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火葬纪事 作者:北风信子 简介: 李桑桑知道一个关于太子的秘密。 暴戾恣睢的太子高桓大醉,在宫宴后抱住她,叫她姐姐的名字:“蓁蓁,若你能知我心意……” 姐姐大婚,高桓站在窗外,神色不明。 李桑桑为保全家族,自荐枕席。 高桓看着李桑桑带着艳色的脸,眸色一暗,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李家诗书世家,怎么出了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子。” 众人皆以为,高桓和李桑桑从无往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高桓却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呢喃:“蓁蓁,为什么……” 高桓即位,没有放过李桑桑家人。 李桑桑深深跪下,求情无果。 李桑桑镇定拂了拂微乱的鬓发,柔声说道:“陛下,妾名桑桑。” 风雪中,淑妃自琼楼坠下。 高桓咽下喉中鲜血,指尖颤抖:“桑桑,回来。” 重生后,李桑桑神色冷淡地看着缠着她的幼年高桓,将他推进了湖里。 高桓高烧不已,醒后,怎么也不肯说出谋害他的罪魁祸首。 他只死死用手牵住李桑桑的裙角:“桑桑,和我玩,求你。” 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决定用一生来疼惜李桑桑,可是李桑桑依旧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少年高桓第一次见到少女李桑桑。 高桓头疼欲裂,却猩红着眼追上了李桑桑。 “姑娘,我见过你吗?” “我叫桑桑。” 李桑桑亭亭站在桃花树下,笑得明媚。 阅读指南:1,火葬场套路,前期虐女,后期虐男,不喜勿入; 2,女主前期娇弱小可怜,后期冷漠苍白大美人,男主前期狗,中期疯,后期回归正常; 3,1v1,sc,he。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桑桑;高桓 ┃ 配角:火葬场,狗血虐 ┃ 其它:预收《司寝美人》 一句话简介:你虐我我虐你,狗血火葬哭唧唧。 立意:珍惜眼前,才能获得美好人生。 VIP作品简评:为保护家人,李桑桑自愿委身暴戾恣睢的太子高桓。她知道,高桓不喜欢她,高桓心中之人是她已嫁人的庶姐,高桓恨着她的家人,但她以为一切可以改变。她错了,那一天,李桑桑从琼楼绝望坠落。重生之后,李桑桑决心站在高桓的对立面,但这孽缘,剪也剪不断。兜兜转转,重回少年之时,他们忘却前尘,相视一笑。本文讲述了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恨情仇,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值得一看。 第1章 庶姐大婚之日。 建兴十五年。 冬日里天黑得早,一更天未到,长安就已经渐渐染上深重的夜色。长安的夜禁未至,朱雀大街上,忽地热闹起来。 这是迎亲的队伍,披着夜色,正浩浩荡荡地往李府奔涌去。 李府位于长安城郭东北角的永兴坊,今日,正是谏议大夫李年嫁女的好日子。 寒门差点飞出的金凤凰,李府的二娘子李蓁蓁今日出嫁。 整个李府都在为这一桩亲事而忙碌不停,在热闹的间隙中,李府的老夫人、李年的母亲问身边的王嬷嬷道:“三娘子好些了么?” 三娘子李桑桑身子弱,在这大好的日子却病了,让老夫人有些放心不下。 王嬷嬷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去探望李桑桑。 绕过几个拐角,王嬷嬷便来到李桑桑的院中。 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冷香幽幽透过来,王嬷嬷凝神一看,回廊曲曲折折,几株梅树掩映着抱厦,格外有些雅致情调。 回廊上站着穿红的婢女,看见王嬷嬷走过来,一边对里头传话,一边对着王嬷嬷迎了过来。 王嬷嬷跟着这穿红的婢女走到抱厦里站住了,这婢女对着王嬷嬷一笑,又有穿紫的婢女出来将王嬷嬷引到抱厦的榻上坐了,亲热地说了些话,而那穿红的婢女就往里走了进去。 王嬷嬷暗自赞叹,这三娘子的院子里的婢女规矩,将二娘子院子里松松散散的样子比了下去。 三娘子来长安,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如今长安的贵女们多是豪放作派,三娘子却是不同。 三娘子是南边来的,水做的美人。她自幼由出身琅琊王氏的母亲教养大,光华蕴藉,又有一副花容月貌的好模样,王嬷嬷想,就是宫里的公主也比不上王氏女亲自教养的三娘子。 当初三娘子刚入长安,一身幂篱,帽檐上的罩纱长垂及地,从油碧车上走下来,婷婷袅袅,一点都不肯轻易让人看了去。 裹得这样严严实实,却比露出半片雪肤的娘子们更让少年郎们骚动不已。 不知长安的风流浪子们从何处得知了三娘子的倾国容貌,每次三娘子一出现,都会引来许多狂蜂浪蝶。 王嬷嬷站在抱厦处,回忆了一下那时的三娘子,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明堂上的摆设,墙上挂着的是周昉真迹的单条,工笔重彩的美人图,左右有泥金云龙笺的小对。 这美人图上隐隐约约有光华闪动,王嬷嬷暗自心惊,几乎以为美人要活过来,偏头一看,才见到明堂和东次间中悬挂着一卷水晶帘,幽幽泛着青光。 水晶帘后,同样有美人的身姿绰约,王嬷嬷听见李桑桑的声音响起,有些娇懒,有些倦倦。 “红药,快请王嬷嬷进来。” 王嬷嬷走进去东稍间,先是对着李桑桑微微欠身,问道:“三娘子娇病好些了么?” 李桑桑懒懒地说道:“还是老样子。” 王嬷嬷这才抬头看李桑桑。 李桑桑一手撑着琴案,将起未起,一手握着帕子掩唇咳嗽了一声。 绢面帕子上不小心印上了口脂,被琴案上金猊玉兔香燃起的烟袅袅挡住,混着蜜意的香就一段一段晕了过来。 王嬷嬷眼疾手快,扶起了李桑桑,仿佛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会摔碎这瓷娃娃。 李桑桑在烛光晃动中抬起眼睛,她一双杏眼含着水一般,眸光中的雾气无边无际,鸦羽一般的睫毛在脸颊上打下一层暗暗的影子。 李桑桑的肌肤白皙得有些过分,像是寒雪一般的颜色,王嬷嬷几乎能感到一点冷意。 王嬷嬷不用多看,只觉得她是一个病歪歪的美人。 金猊炉中云母片半明半暗,王嬷嬷撩了一眼,发觉炉中的炭团竟然是个兔子形状,一段段青烟从玉兔的嘴中冒了出来。 那玉兔已经烧了一会儿,身子渐渐变成银灰色,完整地蹲踞在香炉中。 王嬷嬷很新奇地瞧了一会儿,对李桑桑笑着说道:“老夫人担心三娘子的病,特意让老奴过来看看,三娘子身子娇弱,就不要抚琴,早些歇息才是。” 李桑桑缓缓欠身:“多谢老夫人关怀。” 王嬷嬷见李桑桑掩着帕子又咳嗽起来,于是借机告辞。 出来时,李桑桑正病着,不能动身,她的几个婢女都出来送王嬷嬷。王嬷嬷看着李桑桑的几个婢女,穿红的叫红药,穿绿的叫绿萼,还有穿紫的叫魏紫,就这样五彩斑斓地站着同王嬷嬷说客气话。 王嬷嬷想了想这几个婢女的名字和穿着,觉得三娘子柔柔弱弱的,其实还有一点顽皮小孩子心性。 唯一幸免的是李桑桑的大侍女,叫掬水,好歹没有穿得花花绿绿。 掬水送走了王嬷嬷,脸上的微笑顿时收敛起来,略带紧张地回到了东稍间。 掬水从床底下捞出了一身衣裳,却是男人衣裳,黑纱介帻,窄袖长袍,还有一双皂靴。 她将这一身衣服抱住,警惕地看着李桑桑说道:“三娘子,还是不要去见太子殿下吧。” 熏笼里炭焰暗炽,偶尔有炭火的辟剥声,很快这一点声音被彻底遮挡住。 院子里吹吹打打的声音愈发地明晰,烛影下,李桑桑瑟缩地打了个抖,她咬着唇,太过用力,唇上被咬出了雪白的印子。 在王嬷嬷来到她的院子前,她用黑纱介帻掩住了乌云一般的高髻,细细的楚宫腰和饱满丰盈的娇躯被窄袖长袍裹住,她做男人打扮,准备偷偷溜出去。 但是王嬷嬷一来,她只得匆匆换了衣裳,将这一身男人衣裳塞进了床底。 李桑桑听见外面开始热闹起来,她松开了牙齿,唇上愈发红艳,上面带出了一点印子,可怜兮兮的。 李桑桑站起来了,轻轻说道:“来不及了。” 她没有时间重新穿戴,她将掩在床上的玄色大氅直接披在身上,盖住了她身上的襦裙,她系紧绳带的时候,手有些发抖,戴上冠,她低头走了出去。 今晚,是她庶姐李蓁蓁大婚的日子。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李家,新郎官也过来了。 李桑桑混入喧闹的人群中,偶尔一恍惚,仿佛和他们是在两个人间,他们犹自欢乐着,而她却只有心中坠着的,沉甸甸的不安。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夜晚…… 几月前。 夜色深重,李府上上下下都在惊慌之中。 李府朱红色的大门被蛮横地破开,颓败地躺在地上,来往官兵穿梭。 因为吴王高樟谋逆一案的牵扯,父亲李年入狱,兄长李丛四处奔走。祖母和母亲相继病倒,姨娘和姐姐外出未归,家中没有主事的人。 李桑桑扶着婢女的手,看到有人拿着几页纸扬了一扬:“找到了,李年暗通吴王的信件。” 廊檐下,站着一个少年人,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袖笼处金线勾勒出蟒蛇张扬暴戾的模样。 这是太子高桓。 李桑桑不顾婢女阻拦冲了出来,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在地面。 她在求高桓放过李家。 周围响起笑声,是讥讽的,轻蔑的。 太监是身残心残的,看到这样貌美的小娘子跪下,心中油然升起龌龊的念头。 众太监一人一句,既是恭维高桓,又是发泄情绪。 “李年三番四次冒犯殿下,殿下如何可以放过他……” “生了一副好皮囊,倒是你的运气……” “既然你救父心切,那么,李家欠的,就由你来还……” 还?怎么还? 阴影中,高桓动了一动,是在从容整理衣裳,他的手腕和袖上的箭纹摩擦出窸窣的声响。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人感到脊骨生寒:“有意思。” 第2章 恣睢骄横,活脱脱一个阎王…… 几天后,李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谋逆一事就这样消弭无踪。 但那日高桓搜到的书信依旧让李桑桑惴惴不安。 李蓁蓁大婚这日下午,东宫的太监找上了李桑桑。 那太监面白无须,神色倨傲,看着李桑桑,像是看着一只蝼蚁一般。 五品小官的女儿,虽说是诗书人家,比上太子,是怎么都不够看的。 不过皮相生得实在是美,一双眼睛秋水一般,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细细一段腰,丰盈堆在上面,将齐胸襦裙穿得鼓鼓囊囊。 太监收回眼神:“殿下今日会出宫,预备着吧。” 李桑桑捏紧了帕子,声音有些发飘:“太子殿下出宫?” “嗯。”太监应了一声,却再也不肯多说了。 李桑桑偷偷给他塞了几锭银子,太监才纡尊降贵地开口:“晚上那边不是接亲嘛,你就混着出来就是,咱家自有安排。” 见李桑桑犹豫着不肯答应,太监冷着脸威胁起来:“娘子,尊父既然能出来,自然也能再进去。” 有冷风吹来,李桑桑微微发抖。 她垂下头,看起来全无主意,被长睫眼下的眸子却微微一闪。 她心中明白,高桓出宫,不会是为了她,只怕是为了李蓁蓁,这太监或许是会错了意,或许是为了求个周全。 在她姐姐李蓁蓁成亲这个要命时候,高桓出宫。 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看李桑桑瑟缩了一下,太监满意地笼着手,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太监姓钱,在东宫内坊局有些脸面。这日下午,东宫内给事监丁吉祥在殿内侍奉完出来,站在廊下,看见了钱太监。 丁吉祥垂着手抬下巴让钱太监过来。 钱太监谄媚地过来了,丁吉祥说道:“殿下不悦,今日恐怕要出宫,你去准备着。” 今日太子殿下为何不悦,东宫里的人心中大约都有数。至于说太子出不出宫,他们这些底下人是不确定的。 太子喜怒无常,预备着,总是没错的。 钱太监听了丁吉祥的指派,心中一喜,决定把这件差事办得妥妥帖帖,于是出了宫,将一切打点好了。当然没有忘记去李府提点一下小娘子,若是殿下真的兴致来了,总不能让殿下给憋回去。 那日夜里,太子殿下去李府,小娘子娇娇怯怯,太子殿下望着她,说她有意思。 众太监们打趣,要李三娘子以身相许,殿下也没否认。 钱太监等人私下琢磨一下,也许太子殿下就是那种意思。 钱太监回到东宫,站在丽正殿廊下,等待了许久,终于看见丁吉祥的身影,钱太监正要上去表功一番,可是丁吉祥行色匆匆地出去了。 丁吉祥是东宫的“大管家”,东宫底下人都琢磨着丁吉祥的脸色,从而窥探出太子的意思,这样才能在喜怒不定的太子殿下这里讨生活。 而此刻,丁吉祥脸色青黑,像是才从棺材铺里出来,一副倒霉样子。 丁吉祥走出了东宫,到了东内大明宫。 含凉殿是徐皇后的寝殿,紧靠太液池南岸,当年徐皇后还是贵妃,因为暑热难耐,很不痛快,天子特意让当时的皇后郑氏挪了地方,让徐贵妃娘娘居住。 徐皇后盛宠,养出骄矜的性子,她的儿子高桓更甚,恣睢骄横,活脱脱一个阎王爷。 丁吉祥来到含凉殿外,早有宫人候着他,不知是福是祸。 徐皇后半倚着榻上的玉色引枕,边上侍立着太子高桓。 只有在这个时候,高桓才面带恭顺,规规矩矩,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小公子一般。 可就是这般温和的高桓,也让丁吉祥背上冷汗直冒。 徐皇后道:“说说,太子这几日可有胡闹?” 丁吉祥偷偷觑了高桓一眼,徐皇后看了,心下有一丝不悦。 高桓语气平和,眉眼含笑,像是在说笑话:“母后问你话,你照说就是,难道孤会刻意瞒着母后什么?蠢材,鬼鬼祟祟,倒显得孤不磊落。” 丁吉祥不敢笑,又不敢不笑,挤出一个很丑的笑模样,说:“殿下同往日一样,读书写字,办了几件差事,忙碌得很。” 徐皇后听后不置可否,挥手让丁吉祥出去后,才转脸对高桓说:“本宫听人说,你差人去李家了。” 高桓拧眉,眼中浮现出一丝怒意:“是谁在母后跟前乱嚼舌根?” 徐皇后定定看了他半晌,说道:“还是这般沉不住性子,你管他是谁,难道母后还能害你。” 高桓低头不语。 徐皇后说道:“今日,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含凉殿待着,今日过后,随你去。” 高桓面上带了些不乐意,徐皇后看了也不在意。 可高桓却说:“父皇吩咐了,前些日子三哥那案子……今日外头有了点眉目,若不去看看,只怕有人抢先。” 徐皇后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既然是圣上的意思,你去罢。” 高桓躬身,语气平和:“是。” 只是他一转身,面上的所有情绪,无论是愤怒也好,顺从也罢,一瞬间消失殆尽。 徐皇后看着高桓的背影,心中暗叹儿大不由娘,她对身边一太监说道:“给本宫盯着太子今日的行踪,若是太子今日做出了丑事……”徐皇后脸上云淡风轻,嫣红的唇吐出冰冷的话,“李家三番四次坏事,那就怨不得本宫无情……” 高桓走出了东内,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东宫的扈从,丁吉祥牵着一匹银白的马跟了过来。 高桓骑上马,听着丁吉祥小心试探着问:“殿下是去办圣上交代的差事吗?” 高桓冷哼一声,挥了马鞭,白马吃痛嘶鸣一声,就要奔走。东宫众人看了,害怕起来。 方才皇后的人已经叮嘱过,无论如何今日要跟紧太子,不让他去见李家二娘子。 若是转眼就办坏了差事,他们该怎么活? 一群人围上去,挡住了高桓的马。 高桓冷笑,一挥马鞭,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将边上一个人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一下子撞倒在一株梅树上,纷纷落花四扬。 高桓身上沾上几点绯红,让人看不清楚是花是血,伴着跌倒之人的惨叫声忽地响起,有些渗人。 众人这次不敢再拦,两股战战,跪了一地。 高桓做了这般吓人的事,面上没有怒意,没有畅快,甚至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收了马鞭,只往南向着永兴坊去了。 *** 李桑桑跟着接亲的人一同出来,左右张望,没有看到钱太监,只能跟着接亲的人,一同来到了庶姐李蓁蓁的夫家。 李蓁蓁夫家姓赵,是个秀才,眼下,赵秀才正被宾客灌酒,眼看着就要灌到李桑桑这边来。 李桑桑偷偷躲了出去,寻了一个没人的地方,不安地站着。 被冷风吹着,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跺了跺脚。 她在心中暗暗想着今日高桓出宫的事。 是为了她的姐姐李蓁蓁。 她回想起那日宫宴。 李桑桑不胜酒力,偷偷溜出了花厅,不巧在凉亭中碰见了醉醺醺的高桓。 高桓一手禁锢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吐着热气:“蓁蓁,若你能知我心意……” 陡然知晓了太子这样一个秘密,李桑桑落荒而逃。 之后,太子没有找她麻烦,李桑桑松了一口气,但是父亲突然间火急火燎地为李蓁蓁订好了亲事。 后来,她不小心偷听到李年谈话,知道了原因。 是皇后的意思。 暗中命令,气急败坏。 今日若高桓发疯抢走李蓁蓁的话,皇后绝对不会放过李家。 而李家已经经受不住任何打击。 让她来拦下高桓,她一丁点把握都没有,可是,她必须试一试。 父亲才从狱中出来,母亲深居简出,兄长颓废不管庶务。 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偷偷躲在树后,看见了她的兄长李丛在席上低头喝着闷酒。李桑桑犹豫几回,迈步走了出去。 斜里忽然穿出一个人拦住了她。 钱太监笑得阴森:“娘子,原来你在这里,在李家外头没有看到,进了李家也没找到,咱家还以为你逃了。” 钱太监又说:“不过幸好娘子是有眼力的,若是今日让咱家难做,日后,咱家倒不知道如何和娘子相处了。” 李桑桑听出来钱太监又在威胁她,咬唇不语。 钱太监闲闲看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娘子,走吧。” 钱太监心中有些窝火。 他费心费力地在外头办差事,结果和丁吉祥都说不上一句话。他在心里暗自呸了丁吉祥一回,然后想着待会有机会见到太子,心中激动。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娘子,巴掌大的小脸埋在黑色大氅中,另有一番滋味。 只是这滋味是钱太监馋不到的,他心中的不由恨恨。 想到因为这个李家小娘子,他在寒风中从李府穿到赵府,跑了几个来回,他打定主意,找机会要磋磨一下她。 李桑桑由钱太监引着,弯弯绕绕拐了几个角,不知道到了哪里,钱太监说道:“娘子就在这里候着吧。” 钱太监交代了一句,又消失不见,李桑桑站在风口里,冻得直哆嗦。 她挪着步子换了个地方,这里能看见一个梅树掩映的月洞窗,李桑桑想了想,往后躲了一躲。 月洞窗中忽然现出一个少年人,一身绯红长袍,是别具一格的胡服样式,腰上系着狩猎纹金蹀躞带,挂着佩刀,砺石,火石袋等物件,带着少年的桀骜意气。 他皱着眉,负手往外看。 树荫在他的脸上打下阴影,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明暗色彩。 看上去戾气很重又貌美,李桑桑不费力气就认出了他,这就是太子高桓。 高桓眼睛一睨,望着梅树之后,冷声:“谁?” 第3章 面前柔顺跪着的,是一个绝…… 厢房内。 高桓微微倚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丝轻薄的笑,看着垂头跪在地上的李桑桑,眸中现出讽刺的光。 长安的浪荡子曾经说过,李家三娘子是一个小古板。 但每当谈起来的时候,他们眼中会有一丝漂浮不定,像是那位小古板引.诱了他们一般。 面前柔顺跪着的,是一个绝世尤物。 李桑桑娇小的身躯被一件黑色大氅包裹住,肌肤极白,大氅极黑,奇异地冲撞出令人心颤不已的画面。 头上的发冠已经被高桓扔到了地上,她头上钗饰全无,只有发髻像鸦云一般坠坠。 她的眉是细密又浅淡的,让她平白多了几分柔弱可欺,眼含秋水,总让人疑心她方才哭过,眼尾却丝丝绒绒的,像是带着勾子。 高桓看着李桑桑的脸渐渐透出羞赧的薄红,他的目光太过锐利,让小娘子几乎招架不住。 她的头垂得很低。这丝丝薄红顿时让她整个人生动起来,艳光四射,活色生香。 高桓微微拧了眉心,似乎对李桑桑忽然在这里出现感到意外,他明明认出了她,却问道:“你是谁?” 李桑桑呐呐道:“我是李三娘子。” 窗外响起爆竹声,高桓面色更寒,他望向了李桑桑,声音很冷淡:“孤看不清楚。” 李桑桑愣了一下,然后领悟到了高桓的意思,迟疑地抬起头来。 这下高桓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李桑桑的脸,他的目光像刀子,一寸一寸地割着。 高桓觉得,他一手就能覆住这张脸,若是稍微用力,这吹弹可破的肌肤就会被划伤。 高桓伸出手,托起李桑桑的下巴,他的手因为常年握刀而有了薄薄一层茧,他用这粗砺的手指缓缓擦过李桑桑的脸颊。 如他所愿,李桑桑的脸霎时间被按出一道红印子,然后她的眼中蓄满了泪。 高桓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似乎默许了太监们的恶意,让少女误解了他的用意。 高桓只是随性为之,随后,他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高桓的笑忽然有些发冷:“李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吗?” 李桑桑抬头,愕然地望着他,并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了。 高桓的手从李桑桑的脸上往下划去,划过她的脖颈,没有停下,像是准备往下继续。 “为了苟活,随便是什么男人,都可以给,对吗?” 李桑桑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奚落,她眼眶酸酸涩涩,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稍不注意就会跌倒一样。 但是高桓没有因为她的柔弱而放过她,目光沉静如水,等待她回答这个莫名的问题。 是为了家人,为了家人要讨好高桓,为了家人,要将那封信拿到手上,为了家人,要拦住高桓劫亲。 但是这理由无法说出来。 李桑桑轻声说道:“不是的。” “嗯?”高桓只给了她一个慵懒的尾音。 这时窗外传来喧嚣的声音,高桓侧脸看过去。 李桑桑也不安地追随着他的目光。 外面在起哄闹洞房。 高桓眉心一跳,站了起来,李桑桑惊讶地睁大了眼,同时紧张起来。 不会是要劫新娘吧? 如果高桓任意妄为,劫了李蓁蓁,他会得偿所愿,心平气和,但是李家会面临灭顶之灾。 李桑桑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行动比脑子更快,她抱住了高桓的小腿,鹿皮靴上冷硬的皮革贴在她的脸颊上。 “殿下三思,您是太子,若是做出了劫亲的丑事,天子会如何看,天下人会如何看?” 高桓顿住脚步,攫住了她的下巴,捏着李桑桑的手一用劲,李桑桑便倒在了地上。 李桑桑能够感到他勃发的怒气,但是下一瞬间,这怒气消失得干干净净,高桓像是在笑着。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跑到孤跟前胡言乱语?” 李桑桑咬唇,那腻着胭脂一般的唇色很快变得和她的肌肤一般白。 她声音有些打着颤:“我……我一心仰慕殿下,不愿意看到殿下做错事,若殿下心中有恨,有遗憾,那、那就由我……由我……” 她说不下去了。 高桓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他的神色变换几回,然后像是累极了,他坐了下来,恢复到微微向后靠着的姿势,眯了眼。 李桑桑紧张地看着他,对于李桑桑的话,他似乎是相信了,又似乎是不相信。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只是在权衡利弊之下放弃了劫亲的想法。 高桓嗤笑一声:“哦?仰慕孤? 李桑桑只能用最依恋的目光去看着高桓,可是她不够大胆,偶尔触及到高桓的眼,又急忙躲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高桓笑得冷淡:“你不会是想告诉孤,那日晚上,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你就对孤情根深种了吧?” 李桑桑轻轻说道:“殿下忘了,那日在含凉殿外,才是第一次见面。” 李桑桑低垂着眼,只管盯着高桓的靴子。 “那日,殿下从含凉殿出来,穿着柘黄绫袍,配着红鞓带,脚步很轻快,殿下随手将手上的柳枝给了我,问我:‘是李家三娘子吗?’” 李桑桑鼓足勇气抬眼看了一下高桓,然后飞快地移开眼睛:“殿下也许忘记了,我却一直记得……那时殿下好像很快活,后来,殿下就再也没有那样快活过了……” 为了让高桓相信她的真心,她娓娓谈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说完后她自己都微微怔忪,仿佛这场景在记忆中藏了很久一般,仿佛,她的“真心”并不是作伪。 高桓有些失神,他不知在沉思着什么,这神色让他不再是冷冰冰的,也不再是充满戾气的。 他脸上多余的表情不见了,又露出一种无所谓的轻浮态度,眼中不经意间泄一点疯劲。 他笑着摸了摸李桑桑的头发,语气冰冷:“让孤看清楚一些。” 李桑桑仰头看他,不明白高桓的意思。 高桓从李桑桑的脸上划过,看着她一握就能折断的瓷白的颈,然后黑色大氅遮住了一切,戛然而止。 李桑桑咬唇,迟疑着解开了大氅的系带。 大氅落地,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李桑桑里头穿着的是襦裙,上面是小团花对襟窄袖襦,外罩雪缎半臂衫,束带从胸上穿过,往下是鼓鼓囊囊的,再往下,裙幅奔腾直下,十二破相间,是深深浅浅的红。 这襦裙实在是遮掩不住李桑桑的身材,在高桓的目光下,李桑桑难堪地抱住了自己。 高桓却不放过她:“放开。” 他轻轻地说。 他命令道:“站起来。” 李桑桑有些手足无措地放开了胳膊,在高桓的目光下缓缓站了起来。 而高桓是坐着的,他平视着李桑桑,透过月洞窗透过的光,他仿佛能够看到下裙里隐藏着的细细腰.肢。 他想到这里,就伸手上去。 李桑桑不敢躲,强忍着,一动不动。 高桓的手,缓缓往上。 他似乎是故意为了折辱李桑桑,看她究竟能忍受到哪一步,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娘子出奇地乖顺。 束带松了,李桑桑揪住衣服,不让它下滑。 高桓手指微微一顿,收回了手,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 李桑桑慌忙束好衣带。 高桓神色倦倦,说道:“你走吧。” 外间已经没有了声响,新人早就入了洞房,一切尘埃落定。 李桑桑心一松,提着裙子,几乎想要逃窜。 高桓问:“谁送你过来的?” 李桑桑抬头望过去,只看到高桓面容冰冷,似乎对李桑桑出现在这里这一件事感到恼怒。 李桑桑小心描述了一下钱太监的模样,她屏息往高桓那边一看,却见他已经阖上了眼,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说话。 李桑桑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李桑桑走后,高桓叫道:“丁吉祥。” 丁吉祥不知从哪里小跑着出来,跪在地上:“殿下。” 高桓把玩着腰上的团龙白玉佩,眯着眼问道:“死了没?” 丁吉祥知道高桓是在问那个被抽了一鞭的太监,有些怜悯地说道:“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 “重伤?那就是还没死透。”高桓冷笑,意义不明地说道。 丁吉祥不明就里,却感到一股冷意。 高桓又问道:“姓钱的那个呢?” 丁吉祥按下心里的鄙夷,说道:“在外头等着殿下赏。” “都拖出去,”高桓冷淡地说,“喂狗。” 高桓站了起来,像是没有什么精神,慢悠悠走了出去。 丁吉祥在厢房里怔了半晌,等一身冷汗干透,忽然明白过来。 挨了鞭子的那一个,前些日子和含凉殿的太监私下有往来,说不准就卖了太子的消息。而那个钱太监,平日里就爱自作聪明地揣摩太子的意思。 太子怎么能容忍这两个人在身边? 想明白后,丁吉祥感到浑身轻松。 第4章 初见,那日惊鸿一瞥。…… 距离李蓁蓁大婚那日,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 一切风平浪静,高桓再没有异动,吴王高樟谋逆一事消弭无踪。 李桑桑静静坐在东稍间的书案边上,从这里的支摘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 已经是积雪消融的时候,往常那些氤氲在李桑桑心间的忧虑也一点点抽离开。 梅瓶中插着的一段梅枝已经枯萎了,李桑桑拨弄了一下,忽然想到了那日李蓁蓁夫家栽种的梅树。 还有那梅树掩映下的月洞窗,以及窗内的那个人影。 想到这里,李桑桑感到手指尖被烫到一般,慌忙撒手松开了枯萎的梅枝。 那日实在是…… 太过分了。 李桑桑不知高桓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张扬暴戾,无所顾忌。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高桓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会发自内心地笑着的少年。 那是去年的时候,李桑桑第一次来到长安,她内心有许多的拘谨不安。 长安的一切对于李桑桑来说,都是陌生的,光怪陆离的,而她格格不入,是一个显眼的外来客。 就在她兀自不安的时候,宫里有娘娘听说她到了长安,对她生了好奇,让她入宫陪伴。 这位娘娘就是当时宫里最得宠的徐贵妃娘娘,后来的徐皇后娘娘。 李桑桑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 她的姐姐李蓁蓁就在含凉殿里陪伴了徐娘娘许久。 李桑桑那时并不明白,父亲李年虽说是弘文馆学士,是各位皇子的老师,却也不过是个谏议大夫,区区五品小官,为何姐姐却能够得了宫里的娘娘青眼。 后来,在宫宴之时,听到了高桓的心声时候,她有些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李蓁蓁养在宫里,将来会是高桓的人。 也许这就是高桓向母妃讨来的恩典。 李桑桑入宫拜见了徐贵妃。 那日微风正好,出了含凉殿,李桑桑按压住了裙边,含笑看了一眼巍巍宫阙,却没留神看到少年人向她走了过来。 高桓那个时候还会露出温柔的笑,黄绫袍,红鞓带,少年踏着履乌靴,脚步飞快,他给了她柳枝,问她:“是李家三娘子吗?” 李桑桑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她从未被少年用这样直晃晃的眼神盯着,一瞬间慌乱得不行,但是高桓没有出言笑话她,也没有轻视她,就这样静静笑着等着她回答。 李桑桑飞红了脸,声如蚊蚋:“是。” 这声音飘在空中,也许没有人听见,因为马上,就响起少女的娇声:“殿下,你原来在这里呀。” 高桓侧身一望,李桑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原来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桑桑整个人仿佛被风吹散了,她顿时稀薄到近乎不存在。她看见高桓的注意力从她的身上抽离,绕过了她,走向了李蓁蓁。 少年少女脸上都露出莞尔的笑。 那日惊鸿一瞥后,李桑桑再也没有见到过高桓。 高桓的笑却浅浅地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印子。 后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 徐贵妃的幼子,高桓的同母弟弟夭折,徐贵妃痛不欲生,过后,将宫里人整治一番,含凉殿中就死了几个小娘娘。 许是徐贵妃没有精力调教小辈,李蓁蓁随后被送回了李家。 宫里的争斗还在继续着,当时的皇后郑氏虽然无宠,却有嫡子高樟,和徐贵妃的高桓争斗不休。 再后来,皇后郑氏被废,高樟陷入谋逆一案,徐贵妃被封皇后,高桓被立为太子。 一切重归平静。 李家不过是这番争斗中的小角色,却不知为何被高桓惦记上。 也许是因为李年曾经在弘文馆教导高樟数年,也许是因为李蓁蓁出宫没过多久,李年就为她定下了赵秀才的婚约。 之后,记忆中那个温柔明朗的少年高桓,仿佛只是李桑桑的臆想。 人人谈起高桓,都避之如蛇蝎。 李桑桑想到这些旧事,无意识地抚着手中的枯枝。忽地,她感到有人倾身下来,李桑桑一惊,回头看到是兄长李丛,又放松了下来。 李丛从李桑桑手上勾走了枯枝,他的手指碰到了李桑桑的掌心,让李桑桑一缩。 自从那日被高桓肆意玩.弄后,李桑桑对这些接触格外紧张。 李丛温柔的眸子覆上了一层阴翳,他语气柔和清冷,问道:“桑桑,怎么了?” 李桑桑垂眼看着李丛手上的一支红艳的梅枝,晓得李丛是看到了梅瓶里的枯枝,所以折下了开得正好的梅花。 李桑桑摇了摇头,李丛眼中似乎有忧虑,但是他没有问。 李丛将梅枝插好了,只看见紫檀几案上的白釉瓶斜欹梅枝,很是好看。 李丛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药香,李桑桑问:“阿兄生病了吗?” 李丛笑容浅浅:“为什么这样问?” 李桑桑说:“总感觉你身上似乎有一股药香。” 李丛想了想,说:“或许,是从父亲房中沾上的。” 提到这里,兄妹二人脸上浮起忧虑。 不久之前,李年忽然病了,大概是狱中受了冷,李府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个究竟,只能开些普通的药养着。 也许是察觉到家里的困境,以往无拘无束的兄长开始奋发起来。 李丛自幼就有才气,三岁识字六岁作诗这些事且不提,他入长安后,声名鹊起,所作的诗文,能够惊动九重宫门内的天子。 可是李丛仿佛志不在此。 虽说文人才子们喜欢在青.楼里消遣,可是没人像李丛这样,恨不得住在平康坊,沉迷于歌姬柔软的怀抱无法自拔。 李丛的诗靡丽轻艳,不似如今大雍的昂扬进发,反而像从前的南朝那般柔靡缓弱,久而久之,长安的文人们也不待见李丛了。 也许是家里的事让李丛醒悟,李桑桑很欣慰地看见李丛的改变。 李桑桑说:“父亲病了,从此桑桑只能倚仗阿兄,阿兄从前的那些恶习,终于改了。” 李丛却笑着说:“也许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怎么能改?” 李桑桑皱眉:“说什么呢?” 不知是否是兄妹间的默契,当李丛露出这种寂寞的笑容的时候,李桑桑就知道,李丛在介意他的身世。 李丛虽然和李桑桑一样,叫王氏母亲,但是他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后来,李府再没有人提及过她。 仿佛,她的身世有些不堪。 李家有兄妹三人,李丛生母不详,自懂事起就养在王氏身边,和王氏所出的李桑桑很是亲近,李蓁蓁生母是极得宠的姨娘吴氏,李桑桑行三,人人叫她三娘子,还有一个早夭的大娘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不再想那些从前的事,又说回了父亲的病情,兄妹两个各自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冬去春来,天气一日好过一日,李年的病反反复复。 李桑桑暗自焦躁,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就到了三月。 春风上巳天,到了上巳节那天,长安城内男女老少都会去曲江畔饮宴玩乐。 同样在这一天,张扬肆意的高氏皇族也会出现在长安水边,与民同乐。 第5章 春风上巳天。 长安城郭分为长安万年两县,取“长安万年”之意,以壮丽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为迎接天子,长安令和万年令提前许久用黄土铺路、清水洒道,满街都用彩灯绢帛妆点,辉煌灿烂。 但是天子、妃嫔还有皇子皇孙并没有出现在大街上,他们从南内兴庆宫,经由封闭的夹城,直接到了芙蓉园上的紫云楼。 李家人熬过了寒冬,对这个到来的佳节很是欣喜。 最重要的是,早春二月的科举考试中,李丛终于收了心性,认真考试,一下考中了进士。 在上巳节那日,新科进士们将齐聚杏园,吟诗作曲,李丛自然也去。 李丛安排家中仆从准备游曲水,得空来到妹妹李桑桑的院子里。 “桑桑,正是好时节,出去散步一回,你身子不好,总在屋里闷坏了。” 李桑桑摇头,雪白的脸上有些灰暗,她勉强笑笑说:“阿兄是知道的,我一向不爱出门。” 李丛的笑有些凝固,语气沉沉:“小时候……”他忽地顿住。 李桑桑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事,她只知道高氏皇族爱游玩,若是不小心碰上了高桓,她不能想象,高桓又会怎样折辱她。 李丛在她屋里站了一会儿,看李桑桑没有松口的意思,也没有逼迫她,嘱咐她照顾好身子,就走了出来。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天,李桑桑去向李年请安。 还没有走近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争吵声。 其实算不得争吵,因为李丛的声音很是冷静克制,相对而言,与他争辩的吴姨娘就显得尖利起来。 李桑桑走了过去,有些惶惶地抓住了李丛的袖子:“阿兄……” 李丛低头看了一眼李桑桑抓住他袖子的手。 就是这一空当,吴姨娘抓紧时间争吵:“趁着老爷生病,你就想当我的主?我说要去便要去。” 李丛皱眉,他从来是春风般的一个人,这时候像是被激起了性子,说话也语带机锋起来:“吴姨娘,太子殿下病了,不会出宫,这次你去也见不到他。” 李桑桑愣了一下,吴姨娘也像是被踩到了脚一般,脸色难堪。 吴姨娘一直以来,就期待着女儿李蓁蓁能够顺利嫁进东宫,对着高桓也是百般讨好。 寻常人家的侍妾根本没有见到太子的殊荣,可是李家不一样,李年的正经娘子闭门不出,外出交际的却是吴姨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蓁蓁,吴姨娘这样破格,却没有多少人当面给她难看。 李丛这一番话,正好把吴姨娘狐假虎威的心思点了出来,她又因为姨娘的身份自己耿耿于怀,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 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忽然看到了李桑桑躲在李丛的身边,楚楚可怜,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李桑桑。 她哼道:“我不去,三娘子不愿意去。老爷出狱后,人人都来看李家笑话,李家女眷在上巳节都不敢露面,果真是过街老鼠喽,照我看,往后谁还敢来李家求娶,只怕三娘子的婚事,还不如我家二娘子。” 正在吴姨娘抱着胳膊瞧笑话的时候,李桑桑忽然出声。 “我去。” 吴姨娘皱眉看李桑桑。 李丛有些担心地抓住了李桑桑的手腕。 也不是非去不可,吴氏那一番气话实在不必听进去。 李桑桑对着兄长摇摇头微笑。 既然高桓不去,她有什么可怕的。 吴姨娘坐下来,气没有撒出来,被堵回去了,她心里堵,坐下来喝了口茶水。 里间,侍女让李桑桑进去见李年。 李年半躺在床上,听到婢女说李桑桑想要去游曲水,惊讶了一下:“真想出去玩?” 他看着小女儿的脸渐渐变红,似乎有些不安,忍不住笑了,然后摸了摸李桑桑的头。 李年看着李桑桑小心谨慎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的两个女儿中,李蓁蓁活泼,李桑桑内秀。 李年是南琅琊郡人,考取功名后到了长安做官,妻子王氏和母亲连同儿子李丛,女儿李桑桑一同留在老家南琅琊郡,只带着一个妾室吴氏服侍,吴氏的女儿李蓁蓁于是同样留在了长安。 想到李桑桑和王氏,李年的眼中有些黯然。 李年拍了拍李桑桑的肩:“去吧,不要拘束了自己,好好玩去。” 李桑桑抿嘴一笑,规规矩矩按着裙子起身告别。 正是上巳节的那天,缭乱春光无处不在,杨柳枝上一缕一缕的游丝在空中飘荡。 倏地,骑马的少年中有一阵骚动。 这骚动是暗暗的,不过是有人翘首以待,有人整了整衣裳,沿着淡青色的路往上望去,那里一架油碧车缓缓而至。 众少年郎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曲江沿岸早已有娘子们带着漫天黄沙飞舞而来,她们穿着胡装,是时髦的打扮,飒爽英姿。 这美是生机勃勃的,不过在长安少年看来,这美是随处可见的,于是便不稀奇。 他们期待的是另一种婉约的,朦胧的,似有还无的迤逗。 那承载着他们无限期待的油碧车终于停了下来,从中走出来一个小娘子,她一手扶着婢女的手,婷婷袅袅地现了身。 李桑桑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名动长安的美貌又一次被隐藏在长长的幂篱垂纱下。 曲江池畔,各家的妇人娘子们早就派仆从布置好行障帷幕,她们大多喜爱红色,远远一看,一片灿烂红云。 李桑桑走近这片红云,忽然听见有人轻哼了一声。她顿了顿脚步,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我最看不惯她这股做作样子。”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娘子,穿着红衣,长得清秀,眉目却有股戾气,她目光直直射过来,李桑桑于是明白,她说的正是自己。 李桑桑和她只有过几面之缘,晓得别人都唤她姚五娘。 李桑桑没来得及反应,正好在这个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忽然散了。 姚五娘仰着头往一边望过去,李桑桑不明所以,也一同望过去。 没有什么稀奇的,只看见了一匹白马,有小厮模样的人牵着它,那白马却有些桀骜不肯走。 李桑桑正在疑惑的时候,听见了姚五娘神色里多了些莫名的情愫,她说:“那是照夜白。” 很快另外几个小娘子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小女儿情态,问道:“真的来了?” 李桑桑心口一跳。 这是一匹洁白得近似发出银光的马,络头是用金玉装饰的,以犀牛角作镳,宝钿金装鞍,下面垫着虎皮褥子。 当今天子喜好宝马,长安人也因此对马有一种狂热。但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能买得起马的,尤其是这种突厥马。 照夜白…… 李桑桑听说过。 好像是天子将最名贵的宝马赐给了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子高桓。 高桓为这匹白得照耀夜空的爱马取名,照夜白。 李桑桑有些慌张,快步走进了行障内。 她双手紧攥着,心里一团乱麻。 他竟然也过来了…… 李桑桑并不想听到高桓的事,但是娘子们的议论不绝于耳。 “姚姐姐,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能偶遇太子殿下。” “哎呀,胡说什么。” 李桑桑有些坐立难安,这行障帷幄哪里能够阻隔声音,但是那边对话的两人毫无察觉,这私语不断地传到李桑桑的耳朵里。 李桑桑本不想偷听,但是那边已经噼里啪啦讲了一通话。 “我听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准备着替太子殿下选妃,过不了几个月就有准信儿……” 姚五娘似乎语气带了一点酸:“不知会是哪一家无趣的五姓女。” 大雍建国不足百年,而五姓七望却绵延数朝数代,是豪门中的豪门,贵族中的贵族。 大雍皇室素来很乐意与五姓七望结亲的,这次,高桓的太子妃一定会是这五姓女中的一位。 李桑桑的母亲就出身琅琊王氏,与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是同宗。 当年,中原战乱,世家大族衣冠南渡,琅琊王氏就在建康扎根下来,建康的侨置的地方就被叫做南琅琊郡。 琅琊王氏女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五姓女,却依旧是高官子弟,甚至皇子皇孙的追逐对象。 当年李桑桑的母亲王氏下嫁李年,算得上是那时的一件奇事了。 说到了五姓女,姚五娘似乎谈兴缺缺,那边不再说话,微微脚步声响起,谈话的人走远了。 掬水为李桑桑取下幂蓠,李桑桑坐下,抚了抚鬓发,心中一紧。 她小声问:“掬水,我头上的那支珠簪还在吗?” 掬水一望过去,脸色微变。 那金丝八宝攒珠簪是李桑桑母亲王氏留给她的,是当年王氏带过来的嫁妆,虽然价值不菲,但对于李桑桑来说,它重要,只是因为这是姥姥留给母亲,又由母亲传给她的。 李桑桑望着掬水的样子,心中焦急。 掬水出主意:“郎君就在外头的杏园探花宴,奴婢悄悄出去,让郎君差人寻一寻。” 李桑桑点头,兄长会帮她的。 她看着掬水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慌乱。 李桑桑一心沉寂在不安的情绪中,她注意到自己失神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行障堆中响起窃窃的议论声,一片片的,声音很是轻微,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有人朗声说话。 “李娘子,奴婢在地上拾得簪子一支,打听过后,知道是娘子的爱物,免不了过来叨扰娘子。” 李桑桑走出去一看。 来人面白无须,又自称奴婢,李桑桑心中一沉。 是宫里的太监。 第6章 内媚。 姚五娘远远地就认出来,这是高桓身边的太监丁吉祥。 她心中难言激动,顾不得别的什么,就绕到了行障外。 高桓虽然有些不好的名声,但是皮相俊美,身份又高,那洒脱不羁的个性反倒让这些泼辣的娘子们莫名憧憬。 姚五娘走出来,却看见丁吉祥对着李桑桑说话。 她眉毛皱了一皱,看着太子身边的丁吉祥对李桑桑如此客气,心中有些不忿。 她依稀听见,似乎是丁吉祥的手下人捡到了李桑桑的簪子,丁吉祥打听到是李桑桑的,说话间被高桓知道了,于是顺口吩咐丁吉祥送过来。 丁吉祥的声音有些低,姚五娘听不清楚,她只看见李桑桑的脸色白得不行,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姚五娘翻了一个白眼,对李桑桑有些恼怒,她站在不远处,本想和丁吉祥攀谈的,但是丁吉祥和李桑桑说完,直直绕过了她。 *** 虽说高氏皇族与民同乐,都在三月三这一日在曲江游玩,但是皇族的毕竟是同平民要特殊些的。 天子妃嫔和皇子皇孙从南内经由夹城径直来到芙蓉园内的紫云楼,登高望远,凭栏眺望。 一顶软轿悄悄抬到了紫云楼的一处小阁内,一位楚楚的美人像是从浓丽的工笔画里走了出来。 丁吉祥跟在她后头,看到李桑桑的背影。 淡淡东风立细腰,像垂杨柳一般跟着风轻轻而动。乌发生得像绸缎一般,与脖颈上露出的一点雪白衬着,生生有种艳丽之感。 既是柔弱得不堪一击,又有逼人的艳丽美貌,这种奇异的矛盾让丁吉祥都看迷了眼。 等两人一同走进小阁,丁吉祥心惊地收回了眼。 李桑桑则是无助地转脸,向他投了一个眼神。 李桑桑没有看见高桓,小阁里只有床前布置了鹅黄的垂帷,虽然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风动鼓起帷幔,但是李桑桑感到莫名的压迫和不安,她很确定,高桓就在垂帷之后。 丁吉祥对她笑了笑,像是安慰,什么都没有说,退了下去。 李桑桑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阁里一片清净,过了许多时候,垂帷后依旧没有动静,李桑桑几乎以为,自己弄错了什么,高桓并不在这里。 但是,忽然地,垂帷上映出了影子,一小块黑色的阴影动了动,李桑桑凝眉望过去,没有分辨清楚。 高桓出声:“过来。” 李桑桑这才明白,方才是高桓在垂帷后向她招手。 李桑桑慢慢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但是高桓依旧沉默无言,许久,他忽然问道:“归宁那日,她如何?” 是为这件事……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一口气。 该怎么回答呢,高桓是想要她好还是不好呢? 李桑桑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谨慎地说:“夫家待姐姐很尊重,但是姐姐似乎有些憔悴。” 高桓沉默了一会儿,他不说话,屋内顿时沉凝起来,让人透不过气。 过了半晌,高桓问道:“再过几日,就是李年的生辰吧?” 突然提到父亲,李桑桑更加警惕,她只能说:“是。” 高桓轻笑:“孤会去拜访的。” 李桑桑一怔,只感到冷意一阵一阵从脚上往上面传,她疑心高桓要重提谋逆一案,但是细细咀嚼着高桓这次问她的几句话,渐渐松弛下来。 莫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打算亲眼看看李蓁蓁? 骤然,垂帷被高桓扯开了,露出他盛满怒意的脸,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一般,看着李桑桑,他有了泄愤的对象。 一扯之下,李桑桑被高桓搂进了怀里。 高桓一手就能抱起她,在高桓的手里,她小小一团。她猛地感到肩上一痛,死死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 她听见高桓恨恨道:“……李蓁蓁。” 没有听清楚,高桓后面似乎又说了什么,就戛然而止。 这样盛怒的高桓,李桑桑担心,今日她恐怕要面对一番折辱。 高桓的手伸了下去,探了一下,李桑桑痛苦地呜咽一声,像一只小奶猫。 高桓松开了她。 高桓笑得很轻佻:“未经人事?” 李桑桑泪盈于睫,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三番两次偷摸到高桓这里,难怪他如此看低她。 高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他挑起了她的下巴:“是,孤很轻视你,李家诗书世家,怎么出了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子。” 他露出明晃晃的恶意,李桑桑明白,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是自己。 想到上一回的说辞,李桑桑说:“我只是很喜欢殿下罢了。” 高桓身子一僵。 以真心换来卑劣的猜测,如果是有良心的人,大概会无地自容。 李桑桑不曾想过高桓是有良心的人,但是高桓却露出了一点尴尬的样子,这让李桑桑有些新奇。 高桓冷淡地说:“穿好。” 李桑桑心里叹一口气,实在是不必要将高桓想成什么好人。方才不管不顾地将衣裳弄丢了去,现在却是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她上身只穿着诃子,这是大雍流行的胸衣,底下下裙有些乱,她从高桓的身边钻了出去,不小心挨过高桓,高桓眼中显出莫名的神色。 高桓隔着垂帷的缝隙看李桑桑,艳丽的长发散了下来,蓬松如云一般,她臂上带着缠臂金,一圈一圈,璀璨生辉,衬托着腻白的肌肤。 缠臂金紧箍在臂上,既不紧又不松,若是太瘦或是太胖是带不好这缠臂金的。 这小小物件带着莫名的艳色,紧紧依附在美人臂上,平日里是很难见到的,只有将内衫褪去,才能示于人前。 高桓垂下了眼睛,有些分神地想,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娘子却很是内媚。 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停下,他抬眼看,李桑桑已经重新梳妆好。 高桓看着她:“喜欢孤?” 李桑桑点头,半垂着眼睛没有看高桓,避开视线,看起来是羞赧。 高桓像是招小狗一样又向她招了招手。 李桑桑咬着唇,走了过去。 高桓盘腿坐在床上,神态慵懒,李桑桑只能半跪在地上。 高桓忽然拉了李桑桑一把,李桑桑趔趄地扶着床沿,然后听见高桓贴着她耳边说话。 高桓的手指一圈一圈地在她臂上划过,似乎是沿着她臂上缠臂金的脉络:“既如此,好好学着些怎么伺候人。” 高桓稍稍往后让了让,看着李桑桑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高桓很有闲心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自然,孤会体谅你是闺阁女子,但是……”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他点了点李桑桑的手,接着,他用拇指轻轻按了李桑桑的下唇,她瑰丽的唇色晕出白丝丝的印子,他似乎有隐晦的深意。 但是李桑桑只是懵懂地看着他。 “懂了么?”高桓的声音有些低哑。 李桑桑茫然地摇头。 高桓神色又变了,脸上冰冷一片,他冷笑一声:“你们李家人未免觉得孤太好糊弄,”他扔给了李桑桑一本书,“学着些。” 李桑桑疑惑地捧着书,听见高桓冷声道:“出去。” 李桑桑走出去后,丁吉祥进来请示。 “殿下,避孕汤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高桓眉头一拧,不满地看着丁吉祥。 “多此一举。” 丁吉祥挠了挠头,有些困扰:“那这汤药是?” “倒了。” 丁吉祥一头雾水,不知高桓是轻贱李桑桑还是格外看重她。 不喝避孕汤,那若是有了,是不管不顾,还是抬进东宫呢?他没想明白,谨慎起见,他决定小心对待李桑桑。 丁吉祥跟着李桑桑的软轿一同往外走,穿过芙蓉园,李桑桑撩开车帷,看到了园中一株绿牡丹开得正好。 李桑桑马上想到了兄长李丛。 探花宴是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在探花宴上众人会推举两名俊俏的少年郎作为探花使去采摘名贵的花卉,若是别的人先探花郎一步采得牡丹芍药等名花,那探花使是要受罚的。 李桑桑看着那株绿牡丹,想着,若是阿兄能够摘得这绿牡丹,就名贵而言,他一定能够胜过别人。 丁吉祥看着李桑桑一瞬不瞬地盯着绿牡丹看,贴心问道:“三娘子是想要这牡丹花?” 李桑桑有些脸红:“不……不是。” 她放下了车帷。 丁吉祥侧身吩咐了宫人一声。 不多时,软轿走出了芙蓉园,停了下来。 丁吉祥躬身说道:“三娘子,再送下去恐怕要被外人看到,娘子就稍走一段路,沿途看看花,也不错。” 李桑桑对高桓没有好感,却觉得他身边的这个公公不错,她连说道:“多谢丁公公。” 丁吉祥嘿嘿一笑,然后递给了李桑桑一株绿牡丹:“还有这个,三娘子若是喜欢,拿去玩罢。” 李桑桑有些愕然地接过,等想好推辞,丁吉祥等人早就悄悄走远。 李桑桑拿着绿牡丹回到李家行障内,看见慌慌张张的掬水。 “三娘子,你去哪了?”掬水嘴唇都有些白,“奴婢悄悄找了郎君,郎君也遣人四处找。” 李桑桑有些黯然:“掬水……” 她不多说了,掬水明白过来:“是太子那里?” 李桑桑点点头。 李桑桑将高桓这件事抛之脑后,对掬水说:“快去告诉阿兄我没事,还有……”她拿出了手中的绿牡丹对着掬水一笑,“我们去找阿兄吧。” 掬水将担忧吞了进去,看着李桑桑的绿牡丹,笑了一笑:“三娘子,这是让郎君作弊呀。” 李桑桑笑:“瞎说什么呢。” 李桑桑带着掬水往外走去,初春的景色实在是好,李桑桑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心情都染上花香,压在心底的不安仿佛也能够消散。 她走到杏园外,看见那边有许多人在高谈阔论,她好不容易找看到兄长李丛的身影。 她就要走过去,忽然斜里一个人生生拦住了她。 “三娘子。” 李桑桑抬头一看,这人是李年的一个学生,叫沈桐,出身寒微,读书刻苦,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印象,有丁点让李桑桑苦恼的是,李年似乎有心让沈桐做李家的女婿。 “三娘子,这花是给我的吗?” 第7章 李蓁蓁。 沈桐也是新科进士,不过成绩平平,他的长相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种,勉强能称一句清秀。 李年看中了他,认为他忠厚老实,原先是准备将李蓁蓁许给他的,但是后来宫里似乎有留下李蓁蓁的意思,于是这婚事作罢。 之后李蓁蓁从宫里出来,李年急着为李蓁蓁找婆家,沈家却推诿起来,李年便另寻他人了。 李桑桑看着沈桐,明白他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 李桑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沈桐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掬水上前一步,笑道:“沈郎君误会,这牡丹……” 沈桐抢先一步,笑着说:“难道是给李兄?三娘子,这可是作弊呀。” 沈桐的目光在李桑桑脸上游走,李桑桑没有露出羞恼的神色,一时间让沈桐摸不到底。 既然沈桐已经在她这里看到了绿牡丹,若是李丛在探花宴上也拿出绿牡丹,那兄妹两人的把戏就被拆穿了。 李桑桑低声吩咐:“掬水,不过是一朵花,若是沈郎君喜欢,便给了他吧。” 掬水将绿牡丹递给了沈桐,沈桐有些喜上眉梢,正要和李桑桑攀谈几句,却见李桑桑绕过了他,往边上走了几步。 沈桐拿着花在后面喊道:“三娘子。” 李桑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桐在后面喊了几声,呼喊声戛然而止:“太……太子殿下!” 周遭响起吸气的声音。 李桑桑回头望过去。 只看见绿牡丹已经坠地,花瓣践踏在泥泞中,高桓的鹿皮靴在花冠上又碾了几道。 众人并不知道沈桐是如何冲撞了太子,连沈桐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李桑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高桓不远不近地站着,隔着人群冷淡地看着她。 盯了她一会儿,高桓振了袖子,径直走远。 曲江春游,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李桑桑和高桓见了一面,被他折辱一番,但好歹没坏了她的清白,也没被人撞破。 李丛在杏花宴上拔得头筹,相貌佳,诗词佳,做了探花使,一日看尽长安花。没有李桑桑的帮助,他也抢先摘得牡丹,没有被罚酒。 没过多久,就到了李年生辰那日。李年才从狱中出来不久,身上背着的谋逆一案的嫌疑没有完全洗涮干净,这一日,原本没打算大操大办。 可是吴王高樟,太子高桓都下了拜帖,会在那一日登门拜访祝寿。 在这要紧关头,李年病重了。操办生辰这一件事情,照例落在了吴姨娘身上。 吴姨娘一双弯眉,脸上精心涂抹得粉白,是一个小家碧玉的长相,已经是中年,风韵犹存。 她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如同寻常人家的主母一般,将内外院子里的下人训了话,又是拿牌子,又是拿账本,忙得不亦乐乎。 有婆子挨了训,拿着牌子往回走,悄悄和同伴嘀咕:“宫里那位吴娘娘都没了,这位还这样嚣张呢。” 另一个说道:“还不是咱主家娘子病弱不管事嘛……” 吴姨娘从前家道中落,姐妹两人为奴为婢,一个进宫做宫女,被皇帝看上了,成了宫里的娘娘,一个许给了李年做贵妾。 吴娘娘虽然不得宠,位分也低,但到底是皇家的人,并且她侍奉徐皇后有力,还是有一两分面子的。 因为宫里姐姐的关系,吴姨娘向来在李家为所欲为,李家下人们没想到的是,吴娘娘死后,吴姨娘依旧如故。 正说着,不巧看见垂花门处站着李丛和李桑桑兄妹,两婆子噤声,行了一礼,慌忙贴着墙走了。 李桑桑和李丛刚才看过王氏出来,王氏依旧是深居简出,李桑桑看着兄长:“母亲到底有什么心结难解?” 李丛没有回答,却忽然问道:“桑桑,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吗?” 李桑桑摇了摇头。 李丛笑了一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李丛没有接着念下去了,诗经中氓这一篇,说尽了女子对负心之人的怨愤。 李桑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母之间的感情.事,到底是子女不好议论的。 兄妹二人穿过垂花门,看见两个小丫头挽着手往外跑,迎面冲撞了李桑桑和李丛二人,两小丫头连跪了下来:“郎君娘子恕罪。” 李丛问:“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小丫头回答:“是二娘子回来了,吴姨娘高兴,跟前人都有赏呢。” 李丛挥挥手让两个小丫头走了,他对头对李桑桑说道:“那便一起去看看二妹妹吧。” 尚未到吴姨娘的院中就听见笑语一片,吴姨娘的院子总是热闹的,走近一看,吴姨娘在明堂榻上东边坐了,西边坐着的是一个明丽的妇人。 她珠光宝色地打扮着,锦绣半臂衫,黑红间色轻纱裙,披着一条泥金帔巾,满头珠翠,眉目虽然和她母亲吴姨娘有些类似,但因为神色自若大方,平白增了些明艳。 李蓁蓁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李桑桑,笑容顿了一下,下一刻却极为惊喜地站了起来,走向李桑桑,挽住她的手:“三妹妹。” 李桑桑有些不适地缩回了手,李丛则走上前一步为她挡了一下:“二妹妹几时回来的?” 李蓁蓁笑容不褪,收回手,说道:“有两刻钟了。” 李桑桑和李蓁蓁虽说是姐妹,却因为各自的母亲,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贴心,说了一会儿,李桑桑和李丛就告退了。 李桑桑回到自己的院子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面生的人,李桑桑惊诧非常,正要叫人,那人开口:“李三娘子,奴婢奉了丁吉祥公公的命令而来。” 李桑桑于是听出来了,这人是宫里的太监。 太监说,丁吉祥交代,高桓在角门处拴了马,迟迟不进去,想是在等人,于是过来找李桑桑。 李桑桑虽然心中不愿,可是不敢忤逆高桓的意思。 她有一点担忧,但是想着这里是她家,况且青.天白日的,高桓应该不会胡来。 李桑桑迟疑着,磨蹭着,走了过去。 远远地,她看见了高桓。 眉眼冷淡,年轻俊秀。 他一半身子隐在角门石墙之后,绯红的缠枝纹袍子被风吹得扬起来,这红色是张扬至极的,穿在高桓身上倒是很相配。 高桓背着手站着,不知道在低头看什么。 李桑桑走上前一步,这时高桓负手往后退了两步,露出了他的整个身子,还有…… 黑红间色的襦裙,被风一吹往高桓身上纠缠着。 李蓁蓁! 高桓来李府并不是要找她的,而是要找李蓁蓁,丁吉祥却会错了意。 李桑桑顿住脚步,往后退了退,不安地站在树后,她撞见这事,只打算悄悄走回去。 她动作缓慢,不经意间往角门处一望,看见了李蓁蓁张开双臂用力地抱紧了高桓。 李桑桑不敢再看,提起裙子,脚步小心,悄然离去。 李桑桑走在青池边上,不知不觉湿了鞋袜,她感到心里有些闷闷,池馆苍苔一片青,这青苔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口。 李丛站在不远处叫她:“桑桑?” 他的微笑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角门处。 一向逞强的李蓁蓁泪水盈盈,她看着高桓后退一步,掰开了她的手,皱眉看她。 “殿下怪我?” 高桓冷笑:“李蓁蓁,孤看错你了,既然背弃诺言,又何必惺惺作态?” 李蓁蓁狠狠摇头:“不是的,自进含凉殿服侍娘娘,我满心满眼都是殿下,蓁蓁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在殿下身边,做妾也好,做奴婢也罢,蓁蓁都心满意足,没想到,天意弄人……” 看到李蓁蓁言辞恳切,高桓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殿下……”李蓁蓁重新抱住了高桓,将头埋在他胸口,高桓则像是陷入过往的记忆,忘记推开她。 李蓁蓁露出幸福的表情:“殿下,我也想要成为你的妻子,可是,当初父亲逼迫之下,我实在是不得不从……” 高桓握住李蓁蓁的肩膀,又一次将她拉开,他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决。 高桓的眼中汹涌着情绪,李蓁蓁看着,感到恐惧,又感到幸福。 他心里有我…… 李蓁蓁只是这样痴痴想着。 高桓走远了,李蓁蓁对着他的背影喊:“殿下就恨我吧,恨着我,心里就不会再有她人。” *** 李丛皱眉看着李桑桑,问道:“鞋袜怎么湿了,如此不小心。” 看着如此温柔的兄长皱眉,李桑桑方才的一点郁郁心情消散开了,她回想起来还会惊奇,怎么会为高桓不开心。 李桑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方才没注意,踩到水里了。” 像往常一样,李丛并不指责她。李桑桑说要回自己小院里换,李丛却伸手一拦。 “去我那里换吧,近些。” 李丛将她带回了院子里,李桑桑在里间换好鞋袜出来,李丛正站在廊下,负着手看着天边,不知在想什么。 见李桑桑出来,李丛浅笑说:“快走吧,吴王过来了,许是想要见见你。” 李桑桑一怔,不知兄长为何会安排她去见吴王高樟。 李桑桑和高樟,其实勉强说起来算是有一段过往的。 建兴十三年之前,无论是高桓还是高樟,对于太子之位都没有什么想法,因为那个时候,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是他们的九弟高杨。 高杨是徐贵妃的幼子,虽然高桓和高杨都是徐贵妃之子,可是她却偏疼幼子高杨,因为贵妃的偏爱,天子对这个儿子也格外看重,对当时的嫡子高樟却没有好脸色。 那一年,高樟和李年师生情深,吴王殿下私下问了李年养在南琅琊郡的女儿,李年闻弦歌知雅意,让住在南琅琊郡的王氏李桑桑母女北上到了长安。 可是,高杨忽然病逝,因为天子和徐贵妃的伤心,整个长安城都笼罩了阴云。 高樟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去提嫁娶之事。 后来,高樟争夺太子位失败,皇后郑氏被废,高樟陷入谋逆一案,又重新洗脱罪名。 一直到今天,高樟再没有重提当年的旧事,李桑桑也不清楚,当年高樟究竟是对她作何打算的。 李桑桑不安地问道:“阿兄,一定要去见吴王殿下吗?” 李丛语气很温柔,却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桑桑听话。” 李桑桑依稀明白李丛的主意,如今李家眼看着就是一轮将沉的大船,而李桑桑她所站的地方会最先沉没。 父亲病了,家里掌事的是吴姨娘,她的婚事必须要自己去争。 可是李桑桑有些迷茫,和高桓纠缠不清的她,真的应该去争一份亲事吗? 但是迎着兄长李丛的目光,李桑桑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李丛知道了她的想法,一定会伤心的吧。 李桑桑轻轻点头。 李丛终于笑了。 李桑桑缓缓走到外院来,看见高樟在石桌上一个人下棋,看见李桑桑过来,他站了起来。 “三娘子。” 脸上没有惊奇,是一派从容。 高樟同样是个温柔的人,但是他的温柔和兄长李丛不一样,李丛是纤弱细腻的,高樟则是宽厚温和的。 他们两人则显而易见的和脾气不好的高桓有区别。 李桑桑飞快在脑中比较了一番,向高樟行了一个万福礼。 两人一个在凉亭内,一个在凉亭外说话,或许因为从前没有谈成的婚事,两人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却既是熟稔又是生疏,还有些不多不少的莫名氛围。 月洞门处闯入了绯红的衣袍,他像是沉入不愉悦的心事,急待发泄出来,因此步伐有些急躁。 但是闯进来时,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人,他的脚步生生一顿。 第8章 如果殿下想要的话………… 今日是李年生辰,为了给老师李年祝寿,沈桐天还没亮就起身。 认真净了面,穿戴一新,为了他一大早就能登李年的家门。 沈母忍不住嘀咕:“你个死心眼子,李三娘子哪里就值得你这样百般讨好。” 沈桐笑着摇了摇头:“外人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娘却说三娘子不好。” 沈母撇嘴:“他们哪里知道三娘子的那些事,我们都是南琅琊郡人,李家那些事,我们还不清楚,那一年元宵节,三娘子走丢了……” “娘!”沈桐忽然沉声制止了她,并朝窗外看了两眼,放低了声音说道,“儿子心里清楚,可是,她是老师的女儿,我如今一介白身,全靠老师提携……” 沈母不以为然:“李年都自身难保了。” 沈桐叹一口气,不再多说。李年就算自身难保,也是皇子老师,妻族更是琅琊王氏,沈桐出身寒微,自身难保的李年,对他而言,都是很难高攀上的。 沈桐再次对着铜镜整理了衣裳,仰头看了看天光,就大步走了出去。 来到李家,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不是最早到的。 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今日贵客会来李府,老早就来到了李府。 全无门路的沈桐则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李家只有李丛招待外客,沈桐等了许久才等到和李丛说话,才攀谈了一句,李丛身边有小厮过来,附耳说了一句,李丛骤然色变。 李丛匆匆丢下宾客走了出去,留下沈桐和众人面面相觑。 李丛找到了高樟,高樟在院子里,盯着桌上的棋盘,一手捏着黑子把玩,一手执白子,久久没有放下。 李丛走上前去,略带急躁地问:“吴王殿下,三娘子在你这里吗?” 显而易见的是不在的,高樟皱眉看了一眼李丛不安的样子,问道:“三娘子不见了?” 见高樟也不清楚,李丛脸色难堪地点了点头。 高樟拧眉回忆起半个时辰前见到的李桑桑。 这是李桑桑第一次见到高樟,却不是高樟第一次见到李桑桑。 李桑桑第一次入长安,高樟就偷偷看过她。 一身白纱幂篱,让人看不清究竟,直到躲到众人视线之外,才敢露出真面目。 羞怯又躲闪,因为他人灼热视线而不安的小娘子,却有着惊人的美貌。 高樟猜想,这小娘子也许会因为引人注意的外表而苦恼吧。 让人不自觉生起怜爱之感。 高樟本以为这个小娘子会是他的人,可是变故陡然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出现在她面前,一次认认真真的初次会面。 李桑桑的美依旧不减半分,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笼罩着淡淡柔弱的愁绪。 高樟想要问一问她,又怕吓跑她,于是问她会不会下棋。 李桑桑说会,高樟邀她坐下。 没有下几手,院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身绯红衣袍的高桓晃荡着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是高樟尤为讨厌的那一种。 李桑桑慌忙站了起来,像被忽然闯入的陌生人吓到一般。 高桓扫了李桑桑一眼,视线停留了一瞬,这一瞬间让高樟感到恐慌。 像是什么发生了一般,但是一切都只是高樟的错觉,他们两人只是不近不远地站着。 “三娘子?”高桓问。 “太子殿下万安。” 高樟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高桓在长安四处闲荡,李桑桑见过他不稀奇。 高桓绕过李桑桑向他走了过来,高樟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三哥,”高桓露出笑,“许久见不到三哥,还以为三哥消失了,幸而在这里碰见。” 消失?果真消失的话,高桓该高兴了吧。 高樟同样回以微笑:“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留下这样一句不痛不痒阴阳怪气的话,高桓离开了。 然后李桑桑和高樟略微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不安的神色走了,高樟想,也许是高桓吓到了她。 …… 李丛听了高樟的话,蹙了眉:“太子殿下?” 他露出了恍惚的神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樟同样陷入了沉默,难道是因为他的关系,高桓迁怒李桑桑? 高桓凶恶残暴,任意妄为,他不能想象,高桓会对李桑桑做什么可怕的事。 有一回,一个宫中女官不知为何言语间得罪了高桓,高桓暴起,捉起刀就断了她三指。 高樟站了起来,严肃对李丛道:“本王会秘密派人去寻找三娘子,李兄放心。” 李丛说道:“好,我也去。” *** 高桓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死死锢住李桑桑的腰,他用了很大力气,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李桑桑小小一团几乎陷入高桓的怀里,她坐在马背上,随着马的奔跑而不断颠簸着,她从未骑过马,这样的颠簸让她的大.腿磨得火.辣辣地疼,然而疼并不止一处,她的腰被狠狠掐住了,她简直很难呼吸。 李桑桑声音发飘:“你要带我去哪里?” 高桓擦着她的耳边说话,声音冒着丝丝冷意的:“你们李家人,好,好得很!” 李家人? 不是单单说她,还有谁惹怒了高桓? 李桑桑感到浑身发冷,她瑟缩着抖了起来,扭头着看高桓盛满愤怒的面容,她的不安到了顶点。 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 为什么高桓会忽然生气起来? 李桑桑想到方才撞见的场景,高桓和李蓁蓁…… 难道高桓因为李蓁蓁嫁给他人而痛苦不已? 思索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暂时缓解了李桑桑身体上的痛苦,和对目前处境的不安。 照夜白嘶鸣一声,停了下来,李桑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寂静偏僻,活人或许就只有她和高桓两个。 高桓跳下了马,抱臂看着李桑桑,他的眼珠黑黢黢的,神色冷淡地看着李桑桑微微颤抖的身子,不知在想什么。 李桑桑看着高桓站在一边,似乎准备看她笑话,她咬唇,感到委屈。 她从未骑过马。 南方北方之间作风尤为不同,北朝和胡人混居,习得了胡人的豪爽做派,女子骑马不是少数。 南朝是文人的朝廷,温文尔雅,柔弱靡颓,南朝覆灭不过几十年,在琅琊王氏的教导之下,李桑桑是柔软的,易碎的。 虽然南朝覆灭,可是南人的习惯不会简单改变,南人依旧崇尚文雅内敛。 照夜白通人性,似乎看出了背上小娘子很好欺负,它试探着往前跳了两下。 李桑桑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生气的高桓都被她抛之脑后,她吃力地抓紧了缰绳。 高桓也被照夜白吓了一下,他眯了眼睛,低声喝道:“照夜白!” 白马低耸着脑袋,停了下来,甚至跪下了前肢。 李桑桑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 她走到高桓面前时,小腿一软,就倒在了高桓跟前,倒地的时候,她很清楚地听见了高桓冷笑了一声。 是在怀疑她故意为之? 高桓拎着李桑桑起来,像是拎着一只猫崽子。 李桑桑弄不清楚状况,直到摔到床上的时候才深感不妙。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一层小竹屋,而她瑟缩在竹屋的卧榻之上,高桓面色冷淡地脱了外裳。 他将外裳迎面抛在了李桑桑脸上。 有一股凛冽的冷香味道,是雪松混着柏子,还有丝丝缕缕的没药的苦。 李桑桑从脸上扒拉下高桓的外裳,略带惊恐地瞟了高桓一眼,看见高桓并没有脱下去,默默松了一口气。 高桓向李桑桑勾了勾手指,李桑桑心中迟疑了一下,动作却没有迟疑,她轻轻蹭了过去,像是一只乖巧的奶猫。 “喜欢孤?” 高桓又问了这个问题,是居高临下地逗弄,带了些莫名恶意。 “喜欢殿下。”李桑桑给了高桓肯定的回答,这一次,她好奇地反问,“殿下为何这样问?” 高桓一把搂住了李桑桑,她整个人埋在了高桓的胸口,鼻尖全是高桓的清冷味道。 高桓的声音像是从胸口中传出来:“因为……” 他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没有接着说下去。 高桓轻轻拨弄着李桑桑的唇,看着唇上渐渐染上艳丽的红,他的眸色更深,问道:“看了吗?” 李桑桑陷入迷茫。 高桓略带不快地眯了眼,他冷笑:“装傻并不能让你躲过什么,不是喜欢孤吗?” 李桑桑没有看过高桓给她的书,她拿回家之后,对高桓的东西避之不及,用匣子装了就束之高阁。 但是,看着高桓的神色,李桑桑很快猜了出来,高桓给她的究竟是什么。 李桑桑咬着唇,知道面对这样的状况,她不能有丝毫躲避的样子,这样就会让她的“喜欢”成为高桓眼中的谎言。 李桑桑低垂着头,睫毛微微颤动,雪腮上浮上一层艳红,嗫嚅着说道:“如果殿下想要的话,桑桑也想要殿下舒服。” 李桑桑挨了过去,敏锐地感到高桓身子绷紧了,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接近,还是她那一番大胆的话。 没有什么技巧,李桑桑的手试探着摸了过去。 高桓的呼吸急了些,李桑桑摸了两下,似乎在找什么,等她开始触到不一样的地方,高桓迅速截住了她的手。 李桑桑摔倒在高桓怀中,高桓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掐住她的腰。 柔软的腰肢,细腻微凉的触感,高桓的手掌热得发烫。 朗朗日光之下,高桓的脸上带着忍耐的神色:“滚下去。” 高桓依旧在对她说着冷硬的话语,但是奇异的是,李桑桑感到他的态度似乎软和了些。 第9章 他的声音有些沉:“开始吧…… 高桓半倚在竹枕上,看着李桑桑坐在窗前的小竹墩,对着镜台理妆。 松散的发撂一缕一缕勾缠了上去,用金钗固定住了,妖艳的黑发下面是皙白的脖颈,像是夜中的白雪,幽幽泛着冷光。 高桓有些不适地张开了手掌。 她的腰肢既柔软又细,高桓毫不怀疑,他能够轻易折断。 他不知道为何,回味起来她的腰肢。让他陡然心中生起一簇幽幽的火,焚烧着他的身躯,他的四肢。 他烦躁地站起了身,没有耐心等待李桑桑细细整妆。 他冷冷道:“走。” 拉李桑桑上马的时候,他注意到李桑桑轻轻地“嘶”了一声,他只觉得是胆小的李桑桑害怕了,忍不住带着嗤笑,他没有耐心地将李桑桑拉上了马。 李桑桑上马之后,又感到了摩.擦之下的疼痛,她没有想过向高桓提起这件事。 高桓在竹屋里本打算对她做什么,临时放弃了,现在应该是要送她回去,她不想节外生枝。 只是让她有些顾虑的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让高桓在没人的时候放下她。 高桓大约是毫不在意她的处境的,他不知道对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同高桓有了这样的勾当,会立于怎样的处境之中。 或许他明白,他只是不在意。 说到底,李桑桑算得了什么。 照夜白奔跑着,动作颠簸,李桑桑感到疼痛难忍,她不由得缩了缩腿,在马背上微微动了一动,调整着姿势,不知为何,却渐渐陷入了高桓的怀里。 也许是因为她挡到了高桓,高桓忽地伸出了手臂,紧紧围住了她的腰,于是她更加被带到了高桓的怀中。 她感受到了高桓的肌臂,还有他渐渐明显的呼吸声。 高桓看着李桑桑,她的神色微变,耳根变得透红,发丝粘腻着瓷白的脖子,微微生了汗,发出了甜腻的香。 李桑桑眼尾微微有了红,呼吸不定,因为她的吐息,下裙当胸的一片柔软的织物随着起伏,裙腰系带在胸.前挽结,垂下长长的绣带,李桑桑拽着绣带,面露紧张。 李桑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天翻地覆一般,她被高桓抱着滚下了马。 地上是柔软的草茵褥,散落着不知名的花瓣,高桓靠在一颗大柳树下,好整以暇地对她说:“孤改变主意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开始吧。” 李桑桑心底一沉,咬唇环顾四周,声音细如蚊蚋:“若是有人过往……” 高桓眼中闪过冷色,他捉住了她的手。 他低头看着李桑桑的脖颈染上薄红,他伸手捏住了李桑桑的后颈,似是安抚,似是威胁,难耐地闭着眼皱了皱眉。 …… 李桑桑站了起来,手有些打哆嗦,拿起帕子,沾了小溪里的水,不怕疼地使劲擦了好几遍。 高桓看着李桑桑从小溪边上走回来,手也颤抖,腿也颤抖,忍不住气笑了。 他捏着李桑桑下巴说道:“孤还没对你这么样,你就这样了?” 李桑桑委屈地红了眼眶,索性不语。 高桓一时气短,撒了手,说道:“走吧。” 身后李桑桑小声说道:“就、就在这里分开吧,若是被人看见了……” 高桓转头看她,阴阳怪气说道:“和孤一同出现,就如此不堪?” 李桑桑知道高桓不会同情她,于是也不说话了。 高桓又把她拉上了马。 李桑桑心里焦急不已,不知道等下如何在众人面前解释,等她想好了三四个借口,高桓停住了马。 两人来到宝华寺戏场前。 李桑桑在南边生活了十几年,这是第一次来到戏场前,感到有些新奇。 在雍朝,尤其是在长安,寺院不光是念经拜佛的地方,更是休闲玩耍的好去处。 寺院里的戏场原本是和尚们做法事开俗讲的地方,后来,俗讲越来越生动活泼,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于是,不开俗讲的时候,这里演杂戏,玩傀儡,不远处空地上蹴鞠,打马球的人应有尽有。 高桓就是带着李桑桑来到了这里。 高桓走在前头,一路上也不搭理李桑桑,李桑桑低头跟在后头,小心谨慎。 他不是要去看戏,而是要往哪里去,一步不顿,径直往里走。 穿过人来人往的戏场,便是行障如云,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女眷也在这里看戏。 高桓抬眼看了行障,忽然冷了脸说:“孤先走了。” 李桑桑一直紧绷的脊背松懈了下去,她脸上带着放松的笑,高桓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转了,一言不发折了回去。 李桑桑不知高桓将她带到了哪里,她努力辨识着路,但这里太过陌生,她刚绕过行障,忽见面前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数个打扮相似,穿金戴银的人小心服侍着懒懒靠在软塌上的女子。 那女子衣饰华美,斜睨着眼看着走进来的李桑桑。 李桑桑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叨扰的,我走错了路。” 那女子微眯着眼睛,李桑桑注意到她的长相很美,行动间雍容华贵,她问道:“妹妹,你找谁?” 李桑桑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不是找谁,今日我家中热闹,于是偷偷溜了出来玩耍,一直走到寺院,没有想到冲撞了姐姐。” 那女子看着李桑桑惹人怜爱的模样,多了几分好感:“正好,我有些无聊,你过来陪着说说话吧。” 女子隐隐有高高在上的气势,李桑桑往左右看了一眼,见侍女看着她,脸上都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留下来,正好可以掩盖一下她和高桓的行踪。 李桑桑正要答应。 “三娘子、三娘子……” 不远不近地,传来声声呼唤,是兄长的声音,他听起来很是焦急。 “三娘子,你在这里吗?” 李桑桑顾不得别的,连应道:“阿兄,我在这里。” 李丛闯了进来,这动作是十分无礼的,贸然闯入他人的行障内,很有可能冲撞了别家的女眷。 但是这个时候的李丛大约是想不起来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的。 李桑桑被死死拥入一个淡淡药香的怀抱里,这动作同样是不合时宜的。 李桑桑回想起来,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李丛这样抱过她。 软塌上的女子用团扇微微掩住了面容,却露出一双凤眸,很有兴致地打量起闯进来的陌生男人。 她眼中的兴致越来越浓,也许是目光过于专注,李丛注意到了,松开了他的双臂,将李桑桑拦在身后,对女子拱手道:“失礼了,在下这就带舍妹离开。” 女子看着李丛的背影问道:“你是谁家郎君?” 李丛背对着她微微皱了眉,但是为了不亏欠礼节,他转身道:“家父乃是谏议大夫、弘文馆李学士。” “哦,”女子凝眉回忆了一番,这所谓的谏议大夫、弘文馆李学士对于她来说,似乎是一个很难记得的小人物,她说,“原来是李郎君。” 她对李桑桑道:“我见令妹可怜可爱,于是寻了机会带了她一同过来玩,李郎不会怪罪吧?” 李桑桑一愣。 这女子也许是猜出了李桑桑有难言之隐,抛出这番话,是为了帮李桑桑圆过去。 照她所言,李桑桑就是和她以及仆从一同外出,这对于长安女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丛明白了她的示好,笑容中带了些许真心:“多谢殿下。” 女子笑容更深:“原来你认识我。” 李丛也笑着:“长安人谁能不认识华阳公主?” 李桑桑恍然大悟,原来是华阳公主。 天子和徐皇后的亲女,高桓的姐姐,大雍最尊贵的公主。 李桑桑敏锐地察觉到李丛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是,等他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笑容滞留了一下。 然后他态度微妙地热烈起来。 这细微的变化只有很熟悉他的李桑桑能够察觉出来,华阳公主没有丝毫发觉,交谈结束,她略有不舍地让身边的宫女出来送李丛李桑桑。 等走远了些,李桑桑欲言又止地问:“阿兄,你……” 李丛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瞎想。” 李丛带着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桑桑虽然在外面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是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回到李府,饮宴还在继续。 李桑桑问了父亲李年的婢女,得知李年精神好了一些,在屋内和吴王高樟谈话。 李桑桑心中隐隐有些在意,不知今日高樟的出现是否有深意。 不过还好,父亲并不知道她曾经外出过一段时间。 李丛做事这样滴水不漏,无论是李年还是吴姨娘,李蓁蓁都被瞒的严严实实。 李桑桑一时间感到有些惊奇,这还是她那个不问世事的兄长吗? 感到李桑桑不解的视线,李丛偏头不明所以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清风吹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第10章 他在夜里等待。 也许是热闹气氛感染了李年,今日他的病好了一些,他甚至有精神走出了屋子,在小院里和高樟对坐谈话。 李年以茶代酒,饮下热茶,面上带着愁苦,说道:“当年之事,殿下还是作罢吧。” 高樟知道,李年是在说当年李桑桑和他的事。 他心中有些许的不情愿,这遗憾残留在他心中,几乎成了一根刺,今日再次见到李桑桑,那刺又尖锐了些。 万事都敌不过“本应该”。 他原本对李桑桑没有多少感情,可是因为外因一再错失,渐渐就愈发在意了些。 若是几年前,李桑桑顺利入吴王府,也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妾,或许看在李年的份上宠爱一些。 可如今,李桑桑其人连同曾经的太子梦一起,都成了他尤为渴求的东西。 高樟捏紧了杯子,温润的笑容有些破裂,他道:“老师……” 李年站了起来,背着手看着天边:“吴王殿下啊,今日你不该过来,天子本就疑心殿下结交群臣,更何况是我这个曾经入过狱的谋逆罪人。” 高樟也站了起来,面露痛楚:“是小王连累了老师。” 李年叹了一口气:“殿下和臣需避嫌,殿下和小女,更是全无可能。” 高樟略带急切地说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老师沉冤昭雪,小王也从未有过谋逆之举。” 李年说道:“再过几月天子会为太子和诸位亲王选妃,吴王妃的人选已定,殿下准备如何安顿三娘子呢?” 高樟一滞。 李年说道:“从前是臣考虑欠妥,三娘子性子柔弱,对于后宅之事都全无招架之力,更何况,殿下的后宅,不光是勾心斗角的事,更是刀光剑影的事。” 事到如今,李年不会天真地觉得高桓即位以后,会简单地放过高樟。 若是九皇子还在就好了,太子之位全无异议,不会有兄弟阋墙之事,李桑桑或许能够安然待在吴王后宅。 这也是当初李年为李桑桑准备的,最好的安排。 提到选妃一事,高樟心情沉重。 李年却有些急切地期盼着那一天。 高樟大婚之后,就不会再挂念李桑桑了。 而太子高桓大婚后,有了太子妃的抚慰,李蓁蓁另嫁一事,也会渐渐在高桓心中消退吧。 李年想起了李蓁蓁出宫的那一日。 因为九皇子高杨的病逝,宫里阴云密布,而李年却是心情轻松地在丹凤门前等待着李蓁蓁。 李蓁蓁终于出现在丹凤门前,身边仅仅跟着两个宫人,样子有些狼狈。 伴随李蓁蓁身旁的宫人肃然对李年小声说道:“皇后娘娘旨意,请大人在十日之内给二娘子选好人家。” 李年一惊。 那宫人神色近乎严厉:“不许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太子殿下!” 李年谨慎地遵守着皇后的密令,不曾想到,终究遭到了太子的忌恨。 李年黯然地回想着旧事,看着高樟,轻声说道:“殿下好自珍重。” 说完后,他独自回了房,高樟独坐半晌,终于带着萧瑟的背影离开。 李年看着高樟离开,默默叹息半晌,打起精神,问仆从道:“沈桐来了么?” 沈桐在李府转了一天,终于寻到了李桑桑。 李桑桑应付了他两句,沈桐却没有察觉到李桑桑的不耐烦。 李桑桑往边上走了两步,沈桐亦步亦趋,等到李桑桑脚步快了些,他才有所察觉地问道:“三娘子去哪里?” 李桑桑含着疏离的礼貌微笑:“要去家母处。” 沈桐却道:“那我陪三娘子走走吧。” 一直到了王氏的院外,沈桐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走进院子里。 李桑桑和王氏说了几句话,王氏精神还好,却终日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 无论是李年生病也好,李年生辰也好,对她来说,像是一件最为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李桑桑走出院外,想到沈桐,问了掬水。 掬水说道:“沈郎君在见三娘子之前,是从老爷那里出来的。” 是父亲…… 李桑桑叹了一口气,父亲属意的人是沈桐么? 回到院子里,掬水想了想说:“三娘子不必忧虑,老爷自有老爷的考量,那沈桐虽然家世不显,却是老爷一手提拔上来的,今后,也要倚仗李家,若是他做了姑爷,必然是不敢也不能薄待娘子的。” 李桑桑笑了一下:“当初二姐姐出宫后,吴姨娘也是这样打算的吧。” 掬水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当初沈桐和二娘子差点成了,但最后二娘子却嫁了赵秀才。 吴姨娘院中。 母女两人一齐坐了,没有让奴仆在周围服侍。 吴姨娘拉起李蓁蓁的手,问道:“儿啊,那赵秀才对你可好?” 李蓁蓁眉上浮出一丝烦躁:“一个没用的男人罢了,家里却要处处受胁,我憋屈得很。” 吴姨娘想起往事,又叹息着说:“若是嫁给了沈桐倒好了,他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受了李家的恩惠,不敢对你不好。” 她拧着眉气道:“只怪那时候大郎和沈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阿娘,”李蓁蓁制止了吴姨娘对李丛的抱怨,“阿兄怎么会在我的婚事上使坏,他就算和我不亲近,也不是那样的人,别说了。” 吴姨娘叹了一口气,又散开紧锁的眉:“你熬过这几年,等那位殿下成了大事,我们的好日子也来了。” 李蓁蓁嘴角泛起轻浅的笑意:“阿娘,我明白。” *** 李桑桑从祖母的院中往回走,祖母的院中,灯火煨出热闹的光景,一走出来,就是凄清的夜。 掬水提着灯笼为李桑桑照亮回途的路,不留神,差点没有看到树后绯红的身影。 李桑桑停下了脚步。 掬水面露紧张和焦急,踌躇在原地不敢走。 高桓横了她一眼,李桑桑咬了咬唇,冲着掬水点了点头。 掬水带着昏黄的灯光消息,这里只剩一片漆黑。 李桑桑的声音在寒夜中发抖:“二姐姐还在祖母院子里。” 高桓望向灯火辉映处:“嗯。” 李桑桑的心悄悄沉下去。 她轻声说:“我先走了。” 高桓没有说话。 李桑桑默默转身,脚踩在地上,看不见路,踩着地上的枯枝,发出吱呀的响声。 高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往后出宫,孤要你每次都在。” 李桑桑自嘲轻笑:“好。” 她快步走了,没有看到高桓动了动脚,似乎想要跟上。 夜里的风这样冷,她手在抖,她突然有些类似忿忿的情绪,她猛地转过身:“殿下,那天夜里找到的信……殿下会治我阿耶的罪吗?” 这话很鲁莽,很不应该。 但这就是假意逢迎高桓的目的。 ……不是吗? 高桓的回答飘散在夜空中:“孤不会,你放心。” 李桑桑有些释然,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惶恐,心里有什么在扩散开:“好。” 夜雨缠.绵。 李桑桑屋内。 冷风吹透了纱窗,掬水走过去想要关上窗,李桑桑制止了她:“由它去。” 她的手心攒着汗,窗外冷风一吹,让她半边身子冷得发抖。 原本是好好的,就算白天高桓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她也能抛之脑后。 可不知怎的,夜里忽然看见了高桓。 视她作玩物的高桓在这样深的夜里,等着她的二姐姐。 她一直都知道高桓和李蓁蓁的事的,从前她以为她不会在乎。 她对这陌生的轻微感情感到恐惧。 这不应该。 天气渐渐变热,李桑桑又变成了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板小娘子。 端午前几日,东宫的丁吉祥找上了她,对她说高桓会出宫观看赛龙舟,依旧是让李桑桑准备着。 李桑桑含糊着应了,到了那一日,忽然病了。 李桑桑身子一贯不好,请了大夫,抓了药,一切都找不出错处。 李丛过来看她,他温暖的掌心摸了摸李桑桑的额头,俊秀的面容浮现出忧虑。 李桑桑对她笑:“阿兄不要担心我。” 李丛也笑:“好。” 端午节过了,高桓回到东宫,李桑桑在家里忐忑地等了许久。 无事发生,阿弥陀佛。 第11章 李三娘子,真的喜欢孤吗…… 李丛不知什么时候结交了云游四方的神医,这神医范大夫来到长安,被请进了李府。 几副药下来,李桑桑药到病除。 李桑桑并不是装病,端午前几日,她淋了雨,发了寒,真把自己作践病了。 后来却不在她的预料中,她身子弱,竟然真的缠.绵病榻。 而这个范大夫果然是神医,李桑桑几天后就好了,以往的陈疾似乎也轻泛了些。 李丛于是让范大夫给李年看病。 对于李年的病,范大夫也有些束手无策。 李桑桑事后问李丛:“父亲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丛院中石桌上摆着一卷医术,上面还放着乱七八糟的药材。 李桑桑想,怪不得总是在李丛身上闻到淡淡药香,原来他平日还喜欢看医书。 大概是因为这爱好才结识了范大夫吧。 李丛放下手中的枯枝,对李桑桑说:“桑桑坐下。” 李桑桑一愣,看着李丛忽然严肃下来的神色,感到些许不安。 李丛开始说一个故事。 几十年前大雍挥师南下,一举攻破南朝皇宫,从此几百年南北分裂的局面结束,天下一统。 南朝刘楚王朝覆灭,南朝宫廷的珍贵宝物全部被带回长安。 南朝皇室不似其他皇室喜好金银珠宝,反而热衷于搜集珍稀药材,其中有一味琥珀金蟾也被带到长安大明宫内。 传闻中,那金蟾玲珑剔透,肺腑晶莹可见,由是被称为琥珀金蟾。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李桑桑问。 李丛的笑容浅淡:“父亲的病需要一味药引,就是琥珀金蟾。” 他看着手中的医书,泛黄的纸张上画着金蟾。 心有灵犀一般,李桑桑明白他在想什么。 那日的华阳公主,一双含情的眼睛看向了兄长。 华阳公主是最尊贵的公主,扈从上千,风流多情,据说入幕之宾数不胜数。 可是、可是…… 那些人都是自甘堕落,兄长怎能够和那些人一般? 李桑桑握住李丛的手,用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坚决的话:“不行!” 李丛用一种她读不懂的戚哀表情看着她:“桑桑,可怜的妹妹,你这样好……” 李桑桑想,她没有那样好,她略带烦躁地想起李蓁蓁。 也许让李蓁蓁去是最好的,虽然她已经是人妇,可不是依旧和高桓纠缠不清吗? 但她又想到了李府遭难一日,吴姨娘和李蓁蓁都外出不在…… 是凑巧还是独善其身? 李桑桑给李蓁蓁写了一封信,李蓁蓁没有回应。 李桑桑听说,李丛和华阳公主日渐亲密,同僚都开始侧目。 李桑桑焦急不已,很快到了七月,中元节前两天,东宫的太监悄悄传信到了李府。 李桑桑看着东宫的太监,这一次,她不再感到慌乱,她目光沉静如水地望着他,说:“同我去见一个人。” 太监疑惑,但听从了李桑桑。 李桑桑在院门堵住了李丛:“兄长,不管兄长要做什么,停下吧,这种事我来做就行了,”她顿了顿,“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李丛看了一眼太监,明白他是宫里的人,自然是猜测到了一些东西,惊愕道:“你和他……” 李桑桑点头:“对。” 兄妹两人无言地站在院门口。 东宫太监一头雾水,见有人要来了,小声交代了一声,偷偷走远了。 李丛沉默半晌,问道:“桑桑,太子选妃在即,东宫尚不充盈,太子可向你承诺过什么?” 李桑桑看着脚尖:“我没有想过。” 李丛说道:“阿兄可以永远养着你。” 他像是思索过很多回,带着莫名的坚定,李桑桑注意到李丛的声音有些微颤抖。 李桑桑浅笑了一下,露出了小小梨涡:“谢谢阿兄。” 李丛替她保守了这个秘密。 无论是父亲李年还是母亲王氏,都不能经受住这件事。 李丛对她严加看管起来,到了中元节那一日,李桑桑打听到李丛出门去,心中松了一口气。 河灯映着浓黑的夜。 天如水,水如天。 沿河的小路上,像是银河倒挂,李桑桑带着婢女行走其中。 她心里有一点忐忑,前一次她装病不去见高桓,不知道高桓会不会相信她的理由。 晚风浸着一股凉意,掬水见李桑桑微微缩了缩肩膀,忙为她披上披风。 正在系带的时候,不远处,明艳张扬的女子提着河灯洒脱行了过来。 “三娘子,”她潋滟的眸子往李桑桑周围扫了一眼,问道,“就你一人?” 李桑桑有些庆幸今夜李丛不在身边,她点点头:“对。” 华阳公主叹了一口气,接着打起精神来,挽起李桑桑的手:“那你陪我吧。” “我……”河上的灯火光映在李桑桑的脸上,让她更显得楚楚可怜,华阳公主看了她都觉得可怜可爱。 李桑桑说:“我和别家的娘子约了,一起放灯。” “哦?是谁家的娘子。”华阳公主觉得有些扫兴。 李桑桑来长安不久,她又天天憋在家里,竟然没有几个相熟的玩伴,被华阳公主一问,愣了一下。 然后她拉出了脑子里跳出来的名字:“是……姚五娘。” “她啊。”华阳公主看上去更扫兴了。 她说:“那你去吧,本宫先走了。” 说完,没多理会李桑桑,带着仆从呼啦啦走了过去。 李桑桑舒了一口气。 她带着掬水,悄悄来到了约定的一处小楼中。 凉风吹了许久,她没有等到高桓。 楼下,太监闲极无聊开始赌钱,李桑桑可以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 脚步声响起,稀里哗啦响起收拾桌面的声音。 有人踹门走进来,打了一个哈欠道:“没来,莫慌。” 昏黄的灯重新点亮了,又是吆喝声起。 李桑桑抱着披帛坐在栏杆上,忽然看见沿河处一男一女捧着河灯走过。 高桓,李蓁蓁。 李桑桑将披帛紧了紧,感到有些冷。 铺天盖地的黑向高桓袭来,他撒手,河灯悠悠向河道黢黑处飘走。 七月十五是鬼节,月圆引魂归,点上一盏河灯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 尊贵的皇太子,万人瞩目皇太子,在寒冷的夜里,在无人知晓的夜里,陪一个小小妇人出宫祭拜。 高桓转头,他看着李蓁蓁的侧脸映着灯火。 李蓁蓁放了河灯,面上露出落寞的神色,她站了起来,冰冷的手握住了高桓,依偎在他怀里:“殿下。” 高桓看着李蓁蓁,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跳脱开了躯体,俯视着两人,面色木讷漠然。 他重新审视李蓁蓁,奇怪地觉得她的脸有些陌生。 曾经可以做他妻子的人,今日在做什么,自轻自贱? 一定是有什么变了,灼灼年华成了烂絮腐泥,沸腾着,他无法挣脱。 他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寒渊一般扩散…… 他往后退了一步。 李蓁蓁愕然。 高桓利落地转身,快步走向前方,前方是华灯煌煌处。 李桑桑有些困乏,披帛散落在地上,她发髻松散地靠在画柱上,小猫一般蜷缩在角落里,软软一团。 她的眉是弯弯的,细密的浅浅一道,眼睛微微阖上,唇珠微翘,楚楚动人又异常艳丽,微风吹过,她看起来是毛茸茸的,她穿着鹅黄和墨黑间色的襦裙,更像一只玳瑁小猫。 蓦地,她滚进了一个怀抱中。 她惊诧地睁眼一看,高桓死死抱住了她。 他紧紧皱着眉,像是有浓重的痛苦。 李桑桑僵硬了一下,然后刻意放松了自己,回抱住了他。 高桓死死掐着她的腰,他总是这样姿势,仿佛要完全掌控她,仿佛恨着她。 他在李桑桑耳边说着话。 李桑桑费力去听,只听见他说:“李蓁蓁。” 而后,他的声音更低:“……为什么……” 高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就像揣着一只小动物,她的披帛逶迤了一地。 高桓抱着她往榻上滚了一圈。 他拥着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像个缺爱的孩子问道:“李三娘子,真的喜欢孤吗?” “嗯,喜欢的。”李桑桑认真地回答。 她忽然有了些窃喜。 她对高桓说了谎。 她没有那么喜欢他。 也许是那夜晚风太凉,她将心中的不甘错认做了感情。 第12章 没吃饱吗?哭大声点。 小楼上摆开简单席面,四五个菜肴,不是荤腥,样样精细,就着一壶酒,高桓和李桑桑小酌。 酒足饭饱之后,高桓又将李桑桑搂上床榻。 李桑桑在高桓身边睡不安稳,睡睡醒醒了许多遍,夜最深沉的时候,高桓捧着她的脸,看进她的眼睛。 前夜里,有一瞬间,他是毫无防备的。 现在,他的目光像带着刀子一般,寸寸分割着李桑桑的脸。 李桑桑睡意顿无。 高桓压住了李桑桑,攫住她的下巴,就是这样的动作生生逼得小娘子眼角飞红,更添一股艳色,媚态横生。 勾人而不自知。 高桓呼吸一顿。 他喑哑着声音:“李三娘子,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李桑桑眨了眨眼,将泪逼了回去,下睫处粘了点点泪光:“殿下在说什么呀。” 高桓俯下身子,含住她的耳垂:“你当然知道选太子妃的事,不要装傻。” 软绵绵的一团任他揉搓,高桓呼吸微微乱了。 李桑桑乖巧又大胆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眼神丝丝缕缕,化成一滩水。 “桑桑身份低微,从没想过从殿下这里要什么。” 看着一心爱慕他的小娘子坦荡的表白,这样单纯无邪,高桓心中的一丝怀疑打消了,只感到心中一片熨帖。 她心思澄澈,不似其他女人是冲着位分讨好他。 他伸手摸了李桑桑的脸颊。 身份低微,但念在她一片赤诚。 良娣良媛太过抬举她,一个五品承徽倒是勉勉强强。 心中这样打算的,高桓顺着李桑桑的胳膊俯身,眉眼中勾着风流,却说道:“放心,等孤大婚之后,会为你寻一户人家。” 李桑桑被高桓出其意料的话弄得有些发蒙。 大婚后,寻一户人家? 高桓是打算简单地抛弃她,还是沉迷于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李桑桑一时想不明白,她也不准备去仔细想。 一切顺着高桓就行了。 李桑桑露出浅浅微笑,凝望着高桓:“桑桑一切都听殿下的。” 不知为何,这样回答后,高桓怔了一下,然后眉间浮起怒意。 他眯起了眼睛,抱着李桑桑在榻上滚了一圈。 高桓倚着围栏,左腿屈膝放着,右手搂住李桑桑,而李桑桑好巧不巧就撞在他身上一处。 高桓眼中涌着浓黑色。 …… 李桑桑被放开后,爬到了床边,咳嗽了许久,她含着泪看着高桓,委屈中包含着愤怒,在高桓看来,和小猫发脾气没什么两样。 高桓眯了眯眼睛。 很快,李桑桑意识到她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为了掩饰这个差错,她小声抽噎起来。 高桓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懒洋洋,他道:“没吃饱吗?哭大声点。” 李桑桑噎了一下。 高桓一手捞过李桑桑,在他手中,她瑟瑟发抖,她身子极软,高桓将她揉了又揉,像是抟弄软面团一般。 高桓掐着她的软肉轻笑道:“这里倒是生得好。” 李桑桑疑心高桓在奚落她。 他接着咬着她的耳垂,手在她的腰间流连,始终没有往下,他说道:“若不拦下……” 李桑桑连忙红着脸推开了他的手,然后一个人缩在床的另一边。 高桓收回了手,似是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李桑桑从床上捡起散落的衣物,她低头小声说:“我该回去了。” 高桓懒散地靠在床边:“急什么。” 李桑桑声音微弱地说道:“家里人会发现的。” “哦?”高桓含笑探究地看着她,“你阿兄会瞒的。” 李桑桑的心抖了一下,高桓他,什么都知道。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可是,可是……” 高桓起身,将李桑桑按进怀里,吹灭了烛火,说道:“睡觉。” 放河灯的人大多回去了,大街上只有寥落的几个人影。 李丛在河边走着,一手托着河灯。 小厮打扮的人悄然走到他身边,和他说了几句话。李丛轻轻颔首,那人悄然退去。 李丛抬头,看向河岸一处不起眼的小楼。 里头有灯亮着。 李丛摇了摇头,不去想。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河灯,缓慢地走到河边,让河灯被水慢慢带走。 “母亲,还有未曾见过的亲人,愿你们在那一边,一切都好。”他呢喃。 十几年前,有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倒在南琅琊郡李府门前。 李年收留了她,后来,将这个女子纳为妾室,这个女子就是李丛的亲生母亲。 后来,妾室病逝,李丛被养在嫡母王氏膝下,和李桑桑一同长大。 李家再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妾室,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 但是李丛一直记得。 李丛回到李府的时候,已经是晨曦幽微,在灰暗的天空透出缕缕天光之际,李丛逮住了偷偷回来的李桑桑。 李丛沉默了。 李桑桑也沉默着。 良久,李丛温柔说道:“天亮了,梳洗去吧。”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她裹着披风小跑着走进了院子里,一转身,发现李丛竟然跟在她身后。 在李桑桑不解的眼神中,李丛亲手打了水,拧了帕子,然后动作轻柔地揩拭着李桑桑的脸。 李桑桑懵懂地看着他。 她发现李丛的神色中有了她很陌生的阴郁,她正要细究,眼就被蒙上了。 黑暗中,李丛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她的脸,他的手想要往下,但是顿住,然后无力地垂下。 他放开了李桑桑。 李桑桑想要安慰李丛。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她身上还没伤呢。 李桑桑说:“阿兄放心,那位说了,等他婚后,会为我寻一户人家。” 李丛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放下了心,又像是不能接受,他沉声:“哪一家?” 李桑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过了,与其让他替我挑,不如我自己挑,阿兄,父亲觉得沈桐很好,你觉得呢?” 李丛沉默良久,说道:“桑桑,你可以留在李家,阿兄会养着你。” 李桑桑微笑着,露出了梨涡:“阿兄对我好,我自是知道的,可是日后阿兄娶了嫂嫂,成了家,我还能赖在李家一辈子吗?” 李丛很认真地说:“你能。” 李桑桑却只以为李丛是在宽慰她,她跳过这个话题,问道:“阿兄,沈桐可以吗?” 她知道沈桐想要什么,父亲的人脉,李家的积累。 他其实只想娶李家的女儿,至于那个李家女儿是谁,性情如何,有何过往,完全不重要。 没有感情这种无用的东西,就永远不会相负。 多么适合的夫君。 第13章 给六郎选人。 听到李桑桑似乎对沈桐有些意动,李丛脸上浮起愤怒,像是因事情失去掌控而感到不安,他稍显生硬地否决了李桑桑的主意。 “不行。” 李桑桑愣了一下。 “他不是良人,他只是想娶一个门第高的妻子罢了。” 李家虽然不显赫,但是对于沈家来说,是绰绰有余的。 李桑桑柔声,她用平和的语调试图平抚李丛的情绪:“阿兄,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李桑桑看着李丛转身的背影,抿了抿唇。 她挑中沈桐,没有别的理由,因为沈桐出身不好,将来只能倚仗她家,她能完全拿捏住。 要不然,她该如何处理好高桓这个烂摊子? 况且,沈桐本来就不会期待李桑桑是一个有完璧之身的女子…… 李桑桑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感情,若沈桐真的对她情深义重,她倒是要惭愧不已了。 这场小小的争吵过后,李丛不再和李桑桑提沈桐的事,但是某天下午,他拉着李桑桑出了门。 李桑桑疑惑:“阿兄,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丛将她带到了沈家一处隐蔽的角落里。 两个小厮提着桶倒水,动作迟缓,是在偷闲。 一个说道:“我才来不久,多谢哥哥教我规矩。” 另一个说:“说话伶俐些,今日你就不该在老夫人面前夸李家三娘子。” “为什么?” “老夫人嫌弃着李家三娘子呢,你才来,不明白,那李家三娘子小时候走失了,被卖到了妓家,哎呦,也就是在长安,别人不晓得她底细……” 李桑桑一怔,小时候的事,她并不觉得是她的错,万幸也没有受到伤害,几天后就被解救出来,因此听了,她只是愣了一下。 她只是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要带她听这些话。 像是强硬着逼迫她放弃嫁沈桐的念头,兄长一向是那样温柔的人,怎么会不惜用伤害她来逼迫她? 等那两人走后,李丛小心地拥住了她,动作轻柔,像是怕李桑桑受到伤害。 李桑桑顿时觉得她错怪了兄长。 “桑桑,别怪我,我只是不想你嫁给暗地嘲笑你的人。” 李桑桑黯然地说:“我明白,我不会怪阿兄的。” 李丛带着李桑桑走出了沈家,却没有回到李家,而是沿街闲逛,可能是怕李桑桑情绪低落,特意带她来散心。 不知不觉走到了寺院戏场外,李桑桑顿住脚步,好奇地往里望了一下。 她小声对李丛说道:“里面像是在演傀儡戏。”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李丛,却不提她的意图,像只小动物在不停试探。 李丛笑了一下:“走。” 李丛牵着她的手穿过人潮人海,明明是乱哄哄的人群中,一向挑剔爱洁的李桑桑这时候却开怀地大笑了。 戏场里的木偶,人群,欢笑声都像是天际来的,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立刻,有人将李桑桑从天际重新拉到了凡尘。 穿着不凡的女子恭敬躬身:“郎君,娘子,华阳公主有请。” 华阳公主从行障中缓缓行来,她首先对李桑桑笑:“三娘子,我们又见面了,”然后她抬起眼睛,“李郎君。” 华阳公主是戏场的常客,在她安排之下,李桑桑得了一个好位置看戏。 傀儡戏演完了,老手艺人还递给了她一个小木偶:“小娘子笑起来真好看。” 李丛从袖子里掏钱,塞给了推辞的老人。 “就当是我送她的。” 华阳公主在一旁佯怒:“李郎,我的呢。” 老人顺手递给了华阳公主一个,李丛顿了一下,只得乖乖掏钱。 华阳公主笑眯了眼。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突然插入,搅乱了欢快的氛围。 “皇姐,好巧。” 高桓晃晃荡荡走了过来,看起来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 李桑桑下意识想要往李丛身后躲,被高桓一睃,顿时僵在原地。 李丛上前一步,护住了李桑桑。 高桓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绕了一圈,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华阳公主身上:“皇姐,这两位是……” 华阳公主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她像是懒得理会高桓一般,但是当着外人面,她说:“这是谏议大夫李学士家的郎君。” 她看了一下李桑桑,觉得高桓可能会吓坏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这是李郎的妹妹。” 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笑:“差点忘了,你也许是认识的,那个李二……” 这是在说李蓁蓁曾经和高桓熟识的事。 华阳公主口中的李二娘子没有说出口,硬生生吞了下去。 她是想要刺一刺这个弟弟的,但是忽然想到,她是不怕高桓的,可若高桓发了疯,迁怒了李家兄妹,她不好补救。 李桑桑听着华阳公主稀疏平常地提起高桓的伤心事,心顿时都提了起来,但是高桓神色不改,无事发生一般。 心情不差? 李桑桑暗地里嘀咕着。 高桓忽而露出笑:“许久没有见到皇姐,甚是想念,不若小聚一回?李郎君,李娘子,一同吧。” 华阳公主面对高桓的邀约,直觉就想拒绝。 但是想到李丛和李桑桑同往,便没有出声。 李桑桑在这个场合说不上话,她侧头看了一眼李丛。 李丛垂着眼睛,有一瞬间,这里是没人讲话的,对太子的问话,这般迟疑有些无礼。 李丛缓缓说:“是。” 一行四人结伴而行,高氏姐弟对吃喝玩乐是熟门熟路的,比较之下,李丛和李桑桑显得格外呆愣了一些。 华阳公主去了熟识的酒家,一处四四方方小院子里,刚杀好的肥羊做了炙羊肉,用微火慢烧了酒,香气四溢。 几盏过后,原本疏远的几人看上去亲近了些。 华阳公主将酒盏放在唇边,一双眼睛只管看着李丛,问道:“李郎在看什么?” 李丛回神,略微笑了一笑:“这院中种着梅树,我想要是冬日就好了,能看梅花开。” 华阳公主问道:“李郎喜欢梅花?” 李丛点了点头。 华阳公主的开了一个有些不适宜的玩笑:“莫不是这梅花让郎君想到了哪个小娘子?” 李丛却也不否认。 华阳公主捏住了手中的酒盏。 她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却看不了梅花,不过院子里种了荷花,李郎,一同看看吧。” 李丛侧头看了一眼李桑桑,见她渐渐眼睛有些发直,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他再看一眼高桓。 高桓根本没有看李桑桑一眼,只是衔着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又一次催促:“李郎?” 李丛站了起来:“好。” 李丛和华阳公主稍微走远了一些,这院子敞亮,高桓看了一眼他们赏花,无趣地移开了眼睛。 一顿饭下来,高桓没有看李桑桑,现在外人走开,他忍不住将眼睛落在李桑桑身上。 双颊晕红,眼中有水光,眼神有些散,媚态一丝一丝地满了出来。 高桓莫名有些将人藏起来的冲动。 李桑桑这个时候抬眼看了一眼高桓,这一眼让高桓想起了那次深夜。 李桑桑伸出手,抓住了高桓的衣襟,就往他怀里蹭。 身体已经有些熟悉这样的接触,李桑桑在不清醒之下,遵循了身体的本能。 前面声音低了,华阳公主侧了半张脸,看着李丛。 稍微一转眼,她就能看见后面的不对劲。 高桓一瞬间没有想好该不该躲。 华阳公主重新转过去看荷花。 李桑桑迷迷糊糊地坐直了。 高桓正身坐在那里,捏着杯子,眼神有些散。 华阳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和李丛回到席上:“我和三娘子很是投缘,多聚聚得好。” 李丛不置可否。 高桓扫了一眼李桑桑,难得没有和华阳公主呛声。 李桑桑还不知道,她醉酒中就和华阳公主投缘了。 之后,华阳公主经常叫上她去看戏吃酒,李桑桑在长安没有朋友,虽然和华阳公主相处难免有些拘束,但暗地里,她已经把华阳公主当做朋友了。 华阳公主因为李丛的关系,和李桑桑渐渐熟络,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多了几分怜爱。 天阴沉沉的,华阳公主进了东内,到了含凉殿里,亲热地挨着徐皇后坐下。 徐皇后正在看一本册子,华阳公主瞄了一眼,是长安一些尚未出阁的娘子名册。 华阳公主问:“母后,这名册……” 徐皇后揉了揉额头:“给六郎选人。” 华阳公主的目光停在册子上,很意外地看见了一个名字,李桑桑。 第14章 吴美人忌日当天。 今日的天气有些奇怪,早起时候是艳阳高照,过会儿就阴了,到了现在竟然开始下起了暴雨。 含凉殿里,华阳公主微微出神。 徐皇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细长的眉一挑:“檀儿?” 华阳公主高檀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看到了一个玩伴的名字,有些意外。” “哦?”徐皇后的手指划过纸页。 高檀用手指点了点:“李三娘子,”她皱了一下眉,“母后准备选她到哪个位置?” 徐皇后不甚在意地说:“听说相貌好,守规矩,到时候封个末等的奉仪也差不多了。” 高檀眼中有些不认同:“母后,因为李蓁蓁的事,太子讨厌李家,你把桑桑送到高桓后院……” 徐皇后嘴角泛起笑:“让他发发脾气,消消气,总不能让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成了母子间的隔阂。” 高檀心微微一沉,当年因为李蓁蓁的事,高桓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自在的。徐皇后担忧高桓怪自己,于是准备给高桓一个新靶子,来缓和母子关系。 高檀想到平日里高桓肆意妄为的样子,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厌恶。 嫁进东宫?那不是把好好的女孩子往火坑里推嘛! 高檀说:“母后错了。” 徐皇后长眉微微一挑:“嗯?” 高檀说:“李桑桑长的好看,太子焉能不动心,她日后知道了母后的算计,枕边风一吹,不是更让高桓和母后离心?” 徐皇后轻声道:“不会吧。” 但到底是有些动摇。 说话间,高檀已经拿笔将李桑桑名字划去,徐皇后无奈地看着女儿:“好好好,都依你,依你。” 徐皇后看着殿外沉沉的乌云和如织的雨幕,忽然想起了什么,廊下的雨珠飞溅,带起泥黄色的水坑,一下一下,似是砸在心里。 徐皇后心中有些不安,问左右道:“太子在东宫吗?” *** 雨下得大,这样坏的天气,李蓁蓁却回到了娘家。 她回家的排场自然是大的,李府管事的吴姨娘的闺女,李府上上下下谁不来讨好她。 吴姨娘准备了马车,一只只箱子往上搬,看上去是要出远门。 有毛手毛脚的仆从打翻了箱子,香烛纸钱散了一地。 吴姨娘眉毛一抖,低声呵斥。 李桑桑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看了一眼,收回了眼神。 算了算日子,今日大约是宫里那个吴娘娘的忌日。 李桑桑站在回廊处,拦下了走过来的李蓁蓁。 李蓁蓁挑了挑眉:“三妹妹。” 她一打量觉得李桑桑长开了些,眉目间有些妩媚的风情。 李桑桑抬眼看她的庶姐,今日是李蓁蓁姨母的忌日,她穿着素雅的衣裳,头上只是带了一只简单珠钗,但细细看来,她脸上的淡妆精细,眉梢眼角没有戚哀,反倒有着一丝不明显的喜色。 是要见什么在意的人? 李桑桑咽下心中杂草般的想法。 她问李蓁蓁:“二姐姐,你收到了我的信吗?” “哦,那个呀……”李蓁蓁有些不自在地揪了揪衣带,而后她直视李桑桑。 “三妹妹,你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你说的琥珀金蟾,完全是在异想天开。” 李桑桑心口一紧,睫毛颤动:“根本没有琥珀金蟾?” “那倒是有的。”李蓁蓁感到有些心虚,李桑桑给她抛了一个难题,不答应倒显得她不孝顺。 李蓁蓁心中又有些恼怒,李桑桑在家中娇滴滴做个病美人,什么都不懂。 “三妹妹,琥珀金蟾是有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们能肖想的。”李蓁蓁肯定地说。 李桑桑垂下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太子殿下心中有你……” 李蓁蓁脸上显出薄红,没有气恼,反倒有些欣喜。 “都说了你不懂,那是天子给自己准备的,求长生的秘药!”李蓁蓁极快地小声说道。 李桑桑一怔。 不远处,吴姨娘在让李蓁蓁过去,李蓁蓁不欲和李桑桑多解释什么,快步绕过了她。 吴姨娘问:“三娘子和你说什么?” 李蓁蓁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随便说了些闲话。” 时候还早,吴姨娘母女二人走进了屋子说家常。 屋内没有留人伺候,门被掩上,看起来母女之间有许多私密话儿要讲。 吴姨娘没有拐弯抹角,牵着李蓁蓁的手,拍了拍问道:“那赵章对你如何?” 李蓁蓁不太愿意讲这个不太熟的夫婿,她皱了皱眉:“阿娘你又在问他。” 吴姨娘说:“我不得不问。” 李蓁蓁疑惑地看着吴姨娘。 吴姨娘看着李蓁蓁:“你实话告诉我,你出嫁后,和太子殿下还有往来吗?” 李蓁蓁脸颊飞红,半晌,点了点头。 吴姨娘没有对她说教,隐隐似乎很赞同她的做法,但是想到别的,她皱了眉头:“那你和赵秀才……” 李蓁蓁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然后她略有些急切地说:“我不得不这样做,要不然他们一家都会以为是赵章看不上我,因此看轻了我。” 不知是为了说服吴姨娘,还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你……”吴姨娘觉得李蓁蓁有些短视,不过木已成舟,她也不准备再说什么。 谁能料到呢?那样骄傲的太子殿下,在女儿婚后还那样念念不忘。 吴姨娘出了一会儿神,低声对李蓁蓁说道:“可曾备了汤药?” 李蓁蓁说道:“赵家哪里会让那种东西到我手上?” 吴姨娘说:“还好我给你备下了,”她认真地叮嘱李蓁蓁,“千万别弄出孩子,日后让殿下心有芥蒂。” 李蓁蓁不自然地应对着这个话题:“阿娘,我晓得了。” 想到赵章让她很是烦躁,她的思绪飘远,若是能够给高桓生下一个小孩儿就好了。 外头,嬷嬷抬高了声音对里头说:“姨娘,已经备好了车马。” 吴姨娘带着李蓁蓁外出祭拜姐姐。 去了许久,雨势不减,一行人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吴姨娘眼眶红红,李蓁蓁也面带戚哀。 回到家后,吴姨娘哀伤不已,在屋里呜呜哭了许久,和外面的风声雨声一起,分外凄凉。 吴姨娘对着李年抽抽噎噎:“娘娘去了后,家里有些人只当我们母女二人没了靠山,凡事怠慢不说,蓁蓁好不容易回娘家一次,还听了些埋怨。” 李年看着柔弱的妾室,安慰道:“和下人计较什么。” 吴姨娘止不住泪,捏着帕子说:“下人都骑到我头上,谁叫妾不是王氏女,”她顿了一下,看见李年似乎沉了沉脸,于是不提这一遭,只说,“那日蓁蓁出嫁,嫁妆少得可怜,让蓁蓁平白在赵家被人看低。” 李年说:“那时候家里正难,日后周转开,补上就是。” 吴姨娘擦了擦眼泪,帕子没怎么湿:“日后三娘子出嫁,可不能厚此薄彼,让别人看了笑话。” 李年想都没想,说:“三娘子不一样。” 吴姨娘愣了一下,这次哭得更大声了:“怎么就不一样了,呜呜呜,娘娘你怎么走得那样早……” 李年叹气,“哎”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对屋内止不住的哭泣感到些许厌烦,走了出来,站在回廊处看雨。 他猝然浑身僵硬了一下,看着雨中打伞走过来的女子。 她脸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不能说是不美,反而更添风韵,她也是柔弱女子,却没有吴姨娘那样故作娇弱,眉目里却有些一两分坚毅。 李桑桑从婢女处听说了这里的动静,也赶了出来,待那女子走进吴姨娘屋里,她才站在后面小声呐呐喊道:“阿娘。” 吴姨娘眼中留着朦胧的泪,吃惊地望着走过来的王氏。 一瞬间,她感到很狼狈,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她面对王氏时的自惭形秽,局促不安重新涌上心头。 她不哭了,坐直起来,思索着王氏的来意。 王氏大概有……近十年没有出来管事。 王氏微笑:“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哭!” 吴姨娘惊讶重复她的话:“大、大好的日子?” 王氏哂笑:“你不过是李家的一个妾,你祭拜的算什么正经亲戚,也要把李家弄得乌烟瘴气。” 吴姨娘看着李年走了进来,连露出凄凄之色,靠上了李年:“老爷,今日是娘娘的忌日,夫人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夫人……”李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王氏却根本没有看她。 从她出现后,她的目光一分一毫都没有落在李年身上。 王氏冷冷地说:“你借吴美人的势,当年的事没有追究,这一笔账,也快还了。” 吴姨娘唇色煞白,然后她笑了一下,像是在挑衅:“娘娘去了,你以为我宫里没有依靠,想要给我泼脏水,你怕是要失望。” 王氏冷静地看着她,这目光让她遍体生寒,但是吴姨娘挑了挑眉。 她何必要怕王氏? 王氏走了过来。 很冷静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吴姨娘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到了地上,她捂着脸,脸上红了一块,她难以置信,含恨含怨地,死死盯着王氏瞧。 “阿娘!”李蓁蓁小跑过来,扶起了吴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憎恶,然后她眸中含泪,看着李年,“阿耶。” 哪知王氏毫不在意地绕过了李年,挺直了脊背站在廊下。 婢女为她打起伞,她行走在雨中。 李年如梦初醒,没有管吴姨娘,追进了雨中,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裳:“夫人——” 王氏没有回头。 李年刚走到门前,竹帘还在轻轻晃动,前面的门突兀地合上,发出“砰”的一道声响。 李年驻足片刻,终于缓缓离开。 第15章 替六郎相看。 李桑桑站在母亲王氏的屋内,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以往这里都是昏暗的,尽管婢女将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陈旧朽败的气息依旧弥漫,王氏会坐在榻上,眼神木然地听着李桑桑和她讲家常。 这次,王氏破天荒地唤婢女开了窗,她说:“心里堵得慌。” 李桑桑莫名感到轻快,徐徐的风吹进来,王氏像是终于打算改变什么一般。 天色渐渐晚,王氏看着李桑桑说:“桑桑,今晚陪着娘吧。”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李桑桑依偎在王氏身边,李桑桑睁着眼,看着一片漆黑,说道:“阿娘和阿耶这样,是因为我吗?” 王氏语气很温柔:“怎么会?” 李桑桑不肯被糊弄过去:“是因为我小时候走丢那件事吧,”李桑桑翻了一下身子,对着王氏,她说,“那是是意外,阿耶也不想的。” 王氏没有说话,呼吸渐渐平缓,李桑桑偏头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叹了一口气,睡下了。 王氏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李桑桑的头发。 意外? 她嘴角牵出一丝冷冷笑意。 和李年的隔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从他纳了那个无处可去的女子吧。 夫妻之间渐行渐远,吴姨娘越来越得宠,而骄傲的王氏女是不肯低头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能挽回,但是…… 那一日,上元节。 李桑桑走丢在人潮汹涌的街上,王氏急疯了,十多天后,终于在一家妓家找到。 万幸的是当时李桑桑还小,妓家没有将她祸害。可是流言蜚语几乎击溃了母亲的心。 当王氏发现这件事之后有吴姨娘手笔的时候,她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将吴姨娘捆了,将人证押在李年跟前,却换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宫里吴娘娘是贵妃的人,轻易得罪不了……你放她一马。” 放她一马! 王氏放过了吴姨娘,从此,再没有放过她自己。 窗外夜雨催梦。 王氏想,快了。 在桑桑未嫁之前,她暂且按捺住,以免损了女儿的名声。等一切准备妥当,她会让吴姨娘受到报应的。 雨越下越大,畅快极了。 李桑桑第二天起来,听说吴姨娘病了。 大夫进出府门许多遍,李桑桑想,大概是真的病了吧,昨日雨下得的确大。 天气好起来的时候,李桑桑收到了华阳公主的邀约,只说是邀她去看戏,但字里行间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李桑桑如约去了宝华寺。 这次爱热闹的华阳公主没有在行障内看戏,李桑桑跟着华阳公主的侍女到了宝华寺客舍中。 这是一处偏远清幽的小院子,走到抱厦,东稍间里响起华阳公主的抱怨:“不对不对,这儿画浓了,这里歪了。” 李桑桑走了进去,华阳公主一看她,眸子微微点亮:“好个小美人儿。” 一下子把李桑桑弄局促了,站在那里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华阳公主向她招手:“桑桑,你来。” 李桑桑不明所以,被拥到了镜台边,手中塞进了一只小瓷瓶。 石黛温润松软调了香露,李桑桑一手拿着小瓷瓶,一手拿着眉笔,愣了一下,然后抿嘴笑:“若是画花了殿下的妆,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高檀打量着李桑桑,烟眉是弯弯细细的弧,犹如新月初现,又似一缕轻烟,有着朦胧的浅晕,丝丝绒绒。 高檀说:“本宫就信桑桑的巧手,美人最会画眉。” 李桑桑于是生生受了高檀的夸奖,轻轻抬起高檀的下巴,用石黛一点一点地染在她的眉上。 “好了,殿下看看。” 李桑桑在高檀面前捧起镜子,然后歪头,隔着镜子,用手攀着上襦窄袖,捂嘴浅笑,又腼腆,又娇俏。 高檀揽镜自照,放下镜子后,对李桑桑说:“本宫有赏。” “殿下赏什么呢?”李桑桑有些顽皮地问她。 “赏你躲过一次劫难。”高檀神神秘秘地说。 “劫难?”李桑桑有些不明白。 高檀那日在名册上划掉了李桑桑的名字,自觉是为李桑桑做了一件大好事。 高檀正要说话,侍女近身说:“殿下,戏开场了。” 李桑桑正是用心倾听的模样,但见高檀已经从镜台上挪了下去,风风火火道:“边看戏边同你细说。” 高檀拉着李桑桑去看戏,坐下不到片刻,戏场内响起一片喧哗,一骑快马扬起黄尘,小黄门鱼贯而入。 太监跪地求高檀回宫:“圣上方才从东宫回来,正去含凉殿,娘娘急召殿下回宫。” 高檀不咸不淡地说道:“急什么?” 太监脑门冒汗:“太子重病,殿下却来看戏,若是让圣上知道,恐怕要发怒。” 高檀脸色发青,半晌说道:“卑贱小儿,也配?” 此话一出口,四下寂静。 李桑桑感到气氛沉凝,又有了疑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高檀为何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贬低他? 在众人不敢开口之际,李桑桑轻轻问道:“……病了?” 高檀露出笑:“五天前,大雨天独自跑了出去,这不是活该?” 五天前…… 那日正好也是吴姨娘和李蓁蓁出门。 想到临行前见到的淡扫蛾眉的李蓁蓁,李桑桑微微垂下眼睛。 是去见李蓁蓁了? “走吧。”高檀袅袅起身,打断了李桑桑的思绪。 高檀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离去,方才越过行障,忽又转了回来,对李桑桑说道:“还有事没和你说……算了,下次!” 没等李桑桑应答,高檀和她的扈从就消失在戏场。 *** 秋至。 卫国公府螃蟹宴。 高檀赴宴,另有意图。 临行前,徐皇后在寝殿和她说话。 徐皇后昼眠初醒,坐在镜台前微微阖眼,高檀代替她身边的宫女,在徐皇后如云的发髻上簪上一只玉钗。 徐皇后说教:“你从前的脾气要改改,如今六郎是太子,将来六郎是皇帝,你们哪有什么仇怨,要这样过不去?六郎病着,你还热热闹闹看戏,还好圣上被糊弄过去,要不然又有你好受。” “哎呀母后,”高檀撒娇,“我从小就这样待他,陡然变了,太子自己都要不自在。” “你呀,”徐皇后只觉得儿女是在小玩小闹,没多放心思在上面,她话锋一转,说道,“卫国公夫人弄的那场宴会,你去好好替六郎相看着,千万不能让那些举止轻浮,行为不端的混进了来。” 高檀笑着回答:“我当然要好好看。” 高檀来到卫国公府,她甫一出现,无论是侯门小姐还是国公夫人都对她笑脸相迎,高檀一下子觉得没意思起来。 螃蟹宴是在园子里露天设了酒席,男客女客用屏障隔开。高檀独自占了一个凉亭,恹恹地支着脸,问左右道:“桑桑来了吗?” 第16章 想不想成为太子的人?…… 秋意渐浓,吴姨娘先前的急病连同心病都渐渐消退。 她本夙夜担忧王氏那日的举动,但眼看王氏依旧风平浪静,她也放下心来。 院子里,吴姨娘煮茶,招待新近结交的贵人姚夫人。 姚夫人本是小门小户出身,但夫君是宫里姚公公的干儿子。 那姚公公是天子近侍,当初从龙有功,破格授官光禄大夫,因为姚公公这一层关系,姚家如今是水涨船高,鸡犬升天。 虽说姚家被正经的勋贵瞧不起,但是面对吴姨娘乃至李家,那是游刃有余极了。 吴姨娘殷勤奉茶,姚夫人斜睨着眼睛看着,只是说:“你道那里是好进去的?那是国公府。” 吴姨娘当然知道不好进去,她只是急了。 她晓得那螃蟹宴是为了给高桓选妃,只怕真的有什么名门淑女让高桓动心移情,那李蓁蓁不是没指望了? 她只想看一眼,看一眼放心,如果能顺便做点手脚的话,就再好不过。 吴姨娘讪笑道:“我不是听说五娘子要去嘛。” 姚夫人瞥她一眼:“我家五娘子,寻常小门小户哪里能比?” 姚夫人喝完了茶,在吴姨娘这里尽兴地装模作样了一番,这才翩翩起身。 吴姨娘看着姚夫人背影,恨恨咬了咬牙。 李桑桑在长廊处看到了姚夫人离去的背影,她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边上,红药带了些得意说道:“要是吴姨娘晓得,别不是要气疯了。” 李桑桑很平淡地说道:“不过是些虚的东西,吴姨娘爱这个,我难道也和她一般?” 红药更加与有荣焉:“三娘子哪能和她一般见识。” 李桑桑回到院子,红药小心从书案上抽出洒金纸的请柬,故意大声念着:“螃蟹宴,啊呀,是公主殿下请三娘子哩。” 李桑桑笑着摇摇头,红药这样喊,吴姨娘怎么能听见,不过,随她高兴罢了。 卫国公府前车马盈门,李家的马车并不显赫,因此被堵到了街尾,李桑桑心里并不着急,她不善交际,这次过来这里,主要是在挂心上次华阳公主没说的话。 应该和她有关,或许还是一件大事。 其余的事…… 见机行事吧。 风吹开了车帷,李桑桑露出了半张脸,不太意外地看见了另一辆马车上的姚五娘。 李桑桑顿了一下,迟疑地对她点头打招呼。 而姚五娘那边,先是很惊奇地打量了李桑桑一眼,像是没曾想到在这里能碰见她,而后不耐烦地收回了眼神,将帘子放下。 姚五娘抱怨着说道:“她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怎么也来了。” 姚五娘因为是宦官人家出身,受了些权贵的冷落,姚家人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养成了扒高踩低的性格,她因此格外看不上李桑桑,自觉高人一等。 婢女对姚五娘问道:“堵在这里也有一会子了,五娘子不若差人去打声招呼,让我们先走?” 姚五娘搅了搅帕子,她也想啊。 但这卫国公府大约是不会给她这个面子的。 卫国公夫人是华阳公主的表姐,是徐皇后的侄女儿,这等门第的人,从来都是不好相与的。 她没有回答婢女的话,烦闷之间又撩开车帷,忽见卫国公府的仆从出来开路,李桑桑的马车缓缓向前走。 姚五娘懵了会。 李桑桑在卫国公府婢女的引路下,走进了园子,她本是悄悄进来的,没曾想到园子里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李桑桑侧了身稍稍让了让,她半垂着脸,有些说不清的含羞带怯。 她就像是个刚刚活过来的画屏美人,让人唯恐举止唐突惊动了她。 这边都是卫国公夫人请过来的娇客,陡然见了李桑桑,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寻常宴会就罢了,这次可是为了太子选妃。 那娘子究竟是谁?连卫国公府的婢女都如此小心伺候。 众娘子瞧不明白,却见她随着婢女走到了华阳公主凉亭中。 大家俱是心中一沉。 李桑桑才踏进凉亭,高檀就站了起来,语气似乎带着埋怨:“等你许久了。” 李桑桑有些愧疚:“桑桑失礼。” 高檀露出笑模样:“你客气什么。” 李桑桑和高檀一同坐下,等高檀用精致剪匙将螃蟹大卸八块后又重新拼好,李桑桑才按捺不住问道:“殿下,上次没有说完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高檀神秘一笑,屏退了婢女,说道:“我正要看你究竟能不能沉住气呢,你倒是有耐心。” 她忽然凑在李桑桑耳边小声说道:“太子选妃,我在母后的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李桑桑手一抖,失手用圆头剪一下将蟹壳剪成了两半。 高檀“啧”了一声:“可惜,拼不回来了。” 高檀的目光带着戏谑和打趣:“那么桑桑,你想不想成为太子的人呢?” 李桑桑放下手中的金剪,微微蹙着长眉。 她想到了那一夜,高桓对她说的,等他大婚之后,他会为她寻一户人家。 高檀看着李桑桑变得缄默起来,渐渐坐直了身子,她说道:“莫非你……” 李桑桑摇头。 高檀打量着李桑桑的神色:“那么,你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李桑桑抬眼看着高檀,用沉如水的声音说道:“我不愿意。” 李桑桑是笑着的,但不知为何,高檀总觉得她有些落寞。 高檀终于能够说出邀功的话,却没有想象中开心:“那你要感谢我,我已经将你名字划掉了。” *** 姚五娘终于走进了卫国公府,她在席上费心奉承,如鱼得水,但总是在那些衣着华贵的女子眼角看到一丝熟悉的轻蔑。 仿佛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她只是想要进东宫,想要侍奉高桓,但她环视一圈,倍感沮丧。 都是家世容貌千里挑一的女子,她机会渺茫。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婢女从外头走了进来,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姚公公传来的信儿,太子殿下要过来。” 姚五娘面上一喜,而后敛容不语。 姚五娘偷偷走出来,在婢女耳边轻声交代了一句。 婢女面色一变,满眼震惊。 姚五娘风轻云淡:“怕什么,太子殿下身边带着宫里的人吧,悄悄找上一个,说是我爷爷交代的。” 她的目光渐渐飘远,忽然看到了一小串人快步从回廊走过,都是做家仆打扮的,但动作有些不寻常的秀气。 而后,忽然有个鸦青色的身影从重重叠叠的金桂树中穿过,行动极快,像一阵风飘远,要看去,已经寻觅不到身影。 姚五娘心都漏跳了一下。 第17章 被下药了。 凉亭里,趁着李桑桑去赏菊花的间隙,卫国公府的婢女向高檀低声说话。 高檀双指夹住一方小小纸包,嘴角露出看戏的笑:“姚五娘?” 卫国公府婢女点头:“还请殿下给个主意,对姚五娘子该如何处置?” 高檀将这一方药包塞进了婢女手中,闲闲说道:“处置什么?本宫成全她。偷偷换回去,就当本宫不知道。” 婢女一怔,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高桓入席。 他晓得这是特意为他选妃举办的螃蟹宴,来把关的是卫国公夫人以及他的姐姐华阳公主。 和他这个关键人物倒像是毫无关系。 经手的全部是徐皇后的心腹,这本是无可指责的,但高桓总有些许不安。 经过回廊的时候,他能看出那边的女客中会有他未来的太子妃,他却毫无兴趣,并未看上一眼。 既然妻子的位子不能是李蓁蓁,那只管要名门大族,相貌举止倒也并不重要,无需去看。 高台上舞女正在跳一支龟兹舞,她活泼热辣地旋转不停,引得一片叫好,高桓坐着,神色冷淡,周遭围着一群人给他殷勤倒酒。 他捏起酒盏,一片琥珀光。 鼓点密集起来,高桓心思分了些,将酒一饮而尽。 坐席两边的人依旧是闹哄哄的讲个不停,高桓皱眉,再没有心思去听,他渐渐感到一股燥热往上直浮到了头。 他没有放在心上。 有粗心的婢女上来斟酒,一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高桓看着酒渍在下衣处显出一片印子,他转脸看婢女。 婢女战战兢兢跪了下来,连头都不敢抬,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高桓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看了这婢女一眼,说道:“带孤前去更衣。” 婢女引高桓走至一处竹轩,高桓看了一眼丁吉祥,丁吉祥站了出来,淡淡对婢女说道:“你下去吧,这里有咱家。” 婢女躬身行了一礼。 高桓撩开下摆,大步走了进去,丁吉祥对周边几个太监使了眼色,很快东宫侍从悄悄在暗中藏住。 丁吉祥随后走了进去,见高桓半倚在竹榻之上,右手闲闲摆弄一方白玉,他说:“这倒是有趣。” 他想到了高高在上的徐皇后还有张扬跋扈的高檀,不知是不是她们有了别的打算。 丁吉祥小心问道:“殿下,这是要引出那人?” 高桓不置可否,他说:“待会看看是谁进来,若没什么威胁,就放他进来。” 丁吉祥称是。 他看了一眼高桓,见他闭上了眼睛,像是有些烦躁。丁吉祥不敢说话,悄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竹轩里传来脚步声。 高桓闭上眼睛,只靠听觉来分辨,来人是一个女子。 她关上了门窗,然后小心向高桓走了过来,一股脂粉香味扑鼻而来。 姚五娘红着脸,往高桓身上靠过去。 刚刚挨上高桓的肌臂,她忽然感到手腕一痛,几乎被人拽离了地面。 方才闭眼昏睡的高桓眼神透亮,看着她犹如在看一个死物。 姚五娘立刻警醒过来,跪了下来:“五娘死罪,殿下请宽恕,我……我是不小心过来的。” 听着姚五娘颠三倒四的话,很快高桓弄清楚了原委,高桓便陡然失了兴趣。 一切都是这个蠢货鬼迷心窍。 不是徐皇后的手笔,高桓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意兴阑珊。 他重新倚靠在竹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地吩咐躲在屏风内的丁吉祥:“把她弄出去。” 丁吉祥本来是极紧张的,结果就来了个姚五娘,他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 “娘子,和咱家走吧。” 高桓见门重新关上,重新躺在了竹榻上,他合上眼,总感觉隐隐一股火在腹中缓慢地烧。 他忽然想到了李桑桑。 小竹楼里的李桑桑,中元夜里的李桑桑。 一双眼睛总是蒙着雾,水光盈盈,又委屈又娇弱。 他感到指尖有些发烫。 听见丁吉祥走回来的脚步声,高桓冷淡地吩咐:“让李家三娘子过来。” 李桑桑正站在金鱼池边上,一团团的灿烂的菊花挤在池外,底下有往上跳个不停的小鱼儿。 她拿着鱼食,一勺一勺往水里撒。 忽然有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李桑桑身边:“三娘子,太子殿下有请。” 李桑桑手一抖,鱼食连同小碗都跌进水中。 水池里金鱼跳得更欢了。 李桑桑愁肠百转,颦眉问小太监:“太子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小太监觑她一眼,半是打趣:“三娘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李桑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已经走到了竹轩前,丁吉祥走了出来,倒是很友善:“三娘子来了?” 李桑桑说道:“嗯,来了。” “那快请进来吧。” 帘子被小心揭开,已经是秋季,这里还是挂着竹帘,李桑桑觉得有些冷,越往里走,她越感到身上微微发抖。 丁吉祥在她身边小声提点:“今日殿下大概有些浮躁,三娘子不能由着殿下胡闹,以免伤了自己的身子。” 李桑桑听着,步子越迈越小,心里在打鼓。 还没进去,里头传来一道声音:“丁吉祥你下去。” 临下去时,丁吉祥对李桑桑笑了一下,李桑桑琢磨着他的笑意,总觉得是“自求多福”的意思。 怎么回事? 吃个螃蟹宴,高桓都能把自己兴致吃起来? 她当然不会单纯地认为,高桓让人带她过来是干聊天的。 李桑桑走了进去,看见高桓双手撑着竹榻,没什么样子地在穿鞋,见李桑桑进来,他不耐烦去穿,趿拉着鞋子向她走过来,雪白的缎袜压着乌黑的靴子,看上去优哉游哉。 ……并没有被“兴致”所折磨的模样。 直到他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有些发烫。 将李桑桑手上的冰冷融化了一些。 高桓将她拉到榻边,许是脚上没有踩稳,一下子倒了上去。李桑桑快摔倒时,被他顺手捞了起来。 他坐好,将李桑桑从后抱在腿上。 从一些显而易见的迹象上,李桑桑确定了,他果然是个衣冠禽兽。 