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夫人她很暖很甜 作者:时羡鱼 文案: 阮卿前世遭遇大难,从受尽娇宠的国公之女变成东宫侧妃,本以为余生将背负着灾星恶名郁郁而终,那位裴家君子却为她扫尽阴霾,除尽宵小,视她为心间明月。 只可惜一入宫门,永为天家妇,阮卿带着不能出口的倾心踏入冰冷的湖水中,只愿还他坦荡一生。 再次醒来却回到了及笄之年,幸得苍天垂怜,这一世她终于能回他一句迟来的白首之约。 人人都说裴瑾瑜位高权重却冷漠无情,却不知每当危难之时,他总将那纤弱的阮家姑娘护进怀中,践行向她立下的誓约:“倾余生之力,唯愿卿卿无恙。” 无论风霜雨雪,不再让她委屈分毫。 高冷强势男主x纤弱温柔女主 食用指南:1.双向暗恋小甜饼~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卿,裴瑾瑜 第1章 阮卿二十岁生辰时,皇城下了冬日里第一场大雪。 从雪为她拢紧了轻裘,低声劝道:“太子殿下正和裴大人在甘露殿议事……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雪花落在这位病弱的东宫妃子衣角,凄凉而冷肃。 她的眼神落在那些寒风中簌簌零落的梅花上,不知在问谁:“他今日不来了么。” 从雪微微一抖,低声道:“小姐……” 五年前至亲罹难,阮卿从无忧无虑的国公贵女,成了心疾在身的东宫侧妃。 昔日倾心的青梅竹马娶了县令之女,令她在皇城颜面无存。 皇城流言纷纷扰扰,众口铄金指责一个还为及笄的孤女是天降灾星,季家三子在未婚妻双亲尸骨未寒时就退婚另娶,竟赢得一片维护之声。 这世间实在太苦,阮卿一个人出了皇城,安静地踏入了幽深的护城河里。 却有一个人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河水,将她救了上来。 那是太子的伴读,皎如朗月的裴家君子,一路跟着她暗中保护的裴瑾瑜。 原来天子怜悯阮家,将她指给太子做了太子良娣。 是裴瑾瑜一力严惩了流言的始作俑者,亲自去往千里之外的边关迎回她双亲的尸骨,也是他列出十项重罪,将那高高在上的季家打入尘埃。 他是这苦涩人间唯一的温暖。 可天子赐,莫敢辞。她已是东宫良娣,至死都只能天家妇。 她不敢让他有一点污名。 要是能早日将那虚伪的未婚夫退婚,要是不曾踏入东宫,要是能早日遇见裴瑾瑜,她的一生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阮卿站在湖畔,梅花在大雪之下零落,她竟然看到她的父母与哥哥在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湖心中。 他们正在向她微笑,像幼时一样向她伸出了手。 她也笑了,低声道:“从雪,替我拿一个檀香的醺球来。” 从雪不疑有他,匆匆领命离开。 阮卿走下亭台,没有听到宫人们的呼喊,也没有被畏惧湖冰破碎的下人们拦住。 她一步步走向湖中亲人的怀抱,也走向了家的方向。 —————— 噩梦初醒时,天光正盛。 阮卿脸色苍白地半坐起来,脆弱的心脏怦怦直跳。午后的日光透过几层纱帐投在暗银色被面,映出上面闪闪发光的仙鹤和祥云,就像前世最后看见的冰面上昏暗的天光。 “果然还是梦……” 因为方才在噩梦中又经历了一次死亡,阮卿的心脏蔓延开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她不得不用手抚着心口深呼吸,努力缓解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即使回来已经数个月了,阮卿也常常梦见前世死去的那一天。 她半坐在柔软的锦被绣枕之间默默忍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阮卿下了床,入目的正是熟悉的闺房,东窗下摆了一张圆桌,桌上的小茶壶与三只杯子瓷薄如纸,西侧有一张玫瑰色的宽大妆台,靠墙的铜镜缠绕着精致的花枝纹。一扇朱窗支开一条小缝,窗下绿植生机盎然。多宝阁上陈列着数尊金银琉璃器,盛着几枝花枝的冰裂纹花瓶还是前朝的孤品。 整个屋子精致而华贵,处处彰显着房间主人所受的宠爱。 妆台上还有两只耳坠,一枚玉簪,是阮卿一刻钟前为了睡午觉放下的。 阮卿茫然了一会儿,走近铜镜,借着明亮的天光打量自己。铜镜映出的影像略有扭曲,依然能看出她如今五官精致,一双眸子温如墨玉,正是前世十五岁时稚嫩的模样,没有一点缠绵病榻五年的死气沉沉。 阮卿有些发怔,看着镜子里样貌清丽的少女,她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不知是执念太深还是苍天见怜,阮卿本应该在冰湖中死去,再次睁开眼却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季家还没有退婚,她还没有去往东宫的日子。 这一世,她真的有机会去弥补那个遗憾了。 隔间外响起了一道女子的问询:“小姐可醒了?” 阮卿收回思绪,开口道:“进来吧。” 那是一个样貌周正的姑娘,梳着双环髻,着一身绿色罗裙,正是前世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从雪。她进门以后轻盈地行了个礼,见阮卿正一身中衣坐在铜镜前,便笑着上前问道:“小姐今天打算出城了么?” 阮卿眼角还有一点泪意,微微垂首不愿让她见了担心:“那便今天去吧。” 从雪早准备好了一应事务,闻言应了声是,便麻利地端着一盆水走上前来。那水温温热热,还带着一丝花香,触手仿若无物。阮卿用过水,端坐妆台前,小丫鬟开始为她绾发点妆。 待小丫鬟打扮停当,镜子里的少女身着水蓝襦裙,束着垂髻,余下的柔软发丝自然垂下,更如亭亭新荷般娇贵。 从雪整理好了自家小姐的衣着,正打算出门吩咐小厮搬行李,另一个丫鬟风风火火地快步进来,虽然特意压低了声音,也仍然显出焦急气愤:“不好了,定国公府派人上门,说是三公子的人来向小姐退婚……” “小姐……别太伤心了,那三公子本来就……” 从雪想到坊间传言,剩下的话难以出口,只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从雪会陪着小姐的。” 那个圆润的小丫鬟也急忙说:“绿双也会陪着小姐的!” 阮卿自然明白有心疾的女子不可怀孕,即使怀了,最大的可能也是一尸两命,这些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怎会娶一个注定无子的正妻?她永远无法原谅的只是自己双亲尸骨未寒,昔日两小无猜的季子实居然就上门退婚的无情。 阮卿暗中深呼吸几次,才平复下那层闷窒感。 她一抬眸,见从雪与绿双两个丫鬟都是大气不敢出地扶着她,像是生怕她就这么倒下了,微微扯出了一个笑:“我没事。既然他们都来了,咱们出去见见。”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重生在这里已经是上天眷顾,退婚便退婚,难道还能让她活不成了? 一路穿花拂柳,路上零零散散的侍从丫鬟都知道今天发生了不好的事,各个垂着头。阮卿穿着一身水蓝襦裙,步履从容轻盈。论世家女的仪态端方,气度优雅,她绝不会叫人挑出错处。 一行人来到了会客厅,那里面已经站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女子,领着一些小厮打扮的人坐在厅中,见阮卿来了,敷衍地站起来行礼道:“阮二小姐。” 从雪面色一肃,低声对阮卿道:“是三公子的丫鬟虞含娇。” 阮卿打量着这位丫鬟,不由杏眼微眯,这正是前世的季子实娶的县令之女。此女说是丫鬟,身上却穿着亮灿灿的洒金百褶裙,头上钗环林立,宛如一个首饰台。她自袖中掏出一页信封单手伸过来,一脸的泰然:“阮二小姐亲启,这是我家少爷托我带来的退婚书,还请小姐接着。” 绿双年纪太小,左顾右盼半晌也没见定国公府派来有分量的旁人,当即气得怒行于色,一双眼睛都发红:“好一个定国公府,竟然就派了一个下人来见我们楚国公府的姑娘!” 从雪也不想再忍,面有怒容指责道:“正瞧着我们齐夫人不在,派一个丫鬟退婚到我们姑娘面前来,三公子可真是好教养。” 两个月前阮卿回到了十五岁双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她的哥哥还没有想要为父母报仇而弃文从武。阮卿费尽了心血,撒娇耍赖地劝告着,哥哥阮承安终于比前世晚了两个月才出发。 但即使如此,被前世所经历的大难而折磨了五年的阮卿并没有完全放心,将那秋日的洪水祸事告诉了嫂嫂,并叮嘱嫂嫂陪着哥哥前去边关,叫他千万不要走水路,此时楚国公府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长辈在。 婚约重大,高门世家的婚约多为家族之间的联姻,除非哪一方有大过是不会退婚的,两个国公之家更看重脸面。 季家毫无商量直接前来退婚,不论对阮家还是她自己,都无异于奇耻大辱。 居然还派出这么一个奴仆来。 那虞含娇见阮卿不接,将那信封更往她们面前凑,嘴角得意地翘了起来:“阮二小姐明鉴,季国公家可不能有一个身患心疾的主母,公子也是为你好。” 她身上有一股如衣饰般夸张的浓香,激得阮卿一阵恶心,皱着眉连退了两步。 阮卿前世悲伤之下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此时却分外明显,季子实此人知道她心悸体弱,大庭广众派这样的人退婚到她面前,他安的什么心? 虞含娇见阮卿退步,神色越发放肆地跟上前去:“阮二小姐,人贵自知,你若是站不住那个位置,便早早识趣些下来的好。这信你接是不接?” 虞含娇来楚国公府退婚,不仅是受了季子实的嘱托,还领了大公子季钧的命令,她如此嚣张,正是因为如果把这高傲病弱的阮二小姐气得心疾复发,季钧便会赏她十两黄金呢。 她身上的香可是特制的货色。 从雪与绿双空前愤怒起来,正要直接上前去动手,阮卿淡声道:“退下。” 既然来者不善,她也不用客气了。 她没再看一眼虞含娇,用天生温柔的嗓音问道:“敢问你出身何处,谁人授意进我楚国公府?” 虞含娇以为阮卿吃醋泛酸,得意回道:“妾出身徐州虞家,受季三公子所托前来退婚。阮二小姐,你就接了吧,公子还等奴家赏菊呢。” 阮卿嘴角微勾,面上一派纯真的疑惑不解: “我怎不知徐州还有个什么虞家?” 虞含娇一时怒道:“你!” 阮卿忽然收敛了笑意,姿态仍然优雅,目光却锋利如剑:“你是个什么乡野粗婢,竟敢踏进我楚国公府。” 国公之女,将门之后,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 虞含娇脸色青白,她只是徐州一个县令之女,还在季家做丫鬟,阮卿却是从一品国公的女儿,真正的高门贵女,岂止是云泥之别?虞含娇愤恨地指着阮卿,“你……”了半晌都没有下文。 阮卿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擦了手,将帕子扔开,音色依旧柔和悦耳:“纨绔村妇,属实是般配,季三公子看来还有些自知之明,代我谢他不娶之恩。” 她从容挑了把椅子坐下,没再看青色青白的虞含娇,冷然道:“这些不请自来的东西脏了楚国公府的地,送客。” 从雪与绿双得到命令,顿时呼喊了一大群小厮仆从,将会客厅里的定国公府众人“请”出府门去,他们带来那些东西通通被扔了出来。 东街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这一群下人连带着箱子礼匣,被阮家通通轰出来的样子可不好看,也有与定国公府上打过交道的,一眼便将他们认了出来,那个被仆从簇拥匆匆离开阮家门前的女子,正是季三公子新纳的妾。 一夜间,阮家与季家交恶的消息通过有心人的口耳传扬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五十个评论的小天使掉落红包~ 第2章 第二日,定国公府与楚国公府退亲的消息传遍了朝堂。 老定国公大怒,当天便拿下久未动用的鞭子照着小儿子一顿抽。 季家和阮家的亲事是他和老楚国公定下的,他们当年有过命的交情,哪个不称他们两家孩子两小无猜,羡季阮两家情深意厚?老楚国公去后,他儿子阮承安本不同意这门亲,说是妹妹年纪太小,待她长大了自行决定,没想到阮二小姐还有半年及笄,就快完婚的时候,这臭小子自己把婚事搅和没了! 这让他今后到了底下,哪里来的老脸去见曾经的同袍! 老定国公气急攻心,一条铁鞭抽得越发狠力,连季子实的母亲俞夫人哭着拦也拦不住。 却只见季子实直愣愣地跪在那里,背后被打得血痕淋漓也没一声痛叫,一双眼瞪着他恨声道:“我就是不愿意娶那丫头,除非她愿意做妾我才考虑考虑!” 老定国公当场怒骂一声:“孽障!阮家小姐是怎么人,你竟然还敢想她做妾!给老子明天就去楚国公府请罪!” 眼见鞭子高高挥起来,俞夫人尖叫着一把扑过去,抱住季子实就是哭喊道:“老爷!这是你的儿子!怎么狠心为了别人家的女儿下这么重的手!” 老定国公怒目圆瞪,被这母子两个气得直喘粗气,但他实在年事已高,动不得肝火。那高高的鞭子还没落下去,老国公便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轰然倒地。 一边的小厮侍从顿时炸开了锅,扶老爷的,扶三公子的,叫大夫的,整个定国公府陷入了一片混乱。 数天过去,老定国公仍旧卧病在床。 上门赔罪的事,便不了了之。 定国公竟然被季三公子活生生气倒,连带着季三公子自己做主退了楚国公府亲事的消息,几天内成了皇城新的笑谈。 皇城最具盛名的永成楼中,太子李修谨正在窗边品茗。他对面的男子气质皎然,眸若寒星,正是裴相二公子裴瑾瑜。 太子喝了一口茶水,凝神思索:“如今阮季二家彻底结仇,对我们的计划算是一件好事。” 裴瑾瑜抬腕放下茶盏,神色冷淡:“事有蹊跷,季三背后定有旁人。” 他着了一身玉白的袍子,只在边角有几支竹叶纹,身量修长,通身一枚浅碧玉佩,与一旁衣着贵气的太子大不相同。 李修谨同样想到了这一点,面露轻蔑:“一个只会坐吃山空的纨绔罢了。若是某些人手伸得太长,是时候给他们剁了清净。” 裴瑾瑜垂眸,水气掩映下目光微冷。王家,季家,还有他的庶兄裴涉……在裴相对他和裴涉态度不明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退婚都能让魑魅魍魉跳出躲藏之所,肆意嚣张起来。 “裴卿,你说那阮二小姐听闻此事将作何反应?” 裴瑾瑜正沉思着,闻言看向李修谨:“殿下前月才迎了王家女为侧妃。” 太子也没期待他有何见解,自顾自回忆了一番:“听闻阮二小姐姿容甚美,便是病容也胜过皇城数位佳人,季家老三实在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舍得退婚。” 裴瑾瑜早知他做派,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圣人与臣提过,殿下的东宫已有七位侧妃。” 太子轻啜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父皇不会怪罪的。天下美人各有风姿,我哪一个都不愿舍。” 裴瑾瑜默然。他出生于世代高官的裴家,更有芝兰玉树的美称。殿试时天子将他从状元点成了榜眼,他入朝六年便升任中书令,裴家一门双相,煊赫非常。