实情,分析的都是理据,她沉浸在对事件本身的思考中,竟无暇考虑——他特地前来与她说这一番话,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立场和考虑? 琴酒薄唇紧抿,愈发衬得五官刚硬分明,冷漠无情。 “凭什么?” 他又重申一遍,思影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我上次提的条件,你还记得么?” 第41章 他一而再的提起这事,思影不禁警惕起来, 觉得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考虑得怎么样了?”琴酒问。 思影无力道:“你就没有别的诉求么?比如名或利?” 琴酒冷笑, “名利于我不过浮云, 太遥远太虚无,当然不如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来的有意义。” “名利怎么会是虚无?等你有了名利,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 “不要企图说服我,”琴酒不耐的打断,“我只对你有兴趣, 说什么都没用。” 他虽离得近,却也没什么别的动作,高大的身躯耸拔而立,定定的、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思影背靠着阴冷的高墙, 只觉得身心俱疲, 似乎再也没有力气跟谁周旋了…… 她长久以来, 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一定要为家族沉冤平反。从小到大, 她的家人, 魔咒一般向她灌输着这样的信仰,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耳提面命——说这是她一生都要背负的宿命,也是她存在的价值所在。 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她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荡荡的躯壳。 维持这样一具躯壳的完好,又能有什么意义? 思影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的, 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琴酒半眯着眼,似不敢相信,“嗯?” “我说‘好’!”思影霍然抬首,双目赤红,“我答应你,成交!” 琴酒目光幽深,眼中有意味深长的情绪涌动。 思影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你得遵守契约,不可将我的事情报给纪绅,半点也不能;另外,在我需要你协助的时候,你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辞。” 琴酒沉默的盯着她。 “说得好。” 他颔首道:“既然是契约,你我都得遵守。你需要付出什么,你也应该清楚吧。” “……清楚。” “准备好了么?” “嗯……” “好。” 琴酒开始朝她逼近。墙角十分狭窄,他们本就离得近,琴酒稍稍往前一挪,几乎就贴上了她,他两手抵在她身侧,将她整个人罩在他撑出的逼仄空间内……思影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尖硬的领角,在脸颊上若有似无的划过。 “你……”思影本能往后缩一下,“你干什么?” 琴酒冷冷道:“怎么,想反悔?” 思影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就在这里?” 她身后是一堵老旧高墙,阴冷潮湿,散着发霉的气味,稍微用力一挤,墙面上肮脏腐秽、不知何物的各种块状、粉末状污垢,便会悉悉索索的掉落一大片。 “有何不可?”琴酒道,“我等不及了。” “你真是……变态。” “少啰嗦。” 思影被他抵到墙角深处,退无可退,两只手掌紧贴墙壁,十指深深掐进湿软冰冷的壁面,那触感又粘又腻,令她一阵恶心。 “琴酒,”她绝望的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念头的?” “很久了。” 她涩然摇头,“真没看出来……” 琴酒见她放弃了抵抗,遂不动声色的将双手从墙面移开,落到她腰间。 她装束一贯简洁,此刻也是一袭墨色齐腰襦裙,不施纹饰一如平常;裙腰处两条深灰色绢带,系得端正而矜重。 琴酒抬眸瞟了她一眼,两根手指挑起一条绢带,把玩似的缠绕两圈,轻轻一勾,那系结牢固的绢带一下子被扯得松掉了。 思影倒吸一口凉气,本能的抬手掩住裙腰。琴酒目光一寒,冷冰冰的命令道:“放开。” 思影浑身发抖,咬着牙艰难说道:“我……自己来……” 琴酒挑一挑眉,饶有兴致的看了她一会儿,将自己的手从她腰上移开。 “话说,”他道,“你喜欢轻点还是重点,慢点还是快点?” “……变态,”思影颤着声音骂,“难以想象……纪绅居然会认为你不近女色。”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色。”他俯首,在她耳畔低低道:“像你这样的,有几人抗拒得了。” 思影绝望中想起前几日和之恩在涤心苑秋千上的发生的一切,彼时,两个人那般情动之下,她尚且情怯犹豫,最后一念之差,临阵退缩。却不想今时今日,不得不在如此不堪的情景下,屈就于人…… 她后悔的想:如果那天,她能够大胆一些,更进一步……那么此时此刻,她的痛苦是不是能够少几分? 都怪自己矫情。 琴酒冷眼瞟着她手指在裙带上蜗牛一般缓慢徘徊,“你这磨磨唧唧的要解到什么时候?” 思影抬起头来看他,惨白月光下,她青灰的脸和唇、赤红的眼,被映得异常清晰。 “琴酒……”她双手紧攥着裙腰,艰难启口道,“能不能……下一次……今天……太突然,我实在……没有准备……” “这有什么可准备的?”琴酒冷冷道,“莫非你还要斋戒焚香、沐浴更衣?” “……” “再说了,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琴酒道,“还有我们之间的契约,你是打算让我单方面先履行么?” “不会等太久……”思影低声道,“先前说好的事情,希望你依然遵守……作为补偿,下一次——” 她面色纠结且痛苦,每吐出一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得悲壮而决然,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 琴酒拧着眉头,“下一次怎么?” “下一次……”她咬牙道,“时间地点……都由你定。” 琴酒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 “好。” 他面无表情道:“下次再啰嗦,别怪我不客气。” 他终于从她面前撤离,思影长出一口气,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拐了两个弯,消失在夜色中……只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榨干,两条腿骤然一软,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 腰间半松开的裙带松松垮垮的垂在那里,她抖着两手重新系好,心有余悸的抚摸那结,似乎仍觉得不放心……又发泄一般,歇斯底里的反复打上好几个死结,紧紧的收束,勒得肋骨一阵一阵疼痛…… 何去何从? 想当初,她踌躇满志来到京城,便让纪绅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说要她以色示人,还说“除了这一副身子骨,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能够让人为你赴汤蹈火的东西”…… 心情前所未有的崩溃。 思影一张脸埋在膝盖里,忽然觉得周遭空气又变得压抑,她倦倦的抬了下眼皮,却见身前挡了一个影子,一双纯黑色的粉底皂靴,踏在离她约半尺的地面…… 琴酒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了。 “不回宫?” 她茫然摇头。此时天已黑尽,之恩一定早就等在涤心苑,她一回宫——就必须得面对他。 她要如何面对他? 若他知道她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委身于人,他会怎么看她?若他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他还会视她为伴侣,尊重她的一切感受、小心翼翼的关顾她、爱护她么? 琴酒居高临下的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一向高挑笔挺、桀骜倔强的女子,此时此刻,却整个蜷曲到墙根儿底下,屈腿抱膝,缩成了单薄纤弱的小小一团…… 琴酒沉默须臾,道:“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好委屈?” 思影扭过头去,抬起手背在眼角狠狠的擦拭。 “不用你可怜!” “真是嘴硬啊,”琴酒摇头,“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站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这里又脏又臭,换个地方再歇。” 思影“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人便悬空了。琴酒干净利落的提溜着她,大步跨出墙角,径直走进街边一家亮着灯的店面。 琴酒本来只想找个最近的地方歇脚,也没工夫细看。进来之后,才发现柜台前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店家小二肩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汗巾,正倚着柜台打盹,听见来了客人,一个激灵便清醒了。琴酒拎着思影刚坐下来,还没开口,那店小二便一溜儿小跑上前,手脚麻利的为两人斟酒。 “……”琴酒皱眉,“倒两杯水来,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烫。” 店小二油嘴滑舌的笑道:“我说客官,鄙店虽不大,倒也是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每月交租什么的,也不容易。来店的贵客呢,要么点酒要么点菜,您这只要水,哎哟要求还挺多……呵呵,水值几个钱……” 那小二兀自滔滔不绝,冷不防琴酒忽然从腰间“噌”一声抽出雁翎刀,锃亮的刀身迎着烛火一晃,寒光骤闪,唬得那小二立时矮了半截。 “叫你倒点水,也能啰嗦这么久,真是找死。” 店小二认错求饶不迭,连滚带爬的去了。 琴酒慢条斯理的将雁翎刀收回剑鞘。 思影睨了琴酒一眼,拿过那店小二慌乱之下忘在桌上的酒壶,自行斟上满满一杯…… 琴酒扭头,皱眉道:“喝酒做什么?” 思影头也不抬,“口渴。” “……”琴酒伸手去夺她的杯子,“口渴就喝水。”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思影心下恼火,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与你何干!?” 琴酒目光沉了沉,回头对抖抖索索端着一壶温开水刚走过来的店小二命令道: “换酒。” 第42章 思影陆陆续续点了好些酒——秋露白、竹叶青、蔷薇露、紫红华英……她并不懂酒,不过拣着名字好听的点, 至于口味, 她觉得都差不多。 琴酒一直守在旁边, 偶尔思影叫他喝,他便沾一点,浅尝辄止,十分节制。思影点的那些花式酒,绝大部分进了她自个儿的肚子。 酒过三巡, 思影只觉热得不行。 她换了好几个靠窗边的位置,仍觉得闷热难耐。最后琴酒让店小二将桌椅搬到门前空地,思影跌跌撞撞的走出门,一头栽到椅上坐下, 仰面朝天, 深深吐纳, 清洌的晚风兜头兜脸的打在身上,勉强回了几分神思。 琴酒平时很少久坐, 今日陪思影半宿, 坐得手脚都麻了,索性站起身来,矗立桌边休息等候。 思影坐了好一会儿, 往身边瞅了一圈,发现琴酒还在。 “还不滚?” “该滚的是你吧。太子不知等你多久了,你还不赶紧滚回去。” 思影眉心拧成一团,猛地扬起巴掌, 想扇他。 “你能说人话么?纪绅都不像你这样。” 一听到“纪绅”二字,琴酒眉头微微紧了一下,抿着嘴唇没有接话。 思影毫无察觉,自顾自说着:“你的主子——纪绅……他绝不会让我滚,他说的……就算我死、也必须死在这里……” 琴酒眉心紧锁。 思影偏着头望向他,他仍直挺挺的站着,双手自然的垂在身侧,一如既往的笔挺英武,挺括矜重的朱红色袖口刚好落到她的视线中。 她很不习惯这样的仰视,伸手拽了他一把,“坐。” 琴酒不禁一怔,勉强曲着腿倚靠在桌边。 他清点了一下桌上空掉的酒壶,道:“你还不回宫,小心太子派人找你。” 思影扬起头来瞪着他,“我若告诉太子,你对我图谋不轨,你猜他会怎样?” 琴酒无谓道:“那你先前说的——时间地点都由我定,我也不妨一并告诉他好了。” “……” 思影很想说点什么来反击他,可是她越是努力的想,脑中的酒意仿佛越是一股脑涌上来,整个脑袋像压了一块巨石,昏昏沉沉,又重又钝。 反击的话,半句都想不出来。 她讨厌眼前这个尖牙利嘴的家伙。 气氛有片晌的沉默,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话说,”琴酒看着她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对太子的感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对他有什么感情!?”思影拍案而起,激动道:“我怎么会对杀父仇人的儿子有感情?我吃错药了么?” 琴酒沉默的盯着她。 “你为何如此执念?” “什么执念……”思影钝钝的摇头,“不懂……” “十几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都没有经历过,你到底哪来的恨?” 思影长长地叹了一声,重重的揉着眼,抬头仰望星空——那些原本清朗的繁星点点,此时此刻,在她的视线里,全都被晕染成了横七竖八、模糊无序的曲线,将一幅浑然一体的苍穹割裂得面目全非。 “我娘说,我这辈子,只做这一件事情就好。她说,如果我做不到,我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 琴酒眉头紧锁。 “你是你娘亲生的么?” 思影纠着眉头看着琴酒,“我是遗腹子。我还在娘胎的时候,我爹就被杀掉了。我娘一生都没有再婚,我是她唯一的孩子……” 琴酒颔首,“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问的是什么鬼问题!”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身世。我只是觉得一个母亲,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娘对我很好……”她低头下去,声音颤颤的,“虽然有时候……她也对我拳打脚踢……她其实挺暴躁的,喜怒无常……” 她轻轻、长长的叹着气,“……但我都能理解……她的恨和痛苦……太强烈了……” 琴酒微微摇头。 “放下吧,”他低低在她耳边道,“你娘放不下,情有可原。可你为何放不下?”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思影面有痛苦,两手抱着头,一张脸越垂越低,几乎陷入到膝盖里…… “我摆脱不了,根本摆脱不了。我娘她……从小到大……没有一日不向我输送这些仇恨和痛苦……事到如今,她已经成功的把这种怨念……根植到我的血液里,成为我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只有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沿着我娘给我安排的路一直走……一直走……” 她不断的、不停的说着,只觉得腹中的酒气一阵一阵的朝上涌,辛辣的酒液似倒灌一般,喉咙又痛又辣,胸腔的空气也仿佛被抽干……她用力支撑着,将脸仰起来一点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抵挡快要窒息的痛苦和恐惧…… …… 琴酒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软泥一样的思影弄回宫里,并唤来两个东宫小侍卫,称在宫门口捡到个女人,让那俩侍卫一左一右的架好她,把这女人从哪儿来丢回哪儿去。 他遥遥的吊在后面,目送俩小侍卫架着思影进了涤心苑院子……方就此止步,头也不回的离开。 思影迷迷糊糊的听见脚步声,清脆的很有节奏,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她抬起头来,发现琴酒早已不知所踪。而前方不远处,之恩正急急忙忙的从屋里迎出来…… 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杀父仇人的儿子来了……” 她喃喃自语,踉踉跄跄迎上前去,闷头撞到他怀里,一张脸全部埋在他的胸前。他纯净温和的气息令她觉得安稳,她极度眷念这样的安稳,那感觉……无与伦比的平静、宁和、脚踏实地,能让她这个游荡的、绝望的、狂躁的灵魂……重回人间。 之恩被她撞了个趔趄,他轻拥着她绵软的身子,扑面而来的酒气混着少女身体的馨香……他一阵迷醉,几乎眩晕。 “怎么喝这么多?” 思影残存着一丝清醒,将倾诉的欲望死死克制下去。 “想喝就喝了……” 她两手抚上他的脖颈,在他耳畔低低说道:“你怎么不出来找我,只知在这里傻等……” “……” 她的手和脸都是冰凉的,就这么朝之恩脖子上一按,激得之恩不禁一颤。他低头想看看她怎么回事,她却将脸埋得更深,散乱在风中的根根乌丝被夜风吹得凉浸浸的,在他的下巴尖上拂出奇异的触感。 “抱我进去。” 她仰起脸来,对着他的脸吹气。 “……” 之恩只好弯下腰,轻轻揽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将她两条大长腿搭在胳膊上……她身子又轻又柔,像只猫一样绵软,在他怀里娇娇媚媚的蜷缩成一团。 他抱她回了卧房,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榻上,她顺势一头歪到枕上,长手长脚胡乱向外伸着,一动也不动。 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轻轻捋开她紧贴在前额的头发,汗津津的,带着冰凉冰凉的湿意。 她素来克制律己,今日如此放纵,必有缘故。 之恩心下不安,“你到底去哪里了?为何喝这么多……” “你少管!”她闭着眼,右手猛地捶了下床板。 “……”他只好不问,“可是你也少喝点啊……” 这时有宫女端了热水进来为思影换洗,之恩起身回避,却不敢走远,搬了张凳子坐到珠帘外守候,一阵一阵的出神—— 他的双手还残留着她身体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馨香的气味;还有她双手抚上他脖颈,那柔滑凉润的触感;以及她仰着头对他说话时,拂在他脸颊上的鼻息…… 方才的一切,在他的感官中久久萦绕不去。 之恩微微闭目,听着里屋传来的窸窸窣窣换衣的声音,身体前所未有的燥动。 宫女端着热水又走了出来,对之恩道—— “姑娘说请殿下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吃瓜吃得我应接不暇~~ 吃瓜真的耽误码字~~~ 第43章 之恩进来的时候,思影已换上一身浅灰色、没有半点纹饰的丝缎寝衣, 闭目斜倚在床头, 半躺半靠, 姿势舒放而慵懒。 之恩脚步一滞,顿在门边不敢往前。 思影听见响动,一双黑眸微微睁开,眼中似罩了一层水雾,迷迷蒙蒙的, 带着一丝挑衅和不羁。 “谁让你走的?” “……我没走,就在门外。”他十分认真的向她解释。 思影撑着床垫动了两下,想坐起来,又没能坐起来……最后重新靠回床头, 双手扶上额角, 一下一下的轻摁着。 方才被几个宫女按在木桶里一番冲洗, 头颅虽还一阵一阵的胀痛,脑子却已清醒大半, 想做的事、该做的事, 都在心中一一打算…… 之恩担心道:“你若头晕,便早点休息。” 思影掀开眼皮瞅了他一眼,“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之恩干笑, “你不是该休息了么?” “头痛,没法睡。” “那我让人熬些醒酒汤去……” “……” 思影有点扫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了几分,只觉得头似乎更痛了。 她把心一横, 将身子朝里面挪了挪,在床边腾出多一些空位来,拍了拍床板道: “坐过来陪我。” “这……”之恩迟疑的不敢往前,“……有什么事么?” “我有话问你不行么。” 之恩没法再推辞,只好磨磨蹭蹭的蹉过去,小心翼翼的坐到床沿最边缘的地方。 思影一把拖了他的左手过来,十指相扣。 “……”之恩耳根连着脖子都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要问我……什么?” 思影偏着脑袋看他,“你今天去了哪些地方?” “……”之恩无奈,“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 “你少啰嗦!” 思影冲着他的口鼻嚷着。仗着几分尚存的酒意,放任言行,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你今天是不是又跟沈临渊关着门聊了老半天,说什么这么久?”思影找了个话题作铺陈。 “哎,这事啊……”之恩摇头苦笑,“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他又说我坏话了是不是?” “呵呵,这个……” 思影火烧火燎的一下子坐起来,一拳捶向床板,“他信不信我杀了他!” “……”之恩哭笑不得,连忙安慰:“好了好了别生气,我又不听他的……” 思影这一下子起身得猛了,整颗头颅忽然像要炸裂一样,突如其来的疼痛竟一下子令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她紧紧的倚靠着之恩,将他牢牢的抓在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仿佛惟有如此,她才能够放心、平静、以及安全…… 之恩收拢双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低头亲吻她散乱一肩的青丝,右手轻拂在她脊背上,缓慢而轻柔的安抚。 “思影,”他轻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永远在你身边。” 思影缓了一会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深深的望住他,眼里燃着炽热的缠绵。 她不想再说什么,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拉了他一把,道:“睡觉。” 没等他有所反应,她已拖着他侧卧下来,她清晰的看见他眼里的惊怔和错愕,她忍耐着快要蹦出胸膛的热烈心跳,手指摸索着探到他领口处,一颗一颗为他解开纽扣……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纪绅不知哪里请来一位老妇,跟她附耳秘传了各种让人面红心跳的招式。当时她觉得瘆人极了、恶心极了……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居然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之恩总算回过神来,一把将她不安份的双手揪住,从自己衣领上扒了下来。 “胡来。” 他复又抽身坐起来,又好气又无奈的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怜惜……却有清醒的克制。 思影不相信他竟然拒绝,犟着脖子望向他,“嗯?” “还不快休息,”之恩道,“我明天一大早还得上朝。” 他说罢转身想走,思影反应过来,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他,又将他拽回到身边来。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被女妖精缠住的唐三藏。” 思影也坐起身来,一边说,一边冷冷的笑,眼尾微微扬起,唇角绽出冶艳的弧度,像开在冰山绝壁上火红的芍药。 之恩很少见她笑,更没见过她这样笑,一时看得呆了。 思影紧盯着他,“你之前说要娶我,幸好我没信,果然是假的。” “……这根本是两码事好不好?” “这怎么会是两码事!” 酒精刺激之下,思影愈发有些恼羞成怒,一双手摸索到他的腰间,沿着腰线往下游走,“你是不是不会,我教你……” “你……” 他格外的清醒和理智,闪身躲开,飞快的将她两只手按住,轻轻一拧反扣在身后。 思影心中羞愤,拼命挣脱不得,扬起头来想骂,后脑勺却被他用力一摁,整个人深深的压进他的怀里。 “思影,思影……”他轻轻晃着她,口气带着心疼和焦急,“你怎么了……” 思影渐停了挣扎。可是那满腹的沮丧、懊恼,还有难以形容的耻辱……此时此刻,一股脑的冲上来,在心头交杂汇集……她觉得挫败无比。 她扭了扭身子,想要抽回双手,可之恩好像不放心,一手紧拥着她,另一手仍绕在她身后;她稍事一动,他便加了几分力气,依然牢牢扣着她两只手腕。 思影想起纪绅有一次,也是这样反扭她的手,力道蛮横无忌,拧得她骨骼吱嘎作响,感觉手都险些废掉……然而在之恩手里,他却只是把她制住,完全没有让她感觉到一点疼痛。 “你放开我。” “……你不许乱动。” “好。” 她有气无力的应道。之恩甫一松开钳制,她双手就软塌塌的垂落下来,仿佛整个身心一下子懈怠了,无力再兴风浪。她强撑起最后一分力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倦倦的倒回榻上,阖了眼,再不多说一句话。 …… 之恩默然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一头柔软的青丝散落开来,满满的洒了一枕。 一团白月光穿过半掩的窗户,刚好落在床头,像在她身上罩了一层薄纱,令她本就雪白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虚弱的苍白。 之恩心疼的去握她的手。 她一双手又轻又柔,然而……毫无温度,是现下时节极不正常的冰凉,之恩帮她捂着,紧紧的捂着……半晌,只觉自己掌心都快出汗了,她的手却还是冷的…… 之恩不敢离开。 他静下心来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经历了什么,那么慌张而失态,尤其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像落了一层尘垢,黯淡如惨灰。 这样的眼神,无措中带着壮烈赴死的决绝…… 刚才,她竭尽全力的纠缠他,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那根本不是发乎水到渠成的情爱,而是在无尽绝望之下,想要在漫漫黑暗、万丈深渊中,挣扎着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这不是他要的感觉,他没有办法接受。 之恩怔怔的凝视着她,她依然双目紧闭,浓黑分明的长睫覆在眼睑上,印下斑驳的阴影,被月光诡异的拉得老长…… 他知道那一对长睫覆盖下,是怎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就被深深的吸引——这一双纯粹而透亮、完全不加雕饰的冶艳和妩媚、却带着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和坚韧的眼睛。 如此美好的姑娘…… 为什么那么痛苦? 之恩心中难过,不由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抱我。” 思影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很清晰,显然并不是梦呓。 之恩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顺从的挪了挪身子,坐得离她更近一些,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极其轻柔的抚摩…… 她似不满意他这样的姿态,偏了偏头,将他左手摘下来抱在自己怀里,侧脸轻贴到他手背上。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她仍闭着眼,“我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以后……我也不知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勇气了。” 她声音很轻很细,语气亦是平淡,却带着沉重而决绝的伤感,听得之恩心头一震。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 他有些语无伦次,或许是不知怎么解释,也可能是羞于谈论这样的话题……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轻拥住她,离得近了,竟看到她眼角似有晶莹的亮色,他微微一愣,正要细看,她却猛地转过身去,整个人背对着他…… 之恩心中沉痛,隔着轻薄的被衾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她削瘦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颤抖,这感觉令他心悸不已。 “思影,思影……不要胡思乱想……” 她虚弱的摇了摇头,不再言,不再动。 之恩在她身边卧下,一夜无眠…… 第44章 思影醒来时一室明亮,白晃晃的日光从窗外投进来, 很是刺目, 身上被褥被晒得干燥发烫, 屋子里四处弥散着窒闷的暑气。 已经是正午了…… 思影头昏脑胀的坐起来。 四处很安静,熟悉的气息还在床头萦绕未去。思影默默的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一切——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以及之恩的回应……竟然全部历历在目… 思影有点苦恼。 宫女小紫端了浸过薄荷香叶的水走进来,半跪下来侍候思影洗漱。那薄荷水闻起来清新凉爽, 沁人心脾,像极了之恩身上的气味。 思影正恍惚,小紫似看出她所想,抿嘴低笑:“这是殿下特别叮嘱为姑娘准备的, 说是解乏醒脑最好不过……” 思影打断她:“怎么不叫我?” 小紫脸上满满的八卦之色, 笑盈盈道:“殿下早上出来的时候说了, 要让姑娘好睡,不可以叫醒姑娘。” “……” 思影换洗毕了, 还特别多照了会儿镜子, 检视仪容无异,方才出门往朝堂方向走去。 …… 琴酒像一尊门神一般,一动不动立在大殿前。 思影视而不见的越过他。 琴酒看见了她, 便想起早上那会儿,之恩一脸倦色,顶着两个青黑色的眼圈从涤心苑里走出来的样子……遂冷嘲热讽:“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就舍得起来了?” 思影止步回头, 冷冷盯着琴酒。 琴酒矗立不动,只微微牵动唇角:“你把完璧之身给太子,又不能跟他天长地久,有意思么?” 思影心下羞恼,朝琴酒径直走了过去。 “琴酒,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 见她走近,琴酒压低声音道:“我给你透露件事,提个醒儿:沈临渊近日派人去了凉州,关于你的身世,我想,他已经查出点眉目了,你好自为之。” 思影心中一沉,道:“我为何要信你?” 琴酒微微扬眉,“昨晚在宫外,你既然答应了我,我就得遵守契约——尽力帮助你,包括探听一些事情。” “……”思影不便说什么,咬牙道:“只是探听就够了?你这差当得也真容易。” “当然不够,”琴酒道,“此事我已告知纪绅,相信他会设法阻止。” 他朝殿内瞥了一眼,“纪绅就在里面。” 思影微微一怔,不觉有些却步,“纪绅不会助我。以前我不知道便罢了,眼下既然知道,从今往后,我会尽量避免和纪绅打交道。” “别在这节骨眼儿上招惹纪绅。”琴酒冷冷道,“你的身世,其实并不难查到。这一点,你自己很清楚。可为什么那么多去调查你的人,最后都无功而返,这原因你不明白么?” “明白,”思影叹道,“因为……纪绅。” “对,”琴酒颔首,“别忘了,暗中纠察——乃是鸾卫专职。其他那些半吊子的调查者……只要纪绅命人稍做干预,他们就算知道你家在凉州又如何?真正有用的信息,永远得不到——” 琴酒定定看着她,“有些事情,只有纪绅办得到。” 他表面虽在就事论事,却一直特别强调“鸾卫”和“纪绅”两个字眼,似有所暗示。 思影心中微有亮堂,一时若有所思。 琴酒稍事俯首,在她耳畔低低道:“至于——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来日方长,咱们先留着……” ----— 纪绅的咆哮声如沉雷一般,穿透数道朱墙,远远听见,都能感受到他的暴怒—— “鸾卫乃是京都头号护卫,你算什么东西,你说撤掉就撤掉?!以后京城出事,你来担责任?!” “纪大人你看看你,”另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悠悠说道:“话也不听明白就激动。我什么时候说过撤掉了?我说的是裁撤,裁撤懂不懂?削减的意思……” 那人语气不疾不徐,带着几分熟悉的轻慢和阴阳怪气,显然是有备而来。虽然声音没纪绅大,却丝毫没有输了气势。 思影确定自己听过这声音,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这时又有人开口:“皇上为纠察百官,特别设立鸾卫。换句话说,鸾卫是皇上的亲兵,哪怕裁撤一兵一卒,也得皇上同意才行。” 此人明显在替纪绅帮腔,只是声线平稳而老成,完全听不出情绪。 几个人争执间,偶尔也能听到之恩的声音,一会儿劝这头,一会儿安慰那头……却始终不发表任何意见。 思影不远不近的、在刚好能听见里面说话声音的距离站了一会儿,大致听明白了—— 刑部尚书马仁写了一份关于削减鸾卫编制的上奏…… 之恩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却不知怎的被纪绅知道了,纪绅暴跳如雷,拉上都察院御史葛才德,又命几名鸾卫把马仁从刑部衙门直接架了来,说要当着东宫“把话说清楚”。 马仁既然敢招惹纪绅,自然认定纪绅是动不了他的;而从纪绅恼羞成怒的反应来看,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其实马仁也动不了纪绅和他的鸾卫,正如葛才德所说——“鸾卫是皇上的亲兵,哪怕裁撤一兵一卒,也得皇上同意才行”。 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扳不倒对方。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马仁在试探纪绅,或者故意恶心他;而纪绅,咽不下这口气。 鸾卫和三法司之间,权责时有交叠,因而关系十分微妙,可以是盟友——如葛才德,也可以是死对头——如马仁。 想着三法司中的两位都在里面,思影不禁有点小激动,甚至跃跃欲试的想进去掺和一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思影心里还在犹豫,脚下却不由自主迈开步子……却在这时,门“哐当”一声从里面被踹开,纪绅两眼冒火,捏着拳头冲了出来。 思影沉吟一霎,侧身让出道来。纪绅一开始没理睬她,气势汹汹的奔出数步,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折回思影面前,反手抽出腰间雁翎刀,架到她脖子上。 雁翎刀如一弯雪亮的银弧,折射着正午的烈日强光,明晃晃的闪得人睁不开眼。 “不是你搞的鬼吧?”纪绅问。 思影一动不动,反而放肆的扬起头来,半眯着眼盯视他,一双黑眸如透亮的黑宝石,光艳撩人。 “你不是说,我在宫中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么?” 对于他毫无根据的猜忌,思影习以为常,甚至懒得作任何分辨。 纪绅微微怔愣。这话原是他唬思影的,她在宫中的言行,他当然会尽量监视,但若说一举一动都监视,自然也不可能办得到。 纪绅眼中有了几分迟疑和犹豫,以他多疑的性情,是宁可信其有,也绝不放过一丝可能出现的隐患。 “你有这么大能耐?”他不太敢相信,然而还是试探。 思影面带嘲谑,“你猜。” “你……”纪绅心下恼火,手上雁翎刀随之紧逼,凉薄锋刃贴上她修长的脖颈,带着一丝冷幽幽的寒意。 他阴冷的警告她:“别忘了你是谁。” 思影不闪不避,也威胁他:“这里是东宫,你敢放肆?” 纪绅没再说话,他微微俯首,仔细打量她的眼睛。刚才他从殿中出来,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刻,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似乎她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可他一时也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他反复回想那一闪而过的直觉——是她眼神传达出的厌恶么?不,她的厌恶他一直都知道,他也不在乎,横竖她厌恶归厌恶,却离不开他。就像之前,他稍微跟她保持距离,便能让她心中不安,甚至不惜辗转到他府上来寻他…… 那还有什么? 纪绅收刀回鞘,道:“晚上跟我出来。” “晚上我得陪太子。” “陪太子?” 纪绅半信半疑,阴恻恻的盯着她,“你不是不肯以色示人么,如今怎么,乐在其中了?”他一脸猥琐的凑近思影,暧昧的笑道:“既然这样,你今晚也陪陪我……” 思影眉心紧锁,不闪不避,也不言语。 纪绅看着她冰冷桀骜的双眸,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 又是那种眼神! 冷漠、蔑视……还带着彻底决裂的……摒弃? 对,就是摒弃!就是那种“我不再需要你”的眼神! 纪绅忍住火,沉下心,紧盯她的眼睛反复确认,试图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她的目光中找出更多的讯息来…… 鬼知道……又发生了什么。 纪绅沉吟半晌,道:“我已决定,除掉马仁。” “哦?”思影扬眉,“你们刚才在里面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 纪绅不置可否,继续道:“这当初也是你的建议,想来,还是该听你的。”他一边紧盯思影的表情,一边轻描淡写的说着,“另外,新的刑部尚书人选,待我考虑好,会设法告知你。这一次,我一定会换我自己的人上去。” 思影心中一沉,一时默然。 “这需要你的配合,”纪绅打量着她,“我磨了这么久的剑,也该出鞘了。” 思影抬头望向他,“我做不到。” “你一个人当然做不到,”纪绅意味深长的笑,“但是你我里应外合,很容易。” “你想得太简单……” “不要推三阻四!”纪绅不豫的打断她,“不用想太多,照我说的办便好。另外,别背地里搞小动作,我有个什么,你一样不得好死。” 第45章 思影沉着脸定定望住纪绅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一时心潮翻搅。 曾经她认为, 既然纪绅尽心尽力帮助她为家族平反, 那么作为回报, 她为他在内廷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斡旋和应合,也是应该的。 但此时此刻,她很想破口大骂他,骂他惺惺作态,骂他臭不要脸!骗她、耍她、忽悠她, 还想使唤她做事,休想! 她应该完完全全撕破他的虚伪的谎言,让他彻底滚蛋,从她眼前彻底消失! 她刚才真的差点那么做。 可是那一霎, 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别在这节骨眼儿上招惹纪绅。 ——有些事情, 只有纪绅办得到。 琴酒先前的话恰到好处的在耳边响起, 振聋发聩,将她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了, 琴酒给了她那么重要的信息, 难道只是拿来和纪绅大撕一场,玉石俱焚算完么? 她还有那么沉重、那么巨大的使命。 所以……即便纪绅不再是对她有用处的人,但面上该应付的, 还得依然应付。 而且没有了纪绅,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她还需要重新再规划…… 思影心事重重的转了身,望着眼前森然的朱红高门, 方才想起,自己是来找之恩的。 之恩…… 他真真是她整个计划里最大的意外啊。 思影头痛地摁了摁眉心…… 她刚才出门的时候,还在纠结一会儿见了之恩,要用什么态度对他,是不是该表达一下对他昨夜表现的不满,或者干脆甩他脸色、不搭理他,若他仍愚迷不悟,她便一直不搭理他…… 大约是在东宫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竟滋生了这等愚蠢幼稚想法。 她确实已经察觉到自己那点情愫,此刻的难堪、介怀,皆是源于此……但此时此刻,她的理智再次占据了上风,不断的提醒她——她完全不应该介怀,她完全不需要在意他怎么看待自己,她需要的只是他的接纳。只要他肯接纳她,她就可以依附于他,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 她所考虑的一切事情,必须是现实的、具体的,利害相关的。 牢牢的依附于他,才是她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 她怎么敢跟他疏离呢?怎么敢因为昨夜那点事情痛苦、失落,跟他赌气、跟他翻脸决裂呢? 这一场宿醉醒来,又兼一路凉风吹过,好像所有的软弱和惆怅都随风去了;尤其方才跟纪绅的对峙之后,她沉淀下来,越发清醒的意识到——任何杂念,只会绊住她前进的步伐。 横竖她和之恩……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心口忽地抽了一下,她咬牙无视,抬步往殿内走去…… …… 纪绅一走,马仁和葛才德一前一后的也离开了。之恩一个人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面,困意涌上,哈欠连连。 他昨晚陪了思影一整夜,自己几乎没睡,今日一大早,他不得不起身上朝,接着又面对群臣如纪绅、马仁等的聒噪……一上午匆匆过去,昨夜在思影那边发生的事情,他还没有顾得上、也不敢去细想,他不知思影会怎么想他、怎么看他,以及……还会不会愿意亲近他。 之恩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揉眼睛。 他忽然愣住了。 思影就站在门口,不远不近的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被正午炽烈高远的日光压缩成短短一簇。 之恩慌忙起身,他本能的快步奔向她,可是走到一半,他想起昨夜尴尬的一幕幕,面上忽地一红,心下懊恼不安,脚步复又慢了下来。 “你……来了……?” 他似怕惊着她一般,几乎是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很小声的问。他听见思影低低的“嗯”了一声,心中稍缓几分。可他仍不太敢看她,只得继续很小声的喃喃道:“外面太阳大,赶紧进屋吧……” 思影依言往里走,他小心翼翼的走在她身边,若是平常,他便会自然而然执起她的手来。然而此时此刻,他鼓起勇气抬了好几下胳膊,都没敢真正伸手牵过去。 之恩心下正纠结,却觉指尖忽地一凉,他讶然低头,却见思影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十指寒凉如玉,触到他温热微汗的手掌,他不禁浑身一颤,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呆呆望向她,她却垂着眼睑没有看他,只始终紧握他的手,牵着他一直走到案前。 两人并肩坐下以后,之恩稍事松了口气,红着脸低低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直到这会儿才敢抬头看她的样子——较之昨夜那般的放纵激动,此时此刻,她到底还是平息了,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寡淡、坚定和波澜不惊。可也不知是否错觉,之恩总觉得,她眼底的坚定,失却了往日的自然从容,而是一种刻意的、强迫自己撑出来的振作…… 之恩揉着自己微红的眼,心道莫非又是自己魔障。 他又道:“昨晚……” 思影呼吸一滞,“能不能不要提。” “……好。” 之恩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低头假装看奏折。可是这会儿思影坐在身边,她幽馨的气息绵绵缠绕在周围,他根本无法专注,满脑子都是昨夜激烈的情景,哪里还看得进去半个字。一本奏折被他捏在手里揉来揉去,自打思影进屋,就再也没有翻过页。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半晌,之恩红着耳根,小声的没话找话。 “已经中午了。”思影答道。 “呃,那你……用过午膳了么?” 思影摇头。 “那我们一起用,”他连忙道,“就在这里,我马上让人布菜。” “好。” 思影话一向不多,之恩也不是善于活跃气氛的人。两人席间好一会儿无甚言语。思影见他尴尬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好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一壁替他夹菜,一壁绞尽脑汁主动跟他搭话……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里面吵闹,好像马仁上了一道奏折,惹恼了纪绅,是怎么回事?” 之恩仍红着脸,轻轻点头道:“嗯……一会儿拿给你看。” “你先说说么。” 之恩这会儿并没有心思管什么马仁纪绅的,可是思影提了要求,他又不能拒绝,勉强集中思绪想了想,将马仁嫌鸾卫人数太多,并举例论证其如何冗余闲置,浪费人力财力的参奏简略的讲给思影听…… 思影看着他,“你的意见呢?” 思影在外面已经听得很清楚——马仁想裁撤鸾卫。此刻问之恩,不过是想探探他的想法。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跟纪绅客气了,若之恩也有此意,她便顺水推舟一把,即便撼动不了纪绅的根本,断他一条臂膀,也是好的。 之恩却摇了摇头。 他解释道:“鸾卫虽不算正经法司部门,却是父皇为纠察百官,特别设立的。首领纪绅也是父皇钦点的,只听命于父皇一人。真要削减,也得父皇才能削减。” “所以……”思影低声道,“鸾卫并不听命于东宫,殿下万一有事需要调遣,也是完全不能的,对么?” “没错,”之恩点头,“鸾卫只有父皇能动。” 思影叹道:“难怪纪绅如此横行无忌,原来全靠皇上背后撑腰。” “……”之恩语塞,“也……也不能说是撑腰啦……” 思影沉默的瞥着他,微微蹙眉。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纪绅跋扈归跋扈,可到底也是皇帝亲信,就算之恩那么不喜欢他,却不会随便动他。 之恩见思影不太高兴,连忙住了口,讪讪片刻,又道:“……这不,也还有刑部和大理寺呢,他们可是正经的法司机构,我还是可以调遣的。”他无奈的笑笑,“虽然他们手段有限,还常常被鸾卫掣肘……其实明察暗访什么的,横竖都是手段,可鸾卫实在残暴,百官闻之色变……” 思影没有再听之恩说话,她忽然陷入了另一种疑惑—— 她和纪绅打交道这些日子,自认对纪绅还算了解,深知他表面飞扬跋扈、凶悍粗鲁,实则却是极其谨慎、心细如发之人。 知道归知道,她却从未想过原因。 为何会这样? 换作一般人,难道不该高枕无忧,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荣宠么? 为何纪绅如此居安思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甚至铤而走险的,安排那么多事情? 他这是何苦? 仅仅是因为之恩不喜欢他,未雨绸缪么? 可如今皇帝春秋鼎盛,若不出意外,他这份荣宠,还能维持很久很久。 就算未雨绸缪,未免也太早太早了。 思影反复思虑,不得甚解。或许这答案,需等纪绅自己揭晓……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 第46章 思影在早朝的大殿外守株待兔,等了沈临渊整整四天。 第一天, 沈临渊和宋子诀一起出来。思影只得回避。 第二天, 沈临渊和宋书洪一起出来。思影亦回避。 第三天, 沈临渊和宋子诀宋书洪一起出来……思影赶紧躲开。 第四天,总算看见沈临渊独自一人走出大殿,思影急忙迎上去。 “沈大人!” 沈临渊闻声侧目,一见是思影便冷冷拉下脸来,端着架子正色道:“何事?” 思影深吸了一口气, 紧走几步上前。 “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临渊斜了她一眼,“有事此地说便可,老夫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思影微微怔仲, 不禁暗自咬牙, 只觉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又变得有些灰头土脸。 自从纪绅在她心里被划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她如无头苍蝇一般焦急乱转, 她迫切的在朝中寻找替代纪绅的存在, 有时候,她觉得谁都可以是盟友;有时候,又觉得看谁都像敌人…… 她一度陷入混乱, 停不下来地盘算、计划。心里着急上火,几日工夫,额上爆出数粒红红的痘疮。 她最后发现,沈临渊——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沈临渊经常在之恩面前说她的坏话。 沈临渊一向自诩端直正派, 他要存心诋毁自己,必然有绝对冠冕堂皇的的理由,比如什么“来历不明”、“蛊惑东宫”等字眼……不用想就可以猜到。 而真正深层的原因,恐怕首先得算上一直暗中密切关注她的宋梓墨对她的敌意;另外还有宋子诀,从前为她所做的一些事情,恐怕也让沈临渊觉得不省心;再加上她如今与之恩的亲密关系……这一件件的事情联系起来,只怕沈临渊……早就把自己视作眼中钉了。 以沈临渊的能耐,若他真打定主意对付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处处使绊,也是挺麻烦的…… 她以前认为,自己是将门之女,虽不曾对阵杀敌,血液里却流淌着武将无所畏惧的冒险精神,哪怕四周全是敌人,她觉得,她照样能在荆棘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如今想来,那怎么可能呢? 朋友当然越多越好;而敌人,必须最少。 她记得之恩前些日子提过:沈临渊觊觎杨志远留下的户部尚书的空缺,一心想用自己的人顶上。思影细细琢磨此事——朝廷六部之间,表面虽属平级不分大小,但因负责的事务不同,实权不可同日而语,其中以吏部、户部最为权高势大。沈临渊如今自己执掌兵部,也属六部之一,对这样的差距必然体会深刻,所以他才会那么在意这忽然空出来的户部尚书。 不管未来是谁真正成为新的户部尚书,其实权必然高于沈临渊眼下担任的兵部尚书,这个大肥缺,沈临渊舍得拱手给谁呢? 思影也曾问过之恩,沈临渊推举的是一个怎样的人,之恩表示不太清楚,因为沈临渊从来没有细说。 思影反复思考此事,终于恍然大悟。 沈临渊哪里是想推举别人,他根本就是想自己去户部! 他自己尚且“屈就”于兵部,怎会举荐他人去那么重要的户部,这是不合理其一;其二,呈上被举荐者姓名简历乃是举荐的首要步骤。沈临渊在之恩面前念叨此事数次,之恩连他举荐的是谁都不清楚,怎会是诚心举荐? 之恩没沈临渊那般九曲心肠,没看懂他的暗示。 不过,幸好之恩没懂。 思影仔细权衡了如今的形势,眼下,她在意的、需要的基本就是三法司。户部尚书再是要职,于她而言也无甚用处,倒不如拿出来,卖沈临渊一个人情。 …… 思影拦在沈临渊面前,快速而清晰的将自己的意思完整的表述毕了,并委婉的表示:以后沈临渊不方便说的话,她可以替他在之恩面前说出来。 沈临渊沉吟须臾,花白的眉毛微微掠了掠,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虽有些小聪明,但实在不知轻重。” 沈临渊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太子幼年起便是老夫负责教习,如今十年有余,老夫跟太子一向有事说事,从不讳言,何时轮到你来替老夫美言?” 思影微有惊讶。她本也未敢奢求能像拉拢宋书洪一样拉拢沈临渊——宋书洪尚需仰人鼻息,而沈临渊万人之上自矜身份,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需求,户部尚书也不过是让他锦上添花而已。 但如此一来,至少可以稍事缓和一下他对自己的敌意。 可沈临渊竟然不吃这一套,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思影迟疑片刻,又道:“我来东宫这数月,承蒙沈大人关照,不知有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她仍不甘心,仍希望向沈临渊示好,可是她实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给他的……既然如此,她希望沈临渊可以自己说出来。 沈临渊当然不会自己说出来。 他倨傲而冷漠的睨着她,目有厌恶—— “你离太子远一点,便是对老夫的报答。” …… 思影挫败的吁了一口气,站在原地半晌方回了神。 一转身,便看到琴酒直挺挺的立在离她丈远的地方,她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却听见琴酒道:“我看你是疯了才会去找沈临渊。” 思影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成日跟踪我!” “谁要跟踪你?”琴酒反唇相讥,“你天天蹲这儿等,想不看见你都难!” 琴酒好整以暇端详她额上火爆的痘疮,“自打告诉你纪绅不可靠,你就跟疯魔了一样,成日狂躁,病急乱投医也要有个限度吧。” “你懂什么!”思影恼火道,“沈临渊对我素来有敌意,如今这情势,我必须缓和跟他的恶劣关系,我从没指望他能帮我,但至少他别事事给我使绊!” “结果呢?” “……” “你仗着你亲近东宫,以为可以许他些好处?别忘了,沈临渊与太子一样亲厚,公事私事,他随时可找太子陈情。在沈临渊看来,东宫一向都对他言听计从,本来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你在他面前显摆你和东宫的关系,不惹他反感就怪了,难怪说你不知轻重……” 思影听着听着,像是突然顿悟了重要信息,猛地抬起头来—— “如果东宫,不再对他言听计从呢?”她一字一顿的问道。 她兴奋的时候,面容仍是淡淡的,然而眼里顿时闪烁的明亮光芒,却似幽深暗夜忽然星光璀璨,看得琴酒不禁一怔。 琴酒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那可不得看你的本事。” 思影不以为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悠着点儿,别忘了沈临渊还在查你的身世。他如今对你虽是有些厌恶,却没把你正经当回事,甚至都懒得对你下手;但是,如果他知道你是护国公之后,他必然将你彻底扼杀——” “别偷鸡不成,反而引起他的警惕和反噬。”琴酒道。 ----— 思影片刻不等的向前朝大殿走去。她打算开门见山的告诉之恩——沈临渊想要的户部尚书,绝对不可答应他。 此时已过早朝,之恩正在后方的议事殿厅接见朝臣。大殿此刻朱门紧闭,似有要事密议。思影径直走过去,殿前的侍卫一见是她,倒也没有阻拦。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之恩在里面坚定的说话:“我不需要什么辅政大臣,父皇既托我监国,我便要政由己出。所有的人,我都要亲自挑选……” 思影在外面听见,一时愣住。 政由己出? 他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政由己出? 他不是凡事都优柔寡断、不敢做主么? 他不是一直都很超然、与世无争,完全不会对权力有所执念么? 他不是一直都对大臣的宽宥包容,始终以善意度人的么? 因为这些,她一度还甚是不满,还说过他好几次呢。 的确,她曾经也期待东宫手腕强硬、杀伐决断,可后来她慢慢发现,东宫不善做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倘若之恩事事都有主意,他必不可能什么都听她的,更由不得她肆无忌惮对朝政大事指手画脚。 不管她如何运筹帷幄,不管她作多么周密的部署……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都需要之恩的支持……说得更明白些,便是他得同意,依照她所安排的去做。 思影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直想得冷汗涔涔、脊背飕飕的凉…… 片晌,她把原打算对沈临渊发难的那些话咽进肚子里,默默退下台阶,独自回了涤心苑。 第47章 思影回到涤心苑,静坐、发呆, 直至夕阳西下。 宫女小紫摆上晚膳, 思影看了一眼, 问:“殿下还没来么?” 小紫道:“殿下最近不是一直没怎么过来么?” 思影沉默的睨了她一眼,眉心紧了又紧。 ——瞎说什么大实话。 思影死死捏着手里的《魏晋诗选》,望着桌上几样烹饪简单的菜色——宫人们果然都是会办事的,之恩这段时间一不来,立刻就把他的那份晚膳省却了。 思影微微闭目, 一种难以言说的忧惧涌上心头。 之恩最近……真的好生奇怪。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过去已经小半个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极力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可之恩竟越发矜持起来了,从前只要他一空下来, 必然会来涤心苑找她, 现在完全反了过来——之恩很少再主动前来, 每每思影上赶着过去陪他,他却没多大反应, 成日神思恍惚, 无精打采。 最初她只当他羞涩尴尬,可如今事情过去这样久了,他莫非还在尴尬, 没完没了了么? 而且她已经很主动了,那么刻意的主动,她不相信他毫无察觉。 今天一整个白天,她没有去见他, 可她不去见他,他竟然也不来么? 思影无意识的又打开手里的《魏晋诗选》,一翻开便看到曹子桓写: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再翻几页,曹子建又写: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思影悻悻的把书合上。 怎么到处都是求而不得的人,怎么到处都有求而不得的悲鸣? 她已经看错一个纪绅,难道连之恩也看错么?她已经将身家性命都赌到他的手上,若在他这里有什么差池,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思影陷在无边无际的焦灼中,心绪愈加乱了。她甚至分不清,她现下的焦灼,到底是因为家族旧案前途未卜,还是因为情感的失落和空虚?又或者,都有? 晚膳一口未动,坐了大半日的思影倦倦起身,进屋歇下。 一闭上眼,却又想起那一夜…… 她睡眠素来轻浅,可能是心事太多,平日里夜不能寐、辗转难眠都是常态。可那一夜,他守着她一整晚,他的气息在她的身畔绵绵缠绕,笼罩出一片只属于他们的、亲密温柔的小天地。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感觉,令她身心都宁静松懈下来,也令她难得的、沉沉睡去。 彼时他一夜未眠,可她却睡得很好,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她虽对他当时的表现心有芥蒂,可那一份安稳的感觉,却教她留恋至今。 …… 次日清晨,思影起了个大早,简单洗漱之后便坐到梳妆台前,请宫女小紫帮她上妆。 小紫又惊又喜,“从没见过姑娘用脂粉呢!难得姑娘今天好兴致,我一定替姑娘打扮漂漂亮亮的!” 思影望了她一眼,无力的摇了摇头。 谁好兴致了,还不是黔驴技穷了。 小紫打开妆奁,“咦,之前殿下不是给姑娘送过好多胭脂水粉么,怎么都没了?” 思影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是了,我不怎么用这些东西,都拿给梓菱了。”她道,“把你的借我用用。” 小紫只好拿来自己平日用的妆粉胭脂等物,细细替思影搽……思影耐着性子枯坐半晌,直听见小紫说“好了”,方松懈一口气,拿起镜子端详一番—— 还行,是比平日素面朝天要好看些。 思影复又让小紫整了整头发,快步出门。 …… 之恩阅奏折的速度很快,抽过一本,目光上下一扫,便运腕走笔,龙飞凤舞的画出批示,立刻又拿下一本。 思影站在他身边,不停替他收拾整理那些已经批阅好、却丢得乱七八糟的奏折。 思影以前见他毛毛躁躁的,觉得必然看得不仔细,故意抽考了他几回,结果却很出乎她意料——他不仅记得,并且记得很清楚,某某人上奏的某某事,他全部能条理清楚的详细复述出来。彼时思影还不甘心,又故意拿很多天前的奏折来考他,他也只有个别细节一时想不起来,大体内容基本不差。 后来思影分析了一下原因:大约是他素日里不拘小节,率性随意惯了,时间一长,便给她造成了这种不良印象。 她当时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听了只笑道:“重要的事情就记住,不重要的就随他去呗!” 思影忽然想到了宋子诀——那是一个把所有伶俐都写在脸上的家伙,一身的机灵劲儿,藏都藏不住的往外蹦。他那种外露的聪明,还带着一种唯我独尊的自负,使他很难真正听取别人的想法,但凡有人和他意见相左,对方一定是错误的,甚至愚蠢的。 可之恩不一样。 他毫无疑问也是聪慧的人,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城府。可是他很少跟人争执长短,偶尔气不过想争两句,也几乎没有占过上风,通常架不住对方铁齿铜牙、咄咄逼人,便也罢了。事过之后,也从未想过打击报复。 所以整体来说,他的风格温和务实,不露锋芒;但她也承认,他心中敞亮有原则,办事干净利落,而且绵里藏针,根本不是看起来那么好说话…… 思影遂又想到他之前对大臣说的“政由己出”四个字,心里微微膈应。 刚才她进来的时候,故意在他面前多晃了几圈,之恩却没什么反应,不过抬头望了她一眼,冲她笑了笑,复又低头继续看奏折。思影在原地僵立好一会儿,不甘心他如此无动于衷,又实在做不出搔首弄姿的样子来吸引他的注意,只好慢慢踱到他身边,他忽又转头看她,奇怪的问了句“你的脸怎么了”,见思影咬牙不答,却也没再追问,只轻声道“你坐啊”,便再次低下头去批阅奏折,再未言语。 思影有点挫败,故意没有坐,依然站在他左侧,一边替他整理桌案,一边安静的打量他。 思影想起他以前的神采飞扬,他认真时,一双眸子那么坚定干净;无奈时,眉心会微微皱起;望着她微笑时,目光温柔如晨曦…… 然而最近…… 她真不知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般疏淡……也许不能算是疏淡,但……总归不似从前那般亲密随意,无拘无束了。 思影怔怔的注视他,他仿佛也感觉到她的打量,左耳根红了又红,神色却依旧茫然困顿,眉梢眼角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恍惚。 思影请侍候的宫人搬来小凳子,悄无声息的在他身后坐下……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半晌,她突然发问。 之恩闻言一愣,回头来见她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一时哭笑不得,“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 “那你为何这样对我?” 这一句话问出口,她忽然觉得委屈,有什么又酸又涩的东西哽住喉头。事到如今,她真正看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从前他处处疼爱她包容她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可他忽然淡下来,她一下子就慌了……她就是一片无根的浮萍,遇到自己唯一愿意亲近的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亲近,他不接受也罢了,偏偏要如此疏离,是故意惩罚她么? 有温热的手指轻柔抚上她的眉眼,她不安的抬起头,之恩正举手抚摸她的眼睑,顺着她肌理的纹路,细细的一点点的按触,那手势……竟好像在替她拭泪一般,可是她并没有哭出来,连眼眶也没红,哪来的泪?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 她本来是没什么眼泪,被他这样一抚弄,觉得自己一颗心一下子变得脆弱柔软,忽然就难受得真的想要哭出来。 她一把挥掉他的手,整个身子钻进他的怀抱,一双手用足了力气,紧紧缠绕他的腰身……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不抓住他还能抓住谁?她还能怎么办? 他一对胳膊环绕过来,轻轻落在她脊背上。较之她的慌乱和用力过猛,他的手势很轻很柔,稳稳的缓缓的,像是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我待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他轻声道。 他声音虽然轻细,语气却很坚定,并不像在敷衍。思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头认真的看他,仔仔细细审视他的双眼。他眼神从来明净纯粹,纤尘不染,此刻却纠结了几许无法言说的复杂意味,她竟有些读不懂。 她没有再刨根问底,身子重新埋入他怀里,侧脸紧贴他胸膛,静听他沉沉心跳,她道:“那你是真心待我么?” 他点头,“我若不是真心,天打雷劈、碎尸万段也不足惜。” 他语气平和、毫无征兆的说出如此烈厉狠辣的毒誓,思影不由吓了一跳,心头猝然一紧。 好一会儿,他轻声问:“那你呢?” 思影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一时怔了怔,口中却本能的作了快速反应:“我也是。” 他微笑,“我相信你。” 他复又拥紧了她,这一次他一双手用上了力气,似要将她整个身子揉进他的怀里,思影有些喘不过气,刚勉强抬起头来,又被他一把摁回去,他的脸埋入她散开的乌发中,她听见他低低呢喃: “思影,对不起……” 第48章 到了正午时候,两人一起坐下来用午膳。 两个人各有心事, 都没有什么胃口。思影勉强吃了两口, 放下了碗筷;抬头看一眼之恩, 他不住的掩口打着哈欠,手中一柄小勺,在一碗羹汤里索然无味的搅来搅去。 思影望着他神思恍惚的模样,问:“最近怎么那么憔悴?” 之恩苦笑了下,“是啊, 是挺困的。” 思影感觉他回答得避重就轻,又不好多问,只好道:“那要不要回寝殿休息一会儿?” 之恩一壁点头,放下勺子站起身来, “也好, 是该进去小睡一会儿, 实在太困了……” 思影起身搀住他的胳膊,“我陪你进去。” 之恩不知思影是何意, 僵着身子一时犹豫。思影微微咬牙不肯松手, “……你别紧张,我不打扰你便是。” “……”之恩红着脸回牵她的手,“我又没说你打扰……” 一回到寝殿, 之恩便在宫人前呼后拥的侍候下睡下了,思影本想趁机帮忙更个衣什么的,始终没能插手进去。只待之恩躺下,宫人一一离去, 方才坐到他身边,从凉被中将他左手拖出来,轻轻握住。 他的手真的很暖,似山中温热的清泉,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心底……他此刻的温暖,于她,似失而复得的珍宝,教她愈加的眷念和依赖。 没有办法,她想,她真的没有办法,只要和他这般在一起,她就会如此情不自禁。 她从小就是孤僻敏感的孩子,一向习惯独处,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觉得不自在,即便和最亲的亲人——母亲和外祖一起,都觉得如坐针毡…… 只有之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他离开的时候,她开始感觉不舍;他不在的时候,她觉得孤单;等待他的时候,她又期待又煎熬;在一起的时候,她渴望和他亲近……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愫,可是她很清楚那是什么,她也为此挣扎过迷惘过……但如今,她决定坦然面对这样的情愫。 只可惜,自己身不由己,没办法奢求太多,但……她不想让自己遗憾。 思影低下头,仔仔细细的看他——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变得匀净绵长,午后浓烈的日光穿透殿内厚厚布帘,映在他轻阖的双眸下,微微卷翘的睫毛带着一点点湿润的汗意,愈显浓密且根根分明。 好长的睫毛啊…… 思影唇边有细微的蜿蜒,忍不住伸手拨弄,见他毫无反应,索性低头捧住他的脸,在眼睫处轻轻浅浅的亲吻…… 之恩忽然睁开眼睛。 思影初是吓了一跳,很快回了神。然而她并不起来,只微微抬头,近在咫尺的趴在他脸颊边,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目光大胆而放肆。 他没有躲闪,反手搂过她的脖子,她得寸进尺,顺势蹬掉鞋履,整个身子压进他怀里,仰头朝他唇上重重的印过去…… 这一次,她很清醒,她志在必得。 爱是什么? 爱到底是什么? 她还没有体验过,或许她也真的不懂。 是时刻想要亲近他拥有他占据他,和他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想要和他一起做最亲密、最快乐的事情,永不分离? 或许这就是爱吧,她想。 之恩双手终是垂落她背脊,轻轻缓缓的,揉散她一头乌发。 “真拿你没办法……”他喃喃低语。 他清澈双眸中带着浓重的迷障,翻过身来,将她反制在身下。 她微仰起下巴,深深望住他的眼睛,清润的阳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漾动,似光辉万点。 “轻点,我怕疼。” “嗯……” …… 外面殿厅忽然脚步纷乱,有人在厉声的说话,还有人在慌张的解释…… 思影没有听见,之恩也没有。 他们的全副身心都在彼此身上,能看见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只有彼此…… 一名小太监畏畏缩缩的贴在门边,一连唤了之恩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忍无可忍的鼓起勇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太子殿下!!” 之恩惊了一下,艰难的撑起身来,拧着眉回头,“……什么事?” “沈大人……沈大人在外面,让殿下立刻出去……” 那小太监唯恐被眼前的春光闪瞎了眼,一个劲儿的垂首躬身,根本不敢抬头。 “沈大人……”之恩脑子一片混沌,茫然的问:“沈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沈大人说有事相告,在书房等了殿下很久都见不着人,还说他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看看殿下到底在做什么,殿下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了……” 思影恼得直磨牙,“你不会告诉他殿下在休息么!!!” “一早说了!”小太监忙道,“可沈大人说,这大白天的,不是休息的时候……” 之恩眉心紧锁,深深吐纳平息心火,好一会儿,方慢慢坐起身来,披衣准备下榻。 思影不甘心的拉住他,“真的要去么?” 之恩叹了口气,“不然呢,难道等他进来么?” 思影无言,却不愿放手,一双手自他腰间环过来,从身后紧抱住他,身子贴在他脊背上,轻轻厮磨。 “太可恶了……”她低声骂道。 之恩回身揽过她,摇头苦笑,“罢了,也没什么,去见见他就是了。” 他遂起身,唤人进来整衣束发,重新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缎衣,掀开珠帘走了出去。 思影沮丧的躺回床头,方才那一阵意乱情迷的余韵还未过去,脑子里仍是一片晕眩,一时缓不过来,只得怔怔望着他修竹一般的背影,心头忽地酸涩涌上,怅然若失…… …… 沈临渊一眼就瞧出了之恩的异样。 衣衫倒是平整,但显然是刚换上的;眼下浮肿乌青,额角冒着虚汗,走出来时脚步沉滞,两手微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憔悴和疲累。 “殿下怎么了?抱恙了,还是没休息好?”沈临渊皱眉道。 之恩无精打采的挤出一点笑意,“没事,倒是听说……沈大人有要事?” 沈临渊冷笑,“本来是有,可瞧见殿下这个样子,改日说也罢。” 之恩:“……” 沈临渊起身走出两步,又转回来,盯着之恩道:“殿下正值青春年少,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何弄得这般颓废?殿下乃一国之根本,为国为己,都理当好生顾惜自己的身体……皇上离京数月,临行前对老臣谆谆嘱托,说殿下年少单纯,要老臣多加看顾,若殿下有个闪失,老臣如何对得起皇上托付……” 沈临渊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越是滔滔不绝。之恩本就犯困,不过强打精神听着,偏偏沈临渊没完没了,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之恩几乎要撑不住,越发哈欠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沈临渊这才忿忿作罢,丢下一句“老臣告退,殿下好自为之”,拂袖而去。 思影听见沈临渊走了,便从卧房出来。之恩坐在窗下发愣,思影一进来,他便朝她望过来,四目相对,他低下头羞涩的笑……窗下日光中,耳根连脖子越发显得通红通红的…… “又挨训了?”思影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哎,”之恩无奈的笑,“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思影原想趁机搬弄沈临渊两句,但见他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只得作罢。 “再进去睡会儿吧。”思影道。 “呃……”之恩不太确定她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支支吾吾。 思影一眼看出他想什么,只好明确的说:“我回涤心苑,你进屋好好休息。” 之恩呆呆的点头。思影见他口上应着,人却呆立不动,便随手推搡了他一把,“进去吧,我走了。” 之恩心中不舍,不禁又回头牵她的手;思影顺从的由着他牵过去……两个人复又黏在一起低头厮磨,作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状…… 突然有人在门外厉喝:“殿下!” 思影背对着门,虽没看见,却不难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本说好“告辞”的沈临渊——不知何时又折回来了。 沈临渊之前进来那一趟,虽没抓到什么现行,但之恩不寻常的状态和表现,着实令他起疑得紧。彼时他就觉得,内殿里多半有妖孽在作祟。所以他嘴上说走,根本没打算真走,拿定主意要杀个回马枪,说不定真能逮住些什么。 果然给他逮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锁了一下下,大幅删改,争取放出来 第49章 沈临渊阴沉着脸,一步步踱进殿来, 一副苍迈的身板被气得颤巍巍的。 之恩定了定神, 将思影掩在身后, “沈大人。” 沈临渊不理睬之恩,抖抖索索的抬起右手,越过他肩头直指思影,“你,你给我出来!” 思影沉吟须臾, 不卑不亢的走了出来。 之恩先前从卧房出来时,为了仪容齐整的见沈临渊,从头到脚都让宫人们细细打理过;而思影毫无准备,不过稍事整理了衣裙, 随手挽上发髻, 整个人尚且松逸而慵懒, 头顶、鬓边、颈后,还丝丝缕缕飘着零散细碎的乱发…… 沈临渊又惊又怒,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妖, 女,”他一字一顿,说得极重, “你到底哪里来的妖女,光天白日的,居然把太子勾到寝殿来了?” 沈临渊一向是持重有分寸的人,很少这样直白露骨的骂人, 然而此情此景实在令他震怒,一时也懒得讲究了。 之恩眉头紧锁,立刻严肃的制止他:“沈大人,不可胡言。” 沈临渊没想到之恩竟然顶撞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殿下!”他回过神来,转向之恩:“皇上一不在,殿下就这等乱来,成何体统!” 之恩不吭声。 “皇上临行前,对老臣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看管好殿下!事到如今,老臣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 沈临渊气不打一处来,之恩不说话,他越发没完没了的训斥,还时不时拿眼角余光瞟一眼思影。 思影冷冷的盯着沈临渊,目光冷硬而坚锐,冰刃一般。 沈临渊一时有些怔仲。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把思影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就算她有几分手段,横竖也只能在东宫折腾折腾,还能翻过天去不成?待皇上东巡回来,任它什么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该歇的,也都得歇了。 他堂堂太傅,怎么可能忌惮一个小丫头? 但她的眼神……太奇怪了。 那种桀骜不驯,又带着挑衅、睥睨的眼神……他不止一次的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感觉,头一回见到她时,就在他潜意识里留下了印象;而此时此刻,她冰冷的目光,又一次在他尘封已久的脑海深处,勾起几分似曾相识的记忆。 沈临渊被这几分似是而非的记忆,弄得有些不安。 “思影姑娘是哪里人?” 沈临渊将怒气和倨傲收敛几分,稍微缓和了语气,问得简单却突然。 在僵持沉默的片刻,思影开始迅速思考——沈临渊调查她身世这件事,纪绅、琴酒,甚至宋子诀都提过,应当是确凿无疑;尤其琴酒才说过:沈临渊已经查到眉目,派人直奔凉州去了。 思影说了一个与凉州完全反方向的地名:“汀州。” “怎么又成汀州了?”沈临渊冷笑,“既是汀州人氏,为何讲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 沈临渊态度虽然好了点,问题却依然尖锐,并且直入要害,一点情面也不留。 “学的。” “为何要学?” “想学就学了。” “……” 沈临渊脸色复又变得铁青,花白长眉下,一双浑浊的瞳孔射出尖刻的冷光。 “好。” 他向思影逼紧一步,死死的盯住她,“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老夫就等着,等到你原形毕露那一日,老夫会再来,听你——好好交代。” 沈临渊对思影放完狠话,又转向之恩,稍事拱手道:“老臣会向皇上修书一封,将殿下如今境况……”他瞟了思影一眼,“包括这个女子的事情尽数禀报。老臣劝谏不了殿下,不得不请求皇上降罪,还望殿下勿怪老臣多嘴。” 思影闻言面色微变。之恩却满不在乎,嘴上应着“好”,脸上却是一副“尽管告去”的表情,态度十分无谓。 …… 沈临渊走后,思影情绪便有些低落,脸色也十分苍白。之恩始终安慰她,说了好些诸如“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有我在”、“父皇会理解”云云……却并不能将她心头的焦虑消解半分。 本来还想拉拢沈临渊的,怎么又跟他杠上了呢? 可以想象,未来重审家族旧案时,沈临渊绝对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甚至说不定,他会催着皇帝提前回京…… 沈临渊反对倒也罢了,她本来也有准备,也有信心慢慢处理,并不十分畏惧;可皇帝真要提前回来,再精心的谋划也只会胎死腹中,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素未蒙面的皇帝,一直是她潜意识里最最恐惧之人。 “沈大人……真的会给皇上写信么?”迟疑良久,她还是开口。 “也许吧。”之恩轻抚着她一头凉滑的青丝,漫不经心的应道。 “能让他别写么?” 之恩望着她,叹了口气道:“不让他写,他反而咬定我们心虚,没有必要。我们坦坦荡荡,又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爱写写去吧,我自会跟父皇解释。” 思影心下纠结,低低道:“可我心虚。” 之恩眸光微动,“哦?” 思影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住他明净的眼眸,认真道:“我并不是汀州人。” 之恩默然须臾,便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故意膈应他,话说回来,他一个老人家,你也不要跟他太计较了。” 思影原以为他会顺口问一句她到底是哪里人,可他什么也没问。 他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从未对他提过自己身世来历。虽然他的确也说过,她若不肯说,他也不会逼问。可是……从前倒也罢了,以两个人如今的亲密程度,一般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不好奇,或多或少,旁敲侧击的问个一两句? 但之恩一点儿也没有。 莫非是…… 之恩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一张脸轻埋进她一头柔软乌发,缓缓厮磨,似在安抚她的不安,他喃喃道:“横竖……我又不在乎你是哪里人。” ……她终究不愿再想下去。 “对了,上次你说沈临渊推荐户部尚书一事,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在提么?”思影一直记得这事,见眼下时机正好,便试着问道。 “怎么没提,”之恩无奈道,“天天都在提。” “答应他了么?” “还没呢。” 思影想了想,“是他推荐的人不好么?” 之恩摇头,“他哪里是要推荐什么人,他是想自己执掌户部。”他望向窗外,“但他一直没有明讲,我也装作不懂,就这么拖着吧。” 思影惊了一下,她原以为自己领会到了沈临渊的真正用意,之恩并没有;可如今看来,他定是比她更早便想到了。 要政由己出的人,岂会没点蜿蜒的心思。 思影自嘲的摇了摇头。 之恩接着道:“沈大人认为我什么会都听他的,我不想一直给他这种错觉。” 思影蹙眉望着他,“我记得你说过,沈临渊是你的启蒙恩师,是和东宫共进退的人……” 之恩笑了笑,“那我也不能对他有求必应吧。” 思影沉吟不语……从沈临渊种种表现来看,他的确是想要把之恩拿捏在手,不但掌控东宫,甚至,打着东宫的幌子为所欲为…… 尤其皇帝如今不在京中,临行前又嘱咐沈临渊辅佐,他更加可以名正言顺的做这一切,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别说是沈临渊自己,就连思影,一度也这么认为。 