李桑桑分辨不清,今日的高桓究竟是兴致很好,还是心情很好,或者说,都很好。 莫名地,多了些缠.绵,李桑桑在某些时候呜咽挣扎起来,眼眸含着一池秋水,手也用力扣住锦衾上的刺绣,高桓一遍遍地将她的手压下去,五指粗糙着磨砺着她的指缝。 依旧是没有到最后一步,李桑桑想,或许是为了让她嫁人的时候还做一个黄花大闺女。 不过李桑桑忍不住发笑,这样自欺欺人也是没意思极了。 高桓将污了的衣裳团了一团,他的指尖碰了碰李桑桑瓷白的手臂,李桑桑一瑟缩。 她有些没力气,睁大了眼睛看高桓,这才刚……就要…… 高桓耳根微妙地红了一红,面上却是八风不动。 他声音慵懒,命令道:“手。” 李桑桑将手给了他,但他只是将李桑桑的手抬起,然后用衣裳擦拭着她的指尖。 擦了一下,衣裳太大有些绊手绊脚,高桓说:“帕子。” 李桑桑傻愣愣地在榻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找到了帕子。 高桓从她手中将帕子缓慢地抽走。 他盯着她,将帕子一点一点地握在掌心。他俯视着李桑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有时近一些有时远一些,他的目光在李桑桑唇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低头,慢慢地用帕子给李桑桑擦身。 李桑桑看着他低头,心里堵得发慌。 这是在做什么? 她情愿高桓对她冷声冷语,做玩物若是习惯了温情,今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伸手从高桓手心拽出了帕子,有些生硬地说:“不用了,反正都脏了。” 高桓抬头,本来懒洋洋的目光开始变得锐利起来。 李桑桑一怔,才发现她似乎说错了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 凉亭里,高檀摘了一朵金菊,放在手中端详良久,边上宫女低着腰说道:“姚五娘进去有一会儿了,竹轩那边,丁吉祥在门口站着。” 她们并不知道,丁吉祥其后悄悄送走了姚五娘,而姚五娘自觉丢脸,正在伤心,怕面上挂了样子,于是躲在假山里去了。 高檀笑得妩媚:“大戏来喽。” 她站起来,扶了扶金钗:“叫上夫人娘子们,一同看看热闹去。” 第18章 春风润泽万物,却独独让…… 高桓望着李桑桑,眯了眯眼睛。 李桑桑没有和他对视,她这时候感觉到有些冷,于是缩了缩脚。 像是一只无辜的小奶猫。 高桓冷笑了一下,他觉得李桑桑总是很擅长这些柔弱伎俩,偏她又生了这一张脸,让人无端觉得应当怜爱她。 高桓冷声说道:“李三娘子,戏多了就会惹人烦。” 李桑桑微微蹙了眉,向他望过去。 高桓伸手,用手背轻轻挨了挨她的脸颊,并不是柔情,而是带着奚落:“孤会让你进东宫,但是不该想的,你不要去想。” 李桑桑忽然明白了。 然后感到隐隐的庆幸。 高桓相信了她的情根深种,认为她的抗拒是她争宠的小把戏。 李桑桑迅速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虽好,可让高桓认为她太有心机也是不好的。 于是她辩解了一下:“我不是要……殿下不是说要把我另配别人?” 高桓看着她,没有笑:“你若是真觉得要另配他人,为何要来这螃蟹宴?” 李桑桑轻轻咬了唇肉。 高桓说得其实没错,虽然并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已经猜到这场螃蟹宴的目的。 她还需要为父亲寻到琥珀金蟾,还需要和高桓纠缠。 比起嫁给他人为妻后和高桓苟合,还是成为他的妾室更加好一些。 李桑桑觉得她应该打消高桓的怀疑,不过偷眼看一眼高桓的表情,李桑桑觉得解释也是枉然。 “殿下说得对。” 李桑桑只能这样说。 她低垂着的头缓慢地抬了起来,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尾因为方才的一场玩乐而带着潋滟的水光,樱桃唇动了一动:“我明白的,在殿下眼中,我只是姐姐的替身,但我,甘之若饴。” 高桓身子一僵。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望着李桑桑清如水的眸子,忽然感到像是做错了什么一般。 他很快回神,从竹榻上坐起。 李桑桑微垂着头,往边上让了一让。 高桓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手。 忽地,外间传来说话声,丁吉祥的声音略显急促:“公主,您不能进去!” 高檀冷冷地看了一眼丁吉祥,厉声道:“你也敢拦本宫?” 丁吉祥只能硬着头皮拦高檀:“太子殿下正在休息,”他望向了远远跟在高檀身后的,神色惊疑不定的贵妇人们说,“各位夫人娘子,还请移步别处。” 跟随高檀过来的女子们看这架势,便知道再在这里站下去,就要殃及城鱼,于是忙不迭地散开。 高檀看着丁吉祥,脸色有些难看。 高桓本就荒唐,并不在意名声,她平时没少干揭高桓短的事,本以为这次一样,没想到丁吉祥却像是拼了命一般地要拦住她,边上的侍卫还隐隐围了过来。 她眸光一闪,里头怕是不会那么简单。 高檀看着站在不远处犹疑不定的娘子们说道:“你们先去吧。” 这几人虽然怕高桓,但平日更仰仗高檀,没有高檀的命令轻易不敢走,现在听了高檀的吩咐,慌慌忙忙行礼告退。 丁吉祥松了一口气。 但人群散后,高檀横眉命令手下的婢女:“拉住他们!” 趁着丁吉祥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高檀亲自上前推开了门—— 李桑桑一听到外头的动静就知道不好,她连忙起身匆忙地穿着衣裳。 外面有人来要,里头高桓心思莫测。 李桑桑觉得,高桓视她如同蝼蚁,他自己的名声尚且不顾,更何况是她的。 她将披帛搂进了怀里,就要下榻,听见高桓沉声对她说:“慢着。” 李桑桑动作僵硬地停了下来,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心底一沉,她以为高桓要留下她,任由她被众人看去,任由羞辱。 高桓却轻轻说:“屏风后面。” 李桑桑咬着唇猛地抬头,点了点头。 她小跑了一两步,忽而想到了外间那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是……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命人散去,外间除她不会再有别人进来,何不…… 李桑桑没有躲进屏风后,门一下被推开,高檀站在那里笑:“我的好六弟,做什么好事呢?” 而后她目光一睃,脸上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反手合上了门。 她气势汹汹走到了高桓面前,裙带飘摇。 高檀指着高桓怒斥:“你这个禽兽!你祸害谁不行,为什么会是她?” 高桓很无所谓地笑,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 高檀被激怒,她扬起手像是准备给高桓一巴掌。 李桑桑衣着凌乱地站在屏风旁看着这一场闹剧,她的指尖掐进了手心,下了决心。 她飞快拦在了高桓和高檀中间,高檀的手没有落在高桓的身上,而是将李桑桑甩在了地上。 “桑桑!” “李三!” 李桑桑半跪在地上,对着高檀无力地摇头:“公主,不。” 高檀蹙起了眉毛。 李桑桑低下头,略微有些黯然,说道:“不关太子殿下的事,一切都是桑桑,都是桑桑痴念,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高檀一怔,扶起李桑桑,问道:“是不是他逼你这样说的?” 李桑桑狠狠摇头。 李桑桑说:“桑桑寒门陋质,自知不能与太子殿下相知相守,只能出此下策,”她低着头,看膝下的青石砖,神色恍惚念道:“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我只是想勉力一试,了却残憾。” 高檀说不出话来,她略显迷茫地望向了高桓。 哪知高桓脸上出现了怅然和微微的凝重之色。 然后他极缓慢地说:“皇姐,这件事,孤会负责。” 高檀沉思着走出了竹轩。 高桓将李桑桑抱到了竹榻上。 “摔疼了吗?”高桓问她,他的语调有些奇怪。 李桑桑小声回应着:“不疼。” 李桑桑脸上有点点泪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的,她大约是又惊又怕,像她这样的兔子般胆小,却冲了出来。 高桓看着她红红的眼角,情不自禁伸出了手,碰了一下,又极快地收了回来,似乎是怕她痛一样。 高桓其实觉得高檀说得没错,他是禽兽,他祸害了李桑桑,不过他觉得这稀疏平常。 直到这个时候。 他干涸的心似是被东风吹拂过,春风润泽万物,却独独让他皲裂到生疼。 奇异又生疏,他有些无措。 他脸上的迷茫夹杂着痛苦,又一次问道:“三娘子,就这样喜欢孤?”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李桑桑没有回答,她稍微低下了头。 但高桓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轻轻地将她搂进了怀里。 丁吉祥进来送药,看了一眼门内的情形,又慌忙退了出去。 高桓松开李桑桑,朗声道:“进来。” 丁吉祥将手上的药瓶递给李桑桑,没曾想到高桓伸了手,他正在怔愣的时候,李桑桑没有察觉地接了过来。 高桓的手缓缓收进袖中。 李桑桑脸上靠耳朵的地方有些红肿,她一点一点地将药膏往上揩拭着,如同一只舔舐伤口的小鹿。 “我走了。”她站起来说,高桓觉得她实在是太瘦了,光从门缝进来,两边一围,她纤细成一道细长的幡,在随风而动。 李桑桑的脸背着光,高桓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他心中有了一点若有所失,他开始觉得李桑桑并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这一丝微妙的感情,高桓自己都抓不住。 他看着李桑桑绕出了门,他稍微期待了一下李桑桑会回头看一眼他,但她没有。 螃蟹宴结束,小娘子们都有些沮丧又有些庆幸,太子来到了宴会中,但似乎谁都没有得到他的青眼。 高檀回到宫里,她直奔含凉殿。 徐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问道:“螃蟹宴的小娘子们如何?” 高檀顾不得说别人,只对徐皇后说:“母后,儿觉得,还是让李家三娘子进东宫吧。” 第19章 太子妃之位。 “李三娘子?”徐皇后蹙起长眉,有些不解。 高檀认真点头:“对,李三娘子。” 高檀是最盛气凌人的人,在徐皇后面前也是乖巧可爱,她坐在徐皇后手边,说道:“我今日去了卫国公府,别人都是平平,李三娘子却是合我眼缘。” 徐皇后迟疑:“照你之前所说,六郎厌恶李家,李三娘子生得貌美,若日后她得宠,又知道本宫安排她入东宫不过是让六郎宣泄,只怕会让六郎和本宫生了嫌隙。” 高檀微微笑:“不,母后,看中她的可不止我一个。这时候让李三娘子进东宫,不是设下靶子,而是成.人之美。” 徐皇后这下倒是有些惊诧:“你是说六郎……”她倾了下身子,然后重新坐直,她摇了一下头,“不会,六郎看似张扬,实则冷情,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对女子有什么特殊的,除了那个李家二娘子。” 高檀摇了摇徐皇后的手臂:“母后,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谎来骗你呢?” 徐皇后对东宫多出一个李三娘子并不十分在意,见高檀坚持,于是便遂了她的愿望。 她哄着高檀:“都随你高兴。” 说完李桑桑,徐皇后仔细斟酌着那份名册,和高檀商量着说道:“太子妃的人选,我属意崔氏娘子,你觉得如何?” 崔氏乃是五姓七望中的崔氏一族,门楣显赫,族中子弟执掌朝政,门多故吏。 高氏皇族素来有与五姓结亲的传统,太子妃定下崔氏女,似乎无可指摘。 但是高檀隐隐有些为李桑桑不值。 高檀身为皇族公主,明处人人恭维,在门阀勋贵眼中却比不得五姓女,这让天之骄女的华阳公主很是不爽快。 她对时人追捧五姓的做法很是不屑,在她看来,天下人没有比高氏更尊贵的,太子妃身份无论如何也比不得高家人,高家人之外,随你是一等尊贵还是末等寒门,都没什么区别。 高檀笑了一下:“母后,您一直想要解开太子的心结,既是这样,何必在太子婚事上让他再次不痛快。” 此话一出,含凉殿顿时冷了几分,宫人噤若寒蝉。 若是旁人说这番话,徐皇后一定会大发雷霆,但这是徐皇后最宠爱的公主。 宫人战战兢兢去看,只见徐皇后先是冷了一张艳丽的脸,然后却幽幽叹了一口气。 徐皇后的脸上出现了怔忪的神色。 心结……她又何尝不是心结难解。 若是,若是九郎还在就好了。 徐皇后做贵妃的时候,因为生产伤了身子,心灰意冷,虽然天子对她隆宠依旧,可她心中隐隐总有不安。 承蒙上天垂怜,她怀上了九皇子高杨。 她看着高杨一点点长大,对他倾注了最多的爱。 高杨尚且年幼的时候,天子对她许诺,高杨会是大雍的太子,朝堂上下皆知,虽然有人以立嫡的名义反对,但这种声音寥寥。 一切噩梦开始于建兴十三年,一场恶疾,高杨早早离开人世。 徐贵妃悲恸之余,为了日后安身立命,做了两件事。 一是将皇后郑氏掰倒。 二是将大儿子高桓推上太子之位。 可是,她随后渐渐发现,在她对高杨的悉心照料下,对高桓,她却忽视得彻底。 含凉殿里吴美人将侄女李二娘子接进宫里,刻意与高桓亲近,这件事她从前知道,却并不在意。 她从前并不在乎吴美人和她的家人与高桓来往,但高杨死后,高桓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才是高桓的母后! 吴美人越俎代庖,日后必有隐患。 很快,她让吴美人病逝。 接着,李蓁蓁离宫。 徐皇后看出,高桓和吴美人并不亲近,这让徐皇后松了一口气,但是让她始料不及的是,高桓对李蓁蓁的感情。 李蓁蓁定下亲事之后,高桓开始性情大变,这件事,也逐渐成了母子之间的隔阂。 高檀的声音在徐皇后耳边轻轻响起:“母后,如今太子好不容易有个看中的人,若母后抬举了她,也能弥补母子关系。我们皇家,哪里真在乎太子妃是不是五姓女,那些东西,不过是骗骗底下人,再说……” 华阳公主的声音悄悄低了去,“舅舅是宰相,母后倚仗舅舅就够了,何必去管那些旧门阀,依我说,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太子将心结解了。” 徐皇后兄长为尚书左仆射,大雍三省长官皆为宰相,但徐相因为徐皇后的盛宠得独揽朝纲,大权在握。 徐皇后渐渐被高檀说服,她轻轻抬手,早有宫女捧好了名册,递在她的手上。 徐皇后染得艳红的丹寇轻轻滑过纸页,点在李桑桑被划过的名字上。 徐皇后对底下人说:“将崔家大娘子和李家三娘子的画像画好,到时候送到东宫。” 高檀挑眉:“母后这是……” 徐皇后长长的丹寇抵在太阳穴上,看起来是有些无力,她说:“还是让六郎自己选吧,本宫操不了这些心。” 高檀若有所指一般,开玩笑道:“母后为太子操碎了心,可他却是个狼崽子,喂不熟的。” 徐皇后目光悠远地望着芙蓉石盖炉上屡屡青烟,微微出神。 东宫,丽正殿。 两幅美人画像被呈在高桓的花梨大理石大案上。 一副是李桑桑闲庭院喂鱼图,画中美人低垂眼眸,体态纤秾合度,柔情婉约,艳色无边。 另一幅是崔氏赏花,也是一个美人,眉宇间有股傲气。 含凉殿的小太监认真传话:“皇后娘娘说了,太子妃是殿下的妻室,应让殿下拿主意。” 高桓端坐在案后,微微有些警醒。 他扫了一眼画上的李桑桑,见她指尖捻着小勺,指节纤细又圆润,他忽然想到躺在竹榻上,指尖泛红的李桑桑。 他飞快转开视线,看下一幅画。 崔氏小字胭玉,出身五姓七望中崔氏一族,父亲官拜中书令,为右相。 崔相影响颇大,徐皇后很想将崔氏拉拢过来,但崔氏一族一直以来态度都是不咸不淡。 他将手指藏进暗金线勾勒的联珠鹿纹袖口中,捏紧了手心。 华阳公主那日撞破了李三娘子和他的私情,这可能是试探。若徐皇后觉得他看重李三娘子,日后恐有后招。 崔氏一直是徐皇后心中的太子妃,她觉得通过婚事能够拉拢崔家。 而他,日后登基总是需要崔家来对付…… 高桓这想法只在心中一过,立刻止住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小太监,见小太监老神在在等待他的决定,便知道他方才并没有失态。 高桓用笔轻轻点了点崔氏的画像,说道:“母后之前就定下了崔氏,孤也觉得很好,李家三娘子,身份低微,她若当了太子妃,岂不荒唐?” 小太监不敢置喙,笑了一笑,然后卷起画像,回去复命。 等含凉殿小太监走后,高桓出了一会儿神,丁吉祥走了进来:“殿下,梅树已经送了过来,匠役不知要往何处栽种,还请殿下示下。” 梅树? 高桓皱眉,然后想了起来。 那日李年生辰,他在竹楼轻薄李桑桑后,夜里悄悄进了李府。驻足在李桑桑院中片刻,他看到了数株梅树。 他没将这等琐事记在心里,那里卫国公府宴后,他在东宫闲步,走到宜秋宫,见景色别致,是一处好去处,他忽然想到了李桑桑院中的艳艳梅花。 他含笑吩咐了一句:“东宫百花好,独独缺了梅花。” …… “殿下?” 高桓回神,看了丁吉祥一眼,说道:“宜秋宫。” 丁吉祥一下反应过来,知道是为了东宫新人准备的,他心下顿时有了许多猜测,他打量着高桓的神色,但是从高桓的脸上,他看不出分毫。 高桓提笔,在洒金纸上勾了几个字,有些心不在焉。 将三娘子可能的太子妃之位推了出去,不知她晓得后有什么反应。 但凡女子,都想要成为心上之人的妻室。 不过,她这样痴情于他,只消进东宫,便会满足的。 高桓收笔,洒金纸上留下了李桑桑那日念的诗。 下笔开始有些犹豫,可见心神不宁,后面却很顺畅。 李桑桑院中,堆满了各种颜色的菊花,是李丛费心为她搜罗来的,没有梅树清雅,却另有一番风情。 李丛带来绿菊的时候,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父亲的病有了好转。 第20章 一切戛然而止,刚刚好。…… 秋风更凉,螃蟹肥美。 李丛在院中招待好友名医范景。 李丛用长柄小斧将银盘中的蟹壳掀开,蟹膏肥黄,蟹肉晶莹,他剔出了蟹肉,筛了一盏黄酒。 范景看了一看,说道:“螃蟹性寒,你身上带着病,怎么能吃这个?” 李丛手上动作顿了一顿,他挑出了蟹心,没有扔到一边,却送进嘴中。 “这……蟹心最寒,你怎么能……” 范景想了一想,开玩笑说道:“听闻那日卫国公府螃蟹宴,你妹妹去了,因为这个,你也馋了螃蟹?” 李丛皱了皱眉头,忽然说道:“我改主意了,桑桑不能入东宫。” “可是……”范景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李丛的样子,知道说也是白说。 “我明白了。”范景说道。 范景吃了一顿螃蟹,唇油齿香地走了。 李丛坐在石桌上,独自饮黄酒。 李桑桑和高桓纠缠,他是知道的,可是渐渐的,他感到事情有些失控。 或许是那一日,他看穿了李桑桑的心事。 她撞见了高桓和李蓁蓁的拥抱,她行走在池边,鞋袜湿了,恍若不知。 又或者是螃蟹宴归来后,李桑桑的些微变化。 李丛忍不住经常借送菊花的名义去看望李桑桑。 今日,他带着一盆绿菊,对李桑桑说:“父亲的病有了好转。” 李桑桑有些激动,眸中多了些神采:“我看着父亲这些日子精神的确好了不少,太医都说,这绝症有了转机。” 宫里的太医和范景一同诊治,渐渐地,太医对范景赞叹不已,在范景的调理下,李年的病似乎真的能好。 那日范景又诊了脉,突然说,可用旁的东西代替琥珀金蟾做药引,只是需要多翻翻医书。 李桑桑按捺住兴奋,又说道:“范大夫翻了许久了医书,有了办法吗?” 李丛放下绿菊,对李桑桑笑了笑:“正是要和你说一说这件事,”他摆弄了一下绿菊,说道,“范兄觉得,天疆雪莲可替代琥珀金蟾做药引。” 李桑桑吸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了薄红。 李丛紧张道:“桑桑,怎么了?” 李桑桑摇头:“没什么,只是,终于有办法了。” 天疆雪莲虽然难得,可不似琥珀金蟾,是皇室的秘药,简直像是传说中的东西一般。 这些日子她一直绷紧了神经,担惊受怕,委曲求全,现在终于可以松懈下来。 松懈下来的李桑桑软软绵绵,李丛将李桑桑轻轻揽进怀里,只是挨着她的肩膀,亲近又庄重,他温柔说道:“桑桑不必再委屈自己。” 李桑桑瓮声瓮气:“嗯。” 不必委屈自己。 她与高桓纠缠的契机是李蓁蓁大婚,大婚之日没有闹出事情让徐皇后动怒,她本该全身而退,只是有了父亲的信件一事让她身不由己。 后来因为父亲的病,她对高桓另有所求,只能委曲求全。 现在一切柳暗花明,李蓁蓁之事已经木已成舟,高桓承诺不会再提李年谋逆一事,父亲的病也有了别的法子。 往后,高桓和她不必再纠缠。 也许因为那日卫国公府的事,高桓对她略微多了一点看重,但这点看重微乎其微。 本来李桑桑有许多讨好的后招要使,现在,都不用了。 一切戛然而止,刚刚好。 李桑桑仰头看李丛:“阿兄,真好。” 真好。 *** 含凉殿。 徐皇后看着崔氏画像上的墨点,问小太监:“六郎选了崔氏?” 小太监躬身回答:“太子殿下一片孝心,顾念着娘娘的意思,选了崔娘子。” 徐皇后转头,看着高檀,笑道:“你这是做什么?猜错了六郎心意,还是想要给你的玩伴体面。” 高檀惊讶是有的,却不多。 那日撞破高桓和李桑桑的私事,让她以为高桓待李桑桑是不同的。 她没有想到,高桓竟然真的只是玩弄李桑桑。 她心里有气,在含凉殿里不好撒。 高檀撒娇:“我猜错了,太子大概只是有一点看中李三娘子,可是母后,三娘子是我的玩伴,你不能委屈她。” 徐皇后看了高檀,有些失笑。 她真的被撒娇的女儿哄住了,太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她暂且压下,只是说道:“太子妃定下崔氏,其他的人,等宫宴后再定夺。” 先前的螃蟹宴只是引子,后面宫宴才是重头戏。 徐皇后换了衣裳,重新整妆,让太监传话天子。 夜里,天子来到含凉殿。 徐皇后依偎在天子身旁,徐徐说道:“论家世才学,崔氏都是一等一的,臣妾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太子妃。 ……东宫没有旁的人,臣妾还要为六郎多挑几个好的。 ……宫里许久没热闹了,臣妾打算让这些小娘子进宫,看相貌举止,定下位份。 ……陛下以为如何?” 徐皇后絮絮说了许久,发现皇帝没有应答,略微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顿了一下,说道:“三郎府里也没人,这里面挑上几个给三郎。” “好。”徐皇后盈盈一笑。 不过低头的时候,脸上适时出现了一丝憎恶。 废后郑氏和她的儿子高樟,果然还是心腹大患。 *** 沈桐这些日子里,来李府来得更勤了些。 那日,他又见到了李家三娘子。 李桑桑比他想象得要大胆许多,他从李年书房走出来,到廊下,被李桑桑拦住。 沈桐忍不住细细打量了李桑桑的脸,觉得她渐渐长开,美貌简直像光一样掩藏不住。 李桑桑说:“有次,我听见了你家奴仆编排我。” 沈桐顿时吓得冷汗淋漓。 但是李桑桑神色泰然,她接着说:“你可想好了,想娶我吗?” 沈桐瞠目结舌,半晌结巴着说:“我、我想……” 李桑桑笑了一下:“那好。” 那日之后,沈桐忐忑地等待着,不知是福是祸,后来他发现,李年对他越发亲切,言语间提起三娘子的次数愈发多了些。 沈桐觉得时机渐渐成熟。 他将家里的产业发卖了一部分,采办了一些金银货物。 他心里很急,却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选妃在即,他这种小人物怎敢在太子大婚之前定下亲事? 虽然李三娘子根本没有可能选入东宫,但急急忙忙操办,倒像是在和太子抢女人一般。 沈桐一心汲汲经营,必不会在这上面落下话头的。 于是他安心等待太子大婚。 大婚后,他便可以娇妻在怀,借老丈人的势,青云直上。 第21章 位份未定,甚至连夫君都…… 天蒙蒙亮的时候,黄衣白衫的太监使者早早地往李府赶来。 李年诚惶诚恐地迎接了他们,送走太监后,李府陷入了一上午的沉默。 李桑桑入选。 位份未定,甚至连夫君都未定。 这次入选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女儿,是给太子和吴王两人选人。 日暮时分,吴王高樟悄悄来到了李府。 没有事先告知,没有大张其事,他这动作是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但是眼下李年来不及管上这些。 他和李年在书斋谈了许久后,往书斋外望去,院子里是漆黑一片的,有昏黄的灯火透过风灯摇曳。 高樟说道:“老师,让我见见三娘子吧。” 李桑桑披好了斗篷,荼白如意锦上用银线绣着玉兰,她鬓上也簪上一朵绒花,气质淡雅,更显颜色浓丽。 李桑桑玉笋般的手指提了一盏灯笼,站在院子里,和高樟隔了些距离,不远处,几层台阶上去,就是门窗大开的书斋,李年和李丛站在那里。 高樟细细看了一眼李桑桑,然后止住了目光,说道:“徐皇后准备选你入东宫,但你也知道,东宫不是一个好去处,若你有意……你可入我吴王府……你意如何?” 万事已了,李桑桑并不愿意和任何一个皇子扯上任何关系,但总是有事推着她不断往那宫墙里走。 李桑桑垂眸:“我、我还没有想好。” “好,”高樟说,“你若想好了,就往王府传个消息,本王等着你。” “嗯。”李桑桑点头。 高樟看着李桑桑微垂着脸,他稍稍抬起手,举到一半,他放下了,说道:“你、保重。” 高樟对着书斋里的两人点头,然后快步消失在黑夜里。 李桑桑回到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与她同样睡不着的是李丛。 李丛房中没有点灯,他在榻上坐了半宿。 李桑桑开始在府中准备入宫,深居简出的王氏出了门,为她置办首饰衣裳,看着女儿,她只有怜惜。 宫里派了两个嬷嬷来教李桑桑规矩,李桑桑虽然心里抗拒,但规矩乖巧,学了个十成十,让嬷嬷对她都赞不绝口。 私下里,姓张的嬷嬷悄声提点她。 此次选人,天子会挑选四人,分别是太子妃,太子良娣,吴王妃和吴王孺人,其余诸人都赐最末等级。 张嬷嬷小声说:“娘子你相貌好,又温柔懂事,奴婢觉得你是有一争之力的。其实呢,有三个人大约已经定下了,崔氏女家世好,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萧氏和吴王亲厚,他家娘子,一定会去吴王府,还有一个呢,是姚家五娘子。” “姚五娘?”李桑桑只认识姚五娘,陡然听到她的名字,不由问出了声。 张嬷嬷毫无隐瞒,说道:“这姚五娘本身也就资质一般,但她干爷爷是天子身边的姚公公,奴婢猜测,这是皇后娘娘安排给太子殿下的。” 李桑桑悄悄算了一下,这四人的位置已经填上了三个,张嬷嬷要她争的,只怕是吴王孺人那个位子。 张嬷嬷说了许多,感到口干舌燥,她压了一口茶水,却看见李桑桑神色淡淡。 她一下子感到恨铁不成钢:“三娘子,你要认真听呐。” “我认真听着呢。”李桑桑重新为张嬷嬷的杯盏注满了茶水。 她默默叹一口气,她根本就没有心劲争。 争什么呢,两边都不是好的,随遇而安吧。 *** 一架碧油车沿着朱雀大道缓缓行过,卷帘揭开,藕荷缎袖微微下垂,露出白皙如雪的一段腕子,上面一只翠绿的镯子颤巍巍坠了下来。 美人用手托着腮,轻轻一声叹息消散在风中。 车夫拉住缰绳,向后喊道:“三娘子,该下车了。” 风有些大,吹动了李桑桑的衣带,她略微用手按了按,低头侧身走出了碧油车。 她站定后,抬眼打量了一下巍峨的宫阙,早已有宫人走上前迎着她。 “李三娘子,跟着奴婢来吧。” 来迎接的宫人身上装束都很类似,宫女梳双环髻,用红绳绑着,点缀一些不起眼的金银首饰,太监都是穿着圆领窄袖袍衫。 李桑桑早先听张嬷嬷讲过,宫里人都是按品级穿不同颜色,她悄悄看了一眼,这些来接她的都穿着青衣,身份不高,神色恭敬。 李桑桑跟着宫人,一路上遇见的人皆是敛容静气,越发衬得大明宫庄严肃穆。 朱红的宫墙下青衣宫人悄声行过,往上望过去,一丝刺眼的日光晃了过来,飞檐斗拱层层叠叠,裹挟着日光而来,巨大又壮丽。 李桑桑走了许久,隐约可见太液池的波光粼粼,为首的太监对李桑桑笑了一下,说道:“娘子,就是这里。” 李桑桑抬头望去,只见是一处精巧小楼,上面提了字“山枕楼”。 安顿好之后,李桑桑从太监宫女的口中得知,她们这几个人被都安排暂住在太液池畔,李桑桑住的是山枕楼,姚五娘住了红藕馆,其余人零散着住了别的地方,而崔氏和萧氏则是住在珠镜殿东西偏殿。 李桑桑今日走了许久,又听了张嬷嬷讲了半天宫里要注意的事,一不留神,就已经天黑。 宫女为李桑桑熏好被褥,对李桑桑说:“娘子今夜需好好休息,明日皇后娘娘在含凉殿设宴呢。” 提到这个,李桑桑本来的瞌睡都没了,她问道:“皇后娘娘是怎样的人?” 宫女说道:“皇后娘娘明艳爽朗,时常同宫人玩笑,娘子也无需过分担心。” 李桑桑小声“咦”了一下,说道:“我今日进宫来,所见之人都很是肃穆,原以为娘娘也是。” 宫女道:“贵人们大度爽利,底下人念着恩,自然要守着规矩。” 李桑桑点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这宫里喜欢的是懂事的人。 懂得什么时候该守规矩,什么时候能凑趣玩笑。 夜已深了,李桑桑钻进被褥里,暖丝丝的熏香让她睡沉,这深宫中仿若从来没有冰寒刺骨的夜晚。 天还是昏黑一片,张嬷嬷将李桑桑从床上唤起,她迷迷瞪瞪由着宫女擦脸擦手,换了绢白的晨衣,鬓云欲坠,懒傍妆台。 宫人们并不需要李桑桑插手,扫了蛾眉,点了檀春,李桑桑睁眼,宝镜中盈盈对着一个美人,神含欲语,眼注微波。 宫人们有些欣喜,暗自道手艺精进,张嬷嬷却暗暗摇了摇头。 宫女从李桑桑箱笼里挑出一件金缕蹙绣的下裙,艳丽奢靡,又配着一件轻纱小袖短襦。 张嬷嬷开口道:“换了。” 宫人虽然疑惑,但顺从听了张嬷嬷的话,收了衣裳,重新去挑选。 张嬷嬷站在李桑桑边上,说道:“娘子生得娇艳,宫妆本是平庸,娘子上了妆却格外艳丽。这本是不妥,但没有别的办法。若衣着上也这样张扬,只怕会引人嫉妒,还是小心为上。” 李桑桑犹豫了一下,不知若冒了头能不能让她如愿出宫,但她不敢冒险,只能说道:“都听嬷嬷的。” 徐皇后设宴含凉殿。 李桑桑去得不算晚,花厅却早已有了数人,李桑桑看了过去,其中一人闲闲坐在一旁,气质淑雅,正低头和人亲切讲话,张嬷嬷在李桑桑耳边悄声说:“那是萧娘子。” 李桑桑捡了一个地方坐了,不多时,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走了进来,她抬眼一瞧,那是姚五娘。 姚五娘刚迈步进花厅就撞见李桑桑,她见李桑桑来得早,心中认定李桑桑是为了可以表现,因此她狠狠地瞪了李桑桑一眼。 姚五娘自然也得了许多内部消息,太子妃之位她是挣不上的,她本瞄准了太子良娣,没想到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后看上了李桑桑。 想来太子良娣的人选必是在她和李桑桑之间。 李桑桑看了姚五娘的眼神,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移开眼神,哪知这样的淡然更激怒了姚五娘。 但在今日的场合,姚五娘不敢闹,只能捏紧了帕子气冲冲走到一旁去。 待选太子妃崔氏却是姗姗来迟,她是一个清瘦的美人,裙上点缀着寒雪红梅绣样,整个人大气雍容,也有傲雪凌霜的冷淡感。 待众人坐定,瓜果酒水陆续上了桌,谈话声渐渐小了,最后静悄悄一片,只等主位上的皇后娘娘来。 气氛有些沉凝,直到有人从长廊处穿了过来,带来一阵欢快笑声:“皇后娘娘临时有事,娘娘挂念着诸位娘子,特遣奴婢来招待。” 讲话的人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宫女,她偏头捂嘴笑了一下,说道:“诸位娘子,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她眸子微微一动,看向卷帘之后。 第22章 吴宫美人。 听到皇后不过来,众人既是放松又是失望。 这满脸喜气的宫女气度不似寻常人,应该是徐皇后身边得力的宫女,众人都不敢怠慢她,于是依次落座。 宫女取了酒筹。 象牙筹子装进了银鎏金龟负玉烛酒筹筒,又新趣,又富丽。 宫女笑语说道:“酒令如军令,今日各位娘子都要听我的。” 她纤纤玉手从酒筹筒中抽了一个筹子,说道:“我们玩点简单的。” 她笑了一下:“娘子们,得罪喽。” 她将筹子抽出,已经是开始了游戏,她读了上面的字,嘻嘻笑道,“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酒令有许多种,作诗的,玩绕口令的,投骰子的,今日宴会上都是小娘子,要玩得文雅一些,但又不能太文雅,以免不通诗文的娘子们尴尬。 这宫女挑的就是不太难,又有些文雅的一种。 只管从酒筹筒中抽签,念出签子上的签文,找出一个倒霉蛋,喝酒便是。 当下,一个有些稚气的小娘子被推搡着站了起来,少年即是席上最小的一人,五分即是半杯酒。选中了她,她一口气吞了下去半杯酒,满脸通红。 众人笑作一团。 酒筹筒子被推了过去,这位倒霉的小娘子抽了一签:“君子欲纳于言而敏——恭默处七分。” 众人推举了说话最少的一位出来,是不太说话的崔氏。 崔氏饮了大半盏酒,抽了一签,念了签文,坐了下去。 酒令行过一巡,酒筹筒子推到了姚五娘跟前,只见她站了起来,饮了一盏酒,隐约有些兴奋地抽出了一根签子。 她缓缓念出上面的签文:“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宫美人处十分。” 她轻“咦”了一声,似是诧异。 众人被这意外弄得有些惊惶。 这签文未免太过轻浮,她们都是待选的女子,哪位敢说是“吴宫美人”? 况且,先前的签文都是出自《论语》,这签却是一首词。 显而易见,有人做了手脚。 在这个场合,是笃定不会被发现,还是有所倚仗,肆意妄为,抑或只是简单地顾头不顾尾? 底下坐着的萧氏脸涨红,旁人的归宿大多未定,她却明明白白是将来的吴王妃,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姚五娘说话了:“李三娘子,请吧。” 李桑桑一怔,抬眼向姚五娘望了过去。 姚五娘目光得意洋洋,带着一丝挑衅。 吴宫…… 李桑桑瞬间想明白了。 姚五娘的爷爷消息灵通她必是知道了曾经吴王想要纳李桑桑一事。 这样火急火燎地将这件事抖出来,是想逼李桑桑退出太子良娣之争…… 李桑桑低敛眉目。 东宫太子性情恶劣,东宫生存如履薄冰,东宫妾室张牙舞爪,就算是随波逐流,也找个能顺心的地方去流吧。 她伸出手指,玉笋一般嫩白细腻,纤细又不嶙峋,带着恰到好处的圆润,指尖微微泛红,无处不绝妙。 她勾住杯子,一饮而尽。 席上响起窃窃私语。 “她是吴王府人……” “万幸她是,不然我们……” “嘘……” 很突兀地,珠帘之内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意外还是有人在发脾气。 宫女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有些恐惧地望着卷帘之后。 半晌,她收起多余的表情,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李桑桑坐在席中,与失措的众人相比,她神色冷淡。 她刚才就注意到宫女的眼神不断往卷帘后面飘,那里定然坐着人。 她抬眸望过去,只看见褚黄的衣袍在珠帘间隙一闪而过,身影有些熟悉。 李桑桑指尖抖了一下。 宫女去而复返,捧着描金漆盘。 她道:“皇后娘娘有赏。” 崔氏的是一副翡翠镯子,姚五娘的是一对碧玺手钏。 萧氏则得了红玉镯子,那最年少的小娘子姓周,得了红玛瑙手钏。 余下的人,都拿到了皇后娘娘赐的一样的香珠串子。 这就是……已经挑选完毕? 崔氏拿的东西最名贵,她定然是太子妃,拿了同色碧玺的姚氏就是太子良娣。 同样,萧氏为吴王妃,那么周氏就是吴王孺人了。 宫女并不打算回应众人的疑惑,又是笑语道:“皇后娘娘命优人在舞榭排舞,娘子们请移步舞榭观赏。” 徐皇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琵琶舞,她回忆方才卷帘之后的事。 当姚五娘念出了那个奇怪的签文时,徐皇后一瞥身边宫人,宫人悄悄出去,回来后,在徐皇后耳边说道:“李氏北上长安,当初为的就是和吴王的婚事。” 徐皇后眉头一皱,再往外看去,李桑桑已经站了起来,饮下了酒。 似乎在痛快承认,她就是所谓吴宫人。 而后徐皇后注意到,高桓坐在下手位置,面上没什么,手背上隐约青筋贲起。 然后他失手跌碎了茶盏。 他站起来,欠身向徐皇后请赐,然后气急败坏地走了。 徐皇后暗自“啧”一声,这样沉不住气。 只是这李桑桑…… 徐皇后有些头痛。 崔氏做太子妃,万般皆好。 姚氏不够庄重,也爱使些小手段,不过她身后是姚公公,今后,若是盛宠不在,她和太子总要倚仗这些老人的,所以姚氏为太子良娣。 吴王的人除了一个定下的萧氏,她随意添了一个。 唯一让她感到棘手的,却是李桑桑。 她随意瞥了一眼李桑桑。 艳丽的模样混着柔弱可欺的气质,让人又想怜又想欺,天生妩媚,依依缠绕,菟丝一般的美人。 身后响起脚步声,徐皇后收回目光,见众娘子都脸带薄红,一副局促得不行的样子。 侧头看过去,是高桓过来了。 李桑桑感到徐皇后的视线一直萦绕在她的脸上,不由有些紧张,好不容易徐皇后不再看她,她余光一扫,却是高桓过来。 她眉心一跳,也同众人一样去望高桓。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方才卷帘后的人应该是高桓,但是现在看见了高桓,她又不太确定。 高桓看起来太过正常,嘴角甚至含着笑,与同她相处时的阴晴不定,阴阳怪气截然不同。 李桑桑想,高桓这样的天之骄子,是不会压抑住脾气的,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 他现在看起来挺开心的。 他先是对徐皇后行了礼,在徐皇后身边看了半晌的琵琶舞。 一支舞看后,徐皇后有些倦了,带了贴身宫人便走了出去。 徐皇后走后,高桓做出了大胆无礼的举动。 他走到姚五娘身边,坐了下来。 姚五娘脸顿时绯红一片,等琵琶舞曲声音渐轻的时候,李桑桑注意到,高桓和姚五娘前后脚走了出去。 李桑桑看着高桓的衣角消失在门外,重新坐正了身子,优人们见皇后太子等贵人走了,显得活泛起来,鼓乐声起,舞姬跳起了小胡旋舞。 一旋一旋不停歇,李桑桑看了许久,忽然有个宫女悄然接近了她,在她耳边说道:“李三娘子,吴王殿下问娘子,那日的提议娘子可曾想好,吴王殿下想和娘子面谈。” 第23章 我……我想回家。 李桑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那夜吴王的提议,她到如今都没有答复。 李桑桑悄悄站了起来,随着宫女一同走出了舞榭。 她走到了一处临水的亭子,半边放下卷帘,半边开阔,能避人视线又不过分私密,她往里走了一些,看见高樟正负手站在那里。 宫女悄悄退去,李桑桑行礼:“吴王殿下。” 高樟虚虚扶起她:“不必多礼,”他看着李桑桑的脸,问道,“三娘子,那日本王说的话,你考虑清楚了吗?” 李桑桑顿卒,眉间蹙起,隐隐含着春愁一般。 高樟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其实,本王知道一些事情,太子是不是暗地威胁过你?” 李桑桑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樟,脸色渐渐发白。 高樟没有注意到李桑桑的不对劲,他看着粼粼湖水在阳光下泛金,说道:“后来,因为太子没有再提老师谋逆一事,你对他心生感激?” 他回头看李桑桑的时候,李桑桑已经镇定下来。 她拂了鬓边的碎发,笑道:“吴王殿下,您在说什么呢?” 高樟肃然说道:“你是闺阁女子,根本不知道太子那般的人,会怎样唐突,不要和他来往,他……不要轻信他。” 李桑桑暗中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和高桓的究竟来往到了哪一种地步。 李桑桑轻声问道:“为何?” 高樟望着李桑桑,说道:“这件事本不应外传,但本王觉得,你应该知道。” “当初,徐后构陷本王和母后谋反,宫里腥风血雨了一阵子,长安人人自危,事情越闹越大,连老师都被连累。之后,你也知道了,一切都消弭无踪。” 高樟提起这腥风血雨的过往,语气很是淡然,他直视着李桑桑,接着说道:“那是因为太后娘娘发话,定下所谓的‘谋逆’只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宫里宫外再不许提及此事。因此,太子那日在李府搜到的老师和本王的信,并没有派上用场。” 秋风萧瑟,李桑桑身上顿时冰寒刺骨。 她的身子一阵冷一阵热,打了寒噤。 “三娘子?”高樟皱眉,关切地看着她。 “我没事。”李桑桑掐着手心,对着高樟笑了笑。 高樟有些不忍心逼问,但已然说到了这里,他不得不继续问:“你想嫁给太子吗?” 李桑桑缓慢地摇了头。 高樟脸上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他又问:“那你,想要嫁给本王吗?” 李桑桑低头半天不语,很久后,她极缓慢地抬起了头,用她春水一般的目光依依哀求:“我……我想回家。” 高樟怔了一下,然后久久没有言语。 李桑桑以为高樟不会在说话了,她小声告退,高樟依旧没有反应。 李桑桑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高樟忽然说话:“其实,”他顿了一下,“你知道你为何入选吗?” 李桑桑也很疑惑,论家世她其实是远不够格的。 高樟说:“因为华阳公主。” 李桑桑显而易见地惊讶:“华阳公主?” 然后她想到了那日,她故意让高檀撞见了她和高桓的事。 那时,因为父亲的药引,她想要设法留在高桓身边的,本只是第一步的布局,没有想到实际上已经发挥了这样大的作用。 高樟说道:“所以,若你想要离开,去找皇妹吧。” 高樟说完,直接了断地走了。 李桑桑独自站在风中,沉默着思索了半晌。 宫女找了上来:“三娘子?许久了,我们走吧。” 李桑桑握住宫女的手:“我想见华阳公主。” …… “你不想入东宫?” 含凉殿西偏殿里,高檀惊讶地看着李桑桑:“可是那日,你明明……他明明……” “殿下,其中缘由我暂时解释不了,但是,我不想入东宫。” 高檀看着玩伴有些憔悴的样子,语气轻缓地说道:“好吧,这件事,我会同母后说的。” 两个少女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忽然听见外头叠声地互相问:“娘娘在哪里?” 高檀和李桑桑互相望了一眼,高檀走了出去,说道:“怎么了?” 宫人忙不迭地行礼,接着又是忙不迭地说话,七嘴八舌的。 “太子殿下带着姚家娘子去了灵圃,说是带姚娘子去看那小白狮子,没想到笼门没关,那白狮子跑了出来,将姚娘子咬得浑身是血。” 高檀嫌恶地抽出帕子,掩了掩鼻子:“还活着吗?” 宫人说:“就是胳膊咬伤了,好大一个血口子。” 宫人不敢说的却是,据说太子殿下就含笑看着白狮子扑食,宫人都被吓傻了,一半被白狮子,一半被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着姚娘子哪里得罪了他。 事情发生的快,只有旁观的几人看出了太子殿下的不寻常,连姚娘子自己,被救下后还直往太子殿下身边躲。 这等事,他们自是不敢提的,连对着公主都不会提。 高桓在做下这样的可怕之事后,优哉游哉,骑着照夜白在长安街上晃了一圈,独自回了东宫。 方才踏入丽正殿,丁吉祥禀告道:“少詹事大人等候殿下许久。” 太子少詹事姓林名晏,是高桓自小的伴读。 林晏走进来,他是个读书人,行动间有些儒雅风度,一进来,他就说道:“今日灵圃之事,殿下是怎么想的?” 他语气中略带指责,若是旁人,这时候高桓老早就发火了。 怎么想的…… 李桑桑等人在行酒令的时候,高桓就坐在卷帘后面。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宫美人处十分。 然后李桑桑站了起来…… 姚五娘的小动作被高桓一眼看穿,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准备看高樟的戏,哪里知道,等李桑桑站起来的时候,他血气直冲脑门。 余光发觉徐皇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低头,才看到手上起了青筋。 既然已经看出了破绽,自当表演一番。 他打破了杯盏,气急败坏走了出去,有几分是演,有几分是真心,他自己都疑惑。 姚五娘挤走了李桑桑,要做太子良娣。 他就带走了姚五娘,冷眼看她在白狮掌下挣扎。 胳膊受伤了,没有几个月好不了,太子大婚在即,太子良娣可不会单单等着姚五娘。 林晏皱眉:“你何必要对付一个小娘子?” 高桓冷哼一声:“姚氏先前在卫国公府就敢给孤下药,这次不算冤枉她。” 林晏叹息一声:“但是,她是姚公公的孙女。” 高桓笑了笑:“母后这事做得有些短视。” 林晏问:“此话怎讲?” 高桓说:“母后一心想要在东宫放下姚公公的人,好在父皇那里有个耳目,这事父皇焉能不知?” 林晏若有所思:“所以,殿下是为了打消圣上的疑心。” 高桓道:“孤敢作践姚氏,父皇看来,姚公公和孤必然会有嫌隙,这样,他才能放下心。” 林晏又问:“那姚公公……” 高桓自嘲笑道:“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往后,总会有我们这些小人沆瀣一气的机会。” 林晏沉思片刻,丁吉祥小跑进来:“殿下,圣上召见!” 丁吉祥神色紧张,高桓却表情轻松。 高桓就要走出殿门,林晏赶了几步上前,问道:“殿下打算怎么说?” 他本意是问高桓如何解释灵圃的离谱行径,求得天子轻拿轻放。 高桓却说:“就说,孤看不惯姚氏,想换一个良娣。” 第24章 殿下是来吵架的? 天子在蓬莱殿召见太子高桓。 高桓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高高在上,神色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他年幼时最崇敬也是最害怕的人。 如今他已经不会感到胆怯。 他用余光打量他的父皇,不再是全盛之年,在高桓眼中,他甚至是渐渐衰微的。 恐怕连皇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皇帝说话了。 “你在灵圃的那件事,未免太过荒唐!”皇帝的声音有些重,惊得太监宫人有些不安。 高桓知道,他的小动作是瞒不过皇帝的,皇帝丝毫不觉得白狮出笼是个意外。 高桓从容依旧:“儿臣和她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伤了她。” 皇帝的目光沉沉,望着高桓,若有所指地说:“你伤的不是姚氏,是姚公公的脸面,你难道不知道,姚公公是朕身边的老人?” 高桓回答:“父皇身边的老人,儿臣自当孝敬,可是若姚公公纵容其他人做出下作的事,儿臣就不敢将他当做长辈孝敬,儿臣的正经长辈是父皇和母后,岂能容忍家奴欺人?” 高桓这番话,既谦卑又狂妄,只是他的狂妄是对姚公公,谦卑是对皇帝。 座上的皇帝没有呵斥。 高桓松了一口气,他猜对了,皇帝其实隐隐希望他如此行事的。 以便让徐皇后收买姚公公的企图破灭。 皇帝问道:“伤姚氏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所说的‘家奴欺人’?” 皇帝根本没有问姚氏做错了什么,高桓沉吟,皇帝连这等小事都清楚? 他感到莫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高桓说道:“回父皇,儿臣正是如此想的。” 皇帝轻笑一声:“不止吧。” 高桓悄悄捏紧了手心,他站在皇帝面前,仿若一张白纸,这让一贯习惯隐藏的高桓感到了直觉的危险。 高桓道:“不止,儿臣不想姚氏做良娣。” “因为李氏?” 明明是谈到了这样轻松的话题,高桓却更感压力,若在寻常人家,这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李氏…… 高桓忽然想到了李蓁蓁。 那日,暴雨夜,高桓大醉,他浑身湿漉地回到了宫中,却见两旁宫女秉烛以待,当中徐皇后端坐。 徐皇后问:“因为李氏?” 那时,徐皇后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让李蓁蓁离宫,宫人皆知,高桓亦然。 她以为高桓是因为李蓁蓁失态。 高桓沉默许久,说:“对,母后不要赶她走。” 第二日,李蓁蓁匆匆出宫。 …… 皇帝皱了皱眉:“太子?” 高桓微笑着抬头:“不是。” 皇帝问:“你不想李氏做良娣。” “儿臣想,”趁着皇帝尚未皱眉,高桓补道,“姚氏喜好欺侮李氏,孤偏想看看,若是被她瞧不起的李氏爬到了她的位置,姚氏该如何。” 皇帝皱眉,虽是呵斥,却没有太过在意:“任意妄为。” 高桓问:“父皇是答应了?” 方才的试探已经用完了皇帝的耐心,这等小事,皇帝随意应道:“可。” 高桓走出了蓬莱殿,脚步轻快。 丁吉祥跟在侧边一路小跑,看到高桓脸上轻松的神态,开始拍马屁道:“殿下为三娘子讨到了这样的恩典,若三娘子知道,一定会欣喜若狂。” 高桓淡然说道:“不急。” 他心里略有得意,丁吉祥说得不错,李三这样喜欢他,得知后会露出怎样高兴的表情呢? 他想到了李桑桑娇艳欲滴的脸,习惯性地压制住心情。 只是眉梢眼角到底带出了笑意。 丁吉祥见高桓心情不差,犹犹豫豫地说了一个不太愉快的事情。 “舞榭看歌舞的时候,殿下走后,吴王殿下偷偷派宫女去找李三娘子。” 高桓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李三娘子就出去见吴王。” 高桓缓缓拧起眉毛,他停住了脚步:“什么?” 方才的愉悦表情一丝丝地褪了,高桓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 丁吉祥悄悄移开步子,离他远了一些。 高桓问:“李三在哪?” 方才从华阳公主那里出去,现在应是回到了山枕楼。 高桓脚步一转。 高桓站在山枕楼外,他对宫女说:“叫李氏下来见孤。” 宫女有些犹豫:“殿下,这……有些不合规矩吧。” 高桓目光一扫,宫女想到高桓以往的恶名,顿时有些两股战战,她低头说:“是。” 高桓胸中氤氲着一股恶气,从卷帘之后开始,一直没有消散。他从未打探过李桑桑的过往,在他心中李桑桑只是一个玩物,她的过往与他何干? 但是陡然知道李桑桑和高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高桓莫名有些不舒坦。 李桑桑为什么从未和他提起? 片刻后,宫女走了出来:“李娘子说,请殿下回去。” 高桓心头有些气,面上却冷静到极点,他冷笑了一声:“告诉李三,今日不来见孤,她会知道后果。” 山枕楼上,宝镜开合,一段冷光映在李桑桑的脸上,她手上拿着玉梳,弱质娇懒,她问道:“太子殿下真这样说?” 宫女点头。 后果…… 李桑桑出神,高桓打算怎样拿捏她? 她现在已经知道书信并不能威胁什么,可笑曾经有段时间,她一直夙夜担忧。 李桑桑站了起来,说道:“好,我去见他。” 李桑桑款款下楼,袅袅轻摆细腰,她不紧不慢走了过来,站在高桓跟前:“殿下找我?” 李桑桑看起来懵懂无知,高桓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孤竟然不知道,你好大的本事。” 李桑桑身子娇弱,感到手腕有些发痛,她皱了皱眉,她说:“殿下是来吵架的?” 高桓怔了一下。 他蒙召进宫,即将面对的是和皇帝的博弈,他在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为了李桑桑成为他的良娣而进宫的。 他看了一眼李桑桑,眼尾带了点濡湿的泪痕,一丁点痛都承受不住。 莫名地,他松开了手。 李桑桑冷淡说道:“我下楼来,却是为了一事,”她抬眸看着高桓,“李府查抄那夜之后,太子得了吴王殿下和家父的书信,我恳求太子放过李家,太子放过了吗?” 高桓略微有些不自在,他的心思总是藏在幽微之处,袒露分毫都让他警惕。 那一夜,从李府走后,高桓回到了东宫。 夜半挑灯,他细细读那封信。 李年在信中胆大妄为,竟和吴王大谈朝中重臣,若呈给皇帝,能给目前的局势再添一把火。 但是,他忽然想到了在夜色中看到的李桑桑。 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在恐惧,恐惧眼睁睁地等待失去至亲之人。 高桓想到了自己,他曾经也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即将赴死,最可笑的是,那时,他什么都不懂。 他将信锁了,熄了灯就寝。 睁开眼,他披衣起身,从密匣中取出那封信,用火烧了。 若那个时候,有人能帮他一把就好了。 …… 分心想了想那夜的犹豫,高桓重新看着李桑桑。 他不太想做一个李桑桑眼中的善人。 方才心头的怨气未消,现在他更想刺一刺李桑桑。 高桓冷笑:“李三娘子,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 李桑桑站着,有些摇摇欲坠。 高桓说:“之所以不追究李年,是因为太后发话,不准再查此事,”他看着李桑桑,语气冰冷,“你以为孤会为你放过李年?” 李桑桑低头,隐藏了眼中的泪光:“是我犯蠢了。” 高桓紧绷着下颚,他眼珠黑黢黢地盯着李桑桑,半晌,他利落转身走远。 丁吉祥小跑着跟上高桓,劝道:“殿下,这又是何苦,为何不告诉李娘子呢?” 许久,高桓神色冷淡地道:“她不配知道。” 高桓冷着脸道:“她定是听了三哥的挑拨。”他幽幽看着不远处,因为灵圃白狮子伤人一事,宫里的贵人连养猫都担惊受怕,一个太监正将猫关进笼子里。 他忽然将话头引到白狮子上:“那白狮子伤人,是因为人太过纵容它,只管饿上几天,再让它饱食一顿,才能驯服……李三也如此。” 丁吉祥在一旁顺着高桓七拐八拐的心思想了一通,只感到丝丝凉意,却只带笑应和道:“殿下英明,等李三娘子得知她是殿下的良娣时,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高桓冷哼,面色渐缓:“她最好如此。” 第25章 媒人登门。 不知高檀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徐皇后,两天后,李桑桑出宫。 回到李府,一花一树都分外可爱。 李年和王氏都绝口不提她在宫里的事,他们大概以为李桑桑在宫里受了委屈。 在李年和王氏看过她之后,吴姨娘竟然稀奇地登门。 她说了一堆虚情假意的安慰的话,末了,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三娘子也不必过分介怀,太子殿下那样的身份,哪里是寻常娘子能高攀得起的。说起来,三娘子进宫这件事本就有些奇怪,莫非是……因为我家蓁蓁?” 李桑桑眼角的笑意冷淡又娇媚。 深究起来,谁能说不是呢。 若不是因为担忧高桓抢亲李蓁蓁,她可能不会和高桓这般纠缠。 她淡笑:“多亏了二姐姐。” 吴姨娘有些踌躇,终于还是问道:“殿下他……可曾提过蓁蓁?” 李桑桑道:“我年纪轻,做事毛糙,怕传错了话。吴姨娘何不亲自去问,或者,让二姐姐去问问。” 吴姨娘一愣,疑心李桑桑在讽刺她,但是观其模样,依旧淡淡笑着。 吴姨娘再没心思扯下去,见从李桑桑这里问不出她想听的话,于是很快就起身走了。 送走吴姨娘后,李丛风尘仆仆地从外院里赶了过来。 李丛考中进士之后做了一个校书郎,是个闲差,目前品级不高,离台阁却很近,上面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若被天子或宰相看重,或四年考课之后,守选了好去处,便可飞黄腾达。 李丛才放了班,听闻妹妹回府,便忙不迭地往李桑桑院里来了,迎面碰见吴姨娘,他敛了面上喜色,往边上让了一让。 待吴姨娘走后,他迈着步子走了进来,看见李桑桑倚着门框不知在望什么。 李丛也扭头去望,没有望出什么,他略带疑惑地问道:“桑桑?” 李桑桑嗤地笑了一声,说道:“吴姨娘走出去时,模样似乎有些难看,你看到了吗?” 李丛有些无奈笑:“桑桑……” 他看着李桑桑笑,忽而说道:“桑桑,你今日心情似乎很好。” 同以往不太一样,前段时间的李桑桑,一直有着沉沉的心事。 李丛问道:“桑桑,你既然已经落选,从前那些事就放下,从今往后,你是怎样打算的呢?” 李桑桑说:“父亲之前看中了沈家郎君,因为我进宫这事才搁浅了,我猜测,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定下。” 李丛沉默了一下,说道:“桑桑,若是不想嫁的话,就留在李家吧,阿兄养着你。” 李桑桑嘻嘻一笑:“那可不行,未来嫂子会嫌弃的。” 李丛也笑:“为了桑桑,阿兄牺牲一下,不娶娘子,也未尝不可啊。” 李桑桑微微嘟嘴:“阿兄在说什么糊涂话。” 李丛低头笑了一下,收起打趣的态度,很认真地说:“阿兄知道你不喜欢沈桐,若是……嫁去之后不想行周公之礼,只管告诉阿兄,阿兄会想主意。” 李桑桑顿时有些脸红。 阿兄在说什么呀,在一本正经地说她婚后的事,还说嫁去之后可以不想……不想…… 李丛伸出手,在李桑桑鬓边若有若无地挨过,他两根指头捻了捻她垂下的一撂发,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丛回到自己院中,独酌了一壶酒,开始的心情是轻快的,可是渐渐地越来越沉郁。 夜色渐深,乘着醉意,李丛踩着凉如水的月光走了出去,仰头看了月色,一路走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内秦九娘家前亮着灯笼,濛濛灯光下,李丛缓缓而至,有艳妆女子推门迎了出来,娇语笑道:“郎君许久没有来了。” 这里显然是一处风流去处。 李丛和她一前一后走进了院门,看起来一派清风霁月。 到了屋内,名唤月娘的歌姬为李丛斟酒,李丛懒散地靠在引枕上摇了摇头。 月娘抱着琵琶,轻轻弹唱起来,她抬眼看着面如冠玉的李丛脸上染上红,是有些薄醉的样子。 月娘心中一动,她放下琵琶,悄然走到李丛身边,用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衣襟:“李郎……” 李丛伸手,冷淡地拨开了月娘的手:“月娘,我是来听曲的。” 月娘伏在李丛膝下:“是月娘姿色难以入目吗?” 她嘤嘤地哭泣起来。 月娘和李丛是熟识。 李丛来到长安不久,就在平康坊内认识了她。 但李丛不喜欢她碰他,月娘心想,李丛混迹花丛,并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不让她碰,大约是因为自己不合他的眼缘,当秦九娘招罗着新人送给李丛的时候,月娘是沮丧的。 但是李丛对秦九娘说:“月娘就很好,不用换人。” 月娘的心一下子柔软了。 那日中元夜,李丛醉得狠了,月娘依旧抱着琵琶对他弹曲,李丛斜睨着她,眼中映着秦九娘家艳丽的灯笼光。 他落寞地说道:“我终究还是将怜惜的妹妹让给了别的男人。” 月娘佯装吃醋:“哪个妹妹,莫不是陶七娘家的妹妹?” 陶七娘家是平康坊的另一家妓家。 李丛摇头:“不是。” 月娘爬上了李丛的膝盖:“李郎会将月娘这个妹妹让给别人吗?” “你?”李丛斜睨她一眼,眼中潋滟着醉意,说道:“你不配。” 月娘也不生气,李丛的眼神涣散,似乎透过她在看着什么旁的人。 月娘心中暗喜。 琵琶声隐约,灯火黯淡,李丛轻轻地抱住了月娘。 但也只是抱住了她。 . 月娘哭了许久,偷偷抬头看,李丛并没有打算安慰她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明白李丛虽然看起来温柔,实则是心硬的。 月娘眼中有些落寞。 虽然李丛来到秦九娘家依旧找她,可是秦九娘总担心,弹琴喝酒并不能笼络住这个有钱恩客的心,秦九娘依旧在费心搜罗美人。 陪伴李丛许久,月娘猜到了些端倪。 她悄悄告诉过秦九娘。 月娘将脸贴在李丛的膝上,感受到一点温度,然后站了起来,她对李丛笑笑:“奴家出去一下。” 李丛不在意地点点头。 月娘出去了很久,李丛并不着急,这里有月娘在很好,没有她在,也没有什么不好。 珠帘晃动,走进来一个人。 李丛怔住,看向这个柔弱白净的美人。 像,又不是很像。 她是一个寻常的美人,可是她楚楚可怜的目光,巴掌大的小脸,还有眉眼间隐约的模样,都让李丛眸光跳动。 当她钻入李丛怀里时,李丛无法推开她,他意识都恍惚起来,他放纵自己以为面对的不是这个女子,而是…… 李丛难以自抑地伸出手,然后颓然垂下,他推开女子,女子跪下:“求求郎君,不要赶走奴家。” 李丛心软,留下了她,那女子在床榻边坐了一晚。 天还未亮,李丛坐在床榻上,看着女子梳妆,铜镜里的容貌隐约。 他眼中泛着柔情,但当那女子转头看他时,他看清楚了女子的模样,那柔情戛然而止。 他站了起来,什么都没有说,留下了钱袋,往外走去。 他刚上了马,那女子追了出来:“郎君,你落下了东西。” 李丛垂眼看,是他方才留下的钱袋子。 他明白,这也许是烟花女子惹人怜爱的技巧,但看着那张神似的脸,李丛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 “李郎。”忽然有人叫他。 李丛抬眼望去,看见马车之中,垂帘后面,露出了华阳公主高檀明丽的脸庞。 李丛脸色一变,将女子扯到身后。 高檀的目光落在李丛身后,看见了烟霞色的云缎。 她想要去看,但是李丛脸色沉凝,再看下去,就是冒犯了。高檀压制住心中的不快,对着李丛点了点头,随后放下了帘子。 李丛松了一口气。 他不怕高檀撞见他和妓.女厮混,可是这张脸若让高檀联想到什么,他将万劫不复。 李丛见高檀走了,这次他低下头,看着身侧的女子,并没有什么耐心:“告诉秦妈妈,往后依旧叫月娘来伺候。” 女子顿时煞白了脸。 高檀前日看戏,在寺院住了一晚,她才要回宫,路上碰见了李丛和一个女子,让她原本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她烦恼地拉开帘子,看见一架马车缓缓驶过。 高檀问身边侍女:“那是谁家马车?” 侍女分辨了片刻,说道:“应该是崔府的,崔娘子昨日才出宫,似乎今日跟着崔家祖母,去寺里烧香。” 人人都猜,崔娘子就是那位未来的太子妃。 这些事情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告,宫里谨慎,一切尘埃落定前,还都只是人们的猜想。 崔家正因为如此,分外焦急,刚接了崔娘子出宫,就开始求神问佛起来。 高檀神色倦倦,放下了帘子。 *** 李桑桑是先于崔娘子等人许多天出宫的,甚至比受伤要养病的姚五娘还要先出局。 众人都道一声可惜,知道李府是飞不出凤凰来了。 沈桐得知李桑桑未被选上后,动作很快,请了官媒人,上来李府提亲。 李桑桑躲在院子里,没有什么兴趣。 她的婢女红药有些兴奋,不停穿梭,来回报信。 ——媒人登门了! ——好大一只大雁。 ——问了名,娘子的八字庚帖交给了媒人。 李桑桑不胜其烦,哑然失笑:“知道了,知道了。” 接下来,沈家那边合一下八字,占卜打卦,合适的话,就接着行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礼。 繁琐又麻烦。 李桑桑想,若是有情人,一定会心急如焚。 还好她不是。 媒人喜笑颜开地捧着李桑桑的八字庚帖,回沈家复命去。 巷角站着一个面色清秀的小厮模样的人,看了媒人的喜色,急得抓耳挠腮。 他一溜小跑,从永兴坊出来,过了延喜门,又进嘉福门,直跑到了东宫。 他找到了丁吉祥,在他耳边悄悄说话。 丁吉祥面色一肃,挥挥手,让小太监下去。 他走进了丽正殿,看见太子殿下正和少詹事大人谈话。 卷帘尚未放下,神态悠闲,似是在讲些闲话。 于是丁吉祥站在殿门口,偶尔听见里头的谈话声飘出来。 林晏说道:“太子妃府中已经在准备了,两月后就会嫁来东宫。” 高桓听到“太子妃”三个字,有些不耐烦,说道:“她还没过来,算哪门子的太子妃。” 林晏没在意高桓的不满,接着说道:“良娣那边却还没开始准备……李府对此完全不知情,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耽搁,还是早些让李府准备为好。” 林晏叫李桑桑良娣,高桓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并没有纠正他这个固执的错误。 他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走神,有些闷闷不乐。 林晏说道:“先前,李府和沈家议亲,我略有耳闻,若不让李府知道他家娘子被选中良娣,恐怕……” 高桓看起来有些烦躁,他沉着脸说:“不会。” “不会?”林晏有些疑惑。 高桓拧了一下眉,很快松开,他刻意说道:“李三娘子不会答应那些乱七八糟的亲事的。” 似乎是在说服林晏,或是他自己。 林晏叹气:“若如殿下所说,那她现在一定沮丧又焦急,殿下何不善解人意一点?” 高桓冷笑:“难道要孤先对她服软?” 林晏看着高桓,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但一向心高气傲的殿下一点都没有发现。 他就没发现,他将太多的心思放在对付李三娘子身上了吗? 太子一向漠视小娘子们,这样费尽心思却是绝无仅有。 林晏知道曾经太子很看重李二娘子,在东宫亲近的人看来,太子是对那李二娘子刻骨铭心的。 但林晏有时候感到疑惑。 在宫闱生乱的时候,他外调别处。 他离开长安时一切都平平淡淡,等他回来后,突然间,那个李二娘子,就成了太子心中的隐痛。 “丁吉祥,过来。”听见高桓出声,林晏回神。 高桓眼尖,看见丁吉祥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忍不住把他提溜了出来。 “说,什么事。” 丁吉祥支支吾吾,咬了咬牙,终于说道:“奴婢听说过李三娘子在议亲,害怕李三娘子出宫后李府那边节外生枝,于是派了一个小太监一直盯着李府那边。” 高桓哼一声:“多此一举。” 丁吉祥顿了一下,嘴里的话一犹豫,没有勇气接着说。 高桓等了许久,没了耐心,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急切地问:“然后呢,沈家过来提亲?” 丁吉祥声音有些发抖,他单字往外蹦:“对。” 高桓脸上的懒散是紧绷的,看上去有些别扭:“李府拒绝了?” 丁吉祥身子也抖:“李府……答应了。” 原本懒散倚靠着的高桓坐起了身子,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盯了丁吉祥一下,眼中怒意散开,重新往后靠了靠:“李年答应了,”他冷笑,“不过孤领了圣旨,不足为患。” 他问道:“李三娘子不肯答应吧?” 丁吉祥牙齿都抖:“李三娘子她、她是答应的。” 高桓拧起眉毛,惊怒道:“什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下坠,轰然倒塌。 但丽正殿依旧是日光明朗,窗外偶尔有清脆鸟鸣。 第26章 “有喜欢过孤吗?”“没…… 高桓感到手臂上青筋贲起, 他将手藏在袖中,往后一负。 他的眸中盛满愤怒,面容冰冷:“说。” 丁吉祥硬着头皮说道:“奴婢手下人打听的消息, 李三娘子私底下给沈家传了几遍话, 她一直在等着沈家的提亲。媒人到李府的时候, 李三娘子一直在院中站着,听到媒人拿了八字庚帖回去, 才像是松口气。” “松口气?”高桓问道,他声音是淡淡的, 但其中隐约的威胁感让人惊心动魄。 丁吉祥闷了半天,想要蒙混过去, 但是眼看高桓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冷,他只能说:“是。” 高桓的手攥成拳,他听到自己的声线很平稳,平稳得有些刻意:“孤要知道,关于李三娘子的一切。” 丁吉祥忙不迭地小跑下去,林晏看了他欲言又止, 终归是什么都没有说。 霎时间, 偌大的丽正殿只剩下高桓一人。 他低头看见大案上一只梅瓶,尚未到梅开的季节, 他摆了一只梅瓶在这里,斜插着一支桂花枝。 他看着分外碍眼,长袖一拂, 顿时案上笔砚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想不通。 想不通明明是对他一往痴情的李三娘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好像从未看清过李桑桑。 不明白她的喜怒哀乐,不明白她的想法。 一个喜欢他的女子怎么会期盼着嫁给另外一个人呢? 他不愿去想那一种可能。 ——李三娘子根本是骗他的。 高桓在丽正殿坐到了黄昏,林晏踏着夕阳拉长的树影走了进来, 手中拿着方才丁吉祥递给他的数张纸页。 丁吉祥害怕面对盛怒的高桓,于是求到了他的跟前。 林晏走了进来,他很稀奇地在高桓的脸上看到了类似失落的情绪。 “殿下。”他出声唤道。 高桓抬头,开口道:“查到了什么?” 林晏早已看过了丁吉祥递给他的东西,看完之后,他明白了丁吉祥为何求到了他的跟前。 那个李三娘子……只是在苦苦应付太子殿下吧。 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 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太子殿下来说,他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打击、欺骗和屈辱? 作为高桓自小的伴读,林晏自然在乎高桓的感受,但更多的,却是在担忧那个尚未见过的小娘子的安危。 一国储君若是发怒,只怕这小小女子根本承受不住。 “说吧。”高桓看着林晏,神色冷静。 父母何人,祖籍何处,高桓耐心地听了这许多废话,忍不住出言打断:“从李府那晚抄家开始讲起。” 林晏止住了要说的话,见手中的纸页翻了几张,说道:“十一月,李氏因李年谋逆一事求情太子。 十二月,李氏自荐。 …… 端午前夕,李氏窗洞大开,次日大病,未曾赴约。” 高桓眉心一跳。 端午那次,原来是故意生病。 “……李年重病缠身,游医范景告知李氏兄妹,李年所需药引为琥珀金蟾。” 高桓皱了皱眉头:“琥珀金蟾?” 林晏说道:“当年从南朝皇室所得,圣上认为此灵药藏着长生的秘密,是圣上为自己准备的续命神药。” 一切不言而喻,李三娘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在他身边伏低做小。 高桓缓缓点头,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说道:“她既然是因为这药引而来,为何尚未得到这金蟾,却放弃了?” 林晏看了高桓一眼,他虽然只是简单发问,听起来像单纯疑惑,细细琢磨一下,他像是在驳斥关于李桑桑目的的猜测。 林晏有些迟疑,他慢吞吞说道:“那是因为……李年病情好转,游医范景在为李年寻找新的药引。” 高桓的消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站了起来,面色冷漠,他问道:“范景是何人?” 林晏说:“是李氏之兄李丛的好友。” 高桓拧起了眉毛:“李丛……” 林晏疑惑地翻了翻手中的纸张,李丛除了是李氏的兄长外,似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高桓无力挥了挥手,林晏就要退去,却听到高桓说道:“且慢,”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准备一下,孤要去见一见,孤未来的良娣。” 林晏领悟了他的意思, 高桓想要见什么人,何须知会他晓得。 看来这次是要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 林晏有些忧心忡忡。 李府在沈桐登门之后,隐隐有股喜气充盈着全府上下。 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李桑桑嫁过去之后,差不多是在娘家讨生活,日子不会难过。 因为李桑桑的好事将近,王氏也开始多往外走动了些,李年经常跟在王氏左右,虽然王氏不搭理,却也自得其乐。 许多年了,家里都没有这样的新气象。 李府门房靠在门边嗑瓜子,忽然看见好些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溅起路边尘土飞扬。 两队人马在道路两旁开道,中间飞出一人一马。 白得胜雪,红得似火。 一穿着绯红衣袍的俊美少年骑了一匹银白的马,面色冷漠,他直冲冲向门房冲撞了过来,惊得门房将瓜子皮吞到了喉咙里。 “东宫诸人前来拜访,”那少年冷笑了一下,“孤的良娣。” 李家大门大开,列队两行,个个面露紧张之色,门房给李年等人传信的时候,众人都没有听明白“良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急急忙忙稀里糊涂出来迎接太子大驾。 不巧今日沈桐也在,高桓目光一睃,认出了他。 他轻轻踢了照夜白的腹部一脚,照夜白慢步挪了过去,高桓手中的马鞭抵在沈桐胸口。 “你就是沈桐?”高桓神色不明地问。 沈桐看着高桓的马鞭,脸色惨白,他听说过太子曾经用马鞭将太监鞭笞至死,用的大约就是这一条。 沈桐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在下沈桐。” 高桓冷笑一声,实在没必要和沈桐这样蝼蚁一般的人置气,这只会自降身份。 他收回马鞭,鞭尾不小心扫到沈桐的脖子,让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缩了回去。 高桓冷哼一声,策马往里去。 李桑桑在院中坐立难安,掬水安慰道:“太子殿下应当不会这般无礼,毕竟是女子闺阁……” 话没说话,一身绯红衣袍的太子就神色冷冷地站在院门门口。 掬水住了嘴。 高桓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口,噙着冷淡的笑意:“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要孤捉你出来。” 李桑桑抿了抿嘴,柔柔弱弱,她小声道:“我自己出来就好。” 高桓冷眼看着她,明明是一个小骗子,却有乖巧可怜的模样。 掬水担心地看着李桑桑,向前迈了一步,犹豫着想要挡住高桓和李桑桑,李桑桑看了看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李桑桑小步向高桓走过来,高桓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看着她蹙起烟眉,眼中似乎隐隐有水光,但仔细看去,却是清泠泠的 高桓冷硬着问道:“和沈桐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 李桑桑咬了咬唇,她看了一眼掬水,看到掬水恐惧和担忧的目光,李桑桑抬眸看着高桓,明明是刻意生硬,但她天性柔软,因此说出的话也是软软的:“换个地方说。” 高桓冷着脸,看了李桑桑半晌,终于松开了她。 李桑桑揉了揉她的手腕,她自小娇养,身上肌肤娇嫩,一点疼痛都受不住的,感到晚上传来丝丝痛楚,不自觉地眼角就带上了一点红。 高桓的手掌灼热,连同他盛怒的目光,一起几乎灼痛了她,现在,余温一点一点散去,她感到手腕有些冷。 李桑桑刚刚将手缩进了窄袖,高桓的手忽而从一旁握住了她。他的掌心有些烫,能触到一层薄茧就这样膈在李桑桑的掌心。 李桑桑愕然,她看向高桓。 但高桓只是紧锁着眉,眉宇间浮着薄怒。 高桓拽着李桑桑,穿过内门,穿堂,垂花门,外门,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抱起李桑桑,放在了照夜白的背上的金鞍上。 他的手穿过李桑桑胁下,轻轻一使力,李桑桑就双脚悬空,高桓看进了李桑桑圆瞪的眼睛。 圆圆的,湿漉漉的,鸦羽一般的睫毛颤了又颤。 他觉得李桑桑轻的如同一张帛,又小又软,他一手都能提起,一时间,他生出了无限的怜意。 但这一点怜意很快消散,他清楚明白,这就是李桑桑无往不胜的伎俩。 高桓飞跨到了马背上,他环住了李桑桑,握起缰绳,将众人惊诧的呼声都抛在尘土之后。 李桑桑逐渐有些不安,她看着人群在她眼前呼啸而过,耳边有风穿过,高桓用这样失控的速度劫走了她。 她费力分辨方向,周边略微熟悉的景致让她想到了那个秋寒露重的夜里。 小楼里,昏暗的灯火中,夜梦初醒的高桓,和他眼中灼灼的光。 这种事…… 李桑桑想到不该想的东西,又急又恼,她挣扎起来:“放我下去。” 她已经决定和高桓断了来往,她即将要嫁给沈桐,她的人生不应该继续和高桓纠缠。 高桓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抱住了她,试图安抚她的急躁情绪,但是李桑桑不肯,她咬唇,恨恨地说:“不要带我去那里。” 高桓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有些难看,他说:“孤、只是带你去个清净的地方,有话要问你。” 李桑桑眼中含泪,直瞪瞪地看着他,高桓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缰绳上粗糙的麻线扎进他的手掌中,他扯住缰绳,换了方向。 一路向东直行,直奔走到长安城东灞桥之下,高桓勒住缰绳,神色冷漠地将李桑桑抱了下来。 李桑桑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前驱了下,她很小心地站直了,刻意没有挨上高桓的一片衣角。 高桓脸色越发冷了些。 李桑桑看着灞桥,再往东,就是出了长安城,年年岁岁离开长安的人,都会在这里告别亲友,告别过去。 李桑桑想,是时候和过去做个了断。 莫名地,有些多余的情绪浮在心头,李桑桑吸了吸鼻子,她本想冷静地说这件事的,说出口来,却有些瓮声瓮气。 “过不了多久,我会嫁给别人,从此,我们一别两宽吧。” 高桓的脸色有些发青,这时的他有了些少年莽撞冲动的模样,他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痛。”李桑桑轻轻哼了一声,像一只奶猫在呜咽。 高桓忽然冷笑了一下,说道:“李三娘子,你的主意怕是要落空了。” 李桑桑愣愣看他:“什……什么意思?” 高桓淡淡说:“意思就是,孤不会让你嫁给沈桐。” 李桑桑怔了一下,而后,她莞尔笑了一下:“殿下说笑了。” 她已然落选,她提前从宫中离开,无论是皇后,还是高桓都没有试图将她留下。 若高桓想要她入东宫,只需说上一句话。 但直到沈桐来李府提亲,东宫都没有丝毫动静,证明高桓根本对她不在意。 又何必忽然发疯跑到她的家里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高桓,转身就想要走,高桓却一手捞过她的腰肢,迫使她向这边靠近。 高桓的眼神极有压迫性:“你还妄想能够嫁给旁人吗?李三,你记住,你永远都是孤的玩物。” 听到最后两个字,李桑桑的眉心一跳,她含着羞恼和愤怒望着高桓。 生气的样子却是极漂亮的,眼角发红,眸中有水光。 高桓低下了头。 李桑桑奋力推了他一把。 没有防备之下,高桓松开了手,李桑桑倒退两步,跌倒在了地上。 高桓往前移了半步,但生生沉着脸止住。 李桑桑眼中的水光淌到了脸颊上,含着泣音道:“就算殿下是恨李家,我已经受了这样多的折辱,足以消除殿下的怨气吧?” 高桓拧起了眉毛,他听见李桑桑说道:“求殿下放过我。” 像是有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吹声,虫鸣声完全消失,只有这一句话在耳边回荡。 “放过?”高桓觉得,他的声音都不似自己。 高桓逼近了李桑桑:“李氏,你不是说对孤情深似海吗?那些也都是假的?” 李桑桑半坐在地上咬唇看他,不言不语。 高桓半跪在地上,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腕,前后摇晃着她:“说。” 李桑桑的声音很轻微,轻微到她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对,都是骗你的。” 高桓怔了一下,他站了起来,恢复了冷漠的神色,松开李桑桑的手,李桑桑又一次被摔到在地,高桓视而不见。 “你很好。孤小看了你,”高桓忽而看着远方,笑了一下,“但是,你小瞧了孤。” 高桓说道:“你以为激怒了孤,孤会放你走?”他低头盯着李桑桑,“孤会让你一直待在东宫,无论生死。” 看着李桑桑惨白着一张脸,高桓心中并没有丝毫快慰。 高桓问道:“有喜欢过孤吗?” 李桑桑怔了一下,对高桓问到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解。 她心中有软软的痛,现在已经谈无可谈了,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李桑桑对高桓否认:“没有。” “没有,好,没有。”听不出来高桓语气中的任何情绪。 高桓背对着她,背影有些孤傲,有些桀骜,他说道:“行酒令那日,孤才知道你和三哥是有一段渊源的,你喜欢的是三哥?” 李桑桑感到难堪,她已经不想和高桓继续这个话题,索性咬唇不语。 高桓没有追问她,又问道:“难道真喜欢那个沈桐?” 李桑桑松开了贝齿,唇上带着嫣然的颜色:“殿下,可以不要再问了吗?” 高桓又冷笑了一下:“对,你不喜欢孤,和孤说话让你厌烦,”他拉起了李桑桑,将她放在鞍上,他上马,锢住她的腰身。 李桑桑唇色发白:“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高桓在她耳边说话:“当初,你说要代替你姐姐,孤念在你年岁浅,没有强要你……”他说着手沿着她的腰肢往上,抚上了饱满的边沿。 “到时候,”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三个字,让人脊骨生寒,“千万不要出声,孤讨厌你的声音,那样、一点都不像蓁蓁。” 风又在耳边呼啸而过,李桑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小楼里,微雨后。 李桑桑艳丽的青丝铺满床铺,她躺在榻上,看着俯身看她的高桓。 高桓的眼神很亮,有愤怒,还有些别的东西。 李桑桑眼中蓄着一点泪,问他:“这样做的话,殿下会高兴一点吗?会放过我吗?” 高桓冷哼一声,他伸出手,用指节碰了碰李桑桑的脸颊:“孤没有看错过你,你果然是为了苟活,可以出卖身体的人。” 李桑桑有些恹恹,娇懒无限:“殿下说是就是吧。” 高桓眉间聚起怒气,很快又消散了,他面带嗤笑地问道:“紧张吗?” 李桑桑看着身上的披帛被高桓扯开,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高桓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地拨开她的衣裳,像是在剥除粽子皮,他将李桑桑身上的束带拉了,上襟松开,露出了一点肌肤。 雪肤凝脂,肩头圆润又小巧。 李桑桑咬唇看他,眼尾飞红,不知是想哭还是恼怒,抑或是羞愤。 高桓看了一眼她的眼尾,喉结动了动,移开目光,他有些沉默地将她的短襦拉开。 他的手触到了诃子,李桑桑呼吸起伏,软白颤动着,高桓犹豫了一下,缩回了手。 他的手往下。 李桑桑难受地咬唇。 高桓将手塞进了李桑桑檀口之中,让她将牙齿松开,看到唇上有了浅浅的血印子,他冷淡地问道:“是骑马伤着了?” 李桑桑视线往下,垂了垂眼眸。 她的肌肤娇嫩,是受不住骑马这样的颠簸的,上次高桓策马带她,她回家后就躺了好几天,走路时都是丝丝的痛。 这次她心中有许多事,竟是没有注意到大.腿.内.侧已经被磨红了,有些地方甚至有些破皮和血丝。 李桑桑小声说道:“嗯。” 高桓想到了什么,问道:“上次、也伤到了?” 李桑桑咬唇不语。 高桓的手轻轻挨了下,让李桑桑有些惊颤,她朦胧着一双眼,看着高桓。 高桓的视线扫了一眼,李桑桑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她难忍地收紧了腿。 高桓用手掌住了她的膝盖。 李桑桑用手扣了扣锦衾上的刺绣,偏头不去看高桓。 高桓忽地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李桑桑忙捞过衣裳盖住了自己,脸上的红渐渐褪去了一些。 她看着高桓走出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看见了她身上这些难看的伤口,让高桓败兴了吧。 李桑桑缓慢地穿衣裳,她料想着高桓不会再回来,准备穿戴好就悄悄回去。 只是她才将上襦穿上,就看见高桓一手握住一只白色小瓷罐走了进来。 高桓的目光在李桑桑身上逡巡一下,似是猜到李桑桑的打算,又露出了冷冷的笑意:“想跑?” 李桑桑捏着衣裳,摇了摇头。 高桓抿了唇,他走到李桑桑身边,重新将李桑桑剥开。 如果是剥粽子的话,一层一层将粽皮剥除,就是晶莹糯白的一片。 现在也是如此。 高桓的手握着李桑桑的小腿,李桑桑感到他的手在缓缓用力。 李桑桑动了动。 高桓松开了她,他用手在小药罐里抠出一点药膏,然后将这药膏涂在了李桑桑的腿上。 李桑桑瑟缩了一下,眼神楚楚,更加无辜。 高桓动作顿了下,然后慢慢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只是他常年习武,指腹上有粗粝的茧子,动作间不自觉带了些鲁莽,李桑桑的眉蹙了起来,有时被碰到伤处,疼了会动一下,然后高桓会顿一下,更缓慢一些。 李桑桑心中有些发酸。 她的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一点泪,软软地哀求:“不要。” 高桓的手指顿了一下。 高桓耳根处有些红,他收回手。 高桓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做什么,却神色餍足,似乎对李桑桑的软语哀求感到满意:“你回去吧,”他看着李桑桑,说道,“将婚退了,扔了那只破大雁。” 他皱了皱眉,像是感到晦气。 李桑桑回到李府。 高桓差人用马车将她悄悄拉回来的。 李桑桑被高桓掳走之后,不多时,东宫太监丁吉祥送回了和太子殿下“说了会儿话”的“李三娘子”,勉强是周全了李桑桑的名声。 李年和李丛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李桑桑”回来了,一口气还没松下,忙揭了“李桑桑”的幂篱一看,当下就是脸色一变。 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真正的李三娘子才悄悄回府。 李桑桑在屋里尚未坐定,就被李年差人找了过来。 书斋里,李年忧心忡忡,嘴唇动了动,按压下心中的不安,只是问她:“怎么一回事?太子让你做良娣?” 李桑桑拧起长眉回想起今日和高桓的见面,开始只是愤怒,后来却多了些柔情。 冲动的,没有道理的高桓。 李桑桑缓缓摇头:“我不这样认为,太子良娣是皇后娘娘选定的,之前,我已经提前离宫,再无成为太子妃嫔的可能。” 她蹙了蹙眉,问道:“东宫中人今日和阿耶说过什么吗?” 李年说:“并未。” 李桑桑想了又想,叹息说道:“这多半是殿下一时冲动之语,我不想做太子良娣,还是静观其变吧。” 李桑桑走出了书斋,迎面碰见沈桐,但这次,沈桐收起了亲近的态度,有些躲避地退了一步,拱手作揖。 李桑桑垂下眸子,福了福身。 沈桐走进书斋,对李年说道:“老师,今日的事实在让学生惶恐。” 李年咳嗽了一下,止住咳嗽后,他看着沈桐:“你是在害怕太子殿下?” 沈桐沉默一会儿,说道:“若太子殿下真的对三娘子有心思,学生怎么敢争?” 李年沉吟道:“这件事情……先缓缓,太子殿下并不是真心,他只是因为先前二娘子的事情而迁怒三娘子罢了。” “可是……”沈桐欲言又止。 李年感了风寒,又咳了两声,婢女上来扶着他去休息,沈桐还要再说,婢女放下了卷帘。 婢女道:“我家大人身子不适,郎君有事明日再说吧。” 沈桐踌躇了一下,垂头丧气走了。 李年在卷帘之后默默叹口气。 沈桐已提了亲,突然反悔,叫桑桑如何做人? 今日太子忽然生事,沈桐便急吼吼地过来想要退亲,李年看着,也明白了沈桐是不可托付的。 他想,这婚事,退了便退了,只是不能急在一时半刻。 打定主意,李年决定这些日子少见沈桐。 *** 高桓骑马回到东宫,才步履不停地走进丽正殿,就等到了含凉殿太监的传话。 含凉殿的太监和和气气,一张圆脸,名叫王保,是含凉殿的得力太监。 他说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有事寻您去一趟东内。” 高桓脸上原本的笑意有些隐约,他说道:“好,告诉母后,孤随后就来。” 高桓马不停蹄地往含凉殿去,刚越过门槛,就听见徐皇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六郎,今日又胡闹了。” 高桓笑容不减:“母后又是听了身边的奴才多嘴。” 徐皇后蹙起眉毛,像是有些不解:“怎么一回两回都是为了李家的女儿?” 高桓的笑微微一僵。 徐皇后叹一口气,问道:“怎么回事?当初本宫让你选李三娘子和崔氏,你选了崔氏,本宫让李三娘子进宫,你待她也是平平。本宫想着她原本是和三郎有渊源,倒是不适合进宫,于是放了她出去,你也没说什么,怎么突然就跑到李家去了?” 高桓笑了一下:“母后,李二娘子负了我,我便看上了她妹妹,就是这样简单。” 语气稀疏平常,从话语中,徐皇后并没有听出高桓有多在意。 她想了一想,大概还是为着李二娘子那件事负着气吧。 徐皇后心中有了计较,于是说道:“那便算了,你何苦难为她?” 高桓说:“本来可以算了,只是我先前一时冲动,和父皇说了,定了李三做我的良娣,父皇已经答应了。” 徐皇后微怔:“答应了?什么时候的事?” 高桓随口说道:“记不清楚了,大约许多天前吧。” 徐皇后说道:“可是本宫听说,那李三娘子已经定了亲,你这个时候要她,免不了被人说嘴。” 徐皇后看高桓打算说什么,抬起手止住了他:“依本宫说,她与那沈家郎君,若是情投意合,你要拆散反倒不美。李三娘子不过生得貌美一些,天下何曾少了美貌女子,你不如舍了她。” 高桓听不进去后面的话,他只听着“情投意合”四个字,脑子里仿佛有声音在嗡嗡作响。 他勉强笑了一笑:“情投意合?那倒不会。” 徐皇后不知为什么高桓如此笃定,她疑惑问道:“不会吗?” 高桓说:“不会,我想,李府这两天便会将亲事退了。” 徐皇后便丢开了这件事,絮絮同他说了些家常。 高桓眼敛低垂,神色沉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他往外看了一眼宫墙之上的天际,悠远平和。 高桓从东内回到东宫,他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三天里,他静心养气,没有打听李府有什么动静,他知道,若是有好消息,丁吉祥会告诉他的。 第一天,他买来了几只鹦鹉,挂在丽正殿前檐上。 第二天,他写了几幅大字。 第三天,他亲手将佩剑磨了磨。 到了第四天,他有些按捺不住,他召来丁吉祥问话。 丁吉祥磨蹭了一下,说道:“那日沈桐去了李府,似是对婚事生了悔意,但是李府却没有给任何回应,后来沈桐回来,心情似有不快。” 高桓拧眉:“李府没有答应退婚?” 丁吉祥糊弄着说:“这个……不清楚。” 檐下的鹦哥重复高桓的后几个字,叽叽喳喳:“没有答应退婚,没有答应退婚。” 看着高桓的脸色更黑了,丁吉祥迟疑着说:“要不把那几只鸟给扔了?” 高桓黑着脸问道:“李家那两只聘雁还活着吗?” 丁吉祥一愣,回答:“应该、还活着吧。” 丁吉祥回答完太子的问话,看着太子殿下猛然起身,急匆匆出门去。 往后几天,丁吉祥很少看到太子殿下踪迹,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 李桑桑在屋里做针线活,白绸做的袜子,上面绣一株寒梅,是私密的物件。 先前李府采购了许多精美布料,是给李桑桑做嫁妆用的。掬水、红药、绿萼等人赶着绣壁挂、帐子、帘子,另一些私密的东西,夫君的鞋袜手帕,则是让李桑桑动手。 虽然对嫁给沈桐这件事李桑桑已经不做多少指望,但心绪繁杂之时,似乎只有手上动作不停,才能略微解一解烦闷。 红药跑了进来,她将李桑桑手中的绸袜拿开放下,对李桑桑说:“三娘子,沈家郎君出事了。” 李桑桑手上尚未放下的针微微一动,差点划伤了手指,她问:“出什么事?” 红药说:“今年的考课,沈郎君贿赂考官,得了上上,如今查出来了,上面抓了沈郎君,就要入大牢呢。” 沈桐在春闱之后,进秘书省做了个“正字”的小官,比不上李丛的“校书郎”,但也算得上不错。 每年,吏部考核官员,评九个等级,四年之后,依据成绩,或升或贬,各有去处。 今年不知沈桐用了什么手段,得了个“上上”,还没高兴多久,这就被查了出来。 上面显然不准备轻拿轻放,法不责众,却只挑了沈桐这个典型。 李桑桑心中兀地覆上一层阴翳,她有些不好的猜测。 难道是因为她? 沈桐虽然有许多小心思,但李、沈两家来往这么多年,毕竟不能见死不救。 李桑桑沉吟片刻,说道:“和东宫的人说一声,我想见见太子殿下。” 红药愣了一下:“娘子,咱们怎么能见到东宫的人呀。” 李桑桑笑了一下:“不难,只是你没有注意。每日早起,午后,和黄昏的时候,都有一个瘦削的太监在李府张望,你寻到他便是。” 红药将信将疑,走了出去。 *** 沈桐从漆黑的大狱中出来,浑身瑟瑟发抖,他被人驱赶着,呵斥着进了马车,又从马车中跌出来。 他看到的是精巧富丽的大殿。 他还没看仔细,就被人推搡着走了进去,摔在书案之前。 高坐案后的是传闻中恶鬼一般的太子殿下。 上巳节,高桓践踏他手中牡丹,这件事一直是沈桐心中的阴影,如今刚又惊又怕从狱中出来,沈桐简直是两股战战。 他只在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高桓。 嘴角有丝丝笑意,面容有些阴郁的俊美,居高临下,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沈桐跪下。 高桓手中把玩着一只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他将锋利的刀刃抽出,淡淡问道:“李三娘子是孤的人,你也敢指染?” 沈桐脸上发白,忙着说:“小人先前不知,殿下恕罪。” 高桓将匕首插到了大案的黄花梨木上,发出“笃”的一声钝响,他冷冷说道:“既然已经知道,怎么还磨磨蹭蹭?” 沈桐瞬间警醒:“小人回去后立即退亲!” 高桓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神色略有缓和。 沈桐轻轻舒了一口气。 丁吉祥见状对下面站着的太监使眼色,很快,腿脚无力的沈桐被架了出去。 丁吉祥见高桓神色不豫,也悄悄退下,走了不到片刻,他又回来了。 “殿下,小林公公那里有了信儿,李三娘子向他传了话。” 高桓本是微微合着眼,听到这话,一下子睁开眼,他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下。 “李三娘子说了什么?” 丁吉祥道:“她说,想要见见殿下。” 为什么要见? 高桓似乎听到檐下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着:“退婚!退婚!” 是为了那个废物来的? “不急,”高桓略带负气地说道,“孤现在不想见她。” 第27章 大婚之夜。 天气转寒, 李府东边一处院落里寒树萧瑟,有一派落魄景象。 李年这些时候病好了些,他会四处走走, 等走到李丛这个院子时, 免不了皱了皱眉。 “大郎院子里的枯树有些太多, 看上去有些不太好。”他脸上神色也不好,像是想到了他身上的病。 李丛就在一边笑:“是要差人除除枯枝落叶, 看着齐整些。” 只是李丛到底没有差人去打理这院子。 一阵寒风吹过,地上的黄叶飞卷起。 范景紧锁眉头, 脚步匆匆往抱厦里走进去,穿过檐廊, 走到卧房。 他往床边的小兀子上坐了,将手指搭在惨白的一段腕上,松开手指,看向了床上半躺着的李丛。 “你这病……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李丛苍白文弱的脸上露出厉色,而后轻轻消散,像是想到了什么, 眸子里浮出了动摇的神色。 他摇摇头:“算了, 停手吧。” “算了?你别忘了你是谁?”范景眉毛竖起,站了起来, 有些惊怒。 李丛虚弱地摇摇头:“别说这些话,扫兴。” 范景坐了下来,略带负气地说道:“那说什么, 说说三娘子的婚事吧。” 李丛眉毛蹙起。 范景忽然出声道:“莫不是因为她吧?” 李丛抿嘴不语。 范景接着说:“她要嫁给太子,让你难受了,”范景笑了一下,“可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三娘子会嫁到东宫的,东宫的人已经找上了沈桐,也许过一会儿,沈桐就过来退亲。” 李丛却说:“我不准。” 范景说道:“你能怎么办?” 李丛眼中闪过了冷意,范景忽然间明白过来:“你别乱来。” *** 沈桐自东宫出去后,连家门都没有沾,忙不迭地往李府而来,这次他意志坚定,说要退亲,就要退亲。 李年一脸难色,李丛啜饮了一口茶。 这次,沈桐丝毫没有顾忌李年的面子,将要说的话说出口后,自觉卸下一个大担子,顿时神清气爽。 只是走出门的时候,他总觉得背后有幽幽冷冷的目光,等他回头,却只看见了李丛温和的笑。 沈桐回到家中,没有看到沈母。 他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沈母去了哪家串门去了,可是等到夜里,沈母依旧没有回。 然后,他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走到沈母的房中,忽然看到桌上有点点血迹。 他心下一沉,正要查看,忽然脖子一凉,有人用刀横在他的脖颈上。 “你母亲在我们手上,要是想她活命,娶了李家女。” 沈桐抖成筛糠,只能胡乱点头。 那人继续威胁:“若是做不到……” 沈桐仿佛能够听见刀刃划过肌肤的声音。 那人跳出窗,沈桐回神,连趴着身子,小心往窗外望去。 之间数个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越出了墙,这功夫比上宫里精锐的御林军还绰绰有余。 沈桐惊得跌坐在地上,手掌上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凑近一望,是一枚小小铜扣。 錾着一个小小的“姚”字。 沈桐左右思索,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 这是那个落选太子良娣的姚家,恐怕是为了阻止三娘子入东宫。 另一枚小小铜扣被捏在李丛的手中。 他淡笑:“他看到了?” 黑衣人回答:“看到了。” 李丛将铜扣扔在了桌上的瓷盘里,发出清脆的一串响。 李丛想要阻拦李桑桑嫁入东宫,思来想去,只能从沈桐这里入手。他隐没在黑暗中,似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蛇,将沈桐逼出去求娶李桑桑,然后将姚五娘和姚公公推出来做替罪羊。 范景看着白盘中的铜扣在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垂下眸子,心里另有盘算。 沈桐这些日子在李府进进出出了许多趟,定亲退亲忙得不亦乐乎。 李年的脸色越来越黑,也许是被沈桐气到了,这些日子又开始卧床不起。 李桑桑心中忧愁不已。 她站在小径处,眉间拢着淡淡愁。 范景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她,范景脚步微顿,而后往前继续走了过去。 李桑桑背对着他站着,微微垂着头,露出脖颈一小段柔美的线条,绒绒的发丝衬托着雪白的肌肤。 看到这惊人的美貌,范景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心事沉沉的样子。 李桑桑察觉到身后响起踩着枯叶的声音,惊觉地转身,看见了范景,露出微笑。 “范大夫。” 范景也对她笑了笑:“是为尊父的事情来找我的?” 李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这样急切逼迫会不会给范景造成困扰。 范景说道:“先前我的确答应过李兄去找天疆雪莲,只是……” 李桑桑见范景面露犹豫,不由得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日子,尊父的病又恶化不少。” 李桑桑浑身像是灌了冷风,她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而范景也是极有耐心地等着她。 李桑桑艰难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凝涩,依旧带着一点微末的希冀:“天疆雪莲……也许有用呢?” 范景笑着摇了摇头:“没用的,不过,可以勉励一试。” 李桑桑抬头望他,范景说道:“前些日子已经托了友人快马加鞭送雪莲,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初雪到来的时候,遥远异域的药材到了长安。李桑桑眼中心中只有这一件事情,对旁的东西都有些没精力。 比如受尽厄难的沈桐,比如得了风寒的兄长,还有那个在东宫暗自急躁的太子。 雪莲熬下的汤药一碗碗地送到李年的屋里,正如范景所言,没用的。 李桑桑坐在镜台前,宝镜中的美人烨烨生辉。 她为自己点上绛唇,对着镜子笑了笑。 不知什么时候,李丛走了过来,看上去是风寒刚愈的样子,比先前有了些精神。 他拾起妆奁上的犀角梳,用手捻起一把青丝。 李桑桑的乌发蓬松柔软,蜿蜒着随着耳垂落下,无需妆点,艳丽非凡。 李丛看着他的妹妹,脸上泛着柔情。 李丛轻声说:“再熬几回雪莲,父亲的病就会好了。” 李桑桑略有诧异地看着李丛,难道范景没有告诉兄长? 看着李丛苍白的脸,李桑桑咬了咬唇,掩住了问出口的话。 李丛轻轻为李桑桑梳着头。 李丛想,太子明白三娘子对他并无情爱,骄傲的太子一时之间不会轻易低头,三娘子这时也没有委曲求全的理由。 只要让沈桐快快将三娘子娶了,事情就已成定局了。 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差强人意。 李丛看着镜中的李桑桑说道:“今日这么漂亮,为什么看上去却不开心?” “不开心吗?”李桑桑露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明明无意如此,却带着丝丝妩媚,“这样好些了吗?” “嗯,看起来高兴了些。”李丛垂下了眸子。 *** 寒风中,高桓牵着照夜白走在一片衰黄的猎场上,表情是不太高兴的。 那日前脚送走沈桐,后脚李桑桑托人说要见他,高桓一时骄傲过头,将李桑桑的请求视而不见。 他以为李桑桑会再三求见的,哪知李桑桑那边再没有来信。 眼看婚期将近,良娣这事还没定下来,李桑桑不急,高桓也按住不动。 但这日收到李桑桑的书信,高桓欣然赴约。 于是寒风中,太子殿下等了快一个时辰。 高桓将手中的马鞭一挥,周围没有人,也没有树,他什么都没有抽到,随手将马鞭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一辆青帷小车悠悠转了过来,高桓面色稍缓,下颚紧绷。 寒风微微吹动李桑桑面上覆着的垂帷薄纱,也许是因为陡然的寒冷,李桑桑瑟缩了一下。 她跳了下来,颤巍巍地一崴,又袅袅站起。 高桓脚步不自觉往前一步,又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李桑桑也没有动。 然后是李桑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 李桑桑走到高桓跟前,素手捻起垂帷边沿,将垂帷揭开,露出里面娇媚的容颜。 是精心装扮过的。 李桑桑为见他特意打扮,这件事本身,比起李桑桑的美貌,忽然间更加让高桓触动。 高桓依旧冷言冷语:“你找孤做什么?” 李桑桑抿嘴:“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想要我进东宫的,从前,你说过,要我嫁给旁人……” 高桓露出了笑容,李桑桑终究要向他折腰。 他故意问道:“不是为了沈桐打抱不平?” 李桑桑笑了一下。 上次求见高桓,的确是为了让他不要迁怒被沈桐,而现在,她被沈桐的反复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已经懒得去理会了。 这次,她当然是冲着高桓来的。 李桑桑说:“不是。” 北风卷起地地上的黄叶,微微打着旋儿,高桓有了想问些什么的冲动,但是迟疑后,兀自疑惑自己的心情。 高桓冷脸说道:“那你要做什么?” 李桑桑咬唇,抬眼看着高桓,眸光软成一团:“上次我说了负气的话,担心殿下误会了我。” 这样乖巧柔弱的李桑桑,那日对峙的尖锐仿佛从未在她身上存在。 忽然地,高桓想起了几天前探得的情报。 李年病情加重。 高桓握着李桑桑的细腕,将她拉近了怀里,看着她透白的肌肤紧贴他的衣裳,闭着眼微微颤抖,高桓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不必深究。 等腰上被蒲苇般的手臂绕上时,高桓心想,冷心冷情也好,总归,他给不了她更多。 “你想要的药,孤会想办法。” 李桑桑惊诧之间,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隐秘的心思被揭露,她在高桓面前无所遁形。 高桓的神色又似冷淡,又似纵容。 他很清醒地问:“从来没有喜欢过孤吧,三娘子。” 李桑桑缠上了高桓的脖子,似最勾人的鬼魅,她伏在他的肩颈,细语说道:“那是气话。” 她顷刻之间调整好了紧张:“二姐姐大婚夜里,父亲并未生病,那时我就想将一切都奉给殿下,难道有假?” 她很寻常地提到了李蓁蓁,高桓心中忽然少了许多波动。 他笑,似乎相信了,似乎没有相信:“不会有假。” 他同样抱住了李桑桑。 册立太子妃和太子良娣的诏书很快下了。 兜兜转转,事情终成定局。 没人知道,李丛院中,一直与李丛朋友相称的范景在寒夜中跪了一宿。 第二日,范景站起来,有些踉跄,他走进屋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含笑问李丛:“决定了吗?” 李丛在修剪一支梅,语气淡淡:“就按你做的,一切照旧。” 太子大婚,尘埃落定。 崔氏女崔胭玉为太子妃,李氏女李桑桑为太子良娣。 东宫和崔家是一片热闹光景。 满长安城都在议论这一桩婚事,地位尊崇的太子和簪缨世胄的崔氏女。 两人仿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至于小小的太子良娣,只有一点美貌的传闻流转在纨绔子弟的谈笑中,上不得台面。 这是长安城数十年来最大的一件喜事,上一件盛大而辉煌的大事还是天子迎娶废后郑氏。 钟鼓乐声响彻长安,直到天色暗去,才稍微歇了片刻。 宜秋宫内,有数枝寒梅在灼灼地开着。 李桑桑进宜秋宫的时候,隔着手中熏香团扇瞧了一眼这梅花。 才刚出门,就让她有些想家。 李桑桑手上扶着掬水,她身后站着李府带来的几个侍女,又跟了几个东宫的侍从,这就是全部的人了。 掬水扶着李桑桑,面露沮丧不忍之色。 李桑桑小声宽慰她:“没什么,乐得清净。” 她走进殿内,看着满目的红,心中有什么松动了一下。 她捏紧了手心,没去细想,坐在榻上,只留下掬水,将其余人遣走。 主仆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偶尔说上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陷入寂静,今夜,两人有着格外沉沉的心事。 晚风吹动窗子,李桑桑听见了若有若无的鼓乐之声,那也许是承恩殿的晚宴正在进行着。 李桑桑忽然想到了李蓁蓁成婚的那一个夜里。 也是晚风凉透,也是飘忽的热闹声音从外头传来。 李桑桑忽然开始胡乱想着,若是,今日来的是李蓁蓁,或许不会有这样凄凉的夜。 或许,若是李蓁蓁的话,如今端坐承恩殿,接受万众祝贺的那一个,就会是李蓁蓁她本人。 李桑桑的胃有一阵阵地泛酸,她吸了一口气,对掬水说道:“掬水,我饿了。” 掬水顿时慌乱起来。 临行之前,她藏了糕点在怀里的,却被女官发现后扔了。 掬水说道:“三娘子,我去外面问问。” 李桑桑正要阻止,掬水已经跑到了门口,李桑桑叹了一口气,作罢。 人生地不熟的,掬水哪里能弄到吃食。 更何况,这是东宫,她在这里,是人微言轻的一个良娣。 但是,没过多久,掬水就小心跑了回来,她合上了门,很仔细地看了一眼窗,然后从怀里掏出了几只单笼金乳酥,蒸得白白嫩嫩的包子模样,轻轻掰开,一股浓郁的奶香。 李桑桑咽了一下口水,问道:“哪里来的?” 掬水笑着说道:“是方才碰见了丁公公,真是好心人,见我支支吾吾不肯说,问了许久。” 李桑桑咬了半口包子,有些食不下咽:“丁公公……” 掬水安慰她:“娘子放心,丁公公说了,不会多嘴的。” 李桑桑害怕有女官进来,吞咽得又快又艰难,忽地,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桑桑瞪大了眼,一下子噎住。 掬水一下子也慌了,李桑桑小声叫道:“水、快、水……” 掬水倒了茶壶里的凉水,李桑桑跳了下来,飞快灌了一口,将口中的乳酥咽了进去,又慌慌张张往回跑,坐上了榻。 掬水忽地想到了什么,从荷包里挤出了一枚香丹,塞进了李桑桑唇中。 李桑桑衔着香丹,唇齿间一股玫瑰香味,她用眼神问掬水。 掬水说:“方才丁公公还给了这个。” 这真是奇怪…… 还没想明白,殿门被推开了。 高桓穿着衮冕,黑衣九章,白珠九旒,莹莹光辉让他多出了些难得的柔和模样,更显得面如冠玉。 李桑桑愣住了,唇齿间的玫瑰味道渐渐融化,越发浓郁。 他怎么过来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桑桑慌忙用团扇遮住了面容。 高桓的目光稍显灼热,团扇阻住视线后,他顿了一下,眸光稍微冷却,他转脸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掬水。 掬水略显踌躇地移着脚步走开,她合上了门。 高桓的脚步声响在李桑桑的心脏上,她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蓦地生出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黯淡的影子遮住了她眼前的烛光,她的手有些不稳,扇柄就这样滑落了下来。 高桓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又带着微微的热,他握着李桑桑的手,往边上移。 李桑桑知道,这是在行却扇之礼。 面前着一面小小团扇,像是一道屏障,撤走之后,她从此就是东宫的良娣。 李桑桑陡然生出了退缩之意。 而高桓很缓慢又坚决地握着她的手,将团扇按了下来。 “啪嗒”一声,团扇掉在地上,扇坠碎成了两段,像是一个不良的预兆,李桑桑脸色有些发白。 高桓看着李桑桑的脸色,心中一沉,他握紧李桑桑的手,低声道:“不要多想。” 李桑桑眼中含着泪往上凝望着高桓。 高桓挨着她坐下了。 他看了一眼殿内的布置,比起承恩殿内专门为太子妃搭起的青庐,无疑是简陋的。 他心中忽地生出了疼惜之感,而后又感到疑惑。 她毕竟不是太子妃,这样于她而言,是合适的,何必强求和太子妃一般。 高桓看着李桑桑,满室之中,没有什么能比过承恩殿,唯有这一人。 高桓想,他大概被美色惑了心智,才逐渐地让李桑桑在心中有了位置。 李桑桑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脸上带着薄红,对高桓接下来的动作有了预料,有了泫然若泣的模样。 高桓站起身来,吹熄了蜡烛。 蓬松的发髻散成长长的青丝铺在床榻上,铺在粉白的肌肤上,窗外透出一点濛濛的光,李桑桑浑身白得过分,就像一道月光藏在绣榻上。 高桓握住她的腰,某个瞬间,他觉得他握住了月光。 高桓身上有了薄汗,李桑桑小声啜泣起来。 高桓问她:“疼吗?” 李桑桑不答。 他说:“那抱紧孤。” 身上是疼的,心中忽然有些空,她仿佛得到了什么,但她又觉得,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李桑桑伸手抱住了高桓。 她的手指抚过高桓肌臂上贲起的青筋。 结束的时候,高桓凑到了李桑桑的唇角,他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可笑,就像是在学照夜白讨好他一般。 但他情不自禁这样做了,他觉得没有做错,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悠悠玫瑰花香。 “是什么味道?”高桓哑着声音问道。 “嗯?”李桑桑没有力气,她的手指松松搭在高桓的肩上,没有听清。 高桓凑近了些,在李桑桑的唇上轻轻挨了一下。 他没有满足,舔了一下李桑桑的唇瓣。 一点一点地,他终于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尝到了无上的乐趣。 李桑桑的唇极软,像是凝起的酥酪,无师自通地,他勾着她的小舌,往里探去。 开始有些抗拒,后来就是任由他作乱,高桓爱极了李桑桑百依百顺,她似蒲苇一般,承受着一切,缠绕着一切,让人只想沉沦。 这次胡闹的时间太久了一些,后来李桑桑索性沉沉地睡去。 夜色更深,宜秋宫的声响终于停下。 另一边的承恩殿里却是彻夜灯火难息。 “娘子,”崔胭玉的婢女唤她,“歇息吧。” “嗯。”崔胭玉一直端正坐着,直到这时,才放下手中的团扇。 团扇之后,她秀丽的脸庞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上去不悲不喜。 崔胭玉的婢女心中有着疼惜,又有不平,她说道:“殿下往西边去了。” 承恩殿的西边正是宜秋宫。 崔胭玉淡淡道:“知道了。” 水钟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良久,崔胭玉对殿内屏息服侍的众人道:“都下去吧。” 宫人似乎在猜测崔胭玉心情沉闷,不敢多待,静悄悄地退去。 崔胭玉看着她的侍女,说道:“你也下去吧。” “娘子——”侍女有些委屈,终于还是退了几步,关上了门。 簇新的鹅黄帷幄,夜色之中去看,却有了陈旧物件的昏黄。垂帷被晚风吹过,摇摇曳曳,无力垂下。 本是辉煌壮丽的宫室,忽然间有了说不清的寥落之感。 天亮。 室内仅有微茫的光,李桑桑将醒未醒,模糊中,高桓坐了起来,忽然又侧着睡下,李桑桑像一团软棉花,被他团进怀里,亲昵地抱了满怀。 李桑桑一惊醒,她以为只是过了一瞬,醒来时,室内已经没有了旁人。 李桑桑眉眼倦倦地起来,趿拉着锦鞋,掬水走了进来,面上带着一点担忧,另又有一些喜色:“娘子,昨天还好吗?” 李桑桑脸稍微红了一下,她垂着眸,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眼望门口望了望,掬水说道:“殿下大清早就出去了。” 李桑桑问道:“去哪里?” 掬水犹豫一下,说道:“去了承恩殿。” 李桑桑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掬水忙说:“奴婢伺候娘子洗漱吧。” 时候尚早,掬水等人行动起来不慌不乱。 良娣位于太子妃之下,是有品级的储君妾室,同样是天子赐下的女人,今日需要同太子和太子妃一同进宫面圣。 东宫侍女训练有素,不急不躁,也并没有盛气凌人或是阴阳怪气的意思,让本来稍显紧张的李桑桑放松了一下。 为首的侍女年龄渐长,有着温柔成熟的气质,她为李桑桑捧来一副红宝头面。 一眼看过去,是灿烂夺目的红色光辉,长簪、分心、金钩、耳珰,均是迷离炫目。 李桑桑望了一眼这个叫雁娘的侍女,摇了摇头。 雁娘于是收走这套华丽的首饰,带来了另一套珠翠头面。 珍珠虽是小颗的,却润泽生辉,翠玉沉静温柔,盈盈欲滴。 雁娘和掬水为李桑桑仔细穿戴打扮。 为了和翠绿的头面配上,李桑桑选上了一套水碧色的襦裙,温柔淡雅,脸上的妆面也淡淡,刻意柔和了艳丽逼人的相貌。 待李桑桑打扮完毕,雁娘将这套贵重的红宝石头面装好,走了出来。 年纪较轻的侍女从耳房处走了出来,悄声问道:“姑姑为什么要给良娣这个?不会太过显眼了吗?” 雁娘笑了一下:“殿下昨夜留宿宜秋宫,这位模样娇媚,又正得宠,我担心她性格跋扈,于是试一试。” 侍女问道:“姑姑试出什么了?” 雁娘摇摇头:“看起来全无心机,只是小心谨慎,这样也很好。” 掬水和雁娘扶着李桑桑出门,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 李桑桑步行至嘉德门处,往外去看,宫人肃穆规整地站了几列,低头敛眉,唯一昂然站着的,是负手而立的高桓。 李桑桑脚步微微往前一移,雁娘拦住了她,对她轻轻摇头。 李桑桑愣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高桓身边走出来一个盛装女子。 高桓和她一前一后走进马车里。 于是李桑桑明白了,那位是太子妃,崔胭玉。 皇帝和皇后在含凉殿召见太子和太子妃。 因为皇帝盛宠徐皇后,他日常起居的地方多是在含凉殿,在含凉殿见太子和太子妃,多了些寻常人家的亲近之感。 李桑桑也随着他们来到含凉殿,不过她一路上都很难看到高桓。宫廷之中规矩多,她不敢行错一步,还好有个雁娘能提点一番。 到含凉殿的时候,宫人都忙着殷勤伺候太子和太子妃,对李桑桑这边,冷落了个彻底,李桑桑不知该进该退,犹豫之时,雁娘拿了主意,托熟人问了一番,将李桑桑安置在偏殿。 李桑桑年岁不大,虽然她本没有争抢什么的心思,自小娇养,没受过这等闲气,到底有些失落。 雁娘等闲人走后,轻声安慰她:“娘子别多想,天子和娘娘那等的贵人,不会刻意留心这些小事。宫里的人虽然扒高踩低,但您是良娣,未来的事谁能预料,按常理来说,他们不敢得罪的。必是有人在其中添乱。” 李桑桑很快明白过来,她用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姚”字。 姚公公,天子身边的宠宦。 雁娘笑了一下,对不必多费口舌感到欣慰,伸手将茶水一倒,盖住了原本的字迹。 雁娘小声说道:“娘子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困境暗自菲薄,您想想,如今太子身边只有两个人,将来……” 太子稍显稚嫩的年华里,有这样两个陪伴的女人,将来,他心中一定会有她们二人的位置。 李桑桑知道雁娘想要说的话。 可是… 论名,他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论心,他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李桑桑知道,她算不得什么的。 她很有自知之明。 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终于有宫人走到偏殿来。 宫人露出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笑意,仿佛笑意经过精心打磨,她说道:“今日陛下和娘娘身子略有不适,良娣还是先回东宫吧。” 李桑桑不会有异议。 她心里明白,今日,恐怕贵人们都将她忘在一边了。 侍女提起灯笼,李桑桑行走在寒夜的宫闱,朱红的宫墙上拉起长长的影子,边沿被风吹得模糊。 走到宫门口,她回望大明宫,灯火辉煌的地方似乎从来都与她无关。 回到宜秋宫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李桑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太子妃会过来。 听到侍女传话的时候,李桑桑想起昨夜,忽然生了紧张之感。 昨夜是太子妃的新婚之夜…… 若不是东宫只有她和太子妃两人,李桑桑几乎要怀疑高桓是将她故意树了靶子。 仔细一想,其实高桓只是毫不在意罢了。 毫不在意东宫新来的两个女人,所以并不会关心她们的喜怒,她们的处境。 如此看来,太子妃崔氏也会是一个可怜人。 崔胭玉走了进来,她生得清瘦,脊背挺得很直,缓缓行过来,让人不自觉敛了神色。 她褪下白天里的盛装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因为畏寒,加上一件狐裘斗篷。 李桑桑忙起身迎她。 崔胭玉让她起来,笑了一下,神色没有多少热络。李桑桑有些拿不准这位太子妃的心思。 深夜里来见她,也不为了彰显亲热,是为什么来的? 崔胭玉喝了一盏茶,问她:“一直没得闲见你,过得习惯吗?” 李桑桑只好点头:“习惯。” 崔胭玉只说:“好。” 等到崔胭玉起身,李桑桑都没有悟出来她的意图。走到门口的时候,崔胭玉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 “我在家中的时候,绣了一些帕子,今日过来宜秋宫,看见许多梅树,三娘子也喜欢梅?” 李桑桑低头,才看见崔胭玉的帕子上是一支寒梅,她说道:“花中君子自然不凡,梅兰竹菊都各有一番韵味。” 李桑桑不知崔胭玉的来意,唯恐说喜欢梅会让崔胭玉误解宜秋宫的梅树是为她而栽。 她可不能蒙受这冤屈的怀疑。 崔胭玉笑了一下,也没有言语,像是看出了李桑桑的小心思。 崔胭玉走后,李桑桑卧在床上睡不着,和掬水嘀咕。 “太子妃今日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 “太子妃这性情看上去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 “奴婢也猜不透。” 李桑桑睡去的时候,也没见到高桓。 意识迷糊之际,她想,大概这才是日后要过的日子。 高桓是去了承恩殿吗? 也不知道令人猜不透的崔胭玉能否打动高桓封闭已久的心。 第28章 他眉眼垂下,有堪称温柔…… 李桑桑在东宫看起来自得其乐。 养花浇水, 写字看书。 明里是闲适雅致,实际上的暗暗焦急,却是无法对人言说的。 那日高桓对她说, 会为她父亲寻药。 虽然李桑桑心中很是怀疑, 可是到底悄悄生了希望。 只是, 后来高桓再也不提起。 李桑桑不敢再提,提起它, 或许会让高桓怀疑她的虚情假意,到时候不光药是得不到的, 恐怕会得不偿失。 她不认为以自己目前在高桓心中的地位,能够有底气向高桓讨要什么。 嫁入东宫后, 高桓待她平平。 虽然算下次数来,每月不算少,李桑桑应付得吃力,不过对于如今年富力壮的太子殿下来说,这应当是正常。 至于承恩殿那边,看起来相敬如宾, 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热乎劲。 更多的事情, 那是小小良娣打听不到的,李桑桑也懒得去理太子两口子的私事。 近来长安城没有什么新鲜事,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 前朝皇帝一心想要赫赫战功,屡次东征高句丽,最后弄丢了江山。 如今大雍国富民强, 一派盛世光景,当今天子不免动了心思。先皇在几十年前挥军南下,一举攻破南朝,南北一统, 高祖从陇西而出,厉兵秣马,横扫天下,建立了强盛的大雍。 天子想要延续祖辈的荣光。 朝臣明白天子的想法,出兵高句丽的提议一直断断继继。 这些日子,东征高句丽一事又旧事重提起来。 高句丽国内宫变,新的高句丽王攻占新罗,阻塞新罗与大雍的朝贡通道。 新罗使者入长安,求天子出兵新罗。与此同时,高句丽挑唆漠北汗国攻雍,正式与大雍撕破脸。 东宫里的人时不时会议论上一句,暗自猜测天子会不会让太子领兵东出。 掬水在外面听了一耳朵的消息,回到宜秋宫,和李桑桑说话。 “听说高句丽那地方邪门得很,明明是个弹丸之地,却让前朝生生折了进去,若是真如流言所说,太子殿下想要建功立业,娘子千万劝着些。” 雁娘看了一眼掬水,然后转头看着李桑桑,欲言又止。 李桑桑淡然放下手中的书,说道:“我是太子良娣,太子做的决定,我自然只有遵从,至于劝谏,那是太子妃的事,”李桑桑望了一眼雁娘,说道,“雁娘,你说呢?” 雁娘露出笑:“良娣说得对。” 于是这件事情再不在宜秋宫说起。 后来,李桑桑听说崔胭玉真的出言劝谏了高桓,高桓大怒,在承恩殿里让崔胭玉很是下不了台,这事都惊动了宫里的徐皇后娘娘。 徐皇后私底下赏了崔胭玉,似乎赞同崔胭玉的做法。 承恩殿里。 侍女低声劝崔胭玉:“娘子何必招惹殿下不痛快,就像宜秋宫那位一般,随着太子殿下的性子,不是很好吗?” 崔胭玉用手指捏着徐皇后赏赐的一支凤簪端详,她说:“阿娘说过,我是崔氏女,是太子妃,是太子正妻,我怎么能阿谀谄媚?” 她将凤簪递给侍女看:“好看吗?” 侍女碰过,连连点头:“好看。” 崔胭玉说道:“这样好看的东西,是皇后才配得起的,收起来吧。” *** 又是一个寻常的晚上,李桑桑懒懒半躺在美人榻上,半举着手,看一本闲书。 广袖逶迤随着雪白的小臂垂下,腕上一只翠绿的镯子,映得肌肤莹莹生光。鬓发鸦云坠坠,金背小梳泛着微茫的光。 高桓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才从营中练兵回来,穿着襕衫,卷云纹黄铜臂褠封住长袖,有几分武人凌厉之感。 李桑桑看书太认真,只感觉到眼前的光黯淡了一些,她微微蹙了眉,偏头往边上一让。 头上响起轻笑声,李桑桑陡然失重,她惊呼一声,从腿弯上穿来一只手臂,硬质的臂褠膈得她有些疼。 高桓半躺进美人榻上,一手搂住李桑桑,李桑桑只能趴在他的身上,就着这样奇怪的姿势,高桓用手捻起她的一缕发,绕在指尖缠绕。 看着李桑桑伏在他的胸口抬头望他,高桓脸上带了笑。 作为高桓的“宠妾”,李桑桑自然要扮演解语花的角色,她看了一眼高桓腕处的臂褠,问道:“殿下去了军营?” “嗯。”高桓只是简单应了一声,看着李桑桑衣襟处松散,有些心不在焉。 李桑桑想到了承恩殿的那件事,本来口中要接着问些什么的,这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高桓看出了她的犹豫,问她:“怎么了?” 李桑桑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高桓拧起眉峰,他用手攫住李桑桑的下巴,说道:“李三,孤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只好说道:“我在猜想,殿下去军营,是否是为了高句丽之事。” 高桓挑了挑眉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有什么难开口的。” 李桑桑犹豫地说道:“听说……太子妃就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殿下。” 高桓冷哼一声,原本看见李桑桑的飘荡心思歇了,带着薄怒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孤的事岂由得她置喙?” 李桑桑说和道:“太子妃毕竟是殿下的妻子。” 高桓不假思索反驳:“她是孤的太子妃,但不会是孤的妻子,孤的妻子……” 高桓的话戛然而止,几乎同时,李桑桑想到了那一个人。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了言语。 高桓坐直起来,李桑桑从他的身上下来。 气氛有些僵硬,李桑桑独自去另一张榻上坐了。 她拿着书,继续看,看得入神,有些忘了屋内另外一人。 过了许久,高桓向她走来。 他伸出食指,从手掌中挑出一只银色小球,李桑桑吓一跳,仔细去看,才看清楚高桓食指上缠着细细的银链子。 那小球是鎏金银制,布满镂空花纹,看起来精致异常,有幽幽玫瑰花香飘出。 李桑桑瞟了一眼高桓,他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看起来是忘了方才的失言。 李桑桑于是也简单地忘却方才的小意外,满怀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高桓略有兴致地介绍:“别人献给孤的熏球,说是‘被中香炉’,其中有机括,无论怎样滚动,香灰不会洒出。” 李桑桑新奇地捧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果真是新奇的玩意。 高桓往她边上一坐:“喜欢吗?” 李桑桑问:“给我的?” 高桓答:“对。” 李桑桑迟疑了一下,高桓脸色微愠,他说:“李三,孤才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于是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顶喜欢的,殿下有别的东西要给我吗?” 李桑桑想要的,甘心曲身于人也想要的…… 高桓似乎明白了,似乎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他站起来,说道:“军中还有事,晚膳不必等孤,”他走远几步,像是察觉到态度生硬,又嘱咐道,“好好用饭。” 看着高桓走远,李桑桑问掬水:“我说错话了吗?” 掬水道:“殿下兴冲冲地过来看娘子,娘子却心不在他,说到求药这件事,更显得娘子别有所图了,殿下难免寒心。”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这倒是说错了,殿下的心从未在我这里,如何寒?” 掬水皱了皱眉像是想要反驳,但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日之后,高桓很少来宜秋宫,甚至他很少回到东宫。 李桑桑专心守着她的宜秋宫,养了一猫一狗。 这天红药抱着绣虎花猫走进来,她将猫放下,跪在一边,求道:“娘子,奴婢母亲生了重病,奴婢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娘子准许奴婢回一趟家。” 李桑桑连忙站起来扶起她:“傻子,何须这样生疏,”她拉出帕子给红药拭泪,“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掬水红药等人是李桑桑的侍女,原本是李家的奴婢,可随着李桑桑入了东宫后,入了官籍,受东宫詹事府管制。 而东宫,哪里是好走动的地方? 出嫁之前,李桑桑曾经以为,她可以同李蓁蓁一般,逢年节大事,可以回娘家稍坐。 后来渐渐发现,莫说是她,就连太子妃,都没有回崔家的特权。 待红药走后,李桑桑悄悄问了雁娘。 雁娘却笑了一下:“娘子,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算太容易。” 李桑桑愣了一下:“怎么说?” 雁娘说道:“娘子如今看东宫,似铁桶一般,这是因为娘子是新人,娘子难道不知,事在人为,若是找对了人,规矩就形同虚设了。” 李桑桑道:“找人?” 雁娘说:“有上中下三策,娘子想听哪一种?” 李桑桑说:“自然是上策。” 雁娘说道:“上策,那就是有殿下做主,殿下发话,一个小小的红药,真是算不得事。”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 她觉得雁娘敏锐地看穿了她和高桓的关系。 东宫诸人将李桑桑看作太子宠妾,只因为太子对太子妃越来越敬而远之,对宜秋宫,一月还来上许多回。 雁娘开始大概也这样以为,教她许多柔情蜜意的伎俩,后来她灰心了,于是使劲让李桑桑调整心态,全心全意将太子作夫君,做唯一的天。 李桑桑恹恹问道:“中策呢?” 雁娘看起来有些沮丧:“中策就是,去找太子妃殿下求个恩典,太子妃管着东宫,调拨个把奴婢出去采买或是办差事,也是理所应当。” 李桑桑有些犹豫,她分不清崔胭玉对她的态度,于是她问道:“那么,下策?” “私自打点太监宫女,求个方便。” 李桑桑拧了拧眉,私下打点,若是落了把柄倒不好说了。 雁娘看着李桑桑的神色,渐渐有了希望,问道:“娘子怎么想的?” 李桑桑想来想去,拿了主意:“我去见太子妃。” 崔胭玉出乎意料地热心肠,很快吩咐人打点好了红药出东宫的事宜,还给了红药一点赏钱,很贴心地,没有越过李桑桑给的分量。 红药回家里,看完了娘回到东宫,她的大小包裹里,除了给姐妹们带的街上的小玩意,还有李桑桑母亲王氏亲手纳的一双鞋。 红药说:“夫人念着娘子呢。” 李桑桑捧着鞋,掬水等人拿着陶绘猴子面具,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 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恍然意识到,从前的少女娇憨胡闹的日子回不去了,她们将会老死宫中。 宜秋宫诸人都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李桑桑早早就让人熄了灯,她躺在床上,看着卷帘中透出濛濛月色。 不知看了多久,她睡着了。 醒来时,床侧多了一个人,当她懒懒伸手摸到的时候,吓了个半死,然后她才在熹微的光中看见了高桓的脸。 李桑桑打算下去,可是高桓拦住她的去路,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看高桓是否睡着。 高桓按下了她的手,翻了个身,嘟哝着:“睡觉。” 李桑桑不敢造次,僵硬着被高桓抱住。 难熬地僵了许久,高桓终于睡舒坦,他坐了起来,看了李桑桑一眼。 李桑桑问道:“殿下可是要起身?” 高桓懒洋洋地“嗯”一声做回答。 李桑桑正要唤人进来给高桓穿衣,高桓拉住了她。 他皱眉看她:“孤不喜欢有旁人,李三,有你这样服侍人的吗?” 他看起来很不满意,李桑桑分心想,昨夜他过来,看到的是熟睡的她,大约十分扫兴。 的确没有她这样“服侍”人的。 李桑桑浅浅笑了一下。 她拉着高桓起来,高桓站起,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 李桑桑为他披起衣裳,她从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因此显得毛毛糙糙,笨手笨脚的。 高桓欲言又止,像是在忍耐,可让李桑桑奇怪的事是,自始至终,他竟然没有出言挑剔。 李桑桑从榻上抽出腰带,红带镶白玉,贵不可言,于太子殿下来讲,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李桑桑咬着唇偷看了一眼高桓,有些为难,高桓没有什么表情,站着等她。 于是她只好张开双臂,围了上去。 晨起她尚未梳妆,乌发顺着单薄的背一直垂在腰间,她向前,一丝一缕的发缠绕在高桓的身上。 高桓垂眼看着这艳丽的乌发,而后,感到腰上紧了起来,柔软的手臂环住了他。 少女身上有花果香,从前略显青涩,现在愈发浓烈,像是烂熟的果子跌在草地,靡丽妖冶至极。 高桓伸了伸手,李桑桑恍若没有察觉,抑或只是习惯,她往高桓的臂弯靠了过去。 高桓神色略微怔忪,他顿了一下,说:“孤自己来。” 李桑桑抬头望去,他俊秀的眉眼垂下,显得静谧,有堪称温柔的神态。 李桑桑一下子有些无措,只好说道:“好……你自己来。” 很快,高桓穿戴好,李桑桑低下身子,打算恭送高桓出去,片刻后,高桓握住她的手腕。 “走。” 走? 李桑桑不明所以。 高桓没有乘坐他的爱马照夜白,而是纡尊降贵地和李桑桑同乘一车。 李桑桑知道,如今长安有些奇怪的讲究,比如说,王孙公子们不爱乘车,偏爱骑马,同时鄙夷男子乘坐马车,认为那是文弱小白脸或是娘子们才做的事。 但是李桑桑偷眼看看高桓,觉得他似乎乐在其中。 大概王孙公子们只是嘴硬,为了装成一个莽男儿,才累死累活骑马,不肯如妇人一般乘车吧。 李桑桑偷偷掀起帘子往外看,她许久没有出东宫,看得兴致勃勃,有时候她看到新奇的东西,很想把高桓也叫过来看。 但这只是想想,她回头看着高桓,他合着眼睛,正在假寐。像这样不说话的高桓,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仿佛是谁家的安静俊俏小公子。 可是,下一刻,高桓睁开了眼睛,他只是朝李桑桑一睃,就让李桑桑几乎打了个寒噤。 “看什么?”高桓薄唇微微动了动。 李桑桑反应很快,露出浅浅梨涡:“殿下真好看。” 高桓木着脸,只是将眼珠转了转,很快移开眼神。 李桑桑心里松一口气。 高桓耳根有了薄红。 耳间只余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的滚滚之音,李桑桑在高桓睁眼后便只敢眼观鼻鼻观心了。 忽然,高桓出声:“看看外面。” 李桑桑疑惑。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是疑惑的,不知高桓为何带她出来,不知高桓究竟要去哪里。 听了高桓吩咐,她只能满头雾水地掀起车帷。 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分外熟悉,再过一个转角,就是酒肆,那里有红砖的房子,从酒肆往东,就是,就是李家。 李桑桑惊喜之中又有迟疑,她觉得她是自作多情了,也许,高桓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高桓哪里是这样有心的人,能够大老远带她来看一眼李府? 高桓一直在静心等待李桑桑的反应,显而易见,李桑桑现在的反应没能让他满意。 他聚起眉峰,疑惑问道:“不高兴?” 李桑桑觉得,还是问清楚为好,她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微妙的讨好,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呀?” 高桓像是被气笑了,他作恶地捏起李桑桑脸颊:“李三,孤才知道你是这样会装模作样。” 看着李桑桑兀自纠结不已,高桓闭上了眼睛。 车轮又滚了几圈,高桓重新睁开眼睛:“你下去吧,孤现在不想看你。” 车帷飘开,李府的大灯笼就跳入了李桑桑的眼中。 高桓的脸色依旧是冷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做一般。 李桑桑正要下去,高桓叫住她:“回来。” 李桑桑心一紧,担心高桓是在刻意耍弄她。 她拇指扣着车门,现出白色的印子,一脸紧张地看着高桓。 高桓说:“看完后,孤在小竹楼等你。”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响起婢女绿萼的声音:“那是三娘子吗?” 一瞬间,欣喜若狂。 第29章 孤记得答应过你的事。 看着李桑桑雀跃的背影, 高桓不自觉嘴角浮出一丝笑。 他简单交代几句话。 “孤自去竹楼歇息片刻,你待会让车夫去竹楼处,一起回东宫, 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李桑桑赶紧道谢:“谢谢殿下。” 高桓没搭理她, 重新阖上眼。 李桑桑回到李府, 家里人大吃一惊,差点以为李桑桑被逐出东宫。 李桑桑无奈地解释了一通。 先是见了父亲李年, 李年嘱咐她尽心服侍太子,李桑桑应了, 看着李年苍白的脸色,心下微沉。 然后见了母亲王氏, 王氏摸着她的头,问她在东宫是否安好,李桑桑笑着说:“阿娘放心,好着呢。” 王氏不由得也笑了。 李桑桑本想和兄长李丛说说话的,可是李丛却不在家中。 她见了祖母出来后,天竟然开始下起雨来。 天公也催人, 雨越下越大, 阴沉沉的,倒似黄昏将近, 眼看东宫宫人面露焦急之色,李年只得走出来劝李桑桑。 “雨天路滑,不好行走, 良娣切勿伤感留念,惟兢兢业业侍奉殿下为要。” 李桑桑含泪:“女儿受教。” 李桑桑出了府门,丁吉祥等人连撑起伞来,侍奉得精心, 李桑桑连一滴雨都没有淋到。 李桑桑知道,丁吉祥是高桓最看中的太监,她被这阵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才进了马车,就撩起车帷对丁吉祥小声道谢。 丁吉祥嗐了一声,道:“良娣客气了,这才哪到哪呢。” 李桑桑坐在马车上,未免有些伤感,她偶尔一瞥车窗外,却见马车正在向东宫处急行,车轮滚过,飞溅起许多泥点子。 李桑桑疑惑问外面骑马的丁吉祥:“丁公公,殿下交代过,要去竹楼处呀。” 丁吉祥说:“打听到……已经出发,来不及了,又下着雨,还是送良娣回东宫为好。” 李桑桑皱眉,听到丁吉祥含糊了几个词语,她问道:“是殿下交代的吗?” 丁吉祥说道:“军情紧急,殿下说的是,让奴婢见机行事。” 李桑桑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问道:“军情紧急?” 丁吉祥没说话了,在装傻充愣。 李桑桑脑子转得飞快,她听说过,高桓一心要建功立业,而徐皇后不许,天子私心里是想要高桓领兵的,可是又不肯拂了皇后的面子。 所以,高桓和天子必然是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让徐皇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他的东征。 如今,长安能有什么事能让丁吉祥说出“军情紧急”这四个字呢? 李桑桑问道:“今日,殿下就要离开长安?” 丁吉祥吓了一跳。 *** 暴雨天,李丛撑着伞大步跨过李府门槛。 寻不到李桑桑的身影,李丛缓缓转身问身边走过的侍女:“三娘子呢?” 侍女回答:“三娘子方才走的,郎君早回来一刻便好了。” 李丛抿唇不语。 忽然,他听见车轮碾过车辙的声音,他提着伞转身看,一架马车正悠悠地往李府过来。 李丛往前一步,喊道:“桑桑。” 竹伞掩住女子曼丽的身躯,伞抬起,华阳公主高檀对他笑:“我懒得去东宫,听说桑桑回来了,特来看看她。”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得漫不经心,而后看着李丛,眼神柔和:“桑桑呢?” 李丛冷静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舍妹已经离开了,雨天不便,还请公主光临寒舍,略作休整。” 高檀笑得明媚:“也好。” 李府的侍女心里犯嘀咕,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爱好格外奇特。 大暴雨的天,竟然拉着郎君在小亭里喝酒。 讲酒煮热了,高檀筛了一盅,递与李丛,笑语道:“李郎,尝尝我的手艺。” 李丛被她弄笑了,只好接过酒盅,饮了一口。 高檀挑眉看他:“如何。” 李丛正要讲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串咳嗽。 高檀有些慌乱,忙掏了帕子往李丛脸上揩拭。 李丛咳嗽声停,眼神凝在高檀手中的帕子上,极好的绣法绣着一株梅树,清冷孤傲。 高檀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李丛问道:“这帕子是……” 高檀打量着李丛的神色,说道:“是太子妃做的,送了我几方,怎么了?” 李丛笑笑:“没事,这绣法太过稀奇。” 高檀心中的一丝不安很快消散。 崔胭玉的女红的确了得,双面绣的技艺,只怕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来。 *** 李桑桑坐在马车里,有些犹豫不决。 高桓在她临走前嘱咐过她,要她去竹楼等他,难道现在她不应该过去吗? 高桓一贯喜怒不定,她若是听从丁吉祥的话回去了,在高桓看来,是不是她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底? 她望着车窗外如织的雨幕。 去,最坏不过是扑空。 不去,可能要被高桓猜疑不休。 李桑桑拉开车帷,有雨点溅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眨眼,对丁吉祥说:“送我去竹楼。” 丁吉祥拗不过李桑桑,李桑桑自然察觉到了丁吉祥的这一点软弱,于是强行让他掉了头。 雨势不减,丁吉祥追在李桑桑身后,急忙着要给她打伞。 李桑桑已经快步走进了竹楼。 里里外外看了一看,高桓不在这里。 丁吉祥觉得李桑桑应该是失望的,他不敢仔细瞅李桑桑的神情,低声说道:“良娣不要伤怀,殿下会平安回来的。” 李桑桑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她笑自己多此一举。 “走吧。” 李桑桑躲在丁吉祥的伞下,从竹楼里走了出来。 她就要弯身钻进马车,丁吉祥却不动了,李桑桑半截袖子被雨水打湿,她不明所以地回头望丁吉祥。 丁吉祥眯着眼往前看,有些迟疑地问:“良娣,你看远远的那处大树下……” 李桑桑顺着他的手指往前望。 那颗大树,李桑桑记得,高桓那时喜欢将照夜白栓在那里。 而此时那里同样站着一匹白马。 李桑桑一怔。 树后似乎挡住了一个人的身影,他只伸出了手,扯着缰绳,不知在做什么。 李桑桑走过去,丁吉祥跟了两步,忽想起什么,将手中的伞塞给了李桑桑,自己倒往回跑。 李桑桑愣愣,打着伞慢慢往那边走去。 那树下的人果然是高桓。 大树下并不能遮风挡雨,他身上穿着黑色大氅,可是无济于事,他未戴斗笠,头上脸上完全没有遮蔽,雨水直往脖子里趟,而他本人完全没有在乎这个,他眉峰微聚,是思虑重重的样子。 他看着李桑桑过来,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李桑桑也问他:“你在等什么?” 高桓轻笑了一声,他伸手,将李桑桑慢慢拉到了身边。 他的手以往总是炽热的,现在却被雨水打得冰凉,他的手又冷又湿,这让李桑桑觉得,他现在有些狼狈。 李桑桑以为高桓要对她说什么,于是顺从地被他拉了过去。 而高桓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他的吻同样是又冷又湿的,李桑桑感觉到手中的伞掉了下去,高桓根本没有理会。 李桑桑想,他把自己都搞成那样的狼狈样子,哪里来得及理会她的伞。 她有些懊恼衣裳湿了。 李桑桑想了许多不着边际的事,高桓却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将她抵在树上,细细地吻着她。 许久,高桓放开了她。 他说:“孤记得答应过你的事。” 李桑桑愕然。 高桓没有打算解释,他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开,抖开,披在李桑桑的身上。 李桑桑太过娇小,这一裹,将她裹成了一个黑团子,高桓低头,给她紧紧系好。 他抬起手指,抹去了李桑桑脸上的雨水。 李桑桑像小孩子一般,由他摆弄,她始终不解又迷惘,她看着他,眼中似蒙着一层雾。 高桓的手指顿了顿。 高桓看了她许久,然后翻身上马,没有回头,冲进了雨中。 自高桓离开长安后,李桑桑一直在思索,临走前,高桓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桓答应过她的事…… 高桓突然的离开,让徐皇后又惊又怕。 徐皇后是不愿意高桓东征高句丽的,山高水远,孤寒之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徐皇后已经失去过最爱的儿子高杨,她不能再次经受丧子之痛。 含凉殿里,雍容华贵的徐皇后满脸戚哀,依偎在天子身边。 “陛下也忒狠心,六郎才多大,就让他去了高句丽。” 皇帝毫不动容:“六郎性情急躁,娇生惯养,不见过世面,稳妥下来,如何能为储君?” 徐皇后抽抽噎噎,半晌她说道:“陛下心中,六郎到底是不如杨儿的,可六郎毕竟是妾教养大的。” 皇帝看着徐皇后,想起了早夭的高杨,眼中露出一丝哀伤。 天子走后,徐皇后重新净面,收起戚哀的神色,对宫女道:“让太子良娣过来。” 宫女面露不解,如何越过了太子妃单单要见太子之妾,她小声问道:“娘娘是要请太子妃和太子良娣进宫说话?” 徐皇后道:“本宫要见李氏。” *** 李桑桑病了。 也许是因为那天淋了雨,回来后没有好好将养。 雁娘为她煮好风寒药,正要进殿,忽见徐皇后身边的太监王保出现。 雁娘端着汤药,有些手忙脚乱,微微福了福身子。 王保没有为难她,只是说:“娘娘要见你们良娣,快收拾好随咱家去东内。” 李桑桑病还没好,才从榻上起来,她白着一张脸坐在镜台前梳妆。 屋内的掬水见了东内来人,心里有些慌,将李桑桑扶起了,飞快为她挽个抛家髻, 雁娘却说:“良娣莫急。” 李桑桑说道:“我明白,虽不知今日是何事,但匆匆而来,不是好兆头,我担心有奸人在其中挑拨,若是皇后娘娘心中存了偏见,见我松散轻佻,大约会更加不喜。” 雁娘一边替她将唇上的苍白颜色掩了,一边赞许笑了笑:“良娣高见。” 虽然说得轻松,李桑桑的担忧一点也没少。 徐皇后有什么必要要见一个小小良娣? 想来想去,她只有那日同高桓出门破了格。而徐皇后没道理对这等小事在意,除非…… 有人将高桓出征高句丽一事怪在她的头上。 李桑桑跟着王保一路走到含凉殿,她垂着头一板一眼行礼完毕,端庄规矩,无处可挑剔。 可高坐之上徐皇后厉声:“大胆李氏!” 李桑桑没有犹豫,直接跪下。 徐皇后道:“你可知本宫为何要见你?” 李桑桑心头转了几转,只说道:“妾自进东宫以来,自知出身寒微,不敢行错一步,今日得知娘娘召见,私下想了一回,妾知错,不该那日随着殿下荒唐,私自出了东宫。” 徐皇后却道:“休要避重就轻,太子冒进领兵一事,有没有你在其中撺掇。” 李桑桑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说道:“娘娘,妾只是一个良娣,妾胆子小,自入东宫,东宫诸事皆问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从不敢逾越半步,不敢多说一言,更何况这家国大事?