加冠以来明着倾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他实在感到麻烦。 让他去理解太子对收美人的执念,就像要和尚去理解梳子的好处一般。 李修谨看懂了裴瑾瑜的眼神,挑眉道:“你是不懂美人。” 裴瑾瑜不置可否:“殿下说的对,臣也不愿懂。” 见他的确排斥,太子反而偏要他去看看:“下旬秋宴母后要见皇城贵女,阮二小姐便在受邀之列,到时你晚些回府,我带你看看那美人。” 裴中书自然事务繁忙,没兴趣看什么美人,还是看太子看上了的病弱美人,可惜没敌得过这位明着盛情邀请,暗中胡搅蛮缠,最终还是应了。 再晚一些宫门就要下钥,太子与裴瑾瑜一同走到东街,各自告别。 裴瑾瑜回到丞相府,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丞相府这片地方是达官贵人的住处,斜对面便是太师府,附近的官员不多,平常清净,少有人来往。正是深秋时节,府内花木凋零,地上落着新鲜的枯叶,剩了些耐寒的常青与菊,往常影影绰绰的院子视野开阔了不少。 裴家有两个书房,其中一个便给了裴瑾瑜。 裴瑾瑜刚到书房,贴身侍从纪密从门外赶来,自袖中拿出信纸恭谨递上。 他接过这些跋涉千里送来的密信一一过目。 裴瑾瑜沉默半晌,将信纸放上烛火。 纸张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仿佛是为了祭祀那些字里行间枉死的冤魂。 上面写着的,正是北方宣州数万粮草被克扣的密事。裴涉的母亲莫兰泽,以及宣州的望族莫家利欲熏心,竟瞒住了宣州的父母官,将主意打到守着北方国门的士兵身上。 裴瑾瑜微闭了眼,视野中只见一片火光与血色。 “派人暗中保护宣州知州穆弘。” 纪密问道:“那莫家那边?” 裴瑾瑜睁开双眸,目光冰冷:“盯着裴涉,看他是在和谁联络。” 纪密低头称是,离开了书房。 最后一张信纸也零落成灰,委顿在地。 荒凉寒冷的北方,守着国门的士兵忍饥挨冻,皇城内莫家躲在丞相裴氏庇护下极尽豪奢。 莫家如今,的确该清净清净了。 ———— 晚些时候,裴瑾瑜的亲弟弟裴修明也回来了。 他受李夫人偏爱,早早自行开府,不常留在丞相府中,回来时见过了母亲李夫人,便来找裴瑾瑜说话。 “林圣手去季家几次了,母亲每当天气冷了便腿脚发凉,只有林圣手能缓解一二,如今季国公出事,总是请不到他。” 裴修明话语中无不担忧。他一身典型文人打扮,正在翰林院做着编修,说话时温和而认真,不论谁见了都会称赞一句好气度。 裴瑾瑜“嗯”了一声,有些莫名,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听到有关阮季两家退亲的消息了。 不过想到母亲的身体,裴瑾瑜也有些默然。自己每次提类似的事情母亲总是不太愉快,如今既然弟弟回来了,便由他开口就好。 没想到晚膳时分裴修明被宫里叫走,今日又只有李夫人和裴瑾瑜一起用膳。 裴相事务繁多,只会在节日时留在相府和家人用饭。若是裴相出面家宴,裴涉裴忆兄妹也会列席,若是裴相不在,嫡庶两脉基本是分开吃的,正好免得相看生厌。 当然,裴相和妻子孩子吃饭的时候,并没有莫夫人的位置。 裴瑾瑜陪着母亲李夫人用晚膳。他的口味随了母亲,桌上的菜式都对了丞相夫人与二公子的胃口。李夫人李怜晴是先帝封的外姓公主,规矩森严,崇尚食不言寝不语,仆从上菜的时候也没发出一丝声音。 两个主人的仪态都自然优雅,只是席间太过安静,他们也没有目光交流,像是宫宴中的礼节性共宴,没有一点母子一同用膳的温馨。 仆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习以为常。 待两位主人用了膳,仆从们将桌上清理完毕,裴瑾瑜按照惯例应该告别了。 只是他想着白天弟弟带来的消息,心中仍有隐忧,开口劝道:“近日天气凉了,母亲少出门,养养腿脚。” 话音刚落,李夫人果然面上就有些不愉:“明日还要去慈恩寺礼佛,礼数不能失。” 裴瑾瑜知她热衷此道,即使这几天霜寒露重,她也会坚持前去。李夫人早些年腿脚受了伤,现在一旦受寒还会疼痛难忍,常常前来推拿的林圣手又被季国公占去了,她若再次病发,只能用些不轻不重的药暂时熬着。 裴相对此事漠不关心,除了两个儿子,她身边的丫鬟仆从也劝不动她。 裴瑾瑜轻皱了眉,平静道:“三弟今日回来了,他也向我说起了母亲的身体。” 李夫人听他说起裴修明,面上难得显着一丝笑意:“修明今年成了进士,却还在翰林院做着七品下的编修,你既然是兄长,还是朝中六部之首,记得多提点他一些。” 裴瑾瑜眼底一片冷淡:“吏部考核自有专人负责,母亲何须多言。若是弟弟合格,自然会升迁。” 李夫人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松了口:“修明说的也不错,如今山上结了霜,去寺里的确不便,”她轻轻点头,“不好叫修明和你两个担心,明日我便在府上的佛堂成礼。” 裴修明气度好会说话,母亲格外喜爱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他早该习惯的。 裴瑾瑜离开李夫人的院子,走在偌大的丞相府中,身边只跟着仆从纪密。四下里安静而空旷,晚秋的凉风穿堂而过,头顶夜幕高远,他踩着寒风走过长廊,面色冷漠。 只道这蔓延心底的寒意,是因为秋风太凉。 第3章 楚国公府这边,远行的夫人齐雨溪终于回来了。 齐夫人年纪很轻,即使是成了婚,仍然身姿如柳,芙蓉如面,不开口时像是一汪清泉。 见阮卿带着丫鬟们等在门口,齐夫人快步上前扶她,一脸担忧连声道:“卿卿怎么出来了,你们快些将小姐扶进屋去。” 阮卿顿时有些羞赧:“只是在门外等一等,哪有那么病弱……” 齐雨溪神色严肃,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就闹吧,你哥哥问了我无数次妹妹在家可还好,你若是不好好养着,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都得急死了。” 阮卿失笑,只好连声应是,保证自己以后不会久站才罢休。 阮卿问了些哥哥阮承安的事,齐夫人笑骂他几句,说是成功到了北庭那地界,阮卿才完全放了心,两人说说笑笑相携进了正堂。 阮卿的丫鬟从雪等到两位主人聊得差不多了,忍不住上前告罪,将那季三来退亲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齐雨溪自北境归来,一路上急着回家也没听见人议论,竟此时才知道这件大事。她顿时柳眉一竖,气极反笑道:“好个季子实,竟敢欺负到我们卿卿头上来,当年这婚事没撤全赖那厮不要脸面,如今他倒做出这等事来!” 绿双自小陪着阮卿长大,此时也是义愤填膺:“什么定国公府,从上到下都不要脸面!” 齐雨溪怒道:“承安就不该松口,季三这个烂泥哪里配得上我们卿卿,我马上写信寄过去,好叫他知道我们姑娘受了多大的气。” 阮卿目睹温婉美人一秒发飙,不由心中一暖。这位嫂嫂出身皇亲齐家,刚来时淑雅而端庄,她当时被退婚时只顾着自己伤心,却没有注意到这位嫂嫂站出来指责季家,为自己说话。 “嫂嫂莫气,不过是一个季家的纨绔罢了。” 阮卿的确说了实话,这样一个对她不闻不问,反而在她悲痛之时落井下石的虚伪男人,阮卿既然重活一次,哪里还会为他伤心呢。 阮卿温和地看了一眼从雪,小丫鬟会意,为盛怒的夫人端上一盏茶水。 齐雨溪将茶盏一放,仍然拧着眉头:“我们卿卿什么好男儿嫁不得,就算是皇子也是配得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旬皇城秋宴,卿卿打扮一番前去,将大秦清俊好男儿都挑上一遍,哪个不胜过那个只是靠着家族荫蔽当上一个侍郎的季三?” 阮卿失笑,索性来到了齐雨溪面前执了她手轻轻一摇,软声道:“嫂嫂,我真没事了,别生气啦。” 齐夫人看着面色苍白,却还在笑着安慰自己的孩子,不由得心酸又欣慰。她没再说什么别的,只低声道:“好,咱们不说那厮了。”摸了摸阮卿柔软的发顶,心里对季家的愤恨却是实打实的结下了。 原本这一代转向文臣的季家和武将阮家结亲,正是百利无一害的好姻缘,谁能想到季家三公子用一种极其荒谬的姿态将这亲事硬生生断了,反而让两家结了仇。 阮卿陪着齐夫人用了午膳。才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人来访,丫鬟从雪开心地说:“是池小姐来了。” 这位池小姐是皇商池家的独女,名为池胤雅,正是阮卿发小儿,两个人从小便是亲密的朋友。齐夫人听了,笑着挥了挥手说:“既然是池小姐来了,卿卿便去说说话吧,不用顾及我。” 阮卿柔声道了别,便去了自己的房间,果然已经有位身量高挑的少女在那里等着她,见阮卿来了眼睛一亮,拉着她坐下问道:“最近如何了?我听说了一些事,赶紧来看看你。” 阮卿跟着她坐下,不以为然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某个季公子平白惹我一身晦气,我倒是无碍的。” 池胤雅比阮卿大了一年,已经及笄,还是不愿着女子的发髻,如今一头乌发高高束起,身上也是便于行动的男装,更加上修眉浓目,十分俊气。 她见阮卿面上的确没有忧思愤恨,也露出了笑容,从一旁的丫鬟手上提过来个食盒道:“那便先不管那厮,来尝尝永成楼新出的松鼠鳜鱼,正是你喜欢的甜口儿。” 甫一打开食盒,香气便传了出来。阮卿心里再次感到了久违的暖意,乖乖执了玉筷去尝。那鱼肉晶莹剔透,微微带着热度,吃起来外焦里嫩,酸甜可口。 阮卿平时不能吃太多荤,也不能吃盐稍重的,每天尝的都是清清淡淡,吃得久了仿佛要立地成仙了。好不容易有这酸甜的味道,她吃得眼睛一亮,可惜才食了午膳只吃得下几口,很快就遗憾地放了筷子。 阮卿接过从雪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夸赞道:“的确美味,你们楼里的师傅真有一双妙手。” 池胤雅便得意笑道:“这是近来才出的,几位客人都夸味道好才带给你尝尝鲜。你若是喜欢,我每日都叫永庆楼的师傅特为你留着,每日送到你们府上来。” 阮卿知道她是永庆楼背后的少东家,若是开了这个头,怕是每月都要源源不断送新菜来,连忙婉拒道:“太费周章了,日后我们出门去吃一次就好。” 阮卿想到她与池胤雅相识便是在永庆楼争最后一碟子糖藕,当时两个人都还是玉雪可爱的女娃娃,闹得池家人和阮母忍俊不禁,没成想后来倒是做了手帕交。 池胤雅嘴上应了,还是一脸思索,看样子正琢磨着派哪个稳妥些的伙计往阮府送吃的。阮卿见她那副模样就知道她还没放弃给自己投喂,连忙起了别的话头:“嫂嫂想让我去下旬的秋宴,你也会去吗?” 池胤雅果然被打断了思路,不禁抱怨道:“我是真不愿去的,一群人眼高于顶的挤在一处皮笑肉不笑,吃也吃不好,聊也聊不上。那些世家除了你,谁还有什么意思。” 阮卿也赞同道:“的确有些无趣。可是嫂嫂也是担心我整日闷在家里,出去好散散心……” 池胤雅思索半晌,想到最近皇城流言,果断道:“那我也去,我得陪着你,谁要是不长眼乱说什么,别怪本姑娘口下不留情。” 阮卿轻笑,连声道:“是是是,池大小姐真厉害。” 池胤雅看了她一眼,又神秘兮兮地八卦起来:“说起来昨日太子来了永成楼,身边还有裴相家的二公子裴瑾瑜。太子是选了正妃,但裴二公子还未定亲,他芝兰玉树般的人,还是上届的榜眼,此前丞相府上也从没传出过对哪家贵女有意呢。” 阮卿心中微微一动,原来他这一世也还未成亲,不知道和上一世有没有不同。 她看了一眼池胤雅,缓声道:“那样好的人,也不知会娶怎样的女子呢。” 池胤雅撇了撇嘴,十分恨铁不成钢:“他那样一本正经,也许会娶哪家高门规矩森严的贵女吧……” 她说着说着,忽然打量了一番阮卿,幸灾乐祸道:“你倒是蛮合适的,若你成了裴瑾瑜的夫人,那些盯着你嚼舌的贵女们岂不是恨得牙都咬碎了?” 阮卿心中一甜,不由笑着瞪她一眼,故作无奈道:“你是不知道,别说他是太子伴读丞相公子,大家都说他连金枝玉叶都入不了眼,我一个闻名皇城的小病秧子哪里敢去招惹…” 阮卿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黯然了。 虽然如今还没有被太子纳入东宫,可是这幅身子又如何做的了裴瑾瑜的夫人呢…… 没一会儿,池胤雅毕竟事务繁多,受伙计连番催促,只得不舍地和阮卿告了别,约定了下旬秋宴再会。 天气冷了,日头短了不少,阮卿睡过午觉只稍微歇息一会儿,便到了晚膳时分。 齐夫人生怕她离开这段时间阮卿还受了别的委屈,用过晚膳以后差了一大泱子人给阮卿送东西。只见苏绣的被褥,狐裘的披风,波斯的绒毯,天子赏下来的鎏金累丝暖炉,一两炭便是一两黄金的银丝炭,一股脑的往她这里塞。 待阮卿来到自己院前,一时间被嫂嫂所谓的给她“添点小玩意”惊到了。仆人们捧着各种用具,铺地毯的,挂纱帘的,放暖炉的,搁宝物的,流水般来来去去。 虽然老楚国公战死了,阮卿的哥哥阮承安还在,天子对楚国公府的厚待从未减弱,作为从一品大员的府邸,主人住的房间都是有地暖的。 阮卿房间里很快烧得温暖如春,若不是阮卿连忙对齐夫人的仆从说这些已经够多,再来些东西屋子里都堆不下了,齐夫人怕是要把楚国公府库里但凡能用上的,都往她这儿塞了。 阮卿不由心中一暖。她得到过的亲人关爱,朋友的帮助,在这里再次得到了圆满,这不得不说是苍天眷顾,才让她有重来的机会。 屋子里微暖,柔软的被子如云一般拥着她,阮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今夜难得好梦酣眠,千里之外,有人却在连夜逃往皇城。 阮卿不知道这繁盛而宁静的表象下,还隐藏了更多前世没有发现的,针对她的阴谋与恶意。 第4章 大秦节日繁多,每次过节气的时候皇城里都会热闹一番,世家们齐聚宫里参宴,官员修沐,平民也买上节气对应的吃食,阖家吃上一桌。 秋日的最后一个节气正是霜降,皇后开了秋宴,邀请五品以上官员女眷前来赴宴。 这一年一度的秋宴明着说是联络一下各家的感情,其实就是给年轻的男子女子们一个公开见面的机会,若是有意于谁,宴后便可以派冰人联络,进一步接触了。 傍晚时分,楚国公府的两辆车架来到宫门前。 从雪给阮卿披了一身淡月色轻裘,撩开车帘,巍峨宫墙内隐约现出朱红的宫殿来。她首先下了马车,摆下一个脚蹬,扶着阮卿从车架上下来。一旁也有停着其他世家,见了楚国公府的车架,不少人都隐晦地打量起了她们。 齐夫人已经从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下了车,等阮卿来到她身边,她便一个眼风将那些明里暗里的目光扫了回去。 前来带路的宫人微勾着腰,引着两位贵客往宽阔的内道上走去。齐夫人从宽大的轻裘下伸手,轻轻和阮卿握了一下。 阮卿回了一个微笑。齐夫人的担忧她是知道的,但是这些注视并不会让现在的她再有什么忌惮。以她们地位,这些夫人贵女什么的也不会真的蠢到当街说什么。 华灯初上,秋宴将开。 齐夫人首先带着阮卿去皇后那里拜见。齐皇后是齐家上一代的嫡长女,也是齐雨溪母亲的姐姐,还未出嫁前对幼时的齐雨溪相当宠爱。因着主持宴会的关系,皇后穿着一身正红的华贵宫装,正在面见谢家的夫人和小姐。她作为一国之母气场十足,微一点头,发上层层凤翅纹丝不动。 见了齐雨溪上前,谢家夫人识趣地告退。皇后也挥退左右宫人,面上显出了真实的欣喜之色。待齐雨溪与阮卿两人行了礼,皇后的贴身女官为她们引了座位。 齐夫人先问道:“皇后娘娘安好。” 皇后笑着看她,故作佯怒:“雨溪三月未来见我,今日好不容易来了,连姨母也不叫一声么。” 索性左右已经没有别人,也不怕被指责失礼,齐夫人从善如流叫了一声“姨母”,皇后又是一笑,殿内的气氛轻松了起来。 皇后问道:“承安那小子对你可还好?” 