可之恩现在……不答应了? 思影若有所思的望着之恩。 一切的一切,似乎在他说“政由己出”四个字的时候,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第50章 思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那一天,古老的相国寺前春暖花开, 他一双明眸中映着灿烂的阳光, 无法形容的明净纯粹。 事到如今, 于她而言,他就像万古长夜里乍现的一线暖光,令她情不自禁的想要亲近。 没错,她就是情不自禁,她一点也不介意承认自己的情不自禁。 最初, 她赌他的善意,赌他的诚意,如今,她更赌他的情意……倘若赌输了, 横竖她一无所有, 认了就是了, 她不后悔。 既然如此,就再赌一次吧…… 她忍住心中忐忑, 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 敛眸低声道:“户部尚书的事情,你一直没答应沈临渊……也正好,可否……让我去答应他?” 他自然诧异, 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为何?” 她伸手抚平他的眉心,“他这不是讨厌我么,我想卖他个情面, 以后……也方便一些。”她深望着他的双眼,“可以么?” 他看起来有些迟疑,没有立刻作答。思影也不催促,静静看他垂着眼睫沉吟。她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她心知肚明,深知这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有多不合适;可是若不说,她又不甘心。 “好。”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含笑望着她,“都依你。” 思影微咬嘴唇瞥着他,本来她见他犹豫,以为他至少还得再问些什么,孰料他忽然爽快应下,反而教她不知所措,不太确定他的真实心意。 之恩坦然迎视她的打量,他认真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可是……怎么让沈大人知道,这个情面是你而不是我给的,你可有好好打算过?” 思影摇头。 这个念头本就是新鲜冒出来的,一冒出来她就说了,一说之恩便同意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她当然会周详考虑,但现在,她还没想到那里去。 思影微扬着头,深望着他明晰清朗的眉眼,语气带了几分娇蛮:“不管怎样,我须得成日跟着你,方便见机行事。” 难得看见她使小性子,之恩不禁弯了唇角,伸手替她整理鬓边丝丝缕缕的碎发,“嗯,我也想时时刻刻都和你一起……” 思影眼底一热,仿佛心中某条弦忽地松软下来,她顺势将头埋入他的颈窝,双手自他腰间环绕而过,在他后背交叠、摩挲…… 之恩轻轻回拥她,含笑道:“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慌?” 思影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拜他所赐,她这么多天成日蛰伏涤心苑,怎能不闲,怎能不慌? “是我不好……”他低低道,“以后,我都会好好待你……” ------ 对于思影送出的这个人情,沈临渊并没有特别高兴,甚至,他还有点觉得跌了面子,颇有些微词。但无论如何,毕竟是已经拱手送到面前的大礼,且于己有利,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半推半就的领受了。 思影心中不豫,私底下对之恩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既然不乐意,干脆拒绝得了,装什么高洁?” 话虽如此,她其实也没指望沈临渊能为此感恩戴德,毕竟这点恩惠,于沈临渊而言,需要归需要,终究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但是这样一来,沈临渊便不好再跟她明火执仗的作对。思影送他这一份礼,沈临渊当然知道意思——这礼是她的示好,不是白送,而他也接受了。这虽不代表他会和她同一阵营,但若再处处针对她,于情于理都说过不去了。 毕竟拿人手短。 何况沈临渊也对她有所回馈——他某次当着之恩和大臣的面,故作漫不经心的夸了句思影聪颖,又道“既为东宫主簿,也理应为东宫分忧”,并暗示允许思影每日上朝。 这对思影无疑是意外的惊喜。 上次杨志远一案,她请之恩带她上朝,结果在朝堂上被马仁等人污言秽语攻击一通。之恩后来再没提过这事,思影知道他心中到底为此耿耿于怀,于是,她也不便再提。 其实,对于那些恶人恶语,思影生气归生气,但打心眼里并不以为然,横竖这些家伙头一回两回看稀奇,还能次次都跟见了猴子一样亢奋?习惯了也就好了。然而她思忖再三,考虑到事关朝政,别说她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区区一个东宫主簿,就算官位再高,也没有资格要求在朝堂旁听。若太过冒进强求,到底有些犯忌讳。 思影为此多少有些沮丧。 平日,她的信息来源渠道就那么几个人,那几个人不想说的,她便不能知道;遇到具体的事情,她直接问之恩,他倒是如实告之,但也只限于她问到的;若是她一时没想到的、忘记问的,她便无从得知。 零碎的只言片语,如管中窥豹,根本不足以把握全局。 可朝堂上就不一样了。 重大的事情都会在上朝时正式参奏,整个朝廷大势所趋、人心走向,都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第一时间作出有效的反应,比从纪绅琴酒或者别的什么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不知第几手情报,要快捷可靠多了。 此后思影也与琴酒细论此事——琴酒认为沈临渊对思影的成见,主要源自她来历不明的身世,或许还有她莫测深沉的性情……至于其外孙女宋梓墨对她的警惕和敌意,沈临渊应该不会较真,更不会真正把思影视为宋梓墨的威胁,在沈临渊这样的人看来,之恩最后明媒正娶的,肯定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只是思影反而收敛了几分,不再特地亲近之恩,就算亲近,也很少再有忘情的举动。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沈临渊的忌惮,而是她发现自己是越发容易沉溺,头脑一热便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肩上的负重,忘了自己何去何从…… 惊觉这一点之后,她开始刻意的提点自己,无时无刻、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如今,她又每天和之恩一起上朝,朝廷上从来没有风花雪月、柔情万种,只有勾心斗角的倾轧和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在这般复杂残酷的环境中一日日历练下来,她心性较前些日子,又坚定下来许多。 她该继续往前走了。 …… 思影再一次约见了琴酒。 “换个地方说话。”她道,领着琴酒来到一个偏僻荒废的院落墙根下。 琴酒跟着思影一路走过四下无人的甬道,环顾杂草丛生的墙角,不由得冷笑,“你对宫里很熟么。” “闲来无事就逛逛。”思影道。 琴酒满口嘲讽:“你每天上朝,日理万机,又跟沈临渊打得火热,怎么会无事?” 思影懒得同他解释,反问道:“那你呢,你最近又在做什么?” “我有义务向你汇报么?” “……”思影气结,“不过是最近没看到你,随口问一句,你做什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可是天天看到你,看着你没日没夜的跟太子卿卿我我。”琴酒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 思影皱眉,“我总不能每一天都四处张罗吧……” “少来,”琴酒道,“我看你是成日浸泡在温柔乡里,意志都消磨干净了。” “懒得与你说。”思影烦道。 “那你别来找我。” “……” 思影紧抿嘴唇瞪着他。话说以前,她在宫中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是纪绅。纪绅虽然会威胁她,甚至跟她动手,可她一点不害怕。因为她打心眼里清楚,纪绅不会真正把她怎么样。但自从琴酒那日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一切都变了,纪绅忽然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敌人!就算琴酒说那番话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事实……的确就是这样。 她必须另寻盟友。 可世上何来无缘无故的盟友? 所以,琴酒提的那个条件……虽然龌龊,但其实她能够理解。她筹谋的这等事情,本就是刀锋上奔走的危险行动;而如今又须生瞒下纪绅,危险更加一重——真正如履薄冰,毫不夸张。 正如琴酒说的:凭什么? 倘若他什么也不要,恐怕她反而会质疑他的动机和诚意。 现时眼下,也只有琴酒了。 她平复了些许,好声好气的同他道:“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 “你的事情有不重要的么?”琴酒冷冷打断她,“哪一件不是丢官死人诛九族的。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行么!”思影见他态度抵触,心下烦躁,“事成之后,你想怎么样都随你,我绝无半句推拒!可如今还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难题,我的事情遥遥无期,你却没完没了的提你的要求,动不动就以此来胁迫,怕我食言还是怎么!” 琴酒斜斜的倚在墙边,沉沉目光越过思影的头顶直投向遥远天际,半晌也没闪一下。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淡淡道,“我刚才说了什么,有提过要求么?到底怎么着你了,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 说这话时,他仍举眸望着远方,面孔一如既往冰冷深邃,眉心纹路深刻而凝重。思影看不出他的喜怒。 片刻,他微微垂首,忽地飞起一脚,将脚边两三粒碎小石子狠踢过墙头,慢慢扭头回来,盯着思影—— “什么事?说罢。” 思影无视他的烦躁,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下一步打算拿马仁开刀的决心。 理由有三:其一,马仁占着刑部尚书的位置;其二,马仁对她有敌意;其三,宋书洪和纪绅都有意除掉马仁,并希望她从中协助。 琴酒沉默的听她说完,方慢悠悠长吐一口气,道:“你脑子坏掉了吧。” 思影气不打一处来,“说人话!” “你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新的刑部尚书,顺利的安插上去,并且那个人还肯死心塌地的帮你么?” 思影默然少顷,“那你有什么建议?” 琴酒问:“你跟马仁可有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谈不上,但他多少对我有敌意。” “对你有敌意的就该除掉?那你得除掉多少人?既然没有深仇大恨,何不想办法让他帮你。” 思影瞥着他,“可能么?” 第51章 “一切皆有可能。连我都能帮你,何况马仁这种墙头草。”琴酒道。 “你又不是白帮我……” “谁会白帮你?”琴酒道, “要么掌握他的把柄, 威胁他;要么, 对他的付出给予充分的回报。” 思影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呢?” “什么然后?你现在什么都赖上我了是吧?”琴酒冷冷道,“自己想。” “……” 思影打心眼里讨厌琴酒这尖酸刻薄的脾气,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她每天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 千头万绪,纷杂难理,又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流逝,难免心情急躁, 以至于心中时常迸出疯狂激进的想法, 自己却难以察觉。 她的确需要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给她当头一棒;给沉浸在一己固有思维中的她,带来未曾想到过的、全新的启发—— 在她一直以来的计划里, 马仁始终被树为假想敌,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拉他来帮忙。可今日细细想来,马仁与她,一无深仇大恨, 二无利益纠葛。甚至,和纪绅相比,马仁和纪绅的冲突、以及他对纪绅的憎恶,都远远超过了跟她的那点小小摩擦…… 思影心中一阵动摇。 “别忘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似看出她的心思,琴酒漫不经心的加了一把火。 “可马仁……到底也算我的敌人……” 一想到马仁那副嘴脸,思影心中仍觉不安。那日在朝堂上,马仁当着全体文武百官的面对她出言不逊,污言秽语羞辱她的事情,她还记得很清楚,并且耿耿于怀。 琴酒瞥她一眼,“你真是记仇啊。” “不是记仇,是记得。” “你怎么老不开窍?”琴酒不耐烦的说,“马仁不过一时嘴贱,随口骂你几句,骂完他自己指不定早忘了。你认真把他当敌人,他压根儿就没把你当回事,想做他的敌人,你还不配!” 思影强迫自己无视他话中尖刻恶毒的用词,不断说服自己——有人一起商量讨论还是好的、总是好的。从前,她并没有谁可以讨论这些事情,宋子诀反对,纪绅忽悠……至于之恩,她又不可能跟他说这些。 何况琴酒是对的。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撤换刑部尚书是何等大费周章且不可预知的事情,困难和阻力根本无法想象,的确不如直接与现任者合作来得简单快捷。 “好。”思影沉默片晌,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她不是那种什么事都瞻前顾后迟迟做不了决定的人。她也会在心中反复推敲,但绝不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纠结不定。许多事情,若能考虑周详当然更好,但是时间等不起。她会快速的在效率和周全上权衡利弊,快速的做出判断,并下定决心。 或许她骨子里就是一个疯狂的人。 “那接下来怎么做?”思影问道。 问这话时,思影已经做好了挨他讥诮的准备,但她仍然要问。他既然怂恿她做这样的决定,后面的路,他指不定早就想好了。 然而意外的,琴酒并没有嘲讽她。 “找机会,把你的身世告诉他吧。”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仿佛在说一件简单自然的事情。 “……”思影震惊,“这怎么可能!” 她打心眼就瞧不上马仁那德行,纵然眼下情急,她也只想捆绑他,完全没想过团结他。对这种人,思影理所当然的认为……威胁利诱、坑蒙拐骗就得了,哪里需要把老底都交出去?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也不太放心…… 思影道:“我查看过当年的案卷,马仁曾经指证过我祖父,虽然当年指证的人很多,他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份,不显眼更不是主要角色——但是,毕竟他指证过。” 她抬眸望着琴酒,“那案卷还是你拿给我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琴酒。记得彼时,他固执的只肯露出半张脸,那一副诡秘莫测的样子,反而激起她猎奇之心。 “难为你还记得。”琴酒深望着她,话虽嘲讽,唇角却微微上扬。 思影道:“你虽送来案卷,可其中内容,你却不了解。” “我了解。是你不了解——”琴酒道,“不了解马仁。” “马仁狂妄自大,乐于跟人挑衅叫嚣,但要动真格——他一定怂。你说他指证过护国公,你既看过那案卷,也一定知道当时有多少人指证,你当每个人都是立场鲜明,恨护国公恨得要死的么?不过是墙倒众人推,文武百官随波逐流,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趁乱捞点好处罢了。” 思影想起宋书洪也曾对马仁有过类似的评价,说他虽奸诈阴险,却贪生怕死……不由得频频颔首。 琴酒接着道:“朝廷勾心斗角虽是寻常,真正豁得出去的却不多,大部分还是希望明哲保身。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谁愿拿自己挣了大半辈子的身家跟人玩命?” “可是你不同。”琴酒深深注视思影,“你一旦亮出身世,谁都知道你是来玩命的。” 思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沉吟良久,她轻声道,“以前种种不论也罢了。可马仁其人……言行荒诞,常有哗众取宠之举。我并没有把握控制他。万一他哪天想不开,把这件事情抖出来,如何是好?” “你不是说他指证过护国公么?”琴酒淡淡道,“以此作为要挟,不必担心控制不了他。” 思影咬着下嘴唇,沉吟不语。 “当然,只是要挟也不够,多少还得许他些好处,诱之以利挟之以威么,横竖就这些套路,你最擅长了不是么?” “……”思影皱眉盯向他,“我还是想听你的想法。” 跟琴酒数次交手,思影多少积累了点经验——琴酒时常突兀的抛出一些建议,看似漫不经心十分随意,可实际上,这些建议无一例外都经得起推敲。毋庸置疑,他必然经过深思熟虑,既然如此,对于下一步的事情,他也应当是有一定考量的。 琴酒也不讳言:“有一些零碎的想法,还没成型。” 思影瞥着他,“没看出来你心思缜密。” “你以为就你心眼儿多。” “……”思影皱了皱眉,“我只是觉得,你离最初给我的印象……越来越远了。” “哦?”琴酒微微俯首,不动声色的靠近她,“你开始对我有兴趣了么?” 思影一边后退回避,一边道:“我一直对你挺有兴趣的,除了……” 她又回想起那日宫外墙根下,他把自己逼到死角,半胁迫的和自己交换条件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屈辱且不堪回首。 思影用力甩了两下头,不愿再回忆下去。 人的情感很是奇怪。老实说,她并不反感琴酒,相反还一直很愿意与他沟通想法,觉得跟他说话、甚至拌嘴都挺有意思;但如果他要和她亲近……就像那一晚,她一样从心底抵触和厌恶,这种感觉,和抵触宋子诀纪绅没什么两样。 琴酒望了一眼暮色中西垂的斜阳,又看了看一旁抿唇沉吟的思影,问:“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思影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私底下这样的交流,不可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尤其纪绅。 除去必要的交流,其余时候,当然分开行动最好。 思影道:“你今日当值,你先走吧。” 琴酒唇角若有似无的扬了一下,“怎么如此体贴了?” “你想多了,”思影冷冷道,“我只是怕你迟迟不归,惹人起疑而已。我早些晚些又无妨。” 琴酒眸色清冷下来,“忘恩负义的家伙,又嘴硬了是吧。” 思影不想跟他客气,“契约而已,何来的恩?” 琴酒眉心紧了紧,微眯双眼盯视她,目光沉郁有如苍穹重雾。 半晌,他敛了目光,转身欲行时,他半扭过头对思影道:“马仁那边,你暂不得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思影正细想这话的意思,打算问下去,他却不欲多言,大步离开,孤直身影迅速淹没在连绵不绝的朱墙黛瓦和遮天蔽日的血色晚霞中…… ------ 自从思影开始上朝,她每天都很准时出现在朝堂上。朝廷每日早朝,参加者俱为各部大员,看在外人眼里,那是位高权重者们的盛筵,风光又体面。 惟有亲历者,才能够深刻体会,这是一项多么违背人类生理作息的悲催差事。 之恩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时常不解的问皇帝:“……父皇,你为什么天还黑着就要去上朝啊?” 彼时皇帝摸着他的头笑着叹气,“是啊,父皇这辈子只怕都得天黑着就要上朝。而你在不久的将来,也得习惯天黑着上朝的……” 皇帝尚且如此,文武百官们,自然只能更早。 如今这盛夏时节还算好的,起码出门时天已蒙蒙亮;然逢严冬腊月,四下还一片漆黑,天寒地冻,官员们乘坐华丽的马车离开大宅,车轮碾压青石路面发出的“吱嘎”声,划破清晨万籁俱寂的街巷…… 思影想象着这样一副画面,怀着几许好奇,观察那些披星戴月前来上朝的官员们——然而从他们的神色中,并没有看到丝毫倦意;相反,他们充满着十足的战斗力,对那些和自己立场相左的同僚,时常如打了鸡血一般,在朝堂上撕扯个没完。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多少贫民百姓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只求苟活于世;而这一帮人,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为着权位,赴汤蹈火尚且在所不辞,起得早一点又算什么。 马仁正是那每天都上朝的官员之一。 这一段时日,思影对马仁特别地留心。 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准时上朝。有事时,上奏大说特说;无事时,便和人拌嘴撕架……一如往常。 尽管如此,思影还是隐隐察觉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马仁是个好色之徒。自从思影跟着之恩上朝,她站在之恩身边,面向百官,马仁便总是偷偷的瞟她,上上下下、毫无顾忌的瞟……那目光中的猥琐龌龊之意,思影隔着大老远,都能被深深的恶心到。 可最近马仁似乎没再偷瞄她了。 思影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来确认这一点——没有,的确没有了。甚至思影有时故意盯着他看,他也要么敛神,要么看向别处,总之,绝不与思影四目相对…… 这样的变化……是否与琴酒有关? 还有,琴酒那天说的“等我消息”到底什么意思? 莫非……他打算自行先与马仁交涉? 思影心中摞着重重疑虑,只因想着琴酒告诫过“不得轻举妄动”在先,她心里再好奇,也只得暂且按兵不动。 这样的不安并没有持续很久。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马仁遣人送来密信,约她第二天早朝后见面。 第52章 次日早朝刚一结束,思影便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简单跟之恩说了句“有点私事”, 便急急忙忙的打算开溜。 之恩欲言又止的沉吟了一会儿, “去吧,早些回来。” 思影到达约定地点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马仁还在等她。 这是京城一条背街小巷中的茶馆,外表素朴毫不起眼,仿佛刻意要大隐隐于市。里面乍一看没什么人, 然而思影刚一走进来,便有几个店小二打扮的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警惕的问她是谁、有什么事。 思影一点也不惧,“请问‘公仆’包厢在哪里?” 那几人面上疑色愈沉, 互相看了一眼, 道:“报名字。” “思影。” 其中一个店小二听罢一溜小跑的上楼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副颜色, 恭恭谨谨的向思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送她进包厢以后,立刻十分识趣的退出来, 小心翼翼的将门掩好。 那包厢并不大, 布置也简单,不过一长桌,俩长椅, 窗户开得小而高。直到思影踏入屋内,感受到脚下绵密扎实的触感,低头细看才发现,这整间屋子的地面、天花板、四周墙壁, 全用深褐色沉香木铺就。一室沉香木古静深浓的色泽,在一盏熹微烛火映衬下,极显幽暗阴冷。 马仁就坐在桌边,一见思影来了,立即起身迎接。 “思影姑娘。” 他朝思影拱手致意,一点儿没有等候多时的不耐,那小眼神儿也彻底收起了平日的猥琐,反而带着几分忌惮和谨慎。 马仁见着思影的回数不算少,却一直都是远远的看,大约也能看出她身材修长,可此刻走近了看,他才惊异她竟然如此高挑。自己虽不是特别魁梧,但在男子当中也算中等身材,而她居然……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来! 马仁的目光一时有点收不回来。他看到美人,一向有些心簇神摇,不能自持,虽然今时今日,他已不太敢对思影表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然而骨子里对美丽的欣赏和留恋,依然是他难以割舍的本性。 思影冷冷的迎视他的目光,不动不言,任他打量。 马仁半晌回过神来,忙道:“坐,姑娘请坐。” 思影依言坐到长桌前。 那长桌亦是沉香木所制,光泽清润,散着淡泊而绵长的气味,桌面精细镌刻着图纹——苍劲松竹间,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马仁也在另一侧落座,拭了拭手,使专用木夹掂起两枚轻薄精巧的白瓷茶盏,分放到思影和自己面前;又从手边一只方形炉台上取了壶,那炉台小巧而精妙,四方不过一尺,上方纵横的铜丝网格,清晰可见火红明亮的碳静静燃烧。 金铜色的壶里煮着茶,马仁提起时能听见轻而慢的沸腾声,壶嘴细而长,像仙鹤的脖子,只容一小股茶水缓缓倾出,仿佛潺潺流淌的清泉,叮咚如珠落玉盘。 较之外面的酷热和喧嚣,这里的静谧阴凉,简直是另一方世界。 思影不禁又想起马仁曾经对她出言不逊的往事来。一直以来,马仁都以脾气暴躁、狂妄粗鲁为人设;实在难以想象,他能够身处如此闲淡雅致的氛围,从容沉稳的烹茶饮茶,颇带着几分修身养性的态度。 太不可思议了。 思影端起那薄如卵壳的杯盏,对着灯晃了晃,熹微的烛光满满的透过莹白杯壁,映着微漾的金翠色茶水,竟折射出五彩云雾一般、如梦如幻的绚烂效果。 “马大人找我何事?” 她低头轻抿了一小口,精细滤过的茶水入口甘冽芬芳,无半点茶渣的粗涩。 “不,”马仁摆了摆手,“我是来帮助思影姑娘的。” 思影放下茶杯,谨慎的看着他,“帮我什么?” 她心里并不踏实。虽然马仁今日约她出来,肯定是琴酒后面推动,但琴酒到底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以及马仁怎样回应、态度如何……她完全一无所知。 她不敢贸然暴露,只得步步为营、慢慢试探他的意思。 马仁“嘿”了一声,“我这人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我特地将姑娘请到宫外见面,姑娘也愿意前来,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论姑娘是想要除掉纪绅也好,平反护国公旧案也罢,都不是简单的事,相信姑娘也很清楚。只不过,凭借本人的地位和手段,再加上姑娘的配合,咱们好好谋划,也不是办不到的。” 思影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在心底大骂琴酒。 他几乎一口气把她的底细全部抖出来了!不光是她的身世,还有和纪绅的恩恩怨怨……她如今的处境,马仁应该是全部知道了! 虽然之前跟琴酒沟通过此事,也有些心理准备。但是,当真切的看到一个夸夸其谈、不怎么靠谱的家伙,随随便便的说出自己性命攸关的秘密时——她多少还是紧张的。 马仁见思影默然,便道:“姑娘还有什么诉求,今日难得一聚,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思影平复了一下情绪,提醒自己不可乱了方寸。横竖他知道已既成事实,与其烦恼纠结、手忙脚乱,倒不如想办法牵制他、掣肘他,使他老实安分,少耍花招。 “我的诉求马大人都知道了,那马大人的诉求又是什么?” 马仁微微一怔,米粒样的瞳孔缩了缩,小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 他最开始提出约她密谈时,并不确定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否真敢来同他当面交涉,可是她非但来了,还大方利落只身赴约,面对自己这样一个年长她好几轮的、陌生的男子,不但没有半点怯意,反而她那一副严肃深沉不苟言笑的气场,反倒隐隐有凌驾之势…… “孟姑娘年纪轻轻,倒是十分懂事,说起话来一点不费劲。” 马仁笑道:“我办事,是有规矩的——先把条件谈妥了,再说事情。条件足够优厚,办事才有动力,姑娘说对么?” 思影点头,“我同意。” “在达成契约之前,我会有些斤斤计较,会最大限度的争取我的利益。有人喜欢说什么要西瓜不要芝麻,什么成大事者不图小利……这种说法我不同意,蜗角虚名也好,蝇头微利也罢,都是我的权利,我凭什么要放弃?” 思影仍点头,“我理解。” “所以,”马仁道,“我愿意帮助姑娘,但,绝不是白帮,我也需要姑娘来帮助我获得我想要的。” 思影若有所思地望着马仁那一副不屑掩饰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宋书洪。 跟马仁不一样,宋书洪是她主动瞧上的人,彼时,也是她主动登门找他。 和宋书洪的谈判很不容易。他反反复复的试探她,旁敲侧击的窥视她的决心、她的能耐,甚至打听她的后路。 宋书洪当然不是无所求之人,然而他绝口不提任何条件。她主动开口给,他反而欲拒还迎。 那才是最贪婪、最可怕、野心最大的人。 而眼前的马仁,似乎远远比不上宋书洪难缠。 “纪绅的鸾卫,太碍眼了。”马仁道。 思影怎会不懂他的意思,遂也坦言:“鸾卫是皇上所设,东宫动不了。” “动不了没关系,”马仁悠悠啜着茶水,“刑部也需要纠察的卫军,与他的鸾卫分庭抗礼。” 思影猛地一怔,脑中忽地电光火石,仿佛前方迷障一重重顿启,豁然开朗…… 纪绅的鸾卫如蝗虫一般遍布朝野,以纠察百官之名,也不乏行公器私用之事。纪绅要行凶,鸾卫便是他的刀;纪绅要阻止她为家族平反,鸾卫可以让她寸步难行。 她想过除掉纪绅,可是那太难太难,且不知又要多久;她痛恨鸾卫的无所不能和无所不在,也痛恨其作为皇帝亲卫军,不能动、不能撤的稳固和□□。可她却没有想到——可以重新集结另一支卫军,然后迅速培养壮大,从而挤压、架空鸾卫的势力。 而且,这居然……还是马仁主动提出来的。 真是完美的一石二鸟之策! 马仁饶有兴致的望着思影顿悟的神情,问:“可以么?” 思影忍住激动,“我觉得可以。” “能办到么?” “能。” 她答应得很快,像唯恐他反悔一般。听得马仁阴恻恻直笑。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阻力必然不小,不过……既然姑娘应得如此爽快,我自然也信得过姑娘。” “马大人放心,”思影道,“再难的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说得好!”马仁击掌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全力以赴,克服困难,解决问题,也希望姑娘说到做到。” “可以,我都答应。” 她看得出来,马仁也很满意。这首轮交涉,顺利得让她不敢相信——马仁提的条件如此契合她的心意,甚至还是她想要而没想到的!这意外收获,巧合到让她不敢相信……甚至,隐隐还有些不安。 “那么,接下来该说姑娘的事了。”马仁道。 马仁看起来粗豪不拘小节,其实不乏真才实学。他对刑法条律十分熟悉,信手掂来,侃侃而谈。他毫不讳言的说到了护国公一案——显然他来之前对案卷做了充分的温习,头头是道分析得很清楚。尤其案中存在的瑕疵和模糊之处,他都一一点了出来,对于那些可以在翻案时利用的漏洞,更是做了条理明晰的论证…… 他每一句话都在说具体的事情,是落到实处、实实在在的细节。比起纪绅许她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比起宋书洪不主动不拒绝的暧昧态度……这个一开始她最不看好的马仁,反而是在务实的告诉她接下来的每一步该怎么走,真真切切让她看到了希望…… 思影一时有些恍惚。 在为家族平冤昭雪这条路上,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从来都没有觉得目标那么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好像再向前走一点点,再努力一把,就能够脚踏实地的抵达灿烂的金色彼岸…… 第53章 回宫的路上,思影心情久违的愉悦, 脚步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过一会儿, 她又觉得自己有点高兴过头, 毕竟谋划只是谋划,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正实施之前,一切只是水中花镜中月。想到这里,她勉强抑下自己喜出望外的情绪, 复又冷静下来,细细盘算现今的情势—— 其实纪绅以前有一番话说得很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在众臣心中的印象——无非就是以色示人,如此而已。 别说马仁, 就是之前的杨志远, 甚至沈临渊、宋书洪等, 对她的角色定位不过就是“宋子诀送给太子的女子”——基本视同倡优。 就算她得到每日上朝露面的机会,或者凭借偶尔使的一些小计谋, 再加上与之恩那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都远远不足以令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人重视。真正具有震慑力的、让人刮目相看的——却惟有自己真实的身世。 宋书洪、马仁, 不都是从前对自己心怀轻蔑,却在得知她的身世以后,一下子换了一张脸么。 看来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大事, 可以大做文章。 或许平静多年的朝廷会因此掀起轩然大波。一定有人是期待的,期待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契机忽然打破,然后牵一发动全身,令某些人、某些派系, 顷刻之间兵败如山倒,搅乱风云,重新洗牌…… 这是扶植同党、铲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朝廷里每一个人,都如同手持□□潜行于黑暗中的猎手,屏息静气、如履薄冰,一面掩护自己,一面寻找一箭击毙对手的良机。千丝万缕勾连着的各派势力,因此而此起、彼伏,复又归于微妙的平衡。 …… 思影回到宫中已近傍晚,大片的金色晚霞渲染着涤心苑苍翠的院落。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有人很随意的坐在上面,远远只见宽大的粉红色裙裾在风中飘洒摇曳。 思影定睛细看,发现是宋梓菱。 而之恩竟然也在,不远不近的立于秋千一侧。两个人显然正在说话。 思影皱了皱眉,稍事加快了脚步。 宋梓菱大老远就看见了思影,从秋千上一跃而下,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思影!”她像一只欢脱的兔子,蹦蹦跳跳飞奔到思影跟前,抓着她的手晃个不停,“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好久了!你看天都快黑了,我这会儿都打算回去了!” 思影看一眼之恩,问梓菱:“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啊!” 思影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今天的确有点事,回来晚了……我也不知道你要来,抱歉。” 梓菱噘着嘴,遗憾的点了下头,“那只好改天再约了。” 思影问:“对了,小猫还好么?” “可好了!”宋梓菱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它现在可肥了,路都快走不动了,我下次一定带过来给你好好看看!” 思影想起之前送出雪球团的情形,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听梓菱如此一说,便点头说好,送了梓菱出门。 宋梓菱一走,思影便问之恩:“你在跟梓菱说什么?” 之恩道:“没有说什么,我也刚才过来。” 思影不太高兴,“我明明看见你在说话,怎么叫没说什么?” “……”之恩只好解释,“我就问了两句: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重要的事。正在说呢,你就回来了——” 他猛地反应过来,转念一想,心里一下子乐了,“我见你进来时明明是高兴的,怎么忽然拉下脸了,就因为我和宋姑娘说了两句话?”他笑得很开心,“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还挺高兴的。” 思影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扭头一言不发的向屋里走去。 之恩连忙追进去。思影已在小厅餐桌前端坐,削瘦的脊梁挺得笔直。桌上晚膳刚好就绪,几样精致小菜摆放得齐整得宜,袅袅升腾着浓郁温润的热气。 他握着她的手也坐下来。她不怎么说话,他便没话找话,一会儿说“你吃这么少,怎么长那么高的”,一会儿又说“你这么瘦,就是因为吃太少了”…… 她态度仍矜持着,神色却十分放松,嘴角难得的微微上扬。 晚膳过后,他们携手到院子里散步,走到秋千架旁,思影又拉着之恩一起坐下来,十指紧扣……彼时晚风徐徐,夜色温柔,一弯新月在繁密树梢间若隐若现…… 之恩轻吻她额头,问:“今天办事还顺利吧?” “嗯。” “我可以帮上忙么?” “以后可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哎……” 和平时一样,他没有再问下去。她有事情在做,是很重要的大事情……她相信他心里多少已经有数,偶尔也壮着胆子语焉不详的稍微提一提,可她不想细说,他绝不追问。他完全的相信她、理解她;她也完全放心于他。 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远远超出她的期待……他的干净温暖、热情真切,是她十几年生命里唯一的光。 之恩蹭在她耳畔喃喃低语:“今天过来你没在,特别想你……” 她抬首望着他,语带揶揄:“不是有梓菱在么?” “又胡说了,”他哭笑不得,手指轻点她微翘的鼻尖,“这样胡说,你很开心么?” “嗯,开心。” 她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轻吻,攀上他的脖子咬他的唇,她来势汹汹,渴望都是狂野的……这些日子他们不曾特别亲密过,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干涸中濒临死亡的鱼,一接触到水就变得贪得无厌,焦躁又急切的索取他的温软润泽,心中压抑得痛苦又快乐的情意喷薄而出,在彼此身上贪婪的、紧密的纠缠,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她自己没有未来,所以他们也不会有,可是她一定会永远记住他,在心里记住他,也必须在身体里记住他。 月光清润如水,似一匹凉缎轻覆在肩上,一向难以入眠的她,竟然就这样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 思影又找到了琴酒。 他们今日约见的地方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官庑内厅,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幽暗不见天日。思影刚走进来没什么心理准备,被里面浓烈刺鼻的霉味呛得打了个喷嚏,不但天花板上沉积的灰土扑簌簌震下来一大片,连内室蜗居多年的老鼠也惊得四下逃窜。 琴酒从来不在相同的地方与她见面,他为人之谨慎,一点儿不输纪绅。 思影先把马仁同意合作这一结果,简要的告知了琴酒。 “瞧把你嘚瑟的。”琴酒瞥着她,“如此说来,马仁已经被你收编了?” 思影难掩窃喜,“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由衷的说,“这次多谢你。” “谢?”琴酒牵了牵唇角,“我没听错吧。” 对于琴酒见缝插针的嘲讽,思影已有些习以为常。她也不计较,道:“不过,你这样把自己暴露出去,太危险了。” 琴酒冷笑,“你当我会蠢到亲自去找马仁说那些不要命的事么?我自会隔离,你放心。” 他目光流转,复又微微俯首,“你又在关心我?” 思影蹙眉躲开,“你若有闪失,我也会被牵连。” 他们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大,沉闷空旷的回音却囿于这幽闭的空间,往复浮动回荡,就像她心头一直萦绕的疑云,久久不散。 “马仁这个人,相当出乎我的意料。”思影道。 她将马仁对护国公一案进行的周详分析和安排部署,以及他提出的条件——设立刑部卫军等等,详细的告诉了琴酒。 “这些事情,可是你指点的?”思影问。 琴酒仔细听罢,一双长眉微微聚起,沉吟着缓缓的摇了摇头。 “并没有。” 他道:“我跟他说得其实很粗略。简单说了你的情况,也的确告诉他这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让他自己考虑。并没有涉及到任何具体的计划——因为我自己也还没想好。况且,马仁不是什么从善如流之人,只能循循善诱,强行安排只会适得其反。” “那么,是他自己的主意?” “问题就在这里。”琴酒道,“从你刚才所说来看,马仁表现出的积极和细致,的确不太寻常。至少,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些想法……不像出自他的手笔。” 思影心头一紧,“莫非有圈套?” “有可能。” “……” “但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琴酒道,“你或许觉得,马仁给了你意外的惊喜;可对马仁来说,你又何曾不是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百利而无一害的良机?若耍花招,对他并无好处。” 思影紧紧抿着嘴唇,有些焦躁的踱步打转,脚边大蓬的沙尘飞扬着扑在她墨色裙裾上。她踱到窗边,盯着那原应是半透明的薄纱,被厚重积尘层层包覆,将窗外热烈的夏日骄阳,滤得稀薄柔软。 琴酒沉默的看着她在窗边停下脚步。一粒粒金色的浮尘飘在空中清晰可见,落在她沉思的眉眼上,散开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没有人喜欢暗无天日的活着。 哪怕这样一座空旷荒废的房子,四处弥散着霉味和动物尸体的腐味,阴暗又窒闷……身在其中的人,依然会本能的、趋向哪怕一点点的光明。 琴酒上前去推那窗户,然而那楣窗铰链经年腐朽,脆弱不堪,琴酒手指刚一触到,便听见朽木断裂的“咔嚓”一声,整扇窗户哗啦啦的掉落到地上。 思影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她环顾四周,“不过亮堂多了。” 琴酒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弯腰拾起那扇掉落的窗轩,搬回窗洞比划了一下,复又丢到一边,道:“今天你先走。” “为何?” 第54章 “我得清理现场,”琴酒冷冰冰道, “你看看这里被你弄得。” 这里地面的灰尘约有寸把厚, 一旦踏入, 便留下明显的脚印。可以看到琴酒的脚步一整溜儿清晰的从门口延伸至窗边,整齐而完好;而思影踩过的区域,留下却是一圈一圈模糊又混乱的尘土的漩涡。 思影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身到角落抄来一把枯瘪的笤帚。 “是我弄的,我来清理吧。” 只是这房里积尘实在太厚太多, 思影一时不得要领,下手稍重了些,便挥得一室尘土漫天飞扬,连琴酒也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琴酒缓了缓神, 定睛见思影仍手持笤帚沿墙角一路铲过来, 他上前一把夺过, 喝斥道:“不是打扫,是复原!你到底会么?” 琴酒黑着脸将笤帚扔回原处, 又到窗洞处查看外面动静。思影见他走来走去, 脚步始终轻盈而迅速,下脚、提脚干净利落,半点也不跐溜。 思影望着窗口大洞照射进的阳光, 道:“我在想一件事情。” 琴酒回头,“嗯?” “譬如我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 大家一定会反对。但如果我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出来协调,愿意开窗了。” 琴酒若有所思的看着窗洞,“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似乎……有些道理。” 半晌,他又道:“马仁那边,应该不会有事。我会盯紧他,万一发现有异,我会立刻采取行动,不会失控。” 思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真有个什么,见机行事便是。” 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仰头望着深暗黑沉的天花板,胜利在望的期冀和前途未卜的迷茫交错缠绕,重重堆砌心底,全部变成了深远的焦虑…… “那么,现在……”她声音低哑着,疲惫而倦怠,“就差都察院了。” 琴酒看着她道:“都察院主官与我相熟,但他听命于纪绅。” 思影叹了口气,“看来关键还在纪绅。” 琴酒颔首,“对。” 思影忽然盯住琴酒,“说来,你跟纪绅到底什么关系?” 琴酒眉头紧了紧,扭头斜着眼角瞥她。 思影道:“我原以为你是他的死忠,后来才发现似乎没那么简单。你们怎么回事,有什么渊源,都说来我听听……” “你少管闲事。” 琴酒冷冷打断,他眉眼回复一贯的漠然,不再理睬她,兀自低头将刚才掉落的窗轩又搬起来,仔细挡在那开着大口的窗洞前,将一室光明尽数遮去。 “成立刑部卫军的消息一旦传出,纪绅立刻就会找你。与其在这里八卦闲扯,不如回去早做准备吧。” 他不耐烦的挥手,“还不快走,我要清理屋子了!” …… 思影回去的路上又碰见了宋梓菱。彼时她刚穿过一条狭窄甬道,便看见宋梓菱从宫门的方向走来,直朝着涤心苑而去。 思影快步上前,站在甬道口等她走近,谁知宋梓菱像没看见似的,匆匆忙忙如一阵风,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思影怔了一下,忙唤道:“梓菱!” 宋梓菱远远的回头,一脸茫然望向思影,“你谁啊?” 思影:“……” 她只好向宋梓菱走过去,离得近了,宋梓菱方揉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一回,“哇!”她惊呼起来,指着思影大笑:“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思影这才发现自己从那废弃官庑里带出了一身的尘土。头、脸、肩背和裙面上粘了厚厚的一层灰白,她低头抖了几下,又用袖子去拂;梓菱踮着脚尖去帮忙,用衣袖去掸思影不易够着的后肩、后背,倒也纷纷落落的掸下来不少。 思影道:“我也就是身上落点灰而已,又没脱了相,不至于认不出来吧。” 宋梓菱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眼神儿老是不好,看东西晕乎乎的,一个人能看成两个人,有时候甚至站着坐着,觉得整个房子都摇晃起来了……” “这么严重?”思影诧异道,“看大夫了么?” “不用!”梓菱嚷道,“我又没病!” “看看总是好的,”思影耐心道,“这样吧,我一会儿请个太医帮你瞧一下,没病最好;可若真有点什么,早治早好……” 她一边说一边去牵梓菱,梓菱忽然尖叫起来,烦躁的一蹦老远,思影本能的再伸了一次手,谁知梓菱竟反手一掌甩过去,“啪”的一声狠狠抽在思影的手背上。 “我没病!”宋梓菱冲着思影高声道,“谁要你自作主张了!” 思影难以置信的看着手背上迅速显出的五个红印,蹙眉道:“你今天怎么了,不过是看个大夫而已,你怎么……” 话音未落,宋梓菱忽地转身就跑,娇小的身子好像忽然充满了旺盛的精力,沿着来路一路疾奔,迅速消失在一重又一重的朱墙黛瓦中…… ------ 思影心神不宁地回东宫找到了之恩。 彼时之恩正斜倚在窗下悠哉悠哉的看书,一见思影进门,他便合上书,微笑着迎上前来。 思影一言不发的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一看封皮,却还是先前那一本《魏晋诗选》。 思影没有谈论辞赋的兴致,随手丢下诗集,拉着他坐下来,言简意赅的把宋梓菱方才反常的表现对他说了说。 “太奇怪了。”之恩也十分惊诧,见思影蹙眉不安,想一想又道:“你若实在担心,不妨问问子诀,到底怎么回事。” 思影摇头,“不必,”她叹道,“我没有立场去管宋家的事,梓菱真有个什么,最终还得看大夫。” 如今这境况,她尚且自顾不暇,的确无力替他人操心。 “话说,你觉得马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思影心事未了,于是话锋一转,问道。 她一想到马仁,立刻就问出口了,也不担心之恩是否会对此起疑,连想都没想过。她对此甚至有一种迷之自信——就算真的有,他又能把她怎么样? 之恩不是个多疑的人,他甚至不是个好奇的人。他们相识以来,她在他面前,不知已经露出了多少破绽,最开始还是偶尔不小心,后来基本都是她故意挑衅和试探,这么多破绽,她觉得他怎么都该问、该查、该追究……可是他都没有。 思影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放心,还是该更担心。 只是那种赤诚相待、完全不设防的感觉,像卸下一具负重千斤的铠甲,特别放松,特别恣意,特别……好。 她愿意赌,赌他的善意,输了她也认。从他们相识起,她不都是这样一路赌过来的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嘴角虽然没动,眼里却含了愉悦的笑意,像一泓明净秋水幽微荡漾。 之恩深望着她的眼睛,唇畔弧度蜿蜒,“你不是和马仁打过交道么,应该还有印象吧。” “狂妄、粗鲁、睚眦必报。”思影一点儿也不客气。 之恩大笑,“……差不多吧。” “你也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 “那……”思影沉吟着,“我是说,他有没有不太为人所知的,特别……心思缜密的一面?” 之恩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有。” “哦?” “一个能做到刑部尚书的人,你认为他只是粗鲁狂妄,一点过人之处都没有么?” 思影对他这话不太满意,觉得说了等于没说。她本是想问点干货出来的,当然不爱听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甚无水平的结论。然而追问了几句,之恩也没有给出更多的评价。思影心事未了,只想着还是得好好琢磨此事,便表示要一个人回涤心苑静一静。之恩也不勉强,温言宽慰了几句,起身送她。 临走前,思影又要了那本《魏晋诗选》,说别的诗无感,就爱这一本。 之恩连忙说送给她好了。 …… 思影刚一踏进涤心苑大门,整个人便惊呆了—— 院中一片狼藉,断裂的茎叶、烂碎的花瓣,乱纷纷抛撒一地。昏红夕阳映衬着大大小小的花叶残骸,片片染上诡异恐怖的血色,仿佛横尸遍地,怵目惊心。 思影忍着心中惊惧,快步进了门。 “谁弄的?” 两三个瑟缩在角落里的小宫女,见了思影如见了救星一般,哭叫着飞奔过来。思影严肃不苟言笑的气场让小宫女们觉得很有安全感,一个个惊魂未定的扑腾着躲到她身后,怯生生往池塘边指了指。 思影转头一看,居然是宋梓菱。 宋梓菱娇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池塘边,怀里抱着一枝新鲜采的荷花,右手不断抓扯花瓣——粗暴的剥下一大块,在手掌中死命揉烂、撕碎,再往身后任性的一抛…… 思影难以置信的怔了片刻,三步并两步朝她走过去。 她一把夺过宋梓菱怀里的荷花,“你做什么!” 宋梓菱好像并没有站得很稳,被思影突如其来的鲁莽动作冲击得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思影眼疾手快将她稳住,然而梓菱却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应有的反应,反而极其缓慢的、甚至迟钝的、一点一点的、转过来望着思影…… “你去哪里了?” “……”思影不想对她说自己跟之恩在一起,她快速回忆了刚才从琴酒那里出来碰到宋梓菱的情形,当时没说几句话,宋梓菱一反常态甩了自己一巴掌便跑……她仔细想了想,确定她是往宫门的方向跑的。 她以为她回去了,却没想到又折回来了。 宋梓菱看起来有点怔怔的,一双大眼直愣愣的瞪着思影,眼神呆滞而迟钝,素日的神采飞扬几乎消失殆尽。 思影被她这般的目光盯得心惊肉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一把将她拖进屋子。 “这里没有别人,”思影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宋梓菱眼神还是茫然的,口中却断然否认:“我没有。” 思影有点恼火,“那你撕荷花做什么!” “我就撕!” “……” 思影忍无可忍,对宫人道:“唤太医过来。” 宋梓菱一听“太医”二字,像忽然被滚水烫到一般,火烧火燎的跳起来。这一回思影有所准备,一把将她摁回椅子上,宋梓菱被这样一刺激,愈发变得暴躁,尖着嗓子大喊大叫,娇小的身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一般,发狂的挣扎。 思影没想到比自己矮了将近一头的宋梓菱竟然这么难缠,又不便使唤外头侍卫,便让涤心苑的宫人过来帮忙,谁知那几个小宫女目睹这一切,早吓破了胆,根本不敢靠近。思影孤立无援,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宋梓菱从自己手里挣脱,又一次逃走…… 第55章 宫女们见宋梓菱跑远,方凑过来问思影:“姑……姑娘, 这人……她还会来么?” 思影睨了她们一眼, “备好绳子、布条, 等着。” “还来啊!”小紫不能接受地尖叫,“那姑娘不在的时候,她要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对呀对呀,这次折花, 下次会不会砍树,再下次,会不会砍人呀!” “天哪!简直太可怕了……” 思影没好气道:“我说你们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一个丁点儿大的小丫头, 还好意思抱怨?” 宫女们面面相觑, 宋梓菱于她们而言, 也算一个中等身材的女孩,只是思影自己生得大高个儿, 瞧谁都觉得只丁点儿大…… 思影心烦意乱, 低头却见刚才拿在手里的《魏晋诗选》平摊着躺在地上,应该是在跟宋梓菱拉扯时掉的。思影弯腰拾起,发现摊开的正好是《洛神赋》, 想来大约是之恩经常翻看那一篇,书页已被折出了深刻的印痕,自然而然就容易摊到那一页。 那一页被夺路而逃的宋梓菱无情的踩踏过,并在地面跐了一小段, 纸面被跐出几个不规则的破洞,“……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那几句已经看不见了。 思影本对《洛神赋》无感,奈何之恩喜欢,她便也下意识的珍视。 思影合上《魏晋诗选》,手指轻抚那颇有些年代感的发皱封皮,心情沉重。 关于马仁的疑虑还未完全开释,宋梓菱又成了困扰她的一个心结。思影恍惚觉得,那根本不是梓菱,只是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躯壳,钻进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恣睢的灵魂。 ------ 马仁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向东宫呈上了建议成立刑部卫军的奏折。同一天,奏折被思影“一不小心”注意到,思影当即表示了兴趣,滔滔不绝的对成立刑部卫军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并催着之恩尽快召集将领,严肃讨论此事。 在思影不懈的推动下,半月之后,刑部卫军筹备组正式成立,之恩亲自为其命名——青玄卫。 朝中一片哗然。 马仁密信思影,说须请她出来好生道谢。思影拒绝了,回信只道:“人多眼杂,少见面为好。” 回完信,她大笔一撂,却出门去找琴酒。 她并非不愿见人,主要还是看脸。 见到琴酒时已是晚上。彼时夜色疏朗,星月皎洁,琴酒高大的身形直挺挺立在一棵苍茂古树下,身后是浩瀚虚无的星空,他五官分明的面孔被头顶丰密枝叶投下浓黑斑驳的阴影,可那双明锐犀利的眼眸里,却倒映了漫天星辉,光芒璀璨。 “你就嘚瑟吧,”琴酒瞥着她,“纪绅还没找你?” 思影饶有兴致的欣赏他盛满星星的眼睛,“正找呢,明晚去见他。” 琴酒皱了皱眉,“当心点。”他沉吟片晌,“你们在哪里见面?我去附近蹲守,万一他急怒之下对你不利,也好……” “不必,”思影打断他的话,“我会把他稳住,你放心。” “纪绅不是好骗的,你好自为之。” “明白。”思影不以为然的点头,“其实纪绅……也还好,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个人。” “谁?” “宋书洪。”思影道,“宋书洪曾经暗示我把马仁处理掉,可我如今跟马仁同一阵线。” “你跟马仁是敌是友,和宋书洪有关系么?” “……”思影见他不屑,忍不住提醒道:“别忘了,宋书洪也是三法司之一。” 琴酒道:“你虽有求于宋书洪,他却也一心盘算在你为护国公翻案时趁机捞点好处,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你并未依附于他,不必处处讨好。” “罢了,”思影想了一会儿,倒也释然,“对宋书洪这类人,的确不需要太认真……” “那对我呢?” 琴酒忽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离她咫尺之距,他的眼睛漆黑幽邃,在深深望着她的时候,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 思影本能的往后躲。 “跟别的人打交道,可以不必太认真,但对我——不行。”琴酒紧盯着她,强调道:“不得对我言而无信。” 思影沉默,她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她与琴酒达成交易的条件,琴酒答应帮助她,一切忽然变得顺利多了。琴酒是务实的人,从不多话,更不像纪绅之流,惺惺作态、夸夸其谈……琴酒的确是真正在帮助她,这一点她心里非常清楚。 但是他不会平白帮助她。 他提出的条件,一直梗在她心里。她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件事,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值得——为了家族平反的大计,她可以无所不能为,何况自己这一具皮囊。 “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她有气无力道,“但……也请你不要一直提、反复提、没完没了的提……” 琴酒沉默的盯着她——她此刻的样子,颇有几分歇斯底里,一扫方才的志得意满。 “我并没有一直提,”琴酒淡淡道,“不过,你记得就好。” 他没有再咄咄逼迫。思影要走,他便由着她走。她背过身去,迎着夜晚飒飒急风将身上黛墨色衣衫裹紧,束出单薄的肩线和削瘦的脊背。 她再不回头,快步往涤心苑的方向逃去…… ——— 纪绅约思影见面的地方,是她第一次进京时住过的白魁客栈,连房间都没变,还是那一套三间的上房。 房间格局还是老样子——两椅一桌,三杯一壶,就连窗户支开的角度,依稀还是她搬离之前的模样。她知道客栈的房间,一般摆设大体不会变,可是这大半年过去,迎来送往多少客人,维持原封不动到这个地步,倒也是难得。 回想自己这大半年的颠沛,从凉州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先是住这客栈,接着寄居宋府,最后落脚到东宫……人已辗转数回,这里还一切如旧,只是自己却不知下一站会漂往何方……思影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春悲秋的唏嘘。 纪绅似看出她所想,淡淡道:“这房间你住过,里面有你的气息,我舍不得退。怕那些个俗人,把这地方弄脏了。” “……”思影蹙眉,“随你。” 红木桌上放着两杯斟满的茶,思影伸手掂了掂杯壁,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然而端起一半,却又放下来。 “怎么,怕有毒?” 纪绅斜目觑着她,眼神莫测。 “晚上不想喝茶,睡不着。” 纪绅阴阴的扯了下唇角,“越发矫情了。”他似笑非笑,“太子把你惯得娇贵了很多嘛。” 他说话虽仍是阴阳怪气的,但总体来说……还算平和。思影本以为他一上来就得冲她拍桌子瞪眼睛,然而他并也没有,就连他一直十分热衷的言语挑逗和动手动脚,都完全没有发生。 “太子那边怎么样?” “还好。” “你们发展挺快的。” “还行吧。”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吧,太子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好好跟太子维系感情,什么都好办,什么都会有。” “让你费心了。”思影冷冷道。 “是啊,只要你们好,我也就放心了……” 纪绅忽然变得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长辈,絮絮不厌的关心她的日常起居、情感归宿,态度温和且慈祥,如此和平友好的氛围,让思影觉得很不习惯,也不自在。 “最近我在关注一个人,跟护国公一案有关。” 思影皱眉,“谁?” “你们孟家的故旧、如今的平卢节度使——谢飞然。” “不了解。” “据我所知,谢飞然与你父亲同为将门出身,既是发小,又曾并肩作战,这等袍泽之谊,可绝非一般的交情。” 思影瞥着他,“所以?” 纪绅作出一副温然关切的姿态,“所以,你可以请他帮你么。” 思影冷冷的盯着他。事到如今,她已对纪绅不报半点希望,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她看来,都不过是暂且安抚她的手段,以及令人作呕的虚伪和惺惺作态! “朝廷中人尚且不肯相助,一个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节度使,如何请?如何帮?”思影咬牙道,“纪大人故意劝我舍近求远,到底什么意思?” 纪绅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丫头,”他淡淡道,“我这不是也一直在为你家这事着急么,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想着多一条路是一条路……你若觉得麻烦,不接受便罢了,有什么好激动的?” 思影平静了一下,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纪绅看着她,“不然呢,还有什么比你的事更重要?” 思影确定纪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她,必是为了即将成立的青玄卫。而按她和之恩商量的计划,青玄卫成立之初,为保证战力,须得从鸾卫中抽调精锐……这对纪绅来说,可是断其臂膀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可他居然沉得住气,不提,也不爆发? 思影望了一眼窗外天色,“纪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了。” 纪绅忽地击掌笑了,“不错啊,还是这般沉得住气。”他走到桌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罢了,现在开始吧,我们可以好生聊一聊——你期待已久的刑部卫军了。” 思影淡定道:“刑部卫军有或无,与我何干,我期待什么?” 纪绅不置可否,“事已至此,其他的我也不想说了,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第56章 思影当然不会认真替他考虑接下来怎么办的问题,也没法回答, 想了想, 便配合的挤出一个略带忧虑的表情, 同情而关切的望着他——正如他方才关切的望着自己一般。 “刑部卫军……任它翻过天去,也是需要首领的。”纪绅慢慢压低声音,“推举琴酒。” 思影惊住了,“……什么?” 纪绅一字一顿,似唯恐思影听不明白一般, 郑重交代道:“你给我,在太子面前推举琴酒,担任刑部卫军的提督。” 思影微微别过头去,用力将一口长气吸入肺腑深处, 再自鼻息缓缓呼出……她需要这无声无息的一吐一纳来镇定心绪, 此时此刻, 她必须清醒,必须镇定, 必须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控制住自己的肢体语言,不让自己因欣喜激动而显露出半分异样…… 纪绅见她沉吟,便问:“为难么?” “当……当然, ”思影努力做出一个皱眉的表情,“不但为难,还……还比较麻烦。” 纪绅斜眼瞟着她,“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去说?” “……是比较麻烦, 但我……可以试试。” “那就好。”纪绅淡淡道。 ------ 次日早朝一结束,琴酒急急忙忙把思影堵截到大殿西北角墙根下。 “纪绅没把你怎么样吧?” 思影环顾四下——这地方并非特别隐秘,甚至没有什么遮挡,他宁可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也要第一时间探听此事……思影看得出来,琴酒有点紧张,这很少见。 “纪绅昨天过于客气,显得不太正常,另外,他还让我推你为青玄卫提督。” 她把昨晚与纪绅的交谈大致说了一遍。琴酒听罢,蹙眉沉吟,久久不语。 “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琴酒问。 思影摇头,“不好说。” “我感觉……”琴酒沉吟着道,“他在怀疑我,也在试探你。” “有可能。” “你倒挺淡定,”琴酒看着她一脸无谓的样子,心里竟也松了几分,“那怎么办?” “就按纪绅说的办,”思影道,“他让我推举你做青玄卫提督,我便推举你,横竖是他自己提出的……不妨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琴酒微微的点了下头,“好。”他复又道:“你的时间并不多,不能再横生枝节。” “明白。”思影道,“纪绅若对你有所交代,务必及早告知我。” “我知道……” 琴酒最后一个字话音尚未落尽,陡然收住了口。思影正奇怪,却听见后面有人扬声唤她:“思影!” 不用回头,思影已听出是宋梓菱的声音。她快速扫了一眼琴酒,幸而他一直习惯正襟而立,哪怕与她说话时,也一样笔挺端直,毫无破绽,与平日守卫姿态别无二致。 思影微微松了口气,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转身走去。 宋梓菱又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吟吟的朝思影走来,“哇,你怎么在跟侍卫说话啊?” 思影吃惊的望着她,然而此情此景,又不便多说,只得道:“你没见他又高又帅么,所以搭讪两句。” 宋梓菱好奇的扭头去看,一眼望去琴酒高大冷漠,眉目深峻。她看毕了,捂着嘴咯咯直笑,“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呀,难怪你不喜欢我哥,他就完全不是这一款的……” “……” 思影怕她闯祸,一边赶紧将她拖离,一边问:“你怎么会逛到这里来的?” 宋梓菱嘟着嘴道:“刚才不是正碰上散早朝嘛,那么多大人……所以才找地方回避的,没想到居然看见你了。” 思影怀疑的望着她,“有这么巧?” “对啊我也觉得,真的好巧哦!” “……” 思影一口气将宋梓菱拖出大老远,方松手停下来。宋梓菱跟着思影往涤心苑走,一路上,她小心的牵着思影衣角,一脸歉意道: “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思影瞟她一眼,“你也知道添麻烦了?” “嗯……”宋梓菱低着头,嗫嚅着道,“这些日子,我都呆在家里养病,好几个大夫在给我治……其实,我也只是听我身边丫头说我来过这里,惹了不少麻烦,我自己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思影听得一愣一愣的,“……到底什么病,这么严重?”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挺严重的,不过现在没事了,都好了,所以之前的事情,我也想特地来跟你和太子殿下道个歉……” 她态度诚恳,句句在理,思影没好说什么,只道:“好了就行,既然是生病闹的,也不用道歉了。” 梓菱不好意思的笑了,“说是好了,可我觉得还是有点健忘,本来我今天打算把小猫带过来的,出门时居然忘了。” 一想到雪球团,思影不由牵了牵唇角,“没关系,下次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了涤心苑。门口几个小宫女一见了宋梓菱,吓得尖叫起来。宋梓菱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思影遂把上次她如何在院子里摧花折柳的事迹复述给她听,并解释:“那次你举止太过诡异,大家都吓到了。” 梓菱忙不迭的又连声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5月参加了周末万更活动,连续万更了两天,血槽已空,容我短小一回…… 第57章 上午阳光很是清透柔和,透过繁密的枝叶静静的照进院子。大树下, 一张石桌摆上了茶点, 石桌很小, 不过一壶、两盏、两碟,已显得十分拥挤。石桌两旁各放了一张宽大藤条椅,思影和梓菱随意的摊在藤椅上,手脚胡乱搭伸着,享受这无拘无束闲暇的时光。 宋梓菱大凡正常的时候, 思影还是非常乐意和她一起这样闲聊的。 其实她跟宋梓菱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不过随便聊些花花草草,说说小动物,侃侃八卦、发发牢骚, 梓菱听得懂也好, 听不懂也罢……横竖这样的聊天, 她完全毋须提防什么,更不用精神紧张, 甚至都不必动脑子, 想到什么说什么——其实说什么并不重要,她只是单纯喜欢这种恣意放松的感觉。 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扯到了沈临渊身上。 说到沈临渊, 宋梓菱有一肚子的牢骚和委屈:“在沈大人眼里,我们这些庶出的子女,跟宋家的奴婢没什么两样。” 她唤沈临渊“沈大人”,可见庶出的梓菱, 并没有资格和子诀梓墨一样,唤他外祖。 思影本想安慰她,可她很少安慰别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便道:“不必介意旁人的眼光,自己开心便是。”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像我舅舅说的,人生苦短,吃好喝好最重要了!” 梓菱遂又聊起了母舅胡氏。说胡氏隔三差五便会来找她母亲,成日盘算着给邻里乡里的朋友亲戚谋个一官半职。 “你舅舅挺热心的。”思影淡淡道。 梓菱摇头而笑,“哪有,还不是收了人家好处。” 梓菱的母亲娼家出身,嫁入宋家的唯一筹码就是美貌,思影虽未见过,但看着梓菱,也可以想象其母必然美艳不可方物。而在那些身份卑微的娘家亲戚们看来,梓菱母亲当然就是一只攀上高枝的凤凰,这一辈子都吃定了她这棵摇钱树。 想必那胡氏,也是仗着与宋书洪那一星半点攀扯,四处招摇撞骗。 可宋书洪岂是肯给人占便宜的主儿? 思影问:“收了人家好处,事都办成了么?” “只有一次。”梓菱道,“我娘求了爹爹很久,爹爹才勉强答应帮忙,给舅舅安排了一个偏远的闲职,而且说了,绝对没有第二次。” 梓菱话语中都是无奈,说宋书洪到后来都已将胡氏列为了拒绝往来户,胡氏竟又打上了沈临渊的主意。 思影惊讶道:“沈临渊肯理?” “怎么可能嘛!”梓菱嚷道,“沈大人比我爹架子更大好么,我娘说,舅舅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沈临渊出个门前呼后拥,高高在上,岂是一般平民百姓接近得了的? “你平时跟你舅舅来往多么?”思影问。 “我总共就见过一次。我爹不许我跟我娘母家的人来往,我娘也说,听我爹的就是了。” 思影点头。倒不是嫌贫爱富,贫而有傲骨值得尊重,而梓菱那位舅舅,显然不安分好生事。宋书洪何等明白人,这样的麻烦,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好了,别光说我的事啦!”梓菱神神秘秘的凑到思影耳边,“我还想问你呢,刚才那个侍卫,你真的喜欢啊?” “……” “你怎么跟他搭讪的呀,问到他名字了么?” “……” “你真的好有勇气啊,我喜欢的人……我可是半句话都不敢跟他多说呢。” “嗯?” 思影忽然捕捉到关键字眼,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喜欢的人,谁?” 宋梓菱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一下子哑火了,红着脸支支吾吾半晌:“……也就……一点点喜欢而已,反正……又不可能……你就不要问了啦……” 思影见她害羞,越发促狭心起,不依不饶的折了一长条树枝在手,越过石桌掸她的脸,宋梓菱面红耳赤,捂着脸伏到躺椅上……挣扎半晌,最后只好喘着气道:“你……答应我,绝对不可以……笑话我,更不可以……告诉别人……” 思影满口应下,“行,快说来听听,我不告诉别人。” “其实……”宋梓菱仍有些吞吞吐吐,她没有起身,整个人仍背朝天趴在藤椅上,一张小脸深埋在臂弯里,思影几乎要凑近了,才勉强听清她断断续续吐出的字眼: “其实……就是太子殿下啦……” 思影手中枝条倏忽落下,不轻不重的“嚓”一声划过地面。宋梓菱似乎是羞怯的抬了一下头,又似乎没有……思影茫然望着她红得透亮的耳根,脑中片晌空白,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梓菱小心翼翼的伸过手,轻轻的、勾了勾她僵直麻木的小指…… 她怔怔的看着梓菱,“你是什么时候,有……这心思的?” “有些久了,因为……殿下他人真的很好……可是我没敢想,更不敢说,就……一直憋在心里……” 思影有些无力,“我是真……真没看出来。” “我不敢说啊,我也不好意思说嘛。我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跟任何人提过,而且,我也不可能跟梓墨姐姐争啊!” 梓菱眨巴着眼睛,望着思影依然惊愕的模样,“你……是在心里笑话我么?” 思影扶额,“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只是……太意外了。” “反正,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就是了……” “……” 接下来的时辰让思影觉得有些煎熬,她心情变得沉重,话也不太想说;但是宋梓菱依然很欢乐,一点儿没有因为说出心事而局促不安—— 然而这就是宋梓菱,一向心宽、心大的宋梓菱……她阳光、活泼、乐观、心地磊落;而因为一点点心结就能沉默一整天的思影,一较之下,却相形见绌,显得那样的狭隘和阴暗。 很久以后,思影悔恨又痛心的回想起这个上午、这一段并不太长的时间,这其间,梓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有喝茶吃点心……她竟然都已经记不清楚,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梓菱说了“喜欢太子”那句话,可她也知道那句话绝非冲着自己而来,甚至都没有冲着宋梓墨或者别的任何人而来,只是纯粹的对她吐露心迹,何况她说了,就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可她竟然耿耿于怀,以致没能够早一点注意到梓菱的异样。 宋梓菱终于引起思影注意是她“咚”的一声,忽然从藤椅掉到了地上。她们两张躺椅并排,中间隔了一张石桌,梓菱掉落的方向是另一侧——远离思影的那一侧。起初,思影以为是她自己一不小心翻了下去,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见她爬起来。待思影慢腾腾探起身子、漫不经心的侧首看过去时,梓菱已经两眼微翻,不省人事了。 第58章 迅速赶来的太医为昏迷不醒的宋梓菱反复把脉、查看,又详细问过昏迷前后经过, 脸色变得有些沉重。 “宋姑娘的情况很不好, 老夫以为是否该多请几位医术精妙的太医过来瞧瞧……” 小紫着急的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别问了!”思影厉声打断, “赶紧去,先救人,后面再问也不迟!” 小紫怯怯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思影拧着眉头望了眼她细细柔柔的小碎步,摇头道:“罢了!回来!”将药碗往小紫手里一塞, “还是我去。”转身大步出门,朝着太医院一路狂奔而去。 …… 思影心急火燎拖着几位气喘吁吁的太医院“国手”赶回来时,之恩也匆匆赶到了,一起前来的, 还有宋子诀和宋梓墨姐弟俩。 思影原本打算让之恩去请宋子诀, 不想来的竟是宋子诀和宋梓墨两人。思影心下疑惑, 然而一时也无瑕计较,领了三人进屋去看宋梓菱。 宋梓菱这会儿情况已经很不好, 身子几近僵直, 气息羸弱似无。太医个个面色凝重,不时微微摇头,又以药丸放于舌下含服, 又在鼻下人中穴针灸……忙得不可开交。 宋子诀见了着急,问思影:“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了?” 思影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 宋梓墨道:“是啊, 梓菱在家里还好好的,一到你这里就变成这样,这之前她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你怎么能说不知道?” 思影听出她话里带刺,她不想在此地与她争执,微微骞了骞眉,不予理睬。 宋梓墨侧目望向一旁束手而立、呆若木鸡的宫女们,“你们几个,当时谁在场?” 宫女们面面相觑,都没敢吭声。 宋梓墨看着她们道:“我妹妹若有不测,你们都逃不了干系。” 宋梓墨声音并不大,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气势和凌厉,语气平淡、甚至平静,然而其中阴刻和威胁,却呼之欲出,让人隐隐发毛。 好一会儿,小紫怯生生的应了一声:“……我在。” “那你来说。”宋梓墨命令道。 思影扭头望了小紫一眼,她咬着嘴唇,低着头,两手局促不安的绞着手帕……思影眉心紧锁,正要开口说话,前面一位太医却忽然转了过来—— “殿下,殿下……宋姑娘只怕……不行了……” 这句话似在人群里扔了个炸雷,众人都惊呆了。思影慌忙分开人群上前查看,在挤到梓菱榻前的那一霎,思影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只细巧手腕,突然间滑落在了床头,在帏栏上摔出轻轻的、“啪”的一声…… 思影一下子跌坐在了榻前,脑中刹那雷鸣电闪,空白一片…… 太医们惊见此情形,一窝蜂又围了过去,七手八脚的探查梓菱的鼻息、脉搏…… 之恩也急得连声向太医道:“不可胡乱定论!宋姑娘精神头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染上重病,你们用最好的药,务必救回来!” 站最前面的老太医慌忙跪下,“殿下,方才思影姑娘也如是交代的。只是宋姑娘这病……太快、太突然了,老臣几个……都措手不及啊……” 思影神色恍惚的坐在榻前,太医们忙碌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变得飘浮迷离,形如鬼魅……她看见他们又轻轻翻开了梓菱的眼睑,她眼球是定住的,瞳孔明显的散大……思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素来理智,即便这种情况下,她依然理智,她离得近,看得真切,她已经明白,梓菱此时的状态,即便灵丹妙药,只怕也无力回天。 可是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梓菱就算病了,病了就病了,看大夫,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总是可以治好的,她是那么有生命力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丧命呢?她拼命的回想,试图像对待其他所有事件一样,找出原因、分析原因,最后,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总是能解决问题的…… 但她想不出来,她强打起精神整理思路,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她绝望的想,她怎么能想出来呢,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彻彻底底的懵,头颅似被重锤猛击,钝痛锥心,失魂落魄…… 宋梓墨忽然开口:“梓菱的确病了。” 她声音依然平静,如一缕丝线平直无波,却稍稍拔高了音量,带着清晰而恰到好处的怨怒。 之恩忙问:“什么病,何时病的?” 宋梓墨转向之恩,微微低眉,“这件事,思影姑娘非常清楚,殿下问她即可。” 见之恩不解,她接着道:“如殿下方才所说,梓菱素来康健,我也不知她为何染病。因为此病怪异,所以阖府上下大都不知,包括子诀。而且大夫特别强调,此病——绝不可受刺激。” 之恩一脸懵然,“……到底是什么病?” 宋梓墨别过头去,“证据不足,我不便说。”她道,“殿下若真想知道,大可好好问一问思影姑娘……” “宋梓墨!”思影听在耳里,忍无可忍,“你句句话针对我,究竟什么意思!” 思影悲痛加上愤怒,情绪已然有些失控,“你一而再让殿下问我,到底问我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宋梓墨淡淡的睨着她,“我只是希望还原事实,你毋须恼羞成怒急着撇清自己。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我当然得问清楚原因,尤其对可疑的人……” “你们能不能不要吵了!” 宋子诀心痛之色溢于言表,“思影,我们几个都是刚刚赶到,只有你在场目睹这一切始末,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思影怔怔的望着面孔渐渐泛出铅灰色的梓菱,似胸中一大团郁结堆积在喉头,令嗓子变得嘶哑,令声音变得哽咽……她疲惫的摇着头,语无伦次道:“梓菱前次来,言行的确反常,但今天并没有……她甚至说她之前病了,但好了……我虽然和她在一起,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更多,我也实在不知,她为何变成这样……” 宋梓墨纤细的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耐烦之色。