娘娘可差人询问东宫奴仆,妾没有半分虚言。” 徐皇后定定看了李桑桑一眼,看着她小脸雪白,摇摇欲坠的样子不似作伪,一个不中用的泥偶美人。 她松开拧紧的眉心。 李桑桑还没选入东宫的时候,徐皇后就认定她是个没主意的菟丝美人,现在一看,她脸上的慌乱不似作假。 徐皇后缓缓说道:“可是……本宫似乎听说,太子是为了向天子讨一个恩典,才如此冒进,究竟是什么恩典……难道不是因为你?” 李桑桑方才的惊恐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她只感到心突突地跳,手心攥出汗,身上阵阵发冷。 但她不能露出分毫。 恩典…… 她佯装不解问道:“恩典?” 徐皇后挥挥手:“罢了。” 出了含凉殿,重新看到青蓝天空,她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回想到方才含凉殿里,徐皇后口中的,高桓所求的“恩典”。 她想到,那日寒风中,高桓说:“你想要的药,孤会想办法。” 回到东宫,李桑桑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走,她脱力地躺在床上,不多时,崔胭玉的侍女过来探望她。 李桑桑打起精神应付了崔胭玉的侍女,接过崔胭玉送来的东西,是一些将养的药材。 李桑桑沉默地看了片刻,说道:“收好,先不要用。” 掬水小声问道:“良娣是怕……” 李桑桑说:“太子走后,东宫里,只有太子妃时常去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消息,会不会就是……也许是我多心了……” 掬水说道:“东宫不比寻常地方,娘子自然是小心为好。” 自含凉殿出来后,李桑桑安心在床养病,倒是掬水和雁娘依旧在惴惴不安,直到过去许多天,也没见徐皇后有下文,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只是隐隐中,有人在暗中隐藏着,窥视者,伺机而动。 开春的时候,李桑桑病好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妇人自南琅琊郡而来,在承天门外敲响了登闻鼓,泣诉冤情。 这妇人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年南琅琊郡一处妓馆遭大火焚烧,依照这妇人所说,她是当年那妓馆的老鸨,因为得罪当地豪强李氏,而遭受如此祸事。 而那李氏,就是太子良娣的娘家。 李桑桑在东宫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 那年元宵节,她外出看灯,不小心和家人走失,被拐到了妓馆,后来逃出生天。 那时她太小,后面的事,她根本不知道。 但她清楚家里人的品行,家人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这等烧杀之事的。 她在宜秋宫焦急等待东内的传召。 哪知这一次却是没有丝毫动静,宫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太子妃崔胭玉先找上了她。 承恩殿里,崔胭玉给李桑桑看茶,她有些不寻常的急切,与平日里清冷高傲不同。 崔胭玉说道:“这件事虽然是你李家的事,但自你嫁到东宫来,你娘家的事都事关东宫的脸面。” 李桑桑不知如何开口,若要反驳,她并没有证据,若要她做小伏低地认错,她是做不到的。 毕竟这件事还关系到她的家人。 崔胭玉没有催她回答,说道:“那妇人你见过吗?” 李桑桑心中一凛。 那含冤的妇人只说得罪过李家,崔胭玉难道知道这妇人为何得罪李家? 她知道自己小时候的遭遇? 或者,这一切都只是圈套,为了让她承认过去? 李桑桑心中疑窦丛生,她看着崔胭玉的脸,然后移开了眼睛。 “我没有见过。” 崔胭玉拧起眉毛,她说:“我是说,若你见到这妇人,能看出她是个假冒的,那么事情就简单许多。” 李桑桑不敢相信崔胭玉,还是说道:“回太子妃的话,我不曾见过她。” 崔胭玉看出李桑桑防备过重,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些生气的模样:“李三娘子,你不信我?” 李桑桑油盐不进,看起来却是谦卑有礼,柔弱可欺:“太子妃……此话怎讲?” 崔胭玉没有再搭理她,两人不欢而散。 李桑桑回到宜秋宫,找到雁娘和红药。 她对雁娘说道:“这次,我想用下策,送红药出东宫。” 红药带着李桑桑的手信去了李家,很快,她带着李丛的口信回来了。 李桑桑急切问道:“怎么样?” 红药说:“郎君知道了,嘱咐娘子莫急,他在想办法。” 几天后,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带着一支干梅枝作信,买通了东宫侍从,来到宜秋宫。 也许是兄妹间的默契,李桑桑一看干梅枝就想到了自己家中小院中的梅花,还有李丛往她花瓶里抽走的干花。 李桑桑知道是李丛找她,事急从权,就算宫规森严,李桑桑冒着事发的风险,跟着小太监,一路上心惊胆战,但好歹顺利出了嘉福门。 “桑桑。”李丛躲在街角酒肆里叫她。 兄妹两人围着小桌对坐,李桑桑连忙揭下帷帽,问道:“阿兄,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击登闻鼓的妇人,真的是从前那人吗?还有,当年的那个妓馆,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丛握住李桑桑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 李丛总是这样的从容沉静,他的温柔让李桑桑很快静下心来。阿昏 李丛说道:“我此次过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不要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李桑桑愣愣:“已经解决了?” 李丛摇摇头:“只是暂且按住。” 李桑桑又问:“阿兄,这件事之后必定有人做了手脚,我自入东宫来,总也看不透太子妃,阿兄,你说,这是崔家为了对付我而设的局吗?” 李丛一怔:“崔家?太子妃?” 李桑桑见他神色有异,不安问道:“阿兄,怎么了?” 李丛无奈笑了一下:“桑桑,你猜错了。” 李桑桑不解:“猜错?” 李丛看着手中的酒盏,笑了一下,说道:“其实,崔家是帮了我们大忙。” 李桑桑更加疑惑了:“不是崔家的手笔?” 李丛含笑说道:“不是,”他看着李桑桑,像幼年教导她读书写字一般耐心,谆谆善诱,“桑桑,想一想,还有谁?” 一个人影缓缓浮现在李桑桑眼前。 李桑桑根本没有怀疑过她,因为她像是一个让人不喜的过客,和李桑桑几乎没有交集。 李桑桑从未将眼神落在她的身上,而她却在暗地里嫉恨着,盘算着…… 李桑桑慢慢说道:“是姚五娘。” 李丛饮了一盏酒:“准确来说,是姚公公。” “姚公公?” …… 姚五娘因为受伤,将唾手而得的太子良娣之位生生让了出去,让李桑桑捡了便宜。 这让她怎能不生恨? 她在家中养伤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对着下人发脾气,发泄之后,她红肿着眼对父母哀求:“阿耶,阿娘,你们替我求求阿翁,替我求求阿翁。” 姚夫人纵容女儿,真叫她求到了姚公公跟前。 姚公公是个护短的人,太子良娣之位让李家捡了漏,本就让他心生不满,他依旧盘算着要将干孙女送进东宫。 他求了天子旨意,天子应允了,只等太子回长安,姚五娘就可以风光入东宫。 在这之前,姚公公打算为干孙女出一口恶气,也是扫清干孙女的障碍。 听说,李氏小意温柔,妖冶谄媚,有这样的女人在太子身旁,孙女如何能赢? 在姚公公的安排下,姚五娘进宫陪侍徐皇后,也是在他的示意下,姚五娘说出了被东宫掩饰很好的,太子离京当日,良娣的行踪。 姚五娘一边将徐皇后手中的暖炉拨了拨,一边说着:“良娣是难得的美人,殿下这样宠着她,也是人之常情。” 见徐皇后虽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少反感,姚五娘添了一把火。 “听说太子妃劝谏殿下无果,害得自己和太子生分不少,良娣那边,却是如胶似漆。自古美人爱英雄,有美人在,更显英雄气概,大约是这样,殿下才不管不顾地想去高句丽吧。” 听到这里,神色淡淡的徐皇后终于有了反应。 姚五娘暗笑,果然如同阿翁所说,自九皇子去世,皇后娘娘过度担忧太子的安危,几乎成了心病。 可是这番挑拨,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李桑桑进宫后,很快打消了徐皇后的怀疑。 姚公公气恼之余,却无可奈何。 正好这时,有人深夜找到他。 他戴宽大软幞,也许是故意的,这样才能在夜色中稍稍遮掩他的脸。 但这点遮掩毫无用处,月色朗朗,照出了他的模样。相貌平平,倒也端正,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奸佞。 他为姚公公送来了李氏的把柄。 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第30章 孤想你了。 当初, 沈桐被高桓威胁,忙不迭要来李府退亲。 后来却因为沈母遭人绑架,他又一次登了李府的门, 要迎娶李桑桑。 李年被他的反复态度弄得恼火, 李府上下面上无光, 李年直骂他:“竖子,你以为我李年的女儿由得你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 李年当众宣布,不再认沈桐这个学生。 沈桐讪讪, 因为母亲的事,忍住羞辱一再向李年求娶。 李年并不知内情, 根本不松口。 那日回家,天色沉沉,沈桐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他一定出人头地,将来, 他一定要将李家踩在脚下。 太子大婚那日, 沈桐看着李府送走了李桑桑,他面色阴沉, 黑暗的情绪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后来,沈母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沈桐又惊又喜, 问道:“姚公公的人可曾伤到母亲?” 沈母摇摇头:“不曾。” 沈桐已经失去了李年的庇护,想着姚家和李家的矛盾,眼下动起了别的心思。 沈桐设法走了门路,给姚公公的手下送了礼, 搭上了姚公公这艘大船。 而当姚公公开始对付李桑桑,又一筹莫展之时,沈桐为姚公公带来了李家的一件旧事。 沈桐提起当年南琅琊郡妓馆的一场大火,说到其中可能有李家的手笔。 姚公公立即派人南下,却找不到蛛丝马迹,无奈之下,寻到一个妇人,装作当年妓馆的老鸨。 事情就是如此。 *** 酒肆中。 李桑桑难以置信:“阿兄是说,姚公公出手想要害我,却被太子妃拦下了,理由呢?” 李桑桑想不通。 正常来讲,太子妃不说添一把火,就是隔岸观火,都能算是大好人。 李桑桑思来想去:“太子妃可以选择帮姚五娘对付我——隔岸观火实际上就是在帮姚五娘了。她也可以选择帮我对付姚五娘,她认为姚五娘是个比我厉害的角色,于是索性帮我一把?” 这样倒是合情合理,姚五娘背后站着姚公公,要是她进了东宫,可能会威胁到太子妃的地位。 李丛宠溺地看着她笑:“桑桑,别想那么多,可能太子妃就是人好罢了。” 李桑桑望着李丛,希望他能解释一二,但李丛只是但笑不语。 回到宜秋宫,李桑桑蹙着眉心,想不明白。 兄长的那番话一定不会平白无故说出来的,他想说的是,崔胭玉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她? 看着李桑思绪陷入死胡同,掬水道她:“娘子何必多想,也许是太子妃出于对太子殿下的敬爱,所以爱屋及乌,庇佑了娘子?” 李桑桑眉头一皱:“蠢物才会为了情爱折腾。” 像是意有所指一般。 *** 崔家出手,让沈桐焦急不已。 他走到郊外一处偏僻的院子里,找到那位击响登闻鼓的妇人。 妇人正在心慌意乱地收拾细软,见沈桐走进来,将包裹往床下一扔。 沈桐问道:“你要做什么?” 妇人说道:“我听说崔相的人在找我,我不能在长安待下去了。” 沈桐竖起眉毛:“慌什么,姚公公会护着你的。” 妇人有些怀疑:“真的吗?” 沈桐不耐烦起来:“姚公公位高权重,岂能护不住你?” 妇人略显犹豫。 沈桐加一把火:“你若自己逃了,被崔相的人抓住,严刑逼供,这苦你自己想想,能不能吃。” 妇人颓然坐了下来。 沈桐稳下妇人,往一处宅院去,见到了姚公公的门生。 沈桐问道:“崔相在找那个妇人,姚公公打算如何应对?” 门生皱着眉,像是感到晦气:“怎么办?将那妇人解决了事。” 本是一件简简单单就能制服李氏的事,生生被崔相横插一脚,姚公公没有料到这一点,失了后手。 沈桐浑身一凛:“解决?” 他虽然品行不端,手上却从未沾过血,陡然听了,有些怔怔。 门生嗯了一声:“你就带着几个死士,去吧。” 沈桐浑身发冷地走出来宅院,他偏头看了一眼姚公公私自豢养的死士,神色冷酷,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沈桐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不是他领着死士,而是死士在监视着他。 *** 沈母发觉,近日儿子沈桐有些行踪不定。 因为先前遭人绑架,沈母一直心中惴惴,又偶尔听到了风言风语说沈桐和姚公公沆瀣一气,让她的心中更加不安。 她曾经拦住沈桐,劝他:“你和姚公公来往,是在与虎谋皮,而且,姚公公能对阿娘下手,你怎么能去依附于他?” 沈桐有些不耐烦:“阿娘,你不懂。” 劝说无果,沈母不泄气,她觉得儿子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 过几天后,许是看沈母焦急得生病,沈桐终于对她说:“阿娘放心,我和那头已经断了。” 沈母叹息:“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只是病好不久,沈母发现沈桐依旧每日神出鬼没,还有奇怪的陌生人来到他的家中找他。 前几次,沈母跟踪沈桐,走到了一处院子外就停住了脚步 今天,沈母终于决定去瞧瞧。 入院是一片静悄悄,这里是有人住过的,灶房里有米面,院子里有柴薪。 但现在,这里没有人。 沈母走进屋内,里面乱糟糟的,像是有人匆匆逃离。沈母还没有想明白,忽然身子往前一趔趄。 胸口有液体渗出,滴答滴答。 感觉不到疼痛,她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她只听见一声刺骨锥心的悲吟。 死士收了手中的弓箭,眼珠缓慢地转了转,看向了呆站原地的沈桐。 这个妇人,似乎和画像中那个敲响登闻鼓的妇人不太相同,死士看沈桐一眼,想要询问。 沈桐的嘴中发出尖锐的声音,神色却是木然的。 敲响登闻鼓的妇人失踪。 几日之后,大理寺审了这起牵扯颇多的案件。 水落石出,这妇人招供,一切都是姚公公指使,为了污蔑李家。 天子恼怒,夺了姚公公身上的光禄大夫之职。姚五娘进东宫无望,徐皇后晓得其中的阴谋,她平生骄横,最恨别人耍弄她,暗中命人强行将姚五娘嫁给了一户商贾。 姚五娘自小就为家世地位汲汲钻营,如今被定下这样一门亲事,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家。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拦下后破了相,她越发癫狂起来。 至于沈桐…… 监狱里,狱卒将剩饭扔了进去,锁上了门。 远远地,只能听见议论声。 “弑母,真是个疯子。” “不是说是给姚公公顶罪的?也是个可怜人……” 承恩殿里。 侍女轻轻打理着崔胭玉的长发,问她道:“殿下何必让要趟这趟浑水。” 崔胭玉笑了一下:“你以为让姚五娘入东宫,她会乖乖听我的话吗?” 侍女摇了摇头:“所以殿下要帮李家一把。” 崔胭玉看着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略微走神,忽而说道:“将我的针线拿过来。” 侍女挽好了发,笑语道:“殿下仔细着眼睛。” 崔胭玉拿着绣了一半的帕子,点点寒梅,如泣泪一般。 崔胭玉回忆起那副场景,仿佛是在梦中,又仿佛只是在昨日。 春风上巳天,才华横溢的温柔少年骑马走过曲水河畔,风吹过,将她的帕子吹到了李丛的马上。 李丛拾起帕子,下马交还给她。 递给她的时候,李丛看见帕子上绣着的是杏花,双面绣法,很是难得。 崔胭玉看清了他的模样,有些暗自羞赧起来。 看着李丛转身,崔胭玉抛去了闺阁女子的矜持,往前一步问道:“探花使才华横溢,能否为今日的杏花题咏一首?” 她不知道李丛的身份,但杏花宴上,骑马出来的少年郎,必然是新科进士。 试探一下,李丛没有否认。 只是李丛也没有答应,他说:“抱歉,我不喜欢杏花。” 崔胭玉追问:“那你喜欢什么花。” 李丛骑上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梅花。” 崔胭玉将这简单的两个字听进去了,她绣过许多梅花纹样,怀着一点少女心事绣了梅花的帕子。 得知崔父决定让她入东宫,崔胭玉抗争过,妥协了。 进宫前一日,她寻了个机会找到李丛,只想了结她的少女心事,她将绣好的帕子递给李丛,李丛没有接。 李丛说:“崔娘子,希望你过得开心。” 崔胭玉原本是想放下的,终究还是没有放下。 . 崔胭玉抚着帕子上梅枝的纹路,有些发怔,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侍女在一旁拧了热帕子过来,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的声音像是蒙在布里,渐渐清晰,将崔胭玉拉到了现实:“殿下的眼睛都红了,果然不能多做针线呀。” *** 李桑桑在宜秋宫里,她的手按在琴上,半晌问道:“死了?” 掬水点点头。 雁娘见李桑桑神色怔忪,说道:“那是他自取恶果,娘子不必介怀。” 李桑桑回神过来:“也不是介怀,只是……意外。” 不提这件事,李桑桑蹙起烟眉,看起来有些烦恼,她轻声问雁娘:“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给太子妃道个歉?”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崔胭玉再也没有找过她,开始李桑桑没有在意,后来察觉出来,李桑桑觉得崔胭玉在怪她生出了怀疑之心。 雁娘说道:“崔家出了大力气帮娘子,论理、论情,娘子该去一趟的。” 李桑桑走到承恩殿,侍女迎了出来,满怀歉意地告诉她,太子妃身子不适,不能见她。 李桑桑叹了一口气:“太子妃殿下一定是在怪我了。” 承恩殿内,崔胭玉坐在榻上,扣下手中的闲书,问道:“走了?” 侍女应答:“走了。” “嗯。”崔胭玉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她不讨厌李桑桑,想到李桑桑,会让她想到李丛,然后就像生活中多了点乐趣。 她挺乐意看到李桑桑的。 只不过李桑桑经常把她的示好当做是别有用心。 这有一点扫兴。 崔胭玉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外间婢女走了进来说道:“良娣要见殿下。” 崔胭玉带了点笑:“不是说了不见吗,赶她走。” 婢女有些为难地说:“良娣说,她要负荆请罪。” 崔胭玉说:“那就让她呆着吧。” 婢女说道:“是真的负荆请罪。” “嗯?”崔胭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崔胭玉移步承恩殿外,看着李桑桑背了一根细细的荆条,站在外头。 李桑桑见崔胭玉出来,露出一点惊喜的笑:“姐姐出来见我了。” 崔胭玉倚门笑道:“良娣诚心不足,廉颇可是肉袒负荆,你呢?” 李桑桑脸颊些微红了。 其实,太子妃也没有那么难相与。 冬去春来,听闻太子首战大败高句丽军。 太子在高句丽屡建奇功,迫使高句丽退出新罗,朝贡通道通畅,更是巧施计谋让漠北汗国与高句丽决裂。 消息传来长安,天子大喜,遂加派大军四万和大将北上。 同时,太子高桓悄悄回到了长安。 夜里,李桑桑睡得不熟。 已经是春的尾巴,春夜带着一点燥热,李桑桑在睡梦中感到难受,她轻声呜咽。 浑身浸透在热水中一般,带着粘腻的潮湿,李桑桑不适地惊醒过来,发觉身后有人。 她感到惊恐,刚想叫人,檀口中就被塞进粗粝的手指。 李桑桑想挣扎,但是被按住了,动作中,她忽然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 等身后人餍足放开她时,她冷静出声问道:“殿下?” 高桓将她翻了个身,眼睛很亮,带着不可言说的黑暗粘稠的兴奋。 “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见李桑桑这样平淡地问,高桓有些扫兴。 高桓的手指刮了李桑桑的脸颊:“你不害怕吗?” 李桑桑揽住了高桓的腰,几月不见,仿佛更加精健,倒有些陌生之感。 她柔弱无骨地贴了上去:“桑桑早就熟悉了殿下……” 她欲言又止,高桓看着她带着媚意的眼角,手心发热。 高桓有些意动,但他现在并不急于片刻的欢愉,他似乎在渴求着另外一些东西,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高桓用指腹蹭了蹭李桑桑的脸,说道:“孤回来的事,不要告诉外人。” 李桑桑拧眉,似乎有些不解,她更大的不解是…… “殿下如何提前回来了?” “孤想你了。” 文不对题,却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思念的话。 李桑桑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样坦率的高桓。 她一下子很混乱,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该如何对待和高桓的关系,她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应对高桓。 若她是玩物,则是要毫无自我地一味讨好。 若她是储君妾室,勉强有一两分尊严。 李桑桑声音轻轻,很缓慢地开口:“殿下当我是什么人?” 高桓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将她带进怀里:“孤知道你在想什么,孤现在告诉你,你不是谁的代替,”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你长得和她根本就不像,你不知道吗?” 高桓用一种略带怅然的口吻说道:“在关外,有时候想到你,孤会想,若不以那样的方式结识你,大约会更好。” 李桑桑的脑子里似乎乱糟糟塞满了一堆东西,又像是空空一片。 等她回过神来,身上的衣物又悉数落了地。 李桑桑以手掩住了身躯,很是不安。 高桓拥抱了她,安抚了她。 . 高桓觉得这次的李桑桑同往常格外不同,他将李桑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拉开又并紧,他略带好奇地问:“从前你从未这个样子,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李桑桑用薄衾覆面,羞赧道:“殿下都不知道,我一个见识少的女子又怎么知道?” 高桓听了这话,却是顿了一下,他小声地说道:“其实,孤的见识也没那么多。” “嗯?”李桑桑从衾盖里露出了额头和眼睛,她眼巴巴地看着高桓,高桓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翌日醒来,李桑桑浑身发疼。她偏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高桓,她疑惑地问掬水:“殿下什么时候走的?” 掬水更加疑惑:“殿下?太子殿下?不是在路上吗?” 李桑桑拧眉想了一想,说道:“我睡糊涂了,忘了殿下出征这件事。” 掬水笑:“娘子是在梦中见到了殿下?” 她笑着过来扯开了帘子,却见里面李桑桑薄薄的绢衣将褪未褪,一片肌肤雪白泛着红,掬水脸红了。 什么梦? 李桑桑将衣裳拉了起来,吩咐道:“我身子有些倦,再小憩片刻。” “呃、好……”掬水支支吾吾放下帘子。 李桑桑懒起梳妆,看着掬水欲言又止的样子,略微想要解释一二,但想到高桓匆匆回来,似是格外隐蔽。 李桑桑谨慎地闭了嘴,她让掬水出去打听一下太子的行踪。 掬水回来,告诉她,东宫的人和所有长安人一样,只晓得太子在回程的路上,至于到了哪里,就无从探知。 高桓回东宫,隐瞒了整个长安,没有隐瞒她。 想到这一层,李桑桑忽地怔了一下。 昨夜的温存成了夏夜的雨点,一滴一滴地砸在李桑桑的心口。 她有些恍惚,她将手心的潮热印在帕子上。 她精细地安排自己的情绪,低声自语道:“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掬水低头看她。 她发觉娘子的语气分外冷静,像是在精心算计,但是观其模样,眼神迷迷,脸颊泛着红,似乎她的算计只是一层薄薄的表象,只消一阵风,就能崩溃脱落。 天亮前,高桓悄悄回到丽正殿。 他在书房驻足良久,丁吉祥偷偷摸摸地进来了,默默给高桓磕了个头:“殿下,您回来怎么不知会奴婢一声,奴婢担心死了。” 高桓秘密回长安的消息,只有极少数必要的人知道,连贴身太监丁吉祥也瞒住的,但丁吉祥心细,嗅出了东宫的微妙不同。 他找上了一直留在长安的林晏,林晏想了一想,高桓起居日常是离不了丁吉祥的,于是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高桓没理会丁吉祥,只问他道:“你从前看的那套艳.情话本,是从哪里弄的。” 丁吉祥有些臊,说道:“这……奴婢的这些东西都被殿下收走了,再没敢买。” 高桓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再去买一套。” 丁吉祥瞪大了眼,话不过脑,说道:“殿下的那套不够看吗?” 高桓沉了脸,向丁吉祥勾了勾手指头,丁吉祥矮身走了过来,被高桓轻轻踢了一脚。 当初,他将丁吉祥的诨书悉数送给了李桑桑,那时,他是为了羞辱李桑桑。 高桓现在大约晓得了,李桑桑根本没看。 他自己也只是略翻了翻。 现在想要讨好佳人,却有些不够用。 第31章 太子高桓的良媛。 日暮时分, 丁吉祥鬼鬼祟祟地走进了丽正殿。 高桓正襟危坐,皱着眉研读许久。 夜里,他又潜入了李桑桑的房中。 这一次, 高桓留心观察李桑桑的反应, 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很有耐心地尽兴服侍李桑桑。 这两天看到的不同的李桑桑,让高桓确认, 从前的好多回,李桑桑都没有高兴起来。 其余的满足今日忽然变得不重要, 他的心彻底愉悦起来。 李桑桑眼底生生逼出了泪水,她在朦胧一片中凝望着高桓,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高桓为何如此温柔。 一切结束后,高桓小心地将薄被披在她的身上,李桑桑忙制止:“我不要紧,殿下小心着凉。” 高桓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说道:“你很重要。” . 林晏走进丽正殿, 他紧锁眉心, 显然有了困扰。 他是知道的,太子殿下暗中流连于宜秋宫, 这在他看来,是大大的不妙。 丽正殿里。 高桓半赤着上身,一半衣裳不松不紧地耷拉在臂上, 他的肩胛处包裹着白布,是刚刚上好了药。 林晏端走了染血的布条,说道:“直接坦白了也好,在路上耽搁几天也好, 何必悄摸摸地回了东宫,若是被有心人晓得了,未免要弄出一场风雨。” 高桓笑了一笑,没有作声。 他在高句丽是出了风头,可苦头也没少吃,上阵的时候不小心被暗箭伤了,他不想被徐皇后知道,索性隐瞒这件事。 正如林晏所说,若是要隐瞒,在路上耽搁几天养伤也好,可他偏不,就是悄悄回到了长安。 林晏将血污收拾了,锁了眉心,略带踌躇地问道:“殿下出征前说过的讨赏,是要讨什么东西?” 高桓沉下了脸,有些不悦地看着林晏,他料到林晏准备说什么。 林晏不知为何,在某些事情上格外警觉。比如讨赏这件事,高桓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他要什么,但林晏总是明白。 “讨一味药罢了。” 林晏叹了一口气:“殿下,你知道的,高句丽王……” 高句丽王在攻打大雍时狂妄至极,称他才是天命所归,大胆发了檄文,向大雍天子讨要十件事物。 与江山、大位等九件东西平齐的第十样,竟然就是当年南朝王宫的秘药——琥珀金蟾。 林晏继续说道:“讨要这味药本就不妥,这是圣上求长生的东西,更何况是在高句丽王的檄文之后,殿下想要金蟾,那江山呢?大位呢?” “大胆!”高桓站了起来。 他的脸颊上有了薄红,下颚紧绷,他的脸蒙上一层冰霜,神色严肃。 林晏顿了顿,跪了下来。 . 皇帝听闻高桓大胜归来的消息,心中喜悦。想着曾经的小小少年如今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军,皇帝忽然有了缅怀往事的兴头。 午后,他来到了含凉殿。 但是此时徐皇后正在小憩,宫女桂子躬身往里去,正准备叫醒徐皇后,皇帝却说:“不必。” 皇帝垂下头想了想,突然转了方向,桂子脸色一下子变白,她看见皇帝往含凉殿西偏殿去了。 那里是吴美人生前的住所。 桂子慌慌张张走进内殿,顾不得什么,轻轻喊醒了徐皇后,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皇帝踏入西偏殿,这里的陈设都蒙上一层灰,对皇帝来说,这里很陌生。 但是今日,他想起了那个温柔沉默的女子。 皇帝抚着桌上的琴弦说道:“朕亏欠了你良久,你却给了朕留下了许多,若你还在,你想要什么呢?” 琴弦闷闷地发出一声轻响,但是吴美人回答不了他。 皇帝沉思良久,忽然说道:“朕知道了。” . 十数天后,高桓的伤养好了,他偷偷溜出了长安,这一次,是大摇大摆地穿过朱雀大街。 这一日是东宫的辉煌之日,年轻的皇太子得胜归来,他骑在匈奴名种照夜白的玉鞍之上,原本白皙俊秀的脸新添了悍然的粗粝,更加深入长安佳丽的心。 高桓意气风发往蓬莱殿走去。 路上,有神色紧张的太监在高桓边上悄悄说了一句话:“圣上前些时候突然去了含凉殿西偏殿。” 高桓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桓来到蓬莱殿。 天子高坐其间,高桓低头敛眉,向皇帝禀告在高句丽的行动,良久,皇帝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笑是发自内心的愉快,高桓同样轻快起来。 皇帝说道:“朕知道,你这次来朕这里是讨赏的。” 高桓在这当口犹豫了一下,他想起了林晏的话。 皇帝问道:“六郎,说吧,你想要什么?” 皇帝兀自笑了一下,然后又道:“先前,你为那李家二娘子茶饭不思,朕便准了她入你东宫,如何?” 高桓的脑子嗡了一下,半晌,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她、她已经嫁了人。” 皇帝却意味声长地说道:“无妨。” 他接着问道:“你意如何?” . 高桓走出了蓬莱殿,他骑着马到了东宫嘉福门处,却没来得及扯住缰绳,照夜白撒欢地往前小跑了一阵。 林晏早在这里等了多时,手忙脚乱地拉住了照夜白,看着高桓,脸色紧张:“圣上赏了么?” 高桓不置可否,没有理他。 林晏硬着头皮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是要去宜秋宫?良娣应该早就等急了。” 高桓扫了一眼林晏,看得林晏身上发冷。 高桓轻声说道:“不,孤去看看太子妃。” 林晏一瞬间有所了悟,放下了心。 . 李桑桑施了妆,粉光脂艳,上襦是雪青的软缎,下面是茶青褶绸裙,清丽可人。 她隐隐怀有激动,她不知是为了父亲的那一味良药,还是单单为了自己的心。 高桓提前回了长安,有几个夜里,会过来和她厮混一番。 有某些瞬间,李桑桑觉得高桓堪称温柔,从前的寒冰仿佛融做了春水。 隐秘的欢聚终究是短暂的,李桑桑期盼高桓正式回来。 李桑桑有些微的紧张,掬水悄声安慰她:“娘子放心,殿下此去高句丽为的一定是娘子父亲的药,娘子此番一定得偿所愿。” 李桑桑将攥得生疼的手放开,将口中的气吐了出来。 雁娘和红药进出了几回,都没有打探到消息,这更加增添了李桑桑的焦急。 这样显得不稳重,但李桑桑不想去管,她走到了门槛处,看见了雁娘满脸灰败地绕了过来。 李桑桑冷静下来。 她的声音甚至是带着笑的:“怎么了?” 雁娘无法瞒什么:“殿下去了太子妃处。” 李桑桑的笑凝固在了脸上,红润的唇和瓷白的脸,虽然美,却毫无生气了。 “知道了,都回来吧,别垂头丧气的,让人看见了,反倒要编排我恃宠而骄。” 雁娘小心打量了一眼李桑桑,她竟然觉得她有些看不透李桑桑的情绪。 几天后,李桑桑听到了一件自己家的稀奇事。 李蓁蓁夫婿病重,李蓁蓁为夫君祈福,自愿做了女道士。 含凉殿里。 徐皇后对着铜镜,看着娇艳的容颜已经渐渐有些褪色,心中多有烦忧。 但是眼前,更有烦忧事。 徐皇后偏头,耳垂上的珍珠轻轻晃动,她问身边的心腹宫女道:“李氏那件事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宫女说道:“也许这就是殿下想要的恩典,殿下九死一生去高句丽,难道是为了那李氏女?” 徐皇后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至极:“这怎么能行!” “娘娘,”宫女安抚她,“如今那吴美人已经死了,谅李蓁蓁一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徐皇后听了宫女的劝,些微有些放心。 但她突然想到了旁的事:“当年之事……” 徐皇后握住了宫女的手,她指甲上涂着艳红的丹寇,划过宫女的掌心,让她感到生疼。 而她顾不了这些,她只感到徐皇后的手是一片冰冷。 她又劝道:“娘娘,当年的事,殿下不会知道的。” 徐皇后的眼中现出一丝厉色,这与她娇艳的容颜是很不相配的,她在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李蓁蓁那边……” 李蓁蓁站在院子里。 她神色冷淡地看着她的丈夫赵章。 赵章脸色有些白,他扯着李蓁蓁,嗫嚅道:“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蓁蓁,不要祈福了,我们回去。” 李蓁蓁笑了一笑:“什么流言,你在胡思乱想。” 道观清净,赵章的呜咽声和着微微的风声,显得格外的突兀。他一个身长七尺的男子,眼下掩着袖子垂泪。 “蓁蓁,随我回去吧,你我夫妻,怎忍心就此相负……” 赵章前些日子风寒卧病,他没有想到一向对他冷言冷语的李蓁蓁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并为了他的病情要入道观祈福。 但李蓁蓁久久不归,让他心中疑窦丛生,他勉强抱病,来了这道观。 赵章听了这夸张的传言,忽然被激起了点血性,想要尝试挽回他的妻子。 李蓁蓁姣好的面容上有了些不耐烦,她眼中现出嫌恶,但当赵章抬头看她的时候,她露出了戚哀的笑。 “赵郎,此生我们没缘分,来生吧,来生……” “不!”赵章听了李蓁蓁的话,确认了他的怀疑,他唇色煞白,握住了她的手,李蓁蓁皱了皱眉头,试图抽出手,却没有成功。 她仿佛感到花木后有坤道在窥探,心一紧,用力抽出了手。 她冷下了脸:“赵章,你知道我身不由己,你难道想要我死?” 哪知赵章听了这话,眼中却有了希冀:“你愿意吗?和我一同……” “你疯了。”李蓁蓁薄薄的唇吐出了三个字。 她后退了一步,对着赵章说道:“我是身不由己的,赵郎,不要怪我。” 她飞快说完,转身跑进了屋子内。 她关上了门,靠着门站了半晌,才迈步走了进去。 两个道童在她的屋子里,给她用香熏好了被褥,带来了一套崭新的换洗道袍。 李蓁蓁脸上露出微笑。 她没有选错。 她在赵家过得不称意,赵家不过是个小户人家,衣食住行都粗糙得很,家中奴仆没什么规矩,常常对她的话阴奉阳违。 尽管赵章今日说得深情款款,可他在赵家的时候对她鲜有关怀。 而现在不同,有了太子的照拂,就连一个小小道观都将她视作座上客。 李蓁蓁对道童说道:“劳烦了。” 道童谦卑道:“师叔客气,这是住持特意交代的。” 道童出去了,却又很快回来。 她们的神色有些奇怪,看着李蓁蓁,原本客气尊敬的态度变得有些别扭起来。 “师叔,玉真师祖有请。” 李蓁蓁方才见过赵章,应付完赵章,她有些累了,本想借故推辞了的,她才起了个话头,道童就又请了她一遍。 李蓁蓁心中有些嘀咕,不知这个所谓“师祖”是什么来头。 在这个道观里,连住持都会给她面子的。 李蓁蓁有些拿不准主意,谨慎为妙,她跟着两位道童走了出去。 那位派头很大的玉真师祖住在很深的院子里,李蓁蓁走进去,只感到浑身发凉,她不知这感受是从何而来,看了看两位道童,她们却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 李蓁蓁于是将这不好的兆头放在心里。 走进屋内,她看见了这位师祖,已经年近中年,面色严肃。李蓁蓁向她行礼:“玉真师叔。” 玉真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手,食指内屈,道一声:“无量观。” 李蓁蓁站在下面半天,不知玉真的用意。 良久,玉真说道:“你来了这里,就应当静心修炼,今日,先抄了这一卷《三官经》。” 李蓁蓁皱了皱眉,似乎对玉真不苟言笑的态度感到不解。她又疑心自己多心,决定先按捺住。 李蓁蓁抄完了经书,手腕已经有些发肿,她心下有些奇怪,但终于按捺住,决心静观其变。 李蓁蓁将经书捧上,小心告辞。 玉真将李蓁蓁抄写的经文随意翻阅了一眼,将经文携着,转身走进了里间。 里间,有浑身气派的中年妇人在呷一口茶。 玉真不卑不亢,将经书呈上,冷漠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请嬷嬷代贫道向皇后娘娘问一声好。” 这日,李蓁蓁开始抄经。 没有想到,后面的日子渐渐难熬起来。玉真为人严苛,不近人情,李蓁蓁不知为何落在了她的手中,每日抄经、打扫庭院、清洗衣物,短短几天,迅速瘦了下去。 原先对她毕恭毕敬的道童们开始有意冷着她,而待她极好的住持再没有出现。 每日的事情都在加重,李蓁蓁想要走、想要逃,可她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赵家派人来到道观的时候,李蓁蓁同意了赵章想要见她的请求。 赵家奴仆见到李蓁蓁,愕然发现曾经娇妍明媚的少夫人变了样子。 赵家奴仆说:“郎君病了许久,想念夫人,想请夫人回家小住。” 李蓁蓁于是回到了赵家。 可她不再是赵家的媳妇,赵章因为别离对感情渐深,但赵母愈发冷待她。 李蓁蓁并没有在赵家多待,赵母寻了个由头将她撵到了道观。 此次回到道观后,她的处境越发艰难起来。 道观不是她的归处,赵家也不是。 她的归处,是东宫。 李蓁蓁不知是什么事耽搁了高桓娶她。 她不能等下去了。 她设法传递消息,可是东宫森严,她与高桓之间,似乎隔了万水千山。 天气变得燥热难耐,李蓁蓁的房间被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屋。 她无从反抗,每日白天的事情,都足够将她消耗殆尽。 只有在闷热的夜里,李蓁蓁才能安静地思考。 透过墙上的一点缝隙,李蓁蓁忽然发现,她已经渐渐变得麻木。 她不能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她找到机会,又一次回到赵家。 这次,她逆来顺受,将看得极紧的嫁妆如数献给了赵母,然后照料赵章衣食住行,无微不至。 赵章受了凉,李蓁蓁衣不解带,可是这病情汹汹,大夫看了直摇头:“命不久矣。” 李蓁蓁回到道观里,她坐在凉亭里,外面下着瓢泼的雨,她穿得很单薄。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在大雨中撑着一把竹骨伞,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李蓁蓁落下泪来,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高桓撑着伞站在凉亭外,也许是雨势太大,李蓁蓁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高桓说:“你有什么打算?” 李蓁蓁往前走去,在雨中抱住了高桓。 高桓没有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李蓁蓁没有理会彻骨的冷,她絮絮叨叨告诉高桓道观里的生活有多么可怕,略带娇嗔地责怪高桓没有找她。 高桓知道,长安渐渐有了不堪入耳的流言,他不能多犹豫下去。 若是赵章死后,李蓁蓁入东宫,世人只道天家逼死了赵章,只为夺取其妻。 而若是不管不顾,李蓁蓁会在这道观中被折磨死的。 高桓沉默良久,说:“孤明白了。” 李蓁蓁有了新的身份,太子高桓的良媛。 离开道观之时,李蓁蓁避开了众人,将藏在床底的一枚纸包找了出来。 她在小池旁,将纸包里的粉末撒进水里。 很快,有几条小鱼翻了肚皮。 李蓁蓁的声音接近呢喃:“这几条小鱼怪可爱的,陪你一同下去,大概你就不会寂寞…… ……赵郎。” 第32章 娇悍不逊,遣还其家。…… 太子许久没有踏入宜秋宫, 东宫里人都说,良娣失宠了。 现在,东宫人都盼着新良媛的到来, 人人都说, 那位, 才是太子真正心尖上的人。 大约是觉得李桑桑会伤心欲绝,崔胭玉常常会叫上她, 一起看戏看书看账本。 李桑桑的神色太过无懈可击,渐渐地, 崔胭玉开始觉得,李桑桑对高桓的百依百顺完全是出于习惯。 廊檐上文鸟叫个不停, 崔胭玉在屋内和她说起来闲话。 崔胭玉在绣手上的帕子,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东内那边,渐渐消息开始密不透风起来。” 李桑桑也听说了些影影绰绰的传言,大多数是在只言片语中,遮遮掩掩,让人弄不清究竟。 李桑桑猜想, 天子的身体大约出了差错。 但猜想只是猜想, 现在去想这些事情,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崔胭玉似乎也有些失悔谈到这件事。她转口问她:“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蓁蓁就要入东宫, 崔胭玉不禁也有些不安起来,无宠的太子妃和太子最爱的女人,将来不知道是鹿死谁手。 李桑桑垂头翻着账本:“是个美人。” 崔胭玉对李桑桑的回答并不满意。 美人是自然的, 不是美人,太子殿下何必念念不忘。 崔胭玉打量着李桑桑的神色,她脸上略微有担忧的神色,她问道:“桑桑, 说真的,你是怎么想的,你甘心将殿下拱手相让吗?” 李桑桑不知崔胭玉对她和高桓有着怎样的误解,说到“让”这个字,她是没有资格的。 她叹息道:“你太抬举我了。” 李桑桑低头看账本,崔胭玉也没有再说什么,一时间,屋内寂静了半晌。 崔胭玉的侍女机灵,赶紧说了些东宫的猫儿狗儿之类的闲话,没有让这安静持续下去。 正听到一只白猫生了许多小猫崽,李桑桑翻到了账本的一页,她的手微微一顿。 ……某月某日,丽正殿,细布两匹、金疮药三罐…… 那是高桓偷偷回到东宫的时候。 李桑桑那时发现过一些异样,比如床榻上的一点血痕,还有高桓无意间躲避的右臂。 他那个时候受伤了。 李桑桑并不知情。 她曾经因为这一点高桓透露给她秘密而欢喜,原来,太子妃早就知道了,并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李桑桑知道,高桓心里没有太子妃。 她现在知道了,高桓心中也从来没有她。 李桑桑放下了账本,对崔胭玉说,她突然感到有些不适。 崔胭玉自然让她先回去。 本以为李蓁蓁嫁入东宫,东宫上下都会为她而不眠,但那一夜其实很平淡。 李蓁蓁是二嫁之身,嫁入东宫这件事中,似乎还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巧取豪夺,因此,不宜大操大办。 李桑桑早早就命人熄了灯,她懒得晓得那边的动静。 她躺在床上,睡意渐浓,隐约中,听见脚步声传来,像是有人行走在梦里。 李桑桑以为是掬水雁娘她们在走动,可是没过多久,那人上了李桑桑的床。 李桑桑惊醒。 她看见的,竟然是高桓。 “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桑桑的惊讶毫无伪装,忽然间,高桓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自从要纳李蓁蓁,他不知为何不想见到李桑桑,避了她许久,今夜却忍不住想要见她。 他不想让人发现他对李桑桑的避而不见是刻意的,但李桑桑方才的表现击破了他的幻想。 高桓冷着脸:“见到孤很惊讶?” 李桑桑笑了一下,说道:“今夜是殿下的好日子呀。” 高桓崩紧了下巴,似乎不像谈论这个话题。 李桑桑越过高桓,挑亮了灯。 高桓注意到,李桑桑将寻常带着的一只翠绿的镯子换下了,她带了一只小巧简单的银镯。 她手上的银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如同一弯银月在腕间摇曳生辉。 她无疑是纤细,娇怯,瘦弱的,但当那银镯掉进臂膀后去,细细的银环将白腻的一段缠住了,显得圆润可爱至极,莫名激起他绮丽的幻想。 高桓伸手,搂了一下李桑桑。 李桑桑一惊,而后顺势推开了他。 高桓笑了一下,他以为这是李桑桑的把戏,他上前一步捏了捏李桑桑的脸,李桑桑扭头躲了几下,往后缩在了床角。 高桓从未在李桑桑这里体会过这样赤.裸.裸的拒绝,他微微眯了眼睛,问道:“良娣,这是什么意思?” 李桑桑垂下了头:“殿下,今天不行。” 高桓问道:“为什么?” 李桑桑摇了摇头,拒绝回答。 高桓伸手,攫住了她的下巴。 李桑桑咬着唇,她似乎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她白生生的下巴尖得楚楚可怜。 “我不想再在别人的好日子里做这种事了,这会让我觉得……”她的睫毛抖了一下,“下贱。” 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有羞耻感的,从前李桑桑不会感到羞耻。 高桓的短暂温柔让她有了心,所以现在分外难堪。 高桓松开了他的手,像是对李桑桑的心事感到难以置信。 他面色铁青,神色变幻了几回,重复了几遍:“下贱!好,下贱!”他死死盯着李桑桑,“你就是这样看你和孤的。” 高桓走下了床,鞋袜都没有穿。 他打开了门,冷风往屋内直灌。 高桓猛地关上了门,复又走了进来。 他站在下面,看着床榻上的李桑桑,他冷冷地问道:“李三,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想什么。 李桑桑想要冷笑,想要大笑。 她抬起头来,用极冷静的眼神看着高桓。 “殿下去高句丽,想要求得的恩典,就是向圣上讨要我姐姐吧。” 高桓一震,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桑桑笑了一下。 她其实该感激高桓。 感激高桓面对她的不敬,没有轻易发落了她。 高桓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想到这一层,李桑桑心平气和了许多。 这一次,她平静地说:“是桑桑失态了,今夜是姐姐和殿下的好日子,殿下快些去吧。” 高桓定定看了她许久,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李蓁蓁入东宫来,听说是百般宠爱。 闲暇之时,她似乎终于想起来有个妹妹也在这里。 良媛请良娣去宜春宫小聚。 掬水打理着李桑桑的乌发,对她说道:“依奴婢看,娘子何必去看她?她既入了东宫,就是全然不顾娘子。当初为了弥补她弄出的麻烦,娘子才不得已搭上太子,娘子是凭着本事,才没有被随意嫁了人,如今好不容易熬出来,她却要分一杯羹。” 李桑桑听着,没有什么表情,她道:“这种话就不要再说。” 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说道:“去见见她,若她愿意使上一份力,我还要感激她。” 掬水听了,心中有些愤愤,明明是同一个父亲的女儿,一个费心费力求药,一个却不管不顾。 李蓁蓁约她去往宜春宫其后的小花园赏花。 李桑桑如约到了,只见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致,她不曾晓得,宜春宫的后头,是这样一处好去处。 绕过一树杏花,她看见李蓁蓁拈花对她笑:“三妹妹。” 李蓁蓁瘦了许多,太子的恩宠竟然没有让她容光焕发,李桑桑感到一丝意外。 她转念又明白过来,道观里,她的确是受了苦头的。 李桑桑随着李蓁蓁在园子里略走了两步,她走得快了些,到了李蓁蓁的前头,她听见李蓁蓁在后面喊她,她回头,脚步却没有及时停下来。 李蓁蓁眼睛睁大了些,显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她的目光并不是朝着李桑桑的,李桑桑疑惑转头,看见了正从一片竹林里走出来的高桓。 高桓严肃了脸色,似乎对李桑桑突然出现在眼前而感到不悦,他负着双手,沉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桑桑心里冷笑了一下,说话间自然带了些不客气:“桑桑愚昧,不知东宫的这处是不能来的。” 高桓冷冷道:“你现在知道了,并且,从现在开始,你能走动的地方,只是宜秋宫。” 李桑桑一怔。 接下来,高桓的说话声和李蓁蓁依依的求情声,都在李桑桑耳边模糊,她只模糊地看见那一对男女并肩从她身边走过。 她站在原地,一片杏花落在她的脸上,惊醒了她。 掬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她的肩上披上披风:“娘子,外面风寒,回去吧。” 李桑桑被禁足了。 高桓倒没有明令禁止李桑桑外出,但那日在宜春宫后的争执,东宫人都晓得了。 东宫侍从不敢轻易纵容了李桑桑出门,又不敢向高桓问个清楚,只能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糊弄李桑桑。 还好失宠的良娣似乎心灰意冷,并没有出宜秋宫半步的打算。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桑桑听说家中父亲的病更加严重了。她要求见李蓁蓁,李蓁蓁似乎早就明白她的所求,只是充耳不闻。 在高桓这里,她是没有脸面的,她只能日渐消瘦下去。 没过多久,她也病倒了。 病重的时候,她的忧思更重,她想回家看看父亲,却苦于没有门路。 太子妃告诉她,她无能为力。 如今东宫禁卫渐渐严了些,往日里的偷溜出宫的事,也绝不会再发生。 一日,她精神稍好了一些,走出了屋内,却看见院子中一片光秃秃,从前的一片梅林都没有了踪迹。 李桑桑心中疑惑,问左右宫人,宫人却讷讷不敢言。 李桑桑的指尖冰冷,她有些惊醒之感。 从前高桓对她只宠不爱,如今这点宠没有了,在东宫她将要寸步难行。 宜秋宫的梅树消失,这样一件她宫里的事情,她都不配知道。 李桑桑笑了一下,她脸上依旧是温柔的,她说道:“随我一同在宜秋宫,是委屈了你们,我也不想耽误你们的好前途,现如今,宜秋宫用不了这许多服侍的人,这是实话,我便回了太子妃一句,给你们另找个去处吧。” 众人都听出来,李桑桑不是在阴阳怪气,她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他们心中有愧,却不敢辜负自己的前程,只能红着脸皮道了谢。 太监中有一人却没有走,李桑桑正欲问他还等什么,待旁人散了,他忽然站了出来,说道:“是太子殿下。” “嗯?”李桑桑疑惑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方才的疑问。 太监继续说道:“是太子殿下,前几日闲步到了宜秋宫,问这里的梅树怎么枯死了几棵,没人打理。原是那些人偷懒,他们却说是良娣不愿意伺候这梅树,殿下听了后,面色不虞,几日后,就派了人来移走了这梅树。” 李桑桑轻声道:“是这样啊。” 她这才看着这太监,只见他面容清秀,面色白皙,模样很有些眼熟。 李桑桑问:“你怎么不走?” 太监羞涩笑了一下:“良娣对奴婢有大恩,良娣刚到东宫的时候,奴婢是个扫除的太监,还总被那些人欺负,良娣将奴婢要到了宜秋宫,后来,奴婢母亲生了大病,家里没钱,还是良娣赏了钱,请了医,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李桑桑拧眉想了一下,这件小事似乎有些影响,她叹了一口气道:“感激是一码事,又何必牺牲你的前程。” 太监摇摇头:“那些事,奴婢本就不在乎。” 李桑桑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月亭,是良娣赐名。” 梅树这一件事竟然没有简单结束。 月亭打听了消息,告诉她,移走的梅树中死了一颗,太子大怒。 几个时辰后,丁吉祥来到了宜秋宫。 他先是劝了李桑桑服软,没有得到李桑桑的应答后,他带来了高桓的口谕。 娇悍不逊,遣还其家。 高桓遣还李桑桑回府,在东宫掀起了轩然大波。 太子妃崔胭玉几度求情,高桓根本不理会。 而作为良娣亲姐姐的良媛李氏,却毫无表示。 李桑桑本人却在暗自欣喜,她得罪了高桓,阴差阳错能够回家,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这一次,李桑桑回来,李府满是愁云惨淡。 这或许不完全对,因为吴姨娘的院中,藏着一片喜气洋洋。 李桑桑看起来却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她先是看望了父亲李年。 看着李年,她的心中浮起了四个字——风烛残年。 李年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有所预料,他已然看开了,他命人做了四轮车,闲暇时候就让人推他出去转转。 李桑桑强忍了泪,又来到她母亲王氏的院子里。 很意外地,她没有在这里找她王氏。 王氏是足不出门的,李桑桑疑惑地问了院中的人,得知王氏竟然去了吴姨娘院中。 李桑桑心中一紧。 她捏了捏手心的帕子,快步往吴姨娘院中。 屋内传来争执声,李桑桑走到门廊之处,隐约看到珠帘之后两个人的身影,她就要走进去,忽然被人拉住了。 她转身看,是兄长李丛。 李丛说道:“桑桑,不要去管长辈的事。” 李桑桑被李丛拉住往回走,却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声声传入她的耳中。 “当年你命人将桑桑拐到了那种地方、那种地方!上元夜从此都成了噩梦,你一定很得意吧!” 王氏字字泣泪,李桑桑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挣开了李丛的手,不肯再走。 李丛看着她的侧脸,抿了抿嘴,同样留了下来。 接下来是小吴氏的声音,她在笑着:“是,我当然得意,我得意了十多年,大娘子,我要感激你的硬气,不是你的硬气,哪有我们母女二人十多年的好日子?蓁蓁虽然是个庶女,吃穿用度,哪哪都比三娘子好,你和三娘子留在南边,不知道我们过的好日子,这是我的一大憾事。” 王氏的声音泠然:“你承认了,当年的事是你做的。” 小吴氏依旧在笑:“我知道大娘子心中憋着一口气,想要在娘娘死后和我算总账,可是没曾想到,我家蓁蓁得意了。大娘子,现在不是你算账的好机会,你这个时候来了,不过是顺不了一口气,因为三娘子被赶出了东宫?” 王氏惨然一笑:“是我小看你了。” 小吴氏说道:“当年大娘子和郎君,真是一对璧人、伉俪情深、整个南琅琊郡的佳话,可惜了。” 小吴氏对着王氏步步紧逼,王氏似被击溃一样,一步步往后退,她明明是来质问的,得到了亲口的承认,却无可奈何。 王氏撞到了身后的烛台,她的身子像是一只风筝,颓然地落在了地上。 “啪啪”两声,小吴氏尚未反应过来,脸颊上赫然多了两道红痕。 站在她面前的,是被撵回李府的李桑桑。 李桑桑手心冰冷一片,她一指指着小吴氏,腕上的翠玉镯子微微晃动,她的身体也在微微打着颤。 她的声音很轻:“将她,给我绑起来。” 众人愕然之下,人堆里穿出了一个人影。 月亭不管不顾地果真将小吴氏绑了起来。 小吴氏难以置信,她瞪着周围的人,道:“你们傻了吗?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去。” 李府奴仆忽然间犹豫了起来。 月亭是东宫的人,随着他的招呼之下,又有几个小太监钻出来,横在小吴氏之前。 李桑桑指着小吴氏说:“你不过是一个妾,一个李家的下人,我是李家的姑娘,天子亲封的良娣……” 她声音彻寒,奇异地有些悚然的温柔:“你怎敢对我大呼小叫?” 小吴氏喊道:“我女儿是太子的宠妾,东宫的良媛,李桑桑,你不过是一个弃妇,做事要想清楚后果!” 李桑桑冷声吩咐月亭:“把她的嘴堵上。” 李桑桑将王氏扶起,送回了屋。 王氏拉着李桑桑的手,眼中有深深的担忧:“桑桑,你不该冲动,如今二娘子受宠,你该、你该如何自处?” 李桑桑摇了摇头,只是笑笑:“不打紧。” 她沉默了一下,问道:“你和父亲……” 王氏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不顾家中反对,倾慕你父亲的才华,下嫁给了他,婚后,原是夫妻恩爱,他曾许我一世一双人,后来……” 王氏开始说起了当年的事。 后来,李年背诺,纳了一名来路不明的胡姬,夫妻之间出现隔阂,然后,李年纳了小吴氏。 上元节后,王氏要求李年发落小吴氏,却没有得到应允。 至此,夫妻间渐行渐远。 王氏对李桑桑说:“我给你取名桑桑,‘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这是我对你父亲的怨。” 她接着说道:“而那个女人,给她的女儿取名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李蓁蓁比李桑桑大不到一个月,她紧跟着李桑桑取了这样的名字,似乎是小吴氏对王氏的嘲笑。 李桑桑安抚住了母亲,满怀心事地走出了院子。 李丛在外面等她。 “桑桑,你不该冲动。” “但我不后悔。”李桑桑头也没回,她没有耐心多解释。 李桑桑去见李年,她本以为会看见愤怒的父亲,或是失望的父亲,但是都没有。 李年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她打发到庄子去吧。” 李桑桑愣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不知该如何宣泄,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打发了。 李年看着李桑桑:“你阿娘对你说了什么?” 李桑桑陷入沉默。 李年望着朱红的门框出的一片青白的天,怅然说道:“我最大的错,是年少轻狂,执意与她斗气,纳了小吴氏,从此无法挽回。” 李桑桑轻声问他:“当年娶阿娘,是为了她的家世,还是出于真心?” 李年望了她一眼,这一眼让李桑桑几乎感到痛。 “出于我的心,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或许你和你阿娘都不会相信这一点。” 李桑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会有那个胡姬……” 李年苍白的脸上划过泪:“那是误会。” 李桑桑看着父亲陷入往日的梦魇,轻轻说道:“不要再想了,你的身子经受不住。” 李桑桑别开了脸。 明明是她最孺慕的父亲,但偏偏做了她最厌恶的辜负感情的人。 李桑桑想,或许她不能代替母亲原谅什么。 她处置了吴姨娘,是了结当年吴姨娘在上元节对她做的恶事。 而对于李年…… 李桑桑问:“阿耶,你觉得阿娘会原谅你吗?” 原谅恩爱相负,原谅十几年的不闻不问。 李年颓然摇头。 李桑桑缓缓说道:“我也……很难原谅你。” 李年猛地抬头。 李桑桑感到心口有些闷,她咬住唇。 她知晓李年的身体,她依旧想要李年好好活下去,但是,她有些不明白应该如何看待她的父亲。 李桑桑回娘家第一天,将兴风作浪十几年的吴姨娘送到了乡下庄子里。 远在东宫的李蓁蓁听闻了这一件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李府。 李年却对她避而不见。 李桑桑亦然。 李蓁蓁要差遣李府下人去迎回小吴氏,但是这一次,李年铁了心,李蓁蓁无法差动任何人。 她准备私下派人去接小吴氏,但却不知李家人将小吴氏藏在了哪里。 李蓁蓁无奈之下回到了东宫。 她冲进了高桓的书房。 李蓁蓁哭得楚楚可怜:“她一回娘家,就将妾的母亲偷偷关了起来,她是要我们母女二人阴阳两隔……” 她走上去,试探着想要抱住高桓的腰,却犹豫片刻不敢上前,她跪下:“殿下,她恨我,她恨我们。” 李蓁蓁不敢放李桑桑在家里久住,她想,父亲毕竟念及母亲多年照顾,若没有李桑桑在他耳边煽风点火,大约会放过她的母亲。 于是李桑桑第三日,就被请回了东宫。 李桑桑歪在美人榻上,已经很晚了,她没有睡,手中拿着一本闲书在灯下看。 掬水走上来,为她披上衣裳:“娘子,这样晚了,应当休息了。” 李桑桑笑了笑:“不急,我再等等。” “等?”掬水愣了一下,“等殿下?” 李桑桑再次笑笑,低头翻了一页纸。 她在等,她将李蓁蓁的母亲关了起来,她觉得,高桓不会沉住气。 就算高桓能沉住气,李蓁蓁怎么能依? 果然,烛芯剪过几次后,她等到了高桓。 高桓穿着缁黑衣袍,同往日多了些冷凝沉重,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随着他的步伐,渐渐在阴影中现了出来。 没有半分寒暄,这也是正常的。 若是现在寒暄,倒显得十分可笑。 “小吴氏现在在哪里?”高桓冷冷问道。 李桑桑抬脸对她一笑,无处不温柔,无处不冷漠:“殿下,这是妾的家事。” 高桓的眉心挑了挑,他走上前一步,极有压迫感地低头望着李桑桑:“李氏!你知不知道,她是、她是……” “她是李蓁蓁的母亲,你最爱的女人的母亲。”李桑桑平淡地回望着他。 她略带讥讽地说:“若她不是我李家的妾的话,殿下恐怕希望她和崔家夫人换个位置吧。” 高桓被激起了怒气:“李氏,你放肆!” 李桑桑没有理会高桓的暴怒,她貌似轻描淡写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的父亲,就快去了。” 高桓一怔,原本的怒意忽然间无了踪迹。 “殿下心里奇怪,大约觉得我疯了。” 李桑桑伸出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太累了。” 高桓看着李桑桑颓然的神色,动了动脚步,却终究没有走过去。 他缓缓地说道:“你病了,病糊涂了。” 高桓不再来宜秋宫,李桑桑心里明白,他在怪罪她处置小吴氏。 但是她不可能为了高桓而妥协。 而高桓也并不需要她的妥协。 有了太子的发话,小吴氏所在的庄子很快被找到了。 李蓁蓁冲下了马车,她发髻上的凤钗点缀出粲然的光彩,养尊处优的日子堆出了一个明丽的美人。 她走进屋内,抱住憔悴不堪的小吴氏。 “阿娘,随我回去吧。” 但是小吴氏拒绝了。 “我想不明白,”小吴氏没有看李蓁蓁,她愣愣看着窗外,“十几年的恩爱,怎么会突然地抛却了。” 小吴氏说:“我等他过来找我。” 李蓁蓁哀求:“阿娘——” 李蓁蓁想问父亲为什么,可李年不见她。 李蓁蓁无可奈何,想要去找李桑桑,却被高桓拦下了。 高桓不再理会李桑桑,也不允许旁人来理会她。 宜秋宫成了一座死宫。 李桑桑以为她的一生将要在宜秋宫凋零,没有想到,几月后,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发生。 天子驾崩。 第33章 高桓这一生最大的痛苦。…… 宫车晏驾, 举国齐哀。 整个长安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戚哀之声不绝于耳,这也许并不是出于对那个从未蒙面的皇帝的感情, 而是忽地有种惶惶之感, 只能用哭声来表达。 李桑桑等太子妻妾每日前往东内哭灵, 文武百官都穿素衣,同样赶到了大明宫行哭踊之礼。 大行皇帝的殡所是在蓬莱殿, 他的妻妾妃嫔,儿子女儿在其外的广场处跪了黑压压的一片。 李桑桑紧跟着太子妃崔胭玉, 哭灵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光是跪着就足够耗尽体力, 更别提还要哭得哀恸。 自徐皇后往下,女眷都面容戚哀。 徐皇后的悲伤不是作伪,她将如花的容颜都哭得憔悴了,面容中隐约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惶恐。 然后是华阳公主,这个要强的公主也哭得悲痛不已,李桑桑看了都有些担心。 李桑桑自然也是哭的, 在旁人看来, 她哭得悲痛,近似于虚伪了。 她与大行皇帝没有什么交情, 也轮不到她如此悲伤。 李桑桑不管旁人的忖度,她只是哭得尽兴。 平日里哪里有这样痛快的场合,能够让她哭一场呢? 就这样昏天黑地地哭了三天, 众人都是疲惫不堪极了。 三日后,只用早晚哭一回,众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崔胭玉扶着侍女的手站了起来,大行皇帝宾天, 徐皇后悲痛不已不能管事,宫里的事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她的手里。 她强撑精神,走出了光顺门。 不太意外地,她在这里看见了哭完灵起身走出去的李丛。 崔胭玉站定了,她略加思索,唤来宫女给诸位大臣端来几碗汤饼。 崔胭玉亲自过问了年迈大臣的身体,勉励了年轻臣子,然后她站在里李丛跟前。 李丛看着崔胭玉面容憔悴,安慰说道:“太子妃娘娘玉体贵重,千万保重,不要过于哀痛。” 崔胭玉给他端上汤饼:“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怕我,从前的事,我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李丛默然,然后说道:“那时,我不该招惹你。” 崔胭玉端庄的表情没变,她像在亲切问候着李丛:“是我看上你的。” 李丛道:“你过得好吗?” 崔胭玉道:“好,当年顺从家中嫁给太子,我便什么都不再想了,如今,我只想牢牢抓住一件东西。” 那日徐皇后送给她的凤簪是如此耀眼,上面榴光般的红,灼灼烧着,冰冷的光将她满心的酸楚冻结起来。 她要去万人之上。 她不再需要梦里的少年。 崔胭玉余光看到身旁有人走过来,她平缓着声音:“昔日父皇曾作诗篇许多,校书郎可整理成册,以便后人时时诵读。” 李丛道:“微臣遵旨。” 崔胭玉和李丛说完话,宫女的汤饼已分完,她转头看去,见走过来的是华阳公主高檀。 高檀这些天哭得很是伤心,走路时,只感到脑子晕晕乎乎,她远远看见崔胭玉和李丛说话,心中隐约有些奇怪,这时候却偏动不了脑筋。 崔胭玉和她略微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高檀站在那里,看着李丛正准备说什么,忽然看见光顺门内匆匆跑出来一个宫女。 她似乎本想去找崔胭玉,但是看到了高檀站在这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华阳公主,求您找个太医来看看我家良娣吧。” “桑桑?” 高檀和李丛同时问道。 哭灵结束后,李桑桑看着崔胭玉对自己说了两句什么话,就站起身来走了。 李桑桑也想跟着站起来,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死活动不了。 她以为她在开口说话,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接着她就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朦胧中,有人抱起了她,那人不似宫女或太监,要更高大一些,他也是穿着素色的衣服,袖口里有股冷冷柏子香。 暖阁里,有人给她把了脉,然后传来絮絮的说话声。 把脉的大夫走了,那个抱起她的人久久地站在床边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旁没有人说话了,她终于可以睡过去。 李丛和高檀赶到蓬莱宫外,并没有看到李桑桑。他们二人问了来往的太监宫人,带着太医匆匆往旁边的绫绮殿一处暖阁去。 太医给李桑桑把了脉,沉吟片刻,说道:“气血两虚,要开点补气血的药。” 看着高檀和太医往一边说话去,李丛走到李桑桑跟前,摸了一把她的脉象。 太医“只需补补”的话萦绕在耳边,李丛将手指收回袖口,指尖微微颤抖。 太医开好了方子,李丛不停颤抖的手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李丛借口不好在宫中久留,向华阳公主告辞。 高檀不知为何,看着李丛,心中有些不安定。 处理完宫里的事,她在夜里出宫去找李丛。 李丛不在李府,也不在弘文馆,最终,高檀在一处酒肆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他。 回忆起今日的种种,她只觉得李丛和崔胭玉之间格外蹊跷。 她想到那日清晨,她在街上碰见李丛藏住了一个女子,后来,崔家的马车在街上缓缓而过。 她又想到了那日,李丛看见了崔胭玉的帕子,忽地他有些心神恍惚。 李丛最爱寒梅,崔胭玉的帕子上只绣寒梅。 难道,太子妃和李丛…… 高檀捏紧了手心的手,她看着李丛,他的脸上满是失魂落魄。 他口中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 高檀陪伴李丛到了后半夜,最终决心,将醉酒的李丛送回李府。 敲开李府的门,是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他说他是李府家中的大夫。 高檀将李丛交给了范景。 范景不辞劳苦地为李丛忙前忙后,在李丛清醒一点的时候,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怎么了?” 李丛握住范景的手臂,他的力度极大,几乎是在掐,他说道:“范景,桑桑是我的妹妹。” 范景将他的手拿开:“你真是醉得没边了,警醒你自己的话,说给你自己听。若这里不是我,你让旁人听了,只怕会觉得你奇怪得很。” 李丛再次强调:“她是我的亲妹妹,她和我有一样的病根。” 范景这才严肃起来,他盯着李丛说道:“这不可能。” *** 高桓暂住清思殿处。 他穿着素白的衣裳,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 这几日,他忙得昏天黑地,没有丝毫功夫来伤心他的父亲的离去。 高桓揉了揉眉心,对丁吉祥说道:“让姚公公过来见孤。” 姚公公战战兢兢,不知太子有何吩咐。他担忧过去的举止冒犯了太子,更担心自己就此一去不回。 但面对太子的诏令,他不得不去。 高坐殿中的太子看起来有一些疲惫,但他身上上位者的气息愈发明显。 高桓看着姚公公,没有多说什么:“孤要你找一样东西。” 金玉打造的小盒精致异常,高桓将盒盖掀开,只见里面的东西风干,像是几块褐色的橘皮揉成一团。 就这么一件东西。 姚公公在下面躬身谄媚:“这长生药和大行皇帝无缘,原来是要到殿下身边来。” 高桓嫌恶地看了姚公公一眼,啪地盖上了盒子。 他将盒子递给丁吉祥。 这是高桓在大行皇帝宾天后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命人将吴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 这件事做得迅速又隐蔽,到了晚间,下起了雨,高桓在这个时候出了宫。 大行皇帝的丧礼繁琐又麻烦,高桓从日到夜,几乎没有合眼,他满身疲惫,却在夜间来到了妃陵。 高桓和李蓁蓁一人一把竹骨伞,走在苔青的泥地上,每一脚,黄浊的泥水会从青苔里渗出来,脚步离开,又重新了无痕迹。 一处新坟,泥土松动,是才迁移不久的。 这是吴美人之墓。 高桓和李蓁蓁依次跪下。 高桓一语不发,却是李蓁蓁在边上絮絮说了许多。 “娘娘的恩情,蓁蓁时刻感念在心,只可怜娘娘走得太早了,蓁蓁无法回报。” “当年,娘娘最后的心愿,是想要看到蓁蓁嫁给殿下,如今蓁蓁虽不是殿下的妻子,但已然满足,娘娘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殿下的。” 李蓁蓁将瓜果贡品放在碑前,烧了一些纸钱,烟火熏到了她的眼睛,她落下泪来。 “娘娘,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你先回去。”高桓忽然说道。 李蓁蓁脸颊上还挂着泪,她有些微怔,楚楚可怜看着高桓。 高桓只是看着纸钱烧出的一蓬蓬火,灰黑的灰烬扑到他的衣裳上,点起了一点火星子。 “你回去。”高桓重复道。 李蓁蓁的脚步渐渐远去,最终,这里寂静一片。 偶尔只有寒鸦的叫声,在这夜晚里,格外凄厉。 而高桓丝毫不觉凄厉,他只感到……安然。 他脸上带了一点追忆的微笑,对着墓碑喊道:“阿娘。” 在这个时候,他和李蓁蓁有着同样的心境:“如今,我不必再在徐皇后跟前装模作样,”他似乎感到好笑,“熬出来了。” 但下一瞬间,他的眼中一片沉沉的黑:“我好恨当年的自己,恨我无能为力。” 他问着墓碑:“阿娘,你想要我做什么。” 高桓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个温柔恬淡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他感到害怕,她留下的一丁点的痕迹,就要在他的脑中消失。 她是吴美人,是艳压后宫的徐贵妃身边的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从不知道她与他的关系,幼时的他,会同高檀高杨一般,对母妃身边的这个女人感到厌烦。 父皇母妃如此恩爱,这个女人却凭空出现在这里,尽管她不受宠,尽管她沉默寡言。 却依旧碍眼。 但这个女人对他却极好。 读书的时候,她会悄悄往高桓的书箧里塞她亲手做的桃酥饼。 她知道高桓喜欢吃。 从小,高桓就能感到宫廷的恶意。 身为宠冠六宫的徐贵妃的儿子,在徐贵妃这里,他收到的是无尽的忽视和冷漠。 徐贵妃将全部的爱给了高檀,给了高杨,唯独没有给他。 他以为,这是因为徐贵妃生他的时候大伤了身子,所以对他不喜。 从小,没有人喜欢他,高桓习惯了高檀高高在上的嘲弄,习惯了高杨童言无忌的奚落。 当他发现有人在悄悄爱他时,他却不知所措。 高桓从书箧中抖出满书的桃酥渣碎,他对吴美人的爱感到惶恐,感到难堪。 于是高檀怂恿他对这个女人恶作剧时,他没有犹豫。 他将这个女人的糕点器皿全部砸烂,躲在树后悄悄看她难过。 不知为何,高桓也感到特别难过起来。 从小带着高杨排挤他的高檀却在这件事后对他改了态度,这让高桓说服自己,他没有做错。 吴美人从此疏远了他,但高桓知道,她的目光总是在追寻着他。 高桓渐渐长大,他看清了一些隐秘的东西。 比如,徐皇后虚假的亲昵。 不安感和想要迫切寻求认同的心被他隐藏起来,他可以温和端方。 他开始平静地对待吴美人,在这段时间,他活得从容不迫。 吴美人将她的侄女带进了宫,此时,一心忙着教导高杨并和皇后争斗的徐贵妃并不在意。 高桓看着明媚的李蓁蓁,知道,这将会是他的妻子。 总有一日,他会走出大明宫,拥有他自己的藩地,他自己的府邸,他自己的家。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 他的弟弟,被认为是毫无疑问的继任者的弟弟高杨,病逝了。 徐贵妃悲痛之余,终于将目光看向了高桓。 高桓感到沉重,他明白他的生活将发生改变。 但未曾料到是这样的改变。 建兴十四年,徐皇后杖责吴美人,据说,是吴美人没有照料好九皇子高杨,才让他一病不起。 吴美人没过多久也离世了。 临终前,吴美人死死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她喊他:“桓儿。” 高桓一怔。 吴美人向来叫他六皇子殿下,这样亲密的称呼,是从未有过的。 吴美人却接着说:“阿娘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李蓁蓁在边上嘤嘤地哭泣起来,吴美人拍了拍她的头发:“可惜了,可惜看不到你们成亲生子的那天……” 高桓只以为这些都是吴美人临死前的呓语,然而几天后,他发现吴美人的宫女在假山中偷偷烧纸。 她口中说着:“娘娘一生命苦,明明诞下了皇子,却认她人做母,娘娘……” 她回头望见高桓,抖如筛糠不敢言语。 高桓冷静地逼问了她。 假山外暴雨如瀑,高桓得知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当年,极为受宠的徐贵妃生下华阳公主高檀,伤了身子,太医都说,此生再难有孕。 徐贵妃不甘心,可是无可奈何,她说服了皇帝,挑中了吴美人,为她生下了高桓。 本来,吴美人就该殒命,但高桓小时候病弱,离不了生母,徐贵妃只能将高桓暂且交给吴美人,待他长大一些,再做打算。 没有想到,徐贵妃忽然有了孕。 徐贵妃生下高杨之后,有亲子在身边,对高桓将来是否知道身世,不甚在意,她见吴美人安静老实,于是放过了她。 可是后来…… 高杨没了。 暴雨天,高桓走在雨中,浑然不觉,他喝了许多酒。 回到宫中,徐皇后秉烛以待。 徐皇后问:“因为李氏?” 徐皇后在处置了吴美人之后,自然不会将李蓁蓁这个隐患留在高桓身边,她准备赶走李蓁蓁,唯一棘手的地方是,她拿不准高桓的态度。 她对这个儿子关心太少。 她今晚才命李蓁蓁收拾行李,就听说高桓不见踪影,晚间来看,却见到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高桓沉默许久,说:“对,母后不要赶她走。” 李蓁蓁很快被遣送出宫。 高桓的叛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以往刻意欺负吴美人的女官叫了进来。 他问了李蓁蓁的事,女官小心回答,自以为没有纰漏。 高桓也只是微笑,然而随后,他忽然用手中把玩的匕首,断了女官三指。 他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些。 他甚至不能杀一个女官,只因为他始终活在徐皇后的眼皮底下。 *** 天亮前,高桓回到了大明宫。 他迁动吴美人之墓的事没有人知道,大行皇帝驾崩之后,他便强硬地将内宫控制在手中,无论是徐皇后还是华阳公主抑或是其他的藩王,他们的耳目,都失了灵。 几日后,高桓行了登基大典。 理应是要同时封赏后宫的,可是旨意却迟迟没有发出来。 崔胭玉暂住宣徽殿。 整个宣徽殿都有些惶惶不安。 太子妃封皇后,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这么艰难。 宣徽殿内,不时有隐晦的目光往北边的珠镜殿处望。那里住着良媛李蓁蓁,挨着高桓的清思殿极近。 若说会有变数,那就是因为她吧。 至于良娣李桑桑,她自病后就一直住在绫绮殿,太子根本不曾去见她,明眼人都知道,良娣已经失宠了。 清思殿久久没有决定,新皇帝也不曾召幸任何妃嫔。 眼见这件事焦灼起来,朝臣不免动起心思,折子雪片一般递了上去,却石沉大海。 终于,清思殿有了反应,皇帝召见良娣李氏。 “是良娣李氏,不是良媛李氏?” 大明宫时时响起这样的问话。 李桑桑也稍觉奇怪,她虽然与高桓无声地决裂,但是皇帝诏令,她自是不会忤逆。 她来到清思殿。 她抬头看着高桓,他瘦了些,白了些,身上笼罩着深深的阴郁。 从前,高桓在李桑桑面前是鲜明的,大怒大笑,或是用他审慎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他整个人骤然地冷了下来。 高桓看着她进来,忽然问道:“良娣,皇后之位的人选,你怎么看?” 李桑桑忽然明悟过来。 他在和她讲他的家事。 选她来问这件事,是因为,她与立后这件事没有关系。 高桓似乎将从前同李桑桑的纠葛彻底放下,现在,李桑桑站在他面前,仅仅是一个游离于立后之事的妃嫔。 而高桓想要找个无关的人,说说话。 仅此而已。 高桓见李桑桑没有说话,又说了一句:“朕想要立你姐姐。” “陛下,”李桑桑很冷静,“太子妃自入东宫来,从未有过过失。” 高桓不置可否:“你姐姐呢?” 李桑桑却没有正面说李蓁蓁,她只道:“陛下,你想立我姐姐,是一时意气,还是认真想过呢?” 若万事都能遂了高桓的愿,当年太子妃之位都是李蓁蓁的。 可是高桓不能如愿。 现在和当初不同,却没有多少不同。 难道皇帝上位第一件事,就要忤逆太后,废了毫无过错的太子妃,立一个充满争议的女人? 李桑桑猜测高桓要发怒,可是他只是缓缓阖上眼睛。 半晌,他睁开眼睛:“若朕要你在这二人里选,你选谁?”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李桑桑的身上,似乎有了实质的分量。 李桑桑知道高桓想要听什么,她说任何话也不会影响结果。 高桓移开了眼睛,说道:“罢了。” 然而她却回答了:“我选太子妃。” 李桑桑觉得,高桓对她大约是要厌恶极了。 但高桓无法强迫她的想法。 若说她选李蓁蓁做皇后,出了清思殿,以后的日日,她都要为李蓁蓁摇旗呐喊。 这就是高桓的目的吗? 高桓似乎倦极了,他摆了摆手,李桑桑欠身,无言地退了出去。 当夜,绫绮殿分外地热闹。 李蓁蓁来绫绮殿,李桑桑是不见的。 那时,李桑桑将吴姨娘做主关了,之后,两姐妹就不再来往。幽居宜秋宫的时候,李蓁蓁从未来看过她,良娣良媛交恶,已经是一个默契的事实。 崔胭玉过来,李桑桑勉强打起精神见客。 崔胭玉问清思殿的事,李桑桑不好回答。 高桓的尚未决定,今日的交谈又分外敏感,李桑桑只能说:“姐姐,我只能透露一点,陛下还在你们两人中犹豫。” 崔胭玉忽而说道:“桑桑,有没有可能是你?” 李桑桑听了,忽然感到一身冷汗。 在这要紧关头,高桓独独见了她,这自然会在李蓁蓁和崔胭玉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他想要将她置于这种处境? 崔胭玉见李桑桑脸色变了,却不是其他,而是变得煞白,一时间,明白了李桑桑的担忧。 看到李桑桑这样的反应,崔胭玉拍了拍李桑桑的手:“我只是随意说说,怎么吓到你了。” 焦灼的事态一天后有了进展。 封后的圣旨传到了宣徽殿。 绫绮殿,雁娘站在回廊下,听了消息,连道几声“阿弥陀佛”。 她含笑走进了殿内,对李桑桑说道:“娘子可以放心了,陛下还没有被那位迷到失了分寸。” 李桑桑瞧了雁娘一眼,她知道雁娘在高兴什么。 除去她和李蓁蓁不睦这一点,更让雁娘高兴的,是高桓守规矩这一点。 他规规矩矩让太子妃做了皇后,那接下来…… 良娣本就高于良媛,李桑桑没道理要比李蓁蓁位份低。 李桑桑却给雁娘泼冷水:“那倒未必。” 夜已经是浓黑的,各处宫殿依旧灯火通明,在焦心等着什么。 终于,夜色里,绫绮殿的小太监小跑着过来传消息:“已经有传旨太监往咱们宫来了。” 雁娘喜得一揪掬水的胳膊:“阿弥陀佛。” 掬水也面露喜色:“珠镜殿那边呢?” 小太监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道:“也有人过去了。” 霎时,雁娘和掬水冷静下来。 传旨太监不多时就到了,念完旨意,笑盈盈地对李桑桑祝贺:“恭喜淑妃娘娘。” 李桑桑也笑,看了掬水一眼:“愣着做什么,是喜不自禁以至于呆了。” 掬水忙给传旨太监塞金子。 传旨太监乐呵呵一笑,被恭送走了。 淑妃…… 雁娘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位份自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正一品,三夫人之一,雁娘当年被卖做奴婢的时候从未想过她会服侍一位淑妃娘娘。 可是,总让人心里有些不安。 三夫人中,贵妃才是头一位的。若这个位置空着还好,难道是要…… 她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往东边看了一眼。 她不上不下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月亭回来了。 他的面容在夜里看起来有些灰暗,雁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桑桑也走了出来,同她一起站在廊下。 李桑桑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像是带着深重的露气:“打听到了什么?” 月亭慢慢说道:“珠镜殿那位,被封为、贵妃。” 一瞬间,谁都没有说话。 在众人不敢喘息的片刻李桑桑笑了一下:“结果等到了,可以安心睡了,去吧。” 内殿的灯熄了,雁娘今日不守夜,她站在廊下,月色一片冰冷。 她叹息了一声:日后,可是要过得艰难了。 分明是良媛却成了贵妃,那边是恩波自喜从天降。 这边呢,是被人生生从应该的位置上拉下来的。宫里人心似水,转眼间绫绮殿就要成为他们最轻慢的地方。 珠镜殿内。 高桓身披寒意走了进来,他才坐下,李蓁蓁殷勤地为他摘除了冠冕。 高桓顿了一下,忽然说道:“是朕亏待了你。” “会补偿吗?”李蓁蓁娇俏地问道。 第34章 生、死,全都不由你。…… 李蓁蓁成贵妃后, 荣宠愈深。 那日珠镜殿里的私语不知为何传了出来,帝妃之间恩爱一时羡煞旁人。 宫人都说,陛下对贵妃娘娘百依百从。 宫娥在私下里神神秘秘议论起来:“是补偿哩。” “原本是要当中宫娘娘的。” 宫里人扒高踩低, 一时间珠镜殿风头无两。 听人说, 贵妃娘娘风华绝代, 才情了得,精通音律, 舞姿出众。 天子在宫廷东南角建起高楼,危楼百尺, 横跨玉虹。据说,是为了让思念家人的贵妃能够凭楼远望。 但更多的人说, 贵妃一舞堪似天上人,天子造琼楼是为了配得上贵妃的舞姿。 红药才取了餐食回来,听了这一耳朵的矫情话,“呸”了一声。 “当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她若说骑马蹴鞠也就罢了,如今非要说她有才艺, 真是东施效颦。” 掬水拉着了她:“嘘, 别瞎说话。” 红药降低了声音,左右张望一下, 依旧说道:“你说我有没有说错,从前她还嘲笑三娘子会些个‘娱人的把戏’,现如今, 她是技到用时方恨少了。还有,如今宫里人都夸她貌美,那可真是瞎了眼。” 掬水无奈,只能拿起包子堵住她的嘴。 掬水走进了殿内, 她看着李桑桑懒起梳妆,腰肢娇软,眉目无处不艳丽。 她在心里隐隐认同红药,二娘子哪里比得过三娘子。 可是…… 三娘子如今全无斗志。 掬水走过去将李桑桑手中的玉梳接了过来,问道:“娘娘如今是怎么想的,就这样冷着陛下?” 李桑桑看着金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兀自出了一会神。 她明白,不该和高桓赌气,她始终没有资格。 高桓之前答应为她求药,临了,为了李蓁蓁这个人,他动摇了。 李桑桑失望之下,失去了讨好高桓的动力,于是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没有想到,先皇这样突兀地去了。 讨好高桓,并求得宝药,这件事重新出现在李桑桑面前。 李桑桑觉得有些棘手,她已经将高桓得罪了个彻底。 思来想去,李桑桑找上了皇后崔胭玉。 天色阴沉,高桓在清思殿看折子,听着丁吉祥说话,感到一丝意外:“皇后?” 丁吉祥将方才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皇后娘娘备了小宴,请陛下小聚片刻。” 高桓拧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点了头。 自登基后,他很少到崔胭玉的宣徽殿去,崔胭玉对他没有过分热情,也不会太过冷淡。 岁时节序皇后回请他过去坐坐,他大多数是答应的。 但是这样无事的时候请他过去,是绝无仅有的。 高桓略想了想,觉得是崔胭玉有大事找他。 到了宣徽殿,宫女引他一重重地走了进去,却是来到了一处庭院,前面搭着台子,也是露天的,当中放了一只扇面大小的玉盘。 高桓眉头皱得更深。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郁,他问丁吉祥:“皇后人呢?” 崔胭玉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她看着檐下几点雨点子打湿了地面,心中略有忐忑:“不会出差错吧?” 边上站着的是她的贴身宫女,她神色比崔胭玉要紧张更多,她小声道:“娘娘,这是在太过冒险,如今淑妃已然被陛下厌弃,您帮她,是得不偿失。” 崔胭玉笑了一下:“得什么?失什么?不过是我高兴罢了。” 宫女却道:“娘娘,看这天,似乎要下雨了,而且,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灰白的石板地上洇出了更多深色的点,崔胭玉看向高台的目光也多了一点忧虑。 不多时,羯鼓声响起,霓旌四绕,鸾扇遮隐,藏住了当中娇弱的人影。 扇影徐开,只能那人低垂着脸,用团扇遮住面容,只留一道背影。 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丁吉祥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伞,小跑着过来,遮挡在高桓头上,说道:“陛下,忽然下起了雨,皇后娘娘却不知去处,快些回去吧。” 高桓没有动。 雨越下越大,这声势混着羯鼓的响动,隐隐有种紧迫的压抑感。 李桑桑抛下了团扇,站在玉盘之上。 她渐渐分不清鼓声和雨声,就像她分不清自己的表情是喜还是悲。 她的脚步轻盈,心情却不是。 她看见高桓始终站在雨幕中,神色莫辩地看着她,看着丢掉团扇露出面容的她,没有丝毫动容。 边上丁吉祥举着伞,顾前不顾后,动作有些可笑,高桓身上被淋到了,李桑桑不由得笑了一下。 没曾料到,沾水的玉盘是如此之滑。 羯鼓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骤然的安静显得有些难堪。 李桑桑跪坐在地上。 时间是静默的,李桑桑在这窒息的静默中明白,她失败了。 高桓向她走近,他伸出手,攫住李桑桑尖尖的下巴,他神色冷淡地吐出几个字:“知道错了?” 李桑桑睫毛颤抖了一下,她垂着头,天光昏暗,她隐隐的眉眼被雨打湿,洇出一片无助的媚色,像是丝绵蘸了胭脂。 “知道错了。”她轻轻地说。 高桓收回手,放开了她,似乎准备抽身离开。 “陛下,”李桑桑伸手拉住了高桓的衣摆,“陛下会来看我吗?” 高桓低头看她。 李桑桑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一点莫名的神色,似是冷硬中带着别扭的松动,但她凝神仔细望去,看见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冷淡。 “晚上预备着。” 李桑桑不知道,妃子们预备圣驾的心情是如何的,在她这里,她感受不到欣喜。 她隐约有些自轻自贱的感觉升腾而起,奇妙的是,她因此感到了一种痛快。 沐浴更衣,细细在肌肤上涂抹上玫瑰香膏,对镜理了晚妆。 被褥是特意熏过的,用的也是高桓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李桑桑忽然想到,她和被褥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不由得笑了一下。 清思殿至绫绮殿的宫道,头一次在夜晚中,如此明亮。 宫灯在夜中泛着温暖的光,远远望去,俨然的队列恍如火龙一般,缓缓前行。 宫车滚滚而过,在寒夜中,恍若惊雷一般。 珠镜殿中,贵妃李蓁蓁的神情有些可怖:“去了李桑桑那里?” 宫人害怕地低着头,嗫嚅道:“是。” 李蓁蓁念着:“为什么独独是她,为什么对她……” 她侧身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捂住了脸,半晌,她放下手,铜镜中的人平静下来,面容端丽,镇定自若。 她轻声吩咐道:“随本宫出去走走。” 李贵妃艳妆夜游,拦住了天子圣驾。 她微微低头:“陛下,臣妾有一件吴娘娘的遗物,从前忘了拿给陛下观看。” 夜色深重,冕旒之下,看不清君王的神情。 . 天子圣驾在半道上被李贵妃截住了。 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李桑桑松了一口气,她转身,对抱着薄被过来的,愕然站着的雁娘说道:“别忙活了,放下,睡去吧。” 雁娘抱着被子,闷声铺了半晌,忽然问道:“娘娘,你真的甘心吗?奴婢是不甘心的。” 李桑桑看向屋子角落的水钟,滴滴答答,她抿了抿唇。 同一处寂寥宫廷。 高檀抱着被子睡不着,李丛和崔胭玉的事不停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崔胭玉的语气,李丛的笑容,反反复复,快要将她折磨疯了。 同她一起长大的宫女清楚她的心事,说道:“殿下是爽利的人,有什么事不能问问呢?” 高檀感到茫然,她是最爽快的人,她快要不像她自己了。 不知为何,她到底没有去找李丛。 她觉得她最近在李丛身上放了太多的心思,这不应该。 她喜好游乐,喜好宴会,但似乎有许久,她没有出去玩乐了。 她迫不及待地设下了小宴,不管天气阴沉,似乎只有这样急迫,才能让内心稍微平静。 宴会上,郡主县主们找来清秀少年,玩笑着让高檀选上一个,高檀微微一怔,嘴角挂着妩媚的笑:“我已经有猎物了。” 熟悉的感觉回到她身上,她松了一口气。 郡主县主们怂恿她去将那位“猎物”请来,高檀笑得随意,点了身边一个宫人:“去、去李府请郎君过来。” 县主疑惑:“李府,哪个李府?” “就是……”高檀忽然间说不出来,她不太想让李丛的名声被玷污。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郡主县主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高檀表情从容随意,她的手心却在微微冒汗。 她忽然说道:“本宫有些不舒服,散了吧。” 郡主说道:“在等一会儿吧,那位李郎君就要来哩。” 高檀严厉的目光往她身上扫了一眼。 郡主不敢多言,带着众位姐妹一起起身告辞。 见众人散去,高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她神色倦倦,对宫人说道:“回宫。” 可是宫人说:“殿下,李郎君来了。” 高檀抬头,果然看见李丛正缓缓地走过来。 高檀的心提了起来,不知李丛有没有被那些不着调的女人们看见。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李丛在雨中向高檀走过来,边走边说话:“殿下似乎有什么话要问我?” 高檀愣了一下,直接问了出口:“你和皇后,是怎么一回事?” 李丛眼睛睁大了一些,然后忽然笑了:“殿下在意这个吗?我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阴沉的天似乎不再阴沉,雨都畅快起来。 高檀觉得,她的嘴有些不受控了:“那你觉得,如果我想要……” 她不说话了。 李丛等了半晌,没有等到高檀的下半句。 他走近了几步,高檀觉得有些不安。 最是大胆的郎君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明明文弱的李丛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强势。 他像是掌控所有,所以云淡风轻,高檀觉得他仿佛有潜藏在深处的,未曾让人知晓的另一面。 不知什么时候,有雨点飘进了凉亭,落在了高檀的脸上,李丛伸手,将她脸上的水渍揩去。 雨水滴答滴答,漏进了高檀的心里。 李丛说:“公主想要问的,我全部都是,可以。” . 李丛应付完高檀,回到李府宅院。 这宅院有些死气沉沉,一般人家若出了一位妃子,那定然是光彩生门户,而李府一门两皇妃,却奇异地寂寥。 李丛觉得,这寂寥已经许久了,是从李桑桑离家的那天起就陡然萧瑟起来,或者更早。 他走到院内去见李年,正巧碰见老夫人也在。 李丛想了一想,暂且在檐廊下候着,里头传来老夫人的说话声。 “她都这么大岁数了,伺候你十几年,到头来却被撵到庄子里,外人看来,未免不说我们李家不讲情面…… 桑桑小孩子心性,你难道也是,哪里真听了她的话,任由小吴氏自生自灭呢…… 还有蓁蓁那孩子,如今已经是贵妃了,贵妃生母被我们赶了出去,这像不像话? 前些日子,我不出面,是以为你心里有数,没成想……这样,我做主,今日就差人去接小吴氏回来。” 李丛听了一会儿,见祖母和父亲还有许多话要将,一时是顾不了他的,于是暂且走开。 这日下午,小吴氏乘着一架青帷小车,回到了李府。 她心里松泛,熬了许多天,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她是不是赌错了。 还好她熬住了。 今日李府派来了马车和奴仆,对她三请四请,皆说老爷后悔了。 她回到院中,左等右等等不来李年过来看她。 侍女安慰她:“老爷如今病着,就算是想要来看娘子,大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吴氏觉得有道理。 她来到李年的院子,却没有看到人。 小厮神色有些奇怪,对小吴氏说:“老爷去了夫人院内。” 小吴氏眉毛一抖,她怀疑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王氏趁虚而入,和李年重归于好。 小吴氏杀进了王氏院中。 这是一处偏僻荒凉的院子,在李府的西北角,是被人挑剩下的地方,王氏就住在这里。 王氏站在那里,看着李年苍白着脸,费力仰头看她,他神色专注,仿佛要将她的面容永永远远地记下来。 王氏声音冷淡:“你来做什么?” 李年曾经想过许多遍,当王氏心平气和下来时,他会和她说些什么话,用什么样的语气,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推演过太多遍,到了现在,他却讷讷不能言。 他像是高兴极了,又像是悲伤极了。 “昨日我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过来看我,是你吗?”李年问道。 王氏冷硬地回答:“你看错了。” “到了衰弱如此的时候,我才敢承认,我是个懦夫,我不敢见你,我害怕看到你脸上厌恶的表情,直到昨日,你来了,我才敢过来。” 王氏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李年看着王氏,眼中出现了一丝痛苦,他说:“丛儿,不是我的孩子,当年我让贺兰氏入门,是听从朝廷的密令,为了找到贺兰氏秘密藏起的人,虽不是我动手,可我助他们……犯下了杀孽。” 王氏愕然。 当年少年夫妻,恩爱不移。 李年却忽然带回来了一个抱着小孩的胡姬贺兰氏。王氏以为李年变心,并欺骗了她。 李年不能解释缘由,又因为王氏轻易怀疑他而气愤不已,夫妻渐行渐远。 “我那时候少年意气,因为你的冷淡,故意买下了小吴氏,我想要你回头看我一眼……无数次回想,我都恨当时的我自己…… 从此我对你有愧,不敢见你。 桑桑走丢那件事,我也如你一样,恨不得将小吴氏挫骨扬灰,桑桑是我和你的女儿,我将她视若珍宝,怎能、怎能……可是,宫中吴美人得势……” 王氏看起来略有怔忪的样子,但听到这里,她冷冷地说道:“小吴氏那时虽然得势,也不过是一个美人罢了,难道就让你恐惧如此,不肯责罚小吴氏半分?” 李年说道:“吴美人虽然只是一个美人,可是六皇子高桓是她的亲生骨肉,九皇子尚未出世,那时我以为,吴美人将来是要做太后的,而小吴氏,就是未来天子的亲姨娘。” 王氏失手打碎了茶盏:“什么?” 伴随着茶盏跌落,还有“咚”的一声,李年和王氏同时回头,看到了跌倒在地的小吴氏。 小吴氏脸色惨白,“挫骨扬灰”四个字仿佛钉在了小吴氏的心脏上,她看着李年问道:“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这么多年来,你对我没有一点真心?最初是为了与她斗气,后来全部是为了娘娘?” 李年看着小吴氏,没有说话。 这已经给了小吴氏答案。 小吴氏缓慢地站了起来,她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凄厉极了。 她伸出手指,指着李年,指着王氏:“好、好、好!你们原来是天作之合,一切都怪我,都怪我,”她看着李年,眸子有幽幽的光,“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年沉默不语,但这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小吴氏嘴唇抖了抖,她摔开帘子,夺门而走。 屋内,王氏清泠泠地看着他:“难道你以为十几年后,你终于站在我这边,我就赢了吗?” 李年看着王氏,嘴唇动了动,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说:“我从未输过小吴氏,也从未赢过她,因为自始至终,这都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她是你的妾氏,是伤害我女儿的人,除此之外,她和我根本没有关系。” 王氏看着李年,接着说:“今日,我和你之间,也应当做个了结。” 王氏拿出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页和离书,她轻轻说道:“李年,我不想再和你有瓜葛。” . 小吴氏自行回到庄子。 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样清醒又难熬的夜。 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她洋洋得意十几年的东西都成了泡影。 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极大。 小吴氏从小就明白,一个女人若想活得自在,必须要有好的出身,或者是无可比拟的宠爱。 小吴氏记得,她的母亲是一个既不受宠,身份也很低微的女子。幼年时,她养在生母身边,受尽白眼。 她的姐姐,后来进宫的吴美人也是庶出,但吴美人生母极为受宠,所有吴美人幼年快活得像一个小公主,后来,吴美人生母没了,她养在大夫人膝下,看起来和嫡出的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吴氏很羡慕吴美人。 小吴氏那时候想,若她也没了生母,那便好了。 后来,吴家遭难,小吴氏和吴美人都被发卖做了奴婢,小吴氏遇到了上长安赶考的李年。 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她勾.引了他。 她身份卑微,但在精心筹谋之下,她得到了李年的宠爱。 危难之中解救她的良人,小吴氏对李年,自然也是死心塌地。 十几年后,李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仿佛又成了那个关在黑暗的柴房内,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庄子里,李家的下人在偷偷议论,吴姨娘怕是要疯了。 每日她都喃喃地质问李年,但面前哪里有李年,面前什么人都没有。 庄子里的下人渐渐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个依附于男人宠爱十几年的妾室,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被抛弃更可怕的。 李家奴仆拿着一封信,走到小吴氏的房中。 “吴姨娘,这是良媛的信。” 天已经黑了,李家奴仆举着一盏灯,走进屋内,他发现吴姨娘没有点灯。他将油灯和信件放在桌上,独自离开了。 小吴氏鬓发杂乱,看起来有许久没有打理,她听见是良媛的来信,终于有了点生机。 小吴氏展开了信件。 心中的那个躲在柴房里的小女孩的幻影消失了。 不,她和几十年前不一样,她有了李蓁蓁,她最爱的女儿。 小吴氏反复阅读信件,仿佛这样,能让心静下来。 但小吴氏越看越不安,明明是宠冠六宫,李蓁蓁的信却带着浓浓的愁苦,仿佛她在宫里并没有如外界描述一般快乐,小吴氏不明白为什么。 是她拖累了李蓁蓁吗? 李年、王氏、李桑桑的脸接连在她眼前出现…… 小吴氏明白,她的存在对于李蓁蓁并不体面,一个低贱的妾氏之女…… 如何能够争过琅琊王氏的女儿。 她心中的低语又响了起来:若她没了生母,那便好了。 若世间不再有小吴氏,李蓁蓁就是高桓生母唯一的亲族。 因为她的死亡,高桓或许会迁怒李桑桑、李年、王氏…… 一个疯狂的报复念头升腾而起。 小吴氏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她吹熄了油灯,找出她最艳丽的披帛,悬在梁上。 她乘着夜里奴仆睡着,自缢而亡。 这封信被送到了清思殿中。 信中只字不提她同李年、王氏的纠葛,只说李桑桑指派的奴仆如何百般□□她,让她逃脱无望。 李蓁蓁看罢,哭着牵住高桓的衣角:“是我疏忽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妹妹是真的想要我母亲死。” 高桓的手指微微发力,将信纸的边缘捏皱。 “陛下,”李蓁蓁哭得戚哀,“她是我的母亲,是娘娘的亲妹妹啊,若娘娘泉下有知,定然会伤心的。” *** 李桑桑从榻上惊起,她长长的乌发逶迤着落到地上,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吴氏死了?” 掬水站在那里表情凝重:“小吴氏留下遗书,已经送到了清思殿,贵妃方才接到消息,已经赶去了清思殿,娘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慌到极致,李桑桑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 她傲然站起来,薄薄的绸衣垂下,现出单薄的身子。 高桓来到绫绮殿。 他的神色阴沉到有些可怖,他站在黑暗的庭院里,猎猎寒风吹动着风灯不断摇晃,他的身影孤傲孑然,婆娑的树影在他身上疯狂扭动,他走在黑暗中,混然不似在人间。 李桑桑出来迎他:“陛下万安。” 绫绮殿宫人不敢喘息,低头敛目,有胆小的已经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高桓薄唇微动:“都滚下去。” 转眼间,偌大的绫绮殿,只剩下高桓和李桑桑二人。 廊檐下,高桓抵住了李桑桑,他的手掌曾经握过李桑桑的腰肢,现在,他死死钳住她的肩膀。 李桑桑皱眉,闭着眼,她的后背抵到了画柱之上,只感到钝钝的疼痛升腾而起。 高桓的声音发冷,有些颤抖:“李氏,你做了什么!” 高桓的手按住她,越来越用力。 李桑桑呼吸有些不畅,她眼底发黑,以为高桓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脸色发白,如同哭灵的那日一般,她感到脱力,快要晕倒,她强撑住,用力说道:“陛下想要我死?” 意识渐渐模糊,高桓恨恨地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将一枚红褐色的药丸塞进她的口中。 “生、死,全都不由你。” 高桓将手一松,李桑桑脱力地倒在地上。 她没有昏过去,她看见高桓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她眼前。 小吴氏的事没有过去,尽管一切风平浪静。 高桓引而不发,这就足够的蹊跷。 李桑桑开始怀疑高桓喂给她的药丸是不是毒药,她秘密请了几次太医,却查不出究竟。 前朝后宫渐渐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 徐相权势大减,徐太后在后宫也颇为掣肘。 华阳公主惶惶找到徐太后:“母后,难道他知道了?” 徐太后面色沉凝。 徐相失意,崔相也没有得意。 隐隐传出风声,高桓欲废后。 高桓连续拔出两支势力,却将前朝微妙地平衡下来。 李桑桑自身难保,也为崔胭玉感到忧心不已。 她明白,这也是高桓对李蓁蓁的“补偿”。 只怕他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犹嫌不够。 放出废后消息几月后,高桓有了行动。 皇后娘娘所作的咏梅三首被人告发,是与男子互通款曲所为。 崔胭玉幽禁宣徽殿。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还没到十月,宫闱已经开始冷得彻骨。 李桑桑在寒雨中徒步走到宣徽殿。 她细心地看了一看,虽然高桓铁了心要废后,但他并没有刻意在生活上苛待崔胭玉。 宣徽殿一切用度照旧。 只是高桓管不了底下人的心思,宣徽殿的宫人懈怠了,整个后宫开始漠视着宣徽殿,它实则变成了冷宫。 李桑桑走近内殿,一路上没有人来迎她,直到碰见了惊诧的宫女,将她引进了一处暖阁。 崔胭玉睡在榻上,脸色酡红,面容并不安定。 李桑桑心中微乱,她拿手试了试,崔胭玉没有发烧,她身上依稀有酒味。 李桑桑的心像被虫蚁叮咬般,有细细麻麻的痛。 她扶起了崔胭玉:“娘娘。” 崔胭玉眯眼看她。 安慰的话不知改如何去说,李桑桑只能说:“娘娘不要伤心了。” 崔胭玉有些醉了,她斜睨着李桑桑,问道:“伤心?为什么伤心?” 李桑桑一怔,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有所求,而求而不得。 崔胭玉嘟囔着:“我不像你,我对圣上根本就没有指望,他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只是,我好不甘心…… 嫁给他后,我就心死了,我想要的,就是那万人之上,我只是……输了,她技高一筹,我没有办法……” 李桑桑垂下眼睛,她很清楚,这次的李蓁蓁没有技高一筹,只是小吴氏的事,将高桓又一次地推向了她。 李桑桑和小吴氏的恩怨,竟让将崔胭玉一无所有。 李桑桑记得,她才入东宫的时候,还在怀疑崔胭玉的用心,可是崔胭玉一直对她很好。 而她是个害人精,将崔胭玉拖累如此。 李桑桑看着醉酒糊涂的崔胭玉,将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开口的话问了出来。 “娘娘对圣上如此失望,是因为我吗?那夜本是娘娘的新婚之夜,圣上却……” 崔胭玉笑了一下,她的神色忽然生动起来,想在追忆什么:“傻姑娘。 ……因为我的心中,早就有了你兄长呀。” 李桑桑的手松了一下,崔胭玉的手腕松软地坠落下来,她手上羊脂玉的镯子磕在木头上,发出一声钝响。 李桑桑心中一惊:“我……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我兄长亦是。 崔胭玉在日暮的时候酒醒,她用手撑着头,感到头痛欲裂,她坐起来,看见李桑桑的背影。 李桑桑背对着她在熏笼里添香料,崔胭玉闻到沉香的香味,感到宁静而放松。 听见背后的动静,李桑桑转身。 崔胭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她捂了一下额头,“喝完酒后,有些事情我记不住了,我没有对你说些奇怪的话吧。” 李桑桑摇摇头。 她对崔胭玉说道:“娘娘,你记得立后前的那一日,我被召到清思殿吗?” 提到立后,崔胭玉有些黯然,她点了点头。 李桑桑极为认真地对她说:“那日,圣上问我心中皇后的人选。” 崔胭玉有些惊讶,李桑桑从未吐露过那日清思殿的谈话,她也不便过问,现在回忆起那日的前程未明,崔胭玉依旧有了一丝紧张。 李桑桑说:“我心中的皇后,是娘娘。” 李桑桑眼神清亮又诚恳:“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你都是我选择的皇后娘娘。” 崔胭玉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指缝中有泪渗出。 在深夜里,李桑桑回到绫绮殿。 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摇晃,似乎想要逃离远去,但李桑桑脚底的云缎鞋将它死死地钉牢在青石板上。 谁都逃离不了。 走到内殿,她意外地发现里面灯烛辉煌。 当中坐着一人,身着玄黑缁衣,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逼人。 “去了哪里?” 高桓问道。 第35章 再见了,炽热如炉的天地……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桓会来见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 想到她才从宣徽殿回来。 难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后之争? 她抬起眸子,安静地看着高桓。 高桓依旧沉着脸,语气冷淡:“朕在问你话。” 李桑桑沉默良久, 说:“臣妾去见了皇后。” 高桓的脸上现出嘲弄的笑意, 似乎在讥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 他道:“朕竟然不知道,废后一事也要淑妃来费心筹谋。” 李桑桑抿嘴不语。 高桓站起身来, 他的身量极高,自登基以来莫名地瘦削了许多。 李桑桑看着他往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 她愈发觉得高桓陌生起来,从前那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变得沉郁, 明明是他在折磨着旁人,他却消沉起来。 李桑桑看着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垂着头,听见头顶上响起声音:“你近来愈发喜欢低头,是不想看朕?” 话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处一痛, 她抬起头来, 高桓眼底平静地看着她。 他看了片刻,眼中浮出讥讽, 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淑妃就惯会用身体来交换东西, 你若想要插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交换,如何?” 李桑桑平静地望着他:“谢陛下。” 高桓的眉心紧拧了起来,脸上有了薄怒,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色的指印。 高桓轻呵一声,薄唇吐出残酷的话语:“也对,从始至终,你与朕,不过是一种下贱的关系。”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礼,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远尊崔姐姐为皇后。” 高桓脸色铁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是。” 高桓仿佛要考验她的真心:“若朕让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两人中选呢?” 李桑桑说:“只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连说了三个好。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终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为何会出现,不明白他为何轻易地将这个选择抛给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说话是否算数。 她现在明白的,就只有今夜实在是太冷了。 熏笼里的火气没有半点沾染在人身上,冷气像是透过人心直往外冒。 高桓伸手,揽住了她,她和高桓两人,尽管相拥,却没有半分的温度。 熏笼不知什么时候灭的,高桓走后,满室只余沉香火冷。 冬日渐近,整个长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静。 这个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后亲自指了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 这让李桑桑惊讶不已,她没有想到兄长李丛竟然能和华阳公主修成正果。 华阳公主对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权重,风流多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她曾经以为李丛只是公主的露水情缘,没有想到…… 唯一让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来,崔胭玉神采奕奕,没有半分憔悴。 察觉到李桑桑的隐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后,我果然和你说了些东西。” 李桑桑神色尴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会:“那我应该也告诉过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说,她在乎的只是皇后的位子,她看起来没有说谎。在废后一事戛然而止后,她很快打起精神。 宫里开始喜气洋洋地给华阳公主准备亲事,没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里。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当年大雍南下剿灭楚朝残余的记录。他翻完卷宗,对林晏说起家事:“李丛性情浪荡轻浮,身世……他当年是李年的私生子。” 林晏说道:“对,”他顿了顿,“李丛并不是李年的儿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说李丛和贵妃还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说:“李丛行踪诡异,华阳包藏祸心,这两人……” 林晏不再说话,高桓登基以来性情大变,疑心病也重,林晏谨慎,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脚步一顿,他看到了一个极为瘦弱的美人。 她穿着素青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容颜艳丽无双,眼中却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惊讶半晌,然后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这里出现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后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敛目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美人摇了摇头,没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只知道淑妃失宠已久,没有想到淑妃会出现在清思殿。 也没有想到,这样模样的淑妃会被高桓厌弃。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为了兄长和华阳公主的事,来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个交错,就各自走开。 林晏忽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皇帝与淑妃渐行渐远,一切源于征讨高句丽回来之后,向先皇要的那个赏赐。 林晏转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请去问问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睁大,木然的神色出现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转身走远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静不下来,她走上台阶,对清思殿的宫人道:“我想见见陛下。” 宫人去去又回:“陛下没空见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说道:“我想见见丁公公。” 丁吉祥对李桑桑极为客气,或者是因为从前的一点交情,听到李桑桑问道南朝的奇药琥珀金蟾,丁吉祥并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 先皇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药物颇为在意,底下人于是也对这些东西宝贝起来,高桓却不同,高桓不求长生,对佛道之事也并不热衷。 丁吉祥说道:“当初陛下问了姚公公这件事,后来将这金蟾炼了药丸,应是藏在了库里。” 李桑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的手心冒起了虚汗:“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当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问一句,陛下向来不信这些东西,想来不会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库房里看药丸,他毫不费劲地从阁中拿出了锦盒,轻轻将盖子掀开……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挠了挠头:“原本还在的,那枚红褐色的药丸,就这么大一个。” 丁吉祥用手比划着。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小吴氏自缢,高桓来到绫绮殿。 在窒息的瞬间,高桓塞给了她一枚红褐色的药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恶心从胃升腾而起,让她几欲作呕。 她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将那金蟾,全部炼作了药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过激的反应有些吓到,他讷讷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抬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适,就在这里站一会,你先走。” 丁吉祥面露紧张之色:“奴婢去请太医。” 李桑桑说道:“不用。” 丁吉祥走后,这里霎时间安静了。 旧物上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狭小的库房里,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烂,发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桑桑费力仰头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许久,门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沉声问道:“你来找朕?” 李桑桑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出门外。 “陛下。”李桑桑费力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 高桓止住了脚步。 李桑桑问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练成的药丸吗?” 高桓转身看她,他的神情复杂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听到答案。 高桓说:“是。” 他转身走了出去,门扉合上,仓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远地坠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诺。 他将琥珀金蟾给了她。 这本是父亲救命的药,她吃了这药丸,父亲从此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也许这就是小吴氏一事的报复。 因为她伤害了他的李蓁蓁。 *** 天子为贵妃建造的高楼终于完工,楼高百尺,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天子为这高楼取名“琼楼”。 琼楼试羽衣,笙歌访翠微,夜夜欢娱不休。 没有人关心,绫绮殿里,淑妃将自我幽禁,从此闭门不出。 琼楼之上,高桓浑身酒气,斜靠在榻上,看着高台上舞女在翡翠盘上旋转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来,想要在高桓边上说话。李蓁蓁转动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见他没有睁眼,她小声呵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说。” 丁吉祥看着李蓁蓁的脸,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说的话和李桑桑有关。 高桓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说。” 丁吉祥舒了一口气,余光看见李蓁蓁面色一沉。 丁吉祥说:“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亲。” 高桓沉默良久:“准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着这一天,当真的到来的时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李桑桑心里已经不再有爱恨。 她自请离宫,没想到高桓轻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时候是在昏睡的,醒来的许多时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只能忍痛和他略说一两句。 走出了门槛,她摇摇欲坠,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丛看着她,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丛,他也十分不好。 从前的颓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丛总是有种易碎感,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仿佛随时都能走向毁灭。 李桑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李丛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别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李丛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来,发现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丛却不见踪迹,掬水在边上将李桑桑扶起来。 “方才娘子晕倒,我和雁娘连忙扶着娘子回来,郎君正去叫大夫过来。” 正说着,李丛走了进来,他说:“我已经遣人去找范大夫,他稍后就过来。” 李丛半跪在地上,看着李桑桑,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双手握住李丛的手,她的声音发飘:“父亲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亲。” 李丛拧起眉毛,说道:“怎么能怪你,别胡思乱想了。” 李桑桑面色惨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会胡来,不会将那药让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丛的声音有些异样,李桑桑没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紧握的手,将手指虚虚搭在李桑桑的脉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压抑着难以言说的隐秘,他忽然松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觉怎么样?”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感从胸腹升腾而起,李桑桑干呕了一下。 李丛神色剧变,他再一次将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来。 “你……” 范景终于来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丛,然后绕过他给李桑桑把脉。 很快,他也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李丛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丛轻声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桑桑说。” 李丛的语气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顺从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着李丛,发现他的脸上盛着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还没有在惊诧之中平静下来,就听见李丛这样说话,她下意识地抚住小腹,摇头:“不……” 李丛的眼眸既温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为什么?” 为什么……李桑桑也没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觉得李丛愈发奇怪,他在用温柔的态度强硬地逼迫着她,简直不像她记忆中的兄长。 李桑桑咬着唇,她的脸是惨白的,唇也是惨白的,白纸一般,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宫,隐瞒了这个秘密。 李年时日不多,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就紧赶慢赶地准备起来,一是让李年在生前了却一桩心愿,二是避开李年一旦无常,李丛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天子的亲姐姐。本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婚事倒没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说高句丽灭国之战正是要紧时候,国库空虚,让高檀一切从简。 明面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却不会这样简单地看。 白胡子老者捻着一把胡须,站在茶馆外,看着阴沉的天,说道:“变天了。” 高檀虽然心中有许多盘算,但眼下顾不得许多,她在铜镜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纱里衣,发髻上花树金冠颤颤巍巍,宝钿花钗耀目。 黄昏将至,她就要嫁给李丛。 有情饮水饱,高檀暂时将平日的烦恼丢开,专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只是在发呆的片刻,她仍旧有些惊恐。 高桓将吴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后又追封吴美人作先帝皇后。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颤抖。 卫国公被褫夺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斩首流放了许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间响起脚步声:“来了来了!” 高檀敛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丛骑马在前,火红的衣裳衬得他面如冠玉,高檀在后车里坐着,手中拿了团扇,有些想哭。 傧相簇拥,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宫女扶起高檀,婢女铺下毡席,高檀走进百子帐中。 团扇移开,行了合卺,众人正在起哄的时候,李丛忽然倒了一盏酒,引了众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高檀耳边细声说道:“驸马体贴,怕生人冲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专心等待李丛回来。 李丛却彻夜未归。 天亮时,李丛才回来。 高檀的心一点一点冻结,她重新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看着帐外闪动的人影,她冷漠发问:“驸马去了哪里?” 帷幔一开,外面站着的除了李丛,竟然还有吴王高樟。 高檀惊诧:“你……” 李丛温柔着笑着,眼底藏着深深戾气,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丛说:“殿下,坐以待毙也是死,何不抢先下手?” 华阳公主默许了李丛的动作,她连同李丛、高樟一起,集合了手中的兵马和死士,打算发动一场宫变。 *** 大婚过后,李丛骤然忙碌起来。 李年大限将至,王氏差遣奴仆来到公主府。 李府小厮走进公主府,只觉得公主府隐隐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他不敢多看,跟着仆从来到书房外。 书房里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府小厮等着书房里的贵客出来,等了许久,却没有出来,里头不再讲话,李府小厮被请了进去。 他疑惑地发现书房里现在只有李丛一人。 李丛笑得很温和:“家里有事?” 小厮收起胡思乱想,回道:“大约就是这几天,夫人请郎君回家看看。” 李丛抽出时间,他回到李府,走进了李年的屋内。 李年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看着李丛走进来,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后事。 李丛没有接他的手,他在边上寻了一个矮兀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李丛捧了一本账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礼的事。 “家里有些难周转,到时候,就卖了西市的几间铺子,勉强能办下丧事,只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么好的了…… ……度亡的话,照例是请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对道士有些厌恶,你看不如找些和尚来?” 李年听着李丛一项又一项,极为清晰冷静地和他说死后的琐事,心中惊诧万分,而后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许久,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李丛合上账簿,笑了一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丛看着李年,饶有兴味地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李年也如他所愿,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李年心中有些怅然,李丛已经知道了,他不是李丛的父亲,而是与李丛有血仇的仇人。 李年睁眼看他,这个时候,他像是李丛真正的父亲一般,教导着他:“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太过危险,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不好吗?” 李丛怔了片刻,他说:“不好。” 屋内陷入难言的寂静。 李丛开始回忆他的一生。 那时他只有四五岁,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为那是一个有些怪异的大人,他并不理解那个人所说的话。 后来他理解了,挣扎过,接受了。 当年南朝灭亡后,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贺兰氏抱着他们的儿子逃了出来,那个儿子就是李丛。 贺兰氏走投无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为这是幸运,没有想到,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残部的下落。 几年后,贺兰氏被李年打动,说出了南朝残部的线索,南朝太子身死。 贺兰氏接受不了打击,也随之而去。 南朝残部找到了李丛。 李丛怀中恨意长大,他安静地潜伏在李府,只想在恰当的时机,手刃仇人。 没有想到,时机有很多,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少年时候,他在外地求学,几年后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着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他从此明白,他一直对李桑桑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为湮灭于尘土的南朝,为从未蒙面的亲族,为含恨而死的母亲,也为他一点难以言说的渴望。 他从此成为一个游荡于花街,写靡丽诗词的浪荡儿。 . 李年费力握住李丛的手:“你若要恨就恨我一人好了,王氏和桑桑根本不知情,求你不要……” 李丛嗤笑一声,眼底有疯狂:“我怎么会对付桑桑?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李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看着李丛神情恍惚并没有察觉分毫,李年转眼间恢复平静,脸上带着松懈的笑意:“对,所以……照顾好桑桑。” 他握着李丛的手,用力极大,简直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的病人。 但下一刻,他松开了手,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丛坐在一旁,神色怔忪,有些怅然若失:“你就这样走了,算得上是一生顺遂,凭什么你能一生顺遂……” *** 冬日里,绫绮殿冷得彻底。 高桓没有刻意苛待她,就像曾经他一度想要废后,也不曾苛待过崔胭玉一般。 明明是冷心残忍的人,却偏有些磊落的表象。 外人皆说,她应当知足。 高桓好像给了她很多,太子良娣,淑妃,甚至是那丸药。 李桑桑简直想要发笑。 高桓没有克扣她的用度,可是管着六宫的却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蓁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只给绫绮殿红箩炭。 红箩炭火气太炽,燃烧不尽会有毒气,李桑桑怀了孩子,每每都要昏迷发呕。 掬水便做主,停了这炭火。 绫绮殿是隔绝一切的死宫,外面的一切都与李桑桑无关,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掬水告诉她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华阳公主下嫁李丛。 真是好消息,一件喜事,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喜事。 怀孕、生子、满月、周岁、成年、婚嫁…… 一件又一件,生机勃勃。 李桑桑情不自禁用手抚上她的小腹。 李桑桑问:“外面有什么新事?” 掬水脸上现出悲哀,她背对着李桑桑,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华阳公主嫁给郎君的时候,街上许多人来障车呢,公主财大气粗,往外面扔金锞子,欢欢喜喜让那群人自己打架去,这才破开了路……” 李桑桑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掬水,这个已经讲过了。” 掬水闭嘴不语。 李桑桑忽然说:“掬水,我想出去”她抚了抚小腹,“就算是为了他。” “娘娘!”掬水一脸不安。 雁娘也过来阻拦:“娘娘……”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她同掬水不同,她在宫里呆了许多年,恩宠、位份这些东西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她始终想要李桑桑和高桓重修旧好。 今日她却试图阻拦她外出。 李桑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雁娘和掬水一同跪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 李桑桑推开了他们,跌跌撞撞想要往外走去。 门开了,风雪被吹了进来。 李蓁蓁站在门口,她裹着雪白的狐裘,眉眼满是尊养出的矜贵。 她看着李桑桑,说道:“李桑桑,看你实在可怜,我来告诉你吧。” 李桑桑往李蓁蓁那处走去,掬水和雁娘伸手想要拉她,终究徒然地收回手。 她们看着李桑桑的背影,只觉得满目苍凉。 李桑桑虚弱如此,她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不知昼夜,不知喜悲。 但是瞒下一切,难道不是另一种残忍? 飘雪的梅园里,李蓁蓁攀下一枝梅枝,说道:“这梅树仿佛是从前宜秋宫的那几支。” 李桑桑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拧起了眉:“……宜秋宫?” 李蓁蓁看着她,嘴角浮起了冷笑:“三妹妹,父亲的葬事已经办完了,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说起父亲的时候,李蓁蓁很平淡。 人人都说,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可李蓁蓁并不觉得。 幼时,在南琅琊郡,李年休沐的时候总是抱起李桑桑,对着她讲书里的故事。李蓁蓁感到新奇,也凑过来听,李年看见她,神色却冷了。 “蓁蓁,你不要来这里,大夫人看见了会不喜。” 看着父亲怀里的李桑桑露出懵懂的疑惑,李蓁蓁脸烧得通红。 李蓁蓁后来明白,那是因为她跑到了王氏的院子里。 父亲害怕王氏看见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王氏对李年淡淡,可是李年总是去王氏的院子里教李桑桑读书,从那次以后,李蓁蓁再也不去对李年撒娇。 但她的母亲对此不以为然,小吴氏说,男人对妻子只是相敬如宾,对妾室才会小意温存,小吴氏把这温存当做了爱,幼时的李蓁蓁疑惑,但也说不出究竟。 终于,李年和王氏因为李桑桑走丢的事彻底决裂,小吴氏成了李府实际的女主人。 在李年去长安赴任的时候,他带走的是小吴氏和李蓁蓁。 李蓁蓁有时感觉,她似乎真的是父亲最爱的女儿。 但是后来她发现,她的每一件首饰,每一件衣裳,远在南琅琊郡的李桑桑同样拥有。 李年千里迢迢,默默地将他的礼物,寄送给了李桑桑。 李蓁蓁对李年的隔阂从来没有消除,在她被逼嫁给赵章之后,她对父亲只有怨了。 她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反倒将皇后的怒火悉数让她承担。 为什么父亲不能稍微顶住一点压力。 如果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她就可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嫁给太子了。 父亲对女儿究竟有什么用? 李蓁蓁并不知晓,所以当听到李桑桑对她说起要为父亲求药的时候,李蓁蓁只是淡淡地想,就这样消失,也没有什么不好。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先一步离开的却是她的母亲。 是父亲逼死了她,是李桑桑,是王氏,是他们所有人! 还好,这些人如今过得也不好。 李蓁蓁闲闲地看着李桑桑的神情。 . 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听着李蓁蓁的话,李桑桑纤弱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自回宫后,她刻意不去打听父亲的事,她已经无能为力,每知晓一分,就会让她自责一分。 终究是……去世了啊。 胃隐隐地灼热起来,那枚丹药仿佛嵌入了她的肺腑,让她背负了类似弑父的罪恶。 她弄糟了父亲活命的机会。 李蓁蓁看着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微微一黯,她将枝头的梅花摘下来,轻轻扔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李桑桑抬起眼睛看她,李蓁蓁注意到,她的眸中已经没有光,涣散得像一个盲女。 