齐夫人脸上现了些红云,口中嫌道:“他是个蠢的,我前几月特意去边关瞧他,他在那冷风口傻等,见了我来却只晓得拉着我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卿见齐夫人毫无拘束地当皇后像自家长辈一般分享哥哥的糗事,不禁笑了。 皇后听了也忍俊不禁,疑惑道:“陛下考他策问时说的头头是道,怎么成了婚以后反而变成了个木头。” 齐夫人赞同道:“可不是,陛下赏了什么都往我那儿塞,我还缺什么不成?” 她心直口快,说完才懊恼自己谈了太多私事,脸上红云更胜:“姨母又在取笑我了。” 皇后与大宫女都是看着齐雨溪长大的,瞧她的样子更是笑容不止。最近操心宴会的事务,每天旁的也不少,皇后劳心伤神,只有今天这开心果一般的外甥女到了,才让她真的展颜了些。 皇后神情温和,又问了阮卿:“这便是阮家的二小姐吧。” 阮卿起身行了礼,回道:“见过娘娘。” 齐夫人心疼地瞧着自家孩子,便毫不犹豫地告起了状:“姨母,季家真是欺人太甚,早些年的婚约是他季三求着不退的,如今他不知是脑子有何差错,竟是自己又来退了!” 皇后面色也严肃了起来,沉吟道:“此事略有耳闻,是定国公家的太失礼了。”她温和地看了眼阮卿,柔声问:“阮二姑娘心中何意?若是有意,我便为你做主。” 阮卿先前时还有些惊讶,现在心中只剩下微小的暖意。原来皇后和齐夫人的关系已经好的如此地步了么?这一世她只愿能养好身体,去那个人身边去,退婚的事情便不欲此时过多纠缠。 想到这里,阮卿开口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经此一事,阮家已和季家交恶,旁的便算了吧…” 皇后赞道:“是个好心性的姑娘。既然如此,我令皇城那些人清静些。” 阮卿福身道了谢,回到齐夫人身侧坐下。 齐夫人见阮卿不愿追究,也不在说什么了。从皇后处出来,她摸了摸阮卿的手,在外面一受了风就有些凉了,接过从雪手中的狐裘披风为她戴上,嗔怪道:“你呀,和你哥哥一样,净会瞎做好人。” 阮卿眨眨眼,柔声安慰她:“只是此时计较显得我们理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夫人像是刚认识她一般,一双杏眼盈满了惊讶和欣慰:“本担心卿卿一直暗自憋着委屈,没想到我们家孩子是终于长大了啊。” 阮卿也跟着笑了。她苍白而纤弱,一笑更是温柔优雅,任谁都不忍心苛责。 觥筹交错,秋宴已开。桌上排列着美酒珍馐,连席中穿行的仆从也是姿色不俗。天子与皇后到场示下后很快离开,任贵女与公子们隔着一层薄薄的长屏饮酒闲谈。 太子无疑是人群中的焦点,他身边的裴瑾瑜作为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也同样耀眼,上前攀谈的林林总总,从未断过。太子姿态并不高傲,不论前来的人官居几品是否显贵,他都会有礼地应对,不过围着太子的人还是以闻名朝野的世家后人为主。 他身边的裴二公子则面色冷淡,若是来人没有具体的事务,自最初礼节性回应以后,他完全吝于开口。 大秦民风开放,不要求女子矜持不得见外人。几大世家不少贵女瞧了裴瑾瑜许久,却惧于他的冷漠,始终也没人敢上前。 宴饮过半,太子与裴瑾瑜离开去小花园里透透气。从那喧嚣而充满权势气息的大殿中出来,任寒风将憋闷与奢靡之气吹散,不仅是裴瑾瑜面色和缓,连太子都心情好了些。 他期待地对裴瑾瑜说:“我那云清皇妹与阮二小姐关系不错,方才见她们结伴离席,现在大概是在云清的安阳宫里,我们便去瞧瞧。” 裴瑾瑜对看美人兴趣缺缺,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两人由仆从提着灯笼引路,往云清公主的宫殿走去。 没想到才一会儿,远远的走来一个华服少女,身后还跟着不少的仆从。太子与裴瑾瑜不约而同微皱了眉,来人近前了些,他们才认出是淑贵妃的女儿暄和公主。 暄和公主向太子问候行礼,裴瑾瑜默然向她行过礼,便在一旁等着。暄和公主很得天子喜爱,是公认的美貌与仪态都无可挑剔的金枝玉叶。 太子心下虽然有些急,面上仍然丝毫不显,只温和有礼地点头示意:“秋宴已开,皇妹此时来迟了。” 暄和公主一身华贵的水红色宫装,面上打扮得十分得宜。她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一旁的裴瑾瑜道:“出门得迟了些,秋宴倒是无碍。正想去舞风台尝尝五年前埋下的秋露白,没想到正好遇见了殿下与裴公子。” 她的面色极白,一双眼看人时天然一副矜贵姿态:“若是殿下与裴公子不嫌,便与我一同前去吧?” 太子眉头微挑,隐晦地看了眼裴二公子。 他仍然面色冷淡,连目光都没有向暄和偏移:“谢公主美意,臣不便打扰。” 若是平常遇到了这样的事,太子果断就在一旁添油加火,看裴瑾瑜的热闹了,何况这个暄和平日里和云清不对付,他乐得看她在裴瑾瑜这里吃瘪。 只是现在不知阮二小姐会在云清那里待多久,他可不愿错过。 想到这里,太子一副遗憾的样子:“我们正有要事,的确无缘品尝皇妹的秋露白,这便告辞了。” 暄和公主袖中死死地抓着一只醺球。她当然不是无意间遇到太子和裴瑾瑜的,之前为了能在舞风台与裴瑾瑜待得久些,特意备着一只醺球暖手。 此时被拒绝了,暄和面上依旧笑得完美:“那真是憾事了,恭送皇兄。” 目送裴瑾瑜的身影在夜色下消失,暄和公主一把将手中的醺球砸在了地上,目光骇人。随行的宫女跪倒一片,各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 云清公主所在的安阳宫并不算远,由于路上遇到了暄和,李修谨与裴瑾瑜多耽误了一刻,才看见安阳殿明亮的灯火。 就见云清公主正站在殿门处,拉着一个纤细的姑娘说话。裴瑾瑜顺着太子的视线看去,一眼便认出那是此行要见的病弱美人。 明明还未入冬,她便披着镶狐狸毛的轻裘披风,在衣着单薄,袖袍翩翩的两个女子间分外显眼。雪白的绒毛簇拥着她一张小脸,烛火下的眸子里像藏着两点水光。许是一旁紫衣的公主说了些什么,她抿唇轻笑,神情温柔而无奈,五官如玉一般温暖生光。 裴瑾瑜神情一怔,仿佛心中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 阮卿和池胤雅约好了早早出宫,没想到另一个朋友云清公主盛情邀她过来,自宴席上来了这安阳宫说了好些话。她们赏月品茶,听曲聊天,直到夜色深了提出告辞,云清公主直呼不愿,竟是将她们送到这殿门前,就舍不得她走了。 太子走上前去,云清公主本来拉着阮卿不放,见了他面上惊讶道:“皇兄不应该在甘露宫参加秋宴么,怎么现在来了我这儿?” 几人互相行了礼,便见太子一副嫌弃道:“那边太吵闹,我便提前走了,来皇妹这儿洗洗耳朵。” 云清公主也嫌道:“只有皇兄能把蹭曲子听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了。” 两兄妹说话间,裴瑾瑜在太子身侧。都说灯下看美人,近看阮二小姐更为出众,只是他们二人一来,方才她面上的温柔笑意早已收起,现在只恭恭敬敬地低垂了目光,不由得让人可惜。 阮卿站在云清公主身侧,垂着眸子乖乖行礼,密软的睫毛微微颤动,神情不知为何似乎很紧张。许是为了参宴,她今日打扮得华贵了些,玉色蝶翅衬得乌发如瀑,一点裙摆露出了斗篷,上面暗绣蝶纹在秋风中轻轻闪动。 裴瑾瑜目光微动,瞧见了那一线颤动的蝴蝶,脆弱得像她本人一般不堪摧折。 他没来由地想到,秋夜露重,云清公主送别也就罢了,阮二小姐出了名的病弱,怎么白白让她在外面受风。 这一闪念间,裴瑾瑜面色一僵。 阮二小姐与他毫无关系,他为何要去担心她吹不吹得风? 第5章 太子身侧的正是裴瑾瑜,这一世的裴瑾瑜更加年轻,仍然气质如华,俊美而淡漠。 阮卿低垂的眸子里一片水光,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泪水。那是上一世她本以为的生死之别,永远也见不到的良人啊。 太子笑道:“云清实在不舍得你们,今日不如再待一会儿吧。” 阮卿垂着头落在最后一人,跟着开心起来的云清公主一同从殿门又进去了。 云清公主与太子带着一行人回到正殿,里头铺着厚厚的毛毯,醺着炉子,明显要比外面暖和一些。云清开心地指挥着宫女们将甜酿与小食都端上来,阮卿进了这温暖些的大殿里,也不由得露出点笑意。 裴瑾瑜原本面色冷淡,虽然答应了太子过来,一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自从进来安阳殿中,常年无甚表情的他似乎在注意什么。 李修谨暗中看了一眼裴瑾瑜,心中稀奇,却见此人分明还是一副冻死人的样子,难道说看错了? 云清公主想到了新点子,期待地唤了一声太子:“皇兄左右无事,与我来一盘长行吧!” 太子将方才的猜测抛到脑后,他本就想要阮二小姐晚些离开,遂爽快答应:“我许久没玩过这种棋,皇妹可要手下留情了。” 宫女们很快摆上了一盘双色的棋盘。长行作为一种风行朝野的玩乐方式,不论是世家贵人还是下野乡民都能随时来一盘,玩法也很简单,谁的旗子先走到终点谁就得胜,更有些人在长行上压了赌注,输得倾家荡产的屡见不鲜。 太子与云清公主的对弈自然也需要点彩头。 前几日西边小国来朝,进献了些珠宝珍奇之类,其中还有两只雪白的狸猫,天子将一只给了皇后,另一只赏了太子。 云清今年才十四,正是喜欢毛茸萌物的年纪,奈何母后那的小猫她不能去要,太子皇兄这儿的倒是可以一试。 云清公主想到那雪白的猫团子便双眼发光,跃跃欲试道:“若是皇兄输了,前几日父皇赏下来的西域小狸猫就归我了。” 李修谨不是个沉迷玩乐的太子,作为男子也不爱那些毛茸茸的走兽玩物,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看重胜负:“若是皇妹输了,那江心姑娘就要来我东宫奏乐三日。” 见太子露出招牌式坑人微笑,了解他的云清公主顿时有些踌躇,不过一想到平日里自己和宫女们玩儿长行胜得不少,为了可爱的小狸猫也要试一试才行:“那说定了!” 就这么着,这一对皇家兄妹开始抛着骰子,专心对弈起来。 阮卿低垂着眸子,和池胤雅站在云清公主身后,裴瑾瑜立在太子身侧。他当得起皇城人人称颂一句如玉君子,只注视棋盘的样子都俊美到极盛。 阮卿忍不住轻轻抬眼,注视那盛名在外的裴二公子。他面上一片冷淡,薄唇似乎就没有往上翘过丝毫弧度。忽然他睫毛微动,惊得阮卿连忙看回了公主的棋盘。 她似乎在专心看着战况,脸上却因为心虚浮现了些血色,也看不见那人是否顺着视线看向她了。 阮卿心中一片慌乱:“这一世他还不认识我,我却去看他,还被他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几个年轻人围着一盘棋,太子与云清公主都在紧密地关注着局势,裴瑾瑜无意抬眸,又看到了阮二小姐小脸微红,看起来十分柔软,她一双眸子泛着水光,似乎在专心观棋。 他心中又是一丝难以解释的奇怪感觉,微皱了眉。 这边,太子与云清的长行棋走了一段,云清就已经显出颓势来了。李修谨虽然不沉迷玩乐,但他也不是没有玩过,做云清的对手至少是绰绰有余的。云清公主太想得胜,局势一旦开始不妙就患得患失,有些慌乱起来。 池胤雅和云清关系也不错,云清连忙央她出谋划策。 池胤雅同样是一个胜负欲很强的人,方才在外人来时还收敛了些。她棋艺虽和云清公主水平相似,此时看棋入了迷,也不管有用没用,跟着兴致盎然出谋划策起来。 太子清咳一声,面上似有无奈。果然云清公主和她找来的外援将太子优势反超。他知道身边的裴瑾瑜自然精通棋道,不过太子没打算问,对方似乎也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还是有做兄长的尊严的,让一个太师都夸赞的裴瑾瑜去和他那个整日贪玩的皇妹下棋,未免太欺负她了些。 他思考着,调整了自己的思路认真起来。没过一会儿,太子又赶上了云清,局势重新紧张。 这长行素来玩的久,动辄几个时辰。夜已深了,阮卿她们出来的早,一直只用了些小食,云清与池胤雅都有些腹中空空。她们途中歇了会儿,分别用了茶水点心才再次开始。 阮卿平日里吃的分量就不多,此时也没有感到饿,只是紧张之下茫然地跟着吃了一块桃花酥。 太子与云清公主再次回到棋盘上,这次的局势就很难有变动了。过了大半个时辰,云清公主与池胤雅都很沮丧,云清干脆放弃了:“皇兄真赖皮,明明是此间高手,还要自谦什么少有玩过。” 太子刚刚赢了一盘,相当无辜地调侃道:“皇妹还叫了旁人,我可始终是孤军奋战,难道是打算赖账?” 云清公主气道:“明日便叫江心姑娘去你那里。” 阮卿看着小公主气呼呼的样子,又是一笑。 池胤雅看了一眼对面的裴瑾瑜,竟发现他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她看着身边打扮素净一身清雅的阮卿,直觉里冒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测,索性大胆提议道:“我们是赢不过殿下的,何不叫旁人试试?” 阮卿微愣,便见太子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清公主方才还噘着嘴,此时一听又振作了起来:“卿卿虽然没玩过长行,但围棋下的不错,我们三人与皇兄再下一盘,定然不会输的。” 太子失笑,也不知他这妹妹是哪里来的怪点子。不过一想到刚才裴瑾瑜的反应,他也有了点想法:“这次不成,我与你下了半晌倒是把别人晾着了,就换裴二公子与你们试试。” 三个女子听闻,目光不由落到了他身边的裴二公子身上,还算热闹的气氛微微一凝。 怎么说呢……总觉得裴瑾瑜和长行这种民间玩乐用的棋很不搭。 阮卿微微张着嘴,茫然地看了一眼裴瑾瑜,就见他面上同样有意外,直接干脆拒绝了太子:“臣和诸位小姐下棋恐怕不妥。” 太子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一旦落子是必然不会不认真的,但他的棋和世家女学来的,只用作宴饮或者玩乐的棋完全不同。 谁也不愿和人约棋闲谈增进感情,却还没过一刻便被对方击得溃不成军吧。就算学棋,和走得太高的人下,也只有不断尝到失败的痛苦。 裴瑾瑜的棋,和世家六艺的棋截然不同。 太子却不想放过他,摆摆手催促道:“裴卿不要推辞,只是和阮二小姐下棋,这殿里我们几人都在,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 阮卿身为楚国公的嫡女,自然是接触过围棋的,只是面对裴瑾瑜却总觉得如何都不够。她暗自深呼吸,调整自己有些乱的心跳。 裴瑾瑜微挑了眉,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冷淡从容,在她对面坐下。 仆从搬来了围棋盘,阮卿持白,裴瑾瑜持黑,两人便开始对弈。 池胤雅与云清公主簇拥着阮卿,紧张地盯着棋盘上的局势。云清公主之前没听说过裴瑾瑜擅棋,本来想着若是阮卿赢了,她还能向皇兄要来那只雪白的狸奴儿。 但是很快,她们即使不算围棋中的佼佼者,也能看出阮卿力有不足了。 裴瑾瑜落子,一步一步将阮卿的白子斩断生机。作为他的对手,阮卿更直接地面对了一个恐怖的敌人,他很稳,也非常具有进攻性,而她像是在沙场上被围追堵截的残军。 阮卿拧着细细的眉,努力思考着每一个机会,逃离着围堵,憋着劲儿试图反击,但随着那修长的指头夹着玉质黑子一步步落下棋盘,她的白子们最终还是溃不成军。 云清公主与池胤雅这两位军师也没有想到,裴瑾瑜作为一个对手如此恐怖,而且他也丝毫不因为对战的是一位弱女子而留体面。两位“军师”将自己代入阮卿,都没有想出什么比她更好些的应对。 