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梓墨环顾房内,目光重新落到小紫身上,“你刚才说你在现场,那当时发生的事情,你可看清楚了?” 小紫面有惊吓,须臾,“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宋梓墨道:“你只须说实话,不要顾忌,更不必害怕。我问你,梓菱怎么会突然倒下,在哪里倒下的?” “这……我……”小紫嗫嚅着,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小心翼翼拿眼角余光瞄思影。 思影心烦意乱,“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尽管说!畏畏缩缩做什么!” 小紫只好回答:“是……在院子里,突然就倒下去了……” “那就到院子里去说行么!”宋子诀悲愤交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在梓菱这里没完没了的吵了!” 说罢,他紧拧着眉头做了个轰人的手势,反客为主的将一众人等包括之恩齐齐请了出去。 宋梓墨行至门前,回头道:“子诀,你也来听听。” “我没心情。” “你必须听。” “……” 之恩刚跨出大门,听见两人对话,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折回来对宋子诀道:“听便听吧,走了,别在这里争执。” …… 正午时分,风浪热烈蒸腾,卷起院中落英缤纷,绿荫苍郁,一池荷花开得湛凉清香,树下石桌、藤椅,甚至桌面茶点,都还原样摆放着。只有椅背上稀稀疏疏沾了几枚落花,孤零零的透着几分萧索之气。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情此景,思影忽然想起这两句诗,那是诗人时隔一年故地重游生出的感概。而现实的物是人非,远比诗里凉薄千倍,顷刻之间,鲜活生命凋零如残叶,世事无常,有如不能承受之痛,令人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是这里?” 宋梓墨来到院子中央,四下打量一番,问小紫:“事发时,她们就在这里聊天?” 小紫怯生生的点头,“……是。” “她们的谈话内容,你可有听见?” 小紫垂着眉眼,肩头微微哆嗦,“没太注意,只……偶尔听得一两句……” “那就说你听见的。” 小紫满脸委屈,战战兢兢的觑了思影一眼,又遥遥的望了望之恩,方咬着嘴唇,细声细气的说道: “我听见……听见宋姑娘说……说她很喜欢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一众人等都愣住了。 之恩也呆了。 思影则更是震惊。 “你是怎么听见的?”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紫,“她那会儿声音那么小,我就在她旁边我都没听清楚……你是怎么听见的?!” 第59章 宋梓墨道:“怎么听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梓菱是不是说了那样的话?” “……”思影只好承认:“是。” 宋梓菱瞥着她, “那你一定很生气吧。” “我只是惊讶, 并未生气。” 宋梓墨转向小紫, “她可有生气?” 小紫忙不迭的摆手,“我不知道呀,我只是……” 她抛出半句似是而非的话,又倏然收口、闪烁其词。宋梓墨岂肯放过,立即逼问:“只是什么?快说!” 小紫一脸怯意, 连连后退,直往之恩身后躲。之恩见了皱眉,对她道:“你直说便可,但务必是实话, 不得胡诌冤枉人。” 宋梓墨立刻附和:“是嘛, 殿下都如此说了, 你怕什么?” “我……我看见……”小紫不安的低着头,“我看见思影姑娘, 折了一根枝条……拿着……拿着打宋姑娘……” “……!”思影又惊又怒, “你在说什么?!那叫打么?!” 宋梓墨瞥了思影一眼,问小紫:“你可看清楚了?” “嗯……”小紫点头,抬手往藤椅处地面指了一下, “就是那根枝条。” 宋子诀走上前去,弯腰拾起那根尚丢在地上的枝条,拿到思影面前,深吸一口气问:“是你折的么?” “……”思影咬牙, “是。” “打了么?” “那不叫打好么!”思影恼怒道,“我只是跟她开玩笑!” “你也会开玩笑么,”宋梓墨立刻抢白,“梓菱可是亲口跟我说过,说你从不开玩笑。” 她又对宋子诀道:“你也说两句吧,她好歹也在咱们家住了好几个月,跟你朝夕相对,你可有见过她开玩笑?” 宋子诀微微摇头,蹙眉默然。 “宋姑娘,”之恩忽然开口,“我认为,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该随便怀疑。我听你方才说——梓菱姑娘有病,又说思影知道此事,但思影应该并不知道。所以,梓菱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希望你明白的告诉大家,方便大家判断。” 小紫躲在之恩身后,很小声的说:“太医刚来的时候,我也想问太医是什么病……可思影姑娘不让问……” 思影怒视小紫,“你究竟受何人差遣?有何居心!?” “休要恐吓见证人。”宋梓墨道,复又转向之恩,“殿下的问题,我自会回答,还请殿下明鉴——” “梓菱生病已有一段时日,最主要的表现,即是神志不清,时而兴奋、时而暴躁,时而又恢复如常,家里前前后后也请过不少大夫,给的药方虽能控制一时,却难以根治……最后请到一位老名医,方才断定梓菱的病,乃是药物所致。” “药物?”之恩愕然,“为何会服那样的药,你们可有问过她?” “梓菱当然说不清楚,我们家人也无从得知。但我细问过那位老大夫,说梓菱服的应为金石之药,容易致人上瘾,进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说得没错。” 宋梓墨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声音自堂屋方向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刚才一位老太医从屋里踱了出来。 思影蹙眉打量那太医,见其须发皆白,虽然年迈,然而声若洪钟,相貌持重,步伐稳健有力,颇显老当益壮。 宋子诀三步并两步,冲上前抓住老太医,急急问道:“梓菱可有转机?” 老太医淡漠道:“宋公子关心则乱。以宋姑娘现下药性侵体的程度,扁鹊再世也无能为力,还请宋公子及诸位亲属节哀顺变。事已至此,老夫以为,惟有查明真相,才可告慰逝者。” 宋子诀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殆尽,颓然松开手,喃喃道:“……怎么查?” 老太医道:“我方才听这位姑娘说,之前有大夫诊出宋姑娘服过金石之药。而老夫刚才为宋姑娘查体时发现……” “无礼!”宋子诀又惊又怒,骤然暴跳,“谁允许你们查体的!” 老太医慢声道:“令妹暴卒于东宫,查明原因乃是必须,就算老夫今日不查,朝廷迟早也会命其他人来查。” 宋梓墨睨了宋子诀一眼,“不要打断。”转而对太医道:“请大人说下去。” 老太医接着道:“宋姑娘的体征,的确有金石残留迹象。依老夫经验来看,宋姑娘一定长期沾染此物,但单次剂量……并不大。” 宋子诀错愕半晌,“可是……我们家从没有什么金石之药,她从哪里得来,又如何能长期服用?” “这老夫就不知了。”老太医道,“老夫只能解释医理之事。不过,老夫也提醒宋公子——老夫说的是‘沾染’,不是服用。因为七窍、肌理,皆通五脏,从令妹的情况来看,单次剂量甚微,不太像口服所致,更大可能是长期吸入,或者长期接触肌理……当然,这些老夫只是猜测,真相究竟如何,还需你们好生追查,还逝者一个公道……” “那也不可能!”宋子诀握拳吼道,“我家从没这些东西!” 老太医冷笑,“宋公子以为,何为金石之物?神秘?难得?要知道女子妆面所用之物——铅丹、朱砂,皆为金石之物,若令妹长期使用,经年累月沉积体内,其毒性亦可类于□□。” 宋子诀怔愣半晌,不由得望向宋梓墨,“那……姐姐不也用么,怎么没事?” 宋梓墨睨了子诀一眼,对老太医道:“大人,我家的妆粉皆以细粟米混益母草所制,绝无铅丹朱砂之物。” 老太医颔首,“老夫说了,老夫只是根据令妹体征,略作推测……至于令妹究竟用没有、如何用,却不是老夫力所能及的事。” 宋梓墨沉默须臾,转向宋子诀,“我还记得,约半年前,你带梓菱到东宫做客,那段时间,梓菱老是带回来些妆粉、饰品一类的东西。我问过梓菱,她说是思影送的。” “是我送的又如何!”思影恼火道,“那些都是宫里的东西!你莫非怀疑宫里的东西有问题?” “你承认送了便是了,至于是不是宫里的东西——”宋梓墨冷笑,“谁知道?” “姐,”宋子诀眉心微曲,“这不是小事,不要随意猜测。” “我从不随意猜测。”宋梓墨姿态坦然,正视思影道:“这样吧,若你问心无愧,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审判!” 面对宋梓墨一重接一重的攻势,思影简直七窍生烟,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片刻反应过来,却发现已着了宋梓墨的道—— 宋梓墨说的是“若问心无愧,便回答问题”;而自己拒不回答,自然就是“问心有愧”了…… 之恩站到思影身边,轻声道:“梓菱姑娘忽遇不测,作为亲人,再悲伤再愤怒……甚至,就算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也可以理解的。你也不要赌气了,尽量包涵些吧,不过是问几个问题,她想知道什么,都告诉她便是了。” 思影听见他耳边低语,心中忽然委屈,茫然摇头道:“我不能……我现在心里很乱,可宋梓墨那么清醒,她问什么……我怕被她绕进去……” “不用怕,”之恩轻柔而坚定道:“我在旁边听着,若话里有圈套,我提醒你。” 宋梓墨瞧见两人举止亲密,窃窃私语几乎头挨着头,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 “殿下若没有异议的话,我可就要问了。”宋梓墨冷冷道,“第一个问题:思影,你平时送梓菱那些小玩意儿都是些什么?” 思影忍耐着答道:“小饰品……妆粉也有,总之她表示喜欢的,我就送了。” “你倒大方,”宋梓墨冷笑,“那你送她的妆粉,可有太医所提到的——金石之物?” 思影摇头,“我极少用脂粉,不懂那些成分。但我想,既然你家的妆粉都不用那些东西,宫里的就更应该没有吧。” 宋梓墨紧盯着思影,一字一顿的逼问:“你确定,你送她的妆粉,真的,是宫里的么?” “宋姑娘,”之恩适时制止她,“勿要作这样的假设。” 宋梓墨沉吟须臾,“好吧,”她表示妥协,“那我不问思影,我问这位姑娘,可以么,殿下?” 她抬手指向小紫。小紫愣了一下,本能往后躲了躲,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大眼,一会儿望着之恩,一会儿瞅瞅思影。 宋梓墨问小紫:“在你看来,她为何用树枝抽打梓菱?” “……!”思影怒而暴起,被之恩一把拉住,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小紫面露怯意,一双眼水汪汪的像要哭出来。宋梓墨上前一步厉声道:“你是唯一在场见证人,没有权利拒绝作证!你是想在这里说,还是去公堂上说?” 小紫明显被宋梓墨镇住,哆嗦半晌,支支吾吾道:“因为之前……宋姑娘跟思影姑娘说、说了喜欢殿下,思影姑娘挺生气的……后来,我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思影姑娘就拿枝条打宋姑娘了,再后来,宋姑娘就忽然倒在地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来说就是慢性重金属中毒啦。 第60章 思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说什么?小紫……她到底在说什么?! 小紫说的那些事情……不能说没有……但极大的夸张了程度,而且完全颠倒了次序!把那些琐碎的、无意的、毫不相干的事情, 居然串成了缜密的前因后果?她是昏了头, 还是以为自己昏了头? 思影都不知怎样来表达此刻的愤怒和震惊, 胸中憋闷的怒气,似一团被封压在铁罐里、喷薄燃烧却无处泄发的猛火。 “看来,事情已经清楚了。” 宋梓墨淡漠说道,声音静静平平,像一潭永远泛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想梳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约小半年前,梓菱开始时不时来宫中探望思影,也很自然的, 经常能见到太子殿下, 少不了会和殿下说上一两句话, 这本也正常,可有些人听了就不高兴, 进而对梓菱心怀不满……” 思影气得磨牙, “一派胡言!” “梓菱告诉我的。”宋梓墨面不改色,“梓菱亲口跟我说过,她偶尔和殿下说两句话, 便惹得你很不高兴……” “胡扯!”思影忍无可忍,“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有没有,殿下心里应该有数。” 之恩眉头紧锁,沉吟不语。他忽然想起有一日梓菱过来时, 思影不在涤心苑,而他又恰好到了,随便跟梓菱寒暄了两句,被刚回来的思影正巧撞见。彼时思影半开玩笑的表示了不满……若说这算思影“不高兴”么,倒也谈不上;但若说完全没有“不高兴”,似乎也不符合事实。 思影见之恩这副表情,心头凉了半截,颤声道:“别人要陷害我也罢了,你竟然也怀疑起来了!” 之恩叹息一声,“我这不什么也没说么,你怎么了?” 宋梓墨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殿下应该想起了些什么,那我继续说了——由于思影对梓菱怀恨在心,所以利用平日互赠薄礼的机会,送给梓菱一些接触肌肤的物品,可能是妆粉,或者别的贴身物件,总之里面含有大量毒物……或曰金石之物,天长日久,浸入肌理,最终致梓菱毒发身亡。” 思影听得“毒发身亡”四个字,心口猛地一紧,禁不住悲中从来。宋梓墨冷眼觑见,越发咄咄逼人:“不仅如此,你明知梓菱随时可能毒发,还故意刺激梓菱……” “我怎么刺激她了!”思影心情有些崩溃,“编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证据呢?证据何在!?” 宋梓墨愈发显得有理有据,娓娓道来:“你都用枝条抽打梓菱了,还不算刺激?至于证据——事发突然,且又在你的地方,我跟子诀匆匆赶来,一时半刻如何找出证据?” 思影厌恶的瞟着她,“所以你打算红口白牙的诬陷我么?” 宋梓墨从容不迫,“你放心,世上没有不留痕迹的事。就算没有铁证,蛛丝马迹总是有的,而这些蛛丝马迹,无一例外全部指向你……你可以说这些不算证据,但你如何解释?” 思影死死的盯着宋梓墨。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恼怒过……不止是恼怒,还有耻辱、委屈,更加上梓菱暴毙带来的巨大震恸……所有的情绪都那么强烈而尖锐,在胸口郁积着、盘亘着,出不来,便钻入五脏、冲上脑门……令她心力交瘁,滞钝而茫然…… “清者自清,”思影倦倦说道,“我没有那种东西,也没有什么好说。” 宋子诀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宋梓墨前面,“姐,你实在言重了,什么蛛丝马迹……根本是硬生生牵扯到思影身上、硬说成是思影之过,未免也太牵强了!” 他坚决道:“于情于理,我都相信思影。” 宋梓墨面容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还是忍住,勉强维持了应有的镇定。 “你这鬼迷心窍的家伙。”她走到宋子诀面前,牙关紧咬,压得极低的声音从齿缝里阴森森的迸出来:“你再怎么护她,她也瞧不上你。” “我没有鬼迷心窍!” 宋子诀咬着牙,抬眸直视她,目中有显见的愠色,“我虽然心痛,但我没有丧失理智!我看得很真切,心里也很明白!思影绝不可能、也犯不着做这等丧心病狂的事,你也不要没完没了的找这些莫须有的所谓蛛丝马迹来冤枉她了!” 宋子诀像是憋了很久的情绪,一口气宣泄出来,整个人像忽地散了精气神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最后望了眼宋梓墨青白交替的扭曲面孔,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屋内走去。 “我要带梓菱回去了,姐你自便吧。” …… 宋梓菱被平放在一副白布担架上,由四个小厮抬出来。她面容安静,眉目如旧,可脸色泛着沉沉的铅灰,永远失去了那份灵动。思影想起她昔日,总是笑靥如花、神采飞扬,身段像林间小鸟一般欢快轻盈,声音如屋檐风铃一般清脆悦耳…… 那么朝气蓬勃的姑娘,那么鲜活明媚的生命。 思影心如刀绞,一时天旋地转,脚下一软,身子禁不住往后倒去。刚走到院子里的宋子诀见状,急忙三两步奔到她身旁,紧紧搀住她。 之恩本也往前走了,可是他慢了半拍,被子诀抢了先,正愣着不知所措,思影片晌缓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是宋子诀便皱眉挣开他,后退两步轻靠回之恩肩头,之恩忙也伸手揽住她纤腰,低头轻声安慰…… 宋子诀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人的亲密举动,他们毫不避讳,也没有半分刻意和故作矫揉的意味,纯粹是发乎自然的、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是对最熟悉、最亲近之人本能的依赖。 这样的洞彻让他不禁又平添几分心酸,尽管他此刻并没有心情为此伤感。 ——— 众人陆续散尽后,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思影独自进了里屋,听得背后之恩刻意放轻的脚步跟了进来,她停住,半侧过头朝身后倦声道:“让我静一静。” 之恩叹了口气,“我不吵你,只是想陪着你。” 窗户大大的掀开。思影在窗下出神枯坐,夜幕初降,晚来风急,浸凉的夜风一阵一阵卷入房内,吹得她发丝纷乱,一张脸冰冷苍白。 之恩看得焦急心疼,却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他不断替她披衣,却不敢去关窗户。 天色黑尽时,之恩掌了一盏油灯,刚凑到窗前,便被呼啸的大风瞬间扑灭。思影看在眼里,觉得这情景真是冷寂悲凉,一盏风中残烛,如漂浮在茫茫夜色中的一丝孤光,轻易被黑暗吞噬殆尽,何其无助、何其可悲…… 思影颓然半晌,终于伸手掩上窗户。 自从跟随纪绅进京,她还是头一次……如此迷惘。 之恩让人重新点了好几盏灯,橘黄色的暖光充溢整个房间。之恩注意到她桌上端正摆放的《魏晋诗选》。思影平日会看许多书,大都是各种晦涩难懂的策论,看完一批又换一批……唯有这本《魏晋诗选》始终留在枕边。 他想她一定真喜欢。 之恩心念牵动,忍不住又痴望向思影,她仍有些怔怔的,一动不动盯着面前倏忽飘拂的焰火,眼神滞涩,瞳孔微微敛缩。 之恩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看了那火苗好一会儿了,他连忙拿走油灯,“不要一直盯着烛灯看了,对眼睛不好的。” 思影没有拒绝,闭上眼,面前一片碎裂光晕,仿佛无数金色的小蚊蝇嗡嗡盘旋,乱飞乱撞。 “是我疏忽了……” 思影茫然靠上椅背,口中碎碎念着:“梓菱最开始出现反常举动时,我就应该警觉,或者寻根究底,或者告诉子诀也好……可是我竟没当回事,什么也没做……” 之恩默然良久,轻声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但……既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便不该自责。” 思影望着他,“你真的认为不是我的缘故么?” 之恩摇头,“我自然是信你的,不管旁人怎么说……”他有点迟疑,“虽然……” “我知道,”思影道,“宋梓墨说我是因为你而对梓菱不满的那几句话,你多少听进去了。” “不是!我……”之恩急忙要解释,思影阻止他说下去,低声道:“你的感觉并没有错,是我心胸狭窄,梓菱说喜欢你时,我的确……心里不太舒服。” “我能理解,”之恩微微垂首,“易地而处,将心比心。刚才看见子诀扶你,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思影有些怔仲的望着他,他清澈的眸子倒映出油灯上跳动的光焰,那原是一簇混沌燃烧的人间烟火,却在他的眼里被过滤得纯粹明净、温润平和。 “子诀对你的信任……让我很惭愧。”他轻握住她的手,低声诚恳道,“反而是我,在那一刻,有那么一点点动摇……没有完全的、坚定的相信你。” 他叹了口气,“思影,我并没有恶意……” 思影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她太知道他,他何止自己没有恶意,还一厢情愿的认为所有人都没有恶意。在他心里,就连今日宋梓墨咄咄逼人的可疑举动,大约也只是因为妹妹猝死而表现出的失控和出离愤怒。 最重要的,他并不太了解宋梓墨,而子诀很了解。 若宋梓墨真的对梓菱做了什么,思影几乎可以肯定——是出于对自己的怨恨和报复。 纵然自己无心加害梓菱,但有些事,必然是因她而起。 扪心自问,她就一点过责都没有么? 思影用力的摇了摇头,复又深深垂下眼睑,与其说这是自责,不如说是自省。这一路走来,她志在必得,每一天都在精细谋算下一步怎么走……只知道自己勇往直前,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不管是宋子诀、宋梓菱,还是……之恩。 第61章 琴酒举目远望山雨欲来的天际,茫茫的黑云聚集在低空, 几成压顶之势。 “多大点事。”他悠悠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不以为然。 思影皱眉睨着他。 “你是见过白骨露于野的人, 却在这里为区区个把人的死悲哀绝望、一蹶不振——”琴酒半眯着眼瞥向她,“不应该啊。” “我也不知怎么说,”思影摇头,“但……真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琴酒道,“就是因为这回死的是你朋友, 而那些荒野的尸骨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也许吧。”思影叹道,“我是觉得,梓菱太无辜了。” “那只是你个人的感觉。你的朋友是无辜,那千千万万的枯骨, 都是战争的牺牲品, 他们不无辜?” 思影说不过他, 只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说,你母亲去世时, 你好像都没有这么悲哀消沉吧?” 思影猛地一怔, “那不一样!” 她下意识排斥这种比较,默然回忆了片晌,轻声辩解道:“因为当时, 母亲已经病重了很长时间,我多少有心理准备;梓菱却太突然了……你想想,一个鲜活、明媚的生命,一下子在你面前消失, 是什么样的感受……” 思影这一番辩解没什么底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 她的母亲,虽然不太可亲,但毕竟是抚育自己十几年的亲生母亲,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不可能比不上一个认识才大半年的宋梓菱。可回想起母亲去世那会儿,她悲哀是真的,悲伤也不是假的,可彼时的哀伤,实在是很有限,甚至她想作伤感之态,多少抹几滴眼泪,都觉得哭不出来…… 她彼时的心境……真正如同一潭死水,生离死别都难起波澜。可不知从何时起,日升日落、风消云散会令她若有所失;憎相会、爱别离会使她心怀怅然……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性正在变得敏感而柔软,开始对世事无常有所感触、有所敬畏;开始真切的觉得,美好事物的骤然毁灭,真真是一场巨大的悲剧…… 有所爱,才会有所惧。 她惊觉这一点的同时,也立时顿悟——这对她来说,并非好事。 琴酒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 “依你的意思,鲜活的、明媚的,不应当灭亡;那衰败的、消颓的,他们就该死么?”琴酒漠然道,“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若因此停滞不前……多消沉一天,剩下的日子就少一天。” “更何况,”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的怜悯毫无意义,你那位死去的朋友——并不需要这样的怜悯。” “我明白,”思影叹道,“最好的告慰当然不是怜悯,而是查出实情,还她一个公道。” 琴酒瞥着她,“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想得太简单,”思影疲惫道,“宋梓墨是冲着我来的。” “那又如何?”琴酒不以为然,“她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也就这点格局,不过是嫉妒你和太子的关系,断不可能对你的平反大计造成任何威胁,根本没有必要在此人身上浪费时间。” 思影蹙眉,“罢了,你不了解宋梓墨,与你说了也无用。” “看来你还真忍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肯罢休。”琴酒嗤之以鼻,“随你吧,横竖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决定。话说回来,偶尔跟这种暗中放冷箭、时不时阴你一把的人过上几招,也不错,算是增长见识吧。只是——别花太多时间,你是有正事的人。” ------ 思影托人给宋子诀带了一封信,要他暗中搜查宋梓墨的房间,以便尽快查明梓菱暴卒的秘密。 宋子诀隔天便将回信送到思影手上,速度快得惊人。信中对思影的要求不置可否,只道书笺简短,难以叙心,约她见面详谈。 约见的地点在京城中心的绿满茶肆。曾几何时,宋子诀还携思影在这里与之恩宴饮聊天,而今时隔大半年,一方绿地格局依旧,通透阔朗,葱葱郁郁。 宋子诀坐在她正对面,静静的、深深的注视着她。 不过半年,恍若隔世。 他生命中悄然流走过很多个半年,他从来没有计算年月的习惯,他的人生一直是热烈的、丰富的、多姿多彩的,歌舞升平,游戏人间,快活得不管今夕何夕。而他自己,又足够优秀足够聪明,任何事任何人,他都应付得游刃有余。 京中那么多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他一向是最让人羡慕的那一个。 直到思影的出现,令他有生以来所有的骄傲,跌得粉碎。 他无数次的告诫自己:应该放下、必须放下……然而一见到她,所有积压的不甘和苦楚,依然汹涌而上,冲垮他维系尊严的最后一丝理智。 宋子诀微微别过头去,深深吐纳,强压下鼻尖和眼底的酸涩潮润,用尽全力在唇边牵出一缕微笑来。 “上次我们来这里的时候,你也穿这身衣服,坐这个位置,还记得么?” 思影皱了皱眉头。 他心里很清楚,她一向没有兴趣闲聊,他所擅长的侃天说地谈人生,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她肯赴他的约,是有事的,她也只肯就事论事。 思影问:“梓菱的事,你父亲怎么看?” “生死有命,还能怎么看。”宋子诀叹了口气,“不过,我替梓菱多谢你。除了你,没有任何人想过要查证此事。” 思影眉头锁得更紧,“那你呢?” “包括我。” “为何?” “因为梓菱是在东宫出事的。”宋子诀道,“父亲说不便张扬,更不可大肆追查。” 思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梓菱出事之后这几日,思影另一个重要的担心就是宋书洪。她还需要和宋书洪打交道的,而宋书洪一旦知道女儿命丧于自己的居所,他会怎样哀痛愤怒,会不会迁怒于自己……她反复推想了各种可能,她甚至都不知以后要怎么面对宋书洪…… 她唯一没有想到,是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她当然知道梓菱不是宋书洪唯一的女儿,更不是他最重要的女儿。可毕竟自己的亲生骨肉,死得莫名其妙,他竟是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在意么?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宋子诀迟疑着解释,“只是情况太过复杂,父亲反复权衡,最后做出这个决定罢了……” 思影摇了摇头,不愿再听下去。 “罢了,”她倦然道,“你父亲怎么决定我也管不了,但我信中所提之事,你务必答应我。” 宋子诀沉吟少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叹道,“梓墨一向对梓菱不甚友善我也知道……但,她们毕竟亲姐妹,你这样的猜测,不但无凭无据,而且太可怕。” 思影看着他,“所以,你不答应?” “这不是答不答应的问题,你知道我也没权利搜查别人……” “你没有权利搜查,纪绅的鸾卫有。”思影冷冷道,“那帮人专司明察暗访,你若不同意,我便去找纪绅。” “你……”宋子诀震惊了,“你是……打算,让纪绅动用鸾卫,搜我家??” 思影望着远方,“我务必查出真相。冒犯之处,还请包涵。” “思影,思影!”宋子诀痛心疾首,“何必如此!你到底是真的出于对梓菱的执念,还是不肯放过我姐!?” “那你呢?”思影反问,“你是真的相信宋梓墨,还是不敢面对真相?” 宋子诀登时愣住了。 思影清晰看见他一双黑眸里的错愕,还带着呼之欲出的焦虑、挣扎和深重的七情六欲……个中复杂,她不想直视。 思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拿起桌上茶杯小啜了一口,起身欲行。 “最多三日,”她道,“三日之后若无消息,我就……” “别说了!” 宋子诀忽地一跃而起,伸手便去拉思影的右手,思影立即警觉,敏锐躲开,凉滑衣袖从他指尖倏忽溜走。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挫败无比。 “你别说了,我去找便是。”他颓然道,声音低切有如恳求,“再坐一会儿,行么?” 思影望了一眼天边,大片的晚霞已然映过了头顶,绚烂的霞光将大半个苍穹浸染得艳红。 “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她道。 “那又如何?莫非太子还限制你的外出时间?” 他见她站立不动,愈发心酸难耐,语气便带了几分挑拨,虽然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不习惯仰着头与人说话,只好跟着站起来。他一双手笼在袖中蠢蠢欲动,他想再去牵她的手,很想很想,可他怕她恼,再也不敢动了。 “你跟太子,现在一定很好吧?”他满心苦涩,却仍忍不住试探她的反应,“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思影一听这话便纠了眉头。宋子诀见状不禁苦笑,“我都答应你去翻家姐的闺房了,你连这点事也不肯告诉我么?” 思影许久没有说话,宋子诀注意到她眼底有些许的变化,那变化极难察觉,就好像……一支结满干冷白霜的冰棱,缓缓地、极其细微地消融,在表面凝出一层带着柔光的水膜,渐渐的映出天边瑰丽却日薄西山的霞彩。 “我和太子现在很好,但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她轻声道。 宋子诀默默的看着她紧抿着嘴唇冷漠倔强,看着她笔直的站在桌前,一袭冷寂黑裙裹着单薄削瘦的身子,在绿满茶肆的古木华林中俨然一名绝世独立的佳人,而细看之下,却更似一位孤独的旅人过客…… 第62章 宋子诀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包“啪”一声扔在宋梓墨面前,厉声质问—— “这是什么!?” 宋梓墨眼瞧着那亚麻布包被猛地一掼, 四下散开, 露出里面黄褐色的粉末, 眉心不由紧了紧。 “哪里得来的?” 宋子诀怒不可遏,双拳紧握“砰”一声砸在桌上,震得袋中细末纷纷扬扬的抛落,“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宋梓墨冷森森的盯着他,“真是长本事了, 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她声音虽不大,语调却深沉得岿然不动,加上这一副高冷莫测的表情,自带了十足的气场, 比起大吼大叫的宋子诀, 一点也没输了气势。 宋子诀一把抓起那布包, “你若不说,我立刻将这东西交到东宫!” “你……”宋梓墨面色微变, “放下!” 她沉吟须臾, 道:“这是寒食散,烈性药石,不可随意示人。” 宋子诀是在宋梓墨房间角落一只极普通的箱子底下找到这只装满杂色粉末的布包的。其实这东西一点儿也不起眼, 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但宋子诀偏偏认识这玩意,甚至连形貌带气味——都认识。 宋子诀曾经有朋友效仿魏晋名士,弄了好些寒食散来,说是能祛病强身、健体旺阳, 还眉飞色舞的向众友人分享那目眩神迷、飘飘欲仙的感觉,引得不少人跟风入了坑。宋子诀彼时目睹好友们一个个服食之后精神亢奋欲罢不能的诡异状态,深觉此物效性猛烈,蠢蠢欲动却始终未敢沾染。后来时日稍长,一些服了寒食散的家伙便开始变得容若槁木、神思委顿,甚至有人脊肉烂溃,遍身流肿,痛苦异常。 后经名医问诊,称这寒食散以矿石药为主剂,虽振奋精神,却也易伤正气,剧热剧毒,极易成瘾。虽因其温补燥热功效,有时也用来治病,但务必严遵医嘱使用,对症须极为准确,下药须极为精当,见效即止。若自行服用,往往不知用法、用量,使得药性峻猛散发不当,导致五毒攻心,甚至一命呜呼。 彼时宋子诀认出这包寒食散时,几乎是立刻、便联想到梓菱出事当日太医所说的“金石之药”,方才幡然醒悟。 “烈性药石?不可示人?”宋子诀激愤难当,“那你为何要藏这么多?自己想成仙,还是用来害人!?” 他捻起一小撮粉末送到宋梓墨眼前,“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你就是用这个要了梓菱的命!?” 宋子诀真的不懂,他完全不敢相信、不敢面对……回想梓菱出事那天,东宫派人过来请他,说梓菱情况不妙,他急急出门,宋梓墨一定要跟着一起去。他心中虽有嘀咕,却未曾多想。一到了东宫,她便和思影针锋相对,字字犀利、言之凿凿,怼得思影百口莫辩;思影的每一句辩白都能成为她的把柄、成为她口中“做贼心虚”的表现! 彼时他看在眼里,也只是理解为她对思影一向有成见,或许趁梓菱患病猝亡这个机会,借题发挥以嫁祸思影。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宋梓墨会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一点也没有! 如今再细细回想当日的一幕幕,她明显有备而来,思影却猝不及防。难怪她能够精准的打击到思影,也难怪思影事后反应过来,会直指宋梓墨,言必称一定查出真相。 宋梓墨无视宋子诀的恼怒,反而质问:“谁允许你到我房间翻箱倒柜?” 她沉吟了一下,“不对,”复又改口道:“应该是问——谁指使你,到我房间来翻箱倒柜的?” “你怎么一点儿悔意都没有!”宋子诀怒极大骂,“你已经用寒食散害死梓菱了!你还指责别人!丧心病狂了你!” “你还敢说!”宋梓墨也变了脸,低声斥道:“都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紧要关头拆我的台!那天在东宫,明明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思影,连太子都怀疑了,你偏在旁边说什么相信她,害我功亏一篑!你现在跑到我这里装正气凛然,装给谁看?真为宋家这一大家子着想,你就该让梓菱死得有价值一点,懂么!” 宋子诀恼怒又心痛,肝肺都要裂开!那会儿,他找到这个装着寒食散的布包时,原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宋梓墨有所解释,希望最终的事实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可现在他绝望了,宋梓墨坦然承认了这一切,承认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愧意和悔意! 宋子诀怎么都想不起,她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 宋梓墨是他们家的嫡长女,是他们这一辈孩子的大姐,从小就被赞稳重端庄、聪明出众……祖辈父辈们对她寄予的厚望,一点儿也没比他这个男孩子少啊! 可就是这个当大姐的,用这剧毒的寒食散,去控制、毒害自己的妹妹——只为了嫁祸给另一个无辜之人…… 宋子诀无力至极,“你怎么能那么随意就牺牲掉梓菱……那么随意践踏别人的生死,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你可以随意牺牲任何人……?” “这是为了宋家的前途,而不得不作出的牺牲!有必要在这里大惊小怪?” “为了宋家的前途??”宋子诀气极,“可你牺牲的也是宋家的姑娘!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你怎么不牺牲你自己啊!” “既然你想不通,那我便告诉你——”宋梓墨坦坦然道,“梓菱喜欢太子是真的,她也把这桩心事透露给了思影。你也知道,思影一直对我甚有成见,她甚至跟梓菱说过,说我不配嫁入东宫,还说宋家若一定要送个女儿进东宫,应该送梓菱才对。”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她瞟了眼瞠目结舌的宋子诀,接着道:“我且抛开思影对东宫的野心不说。只要梓菱在,她一定会阻止我嫁到东宫,尤其她如果知道梓菱喜欢太子,凭她和梓菱的关系,她必然会全力成全梓菱。” 宋子诀愕然半晌,“可是,思影和梓菱平时聊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小紫说的。”宋梓墨道,似怕子诀不知,还特意说明:“就是那个宫女。” “宫女……”宋子诀如梦初醒,“难怪那个宫女言行古怪,原来是被你收买了!” 他忍住心中惊涛骇浪,细细回忆当日情形,“太医!”他忽地想起了什么,“还有那个太医,莫非也是……” 那个擅自替梓菱查体、然后迅速得出是中了“金石之物”的毒,再有意无意将话题诱引到梓菱的妆粉等日常用物上、引得大家猜测纷纷的太医…… 此时回想起来,句句都让人起疑。 宋梓墨泰然自若的神色再一次默认了这一事实。 宋子诀心中恐惧,“可你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你平时连出门都很少,你何来这么大的能耐,能使唤东宫和太医院的人为你所用?” “我是做不到,但外祖做得到。”宋梓墨淡淡道。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宋子诀一时难以细细消化,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宋梓墨见他如此,耐着性子再与他解释:“你要知道,梓菱跟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外祖对这件事一直认识得很清楚。” 宋子诀听得愣了,“所以……你就不把梓菱当姐妹、当一家人?” “你我当不当她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我只知外祖——从没把她当一家人。” 宋子诀总算明白过来,“你口口声声为宋家的前途,你根本是为你自己!”他痛声斥道,“你还敢拉外祖入局!你以为没有梓菱、没有思影,太子就一定会娶你?你想多了!谁会喜欢你这种心狠手辣的人!” “你烦不烦!” 宋梓墨面有恼意,“那你现在都知道了,证据也在你手上,你完全可以大义灭亲去东宫告发我,啰嗦什么?” “你……”宋子诀对这个问题毫无心理准备,没料到宋梓墨会反过来以此将他一军,一时呆住说不出话来。 “看吧,”宋梓墨冷笑,“你又何尝不在乎宋家的前途,抑或是,你更在乎——你自己的前途。” 她作出感慨之态,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回到子诀面前语重心长道:“子诀,站到我这边来吧。你先前胳膊肘向外拐联合外人来欺我的那些事,我都既往不咎了。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本来就应该齐心联手,一致对外,不是么?” 宋子诀听着她在耳边软言款语,头皮阵阵发麻,“你……你想怎样?” “除掉那个女人,否则我们宋家不得安宁。” 宋子诀惊恐的吸了一口冷气,本能的要从她身边逃走。宋梓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拖回来,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别再犯蠢了!你再维护她又有什么用,她根本瞧不上你!她要的是太子,要的是东宫无上的荣宠!你到底懂不懂,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给我开窍!” “不懂的是你好不好!”宋子诀心下恼羞,奋力挣开她,脱口道:“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你瞎折腾什么!” 宋梓墨眼睛忽地闪了一下,面上浮现几丝疑色,不由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宋子诀哑口片刻,“想……想当然而已。” 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回答难以唬弄宋梓墨,连忙补充道:“思影又……又不是世家女,与东宫相配,当……当然勉强……” 宋梓墨沉吟须臾,往前走了一步,半眯着眼,死死盯住他。 “子诀,你是不是知道思影的底细?” 宋子诀吓了一跳,本能否认:“我怎么知道!”他猛地发现这话欠妥,慌忙改口:“思影哪有什么底细!” “你趁早告诉我!”宋梓墨面有戾色,“省得我和外祖奔波查证!” 宋子诀惊恐的往后退着,他满心失望的看着自己的姐姐,他几乎看得见她眼底毒蛇一般的嫉妒,这样的嫉妒令她飞扬跋扈、无所顾忌,将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扭曲而狰狞。 宋子诀知道那嫉妒来自思影,而宋梓墨正在将这嫉妒和怨恨变成一把淬毒的利刃,反噬思影…… “子诀,”宋梓墨神情莫测的看着他,循循善诱:“我知道,你一定清楚思影的底细,你瞒不过我们。当初你救她回来,还破天荒让她住在咱们家。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一直对她有求必应,就是希望她能够跟了你。可如今,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两天都是万更哦~ 第63章 宋梓墨一字一句地道—— “子诀,你对她那么好, 她却踩着你的肩头去攀东宫的高枝, 她哪怕有半点顾及你的感受, 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子诀,你还记不记得,在她出现之前,咱们家跟东宫是何等的关系?太子视你为挚友,视外祖为最敬重的恩师。可现在呢, 现在怎样?你跟太子如今连话也不怎么说了;而外祖……外祖对东宫更是失望透顶,就因为思影进宫时外祖说了她几句,如今她怂恿着太子动不动顶撞外祖不说,就连先前户部尚书的事, 也得由她先点了头, 太子才准允!” “子诀, 你口口声声说我毒害梓菱,你好好想想, 这一切因谁而起, 谁才是始作俑者?思影才是真正的凶手!要不是她的出现,我们一家人一直相亲相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子诀, 你也在乎宋家的前途不是?宋家的家业迟早都要交到你的手上,你是最应当全力维护宋家尊严的!你为何要留着这忘恩负义的女人,继续祸害咱们家!?” “……” 宋子诀愣愣的看着宋梓墨咬牙切齿的魔怔样,他忽然懂得了姐姐长久积攒的怨怒, 他心中又有些悲哀,又有些同情,他知道宋梓墨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一门心思紧盯思影这个眼中钉。所以她肆无忌惮牺牲掉了梓菱,用来嫁祸、用来挑拨,将这件事情所造成的震动,最大限度的利用…… 宋梓墨终于说完,闭目调息良久,像是渲泄了长长的一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几分素日的淡漠和沉着。 “就这样吧。” 宋梓墨起身打开紧闭的房门。浓烈的阳光自屋顶照射而下,见缝插针的倾泻进来。 骤然而至的光明让宋子诀有些不适应,他悻悻走到门边,见宋梓墨已站到廊下,低低的廊檐挡去头顶大片阳光,她微仰着头,一张脸浸入一片暗霾之中,阴沉得难以辨认…… ------ 初秋时节,伴着一声声振聋发聩的惊雷,京城迎来入秋的第一场大雨,炎夏的闷热被骤然而来的大雨洗涤净化,空气中原始的芳醇从泥泞中破土而出,尽情释放。 宋子诀静下心来细细梳理这件事的始末,他想得很深很远,如今此事确定有外祖沈临渊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早已不是宋梓墨出于个人忌恨而下毒手报复那么简单。真要闹将起来,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最可怕的,若被朝中对立势力揪住把柄,趁机追根究底下去,必然牵出一个复杂、盘根错节的巨大牵缠干连——宋家的企图,沈临渊一党的野心,甚至思影的身世……都会不可避免的被牵扯出来,届时一定会惊动正在东巡的皇帝,真走到那一步,便是覆水难收,无人能够幸免了。 他终究没有勇气告发宋梓墨,也没脸见思影。他选择了息事宁人,写了一封信托给思影,求她不要再追究。思影是明白人,他能想到的,思影一定早就已经想到了。 何况,他知道思影有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没有时间和精力跟这事死磕到底。 宋子诀称病在家待了许久,直到想明白了这一切,他方来到东宫,告诉之恩他仔细盘问了替梓菱问诊的大夫,证实梓菱确有沉疴在身,虽人在东宫骤逝,但与东宫任何人无关,并让之恩不要再追查此事。 之恩向思影转述了宋子诀的原话,并问思影怎么看。 思影沉吟良久,长叹一口气道“真是可怜”,再未说什么。 没有人想要深究梓菱的事,没有人觉得那是有意义的。所有的人都想要息事宁人。相形之下,她这个外人,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可笑又突兀,一心执着的引火烧身,并成为众矢之的。 可她还要向前走,她不能成为一个突兀的众矢之的。 只是,她曾经那么坚定的痛下决心,要查出实情以告慰梓菱,这誓约,她想她终究是背弃了。 …… 涤心苑中微雨湿泞,思影枯坐窗下,出神的盯着外面稀疏零落的落叶,久久不动。 那本《魏晋诗选》仍静静摊在桌上。 梓菱走后,思影和之恩细细修补了梓菱先前踩坏的页面,撕去破损的纸张,再粘贴上新的,将页面原有的诗文重新手写上去。之恩抄了一整页的《洛神赋》,而那页背面是曹子建的另一首《七哀诗》,由思影负责抄写。 在抄到其中两句的时候,思影心头猛地一颤。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长逝入君怀…… 一种惊心动魄、又决绝又壮烈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思影怔怔望着摊开的《魏晋诗选》,新贴的页面仿佛是夹了书签,随手一翻便自动跳到。而那两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更是如同被加粗放大一般,在书页上呼之欲出,异常醒目。 思影皱了皱眉,手一扬合上诗集;另一只手摸到桌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密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这些凄哀思绪从脑海中排遣出去。 密信是马仁写来的。 眼下,刑部青玄卫已经成立,琴酒也顺利上任提督——马仁对此很是满意,告诉思影说如果都察院那边没有问题,那么可以开始了。 可以开始了…… 仿佛看到近在眼前的终点,但她心里一点也不轻松。 都察院御史葛才德,是纪绅一党。 她从来没有和葛才德打过交道,琴酒也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交给他去从中斡旋。 思影并非不放心琴酒,但自己没有亲自出面,毕竟不踏实。 何况,在纪绅的眼皮底下收买他的同党和自己同一战线……这难度实在太大。琴酒自告奋勇前去斡旋好多天,一点进展也没有。 …… “葛才德是不是特别麻烦?” 思影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的原地打着转。 “你那些事情有不麻烦的么?”琴酒倒是不慌不忙,慢慢道:“葛才德到底忌惮纪绅,这事,还得好生考量……” “这事务必速战速决!”思影急躁的打断他,“如今我们四下张罗,知道的人越来越多,迟早纸包不住火!” 琴酒侧目瞥着她,听见她脱口说“我们”,不禁唇角微翘。 思影又打转两圈,“这样吧!”她忽地停下来道,“你好生试探一下葛才德的想法,若他本意不抵触这件事,只是受纪绅胁迫,大不了三堂会审时候,他不发表意见、不表示反对也行啊!” 琴酒无言的盯了她一会儿,复又抬首望天。 “你一旦着急上火,便满口蠢话。” “……” “葛才德既然受纪绅牵制,纪绅必然授意他全力反对。不发表意见?你当他听戏来的么?” 思影咬牙默然片刻,“实在不行,便也顾不得都察院了,三法司得其二,应该已经足够,上次杨志远的案子不也是这般……” “杨志远的案子不一样!” 琴酒眉头紧锁,一字一顿道:“护国公的案子,是十几年前皇上亲自动手的大案。你如今要翻回来,多少困难多少阻碍多少人虎视眈眈,你心里最清楚!跟杨志远的怎么能比!三法司半点闪失也不能有,务必全部站在你这一边才有点希望,否则纪绅随便出手一搅,便教你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纪绅纪绅!”思影又恼又恨,“就不能想办法除掉纪绅么!?” 琴酒眸光沉了沉,轮廓分明的唇线紧紧抿得如冷锐的剑锋一般。 “你当纪绅是地上的蚂蚁么,说碾死就碾死……” “你不是有青玄卫么!” 思影气得连声道:“纪绅干过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们怎么就不知收集些证据情报,以备使用!?” 琴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拧着眉心微微摇头。 “首先,青玄卫才成立几天,不可能有现成的任何官员的情报;其次,鸾卫那边虽有各种情报,但肯定没有纪绅自己的;最后退一步讲,就算真拿到纪绅所谓见不得人的情报,你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你务必记住——纪绅是皇上的人,就算要千刀万剐,也得皇上回来再剐。” “死了这条心吧,”琴酒淡淡道,“不要自乱阵脚,更不要轻举妄动。” 思影死死盯着他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那我现在干什么?” “等。” “等什么?等葛才德改变心意,还是等纪绅改变心意?” “等机会。” “……” 思影紧盯他的目光闪颤一下,遂即慢慢黯然,似陨落天际的星子,失却了光芒,变得又冷又暗。 她背过身去,削瘦的脊梁背对琴酒,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琴酒眉头深锁,沉默的紧跟着她,亦步亦趋。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思影忽然问。 琴酒怔了一下,“我怎知道。” “我在想,莫非,你也和纪绅一样,一开始说得那么好……到最后,竟全是假的么……” 琴酒那厢,许久没有动静。思影知道他在身后盯着自己,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快要把自己的后脑勺戳出一口窟窿。她隐隐感知那目光的情绪……她想她或许不该说这样不近人情的话,不该作这样毫无根据的猜疑,可是这个电光火石闪过的念头,的确如醍醐灌顶一般,勾起了她对纪绅背弃承诺的不堪回忆,她不得不提防,不得不警觉…… “你真这样想?” 琴酒终于开口,声音似压久了一般,透着几分暗哑和疲惫。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是等不起。”思影倦然道,“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想前功尽弃。” “我明白,”琴酒叹道,“但越是关键时候,越需要小心谨慎。” “哪有万无一失的事!” 思影霍然转身,“我走到今日,哪一步不是棋行险招?哪一次不是剑走偏锋?若瞻前顾后,我根本寸步难行!” 思影长出一口气,低声却坚定道:“三法司……还有纪绅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我不能再等。”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周万更日,吐血啊吐血~! 第64章 思影去宋府要回了雪球团。 她抱着雪球团从宋子诀院里出来,本想顺道去梓菱从前住的屋子看一看, 迎头却见宋书洪负手站在一棵高大金黄的银杏树下, 神情莫测的打量着她。 思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书洪, 一时迟疑不前。 在她印象中,宋书洪并不常在家。彼时她在宋府足足三月,也甚少见过他。此前思影与他那番长谈,也是在他的大理寺官庑内,那一次之后, 虽然时常在朝堂上看见他,但私底下的约谈,却再也没有过。 宋书洪此时只着寻常的居家服饰,褪下森严戒备的官服, 一身的冷肃阴沉也敛去不少, 颇有几分赋闲在家的悠然。 思影见宋书洪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似知道她来,刻意在此等候。遂往前走了几步, “宋大人。” 宋书洪微笑颔首, “就算孟姑娘不来,我也正好要找姑娘。”他侧身,比了一个手势, “这边请。” 宋书洪领着思影来到后院一处简陋屋舍,屋内阴暗逆光,毫无修饰,连桌子都没有, 仅有几张样式简单的矮凳,七仰八叉的随意扔着。 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 宋书洪拣了两张凳子摆好,用缎袖拂去蒙尘,对思影道:“请坐。”他复又微笑,“我甚少在家中会客,孟姑娘既来了,便将就一下吧。” 思影想起宋子诀从前呼朋唤友的架势,每每在府上大摆筵席、歌舞升平,怎会没有会客之所?看来宋书洪所说的“会客”,应是特指这等隐秘的会谈。 思影点点头,依言坐下。 宋书洪道:“孟姑娘最近,一切还顺利吧?” 思影自然知道他指什么,沉吟片刻,还是告诉他:“进展自然是有的,困难也不小。” “孟姑娘的所谓‘进展’,指的是马仁么?”宋书洪仍微笑,“我原以为孟姑娘跟我一样讨厌马仁,不想……孟姑娘竟挺瞧得上他的。” 思影心中一沉,她之前便担心自己跟马仁联手的事情会惹宋书洪不快,彼时告诉琴酒,琴酒还不以为然,可如今看来……宋书洪果然还是介意的。 她快速思索了一回,眼下宋书洪正等着她给说法,天花乱坠的理由,她一时半会编不出来,更何况宋书洪那么狡猾,万一编得有点漏洞,给他察觉,岂不弄巧成拙? 罢了,不编了。 她遂如实回答:“我不是瞧得上他,我是需要他。” 这样的理由虽然简单,却是充分而现实的,她相信宋书洪完全能够明白。她唯一担心的,是宋书洪若格外在意此事,强迫她放弃与马仁的合作,那要怎么办? 宋书洪点点头。 “我知道,孟姑娘要团结三法司我能理解。我也相信孟姑娘是拎得清的人,罢了,不为难姑娘便是。” 思影微有意外。 “我须得辞别孟姑娘一段时日,”宋书洪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来一去,大约……月余。” “怎么?” “平卢节度使谢飞然,辖内治理不善,有御史上书弹劾,东宫也下诏斥责他,打算委派朝廷官员前去青州,监查政务、军务和赋税等等。” “宋大人被派去了?” 宋书洪点头,“我去查办当地狱讼听断之事。事毕以后,还得带谢飞然回京领罪。” “棘手么?” “谁知道。” “……” 宋书洪说这一番话时,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古怪,试探中带着暗示,似乎在期待她有所反应。思影也感觉到了——其实宋书洪这番话的确奇怪,朝廷官员外地公差,再稀松平常不过,加上宋书洪平日本也与她无甚联络,要去便去了,跟她实在没有多大关系。特地向她辞别?未免也太煞有介事。 思影试图找出这番话中或许存在的关键的、重要的字眼,然而她反复想了好几遍,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信息。 她看得出来,宋书洪似乎有些失望。 好在宋书洪并未继续纠结下去,很快恢复了神色,复又道:“护国公旧案一事我始终记在心上,孟姑娘不必过于心急,再是千头万绪,事情也得一件一件的办。” 思影沉吟须臾,问:“宋大人认为,有几成胜算?” “五成。”宋书洪笑了笑,“事在人为。” 思影眉心微曲,五成,不多不少,不坏不好,这回答……很宋书洪。 “待我从青州回来,希望看到孟姑娘万事俱备,届时三堂会审,大理寺定当全力支持孟姑娘。” 思影看着他,“宋大人似乎很期待。” “不瞒孟姑娘,大理寺不办大案,如何立德立功?” 思影微微沉吟。她想起之前查办杨志远佛花案时,宋书洪与京兆尹合谋制造京城动乱,又在公开审案时正气凛然的为民请命,将自己在民间的声望推高不少。 这事思影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就算宋书洪非常在意声名,可是费那么大的力气,筹谋那么大的事件,只是给大理寺捞点名声?沽名钓誉到这种地步,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但后来她慢慢发现,宋书洪见缝插针的为自己立德扬名,不但有用,而且有大用。那效果不见得立竿见影,但却如润物细无声一般,稳定且日益巩固——他在民间的名声极好、而且越来越好,大凡老百姓一说起朝廷官员,便都会夸赞“大理寺的宋大人是最体恤百姓的好官”…… 思影隐隐有些洞悟了。 他要的是天下人心。 宋书洪的确是眼光长远之人,长远得几乎可怕,绝不可小觑。 宋书洪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慢慢道:“未来,我也有一事相求,还望孟姑娘勿要推辞。” 思影心弦一动,心想他难得亲口表达诉求,连忙道:“宋大人请讲。” 宋书洪摇头微笑,“时机未到,还不能讲。” “……” 宋书洪道:“待孟姑娘夙愿得偿,若得空闲,我会慢慢说给孟姑娘听。” 思影心知他这等人,若是不肯说,再怎么问也是徒劳,只好暂且记下作罢。 一席话毕,宋书洪送思影出了后院,便不再相随。思影以为他多少会说起梓菱,谁知他压根没提。 宋梓菱笑的时候,嘴角和眼角弯起的弧度跟宋书洪很是相像,不同的是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却是全然不可捉摸的深沉。 思影回头望了宋书洪一眼,看着他始终若无其事的态度,心中猝然一痛。 离开宋府之前,思影刻意绕道去了梓菱从前住的闺房,在院子里意外见到一位美艳妇人。那妇人独自坐在窗下发呆。思影踌躇了一会儿,到底没有上前,但那妇人的容貌已经告诉她,那就是梓菱的生母胡氏。 …… 一连数日,思影蛰伏宫中。家族旧案的筹备没有任何进展——葛才德那厢依旧束手无策;连琴酒也音信全无。思影成日神思倦怠,闭门不出,连之前十分积极的每日上朝也渐渐疏惰不去了…… 之恩不知缘故,追问不得,只好于素日起居饮食上,加倍细心关切。然而思影依然如故,只愈发一日日的萎靡消沉,最终卧床不起…… ------ 纪绅带了鸾卫中最凶猛强悍的十几名精锐,一路追至青州淄水河附近,将正要渡河的琴酒半道截回,投入诏狱。 “养不熟的小狗崽子!” 纪绅飞起一脚踹在琴酒胸口,“你就一贱奴,贱命一条!施舍你点好处,你倒忘了自己是谁了!” 琴酒一路被纪绅绑回京城,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连闭目休息也不准。遥遥长途折磨回来,早就虚弱不堪,被纪绅气头上用尽全力一脚踹上,终于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老子送给太子的女人,老子自己想弄都没舍得弄一下,你他妈倒打上主意了!你他妈算什么玩意儿!” 纪绅破口大骂,犹不解恨,见琴酒匍匐在地,又狠狠一脚踩到他脸上。纪绅的靴子底部镶有铜制铆钉,尖锐的铜钉锋利的割过他的侧脸,鲜血淋漓的撕扯下好几条皮肉。 诏狱乃皇帝授权纪绅直接掌管,在这里,纪绅便是天皇老子,不需要任何审理判决,他一句话便能肆无忌惮的动用最最恐怖、最最骇人听闻的私刑,把人折磨致死。就算是三法司,对诏狱之事也无权过问。 这是纪绅最可怕的、独一无二的权力。 纪绅踩上琴酒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轮廓坚实的下颌碾来碾去,用了几分力气,轧得头骨吱咯作响。 “喜欢她?” 他弯下腰,仔细去打量琴酒的表情。琴酒紧闭了双眼,歪斜着头,一声也不吭。 “你也喜欢漂亮女人,眼光不错嘛——” 纪绅挪开踩在琴酒脸上的那只脚,琴酒堪堪缓过一口气,纪绅脚未沾地又直接猛一脚踹向他心口,“她连宋子诀都瞧不上,会瞧得上你这下贱的破落玩意儿!?你就是给人白白利用,利用完一脚踢开!” 琴酒低垂着头,任凭纪绅如何辱骂折磨,始终闭目咬牙,不发一言。 纪绅拳打脚踢的出了一通恶气,约是有些累了,遂吩咐左右: “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9点还有一更哦~~~ 第65章 拇指粗的绳索里面绞了铜丝,经年使用已有磨损, 不少断掉的铜丝裸露出来, 粗糙的向外翻刺着, 往手臂上死死一绑,如数根钢针同时扎进皮肉。 琴酒身材高大不输纪绅,狱卒们不得不将吊绳多收起来一些,方能使他悬在半空,足不触地。 在诏狱真正的刑具面前, 纪绅刚才踢那几脚,根本算不得什么。 琴酒太清楚了。 墙上那些寒光凛冽的带血的刑具,每一样他都很熟悉。他跟了纪绅那么多年,为虎作伥的事也干过不少, 拷掠刑讯这等事, 他也时常作为刽子手亲自上阵操刀。 他的确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吊在这里。 他一向谨慎,做任何事都会反复考虑后路。在他原本的人生计划里, 他是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秘密做好纪绅的心腹就好。纪绅飞黄腾达时,他跟着沾点光;等纪绅被清算论罪,也横竖与他无关。 在他看来, 纪绅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清算。 但凭他的能耐,他可以做到片叶不沾身,一点儿风险也没有。 一直到他遇见思影…… 纪绅手执一条岔着密密麻麻倒钩的钢鞭, 慢慢走到他面前来。 “你对她说了什么?她知道了哪些事?” 他听得见纪绅的质问,但他没有抬头,没有理睬。他要说什么好?不知道?不想说?反正又不能说,不如不开口。 纪绅手中的钢鞭雨点一般抽打他的身体,劈头盖脸的抽打,饶是他再年轻健壮,血肉之躯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酷刑。纪绅对背叛自己的人绝对不会手软……他很快就感觉到,胸腔里的气息,越来越稀薄微弱,有如游丝…… 纪绅忽然停了下来。 他用钢鞭戳紧他的下颌,一寸一寸往上顶,逼他仰起头来。他半眯着眼,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真是想不到啊……” 纪绅阴冷的声音刺入他的耳膜:“你居然肯为她……死么?” 他仍是不言不动。纪绅忽地大笑,那笑声听来恶毒而尖刻,仿佛无数的嘲讽和耻笑在他耳边狂风骤雨一般厉声呼啸……片刻,纪绅骤然止住,收起钢鞭,又问—— “那你觉得,她会不会感念你?” 这一句问来,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如鲠在喉,他甚至忍不住微微动了几下,血肉模糊的十指在烂碎如絮条的衣袖里拢了又拢。他算什么?他在她心目中算什么?在她看来,他就是一个拿着她身家性命胁迫她的登徒子,和纪绅有什么区别!但凡他有半点自知之明,他便不该指望! 其实,他后来也努力矫正之前留给她的印象,他不会甜言蜜语,便实实在在的为她做事。她每每进展顺利的时候,心情也还不错,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在转变。 他偶尔甚至乐观的想,若一直这样下去,等护国公一案平冤昭雪,她也许会下决心离开京城,到时候,说不定自己真有机会。 可现在呢? 出师未捷身先死,却难使美人泪满襟。 纪绅扔掉钢鞭,嫌弃的擦了两下手,“留一口气,别真弄死了。” 长而暗黑的台阶在这炼狱的尽头蜿蜒而上,纪绅头也不回离开了。 琴酒听着纪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他慢慢的想,纪绅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从他把纪绅的真实意图告诉思影开始么?还是更早?他努力回忆着过往的种种细节,自打他和思影有所接触,纪绅就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向。一开始,纪绅还是很放心的给他交代各种大事小事,但后来,纪绅的态度也的确变化了……只是这种变化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而是潜移默化、悄无声息的发生着,细微得很难及时察觉,即便谨慎如他,也是事过好久以后,一点点联想起那些细枝末节,方才有所顿悟。 那么思影呢? 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面对那么复杂的局面,那么多狡诈的对手,要完全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有些心迹是藏不住的,尤其在他告诉她真相之后,在纪绅面前,她怎么可能不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情绪。而她流露出的情绪,一旦纪绅有所察觉,首先就会怀疑到他身上。 更何况,自己在面对纪绅时,又真的做到滴水不漏、半分破绽也无么? 只怕也未必吧。 但事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从他决定告诉思影真相那天,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必须要告诉她。 就像这一次,他只身前往青州找谢飞然——他很清楚这样的行动有多冒险,一旦被纪绅发现,纪绅立刻就会明白他想做什么,届时,纪绅扒了他的皮都算轻的。 可她说她等不了,她的焦虑和急切溢于言表,甚至还说,她要自己想办法。 他那天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却不说。他知道凭她目前对他的信任程度,她虽然不至于事事同他交代,但通常有关护国公一案的计划和想法,她倒也不介意告诉他。 可这次她不说。 他不知她到底酝酿了一个怎样疯狂的行动,又会干出怎样不要命的事来……为此,他颇有些不安。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铤而走险,还是让他去吧。 …… 琴酒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他甚至分不清是哪里流出来的血。他的眼皮和睫毛被腥红的脓血粘连,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视线里只剩一片浓烈的血光、血雾,晕染着眼前血红的人间地狱……除了对偶尔泼过来的冰水有所感觉,其他那些刀鞭烙铁,除了令他条件反射的抽搐,几乎都不再让他感到痛苦。 而他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 在纪绅看来,一刀了断,那是仁慈;千刀万剐,才是报仇。他越是恨之入骨的人,越是要慢慢折磨不会给了痛快,如此,他应该还能苟延残喘好些天。 她会来救他吗? 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自嘲的笑了下,他居然期盼一个小姑娘来救自己,他如此一个高大、有力的男人,保护不了她也就罢了,竟然要指望她来保护自己么?他眼下这副弱小、狼狈、无能为力的惨样,他才不愿让她看到。 况且,她对他又没什么好感,没准厌恶还更多一些。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愚蠢、更悲哀的人么? 他刀是因她挨的,血是为她流的,将死之时,他满心里念的、想的那个人……他竟连得到她一点起码的恻隐和尊重,都不敢奢望。 他想他是疯了,那样毫无理智的去肖想一个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这一场付出终会一无所得,就连他之前向她提出的所谓“条件”,他从前没报太大希望,此时看来,更是再无兑现之日…… ------ 思影恹恹卧床已有好些日子。 之恩遣了好几拨太医过来瞧,然而思影讳疾忌医,坚称自己只是困乏并无大碍,合上床帘将所有太医挡在外头。之恩不知缘故,却也不敢勉强,只得每日伴在榻前,耐心哄劝。但思影横竖不肯就医,也不见好转,只一日日的愈加消沉萎靡下去…… 直到这一日上午,之恩刚下早朝退回内殿,便听见涤心苑宫人急急来报,说思影起床便晕过去了。 之恩一听就急了,立刻着人速请太医,连朝服也顾不上换,十万火急往涤心苑赶。一进屋便见思影仰卧在榻上,双目微阖,苍白脸上全是汗。旁边的宫女不住的替她擦汗,擦得她一张脸愈发呈现一种可怖的、惨淡的死白…… 正在这时,一众太医也匆匆赶到了。 之恩忍着心疼忧虑,侧身让开道来,催促太医们即刻为思影诊治。 主诊的太医姓程,是太医院颇有资历的老太医。他谨慎的在思影腕上搭了一块丝帕,方才肯坐下。他问诊十分细致,冗长的望闻问切过后,复又细细把脉,皱着眉头沉吟不语,表情也越来越凝重。 之恩见了着急,“到底怎么了?” 程太医眉头蹙得更深,“殿下勿急。” “……” 程太医复又专注听脉好一会儿,将思影的左手翻过来手心朝上,仔细检查片刻,对之恩道:“殿下请看。” 思影手指根部长了不少屑状角质,乍看之下十分普通,之恩前几日甚至已经发现,只当是皮肤干燥所致。今日再细细瞧来,那些角质竟越发蔓延迅猛,而且隐隐有溃烂之势。 之恩心惊道:“这是什么?” “微臣不敢妄言,须得确定之后,方能回复殿下。” 程太医回头,对身后一众宫人和其他太医道:“姑娘的饮食须得取样查验,务必彻查。” 宫人们只得领了几位太医去了后方膳房。之恩愕然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急忙道:“饮食怎会有问题?我每日与她一同饮食,我从未感觉任何不妥!” 程太医点头,“只是排查,殿下勿慌。没有自然最好,若殿下也万一弄个好歹,微臣和这太医院众人怕是更担当不起。” 之恩满心担忧,只看着思影昏迷不醒,面色又苍白如纸,越发心急如焚,在屋里焦急乱转。 查验饮食的宫人太医很快回来,答复曰“饮食无异”。 程太医沉吟须臾,对之恩道:“微臣记得前些日子,殿下想为姑娘瞧病,请了好几次太医。但姑娘似乎不肯配合。微臣不知……姑娘是否服用过药物,若有,服的又是什么?” 之恩苦笑,“她都不肯看病,又怎肯吃药。”他又回头望向旁边齐齐束手站立的宫人,宫人们皆摇头说没见过思影服药。 “殿下,”程太医道,“那不妨,等姑娘醒来再问?” “程大人,”之恩叹了口气,“程大人医术精深,为人也严谨。思影的情况究竟如何,我知道程大人已有预判,此时的所问所查,都不过是想证实程大人自己的猜测。还请程大人知无不言,此处还有一众太医院的圣手共同会诊,程大人放心,即便万一有误,我也不追究任何人。” 程太医微微颔首,“殿下明鉴。微臣确实在等待一个答复,可以证实或者推翻微臣的观察,否则微臣断不敢胡乱下药诊治。但,就微臣诊切脉象来看,微臣认为姑娘很有可能长期服食了某些禁忌之物,甚至产生了依赖。” 之恩震惊的看着程太医,“禁……禁忌之物?怎么可能,她……” 程太医微微一笑,“是,殿下也认为不可能,所以微臣不敢妄言。” “……”之恩平静了一会儿,只好道:“我不该妄下结论,请程大人有话直说。” 程太医道:“既然食物未有掺杂,且近身的宫人……甚至殿下也都说姑娘素日饮食无异,那么,微臣想,大概姑娘……不肯让旁人知道?” 第66章 之恩认真思索了一回,“我明白程大人的意思了。”他叹道, “若真有此事, 服用那些东西, 自是不愿让人知晓的。” 程太医摇头笑了笑,“倘若果真如此,‘服用’二字怕是不足以形容。微臣不怕冒犯的说一句——从姑娘眼下状况看来,只怕更大可能——是成瘾。” 之恩大惊,“成瘾?!” 程太医叹了一口气, “微臣想,若是这样,姑娘此前讳疾忌医,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待姑娘醒来, 殿下可好生问问姑娘, 姑娘若肯说, 微臣所言便可得到证实;否则……” 他欲言又止,后半截话迟迟出不了口。之恩眉心微曲, 不由抬眸盯向他, 眼底带了几分不豫。 程太医垂了眉眼,道:“如果真有,姑娘必然会持续服用, 微臣大胆猜测,那些东西,这屋里或许还有。” 之恩敛眸沉吟,思影惨白无血色的脸刚好落在他的视线内, 他轻轻抚摩她散着冷汗的掌心,粗粝干涩的皮屑割得他指尖微痛。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几位宫人道:“带太医们,去屋里看看吧。” …… 宫女们捧进来一只亚麻布包,布包的系带打开,露出里面小半袋黄褐色的粉末。 程太医捻起一小撮放到鼻下嗅了嗅,脸色微变。 “是什么?”之恩问。 程太医将布包奉上,“回殿下,是寒食散。” 之恩打了个寒颤,脑子一片空白,“寒食散?!” 是魏晋名士竞相服用的寒食散,也是唐代孙思邈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的寒食散——是让人极度痛苦,又欲罢不能的毒药。 程太医问:“在哪里找到的?” 宫人答道:“就在姑娘梳妆奁的小匣子里面,姑娘没有藏很深,不难发现。” 程太医转向之恩道:“现在病因确切,微臣可以用药诊治了。姑娘年轻底子好,细细调理,并非不能恢复,只这寒食散,是绝不可再让姑娘沾染半点了。” 之恩身子晃了晃,艰难启口:“知道了,你用药吧。” 程太医便退到一旁小几案上写药方。他很快写好,将方子交与身边助手去太医院抓药,便起身向之恩拱手,欲先行退下。 之恩道:“程大人且在外厅候着别走,待思影醒来,还须程大人好生瞧瞧。” …… 正午时分的日光穿过窗棂的缝隙,见缝插针的照进屋里,投射在思影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如覆金辉。 这样的温度令她紧闭的眼皮感觉灼烧而刺痛。 她慢慢的睁开眼来—— 之恩就在她身边,她一睁眼,便对上他焦虑又茫然的目光。他眼睛顿时亮了亮,本能的唤了声“思影”,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见她醒来的第一反应,仍是惊喜的、如释重负的,这多少让她心安。 她轻轻动了一下,牵了牵他紧握她右手的十指。他却把手抽回来,覆上她散着冷汗却冰凉的额头,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见她瞪着眼不说话,他只好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道:“我知道你不爱看大夫,可你今日都这般了,我一着急,便擅自请太医替你看了,你别怪我,好么?” 她没有应声,抿着嘴唇紧望着他,他如此这般纯粹的人,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片晌的缄默过后,他还是从怀里取出布袋,拿到她面前给她看,温言问道:“是你的东西么?” 思影咬唇不言,他又道:“程太医说这是寒食散,我虽未见过,但多少听说过,知道此物极其伤身。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垂了眼睫,声气微弱:“为何翻我的东西……” “是太医发现你脉象有异,我才让人去找的。还好太医们细心,否则,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思影沉默的看着他。她仔细看进他的眼睛里,什么时候开始,他那么清澈明亮的眼神,也染了一层迷雾,竟让她有些看不透;甚至他此刻,这一把安慰中带着试探的声线,都不似从前那般清朗纯粹。 她敛了眉眼,低声嗫嚅:“是……以前,有一次,我得了伤寒,用这个治……我不知它药性猛烈,所以后来,便有些欲罢不能……” 之恩微微摇头,命人将程太医唤进来。 他劈头便问程太医:“伤寒是否可用寒食散来治?” 程太医郑重道:“寒食散的确可以对伤寒产生一定的抑制,但此药性猛,副效应极大,加之价格昂贵,如今基本不再使用。伤寒乃常见之症,历代名医留下不少良方,皆药性温和,疗效显著。” 之恩叹息一声,复又对思影温言道:“你都听见了。这寒食散价格昂贵,疗效也一般……为何偏用它来治疗伤寒?” 程太医在旁道:“更何况这寒食散,服食后须得以寒凉饮食,辅以大量活动来散发热性,绝不能静卧不动。但姑娘总是卧床,饮食也没有特别讲究,想来是散解不当,又雪上加霜……” 之恩瞥了程太医一眼,“你且先退下。” 待程太医诺诺退下,他方回头来,紧握住她藏在被中的右手,认真的看着她—— “思影,我从没有追问过你什么。任何事情,只要你不想说,我绝不多问一句。可是这件事情,我认为……已经超出了我理解和承受的限度……思影,我请求你,你若有不为人所道的苦衷,能不能……也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他声音微有颤抖,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控,“思影,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说些什么?” 第67章 思影那一日去宋府,并非是为了雪球团, 更不是为了宋书洪, 而是向宋子诀要一样东西。 上次思影强迫宋子诀去宋梓墨的房里搜查梓菱暴毙的证据, 宋子诀搜查毕了,特地来信向思影解释,并请求她不要追究云云……他虽未说清原委,但敏锐如思影,却也猜到了七八分。 按宋子诀含糊其词的说法, 梓菱的精神状况和奇异举止都事出有因,那么,能够导致这种事情的外力或者外物,到底是什么? 思影不太相信神鬼巫术之说, 她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药物。 她对药理知之甚少, 却也知道的确有药物可以控制人的精神举止, 但这类药物很早便被列入禁药,无论是配方还是药物本身, 一般人根本无法取得。 她现在亟需这种东西。 宋子诀震惊于她的要求, 反复追问她要来做什么。思影坚决不肯多言,横竖只一句“以后你会知道的”。 宋子诀从来都没有办法拒绝思影。 …… 之恩一席话说得蜿蜒曲折,思影岂有听不出来的。 他终于肯开口问她了, 她可以想象,此时他心中的困惑和猜疑,已经积累到了怎样亟待喷发的地步……因此,她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 他都会很认真的聆听,也会很认真的思考…… 可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说辞,不见得经得起推敲…… 思影挣扎着撑起身来,半躺半坐的倒在他怀里。这种姿势不如摊平了躺着舒服,但却可以紧密的贴近他,彼此都能真切感受到对方实实在在的心跳和体温。 这样的亲密多少让她少几分心悸。 “殿下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说的第一次,不是在宋府下棋的那天傍晚,而是相国寺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们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提过那一天。很大程度上,她不想回忆那一个不堪的初遇,更不想回忆当时那个上蹿下跳撺掇表演、让她备受折辱的人——纪绅。 “是纪绅……一直用寒食散控制我……逼我接近殿下……” 思影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干涩的眼眶挤出两滴眼泪。他明显愣了一下,俯下头柔声劝慰,越发勾出她的委屈。她紧紧的依靠着他,泪水释放得愈加顺畅了,将他洁净的衣襟濡湿得斑斑点点。她忙乘着这情绪哽声泣诉,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条理却十分清晰,逻辑也不失完整。 “我不想受他驱使……可他诱使我沾染了这东西,我便再也离不得……” 她说到伤心处,整个身子都抽泣得蜷折起来,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这一副卧床数日的病体,此刻愈加显得轻盈柔弱,楚楚可怜。 之恩陷入沉思。他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双手仍紧拥着她,思影甚至清晰感觉到,他时轻时重的手势和时浅时沉的呼吸…… 她不想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不想看见他眉头紧锁或者痛心疾首的模样。她更不想细究他在这个过程中经历的疑虑、犹豫、矛盾或者别的什么复杂的心路历程。只要他愿意垂怜,他会说服自己去相信,至于他是不是真信,都不是最要紧的。她那么匆忙的计策,怎么可能全无破绽,他又不是粗心愚钝的人,不妥之处,他会察觉的。 她不介意他是否真的察觉,她只要他一念之间的决定,最后的决定。 之恩微垂着眉眼,浓黑的睫毛覆盖了他眼底的情绪。思影说完了,可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思影心下不安,身子从他怀里扭出来,睁大一双泪眼望住他,“你不信?” 他又沉默了很久。在思影的印象中,他们在一起时,不管她说了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沉默这样久,她完全听得见他有些混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那心跳背后的重重疑云。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他反问她:“那,你真正的心里,是如何看待我的?” 她稍事低首,两大滴眼泪恰到好处的滑落,“我虽然身不由己,时而言不由衷,但我待殿下,却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似乎有些颤抖,抱住她的一双手臂拢得越发紧了,喷在她头顶的鼻息也有些局促而紊乱……思影闭目感受他的温热气息,可她从来没有觉得他的心思如此难以捉摸,他沉默的每一刻都令她煎熬得有如凌迟,仿佛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良久,他将轻轻她放回榻上。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 他低下头,细细的、慢慢的替她掖好被角…… “我立刻通知刑部,速拿纪绅归案。” ——— 和纪绅的诏狱比起来,刑部大牢要温和许多,至少名义上,是得依着规矩来审,不如诏狱那般肆意妄为,惨无人道。 但执掌刑部的人——是马仁。 思影想,以纪绅和马仁平日的恶劣关系,纪绅落到马仁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马仁悄悄来问过之恩,说纪绅这厮性子极野,肯定不服刑部审讯,可不能让他满口胡说八道徒惹麻烦,要不然,先割了他的舌头? 之恩听得头皮一麻,“让他闭嘴有很多办法,一定得割舌头么?” 思影服了程太医精心配制的药,又闭门静养了两三日,略略养了些精神,听说纪绅已被拘入刑部大牢,便支撑着起身整衣,告诉之恩:她得去见一见纪绅。 …… 刑部大牢设于暗无天日的地下,虽不及诏狱那般神秘诡异、煞气骇人,然而牢里弥漫的浓重血腥气,较之诏狱,似乎也并不肯落了下风。 思影隔着高耸森严的铁门,沉默的望着不远处的纪绅——他此刻被高高吊着,蓬头垢面的脑袋斜斜折向一边,一大把黑色布条横穿过他的口角,紧紧勒得他面目扭曲;手脚分别用好几具镣铐死死锁住,约是他挣扎得太厉害,脚踝、手腕处,都磨出了森森的白骨。 思影心中涌起几分感慨,长久以来,她困于眼前这个人的胁迫、控制和欺骗,她曾因无力反抗而恼恨,也曾在洞彻其阴谋后痛苦……她曾经那么多的希望和绝望,都因此人而起。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眼前这个人,终于、再也,无法威胁到自己了。 狱卒取了钥匙开门,上前拿下纪绅口中布条。思影这才发现他口中除了那一团黑布条之外,空隙部分还用棉花塞满,使他非但言语不能,连正常闭合口齿都无法做到。 狱卒们手脚毛躁,胡乱抓扯之下,松散的棉絮飞入咽喉,呛得纪绅撕心裂肺的不住咳嗽。 思影微微蹙眉,示意狱卒们退下回避。 纪绅垂吊着头颅,猛烈咳嗽好一会儿,方渐缓了几分气,眼皮一撩便看见了近在眼前的思影。 他顿时暴躁起来,一双黯如死灰的眼睛猛地燃起灼灼烈焰,枯槁般奄奄一息的躯体癫狂般躁动,扯动身上铁索哗啦啦的响,似要将那束缚全身的铁链全部狠狠的掷向她: “贱人!” 他用尽全力吼出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忘恩负义的贱人!我何时对你用过寒食散!你血口喷人!” 思影站立不动。哪怕此刻近在咫尺,他一身蛮力再也无法威胁她分毫。她淡淡道:“纪大人莫要激动,真相如何并不打紧,太子认为你做了,你就是做了。” 纪绅双目圆瞪,眼中喷薄的恨意如赤红烈焰,“你竟敢陷害我!别忘了是谁带你来到京城!是谁帮你接近太子!” “是你。”思影道,“是你带我来到京城,为了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处心积虑安排我接近太子……我都告诉太子了,太子大为生气,这才非要拿办你不可……” 纪绅目中两簇赤焰倏忽闪跳,须臾,渐渐慢慢的沉寂下来。 “我低估你了……”他哑着喉咙道,“宋子诀、宋书洪、马仁、程太医……还有谁?真是无所不能啊你——” 他暗哑粗粝的嗓音听来如老鸹一般阴鸷:“太子以为你是什么好鸟,才这样帮你……你别太得意,太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等他有一天知道你如此阴险不择手段,你看他还会不会跟你站在一起,还会不会拼命护你!” 纪绅忽又大笑起来,狂肆的笑声配上他破锣嗓子,听来炸耳且悚然—— “你以为太子真像你想的那么蠢!他心里亮堂得很!你这般利用他,你真当他一点儿不知道!不过按下不表,等秋后算账!你算什么玩意儿!仗着你那副身子骨到处和各种男人秽乱,讨换好处!待太子知道真相,你以为他能饶得了你!由得你这居心叵测的女人在朝堂兴风作浪!” 纪绅越发骂得不堪,思影听得心中烦躁,“那你去告诉他吧,现在就去!”她冷冷道:“你知道得再多,也不会有机会说出来。” 纪绅死死的盯着她,两粒眼珠子爆着毒烈的火苗,似要将她挫骨扬灰一般,“少在这里耀武扬威!我告诉你!你的下场,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生死有命,不劳纪大人操心。”思影道。 她微微吁了一口气,坦然迎着纪绅喷火的目光,话锋一转,问:“琴酒呢?” 纪绅闻得“琴酒”二字,猝然暴怒:“弄死了!扒了皮抽了筋剁碎了喂狗了!” 第68章 思影脸色一变,“你……” 纪绅瞧得她的反应, 愈发切齿恨极, “怎么你心疼了?!你还真在乎他?你怎么那么贱哪!放着太子不要, 在意那种下贱东西!不想我千防万防,竟没防住你俩私底下苟且!……” 纪绅声嘶力竭,大口喘着粗气,发狂般挣扎躁动,拉扯得头顶铁链哗哗乱响。 思影拧紧眉头, 心下又忧又乱,纪绅后面骂了什么也怎么没听清,一时更不知该不该信——纪绅虽未透露更多信息,但琴酒毫无疑问已被她牵连殃及, 如今落到纪绅手里……虽不知死活, 但情形必然不妙。 可纪绅为何忽然对琴酒下手?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思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冷冰冰的盯着纪绅,“琴酒是你的人, 即便死, 也是为你死。”她淡漠道:“该心疼的是你。” “为我死?”纪绅怒极而狂笑,“我让他去青州了?我让他去找谢飞然了?你这不要脸的女人!除了用你那副肮脏的身子媚惑取悦男人你还会干什么!我真没看错你,没白请老鸨教你啊!你如今活学活用了?到处勾搭男人!?又贱又脏的女人!你还敢撇得一干二净!……” 他血红的瞳孔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弹出来, “琴酒为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白死了!” 思影微微闭目吁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对纪绅那些不堪入耳的浑话已有些免疫,他骂得再难听,她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谢飞然是谁? 印象中, 她似乎不止一次,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此人的名字。 ——平卢节度使谢飞然,辖内治理不善,我去查办当地狱讼听断之事。事毕以后,还得带谢飞然回京领罪。 宋书洪……? 那日她去宋府问宋子诀要寒食散,碰见宋书洪聊了一会儿,宋书洪莫名其妙提起的,正是这个名字! ——谢飞然与你父亲同为将门出身,既是发小,又曾并肩作战,你可以请他帮你。 纪绅……? 思影忽然想起,纪绅也提过此人。彼时他言语确有几分古怪,她却只当是揶揄,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思影细细回忆,把“谢飞然”这个名字零碎的散落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串联起来——最早,是纪绅提过,后来又是宋书洪,一提起这个名字,无不是言语微妙的试探。 如今又是琴酒……琴酒也去找他么? 若如纪绅所说,谢飞然和孟家有交情,可跟孟家有过交情、甚至交情匪浅的人,在如今朝廷何其多也!但为何偏偏是这个谢飞然,令纪绅、宋书洪轮番试探,引得琴酒冒着危险寻他,又惹得纪绅大动干戈? 谢飞然一定是一个有着特殊份量的人……不,应该说,谢飞然必然有用。 …… 思影神思恍惚的走出刑部大牢,正午时分艳阳高挂,日光刺在皮肤上微微发烫。在阴森冷暗的地牢待得久了,乍见天日,方觉得光明弥足珍贵。思影驻足,茫然的抬起头,看着阳光穿梭在重重殿宇间,四下都是斑驳的光和影。她忽然想起某一次约见琴酒,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午后,日光在他轮廓分明的半边侧脸打下深重的阴影,他笔直的站立在光和影之间,左眼盛满阳光,右眼倒映着阴霾…… 思影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揪扯成了一团,无法言喻的疼。 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对她最重要的人,绝不是谢飞然。 思影没有回东宫,直接转去刑部衙门找马仁。 马仁十分殷勤的接待了思影。“琴酒么?”他满脸堆笑,“姑娘放心,我明日便着人去查。三日之内,必给姑娘答复……” “三日也太久了!”思影急躁的打断他,“烦请大人立刻调遣青玄卫,务必尽快找到琴酒!我就在马大人这里等消息,什么时候有消息,我什么时候离开。” 马仁甚是惊愕,“想不到啊——”片刻,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邪恶笑容,“姑娘……怎地这般关心他?” 思影知道马仁心思又犯龌龊,一时也无暇解释,只催促他赶紧行动。马仁无奈,只得差人去查……至傍晚时分,青玄卫总算返来消息,称已查得琴酒人还在诏狱,只是不知死活。 思影难以置信的看着一整队青玄卫两手空空的回来,一时脸色都变了。 “既然已经找到,为何不把人带回来?” 马仁解释道:“姑娘忘记了?诏狱只有鸾卫进得,旁人哪能随意出入?鸾卫乃皇上亲兵,哪怕一个最小的狱卒,刑部也是使唤不动的。” 他见思影拧眉不满,忙又陪笑道:“青玄卫能有今日地位殊荣,皆拜孟姑娘所赐。只要姑娘一句话,青玄卫必当任由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诏狱……” 马仁□□莫能助状,油嘴滑舌的叹息了两声,“诏狱是法外之地,姑娘懂的,刑部可是半根手指也插不进去……暗中查访探点消息倒还行,明目张胆进去抢人?臣妾……啊不是,臣真的做不到啊……” 思影并不确定马仁此番话真假几许,但横竖,他已不会在此事上进一步发力,再纠缠也是无益。思影遂立刻返回东宫。 见了之恩,她直接省略前因后果,只提琴酒此刻险境。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之恩甚至还没听清,她便急急催促:“请殿下立刻下令救琴酒。” 之恩刚一沉吟,一时未有马上回答。思影见他无甚反应,愈发急了,“快去呀!” “……”之恩无奈,“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明天再去也不迟。你先不要急,把话说清楚,我总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才好……” “我没有说清楚么!” 思影心情有些崩溃,忍不住粗暴打断他:“人命关天,还分什么白天晚上!你是不想去,还是想告诉我你也使唤不了鸾卫!” 她一连声道:“多拖一晚,便多一晚的严刑拷打!他万一撑不过去怎么办?就算狱卒晚上歇下了,他受尽酷刑不及时医治,万一熬不过今晚又怎么办!” 之恩错愕的看着她急切焦灼的样子。印象中,他好像从没见她如此焦急失态,平时遇上不顺的事,她心里虽然也会急,面上仍是沉稳笃定。可此刻,他看得出来,她绝对是真的在意、真的紧张,那样溢于言表的关切……太明显了。 他垂下眉眼,神色微有黯然,“我既能查办纪绅,又怎会使唤不了鸾卫。” 他叹着气,转至案前书了一道手谕,从一只小匣子取出东宫玉玺盖上红印。思影一旁默默看着,她知道东宫的印玺并不常用,平日寻常事务之恩一般手签即可,只有重要事项才会使用。那代表着份量。 思影松了一口气。回头见之恩唤了侍卫进来传递手谕,她想也不想便跟上那侍卫,“我随你一道。” 之恩坚决拉住了她,“诏狱不是你去的地方。” 思影蹙眉挣扎,之恩不肯放手,深望住她一字一顿郑重道:“我会派人,把琴酒救下来,我会请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替他诊治——我说到做到,你可不可以……别再这么手忙脚乱了。” 他重重的说出这番话,只觉得心都揪起来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也完全没有察觉,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他知道宋子诀也喜欢思影,但他从没有多么介意;可如今琴酒却不一样——思影竟然那么在意琴酒,甚至胜过在意他。 之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不安过。这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他感到无力。 趁思影沉吟,之恩冲着门边等候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领命,独自匆匆往诏狱去了。 思影到底没有跟过去,这让他稍觉宽慰;若她坚持一定要跟过去,他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思影试着抽回手来,之恩心里难过,越发紧紧攥住不肯松开。思影侧首瞥他一眼,兀自走到窗前坐下——他拖着她的手,只得一并跟了过去,与她并肩坐在长榻上…… “抱歉,是我越矩。”思影静了好一会儿,轻声道。 她微微仰头,似在平复心绪,“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事,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救人心切,一时着急,所以才……” 她没有说下去,垂首敛眸,目光落在两个人掌心相贴的手上——他仍紧紧的抓着自己,很用力,唯恐她逃走,用力到几个指关节都泛出隐隐青白来。 她另一只手也覆上来,轻柔抚摩他紧绷得渗出冷汗的右手。她低低道:“我不该说那些话的……你不要不高兴了。” 之恩神色怅然,半晌没有吭声。思影心中又乱又不安,朝他的方向转了几分,好让自己能够充分的和他面对面,她在长袖下回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晃动。 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怪你。”他声音有些暗哑,“我只是在想,这不像你素日所为,你从来不是性急冲动的人,而且……” 他苦苦一笑,面有怅然,“而且,你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更不会这般低声下气跟我认什么错……” 他言犹未尽,复又长长叹气。压抑在心里最沉重的那句话,他到底没有问出口——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了琴酒,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四目相对,思影也默然回望着他。他一双眸子还是清澈温静,却失了几分明亮,好似明珠蒙尘。她看得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都写在脸上,从来隐藏不住。 “此事因我而起,”她还是解释,“我不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我得负责任。” 他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第69章 思影避开他的注视,目光缓缓挪向窗外。 “必须要交代么?”她闷闷道。 之恩微微一怔, 不禁抬眸看着她。她低头仍回避他的目光, “我现在……不知要怎么说。” 之恩沉默了片刻, 仍如从前一般,没有再追问。他幽幽道:“我可是头一遭,在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就草草盖印玺发出去……我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思影终于抬头来看他。她道:“若真有后果,我来承担, 我都认。” 之恩无力的看了她一眼,怅然笑了笑。他的眼里情绪复杂,思影有点觉得他在讽刺她承担不起,细细一看, 又好像在说“我怎么会让你来承担呢”……她忽然有些感伤, 她记得这一双眼, 一向纯粹干净,一向意味分明……她都想不起, 是什么时候开始, 多出了这么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门边传来响动,却是刚才拿了东宫手谕去诏狱的侍卫回来了。 思影“噌”的起身,从他怀里一挣而出。 之恩眼睁睁望着她忽然脱离的背影, 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侍卫向之恩复命,称琴酒气息尚存,已将他从诏狱挪至平日住的庑房,并请了太医前往救治。 那侍卫话说得简短, 一脸漠然的只顾报告任务完成情况。然而琴酒到底伤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危险……思影还是完全不知道。 思影默然须臾,对之恩道:“我还是想去看看。” 之恩眉心紧了一下,耐着性子好言劝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眼下琴酒已经救回,你去或不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反而碍着太医看伤。” 思影抿唇沉默,眉头拧得比他还紧。 “那……”之恩艰难迟疑着,“我再派人去一趟,让他们好生瞧瞧,再向太医详细问问……把情况全部弄清楚再回来告诉我们,好不好?” “……” 之恩挫败的吁了一口气,“那……我替你去看他,行么?” “……” 之恩把心一横,“那我和你一起去,行么?” 思影蹙眉瞥着他,依然不说话。 “思影……”他有些不知所措,拉起她一只手腕,语无伦次的恳求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可现在,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这样一个人跑过去,实在有点……” 思影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嘴唇,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蹙结的眉头稍微拉开几分,方才回身正对他。 “殿下的心思,我都懂。”她轻声道,“我答应殿下,今天就不去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可看着他眉眼骤然转喜,带着几分天真纯粹……原本要说的话便在齿间滞了滞——她打心底,是不忍见他纠结难过;但琴酒,她也必须要去看。 “但明日天亮,我还是得走一趟。” ------ 琴酒被安置在平日当值间隙临时歇宿的庑房里,方便太医们就近诊治。思影推门进去的时候,满屋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气味:脓血、腐肉,各种内服的、外搽的药材……腥臊的混杂在一起。 思影一眼就看见了直直躺在榻上的琴酒。 思影心想这人真是奇怪,平时好端端的时候,就桅杆似的总是笔直立着;此刻要死不活的躺着,居然还能这般直挺挺的,挺尸一样。 他左腿用两条木夹板固定着,身上衣裳齐整洁净,应是昨晚回来刚换上的。思影走近了,见他眼皮似乎微微动了几下,她忙低头细看,等了好一会儿,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一旁的几位太医却很乐观,称琴酒年轻健壮底子好,虽然此番元气大伤,但未能损着根本,只要好生治疗调养,完全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思影半信半疑,遂请太医们暂时离开,又起身将大门掩上。回到榻前撩起他的衣裳看了一眼,他的身体血肉模糊,几乎不见一寸完好,一片片溃烂的皮肉怵目惊心的向外翻着。虽然伤口已经全部敷了药,依然清晰可见皮开肉绽的程度,思影完全能够想象当时用刑的残忍惨烈…… 都是因为她,全都是为了她…… 思影忍着心酸,轻声唤他:“琴酒,琴酒……” 他自然毫无反应,睫毛却颤个不停,思影忍不住凑上去细看,口中喃喃道:“你到底死了没有啊?” 她忽然觉得裙角微微动了动,低头一看,却是琴酒从被衾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扯了她一下。 一抬头,她看见琴酒缓缓的睁开了眼。 思影看他两颊、脖颈处都是溃脓深透的伤口,脸部筋肉稍一牵动,新鲜的血肉似又被撕裂开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思影心中百感交集,哽声道:“都怪我莽撞,害你铤而走险。” 琴酒极其轻微的扯了一下唇角,“你才……铤而走险……” 他好多天没有说话了,此刻乍一开口,嘶哑虚弱的咽喉如久旱裂开一般,又干又痛。他大咳起来,思影连忙安抚他,又转头去案上倒了半碗水,温温热热的送到他唇边。 她原是想帮助他坐起来,却又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坐起来,便取了勺子一点点盛出来,小心的一勺一勺喂他。 她的动作缓慢轻柔,一点也没有洒出来,更没有呛着他。琴酒从未见过她这般细致的照顾谁,好像连之恩,也不曾得过如此礼遇。他微阖着眼,水慢慢沁入口中,久旱逢甘露一般滋润,他复睁开眼,茫然的盯着她看,思影又盛一勺水送过来,他却不再张口,停留在他唇边的勺中,温热水汽氤氲蒸腾,将他密整的睫毛都濡湿了。 思影收回勺子,轻声问:“不喝了?” 他仍望住她,极其缓慢的摇了下头,艰难说道:“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我都不敢……醒过来,万一你……冲上来给我补一刀……我就真完了……” “……”思影听懂他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伸手便朝他夹了木板的左腿猛掴一掌,“装死。” “你……”琴酒闷声□□,“我以为……我要死了,你心里一定……很高兴……我当然得确定……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补刀的……” 他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让气氛不那么凝重沉闷。其实他怎么会不明白,她若真厌恶他,存心置他于死地,借纪绅之手顺水推舟再自然不过了。况且,他如今重伤至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对她迫在眉睫的大计来说,他几乎已是废人一个,她真要将他弃之不理,也是情理之中。 但当他昨夜被转移到这里的时候,一大群太医、宫人已在此等候多时,问诊、服侍极是殷勤妥帖。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太子殿下特别嘱咐……可他心里太清楚,凭他跟太子寻常的君臣关系,太子就算怜悯体恤他,也不至于对他如此厚爱。 只会是她。 她在救他,她希望他活着,还希望他好起来。 就算他对她不再有用,她还是肯顾念他,想到这里,他心中不觉燃起几分希冀。 “你是不是觉得,你之前欠我的,正好不用还了。”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脑子不知怎地抽了一下,偏扫兴的提起那档子事。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想起她是很有些忌讳这件事的,他有点担心她羞恼之下,拂袖而去。 她面色果然冷了几分,沉默了片刻,她道:“我没你那么多心眼,没想那么多。” “你心眼……少么?”他叹道,“你用……寒食散的事,我都听诏狱的人……说了……” 他一直虚着声气说话,像在耳语。这样的说话方式虽然声如蚊蝇,却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思影有时候染风寒嗓子疼,或者没有精神又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也会用这种听来虚虚的声气。 只是,她能够想象他□□的痛苦,却难以体会他内心的煎熬。 他无力的看着她,“你怎么……什么不要命的事……都能干出来……” 思影低头垂眸,小勺轻搅着碗中残水,“还不是,为了救你。”她慢吞吞的说道,“不然,你早被纪绅剁碎了,喂狗了。” 琴酒明显怔了一下。他心里很清楚,她费尽心机终于将纪绅推入绝境,根本原因是纪绅阻了她为家族平反的路,完全不是因为他。甚至,在她下定决心对付纪绅的时候,她可能还根本不知道他的处境。 但即便如此,听到她说这样的话,他竟觉得心中满满的慰藉,这样的感觉温暖熨帖着他的身心,令他无比满足,满足得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他抑下胸中思绪翻涌,道:“谁要你……救我,自古……只有英雄救美,没有反过来的……” 她抬眸看着他,“你算哪门子英雄了,我怎么就救不得。” 他有点分不清这话是在损他还是安慰他。说这话时她眼里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想起她刚才进门的时候,约是震惊于他的惨状,一时还激动了那么一小会儿,而此时此刻,却已然恢复了一贯的静谧、笃定、波澜不惊。 她真是特别的女子啊…… 他记得最早的时候,纪绅向他交代思影的事情,彼时他听纪绅所述,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美貌女子,寻常应付即可。后来他见到了她,的确也惊艳于她的容貌……可是再后来,他越来越觉得,美貌——不过是她身上最最不起眼的特点…… 他真的,完完全全配不上这样的女子,哪里都配不上;而这世上,也不可能有男人配得上她。 第70章 思影见琴酒面色缓了些许,且神思清明, 说话也渐渐利索了, 便道:“你现在若方便, 我想问你些事。” “不太方便,”他哑着喉咙道,“可能明天……会好一点。” 他说罢,竟又紧闭了双眼,一动不动。 思影寻思着, 这莫非是……要她明天再来的意思?她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回想从前,她刚到东宫便与他打上交道,这一路走来, 她对他的印象转变过好几次, 她并不确定他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是热心还是冷漠……但事到如今,因为她的事情, 他把自己整个身家性命都赔上了, 她再迟钝,也明白他的心意了。 思影垂着眼眸,沉默的看着他, 他脸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稍微流露些表情,便又皮开肉绽撕裂开来,越发看起来鲜血淋漓。 她无言的叹了口气, 将凳子朝床前挪了挪,一只手撑在他肩侧,身子往前凑了几分,探过头去看他。 “琴酒,”她轻声道,“等我家那案子彻底昭雪以后,我带你离开京城。” 琴酒忽然猛咳起来,似被惊吓到一样。思影听他咳得声嘶力竭,忙起身再倒了些水,然而一回头,他却又止住了。 琴酒神色恍惚的盯着她,“你……说什么?” 思影一言不发的喂他喝水,他勉强咽了两口便推开了。思影沉默的将碗搁到床头案上,目光幽暗地低垂下来,落到床头方向一动不动。琴酒觉得她好像在看那水,又好像在看自己,更好像什么也没看。 良久,她道:“我终归得离开这里,到时候,带你一起走。” 说这话时,她一双明眸不见任何神采和斗志,只有死灰一般的黯淡、彻彻底底的空洞和涣散。 琴酒望住她的眼睛,“你可舍得太子?”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默然不答,想了想,换而问道:“太子舍得让你走?” 她微微摇头,“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 琴酒没再说什么,慢慢的又合上眼。思影半晌缓过几分神来,低头见琴酒又双目紧闭,她轻推他一下,他稍事动了动以示回应,唇角泛起一丝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哀的苦笑。 外面传来小心而试探的敲门声,思影正要起身开门,外面的人却自行推门进来了。 是两位提着食盒的宫女,娉娉袅袅的走进来,细声细气道:“琴酒大人该服药了。” 食盒被揭开,思影望着那翠色的青瓷碗底,褐金色的汤汁蒸腾着浓郁的热气,苦烈的药味扑鼻而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思影侧身让到一旁,宫女托出药碗,柔声轻唤:“琴酒大人。” 琴酒紧闭双眼,两片苍白的薄唇抿得死死的,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宫人手持药碗行近床头,用勺子盛了些许,放到唇边吹了吹,凑近琴酒道:“琴——酒——大——人——” 姑娘声音本就温软,音调一拖长,越发听来娇滴滴的。琴酒眉心聚积的纹路越来越深,唇角微微抽搐,思影甚至隐隐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思影伸手去拿宫女手中药碗,“我来。” 那宫女怔了怔,本能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下意识的攥紧药碗,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思影蹙眉,“怎么?” 她声音不大,语气也平淡,然而她天生那不苟言笑的老成严肃,话一出口,便无端带了几许威慑的气势。 俩宫女面面相觑,片晌,另一位宫女冲端药碗的姑娘微微摇了下头,那姑娘怯怯的偷望思影一眼,不情不愿的将药碗递给思影。 思影接过来道:“多谢两位,请先回吧。” 两位宫女磨磨蹭蹭的退到门边,推门走出去时漏进来一室日光,须臾掩门,四周又归于黝黯。琴酒感受到这光线的变化,方肯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空洞的望着头顶低矮的天花板。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那俩女人……定是太子安排的。” 思影低头轻搅药碗,药汁凉得很快,原先翻滚的蒸汽变得柔和氤氲。她小心盛出一勺汤药,沉默的喂到琴酒唇边。 琴酒偏头避开,瞪着她道:“你不信?” 她垂眸不言,右手往前送了送,匙勺撬上他的下唇。琴酒眉头紧蹙,竟愈发倔强起来,咬紧了唇齿,不漏半点缝隙。 思影叹了口气,松了手,将药匙搁回碗中。 “太子打心底……的确不愿我来看你,但我执意要来,他便也罢了。”她微摇着头,“名医良药都是他安排的,顺便安排宫人过来服侍也无可厚非,就算你不接受,也不能将好心当做恶意吧。” 琴酒黯然阖眸,“你始终……是向着太子的……任何时候,你都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帮他说话……” 他又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像是在赌气,又像是疲惫极了,一番话说得有气无力,整个人又变得像深度昏迷刚醒来一样虚弱。 “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叹道:“你也少说两句罢。” 她重新盛出一勺汤药,“药快凉了,赶紧喝罢。” 这一回他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任她摆弄。和之前喂他喝水一样,她一次只舀半勺,每一次,勺中的药汁全部能稳稳当当喂入他口中,半点不洒。 他大睁着眼,怔怔的盯着她看,可她始终没有看他。她垂着眉眼,目光落在翠色的青瓷药匙上来回移动……她细致周到的动作似乎很有耐心,可她面无表情的神色,又似乎毫无耐心。就好像她此刻喂药的过程,她喂得很慢很慢,仿佛喂了很久,又仿佛一下子就结束了。 他忽然有些感激纪绅——若不是纪绅,他不会遇见她;若没有纪绅将他拷打得奄奄一息,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半分顾念。 他听见她将药碗搁回案头的声音,听见她轻声问他“很苦吧,要不要含两粒糖渍青梅”,他茫然的摇头,复又点头,他其实对苦味没太大感觉,可又希望她亲手为他投喂青梅……他忽然想,他才不稀罕太子的名医良药,思影才是他的良药,她在他身边,他再多再大的痛苦,统统都会消失…… 糖渍青梅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唤醒他几近麻木的味觉,他方能渐渐感受到残留在口齿间药汁的苦涩,腻重的苦涩裹夹着清新的酸甜,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是五味陈杂的感觉。 “琴酒,”她还是开口问:“你是因为去找谢飞然,才被纪绅抓回来的么?” 她叹了口气,“你为何不等一等,宋书洪不久便会带谢飞然回京领罪,你不知道么?” 她语重心长,甚至还带了点责怪的语气:“你看你,着急这一时半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值得么?” 他无言的垂着眉眼,心中却苦笑了下,是谁着急呢?是谁不愿等呢?是他不等么?他关注谢飞然那么久,谢飞然被人弹劾,又即将被带回京城的事他能不知道? 还不是那一日,她心浮气躁、跃跃欲试的样子让他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莫非你也和纪绅一样,一开始说得那么好,到最后竟全是假的么?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想前功尽弃。 ——我自己会想办法,我不能再等。 她当日那些话,虽是激动之言,却句句都似在诛他的心。她觉得他不是什么靠谱的人,这倒也罢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她最后那句“我自己会想办法”…… 那日以后,他纠结了整整两天。他真的担心,等不到宋书洪带谢飞然回京,她便会一意孤行开始行动,何况她如今能耐越发大了,万一真整出些什么大事,岂不是弄巧成拙么?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索性将谢飞然的事情都告诉她,让她安心等待,别再节外生枝。 可是她会安心等待么? 以他对她的了解,若她知道谢飞然的存在,可能立刻就会动身往青州出发。她并不在意置身危险之中,就像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鱼死网破”四个字一样,只要事情能成,哪怕到最后真的“鱼死网破”,她也无所谓。 她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但他得顾惜,他不希望她有危险。 还是让他去吧,他想点办法,早些把谢飞然带回来,早一步,是一步。 …… 可事到如今,他遍体鳞伤的躺在这里;事到如今,是她反过来责备自己——为何不等,为何着急…… 琴酒喉中止不住的发哽,不由睁大眼看着她,她有所察觉,便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可是这般离得近了,她的身影在他视线里反而变得模糊虚无,像一个幻觉,令他头晕目眩,看不真切…… 然后他听见她又问:“谢飞然到底是谁?”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僵硬的启唇:“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她咬了咬牙,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仍在等待他的回答,然而他再未说什么,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她沉沉叹气,索性自行絮絮诉说——她说了很多很多,譬如纪绅与她提及谢飞然时如何试探;又譬如宋书洪如何请她密谈,又如何装作若无其事提起谢飞然;以及她自己一开始没有将谢飞然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如今方有所顿悟等等事情……原样转述给他听。 她还是老样子,一说起这些事情,言语间都是坚定和决绝,她自认为那是信仰,可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种走火入魔的执迷,只会把人引向深渊。 但思影还是说完了。 琴酒重新合上了眼,他头昏脑涨,可他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先前困扰着他的一些理不清楚的头绪,忽然间变得明朗起来…… 平卢节度使……谢飞然…… 曾与自己一起在赌场输得精光,然后豪爽大笑说“全记我头上”的谢飞然;也曾和纪绅一道逛过窑子,在那花街柳巷通宵取乐的谢飞然;更在护国公一案尘埃落定多年后,还不止一次在酩酊大醉到不省人事时,涕泪俱下的抱着葛才德哭,说自己对不住孟家老小的谢飞然。 他是他们纪绅一伙的酒肉朋友,可却连马仁都觉得他很好,从不曾说过他的坏话;他在朝中八面玲珑,既有人缘亦有能量;他和思影的父亲是多年好友,他总念着思影的父亲救过他的命,始终怀念着旧日的情义……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很早就想到了谢飞然可能在护国公一案中起关键作用,可谢飞然远在青州,一时半会也没有回京城的打算。他作为一方诸侯,虽然每年会回京述职,可眼下皇帝不在,加上也远未到述职时点,他没道理回来。 一直到前些日子,忽然有御史弹劾谢飞然,然后东宫下诏,命谢飞然回京领罪。 多么神奇的时点…… 思影的三法司之路,在收揽宋书洪和马仁的过程中,一路高歌猛进,结结实实的卡在了都察院御史葛才德那里;而葛才德,是一个仅凭她自己的力量,绝对扭不开的死结。 但偏在这时,谢飞然要回京。 不管出自什么样的情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无论是纪绅还是他琴酒,都很难不有所联想。 对护国公一案而言,谢飞然回京,必是契机。 幸好思影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他真不知她能否经受纪绅疑神疑鬼的试探。 但,宋书洪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凭什么,也去试探她呢? 第71章 琴酒忽然有了答案。 他脑子里千丝万缕的头绪,如散落四方的碎玉, 被一条清晰有力的线索串联起来。 一切都变得清晰,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这一场战斗, 她已经赢定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必然会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加速度发展,而他的使命也毫无意义了。可从头至尾,他到底帮到了她什么呢?他用力的想, 绞尽脑汁的思考,然而,他只发现自己的渺小可笑,他倾尽全力, 拼了性命, 可从现下来看, 她获得的所有进展,可能完全跟他无关。 她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他。 他算什么?他在这里面到底算什么?这前前后后到底怎么回事, 他还不清楚么?看着她如今近在眼前的胜利, 他甚至都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哀。 他何必痴心妄想,何必对她一时心软施舍的关怀想入非非。他起初以为,自己那一星半点的期待, 尽管遥不可及,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他也愿意为这一点点的希望,赴汤蹈火, 出生入死…… 琴酒闭上眼,只觉得一颗头颅如负巨石一般又沉又重,痛不欲生。 “如你所知,谢飞然……是你家故旧……” 他艰难开启干裂的嘴唇,吃力道:“你父亲救过他的命……他与纪绅、葛才德都相熟……” 她低垂眼眸沉默良久,半晌才说话:“为何不早说?” 他阖眼摇头,胸膛微微起伏,“不想说……” 思影没有再问下去。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她有些不安,她已经听出他语无伦次间濒临崩溃的情绪,她不忍追问,却又心有不甘,只得默然望着他,努力的试着将他支离破碎的话语拼凑成完整的逻辑。 半晌,他眼皮撑开一条缝,“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如今这样,更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叹道:“不要说这些赌气的话,没有你,我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睁大眼睛盯着她。思影记得他从前总是故作神秘,高深莫测,唯独那双眼睛璀璨明亮,盛满灿若星河的光华……如今历尽摧折,她看他时,他总是倦倦的阖着眼,偶尔睁开,也只能窥见寂然的黯淡…… 而刚才,她确定她又看见了那些光。 他望了她一会儿,眼睫又重新低垂下去,乌睫覆在眼睑上颤动不已……可能在琴酒心目中,她并不是一个懂得他、理解他的人;但其实,他们都一样,在漫漫苦难中负重前行,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她一路走来受他几多襄助,也渐渐生出默契…… 她怎么会不懂呢? 只是现在,她无心细想、也无暇细说这些事情。 “我要见谢飞然。”她道。 他轻轻颔首,一点也没有惊讶,“他会回京城的。你不要激动,寻得机会见到他,慢慢与他说……便是了。” 她俯低身子,“那你没有……要提醒我注意的事么?” 他倦怠的摇头,“没有了。” 思影还想再问,却听见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思影不得不起身开门,这一次是两位太医,拎进来一大桶散着浓烈气味的药膏,说要给琴酒换药。 太医道:“请姑娘回避。” 思影拧着眉头道:“你们什么意思?” 太医愕然片晌,支支吾吾道:“……换药……须得宽衣……” “不是早上刚换过药么?” 俩太医互相看了一眼,“……那会儿天没亮,算不得早上,顶多……算昨儿个半夜……” 思影有点不耐烦,“那也才多久,哪有不到半天就换药的?” “罢了……”琴酒哑着声音挤出两个字,思影转头看他,他极其轻微的摇了下头,道:“是太子的安排,催你赶紧回去。” 思影心下纠结,“可是你……” 他没再说话,目光转而盯向案头上残留的半碗水,思影会意,忙捧了来再喂他喝了两口,他低垂的乌睫颤动不止,却又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表情。待思影放下杯子,他忽然道—— “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思影有些诧异,本能的点头“嗯”了一声。然而来不及细想,太医已一遍遍催促她离开,她不得不站起身来,慢慢向门边走…… 走出数步,她忽地回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琴酒远远的、定定的看着她,他没有再出声,只微微动了一个口型。思影知道他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平日正常说话时嘴唇都不怎么动……她一开始觉得奇怪,后来竟也习惯了,不但如此,她甚至能够从他小幅微动的口型,看出他在说什么。 她辨得他在说:“带、我、离、开。” 思影心脏猛地抽了一下,然而,几乎是下意识的,却飞快的点了头…… …… 思影走出庑房大门时,习惯性的仰头观天色,扑面而来的日光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如千万根锐利芒刺,扎在身上、脸上,痒痒的刺痛。 她一时睁不开眼,很是花了点时间来适应这骤然而至的光明。 日光的尽头,之恩逆光而站的身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思影朝他走过去。 离得近了,她看见他鼻尖渗出一层细汗,额前的细小松软的碎发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干燥飞起。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他一见到她便笑了,笑得如朝露晨风,清新且一尘不染,仿佛这浊世的罪恶苦难、欲望贪婪,都无法污染他的洁净和纯粹。 可这世间,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呢? 绝大多数的,都和她、和琴酒一样,在污浊现世中负重前行,诚实的人被迫说谎,正直的人被迫弯腰,直言者被迫噤声,痴情人变得薄情冷漠,理想主义者梦碎当场……那么多那么多人,到最后,都不得不将最初那份对光明和清朗的向往,永远压抑在心底最深处…… 哪有什么凛然如初的风骨,偶尔见到的,不过是岁月静好,无需为现实摧眉折腰罢了。 之恩见思影神色惆怅,忙上前携过她的手。思影勉强回了神,侧目看了他一眼,道:“怎么等在这里,不用上早朝?” 之恩愣了一下,“已经正午了。” “……”思影眯着眼望了望天色,默然无语。 “琴酒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思影答得无精打采,“跟尸体差不多。” 之恩愕然望着她。他在门外等了有些时辰,也向几位进进出出的太医打听过,太医们一致称琴酒伤情已经控制住,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为何……他心中困惑,却没敢多问,手上情不自禁加了几分力,愈发握紧了她的手。她有所察觉,回头来沉默的望了他一眼,之恩不太明白那眼神的含义,但令他安心的是——至少,她没有挣脱他。 他迟疑半晌,“那我……多派几位太医去会诊,好不好?” 她略点了下头,“谢了。” 之恩心里酸酸的,脱口道:“你谢什么,又不是给你治病。” 思影眉心一紧,遂又沉默下来。之恩以为她至少会解释、或反驳两句,可她完全没有。 两人沉默的往涤心苑走。思影始终神思恍惚,他们虽然一路携手并行,可他能感觉到她整个心思都不在他身上,他紧扣着她凉浸浸的手掌,像握着一块温凉的玉,这种真实熟悉的触感令他稍觉安稳。 涤心苑几户向阳的门窗挂上了厚实的深色帘布,遮去外面咄咄逼人的热辣阳光,之恩一进到室内,便觉清凉温润,气氛柔和。 只是,一直到一齐用完午膳,思影都没怎么说话;之恩绞尽脑汁的插科打诨,始终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之恩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他很是焦虑,心中似憋了一团气,郁结梗阻,不得舒怀。 之恩深吸一口气,紧挨她坐下,一把执过她冰凉冰凉的双手,紧紧捂在掌心。 思影半侧过头,以一种……在之恩看来不甚友善的眼神,瞥着他。 之恩满心委屈,扭着她的手低声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了?” 思影道:“我不是不跟你说话,我只是不想说话。” “为什么?” “明知故问。” “……”之恩沮丧的吁了口气,“好……那我不知的,现在可以问么?” 思影终于正眼看他,“什么?” 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问:“为何那么在意琴酒?” 思影眼角微微抽了一下……他和琴酒比什么呢,琴酒又能拿什么跟他比呢?琴酒此时此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这等滋味,娇生惯养的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感受到,他永远不可能体会什么是朝不保夕、命悬一线;什么是磨难、心灰意冷;什么是比死还要痛苦的绝望…… 半晌,思影启了启唇,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没有。 他是不可能理解的。 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在他繁花似锦的坦途人生里,偶尔飞来一星半点不太合心意的事情,就痛苦得不知所措,并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矫情。 第72章 思影将之恩打发走,独自在房中枯坐。一整个下午, 之恩不在, 她方得须臾空暇, 静下心来思考今后的打算。 可她还需要思考什么? 思影闭目仰头靠在椅背上,细细盘算眼下情势——事到如今,该打点的,该安排的,该铲除的, 都已妥当就绪。依然悬而未决的,大约就剩一个谢飞然了。 谢飞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肯不肯帮助自己呢? 这样的焦虑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旋即又坚定下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不管谢飞然愿不愿意, 她必然用尽一切手段将他绑上自己的战车——她当然有这个信心, 因为比起曾经的那些困难,谢飞然可能出现的拒绝合作, 根本算不得困难, 他肯也得做,不肯也得做。 说来……谢飞然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回京城? 思影心思转动,便动身去东宫书房, 却见大门紧闭,思影问了位内侍,不出所料,又是沈临渊拉着之恩关门密谈。她遂又转回外厅, 从案上按部分好的文书中抽出两本,直奔大理寺而去。 宋书洪此刻正在青州查访谢飞然,自是不在。思影便去了日常议事的内厅,一进门,只见一张大而旧的暗褐色桃木桌摆放在屋子正中,占去大厅一大半面积,律法典籍、案卷横七竖八散在桌上,十几个官员歪歪斜斜的围坐桌旁。 大约因着宋书洪不在,又兼天气闷热,众官员的仪表看起来很是松懈——大多数人脱了官帽,有的高高撸着袖子,有的官服扣子解了一半,露出汗津津的脖子胸膛……思影一眼扫过这些官员身着的官服,大部分品阶不高,瞧起来又一脸倦容,眼下乌青,应该都是平时在大理寺里面做最基础的案头工作、最辛苦的那群人。 思影想起从前宋子诀说过,宋书洪为了锻炼他,经常让他在大理寺当免费杂役,协助底层官员们处理案子。而送到大理寺的案件几乎都是大案要案,难点疑点很多,每每都需对案卷进行详细研读分析,并逐一翻阅核对法典条款,总是通宵达旦的忙碌……宋子诀经常为此叫苦不迭。 几个蓬头垢面的脑袋从堆积如山的案卷后面探出来,两眼发直地看着思影。 “这……这哪来的美人?” 思影将手中文书交与他们,自称是来传递公文,“顺口”问道:“宋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终日伏案的男官,从早到晚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对着这一屋子汗臭的大老爷们相顾无言,忽见来了一活色生香的美人,岂有不兴奋的,忙不迭抢答:“快了快了,最迟月底肯定回来!” 这一下动静弄得有点大,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看她,思影发现也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她素日奔走于朝廷、三法司,同不少官员都打过照面,此处有认得的,倒也正常。 思影本来还想多问两句,确认宋书洪是否一定会带谢飞然回京领罪,但那几双不甚友好的狐疑目光,还是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言多必失。 思影转身告辞,还没走到门边,便听得里面已经窃窃议开了: “没想到离近了看这丫头这么高啊,比咱这好些男人都高出一截……” “近看更漂亮不是么……” “……你们在说啥,这美人到底谁啊?” “你怎么这么孤陋寡闻,这不就是太子的女人么,还跟咱宋大公子……” “呵呵这事谁不知道,可我没见过真人哪……” “……就是她?这身段……啧啧啧,难怪噢……话说她送哪门子公文啊……” “旁的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咱只知道……真是好漂亮啊……” 思影额角抽了又抽,咬着牙快步离开。 刚踏出大门,迎面匆匆进来一位抱着一大摞资料的紫衣少年,思影走得快,几乎没收住脚步,险些一头撞上。对方明显也吓了一跳,匆忙止步时跌了一个趔趄,怀中几大本厚厚的刑法典籍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定睛一看,居然是宋子诀。 思影有些发愣,宋子诀更是目瞪口呆。 “你来这里做什么?”宋子诀回了神,问道。 思影明显感觉身后齐刷刷的目光再一次射了过来,她硬着头皮,固执而生硬道:“送公文。” 宋子诀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拖离门边,转到避人耳目的后屋檐下,“什么时候劳驾你送公文了?”他连珠炮样的发问:“你来找谁?想干什么?” 思影知道宋子诀不好唬弄,只得如实道:“打听你爹几时回来。” 宋子诀沉吟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谢飞然?” 他语带试探,显然也不是很确定。思影却怔了一下,本能的后退一步,目光警惕的盯着他。 她飞快的思考:他怎么会知道她冲着谢飞然去呢?宋书洪告诉他的么?以她对宋书洪的了解,他一向很注意保护宋子诀,冒险的事情他不会牵扯宋子诀,就算宋子诀主动去问,他也不见得说。 但宋子诀是什么人哪…… 宋子诀喜欢且擅长对自己关注的事情刨根究底的调查。从他第一眼看到思影并对她产生兴趣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乐此不疲的侦察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身世,以及与身世相关的各种秘密,思影几乎没有主动告诉过他什么,大多是他凭自己那股精明伶俐劲儿,调查加推理得出的答案。 思影觉得,假以时日,宋子诀必能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刑官。 “寒食散,还好用么?”宋子诀见她一直不吭声,忍不住出言讽诮。 思影反唇相讥:“挺好,多亏你姐。” “……”宋子诀听她揭宋梓墨的底,立刻气短:“罢了罢了,事儿都过了……我再不提寒食散了,你也别老拿我姐说事,咱说回正事,行么?” 他想了想,道:“你现在,就等谢飞然了,对吧?” 思影心头微惊。 她来到东宫以后,跟宋子诀经常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但偶尔一见面,宋子诀通常能大概说出她最近动向,就像他一直在她身边不曾远离一样……思影一度对这种跟踪狂似的行为很是厌烦,却又抽不出精力来对抗,况且转念一想,横竖他只是爱折腾,不至蓄意谋害自己,便也罢了。 宋子诀看着她微妙变幻的神色,似猜出她所想,“你不用紧张,我知道得再多,也只会帮你,不会害你。” 沉默良久,思影终于点了点头。 宋子诀道:“有需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暂时不用。” 宋子诀怔怔望着她。谢飞然其人其事,他知道一点,但方才问她那几句,却不过一时顺嘴讹的,但她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慌张,显然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宋子诀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不知该高兴还是苦恼。他长长吁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忧心忡忡。他茫然道:“我爹一定帮你,你放心。” 思影抬起眼来看他,“他告诉你了?” 宋子诀完全不清楚思影所谓“告诉”指的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宋书洪也从未向他透露半个字。他早就知道父亲宋书洪私下已经与思影达成了某种契约或交易,他数次明里暗里的打探过,但宋书洪何等谨慎、又何等了解他宋子诀,每每他一开口,宋书洪便立刻警觉,口风严实超出他想象。 “没有。”宋子诀郁闷的摇了摇头,又道:“你的事,我自有办法关注,不需要我爹来告诉我。” 思影迟疑片刻,还是道:“不论怎样,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 宋子诀愣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怎么这话听起来,有点要告别的意思?” 思影脸色一变。宋子诀装作没看见,仍然追问:“等你大功告成,就该离开了,是么?” 这是一个她潜意识一直逃避、不肯面对的问题,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宋子诀便会不依不饶的,来向她确认一遍。 然而这一次,他把话挑得更直白: “你说过,你不可能跟太子在一起的,对吧?” 思影并未表现出他想象中的纠结,不过迟疑了一霎,旋即坚定道:“是。” 宋子诀反而有些诧异。 “好,”他琢磨着她的心意,终于扬起他一贯的、不失温存的微笑,道,“希望一切顺利。” 哎,当真会一切顺利么…… 思影想不出答案。或许,在事情没到那一步的时候,也不会有真正的答案。她需要做的,依然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思影一个人用完了晚膳。 平时,之恩一向是过来与她一道用晚膳的,可今天却没有。 思影没有精力揣测他的心思,用完晚膳便回到卧房,拿起枕边的《魏晋诗选》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却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之恩在天色黑尽时走进了屋子。 他不声不响的紧挨着思影坐下,思影闻到他身上新鲜清爽的胰子气味,正诧异他为何沐浴后过来,他二话不说,便俯首吻她。她毫无心理准备,身子下意识后仰回避,却被他顺势一摁,随她一齐倒在了榻上。她发出一声惊呼,本能的举起手中诗集挡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巧巧的摘走诗集,头一偏,吹灭了烛灯。 此情此景,思影岂能不知他想做什么。 肩头传来一阵过风的凉意,她方惊觉上衣已被他褪下,裸露的双肩各自只余一条细细肩带…… 第73章 思影有些怔愣,他却远未满足, 一只手又游走到她背后, 摸到她最后一片小衣的绳结…… 他动作青涩而笨拙, 摸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解开,于是另一只手也绕了过来。思影在黑暗中明显感觉他双手颤抖得厉害,在那系带处反复拨弄不得要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缠在她身后的双手忽地一紧,思影听到轻轻的“嚓”一声, 双肩骤然一松,竟是他忍无可忍的拽断了她的小衣系带。 ……隔着彼此残存的轻薄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动情,她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动情…… 可是为何……她却如此清醒? 不, 那不叫什么清醒……她甚至有些走神, 她不能自已的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他们每一次的亲密接触,从她决心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以后, 她几乎都很主动。那一次她醉酒回来, 那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想要将身心交付与他,当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约是想明白了也不再拒绝;还有最近一次, 他们一触即发时被沈临渊打断……但不管哪一次,她都清楚记得那种沉溺得无法自拔的感觉,那是心魂俱醉,那是意乱情迷, 那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清,那是身体在如火如荼的燃烧,每一寸被抚触过的地方都战栗得势若燎原…… 但此时此刻,她耳聪目明更甚平日,她能看清他散在她胸前的每一根汗湿莹亮的发丝,辨得他短促而粗重的喘息,闻到他身上薄荷混着胰子的清新香气,更感受出他身体每一点的细微变化……她完全无法集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回应他。 她的淡漠和麻木终于引起了之恩的注意,他稍事停顿,抬首去看她的容色,看到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他迟疑了一下,伏回她颈根低低的喘……片刻,他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他这样。 思影茫然的摇头,又茫然的说“我不知道”。之恩显然有些错愕,抚在她后腰的手微微发抖,他这样的人,表面再是温软,骨子里还是骄傲且自视甚高的。虽然她并没有丝毫抗拒和挣扎,但她的心不在焉已然刺伤了他的自尊,尤其之恩又特别在乎所谓“感觉”,如果不是他要的感觉,他不会将就,更不会强求。 他彻底停了下来,默默的起身整衣。思影原也想摸索着将衣裳穿好,在床面窸窸窣窣摸了一回,摸到那片扯断系带的小衣时,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拉过被褥紧卷的裹住身体,坐起身来,取了火折子点燃烛灯。橙黄色火苗在浸漫着清润月色的房内摇曳不定。 两个人沉默的在床头并肩坐了好一会儿,思影闷闷开口: “你事先也不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之恩微怔,不禁转头望向她。借着烛火微光,思影清楚看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眉眼间都是沮丧和无奈。他发现思影在看他,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复又黯然低首下去。 良久,他干着嗓门道:“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好么……” 思影一双手攥紧交叠在胸前的被褥边角,“为什么突然想……要这般?” 之恩半晌没有回答,只是面红耳赤的垂着头,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思影低头时看见他右边袖口微微动了动,她以为他想要握她的手,可等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没有伸手过来。 “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么,是因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琴酒么?” 他听到“琴酒”两个字,眉心紧了紧,遂又轻轻摇头,“我对琴酒并无成见,只是……” 他眼睫颤动,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会嫉妒,看到喜欢的姑娘那么在意别人,我也会难过、会担心……” 思影听得他嘶哑声音,望着他星火黯淡的眸子,她心中亦不是滋味。她有点想安慰他几句,然而又不太会说安慰的话,心下不禁纠结,却听他话锋一转: “但是,也不只因为琴酒了……” 思影怔住,“那是什么?” 他侧首望向她,忽地启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咬了咬牙,重新闭紧了双唇,似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再未言语,只默然整束好衣衫,转向她,伸手轻轻拢了拢她身上披裹的被褥。 思影大睁着一双眼,不解的望着他。她想给他些回应,但念及自己此刻模样——身上这一单被衾,看似裹得严实,实则不过靠她一双手捏紧固定,稍一松劲便会滑落下来…… 之恩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想起方才的旖旎,他面上又红了几分,讪讪收回了手,唇边牵出几分羞涩柔和的笑意。 “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他起身往外走,思影跟过去送他,刚一开门,凉飕飕的夜风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从被毯和身体之间的缝隙里钻进去,冰冰凉的刺激着她内里中空的上半身。 思影打了个寒颤,就地止步。 ------ 谢飞然回京的日子来得比她期待的更快。 月中的时候,宋书洪差人快马送来密信,称已经带了谢飞然出发,最多十日即可抵达。 思影初初看到信,委实受到了些惊吓。 宋书洪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思影想起宋书洪临行前向她提起谢飞然时,不过只是点到为止的试探,然而眼下,他竟堂而皇之的提及,言辞间已完全不见忌讳…… 思影刹那间心里涌出许多猜测,却始终未能想出明确的解释。 罢了…… 事到如今,她再是不安,也不可能瞻前顾后,更没有时间停下来纠结彻查,她只剩一条路,那便是一心向前,若真半路杀出什么程咬金来,她惟有全力与之搏杀。 之恩这厢,那晚事情过后,倒也未生异样,一切如常。思影本担心他会像上次一样别扭好多天,可这回,他完全没有。 思影暗自庆幸。这等关键时刻,若之恩闹情绪,哪怕她再忙、头绪再多,也必须得想方设法稳住他。 之恩情绪稳定,思影也松了一口气,得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比如空闲时,她依然会去探望琴酒,关心他伤势恢复情况,并叮嘱“多喝热水”,顺便也把当下的情势讲给他听,她想和从前一样,听他谈谈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但如今,他只是默默听着,什么也不说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月底——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秋日上午,思影第一次见到了谢飞然。 思影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谢飞然的模样。 但无论哪一种,都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平卢节度使——谢飞然。 作为坐拥雄兵的边防大将,基本称得上封疆大吏、一方诸侯——思影一度认为,谢飞然理所当然会像纪绅琴酒一般,长一副魁梧身板,一看便觉彪悍威严,孔武有力。 谢飞然身材也算高大,然而整个人生得珠圆玉润,完全没有一名武将应有的凌厉和犀利,面庞圆融白皙,乍一看慈眉善目,几乎显不出年纪。 思影不远不近的尾随着谢飞然,看着他沿着长长的堂阶慢慢吞吞的走,脚步软塌拖拉。一路上不停有官员与他招呼、寒暄,他也逢人便微笑作揖,如传闻一般友善谦和。 思影从没见过这类型的武将,一时很是好奇,饶有兴致的打量他发福的体态、迟缓的行动,只觉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思影觉得,这样一个人,不仅与他的身份地位不太相称,也与他名字里那个张扬恣意的“飞”字不相称。 谢飞然回京当日便去见了之恩。思影不便明着向之恩询问详情,但私下从别的官员处打听到,说谢飞然被削了一年俸禄。 思影问琴酒,罚一年俸禄是个什么水平?琴酒只道不算轻,但也不重,反正谢飞然又不指着俸禄过活……思影听不得这等模棱两可的话,皱眉道“你说话越来越像宋书洪了”…… 之后思影一直暗中盯梢谢飞然,一心想找机会约他私见,好几日下来,却发现根本约不到—— 谢飞然人缘好得出奇。 虽然是回京领罪,但一点不妨碍他的炙手可热。他的行程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有人是为他接风,有人是安慰他,更多的没什么理由,就是要与他一醉方休。 思影很是发愁,心想一直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 这日午后,思影提了一小篮秋红李去看琴酒,远远看见庑房大门从里面被推开,思影急忙就近躲避,却见一高大圆硕的男子缓缓踱出来,又慢腾腾转过身,小心掩好门,步态蹒跚的离开。 居然是谢飞然。 思影难得见他独自一人,又惊又喜,也顾不上细想此刻时机是否合适,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他去路。 “谢将军!” 谢飞然被忽然冒出来的女子吓了一跳,“你……”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又忍不住打量她,待看清她的容貌,他震惊得瞪大了眼,但很快,他似看清了什么一般,露出恍然的神色,旋即平静下来。 第74章 “你不会,就是……” 谢飞然感慨的打量着她, 试探的开口, 他说话声音很小, 且说得不太利索,语速和他的动作一样缓慢,配上他习惯性将双手交叉于身前、又低首欠腰的恭谦举止,瞧来竟有些唯唯诺诺的。 “我叫思影。”思影道,“谢将军, 久仰。” 思影并不知谢飞然去琴酒那里做什么,但既然两人见面,琴酒若得机会,应当是会提及自己。她便故意不说自己的姓, 以窥探他的反应。 果然, 谢飞然沉吟了一小会儿, 颔首道:“我都知道了。”又往庑房指了一下,“琴酒也跟我说了。” 离得近了, 思影越发能看清他一张脸饱满且细皮嫩肉, 他眉毛很是粗浓,长短不齐的毛发乱乱的向外刺着,这般不修边幅的形象, 却没有半点邋遢或脑满肠肥的油腻感,反而让人觉得圆润可爱,憨厚亲和,十分容易接近。 但是从他说的话来看……她如此隐晦的试探, 谢飞然显然立刻就懂,应对亦很有技巧分寸,点到为止。至于琴酒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他却不说破。 思影想了想,也故意避重就轻,问:“谢将军找琴酒何事?” 谢飞然笑笑,“没有什么事,只是看看他。” 他笑得有些腼腆,交叠在身前的两手不住的微微搓动,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思影想起她见过的大多数朝廷官员,都练得一副十分标准的礼节性微笑——就是那种一看就皮笑肉不笑,却又无可挑剔的笑容,带着深深的、精明老练的世故感。 谢飞然却完全没有那种世故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飞然环顾四下,道:“这边来。” 他说罢向思影招了个手势,慢吞吞转过身,拖沓着脚步朝庑房后方走去……思影不得不跟在他后面,配合他的节奏,耐着性子一步一步磋磨。她之前一度以为他腿脚有毛病,但此刻看来,他走路四平八稳,除了慢,并没有别的异样。 庑房紧挨着一壁内院宫墙,高墙与后院围墙构成一个狭小的夹角。这一方咫尺之地,地面壁面积尘厚重,大而完整的蛛网密布其间,显然常年无人踏足。谢飞然请思影站在里面,他自己挡在外侧,即便万一有人来,凭借他的身量,只要稍稍调整位置,便能将外面人的视线彻底阻隔,使其完全看不到思影。 “有点脏,可以将就一下么?”谢飞然问道。 思影点点头。 谢飞然是一个稳妥的人——这完全符合他的年纪、资历和地位,但同他宛如新人一般青涩天然的呆萌感……又很不相符。 思影暗自称奇:怎么会有人如此奇异的,将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集于一身,乍一看极是违和;但接近以后,便因他朴实和气的待人方式,却又觉十分协调,甚至相得益彰。 “原来你就是思影。”谢飞然目有感慨,“这么多年,总算是见到你了。” 他顿了顿,似期待她有所反应。然而思影缄默不语,神色戒备,谢飞然无奈摇头笑了笑,终于道:“你还是像你的父亲。” 思影黯然低首,“我从未见过父亲。” 谢飞然叹了口气,“我知道……” 思影犹疑着,并不太敢随便接他的话。她脑子飞快的转——纵然眼前这位就是她期待已久的谢飞然,但,毕竟是刚见面的陌生人,她不可能不防备……倒不如先顾而言他,再旁敲侧击,慢慢试探他的心思。 况且此地还算安全,多聊一会儿也无妨。 思影主意既定,便扬头看着他,“我的事情,是琴酒告诉你的?” 谢飞然坦然点头,“是。” 思影道:“谢将军偏居一隅多年,朝中人事也不曾疏淡,将军游走于朝中各派,朋却不党,游刃有余,人人皆盛赞将军人好,将军如此八面玲珑,令人敬佩。” 谢飞然明显有些惊讶。他自是听得出来——这话表面似吹捧,实则语带锋芒,试探中甚至隐隐含了几丝嘲讽。 他低头笑了笑,“不该拿你当寻常小女孩看待。” 他笑容看起来朴实而纯真。思影想起小时候在凉州,遇上丰收的季节,地头田间忙碌的老农们,那一张张黝黑的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的正是这样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雕饰的、真实的喜悦。 “偏居一隅没有什么不好,”谢飞然举目望向天际,轻声道,“朝廷是非之地,时时如履薄冰,我也不自在。” 思影从前对谢飞然一无所知,如今注意到他之后,她陆续打听到有关他们两家的一些渊源——谢家与孟家多年交好,孟家出事,牵连大半个朝廷,偏偏谢家全身而退,甚至被皇帝放虎归山。这其中,想必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她不想问,也不想深究。谢飞然彼时尚且年少,就算真有内情,也不太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但既然他说到了朝政,她索性大胆的更进一步,问:“那皇上,不怕谢将军拥兵自重?” 这话明显有所影射,谢飞然听了仍笑,“精兵大都被朝廷调离辖内,到全国各地兴修水利了。所谓的坐拥雄兵,不过是名义上,还记在我麾下的士兵人数罢了。” 思影沉吟着,护国公以后,皇帝愈发忌惮权臣,甚至当着众大臣的面说过“朝中不可再出一个孟氏”之类的话,这些年来,更是想方设法缴夺各地节度使手中精兵,将地方的军权逐渐上收统一于朝廷禁军…… 谢飞然摇头自嘲道:“不过也罢,我正好不必给这些人发放军饷,远离庙堂,忘情山水,乐得清静。皇上再放心也没有了。” “更何况……”他微微叹了口气,“我父母家人,都在京城。” 谢飞然语速很慢,声线又温温敦敦的,聊起这些生杀予夺、刀光剑影,依旧只似闲话家常一般,淡如秋风扫落叶。 “孟姑娘,”他见思影始终默然,道:“你呢?” 听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孟”字,思影心中飘过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快,他记得孟家,他也认她这个人。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承认琴酒纪绅等所谓“与孟家是世交故旧”这样的关系,但不论怎样,他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人……那么,她不必再多费唇舌,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 “我需要谢将军的帮助。”思影道。 其实,谢飞然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温吞敦厚气质,很容易感染人。 思影在向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和诉求的时候,自己都感觉讲得絮絮叨叨,啰嗦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可能这谢飞然,实在让人感觉温和亲切,毫无距离感,才让她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 思影不是没有和朝廷大员打过交道。交谈时,她见过这些人下意识流露出的各种狡诈的微妙表情——比如马仁,目光闪烁时,一对小眼珠滴溜溜的转;沉稳型的似宋书洪,虽习惯低眉敛目,眼神偶尔不经意放出一道精光,露出狼一般诡异的锋芒…… 但谢飞然不是这样。 他听得很认真,眼神也很纯粹,思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但那种“看不出”,却不是深不可测、让人难以捉摸的、心机深重的感觉,就真正是那种宛如孩童一般,仅仅是安静的、认真的在倾听。 谢飞然听毕了,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思影,”他叹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十四岁了。” 思影心中一动,他唤她“思影”,省却了此前加在后面的“姑娘”二字,这自然意味着亲近。莫非是自己这一番剖白倾诉,令他彻底松懈了心防,也进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遂点头,“是的。” 谢飞然语重心长道:“从你祖父护国公算起,到你,已经是第三代人了。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如,让它终止在上一辈吧。” 思影目光微沉,“是琴酒让将军这般说的?” 谢飞然迂缓的摇了下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他圆融净白的面容带了几分局促,他似乎不善言辞,说起话来总是滞钝温吞,加上他双手习惯性垂在身前对搓对捻,愈发瞧起来不安且唯唯诺诺,一副“真的很为难”、“实在没有办法”的无措模样。 思影平日在朝中见到的这等品阶的官员,大都是高深莫测、能说会道的家伙们;忽然面对谢飞然这样的,一时无从准备,竟不知如何下手。 谢飞然继续道:“这件事,你就算做了,就算做成了,对你也不见得好,你能得到什么呢?怕只会陷入危险吧。” 思影眸色冷了几分,“谢将军,是自己怕危险吧。” “这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为何非做不可呢?” 他委婉的推却着,眼神却依旧善意满满,仿佛是在真心替她着想。即便是这样各执己见的聊话,他姿态依然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几近卑微,完全不会让她感觉压力或心生警惕。 难怪大家都喜欢他。 但不管怎么样,拒绝就是拒绝。 思影试图从他诚挚的眼眸里找出些许不单纯的成分,但最终没有找到。 “我不想把谢将军当外人,”思影道,“我也不介意和谢将军说实话——我一路走到今日,很是不易,也无路可退。” “怎会无路可退?”谢飞然露出不解的表情,“悬崖勒马,是为大智……” “谢将军不要试图说服我,”思影打断他,“此事我一定会做,谢将军,你也必须帮我。” “必须?”谢飞然笑了,像是听到一件饶有趣味的乐事。思影自然明白他笑什么,然而他笑得友善,思影完全看不到那笑容中的讥诮和嘲讽,也无法为此不自在或不愉快。 思影道:“此事,谢将军责无旁贷。” 谢飞然问:“为何责无旁贷?” 思影嘴唇抿得紧紧的,微仰着下颌,盯视他。 谢飞然其实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加上身姿伟岸……大约他年轻未发福时,也当是丰神俊朗。思影听琴酒偶尔讲起谢飞然的往事,说他也曾有过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峥嵘岁月,或许因为这些年不甚太平的经历,曾经的铮铮少年才变成了如今佛一样的男子…… 如今的谢飞然,大约只想安度余生,不愿招惹任何是非;何况他方才还说过,他京中还有父母家人。 父母家人…… 谁还没个父母家人呢? 思影霍然变色,冷声道:“谢飞然,我爹救过你的命!” 第75章 她素来就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容,此刻含嗔带怒, 眉梢眼角似挂了一串寒冰, 凛冽如霜雪。 谢飞然明显一愣, 不禁愕然看着她。 “都说谢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如今看来,根本名不符其实!” 谢飞然缓缓的苦笑,摇了摇头。他虽然诧异她的冲动言语,却并未激动或急于辩解, 一讷一笑间,俨然还是那个温纯敦厚的佛系男子。 须臾,他长叹道:“倘若你爹还在,他也不会同意你这般意气用事。” “那是自然, ”思影冷然道, “倘若我爹在, 我何须如此?” 谢飞然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被思影一反呛, 便有些语塞, 看起来讷讷不知所措。 “思影,”半晌,他语重心长道:“你小小年纪, 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你难道不想,如寻常姑娘家一般,过自己的人生么?” “这就是我的人生,”思影咬着牙坚决道, “这就是我的命。” 谢飞然默然注视她良久,眼中有类似痛惜的情绪涌动……最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似乎,只是外表像你父亲;性子,一点也不像。” 思影倔强道:“我像我娘!” 她话语中带了几分赌气。她母亲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性子,自然也不愿与之相似。母亲虽然一生都在怀念父亲,画了无数父亲的画像,却从来不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那些画像,也统统锁在箱底不许任何人看。 直到母亲去世,思影将几大箱子旧物留在凉州老宅,只身来到京城。离开时,她连打开那些箱子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她甚至也不像她的母亲,母亲再是暴躁易怒,却也不至于如她这般冷漠无情意。 “我对令堂了解不多。”谢飞然感慨道,“不过……在我看来,你这性子,更像隔代遗传,随了你祖父。” 思影不太同意他的话。身体发肤乃胎中带来不假;至于秉性气质,很大程度为后天所养,哪能简单下定论,说像谁不像谁呢? 但她没有反驳,她甚至不置可否。这些本和她骨血相连的人,早已烟消云散,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感情也不过如此;而父亲和祖父,她更连见也不曾见过,肖似与否,又有何意义? 谢飞然沉吟须臾,又道:“我这次回来,听人说了,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 思影有些诧异,倒不是因为介意谢飞然知道——她和之恩这点事,在宫里本也人尽皆知,早就不是秘密。只是他突兀的提起,她一时不知其意,不由心生戒备,谨慎的盯着他。 “我原以为,姑娘心中充满恨,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思影不屑,“是因为我和太子在一起,所以谢将军得出这样的结论么?” “不完全是,”谢飞然道,“方才我与姑娘聊到了姑娘的母亲、父亲,还有祖父,都是姑娘至亲的人,可姑娘的反应……十分无谓,甚至不以为然;但提到太子殿下时,姑娘的神色,便完全不同。” “……”思影不可思议的瞪着他,“有……有么?” 谢飞然不置可否,含笑道:“看来姑娘唯一在意的人,是太子殿下。” 思影沉吟片晌,“谢将军既知我身世,为何不认为我接近太子,是别有居心?” 谢飞然笑道:“我承认,我此前确实这样想过,但现在见到姑娘,我觉得,是我小人之心了。” “思影,”他接着道,“太子待你情深意重,你若能把握缘分,也算福气,后半生求个安稳富贵……” 他似乎很热心这件事情,一打开话匣子便絮絮的没完没了……思影心烦意乱,忍无可忍的打断他:“我和太子不可能有未来!” 谢飞然止了话头,一脸惊愕的望着她。 “我从未忘记我要做什么,我待太子,并不是谢将军说的那般心无旁骛,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谢飞然启了启口,似想要说点什么,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 “与太子的相处,我自有分寸,不劳谢将军挂心。”思影道,“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将军的帮助。” 