李蓁蓁说:“徐太后、华阳公主、李丛谋反,皆已下狱,家中女眷收入掖庭……”她眼中有笑,“大夫人也是。” 天地忽然间成了虚无,一片惨白而荒凉的世界。 李桑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何时李蓁蓁已经不在了。 李桑桑身上衣裳很单薄,但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一步一步走到清思殿外。 宫人告诉她高桓在琼楼和贵妃赏歌舞。 李桑桑徒步走到琼楼之下,她第一次看见这恢弘的高楼,这是天子和贵妃的一段佳话,会流传青史,千年万年。 丁吉祥看着雪地里的李桑桑露出难色,走进琼楼又很快出来,对李桑桑摇了摇头。 高桓不见她。 李桑桑内心没有波动,她的感情接近于木然,她直直地跪了下来。 琼楼之外,林晏站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林晏脚步沉重,他从廊道走上了高台,在最高一层上看到了高桓。 和外界传言不同,琼楼的最高处并没有歌舞阵阵,只有高桓在凭栏远望,不知在沉思什么。 贵妃站在不远处,想要上前却兀自踌躇。 林晏扫了一眼李蓁蓁,走到高桓身边:“陛下,南朝残孽业已斩首,除了那李丛……他逃了,不见踪迹。” “找。”高桓的声音嘶哑又疲倦。 林晏犹豫了一下:“找到之后,陛下何不留他一命,就算幽禁起来,这么多年来,毕竟他是淑妃的兄长。” 高桓冷冷扫他一眼:“你僭越了。” 林晏低头:“是。” 林晏说:“李年病逝、李丛谋反,王氏一心寻死,要添上几个警醒的侍女照料她才好。” “可。” 林晏顿了一下,说道:“淑妃娘娘在下面求见,她瘦了许多。” 高桓沉默许久,他没有说话。 林晏只能告退。 过了一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高桓不再看苍白的长安城,他转身下楼,李蓁蓁在他身后喊:“陛下!” 高桓没有理会。 一级一级,一层一层,他在最底下一层看到了李桑桑。 他站在雪里,李桑桑跪在雪里。 李桑桑跪在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宫人往李桑桑面前摆放了绫锦蒲团,要为李桑桑披上衣服,但李桑桑只是淡淡摇头拒绝。 有人走了出来,风雪吹动了那人的衣袍,打在李桑桑的脸上,李桑桑苍白着脸,费力去看,来的却不是丁吉祥。 高桓独自走了出来,立在雪中,他扫了一眼抱着衣裳站在一边坐立难安的宫人,然后神色不明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伏地:“求陛下放过臣妾母亲和兄长。”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李桑桑抬头。 李桑桑仰着脖子,感到头一阵一阵地发晕,她的眼睛干涩,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祈求着高桓的同情。 高桓垂下眼睛,薄唇吐出让人遍体生寒的话语:“那是谋逆之罪。” 李桑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雪地,她说:“那是臣妾的母亲和兄长,就算是为臣妾多年的尽心侍奉……” 高桓手指微微捏紧,说道:“朕为的是社稷江山。” 已经是谈无可谈了。 李桑桑狼狈地爬了起来,她趔趄了一下。 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为单薄,她感受不到寒冷。窄袖也拢不住她的手臂,她瘦极了,一伸手,袖子往下直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没有血色,白得发青。 高桓动了动嘴唇,顿了半晌,说道:“淑妃,你不明白……” 有风吹来,仿佛是第一次见面的春日,微风轻拂。 但这次的风冰寒彻骨。 她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她听见高桓喊她“淑妃”。 淑妃…… 李桑桑不喜欢这两个字。 剥夺了李桑桑这个人的所有特质,和史书上那些命运悲哀的无名女子共享的一个代号。 在高桓这里,李桑桑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他叫她淑妃、良娣、李三,是皇帝的妾室,太子的妾室,李蓁蓁行三的妹妹。 寒风吹乱了李桑桑的鬓发,有雪籽落在上面,李桑桑伸手,镇定拂了拂微乱的鬓发,柔声说道:“陛下,妾名桑桑。” 她抬眼看高桓,她从来不懂高桓,现在已经无需再懂,她只是看了一眼高桓,似乎透过她在看她悲哀的少女岁月。 “你也许不知道吧。”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李桑桑没有得到高桓的允许,自顾自地决然转身。 从廊道两端,她斜上琼楼,并不知道背后高桓会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想站在最高处,看一看长安城。 十五岁时,她初入长安。 她第一次见到高桓,高桓却满眼都是她的姐姐李蓁蓁。 李蓁蓁嫁人之后,李桑桑成了姐姐的替身,在高桓需要的时候,伴随高桓左右。 尽管这样做有种种理由,但是如今,李桑桑知道了一切都是枉然。 高桓的心是冷的,曾经有几个时刻,李桑桑以为她焐热了。 但一切都是李桑桑一厢情愿。 多年陪伴终究比不过一见倾心。 李蓁蓁一入东宫,曾经李桑桑得到的所有皆成云烟。 李桑桑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不断在失去。 失去了她的心,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她眼中的光。 直到今日,连余下的家人也无法保全。 寒风夹着雪籽,吹冷了琼楼的雕栏画柱。 李桑桑跌跌撞撞往边上走,她忘记了高桓在身后,她什么都忘记了,她只想到最高处看一眼这个载满她苦痛的长安城。 高桓站在后面没有动,他看见李桑桑消失在楼梯拐角。 李桑桑一步一步,登上了琼楼的最高处。 站在大明宫的高楼往下眺望,东北角可以看到李府,承天门以北可以看到御史台狱。 她试图在苍茫的一片中看到她的家人。 整个长安城是素白的,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李桑桑苍白又纤弱地徘徊在游廊之间,她的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 忽然间,她什么都不再怕了。 她仰头看着青蓝的天,一丝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愣愣地留下了泪,笑出了声。 什么都不去想,她忘了所有,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她松开了双手,她觉得她能随着风飘荡。 李桑桑正在栏杆处徘徊,忽感到腰间一紧,她被人抱起,坐在栏杆上。 李桑桑歪头笑了笑:“我最近总是犯癔症,今天终于看到你了,阿兄。” 李丛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是癔症,三娘子。” 高桓在长安四处搜寻李丛,他绝不会想象得到,李丛在这深宫里也有内应,他一直潜伏宫里,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李桑桑面前。 李丛的手从她的腰上缓缓移到她的小腹,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浓黑,他盯着李桑桑的小腹,有着深深的戾气。 但他抬头,脸上却是温柔的神色:“桑桑,大家都走了,我怕你一人孤单。” 李桑桑木然问道:“大家?孤单?” 李丛柔声说道:“对啊,因为害怕留下的人孤单,所以从前南朝会让他们一同殉葬,真是温柔极了。” 李桑桑知道,她又在做奇怪的梦。 李丛说道:“人死且要人殉,国死要拿什么来殉呢?” 李丛渐渐靠近李桑桑,在她的眼敛处留下一个冰冷的吻,他呢喃着:“桑桑,我的妹妹,我的桑桑…… 你是大楚的王女,我的亲妹妹。” 李丛松开了他的手,李桑桑摇晃了一下,脸上有了一点惊恐。 李丛安慰她:“桑桑,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 李桑桑恍惚地问道:“阿兄会陪着我吗?” 李丛回答:“嗯,阿兄会陪着你,无论生死,永永远远……” 李丛眼中闪现了一到厉色,他用力推了李桑桑一把。 “桑桑……去吧……”李丛的话语在李桑桑耳边渐渐模糊,她只听得到风声呼啸。 她从琼楼坠楼,落到地面的时候,李桑桑感觉不到疼痛,她仰头看,琼楼一片大火,李丛扔下了手中的火把,含笑看着她坠楼,转身走进火场。 几层之下的楼阁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柘黄衣衫随风鼓动,像是初见的模样,他眼中显出可怖的血丝,他疯了一般要挣脱拉着他的太监。 高桓他……在做什么? 李桑桑不明白。 她也不需要明白。 烈焰吞噬着一切,一切都归于灰烬。 天地都成为了熔炉。 李桑桑闭上眼睛。 再见了,高桓。 再见了,炽热如炉的天地人间。 第36章 高桓视角的番外 只是当时已惘然。…… 森冷、死寂…… 黑水一般浓稠的夜, 连月光都透不进窗棂,寝殿帷幔随风鼓动,如同一幢幢张牙舞爪的鬼影。 九华帐中, 有人在痛苦地呢喃:“……桑桑……桑桑……” 他忽地坐起来, 手臂费力往前伸着, 像一段扭曲的枯枝:“桑桑,你终于回来了。” 清思殿里, 宫人闻言悚然一惊,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许久,才有宫人胆怯上前, 两股战战:“陛下有什么吩咐?” 高桓怔忪,颓然靠在榻上,他看着宫人惨白的一张脸,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大约已经是疯了。 疯…… 若是可以剥除所有知觉、感受,那也不失为一种麻木的幸福。 高桓向来有一种钝感。 直到从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失去,他才渐渐体会到那种虫蚁啃噬内心一般的痛。 像是失去了生母之后, 他才领悟了细微之处的关切。又像是…… 高桓捂住了头, 只感到头疼欲裂。 高桓以为,他第一次见到李桑桑, 是在宫宴上。 吴美人逝世后,高桓的种种偏激行为引起了徐皇后的警觉,他为了将徐皇后的怀疑引到李蓁蓁身上, 宫宴上,他故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找李蓁蓁。 宫人给了指了路,说李家娘子在花架处, 于是高桓一道走了过去,满路馥郁,他置若罔闻,他握住了少女的腰,却发现那不是李蓁蓁。 不是也无妨,高桓知道徐皇后的人这几日在暗中窥视他的举止,他在少女耳边道:“蓁蓁,若你能知我心意……” 少女落荒而逃,他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 后来,高桓才知晓,那便是李桑桑。 借着对李蓁蓁的偏执,徐皇后不再怀疑高桓是因为身世而痛苦不堪,而高桓渐渐分不清他对李蓁蓁的感情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混着对生母的追忆,对徐皇后的恨意,求而不得、几成心病。 吴美人生前,很想要李蓁蓁做高桓的妻子。 她终生不能相认的儿子和亲妹妹的女儿,如果结成夫妻,那是亲上加亲,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于是,高桓的心里,李蓁蓁便是他的妻子。 李蓁蓁嫁给了旁人,高桓开始怨恨她,怨恨阻挠的李年,怨恨李家的一切。 再一次,他看到了李桑桑。 他刻意奚落她,仿佛满腔的恨意找到了发泄。 明明是为了折辱她,却忍不住向她走得更近。 高桓只是觉得,他对李桑桑产生了一点兴趣。 有时候,李桑桑炽热的依恋打动他,他开始对她有了一点怜悯。 让她入东宫,这是他对李桑桑的恩赐。 然后,他发现他错了,百依百顺的小娘子其实是另有所求,在入东宫之前,另结了一门亲事。 他感到怒火攻心。 高桓向来骄傲,他居高临下地给了李桑桑挽回的机会,他想,就算李桑桑欺骗了他,他也要她老死东宫。 李桑桑回到他身边,更加柔顺可怜。 东宫的日子有滋有味起来,他有时觉得在宜秋宫消磨的时光太多,于是让自己忙碌起来。 高句丽是大雍的心腹之患,也是他迫切想要扬名的起点,他更知道,必须有一场足够荣耀的大功,才能让他求得一个恩典。 一个能够让他实现诺言的恩典。 在内心更隐秘的角落,他想要李桑桑高兴起来。 李桑桑的忧郁是隐没在温柔的微笑中的,从前,他只沉溺于软语温柔,渐渐地,他开始试图抹去她的不安。 他需要从父皇那里得到那味宝药。 大胜归来,他只想对她一人炫耀。 他没有将伤养好,就星夜赶路,回到了东宫。 别离之后,有什么似乎在悄悄变化,不光是他的心,还有她的。 高桓感到欣喜,他以为这就是心意相通。 然而,高句丽王大言不惭之后,那琥珀金蟾似乎蒙上了不寻常的意味。 想要它,是否就有夺权之心? 高桓一时犹豫,不敢堵上父皇对他的信任。 父皇抛出了另一个赏赐。 ……李蓁蓁。 沉重的记忆重新浮现起来,他生母临终之前最大的心愿,亦是他最大的执念。 他的犹豫,让李蓁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蓁蓁做了道士,却饱受折磨。 赵章即将病死,若是不在他死前将李蓁蓁解救出来,他一旦死去,李蓁蓁就会囚禁一生。 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高桓终于找到了李蓁蓁。 出于莫名的心虚,高桓不再去见李桑桑。但李蓁蓁入东宫那日,坐在宜春宫看着艳妆明丽的李蓁蓁,高桓选择了逃避。 他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李桑桑却对他说,她感到下贱。 从前的点点滴滴似乎都成了笑话,原来都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高桓从不轻易低头,李桑桑拒绝了他,他就不会回头。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有许多许多。 李蓁蓁、小吴氏、他的骄傲…… 已经回不去了。 哭灵那日,他站在素白的幔子后面,看到李桑桑晕倒了,只有在李桑桑不知情的时候,他才愿意付与一点柔情。 高桓见过父皇后宫里那些触怒父皇的女人,她们住在冷宫,虫豸蝼蚁一般。 他想,他已经对李桑桑足够好了,而李桑桑兀自伤心着,沉默着。 高桓不想去问,不想去懂。 李年是南朝余孽,罪无可赦,他联合徐太后、华阳公主、高樟等人谋逆,高桓怎能够放过他? 李桑桑的求情显得格外不可理喻。 高桓冷着脸,放任李桑桑跪在雪里。 他那时并不知道,李桑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也并不知道,因此,李桑桑虚弱如斯。 在他十数年的人生里,经历过无数的痛苦。 他孤寂的幼年时期受够了冷落,内敛的少年时期受够了生离死别之痛,高句丽一战,受够了病痛风雪摧残。 他太过笃定人对于痛苦能够忍耐,他以为这件事翻篇之后,他可以等到李桑桑回心转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桑桑在他的面前,决然地坠落,惨烈到无可复加。 高桓什么都没想,连生死都没有了概念,他只想过去牵住她。丁吉祥和林晏等人死死拦腰抱住他,他像一只无法挣脱茧的飞蛾。 他终于来到了李桑桑的跟前,定然是有雪籽砸进了他的眼睛,不然不会如此生疼。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在李桑桑的面前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一生都未曾听见。 “桑桑……桑桑……” “……桑桑……回来……” 为李桑桑收殓的时候,宫人告诉他,李桑桑腹中已有他的胎儿。 高桓喉中腥甜一片,胸膛几震,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宫人竟不知他是笑是哭,只是血沾湿了衣襟。 高桓以前从未想过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幼时的不幸和痛苦让他对这件事有些逃避,所以他从来没有过女人。 李桑桑是例外,一个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出现的意外。 因为李桑桑,曾经有几个时刻,他会开始想象,如果他和李桑桑有了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景。 征讨高句丽回到东宫,温柔的夜色里,他哄着李桑桑尽数承受,在李桑桑沉沉睡去的时候,他玩着她的乌发,想着孩子这件事。 若是男孩自然是好的,他和李桑桑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他会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但是心底,他更希望有一个女儿。 一定要长得像李桑桑,一大一小,在宜秋宫里,每日每日开开心心地等着他。 可是,再有不会有了。 高桓什么都没有了。 高桓来到绫绮殿,一个他很少踏足的地方。 掬水和雁娘神色木然地迎接了他。 内殿近似荒芜,空洞洞的,宛若李桑桑后来的心境。 床榻上似乎还残存着李桑桑的气息,高桓坐了上去,忽然感到手心被膈得生疼。 他拿开手,看见了一只小巧银制熏球,他记起来,这是他送给李桑桑的被中香炉。 李桑桑留着它,从宜秋宫到绫绮殿,从东宫到大明宫。 高桓忽然感到心隐隐有些钝痛。 他记得那时候李桑桑小心翼翼向他求药的样子,当时他冷硬地回避了。 夜夜对着这熏球,李桑桑想起的会是怎样的他呢? 掬水眼中有沉凝的哀伤,她指向镜台:“那里是娘娘梳妆的地方,”她又指向琴案,“娘娘喜欢在这里抚琴。” 高桓走过镜台,仿佛能够看见濛濛铜黄中,映出李桑桑娇媚的容颜。 他的手按过琴弦,发出一段悲鸣般的泣音。 高桓蓦地收回手。 他走到书案前,边上的书架整齐地堆满了书,李桑桑的兴趣是广博的,从诗词歌赋到民间话本,从史书文章到山野游记,高桓从未知道她的这一面。 有一只匣子放在书堆之中,看起来略显突兀,这匣子用铜锁扣住,似乎不欲被人探看,高桓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掬水眼中似乎有了哀、有了愤,她踌躇了一下:“奴婢去拿钥匙。” 打开铜锁,掀开匣盖,高桓的指尖像被烫伤一般。 这是他从前给李桑桑的那套浑书。 高桓略带苦涩地想着,他送给李桑桑的,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 高桓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慢慢走到殿门处,掬水突然出声:“奴婢还记得,建兴十四年那日,娘娘从宫里回来,奴婢问她,宫里如何,娘娘,将手中的柳枝给奴婢看,说这是陛下给她的,”掬水转身,从架上的锦盒里拿出来风干的柳枝,递给了高桓,“奴婢想,娘娘也许希望将它还给陛下。” 高桓接过柳枝,脚步踉跄了一下。 高桓离开绫绮殿。 他驱逐了大明宫的妻妾,放逐了他自己。 大明宫的每一处宫室,每一片梅林都在等待着她。 一切都在等待着她。 “回来吧、桑桑……” 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英主不再,大明宫拥有一个荒唐疯癫的主人。 天子求佛问道、请仙问卜,天下方士悉数赶往长安,这是佛道最辉煌的时期。 大明宫日日青烟不休。 仙风道骨的道人告诉高桓:“陛下命格极贵极尊,长寿延年,启太平盛世,”他见高桓不为所动,叹息一回说道,“陛下所求之人,与陛下注定无缘,纵使违背天命,欢愉只如花上露、草头霜,何必强求?” 高桓听完却淡淡问道:“若强求,有机会吗?” 道人说道:“若以性命为赌呢?” 高桓道:“可以一试。” 道人领命而去。 丁吉祥忧心忡忡地劝谏:“陛下三思,那道人恐怕与吴王关系匪浅。” 李桑桑死后,高桓没有耐心与高樟等人死缠,高樟顺利逃脱围剿,举兵谋反。 但这些,都与高桓无关。 四十九日之后,道人带来了他的仙药。 一枚赤红似血的丹药。 “陛下服用此丹药,并能得偿所愿。” 丁吉祥跪地,死死牵住他的衣摆:“不可啊陛下,这道人是吴王细作,他想要陛下的的命。” 高桓举起那枚血珠一般的丹药。 有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处蔓延,高桓站在琼楼之上,他仿佛看到火光流矢夹杂寒雪而来,金鼓声,呐喊声混着呼啸的风声打破了寂冷的大明宫的夜。 他仿佛在漫天火光中,回到了中元夜,他看见河灯上浮起了煌煌的光,带着他,走上小楼,走到李桑桑身边…… 第37章 第二世。 长史大人李年有千金两位, 自小就是南琅琊郡出众的美人坯子。 姊妹两人大小相差不了一个月,性格却是迥异,大些的二娘子受宠些, 在李年北上长安任职的时候也带在身边, 养成长安娘子的明朗个性。 小些的那个有些传奇。 九岁的时候, 三娘子高烧七天,药石罔效, 渐渐说起了胡话,人人都说三娘子不中用了, 没想到有个道人上了门,用不知什么法子救活了她。 道人只说三娘子命格奇特, 要收她入门,李家舍不得女儿,只是不肯。 倒是道人的一番言语传了出来,令人啧啧称奇。 “此女命格贵重,两番为后。” 那时李桑桑从浑噩的梦魇中醒过来,瞳孔漆黑, 脸色苍白, 分明年岁浅,却苍凉冷凝。 “道长是说, 我要被皇帝废立两次?” 道人摇头:“不,你会是两个人的皇后。” 道人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哎, 乱国之象。” . 李桑桑从睡梦中惊醒。 梦中的那场大火依旧在焚烧着她的身躯,她似乎感到了痛,她看到了长安的大雪,琼楼的火, 李丛的背影,还有高桓的柘黄衣衫随着火舌舞动。 衾盖从她的身上滑落,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她分明感觉不到冷。 掬水披着衣服点着灯走了进来,讶然道:“三娘子又做了噩梦?” 李桑桑忽然笑了,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苍白和冷漠:“不是梦。” 李桑桑感到浑身的燥热渐渐褪下,她用手捂住了胸口。 掬水担忧地看着她。 道人临走之前,曾说过三娘子大病之后,勘破了许多东西。大约是痛苦的,三娘子看起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掬水为李桑桑掖好被子:“那三娘子快些睡吧。” 李桑桑缠.绵病榻许久,等她能起身走动,想要见一见那个道人,却被父亲告知,那道人已经去云游四方了。 李桑桑站在梅花树下,小小的身子如一个粉团儿一般,她攀着梅枝,不知在想什么。 她是一只瓷瓶,被打碎了又重新粘合起来,外面看是完好无损的,内里大约有些损耗,混着泥和水,黏稠一片。 她拽下了梅枝,动作毫不怜惜,生前李丛的话萦绕在她耳边,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巧妙的陷阱。 李丛让她殉国。 那早就湮灭于红尘的南朝。 为什么? 她正在思考之中,骄矜的李蓁蓁站在了她的面前。 李桑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李蓁蓁满脸稚气,想要炫耀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她伸出手臂,将手腕上赤金累丝镶嵌五色珠石镯子给李桑桑看,她洋洋得意说:“这是长安时新的样式,果真是富丽堂皇,是父亲给我买的,三妹妹,好看吗?” 李桑桑看着她,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的李蓁蓁,一个不再将炫耀时新的首饰的李蓁蓁。 她炫耀得更多,李桑桑拥有的,李蓁蓁全部将它夺过来。 她能这样做,是因为有那个人的纵容。 往事如烟,李桑桑的执念却比从前更深。她听说,就算最良善的人,若死得凄厉,她的魂魄必然是不甘心的。 李桑桑明白,她身上一定有东西在悄悄地腐烂。 她极温柔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惊心动魄的光,她握住了李蓁蓁的手,不知不觉用了很大力气。 李蓁蓁叫了起来,她只觉得今日的李桑桑十分的奇怪,她的眼底藏着着戾气,黑黢黢的眼珠就那样看着李蓁蓁,李蓁蓁仿佛被恶鬼盯上一般,丝丝寒气从腕上直往身上走。 “松开!三妹妹,你癔着了?” 她费力去抽她的手,挣脱之后,才发现腕上的金镯已经不见踪迹。 那金镯在李桑桑手上,李蓁蓁却忽然不敢去讨要,而是转身就跑。 李蓁蓁跑到吴姨娘院中准备诉苦,看见父亲也在,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 她挨着吴姨娘坐了,扒拉着桌上的点心。 她听见父亲言语间有些忧心忡忡。 “赵王南下,有意往南琅琊郡呆上几天,那头有人过来传话,说赵王不欲大动干戈,只在我们府里小住几日。” 吴姨娘说:“那要预备着了,赵王这样的贵人,在我们府上,千万别磕着碰着。” 李年却说:“这一回,赵王倒是稍显次要,来的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吴姨娘说:“谁?” “六殿下。” “那是贵妃娘娘之子,极得陛下宠爱的那位吧,可是,他才十岁上下吧,宫里怎么由得他胡乱跑?” “这倒是不知道了。”李年细细想来,也觉得有些奇怪。 李府着力准备着两位贵人的到来,里外洒水除尘,整日忙个不停。 李桑桑站在院子里,晾晒的褥子帷幔在日光下散发出一股陈朽的霉味,嬷嬷过来牵走她:“三娘子,不要小心薰着你了。” 李桑桑问:“嬷嬷,这是在做什么?是预备阿兄回来吗?” 李丛外出求学,吃住都在书院,已经有几年时光,李桑桑估摸着李丛回家的时候,大约就是在近日。 嬷嬷笑道:“郎君是家里人,哪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这是有贵人要来。” 李桑桑问:“贵人?” 嬷嬷道:“是赵王,还有六皇子殿下呀。” 有一瞬间,现实都被抽走了,这里留下的是一个驱壳。 世界静了一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扣住了所有动静,然后忽地掀开,声音就如同腾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李桑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甚至是带着笑的:“六皇子殿下?” 嬷嬷道:“就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那位长子。” 李桑桑神色莫辨:“哦,原来是他。” *** 赵王带着侄儿站在船头看滔滔江水。 实际上,看江水的只有高桓。赵王打量着他尊贵的侄儿,心里在犯嘀咕。 他的侄子高桓,自小就同旁人不同。但凡幼儿,定会啼哭不止,高桓自小就不会哭,却在长到五岁的时候,被宫人带到绫绮殿,一见了绫绮殿的梅树,竟然愣愣垂泪不止。 宫人讶然道:“殿下,你怎么哭了?” 高桓摸了摸他的脸颊,神色怔愣:“我哭了吗?” 这些异象暂且不提,高桓的聪颖是异于旁人的,所以深受圣上信赖。 只是,连赵王这个做叔叔的有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高桓是怎样说服了天子,顺利南下的? 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娃娃,煞有其事地协助赵王来查贪腐案,赵王自己都感到滑稽。 赵王打量了许久,十岁的小孩子脸上竟然浮现了复杂至极的神色,赵王正看得有趣,高桓幽幽转过脸看着赵王。 赵王于是问:“六郎,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条江,从南琅琊郡北上的人,也是看着这样的江水来到长安的吗?” 赵王不明所以:“这是自然。” 高桓有些怅然:“我却从来不知道,我从未看过这样的江水。” 赵王愕然看着高桓转身,从木箱子上跳在地板上,他矮小的身子莫名的寂寥。 赵王听见他在说:“江水长流……” 后一句却被江风吹散了。 高桓第一次坐船,在颠簸的船上吐得天昏地暗,赵王走进船舱,看见高桓瞳仁黑,脸色白,倒是黑白分明。 赵王说:“你吐成这个样子……叫皇叔怎么向圣上交代?不如,到了下一个渡口,你下船歇息。” “不行。”高桓意外地执拗,赵王低头看,他的手臂被小孩死死抓住,让他这个粗糙汉子都感到疼。 高桓的脸上竟然有了惶恐。 赵王不由得问:“六郎慌什么?” “我……”高桓低垂着头,有些颓然,“我怕错过。” 赵王哑然失笑,他以为高桓怕错过新的热闹,他拍了拍高桓的头:“六郎再少年老成,还是一个小孩子。” 赵王拗不过高桓,依旧带着他这个病秧子行船。只是一路上少不了提心吊胆,生怕天子的好儿子折在船上。 几天后,船停了。 赵王负手往前一指:“六郎,那里就是南琅琊郡了。” 高桓忽然退缩起来。 近乡情怯,十年来的希冀陡然出现在眼前,高桓愣愣站着,一动却不敢动。 赵王往甲板上走去,回头看,高桓却没有跟上他,依旧定定站在原地。 赵王疑惑,走回去拉他:“六郎,别磨蹭了。” 他一拽之下,高桓竟然直直地往后栽倒。 赵王忙抱起他,用手在他的脸上捻了捻,手指竟然是湿的,赵王困惑道:“江风湿气果真大。” 高桓发烧了。 赵王将他留在刺史府中,自己径直去了南琅琊郡。 高桓醒来的时候,天是昏黑的,他被这昏黑.逼得有些发疯,仿佛他回到了清思殿,仿佛一切都是他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奔赴了十年,终究也没有再见到李桑桑。 高桓大声叫道:“丁吉祥!” 外屋走进来了一个小厮,问高桓道:“六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厮惊异地看着高桓的神色从怔忪到疑惑再到狂喜。 “六……殿下……”高桓缓缓念着。 “殿下有什么吩咐?”小厮再一次问道。 高桓嗓子干得不行,他的嗓音嘶哑:“这是哪里?” 小厮道:“这是刺史大人府上。” 高桓莫名有些不安,他拧眉:“不是长史府吗?” 小厮却笑:“殿下,这里不是南琅琊郡,赵王殿下独自去了南琅琊郡,将您留在了这里……哎,六殿下!来人啊……” 高桓已经软软地栽倒了回去。 *** 李桑桑全家出来跪迎赵王。 忽见车队滚滚而过,扬起漫天飞尘,一架马车停下,朱轮华毂,两轓绘云气纹,当中走出来一中年男子在,黄衣使者白衫儿殷勤服侍。 李家人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都低头不敢看,连自诩见多识广的李蓁蓁都胆怯地垂下了脸,只是她的目光忽闪着,藏不住眼中的渴望和艳羡。 赵王爽朗大笑:“不必多礼。” 赵王和李年说了几句话,忽然看到了边上站着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赵王忽然想到了高桓。 赵王说:“我那个侄儿也是这般大小,”他微微欠身,“几岁了?” 李蓁蓁吓得不敢作声,缩在吴姨娘身后。 李桑桑脸上浮出天真娇媚的神色:“九岁了,”她眼中覆上一层阴翳,却没人发觉,“殿下说的那位,就是六皇子殿下吗?” 赵王看见李桑桑虽有小女儿的娇羞,却落落大方,很是讨喜,他说:“对,可惜今日他来不了了。” 李蓁蓁见李桑桑和赵王对答如流,心中不忿,克制住害怕站了出来:“为什么?” 赵王皱了皱眉,一时觉得这小娘子的问话太过不客气,又觉得不该对小孩子计较。 吴姨娘在听见李蓁蓁问话的时候就将她拉了一把,李年呵呵打了个圆场,一团人热闹不已。 而李桑桑目光清寒地看到了大门外,脸上娇弱稚态一丝丝收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外,他身量还不够,牵着一匹小矮马,满面尘土,脸色苍白。 赵王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身惊诧道:“六郎!你怎么过来了?” 他似乎猜到了高桓是怎样过来的,因为身量不够,骑了一匹灰溜溜的小矮马,一路上尘土飞扬。 但他疑惑高桓为什么要这样跑过来。 高桓的目光像是呆滞了,赵王觉得他病得实在严重,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 赵王走过去拉住了他:“六郎,”他转头对李年说道,“快给六皇子安排个暖和的地方。” 李桑桑看着高桓,她没有动。 但高桓攀着赵王的衣袖,突兀地向她走了过来,李桑桑垂头,她听见高桓气若游丝的声音:“……你……” “你……是谁?”高桓看着这张又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抓住赵王袖子的手有轻微的发抖。 李桑桑并不看他,她声音甜软:“我是李家三娘子。” 高桓不满足,执拗问她:“你叫什么?” 李桑桑怔了一下,像是感到了疼痛,她抬眼,眼中空空,什么都没有,但她的笑却是甜腻的:“我叫桑桑,殿下。” 高桓缓慢地说道:“桑桑、桑桑……”他念了几遍,唇色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桓虚弱不已,本就高烧未褪,又独自赶了许多路,他站在李桑桑身边,身形微微一晃,他向李桑桑伸出手,像是要够住什么。 李桑桑平静极了,她甚至没有多想,微微偏了一步,就此躲开他的手。 赵王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高桓,但见高桓眼底青黑,面色苍白如纸,长长地睫毛垂下,是已经昏过去。 赵王用手探了探高桓的头,有些懊恼:“这混小子,若出了事,要本王如何交代。” 高桓睡了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他醒来,不安全感重新笼罩着他。 十年来,每次醒来,他总以为是梦,患得患失,他不知道,究竟到了哪一天,他才能够放下心来。 他动了动身子,帘子后面人影闪动,从里头钻出来一个侍女,问他道:“殿下好些了吗?” 高桓点了点头,他张了张口,似乎在犹豫什么。 侍女问道:“殿下要什么?” 高桓道:“你家三娘子好吗?” 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侍女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高桓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眉眼已经有些俊美的苗头,还生着病,她不由得心软成一片。 侍女柔声问:“殿下想要找三娘子玩?” 高桓点头:“对,我见她面善,很喜欢她。” 侍女便说:“那我去把三娘子叫过来,陪殿下说说话。” 高桓压制住内心的喜悦,外表很是沉稳,在侍女看来,这俊秀的孩子只是腼腆。 “嗯。” 高桓耐心地等待,他看了熏笼里冒出的袅袅青烟,听了水钟滴答不止,望了窗外树影婆娑摇曳。 帷幄后有个影子在动,高桓专心致志看过去。 侍女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高桓探身往她身后看。 她身后什么都没有,空空。 高桓的心往下坠了一下,他问道:“桑桑呢?” 侍女想到方才见到李桑桑的模样。 李桑桑小小的人,却有耐心看书,沉稳地坐着,隐约有些妩媚的风情。 侍女走过来时候,李桑桑抬头撩了她一眼,蓦地让人有些冷。但下一刻,侍女只疑心自己看错了。 李桑桑乖巧地依偎了过来:“姐姐得空到我这儿来了?” 三娘子嘴甜心甜,满府除了吴姨娘,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侍女向李桑桑说明了来意。 “那个小殿下,很喜欢娘子你呢,嚷着要见你。” 李桑桑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神采,天真得近乎残忍:“可是他病了,我不和病人玩。” 童言无忌,侍女也无可奈何:“三娘子就是任性呢。” 侍女想着李桑桑的模样,对高桓笑道:“我们家三娘子怕扰了殿下养病的清净,所以不肯来。” 高桓听了,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往床边上挪过去。 帘子忽地拉开,赵王大步走了过来,及时按住了他:“六郎,你又没有好好养病。” 赵王挥手,侍女退了下去。 赵王看着高桓,不正经地打趣道:“臭小子这么丁点就到了知慕少艾的年岁了?” 高桓虚弱地往后一靠,微微阖了眼睛,并不打算理会赵王。 赵王却喋喋不休:“那小丫头也的确有趣,根本不搭理你,人家说不和病秧子玩,怎么?还不好好养病?” 高桓睁开了眼睛,有些隐约的不确定:“她真这样说的?” “本王还能骗你,”他端过手旁的药碗,“来,喝了。” 高桓喝完了药,满嘴苦涩,他想办法打发走了赵王,软软地倚靠在榻上。 和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李桑桑见了他,格外冷淡。 高桓回想起前世第一次见到李桑桑的场景。 他走在含凉殿外,意气风发,远远地,他看见了被风吹得摇曳的李桑桑。 他将手中的柳枝递给了她。 李桑桑含羞垂下了头,像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蕖,垂下了微红的脸。 李桑桑将那柳枝存留下来,她对高桓给她的东西都很珍惜。 回想到这些,高桓感到分外甜蜜,分外苦涩。 如今,李桑桑对他视若不见。 高桓叹了一口气,她还是太小了,等她长大就会懂的。 高桓果真开始认真养病起来,想起今生的初次会面,他有些遗憾,他正在病中,骑着小矮马,风尘仆仆,想来是不好看的。 赵王留在李府的时间不会太长,高桓焦急着,偷偷去李桑桑房中看她。 李桑桑拥着熏笼,娇懒无限,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地珍珠,随着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略带稚气的脸上,媚意横生。 但高桓总觉得她眉眼间分外的冷,他忍不住想要走近她。 李桑桑偏头,忽而看到了窗外的高桓,她如烟一般的长眉蹙了起来,倏而又放开。 她走向高桓,对着高桓隔着窗子讲话。 高桓被她发现,已经她会恼怒,没想到李桑桑走了过来,语气很软,让他疑心李桑桑对他的讨厌只是错觉。 “你做什么,小心我喊人。” 高桓有些想笑,他沉沉的心事终于化解开来,这时候的李桑桑只是一个小孩,懵懂单纯,从未被世事沾染,说话奶声奶气,圆瞪着乌黑的眼只瞧着他。 高桓说:“我……桑桑,你要和我玩吗?” 成年人的内里说出这样幼稚的话,高桓微微觉得有些脸颊发热。 李桑桑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关上了窗。 高桓站了半天,迎了满头的风雪,有些发懵。 高桓病好了,他开始费尽心思缠住李桑桑。 任凭他心思七窍玲珑,他也猜不出李桑桑的想法。高桓感到挫败,对一个小孩子。 赵王和李年在亭中赏雪煮酒,远远看见三个小孩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那边闹哄哄地一片,细细听来却是他的宝贝皇侄儿在依依叫着:“桑桑……桑桑……” 赵王掩面,感到有点丢脸。 赵王失笑道:“六郎从不缠人的,就是对他母妃也淡淡的,这会儿来南琅琊郡,却像是撒了欢,莫非是前缘?” 赵王随意提到了这话,李年不敢随意接茬,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不远处,李蓁蓁忽然大叫了一声。 赵王拧了眉,往那边看过去,忽而面色一凛,站起了身。 湖边,只有李家两个小娘子。 赵王心跳了出来:“六郎!” 李蓁蓁惊吓不已,惨白着脸愣在原地。 李桑桑垂下了眸子,她也没有动。 两个奶娘慌忙赶了出来,李桑桑将头埋在奶娘怀里,被半抱着带回了院中。 李桑桑身上被湖水打湿了,这是冬月的水,带着薄冰,散着幽幽寒气。奶娘用热帕子给李桑桑擦了身,随口问道:“六殿下怎么会跌进湖里去了?” 李桑桑唇边牵起笑,神色冷淡:“谁知道呢。” 奶娘将李桑桑的湿衣服收好,临走前嘟囔:“三娘子,你系在垂带上的那枚荷包又不见了,奴婢绣了好几天呢,也要爱惜一些奴婢的东西呀。” 李桑桑本被热帕子烫得懒洋洋的,听了这话,蓦地浑身一冷。 第38章 李蓁蓁视角的番外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毒酒端上来的时候, 李蓁蓁是漠然的。 她说:“我要见陛下。” 丁吉祥的笑容带着些嘲讽:“采女,陛下不会见你。” 李蓁蓁眸光黯淡下来。 采女,她从距皇后一步之遥到了最末等的采女。 丁吉祥将毒酒端到她面前, 她兀自笑了起来, 越笑越大声, 在这冷宫的夜里,分外凄厉。 她厉声问道:“我有什么错?” 丁吉祥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说道:“采女谋害皇嗣,苛待绫绮殿, 致使淑妃娘娘……” 李蓁蓁摇头打断了他:“不,陛下很清楚, 究竟是谁害死了她,是陛下自己,可笑!可笑!” 丁吉祥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很明白,说这些已经没有了用。 当初苛待过淑妃的, 天子都用最严苛的手段对付, 大明宫内人人自危。 李蓁蓁盯着面前的毒酒,开始出神。 人人都说, 太子高桓爱惨了她,连李蓁蓁自己都这样认为。 她记得,初入含凉殿时, 高桓是怎样含笑地看着她,李蓁蓁那时候觉得天地都亮了。 她喜欢高桓,高桓也喜欢她。 这是她所知道的,有关高桓和她的一切。 但那日, 她在含凉殿外看见了高桓和她的妹妹李桑桑。 她看见了高桓眼中不同的光,她忽然感觉她才是多余的。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她大起胆子叫了高桓一声,高桓转脸看她,然后走向了她。 她放下心来,一切都是她多心了。 但是女人的直觉,不会轻易出错。 成为贵妃后,天下人都说她宠冠后宫,但她很快从无上的欣喜中清醒过来。 高桓从来不亲近她。 她开始怀疑一切高桓身边的女人,她没有想过是那个待在冷宫的可怜虫占据了高桓的心。 李蓁蓁以为,李桑桑嫁给高桓是一个意外。 李桑桑本应该是吴王的孺人,她以为李桑桑是因为姚五娘受伤,才阴差阳错进了东宫。 但她错了,错得彻底。 那日她邀请李桑桑到宜春宫花园小聚,高桓突兀地出现了,并赶走了李桑桑。 她佯装体贴地劝和高桓和李桑桑,那时她不知道她的举动有多可笑。 她以为高桓厌恶极了李桑桑,所以不想见到李桑桑。 她那时怎么会知道,高桓听闻她宴请李桑桑,急匆匆抛弃了大臣,就为了过来盯着她。 高桓在防备着她! 防备她要伤害他最爱的女人! 感情终究是不能隐瞒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 终于,李蓁蓁明白了高桓不碰她的原因。 听闻高桓夜里去了绫绮殿,李蓁蓁妆点明媚的面孔扭曲得异常恐怖。 为什么独独是她,为什么对她动了心? 李蓁蓁拥有了一切优势,陡然间失了效。 高桓不再会因为她是吴美人的侄女,而将她放于李桑桑之上。 李桑桑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赢过了她。 她内心产生了浓浓的嫉妒,她恍然发觉,这嫉妒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它潜伏多年,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可以悉数涌出。 她利用了高桓和李桑桑的冷战,将李桑桑困入一个无依无靠的境地,那时候,她并不是很想要李桑桑的命。 毕竟,李桑桑是她的亲妹妹呀。 然后,她知道了,李桑桑怀孕了。 为什么? 李桑桑将这个消息隐瞒得很好,她大约以为宫里没有人会知晓,李桑桑不知道,李府下人曾经来过东内,将这消息告诉给了李蓁蓁。 李蓁蓁又一次利用了高桓和李桑桑的隔阂。 这一次,她逼死了李桑桑。 她以为,这一次她同样做得很隐蔽,但是很快,高桓命人困住了珠镜殿。 李蓁蓁慌到极致,倒冷静下来,她从匣子中取出吴美人当年所作之画,上面有一对金童玉女,却是高桓和李蓁蓁幼年的模样。 李蓁蓁说:“我要见陛下。” 根本没有人理会她。 李蓁蓁这才慌神,她哭过闹过,围住珠镜殿的侍卫不会有半分动容。 某天深夜,丁吉祥过来找她,李蓁蓁以为,高桓回心转意了。 但是丁吉祥神色莫名,他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推到了李蓁蓁面前。 李蓁蓁记起来,这人她曾经在庄子里见过。 庄稼人告诉她一件让她心神俱碎的真相。 吴姨娘的真正死因。 “那日我将二娘子的信送给了吴姨娘,出门后,我稍微走慢了一些,听见里面吴姨娘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庶出的身份’‘若她没了生母,那便好了’,当晚,吴姨娘就自缢了。” 李蓁蓁睁大了眼睛,眼眶中怔怔留下血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明白,这是高桓的报复,将真相赤.裸.裸地撕给她看。 高桓自李桑桑死后,愈发疯癫极端,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好过,包括他自己。 高桓不见她,却依旧缓慢地折磨着她。 直到她将弑母之痛吞下,试图买通大臣上书解救她,高桓才乐意给予她最后的绝望。 一盏毒酒。 丁吉祥合上门走了出去,屋内人影在动,有人挣扎,有人按住,有凄厉的的叫声,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清思殿内。 高桓听着丁吉祥说李采女没了,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丁吉祥看着高桓站起来,他身量极高,朝服在身却有些松垮,他仿佛干瘦得只剩骨架。 丁吉祥知道,高桓自李桑桑去后,很少进食,而他似乎不知饥饿。 高桓推开了窗,看着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说道:“真干净。” 丁吉祥感到毛骨悚然,直觉觉得高桓在说,死得真干净。 华阳公主、徐太后、李丛以及李采女。 高桓不知疲惫地处理着这些血腥事,真像大雪覆地,要将一切都抹杀个干净。 高桓忽然说道:“那里还有一只鸟。” 丁吉祥看着高桓,看见他眉心皱起,似乎因为这鸟搅扰了他的“干净”而不悦。 高桓命人捕捉了这只鸟,出乎预料地是,高桓没有杀掉它。 直到那日,高桓重新登上琼楼。 他拿起长剑,将鸟杀死,然后咽下了那枚丹药。 看着满天的风雪,丁吉祥终于明白,高桓想要的干干净净,是要连他自己都一起带走的。 丁吉祥满心的苦涩,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高樟顺利攻入长安,成功入主大明宫。 尽管高樟心机和权谋比不得高桓,但丁吉祥有了难得的平静。 高樟对丁吉祥很是礼待,他是一个宽和的人,有时候因为经验不足,在处理事情还会征询丁吉祥的意见。 丁吉祥给出建议后,高樟会稍显踌躇地说:“丁公公觉得,朕做得有皇弟好吗?” 丁吉祥真情实意地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他不是敷衍,不是谄媚。 丁吉祥为高樟掩上窗,看着满天风雪被关在窗外。 丁吉祥如今对御座上的天子还有什么期待呢? 只要不是一个疯癫的痴种,那就是天下臣民之万幸。 第39章 他坠落湖中。 屋内黑压压跪了一片, 赵王脸色难看,有黑云压城的凝窒感。 他怒斥道:“一群废物,连一个小孩子都照看不好。” 他转身去探高桓的额头, 心中又是惊惶又是焦急。高桓在船上熬了许多天, 被江风一吹又得了风寒, 风寒尚未好个彻底,今日又跌进了湖中。 赵王觉得南边克高桓, 他已经在想,若是高桓折在这半路上, 他该如何回长安请罪。 赵王收回手,感到手上沾着高桓的体温, 变得很烫,他回身问道:“六皇子不是胡闹的人,怎么会跌进了湖里?” 侍从皆战战兢兢低着头,事发突然,他们都隔着湖,来不及看清楚。 忽然, 有一个侍卫抬头说道:“属下只看见, 落水之前,六殿下和李家三娘子站在一起, 余下的,就全不知道了。” 赵王眉心一拧,似乎要从侍卫的话中找寻到蛛丝马迹。 “阿娘, 别走、别走…… 桑桑、桑桑……” 赵王回头,看见高桓脸烧红一片,嘴中含糊说着呓语,他乱动着, 将被子不小心掀开。 赵王走近,抬手要将高桓的手臂塞进锦被中,但他忽然停止了动作。 他看见高桓手心握着一只荷包。 赵王试图将这只荷包拉出来,但高桓拽得极紧,像是在护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 赵王看了这荷包半晌,面色沉寂,隐隐有怒意浮现。 “将李长史请过来。” 六郎手中紧拽着他人的荷包,他落水时,必然离那人极近,他伸手拽着那人的荷包,却单单他落下了水。 岸上站着的两个小娘子安安稳稳,竟也没被六郎拽倒。 那小娘子没有试图救他,或者是,根本六郎就是被推下水的? 赵王已经问了出来,那荷包是李家三娘子的。 李年过来了,满头大汗地说了许多,绕不开一句话。 “她那么小,当然是吓懵了,所以不敢动,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 王氏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急匆匆赶过来,她见了赵王,慌忙就要跪地求情,赵王挥手,让侍女扶起她,李年眼疾手快,已经将王氏扶了起来。 王氏不动声色移开了手,王氏正要说话,赵王抬起手止住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吴姨娘站了出来:“依妾身说,这事如今是说不清楚了,不若等六殿下醒来再做计较,至于三娘子嘛,玩心大,惹了祸事,就去祠堂跪个几天,等查探清楚后,再来发落。” “吴氏!” “你闭嘴。” 却是李年和王氏同时出言呵斥。 小吴氏一怔,满脸铁青。 赵王看了一眼高桓,缓缓说道:“那就请令爱,去祠堂住上几天吧。” . 李桑桑看着奶娘一边给她收拾衣裳被褥,一边满脸伤感:“真是孽缘,怎么刚来就和三娘子犯了冲。” 奶娘嘟嘟囔囔:“我家三娘子最好的品性,不过是小孩子吓住了,怎么就大惊小怪。” 李桑桑在笑,眯起眼睛,眼尾像细长的钩子:“奶娘,可要小心说话,那位是皇子殿下呢,他们说,我差点害死他。” “嗬。”奶娘不以为然,她没什么见识,对天家权势似乎也没有过分看重。 李桑桑走到了祠堂前,她接过包袱,对独自垂泪的王氏和沉默不语的李年说道:“阿耶,阿娘,不是大事。” 李桑桑口气有些无奈。 她转身走进祠堂,听见身后木门关上的轻微声响。 黑暗中,她安静地坐了下来。 她回想高桓看她的眼睛。 站在湖边,看着湖面上凝结出了一层薄冰,李桑桑在微微发怔,边上,高桓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直试图和她说话,李桑桑根本不搭理。 她可以做到对高桓佯娇假媚,她一直善于伪装。 但…… 李桑桑看着身边的高桓,她从未看见过这样脆弱无害的高桓,仿佛,轻轻一推,他就带着所有即将到来的威胁,消失不见。 李桑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高桓和她必然相互仇视,高桓所珍视的,李桑桑通通憎恶,李桑桑想要守护的,高桓只想毁灭。 李桑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看见高桓惊诧地望向她,瞳仁中映出了面色冷淡的自己。 高桓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她,李桑桑感到胳膊一痛,拧了拧眉心。 但很快,高桓瞳仁一缩,他像是害怕惊吓到她,伤害她,他放开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渐渐滑落,他张开手,放弃挣扎,却若有所失一般,他握住了李桑桑的垂带上的荷包。 他坠落湖中。 *** 屋内暖融融的,气氛却是死寂。 余下人都窥探着赵王的神色,担忧赵王一生气发落了他们,而赵王本人同样在忧心忡忡。 大夫施针完毕,又观察了许久,高桓没有醒来。 他额上有些冒汗,一遍遍摆弄着银针,余光看见赵王的脸更黑了些。 屋内静了一瞬,大夫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哪儿看。 然后高桓动了一下。 “六殿下!”大夫声音有些颤抖。 高桓的手指动了动,他的眉皱得很紧,眉心有了深深的痕,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赵王正要走过去,高桓忽然噩梦惊醒一般坐了起来,口中喊出:“不要上去!” 赵王一愣:“去哪儿?” 高桓掐住赵王的手腕,眼中布满血丝,凄惨又狠戾,他的目光缓缓移过赵王的脸,面色渐缓,垂下了眼睛:“皇叔。” 赵王脸上露出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又凝重了脸色,“你一向沉稳,怎会跌落湖中?是这府里有谁要加害于你?” 高桓摇头:“我自己掉下去的。” 赵王郑重道:“六郎,这不是一件小事。” 高桓抬头:“皇叔多虑了。” 他握着赵王手腕的手松开,一枚荷包掉落下来,他心下一沉,忽然明白赵王方才问话的深意,他左右望了一下,急切问道:“桑桑呢?” 看着高桓的神色,赵王他顿了一下。 李年匆忙上前:“桑桑被关进了祠堂。” “你……”高桓看向赵王,目光有一瞬间有风卷云涌的凌厉,他刚想说什么,一阵急促咳嗽挡住了他的话。 赵王顿时感到后背一凉,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什么,正要细看,高桓垂下了眼睛,不言不语就要下床。 赵王拦住他:“做什么?” “我去看看她。” 赵王头都大了,一面拦下他,一面给李年使眼色,李年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赵王按住高桓,就像按住一只凶恶的狼崽子,他舒了一口气,这时觉得方才他产生的一点威胁感实在可笑。 没过一会儿,李年带着李桑桑回来。 高桓不再动了。 赵王收回了手。 高桓又成了那个温顺乖巧的小皇子,他对赵王说道:“皇叔,我只要桑桑在这里。” 赵王当然依他,他大步往外走,其余人哪里还敢留?只是李年和王氏走的时候,不住担忧地回头望。 高桓看着李桑桑一步步走过来,眼中闪过希冀,看上去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李桑桑脚步顿了顿,蹙了蹙眉。 等李桑桑靠近的时候,趁她没有防备,高桓握住了她的手,高桓的手心发烫,李桑桑的却是冰冷的。 李桑桑神色如常,平平静静地抽回了手。 高桓小声对她说:“对不起,连累到你了。” 李桑桑抬眼看着高桓,不明白高桓为什么这样说,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伸手推下了他。 李桑桑故意对他笑:“我只是想要吓吓你,没有想到……” 高桓低下头,有些丧气的样子:“对不起,我又生病了。” 李桑桑不明所以,高桓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等我病好,和我玩吧。” 李桑桑看着高桓,半晌,她牵动了唇角:“你害我过得不好,我不同你玩。” 高桓只感到心口似被重锤。 害她……过得不好。 少女模样的李桑桑和面前稚嫩的李桑桑面容重叠,高桓感到脑子嗡嗡。 李桑桑定定看了他半晌,转身就要走。 裙角却有牵绊,她回头,看见高桓的眼神直愣愣的,像是癔着了,露出了痛苦的模样:“不要走……” 然后他又变得极为孩子气:“和我玩。” 李桑桑在扯她的裙角,高桓手中落空,往前扑了一下,他还在依依说着:“……桑桑。” 李桑桑动了动唇,不知是要讥讽还是答应,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消失在门口。 高桓的南行多灾多难,赵王整日忧心忡忡,怀疑南边和高桓犯冲,高桓本人却完全不这样认为。 他每日病好一点,都觉得同李桑桑更近一点。 等他病好了个彻底,高桓走进李桑桑院中,不经意间从半卷的竹帘下看见了李桑桑和…… 李丛。 李桑桑坐在屋内,看着才刚到家的李丛,没有丝毫亲近的模样。 李丛许久没有见到这个妹妹,面对突然长大几岁的李桑桑,有些陌生。 李桑桑的目光越过李丛,看到了院中开得灼灼的梅花。 那个时候,李桑桑对重逢的兄长是那样的憧憬和敬爱,她挑选了开得最艳的梅枝,笑着递给了李丛。 但今日,李桑桑只是疏远地看着李丛。她虽然也是笑着,但眼中分明没有温度。 自小敏.感的李丛微妙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阿兄才回家吗?”李桑桑问道。 “对,才拜见了祖母、父亲和母亲,现在来看看妹妹。”李丛说道。 李桑桑忽然笑得灿烂一些:“我快要不认识阿兄了,总觉得,你是个骗子,骗我以为你是我阿兄。” 李丛一怔。 如今,李桑桑用冷静审慎的目光看向李丛,从前的温情脉脉,都变得异常毛骨悚然起来。 李丛喜欢用他温柔的语调喊“桑桑”,他说,她是他可怜的妹妹,单纯的妹妹。 他用温暖的手指抚过李桑桑的脸,掩住落寞的神色。 他一直知道她和高桓的事,有时将她推向高桓,有时拉住她,态度反复。 他曾嘴唇颤抖着说: “就留在李家吧,阿兄养着你。” 李桑桑感到寒意一丝一丝浸透到了心里。 李丛看着李桑桑定定望着他出神,静默地等待了许久,温柔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他终于提起了话头:“桑桑,许久没见你,竟然有些生疏了。” 李丛今年不过十三岁,已经抽条长成小小少年模样,他自小经历坎坷,熟知人心,比大人似乎还要多上一个心窍。 他又笑了一下:“你自小身子骨就弱,阿娘总让你多出来走走,你却不肯听,”他伸出手来,“好久不见,陪阿兄散步一回吧。” 李桑桑凝眸想了想,同意了。 李丛带李桑桑往李府的后花园里走,这个时节,只有梅花开得正好,李桑桑记得,李丛自小就爱这几株梅树,总是将死去的鸟儿埋在梅根底下,添作花肥。 从前,李桑桑以为这是一种温柔,现在细细想来,总觉得分外诡异。 外面下起了小雪,李桑桑走在前头,并不理会后面的李丛。 她走到梅树下停住脚步,蓦地感到浑身一暖,回头看,是李丛解下了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李桑桑由着他细心照料她,连眼皮都没有抬,雪静静地落下,李丛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 李丛顿了顿,收回了手。 他折下一支梅枝,塞进李桑桑手中:“这个好看。” 李桑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有接稳,任由梅枝掉了下来,也没有去捡,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它掉进雪里。 李丛怔了一下:“不喜欢?” 李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觉得阿兄是梅,是傲雪凌霜的花中君子,但是……” “但是什么?” 李桑桑软软笑了一下:“但是太清正了,多累。我听闻南边的身毒国有一种花,叫俱那卫,灼灼似桃花,内里却有奇毒……我虽未亲眼见过,却很喜欢。” 少年李丛皱眉看着李桑桑,心中隐有波澜。 他几乎以为李桑桑在暗讽什么,但看着一团稚气的李桑桑,他又疑心是他多想了。 李丛笑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一个小厮过来,说道:“郎君,赵王殿下有请。” 李丛一愣:“赵王?” 李丛匆匆走远,李桑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窦盘旋不定。 李丛他、究竟是谁? 前世他为什么会要她殉国,难道…… 李丛的生母是胡姬,在李桑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李桑桑觉得这个女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李府上下再也没有她的踪迹。 从前伺候过她的人,都去哪儿了? 正在思考间,李桑桑余光看见一个人影出现,高桓往她这边走来。 李桑桑按下心中模糊的计划。 “桑桑。”高桓叫她,李桑桑从萦绕的思绪之中回神。 高桓微微皱着眉:“你兄长他……” 李桑桑一下子明悟过来,方才是高桓支走了李丛。 高桓今日看见李丛回来,不安达到了顶峰。 南朝太子的的后裔,一心复国的阴谋家,对李桑桑怀有卑劣想法的兄长。 高桓看着李桑桑,对于李丛的秘密,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还这般懵懂,李丛又是她的兄长。 千言万语只成了一句话:“你兄长他不是好人,你不要和他玩,他……” 也许是他掌握不了九岁孩童的心理,他眼看着李桑桑眼神变了,李桑桑视他如蠢物。 李桑桑生硬地打断了他:“殿下来做什么?” 高桓张了张口,他略带期盼地从怀中拉住一件小物件,李桑桑垂眼望,是她的荷包。 高桓捏着这荷包,举在她面前。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李桑桑想起那日,高桓站在廊檐下,阴影遮住他的脸,他将吴王和父亲的信件捏在手里,似笑非笑。 李桑桑伸手,“啪”地一声打掉了高桓手中的荷包,高桓一怔,俯身去捡,李桑桑已经用脚将它碾进了泥中。 高桓不明就里,他抬头:“桑桑,可以把它给我吗?” 李桑桑看着他的眼睛:“殿下,不行。” 高桓嘴唇抖了一下:“为什么……” 李桑桑在笑:“我说了,不行。” 高桓走了,他的背影略带挫败。 李桑桑移开脚,将那枚荷包捡起,拍了拍土。 沾了污泥,再也不是完好如新的美好样子。 李桑桑看着高桓走远,方才被打断的思路重新续起,李丛,究竟是谁,而她,又是谁? 李桑桑开始缠着李丛,无论是李丛读书还是外出,她都用她不谙世事的眼神,说服李丛让她留在他身边。 连李年都看不够去了:“桑桑,不要总是缠着你阿兄。” 李丛却说:“桑桑很安静,没有耽误我正事。” 李丛有时候避开李桑桑外出见人。 他来到马厩,却发现李桑桑早就等在了这里:“阿兄,要出门,带上我好吗?” 李丛摇摇头:“桑桑乖,这次不能带你。” 李桑桑不依不饶,一向好说话的李丛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牵了马,逃似地往外奔去。 李桑桑走上两步追上他:“阿兄!” 她伸手,给李丛递上一只香囊,李丛漆黑的眼眸有了光芒:“桑桑做的?送给阿兄的?” 李桑桑点头:“阿兄不要弄丢了。” 她看着李丛将香囊收入袖中,她上前一步,夺了过来,低下头,慢慢系在李丛的腰间,李丛微怔,看着李桑桑的乌发。 李桑桑往后退了一步:“不要取下。” 李丛笑了一下:“不会的。” 他骑上马,带着香囊往外面去了。 李桑桑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李丛的背影。 忽然她听见马厩边上有轻微的动静,似乎有人一直站在那里,而她丝毫没有察觉,李桑桑脸上顿时有了冷意:“是谁?” 她转脸一看,高桓从那里走了出来,他神色有些阴郁:“桑桑。” 他不想看到李桑桑和李丛在一起,但他一个外人无法阻止。 还有……那只香囊。 她给了李丛香囊,却不肯给他荷包。 高桓看着李桑桑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似乎有些腼腆,她说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高桓心口竟然有些酸涩,他捏紧了手指,笑道:“当然。” 李桑桑要高桓给她找一匹马。 高桓命太监给李桑桑找来一匹小矮马,温驯服从,高桓将小矮马牵到李桑桑跟前,说道:“他性子很好,你别害怕。” 他说着,就要抱李桑桑上去。 李桑桑闭上眼,似乎在忍耐,高桓想,她在害怕这匹小马。 还稍显稚嫩的脸已经可以看出日后的绝代风华,高桓凝望着李桑桑的脸,微微出神。 他很快回神,将李桑桑小小软软的一团抱了上去,而后他就要跨上马。 李桑桑推了他一把,夺过他的鞭子,往前直冲。 高桓的脸被吓成了雪白色:“桑桑小心。” 但是看着李桑桑一骑绝尘,她似乎会骑马,风中留下她的声音:“不要跟过来。” 李桑桑送给李丛的香囊中藏了胭脂磨成的细粉,用针划破,一路上会漏一地,李丛没有怀疑过他的小妹妹会有这样的心思,因此没有什么警惕。 李桑桑一路上骑着小矮马,循着胭脂粉末的痕迹,一直走到郊外。 直到能够听见李丛的说话声,李桑桑栓了马,躲了起来。 李丛在和一个男人讲话。 那男人说道:“近来很奇怪,朝廷竟然开始暗中查找我们的人,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忽然间又旧事重提起来。” 李丛说:“是你们动作太过不小心。” 男人说道:“少主人,我们一直很小心。” 李丛又说:“你说有没有可能……赵王就是因为我们而来?”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忧心忡忡。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赵王,那男人又说道:“那个姓许的婢女,这些年愈发疯了,她这样胡言乱语下去,终究是个麻烦,不若一了百了……” 李丛说道:“不行。” 男人看他脸色冷硬,倒也没有特别坚持。 李桑桑藏在树后,暗暗记住这个人,姓许的婢女。 她藏了很久,等李丛和那个男人都走了,又等到天快要变黑,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径直回到了李府。 *** 赵王在南琅琊郡的差事早就办完了,因为高桓一再拖延,北上的时间迟迟不定,连远在长安的天子都忍不住催促起来。 终于,赵王对高桓说:“六郎,皇叔由着你任性许久,如今该回去了。” 高桓摇头。 赵王稍显强硬:“不要胡闹。” 看高桓不为所动,赵王又软和下来:“六郎,你是在等着什么吗?” 等…… 高桓微微出神。 自李桑桑离世后,高桓开始了解她的一切,他将掬水提作女官,每日的工作,就是在他身边,将关于李桑桑的一些。 琐碎的,细微的,高桓都爱听。 仿佛,李桑桑还没有离他远去。 掬水讲到这件事的时候,有些犹豫,似乎不想触及李桑桑隐瞒许久的往事。 上元夜,李桑桑走丢,沦落到妓馆。 高桓于是明白,李桑桑为何对小吴氏有着这样的恨意。 这次,他会阻止一切会伤害到李桑桑的事情。 高桓抬头,看着赵王说道:“到上元节之后,好吗?我想看看南方是怎样过节的。” 赵王说道:“不行。” 高桓正欲说些什么,赵王抬手制止了他,赵王转身,从锦盒中拿出一封信件。 “你父皇的手谕,不得耽搁,即刻回京。” 高桓低头想了一下,沉默许久,然后他抬起脸来:“好,就依皇叔。” 赵王往窗外望了一望,小厮开始搬动箱笼,院子里到处都是走动的人,不消多时,大件就收拾好了。 赵王拉着高桓,要往外走。 高桓却说:“皇叔,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没有做。” 他说完就飞快走了出去。 赵王揉了揉眉心,感到头疼,不用想,这小子又是去找李家那个三娘子了。 高桓跑进李桑桑院中,看见侍女放下了卷帘,正要关门。高桓跑过来的时候,侍女漏开一道门缝对他说话:“三娘子身子不好,要静静睡觉,奴婢不好开门,烦恼殿下稍后过来。” 高桓不清楚李桑桑的习惯,只是到每次他过来,李桑桑十有八九都是要关门睡觉的,他往常见了,就知趣走开,可是今天不一样。 眼睁睁看着门关上,高桓握紧拳头,用力往门上砸出几声闷响:“我有事要和桑桑说。” 门没有开。 高桓等了许久,有些颓然,他用额头抵在雕花的木门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 高桓心中喜悦凝滞地动了起来,他大声道:“桑桑,上元节那日,你千万不能出门。” 他屏住呼吸,等待里面的回应。 里面的人站住了,高桓将手抵在门上,企图能够触到李桑桑的气息。 然后他从门的缝隙中看见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并不是李桑桑,而是一脸为难的掬水。 . 赵王终于带着高桓踏上回程的路。 江水悠悠,赵王站在船头,看愁眉紧锁的高桓,笑问道:“六郎,李家那个小娘子一点都不喜欢你,你怎么还缠着她没完?” 他对这个侄儿的轶事素来有所耳闻。 高桓是宠冠六宫的徐贵妃的儿子,不大不小,正是中间的那个,平日里徐贵妃免不了忽视了他。 而高桓竟然也并不在意,赵王想来,就算是大人,遇到了这样的偏心,都会耐不住满心酸楚的。 宫里的皇子皇女们都小心奉承着华阳公主高檀和九皇子高杨,高桓与他们一母同胞,对他们却根本不理会。 有好事的皇子问过高桓,为什么不同高檀高杨玩耍。 高桓小脸上显出认真的神色:“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 . 赵王笑道:“不是说,只喜欢,喜欢你的人吗?” “桑桑她不一样。”高桓的声音轻轻,仿佛被风吹皱了。 高桓想到李桑桑,感到一阵心绞。 他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桑桑变得这样重要。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就注定。 也许是在看到李桑桑克制住浑身的颤抖,红着眼尾说喜欢他的时候。 他记得李桑桑说出“喜欢殿下”时,他颤抖般的的悸动。 他搂住李桑桑,搂得极紧,满身的尖锐锋芒也软了下来。 面对李桑桑问为什么的时候,他深埋心中的,从未说出的话。 “因为……” 因为很稀奇。 那时候,从来没有人喜欢他。 徐贵妃冷待他,高檀厌恶他,高杨远离他,宫里的其他人,畏惧着他。 他的父亲,彻底无视他。 他明明有父有母,天地之间,却是孑然一身的。 后来,他迟缓发现有人偷偷爱着他,而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回应。 所以面对李桑桑炽热的表白的时候,他会怔愣,他会悲怆得想要落泪。 可是…… 可是他冷硬的伪装连自己都骗过了,他当时并未发觉自己的心。 赵王问他,李桑桑如今不喜欢他,为什么他要痴缠。 因为,一旦跌落,就万劫不复。 就像那个时候,他猜到李桑桑大约不再喜欢他,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幼稚地动气。 如今,他不会再做错任何事了。 高桓抬起头对着赵王一笑,赵王被笑得发憷,正在愣神的时候,听见船夫在喊:“开船了。” 而高桓,像是早有决定,一路脚步飞快,跑到了甲板上,一路走回了岸上,江风吹动他的衣摆,他带着轻快的笑意消失不见。 赵王懊恼地看着船开,他看不见高桓,只看见滔滔江流。 第40章 上元节。 上元节。 李丛来到李桑桑院门外, 脚步顿了顿,然后走了进去。 他对这个妹妹一向喜爱,自小就能看出她的纯善心性, 和他这样的天生坏种是截然不同的。 靠近她, 李丛会觉得他的心也纯粹起来。 但几年过后, 他陡然发现,他疼惜的小妹妹变得不同了。 她仿佛成了……他的同类。 他污秽的心脏因为另一种欣喜而跳动起来。 李丛走进了院子, 看见李桑桑坐在秋千上,她披着厚厚的灰兔裘斗篷, 神色泠然地靠在秋千绳上,小雪落在她的脸上, 化为和她肌肤一般的颜色。 李丛觉得李桑桑定然是冷的,他伸手准备抱下她,李桑桑只是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天寒地冻的,怎么荡起秋千来?你身子一向不好。” 李桑桑轻轻摇头:“我不冷。” 李丛叹气,这次不顾李桑桑反对将她抱了下来, 直接送到了暖融融的屋内。 李桑桑微怔。 李丛问道:“桑桑, 晚上去看灯吗?” 李桑桑看着李丛,他欺骗了她许多, 在李家潜伏多年,但他对她一直很好,孝顺父母, 照顾妹妹。 李桑桑终于软化了一点,她说:“我不想出门。” 李丛似乎感到了李桑桑的接纳,笑了起来:“可是别的小娘子都出门了。” 李桑桑依旧摇头。 李丛无可奈何,只得由她去了。 夜幕降临, 李桑桑安静地待在屋内,看奶娘给她做兔子灯。奶娘扎好了灯,对李桑桑笑道:“这个小兔子多像三娘子,小小软软,胆子小。” 奶娘笑着说了后,看着支着下巴安静看灯的李桑桑,又觉得不太像了。 大约是渐渐长大,李桑桑越来越有大人模样,被她一双冷寂的眼看着,似乎不由自主地依着她,服从她。 灯烛辟拨响了一声,奶娘正去挑烛芯,忽有人在窗外头叫她,奶娘放下小铜剪,走了出去。 李桑桑隔着窗纸看影子,见到奶娘走远又走近,边上人似乎和奶娘有说不完的话。 李桑桑恹恹地撑着脸。 烛火突兀地熄灭,李桑桑打算喊人,还没有出声,嘴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李桑桑立刻警醒,这个关头,是吴姨娘。 吴姨娘的手段,她心中有预料,是想毁了她的名节,或者毁了她这个人,然后彻底将李年和王氏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这人悄悄抱起她,按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动弹,摸着黑往外走出去,李桑桑这时候发现,原来外面站着的不是奶娘,不知什么时候,奶娘被人调走了。 街道上灯火辉煌。 李桑桑见识过长安的上元,一整条朱雀大街,壮丽如同火龙。南琅琊郡的上元与长安相比,稍显逊色。 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冷濛濛的清寒,和着热闹的光景,和万家灯火撞出了暖融融的冬。 抱她的人很紧张,走过几个街道,左右观看着人流,像是无头苍蝇一般。 李桑桑明白过来,小吴氏一个妇道人家,并没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她能做的,只是调动李家的奴仆,将李桑桑扔在大街上。 小吴氏也不需多做什么,一个九岁的,面容姣好的,无人看管的小姑娘,谁都可以猜到接下来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这人走在最热闹的街上,来回徘徊了许久,终于一咬牙将李桑桑放在了地上。 他几欲逃窜,几步之下却被扯住,他回头,看见半大的小人盯着他,目光沁寒:“带我回去,你还有一条活路。” 他闻言大惊,不由自主扯了扯衣裳,将脸埋在其中,将李桑桑一推搡,跑远了。 李桑桑往后晃了一下,没有跌倒。 她抿着唇,奋力往一个方向跑。 往前,那里住了一片权贵人家,若有奸邪之辈想要做点坏事,也需掂量掂量,只需跑到那里,拐一个角,就可以回到家中。 “好!” 人群中传来喧闹声,李桑桑愣愣地抬头,漆黑的夜空里,有一蓬一蓬热气,烘煨着火星四溅,那是游人在放烟火。 李桑桑的眼睛躲开那刺眼的光,她将目光放远去,看向黑暗之中站着的小小人影。 隔着人潮,隔着烟花,隔着寂冷的夜。 李桑桑看见了高桓的眼睛。 他仿佛是呆住了,眼中涌出迟缓的怆然。 李桑桑转身。 深藏于心的抗拒,让李桑桑在陡然见到高桓的时候只想躲开,行动先于仔细筹谋,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偏离计划。 有人从暗中走出来轻轻和同伴说话:“这儿有个小娘子。” “模样还挺漂亮。” 李桑桑心一沉。 那两个人抱起了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马车。 挣扎之间,李桑桑扯下了垂带上的荷包,在被塞进马车之前,将这荷包扔到了地上。 那两人并没有发觉。 马车里漆黑一片,似乎用什么东西将窗子封死,里面透不出一丝光,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停下。 李桑桑站在这妓馆前。 从外面看起来和寻常宅院没有什么不同,是个三进的院子,外间挂了两只红红的灯笼。 有一风韵犹存的妇人提起灯笼来看,打量了李桑桑,满意地点点头,给了那两个人贩子一些银钱。 那人男人语言轻佻:“春娘有些小气了。” 听起来和这妇人很是熟稔。 春娘过来拉李桑桑,李桑桑很驯服地将小小的手放在她的手心,不吵也不闹,春娘疑惑地望了她两眼,然后笑道:“你要是这般听话,我就好好待你。” 李桑桑冲她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一脸懵懂无知。 李桑桑明白春娘的言外之意,若不听话,自有一番苦头吃。 李桑桑也明白,不听话的下场。 前世,她被扔进柴房,受了打,打人的却很有技巧,竟是一点皮外伤都不显。 李桑桑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春娘将她推进去,很快关上了门,李桑桑隔着窗子缝隙往外望,每处角落里都站着人,倒是防范紧密。 李桑桑往榻上坐了。 夜静悄悄的,她能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男人粗俗的言语,她蹙了蹙眉。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锁处“咔哒”一声。 李桑桑这才紧张起来,她悄悄摸向了发间一根尖锐的银簪子,她将发簪拔下,悄悄藏在袖中。 门被推开,外面是漆黑的,李桑桑一时间没有看到人来,她是过了一会儿才将目光下移。 高桓眼睛有血丝,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动作却没有一丝错处,他轻微地合上门,然后快步向李桑桑走来。 他伸出手,这一次他终于拉住了李桑桑。 他说:“桑桑,和我走。” 在这种情况下,她看高桓不由得顺眼许多,她想,高桓一个皇子都被绑过来,这妓馆只怕要立刻夷为平地了。 高桓的手有些冰冷,他用很大的力气将李桑桑的手攥在手心,他推开了门。 他带着李桑桑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到偏僻角门处,这里却还站着两个打手。 李桑桑皱眉问道:“殿下,你的人呢?” 高桓抿紧了唇,说道:“桑桑,只有我。” 李桑桑定定看了他半晌,问道:“你不会说,你是单枪匹马跑过来的吧?” 高桓自下船之后,紧赶慢赶,终于在上元节的这天夜里来到了南琅琊郡。 他看着满天的烟火,心中焦躁,不知道这个时候李桑桑是否已经遭遇了厄运。 很幸运,他竟然看到了李桑桑。 但李桑桑见了他扭头就跑,他追赶不及。 然后他在路中央捡到了李桑桑的荷包。 侍卫问他:“殿下,我们立刻封锁这条街吗?” 高桓摇了摇头。 投鼠忌器,若那些妓馆的人知道他们抓住的是很重要的人,知道被发现以后定然不会有好下场,只怕他们会索性杀了李桑桑,然后四下逃窜。 又有侍卫说:“不如,我们照旧找一个小孩,等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他说完了,又觉得不太可行,突然之间,去哪里找到一个小孩?难道要他们先当一回人贩子? 高桓却点头说:“好。” 属下看着他。 高桓说:“我就站在这里,你们躲远一些。” 侍卫们一惊,正要说话,高桓已经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 侍卫只得退远了。 然而,又一场烟花盛开,人群涌了过来,转眼间,侍卫们已经看不见高桓。 高桓眼前一黑,他被蒙住了眼。 到达妓馆,那两人向对妇人说话,妇人皱了皱眉:“方才弄来一个美人坯子,才夸你两句,你就忘了形,我这里不是南风馆,弄来这么个有什么用?” 男人讪笑:“看到这孩子长得漂亮,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放着怪可惜的。” 妇人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蠢材。” 妇人挥挥手:“把他赶走。” 高桓仰头缓慢说道:“我可以做个小厮,我阿耶只顾着宠姨娘,我在家待不下去了。” 妇人新奇地打量高桓,不由得笑了她伸手摸摸高桓的脸:“模样倒是真的不错。” 男人劝她:“不如留下吧。” 也许是因为他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男孩,也许是因为他方才的一番话,妇人没赶他,也没搭理他。 高桓趁着没人看他的时候,悄悄摸到了李桑桑的位置。 也许是他毫无威胁的模样,妓馆的人对他并不在意。 高桓打探清楚,绕着回廊,从小径处走,直走到角门处,那里最多只有两个打手在。 他制住两个打手后,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带着李桑桑离开。 但是…… 高桓低头,看着他很小的手。 他不是那个一人一骑击败高句丽大将的太子,他如今是很弱小的六殿下。 他可以带走李桑桑吗? 李桑桑盯着高桓:“殿下没有带人过来?” 高桓发觉李桑桑在认真地看他,他握着李桑桑的手微微发汗:“桑桑,我会保护你,就算我死。” 身后传来脚步声,高桓将李桑桑一拉,将她整个人藏在身后,小小的身躯只管挡在她面前。 李桑桑垂下眼眸。 春娘抱着胳膊,脸色发青:“这个小兔崽子。” 男人举起木棍走上前,想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高桓将李桑桑推在身后,始终护着她。 他像一头年幼的恶犬,将小小的獠牙露出来,对着他们眼睛发红,打手准备拨开高桓,伸手来抓李桑桑,但高桓恶狠狠地冲了上前,抢了木棍,不管不顾地乱挥一通。 打手们被搅了一头的火,他们放弃抓李桑桑,转头对着高桓拳打脚踢。 高桓回头,擦了擦嘴角的血,费力对李桑桑喊道:“快跑!” 李桑桑没有动。 打手将李桑桑和高桓一起拎进了柴房。 高桓躺在柴垛里,看着李桑桑站在他跟前,一点微濛的光透过天窗缝隙,洒在李桑桑的脸上,她看起来纯净剔透,安然无恙。 高桓不由得笑了。 但马上,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李桑桑:“方才,为什么不走?” 李桑桑笑了笑,为什么不走? 因为用不了几天,身为南琅琊郡长史的李年和名门望族王氏就会找上来。 而现在逃出去,李桑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受伤。 李桑桑看着高桓似乎误解了什么,也不去解释。 李桑桑说:“他们拿棍子,并不会打我,你不知道吗?” 高桓一怔,然后领悟过来,李桑桑是他们挑中要做接客娘子的,怎会将棍棒使在她身上,弄出一身不好看的疤。 李桑桑冷冷的目光似乎在嘲笑高桓白费力气。 高桓声音很轻:“桑桑,你宁愿今天不见到我吗?” 李桑桑环顾柴房,问道:“你觉得呢?”她说,“我原本是在绣房里吃好喝好的。” 高桓的眼神黯淡起来。 李桑桑抿了抿唇,将手上的帕子扔在他身上:“擦一擦吧,脏兮兮的,让人生厌。” 高桓接过帕子,眼神透亮。 李桑桑冷冷看着他,觉得他像是一只落水的狼狈小狗。 李桑桑往天窗那边坐下来,她与高桓隔得很远,她一直仰头看天窗透过的树影。 而高桓一直偏头看她。 获救的日子比李桑桑预料得要早许多,深夜,有行动有序的武人将妓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春娘摇摇欲坠,白着脸问道:“官爷,我们是犯了什么事?” 侍卫冷冷看她:“谋害皇嗣。” 春娘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李年焦急地赶到地方,他看见高桓一直掺着李桑桑不放手,李年心一紧,忙问道:“桑桑,你没事吧?” 李桑桑摇头,她看了一眼高桓,李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原本英俊漂亮的六皇子已经是鼻青脸肿的倒霉样子。 李年没有忘了君臣之礼,忙不迭开始关切高桓的伤情。 他身边飞奔出一个少年,衣袂飞扬。 李桑桑只感到浑身一暖,抬头看,李丛用外衣紧紧将她裹了又裹,他扶着李桑桑的肩,半推半抱将李桑桑带到了马车上。 高桓踮起脚,躲开李年,而李年只顾着在一旁喋喋不休。 高桓心中焦急,从人群中推搡出了一条路,他慌忙向李桑桑跑过去。 李桑桑正要上车,衣袖却被扯住,她回头看,高桓拉着她,他扯下了腰带上系的一枚蟠龙纹青玉佩,塞到了李桑桑手中。 “桑桑,要记得我。” 李桑桑只是直着手指,高桓将她的手指握住:“一定不要忘了我。” 夜色茫茫,几骑飞马到了,后面跟着更浩大的人群。 赵王满脸青黑,迈步从众人之间走了出来。 高桓松开了他的手,仆从如水一般涌上,为高桓披上斗篷,端上手炉,抬起铺起茵褥的小兀子。 人群隔开了高桓和李桑桑。 李桑桑握着手中的青玉佩,感到膈得生疼。 回到李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李桑桑困倦极了,她恹恹由着奶娘给她擦洗。 奶娘换了李桑桑的衣裳,忽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李桑桑抬眸看了一眼,蟠龙纹青玉佩握在她的手上,泛着微微的光,李桑桑淡淡吩咐道:“无用的东西,砸了吧。” 一宿过后,李桑桑得知,高桓和赵王等人已经离开南琅琊郡。 李桑桑推开门,是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奶娘和掬水等人满面为难,李桑桑走近一看,怔了片刻。 清秀的少年腼腆地笑了一下:“奴婢叫月亭,是六皇子殿下派来服侍三娘子的。” 李桑桑指尖颤抖了一下,半边身子寒了个彻,她迟疑问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前世,月亭是李桑桑亲自赐名,怎么会这个时候他已经叫作月亭。 月亭说道:“是掖庭的姑姑赐名。” 李桑桑将手指放松,她依旧有些犹疑,试探道:“六皇子为何挑了你到我身边?” 月亭道:“经了昨夜的事后,六皇子殿下担心娘子的安危,宫里的太监小子都不会武,我会,大爷们就将这差事赏给了我。” 月亭口中的大爷们,大约就是宫里的那些太监,听到月亭说他是被太监推出来的,而不是高桓指定的,不由得浑身松泛了些,僵硬的身子也一寸寸软了下来。 月亭见李桑桑问了他许久后,终于对他笑了,他不知为何,感到分外熟稔。 李桑桑问他:“你是六皇子的人,六皇子对你可好?” 月亭入宫以来,除了成为太监这个事让他耿耿于怀,其余还算顺风顺水。 他是贫苦人家出身,家里母亲身体不好,他自愿卖到宫里做太监。 刚进宫,他就被挑选到六皇子宫中,姑姑们总说他被贵人看中,但问起是哪个贵人来,她们又语焉不详。 六皇子宫里,有年长的太监挑中他,选他做了徒弟,教他学功夫。月亭小小年纪就有了一身好功夫。 月亭怀疑过,那个看中他的贵人就是六皇子殿下,他曾经借机去高桓面前转了转,但六皇子对他态度淡淡,甚至有种莫名的疏离。 只有一次,六皇子殿下经过绫绮殿,碰巧他也在,六皇子用手拍了梅树,灼灼梅花纷纷落下,六皇子对他说:“这梅树是我从宜秋宫移过来的,只是想要她高兴。” 月亭觉得六皇子在说胡话,因为绫绮殿的梅树比六皇子的年岁长,怎么可能是他移过来呢。 但六皇子不管不顾,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痛苦追忆之色:“见梅树枯死,我……那时候有些动气,故意让人移了梅树,故意让宫人误解她触怒了我,我想要放她回家看看,我却并不想解释,现在想来,她应该心冷至极。” 接着,他回头看月亭,月亭只觉得六皇子的神色莫名悲伤。 月亭想了想有时表现奇怪的高桓,对李桑桑点了点头:“六皇子殿下为人宽宏,对奴婢是很好的。” 宽宏。 李桑桑笑了一下,大约用不了多久,等他心爱的李蓁蓁离他而去,他就会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正在说话间,李丛忽然走了进来,他光风霁月的明朗模样,让李桑桑有时觉得,那日在琼楼上状似癫狂的,是另外一个人。 李丛走过来,看了看月亭,皱了眉:“宫里的人,我们家哪里敢要?” 李桑桑却说道:“无妨,留在我身边,也算是个照应。” 李丛眉头皱得更紧。 李桑桑没有理会他,她往外走,正巧看见了游廊上走动的吴姨娘。 李桑桑看着吴姨娘,没有说话。 吴姨娘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李桑桑的视线,李桑桑垂下了眼睛。 李桑桑握紧手指。 那日抱走她的小厮,她再也没有看到。高桓和赵王已经北上,春娘等人被收押到了监狱,因为牵扯甚广,还在慢慢审理。 小厮和妓馆应该没有关系,官府的人并没有收押那个小厮。 她必须找到旁的助力,才能找到这个小厮,将吴姨娘的把柄捏在手心。 夜里,李桑桑就要睡了,躺在榻上,她难得地和奶娘撒娇起来:“我阿娘是大夫人,二姐姐阿娘是吴姨娘,那大哥哥阿娘呢?” 奶娘敷衍她:“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睡觉。” 李桑桑不依不饶。 奶娘被缠得没办法了,却依旧什么都不肯透露。 李桑桑将大半张脸埋在被子中,看着奶娘,说道:“那个姓许的侍女如今在哪里?” 她只是试一试,那日李丛和那个男人谈起了姓许的侍女,李桑桑想,可能这侍女就是她家的。 没先到奶娘真的被唬了一跳,小声问道:“你从哪里听的?” 李桑桑面上一片懵懂:“是阿兄说的。” 奶娘疑惑了一下:“是郎君说的?” 李桑桑追问道:“她是谁,在哪里呢?” 奶娘这才说:“那侍女是原先服侍贺兰姨娘的,现在,大约还在南头庄子里吧。” 奶娘兀自说了这些话又感到失悔,她忙糊弄李桑桑:“我都是瞎说的,你别在外头乱说。” 贺兰氏,听名字似乎是个胡人,这贺兰氏就是李丛的生母? 还有南头庄子…… 李桑桑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第二天,李桑桑找到了月亭。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如果是从前的李桑桑,面对未知,她可能会逃避。 但是,如今,李桑桑什么都不怕了,她是捡回来的一条命,是支离破碎的人。 前方,似乎看不到尽头,李桑桑有些明白李丛从前的醉生梦死,和自毁般的堕落。 她也感到身上在悄悄腐烂,开出靡颓的花。 她想到李丛曾对她说的话。 大楚的王女…… 她咬住唇,其实她并不认同李丛的说法。 但她有必要探寻一下她自己身上的秘密了。 第41章 南朝王女。 高桓留下的不止月亭一人。 李桑桑原本以为, 仅凭她和月亭两人,要找到这个南头庄子里的许氏,怕是比海底捞针还要难。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谁知道许氏是否还在南头庄子里, 难道李丛等人放心留下她在一个众人皆知的地方? 但高桓留下的人远远不止月亭一人。 依照许氏, 南头庄子这两个线索,竟然真的让她找到了许氏这个人。 李桑桑走出了李府。 月亭妥帖瞒住了李家人, 在外头找了马车,李桑桑看着低头敛眉的众人, 有些欲言又止。 月亭以为她有疑虑,说道:“三娘子放心, 这些都是六皇子殿下留下保护您的。” “如果,”李桑桑缓缓地说,“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们六皇子殿下有仇隙,你们是帮我, 还是帮你们殿下呢?” 月亭以为她在玩笑, 顺着她的话笑了一下:“三娘子这话真有趣。” 等他看见李桑桑的眸光静静落在他身上,静谧柔美的脸庞无喜无悲, 只是等待他的回答的时候,他不由得有点胆怯。 他喉结滚了滚,情不自禁说道:“帮三娘子。” 李桑桑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 对他笑了一下,但目光中却有浅浅的担忧。 月亭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向她证明这一点。 李桑桑来到了许氏的藏身之地,正如李桑桑所料, 许氏如今根本不在奶娘所说的南头庄子里,月亭在另一个偏僻的山坳找到了一处茅草屋。 李桑桑淡淡吩咐道:“月亭陪我进去,其余人留在外面。” 月亭看到了李桑桑向他投过来的一瞥,让他莫名生出了许多保护欲,他躬身走到李桑桑身边:“三娘子。” 月亭推开了门:“就是这里。” 门一推开,里面有浓重的霉味,只往外冒,李桑桑皱了皱眉,微微用帕子掩了下鼻尖。 月亭挡在她身前,很快他察觉到这动作没有什么用,于是有些尴尬地往边上让了一让。 李桑桑走进里屋,在榻上看见了许氏。 她轻声道:“许姑姑。” 许氏的手是污黑的,上面有纵横的皱纹,不知她在这里是怎样混沌过日。 李桑桑似是没有看见她手上的污秽,她握住了许氏的手:“许姑姑,我是三娘子,你小时候抱过我的。” 她并不认识许氏,也没怎么听说过她,但她想,许氏一定是认识她的。 许氏看向了李桑桑。 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忽然笑道:“对,我抱过你。” 李桑桑沉默了一下,她向月亭看了一眼,月亭躬身往后退,李桑桑看见月亭走了出去,问道:“许姑姑,你记得贺兰氏吗?” 眼看许氏已经疯得彻底,李桑桑决定直接了断地问她,她看着许氏,异常紧张。 李丛说,她是他的亲妹妹。 李丛说,她是应当殉国的王女。 难道,她是胡女的女儿,胡女抱着李丛进李府的时候,已经有了南朝皇嗣的遗腹子,怀胎十月生下了她? 后来,胡女身亡,她就成了王氏的女儿。 是这样吗? 李桑桑跪坐在地上,她紧紧握着许氏的手,咬着唇,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是贺兰氏的女儿吗?” 许氏疯兮兮地开始唱歌,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李桑桑感到有些泄气。 看来,妄想一次就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了。 李桑桑站起来,松开了许氏的手。 月亭抱着胳膊,靠在树上,门吱呀一声打开,李桑桑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月亭忙走上前,问她:“三娘子,问出来了吗?” 李桑桑轻轻摇了摇头。 马车上,李桑桑思绪很乱,她脑子里有许多线索,乱糟糟,闹哄哄,她掀开车帷,出神地看着外面。 她忽然道:“停车。” 月亭走过来问:“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指着路上的痕迹,说道:“你看——” 这条路明明人迹罕见,现在却有了沓沓的马蹄印和脚印。 月亭心下一沉:“有人过去了。” 李桑桑说:“不止,你再看。” 月亭细看,只感到一身冷汗:“他们过去又回来,在我们前面。” 李桑桑点头:“我们的人并没有迎面碰见他们,是因为方才我们绕了路,他们在回路上要拦我们。” 月亭有些不安:“三娘子,我们该怎么办。” 李桑桑面色沉静如水,她说道:“我们往回走。” 一行人静默地往回走,只听得见滚滚车轮声。没有人吩咐,马车停了。 他们愕然地看着庄子着火了。 李桑桑奔下了马车,脸色难看至极,许久,她吩咐道:“给我找到许氏。” 月亭正要去找,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向他们围过来。 李桑桑心下一沉。 他们也跟着回来了。 月亭飞快将李桑桑架起,抱在了马上,一挥马鞭,冲破了众人,往前方跑去。 面容英俊的中年人站着,举起右手,冷然吩咐:“追。” 他身边站着一个半大少年:“父亲,让我去吧。” 中年人低头看他,露出笑:“好,你也去。” 月亭驱马,一路上被追赶着,竟然来到了河边。河水深不见底,月亭额头上冒出汗,他问道:“三娘子,会游水吗?” 李桑桑目测了河水深浅,摇了摇头。 月亭气馁道:“奴婢是北方人,也不会游水,”他看向了李桑桑,“三娘子,要拼死试一试吗?” 李桑桑启唇:“不用,让我下来。” 月亭以为她要束手就擒,忙阻止:“不可啊,三娘子。” 李桑桑瞧他一眼,像是在艰难地抉择一般,用很缓慢的语调说道:“我有个主意,试一试。” 李桑桑从马上下来,她站着,河边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看上去没有丝毫在意。 她像是连生死也混不在意。 她看着激动上前抓她的半大少年,笑着说道:“范景,你们现在才过来找我吗?” 范景一脸疑惑地停了下来:“你知道我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桑桑像是没有兴趣一般移开了眼睛:“等你们管事的过来,我和他说话。” 范景有些生气:“你等的是我父亲!” 他因为被轻视而不满,他想告诉李桑桑,他不是无足轻重的人。 范景父亲缓缓走了过来,他眼中显出惊奇的神色:“你是李三娘子吧?” 苍白美貌的半大少女,静谧恬淡,隐约之中,眼眸中似乎有疯狂在涌动。 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处变不惊的气质,仿佛她不是被团团围住,而是在掌控一切。 范景之父范季卿看着李桑桑,笑了一下,像一个亲切的长辈,他问:“李三娘子,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谁指使你吗?” 他的目光缓缓划过月亭。 李桑桑也对他笑:“范伯父,我一直在等你。” 范季卿皱了皱眉,他放缓了语气:“许氏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李桑桑将一缕发撂到耳后,她顿了一下,像是要吊足好奇,“我的身世,范伯父。” 范季卿拧眉:“你的身世?” 李桑桑说道:“我是李丛的妹妹,他的亲妹妹,你们应当效忠于我。” 范季卿惊讶地望了一眼李桑桑,然后皱了皱眉,李桑桑似乎知道不少秘密,凭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知道? 李桑桑奇异的态度让范季卿不由得谨慎对待,他说道:“既然如此,你敢让我验一验吗?” 验? 饶是淡然如李桑桑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南朝人能有什么手段来查验她的身份? 看着李桑桑沉默下来,范景笑了一下:“父亲,她在骗你。” 李桑桑偏头看了一眼月亭,月亭不知为什么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桑桑说:“好,但我只要你一个人过来。” 她伸出手指,指着范景。 范景脸色一白,他明白,他又被李桑桑小看了。 李桑桑大约是打算等他过来后,挟持住他,然后好逃跑。 范景冷笑:“你不要后悔。” 他看了一眼他的父亲,范季卿点了点头。 范景走了过来,他比李桑桑高出一个头,看样子气定神闲,李桑桑开始担忧月亭是否能够掌控住他。 范景伸出手搭在了李桑桑的手腕上。 李桑桑心中一动。 把脉…… 她的记忆中有东西在浮现,她记得那次李丛给她把完脉的奇异表情,究竟是为什么。 李桑桑紧紧盯着范景,月亭也是如此。 范景皱了皱眉,接着将李桑桑的手腕按得更紧,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范季卿在不远处看见了范景的表情,沉声问道:“如何?” 范景摇了摇头,像是有些被打击到:“我、我不知道。” 李桑桑悄悄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另一种阴翳又覆在她的心上。 范季卿脸色凝重,他挥手,让所有手下都退下,他说道:“李三娘子,我可以过去吗?” 月亭说道:“不要!” 但是李桑桑缓缓点了点头。 她似乎,要靠近一些真相,糊涂地过完一生,比就地死去更加可怕。 范季卿走了过来,伸手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良久,他抬眼复杂地看了李桑桑一眼:“你没有说谎。” 李桑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她静静看着他:“我说了,我过来问,我的身世,你们只知道有我兄长,却不知有我,这是失职。” 范季卿看着李桑桑,李桑桑毫不胆怯,同样回望着他。 许久,范季卿跪了下来:“少主人,我来迟了。” 站在范季卿身后的范景吓了一跳,李桑桑身边的月亭也难掩惊讶之色。 李桑桑将手轻轻搭在范季卿肩上:“辛苦了,起来吧。” 她逃过一劫,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样子。 她感到自己闯入了一团迷雾,她难道真的是那个什么南朝王女,这怎么可能? 但是南朝人为什么断定她是呢? 李桑桑回到李府,迎面碰到了匆匆出门的李丛,李丛似乎得到了消息,正在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李桑桑笑了笑:“阿兄,我还是你的亲妹妹,一切都没有变。” 李丛顿了顿,也镇静下来,他看起来不再温柔,浑身似笼罩着黯淡漆黑的阴影,他神色莫辨,似喜似悲,他说道:“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我还有亲人在,桑桑……” 他像是有许多心里话要讲,李桑桑轻轻抬起手制止了他。 “阿兄,你要去处置妓馆的事?”李桑桑的眼眸清水一般望着他。 李丛嘴角微微有笑意:“这你也猜出来了?” 前世,妓馆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更别提里面的人了。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方式,在了解李丛的真实面目后,不难猜出。 李桑桑绕过李丛往前走,擦身而过的时候,她说:“留下那个春娘,我另有用处,其余的,就照你的办法,处理干净。” 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会有一个假的春娘来敲响登闻鼓。 李桑桑决定关押这个真的春娘,让她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一天后,关押春娘等人的地方扬起一场大火,死伤无数。 春娘被人接到了一处偏僻的庄子。 她神色惶恐:“你们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春娘等人拐卖幼童,逼良为娼的事没有少干,当惯了恶人,她却习以为常,她对过去做过的恶事没有悔改之心,只是担心她的一条性命。 她娇笑着对看管她的人说道:“小郎君,你们要怎样处置我?” 看管她的人都是范季卿的人,他们不回答春娘的问话,只是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春娘挣扎咳嗽半晌,恐惧问道:“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自此她在庄子里不见天日,过了许多年。 稍显遗憾的是,那个小厮不知所踪。 李丛派了许多人手去找,那小厮却像石沉大海。 李桑桑只能按下心中焦急,天色渐暗,她走回院子中,问了掬水,没有找到月亭。 李桑桑不由得犯起了疑心病。 月亭是高桓送给他的人,月亭撞见了她的秘密,月亭他……可信吗? 李桑桑坐在秋千上,等着月亭回来,天色越黑,她的脸色越低沉,直到她终于看到月亭的身影从月光中现了出来。 李桑桑寒声问道:“月亭,你去了哪里?” 月亭走了过来,李桑桑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月亭说:“因为圣上急召,六殿下走得匆忙,临行前,六殿下留下了暗卫,说务必要找到那个抱走三娘子的小厮。” 小厮低着头,有些瑟瑟发抖。 李桑桑沉默半晌,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月亭说道:“这小厮的行踪实在难寻,六殿下怕三娘子存了希望又失望,叮嘱奴婢找到后直接带来给三娘子处置便是。” 晃荡的秋千停了下来,李桑桑站了起来。 她指着小厮:“你,同我去见父亲。” . 李年院内。 李年看着小女儿,还是九岁的年纪,已经在字字泣血地指责吴姨娘在上元节做下的恶事,李年细想起来,格外心痛。 他又想到那日,高桓身边的丁吉祥找到了他,对他说:“六殿下派了奴婢过来,提点一下大人,切莫要宠妾灭妻。” 李年扫过底下静静站着的李桑桑,垂眼坐着的王氏,还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 李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情不自禁说道:“将她发卖出去。” “阿耶!” 李蓁蓁哭着上前,抱住了李年的腿,吴姨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李年看着李蓁蓁眼中有了犹豫。 笃笃两声。 李桑桑等人抬头望去,从庭院走来的,竟是李桑桑年事已高的祖母。 见李老夫人过来了,屋内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李老夫人脸色很是凝重,她沉声道:“大郎,你是在做什么?吴姨娘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就这样如同奴婢一般发卖了出去,以后随便配了人,你有脸吗?” 李年见是母亲走了进来,面色稍缓,他急忙走下来,搀扶住了李老夫人。 他在气头上,依旧说道:“可是吴氏做了这等恶事……” 李老夫人扫了一眼李年,说道:“吴姨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亲姐姐如今还在宫里,你要将她卖人,往后同僚都要对你侧目,这哪里是厚道人家做出来的事?” 李年沉默不语,半晌他说:“可是桑桑……” 李老夫人伸手召了召李桑桑:“三娘子,你过来。” 李桑桑低着头走了过去。 李老夫人干枯的手抚过李桑桑的小脸,说道:“我又何尝不心疼三娘子?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暂且委屈了三娘子。” 李桑桑垂了眼睛。 李年问道:“那吴氏?” 李老夫人不甚在意地说:“打发到庄子去吧。” . 江上,船已经行到了中流,赵王走到船头,在沉默看江水的高桓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本王才听说,你临走前还在南琅琊郡胡闹了。” 高桓转头,却没有看赵王,他看着天边:“我做了什么?” 赵王像是生气,又像是好笑:“你留下了丁吉祥,跑去叮嘱李长史不要宠妾灭妻。六郎,这是人家的家里事。你个堂堂皇子,就盯着李家后院争风吃醋的事吗?” 高桓表情淡淡:“哦,我没有什么出息,”他说话的语气太一本正经,“我最爱掺和他人的内宅之事。” 赵王盯着高桓,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久久没有言语。 第42章 再入长安。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一行人悠悠地行在路上, 宝马香车滚滚而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路上别有心思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长长的队伍中有许多身材高大的武人。 其中当头一个却是瘦削英俊的, 他骑在马上, 有一个婢女走到他身旁,他皱了皱眉, 牵起缰绳往回走了几步。 他停在一架马车边上,略微躬住身子, 稍显不自然,他问道:“有什么吩咐?” 婢女卷起车帷, 范景越过婢女,看向了里头坐着的李桑桑。 她是冶艳妩媚的,但苍白的面色中和了这媚态,她是靡丽的晚春的花,开到最艳,开到恹恹。 李桑桑根本没有转过脸, 范景想, 她总是这样冷漠,像是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李桑桑说:“今日阿娘累了, 换一条路,去城里休息一夜。” “是。”范景说道。 范景听完吩咐就要走,他背对着李桑桑, 踢了马肚子,李桑桑忽然叫住他:“范景?” 范景回头,他看着李桑桑对他笑了,眯起的眼眸中盛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心听从我的吩咐, 到了长安,等见到我阿兄,你去他身边吧。” 范景一怔。 李桑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范景看见掬水放下了车帷,只有一丝甜软的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中。 范景捏住了拳,驱马往前。 距离初见李桑桑,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范景知道,李桑桑的心思极深,她身边的侍女可能都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心底漠视着一切,从来都是目空一切,外表却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用她美丽的皮相蛊惑住不少人。 她看起来格外讨厌。 第一次见到她,范景就被狠狠地奚落了,但父亲被她的鬼话糊弄住,相信她是南朝的王女。 有了父亲支持,南朝众人也将她做少主对待,可恨他找不到李桑桑的一点破绽。 但范景直觉地知道,李桑桑一定欺骗了他们所有人。 小骗子。 范景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 他依旧记得,她是怎样站在父亲身边冷漠看着他的,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得像一个人偶。 他不喜欢这样没有人情味的李桑桑。 夜色到来之前,他们抵达了小城。 范景将马栓到一旁,找店家要了些草料,站在马厩里,看着李桑桑蒙上一身雪白的幂篱,摇曳着走进了陈旧冷清的客舍。 一下子,连屋内飞扬的尘埃都鲜活起来。 范景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用手拍了拍马背。 客房内,王氏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王氏看着李桑桑走进来,坐在圆桌边上,动作婷婷袅袅,如同花枝轻颤,她抬了眼睛,眉眼间俱是妩媚风情,她握住王氏的手:“阿娘,快歇息吧,今日劳累坏了。” 王氏叹一口气:“倒不是真的劳累,只是情愿在这路上久一点。” 李桑桑愕然:“阿娘?” 王氏握着李桑桑的手:“桑桑,这次去长安,大约你的婚事快要定了,我听闻吴王殿下有求你的意思,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能忍心看你去做别人的妾?哪怕那人是皇子皇孙。” 李桑桑笑了一下:“阿娘,没事的。” 王氏看着她,担忧道:“你呀,没心没肺的。” 李桑桑安慰了王氏许久,这才起身,为王氏合上了房门。 房间内王氏的身影渐渐随着门缝变成一道细线,李桑桑彻底关上了门。 这一世,母亲和父亲依旧不睦。 当年上元节一事后,吴姨娘去庄子里住了几年,但后来祖母发话,将她接了回来。又因为李年上长安赴任,身边没有能照顾他的人,祖母又让吴姨娘母女先行去了长安。 五年过后,父亲在长安站住了脚,终于一家人都要去长安定居。 李桑桑回到屋子里,放开发髻,揉了揉一些发酸的肩膀,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李桑桑扬声。 进来的是月亭,五年过去,他从白净的少年长成清秀的青年,这几年里,服侍李桑桑尽心尽力。 月亭说道:“三娘子别动。” 李桑桑不明所以,僵住了动作。 月亭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缓缓用力揉捏起来,李桑桑闭上了眼睛。 月亭没有讲话,李桑桑也不说话。 李桑桑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就在陷入黑甜梦境之时,月亭忽然说道:“三娘子,那个范景,还是远离他为好。” “嗯?”李桑桑蓦地睁开眼睛,审慎地看着他。 月亭莫名感到紧张。 李桑桑说道:“为什么?” 月亭回想起来,他在李桑桑身边五年了,虽然李桑桑在生活起居上离不开他,但从未和他商量过要紧事。 五年前,他护着李桑桑,要从范季卿手中逃脱,不知发生了什么,范季卿等人认了李桑桑作少主。 月亭不晓得范景等人的底细,但他直觉地感到不好。 月亭手微微一顿,然后放缓,他继续为李桑桑揉肩:“我只是觉得他们来路不明,不像正路上的人,范景他们倒是用得方便,可有朝一日,总会反伤了自己。” 李桑桑轻笑一声:“你说得没错,范景等人就是没有剑柄的利剑,握住他们,可以伤人,可以伤己。” 月亭皱眉:“何不丢了这剑,三娘子是闺阁女子,并没有什么伤人的必要。” 李桑桑摇摇头:“因为我不在乎伤己,”她平淡地说道,“况且,从那日遇见他们,我就不得不与虎谋皮了。” 月亭没有说服李桑桑,心中焦躁,但手上的动作没有迟钝,他有心要继续劝,但是看着李桑桑合上了眼睛,只得闭上了嘴。 月色溶溶,屋内一片清冷的寂静。 良久,月亭轻声问:“三娘子可要歇息了?” 李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月亭于是伸手,将她抱进了锦衾中,李桑桑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 月亭蹑手蹑脚往外走,忽听见李桑桑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月亭,你说范景不可信任,那你呢?” 月亭回头,看见李桑桑眼中有冷冷的打量:“你呢?你的主子是我,还是燕王?” 当年的六皇子被封作了燕王,月亭回想起高桓,发觉连面容都模糊起来。 月亭说道:“是三娘子。” 李桑桑轻呵一声,月亭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最好如此。” 李桑桑合上眼睛,氤氲的黑色雾气进入了她的梦里,她梦到了前世她刚入长安的样子,温柔恬静,单纯无害,那是建兴十四年的春天。 她从梦中惊醒,正巧掬水在为她掖被子,掬水吓了一跳,问道:“三娘子,你做噩梦了吗?” 李桑桑神情恍惚地问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掬水满头雾水:“建兴十三年呀。” 建兴十三年…… 自上路起,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李桑桑的心里。 为什么会提早了一年? *** 长安城,李府。 春.光缭绕的下午,吴王高樟来到老师李年的府中。 李年要亲手沏茶,高樟连连止住了他:“学生岂敢,让我来吧。” 李年含笑,将茶壶递给了他。 李年看着高樟,明白这个身份极高的学生的来意。高樟十分敬仰李年的学问,因为敬重李年,打听到李年有一个嫡女养在南琅琊郡,于是话里话外透出意思,想要娶她做个侧妃。 李年虽然疼惜女儿,不愿女儿做人的妾室,可是高樟不一样,他是郑皇后独生的儿子,是嫡子,是长子,极有可能登上大位。 做未来皇帝的妾,与做寻常人的妾,自然是不同的。 因此李年都有些犹豫。 而自高樟透出这点意思后,燕王高桓大约是蛮横惯了,在这件事上也要同兄弟争一争,他竟然求到了徐贵妃那里,说想要娶李年的小女儿。 于是李年不得不让王氏带上李桑桑北上长安。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好事情,李年却高兴不起来,郑皇后和徐贵妃,这两人他谁也得罪不起。 想到还在半路上的女儿,他不由得忧心忡忡。 高樟似乎看出了李年的为难,没有挑明他求娶的心思,他只是慢慢地和李年品着茶。 嫁娶之事,自然是要心甘情愿的,他不是急色的人,总有耐心慢慢等。 . 府衙深处的一处暗室,高桓在见人。 南琅琊郡位于升州,升州知州远赴长安述职,他在升州的任职到期,如今正留在长安等待着新的任命,他没有在外面左右交际,而是在这暗室中和高桓交谈。 升州知州在高桓面前很是谨慎谦逊:“回殿下,南朝余孽行踪诡异,多年龟缩不出,臣这里实在无能为力。” 高桓皱眉,他压抑住烦躁的情绪:“不是告诉过你们,从李丛那里下手吗?” 升州知州一脸为难:“李丛不过是个清清白白的官宦子弟,一点都查不出破绽来,他身无官职,也不犯事,这……要不然给李年诬陷一个罪证?” 高桓冷着脸僵硬了一下:“罢了。” 暗室内有些沉默。 升州知州又说:“近来,臣听说了,南朝余孽又迎回了一个王女,据说若不是身为女子,只怕能将他们的少主压下去。” “王女?”高桓拧了拧眉心,只觉得这麻烦越来越棘手。 在暗室谈了许久,高桓终于起身走出来。 燕王府外,照夜白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停了下来。 高桓走进了燕王府,他步履不停,一边将手上的缰绳递给身边的丁吉祥,一边解开了宝蓝团花锦圆领袍前襟的扣袢。 丁吉祥一边捧着缰绳,一面对他说道:“万年令听说了王爷在搜寻梅树,特意献上浅绛绿萼,奴婢已经叫小子们抬进府里去了,正种在您书房前。” 高桓解完了扣袢,侧脸睨了丁吉祥一眼:“自作聪明,本王什么时候说要栽在书房前?” 丁吉祥一头雾水:“那……书房后?” 高桓忽而有了淡淡的笑意:“种在后院。” 他说完,脚步飞快,要去看那新得的梅树,丁吉祥愈发摸不着头脑,燕王府后院里半个人都没有,种了是要给谁看? 高桓还没走到书房那,有太监一溜小跑过来:“殿下,贵妃娘娘请您入宫。” 高桓脚步一顿。 走进含凉殿的时候,高桓和吴美人擦肩而过,高桓垂下眼睛,然后避开。 吴美人眼中有一丝喜悦,被她很好地掩饰住。 高桓神色无异,继续往里头。 徐贵妃靠着引枕,看着高桓走进来,她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方才吴美人出去了,你见着了?” 高桓皱了皱眉头,像是十分不喜:“母后宫里留着这个人做什么?” 徐贵妃对高桓的这个回答满意:“左右是宫闱寂寞,打发时间罢了,吴美人听话,留下她也很好。” 高桓松开眉头,像是被逗笑一般,他垂着眼睛,掩住晦暗不明的神色:“母后倒像是在说一只宠物。” 徐贵妃笑道:“可不是嘛。” 正说话间,九皇子高杨跑了进来,他如今是十一岁,他头戴紫金冠,穿着银红撒花的箭袖圆袍,脖颈上坠着金制璎珞长命锁,他一路小跑,扑进了徐贵妃怀中:“母妃。” 徐贵妃用手擦了擦高杨满头的汗水,怜惜地望着他:“可不许再这样混跑了,发了寒是要着凉的。” 高杨冲着徐贵妃一笑:“下次不会。” 徐贵妃将高杨抱到一边,没有准备让幼子避开,高杨习以为常,在边上专心致志地砸核桃吃。 徐贵妃连道:“九郎你放着,小心砸了手,”她睨了一眼慢了一步的宫女,“你来。” 高桓含笑在一边看着这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徐贵妃才似乎想起来高桓还站在这里,她有些忘了要同高桓说些什么,她懒洋洋地拉长语调说:“圣上赏了我些单丝罗的料子,我瞧着你穿倒挺好,桂子,去拿给六郎。” 高桓微笑低下头:“多谢母妃记挂。” 徐贵妃道:“母子之间,何须客气。” 高杨看着宫女砸核桃,他有些无聊,于是伸出手要去抢,那宫女差点砸到了高杨手中,徐贵妃看得眉毛一抖。 高桓将这一切落在眼底,他说:“母妃宫事繁忙,儿先告退了。” 徐贵妃没有看高桓,她偏头看着高杨,不甚在意地说:“去吧。” 高桓转身离开,徐贵妃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息,却并未抬头,她看了许久高杨砸核桃,大宫女桂子走近了,在她耳边说道:“娘娘,提点燕王这件事……” 徐贵妃这才想起她叫高桓进宫是为了什么。 天子不喜欢看到皇子相互争抢,而高桓却偏偏要和高樟对上。 徐贵妃是高桓名义上的母亲,不免要提点一下高桓不要任意妄为。 桂子继续轻轻说道:“燕王愈发和李府走近了,会不会是吴美人……” 徐贵妃却不甚在意:“这么多年,本宫又不曾亏待他们,就算六郎知道了又如何?” 徐贵妃伸手摸了摸高杨的脸。 当初,她为了有个儿子傍身,才要来了高桓。如今亲生儿子高杨在她身边,她对高桓是否知道从前的事,倒不是太过在意了。 桂子有些犹豫:“虽是这样说……” 徐贵妃打断了她:“吴美人这些年来老实安分,她若想要那个侄女儿进宫,那便许了她。” 桂子只得躬身道:“是。” 高桓从奢靡明亮的含凉殿出来,他走到掖庭一处偏僻破败的宫室。 宫人对他悄悄点头,高桓走了进去。 推开门,他看见吴美人站在里面,高桓喊道:“阿娘。” 吴美人笑了一下,眼角都皱纹都是温柔:“桓儿,阿娘一切都好,下次不用特意来见阿娘,免得贵妃娘娘生疑。” 高桓沉默了一下:“好,阿娘千万保重。” 吴美人安抚他:“贵妃娘娘虽然为人骄横,但待我很好,桓儿不用担忧。” 吴美人又说:“你如今也大了,身边怎能没有个贴心的小娘子?” 高桓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面色沉了一沉:“阿娘。” 吴美人只以为他在羞赧,她说:“这么多年,我总想着,我们虽是母子,可偏偏不能相认,若你娶了蓁蓁,我们总算是重新成了一家人了。” 高桓的语气有些生硬:“其他的事我都依阿娘,唯独这件事不行。” 吴美人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你要和你三哥斗气,去争李家的三娘子。” 高桓说道:“不是斗气。” 吴美人有些无奈,只当高桓还是小孩子脾气,她说了两句话后,担忧地看了看窗外,用力握住了高桓的手,然后放开:“我出来太久了,恐怕贵妃娘娘生疑,桓儿,你要保重。” 吴美人走到门前,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高桓一眼,这才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高桓站在昏暗的屋内,站了许久。 破败的宫室,潮湿的地砖上生满青苔,角落里有蜘蛛在织网,一遍又一遍,粘腻的蛛丝什么都没有网住。 高桓像这只蜘蛛一般,细细地织网,久久等待着。 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一年复一年,终于忍不住暗中操作,提前提拔了李年的官职,让他再无外放回乡的可能,因此,才能让他一家老小提前北上。 高桓按住了心口,有些难以喘息。 终于回来了。 ……我的,桑桑。 第43章 “三娘子?”高樟微笑。…… 阔别多年, 李桑桑又一次来到长安城。 记忆中,长安城恢弘而巨大,红墙绿瓦, 楼阁宫阙, 一进长安, 她就恍惚觉得自己变得很小,成了红尘中的一粒沙, 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而现在,李桑桑抬眼, 长安张牙舞爪,却有些色厉内荏。 马车穿过越过明德门, 被挤得狼狈不堪,月亭走上前去,和范景商量了一下,回到马车边上,与李桑桑说话:“三娘子,今日不凑巧, 正赶上上巳节。” 满长安城的人似乎都涌了出来, 要往曲江池畔去,李桑桑等人逆流北上, 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月亭继续说道:“范郎君说,不如也去曲江,绕着城外, 从通化门走到家去。” 李桑桑轻轻颔首。 马车掉了个头,随着人群一起往曲江去。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曲江水畔,长安明媚张扬的娘子们骑着马, 穿着胡装,神采飞扬,掬水有些惊异,就要转头和李桑桑说话,却见李桑桑的头微微倚靠着后面,恹恹阖着眼睛,她出声说道:“问一下范景,为何停下来了?” 掬水跳下马车,找上了范景:“三娘子问,为什么不走了。” 范景道:“大夫人说,长安曲江池她久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凑巧,要停下来看看热闹。” 掬水回到马车里,如实告知了李桑桑。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也好,难得阿娘有这样好的兴致。” 掬水坐在马车上等了许久,没有看到李桑桑有下去的意图,不由得小心翼翼问了:“三娘子,要出去看看吗?” 李桑桑睁眼看了看掬水,看见掬水眼中的渴望,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去看看。” “嗯。”掬水点点头,伸手去拿李桑桑的幂篱。 李桑桑安静地垂下眸子,像一只没有生命、用软玉雕就的白玉摆件一般,任她摆弄,润泽的玉质柔和了她的漠然,让人疑心她是有眷眷柔情的。 李桑桑扶着掬水的手,走下了马车。 早春的风还带着微微的寒意,吹过李桑桑的幂篱,揭开了白纱的一角,恰好,有轻浮浪荡的五陵子弟往这边打量,一下子将李桑桑的容颜看了去。 他还在翘首张望,月亭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为李桑桑系好了披风系带,两人旁若无人,不觉有什么不妥。 边上,范景抱剑冷笑,对月亭说话:“在外头还是注意些吧,外人哪里知道你的底细,怕是要让三娘子的名声受损。” 月亭听了,僵硬了手指,脸有些涨红。 李桑桑偏头看范景。 隔着白纱,范景看不正切李桑桑的表情,但他就是能感觉到,李桑桑依旧用她波澜不惊的眸子,在冷冷地打量他。 范景抱着剑,莫名站直了一些。 李桑桑收回了视线,她往人群中看去。 一人端坐马上,手僵硬地拽着缰绳,虚虚停在半空中,他眸中深藏着沉沉的情绪,隔着汹涌的人潮,静静注视着李桑桑。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照夜白,熟悉的上巳天。 李桑桑垂下了眸子,恍若不知般,扶着月亭的手臂:“吵得难受。” 月亭连道:“还是进马车吧。” 照夜白打了个响鼻,往边上枣红马的身上蹭了一下。 林晏骑在枣红马上,有些不明所以:“殿下在看什么。” 高桓整个人的意识仿佛稀薄了。 李桑桑看见了他,却像扫过一个陌生人一般移开了眼睛,许多年了,高桓幻想过许多再次重逢的场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平淡的,无声的,一眼过后,什么都没有。 高桓握紧了缰绳。 李桑桑重新踏入长安的李家府宅。 李年前几年身边只有一个小吴氏和女儿李蓁蓁,一家人住了小宅院,后来李丛到长安读书考试,勉强也能住进来,如今李母,王氏还有李桑桑都到了长安,原本的住处稍显逼仄,李年购入永兴坊的宅子。 现在,新的宅院已经修葺一新,每人都能有个小院子,李年又买了许多家仆奴婢,免得太过空旷显得冷寂。 为庆贺乔迁之喜,李年的同僚、学生,还有长安的老友今日都过来喝酒。 李桑桑在屋内歇息了几天,终于将路上的疲乏扫去,原本瘦得尖尖的小脸也多了一点红润颜色。 她懒起梳头,听见外院里人声阵阵,掬水拿着玛瑙梳,一下一下梳着她艳丽浓黑的乌发。 掬水说道:“今日老爷大喜,许多老爷的学生也过来了。” 李桑桑问道:“吴王殿下今日会过来?” 掬水细细打理李桑桑的头发,她说:“兴许是要来的吧,听说吴王殿下很尊敬老爷的。” 吴王高樟…… 李桑桑出了一会神,她想到五年前,那个道人对她说的话。 她会成为两个人的皇后。 难道,若前世她没有坠楼,崔胭玉和李蓁蓁会斗个你死我活,然后高桓只能将她提拔为皇后,再后来……高樟顺利举兵宫变成功,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她立为皇后? 李桑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心烦意燥。 细细想来,两度为后的说法实在荒谬可笑,就连最合理的推断看起来都是天方夜谭。 铜镜里映出清凌凌的光,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让她感到不安的想法。 她重生而来,有了先机,有了范景的秘密势力,她立志于让高桓一败涂地。 难道,她开始成功了,高樟成为了皇帝,但最终的胜者依旧是高桓,她本人作为一个战利品,被高桓高高地端放起来? “三娘子,今日簪这支珠钗可好?” 耳边响起掬水的声音,李桑桑怔忪着回神,镜中的她已经挽好了发髻,掬水将一支珠钗比在她的发上,询问她的意见。 掬水看着李桑桑的神色,一愣:“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勉强笑了笑:“无事,想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太过不着边际。 那道人一定是在胡言乱语,哪里会有这样的世外高人,偏偏要到一个小小李府,去点破一个小小的小娘子。 掬水将珠钗给李桑桑戴好,李桑桑伸出春笋一般细白的指尖,从匣子里夹出两朵淡雅小巧的宫花,往鬓上插带,又点了胭脂,在唇上沾了沾,镜中人一下子显出艳丽又温婉的神采。 掬水脸上带了点高兴的样子:“三娘子从来懒得梳裹,今日终于有了兴致。” 李桑桑点头,眸中有了神采:“今日要见一个要紧的人。” 趁着一切都没有发生,干干净净地嫁给一个能护住她的人。 至于后来的风波…… 就算她赌输了,这次,她也算是了无遗憾。 李桑桑站了起来,她今日果真是很有兴致,细细地挑选了要穿的衣裳,要配的首饰,掬水将房门一推,一个娇怯怯的美人就走了出来。 春意融融,吴王高樟第一次来到老师李年的新宅院。 他穿过回廊,看见丛丛杏花树下,一个美人站在花树下,正伸出手,去接那飘落下来的杏花,不经意间,露出白玉般的小腕。 那美人弱质风流,似乎听见了后面的动静,不安又胆怯地往后看过来,她像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眉目中隐隐似乎有情意漏出来,似雾濛花,如云漏月。 高樟怔愣住,停下了脚步。 他的出现似乎惊动了美人,高樟看见她的脸上显出了懊恼的神色,然后急匆匆地躲在杏树之后逃走。 高樟缓缓吁出一口气。 高樟神思不定地来到了正堂,李年正在喜气洋洋地招待客人,一转眼见到高樟走了进来,连过来迎他。 高樟向身边仆从示意,将认真准备好的贺礼叫到李府仆从手中。李年捻了捻胡须:“殿下客气了。” 李年和他的学生吴王高樟寒暄,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高樟今日心不在焉,他忍不住出声问道:“殿下,有什么烦心事?” 高樟回神,笑了一下,问道:“老师对那件事情考虑得怎样?” 李年却没有很快回答。 他知道高樟说的就是求娶李桑桑这件事,李年左右环顾,见众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谈话,于是将手往前伸了伸:“殿下先移步书房,这件事待臣细说。” 高樟跟着李年一同往外走,走到半路上,却有一个李府的小厮急急忙忙过来了,对李年说道:“老爷,那位过来了。” 高樟思忖了一下这小厮语焉不详的“那位”是指谁。 李年的面上显出一丝为难,他只好对高樟说:“殿下先请。” 高樟说道:“老师不用顾着我,我自去书房等老师就好。” 高樟信步走到李年书房,他坐下,看见书案上摆着一副狸猫捕蝉图,狸猫又娇又憨,正跃跃欲试地想要去够树叶上的蝉。 这画生动活泼,笔触显得有些娇俏,高樟想象不出来,这会是严肃古板的李年的作品。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外间有轻轻的脚步声,那声响轻快,高樟仿佛可以想象画中的狸猫活过来,就这样轻手轻脚地在外面走。 门被随意推开,小娘子手中抱着一只娇憨的狸奴,她只垂头抚摸着狸奴的后颈,浑然不知书房内有人。 高樟站了起来,感到心口微微发热。 那小娘子抬起了脸,粉唇微张,像是惊讶到呆愣。 高樟有些紧张,他害怕吓跑了小娘子,但小娘子只是抱着狸猫,俏生生地站着。 “吴王殿下?”她试探着问道,逼人的艳丽美貌中混着懵懂的纯真,让人欲罢不能。 “三娘子?”高樟微笑。 高樟看着李桑桑缓缓红了脸,她咬着唇,期期艾艾说道:“那是我的画作,不能示于旁人的。” 画作不能示于旁人,娇艳的容颜也是不能示于旁人的,但偏偏,全部都由高樟看到了。 高樟开始觉得,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高樟说道:“有一处地方还需改改。” 高樟微微羞愧,他其实觉得这幅狸猫捕蝉图可爱生动,无需添改,可是看着远远站着的李桑桑,他情不自禁说了一个谎。 果然,李桑桑向他走来:“哪里?” 高樟等李桑桑走近,在才画上点了一笔:“这里。” 李桑桑挨近了高樟,她低头,凑近去看。 高樟几乎能够闻到少女身上的甜软的花果香,他握紧了手心。 正在这个时候,门口闯进来一个人影。 李桑桑抬眼,心中沉寂无波。 是高桓。 他刚跨过门槛,骤然顿下了脚步,滞留在那里,一只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外,他不前进,也不后退。 他穿着簇新的小团花锦青缎袍,锦靿靴、金博山冠,是俊美阴鸷的少年模样,眼眸中有沉凝的光。 高樟不自然地往后避了避,拉开了与李桑桑的距离,他问高桓道:“六弟,你也是来贺老师乔迁之喜的?” 高桓收回了萦绕在李桑桑脸上的视线。他将另一只脚抬了进来,垂下头,再起抬头望着高樟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的表情,他一双瞳仁漆黑,笑得很平静,但总让高樟疑心其中有冷冷杀机:“对。” 李桑桑佯装不认识他:“六……殿下?” 高桓盛满笑容,他转头,眼中隐着深深浅浅的黑:“桑桑,你还记得我吗?” 高樟皱了皱眉。 李桑桑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问道:“燕王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高桓和李家关系淡薄,要不然这样,李家也不会在高桓上位之后凋零至此。 李桑桑问完这个问题后,发现高桓和高樟都转头望着她。 高樟用微笑打破了三人尴尬的局面,他说道:“大约老师在家书中没有提及……”高樟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望了一眼高桓,高桓抿了抿嘴唇。 高樟接着说道:“六弟也是老师的学生。” 李桑桑被这话弄得大脑一懵,慢条斯理将高樟的话理解了,只是感到好笑。 过个一年时间,李年将李蓁蓁嫁给了别人之后,高桓会怎么办?欺师灭祖?咬牙隐忍? 但是笑过之后,李桑桑蹙了蹙眉,一层阴翳覆在她的眼眸上。 有一些不对劲,按照高桓的秉性,他为何会认李年做老师?他正常的人生轨迹不应当是这样的。 外院里。 李丛面带微笑,隐匿着其中的焦急在和客人寒暄。他看见范景走近了他,于是灵巧地躲开了一个客人,问道:“找到桑桑了吗?” 不知为何,李丛今日心中有些不安。 也许是听说了可能的妹夫吴王高樟的登门。 范景站在他边上,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她去了你父亲书房。” 李丛放下心:“那里安静,她待在那里很好,免得被外人冲撞了。” 范景冷笑:“对,她好得很,她去之前吴王就在那里,她去后不久,燕王也过去了。” 李丛一怔,然后他皱眉看了一眼范景。 范景不自在地捏了捏手指上的茧,声音低了些:“你快去看看吧,别说我没提醒你。” 范景说完就转身钻入人群中。 第44章 两位殿下的争风吃醋。…… 华贵马车从大街上驶过, 车轮滚滚,偶尔有风吹过车帷,露出其间女子的容颜。 女子雍容华贵, 正慵懒倚靠在车中。 华阳公主高檀从戏场看戏回来, 她饶有兴味地回味着方才看过的傀儡戏, 还有摆弄木偶的少年。 和宫里的那些人截然不同,有些有趣。 或许是在宫中待得够久, 她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谄媚讨好, 她觉得身边这些人都被俗物浸染,无趣得很。 高檀身边有许多少年, 高檀明白,他们是因何聚集在她身边的,一眼就能望穿的心思,庸俗到极点的人。 高檀装作糊涂,和他们玩乐嬉笑。 久了,也不由得厌倦极了。 高檀掀开车帷, 往大街上看了一眼, 马车经过永兴坊,她有些意外地在这里看见了燕王府的马车。 高檀蹙了蹙眉, 宫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说道:“御史大夫李年乔迁新居,大约燕王殿下也去了。” 高檀眉头皱得更深。 她总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 高檀显而易见地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弟弟。 她很明白高桓的身世真相, 她从小就不喜欢那个母妃背后,阴影一般的女人。 高檀记得,那是她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听见宫人在背后议论, 说徐贵妃因为生她伤了身子,此后,再也不能生出皇子。 宫人语气中似乎隐隐在责怪她,责怪她不是一个男孩,责怪她让母妃再也不能生育。 她无法忘记那些时候,父皇会走进含凉殿,接着会是吴美人进去,而母妃悄悄地走出来,脸上含着郁郁的恨。 她无法理解。 当她理解这事其后的含义时,她感到说不清的恶心。 所以她厌恶父皇和吴美人的孩子,高桓。 高檀压住心口浮起的厌恶,嘴角牵出笑意:“燕王和这个李年?” 李年这个人,高檀从前并不曾听闻,在高桓拜入李年门下后,她便细细查探过。 李年虽然只是个小小五品官员,但他一路读书上来,有些名气和才气,在读书人之中很得敬重。 高樟当初选中李年做老师,可能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为了得到文人的赞誉,给自己造势。 高檀知道高樟有野心,那么高桓呢?他想要和她的亲弟弟高杨相争吗? 高檀怀疑,高桓所谓的看中李三娘子只是一个幌子,他想要争的,远远不止一个小小李三娘子。 高檀放下车帷,缓缓说道:“既然路过李府,那本宫也要去祝贺李大人。” 华阳公主的车马来到了李府外,很快李府有侍女过来引着车马进了李府,高檀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李府院内。 高檀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心中思忖着高桓的目的,一不留意,竟然被急急忙忙走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宫女脸都吓白了,口中喝道:“放肆。” 高檀被这一撞弄得有些发懵,她只感到撞入了温暖又干净的怀抱,对面那人显然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用手腕处抵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了些。 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人。 他垂下了眸子,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他的面容清隽英俊,他飞快说道:“在下无礼,冲撞了娇客,还望娘子海涵。” 这人越是不看她,高檀越想让他看一眼她。她起了捉弄之意,说道:“既然道歉,为何不看我,我没有看到你的半分诚意。” 少年微微一怔,然后很缓慢地抬起了眼睛。 高檀心中一跳,这少年有干净的眼眸,但眉眼中隐约有种颓靡和幽暗,两种不同的气质杂糅,让人不禁心生好奇。 她面上却不显,说道:“还是不够心诚,告诉我你的名字,来日亲自来我家中道歉。” 少年看起来无奈,面对她的跋扈,却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在下李丛,无意间冲撞了娘子,他日定当登门道歉。” 高檀终于放过了他,她的眼角露出了笑:“好。” 李丛对着高檀拱手,从她身边离开,带来一阵清风,高檀在原地站了一会,她开始觉得,她早就该来李府转转。 李丛从正堂往书房走,一段算不得远的距离,他走得飞快,忧心忡忡。 从范景那里得知李桑桑和高樟、高桓都在李年的书房,李丛不知为何开始感到心神不宁。 也许是他看透了李桑桑的内里,他总觉得李桑桑出现在那里并不是意外,她想要做什么?难道想要尽快嫁入吴王府? 书房内。 高樟说道:“六弟也是老师的学生。” 他轻轻地将一个“也”字带过,状似漫不经心,余光看了一眼高桓。 高桓还是在笑着的,但高樟只感到他眸子中有冷凝的寒光。 高樟将眼神移开。 高桓却笑容愈盛。 高桓走上前来,看了一眼画,隐住眼中冰冷的暴戾,忽而笑道:“我府上藏有一副大家所作狸奴蜻蜓图,你若喜欢这个,明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高樟在边上也笑了一下,高桓并不知道这幅画就是李三娘子亲手所作,还要给她名家的狸奴图,难道是要存心把三娘子比下去吗? 正如他所料,李桑桑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 高樟看了一眼李桑桑手中抱着的猫,说道:“三娘子,我府上有一只绿眼睛的玳瑁猫,你这画儿,把猫眼睛画得极好,若是画我那只,一定会更好看。” 高桓的笑容一点点地僵硬,一点点地龟裂。 他冷笑了一下:“三哥也太没有诚意了些,一只玳瑁猫,太过寻常,”他看着李桑桑,将眼中的冷意敛去:“我府中新得了一对儿狮子猫,是波斯猫和鲁西狸猫的后代,白得如玉,俱是一只蓝眼,一只黄眼,我这就叫丁吉祥去拿。” 他正要高声喊人,李桑桑却说:“不用了,”她转脸对着高樟说道,“我是个寻常人,哪里养得住名贵的猫,还是寻常的就好。” 高桓看着李桑桑和高樟对视,眸光渐渐沉郁下来。 门外,有清秀的少年一闪而过,高桓看过去,只看到那少年衣着简单,比寻常奴仆小厮要好上一些,但显然不是官宦子弟。 李桑桑避开了高樟的视线,往门外看过去,扬声道:“是月亭?进来吧?” 她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 高桓觑了一眼高樟,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说道:“是月亭?五年前我将月亭留给你,看来他将你照料得不错。” 高樟果然将脸上的笑容收起,皱了皱眉。 但是,高桓看着月亭渐渐向李桑桑走近,毫不避讳地躬身在李桑桑耳边说话,高桓垂下了眼睛,笑容莫名看起来有些森然。 李桑桑蹙了眉毛,低声问道:“华阳公主?” 她和月亭都将声音压得极低,两人距离高桓和高樟有一点距离,因此他们的说话声并没有被听到。 月亭点头。 在到长安前,李桑桑曾经忧心忡忡地嘱咐月亭,要盯住李丛,若是他和华阳公主见面,一定要告诉她。 月亭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想到李桑桑背后神秘的人影,他也不去多问。 方才得知李丛见到了华阳公主,月亭马上过来找到李桑桑。 李桑桑细细的眉蹙起。 没有想到,这次才刚到长安,华阳公主就和李丛见了面。 她知道华阳公主对李丛一见倾心,但李丛却不是。 后来,华阳公主和李丛谋反,说不清到底是谁的主意,李桑桑想,她不能让这两人搅和在一起谋反,连累她母亲王氏。 她转身,脸上浮出含羞的笑意,她垂着眸子,像是不好意思,对高桓和高樟说道:“今日见到两位殿下,虽是偶然,却也是桑桑失了礼数,还请两位殿下将这件事忘了。” 她没等两位殿下的回答,便带了月亭一起走了出去。 高桓看着她走出去,抿了薄唇,周边顿时有了凝重的氛围。 高樟不习惯和高桓相处,李桑桑走后,他顿时感到有些无措,只好指着李桑桑的画和高桓讲话:“这画……” 话没说完,高樟就看见高桓脚步略有匆忙地走了出去。 李桑桑出了书房,迎面正碰上急匆匆走过来的李丛。 她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寻常人或许会以为她是一个清纯懵懂的小娘子,李丛现在不会。 李桑桑问道:“阿兄急匆匆过来,是找我有事?” 第45章 飞鸟与囚笼。 漏过树叶缝隙, 日光倾泻下来,李桑桑的脸看上去静谧又温柔。 李丛向前走了一步,他漆黑的眼眸看着李桑桑, 像是要在她脸上寻找什么一般, 他缓缓说道:“桑桑, 天家富贵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消受得起的,你不要糊涂。” 可是李桑桑的嘴角浮起了笑意:“阿兄这话说得奇怪, 为何我和他们来往就是糊涂,阿兄和华阳公主来往, 这又算是什么?” 李丛皱了皱眉。 李桑桑故意说道:“我找吴王殿下,你找华阳公主, 我们两人各凭本事。” 李丛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容中有微微的凉意:“桑桑,你难道以为,我是要和你争抢那个琥珀金蟾?” 琥珀金蟾,这四个字在李桑桑耳边响起的时候, 她感到脑子里有嗡嗡声。 前世, 她为了这个东西折腾许久,终究是一场空。 不知道为什么, 南朝那些人似乎很想要这件东西,其中的缘由李桑桑不知道,他们别有心思地瞒着了她。 但隐隐约约的, 她能感到南朝人在押宝,压她或者是李丛,仿佛谁能拿到琥珀金蟾,谁就多了一分筹码。 李桑桑冷冷道:“不是最好, ”她和李丛擦肩而过,经过的时候,她轻轻说道,“不要再去找华阳公主。” 李桑桑越过李丛,径直往前走。 她今日见到了高樟,在高樟那里留下了一点印象,回想起来,算得是完美,唯独后来出现的高桓差点搅扰了她的计划。 李桑桑有些烦心地蹙了蹙眉,避开府里的客人,往后院走去。 回到屋内,袅袅沉香让李桑桑的心稍微静了下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半幅裙摆拖到地上,她侧卧着,闭着眼,浑然不知,月亭将她的裙摆提起,放在榻上。 李桑桑微微睁开眼,听见月亭说:“燕王殿下抱了猫儿,正要找三娘子说话。” 李桑桑坐起来,有些不耐烦:“我要他的猫做什么。” 院子里,高桓手中托着雪白的狮子猫,漫不经心地逗弄,他往后院看过去,那边许久都没有人出来。 高桓垂下眼睛,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李桑桑方才走出了书房,高桓紧接着就跟了出来, 他一直站在树下看着她。 看着李丛出现,看着李丛低着头,李桑桑仰着头,两人说着话。 他的心灼灼烧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脸上一定是空洞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无数次在铜镜中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仿佛不是活人。 他躲到了树后,他担心李桑桑害怕这样的他。 等李桑桑走后,他终于压制住内心的空洞,重新在脸上盛满了微笑。 然后丁吉祥过来,告诉他猫已经带了过来。 . 高桓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低着头重新酝酿了笑意,将狮子猫往来人那边扔了过去。 狮子猫轻手轻脚落地,摇摇头走远。 高桓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来人,面上的喜悦一丝一丝地收了起来。 