不过一刻,阮卿这边已成败局。 阮卿眨了眨眼,脸上还有一丝凝神下棋的红晕。 胜负已出,裴瑾瑜起身,礼节性地对她点头致意。她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厮杀中,眼神还不清晰,也茫然地点了头:“是我输了,裴二公子棋艺出众。” 裴瑾瑜心中仍然有些奇怪的异样感,闻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不耐烦与所谓的贵女们接触,就是不想磨磨蹭蹭,压抑自己去全所谓的礼节,他无法接受为了所谓“礼节”而在棋盘上弄虚作假,明明一刻钟能走完的子如何要磨蹭上半个时辰,这是对棋的侮辱。 但之前有限的与贵女对弈的几次,他明明只是认真地下了盘棋,对方却传出了他欺负女子的言论。 阮二小姐这个反应,却是第一次遇到。 阮卿还记得最初太子提议时裴瑾瑜明显的拒绝,想来他的技术自然是不愿和自己这个臭棋篓子做无用功的,不由有些失落和难过,再次对裴瑾瑜道谢:“多谢裴二公子愿与我对这一局,在下献丑了。” 裴瑾瑜罕见地有些不忍,他面上倒是还一片冷淡,却是开口安慰道:“无碍。” 太子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心中几乎笑得要捂肚子。 裴瑾瑜啊裴瑾瑜,你还说什么不愿懂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的小天使们加个收藏吧~ 第6章 闹了大半个晚上,云清公主终于累了,太子与裴瑾瑜首先告辞。 不一会儿,齐夫人也从甘露殿那边来接阮卿,她们告别了云清公主,和池胤雅一起走向了宫门。 齐夫人见阮卿又和池家的姑娘凑在了一起,笑了笑自行走到了前面去。 池胤雅有一肚子话说,只是现下周围还有些宫女仆从,她不好开口。一路憋到了贵人们马车的停放处,她索性丢下了自家的马车,只留得用的仆从池磊将车架赶着跟在阮家的后面,兴冲冲地挤到了阮卿的马车内。 待两人坐定,马车起步,阮卿坐在厚厚的裘毯上抱着暖手用的小醺球。 她心情正好,笑着看了一眼池胤雅:“可别盯着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一路上脸上都写着你有话说,现在总算能说了吧?” 池胤雅一脸不怀好意地凑过来,附耳轻声道:“你是没见着裴瑾瑜的目光,也许我之前与你说的还真有可能呢。” 阮卿摇摇头,矜持道:“你为何总要将我与他凑在一处说?方才他只是与我下了个棋罢了。” 小丫鬟从雪为了她们俩自在些,早早自行去了齐夫人那边,此时宽敞的马车内只有她们两人,说话的确方便了许多。 池胤雅却没放过她,一板一眼地列举起了证据:“下棋之前我见着他瞧了我们这边,我们吃小食的时候他看了眼你爱吃的桃花酥,下棋完了你和他道谢,他沉默了一下才回你……” 阮卿面上不由有些红晕,连忙打断她:“哪有什么看不看的,你也知道贵女里都传遍了,就算是在他面前跌个跤都不会让他看一眼,定是你看错了。” 她嘴上这样坚定地反驳,不知为何却回忆起了方才棋局,他那样强势而冷漠,步步为营,直到困住她最后的生路。 他会对什么人温柔以待么? 为什么如此冷肃的人,前世却会对自己露出那样温暖而珍惜的目光呢。 池胤雅见她不开窍,惊讶道:“你不知道么,你在皇城中论美貌家世都也是数一数二的,天子厚待阮家,你又通晓六艺,性子温和,若不是早被季三那厮定了亲,多的是人遣冰人去楚国公府呢。那裴瑾瑜再是显赫冷峻也不是山上吃风饮露的道士,为何不能对你有意了” 阮卿此时听到那人的名字就脸红上耳,急着去堵池胤雅的嘴:“就你知道的多,就你料事如神,你何不去当那大理寺卿判案去,可别说我了……” 马车内顿时传出了池胤雅的笑声,她自行捂住了嘴不让阮卿得手,一面不依不饶道:“卿卿别不信,我可没有错看过谁呢!” 阮卿说不过她又感到脸上发烧,心怦怦直跳,索性将身上的披风帽子拉起来,把整张脸都躲进毛茸茸的白狐狸领子里,任凭池胤雅戳来戳去,如何调侃,再不肯出声了。 阮家的马车满载欢声笑语,缓缓行过东街。 这一日过的欢畅,阮卿回府歇下时感到有些不适,本想着今日走走停停,又坐了一段时间的马车累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没想到睡至半夜,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窗户,阮卿被这雨声惊醒,头痛欲裂,喉咙里火烧一般干渴。 她勉强下床去,提起桌上茶壶打算倒一点水喝,却一失手将那被子打翻在了地上。 今日守夜的是绿双,小丫鬟听到房内有些响动,在隔间外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阮卿默默挪回了塌上,无奈道:“我似乎是染了风寒,”忽然脑海里一阵眩晕,她不禁闭上眼,沉默一会儿才吩咐:“煮一点姜汤就好了,明日再去叫大夫……不要把整个院子都闹起来……” 绿双听了这话连忙走了进来,见她气息虚弱地闭着眼睛,不由急道:“都这样了,哪里还敢等到明日,我这就去叫诸大夫过来!” 她急急忙忙的吩咐其他守夜的丫鬟去煮姜汤,自己匆匆打着灯笼去西偏院去叫大夫了。 诸大夫半夜被绿双叫起来说是小姐又不好了,正以为是阮卿心疾发作,披了外衣就疾步过来,为阮卿把了脉看了面色才松了口气:“小姐这是风寒发热,万幸不是心疾发作,吃几副药就好了。” 诸陶去小机上写了一道方子:“风寒发热,宜辛温解表,宣肺散寒,如此抓些药来煎服就好,在下并未备着风寒药材,等到天亮去仁心堂买些来,此时先用些姜汤缓解。” 绿双早早吩咐了人去煮姜汤,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捧着去喂给阮卿。那姜汤又辣又苦,还有些冲,阮卿喉咙里一片疼痛,吞咽起来格外困难,小脸上全是委屈:“好苦啊。” 绿双心疼得不住,去问了守在外间的诸大夫:“若是小姐喝姜汤的时候食了蜜饯,可会影响?” 诸大夫摇摇头:“无碍。” 绿双便急急忙忙去拿了阮卿惯常爱吃的蜜饯来。 齐夫人来的时候,就见阮卿闭着眼睛努力喝姜汤,喝过几口就含一丸蜜饯缓缓。 她是真的很怕苦啊…… 齐夫人不禁心底一涩,问道:“就短短一个晚上,卿卿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就这样了?” 诸大夫道:“看脉象和面相,小姐是受了风寒,用些汤药吃上三日便好了。冬日里皇城寒冷,今后夫人切记不可让小姐受风,也不可让小姐多思多虑……” 阮卿用完了汤,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只隐约听到了齐夫人的声音,小声叫了一句:“嫂嫂……” 齐夫人疾步过来守在床边,见阮卿面上总算有了些血色,握着她的手担忧道:“好一些了就去城外的温泉庄子吧。嫂嫂想错了,冬日太冷哪能去参加什么秋宴,你本就不该再在皇城呆着,早些去了庄子也不会受这番罪。” 阮卿闭眼缓了一会儿,总算能连贯说出话来,闻言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我自己不好,没注意被风吹着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天亮了,从雪去仁心堂买了药回来煎好,齐夫人小心地喂给阮卿,从雪在一边拿着帕子端着蜜饯,阮卿吃过了又躺回去,歇到了下午才缓过来。 齐夫人一直守在床边,摸了摸阮卿柔软的发顶:“这次去了秋宴还让你受了一番罪,也不知卿卿可有看上哪家的儿郎。” 阮卿眨眨眼睛,下意识地想到了昨日安阳宫的场景,一时间想起了那个朗月一般的人。 齐夫人见她目光一凝,便笑道:“还真的有么,是哪家的公子,快说来听听?” 阮卿想到如今还未与他有太多交集,立刻有些后悔,小声撒娇企图蒙混过关:“嫂嫂说什么呢,我只是想一想昨天秋宴遇到了云清公主,哪里有什么公子的。” 齐夫人嗔她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她额头:“若是真的对谁有意,一定要记得告诉嫂嫂,好为你做主去。” 阮卿连忙乖乖应是,总算把这件事揭过了。 接下来的几天,阮卿都是躺在自己床上度过的,吓坏了的两个小丫鬟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起来走走。 天光由暗转亮,又由明入暗,阮卿的世界里就只有挥之不去的苦味和头疼。头一日的姜汤虽然味道奇怪,倒是还能忍受,阮卿还有机会小小地念一句苦,后头来的治风寒的丸子和汤药,却是直接苦得她眼泪都出来。 那滋味太过可怕,集合了苦,涩,酸,腐,阮卿连停下来含一口蜜饯都不敢了,若是一口气囫囵咽下去,药是能喝完的,若是喝一口停下来吃一口蜜饯,那她永远都只能喝那第一口了。 阮卿平时的吃食都是味道极淡的,就更显得这药的苦味之重,几乎难以下口,每次喝完了药,阮卿都得漱口三次,含上三颗蜜饯才能缓过劲儿来,甚至即使如此,那奇异的苦味和挥之不去的植物腐味都还缠绵不去,口中鼻尖俱是这可怕的味道,就连吃些饭菜,都能尝出来苦涩。 日子真难熬啊。 可再难熬,也没有前世那样绝望了。 阮卿这一世还没有吃过太多苦头,药一入口便是满眼的泪,她不由想着自己前世死时的绝望,想着双亲逝世时的痛苦,想着和他远远相望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哀恸,又一口一口努力地喝下去。 什么流言蜚语,公子世家,若是身子骨太差,她什么也熬不过。 阮卿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养好身子,堂堂正正地站道他身边去罢了。 她一边强自忍着眼泪,一边还在努力地喝药,模样太过于凄惨,急得旁边两个小丫鬟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跟着一起哭了。 好在这五天的努力没有白费,诸大夫再来看阮卿以后,她终于能结束这漫长的吃苦生涯了。 齐夫人每日都来看她,终于见诸大夫说阮卿大好了,便提议道:“云宁山庄那边清净暖和,东西也是齐全的,卿卿明日就去那边待一会儿养养身子吧。” 阮卿反而有些不舍,缓声道:“我再陪嫂嫂待几天吧,若我走了,这府里岂不是太过冷清了。” 齐夫人嗔她一眼:“若是还待在皇城,你的身子还好不好得了?快些去吧,好起来了以后想在家里待多久都好。” 她摸了摸阮卿柔软的发顶,只一声叹息。 自霜降已过去了十日,终于有一日天朗气清,到了出发的日子。 阮卿想着,虽然离开皇城以后不会有多少机会见到他,但去了山庄那边也好,她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是甜文!卿卿会好起来的 第7章 皇城东街,楚国公府门前排开了四辆车架并数十个侍卫,小厮们来来回回搬来阮二小姐的日常用具,整齐地码放在最后一辆车中。 打头的正是阮家的侍卫,共六十人,皆是忠心于老楚国公的好手。即使阮家的云宁山庄距离皇城只有十五里,齐夫人还是派出了一多半的侍卫护送她前去。 中间那辆最为宽大舒适,裹着裘皮和厚重的防风车帘,四匹马稳稳地拉着,车厢与轮子间都特意做了机关来减少颠簸,里头固定着一张小几,底下一边塞着棋谱画本,一边的匣子里还装着些小点心,正是阮卿的车架。 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分别坐着阮府的驻府大夫诸陶,还有阮卿院里得用的小厮丫鬟们。 天光渐盛,齐夫人坐在阮卿的车架上为她笼好雪披,塞了一个暖融融的醺球,连声叮嘱她乖乖的修养,又细细吩咐了从雪一些旁的事务,才不舍地下了车,目送她们一行人启程。 长长的车队自楚国公府启程,走过漫长而幽静的东街。 出了东街,便行驶到了宽阔笔直的天街。天街从皇城内宫直通往最南边的明德门,可容纳数十辆马车同时前行,来来往往的马车络绎不绝,既有官员的车架,也有不少百姓与商人,甚至还有黄色头发,长相迥异的胡人。 他们见了高门的车架,都纷纷自觉退让开。 阮卿坐在马车里,身上一身严实的轻裘,外面罩着狐狸毛披风,两只手捧着一只熏球,缩在宽大的披风里团着。 她整个小脸都埋在雪白的狐狸毛领中,宛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看得一旁的从雪都露出了笑意。 天街漫长,马车缓缓行了许久,阮卿一行才出得城门,走到城外的官道上。 云宁山庄距离皇城十五里,本是某一代皇子的私人庄园,十年前被天子赏赐给老定国公,山庄内亭台楼阁美不胜收。这一片因为地热常常能发现温泉,山水相宜,冬暖夏凉,周围还有数个其他世家的庄园,通往这片山庄的官道有专人看管,倒是十分安全的。 规律性的马蹄声像是一首长长的催眠曲,阮卿迷迷糊糊的几乎要睡着,可官道上车厢就开始颠簸,即使隔着重重的减震和厚厚的毯子,阮卿又时不时被颠簸醒了,从靠着身后的软垫闭目养神的姿态睁开了眼。 忽然车队遇到了什么事情,缓缓停了下来。从雪对外面的侍从问道:“前面发生了何事,怎么不走了?” 侍卫长隔着车帘外低声对阮卿道:“小姐,前面有一架车翻了,车主人正被压着呢。” 阮卿睁开了眼睛,询问道:“受伤了吗?” 从雪闻言问了那个在车帘外禀报的侍卫,对方回答说:“禀小姐,前面那个老伯半个身子都被车架压着,都动不了了。” 阮卿小心地掀开一点点车帘,凝神细看前方,就见干冷的天光下,官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架车倒在路边,拉车的驴子正站在一边啃食路边的野草。车板周围木柴散落一地,沉重的车板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这么冷的天他却只穿着单薄的夹衣,脸色泛青,不知是痛的还是冻的。 阮卿想到前几日病中的煎熬,对这大冷的天气在外面上了腿脚的老伯感到十分不忍,吩咐从雪道:“叫几个侍从帮那车板抬走,让诸大夫看看他是否受伤,若是我们车上有,便给点药给他。” 从雪应了声是,便下车去吩咐众人。阮卿待在车内等了一刻钟,从雪便回来了:“老伯已经被从车架底下救出来了,一只腿上渗着血,有一个侍从给他披了冬衣,诸大夫的徒弟正给他包扎伤口呢。” 阮卿想了想:“那老伯的腿有无大碍?” 从雪道:“破了个大口子,好在诸大夫及时用了好药止住了血。” 阮卿放心了一点,又道:“我们车上还有些布匹粮食,给那老伯拿几袋子送到他家去吧。” 平民百姓多用布匹置换粮食用具,这老伯伤到了腿,若是无人帮他,恐怕这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有了几匹布和两袋粮食至少能撑过一个月。 从雪依言下了车去拿东西,没过一会儿又带着几个侍卫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老伯。 从雪在车帘外低声唤道:“小姐,老伯想要来谢谢你呢。” 老伯走上前来,在侍卫们面前停下,对那辆华贵的马车行了个大礼:“草民长孙沧,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他这样郑重地道谢,阮卿反而有些惊讶,温言回道:“举手之劳罢了,老伯请宽心吧。若是腿脚动弹不得,我的侍卫也能送你回家去。” 长孙沧听了这温和的话,感激道:“贵人心善,草民也不能不识抬举,今日草民叨扰已久,自行回去便是。” 阮卿点点头,吩咐一旁的从雪:“小厮们的冬衣若是有没穿过的,给长孙老伯拿去几套。” 