她咬着牙说完这番话,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勾扯住了,一股绞痛从肺腑蔓延到咽喉,她狠狠吸了几口气,生生忍下。 谢飞然沉吟良久,道:“我知道了。” 谢飞然侧过头去,目光落到思影手里那一小篮胭脂色的秋红李上,他似才注意到一般,问道:“这是……” “送给琴酒的。”思影道。 谢飞然复又露出慈爱温和的笑容,瞧上去乐呵呵的,“思影,你虽与父母没有缘分,但遇见你的人,都喜欢你,都愿意真心帮助你,这未尝不是福分——” 他望着思影,“我相信,你如何待人,别人就如何待你。” ------ 琴酒皮肉伤已基本好得差不多,几处骨折还待静养。思影搀他坐起来,将一枚洗净的秋红李放入他手心。 “谢飞然怎么会来看你呢?” 琴酒垂着眉眼接过秋红李,“他不但来看我,他还要去看纪绅。” “……看纪绅!?”思影大惊,“他不知道是纪绅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么!” “他知道。” “那他还去?” “两码事。他和纪绅关系不错,之前和你说过,忘了么?” “你没有拦他?” “拦不住,也不需要。马仁那边戒备森严,不会让他见纪绅的。” 思影松了一口气,道:“这谢飞然,也算朝中一股清流,难怪人缘如此的好。” 琴酒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未再多言。他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手掌中浑圆小巧的秋红李上,胭脂色的表皮被他摩挲得光润……他阵阵出神,不吃,也不放下。 思影细细打量他。他容色苍白,眼眶乌青而深陷,看着就像一个病人。不知是否长期卧床的缘故,他身上那一股刚毅锋锐的气性,似乎被消磨了。从前,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听得很仔细,思考得很认真,积极的为她出谋划策……但现在,完全不是这样了。 他变得慢条斯理、不愠不火,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而枯竭。 约是发现她半晌没有言语,琴酒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问:“你跟谢飞然聊得如何?” 思影摇头,“他想劝我悬崖勒马。” 琴酒睫毛动了动,“他这么说么?” “可不。” 琴酒默然须臾,“你的意思呢?” 思影闷闷道:“他这话,和纪绅有什么区别?现在听他的,还不如一早听纪绅的。” “意思是……他还没有答应你?” “由不得他。”思影不屑道。 “既是有求于人,还是友善些罢。”琴酒道,“谢飞然不是马仁宋书洪,最好不要威逼利诱。” 思影沉吟了一会儿,她还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说,然而刚说出“为何”两字,琴酒便摇了摇头,紧闭嘴唇,无精打采的阖眼靠回床头,俨然又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思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罢了,我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她道,“多喝热水。” ……琴酒闻言,忽地睁开眼来。 “你也多喝,热水治百病。” “……” 思影回到涤心苑时,之恩已经坐在内厅等了好一会儿。他今日来得比平时要早,思影一脸心事重重还来不及敛去,一进屋便瞧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看书,身姿颀秀,不由得脚步一滞。 她忽然觉得很累。她一直努力做到面面俱到、随机应变……却发现根本不可能在各种场景、角色间切换自如。 但不管怎样,快结束了…… 只要谢飞然点头,助她全面取得三法司的支持,这桩羁绊她一生的家族旧年大案的平反,便能确实推动起来。按照她的构想,这个过程不会、也绝不可拖得太久,一但启动,很快就会有结果。 再忍耐一下,一切便结束了,不是么? 而像当下这般的光阴,温一盏茶,持一卷书,读一阙诗,淡朴日光落入室中,门外柔风卷珠帘,院里落叶纷扬……身边的少年眉眼如画,笑意温煦…… 这样的温静岁月,这样的时光,也一并结束了。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自己? 她坚冰一般的心防溃不成军,她怔怔倚在门边,双腿似钉在地面一般无法动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思影,”之恩微笑迎上前来,面对她明显不自然的神色和举止,他依旧什么也没问,只道:“等你好久了。” 思影顺着他的手势跌到他怀里,之恩本想携她一同坐到窗下,然而思影道:“我想坐外面的秋千。” 院中红木秋千架宽大结实,两侧绳索绞股紧扎劲韧,坐上去稳稳的,很是踏实。正对面的荷塘依旧湛凉碧绿,然而池中荷花却早不像盛夏时那般如霞似锦,不过只剩一两支残荷,孤零零挺立于葱郁荷叶中。 思影抱着他的腰身,紧紧倚住他,片刻似觉得还不够,又歪倒身子,将头颅枕到他大腿上。 之恩面上一红,低头只见她身子蜷成一团,略显扭曲,他好心的问:“这样不舒服吧?” 思影见他如此不解风情,不由睨了他一眼,固执道:“舒服。” “……好吧。” 他轻抚她一头乌发,柔软纤细的发丝飞扬,缠绕他的指尖,一圈一圈的微凉沁润。思影身心都松弛下来,颇是惬意的阖了眼,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安静感受这此刻的温柔爱抚。 “那本诗集看完了么?”之恩问。 思影闭目道:“诗集又不是小说话本,何来看完不看完,想起来了,就翻一翻。” 之恩笑得宠溺,“我前几天特地找了本《魏文帝集》,你若喜欢,便带过来给你看。” 思影睁眼,支起下巴望他,“为什么不今天带过来?” “……我还在看么。” “看到哪里了?” 之恩认真想了想,“昨天刚读到《与朝歌令书》,”他笑道,“有几句与你分享一下:‘弹旗间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由,以游后院’……” 他一脸憧憬,“浮瓜沉李,都是夏日消暑顶好的乐事。文帝果真是会玩啊,改天我们也这样呗……” 第76章 思影伏在他大腿上,静静听他说话。西风微微, 将一池碧荷吹起涟漪, 思影想起前些日子, 每从院中穿过,总闻得荷香缕缕,沁人心脾。如今那香气早已寡淡得若有似无;一张张荷叶也不复月余前那般嫩翠,而显出黯然的灰绿,甚至偶有几株莲茎已见枯黄, 透着一股淡淡的秋日萧瑟肃杀之气。 她长叹道:“可是夏天,已经结束了。” 之恩不以为然,“那就明年夏天啰!” “……” 思影没有再说下去。 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恩也没有念出后面的句子。 《与朝歌令书》写到最后, 所有的快乐、欢愉戛然而止。曹子桓叹着“乐往哀来, 怆然伤怀”, 写出“今果分别,各在一方”的结局, 最后留下“节同时异, 物是人非”的感慨……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那是曹子桓辗转怀念,却再也回不去的……似水流年…… ——— 与谢飞然长谈过后, 思影原计划每三日一次找他了解情况。然而谢飞然并非京官,平日也没有固定的当值时间,除了期待偶遇,思影很难掐准时点堵截他;加上思影一时又来不及弄清谢飞然身边人的情况, 无法、也不敢贸然差人送密信。 这期间思影很是有些坐不住,幸有琴酒开解劝阻,说谢飞然一时不会离开京城,而且也时常进宫办事,一定会再见面,并让她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等见到谢飞然问过再说。 再次见到谢飞然是在一个旬日后的早朝。彼时思影和往常一样,着一身素服站在朝堂右侧角,修长纤细的身材在一众肩宽膀圆的男性官员当中很是醒目。谢飞然一进大殿便遥遥瞧见了她,十分自然的向她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文武百官依照品级有不同的上朝规定——文官五品以上每日朝参;至于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五品以上五日一朝。除了京官之外,未出征的将领、奉命进京的州府官员原则上也得按规定参加。 思影这才想起来,谢飞然可是典型的“奉命进京的州府官员”。 且今天恰逢五品武官将领参朝日,大殿人头攒动,但谢飞然却是一副不想引人注意的样子,微佝着腰躲在人群最后面。 早朝进行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各部官员按部就班的发言,有事请奏,无事便袖手旁听。 唯一让思影侧目的是沈临渊。由于新担任了户部尚书,沈临渊最近完全是一头扎进了户部,对户部上下进行几乎是推倒重建一般的清理整改,连东宫也来得少了,新官“三把火”烧得户部大小官员叫苦不迭。而每日的早朝,也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沈临渊在说他的户部事务。 思影很是厌烦这种自私自利的家伙。在沈临渊高谈阔论时,她特地观察了其他官员的脸色——不少人亦是面带不豫,敢怒而不敢言。 谢飞然躲在人群最后面,似乎没准备发言。然而他虽然低调,大家对他却很照顾……末了,都十分友好的问他,要不要也说两句? 第77章 谢飞然连忙推辞,之恩却道:“虽然如今天下疆域已定, 但北方边患仍未消除。今日逢各位将领朝参, 本也预备商议国家防务, 难得谢将军也在。谢将军驻边多年,边境事务自有体会,参与议事理所应当。” 谢飞然只好领旨,随后,他以他特有的吞吞吐吐的口气, 简单汇报了自己辖管的青州边防军情,并称自从自己上任平卢节度使以来,青州还未发生过蛮寇滋扰,边境太平, 黎民百姓也算安宁。 谢飞然言及此, 稍事迟疑了一下, 慢吞吞道:“只是最近几年,外藩小国彼此交恶, 相互之间攻伐不断, 后来,靺鞨部和室韦部等相继派使者来我青州军营,请求出兵援助。微臣不敢擅作主张, 今日得机会,便将此事禀报殿下,也与在场各位将军一并探讨,遇此类外务, 应如何处理,方是妥当?” 之恩还没开口,沈临渊冷冷插话道:“区区蛮夷,成日打来打去,自然毋须理会,有什么可探讨的。” “沈大人此言差矣。”站在谢飞然身前的潼关防御使郭衍,皮肤黝黑的脸上满是不痛快,“胡虏民风彪悍、天性好斗,若任其攻伐兼并,万一壮大出一支强悍善战的胡虏军,未来横扫塞外,跑来与我朝廷军队正面抗衡,如何收拾?” 沈临渊慢声道:“蛮夷自相残杀,我坐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妥?贸然为其出兵,折损的是我朝的子民,虚耗的是我朝的国库;国家的财力劳力,不先用于民急,却无端挑起战事,届时民怨沸腾,又当如何收拾?” 没有思影插话的份儿,她便一旁默然听着。她想起之前对付杨志远时,特地了解过近年的国库收支——中原这两年不甚太平,先是黄河决堤,又逢江南大旱,朝廷年年动用国库赈灾,财政颇为吃紧,几乎入不敷出。 郭衍面带桀骜,冲沈临渊高高举起右手,拇指食指对搓一捻,“闹了半天,原来沈大人在计较军饷。还记得沈大人之前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军费从来都是管够;如今调任户部没几天,说变脸就变脸,也太无情了罢。” 郭衍这番话思影深以为是。她记得之恩曾经也自作主张扣减军用,被沈临渊一本奏折参到皇帝面前……自己被皇帝训斥不说,军费也没能扣减下去。 思影越想越觉得沈临渊无比自私且小家子气,只知维护自己的小集团,毫无大局意识。 而沈临渊如今执掌户部,又谙熟兵部事务,清楚军饷用度的各种细节,多一分都不给,斤斤计较更甚于杨志远。 沈临渊虽不会轻易被激怒,但也不容郭衍如此挑衅。何况像沈临渊这样的人,即便他不开口,堪堪流露些许不快,也自有人踊跃帮腔。 郭衍性子火爆,半分不让……于是争执得愈加激烈。 约是意识到是自己引发了这一场争端,谢飞然总算反应过来,忙当和事佬:“各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又赶紧安抚火力全开的郭衍。郭衍口中骂骂咧咧,谢飞然费了不少口舌,好容易让他安静了些……谢飞然长吁一口气,又道:“皇上如今威震四海,我等边将,又何曾不想扬我朝军威国威,令周边臣服、归附。只是,塞外绝远,山高路险……” 宋书洪轻笑一声,“我朝廷屯军百万之众,岂无一人是男儿?” 宋书洪明显是打断了谢飞然的话,但因谢飞然语速太慢,宋书洪无礼的插言并没有显得突兀,仿佛只是接着谢飞然的话,说下去而已。 思影瞥了宋书洪一眼。宋书洪在朝堂上不轻易言语,一旦开口,必言之有物。何况方才郭衍向沈临渊发难时,宋书洪尚且淡定,完全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这会儿忽然插科打诨,撩上一句没啥意义的话,倒也是稀奇。 谢飞然一脸认真的解释:“我军自是不乏勇猛将士,但塞外多不毛之地,广袤无边。出塞千里,不是孔武有力就能取胜,须得要擅长远程奔袭、迂回包抄的将领,方能深入敌境腹地,以最小的代价,出奇制胜。只是那等将领,乃是天纵奇才,可遇而不可求……至少,我的青州将士中,还没发现这样的人才。” “谢将军!” 沈临渊忽然拔高声调,向谢飞然投去警示的目光,“什么擅长远程奔袭、迂回包抄的将领?什么天纵奇才?!谢将军久不在朝中,是忘了朝廷规矩还是怎地?” 沈临渊难得声色俱厉,谢飞然面露惊慌,讪讪闭嘴。偏偏马仁无所谓的笑道:“沈大人倒是警觉,我们还没听出个什么,沈大人这一强调,反倒教大家想起某些人来了。” 谢飞然转向马仁作了个揖,再不言语。 偌大的朝堂有那么一小会儿鸦雀无声,气氛诡异的寂静了片刻。 郭衍也沉吟须臾,叹道:“谢将军没有说错,如今边疆安宁,四夷臣服,全是前代将领们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盛世——” 郭衍言至此,特地停顿下来,他满以为会有人附和,然而,并没有。 郭衍切齿,凛然握拳道:“护国公之后,国中再无堪用之将!非但如此,朝中甚至连敢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再一次环顾百官,这一回,所有被他扫视到的官员,越发惊惶万状地回避他的目光,更无一人敢接他的话。 谢飞然没有,马仁没有,宋书洪更没有。 沈临渊冷冷的、死死的,盯住郭衍。 “看来你们这些武人,太平日子过腻了,又想耀武扬威了。” 他的口气带了十足的警示和威胁——说话时,花白长眉颤颤抖动,一双浑浊的眼球寒光闪烁,透出毫不遮掩的杀气。 今日逢武官将领参朝日,在场的武将,当然不止谢飞然和郭衍。武将们虽然都没有说话,却面面相觑,而后敛眉咬牙,神色或不安、或不满,心思浮动…… 如今的朝廷,文臣与武将愈发隔阂,经常互相攻击;护国公以降,文臣明显占据上风,武将则日渐式微。 沈临渊出任过一年多的兵部尚书,却一向以文官自居,骨子里是彻彻底底的文官脾性;加之如今已调而执掌户部,其对武将的鄙夷,更是再无顾忌和克制。 思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紧张过。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臂僵硬、双腿麻木,脑子一片空白,心脏悬在胸腔如大鼓重擂,脊背时而大汗淋漓,时而寒意森森……指尖、脚趾、头顶的每一根发丝,全部都不能控制地、止不住的发抖。 …… 在沈临渊强势弹压之下,朝堂上的争论点到为止,并未继续展开。 但在那之后,郭衍斗胆抛出的“护国公”三个字,像在平静湖水里扔了一枚火药弹,炸开并涟漪不断。许多人——主要是大小武官们,公开或私下热议此事,称郭衍乃真英雄、真勇士,敢于在沈临渊的高压下直言讽谏云云……诸如此类言论,一时在朝野持续发酵,渐成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思影知道,这背后必有谢飞然的暗中推动——谢飞然愿意帮助她,这让她很是感激,她一心想同谢飞然再次详谈,一方面表示感谢,更重要的,是彻底交流想法,并了解他的下一步打算。 但是,跟之前一样,她完全找不到机会单独约见谢飞然;而谢飞然,似乎也并不打算主动找她。 但历经此事,思影幡然了悟,并终于发现自己还是见识浅薄—— 三法司对于平反护国公一案,只是外在形式;而一个数量庞大、长期饱受歧视和打压的武将集团,才是此案最坚实的根基。只是思影自己,一直以来只狭隘的盯着朝中那些大红大紫的主角们,一心要利用他们的力量促成此事,她一直与这类人打交道,关注的也只是他们——而对于多年来被边缘化的武将们,她已然忽略,更无瑕去体会他们心中长久压抑的积怨。 但有此切肤之痛的谢飞然——必有体会,而常年跟武人打交道的纪绅,多少也心有戚戚焉。 所以只能是谢飞然;所以纪绅一联想到谢飞然,会下意识的警觉。 十几年前,武将一度拥兵自重,飞扬跋扈,文官们敢怒不敢言。护国公一案后,皇帝一时间草木皆兵,朝中对武将怀疑、猜忌的气氛达到顶峰,接下来的整顿、清洗自然顺理成章——各节度使控制的地方军队纷纷被收编至中央禁军,“非军功不得封侯”的祖宗旧制也被废除,武将被视为粗鄙、鲁莽之人,地位一落千丈,朝野崇尚武功的风气渐渐一去不复返…… 思影忽然理解了谢飞然。 他的谨慎和小心翼翼,正是为了回避自己武将的身份,他不希望人们把他的形象和武人联系起来,也害怕人们把他归到武人那一类。 武将一生驱驰疆场,本当是傲骨俊立,性似烈火、飒沓如流星,可如今这一整朝的将领,成日风声鹤唳,谈武色变,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愿认同,何其悲哀,何其令人齿寒! 思影甚至觉得,谢飞然愿意为她的家族大案助一臂之力,又何曾没有他自己的私心。 第78章 数日以后,之恩为这一场惊动朝野的争论作了总结: “我朝伊始, 文臣与武臣尚无明显界限, 将可以为相, 相亦可以披甲执兵。但自护国公事件起,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文臣利用皇上彼时戒心,顺势掀起对武臣的打压和排挤,造成文官武将割裂。” “文武割裂本身非大事,但自此之后, 整个国家尚武精神彻底沦丧,武将们日益变得自卑、萎靡且无能,才是最最可怕、最最后患无穷的负面影响。长此以往,必然导致军队战斗力低下。” “四方蛮夷对中原历来虎视眈眈, 如今虽一时远遁蛰伏, 然而胡虏性喜掠夺, 若放任国家武功孱弱,定让其以为我中原可侵。” “常言‘国难思良将’, 我希望中原百姓们, 永不会看到那一天……” 宋书洪不失时机的补充道:“皇上从来英明,只怪佞臣不识大体,从中作祟, 谗言惑君,蒙蔽圣上。” …… 思影以为沈临渊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义正言辞强烈反驳,然而沈临渊始终缄默, 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反对者自然是有的,然而缺乏有威望的带头者,反对的杂音越来越小,朝野的声音愈发趋于一致,几乎都认为当年系奸佞邪谋误国,构陷护国公,以致冤案。 思影心中忐忑,暗暗窥察之恩的反应——其实之恩也没怎么,只思影做贼心虚,上朝下朝总躲着之恩。然而他们相处那般久,不碰面自是不可能,之恩依然每日同她共进晚膳,夜幕初降时,与她并肩坐于院中秋千架上,静赏凉秋晚景。思影担心言多必失,益发守口如瓶,言语较平日更少,只做出一副甘之如饴、耽溺于温柔乡的模样。 之恩一如既往——他永不会在不能起疑的时候起疑,永不会问她不肯答的事、说她不敢应的话。他只谈风月,绝口不提国事,只在花前月下,情意绵绵的向她倾诉衷肠;她听着他切切低语,伴着他沉沉鼓动的心跳,她明知那是一场天边的旖梦,却听得轻扬了嘴角,潮热了眼眶,陶醉不能自拔…… 终于有一日,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佑成联名辖内将士,涕泪纵横的向朝廷上表,请求“昭雪护国公,以激天下忠臣义士之气”。 沈临渊依然表现平静,没有半句阻止之言。 从朝堂出来,思影便琢磨要不要私下约见程佑成共商大计,因此事非同小可,她一路走回涤心苑,一时也未能拿定主意。这厢思量着刚进院子,却看见一名穿灰蓝色粗布衣裳,身形瘦小的年轻女孩,一见到她便歪歪斜斜跪倒在地,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 思影定睛细看,不由一惊,“你……” 竟是涤心苑从前的宫女小紫。思影一度信任且喜欢她,然而她却在宋梓菱暴毙于涤心苑时,与匆匆赶来的宋梓墨默契联手,在她最最惊惶无措、悔痛交加时,朝她背后狠狠的扎了一刀。 思影抚摁着胸口,只觉当时那口气,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情绪低落到底,完全无暇处置小紫,还是之恩提醒道:“她虽然对主不忠,但她本与你并无怨仇,说到底也是被人利用、受人摆布的可怜人,就打发她去浣衣局好不好?” 彼时思影并没有说什么,与其说没有意见,倒不如说她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思影冷漠盯着小紫,“你来干什么?” 小紫边抽泣边道:“姑娘饶了我吧……我也是受他们胁迫的,我打心眼里……何曾想过要害姑娘!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姑娘原谅我,但求姑娘让我留在身边,一辈子做牛做马……” 她一边哭诉,一边又伸出手让思影瞧——只见那一双手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干了结了茧;有些亮晶晶的肿着;还有些烂了、破了,往外渗着腥黄的脓水,十分骇人。 “浣衣局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双手成天泡在水里不说,动作稍慢点还挨打,打了满手的伤,还得再去泡水……每天都过得好辛苦……我好后悔,觉得自己好该死……早知道,让他们杀了我!我也绝不做伤害姑娘的事情……我好想念姑娘……” 思影沉默的望着她溃烂流脓的双手。小紫方才所言,倒也符合情理,她之前在涤心苑时,就是很娇气的小女孩性子。只是思影没把自己当主子,也不想拿规矩约束人,何况涤心苑的宫女年纪都不大,她也乐于惯着,爱干活的干活,不爱干活的,偷懒去采采花扑扑蝴蝶;小紫在涤心苑根本没干过什么粗活,留着两寸长的指甲,和其他几个小丫头成日晒着太阳讨论涂什么颜色配什么衣服好看……在思影眼里,都没有关系。 但宫里的其他地方,绝不是这样,处处都有严格的规矩。若管事的再苛责些,像小紫这样散漫惯的,不适应太正常了。 思影板起脸,“什么叫不是人呆的地方?浣衣局那么多姑娘、婆子,就你是人,别人都不是人?” 小紫泪如雨下,“我知道错了……姑娘行行好,救救我吧……” 思影迫使自己将目光从她遍布疮痍的手上移开。她虽有几分心软,却不确定她是否真心悔过……但不论怎样,值此关键时刻,她的理智,也绝不可能让她接受一个背叛过的人重新到自己身边。 思影考虑了一下,唤小紫起来,称会请之恩将她调离浣衣局,并让她自行在宫里另择去处,但涤心苑——绝不行。 小紫勉强点了点头,咬着嘴唇、抹着眼泪离开。思影目送她渐渐远去的瘦小身影,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惧,在心中隐隐悸动…… ------ 沈临渊和宋子诀一同来到东宫密见之恩。 宋子诀躲在沈临渊身后不欲露面,沈临渊也不多言,只将一个碎花旧布包袱丢在之恩面前。 包袱在桌上散开,里头露出一个玉镯,两枚印鉴:一枚大些,看起来像是官印;另一枚小些,更似私印。 之恩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沈临渊脸色沉郁,“殿下看看吧,可认得?” 之恩扫了一眼那玉镯,女子的首饰他不了解,看不出什么门道;又细看那官印,边缘有严重的磨损,形貌老旧,上头阴刻的九叠篆,也模糊不堪。之恩吃力的对着阳光辨认一回,勉强认得刻的是:凉州姑臧县丞之印。 ……之恩蹙了蹙眉,又拿起私印来看,发黄的象牙面上,以粗细均匀的小篆阴刻三个字:萧向中。 之恩将物件一一放回桌上,望着沈临渊正色道:“沈大人有话便说。” 沈临渊将宋子诀从身后揪出来,“你来说。” 宋子诀一脸不情愿,偏着头看向一旁,慢吞吞道:“十几年前,萧向中曾任兵部尚书,其长女嫁与护国公孟万里独子。后来,护国公抄家灭族时,萧向中拼尽全力保下自家已有身孕的女儿,在被贬凉州时,生下孟氏的遗腹子……” 之恩沉默听毕,瞥向宋子诀的目光带了几分警觉。 沈临渊冷眼睨着之恩,“这两枚印鉴,是萧向中在凉州任县丞时用的,而这个玉镯——” 他拿起那玉镯,对着日光转了转,也递给之恩,“这个,是萧向中长女的私物。” 之恩眉心紧锁,并不伸手来接。 “沈大人哪里得来这些东西?” 沈临渊古怪的冷笑,“我怎么会有,还不都是孟思影寄放在子诀那里,被我搜出来的。” 他字正腔圆的嚼出那个“孟”字,听得之恩手指一颤。 宋子诀沉沉叹气,“这些东西,是思影的母亲和外祖留下的。思影出生于凉州,母亲姓萧,父亲姓孟……父亲在她出生前数月,被诛杀于京城……” 宋子诀深吸一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思影她,姓孟,是护国公的嫡孙,是护国公唯一存留于世的血脉。” 之恩闭目揉着额角,搁在椅榻扶手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沈临渊盯着之恩,“当年,护国公孟万里权倾朝野、势高震主,就是皇上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退让三分。而后竟然又明目张胆与兵部尚书萧向中联姻——殿下试想,孟万里手握重兵,萧向中又独揽兵马调度之权,若暗中调兵遣将,如何了得?” 沈临渊一张老脸阴霾重重,“皇上念孟万里旧功,一向对其厚遇有加。孟万里官至极致,万千荣宠集于一身,反而越发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皇上如何还能容他?” 沈临渊侧目盯了宋子诀一眼,本指望他接着自己说下去,然而宋子诀面无表情的扭头望着窗外,对沈临渊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沈临渊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厉声道:“孟万里一族终以谋逆罪伏法。东窗事发之后,萧氏长女在萧向中庇护下逃亡凉州,生下遗腹子孟思影。彼时皇上念及稚子无辜,未下手诛除殆尽。谁知养虎遗患,十几年后,这孟氏遗孤竟又回来祸乱朝廷!逆臣终究是逆臣,天生就是反骨!如今想来,当时就该斩草除根!” “殿下,”沈临渊缓了几分口气,语重心长道:“殿下好好想一想,孟思影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不择手段接近殿下,到底为了什么?” 第79章 沈临渊很久都没有如此激动的、说如此长的话,一时颇有些不适, 佝偻着身子重重的喘气。 之恩本想让宋子诀扶沈临渊先回去歇着, 然而转头一看, 宋子诀早已不知去向。 之恩豁然反应过来,撇下沈临渊,飞奔出门。 他急急忙忙冲到涤心苑,足边卷起一阵轻尘,惹得院中池塘涟漪不断, 残荷簌簌。正要进门,一抬头,便看见宋子诀连拉带扯的拽着思影从屋里出来。 之恩一时愣住。 他们同时看见了他。宋子诀十分警惕,一把将思影塞自己身后……他试图把思影藏起来, 可思影那么高个子, 怎么可能藏得住?更何况, 之恩已经看见他们了。 无暇多想,他大步迈到思影身边。可能因为他行动过于急切, 她一下子慌了神色, 手足无措的直往宋子诀身边躲,望向他时,一双眼睛都是戒备、惊惶, 隐隐还带着几分敌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思影……”他有些难过,“……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紧咬嘴唇警惕的瞪着他。宋子诀沉吟须臾, 道:“刚才的事,我都告诉她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我带她另寻安全的去处。” 宋子诀小心的觑一眼思影,见她无甚反应,便放心大胆拖着她往外走。她有些迟疑,却没有拒绝和挣扎,身子还是顺从着宋子诀的。之恩直愣愣的看着她,她也正好抬眸回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他清楚看见她一双眸子枯涩黯然,有如星尘纸灰。 之恩猛然回神,一大步跨到思影面前,“我不在乎你是谁!” 他大声道:“你是金枝玉叶也好,是贩夫走卒也罢!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对我来说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之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激动过,强烈的情意在胸腔澎湃翻涌,急欲喷薄而出……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宋子诀心中紧张,强作镇定道:“就算你不在乎她的身世,她来这里的目的,你也不在乎么?” 之恩道:“我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不分寸!”宋子诀怒吼打断他,“你不在乎,皇上在乎!你现在不放她走,是想等皇上回来将她问罪论斩么!?” 之恩哑然,眸子不由黯了黯,宋子诀见他松懈,忙又回头拖着思影往外走,之恩反应过来,一把拽过思影,坚定道:“你信我!” 他的鼻尖因焦灼而渗出细细的汗珠,下颌的轮廓绷成一条紧致的弧线,“有我在这里,我必拼尽一切,护你周全!” 他发狠猛地一拽,生生将还拉着思影右手的宋子诀也拽了个趔趄。宋子诀目有愕然,堪堪站稳。然而他不肯放手,他怎么都不甘心,面对之恩这一大通表白,他着实有些意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本能的、将思影的手攥得更紧。 “子诀。”思影终于开口,转过身面对宋子诀。 “思影……”之恩见她转向子诀,心中不安到了极点,拖着她的左手低低的唤,恳求哀告一般。 思影没理他,对宋子诀道:“多谢你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我,让我有所准备。但我并没有打算跟你走,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向——”她回首望了之恩一眼,“向殿下解释。” 宋子诀愣了。 他不敢相信,他不能理解!他怎么都不能理解!事情已经败露到这个地步,以他外祖又快又恨的行事手段,明日一大早,关于她身世的全部真相就会传遍朝野,那种情形之下,她心心念念的案子还能推得下去?案子都没有希望了,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等死是什么!? “若真是那样,也是我的宿命。”思影道。 她低头看了看被宋子诀死死抓住的右手,他用力忙乱无度,粗鲁的将她五指一并紧攥,捏得她骨节隐隐作痛。 “我有我的路要走。”思影道,“放手吧。” …… 思影跟着之恩一前一后回到屋子里,静坐良久,相对无言。窗外晚霞漫天,晕染出一室沉闷黯淡的碎金。 思影看着他,“你不问我么?” 之恩摇头,“有什么好问的。” 思影沉默的盯着他,半晌叹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他怔了一下,苦笑道:“其实,我一直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那一次……你醉酒以后……”他面颊微红,低声道:“你仔细想想,应该有印象的。” 思影吃力的回想着。她记得那一天,她去了纪绅府上,出来以后遇见琴酒,琴酒直接向她摊牌,说她的事情纪绅绝不可能真心帮忙……她心灰意冷的向琴酒求助,琴酒却提出要她以身体来交换…… 后来琴酒暂且放过她,她倍受刺激,身心俱疲,不敢回宫面对之恩,便找了家小酒馆,用一杯又一杯的酒,把自己灌得烂醉…… 那是多久以前了……原来,他那么早就知道了。 其实,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也并非没有蛛丝马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之恩的表现十分反常,她原以为是她那晚趁着醉意欲与他欢好惹了他不自在,原来……竟是事出有因。 他虽未细说缘由,但想必是她当晚的举动实在教他起疑,所以他去查了……这实也正常,只是,为何沈临渊查她的身世那么久毫无进展,他随便一出手,便能把她的底细掀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呢? 她想自己实在是……远远的低估了他的能耐,他能够动用的资源、能够打通的关窍,岂是沈临渊可以比拟的? 那么,纪绅、琴酒跟她的关系,他一定也“顺便”知道了。 可他什么也没说。 非但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毫无表示、不露声色……他竟然那么沉得住气。 思影目有警惕,紧绷的身子不禁微微后撤,下意识的远离他。 “思影……”似看出她所想,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并没有刻意去查你的身世……虽然我知道以后,我是纠结过,但我从未对你有过恶意……其实我更害怕……吓着了你……” 他一双手都伸过来,将她并拢放于膝盖上的两手紧紧握住,思影本能的双手一缩,却被他抓得更紧。 她抬起头,他一双眸子雾蒙蒙的,不安又慌乱。她心中一痛,扭开头去,不忍再直视。 “是我后知后觉。”她叹道。 之恩不语,手臂一使劲将她拉进怀里,兜头兜脑的拥着她、紧紧压着她,极用力、像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喃喃说道:“上一辈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他这话便挣扎了一下,他有所察觉,微微松了几分力气,她便仰起头来,用一种陌生疏远得教他害怕的眼神,冷冷的盯着他。 “是和你没什么关系。”她淡漠道,“但和我,关系太大了。” 之恩怔仲的看着她。他们面对面坐在窗下,稀薄的暮色从窗棂间隙影影绰绰透进来,映在她固执扬起的脸上,愈发衬得她面色如灰,神情倔强…… 他无话可说。 初初得知她身世的那段时间,他一度辗转难眠。他虽未亲历当年的风波,也多少知道那是一场真正震动朝野的大案,而那之后,“护国公”三个字,在他父皇的朝廷上,也成了禁忌的敏感词。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迷茫痛苦过。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不可能猜不出思影来到这里、那么努力的接近自己是为了什么……那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如果没有当年那场风波,他们还能相遇么? 可能,也会有机会见面,但绝不以是这样的方式。如果那样,她应该不是如今的她,她的性情、气质或许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们可能会以寻常俗套的方式相遇,不知自己会不会依然对她一见倾心,也不知会比现在更亲密,还是更疏远? 这样反复纠结的念头并没有困扰他太久,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哪怕他知道思影最初的目的不那么纯粹,但经过这些日子,他相信,他们之间产生了纯粹的感情。 其他的,还重要么? 他爱她这个人,她的心结,他慢慢去解开;她的心愿,他也全力助她成全。他不再去纠结那些复杂的情由,他完全释然了。 但思影,并没有。 之恩不安的望着她的眼睛,好几次启了启唇,欲言却止。 思影避开他的目光,“我娘说,是我祖父帮助皇上夺取皇位,之后,又力助皇上内诛先帝旧臣,削藩平叛;外服四夷,开疆拓土……好事坏事,都替皇上做尽。皇上一度也对他极其依赖、极其宠信,甚至离不开他。” 之恩低头下去,“我都知道。” 思影接着道:“我从前读史书,大抵知道帝王大多刻薄寡恩,功臣宠臣,少有善终者。皇上权力日益稳固,便嫌我祖父桀骜不驯,甚是碍眼。我娘说,祖父在先帝时代就是那副性子,皇上也一直盛赞他傲骨嶙嶙、豪爽直率;可后来,却改口称他专横跋扈、狼子野心,一定要诛族不可……” 之恩沉默的听着。他知道他们之间,终归有一天,是要彼此敞开心扉,将这些话一一摆上台面讲个清楚明白的,他甚至一直期待着这一天,觉得能够听到她说这些……真好。所以,他再是难堪,再是愧窘,再是如坐针毡,也不会打断或阻止她说下去。 “对不起……”他轻声道,他本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细一想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在她并没有要离开他。他能够感觉到,她口中说着怨愤的往事,可她的肢体语言,仍在亲近他、依赖他;甚至,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蜷缩发抖,被他察觉到,便越发又拥紧她,她也完全没有挣扎。 这样踏实真切的拥抱让他稍觉安心。 “那你……恨我们么?”半晌,他鼓起勇气问。 “你……们?”她望住窗外渐浓的夜色,“我娘从小便拿这些事情教育我,要我记住、要我恨。但是——” 她轻轻叹气,“我没有办法恨你。” 第80章 思影不知这句话撩到了他那条神经,他忽然情动不能自已, 不管不顾的猛地低头吻她。她虽未拒绝, 微阖着眼任他采撷, 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半晌,他停了下来,将她微仰的脑袋用力摁回自己怀里,两条胳膊结结实实的压住她、箍紧她,用力得似要碾碎她的骨骼…… 他埋首在她肩颈, 吻着她光洁湿润的颈根,语气坚定: “思影,你的心愿,我们一起来完成。” 她愣了一下, 想抬头来看一眼他的表情。可是她完全没有办法抬头,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 她四肢百骸都要给他轧散了,整副身子骨几乎无间隙的和他贴在一起, 他手掌从她的脊背寸寸滑摩到后腰、再往下……她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和狂乱的心跳, 更有,他的身体发生的、既微妙又分明的变化…… 她忽然问:“你是不是想要我?” 之恩吓了一跳,手劲顿时一松, 脸刷地红了,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不是要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手足无措,又怕她误会他趁人之危, “我刚才说的……不是要你……不是用来交换的条件……” 她竟然听懂了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知道,”她点了下头,“但你轻点,弄痛我了。” 他脸红得更厉害了。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每每亲密,他愈发有些情不能自禁,加上数次游走在一触即发的边缘……这样的感觉一次又一次被开发、被引导,他便是再迟钝,身体里潜伏的某些本能也开始渐渐觉醒。就算此刻,虽然她反应淡淡的,可他的身子里却燃起了一团火,那股无处宣泄的躁动和渴望,尽数化作了手上的怪力。 “对不起……”他抱紧她,细密的亲吻她的额头,忽然想到她方才还说“轻点”,忙又松了几分手劲。 “思影,待你的心愿完成以后,你就放下这些事情,好不好?我们还要一起生活这么久,总不能一直这样……” “生活这么久……”思影低喃着重复他的话,心脏似被狠狠揪了一下,“等皇上回来,他会杀了我吧。” “……请不要这样说,”他难过得又拥紧她,“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一定保护你……” 她一双长腿曲弯至胸前,两手环抱膝盖,闭着眼,整个身子蜷缩着倚在他怀里,姿势既防备,又带几分依赖……之恩心里清楚,他们未来的路,还很曲折、很漫长。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保护思影,也只有他,才能保护思影。 他拥紧她纤细的身体,亲吻她、安慰她,在她耳畔倾诉衷肠、海誓山盟。他说了很多很多,都是他心底压抑已久,早就想说却不敢贸然出口的肺腑之言。她有一句无一句的应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再往后,便再不说话…… 他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低头一看,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唇角不禁弯了弯。他知道她睡眠轻浅,却时常在他怀里说着说着话,便沉沉睡去。她那般谨小慎微的性子,若非对一个人全身心依赖和信任,若非那个人能给她绝对的安全感……否则,她怎会放心的在他面前阖眼安睡? 他确定,她心里有他。 …… 思影一觉醒来,便见之恩和衣坐在床头,窗外天气晴好,他整个人沐在一片明暖轻柔的光线里。她稍微动了下,他便转头来看她,眼睛里都是清润明亮的阳光。 思影心弦漾动,忽生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抱住他的手,望着他眼下两片乌青的半圆,“昨晚没睡?” “嗯……”他低头含笑,“没关系的。” 她看见外面日上三竿,又问:“不用上早朝?” 他仍望住她笑,“……已经回来了。” “……” 思影一个激灵,双手撑住床榻一跃起身,“什么情况?” 她起身起得急,身上一袭薄被倏然滑落,之恩漫不经心的伸手替她掖了掖,“没什么,和我们昨天预计的一样——沈大人在刚才早朝时,提这事了。” 他倒是说得轻描淡写,思影与沈临渊暗中较劲多时,知道沈临渊的性子——他凡事不轻易开口,一旦开口,必要成事,绝不会只是“提一下”。以他的行事风格,他必然以道义正统自居,大义凛然对她大肆谴责,还多半会煽动众人向之恩轮番发难,并对她口诛笔伐。 之恩看出她的焦虑,两根手指抚上她的额头,指腹轻轻抹开眉心纠缠的纹路,“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温言安慰她,“我会处理,你放心便是。” 他沉吟须臾,又道:“另外,这些日子你就不要上朝了,也不要离开涤心苑。我会在周围派设大内高手,确保你的安全。” 思影一下子愣住了。 只怕刚才这一场早朝,进行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惊心动魄、血雨腥风,沈临渊必定公然坦露了杀意,搞不好已经当场逼迫之恩立刻缉拿诛杀她!否则,以之恩一贯把事情往好处想的心大性子,他怎么会有如此的危机感? 沈临渊和她的祖父护国公很多年前便是死对头。而彼时护国公如日中天,无人敢挫其锋,沈临渊只能忍辱负重、默默退让。等到皇帝决定要清洗护国公一族,积怨已久的沈临渊站了出来,做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思影早前在翻阅琴酒送来的案卷时,便已经了解护国公案有沈临渊的高度参与,但她并未想过报复谁。她看得很明白,此案从头到尾皆是皇帝的意志,其他人参与与否,参与多少,根本无足轻重,没有沈临渊,也会有别人。 她并没有特别怨恨沈临渊,但很显然,沈临渊并不这么想。 思影想起有一次,琴酒发现她试图拉拢沈临渊时,曾严肃的告诫她: ——沈临渊如今对你虽是有些厌恶,却没把你正经当回事,甚至都懒得对你下手; ——但是,如果他知道你是护国公之后,他必然将你彻底扼杀。 当时她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琴酒又说对了。 沈临渊心中有鬼,他在害怕。 他害怕得等不及皇帝回京,便要将她杀人灭口。 如此看来,只要沈临渊在朝廷一日,她别提为家族平反翻案,甚至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 思影微垂眼睫,心中默默拿定了主意。 既然如此,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这件事情……”她沉吟道,“沈临渊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之恩带着几丝醋意,半开玩笑道:“谁让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子诀那里。” ……思影忽地怔住。 之恩不问,她甚至都忘了这一茬!那两件东西,她早就让宋书洪拿给她了,之后她带回涤心苑一直妥善收藏着,怎么会又被沈临渊拿到手了呢? 小紫! 思影猛地反应过来,“小紫来过!” 她立刻将那日见到小紫的情形原原本本说给之恩听。之恩听罢,叹了口气道:“沈大人早就怀疑你,一直在做准备,你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吧。” 他一脸惋惜,慨叹不已,“可惜了那个姑娘,只怕是活不成了。” 思影眉心微蹙,不由瞥了他一眼。 “现在沈临渊要杀的是我,你却在担心别的姑娘。” 之恩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听出了思影话里的酸意,心里其实有几分甜滋滋的,可又怕她真的生气,急忙解释……思影无心听他絮叨,伸手按住他的嘴唇,道:“旁人且都不计较了。只是沈临渊,他如今确凿无疑要和我对立到底,我不能坐以待毙——” 她深吸一口气,望住他的眼睛,“你站在哪一边?” 之恩迟疑了须臾,握住思影按在他唇上的两根手指,轻轻取下来,“我刚才说了,你的心愿,我们共同去完成。”他微笑,“沈大人阻止不了我们,你放心。” 思影沉默的望着他温和干净的笑容,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愿动沈临渊。 哪怕他已经知道沈临渊对她杀心已起,他仍然不愿对其下手。 或许,之恩也有其他的考虑……但对她而言,沈临渊在朝中生龙活虎一天,她家族大案的平反必然寸步难行。 沈临渊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护国公翻案呢? ------ 接下来几日,按之恩的安排,思影暂且消停下来,藏在涤心苑蛰伏不出。 思影不是坐得住的人,眼见自己的计划进展到这个地步,却因一个沈临渊生生被搁置,自是又焦急又不甘。之恩依旧每日过来——思影仔细观察他的状态,他刻意堆砌出轻松的表情,眼底却有深沉的倦意……她知道之恩因为此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便不忍心一直紧逼追问,只偶尔探听一两句,他也不怎么细说,只简单道“一切都好”、“我会处理”、“不要担心”等语……教思影愈发不安。 她想他一定遇到了麻烦。沈临渊在朝中门生众多,振臂一呼,必定响应者众。之恩要弹压这些反对的声音,已得费很大的力气,更无法想象他还要去推动护国公的平反……只怕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事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啊…… 思影只觉得自己从之前信心满满、胜券在握的状态,又一次跌入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两天都是万更哦 第81章 这日一大早,思影刚梳洗完毕, 便听见外头传话, 说有人要见她。 她走出门便看见院中站了一位美貌妇人, 那妇人一见了她,忙向前走了两步,问:“是思影姑娘么?” 思影有些发愣,只恍惚看这妇人好生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一时却想不起来,只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妇人便向她走去,离得近了,她方压低声音, 道: “我是梓菱的母亲, 有件事想拜托姑娘。” 思影讶异不已, 忙侧身让出道来,“快请进!” 那妇人朝思影微微欠身, 便款款向里屋走去。她身形苗条娇小, 体态玲珑有致,走起路来腰肢轻摆,脊背却笔直端正, 瞧来既风情又庄重。 思影眼看她仪态万方的落座,忽地想起,其实她见过梓菱的母亲。 那一次,她去找宋子诀取寒食散, 离开宋府之前,她绕道去梓菱从前的住处看了看,在院子里见到一位和梓菱容貌很是相似的妇人,正是她—— 梓菱的生母胡氏。 胡氏面上施了细致妆容,一双凤眸妩媚天成,两片红唇娇艳夺目。思影望着她,想起梓菱娇俏的模样,不禁心情复杂。 “夫人,”思影心中歉疚,“梓菱的事情,我……” 胡氏微微摆手,阻止她说下去,“这个中情由,我都知道。”她叹了口气,“只怪这孩子命不好,摊上这样的家庭,和我这样的母亲。” 思影惊讶,“你都知道?”她忽地顿悟,“所以夫人今日找我,是希望我还以实情、缉拿真凶?” “不,”胡氏摇头,“梓菱的事,我无力讨回公道;今日来拜托姑娘的,是另一件事。” 思影看得出她面带遗恨,心情愈发有些沉重,长长叹一口气,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我有位兄弟,名叫胡四贵。”胡氏道,“他人并不坏,只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喜欢吹牛说大话……” 思影想起梓菱曾也提过她的这位舅舅,似乎说他隔三差五便会找胡氏,总试图在宋书洪沈临渊那里沾点好处,宋、沈等皆避之唯恐不及。 思影警惕道:“夫人不会是想让我……替他谋个什么差事吧。” 胡氏笑了,“姑娘真会开玩笑。”她接着道:“我曾让我家老爷替四贵谋过差事,他嫌辛苦不自在,辞了。回到老家邻里问起,他便吹嘘说这点差事算什么,他能请到沈大人替他谋一官半职。” 思影觉得好笑,“只怕他连沈临渊的面都没见过吧。” 胡氏点头,“可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都信以为真。当地有个乡绅,富甲一方,钱是不缺,可是无权无势,便成日想着与朝廷攀扯些关系。一听他这话,便出重金托他去打通沈大人的门路。他竟也稀里糊涂收了,很快挥霍一空,门路自然是没有的,便向对方回话,谎称是沈大人收钱不办事,那人一怒之下,便使人到衙门,指名道姓告发沈大人收受贿赂。” 思影暗暗咂舌。 这胡四贵,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让沈临渊当冤大头。却不知那沈临渊何其阴险,且一向高洁清廉自居,怕是非秉公处理不可。 “事情总算惊动沈大人。因为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很快便查清了。管事的差爷悄悄问沈大人看在我家老爷的份上,是否给四贵宽大处理。但沈大人非但不同意,反而要求官府严惩。” 思影好奇道:“如何严惩?” “将我家四贵打入大牢,发配偏远州县,并在发配的路上,暗中使人将四贵灭口。” “灭口?”思影瞪大眼睛,“夫人的意思是……沈临渊杀了你家兄弟?” 胡氏颔首,“对。” “可是……”思影不能理解,“这事本就与沈临渊没有关系,他应该很容易澄清,犯不着杀人灭口啊……” “除了他还有谁呢?”胡氏打断她,“官府告知我们家人时,只说四贵‘暴毙于途中’,我家人一再追问缘由,他们随口敷衍说‘或是路途颠沛’,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如此讳莫如深,除了忌惮某些人之外还有什么理由?我家四贵从小混迹在外,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公子哥,怎么可能路途颠沛便暴毙?四贵是胡家唯一的男丁,再不成器,为胡家传宗接代还是能的!如今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是断了胡家的香火啊!” 思影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夫人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 她抬眸望着胡氏,“夫人是想让我替你出面,检举沈临渊,对么?” 胡氏不避不闪,举目与她对视,“沈临渊平日道貌岸然,其实心肠歹毒,草菅人命,实为朝廷之害。” 思影沉吟着,蹙眉望向她。 “为什么亲生女儿出事,夫人无力讨回公道;令兄弟出事,夫人却要追查到底呢?” 胡氏敛眸叹道:“姑娘不是一度也想查出真相,却最终放弃追查么?我知道梓菱的事情令姑娘伤心难过,若执意追究,只会令姑娘困扰为难。” 思影狐疑的望着她,“我是否伤心难过、困扰为难,夫人如何得知?” “是子诀说的。”胡氏道,“梓菱出事以后,他来探望我,聊到过你。”她叹道:“子诀倒是个好孩子。” 思影暗自磨牙,不由在心里大骂宋子诀——明明是他想要息事宁人,一再请求自己不要再追究,转身却跑去跟胡氏说是她“最终放弃追查”,真真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 “当然,也不只是子诀了,”胡氏接着道,“梓菱从前经常和我说起你,说你特别漂亮,人也特别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思影听到梓菱对自己的评价,心头怅然一软,神色渐生柔缓。 “另外,姑娘的身世我都知道了。”胡氏道。 思影自嘲的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姑娘是名将之后,这般仗义勇敢,实乃流淌在血液里的天性。”胡氏紧望住她,“姑娘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想必——是要做些事情吧。” 思影抿着唇,迟疑着、忖度着是否该承认,是否该对这一连串、层层递进的追问有所回应……胡氏却没等她开口,直接戳破了最后一层纱—— “但姑娘想做的事情,一定会遭到沈大人的掣肘。” 思影抬起头,微有惊异。 胡氏低头而笑,“姑娘方才问我为何不为梓菱讨回公道,我现在可以回答姑娘,因为时机未到;而眼下,时机到了。” 思影听懂了她的话,“倘若夫人所谓的时机,是指沈临渊对令兄弟杀人灭口一事,只怕……想得太简单。”她轻轻摇头,“令兄对于夫人的娘家,当然是事关香火承继的重要的人;可对于沈临渊,只是区区小人物,远不足以撼动他。” “姑娘——”胡氏拖长音调,语重心长、一字一顿,如在谆谆叮嘱,更似在极力唤醒—— “风,起于青萍之末。” 思影愕然。 “我明白了。” 她倦然长吁,“夫人的想法我都明白了,只是……夫人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容我考虑一下……” 胡氏颔首,“我理解。此事非同小可,自然该谨慎些。只是……”她停顿须臾,“沈大人如今正穷尽一切办法置姑娘于死地,姑娘多考虑一日,便是给对手多一日布局谋划的时间。” “三日。”思影道,“三日之内,我必会答复夫人。也多谢夫人,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 胡氏想了想,“姑娘可要与太子殿下商量此事?” “不!”思影慌忙摇头,“应该……不会。” “沈大人是太子殿下启蒙教导之人,太子殿下视沈大人如恩师。以殿下的仁善,只怕……下不了手。” 胡氏一席话毕,便欲告辞。思影起身相送,行至院中石桌处,胡氏止了脚步,弯腰用衣袖拂去桌面稀稀疏疏几枚黄叶,神色忧伤。 “我听子诀说,当日你和梓菱,就是在这里……” 思影心中骤然一痛,不禁望向头顶大树枯黄寥落的枝叶,想起那日和梓菱在树荫下仰面躺坐时,满眼尚且是浓郁的翠绿……如今一晃数月,时节匆匆过去,物是人非,着实令人伤感。 “抱歉……”她怅然垂首,“我当时……疏忽了……” “该道歉的人不该是姑娘。”胡氏道。 胡氏说话始终细声细气,声线带几分天生的娇柔清甜,淡然语气中却分明是磐石一般的坚定。 “梓菱的事虽非沈大人所为,但他知情并默许,且给予充分的支援。否则,宋梓墨没有那么通天的本事上下其手。” 思影倏地抬头看她,“夫人都知道?” 胡氏点头,“是,我还知道,沈大人从何处得知的姑娘身世。” 思影惊讶她耳通八方的能耐,忙问:“何处?” “三日之后,待姑娘答复我时,我一定好好告诉姑娘。” “……” 第82章 思影陷入了纠结。 梓菱何等天真痴傻的姑娘,却不想母亲胡氏, 竟是这般心思缜密, 滴水不漏。 如果可以, 她应该去彻查胡氏这个人,以及所有的疑点,包括她的动机、计划,甚至……背后是否另有高人。 但是,胡氏只给她三天。 这规则即是:她没有时间去调查她需要了解的一切, 她至多可以选择不合作。 不合作,便在沈临渊的全面压制下坐以待毙;合作,她还有一线生机。 胡氏应该早就猜到,她一定愿意合作。 思影一面慎重理智的思考, 一面又情不自禁想起梓菱……胡氏再怎么样, 也是梓菱的母亲, 出于对梓菱的怜惜和情义,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她想象成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 罢了, 不想了。 横竖……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思影噌地起身, 快步走出涤心苑。 ------ 胡氏毫不意外思影的决定,为表诚意,她亦十分痛快, 先向思影透露了两件事—— 其一,思影的身世,是纪绅告诉沈临渊的。 其二,作为交换, 沈临渊暗助纪绅越狱,就在两天前,人已经跑掉了。 思影大惊失色,“那马仁怎么能……” “马大人恼着呢。”胡氏温温柔柔道,“可也没办法,就连沈大人自己,也不知纪绅往哪个方向逃了,他怎么查得出来。” 思影扶着额头,很是花了些时间来消化这两件事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沈临渊这老东西,竟和他素来瞧不上的纪绅勾搭上,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对付自己;而纪绅,那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以如今他对自己的仇恨,他才不会三言两语,仅将她的身世告知沈临渊了事,他一定将她怎么来的、怎么做的,甚至一些不欲为人知的想法、活动、来龙去脉……再添油加醋,捏造编排……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数抖给沈临渊! 想象着纪绅的嘴脸,思影一阵恶寒,心脏突突乱跳。 胡氏望着思影烦恼的样子,微微一笑。 “孟姑娘不必自乱阵脚。姑娘既下定决心,不如立刻请刑部尚书马大人,就我家四贵的事,参上沈大人一本。” 思影连连摇头,“夫人,并非我看轻令兄弟,只是这等事情真的……对沈临渊来说无足轻重,非但动不了他,只会打草惊蛇。” 她见胡氏垂眸不语,复又语重心长:“夫人,朝堂之事不可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要有所斩获。” 胡氏笑了,终于抬起头来,“姑娘到底当我是不懂事的妇道人家。是了,朝堂规矩我的确不懂,但道理,我却是明白的。” 思影蹙眉沉默。胡氏接着道:“这只是开始。杀人偿命,是写入刑律的铁则,纵然沈大人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就算不能彻底扳倒他,也足以对他不利。” “更何况,”胡氏道,“姑娘身世已大白,多少人身受鼓舞,欲还护国公一个公道,沈大人独断专行强势阻扼,必然悖逆人心。如此,此案一旦公开,必有人跟进参劾。” 思影望着她,“那接下来,如何?” “一步一步来。”胡氏微笑道,“别忘了,沈大人勾结纪绅,助其越狱逃走的事。” 思影紧抿着嘴唇,若有所思良久。 “我只有一个问题,”思影道,“敢问夫人,如何得知沈临渊和纪绅如此隐秘的私下勾当?” 胡氏默了须臾,仍笑道:“孟姑娘不必有疑虑,我也不能让姑娘白忙活。试想,如今沈大人正全力对姑娘围堵、狙击,若沈大人为此案身陷舆论,他必然分神应付,对姑娘只有好处。” 她复又顿了顿,“至于姑娘的疑问,我只能说,再卑微的人,也不甘于任人宰割。亲人一个个不明不白的死去,我如何就此罢休?个中辗转付出、艰难辛酸,不足为外人道……姑娘也毋须再问了。” 思影沉吟良久,“我明白了。”叹道,“待我考虑稍许,会尽快约见马仁。” “事不宜迟。”胡氏道,“如果姑娘认为合适,可在马大人面前稍事提及沈临渊协助纪绅一事,马大人闻之必恼,亦会更加积极侦办此案。” 思影忽然想起一事,问:“夫人此番擅自行动,宋大人能同意?” 胡氏笑了,“任何后果,由我来承担,绝不拖累姑娘。” “好。” 思影其实愿意和胡氏这样的人打交道,一点即透,容易沟通,不斤斤计较,不拖泥带水,交流起来一点不费劲。 只是,思影暂时无暇考虑她的计划是否周密详尽……她承认,胡氏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但,却又有着最大的不合理。 她话里所有的锋芒,都直指沈临渊。 毫无疑问,她想要除掉沈临渊。 思影不知是该钦佩她,还是该替她悲哀——她明知道沈临渊在朝廷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样一只庞然大物,她是如何下定决心,要把他除掉呢? 除非真如她所说,风,起于青萍之末。 ------ 从和胡氏约见的地方出来,思影见天色尚早,便绕道去了琴酒养伤的庑房。 琴酒已经能够下地走动,只是断了骨的左腿还未完全恢复。思影推门进来时,他正拄着一根木拐,在昏暗的屋内来回踱步。思影见他身形佝偻,步履迟缓,不复往日的英朗有力,心中不免欷歔。 “恢复得不错,”思影道,“适当活动活动,果然好得快些。” 琴酒回到榻前坐下,“伤筋动骨一百日。”他垂眸道,“能快到哪里去?” “也好,省得你蹦跶。” “……”琴酒瞥着她,“有什么事,说罢。” 思影叹了口气,敛裙在他身旁坐下,“纪绅跑了,你知道么?” “知道。” “……”思影瞪着他,“为何不告诉我?” “没告诉你,你不也知道了么。”琴酒道,“何况,纪绅此去乃是逃命,不可能马上反扑,一时半会威胁不到你。早两天晚两天知道,没有任何区别。” “眼下是威胁不到我,”思影发愁道,“但会成为后患。” “那得多久以后了,”琴酒淡淡道,“届时一切尘埃落定,我腿伤也早好了,他真要来做个什么,我定与他周旋到底。” 思影蓦地转头望他,启了启口,却说不出话来。 琴酒瞥她一眼,“遇到麻烦了?” “是……”思影迟疑着,“但眼下,又恰好出现了转机。” 她遂将胡氏如何来找她,如何向她求助,如何同她商议计划,又如何告知她纪绅逃跑一事等等,统统对琴酒倾诉。 琴酒沉吟良久,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照她说的办。”思影道,“一步一步来,从小事开始,慢慢拉他下马,最后以他勾结纪绅并帮助他逃跑一事,作为最后一击。” 琴酒闭目须臾,忽又睁眼,“愚蠢。” “……” “不可揭发沈临渊和纪绅勾结的事。”琴酒道。 “为何?” “纪绅必然已将你跟他的私下来往全盘告知沈临渊,这明明是你天大的把柄,可沈临渊至今未提此事,你可有想过缘故?” 思影一愣,旋即豁然,“因为他自己就勾结纪绅。” “是了,”琴酒道,“沈临渊之所以只字未提纪绅,是因为他自己就勾结纪绅,助其逃跑,他自然会回避提及纪绅;若你贸贸然揭发此事,他恼羞成怒,定会把你跟纪绅的纠葛全部公之于众,到那时,你如何收场?” “你说得对。”思影眉头紧锁,沉吟着道:“但是……”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琴酒道,“除了我。” “……”思影叹了口气,“我并没有特别相信她,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她是梓菱的……” “不要随便意气用事,”琴酒道,“除了对我。” 思影抬眸望向他,四目相对,他微有怔仲,下一刻却移开了目光。思影看见他眼底的光芒分明闪烁了一下,旋即又归于黯淡。 她不知说什么来回应他。 他似乎激动了,然后又努力平复心绪……他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微阖着眼,覆盖着眼睑的浓睫不住的颤抖。思影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情绪,她有点想安慰他,抚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又动,却始终未能伸手过去…… “你有什么建议?”纠结片刻,思影还是决定说回正事。 琴酒摇头,“胡氏的计划很严密,想得也周到,照她说的办吧。” 思影气结,“你……” “她不见得对你有恶意,但人心总是自私。眼下看来,她的确是想除掉沈临渊——利用你对沈临渊的仇恨、借你的手,来除掉沈临渊。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不惜牺牲你。” 琴酒顿了顿,“你只需留意这一桩,其他的不必怕。” “好,”思影望住他深深点头,“你说的,我记住了。” 琴酒躲避着她的目光,口中却愈发语重心长,谆谆叮咛:“……护国公平反一案如今已正式提上台面,你须谨言慎行,切不可四处活动招摇,惹人注目、授人以柄……” 思影一壁点头,“好。” “朝中武将们心目中,为护国公平反是一件富有正义感的事,一旦启动复审,会有很多响应者……” 思影道:“嗯。” “但同时,也会有很多反对者……若被他们指认你蓄谋已久、居心叵测……这整个案子,性质就完全变了……” “啰嗦,”思影忍不住打断,“你说的,我哪件不知。” 说话间,她随手拨了拨烛灯,忽然变亮的烛光迎风一闪,琴酒立即面露不适,随即紧闭了双眼,抬起一只手覆在眼皮上。 思影默默的将烛灯拿远些。 大约他在这昏暗庑房真的蛰居了太久,他的目光变得涣散无神,声音变得嘶哑不清……他原是那般耳聪目明的人,可如今……她几乎快要记不起他原本的模样。 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他足不出户,长居于此,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思影心中酸楚涌上,在喉咙处哽住,却发不出来。 约是感应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他睁开眼来,强打起几分精神,扯着嗓子道:“不必胡思乱想,你且……安分些……” 思影蹙眉,“你别说了。” 他顺从的收了口。思影道:“我得去找马仁。你身子好些时,多出去走动,人也精神些。” 他咬唇沉默,半晌道:“你走吧。不用你管我。” 思影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将要出门时,忽觉身后一黑,回头看时,琴酒已掐灭烛灯,整个人整个屋都浸没在黑暗中。 思影心中不安,忙唤:“琴酒!” 好一会儿,琴酒方瓮声瓮气应了一声。 “琴酒,”思影沉沉叹气,“你才是……不该胡思乱想。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 她步出庑房,反身掩上门,“你且安心养伤吧。” ------ 离开琴酒后,思影径直去了刑部衙门找马仁。 思影一直知道马仁对沈临渊心怀怨懑,这些怨懑,可能与宋书洪的竞争有关,也可能来自沈临渊本身……总之,沈临渊虽然朝中附庸众多,但马仁,并非其中之一。 这般想着,她便越发加快了脚步。 时值傍晚,马仁仍没有要收工回家的意思。思影见到他时,他刚与几位同僚议事完毕,尚且一脸烦恼,眉毛鼻子皱作一团。 思影没工夫跟他寒暄,便将沈临渊将胡四贵杀人灭口的事,简明扼要的说与马仁听,并请马仁就此事参劾沈临渊。 思影原以为马仁听了这等道听途说的消息,会嗤之以鼻,谁知马仁一听说有沈临渊的把柄,立刻来了精神。 第83章 待听思影说完时,他猛一击掌, 道:“妙啊!” “妙……”思影强迫自己无视他奇葩的用词, “马大人打算如何办?” 马仁挑眉, “孟姑娘……急么?” “当然。” “孟姑娘若要办,现在就可以办。”马仁阴阴的笑,“至少参他三宗罪。” 思影忍住惊讶,“哪三宗?” 马仁不假思索,扳着手指娓娓道来:“其一, 身为朝廷命官,未管好家属;其二,指使当地衙门发配犯人,此乃越权干预司法判案;其三, 杀人灭口。” 思影惊异马仁反应如此之快, 罗列罪名几乎信手拈来。转念一想, 马仁为刑官多年,必然谙熟刑法, 对各种大小事件, 自有发乎本能的职业敏锐。 思影想了想,还是提醒他:“沈临渊这桩缺德事,我也是听来的, 尚未核实真假。请马大人快速组织青玄卫密查,确定有其事之后再发难。否则万一有虚,岂不弄巧成拙。” 马仁“哎”了一声,连连摆手, “有事无事,参了再说。孟姑娘的事,自然得快快的办,该谨慎的也自会谨慎。孟姑娘毋须出面,且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思影怀疑的瞥着马仁,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又胸有成竹,她虽仍觉得轻率,却也没有坚持,只反复叮咛务必小心行事,便打算起身离开。 马仁感慨道:“如今护国公平反一案,大理寺已正式受理重审立案,郭衍牵头诉冤,众武将附议,谏官御史合议上书……如今再把沈临渊这个障碍搬掉——孟姑娘多年的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 思影猛地回头,“你们……立案了?合议上书了?” 马仁微有诧异,“怎么,殿下没有告诉姑娘?” 思影怔怔摇头,“我最近没有上朝,什么都不知道。” 马仁米粒样的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罢了,倒是我不该多嘴。或者,殿下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也说不定。” 思影蹙眉道:“拿掉沈临渊,是否太子的意思?” 马仁斜眼瞅着思影,“怎么可能?”他沉吟了会儿,冷笑道:“莫非拿掉沈临渊,不是姑娘自己的计划么?” 思影微微摇头,心下狐疑。 马仁那厢也安静了好一会儿,思影忍不住侧目看他,他难得一脸严肃,低首凝眉若有所思,思影正要开口说话,他又忽然抬起头来—— “如果不是姑娘,那便是另有高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 参奏沈临渊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来,一本接一本堆叠在东宫书房的桌案上。 沈临渊一开始不以为然,只当是几只蝼蚁自不量力的恶作剧,不过向之恩淡淡的解释两句,然后寻了些理由,将几位参劾的言官查办下狱。 但他很快就发现,此次攻势不同以往。 马仁亲自上阵,制定了精密周详的攻击计划——先拿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发难,引起关注,部分官员加入攻击队伍;接下来,再视事情发展的时机和情况,逐步抖出其他问题……越要紧的把柄越是后面亮剑,引出的事件一桩比一桩严重,出马的人物也一个比一个厉害…… 大多数问题有人证物证;有的则纯属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无中生有……马仁也故意不去甄别,大事小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往上参奏。 有参他生活奢靡、在老家广置田宅的——这算小事;有参他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这便严重一些;更严重的,参他结党营私,欲自立门户,任人唯亲打击异己;而最严重的,是参他不安守人臣之份,擅自为谋,悄然将辅佐东宫渐变为挟持东宫…… 沈临渊既惊且怒,奋起反击却疲于应付。针对他的攻势越发密集,几乎在朝廷全面开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牵涉的人和部范围之广,令他防不胜防。 有人是对他怀恨已久,趁机猛踩;有的纯属路过,顺手推一把;而他那些素日心腹,见此等势头,也不敢随意站队表态……沈临渊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多年心血打造了文官中枢派系,又一手将文官集团的威望从无到有建立起来……却不想,就在文官内部,会有那么多强大的反对力量,几乎能将他拖下马来。 当他惊觉这一点时,为时已晚,他只能回头找东宫——他要之恩支持他,要之恩无条件的、坚定的支持他。 只是这样巨大的压力,不单沈临渊顶不住,之恩也快要顶不住,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以有所回应,而绝非顾念私情,对沈临渊出手相护。 之恩请沈临渊主动称病,回府休养。因为照这般情势发展下去,沈临渊一定会被参离职,居家待勘。之恩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给他留些面子,让他不那么难堪而已了。 与此同时,护国公一案复审议程正有条不紊的推进。区别是之前只是秘密进行,如今已全然公开。三法司多次碰头合议,尘封多年的案卷被全部搬出,负责推勘的刑官逐一翻阅,对许多重要问题、关键疑点,做了细致的复盘推演…… 这些事情,思影都是从马仁那里听到的。之恩从不和她说沈临渊的案子,连与她切身相关的护国公一案也谈得甚少,思影也十分识趣的不去打探,反正——马仁向她告知的信息已足够详尽。 思影问马仁:“沈临渊知道三法司合议的事么?” 马仁得意的笑,“沈临渊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哪管得上旁的,阻挡不了你了,放心。” 思影忖度了片刻,问:“正式会审何日能启动?” “我估摸着下月应该可以,但大理寺和都察院那边的进度么……不好说。”马仁斜目瞥着她,“孟姑娘不是和宋大人相熟么?不去探听下么?” 思影知道马仁一向与宋书洪不睦,也不在意他阴阳怪气的腔调。她又何尝不懂这点规矩——既然三法司已正式受理护国公复审一案,她作为当事者,多方联络走动是必须的——尤其宋书洪。 身为三法司掌门之一,又与她有暗约在先,她原该在确定复审的第一时间便与宋书洪碰面,充分沟通,以便安排后续流程。 但是她没有。 从参奏沈临渊开始,她便不自觉的躲着宋书洪,了解案情也好,有什么疑问也好,她宁肯找她从前最讨厌的马仁。她也知道宋书洪那等人精,必然有所察觉,但好在宋书洪从未就此事寻过她的麻烦,连问都不曾问过——这让她稍感安心,时而又觉得更不放心…… 思影告别马仁回到涤心苑时,天色已经晚了。 一进门,几个小宫女便向里屋努了努嘴,叽叽喳喳只道:“殿下在里面。” 之恩这段时间一直过来得很晚,一脸掩不住的心事重重。思影自然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却不便在这当口发表意见。横竖事情总会过去,她寻思着,待一切尘埃落定,事情渐渐淡去,他也毋须再纠结以后,再慢慢劝慰开解他,或者会好一些。 只是今天……倒是来得挺早…… 思影快步进屋。屋里没有点灯,稀薄的月光隐隐透进来,思影见之恩伏在案上,袖口处露出一截手腕,已经睡着了。正对前方的窗户大大敞着,深秋夜的冷风呼呼灌进来,他整个人完完全全浸在蚀人的寒气里,遍身凝了湿润的夜露,她伸手一摸,那浑身上下连着头发丝都是冰凉冰凉的。 思影又生气又心疼,扭头一看,外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几个小丫头围坐一圈,中间是红通通热烘烘的火炉,姑娘们一面伸手取暖,一面说说笑笑,果皮、瓜子壳剥得一地都是。 思影拉了脸道:“为什么不给殿下披件衣裳?为什么不关窗户?只管自己热乎,为什么里面连个火盆都没有!” 小宫女们忙撇清干系:“殿下一向只给姑娘碰,何曾给我们碰了?不让我们在里头侍候,有什么办法?窗户也是殿下偏要开着的,说姑娘一回来就能看到姑娘……” 思影喝止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狡辩,复又斥责了几句,方回头进屋关了门窗,取了自己的厚衣裳盖之恩肩上。他迷迷糊糊的动了一下,抬起眼皮看见思影,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思影扶他到自己床上,他晕乎乎的,没什么力气,身子一歪便躺下了。思影半跪着替他脱了鞋履,捂好被子,方在他身边坐下。借着月光,她看见他脸色通红、嘴唇干裂,她担心的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刚才他趴桌上时还被冷风吹得冰冰凉凉的额头,这会儿摸上去,竟有些烫手。 “你病了?!”思影惊道,“我去请太医过来。” 第84章 他用力摇头,“不了, 麻烦, 明天就好了。”他紧拉着思影的手不放, “你在我身边,我再多的病痛都会消失的……” 思影有些怔愣。他素来腼腆,纵然有十二万分的心意,也很少直白的表达,这般情意缠绵的话, 他几乎从未说过。 大概……烧糊涂了吧…… 思影柔声道:“那你安心歇着,我陪着你。” 他神色松弛下来,轻轻点了点头。思影低头替他细细抚开额前鬓边散乱的发丝,他一动也不动, 阖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片晌, 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思影知他又睡着了,松了一口气, 背靠上床头, 看着他微微出神。 可能因为病着不舒服,之恩睡得并不安稳,时而趴伏着, 时而侧躺,辗转反侧不停。思影既怕冻坏了他,又怕捂着了他,一刻也不敢怠慢……直到下半夜, 他出了一身汗,渐渐退了热。摸着他汗津津的脖颈,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思影起身走到院子里,迎着隐隐发白的天色,活动舒展僵硬酸痛的胳膊和大腿。她胡乱在院子里打转,看着院中的一景一物——石桌、长椅、荷塘、秋千架……在混沌的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她复又想到很多人——梓菱、琴酒,还有宋书洪、沈临渊,更想着之恩……愈想愈觉得满腹心事,困意全无。 天亮的时候,来了几位侍从,要接之恩去早朝。思影想到之恩昨夜情形,便擅自作主回了侍从,说之恩身子不适,无法参加今日早朝。 正说着,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却是之恩走了出来。 思影见他衣着单薄,恐清晨寒峭,忙上前将他拖回屋里、摁到床上……他挣扎着起来,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别说我这会已经无妨;就算真有不适,也必须上朝的……你想想,我昨夜歇在你这里,今日若不去早朝,那些大臣……岂不骂你?” 他见她咬唇不语,又问:“你知道我的意思?” 思影只好点头,他接着道:“眼下紧要关头,我们都得谨言慎行,小心些,不要出差错,不要授人以柄,好不好?” 思影望着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翻滚一夜的情思涌上,心中又酸又涨,只觉有千般万般不舍。她颤抖着手抚摸他深峻的眉眼,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思影,”他嘴唇贴住她耳廓,轻轻道,“等这一切都过去,我们好好的、堂堂正正的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 思影没有回答。她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柔软单薄的丝绵里衣,感受着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和心跳……她启了启唇,想说一个“好”字,却终是开不了口。 她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问:“你当真无妨?” 之恩点头,“是。” “那你去吧。”她推离他,转身出门,从侍从处取了朝服进来,望着他道:“我替你更衣。” 她慢慢的为他穿朝服,明黄的朝服衬得他丰神俊朗、容光焕发。她低头下去,细细的为他整理领口、袖口,妥帖的为他结上每一粒纽扣、系好每一根束带、抚平每一处褶皱……他的体温在她指尖缓缓流淌……她没再抬头看他,但她能够感觉到他眷恋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没有一刻移开过,个中炽热的、缱绻的情意,她完全能够感受得到。 这样的光景,过一天,便少一天。 …… 之恩走后不多久,便来了一人,自称是大理寺差役,说“宋大人请孟姑娘尽快前往大理寺议事”。 思影心下疑惑,这是何意?宋书洪密约她也不是一次两次,无不是偷偷摸摸的,暗地里通传信息,何曾光天白日的差遣大理寺衙役前来唤人?何况眼下乃正经上值时辰,大小官员来来往往,她这般贸然出现在大理寺,岂不招人侧目? 这些细枝末节倒也罢了,她潜意识里最最担心的,还是沈临渊一事,她一直没想好如何向宋书洪交代。若是宋书洪今日冲此事而来,或责问她,或以护国公一案相挟,她如何应对? 思影皱眉打量那小吏,问:“宋大人何事?” “在下不清楚,孟姑娘去了便知。” “……”思影磨牙,把心一横,“罢了,走吧。” 该来的躲不掉。 …… 宋书洪在大理寺衙门正厅内堂等她。 此处乃宋书洪平日处理公务之地。思影尤记得第一次约见宋书洪时,是在大理寺□□一间偏房,之后时有会面,亦皆选在幽闭狭小的处所。这等正经的衙门正厅,宋书洪还是第一次请她进来。 这会儿的大理寺不出所料的人来人往,尤其宋书洪这里,大小官员进进出出。思影刚到时,宋书洪尚一脸严肃的与两名官员议事,内堂门外还排着三四个等候的小吏。 对于思影的出现,大理寺众人依然免不了侧目,但那目光中,已经完全没有惊讶了。 小吏进屋向宋书洪通报,宋书洪转头看见候在门边的思影,遥遥的冲她颔首,快速打发了面前的人,请思影进来,随即命人把门关了。 “孟姑娘,坐。”宋书洪一脸亲切,从主座起身走下来,亲手为她沏茶。 思影站着不动,四下环顾一番,道:“宋大人请我坐这等地方,怕不妥吧。” 宋书洪岂有不懂的,笑道:“孟姑娘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毋须避人耳目,有何不妥?” 思影瞥了一眼紧闭的厅门,“那还关门做什么?” 宋书洪大笑,“不关门,孟姑娘不觉外面吵么?” 思影这才依言坐下。宋书洪十分客气,双手将茶盏奉上,然后转身从桌案上取过一册卷宗,递给思影。 “孟姑娘请看。” 思影扫了一眼封皮,却是当年护国公一案的案卷文档,以前纪绅偷出来给她看过,里面的内容她大致了然。当然宋书洪并不知道这茬事,她也不可能自行爆料,既诚心请她看,她便也装作不知,重温一遍就是了。 这一册卷宗基本是当年查案时采集的各种证词,内容庞杂繁絮,归纳起来基本是说:护国公于朝廷有大功,这点没有疑问。但功成名就以后便开始私自囤积兵甲,拥兵自重,不听朝廷指挥;特别有一次出兵在外,朝廷屡唤不回,直发出十二道金牌,才勉强回京,却将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回京城,谋反之意昭然若揭…… 思影一边看,一边听宋书洪在旁边絮絮叨叨:“……这些证词,说是真的吧,又有些夸张;说是假的吧,又确有其事;推倒重来吧又不妥……还真是麻烦……” 思影漫不经心的翻到卷宗的最后,这一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提供证词的人的姓名,绝大部分是她不认识的;思影一目十行的扫过,视线移至页面最下方——在当时负责查勘的官员签名处,赫然写着沈临渊的名字。 思影心里咯噔一下。 宋书洪什么意思? 他特地拿出这些卷册给自己看,又唠叨些有的没的废话,难不成是打算引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典故?难不成他还想说,护国公这些事,得让沈临渊出面,才有充分的理由翻案? 思影放下卷宗,警惕的盯着宋书洪,“宋大人想说什么?” 宋书洪保持着一丝不乱的微笑,“我想说,所有的困难都不是问题。” 思影眉头深锁,不知他究竟何意。 宋书洪接着道:“如今三法司已全部站到姑娘这一边,大局已定,姑娘不必担心会有变数,再没人能阻挡得了姑娘。” 