李蓁蓁脸上有些薄红,她行了礼:“燕王殿下。” 看着高桓的神色过分冷淡,李蓁蓁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猫儿,和高桓搭话:“这猫颜色可真漂亮,是殿下养的?” 高桓低垂着眼。 前世的执念,如今看来分外的可笑,他很清楚,他从未对李蓁蓁动心,他将他的不甘和爱恨曲解做了对李蓁蓁的感情。 高桓突兀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蓁蓁脸上浮现了窘迫的神色:“我……殿下……” 高桓没有听她说话,他转过身,利落地穿过回廊走远。 他在前走着,后头一只雪白狮子猫跟着,高桓抱起了小猫,低声问道:“你也想要见她?” 狮子猫小小地叫了一声。 高桓说道:“那我们便去吧。” 高桓旁若无人地穿过两道门,来到了李桑桑院门外,他抱着猫,脚步轻微地走了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不相干的旁人。 隔着月洞窗,高桓听见里头传来絮絮的低语。 有清越的男子声音响起:“三娘子今日终于见到了两位殿下,是有了什么打算吗?” 陡然听到男子的声音,高桓攥紧了手指,只感到指尖发冷。 里头李桑桑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说不清的含糊妩媚:“吴王宽和,燕王张扬,月亭,你问这个做什么?” 月亭…… 高桓听到这个名字,松开了手指。 月亭叹了一口:“奴婢大约猜到了三娘子的打算,只是……” 李桑桑又笑了一下,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月亭,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是燕王殿下送给我的通房丫头,你是要给燕王殿下说好话吗?” 月亭的声音显而易见地羞窘和慌乱起来:“三娘子不要瞎说浑话。” “嗯?不是吗?” 高桓轻轻移了一步,他看见李桑桑正娇懒地躺在美人榻上,乌发靡丽地垂下。 月亭在为她按肩,但李桑桑肩头的衣裳过分松散,露出了凝脂一般的肌肤。 高桓心中的空洞扩散了一些,明知道月亭不过是一个太监,明知道这毫无道理,可是有名为嫉妒的毒液,缓缓腐蚀着心脏,他没有动,里面的两人也没有发现他。 李桑桑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说道:“月亭,你不用劝我,吴王殿下老早就和父亲约定了这个婚事,我想,不会有什么变动。” 月亭皱了皱眉:“但三娘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嫁给吴王殿下为妾难道好吗?老师学生那么多,难道没有一个能娶三娘子为妻?” 李桑桑却无所谓地说道:“我本就不在意这个。” “三娘子!” 两人小小争执了一下,然后都没有说话,李桑桑无趣地望向了窗外,看见外面有一只雪白的狮子猫。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了半晌,说道:“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一只猫,难道是燕王的猫跑错了地方?” 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活泼的狮子猫在追着尾巴跑。 高桓回到燕王府,今日他心浮气躁,丁吉祥看出了这一点,让燕王府众人都小心伺候着。 高桓走进寝居,一抬手,丁吉祥也安静地退下。 高桓在榻上躺了下来。 明朗的天光渐渐有些黯淡,然后陷入了漆黑的夜晚,高桓开始面对一些他曾经刻意忽略的东西。 李桑桑对他的喜欢,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前世,李桑桑说过,一切都是骗他的,后来,她又说,她心里有他。 她的花言巧语太多,高桓想要逼出她的真心,他用冷漠来对待她,换来了她决绝的坠落。 于是高桓不再深究,他想着李桑桑宫里珍藏的柳枝,他情愿相信,李桑桑是对他一见倾心的。 但重生而来,种种迹象表明,李桑桑不喜欢他。 她在认真考虑做高樟的妾室,她在和月亭亲密无间,却唯独没有看到他。 高桓在黑暗中起身。 他走出寝居,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高桓站在廊下看雨,廊檐角落,他看见蜘蛛织网。 蛛网随着风和雨在颤颤巍巍,这次,蛛网之中困住了一只飞蛾。 高桓眼中有了挣扎,他别开了眼。 雨水点点打进高桓的心里,潮湿生了苔藓,密密麻麻爬满心口。 他心头的执念忽然像是藤蔓一般蔓延开来。 他想,他可以容忍李桑桑心中没有他,但他不能容忍李桑桑离开他。 他想,他不能等下去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高桓手脚冰凉,却只感到心口发热。 高桓在夜里写了密信,交给了一个太监。 第二日,含凉殿徐贵妃召见高桓。 一夜过去,高桓似乎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但丁吉祥细心看了许久,有些察觉到高桓藏在心底的暴戾。 丁吉祥愈发谨言慎行,他等着高桓爆发,但高桓始终衔着一丝轻笑。 他走进含凉殿,对徐贵妃问了安。 徐贵妃笑道:“吴美人和我说,她妹妹的女儿乖巧听话,想要带进宫住上几日,你觉得如何?” 高桓看上去像是才听到这个消息,他皱了皱眉:“全凭母妃做主。” 徐贵妃笑了一笑:“看你不情不愿的,不如就告诉了你,李家两位娘子都进宫,高兴了吗?” 高桓果然露出了笑模样,他微微颔首:“还是母妃心疼儿臣。” 徐贵妃听了这话心中很是熨帖,她淡淡吩咐:“去吧。” 待看到高桓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到了门槛处,徐贵妃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吩咐道:“六郎回来。” 高桓转身。 徐贵妃说道:“你父皇一贯不喜皇子在外结交,过去我常叮嘱你,要在宫里待着,正好你舅舅兼了弘文馆大学士,你回东内继续读书。” 高桓面上什么都不显,低头说道:“是。” 他走出了含凉殿,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丁吉祥在他身边,却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丁吉祥跟在高桓身边,在含凉殿听了徐贵妃说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让李家两位娘子进宫,这还算是个好事,丁吉祥松了一口气。 第二件事,就要高桓回宫里读书。 丁吉祥在下面低头听着,心里波涛不断。他自小跟在高桓身边,知道徐贵妃偏爱幼子,过度偏爱,甚至为了让幼子高杨顺利登上太子之位而对高桓有些防范。 眼下,徐贵妃吩咐高桓回宫,未尝不是害怕高桓在外培植势力。 丁吉祥跟着高桓,等走到宫道寂静无人之处,不由得出声问道:“殿下,贵妃娘娘让您回宫,这件事该如何推拒了去?” 高桓眉毛一扬:“为何推拒?这是本王特意安排的。” 特意安排? 丁吉祥有些糊涂了。 难道是高桓用上了含凉殿的内应,说服了贵妃让他回宫居住? 可是,这样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啊。 丁吉祥不由得问道:“可是殿下,为什么呀?” 高桓指向了宫墙角落的一处:“看见了没?” 红墙翠瓦,什么人都没有。 丁吉祥摇头:“没看见。” 廊檐下,悬挂着一只鸟笼,紫檀的骨架,雕刻着山水楼阁,腰间镶嵌翠玉珠石。 高桓轻声说道:“她不是飞蛾,是芙蓉鸟。” 价值不菲芙蓉鸟在笼中鸣唱不停,浅黄的绒毛,与精巧名贵的笼子相得益彰。 飞蛾困死于蛛丝,而芙蓉鸟,却只能安稳活在金笼内,放归山野,反倒不能独活。 丁吉祥看到,高桓嘴角隐隐的笑意中藏着一股压抑的汹涌情绪和……温柔。 第46章 疯批对疯批。 高樟一脸沮丧地从蓬莱殿退出来。 几月前他办砸的一件差事原本被很好地瞒下, 现在却不知被何人翻了出来,还在天子这里给他上了眼药。 高樟垂头丧气走在宫道上,迎面看见高桓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 高桓似乎心情不错, 站在那里同他拱手行礼。 高樟勉强压下懊恼的情绪, 也对高桓拱了拱手。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 高樟很清晰地听到了高桓说话:“三哥正事都办得糊涂,弟弟劝一句, 切莫为了小娘子分心,分心办坏了差事, 让父皇责骂,得不偿失呀。” 高樟惊诧万分, 他疑心是他听错了。 高桓是张狂惯了的,可也从未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于他。 高樟偏头要去看高桓,高桓却早已经越了他,只留下一个清癯桀骜的背影,被风吹得模糊。 宫里的徐贵妃传出消息,要为华阳公主高檀选两个伴读, 一个月后, 李家的两个小娘子李桑桑和李蓁蓁齐齐入了宫。 巧合的是,这次她依旧住在太液池畔的山枕楼。 她在太监的带领下走进这小楼, 一切陈设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宫人齐齐向李桑桑行礼,打头一人说道:“奴婢青女, 三娘子往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 李桑桑轻轻颔首,她问道:“月亭怎么不在?” 青女显得有些为难,她说道:“月亭原本就是燕王的人, 跟着三娘子进宫不合规矩,如今是去了重华宫处。” 李桑桑蹙紧了眉。 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她感到有些蹊跷。 她乘着自家的马车来到丹凤门前,宫人殷勤将她迎下,对掬水等人说道:“送到这里就好,余下的交给奴婢们。” 李桑桑明白,宫规森严,前世那一回她同样没有带掬水等人入宫,因此她只是对掬水等人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回去。 掬水和月亭就要赶着马车回去,宫人忽然叫住了月亭:“月亭公公原就是宫里人,当年燕王殿下将公公留在南边,如今回来,还是去掖庭重新写入册为好。” 月亭于是既没有回李府,也没有跟着李桑桑,而是同宫人一道往另一道门走了。 李桑桑远以为月亭去掖庭办好了事就会过来她这里,没有想到青女的意思是,月亭回到了高桓的身边。 李桑桑感到气愤,她原以为高桓将月亭送给了她,从此就是她的人,她从未想过高桓还能要回去。 她用惯了月亭,这暂且不说,月亭可是知晓了她许多的秘密! 青女见李桑桑脸色有些沉凝,若有所思地问道:“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摇摇头,重新带上了笑:“无事,只是原以为身边会有个熟人在的,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 青女也笑道:“三娘子不用担心,凡是都有奴婢在呢。” 李桑桑笑得温柔,眼中却没有什么放心的意思。 重华宫里。 高桓负着手,看着窗外,他听见丁吉祥在后边说道:“月亭已经到了重华宫,殿下若有什么要问,奴婢就将他带过来。” 宫室内有些昏暗,高桓只开了一扇窗,有习习凉风吹了进来,高桓像是一道凝固的阴影,纹丝不动,他只说了句:“不用。” 丁吉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知高桓将月亭要回来的用意是什么,难道燕王府就缺这一个太监吗? 丁吉祥见高桓再没有话要问,于是悄悄地退了下去。 高桓在窗边站了许久,等到暮色四合之际,他转身,走出了重华宫。 夜里,李桑桑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推开了门。 她的寝屋在楼阁之中,门外有一道狭长的廊道,她站着廊道里,看着近处远处的宫灯凝结成朦胧的昏黄的光。 她看了许久,想是想到许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她紧了紧衣裳,她转身就要合上门。 她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层高台上的似乎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李桑桑顿时心砰砰直跳。 她飞快合上了门。 对面那是个人影,那是谁,在夜中站在高台之上,他也是同她一样睡不着的人吗? 李桑桑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她转身猛地推开门。 对面高台上什么都没有,李桑桑疑心是她看花了眼。 第二天,李桑桑到含凉殿去拜见徐贵妃和华阳公主。 李桑桑和李蓁蓁一道走进了含凉殿。 李桑桑跪下,目不斜视地行礼跪拜,她方才余光一扫,发觉殿中不光有凤仪万千的徐贵妃和骄矜雍容的华阳公主,还有坐在一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高桓。 高桓捏着茶盏,他的手指看起来有些用力,骨节交接处微微有些发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徐贵妃扫了一眼高桓,笑着说道:“没想到六郎竟是脸皮薄的,忽然把你叫过来撞见两位娘子,是本宫疏忽了,你先退下吧。” 高桓犹豫了一下,放下茶盏,在紫檀木案几上磕出一道轻微的声响,他起身:“儿臣告退。” 他经过李桑桑的时候,脚步似乎略有停顿,李桑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等高桓走后,李桑桑也松了口气。 坐上,高檀站了起来,细细打量了李桑桑的脸,对徐贵妃笑道:“母妃这伴读选得,甚合我意。” 徐贵妃浅浅的笑容中带着溺爱:“你喜欢就好。” 高檀走了下来,亲热地拉住了李桑桑的手:“是三娘子吧?平时爱看什么书?” 李桑桑依旧是垂着眼睛,只是说道:“在家中学过毛诗,只是略识得几个字。” 高檀是张扬的性格,看起来对李桑桑谦虚的回答并不是太满意。 高檀转过脸,随意地问了李蓁蓁一句:“你呢?” 李蓁蓁在边上看出了高檀的心思,说道:“臣女读过四书五经。” 高檀笑容淡淡:“哦?原来是个女夫子?” 李蓁蓁见高檀对她的回答也不甚满意,一下子有些无措。 高檀却拉着李桑桑入座,细细问了她平日在家做什么,玩什么,一旁的李蓁蓁被她彻底冷落。 李桑桑耐心回答高檀的问话,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 李桑桑自然也不会想当然地认为,她有什么被高檀看中的特殊之处。 回想前世发生的事,李桑桑明白,高檀对李丛怀有倾慕之心,因为对李丛爱屋及乌,她自然会对李桑桑好。 而李蓁蓁…… 李丛自小由王氏抚养,对小吴氏的女儿很难亲近,高檀自然打听到了这点事情。 但是,虽然说高檀爱屋及乌,她从始至终对李桑桑的喜爱毫不作伪。 也许人与人的缘法是注定的,连李丛都只是一个契机。 高檀拉着李桑桑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索性将她拉到内室去了。李蓁蓁站在殿内神色尴尬,徐贵妃轻轻摆了摆手:“本宫有些累了,二娘子便先回去吧。” 李蓁蓁脸色苍白着,低头告退。 一个上午过去,高檀放过了李桑桑。 李桑桑从含凉殿走出来,有个太监过来说道:“我们太妃养着一只滚地锦的花猫,听说三娘子会画猫,想请三娘子为猫儿画一幅相。” 李桑桑一愣,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不好推辞:“有劳公公带路。” 李桑桑随着太妃公公里的太监往北边走过去,这个太监不似旁人沉默寡言,反而很有兴头地和李桑桑说起话来。 “我们太妃是最和气的人,从先帝在的时候,就和太后娘娘亲厚,也是多亏太后娘娘提携,如今在宫里,也人人尊重……” “太妃娘娘本家姓乔,从前有过一段苦日子,当年在宫里做奴做婢,可真是举步维艰,还好如今熬出了头……” 李桑桑开始觉得这个太监有些多嘴,关于乔太妃的事,竟然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直到他说—— “明明太妃娘娘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可惜,亡国后妃,能够活下来,也是大造化了。” 李桑桑脚步一顿,她转脸看向太监,发现太监原本一团喜气的脸顿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太监正黢黑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感到浑身发冷,她喉咙干涩地说道:“亡国后妃?” 太监露出长辈一般的笑意:“太妃娘娘得知您到了宫里来,喜极而泣,殿下,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李桑桑也露出温柔的笑,却感到浑身冷飕飕的:“对啊,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李桑桑手心微微发出了汗。 李桑桑跟着太监走进乔太妃宫中。 自她刚刚迈步进去,她就感到乔太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她的头发丝到眉眼,到嘴唇,到下巴,到手臂。 李桑桑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乔太妃。 乔太妃已经不年轻了,但从眉眼来看,当年是一个艳丽的美人,要不然也不会从南楚的妃子做到大雍的太妃。 乔太妃眼角微微湿润,她向李桑桑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李桑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殿内只有乔太妃还有刚刚送她过来的太监。 李桑桑走了过去,坐在乔太妃手边的矮兀子上。 乔太妃用布满细纹的手缓缓摸了李桑桑的脸颊:“孩子,我都听说了你的事,没有想到太子还能留下一儿一女在人间,真是上天垂怜。” 乔太妃细细打量李桑桑的容貌。 是一个艳丽逼人的美人,眉梢眼角总带着潋滟的柔媚风情,有种纯然的妖媚。 李桑桑察觉到乔太妃的打量,有些紧张。 对自己身世格外关注后,李桑桑有时会悉心研究李年和王氏的外貌,她的相貌要胜过李年和王氏不少,许多人都这样说。 但李桑桑觉得,她和李年,和王氏仍然在有些方面莫名相似。 迎着乔太妃的打量,李桑桑微微低下了头。 乔太妃并没有见过南朝太子几回,但她听说那贺兰氏是一个胡姬,大约正是有了胡姬的血脉,才能生出这样艳丽的美貌。 乔太妃想,她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桑桑正鲜妍娇媚。 她回想起多年前,她站在断壁残垣之中,看着火星与灰烬,立下的誓言。 她要以己身为饵,让大雍皇帝尝尝山河破灭的滋味。 但她失败了,尽管她当年美貌无双,她无法让一个君王为她抛下社稷江山。 乔太妃看着李桑桑,她伸手,一寸一寸地摸过李桑桑的脸。 乔太妃忽然笑了:“三娘子,你真是生得很好。” 李桑桑抬眼,苍白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眸,本是媚意无边的眉眼,里面却只余空洞洞的冷意。 她的声音轻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太妃是想……” 乔太妃抚摸着她滑如缎的乌发:“我见犹怜,三娘子,你比我更有天赋,我想,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虽觉得乔太妃的想法太过疯狂和一厢情愿,但她温顺地垂下眸子:“那么,太妃压中的,是哪一位皇子?” 乔太妃的眼中闪过思索。 李桑桑的这个问题也是南朝人一直压不准的,哪一个皇子上位更能让复国有希望呢? 长安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将来必然是高杨的。乔太妃深居宫中,有掌握不少眼线,知晓一件事情。 高杨请的平安脉乔太妃偶然间看了,断定他活不过一年。 高樟中正宽和,有仁君之相,高桓跋扈张扬,任意妄为。 看起来高樟才应该是乔太妃的选择。 但是…… 乔太妃当然知道高桓身世的秘密,一切未定之前,谁又知道高桓究竟是心机极深,演出来给徐贵妃看的,还是真的一无所知呢? 乔太妃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李桑桑:“三娘子觉得呢?” 李桑桑装作糊涂:“自然是九殿下,可是我进宫这件事,娘娘也知道,必然是因为燕王,我或许能设法打动吴王,但九殿下那么小,贵妃娘娘肯定是不肯的。” 乔太妃轻轻一笑,她轻呷一口茶:“三娘子大约不知道,九皇子高杨最多只能活一年了。” 乔太妃满意地看见李桑桑眸子中露出了震惊之色。 李桑桑的三分惊讶表现了九分。 高杨的身体,李桑桑有了前世的记忆,自然是知晓的,她以为高杨的病逝是一件突然的噩耗,要不然为什么建兴十四年会产生那样的动荡? 但是看着乔太妃带笑的眼睛,李桑桑有些糊涂。 李桑桑艰难开口问道:“太妃娘娘不会是骗我的吧。我在长安从未听说过关于九皇子身体的事情。” 乔太妃淡淡说道:“你自然不会听说,”乔太妃隐隐有自得,“就连徐贵妃本人都是不知情的,太医院的那群庸医。” 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 李桑桑揣测了一下。 或许,因为南朝皇族羸弱,宫廷里盛行医术?就李桑桑认识的这三个人,李丛、范景还有乔太妃,无一不精通。 乔太妃看着李桑桑在深思,缓缓说道:“三娘子,现在太子之位形势未明,为稳妥起见,这两位殿下,你都要好好周旋。” 李桑桑低着头,眸光闪了一闪。 南朝人想要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想利用南朝人? 用好南朝这把刀,将高桓死死按下去,她的亲人会安然无忧的。 李桑桑说道:“如果没有等到太子之位定下来,两位殿下婚事却要定下呢?” 乔太妃冰冷的手握住了李桑桑的手,像是一条蛇在盘旋往上:“嫁了人也无妨,我也是二嫁之身,三娘子,你定然会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乔太妃留着李桑桑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宫人提醒了她,是时候午睡歇息,乔太妃才念念不舍地放了李桑桑走。 李桑桑回到山枕楼,青女为她铺好枕褥,问道:“三娘子要歇息吗?” 李桑桑摇了摇头。 青女若有所思地合上帘子,抱着被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三娘子,这个季节,太液池最为漂亮,三娘子出去转一转吧。” 李桑桑依旧摇了摇头。 青女依旧说:“三娘子若有烦心事,困在屋内,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外头天朗气清,说不定能宽慰三娘子。” 李桑桑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吩咐道:“就依你的。” 李桑桑跟着青女走到太液池畔,青女忽然指着芦苇丛中,说道:“三娘子,看,那边有一艘小船。” 李桑桑没来得及说什么,青女就拉着她往芦苇丛中走去。 李桑桑没有想打,在宫里做了多年的宫女,青女还有这样的少女情致,她拉着李桑桑,跳到了这乌篷船上。 李桑桑摇摇晃晃站住了,忽然感到船往前方飘了起来。 她回头,看见青女竟然是站在岸上的,青女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往水边跑过来,喊道:“三娘子。” 李桑桑拧着眉头,忖度了半晌青女的表情,什么都没有说,沉着脸在船上坐了下来。 乌篷船慢悠悠地飘到了芦苇深处,李桑桑咬了咬唇,她将发髻上的一根锐利的金钗拔下,捏在手中,往船舱走过去。 透过竹帘的缝隙,里面果然有人! 熟悉到让她握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船舱里,高桓卧在草席上,像是将醒未醒的模样。 李桑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高桓蓦地睁开了眼,眼中有微茫的火在跳动:“桑桑,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桑桑将金簪藏在袖子里,脸上露出清冷妩媚的笑意:“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燕王殿下。” 她避开了高桓的眼睛,向外走出了船舱。 她听见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高桓翻身起来,很快往外面追了出来。 “桑桑!” 李桑桑不回头,高桓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站在船头。 高桓带着一点追思,要和李桑桑说童稚的趣事,他说:“一晃五年过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在南琅琊郡,你一下子将我推到了湖里,吓坏了大家。” 他那时候并不害怕,坠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他想的是,还好他没有一不小心将李桑桑也扯下来。 高桓想到了些别的事情,却无法对着面前的李桑桑诉说。 当年新婚燕尔之时,久别重逢之时,情浓之时,所有的种种,他想要全部告诉李桑桑。 但是看着李桑桑清澈的眼眸,他顿住了。 当然,还有他冷漠相待之时,他无法挽回之时。 高桓垂下眼眸,按下难以自抑的神色,再抬头时,他带着点点的笑意:“桑桑,那件事情,你忘了吗?” 李桑桑看着他,黑曜一般的瞳孔中有幽深的媚,她说:“燕王殿下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她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高桓。 高桓不明所以。 李桑桑笑了一下:“燕王殿下怪罪,臣女不敢不以身谢罪。” 明明是柔媚到极致的声音,却让高桓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李桑桑往后仰,衣袂蹁跹,像一只垂死的白鹤,蓬蓬芦苇白絮之中,她再次在高桓面前,坠落。 高桓眼前,铺天盖地的芦苇的白向他袭来,他的全世界都成了恐怖的惨白。他感到喉中有一丝腥甜,这一丝腥甜,很快让他从茫茫的苍白地狱中回到现实。 他喉中想要喊,但他发不出声音,他紧随李桑桑,随后跳入水中。 . 李桑桑会游水,自从五年前被范景等人逼在水边无法逃脱,她就开始学习游水。 她如今很擅长游水,要不然她也不敢如此托大,直接往水里跳。 看见高桓吓得苍白的脸,李桑桑感到有些解气。 她跳水的目的,除了吓吓高桓之外,还在于尽快摆脱他。 孤男寡女暂且不说,她很厌烦对着高桓说话。 高桓贵为皇子,不会轻易涉险,等宫女太监赶到,她早就悄悄上岸了,到时候编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可以了事。 但是沉入水底之时,她发现她失算了,高桓竟然跟着她跳了下来。 想到她方才对高桓说的谢罪之语,如果高桓发现她其实会游水,那他就会发现她是在戏弄他。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放弃了游水上岸的想法。 她就要浸入湖底,忽然感到腰上一轻,高桓拨水而来,捞起了她的腰。 高桓眼睛睁得很大,李桑桑能看见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的神色有些可怕,在这森然的湖底,他简直像是从水底长出的恶鬼。 李桑桑闭上眼。 沉闷的宫道之间,浑身湿漉漉的高桓抱着李桑桑,走得飞快。他的脸色惨白,眉眼上,发梢处还在不停往下滴着水。 他穿得单薄,身上的外衣披在李桑桑的身上,李桑桑昏睡一般地蜷缩在他的怀里,高桓没有让任何人看到她的一丝一毫。 重华宫里,太医急匆匆赶了进来,就要为高桓把脉,高桓嘴唇动了动:“为她把脉。” 太医转脸去看李桑桑。 浑身湿漉漉的美人,隔着帘子,只露出一只纤纤手腕。太医不敢多看,放下药箱,忙不迭走了过去。 丁吉祥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高桓,终于忍不住说:“殿下先换一身衣裳吧,千万不要惹上风寒。” 但高桓并不打理他,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太医把完脉,青女走上来用热帕子给李桑桑擦了身,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才心有惴惴地走了出来。 她跪在高桓面前:“殿下恕罪。” 高桓神色倦倦,有气无力说道:“你去吧,照顾好她。” 青女松了一口气。 青女回到床榻边,心口一紧,她看见李桑桑睁着眼在看她。 青女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三娘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李桑桑在枕头上缓慢地将眼珠移开。 李桑桑从榻上坐了起来,青女忙扶住她,说道:“三娘子,你才刚落水,身子虚,还是不要起身为好。” 李桑桑缓缓说道:“我要回去。” 青女继续要说什么,李桑桑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要回去。” 青女的眼神有些慌乱,她看明白了李桑桑瞳中的冷意,只好慌忙说道:“三娘子稍等。” 她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转回来,对李桑桑笑道:“三娘子,我们走吧。” 李桑桑挪到床边,低头去穿鞋。 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山水屏风后面站着一道影子,正嵌在屏风之上,像是山上的孤石,在恒久地遥望着沧海。 李桑桑站了起来,那影子悄然褪色。 李桑桑回到了山枕楼。 她和高桓在太液池闹出的动静似乎不小,连徐贵妃和乔太妃都派人看探望李桑桑。 乔太妃宫里的管事太监除了看望李桑桑外,还给李桑桑留了一个叫白霜的宫女。 太监临走前说道:“太妃娘娘担心三娘子宫里人不够伶俐,特意留下白霜,若三娘子有什么打算,只管和白霜说。” 李桑桑抱病起来谢过乔太妃。 太监离开后,白霜走到李桑桑身边,看了一眼在旁伺候李桑桑吃药的青女,对李桑桑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李桑桑轻轻扫了青女一眼:“你退下。” 青女手指僵硬地将药碗递给了白霜。 看着青女走出门外,李桑桑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 “三娘子,”白霜说道,“青女是燕王殿下的人。” 李桑桑没有惊讶,她点了点头。 白霜看了一眼李桑桑淡然的神色,说道:“还有第二件事,在三娘子落水这件事后,姚家五娘子秘密命人偷走了灵圃养着的一条小蛇,不知和三娘子是否有关。” 李桑桑嘴角衔起一丝笑:“姚五娘子,倒是和灵圃很有缘。” 白霜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李桑桑看着窗外微微出神。 这次李桑桑和李蓁蓁是以选公主伴读的名义入宫的,姚五娘大约动用了干爷爷姚公公的关系,也成了公主的伴读。 李桑桑知道,姚五娘一直迷恋着高桓。 大约是听说了高桓和李桑桑同游太液池,还一路将李桑桑抱到了重华宫,急火攻心,想要对她下手。 李桑桑眸中微微闪着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计划。 白霜见她一直盯着窗外,担心是风吹冷了她,于是站起来准备关窗,李桑桑制止了她:“不要关。” 她低声在白霜耳边说了几句话,重新倚靠在软枕上,说道:“让青女过来服侍。” 第47章 高桓有些不对劲。…… 夜深了, 高桓陷入深深的梦魇。 一切的开始都是很美妙的,梦中,他和李桑桑相识相知, 从少年相互扶持, 一直到他登上皇位。 他拉着李桑桑得到手接受山呼万岁。 李桑桑向他粲然一笑, 松开了他的手:“六郎,要找到我哦。” 高桓看着李桑桑忽然间就从他眼前消失, 他顾不得万民恭贺,跌跌撞撞向李桑桑消失地方向跑去。 十二旒垂白珠在眼前晃荡不休, 他伸手扔掉了冕冠,珠子磕在汉白玉阶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厚重繁复的十二章衮服让他的脚步有些磕绊,他伸手解开着礼服。 他听见身后朝臣在怒号,在哭泣。 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终于,他在琼楼之上找到了李桑桑。 李桑桑坐在栏杆上,双腿轻轻晃荡着, 她转头, 对高桓嬉笑道:“六郎,你来晚了。” 她笑了, 浑身衣带随风而动,像是一只云雀,往青蓝的晴空飞去—— “不要——” 高桓悲恸出声。 亭台楼阁在高桓眼前消失, 李桑桑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六郎,我很想你。” 方才是梦吗? 高桓松了一口气。 高桓感到眼中有潮湿的水汽,他握住李桑桑的手, 将李桑桑紧紧抱在怀中:“我也是。” 李桑桑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冰凉的吻,像蜻蜓点水一般,她从他的怀里溜走。 她站在了船头。 高桓发现,他们站在乌篷船上。 他心中的有了无边无际的恐慌,哑着声音道:“桑桑,快过来,那边危险。” 李桑桑转身,一双眸子天真又残忍:“为什么呀?” 她后退了一步,温柔地对高桓笑:“我欠你的,现在就还给你,你欠我的呢?” 她留下这句话后,恬静地闭上眼睛,往后仰去。 “不——” 高桓眼前又模糊了。 他在行走着,推开了昏暗的宫室,他忽然感到心安。 宫室之内没有门,没有窗,帷幔凝滞不动,里面一个美人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上。 她的面容精致苍白,身上穿着繁复艳丽的襦裙。 她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像一只没有生命的人偶。 高桓放下心来,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湖水,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她会长命百岁。 高桓踏入宫室。 他半跪了下来,他亲吻着李桑桑的手指,但李桑桑的眼眸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在这如同囚笼的宫室中紧紧抱住李桑桑。 “殿下!殿下!” 是谁在不断喊他。 “殿下!” 高桓猛地睁开眼,看见内室灯火惶惶,丁吉祥白着脸为他擦汗,边上有御医在为他把脉。 光怪陆离的噩梦终于结束了,高桓感到冷汗淋漓。 . 夜已深重,青女走进屋内,正要关窗,李桑桑扫了一眼白霜。 白霜喊道:“青女,炉中的药汤快要煎干,你快去瞧瞧。” 青女应声道:“哎。” 白霜叫得急,青女连窗都没来得及关。 青女到了屋外,看了一下炉子,揭开药罐看了一眼,才刚刚热的样子。青女念着回屋去关窗,忽然有个面生的小太监喊她:“青女姐姐,燕王殿下寻你。” 小太监将青女引到重华宫边上的排房中,让她在这里安心等待。 青女看着天色越来越黑,依旧没有人来找她,不由得有些焦急,但她又不敢轻易走开。 她心中还在念叨着山枕楼上没有关上的小窗。 . 李桑桑推开门,走到廊道之中,她往对面的高台望过去,这次那边缺了一块黑影。 李桑桑合上门,看见白霜走过来,问道:“重华宫那边怎么了?” 白霜脸上浮起惊讶之色:“三娘子这都知道了,燕王殿下白日还好好的,夜里忽然高烧,噩梦不断。” 李桑桑转脸看了看窗外的高台。 白霜吹熄了灯,抱着被子在李桑桑屋内铺了床铺,她躺在上面,没有闭眼,她悄悄往李桑桑那边看过去。 月亮微茫的光落在床帷上,李桑桑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 白霜静静等待着。 夜更深的时候,白霜终于等到了轻微的嘶嘶声。 她正准备叫李桑桑醒过来,李桑桑已经从帘子中坐起,白霜不再犹豫点起灯盏,往小蛇处走去。 屋内很亮堂,白霜收起匕首,问安静垂眸的李桑桑:“三娘子,要叫人吗?” 地上,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正身首异处,有一点血迹落在地砖上。 山枕楼乱成一团。 李桑桑披着衣裳,缩在衣角,低着脸,看起来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在她边上,白霜不住地安慰她。 青女也站在一旁,被这意外吓得脸色发白。 脚步声渐起,青女绕过屏风去迎接,就见徐贵妃宫里的桂子过来了,她放下手中的灯笼,青女接过。 桂子走到李桑桑身边,摸了摸李桑桑的脸:“可怜见的,竟然遭了这么一件可怕事,”她叹息了一声,又说,“贵妃娘娘这时候歇息了,底下人不敢惊动,不然,贵妃娘娘定然要来看三娘子的。” 李桑桑抬起脸:“多谢贵妃娘娘关怀,多谢姐姐关怀。” 桂子直起身子来,沉了沉脸:“可是,这小楼里怎么会进蛇?定是下人们没有照顾妥当。” 白霜站了起来,对桂子说道:“这里挨着太液池,又是到了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往常夜里,宫人总会关着门窗的,就怕进了虫子,今夜窗却没关。” 桂子皱了皱眉:“原本是谁负责关窗的?” 青女脸色煞白:“是奴婢,可是奴婢原本就要关窗的,那时候被叫过去煎药……” 白霜打断了她:“煎药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天还没有黑,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她的目光近乎严厉,“前半夜里,你去了哪里?” 青女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桂子皱眉:“既是这样,明日我定要禀了贵妃娘娘。” 青女站在一旁,面色颓然。 桂子走后,青女急忙冲着李桑桑跪了下来:“三娘子,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不是有心不关窗的,那蛇艳丽非常,一定是有毒的,有人要害你啊,三娘子。” 李桑桑淡漠地看着青女,说道:“害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青女狠狠摇头:“不是的,我、我是为了保护三娘子,才来到三娘子身边的。” “保护?”李桑桑唇边浮起冷冷的笑意,“是保护还是监视?” 青女猛地抬头看着李桑桑冷淡的眼,她觉得李桑桑似乎洞悉了一切,但她有些疑惑是她多想。 李桑桑没有问她的背后之人是谁,青女自然不会自己和盘托出。 青女见李桑桑不为所动,她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奴婢对三娘子绝无歹意,既然三娘子不想要奴婢在这里,奴婢就离开。” 看着青女离开,白霜说道:“其实,三娘子也不必赶走她,三娘子既然知道她是燕王的人,这件事我们便有了先机,何不利用她,来拉近三娘子和燕王的关系?” 李桑桑看了一眼白霜,然后移开了目光。 白霜看着发觉李桑桑在盯着熏笼上的青烟,她思虑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霜开始觉得,看似温顺的李桑桑实则很有主意,她或许并不会完全按照乔太妃的安排行事。 这让白霜有些担忧。 第二天,桂子重新来到山枕楼,她笑着对李桑桑说道:“贵妃娘娘一大早上听说了三娘子昨夜的事,娘娘对掖庭的人发了一顿脾气,特意让奴婢重新挑了宫人,将先前一批统统换了。” 桂子又笑道:“白霜姐姐是太妃娘娘特意派来照顾娘子的,自然不会换走,姐姐放心。” 桂子拍了拍手,对着外面说道:“你们进来让三娘子看看。” 李桑桑微微偏头去看。 都是清秀伶俐模样的女孩,看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李桑桑的目光凝滞住。 是一个熟人,雁娘。 李桑桑依稀记得雁娘对她提起过,她幼年就被卖入宫中,是尚仪局掌执文书的宫女,因为为人稳重,没有根系,便直接被指派到了东宫,虽然那时候东宫太子之位未定。 那么,雁娘这个时候应该在尚仪局,或者在东宫,唯独不应该在这里被指派过来伺候她。 为什么? 李桑桑指尖抖了一下。 她心下一沉,仔细打量余下的几人,却见她们的容貌也很是熟悉,她拧眉想了想,似乎是从前东宫的下人。 桂子看见了李桑桑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三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桑桑摇了摇头,收敛了神情,笑道:“不是,只是看着她们有些面熟,开始以为是在哪里见过,转念一想,大约是看错。” 桂子也笑:“是了,娘子是头一回入宫,这些却是宫里的长大的,娘子必然是认错了。” 见桂子急着要走,李桑桑叫住了她:“昨夜那蛇五彩斑斓,应当是有毒的,我想,在宫里这种毒蛇大约很难见到吧?” 桂子皱了下眉,看起来有些犹豫。 李桑桑问道:“姐姐有什么话不好说吗?” 桂子忽然笑了一下,说道:“奴婢给三娘子透透底吧,宫里的确很少见到毒蛇,若咬了贵人,那是一大堆人掉脑袋的事,可是宫里有地方专门养着这些东西,大约是有心人取来,刻意放在三娘子这里的。” 李桑桑见桂子和她交了底,很有些意外,她思索了一下,问道:“那贵妃娘娘也知道内情吗?” 桂子说:“三娘子,贵妃娘娘日理万机,恐怕是没有功夫来查的。” 李桑桑明白了,宫里人都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查这件事,对徐贵妃来说半点益处都没有。 就算李桑桑把证据放到徐贵妃面前,她大约也会看在姚五娘背后的姚公公,而轻轻放下吧。 如此说来,真相不重要。 想要让恶人有恶报,只有亲自动手。 李桑桑眯起眼睛笑了一下:“桑桑明白了。” 桂子以为李桑桑想通了决定揭过这一件事,也笑了笑:“三娘子这样心宽,才是有福之人。” 桂子走了出去,她留下了雁娘等人,李桑桑扫视了一下新来的宫人,挥手让她们退下,只留下白霜一人。 李桑桑暂且不去想姚五娘的事,她只是一个跳梁小丑,真正让李桑桑寝食难安的,另有其人。 白霜见李桑桑神色有异,问道:“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摇摇头,陷入了深思。 青女是高桓的人。 她开始怂恿李桑桑去游太液池的时候,李桑桑没有另作他想,只以为她是想要偷闲去玩。 青女拉她上船的时候,她发觉到了,这个宫女的手劲极大,李桑桑几乎是被她硬拉上去的。 李桑桑上了船,青女却留在岸上,她惊讶的表情持续得很长,几近于表演。 等李桑桑看到了乌篷船上的高桓的时候,她对青女的身份再没有其他怀疑。 被救起之后,李桑桑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摆脱高桓放在她身边的人。 当白霜告诉她,姚五娘想要将毒蛇放入她房中时,她很快有一个计划。她故意放了毒蛇进来,在青女要关窗的时候喊走她,又假借高桓的名义让她失职。 李桑桑费尽心力布置,就是为了弄走高桓的眼线。 没有想到,这次却来了更多。 李桑桑怀疑,整个山枕楼里,除了她本人和白霜,余下的,都是高桓的人。 她感到手臂上起了细细小小的粟粒。 高桓的眼线密密麻麻,如蛛丝一般将她困住,她迫切想要破局。 . 山枕楼对面有一处高台,与山枕楼遥遥相望。 李桑桑向宫人打听过,他们都说,那高台是荒废的歌台,如今并没有人会在那里。 可是李桑桑确定,那里有人,在夜夜看着山枕楼。 高桓发烧梦魇的那日,对面高台的黑影消失了,李桑桑怀疑,对面那人是否就是高桓,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时时刻刻盯着她呢? 天黑了,李桑桑推门,今日,她没有看到对面高台上的影子,她松了一口气。 梳洗完毕,床榻上,李桑桑闭着眼睛,夜晚的凉气丝丝浸透屋内,夜已经很深了,这时候整个大明宫都陷入沉睡。 但李桑桑今夜睡不着,她有很多事情要想。 有轻微的脚步声起。 门被推开又合上。 李桑桑心中一惊,她疑心又是姚五娘弄出的事情,她安静地躺在榻上,安静地等待,但是那个人只是站在原地,没有接近,也没有离开。 他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浓重的黑夜,一直落到她的脸上。 李桑桑不敢睁眼。 在看穿对方的目的之前,她不能激怒他。 但是那人极有耐心,他站着,遥望着。 他脚步很轻微,在屋内细细转了一圈,看了合上的门窗,然后走到李桑桑这里,他伸出冰凉的手指,摸过她的眉骨她的脸颊。 李桑桑在他身上嗅到了清冽的柏子香气。 他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李桑桑醒来,脸色很不好,白霜从这里听说了昨夜的怪事,她问道:“来人是……” “是燕王。”李桑桑沉着脸。 白霜闭了嘴,她能看出来李桑桑的心情非常不悦,虽然白霜觉得,高桓的这种行为虽然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但总归是他在迷恋李桑桑。 但看着李桑桑的神色,她没有自讨没趣地去说:那不是正好? 白霜悄悄退下,留李桑桑一人在屋内沉思。 高桓有些不对劲,这不对劲太过显而易见,让她不得不怀疑一种极为荒谬的可能。 最开始就有些不寻常的苗头,李桑桑从来没有细想,比如说,高桓明明是养在深宫里的皇子,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南琅琊郡,为何又偏偏那么巧,在上元节的那夜,与她一起卖到了妓馆。 其次就是月亭的名字,李桑桑很清楚,“月亭”这两个字,是她亲自赐给月亭的,为何这一世月亭在五年前就叫了这个名字,为什么月亭习得了一身的好功夫。 还有本该在尚仪局的雁娘提前出现在她的身边。多年不见的高桓为她争风吃醋,夜夜在对面高台看着她。 带着前世记忆回来的,难道不只她一个? 李桑桑感到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到天灵盖。 李桑桑在山枕楼枯坐一上午,该如何试探高桓是否有前世的记忆? 怪力乱神之事太过玄妙,若说有冥冥的巧合也比死而复生来得更加可信,这件事似乎只能从高桓本人身上求证。 李桑桑心中有模糊的线索,但怎么也抓不出。 白霜卷起竹帘,走了过来:“三娘子还在想法子吗?” 李桑桑的目光重新聚起,她看了一眼白霜:“有什么事吗?” 白霜说道:“贵妃娘娘设下小宴,请了三娘子还有二娘子和姚娘子。” 李桑桑微微点头:“知道了。” 白霜为她梳妆。 李桑桑肌肤白皙几近透明,眉梢眼角潋滟着无边风月,只是过于苍白,白霜为她点了胭脂,只需这样轻轻一扫一点,就是个秾艳的美人。 她站起来,玉色春绸半臂,下裙湖色绉绸十二破,薄薄蝉翼纱做了披帛。 白霜等着李桑桑看一眼镜子,好夸赞一句她的审美意趣,哪知李桑桑根本没有在意,也根本没有往镜子那边投去一眼。 李桑桑来到含凉殿,花厅里早就坐了几人,摆上了几席,每一席又摆着小几,是宴请的客人,边上站着几个清秀的宫女,拿着丝竹萧管,垂手立在一旁。 李桑桑来得迟了些,坐上早已坐了高桓,李蓁蓁还有姚五娘。 高桓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是苍白的,眼底有青青的黑,当李桑桑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既克制又炽热。 姚五娘将手中的杯盏往桌上磕了一下,说不清楚是故意还是无意。 李蓁蓁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她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慌,她忽然对高桓说起话来:“这便是吴娘娘亲手酿的绿蚁酒?尝起来不下于金陵春呢。” 提到了吴美人,高桓顿了一下,却没有搭话。 李蓁蓁有些讪讪。 李桑桑坐下不久,吴美人也来了,徐贵妃却并未到场。 李桑桑略思索了一下,就她在宫里的几天来看,因为有幼子高杨,徐贵妃对高桓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 而吴美人,也许是为了撮合侄女和高桓,所以分外热心。李桑桑猜想,徐贵妃宴请这件事,说不定只是吴美人借了一个徐贵妃的名头。 吴美人看起来是个沉默温柔的女人,她难得好兴致,对弹唱的宫女说道:“弹唱一曲万年欢,不必拘谨,热闹一些,不过是家常小宴。” 她扫了一眼,看见李蓁蓁和高桓坐得有些远了,于是对李蓁蓁说道:“过来,坐到我右边来。” 她的右边又右边正是高桓。 李蓁蓁站了起来,脸上有些娇羞,她坐在了高桓边上。 高桓右边的姚五娘显而易见地垮下了脸。 高桓垂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吴娘娘,我去去就回。” 高桓出去了,丝竹声停歇了一会儿,又慢悠悠地响起,高桓重新回来,似乎是为了方便进出,坐在了李桑桑的边上。 所有人都脸色微变。 李桑桑轻微地皱了皱眉,她这动作没有被神色各异的众人看见。 李蓁蓁咬了咬唇,渐渐长大后,她得知宫里吴娘娘有撮合她和高桓的意思,自然是喜不自禁。 高桓年轻俊美,身份又高,这是李蓁蓁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高攀不上的,但吴姨娘让她安心,说吴娘娘有法子。 吴姨娘不肯告诉李蓁蓁,为什么吴娘娘能够决定贵妃儿子的婚事,但李蓁蓁真的顺利进宫,这让她欣喜若狂,燕王妃之位仿佛也没有那么遥远。 李桑桑同她一起进宫,这在李蓁蓁看来,只是一个帮她掩盖目的的幌子。 让她有些紧张的是那个姚五娘,这次,连吴美人张罗的小宴,她都能成功插进来。 但是高桓对她和姚五娘都视而不见,反倒似乎更看重李桑桑一些。 李蓁蓁饮了半盏酒,不安地想着,也许是高桓厌恶这种场合,看见李桑桑离得远远的,便认为她与选王妃一事无关。 但李蓁蓁转念又想,高桓不会因此高看李桑桑一眼吧? 想到这里,李蓁蓁烦躁地又饮了半盏酒。 那边,姚五娘比她还沉不住气,对李桑桑说:“听说前几天,李三娘子那里有了蛇,你没有被吓到吧?” 李桑桑目光一凝,她看见姚五娘面上有浅显的担忧,眸子里却有一丝得意洋洋,李桑桑在认真地想灵圃那只白狮子关在哪里。 白霜说不定知道。 她不知道也没关系,李桑桑可以问乔太妃,乔太妃不是想要她勾搭上两位皇子吗?这姚五娘正是她计划的绊脚石。 还没等李桑桑说话,边上的高桓忽然出了声:“蛇?灵圃倒是有条大白蟒蛇,寻常小娘子都怕得不行。” 李桑桑有些猜到高桓的主意,感到毛骨悚然。 被算计的姚五娘却兴奋起来:“我与她们不同,我最不怕蛇。” “那好啊,”高桓嘴角衔起一丝轻笑,“不如去看看?” 姚五娘点了下头。 吴美人终于说话了:“六殿下,姚娘子毕竟是个姑娘家,看什么蛇?” 她扫了一眼,李蓁蓁从谈到蛇就开始露出嫌恶的样子,吴美人存心想让高桓带着李蓁蓁,她说:“去看看狮子老虎吧,蓁蓁?” 李蓁蓁终于点点头:“对,我听说灵圃关着一只难得的白狮子。” “白狮子啊……”高桓若有所思的样子。 三言两语似乎讲定了,弹唱的宫女退下,李蓁蓁、姚五娘站了起来,李桑桑没有动。 高桓捏住手指,克制住自己,担忧脸上露出过多神情会让他看起来奇怪,他偏头问李桑桑:“三娘子,去吗?” 李三娘子自然不能拒绝一个皇子的邀约。 李桑桑温顺道:“好。” 吴美人笑道:“我这么大岁数,就不同你们小辈一起去了,”她叫来贴身的宫女,“好好伺候着殿下和娘子们。” 李桑桑出去的时候磨蹭了一下。 稍等了一会儿,她猜想高桓大约和李蓁蓁与姚五娘走远了,才走出花厅。 刚一出门,却看见高桓倚靠在门边,看着李桑桑,伸出了手:“桑桑,过来我这边。” 李桑桑神色不变,走了过去,跟在他后面。 两人走出含凉殿,一前一后,高桓有心要等李桑桑走过来,但李桑桑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高桓顿一步,李桑桑就跟顿一步。 白霜在李桑桑身边走着,说道:“三娘子要是不乐意去,我们悄悄走开,也没人会说。” 李桑桑却说:“我要去。” 若猜测不假,这次看白狮子一定会出意外,若像前世一样,姚五娘受了伤,偏偏李桑桑避开了这件事,未免显得有些惹眼。 姚五娘前脚才害了一下李桑桑,后脚就倒了霉,她又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定然会多心,然后迁怒。 终于,四人来到灵圃看狮子。 李桑桑是许久之后才过来的,高桓一眼看到她,眼中浅淡的笑忽然消失了,略带急促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一路走过来的时候,高桓见李桑桑迟迟不肯走快些,以为她是不想来。现在高桓已经命人将白狮子笼子做了手脚,李桑桑却出现了。 高桓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每次,李桑桑总会遇见意外,他害怕这次伤到的是李桑桑。 高桓拉着她的袖子:“去那边说会儿话。” 李桑桑一眼扫过去,很快发现白狮子的笼子上,那把锁只是虚虚地挂着,姚五娘和李蓁蓁毫无察觉。 若白狮子冲出来,姚五娘避免不了正面碰上它。 李桑桑暗想,前世大约高桓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对付姚五娘吧。 李桑桑估计着角度,微微走远了些。李蓁蓁看到高桓站在李桑桑身边,她往李桑桑身边走来,余光却是看着高桓的。 “三妹妹,你站得远,看不清楚,那白狮子果然稀奇得很,你不去看看?” 李桑桑没有理会李蓁蓁。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看见白狮子钻出笼子,饶是离李桑桑很远,她也忍不住心中有了慌乱。 李蓁蓁则是被吓傻在原地,一动不动。 “来人!我的脸!”姚五娘发出一声嚎啕。 李桑桑正要循着声音看去,高桓动了,他挡住了她。 大约是姚五娘的尖叫刺激到了白狮子,那白狮子忽然间调转了方向。 高桓站在李桑桑和李蓁蓁的前面,他丝毫没有犹豫,在白狮子扑过来前,抱住了李桑桑,他一手搂住李桑桑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他将后背对着白狮子。 李桑桑看见高桓皱得很紧的眉,苍白紧抿的唇,还有淡淡的柏子香,他微乱的发漏进了李桑桑的脖子上。 李蓁蓁惊恐之下摔倒在地,没有人管她。 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声:“燕王殿下!” 高桓闷哼一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李桑桑脸上,片刻后,李桑桑反应过来,那是高桓的血。 宫人在这个时候不怕死了,或者说,他们不怕被白狮子咬死,更怕事后被燕王和徐贵妃秋后算账。 终于,他们忙不迭地按住了白狮子。 高桓依旧死死抱住李桑桑,自始至终,他没有松手。 高桓被手忙脚乱的宫人拉开,他们急急躁躁地开始为高桓查看伤势,寻找太医。 高桓看着李桑桑微怔的神色,笑了一下。 李桑桑回到山枕楼,雁娘慌乱地问道:“听说燕王殿下被白狮子扑伤了?” 李桑桑淡淡地扫了一眼雁娘,没有回答。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雁娘过来问她是否要请太医过来请脉,李桑桑摇了摇头。 她轻声说道:“都出去吧,白霜,你也出去。” 她思绪有些乱了。 白狮子扑来的时候,高桓选择了护住她。 如果是有前世记忆的高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救李蓁蓁,那是他深藏心中的人,他心中唯一的妻子。 经历了前一世,李桑桑很确定,高桓心中从来没有她。 可笑她曾经被高桓片刻的柔情迷惑过。 高桓是那样深爱李蓁蓁,他不会在意她是二嫁之身,他费尽心思将她娶到东宫,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顾生死,去了高句丽那个苦寒之地。 他给了李蓁蓁所有他能给的。 若是前世的高桓,定然不会视李蓁蓁为无物。 而这次高桓选择了救她。 是因为这一世,高桓根本没有来得及和李蓁蓁培养感情,反而五年之前,他莫名其妙和自己多了许多纠缠。 李桑桑不由得打消了原先的怀疑。 也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怪事呢?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感到窗外的冷风吹了进来,她的脸颊有了微微的寒意,她站起来,准备关窗,透过窗子看见了雁娘等人。 她重新坐了下来,她还远远不到放心的时候。 高桓这样密切地监视着她,她必须想个办法。 虽然她有乔太妃这个助手,但是在逃离高桓这件事上,李桑桑无法依赖她,乔太妃只怕很乐于见到李桑桑能够和高桓搅和在一起。 李桑桑喊道:“白霜?” 白霜推门走了进来:“三娘子有什么事?” “我想见吴王殿下,你有办法吗?” 第48章 他嫉妒李桑桑身边的所有…… 因为白狮子扑人一事, 宫里开始闹得鸡犬不宁。 听闻贵人们将豢养的猫儿狗儿都扔了去,仁慈的托人送到了灵圃养着,狠心的就直接打杀了。 李桑桑走过宫道, 看见宫人正在捉逃窜的猫, 她收回眼神, 听见白霜在她身边说道:“那日就不该去看那白狮子。” 李桑桑也有些觉得自己鲁莽,她凭着前世的记忆, 以为白狮子只会伤到姚五娘一人,哪知事情和前世却有出入。 她开始思考, 过度依赖前世的经验,可能是一个糟糕的主意。 白霜没有看出来李桑桑在走神, 接着小声说道:“那姚五娘,真是恶人有恶报,听说从下颚到脖子上,老长一道口子,怕是毁容了。” 她见李桑桑对姚五娘的倒霉事兴致缺缺,转而说了另一件事。 “燕王殿下却受了重伤, 听说这几天高烧不断。” 听见高桓的消息, 李桑桑皱了皱眉,略微有些不耐烦。 重活一世, 李桑桑再也不想和高桓纠缠。 但高桓和她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有时候,李桑桑会想, 若是前世的她遇见的是如今的高桓,大约会好一些吧。 但这种假想终归是假想,沉迷于假想,只会变得软弱, 李桑桑很快将这种想法抛到一边。 她需要见到吴王,只有从吴王这里着手,她才能逃离高桓。 白霜的确很有手段,她利用了乔太妃在宫里的人脉,顺利和高樟的人搭了话,并和高樟约定好,后日在太液池旁一处假山见面。 到了约定那日,李桑桑用心挑选了衣裳,施了妆,艳冶轻盈。 她依照约定来到了假山后。 高樟在这里等了许久。 当得知李桑桑的婢女来约他见面,高樟的心情并不是太愉快。 他私下里和老师说起过李桑桑和他的婚事,高樟从心底认为,李桑桑将会是他的人。 可是高桓非要横插一脚。 高樟感到有些挫败。 他的这个皇弟,相貌生得比他好,能力更比他好,对和高桓争女人这件事上,高樟有些不自信。 就算高樟原以为他有一争之力,高桓也轻易地击碎了他的想法。 高桓突然发难,翻出了高樟从前犯的错,在天子那里上足了眼药,弄得高樟焦头烂额。 然后他很快请动了徐贵妃,将李桑桑直接弄到了宫里。 高樟听说了,前几日,高桓为了救李桑桑,生生受住了白狮子的一击。 高樟扪心自问,他也许是做不到的,李桑桑美则美矣,却也只是一个女人。 所以今天高樟来到假山这里,对李桑桑想要和他说的话,心里有了猜测。 大约是劝他不要再和李年提及他和李桑桑的婚事吧。 李桑桑被高桓救了这一回,正是心情激荡,喜欢上高桓无可厚非。 高樟在假山这里来回踱步。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他抬头一望。 他看见了李桑桑,呼吸微微一滞。 李桑桑的美是能直击人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初次见面,就对李桑桑魂牵梦萦。高樟在得知李桑桑入宫之后,沉寂了许多天,本以为他已经放下了,但是一见到李桑桑,他发现他没有。 李桑桑慢慢走过来对他行礼:“吴王殿下安。” 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的衣袖直往他身上来,高樟闻到一股暗暗的花香,像是玉兰在寒夜里静静地开。 李桑桑掩住眼中了然的神色,娇怯怯又唤了一句:“吴王殿下安。” 高樟回过神来,忙道:“三娘子不必拘礼。” 看着李桑桑缓缓站起,高樟心中想着她终究要被他人夜夜疼爱,不由得心中郁郁。 “三娘子找本王所为何事?” 李桑桑慢慢地抬起眼眸:“桑桑在南琅琊郡时,就时常在父亲的家书中读到殿下的事情,阿娘暗暗对我说,我会是殿下的人……” 她眸中的光在动,高樟看了进去。 李桑桑接着说:“我没有想到,到了长安,却会是这样的结果,若是我一早知道,来长安不能做殿下的人,反倒要嫁给燕王,我是定然不会来的。” 高樟心神微微摇动:“桑桑,你是说……” 李桑桑向前一步,握住了高樟的手:“殿下,你会带我走吧?” 高樟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李桑桑揽入怀中,但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忽而缓缓垂下。 他想到了很多,李桑桑已经被徐贵妃选中,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燕王府上的人,他能做的事很少。 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桑桑……” 李桑桑抬头凝望着他:“我知道您的处境,但是,千万不要灰心,您相信我吗?” 看着李桑桑的的目光,高樟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李桑桑说道:“我九岁那年,大病一场,有个道人来到我家,开悟了我,那之后,我能够晓得一些东西。” 高樟拧眉:“你同那道人学了占卜之术?” 李桑桑笑了一下:“算是吧。” 李桑桑接着说:“我能知道,今年,要不了多久,宫里会有一件大事发生,殿下,只要你能够帮我拖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够成功离开大明宫。” 高樟看起来并不太相信:“大事?” 李桑桑声音渐渐轻微:“九殿下的身子……您可以悄悄搜集九殿下请的平安脉的脉象,宫里的太医有些瞧不出来,您要找些有本事的大夫,仔细瞧瞧,”李桑桑顿了一下,“殿下,我只能言尽于此。” 高樟的心里砰砰直跳,他艰难问道:“你是说宫里的大事,是九弟他……” “嘘,”李桑桑制止了他要说出口的话,“这件事,请殿下自己查验。” 李桑桑交代完这件要紧事,余下的就看高樟是如何去验证。 只有让高樟相信了她能够预知,她才能够有足够的能力影响高樟,而不是只用色相。 李桑桑看着高樟表情惊诧,显然是正在克化这个消息。李桑桑微微一笑,脚步轻移,就要离高樟而去。 她忽然停住脚步,往回看了一眼高樟,目光依依可怜:“殿下,一定要来救我。” 高樟看见了少女眼中濛濛的水光,他的心颤动了一下。 她在宫里,一定过得不好。 他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只能看见少女黯然的身影。 高樟感到怅然若失。 李桑桑回到了山枕楼,迎面她看到了雁娘。 李桑桑心中有一点复杂,前世里,雁娘像一个大姐姐一般照顾着她,如今她却专心致志地帮着高桓来监视她。 李桑桑知道这怪不得雁娘,她只是一个听从主子命令的宫女罢了。 雁娘对李桑桑行礼:“三娘子,是从重华宫回来吗?” 李桑桑皱了皱眉:“重华宫?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雁娘被她反问住了,她讷讷说道,“三娘子依旧没有去看望燕王殿下吧?” 李桑桑松开紧蹙的眉。 她竟然将这件事情完全地抛之脑后了,高桓因为护住她而被白狮子扑伤。 当时混乱之际,高桓立刻被宫人围了成了里三圈外三圈,李桑桑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径自回到了山枕楼。 之后,她开始设法想要见高樟,就将高桓这件事忘了。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燕王殿下伤势如何?” 雁娘想到高桓前几日召见她。 燕王殿下脸色苍白地坐在榻上,细细吩咐:“若她问起,就说我没有大碍。” 雁娘看着高桓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不要让她担心。” 但是,他的一番用心完全被李三娘子辜负了,李三娘子从来没有问起过。 还好现在,三娘子终于记起了这件事,雁娘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笑:“燕王殿下没有大碍。” “知道了。”李桑桑抛下这三个字,步履不停,很快走进了小楼。 雁娘站在原地,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李桑桑走到楼上,天气渐渐热,白霜为她打起扇子,白霜问道:“三娘子见了吴王殿下?做了什么?” 李桑桑扫了她一眼:“按太妃娘娘希望的,打扮漂亮,和他说了几句话。” 白霜又说:“三娘子,燕王殿下那里也不能忘了呀,您家二姐姐,还有姚家五娘子许早就去探望过,若是您不去,燕王殿下会如何想呀。” 白霜忖度着李桑桑的神色,但李桑桑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眉眼淡淡,没有认同,也没有不认同。 白霜一时间拿不准她的意思。 重华宫里。 高桓面色苍白地倚靠在榻上,他伤在了侧腰处,这几日睡觉倚靠都很不方便,他侧着身子轻轻往后仰着,没有什么表情地盯着门口。 丁吉祥进来,被高桓的眼神稍微吓到了,他忙躲开了高桓的目光,欠身说道:“殿下,殿外李二娘子和姚五娘子侯了许久,想要探望殿下。” 高桓说:“就说我睡了。” 他顿了很久,丁吉祥以为高桓再也没有其他吩咐,松了一口就要退下,高桓及时叫住了他:“她呢?” 丁吉祥有点了悟,但又不是特别确定:“殿下说谁?” “桑桑。”这两个字从唇齿中擦出,轻微却莫名地用力。 丁吉祥感到棘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能够让高桓满意,显而易见,事实就在这里,无论如何高桓也不会满意的。 丁吉祥说:“奴婢暂时没有瞧见。” 燕王殿下没有动,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垂下的睫毛动了动,但丁吉祥就是觉得他苍白的脸色蒙上了几分灰暗。 丁吉祥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看着高桓的神色,感到惆怅,同时也在心里暗想:李三娘子,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一下他们殿下呢? 高桓整个人看起来颓靡了,丁吉祥不由得出言劝道:“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不……” “丁吉祥,你太聒噪了。”还没有等到丁吉祥抛出他的理论,高桓就生硬地打断了他。 高桓扬起头看着窗外,只是说:“丁吉祥,你不懂。” 他问道:“桑桑今天做了些什么?” 问到这里,丁吉祥又是一脸的为难。 高桓不光在山枕楼那里安插满了人手,在整个大明宫,只要他想,他可以看到任何地方。 高桓将这些深藏几年的暗线全部用来盯着李桑桑。 丁吉祥欲言又止,顶着高桓的目光,只能如实说道:“李三娘子,今日见了吴王殿下。” “咳咳。”高桓没有什么表情,咳嗽了两声,丁吉祥连用帕子去接。他收回帕子,看见上面有殷红的血迹,丁吉祥像是被重重击打了一下:“殿下!” 高桓淡淡扫了一眼:“没什么,那孽畜扑得狠,修养几天就行。” 丁吉祥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讷讷地说:“是。” 高桓感到肺腑有些作疼,难以忍受。 他吸了一口气说道:“让月亭过来。” 丁吉祥不解其意,但是顺从地听了高桓的吩咐。 月亭回到重华宫许久,但高桓一直没有召见他。 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有些担心,他害怕高桓要逼问他关于李桑桑的事。月亭不由得想起了无数个时候,李桑桑冷着脸逼问他的时候。 “你是我的人还是燕王的人。” 月亭的回答自始至终没有变:“奴婢是三娘子的人。” 但李桑桑的神色依旧是冷峻的,月亭觉得心脏都有些空,他想让李桑桑相信他,他想让李桑桑开心一点。 因此今日他听到丁吉祥说燕王召见他的时候,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可以向你证明了,三娘子。 月亭脚步轻快地来到高桓的寝殿,他知道他将会为李桑桑的一些事情保密,也也许会触怒高桓,他并不害怕高桓的发怒或惩罚。 寝殿内有沉重的药味,有小炉上煨着汤药,始终保持着汤药的温热,从那里有一股很苦的味道飘出。 月亭看了一眼药炉,往前走,跪在高桓面前:“燕王殿下。” 高桓垂下眼睛打量月亭。 清秀的太监,做事稳妥,为人温柔,高桓从来没有将这些太监看入眼里,他认可的,也只有丁吉祥等极少数人。 月亭这样的,不算男人,连人都不算。 可是,他渐渐觉得将月亭放在李桑桑身边,是他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嫉妒李桑桑身边的所有人,连月亭都不放过。 他撞见过月亭和李桑桑的亲密,那让他感到恐慌。 高桓移开了眼睛。 但是,没有月亭,还有高樟,还有李丛,还有很多很多人。 真让人抓狂,让人忍不住将她藏起来。 月亭跪下,看到高桓久久没有吩咐,不由得又出声唤了一声:“殿下。” 高桓对月亭招了招手:“过来。” 月亭低头,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高桓猛地提起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他的手劲极大,眼中氤氲着暴戾,月亭感到浑身的血都挤到了脸上,他感到呼吸不畅。 然后下一瞬,高桓放开了他。 高桓捏着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丁吉祥正要上前,高桓抬起手,止住了他。 他咳了一会儿,又用他阴郁的目光盯着月亭。 月亭不敢与他对视,垂下了眼睛。 高桓看着月亭,莫名有些气闷:“去三娘子那里,劝她过来看看我。” 月亭原本做好了许多准备如何面对高桓的逼问,但高桓只是轻飘飘地说了这样的话,让他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真实。 月亭忙应道:“是。” 月亭来到山枕楼,看到喜出望外的李桑桑,忽然感到有些羞愧,他弯着身子,对李桑桑细语说到高桓的要求。 “看看他?” “对。” 月亭看着李桑桑陷入沉默,他踌躇了一下问道:“那三娘子,要去吗?” 李桑桑看着月亭,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月亭,你的名字是掖庭哪一位姑姑取的,她为何要叫你月亭?你又是如何去到燕王府上的?” 月亭拧眉,努力回忆:“那位姑姑,大家都换她方姑姑,大约是见奴婢的那夜,她看到了月光照在凉亭上,依稀听人提起过。” 李桑桑蹙了眉,很快又放开了:“罢了,”她说,“去见见燕王吧。” 李桑桑跟着月亭来到了重华宫。 她一走进殿内,宫人都露出静默讨好的微笑,李桑桑一路神色不变,来到了高桓的寝殿。 门方才被推开,里面的声音扬了起来:“桑桑,你来了?” 李桑桑脚步顿了顿,然后才面色无异的走了进去。 她看见高桓半倚着,有些憔悴,却神采奕奕地看着她。 李桑桑走了进去:“臣女听命来看望殿下,殿下有什么吩咐?” 高桓沉默了一下,说道:“只是我想见你,想要和你说说话。” 他眼睛有些亮,向李桑桑伸了手:“桑桑过来。” 李桑桑没有动,她用一丝一丝探寻的目光往高桓的脸上望,想要望出高桓的破绽。 李桑桑问:“殿下为何要我来这里?” 高桓眼神有些黯淡,他轻轻说:“那桑桑,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他的声音有一些沉郁,“你讨厌我吗?” 高桓听见李桑桑声音很软:“臣女怎敢,只是臣女出身寒微,殿下记得吗?在南琅琊郡的时候,因为殿下的意外落水,臣女被关进了祠堂,后来,见到殿下那一晚,臣女被人拐卖,实在是殿下洪福,臣女福薄,经受不起而已。” 高桓似乎松了一口气:“只是因为这样?” 李桑桑抬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是柔媚动人的,却依稀让人觉得有些冷:“如果还有理由,臣女不想说,殿下会逼问吗?” 高桓一怔,似乎猜到了李桑桑的理由。 简单地,讨厌他。 李桑桑静静看着高桓,然后看着他费力挪到床边,朝她走了过来。 李桑桑往左右望了一眼,丁吉祥等人老神在在,纹丝不动。 高桓走到李桑桑跟前,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向她倒了下来。 他将她罩在怀里,单薄的寝衣里似乎有血腥味透出。 高桓重重地抱着她,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李桑桑僵直站着,微微别开了脸。 为了从高桓这里要回月亭,每日李桑桑会来高桓寝殿坐上一个时辰,大多数时候她是沉默寡言的,但高桓却经常兴致勃勃,所以他们两人是一人说,一人听着。 每到这个时候,丁吉祥都会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都带走,像是刻意将他们二人困在一起。 今日,到了时辰,高桓却拿话绊着李桑桑,一直没有让她离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屋内没有点灯,在混沌的光线下,寝殿一时间没有人讲话。 高桓看着安静坐着的李桑桑,眼中神色复杂。 李桑桑站起了身:“殿下,我走了。” 高桓扼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发热,像是有火星子落到他的手指,直要把李桑桑的手腕烫出疤,他抿唇说道:“不行。” 李桑桑皱了皱眉,感到手腕发痛,她疑惑道:“殿下?” 高桓松开了他的手。 下午的时候,李桑桑就一直心不在焉,她不停地看看窗外的天色,看看屋内的水钟。 高桓知道她在等什么,今日,高樟约她见面。 高桓不会放她走的。 眼见高桓松开了手,李桑桑重新站起,高桓却按住她的肩膀,他眼中有汹涌的情绪,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往自己身边带。 李桑桑忽而轻笑一声:“我明白了。” 似乎有嘲讽,但细听好像只有妩媚的笑意。 李桑桑佯装娇媚,伸出软软的手臂,轻轻搭在高桓肩上,似一条蛇一般,缓缓勾在他的脖子上,她细若游丝地在他耳边说话:“殿下想要的就是这个吧,臣女给你就是。” 高桓看着李桑桑,她抛却了所有女孩儿家的矜持,娇媚得像历经风月的老手,她在高桓耳边说话:“倒不必那么复杂。” 高桓推开了李桑桑。 高桓低头没有看她,说道:“你走吧。” 李桑桑笑道:“多谢殿下。” 看着李桑桑跨出门槛高桓问道:“我受伤后的那些时候,你在做什么?”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高桓的刻意没有看她,看起来像是一点也不在乎李桑桑的回答。 李桑桑回答:“臣女在为您祈福,殿下。” 高桓笑了一下:“希望下次我生病,你能真心给我祈福。” 李桑桑的回答在高桓听来像是敷衍:“我会的,殿下。” 第49章 求娶。 丁吉祥进来的时候, 看见高桓正定定地看着门口,丁吉祥兀自疑惑,转脸往外面望去, 外面什么都没有。 丁吉祥走进去问道:“殿下, 你在看什么?” 高桓摇了摇头, 他俊秀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丝丝缕缕的黑气,他的眼珠黑曜一般, 有了黑黢黢的光。 他袖襕暗金的绣线被他扣得有些毛糙,他一遍又一遍地将线扣住, 又一遍一遍将它抚平。 他略带神经质的样子让丁吉祥有些发憷。 “殿下要等什么?” 高桓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有了生动的表情。 “父皇现在在何处?” 丁吉祥说:“含凉殿。” “去含凉殿。” . 李桑桑从重华宫出来, 感到如释重负,每次和高桓纠缠都让她疲惫不已,每次看见高桓,都要耗费她许多的力气,她的爱恨,她的喜怒都激烈地撞在了一起, 然后堙灭于身躯里, 面上却要毫无波动。 她的脚步稍微快了一些,天色已经很黑, 高樟应该等了她许久,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在不在。 李桑桑快步来到假山下, 她松了一口气。 高樟还站在那里,背后有濛濛月色新凉。 李桑桑行礼:“吴王殿下。” 高樟温和地笑了一下:“桑桑,不必拘礼。” 李桑桑看着高樟,在月色下, 看不出他的神色,李桑桑不确定地开口:“我上次说过的事,殿下可相信了?” 高樟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有些悲伤,又有些踌躇满志:“九郎毕竟是我的弟弟,因为他的病,我反倒如释重负,说出来,真让人不齿。” 李桑桑原本紧张攥起的手指松开了,她用笑安抚了高樟:“殿下不必苛责自己,殿下为弟弟而哀痛,为风刀霜剑的日子即将结束而高兴,这都是人之常情。” 高樟看着李桑桑,他心中微动:“桑桑。” 他按住手指,抑制住想要拥抱她的渴望,他说道:“桑桑,你还好吗?” 他的眼中有怜爱,有疼惜。 高樟从初见之日就对李桑桑有了好感,他想要拥有李桑桑,并且他已经征得了李年的认同。 然后高桓却不按常理,直接将李桑桑困在了宫中,宫里宫外都说,李三娘子会是高桓的人。 高樟原本放弃了,上一次见到李桑桑,李桑桑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 少女的依依情丝缠绕着他,让他想要不顾一切来到她身边,拯救她。 高樟犹豫着伸出了他的手,他想要牵住李桑桑的袖子,李桑桑却很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眼眶湿润,眼角生生憋出了红,她声音颤抖:“殿下,我不好。” 高樟内心一震。 李桑桑埋入了高樟的怀里:“殿下,我不好,燕王殿下自受伤后,每日我都要留在重华宫,他们都说,燕王殿下是为救我而受伤,他们都说,我应当以身相许,可我除了愧疚,更是恐慌,没有一点的欣喜,”她顿了顿,用清如水的目光看向高樟,“殿下,我应当以身许燕王吗?” 高樟的鼻尖萦绕着少女的甜软的味道,他不由得也声音颤抖,他搂住了李桑桑的肩膀:“桑桑,放心,我会救你的。” 青年和少女依偎着,月明云淡露华浓。 一弯银勾挂在柳树梢头,清凌凌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落在高桓苍白俊美的脸上。 他的眸子有森冷的火苗,如鬼火在摇曳。 但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另一边,李桑桑和高樟终于将话讲完,现在正依依惜别。 李桑桑用含情的眸子注视着高樟远去,等到看不到高樟的背影,她的脸上很快什么表情都没有。 月亭在这个时候急匆匆过地跑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混着不住的喘气。 李桑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说。” 月亭还是很急,可好歹把话说清楚了:“燕王殿下方才在含凉殿求了徐贵妃,让三娘子你做他的燕王妃!” “什么?” . 高桓去了含凉殿,并没有如愿以偿见到皇帝。 他的父皇在内殿休息了,只有徐贵妃见了他,看见他苍白的脸上隐约有薄汗,终于有些关切问道:“六郎,你新伤还未好,怎么就跑了出来?” 高桓抿了抿干涸的唇:“儿臣有事想要见父皇。” 徐贵妃往里望了一眼,隔着重重垂帷,远远的,听不见里间的动静,徐贵妃说:“你父皇睡了,六郎总不会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你父皇吧?” 高桓踌躇片刻,昂起脸笑道:“如此,同母妃讲也是一样的。” 徐贵妃被勾出了好奇心:“哦?六郎有什么事要讲?” 徐贵妃看着高桓苍白的脸,他的眉微微蹙着,看了让人生生有了怜意,徐贵妃想到他腰背上的伤还没有好。 高桓撩开衣摆跪下:“母妃,我想要娶李家三娘子。” 徐贵妃早就有了预料,她对这件事情并不是特别在意,只是说道:“就依你。” 照徐贵妃所想,高桓所说的娶,不过是要给李三娘子一个燕王孺人的位子,这等小事。 但是高桓的声音分外清晰:“母后,我要她做我的正妃。” 徐贵妃皱眉:“六郎,你是说李家三娘子?正妃?” 高桓点头:“不错。” 徐贵妃久久没有言语,她身边的桂子静静给徐贵妃添上了茶水。徐贵妃像是被惊醒,说道:“本宫有些累了,你先回去。” 高桓脸上没有任何不快:“是。” 高桓走出正殿,却没有如徐贵妃所料径直离开含凉殿,他往侧边的暖阁坐下,似乎在等着消息。 正殿里,桂子说道:“六殿下求娶这件事,娘娘不满意吗?” 徐贵妃皱眉:“李家家室不显,做个孺人也就罢了,没想到六郎要求的是正妃。” 桂子说道:“娘娘,可是如今李家两个娘子都进了宫,还有姚家五娘子,当初您应了吴美人的请求,外人都只道这三人中要选出燕王妃哩。” 徐贵妃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不快。 对于高桓的婚事,徐贵妃从未认真考虑,吴美人求了她,那时她一时高兴应了下来,现在看,却有些棘手了。 对于吴美人和高桓的亲近,徐贵妃有些莫名的忧心忡忡,不知道为了什么。 她听见桂子絮絮说道:“所幸的是六殿下看中的不是那个李家二娘子,要是那个就糟了。” 桂子忖度着徐贵妃的表情,说道:“奴婢看吴美人是铁心撮合六殿下和李二娘子,不如娘娘就将三娘子定给六殿下,那李家三娘子除了出身一般,别的都很好,奴婢还听说,李家三娘子和吴美人妹妹不睦,将来的话,娘娘若想插手,那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徐贵妃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 殿内只听得见桂子细细的低语。 暖阁内,有小太监躬身在高桓耳边说了话,高桓挺直的脊背放松了下来。 他嘴角含着笑:“母妃同意了?” 虽然是问句,却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 高桓征得了徐贵妃的同意,一路上脚步轻快,但是想到此时此刻,李桑桑正在和高樟见面,他的情绪又沉郁下来。 他来到了太液池旁的假山不远处,他知道这是李桑桑和高樟密会的地方。 他有了准备,本以为他的心情不会再波动。但是看见相互依偎的两人,他感到情绪有些失控,他安慰自己。 总归,李桑桑会是他的,他可以大度。 . “你是说,燕王向徐贵妃求娶我?”李桑桑心下微沉。 月亭点头。 像是小炉上煎着沸腾的茶水,咕噜咕噜地滚着水花,翻腾着,要冲破而出。 李桑桑冷着脸,一言不发。 月亭有些担忧地问:“三娘子,你准备怎么办? ” 李桑桑抬起脸,月光倒映在她的眼中,看上去,是她的眼眸在粲然生辉。 她一路小跑,往高樟方才离开的方向跑去。 高樟愕然看着面前站着的李桑桑。 少女两腮凝着娇艳的红,她气喘微微,下裙当胸一片蓬起,拥雪成峰,下面的软织飞流而下摇曳垂坠。 高樟迟疑开口:“你……三娘子怎么了?” 他看见李桑桑的泪大颗大颗地坠了下来,仿佛落到了他的心里,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着:“我方才得知,燕王、燕王向贵妃娘娘说,要娶我,贵妃娘娘答应了。” 高樟一惊:“什么?” 看着楚楚可怜的李桑桑,高樟不由得柔和了声线:“三娘子,莫怕,我在想办法。” 想办法…… 可是他一时顿卒,竟然什么办法都想不出。 李桑桑在心里恨着高桓动作竟然这样快,她暂且让高樟喜欢她,但还没有让高樟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李桑桑没有信心高樟能够全力帮她。 李桑桑死死握住了高樟的手:“殿下,我会对你很有用的。” 高樟看着她,说道:“桑桑,你别急,我在想办法。” 高樟忽然有些激动地回握住她的手:“和我去见母后,我求母后,我来娶你。” 李桑桑轻轻摇了摇头:“殿下,不要莽撞。” 前脚高桓才向徐贵妃说了求娶之意,若高樟后脚去求娶李桑桑,那简直就是照着高桓的脸打。 皇室要脸面,就算是暗中再勾心斗角争来抢去,明面上却是和和气气的。 李桑桑缓缓想起这深宫的种种往事。 高樟的母后是郑皇后,身份尊贵却不受宠,皇帝偏爱娇媚动人的贵妃,一直以来都有废皇后立贵妃的意思。 后来的事,李桑桑都知道,皇帝真的将郑皇后废了,将他心爱的徐贵妃扶上了后位。 就算后来不出高樟被陷害谋反的事,皇帝依旧会将徐贵妃推上皇后宝座。 前代就有过这样的先例,皇后未曾有过过错,皇帝执意废后,皇后只能黯然下场,因为找不出错处,倒也没掀起腥风血雨,废后在宫中谈玄修道,做个居士,继后明面上也尊敬她,彼此相安无事。 现在,郑皇后也在宫里吃斋修道,也不知是一心向道,还是被逼迫如此。 李桑桑说道:“殿下,我在南琅琊郡时曾被道人点拨过,殿下不如就说,我有仙缘,让我在仙居殿做个居士,侍候皇后娘娘左右。” 高樟若有所思,终于点了点头。 如此,也可避开和高桓的争锋。 . 高桓在重华宫等着消息。 虽然他知道,今日才和徐贵妃求的恩典,不会这样早就将事情定下来。 但他隐隐有些焦躁,除了压制不住的喜悦之外,还有没有道理的忧心忡忡。 他在担心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虽然没有得到圣旨,可是谁会在他开口之后再去求娶李桑桑呢? 李桑桑是他的。 终于是他的了。 今夜忽然下起雨来,点点滴滴从廊檐上,漏到他的心里,他干涸的心润泽起来。 高桓关上窗,今夜终于要睡个好觉。 他关上窗,外面的雨声轻微了,室内很安静。 只是……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渐渐愈合的伤又重新裂开。 月色下,李桑桑昂起的脸重新出现在高桓面前。 她的眸光清亮,她在看着谁。 她看的不是他。 李桑桑看高樟的神色,在高桓看来是那样的熟悉。 她曾经用这种依恋的,全心全意的,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将她揽入怀中。 如今,她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而是这样看着高樟。 高桓一直知道,李桑桑是个小骗子,前世的时候,她就喜欢用她柔弱的伎俩蒙骗他,而他被骗得心甘情愿。 这世,他们提早见面,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李桑桑连骗都不想骗他了。 高桓有时候会想,如今李桑桑对待他,是不是就如同前世她对待沈桐? 不过是一个麻烦的追求者,不值得她用款款柔情相待。 . 丁吉祥看着高桓今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泛了些,心下微松。 近些年来,他愈发捉摸不透高桓的心思。 有时候心情好好的,下一刻就突然沉寂下来。 比如说现在…… 丁吉祥在一旁惊呼:“殿下,你的伤。” 绀青瑞锦上洇出了殷红的颜色,伤口似乎崩裂了,但高桓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有时候,高桓需要一些疼痛来麻痹自己,来缓解无处不在的,弥漫在身躯里的空虚。 他的李桑桑,像是掬在手心的月亮,他总以为能够私藏,但他满手捧着的只是清水。 清水也会流走,他手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抓住。 看着高桓突然前后晃荡了一下,丁吉祥感到心惊,忙道:“殿下,天色已晚,您还伤着,快些休息吧。” 高桓的表情很奇异,嘴角有冷冷的笑意,眼眸里却像是幽幽有股火焰在烧:“你说得对,我要休息。” 夜雨催梦。 梦里,高桓怎么也追不上李桑桑。 他颓然倒在了原地,然后李桑桑从雾中出现,来到了他的榻前。 高桓发现,他们在重华宫的寝殿。 李桑桑对他说:“殿下想要的就是这个吧,臣女给你就是。”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他由着李桑桑跨.坐在他身上,她妖冶至极,居高临下。她冰冷的唇瓣含住他的喉结,然后移到他的耳边:“我就要离开你了。” 不行! 高桓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按在榻上。 好想……好想将她咬碎,将她咀嚼,将她吞吃入腹,只有这样她才逃不走,无论如何也逃不走。 他想将李桑桑打破,将自己打破,融为一体,永远不分开。 该如何做、该如何做? 他寻不到方法,只能按照本能。 多年的痛苦终于有了缓解,就像是涸辙之鱼得到一盏水,但是远远不够,怎么也不够。 高桓试图去拥抱李桑桑,但是他的手指触到的却是空虚。 他浓重的执念混和着欲望在这雨夜里纠缠不清,他迷失了自己。 后半夜,高桓醒了,他垂下眼睛,用衣裳团了一团,将污浊扔了下去。 梦里的不是真正的李桑桑,真正的李桑桑,给了他几近上瘾的痛苦。高桓伸手,往下探去,他摸到翻出血肉的伤口,将它撕开,他难耐地皱眉。 他脸色苍白,眼尾却是潮红的。 “……唔……桑桑……” 高桓低低地喘息。 他沉迷于这痛苦之中,对李桑桑的欲望如同蔓发的草木一般,在心底疯长起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滋长着他心底纠缠扭曲的杂草。 第50章 深入肌骨的渴病。 高樟的行动很快, 第二日,他便说动了郑皇后,随后李桑桑搬到仙居殿。 离开山枕楼的时候, 她推开小轩窗, 这时在下着细雨, 大明宫的宏伟被细细微微的雨点缀得分外柔和。 李桑桑看着对面早已荒废的歌台,那里什么都没有。 再也不会有了, 每日紧紧盯着她的人。 李桑桑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李桑桑回头看着雁娘等人在为她收拾衣衫裙钗,她的唇角泛起温和的笑意:“雁娘, 不用了。” 雁娘疑惑看她。 李桑桑说:“我去皇后娘娘那里是专心修道,不用要这些身外之物。” 雁娘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粲然的红宝头面, 灼灼的光映在李桑桑的眼中,娇媚的艳色也妆点在了她的脸上。 雁娘有些沮丧,也许是为了没能见到李桑桑和高桓成好事。 雁娘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桑桑看着雁娘依旧说:“雁娘,我这里不用你了。” 雁娘没有明白。 李桑桑说道:“这次去仙居殿, 我只带白霜一人。” 雁娘一怔, 看上去似乎有些伤心。 李桑桑带着白霜一人来拜见郑皇后,这是她两世来第一次见到郑皇后, 她穿着简单的水田衣,神色淡淡。 李桑桑在她的眼里心里看出了落寞。 李桑桑很能察觉到这种感受。 被皇帝忽视的女人,他的丈夫心间偏偏有另一个人。 李桑桑捏住了指尖, 前世那些情绪如今想来有些陌生,但痛苦却是不陌生的。 也许是曾经相同的处境,李桑桑看着郑皇后,甚至看着高樟, 都觉得贴近不少。 李桑桑规矩向郑皇后行礼,郑皇后依旧淡淡地说道:“不必,我如今非俗世人,不必拘俗礼。” 李桑桑敏感地察觉到,郑皇后说出的这番话并不是勘破红尘,反而有些怨,有些恨。 李桑桑觉得她没有猜错,郑皇后是被天子逼迫远离红尘的,如此,才能有机会,给他心爱的贵妃腾位置。 李桑桑站了起来。 郑皇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好孩子,你是个细心有主意的,有你在我身边,在三郎身边,我会放心不少。” 李桑桑忖度着,大约是她透露给高樟的,关于高杨的事情,让郑皇后对她另眼相看。 这对母子,身居高位,屡屡被人暗算,世人称赞他们宽厚,他们自己听着这些评语,大约不会开心。 孤立无援的郑皇后,很需要一些机敏的人在身旁。 或许她相信了李桑桑所说的占卜之术,或许她以为李桑桑有别的门路,总之,在李桑桑面临困境的时候,她很乐意拉李桑桑一把。 郑皇后派了大宫女为李桑桑安排住处,李桑桑住到了仙居殿西配殿。 大宫女琼心对她说:“三娘子,我们娘娘是修道之人,简朴惯了的,三娘子千万不要觉得怠慢。” 李桑桑忙说道:“桑桑来到这里,便也是方外之人,当然不会在意外物。” 琼心笑了笑,退下了。 李桑桑打量了一下西配殿的布置,正如琼心所说,很是简朴。 但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郑皇后修道。 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是,郑皇后为天子所不喜,这里的吃穿用度,自然被宫人怠慢。 李桑桑在仙居殿住下,其实有些隐隐地担忧。 她知道在此之前高桓做了什么,所以对高桓可能的反应更加惴惴不安。 李桑桑认为她对高桓还算是有一两分了解的,高桓是什么样的人? 喜怒不定的,肆意妄为的,虽然他现在似乎正在追逐着李桑桑,一旦他翻脸不认,李桑桑会很难应对。 但是重华宫那边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静得有些诡异。 李桑桑让白霜打探过重华宫那边的消息,白霜打探回来,告诉李桑桑,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高桓缠.绵病榻,这几天似乎病得又重了些。 李桑桑有些犹豫地想,大约是她猜错了吧。 高桓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她。 住在仙居殿,李桑桑渐渐和高樟亲密起来。 前世被反复不定的高桓折磨日久,面对着温和宽厚的男子,李桑桑感到很放松,日子恬淡,虽没多少趣味,也没有苦楚酸涩。 今日,高樟来到西配殿,手中拿了一只玉兰。 色白微碧,像是一段皎洁的白玉镶在褐色的枝上,高樟将这只玉兰搁在李桑桑的琴案上,说道:“玉兰开了,我想你大约会喜欢。” 李桑桑看着这玉兰,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在入宫之前,高樟曾经找过她,在风灯摇曳的夜里,她穿着绣着玉兰的荼白如意锦,在庭院处和高樟说话。 李桑桑好奇问道:“殿下为什么以为我会喜欢?” 高樟似乎有些疑惑:“不喜欢吗?我看它便觉清腮润玉,只觉得很配你。” 李桑桑玉笋般的手指捻起了这朵玉兰,原来在高樟眼中,她清雅得犹如这玉兰。 李桑桑暗自疑惑,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都好像不太清楚。 但她莞尔一笑,真的像手指尖的玉兰一般清韵仙姿:“谢谢殿下,我其实很喜欢。” 高樟的掌心微微发热,他躲开了李桑桑的视线:“喜欢就好。” 此后,每次高樟过来西配殿,都会为李桑桑带来一支玉兰,李桑桑扮演好与高樟心意相通的小娘子,每次都分外珍惜地将玉兰摆在枕边。 枕着玉兰的幽幽暗香入睡,倒是心安神定。 李桑桑一夜好眠,醒来鼻尖似乎还有梦中玉兰的暗香,她偏过头,眼前却没有昨夜入睡前放在枕边的玉兰。 李桑桑也不是很在意,也许是白霜收走了吧。 她懒懒梳妆,没有闲心打扮,只是穿了新做的水田衣,准备去做早课诵读经文。 白霜忽然打起帘子对李桑桑,神色隐隐有不安,说道:“三娘子,圣上召见。” 李桑桑一颗心提起,不知为什么日理万机的天子,会想要见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她隐约有些担忧。 先前也听人提起过,天子忌讳兄弟相争,难道是…… 李桑桑掐住手指尖,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太监引着李桑桑来到了蓬莱殿,李桑桑一路上不敢行错一步,不敢乱看一眼,走到大殿前,她垂下眼睛,余光只看到有一个穿着圆领黄袍常服的男子高坐其间。 天子问她:“你就是李家三娘子?” 听不出究竟,天子的声音中有些好奇,还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 李桑桑在心里暗暗想着,她没有迟疑回答:“是。” 天子没有作声了,边上徐贵妃在说话:“灵台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童子命的女孩?” 李桑桑垂着头跪在下面,兀自疑惑不已。 她听不懂天子和贵妃的话。 灵台郎…… 李桑桑想起来了,这是司天台的官职,掌候日月星气,也为皇家观气看吉凶。 为什么灵台郎要说她是个什么童子命? 她没有想明白,但是她听清楚了天子接下来的话。 “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就依照灵台郎所言,将这李家三娘子移到祈福台里,为六郎祈福吧。” 徐贵妃在一旁说道:“六郎多病多灾,这次不知怎的又病成这个样子,还好有陛下关怀。” 皇帝拍了拍徐贵妃的手:“六郎是你的孩子,朕自然要关切。” 李桑桑听到“六郎”这两个字,眉心一跳。 徐贵妃用帕子沾了沾泪,转了话题说道:“臣妾听闻这李三娘子幼时在南琅琊郡曾被仙人点拨。” 灵台郎笑了一下:“李家三娘子本就是神仙边上侍奉的童子,得了仙人点拨不奇怪。” 听见上面三人神神叨叨地讲话,李桑桑心中感到荒谬。 她跪在地砖上,费力去理解上面三个人在说上面,最后东拼西凑,勉强理了个大概。 大约还是高桓的手笔。 高桓不知做了什么,暗中买通了这个灵台郎,让他在天子和贵妃面前胡言乱语,借了她幼时遇见道士的事,给她编了个童子命的身份,让她给高桓祈福。 高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桑桑想到那日高桓说: “希望下次我生病,你能真心给我祈福。” 李桑桑浑身蓦地升起一股凉意。 高桓心思幽暗,总是在不声不响处给她惊喜。 好,好得很。 上面高高端坐的三个人并不需要征得李桑桑的同意,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商量完毕。 末了,天子倦倦抬手:“你下去吧。” 李桑桑咬着舌尖,露出谦卑的笑:“是。” 不过过了几天,李桑桑又从仙居殿移到了新收拾好的祈福台。 这是独立的一处居所,远离后宫,位于三清殿附近,三清殿乃是太清、上清、玉清之宫室,祈福台安置在这里,也不无道理。 只是终日里没有什么人过来,李桑桑感到自己困到一方孤岛上。 这些天里,李桑桑很少见人,只有一次,有个太监走错了地方,一直往北走到了三清殿。 李桑桑正巧碰上他,那太监很不安地求李桑桑为他保密。 “奴婢才入宫几日,一下子走错地方,若让大爷们知道了,定不会饶我的,请娘子不要说出去。” 李桑桑见他说得诚挚,自然答应他。 她根本不会对别人说,因为这里不会有别人来。 所幸的是,高樟没有忘了她。 他依旧过来,带着一支玉兰,轻轻放在她的窗前。 高樟安慰她:“桑桑,不要急,虽然现在略有困顿,但是,六弟总归不能轻易讨了你去。” 李桑桑对此也略微安心。 她在宫里修道的事已经煞有其事地定了下来,最起码短时间内,高桓无法再提娶她这件事。 而要不了多久,高杨就会病逝,那时候,宫里大乱,这些小娘子们自然是要送出宫的。 李桑桑不由得笑了笑:“我很好,殿下放心。” 高樟有些犹豫,他伸出了手,搭在李桑桑的手背上,微微用力握住了她,他说:“等我。” 李桑桑从楼上的小窗看着高樟离去,她捡起那支玉兰,放在了枕边。 夜里,她睡得不踏实,总感觉屋内有人在走动。 第二日起来,她又没有看见枕边的玉兰。 李桑桑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泛着濛濛的光,她在脸上点了些脂粉,问白霜:“你昨晚走来走去做什么?” 白霜的表情有些疑惑:“奴婢没有走来走去呀。” 李桑桑皱眉想了想,也许是她听错了。 她接着又说:“下次我枕边的玉兰不要收走,插在梅瓶里,放着看它干枯,也很好。” 白霜又是很疑惑:“奴婢从未收走过娘子的玉兰。” 李桑桑微微蹙起了眉。 一日清晨,白霜在外面听见李桑桑醒来的动静,她取了水盆帕子,耽搁了一下,再来到垂帷前,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白霜想了一下,以为是听错了里间的动静,李桑桑还未起身。 她将帕子水盆搁在架子上,重新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白霜觉得照平时来说,李桑桑这时已经开始了早课,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懒怠,但里间依旧没有动静。 白霜拨开水晶帘,发现李桑桑神色怔忪地坐在床榻上,床榻很宽,床帷像一个巨大的笼子,李桑桑坐在里面,衬托得格外小,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白霜问道:“三娘子在看什么?” 白霜顺着李桑桑的目光望去,地砖上有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艳色的花瓣有几片散落在一旁。 白霜疑惑:“海棠?吴王殿下这几日送的不是玉兰吗?” 李桑桑轻微地点头:“是啊。” 今夜,李桑桑打定主意,一定要看看如此作弄她的究竟是人是鬼。 只是夜晚来到,她却沉沉睡去了。 月是静默的,有人踩着月光,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有一只海棠,花瓣嫣红沾了露,就像美人晕了燕脂,妖艳欲滴。 海棠夜深睡去,美人亦是。 高桓将海棠放在李桑桑的枕边,他取走了她的玉兰,手掌用力一握,感到玉兰花瓣揉出了汁液,成了丑陋的一团。 他感到快意。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李桑桑的脸,声音冷冷:“你怎么会是玉兰,他根本没有见过你私下的样子。” 他想起无数个夜里,李桑桑娇气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呵气:“轻一点。” 愉悦中又有蚀骨般的疼痛,深入骨髓,无法缓解。 他渴望着将李桑桑重新纳入怀里,肆意疼爱,好像只有那样,才能缓解他灵魂深处的渴。 他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正常,但他不在乎。 这心病大约是从那日李桑桑琼楼坠下落下的病根,久病成疾,愈演愈烈。当皇帝的那些时日他并不快乐,他从前以为,去到那万人之上,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他错了。 连一个好梦都是奢侈,梦里,李桑桑总会离开他。 重生成为幼童,他与李桑桑一南一北,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李桑桑就像是轻飘飘的一缕烟,一不留神就会飘散无踪。 所以越接近那个上元节,高桓越放心不下,他索性暗中布置一番,成功让皇帝同意他与赵王一起南下。 但是分离后,他心中的空洞难以自抑,几年来,无数个日夜,快要逼疯他。 再见李桑桑,李桑桑忘记了他。 他不能容忍李桑桑忘记他,不能忍受李桑桑想要离开他。 他原本打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像长安的寻常少年郎一般,慢慢接近心中之人。 懵懂,青涩,徐徐图之。 但他现在只想将李桑桑困在他的天地里,哪里也不去。 他要时时刻刻看着李桑桑,要让大明宫的所有人成为他的眼睛,无论李桑桑去哪里,做什么,他都要知晓。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他躺在李桑桑身边,他将李桑桑揽入怀中。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仿佛是活着的,他喟叹:“桑桑……” 他的唇滚过李桑桑的耳垂,声音喑哑:“桑桑,我的桑桑……” 他的身体冰冷,唇却滚烫,他的脸是苍白的,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到不胜衣。 这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 那日求得徐贵妃的同意,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以为,他终于将李桑桑纳入羽翼,从此能够不让她离开视线分毫。 可是第二日,他知道了,李桑桑找到了高樟,找到了郑皇后。 她是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逃离他,还编了一个修道的借口。 丁吉祥用担忧地眼神看着他,高桓只是看着窗外的雨微笑。 他关上窗,查看渐渐好转的伤势,有些不快,他走出门外,淋了一宿的雨。 他暗中命人找到司天台的灵台郎,让灵台郎准备好了说辞。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病倒。 他烧得整个人都发红,天子看了都要心惊,但高桓内心里只有痛快和欣喜。 李桑桑用修道的借口逃离他,他就要用这里理由将李桑桑困在一处,他已经想好了,就在三清殿边上的那处小楼,远离后宫争端,鲜少人过来。 他便可以夜夜将李桑桑纳入怀中,缓解深入肌骨的渴病。 高桓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苍白如鬼魅,只有眉眼是深深的黑,他想起来,小时候的李桑桑曾经说过不喜欢病人。 没关系,她只要看着我,只要看着我,我就能满足。 高桓冷冷地笑了。 然后他又想到了那日他问李桑桑的话。 “希望下次我生病,你能真心给我祈福。” “我会的,殿下。” 你自己答应的,桑桑。 高桓克制地牵起李桑桑的一缕发,他吻在李桑桑的乌发上,看着沉睡如海棠的李桑桑,他心底的渴更加让人躁狂。 他有些难耐地皱眉:“桑桑、桑桑……” 他瞳孔漆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蜘蛛,吐做蛛丝,将飞蛾困住,将飞蛾吞吃。 第51章 是我有残缺,我离不开你…… 第二日醒来, 李桑桑脸色很不好看。 白霜走进来,看见地砖上有一抹红痕,海棠被李桑桑用鞋碾碎, 胭脂一般秾艳的颜色被踩碎在地上, 像是破碎的肢体。 白霜现在也悟了些东西:“莫非是、有人过来了?” 李桑桑有些嫌恶地移开了眼睛, 对白霜说:“你这几日歇息得可好?” 白霜拧了拧眉回忆道:“早睡早起,倒是好眠。” 打量着李桑桑的神色, 白霜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似乎……睡得太好了。” 李桑桑转头看着白霜:“你也觉得有些奇怪对吗?” 她和白霜这些日子里愈发嗜睡了,像是有人在故意布局。 李桑桑想到了宫里的姚五娘, 沉下了眼睛。 她轻声问道:“白霜,你能查出来吗?” 白霜思索了一下:“奴婢可以试试。” 白霜细心查看了屋里屋外, 一天后,指着袅袅升起轻烟的铜熏笼说:“三娘子,这香料不对,只是,它虽然让人睡得昏迷不醒,却没有旁的坏处, 甚至还能让人好好休养生息, 是要换了,还是任由它去?” 李桑桑拧了眉心, 说道:“悄悄换了它,”她盯着轻烟有些微出神,“然后, 守株待兔。” 白霜悄悄换好了香料,这夜,她和李桑桑主仆二人依旧像往常一般早早入睡。 李桑桑闭着眼睛,等了不知多久, 有人过来。 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眉心,她的鼻尖,然后是她的唇,她被拥入一个带着冷冷柏子香的怀抱。 “桑桑,”她听见有人说话,“今日的海棠开得最好,你会喜欢的。” 她清楚地听见了,这人的声音她不会认错,是高桓。 高桓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脸颊,细心描绘着她的眉眼,琼鼻,嘴唇,然后蜿蜒往下。 他的手指在李桑桑的锁骨处徘徊着,浅尝即止地不再向下探。 他轻轻地将李桑桑抱起,像是盘弄一只木偶一般,缓缓将她小小的身子拥入怀里。 他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桑桑。” 李桑桑被迫团在高桓的怀里,她指尖动了动,她睁开眼。 李桑桑推开高桓的肩膀,发髻蓬松,衣襟微乱,她坐了起来。 明明是媚态横生的动作,她的目光却沉静如水,她只是看着高桓:“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高桓的神色很复杂,良久,他伸手重新将李桑桑搂进他的怀里,声音干哑:“桑桑。” 多么像从前的那些夜晚,李桑桑会在散发着幽幽暖香的床帷之后等待着他,东宫的那段岁月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但他当时并不知道。 李桑桑微微出神,她两眼放空,过了很久,久到足以让高桓感到欣喜。 李桑桑冷静地问:“殿下想要什么?” 高桓说:“什么?” 李桑桑又推开他坐了起来,她下了榻,高桓撑着手坐在榻上,以为李桑桑要出去喊人。 但是李桑桑站在不近不远处,她俯视着高桓微微仰起的脸,脸上浮现出淹然的媚意,似是一滴胭脂点在棉布上,点点浸染出深深浅浅的红。 但细究她的神色,深藏着冷静的掌控感。 她伸出玉笋一般的指尖,破开了她的前襟,薄绸的里衣里藏着层峦的雪峰。 高桓感觉心口欲望狰狞的饿鬼就要放出:“桑桑……” 李桑桑像是妖媚又温柔似水的狐女,她问:“殿下想要的,就是这个吧?” 高桓克制住脑中崩裂的欲.望,他走了下来,捡起李桑桑的衣服,重新披在她的身上,他的指尖触及李桑桑冰冷的肌肤时,他冰冷的笑容都变得扭曲。 李桑桑抓住高桓的前襟:“在殿下看来,小小五品之官的女儿,大约是可以随意使用,随意丢弃的吧。” 她走近高桓,像是要引诱,像是要故意激怒他。 李桑桑记得,那日在重华宫,面对她的假意勾.引,高桓躲避了她,如果这次她做得过火,说不定可以让高桓放开一段时间。 李桑桑松开了手,衣襟微微敞露。 高桓却注视着她,抱住了她,他抱她很紧,他埋在她的发间。 李桑桑心中有压抑已久的恶意,她擦着他的耳朵说话:“我有时候会感到困惑,殿下,为什么单单对我这样不同呢,我思来想去,大约是年幼的时候,不小心让殿下注意到了我吧。” 高桓胸膛震出奇异的笑声:“因为我们有缘分。” 是前世命定的缘分。 李桑桑轻轻摇了摇头,她甜腻的呼吸擦过高桓的唇边:“不是哦,是因为殿下轻视我,殿下小时候看见过被卖到妓馆的我,所以殿下从心底认定我是残缺的,可以任由轻薄,是个妓.女,所以才几次三番在夜里闯入我的闺房,对吗?” 高桓看着李桑桑,他不再是笑着的,脸孔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有空洞的眼睛在看着她,里面没有光:“你不是残缺的,是我,是我有残缺,我离不开你,桑桑。” 李桑桑佯装出来的妖媚笑容凝滞了一下。 高桓拉开李桑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出离地冷静,像是在说出一个事实,或是在承认一项罪证。 他温柔地抚摸着李桑桑的脸颊,重复道:“桑桑,我离不开你。” 他眼里开始有明灭跳动的火焰,李桑桑望进他眼中的自己,仿佛感到火焰在焚烧着身躯。 他极度执拗地将李桑桑重新拉入了怀里,他带着李桑桑一同倒在榻上。 李桑桑忽然感到事情有些失控,她看见高桓的脸上浮现出了温柔到森然的笑意,有略显癫狂的神色,他将身子压在李桑桑身上,浑身滚烫。 高桓伏在她身上,将手臂和腿都收紧,眸子幽幽有光,他声音沙哑:“桑桑,你不必试探,我已经想明白了。” 高桓身上的温度似乎也沾染到了李桑桑,她咬着唇,有片刻的不清醒。 唇上的疼痛很快唤醒了李桑桑,她看着高桓。 高桓仍旧是病弱苍白的少年模样,他鬓发微乱,眼尾有了一点红,染上欲.色的双眸看上去竟然有些俊逸的风流。 他在李桑桑耳边说话,呼吸起伏,隐约有些癫狂的颤抖:“你必须是我的,桑桑。” 高桓皱着眉,模样有忍耐和痛苦,他死死抱住李桑桑,他深重的欲.念似乎沾染到了李桑桑身上。 李桑桑仿佛被拖进了漩涡之中,有热水浸透她,暖融融的,她回过神,她愣了半晌。 她抽出了手,往高桓脸上甩了一巴掌。 高桓脸上出现了一块薄红,给苍白的脸上点缀了些许色气,他摸了一下脸,竟然很愉悦地眯着眼睛笑了,他重新死死搂住李桑桑,在她耳边说话:“痛苦也好,欢愉也好,只要是你给的。” …… 这个夜里,李桑桑被神神叨叨的高桓拥住,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高桓里衣轻薄,滚滚地几乎要灼伤李桑桑,他面上却平淡,像是恍然不知,李桑桑扫了他一眼,淡淡转开视线。 高桓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他一把捞过躺在一边仰头看着头顶繁复藻井的李桑桑,他将脸埋进李桑桑的颈窝,少女馥郁的花香,让他空虚的心终于满足了一点。 高桓放开李桑桑,看着她沉寂的眼还有枕边的金钗,忽然笑了。 他低头,灼灼地盯着李桑桑的唇,顿了一下,然后视线往上,看着她的眼睛:“桑桑,你想杀我吗?可惜现在不太行。” 他的语气中竟然能听出来一点遗憾。 他像是在设身处地为李桑桑着想:“我死在这里,你会很麻烦的,桑桑。” 海棠的微微香气静静透了出来,它坠落在地。 高桓将李桑桑的手拉住,环绕住他的背,李桑桑的手触到他弓起的脊骨,清矍嶙峋。 高桓的热气一点一点扑在李桑桑的耳边,他低声诱惑:“嫁给我吧,桑桑,去燕王府,去蕃地,给我下毒或者其他什么法子,这样隐蔽一下,他人不会怀疑你的,桑桑,你觉得怎样,要嫁给我吗?” 李桑桑冷冷地看着他:“你这个疯子。” 这个疯子却还在喃喃低语,他拉起李桑桑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挤了进去,他逡巡着李桑桑的神色,眼中泛着情.欲,明明只是十指交缠,却生生让他弄出了靡丽下流的隐喻:“或者,你不想脏了你的手,不需要毒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会将我自己烧个消贻殆尽的…… 李桑桑看了看屏风外,她淡淡说道:“白霜就要进来,殿下,你这样情.欲高涨,是想要我们两人一起伺候你吗?” 她的眼神冷冷,有鄙夷和奚落。 高桓眨了眼,眼睛黑亮,苍白的脸颊上浮出有些病态的红:“我是你一人的,桑桑。” . 白霜走了进来,看见李桑桑神色娇媚,如同海棠将醒,眼中却有深深的厌烦,像是一大清早就被人搅了清净一般。 白霜顿了顿,问道:“三娘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桑桑将衣襟拉紧了一些。 她略带烦躁地想着,乔太妃并不会帮她将高桓撵走,她只怕会乐见其成,是否要求助吴王呢? 若是让吴王知晓她和高桓搅和在一起,只怕她是不能顺顺利利嫁进吴王府的。 李桑桑想到这里,对自己有了深深的厌弃。 心理上明明对高桓厌恶至极,身体上却是那样地熟悉他。 李桑桑微微蹙了眉,她毕竟不是真的对□□一无所知的单纯少女,和高桓曾经也胡闹荒唐过,难道是因为这种原因,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对高桓的警惕? 李桑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 . 李桑桑渐渐习惯高桓的深夜造访。 开始高桓感到欣喜,后来却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她无所谓的态度,让高桓的心脏隐秘地腐烂。 她视他若无物,像是桌椅板凳,像是宫女太监,像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除了那日两人陡然的对峙让事情有些失控,这些天来,李桑桑几乎不准他对她有任何亲密的动作。 虽然很不应该,但高桓立刻想起来那日在李府他窥到的月亭亲密无间地服侍李桑桑,还有那日上巳节,月亭旁若无人为李桑桑披好衣服的样子。 他很嫉妒,虽然内心知道月亭不过是一个太监,这嫉妒有些不可理喻。 静谧的夜里,神圣的三清殿侧旁,祈福台中。 高桓披着寒露走了进来,他看见李桑桑偏过头看他,清凌凌的眸子里无悲无喜,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猫狗。 高桓顿了一下,熟悉的空洞又在心口蔓延,他脸上笑容更甚。 他疾步向李桑桑走过来,他站在李桑桑床榻边上。 他手指间的海棠缓缓落地,发出簌簌的一阵响声。 李桑桑坐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动作有些突然,她摇摇晃晃,高桓情不自禁伸出手,搂住了她。 李桑桑眉眼冷淡地推开他,她站起来,将衣裳穿好了,却是赤着脚的。她一双玉足纤小圆润,白皙中透着粉,她用这一双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 高桓不由得说道:“桑桑,地上冷。” 李桑桑置若罔闻,高桓看着她走动的方向,那边是守夜的婢女简单的床铺,李桑桑夜里并没有让白霜伺候。 高桓大步走了过去,将李桑桑一把抱起,重新放在了床上,他的眸子是黑黢黢的:“我去睡那边。” 李桑桑不置可否,她转过头,背对着高桓。 她听见高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些佯装的可怜:“桑桑……” 李桑桑没有理会他,她吹熄了灯烛。 一宿无言,天亮。 李桑桑懒懒看着铜镜里,高桓动作有些笨拙地将一朵粉白的海棠插在她的发上,问她:“桑桑,好看吗?” 李桑桑微微走神。 她能看出来高桓隐藏得很好的黑暗,他明明是在将她困住,将她禁锢,却在这里扮演一个可怜兮兮的角色。 有时候,她觉得高桓是一只玩弄猎物的动物,像她曾经养过的那只狸奴一般,会温柔地捉弄捕获的小鸟,在小鸟以为能够逃生之际,给予最后一击。 李桑桑移开眼睛,不回答高桓的问话,高桓也并不在意,他饶有兴致地为她整理发髻上的珠钗。 李桑桑推开了他:“你该走了。” 高桓看着李桑桑纤细的腰肢,有伸手去抱她的冲动,但他只是动了动手指,他抬眼:“桑桑,你在赶我走吗?” 李桑桑冷冷的眸子看着高桓,高桓眼中盛满空洞的笑意,他站了起来。 他想要侵入她生活中的每一处缝隙,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在夜间幽会,他想要很多、很多。 可李桑桑太过吝啬,一分一毫都不让他越界。 帘外人影动了,高桓知道,这是白霜要进来服侍李桑桑。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动。 李桑桑缓缓地转动了眸子,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了高桓。高桓满面微笑地转过头,紧紧盯着着李桑桑的眼睛,依旧没有动。 他不满足于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才成为李桑桑的身边人。 他想要光明正大、明目张胆地站在她的身边。 两人静静地对峙了片刻。 “哐当”一声,是白霜手中的银盆落地,惊醒了静谧的清晨,惊动了窗外的飞鸟。 屋内三人之中,竟然只有白霜是惊慌失措的。 看着白霜落荒而逃的背影,高桓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意。 仿佛在第三人的见证下,他能够离李桑桑更近一点。 李桑桑微微转过脸:“燕王殿下,玩够了吗?” 高桓的眼眸中涌现出浓浓的黑。 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但是他只是露出了微笑:“桑桑,我走了。” 李桑桑看着高桓走下了楼,他衣摆轻轻飘开,脚步轻快。 没有过多久,白霜上来了,她欲言又止,很想要开口问一问,但是忖度着李桑桑的神色,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白霜给李桑桑梳妆完毕,她走了出去,李桑桑从楼上看见白霜走出了祈福台,像是向南边走去。 她不由得伸出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这是麻烦事。 不用多想,白霜一定是去向乔太妃禀告高桓的事了。不知道乔太妃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有什么筹谋。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白霜走了回来。 李桑桑坐在窗边闲闲看书,听见了动静,她撩起眼睛看了白霜 一眼,让白霜莫名有些忐忑,白霜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交代了方才的去向,她说道:“三娘子,太妃娘娘对你很满意。” 李桑桑不置可否地移开了眼睛,不打算议论这件事。 白霜松了一口气。 李桑桑坐在窗边,忽然看见有人鬼鬼祟祟从一侧跑了出来,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李桑桑皱起眉来,她快步走下去,和白霜两人将祈福台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暂且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大约那人见她们从外面过来了,一时慌乱,还没有来得及布置就逃跑了。 李桑桑觉得有点棘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李桑桑只得吩咐了白霜,早晚都要检查一遍祈福台周围,一旦有问题,立刻去找乔太妃。 几天过后,李桑桑打听到宫里的一件新事。 白霜忧心忡忡对她说:“听说尚宫局丢了一件东西,却打听不清楚究竟丢了什么,问起来的时候,人人都讳莫如深。” 李桑桑只得吩咐她:“照旧每日检查,早中晚都仔细看一遍。” 如此又过了几天。 终于,一天白霜脚步匆匆地走进来,神色慌张,从袖子里拉出一方帕子。 “三娘子你看。” 李桑桑顺着白霜手指所指的地方看去,这帕子上竟然细细绣了一首艳诗。 李桑桑眉心一跳,她说道:“有人要害我,这东西放在手里不会安全,”她拧着眉想了一想,“快去寻太妃娘娘。” 白霜点点头。 看着白霜跨过门槛,李桑桑又叮嘱一声:“路上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设了圈套。” 白霜出去了大约有个半天,她回来后告诉李桑桑:“三娘子放心,太妃已经处置妥当了。” 李桑桑问道:“怎么处置的?” 白霜说道:“太妃娘娘派人查了这几日往三清殿祈福台这一路来的宫人,细细排查之后,找到了一个宫女,她见被太妃娘娘发现,吓得瑟瑟发抖,已经全部供认了。” “供认了?”李桑桑蹙了蹙眉,劳心费神闹了这么一出,却又简简单单地供认不讳。 李桑桑问白霜:“那宫女还在太妃娘娘宫中吗?” 白霜点头:“自然是在的。” 李桑桑说道:“我过去看看。” 李桑桑带着白霜又一次来到乔太妃宫中。 听闻李桑桑放心不下,要见那个宫女,乔太妃笑了一下:“三娘子放心,那宫女已经被我拿捏住,再不会掀起风浪来。” 李桑桑知道她坚持要见那个宫女,势必会让乔太妃觉得是小题大做,但她依旧抬起眼睛,说道:“桑桑实在觉得有些蹊跷,太妃娘娘,能让我见见她吗?” 乔太妃果然笑容淡了一些,被李桑桑这样年纪轻的小娘子质疑她的手段,让经历过许多大事的乔太妃有些不快。 但她依旧答应了李桑桑:“既然三娘子坚持,那好吧。” 她扬声说道:“把那个宫女带过来。” 宫女穿着绿裙,自称绿玉,她说道:“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害李三娘子。” 李桑桑微微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绿玉:“是谁指示你的?” 绿玉摇头:“没有人指示奴婢,奴婢原本是灵圃养蛇的,因为三娘子那日被蛇吓到了,于是怀恨在心,一时鬼迷心窍,将这等秽物扔在三娘子这里,想着若是被人发现,三娘子会丢脸,便这样做了。” 李桑桑突然问道:“尚宫局丢了什么东西?” 绿玉脸上有错愕:“三娘子说什么?” 乔太妃也问道:“尚宫局?” 白霜在边上说了一句:“三娘子听说尚宫局丢了东西,觉得或许和这宫女做的这件事有关。” 绿玉又苦苦哀求起来:“太妃娘娘,冤枉啊。” 乔太妃按了按太阳穴:“吵得头疼,将她拉下去吧。” 她转脸对李桑桑说:“既然你有些不放心,那我替你问问尚宫局吧。” 李桑桑恭敬行礼:“多谢太妃娘娘。” 李桑桑回到祈福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今夜,她有点想要见到高桓,李桑桑想,在这件事上,高桓可能会有些用处。 但是她晚上等了高桓许久,他没有出现。 . 白日里,高桓办了件天子交代的差事,忙活了一天,只感到疲惫不堪,想到夜里能够看见李桑桑,心里不由得轻快起来。 他尘土飞扬地骑马跑过朱雀大街,跳下了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一路引了频频目光。 他随手将马鞭递给一旁的丁吉祥,额上有了薄汗,他松了松衣襟,听见丁吉祥在一旁说话:“祈福台那边遇到一件事儿了。” 高桓脸上轻快的表情立刻消失不见,他的眸光有些凝重,沉声问道:“什么事?” 高桓自然在祈福台那里有眼线,但他担忧李桑桑发觉后会有抵触,于是只让那些人远远地盯着。 线人看见宫女绿玉在祈福台旁徘徊,本想去悄悄盘问她的,可很快白霜出现了,线人只好又重新缩进了暗中。 线人将帕子的事打听清楚了,告诉给了丁吉祥。 丁吉祥说完,看见高桓薄薄的嘴唇抿住,他拧眉思索了一会,问道:“前些日子,尚宫局是丢了一件什么东西?” 丁吉祥低声说了几个字。 高桓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深夜。 高桓披着一身的寒意推开了太监住的直房。 床铺上,有一个人蜷缩着,高桓走上去,用剑鞘将他推了推,那人一动不动,他翻了面,面孔惨白。 高桓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这个太监已经死了。 高桓牵开了他的薄被,看见了他身边的一只瓷器人偶。 人偶浑身赤.裸,关键的地方纤毫毕现,那玩意儿精神地站着。 高桓眼中有了厌恶。 边上,丁吉祥嫌恶地“诶呦”了好几声。 第52章 陷害和反转。 静谧的夜里, 有人在狂奔。 穿着绿裙子的绿玉跪在含凉殿前,赤着脚,头发散乱:“贵妃娘娘一定要帮奴婢做主。” 贵妃尚未睡, 她拧了拧眉, 出来见了她。 宫里讲规矩, 像这样深夜在宫里披头散发赤足狂奔的,可以说是很少见了。 徐贵妃端坐高坐上, 她疑惑的目光落到了绿玉身上:“何事?” 郑皇后隐居避世,如今掌管六宫的嫔妃正是徐贵妃, 她对绿玉选择找她丝毫不意外。 绿玉两颊上挂着泪:“娘娘,奴婢撞破了李三娘子的丑事, 被她连同乔太妃一起关了起来,她们想要屈打成招,奴婢只能忍辱负重,在夜里等没有人看管,才跑了出来,娘娘, 一定要救救奴婢的命啊。” 李三娘子?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徐贵妃不由得坐起来,微微往前倾身, 说道:“你细细说来。” “李三娘子和内侍监的太监宋齐有私情,因为奴婢和那宋齐有些事务上的来往,李三娘子便强要奴婢为他们两人传递消息。前几日, 宋齐给李三娘子送了一方题有艳诗的帕子——他们常常这样来往。李三娘子大约是因为存了心想要攀附皇子,便想断了这私情,她诬陷奴婢陷害她,请了乔太妃来, 对奴婢动用了私刑……” 徐贵妃眉心拧得更紧了:“李三娘子?和一个太监?” . 祈福台的深夜同样是不宁静的。 李桑桑从床榻上站起来,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她蹙眉问道:“逃了?” 白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有渐渐的脚步声响起,灯笼的光照亮了祈福台的夜。 桂子从灯火微茫的光中走了出来:“三娘子,贵妃娘娘有请。” 李桑桑心中一惊。 李桑桑来到含凉殿,她看见了绿玉正跪在地上哭得可怜,她微微抬起眸子,用余光看了一眼徐贵妃,徐贵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李桑桑看不出什么来。 李桑桑行了礼,徐贵妃抬了手让她站起来,多余的话却没有多说,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凝。 良久,徐贵妃终于说话了,她染着蔻丹的手指点了一下绿玉:“既然李三娘子已经来了,你再将你方才的话说一遍吧。” 绿玉望了一眼李桑桑,像是真的怕她一般,在一旁畏畏缩缩地又将方才和徐贵妃说的话说了一遍。 徐贵妃静静注视着李桑桑的表情,自始至终,李桑桑一直是波澜不惊的,就算绿玉说到了她和太监的私情,她也只是稍微地抬了抬眸子。 徐贵妃心中有些惊奇,就在刚才,她听着绿玉讲起这件骇人听闻的事,都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奇。 但李三娘子却像与这件事无关一样,静静站在一旁,无悲无喜。 等绿玉讲完了,徐贵妃问道:“李三娘子,你有什么可说的?” 李桑桑重新跪下,她有艳丽的眉目,气质却是浑然不同的,她像是一段月光,或是一潭清水。 李桑桑说:“娘娘,前几日,臣女手下的婢女白霜在祈福台附近发现了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淫.秽之语,臣女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特意请了乔太妃为臣女做主,太妃娘娘一番查探之下,找到了这个宫女。绿玉到太妃娘娘宫里,对这件事情供认不讳,她说她是养蛇的宫女,因为前段时间臣女被蛇吓到的事而受到责罚,便心存报复之意,于是故意抛下了那手帕,只为了玷污臣女的声誉。” 李桑桑抬起脸,她说:“娘娘不若请太妃娘娘过来一趟,太妃娘娘必能还臣女清白,”她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绿玉,说道,“太妃娘娘并未动用私刑,这宫女说了谎。” 徐贵妃拧起的眉心略微放松了一些,她说道:“去请太妃娘娘。” 但是,绿玉却喊道:“贵妃娘娘,请看看奴婢身上的伤!” 她将穿得松散的衣裳从肩处一拉,露出了有深深红痕的。 李桑桑眸光一凝。 绿玉嘴角浮现出了莫名的笑意:“娘娘,前些时候尚宫局丢失的那件‘压箱底’,就是被宋齐偷走的,他将那对人偶拆开,将其中的一个送给了李三娘子,若现在去祈福台附近,说不定还能找到。” “压箱底”。 是新妇大婚之夜,新妇的母亲偷偷藏在箱底的东西,一般来说,是一对人偶,用那种方式结合在一起,让新郎和新妇明白新婚之夜做什么。 李桑桑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若太监送给她这种东西,那她这个人大约是十分不堪的。 李桑桑垂下眼眸,外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起,指尖泛白。 这竟然是一个连环套,这样精心的设计,就为了对付她? 前世,她也被设计陷害过,有人用了一个假的春娘敲响了登闻鼓,若不是有崔胭玉帮她,她很难翻身。 徐贵妃看着李桑桑,看了半晌。 她是掌管六宫的人,尽管觉得这事有些麻烦,但也不能糊弄了去,让郑皇后有可能插手的机会,徐贵妃终于做了决定:“那便去看看吧,带路。” 李桑桑脸色有些发白。 徐贵妃带着人跟着绿玉来到了祈福台附近,绿玉走到草丛里,说道:“就是这里。” 李桑桑凝眸望过去,她皱了皱眉。 那里正是白霜捡到手帕的地方。 绿玉话音刚落,徐贵妃点了点头,几个太监走上前来,徒手在泥土中挖了起来。那处泥土松动,不多时,有个太监拿出一个浑身赤.裸的瓷器娃娃来:“找到了。” 李桑桑抿着唇望过去,之间那人偶是个女娃娃,浑身不着寸缕,双腿大开。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 绿玉只来过那一回。 白霜和她以为绿玉只是抛下了帕子,没有想到底下还藏着东西。 那姚公公算准了白霜和她发现手帕后,会一时放松警惕,竟然在泥土底下埋了这件东西。 绿玉指着那人偶说道:“就是这个东西,宋齐从尚宫局偷出来的,要和三娘子一同取乐的。” 绿玉笑道:“三娘子,你看这个人偶是不是和你长得有些相似?难怪宋齐要将它送给你。” 绿玉的话实在有些难听,连徐贵妃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转头看向李桑桑:“李三娘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桑桑跪下,青石板有些冷硬,她浑然不觉,她看着徐贵妃说道:“娘娘,这宫女设计陷害臣女,臣女根本不认识她口中说的那个太监,这实在荒谬。” 绿玉说道:“三娘子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他,却在搬入祈福台后和宋齐私会,众所周知,祈福台鲜有人来往,那宋齐偏偏就过去了,回掖庭后,还试图隐瞒,被姑姑们打了板子,才交代出来。” 李桑桑拧眉,听绿玉所说,那个宋齐莫非就是那日那个迷路的太监? 在李桑桑刚刚搬来祈福台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太监迷路到了这里,当时李桑桑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却让她陷入到如此险恶的流言之中。 正说话间,乔太妃终于急匆匆赶来。 她有些上了年岁,平日里睡得早,直到宫里人晓得了这边闹出来的动静,犹豫着叫醒了她,这才忙不迭地赶过来。 乔太妃指着绿玉骂道:“你这个贱婢,怎敢胡言乱语?” 乔太妃算是徐贵妃长辈,徐贵妃对她比较客气,说道:“太妃娘娘,这件事一时之间却也说不明白,不若先看住这个宫女,慢慢地、细细地查?” 乔太妃点头,只有这个办法了。 底下李桑桑暗自焦急。 今夜宫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要说明日了,只怕今晚,她所谓的和太监的私情就会传遍宫闱,真是有苦说不出。 而且,宫里悬案不少,哪有几件真的查了个水落石出呢? 真相并不重要,上面的人看重谁才是重要的。 不等她出言说话,倒是绿玉先说话了。 “贵妃娘娘,若是不信奴婢,只管去找到那个宋齐,他房中必然藏着另一只人偶。” 徐贵妃皱了皱眉,说道:“去找。” 徐贵妃派出了人很快就回来了,桂子说道:“娘娘,那宋齐已经死了。” 徐贵妃惊诧:“死了?” 绿玉很快喊了出来:“三娘子,你好狠的心肠!” 她问道:“那人偶呢?” 桂子看着绿玉,缓缓摇头:“并没有什么人偶。” 绿玉眉心一跳。 她似乎本来有满嘴的话,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嘴唇抖了抖,忽然眼中有了悲哀,口中却喊道:“三娘子,你好狠的心肠!” 她猛地站了起来。 徐贵妃喊道:“快按住她!” 可是绿玉跑得飞快,已经一头撞死在城墙边。 人群响起惊呼。 李桑桑的心沉了下来,已经没有了活人,该如何去自证清白。 流言能杀人,她还能好好地在长安待下去吗? 李桑桑独自思虑重重,在场的众人也再没有讲话。 他们是在被方才的动静吓到了。 然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高桓一身鸦青色襕衫,从月色中走了出来,他走到众人面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们要找的,是这个东西吗?” 他毫不忌讳地拿出了一个男瓷娃娃,在场的宫女有些红了脸。 徐贵妃错愕:“六郎?” 高桓神色坦然地从地上捡起另一只女瓷娃娃,那只娃娃掉在了绿玉溅满鲜血的身躯边上,高桓像看不到这惨相一般,他神色自若捡起来,手指上染上了血污。 他淡然说道:“这是我从尚宫局拿的,想着好玩就准备送一个给李三娘子,”他皱了皱眉,嘴角有了嗤笑,“不过,李三娘子实在胆小,我一递给她,她就忙不迭地扔了。” 李桑桑拧眉看他。 高桓看起来有些神经不正常:“李三娘子,就算你躲到祈福台,也躲不过我的,那首我写给你的诗,你可喜欢?” 众人看着高桓的眼神变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矜贵自傲的六皇子,这是明晃晃的一个色中饿鬼。 三言两语之间,众人拼凑出一个故事。 六皇子痴缠李三娘子,李三娘子躲不过,只得借了修道的借口跑了,可六皇子病态至此,拿了尚宫局的“压箱底”跑来骚扰李三娘子。 今晚,没人能够睡得着了。 徐贵妃听着听着,脸也渐渐变黑,她喝道:“六郎,你在胡说什么。” 她眼中有了威仪,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今晚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她指着绿玉说道,“要不然就会是她的下场!” 李桑桑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只是,这样的解决方式…… 李桑桑很明白,这件事和高桓无关,但高桓却将这盆脏水直往身上泼。 真是很难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53章 断了。 虽然昨夜之事被徐贵妃按住, 但宫里人多嘴杂,依旧有小道消息像寒风穿过茅草屋一般漏了出来。 高桓近日走在宫里,只觉人人侧目, 不过他也不管不顾, 淡然处之。 高桓走到含凉殿, 行了礼,桂子将他引到徐贵妃下首处坐了。 徐贵妃拧了眉, 欲言又止,终于斥道:“你近些日子愈发荒唐了, 从今日起,你只许待在重华宫, 哪里也不许去,更不要纠缠李家小娘子!” 她看着高桓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在有气,说道:“这件事情,我暂且向你父皇瞒住了,若你下次再这样荒唐,本宫不会管你。” 高桓淡淡笑了一下:“母妃真的信了?” 徐贵妃拧住的眉略略松开一些, 迟疑道:“你昨天说的不是真话?为什么?” 高桓垂下眸子, 说道:“昨夜我回到宫里,听见有人嚷嚷死了个太监, 就过去望了一眼,看见那只人偶,只觉分外蹊跷。这个宋奇, 我是知道的,新入宫没有几天,前段时间没有长眼,撞到了姚公公。” “姚公公?”徐贵妃有些惊讶。 高桓应道:“对。” 高桓端起一盏茶, 细细地拨着,没有入口。 昨夜他一回宫,听说了祈福台找到的写了艳诗的帕子还有尚宫局丢的那件“压箱底”,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蹊跷。 这两样东西都有一些不可言说,像是一整件事情当中的一环。 浸淫宫廷多年的高桓不得不警惕起来。 他命宫里的线人查了“压箱底”的去向,然后他找到了死去的宋奇。 这人偶握在手心,手心的热还没让人偶暖一点,高桓就听说了祈福台的动静。 顾不得细细去查,他急忙赶了过去。 将所有的疑窦都揽到自己身上,回到重华宫后,他才有时间去细查这件事。 从经手尚宫局丢失人偶的宫人,从宫女绿玉忽然消失的家人,从宋奇近日来的行踪,高桓很快找到了姚公公留下的蛛丝马迹。 高桓看着茶盏里的新茶沉沉浮浮,心中盘算着。 陷害一个李三娘子,对姚公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揭露出来,也只能伤伤皮毛。 还需找一件旁的事,一件足够震动皇帝的事,才能彻底处置了姚公公。 要不然他还是会东山再起,更加疯狂反扑。 徐贵妃看了看高桓,问道:“你为了一个李家三娘子,要和姚公公作对?” 高桓笑了一下:“当然不是,只是昨晚碰巧撞见了,我想着李三娘子迟早是我的人,免不了要帮她一把,后来才知道是姚公公的手笔。” 他说得很平静,一时间徐贵妃真的信了,他和姚公公对上是个意外的事了。 徐贵妃说:“既然现在知道了,你就不要再查下去,本宫有件圣上赏的珊瑚,你一会儿和桂子一同,去蓬莱殿见见姚公公。” 高桓沉默了。 徐贵妃加重了语气:“姚公公虽然是个奴婢,但他是你父皇身边的老人,只有你父皇可以给他没脸,你懂吗?你离了含凉殿,就同桂子一起过去!” 一个皇子竟要向公公赔礼,高桓不由得想,若做这件事的是高杨,徐贵妃还会如此行事吗? 高桓笑了一下,眸光微闪,他抬头看着徐贵妃:“儿臣听母妃的。” 徐贵妃说道:“你现在便去吧。” 高桓站了起来,低头,看见蔽膝处的联珠鹿纹被水洇开,他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母妃,我这衣裳污了,这样去见姚公公实在有些失礼。” 徐贵妃看了一眼他的衣裳,只得说:“你先去暖阁处换了吧。” 高桓走到暖阁,在榻上坐了,等着宫女去重华宫给他取换的衣裳。他算了算时间,等取衣裳的宫女走到半路,他便“等得不耐烦”,索性回了重华宫去。 他坐在榻上,有端着水盆的宫女进来给他净手,高桓的目光往那边一扫,那宫女一抖,手中的银盆没有拿稳,一下子竟然摔了个水花四溅。 宫女跪了下来,瑟瑟发抖:“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高桓有一瞬间感到无言以对。 这宫女大约听说了一点昨夜发生的事,将他看做了色中饿鬼。 高桓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他在宫女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 另一个宫女端着银盆进来了。 这宫女衣裳穿得略微松散,描眉画眼,唇上擦了红红的胭脂,一阵腻腻的脂粉香风。 高桓皱着眉看她。 这宫女将水盆放下,先娇娇柔柔地叫了一声:“殿下。” 高桓沉了脸:“滚出去!” 这宫女俗不可耐,方才的脂粉香让高桓感到一阵阵地发腻。 他见识过绝色,怎会容忍这等女子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高桓倚靠在榻上。 他突然很想李桑桑了。 . 夜里,高桓来到祈福台。 李桑桑对他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乐意出现,李桑桑由着他,总归有一天他会感到无趣,会自己离开。 夜晚有虫鸣,蛩音渐起,高桓的脚步声缓缓,他推门进来。 李桑桑坐在榻上,似乎在等着他来。 高桓怔了一下,情不自禁捏紧了手指。他像是晚归的夫君,而李桑桑就是依依等待他的新婚妇人。 李桑桑坐在榻的边沿,双腿悬空,微微晃荡了一下,她的裙角和衣带随着她的动作,像是风吹过湖水,掀起一番涟漪。 而她就是亭亭的芙蕖,正灼灼开着。 高桓的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感到久违的满足。 他微笑:“桑桑,你在等我?” 李桑桑笑了一笑:“殿下,我在等着你。” 高桓的笑容终于不再是虚浮的,他说道:“你想知道昨夜的事?” 李桑桑点头。 高桓一步一步走向李桑桑,他在心里暗暗数着他的脚步,唯恐惊醒一个梦。他坐在李桑桑身边,慢慢转脸看她。 李桑桑的脸庞白得几近透明,不需要脂粉的妆点,都是倾国倾城色,高桓看着她的眉毛在灯烛下晕着微茫的光,她简直像是白玉雕刻出来的。 李桑桑也转过了脸。 高桓几乎能够闻到她甜腻的吐息。 她的瞳光是清亮的,虽然眉眼笑着,瞳孔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殿下不想说?或者是……”她脸上带着一些讥讽,“殿下想要桑桑用什么来换?” 高桓回神,他将灼灼的目光一丝丝收回,忽而轻笑了一声。 他用手抬起李桑桑的脸,眼中涌着疯狂的占有欲:“桑桑,不要试探,在我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之前。” 李桑桑的唇仿佛腻着胭脂,幽幽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的目光缓缓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开。 高桓有些突兀地站了起来,正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姚公公。”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果然是姚公公。 回想起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对她有明显敌意的,并且有手段调动宫女绿玉以及尚宫局的,只有那个姚五娘和她身后的姚公公。 也许是姚公公并不认为祈福台能够困住她,他觉得这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 姚五娘的手段无疑是稚嫩的,无论是前世的酒令还是今生的放蛇,处处都有纰漏。 但姚公公老辣阴毒。 姚公公对付她的理由依旧没有变,因为她阻挠了姚五娘的路。 或许,还有迁怒吧。 听说姚五娘破相了,每日躲在屋里不敢见人。 可怜是可怜,不过也是足够可恨的了。 想到这次险恶的栽赃,李桑桑心中不痛快极了。 竟然用那样的人偶,还说那人偶模样像她。 李桑桑蹙着眉,问高桓:“那人偶呢?” 她摊开了手,神色冷淡,只是低垂着眼看着手心,等着高桓将人偶放在她的手上。 高桓稍显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将那对人偶拿了出来,他说着:“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看了,会污了你的眼睛。” 李桑桑笑:“污秽的是人心,和人偶有何关系,这是民间人家,母亲给新婚女儿的压箱底,怎么是污秽?” 饶是这样说,当李桑桑看到高桓从袖中将那对人偶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眉心一跳。 高桓将这对人偶拼凑在了一起,私密部位紧密相连,李桑桑木着脸将注意力移开,只管去看那女人偶的脸。 其实若不提起,也不是很像,但偏偏有宫女绿玉对话萦绕在李桑桑的心头,她越看越觉得被冒犯了。 她有些迁怒,尤其是高桓将这两个娃娃拼凑在一起的行为,虽然是无心,依旧让她烦躁不已。 她从高桓的手中拿起那两只娃娃。 她狠狠往前一砸,砸出了几块碎瓷,两个人偶终于分开。 