一刻钟以后,侍卫们帮长孙老伯修好了驴车,装好了木柴,他载着阮卿送的布料与粮食,身上穿着阮府特给下人们做的冬衣,感激万分地走了。 阮府一行人重新启程,阮卿本也以为这是个小插曲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云宁山庄已经能望见了。这一带有地热,孕育了不少温泉,不少达官贵人在这附近修建了庄园,好在冬日里来歇息。 从雪扶着阮卿下了马车,驻守在云宁山庄的管家阮成早已带着一众仆从列在门口迎接,丫鬟们带着随行的大夫和侍从等人放好行礼,去到他们的住处去。 山庄里的管事阮成是阮家的老仆,齐夫人前一天派人传了小姐要来的消息,他就吩咐了山庄众人扫洒庭院,打理主院,一应用具都换上最好的,又听闻齐夫人嘱托小姐最近胃口极差,阮成特意去附近的山民处采买新鲜的山货。 阮卿来的时候正是午膳时分,本没有对这边的饭食抱有希望,没想到桌面上摆着的八珍豆腐,鱼香白菜,清炖山菇之类素菜都格外美味。 阮成推荐道:“这山菇是附近村民们才采摘的,早和诸大夫问过可以入口,小姐尝一尝开开胃口吧。” 阮卿尝了一口菇汤,虽然盐味一如既往地淡,但是山菇的滋味却十分特别,让她被药味占据了好几天的味觉都醒了过来。 阮卿赞道:“我还未吃过这样的素食,竟然比肉食还要滋味鲜美得多,成伯有心了。” 一旁的阮成微微勾着腰:“小姐许久没来了,也不知如今喜欢什么,如果小姐喜欢,我叫下人们每日都去山民那里采买。” 阮卿优雅而迅速地动着筷子,闻言露出了一个笑容:“辛苦成伯。” 阮成心中一阵欣慰,“不辛苦,小姐喜欢就好。” 在云宁山庄安顿下来以后,阮卿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不同的是每一天都能吃到新鲜而滋味鲜美的山货,让她感到十分满足。 山庄里有大大小小五六个温泉池子,池边的青草丝毫不被秋风侵染,充满生机的绿色。阮卿的卧房也在一处大点的温泉周边,即使不烧地暖也是温暖舒适。 在湖光山色之间,阮卿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某一天清晨,天色刚刚微亮,山庄里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几十个身着黑甲的士兵包围着云宁山庄,领头的银甲军士,大声呼喝:“把你们主子叫出来!” 管家阮成匆匆出来,见到这群士兵头盔上都有一枚鹰徽纹,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守卫皇城的南衙卫。 阮成心下一冷,面上镇定问道:“不知各位造访云宁山庄有何贵干?” 领头的军士仍然坐在高高的战马上,喝问道:“线人来报,有一逃犯和你们阮家车队有过接触,还不快将你们那些人叫出来!” 跟在阮成身后的小厮们顿时有些慌乱,阮成扫他们一眼,沉声道:“我云宁山庄归属于从一品楚国公阮家,少主人正是北庭节度使少使,前工部侍郎阮承安大人,敢问各位有无刑部搜查令,便来我云宁山庄要人?” 领头的军士闻言面色一沉,不耐烦道:“少给小爷废话什么国公侍郎,我家主子不吃这套!小爷我就问你们一句,把那逃犯藏哪儿了!” 他抬手一挥,身后几十个士兵纷纷上前:“你们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刑部的大牢就等着你们!” 阮成面前俱是泛着冷光的刀尖矛头,他丝毫不惧,仍然不肯退步:“无令私闯官宅也是重罪,大人可要想清楚。” 今日可能不会善了。阮成话音未落,便给自己得用的小厮使了个颜色,那人微一点头,迅速地混在人群中去往后院。 东院的海棠苑正是阮卿的住处,濒临云宁山庄最大的温泉池子,因为庭院中种满了花树,空气中俱是清新的甜香。 阮卿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听云宁山庄的小厮隔着屏风禀报了庄门前发生的事,不由得眉头微皱。 她回忆了一番那长孙老伯有礼有节的道谢姿态,颇有些惊讶:“他们说那个老伯是个逃犯,可说了是犯了何罪?” 小厮急切道:“都没有,除了叫咱们成管家交人出来就什么别的也不说,管家要问他们看搜查令,就二话不说直接围了上来,连咱们老国公的面子也不给。” 阮卿面色一变,叫来了绿双叮嘱道:“你去将侍卫们都叫来,等等,留三个去向楚国公府报信,剩下的叫他们都来山庄门口。” 绿双领了命匆匆离开。 阮卿由从雪陪同着跟那小厮一起去庄门,满心都是疑惑:“什么时候大理寺拿人连缘由都不必有了,难不成刑部与大理寺是哪个家族的私兵?” 正在能看到人群的时候,前面的庄门处传来了一片杂乱的喧哗。 阮卿心中一凛,怕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因为签约改了很多次封面,过几天就好了~ 第8章 这一日的五更天,天色未明,已有官员的马车辘辘行过皇城天街。 裴府东院,中书令裴瑾瑜身着三品以上大员的紫袍,腰佩金玉带,挂金鱼符,信步走向府门前的马车。 侍从纪密跟着他禀报道:“季家的卫队已赶去了城南官道,接到了长孙大人。” 裴瑾瑜音色冷淡:“将长孙先生接到桐浦山庄,派百人卫队保护。” 纪密应了声是,见自家主人走到了马车前,犹豫着上前又道:“昨日季家派南衙卫两队人马追着长孙大人,大人扮做了卖柴山民才躲过,路上似乎被皇城里出来的官家车队救了。” 裴瑾瑜已抬脚上了马车,看了一眼隐隐放明的天际:“拿些金银帮先生谢过那家,今后这种小事不必告诉我。” 纪密缩缩脖子,见裴瑾瑜真的要走了,勉强说了最后一句:“大人,季家昨夜派了五十多人的卫队连夜去了城南的阮家山庄……似乎是季家怀疑阮家藏了长孙大人,恐怕现在就到了阮家的云宁山庄了。” 裴瑾瑜沉默一瞬,冷冷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纪密吓了一跳,连忙一骨碌地解释道:“前几日阮家小姐出城去云宁山庄,路上遇见了扮做山民的长孙大人,大人伤了腿脚被阮二小姐所救,季家的卫队没找着就以为阮家藏了长孙大人,昨夜连夜派了一百南衙卫去了阮家的山庄要人……” 他话音未落,裴瑾瑜从马车上跳下来,疾步向裴府内走去。纪密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茫然喊道:“大人去哪儿,今日不需要上朝么?” 裴瑾瑜一张脸冷若寒冰,语速却是飞快:“你去面见太子说我今日不适,另叫卫队备一百府卫即刻随我出城!” 未过一刻,明德门处匆匆通过了大批裴府人马,踏上城南官道飞驰而去。 云宁山庄这边,一大群士兵与阮家的下人们对峙,山庄门口一片嘈杂。 成管家横眉怒目:“没有宫中发下来的搜查令,谁允许你们进我楚国公府的山庄!” 领头的黑甲军士手中捏着一支折叠起来的马鞭,高大的战马不耐烦地用蹄子摩擦着地面,他骑着战马几步走到老管家面前,高高在上地大喝一声:“你这老匹夫当真不交人出来?!” 阮成面色冷肃,五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一丝不苟地束进了发冠里,脊背也被时光的流逝打下了痕迹,此时却站得很直。 他整个人都被战马的阴影笼罩,仍然面无惧色:“若是我任你们这群人拿着莫须有的罪名闯进云宁山庄,无法保护好我们二小姐,我不如当场在这一头撞柱而死。” 周围的下人们各个义愤填膺,老管家身边的小厮余书连忙上前扶着他,出言指责道:“我们老主人为大秦战死沙场,小主人还在边关,就剩一位小姐留在山庄里居然还会被你们这群人吵上门来!” 其他小厮跟着道: “简直欺人太甚……” “若是我们少主人在皇城,哪容得下你们嚣张。” 这个黑甲的军士本身脾气就暴躁,他平时都是受无数人的吹捧,现在却被一群下人出言指责,表情逐渐狰狞,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他突然狠狠一拉缰绳,战马立刻被扯得一声嘶鸣人立而起,两只打着铁掌的蹄子高高地扬起来,对着它面前的阮成就砸了下去。 按照这个力度,怕是能立刻将它面前的老管家一蹄子踏得骨头都要尽碎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时间过得极慢,阮家人都惊得呆住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成管家倒在一边,他身边的余树死死地捂住了小腿,一口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愿痛呼出来。 竟然是余树将老管家推开了! 阮家人都没想到他竟然敢下此狠手,场中一度鸦雀无声。 黑甲军士眼看没踢中阮成,兀自牵马几步又踏了回来:“老东西身边的狗倒是忠心,小爷我就看看你还有多少来给你挡着。” 人群霎时间一片沸腾,阮家的下人们匆忙将管家和受伤的余树抢了回来,年轻些的小厮愤怒不已,竟然就空手也敢上前要和这些莫名其妙打上门来的较量较量。 “都给我回来。” 一道温和坚定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虽然音量不大,却格外使人冷静镇定,正是匆匆赶来的阮卿。 见二小姐出来,阮卿面前的下人们都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她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襦裙,身量纤细,后面跟着从雪和报信的小厮,将将站在门口那一片被特意让出来的空地里。 阮卿见了那捂着小腿,脸色惨白还不愿呼痛的小少年,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对成管家点点头:“成伯先带这位受伤了的后院吧,这里有我。” 阮成欲言,看着阮卿坚定的眼神,他行了个礼,小心地背着余树进去了。 阮卿扫了一眼外面这群混乱的南衙卫。 自阮卿出来说了两句话,那悦耳柔和的嗓音让南衙卫都忍不住纷纷去看这位被丫鬟与小厮簇拥的贵女,直到他们的头儿突然开口才清醒。 黑甲军士平时哪儿见得到一品国公家的女儿,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去阻止那老管家进去,见阮卿在小厮丫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门口,反而自认为潇洒地在马上作了个揖:“阮二小姐,在下不才石家石才良,今日有礼了。” 阮卿扫了他们一眼,冷声开口:“石公子今日来此喧哗,伤了我阮家的人,还得给个说法。” 那石才良闻言嗤笑,无赖道:“只不过是一个下人,他自己往小爷马蹄子下撞,小爷便成全了他。就算是打死了又如何。” “哦?”阮卿抬眸,侍卫们纷纷从门内涌出,侍卫长警惕地守在阮卿身边,与银甲的南衙卫呈对峙之势。 石才良带来的人围堵在外,阮家的侍卫们防守在里,一时间形成了僵局。 阮卿挥手让剩下的下人们在侍卫们的保护下退回了山庄之内,她则站在山庄厚实的铜铸大门前肃然开口:“你说是什么南衙卫,便要无凭无据进我阮家的庄子,我只是路上救了个老人家,却要被你们上门来逼问,有本事逼我一个弱女子开门让你们搜家,却没本事自己去把人找到,好没道理。” 石才良面色一黑,不耐烦道:“我等是奉大理寺的大人命令,来这儿搜查逃犯,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阮卿并不理会,挥挥手让门口附近的侍卫进来,一边让小厮关门,冷声嘲讽:“我竟然不知大名鼎鼎的南衙卫,居然是你们石家如臂使指的私人卫队。” 石才良顿时面色青白,大喝一声:“不知好歹!给我打!” 那数十个南衙卫直接和阮家的侍卫打成一团,阮家的人数不足,几个侍卫在冲突中被打伤,侍卫长飞身上前加入了人群,阮卿眼看着自己的人折损,心中逐渐焦急了起来。 云宁山庄距离皇城十五里,方才才派人去通知嫂嫂和哥哥的旧部,这如何来得及? 她固执地留着一条门缝去看外面的战况,心中砰砰直跳,低喝一声:“能回来的就先回来!” 然南衙卫虎视眈眈,谁又抽得出空闲去退回? 正僵持间,远处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一百多人的小队从远处赶了过来。 石才良喜形于色,大叫道:“公子派人来了!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阮卿心中一冷,忽然有些绝望—— 她从没有见过人死去,也从没有想过自己逞一时之气的言论,也许会让身边的人受伤流血,一时间两手紧握成拳,掌心都掐出了紫痕。 没想到那群人越发逼近,却是穿着和南衙卫的人迥然不同的青色甲胄。 领头的骑士迅速驱马上前,太过恐怖的速度让战马停下来时高高地扬起来蹄子。他身量修长,有力的长腿踏着马镫,一双手拉住缰绳青筋毕露,朗月一般的俊颜此时山雨欲来。 阮卿在那混乱的人群中首先见到了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怎么会是裴瑾瑜? 跟在裴瑾瑜身后的士兵们纷纷勒马,就见他一挥手,还在乱斗的南衙卫被他的人通通制服。 阮卿这才明白,他竟然是来帮自己的。 山庄门口跪了一地的人,裴瑾瑜漠然开口:“石家的人是活腻了,还是你背后的主子给你的胆子,冒充大理寺私闯国公府邸。” 石才良从一见到裴瑾瑜就双腿打颤,此时被擒拿跪倒在地,哪儿还有半分之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只是心胆俱裂大叫道:“裴中书饶小人一命啊!小人受命前来,是阮家的人出言不逊在先才动的手!” 阮卿径直出来道:“你一无信物二无搜查令,便要进我阮家的山庄搜查逃犯,又擅自打伤我家小厮,又该当何罪!” 裴瑾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石才良一个激灵,连忙解释:“是那小厮自己往我马蹄子下撞的,不关我的事!就算真打死了一个下人,我赔些银钱不就行了!” 阮卿简直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徒,气得眼圈儿发红,活生生一只愤怒的小兔子。 裴瑾瑜轻拉缰绳,战马乖顺地载着他来到了石才良面前。他背对着冰冷的天光,五官都被阴影笼罩,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般不露喜怒。 那军士还不知会发生何事,讨好地行了个礼:“裴中书……” 只见裴瑾瑜座下的那匹神驹突然被主人一扯缰绳,猛然高高扬起了前蹄,碗大的铁掌闪电般迅速,却如山岳般庞然,瞬时砸到了石才良的双腿上。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听到那声清脆的咔嚓声,正是骨头断裂的声响。 石才良一句“中书”还没说完,猛然惨叫出声,抱着自己的大腿疯狂哀嚎打滚儿起来。 裴瑾瑜身上的衣袍都没散乱,扬手扔出一颗银瓜子:“你在我面前也只是个下人,买你一条腿。” 阮卿呆住了,茫然地张着嘴,像是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何事。 他这是……又特意赶来帮了她一次? 