思影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纠结着,却见一个小厮神神秘秘的从外面推门进来,跟宋书洪耳语两句,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塞到宋书洪桌下的抽屉里。 宋书洪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说了句“知道了”,挥手打发小厮出去,便从抽屉里取出信函撕掉封皮,抖开信纸自顾自的看起来。 思影见了道:“宋大人既忙着,我便先回了。” 宋书洪抬起头来,冲思影扬了扬手中信纸,笑道:“孟姑娘可有兴趣看看这个?” 思影觉得宋书洪今日各种言行古怪,心下益发狐疑,也不伸手去接,只问:“谁写的?” 宋书洪眉宇一轩,“沈大人。” “……”思影来不及细想,“看!” 那是一封沈临渊写给宋书洪的求救信,内容并不很多,无非是沈临渊打算打个翻身仗,安排宋书洪到各处打点之类,信中遣词用句没有半点客套和寒暄,语气中充满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 思影捏着信纸,久久低头不语,她其实早就看完了,只是忖量着应该说些什么方是合适……正想着,忽觉得前方有什么闪烁一下,一抬头,却是宋书洪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案上烛灯。 思影望了望窗外天色,此时快到正午,烈日高悬,大理寺正厅采光又极好,满满一室日光明亮得耀眼,将那一小撮刚点燃的火苗衬托得如星子一点,微乎其微。 趁思影怔愣,宋书洪从她手中抽走信笺,放到面前的烛灯上,跳动的红色火焰将薄薄的信纸瞬间卷入,一舐而尽。 思影忍住心中惊愕,“沈大人信中所说,宋大人这么快……便记住了?” 宋书洪漫不经心的清理掉落桌案的纸灰,末了,又将烛灯熄灭掉,放回之前的位置,将一切复原。 “孟姑娘觉得,我与沈大人关系好么?” 第85章 思影强迫自己从这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强迫自己整理思路, 仔细回忆这两人平日的点点滴滴, 以便对他们真正的关系作出理性的评价。 然而, 当思影试着努力回想他们从前到底如何交往时,却发现——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往。 在思影有限的早朝生涯中,沈临渊和宋书洪每日都上朝,但两人在朝堂上各站各位,从未有过唱和不说, 连正常的交流都不曾有,毫无默契到可以用淡漠来形容。 只是因为两人的翁婿关系,思影一直想当然的,认为他们一定亲密无间、同仇敌忾。 如今看来, 这很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思影稍事平静, 道:“我原以为, 一家人,相互扶持、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一家人……”宋书洪微笑, “他姓沈, 我姓宋,怎么是一家人?” 思影不太理解,“宋大人既与沈临渊联络有亲, 如何不能称作一家人?” 宋书洪摇头而笑,“孟姑娘重情义之人,有此看法很正常。也罢,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沈大人……不这么想。” 思影瞥着他,“说来听听。” “说来话长——”宋书洪捻着指尖残留的纸灰,慢条斯理道,“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思影见他不欲细说,便也作罢,这些豪门恩怨她没兴趣深究,她最关心的,还是当下的事—— “那沈临渊信中交代之事,宋大人帮还是不帮?” 宋书洪好笑道:“帮?我帮他重回朝廷,他又来阻挠姑娘的大事,怎么办?”他顿了顿,眼神忽地一转,“更何况,我也帮不了他。整个朝廷,只有一个人能够帮他。” 思影望着宋书洪面带微笑、一副永远温文无害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决裂般的无情无义、暗藏杀机。她终于知道自己之前一直以为的——宋书洪会与沈临渊共进退、会因为沈临渊一案为难她……这些温情想法有多么天真可笑。如今看来,他不但绝不会向沈临渊伸出援手,还会对他落井下石,阻断他最后一线生机。 思影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问:“谁能帮他?” 宋书洪道:“太子殿下前几日去了沈大人府上,大半天才回来……至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思影微微摇头,“太子素来心慈,沈临渊是他恩师,如今落得这般,想必太子心有不忍,前去安慰安慰他,也正常。” “但愿只是安慰。”宋书洪笑着指了指刚才的卷宗,“姑娘看看这些东西,里面有多少沈大人的签名,沈大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护国公平反呢?姑娘千万叮嘱太子,别让太子心软救人,省得姑娘功亏一篑。” “知道了。”思影皱了皱眉。 宋书洪笑道:“孟姑娘只管稳住太子,其他的交给我们便是。姑娘放心,为护国公平反,乃朝廷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任谁来反对,都是逆势而行,只会自取灭亡。除非——” “……”思影刚放下心来,又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有点紧张,“除非什么?” “除非——皇上回来。” 思影一听到皇帝,五脏六腑都觉得不好了,“可皇上……” “皇上明年春天才会回来。”宋书洪微笑道,“届时孟姑娘已经远走高飞了,不必紧张。” 思影忽然想到什么,忙问:“那沈临渊会不会通传消息,让皇上提前回来?” “通传消息肯定的,提前回来却不可能。”宋书洪悠然道,“皇上此刻正在离京城数千里开外的南都,那地方四季如春,比起一入冬便天寒地冻的京城,不知舒服多少。皇上难得携皇后出一趟远门,必会过完冬天才启程回京。” 一提到皇帝,思影心中恐惧,越想越不安,“宋大人的意思,我们如今筹谋的平反大案,皇上即便知道了,也不回来?” 宋书洪不以为然的笑,“皇上若身在朝廷,毫无疑问最是心明眼亮,我们这些人,自是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皇上。但坏就坏在,皇上如今离京城实在太远,要掌握朝廷大小事,只能通过众多耳目、眼线的密信通传。孟姑娘想想,沈大人能通传消息,我们就不能?” 思影豁然开朗,“皇上离那么远,往南都送的消息又多,各种各样、真真假假,只怕一时也不好分辨。” 宋书洪点头,“更何况,皇上素来多疑好猜,一般人的密报,他都不全信——” 宋书洪轻咳一声,“除了太子。” 思影紧抿着嘴唇,沉默的望着宋书洪。 “孟姑娘方才的顾虑是对的——护国公一案乃朝廷重案,平反是何等大事,皇上原该闻讯赶回来。但一方面,各种真假讯息扰乱视听,皇上并不确定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太子必然一直坚称没事,皇上才没有特别在意。否则,皇上可能真的……早就赶回来了。” 宋书洪收起笑容,“我同姑娘说这么多,只为告诉姑娘一件事——太子非常非常重要。皇上也好,沈大人也好,务必务必要让太子一并稳住。否则,大家就都完了。” “那你们……”思影沉吟道,“你们不怕皇上回来知道真相之后大怒,将相关人等秋后算账么?” “跟我们算账?”宋书洪复又笑了,“为臣者,理当忠君之事。皇上不在,太子即是一国之君。太子让我们办,我们能不办么?” 思影面色微微发白,眉心紧了紧,垂了眼半晌没有说话。 宋书洪目光流转,一番察言观色,很快便懂了。 “孟姑娘不必太担心,”宋书洪温言劝道,“太子是皇上亲生嫡长子,皇上再生气,能拿他怎么样?不过责骂几句罢了,跟姑娘苦心筹谋多年为家族平反的大业比起来,又算什么呢?” …… 回去的路上,思影一直有些感慨。 和宋书洪今日这一场会面,让她甚是震撼。她实在没有想到,宋书洪和沈临渊表面是一家人,实则离心离德到这等地步,甚至……她感觉宋书洪似乎已经忍了沈临渊很多年,一直在寻找扳倒他的机会…… 思影分别都争取过这俩人——争取宋书洪的时候,宋书洪稍一权衡,立刻便反过来也争取思影,让她也为他所用,互取所需;沈临渊则自视甚高,优越感太强,对思影的示好一味敌视,一味划清界限。思影原想与他成为盟友,最后不得不变成了敌人。 宋书洪比沈临渊不知高明了多少,连之恩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思影脚步滞了滞,抬首望着悠远无际的苍穹,长长叹气。 但愿如宋书洪所说,等皇帝回来,只是责骂他几句。 但愿如宋书洪所说,到那时她已经远走高飞,眼不见为净…… ------ 思影来到琴酒养伤的庑房,打算把宋书洪和沈临渊的纠葛告诉他,听听他的想法。 门虚掩着,思影敲门无人应答,推门入内,琴酒却不在里面。思影正犹疑,听见身后传来响动,扭头一看,琴酒远远出现在甬道转角处,拄着一条拐杖慢慢朝这边走来。 思影看着他渐渐走近,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气色瞧上去大好。思影想起上次来看他时,他还用着两条拐杖,只肯在昏暗幽闭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整个人沉浸在腐朽和萎靡的气息中。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思影由衷道,“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完全不用拐杖了。” 琴酒道将拐杖倚到门边,两手空空的在思影面前来回走了几步,“现在已经可以不用了,只是走得慢些,容易累,出去走得久了,还得稍微使一使。” 他走路仍有些跛,然而精气神已经回来了,从前那种孔武有力的活气,又重新浮现在他身上。思影心中欣慰,又恐他急于求成,走动过度,令尚未痊愈的筋骨负担过重,忙阻止了他。自己转身取过拐杖,仍递到他手里。 “还没好全呢,蹦跶什么?” 琴酒接过拐杖,“你不是建议多活动么?” “附近活动活动就是了,走那么久做什么?” “啰嗦,”琴酒瞥她一眼,手中拐杖顶开木门,“进来吧。” 屋里较之前亮堂整洁了许多,应是重新打扫收拾了一遍。原先摆放得横七竖八的盆架、矮柜,一顺溜儿紧贴墙壁码得整整齐齐;四处堆放的杯碗也全部收了个精光,桌上、床头案上,干干净净一件物什不留;就连先前弥漫不散的浓烈药味也淡去不少。 思影四下环顾一回,叹道:“躺着不能动还怪讲究,侍候的那些宫人得多嫌你。” “是我自己收拾的。”琴酒淡淡道,“求人不如求己。” “那些宫人呢?” “我如今已无需延医用药,一堆人没事进进出出反而碍眼,便都打发不用来了。” 思影听了着急,“你都没好全,怎么就不用药了?太医怎么说?” 琴酒垂着眉眼道:“太医说我已无大碍,若觉得服药太久虚耗身子,停药也无妨,回家好生养着,伤处每日搽药即可。” 思影第一次听琴酒说“回家”二字,不觉有些惊讶,印象中,琴酒似乎永远都在宫里当值,要不就在纪绅那里寄人篱下,哪儿来的家? 思影揶揄他:“你也是有家的人么。” “不算什么家。”琴酒淡淡道,“一处宅子罢了。” “回去养着也好。”思影道,“这屋子又窄又闷,不但不利于养病,只怕待得久了,新的病都得憋出来。” 琴酒皱眉道:“我如今这境况,一时半会也无法上值,回去养着,你怎么找我?” “我可以去你家。” “那多麻烦,指不定你更不愿来了。” “……” 思影听他语气变得古怪起来,抿唇瞪着他不肯再说话。片刻的沉寂后,琴酒长长出了一口气,双腿吃力的挪到床板上,兀自仰面躺下。思影起身上前想替他盖被子,被他扬手阻止了。 “你找我做什么?” 思影这才想起自己来这一趟主要目的,是要跟他聊聊宋书洪和沈临渊,方才絮叨一番,倒是几乎忘了。遂将之前与宋书洪见面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说与琴酒听。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琴酒道。 “……不奇怪么?” “宋书洪出身一般,若不是攀上沈家小姐,哪有如今的平步青云。” “也不能这么说吧,”思影不同意琴酒的看法,“宋书洪自己也很有能耐,不见得非得靠沈临渊。” “他再有能耐,也必得借沈临渊的力。如今翅膀硬了想撇开沈临渊自立门户,沈临渊能高兴么,自然得掣肘他;宋书洪也不是什么善茬,心里不乐意了,便设法报复——不就这么点事么。” 思影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应该就是这样。” “所以我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琴酒道,“宫里、朝廷这种地方,父子反目成仇、兄弟兵戎相见的不要太多,何况沈临渊宋书洪这种毫无血缘关系的姻亲。在他们眼里,对方根本算不得亲人。” 思影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宋书洪的确表达过这个意思,说沈临渊从不拿他当一家人。” “对了,”琴酒想起什么,“上次那位胡夫人来找你的事,跟宋书洪说了么?” 思影摇头,“我原是想说来着。只是担心宋书洪万一不知情,或者胡夫人一直刻意瞒着宋书洪,我这般口无遮拦一说,岂非是出卖她?” “宋书洪也没提?” “没有。” 琴酒凝神沉吟,两道浓黑的眉峰微微向中间骈聚,半晌方道:“我倒有个想法。” 第86章 琴酒慢慢道:“会不会是宋书洪派人杀了胡夫人那不成器的兄弟,再嫁祸诬陷沈临渊?” “然后呢?”思影瞥着他, “你可别说宋书洪去告诉胡夫人是沈临渊杀了她兄弟, 让胡夫人来找我帮忙?” “大概是这样。” “不可能。”思影连连摇头, “你是没见过胡夫人,她何等心细之人,宋书洪真敢这样做,她必会起疑。” 琴酒不以为然,“我这会儿不过刚想到, 随意说说,有漏洞很正常。但宋书洪若存心要做这件事,他必然精心策划所有细节,所有的漏洞、疑点都会被掩饰干净, 不可能也变成可能。” 思影蹙眉不语, 久久沉吟。琴酒见了道:“罢了罢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见得是事实。横竖这事与你无关, 而且胡夫人求你帮的忙你都帮到了, 其他的无非是沈临渊宋书洪翁婿内斗,你毋须再操心,更别企图去证实我的话, 徒惹麻烦。” 思影回了神,“你想多了。我跟宋书洪这些人唯一的牵连,便是日后三法司会审的事,旁的事我操什么心, 惹什么麻烦。” “还有,”琴酒接着道,“宋书洪此人,面善心毒,阴险狠辣不输马仁、沈临渊。护国公一案以后,少跟他打交道。” 思影点头,“我知道。” 琴酒稍稍转首看向她,见她也正一脸认真的望着自己。他微有怔愣,遂即缓缓阖了眼,喟然长吁一口气,道:“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祝你一切顺利吧。” “必须的。”思影道,“你也快些好起来。若我家冤案终得洗雪,我一定第一时间与你分享喜讯。” 琴酒一脸别扭纠结,紧闭嘴唇不说话,也不睁眼。思影盯了他片刻,瞄准他左边小腿隔着棉被用力拍了一下,琴酒面容一抽,从榻上一弹坐起。 思影站起身来,“我走了,你保重。” ------ 搬掉沈临渊这块绊脚石之后,护国公案的重审进度明显加快,提审证人、复核证据都顺利许多。在受理立案一个多月后,牵头主审部门大理寺正式宣布,护国公一案最终的三法司会审,定在十月十五。 三法司会审前一天,思影紧张得寝食难安。她不停计算已获得的所有证人证词证据,又反复思考是否还有未尽事宜、可能存在的意外因素,一遍一遍推演明天的终审……算来算去,又觉得总也不能万无一失,愈算愈觉得头脑混沌混乱有如一团浆糊。遂又跑到院子里吹冷风求清醒,稍事平静下来,又想事到如今,该做的都做了,没做的也做不成了,此刻的焦虑纠结,是否有半点意义……? 之恩早早的便过来了。 思影顾不上他,依然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在寒风呼啸的院子里踱来踱去,捋了一把枯黄蕉叶在手中反复揉搓。 之恩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劝进屋来,又忙翻出黄历给她看,“十月十五是吉日,必会一切顺利。” 思影问:“我要做些什么,需不需要出庭作证?” “审的是陈年往事,那时你在哪里,作哪门子证?”之恩笑道,“你若愿意,旁听即可。” 思影沉思着点头。之恩遂提前唤来晚膳,试着转变屋里焦虑的气氛,谁知思影只喝了几口汤便放碗起身,眉头仍攒作一团,心神不定的在屋子里乱转。 之恩目光始终跟随她,口中不断鼓励安慰“放轻松些,平常心,平常心”云云……思影正烦恼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忽一回头见他一脸轻松、说笑如常,不免生了几分恼意,正好之恩起身伸手欲拉她,思影一把推开他,“你是事不关己,才会说这些无谓的话;我是只能赢不能输,做不到你这平常心!” 之恩哭笑不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何事不关己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分明是这个意思!” 之恩无奈的笑,摊摊手复又坐回去,“好好,如果骂我几句可以让你放松些,我不介意你骂,反正我也不生气,你便多骂我几句好了。” 思影看着他,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拖着他的手放软了声气:“我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一切看似就绪,可我仍担心明天万一发生意外……” 之恩按住她的嘴唇,认真道:“我虽然没有等那么多年,但我期待的心情和你现在是一样的。我也担心发生意外,但想到我们作了那么万全的准备,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想……不会再有意外了。” 思影望着他干净的眸子,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心中稍安些许,敛首轻轻“嗯”了一声,情不自禁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低头吻过来,嘴唇紧贴住她的眉心。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只觉他的怀抱暖得让人沉溺。 “早点休息,明天别睡过头。”之恩道。 “你不陪我么?” “我陪你。”他直起身来,认真的看着她,“另外,事毕以后,我有样礼物送你。” 思影摇头,“明天的成功就是最好的礼物,别的不用。” 之恩笑,“是我的心意呢,你就收下,好不好?” “……好吧。” 她重新偎回他胸前,他一双手都围过来,紧紧的将她圈在怀抱中,他的唇就贴在她耳廓,温软的喃喃低语。她蜷着腿,修长的身子缩了缩,阖上眼,觉得真是暖意醺然,身心彻底宁静下来…… 第87章 十月十五日,护国公旧案在白虎门下公开进行最后的三法司会审。 昔日护国公一案震惊朝野, 京城无人不知, 如今旧案重审, 再次引发全城轰动。 老百姓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法堂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都是攒动的人头。老百姓众说纷纭——有的称护国公一代名将,竟遭奸人陷害,蒙受这等奇冤, 实乃朝廷之耻;也有人提到若重审翻案,那当年言之凿凿指证护国公谋反的那些人,是否该受到制裁;也有很多人不明就里,只觉得这是朝廷大事, 特地赶来凑热闹, 跟着人群高喊几句“忠烈蒙冤, 天理难容”云云。 法堂下专门设了旁听席,仅限受邀者入席, 俱是朝廷要员和护国公案相关或牵连人士, 座无虚席。相比外围老百姓的热闹喧腾,旁听席一片凝重,反而奇异的安静。 思影和之恩并坐于前排。之恩忍不住偷瞄思影, 她脊梁笔直,妆发齐整,黑白分明的眸子晶亮坚定。他心中柔情涌动,不禁凑近了她悄声问:“昨晚睡得好么?” 思影转头看见他眼下两个乌青的半圆, 颔首道:“多谢你陪我,不然我真会睡不着。” 之恩小脸一红,“没……没有啦……我也在旁边……打……打盹来着……” 这时,白虎门楼两侧阙亭忽地钟鼓齐鸣,思影一抬头便看见的主审官宋书洪一身绛色官袍姗姗而来,压轴登场。他神色端肃的落座,目光徐徐扫过旁听席,看到思影时,有意无意的牵了牵嘴角,投来肯定而胸有成竹的眼神。 郭衍、程佑成作为牵头诉冤人,首先向宋书洪呈上辖内将士联名状,并提出三大诉求:其一,复护国公之爵邑,以谢三军之士,激忠义之气;其二,为护国公建庙,庙额为“忠烈”;其三,沈临渊诬害忠良,当治其罪。 听到沈临渊的名字时思影分别瞟了宋书洪和之恩一眼——宋书洪端坐如常,神色自若;之恩却眉头紧锁……思影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出声干预审判,但幸好,他什么也没做。 许多武将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这一场大案重审,不少人作为证人出庭,思影方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护国公旧部。除了谢飞然、郭衍等之外,绝大多数人名思影完全没有听过。没有人说出任何对护国公不利的证词,非但如此,在他们的口中,护国公俨然是一个忠义仁勇的大英雄,媲美关公岳公,只可怜遭奸人迫害,实乃千古奇冤是也。 思影回想起当初琴酒送来的护国公案卷宗,那上面白纸黑字的证词,反复写护国公如何拥兵自重,如何结党营私,如何骄横跋扈,如何只手遮天……字字皆是索命,所有的罪名,最终也直指两个字——谋逆。 忠勇的,奸佞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护国公? 思影忽然好奇起来。 说来也是可笑,她是怎样一个情感淡漠之人啊!哪怕早已认定自己一生都为护国公平反而活,可护国公是怎样一个人,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好奇过。虽总与旁人说着护国公长护国公短,听着那些年代久远、真假难辨的传说,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护国公始终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时而遥远、时而熟悉的陌生人,恍惚已然忘记……他终究还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祖父。 在即将为护国公洗雪冤情的今天,她忽然很想好好认识一下他。 思影微微闭目,努力将记忆中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尽量准确、完整的人物。 母亲的印象中,祖父功勋卓著,树大招风,脾气直、性子急,平时颇有些言语不慎,即便对着皇帝,也时出冒犯冲撞之语;而外祖和祖父交往多年,关系一直不错,只是祖父为人傲慢,对同僚一贯颐指气使,从来都是外祖让着他……外祖那么多年后回忆起来,还时常觉得憋屈。不过外祖也说,祖父的确恃宠而骄,品行并非完美,但谋反纯属子虚乌有。他图什么?他是在军中独揽兵权,但他只会治军不懂治国,根本没兴趣废了皇帝自己坐龙椅;另拥立他人做皇帝?现在的皇帝对他已经再好不过,给名给利给爵位有求必应,他占尽恩宠春风得意,为什么要拥立别人? 思影忽然觉得,其实护国公孟万里,就是一个普通的人。 一个勇武善战,但居功自傲的将军;一个桀骜不羁,却未有二心的臣子。 世人或肯定他、夸大他的好,或否定他、放大他的恶,但不论怎样,护国公只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傲骨的军人。 谢飞然曾经评价她,说她性情完全不像爹娘,反而隔代遗传,随了她的祖父。当时她不以为然,完全没放在心上,此刻猛地想起来,却一下子觉得心有戚戚焉,甚至生出一种穿越时空、心意相通的默契。 这一场兴师动众的三堂会审,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波澜不惊。与其称作公开审案,不如说是进行一场精心策划、结局毫无悬念的演出。 思影忍不住频频走神,只深深觉得——自己先前的纠结是多么的庸人自扰。 时过正午,高悬的赤日缓缓西移,终审程序历时三个时辰,宋书洪终于宣布此案审结,并逐一对三大诉求进行了确认——请求朝廷昭告天下,对护国公恢复爵位,恢复宗祠,正名后代子孙,安抚补偿旧部,从前受牵累者均予平反优恤。 只是最后说到对沈临渊的处置时,宋书洪作光明磊落之态,称自己与沈临渊有亲,需要避嫌,故关于沈临渊的部分,还请刑部尚书马仁审断。 马仁自然不会客气,大刀阔斧的祭出《六典》《刑统》《律疏》等现行法典,逐条比照引用……最后,称护国公乃国之栋梁,沈临渊主谋诬害忠良,情节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按律当诛。 之恩放在膝上的双手一抖,明显被吓了一跳。思影也有些怔愣。她总算明白,宋书洪远比她更恨沈临渊——她对沈临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阻止他妨碍自己为护国公平反,却不想他的亲女婿宋书洪,一出手就直接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位绿衣少年,手举一张状纸,眨眼就冲到了马仁面前。 “马大人!今日乃护国公案复审,旨在廓清事实、昭雪冤污,褒扬先臣之忠。至于谁人构陷、诬害,却不宜在此时一并定罪!” 思影定睛细看,竟是宋子诀。 “哟,”马仁面有诧异,似笑非笑,“宋公子这是……要诉冤?” “并非诉冤。”宋子诀低头道,“若一定要追究,应择日另行开堂审理,否则,未免仓促草率且有失公允。” 马仁笑意渐隐,“三堂会审,程序严密,证据详实,宋公子竟说有失公允……”他瞥了宋书洪一眼,又狠狠盯回宋子诀,“怎么就有失公允了?” “如马大人所说,三法司启动护国公一案复审,调查、提审、复核等程序均依法开展,终将公道昭明于天下;又对护国公复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义。不论是查实平反冤案,还是对蒙冤者的补偿,皆遵循本朝律法,合情合理,令人由衷的信服。但是,另一方面,对错案责任人如何追责问责,本朝律法亦有明文规定,三法司若罔顾司法程序,草率抓人定罪,非但难以服众,亦有损三法司公正严明的形象。” 马仁抽过宋子诀手中状纸,却一把撂到案上,不看。 “你想怎样?” “就算沈大人有罪,亦有辩驳申诉的权利。沈大人卧病在床,无法亲至公堂,三法司趁机仓促定罪,间接剥夺沈大人为己辩护之权,有违程序公义!” 马仁斜眼瞅着宋子诀,须臾,冷笑一声转身面对着宋书洪。 “宋大人,这……” 宋书洪脸色铁青,却仍未动声色,十分克制。他冷冷道:“事关沈大人,本官一应回避,不予置议。” 宋子诀愈发大声道:“再者,依本朝错案责任追究律例,所有责任人,包括参与审案的刑官、证人,都应一一调查,究竟是徇私枉法,还是过失误国,须视情节轻重分别问责,明正典刑;即便是皇上,也应为此下罪己诏!” 围观群众中慢慢有人听懂了宋子诀的话,开始稀稀拉拉的鼓掌。 “这位小哥说得好啊!” “平反护国公!昭雪冤情!皇上下罪己诏!误国者明正典刑!” 这样的声音一旦响起,即迅速扩散到人群的每个角落,横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互相撺掇着,高喊声此起彼伏—— “昭雪护国公!” “皇上下罪己诏!” “误国者明正典刑!” “惩恶扬善!一个都不能少!”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各审判官面面相觑,宋书洪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回头分别向马仁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才德递了个眼色。 两人立刻会意,马仁当即宣布休庭片刻,以待主审官稍事合议,随即三人转至后台,宽大的玄色帷幕缓缓垂下。 思影一连觑了之恩好几眼,他仍正襟危坐,神色如常,对宋子诀的乍然出现及其后那一通甚是惊世骇俗的言论,他既不惊讶,也不紧张,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淡定得有些过头。 “宋子诀到底要干什么?”思影忽然问了一句。 之恩似乎被她的发问惊了一跳,慢吞吞的转头看她,面色迟疑。思影皱了皱眉,又问:“是你让他来的?” 之恩仍是沉默,抑或是没想好如何对答,思影看了他一会儿,大致猜到七八分,眼睛仍望回台上,不再追问。 沈临渊平日没事老教训之恩,还一心想要控制东宫,换旁人早就恨死他……也难为之恩,还不顾一切想办法救他。 思影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书洪、马仁、葛才德走出帷幕,重新入座。宋书洪高高举起手中一卷金黄色判决文书,向在场众人展示一圈,之后郑重其事的抖开判决书,高声宣读: “护国公之忠勇,天下共闻,一朝被谤身死,天下冤之。然圣上念之不忘。今仰承圣意,以礼改葬,复其爵邑、宗祠,录其子孙,凡旧案牵累者,无问存没,均予平反优恤,追复旧职……” 方才还一片喧嚣的白虎门鸦雀无声,惟听见宋书洪低哑浑厚的嗓音,沉沉回旋于城楼四下。 宋书洪手持黑槐惊堂木,“啪”一声铿然击案—— “此判!” 之恩如释重负,长长吁出一口气,微笑转头看向尚有些怔愣的思影,“听到了么?” 第88章 思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在宋书洪说出“此判”两个字时,天地万物瞬间静了, 心中似有惊雷翻涌, 眼耳口鼻忽地迷滞不敏……恍恍惚惚的, 忽又见马仁也拿起一份文书,煞有其事宣读一回。她用力的眨眼、睁大眼,怔怔望着马仁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然而念的是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之恩亦在她耳边低语, 思影能感觉到他声音和风细雨般轻柔,亦是完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尔后身边诸人陆续起身离开,外围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她方知已经退堂。转头去寻之恩, 他还在身边, 并未离开, 她长出一口气,周身精气神瞬间散掉, 竟一阵头晕目眩, 她双手摁住额角,顾不了此刻光天化日,身子一歪倒进之恩怀里。 他一双手立刻拢过来, 轻轻揽住了她。 他心跳沉沉,稳而有力,感受着他竹兰般清新的气息……思影渐缓过神思,身体各种知觉慢慢清晰起来。 “结束了……?”她喃喃道。 之恩含笑道:“怎么?不敢相信?” “多少有点。” 之恩轻拂开她的耳发, 低声道:“吏部今日便会就方才宣判的所有事宜拟文,明日早朝,我便正式下旨昭告天下——你总能信了吧?” 思影揉着眉心,缓缓整理着思绪,“对了,沈临渊怎么办?” 之恩仍微笑,“马仁刚才不是说了么,问责的事今日暂不作判决;待沈大人养好身子,备好答辩诉词,择日再审。” 思影“哦”了一声,想起马仁后来的确是念了一份什么,那会儿一激动没听清,敢情正是说的这个。 思影静下心来,慢慢恢复了思考——的确,一切都结束了。护国公平反案今日终审结案,朝廷将恢复其爵邑、宗祠,褒崇其忠义;甚至昔日受牵累者,也一并予平反优恤,追复旧职………先前设想的种种诉求,全部都在终审判决中获得应许—— 护国公已确确实实地、得到了平反昭雪。 确认了这一点后,思影一时又有些缓不过气。 这是她一生的使命啊! 那么多年来,从外祖、母亲打小的灌输、教导,到母亲临终椎心泣血的托付……她承载了家族最后的、唯一的希望,背负着祖宗先人的夙愿,一步一步劈荆斩棘,千磨百折走到今天,方得善终。 她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想象着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终于卸下时,必当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松快,然而此时此刻,她似乎并未感到如释重负,反而百感交集,有一种空荡荡的、仿佛躯壳失去灵魂,又好似人生突然抵达终点一般的失重和脱力感。 这样的感觉令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你不会在意吧?”之恩问。 “……什么?” “沈大人的事。” “哦……”她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不需要了……” 之恩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得愈发开心,“昨晚我说……事毕以后,有样礼物送你,还记得么?” 思影本无心情惦记什么礼物,只是望着他唇角的笑意,便配合地向他伸出右手,“嗯,给我吧。” 他摇头失笑,“拿不动,带你去看。” 思影随他起身,他牵起她的手往城楼外走,思影诧异,“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思影跟着之恩离宫至京城街市。出了皇城马车便一路向北,并未行驶多久,便在街东一处老宅大门停下。 思影辨得这地方。 去岁刚进京来到此地时,尚是一派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荒废光景,如今粉墙青瓦明净整齐,围墙覆盖盘缠的枯藤腐叶全都不见,积年的蛛网尘土也都清理干净,大门亦焕然一新,呈现出原本峥嵘轩峻的气象。 门楣高高悬挂崭新的金边黑底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护国公府”。 之恩见思影发愣,便晃一晃她的手,笑道:“不请我进去看看?” 思影半晌方道:“你要进去,就进去吧。” “……”之恩干笑两声,命人开门。 护国公府占地甚广,几乎据了半条街去。思影被之恩紧紧牵住手,穿行在曲折幽邃的重门深巷,一眼望去府院连绵,气势庄严;局部和细微之处无不考究奢华,各处梁柱、斗拱、门楼等皆精细镌刻有蟒龙、麒麟等花饰;柱础、墙基亦以石刻雕出繁复的飞禽走兽;后庭园林更是重楼叠嶂,高阁亭台、轩廊雕栏俱使用紫檀、南洋杉等名贵木料铺陈,极尽奢靡之能事。 这等奢侈和排场,只怕连东宫也生生给比下去了。 之恩见思影面色凝重,担心她胡思乱想,忙解释道:“我并没有添置物件,只是清扫、修复,尽可能恢复原貌。” 思影叹了口气,“又没有人住,何需如此……只怕惹人诟病。” 之恩忙道:“如今名正言顺,不会再有人诟病,再说,这件事并没有动用一分一毫朝廷财政,全是我个人的心意。” 思影没再说话,伸手回搀住他的胳膊,携着他继续走。后园有湖,湖水清澈,大簇红色锦鲤嬉游其中,不时跃出水面;南侧两座水榭以短廊巧妙连缀,亭下流水潺潺;西侧是一座嶙峋兀立的假山,山顶筑有白塔,一股清泉自高高的假山峭壁飞流而下,倾泻入湖。一静一动,奇崛设计令人称奇。 思影和之恩登水榭,观假山,再沿贯穿湖面的九曲回廊慢慢往北岸走,有如游园一般。 “太奢靡了……” 思影鬓角微汗,一边摇头喟叹,一边拉着之恩在游廊中凭栏坐下,手边紫檀透雕花栏,触手即是油润的细腻。 之恩笑,“是有点,但护国公配得上。” 思影转首望着他。他也走得有些热了,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几丝乱发被汗水粘在额上,面颊微红,眉眼都是温润清澈的笑意。 “我曾经在你面前冒犯过护国公,”他微垂眼睑,轻声道,“那时候,我对他基本一无所知,所了解的,也就是朝廷公开的文书中,对他盖棺定论的那几句话而已。” 思影想,那是多久以前呢?那时候她还住在宋府,也就见过他一两次,与宋子诀一起和他闲聊时,当时还毫不知情的他确实对护国公评头论足过,彼时她是有些恼火,后来也没放在心上……事到如今,她都快记不得了,他却还记得。 “但后来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思影听他絮絮的说着,从护国公当年如何力助皇帝取得皇位,之后又强压朝中各种质疑纷争;到远征四海,平定边患……安内攘外,皇帝都器重他、倚重他,更离不开他…… 很多细节连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尤其是护国公和皇帝私下交往的各种隐秘细节。这些事情不见于任何案卷文档,更不可能在三法司会审时堂而皇之公诸于世,思影也只是从母亲外祖那里了解一些,并不全面……但之恩,竟能掌握这样许多,而他此前——如他所说,对护国公还“基本一无所知”。 可以想象,在得知她的身世之后,他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彻底调查了解护国公案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种种广为人知和不为人知的所有细节。 他总是这般用心,对她、对她的事,用心到无微不至。 她低头将他一双手牵过来,轻轻摩挲,他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她细细抚过一遍,抬起双手分别与他五指穿插,掌心紧贴。 这样暧昧的姿势令他愈发面红。 思影从廊外望出去,蜿蜒曲折的游廊尽头是湖对岸,夹岸两排高大银杏树,树林深处隐隐有院落。深秋时节,远远看去满树、满地一片灿烂的金黄。 “我们去那边。”思影道。 他自是点头依从,随她起身向着湖岸走,思影紧挽着他,听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话—— “……我重新认识了护国公,没有护国公,就没有父皇的今日,更没有我的今日……” 思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想他又何必说这些呢,是为了让她宽心,让她感觉愉快或骄傲么?从小到大,护国公于她而言,就是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气的牌位,既庄重又沉重,既是使命更是压力;于她而言,护国公是那般陌生、遥远、高高在上,他们血缘亲密,却无缘亲情。她从未为护国公骄傲或自卑过,以后也不会。 思影叹了口气,“你别说了,我听得头痛。” 之恩立刻就噤声了。他也不问缘由,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计对错,总是百般迁就,千般依从。思影倚上他的肩头,他身体是温暖的,心跳是热烈的,温柔亲近,触手可得……她恍惚的想,其实他才是她身边最最真实的存在,超越一切。 两人终于走下湖面游廊,踏上岸边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感受着足底松软湿润的触感,思影一扭头,看见之恩后颈沾了一片落叶。 “别动。”她道。 第89章 思影一双手绕到之恩颈后,轻轻摘下落叶, 拿给他看了一眼随手丢掉, 然而, 手却不松开。 之恩会意,双臂立刻圈过来拥紧了她,湿冷空旷的湖岸,他热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兜头兜脸的包裹着她, 思影心底骤然一软,没来由的湿了眼眶,万种情思胸中汹涌,想到此刻他纵然百般好千般好, 可终究不属于自己……尤其如今护国公一案尘埃落定, 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去之时, 眼下一切必是好景不长,终成泡影…… “之恩, 我……” 她满心的绝望伤感都哽噎在喉头, 她再也说不下去,一张脸深埋他怀里,眼底的潮热不断蹭在他胸前, 她不敢抬头。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紧拥着她,轻轻道,“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们之间,不分彼此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抓着他的前襟擦了擦眼,仰起下巴望着他,秋风飕飕的刮过她的脸,一双眼针刺一般又冷又痛。 “皇上快回来了吧?”她问。 之恩点头,“是,前几日传来书信,最快下月底回来。” 他见她沉默,连忙又道:“你不要担心,所有的一切,我去解释。” 他话语坚定且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她能说什么呢?下月……下月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未卜先知,再怎么想,也是庸人自扰…… 更何况,她今天……又不走。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之恩头顶白花花一片绵绵的小水珠,思影伸手替他抹了一把,那雨下得极细,尚不能浸润发肤衣料,两人身上虽凝结了不少水珠,衣服却几乎没有打湿。 思影抬头望天,“什么时辰,怎么天都黑了?” 之恩认真的回答:“这时节是黑得早些,加上这会儿下雨天阴,但其实也并不很晚……” “既是天黑,便不回去了。” 之恩惊讶,“不回去?住哪里?” 思影随意一抬手,指向掩映在银杏树间若隐若现的小院,“那里不能住么。” “这……”之恩转头看了看,为难道:“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思影伸手摁住他的唇,看着他干净明亮的眼睛,“你真是娇生惯养,走吧。” 那院落离岸不过百步,瞧着并不大,只是一座小巧精致的湖畔别院,院中另有一株高大金黄的银杏树,满院落叶缤纷。 院前立一异形石碑,红色阴篆上书俩大字——“春晓”。 之恩牵起思影往里走,思影钉在原地不动。之恩不解的回头,思影望着他道:“抱我进去。” 之恩瞪大眼睛,“为何?” “……” 两厢僵持片刻,之恩只好折回来,俯身将她拦腰打横抱起。思影双手紧抱他的脖子,像一只小猫一样轻软的蜷缩在他怀里,低头对准他衣领里吹了一口热气。 这口气让之恩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他半晌回不了神,结结巴巴的问:“去……去哪里?” “……进屋啊!” 厅堂虽不大,布设却精巧整洁,之恩环顾四下,正犹豫将思影放到哪张椅上合适,思影看出他的心思,搭在他手肘的两条大长腿彼此一蹉一蹬,踢掉了鞋子。 “我困了,”思影道,“想到里面休息。” 之恩只好抱着她穿过厅堂,后方便是卧房,房内一榻一案,案上置一盏古朴烛灯,榻上铺着素简的被褥。 “就在这里吧。”思影道。 她抱着他脖子的双手从后颈滑到前方,自然而然的去解他的衣襟纽扣。 之恩浑身一颤,“思影……” 思影手势稍顿,“你又要拒绝我么?” 他怔怔的望着她,她也深深的望住自己。她的眼睛极美,他想起当初在宋府花园见到她时,也是一个晚上,她从亭子里走出来,远远的看着自己,目光疏离而冷淡;彼时他仰视着她,看着那样美丽的眼睛,只觉魂魄都被摄走,满天星斗在她身后都黯然失色……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何其有幸,还能这般近的看着那双眼睛,依然美丽,依然勾魂摄魄,却在望着自己时,多出了绵绵炽热的情意。 他要怎么拒绝? 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眼前又是他此生挚爱的女子,他要怎么拒绝? 他小心将她放至榻上,轻轻取下她勾缠在自己前襟的双手。 “我自己来。”他道。 他起身掩了门,又回到榻前。她拉着他坐下来,主动吻上他……他知道她很紧张,身子不住的颤抖,他一边沉醉的回应她的吻,一边柔声安抚她,反正他们都没有经验,谁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已经真正结合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们分开。 月影西移,窗外渐渐的,有几缕月光稀稀疏疏透进屋来。 之恩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矜持,然而滚烫的浓情蜜意完全充满了他的身体,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想要她,他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的女子,终于属于他了,她所有的一切都这般美好,教他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直到白色的月光盈满整个房间,借着渐亮的月色,他方看清她苍白发青的脸色,下唇清晰可见的齿印,还有额上密密麻麻的细汗。 他知道自己弄疼她了,而她竟然一声都不吭。 他慌忙停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他手忙脚乱的替她拭汗,“我不知道……我……” 她反而安慰他,声音轻柔而虚弱:“没关系,不疼的。” “思影……”他心疼地吻着她的额头,“等父皇一回来,我就立刻让他赐婚。” “……” “思影?” “嗯……” “我说等父皇……” 她以手指按住他的嘴唇,“我知道了。” “思影,我要娶你。” “……好。” “我一定娶你。” “好。” 之恩抬起头来看她,她一张脸都埋在他胸前,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虽然希望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可他说什么她都说好,他不知怎地,反而有些不安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她腰间轻搂住她……他借着月色看到她肩胛有一处拇指大小的刺青,是花和叶交缠的图案,指腹抚摩时有微微粗糙的触感,他问这是什么,思影回答是父母的名字,是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亲手给她刺的,他很是惊讶,连声问是不是很疼,她背对着他轻轻摇头,只道早就忘了。 他心疼不已,情难自禁地亲吻她蝴蝶般的肩胛,渐生消停下来时,天边已经泛白。思影精疲力竭,只觉腰都要被他摇断了,身下一片沼泽,她也顾不上了,只阖了眼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之恩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好好休息,睡足了再起来。”自己却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披衣准备下床。 思影睁眼,“你去哪里?” 之恩伸手抚摸她散落一枕的乌发,“我得上朝呢。” 思影见他笑得暖如春风,又带着几分羞涩,心中不禁柔情涌动。然而记起昨日彻夜劳累,她完了还能补个眠,他却半刻也不得合眼,不由担心道:“多少休息一会儿,天亮了再去吧。” 他仍笑道:“这时节日短夜长,天虽未亮,时辰却不早了,这会儿起来,梳洗毕了去到殿上,也就刚刚好赶上而已。” 思影心中不舍,“不累么?” “不累啊!” “……” 思影望着他意犹未尽的模样,心道还好他得上早朝,否则真不知他要纵情到几时,怕是直到这会儿也消停不了…… 很快有端了热水的侍从进来服侍,他梳洗一番,又换上干净衣裳……思影看着他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状貌,反观自己却浑身骨头像被拆散了架一般,疲惫不支,动弹不得……不由得微微磨牙。 他坐回床边,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亲吻,“你好生休息。我已让宫人备车候在外面,等你睡好,便送你回来涤心苑。” 思影望着他的眼睛,乖顺的点了点头。 思影起床后便有宫人进来服侍打理。这般补睡了两三个时辰,困意有所纾缓,一身酸痛却依旧清晰,只能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踏进放满热水的木盆中沐浴。 宫女们仍侍奉在旁,准备随时往木盆添加热水,思影不习惯洗浴时被人围观,遂一并婉言请了出去。然而眼下时节寒凉,木盆上空氤氲蒸腾的水汽很快变得稀薄,一整盆水迅速冷却下来。 浸泡在半凉的水温中,她开始清醒。 第90章 接下来,又当如何呢? 其实一切已经结束, 护国公一案已确得平反。按照原本的设想, 眼下她该做的, 自是迅速离开……不,准确的说,是逃走,逃得越快、越远,活命的机会越大。 但凡正常理智点的人, 都会这么想。 思影低头看着胸前大大小小的红印……当然不只是胸前,还有腰上、腿上、膝盖上……遍身都是他昨夜留下的印迹,此时此刻,她一闭上眼, 还能清晰感觉到他热烈的体温, 听到他沉醉般喃喃低唤她的声音, 看见他干净纯粹得让她自惭形秽的眼睛。 她想,就算现在要她立刻死去, 她也再无遗憾。 …… 思影回到涤心苑时已是下午。她实在不便下地走远路, 只得请人备一顶小轿,一路抬回涤心苑。 轿甫一停稳,便立刻有宫人上前掀开帘子, 思影艰难起身,扶着轿厢小心翼翼的走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大门前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竟是谢飞然。 思影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确认眼下穿的衣裳领口能够完整覆盖颈部, 方定了定神,极力稳住脚步,向他走过去。 谢飞然慢腾腾的转过身来,未语先笑。 “姑娘刚回来?” “……是,”思影不便多说,“谢将军有事找我?” 谢飞然点点头,“我要回青州了,特地来向姑娘辞行。” 思影惊讶,“这么快?” “也没有很快,”谢飞然温和的笑,“此番回京,呆了一月有余,已经算挺久了。” 思影想了想,“谢将军何时启程?我去送你。” “我可不是来要求姑娘送我的。”谢飞然摇头笑道,“且姑娘洒脱之人,想来也不屑流俗之举。我特来见姑娘,除了辞行之外……有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姑娘。” 思影微有诧异,心想护国公一案已结,相关的信息该揭示的已揭示,该公开的已公开,就算那些不便公之于众的,她也大都看过了解过,还能再有什么秘密……然而看着谢飞然一本正经的模样,只好也郑重道:“好,谢将军请讲。” 她虽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但想着以谢飞然的语速,只怕一时半会说不完。她扶了扶腰,觉得已然有些支撑不住,忙朝屋子方向比了个手势,“谢将军请里面坐。” 谢飞然没有推辞,思影便领着他往屋里走,然而刚一迈步,双腿无力地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谢飞然本能的伸出援手,然而他动作迟缓,连思影的衣角都没碰到,还是后面两个小宫女眼疾手快一扑而上,将思影稳住。 “姑娘怎么了?”谢飞然奇怪道。 思影尴尬的摇头,“没……没事,滑了一下。” 进屋后思影赶紧摸了把椅子坐下,又让宫人为谢飞然看座斟茶。谢飞然微笑道:“姑娘不必这般客气,其实我从未把姑娘当外人。我以前便说过,姑娘和令尊很像——见到姑娘,如见故人。” 思影道:“我见谢将军也是,格外亲切。” 谢飞然欣慰的点头,“说来,我该先恭喜姑娘,终于了却这一桩心愿。”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率百官祭拜护国公宗祠,我也参加了。” “……”思影真是不能理解,昨夜一宿那般激烈消耗,之后她好歹睡了一觉,这会儿尚且行动困难;他半刻没合眼,怎么反倒生龙活虎,像个没事人一般还到处跑来跑去? 谢飞然接着道:“今日太子瞧起来,心情和精神头都格外好。大约是前些日子,这件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如今圆满结案,想必他也如释重负了。” 思影默然须臾,“是……这也是他的愿望。” 谢飞然一脸感慨,手里茶盏端起来又放下,“其实……”他迟疑了片刻,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其实我回来,是太子的安排。” 思影本见他神色纠结,以为他要爆个什么猛料,却不想只说了这个,只好无奈附和几句:“我的确听说,因为有御史上书弹劾,东宫才下诏让谢将军回来……” “不是这个意思……”谢飞然一下子就笑了,“御史上书弹劾,东宫下诏斥责,最后回京领罪……这一切,都是太子安排好的。” 思影不解,“安排……好?” 谢飞然缓缓的点着头,“还有郭衍,郭衍也是太子命我找的,护国公旧部中,务必稳妥可靠的人。那日早朝上,我一步步把话题引向护国公,最终由郭衍明确提到护国公的名字——并不是偶然或谁一时冲动,都是事先演练的结果。” 思影紧抿着嘴唇,沉默的看着谢飞然。 “后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很快传开,在朝野乃至整个京城都引发热议。你可能会以为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我哪有那般能耐,都是太子殿下暗中命人散布舆论,只为未来重审护国公一案造势。” 谢飞然感慨的叹了一声,接着道:“为护国公平反并不容易,殿下说,但是姑娘抱了很大希望,凭一己之力周旋三法司,劳心劳神,殚精竭虑,若事不遂人愿,只怕备受打击。” 思影望向窗外,叹道:“他竟知……我联络三法司……” 谢飞然惊讶道:“姑娘以为殿下不知?” “为何不告诉我?” 谢飞然认真道:“我一开始也觉得,殿下为姑娘所做的一切,都应当及时告诉姑娘。可殿下说,姑娘一直对他心存芥蒂,姑娘为护国公平反的所有想法和行动,从来不肯对他透露、倾诉。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的自作主张是否合姑娘心意。但他不想看见姑娘这么辛苦,更不想姑娘为此分心困扰,或心生疑虑。何况,殿下更希望姑娘认为护国公的平反,是完全出于姑娘自身的付出和努力。如此,姑娘才会欣慰于这些年的心血煎熬,才会感到责任已尽,意义圆满。” 思影垂下头,沉默良久。 “既是如此……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 “这是……我个人的主意。”谢飞然敛神沉吟,半晌叹道:“我说过,我视姑娘如子侄,所以,我真心希望姑娘珍惜眼下良人良缘,余生平安、喜乐。” 思影黯然神伤,目光如死灰一般飘落到地面,沉默了许久许久。 “皇上不可能允许的。” “太子比你更清楚这一点。”谢飞然道,“如何应对皇上,他必然反复思量过,而且,必然考虑得比你想象的更多、更全面。” 思影灰心地摇着头,“那他考虑好了么?” 谢飞然一贯平泛和蔼的脸上露出几分少见的焦急,“姑娘对殿下一点信心都没有么?他都这般待你了,怎会没考虑好?” 思影眼神涣散的望着他。大约他是真的急了,连语速都加快了不少,一张圆润白净的面容憋得通红……思影心中涌出几分感激,不管谢飞然的话得当与否,至少,他是真的关心她,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一般关心她。 “我当然相信他会考虑,”良久,她低头轻声道,“但我想,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顶多……便是赌一赌皇上的仁慈吧。” 谢飞然一双浓黑的眉缓缓蹙起,“姑娘觉得……殿下在赌?” “不是么?” “……”谢飞然微微摇头,“好吧……就假设果真如此,在姑娘看来,如果赌输了,将会如何?” 思影毫不犹豫,“如果输了,便是最坏的结局——皇上杀了我,贬了他。” 谢飞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边几案上早已冷却的茶水,端起来仰首一饮而尽。 “姑娘可以认为,殿下会拿自己的前程……甚至自己的性命来赌皇上的仁慈;但是,殿下绝不可能拿姑娘的性命来赌。” 思影怔怔看着他大口牛饮,本能的想要起身为他斟茶,然而刚一动,老腰不争气的一闪,悻悻地坐了回去。 “……退一万步,就算皇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定要对你不利,他必会拼了命护你。” 谢飞然这番话说得颇有些斩钉截铁,然而他那样的语速和声线,即便再斩钉截铁,听起来仍不失温软平缓,有如春风化雨。 “你心里……也是有太子殿下的,对吧。” 思影默然垂首。她从来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再煽情的言语都很难在她心中激起波澜。从前住在宋府时,宋子诀老喜欢带她去戏楼看那些情情爱爱的戏,戏台上演各种生离死别缠绵悱恻、痴男怨女爱得死去活来,前后左右的姑娘们个个抓着手绢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只有她始终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如一根木头杵在那里直到结束。 然而此刻谢飞然的话,却句句如利刃锥心,撕心裂肺。 “思影……” 谢飞然忽唤起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着湿润的红。 “希望你相信殿下,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第91章 谢飞然离开后,思影便独自回卧房休息, 一直到晚上之恩过来, 她仍半躺在榻上, 一动不动地发呆。直至之恩走进屋子,她方才惊觉,艰难的直起腰来,打算起身迎接他。 之恩三两步奔过来,将她按回榻上。 “还不舒服么?”他微红着脸, 双手握着她的胳膊,轻轻问道。 她望着他此刻羞涩的模样,不禁又联想到他昨夜那等忘情贪欢的情景……忍不住心生揶揄,故意垂下头, 低低嗫嚅道:“嗯……全身都痛, 散了架似的。” 他果然一下子就慌了, 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他牵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检查她, “……要不……我请太医来瞧瞧……” 他紧张慌乱的模样让她觉得好笑,又有些于心不忍,“不要什么太医, 你抱着我,便不痛了。” 他终于恍然大悟,急急拥她入怀,想了想, 却怕抱她太紧又勒痛了她,复又小心翼翼的悄悄松开几分。 “思影……”他下颌抵在她颈根处,涩声道:“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反手回抱住他,加重几分力道。他担心的低头看了看她,她整个人蜷缩到他怀里,一张脸埋入他胸前,用力地在他衣襟上蹭来蹭去。 良久,她轻声道:“之恩,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他没什么太大反应,嘴角含着愉悦的微笑,轻轻点了下头,“嗯,当然。” 思影心情复杂地听着他如此简单随意、云淡风轻的回应,她想他大约以为她只是在说一句很普通的情话,跟喊口号没什么两样。他大约不知道,她为了说出这句话,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鼓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罢了,他也不需要明白。 “但是,”她咬着嘴唇,纠结道:“我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皇上。” 她一向对皇帝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的恐惧。但在今日之前,她从未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也并不需要。她与皇帝打交道的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好的情况——不打交道,在皇帝回来之前远走高飞,永不见面;另一种坏的情况,便是被他捉住,论罪问斩……但不论哪种情况,皇帝在她心目中,必然只能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寇仇。 然而如今,她不得不考虑第三种情况——硬着头皮留在宫中等皇帝回来,然后一五一十同他交代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只是要听她本人的口供。然后,等待他的雷霆震怒,接受他或轻或重的处罚……假使她侥幸,全部都硬承下来,扛过这一劫,尚有一件最最艰难的事等着她—— 未来漫长年月,如何与皇帝和平共处? 第一次正视这件事时,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之恩双手穿过她披散一肩的乌发轻抚她的脊背,手势轻柔、缓慢,却十分稳当妥帖,感觉温厚又踏实。他温言道:“请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别担心,我必不会让你难堪。” 她窝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很相信他。其实她一向是多疑多虑的性子,虽然他已经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心里的不安也并未因他郑重的誓言而减少。但她实在很想和他在一起,也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既然如此,天大的艰难险阻,她也下定决心与他一起面对——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就这么办吧。 “对了,”他手势稍顿,“有一件事,本来早该告诉你,但你先前一直忙于护国公案,怕打扰你,所以今天才得空说。” 思影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什么事?” “之前似同你说过,父皇母后东巡以后,我弟弟妹妹也跟着皇叔去了南海游玩。父皇说了,玩多久都可以,但至少得在父母回宫前回来。父皇御驾预计入春时回京,那俩小家伙也挺听话,前些日子便赶早出发回程了,算起来,最多……再过十来日就到了。” 思影想起他的确提过这码事,只是没想到说回来就回来,惊讶道:“这么快?” 之恩微笑点头,“是啊,不过你不用不自在。欣元和你一般大,之恺还是小孩子……都是很乖的小朋友。” 思影听见他说“都是小朋友”,不由瞥了他一眼。二皇子之恺年纪本来就小倒也罢了,那欣元公主与她同年,甚至比她年长几个月,也是小朋友?那她在他眼里岂不也被归于一类……但腹诽归腹诽,不管怎样,那位和她同龄的欣元公主,因母亲从前经常提起,她从小便对她十分好奇,如今竟有缘见面,她不免……还有点小小期待。 “欣元公主……好相处么?”思影试探着问。 “当然!”之恩毫不犹豫道,“等见面你就知道了,欣元很可爱的。” 思影点了点头,没有再问。默默地又蜷成一团依偎回他怀里,他绷着身子不敢乱动,她便仰起下巴微微闭目,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头吻下来……思影想起他昨夜欺人太甚,今日她无论如何得占个上风,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撩拨他…… 整整一夜,思影都睡得很好。她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轻如燕的飘了起来,越飞越高,高得可以伸长手臂去够天边那片美丽的、绚烂的、镶着金边的云彩…… ——— 思影得知谢飞然已经启程回青州,她虽未相送,却让人捎了礼信。她知道谢飞然可能并不需要这些,但她一定要表达自己感激之情——若不是谢飞然,她不可能有留下的勇气和决心。 但这几日来,思影尚有一件事情牵挂着,一想起来,便不免有些焦虑—— 琴酒怎么办? 她可是郑重其事的答应过琴酒,待护国公一案尘埃落定以后,同他一起离开京城。 而且,她还承诺待护国公案一审结,第一时间向琴酒分享好消息。只因那日判完退堂后,立刻被之恩拉去了护国公府……之后又发生一接连的事情,尤其是谢飞然找她长谈以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留在之恩身边,坚定地做他一生的爱侣。 可她还怎么面对琴酒呢?告诉他自己打算食言么? 思影踌躇了好几日,反复组织语言准备说辞,思来想去又觉得虚伪矫情。毕竟琴酒待她不薄,为她连命都豁出去,她怎么也不该使这等弯弯绕绕的套路手段。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诚心诚意的把话说清楚,长痛不如短痛,即便他一时不能接受、不能理解,也好过虚情假意的欺瞒——欺瞒,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 再说了,她还会以另外的方式加倍补偿他,许他珠宝美人也好,助他飞黄腾达也好……虽然不见得能多大程度的安抚他,但……多少聊表心意吧。她不想错过自己真心爱的人,他应该也懂得这种感觉。 思影来到琴酒养伤的庑房,却发现大门紧闭,她上前敲门许久,大声唤他唤得声音都哑了,也无人应答。 思影慌了神色,急急找膳房要来一把砍骨大刀,三下五除二卸了门栓,撞门而入,却发现整间屋子已被打扫收拾一空,所有物品拣得干干净净,连床铺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琴酒的身影。 思影慌慌张张跑去找了几位从前和琴酒相熟的侍卫,得到的回答是“琴酒大人回家去休养了”。 思影稍事松了一口气,正要问琴酒家住何处。这时其中一位侍卫挤上前来,从腰间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递给思影,说是琴酒特地叮嘱带给她的。 思影连忙展开纸片,上书寥寥几字:“我已无碍,不必寻我。恭喜你。” 思影看毕了,若有所思的将纸条又缓缓叠回一块小方片…… 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什么意思呢? 尤其“恭喜”两个字,总觉得阴阳怪气的。是恭喜护国公一案终于审结呢,还是别的什么事?又或者,他在讽刺自己,还是在暗示什么? 思影想了想,又问:“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侍卫们忙七嘴八舌的回答:“孟姑娘放心,我们几个兄弟都去看过琴酒大人。琴酒大人已经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他自己也说,再过个把月,应该就能回来当差了。” “再过个把月回来当差?”思影甚是惊喜,“他自己说的?” “当然了!本就好得差不多了么……” 思影这才放下心来。也罢,她也不去烦他了,想必他那等耳聪目明的人,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可能他也需要静一静,兴许是觉得她言而无信,不想看见她。但不论怎样,等他痊愈回宫履职,她还是会向他诚恳的道歉。不管他相不相信、理不理解,她还是会告诉他,她绝非存心欺骗他,她承诺和他一起离开的时候,她也确确实实打算那样……可是后来她知道了一些事,她改变了心意,她知道那样对他不公平,她也不奢求他原谅,但,她一定要给他一个真实的交代,和一些力所能及的弥补。 第92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是思影觉得自己有生以来, 最最岁月静好的时光。 自从她和之恩的关系更进一步以后, 她看待之恩愈发较从前不同。她从来便是这样的性子, 一旦认准要做什么事,便会很认真地去做。正如眼下,她很认真地将之恩视为自己未来的夫君,自然的,也很认真地把自己当做他未过门的妻子。 然而思影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就算做妻子,也务必做到最好最完美。 比如她本来是习惯睡会儿懒觉的,但之恩要上朝起得早,她便要求自己必须起得比之恩更早, 方好替他打点晨起后的一切事宜。不论前一夜纵情到多晚, 她都风雨无阻的早起, 亲自为之恩更衣、梳洗、准备早膳,送之恩出门以后, 她方再回房, 睡回笼觉直至中午。 再如在厨艺上,她虽从小便会做菜,但只擅长做符合自己口味的菜。但之恩的口味非常精细刁钻, 每一道菜都需经过工序复杂精雕细琢的烹饪。 思影一直觉得那样会使食物营养过度流失,然而之恩打小习惯了这等口味,只怕一时也不好改。 她遂亲自下厨操刀,立志研究出如何以天然不失本味的食材调制出口感丰富的菜肴……她精益求精的劲头被激发出来, 从挑选食材到称量食材,都精准严格,一丝不苟,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尝试,力求做出天然、纯正,不过度烹饪,又符合他胃口的菜肴…… 之恩偏又刚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饮食起居等一应大小事宜都需要身边一大群宫人精细分工随时伺候。 但思影觉得,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她一个人就可以照顾得过来。如此,她也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大包大揽的承担了他一切衣食住行……之恩看在眼里,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心疼她那么操劳,一再说有那么多宫人,她哪里需要如此辛苦。 但思影的本意也不是要感动他,只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她想待他好,他所有的事情她都希望亲力亲为,她不想、也觉得不需要再假手旁人。 再说,这点事情和她从前操心的事情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既没有压力也不会焦虑更不需要勾心斗角劳心劳神,做起来只有满满的愉快、甜蜜和幸福感。 只有一件事情例外…… 自从两个人开启那一层更亲密的关系以后,之恩仿佛食髓知味,每晚都要来涤心苑与她私会。她自是全身心的迎合。然而之恩白天十分矜持,到了夜里床榻上,却着实让她应付得筋疲力尽。甚至之恩似乎每次都没有很好的满足,只是可怜她带着哭腔不断求饶,方才勉强作罢。 思影为此十分懊恼。她素来要强,不允许自己有做得不好的事情,包括这等房中秘事,她也难以接受自己这弱爆了的表现。当然,她更在意的还是之恩的感受,她希望他得到的是最最妥帖舒服的感觉,而不是每次都因为自己的不济,不痛不快地扫兴收场。 以思影的性子,出现问题便要解决问题。认真分析一番后,她认为自己并非是冷淡或者有什么其它障碍,相反,她非常享受那种攀到巅峰以后的极度愉悦感,只是……愉悦归愉悦,一趟下来几近脱力,更何况一晚接连数趟,频繁这般……谁能承受得住? 归根结底,体力跟不上。 思影翻了一些医书,又依照书中指引自行配了些药方,竟不料居然管用……只是第二天累得出奇,不是之前腰酸背痛那种累,而是整个身子被彻底掏空一般的虚脱……当然,之恩很快发现有异,得知原委后既震惊又心疼,坚决地制止了她。思影委婉的表示由于他欲求不满,所以她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又好气又好笑,说自己哪里欲求不满了?他满足得不得了,倒是她才不懂,稍微带一点意犹未尽的余韵才最好最完美,他还悄悄告诉她,他特别喜欢她那种事后不胜娇柔的情态…… 思影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在她看来,更大的可能是——他为了宽慰她才这般说。 体力的事情没有更好的办法,思影便另辟蹊径,想着若能多些花样也是好的。私下去找了几本《玉房秘诀》一类的书,一番研究下来,不禁瞠目结舌大开眼界,遂记下几则相对保守的招式开始尝试,当晚便把之恩吓了一跳,她不便解释,只问他喜不喜欢这样,之恩红着脸说喜欢得不得了……如此,随着对彼此的身体日益熟悉和开发,思影亦渐从最初的青涩呆板,到觉得自己天赋异禀,遂同之恩愈发琴瑟和鸣,契合美满。 ——— 欣元公主和二皇子之恺如期回宫。当晚,宫中举办筵席迎接二人归来,之恩本欲携思影一道参加,然而思影再三考虑,还是婉拒了。 席上内外大臣亲眷众多,自己眼下无名无分,坐哪里都不合适,横竖她在宫中来日方长,不必赶这一时半会的热闹。至于欣元公主那边,她自会尽快择日前去拜访结识。 然而晚上散了席之恩兴冲冲的回到涤心苑,告诉思影说欣元公主请他们一家人明日一起用午膳,思影问“一家人”是什么意思,之恩笑着说当然是思影和他,还有欣元和之恺了,并解释说“欣元性子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快点见到你”。 次日之恩便携思影来到欣元公主的华阳宫。刚进了门,便瞧着一抹轻盈的身影从座上轻快起身,飘飘然迎上前来,思影定睛一看,却是一位身形窈窕的少女,一袭淡绿色衣裙青春逼人,明艳的眉眼与之恩颇有几分相似,思影几乎一眼便能确定,眼前少女正是之恩的妹妹——欣元公主。 思影回过神来,连忙施礼:“公主殿下——” 欣元立刻扶住她,“一家人不必拘礼么,”拖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好漂亮啊!”又扭头一把揪住正要落座的之恩,“你看看你!你以前怎么说的,说你对漂亮姑娘不感兴趣……嘴上说不喜欢,心里还是喜欢得很吧!” 之恩给闹了个大红脸,却完全不生气,只一边挣脱欣元一边笑说“胡说八道”,转身回到座上。 欣元与思影同龄,瞧起来却比思影小了不少……当然严格说来是思影比同龄的姑娘成熟太多。反观欣元,才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女,一颦一笑俱是娇俏活泼、无忧无虑。 一时打闹毕了,大家便随意落座。之恩四下环顾,问:“之恺怎么还没到?” 欣元“唉”了一声,“我一大早便着人请他,春华宫的人说他还没起床;过了一个时辰我再让人去请,说他出门玩去了;刚才又请了一次,说还没回来,等回来了就立刻过来……唉,小孩子就是不能太放纵,之恺在南海玩这大半年,也没个约束,越发野了。” 说话间,宫人开始一道道上菜,很快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欣元见了道:“罢了,不等之恺了,谁知他玩到什么时候才够。咱们先吃吧,省得凉了。” 之恩吃饭一向不爱自己动筷子夹菜,总是习惯别人代劳。思影从前批评过他,但现在她舍不得批评他了,不爱夹便不夹吧,反正有她呢,他喜欢吃的她都一清二楚,一样样都替他夹到碗里便是了…… 欣元惊讶的看着二人,“哥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怎的?” 思影淡定地又把一块煎藕饼夹到之恩碗里,“他不一直都这样么?” 之恩赶紧拿起一双筷子,按住思影的手道:“辛苦你了,我还是自己来好了……” 欣元见状牙齿都快要酸掉,兀自扒了一大口饭,扶额摇头。 席间欣元滔滔不绝聊起了南海的风土人情,说那海天一色的风景如何壮观,大片的椰林如何千姿百态,淡紫鳾和红嘴鸥如何灵巧萌趣,还有海岛上皮肤黝黑的原住民们如何淳朴可爱……思影倒没觉得有什么,之恩却满脸艳羡,极其向往。思影连忙安慰:“不用难过,以后我带你去便是。” 欣元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这会儿又说起了南海当地一种特别的饭食,用新鲜竹筒或椰壳盛装米饭及各种荤素食材,封好了直接放在火上烤熟,竹节和椰子的清幽香味渗透米饭,十分香醇美味……只可惜路途遥远,无法带回京城给大家品尝。 之恩听了大叹遗憾,思影忙又道:“这有何难,我已经听会了。新鲜竹筒到处都能找到,我明天就弄几个来做给你尝尝;至于椰壳么,那东西容易保存,到了夏天产椰子的时候,差人从南海捎带些到京城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同样做给你吃。” 闲话间陆陆续续用完了膳,欣元让人端来几碟坚果,说是从南海带回来的、京城没有的好东西。外表是两头尖的橄榄状,大多开裂,内里是核桃一般的果仁,口感香脆。虽为硬壳坚果,然外皮薄脆异常,一搓即如纸般散碎,十分容易剥下。 欣元一边介绍,一边如嗑瓜子一般,翘着长长的指甲边剥边吃。然而抬头一看,思影已经剥了好几枚,自己却不吃,全拿给之恩。再一瞧之恩完全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一枚一枚从思影手中接过来,坐享其成吃得很是坦然……欣元瞠目结舌,觉得真是没法再看下去了。 “哥你也太过分了吧,样样事都等着思影侍候。就算你娇贵,不还有那么多宫人给你差遣么?怎么非得把未来的嫂子当奴婢使唤啊?思影年纪那么小,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之恩有些不好意思,思影却一本正经的解释:“不能怪他,我自己愿意如此。” 欣元连连摇头,“让他自己来吧!剥个果子又累不着,瞧把他毛病惯的。” 之恩只好亲自动手,从瓷碟中拣出一枚坚果,瞥了欣元一眼,“这有何难。”说罢用力一捏,连外壳带果仁一并捏了个粉碎,碎渣飞溅一身。欣元摇头大笑,思影见了也是叹气,又忙着替他掸去衣裳上的碎渣,道:“还是我来,你只管吃就好。” 这时有宫人进来报,说二皇子殿下来了。欣元忙让人把先前特意为他留下的那份午膳热一遍端出来。然而午膳摆上又放了好一会儿,眼看都快要再次凉下去,仍不见之恺的身影。欣元忍无可忍的询问宫人,却回答说二殿下本来正要进来,可路过院子时发现有一棵银杏树最顶上还有一颗没掉的银杏果,说什么也要弄下来……于是这会儿爬树去了。 欣元今日请了之恺好几次都没请着,不免有些恼火,一听这话便跳起来,声称此次定要将那野小子捆了捉进来。之恩忙拦住她,“行了别生气,小孩子爱玩很正常么,何况今日天气这般好,冬日暖阳十分难得,不如我们都到院子里去,把那午膳也带上,监督之恺好好吃饭,陪他玩个够,咱们也正好晒晒太阳。” 欣元想了想也觉得不错,便同意了之恩的提议,让宫人将午膳放到餐盒里,一并提去了院子。 思影远远看见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正从院中那棵最高大的银杏树上滑下来,几个张开双臂的宫人心惊胆战地仰头看着他。滑到一半时他看见了之恩等一行三人,兴奋地挥手大喊:“大哥!”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 树下几个宫人见他从一丈多高的地方直接跳下,几乎吓死,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口里连喊“小祖宗呦”……然而之恺这一跃跳得颇远,下头宫人没一个接住,他掉落在草地里,打了好几个滚。 第93章 之恺一骨碌爬起来,兴冲冲地朝之恩跑过去, 快到之恩面前时他突然跳起来, 往之恩怀里猛地一扎, 之恩不防,险些被冲撞倒地,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已挣开之恩跑了,操起手中树枝去打随后而来的欣元, 欣元早有准备,伸手便将他领口揪住,他却像泥鳅一样推开欣元溜了。 “这熊孩子,”欣元往石椅上坐下, 忧心道:“现在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之恩却不以为然, 蹲在草坪边微笑地注视着还在疯跑的之恺, “小男孩本来就好动,我觉得挺好啊。” 思影走到之恩身边, “这便是二皇子么?” 之恩偏着脑袋望她, 点头微笑道:“是啊,很可爱吧。”又冲欣元喊道:“之恺怎么弄得黑不溜秋的?” 欣元无奈,“南海日头毒辣, 他又天天在外疯,活该晒得跟块炭似的。” 思影站在旁边看着,那之恺的确是一刻也消停不下来,此时又左右开弓地两手各抓了一根树枝, 跟几个侍卫疯狂对打。思影颇是费了些工夫才看清他的脸——毫无意外的,他长得非常好看,虽然一身皮肤晒得黝黑,仍能明显看出精致漂亮的五官。他还在换牙,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里,上下牙各缺了一颗,开心大笑时格外醒目。 之恩招呼他过来吃饭,他大约也玩得饿了,丢了树枝乖乖跑过来。宫人们忙取过食盒侍候他用膳。欣元趁机也走上来,叉着腰指指点点的教训他,谁知这小小的人儿竟突然拉下脸来,猛一把推开欣元,说他只听哥哥说话。 欣元气哼哼的走开。之恩便好言好语的哄着之恺,问他在南海玩得可好,玩了些什么……之恺一边吃饭,一边很乖巧地逐一回答。之恩又向他介绍思影,说这位大姐姐就是他未来的……嫂子。 之恺问什么是嫂子,之恩噎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露出求救的表情望向欣元,欣元笑吟吟又走过来,言简意赅的告诉之恺,嫂子就是哥哥很快就要娶进门的——太子妃。 之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望了思影一眼。思影清楚的看见那双和之恩一样明净透亮的小小孩童的眼睛,竟分明有着鹰凖一般锐利的目光,凌冽中带着冷厉,锋芒毕露。 思影看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怔。本还想弯腰去摸他两把,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二殿下多大了?”过了一会儿,思影忽然问道。 之恺不理睬,之恩忙回答:“快九岁了呢。” 思影直起身来,“是长得很可爱。”她淡漠道,“身手不错,性子也烈。” 之恩深以为然地点头。思影扭头小声问欣元:“你哥小时候也像这般顽皮?” “才不呢!”欣元撇着嘴道,“哥哥小时候可乖多了!” “不过呢……”欣元想了想,又解释:“哥哥也被管得更严就是了。” 思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今日见过这姐弟两人——欣元倒是意料之中的亲切可爱;然而之恺……他和之恩有着乍一看颇为相似的轮廓,但之恩眉目温和,而之恺……这般小小年纪,那眉梢眼角间,竟满满都是尖锐的棱角和毕露的锋芒。 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 ------ 宋书洪忽然差人送来密信,约思影在京城中心的绿满茶肆见面。 护国公一案后,思影打心眼里不想再和这些人打交道,奈何宋书洪主动约她,对于这种老谋深算的阴沉家伙,她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谨慎应付。再说了,她也欠宋书洪一个人情,上次沈临渊的事情,若是办成了,倒可以完美的还了这个人情,只是被半途杀出的宋子诀搅黄了,至于后续如何,她也没有再关注。 难不成,他是为这事而来? 这绿满茶肆思影之前跟宋子诀来过几次,因大厅遍植奇花异木而在京城各酒楼茶肆中独树一帜。由于格局使然,绿满茶肆仅有两个包厢,仅供有特殊需要的客人使用。宋子诀是从来不去的,因为包厢无法种植花草,根本与一般茶肆无异。 但宋书洪选的地方正是包厢。 思影有些时日没见宋书洪了,他还是老样子,主动约她前来,说个话却半天不切入正题。 思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寒暄:“宋大人也喜欢这里?” 宋书洪笑笑,“离家近。” “……”思影又想了想,“那沈临渊的事……” 宋书洪摆手打断,“不提那等扫兴的。” “……” 思影没办法,只好低头饮茶。 宋书洪半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思影。 他惊异于她的变化。 她一向是美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她毕竟年纪还小,虽总是装大人扮深沉,可那种黄毛小丫头稚嫩青涩的味道却怎么都摆脱不了,对于他这样阅尽千帆的男人来说,一看便知。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脸颊似乎丰润了些,越发显得肌理细腻如凝脂白玉,若有似无的泛着从前不曾有过的红晕;眼睛还是那双眼尾轻扬的美艳的眼睛,却如眸含春水一般,多出了如清波荡漾般的风韵情致;就连那饮茶时微微张合轻含杯沿的一双柔软嘴唇,亦是变得……如带露的花瓣一般丰泽粉嫩。 