飞溅的碎瓷将高桓的手背划开了一道血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将手藏在身后。 但李桑桑根本没注意看他,她只是看着地上的人偶。 高桓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那只男人偶的东西已经断了,这下真成了一个太监。 高桓沉默了一下。 高桓有些无奈:“说了不要看,看了又生气。” 李桑桑冷冷道:“你管不着。” . 姚五娘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神色可怖。 她仰起脖子,从下颚到锁骨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她眼中出现了嫉恨的神色,她拔出发髻上的金钗,狠狠往铜镜上砸去。 金钗委然坠地,发出叮铃一声轻响,姚五娘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如此捉弄她,她明明已经进了宫,就要被选作燕王妃,在这个要紧关头却破了相,她该怎么办? 而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李三娘子屡屡逢凶化吉,她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入宫就得了燕王殿下的青眼,从来不近女色的燕王殿下总是为她破例,这次,还为了挽救她的名声,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姚五娘很明白,燕王殿下并不是如今宫中疯传的那个色中饿鬼。 她很明白,因为这件事的幕后主谋,就是她。 伺候姚五娘梳妆的宫女站在一旁,战战兢兢。 这些天来,姚五娘愈发狂躁了,动辄打骂宫人,宫女们如履薄冰,只盼着姚五娘不要照镜子,可姚五娘偏偏盯着镜子就移不开眼。 屋内的哭声越来越凄厉,宫女本就十分不安,忽然间看到外间走来的,穿着红衣的太监,更是心中一跳。 宫女们低下了头。 来人穿着绯红的幞头袍衫,头发花白,面孔却没有那般苍老,看起来有些不怒而威的样子,又带着三分的阴柔。 姚五娘转头,看向了太监,眼中含着泪:“阿翁。” 姚公公摸了摸姚五娘的头发,安慰道:“哭什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姚五娘脖子上的伤,缓缓说道:“没有破相,用披帛遮掩遮掩就看不见了,”他慢慢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宫女,冷声道,“谁说你破了相?” 宫女们更加垂下了头。 姚公公继续轻声安慰:“五娘,没有破相。” 姚五娘缓缓将披帛拉上,将疤痕遮住,来回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才有点高兴起来。 她对着姚公公撒娇:“阿翁,这次又便宜了那个李三娘子,我好不甘心。” 姚公公听了,也沉下了脸。 他设计对付李桑桑,不光是为了给孙女出一口恶气,更是要拔除日后的隐患。 姚公公压中的皇子,正是高桓。 他已然知晓,高杨的身体出了差错,不用等太久,徐贵妃就会专心致志地将高桓扶到太子之位。 虽然姚五娘有些轻微的破相,但姚公公依旧有信心将她送进燕王府。 而李桑桑在姚公公的眼中,已经是挡了他们的路。 虽然李桑桑暂时困在祈福台,可是姚公公并不认为她就此失去一争之力,姚公公正是趁着李桑桑在祈福台的时机,设计了这样一个局。 前些时候,有一个叫宋齐的太监冲撞了他,掖庭的姑姑来向姚公公赔罪。 “这个宋奇是在是不长眼睛,竟然冲撞了公公,但是公公不要生气,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个新来的,就这几天犯了不少错,前几天奴婢叫他去含凉殿送个东西,结果还跑到后面三清殿边的祈福台去了,哎,莽莽撞撞。” 姚公公听了忽然有了一个计谋,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哦?祈福台?” 他便找到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宫女绿玉,听说她全家在宫外得罪了人,已经快活不下去。 姚公公许诺会救绿玉的家人,只要她陷害李桑桑。 姚公公拿来了一首绣着艳诗的帕子和尚宫局拿来的一只人偶,一并交给了绿玉。 另一边,他弄死了太监宋齐,将另一只人偶放在他的尸体边上。 这局看起来完美无瑕,一个小小的李三娘子怎么能翻起风浪? 没有想到,被高桓却突兀地闯入了局中。 姚公公皱了皱眉,一下子感到有些棘手起来。但马上,他松开了眉心。 高桓应当不是故意和他作对,满宫里,就连徐贵妃都会卖他三分薄面,更何况高桓呢? 姚五娘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她忽然说道:“阿翁,我要让那个李三娘子付出代价。” 姚公公劝她:“你好好养伤,不要动气。” 姚五娘说:“只要看着她还好好的,我就忍不住动气,我的伤什么会好?” 姚公公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他若不答应,这个孙女只会又干些个放蛇的蠢事,倒时候被人看出来,反倒连累了他。 姚公公说:“栽赃陷害到底是落了下乘。” 姚五娘微微撅起嘴:“阿翁,你难道怕她不成?” 姚公公嗤笑:“一个小小的小娘子……”他慢悠悠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就不信,那个李三娘子自己一点把柄都找不出来。” 姚五娘眼神微亮,吩咐宫女道:“快去请李二娘子过来,就说我想同她说说话。” 姚公公见姚五娘终于不再郁郁,微笑了一下,放心离开。 . 暮色渐渐的时候,李桑桑关上支摘窗,廊庑之间,闯进来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饰的人,李桑桑吓了一跳,以为是姚五娘又在给她设套。 但是来人悠悠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李桑桑看他半晌,终于问道:“范景?你怎么会进宫来?大白日的,你不怕被人发现?” 范景若有所指地说:“虽然怕,可是夜里更不敢来,夜里三娘子有情郎相伴,我若来了,被人当做奸夫杀了,那岂不是冤枉?” 李桑桑被他这顿阴阳怪气弄出了脾气,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范景说道:“来提醒三娘子,你有麻烦了。” 李丛得知李桑桑在宫里被人栽赃陷害的事后,便想着要将范景送进宫里来,原本是在慢慢筹谋着,忽然间,他们又打听到姚公公派人去南琅琊郡打听了当年之事。 于是范景在乔太妃的帮助下,入了宫。 李桑桑听见范景这样讲,周身的冷凝化解:“你来了,那我大约可以放心。” 范景看着李桑桑不对他生气,而是对他笑,有些局促,看上去还有点闷闷不乐:“有我这个工具,你当然放心。知道了,会给姚五娘好看的,不要假笑了,很丑。” 第54章 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桑桑已经习惯了范景这个人的阴晴不定, 她也没有耐心去细究范景的心思,只要她能利用他,这就行了。 李桑桑心里也清楚, 范景更加想要效忠李丛, 如果有朝一日她和李丛翻脸, 这个范景只怕也是个麻烦。 李桑桑掩住心思,看了眼范景的茶盏已经空了大半, 她便坐在了范景的边上,拿起茶壶给他注满了茶水。 范景一直看着她的动作, 看着她瓷白的手指捏在茶壶把上,分不清是她的手指更白, 还是瓷壶更白。 李桑桑放下茶壶,抬起了眼睛 范景收回了视线。 李桑桑问:“是什么麻烦?” . 那日姚五娘听了姚公公的话后,请来了李蓁蓁。 李蓁蓁听见宫女说姚五娘请她,匆匆收拾一番就过来了。 她得罪不起姚五娘。她在宫里这些时日也听说了,姚五娘骄纵任性,她的干爷爷是天子身边的权宦, 一般人不会去轻易惹恼她。 她也对李桑桑的事略有耳闻。先前是山枕楼进了毒蛇, 后来是晚上遭了污蔑,她听闻这几件事都是姚五娘做的。 至于为什么姚五娘要专心致志对付她的三妹妹, 李蓁蓁有些了解,大约就是燕王殿下有意求娶李桑桑,这让姚五娘嫉妒不已。 谁能不嫉妒呢? 就连李蓁蓁自己, 心里都有些酸酸涩涩。她从母亲吴姨娘那里知道,宫里的吴娘娘会尽心为她筹谋,她原本也以为,嫁给燕王这件事情会很简单, 但是没有想到,高桓看中的不是她,也不是姚五娘,而是她的三妹妹。 李蓁蓁并不亲近她的这个三妹妹,也许是因为两人生母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也许是李蓁蓁心底存着对李桑桑的嫉妒。 所以当她知道姚五娘在专心对付李桑桑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 李蓁蓁没有丝毫耽搁,她来到了姚五娘暂居的宫室。 姚五娘看着李蓁蓁走进来,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她情不自禁抚了抚脖子上的披帛。 李蓁蓁是一个明艳的美人,肌肤白皙无暇,她大大方方地露出修长的脖子,而姚五娘自己,却只能狼狈地他人打量的视线。 姚五娘捏了捏衣角,缓了呼吸,对李蓁蓁笑了一下:“李二娘子,请坐。” 李蓁蓁坐了下来。 姚五娘问她:“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吗?” 李蓁蓁摇头。 姚五娘嗤笑了一声:“我找你来,是为了打听你妹妹的事情,你也知道,李三惹怒了我,”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脸上有了狠厉之色,一下子扯开了她脖子上遮掩的披帛,“你看看,你们姐妹两人都是白白嫩嫩,我呢,我成了这个样子。” 姚五娘的手摸上了李蓁蓁的脖子:“你说,我应当让谁同我一起痛苦,是你,还是你妹妹呢?” 李蓁蓁感到鸡皮疙瘩一点点地冒了起来,她嗓子有些干哑,说道:“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就是。” 姚五娘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李蓁蓁的脖子。 姚五娘盯着镜子,沉默半晌,她转脸,看着李蓁蓁:“我要让李三绝了和我争抢燕王的心思。” 李蓁蓁虚虚地笑了一笑,有逃过一劫的松懈:“我倒是知道一件三妹妹的旧事,也许能够帮到你。” 姚五娘沉沉地看着她:“你说。” 李蓁蓁的声音低微起来:“五年前,三妹妹曾经被人拐走,卖到了、那种地方……” 姚五娘挑了挑眉,她看见李蓁蓁对她明朗地笑了一下,依旧是那个大大方方的李二娘子,仿佛才出卖妹妹的人,并不是她。 姚五娘也绽开笑意:“你倒是很识趣。” 姚五娘让宫女送了客,她对着镜子,重新细细掩住了伤疤,这才站起身来,问道:“阿翁现在在何处?” 姚五娘找到了姚公公,将她新得知的李桑桑的秘密告诉给了姚公公,姚公公眯了眯眼睛,看着遥遥的天边,在沉沉地思索。 姚五娘问道:“阿翁,你有办法吗?” 姚公公收回了视线,温声说道:“五娘子,不要急。” 几天后,姚公公的人打听清楚了当年在南琅琊郡发生的那件事。 那年,李桑桑走丢,被人拐卖进了妓馆。 南琅琊郡的官吏对这件事有些讳莫如深,不肯交代底细,还是姚公公百般威逼利诱才将李桑桑的事交代了。 这李年和琅琊王氏在当地到底是有些威望的。 姚公公想了想,并不太在意。 当年关押罪犯的地方已经被一把大火烧成焦土,要想找到当事人并不容易。 这恰恰给了姚公公捏造故事的机会。 他已经打听到了,妓馆的老鸨是一个名为春娘的女子,他挑出这个身份,命手下人找了一个容貌气质类似的女子。 过几日,他会让这个女子敲响登闻鼓,陈述冤情——李年徇私枉法,将监狱烧成灰烬,死伤无数。 然后就会牵出背后的原因,李三娘子被拐卖到妓院。 . 范景将打听到的姚公公的行踪告诉了李桑桑,也许是说了太多的话,他喝完了一盏茶,依旧有些渴。 他看着李桑桑的手,想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会给他重新注满茶水。 但见李桑桑久久没有动静,他接着说道:“三娘子不必过分担心,我们的人已经暗中走通了关系,等姚公公发难,便可借助崔相的手,将这件事推到姚公公身上,只说姚公公污蔑,三娘子便可毫发无损,毕竟,那个春娘是姚公公找人假扮的,一堆破绽。” 李桑桑听了这一大堆话,只问道:“春娘在哪里?” 范景说:“我打听了一下,大约被姚公公藏在了外头的宅子里。” 但是李蓁蓁却依旧问他:“我是问,我五年前囚禁的,今年让你带到长安来的,真正的春娘,在哪里?” 不知为何,范景有些背后一凉的感觉,李桑桑平静无波的眸子看着他,他有一瞬间真的相信,李桑桑能够未卜先知。 范景冷静下来,觉得他方才的想法有些可笑。 范景说:“可是,若是将真的春娘扯出来,就不好说当年之事是子虚乌有的了,三娘子难道想让人知道,你曾被人拐卖过?” 李桑桑冷笑了一声:“五年,春娘已经被我们下药了五年,我们要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 范景问:“那又如何?” 李桑桑说道:“你方才说,是李蓁蓁将这件事情告诉给姚五娘的?” 范景点头:“不错。” 李桑桑说道:“那就让春娘告诉整个长安,当年被拐走的,是李蓁蓁。” 范景赞许:“这个祸水东引倒是刚刚好。” 两人商量完毕,范景走到窗边,就要跳出去,忽然看见下来了人。范景皱了下眉,转身对李桑桑含笑说道:“三娘子,困居祈福台,你也并不寂寞呀。” 李桑桑也走到了窗边,看见楼下的来人是吴王高樟。 李桑桑蹙眉思索了一下,说道:“等他上楼的时候,你就从窗子出去吧。” 范景说:“好。” 高樟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李桑桑转头看着范景,范景忽然说:“不行,这里跳出去,他在外面依旧能瞧见。” 李桑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正要去窗边看看,范景已经手快地将她搂了一下,然后推了一把。 范景飞快躲到床帷之后。 李桑桑回头,高樟已经推门走了进来:“三娘子。” 李桑桑底下头,看见高樟手中的玉兰,她不由得说道:“殿下,你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需要这些外物。” 其实她想说的是,每次高樟带来的玉兰,总会被高桓捏烂,带或不带,也没有什么区别。 高樟不知道李桑桑的言外之意,琢磨着李桑桑的话,只感觉到其中的眷眷情谊,不禁心神一荡。 高樟笑道:“没关系的,三娘子。” 他将玉兰放在李桑桑的桌上。 高樟忽然问起了前两天祈福台发生的事,李桑桑和他大概说了一下,隐去了一点内容。 高樟听了,有些怅然若失:“可惜我那两天领了父皇的差事,出了长安,你一定害怕极了,我却没在你身边,还好你没事,要不然真是我的罪过了。” 李桑桑只得来安慰他:“殿下,我很好,没关系的。” 屋内沉默了一下,也许高樟还在自责。 床帷处,突兀地有了响动。 高樟回头看:“你的床榻上有什么东西?” 李桑桑心中埋怨了一下范景,笑着说道:“也许是猫儿吧,前些时间宫里多了许多流浪的小猫,我看它们可怜,就时常喂养,大约这时候来了吧。” 高樟拧了拧眉:“畜生伤人,我帮你赶走它。” 高樟站了起来,李桑桑很快也站了起来拦住他:“不用。” 她的拒绝太过生硬,高樟疑惑地看了一眼李桑桑,李桑桑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娇羞:“那里,是我的床铺呀。” 高樟手指动了动,感到脸上有些热,重新坐了下来,有些局促地说道:“对、是啊……” 为了掩饰方才范景的失误,李桑桑开始后主动提起了高杨一事。 “殿下准备得如何了?过不了几个月,九皇子殿下……” 高樟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他缓缓说:“有了些准备。” 李桑桑对他说:“殿下,你不明白。” 高樟看着她。 李桑桑说道:“若九皇子殿下一旦无常,燕王殿下必然会对殿下刀兵相向。” 高樟皱了皱眉,迟疑说道:“虽然六弟有时候是太过跋扈,可是,我不觉得我们两人会到那种地步,这么多年来,我和六弟,九弟一直相安无事。” 李桑桑肃然说道:“知道九皇子殿下情况的人很少,他的病情极为隐蔽,又是一个不治之症,就算有人看出来了,必然不敢在徐贵妃面前说嘴,九殿下一旦去了,徐贵妃娘娘必然崩溃。” 李桑桑忖度着高樟的神色,继续说道:“实际上,九殿下是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九殿下去后,徐贵妃定然会不顾一切将燕王殿下推上那个位置,以免夜长梦多。殿下和皇后娘娘本就处境艰难,到了那个时候更会是千难万难。” 高樟缓缓问道:“你是说,到那时候六弟会对我动手?” 李桑桑轻轻点头。 高樟看起来有些郁郁。 李桑桑继续说道:“殿下,这些时日,要小心,千万不可随意和群臣结交,从前的信件也早早销毁了去。” 高樟抬头看她。 李桑桑忽然笑了一下:“不过,可以留一个破绽,殿下不是情愿相信燕王殿下无害吗?不如刻意留一个可能被燕王殿下抓住的把柄,看看燕王殿下,会不会上钩?” 高樟看了李桑桑许久,眉心拧了片刻,终于散了。 他笑:“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没有想到你却是想做女诸葛的。” 李桑桑的眼眸有些雾蒙蒙的,她看起来有些伤心,让原本有些警惕的高樟不由得生了无限的怜意。 李桑桑轻声说:“听说男子不喜欢女子有太多想法,若殿下不喜欢我了,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希望殿下信我,我总归是想要殿下好的。” 高樟用力握住了李桑桑的手:“我信你,我当然信你,”他顿了一下,“我也没有不喜欢你。” 李桑桑回握住高樟的手:“那桑桑就放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大约高樟急着回去重新布置人手,他没有在李桑桑这里多留,李桑桑看着高樟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的柔情渐渐消失干净。 床帷里,范景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拍着掌。 “精彩绝伦,不愧是三娘子。” 李桑桑睨他一眼:“你愈发聒噪了,赶紧走吧。” 范景听了李桑桑挤兑他的话,并不恼,慢悠悠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头望李桑桑。 “叫你和吴王有那么多话,这下可好,燕王来了。” 李桑桑往窗外望了一眼。 这次算是有经验,她直接将范景推到了床帷之后。 高桓走了进来,他没有说什么,先是笑了一笑,然后缓缓开口:“桑桑,每次过来你这里,都有一段幽幽玉兰香,真是清雅怡人。” 李桑桑知道高桓是在说高樟才来过的事,她并不理会,也不解释。 高桓眸中的黑暗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笑容满面,他过来坐到李桑桑身边:“桑桑,不要留下玉兰,好不好?” 他竟然像是在撒娇。 高桓离她太近了,丝丝热气沾染着李桑桑,李桑桑将他推远了一些,想着范景还躲在床后,李桑桑想要调开高桓。 她说:“我要沐浴,这里地方小,你出去。” 高桓却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他眼中洋溢着笑意,“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放心。” 李桑桑清水一般的眸光看着高桓,但高桓没有退让,反而慢悠悠地说道:“桑桑不想我在这里,难道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桑桑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寒意游过。 他将高樟的玉兰扔在地砖上慢条斯理碾碎了,这才问道:“他还给了你什么宝贝?” “你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李桑桑不欲和他废话。 知道了范景在这里也没事。 高桓总是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纠缠,也该适应了。 范景的身份高桓应当不会知晓。 至于高桓会不会对范景出手? 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让他们两人狗咬狗去吧。 李桑桑想明白了,心里再没有担忧,她推开门,直往楼下走去。 屋内,高桓的神色晦暗难明。 第55章 野男人。 范景躲在床帷后, 他觉得今天倒霉透顶,不光看见了高樟,还看见了高桓, 撞见了李桑桑勾搭的两个男人, 真是憋屈得很。 他一动不敢动, 因为隔着帷幔,他能看见, 高桓的目光深深浅浅地落在他的身上。 被发现了? 高桓对着床榻坐下,动作云淡风轻, 大半夜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然后慢悠悠地饮尽。 他在等待李桑桑回来的时候, 一直盯着床帷,眼中有浅浅怒意。 他低头,看见茶盏里空了,他放下茶盏,重新注满了茶水,这次动作有些分心, 将他的袖子沾湿。 高桓看了一眼袖笼, 忽然看到他手背的小伤口,这伤口因为他捏紧了手指而有些开裂。 手背上的细细疼痛一直被他忽略, 这是在算不得什么。 但现在这小伤口却像转移到了心脏。 他不懂快乐,但很懂痛苦这件小事。 他听见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淡淡收回目光, 转头的时候,他还是在微笑着:“桑桑。” 他站起来,看着李桑桑走过来。 李桑桑身上带着水汽,先是承着露的蔷薇, 高桓看见李桑桑快走到他这里的时候,绕了一个小圈,然后坐到了床榻上。 高桓的笑有些僵硬。 他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床帷之后。 李桑桑问他:“你还不过去吗?我要吹灯了。” 李桑桑看着屋内的另一处床铺问他。 高桓却说:“不急,还有事情没做。” 李桑桑拧眉看他,不解其意。 高桓走了过来,他弯腰,冰冷的手指划过李桑桑的脖子,停留在李桑桑衣襟的边沿,李桑桑以为他要胡来,正要冷下脸,高桓却伸出两指,将她的衣襟拉好。 他在她耳边说道:“穿好,莫要被人看去。” 李桑桑想要偏头去看后头,但是迎着高桓的目光,她强忍住这种想法,她笑:“这里只有你在,只要你管住眼睛,我有什么好怕的?” 高桓若有所指地说道:“是吗?” 他突然伸手,将李桑桑拉到床上。 他的手指是冰凉的,身躯却是滚烫的,他用他的手臂,他的腿脚压制住了李桑桑,他抬眼又望了一眼床帷之后。 李桑桑眼中有愤怒,她身子却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她喝道:“你起来。” 高桓却收紧了手臂,他恨恨道:“桑桑,你究竟藏了几个野男人?” 李桑桑明白过来,高桓已经发现了范景的存在,知道后,她反倒放松了,她不在意地笑道:“殿下,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高桓眼中多了一重冷意。 李桑桑冷笑:“要我把他叫出来为殿下助兴吗?” 高桓低头看她,看她的时候,虽然也是在生气,但眼中的冰寒消散了,他恶狠狠地威胁她:“下次不许再犯。” 李桑桑垂下眼睛,有些恹恹:“把灯吹了吧。” 高桓坐了起来,他吹熄了灯,室内一片漆黑。 他又重新睡了下来,将李桑桑的头按在心口。 帷幔微动,高桓习武,尽管动作轻微,仍然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动了一下,忽然感到腰间一紧。 李桑桑软软的胳膊环住了他。 尽管知道,这是一个美人计,但高桓闭上了眼睛。 就由他去。 窗棂轻微响了一声,有人影跳了出去。 黑夜里,李桑桑睁开了眼睛,她看了一眼闭眼沉默的高桓,抿了抿唇。 翌日,高桓醒得很早,他披散着发,赤着足,在一片朦胧的昏影中去寻鞋。 他站起来,看着李桑桑,眼中泛出了难得的温和神态。 他用手指抚过李桑桑的脸,自言自语说道:“你总是让我生气,可我无可奈何,要是你一直像你沉睡时这么乖就好了。” 李桑桑睡着的时候是很乖的,小小的,软软的,平时眼中的冷气也消散了,像是什么烦恼也没有。 高桓思索了一下,又说道:“还是醒着好,睡着的话,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远。” 仿佛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高桓起床的动静很轻,他刻意没有发出声响,在一片寂静中,他慢慢走了出去。 高桓回到重华宫,他召见了林晏。 林晏很快过来,欠身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高桓面色不虞,他说:“昨夜,有人去了祈福台。” 林晏犹豫了一下,他说道:“那是吴王殿下。” 高桓眉头拧起,好半天才散开,语气略有些生硬地说:“除了他!” 林晏这才有些认真,他缓缓道:“我命人即刻去查。” 高桓下颚崩得很紧:“定要抓住他,不管是死是活。” 林晏听出了高桓语气中森严的杀机,他悄悄用余光观察了一下高桓,慢慢回道:“是。” 林晏又说到了旁的事。 “按照殿下吩咐,臣已经打听到,姚公公派出的人已经从南琅琊郡回来,他们还搜罗了一个妇人,他们叫她春娘。” 高桓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紧盯着姚公公的动作,果不其然,姚公公很快出了招。 前世他不曾参与到的登闻鼓事件提前发生了,还好,这一次他没错过。 高桓冷声道:“将那伙人抓了,投到大理寺狱。” 林晏有些迟疑:“可是罪名……” 高桓说:“他们这伙人,投入监狱不算冤枉,随意捏造个罪名便是,节省时间。” 林晏叹气:“是。” . 范景以为昨夜才是最艰险的时候,但昨夜偏偏让他很顺利地逃脱。 就在他以为高桓简单放过了他之时,出了宫门,他忽然感到背后杀机四伏。 范景跑到巷子中,后面的杀手紧跟不舍,范景拧眉,许多支羽箭射向了他,有人冲了出来。 “范大人,往那边走!” 范景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认出了那人是他的一个下属。 林晏将这个南朝人带到高桓的暗室,没有捉住范景,让林晏有些羞愧,但是高桓没有说什么。 高桓看着这个南朝人,眼中闪过思索。 高桓问:“你叫什么?” 这人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叫阿四。” 高桓见他说话了,有些意外,继续问道:“你护着逃脱的那人是谁?” 但是当问到了南朝的事,这人闭口不言。 高桓冷笑了一下,他手中把玩着匕首,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阿四面前,半蹲着,猛地将匕首插进了阿四的手掌之间。 阿四脸白了一分,但他低头看,他的手掌完好无损,高桓将匕首插进了他的手指之间。 高桓拔出了匕首,走出了暗室。 林晏跟在后头,问道:“殿下不逼问他吗?” 高桓道:“我突然想到,这个阿四或许可以有另一个用途。” 高桓从暗室走到书房,他问林晏:“姚公公那件事,怎么样了?” 林晏说道:“已经顺利将那群人抓到大理寺狱了,只是,抓他们的时候,似乎有一股势力在暗暗阻挠。” 高桓问:“是姚公公?” 林晏却摇头:“不是。” 高桓说道:“将这次的卷宗都送到重华宫。” 林晏抬头看了看廊檐下挂起的风灯,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想必高桓要彻夜看了。 林晏不由得说道:“殿下保重身体。” 高桓道:“无碍。” 高桓回到了重华宫,书案上,已经堆满了卷宗,有这次抓捕春娘一伙人的卷帙,还有林晏整理的姚公公这次全部的布置,以及南琅琊郡官吏的一些陈述。 高桓坐到书案之后,他分心想了一下今夜的祈福台,然后将灯挑得更亮。 祈福台内。 李桑桑看着太监打扮的范景又出现在她面前,面露讶异:“你还敢进宫?” 范景说道:“今夜燕王不会来,他忙着呢。” 他又脸色灰暗地说:“阿四被抓了。” 李桑桑看着他沮丧,很难感同身受。 “那你今夜过来,是想再送进去一个下属吗?” 范景知道在李桑桑这里他很难得到温语安慰,他坐下来,不再袒露自己的沮丧:“三娘子,高桓将假春娘那一伙人送到大理寺狱去了。” 李桑桑拧眉:“什么?” 范景说道:“虽然和三娘子你的计划有出入,但好歹这件事也算了结了。” 李桑桑顿了一下:“了结是了结,可难免有些不痛快。” 范景笑:“对,就像是憋了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出来。” 李桑桑站了起来,她唤白霜拿来一件斗篷。 她披上藕粉色的斗篷,将兜帽带上,巴掌大的脸简直要陷进去,她整个人也要陷进去,分外地楚楚可怜,可怜可爱。 范景移开了眼睛,他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看李桑桑:“你要去找燕王?” “嗯。”李桑桑轻轻应了一声。 “那……”范景说道,“你能让燕王不要伤害阿四吗?” 李桑桑便系斗篷上的带子便走出去,似乎对他的话毫不在意:“我试试。” 夜色中,李桑桑带着白霜一直走到了重华宫。 宫女看见了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过来,身段窈窕,容貌在兜帽和夜色的掩盖下看不清楚,宫女压下心中疑窦:“娘子,你找谁?” 李桑桑的眉眼隐在黑暗之中:“我找你们燕王殿下。” 宫女踌躇:“可是我们殿下已经歇息了,这么晚了,娘子还是明日过来吧。” 李桑桑抿了抿唇:“丁公公在吗?” 书房的门被敲响。 里间响起高桓不悦的声音,他以为是丁吉祥:“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打扰吗?” 敲门声顿了,但是马上,又响了起来。 高桓拧起眉毛,他有些恼火,不知丁吉祥是放了哪个蠢货过来服侍。 屋内没人,高桓将门反锁着,门外敲门声不止。 若不开门,这没眼力的宫人只怕会敲到天明。 高桓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想要给这个人一点教训尝尝。 他一拉门,门忽地开了,面对眼前站着的娇小人影,他的所有脾气顿时消散了。 他有些怔怔:“你怎么来了?” 李桑桑像是回答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回答:“嗯,我来了。” 李桑桑悄然反手关上了门,她用双手掀开兜帽,露出了她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下,莹莹生辉,像是白玉渡上一层微光。 高桓蓦地紧张起来。 夜晚似乎带着不可言喻的温柔,李桑桑就这样站在他的书房内,站在他的宫殿内,仿佛她已然属于了他。 高桓拉着李桑桑的手往前走,李桑桑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 高桓引李桑桑坐在书案之后,那是他的位置,然后他坐在她的身边。 李桑桑的眸光点点落在高桓身上,她笑了一下:“殿下,听说你抓了姚公公的人,是有什么打算吗?” 高桓看着李桑桑的笑容,有些沉默下来,他很熟悉这种笑容,前一世的李桑桑曾经这样对他笑过,如今李桑桑对高樟也这样笑过。 那时候高桓感到有些嫉妒。 但现在,李桑桑对着他轻轻笑着,高桓发觉他并不开心。 他希望李桑桑是因为开心而笑,而不是假装在笑。 高桓说道:“姚公公想要那个妇人,假借当年上元节一事来污蔑你。” 李桑桑淡淡说道:“算不得污蔑。” “当然是污蔑。”高桓看着她。 李桑桑没有和他争论,而是带着些许凉意笑了起来:“殿下原来是在帮我。” 高桓道:“难道你以为我要害你不成?” 李桑桑说道:“既然是为了帮我,那就好办了,请殿下放了姚公公的人。” 高桓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李桑桑说:“因为我另有计划。” 高桓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理解。 李桑桑说:“殿下将其余人放了就好,那个假春娘,随意你处置,反正是个没用的人,真的春娘,在我这里,她会说我想要她说的话。” 高桓略有些放心,但马上眼中浮现出担忧:“这是你阿兄的主意吗?” 李桑桑看了一眼他:“有什么关系吗?” 高桓说道:“桑桑,姚公公用春娘敲响登闻鼓的理由是,你父亲纵火烧人,接着才会引出你当年之事,你若是依旧要春娘敲响登闻鼓,那借口是什么?” 李桑桑笑了一下,有些不管不顾的的洒脱意味:“就用我父亲纵火烧人这理由,不是很好吗?” 高桓皱眉:“就怕事情有变,若是姚公公出了什么招数,让你不能及时洗刷掉你父亲身上的污名,麻烦就大了。” 如今的李桑桑并不在乎李年的名声或者仕途,将来一个不慎他们全家都要完蛋,若这时候能不做官反倒是个好事。 李桑桑问道:“说来说去,殿下只是不愿意帮我?” 高桓沉默半晌,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桑桑,只要你想。” 李桑桑浅笑了一下:“那便好,那请殿下行个方便,将真春娘和假春娘掉个包,不要让其余人发现。” 高桓道:“好。” 说完了正事,李桑桑起身,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高桓:“那个阿四,殿下怎么处置的?” 像是早就有所预料,高桓嘴角的笑浅淡了一些:“你在给谁帮忙?” 李桑桑顿了一下,说道:“算了。” 高桓沉默片刻:“他很好。” “嗯。”李桑桑颔首,她绕过高桓,往外面走去。 但高桓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往下一带,李桑桑就跌倒在高桓的怀中。 高桓眼里有幽黑的光:“桑桑,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李桑桑垂下了眼皮,高桓看不清楚究竟。 “留下来。”他说。 “夜深了,宫道难辨。”他企图说服李桑桑。 “被人看见你从我的宫里走出去,又会有不好的传言。”高桓细细诱哄。 他轻笑一声:“毕竟在宫里,我是人尽皆知的色中饿鬼。” 第56章 祸水东引。 李桑桑没有甩开高桓的手, 她安静转身:“这是个交易吗?” 高桓眼眸中的光暗了暗,他笑容愈盛:“随你怎么说吧,桑桑, 但我是在求你。” 李桑桑推门, 她使了很大的劲, 却没有推开。 她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不需要容忍太久, 这个六月,高杨就会病逝, 到时候她会让高桓明白,人生不如意的事终究会落在他的身上。 李桑桑睁开眼, 笑得妩媚:“好。” . 青女伺候李桑桑沐浴,李桑桑坐在浴斛里,看着水汽缭绕,青女为她的身上浇上温水。 青女抿了抿唇,开始向李桑桑道歉:“三娘子,奴婢欺骗了你, 奴婢是六殿下的人。” 李桑桑没有反应, 满室内,只有青女浇水的声音。 青女声音有些闷, 接着说道:“但是六殿下并没有歹意,六殿下只是想让奴婢保护三娘子,是奴婢没有做好, 请三娘子不要迁怒六殿下。” 青女看见李桑桑闭上了眼睛,犹豫了一下,依旧说道:“那日,三娘子落水后, 殿下做了好久的噩梦,殿下总是做噩梦,在梦里他常常喊着三娘子的名字。 从前六殿下做事都是滴水不漏的,近来却越来越没有章法,有些可恶的人说六殿下行为疯癫,但奴婢知道,他不是的。” 青女说着说着,看见李桑桑闭着眼,神色很恬静,像是睡着了。 青女犹豫着没有开口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青女有种直觉,六殿下隐藏于骨血的偏执疯狂是一步步被李桑桑激起来的,六殿下总在害怕,他在害怕三娘子离开。 所以那日三娘子落水后,会让六殿下每夜不停地陷入梦魇。 看着李桑桑似乎睡着了,青女连忙拍了拍李桑桑的肩:“三娘子、三娘子莫睡着了,会受凉的。” 李桑桑睁开了眼睛,从浴斛中站了起来,青女连忙用帕子将她身上的水渍擦干净,也没有心思再去为高桓说好话了。 李桑桑走进内间。 她看见高桓半倚着床榻,乌黑的头发垂下,穿着绢白的里衣,一手举着一卷书,看得心不在焉。 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放下了书,像是等待已久:“桑桑,过来。” 李桑桑缓慢地走了过去。 高桓一伸手,将她就此揽入怀中,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灯一下子熄了,李桑桑被绕了一圈,然后随高桓一起倒入绵软的床榻上。 “桑桑,我今日很欢喜。 你来找我,不管是为了什么,看见你过来,我就欢喜。” 李桑桑动了动唇,却没有反唇相讥。 李桑桑难得的温驯让高桓情不自禁收紧了手臂:“桑桑,你不明白我有多欢喜。” 他似是喟叹,似是怅然。 . 大理寺狱。 狱卒大声吼着:“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这些人是姚公公寻来的混子们,是和假春娘一伙的,眼下狱卒将他们都放走。 有人不放心地问:“春娘呢?” 狱卒怒目相向:“不想走了?” 此话一出,混子们不敢再问,急急忙忙逃窜走了。 天黑后,听闻“春娘”也放了出来,姚公公的人到了春娘暂住的宅院,打算重新商量一下计策。 春娘在里间,咳嗽了两声,并不出来见人,姚公公的人只听见里头春娘的声音沙哑:“大人,妾在狱中患了疟疾,恐怕传染给大人,所以不敢出来和大人见面。” 听说春娘得了疟疾,这位姚公公的门客也不敢往上凑。 毕竟,这病能传人,还是十分要命。 门客往后退了一段距离,掩住口鼻对春娘讲话:“先前姚公公定下的计划,照旧进行,待会儿有人同你细说。” 门客像是一刻也待不住,连忙转身逃窜了。 里间内,春娘用头纱盖上了大半的脸,同五年前相比,她简直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皮肤蜡黄,眼睛无神。 她是站着的,坐着的却是范景。 范景笑了一下,抛出了一枚药丸:“做得不错,到了敲响登闻鼓的时候,你知道要说什么吗?” 春娘看见了药丸,眼中陡然有了光,看起来激动到有些可怖,她没有喝茶水,就生生将药丸吞了下去,她恢复了一些生气:“妾明白,五年前,妾拐走了李家二娘子。” 范景笑了一下:“说得不错。” . 所有人都在等着登闻鼓敲响的那一天。 终于,应天门外,悬设的登闻鼓被敲响了,御史急匆匆地受了状,不敢耽搁,马上上报给了蓬莱殿的天子。 这也是登闻鼓设立的初衷,为了让百姓鸣冤,一旦登闻鼓敲响,官员不可阻拦,不可搪塞,并且要立刻上达天听。 皇帝很惊诧:“登闻鼓敲响了,是有什么冤案?” 姚公公在一旁微微弓着身子,说道:“听说是谏议大夫李年多年前在南琅琊郡纵火烧了大牢。” 皇帝皱眉:“李年为何要烧大牢?” 姚公公在一旁细语说道:“这倒是不清楚,不过奴婢听说了一些流言,说李年的女儿曾经被人拐到妓馆,那牢里关着的正是当年的人贩子和老鸨,大约是李年存心报复吧。” 皇帝大怒:“这是罔顾国法!” 见皇帝生气了,姚公公在一旁小心谨慎起来:“陛下说得是。” 皇帝怒道:“彻查此案!” . 重华宫里。 高桓坐在书案后面,抬眼看见丁吉祥从书房走了出去,有一个太监在丁吉祥耳边说了一会儿的话。 高桓放下书卷。 果然,丁吉祥走了进来,对他说道:“殿下,春娘敲响了登闻鼓,状告谏议大夫李年纵火烧人,目无王法。” 高桓皱了皱眉。 饶是有所准备,高桓依旧有些为李桑桑担心,若李年背上这个罪名,她就成了罪臣之女。 况且,这是她的父亲,她不应该不担心。 高桓感到他有些不懂李桑桑了。 高桓站了起来,他从重华宫出去,出了东内,悄悄来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见到高桓十分惊讶:“殿下来这里所为何事?” 高桓淡淡说道:“为了谏议大夫李年的案子。” 大理寺卿有些忐忑:“这件事和殿下有关吗?” 高桓说道:“有关,李年正是小王将来的泰山大人。” 大理寺卿还以为要迫不得已听到高桓的什么秘密布置,或者是皇宫内不可告人的阴司,没有想到高桓坦坦荡荡说到了这样一件事。 大理寺卿有些目瞪口呆。 高桓睨他一眼:“怎么?很惊讶?” 大理寺卿连忙道:“不惊讶,不惊讶,恭喜殿下。” 高桓的笑容浓了些。 高桓在大理寺待了许久,和大理寺卿一起查了许多卷宗,见了许多相关的人,走之前,高桓交代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还请大人还小王岳父一个公道。” 大理寺卿连连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天后,登闻鼓一案有了新的进展。 大理寺行动迅速,很快查出来当年南琅琊郡大牢的一把大火和李年毫无关系,还了李年一个清白。 并且,春娘交代了她诬陷李年的原因。 据春娘说,五年前的上元节,他们一伙人在街上看到了落单的李家二娘子,于是生了歹念,将李二娘子带到了妓馆。 后来,春娘等人被收押大牢,大牢走水,索性春娘逃了出来。 春娘说,她因此认定,这件事和李年有关。 蓬莱殿廊檐下,姚公公皱着眉问:“春娘说的是李二娘子?是不是听错了?” 小太监低着脸说话:“不是说错,据那个春娘交代,她们当年拐走的就是李二娘子,李蓁蓁。” 姚公公心思沉沉地来到了姚五娘房中。 姚五娘见了姚公公,面带喜色:“怎么样?李年定罪了吗?李桑桑名声毁了吗?” 姚公公只是摇了摇头。 姚五娘有些丧气:“李年脱罪了?” 姚公公说道:“五娘,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在阻挠,听阿翁的,暂且将李三娘子放下吧。” 姚五娘满脸不可置信:“阿翁,你是天子身边的老人,位高权重,你竟然会怕李三一个小小娘子?” 姚公公叹了一口气:“五娘,你不明白其中的深浅。” 姚五娘叫了起来:“我怎么不明白?我明白,阿翁不想帮我了,好,我自己去对付她。” 姚公公按下了她:“你不许胡闹!” 姚五娘看着姚公公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一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她,她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再任性了,于是安静下来。 姚五娘静了片刻,她忖度着姚公公脾气小了一些,她问道:“阿翁,究竟是怎么了?” 姚公公说道:“大理寺已经查了出来,李年并未纵火,并且,那个老鸨交代,当年被拐卖到妓馆的,是李家二娘子,李蓁蓁。” 姚五娘拧起眉毛。 她情不自禁摸上了脖子上丑陋的疤痕。 她已经毁了,她想要拉下李桑桑同她一起陷入无间地狱,可是李桑桑一次又一次地逃脱了。 她毁不了李桑桑。 这让她的心脏开始灼灼地烧起来,她满心满眼都是嫉恨。 她仿佛感到她脖子上的伤口裂开,流出了灼热的脓液,快要淹没她,她要窒息而死。 姚五娘看着镜子恨恨地说:“我不会放过她。” 姚公公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姚公公说:“五娘,你在宫里太累了,这宫里并不适合你。” 姚五娘猛地抬头看着她的阿耶,但姚公公已经转身,他身上的蟒纹长牙舞爪,似乎在嘲笑着姚五娘不自量力。 “不,我哪里也不去。”姚五娘对着门口喊道。 李蓁蓁很晚才得知这个消息。 她在宫里消息闭塞,直到发觉有些宫人隐蔽的目光,经常躲着她悄悄议论,她这才求了吴美人为她打听消息。 得知春娘的供述后,李蓁蓁怔了半晌,问道:“那个妇人,说当年被拐到那种地方的,是我?” 吴美人满脸忧愁,她点了点头。 李蓁蓁握着吴美人的手,开始用力:“姨母,他们弄错了,我没有被拐卖,被拐卖的是李桑桑,你一定要帮我澄清。” 但是吴美人却蹙了眉尖,显然有些犹豫:“蓁蓁,这件事落在你的头上,我于心不忍,但是让我去将事情推到三娘子头上,我同样不忍。” 李蓁蓁满心急躁,她开始觉得吴美人太过柔弱,柔弱到木讷。 李蓁蓁说道:“姨母,这怎么能一样呢?我是你的侄女,你的亲侄女,李桑桑和你根本毫无关系啊。” 吴美人依旧踌躇,但是她终于说:“我去问问六皇子,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你们二人都摘出来。” 李蓁蓁终于看到了希望:“姨母,你一定要帮我,若你不帮我,就没有人能帮我了,这深宫里,我只有姨母,姨母也只有我。” 吴美人安抚般地拍了拍李蓁蓁的手背。 看着吴美人离开,李蓁蓁抑制不住满心的愤怒,她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梅瓶,一掷下去,摔了个粉碎,满地细瓷。 李蓁蓁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吴美人带来好消息。 宫人的目光和议论简直要将她逼疯,她觉得每个人看着她,都带着戏谑的微笑,仿佛她是他们可以随意轻贱的。 李蓁蓁恨透了那些宫女太监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她明明要做燕王的女人,这群卑贱的宫人,却将她视作贱.人。 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快要逼疯她。 她内心掩藏很好的自卑像是沉入湖底的石头,现在却渐渐透了出来,露出丑陋的真实。 她焦急地等待着吴美人。 但是吴美人并没有带来好消息。 吴美人知道高桓这段时间住在宫里,若是有心,总会碰见,但是自登闻鼓之事后,吴美人很少看见高桓。 吴美人以为高桓在忙着什么差事,她虽然焦急万分,却也是无可奈何。 燕王府,暗室之内。 阿四焦急地等待着高桓的脚步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看见了高桓的鹿皮靴出现在他的眼中。 他待在这暗室之中,除了高桓,见不到第二个人,他知道高桓想要杀他,他时常把玩着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挑,他的血管就会崩裂,但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高桓没有动手。 阿四情不自禁在每次高桓过来的时候表现更好一点,企图唤起高桓的同情心。 高桓饿了他三天,阿四什么都没有交代。 到了第四天,高桓给他带了一碗水。 阿四心中的恐惧开始崩坏瓦解,他情不自禁干哑着声音问道:“殿下想要知道什么?” 高桓盯着他的眼睛,这凶恶的目光让阿四感到心惊。 高桓盘问了阿四许久,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阿四算不得什么核心人物,知道的东西甚至还没有高桓多。 阿四感到恐惧和心虚,看着高桓渐渐阴沉的脸,情不自禁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要我做的,若我能做得到,一定去做。” 高桓转过脸:“的确有一件事情,”他缓缓说道,“我要将你送到姚公公那里去,说服姚公公,将圣上的琥珀金蟾偷出来。” 阿四咽了咽口水:“姚公公怎么会答应?” 高桓笑了一下:“所以我要你对他撒一个小谎,”他的笑容有些渗人,“你说,姚公公位高权重,会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 阿四模糊地抓到了一丝想法:“你想让我去骗姚公公,说琥珀金蟾对他有用?” 阿四有些警惕:“你想要我们南朝的圣药?” 高桓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走出了暗室,他没有回头对后面说道:“两天后,我放你出来。” 高桓从暗室走了出来,走到廊檐下逗了一下鸟,却是皱着眉的,有些心不在焉。 姚五娘的性格是不依不饶的,只要姚公公还在,她总会给李桑桑闹出麻烦。 是时候将姚公公解决了。 顺便,那个琥珀金蟾,他也要握在手里。 他要将琥珀金蟾在合适的时候送给李桑桑,不会再有错过和无法解释的误会了。 一定要在那个无可挽回的时候之前。 第57章 图谋者反受其殃。 玄武门边上的廊下家是太监们的居所, 这里中了许多枣树,现在这个季节里,开了不少嫩黄色的花。 范景从直房走了出来, 他穿着青色的圆袍, 是一个太监的打扮, 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躬着,神色谨慎谦卑。 众太监看着范景走远, 忍不住议论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新来的?” “不知道,不过也忒倒霉, 没人愿意去帮姚公公盯着姚家娘子,只能这个新来的去了。” “姚娘子如今的脾气越发暴虐。” “脾气爆倒是其次, 她在宫里总是胆大妄为,总有一天有好果子吃,到时候身边服侍的人都要连累到。” 范景离他们不远,这些议论的话一字不漏落到他的耳朵中,但他只是笑了一笑。 笑过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李桑桑真的太会折腾他。 在登闻鼓一事结束后, 李桑桑却说:“姚五娘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的。” 她认真地看了范景一眼, 忽然笑了:“我记得前几日我刚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你穿了一个青衫, 怪适合的。” 范景脸色顿变,那是一个太监服饰,怎么能说适合他? 范景正要反唇相讥, 就听见李桑桑说道:“范景,你入宫是来帮我的,对吧?” 范景顿时蔫了:“对。” 李桑桑说:“那我要你去姚五娘身边,帮我盯着姚五娘, 你没有意见吧?” 范景冷笑一下:“我当然是唯命是从,三娘子,我的少主人。” . 范景来到姚五娘处。 他还没有进门,就被门口的花瓶砸到脚上,范景脚步顿了顿,然后神色不变地走了进去。 范景低头:“五娘子,奴婢是姚公公指过来伺候的。” 姚五娘冷哼一声:“是伺候?还是替阿翁来盯着我?” 范景抬头,笑了一笑:“奴婢是姚公公派来帮娘子的。” 姚五娘看起来并不是很信的样子。 那日姚公公劝了姚五娘放弃对付李桑桑,他走后,向徐贵妃求了情,说要让姚五娘出宫回家养伤。 徐贵妃自然答应,她是为了卖给姚公公面子,当然不会着急赶走姚五娘,只是等着姚五娘自己离宫。 但姚五娘显然是不肯自行离宫的。 她以为这样磨蹭下去,姚公公会回来帮她,但是姚公公从那日起就不见她。 或许是担心姚五娘犯蠢,再做出什么给李桑桑放蛇的事,于是派了几个太监过来盯着姚五娘。 范景正是利用这个时机,换下一个家中有事的太监,跑来了姚五娘这里。 宫里有乔太妃多年经营,安插进来一两个人,不算难事。 姚五娘冷笑着看了一眼范景:“哦?你怎么帮?” 范景说道:“奴婢有一个关系好的太监,之前在山枕楼伺候李三娘子,奴婢从他哪里晓得不少李三娘子的喜好禁忌。” 姚五娘皱起了眉毛,显得有些犹豫。 她记起了姚公公那日对她的叮嘱,姚公公劝她将对付李桑桑的事放下。 姚五娘踌躇了一下,赶走了范景:“自作聪明,谁说我要对付她,她配吗?” 范景摇摇头:“既是这样,奴婢告退。” 范景从屋内走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色圆袍,露出些许嫌弃的神态,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发觉他,于是从姚五娘那里出来,一直往北走。 他绕过太液池,在凉亭出见到了白霜。 白霜问他:“怎么样?姚五娘还打算对付三娘子吗?” 范景摇头,笑了一下:“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甘心,但到底有些顾忌,依我说,三娘子太小心了些吧。” 白霜横他一眼:“毕竟姚五娘已经这样了,她若是发疯要害三娘子,那也不稀奇,你就多费些心,盯着她吧。” 范景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和白霜交谈了两句就各自离开。 他离开凉亭,走开一两步,却见从树影后面绕出来一个宫女。 宫女说道:“范公公,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姚娘子正寻你。” 范景拧了眉头:“寻我?” 范景从姚五娘这里离开不过一两刻钟,他重新走进姚五娘屋内,这时候的姚五娘端坐在明堂,看起来很冷静,但范景察觉到她其实并不冷静。 姚五娘呷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故作淡然的姿态,她问道:“说来听听,李三娘子怕什么?” 范景突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他含着笑意,说道:“那李三娘子上回被山枕楼的小蛇吓破了胆,自此看了麻绳都要吓一大跳。” 姚五娘眼中隐约有光:“怕蛇?”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奇异:“你倒是给了我一个主意。” 范景笑得隐蔽:“娘子有了什么好主意?” 姚五娘却收敛了笑意,扫了范景一眼:“你下去吧。” 范景躬身:“是。” 姚五娘悄悄命人将灵圃的大白蟒蛇连着笼子一起搬到了侧殿的一处屋子内。 她推开门,看见笼子里白蟒安静沉睡,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她对范景说道:“怎么样?这白蟒能够将李三吓死吧?” 范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缓缓在姚五娘脸上划过,他笑着说道:“奴婢也觉得,这白蟒拿来吓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姚五娘笑了一下,但是很快她皱起了眉头:“这样看着,也并不是十分吓人,有笼子关着呢。” 范景说道:“不如将锁打开。” 姚五娘拧眉:“不行,在李三娘子进去之前,锁打开了,如果蟒蛇跑出来了怎么办?” 她摇摇头,似是被这种可能性吓到了。 范景接着出主意:“可以将锁用冰坨子冻住,一时之间化不开,依旧是锁上的。将笼子放进里间,将人放在外间,李三娘子不会知道里间的动静,一旦冰化开了,这时候她发现了白蛇出笼,已经无法补救了。” 姚五娘抚掌笑道:“是个好主意。” 然后她思索:“只是这冰……” 范景说道:“奴婢认识制硝石的匠人。” “硝石?” 范景道:“回娘子的话,硝石可以制冰。” 姚五娘扬了扬眉,她开始觉得连上天都开始站在她身边来了,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姚五娘对范景笑道:“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赏你。” 范景低头:“奴婢先谢过娘子。” 范景白日里在姚五娘这里伺候,到了夜间寻了高桓不在的时候,就跳进祈福台和李桑桑商议。 他对李桑桑说了姚五娘的白蟒计划。 然后他不咸不淡地说道:“三娘子小心,那姚五娘日日咒骂你,她现在有些疯癫,不知信了什么鬼神,整日念念有词。” 李桑桑眉尾一扬,她低头,口中念了几句什么。 范景问她:“你在说什么?” 李桑桑说:“我也在念经。” 范景细细听去,听见李桑桑在念:“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 的确是在念辟邪咒。 范景心中一动,问道:“三娘子要报复姚五娘?” 李桑桑笑:“这么好看的白蛇,自然要姚五娘和二姐姐好好看看,看看清楚。” 李桑桑站起来,低声在范景耳边说了几句话,范景情不自禁转脸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 范景动作很快,两天后,姚五娘推开门,看见蟒蛇笼子上挂着一只冰坨子。 这冰坨将铜锁很好地冻住了,一旦化开,白蟒势必是会冲出来的。 姚五娘脸上露出笑容,她转身吩咐道:“去请李三娘子过来。” . 李桑桑来到李蓁蓁居住的小轩。 李蓁蓁正在被宫里的流言折磨,简直有些不堪重负,听闻李桑桑过来,她只觉得李桑桑是来看她笑话的。 但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李蓁蓁请她进来说话。 姐妹两人其实是没有什么话讲的,李蓁蓁看着李桑桑细声安慰她,心中的滋味简直是不可言说。 这原本是李桑桑应该遭受的罪,为什么却生生让她受了。 李桑桑越安慰她,她越能感受到肺腑的恶意沸腾。 李桑桑抬眸瞧了她一眼,眼中有了笑意:“二姐姐,怎么了?” 李蓁蓁摇头:“无事。” 李蓁蓁在心里暗暗想着,李桑桑大约不知道是她将李桑桑小时候的秘密透露给姚五娘的,稀里糊涂倒是傻人有傻福。 只是让李蓁蓁自己闷闷气得吐血。 李蓁蓁暗自生气,面上却装得姐妹情深,她忍得很辛苦。 这时候,有宫女过来了。 “李三娘子,姚娘子请你过去说一会儿话。” 李桑桑没有立刻起身,反而眯了一下眼笑着问道:“姚娘子只叫我去,没叫二姐姐?” 宫女说道:“只叫三娘子。” 李桑桑转脸看了一眼李蓁蓁,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哦,对了,上次碰见姚娘子,她和我说,有件关于二姐姐的事要说给我知道呢。” 李蓁蓁心里一凉。 有关她的事? 莫不是姚五娘想要出卖自己? 李蓁蓁一下子感到后背冒出冷汗,她不能让李桑桑知道是她抖出了李桑桑当年拐卖妓馆的秘密。 若是李桑桑知道了,她定然会让父亲知道,让祖母知道,到时候,她还有什么面目回家,家里人一定会觉得她恶毒的。 李蓁蓁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桑桑依旧是坐着的,她用团扇掩住了脸上的惊讶,她问道:“二姐姐?” 李蓁蓁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些尴尬:“三妹妹,我陪你一同去吧。” 李桑桑眸子闪了一闪:“好啊。” 李蓁蓁和李桑桑相伴而行,两人一起来到姚五娘这里。 范景在这里等着她们,李桑桑扫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平淡,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 范景咬着牙笑了一下:“娘子们,这边来。” 李蓁蓁有些疑惑,不知姚五娘为什么没有在平日的地方见她,不过她见李桑桑没有异议,不欲暴露出自己来过姚五娘这里,于是也顺从地跟着范景走。 范景引着她们二人来到侧殿的屋子,让她们在外间坐了,然后欠身说道:“姚娘子马上过来,两位娘子稍等。” 李蓁蓁没有太过在意。 门关上了,李桑桑偏头,看了一眼里间,里间用了湘妃竹帘和外间隔开,从外头看,看不清楚里面,但又没有完全隔绝死。 李桑桑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拿起来的时候,却不小心泼到了衣裳上,她站了起来,对李蓁蓁说道:“我衣裳脏了,出去让宫女送一身衣服过来。” 李蓁蓁点头:“你去吧。” 李桑桑走了出去,很细心地为李蓁蓁关上了门。 李桑桑没有走两步,看见范景站在廊檐下看她,两人视线一个交错,各自走开。 范景来到姚五娘房中,姚五娘问道:“怎么样?李桑桑锁进去了吗?” 范景撒起谎来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他说道:“李三娘子已经看到了白蟒,她惊吓不已,向奴婢求饶。” 姚五娘冷笑一声:“求饶?她觉得今日我会让她出来?” 范景微微倾身说道:“李三娘子说,想要告诉娘子一个有关燕王殿下的秘密,她说,正是因为这个秘密,燕王殿下才对她另眼相待。” 姚五娘愣了一下:“秘密?” 接着她又皱了皱眉:“她说的是真的吗?” 范景说道:“李三娘子绝望之际,想要用燕王殿下的秘密换一个逃出去的机会,也算是人之常情。” 姚五娘皱眉思索了一下,笑道:“好,我去听听她说的秘密。” 她站了起来,忽又坐下了:“叫她过来吧。” 范景笑道:“娘子,李三娘子已经被白蟒吓得摊在地上了,走动不了,奴婢正想叫您过去瞧瞧呢,难道……您也怕蛇?” 姚五娘哼了一声:“谁会怕蛇?”她接着说道,“走吧,去看看李三的丑样子。” 姚五娘笑得高兴,边上的范景也笑了笑,微微眯了眼。 姚五娘去见李桑桑,范景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两人走到屋前,姚五娘抬了抬下巴,对范景说:“将门打开。” 范景打开了门。 姚五娘在这时候忽然犹豫了一下,大约是在惧怕笼中的蟒蛇,她扬声道:“李桑桑,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李蓁蓁向门口走了过来。 姚五娘和李蓁蓁碰了个照面,姚五娘在往里头看李桑桑,李蓁蓁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李桑桑走后,她一直坐在外间,没有往里间那边去过,自然没有看见白蟒。 李蓁蓁问道:“姚五娘子,你找三妹妹?” 姚五娘正要说话,忽然感到肩膀处被人一推搡,她已经扑倒进了屋。 “吱呀”一声,门被合上。 很快有落锁的声音。 姚五娘顿时脸色煞白,她疯一般地砸门:“放我出去!” 外面一片寂静,因为姚五娘事前做了布置,她担心李桑桑在里头被白蟒吓疯,喊人来救,早就遣散了这里的宫人,还特意吩咐过,若这里有人闹出大动静,只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姚五娘没有想到,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蓁蓁看着姚五娘状若癫狂,不由得心里发憷,她问道:“五娘子,怎么了?” 姚五娘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里间悬挂的湘妃竹帘,李蓁蓁察觉到异样,她走了过去,掀起了竹帘。 对面,一只大腿粗细的巨蟒猩红着眼,吐着信子,嘶嘶地露出了獠牙,铜锁上结着冰,冰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李蓁蓁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想往后跑,脚也动不了,只能狼狈摔到在地,脸色惨白。 . 高桓急匆匆而来。 他从暗线那里得到的消息,姚五娘用笼子锁住了白蟒,搬到她的居所,然后邀请李桑桑过来。 姚五娘打什么主意,一眼就可以知道。 高桓立即将手头的事全部放下,急忙赶了过来。 来到廊檐下,他听见屋内的喊叫声。 “来人啊,来人,我是姚五娘,快过来救我!” “救命!” 姚五娘? 高桓拧了眉毛,脚步缓了下来。 另一个人的喊叫声他细细分辨了一下,并不是李桑桑,是李蓁蓁。 高桓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仔细听了许久,里头再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李桑桑并不在里面。 屋内的叫喊声没有停止,高桓若有所思地移开脚步,转身离开。 若从此里头这两人能够干干净净地消失,那也算得上是痛快。 只是这白蟒却要造了杀孽,平白有些无辜可怜。 高桓走出姚五娘的住所,他问丁吉祥:“桑桑呢?” 丁吉祥正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累得有些气喘吁吁,他说道:“三娘子方才过来了,被茶水泼了衣裳,又回去换衣裳去了。” 高桓垂眼,思考了一下:“好。” 丁吉祥问道:“殿下,派出去的人是不是现在让他们回来?” 高桓得知姚五娘给李桑桑设下圈套后,一边派出了宫里的暗线,一边自己亲自进了宫。 现在得知李桑桑安然无恙,自然是要暗线收手,免得闹出了大动静,平白把高桓暗中的手段暴露了出去。 高桓颔首:“去告诉他们一声。” 丁吉祥转身就要走开,高桓叫住了他:“去弄些诱蛇粉过来,撒进屋里。” 丁吉祥内心一颤,诱蛇粉? 他情不自禁往屋子那望了一眼,那里有一只大蟒蛇,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要往屋里撒诱蛇粉,定然会激起蛇的性子,本来两个小娘子就难逃厄运,高桓又为她们加上一重艰险。 这是巴不得她们去死? 丁吉祥不敢多想,应了一声,快步走开。 丁吉祥离开后,高桓想了一想,风风火火走出了大明宫。 若是姚五娘就这样死了,姚公公那边大约不好应对,还是尽早将姚公公的事解决干净。 高桓骑马来到了一处道观。 外墙有些破裂,青苔一层又一层地长满,小径上杂草丛生,似乎很久没有人登门。 高桓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花白胡子的道人在里头拉开了门。 道人有飘逸的胡子,头上一根木簪,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很有迷惑性,可是他一开口让人不由得直皱眉头。 “哎呀,殿下是你,你怎么来了?” 高桓皱了皱眉。 这道人道号玉虚,正是前世给他献上最后的药丸的那位。 前世的玉虚道人,言行一致,都是看起来就要得道成仙的模样,因此高桓急病乱求医,找上了他。 高桓不知道,他偷来的这一生,是否真的是玉虚道人的药丸起了作用。 他这一世费力提前找到了玉虚道人,但这个玉虚却令他大吃一惊,这人简直像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让高桓对前世的自己都有些恼火。 但高桓心中不安定,他经常来找玉虚,听他东扯西扯,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骗子是大智若愚。 或许,他真的是得道高人? 高桓随着玉虚道人走进道观中。 玉虚给高桓倒了一盏茶,开始倾听高桓的来意:“殿下今日过来,是又有了什么烦恼?” 高桓垂眼,看着茶叶在沸水里起起伏伏。 他有时候会来玉虚这里,讲他的烦恼,多数是关于李桑桑的。 关于李桑桑,他心里有许多疑问。 这一世的李桑桑,比起前世老练许多,也算计许多。高桓从前觉得,李桑桑对他这样冷,是因为他不似前世一样,他还不是太子,也没有紧握李年的把柄,更重要的是,李年尚未生病,她不需要在他身边虚与委蛇。 她用前世对待他的面孔对待他的兄长高樟。 但渐渐地,高桓觉得,李桑桑不止这一点与前世不同。 如今的她会冷静地算计他人,对待敌人毫不留情。 高桓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桑桑变了。 高桓抬起头,对玉虚说道:“上次我和你说过,桑桑已经来到了长安。” 玉虚皱了皱眉头,像是将高桓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看起来实在有些不着调,他表情夸张地说道:“啊,记得,我当然记得。” 高桓瞥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他又开始觉得来和玉虚道人说这些话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高桓沉默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决定,他并不是在相信这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他只是遇到了无可诉说的烦心事,这个骗子的唯一作用,就是听他讲话。 高桓试探着问道:“道长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说起这个来,玉虚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什么五道轮回,什么长生不死,听得高桓眉头直皱。 高桓忽然说道:“我曾经做梦梦到过一个身边人,那似乎是我们的前世,梦中那人的性情和如今的有些出入,道长,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桓心中隐隐有着期待,莫非,李桑桑同他一样,也是有着前世的记忆? 玉虚却说道:“五道轮回,每一次轮回都会是不同的人生,可能前一世是女,后一世是男,可能前一世是人,后一世是畜生,性情不同,又有什么奇怪。” 当听到玉虚在这里胡言乱语的时候,高桓脸色隐约有些不快,他追问道:“可是除了她以外,别的人都没有大的改变,这也不奇怪吗?” 玉虚笑了一笑:“可能是她得了什么机缘,或者是经受了打击,性情大变。你只梦见了她的一段过往,这么多年来,变化无常,谁说得准呢?” 高桓沉着脸,玉虚说得对,前世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完全不可更改的,像他就利用了这一点,提前做了许多改变,也许在李桑桑长大的时候,出现了他所没能掌控到的事。 玉虚觑他一眼,说:“殿下有没有怀疑过,你找错了人,民间故事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嘛,前世有了恩情,后世来报恩,却报错了人。” 高桓冷下了脸:“不会错。” 绝不会错,虽然性格有些微妙的不同,但高桓知道,这就是他的桑桑。 他第一眼见到,就知道再不会有错。 再没有人,会让他一看向她的眸子,就让他怆然不已。 她高兴的时候会微微抿嘴,然后垂下头,生气的时候也在微笑,眼神却渐渐冷凝,还有她用美色骗人的时候,那清纯妩媚又狡黠的模样。 她乌发轻轻摆动的幅度,她勾住他脖子时候软糯的低语。 一如从前。 看着高桓忽然生气,玉虚脸有些挂不住,他讨好地说道:“我新炼制了一味丹药,储精蓄锐,吃了勇猛无比,殿下,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讨好毫无用处,他只看见高桓的脸色越来越黑。 高桓忍无可忍,薄薄的唇吐出简简单单一个字:“滚。” 高桓平静良久,再次耐着性子说道:“来找你,是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想要天下扬名吗?同我一起去见天子。” 玉虚果然顿时激动起来:“真的?” 高桓点头:“我知道你招摇撞骗的本领,相信天子会信任你的,不过,你要顺便给我做一件事。” 第58章 不要让海棠久等。 夜是黑漆漆的, 伸手不见五指。 李蓁蓁感到浑身发冷,明明快到六月,这个漆黑的屋子却仿佛是一个冰窖。 她能听见“滴答”、“滴答”不绝于耳。 她死死睁眼, 盯着冰块融化。 李蓁蓁记起来她的手掌触到白蟒皮肤上时候那种恶心的触感, 她感到浑身冒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一层又一层。 她动了动手臂,感到一阵剧痛。 李蓁蓁摇了摇头, 想要将白蟒的样子摇出她的脑袋。 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当李蓁蓁看到姚五娘被人推搡着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感到了不对劲, 但是她和姚五娘推不开门,外面没人救她们。 接着, 姚五娘哆嗦着指向了湘妃竹帘:“那里、那里有蛇。” 蛇? 李蓁蓁最惧怕蛇,这个时候她简直要惊叫出声,但是姚五娘告诉了她另一个要命的事情。 “笼子没有锁好,只是用冰块将锁冻住了,一旦冰完全化开,蟒蛇就会出来, ”姚五娘的脸色惨白, 声音带着泣音,“它就会出来咬死我们的!” 李蓁蓁眼中现出了狠戾:“闭嘴!” 姚五娘站都站不稳, 她摸着桌子就在往边上的椅子上坐,却一下跌坐在了地上,然后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 她看着李蓁蓁解下了襦裙的束带, 李蓁蓁咬着唇,掀开了竹帘。 她用束带穿过栅栏,一圈又一圈,她的手穿进笼子里, 她摸到了白蟒滑腻的皮肤。 白蟒终于注意到了她,向她吐出了信子,显出了狰狞的獠牙,李蓁蓁手抖了一下,慌忙放开。 束带垂落在地。 李蓁蓁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她将笼门缠住,她面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姚五娘看起来还是很崩溃:“你的手?” 李蓁蓁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正沥沥滴着血,是方才白蟒咬了她一口,她奋力挣脱了。 李蓁蓁颤抖着为自己包扎起伤口。 满室内,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白蟒开始撞起了笼子,李蓁蓁心中恐惧,她不知道她的束带是否够牢固,能够承受得住白蟒的攻击。 她偏头看姚五娘,想要问问她,但是她一回头,发现姚五娘眼神涣散,她的头发全都被抓乱了,看起来她已经被吓得不轻。 李蓁蓁不再看姚五娘。 她安慰自己没事的,她等待着黎明。 . 宫里的怪事从来都不会少,但是近来发生的一件足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了。 本来养在灵圃的白蟒被人捉了关进笼子里,然后放到了姚五娘的住处。 后来,有人将姚五娘和李蓁蓁两人一起锁在了有白蟒的屋子整整一夜。 那白蟒竟然逃出了笼子,和两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呆了一整夜。 不过幸好,这白蟒早些时候被喂饱了,没有心思吃人,只是咬伤了李蓁蓁。 两位小娘子被救出来的时候,一个疯,一个伤,真是看了就让人心惊。 这事传到含凉殿,徐贵妃只感到焦头烂额,她依稀听说过这件事似乎是姚五娘弄巧成拙,虽然现在姚五娘已经疯了,她却没有什么同情,她说道:“姚五娘和宫里犯冲,让姚家快些将她接出宫吧。” 至于李蓁蓁,徐贵妃皱了皱眉:“如今她小时候被拐卖的事传到满长安都知道了,她怎么能配给六郎,也叫李家来人,一同接出宫去。” 她想了想,想到了李蓁蓁和吴美人的这层关系,越发不喜,又吩咐了一句:“告诉李二娘子的父亲,让李二娘子早点选个人家嫁了。” 姚五娘出宫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失了神志,却仍旧直觉地知道出了宫就意味着嫁不了皇子,她赖在屋里不肯走,还是徐贵妃特意开了恩,许了她用轿撵,姚五娘才被半压半按地塞进了轿撵中。 但是走到半路,她忽然发了病,直接冲出了轿撵,冲出了雨里,她在雨里狂奔,跑了大半个后宫。这时候宫人害怕惊扰了贵人,于是顾不得姚五娘的颜面,飞扑了过去,将姚五娘死死摁进了泥水地,这才重新将她制服。 姚五娘出宫后,被关在姚家后院里,终日不得见人,据说,姚家请了许多大夫,却依旧治不好姚五娘的病。 李蓁蓁的出宫则平淡得多。 她躺在床铺之上,脸上苍白,看起来像是活不了多久的样子。 先前殷勤伺候她的宫女将包袱向她一扔,冷冷说道:“李二娘子,奴婢事情繁忙,没有功夫为你收拾,劳烦你自己动动手。” 李蓁蓁的脸惨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刚入宫的时候,害怕宫人瞧不起她,将姚五娘的做派学了个五成,对宫人高高在上。 她心底认定她是要做燕王妃的,她觉得她这样对待宫人并没有什么错。 但她一旦失势,从前卑微的宫女都要爬到她的头上了。 李蓁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好,你去忙。” 待宫女走后,看似虚弱得下一刻就要咽气的李蓁蓁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照了照镜子,从粉盒里点了点铅粉涂抹在脸颊上和唇上,顿时她整个人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李蓁蓁察觉到宫里有人在对她和姚五娘动手。 她心里怀疑是李桑桑做的,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桑桑怎能如此神通广大。 为求自保,她装出活不了的样子,只希望能够早日出宫。 李蓁蓁虚弱地走出了丹凤门,看见她的父亲李年早已等待许久,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但是走到李年跟前,她才发现李年眉头紧锁。 李年对她说:“蓁蓁,阿耶已经为你选好了人家,你放心。” 李蓁蓁惊诧讶异。 放心?她能如何放心?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浮现出了急躁,她慌忙说道:“阿耶,我暂时不想嫁人,你将婚事退了吧。” 李年却说:“退?怎么能退?” 李年想起来几天前的事。 刚刚听说了李蓁蓁在宫里遭受的厄难,还没有来得及心疼,李年就等到了宫里的太监过来传话。 太监说,徐贵妃娘娘想要他尽快为李蓁蓁选好人家。 李年不敢多问,只能应了下来。 李蓁蓁哀求了李年许久,李年只是不停叹气。 李蓁蓁沉默良久,她问道:“阿耶选的是哪户人家。” 李年送了一口气:“是沈家,你认识的。” 李蓁蓁拧起了眉毛:“沈桐?” . 姚五娘和李蓁蓁都出宫,瓷偶和登闻鼓的事全部了结。 事情已了,李桑桑感到浑身松懈下来,她懒了一天,到了掌灯时分,吩咐烧了热水沐浴。 她躺在浴斛里,连指尖都不想动弹。 她的乌发散在水中,像墨汁化开一般,和雪色的肌肤撞出了令人心惊的色彩。 水是微烫的,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了点点晕红,有了莫名的瑰丽,艳色无边。 李桑桑吩咐了白霜不用伺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她闭着眼,微微垂着头,悄无声息,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忽然,门笃笃地敲响了两声,外面的声音有些焦急:“桑桑,桑桑……” 李桑桑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 高桓又来了? 这几天,不光是李桑桑忙得焦头烂额,高桓似乎也脚不沾地,于是没有踏足她的祈福台,李桑桑正是松快了几天,他又来了。 李桑桑抿了抿唇,不太想要应答,但是看着门外的架势,仿佛她不应声,高桓就要破门而入。 李桑桑动了动唇:“什么事?” 外间霎时间安静下来。 李桑桑从水中站了起来,用帕子揩拭了身上的水珠,然后拿起一套严实的寝衣,慢悠悠穿上了。 她推门走了出去,看见高桓背对着她站着,李桑桑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虽然是隔着一扇门,但里头浴斛的阴影打在镂空雕花门上的软烟罗中,形状清晰可见。 李桑桑沉默了一下。 高桓的脊骨挺直,像是有些紧张不安,等听见推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肩膀顿时松懈下来。 李桑桑拧眉看他,她仿佛可以读出高桓的心思。 他怕她淹死在浴斛里? 有时候,李桑桑觉得高桓不可理喻。 李桑桑收回了眼神,从高桓身边越过,径直走到床榻上,放下了床帷,她对高桓的存在很习惯,习惯到视若无物。 但是高桓不会就这样任由她无视的。 高桓紧跟着她走了过来。 已经快到六月,高桓渐渐急躁起来。 前世六月的时候,高杨病逝,宫里掀起风波,祸及后宫前朝甚至整个长安。 高桓原本计划着在高杨病逝前的这段时间里,将李桑桑和他的婚事定下来,这样,无论今后是怎样的风风雨雨,他都可以好好护着李桑桑。 他们会好好避开这次风波。 但是事与愿违,李桑桑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边逃离。 高桓知道,阻碍他的根本不是李桑桑所谓的修道一事,而是李桑桑自己的意愿。 如果她不愿意,就算是修道一事被高桓破解,李桑桑依旧会利用高樟以及郑皇后等人,将婚事一拖再拖。 高桓慢慢走到李桑桑面前,他身形极高,居高临下的时候,李桑桑莫名感到了些许的压迫感。 然后李桑桑镇定下来,将内心的这种不安努力驱散。 高桓在李桑桑这里一直很守规矩,除了第一晚对峙的时候有些许的失控,后来的许多夜里,他从来都在压抑着隐蔽的渴求。 李桑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对他没有激烈抗拒。 但是现在,高桓伸出了手,他双手握住李桑桑柔软的腰肢,稍微用了一点力气,李桑桑小小惊呼了一下,然后天旋地转,她陷入了高桓的怀中。 高桓将她搁在腿上,神色晦暗地看着她:“桑桑,我不想等了,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嫁给我?” 李桑桑皱着眉头挣扎:“放开!” 这个时候,李桑桑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她似乎一直将一只豹子豢养在屋里,却浑然不知。 豹子能伤人,她怎可掉以轻心。 李桑桑脸色有些难看,但是高桓今天决心不管不顾,他略带强硬地将李桑桑揽在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挨着李桑桑的湿漉漉乌发。 李桑桑的发沾湿了他里衣的前襟,他苍白的肌肤紧紧贴在里衣上,显出了肉桂色和肌臂流畅的线条。 他浑身滚烫,让李桑桑冰冷的脸颊有了些温度。 他的语气像是在诱哄一个小孩:“很难回答吗?” 接着他声音低沉下去:“我有些难过,桑桑。” 李桑桑没有理会他,高桓不再说话,他只是紧紧抱着李桑桑,似乎沉溺于李桑桑混着湿气的暗香,或者是在对李桑桑的沉默以对暗自生闷气。 良久,他放开了她,眼眸中一点阴翳不显,像是一个温和的君子。 “桑桑,你的头发太湿了,这样睡觉,会不舒服的。” 他像个老父亲一般念念叨叨:“下次不许晚间濯发。” 他将李桑桑放在床榻上坐下,李桑桑安静得像一个木偶。 高桓找来了帕子,走到李桑桑跟前,他站在她的面前,微微倾身,细细揩拭她的乌发。 这种温馨细碎的琐事让高桓心中的空洞渐渐填满。 两人之间,李桑桑像是一个无情的夫君,高桓像是一个幽怨的妇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宫里的玉兰都谢了,早就该谢的,白生生的,无趣得很,令人生厌。 ……还是海棠好看,桑桑,喜欢海棠吗? 桑桑,过了六月,海棠也要开败了,那个时候,你就再没有海棠看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桑桑,不要让海棠等久了。” 李桑桑终于有了表情,她欲言又止,冷冷地看了高桓一眼。 高桓闭上了嘴,在李桑桑看过来的时候,脸上顿时有了可怜兮兮的表情,然后李桑桑移开眼睛。 高桓收起来脸上外露的表情,开始思忖,难道李桑桑不喜欢他的这种样子? 好像从来没有打动过她,高桓开始思考要不要放弃装可怜。 高桓开始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桑桑,你买通姚五娘的太监,设下的圈套虽然精彩,可是不够小心。” 李桑桑终于正眼望他。 高桓眉梢有压不住的欢喜。 高桓说道:“那太监和你宫里的白霜说话,被姚五娘的宫人看见了,虽然姚五娘已经出宫,可是姚公公还在,那宫女似乎有要告密的打算。” 李桑桑顿时感到发尾冰凉的冷意传到了头皮,她缓缓看向高桓,慢慢问道:“殿下要告发我吗?” 高桓忽然笑了,眼睛黑黢黢地看着她,李桑桑感受到了其中有涌动的暗潮。 高桓放下手中的帕子,恶狠狠地将她搂紧怀里,语气也有些恶狠狠:“你不识好人心。” 李桑桑皱了皱眉。 高桓在她耳边说道:“不用担心,我帮你处理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帮李桑桑处理掉了一只虫子。 高桓折腾了许久,李桑桑的头发依旧没有干彻底,但是夜已深沉,李桑桑没有去管,独自睡了。 高桓却像是依旧不放心,或者他只是在拖延时间,想要和李桑桑多说一会儿话。 但最终,李桑桑向他扔了一只鞋子,高桓只得摸了摸鼻子,往婢女床铺上睡了。 高桓在的时候,李桑桑刻意收敛了担忧的神色,等到第二天高桓走后,李桑桑立刻唤来白霜问她:“那日你和范景见面,被姚五娘的宫女撞见了?” 白霜细细回想了一下,惊起了一身的冷汗,她点头,然后慌忙问道:“奴婢去请太妃娘娘帮忙。” 白霜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她回来,告诉李桑桑:“三娘子,那个宫女已经死了。” 李桑桑想到了高桓的话,他帮她处理了。 李桑桑沉默片刻,问道:“怎么死的?” 白霜说道:“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的。” 李桑桑盯着窗外摇曳的树叶看了半晌,终于说道:“也好。” . 姚公公在蓬莱殿外见到了升州知州。 升州知州前几月来长安述职,后面天子似乎对他今后的去向有些犹豫,便一直耽搁在了长安。 姚公公见了他,远远拱手打了个招呼,升州知州却走上前来。 姚公公以为升州知州是要讨好他,以便在天子那里捞个好官职,他站住了,等着升州知州走上来。 升州知州走到姚公公身边,对他说:“姚公公。” 姚公公也对他打招呼:“知州大人,好久不见。” 正如姚公公所料,升州知州果然和他攀谈起来:“姚公公,下官在升州的时候,一直在追查有关南朝的事。” 姚公公皱了皱眉,他依稀听说过这个升州知州对南朝的事很感兴趣,但他不以为然,南朝已经泯灭,哪里还能死灰复燃,这个升州知州真是闲得没事干。 不过姚公公自然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他只是笑道:“知州大人辛苦。” 升州知州对姚公公说:“公公知道,我一直找追查南朝余孽的事,最近我逮到了一个南朝人,他说的东西,我想公公应该会感兴趣。” 姚公公不明所以:“哦?他说了什么?” 升州知州笑着说道:“这个秘密,不如让他亲自来告诉公公,”他对姚公公拱了拱手,“下官出宫后就将此人送到公公府上。” . 升州知州出宫后,悄悄来到燕王府。 李桑桑北上长安以前,高桓一直对南琅琊郡的李桑桑不放心,他费心将升州知州收为己用,以便了解南琅琊郡的消息,顺便调查一下南朝旧人。 升州知州在高桓的手下已经有了好几年。 升州知州看见高桓站在院子里,负者手在看树上的纹路,他看得极认真,一时间,升州知州不知是否该打扰他。 倒是高桓先开口,他转过身来微笑:“姚公公上钩了?” 姚公公不会怀疑,升州知州会刻意设圈套害他,在他看来,升州知州正是为前途焦头烂额,找上他,是再合理不过的一件事。 升州知州一直在调查南朝的事,这件事姚公公也清楚。 他做梦也想不到升州知州会和高桓搅和在一起。 升州知州说道:“姚公公对属下并没有警惕。” 高桓说道:“好,你将那个南朝人带去给姚公公吧。” 升州知州将阿四接了出去,并送到了姚公公宫外的宅子里。 阿四来到姚公公跟前,他在姚公公面前跪下,他告诉姚公公,南朝的秘药琥珀金蟾其实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它有一个奇妙的功效。 接阳续根。 “接阳续根?” 姚公公艰难地理解着这四个字的含义,阿四肯定的表情让姚公公觉得,他没有想差。 姚公公位高权重,此生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别的遗憾,唯一的遗憾,也是全天下太监们的共有的遗憾。 他想要重新做一个男人。 姚公公对这件事有执念,他想要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想要一个家庭,想要开枝散叶。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愿望,他也不会认下一个干儿子,然后心甘情愿地养着干儿子一大家人。 看着姚家渐渐兴旺,他心中的残缺算是略微有些弥补。 但是今日,这个南朝人告诉他,他可以重新长出来。 姚公公声音颤抖:“你说的,是真的?” 阿四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四看着姚公公的激动,内心丝毫不为所动,他想着,欺骗姚公公这事不会连累南朝,这是大雍的人狗咬狗,他说不定还能打探到琥珀金蟾的下落,于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把南朝的神药说成是给太监生根的东西,还是让阿四有些不爽。 姚公公反复和阿四确认了好几遍,阿四都用高桓交给他的说法说了。 也许他的说法有破绽,但是面对如此激动的姚公公,这样已经足够了。 . 高桓在重华宫静静等着姚公公的动作。 他知道姚公公一定会对能接阳续根的神药动心。 高桓盯上姚公公后,就敏锐地查勘到了他的弱点。这个工于心计的深宫太监,却像寻常男人一样为了家中的儿女奔波不休,还溺爱着那个不成器的孙女。 高桓知道,姚公公心中一定是有遗憾的,从他的所作所为,高桓知道,实际上他的遗憾就是,尽管他成了最得意的太监,但他想要成为一个寻常的、完整的人。 高桓要为李桑桑报复姚公公,他还要得到琥珀金蟾,于是他留下了阿四,说服他,让他向姚公公说了一个谎。 姚公公果然心动不已。 丁吉祥走了过来,他有些着急,他来到高桓跟前,说道:“殿下,不好了,姚公公去了乔太妃宫里。” 姚公公还没有为了这药彻底糊涂,他要多方求证。 丁吉祥以为姚公公这样做会阻碍了高桓的计划,但高桓只是微微点头:“知道了。” 看着高桓淡然的神色,丁吉祥反应过来:“殿下已经和乔太妃串通好了?” 高桓眯了眯眼:“什么叫串通?” 听起来像是两个邪恶之辈。 丁吉祥连忙改了口:“呃……商议,殿下和乔太妃商议好了?” 高桓含笑点了点头。 这一世,他对有关南朝的人和事多加防范,对这个曾经的南朝妃子也刻意接触过,乔太妃对琥珀金蟾也很感兴趣,于是高桓利用这一点,说服了乔太妃。 他稍微欺骗了乔太妃,暗示他只是想要整治姚公公,对琥珀金蟾不感兴趣。 乔太妃便同意和他一起来耍弄姚公公。 高桓耳边响起丁吉祥拍马屁的话:“殿下英明。” 他没有理会,只是向后仰了一仰,倚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五日后,天子在蓬莱殿大发雷霆。 天子震怒,看着跪在地上的姚公公喝道:“老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姚公公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陛下,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天子气不过,暴怒之下踢了姚公公一脚。 姚公公没有防备,加上有些刻意表演,往后直滚了一圈。 天子却仍旧没有消气。 他心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姚公公怎敢!他怎敢将自己续命的神药当做长出那种乌糟东西的药。 他现在想起琥珀金蟾来,总是忍不住想起来太监的那种东西来。 让他几欲作呕。 他恨不得今天没有去查看库里收着的琥珀金蟾,这样他也不会发现金蟾不见,也不会打听到姚公公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前几日,高桓向他举荐了一个得道高人,皇帝本没有放在心上,但他一向尊重佛道之事,还是让高桓将那道人带来蓬莱殿。 一番交谈之下,他发现这个道号玉虚的道人似乎真的有些东西。 然后玉虚道人说到了南朝的圣药琥珀金蟾。 皇帝内心微动,他问道:“仙长也听说过这琥珀金蟾?它真的能助朕长生?” 玉虚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道:“传言也许并不可信,还需要亲眼看看这圣药,贫道才能看出点究竟。” 皇帝让玉虚退下后,便吩咐了宫人去取盛放琥珀金蟾的匣子。 但是匣子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宫人战战兢兢地告诉皇帝,前几日姚公公来过库房。 皇帝一番查探之下,竟然发现姚公公想要吃琥珀金蟾来恢复男子身,这让他惊诧错愕又愤怒。 姚公公竟然敢偷他的东西,真是胆大包天。 如此欺上瞒下下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他难道真的想要做个九千岁。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姚公公,眼中起了杀意。 姚公公跪在地上只顾着哭,并没有看清楚。 良久,皇帝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多年陪伴不已,便去守皇陵吧。” 姚公公松了一口气:“陛下大恩大德,奴婢必不敢忘。” 皇帝说:“去吧。” 等姚公公出门后,皇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吩咐左右:“让他死得轻松些,毕竟他照顾了朕这么多年。” 姚公公被发配去守皇陵,半个月后悄悄地死在了庐中。 据说,他看起来似乎全无痛苦,似乎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当夜,徐贵妃软语安慰了天子:“陛下宽宏,想来姚公公在下面也会感激陛下的。” 姚家失去了姚公公这样一个顶梁柱,一下子衰败起来,曾经得罪过的人一齐找上门来,姚家苦苦支撑,最终没有办法,将姚五娘嫁给了一个商贾,暂时换些钱过来周转。 这对曾经心高气傲的姚五娘打击非常大,她的精神似乎更加狂躁了。 . 高桓站在书案后,用一手翻开了匣子。 里头有褐色的橘皮一般的东西,高桓扫过一眼,盒盖盖上了。 在皇帝派人去姚公公宅子里搜寻琥珀金蟾之前,高桓将伪造的假的和真的金蟾掉包,他顺利将琥珀金蟾弄到了手中。 他看着匣子上錾金的云气纹,缓缓出神,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时候还早,还远没有到用上这味药的时候。 时候却已经不早了,转眼就到了六月。 高桓明白,这个六月,他的九弟将会因一场急症而早夭。 所有人的命运,将由此改变。 第59章 美人计。 高桓渐渐急躁起来, 他刻意压抑住这种急躁,看上去倒是云淡风轻。表面与内里截然不同两种状态,像是有两只手在拉扯一根细线, 他努力维持着平衡, 但这平衡是岌岌可危的。 高桓将自己的公文搬到了祈福台, 看这个架势像是要和李桑桑同吃同住。 李桑桑安静地默许了,但不知为何这更加令高桓感到不安。 她似乎看出了高桓的色厉内荏, 只是在冷眼旁观看高桓还能闹出什么结果。 高桓多次试图提起求娶之事,但每次都被郑皇后轻描淡写地拦下。 高桓知道, 只要郑皇后存心阻拦,他很难求得皇帝的同意。 皇帝一心废后, 太后一心要保郑皇后,母子之间因为郑皇后多次闹得不愉快,每次郑皇后受了委屈被太后知道,接下来太后一定会来挑徐贵妃的错处。 因此,为了息事宁人,皇帝一般不会在小事上违背郑皇后的意愿。 高桓求娶之事, 在皇帝看来, 就是可以牺牲的一件小事。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高桓知道就算他一天到晚待在祈福台也是徒劳的, 只要李桑桑不松口,他没有办法在一切发生之前娶到李桑桑。 六月的这一日,天子围猎, 带上了宫中嫔妃和皇子们。 李桑桑伴随郑皇后,也在随驾的行列。 到了围场,女眷被宫人拥着走到了早就搭好行障中,也有飒爽的娘子们不耐烦在这里闲坐着, 同郎君们一起狩猎,例如华阳公主高檀就牵了一匹红马跑远了。 郑皇后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牵着马的高樟,她又看了静静站在身旁的李桑桑,她问李桑桑:“三娘子,会骑马吗?” 长安的娘子们都是会骑马的,但李桑桑是来自南方,看起来又是柔柔弱弱的,郑皇后有心想要撮合李桑桑和高樟,但是又觉得这次的时机也许不太好。 但是柔柔弱弱的李三娘子却点了头:“会的。” 郑皇后看起来有些惊诧:“本宫倒是没有想到……你既然会骑马,那就一同去玩耍,年轻孩子拘在我这里,反倒是我的过错了。” 李桑桑说道:“哪里话,留在娘娘身边,桑桑很开心。” 郑皇后却说:“好了好了,你去玩吧。” 李桑桑只得告别了郑皇后,从宫人那里牵了一匹棕马。 李桑桑骑上棕马往前方走去,不一会儿高樟在后面慢慢跟过来了。 “三娘子。”高樟在身后叫她。 李桑桑拉住缰绳等着高樟慢慢过来,高樟问李桑桑:“待会儿我要同父皇一起去狩猎,听闻这里会有狐狸,我猎一只狐狸给你。” 李桑桑却摇了摇头:“殿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圣上身边表现,殿下应当想想,圣上希望他的儿子怎样表现?” 高樟一下子冷静下来,醍醐灌顶一般笑了笑:“你说得对。” 狩猎对于这些皇子皇孙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是一场比赛,他们必须在这场比赛中出头。 他们比的是狩猎到的动物的数量和质量。 专心去为一个小娘子猎狐狸,反倒是浪费了这个在天子面前表现的好机会。 高樟说道:“桑桑,你真是我的良师。” 李桑桑垂下了眸。 良师…… 她渐渐感觉到高樟对她有了些距离,高樟不再像从前那样认为她是一个单纯的、需要保护的、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大约因为如此,他对她的热情减退了不少。 也许单纯的小傻瓜更能讨得高樟的喜欢,但是李桑桑需要利用高樟来对付高桓,装傻充愣做一个娇柔小姑娘,并不能让高樟接受她的建议。 真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李桑桑抬起眼睛,看着高樟忽然说道:“殿下,你出汗了。” 高樟一愣。 正在他怔愣的时候,李桑桑已经靠近了他,她取出了帕子,细细在高樟额上擦拭了一下。 李桑桑身上幽微的香气浸透了高樟的鼻尖,他看到了李桑桑莹白似玉的脖颈肌肤。 高樟忽然感到有些干渴。 李桑桑很快抽身离远了一些。 高樟回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 李桑桑垂下头,似乎是羞赧不已,然后她抬起眼睛,和高樟的视线触碰了一下,又极快地缩了回去。 她伸出了手:“等会儿殿下还要狩猎,若生了汗,用我这方帕子吧。” 高樟心中微动,伸了手去够。 就当李桑桑松手,高樟取过帕子的时候,忽然他感到一阵冷风过来,嗖地一下,高樟感到有一股寒意逼近,手上的帕子竟然是被射来的一只羽箭带走,羽箭余下的力度从帕子上传到他的手,他手腕一震。 高樟惊愕,转头去看。 李桑桑同样被这动静吓了一条,她和高樟一样转脸去看羽箭射来的方向。 于是从高桓这里看过去,他只看见他的兄长和他想要私藏的女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偏头。 高桓顿时感到方才的羽箭射偏了方向。 它应当再左一点,再左一点,洞穿他敬爱的兄长的眼眶,射进他的头颅。 高桓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 高桓到达猎场之后,便一心搜寻李桑桑的踪迹,但是李桑桑跟随郑皇后的车队,一直跟着郑皇后走到行障中,他始终没有机会看到。 他才没有盯着郑皇后那边的行障,过了一会儿,他就看见李桑桑骑着棕马跑了出去。 后面很快跟着高樟。 他紧跟李桑桑和高樟而去。 然后他看见了李桑桑掏出手帕,替高樟擦汗。 高桓心脏中泵出嫉妒的毒液,很快弥漫了他的全身。他看着李桑桑是松开了握着手帕的手,高桓将手伸到身后,他去取背上箭筒里的羽箭。 他的面容是平静的,将羽箭搭在弦上,他轻轻松手,羽箭嗖地一下射走了高樟手上的手帕,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快意。 看见李桑桑看过来,高桓盛满了笑意:“桑桑,你怎么在这里?” 李桑桑还没有回答,忽然间听到身后一片嘈杂马蹄声,她往后看见只看见文武官员拥着天子骑马而来。 李桑桑催马往边上退开。 高桓一直看着李桑桑,他看起来在微微出神,直到皇帝问他:“六郎呢?这次打算猎个什么?” 高桓转脸不再看李桑桑,他对皇帝说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想要一只兔子。” 皇帝听了似乎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兔子?” 方才皇帝问高樟的时候,高樟回答说鹿。 鹿很好,跑得快,能射中的话,足见骑射.精进。 虽然兔子也跑得很快,但看起来太过弱小,是在不是个能配得上皇子皇孙的东西,倒像是小娘子怀中抱着的宠物。 但高桓没有改口:“对,兔子。” 皇帝不再纠结于高桓想要猎什么动物这个问题上,他朗声笑道:“今日就看看你们的本领。” 有了皇帝发话,一下子,众人都激动起来,原本聚在一起的人群很快散开。 李桑桑跟在众人身后凑热闹,很快,她看见高桓旗开得胜,射中了一只兔子。 他的箭似乎偏了,只是射到兔子尾巴蓬松的毛上,却将那兔子死死钉在树上。 众人的夸赞有些敷衍,毕竟高桓只是射了一只兔子,还射偏了。 但高桓丝毫没有沮丧,他轻快地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取下羽箭,将小兔子抱在怀中,那兔子一团雪团一般,只耳朵上有一块黑斑,正在瑟瑟发抖。高桓将这兔子递给一旁的丁吉祥,低头说了几句话。 李桑桑听见几个武将在议论。 “六皇子这骑射功夫却实在不怎么样。” “从前听说他骑射第一,原来是长安人的追捧。” 但马上有老长安人愤愤反驳:“这是六殿下不愿杀生,你们懂什么!” 李桑桑跟着皇帝等人又走了许久,这次高樟看到一只鹿,取下箭,正射中这头鹿,鹿应声倒地。 众人的夸赞真心实意许多。 皇帝也笑呵呵起来:“三郎这两年里下了些功夫。” 高樟听了皇帝的夸奖,顿时有些激动起来。 正是热闹之时,高桓却微微偏头,越过众人,看向了一处安静的角落,他正好将李桑桑盯着鹿看的眼神收入眼底,他微微抿了唇,看了一眼丁吉祥手上的兔子。 他大约悟错了,小娘子自然会更喜欢猎鹿的男人,看起来比逮兔子要勇猛不少。 高桓这样想着,有些心不在焉,眼看着众人一起的动静实在有些大,林子里的猎物只怕都被吓跑了。 高桓趁着众人没有留意,岔开了路,一人往林深处策马而去。 很快,天光渐渐黯淡,星子微的光点缀在夜空中。 夜空底下,李桑桑跟着公主们围坐篝火。 华阳公主高檀将今日亲手猎的山猫举起来给众人观看,迎来了满堂喝彩。 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公主们被吓了一跳,李桑桑凝神望过去,看见是高桓拖着一只受伤的鹿走了过来。 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渗人,但身上的血似乎并不是人血,而是鹿血,他越过公主们走过来,还没靠近,公主们就飞鸟一般散开,一下子,篝火边上,只有李桑桑安静地坐在还有华阳公主在诧异地站着。 他们三人不远处,公主们三两人聚在一起互相咬着耳朵说话,不时将眼睛飘在李桑桑和高桓的身上。 高桓将鹿拖到李桑桑身边,他眼睛有些亮:“桑桑,我猎到鹿了。” 高桓看见李桑桑的眼神触到鹿脖子上的伤口上的血污,然后有些嫌恶地移开眼睛。 霎时间高桓满腔的喜悦冷凝起来。 华阳公主在一旁闲闲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李桑桑抬头看过去,看见是高樟从那群少年堆中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荷叶包着的烤鸡,向李桑桑这边走来。 然后他看见高桓和李桑桑站在一起。 高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烤鸡,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桑桑看见高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但高樟并没有走过来,他扫了一眼高桓,然后皱了皱眉,转过身去。 李桑桑只感到一种无力,仿佛这么多天的心血都要白费。 她知道高樟对她的态度很犹豫,但李桑桑必须抓住他。 顾不得别的,李桑桑快步绕过高桓走了过去,她叫道:“三殿下。” 高樟有些踌躇地转脸,他低头看了一眼李桑桑,然后又往后看了一眼高桓,他慢慢说道:“这里人多,若是有事,三娘子随我移步去那边说话。” 李桑桑点头。 高樟和李桑桑渐渐走远。 高桓看见他们两人的背影在篝火明灭的昏黄火光之中摇曳,他们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 高桓手中的污血顺着死鹿的皮毛往下一直淌、一直淌…… 高桓站着这里,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恐怖。 他站在这里,手上拿着一只死鹿,鹿的血还不停地滴,看起来很渗人,公主们只觉得有一股凉意直从脊背上升起,很快这堆篝火边上除了高桓再无二人。 丁吉祥一无所知地走了过来,他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这兔子耳上有一块黑斑,现在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睛,缩在丁吉祥怀中。 下午到现在,高桓自己骑着马去外头狩猎,因此丁吉祥并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他只晓得下午的时候,高桓叮嘱他要将兔子送给李桑桑。 但这兔子一直在受惊中,胡乱四处拉,丁吉祥现在才将兔子安抚好,又不知该不该将这脏兔子送给李桑桑。 于是他抱着兔子过来找高桓。 他话还没说,高桓垂眼看了一眼兔子,轻声道:“放了吧。” 丁吉祥一愣:“不送给李三娘子?” 高桓没有解释,又说了一声:“放了。” 丁吉祥愣愣地扔下兔子,看着兔子很快跑远,他抬头一望,看见高桓也独自走开。 晚间的风猎猎鼓动他的衣袍,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孑然的影子。 . 天色渐晚,皇帝有些精神不济,他吩咐身边伺候的人准备回营帐休息。 年轻娇媚的妃嫔终于有了机会,在皇帝回营帐的路上和他说了会儿闲话。 妃子说了好些白日里有趣的事,见皇帝有些兴趣,接着又将皇子们的八卦一同说了。 “李家小娘子收了一头鹿,小殿下们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了。” 皇帝想到白天猎到鹿的高樟,笑着说道:“一晃眼,他们也长大了。” 皇帝的话不知为何传了出来,众人忖度着,觉得皇帝隐约有赞同的意思。 看着拿着鹿走远的高桓,众人都在暗自想着,燕王殿下和李三娘子,大约好事将近了。 . 李桑桑和高樟互相离了有些距离,在人群不远处说话。 李桑桑有许多话想要说,她想要让高樟给她一个承诺,但若这话由她来说,未免显得太过急切,她担心会适得其反。 高樟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他不喜欢被逼迫做决定。 但是李桑桑知道,就是这几天,高杨将会病逝,到了那一天,很多事将会被通通打乱,因此李桑桑有些着急。 李桑桑看着高樟,只能问道:“殿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樟像是在沉思什么,听到李桑桑的问话,回过神来,他微笑:“很好。”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开口了:“桑桑,我有时候不明白,你和六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桑桑蓦地感到一股冷意,她只能微笑着来掩盖不安:“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我和六殿下并没有什么关系呀。” 高樟沉默了一下:“这样吗?我依稀听说过有些流言,罢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桑桑,说道:“桑桑,你不要多心,只是我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无论是对那个位置,还是对你,都有些不安。” 李桑桑微笑着抚慰他:“殿下,我都明白的,你不需要解释。” 两人接着又讲了一会儿的话,李桑桑和高樟告别离开。 李桑桑走到行障外,看见有一只兔子正蹲在草丛中,它一只耳朵上有墨渍般的斑点,看起来很好认。 这是高桓今日猎到的兔子。 这兔子被丢弃在这里。 李桑桑没有多想,她扫了一眼,走进了行障。 行障内,白霜看见李桑桑脸色有些不好看,忙问李桑桑:“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白霜在一旁想了一想,她走到李桑桑身边:“三娘子,今晚圣上回营帐的时候,一位娘娘讲了你和六殿下的事。” 李桑桑动作僵硬了一下:“怎么说?” 白霜说:“圣上隐约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李桑桑将手指缓缓收拢,捏得很紧。 她皱着眉看了许久跳动的火光,然后她看着白霜:“白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 高樟昨夜翻来覆去一晚上没有睡好,李桑桑失落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浮现。 他又想起了太监告诉他的,夜里传出来的皇帝的话,皇帝似乎想要撮合高桓和李桑桑。 高樟有些怅然若失,又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高樟觉得他是喜欢李桑桑的,李桑桑温柔漂亮,整个长安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了。 他觉得她可怜可爱,有时候也会动心不已。 但另外一些时候的李桑桑让他感到陌生,他觉得他无法完完全全地掌控她,高樟弄不明白李桑桑的想法,这让他感到挫败。 当他看到李桑桑和高桓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有些退缩的想法。 若流言是真的,他可以放李桑桑离开。 天亮,高樟起来,他走出了帐篷,看见有三两个宫女一边在河边打水一边聊天。 其中还有李桑桑的侍女白霜。 高樟听见那几个宫女竟然在讲历史故事,这让高樟有些新奇,于是驻足听了一听。 宫女在说三国的故事。 讲到刘璋不善用人,谋士怀才不遇,另投明主反攻旧主的时候,有一个宫女笑了起来。 高樟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若有所感,还没有想明白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就听见那个宫女说话:“我也有个故事,和这个有些相像。” 宫女讲起来她在宫外听说的邻居家的事。 两兄弟争家产,其中哥哥有个未婚妻,是个账房家的女儿,这账房家的女儿为哥哥争家产出了许多计策,让哥哥得了不少好处,但哥哥觉得账房家的女儿太算计,便将婚事退了。 阴差阳错之下,账房家的女儿嫁给了弟弟。 她原本就晓得哥哥的不少秘密,这下算计起哥哥来简直是如鱼得水,很快,就帮弟弟夺了全部家产,哥哥只能悔不当初。 宫女们听了这故事,只顾着拍手叫好。 没有人注意到后面站着有些心惊的高樟。 高樟顿时想起来,有关高杨的事全部是李桑桑告诉他的,他用来应对高桓的手段,有不少是和李桑桑商议过的,将李桑桑推给高桓,那就是把刀子往高桓身边递。 高樟心神不宁地从河边走开了。 高樟来到李桑桑的行障之外,他还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李桑桑却忽然走了出来。 李桑桑看起来有些意外,但她只是温柔地笑着:“吴王殿下。” 她问道:“殿下这么早过来找桑桑,是有什么事吗?” 高樟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头看着李桑桑,一向优柔的目光坚定下来:“桑桑,你愿意做的我的妻子吗?” 李桑桑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昨日的小小计策生了效。 昨日她给白霜讲了个背叛旧主的故事,让白霜设法让高樟听到。主仆两人议论了一下,又添了一个通俗易懂的民间版本。 这小手段似乎奏效了,高樟果然开始急躁起来。 但她还是有一点意外,原本她以为,高樟会同前世一样,讨她做妾的。 李桑桑沉静地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羞赧:“殿下,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昨夜我听说了圣上传出来的几句话,有些不安。” 听到李桑桑这样说,高樟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我也不安。” 若不是这件事传来出来,高樟也许会犹豫更久,但是已经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若皇帝真的有了兴致,说不定今日就会将李桑桑指给高桓。 李桑桑抬起眸子看着高樟,说道:“殿下,桑桑听闻明日有骑射比赛,若殿下赢了,趁着圣上高兴,可以求一个旨意。” 皇帝是骄傲的大雍天子,少年时期随先祖一同横扫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他对门第之见不屑一顾。 他是随心任性的人,对这件事应当不会阻拦。 李桑桑缓缓思忖着,“皇后娘娘知道殿下的决定吗?” 高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母后多年来心性被磨砺没了,她从不会阻挠我的决定。” 高樟眼中有了希望,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低沉下来:“论骑射,我比不过六弟。” 李桑桑皱眉:“怎么会?”她想了一下昨天的所见所闻,“昨日殿下一出手就射中了鹿,燕王殿下射偏了那只兔子。” 高樟摇了摇头:“你想想昨日六弟射帕子的准头,他昨日也许是不想杀那只兔子。我从前和六弟比试过骑射功夫,每次六弟都会赢过我。” 李桑桑慢慢安慰他:“殿下不要忧心,”她抬起眼睛,“我听说,六殿下的弓唤作破日弓,金箍玉角装饰,华美异常,他从来不肯换用过别的弓。” 高樟猜出来李桑桑的主意,他却说道:“但六弟宝贝他这弓,从来不假手他人。” 高樟看着李桑桑,欲言又止,他猜出李桑桑打算做什么,他想要让她放手去做,但是这就意味着,他要放任李桑桑去到高桓身边。 他要用他未来的妻子来使一个美人计吗? 良久,高樟说服了自己:“桑桑,拜托你了。” 李桑桑微微低了头:“殿下,放心吧。” 这一日很快过去,让李桑桑稍感诧异的是,高桓竟然一整天没有寻由头找她。 到了夜里,却是李桑桑坐不住了。 她对着镜中稍微妆点一番,寻了一件斗篷,将全身上下都遮掩住,在月色下来到了高桓的行障外。 她看见了丁吉祥:“丁公公,我想见燕王殿下。” 丁吉祥看起来有些喜出望外:“奴婢这就进去禀告。” 李桑桑看见丁吉祥前脚才刚踏进帐中,高桓就已经走了出来,他像是等待已久,他叫她的名字:“桑桑。” 第60章 请求赐婚。 桑桑、桑桑…… 高桓很爱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和李桑桑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他忍不住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像是弥补前世的欠缺。 他记得风雪漫天的那一日,李桑桑脸上带着凄清的笑容, 她对他说, 她叫桑桑。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心中的空洞不知该如何排遣,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高桓引着李桑桑走近帐中:“桑桑,你怎么过来了?” 李桑桑扫了高桓一眼, 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阴翳,他只是盛满了笑容, 眼神灼灼地看着她。 李桑桑原本以为今日来见高桓是一件难事的。 她察觉到昨日她对高桓冷脸之后,他盯着高樟和她,面色很是难看,李桑桑还预备着高桓发疯,没想到今天一见,他面上什么都不显。 李桑桑对他笑了一下, 她寻了个兀子坐了下来。 李桑桑的话不多, 但看见她安静的坐在这里,对于高桓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仿佛今夜之前让他郁郁的事都不存在了,没有高樟,没有不相关的任何人, 整个天地之间,只有他和李桑桑二人。 李桑桑听了高桓讲了许多关于围猎的事,她像是终于有了兴趣。 “我听说殿下有一件神弓,唤作落日弓, 我能瞧瞧吗?” 今夜李桑桑的拜访,让高桓的夜晚顿时温柔起来。 高桓的声音中都带了笑意:“我去取。” 高桓掀帘走了出去,顿时帐内安静下来,李桑桑看着昏黄的灯光落在帐上,微微出神。 然后高桓掀帘走进来,他兴冲冲地说道:“桑桑,你看。” 李桑桑看了过去,这弓金箍玉角,鎏刻着繁复的花纹,花纹处还用珍珠和各样宝石镶嵌,华美到炫目。 李桑桑依稀听说过,这是高桓还小的时候,在皇帝面前赢了一场骑射比赛,皇帝赏给他的。 皇帝还赏给了他浑身银光的突厥马照夜白。 大约这两样东西在高桓心中意义非凡。 名马宝弓衬托之下,他神采奕奕,就是一个不收金弹抛林外的桀骜少年。 李桑桑笑了一下:“殿下的好东西真多。” 高桓的微笑有些隐约。 不管是哪一世,小时候他生活都不算奢靡。高檀有的,高杨有的,他却都没有。 当高杨从父皇那里讨来了名贵的突厥马之后,高桓暗下功夫,也赢得了他的照夜白。 外人却以为,天子自小就疼爱高桓,将最爱的宝马和宝弓,都悉数赠予他。 只有高桓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赢过来的。 但是高杨走后,一切他想要的不想要的,通通塞给了他。 从此,什么奇珍异宝在他这里都不算稀奇了,可他却愈发沉郁。 高桓收起了这些不快的记忆,将落日弓塞到李桑桑手中,说道:“不多,这是我仅有的宝贝。” 他看见李桑桑并没有信,他没太在意。 李桑桑手上带着幽幽的绿青戒指,黯淡的昏光落在盈盈绿色上,她手指微微晃动,将那抹光芒一晃,她握着这把落日弓,若有所指地说道:“这东西太过贵重,我手脚重,若是弄坏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对我而言,它们到手的那一刻,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高桓握住李桑桑的手,让她的手紧紧将弓握在手心,他有些低落,不知为何,他很想吐露一些不曾和他人说过的私事。 “当我真正得到落日弓和照夜白后,我却并不开心,后来,父皇给了九弟更好的,这让我曾经的炫耀,看起来想是一个笑话。” 李桑桑的笑容有些嘲讽的意味:“如果照夜白是人的话,殿下大约会冷漠以待,直到它死。幸好它只是一匹马,”李桑桑握紧了落日弓,“也幸好,它只是一张弓,是一个死物。” 高桓忽然间有些惶惶,李桑桑的话让他想到了不想回望的曾经,高桓忽然伸手,用力抱紧了李桑桑:“你在胡说什么?” 李桑桑一动不动,被他搂紧怀里,她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 高桓觉得李桑桑身上太冰冷了,他想要将李桑桑冰冷的身躯暖起来,让她冰冷的面容融化下来。 落日弓横在他们之间,让高桓的肺腑都膈得生疼,但是高桓始终没有想要放开她。 李桑桑推了他一把,她垂下头,将落日弓拿开。 高桓忽然间感到一阵空落落的。 李桑桑抬头,她眼中潋滟着光,她看着高桓,让高桓的心脏几乎有种绞痛。 然后李桑桑双臂环住了他,她蓬松的发落在高桓的鼻尖,她将脸埋在高桓的肩上。 高桓几乎感到眼中有湿气,他长久空虚的心被一点一点地填满。这一刻,他什么都不去想,他不去想李桑桑拥抱的含义,不去想李桑桑转变的契机,他只是和他心爱的人在紧紧相拥。 这就够了。 良久,李桑桑放开了他。 李桑桑将落日弓放在案几上,她站了起来,像是一个梦,她很快消失在高桓的营帐中。 李桑桑走后,高桓缓缓回神,他拿起落日弓,他将落日弓挂在壁上。 他本要转身,却顿了顿。 每夜睡不着的时候,高桓总是会睁着眼出神,昨夜他有些难寐,睁眼正对着这把墙上的落日弓,他看了大半夜。 今天挂上去,弓弦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 高桓的目光落在落日弓上。 弓弦快到玉角之处,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这小小的豁口让悬挂的落日弓受力不均,与平时悬挂的位置有了一点不同,留在墙面的影子与昨日有了分毫的差距。 高桓站在落日弓前,站了许久。 丁吉祥进来了,看见高桓在看落日弓,他问道:“殿下,明天就是骑射比赛,可是这落日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高桓轻轻摇头:“没有。” 他转身:“就让它这样吧,”他轻笑了一下,“只要她高兴。” . 李桑桑回到帐篷内。 白霜走过来问:“三娘子去了燕王殿下那里?” 李桑桑点了点头,她将手上的那枚绿青戒指取下,这戒指下面有一处暗扣。 李桑桑按下暗扣,宝石镶嵌处松开,里面藏了很小的一块刀片,李桑桑看了一会,将戒指合上。 她方才就是用这枚戒指割开了高桓的落日弓的弓弦。 她做得足够隐蔽,高桓应当没有发现。 李桑桑将戒指握在手心,手心有些膈,她在心中暗想,这是这几天了,她和高樟的婚事会定下来,虽然会面临一场祸及长安的风波,但一切都会好的。 白霜在一边对李桑桑说道:“奴婢已经去过太妃娘娘那里,太妃娘娘说,明日骑射比赛的时候,她会邀上太后娘娘一同,到时候,只要吴王殿下开口求娶娘子,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在,天子一定是会同意的。” 李桑桑笑了一下,有了真心实意的松快。 她吩咐白霜:“将我的东西收拾着。” 白霜有些疑惑:“三娘子准备走吗?可是,就算和吴王殿下的婚事定下来,这围猎还有些时日呢。” 李桑桑摇头:“不会,”她看了看摇晃的灯烛,“明晚有事发生。” 白霜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听从李桑桑的吩咐,开始收拾起李桑桑的东西。 这一趟围猎会花费上许多天,李桑桑本来在宫里没有带多少东西,这次带出来有七七八八。 白霜打开了李桑桑的一只首饰匣子,看见里面有许多钗环是没有用过的,白霜有些疑惑地问:“这只匣子从前倒是没打开过。” 李桑桑凝眸看了一眼,里面的首饰有些过时了,是几年前她喜欢的,也许是掬水在家收拾的时候弄错了,一并让她带来了。 李桑桑没有太过在意,说:“是些旧首饰,收起来吧。” 但是白霜“咦”了一声,提起了一块玉佩:“这东西,是哪位殿下送给三娘子的吗?” 李桑桑转脸望了一眼,那是一枚蟠龙纹青玉佩,李桑桑先是感到很陌生,疑心是掬水放错了东西,然后以前的一点记忆慢慢地浮现出来。 高桓五年前将这枚玉佩塞进她的手中,让她不要忘记他。 李桑桑以为掬水已经砸了这玉佩,没有想到她将它悄悄留了下来。 她看着那枚玉佩在灯光下发出润泽的光,皱着眉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第二日,李桑桑跟着众人一起来到围场,观看今日的骑射比赛。 在长安,几乎每个世家子弟都会好好练习骑射功夫,连小娘子也不愿意落下风,所以今日的骑射比赛算得上是热闹非凡。 但是众人最关注的就是高桓和高樟二人。 皇帝的几个儿子中,只有这两人正当少年,余下的都是小娃娃,皇帝最爱的儿子高杨几年才十一,这次围猎不知为何没有跟过来。 所以全场的焦点就在高桓和高樟身上。 皇帝对这兄弟二人的本领也很是期待,于是太监们揣摩着皇帝的意思,将两位皇子放在一场比试。 两位殿下端坐马鞍,一眼望过去都是翩翩少年郎。 皇帝隐约有些得意。 太监将两个靶子放在百步之外,安置妥帖。 高樟拿起长弓,手指扣住弦,感觉手心在微微生汗,他看了一眼高台上,太后和乔太妃都远远望了过来,边上坐着的是他的母后。 他又往人群中望,他看见李桑桑盈盈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对他有着无限的希望。 高樟深吸一口气。 只要他赢了,李桑桑就会是他的。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羽箭上。 高桓这边却没有那样紧张,他看起来太过轻松自在,让人觉得他是胜券在握的,众人不由得更加担忧起高樟来。 高桓拿起他华贵异常的落日弓。 他的眼神慢慢落在弓弦的豁口上,然后他偏头看了一眼李桑桑,李桑桑在看高樟。 他心口聚起一团恶气,想要摧毁什么,想要让他的恶意肆掠。 “铛……”太监敲响了锣。 高桓崩住下巴,眯了眯眼,他松开了手指。 太监跑了过去看了一眼靶,又很快跑回来:“正中十环!六殿下真是好技艺。” 高桓没有心思搭理这个献殷勤的太监,他看向了李桑桑。 终于这次李桑桑看到了他,但是高桓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的惊诧和不安。 她想要高樟赢。 耳边有破空声响起,高桓转头望去,看见高樟也射出了一箭,很快有太监高声报道:“九环!” 高桓看见,李桑桑顿时有些失神。 李桑桑感到铺天盖地的失望向她奔袭而来,高桓发现了她的小手段,今日,高樟赢不了,今日,她输了。 输了之后会怎样? 李桑桑明白,她可能再也不能逃离高桓了。 接下来她会被困在东宫,然后是在后宫。然后按照前世的轨迹,高桓爱上李蓁蓁,因为李蓁蓁而视她为仇寇,因为李丛谋反而让她全家下狱。 李桑桑感到浑身发冷。 太监的高声很快将她唤回神。 “第二局!” 李桑桑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对,还有第二局和第三局。 她凝神向赛场望去。 第二局是向移动的靶子射箭,太监在靶子下面装了轮,拉着绳子让靶子左右移动,不知为什么,这次高桓失误得彻底,连靶子都没有挨到,众人都叹气,为他可惜,但高桓的笑容有些如释重负,他的眼神扫过人群,李桑桑恰好视线和他一碰。 高桓对她笑了一下。 高樟拉起弓,射中七环。 接着第三局,太监赶来了两头鹿。这次高桓拉满了弓,忽然一声倾向,弦断了,高桓的箭这次连飞射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高樟却顺利地射中了鹿腿。 高樟赢了。 正是人声鼎沸之时,高桓和李桑桑却是出奇地安静,他们安静到与这热闹的场合格格不入。 他们在遥遥相望,两人并不能明白各自心中所想。 白霜握住李桑桑的手,兴奋地摇了一摇:“三娘子,你得偿所愿了。” 闹哄哄的人声中,高樟一手拿着弓箭,脚步轻快地走上了高台,他走到了皇帝的座下。 高桓皱眉向他看去。 高樟跪下,皇帝满意地看了一眼高樟,问道:“三郎,你赢了,想要讨什么赏?” 高樟低着头,顿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父皇,声音清晰可闻:“父皇,我想要娶老师李谏议的女儿李家三娘子,做我的妻室。” 皇帝只惊诧了很短的瞬间,他马上想到,那日回营帐的夜里,一个才人和他说的新鲜事。 他的儿子将射到的鹿送给了李三娘子。 皇帝以为这个儿子是高樟,他看见高樟射下一只鹿。 皇帝对高樟求娶李桑桑不意外,他扫了一眼边上的郑皇后和太后,她们两人似乎乐见其成,他身边的徐贵妃则是有些事不关己的轻慢态度。 皇帝痛快应允了。 郑皇后是他的发妻,想到今后要废掉她,皇帝心中有一点心虚,但这一点心虚不会阻碍他的决定,他只会在一些小事上让她顺心。 顺便,也让太后顺心。 皇帝痛快应道:“好,赏了!” 在场所有人都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喜事而欢欣,只有一人不同。 高桓站在人群之中,他的手紧紧握着落日弓,这牢固的弓看起来岌岌可危,就要断裂。 他浑身发寒,如坠深渊。 第61章 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这一整天, 李桑桑都忙着应付给她祝贺的、好奇看她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人。 她好不容易寻了个间隙逃脱出来,悄悄对白霜说道:“就说我不在。” 她走出帐篷,却在边上看见了高樟。 这陡然一碰面, 两人没有准备, 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高樟有些手足无措说道:“桑桑, 我过来找你了。” 李桑桑也有些不自在,虽然这是她费心筹谋的结果, 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似乎还是高桓的人, 因此这一见面,让她有些颠倒伦常的荒谬感。 李桑桑适应了一下她的新身份, 然后就风平浪静地说道:“殿下找我?” 征得天子的同意后,高樟和李桑桑已经算是未婚夫妻了,高樟有些羞赧,少了许多游刃有余。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过来看看李桑桑。 原本是应该避一下嫌的,但是今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高樟觉得应当和李桑桑见上一面。 他信步走过来, 还没想好说什么, 李桑桑就突兀地出现了。 高樟搜肠刮肚,不知道要和李桑桑说点什么, 李桑桑静静看了半晌,看出来高樟没有什么正事和她说,她这才思索着开了口:“殿下, 我们去那边讲一会儿话吧。” 看着李桑桑平静的面容,高樟终于从混沌的状态中回神过来,他吁了一口气,微笑道:“走吧。” 两人漫步在林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樟忽然间觉得,他像是山林的猎户,李桑桑就是在家织布的妇人,就这样和李桑桑相伴一生,也是很好的。 他忍不住开始想象起来。 但是李桑桑说话了,她的声音是泠泠的,像沁寒的泉水,高樟不由得惊醒过来。 李桑桑说道:“殿下,就是今天了。” 高樟浑身有了寒意,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李桑桑在说什么。 李桑桑说她能未卜先知,她说准了高杨的病情,她曾说过高杨病逝是在六月皇帝围猎的时候。 方才的温情脉脉一点一点的消散,高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李桑桑抬头看着他:“殿下,你是否准备好了?” 高樟缓缓点头:“桑桑,放心。” 他想他准备好了。 销毁了所有可能被抓到的把柄,让皇后想尽办法住在行宫避暑的太后请了回来,暗中收买了大臣,让他们反对天子废后。 以及,给高桓留下了一个小小把柄。 高樟犹豫了一下,对李桑桑说:“父皇之前考我功课,问我为政得失,当时我一时紧张答不出来,征询了父皇的意见,父皇允许我问老师。” 李桑桑明白过来:“你和我父亲的信件中谈论了一些政事。” 高樟点头:“若是有心人,一定会拿来做文章,但这件事实际上是在父皇那里过了明路的。” 李桑桑说:“如果燕王殿下拿到这个把柄呈给天子,天子反倒会觉得他心思叵测,戕害兄弟。” 李桑桑皱眉想了一下,不知前世高桓拿到的信件是否就是这些东西,难道正因为如此,皇帝才没有过多追究? 高樟看着李桑桑皱眉,有些不安。 其实,他留下这个小把柄还出于他的私心。 如果高桓果然上钩的话,李桑桑就可以看出,高桓对她没有那么好。 高樟心里还是很介意高桓和李桑桑的事。 高樟有些拿不准李桑桑的态度,他说道:“如果你担心这个把柄会牵累到老师,那我就……” 李桑桑对他笑了一下,在高樟的眼中,那代表着十足的信任,她说:“不用。” 李桑桑回想起前世的事。 李年在前世入狱和那封信件关系不大,他是因为出言劝谏皇帝不能废后,因此惹怒了皇帝,又因为他是高樟的老师,便一下子牵扯进了高樟谋逆一案中。 这一次,高樟不会被人抓到把柄诬陷谋反。 李年应当可以免除牢狱之灾。 夕阳渐渐落下,雾蒙蒙的灰弥漫在天际,很快,这灰色变得厚重起来,天慢慢变黑。 李桑桑伸出手,隔着高樟的袖子握住他的手臂,她用了力气,潜藏着无数的思绪:“殿下,今晚小心。” 高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也是,一定小心。” 李桑桑和高樟告别后,回到自己的帐篷处。 远远地,她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明白,今天这一遭是躲不过去的。 高桓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也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桑桑,你去了哪里?” 李桑桑抬起眸子:“六殿下,我去了哪里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好自为之。” 高桓动作突兀地走了过来,他紧紧握着李桑桑的手腕,他眼中有挣扎的痛苦之色:“桑桑,为什么这么对我?” 李桑桑看着他:“殿下,我不明白。” 高桓举起了他的左手,他手上拿着那把落日弓。 他的声音有些干哑:“昨天我很高兴,因为你来找我,我也很痛苦,因为我知道你找我,是想要我输掉今日的比赛,你想要三哥赢。” 李桑桑心口一紧,他昨天就已经知道? 她没来得及问,高桓接着说道:“今天第二箭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神色,我知道你不开心,你不愿意看到我赢,而我只想你开心一点,所以,我第二局,第三局统统输给了三哥。” 高桓的手愈发用力,让李桑桑的手腕有些生疼:“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不光是为了他赢,你更是为了嫁给他。我亲手将你送给了他,你叫我如何甘心?” 他乌黑的眸子中有癫狂的情绪在疯狂涌动:“你夜夜睡在我身边,现在却要做我的三嫂?” 高桓的疯狂像是一幕独角戏,因为李桑桑是分外冷静的,她平淡地说道:“毁你弓箭的事,是我做得不磊落,但是,你将我困在祈福台,夜夜来找我,你难道做得磊落?我们扯平了,我并不欠你。” 她冷笑了一声:“夜夜睡在你身边……这难道不是殿下强迫的吗?现在殿下却仿佛成了受害者。” 看着对他冷笑的李桑桑,高桓心中恐慌起来,剥除了所有假装出来的驯服,李桑桑的冷漠让他无所适从,他只感觉到李桑桑从此要离开他,永远离开他。 高桓想要将李桑桑紧紧搂进怀里,但李桑桑却退了一步。 高桓眼神黯淡下来,他低下头,过了很久,他重新抬起头来,眼角带着紧绷的温和的笑:“桑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拒绝我,为什么讨厌我?” 李桑桑沉浸在往事中,用极慢的语调说道:“因为我,看透你的本质。” 高桓不解。 李桑桑直视着他:“我看透你的本质,你只会爱你自己。”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百般纠缠我,只是因为你不甘心。假如今日天子将你我赐婚,你心中一定会藏着不甘。我的不逊,我的拒绝都会成为你心中的一根刺,你会将我放在你的后院,不闻不问,直到我低头,对吗。” 高桓的身子晃了一下。 他像是站在阳光底下,被人血淋淋地剖开,他的肺腑,他的心脏一览无余。 他回想起前世。 李桑桑说得没错,如果没有她那日决绝的坠落,他始终是那个自私自傲的人。 他曾经怨过李桑桑的虚假真心,他将她困在东宫,只想看她低头。 后来的许多时候,他明明可以解释,明明可以挽回,但他却在等着她低头。 高桓感到指尖冰凉。 李桑桑的目光落在高桓手上残破的落日弓上,她嗤笑了一声:“这把落日弓,在圣上手上的时候,你很想要得到,得到后,你开始怨恨起它曾经的触不可及。” 李桑桑的声音在寒夜中很轻,却在高桓心中犹如惊雷:“求之不得,弃之如履。” 她的脸上出现了怜悯和冷漠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你永远在走重复的路,追逐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却对已拥有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样的你,不配被爱。” 李桑桑说:“殿下,你只爱你自己,在宫里,你使劲了手段,只是想要将我困在你身边,你觉得你很痛苦?因为我的选择是吴王殿下?”她笑了一下,“但你不曾想过我在你身边是否痛苦,我现在告诉你,在你身边的每个夜里,我都痛苦得不能自抑。” 她说:“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点的怜悯,那么请殿下放过我,请殿下放我一条活路。” 高桓浑身一震,他沉默了很久,他的手臂青筋贲出,李桑桑以为他在愤怒,她等待着高桓暴起的那一刻。 但是高桓的手握着弓,用力到颤抖,他脸上的笑容不减:“桑桑,你有喜欢过我吗?” 他似一个绝望的囚徒,还在问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他仿佛忘了,眼前的李桑桑一直以来对他不假辞色,他似乎在问那个已经离他而去的李桑桑,那个曾经对他有过百般柔情的李桑桑。 李桑桑垂下眼睛:“从来没有喜欢你,也不会有任何可能会喜欢你,如果你曾经以为我喜欢过你,那一定是我骗你的。” 不知为什么,高桓觉得这不光是如今的李桑桑的回答,更是那个他忽视过,亏待过,伤害过的李桑桑的回答。 高桓的手指静静握着弓弦,他的手心被割出了伤口,淡淡的血腥味散开。 高桓说道:“我对不起你。” 李桑桑说道:“不,这种话不需要多说。” 她从袖子中拉出了一块玉佩,蟠龙纹的青玉,高桓一眼就认出,这是五年前他塞给李桑桑的信物。 高桓绝望到坠入深渊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他眼中的希冀在微弱地晃动:“你留着它……” 话音未落,李桑桑将它扔到了高桓的脚下。 高桓脚下有一块嶙峋的石头,一声脆响,蟠龙纹青玉佩被磕破成了两半。 李桑桑转身,她的声音飘在高桓耳边:“还给你,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不远处的篝火堆旁,宫女们在低声说笑,这是她们难得的自由轻松时刻。 山林深处,有哨声响起,王孙公子们大笑谈论着今日的收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欢欣愉悦的。 夜愈发的黑,高桓跌入了无间地狱。 第62章 这是李桑桑的要求,他应…… 李桑桑走近了营帐,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帐外的风不算凉,她却感到一半身子热一半身子暖。 本该是酣畅淋漓的, 李桑桑快慰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情绪忽然地淹没了她。 白霜走上前来, 她的神色惊惶。 李桑桑明白,一定是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白霜急忙扶着李桑桑坐下, 问她:“三娘子,怎么了?” 她迟疑问道:“是因为燕王殿下听说了你和吴王殿下的事, 要和娘子断了往来?” 李桑桑笑:“算是吧。” 白霜叹了一口气,她说道:“要想在两人男人之间全身而退谈何容易?貂蝉那样的人才, 实在不可多得。” 李桑桑扫她一眼:“不要胡说。” 白霜忙捂住嘴,然后她小心放下手,小声说道:“奴婢去给三娘子打水。” 白霜掀起帘子走了出去,深沉的夜色漏进李桑桑的帐篷里。 她有些多余的怅然,很快这点虚浮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寂寥的夜里,有惊恸哭声响彻夜空。 李桑桑的心微微一颤, 顾不得什么别的, 她走出了帐外。 帐外手持火把的禁军一圈又一圈地站满了围场,徐贵妃满脸是泪地跪坐在皇帝的营帐之外, 她头上发钗都乱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皇帝脸色沉重地扶起她,眼底有着深深的疲倦和悲痛。 没有过多久, 高樟急匆匆地感到这里,他行动有些狼狈地跪下:“父皇息怒。”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周围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徐贵妃的哭泣声。 李桑桑在那里没有看见高桓。 丁吉祥急得脑门都出了汗,他慌忙差了人去找高桓, 自己也跑到了李桑桑这里:“三娘子看见了我们殿下吗?” 李桑桑说:“大约半个时辰前在这里,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丁吉祥着急要走,李桑桑忙问了一句:“丁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丁吉祥脸上有了深深的不安:“九皇子……没了。” 他以为对面的小娘子会惊慌失措,但是李桑桑只是惊讶了一瞬,然后露出了哀伤的表情:“我听说,九皇子还是个小孩子。” 丁吉祥叹一口气:“不幸、不幸。” 他着急要走,李桑桑知道这个时候耽搁他不得,于是再没有去和他说话。 丁吉祥跑了一圈,终于在小溪边上找到了薄醉的高桓,他前额垂下一缕发,看起来是沧桑憔悴的,他坐在满是青苔的石头上,脚边滚着满地的酒壶。 丁吉祥一见他就忙不迭地说道:“殿下,不好了,九皇子殁了。” 高桓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丁吉祥急得想挠树:“殿下,你听清楚了吗?九皇子没了!” 高桓将手中的酒壶扔进了溪流里,看着酒壶渐渐沉没,他说道:“知道了。” 白日里清澈可见底的溪水在夜晚原来是这样的黑稠,高桓看着酒壶在溪水中消失不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丁吉祥慌得不行,今日皇帝正在伤心之时,高桓却喝得一身酒气,不知皇帝将会怎样对待高桓。 高桓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他的九弟高杨在今晚去世,也许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许是他对这个九弟感情淡薄,今日之前,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完美地应对天子的悲伤情绪。 但半个时辰之前,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他觉得他重新变成了深宫中孤独的小皇子,他像是拥有一切,又像是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高桓来到皇帝营帐前,他同高樟一样跪下。 皇帝正是伤痛欲绝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浑身酒气的高桓。 他心中的怒火砰地一下被点燃了。 这是他,徐贵妃和高杨最为不幸的时刻,高桓却在纵酒玩乐,一悲一喜,让皇帝只觉世间荒谬。 他忽地抽出了身旁侍卫的剑,他狠狠看着高桓。 皇帝想起来他曾在史书中读到的,魏武幼子死后魏武的反应,他对其余诸子说道:“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皇帝那时候读到这一段,想的是魏武冲动又全无道理,怎能因一个儿子的死,而说出这样的话寒了其余儿子的心。 现在,皇帝终于理解了,百倍理解。 皇帝回想起来,当初他将吴美人之子送给徐贵妃抱养,就是想让这个儿子成为他和徐贵妃的太子。 高杨出生,高桓失去一切。 高杨死去,高桓得到一切。 叫他如何不迁怒? 他的不幸,是高桓的大幸。 众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拦下。高樟也惊恐非常。 但是跪在地上的高桓依旧微微垂着头,他的眼中无悲无喜,像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混不在意。 皇帝阴沉着脸,看了高桓半晌,他的理智到底唤醒了他,皇帝转脸看向了一旁悲痛欲绝的徐贵妃。 高桓怎么能有事?他是徐贵妃以后唯一的指望了。 皇帝想,他不光不能对高桓发怒,反而要将高杨有的,高杨没有的,悉数送给高桓。 皇帝颓然松手,手中的剑落地。 群臣涌上去,将高桓和皇帝隔开,生怕皇帝再次想不开要一夜将这两个儿子屠戮干净。 但是皇帝到底没有那么荒唐,他只是颓然地说道:“回宫。”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已经到了后半夜,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打瞌睡,明明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四周却一片恐怖的寂静。 皇帝带着徐贵妃仓促回宫。 这里的动静自然传到了太后和皇后的帐内。 太后愣了一下:“小九……没了?” 她叹了一口气:“小九那孩子还那么小,”她的悲伤很快被另一种情绪覆盖,她很熟悉的,风雨欲来的那种惶惶。 郑皇后也得到了消息,听到高杨没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高樟对她所说的,李桑桑的预言。 她原本是怀疑的,只是带着一丝微末的期待等着这一天到来,等这一天真的带来了高杨的死讯时,郑皇后千万种情绪涌入了心头。 高樟在帐外声音低沉:“母后。” 郑皇后收起了纷乱的想法,朗声道:“进来。” 高樟走了进来,他今日的心情有些沉郁,不知是因为高杨的死讯,还是因为皇帝忽然展现的狰狞的杀机。 高杨一死,皇室从前温情脉脉的假象一夜之间就要撕开,高樟以为他会先在高桓那里看见这残酷的真实,没有想到,第一次冲击是他的父皇带来的。 高樟忽然有些想要退缩。 但是郑皇后拉住了他的手,一向对徐贵妃忍耐的温和的郑皇后眼中有了严厉的神色,她似乎看出来了高樟的软弱,她厉声道:“你在怕什么?现在若不进一步,就是我们母子被徐氏欺辱至死,你明白吗?” 高樟握紧了手:“我明白,母后。” 郑皇后松了一口气,她坐下,平静下来:“三娘子这孩子,是我们的福将。” 高樟想起李桑桑,想起今日在皇帝面前的求娶,只感觉是恍若隔年。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高樟说道:“母后,我担心宫里生乱,三娘子待在宫里不会好,今夜我送三娘子回家吧。” 郑皇后点头。 高樟走出来,他牵出了马,一路上他思虑重重地低着头,他走到李桑桑帐前,他正要叫人喊李桑桑出来,一抬头,看见李桑桑已经站在那里,像是等待他已久。 