裴瑾瑜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阮卿眼睛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受到惊吓露出防备姿态的小兔子,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救了。 她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愣了一下,微垂着眸子遥遥对他行了个礼:“多谢大人解围,若是日后有需要我阮家的,必全力报答。” 声音隔着这重重的人,竟依然温柔悦耳。 裴瑾瑜注视着她,忽然道:“不必。” 第9章 午时刚过,天子李煊召大臣于延英殿议事。 近日朝堂上无甚大事,只宣州数万粮草不翼而飞令诸位大臣争执不休。此时延英殿内有尚书令裴鸿煊,中书令裴瑾瑜,大理寺少卿季钧,以及刑部尚书王广等人,皆是身着紫袍的朝中重臣。 天子自御桌上拿起一封密信道:“刑部称宣州知州畏罪自缢,诸位爱卿可有见解?” 刑部尚书王广首先进言:“陛下派去的人还未到宣州,前知州穆弘便自尽于家中,此举可见穆弘定有问题。” 大理寺少卿季钧赞同道:“如若不是心中有鬼,必然不会在陛下派去的使团到宣州前畏罪自缢而死。宣州案中遗失的数万粮草,八成是在他穆弘的口袋中。” 天子可有可无地点了头,看向尚书令裴鸿煊。 这位老丞相常年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在许多事件上并不会轻易发言。他的儿子裴瑾瑜则青出于蓝,太多时候干脆沉默不语,任其他大臣吵翻了天。 天子有时候也有些头疼。裴瑾瑜资材俊秀,也不站任何派别,甚至裴鸿煊也不会让他有什么让步。 如此良才身为纯臣自然是国之幸事,但裴瑾瑜却很少在朝堂主动献计献策,或者主动参与国事商议,也不知是喜是忧。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尚书慷慨陈词了一刻之久,一直未曾开口的裴相裴鸿煊终于道:“数万粮草被侵吞,一个宣州知州怎会有能力办得滴水不漏?就此定论此事过于轻率,还请陛下派人去宣州查看以后再行定夺。” 这位老丞相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击中了要害,天子不由目露赞许:“朕亦觉仓促,季卿还需派些巡察使去宣州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内情。” 季钧不由面色一僵,不得不垂首领命。 天子再对刑部尚书道:“宣州案暂时搁置,不可上封。” 圣人一言,不可更改。各位大员不论心中如何想法,皆是垂首领命。 众位大臣离开延英殿后,裴瑾瑜正在偏殿拟定天子的诏书。不一会儿,天子身边的小黄门前来请他去往御书房。 天子果然正在御书房,手上翻看着密信,面上眉头紧锁。见裴瑾瑜来了,又是一声叹:“裴卿啊,朕那一批粮草派下去,也不知肥了哪个硕鼠的腰包,” 裴瑾瑜默然行礼,站在了一边。待天子翻看完了那些来源庞杂的信件,他才开口道:“大理寺卿年事已高,近日向陛下乞骸骨还乡。” 天子点点头,一边思索,一边手指敲在光滑如镜的沉香木桌面上:“朕现在不能让他下去,大理寺卿这个位置震慑硕鼠,他现在还乡,上来的人难保猫鼠一窝。” 天子看向裴瑾瑜,问道:“朕记得长孙沧下放泉州已有三年了罢。” 裴瑾瑜答:“是。陛下在三年前将他调任泉州刺史。” 长孙沧此人要说也是个纯臣,只是个性太耿直,不容忍丝毫肮脏之事,偏偏不是科举入朝的少年郎,只是先帝钦点的地方刑官,在这勾连深广的朝堂之上哪儿能有一席之地? 若不是天子特意将他调到边远的泉州去,他此时有无命在也难说,不过由他这种要公正不要命的人任大理寺卿,倒是极其合适。 天子摸摸下巴,欣然决定道:“是时候让长孙沧回来了。裴卿,你派人将他护送回皇城,这次可不能像宣州知州那样,人还没接到就‘畏罪而死’了。” 裴瑾瑜肃然领命,行礼离开御书房。 他在朝中的存在感并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高,也许就让一些魑魅魍魉认为他只是空占一个高位。 却也正是这个空占着中书令高位的裴瑾瑜,做了一切天子不便亲自插手的事。 天子有意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换上忠心的臣子,裴瑾瑜身为近臣,自然早早向泉州伸出了援手。泉州长孙沧也是命不该绝,路上又为阮家小姐所救,才没有像宣州穆弘一样死于非命。 皇城这天,是真的要变了。 * 自去云宁山庄后,有什么似乎发生了改变。 纪密观察了自家大人几天,越发肯定了这个猜测 裴府书房,裴瑾瑜正在写一幅字。 他着一身浅青长衫,握笔的手指节修长,关节明显,笔尖在宣纸上润开的墨色优雅如画。 贴身侍从纪密自门外赶来,上前回报:“长孙大人已经到了桐浦。” 裴瑾瑜仍执着那支狼毫,问道:“宣州情况如何。” 纪密低头告罪道:“大人派在下联系宣州府卫驻防,折冲府去迟了一步,到了知州府上时穆弘大人已经被小人所害。” 裴瑾瑜笔尖凝在方才的一点,神色不变:“大理寺卿年事已高,如今被季钧把持了权利,他们要把穆弘按成粮草案的替罪羊。” 纪密进言道:“裴涉与季钧这位大理寺少卿似乎暗中合作,宣州粮草的去向正是裴涉的母家莫家。” 裴瑾瑜淡褐色眸子微眯,目光危险:“他们胆子越发大了。” 他笔下不停,开口吩咐:“去查季钧和裴涉的人将粮草转移去了哪。” 纪密老实道:“是,那云宁山庄那边可还需要注意?” 裴瑾瑜笔下已成字,抬腕搁下狼毫,垂眸道:“让纪柳去。” 他的声音是世家推崇的清冷如泉,内容却令人背后生寒: “告诉她,若是带着两百府卫还挡不开裴涉派过去的人,她和她的人就不用回来了。” 纪密后颈一凉,恭谨低头应是。 晚膳时分,裴瑾瑜离开书房,花厅里头传来了女子的议论声。 那里头正有两个女子的身影,想来是因为挥退了仆从,声音才毫不忌惮:“阮卿平日里尽会假清高,故意做出一副病弱娇贵的样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她那副身子还能嫁多大的世家不成!” 这正是那个时常在他爹面前耍痴卖乖的庶妹裴忆。 另一道女声愤恨道:“幸好季三公子与她退了亲,区区一个病秧子还想当定国公三公子的正妻,不是白白耽误三公子么,看样子就活不过几年!兴许还没及笄便早早死了。”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王家庶女王白萱,时常跑来丞相府,和裴忆“志趣相投”。 花厅是通往裴家府门的必经之路,裴瑾瑜并不打算绕行。 脚步声靠近时,里头两个女子都警惕地收了声。 裴忆一脸怒色,抬头要看是哪个刁仆敢在此时进来,薄薄的屏风后却透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心中一凛,熟悉的危险感让她看清了来人,顿时声音颤抖:“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王白萱坐在一旁,更清楚地看到了皇城中人人称道的裴家君子,刹那间一张脸布满了红云,呐呐不言,垂首行礼。 这样一幅恭顺而羞怯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她方才还在诅咒另一个少女早死。 裴瑾瑜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径直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忆才发现自己背后冷汗浸透重衫。她面色难看,再无心思与王白萱闲谈,匆匆打发了她便急忙离开了花厅。 晚些时候,裴家的庶长子裴涉回来了。 裴涉长相随母,面无表情时阴郁得过了头,只会在面对亲妹时展现笑意。见裴忆一脸后怕地在他房门外等着他,便温柔地问:“四妹怎么了?” 裴忆挥退了侍从,上前小声问道:“兄长的计划还有多久呢,我有些怕裴瑾瑜他……” 裴涉脸上严肃了些,问道:“他又擅自罚了你什么?” 裴忆嚅嗫半晌,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证据,只是对着一直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亲兄长,她又想寻求一些安全感:“倒是没有……只是今日偶然遇见了,他盯着我,眼神可怕得吓人,像是从前我央求爹爹抢走了他的砚台,他第二日便差点把砚台砸我头上一样……和那时候他盯着我的样子一模一样,我怕他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裴涉面上隐约闪过一丝不耐,表面仍然温和叮嘱道:“你今后少在他面前出现,别怕,哥哥也会留人保护你的。” 裴忆脸上还有不甘,裴涉接着沉声道:“你在家中好好学习礼仪,三月后的选秀一定要争取进太子东宫,你若能成事,到时候便是我们掌控裴家了。” 想到有朝一日能成为东宫妃子,从此位居万人之上,裴忆不由有些得意。 她顺势还想和裴涉抱怨些平日里的委屈,好多要些金银东西,但看到裴涉面色,她顿时打消了那些念头,寻了个由头自行离开。 待书房重新安静了下来,裴涉面上的温和也消失殆尽。 一个方脸细眼的仆从进来,恭敬地递上了一个漆盘,上面摆了一排漂亮的珍奇玩物,裴涉看了一眼。 “莫家送来的?” 仆从低声回道:“是。莫家少爷受主子恩惠得了那一大批粮草卖给胡人,最近得了些好东西,就通通送了过来。” 裴涉随手将桌上的信纸甩下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这些玩物东西一半送到莫夫人房里,一半给四小姐,别再往本少爷面前显摆。” 仆从称是,又犹豫道:“莫夫人今日请您过去,说是请您一起商量本家的事。” 裴涉冷笑一声,嘲讽道:“最近给她的已经够多了,莫家是她莫兰泽的本家,不是本少爷的。李怜晴还没死,她就当自己是裴家主母了?还有脸要本少爷拉扯那一大家子烂泥!” 仆从呐呐低头。 裴涉一脸厌烦,挥手道:“让她滚。” 第10章 今日的裴涉注定不会有好心情,下一个进来汇报的同样是坏消息。 “主子,南衙卫百夫长石才良被阮家的侍卫捉了起来,以私闯官宅罪名关进了刑部的牢里!” 裴涉怒火中烧,一把将手中的茶盏砸到了手下的头上吼道:“废物!连一个病秧子弱女子都对付不了,本少爷养你们何用!” 那手下被滚烫的茶水泼了满头满脸,却躲也不敢躲,跪在地上拼命解释道:“主子息怒,并不是兄弟们有意拖延,只是那阮家竟然派了数十个护卫,各个都是好手,对上了分不出胜负,后来还有皇城出来的另一家府卫相助,我等实在无法得胜……” 裴涉一双阴郁的细眼不由微眯:“你说有其他人去帮阮家?难不成是北镇卫的人去了?” 手下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急忙道:“小的看得很清楚,绝不是官家的卫队,各个骑着好马,领头的人尤其高大,小的从未在北镇卫或南衙卫见过。” 裴涉敲了敲桌面,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一个人,单膝跪地行礼。此人面目极其平凡,一身深色短打,一进人堆便像是个老老实实地里刨食的农户,手上却有明显的薄茧,像是长期握着什么武器。 裴涉看他一眼嗤笑道:“我就不信这阮小姐有什么通天之能不成,一次两次便罢了,四次五次还能逢凶化吉?韩涛,你代我去云宁山庄‘请’她。” 那面目平凡的韩涛垂首退了出去,裴涉微眯了眼,想到那风中新荷一般娇美的国公之女,面上露出了扭曲的笑来。 一边被淋了一身茶水的南衙卫见他可怕的表情,不禁心中发寒。 裴涉看向了地上恨不能缩成一团的手下,又敲了敲桌子,居然笑得极其和煦:“你们南衙卫要军饷粮饷的时候从没客气过,本少爷也没说一个不字,结果好吃好喝地养你们到现在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下来,本少爷很失望啊。” 那手下顿时腿肚子直抖,不停叩头叫道:“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再给小的一个机会吧,小的就算肝脑涂地也一定会把少爷的事情办妥!” 裴涉再没看他,站起来从他身边走过,语气纡尊降贵得像一个赏赐功臣的帝王:“哪儿用得着肝脑涂地,正好北庭那边缺人,你就带着你的人去武和城帮本少爷看看驴车,算是本少爷没白养你们。” 宣州远距皇城千里之遥,武和城又是莫家最为紧要的驻地,这几年和异族往来频繁。 身为裴涉的手下,他哪能不了解自己面临的将是九死一生的外运粮草任务,想到这几年派去武和城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当即肝胆俱裂,膝行几步抓住了裴涉的衣角,涕泪横流连声哀求,裴涉一脚将他踢开,骂了声晦气,扬声道:“来人!” 门外立刻进来三五个侍卫,轻车熟路将一个脏布团塞进那哀嚎的手下嘴里,把他一路拖走出了裴府后门,戴上镣铐扔到了囚车上去。 这地方通常是主人家惩治犯了错的下人用的,裴涉将囚车停在此处,若是积累的人数够了,便一路运到北庭的莫家驻地去。 至于路上千里之遥,这些带着镣铐的人能活几个,就不在裴涉的考虑中了。仆人么,死了便新扔几个进去就是。 * 裴府这边,纪密接了裴瑾瑜的命令,派人将消息带去了皇城以北数里外的纪家庄。 纪家庄和北镇卫的营地相距不远,大部分住在纪家庄的都是些年轻人,皆是无父无母,只听从裴瑾瑜一个人的号令。 他们年龄相差巨大,有的还是五六岁的幼童,有的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有机会便会去北镇卫的练武场上比划比划。 北镇卫日常训练中安排的武师差不多都是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退下来的老兵,大都是战事之中骁勇善战却不幸重伤或残疾的,战场上已经没了他们的位置,但即使退到后方,他们也仍在为这个庞大的王朝发着余热。 至于纪家庄的日常训练,裴瑾瑜不仅给这群无父无母的小子们派去了老兵,还给了纪家庄不少江湖流派的大师,甚至还有皇族训练影卫的好手,他们若是擅长任一流派,都能找到对应的带路人。 纪密派来的人叫纪柳清点人手前往云宁山庄,才十五岁的二把手纪柳握着拳头满脸不服:“大人真是厚待你家头儿,独叫他管宣州事务,为何却叫我去保护一个皇城里出去的娇娇贵女?” 作为纪家庄里少见的女子,纪柳自认比大多数人都强,只是年纪小了些才没有和纪密同时出山,结果现在纪密都成了大人的左膀右臂,她还是呆在这庄子里,手痒的时候只能约人演武场战一战。 传话的人也一脸茫然,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没听说阮家和大人有什么交集,怎么现在要咱们去保护阮家的小姐。” 纪柳的手下知道她渴望早些干出大事,急迫地想要出人头地,此前闹出不少事情才让大人不派差事给她。他摇摇头,上前拉住她劝道:“大人如何考虑不是咱们应该置喙的,咱们身为大人手中的刀,埋头办事儿,按照吩咐做就是了。” 纪柳一时气闷,掉头去了练武场叫上好几个人打了一番。她学的是影卫的路数,身姿飘逸,行如鬼魅,纪家庄内除了纪密难有敌手,打得其他人暗暗叫苦。 好在纪柳不是死脑筋的人,打完以后闷气出了便心情畅快,反而向一旁气喘吁吁的手下们鼓励道:“这门差事虽然是拿不出手的小事儿,咱们也一定要把这差事做得漂漂亮亮,以后大人就能放心把更重要的事情交给咱们了。” 