他当然猜到她发生过什么了,只叹之恩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浅。这等绝色美人,着实是妖娆妩媚到了骨子里,从内而外散发着要人命的诱惑,真真正正是最最极品的尤物,任何人看了都会情生欲动。 思影无意间抬眸触到他直勾勾打量自己的目光,不由皱了皱眉。虽然宋书洪从前不曾这般对待她,年纪也算是长辈,又有宋子诀这层关系……怎么也不该,但是这目光,着实太□□裸了些,思影见过太多这样对自己的打量——毫无疑问,就是那种下流而猥亵的目光。 “宋大人看什么?”思影不太高兴,语气也毫不客气。 宋书洪回过神来,自行灌了几大口凉茶,抑下心中燥热的妄念。 “我在看孟姑娘——变了。” 思影瞥着他,“什么叫变了?” “忘了初心。”宋书洪淡淡道。 思影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想来他可能知道了她打算留下一事——只因一直以来,她始终告诉所有人,她会在为护国公平反后离开京城,不管是宋书洪还是琴酒……而如今,他们认为她欺骗了他们。 但宋书洪和琴酒在她心中的地位并不一样——她可以向琴酒解释,但没有兴趣向宋书洪解释。 思影道:“从前我是有些执念的想法,如今看来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宋书洪毫不意外的笑了笑,“所以姑娘的意思,是打算留下来,嫁给太子么?那姑娘觉得自己能做上太子妃么……或者,做侍妾?” 思影哪里考虑过那等长远事情,一时毫无准备,不由得愣住。 宋书洪漫不经心道:“以鄙人之见,姑娘要坐上太子妃那个位置,怕是有些难度;但以姑娘的性子,如果只做侍妾,恐怕会觉得委屈吧。” 思影乍听了这话,心中难免纠结。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想明白了宋书洪此言用意,遂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绝不可任宋书洪牵着鼻子走。同时也感慨不愧是宋书洪,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挑拨得心神不宁。 思影不想跟这等人啰嗦太久,遂催促道:“宋大人有话请直说。” 宋书洪茶杯端到唇边,吹了吹茶沫,却一口不喝,将茶杯搁回原处。 “好。” 他缓缓道:“不瞒姑娘,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此事?” “对。”宋书洪道,“我知道姑娘已经决定要留在宫中,但这件事情……非常危险,请姑娘三思而后行。” 思影严肃地回答他:“此事我已充分考虑过,的确未来变数颇多。但我已决定——以我的性命,赌这一回。” 宋书洪击掌而笑,“让我想一想啊,姑娘的如意算盘——想必姑娘心里也清楚,皇上必不会放过姑娘,然后太子殿下么,自然会为姑娘挺身而出,这我也相信……别说挺身而出,就算以死相护,太子殿下他也一定会为姑娘这么做的。” 他话锋一转,“那么,姑娘是不是以为,皇上再生气,也不能拿太子怎么样?” 思影瞥着他,“这可是宋大人说过的。” 思影记得很清楚,护国公案前夕,她与宋书洪商量计策时,有点担心之恩重启陈年旧案,未来皇帝回来不好交代。彼时宋书洪安慰她时亲口说“太子是皇上亲生嫡长子,皇上再生气,最多不过责骂几句罢了”。 宋书洪似乎也想起来了,微微点头道:“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前提是——姑娘届时远走高飞,不可能再对东宫和朝廷有任何实质影响。皇上眼不见心不烦便罢了,至于护国公案,木已成舟,何况端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平反,皇上若真生气,抓来太子骂个几句,这事也就过了。而如今姑娘打算留在皇上眼皮底下过日子,皇上看到姑娘就来气,加上太子殿下又对姑娘言听计从,姑娘的家族在朝廷还尚有旧部余威……这一切皇上看在眼里,要怎么忍?” 思影右手紧紧攥住一枚茶盏,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坏的情况,太子会怎样?”半晌,她轻声问。 “前途尽毁,英年早逝。”宋书洪面无表情道。 第94章 思影蓦地抬头,“怎么会……” 宋书洪淡淡的笑, “对了, 二皇子殿下回来也有好些日子了, 孟姑娘见过他没有?” 思影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回答:“……见过。” “觉得他怎么样?” “年纪太小,看不出来。” “可朝廷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宋书洪举杯望向窗外,目光凝了几分憎恶,“说二皇子……更像皇上。” 片刻, 他回过头来,“姑娘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思影盯住面前翠色的茶水,手指微抖, “更像皇上……是真的么?” 宋书洪点头, “当然, 连我也觉得很像——虽然我并不认为,更像皇上就能怎么样。只是朝廷那些家伙你也知道, 有些事本来没什么, 给他们成天说来说去,就变得很要命。” 思影此刻脑子有些混乱。宋书洪的话虽然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她觉得, 其中一定也有牵强不甚合理之处。因为宋书洪绝不会安什么好心,为了之恩和她的安危专程来提醒她……宋书洪绝非那等大善人,他说的每一个字,必有其动机。 想到动机二字, 思影忽然一个激灵,心中陡然亮堂。 “宋大人特来与我说这番话,是为了宋梓墨吧?宋大人希望宋梓墨嫁入东宫,自然觉得我呆在太子身边很碍眼,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是这样么?” 宋书洪一下子就笑了,“原来孟姑娘是这样想的。为了梓墨?梓墨跟东宫的缘分八字还没一撇呢,朝廷大臣适龄女眷那么多,个个对太子妃的位置虎视眈眈,未必轮得到我们家梓墨。难不成我就为了这么一点点机会,大费周章将姑娘赶走,是不是显得太小题大做了?” 宋书洪巧舌如簧,思影一时也无可反驳,“那是为何?”她沉吟须臾,抬头来正色看着他,“为何宋大人今日会特地来让我离开?请不要说‘为了我好’、‘为了太子好’这种话,我想知道宋大人的真实用意,那样,我说不定会听信宋大人几分。” “可以,”宋书洪不假思索,“告诉姑娘也无妨。信不信,都由姑娘。” 思影点点头。宋书洪遂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想必姑娘应该知道,我们宋家一直和太子殿下,和东宫关系紧密——当然,这事得多亏沈大人。” 提起沈临渊,宋书洪便笑得有些阴冷,“旁的不论,在维持与东宫的关系上,沈大人还是做得很不错,不但让子诀打小作为伴读入侍东宫,也一直很积极的打点梓墨嫁入东宫的事情——虽然事到如今,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 宋书洪大度的摊了摊手,“我对梓墨是否能嫁入东宫一事并不十分执着,能嫁固然好,锦上添花谁会拒绝呢?不过就算嫁不了,也没关系。只要太子地位稳固,我们宋家,就能至少维持现状。” “孟姑娘刚才说,不想听我说什么‘为了太子好’这种话,许是觉得虚伪。但事实却是——我特地来找姑娘,希望姑娘离开太子,确确实实就是为了太子好。因为太子好,宋家才好;若太子因为姑娘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于我们宋家而言,便是灭顶之灾。我为了宋家,希望太子好,有错么?” “那么,于姑娘而言呢?”宋书洪语重心长,自问自答道—— “我想,太子殿下如此爱重姑娘,若有朝一日,他当真栽在你的手里……孟姑娘,你于心何忍?” 思影双肘支在茶案,微垂着头颅两眼呆滞地死盯着桌面,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剩余那点微弱的精气神也在一点一滴的流走。 “宋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太子并非皇上的唯一选择,真要把皇上惹恼了,皇上很大可能会将东宫之主的位置易手他人……而这正是宋大人所担心害怕的,是这样吧?” 宋书洪好整以暇地抿着茶水看着她无精打采的半趴在桌上说话,分明一副芍药含泪蔷薇横卧的柔弱娇媚之态,愁眉蹙损的模样既诱人又楚楚动人,当真是我见犹怜。 思影忽然抬起头,眸中迷雾如春潮带雨,媚意微漾,看得宋书洪几乎一怔。 “可能性有多大?”思影问。 宋书洪一时回不了神,“什……什么可能性?” “……我是说,皇上对东宫下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哦,这个……”宋书洪恢复了几分理智,“不好说,不过朝廷之事牵一发动全身,姑娘懂的。而且真到那时,那些素日就与东宫对立的家伙必会趁机攻击;平日没什么仇怨的,揣着皇上心意,指不定也来推一把……沈大人,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想到沈临渊,思影眉头蹙得更紧了。沈临渊此前在朝中何等霸道,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谁知顷刻之间便大势已去,无人能救。之恩虽为储君,似有不同,但在真正的君王面前,或许也没什么两样,端不过就是臣子——可上可下的臣子。 宋书洪凝视着思影,似猜到她的想法一般,不失时机地感慨道:“话说回来,历朝历代的储君,能走到最后顺利继承大统的,本就是少数。为何?要么是太子自甘堕落,要么是后来居上者太过优秀,或者二者皆有之——” 宋书洪故作辛酸地叹了口气,“对于我们这种坚定的东宫党来说,太子的前途就是我们的前途。不但要防止太子成为前者,还要极力阻止优秀的后来者……”他摊了摊手,“所以,任何对太子不利之事,我一旦发现,必将其扼杀于萌芽。我虽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太子。冒犯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思影脑子嗡嗡乱响,她无法判断宋书洪的分析是否都在情理之中,她想她还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或者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可以不用分开……要不然,她先应付了他,然后回去再慢慢考虑好了…… 宋书洪玩味着她犹豫纠结的表情,唇角淡淡一牵。 “我猜姑娘现在在想——实在不行,太子退而求其次,卸任东宫远离朝廷,做个逍遥富贵的闲散诸侯,和姑娘一起安度余生,也不错。对么?” 思影怔怔地望着他。其实她远没有想到这一茬,不过宋书洪这番话倒提点了她——万一皇帝坚持要棒打鸳鸯,万一之恩也无论如何不愿与她分开……那么,远离庙堂归隐田园,倒也不失为他们万不得已之下的选择,管他什么东宫一党太子一党,她和之恩兀自闲云野鹤,逍遥快活就好了……想到这里,思影心弦一动,眼里不由闪出几分期待。 “那是不可能的。”宋书洪冷冷道。 “姑娘先前问我,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我答了八个字,但姑娘似乎只记住了前面四个字,忘了后面四个。” 思影心跳漏了一拍,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冷了、凝固了…… 那八个字是:“前途尽毁,英年早逝。” 后面四个字——是“英年早逝”。 她当然不是宋书洪所说的那样,只能记住前面四字。只因那后四字太过血腥凶险,她潜意识便拒绝、逃避、排斥,根本没有勇气去思考和分析。 宋书洪道:“姑娘大约也听说过皇上的行事风格,一直有人将皇上类比秦皇汉武。鄙人认为,这绝非不分青红皂白的吹捧,若真要将古往今来的帝王作个比较的话……咱们如今这皇上,自是要归于秦皇汉武那一类的。” 他并起两个指头摁了摁额角,露出几分颇有些惺惺作态的不忍之色—— “不知姑娘觉得,秦皇汉武的太子们——下场如何?” 思影眉心一跳,闭目咬牙,低头无言。 秦始皇太子扶苏,正直忠勇,却为佞臣设计,怂恿其幼弟胡亥矫诏,被逼自尽,身死。 汉武帝太子刘据,宽厚仁爱,却因朝臣结党诋毁构陷,惹武帝猜忌,最终巫蛊案发,身死。 那么优秀的两位太子,结局竟如此惨烈。 思影一张脸纸一样苍白,双手紧掐在膝盖上,阵阵发抖。 宋书洪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太子这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风光,实则极度危险。鄙人年轻时读史,对此等现象颇有些兴趣,闲来便整理统计一番,岂知历朝历代的太子,还真真是命运多舛,被杀被废被囚被熬死……竟有半数以上都在继位前死于非命。” “姑娘先前说拿自己的性命赌这一回,但姑娘赌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太子的命。” 宋书洪瞟着思影痛苦的神色,十分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只要坐上了东宫之主的位置,哪怕只有一天,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么一登大统,要么身死名裂,不可能再有与世无争或退守江湖安享富贵的选择。所以,姑娘那点想和太子相偕归隐的小心思,还是趁早打消的好。” 宋书洪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思影的反应,他发现,自打他重新强调“英年早逝”四个字以后,思影便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再也没有争辩半个字……宋书洪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他将手中茶盏端端正正的放回桌上,拂袖起身。 “在下言尽于此。去或留只在姑娘一念之间,姑娘的决定关系太子的命运,还望姑娘慎重考虑。” 第95章 思影完全不知道是自己怎么回宫的。只记得她失魂落魄的走入涤心苑时,被门槛绊了一下, 整个人僵硬的往前直挺挺扑下去, 出来迎接的几个小宫女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 她神色恍惚地推开小宫女们,一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卧房,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头痛欲裂! 宋书洪在诛她的心,她明知宋书洪是在诛她的心!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即便未来吉凶难测,横竖她豁得出去,她舍得一身剐,她多活一天赚一天! 可之恩, 不行! 她爱他, 很爱很爱他, 她不能忍受他有任何的不妥、不利、不高兴、不舒服、不自在,她不允许他遇到半分危险、半点风浪……她能接受的这件事对他最大的伤害, 便是皇帝骂他一顿, 小惩大诫……可即便只是这样,她都会很心疼很难过。她怎么舍得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何况还是为了她, 万这一切真的发生,她要如何原谅自己? 思影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睁开眼面前一片金星乱闪,她双手抱住头缓了片刻, 挣扎着爬起来,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大杯凉水,仍抑制不住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想到之恩,觉得心痛得都要炸裂了,她想见他,想狠狠地拥抱他,想他安慰她温暖她,想听他在她耳边对她说一定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此刻时辰尚早,思影极力平复心情,动身去御书房找之恩。然而之恩并未在书房,却在前殿同几位朝臣议事。思影只好返回御书房等他回来,而书房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等他——却是二皇子之恺。 之恺扭着小小的身子坐在宽大的书桌上,两条腿吊在桌沿不住晃来晃去。服侍他的几位宫人张着手臂围成一个圈儿,小心翼翼的护着他唯恐他摔下来,却又不敢挨碰到他的身体。思影这些日子也观察之恺,这孩子显然生了一副倔强古怪的脾气,对她爱理不睬不说,连对亲姐姐欣元也态度恶劣,他好像只喜欢之恩,最愿意和之恩玩,也只听之恩的话。 一位老先生正捧着一本《世说新语》为之恺说故事:“……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之恺托腮仰头,眨巴着一双大眼,听得津津有味。老先生也十分认真,捋着花白的胡子,说完故事又逐字逐句为之恺讲解:“……这首诗又名《七步诗》,是三国时期曹魏家族内部,为了皇位兄弟相争的代表事迹。诗的意思是说:把豆子煮成豆羹,豆秸在锅下燃烧,豆子在锅里哭泣;可豆子和豆秸本来是同一条根上生长出来的,豆秸为什么要这样紧紧逼迫、煎熬豆子呢……” 思影皱了皱眉,一脸严肃的走了进去。 “二殿下!” 一屋子的人闻声回头,一见了思影,众宫人连同那位老先生齐齐退到一边,毕恭毕敬的向她作揖施礼。 思影走到之恺身边,很认真的告诉他:“殿下,这《世说新语》不过是闲闻轶事、八卦段子,当话本子翻翻便是,不可当真。刚才殿下听的七步诗的故事,亦是作者杜撰胡编,历史上根本没有这回事。” 然而之恺十分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我当然知道七步诗是假的!但曹氏兄弟的夺嫡之争是真的,可不是杜撰出来的。后人编七步诗,也是讽刺他们同室操戈,意有所指,怎么叫胡编?” 说这话时之恺一个小小的人儿,却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 思影怔怔看着他锋锐有神的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起宋书洪的那句“都说二皇子更像皇上”……她虽然没见过皇帝,却忽然觉得,那应该是真的。 之恺年纪尚小,前程还未可知,但别的不说,只“更像皇上”这一点,便一定会有心怀叵测之人大做文章…… 老先生仍笑呵呵地教导之恺,这会儿又安排他写字。之恺扭着身子不肯,先生好说歹说,握着他的手将笔放入他手心,宫人也忙着在书桌上铺纸研墨……劝了半天,他终于勉强坐好,却大笔一挥,在纸上鬼画桃符般划拉了一个哭脸,遂把笔一丢,随手扯了下先生的白胡子,扭头又冲其他人做鬼脸……老先生目瞪口呆,一众宫人掩口失笑…… 眼前热闹欢快的场景令思影眉心微微舒展,她用力甩了甩头,觉得自己真是阴暗恶毒……之恺明明是个天真的孩子,他和之恩明明非常亲密非常友爱……只因为自己的心魔,便将他胡乱联想、妄加揣测……那她跟那些用心险恶之人,有什么区别? 思影努力平静下来,从身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隋唐史》,一边在之恺面前摊开开,一边好言好语道:“殿下若喜欢听故事,也可以多读读正史,一样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她满心诚意的打开书,谁知信手一翻,竟翻到隋文帝太子杨勇沦为阶下囚继而被杀的部分,她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再往后翻几页,却又翻到唐高祖太子李建成喋血玄武门,再往后,又是太宗太子李承乾、高宗太子李忠、李弘、李贤……一个接一个被贬黜、被流放,一个接一个命丧黄泉…… 思影再也不敢往下翻,方才努力抑下的负面情绪报复似的喷薄而出,重锤般冲击她的大脑……她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这些人怎么了?父慈子爱不好么,兄友弟恭不好么,安享荣华富贵不好么,为什么都在斗来斗去、杀来杀去?……茫然间余光扫到一旁仍伸长脖子的之恺,她下意识觉得不应该让那么小的孩子看到这等血腥暴力,于是抖索着双手慌慌张张合上书,手忙脚乱间,竟将书本抛落在地…… 之恺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他捡起书来看了一眼封皮,“这我早就看过了,很一般。” 思影一双眉尖紧紧蹙着,只觉头颅似被从太阳穴插进一根铁钎,剧痛难忍,周遭的人又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清……脑子里止不住的回响着宋书洪的话,她想莫非宋书洪是对的,难道宋书洪真的是对的——她哪里是在赌自己的命,她根本是在赌之恩的命!……倘若真的如此,那之恩,她的之恩怎么办?她要如何保护他?如何护他周全? 没等之恩回来,她仓惶逃离了御书房。 …… 之恩晚上来到涤心苑时,思影正蒙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趴在床上,从头到脚捂得死死的。 房间里黑灯瞎火,之恩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轻轻往床边坐下。她仍一动不动,之恩不知她是否睡着,想掀开棉被看看情况,又怕她真的睡下了会吵着她……这般僵持了好一会儿,思影忽然瓮声瓮气道:“你来了?” 之恩赶紧掀开被子,“是……怎么捂成这样,是不是不舒服?”一边说一边伸手探她额头。 思影蹙眉抹开他的手,“没什么,只是想躺一会儿。” 之恩松了一口气,见她畏缩推辞不似平日,便含笑俯身凑近,言语温存道:“听说,你今天来书房找我了?” 思影茫然望着他近在眼前的笑容,机械地“嗯”了一声,“没等到你。” “所以就生气了?”他仍笑得温软。因他离得近,热热的鼻息挠痒般拂过她的眉眼,如温润迷蒙的蒸汽……她一时不能言语。 “不想理我了?”他语气带了几分半真半假的委屈,小心翼翼道。 思影满腹心事无法言说,轻轻握住他撑在她身侧的手,摇头道了句“没有”便支撑着准备起身,“我把灯点上,屋里太黑了。” 她一起身便被之恩堵住,他倾身压下她,低声道:“太黑……岂不正好……”思影神思恍惚间下意识的躲避,脑袋一歪从枕头上滑下来,后脑勺磕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吃痛的“嘶”了一声,之恩忙停下来探过身查看,却是一本放在枕边的书。 思影心里堵得慌,推却道:“我今日躺了许久,头有些晕,想起来坐坐。” 之恩迟疑了一下,“……也好。”遂扶思影坐起来,打算叫宫人进屋点灯,思影制止了他,自行取了火折子将烛灯点亮。 借着闪烁的烛光,之恩方看清刚才那本枕旁书的封面,却是《魏晋诗选》,他甚是惊讶,“你还在读这本书?” 思影颔首道“是”,遂拿过来卷在手里。又道:“我今日去书房找你,你不在,却看见二殿下了。” 之恩忙点头,“是啊,他跟我说了。还说你打算教他读书,却把书掉在地上,然后自己跑了……”他笑道,“到底怎么回事?” 思影叹道:“二殿下真是好聪明的孩子,平时看他也没怎么用心学,却什么都知道。” 之恩一脸自豪,“当然了,他学什么都很快……读书都不算什么,他最喜欢骑射,练得可好了……” 思影不置可否,“今日听到先生为他讲《七步诗》的故事,我告诉他《七步诗》是后人伪作,他振振有辞的反驳我,说七步诗虽是伪作,但夺嫡之争是真实存在的……我原以为他不知道这些,没想到他什么都懂。” 思影叹了口气,“我当时不知说什么好……回来后我看到这本《魏晋诗选》,我发现曹氏兄弟竟有那么多诗文上的唱和,那么多同一时间、同一场景的抒发,足见从前十分亲近和睦……可后人无视这一切,只道他们因夺嫡水火不容,否认其人生大半时候的亲密友爱。” 之恩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是了,魏文帝若是冷酷无情的人,想必也写不出那么深刻的爱别离和求不得。” 思影瞥着他,“爱别离,求不得……你也懂?” “……我怎么不懂!”之恩抗议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这些我都懂!” 思影不以为然,“你只是能背下来,但你一样都不曾经历,怎么会懂?” “一定要有所经历才能懂么?”之恩哭笑不得,“人生八苦全都经历一遍,还能活么?你也没全部经历啊……” 思影有些沉默,他便挨过来拥住她肩头,柔声道:“至少爱别离,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经历……因为你爱的人也爱你,永远在你身边,伴你终生。” 思影怔怔地望着他,心中有如大鼓擂过,一时怅然无语。之恩微笑看着她,见她眉眼忧郁,一副柔肠寸断的愁容,不觉愈发爱怜疼惜,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上她的眉心…… 他温热的唇落下来,她身心松弛些许,又忽然觉得真是好累,便蜷着身子窝在他怀里,放任他吻得越来越情动,口中却仍不放心地喃喃低语:“你怎知……你一定能伴我终生……” 他没有半点犹豫,“倘若不能伴你终生,叫我前途尽毁,英年早逝。” 思影浑身一僵,猛地坐起身来,推开他。 第96章 思影崩溃地盯着他,“你疯了么!?说这样的话!” 之恩不以为然, “我又不会食言, 怕什么。” 思影心中惊惧, “不行!把话收回去!” 之恩摇头失笑,“你反应这么大,是对我没有信心么?我很像言而无信的人嘛……” “我不管!”思影简直崩溃。怎么一个个都爱说这句话!别人诅咒也罢了,他自己怎么也诅咒起来了。她揪住他的衣襟,“你马上把话给我收回去!马上!” “……”之恩无奈, 只得道:“好好好……我收回便是。不过,是因为你要求我才收回,绝不是我怕应验。” 他语调轻松,带着几分嗤之以鼻的不屑。思影听他终于松口, 长长舒了口气, 失魂落魄的伏回他胸前颤抖不止。他动容不已, 下颌轻轻顶在她头顶,缓缓抚摸她一头青丝……良久, 她平静些许, 方软了声气:“不管你怕不怕应验,也不该说这样的话,存心折煞我么?你若真替我想、真为我好, 你便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我才安心……” 盈盈烛火摇曳,一室旖旎缱绻,湮灭于迷离夜色中…… ------ 思影浑浑噩噩的混了几天日子。 宋书洪那日一番话, 令她如鲠在喉,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时常服侍之恩睡下后,便睁眼到天明,再服侍他起床更衣梳洗,送他出门后便又躺回床上发呆。这几日洗头时,她看见水盆中漂浮着海藻般大蓬大蓬的青丝,往头上一捋,便又掉一大把……从前为护国公案四处奔走时,甚至受纪绅胁迫时,她也不曾这样焦虑过。她忧心忡忡地想,再这般下去,怕是离谢顶也不远了。 这日天气晴好,思影洗完头发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后,一边替她编发,一边旁若无人地聊天—— “我觉得姑娘这头发,怎么越来越少了呢……” “就是呀,头顶这块摸着,比从前稀疏了好多……” “岂止头顶,后脑勺这里也是……” “还有这里,这里,你摸摸这里,都快秃了……” 小丫头们完全无视思影的感受,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唾沫横飞……思影沉沉叹气,只觉这些话听在耳里,心情真是再差也没有了。 两位小宫女为思影绾好发髻,自行欣赏了一会儿,又拿铜镜给思影看,满意道:“得多亏咱有一双巧手,编好了头发,姑娘还是能美美的出门。” “……那是因为姑娘本来就漂亮好么!” 思影本没打算出门,听她们如此这般一撺掇,又见今日天色明净,晴暖艳阳十分难得,想了想,还是打起精神,起身活动几下筋骨,更衣朝着御书房去了。 …… 御书房门半掩着,思影还没走近,便远远听见之恩的声音传出来:“郭将军一路保重……” 思影对“将军”二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然亲切,正寻思这郭将军是哪一位,书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位高大黝黑的男子从里面信步走出。思影定睛一看,竟是郭衍。 郭衍没注意到思影,出了御书房便匆匆穿过大殿径直走下台阶。和谢飞然不同,郭衍仍保留着武将豪迈粗旷的鲜明作风,脚步沉而有力,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思影颇是费了些力气,沿着汉白玉石阶一路追下。 “郭将军!” 郭衍闻声回头,“孟姑娘?”他满脸惊讶,“孟姑娘你……你怎么还……” 思影上前道:“一直不曾有机会同郭将军道谢,幸好今日遇见,否则真是过意不去。” 思影向郭衍躬身行大礼,郭衍连忙阻止,“不说那些见外的话!姑娘祖父和父亲从前都对我有恩,我不过做了点儿应该做的,可担不起姑娘这个‘谢’字!” 思影客气了几句,又道:“刚才在殿外似听到说……郭将军要走?” 郭衍点头,“是啊,得回自己辖地去么。本来该和谢飞然一起走的,只是还有些事情需要打理,所以晚些。今日是特来向太子殿下道别的,明日便真走了——”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不过姑娘……为何还在这里?” 思影一时没懂他所谓的“还在这里”指的是什么,郭衍见她疑惑,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话没说清楚,忙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姑娘入宫……不就是为了家族旧案么?如今护国公已经平反,重审结案也过了这么些日子,我还以为姑娘早离开了,不想竟还留在宫里……” 思影默然须臾,“郭将军也认为,我不该在这里?” “那还用说!” 郭衍十分不解,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姑娘的大事都办完了,还留着干啥?皇上都要回来了,皇上可不像太子殿下那般好说话啊!我劝姑娘最好还是赶紧走,不然等皇上回来,皇上定饶不了姑娘!” 郭衍性情耿直,说话亦是粗线条直来直去,一口气噼里啪啦,越说便越发有些着急。 思影心中苦涩,“皇上饶不了我……会将太子一并牵连么?” 郭衍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原来如此!”他猛一拍脑袋,往御书房的方向指了一指,豁然开朗道:“我知道了,姑娘是因为太子殿下才留下的对吧?姑娘和殿下的事我倒也知道,可是……” 思影打断他,“郭将军,”她轻声问:“如果我留下来面对皇上……那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她满怀期待的望着郭衍,也向他问出这个——她曾向宋书洪问过的问题。郭衍和宋书洪当然不一样,他们的身份、立场、思维方式,以及对她的态度都相去甚远。她想,或许郭衍……会给出和宋书洪完全不同的回答。如果真是那样,她多少……能增加几分信心。 “最坏的结果……”郭衍捋着稀疏的胡须,很认真的思考,“这个嘛……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估计……不妙。” 思影心凉了半截,“不妙?那……会牵连太子么?” 郭衍粗旷的眉头往中间挤成一个浓黑的“川”字,“是不妙啊,以皇上的性子,他只怕不会让姑娘活着。至于会不会牵连太子……这个得看太子的态度,若他不为姑娘出头,可能还好;若他为了姑娘,执意要同皇上对抗,估计皇上……” “皇上会怎样?”思影心惊道。 郭衍沉思着叹了口气,“皇上必然大怒,只怕会认为太子被女色迷惑,难当大任,然后……”他挠了一把头发,摇了摇头面露难色,“说真的,我还从没想过这么远的事儿,这会儿姑娘让我这么一想,我还……唉,我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思影面如死灰,似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丝缥缈的希望如泡影消失在天际。她不甘心,她是真不甘心啊!她本来是要走的,她本来是一点希望都不抱的……她甚至想写封信愤怒地质问谢飞然,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为什么要极力说服她留下来和之恩在一起……给了她那么大希望,描绘了那么美好的前景,令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令她下定决心和之恩并肩携手一直到老……如今,他三言两句说完远走高飞,她却不得不独自面对这惨淡的现实。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这般的失望和绝望……这点道理,谢飞然他不懂么!? 郭衍望着思影惨白的脸,不忍地叹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不见得完全对,可能也没有这么严重……唉,不过姑娘也最好不要心存侥幸,好好活着不好么?没必要这般!咱是将门之后,天生就大气豪迈,别为那些小儿女情情爱爱纠结,咱拿得起就放得下!再说了,姑娘如此人才,还愁未来没有好的郎君?” 思影右手死死地抓扶着石阶旁的白玉栏杆,她不得不这样做,以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想,她大概只能离开了,强行留下来,只会害了之恩。一旦皇帝回宫要处置她,他必会挺身而出保护她,万一他和皇帝发生冲突,那他岂不也是凶多吉少……他又不是皇帝唯一的选择。 她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聪明伶俐的二皇子之恺,和他那双明亮却野心勃勃的眼睛,以及,她那日翻给他看的《隋唐史》。 思影深埋着头,紧紧地抿着嘴唇,第一次心中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只觉得万箭穿心……不,是肝胆欲裂,是五脏六腑都绞痛难忍。她原本以为,只要她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便敢坦然留下来,面对未来一切凶险。可是,她凭什么拿之恩来冒险呢?他不知死活的冲出来护她周全的时候,谁来护他的周全呢?待皇上大怒,要治罪于他的时候,谁能来保护他呢?那些平日里围着他转的东宫臣僚,只怕一早作鸟兽散,跑去抢夺物色其他同样优秀或更优秀的皇子都来不及吧…… 第97章 郭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料到思影反应竟然这么大,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想要上前安慰她, 又碍于男女之防不便触碰她的身子, 急得一旁直打转,笨嘴拙舌的劝个不停—— “孟姑娘,孟姑娘何至于此啊!唉……其实我和谢飞然、程佑成几位将军,经常一起说起姑娘,我们几个都是受过孟家旧恩的人, 对孟家一直怀有尽忠之义,如今孟家就剩姑娘这么一支血脉……以后姑娘若有需要,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姑娘的……” 思影天灵盖醍醐灌顶一阵激灵,忽生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平静…… “郭将军提醒得是, ”思影缓缓抬起头来, 以手背擦了擦眼角, “是我不该……不该逗留,我……尽快离开便是。” 郭衍忙点头。思影又道:“只是郭将军刚才说的——若我有需要, 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我……此话当真?” “当真啊!”郭衍毫不犹豫, “肯定的啊!” 思影双手松开石栏,兀自稳住脚步,稍事调整了仪态, “其实,先辈的事业,我既不了解,更不曾参与, 郭将军和谢将军程将军这般,我既受之有愧,也不需要。更何况未来离开京城,就更无劳烦各位的必要。” 郭衍皱着眉,“可是……” 思影接着道:“家族大案得以平反,全靠太子极力促成,否则此事绝不能成。若各位真对孟家有忠义之心,请把这份心意转献给太子……太子未来万一有难,还望几位将军以手下兵马全力相护。” 郭衍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同意了。思影见他迟疑,便要他当着她的面对天上的孟家祖辈起誓。郭衍本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觉得自己既然答应,自当是言出必行的,便也依言起誓,顺便还捎带上了谢飞然和程佑成。 思影终于放他走了,一个人慢慢在空旷的文华殿广场蹲下,只觉得头晕目眩,魂不守舍。 她也该走了。 …… 思影刚进涤心苑院子,便有人迎面走出来,恍恍惚惚的看见浅绿色的裙裾翩翩而来,才猛地反应过来,“公……公主殿下……” 欣元笑眯眯地走上来,扬手“哎”了一声,“不用那么客气啦!我刚过来,她们说你不在,正打算走呢。”她走上前来,坏坏的笑,“是不是……又找我哥去了?”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唇角也有两枚和之恩一模一样的浅浅梨涡,嫣然一莞,明艳无方。 思影木然望着她明媚无忧的笑容,“欣元殿下……找我有事?” 她很想也回她个笑容,然而怎么都笑不出来。 欣元笑着撇撇嘴,“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没事过来玩不行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旁边一位手捧着一大本画册的随侍宫女近前来,取过画册冲思影扬了扬,笑道:“不过还真有事。” 思影头昏脑涨,一点也不想看什么画册。然而欣元兴致却很好,不由分说欢欢喜喜拉着她进屋,坐下来打开画册道:“哥哥说,因为你平时不爱珠宝华服,让我陪你一起挑选嫁衣,所以我今日便找礼部拿了一些图样。”她将画册推到思影面前,“看看,喜欢哪件?” 思影低头翻看那一页页花团锦簇、满满铺绣璀璨珠翠的大红色龙凤鸳鸯礼服,各种钗环垂珠丝穗交织,华丽繁复到极致的凤冠……虽然只是手绘样图,每一处都精细考究一丝不苟,一看便觉隆重喜庆。 思影眼中涩然,低低道:“都好看。” 欣元深以为然的点头,“我也觉得,每一件都好漂亮,一时半会还真选不出来。” 她由衷地感叹:“思影,我真羡慕你。” 思影被这话震惊了,她一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取笑她。这简直太可笑了,她可是公主,身份尊贵金枝玉叶要什么有什么,没有负担没有烦恼,无忧无虑的成长……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唯一拥有的……也很快就会失去。 欣元托着下巴,一脸的天真明媚,“每天看着你和哥哥彼此那么相爱,我真的很羡慕,希望我以后也能拥有像你们这么美好的感情。” 思影怔怔望着她满怀憧憬的清澈眼眸,半晌说不出话来。 “会的……”好一会儿,她干瘪瘪地挤出两个字。 “嗯,我也相信我能遇到。”欣元扬了扬头,笑得灿烂而自信,“虽然现在还不知他身在何方,但我相信他一定在等我,就像我在等他一样……” 思影默默地听着欣元说话。在遇见之恩以前,她从来没有憧憬期待过自己的爱情,连都想都没想过,她心中仿佛没有土壤去生长那样的情怀,每天正经思考的,只有为家族平反这一件事。 后来她来到京城,遇见了之恩,再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干净利落。纵然她最初对他有所求,然而她对他亦有深情,否则她也不可能和他走到今日。她从小习惯独处,与任何人在一起都觉得不如独处舒服,直到之恩出现。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令她情不自禁要亲近、令她想要时时刻刻与他黏在一起、他一离开她的视线她便想念他想念得不能自已的人。 唯一一个。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她甚至荒诞地异想天开,如果此刻从天而降一个人或者神,告诉她只要做到一件事,她就可以被允许和之恩在一起……她想,哪怕是刀山火海、血池炼狱,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趟过去。 只要能让她和之恩在一起,她可以付出所有,她可以忍受任何事,她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没有,没有人……或者什么神,来给她这个机会。 太残忍了,她想,太悲哀了,居然还有人说羡慕。 思影胸口刀绞般疼痛,紧紧咬住嘴唇,抚摸着画册的手指阵阵颤抖。 “别激动嘛。”欣元笑着按住她的手,凑近了神神秘秘道:“其实啊,我很早就知道你。” 思影抬起头来。欣元继续道:“我母后时常和我说起你。”她托腮望天,“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母后只是说,她最好的朋友有一个和我同年的女儿,我是春天出生的,她是秋天出生的。还说若不是她们家里出事,我们一定从小就常常玩在一起,一定也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思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母亲家世显赫,否则护国公也不会选择与其联姻;也知道护国公案发时恰逢欣元公主出生,皇帝心念稍软才未对尚在母腹的自己斩尽杀绝……但她从来都不知道,母亲和皇后竟然早就认识,还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母亲虽然偶尔也会说起欣元公主,却从未提过皇后半个字。 欣元笑眯眯的继续八卦:“母后说你娘从小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后来到了出嫁的年纪,提亲的人门槛踏破……但是你娘可嫌弃了,说这些家伙又矮又挫没一个正常的,挑出一大堆毛病,还把对方吓跑气跑羞辱跑……” 思影错愕的看着欣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欣元接着道:“你娘经常拉母后陪她相亲,说特别好玩,也让她‘见识见识这些奇葩东西’……但是后来呢,护国公就把你爹介绍过去了,然后你娘一眼便看上,说这就是她心目中最最好的如意郎君,还催着她爹爹……就是你外祖,务必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母后说,那是她参加过你娘的最后一次相亲宴,可怀念了。” 思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而且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还有过这样天真烂漫的岁月,竟也曾经满怀一颗单纯直率的少女心,那么兴高采烈地和好友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这跟她记忆里的母亲……根本不是一个人。 每每回忆起母亲的模样,她只能想到她矜持而高高在上的架子,咬牙切齿说话的模样和因暴怒愤恨而扭曲的脸。 母亲倒也的确一直都很怀念父亲,可她那种带着仇恨和怨气的表达方式,在思影看来,并没有什么温柔情意可言。 母亲不愿意提起皇后,想必心中一定介意,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如今竟是这般天差地别的命运。而听起来,皇后的性子似乎比她好很多……所以皇后生出的是之恩和欣元这样善良真性情的孩子;而她的母亲,只能生出她这样的女儿。 欣元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后来的事情……谁也想不到,真真是世事难料。”她神色有些难过,“母后说后来再也没有你们的消息,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她经常说,希望你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 欣元眨巴着一双大眼,问:“思影,你过得快乐么?” 思影愣了一下,对着欣元亮晶晶的眼睛,下意识的摇了下头。 欣元有些惊讶,“你跟我哥哥在一起,都不快乐么?” 第98章 思影怅然垂首,“快乐, 但是……” 她叹了口气, “太短了……” 真的太短了。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啊!”欣元倒是满脸期待, “而且啊,等母后回来见到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多喜欢你。” “我也希望见到皇后娘娘。”思影低低道。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真的很想听皇后亲口说一些父母年少时候的事情,越多越好……那些事情, 母亲绝口不提,她也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哪里会有什么以后,哪里会有什么很长很长的以后。 欣元有些感概,“母后对我说过, 因为护国公案, 你母亲一直怨她没能帮上忙, 很是生气,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其实, 当年护国公案, 母后已经竭尽全力的保护你们,她和父皇拼命争执过,母后说她这辈子都没有和父皇赌过这么大的气……可是父皇平时对母后千依百顺, 这种事情上,母后却完全拗不过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所以最后也没能帮上忙,母后这么多年, 一直也很难过。” 思影垂眸半晌,“这些事情,你哥哥都知道么?” 欣元摇头,“哥哥身在前朝,母后不想对他有所困扰,自是不便同他说的。我就没关系了,闲来无事,聊聊这些昔日旧事也无妨。”她笑笑,“毕竟,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么。” 思影手势沉了一沉,缓缓的将那厚重华丽的画册合上。其实,她刚刚在听欣元说起皇后和母亲的交情时,心中燃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冀,只是此时此刻,这小小的期冀,亦如一粒落入水中的火星子,“滋”的一声熄灭无影……她反而平静了,是了,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神仙,皇后也不行。 即便皇后很喜欢她,愿意接纳她成为一家人。可护国公案是朝廷大事,后宫女人没有半分置喙的余地。就算皇后肯为她开口,反而容易激怒皇帝,若真到那个地步,只怕之恩也不会同意。 没有任何办法,真是没有任何办法。 思影双手死死抠着画册华美的封皮,心中的不甘化作汹涌的怪力,尽数宣泄在指尖上。 腕上忽然搭过来一只手,温暖热情像之恩,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细腻柔软。 “不看了么?”欣元问。 思影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元说什么,缓了口气将画册推到一旁,道:“一时选不出来,先放在这里,慢慢看吧。” 欣元点头笑道:“好,不过也不要选得太久了,毕竟礼部还得比着你挑好的样式裁制,我哥又着急得很,就想快些娶你进门呢。” 思影怔怔地看着欣元,她笑起来非常可爱。思影一开始觉得她有些像梓菱,率真、没有心机,有一点点口无遮拦。但后来,她发现两个人其实不像,梓菱胆小且不懂人情世故,欣元却懂事明理,说起话来也令人感觉熨帖暖心。 和这样的女孩子成为一家人,该有多好。 第99章 离皇帝回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整个皇宫、京城都张灯结彩, 准备迎接御驾归来。而那些在皇帝出巡期间趁机摸鱼的官员也着急起来, 将手头工作一一梳理清点汇报, 以防皇帝回来抽查。如此一来,之恩也比以前更忙,过来涤心苑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最后的日子,思影愈发想要多陪陪他。 她常常往御书房跑,之恩批阅奏折的时候她坐在他旁边, 一坐便是一整天。之恩有时会问她看不看奏折,思影心里觉得好笑,摇头只道自己再不操那份心了。 之恩听了只是笑笑,并未多想。 期间思影碰到宋书洪两次, 略有交谈, 宋书洪也不催促, 一副“我不着急”“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反正皇上快回来了”的淡定态度,再加上几句“有需要我随时配合你”的表态, 弄得思影格外焦虑烦腻。 欣元不太理解思影这般做法, 私下里劝说思影好几次:“你再喜欢我哥,再想待他好,也没有必要一天到晚围着他转, 什么事都替他做,全副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女孩子么,还是不能没有自我……” 之恺也经常来御书房找之恩,每每都能遇见思影。之恺不太喜欢思影, 事实上除了之恩以外,他谁也不喜欢。据欣元说,思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就是“一个奇怪的黑衣女人”,他甚至还私下对之恩说:“你真的要和那个奇怪的黑衣女人过一辈子?实在是太可怕了……”等语。 说起这些事,欣元觉得非常好笑,又安慰思影不要多想,小孩子童言无忌云云,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思影却笑不出来。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留恋眼前这一切——温暖的、真实的大家庭,温柔知心的爱人,可爱贴心的姐妹,调皮捣蛋的小弟弟……勾出她从未感受过、但心底深处其实很向往的——人间烟火的气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 思影还是想给之恩留下些什么。 一个人的时候,她便窝在涤心苑给之恩写信。 第一版她写道:我不在你身边,官场凶险,某些某些人你得当心,某些某些人不能用;某些某些人出身不好可以拉拢,某些某些人根基深厚你动不得…… 第二版她写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注意饮食,注意休息,早上适合吃什么什么,中午适合吃什么什么,晚上适合吃什么什么,最后早点睡觉别熬夜…… 第三版她写道:对不起我走了,其实我也不想,但是因为某些某些原因,然后我经过反复考虑,最终决定放下,你要保重好好的,千万别想我…… ……思影长长叹气,将手中写得毛糙了的小楷狼毫重重撂下。 桌上乱七八糟的揉了将近十个纸团,每一个纸团都是一套伪善、矫情和惺惺作态的说辞。 思影一把一把抓起来,手一扬统统丢进火炉,付之一炬。 有什么好说的。 她拿起案边的《魏晋诗选》,翻到曹子建的《慰情赋》—— “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思影将那一页撕了下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黄初八年。 他会明白的。 随后,她联系了宋书洪,将该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宋书洪甚至贴心的送来一把短剑,让她一路携带防身。 最后的那天早上,因前一夜痴缠过度,两人都起得有些晚。之恩因赶着上早朝,便让思影好生休息,打算唤人进来梳洗、更衣。 思影起身下榻,“还是我来吧。” 之恩心疼她一夜劳累,口中说着“不用”,然而见她披衣走近前来,又忍不住心中欢喜。她垂着眉眼为他准备梳洗,将棉帕浸在散着袅袅蒸汽的热水里面,捞出来拧得半干,温温热热的递到他手上……这些原本该贴身服侍他的宫人们做的事情,宫人训练有素,一样能做到无可挑剔,却无人能像思影这般,让他从心底感到妥帖舒服。 这世上,有谁能比得上她呢。 她那么骄傲的性子,那么清冷拒人千里的脾气,却肯为了他做这些细微琐碎的小事。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意很深、很深,一点儿不输给他对她的。 梳洗更衣完毕,他们坐下来一起用膳,之恩赶着出门吃得有些急,匆匆几口扒拉下去,正要起身,一抬头却见思影怔怔的呆望着他,手边早膳一口没动。 “思影?”他担心地握住她捏着筷头的右手,“怎么这般看着我?多少也吃点啊。” 思影轻轻摇头,就着他的手势同他一同起身……趁她替他整理衣裳,他情不自禁低头吻她,看着她娇软无力的倒在他怀里,他觉得简直心都要化了。 半晌,她轻轻推开他,“你再这样,只怕是出不了门了。” “嗯,”他嘴上应着,手臂却愈发拢紧了些,“我再抱你一会儿。” 思影仰起脸来看他,发现他也正痴痴的望着她,眼里浓情蜜意、眷恋不舍几乎要溢出来……她别过头去,心口一阵剧痛。 她趁他不备,悄悄勾出他一缕头发,在自己耳饰上绕了几下……之恩少顷起身,她便嘶嘶吃痛,他忙俯身查看,却见那缕头发在她耳钩上绞缠了好几圈,一时半会儿根本解不开。 思影从抽屉取出剪刀,左手在耳钩处捋了捋,本来勾住的不过只几根头发,她却捋了约小指粗的一整束,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剪断了。 她看着手中的剪下的头发,“……是不是剪多了?” “……”之恩只好道:“没关系,会再长出来的。” 方才一番拥吻,他朝服上又弄出好些褶皱来,思影细细地替他重新打理抚平毕了,方送他出门。早朝时辰快到了,他走得有些急,脚步匆匆的头也不回。 “之恩!” 思影忽然在身后大声唤他。之恩有些诧异,她说话一向轻轻细细,再严重的事情也甚少这般大呼小叫。正要回头问怎么了,她却三两步冲上前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之恩想转过身来,可是她抱得太紧,令他很难动弹。他半侧过头看她……她也抬起头,看见他整个人沐在清晨温润的阳光里,眼里有熠熠生辉的光芒;她看见他神色温柔地和她说话,听见他的声音在她耳畔款言软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再见了,她深爱的、如阳光一般温暖灿烂的、照亮过她整个生命的少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思影,”之恩动容不已,轻轻摩挲她环在他腰间的手,“我下了早朝,立刻就过来陪你。” 她伏在他身后点了点头,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待会儿一下早朝,宋书洪及其心腹便会将近期大理寺最复杂最棘手的案子抱来向之恩禀报,并且一定会事无巨细啰啰嗦嗦说上很久很久……让他一整天都脱身不得。 再见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没事,你去吧。”思影道。 她松开了手,敛去眼中怅然。他转过身来,在她额心轻轻印下一吻,挥挥手大步走出涤心苑。 思影转身回房,关上门,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绞了在一起,钝器碾压一般剧痛,她左手紧紧压着胸口,身子慢慢的蹲下来……良久,她缓了些许,扶着桌角艰难的站起来,方察觉手心某处缠绕几分柔软,摊开一看,原来是他那一束头发,干净柔顺的躺在她的掌心,像他的人一样。 思影找了一根红丝带,将那束头发整整齐齐的扎好,收藏在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她将撕下来的那页“黄初八年正月雨”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端端正正的放到桌案正中最显眼处。 她收拾了几件衣裳,一个小小的布包便能装下。大多数女孩子出远门,都得大包小包外加几大箱子。但思影的东西很少,带进来的就没几样,如今她只将那些东西原样拿走,其余的,她一律还给他。 思影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那里佩着一枚穿着红线的羊脂玉平安扣,那是之恩第一次送她的礼物,也就在那一日,他第一次说要娶她。彼时她虽没有回答,却收了这礼物,带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取过。 思影手指缓缓摩挲着光润温凉的羊脂玉,犹豫片刻,终是没舍得摘下来。 她挎了布包,穿过厅堂往外走。里屋几个小宫女正围着暖炉谈笑吃瓜,热火朝天,听见动静,有人懒洋洋问了一句:“姑娘又要出门?” 思影“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走到院子里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一座红墙碧瓦的小巧庭院,她刚搬进来的时候正值仲春,芳草鲜美,荷塘清香;而眼下隆冬时节,草木摇落,两株光秃秃槐树灰暗萧瑟,冷冷戚戚的挂着一两片枯黄的残叶。 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尽数封存在里面了。 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第100章 思影按照宋书洪的安排,到皇城青龙门外一位右脸鬓角有青黑色疤痕的宫门守卫处领取了一匹粟毛骏马, 一路朝东南方向驱驰。 出城门约半里路的三岔小道前, 宋子诀一身月白锦衣, 斜斜倚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旁,双手抱在身前,满面春风的站在那里等她。 思影朝他走过去。 “多谢你还肯来送我。”思影道。 “我知道你要走,”宋子诀微笑道,“我本以为你会不辞而别。没想到你竟会主动通知我, 还请我来送你。” “我原本不想麻烦任何人。”思影道,“只是……你爹,可能想杀我。” “……”宋子诀笑意僵住,“我爹……要杀你?!” 思影点头, “若你能送我一程, 或许他没那么方便动手。” 宋子诀愣了半晌, “你可有证据?” “没有,我的感觉。” 宋子诀将信将疑, 皱着眉头一时沉默。他知道他爹宋书洪和思影一直私下有联络, 虽然这一切宋书洪半个字也不会透露给他,但他想方设法的打听,总也能知晓一二。包括这一次思影的离开, 他也事先从宋书洪身边心腹眼线近期动向,猜测到几分。尤其近日大理寺忽然整理疑案大案,说过几天要一并向太子禀报,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思影应该会在那一天出走。 他知道宫门守卫里面也有他爹的眼线, 遂特地去查了那人当值班次,结果如他所料,恰好就是那一日,然后他顺便看了下那人在哪个出口值守,又确定她会从青龙门走……时间地点都有了,他便预估她大致的离京路线,然后他做好了准备,待她一出城门,他立刻就能追上她。 万事俱备,却不想前一晚,他竟然收到思影亲笔密信,主动请他去城外送她。 他激动了整整一夜,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总算回心转意回头来找他,他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究是没有白等这一年…… 然而事实证明,思影永远令他意想不到。 宋子诀脸色有点难看,“你不会……想把我当人质吧?” “我并没有绑架或胁迫你,这样说不妥。”思影一脸严肃道,“我的确应当事先向你告知情由,只是信中实在不便细说。但你既然来了,我现在把话说在前头、说清楚,也不算很晚吧。” 思影说完话,骑在马上等了好一会儿,宋子诀依然沉着脸拧着眉,一声不吭。 思影看着他神情莫测的脸,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若你不愿相送,便不勉强了。”她收了收缰绳,拨转马头,“多谢你跑这一趟。” “你……”宋子诀简直胸闷,“等等!我什么时候说不愿了!?” 他有些气急败坏,一个箭步冲到她马前,“你既是请我帮忙,能不能话说得委婉些?让我听了高兴点也好。一来就说我爹要杀你,又没有证据,我也不知真假,两句话不对就掉头走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希望我送你,还是不希望!?” “我当然希望你送我一程,否则我也不会写那封信。”思影道,“但我不想虚情假意的骗你……” “我宁愿你骗骗我,”宋子诀无力道,“管他真的假的,至少听起来舒服点。” “罢了。”他叹了口气,问道:“说来,你准备去哪里?” “往东走,过海,入扶桑。” “扶桑?”宋子诀震惊地看着她,“你这走得……也忒远了吧?” “不出国境,只怕不得安宁。”思影道。 宋子诀虽然惊讶,但此刻回了神,心里其实也清楚——这不就是她一贯的风格?不做则已,一旦要做,便是自断后路一般的决绝。 宋子诀翻身上马,将缰绳挽在手上抖了抖。 “走吧,”他道,“我不是送你,是陪你。” 思影没心情细想“送”和“陪”的区别,只听他愿意同行,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宋子诀走出几步,却放慢速度,让她走到他旁边来与他并行—— 如此,他一转头便能看见她。 他第一眼见她便惊为天人,如今,她竟比以前更美。 她和之恩的事情宋子诀早有耳闻,说不在意不嫉妒是假的。而且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是真的有之恩,否则以思影的脾气,她若不肯,没人强迫得了她。 一想到他们可能发生的亲热行为,宋子诀心中火烧火燎的暴躁。 可是谁让他那么喜欢她,不管怎样也想要得到她,她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执念……他想,反正,他也不是什么白纸一张,只要她肯接纳他,他哪里敢计较她? “其实,”宋子诀郁闷开口道,“我本来就知道你要走,没有你昨晚那封信,我今天还是会在这里等你。” “……”思影瞥了他一眼。毋须多问,宋子诀一向热衷打探她的消息,只怕即便是宋书洪也少不了百密一疏,不小心漏了点蛛丝马迹让他捡了去……她想,或许十年二十年后,宋子诀会比他爹宋书洪更厉害。 他见思影不吭声,又道:“等太子追过来,我便对他说——是你让我来带你走的,让他彻底死心,你不介意吧?” 思影心中一刺,“不用你说这些,我自会让他死心。” 她和之恩的一切,由她亲自了断,不容其他人胡乱搅和。 “而且……”她低低道,“他不见得能追来。” 等他晚上回涤心苑发现她不见时,她已不知走到哪里了。那张“黄初八年正月雨”的诗页,他即便看到,也不一定立刻领会其意。就算他反应过来要追回她,他也根本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走了,甚至……他搞不好会以为她要回凉州,但实际上,她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你还是别小看他,”宋子诀似猜到她的心思,“他若要找你,要弄清你往哪边走去哪里……根本不是问题。” 他一边策马,一边扭头看她,“咱们还是走快些吧。” 思影点了点头,配合他加快了速度。 宋子诀心中不是滋味得很。 他看得出来,思影很痛苦,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宋子诀何许人也?他是桃红柳绿温柔乡中浪荡惯了的,轻易便能看出她眼中——沉痛而压抑的伤。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从未见过! 宋子诀嫉妒得发疯! 他不忍看她这般痛苦,更不愿她一直沉浸在对之恩的情感中,他强打起精神,决定说点什么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不是说,我爹要杀你么?”宋子诀没话找话,“杀你的人呢?” 思影看了他一眼,道:“这会儿光天化日的,又刚出城,谁会在此动手?”她举目远眺前方,“再走远些,等晚上走到郊外荒无人烟处,若还一直没有动静,那便是我多心了。” 宋子诀勉强笑了笑,“还是你心眼多。” …… 之恩来得比他们预想的要快得多。 彼时思影和宋子诀出城不过大半日,暮色初降,宋子诀刚刚打听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客栈,正要带思影驱马前去落脚,之恩和一大队护卫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今晚的月色很亮,亮得耀眼。明月低低的垂挂在天空,大如白玉盘,倾泻一地乳白色的柔光,空旷的荒郊野外,照得每一个人无所遁形。 宋子诀早已侧行数步,将思影拦在身后——他们都还骑着马,当然是怎么也不可能遮住的,不过是摆出一个护着她的姿态罢了。她依然能远远的看到之恩——他风尘仆仆的赶来,一路奔袭,头发都跑得有些凌乱,东宫护卫们和从前任何一次出宫一样,全副武装跟在他身后;而大约因他此番是出城,出动的护卫人马较平日离宫时更多、规制更高……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部挡在她和宋子诀前面。 “思影!”之恩冲她喊道,“你去哪里?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口气也十分生硬不豫。他原本是那般好性子的人,从不曾这样对她说话……可是,换作谁能不生气呢?昨夜还那么情意深笃耳鬓厮磨,今早还那么难舍难分……然后他一出门,她就突然走了,不辞而别;而他完全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能不生气么? 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愚弄么? 思影下意识往腰上摸了摸,宋书洪给她的那把短剑还别在衣裳里层,硬硬的碦着她的髋骨。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他们其实才分开了大半天而已,就这么短短几个时辰,却好像隔了几辈子那么久。早上在涤心苑那会儿,是他们最后的亲密时光……如果他不追过来,或许很久以后,他在想起她时,心里记得的永远还是她温柔爱他待他、无微不至照顾他的那些温馨场景。 可他还是追来了。 但就算他追来,她也不可能再那般对待他了。 思影策马从宋子诀身后走出来,径直走到之恩面前,冷冷道:“让开。” 第101章 之恩怔了一下,语气软了几分, “你要去哪里?” “无可奉告。” 之恩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不避不闪, 高高地、神色冰冷地跨在马上,就这样立在他面前,一双黑眸在苍白的月光下泛着霜雪般的寒意……他甚至恍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即便有些抗拒他,也不至于冷淡成这个样子。 “好端端的……你怎么了?” 思影勒住马头, 缰绳在腕上缠了几圈,“该做的事都做了,自然要离开。” 之恩茫然的笑了一下,“我不知你什么意思?” 思影扭过头去, 目光远远飘向岔道尽头的小树林, “我接近你, 自有我的目的,我从未对你有过感情, 一刻也没有。我一看见你, 只会想起家族的血海深仇;对你,也只有发自内心的深恶痛绝。” 宋子诀本打算上前来劝几句,不料听到思影如此绝情绝义的话, 一时也惊住了。 之恩面如死灰,好几次启了启口,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护国公已经平反了,即便再有什么事情, 我们好好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思影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跟你无话可说。” 之恩神思恍惚的望着她寒气逼人的脸色,听着她利剑一般的刻薄言语……方才他从宫中快马加鞭一路奔袭过来,并没觉得有多累,然而此时此刻,他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笔挺的脊梁慢慢弯了下来,整个人无力的曲伏在马背上。 “好,不商量……不商量……也没有关系,你想怎么样,你说便是……我都依你……” “让我过去。”思影道。 之恩怔怔地看着她,他们早上才分开,彼时发生的一切他还记得很清楚——思影的确有些反常,特别是他出门时,她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抱住他……他也感觉到了她某些隐忍的情绪,但他当时因为赶着上朝,也就没有太在意,反正大不了,回来再问就是了。 他没想过她会走,也绝不相信——她说的什么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这种话。 之恩机械地摇着头,“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面对,慢慢解决不行么……” 他策马向她走近,“我们回去再说,好么?” 思影眉头深锁,收紧手臂猛勒缰绳,马儿“咴——”一声高高抬起一双前蹄,将对面之恩座下马匹也惊得嘶叫不断。 之恩只好停下来。 “我话已说得很清楚。”思影语气如月光般清冷,“我来京城,只是为拿回孟家的清誉,为此,我可以无所不能为,包括在东宫忍辱负重到今日,包括……委身于你。这些都是我为平反家族冤案付出的代价。我怎么可能真的和你在一起,你别做梦了。” 之恩半晌没有说话。月下冷风习习,掀得他衣袂飘举,他垂着眉眼,睫毛的阴影被雪白的月光拉长,覆住大半眼睑。思影清楚的看见……他嘴唇都在发抖。 思影举头望向天边月色,觉得仿佛一整个冬天……都没有见过今夜这般明亮的月光。 她缓缓抖动缰绳,试着从之恩身边越过。 之恩蓦地回过神来,将马头一拨,一人一马整个横在小道上,将她去路全部挡住。 “我不信。”他道。 思影紧抿着嘴唇,蹙眉盯着他。 “你第一次和我说起护国公时,我问过你,是不是恨我们。你说,你娘是让你记住、让你恨,但你没有办法恨我……我当时告诉你,你的心愿,我们一起来完成……” “护国公案平反后,你说想和我一直在一起。你平时不轻易说这些,一旦说出,必是心意已决。后来我仔细回想,才明白你应该是直到那时,才真正下定了决心……”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们那么相爱那么愉快,你那般待我,我都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欣元都说你太惯了我,你却说你愿意如此……” “后来有一晚,我说要伴你终生,然后发了个狠誓,你生了很大的气,说不让我发这样的誓,不让我说这样的话……你还说,要我照顾好自己,你才安心……” “只是我不知你为何又忽然生了去意……你放在桌上的那页诗我看到了,你的意思,是想说世上从无黄初八年,一切都是虚幻对么……甚至你刚才说这些伤人的话,也是想让我退却,是吧……” “但我不会信的……” 一旁的宋子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从没听之恩说过这些,更是第一次了解到两个人那么私密的相处细节,他真是不敢相信,那么骄傲那么冷淡的思影,也会说那样贴心的话,做那样贴心的事。想到这里,他对之恩真是……又羡慕又嫉妒,更莫名的同情。 思影沉默地看着他,紧咬住牙关,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 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她也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了。 “都是骗你的。”她道。 之恩猝然收了口,大睁着眼,放空一般望着她。 “我不做得像一些,怎么让你相信我。”她冷冷道,“你若深信不疑,只能证明——我做得不错。” 之恩拳头紧握着,缰绳却从手中滑落下来,脊梁如枝干摧折,僵滞紧绷成一条濒临极限的弦。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之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可他不敢说出来,他怕刺激她说出更伤人的话……不管那些话是真是假,她也不该说得这般绝情,他们那么亲密那么相爱,山盟海誓谈婚论嫁……可如今,她竟在他的心上一刀一刀的扎。 真是太疼了。 寒风在耳边尖厉的呼啸,之恩觉得整个人都冻僵了,脸、手指、心口……都冷硬得快要失去知觉。 思影再一次道:“让开。” 之恩不甘的咬着牙,一动不动。 思影忽然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剑,“铮”的一声拔剑出鞘,直直对准他的鼻尖,“让开!” 之恩惊住了。 然而他身后那帮训练有素的护卫们没有惊住。他们立刻准备,“嗖嗖”的拔剑声整齐划一,后排的弓箭手亦准备就绪,张弓扣弦,瞬间已箭在弦上。 皇帝特地为他挑选的东宫护卫,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奉皇帝的命令保护他的安危,只要他有危险,他们便如机器一般执行清除任务,表面上对他负责,实则是对皇帝负责。至于他们如何执行任务,则完全不以之恩的意志为转移。 思影手里的剑,只要再往前移动半分,那数十支箭矢,将立刻离弦而飞。 之恩鼻尖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别动……剑放下来,千万别乱动……” 她不肯妥协,“你先让开。” 那柄短剑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剑刃窄薄雪亮,映着清寒月光,明晃晃的杀气逼人。 是一把刃如秋霜、削铁如泥的好剑。 她不是跟他闹着玩儿的。 她手指动了动,眼看要将剑身往前送。他慌忙道:“思影……”然后微微冲她摇了摇头。 他们到底还是默契的,她立刻懂得他的意思,然而她道:“我不介意命丧当场,我宁死也不和你在一起。” 之恩错愕地望着她,他的脸和嘴唇俱是青灰,眼底却泛出血色。那柄剑离他鼻尖两三寸距离,他将身子前倾几许,她便下意识将短剑后撤,他再前倾……如此反复,她很快察觉,一时有些恼羞成怒。 “再不让开我就不客气了。”她抓牢剑柄,利刃抬高半寸瞄准他的眉心,“你不必在此浪费时间,要么让我走,要么让他们杀了我,我绝无可能跟你回去!” 之恩垂下眉眼,拒绝面对她此时寒彻的目光。 “你究竟有什么苦衷,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我何来苦衷!你少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见你……” 她语速很快,带着急迫的恼意连连攻击,岂料话音未落,“嗖”的一声,身后一支冷箭已然射出,擦着她的鬓角飞过。 那是来自东宫护卫的警告,亦是他们最后一丝耐性。 她倏然止住了话头,之恩想她大约是被吓了一跳,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指向他眉心的短剑依然稳稳抓握在手,纹丝未动,没有分毫退让。 之恩心脏狠狠的抽搐着,他有生以来都没有尝过这等剖心泣血的痛苦,更没有像此时这般,让人彻底践踏尊严,卑微有如泥尘。 这种痛苦到麻木的感觉在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冲刷着他的每一条血管,他说不出话来,他亦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 他不可能想通的…… 越想不通,他便越舍不得放开,只会让她更加恼火、生气。 他不想惹她生气,不管什么理由。 之恩默默按住马头,缓慢地拨转开去,侧身让出一条道。 思影看了他一眼,收剑回鞘,抖开缰绳走了过去。 “思影……” 她经过身边时,他低声下气的唤她,声如哀告:“思影……” 思影拧着眉,扭过头不愿看他。 没有半刻犹豫,她果断地走过去了。 紧接着,宋子诀也跟了过去。 “子诀……” 宋子诀勒马回头,面色沉重。 “你要带她走么?” “是。” “好,”之恩低低道,“那……请你照顾好她。” “会的。” 全程目睹这一切,原本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要看好戏的宋子诀,都觉得很心塞。 来之前,他本是期待着这一幕,甚至还想趁机对之恩落井下石,放几句狠话……然而此情此景,看着马背上之恩孤萧的身影,他由衷地为这位多年的好友感到难过,终是不忍心雪上加霜。 第102章 思影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上之恩。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特别干净、清澈的眼睛, 明亮如盛满了阳光。 被那双眼睛吸引住时, 她想, 那一定是身在黑暗中的自己,内心深处对光明的向往。 可是刚才,那双眼睛黯淡如死灰,一点光都没有了。 思影清瘦的脊梁坍塌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刚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 精气神溃散一空,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她双手紧紧地攀扯缰绳,马儿走得东倒西歪, 颠得她阵阵晕眩…… 她忽然拨开马头, 摁着胸口一阵干呕, 将旁边的宋子诀吓得跌下马来,半抱半搀扶她蹲在小道边, 思影胸腔内翻江倒海, 难受得几乎虚脱,一阵剧咳之后,竟呕出一大口鲜血。 宋子诀眉头紧锁, 耐心地安抚她……半晌,见她总算缓了几分,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必把话说这么绝,现在自己也不好受吧。” 思影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来, 抬手拭去嘴角血渍,“这样最好。” 既然不可避免要分离,那就彻底决裂吧。 “去客栈吧。”思影道。 宋子诀刚应了一声“好”,忽然感觉四周风声骤紧,心中即刻警惕,本能地拖着思影往旁边一闪,耳边利器尖啸声破风而至,几乎贴着宋子诀的胳膊飞过,“嚓”一声没入道边矮树丛。 速度太快,宋子诀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可以确定不是寻常箭矢,比箭矢小得多,落入树丛中动静也极小。 是飞刀。 紧接着又是数枚! 宋子诀拔剑出鞘,旋身护住思影,几个小厮也从身后飞奔而至,与宋子诀合力挥剑乒乒乓乓的奋力抵挡…… 思影认得那几个小厮,宋子诀一旦出门都是他们伺候,无事的时候远远跟着充当杂役,有事的时候也可以当侍卫来使,一个个虽然有些功夫在身,但都非武艺高强之人,不过应付一下可能出现的打劫罢了。毕竟宋子诀一个无权无位的小孩,一般不会有人派什么高手来对付他。 思影心下不安,又望向宋子诀——宋子诀使的那柄剑,思影平时见他在府中与人比试身手时使过,以象牙宝玉镶裱,剑身精细刻有孔雀暗纹,璀璨华美,和宋子诀倒十分合衬。只因看起来太像一件华而不实的艺术品,思影对它的实际性能颇有怀疑。 而对手呢? 思影躲在马匹后面观察那些暗器出击的方位,虽是一批接一批飞来,月色下瞧得寒芒飞闪,但并非是嘈嘈如急雨般不间断,由此看来刺客并不多,可能对方也觉得对付区区一个她,完全不必杀鸡用牛刀…… 正想着,对面树林中影影绰绰现身数名黑衣人,朝宋子诀他们步步逼近。 使暗器讲究出其不意,若数招之内未能制敌,便失去了“暗”的意义,自是无需再隐藏。 思影担忧地数了数……其实不用数,刺客不过三人,比宋子诀这边人少。 但对方个个简练黑衣,手持长刀,身段利落,眸光如电,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刺客。 而宋子诀这几人,轻袍缓带,一身闲散。方才拦截飞刀时已竭尽全力,尚且漏过来不知多少枚,幸而她躲得好,并未被伤及,但眼下要跟人硬碰硬对抗,只怕…… 思影事先设想,碰上宋书洪派来的刺客,宋子诀以宋书洪大公子身份震慑之,对方不说立刻鸣金收兵,至少也有所顾忌。 可是宋子诀只是闷头抵抗,什么也不说。 思影忽然明白过来,若宋子诀真那般做了,只怕坐实了是他爹宋书洪要置她于死地,他必然难堪。 宋子诀和他那几个小厮倒是一点也不惧,提着刀剑便冲了上去。 ……勇气固然可嘉,然而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没几个回合,宋子诀等人便渐渐不敌,有一两个小厮已经受伤……因大家都护着宋子诀,所以他暂时似乎还没被伤到…… 但对方这等实力碾压,再这般下去,只怕大家迟早一齐死在这里。 思影不再犹豫,翻身站起来冲上前,大声道:“住手!他是宋……” 她话刚说一半,一条黑影忽然闪进来,将她往后推了一掌,那力道使得恰到好处——既将她推离现场,又不至重得使她跌倒。动作之快思影甚至没看清这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等思影站稳了,再朝那边看时,三个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所有人都惊住了。 宋子诀反应最快,最先回过神来,一边擦汗,一边定睛细看那横空而来的黑影—— “琴酒?” 琴酒左手持一柄长戟,右手拿了块布正擦拭戟身血迹,慢慢走过来,“宋公子,前路凶险,请回吧。” 宋子诀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会……你不是……在养伤?” 琴酒和思影那点关系,是从琴酒被纪绅抓进诏狱施以酷刑、思影奔走刑部极力营救以后,才在宫里传开的。一开始的确沸沸扬扬传了好一阵,但后来,随着思影和之恩关系稳固、确立,琴酒回府养伤不再出现……后来,那点传闻渐渐便再无人提起,自动烟消云散了。 一向很关注思影的宋子诀当然知道这码事,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思影么,爱慕者肯定多,琴酒大概是其中之一,只是他太自不量力,一厢情愿以为为她做点什么就可以博得美人心,然后不小心把自己搭了进去……至于思影救他,那是思影心里过意不去,她怎么可能对琴酒有什么意思,宋子诀想都没往那方面去想。 他从没把琴酒放在眼里,压根儿没把琴酒当过竞争对手。 然而今时今日,当琴酒站在他面前时,他竟没来由的发悚。 宋子诀提心吊胆地回过头去,看思影的反应。 思影走了过来。 不,准确的说,她是向琴酒走了过去。 “你都好了么?”她仰着头,问琴酒。 宋子诀很仔细地观察思影,她神色语气都很温和,说是温柔也不为过……他震惊得不得了,这可是思影啊!除了对之恩态度好点外,她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何曾用这种态度跟其他人说过话? 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沦落到跟一个侍卫争风吃醋,宋子诀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琴酒对着她点头,“都好了,今天来带你走。” 更要命的是思影没有一点犹豫,“好,我带你走。” 宋子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一等!”宋子诀几乎要气死,“你们在说什么?谁带谁走?!” 明明是他一路陪着思影,这会儿忽然冒出个琴酒,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商量什么走走走,当他不存在么! 琴酒转头看向他,手中长戟明晃晃的,月色下愈发寒光凛冽。 在宫里,自是他宋子诀为尊,琴酒为卑;到了这荒郊野外,便是十个宋子诀也不是琴酒的对手。 宋子诀心生绝望。 “为什么,”他紧盯着思影,眼中愠怒,“为什么我会是……被排在最后的那个?” 思影听他如此一说,一时皱了皱眉。 “在我心里,只有为家族平反这一件事,其他任何于我都是浮云,更没有排过什么先后。至于琴酒……我欠他的,我必须还。” 宋子诀冷笑,“就因为上次他被纪绅扔到诏狱受了点罪么?那是因为他莽撞行事好么?