不知为何,一晚上惶惶的心在李桑桑这里平静下来,高樟说道:“桑桑,我送你回家。” 李桑桑说:“好。” 这样深的夜里,李桑桑穿得有些单薄,披帛被风吹得摇曳,她用手紧了紧。 高樟见状,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他将他的玄黑色的披风盖在李桑桑身上,为她系好,然后拉着她一起走。 高樟将马牵过来,向李桑桑走过来:“晚上事情太急,一时间找不到多余的马匹,桑桑,你不介意吧?” 李桑桑没能分辨高樟说的是真话还是借口,她往前走了半步,高樟已经将她抱在了马背上。 “抓紧。” 李桑桑将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 她没有看见,黑夜之中,还有一个人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是没有月光的夜,照夜白的银光也变得暗淡,高桓沉默地看着李桑桑和高樟说话,然后高樟抱起她,两人共乘一马。 手中缰绳的纹路狠狠扎入手心,高桓强忍着没有走上前。 李桑桑的话依旧响在耳边,格外清晰。 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这是李桑桑的要求,他应当满足。 只是在从皇帝那里脱身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来到她的营帐外。 他在担心她,担心她是回宫还是回家。 她不应当回宫,宫里形势复杂。她需要回家,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 但这些并不需要高桓来张罗。 高桓将这些事情,都拱手让给他人操办,高桓明明白白地知道,高樟已经为她安排妥当,他已经和郑皇后商量好让李桑桑回家,他牵着马来到李桑桑的营帐外,他护送李桑桑回家。 以未婚夫的身份。 高桓只是看着,在无人的角落,在漆黑的夜里。 他听见照夜白的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跟在两人之后。 应该放手吗? 高桓也不知道。 只是他已经做错了太多,他已经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第63章 又是一年中元节。 这个六月, 整个宫廷甚至整个长安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恐之中。 宫墙夹道,青衣小太监急匆匆走过,不小心迎面撞到了一个宫女, 太监发出一声惊呼, 宫女立刻倒竖了眉毛, 呵斥声却是轻微的:“噤声!” 宫里不准大呼小叫,尤其是这个时候。 宠冠六宫的徐贵妃娘娘痛失幼子, 精神崩溃,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让她难以镇定。 天子日日陪伴在徐贵妃身边, 但这不能安慰一个母亲的心。 后来,天子从日日陪伴到一日一回, 再后来就是两三天见一次贵妃。 徐贵妃没有察觉到这些微的变化,她全部心思都在沉浸伤痛的往事,只有警醒的含凉殿宫人注意到,某一日,天子踏入含凉殿,听到内殿里呜呜的悲痛哭声, 他脸上有了挣扎的痛苦, 然后他像是不堪忍受一般转身走了出去。 宫人们顿时警觉起来,他们很熟悉宫闱里的那些故事, 皇帝的心向来不会停留在一个悲伤的女人那里。 宫女桂子走进内殿,她想要让徐贵妃振作起来,但是这件事不能由一个小小宫女来说。 桂子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徐贵妃, 她跪在榻边,对面容憔悴的徐贵妃说道:“娘娘,相爷很担心你,徐大夫人想要进宫瞧瞧娘娘。” 徐贵妃点了点头。 第二日, 徐夫人入宫,徐夫人先是安慰了徐贵妃,两人不由得又垂泪许久,接着徐夫人来透出真正的来意。 她谆谆劝导:“娘娘,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娘娘要为将来打算了。” 徐贵妃不是没有算计的人,这些天来,伤痛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了些许后怕。 她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 她向来清醒,她知道不能在一个君王身上期待什么,正是因为如此,她宠冠六宫,却只在皇帝容许的范围内任性。 如今被徐夫人一点,她哪里会有不明白。 看着徐贵妃脸色渐渐凝重,徐夫人松了一口气,她接着又说道:“妾不想提起娘娘的伤心事,可是这件事涉及娘娘今后的安危,涉及徐家的兴衰,娘娘,你应当为自己打算了。” 徐贵妃苍白的容颜不再娇怯,反而有了一丝阴毒的冰冷,她轻轻说道:“这是我最糟糕的时候,却也是我的机会,就算是让太后和圣上母子撕破脸,我也要去拿我本该拿到的东西。” 徐贵妃说的是皇后之位。 太后最看重规矩,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他宠爱徐贵妃颇有微词,太后满意的儿媳妇一直是郑皇后。 因为徐贵妃,太后和皇帝母子关系一直不太好,若是皇帝为了徐贵妃废后,只怕太后要和皇帝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是徐贵妃不在乎。 徐夫人点了点头:“娘娘既然有谋划,妾就放心了。” 徐贵妃望着金猊香炉微微出神。 她需要谋划的不止是皇后之位这件事,如今,她已经没有了高杨,她所能指望的就只有高桓了。 徐贵妃将头往西边偏了偏,她仿佛透过墙壁,在看住在西偏殿的吴美人。 她一时心软,竟然留下了这样大的隐患。 如今高杨一死,她若要全力扶起高桓,那么吴美人就不能留了。 她开口问桂子:“将吴美人叫过来。” 桂子显得有些踌躇:“娘娘,吴美人在太后宫中。” 徐贵妃皱了皱眉。 徐贵妃对吴美人很忽视,她从前不在意高桓,因此对吴美人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她不曾留心过吴美人的行踪。 因此她并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吴美人开始信奉神道,因此渐渐和太后走得很近,围猎之行,吴美人没有随驾,她留下太后宫中为太后抄经,一直留到了现在。 徐贵妃听到桂子说起吴美人近来的行踪,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 徐夫人不明白其中的阴司,她见徐贵妃沉默下来,开始说起了还没有说完的话。 “相爷在家说,近来三殿下似乎有所图谋的样子,娘娘,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三殿下取了先机呀,相爷吩咐,若娘娘需要,相爷便倾尽全力拥六殿下登太子之位。” 徐贵妃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安,她说道:“这件事我也正想要同兄长说,只是,眼前有一件事需要处置了,在那件事之前,推六郎的事只能先放放。” 徐夫人不解其意,有些急躁起来:“娘娘,形势瞬息万变,娘娘还在等什么?” 徐贵妃叹了一口气:“嫂嫂,请回吧。” 徐夫人无奈,回到徐府后如实传达了宫中徐贵妃的意思。 徐相捻了捻胡子:“先放放?娘娘糊涂了?” 但是他到底无奈,只能暂缓了手头的动作。 . 风雨飘摇的六月,李桑桑回到了李府。 李府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几间小院,几株梅树。 但是到底是变了的,比如一天到晚躲在屋里不出门的李蓁蓁,和李年怄气的吴姨娘,还有心思叵测的李丛。 李桑桑依稀听说了家中的争执,李蓁蓁不愿意嫁给沈桐,在家里闹着绝食,而李年丝毫不让步。 李桑桑没有管这件事的打算,这样想的似乎不止她一人,王氏闭门不出,李丛脸上关切,实际上是在等着看戏。 李桑桑悄悄叹口气,对家中的一切都感到有些烦躁。 但家中的这丁点烦恼和宫里的事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李桑桑静静等待着宫里的变化。 接下来就是徐贵妃成为徐皇后,还有高桓成为太子。李桑桑想到李蓁蓁的姨母吴美人也会在这一场浩劫中去世。 李桑桑对吴美人只有很浅淡的印象,她看得出来吴美人是一个懦弱的好人。 虽然吴美人的去世对李桑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可是想到这样沉默的好人去世,总是让人心头有难言的郁郁。 抽空的时候,李桑桑会想一想高桓。 不是思念,只是在探究。 和高桓决裂之时,他说出口的一句话,当时李桑桑没有细想,其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高桓说:“我对不起你。” 李桑桑知道高桓对不起她,前世的种种如今想起来,李桑桑还觉得很痛。 但是高桓为什么会对她说对不起。 只有今生记忆的高桓,骨子里隐藏着疯狂的高桓,视他人为草芥的高桓会认为他如今对李桑桑的所作所为应当道歉吗? 他在为什么道歉? 高桓身上种种让李桑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重新浮了起来,李桑桑只感到浑身有些发寒。 但是,如何求证? 李桑桑暂且想不明白。 转眼到了七月,李桑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有一种事情失去控制的焦躁。 她一直没有打听到吴美人的事,她安慰自己,宫里的秘密不会轻易传到外面,就算悄悄死了一个吴美人,大约几个月后才会被发现。 但是这一天,她忽然听说了,宫里的吴美人触怒了徐贵妃,徐贵妃盛怒要处置她,而太后将这件事拦下来。 两方僵持的结果就是,吴美人被打发去守皇陵。 据说,是因为吴美人照料九皇子不当,所以被派去给九皇子守陵,用以赎罪。 吴姨娘和李蓁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似乎天都要塌了。 但是没人知道,李桑桑的恐慌比她们更甚。 吴美人竟然没有死? 高桓他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李桑桑知道前世的吴美人对高桓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因为宠爱李蓁蓁,而对吴美人爱屋及乌,因为李蓁蓁的关系,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吴美人的墓迁到了妃陵。 他要在所有地方给李蓁蓁体面。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高桓,一定会尽量阻止吴美人的悲剧的。 李桑桑的指尖掐入手心,她迟缓地察觉到疼痛,缓缓放开,有一种迟钝的痛。 另一重疑问浮现在她的心头。 她开始感到糊涂了,若高桓还是这样珍重李蓁蓁,为什么却对自己纠缠不休? 她思考得很痛苦,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窗外,掬水从院门处跑了过来,隔着窗子对李桑桑笑着说道:“三娘子,吴王殿下过来拜访老爷了。” 她说完捂嘴偷笑,在打趣李桑桑和高樟。 但也许李桑桑的表情太过淡然,掬水笑了一下就讪讪地放下了手,然后她好奇问道:“就在书房呢,三娘子不偷偷过去看看?” 李桑桑不明白高樟有什么好偷看的,她疑惑地看了掬水一眼,但掬水看着她的表情是同样的疑惑,然后掬水叹了一口气:“三娘子,还是小孩子呀。”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樟在看完李年后会来到她这里。 相比她而言,高樟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所以李桑桑根本没有想过,高樟会偷偷过来看她。 这种事,若是高桓来做,就合理许多。 将近黄昏的时候,高樟来到她的月洞窗下,他向里面喊道:“桑桑。” 李桑桑惊讶地推开了窗,她看见高樟的眼神在昏暗的时候很亮,高樟问她:“桑桑,要同我出去走走吗?” 李桑桑想了想宫里的风起云涌,她急需了解一些尚未掌握到的信息,于是她点了点头。 高樟看起来有些欣喜。 高樟和李桑桑一同走出了李府,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南走,直到走到曲水河畔,看见黑沉沉的水上飘着许多的河灯,高樟皱了皱眉,有些懊恼地说道:“我竟然忘了,今日是中元节。” 中元节,长安人会来到河边,放走河灯,期待河灯能将亡者送去安宁之地。 所以,中元节实际上就是鬼节。 李桑桑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是不是中元节又有什么关系?” 高樟很快露出笑容:“桑桑。” 不远处的小楼上。 高桓坐在窗边,他倚靠在沿窗的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放下,神色冷淡地看着窗外明灭的河灯。 他的手上拎着一只酒壶,不时仰头,将酒往口中灌去。 他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了河边的一对男女身上。 男的高大,女的娇小。 他的兄长和他的桑桑。 高桓大脑什么都没想,他只感到浑身似被虫蚁穿过,他的肌骨在被啃噬,他感到钝钝的痛苦。 他醉得糊涂了,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一回头,他已经骑在照夜白的马背上。 他打马而过,惊起沿街的人群,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来到了李桑桑和高樟的旁边,腰一弯,他一手捞起李桑桑,就带着她呼啸而过。 他握着李桑桑的腰肢,手臂收得极紧,他害怕李桑桑逃离,害怕李桑桑消失。 身后是兄长高樟的惊怒声,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怀中的李桑桑挣扎了一下,转脸看他:“六弟,你要带我去哪里?” 高桓手臂微微僵直。 第64章 重生的秘密。 高桓的情绪不对劲, 李桑桑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闻到了高桓身上的酒气,混着他衣裳上常熏的清冷柏子香, 一丝一丝沁入李桑桑的肺腑。 他醉得有些狠了, 大约意识都开始模糊, 只是凭着本能在驱赶着照夜白往前跑,这无疑是危险的。 李桑桑大声喊停, 但高桓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长安笼罩在凄清的浓黑之中,有沿街的灯笼和河水上漂浮的河灯点缀出昏黄的光, 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渐渐少了。 高桓驱赶着照夜白, 终于在一处小楼下停下。 李桑桑想要跳下来,但是高桓很快一手绕过她的腿弯,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抱了下来。 抱她下来后,高桓没有松手,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往前走, 一直走进了小楼, 上了阶梯,走到了临窗的榻边, 然后放下了她。 他将李桑桑放下,将她两鬓的碎发往耳根后抚去,慢慢整理李桑桑的衣摆, 将她端端正正放在榻上。 高桓的眸光涣散,他有些强迫地将李桑桑打理妥当,然后张开双臂将李桑桑抱住,他的下巴抵在李桑桑的肩上。 李桑桑静默地等着, 她等着看高桓要做什么,她以为高桓是在借醉酒的借口来纠缠她,但是很快她发觉她猜错了。 高桓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后,一动不动,李桑桑意识到,他睡着了。 李桑桑推开了他,他便毫无戒备地歪到了一边。 李桑桑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这是建兴十四年的中元节,她记得,前世建兴十五年的中元节,她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同样的小楼,同样的窗边,她看着窗外。 那时,她看见了窗外的高桓和李蓁蓁。 李桑桑依稀记起来,前世的她其实是喜欢高桓的。 高桓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善于欺骗,甚至欺骗了她自己。 当年第一次见面,意气风发的高桓从春风中走出来,手中携着一枝柳枝,他将手中的柳枝递给了她,她将这柳枝风干藏起来,她也风干了她无疾而终的幽情。 她记得高桓和李蓁蓁在一起的场景,李府角门处被风吹起的飘摇纠缠的衣带,中元河畔,并立而行缓缓放下河灯的一双背影。 一些细碎的东西,让李桑桑酸涩不已。 在这个小楼里,高桓带着微薄的醉意,恨恨地看着她。 他叫她李蓁蓁的名字。 窗外下起了小雨,风兼着雨吹了进来,打搅了李桑桑的回忆。 李桑桑嗤笑一声,她收起眼底的追忆。 这些酸涩的感情,与后来相比显得格外无病呻吟。 高桓让她误以为她打动了他的心,然后用他征讨高句丽的功勋讨到了他心爱的李蓁蓁。 他对她其实丝毫没有感情,即位之后,他让她家毁人亡。 李桑桑转过头看高桓,眼中露出了激愤。 凭什么他可以忘记,凭什么? 对付一个没有记忆的高桓,还能称得上是报复吗?她的恨意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李桑桑看着高桓,她在出神之时,没有发现高桓动了一动,酒水让他的大脑有些不清醒。 高桓看了看窗外明灭的河灯,忽然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李桑桑。 他的声音有些瓮,听起来像是在胡言乱语:“桑桑,你定然是误会了,今夜我并不是特意要见李蓁蓁,我和她只是在祭奠吴娘娘。” 李桑桑只感到浑身冒出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强忍住颤抖,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说出了两个字:“是吗?” “是,桑桑,相信我,我和她从来没有过什么。” 李桑桑背对着高桓,感到高桓的手臂锢到她喘不过气来,她心里很明白,也许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高桓无意间吐露出来的秘密。 今夜、见李蓁蓁、祭奠吴娘娘…… 吴娘娘根本没死。 这不是这一世发生的事! 李桑桑没有细心去想高桓到底在解释什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个了,她大脑艰难凝涩地转动着。 以往的种种异常之处,忽然间解释得通了。 五年之前高桓到南琅琊郡那不是巧合,而是他故意设计的。 怪不得他一见她就发了高烧,怪不得那时候的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怪不得他一直纠缠于她。 是因为想要弥补,才这样做的吗? 李桑桑简直想要笑出声。 或许从前她对高桓的评价并不准确,求之不得,弃之如履,追悔莫及,这才是他总在重复的事。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他又要对谁重复这一过程。 李桑桑冷冷地想着,这一次大约是要轮到李蓁蓁吧。 如今的他对李蓁蓁热情减退,或许在某一天,他就会后悔不及。 高桓在背后不依不饶地问她:“桑桑,你不信我吗?” 李桑桑将思绪从遥远的天边拉回来,想到方才高桓说的话,李桑桑问他:“为什么要和二姐姐一起祭拜吴娘娘?” 高桓嘟囔着说道:“你定然会误解我,你后来在怪我护着小吴氏,护着李蓁蓁,我这样做是因为……” 李桑桑只觉得他的话没头没尾,顺口说道:“因为什么?” “因为,”高桓沉默了一下,“吴娘娘是我的生母。” 一瞬间,李桑桑连呼吸都轻微起来。 吴美人,他的生母? 李桑桑忽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高桓在登基之后要对徐皇后和高阳公主毫不留情。 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吴美人在高杨死后突然去世。 那时她以为,这是因为吴美人没有照料好高杨,或者是徐贵妃单纯的迁怒,但是今日听了高桓的话,李桑桑恍然察觉,这是徐贵妃为了推高桓上位的必然之举。 高桓的养母杀了他的生母,他知道这件事吗? 当时定然是不知道的,要不然前世的他不会毫无动作。 李桑桑努力回忆起前世高桓所做的和吴美人有关的事,但她的记忆有些模糊。前世的最后时刻,她过得浑浑噩噩,宫里的事她都没有太过在意。 她能记起来的,就是高桓将吴美人之墓迁入妃陵,她以为他是为了李蓁蓁。 李桑桑怔了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后高桓的声音渐渐低微起来,他的呼吸平缓,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里。 李桑桑动了一动,高桓软软地往后仰倒过去。 李桑桑掐着手心,感受到手心里尖锐的痛,她明白今夜的一切都不是她的妄想。 她站起来,低头看了高桓半晌。 高桓纠缠在梦中,渐渐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一刻钟之前,烈酒带着他回到了建兴十五年的那个中元夜,他一睁眼看到的是李桑桑。 熟悉的小楼,轻轻转脸一望,就看到了满河的河灯。 高桓的记忆混乱,他省略了中间的所有痛楚,他以为他回到才和李蓁蓁放完河灯上楼的那个时刻。 他抱住李桑桑,想要李桑桑明白,他并不是故意去见李蓁蓁的。 他想要告诉她一切,告诉她,她所以为的自己对李蓁蓁的偏宠,全部是误解,真相只是,他是吴娘娘的孩子。 仅此而已。 他迫切想要挽回。 他陷入梦中,梦里不再有错过,没有无用的自负和任性,他和李桑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后半夜的时候高桓睡醒过来。 烈酒带来的不清醒渐渐消退,高桓像是从混沌的虚空中落了地,但他的心却沉甸甸的。 他看见李桑桑背对着她,高桓心中涌起了无上的喜悦。 他想起来,他醉酒之后掳来了李桑桑。李桑桑为什么没有走? 高桓在期待着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 李桑桑转过身来:“殿下,你醒了?” 高桓伸手去握李桑桑的手,他只感到李桑桑的手是格外的冰冷,李桑桑没有抽开她的手,她看着高桓的眼睛:“殿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高桓拧眉想了想,不清楚李桑桑在问什么,他说道:“什么是真的?” 李桑桑笑了一下:“关于你的身世,关于吴娘娘。” 李桑桑没有提起关于前世的任何事,她装作毫不知情。 高桓沉默了一下。 李桑桑以为高桓在后悔酒醉失言,她以为高桓会找借口找补,但是高桓沉默许久,终于抬头:“桑桑,是真的。” 高桓感到李桑桑的手轻微地僵了一下。 李桑桑看着他:“殿下知道将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后果吗?我并不会为殿下守住秘密。” 高桓看起来有些情绪低沉:“你要用我的秘密,来帮助三哥对付我吗?” 李桑桑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高桓用力握住了李桑桑的手:“如果是你想对付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唯独不想你和三哥站在一起。” 李桑桑对他说:“殿下,我和吴王殿下,是未婚夫妻。” 高桓许久没有说话,李桑桑站了起来。 看着李桑桑往门口走过去,高桓情不自禁叫住了她:“桑桑。” 李桑桑停住脚步。 高桓问她:“今夜我……还说了什么?” 李桑桑转头看他,看起来有些疑惑的样子:“殿下说了些奇怪的话,还说到了二姐姐。” 高桓迟疑着问道:“你……听不明白吗?” 李桑桑摇了摇头,然后问高桓:“我应当明白?你和二姐姐之间,有什么故事吗?” 高桓神色一黯,他说道:“没有,我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桑桑笑了一下:“不,如果吴娘娘真是殿下的生身母亲,那二姐姐就是殿下的表妹,哪里能说是没有关系。” 高桓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他看着李桑桑推开了门,然后她的影子渐渐消失从门窗上的薄纱中消失。 李桑桑缓缓下楼,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慎重,她在静静思考今夜她从高桓那里得知的秘密。 高桓不是徐贵妃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是吴美人。 还有,高桓同样有着前世的记忆。 李桑桑方才尽力装出对高桓的胡话感到疑惑。 她的重生是个秘密,不能让高桓提前知晓。 若是高桓知道了她也有从前的记忆,大约对她也会防范起来,那么她想要助高樟上位的谋划,也会变得困难许多倍。 李桑桑之前虽然有时有些疑惑,但在心底,她不认为高桓也会有同她一般的奇遇,天下这样大,是怎样的巧合才会让高桓和她都能死而复生,再来一世? 为什么独独是她和高桓? 因为不曾想过会有同样的重生而来的人,李桑桑没有刻意让自己和前世一样,现在高桓的事让她有些后怕。 但还好…… 从方才的交谈中,李桑桑察觉到高桓似乎没有猜出来她的秘密。 李桑桑心思重重地走下了楼,在下楼底下意外地看到了高樟。 她这才回想起来,方才高桓是在高樟的面前,生生掳走了她。 李桑桑因为高桓的醉酒之语,内心震撼,竟然将这些事情都忘记了。 她看了看高樟的神色,只见他神色郁郁,在来回踱着步,似乎陷入了难以抉择之中。 高樟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然后他看见了下楼的李桑桑。 第65章 一切都交由李桑桑审判。…… 小楼之下, 高樟为李桑桑解下身上的披风,抖开盖在李桑桑身上。 李桑桑顺从地抬起了下巴,由着他给她系披风上的系带。 高樟笑了一下, 揽住李桑桑的肩:“走吧。” 他什么都没有问, 李桑桑松了一口, 很快她反应过来,她与高桓是清清白白的, 面对高樟,她并不需要心虚。 但她依旧很感激高樟没有质问她。 她想到高桓, 高桓他总在质问她,他总是盛满笑容, 深藏着不安,迫切地逼问她。 还是在高樟身边好一些,没有激烈的爱恨,只有温和的平静。 她正需要这种平静。 李桑桑对他露出了笑容:“走吧。” 高樟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远。 几步之后,高樟转身, 正看见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凝望的高桓。 高桓从榻上安静地站起来, 他看向了窗外,他看见了李桑桑和高樟。 高樟揽住她的肩膀, 李桑桑在他身边很顺从,很娇小。 高桓猛地转身。 他坐在榻上,抻了抻衣摆, 细细扶平衣裳上揉出的褶皱,然后他弯下腰很慢地穿起了皂靴。 将脚压进皂靴,雪白的清水罗袜被挤出了褶子,高桓重新脱下皂靴, 再次重复着一过程,但是始终,他没有穿好他的靴子。 他面上很平静,挑剔又强迫,想要穿好靴子站起来,但是他始终不如意。 然后他抓起了皂靴,让它狠狠地砸向了搁满装饰瓷器的博古架,哗啦啦一声,博古架倒地,上面的瓷器碎了一地。 高桓终于颤抖着指尖重新躺了下来。 今日对李桑桑说出了埋在心里的秘密,高桓并不后悔,而是感到如释重负。 将一切秘密都交给她,交由她来做决定究竟要不要为他保密。 他所有的一切,都交由李桑桑来审判。 其实,他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热衷于权势。 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野心家,没有人知道,做不做太子,做不做皇帝,对他来说并没有那样重要。 前世他费力得到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执念。 他要将生母迁入妃陵,而不是埋骨荒野,他要让他亏欠的生母在死后得到所有殊荣。 他还要一份迟来的公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于徐贵妃等人,他毫不留情。 而现在,他不再需要天子之位去夺取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李桑桑想要他放弃,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放弃? 只有一个遗憾,今生,李桑桑不会再是他的了。 高桓回想起今日和李桑桑的对话,今夜,他在醉梦中说了许多胡话,李桑桑是真的听不明白吗? 他回忆着李桑桑的表情,没有看出来她表情里的破绽。 高桓嗤笑一声,像是在嘲弄他自己的白费力气,他在期待着什么,他期待李桑桑同他一样,是有两世记忆的人吗? 对于李桑桑来说,只有这一世的记忆反倒是更好吧。 况且,李桑桑说过,她不愿意与他再有瓜葛,追究这些前尘旧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桓头疼欲裂,这是宿醉的后果,他赤着脚站了起来,他的脚踏上满地细瓷,但他却浑然不觉,他走来走去,终于找到了一坛酒。 . 李桑桑和高樟走在河边,现在已经是后半夜,整个长安都陷入沉睡之中,街道上除了他们两人再无旁人。 李桑桑心思重重地走着,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高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李桑桑忽然发觉身边的高樟不再,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高樟:“殿下,怎么了?” 高樟看着李桑桑的眼睛,他说道:“桑桑,我只问你这一次,往后我不会再问,桑桑,你心里有六弟吗?” 李桑桑摇头,她皱眉说道:“没有,殿下为什么这样问?” 也许是因为李桑桑的否认太过干脆,高樟相信了她的话,面上一松:“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原来都是我多心。” 但是他看见李桑桑的眸光渐渐黯淡起来,她像是很伤心一样:“但是我想要问殿下一句,殿下是因为我和六殿下的事,对我有了芥蒂吗?” 高樟抓住了李桑桑的手,慌忙说道:“不会,我怎么会?” 李桑桑凝眸望他:“殿下,我会是你的妻子吗?” 高樟温和地看着她:“你当然是。” 李桑桑又问:“我会一直是你的妻子吗?当你不再喜欢我,当你厌烦我,当你身边有了更年轻娇媚的女子的时候,我会一直是你的妻子吗?” 李桑桑以为高樟会犹豫,但是高樟却握紧了她的手:“你会是。” 高樟叹了一口气:“我一诺千金,你既然要做我的妻子,你必然是我永远的妻子。” 李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对他忽然间的坚定有些不明所以。 高樟望着幽幽的河水,说道:“桑桑,你也知道,我的母后大约很快就要被父皇废弃。” “殿下……”李桑桑想要出言安慰他,但是高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需要她的安慰。 高樟说道:“我从小就觉得,母后很可怜,她不被父皇所爱,偏偏是他的妻室,她的皇后之位从一开始就岌岌可危,从小,我就和母后一同惊惧着废后那天的到来。我那时候想,若我有了妻子,我定然不会这样对她,”他明朗的眸子看着李桑桑,“桑桑,人心易变,我不知道将来的我对你的感情是浅或是深,但你永远会是我的发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即便有一天,我到了万人之上,你永远会是我的皇后,我将你作为妻子敬重、对待。” 李桑桑被他的话打动了,她不需要高樟的热情爱意,高樟对她有敬爱,对她尊重,这正是她想要的刚刚适当的程度。 高樟会是她可靠的盟友。 她相信高樟的为人,他或许优柔寡断,但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给了李桑桑承诺,李桑桑可以赌一把。 若她成功,若高樟登上了皇帝之位,就算看在李年是他老师这一层关系上,高樟也不会苛待李家,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在意天下人的评价,断然干不出欺师灭祖这种事情来的。 李桑桑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高樟说道:“我在燕王殿下那里耽搁了许久,是因为听到了一些秘密。” 高樟有些讶然,他以为李桑桑不会和他说起高桓的事的,他也强压住心中的不安,没有去问,没有想到李桑桑竟然主动提起。 高樟问道:“秘密?” 李桑桑点了点头,她想了一想,缓缓开口解释她方才和高桓的事:“六殿下大概醉狠了,所以将我抢到他那里去,我原本是要走的,可是听见六殿下说了不少胡话,一时间内心震撼,便走不动路了。” 高樟皱眉问道:“是什么秘密?” “秘密就是,”李桑桑忽然间有了一点犹豫,但是看见高樟正看着她,她明白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便不能犹豫了,她慢慢说道,“六殿下的生母并不是徐贵妃娘娘。” “什么?” 李桑桑知道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她等待着高樟慢慢理解她方才说的话,不紧不慢地重复道:“六殿下的生母并不是徐贵妃娘娘,而是吴美人。” 高樟静默了半晌,神色变幻几回,而后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李桑桑:“桑桑,对不起,就算六弟存了什么心思,我也不该怀疑你对我的真心的。” 李桑桑温柔地笑道:“殿下如今明白,也不晚。” 高樟静静注视着李桑桑,忽然间感慨万千。 或许李桑桑真是上天送给他的福星。 . 虽然是白天,可是吴王府的书斋里门窗紧闭,里面有刻意压低的谈论声,让人听不清楚。 高樟在书斋和几位心腹幕僚议事。 当听到高樟说到高桓的身世的时候,老谋深算处变不惊的幕僚们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殿下,这是真的?” 高樟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如今,高樟不会怀疑李桑桑的话的真实性,李桑桑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唯独需要担心的是高桓是否在用计。 高樟知道,他的六弟在近乎疯狂地痴迷着他的未婚妻,高樟觉得高桓应当不会骗李桑桑。 从最近的端倪也可以窥视出一二,高杨死后,徐贵妃忙不迭地要处置吴美人,细细想来,和李桑桑昨日告诉他的消息竟然合上了。 高樟说道:“若是怀疑真假的话,日后也可慢慢查探,只是今日请你们过来是为了商议,若这件事为真,我们应当如何做?” 有幕僚捋了捋胡子,眼中有着算计的光芒,他说:“若吴美人叫徐贵妃害死了,燕王殿下知道后定然痛不欲生,到时候,我们可以挑拨离间,让他们母子二人自相残杀,太子之位便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 高樟皱了皱眉,他眼中藏着厌恶,扫了一眼这个幕僚。 这计划未免太过恶毒,他虽然想要和高桓争抢太子之位,却并不想要和高桓你死我活,杀人生母,这件事怎么能干得出手? 他的神色很快被其他人探知,接着有人便说:“胡说八道,吴王殿下宽和磊落,怎能做如此下作之事?” 马上有人应和着说道:“对对对。” 那人接着说:“依我看,殿下不如就行个阳谋,直接告诉燕王,殿下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逼他退出争夺,若他不从,那么殿下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高樟缓缓点了点头。 若这个把柄被抖出来,高桓失去可能不止是太子之位,徐贵妃将会怎样对付他和吴美人,高樟几乎可以预料得到。 将选择权交给高桓,高樟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高樟送走了幕僚,下午时候走进了东内,在蓬莱殿外,他看见了高桓。 高樟拦住了他:“六弟止步。” 高桓转身,几日不见,他浑身弥漫着一股颓靡之气,尽管外表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 第66章 查案还是做上门女婿呐?…… 高桓看起来有些憔悴, 脸是苍白的,眼底有青黑之色。高樟听说了最近他常常被皇帝斥责,但他却不管不顾, 毫不悔改。 现在正是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 高桓却这样烂泥扶不上墙, 听说含凉殿里的徐贵妃娘娘好几次耳提面命,但是高桓依旧死不悔改。 高樟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道:“六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桓的笑容有些森然,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啊。” 高桓径直往前走去,他没有转身, 不咸不淡地说道:“看来皇兄是抓到了我的把柄了。” 高樟心中一凛,他几乎以为自己中了高桓的圈套。 但他暗自摇了摇头。 他暗中问过了郑皇后当年之事,郑皇后一听他问到高桓的身世,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然后皱眉思忖了片刻说道:“细细想来,当年的事的确有些蹊跷。” 当年徐贵妃怀老二高桓的时候, 幽闭宫门不出, 宫人都以为徐贵妃是保不住胎才会这样惺惺作态,以谋求皇帝的怜爱。 徐贵妃生下六皇子高桓的当日, 太后就派人去训斥了徐贵妃,而皇帝和徐贵妃竟然也没有丝毫怨言。 一向宽和的太后在要徐贵妃生产当日去训斥她,这本就不同寻常了, 向来疼爱徐贵妃的皇帝竟然也一言不发。 只有一个解释,太后发现了他们的阴谋,皇帝和徐贵妃本人心虚不敢分辨。 怪不得徐贵妃生产没过几日,宫女吴氏就被封作了美人, 这大约是太后和皇帝商议的结果。 郑皇后将她所知道的消息和高樟说了,高樟拧眉想了许久,说道:“这又和桑桑所说的合上了。” 郑皇后惊讶问道:“这又是三娘子告诉你的?” 高樟点了点头,郑皇后笑道:“看来是上天也看不过徐氏嚣张,才把三娘子送到我们身边。” 高樟微笑:“也许吧。” 高樟想了一下和郑皇后的谈话,看着前面高桓嶙峋的背影,沉默着走了许久。 终于,高桓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左右无人的宫道上,身后是暗红的宫墙,他穿鸦青色衣裳,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似笑非笑地问高樟:“皇兄要说些什么?” 高樟看着高桓,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看着他漆黑的眉眼,说道:“六弟,我要你退出太子之争。” 高桓嗤笑了一下,他似乎对高樟郑重不堪的话丝毫没有兴趣,他无聊地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落灰:“就为了这件事?” 他云淡风轻,似乎太子之位对他来说是一件无趣的小事。 高樟拧眉,他有些看不懂高桓。 高桓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显得格外的僵硬。 就为了这样一件事,让他生生面对李桑桑的背叛,而这背叛是他默许的。 这看起来更可悲可怜。 他堵了一把李桑桑对他的在意,事实证明,李桑桑丝毫不在意。 高樟不解皱眉:“你答应了?” 他顿了片刻:“你知道我手中的把柄是什么?” 高桓冷笑:“是什么,不过是我的身世,我难道是不得见光的鼠蝇虫豸?我为什么要害怕?” 高樟抿了唇:“你不答应。” 高桓却笑道:“我答应你。” 他的眼神有些奚落,看了高樟一眼,他冷笑着转身。 身后高樟松懈下来,他以为高桓是在强装镇定、色厉内荏。他知道高桓城府颇深,高桓越在意什么,看起来却不在意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看着高桓离开的背影,高樟绷着下巴说道:“六弟,不要再纠缠桑桑。” 高桓的背影忽然一僵,他的动作极缓,他转过身来,笑意温和:“这也是你保守秘密的条件?” 高樟沉默了一下,说道:“对。” 高桓笑了一声:“皇兄,我不答应。” “你……”高樟脸上涨红,他听见了什么?他的弟弟不答应放弃纠缠他未过门的妻子? 高樟的脸上显出了厉色:“由不得你不答应。” 高桓重新穿过身去:“随便你。” 高樟站在原地,只感到深受奇耻大辱。 . 深夜,李府。 李桑桑洗漱完毕,穿着素白里衣走到床边,她正要吹熄蜡烛,听见门响,她看过去,是掬水抱着衾盖进来了。 李桑桑摇摇头:“我这里不用你伺候,睡去吧。” 在祈福台住了许久,因为高桓总在夜间探访,她从来不让白霜在晚上伺候,渐渐地她也习惯了。 掬水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娘子晚上若需要,只管叫上奴婢一声,奴婢在外间听得到。” 李桑桑含笑点了点头。 门缓缓阖上,李桑桑踮着脚吹熄了蜡烛。 满室一片祥和的静谧。 李桑桑独自卧在床上。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她回到家中有时候竟然在在睡觉的时候不安稳,心里总悬着一件事,仿佛没等到高桓过来,她就不能安稳睡下。 就像是她从前听的楼上扔靴的故事,楼上人每晚扔两只靴,楼下人每日只有听见了两阵声响,才能安心入睡,有一日上面只响了一声,他便一晚上都不能睡着。 李桑桑想,她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想来想去,她竟然又想到了高桓这个人。 她用高桓的伤疤来实施这个报复,心里却并没有感到痛快。恶人为什么要有个悲惨的身世呢? 高桓的脸仿佛出现在她的眼前。 初见时神采飞扬的少年;暗中与她苟且之时,心里念着李蓁蓁,挣扎着沉迷却又嘴硬心硬的模样;大婚之日怜惜温柔的眼睛;报复她,生生将父亲救命的药喂给她时候满脸的恨意。还有寒冬时节,他高高站着,要让她家破人亡的冷漠神色。 她不应该怜悯,远远不到可以原谅的程度。 门又被推开,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李桑桑枕在玉枕上,连头都懒得转:“掬水,怎么又进来了?” 来人没有说话,李桑桑闻到了一段柏子冷香。 她有些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高桓走向了她,这次他站在床边,没有丝毫逾矩。 他穿着鸦青色的襕衫,微笑着看她:“桑桑,若我不做太子,你会高兴吗?” 李桑桑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桓似乎也不打算逼问她什么,他说道:“太子之位,我可以让给皇兄,但是,我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你做他的妻子。” 他的声音低沉:“对不起,我做不到,桑桑。” 他在她的枕边轻轻放下了一个东西,他抬起手指,伸向了李桑桑的脸颊,李桑桑抬眼眼睛注视着他。 她看着他眸中的光渐渐黯淡,然后他突兀地弯曲了手指,他手上的温度隔空似乎沾染在了她的脸上。 他没有碰她。 “桑桑,我走了。” 李桑桑看着他的背影,他似乎要义无反顾地奔向一个前路未知的漆黑远方。 他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因为不知前路,他在和李桑桑告别。 李桑桑情不自禁思考着,他要做什么? . 中秋佳节,团圆之夜。 宫宴上,皇家人齐聚一堂,连年事已高的太后都出席和一众小辈们共乐。 皇帝扫了一眼众人,不悦问道:“六郎呢?” 徐贵妃微微坐直了些,她身边的宫女桂子弯下了腰,听徐贵妃吩咐了几声。 这些日子,高桓愈发荒唐了些,整日浑浑噩噩不说,连中秋宫宴都不出席,简直是目中无人。 皇帝一发话,顿时席上众人鸦雀无声,神色各异。 徐贵妃有些挂不住脸,高桓是她的儿子,最近这样荒唐,她还拿什么去和郑皇后之子高樟争。 太后扫了一眼徐贵妃,面上露出了微笑,似乎是乐于见到往常跋扈的徐贵妃不能如愿。 郑皇后神色淡淡,座下的高樟低下头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高桓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宴会上凝重的气氛,但是向他这样浸淫宫闱多年的皇子,又哪里会察觉不到气氛? 许是想到了这一层,皇帝脸上的怒气更显。 高桓走了过来,跪下来:“儿臣来迟。” 皇帝怒道:“你还知道你来迟!” 高桓抬头,不惧地回望他的父皇:“团圆佳节,儿臣若只看父亲而不理会母亲,那是不孝,所以儿臣看望母亲回来,来迟,请父皇见谅。” 皇帝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母妃不也在这里吗?” 高桓笑了一下:“儿臣说的不是徐贵妃娘娘。” 他疏远又恭敬的称呼令徐贵妃和皇帝同时拧了拧眉。 高桓脸上的笑意变得幽深:“儿臣从皇陵那边回来,方才看望了儿臣的母亲,吴娘娘。” “娘娘……”徐贵妃身边的桂子惊呼。 皇帝转脸去看,徐贵妃差点从椅上跌落下来,她的一张脸煞白,一双眼睛有了惊惧之色。 高台之上的太后脸色凝重,威严的目光缓缓扫了皇帝和徐贵妃一眼,显而易见,她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高樟在下面同样惊讶,这个秘密他早几天知道,因此今天他没有那般震惊,让他震惊的是,高桓竟然撕破了脸,将这件事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讲开。 高樟有些怔忪,他想起来前几日,高桓答应了他,愿意退出太子之争。 他不愿意答应的是,放弃李桑桑。 高桓不愿意被任何人威胁,他不愿意让自己身世的真相由高樟说出来,他用近乎自毁的方式,将主动权抓到自己手上。 又或者,他只是想要堂堂正正地以吴美人之子的身份活在众人的眼下? 皇帝在上面暴跳如雷,他站起来指着高桓道:“逆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怒喝道:“不堪为子,不堪为人!” 他大步走过去扶起徐贵妃,然后转脸看高桓:“你的母妃就是贵妃,你若不想做贵妃的儿子,那你也不要做朕的儿子,你也不配做我大雍的王,来人,将燕王废为……” “皇帝!” 皇帝暴怒之下,只想将高桓废为庶人,但是太后很快打断了他,她严厉地看着他:“什么样的因,什么样的果,当年哀家就警告过你们。十几年前做的事,终将要在今日要反噬,小六难道有错,有错的究竟是谁?” 太后一番话,说得皇帝哑口无言起来。 太后终于出了一口气:“错了就是错了,哀家十几年前由着你们作恶,阴夺人子,如今,吴美人的儿子想要认母亲,这是人间伦常,又岂容阻拦?” 她扫了一眼徐贵妃:“这就是你偏宠她,不尊皇后的后果,皇帝,如今你也该醒醒了。” 太后提高声音:“来人,去皇陵将吴美人接回来,哀家的意思,封吴美人为吴昭仪。” “母后……”皇帝试图阻止,但是太后抬起一手制止了他,她转脸吩咐了身边的心腹太监,“现在就去。” 高桓跪坐在地上,牵起一边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着,又像是在哭着。 几天后,李桑桑听说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宫宴之上,高桓忽然抖出了皇家多年的秘密,他的生母不是徐贵妃,而是吴美人。 对于高桓这般自毁前程的做法,朝臣措手不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一致认定,高桓大约是疯了。 谁会在这样的时机做下这样的事呢? 只要他忍耐一时,徐贵妃会将他推向太子之位,皇位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 现在呢,他没有强势的母亲,没有徐相的支持,他还触怒了他的父皇,听说天子大怒之下想要废了他的燕王之位,后来好歹让太后劝住了。 不过从此之后,高桓大约是没有和高樟一争之力了。 这个八月,长安人又过得分外艰难。 也许是因为高桓一事收到了刺激,皇帝开始不管不顾地要废后,他要立徐贵妃为后,大约是存了补偿的心思。 他心爱的女人失去了亲生的儿子,又被养子气得一蹶不振,没有皇子傍身,今后无依无靠,叫皇帝如何不心疼。 朝臣就废后一事日日吵个不停,本来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会糊弄糊弄就过去,没有想到这次皇帝动了真格,皇帝一气之下,连抓了几个反对废后的大臣,投入了御史台狱。 蓬莱殿,接替了姚公公位置的太监孙福弓着腰为皇帝送来了今日的折子。 皇帝觑了一眼,眉间有了深深的褶皱,他发怒道:“又是那些迂腐之辈,借着废后一事,在朕这里赚得个刚正的名声!” 孙福更加谨慎:“陛下莫动怒。” 皇帝伸手拿了一本折子,一看就扔了,他冷笑:“李年?朕记得他是三郎的老师,这样不避嫌地给学生母亲上书说理,是把朕当傻子吗?” 他扬声:“传朕旨意,把李年……” 他犹豫了一下。 他想要抓出个典型来以儆效尤,但是李年这人罪不至此,他写些酸腐文章,膈应是膈应,但真就这样抓了,底下人反倒要议论天子不纳谏了。 正在犹豫之间,又有个小太监匆忙进来递上了折子:“陛下,有人告发吴王殿下和李年谋反!” 皇帝眉毛一竖,将折子拿过来,看了半晌,发觉这密信有些捕风捉影。 他松口气。 边上站着的孙福说道:“陛下,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可以教训李年吗?” 皇帝没有说什么,门口又跑来一个太监:“陛下,燕王殿下和吴昭仪娘娘在御花园碰到了贵妃娘娘,燕王殿下口中失言,顶撞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气倒了。” 皇帝一听,暴怒站起来,口中道:“逆子,他还做什么燕王,趁早赶出宫去,做个庶人也算是他的造化。” 此言一出,孙福和一众太监马上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孙福口中劝道:“陛下息怒,不如让燕王殿下去查李年的案子,让殿下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皇帝急怒过了,觉得有些失言,眼见孙福给他找补过来,于是顺口说道:“好,让他去查李年的案子,若是查不出来什么,朕再废他做庶人。” “陛下英明。” 重华宫中,丁吉祥神色忐忑地在高桓身边低声说话。 “孙公公那里已经打点好了,递上李年的折子之后,很快派了小太监将御花园的事禀告了陛下,若事情进行得顺利,到时候,圣上一发怒,孙公公一劝,事情就成了。” 李年上折子这件事,是瞒不过皇帝的,于是高桓索性用了起来,至于谋反之事,高桓知道,这应当是高樟和李桑桑用来对付他的一个圈套,于是他毫无负担地反手利用起来。 丁吉祥看见高桓轻轻点头,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虽然算计到了方方面面,可是事情到底朝哪个方向发展,有谁能说得准? 若是陛下一个生气,直接砍了李年,直接废了燕王,该去哪里说理去? 但一刻钟以后,有太监过来重华宫宣旨让高桓负责查李年的案子。 高桓露出笑容,从容跪地:“儿臣接旨。” 丁吉祥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他见识浅薄了,算计好了人心,事情又会偏移到哪里去呢? 接旨后,丁吉祥问高桓:“殿下准备怎么做?去找李年的罪证将他抓起来?” 高桓摇摇头,微笑:“将我的衣裳行李收拾一下。” 丁吉祥愣住:“衣裳行李?” 高桓道:“去李家。” 半个时辰后,丁吉祥看着一只又一只箱笼堆上了马车,心里直犯嘀咕,这是要在李家常住? 是查案还是做上门女婿呐? 第67章 不会纠缠你。 高桓坐在马车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车帷,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就要去李桑桑家里,他从未有过这样忐忑的时候。 他如今已经明白, 李桑桑讨厌他, 她在他身边感到痛苦, 因此,他强忍住自己的痛苦也要离开李桑桑。 但是…… 高桓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放下了车帷,将右手藏在暗金绣竹叶纹的袖子之中, 他垂下眼睛。 但是…… 高桓说服自己。 “我是为了李年的案子过去的,”他声音低微, “我不会纠缠你。” 他说得认真,就像对面就是李桑桑。 他闭上了眼睛,皱了皱眉。 车轮滚滚,发出沉闷的声音,轧在街道并不平稳的黄土上, 过了许久, 车轮碾地的声音变了, 高桓闭着眼睛估摸,是从黄土走到了石板上。 高桓从飘起的车帷看过去, 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是熟悉,转过一个转角,有一处酒肆, 继续往东,李家门口的灯笼忽然跳进了眼睛。 高桓想起来前世的时候,他娶了李桑桑做他的良娣,如胶似漆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听到东宫宫人在偷偷编排李桑桑, 准备在他面前告状。 他皱眉呵斥了宫人,从宫人口中,他得知了李桑桑放了宫女红药回家,红药随后给李桑桑带回了家里的东西。 高桓心中暗想,她是想家了。 然后他拉着她一同坐马车,他能看出来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却装出了乖巧的样子,李桑桑越是这样,高桓越是存着坏心要逗她。 最后,马车到了李家大门,他言不由衷地对她说:“孤现在不想看你。” 李桑桑不会知道,他就这样看着她雀跃的背影,蓦地有些依依不舍。 高桓想要回忆起更多李桑桑欢喜雀跃的样子,却悲哀地发现,恐怕那一日的李桑桑是他见过最轻快的时候。 这片刻的欢喜算得了什么,比不得方才街上看到的民间夫妻恩爱,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是极为鲜有的。 高桓只觉心中一片冰凉。 . 已经是深秋季节,院子边上栽种的树木都是枯黄的颜色。 李府萧萧瑟瑟,李桑桑很明白,这萧瑟并不单单是秋带来的。 因为皇帝废后一事,朝廷闹得风风雨雨、不可开交,李年作为高樟的老师,义无反顾地上了奏折。 但是皇帝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强硬,他将好几个上书大骂妖妃的大臣投入了御史台狱。 李桑桑走过李府的长廊,从门房那里取来了一封信,她边走边看,读着读着,她脚步一转,径直往母亲王氏的院子去了。 走进王氏的院子,她感到有些悲哀,这里是另有一番滋味的萧瑟。 从小李桑桑就知道王氏过得不开心,直到前世她嫁人之后,她才知道王氏为什么不开心。 她从前以为王氏和李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王氏因为下嫁李年而怨恨他,因此十几年来,李桑桑既心疼将自我幽闭的王氏,又对被冷漠以待的父亲感到同情。 后来她知道了,父亲和母亲之间,对不起对方的竟然是十几年来伏低做小的父亲。 但是十几年来的认知和感情怎能轻易扭转,李桑桑半是迟疑半是怨恨,然后忽然之间,李年死了。 李年因为她和高桓的冷战而死了。 重生之后,李桑桑对李年的感情尤为复杂,但是五年来,足够她看清一个人,足够她看清他的父亲。 李桑桑捏着信来到王氏身边。 王氏整日躲在屋子里,因为不见阳光,皮肤尤为白皙,尽管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美貌。 李桑桑叫她:“阿娘。” 王氏同她一起坐下:“桑桑怎么过来了?” 李桑桑将信递给王氏:“阿娘,舅舅重新调回了南琅琊郡。” 王氏接过信,没有想太过,只是细细地看了,然后因为兄长回乡感到高兴。 李桑桑看着王氏,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开始想事情。 前世的时候,王氏在她婚后终于和李年撕破了脸,并且下了决心和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和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夫家出走后,她应当何去何从? 前世王氏虽然提出了和离,但是故乡遥遥,所以她依旧是暂住李家,再后来还被李丛谋反一事牵扯到了。 李桑桑想,这一次她定然要为王氏安排妥当。 因此,李桑桑在南琅琊郡的时候和王氏一族多了许多来往,但是她无奈地看出来,王氏一族内部复杂得很,争权夺利,哪有心思来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 和王氏最亲厚的舅舅又调任边塞,那里更不是好去处了。 李桑桑想着到长安再另谋出路,但她没有轻易断了和王氏一族的往来,还辗转和舅舅通了信。 她时常在信中透露出王氏过得不好的意思,舅舅的回信也很讲究,说王氏身体一直不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妹妹回家养病。 李桑桑听出舅舅的言外之意,舅舅的意思是,若王氏在李家过不下去了,可以和离回到家中来。 舅舅身处边塞,李桑桑不好做指望,但是今日她收到舅舅的信,信中说,他已经调回了南琅琊郡,他问李桑桑,王氏身体如何,是否需要王家派人过来给王氏调理身体。 言外之意是,若李家人欺负王氏,那他便派王家人过来撑腰。 李桑桑收了信之后,便忙不迭地跑来了王氏这里。 李桑桑看着王氏,慢慢劝道:“阿娘你身子一贯不好,长安这里实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如今舅舅已经回到了南琅琊郡,不如阿娘回南琅琊郡养病吧。” 王氏疑惑地看她一眼:“让你独自在长安,阿娘怎么能放心回去?而且王家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嫁的女儿哪里还有去的地方?” 李桑桑说道:“舅舅已经回去了呀,舅舅如今调回来还升了官,王家人谁不看他的面子。” 王氏叹了一口气,她摸了摸李桑桑的头发,说道:“你在说胡话了,阿娘哪里都不去,没有亲眼看到你嫁人,阿娘怎么能放心?” 李桑桑摇了摇她的手:“阿娘——” 但是王氏不准备理会她了。 李桑桑有些黯然,她想明白了一点,前世母亲下定最后的决心大约是耗费了许多的勇气吧。 也许只有当她在这里再无牵挂,她才能破釜沉舟地离开。 李桑桑叹息着离开王氏的屋子,走出去后,她碰见了李丛。 李丛扫了一眼李桑桑,往她身后看了看,说道:“桑桑从母亲那里出来?” 李桑桑点了点头。 李丛的笑容有些隐约:“桑桑还是这般孝顺。” 李桑桑知道李丛并不是在夸奖她。 自从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李丛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隔开她和李年与王氏。 大约李丛在心里认为李桑桑和他是同一类人,不希望她对于李家有过多期待,以便将来和他一起实行他疯狂的计划。 五年里,李桑桑总在提心吊胆,担心某一日她被证明不是所谓的南朝王女,然后李丛和范景便让她悄悄消失。 但是不知为何,李丛和范景日益相信她的身份,这让李桑桑都对自己的身份很是疑惑。 李桑桑淡淡说道:“孝敬父母是桑桑应该做的。” 李丛的笑容有些收敛:“桑桑,不要忘记谁才是你的父母。”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李丛看了她半晌就要擦身而过,李桑桑忽然说话了:“贺兰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丛的身子微微僵硬。 贺兰氏……这个女人的音容相貌在他这里都悄悄褪色,李丛又如何对李桑桑说呢。 李丛有些颓然:“我忘了。” “那……”李桑桑转过身,“贺兰姨娘是什么时候入府的?” 李桑桑对自己的身世还是很怀疑的,她想要知道贺兰氏是什么时候进李府的,若时间上对不上,她就不可能是贺兰氏和别人的孩子。 李丛眸光一闪:“桑桑这都不知道吗?身世的秘密是谁告诉你的?” 李桑桑有些懊恼,她知道自己一旦问了李丛这些事,定然会引起李丛的怀疑,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李丛不会这般警惕。 但是她无法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曾经她问过奶娘,奶娘都三缄其口。 李丛看着李桑桑,正是少女最美好娇艳的时光,她渐渐长开,就像明珠之上的一层尘土被微风吹去,她惊人的美貌已然掩盖不住。 她微微垂着眼睛,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李丛放过了她:“若这是桑桑的秘密,阿兄就不问了,毕竟阿兄也有很多秘密瞒着桑桑呢。” 他笑了一下:“阿娘在安平二十四年来的李府。” 安平二十四年之后就是建兴元年,李桑桑正是出生在建兴元年。 也就是贺兰氏进李府不到一年,李桑桑就出生了,从时间上来看,贺兰氏怀孕入李府,这是可能的,那么李桑桑就是这个遗腹子。 大约李丛老早就将这些事情调查清楚了。 李丛将李桑桑的碎发抚了抚:“桑桑,你还在挣扎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黯淡:“连我都挣扎过,接受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挣扎的?” 李桑桑感到头皮一炸,她慌忙退了一步,没有看到李丛黯然的眼睛。 正在两人静默之时,忽然一阵沉重且急速的脚步声响过,李桑桑凝神望去,只能看见许多官兵模样的人在隐约树丛后走动。 李丛眉心一跳,想都没想拉了一把李桑桑将她护在身后,李丛抓住一个乱跑的婢女,问道:“出什么事了?” 婢女慌张说道:“听说是大人上书触怒了天子,又被人找到了和吴王殿下串通的把柄,天子发怒,折冲府的都尉派了许多府兵过来围了我们府上。” 李丛将李桑桑一扯,说道:“桑桑,先去后院,那里安全些。” 李桑桑被李丛扯得差点摔倒,李丛很快扶起了她,他握着李桑桑的手,眼神中从前的靡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和坚定之色。 李桑桑有些心惊。 李丛拉着李桑桑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丁吉祥高声呵斥:“圣上让燕王殿下来负责李年的案子,你们怎敢不听燕王殿下的命令私自行动?” 李桑桑和李丛对视了一眼。 天子发怒之时,一边将高桓踢了过来,另一边又派了折冲都尉,两边虽然没分谁为主谁为次,但是都尉自然不敢贸然和高桓争什么权。 府兵正在呐呐无言的时候,丁吉祥哼了一声:“都出去接迎燕王殿下!” 高桓从马车下来,看着门口站着接迎的府兵,亮出了他的腰牌:“奉旨查案,尔等退下。” 然后他转过脸,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李年一家,找到垂头跪在一边的李桑桑,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李桑桑身上,半晌却没有说话,兀自在那里出神,但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出言打扰他。 丁吉祥很有眼色地扶起了李桑桑,高桓沉默半晌开口:“桑桑,近来可好?” 第68章 亲疏明明白白。 听见高桓的寒暄, 李桑桑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高桓的笑容有些苦涩,他也许……又让李桑桑感到痛苦了。 高桓没有逼迫李桑桑回答,他收敛了脸上的神色, 转脸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他对着站在一旁的折冲都尉说道:“进去说话。” 他一人迈步在前, 绯红色的胡服勾勒出少年单薄又有力的身躯,尽管他现在身处逆境, 被天子不喜,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从天潢贵胄变成一介庶人, 但他依旧是昂首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登高号令威严的少年。 众人皆不知,为何颓靡许久的六皇子在李府这里忽然间又有了往日的风采。 高桓住进李府, 理由是为天子办案,来查李年的不当之处,但他实际做的事却是恰恰相反,他将南衙府兵都赶出了李府之外,只许他们在李府之外宿卫,不许他们进李府轻举妄动。 而他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让天子满意的结果, 他根本就没费心去找李年的错处, 而是每日在李府闲住,虽然无聊, 却像得了乐趣。 这次住进李家,本来是近水楼台的,但高桓对李桑桑很是克制, 他几乎没有刻意去见过她,他很安分,很守矩,若外人不知道他的底细, 恐怕真会以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 住在祈福台时状若癫狂的高桓,仿佛只存在于李桑桑一人的想象中。 李桑桑那日见到高桓出现在她家门口,心中本就惊诧非常,后来听说高桓将住在李府督查李年的案子,李桑桑更是忐忑又烦躁。 祈福台的日日夜夜李桑桑不想再来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高桓转了性子。 李桑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李府之外的高樟却是心急如焚,他知晓高桓对李桑桑那些心思,如今知道高桓住进了李家,他怎能放心得下。 听说高桓在李家查案的第二天,高樟来到了李府。 他不想和这个弟弟多纠缠,只想悄悄找到李桑桑说说话,但他才出现在李府门口不一会儿,高桓就形如鬼魅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皇兄,别来无恙啊。”高桓似笑非笑。 高樟对他突然的出现感到有些惊讶,回神之后他也对高桓笑:“六弟。” 高桓腰间悬着佩刀,他的手就按在佩刀上,定定看着高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高桓问道:“皇兄来这里做什么?” 高樟的目光从高桓腰间的佩刀移开,淡淡笑道:“昨夜听说了泰山大人家里除了这样的大事,今日便一大早上赶过来,看看究竟,要不然我也放心不下。” 高桓的脸色低沉如水,高樟脱口而出的字眼“泰山大人”深深刺痛了他,不久前,他坚信他能够娶到李桑桑,他曾对人说,李年是他的泰山。 高樟在耳边说话,高桓只感到似是苍蝇在耳边嗡嗡不定。 “六弟可否行个方便?” 高樟只是客气说一声,他并不认为高桓会拦他,毕竟李年只是一时惹怒了天子,并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怎能拦住不让人探望。 更何况,他是李年未来的女婿,探望合情合理。 但是高桓抬起头,对他笑得灿烂:“不行。” 高樟皱了眉。 高桓抽出佩刀,伸出了手臂,横在李府大门口:“ 从今天开始,这里禁止入内。” 高樟被激怒到了:“你……” 但是高桓只是笑吟吟站着,刀尖泛着幽幽的冷光,他的眸光同样很冷。 僵持之际,大门口走出来一个娇小的人影。 “三殿下?” 李桑桑越过了高桓,向高樟问道。 高樟喜出望外:“桑桑。” “桑桑。”高桓同样喊她,但语气和高樟既然不同,只是闷沉沉的。 他的语气低沉,似乎并不期待李桑桑回应他。 李桑桑果然忽视了他,李桑桑只是问高樟道:“三殿下怎么站在这里?” 高樟看了一眼高桓,然后收回目光:“我昨天深夜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今天一大早过来,想要看看老师,看看……你,但是六弟却说,这里不让进去。” 说到“看看你”的时候,高樟语气忽然忐忑温柔起来。 高桓眉头一皱,有些嫌恶地扫了高樟一眼,他转脸去看李桑桑,却见李桑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高桓将手指藏在袖中,缓缓将手指收紧死死捏住。 李桑桑转头看高桓:“不让进?”她语气生疏又客气,温柔地表达着不解,“是圣上的旨意吗?” 高桓将佩刀收起,后退一步:“去吧。” 高樟大步走过去,走到李桑桑身边,李桑桑顺从着转身,转身之前,她似乎看了高桓一眼,这一眼让高桓情不自禁跟上了他们。 高桓落后了六七步,他看着前面并肩而走的李桑桑和高樟两人,心中有狂暴的烦躁不能发泄,他强压着、隐忍着,只希望李桑桑能够回头看他一眼。 他看见李桑桑偏过头,他感到心漏跳一拍。 但是李桑桑只是微笑着看了一眼和她交谈的高樟,风吹乱了她的发,她温柔地按住了鬓角的细发。 然后高樟低头听她说话,两人一时间离得极近。 高桓的脚步顿了一下。 李桑桑听见身后不断的脚步声停了,她终于转头看了一眼,高桓不在后面。 高樟对她说:“他已经走了。” 李桑桑一怔,她抬眼看高樟,看见高樟洞悉的眼神。 李桑桑说道:“我不是……” 高樟握住了她的手,没有听她的解释:“走吧。” 李桑桑问高樟是否要去见她的父亲李年,高樟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本来是要见见老师的,但现在不重要,我想要和你说一会儿话。” 李桑桑低下了头:“那、去凉亭处稍坐片刻。” 凉亭里,李桑桑为高樟煮茶,两人安静地对坐。 李桑桑煮茶的手艺是很好的,细细碾碎了茶饼,用茶罗子筛了一遍,留下茶粉收好,另一边风炉里小巧的炭火烧得正旺,锅釜里清水正沸。 这是一件细致活,所以是闲情逸致的人才能欣赏。 听着水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高樟出声说道:“桑桑,若这里有难处,只管同我说。” 李桑桑摇了摇头:“我这里很好,没有什么难处。” 高樟欲言又止,终于问道:“六弟在这里,可曾为难过你?” 李桑桑抬眼,高樟避开了李桑桑的眼睛:“是我出言唐突了。” 李桑桑摇头:“没事。” 正说话间,方才消失许久的高桓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似乎收拾好了心情,看不出丝毫的不悦,他站在离他们两人十来尺的假山处,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两人。 李桑桑手中拿好的茶粉一抖,泼洒了出去,她低头,咬了咬唇。 高樟扫了一眼高桓,将李桑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没事,重新磨就是,反正我的时间够多。” 李桑桑面带愧色:“平白耽误了你。” 高樟说道:“不耽误,”他意有所指地说,“只要这茶水最终在我的杯子里,就不算耽误。” 李桑桑垂了眸子:“我明白。” 高樟站了起来,望着高桓:“六弟有事?” 他站在李桑桑身边,将手扶在李桑桑肩上,对高桓说道:“若是六弟想要喝茶,我们也不是小气之人,自然懂得待客之道。” 我们、待客…… 亲疏明明白白。 高桓不看高樟,只是看李桑桑:“桑桑要我过来吗?” 若是往常的他,这个时候早就专横地走进了凉亭,说不听还要将茶具砸得稀巴烂。 但是现在的他却是小心翼翼地征求李桑桑的同意。 李桑桑将面前的茶具一推,站了起来,她仰头对高樟说:“我今日有些累了。” 高樟扶住她,眼中藏着笑意:“不要过多劳累,先回房休息吧。” 李桑桑应道:“嗯。” 他们两人又一次成双成对地从高桓面前离开。 高桓怔怔站了许久。 高桓走进凉亭,摸了摸锅釜,热气已经消散,里面的银炭早就烧尽了。 丁吉祥悄然走了过来,对高桓说道:“殿下,小吴氏要见殿下。” 他怕高桓记不起这个人,提了一句:“就是吴娘娘的妹妹,小吴氏。” 高桓皱了皱眉:“我同她有什么好见的?” 丁吉祥疑惑了,难道殿下想不明白小吴氏和他的关系? 他不由得再次提醒:“殿下,小吴氏是吴娘娘的亲妹妹啊。” 高桓睨他一眼,隐隐有薄怒:“多嘴多舌。” . 小院中,吴姨娘满怀希望地问回来的侍女:“怎么样?” 侍女摇摇头:“已经和丁公公说了,但是殿下没有说要见姨娘。” 吴姨娘一怔:“怎么会?” 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你们没有告诉燕王殿下,我是他的姨母?” 婢女脸上出现了为难之色:“和丁公公说过了,但是燕王殿下没有什么表示。” 吴姨娘不由得开始惶恐起来。 十几年前,宫里的姐姐费尽心思传信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当时吴美人已经察觉到了徐贵妃的杀意,不想她死后儿子认贼作母,无奈之下,只能将秘密告知给了唯一的亲人吴姨娘。 后来,因为高桓生来羸弱只认亲娘,吴美人暂时保住一命,后来徐贵妃有了亲生儿子,吴美人死里逃生了。 吴姨娘艰难地保守着秘密许多年,她期待的就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能够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将是皇子的姨母、太子的姨母,甚至是天子的姨母。 她终于可以将高高在上的王氏踩在脚底。 但她从未想到,高桓竟然对她没有半点在意。 怎么会这样? 东暖阁内,病恹恹的李蓁蓁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戚哀问吴姨娘道:“阿娘,六殿下答应帮我了吗?” 回家之后,嫁给沈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李蓁蓁死也不肯嫁。 在她心中,她定然是要嫁给高桓的,那是她的表哥,是她见过身份最高,相貌最俊秀的少年。 见识过了高桓,她怎能忍受沈桐? 沈桐一无所有,他家世寒微,相貌平平,身无官职,李蓁蓁怎么能够嫁给他? 更何况自从登闻鼓一事后,她的名声被玷污,以往卑躬屈膝的沈家竟然开始对她隐隐轻视起来,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李蓁蓁憋屈到吐血。 她厌恶沈桐算计的打量,厌恶沈母市侩的鄙夷。 不知是宫里受的伤没有养好还是近来被沈桐母子气的,她缠.绵病榻许久,往日明艳的模样都消退了三四分。 吴姨娘扶着李蓁蓁坐下,看着李蓁蓁憔悴的容貌,吴姨娘心中担忧不止。 她轻声安慰:“也许是中间传话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六殿下当然会帮我们。”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李蓁蓁和吴姨娘一同往外看去,竟然看见是沈家的婢女走了过来。 沈家婢女对李蓁蓁说话:“二娘子安,吴姨娘安,我们夫人想要问姨娘,什么时候纳采合适,我们家要抓紧准备着了。” 李蓁蓁脸色惨白,她的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还早,不用着急。” 沈家婢女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娘子,你们李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你自己又没有了好名声,哪里还能找得到我家郎君这样的人才呢?二娘子不要太过眼高手低了。” 李蓁蓁牙齿咬得咯咯响。 沈家婢女转身走了,李蓁蓁气得发抖。 第69章 被关在一起了。 李蓁蓁婚期将近, 这是一件喜事,但是当事人并没有丝毫欢欣的意思,不光是李蓁蓁垂头丧气, 吴姨娘也日日夜夜忧愁不止。 那日母女两人送走沈家的婢女后, 那婢女径直走出李府, 脸上带着嫌恶的表情。 婢女从李家走了出去,却没有直接回到沈家复命, 而是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小巷子,走进了一户人家。 婢女一敲门, 马上有门房老伯开了门,婢女往里走, 走到后院抱厦处,有个稍有姿色的女子迎了出来。 她动作有些不便,低眼望去可以看见小腹微微隆起。 婢女扶着她:“夏姐姐,今日我去看了李家那个二娘子,不过尔尔,哪里比得过姐姐。” 夏芙笑了笑:“我原是沈家的奴婢, 她是李家的小姐, 我自然是比不过的。” 婢女哼了一声:“往后谁得意还说不准呢。” 这怀孕的女子叫夏芙,她们两人都是沈家的奴婢, 有多年的交情,婢女私心更喜欢夏芙,因此方才去李家故意出言不逊, 折辱了李蓁蓁。 夏芙听婢女说起方才在李家的事,伸手拉着她的手,眼泪涟涟:“我如今只有妹妹肯帮忙,大恩大德, 没齿难忘。” 看着夏芙楚楚可怜,婢女没作他想,只是觉得她可怜,安慰了她许久,婢女终于说道:“我还要回府里交差,姐姐,你安心养胎。” 夏芙含着泪点点头。 看着婢女走出大门,夏芙平静地拭泪,她嘴角浮起轻笑。 婢女回沈家复命,当沈母听到婢女说李蓁蓁对纳采日子推三阻四的时候,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 沈母鄙夷地说道:“李蓁蓁一个进了勾栏的女人,也配在我们清白之家拿乔?” 婢女忍不住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听得沈母和沈桐都火气直冒。 沈母拍了桌子:“这李家二娘如此不懂规矩,不娶她也罢!” 沈桐原本也是怒气冲冲,听了这话却赶忙拦下:“母亲,她毕竟是李家的女儿,明年科举,儿子还要老师多加指点。” 沈母平静了一些,说道:“还是以你明年科举为重,免不了为娘亲自去李家跑一趟了。” 沈桐躬身:“辛苦娘了,那二娘子过门后,儿子定然要她日日在娘身边晨昏定省,孝顺娘。” 沈母想象了一下这场面,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沈母亲自出面,到李府商议婚事,很快就敲定了纳采的时间和章程,沈母心满意足回去,坐在回途的马车上,想到一件事,不由得低声嘱咐:“夏娘子那里,切莫让她生事。” 婢女应声。 但是沈母思忖半晌,又说:“李二娘子毕竟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要是让她知道了这些乌糟事……”她扬声吩咐赶车的家丁,“明日将夏娘子赶出长安。” 婢女兀自在一旁急躁得不行。 沈家登门纳采那日,李年命人在正堂西边铺了席子,穿上簇新的襕衫,走出大门,要去将媒人迎进来。 厢房内,李蓁蓁面色沉如水,她已经知道这件事是拦不下来的,她日后只能对着沈桐那样无趣的人过往一生。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憔悴的容颜忽然有些惶惶,她伸手去勾胭脂,想要在脸颊上妆点一些颜色。 她对自己说:她不会认命,她永远不会认命。 谁说女子就要从一而终? 想到府中住着的燕王高桓,李蓁蓁心中泛起一点酸涩,接着又有一点希望。 她痴痴地将盒子的胭脂往唇上点。 李家大门外,李年将媒人迎进了家门。 不远处的马车上,夏芙轻轻放下了车帷:“回去吧。” 赶马的门房问道:“娘子不做些什么?” 夏芙笑了一下:“我不会是沈郎的妻室,谁来做妻子,对我而言有什么不同呢?” 她说得坦荡,令人肃然起敬,心中却有另一番图谋。 这李家二娘子名声有亏,做了沈桐的妻子后,必然会被沈母嫌弃,而这正是她夏芙的机会。 一个奴婢想要做沈家的正室那是痴心妄想。 若是原配死后呢? 妾室扶正的例子比比皆是,夏芙相信,她同样可以。 . 媒人走到了正堂西边,将手中的木鸟送给李年,口中说着吉祥话,然后说了一句:“敢纳采。” 李年带着些笑意,将木鸟借了,这便是行完了纳采之礼。 媒人又拿出一只木鸟递给李年,说道:“敢问千金名讳?” 李年道:“小字蓁蓁。” 这便是问完了名。 李年和媒人交换了有生辰八字的庚帖,媒人谢绝了款待,收着庚帖忙着要去沈家那边合八字。 李年送完媒人,终于将李蓁蓁和沈桐的婚事敲定了。 几步之外,李蓁蓁扶着墙,脸色惨白地看着媒人拿着庚帖转身,她回到房中,将自己关了整整一天。 吴姨娘以为李蓁蓁又要闹绝食,心中忧虑地过来看她。吴姨娘提着食盒走到李蓁蓁放纵,摸了摸李蓁蓁的脸,说道:“儿啊,你这样不吃不喝是折磨自己,离成亲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慢慢筹谋,就算是嫁过去,难道就没有指望了?你年轻貌美,不会在沈家蹉跎一辈子的。” 李蓁蓁眸光一闪:“阿娘也是这样想的?” 吴姨娘说道:“吴娘娘只有我一个妹妹,往后,她会为你筹谋的。” 李蓁蓁心中升腾起了希望。 吴姨娘揭开食盒的盖子:“蓁蓁,尝一尝吧。” 吴姨娘以为李蓁蓁会依旧赌气,但是李蓁蓁竟然接过她手中的馍馍,含着泪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李蓁蓁说:“我这些日子便丑了许多,我不能变丑。” 吴姨娘笑道:“我们家蓁蓁最漂亮了。” 自纳采那日后,李蓁蓁不再闹了,李家下人皆以为李蓁蓁收了心思,安心待嫁。 这日,李蓁蓁找出了新裁剪的衣裳,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画眉眼,施了铅粉,点了胭脂,勉强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容颜。 吴姨娘走了进来,低声说道:“燕王就要过去了。” 前几日,母女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李蓁蓁在成婚之前献身高桓。吴姨娘派小厮去外面买了催情香,要是点上后,将两人关在屋子里,好事必然能成。 今日,吴姨娘派了婢女去请动高桓。 前几次吴姨娘以自己的名义去请高桓,但高桓总是在推脱,吴姨娘思来想去,让婢女去说,李桑桑要见他。 没有想到,这次高桓欣然前往。 吴姨娘不敢跟女儿说她是如何叫来高桓的,她只希望,好事促成后,高桓对李蓁蓁怜惜能够胜过李桑桑。 李蓁蓁穿上新衣,转脸问吴姨娘:“表哥在哪里?” 吴姨娘说:“假山边上的小轩里。” 李蓁蓁皱了皱眉:“怎么是那里?三妹妹离那儿太近……” 吴姨娘哪敢说高桓就是为了见李桑桑,连忙糊弄了过去:“你脸上这边的粉没有匀称。” 李蓁蓁不细想,连忙照了照镜子。 李蓁蓁忐忑地走到了假山边上的小轩边上,却看见门上落这一把锁。 她疑惑地皱眉。 她知道所有计划,是要在她和高桓进去之后才让婢女将门锁上,怎么她还没有进去,门就锁了? 她正提着裙子要去敲门,忽然假山后面绕出来一个人。 李蓁蓁看清了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这正是她避之不及的未婚夫沈桐。 沈桐见了她,面上浮出适当的惊喜表情:“蓁蓁。” 李蓁蓁扫了一眼小轩,心中不安,她害怕高桓已经在里面,若这个时候被沈桐撞见了,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沈桐走到小轩边上,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蓁蓁往边上走了几步,试图引沈桐走过来:“没什么,我们这边说话吧。” . 李桑桑回到李家后,不怎么出房门,常常在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天,掬水总是试图说服她:“三娘子,出去走走吧,小轩那边摆了许多秋菊,听说是燕王殿下满长安寻来的。” 李桑桑没有什么表情,对燕王悉心寻到的菊花并不感兴趣。 但是她终究挨不过掬水的唠叨,这一天终于同意了:“好吧,随你走走。” 走到院外的小轩旁,远远看过去,果然是姹紫嫣红的一片,掬水欢喜地指给她看:“三娘子,倒像是春景。” 李桑桑却说:“春早就过了,这时候来追忆春,却是不合时宜。” 掬水沮丧:“三娘子,好好地,怎么开始教训我了。” 李桑桑一愣,纾一口气:“我不是在教训你,是在说别人。” 但是掬水显而易见地不相信。 掬水扶李桑桑走进小轩,临窗这里有一处榻,掬水看了一眼,说道:“这里许久没人过来,榻上放着的竟然是竹席,三娘子稍等,奴婢去拿软垫,你在这里稍坐。” 掬水走了出去,李桑桑对这竹席并没有嫌弃,她坐下,看着窗外团团的菊。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碍眼,索性关上了窗。 屋内袅袅燃着香,李桑桑想,这许久没人来的地方竟然还焚香,是谁这样有闲情逸致。 她移开眼睛,忽然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她愕然地看见大步走过来的高桓。 高桓笑眼看她:“桑桑,你找我?” 高桓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门被吱呀关上,高桓和李桑桑一起转头,接下来他们同时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高桓面色一沉,急忙转身去推门,但外面已经锁上,他将门推拉了几下,没有推开。 他顿了一下,放开了手,转身看李桑桑:“桑桑,我们好像被人设计了。” 李桑桑坐在榻上冷眼看他:“殿下,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戏?” 高桓摸了摸鼻子,知道他如今的嫌疑很大,虽然对这结果乐见其成,但是他这次的确是无辜的。 几刻种前,他在书斋里看书,有李家的侍女过来见丁吉祥,说李桑桑有事寻他。 一听到是李桑桑找他,他当下就忙不迭地过来了。 过来后,小轩里亭亭站着的果然是李桑桑。 高桓以为李桑桑终于肯见他了。 直到听见门被人关了,还落下了锁,他这才意识到,有人在设计他们。 高桓将李府的人来回想了一遍,是在想不出来有谁有动机要将李桑桑和他关在一起。 满府内,最有动机的就是他自己。 怪不得李桑桑会怀疑他。 他现在简直是有口难辩。 第70章 桑桑,忍着一些。 小轩内, 两人忽然之间分外尴尬。 一个冷着脸怀疑对方做了手脚,一个百口莫辩,莫名心虚。 高桓站在门口处动也不敢动了, 他不会忘记, 李桑桑对他是有多么厌恶, 靠近她,李桑桑是会难受的。 李桑桑抬起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 径自往榻上坐了,不再理会他。 这小轩里什么都没有, 若是有一本书倒是好打发时间,可是这里只有窗外簇簇的菊。 不看高桓送的菊花, 就要去看高桓本人,相比之下,还是菊花更加顺眼。 李桑桑偏着头一直看着窗外。 高桓站在门口一直看她,他忍不住出口说道:“桑桑,你这样脖子会不舒服。” 李桑桑微微一僵,顿时转头不是, 不转头也不是了。 她依旧没有理会他。 满室沉默, 只有香炉里冉冉的青烟在浮动。 高桓站在门口,站了许久, 渐渐地他感到有些燥热,气血直往上浮,他定了定神, 克制住浮躁的心绪。 但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李桑桑。 李桑桑双颊酡红,两眼微微阖着,她倚靠在榻上,正如海棠春睡。 高桓脑中的旖丽顿时歇了, 他紧张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没有回答,她看起来根本没有听到高桓的话。 她的头微微一偏,裙摆铺满了榻,肌肤泛起薄红。 高桓心中潜藏的恐慌又冒了出来,他总在害怕李桑桑离开他,前世的坠楼,今生梦里无数次她惨白毫无生机的脸庞,都让他惊恐不已。 他指尖颤抖:“桑桑?” 李桑桑口中吁吁出着气,唇齿间吐出轻微的一声:“不要过来。” 但高桓没有听见。 他快步走到李桑桑身边,摸了摸李桑桑的额头,只感到手掌一片炙热,他双手扶住李桑桑的肩,慌张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恨恨睁开眼:“离我远一点!” 李桑桑从前的眼中总是漠然的,今日一看,却多了几分羞愤。 高桓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方才被他强压下去的燥热之感的原因,他们都中了招,有人给他们下了哪种药。 高桓知道他应该松手,可是握住李桑桑的肩,她衣裳上柔软的织物在他的手心划过,隔着衣料,他感到李桑桑在他手心颤抖。 他不太想放开。 但是到底,他还是放开了。 他退后了两步,环顾屋内,皱了皱眉,终于看到了冒着烟的香炉,他走了过去,将香炉打翻,用靴子将线香碾了几道。 大约着药就是掺进线香里。 他以为这就没事了。 但是啃噬肌骨的痒这才渐渐从身体里面透了出来,这香实在古怪,等让人察觉到异样的时候,竟然已经深入肌骨了。 高桓只感到一股热气下到小腹,上到头脑,他有片刻的不清醒,然后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将刀刃握在手心,很快他的手心洇出一片血红。 冰凉的触感带着些微的疼痛刺激到了高桓的神经,给他带来了一丝清明,但是李桑桑就没有这般好过。 她摇摇晃晃要从榻上起来,然后一下子没有站稳…… “桑桑!”高桓慌忙走上前去,扶住了她。 李桑桑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白皙的肌肤上浮起红晕,一股暗香直往高桓鼻尖钻。 她整个人也往高桓怀里钻。 高桓的额上细细地冒出了汗,他伸出手,很想将李桑桑搂进怀中,然后他想起来那日围场李桑桑对他说过的话。 李桑桑对他说过,在他身边的每个夜里,她都痛苦得不能自抑。 他浑身一凛。 但是李桑桑双臂软软地攀上了他的肩,她在他耳边唧唧哝哝:“我好难受。” 她像一只小动物,毛茸茸的头直往他的颈上挨。 高桓呼吸微乱,他忍得很痛苦,但他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李桑桑的背,似是在安抚她:“桑桑,忍着一些。” 李桑桑含糊不清地说:“不要。” 高桓的手指在她腰间流连,然后硬生生扯开,他眼中显出痛苦之色:“你会后悔的。” 他将李桑桑搂进怀里,不许她乱动,他闭着眼睛,仰起头,喉结滚动,但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有过多的冒犯。 时间缓缓过去,高桓开始感到身上那股躁动和渴意渐渐消退,他不知道李桑桑的情况如何。 李桑桑已经有许久没有挣扎和乱动,她安静地蜷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只热烘烘的小狐狸,安静温顺。 这一世的李桑桑很少有这样安静温顺的时刻,她总是冷漠着,暗中和他争锋相对。 高桓忽然间希望药效过得慢一点。 时间也要过得慢一点,最好就此停滞。 李桑桑垂着眼睛躲在高桓的怀中,身上的药效已经几乎没有了,李桑桑却没有动。 方才她情不自禁对着高桓撒娇,这让她感到有些丢脸,想着暂时没人会过来开门,她还要和高桓四目相对很久,想来想去,还不如装傻混过时间。 但渐渐地,她忽然贪恋起这一点温度来。 她自小就懂事,很少在父亲或是母亲那里撒娇,她极少任性。 所以当初看见了桀骜任意的少年,她会感到有一丝向往,李桑桑情不自禁想要知道高桓的内心。 一旦好奇,那就是万劫不复。 但她善于压抑,正如她自小就压抑对父母的孺慕之情,长大后,她依旧压抑她不适当的感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高桓,他明明不是一个良人。 也许是因为初见时候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片刻的温柔,也许是因为他曾是她的丈夫。 她不明白。 不过如今,也不太重要了。 窗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李桑桑睫毛动了一动。 丁吉祥在门外喊:“殿下,你在里面吗?” 高桓没有作声,一时间李桑桑不知是否应该作声。 丁吉祥喊了一两声,似乎以为里面没人,李桑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了些。 李桑桑垂下眸子,推开了高桓,站了起来。 她离开得突兀又果断,她的发丝还垂在高桓身上,牵牵扯扯,高桓看着李桑桑的发丝渐渐从他身上坠落,心中一下空落落的。 李桑桑出声说话:“丁公公,燕王殿下在里面。” 丁吉祥一下子没有说话,似乎听见里面是李桑桑的声音而感到惊诧,而感到犹豫。 过了一会儿,丁吉祥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奴婢应当进去吗?” 李桑桑的眉头皱了一下。 高桓扬声说道:“进来。” 丁吉祥进来的时候一脸为难,他偷觑了一眼高桓的表情,见高桓没有被打扰的不悦,长舒了一口气。 李桑桑在一旁站着看了一眼丁吉祥,心中想着,倒是不知道丁吉祥连撬锁都会。 她向高桓行礼道:“臣女告退。” 然后对着丁吉祥点头笑了笑,当做是打招呼,就走出了门外。 丁吉祥在屋内站着,有些手足无措:“殿下,你和李家三娘子,这是……” 高桓觑他一眼:“怎样?” 丁吉祥想说,那是你未来的三嫂啊。 但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高桓走出了小轩,丁吉祥跟在后头。 天已经黑了,漫天的星子落下温柔的光,高桓仰头笑了一笑,然后他面色又冷凝起来。 “去查查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高桓回到书斋的时候,丁吉祥已经派人查探清楚了。 丁吉祥说道:“是吴姨娘和李二娘子做的,因为李二娘子和那沈桐婚事将近,李二娘子不愿意,就将主意打到了殿下身上。” 高桓面色愈寒。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书斋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说道:“殿下,李二娘子求见。” 高桓先是拧了眉心,然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告诉李二娘子,就说今日可惜,让她今夜亥时在李府门外等着,会有马车接她去本王的私宅。” 丁吉祥一愣:“殿下要去私会李二娘子?” 高桓横了丁吉祥一眼,丁吉祥不敢作声,连忙低下了头。 小太监走了出去,按照高桓的说法告诉了李蓁蓁。 李蓁蓁脸上显出了惊喜:“殿下真的这样说。” 小太监说道:“这还有假?” 小太监也以为今夜高桓要和李蓁蓁春风一度,不由得对李蓁蓁挤眉弄眼笑道:“恭喜娘子了。” 李蓁蓁脸上微红。 她急急忙忙回到房中,让婢女烧了水,沐浴熏香,找了新衣裳,又细细画了晚妆。 月上枝头,李蓁蓁悄悄走出了李府。 她避着门房站着角落里,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冷,但是她安慰自己,没事的,高桓马上就过来了。 已经是深秋,天气很凉,李蓁蓁怀抱着希望一夜站在寒风中,一夜一无所获。 到了后半夜,她明白过来,高桓不会过来找她。 李蓁蓁冻得浑身发抖,她想要回李府,却又不敢。 若是在深夜敲响了家里的门,整个李府就会知道她一夜不归,她本来身上就有许多风言风语,添上这一桩,她日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 想到这里,李蓁蓁只能硬挨。 终于,等到天亮,李蓁蓁趁着门房走开的时候,偷偷溜了进去。 吴姨娘在院中等着消息,她一件李蓁蓁回来,面上浮起喜色:“事成了吗?” 李蓁蓁来不及回答,她一见到吴姨娘,就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后,整个人倒了下来。 第71章 家宴小撕。 小吴氏慌忙将李蓁蓁扶进屋子里, 她不敢将李蓁蓁的病情告知给李年知道,唯恐李年知道了她们母女私下的筹划。 吴姨娘偷偷请了外头的大夫,来给李蓁蓁开了两副风寒药, 李蓁蓁喝了没有什么好转, 吴姨娘不由得着急问道:“大夫, 我家二娘子怎么还没好?” 游医扫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快见效。” 他背起医箱,没有多理会吴姨娘就走了出去。 游医走了没多久, 李年来到了院子里。 吴姨娘顿时心虚,她忙在明堂服侍李年喝茶, 李年喝了一盏茶,问道:“蓁蓁呢?” 吴姨娘说:“这几日晚间忘了关窗, 蓁蓁惹了风寒。” 李年放下茶盏,沉着脸说道:“不要玩这些小把戏,蓁蓁已然和沈家定下了,这婚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差错。” 他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如今桑桑的婚事将近,蓁蓁是姐姐, 自然要先出嫁的。” 吴姨娘脸色一变:“老爷就是为了三娘子才这样狠逼着蓁蓁嫁人?” 李年沉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吴姨娘低头, 不敢再说话。 李年心里认定李蓁蓁在装病,他没有去看她, 提醒了吴姨娘几句,就站起来离开。 吴姨娘绞着手帕,心里急乱乱的。 . 李桑桑从门房那里走出来, 一路穿过狭长回廊,她深锁着眉,有些忧心忡忡。 对到房中,掬水问她:“舅爷这次来信说了些什么?” 李桑桑摇了摇头:“信被人取走了。” 掬水一愣:“被谁取走?” 李桑桑回想起方才在门房那里的事, 她来问门房这个月舅舅的信是否来了,门房却说,早就有婢女替李桑桑取走。 李桑桑一路皱着眉想,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李桑桑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吴姨娘。 李桑桑忽地站起来:“同我去吴姨娘那里。” 掬水怔怔:“去她那里做什么?” 李桑桑带着掬水走到吴姨娘院中,却被告知吴姨娘去了李年那里,李桑桑顿时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走之前问了一句:“二姐姐可好?” 李蓁蓁的婢女脸色忽然不自在起来:“二娘子很好。” 李桑桑定定看了她半晌:“好就好。” 李桑桑从吴姨娘院里走出来,来到李年这里。 她一进门,就看见李年坐在椅上,皱眉看一封信,吴姨娘站在一旁,脸色略有得意。 听见脚步声,李年和吴姨娘齐齐抬起头来。 李年的眼中有着深深的疲惫和失望,他举起信来:“桑桑,我竟然不知道,你同你舅舅写了这么久的信,信里全是在写如何将你母亲接回南琅琊郡,桑桑,我待你不好吗?” 没等李桑桑说话,吴姨娘将信从李年手中抽了出来,说道:“王家舅爷在信里对老爷怨得很呢,我原以为三娘子对父亲一片襦慕之心,没想到却到底和王家人抱成了一团。” 李桑桑往前走了两步,没有人料想得到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一手将信从吴姨娘手中夺了过来,另一手扬起,直截了当地扇了吴姨娘一个巴掌。 吴姨娘怔愣住,不敢相信李桑桑敢打她,更不敢相信李桑桑敢当着李年的面打她。 她愣了半晌,然后马上跪在地上对着李年落下泪来:“我虽然是李家的妾,在家父未获罪前,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我姐姐如今在宫里做娘娘,我侄儿是燕王,谁曾想到,吴娘娘的姐姐,燕王的姨母在李家却过得这般模样,连小辈也能任意欺辱!” 李年听着吴姨娘的这样一番话,脸色渐渐沉凝起来,他抬起头,恍然看见了高桓倚着墙站着,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李年斥责道:“桑桑,你在做什么?” 李桑桑轻轻笑了一下:“待我好吗?” 李年不解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李桑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阿耶待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有时候觉得,阿耶待我好,有时候觉得,我有的远远不够。” 她抬起眼睛:“但是我想,阿耶待我阿娘是很不好的,阿娘在李家郁郁寡欢,若阿耶真的想要她好,就放她走吧。” 李年完全不理解李桑桑一般,他怔怔看着她。 倚在墙角的高桓终于动了,他来到三人对峙的中间。 李年和吴姨娘都以为高桓会为着吴姨娘讲话,没有想到高桓却走上前去,用身体将李桑桑挡在后头。 他云淡风轻地讲起了另外一件事。 “昨夜,二娘子约小王在李府外见面,小王一时间忙忘记了,想来二娘子昨夜大约在外头等了一整夜,小王心里过意不去,还请吴姨娘代为致歉。” 李年脸色顿变,李蓁蓁半夜三更要私会男人…… 吴姨娘马上顾不得脸上的疼痛,转头慌张看了李年一眼:“老爷,不是这样……” 高桓没有再去管他们两人,他稍微扶着李桑桑的肩膀,将李桑桑带远了些,背后吴姨娘慌忙解释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 高桓和李桑桑站在凉亭边,有秋风吹过来,卷起漫天的黄叶,高桓看着李桑桑眼角有了湿意,感到慌乱不堪。 他扯着袖子为李桑桑擦干了眼角的泪,他很想要将李桑桑按进他的怀里,细语安慰她。 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 不能拥抱她,不能出言安慰她。 李桑桑缓缓抬起脸,她眼中含着雾气:“我很可怜吗?” 她接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高桓放开了李桑桑,他看着她脚步跌撞,风吹开了她的裙子,她压着裙边,迎着满面寒风,走得很坚定。 高桓的心里淅淅沥沥开始下一场秋雨。 . 吴姨娘灰溜溜从李年那里回来。 她原本要拿王氏和李桑桑的把柄说事的,没有想到李桑桑完全不敢规矩来,打了她一巴掌,还用强词夺理的话让李年感到莫名的愧疚。 然后高桓走过来,抖出来昨夜李蓁蓁做的丑事,一下子,吴姨娘顾不得别的,慌忙要和李年解释。 还好李年看起来神色怔忪,没有心思理会他。 吴姨娘低着头,掩着半边脸,快步走回了院子。 她刚回到院子,很快丁吉祥竟然过来了。 吴姨娘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她以为方才高桓说的话是无心的,她以为丁吉祥过来看李蓁蓁。 但是丁吉祥却对着吴姨娘厉色说道:“燕王殿下让奴婢来告诉姨娘,望姨娘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招惹三娘子。” 吴姨娘睁大了眼睛,不明就里:“三娘子?为什么殿下要护着三娘子?” 她拉着丁吉祥的袖子说道:“丁公公,难道殿下不知道?我是殿下的姨母啊,殿下没有想到这一茬?” 丁吉祥嫌恶地扯回了袖子:“姨娘慎言!” 吴姨娘心顿时冷了半截。 吴姨娘呆呆看着丁吉祥转身走开,门没有关,冷风一股一股地往里吹。 吴姨娘怔怔地坐下。 这些天里,她派人悄悄盯着李桑桑,果然让她发现了不少事,她截下了李桑桑和王家的来信,本以为会挑拨李年和李桑桑,但结果却不如意。 吴姨娘坐着想了半晌,忽然想到了那日无意间撞见的李丛和李桑桑的对话。 那日李丛和李桑桑迎面碰上了,李丛往西,李桑桑也往西,李丛往东,李桑桑也往东,两人本要让着前行的,却来来回回堵住了。 李丛忽地笑着说:“我和桑桑是心有灵犀的。” 李桑桑皱眉。 李丛便接着说了一句:“毕竟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啊。” 他的叹息散在风中。 当时吴姨娘根本没有细想这番不起眼的对话,今日她莫名地想起来了。 李丛的生母是贺兰氏,他为何说他和李桑桑是同父同母的兄妹? 难道…… 吴姨娘坐不住了。 . 隔了几天,李桑桑掌掴吴姨娘的事才传到了李老夫人这里,老夫人皱了皱眉,她歪在椅赏上,手上盘着一串佛珠,口中说着:“三娘子这孩子小时候还乖巧,怎么愈发泼辣起来。” 老夫人问了一句这事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对王氏也有些不满。 她又问了一句:“吴姨娘呢?” 侍女说了吴姨娘近来的事。 吴姨娘没有闭在屋里养伤,反倒这几日跑了好几处地方。 婢女说到吴姨娘在打听当年王氏生产的往事的时候,老夫人睁开了眼睛,有些失笑:“吴姨娘听说了什么?” 婢女忖度着老夫人的神色,谨慎说道:“吴姨娘也许在怀疑,三娘子不是王氏的女儿……” 老夫人笑了一下:“她也是太过突发奇想。” 王氏的肚子是一天天见大的,老夫人是生产过的女人,自然知道真假。 只是王氏生产的当日,李年不巧在外地办差事,老夫人自己那日去了寺院祈福。 而王氏生产当日,贺兰氏诞下了一个死胎。 老夫人忽然又有些不确定,难道…… 婢女问道:“老夫人怎么了?”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桑桑当然是王氏的女儿。” 王氏早就对李年死心,她没必要去做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何况一个女儿也不能让她挣上什么家产。 没有动机。 王氏当然不可能做这件事。 . 吴姨娘自以为发现了当年的秘密。 秋至,李府摆出螃蟹宴。 虽然李家如今境况不好,府外的南衙府兵还在一刻不休地盯着,但苦中作乐的精神还是有的。 今日是个小家宴,众人坐定后,吴姨娘环顾一圈,看见最后坐下的李丛,决定从这里开始发难。 吴姨娘说道:“大郎来迟了?可是在为老爷的事而奔波?” 此言一出,坐下众人神色各异。 自从李年遭了皇帝的不满后,李家过得越发艰难了,本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作为儿子的李丛自然要出一份力的,但是李丛每日丝毫不关心,倒是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他本和华阳公主交好,若是能够说动公主,继而说动徐贵妃,那么李家的事就迎难而解了。 可是李丛就是没有这么做。 李老夫人听见吴姨娘说的话,心里不由得一沉,她一向怀疑李丛不是李年的儿子,近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但是她强忍住这种想法。 李年这么多年没有再添上子嗣,李丛就是他唯一的儿子,细究李丛的身世反倒让自己烦恼。 想到当初,李老夫人就是因为王氏对李年冷漠以待,李老夫人想要孙子孙女的心愿难以实现,才让李年纳了吴姨娘进府。 随后有了两个闺女,李老夫人欢喜不已,但是后面再也没有好消息了。 多年来,李老夫人只得将李丛真正地看作自己的孙儿。 今日吴姨娘的话提醒了李老夫人,李丛和他们终究不是一条心的。 李年坐在席上,脸上有了黯然之色,他显然想起了李丛的身世,他亲手推动了李丛亲眷的死亡。 但是李丛却依旧带着点点笑意,他摇了摇头:“倒是惭愧,的确我将这件事忘了。” 李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 吴姨娘笑了一下:“都是一家人,为何要这样独善其身,难道你恨老爷?”她看了一眼李年,又看了看王氏空下来的位置,“难道你有怨?” 吴姨娘站了起来:“莫非,当年贺兰氏的死另有原因,是王氏假装怀孕,夺了她的女儿,才让她含恨而死的,你因为你生母的死,对李家有怨?” 吴姨娘洋洋得意地推断起来。 阴夺人子的事,她格外熟悉。 宫里的徐贵妃不就是这样做了,生生夺走了她姐姐的儿子吗? 想到李丛那日说的,他和李桑桑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吴姨娘觉得她发现了事情的争相。 当年,王氏一定是假怀孕! 吴姨娘说了许久,但是无论是李老夫人还是李年都沉默下来。 李老夫人终于沉着脸呵斥了她:“够了,当年王氏的那一胎,从头到尾都是我看着的,怎能作假,你太荒谬了些!你当年生二娘子的时候在庄子上,自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不知道就该闭嘴,怎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吴姨娘一怔,讪讪坐了下来。 这一次家宴不欢而散。 吴姨娘精心准备的阴谋被轻飘飘戳破了。 李年想到当年南朝太子一家的往事,有些食不下咽。他一直想要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这十几年来,他想要忘记往事,他将李丛视为他的儿子,可是渐渐地,李丛对他越来越疏远,他难道知道了? 李丛心中苦涩。 李老夫人更是沉着脸,李丛的事再次横亘在她的心间,若李丛不认李年做父亲,李家这一脉从此就没有后人了。 李老夫人忧心忡忡。 李桑桑在席上一直很沉默,今日得知的往事又一次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李老夫人笃定她是王氏的女儿。 李丛笃定她是贺兰氏的女儿,在李老夫人出言驳斥的时候,李丛脸上神色也丝毫没有变化。 李桑桑微微蹙了眉,垂下了眸子。 第72章 平静之下。 尽管李蓁蓁百般不乐意, 婚礼的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黄昏将近,李蓁蓁呆呆坐在妆台前,她画着艳红的妆, 穿着笨重繁复的礼服, 周围站着一圈认识不认识的姨姑姐妹。 沈桐穿着绛公服骑着高头大马敲进了李府的大门, 李蓁蓁被姑嫂们拥出来,就要登上婚车, 忽然间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出现了。 夏芙看着沈桐,眼中含泪:“沈郎。” 沈桐站在抱着孩子和穿着新娘衣裳的李蓁蓁之间, 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李蓁蓁一下将手中用来蒙面的团扇扔了,她愤怒至极:“你……她是谁?” 她本就对于这桩婚事烦躁不已, 眼下还看见沈桐的小妾抱着孩子上门来打她的脸。 她扔完团扇后,转身想要跑,可是姑嫂们将她围住了:“二娘子,不要糊涂啊。” 李蓁蓁在人群里想要挤出来,她喊:“阿娘,阿耶!” 吴姨娘想要往前, 却到底止住了脚步。 她很明白事已至此, 那里能在成婚当天逃了呢? 李年本来还是一脸高兴的,这下沉下了脸, 他看见了李蓁蓁愤怒绝望的表情,但他叹了一口气:“蓁蓁,上车。” 李蓁蓁被推搡着, 无法逃脱,她只能被迫走上了婚车。 婚车走远了,新郎却没有跟上。 沈桐安慰了夏芙许久,这才跟上了婚车。 李蓁蓁坐在摇晃的婚车里, 听见外面热闹喧嚣,她只感到心中冰冷一片。 她不应该如此的。 她新婚的丈夫与她之间还隔着另外一个女人。 她总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应当如此。 . 三日回门,李蓁蓁显得格外憔悴。 她回家后,只是径直回到她原本的屋子里,竟然是连李老夫人和李年都没有去拜见。 听说李老夫人对李蓁蓁的行径很不满,说以后不会再去管李蓁蓁。 李桑桑知道李蓁蓁如今的处境,只感到分外荒谬。 前世的李蓁蓁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如今竟然成了沈桐眼中的不屑一顾的妻室。 如今,另有一个女人来折磨李蓁蓁,正像她曾经这样对待过李桑桑。 真是一报还一报。 李桑桑路过的时候听见李蓁蓁的奶嬷嬷们在小声讨论。 奶嬷嬷说道:“那外室抱着的是个儿子,有个七斤三两的样子,大胖小子,沈老夫人喜欢得紧,大婚第二天就将那外室迎回来做妾,风光得很。” 另一个奶嬷嬷说道:“和二娘子出生时候一般重呀。” 对方立刻变了脸色:“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奶嬷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她讪笑着,又说起了别的事来。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 李桑桑原本没有将这两人说的话放在心上的,但是忽然间,她顿下了脚步。 李桑桑走回屋内,拿起一张笺纸,在上面画了几道线,然后低头沉思。 掬水走了过来,有些看不明白,问道:“三娘子,你在写什么呀。” 李桑桑没有说话。 李蓁蓁是李桑桑的姐姐,比李桑桑大一个月左右,这本没有什么奇怪,但是李桑桑细细梳理了一下时间。 李年是因为贺兰氏进府才和王氏疏远,在贺兰氏进府之后,他才有了小妾吴姨娘。 在贺兰氏进府不到一年的时候,李桑桑出生了。 而在李桑桑出生前的一个月,李蓁蓁出生。 吴姨娘怀孕的时间应当要晚于贺兰氏的,李蓁蓁出生的时候却早于李桑桑。 李蓁蓁出生七斤三两,对于一个婴儿来说,是足够重的,绝对不会是早产儿。 要么李年在和王氏疏远之前就和吴姨娘有了苟且,要么,李蓁蓁就不是李年的女儿。 尤其想到那日螃蟹宴上,老夫人脱口而出的,吴姨娘生李蓁蓁的时候一直在庄子里。 她是在避人耳目? 李桑桑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找人去查探一番。 李桑桑问掬水:“范景人呢?” 掬水说道:“范郎君好像有事离开了长安。” 李桑桑皱了皱眉,坐了下来。 掬水看着李桑桑似乎有些沮丧,对李桑桑说道:“三娘子,你若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找燕王殿下呀,我看他挺乐意为三娘子跑腿的。” 李桑桑眉拧得更紧。 掬水不知道李桑桑和高桓的纠葛,只觉得高桓或许能帮到李桑桑,她思来想去,还是和丁吉祥说了一声。 暮色将至的时候,高桓来到李桑桑窗外,隔着不近不远,他站在那里问她:“桑桑,若你要找范景的话,找我也是一样的。” 李桑桑看着他,突然很想试探一下,高桓凭借这愧疚,究竟能够为她做到哪种程度。 李桑桑对他说:“我想知道,李蓁蓁究竟是否是父亲的女儿。” 高桓听着这话愣了一下,李桑桑轻笑一声,移开了眼睛。 是她想太多了,吴姨娘是他的姨母,李蓁蓁是他的表妹,就算那日中元夜高桓说的是真的,他不曾为李蓁蓁动心,他也依旧会护着吴姨娘和李蓁蓁,如同前世一般。 他怎么会为她做这件事。 李桑桑站起身来,将窗子关上。 但是一两个月后,高桓走到李桑桑窗子下面,他穿着大氅,踏着满地的薄雪走过来,此时李桑桑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了,灼灼晃着人眼。 高桓说:“冬至,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李桑桑走出去,才知道高桓口中的礼物是什么。 高桓带来了一个头发银灰的婆婆,还有一个商贾打扮的男人。 一个是吴姨娘当年的接生婆,一个是和吴姨娘有过关系的情夫。 两人都是从南琅琊郡赶来的,算上时间,是紧赶慢赶过来的。 李桑桑咬了咬唇,听了他们的供述后,转脸去看院子里安静站在梅树旁的高桓,但是高桓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一对脚印。 . 吴姨娘这一两个月为李蓁蓁和沈桐的事感到焦头烂额。 那妾室夏芙有心计有手段,李蓁蓁困在沈家根本难以招架,沈家本来就轻视李蓁蓁,沈母还难以对付。 若是平时,李年可以提点沈桐一二,但是如今李家还在被天子嫌恶中,要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李老夫人已经发了话,让李年不要去管李蓁蓁的事,李蓁蓁一下子孤立无援起来。 吴姨娘在雪中行走,要去李老夫人屋内求老夫人大发慈悲帮帮李蓁蓁。 她走在路上,忽然发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影。 她一下子感到浑身凉冰冰的。 当年,吴家遭罪之时,吴姨娘和吴美人都被卖为奴婢,吴美人被宫里人挑走了,吴姨娘则是被一户商贾挑去了。 她做了那商贾的婢女,不得已失了身。后来,那商贾要换地方做生意,府里人太多,索性发卖了好些个奴婢。 吴姨娘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被卖给了李年,没过多久,她发现她怀了孕,算算日子,是那个商贾的。 快生产的时候,她刻意和王氏吵了架,脱身去了庄子里住下,生下了足月份的李蓁蓁,养了几个月后,对外只说李蓁蓁是早产。 还好,李家人对她没有太过在意。 王氏是不屑和她斗的,李老夫人和李年更不会留意她生产的日子,一切就这样瞒了下来。 可是今日,她竟然看到了那个商贾! 吴姨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跌跌撞撞,也没有心思去找李老夫人,只是见了鬼一般地跑回了屋。 . 李丛的屋内熏笼烧得很旺,他咳嗽了两声,婢女为他关上了窗子,然后转身对他说:“郎君应该请大夫来。” 李丛摇了摇头:“我明白自己的身体。” 婢女于是说道:“要是范大夫在长安的话就好了。” 李丛听了也有些盼望范景赶快回来。 他看着熏笼上透出的火光微微有些出神。 他潜藏在李家许多年,一直存着报复之心,可是在不停地耽搁,他明明是想要摧毁一切的,可是每次看着李桑桑安静的脸,他都会压抑住这种摧毁的欲望。 他不能将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是李年越来越让人烦躁了。 李年在政事上也和皇帝对着干,让整个李府都处在府兵的监视之下,这让李丛感到有些许的不安。 李丛问侍女道:“范大夫的药藏在哪里?” 婢女犹豫地说道:“可是,如今范大夫不在,若是郎君自己来下药,斟酌不了轻重,被人察觉了就不好办了。” 李丛说道:“范景不知什么时候才回,等他一年半载,李年就要多活一年半载。” 婢女听了只得默默去取了药,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放心嘱咐了一声,但是李丛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 这些天愈发冷了,李年受了风寒,竟然是一病不起,请来了大夫来看,大夫沉吟良久,忽然说道:“李大人,有人要害你。” 李年一怔,起来的时候动作有些猛了,不知牵扯到哪里,带来一串咳嗽:“有人要害我?” 大夫摸了摸胡子,说道:“这药十分古怪,让我说,我也是说不出个究竟,不过,大人要小心着饮食。” 大夫留下这一句就收拾医箱走了出去。 李年这天开始便小心着饮食,大夫那日的话,他谁也没有告诉。 他心里隐约的直觉告诉了他,一切的缘由。 当年的因,如今的果。 亲手犯下的孽,终究是要还的。 李年记起来,十多年前他推开家门,看到了一个抱着孩子形容狼狈的女人,他一时生了恻隐之心,让这女人进了家门。 当夜,就有朝廷的人找上了他。 朝廷的人告诉他,这女人是南朝太子的侍妾,让李年一定要从这女人口中套出南朝余孽的下落。 于是李年不得已装作看中了这个女人,让她留在了李家。 几月后,李年终于套出了南朝余孽的下落,这个女人也在生产不久后死去,留下了她带来的男孩李丛。 李年养着李丛提心吊胆许久,不知朝廷的人何时过来处理李丛。他一等就过了许多年,李丛一直安然地在李府长大。 后来他才打听到,大约当年知道李丛存在的一小部分人都和南朝人同归于尽,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贺兰氏和李丛的真实身份了。 李年养着李丛,和李丛父子相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上不得已也沾上了血污,他害得李丛家破人亡。 大约现在,李丛也终于知道了。 李年竟然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第73章 年节大撕。 年节将至, 长安城渐渐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喜气。 宫里的闹剧终于到了尾声,皇帝狠心将郑皇后废了,扶徐贵妃做了皇后。 只是这太子之位, 迟迟悬而不决。 高樟依旧是吴王, 高桓依旧是燕王。 先前皇帝大怒之下曾说过, 若高桓查不出李年的罪证,便废他做庶人。但高桓对这威胁颇为不在意, 他在李家大约住了半年,什么都没搜到, 却和李家日益亲密起来。 徐贵妃封后之后,皇帝对李年更加不在意起来, 只是看着高桓总是在李家暂住不成样子,便索性撤了对李家的监视,顺带将高桓赶了出去。 李家没了这些桎梏,只觉轻松万分。 今夜是除夕之夜,李家人聚在花厅里,连王氏也走了出来, 落了座。 李老夫人感到很满意, 她说道:“今日总算是人齐了。” 她兴致好,叫来了一个弹唱班子, 点了一支万年欢的曲子。庄头的娘子们趁着高兴走上来说吉利话,将年货的册子交给老夫人看。 李老夫人点头:“去年艰难,难得你们有心。” 庄头娘子们连连说道:“老夫人洪福, 去年庄子收成不错。” 李老夫人的笑挤满了脸,她招呼道:“一同坐下吧,不拘礼。” 庄头娘子们口称不敢,只在下面一同坐了席。 吴姨娘来晚了, 这些日子她有些担惊受怕,身子也渐渐有些不好,她一过来,先是看了李桑桑一眼,见李桑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暂且松口气。 吴姨娘走到李老夫人身边说笑了几句,正要在下面坐下。 王氏皱了皱眉。 李年看了一眼王氏,忍不住对吴姨娘说道:“你下去吧。” 吴姨娘一愣。 李老夫人隐约觉得丝竹声飘了一下,底下庄头娘子们的目光直往这边打量。 李老夫人说和:“今日家宴,不拘礼,吴氏也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 李桑桑似乎是被呛到了,拿起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一下子将众人的主意引到她身上了。 李桑桑笑弯了眼,她甚至笑出了声:“生儿育女?祖母应当问问姨娘是在为谁生儿育女。” 吴姨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起来。 李老夫人的目光在李桑桑和吴姨娘两人之间逡巡,她又抬眼看了一下花厅里的其他人,将脱口而出的问话吞了进去。 庄头娘子们翘首以待,准备着听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但是李桑桑没有接着说什么。 李丛站了起来,笑道:“团圆佳节,儿子祝父亲寿比南山。” 李年正在拧眉思索李桑桑的话,听见李丛说话,勉强回过神来,李丛举着酒盏对他说话,李年垂眼看着琥珀色的水酒,却没有举杯。 李丛笑容有些隐约:“父亲不喝?” 李年说道:“丛儿,散席后,阿耶有话要对你说。” 李丛将手中的酒泼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拿起酒壶,重新倒满,再次撒在地上,然后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李年脸色变了,李丛的动作分明是在给底下的亡魂敬酒。 一时间,众人感到浑身冒着寒气。 李老夫人皱眉:“丛儿,你在做什么?大过年的,不吉利。” 上次吴姨娘的话浮在她的心头,李丛或许真的是因为生母早死而对李年有怨的。 吴姨娘一直站在桌边,她趁着这时机,小声对李老夫人说道:“妾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李老夫人见吴姨娘站在这里处境尴尬,点了点头放她下去。 李桑桑看着吴姨娘出去的背影莫名狼狈,像是要逃窜一般,她眯了眼睛,站了起来。 身后李老夫人在喊她:“三娘子!” 但李桑桑决心不理会了,她带着掬水等人走了出去,她吩咐着身边的红药道:“去将那个商贾提过去,叫上几个力气大的小厮,和我一起去堵吴姨娘。” 花厅这边,李丛突兀地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打招呼,径直往外走了出去。 李老夫人被这兄妹两人的无礼举动气到了,她正要数落李年,却看见李年也失魂落魄地跟着李丛走了出去。 转眼间,最当中的席上只剩李老夫人和王氏。 李老夫人和王氏一贯不太对付,她看了一眼王氏,王氏对现在的气氛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她淡然地听着琵琶声,指节轻敲,似乎还跟着打拍子。 李老夫人的目光从王氏脸上游过,看了一眼吹弹的班子和底下坐着的庄头娘子们。 李老夫人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白活了,别人家的老祖母哪个不是众星捧月的,她却在这过年的时候,被小辈们下了脸。 她越想越气,心口发闷,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 婢女在边上惊慌地拍了拍李老夫人的背,连忙唤了大夫过来。 弹唱声止了,庄头娘子们都涌上来看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刚刚气顺,就看见李桑桑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和颓然的吴姨娘。 吴姨娘是被推搡着走进来的。 李老夫人皱眉:“这是在做什么?” 李桑桑推搡了一下吴姨娘,吴姨娘跌倒在地,李桑桑冷冷说道:“我方才出去的时候,发现吴姨娘收拾了细软就要逃跑,吴姨娘,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虚,竟然要抛下生活了十几年的李家?” 吴姨娘跪在地上,嘴唇嗫嚅不敢出声。 李桑桑笑了一下:“那就由我来说吧,因为你害怕当年的事被揭露出来。到李府之前,你和这个商贾有了苟且之事,还怀上了李蓁蓁,不、她大约不姓李。” 李老夫人只感到头脑嗡嗡,她指着吴姨娘,眼睛都要瞪出来,却说不出话来。 李桑桑偏头看李老夫人:“生儿育女的人?祖母一直不满我母亲疏远父亲,觉得靠她这个妾室才能为你生下宝贝孙子?可是可惜,这么多年来,吴姨娘也丝毫没有动静,连她的女儿,都不是李家人。” 她笑了一下:“或者祖母老早就知道吴姨娘是燕王的姨母?我竟然不知道,祖母一贯自诩清贵读书人家,竟然还有这等攀龙附凤的心思。” 李老夫人简直要气晕过去,但她偏偏晕不了。 李丛大约不是她的亲孙儿,李蓁蓁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唯一的亲孙女站在这里,笑吟吟地要气死她。 她又有些不安地想,要是李桑桑也不是李年的女儿,那李家真的完全绝后了。 李老夫人不准备和唯一的亲孙女李桑桑争辩,她心里念着家丑不能外扬,可是这些庄头娘子们将她家里的丑事全部听了进去,她只能又气又怒,不知如何是好。 . 花厅之外。 李年快步往前走,看着李丛的背影,不由得喊道:“丛儿。” 他原以为李丛不会止步,但是李丛顿了顿,停了下来,转身看他。 李年缓慢走了上去:“丛儿,你知道了?” 李丛微笑了一下:“当然。” 李年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我对不起你。” 李丛的眉心紧紧拧住,他突然爆发说道:“够了,不要在这里装作老好人。” 李年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李丛看着他,嘴角浮起冷笑:“若我不知道当年这事,你是否还要继续扮演起一个慈父?你可真是一个惺惺作态的小人。” 李年怔了片刻,说道:“我一直以来,都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儿子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 李丛冷冷道:“可笑至极。” 李丛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李年,你这个人真的很可笑,你自诩忠君之臣,你的君主厌恶你,你自诩对大夫人一往情深,可你偏偏伤透了她,你自诩父亲,无论是对我,对桑桑还是对李蓁蓁,你完全不合格。” 李丛说道:“你自己不承认,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你就是一个虚伪的外壳。” 李年只感到有冷风从头顶灌到脚底,他问道:“夫人、桑桑和你都怨着我吗?” 李丛没有回答,正在这个时候,有李府小厮跑过来对李年说道:“老爷,王家舅爷派人过来了。” 李年强行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跟着小厮匆匆往花厅过去。 花厅里,李老夫人强颜欢笑,试图用笑容将方才的丢脸抹去,她看着眼前的王家下人,心中略有疑惑。 王家竟然大老远地派人来了长安,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老夫人亲切有礼地说道:“竟然是王家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坐下喝一盏吧。” 王家下人对李老夫人却有些无礼,他仰着头说道:“小人消受不起,”他只管对着王氏说道,“舅爷晓得娘子在李家过得艰辛,特地派小人过来接娘子回南琅琊郡。” 李老夫人只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厉声道:“老身还道你们原来都是客,没有先到王家人这般无礼,王氏如今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怎能贸然跟着你们回王家?” 王家下人神情倨傲地说:“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李老夫人不解。 王氏叹了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她对王家下人说道:“走吧。” 花厅门口,李年站在那里,面色灰白,他伸出手想要拦住王氏,但是颓然放下。 他颤抖着手问她:“你要去哪里?” 王氏看着他,目光很漠然:“这么多年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桑桑说得对,我应当为自己活一次。” 李年看着王氏,然后迟缓地移开眼珠看向了李桑桑,李桑桑迎着他的目光,无悲无喜。 李丛的话重新浮现出来,他感到内心巨震,肺腑都疼痛。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爱的人,都在恨他。 王氏的声音很低微,但分外清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犹如惊雷:“和离书已经写好了,我与你李家,再无关系。” 王氏推开门,花厅内灌进一阵冷风。 李年失神地站着,李老夫人无力地瘫坐着,吴姨娘跪在地上,脸色煞白。 庄头娘子们和吹弹的乐伎们不安地左右张望。 第74章 药和秘密。 王氏离开李家, 原本是要马不停蹄地南下回南琅琊郡的,可是眼看着李桑桑和吴王的婚事将近,王氏便租了一处院子, 暂住几月, 只等着看完李桑桑成婚就能放心南下。 吴姨娘丑事暴露后, 被赶出了李家,她一个柔弱的妇人, 身上又没有什么钱,只能忍着屈辱费尽心思跟上了那个商贾, 他们两人离开长安,不知去往了哪里。 她的这个做法自然连累到了李蓁蓁。 如今, 李蓁蓁在沈家是愈发难过起来。 原本李蓁蓁心里存着希望,等李家的劫难过去,沈家依旧要仰人鼻息,那时候就是李蓁蓁扬眉吐气的时候,没有想到,李家劫难过去了, 她已经不是李家人。 从前沈母和沈桐对她的嗟磨是暗搓搓的, 她那时就觉得难以忍受。 如今,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折磨。 李蓁蓁曾经写信给李家, 希望能够获得父亲和祖母的同情,但是一切石沉大海。 她不知道李府在发生着什么。 李老夫人中了风,每日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李年渐渐颓废下去,只是关在家中,连点卯都不去了。 除夕那夜后,李桑桑跟着王氏一直住在外头, 有舅家的人照应,日子倒比李府过得舒心。 李桑桑没有觉得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除了近来她总是生病,愈发病弱了些。 可是王氏渐渐忧心忡忡起来,因为李桑桑的婚期迟迟未定。 李桑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开始她以为是高樟那里犹豫,但是高樟来她这里满脸愁闷地告诉她:“是六弟搞的鬼。” 后来李桑桑也知道了,高桓暗中指使灵台郎胡言八道,说是近一年不宜婚娶,会折皇帝的寿。 李桑桑听了高樟告诉她的话半晌无语。 她知道这一年过后,皇帝就要驾崩,高桓是决心要将这件事拖下去了。 只是,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这是皇帝赐下的婚事,他如何能够得逞。 天下着雨,高桓独自一人撑了一把竹骨伞走到李桑桑住的小院里。 李桑桑坐在窗边看书,抬眼一看,高桓已经在雨中站了许多事时,他靴子踩着泥地,衣角已经被泥水沾湿了。 自那日围猎后,高桓隐约似乎遵从了她的意思,不再随意对她胡来,这让李桑桑大大松一口气。 她想,今日高桓过来,大约也只会远远地看她。 李桑桑站起来,关上了窗,决心不理会他。 但是很快,窗子重新开了,高桓从窗里跳了进来。 “桑桑。”他在叫她。 李桑桑静静地看着高桓,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高桓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神色看起来有些落寞:“桑桑,我就要去高句丽了。” 他说这话,内心很想要乞求到李桑桑的一丝心软,尽管他知道李桑桑并不会对他心软。 果然,李桑桑什么反应都没有。 高桓心下微微叹一口气。 他应当如何破局呢?他心中的人就要嫁给他的兄长。 他只能一面命灵台郎献言皇帝,推迟这门婚事,一面加大自己的砝码。 北征高句丽,若大功归来,皇帝一个高兴之下,他有可能如愿以偿。 李桑桑低垂着睫毛,她显然有些猜到了高桓的打算。 她想得太认真,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高桓忽然走近了她,高桓很突兀地用手捏着了她的下巴,这让她惊诧到睁大了眼睛。 然后高桓往她唇中塞入了一枚丸子,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高桓伸手将桌上方才倒好的茶水端到她的唇边,灌了进去。 李桑桑咳嗽着,毫无防备地将那丸子吞进了腹中。 然后高桓又捏开了她的唇,从小荷包里取出一枚蜜饯,塞进了她的嘴中。 高桓的指腹缓缓磨蹭在她的唇边,将方才茶水的水渍细心揩去,然后他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桑桑一把推开了他,在一旁干呕不止:“你给我吃了什么?” 高桓抿了抿唇:“只是一个蜜饯。” 高桓似乎不想多说什么,他从窗子跳了出去。 李桑桑怔怔看了空无一人的窗外,愣了许久。 方才高桓捏住她下巴,强喂她吃药丸的场景,几乎是立刻,就让她想到了前世。 她想不明白。 高桓给她喂了什么,难道是琥珀金蟾,她生了什么病吗? 若前世给她喂药是因为要报复她,今生他又是为了什么? 李桑桑思绪更加飘远了一些。 前世一直为李年扶脉的是范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范景是南朝人,是李丛的下属。 这一世李年身体康泰。 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呢? 她想到吴姨娘那日对李丛说的话。 “你因为你生母的死,对李家有怨?” 前世,李年的病,是李丛做的? 李桑桑的头脑乱糟糟的,有一团线,却怎么也理不清楚。 王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她走到窗边,为李桑桑关上了窗子,她说道:“你近来身子虚弱,怎能开窗?” 李桑桑说道:“透透气。” 王氏在李桑桑身边坐下,李桑桑转脸看她:“阿娘上次说过,有一只装了首饰的箱子落在李家了,不如我去取回来?” 王氏蹙了眉,摇了摇头:“算了,不过一箱首饰,何必又和李家扯上关系。” 李桑桑却握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也有一件要紧东西落下了,我顺道给阿娘拿回来吧。” 李桑桑走出东稍间,让掬水差人备了车马,她很快到了李家门外。 她预备要见李丛的,但是李丛这时候并不在家,她犹豫了一下,向李年的院中走去,但是走进去却没能见到李年。 院中小厮对李桑桑说:“老爷心情郁结,不愿见人。” 李桑桑想到自己此番的来意,试探着问道:“父亲的身体如何?” 小厮回答:“身体无碍。” 李桑桑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走开。 身后,有人站在树下,笑着叫她:“三娘子。” 李桑桑转身,看见了范景。 她怔了一下,才问道:“范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景示意李桑桑往边上走,李桑桑跟上了他,范景说道:“方才回来就碰见了三娘子,可是凑巧。” 李桑桑脚步顿了一下,咬了咬唇,决心从范景这里着手套话。 她问道:“范景,你们给我阿耶下的是什么药?只有琥珀金蟾才能救的病?” 范景一愣,他想到了李丛在他走之前曾经问他要毒药,他当时没有答应李丛,他离开长安在即,他担心李丛一人应付不好这些毒物。 难道,李丛忍不住自己动了手,还用的是那一种药? 范景沉默了许久,久到李桑桑以为他看出了她的诓骗。 但是范景忽然出声说道:“三娘子,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们就是知道你王女的身份吗?” 李桑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她感觉到范景就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她有些疑惑范景为什么想通了。 范景笑了一下,说道:“因为,南朝皇裔,生来就带着一种血病,只有琥珀金蟾才能解。 所以南朝人,尤其是皇族之人都会对医书有所涉猎。南朝还在的时候,宫里会专门养着金蟾,就是为了治病。 南朝灭亡之时,金蟾都被火烧了,只剩下一只风干的金蟾,但是,如今留下的却是两个皇族后裔,你和你兄长。” 在这个时候,李桑桑奇异地镇静起来:“所以,我和兄长只能活一个。” 范景笑了一下:“只能你活。” 李桑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范景笑着说道:“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言无不尽?因为我大发善心?不,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你吃了燕王的那枚药丸吧,你会活下去的。” 李桑桑的指尖微微颤抖,一下子她脑中涌出了许多的头绪,但她现在完全无法思考,她哑着声音追问道:“你们给我父亲下的是什么东西?” 她很明白,这一世,李丛根本没有对李年下药,李年一直康健,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问的是前一世,但是才回到长安的范景并不知道。 范景不甚在意地说:“哦,那个呀,那是我们给药人下的一种药,毕竟,皇族娇贵,用在身上的药哪里能有半分失误呢?所以我们会将药人调理成同皇族相似的病体,用来试药。” 范景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桑桑,笑着问道:“还有问题吗?三娘子?” 李桑桑摇摇头,飞似的跑开了。 让人心寒的细节浮现在李桑桑的脑海中,慢慢串成了一条线索。 前世的李丛并不知道李桑桑身上带着病,他是在发现李桑桑和高桓有了苟且之后,才给李年下药。 他操纵着李桑桑,想让李桑桑能够从高桓那里得到琥珀金蟾,李丛在为自己讨药。 但是,在他看出李桑桑身上的病情后,在他知道李桑桑吃了琥珀金蟾后,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在最后的时候想要李桑桑活,哪怕是自己去死。 但他为什么能毫无负担地对李年下药? 他们之间,或者说是李桑桑和李丛与李年之间,有什么东西,必须以死亡来终结吗? 李桑桑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她跑出了李府,回头看,只觉得李府如同一只蛰伏的凶兽,其中隐藏着许多的秘密。 而李桑桑没有勇气去揭开。 范景看着李桑桑的背影笑了一下,走到院中,等着李丛回来。 夜深,李丛走了回来。 范景看着他笑了一下:“这次回来李府,竟然看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李丛抬眼看了他一眼:“比如说?” 比如说…… 李家的当家人李年竟然被暗中囚禁起来,实际上的当家人却是他的长子。 而李年对李丛的安排配合至极,只在引起怀疑的时候,衣冠整洁,神情自然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年不会有怨言。 若这是他十几年前造的孽,那是他应该还的。 他有时候想一死了之,他知道李丛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无论他还是李丛,都努力营造着虚假平和的假象,他们不想让他们关心的人担忧。 还好、她们已经离开了,离他们远远的。 第75章 我记得,我知道,你也记…… 春去秋来, 很快又是一年。 隐约的消息从宫里传来,皇帝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太子之位一直悬而不决。 天寒地冻, 鹅毛般的大雪扑下来, 地上寒冰裂开口子。 这是高句丽的都城。 高桓身穿着玄黑色的大氅, 看着跪地求饶的高句丽王,冷冷地说道:“捆起来, 带走。” 他仰头向南看着天际。 希望、来得及。 在长安的事,他已经打点妥当, 会有人尽心尽力给他拖住高樟和李桑桑的婚事,只要他得胜归来, 就会有转机。 计算着皇帝驾崩的日子,他心里隐隐有些焦急,他安慰自己,来得及的。 战场瞬息万变,这次来的时机有些不凑巧,高桓在高句丽经历了一番苦战。最绝望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会命丧他乡。 但是他咬牙坚持下来, 领着残军红着眼往前杀。 时间耽搁了,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一城一池终于慢慢蚕食下来。 城内已经被高桓的人接管。 他站上城楼,向远方眺望。 忽然间,一直箭破空穿过。 “殿下!” 顿时, 城中人乱成一团。 射箭的是一个内奸,高桓的下属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人为何要叛变,他和高句丽没有丝毫关系, 是高桓从长安带过来的亲兵。 下属只能捆了奸细,等高桓醒来再做盘问。 高桓伤重,但是不致命,好在现在局势已经稳了下来,高句丽已经无力反扑。 所以高桓在这个时候受伤,倒是没什么影响。 这令下属们更加想不通了,这奸细究竟是为了什么。 . 长安。 李丛冒着大雪过来看望李桑桑和王氏。 这一年里,李桑桑对他更加懒得搭理,李丛从范景那里知道了,李桑桑大约知道了些秘密。 她没有说穿,李丛也愿意装糊涂。 李丛走进院子,王氏忙接他进来。 这一年里,王氏的笑容多了许多,面色渐渐丰盈,她问李丛:“路上可冷到了?” 李丛摇摇头:“多谢母亲,不冷。” 他偏头望了望里屋:“桑桑呢?” 王氏说道:“在里头。” 李丛顿了一下,眼中有了阴翳:“桑桑好些了吗?” 王氏也有些担忧:“还病着。” 李丛皱了皱眉。 李丛推门进去,看见李桑桑坐在窗边看书,李丛走过去,摸了摸李桑桑的手,他说道:“你手这样冷,怎么坐在风口这边?” 李桑桑说:“窗关着呢。” 李丛走到另一边去,拨了拨熏笼里的炭火。 李桑桑放下了书,看着熏笼中云母片明灭,她问道:“阿兄痛快吗?” 李丛疑惑道:“什么?” 李桑桑垂下了眼睛。 她时常想起前世,前世的最后时候,她总有些浑浑噩噩,她依稀听说了李丛和华阳公主谋反,那时她觉得是高桓将他们逼反。 或许高桓的确是这样做了,但李丛,难道是完全没有别的心思? 复国谈何容易,他退而求其次,怀揣着灭国之恨,想要彻底搅局,让无数黎民百姓一同为他的南朝殉葬。 李桑桑说道:“阿兄,燕王受伤这件事,是你们做的吧?” 这是近来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的事情,高桓在高句丽得胜之后,被奸细暗伤。 不是完全致命,可是也让高桓昏迷了许久。 李丛笑了一下:“难道桑桑心疼他?” 李桑桑皱眉。 片刻后,李桑桑抬起眼睛:“如今陛下病重,徐贵妃得势,若是燕王在京,徐贵妃权衡之下,会选中燕王做继承人,但是如今燕王远在天边。” 李丛静静等待着李桑桑的结论。 李桑桑接着说:“但若是陛下一旦病故,吴王在长安,就有许多优势,长安只会乱一阵子,等吴王登基,就大势已定。” 李桑桑看着李丛:“但是,这不是你们想要看的,你们既不想要看到吴王顺利登基,也不想看到燕王顺利上位,你想用受伤这件事拖延燕王回来。燕王回程途中,你们定然会不断阻拦,直到……天子驾崩那一日,两位殿下同时赶到,一个有兵马,一个有准备,而即位之人未定。 你想要看到天下大乱。” 李丛笑了一下,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 “桑桑真是太聪明了。”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 李桑桑忽然间咳嗽了两声,一咳起来,半天都没有止住。 李丛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背,神色凝重:“劝你多少回了,不要思虑过重。” 李桑桑咳完了,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边:“阿兄能放弃吗?” 李丛冷着脸,过了半晌,他说:“桑桑,这都不关你的事。” 李丛扶着李桑桑起身,然后扶她在熏笼边上坐下暖身子。 