一行人累得几乎瘫坐在地,见她像是没事儿人一般重新振奋起来,不由得暗中腹诽:不是你觉着大人没给咱们派好差事么,怎么现在打了我们一通倒显得我们没想通? 他们算是怕了纪柳的犟劲儿,此时不提别的,只纷纷连声应是。 皇城的平静与繁华下暗流涌动,云宁山庄这边,阮卿刚睡过晌午,正端坐于海棠苑看书。 前一日的匆匆闹剧并没有对阮卿的日子产生影响,再加上还见到了裴瑾瑜前来帮忙,阮卿好几天都如同站在暖洋洋的春日之下,快活如同长了翅膀,要是给她一阵风,她恐怕马上便要随风飞起来。 吃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平日里惯常吃的药虽说不比病中那样苦,也仍然难以下口,可阮卿这时候不仅不再沮丧,反而连蜜饯也不必吃,都能乖乖的将那些汤汤水水都喝个干净。 她一直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儿,一定要快些好起来,才敢大大方方的告诉那个人,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的身边。 成管家发现小姐最近胃口很好,还以为是山民采摘来的鲜菇有了作用,高兴得给了山民们不少赏钱。 只有惯常跟着阮卿的从雪发现了些许不同,自家小姐的好心情分明却是从那位裴二公子前来以后才开始的。 小丫鬟自觉发现了一个秘密,作为一个贴身丫鬟,她很有义气地决定为自家小姐守着。 但若是夫人以后问起小姐可有意中人,又该如何呢? 小丫鬟犯了愁,一边看着自家正读着古书的小姐,她偶尔抬头,看着窗外秋风扫落叶的萧瑟场景都能露出微笑来。 从雪在一边暗中嘀咕着:不成,小姐面皮薄,说不定到鼓起勇气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裴二公子的孩子都有了!不行不行,还是早早告诉夫人做主为妙。 “从雪,替我拿纸笔过来。” 阮卿惯常温柔的声音此时也带着一丝雀跃,将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的从雪叫回了神。小丫鬟领命前去拿来了笔墨纸砚,在一旁磨好了墨,阮卿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一行秀美的小楷。 纸面上墨色蜿蜒游动,不一会儿便成了: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小丫鬟旁观着,有些不解。 阮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从雪一脸茫然的样子,开口解释道:“这是方才古书里见到的一句,意为告诫君子要接纳自己的缺点。” 从雪似懂非懂,询问道:“便是说这世上就连君子也都有不好的地方?听起来真可惜啊。” 阮卿点点头,沉吟道:“古书上是如此说的,但是……” 她心中却想着,他人如其名,是她的世界里最好不过的一个人,他明明那样好,古书偏偏说什么美玉都有瑕。 于是阮卿点了点墨,再次写了另一个词: 怀瑾握瑜。 从雪奇道:“这个词也有瑾和瑜,同样是说君子不完美的么?” 阮卿笑了,温柔解释道:“这一个倒是好的,可以用来夸赞一位君子品行高尚。” 从雪乖乖点头,她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但也跟着阮卿不少年,见她写过许多字,此时见了这纸面上的两行字不由夸赞道:“小姐的字越发的秀美了。” 阮卿跟着看了自己写出来的两行字上,目光总往“瑾瑜”二字停留,回过神来忽然微微红了脸。 见墨迹干了些,她故作无事,将这张纸不动声色地叠起来,收回了卧房里藏着去。 作者有话要说:‘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左传》 第11章 第二日,太子召裴瑾瑜东宫议事。 裴瑾瑜刚下早朝,正穿着一身紫色朝服便被太子身边的小女官引到了东宫。最近局势叵测,长孙沧还在皇城外的桐浦,这几日裴瑾瑜也正思索是否需要借太子的旅贲军去护送长孙沧回皇城。 太子正在东宫书房等着他,一手敲着桌面,面色凝重,似乎在思量什么要事。 裴瑾瑜理了理最近的大事,进门行礼,准备待太子开口就与太子商议一番。 就见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瑾瑜,你今年已二十四了罢。” 裴瑾瑜本来心中整理好了无数件要事,此时表情都有些破裂,盯了太子一会儿:“是,臣入朝九载,今年二十四了。” 太子摸摸下巴,语气愉悦:“我与你同年,今年又添了个女儿,你可是还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啊。” 裴瑾瑜眉头一跳,对他此举颇为无言,沉默一会儿才问:“殿下今日便是来向臣炫耀子女的?” 太子摆摆手,笑道:“说炫耀倒是言重了,我只是关心关心自己的臣子罢了。” 裴瑾瑜语气平静:“臣无意成家,如今很好。” 太子看了他一眼:“瑾瑜上月还道不愿了解美人,可秋宴之上……” 他李修谨虽然爱美人,但那日秋宴看得分明,自然不会夺他人所好。自己如今儿女成双,看着从小的伴读好不容易有了心悦之人,但他一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哪里像是会主动赢得女子好感的人,太子难免起了点为他牵线搭桥的意思。 裴瑾瑜却并不买账,眉头轻皱:“殿下慎言,背后议论贵女非君子所为。” 他这幅说辞说开窍了吧,不接话头,要说没开窍,这分明也是在维护那阮二小姐,太子不免大摇其头,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样子:“此番叫瑾瑜前来,实属有要事托付。” 裴瑾瑜以为太子玩笑开过总算要说正事了,依言垂首领命。 太子一本正经道:“前几日楚国公家齐夫人来宫里,道阮二小姐在皇城外修养,恐有宵小之徒打扰,请派品行高洁者前去保护。我思虑良久,将此重任交付于裴卿,万望不辞。” 裴瑾瑜眉头一挑,站起身来无言地盯着他。 太子面色严肃,拿起桌面上的任命接着道:“阮家云宁山庄附近正有一庄园名为曲泉,是我名下私产,现赠予你。” 裴瑾瑜半晌才开口:“殿下又在谋划什么,连臣也不能知道。” 太子仍然神色正经:“裴卿啊,你如今二十有四了,丞相府再大,也住不下三家人。有些事情你不肯说,我却也是知道的,李夫人和裴相如今可不是以前那样了。” 裴瑾瑜心下思绪翻涌,眼底一片冷淡:“不过是幼时还有几年……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同样是亲生的骨肉,为何别人是掌中珍宝,自己是地下的石子。不肯信幼时几年温暖相伴,如今却是同住屋檐下的陌路人。 太子绕过宽大的书桌,拍了拍他的肩:“你便去吧,皇城之内掣肘繁多,那片庄子少有人去,也好安置你的人。” 可惜没正经一会儿,太子再次笑得十分狡黠:“也别辜负了我一片好心,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也是时候成家了。” 裴瑾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行礼离去。 云宁山庄这边,天色才放晴,不远处久未住人的曲泉山庄便有了动静。 初时不过是进去了几个侍女仆从,又渐渐来了不少人搬着东西,打扫屋顶布置庭院,没个消停。 阮卿最喜欢在海棠苑的西窗下看书歇息,这里地势高,风景绝佳,累了便可以远眺放松,这一天便看着那曲泉山庄人来人往,像是终于要住人了。 自南衙卫上门的闹剧又过了近十天,日子总是平淡如水,阮卿对这个马上要住进来的邻居有些期待。若是哪家贵女来了,她还能邀对方来云宁山庄走动走动,也好过一个人消磨时光。 第二日,果然有大队人马从官道上来了。阮卿早早地食过午膳,在西窗下眺望着,逐渐有些疑惑……这若是贵女的车队,行进得也太快了些,马车会十分颠簸吧。 待那群人近了,她才恍然发觉那队人马皆是骑着高头大马,哪里有什么贵女的车架?领头的下了马,曲泉山庄门前等待的人纷纷行礼。 那人身姿挺拔,下马的动作赏心悦目。他身后的侍从都穿着青色的甲胄,只他一人穿了一身浅月白衫,他下马后将手中的马鞭随手扔给了身后的侍从,大步进了庄门。 阮卿有些怔然,眨了眨眼睛。 她见着这人似乎很熟悉,似乎像是裴…… 阮卿连忙摇摇头,打消自己脑海里的念头,不由有些羞恼:“我这是怎么了……他身在皇城,如何会到这片温泉庄子里来?” 话虽如此,阮卿遥望西窗外的时间却越发的多了起来。 正值冬日,日光渐短,夜色漫长。阮卿睡的不沉,常常夜半忽醒。她有时会取出枕下那张纸来,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那个“怀瑾握瑜”,有时也觉出心中涌起一片温暖。 第二日早膳时分,从雪听了门外小厮的禀报,匆匆进来道:“小姐,齐夫人自皇城里叫来一位大人保护咱们呢。” 阮卿放下手里的玉圆糖粥,有些讶然:“难怪曲泉那边人来人往,原来是来了一位大人。可曾知道是哪一位?” 从雪忍着笑,低声道:“是那位‘怀瑾握瑜’呀。” 阮卿呆了半晌,仰头看她的双眸竟有一片水光:“是……” 从雪挥退了房间内的仆从,急忙上前道:“是裴大人啊,小姐,你曾在秋宴上见过的,怎么还哭了呀。” 阮卿摇摇头。她何止见过,她前世远远地望着他无数次,隔着重重的人海,隔着东宫漫长的官道,隔着冰冷昏暗的河水,隔着那一场永无尽头的大雪望着他。 阮卿不明白,也不敢问他何意。可是这一世,仍然是他在危难之时来到了她身边。 她眨了眨眼睛,一颗泪珠从侧脸滑落,嘴角却是笑意:“我无事,我只是太开心啦。” 小姐最近变得很奇怪。 从雪心中嘀咕,陪着她家小姐在西窗下写字。但常常未曾落笔,阮卿便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望便是良久。 这窗外有花儿不成?从雪跟着往外边看了良久,除了满园花树偶尔在寒风下飘落一些枯叶,墙外的温泉腾起些微的水汽,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阮卿这边只能看到曲泉山庄隐约的围墙屋檐,但她一想到他正在那里,那并无特别的庄园便如海上蓬莱,令她牵挂而向往起来。 这一日一如既往,那位裴大人在曲泉安置下来以后,并没有别的动向。阮卿时常心不在焉,成管家见她没动什么筷子,问道:“这几日的山珍不合小姐口味么?” 阮卿回过神来,劝慰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食不下了。” 成管家担忧道:“小姐身体要紧,这几日天气要冷了,我便叫下人们采买些开胃的吧。” 阮卿点点头。 第二日,丫鬟们回报的时候颇有些惊讶:“小姐,我们去附近山村里收山珍的时候,曲泉山庄的人也跟着来帮忙了呢,还采了些银耳蜂蜜给我们,说是能补身子的。” 阮卿心中微微一动,追问道:“他们可有说是谁授意?” 丫鬟们笑道:“据说是他们的大人特意吩咐的。” 阮卿镇定地点点头,脸上却悄悄爬上来一丝红晕。午膳时分,厨房果然端来一盅蜂蜜银耳,阮卿尝了尝,滋味甜而不腻,十分适口。一想到它来自何方,心中更加雀跃起来。 阮卿一如既往地歇了午,却难以入眠,只犹豫着是否要去见见他,她的确是想要去看看他,哪怕只见一面也好,但又劝告自己不可着急落得难看。 午后时分,曲泉山庄却派了小厮来传话,说是他们大人找到了可治心疾的圣手,正要带来面见阮二小姐。 阮卿匆匆叫从雪新束了发髻,换上了浅月牙的外裳,从铜镜里看去,少女眸如星子,顾盼生辉。阮卿抚了抚心口,压下那层跳跃的喜悦,步履轻盈地行去了会客厅。 本来不长的走廊如今短得几乎只有三步,阮卿却是怀揣着胡思乱想,不知他来者何意,也不知自己如今是否太过于雀跃,只是近乡情怯,一时真的踏进了会客厅,那人映入眼帘,阮卿一颗怦怦然的心却就此安静下来。 裴瑾瑜一行人正侧对着门外的天光。他面白如玉,侧脸更显眉如漆画,薄唇轻抿,神色冷然而认真,正在听成管家说话。 不知为何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人,每一次相见都会让阮卿更加确定,此生除了他,不再能有人入眼。 她轻盈地迈步进来,微微屈膝行了常礼:“见过裴大人。” 裴瑾瑜也注视着她。兴许是因为在家中,她并没有穿着雪披,只是一身浅月牙色冬常服,更显得身量娇小,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带走。 他淡声开口:“阮二小姐。” 阮卿抬头见了他,眸子里有一点水光,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兔子,“前几日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近日又叨扰大人前来,阮家感激不尽。” 她说了这一番客气话,便显得关系只是冷冷冰冰,疏远得很。 裴瑾瑜心中有些淡淡的涩意,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道:“不必多礼。”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裴瑾瑜:我未来夫人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阮卿:男神看我了!好紧张好紧张 第12章 一旁的中年人此时行了礼,笑眯眯道:“贵女心善帮了草民,听闻贵女有心疾,草民之友正好在此方面有微薄见解,特飞鸽传书带来一些药方,也许能有所帮助。” 阮卿方才眼中只有一位瑾瑜,现在才发现那中年人有些眼熟,恍然道:“你是那天路边的长孙老伯?” 中年人递出了一页信纸,笑道:“当日境况危急,不得不乔装一番。” 阮卿道了谢接过信纸,便听得裴瑾瑜开口:“阮二小姐若是好些了,可稍微在外走走,我奉命前来此地,前几日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长孙沧闻言惊讶地看了一眼裴瑾瑜。他自来了皇城,便听闻这位天子近臣出了名的冷淡寡言,何时见他出口安慰人?自己无意中说有一位老友擅长治疗心疾,这位年轻的裴大人就开口请自己帮助…… 不过既然那位阮家的小姑娘是心疾在身,长孙沧似乎明白了什么,暗自收回目光但笑不语。 阮卿得了他安慰的一长段话,也有些受宠若惊,低声道:“多谢裴大人。” 她垂首时姿态尤其脆弱,一片轻软的睫毛安安静静地垂在一张小脸上,宛如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裴瑾瑜沉默半晌,道:“无妨。” 他就此收回目光不再开口,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何这位阮二小姐每次相见,都如同一只雪白的毛绒小动物,格外的可怜又可爱。 在曲泉山庄的日子似乎和皇城里没什么两样。太子将此事交给裴瑾瑜以后,他写了一封三月的赐告,天子也大方地准了。然而只是不必每日上朝,旁的事却还是不能耽误。 季钧与裴涉的人此时去了桐浦,看样子终于是回过了神,然而长孙沧现在却在他们已经搜索过的温泉庄园内待着,正可谓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所在。 