本来多大点事儿,但凡他聪明点,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那样!” 宋子诀为人素来豁达随和,说出这等毫不顾忌对方感受的攻击的言语,显然是被激怒了。 思影看了琴酒一眼,他仍面无表情的缓缓擦拭他的长戟,似乎不打算和宋子诀争执分辩。 “他不是受了点罪,”思影严肃地向宋子诀解释,“他连命都差点没了。” “就算是这样!”宋子诀还是很激动,“你不也救了他么!你已经还了这个情了,还要怎样,以身相许么!?” 琴酒唇角微微上翘,冷不防宋子诀忽然转向他,“琴酒,你觉得呢?你不会也认为思影欠你吧?” “是的,”琴酒点头,“她欠我。” “……” 宋子诀错愕地看着琴酒,又看看思影,深深地觉得自己被耍了。 这一唱一和的,演双簧么? “你当我是什么?”宋子诀咬牙切齿的瞪着思影,“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么?” “我并无此意,”思影道,“即便琴酒不来,我也会请你止步于此。更何况,你也不可能跟我跟到扶桑吧。” 宋子诀的确没打算陪思影远走高飞。他琢磨着,如今风口浪尖上,皇帝即将回京,思影害怕慌着要走很正常,不管她想去哪里,他都陪她走一趟,顺便帮她纾解心情、好生开解开解她,让她知道自己不离不弃的决心……等皇帝回来把这事处理毕了,之恩也渐渐淡忘以后,风头一过,他便悄悄把思影弄回京城藏在府上,到那时候,思影不可能再出来抛头露面,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也只能躲在他家宋府的深宅大院,踏踏实实的收心和他在一起了。 他觉得自己这坐收渔翁之利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的。反正思影又没有别的选择,外面东躲西藏的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少不了哪日就被逮住了。 宋子诀有些发愣,他感觉思影似乎洞彻了他的想法。 “请回吧,”思影看着他道,“多谢你来。回去顺便告诉你爹,让他好自为之,逼急了,我会反击的。” 第103章 好容易劝走了宋子诀,思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觉得实在太累, 倚在马身上闭目缓神。 琴酒道:“客栈就在附近, 可还能撑得住?” 思影忍住胸腹不适,闭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琴酒瞥她一眼,“我好歹曾是东宫侍卫总管,还统领过青玄卫,这点情报能力都没有?” 他见思影默然, 又道:“你想摆脱我,没那么容易。” 思影眉头紧锁,闭目不语。她倒不是不想搭理琴酒,相反, 这些日子没见他, 她还一直记挂他的伤势……只是此时此刻, 她实在身心俱疲,五脏六腑都难受得紧, 实在没有精力与他扯这些闲话。 琴酒看了她一会儿, 道:“此处风大,先去客栈吧。” 思影艰难地点了点头,扶着马背准备上马, 抬足踩在马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往上爬了好几次都没能上马…… 琴酒大步过来扶她,骂道:“宋子诀那个蠢货, 也不知弄辆马车。” 他道:“等我一下。”转身钻进旁边小树林,果真驾了一辆马车出来。 思影虚弱道:“不是说客栈很近么,这么麻烦做什么?” 琴酒道:“再近也得走过去,你连马都骑不了,难不成要我背你?” 思影没再说话,由着琴酒将她推上马车。琴酒坐到前面驾车,估摸着走了不到半里路便停下来,琴酒跳下车绕到车厢处,掀开帘子向她伸手,“到了,下来吧。” 思影抬眼便看见亮着灯火的客栈就在面前,如琴酒所说,果真是近,近得她还没缓过气来,便到了。 她看见琴酒伸来的手,下意识回避了一下,反手却攀住不太好抓的车厢侧壁,支撑着慢慢下车。 琴酒默默收回手来,但见她摇摇欲坠,还是忍不住搀了她一把。她摇着头,一手摁着胸口,一手紧紧揪住车帘……借着月色和客栈映过来的灯火,琴酒看见她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他心头一紧,正要问哪里不舒服,她却推了他一把,弯下腰一阵干呕,终于翻江倒海的吐了一地。 琴酒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会儿,掏出手巾递给她,“进去休息。” 思影接过来擦拭了一把,缓了些许,“你这马车,颠簸太厉害。” 琴酒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兀自牵了马车一旁停好,拎着思影进了客栈。 客栈是琴酒一早打点好的,一进门只向掌柜的轻点了下头,掌柜的便一路小跑过来,殷勤地领着二人上楼。 “二位客官,咱小店虽不大,却也开了三代人,迎送过不知多少来往京城的贵客。客官要的这间房便是小店顶顶好的上房,客官进去就知道,那可一点儿也不比那京城里的客栈差……” 他取钥匙开门,又将房里烛灯点着,还兀自滔滔不绝,琴酒一锭银子丢过去,塞住了他的嘴。 “出去,有事自会叫你。” 掌柜叼着白花花的银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二位早些歇息……” 他点头哈腰地退出门外,还不忘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思影仍是无精打采,丢下行李便往榻上一躺,双腿曲压在胸腹,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琴酒将二人的行李整整齐齐堆放到门边竹架上,背对着她,装作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决意留下,怎么突然又要走?” 半晌,思影轻声道:“皇上不会放过我。他拗不过皇上,只会徒惹皇上生气。” 琴酒转过身来看着她,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单薄的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如一片瑟瑟飘零的风中落叶。 “也好,”他道,“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他坐到床前,本打算替她盖被子。她察觉他过来,本能的往里缩了缩。 琴酒的手伸到一半,只得收了回去。 “对了,你打算去哪里?” “扶桑。” “扶桑?”琴酒若有所思,“我倒是去过,那边也认识些人,真要过去,倒也好办……” 他眸色一转,“若我今日没有同来,你一个人去扶桑,如何在那边立足?” 思影闭着眼,“母亲和外祖给我留了些家底,足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立足置业,不需要谁的施舍。”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说话还是这样,”他淡淡道,“谁要施舍你。” 思影没再吭声。琴酒在她身边坐了片刻,正要起来,却见她身子微微发抖,双手紧抱膝盖,苍白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琴酒忙起身查看,“喂!你怎么了?” 思影咬着牙不说话,双腿紧紧折在胸前,面上痛苦之色愈深。 琴酒二话不说,提起雁翎刀冲下楼。那掌柜打着哈欠,正要吹灯进屋睡觉,琴酒揪着他后领一把拎过来,雁翎刀一横,凉薄锋刃抵住他的脖子—— “把你家女人叫出来,去楼上照顾她,我要出去找大夫,若回来她要有个好歹,我杀你全家!” 掌柜懵了半晌,低头只见明晃晃的刀刃倒映着自己的下巴,唬得差点没跪下去,“是……是是……” 琴酒又问:“哪里有大夫?” 掌柜浑身哆嗦得筛糠似的,“附近……没有,我……我们瞧病一般……去京城,但眼下这么晚了,人家只怕……也歇下了……” 琴酒见他态度端正,便收了雁翎刀,又威胁了几句,要求他们务必照看好思影。 他策马飞奔回城,向城门守卫亮了令牌方得顺利进入。此时天色已晚,大小店面都早已打烊,琴酒也没工夫细找,寻着家招牌上有药铺医馆字样的,便气势汹汹的打砸闯入,将已经入睡的主诊大夫掳上马背。 一来一往,约半个时辰。 掌柜的正倚着柜台打盹,忽见琴酒拖着个面如土色的老头子回来,一个激灵便清醒了,一面苦着脸强颜欢笑,一面毕恭毕敬地迎了二人进门。 琴酒没搭理他,径直拎着老大夫上楼进屋。老大夫被丢在马上一路颠簸回来,一时还惊魂未定,进了屋还晕头转向摸不着北,砰砰啪啪连撞了好几张桌子板凳才回过神来。 老板娘在里面照顾思影——其实不过就是守着,倒了杯热水。老板娘从睡梦中被抓起来服侍一小丫头片子,本就心里窝火,加上倒了水思影不喝,问话也不答……老板娘这辈子没这么伺候过人,正想发作,却听见外头开门声,一回头便看见琴酒那张冷冰冰的阎王脸,便先怂了一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砌出几分笑容来。 琴酒拖拽着老大夫到思影床前,老板娘十分识趣,忙不迭起身把凳子让给大夫。琴酒摁着他坐下来,命令他立刻给思影号脉。 思影垂着眉眼,不伸手。 琴酒面色有些阴沉。老板娘察言观色,见他周身泛着冷郁肃杀之气,一副随时要抽出大刀砍人的架势……老板娘不吃这种平白误伤的哑巴亏,又不敢溜得那么明显,只得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身子一点点往外挪。 刚挪到门边,听见琴酒深吸一口气道:“早瞧早好,我们也快些上路。” 听得出来,他声音很压抑,但极力平和,没有半分责怪的语气。 思影抬起头来看他,“我可以给大夫瞧,但你能不能出去?” 琴酒想也不想,“不能。”他道,“你的事即是我的事。” 贴在门边的老板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想还真看不出来,这小爷一副冷面阎王样儿,以为忒不解风情呢,竟还讲出这等又霸道又带点甜的土味情话来。 “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自己负责。”思影道。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好。” 思影向老大夫伸出手来。 老板娘听得莫名其妙,这两人可是在打哑谜么?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谁决定谁负责的,说的是什么,怎么姑娘就忽然同意瞧病了? 不过……这小两口真是越看越养眼,老板娘扶着门框,情不自禁露出姨母笑…… 琴酒一抬眸发现老板娘还没走,不由横了她一眼,老板娘唬得脖子一缩,战战兢兢退出门去。 老大夫手指搭在思影腕上,她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夫人有了身孕,”大夫闭着眼,三指轻压寸口,“且胎像……有些不稳……” 琴酒垂在身侧的右手握了握,复又缓缓松开。思影睁眸看了他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老大夫探脉完毕,取出笔墨纸来,“待老夫开个保胎的方子,连服三天……” “等一下,”琴酒打断他,“请大夫门外稍等。” 他一边说一边抓住老大夫的袖子将他从凳子上拔起来,不由分说推出门去,“砰”一声关了,锁上门栓。 他走回床前撩袍坐下,沉默地盯着思影。 思影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你自己可知道?”半晌,琴酒问。 “我自己的身子,自然知道。” 她仍闭着眼,眉目平静,非但没有半点纠结,反而说出来的话,还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果断。 琴酒启了启口,只觉唇齿饧涩,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 “可要留下?” 第104章 思影道:“当然。” 琴酒沉默地望着她蜷成一团的瘦削纤薄的身子。他本没指望说服她,但若什么也不说, 他又仿佛觉得……没有尽到提醒的义务, 到底不甘心。 他斟酌着字词, 迟疑地道:“你可有想过……” “我自己抚养。” 思影忽然睁开眼,又硬又倔地打断他,“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琴酒收了口,蹙眉盯着她。 “我已经决定了。”她道。 琴酒倏地站起身来,高大笔直的身形在床头投下大幅阴影……他半晌没动, 笼在袖中的五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他艰难地启口:“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门,重新唤了大夫进来,命令他不管用什么办法, 必须保住思影腹中胎儿。 老大夫忙不迭的点头, “是是……其实夫人的身子没有大碍, 主要是忧思过度,若能好生调养, 再加上保胎药, 一定不会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琴酒阴霾沉沉的脸;又看看思影,亦是眉心微曲闭目不语。他心里也很奇怪,不是挺好的事儿么, 孩子也没什么问题,怎么都哭丧个脸。 琴酒问:“保胎药需服几天?” “三日即可。” 琴酒看向思影,“住上三天可好?” 思影摇头,“不用, 药可以煎好带着上路。” 大夫连忙道:“夫人,调养不只是服药,也需要休息……” “那就三天。”琴酒立刻决定。 “最多两天,”思影固执地讨价还价,“不能再多了。” “……” 老大夫扶额叹了口气,没敢再抬眼看两人,兀自低头写药方。 之后琴酒又策马带大夫回京城配药,配完药又返回客栈,命老板娘立刻煎药……一番折腾下来,待老板娘煎好药送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老板娘送了药,蝎蝎螫螫的窝在屋里不走,看看思影,又看看琴酒,满脸堆笑道:“相公好福气,夫人可真是漂亮啊!” 琴酒冷着一张脸,“还用你说。” 他将老板娘赶出门,重新坐回床头。他手里拿着一柄小勺,是他特意吩咐老板娘送过来的。药有些烫,他想,他得一边搅拌,一边吹凉,然后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喂她服下。 就像此前他受伤卧床不起时,她照顾他那般。 然而他接过药碗一看,思影已经喝完了。 “……”琴酒望着空空的药碗,“不苦么?不烫么?” 思影眉眼低垂,轻拭着嘴角沾上的药汁,“还好。” 老板娘又在外面敲门,这次送来了一碟蜜饯和饴糖,也是琴酒方才赶她出去的时候,特意嘱咐要的。汤药苦口,服后含些甜食,嘴里会好受些。 思影蹙眉推开,“我不爱吃甜食,你自己吃吧。” ……琴酒也不爱吃甜食。 “那你想吃点什么?” 她昨夜吐得那么厉害,之后就喝了半杯水,除此之外粒米未进。 “粥吧,”思影有气无力道,“什么也别放,我尽量吃。” “好,我去准备。” 琴酒再次起身出门,约小半个时辰便端回一碗清粥,莹白的米粒熬煮得浓稠,飘出清香淡淡。 思影吃力地坐起来,自行将软枕垫在后背,道:“多谢。” 她伸手来接碗,琴酒却不给,手拿勺子在粥里搅拌几下,“坐好,张嘴便是。” 她沉吟片刻,“我不习惯这样。” 僵持了好一会儿,琴酒终于将碗搁到案头,他下手有些重,瓷碗撞到榆木案桌,“砰”的一声。 思影沉默地端起来,一勺接一勺舀出白粥,机械地送进嘴里。 琴酒看着她神色恹恹的脸,他心知她没什么胃口,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吃,吞咽得非常勉强,却非常努力…… 他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一碗白粥吃了一小半,她便有些难受,捂着小腹脸色苍白。他忙接过碗放到一边,好言好语的问她怎么了,她摇头不说;他要扶她躺下,她亦回避推开……他感觉到她的防备和抗拒,他同样知道是因为什么。 “让我静一静吧。”思影道。 “好。”他应了一声,立刻起身往外走。这一天一夜来回折腾几趟,一直没停下来过,他又何尝不需要静一静。 如今他们俩……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 “琴酒,”她忽然唤他。他停下脚步半侧过头,又听见她道:“抱歉。” 他脸色一凛,一言不发地大步出门,反手将门摔上。 他没敢走太远,倚在门边闭目吐纳。在宫里的时候,他和思影也算经常见面,虽然没什么好话,但从不冷场……也是,从前他们碰面,自然是有正事的,思影每每来找他,都是有事说事。 虽然那时候,思影对他从不客气;但他能感觉到,她其实挺依赖他,很多事都肯对他倾诉,也愿意见到他。 和如今她什么事都忍着、憋在心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琴酒推门进屋。思影仍靠床头坐着,手里又端起那碗粥,慢吞吞的舀着吃,见他进来,便将碗放回案上,坐直了正色望着他,一副要和他好好谈一谈的姿态。 琴酒避开她的目光,坐下来摸了摸粥碗外壁,“凉了,别再吃了。” “琴酒,”思影没有接他的话,一脸严肃道:“其实我一个人,也能到扶桑,你如果觉得……” “就你现在这样?”他冷声打断她,“一个人?去扶桑?” “我能克服。” 琴酒眉眼冷了下来,他沉着脸,定定盯着她,道:“你又想摆脱我。” 思影摇头,“我并不介意你同去,但是……” 她低低垂首,双手下意识地护上小腹,“但是你介意。” 琴酒愣了下,遂即自嘲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废话么,谁能不介意? 但他不可能说出这句话,但凡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他可望不可及的,要不是她一时想不开要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又哪里轮得到他。 “我不介意,总行了吧。”他道。 思影抬眸看他,他冷笑了下,目光移到她的小腹,她一双手还捧在那里,那般的小心翼翼,护着、防着。 这样的姿态让他说不出的膈应。 琴酒胳膊一伸,将她的手从腹部扒拉开去。 思影惊如触电一般,下意识猛地甩开他的手,一下没能甩掉,又拼命往回缩,竭尽全力地抽回手来。 琴酒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忽然觉得恼火,怎么了,怎么了?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他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会儿碰一下手都不行么,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他原本没想要怎样,她过激的反应深深刺激到了他,他倏然起身,整个人不由分说便压了过去,双手分开撑在她身体两侧。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他咬着牙,在她耳边道。 她慌乱地缩到床角,身后就是墙壁和床板,退无可退……这让他想起从前,在纪绅府邸附近,他将她逼到墙角的那一次。那时她也很惊慌,但更多的,是心灰意冷的绝望。 那时候,他只是想吓唬她;但此刻,他觉得愤怒,又怒又伤。 “现在……还不行。”她紧张咬着嘴唇,却还试着与他交涉。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是本能的掩住小腹——这显然是一个戒备警惕的动作,琴酒看在眼里,只觉莫名恼怒。 “是了,”他冷冷道,“现在不行,以前也不行,以后也不行,永远都不行!?” “不是永远……”她努力躲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等我生下孩子,就……就随你。” 琴酒咬牙盯着她,不说话,也不起身。 她满眼恐慌无措,见琴酒不为所动,忙又道:“你为我做的,我都记得,我知道我欠你很多,我会还你的……后半辈子,我会努力还你……” 她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发抖,她是真害怕,忙不迭的解释推辞,就怕他恼羞成怒,做出点什么事来。 琴酒心中冷笑,他要真想做点什么,她根本反抗不了。 而且,她还理亏。 旁人都当他们是一对儿外出的小夫妻,当着面便夫人相公的叫来叫去,她也听到了,也从没提过异议。 琴酒直起身来,退到床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整个人如稀软的棉花,坍塌在一堆被褥之中。 眼见她这般,琴酒忽然又有些后悔。 她那么痛苦,自己怎么也不该这般对她。 他想着,要不要向她道个歉,再好好安慰、劝解她……可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启齿,正犹豫纠结着,却听见她忽然瓮声瓮气地唤了他一声—— “琴酒,”她道,“对不起。” 琴酒一愣,“什么?” “给我一些时间。” 他眼眶一热,心中骤然软了下来。他有什么好怨的呢?比起拥有后又失去的太子,比起那倒霉催的永远也得不到的宋子诀,他何其有幸!不管历经多少挫折,他才是最终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 “我等便是。”他道。 岁月悠长,他们都还年轻,他想,他们还有未来,还有那么多年可以相伴……时间终会抚平一切,该过去的总会过去。 第105章 琴酒将老大夫强留在客栈,要求他每隔两三个时辰就给思影诊脉。 思影情况倒也稳定, 除了晨起和餐后时有呕吐外, 暂无大碍, 她成日卧床,或发呆,或睡觉,几乎不怎么说话。琴酒问什么,她便简短作答, 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两天时间一转眼便过了。 一大早,琴酒便将两人行李收拾打包搬到车上,又将今日份新鲜熬好的药装进瓶里, 用软木塞将瓶口封紧。再去马厩牵了马喂饱, 用缰绳、马鞍等将马套在车前, 回头又向掌柜的要几床被褥和一大捆稻草。 思影下楼时,正好看见掌柜的吭哧吭哧地扛着厚厚的棉被走出来。 她走到院子里, 对琴酒道:“不用带那么多, 路上可以买。” 琴酒瞟她一眼,“你懂什么。” “……”思影默然,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整整两天, 一直这般消沉颓废,琴酒看了就生气。 他背过身去,取了一整条棉被在地上铺开,抽刀划开成齐整的四片长条, 分别裹到四个车轮上;又拆开那捆稻草,均匀地分成四束。 思影实在不解,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琴酒头也不回,“减少颠簸。” 思影沉吟了一会儿,看他弯着腰将一束稻草散开来,捋得整整齐齐,编织一般往裹了被条的车轮上再缠一层。他做这些琐碎细小的事情,亦如使刀剑一般习惯顺手,束好的稻草一圈一圈齐整紧扎,一丝不苟,每个车轮都裹缠得一模一样。 思影小声的说了句:“多谢你。” 琴酒回头看了她一眼,冷道:“不稀罕。” 他拾掇好马车,掸了掸衣摆上沾的稻草,直起身来,兀自提着刀进了客栈。 掌柜两口子正出来送他俩,乍一见这明晃晃的大刀,吓得说不出话来,老板娘双手合十正要告饶,琴酒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元宝,往柜上一拍。 “若有人问起我们,须得说没见过,否则——” 他转身背对掌柜两口子,手握雁翎刀刀柄,手起刀落,利落齐整地削掉柜台一角,截面干干净净,一丝毛糙也没有。 掌柜两口子又惊喜又惊吓,几乎要给琴酒跪下,鸡啄米一般忙不迭点头。 琴酒走出客栈大门时,思影已经上车坐好。琴酒掀帘子探头进来,指一指车厢角落里几床叠得棱角分明如豆腐块一般的被褥,道:“冷了,就裹上。” 思影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琴酒便坐到前面驾车。车轮缠了棉被条和稻草,徐徐碾轧在铺满石子的小路上,车厢仍有轻微的摇晃,但比寻常马车要安静、舒适许多。 外面风很大,从车帘的缝隙呼啸着钻进来,思影裹了一床棉被,蜷缩着靠在车厢里,阖眸养息。 右手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想着那里真的凝结了一团骨血,真真像做梦般不可思议。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的牵连了。 他也许渐渐会将她从生命印记里抹去,回归他正常的生活轨道……但她,却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 她到底还是不甘心,总要留下些什么,人生才有念想。 这是她的私心。与他无关。 ------ 一路南行二十余日后,马车来到江南吴郡,停驻在一片水泽密布的近海沙洲。 这里与扶桑隔海相望,是整个中原离扶桑最近的地方。 吴郡的青龙镇原是一座小渔村,居民或耕或渔,生活质朴。而近几十年海上商贸兴盛,镇民渐渐不事田产,长期贩运丝绢、瓷器、茶盐等中原特产至海外诸邦,又接东洋诸货物,往来交易。 思影一下马车,远远便能望见出海港口风帆浪舶,商船往来,一派繁盛。 “此处便可入海。”琴酒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道:“搭乘商船,半月可到扶桑。” 思影点头,“好,尽快出发。” 琴酒瞥着她,“海上不比江河,风浪颠簸,寻常人尚且耐受不住,你如今这情形……怎么出发?” 这二十来日一路南下,每下榻一处,琴酒第一件事便是寻医,快马加鞭地抓来当地大夫为思影号脉诊断。思影状况一直不太好,稍吃点东西便呕心抽肠的吐,终日恹恹,精神越来越差。这一路少说找了十来位大夫,说法几乎一致——除了正常的妊娠反应本就如此以外,主要还是忧思过度。 思影考虑了一下,商量道:“大夫说了,主要前三月反应大,过了便会好些。要不先住些日子缓缓,横竖也没多久了?” 琴酒睨她一眼,“太子追来怎么办?” 思影脸色骤变,“他已追过一次,不会再来了!” 琴酒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激动什么?”他见不得她那一副苦情模样,冷冷道:“想住多久都随你,又不是我赶着去扶桑。” 青龙镇物货丰衍,集市繁盛。琴酒带着思影很快找到了客栈,且是这一路住过的客栈中条件最好的,宽敞舒适,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琴酒将客栈里里外外考察一番,一锭银子砸到掌柜的面前,说要住久些,要求掌柜的辟一间膳房给他专用。 掌柜的略犹豫,“这……这膳房总共也就两间……” 琴酒拉下脸来,冲他亮了亮雁翎刀。 掌柜的骨头软,忙不迭的应下:“别……别说一间,两间全给客官都……都行。” 琴酒收了刀,安顿好人和行李,便照例出门寻了家医馆,领了位大夫回来。 大夫经验丰富,号脉问诊一气呵成。思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诊断并无难度——胎像一直不稳,除了舟车劳顿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先前大夫们都说过的那四个字——“忧思过度”。 琴酒黑着脸道:“别废话,赶紧开药。” 大夫陪着笑,娓娓道来:“药石能调理肌体,然而七情内伤,直接损伤内脏精气,致气血两虚,而胎元全赖气血以养,若气机长期郁结不纾,必然极伤胎元……” “得了得了,”琴酒不耐烦道,“给她说了也没用。” 思影低下头,“知道了……我不该胡思乱想,不想便是。” 琴酒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谁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呢? 如果认为自己不该想、不能想,就能做到不去想的话,这世间的烦恼,定会少很多很多。 可以强迫自己不吃、不喝,甚至不睡,唯独无法强迫自己不想念。 ——— 如此数日下来,思影没说要启程,琴酒便也不提,便日复一日地住在此处。思影现下味觉格外敏感,半点油星味都闻不得;而吴郡当地口味又偏甜腻。思影见了就皱眉,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她仍努力进食,即便每吃一点都会呕出大半;待缓过一口气,又继续再吃些…… 思影每日饮食都由琴酒亲自过手,以清淡新鲜白粥为主食,挑选有开胃功效的瓜果鲜蔬调味。琴酒一贯细心谨慎,瞻前顾后,不论是膳食还是生活小节,皆事事打点周全,照顾思影尤其细致而周到。 思影看在眼里,却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我给你付工钱吧?” 眼看着琴酒忙里忙外,成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思影忽然有些内疚,忍不住突发奇想。 琴酒扭头盯着她。 “付多少?”琴酒问。 思影一向出手大方,“你开个价。” “按朝廷一品大员薪金水平算,年俸加养廉银,一年两万。”琴酒也不客气。 思影咬牙,“可以,我给得起。我包袱最里面的夹层有好几张地契,你自己拿去典当铺,随便一张也至少能支付你三五年的工钱……你想要预支三五年一结或月结都可以。” 琴酒沉默须臾。 “月结?三五年?”他冷笑,“不嫌麻烦?三五十年一结还差不多,我不收零钱。” “……”思影知道自己永远怼不过琴酒,只好闭眼仍作假寐。 他们住的客房虽看着是两间,实则原是一间屋子改造的,中间一道黑布帘子隔开,白天帘子拉开方便照应,晚上睡觉便把帘子合上。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琴酒其实都很难捱。 喜欢的姑娘每晚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一帘之隔。他一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子,每晚躺在竹榻上,听着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他躁动难耐,只能自行纾解…… 思影睡觉素来安静,很少翻来滚去,除了呼吸声,琴酒基本听不见其他声音。 但习武之人对呼吸十分敏锐,思影大部分时候呼吸短而紊乱,显然是醒着的;正常睡着那种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几乎很少听见。 但这一夜,思影睡得很不安稳。 琴酒望着窗外皎皎白月光,听着她翻来覆去,衣料被褥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心中有如油煎火灼。 快下半夜的时候他睡了一小会儿,他素来谨慎,睡眠轻浅,没过多久便又醒了,却听见思影那头,传来轻细而隐忍的呻吟…… 他骤然翻身下榻,一把掀开帘子。 床上那蜷缩成一团的纤薄身影微微动了动,发出微弱如抽气般的声音—— “琴酒……能不能……请大夫过来一趟,实在……太疼了……” 第106章 琴酒火速披衣出门,将睡梦中尚且迷迷糊糊的大夫提溜过来。 彼时天色泛白, 熹微晨光照得屋里微微明亮, 能够清晰看见思影身下浅青色褥子染上了大片暗红的血迹, 一直蔓延到被单边缘,那血迹并不新鲜,隐隐已有些凝固发黑。 刚进门的大夫看得脚下一软,险些跪下去。 思影仰面直躺在榻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 两道浊泪从眼角不断涌出,两侧鬓发都被濡湿,眼泪顺着发尖滴到枕上,湿漉漉浸开一大片。 琴酒浑身紧绷, 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她。 “让大夫瞧瞧吧。” 他半跪在榻前, 极力放柔声音, 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大夫一眼,双目眦血。 大夫一张脸苦得稀烂, 又不敢不从, 颤巍巍的走近前来,小心翼翼的请思影伸平手腕。 思影一动不动,发直的双眼似两个漆黑深洞, 死灰一般黯淡无光。 琴酒颤抖着手,轻轻牵一牵她的被角,“让大夫瞧瞧,一会儿就好。” “不必……”她苍白干裂的嘴唇虚弱地动了动, “不需要了。” 说话间,她两大串眼泪又接连涌出,晕开枕上一团团半新不旧的碎花暗纹。 和她相识这么久,琴酒从未见过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手势滞住,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不会安慰人,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不会安慰人。 “先把衣裳换了,”半晌,他瞟了眼她身下那一片血迹,轻言细语道,“我叫老板娘来洗。” 她摇头,“我自己会洗。” 她仍定定望着头顶,没有哭出声,但眼泪还在流,一直一直流,没有间断过。 琴酒胸膛阵阵起伏,忽然猛地一拳砸在床沿—— “我去把太子抓过来,再给你生几个!” 他倏地起身,作出一副真的要冲出去找人的模样。 思影缓缓闭上眼,湿润的睫毛覆上眼睑,泪水溅出眼眶。 “你让我静一静。”她哑声道。 琴酒咬着牙根盯了她一会儿,拂袖摔门而出。 ------ 一晃过了十来日,思影和琴酒仍住在客栈。 去不去扶桑,对思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那日以后,思影没有再流过眼泪,也再没提过这事。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摸着平坦的小腹,不能想象——这里曾经凝结了他们的骨血,小小一团……然后,很快没有了。 做梦一样。 如果说这之前,她还有这一点点值得期待的事情,事到如今,真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希望、念想、未来,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小到大,心中全部寄托不过是为护国公平反;后来,她的生命里都是之恩,想象着他们快乐丰足的未来;哪怕是之前离开他,她至少还期待着腹中小小生命的出生和成长。 而如今,她不知再指望什么活下去。 没有任何指盼的人生,活着有什么意义。 琴酒忽然冲进屋来,“快!准备走!”一边说一边火速收拾行李。 思影从床上坐起,“发生什么事了?” “来不及了,先走再说!” 琴酒手脚麻利,说话间已将行李收拾完毕,连同屋内散放的衣物一并打包,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跑。 出了客栈,琴酒把行李往马车一扔,驱车一路奔向码头。 到码头后琴酒先下车。思影掀开帘子,远远看见琴酒拉着一名码头工人熟稔地聊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琴酒便往那人手上塞银子,转身大步过来接思影下车。 “现在去扶桑么?”思影问。 “是。”琴酒一手拽着她,一手提着行李,快步地走。 “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琴酒沉默了一会儿,道:“纪绅追来了。” 思影吃惊地看着他,环视一周并未见到纪绅。琴酒却没再多说,拖着她目不斜视地走上长长的舷板,那舷板铺在水面,以绳索相连,每踏一步都摇摇晃晃。 眼看着就要走到船上,琴酒忽然扯着她猛地一个转身—— “有埋伏!不能上去!” 思影还没来得及说话,琴酒已抓紧她手腕掉头飞奔。到了停在码头的马车旁,琴酒直接卸了马套辔头,一把将思影捞上马,纵马就往回跑。 思影在马上颠得头晕,还是忍不住问:“纪绅先前逃狱不知去向,怎么会突然出现?” “纪绅记仇。你与他结下这等深仇大恨,他只要有一口气,绝不放过你。” 思影默然须臾,“能逃脱么?” “不知道。” 思影沉吟片刻,又问:“若你一个人,能逃脱么?” 琴酒紧握缰绳的双手明显滞了一下。 他咬牙切齿道:“说什么蠢话。” 思影道:“我刚才数了下,周围能瞧得见来追我们的,就有数十人。你再厉害,一个人只怕也不能敌那么多吧。” 琴酒沉默。思影又道:“纪绅没有亲自出面,这些人不可能在这里杀了我。就算他们抓我到纪绅面前,我也可以和他慢慢周旋,他不见得会把我如何。” “周旋?”琴酒冷笑,“你当你还在宫里呢。” 琴酒滔滔不绝地教训她:“以前你和纪绅在宫里各有身份,他不能也不敢把你如何;而且那会儿他需要你,愿意听你胡扯。如今他一无所有,毫无顾忌,你落在他手里,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能有什么好下场?还跟他周旋?他半句都不会听你的!” “刚才你数的那些人,”琴酒继续道,“有的我见过,是纪绅养的死士。这些人他一般不会动,如今都放出来了,你还指望他对你客气?” 思影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又不深奥,她何尝不知,只是不想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罢了。 她一个失去希望的人,不怕死,一点儿都不怕。 但是,她不想再拖累琴酒了。 她欠他已经太多,不想一欠再欠,她还不了。 耳边风声忽地一紧,凌空飞来一箭,正中座下马右前蹄,马儿扬蹄长长嘶叫,两条前腿骤然一跪,将思影和琴酒颠下马来。 琴酒抱着她滚到地上。虽然摔得重,可他将她护得很周全,思影没有受到任何磕碰。 刺客陆陆续续现身,一圈一圈地围上来,皆是青龙镇普通居民的打扮。这帮死士大隐隐于市,往青龙镇街头码头一散,轻易便能泯然众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朝他们走了两步。 “琴酒,”那人道,“兄弟们今天要带这个女人回去向纪大人交差。纪大人没提你,念在兄弟一场,你可以走。” “少废话。”琴酒冷冷道,“要打便打。” “哟,”光头男笑得猥琐,“什么女人宝贝成这样,也让兄弟们开开眼界,大家说是不是?” 他一脸下流,径直走向思影。琴酒手中长戟一挥,戟尖瞬间抵住他的下巴,硬生生将他顶了回去。 光头男腿软了一下,回过神来破口大骂:“琴酒!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女人就把你勾死了!你他妈贱不贱!是没见过女人怎地!?” 琴酒眸色幽冷地盯着他,长戟横握,杀意凛然。 思影忽然从琴酒身后走出。 “我跟你们去见纪绅。” 琴酒猝然回头,双目喷火。 “滚回去。”他低声吼道,粗暴地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回扯。 “你瞧瞧你,”光头男一脸鄙视,“唧唧歪歪,还不如个女人痛快……” 话音未落,琴酒手中长戟一挺,直直冲他面门飞去,光头男慌忙躲闪,长戟擦过他额角,眉尾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光头男勃然大怒,“琴酒你他妈找死!”回头振臂一呼,“兄弟们别跟他客气,动手!” 他举刀朝琴酒砍来,琴酒身形一闪,拽着思影敏捷地躲开。 但很快,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琴酒一只手紧攥住思影不放,另一只手单手与他们激斗。 对方陆陆续续倒下一些人,剩下的愈加被激发悍戾斗性,攻势愈加凶猛。琴酒以一敌多,独自对抗数人围攻,还要时刻护着思影,渐渐便落了下风…… 思影数次试图挣开他,都没能成功。 琴酒周身多处衣料破裂,鲜血淋漓。 思影另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覆上他残破衣衫下肌肉硬实的胳膊。 似一抹清凉,熨帖他不断渗出的、滚烫的鲜血。 琴酒颤了一下,回头看向她。 “现在走,你还能活。”思影郑重道。 他皱了下眉,正要说话,又有两人挥剑刺来,琴酒单手旋开长戟挡了,另一手仍紧紧抓住她,毫不松开。 “我保证,纪绅杀不了我。”她急急又道,“你先走,等我摆脱了纪绅,就来找你。” 琴酒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我信不过你。”他涩然道。 前面又有几人举剑凌空劈来,琴酒毫不畏惧,迎上前去铿铿锵锵一阵抵挡,虽然遍体鳞伤,仍十分勇猛;对方亦人多势众,前仆后继。 刚才受伤一旁休息的光头男突然出现在琴酒面前,手持一柄细长弯刀,抬手就刺。 薄而长的刀刃猝不及防地穿透琴酒的左胸。 光头男哈哈大笑,反手将刀尖扭了一下,倏地抽出。 琴酒胸前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喷涌。 第107章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思影明显感觉到他紧攥着她的左手散了劲,她本能抽回手来, 接住琴酒颓然仰来的身体。 琴酒身材高大, 思影一只手根本支撑不住, 一下被他压得跌倒在地。 琴酒浑身僵硬,却猛地翻身扑来,用手臂垫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受一点磕碰;后面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仍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 光头男站在他们身后, 扬了扬手,示意后面的人都退下。 “琴酒活不了的,”光头男冷笑道,“等他们道别完, 就把这女的带到纪大人那交差。” 思影只觉眼前一片血红, 天旋地转, 惟有拼命用手去堵那个怎么也堵不上的血窟窿。 “堵不上的……别……白费力气了……” 琴酒歪倒在她怀里,眼睛半睁半闭, 糊满血迹的脸上露出松弛舒畅的表情。 “你才白费力气!”思影恨不得再给他两拳, “你没有听见么?我最后还是会被他们抓到纪绅那里,你死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的……”他吃力道,“以后……你会记得我, 记得有一个人……为了保护你而死;如果我丢下你……一走了之,你还会记得我么……” “你胡说!”思影眼泪涌出,咬牙切齿道,“你死了我才不会记得你!谁会记得一个死人!你马上给我活过来……” 她眼泪滴落琴酒胳膊上, 他颤了颤,伸出手,抚摸她湿润的脸颊。 思影没有躲开,头一次。 他指尖的血还是滚烫的,上面有粗粝的伤口,抚过她脸颊,触感又刺又痛。 “除了太子之外,我是第二个让你哭的人……对吧?” 他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思影泪流满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还说这些废话。” 琴酒满足地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且不论了……我接下来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听清楚……” 他合上眼,以仅存的内力,吐纳、调息,以确保剩下的力气,能够完整交代后面的话。 “来抓你的人,不止是纪绅……” 思影怔了怔,“还有谁?” “皇上已经回宫了,他知道了你做的所有的事……他立刻就派人出京捉你……只是,他派出的人比纪绅慢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找到你……” 思影垂眸道:“谁来抓,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琴酒吃力地换了一口气,“皇上派来捉你的人里面,有……太子的心腹,被他们抓走,你不会有事……” 思影吃惊地抬起头,望住他。 琴酒清楚看见她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涩然地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我死得没有意义,不是的……有意义,我拖了这些时间,是有意义的……等你被抓到纪绅那边,你也一定要和他拖时间……我知道纪绅的性子,他不会马上对你动手……费这么大力气抓到你,他必要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羞辱你一番……你别管他,他要说什么让他说个够,甚至……你还可以引导他多说几句……说得越久越好……拖到皇上的人找过来,你就……不会有事了……” 琴酒这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一时上气不接下气,仰头闭眼,大口大口地喘。 思影急急抚他的脊背,好帮他缓过来。 琴酒调整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来。 “我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做……我没有很多时间说话,你别让我……白费力气……” 思影流着泪,咬牙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只有太子才能救你。”琴酒重新闭上眼,不想看见她因为听到太子,而乍现眼中的光芒。 “皇上要杀的人,谁敢求情……就像草芥一样统统砍掉……只有太子,他全心培养的、寄予厚望的长子……他的亲生儿子……只有太子以死相逼,皇上才会忌惮……你才有活路……” 思影眉头紧锁,“我不需要他救。” 琴酒眸色骤沉,胳膊落下来,紧紧抓住她堵住他胸口血洞的手,激动地直喘粗气:“你……你这条命是我换来的,你死了,我就白死了!” 思影不想让他太激动,便没再说话,神色却还是倔强。 “你为什么要离开太子?”琴酒缓了口气,忽然问。 “……”思影黯然,“说来话长,别提了。” “那你可知……三法司会审……都是太子促成的。” 思影皱眉看着他,“三法司是我联络的。” “……你以为你是谁啊,”琴酒虚弱地咳了几声,“若不是太子推动,三法司有那么容易拧成一股绳?马仁、宋书洪……这些人……能那么听你的话?” 思影震了震,瞪眼看着他。 琴酒艰难地和她对视,“……成立青玄卫,也并不是马仁的主意,是太子……让他这么做……也让他这么跟你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从知道你身世的那一刻,就在着手安排许多事……” 思影心中沉痛,回想起之恩知道她身世时,她还蒙在鼓里,却有一次听见他无端对大臣说“政由己出”……如今结合前因后果,稍稍捋一捋时间线,原因已经清清楚楚了。 “至于纪绅……太子原本没打算动他,毕竟是皇帝的人……可你后来服用寒食散……太子看到你不惜伤害自己也要除掉纪绅,他就……什么也顾不得了,连查都没什么查,就叫马仁把纪绅丢进牢里……” “罢了,”她摇头打断他,“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她在他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她并不敢细想——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其实如今想来,什么都瞒不过他。 琴酒神思已有些恍惚,他这等伤势,换作寻常人早就不行了,全靠他多年的功夫底子,才勉强聚起内力,支撑着和她说了这会儿话…… “最后一件事……” 他头颅歪斜着耷拉向一边……他原是支起头和她说话的,此时,实是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要消散了。 思影手掌垫在他脑后,轻轻托着他,流着眼泪道:“求你省点力气,我照你说的做便是。” 他靠在她臂弯里,“以前……我胁迫过你……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要这么做……其实,你就算拒绝我,我也会倾尽一切帮助你……你……你相信么?” 他变得有些激动,身子微微抽搐。 思影含着眼泪重重点头,“我信,我都信,你别说了……” 琴酒唇角牵了牵,脸上浮现一丝欣慰,将思影捂在他胸口血洞的手缓缓挪开…… ------ 思影被带到一间暗室内,被手腕粗的铁链五花大绑。 周遭是阴冷潮湿的石壁,整个空间长而狭窄,与其说是暗室,更像一条幽秘的暗道。 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抓了她一路快马北上,走了好些天。思影不太辨得清方向,约摸是往京城走了,但似乎又没到京城。 一缕光线渗了进来,伴着沉如赤铁的脚步声。 纪绅擎着蜡烛进来了。 思影扬起头来看他,老实说,她真没想到,还能见到纪绅。 他看起来消瘦沧桑了许多,鬓发染了几丝银白,腿脚似乎也不太便利……看来逃亡的日子,并不好过。 纪绅将烛台举到与脸差不多的高度,跳动的烛火明暗不定地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好似索命的厉鬼。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将烛台又凑近她的脸,慢慢地、细细地打量她,目光似淬了毒。 “要杀就杀,别废话。”思影道。 “杀?”他阴森森地大笑,“不会不会,只要太子一天放不下你,你的价值一天不会消失。” “我跟太子再无半点瓜葛,不必再打我主意。” “是么……” 他忽然大步上前,撩开思影颈后的秀发,摸到一条细绳。 他用力拽断了细绳,一个羊脂玉同心圆吊坠落到地上,裂成两半。 破脆的声响在思影心里震了一下,她脸色苍白,一时只是沉默。 纪绅拾起破碎的吊坠,放入掌心摊给她看。 “毫无瓜葛?嗯?” 她心一狠,扭头不去看,“我不需要了。” 纪绅掌心一翻,那两半同心圆再次掉在地上,各自又裂成两三块。 四分五裂,惨烈无比。 思影梗着脖子,没有低头去看。 纪绅耐心极好,一片一片的拾起来,收集在手心里,他凑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让你们见一面,如何?” 她侧首,“你要干什么?” “你想着他,他也念着你,我今日便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纪绅唤了个人进来,将手中碎片交给那人,当着思影的面道:“送去东宫。” 思影咬牙盯着他,他回头狂笑,“你请他过来,他必须过来。” 他一向有仇必报,谁得罪了他,他一定加倍奉还。 至于思影把他害得这么惨,那就不是简单受点皮肉苦的事了。 她最怕的是什么?最在意的是什么? 这种性情冷漠的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了,必是山崩地裂也死不悔改的爱。 让她受皮肉的苦,不如让她受心里的煎熬。 看着心爱的人死在面前是什么滋味? 就让她好好体会一把。 杀人,不如诛心。 第108章 纪绅将烛台放到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 姿势悠闲地靠着石壁。 “你可知道, 我最恨你什么?”纪绅忽然问道。 思影瞥着他, “恨我把你送进刑部大牢?” “不,”纪绅道,“那些都是后话。我最恨的,是你竟敢招惹琴酒。” 提到琴酒,思影心中剧痛, 一时垂首沉默。 “琴酒是我身边最得力、最可靠的人,论能耐,十个人也比不过一个琴酒,我不允许这样的人背叛我……” 思影冷冷打断他, “琴酒是你杀的,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你闭嘴!” 纪绅猝然暴怒, “他是我的人!他本就该只为我死!凭什么为你这个贱女人死!” “要不是你这个祸水女人!琴酒如今活得好好的!” 思影抿着嘴唇盯着他。 “事到如今,你我都活不了, 你也不妨想一想, 到了下面,怎么面对琴酒?” “我才不信那一套。”纪绅冷笑道,“人死如灯灭, 谁还能见谁?” 思影微微摇头,不再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见过你的祖父——”纪绅忽然道,“在监牢里。” 思影转头看他。昏暗光线下他目光阴冷, 带着必胜的志得意满。 “你知道他什么样?”纪绅问。 没人跟她描述过祖父的相貌,思影沉吟着摇头,“想不出来。” 纪绅摸着下巴凌乱的胡茬,作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 “那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在牢里又待了不少日子,头发白了一大半,腿脚不太好,可他身材很高大,精神头也不错……” “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小的狱卒,虽然离他很近,但他从不正眼看过我。” 思影蹙眉睨着他。 “说这些做什么?” 纪绅不以为然,“反正你也不能活着出去,告别之前,跟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不行么?” 思影看着他,“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你。” 纪绅大度地摊手,“说。” 思影便把困扰她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皇上春秋鼎盛,对你也不错,你为何这般折腾,成日琢磨往太子身边安插眼线?” 纪绅看了她一会儿。 “你还是太天真,”他嘲讽地笑道,“皇上对我早生嫌隙,与其让他先下手,不如我占得先机,早日将东宫拿捏住,或许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思影蹙眉,“皇上对你早生嫌隙?” “对啊,”纪绅摊手道,“也怪我出身微贱,没有显赫的家世,不像你。我没有别的倚仗,只能仰仗皇上给的荣宠。” 思影受不了他扮这一副苦情样,“那你嚣张什么?” “你不懂——” “皇上需要我扮演这样的角色,皇上需要一个打手,一把刀。这个打手最好蛮横,最好飞扬跋扈,最好目无纲纪,所有的人都厌我、憎我,进而怕我。” 思影睨着他,“这有何用?” 纪绅哈哈大笑,“你不懂——你刚才说我嚣张……是,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也不理解为何皇上会包容我这样嚣张的人……哈哈,他岂止是包容我嚣张,他是要我必须这样嚣张,如果我哪天变得友善温和,与群臣相处甚欢,皇上立刻就会弃了我!” 纪绅摊开双臂,“皇上就喜欢我这副奸佞的样子!” 思影大概明白了几分,不由得沉默地看着他。 纪绅话匣子打开,一时便收不回来: “许多人骂我,说我这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不错,他们是我杀的,可大多数时候,要杀他们的人,是皇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真的鲜血淋漓。 “我就是皇上的一把暗剑,他让我杀了谁,我就必须去杀了谁。” “我这把剑,皇上若用得顺手,便多用几天;哪天一不小心让皇上觉得不好用了,便弃之如敝屐,重新再换一把,反正争着抢着来做这把剑的人,多的是。” “你以为我有得选么?” 昏黄的烛光下,纪绅的面容带了一丝苦涩,“拜皇上恩宠,多少人视我为眼中钉,我就是他们眼中该要千刀万剐的佞臣,至于皇上,只是被佞臣蒙蔽了双眼而已。只有十恶不赦的臣子,岂有十恶不赦的君主?” 思影仰望着头顶漆黑冰冷的石壁,半晌没有说话。 若纪绅说的是真的,她想,那可真是悲哀,怎么每一个人都那么悲哀。 纪绅亦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一时不能自拔。 “像我这样的奸佞,迟早要被清算,任何时候,只要时势需要,就会第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思影转头望着他,“身不由己,是不是就像我祖父当年那样?” “才不一样!” 纪绅冷笑道:“护国公手握重兵,是真狂、真跋扈,皇上对他,是真怕,真忌惮。他后来年纪大了,身子有些旧疾。每每卧病,皇上必会亲自到府上探望……你想想看,这是何等荣宠,从来没有哪位大臣得到过皇上这样的对待!” 思影摇头叹道:“做戏罢了,又不是真的关心。” “真的关心?”纪绅瞟了她一眼,“护国公征战在外,长期不理君令,朝廷后来使金牌催回。那一次,他将二十万大军开回京城,公然向朝廷示威,皇上什么也不敢说,反而好酒好菜的款待他,替他接风说他辛苦了。这等明目张胆的挑衅,哪一个君王能忍受,哪一个君王不将他处之而后快,还真的关心?皇上他疯了么?还是你当真以为护国公冤枉得不得了?” 思影沉默,其实她真的不了解护国公,听到的、查到的,不过是世人都知道的那些事罢了。 纪绅安静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了情绪,嘴角那一抹玩世不恭的阴笑再次浮现出来。 “不管怎么样,算便宜你了。”纪绅冷冷盯着思影,“不但让你为护国公平了反,还顺带给你机会狠狠的玩弄了太子一番,算是父债子偿,让你们孟家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思影心中一痛,缓缓地垂下眉眼。 “不打算谢我?”纪绅挑着眉问。 思影扭过头去,不想同他说话。 纪绅素来是个叛逆的性子,思影态度愈抵触,愈不理他,他愈发偏要凑上来,在她耳畔喋喋不休: “你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一开始便找对了方向——彻底掌控了太子。你旁的事不听我的,这件事倒是很听得进去,我没有诓你吧,嗯?” 思影身上的铁链一圈一圈缠得极紧,她极力想避开纪绅,却动不了。 纪绅得意洋洋,继续在她耳边诛她的心:“就像我一直告诉你的,你只有把皇上最宠爱的长子、最费心培养的继承人,死死的拿捏在手里,太子不顾一切要为你生为你死……皇上才有所顾忌,这是你最大的筹码,你就算留在宫中,皇上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甚至还可以和皇上交涉……否则,皇上杀你,就像砍掉一根碍眼的杂草,你一线生机都没有……” 思影闭上眼,一个字也不想再听。 纪绅果真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今日把老底都掏了出来,看来真的是要置她于死地。 而她如今,其实也没什么求生欲。 “动手吧,”思影沉声道,“杀了我,你我两清。” “放心,会的。”纪绅阴笑道,“这么多天都等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先等着,等太子来和你作伴,省得黄泉路上,你一个人寂寞。” 纪绅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我对你好吧?这种时候了,还这么替你着想。” 思影用力甩头摆脱他,咬牙道:“你还敢招惹太子!你不怕皇上把你千刀万剐!?” “他剐啊!”纪绅狂怒道,“我会怕么?我如今一无所有,我都这样了我还怕!?我就是要在死之前多拉几个垫背的!越是那些高贵的,尊贵的,有份量的,越好!越值!” 纪绅摸出那枚碎成几块的同心羊脂白玉佩,在手中掂了掂。 “就用这个,我就能把太子引到这里来。” 思影无言地摇了摇头。 之恩自己肯不肯来倒是其次,如今皇帝已经回宫了,他还能由着之恩干这等蠢事? 纪绅似也说累了,一脚踢飞烛台,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给我在这里等死吧!” 他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这密室四周都埋着火弹,待我一出去,就把机关启开,到时候,这密室只能进不能出,一旦出去即触发引爆,等太子进来找你,你们就一起死在里面!” 他不再和思影多说,转身大步离开,出去了还绊了一下被他踢翻的烛台,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听见他的脚步渐远消失。 黑暗中,思影心生疑惑。 他哪里来的这些弹药?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去纪绅府上找他,在门口碰见了两个东洋打扮的陌生人,身上沾着硫磺粉末。 纪绅早就在安排后路,只是后续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所以今日这些火弹,只能用来玉石俱焚;否则,他必会用来谋逆。 思影闭上了眼。 事到如今,她没有遗憾,也没有期盼。 若有来世,她愿做一株植物,随着四季更替,花开花落,循规蹈矩,无痛也无欲。 第109章 【尾声】 思影昏昏沉沉地在这黑暗密道里待了不知多久,外面隐隐有光线透进来, 还有嘈杂的人声。 听声音, 人似乎不少。 思影艰难地睁开眼, 朝出口张望。 通透碧莹的亮光伴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快速地映了进来。 之恩手持一盏明灯,灯芯的发光体是一粒淡绿色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他低着头,快步朝她走近。 思影神色恍惚地望着他。 离开他有多久了?数日还是数年? 怎么竟是恍若隔世一般的感觉。 她不想去细数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 毕竟,曾经对着他,那些腻人的、伤人的话,都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思影抬眼望向他, 他却一直低着头, 走到她身边, 拔出剑来。 没有什么话好说,彼此都保持着沉默。 这里离京城应该并不远。从纪绅离开到现在, 满打满算, 也不到一天。 联想到纪绅说要玉石俱焚那些话,思影心中抖了一下。 他不该来啊……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思影问。 他抿着嘴唇不说话,低头检查她全身被手腕粗的铁链捆绑, 严丝合缝,没有可以解开的地方。 四周都是一触即发的弹药,她依然淡泊沉静,没有一丝惊恐和慌乱。 这才是他深爱的女子, 配得上他全身心的情意。 他尝试用剑割开铁链,链条粗而密实,完全无法割裂,只能砍断。 但那铁链绑缚得极紧,思影整个后背都紧贴着石壁,下剑稍有偏差,便会伤到她。 “别怕,”他终于说话,“你尽量往前靠,同石壁留出缝隙来。” 很久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还记得从前他声音清澈温润,如今温和依旧,却是暗哑了许多。 她道:“好,我不怕。” 她身子前倾,最大限度的拉扯铁链,尽量和背后的石壁隔开些距离,她用尽了全力,感觉最多只扯开两三寸,便听到之恩说“可以了”,回头便见他举剑劈下。 锋利的剑刃干净利索地贴着石壁落下,粗重的铁链立刻哗啦啦从她身上卸去,滑落到脚边。 他丢开剑,蹲下来将砸在她脚面的铁链小心地拣开。 思影低头望着他。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她道。 之恩垂眸拨弄那堆铁链,那些东西已经完全从她脚背移开,可他一直没有抬头。 他方才拿进来的夜明珠滚落在一旁,光线自下而上地投射上来,他低垂的眉眼纤毫毕现,睫毛颤动个不停,嘴唇紧紧地抿着,似委屈极了。 思影心中一软,弯腰抱住了他的头。 他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动。 她知道他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她也一样,他们都一样。 狭窄异常的密室,他们俩这般相向而对,暗道宽度便完全被挤占满,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思影抚摸着他的头发,“进来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之恩脸埋进她的膝弯,声音愈发听起来压抑:“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去死。” 思影心里狠狠地震了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 她那么痛苦,肝肠寸断地从他身边逃离,就为了护他周全,让他过好他的锦绣人生。 她爱一个人,她想要为他承担一切。 他现在却要为她去死,置她于何地? “兵部火弹司的人都在外面,他们在周围彻底排查,会拆掉所有机关,我们能出去,别担心。”他轻声道。 “能保证成功么?”思影问。 “能。”他坚定道。 “……”思影叹了口气,低头吻上他的额头。 她没有接触过火弹这类东西,但从书中看过不少,懂得门道的人的确能够破除机关,但,失败率亦是很高。 他进来,也是赌上生命危险的。 之恩微微仰起头,双手轻轻回揽着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要她没有表现出要接受他的意愿,他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渴望,也都会压抑下来。 她说好便好,她说要便要,她若不肯,他不会放任自己逾越亲近。 爱她,即是敬她,尊重她。 他们的感情,一路走到现在,她动摇、退缩过那么多次,他却从来没有。 思影将他从地上拔起来,拥紧他的腰身,主动吻上他。 此情此景,她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 不想再把爱说成恨,把喜说成悲,把思念说成永别。 她爱他,心里想的、念的、萦绕不去的,都是他。 若他们真的不能出去,这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狂欢。 既慷慨,又悲壮。 他们挤在狭窄的密室里,紧密相拥…… 汗水濡湿了彼此的衣料,后背沾上冰凉的石壁,她一阵一阵地战栗,刺激又畅快…… “思影……” 他伏在她耳根,含混不清地唤她,她回应地亲吻他的脸颊,又咸又湿,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声音哽噎,他说不下去了……那日他回宫就倒下了,一病不起,他觉得自己快要活不成了,皇帝回来见了又气又急,责备他、痛骂他……到最后,却不得不准许他出来找她。 但他不想抱怨她。 这些日子,只怕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思影微阖着眼,承受着他浓烈偾张的情意,听着他在耳边喃喃地、不断地说话。 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要是把她怎么过的讲给他听,他一定会发疯。 “思影,思影……” 哑着嗓子,声嘶力竭,似极愉悦,又极痛苦。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回应他。 他们的汗水融合在一起,他们的每一寸血肉都嵌合在一起。 她再也不要和他分开了。 这一场分别让她伤筋动骨,她也再不要如此了。 是死是活,生生世世都要这般缠着他。 就算前面刀山火海、千刀万剐。 她再也不会动摇。 她再也不会退缩。 …… 密室忽然透进充足光线,出口彻底被打开了。 藤蔓般彼此交缠的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拾掇散落一地的衣衫。 之恩用外衣裹紧她,抱着她,大步走出密道。 外面风很大,之恩方才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冷风一激,不禁瑟瑟发抖。 思影从他怀里挣脱,脱下身上外衣,披在他肩上。 “我们回宫吧。”思影道。 之恩一愣,便要脱下来还给思影,但思影坚决不肯。 回去的马车上,之恩取了两件外衣裹住她,轻轻拂去她额上冷汗。 “回宫以后,你打算如何应对皇上。”思影问。 之恩毫不犹豫,“我会请他立刻下旨,让我们尽快完婚。” “要是他不肯呢?” “我会让他同意的。”之恩坚定道。 思影伸手摁住他的唇,“我知道你的心意,但和皇上交涉说理,务必适合而止,不可顶撞皇上,更不要和皇上起冲突……只要他不赶我走,默认我留在你身边,我不在意名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们能够天天在一起,便可以了。” 之恩望了她一会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蹙眉,“我还知道,有人把父皇比作秦皇汉武,把我说成那倒霉催的扶苏和刘据……这才让你下定决心离开我,是这样么?” 思影愕然地望着他,“你都知道了?” 之恩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否则,我们也不必分开这一场。” 思影低头蹭着他的衣襟,“怎么了,说得不对么?” “在立储一事上,父皇当以曹孟德类比,有袁本初刘景升前车之鉴,他必不会重蹈覆辙。” 思影抬头,“你确定?” “是。” 思影默然无语,之恩低头轻吻她的额心,问:“是不是后悔了?” 思影倔强道:“有所失有所得,不后悔。” “嘴硬,心软……” 大半日后,马车驶入京城。 宫门前,思影和之恩同时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宋子诀。 思影和之恩面面相觑。思影问:“他知道今天的事?” 之恩摇头,“我没告诉他,不过,他想打听也不难。” “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思影道,“我去同他说两句话。” 思影一下车,宋子诀便看见了她。 她头发微乱,身上披着之恩的衣裳,宋子诀一眼瞧见,努力撑出的微笑顿时僵了下来。 “那天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时,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再回来。”看着她走近,宋子诀还是勉强笑了笑。 “是我自愿的。”思影道。 “还是这般理直气壮。”宋子诀抬头望了眼气势巍峨的高大宫门,叹道:“记得之前你离开这里时,那么决绝无情,头也不回;如今重新走进来,竟又是如此义无反顾。” 思影认真道:“走也好,来也罢,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承担所有的结果。” 宋子诀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再走进这扇门,意味着什么?” “知道。”思影毫不犹豫地回答。 宋子诀露出困惑的神色,“你做这样的决定,一定很不容易。” 思影不置可否,“我已经决定了。” 宋子诀叹了口气,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帘轻动,他忍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 “最后问你一次,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思影沉默不语。但宋子诀清楚的看到她从来都坚硬冰冷带刺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而温婉。 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很多次,她从来没有给过令他心悦诚服的答案。 但眼下,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回到马车上,之恩问:“你们说了什么?” 思影道:“我告诉他,我已经找到我今生挚爱,不管再遇到什么困难,我绝不再放手。” 之恩脸一红,“嗯,我也是。” 车轮卷起轻尘,滚滚向前,驶入一重又一重的金銮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已结束,谢谢大家~~ 番外酝酿中,会尽快放出来~~~ 下一本《穿书之我看上的反派大佬不能黑化》,预计7月中旬开文,亲们戳【作者专栏】→收藏哦~~ 文案如下: 顾安安穿进了一本无脑恋爱向小说,成了出场即盒饭的十八线小炮灰 小炮灰刚得罪了心狠手辣性格扭曲的大反派,四十米的大刀就要朝她头上砍来。 顾安安:大佬你好,大佬请住手,我可以帮你告别反派人生,走上艺术人生。 梁衍:莫挨老子! 保住小命从反派面前圆润滚开后,顾安安回归了作为一名有颜值的技术宅应有的人生轨迹。 挣点小钱,博点名气,小意思啦。 京城众贵女:安安就是我们的天使! 查明原主死因,为原主报仇,没问题的。 三(做)观(贼)不(心)正(虚)的原书男女主:我屮艸芔茻凸(艹皿艹 ) 什么?还要阻止大反派黑化? 顾安安:…… 梁衍:闹够了没,跟我回去! 顾安安:莫挨老子! 梁衍命令属下:马上把我的十万大军开进京城来。 顾安安:这是要黑化的节奏?乖,乖,别这样…… 梁衍:懂了。 于是梁衍永远游走在报复社会的边缘,顾安安永远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监)着(视)他。 梁衍: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人生? 顾安安:不,这是巅峰人生。 【阅读须知】 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戏精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 第110章 终章【结局】 回宫已有好几日。 之恩数次求见皇帝,皆被拒之门外。 这一日下起了大雪, 一大清早, 之恩便跪在正殿外的雪地里, 再次求见。 皇帝仍不理睬。 之恩固执地跪着,大半日过去,头上、肩上、睫毛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雪。 傍晚,皇帝从殿里出来,起驾去皇后的春华宫用晚膳。 之恩听见动静, 抬头看过去。 他太久没动,全身都冻僵了,脖子仰起的时候,几乎能听见凝在身上的冰片碎裂的声音。 皇帝走下台阶, 看着眼前像一尊雪雕一样矗立不动的少年, 眉头拧得更紧了。 “要跪跪远点, 别挡着朕的路。” 皇帝脸色铁青,猛一拂袖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跟在皇帝身后的御前内侍吉如丰悄悄塞给之恩一把伞。 之恩涩然点了下头, “谢谢吉公公。” 吉如丰小心替他拂去身上积雪, “殿下,皇上这阵子生气得很,只好委屈殿下了, 等皇上心情好些,殿下再好好跟皇上把话说清楚便是了。” 之恩垂首低眉,“父皇心里什么都明白,我在这里, 只是表达我的决心而已。” 吉如丰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皇帝在前面喊:“还不走?” 吉如丰只好对之恩道:“老奴先去了,殿下保重。” 天色越来越暗。 之恩身上积雪才被拂扫干净,很快又积了厚厚一层,他一动不动地跪着,肢体愈发变得麻木而迟钝。 思影撑着伞来到他身边,陪他一起跪,一起等。 这次带思影回宫,之恩没有让她回去涤心苑,而是直接在他的寝宫里住下。 他外表还是那个温软的少年,内心却固执又倔犟。 他要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他就是要和她在一起,没人阻止得了。 思影撑着伞,低头握住他的手。 “我陪你。”她道。 她的手一直都冰冰凉凉的,然而此刻,大约因为他冻得太久的缘故,反而觉得握着她的手,有一丝暖意。 “这是我和父皇的对峙,你没必要来,这里太冷,旁人见了也不好,回去休息吧。” 思影轻轻摇头,“这是我们的事,我自然该陪着你,我不在乎其他任何人怎么看,我只是要陪着你。” 之恩望着她,没再说下去,她的性子,但凡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皇帝用完晚膳回来了。 大老远便看见之恩仍跪在殿前,旁边多了一女子。 不用看,也知道那女子是谁,皇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吉如丰赶紧对皇帝道:“殿下先前大病一场,今儿个跪在雪地里一整天了,这天气这么冷,怎么受得了。”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让他进来吧。”复又强调:“只让太子一个人进来。” 皇帝径直入殿。吉如丰前去向之恩传达皇帝的口谕,之恩便拉了思影起身,要一同进殿向皇帝陈情。 吉如丰慌忙阻止:“皇上好不容易同意殿下进去,殿下快别再惹皇上生气了!奴才会送孟姑娘回去,殿下放心。”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地搀扶之恩进了殿,立刻又有好几位宫人上前来,将他身上的积雪掸净,换了一身干爽衣裳。 殿里地炉燃得很旺,暖融融的。 之恩在大雪中跪了一整天,全身上下僵硬麻木,几乎已感觉不到冷;此刻到了温暖室内,仿佛被唤醒了知觉一般,四肢百骸都冻得不行,止不住地颤抖。 皇帝瞥着他,“知道冷了?” 之恩没接这话茬,在皇帝面前俯首跪下,直截了当道:“儿臣希望尽快迎娶思影,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阴沉着脸,“你这态度,是在请父皇恩准,还是逼父皇点头?” “儿臣不敢。” 皇帝盯了他一会儿,扬手道:“朕不同意,你回去吧。” 之恩抬起头来,“为何?” “她是罪臣之女。” 之恩梗着脖子,“护国公已经平反,她是功臣之后。” 皇帝冷道:“那是你平的反,朕不承认。” 之恩深吸一口气,“护国公一案经由三法司重新公开会审并结案,全天下百姓都知道护国公之冤!父皇瞧不上儿臣办的事没关系,莫非父皇,也不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皇帝怒了,“你还有脸提!由着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摆布!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朕现在在一点一点给你收拾!你知不知道!” 之恩低头道:“父皇不要怪错他人,所有一切,都是儿臣的安排。” “你的安排?”皇帝冷笑,“她处心积虑来到京城,不择手段接近你,也是你的安排?” “并非如此,她有她的苦衷。” “好,”皇帝盯着他,“朕要是坚决不准你们成婚,你待如何?” 之恩平静道:“那儿臣只能带思影离开,父皇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皇帝微微变色,“你这是什么话?想要挟朕?朕就算没你这个儿子,又怎样?朕又不止你这一个儿子!” “是,”之恩倔强道,“之恺聪慧机敏,假以时日,定能胜过儿臣百倍。”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朕今天就成全你!把你的东宫宝印册印都交出来!朕马上给之恺!” 皇帝越发怒极,冲殿外大喊:“吉如丰!把之恺叫过来!” 吉如丰慌忙进殿,“皇上,这么晚了,二殿下那么小的孩子,早就睡了……” “睡了就叫起来!” 皇帝拍桌道,一回头见之恩还跪着不动,“愣着干什么?去拿你的印册!” 之恩恭谨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思影还候在殿外的雪地里。 之恩心上一片柔软,快步向她走去。 “怎么还在这里?”他心疼地搓着她冰冷的手,“吉公公不是说送你回去么?” 她摇头,“我可以不进去,但你不出来,我绝不走。” 她抚平他纠结的眉心,轻声道:“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之恩微微叹气,“我知道,父皇故意说那么大声,就是想让你听见。没关系,我们先回去。我拿了印册还得再过来,你先休息。” 思影道:“皇上一时气话,你万不可真交出来,否则要拿回来就麻烦了。” 之恩沉吟须臾,问:“若我失了东宫印册,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思影点头,“会。” “那就好,”之恩微笑,“走,我带你去找母后。” …… 同一时间,吉如丰奉皇帝口谕,来到皇后的春华宫找之恺。 吉如丰向皇后禀明来意,皇后惊讶道:“都什么时候了,之恺早就睡了。” 吉如丰便把方才殿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皇后,皇后哭笑不得,正待披衣前去,碰见了携手而来的之恩和思影。 皇后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殿,并请思影坐在她身边。 这是思影第一次见到皇后。 自从上次欣元告诉她皇后与她母亲的渊源,她便对皇后十分好奇。 想来皇后也是如此。 一进殿,皇后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好久不见了。”她望着思影,温柔地笑道。 思影微有诧异,之恩则更是惊讶。 “当时你尚在你母亲腹中,那会儿,你母亲对我说,她每日祈祷,就盼着是个女孩。我说放心,你想要女孩,一定就会生下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她后来,果真如愿了。” 她伸手握住思影的左手,思影愣了一下,她素来不习惯和人肢体碰触,但眼下握住她的这双手,极其柔软、温暖……她竟不觉得排斥。 皇后感慨道:“我一回宫,就听欣元说了你们的事,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竟会和之恩……” “可是父皇不允许,”之恩委屈道,“我已准备将东宫宝印交给之恺,便带思影离开,让父皇眼不见心不烦。”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举手拍了他一下,“傻孩子,你父皇的性子你还不知?若他铁了心不准你们在一起,你岂能顺利把思影带回来?” 之恩一愣,“母后的意思……?” “你们回来也这么些天了,他对你们不闻不问,其实就是默许了。你们的事,我和你父皇讨论过不知多少回,连欣元也帮你们说话,说思影是很好的姑娘,待你也特别特别好,是真心爱你绝不是装出来的……你父皇虽不是很乐意,但最后也说‘罢了,随他们去吧’。” “母后此话当真?”之恩不敢太确定,“可刚才父皇还生气得很,说不同意呢。” 皇后无奈地看着他,“你父皇本就应得勉强,你偏一回来就摆一副势要抗争到底的倔犟样儿,天天跑去逼他,还把之恺牵扯进来,他还那么小,你是想授人以柄么?你父皇不生气才怪。” “那……”之恩懊恼道,“我去向父皇道歉。” “别,”皇后忙阻止,“暂时不要刻意去求这事,更不准再提东宫册印的事,平时见着你父皇,态度软一些,等他气消了再说。” 之恩低头下去,“对不起母后,是我太鲁莽,我只是……不想委屈思影。” “不会太久的,”皇后道,“礼部已经在择日子,我也不舍得让思影这般耽误着,我知道那样的滋味。” 之恩又惊又喜,忙携了思影一道下拜,“多谢母后成全!” 三月以后,春暖花开。 东宫迎来大婚,至此燕侣莺俦,龙凤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全部完结啦!下一本再见啦! 下一本《穿书之我看上的反派大佬不能黑化》,预计7月中旬开文,亲们戳【作者专栏】→收藏哦~~ 文案如下: 顾安安穿进了一本无脑恋爱向小说,成了出场即盒饭的十八线小炮灰 小炮灰刚得罪了心狠手辣性格扭曲的大反派,四十米的大刀就要朝她头上砍来。 顾安安:大佬你好,大佬请住手,我可以帮你告别反派人生,走上艺术人生。 梁衍:莫挨老子! 保住小命从反派面前圆润滚开后,顾安安回归了作为一名有颜值的技术宅应有的人生轨迹。 挣点小钱,博点名气,小意思啦。 京城众贵女:安安就是我们的天使! 查明原主死因,为原主报仇,没问题的。 三(做)观(贼)不(心)正(虚)的原书男女主:我屮艸芔茻凸(艹皿艹 ) 什么?还要阻止大反派黑化? 顾安安:…… 梁衍:闹够了没,跟我回去! 顾安安:莫挨老子! 梁衍命令属下:马上把我的十万大军开进京城来。 顾安安:这是要黑化的节奏?乖,乖,别这样…… 梁衍:懂了。 于是梁衍永远游走在报复社会的边缘,顾安安永远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监)着(视)他。 梁衍: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人生? 顾安安:不,这是巅峰人生。 【阅读须知】 披着柔柔弱弱娇美皮囊的技术宅戏精女x酷帅狂拽吊炸天霸总反派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