李丛看着李桑桑苍白的脸,不由得问道:“你明明吃了琥珀金蟾,为什么……” 他不敢说了,唯恐说出口就是折了她的寿。 李丛紧了紧李桑桑的衣裳,叹了一口气:“桑桑,做人要难得糊涂呀。” 李桑桑抬眼看他,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李丛觉得李桑桑仿佛知道了他在李府搞的那些把戏,他一下子感到分外心虚。 但李桑桑什么都没有说。 李桑桑的声音仿若一缕烟:“苍生何辜。” 没过几个月,皇帝果然驾崩。 那夜,高樟紧张地在吴王府召见幕僚,高桓带领部下雪夜赶到了长安郊外的一处破庙里。 风雪之中,破庙有隐约灯火光,高桓坐在石头上沉默擦剑,他紧赶慢赶,终于赶回来了。 不算太迟,今夜他就可以带领手下人马赶到宫里,宫里有接应,一切都来得及。 高桓站了起来,沉声说道:“胜负就在今夜,略作休整,两刻钟后出发。” 底下人神色各不相同,有神色惴惴不安的,有面露兴奋的,高桓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然后收回了目光。 破庙外风声阵阵,渐渐地又多了一种声响。 破庙里人人面露警惕,高桓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但是破庙外只出现了两匹马,其中一人穿着大红的斗篷,身形娇小,似是一个女子。 高桓心中一紧,他快步走了出去。 女子揭开了兜帽,露出了雪一般白的肌肤,她仰头看高桓:“殿下,好久不见。” 她身边的人是月亭。 高桓离开长安之时,将月亭留在李桑桑身边,这次过来,月亭帮了大忙。 高桓看见李桑桑,他喉头滚了一下,他几乎过去几月来闭眼睁眼都是鲜血的日子只是梦,现在看到李桑桑,他才回到了现实。 他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话想问,但他嘴唇动了一下,只是说道:“你来了。” 李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她说:“燕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晏有些不放心地走上前一步,他脱口而出:“殿下不可,可能是吴王的阴谋……” 李桑桑是吴王的未婚妻,不难想象她过来的目的。 但是高桓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他看到李桑桑的脚步微顿,转脸看她,眼中都带着笑:“桑桑?” 李桑桑跟上他的脚步。 破庙里人多嘴杂,这里又没有别的地方好说话,两人只得走出了庙门,站在廊下。 一阵风吹来,李桑桑抖了一下。 高桓什么都没有说,解开了身上的黑色大氅,抖开,将李桑桑盖得严严实实。 李桑桑没有躲,这一次,她乖顺极了。 高桓很想拥抱李桑桑,从方才的见面起,这种没有来的冲动就一直填满他的心,但是他不能去抱她。 高桓看着团成一团的李桑桑,低低垂下眼睛。 李桑桑看着满天的风雪,终于开了口:“我想要问你一件事。” 高桓以为李桑桑所说的必然是有关皇位,有关高樟的事,他眸光微黯。 但是李桑桑说:“为什么要给我吃琥珀金蟾?你知道了什么?” 高桓一怔,然后笑了一下:“什么琥珀金蟾?” 他决心要装傻。 李桑桑看着高桓的眼睛,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问个明白。 “那个时候,你将药丸喂给了我,究竟是因为恨我害死吴姨娘,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高桓拧了一下眉,似乎对李桑桑的话感到不解,他何曾恨过李桑桑还在吴姨娘,李桑桑什么时候害死过吴姨娘? 然后他的表情僵住了。 他声音嘶哑,张了张口,半晌才开口说话:“桑桑,你……你记得?” 李桑桑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记得,我知道,你也记得。” 像是沉入了九幽之下,又像是被抛到九重天外,高桓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知道,等到鼻尖闻到了馥郁的香,他才发现他已然将李桑桑抱在了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害了你……” 他喃喃自语,状若癫狂。 李桑桑眼睫微微抖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推开高桓。 她肺腑里都弥漫着高桓身上冷冷的柏子香,还有他一身的血煞之气。 李桑桑感到脖颈处有温热的液体一直淌,直淌进了她的衣襟,滚滚地烫着她的肌肤。 应该恨吗?应该爱吗? 李桑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将手环住高桓的腰,慢慢收紧。 她试图说服自己。 ——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我是为了别的东西。 第76章 皇后。 外面风冷, 高桓感到李桑桑的身躯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小心翼翼将李桑桑半抱着走进了破庙中。 破庙中兵卒只感到一阵风过,他们抬头去看, 却看见一向凶神恶煞的燕王殿下拥着一个小娘子走了进来, 目光柔和, 像是抱着一只易碎的玉瓶。 那小娘子被藏在他的怀中,用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 他们有意想要偷瞄,但是很快, 高桓扫过来的一眼让他们顿时胆战心惊。 高桓将李桑桑放在略平整的地方,他解开外衣铺在地上, 对李桑桑说道:“这里地方不好,不过可以略微避避风。” 李桑桑安静地坐下。 高桓想了想,再解开一件衣裳,用树岔子挂起,勉强围了一个较私密的空间。 看着高桓忙活着要去生火,李桑桑叫住了他:“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高桓脚步一顿, 前世那些凝涩的, 沉滞的回忆重新浮了起来。 高桓在李桑桑身旁坐下。 他神色怔忪,重生以来, 他有时候感到庆幸,因为李桑桑尚未经历过那些苦痛,有时候, 他又觉得前世的李桑桑,他毕竟辜负了,今生对李桑桑再好,那个她已经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但是现在, 高桓忽然发现,他面前的李桑桑,是完完整整的李桑桑。 他的悲怆和欣喜一起涌来,他几乎不知道应当如何。 高桓艰难开口:“父皇驾崩那日,你晕倒了,将你抱入暖阁后,我命心腹太医为你诊脉。” 太医告诉他,李桑桑身上的带着病,他需要回太医院翻翻医书。 看着太医凝重的神色,高桓心中也有些不安,但很快,太医告诉他,李桑桑身上的病可解,用琥珀金蟾可炼药丸。 琥珀金蟾…… 高桓咀嚼着这四个字,皱了皱眉。 他知道这是李年救命的药,若是将这药丸交给李桑桑处置,不知她是否会让给李年。 高桓替李桑桑做了决定。 他将这件事隐瞒下来,一是不想让李桑桑内心愧疚,二是……他还在生李桑桑的气,他不愿意低头。 听完高桓沉沉的叙述,李桑桑怔了半天。 高桓看着李桑桑眼角是濡湿的,他抿了抿唇,声音低微:“华阳、高樟、李丛谋反之后,我派人围了李府,但是我只是将你娘亲和祖母接到掖庭,请医女代为照应,”他眼神渐寒,“李丛……我那时的确想要李丛死,但是他逃了,后来我知道,他逃进了宫。” 高桓的手指沾了一下李桑桑的眼角,然后垂下,他看着李桑桑的小腹,眼中有了痛:“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以为我们还有机会,我以为我还有时间向你解释。” 他的声音在颤抖:“桑桑……” 他笑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哭:“还有李蓁蓁,我因为生母的遗愿而想要她作为我的妻子,但我、但我那时候并不懂,我只想要……” 李桑桑突兀地站了起来:“不用说了。” 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她看着高桓,眼神动摇了一下,但下一刻坚定依旧:“殿下雪夜赶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让天下所有人说,他们都会说,高桓是为了皇位,无可置疑。 高桓却说:“为了不让你离开我。” 李桑桑笑了一下:“是吗?”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高桓的脸,从高句丽回来的他,皮肤比起往日来要粗粝许多,外表看上去脱去了少年的锐意,有了青年的冷峻。 李桑桑说:“若不是为了皇位,那么今天停下吧。” 她忽然间有些忐忑起来,皇位的诱惑实在是很难抵御,高桓会听她的吗?还是会在暗中笑她不自量力? 她试图说服高桓:“这个时候进了长安,兵刃交加,害的是整个长安的百姓。” 高桓说:“可以,”他笑了一下,“桑桑担心的是这个吗?” 他伸过手来,握住了李桑桑冰凉的手,他将手指一根根挤进李桑桑手指缝隙,他看着她:“留下吗?” 李桑桑的动作很轻微,她顿了一下,然后回握了高桓的手。 高桓再也无法压抑住,他缓慢地、坚决地将李桑桑又一次拥入了怀中。 火堆已经熄灭,破庙里冷得可怕。 高桓静静地睡在地上,他眉眼舒展,唇边挂着笑意,似是沉浸在一个美梦中。 十几年来,高桓从未有过这样安稳的睡眠。 李桑桑悄悄站了起来,越过熟睡的兵卒,走到破面的门口,她轻声喊道:“月亭?” 月亭睁眼,他并没有睡着。 月亭回头看了一眼高桓,心中有些不安:“三娘子要走吗?” 李桑桑看着天边浮出蟹壳青,她说道:“快天亮了,长安已经安稳下来了。” 月亭明白,这一晚上,吴王已经接管了北衙十军,或许这个时候,已经召见了大臣登上了皇位。 月亭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熟睡的燕王。 破庙里,有士兵动了动身子,翻身说了一句梦话。 李桑桑和月亭俱是一惊。 来不及耽搁了,很快,李桑桑和月亭消失在晨起的迷雾之中。 天大亮了。 高桓捂着额头醒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身侧,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反应过来,开始轻声笑了起来,越笑越癫狂,整个破庙里只有他的笑声在回荡。 林晏立在他身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兵卒们都还是瑟瑟发抖起来。 高桓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他拿手去捂,看见手心有了殷红的颜色。 林晏大惊失色,赶忙上去扶高桓,高桓却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神色冷淡吩咐道:“长安大势已定,我们向北走。” 林晏迟疑道:“现在长安人心惶惶,吴王必然没有完全服众,若是强攻进去,胜算很大。” 高桓摇头。 李桑桑雪夜过来拦他,她不想他进长安城。 那他便如她所愿。 只是,他原以为他可以用余下一生慢慢补偿李桑桑,但李桑桑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昨夜的拥抱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喉头再次有股腥甜,但他强行忍了下去。 只要你能高兴,桑桑。 高桓再次说道:“往北走。” . 丹凤门楼,新任皇帝高樟方才举行了改元大典,他从丹凤门往蓬莱殿去,在路上,他问道:“还没有找到桑桑?” 太监才得到了消息,这下子躬着身子说道:“找到了,找到了,三娘子在王氏家中。” 高樟松了一口气:“快带桑桑来见我、见朕。” 高樟站在蓬莱殿中,他环视内殿的布置,看得很仔细,从前,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属于天子的寝宫。 如今,都是他的了。 他在蓬莱殿等了许久,渐渐有些不安。 然后殿外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高樟回头,看见李桑桑的脸色分外苍白。 他赶忙走了过去,握住了李桑桑的手,他温和笑着,略有意得地说:“桑桑,我说过,你会是我的皇后,如今,终于到了践诺的时候。” 李桑桑也在笑,但不知为何,她的笑容有些落寞。 高樟将她抱紧了怀中。 他知道,李桑桑为了他拦下了高桓。 他知道,李桑桑从始至终为他做了许多。 美人恩情太重,高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还。 他喃喃道:“桑桑……” 一月后,高樟册立李桑桑为皇后。 李年被封为从二品的光禄大夫,这是极大的殊荣,如今大雍三品以上的官员极为稀少,李年的光禄大夫算是个隆重的例外。 李年只在谢恩那日出现,之后依旧告病在家,还好,光禄大夫是个散官,平时倒没什么要紧事务处理。 高樟本想要加封李桑桑的娘亲为诰命夫人的,却被李桑桑拦下了。 王氏已经和李年没有了关系,加封诰命夫人,王氏自己不会开心。 王氏在李桑桑入宫后终于放下了心,她随着王家奴仆南下回到南琅琊郡去了。 大婚之夜,高樟略有忐忑地推开了门。 李桑桑端坐在床榻上,她没有像寻常的新娘子那般羞涩地用团扇遮面,高樟的心忽然沉了下来。 他走到李桑桑身边,挨着她坐下。 他抬起一手,想要去捉李桑桑的手,但是李桑桑移开了手。 高樟分辨了一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李桑桑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侧脸看李桑桑,想要摸摸她的脸。 这一回,高樟知道了,李桑桑是有意的。 她避开了他的手。 李桑桑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慌乱,她在这一刻才发觉,她无法做到。 她无法做到毫无芥蒂地跟高桓之外的男人亲密。 高樟怔怔坐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柔和:“朕知道了,”他抬头看李桑桑,“桑桑,朕不会逼你。” 高樟站了起来,微笑:“皇后早些休息。” 李桑桑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高樟低头,脸上露出了些微的不解。 夜有些凉,含凉殿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点滴落在廊下,让人的心也不自觉地静下来。 含凉殿外,似乎有隐约的脚步声响起,但是殿内的两人没有注意到。 第77章 新婚夜。 长安以北, 荒山扎了许多营帐。 夜里开始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让人心都安静不起来, 这雨声点点滴滴, 直漏到了人心里。 高桓沉默坐在营帐内, 他一直在擦拭着佩刀。 只有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才能暂且麻痹他的头脑。 让他不去无时无刻地想象, 他的桑桑是如何在今夜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看着帐外如织的雨幕,高桓忽然想起前世来。 前世他和太子妃大婚的时候, 李桑桑是否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前世他将李蓁蓁接到东宫封为良媛的时候, 李桑桑在想着什么。 他从前从未细想,现在想起,只感到肺腑都隐隐作痛。 他总是希望李桑桑喜欢他多一点,想到这里,他却只希望李桑桑喜欢他少一点。 喜欢他少一点,前世的时候, 大约就没有那么痛了。 高桓渐渐明白, 虽然他无时无刻想要将李桑桑绑在身边,但他这一生毕竟不能如愿, 这一生,是用来赎罪的,他一一体会着李桑桑曾经的痛苦, 感到只血肉淋漓般的快慰。 营帐一片静悄悄,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林晏在自己的帐中往外看,他看着高桓帐中的暖黄色灯火光, 看着高桓的影子坐在地上,抱着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丁吉祥站在林晏身边,也不安地看着高桓的营帐。 今夜,他没有待在高桓身边,高桓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旁,尤其是这个时候。 丁吉祥忐忑地问林晏:“林郎君,今夜……不会有差错吧。” 林晏皱眉,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高桓营帐的帘子动了,林晏和丁吉祥连忙慌张望过去。 高桓走了出来。 帐外下着大雨,可是高桓置若罔闻,丁吉祥忙从营帐中跑了出去,撑开了伞给高桓打上。 虽然心中有了答案,可是丁吉祥还残留着一点侥幸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大明宫。” 丁吉祥无助地望了林晏一眼。 林晏走了出来,他缓缓说道:“殿下,先前已经下令命大军北上,现在军令反复,人心定然不齐……” 他没有说完,高桓抬起手止住了他:“我一人去。” 顿时,林晏和丁吉祥两人脸色一变:“殿下!” 高桓笑了笑,他抬起头,隔着雨幕,不知道在看向什么:“你们向北,林晏,你知道我接下来的行军路线,高樟性格优柔寡断,必不敢追击我们。” 林晏上前一步:“可是……” 高桓再次制止他:“不必多说。” 高桓伸手,推开了丁吉祥的竹伞,他行走在雨中,牵起照夜白。 苍莽的夜里,他往北狂驰。 进到大明宫,对高桓来说并不十分困难,他重生伊始就很有耐心地在宫里布局,十几年来,暗线遍布大明宫上下。 先皇临终前身边最得意的近侍孙福来到高桓面前,神色谦卑,躬身说道:“殿下,圣上已经去了含凉殿。” 高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含凉殿?” 孙福说道:“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含凉殿位置绝佳,富丽堂皇,曾经徐皇后的寝宫就是含凉殿。 高桓只感到心中闷得发慌,他从前对李桑桑和高樟的关系多有猜测,他以为李桑桑和高樟更多的是利益往来。 但高桓现在不太确定。 孙福看着高桓神色怔忪,他额上的发一缕一缕地往下垂下,还在不停地滴着雨水,他的衣袍也湿透了,认真看过去,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裳不是玄黑而是鸦青色,只是被雨水打湿,完全看不清楚。 孙福不由得问道:“殿下,是否先去更衣?” 高桓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脚步匆匆,一刻不停地前往含凉殿。 一扇门之隔,透过绵纸窗,灯轮辉煌的光浸透出来。 高桓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带走李桑桑,但是他听见了李桑桑的声音。 “陛下,不要走。” 灯烛爆了一声细响,然后是衣衫摩擦的声音。 高樟语气带着笑意:“桑桑?朕留下?” 里间的光一丝一丝黯淡下来,是有人一根一根地将蜡烛熄灭。 高樟口中低声说了什么,李桑桑的声音带着颤抖:“陛下,轻一点。” 高桓站在黑暗中,他眼中的光也暗了下来。 他承受不住一般,转身离开。 . 高樟看出了李桑桑眼神中的拒绝。 他是谦谦君子,不会逼迫李桑桑,对于李桑桑,他已经从单纯的爱欲转成了敬重珍重。 他知道李桑桑心中有解不开的结,他心胸宽广,不会去为难自己,或是李桑桑。 看着李桑桑避开他的手,他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而是更加黯然,这细微的感情,连他自己都把控不了。 他叹息:“朕知道了。” 他说:“桑桑,朕不会逼你。” 高樟站了起来,让李桑桑好好休息。 他打算走出去,但是李桑桑拉住了他。 高樟重新坐下:“怎么了?” 李桑桑有些难受:“我让你失望了吧。” 高樟摇了摇头:“没有,不必自责。” 高樟又笑了一下:“只是有些头痛,明日不知宫里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 “那……”李桑桑沉吟片刻,半晌没有说话。 高樟以为李桑桑不会讲话,他重新站了起来。 李桑桑也站起来,从床上抱起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她坐在地上的被褥内,仰头看高樟:“陛下,不要走。” 高樟哑然失笑:“桑桑,朕留下?” 他看着李桑桑打算睡在下面,摇了摇头,想要和李桑桑换个位置,但是李桑桑看出了他的意图,慌忙用罩子盖熄了蜡烛。 她动作很快,高樟注意到,她的食指不小心被烫伤了。 高樟站起来,在袖子里摸出了一盒药粉,接着月光,拉过李桑桑的手给她上药。 他问道:“痛吗?” 黑暗中,他不小心捏到了李桑桑的伤口,李桑桑说:“陛下,轻一点。” 高樟意识到自己将李桑桑的手弄痛了,他站起来,打算重新点上蜡烛,他走了一步,忽然听到外间有轻微的响声,像是有东西跳了出去。 高樟不解问李桑桑:“方才是什么东西?” 李桑桑没有多想:“大约是猫?从前宫里贵人丢了许多猫,几个月下去,四处都是夜猫了。” 高樟点头:“大概是吧。” 他点亮了一盏灯,接着为李桑桑上好了药。 放开李桑桑,他吹熄了灯,躺在床上,他侧身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桑桑,然后闭上了眼睛。 . 次日,高樟醒得很早,他才登基,自然是格外兢兢业业,他以为李桑桑还没醒,起来环顾一圈,没有看到李桑桑。 等宫人为他穿戴好,他走出了殿门,看见李桑桑站在廊檐下逗鹦鹉,李桑桑向他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高樟点了点头。 高樟去上早朝,朝中的事物繁杂,让他有些烦躁,其中让他尤为担忧的,是高桓在长安以北虎视眈眈。 有激愤的朝臣直言要出兵北上,立刻被众人劝住。 老臣们面露胆怯地开口:“燕王殿下北征高句丽,大胜而归,手下兵卒都是磨牙吮血之辈,而长安的府兵却是精米细盐地供着,哪里能有一战之力?” 高樟面色难看起来。 底下人议论纷纷,完全没有心劲要去和高桓一较高下,高樟看着底下闹哄哄,顿时有种有心无力之感。 下朝后,高樟走进蓬莱殿,他亲近的太监走了过来对他说道:“陛下,蓬莱殿西偏殿有一处宫墙受损,先皇在的时候,因为病重,宫人不敢拿小事惊扰,今日陛下入主,是否要修葺一番?” 高樟点头:“那边修葺一番。” 太监点点头,退下,不过一会儿他回来了,面露忐忑说道:“陛下,孙福公公说,宫里开支大,一时调拨不出这么多钱。” 高樟皱了眉头,方才上朝的那种无力感又回到他的心头。 他明明是天子,可是却使唤不动人。 高樟不由得偏头,往北边望去,心中沉甸甸的。 第二日上朝,高樟听着大臣们又开始议论起燕王高桓,这次,他心中烦躁稍褪。 他朗声说道:“燕王大胜归来,这是我大雍之福,朕要加封燕王骠骑大将军,宣诏使即刻前往燕王处。” 大臣神色各异,这是皇帝和燕王的第一次交锋。 燕王会受了着封赏,俯首称臣吗? 还是会一怒之下攻入长安? 他们心中忐忑异常,但知道,这次试探是必然的。 倒霉的宣诏使被点了出来,战战兢兢领了圣旨,众臣看着他,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宣诏使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高桓的扎帐之处。 高桓的下属林晏客气接待了他,看见林晏的态度,宣诏使松了一口气,但是他提到要见燕王的时候,林晏却开始推脱起来。 宣诏使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他以为自己一条小命就要交代了,不安地在营地等了一天,一天后,他终于见到了燕王。 高桓看着他读圣旨,不仅不跪,还很闲适地倚靠在座上,他似笑非笑:“骠骑大将军?” 宣诏使觉得额上细细冒出了汗。 高桓忽地拔出了佩剑,宣诏使吓得半死。 但高桓笑着将佩剑扔在了地上,而后他说:“臣谢恩。” 第78章 宫宴。 长安臣民均以为燕王必然会进攻长安, 他们对高樟派遣宣诏使的做法没有抱太大希望。 但是消息传来,燕王领旨,即日就要回长安。 皇帝这边, 自是让他将军队后退, 只需带一队护卫进长安。 高樟下这道旨意的时候, 内心更加忐忑,但这次高桓依旧顺从了他。 高樟彻底松了一口气。 洗尘接风, 登高受封,高桓从别有用心的野心家成为了天下人心中的大英雄。 他骑着照夜白走过朱雀大街的时候, 引来满城围看。 高桓回来的第二日就到了正旦,除夕宫宴, 高桓入宫。 高桓一路面色沉凝,他才从战场回来,浑身带着血煞之气,板起脸来更是让人忍不住战战兢兢。 宫人引高桓到宴席中,察觉到高桓皱了皱眉,不小心绊了一下, 踩在高桓的衣摆上。 他立刻吓得面色苍白。 但是高桓仿若不知, 心不在焉地坐了下来。 高桓一走进殿中就看见了高坐着的高樟和李桑桑。 他们两人浅淡的笑意在高桓看来是如此的刺目,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个雨夜, 他来到含凉殿外,听见的亲昵对话。 高桓指尖有些颤抖,他捏住了酒盏。 参加宫宴的大臣们见高桓心情不悦, 互相暗暗对视一眼,心中担忧不止,只祈祷今夜安然无恙。 高樟微笑对高桓说道:“皇弟此番得胜而归,战功赫赫, 朕不知要赏什么才对得起皇弟这番功劳。” 高樟是在用轻松的玩笑来化解殿中较为尴尬的气氛的。 但是大臣们却开始想来想去。 越想越觉得圣上的这个玩笑不合时宜。 要是燕王一个不好,说要皇位呢? 众人都盯着高桓。 高桓一直盯着酒盏,听着高樟说话,放下了酒盏,他转头,他的目光一点点地落在高樟身旁的皇后身上。 李桑桑衣着打扮大气雍容,高桓很少看到这样的李桑桑,这样服侍的李桑桑有时候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在他的梦里,李桑桑身旁的那个人会是他。 梦里的李桑桑会生动活泼一些,脸色红润一些。 现在的李桑桑看起来面色苍白,有些无精打采的。 高桓心中不由得一紧,他想到了李桑桑身上带着的奇异的病,但是他转念又想,李桑桑已经吃过琥珀金蟾,她会安然无恙的。 高桓许久没有回答高樟的问题,而是看着皇后,缓缓出神。 高樟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大臣们开始交换着隐秘的眼神。 高樟笑容僵硬:“皇弟?” 高桓缓缓开口:“臣想要……” 他依旧在看着李桑桑,李桑桑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了他:“皇弟想要什么?” 高桓捏着酒盏,站了起来,他微笑:“臣想要敬皇兄一杯。” 高樟松了一口气,向高桓举杯。 余下的人也开始举杯道贺。 没人注意到,正是热闹之时,李桑桑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高桓的手微微一顿。 酒过三巡,李桑桑悄悄站起来,在高樟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高樟点了点头,李桑桑带着宫女退了下去。 高桓看着李桑桑消失,又等了半刻钟,他同样站起来,只对高樟说:“不胜酒力,出去吹吹风。” 高樟没有多想,点头应允。 李桑桑回到含凉殿内。 掬水小心伺候她坐下,然后走到一边拨了拨炭火,她皱了皱眉:“银丝炭又快用完了。” 掬水低着头在思量着如何去惜薪司费一番口舌,李桑桑开口说道:“宫里还有红箩炭,凑合着过完这一冬吧,来年就好了。” 李桑桑听高樟谈起过,如今宫里缺银子使,就连蓬莱殿的偏殿都没银子修葺。 高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色郁郁。 李桑桑有些许猜测,大约是宫里的太监在试探高樟的性格,探到皇帝的底线,他们日后更能方便。 只是高樟内忧外患之下,对处置宫里太监这一件事,显得有些犹豫。 既然皇帝都缺银子使,更别提她这个皇后了。 高樟想要息事宁人,李桑桑哪里能出这个头? 掬水走出去了片刻,又回来了,她在熏笼里添上许多红箩炭,这红箩炭些微有些呛鼻,李桑桑看了看门窗。 掬水将手炉塞进李桑桑手中,对李桑桑说:“娘子不要随意吹风,你如今身子怎么能挨?” 李桑桑乖顺点头:“我晓得。” 虽然李桑桑身子不好,但是她不喜欢冬天屋子闷,总是要通通门窗,但是大夫曾叮嘱过,不要让李桑桑受冷。 掬水在屋内忙活了许久,忽然听见外面宫女在喊她,掬水便走了出去。 李桑桑安静地坐在榻上,看了一眼外面,看见掬水站在廊下和小宫女讲着话,一时半刻回不来。 李桑桑站起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推开了窗。 冷风吹来李桑桑的脸颊上,李桑桑闭上眼睛,睫毛颤抖了一下,感到闷热的脑子都清醒过来。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李桑桑以为掬水回来了,她转身去看,进来的却不是掬水。 高桓站在门口看她。 他看了看灌进冷风的窗棂还有熏笼里烧着的银丝炭。 两人相对,却半晌无言。 正在着时候,掬水进来了。 掬水从外面看,没有看见被墙挡住的高桓,她一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洞开的窗子,她惊呼:“娘子,你受不住风,怎么能开窗,是奴婢疏忽。” 她走进来,然后后知后觉地发觉身旁有人,她吓了一大跳,然后忐忑地叫了一声:“燕王殿下。” 高桓皱眉看了一眼掬水,然后看着李桑桑:“你病了?” 李桑桑摇头:“本宫很好,谢燕王关怀。” 高桓像是根本不在意她的回答:“你病了,身边怎么只有这一个宫女。” 掬水忍不住说道:“娘娘身边不止我一个,只是娘娘喜静,没让她们在跟前伺候。” “可是你病了,”高桓格外执拗,“皇兄、他怎能这样由着你,他应当看好你。” 他容不得高樟对李桑桑的疏忽,这让他想起他前世的遗憾。 他像是在责怪着高樟,在他心里,他却是在责怪自己。 高桓转脸,瞥了一眼熏笼里的红箩炭,他声音有些沉:“叫孙福过来见本王。” 掬水疑惑:“孙公公?见殿下?” 高桓没有解释什么,掬水按捺住不解,往门外走去。 李桑桑看了一眼高桓,然后她坐在桌旁:“你不应该过来,我是圣上的皇后,你是圣上的弟弟。” 她盯着瓷壶,说道:“或者,你其实是想要让圣上撞见,你想报复我?” 高桓笑了一下:“桑桑,我没有那么幼稚。” 李桑桑缓缓出神,她突然问道:“怪我吗?” “什么?”高桓问。 那个雪夜,是李桑桑对高桓的欺骗,高桓应当怪她,李桑桑想了想,什么都没有说,摇了摇头。 既然高桓决心装傻,她也乐于不提。 很快,掬水带着孙福走了过来。 虽然皇帝已经换了,可是宫里依旧是老一套,最有权势的太监依旧是孙福。 掬水将话带到的时候,很惊讶地看到一向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孙公公,听到燕王的名号,竟然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 孙福看见了高桓,马上露出讨好的微笑,作势要拜,高桓根本没有看他,也没有让,受了他这一拜。 孙福面色如常,笑容满面地躬着身子来到高桓身旁:“殿下有什么吩咐。” 高桓冷笑:“本王竟然不知,如今孙公公在宫里是这样的威风了。” 孙福连忙口称不敢。 高桓转了头,只管盯着熏笼里的红箩炭。 孙福看了半晌,福至心灵:“奴婢死罪,竟疏忽至此,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漏送了银丝炭,奴婢早该知晓的。” 高桓看着他说了半晌,冷冷开口:“往后含凉殿的事,本王都要一一过问。” 孙福满脸赔笑:“奴婢知晓,奴婢知晓。” 孙福见高桓不再说话,欠着身要退出去。 高桓出声:“慢着。” 孙福停下。 高桓皱眉说:“请御医过来诊脉,另外调拨几个医女过来含凉殿里伺候,这里伺候的人手不够。” 孙福连忙应是。 孙福走后,高桓重新看着李桑桑。 他有许多话想要和李桑桑说,但是李桑桑自始至终都兴致缺缺,就连方才他和孙福讨论含凉殿的事,李桑桑也一言不发。 高桓看着李桑桑,他知道,李桑桑与他大约没有话要讲了。 前世今生那么多事,如何讲得过来。 索性不讲了,让他这个人完完全全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高桓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他轻声说道:“桑桑,我走了。” 这一次,李桑桑依旧没有理会他。 高桓回到燕王府。 夜色又重几分,御医匆匆从宫里感到燕王府。 御医紧锁眉头:“殿下,皇后娘娘的病……实在有些不好。” 高桓感到指尖冰冷:“她已经吃了琥珀金蟾。” 御医低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殿下,臣翻了医书,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高桓问道:“什么猜测?” 御医说:“虽然许多医书已经毁之一炬,但是臣依旧从中窥到了端倪,皇后娘娘身上的病,可能是南朝皇族的血病。” 高桓摇头:“不会,她若是南朝皇族,难道李年也是?” 御医问道:“李年,李年也有这病吗?” 高桓没有回答,今生的李年似乎没有生病,前一世的李年和李桑桑的病症很是相似。 高桓拧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9章 明君与妖后。 含凉殿从里到外铺满了厚厚一层茵褥, 大小隔间都有熏笼暖丝丝地冒着热气,就算是开窗通风也不会感到寒冷。 李桑桑偎在榻上,看着孙福满脸含笑地过来赔罪, 她倦倦地抬手打发他走。 李桑桑用帕子掩唇咳嗽了一阵, 转脸问身边的掬水:“蓬莱殿偏殿开始修葺了吗?” 掬水摇头。 李桑桑垂下眼睛, 这孙福竟然只管着讨好她,依旧对皇帝如此怠慢。 李桑桑想起高桓来。 她总觉得高樟的皇位也许并没有那么高枕无忧。 燕王府内。 李丛破天荒地来到了这里。 高桓在书斋见了他。高桓没有起身, 也不出声,他静静看着走进来的李丛, 李桑桑的所谓的兄长。 李丛一走进来,高桓就从他的笑容中知道了他的用意。 李丛是南朝人, 心心念念要在大雍搅混水,挑中高桓和高樟的矛盾做文章,举兵谋反,这件事李丛从前世就在做了。 果然,李丛寒暄两句后,忽然说道:“燕王殿下, 你甘心吗?” 高桓抬眼看他。 李丛笑了一声:“殿下原本是先皇中意的太子人选, 却因为远征高句丽,才被今上抢了位置, 殿下?你甘心吗?” 但高桓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李丛笑容有些褪色,他低头想了一想,抬头的时候, 他不再笑,他说道:“我知道殿下一直在查南朝的事,一直在查我,却因为顾忌桑桑, 没有强行将我投入大牢,我很感激殿下。” 李丛看着高桓皱眉,眸光微闪,他说:“殿下不知道吧,桑桑是我的亲妹妹,是南朝的王女,若我造反失败,皇帝还会依旧容忍桑桑吗?” 高桓猛地抬头:“桑桑?南朝王女?” 李丛笑:“我以为殿下知道,殿下不知道吗?桑桑身上的病,就是我们生来的诅咒啊。” 李丛继续说道:“殿下不和我一同起兵吗?” 他的笑容莫名还有些讽刺:“不想将桑桑夜夜拥入怀中吗?” 高桓脸色愈寒,他喊道:“丁吉祥,将他拉出去。” 也许是嗅到什么风声,燕王府这几天很不平静。 属官在书斋里忧心忡忡地劝高桓。 “皇帝对殿下虎视眈眈,如果殿下不动手,迟早要有为人鱼肉的一天,如今殿下在宫里尚有些优势,不若一鼓作气……” 书斋里的讨论渐渐激烈起来,唯二安静的两人,一个是站在一旁揣测高桓神色的林晏,一个是面无表情的高桓。 属官们在书斋里说得口干舌燥,但是高桓一直没有明显表示,知道天色渐晚,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林晏是最后走的,走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如今皇帝弱势,就算没有殿下,他依旧会被其他人所挟制,他怎能护住身边人?尤其是身子如此虚弱的皇后?” 他说完这一句话,没有等高桓回答,躬身退下,他甚至没有看高桓的表情。 正如他笃定的那样,高桓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次日,李丛又来拜访高桓。 这次的高桓脸上却是含着笑容。 李丛有些讶异,而后也笑着问道:“殿下决定了吗?同我一起起兵?” 高桓闲闲揭开茶杯盖:“倒也不必那样复杂。” 说完,他用冰寒的眼神盯着李丛:“这几日,不要轻举妄动。” 天气渐渐转暖的时候,宫里的皇帝却一天天地病重起来。 已经是开春,满宫里却没有什么喜色,一个皇帝,一个皇后都是病气沉沉的,让人感到莫名不详。 深夜里,高桓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高樟的寝宫。 高樟躺在榻上,看见高桓过来,脸上却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 “六弟,你来了。”高樟说话声音很是虚弱。 高桓没有回答他。 高樟沉默了一下,他费力仰头问道:“六弟,你想我死吗?” 高桓摇了摇头:“皇兄,你不会死。” 高樟苦笑,笑着笑着却落下来泪。 高桓缓缓走近了他,像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一般,高樟闭上了眼睛。 高桓将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口中,抬起他的下巴。 高樟虚弱问他:“朕什么时候死?” 高桓依旧说道:“你不会死。” 半夜,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从蓬莱殿门口摔到,一脸惧色地来到郑太后宫中,很快宫里哭声阵阵。 蓬莱殿刚送走了一位皇帝,没过几月,继任的新皇帝也驾崩了。 郑太后哀痛非常,但她强忍哀痛,听从了宫人建议,封锁宫门。 但是懿旨还没有来的及传到丹凤门,一身甲胄寒光的高桓已经骑马进入了大明宫。 他身边的竟然是本该由皇帝直辖的北衙府兵。 郑太后在蓬莱殿看着来势汹汹的高桓,一下子就要晕厥过去。 边上李桑桑扶住了她。 李桑桑一身素白麻衣,头上缠着白布,她扶着郑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高桓。 高桓脚步顿了一下。 林晏心底有些担忧,他上前一步跪地对郑太后说道:“太后娘娘切莫哀痛,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娘娘以大事为重。” 郑太后嘴唇嗫嚅,她还没有说什么,底下哗啦啦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请娘娘以大事为重!” 郑太后终于晕了过去。 . 新皇即位,又是一番新气象。 太后郑氏心灰意冷,搬去了偏僻寒冷的太极宫,皇后李氏烈性,当晚含凉殿起了一场大火,自此皇后李氏香消玉殒。 但是无人知晓,皇帝高桓新娶的皇后,传闻中来自南方大族的女子,与天子同住蓬莱殿盛宠非常的宠后,依旧是李桑桑。 高桓捏造了她的身世,近乎徒劳地想要给李桑桑一个新的开始。 虽然是白天,但是蓬莱殿传来细细的声响。 重重帷幔遮掩,里间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榻上,高桓声音微哑,他眼中带着痴迷,看着面色晕红的李桑桑,他情不自禁叫她:“桑桑。” 他试探着要凑近李桑桑,但李桑桑只是皱着眉将他推开:“很热。” 高桓低下头去,他捉住了李桑桑一双白嫩的足,足尖泛起粉色,因方才的一场动作而不再苍白。 他细细把玩着李桑桑的指。 李桑桑踢开了他,她眼角带着媚色,眼神有些冷淡,有些慵懒,她握着高桓的敞开的衣襟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有时候臣妾真想让外人看看,他们口中的所谓明君,在臣妾宫里是在做什么。” 高桓登基已经快两年,这两年里他躬勤政事,贤明持重,当初他才登基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将会迎来一个胡作非为的皇帝,两年后,人人都说高桓是个明君。 但这个明君的唯一污点,就是他宠爱的那位妖后。 皇帝和皇后同吃同住,除开处理政事,整日流连妖后怀抱,让臣子们忧心不已。 高桓仰头看她,他是手掌从腰下缓缓移上去,他说:“桑桑想要这样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李桑桑定定看着他,然后厌倦地移开了眼。 李桑桑问道:“琼楼修好了吗?” 高桓想要做明君,他还想要让李桑桑成为万种敬仰的贤后,但李桑桑不想让他如愿,她只能徒劳地折腾。 高桓对她百依百顺,她就在宫里呼风唤雨,她的名声不好,她知道,却不在意。 前些时候,高桓带她参加宫宴,在文武百官面前,她娇惯地说道:“宫里的楼阁好生无趣,臣妾想要伸手可摘星辰的高楼,臣妾读史书,读到汉武起神屋待神,白珠为帘,玳瑁压之,很是喜欢呢,陛下?” 高桓看不见文武百官惊诧的眼神,只微笑对李桑桑说道:“都依你。” 李桑桑回头笑着看他:“就叫琼楼,如何?” 高桓的脸色却有些僵硬,他头一次没有依李桑桑:“不行……”他沉默了一下,说道:“叫留楼。” 李桑桑偏头不理会他,她叫掬水:“本宫乏了。” 没有得到高桓应允,她带着如潮的宫人仆从从百官眼下离开。 . 李桑桑想了一下那日提到琼楼时百官愤怒的神色,忽然笑出了声。 高桓心下微动,他扯住李桑桑,将她抱进了怀里,他的语气也带着笑:“在笑什么?” 李桑桑收敛了笑意:“琼楼修好了?” 高桓说道:“留楼修好了。” 李桑桑冷笑了一下。 留楼,他想留住她,这次总归不能如愿了。 就算高桓能将天下都收入己手,他却不能和老天抢一条人命。 想到这里,李桑桑感到有些畅快。 她缩在高桓怀里看他,高桓脸上的少年模样已经渐渐褪去,经历了高句丽的风雪,原本俊美的脸庞上添了几分刚毅,李桑桑看着他,想着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心中的畅快又渐渐淡了些,她的心中一时冷一时热,她想不清楚,只能恨自己。 李桑桑很突兀地抱住高桓的后劲,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高桓呼吸乱了,反客为主将她压制住。 高桓在李桑桑耳边呼着热气,声音有些颤:“可以吗?” 李桑桑又一次推开了他,有些戏弄地说道:“不行。” 高桓念念不舍的亲了亲她的脸颊,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李桑桑坐起来,她长长的头发垂在高桓的胸膛,她偏头看高桓:“陛下,就这样百依百顺吗?” 高桓说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李桑桑不做声了。 她用指尖扣着高桓衣裳上张牙舞爪的五爪龙的纹样,然后握了握他的张牙舞爪。 高桓看着她眼中的妩媚晕染开。 高桓看着李桑桑皱眉,小心翼翼问道:“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李桑桑没有回答。 高桓加了几分力度。 他问:“怎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李桑桑睁开眼睛,眼尾有些濡湿,她说道:“不如开个选秀吧,宫里太无聊了。” 高桓的声音沉下来:“不行,”他顿了顿,“就这么想要推开我吗?” 李桑桑闭上眼睛不看他。 高桓闷着声,虔诚认真地试图取悦她。 第80章 嗣子。 长安人都知道天子迷恋妖后, 为了她一人,情愿不要三宫六院。 所以当传出来选秀消息的时候,众人都很震惊。 连最古板的大臣都不由得捻着胡子深思, 自己是不是错怪了皇后, 毕竟这件事是皇后提出来的。 皇后身子虚弱, 想来是不能生产,所以她情愿将皇帝推给其他女人。 当高桓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 他来到蓬莱殿,他心情有些沉重, 他弯下腰抱住对镜自照的李桑桑。 高桓将头埋在李桑桑的肩窝,闷闷说道:“你难道是要为我留个后?像他们说的那样?” 李桑桑推开了他, 她笑得温柔:“陛下,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李桑桑否认了,但高桓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不在乎子嗣,桑桑。” 高桓明白,李桑桑的身体很虚弱,她是无法给他孕育子嗣的。 想到这里, 高桓忽然想起来前世李桑桑腹中的胎儿, 他眼眸一黯。 李桑桑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不要自作多情, 陛下。” 高桓在出神想着什么,他有些心不在焉,李桑桑拧眉看他, 看到他终于散开了眉头,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太极宫。 丁吉祥面容愁苦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痛苦的一家子,他忍不住说:“殿下,这是喜事呀, 做圣上的嗣子,锦衣玉食,难道不比住在这昏暗破旧的冷宫舒服?” 丁吉祥口中的殿下抬头看他,从前温和的面容变得有些憔悴,他赫然就是两年前驾崩的皇帝高樟。 高樟身边的女子柳眉倒竖,指着丁吉祥说道:“高桓这逆臣贼子难道还有什么好心思不成?他就是想要用我们的孩儿威胁圣上。” 这女子姓萧,她本来和高樟无缘,大约两年前,有个太监到萧府问她爹,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吴王高樟。 萧父惊诧非常,那时候皇帝高樟已经死了,这个太监却要他的女儿嫁给吴王高樟。萧父不肯应答,萧氏却站了出来,神色凛然:“若真是圣上,我自然愿意侍奉,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乱臣贼子,我深恨身为女子,不能效忠圣上,手刃逆贼。” 太监闷声不说话,将萧氏的话瞒了几句,回到宫里禀给了高桓。 高桓笑了一下:“你没说实话,萧氏一定骂了朕。” 太监战战兢兢,以为萧氏难逃厄运,他以为高桓这番动作就是为了灭掉萧家,毕竟萧家从前和吴王亲厚。 但是高桓却说:“将萧氏送到太极宫,送到高樟那里。” 太监怔愣,然后回过神来,办好了这件差事。 萧氏回想了自己的境遇,对如今的困窘并不感到自怨自艾,只是对高桓依旧厌恶非常。 丁吉祥无奈,他说道:“娘子说什么胡话,这两年来,圣上励精图治,天下太平,脸最严苛的言官都对圣上赞誉有加,圣上怎么会是你口中的那般?” 萧氏冷哼了一声,丁吉祥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很快萧氏的儿子就抱在了丁吉祥手中。 丁吉祥走之前,对高樟说:“圣上说,他会好好养着这个孩子,今后,这孩子会是太子,会是下一任皇帝,”他交代完了高桓的话,叹了一声,“圣上在乎的,从来就不是皇位,他只是……” 意识到他讲了太多,丁吉祥连忙闭上了嘴。 高樟和萧氏看着丁吉祥走远,冷静下来。 萧氏转头问高樟:“陛下,难道高桓是打算将我们的东西还回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高樟心中有了猜测,但他只是摇摇头。 他对萧氏笑道:“不必去想,何必去想?他想疯,就由他去疯吧。” . 选秀当日,帝后一起出现。 秀女们很奇怪地发现,皇后要更开心一些,皇帝则是皱着眉,心不在焉。 周九娘听见太监宣了自己的名字,连走上前去,她礼仪周全,一丝不苟,她看见皇后在对着她笑。 皇后穿着繁复华丽的襦裙,她本人颜色艳丽无双,刚好压得住这身衣裳,周九娘在皇后的绝色之下,有些相形见绌,她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皇帝迟迟不肯选秀。 皇后偏头对皇帝说:“周氏家世出众,容貌美丽。” 皇帝却皱着眉:“有些拘束不大气,撂了。” 周九娘沮丧,又有些尴尬。 她等在宫道间,直到看见落选走出来的姑娘们越来越多,她心中暗中讶异,强忍住没有问,回到家里,她才对父亲母亲说起了今日的事。 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这一场大选,竟然没有一人入宫。 . 大选过后,没有一人入宫,把大臣们愁得胡子都揪掉了,担忧皇帝后继无人。 这一天,高桓抱着一个婴儿走进了蓬莱殿。 李桑桑侧脸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私生子?” 高桓满脸的兴奋立刻泄了。 他将小娃娃放在床榻上,走到李桑桑身边,李桑桑正在看手头上的一本书,对他做什么并不在意。 高桓心中酸酸涩涩,他从李桑桑背后,弯腰抱住了她:“这是皇兄的儿子,我要了过来,以后就是我们的儿子了。” 李桑桑放下了书,心中隐约有猜测:“皇兄?” 高桓听着李桑桑只关心高樟,却不问这个“他们”的儿子,心中略微有些别扭。 他说:“三皇兄,如今住在太极宫,”他忖度着李桑桑的神色,情不自禁补了一句,“前世跟着他的那个萧氏如今依旧跟着他,夫妻两人恩爱得紧呢。” 他看着李桑桑思绪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忙抱紧了她:“桑桑,不要想他了,想想我们。” 李桑桑问:“我们?” 她笑了一笑:“那好,陛下明明答应了要选人入宫,为什么出尔反尔?” 高桓抬起李桑桑坐着的椅子,让她转了个身看着床榻上的婴儿:“桑桑,我已经有了子嗣,不需要其他女子了。” 李桑桑笑:“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原因?” 高桓沉郁下来,他声音闷闷:“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的子嗣,但你若觉得无聊,养小孩总比养妃子好玩一些,桑桑。” 李桑桑看着床上咿咿呀呀手脚乱动的婴儿,不由得心软了一分。 后宫的日子消无声息地多了一点乐趣,李桑桑养着这个孩子并不麻烦,蓬莱殿里有的是宫人伺候,她只需要闲暇的时候逗弄一下,渐渐地,她看这个孩子也越看越喜欢。 又是一年春景,高桓走进蓬莱殿,对李桑桑说:“桑桑,你想不想回南琅琊局看看?” 李桑桑躺在床榻上,她巴掌大的脸越发尖了些,李桑桑明白,她一定是很苍白,很憔悴的,要不然她不会在高桓的脸上看到这样疼惜的神色。 想着在南琅琊郡居住的王氏,李桑桑心中有许多牵挂。 她不由得问道:“我回南琅琊郡,会不会有些不好?” 问完之后,她咬了咬唇,她竟然是不自觉地在为高桓着想,在考虑作为他的皇后,应当怎么做才合乎规矩。 她明明应当什么都不在意,肆意做一个妖后的。 高桓似乎没有发现李桑桑的心思,他为李桑桑掖了掖被角,说道:“我同你一起,不会有人会说你。” 李桑桑诧异地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高桓是用什么理由说服群臣的,但几月后,他们真的来到了南琅琊郡。 李桑桑身体虚弱,这一天特意打扮好了,抹了胭脂,点了唇,看起来略有些精神,然后她见到了王氏。 王氏抱着她又哭又笑:“阿娘一直担心你,最先听说了含凉殿烧了,阿娘以为……宫里后来有人过来传信,说你安然无恙,阿娘一直不相信,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李桑桑回抱着她:“阿娘。” 母女两人讲了许多话。 避不开要讲到李家人。 李桑桑将知道的事都告诉了王氏。 李老夫人中风后瘫痪卧床不起,李年当年在高樟一朝的时候官拜二品,后来高桓登基,也没有动他的官职,他曾经想要继续给李年升一升,李桑桑拦了下来。 李年担了光禄大夫这个散官后,一直闭门不出,身上也不担什么实职,外人很难见到他。 李丛考中进士,做了几年校书郎后,被高桓打发到高句丽去了。 高桓做这个决议的时候,没有避她,当时夜有些晚,高桓在灯火下看着密折发笑:“李丛的造反之心还是不歇,他是不满意朕没有起兵把长安打成一锅粥啊。” 高桓说道:“他想要复国,朕有个办法,去高句丽复国去吧。” 李桑桑当时垂下眼睛有些想笑,虽然高句丽已经被高桓打下了,但是那里都是异族,不好管理,高桓扶了一个亲善的高句丽王,若是李丛将高句丽弄下来,那也算是大功一件。 只是从前的南朝,就要变成北朝了。 高桓发完一通牢骚,有些忐忑地抱起坐在不远处的李桑桑:“高句丽那地方没有想象的那般苦寒,让李丛过去,不算为难他,你觉得呢?” 李桑桑懒得管,去高句丽就去吧。 . 王氏在这里待到天黑,李桑桑要留她,王氏摇了摇头:“看你过得好,阿娘就放心了,桑桑,不要牵挂阿娘,好好过日子吧。” 王氏起身告别,李桑桑送走她,回到屋里坐下有些怔怔。 好好过日子…… 第81章 最后一个冬天。 高桓在行宫里见一个民间妇人。 这妇人姓许, 是一个疯癫的女人,宫人带她过来的时候,担忧她会御前失仪, 但是她过来后, 一直很安静。 高桓沉着脸看着许氏:“你知道朕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许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平静生活了十几年, 十几年前的事都快成为一个悠久的记忆了。 权势之人问她的事,左右逃不过那些东西。 许氏装疯了许多年,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没有什么背景, 南朝的人担心她出卖秘密,一心想要杀她, 但她是贺兰氏的婢女,李丛因此不愿轻易杀她。 所以装疯卖傻是她唯一的活路。 这几年,南朝人不再时刻监视着她,但她忽然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目标。 她失去了国,失去了家,世上无人认识她, 无人在乎她, 她想若就此死了,也好。 但她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让她深感愧疚的秘密。 许氏听见高桓问道:“李家三娘子是南朝的王女,她吃了琥珀金蟾,为何身上的病还是不好?” 高桓为了李桑桑的病找了许多南朝人问话, 可是从这些人中,高桓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高桓一个一个找,今天, 终于找到了许氏。 许氏愕然抬头看高桓。 然后她缓缓跪在地上:“是我犯下的大错。” 高桓神色凝重起来。 许氏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建兴元年,贺兰氏和王氏同时发动。 贺兰氏耗尽力气,生下了一个女婴,而后昏死过去。许氏抱着这个女婴,心中很不安定。 她知道贺兰氏的身体,这次生产已经是极大的损耗,贺兰氏时日无多。 看着抱着的女婴,许氏觉得她很可怜。 李府的大夫人王氏也即将分娩,若这孩子投胎到王氏肚子里,该是多好啊,不用面对国仇家恨,不用面对强加给她的东西。 许氏抱着女婴出了一会神,忽然听见院子里热闹起来,她走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王氏也发动了。 许氏抱着女婴来到王氏小院外,看见几个医婆子慌里慌张,手上满是血污,一脸忧心。 许氏听见她们讲:“是个死胎。” 许氏立刻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她趁着医婆在外面唉声叹气,屋内没人的时候,将手中的女婴放下,将死胎抱了出来。 她心里砰砰乱跳,回到了贺兰氏身边。 几个医婆叹完气,走进去看王氏,忽然发现王氏身边的女婴有了动静。 医婆们看了看同伴,脸上的犹豫只维持了片刻,然后互相假笑着说道:“大夫人喜得千金呀。” 她们为了李府的赏钱,将错就错,撒了一个谎。 许氏将死胎放在贺兰氏房中,她看了看贺兰氏,打算等她醒来再告诉她这件事。 许氏走出去为贺兰氏熬药,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她回来了,却没有看见贺兰氏的身影。 她心中不安,找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王氏的房中。 然后她看见贺兰氏拿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往女婴的嘴中灌。 许氏想要阻止,却来不及。 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这个女婴,就是贺兰氏自己的孩子。 许氏明白贺兰氏心中有恨,她恨李年利用她找到了南朝太子的下落,今夜,她的孩子死了,李年的孩子活了,这又是一重恨。 但许氏没有想到,贺兰氏竟然报复到了她的亲生骨肉身上。 . 高桓听了许氏的故事,面色更沉,他已经知道了这女婴是谁,却依旧问道:“这女婴是?” 许氏说:“李家三娘子。” 高桓闭上眼睛,接着问道:“那汤药?” 许氏说:“是南朝的药,或许应该叫做毒药,南朝皇室生来就带有一种病,因为身份尊贵,所以会给平民灌药,让他们做药人,日后观察他们的状况,来斟酌用药。” 高桓睁开眼,眼中有寒光现:“李三娘子被贺兰氏灌下了药人的药?” 许氏点头:“是。” 高桓说道:“她如今身体虚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琥珀金蟾也调理不了。” 许氏并不知道如今李桑桑的下落,她被关了许多年,对外面的事都不甚清楚,她说道:“双份的毒性,大约没有几年了。” 高桓站了起来,许氏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声音很轻:“这件事,不要告诉她知道。” 高桓走出书斋,明明是春风拂面,他却感到彻骨冰寒。 他的脊骨不再挺直,而是微微弓着,像是陡然间老了几岁。 高桓走到李桑桑房中,脸上盛满微笑:“阿娘走了?” 李桑桑皱眉:“谁是你阿娘?” 高桓一下子拥抱住了她,他抱她很紧,李桑桑感到颈上有温热的液体。 李桑桑不解:“怎么了?” 高桓却说:“看到你今日高兴,我高兴。” . 两年后。 当初从太极宫抱来的婴儿已经长大到三四岁的模样,能跑能跳,活泼可爱,高桓给他取了小名叫康儿。 窗外飘着雪,屋内熏笼烧得暖,李桑桑倚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小皇子在追着宫女打雪仗。 康儿奶气的叫声和小宫女咯咯的笑声合在一起,让李桑桑不由得发笑。 但是很忽然地,笑声和叫声都停了。 高桓一身黑色大氅,脚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走到院中,看着康儿在疯跑,不自觉皱了皱眉。 康儿没有注意到,一头撞到了高桓的身上。 康儿仰头,小脸顿时煞白,被吓得不轻。 “父……父皇。”康儿很怕他的父皇,应该说天下没有人不怕他的父皇,尽管父皇名声很好,但这两年来,他越发严格起来,让儿子和臣子都战战兢兢不已。 高桓皱眉说道:“你母后身子不好,在这里吵闹会烦到她。” 康儿结结巴巴说道:“儿臣下次不敢。” 康儿大气不敢出地看着高桓越过他往殿里走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儿有些沮丧,他又一次惹父皇生气了。每次康儿感到对自己不满意的时候,宫人都会安慰他。 “您是圣上唯一的孩子,是皇后娘娘之子,圣上怎么会不满意你呢?” 康儿想起严苛的父皇看他母后的温柔眼神,这时候,他便开心起来。 高桓走到门口,他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哀痛,脚步一顿,然后他听见里头李桑桑的咳嗽。 他不敢慢下一步,走进去的时候,脸上只有温和的笑。 李桑桑费力地转脸看他:“外面忽然安静了,你又数落了康儿?” 高桓走到李桑桑床边,坐下:“他太吵闹了。” 李桑桑说:“这样才热闹,我现在尤其喜欢热闹,你往后不许拘着他。” 高桓拿起桌边的橘子,细细为李桑桑拨去橘子皮,他垂眼掩住神色:“好。” 他将橘子拨好,然后隔着皮放在熏笼上烤。 李桑桑摇头:“不用费劲,”她看着窗外的飞雪,“我想出去看看。” 高桓眼眸中有一丝痛:“你的身子……” 李桑桑已经卧床许久了,她已经习惯,但今日,她就是想出去看看。 李桑桑说:“就这一回。” 她抬眼看着高桓,虽然脸色苍白,眼中却有明亮的光。 御医很早之前就说过,这是李桑桑最后一个冬天。 高桓看着今日李桑桑精神奕奕,心中的不详感越来越大。 “陛下?” 高桓声音颤抖:“好。” 他将李桑桑抱起,她小小一团,就这样团在高桓的怀中,高桓用大氅细细密密地将李桑桑裹住。 李桑桑在镜子里看他们两人,她笑出了声:“你看,我们两个好像一个大胖子。” 高桓看着她笑,不由得也笑了,然后他眼神暗了暗。 她太瘦了,瘦得将她抱入怀中,手中都没什么什么分量。 李桑桑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走吧。” 高桓和李桑桑在院中看雪。 院子里,康儿和小宫女又跑了起来,这次,他们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高桓坐在椅子上,他怀中抱着的李桑桑在看着康儿。 李桑桑对高桓说道:“高桓,这一世,不要偏激。” 高桓头一次听见李桑桑连名带姓地喊他,他来不及细想,听见李桑桑的话,问道:“什么?” 李桑桑声音有些瓮:“你和我说过,我前世走后的事,我不喜欢。” 高桓和李桑桑说过许多事,他想要李桑桑知道他的一切,自然他也说到了前世。 前世最后的疯癫,高桓用很平淡的话说了。 “后来,我找了许多道士和尚,有个道士给了我一丸药,我吃了,我活过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婴儿。” 李桑桑能想象得到,大肆求佛问道,君主忽然驾崩,对天下人来说,大约是很艰难。 李桑桑握着高桓的衣襟:“好好地陪着康儿长大,好好做一个皇帝,即使我不在。” 高桓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半晌没有说话。 但是李桑桑不依不饶:“高桓?” 许久,高桓沉声:“好。” 李桑桑放开了他的衣襟,软软靠在高桓怀中。 雪越下越大,高桓搂着李桑桑,在她耳边说康儿读书认字的事,开始李桑桑还会接上两句,还会笑一笑,过了一会儿,她就没有精神讲话了。 高桓在她耳边问道:“我们进去吧。” 李桑桑摇头:“我不要,”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轻得像飘雪,“你接着说。” 高桓搂紧了她,接着说话。 李桑桑不再说话,她渐渐连声音都没有了。 康儿和宫女跑了好多圈,已经跑不动了,他停下来,走到高桓和李桑桑身边。 他看到他一向敬畏的父皇,竟然像他被夫子数落时一般,泪流满面,父皇怀里的母后安静静谧,仿佛睡过去了一般。 宫女扯了扯他,康儿懵懵懂懂,和宫女一起跪了下来。 . 皇后薨,天子罢朝三月。 给皇后送葬那日,天子跟着灵车走了十几里路,形容憔悴,面色苍白,那日后天子失踪了几日。 后来是徐相从皇后陵墓那里,强行将失魂落魄的皇帝接了回来。 徐相在蓬莱殿里跪下,递上皇后的手书:“陛下,娘娘生前曾嘱咐过老臣,一定要让陛下好好看着大殿下长大啊!” 高桓接过李桑桑的手书,只有简单几个字:好好照顾康儿。 高桓怔怔,苦笑着落下泪来:“桑桑,你好狠心。” 他恨不能随她而去,她却要强留他在人间。 . 康儿渐渐长大,十岁左右的时候,已经能对政事头头是道。 过去几年来,每次上朝,高桓都会将康儿带上,处理政事的时候,也一点一点和康儿解释到底。 朝臣每日都能看到苍白高大的君王身侧,一个小小的男孩全神贯注,似乎真的能够听懂他们在讲什么。 高桓近乎拔苗助长地要康儿能够独当一面。 康儿没有让他失望,果然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帝王之相。 康儿十岁生辰这一天,高桓对他说:“康儿,父皇给你一个礼物,也是一个责任。” 康儿好奇,看着高桓奇怪的神色又有些不安:“是什么?” 第二天,他知道了。 父皇送给他的,竟然是皇位。 高桓在第二天消失得彻底,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 上元节,虽然还没到晚上,可是南琅琊郡已经提前热闹起来。 小娘子手中拿着兔子灯,小心翼翼,光是想象晚上拿着发光的兔子灯,她就开心不已。 她走在自家府里,却撞到了一个男子身上。 男子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苍白俊美,她从未见过他,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男子蹲下来对她笑:“桑桑。” 李桑桑跌落了手中的兔子灯,小小的年纪,却觉得心口坠坠。 李桑桑呆愣愣,她不知为何要问,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高桓顿了一下,他说:“我叫……” 第82章 三生路。 高桓看着眼前小小的李桑桑, 说了一个小小谎言。 他说:“我叫……桓弥。” 弥,取弥补之意,这一次, 他要将前两世的不如意, 悉数弥补。 李桑桑抬头看着高桓, 听到他说他叫桓弥之后,心中那种莫名的压抑忽然消失了, 李桑桑怔怔地说:“哦,你叫桓弥。” 高桓笑了一下, 他蹲下来,用和李桑桑平齐地高度和她说话:“桑桑, 你不记得我吗?小时候,我抱过你。” 小小的李桑桑拧起眉毛:“小时候?”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李桑桑和高桓正在说话,不远处,李丛在喊她:“桑桑,你在和谁说话?” 李桑桑回头一看, 看到了她的兄长, 然后她转身和高桓说:“我先走啦。” 高桓看着她蹦蹦跳跳走远,他看着她小小的背影, 嘴角浮出了微笑。 前一世的最后时刻,李桑桑最爱看着康儿活蹦乱跳,她眼中是艳羡, 高桓知道,她也想要这样自由自在地跳、笑。 现在的李桑桑,活得很快乐。 高桓想起后来发生的事。 李桑桑走后,他只感觉灵魂都抽走了一半, 他能活下来,只是为了完成李桑桑的遗愿,将康儿抚养长大,为大雍留下一个继承人。 六年过后,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两身换洗衣服,住在李桑桑陵墓边上的庐中。 除了打猎之外,他整日整日守在李桑桑的墓旁。 然后有人找到了他,是他一直以来觉得是个骗子的玉虚道人。 这一次,玉虚没有装傻充愣,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直白地告诉他:“本以为这一世你能够参破,不再执迷不悟,但你依旧这样……” 高桓木然地看着他:“这一世?你知道些什么?” 玉虚道人笑了一下:“关于你和李桑桑的所有事。” 高桓迟钝的神色僵硬地露出表情:“你知道?” 玉虚说:“天机不可泄露,为了让你勘破情劫,我便再助你一回……” 高桓还没有来得及去问,就眼前一黑,睁眼看时,他睡在旷野之中,天亮后,他走进镇子里,询问了旁人,别人告诉他,这是建兴元年,这里是南琅琊郡。 建兴元年…… 高桓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南琅琊郡李府。 . 屋子内有股浓浓的血腥味,许氏抱着贺兰氏才出生的女儿,震惊地看着出现在屋内的不速之客。 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产房! 高桓看了一眼许氏怀中的婴儿,严厉对她说道:“不要乱动脑筋。” 许氏愕然。 李桑桑作为贺兰氏的女儿渐渐长大,她和李丛一样,被养在王氏名下,至于贺兰氏,她生下李桑桑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高桓学识出众,在李年府中做门客,在李家附近住了好几年。 有一回,他立了大功,他发现了南朝余孽范季卿等人的行踪,报给了当地衙门。 这件事在南琅琊郡闹了很长时间,不过,对于那时的李丛和李桑桑来说,这件事和他们太过遥远。 李丛和李桑桑安安静静长大,有关南朝的事情,从此之后和他们没有半点关联。 然后高桓离开了南琅琊郡。 . 李桑桑来到书房,看到外面碰到的奇怪男人也在。 她小小的个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两条短腿一荡一荡,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兔子灯。 高桓和李年说着话,情不自禁看着李桑桑,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年摸了摸胡子,觉得高桓看着李桑桑的笑容分外慈爱。 李年说:“这么多年,你这么还没有成婚?” 高桓随意回答:“四海为家,怎么能耽误人家。” 李年叹口气:“老来怎么办?我看你喜欢桑桑这个孩子……” 高桓看着李年,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李年却接着说道:“不如让桑桑认你做干爹,日后,让桑桑孝敬你。” 高桓脸色僵硬,半晌,他说:“不、不必了。” 李年看高桓似乎很拒绝这个话题,就换了个话头,他捻着胡子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好像一直是二十来岁。” 高桓也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李桑桑把兔子灯放在一边,她开始小心翼翼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然后双手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有茶水漏下来,她感到有人在看她,抬头一看,她有些气鼓鼓地看着高桓。 高桓笑着移开眼睛,继续应付着李年。 李年开始问长安的事。 几年前,有一个道人得了皇帝的信任。他在宫里遇见徐贵妃身边的六皇子,就对皇帝说,阴夺人子,会损贵妃的命数。 皇帝和贵妃顿时慌了,几天后,六皇子认回了生母吴美人。 高桓听着李年说起这件事,笑道:“略有耳闻。” 这是他回长安做的许多事的一件。 李年问道:“那个六皇子,果然同传闻中一般?” 传闻中,六皇子高桓痴傻,出生后就不会哭不会笑,像是三魂六魄缺了点东西。 高桓说道:“有一天会好的。” 李年有些不解,他望着眼前的“桓弥”,不知他为何这样笃定。 李桑桑喝完了水,将茶盏好好放在桌上,她低下头,有些无聊地理了理裙摆。 她忍不住问道:“阿耶,什么时候陪我上街玩呀。” 李年说:“阿耶还有事,你去找你阿兄。” 李桑桑却说:“我不想走路,阿兄抱不动我。” 李年有些无奈。 高桓忽然说道:“我带你出去。” 李桑桑眼神晶晶亮,她跳了下来,跑到高桓腿边。 李年说道:“还不谢谢你桓叔叔。” 李桑桑乖巧说道:“谢谢桓叔叔。” 高桓又一次沉默下来,半晌,他说:“叫桓哥哥。” 李桑桑懵懂但依旧乖巧:“桓哥哥。” 高桓抱着李桑桑走出了李府,李桑桑一路上笑咯咯的。 李桑桑抱着高桓的脖子,看着小商贩在浇糖人,一时间看愣了神,高桓看了一眼李桑桑,然后看了一眼小贩。 “想要那个?” 李桑桑可怜巴巴又望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想要。” 看着高桓继续往前走,她忍不住有些失落。 高桓轻笑了一声,然后退了回来,他说:“说你想要,就给你买。” 李桑桑偷偷觑高桓一眼,埋在他的脖子里,小小声说:“想要,谢谢桓叔叔。” 高桓顿了一下,僵着脸走到小贩摊子边上。 小商贩笑嘻嘻:“郎君,要个什么糖人,”他看了一眼高桓怀里的李桑桑,“哟,这是郎君的……” 高桓猜他想说女儿,然后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妹妹。” 小贩不甚在意:“哦,这是郎君的妹妹呀,好俊的小女孩。” 小贩对李桑桑说:“小丫头,想要什么?” 李桑桑掐着手指纠结:“要一个小兔子,不不……还是要个凤凰、龙吧,嗯……还是小兔子。” 高桓说道:“你会做什么,一样来一个。” 小贩高兴说道:“好勒。” 李桑桑一脸崇拜地看着高桓。 小贩做了好久的糖人,李桑桑小小的手,一手拿一个兔子,一手拿一只凤凰,其余的都用油纸包了,提在高桓手中。 高桓重新抱起李桑桑,认真教李桑桑说话:“谢谢桓哥哥。” 李桑桑鹦鹉学舌:“谢谢桓哥哥。” 高桓抱着李桑桑走在街上,李桑桑咬着糖人,忽然出声:“咦?” 高桓问她:“怎么了?” 李桑桑说:“我好像看到了二姐姐。” 高桓转身,果然看到奶娘带着李蓁蓁慢慢走了过来。 李桑桑从高桓的怀里跳了下来,她从高桓的油纸袋中挑出了龙形的糖人,递到李蓁蓁手中:“二姐姐,这个给你玩。” 李蓁蓁看着龙糖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三妹妹。” 李桑桑回到高桓身边,张开手要抱,高桓伸手抱起了她,李桑桑趴在高桓肩头:“二姐姐,回见。” 李蓁蓁点点头。 高桓带着李桑桑走远一些,他听见李桑桑在软声软气地说:“这是我二姐姐,她也和我和兄长一样,娘亲很早就不在了。” 几年前,李年刚将妾室吴氏纳进门,就有神秘人托人传信告诉他,吴氏有孕,李年只好将吴氏打发了,吴氏生下李蓁蓁后,自觉没脸,悄悄离开,只留下李蓁蓁一个婴儿。 李年看李蓁蓁可怜,就将李蓁蓁收养了。 高桓用帕子给李桑桑擦手心上的糖渍,说道:“多长些心眼,不要被欺负了。” 李桑桑瞪着眼:“我被谁欺负?” 高桓一时也说不上来。 这一世,因为吴氏不在李蓁蓁的身边,李蓁蓁似乎也改变了不少。 李桑桑兴奋了许久,真正到了夜间热闹的时候,她却困得睁不开眼,她手中的糖人都化了,糖渍一点一点地滴到高桓的肩膀上,高桓也并不在意。 街灯亮成一条银河的时候,李桑桑软软地趴在高桓的肩上睡着了。 高桓小心翼翼抱着她,轻声说道:“桑桑,这一世,你一定要快乐。” 李桑桑听不见,她在梦里睡得很甜,鼻尖都是糖人甜丝丝的味道。 . 李桑桑渐渐长大,因为男女有别,高桓不再轻易见她。 这让李桑桑有些沮丧,更让她沮丧的是,高桓总是说,他有朝一日会离开。 高桓如兄如父,还如…… 还如什么,李桑桑一时间说不出来。 总之,高桓对她很好。 虽然他有些奇怪,总是用一种悲伤又温柔的眼神看她,隔三差五就找来大夫给她把脉,还给她吃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汤药和药丸,但,他对她很好。 好到李桑桑舍不得他离开。 李桑桑偷偷跑出来,堵在高桓门口。 高桓走了出来,有些诧异:“桑桑?” 李桑桑看着高桓,眼中浮起雾气:“阿耶说你要走了,是真的吗?” 高桓看着李桑桑,他仔细分辨李桑桑眼中的神色,发现李桑桑对他的感情纯粹不染杂质,松了一口气。 她依赖着他,无关风月,这样就好,要不然,他不会舍得离开。 高桓摸了摸李桑桑的头:“桑桑长大了,不要哭鼻子。” 李桑桑说:“我长大了,你怎么像是不会老?” 从小到大,李桑桑看着父亲头发渐白,脸上皱纹变多,但是高桓几年如一日,还是像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高桓笑:“我哪里不会老,是你看习惯了。” 高桓安慰李桑桑:“桑桑,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他会对你好。那个人不是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李桑桑垂头丧气:“你要是不离开就好了,若遇到那个人,我想要你和阿耶,和阿兄一样,看着我幸福。” 李桑桑从袖子里拽出来一个荷包,她将荷包挂在高桓的腰带上:“送给你。” 高桓低头,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 然后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是一块破碎的青色玉佩,他也说:“送给你。” 李桑桑不乐意了:“你送我一块破玉佩。” 高桓笑了一笑:“它对我很特别。” 他最后一次看着李桑桑:“桑桑,再见了。” 李桑桑依旧有些不开心,她看着高桓:“要给我写信,桓哥哥。” 高桓笑笑,但并没有回答。 李桑桑看着高桓走上了马车,他的马车渐渐从李桑桑视野里消失不见。 李桑桑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有些闷闷不乐。 马车行到夜里,车夫向后问道:“郎君,到了驿馆。” 后面车厢没有回应。 车夫又等了好一会儿,他犹豫着去掀帘子,里面空空如也,只在当中放着几两纹银。 与此同时,长安城大明宫含凉殿西偏殿,正呆呆坐着的六皇子高桓忽然倒了一下,三魂六魄归位。 醒来时,过去十几年混沌的记忆突然有了条理,他只记得作为痴儿的十几年。 吴美人慌忙赶了过来:“桓儿,没摔疼吧。” 高桓摇摇头站了起来:“没摔疼,谢谢母妃。” 吴美人怔怔地看着他,指着高桓的脑子,半晌落下了泪来:“桓儿,你这里好了?” 第83章 知慕少艾。 建兴十四年。 王氏带着李家的一家老小北上长安。 李年在长安做官, 先前好几年都是一人住在官邸内,如今升官了,便写信给老家的王氏, 让一家人都来长安住。 夜里, 王氏宿在驿馆, 她又一次在灯下看了李年的信,然后折好放在信封里。 嫁给李年后的日子不总是顺风顺水的, 当初因为贺兰氏的事,王氏心中有了决绝之意。 但后来, 在生产后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李年悉心照顾她, 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王氏知道了,原来贺兰氏的出现是一个误会。 夫妻二人重归于好。 这次,王氏带着李家老夫人、李丛、李蓁蓁和李桑桑一同去长安。 王氏想了又想,命侍女去将李桑桑叫了过来。 李桑桑推门进来:“阿娘。” 王氏招手,让李桑桑坐在她的身边, 王氏摸了摸她的头:“桑桑, 不要害怕。” 李桑桑低头绞着帕子。 这一回去长安,还因为她的婚事。 不知为什么, 宫里的仙师乱点鸳鸯谱,说李年家的三娘子和宫里的六皇子有前缘,皇帝信了, 隐隐有赐婚的意思。 李桑桑抬头,哭丧着脸:“阿娘,六皇子他,是个傻子。” 王氏的手微微一僵, 她轻轻拍了拍李桑桑的头:“不会,你阿耶的信中说过,他见过六皇子,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况且,人人都说,一年前六皇子就恢复正常了。” 李桑桑依旧不相信:“那定然是圣上故意这样说的。不然的话,六皇子哪能娶得上媳妇呀?” 王氏有些被说服了,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 这下,换李桑桑来安慰王氏了。 “阿娘别担心,我都是胡说的,就算六皇子是个傻子,好歹他是个皇子,我、我嫁过去之后,不理会他就行了。” 这样一想,也不是不能接受。 若六皇子是个温和的傻子,李桑桑的日子可能很好过。 李桑桑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摸着脖子上的细细的红绳,将一枚有细细裂纹的青玉佩拉了出来。 她有些生气地说:“骗子。” 她就要嫁给一个傻子六皇子了,哪里遇到他口中的那个人呢。 李桑桑重新将玉佩塞进怀里,拍了拍枕头,歪身睡着了。 . 高桓无精打采地被拉出了宫。 他的发小林晏对他说:“殿下,你不好奇吗,今天就能见到你的未婚妻了。” 高桓哼了一声:“八字没一撇,她算哪门子的未婚妻。” 他皱了皱眉,接着说:“这不是见面,这是偷窥,林晏,你好歹是名门之后,怎么是这个作风。” 两个少年慢悠悠地坐在马鞍上往前行。 春风拂面,快马紫游缰。 两人慢悠悠走过赏花的人群,高桓没什么兴趣,显得心不在焉的,林晏一路上很有谈兴,讲了半篓子话。 然后,他发现高桓许久没有搭理他了。 林晏回头,看见高桓僵在马上了,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揭开了盖住容颜的幂篱,她站在桃花树下,和身边的侍女在笑着讲话。 虽然年纪轻,可是她的美貌不容忽视,站在人群中,她在灼灼发光。 林晏暗叫不好。 高桓的未婚妻马上来长安,他却一下子开了这个窍,真是要命。 林晏牵着缰绳往回赶。 但高桓动作比他更快,高桓跳下了马,没有来得及拴上照夜白,跌跌撞撞往桃花树下走。 高桓感到他的头很痛,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番悲怆,他从未见过这小娘子,却不由自主想要向她靠近。 高桓走到桃花树下,他的忽然出现,将小娘子和她身边的侍女吓了一大跳。 小娘子花容失色,连忙用团扇遮掩住了脸:“你……你做什么?” 高桓回过神来,他往后让了一两步,悄悄整理了衣裳,他低着头,有些懊恼,不知刚才自己是在做什么,竟然一时发热,冲到这小娘子身边。 高桓忍着头痛,他问她:“姑娘,我见过你吗?” 他觉得这话有些唐突,补了一句:“我看你实在面熟。” 小娘子隔着团扇,噗嗤笑了一声:“郎君,你的话太老套了些吧。” 她说完有些脸红,她似乎暴露了自己看过太多的画本子,她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我叫桑桑。” 说完,她懊恼地咬了咬唇。 她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将闺名告诉给了面前的陌生男子,方才的话简直像没有过脑一般。 李桑桑有些气恼地问:“你呢,你叫什么?” 高桓听见李桑桑的名字,脑子里更是嗡嗡一团,半晌,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叫高桓。” 高桓…… 李桑桑听见这个名字,她移开团扇,看着高桓的脸,竟然也有了莫名的熟悉感。 这熟悉让她感到心口沉甸甸,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桑桑后退了两步,问道:“哪个桓?” 高桓说:“郁郁桓桓的那个桓。” “桑桑!” 身后有人叫她,李桑桑转身,看见是李丛。 李丛拧着眉头走了过来,和高桓略微拱了手,带走了李桑桑,但高桓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李丛在打招呼,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桑桑,长安不比南琅琊郡,这里有许多登徒子,你要小心。” “嗯。” 李丛原本以为李桑桑要问一下为什么,但是李桑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下,像是有重重心事。 李丛不由自主转头看了一眼高桓。 一个两个的,都呆了傻了。 坐进马车里,李桑桑小声问李丛:“阿兄,他是谁呀?” 李丛在长安读书,认识的人肯定比李桑桑多。 但李丛却摇摇头:“我很少出去交际,这个人我也不认识。” 李桑桑接着问:“那你认识高桓吗?” 李丛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桑桑:“桑桑,高桓是六皇子的名讳,”李丛皱了眉,“难道方才那人……” 李桑桑连忙捂住嘴:“我什么都没有说。” 她打下了帘子。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有些闷闷不乐。 马车到了李府,全家人都忙着收拾,到了晚间,李桑桑抱着被子,盯着蜡烛照出来的影子发愣。 李蓁蓁跑了过来,钻进李桑桑的被窝。 她神神秘秘地问李桑桑:“他们说你今天见到了六皇子。” 李桑桑郁郁地点头:“嗯。” 李蓁蓁有些奇怪:“你不开心?”她有些疑惑,“我听人说,六皇子正常得很,不是傻子呀,你也不开心?” 李桑桑揉了揉心口:“不知道为什么,我这里就不舒服。” 李蓁蓁也给她揉了揉:“这里不舒服?是坐车久了,犯恶心吧。” 李桑桑拧着深思:“大约不是因为坐车。” 李桑桑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是在犯恶心,她哭丧着脸:“怎么办,我一见他就犯恶心,可他是我要嫁的人呀,他还不是个傻子。” 李桑桑抽抽噎噎,李蓁蓁安慰了她好久。 临入睡时,李桑桑拉出了脖子的细绳,手中握着温热的青玉佩。 白天关于高桓的一切,都让李桑桑的脑子呆呆愣愣,她来不及细想,现在她回想起高桓的模样…… 他和桓哥哥长得好像呀。 . 高桓回到宫里,眼角红红。 吴美人仔细看了一眼:“哭过了?” 高桓木着脸:“我怎么会哭?” 他脚步不停歇,越过吴美人,将自己关在屋内。 高桓慌忙找到一面镜子,认真端详自己的脸,看清楚了他的眼睛果然有些发红。 高桓哀叹一声,倒在榻上。 想起来今日的事,高桓觉得很丢脸。 桃花树下,李桑桑走后,高桓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林晏赶了过来。 林晏在他背后戏谑着说话:“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我都从来不敢这样当面逗弄小娘子。” 林晏思来想去,劝道:“可是,李家三娘子就快过来了,殿下不能、不应该……” 高桓淡然说:“她就是。” 林晏不明就里:“啊?” 高桓转身,力求云淡风轻:“她就是李家三娘子。” 高桓打算欣赏一下林晏惊讶的神色,林晏脸上果然变幻了许多表情,但他说的却是:“殿下,你怎么哭了?” 高桓不解:“哭?” 他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摸到了湿湿的泪。 高桓的脸一下子黑了,他看到了林晏怎么也憋不住的笑意。 高桓冷冷地说:“是风迷了眼。” 高桓暗自琢磨,他怎么会哭呢,难道是见到了李家三娘子? 他郁闷地骑上马回了宫,一进宫,丁吉祥给他拴好马,愣了一下:“殿下,你哭了?” 高桓木着脸说:“是风迷了眼。” 他摸了摸脸,脸颊上干干的什么都没有,他看着丁吉祥:“哪看出来的?” 丁吉祥说:“眼角红通通的。” 高桓心里抓狂。 . 高桓盯着镜子,搓了搓眼角,眼角更红了,他暗自生气。 门口一阵轻轻敲门声,高桓问:“谁?” 宫女道:“殿下,贵妃娘娘要见你。” 高桓说:“知道了。” 高桓住在含凉殿偏殿里,他的母妃是吴美人,但认了贵妃做干娘。 虽然名义上是干娘,但贵妃对高桓并不是特别亲近,高桓一时间不知道贵妃要找他做什么,但他还是很快收拾好走了出来。 走进殿内,他恭敬行礼,贵妃让他坐下。 贵妃是来看热闹的:“听说你见了李家小娘子,然后哭了?” 高桓再一次解释:“不是,是风吹了沙进了眼睛里。” 贵妃笑了笑不以为然,她有些兴趣地问:“那李家三娘子怎么样?” 高桓和李桑桑的这桩婚事是有点神奇的。 高桓痴痴傻傻了十几年,忽然有一日,道人玉虚对皇帝说,高桓有一桩命定的婚事,在南琅琊郡的李家三娘子身上。 没过几天,高桓忽然从混沌的痴傻状态中“醒”了过来。 这下宫里人都信了,并对这件奇事口口相传。 因此,徐贵妃听说今日高桓见到李桑桑,就忙不迭地过来听八卦了。 徐贵妃看着高桓的嘴唇动了动,他满面愁容地说:“不怎么样。” 高桓有些忧心忡忡,要是真的娶了李桑桑,他会不会每天哭个不停?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第84章 老六家的小娘子。 徐贵妃没有想到高桓会这样回答, 她早就听说过,李家三娘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看着高桓皱眉的神色,想了一下。 这孩子前几年还笨笨傻傻的, 不识美色, 不意外。 徐贵妃稍微提点了一下他:“你虽然不喜欢她, 可她是你父皇为你挑中的王妃,过两天, 李三娘子就要入宫,你千万别给她脸色瞧。” 明日李桑桑入宫, 用的是给公主选伴读的借口,皇家挑儿媳, 自然要先看看小娘子的容貌品性。 高桓听到徐贵妃这样说,想起了李桑桑的模样,他的心竟然开始软得一塌糊涂,话没过脑子就说道:“我没有不……” 徐贵妃眼角又有了打趣的笑:“没有不什么?” 高桓感到眼睛又有些酸涩。 他没有不……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怔在原地。 徐贵妃见高桓半天不说话, 从高桓这里找不到乐子, 她的兴致便低了,她挥挥手让高桓下去了。 . 高桓很害怕丢人现眼。 知道李桑桑过几天就要进宫, 他忙不迭地开始想办法治住他忍不住流泪的毛病。 他偷偷去太医院翻阅医书,在书架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黄昏将至,他看着窗棂的影子发呆, 忍不住想,还好那一天他没有当着李桑桑的面哭。 要是李桑桑看见未婚夫这样奇怪,她一定不会喜欢他的。 打住! 高桓烦躁地将书盖在了脸上,李桑桑喜不喜欢他, 关他什么事! 高桓重新端坐了起来,他翻开了医书,看到了几个字“迎风流泪症”。 高桓点了点头,和他的症状有些相像,他接着往下看去。 “此病多系肝肾阴虚,精血亏耗所致……” 高桓脸有些绿了。 他慌忙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袍,面色不豫地往外走去,正巧撞到了要进来的太医身上。 高桓差点将太医撞倒,自己却站得端端正正,他连忙扶住太医:“大人还好吧。” 太医见撞到自己的是六皇子,六皇子还温和地将他扶起,顿时一脸诚惶诚恐,他说了几句没事之后,问道:“殿下到太医院来,是生了什么病吗?” 高桓额上青筋跳了跳。 太医不明所以,视线往下看到了高桓手中的书,高桓不由得心虚地将书塞进了怀中。 高桓打算要走,太医叫住了他:“殿下,病不讳医呀,要是有什么小毛病拖着不说,恐怕要成大毛病的。” 高桓走了两步,止住了脚步。 高桓转身,面色沉郁:“的确是有个小毛病。” 高桓跟着太医坐下,太医为他把了脉,皱了下眉。 他说:“殿下脉象刚劲有力,身体并不大碍呀。” 高桓迟疑说道:“我这几天,好像有些迎风流泪的毛病。” 太医沉思了一下,然后用书在高桓眼前扇了许久,高桓眼睛不眨,也没有留下泪来。 太医摇了摇头:“殿下可能就是……想到伤心的事了?” 高桓也摇头:“没有。” 高桓想到医书上的话,说道:“我是不是有点肝肾阴虚,精血亏耗?要开点什么药?” 太医面露讶异,细细看了高桓一眼,还是看不出毛病,但他很快想到高桓最近要娶妻。 大概是年轻人莫名的逞能? 太医便乐呵呵地说道:“也行,殿下最近是要补补。” 高桓听了心里有些凉,难道真是这个毛病? 高桓又想起李桑桑来。 他想,李桑桑年岁浅,经不得折腾,但即便这样,他也要好好准备着。 打住! 他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 进宫前,李家人给李桑桑准备了许多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就怕她在宫里不好。 也许是因为仙师在宫里地位崇高,他选的六皇子妃也有了些体面,宫里准她带上几个自家的奴婢。 家里人给她准备了什么,李桑桑暂时没有精力去管,她暗中吩咐了掬水,给她准备了一大瓶药丸子。 干姜、人参蜜炼做的丸子,一个有梧桐子那么大,用来压住恶心。 掬水将药瓶递个李桑桑,有些担忧地问:“三娘子不如去找个大夫吧。” 李桑桑摇摇头:“不了。” 她压住心口,对那日的不舒服感到印象模糊。 她觉得是见了高桓才有了这样反应的,但她不好和父亲母亲说。 难道说她一见六皇子就犯恶心? 传出去了,李家要遭殃的。 李桑桑想起那日见到的高桓的模样。 虽然那日在她面前的高桓有些傻愣愣的,但她就是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矜贵骄傲的皇子。 李桑桑不敢想象,要是下一次她在这只骄傲孔雀面前吐出来,他会是什么表情。 李桑桑双手捂住了脸,她的脸颊有些发红。 千万不要吐出来,那样太难看了,太丢脸了。 李桑桑不由得开始想象起来。 新婚之夜,一身绯红的新郎官握住她的手,然后…… 她吐了高桓一身。 太尴尬了。 . 李桑桑进宫这一天,感到脸都快笑僵了。 她盛装打扮,像一只精致的人偶,安静地坐在华阳公主的妆台处,看着华阳公主一边梳妆,一边问她哪支珠钗好看。 李桑桑微微一偏头,就能看见,窗子外,有装作不经意间经过的人影。 有几个小公主,还有好奇的皇子。 李桑桑听见窗外,他们叫她“六哥/六弟家的小娘子。” 李桑桑一边同华阳公主说话,一边忍不住去看窗边。 她捏着荷包里藏着的药丸,祈祷着高桓千万不要出现。 她今天一天表现完美,一路马车摇晃,没有让她晕车恶心,下车进宫,她礼仪周全,到了含凉殿,她见了徐贵妃、吴美人、华阳公主,大家都很喜欢她。 高桓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完美! 华阳公主梳妆完毕,拉着李桑桑站起来:“我们出去赏花。” 李桑桑腼腆颔首:“是。” 华阳公主带着李桑桑走到御花园,赏了一会儿海棠花,忽然有蜜蜂追着华阳公主跑,华阳公主狼狈躲远了。 李桑桑站在原地等华阳公主回来,但是等了许久,华阳公主还没回。 终于,华阳公主的宫女赶过来对李桑桑说:“三娘子,我们公主说是衣裳上的熏香惹着蜜蜂了,她赶回去换衣服,请三娘子在这儿稍等片刻,公主马上过来。” 李桑桑应道:“好。” 李桑桑独自看了许久的花,看得有些无聊。 她感到脸上有一点冰凉,摸上去,有一点水渍,李桑桑抬头,发现天有些阴沉,马上就要下雨了。 . 西偏殿,高杨在外面兴高采烈地和宫女说话。 “方才去看了六哥家的小娘子,真的好漂亮。” 宫女笑着应答:“多漂亮?” 高杨对着西偏殿的窗子喊:“六哥,你怎么不去看看你家小娘子?” 高桓坐在东稍间看书,对窗外的谈话声每一句都听到了耳朵里。这里这么吵,他却没有想过换个地方看书。 他将高杨的喋喋不休都听进了心里。 好漂亮。 好温柔。 好可爱。 “咳。”高桓咳了一声。 喉头里有些苦涩,高桓回想了一下,是他方才喝过的,调理身体的药。 高桓站了起来,走到等身镜边上看了一眼。 风度翩翩少年郎。 也配得起好漂亮、好温柔、好可爱的李家三娘子吧。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眼睛,拿起书在眼睛边上扇了一扇,没有丝毫泪意。他回想了一下李三娘子的模样,也没有感到眼睛有异样。 高桓舒了一口气。 高桓听见噔噔的脚步声,他忙从等身镜旁离开,坐了下来。 高杨跑了进来:“六哥,快去看看你媳妇。” 高桓淡定地看书:“我哪来的媳妇。” 高杨有些急,急于分享新鲜事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他催高桓:“六哥快去看看。” 高桓依旧油盐不进:“不去。” 高杨说:“连三哥都悄悄去偷看了一眼,别人都不知道,他脸皮薄,叫我保密呢。” 高桓肃然坐了起来:“三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特别在意。 高杨点了点头:“对呀。” 高桓重新瘫回去:“不去。” 高杨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高桓看着高杨跑开,耳边没了这个耳报神,他有些焦躁,尤其是想到高樟可能在他媳妇跟前晃悠,他心里暗暗心焦。 过了半晌,噔噔噔的脚步声又响起,高杨有些看好戏地模样:“你家小娘子被阿姐丢在御花园了。” 高桓手指扣着书页,不小心将书页揉皱了一些,但他却说:“她那么大的人了,宫里又不会吃了她。” 高杨故意大声惊讶:“啊,好像要下大雨呀。” 然后他补一句:“那个地方好像没有亭子诶。” 高桓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喊道:“丁吉祥。” 丁吉祥马上赶到:“殿下什么吩咐?” 高桓说:“去给李三娘子送一把伞,”他木着脸说,“毕竟名义上是我的皇妃,病了倒是我的不是。” 丁吉祥领命出去。 高杨对高桓的反应赶到无聊,他甚至打了个哈欠,然后走了出去。 高桓看着窗外的雨势渐渐变大,但是丁吉祥迟迟没有回来。 高桓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是没有接到人吗? 他想着李桑桑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心里越来越急。 第85章 我们是两情相悦。 窗外雨点打着枇杷叶, 点点滴滴在高桓心里却有狂风暴雨的气势。 高桓站了起来,提进来一个小太监问他:“丁吉祥回来了吗?” 小太监摇摇头:“还没。” 高桓走到廊下,看着青黑的天, 说道:“备伞。” 脚上踏起的泥污溅在高桓绯红色的衣摆上, 洇出暗红的颜色, 高桓脚步不歇很快赶到了御花园。 这里没有人。 高桓脚步顿了顿。 高桓身边的小太监对高桓说:“殿下避避雨去吧。” 两人离开御花园,来到一处小轩。 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巧, 正好窗打开了,李桑桑一手托着脸往外看, 她看见了高桓,脸上有了讶异:“殿下, 大雨天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她看着高桓湿透的衣摆,还有他袖襕处的点点雨滴。 高高在上的六皇子,像是一只落汤鸡。 高桓一顿,然后顿悟过来。 李桑桑又不是傻的,下雨了, 她当然会躲雨, 难道高檀让她等着,她就会在原地傻傻等吗? 傻的究竟是谁? 高桓一下子被自己犯傻的这种可能惊到了, 然后他皱眉沉思原因。 脸上一凉,惊醒了他,他伸手一摸, 感到浑身凉透。 哭了? 高桓面色一变,他就要转身就走,边上小太监给他地上帕子,说道:“殿下, 你的伞破了,要不进去躲躲吧。” 高桓再次感到脸上一湿,他感受着冰凉而非温柔的触感,松了一口气。 高桓微微颔首,他抬眼,看见李桑桑一双杏眼中闪过了些微的慌张。 高桓情不自禁想着,她在慌什么。 李桑桑听见小太监说高桓要进来躲雨,慌忙摸了摸荷包,将里面的药丸摸了出来,急匆匆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这药丸的味道李桑桑不喜欢,她从另一只荷包里取出一颗糖,含在唇里。 她在心里默念着:桑桑,不要慌,不要吐。 嘴里的糖没有化掉,她就看见高桓迈步跨过了门槛。 这次见面,两人都鼓足了勇气。 小心翼翼地试探,要是有一个不对劲,这两人会立刻找好理由逃跑。 或许连理由都不需要找。 高桓目光落在李桑桑的脸上,定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他和李桑桑说话,却没有看她:“三娘子。” 李桑桑有些羞赧地行礼:“六殿下。” 少女行动间,有股甜腻腻的味道淡淡飘散开。 李桑桑又一次问:“殿下为什么会来这里呀?” 高桓说:“赏花。” 李桑桑说:“可是这雨都下了半个时辰呢。” 她无心地揭高桓的谎言,但高桓却正在心虚。 他重新看了一眼李桑桑,见她脸上懵懂不解的神色不似作伪,他松了一口气。 高桓正要寻个借口,就听见窗外有人在叫他。 是丁吉祥终于找了过来。 高桓和李桑桑紧绷僵硬的身子都卸下了劲。 丁吉祥的出现是高桓和李桑桑的休战时间,他们从战斗状态放松了一些,高桓摸了摸脸,李桑桑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荷包里的药丸。 丁吉祥站在窗外,笑着对李桑桑说:“三娘子,奴婢找了你好久。” 李桑桑疑惑:“你为什么要找我?” 丁吉祥说:“是殿下……殿下,你亲自过来给三娘子送伞了?” 高桓右手握拳,掩在唇边咳嗽了两声,试图盖住丁吉祥的声音,然后他偏头,沉着脸说:“你胡说些什么?” 丁吉祥呆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嘻嘻笑道:“奴婢记错了,记错了。” 高桓看了一眼李桑桑,突兀地转身说道:“走了。” 他有些待不下去了,这次,他不是因为迎风流泪的毛病逃跑,而是李桑桑整个人像是一个甜丝丝的糖娃娃,若有若无的甜味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 华阳公主回宫后,因为下雨就没有出去,她本来还记得李桑桑在等她,后来徐贵妃来传话让她过去,她一下子忙,就将李桑桑忘记了。 李桑桑回来后,娇生惯养的华阳公主不好意思地连连向她赔罪。 华阳公主事后听说了高桓和李桑桑避雨的事,她好奇地问道:“你觉得六弟怎么样?” 李桑桑皱着眉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 华阳公主于是换了个方法问,她一脸看戏的表情问道:“比如说,今日你见了他,你还想见他吗?” 李桑桑不由得拉了拉荷包,她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见了吧,见面若是真吐了出来,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华阳公主细细研究李桑桑的神色,笑得更乐了:“六弟要可怜了。” 李桑桑这样的美人,不会有男人不喜欢,她的六弟也不会例外。 但是她的六弟就不一定能赢得美人心咯。 因为名义上李桑桑是华阳公主的伴读,这些天,两人更加亲密起来。 华阳公主好宴饮、好玩乐,这日,百花盛开,她邀请了几位公主和宫里伴读的小娘子们一同聚聚。 玩了酒令,喝了几盅酒,李桑桑有些醉了,她脸上浮起艳丽的晕红。 粗心的华阳公主没有注意到李桑桑,她的兴趣很快被花厅外灼灼开着的牡丹吸引了,她带着一大群公主和小娘子跑出去赏花。 李桑桑晕乎乎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睛,她听见掬水在她身边说话,有些模模糊糊的。 掬水最后说道:“三娘子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奴婢去问问有没有醒酒汤。” 李桑桑没有听清楚,她只是在无意识的点头。 掬水离开了。 李桑桑晕了半晌,忽然睁开眼睛,她有些迷茫地看着空荡荡的花厅,说起话来都带着娇滴滴的粘腻:“掬……掬水?” 没有人回应她。 李桑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伸出手点着额头,长长的披帛逶迤拖在地上,她脚步踉跄,莫名有些摇曳。 李桑桑走了出去,远远的,她看见了华阳公主等人站在花丛中,她便走了过去。 她像是走在云中,脚下都软绵绵的,脚下的花枝一绊,她就软软地倒进了花丛中。 身下是柔软如茵褥的花草丛,鼻尖是温柔的海棠香,她的头靠在胳膊上,她蹭了蹭袖子,静静睡着。 华阳公主等人尽兴而归,回到花厅,终于发现李桑桑不见了。 掬水急得像没头的苍蝇,她在御花园里焦急地找人。 远远的,高桓走在另一条道上,他和丁吉祥都看见了掬水。 丁吉祥说:“殿下,那是三娘子的婢女。” “嗯。”高桓随意应了一声,听起来毫不在意。 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丁吉祥以为高桓打算装看不见掬水,但是三步之后,高桓停了下来。 “她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着急?” 着急?丁吉祥并没有发觉,他随后看了一下掬水,果然看清楚了她的一脸焦急。 高桓默不作声地左右望了望,没有看见李桑桑,他沉声说:“把她叫过来问话。” 听到掬水说李桑桑醉酒后不见,高桓拧了拧眉心,看起来有些不悦。 掬水胆战心惊,她以为高桓不会帮忙了。 但高桓转脸对丁吉祥说道:“吩咐下去,悄悄找到她。” 丁吉祥连连点头。 高桓和丁吉祥与掬水分开找人,不到一刻钟,高桓在花丛中看到了酣醉的李桑桑。 她懒懒地伸了伸手,在花丛中滚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身上沾了许多花瓣,她的腰肢被披帛缠绕出了极为纤细的线条。 她因为动了一动将自己闹醒了一点,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的背后又灿烂的光,他有白皙的肤色,有俊美的眉眼。 李桑桑情不自禁向他伸出了手,她听起来在撒娇:“桓哥哥。” 她在笑,她的笑容因为醉酒而变得有些痴愣愣的。 高桓站在原地,顿时呆愣了半晌。 李桑桑扯住了高桓的袖子,高桓竟然被她一扯就跌倒了,以高桓的体格这是几乎不可能的,高桓陷在百花丛中,有些怀疑人生。 他承认,方才他的心好像动了一下。 他的身体仿佛不由自己的意志。 他转脸看着李桑桑近在咫尺的娇艳面容,她甜腻的吐息就在他的鼻尖。 每次见到李桑桑,他都会变得很奇怪。 高桓原本对道人玉虚的胡言乱语很是嗤之以鼻,现在却有些不情不愿地相信了。 高桓看见李桑桑鬓边的发丝乱了,他顺着她的耳朵将乌发撩了过去,他捏了捏李桑桑的下巴,看着她微微启开唇。 高桓看着看着,耳根忽然有些脸红。 他垂下眼睛,低低笑了一下:“桓哥哥……” 高桓看着李桑桑含着雾气的眼睛,说道:“你心里,也同我一样吧,是吗?” 高桓决定放弃挣扎,他躺平了。 身侧,李桑桑滚来滚去,终于滚进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腰上。 高桓开始觉得,有个命中注定的小妻子并不是一件坏事。 耳边传来脚步声,高桓警觉起来,然后他放松下来。 他听出来,来人是丁吉祥一人。 丁吉祥本是一脸着急,等他看到躺着的高桓和李桑桑二人,他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高桓将手交叉叠起,放在脑后枕着,他说:“让三娘子的婢女不必找了,稍后我送她回去。” 丁吉祥满脸震惊,动作都迟缓了一些。 高桓伸腿,将他踢开。 . 暮色四合的时候,李桑桑从榻上坐起来,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只是头实在是疼。 她有些迷茫地坐起,问掬水道:“我不是在华阳公主那里吗?” 掬水在拧帕子,水溅在银盆里,发出滴滴答答响声,她说:“三娘子还说呢,明明不能饮酒,却要贪杯,还到处乱跑。” 李桑桑心虚,她老老实实地让掬水给她擦脸,一动不动。 看着掬水又拧了一次帕子,李桑桑问:“我怎么回来的呀?” 含凉殿里。 徐贵妃在见高桓。 徐贵妃说道:“李三娘子进宫有些日子里,你觉得她如何?” 徐贵妃看着高桓,觉得这问话不够直白,她说道:“原本就是为了相看她才让她入宫来选华阳的伴读,若你没看中她,便放了她出宫,免得耽误小娘子。” 高桓沉默了一下,问道:“这婚姻,不是仙师算中的吗?” 徐贵妃笑了笑,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自然是要看你的意思。” 高桓说:“我觉得她很好。” 顿了一下,他说:“我看中了她。” 再皱眉想了一下,他说:“我们是两情相悦。” 第86章 笨蛋。 高桓回忆起在海棠花丛里看到的李桑桑。 她叫他桓哥哥的时候, 高桓只感到灵魂深处的执念得到了满足。 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他一见到李桑桑,就立刻知道她是不同的。 徐贵妃怔了一下, 似乎对高桓这般坦率感到惊诧, 然后她笑了笑:“那正好, 你父皇还以为你不喜欢李三娘子呢。” 高桓不喜欢李桑桑不奇怪,高桓喜欢李桑桑才奇怪。 高桓“清醒”以来, 从来对小娘子们不假辞色,皇帝和徐贵妃都觉得这是因为十几年痴傻的后遗症。 木头一般的六皇子, 也许根本对小娘子不感兴趣。 那日徐贵妃听说高桓见了李桑桑,还特意问过他, 他说李桑桑“不怎么样”。 他名义上的未来妻子进宫,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连三皇子和九皇子都去看了的。 徐贵妃想到这里,对高桓口中的“两情相悦”感到有些不理解。 她迟疑地问道:“两情相悦?入宫后你见过她吗?她见过你吗?” 高桓微笑:“见过。” 徐贵妃依旧不解,但是高桓喜欢李桑桑,那是两全其美的事, 她便说:“那便好, 李三娘子入宫也有许多时日了,既然你喜欢, 那这婚事我便去问问你父皇定下。” 高桓的感激真情实意:“多谢母妃。” 徐贵妃笑道:“你去吧。” 高桓便告退了下去。 高桓回到寝屋,他关上门,推开窗。 窗外明明是一片竹林, 他却莫名闻到了一片海棠香。 高桓怔怔想到什么,忽而笑了一下,他没有关窗。 . 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仿佛浸染在李桑桑的衣裳上,她身上的酒气都是带着花香的。 她懵懵地问掬水:“我怎么回来的呀?” 掬水小心地关了门窗, 一脸关切,又一脸八卦地说:“六殿下抱你回来的。” 李桑桑正在喝水,闻言不小心呛住了,咳嗽不止。 她颤颤巍巍问道:“六殿下?” 掬水安慰她:“没事的,三娘子,”她偷笑了一下,“那是未来姑爷呀。” 李桑桑睡得发髻散乱,她毛茸茸的脑袋往掬水这边悄悄靠:“那……有没有人看见呀。” 掬水也小小声:“好像没有。”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她又喝了一口水,倚靠在床头,神色怔怔,她在微微出神。 喝醉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了桓哥哥。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由着她在他怀里乱动。 那是高桓呀。 她在那个时候闻到了青草混合着海棠的香气,还有高桓身上干燥的柏子冷香。 . 几天后,李桑桑从对着她挤眉弄眼的华阳公主那里听见了新消息。 华阳公主拉着她的手,悄悄说道:“快要定下来了。” 李桑桑问:“什么呀?” 华阳公主说:“还能是什么,你的婚事。” 华阳公主松开李桑桑的手,想到了前些时候,她问李桑桑想不想见高桓,李桑桑摇了摇头。 华阳公主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她问道:“桑桑,你对六弟,究竟是什么想法?” 李桑桑蹙了蹙眉,感觉心里一团浆糊,她说不出来。 见到高桓的许多时候,她感到心口闷闷的,她以为自己想吐。 细细想一想,不是想吐,更多的是心里酸酸涩涩,闷不过气来。 但除了这些,她并不讨厌见到高桓。 李桑桑说道:“公主,你见郎君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华阳公主想了一下:“有开心的,有厌恶的,不同的人自然是不同的感觉。” 李桑桑沉思了一下:“那你有没有,见到谁的时候,就这里难受呢?” 李桑桑指了指心口。 华阳公主说道:“那可多了,浪荡纨绔我不喜欢,苍蝇似的缠人男人,我也不喜欢。” 李桑桑张了张嘴:“啊,那是不喜欢啊。” 华阳公主有了领悟,她问道:“你见了六弟,就这里难受?” 李桑桑迟疑地点了点头。 华阳公主叹息:“哎,委屈了你,”她悄悄在李桑桑身侧咬耳朵,“不用担心,婚后你和他不对付,我带你去找乐子去。” 李桑桑惊慌地看着华阳公主,却看她笑意更浓。 李桑桑闷闷地“嗯”了一声,但心里没有这样想。 和高桓成婚后,她大约不想去找乐子,高桓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醉梦中的怀抱有些让人贪念。 . 翌日李桑桑跟着华阳公主在徐贵妃宫里请安的时候,迎面碰见了高桓。 高桓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李桑桑低下了头,避开了。 她的心有些乱。 含凉殿内,只有华阳公主在和徐贵妃谈笑风生,李桑桑和高桓各自沉默不语。 从含凉殿离开的时候,李桑桑一直能感受到身后的视线。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心乱如麻,索性选择了逃避。 走出了含凉殿,高桓依旧在愣愣看着李桑桑离开的方向。 他有些郁郁地说了一句:“怎么回事?” 丁吉祥看了一眼高桓,看了一眼他盯着的空无一人的地方,说道:“殿下,虽然您说是两情相悦,可三娘子根本不知道啊。” 高桓不解:“不知道?” 丁吉祥说:“三娘子不知道您的情谊,她面薄,怎会主动?” 高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我应当主动。” 丁吉祥默默叹口气,要不然呢,你单方面“两情相悦”,那边可是一无所知啊。 . 李桑桑捡到了一只猫。 软软白白像一只糯米团子,她左右问了问人,没人知道这是谁的猫。 这猫缠人,跟在李桑桑脚边喵喵叫个不停,李桑桑怕这只猫崽子饿死,于是将它收养了。 养了不过几日,她就很喜欢这小猫,还取了个名,叫它玉奴。 但是有一天掬水忧心忡忡地走进来,对李桑桑说:“三娘子,不好了,听说六皇子那里少了一只猫,这猫也许是他那边走丢的。” 李桑桑有些慌张:“快打听清楚,若真是六皇子的猫,快些送过去,免得被人以为我们偷拿了他的猫。” 李桑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看过的关于宫廷争斗的画本子,怀疑自己陷入了什么阴谋当中。 这猫崽子是高桓命人偷偷扔在李桑桑住处的,他有一对儿狮子猫,都是白得像雪,瞳色各异,一眼就能看出是一胎出来的猫崽子。 高桓留下一只,扔给李桑桑一只。 他想,若是这猫崽子跑回含凉殿,李桑桑追着小猫过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小猫送给她。 然后隔三差五去看看李桑桑的猫养得怎么样。 高桓摸一把手心的猫崽子,很乐观地这样想着。 听说李桑桑给猫崽子取名玉奴,思来想去,给自己怀里的猫儿也取个名,引玉。 但是玉奴一次都没有跑回来过,高桓在给引玉喂食的时候,摸了摸小猫的头,恶狠狠地想着,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高桓想了又想,让人给李桑桑透出消息,她捡的小猫崽子,是他的。 等李桑桑来换猫的时候,他再送给她,然后依旧借由看猫去看人。 计划很完美,然后他收到了一只,掬水送过来的小猫。 高桓没有见到李桑桑,他往掬水身后的窗子望了望,当然是没有人的,他沉着脸说:“既然你家三娘子收养了它,那就是它和你家三娘子和它有缘,你带走它吧。” 掬水看着高桓不愉悦的神色,有些胆战心惊。 她回到李桑桑房中,李桑桑从榻上跳下来,她有些担忧,有些期待地问道:“六殿下怎么说的?他没怪罪我吧?” 掬水有些不安地说:“好像有点怪罪,啊,只是一点点。” 掬水如实说了她见到的高桓的神色,和他说过的话。 小猫鬼鬼祟祟钻到李桑桑身边,贴了贴她的绣鞋,李桑桑弯腰抱起它,摸了摸它的头,叹气:“怎么办?你的主人因为嫌弃我,所以不要你了。” 小猫在她的怀里钻了钻去,然后跑远了。 李桑桑走到榻边,抱膝坐下,轻轻蹙起眉毛,有些忧愁:“哎,我果然是被人陷害了,是谁呀,这么坏。” 李桑桑自以为得罪了高桓,沮丧不已。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李桑桑从玩得好的几个公主伴读口中得知,她母亲王氏病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李桑桑就焦急地问了,但伴读只是说,依稀听说了这件事,并不知道王氏的病到底如何。 李桑桑思来想去,依旧放心不下,尽管知道出宫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下定决心去找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晨起正在梳妆,李桑桑走了过来,给华阳公主递珠钗,她开口说:“公主,我从周娘子那里听说……我娘病了。”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请求出宫会不会强人所难,但是华阳公主已经转脸看着她,对她说:“这样啊,刚好,我听说六弟要出宫办事,我和他说一声。” 华阳公主梳妆完毕站了起来,李桑桑慌慌张张扯出了她的袖子,华阳公主看了一眼她:“不妥吗?” 李桑桑犹豫的时间很短,她摇了摇头。 还是看望母亲的事要紧,和高桓的小事,暂且放下。 . 李桑桑坐在马车内,有些手足无措,她侧脸看了一下高桓,只能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似乎是有些不愉快。 李桑桑踌躇了半晌,开口:“殿下,现在已经出了宫,若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从这里下去吧。” 高桓扭头看她,眸光深深,隐约有些烦躁的样子。 李桑桑缩了一下肩膀,有些委委屈屈地说:“那只猫,是我不小心捡到的,我不知道是殿下的,若是殿下不嫌弃,我将它好好洗干净,再还给殿下?” 高桓闷了半晌,说道:“亲手送过来?” 李桑桑不解:“什么?” 高桓却不回答,只说:“笨蛋。” 李桑桑感觉坐立难安,她问道:“殿下,要我下去吗?” 高桓扫了她一眼:“你不知道我是专门来送你出宫的吗?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啊?”真不知道呀。 为什么啊? 李桑桑缓缓红了红脸,原本宽敞的车厢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李桑桑感到身侧高桓的温度渐渐侵染到了她的身上。 第87章 是心动呀。 李桑桑回到李家探病。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 宫里的消息太过滞后,原来王氏早些时候生了一场风寒,到了这个时候, 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这边的担忧放下来, 李桑桑听着王氏讲话, 时不时将目光投到窗子外面望一下。 李桑桑下马车的时候,高桓没有动, 他没有下车也不吩咐车夫掉头,看着李桑桑跳下马车, 他对着她的背影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李桑桑明白,偷偷出宫这件事还是低调为好, 高桓若跟着她进了李府,那还麻烦一些。 但李桑桑有些惊讶高桓说要等她。 难道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是为了专程送她出宫一趟? 李桑桑转身,有些歉意地说:“不必麻烦殿下,我自己……” 话没说完,高桓放下了帘子。 屋内, 王氏看着李桑桑望着窗外走神, 问道:“桑桑,你在看什么?” 李桑桑连忙低头:“没有看什么。” 王氏笑了一下:“你回去吧。” 李桑桑有些呆愣:“啊?” 王氏若有所指地说:“那位是在角门那里等你吧, 你早些出去,还能在外面和他逛一逛。” 李桑桑脸颊微红:“阿娘你在胡说什么。” 王氏微笑,毫不留情地将李桑桑赶了出去。 李桑桑心中琢磨着王氏的话, 有些害羞,有些恼,她走到角门处,看见马车在等着她。 李桑桑蓦地紧张起来, 掀开车帷,她看见高桓端坐在里面,阖着眼睛在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高桓睁开眼:“怎么没有多待一会儿?” 李桑桑的声音细若蚊蚋,她含糊着说:“还是早些回宫吧。” 总不能说她娘亲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来和高桓约会,才将她赶出来的吧。 高桓稍显体贴地问了一句:“令堂身体无碍?” 李桑桑胡乱点头:“已经没事了。” 这话题说完,马车里陷入一片寂静。 李桑桑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虚空一点,想着高桓这趟出宫的理由。 他说,是为了专程送她的。 他说,他要等着她。 车轮滚滚压着青石板,李桑桑悄悄偏头,看了一眼高桓。 他闭着眼睛,眉眼是一片墨色,鼻梁挺直,直直往下是薄薄的唇,李桑桑听伴读们说过,高桓生得俊美。 她承认,是俊美的。 她的心口鼓鼓涨涨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荷包,里面只放了一点香料。 上次李桑桑想明白了,她见着高桓并不是恶心想吐,而是感到心口难受,而后她就不再带药丸了。 但现在,她觉得她应该带着。 也许荷包里有药丸,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这感觉现在并不会让她觉得难过,却让她有了莫名的悸动和雀跃。 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桑桑有一点烦恼。 她从未和高桓共乘一车,但她却总觉得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从前的场景再现,她有些恍惚。 她看着高桓,觉得高桓离她很近,又很远。 莫名地,她想离他更近一点。 高桓睫毛动了动,李桑桑怔了一下,就看见他睁开了眼。 他眼下有濡湿的痕迹,李桑桑想,他方才应当睡着了,这是睡着才醒的样子。 高桓右手摸了摸眼角,神色看上去有些怔忪。 李桑桑立刻收回了视线,她伸手,搅了搅帕子。 高桓的左手放在膝上,他低头,看见李桑桑的手离他左手三寸,玉笋一般的手指静静捏着帕子,压出了嫣红的印子。 高桓抬起了手,往左边移了一寸。 李桑桑的手顿时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到一般。 高桓手一僵,他抬起左手,用来揉了揉眼。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高桓掀开车帷,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热闹的街景,喧嚣的烟火人间。 高桓笑了一下,看向李桑桑,说道:“出去转转?” 李桑桑眼珠动了动,她是在看高桓的方向,但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她想起来王氏在家里对她说的话。 在外面和他逛一逛…… 李桑桑点了点头。 高桓先跳下了马车,看着钻出马车的李桑桑,他伸出了手,但李桑桑却害羞没有去扶。 李桑桑跳下了马车,高桓将手背在身后。 李桑桑跟在高桓身后,亦步亦趋,高桓心中忽然想起来高杨对李桑桑初进宫的描述。 六哥家的小娘子。 她现在真像一个小媳妇。 想到这里,高桓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小媳妇在他身后软声问道:“我们去干什么呀?” 这将高桓问到了,他并不知道在街上要做什么,他只是想,这么早就回宫,大好时光平白浪费了。 还好高桓的窘迫从来不会示于人前,他忽然看见了卖糖人的,他便说:“那边在卖糖人。” 李桑桑跟着高桓来到糖人小贩边上。 小贩见来人衣着华贵,满脸堆笑问李桑桑要什么。 李桑桑忽然一阵恍惚,她想到了幼时,桓哥哥抱着她去买糖人。 她侧脸看着高桓。 桓哥哥说的人,会是他吗? 高桓见李桑桑没有说话,以为她是拿不定主意,高桓正要开口,小贩说道:“不如就淋一个小娘子?” 高桓思忖一下,往外掏钱:“一个她,一个我。” 李桑桑觉得高桓的举动似乎隐有深意,她抬起眸子悄悄看他一眼,却见他正在看她,李桑桑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目光立刻弹开了。 接下来,李桑桑和高桓没有说话,没有对望,两人神色严肃地看着小贩淋糖人。 小贩顶着两人目光的压力之下,将两个糖人淋完了,果然栩栩如生,一个李桑桑,一个高桓。 李桑桑正要伸手去拿自己模样的糖人,高桓却先她一步,将李桑桑样子的糖人拿在手中。 李桑桑一愣,看着高桓将他自己模样的糖人也拿了起来。 李桑桑不解其意。 高桓将他自己模样的糖人塞进了李桑桑手中,然后将李桑桑模样的糖人放在他的唇边。 他像是在亲吻糖人的脸。 李桑桑握着糖人,头皮发麻,她转身快走了几步,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高桓慢悠悠地舔了一口糖人,然后低头笑了一下。 高桓钻进了马车,看着李桑桑握着糖人,糖化了就要淌到她的手上,他说道:“不吃的话,就没了。” 李桑桑看着手中的“高桓”,皱着脸。 她实在没有办法当着高桓的面,吃掉这个“高桓”。 她咬唇,问道:“殿下的呢?” 高桓一脸正直地说:“吃完了,很甜。” 李桑桑默默红脸。 高桓看着李桑桑手上的糖渍,齿间的甜似乎在引逗着他,他的目光顿了顿,收了回来。 他抬起了手,要去捉李桑桑的手,但李桑桑举起了糖人,高桓的手抓了个空。 李桑桑鼓足了勇气,她看着高桓,说道:“对,化了可惜。” 她软软的唇抵上了糖人,高桓只感觉她的唇挨在自己的脸上。 脆脆的一声,李桑桑咬下了半片糖人衣裳。 高桓怔了一下,然后眉眼都是笑:“甜吗?” 李桑桑说:“甜。” 高桓有些弄不明白,李桑桑究竟是一无所知,还是在回应他的调笑。 他在心底抓耳挠腮,面上看起来只是在淡然地出神。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嘎吱嘎吱的声响,是李桑桑在吃糖人。 很快,糖人高桓就化成了糖,全部进了李桑桑的肚子里。 . 李桑桑和高桓二人回到宫中,还没有分开,丁吉祥和掬水就分别逮到了他们。 李桑桑浑身不安,她看了一眼高桓,他却淡定非常。 还是李桑桑脸皮薄,她从高桓身边走远了,带着掬水到一边去说话。 “怎么了?”李桑桑问掬水。 掬水说道:“三娘子,陛下要见你。” 李桑桑看了一眼远处的高桓,问道:“也见六殿下?” 掬水点头:“好像是的。” 李桑桑有些猜到了,前些时候宫里已经有消息说她和高桓的婚事定下,那么今日皇帝见他们二人,是为了这件事? 高桓低着头听丁吉祥讲话,一阵风吹过,他若有所感,看着李桑桑,面上有欢喜的笑意。 李桑桑捏着手指,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她感到脸有些热,正在想东想西,掬水把她的心思叫回来了。 “三娘子,快些过去吧。” 李桑桑和高桓分开走,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蓬莱殿。 高桓转身,看着李桑桑走进来,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下。 四周都是蓬莱殿的宫人,高桓不亲不疏地叫她:“三娘子。” 李桑桑低声行礼:“殿下。” 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高桓的手从宽广的袖子下伸过来,捏了捏李桑桑的手。 李桑桑的心都要跳出来。 高桓的手干燥炽热,掌心的纹路一点点磨着李桑桑的手指,轻轻一握,然后放开。 李桑桑在心里胡思乱想起来。 这人是怎么回事?明明从前对她不闻不问的,忽然间就变了。 变得……太让人难为情了。 他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李桑桑的手指上,李桑桑慌张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李桑桑抬头,看着高桓的侧脸。 面如冠玉,神色正经。 殿内,响起皇帝的声音:“六郎。” 李桑桑不敢再磨蹭,连忙跟在高桓身后走了进去。 第88章 吧唧亲一口。 蓬莱殿中皇帝和徐贵妃端坐。 李桑桑不敢多看, 她微微垂着眼睛,跟在高桓身后行礼。 皇帝朗声大笑,对身边的徐贵妃说:“你看, 这是不是佳儿佳妇?” 徐贵妃轻笑:“陛下好眼光。” 李桑桑在这种紧张环境里耳尖通红, 她感到袖子动了动, 低头一看,是高桓扯了扯她, 高桓悄悄递给她一个眼神,让她不要紧张。 皇帝想起了什么一般, 看着下面站着的李桑桑问道:“朕听说,你有一块青玉佩?” 李桑桑不知就里, 有些疑惑地说道:“回陛下的话,臣女是有一块青玉佩。” 她将脖子上的青玉佩扯了出来,递给太监,偏头的时候,她注意到高桓怔了一下。 徐贵妃从太监手中接过来一看,啧啧称奇, 然后递给了皇帝。 皇帝一看, 笑了一下,对下面的高桓说:“六郎, 朕记得你也有一块。” 高桓看起来如梦初醒,他说:“对,儿臣有一块。” 他从腰间的取下玉佩, 那玉佩用绦带穿系起,李桑桑从前并未注意到,将绦带揭开,玉佩露出真容。 一块完整的青玉佩。 和李桑桑的玉佩一模一样, 只不过它是完好的一整块。 高桓将手中的玉佩同样递给了太监。 两块玉佩放在皇帝手中,他和徐贵妃打趣:“玉虚道人说得果真没错,这是这两孩子命中注定的姻缘。” 徐贵妃问李桑桑:“这块玉佩,你从哪里得来?” 李桑桑从惊讶中镇定下来,她说:“是臣女小时候,客居臣女家中的……叔叔所赠。” 李桑桑有些犹豫,她刻意将辈分说大了一些,免得让人多想。 徐贵妃对皇帝说:“难道是玉虚道人口中的那位仙长?” 徐贵妃又问李桑桑:“他叫什么名字?” 李桑桑说道:“他叫……桓弥。” 身侧,高桓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上面徐贵妃说道:“果然是玉虚道人的那位仙友。” 李桑桑听不明白,大约桓弥和玉虚道人有几分交情。 皇帝抚掌大笑:“仙长们看好的,果然是好姻缘,”他朗声问道,“孙福,这几个月中,可否有吉利日子?” 孙福立刻挤满了笑,俯身说道:“六月大吉,有几个好日子。” 皇帝挑中一个:“六月初八。” 蓬莱殿顿时一片恭贺之声。 李桑桑惶惶地抬眼看,四周都是笑盈盈的脸,李桑桑有些紧张,然后她看到高桓稍微抿了嘴,灼灼看着她,满眼是欢喜。 他偷偷握住李桑桑微微颤抖的手。 李桑桑于是也欢喜起来。 在一片祝贺之声中,高桓在她耳边悄声说话:“不要害怕,我会对你好的,你信我吗?” 李桑桑红着脸,顿了片刻,轻声说:“我信。” 孙福走近前来,李桑桑慌张地松开了高桓的手。 孙福带过来徐贵妃赏赐的玉镯,李桑桑双手接过,跪下谢恩。 皇帝稍微收敛了喜意,说道:“时间紧,你们先退下去吧,李三娘子也要回家准备着了。” 李桑桑躬身退出蓬莱殿。 到了蓬莱殿外,李桑桑和高桓两人各自身边簇拥着一堆人,两人隔着人群相望,不由得感到好笑,各自低头笑了半晌。 掬水跟在李桑桑身边,不知李桑桑为什么笑,她随着李桑桑的目光望过去,心里一惊,扯了扯李桑桑的袖子:“三娘子,收敛一点。” 李桑桑慌乱转身,不再看高桓。 . 李桑桑回到住处,忙活一通,已经到了晚上,她才坐下歇息,就听见宫人来报,说华阳公主过来了。 华阳公主漏夜来访,李桑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将她迎了进来。 华阳公主走进来,坐下,对李桑桑笑道:“恭喜三娘子啦,不对,应该叫六妹了。” 李桑桑羞赧地说:“公主打趣我。” 华阳公主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地问:“如今,你见到六弟,这里还难受吗?” 华阳公主指了指她的心口。 李桑桑有点忧郁,她点了点头:“有一点点,不过还是可以忍受。” 华阳公主叹了一口气:“哎,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喜欢六弟。” 李桑桑一愣,想要说点什么,华阳公主一抬手止住了她,华阳公主态度恳求地向李桑桑道歉:“对不住了,三娘子,我下午骗了你?” “骗?”李桑桑疑惑。 华阳公主说:“你要出宫,我说六弟有事出去,顺便带你。其实,是六弟专程要送你的。我当时想着,若直接说六弟送你,你恐怕心里抗拒不会答应。我又想,你们二人早晚要成夫妻,有了接触,你可能不会这样讨厌他,于是我就骗了你。” 李桑桑低头笑了:“没事的。” 华阳公主又叹一口气,摸了摸李桑桑的头:“小可怜。” 华阳公主过来和李桑桑说了几句话就告辞,李桑桑将她送出了小院子。 她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回走了一两步,顿下来。 她看见高桓站在廊下,似乎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她和华阳公主出去的时候竟然没有看见他。 李桑桑想到了方才她和华阳公主在屋内说过的话,高桓不会都听见了吧。 李桑桑张了张口。 她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她不讨厌高桓。 李桑桑想要说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话来讲。 她看见高桓的面容隐匿在幽黑的夜色之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李桑桑心一紧,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她做得太糟糕了。 李桑桑提起裙子,想要跟着高桓跑。 李桑桑对着高桓的背影喊道:“殿下,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她以为高桓不会听她说话,但是远远的,她看见高桓站住了,转过身来。 李桑桑带着些不被信任的委屈,泫然若泣地说:“我没有讨厌殿下。” 高桓沉默着,没有说话。 李桑桑咬了咬唇:“我开始也以为,我在讨厌殿下,因为每次我一见到殿下,我这里都会难受。”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她接着说:“但是尽管如此,我也不讨厌殿下。” 高桓的影子终于在黑夜之中动了动,他的声音听不出波动:“哪里难受?” 李桑桑抿了抿唇:“心里。” 高桓又动了动,李桑桑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她沮丧又气愤:“你不信我?你取笑我?” 李桑桑委屈极了,她转身就要逃跑。 身后高桓追了过来,她陷入一个充满柏子香的怀抱中。 李桑桑支支吾吾:“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 高桓没有松手,他的呼吸声就在李桑桑耳边响起,让她惊得要跳起来。 高桓说:“没有不信你。” 他用一手按住李桑桑肩膀,将她转过身来,他用手温柔地抬起了她的脸:“不要低头,看我。” 李桑桑哼了一下,抬头看高桓,高桓的眼中满是笑意。 高桓抬起手,给李桑桑看手中的东西:“你看。” 李桑桑看到他的手心里托着一只喵喵叫的小猫崽子。 李桑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轻轻问:“玉奴?” 高桓摸了摸小猫背上的毛,说道:“这不是玉奴,这是引玉,”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笑意,“方才我不是故意要走开,只是带着的猫崽子跑了,我忙着逮它。没有想到让你会错了意,委屈了我家小娘子。” 李桑桑一下子又气又恼又羞。 她方才在着急什么劲! 高桓继续说道:“我过来这里,是要将引玉给你。” 李桑桑问道:“给我?” 高桓说:“我的引玉和你的玉奴自出生起就在一起,这几天它们分开,引玉吃得少,生了病。我开始没注意到,今天才发现。我想着,你就要和玉奴一起出宫,为了我这猫崽子的性命,我将它带过来给你。” 李桑桑接过了小猫,嘴里嘟囔着:“好吧。” 她抱着引玉就要走,高桓看着她的衣衫被风吹得摇曳,他叫住了她:“桑桑。” 李桑桑抱着小猫转身,风吹着她松散的发髻,她耳珰上的小珍珠在一荡一荡。 高桓说道:“见到我心里难受吗?” 李桑桑怔怔地点了点头。 高桓一步一步走近她,他伸手,将李桑桑耳畔的碎发往耳朵后撩过去,他说:“见到我难受,不是因为你讨厌我。” 李桑桑点点头。 为了进一步说服她,高桓说:“其实我也有一点。” 李桑桑有了好奇:“有一点什么,你见到我也难受?” 高桓说:“每次见到你,我都有些想哭。” 李桑桑眨了眨眼,她想象不到高桓在她面前哭哭啼啼。 事情好像有些糟糕,这哪里是先定的缘分,这明明是孽缘嘛,两个相看难受的人,真的能结为夫妻吗? 李桑桑贴心地、试探着问道:“那……既然我们都难受,那就不要再见面?” 这次,高桓不再淡然,他生硬地说道:“不行。” 李桑桑嘴角轻轻翘起:“好吧。” 高桓低声说:“不见面怎么生小皇孙?” 李桑桑低头看着高桓的皂靴,在考虑要不要狠狠踩他一脚。 耳旁,高桓又说道:“不过,今天有一件事情让我有些在意。” 李桑桑问道:“什么?” 高桓问:“你口中的桓哥哥,是谁?” 李桑桑抬头看他,睁大了眼。 桓哥哥?高桓怎么知道? 莫非那日醉酒,她对着高桓叫出了“桓哥哥”,今天她提到了桓弥,让高桓想到了那件事? 李桑桑踮起了脚,扯住了高桓的衣襟,在他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她说:“是你呀。” 第89章 正文完结。 高桓很少见地呆愣了片刻。 像一只呆头鹅。 李桑桑亲完之后, 把自己弄臊了,高桓还迟迟没有回应,这让李桑桑又羞又恼, 她啐他一声:“傻子。” 她一个人悄悄提着裙子跑远了。 高桓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李桑桑落荒而逃的背影, 闷声笑了片刻,方才的试探在他心中也根本不重要了。 他下午的时候打听过, 虽然李桑桑管他叫桓哥哥,但那桓弥应当是李桑桑叔叔辈的人。 高桓便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了。 这吃的是哪门子飞醋? 他摇了摇头, 缓缓踱步走出了李桑桑的院子。 走了两步,仿若心有灵犀地, 他转头看了看李桑桑的窗。 然后哐当一声,支摘窗关上了,高桓看见李桑桑投出的黑影飞快从窗纱上逃窜走了。 李桑桑本站在窗边看高桓的,没曾想到他会突然回头。 她忙不迭地关上了窗,弄出了好大的声响。 耳畔似乎听到高桓低低的笑声,李桑桑气不过, 揪着裙带发小脾气。她弯腰捡起小猫, 在小猫耳朵边上说话:“你家主人是个坏东西,以后不许理他, 听见没有。” 小猫喵喵叫,应当是听见了。 李桑桑满意地放走了它。 她重新推开了窗,看着窗外的濛濛月色, 她用手托着腮,口中念着:“六月初八呀。” . 李桑桑回李府待嫁。 李府上下都为她出嫁的事忙碌着,嫁妆装了满满六十四抬,到了六月初八那日, 从永兴坊一路抬到了燕王府。 在高桓婚事定下不久后,他就被封为燕王,燕王府是早就建好的,新挂上了牌匾,这里从此就是高桓和李桑桑的新家。 天还没黑,高桓就穿好了一身绯色的新郎衣裳,焦急地翘首以待,等到了时辰,他一骑当先,远远甩开了身后的人,一人就匆匆敲响李家大门。 他莽撞的动作吓得门房不敢开门,门房简直怀疑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直到燕王府众人赶来,面面相觑,笑弯了腰:“这是今日的新郎官,燕王殿下!” 高桓走进李府大门,但是里间还有许多关卡在等着他。 他一路被刁难,吟诗作对,舞刀弄剑,终于得到了大舅子李丛勉强的认可。 李丛站在李桑桑闺房门口,不情不愿地说道:“你进去吧。” 童男童女将阻隔高桓和李桑桑的锦障撤开,高桓急不可耐地要去瞧李桑桑在今夜是如何特意妆扮的。 为了他一人,特意妆扮。 为了今日成为他的妻子,特意妆扮。 但是很可惜,高桓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只看见了李桑桑发髻上璀璨的珠翠,往下是一面团扇,将她绝色的容颜遮掩得严严实实。 高桓还没来得及和李桑桑说上一句话,就被李丛等人轰走了,高桓隔着李家的姑嫂们往中间看,李桑桑已经被簇拥上了婚车。 高桓心中暗道,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婚车走到朱雀大街上,游手好闲的少年们前来障车,高桓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他看着丁吉祥等人在往外分发布匹酒肉,他摸了摸腰上的玉佩,有些焦急。 然后他扯下了腰间的白玉,还有钱袋子里的金子,往人群中一抛,他朗声道:“这玉佩是御赐之物,今日大喜日子,想来父皇不会怪罪。” 众少年听了是御赐之物,连轰然上前去抢,前路空了,高桓抢过了婚车车夫的马,一手执鞭子,从人群中冲了出去。 后面跟着的障车少年抢完了金子,笑道:“他急了,他急了。” 一路车马飞快,很快到了燕王府。 高桓稍微有些紧张,他下了马,想要去挑婚车的车帷,丁吉祥大叫着制止了他:“殿下!不合规矩。” 高桓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 不急,不急在这一时。 他看着李桑桑前脚走进青庐,他后脚打算跟上去,但是宾客簇拥了上来,要和他吃酒。 高桓:…… 真是没完没了的一天。 高桓一鼓作气,将前来灌酒的人都放倒了,这才脚步匆匆地来到青庐中。 他能千杯不醉,倒不是因为他实在能喝,而是他早就吩咐了丁吉祥,将自己的酒水换成了清水。 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一天,怎能让这些人来打扰。 高桓走进了青庐中。 这是燕王府吉地搭出来的帐篷,唤作青庐,是新人行礼圆房的地方。 高桓看着李桑桑的身影,他没有醉,脚步却有些踉跄,他坐在李桑桑身边,然后伸手握住了李桑桑的手。 他缓缓放下了李桑桑执扇的手。 李桑桑对他笑了一下,满青庐似乎生了光,高桓呼吸一窒。 今日的李桑桑格外艳丽妩媚,她不自在地应对着高桓灼灼的目光,瓮声瓮气:“不要盯着我啦。” 高桓笑着握紧她的手:“看不够。” 两人静静握着手做了半晌,对接下来的事有所预料,但心里都有忐忑。 李桑桑伸手去摸系带上的荷包。 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开始了,不知为何,眼前的一切分外熟悉,就连这般模样的高桓,她都似乎在梦里见过。 高桓偏头看她,神色有些紧张:“你……又难受了?” 李桑桑点头。 高桓想都没想:“给你揉揉。” 李桑桑也脑子停滞了一下,她点头。 过了一会儿,李桑桑低头,看见高桓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有些迷茫地抬眼望他。 高桓这时也意识到了不妥,他打算收回手,但他实际上的动作却是,握了一握。 李桑桑微微颤抖,她很想跳开,但是…… 今晚是新婚之夜呀。 她回想起王氏在出嫁前交给她的一些书,脸颊有些发烫。 高桓收回手,只感到满手温香软玉,他耳根微微泛红,但他镇定说道:“要吹熄蜡烛吗?” 李桑桑立刻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火引子,将青庐中的静谧烧得七零八落。 李桑桑声音细若蚊蚋,打着颤:“吹吧。” 高桓站了起来,衣摆响起细碎的声响,然后满室漆黑。 高桓的指尖滚烫,探向李桑桑的衣襟。 李桑桑瑟瑟发抖之时,高桓吻住了她的唇。 她在小声吸着气:“好难受。” 高桓咬了咬她的唇瓣,轻轻安抚她。 两刻钟后,高桓起身点灯,他端来了水,给李桑桑擦拭,李桑桑忍痛起来,从他手中抢过帕子,避开了他。 高桓的掌心贴在李桑桑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他忽然说道:“第一次总是不尽人意的,我下次好好……” 李桑桑转身,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李桑桑懵懂无知,高桓看着她发肿的唇,又将她揽入怀中。 “桑桑,我还没尽兴。” 他在不要脸地求欢。 “桑桑,帮帮我。” 高桓的“下次”就这样发生了。 考虑到李桑桑初次承受,高桓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次足足荒唐了一个时辰。 高桓将李桑桑抱在怀里,他倚靠在床头,手指把玩着李桑桑的头发,李桑桑在他怀里埋了埋脸,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高桓低头亲了亲李桑桑的头发,问道:“桑桑,你方才怎么不出声?” 李桑桑从瞌睡中醒了:“……出、出什么声?” 高桓手臂一紧,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法,说道:“比如说,叫叫我。” 李桑桑捂嘴笑了一下:“你想听这个?” 她娇气撒娇:“殿下。” 高桓不满意。 李桑桑又叫:“六郎。” 不太特殊,还是不满意。 李桑桑叫他:“夫君。” 高桓听了,有一点满意,但还是不够。 李桑桑憋了半晌,没有说话,高桓以为她睡着了,轻声询问:“桑桑?” 李桑桑抬头望他:“桓桓。” 高桓看着她,眨了眨眼。 高桓很想就这样抱着李桑桑,看她一整夜,但是他到底还是睡着了。 他陷入梦境。 在梦里,他看见了那个“桓弥”。 一见到这个人,高桓就面色不豫,如果没有这个人,他才是李桑桑的“桓哥哥”,他很想抢过这个称呼。 这个梦很奇怪,高桓仿佛是个旁观者,但有时候,他觉得他就是“桓弥”。 他看着李桑桑从小不点长成亭亭少女,他抱着小小的李桑桑看烟火,他教李桑桑读书写字。 然后他从“桓弥”变成了高桓。 长安初遇,宫中定情,燕王府大婚。 青庐的一切消失不见,高桓身边站着的,只有玉虚道人。 玉虚看着高桓说话:“怎么样?你娶到了她,夙愿得偿,执念总该放下吧,情情爱爱,也就那么一回事,人世间的日子,应当过够了。” 高桓不知为什么,好像听懂了玉虚的言外之意,他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一生一世不够,生生世世也不够。 梦境中,有钟声如黄钟大吕,高妙庄严不可言喻。 高桓忽然惊醒,他额上冒出冷汗,低头看,李桑桑在她怀里睡得正酣。 他松了一口气。 窗外日光熹微,李桑桑在他怀里唧唧哝哝撒娇:“多睡一会儿。” 高桓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好,多睡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怎么会过够?他要和李桑桑一起走下去,五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 天光又亮了几分,李桑桑睁开眼,她往高桓怀里钻了钻,问道:“高桓,你现在在想什么?” 她心中思绪万千,她想高桓同样如此。 高桓想了许多,但又想是什么都没有想。 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人生,在这短短几个月来,熠熠生辉,只因为李桑桑出现了。 他此生,大约就是为了李桑桑而来。 高桓在微微出神,李桑桑随口一问,没有放在心上,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梳妆。 高桓来到她身边,取走了她手心的木梳。 他稍显笨拙地为李桑桑梳头发,乌云一般的发丝从他手心淌下。 “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高桓回答了李桑桑方才的问话。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为什么明明一切顺遂,他却仿佛是跋山涉水才抵达终点。 他在想,他永远不会容许他对李桑桑的爱意衰竭干涸,不管三生三世,生生世世。 “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李桑桑抬起脸,娇媚的面容映照着晨曦,生了一层柔柔的粉光。 铜镜中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年少夫妻,不经风雨,是最美好的模样,他们一生也将顺遂平安。 有情总生贪、嗔、痴、慢、疑,但这些再也不会困扰高桓和李桑桑。 如果世间有神佛,那这一定是神佛对这对夫妻的格外怜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