裴瑾瑜将他带到这里,另一个原因却是为了那阮二小姐的心疾。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想到她一个弱女子曾经也是帮了自己的忙,还因此遭受了祸事,就想力所能及地补偿她。 手下的人打听到阮二小姐胃口差,裴瑾瑜忆起安阳宫内阮卿吃过的甜食,便谴人去山中寻了蜂蜜银耳送去。又觉不足,索性派人去皇城买了有名的蜜煎来一并送过去。 阮卿收到时亦十分惊讶,不知他是何用意。那小厮正是先前裴瑾瑜派来守着云宁山庄的人之一,如今大人自己来了,他们也就做做端茶送水一类屈才的事。 见这位大人放在心尖尖的小姐似乎有些犹疑,小厮连忙解释道:“我们大人听闻贵女体弱,特派遣小人寻了配合长孙先生药方的蜜饯来,好巩固疗效。” 阮卿呆了一会儿,微微笑着道:“多谢裴大人。” 那小厮暗中松了一口气,恭谨地行过礼走了出来。他一面出了云宁山庄回去,一面不由觉得自己十分的聪明,将大人送来的甜食零嘴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果然让阮家小姐接受了。 唉,他家大人今年都二十有四了,可算开窍了。 开窍了的裴瑾瑜正在曲泉庄内的东临阁楼上,派去宣州的信鸽此时已回来了,纪密回报道:“宣州驻地已有府卫五十人,跟着裴涉和季钧的人到了宣州与北庭府交界的武和城,发现他们和突厥人有接触。” 裴瑾瑜眼底一片勃然冰冷:“胆子不小,竟敢与敌国相谋。” “宣州如此要地却在莫家手中,圣人也无法轻易动他们,若是打草惊蛇……” 裴瑾瑜站在东临阁宽阔的竹窗前,仿佛能看到遥远边关的山雨欲来:“通知北庭府节度使留意突厥人,你们将宣州能找到的证人都暗中带来皇城。” 纪密上一次回报关于阮家的事务时便有所察觉,想到前方带回的消息,再进言道:“阮家长子阮承安正是北庭节度使少使,在北庭府带着瀚海军。” 裴瑾瑜沉默一瞬,问道:“我记得阮承安是老国公战死以后弃文从武的工部侍郎。” 纪密点点头,见裴瑾瑜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云宁山庄里:“就这么一个人了……” 纪密发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裴瑾瑜扫了他一眼,“北庭若还有消息,立刻回报给我。你们的人必须去武和城盯住莫家,一旦有什么异动,直接联系北庭折冲府将莫家拿下。” 纪密面色一肃,低头领命。 裴瑾瑜目光忽然一凝,他发现云宁山庄那边正对着东临楼的地方有一个小院,主屋的朱窗开了,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渐渐来到了窗后。 他心中一动,面色平静道:“先下去吧。” 纪密行了礼便离开。 这空旷的东临楼,便只有裴瑾瑜一个人在了。 秋意深了,温泉上浮起的水雾越发明显,将远处曲泉山庄的楼阁都笼罩在朦胧之中。 阮卿自收到裴瑾瑜带来的蜜煎,便将这礼物放在西窗的桌案下,自己也时常在这面窗子前发呆,想到前几日与裴瑾瑜交谈的寥寥数语,既是担忧自己话语无趣,又是担忧那天姿态不美。 蜜煎倒是极好的,甜蜜中犹有咸香,吃过一片便唇齿留香,但阮卿并不多食,她有时被温泉的雾气完全遮挡了视线,便会望着这小小一盒点心发呆。 这是他送的,是她前世从未得到过的礼物。 今日天气好了一些,水雾散去,曲泉山庄的阁楼清晰可见。从雪还在隔间外守着,阮卿刚刚从午歇中醒来。她穿好外衣,照例走到西窗下往曲泉山庄那边看了一眼,往日里总是空无一人的阁楼中却真有一个人影。 她心中一虚,下意识往朱窗后退了退。没过一会儿,见他周围并无旁人,从雪又没有进来,她忍不住偷偷上前一步去瞧。 阮卿自然知道这样很傻气,也非常与她的身份相悖,她虽然从小是被娇宠长大的,却也知礼端庄,从未做过偷偷去瞧外人的事。若是被发现了,她该如何解释才好? 但人若是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不远处的裴瑾瑜见那袭月白的身影躲在了窗后,似乎是等了一会儿,又怕想见的人走了,还是忍不住再次上前来偷着看过来。 他心里想:原来是她啊,像一只偷偷探出洞来支棱着耳朵的小兔子。 东临阁上长身玉立的裴公子嘴角微弯,抿着一点笑意,竟然是要以身为饵,引那躲在窗后的小兔子显出身影来。 阮卿偷偷瞧了一会儿,那身影在高高的楼阁上并无变化,看起来没有发现她,兴许是在那处站着想什么事情。她稍微放下了心,努力姿态自然地走到窗下,手里拿起了午前看到一半的古书,端正地坐在桌案前翻看了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书,却恰好一阵风拂过,翻动了书页,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首《子衿》,遥远的诗歌从古人的口中吟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阮卿目光一顿,向下看去: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阮卿指尖像是被火烧了一下,匆忙合上了书页,仿佛被什么冥冥之中的所在猜中了心事——纵使我不去会你,难道你就从此断了与我的音信? 她不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颊,生怕被谁看到了面上的绯红。 从雪在隔间外敲了敲门:“小姐可醒了?” 阮卿深呼吸了一下,抬头道:“进来吧。”她忽然似有所感,远远地望了一眼那曲泉山庄的阁楼,之前那个身影却已经不在了。 世事总是如此磨人,他来时让人不敢靠近,他若是走了,却叫人满心彷徨。 从雪一身绿萝裙进来了房间,见阮卿端坐在西窗下的桌案前,桌上还摆着一册书,不由告罪道:“小姐醒来已久了吧,下次可要及时叫醒了奴,别再让奴偷懒了。” 阮卿只是摇摇头,呆呆地望着窗外,声音里满是低落:“从雪……你说裴大人会在这边待多久呢。” 小丫鬟想了想,笑道:“裴大人是来这边保护小姐的,自然会随小姐一起回去。” 阮卿耳中听到那个“一起”,不由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道:“今日便去园子里走走,大人说走动一番会好一些。” 从雪依言上前收拾小姐的书册,来到了桌前却不由得“咦”了一声,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这书为何是倒放的……” 阮卿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头一看,那本《诗经》她慌乱之下一搁,竟然将书页颠倒着放在桌上了…… 阮卿面上一僵,在自家丫鬟若有所思的目光下匆匆上前将那书册拿了起来,自行放到了一边的书架上,故作镇定道:“方才风太强了些,好好放在桌子上的书也翻了个个儿。” 从雪看看窗外,细碎的海棠花枝安静地立在园子里,连枯叶都没有飘下来一片。 小丫鬟又回头看自家小姐,见她白嫩的小脸上还有浅浅的红晕,自觉守着一个大秘密的从雪一本正经道:“是啊,今日的风好大呢。” 阮卿心虚地眨了眨眼,匆匆将朱窗放下来,却又不禁看了一眼那桌案上精致的蜜煎食盒。 从雪暗中偷笑一会儿,为阮卿换了外出的冬裳,披上短雪披防寒。一主一仆刚要出门,见绿双自会客厅方向匆匆走来道:“小姐,裴大人和长孙先生来了,正在等着给您把脉呢。” 阮卿一时呆住了,回过神来便回头看铜镜,问着丫鬟们:“我今日发裳可还好?”引得一旁的从雪暗中偷笑。 小丫鬟想了想,自妆匣深处拿出了一盒朱红唇脂:“小姐今日可要点上唇妆?” 阮卿看着那片久未动用的唇脂,有些怔然。 她幼时常常在自己面上试花钿,还学着皇城中贵女们的样子点唇妆贴花黄,但自从双亲离世,她也缠绵病榻后,却再也没有碰这些脂粉了。 前世几次盛装,几乎都是在幽深的宫墙之内,她作为太子的后宫去参加宫宴。 偶尔也会遇见天子宴请大臣,后宫众人与朝中大员们同席。在众人的喧嚣中,裴瑾瑜端坐席间,还是冷然而特别,让她一眼就在人海中见到了他。 那时候的华美宫装与明丽妆容,都如同宫妃的身份一般是她不敢逃离的囚笼,层层华衣下,她的心早已枯竭,满目绝望。 但如今世不同,她还可以为心悦之人展现最美好的样子,将病弱而苍白的自己变得光彩照人,如他照亮自己的世界一般,去照亮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赐告:官员的病假请假条 第13章 裴大人近来很奇怪。 长孙沧的弟弟长孙炎正是有名的医圣,特别对于心疾有独到见解。原本此事与裴瑾瑜无关,奈何救了长孙沧的小姑娘正是心有顽疾,裴瑾瑜便‘请’他拿几个专治心疾的金方来。 裴瑾瑜倒是淡定,只道是为了还那阮二小姐一个人情。但自己这个被救的人还未想到那么多,他一个堂堂中书令,何时要还恩到追到人小姑娘家里守着的地步了? 长孙沧已经儿女双全,夫人前几月便被裴瑾瑜暗中接到了皇城保护。他年少时也曾书生意气,与夫人正是各自断了自家定下的娃娃亲,坚持不懈得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生也算过得圆满。 正因为是个过来人,长孙沧才能发觉这阮家的二小姐对裴大人的特殊。这不,药方子都给出去了,还亲自陪同自己去云宁山庄去把脉,不是说阮家有一个随行的诸大夫嘛。 长孙大夫撇撇嘴。几天之前他说漏了嘴,竟然让裴瑾瑜将他们家祖传的心疾金方给拿到了手,让他心疼得日夜都咒这死小子再独身个五六年才好。 不过一想到药方子是给帮助过自己的纯善丫头用的,他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只一边看着裴瑾瑜叹气:“唉,世道变迁,人心不古啊。” 裴瑾瑜与这位长孙先生斗智斗勇几天,早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饶人,此时不为所动,镇定而自然地站在阮家的会客厅里,只是目光一直注意着门口,似乎在等着谁。 等着谁呢…… 不一会儿,阮家的小厮与丫鬟们跟着那纤细而娇弱的二小姐来了。 长孙沧见身侧的裴瑾瑜眸中微微一亮,又很快恢复了沉稳淡定的样子,不由暗自嫌弃:“你裴大人有能力逼我这个老头子拿药方给小姑娘用,现在人小姑娘来了你倒是装的正经极了。” 话虽如此,见了那迈步进来的小姑娘,长孙沧也摸摸胡子,像看见自己的小女儿一般在心里夸出了一朵花儿。 阮卿今日穿了正红的轻裘,领口绣尾是一枝雪中红梅,里头的冬裳则是玉白,小脸柔软,唇上一点朱色,抬眼望来顾盼神飞。 她轻盈地上前来,乖乖行礼道:“见过裴大人,长孙先生。” 裴瑾瑜嘴角微微抿着一点笑,面上一如既往地镇定:“今日天气晴好,长孙先生说可以来为你把把脉。” 阮卿偷偷抬眼看他,正好见了那一点微弯的薄唇,心里如同藏了一只雀跃的小兔子一般怦然跳动。 阮卿微微抬头,鼓起勇气望进了他眸中,却没料裴瑾瑜也正注视着她,目光深处藏着一点柔和,与对外人的淡漠相去甚远。 阮卿悄然双颊生晕,裴瑾瑜也移开目光,她只庆幸今日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胭脂,不然可要出丑了。 一旁的长孙沧见这一对少年男女,撇嘴腹诽道:哪里是我老头子要来,明明是你裴瑾瑜急着要来见小姑娘,还要拿我这老头子当借口。 裴瑾瑜轻咳一声,提示一旁看热闹的老先生:“长孙先生可以去为阮二小姐把脉了。” 见阮卿闻言望了过来,长孙沧不由笑眯眯道:“正是如此,阮二小姐请吧。” 阮卿本就想要和裴瑾瑜多待些时候,此时见长孙先生提议,便乖乖点头:“多谢裴大人与先生费心了。” 一行人便来到了内室,阮卿坐下,长孙沧为她把脉,裴瑾瑜默默站在一侧专注地看着。 一会儿以后,长孙沧点头道:“小姐最近身体好转不少,以后也要尽量饮食足够,不再忧思多虑。” 阮卿闻言,想到了自己每日喝药时望着桌案上曲泉山庄送来的小食,用膳时用了裴瑾瑜送来的蜂蜜银耳,如今在他面前被长孙先生夸赞,顿时有些难以言说的难为情,只垂下眸子点点头。 裴瑾瑜同样也想到了那些送来云宁山庄的东西,见了小姑娘垂着头,发丝都是乖乖地披在肩后,身姿优雅,像一束漂亮的红枫。 长孙沧瞥了眼裴瑾瑜,心道:“算是小老儿好心一次吧,今日帮了你小子一个大忙,以后我可是要十倍要回来的” 他为阮卿把完了脉,又笑眯眯地开口劝道:“还请小姐允许在下带您走上一段路,将最适合养身的步数教给小姐。如今天气晴朗,小姐若是愿意,便让小老儿带着走走吧。” 阮卿自然点头称好,一行人便在阮家小姐与曲泉山庄的大夫带领下,来到了云宁山庄的花园中散步。 初冬的日光虽明亮,却不会带来燥意,阮卿,长孙沧,裴瑾瑜三人在前,身后跟着云宁山庄与曲泉山庄数人。花圃里种着常青的灌木花枝,长廊与亭台畔蜿蜒着溪流,众人行于其中,宛如画中游。 阮卿微微落后裴瑾瑜一步,面上认真听着长孙沧的建议,垂眸下视线落在身前那一袭轻衫,只觉他每一步都是龙章凤姿,不舍得移开目光。 长孙沧在一旁提议道:“小姐若是心痛如针刺,闷窒不适,便不可忧思恼怒,须得心绪明朗才好,若是天气晴好,便可缓步走走,以百步以内为佳。” 阮卿点点头,认真道:“我记下了。” 长孙沧笑眯眯地继续道:“这一片风光独好,但前几日有宵小滋扰,不便出门,若有身手上佳的人在一旁护着,小姐也可出了云宁山庄走走。” 身后的小丫鬟从雪有些疑惑,此前她们生怕走动累着小姐,都尽量劝小姐不要出门,难道竟是不妥么。 裴瑾瑜目光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长孙沧,只见那老先生一脸的狡黠,还特意递了个“你小子还不赶紧谢谢我”的眼神。 他默然回头,自顾自在最前面走。就听到阮二小姐柔软而悦耳的声音:“我记下了,若是天气好了些,便多带些人出来走走。” 裴瑾瑜面上十分淡然,心里却有一点轻松。曲泉距离云宁山庄不过是横跨一个天街的距离,若是她要出来,便不用非得站上东临阁才能见到她了。 他却是忘了太子将这差事交给他时,自己冷然拒绝的样子。 在阮家待了半个时辰,裴瑾瑜与长孙沧便提出了告退,一同出了这云宁山庄。山庄的成管家感激长孙先生的金方,特意将他们二人一路送出了府。 当晚裴瑾瑜回到曲泉山庄,考虑一番把前几日派过来的纪柳叫了出来。 纪柳赶到东临阁时满脸的沮丧郁闷,恹恹地行了个礼,站在一旁垂头丧气。 这纪柳正是裴瑾瑜捡到纪家庄的众多孤儿之一,如今武艺学成,本来保护云宁山庄是她的第一个任务,没想到自家大人紧接着被太子派了过来,让她没了用武之地。 她堂堂纪家庄二把手,却被派去深山老林,整日里去采蘑菇掏蜂蜜给阮家小姐做零嘴儿,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何止是憋屈啊。 裴瑾瑜看了她一眼,平静吩咐:“明日你去云宁山庄,暗中保护阮二小姐。” 纪柳眼前一亮,急忙自荐道:“那这次任务后能给在下派宣州的差事吗?大人,手下们都闲得想自请去宣州抓突厥人了,别说他们,在下的刀都要在这皇城待锈了。” 裴瑾瑜看着这个与阮家小姐岁数仿佛,却已经在军中摸爬滚打十年的孤女半晌:“纪家庄出来的新人去宣州。你和你的人去守云宁山庄,若是让季钧他们的人发现,就别再说是我的府卫,自行卸甲领田。” 纪柳呆住,一脸不可思议地追问:“大人,这不公平,纪密已经跟在您身边几年了,这次的宣州案也交给他,我的人虽然年纪不比纪密的,但也不是碌碌无名之辈!” 裴瑾瑜冷冷地看着她,神色不明:“你也要公平?你的人连莫家的侍卫都打不过,还想去宣州送死。” 他并没有给这个年纪轻轻的纪家庄二把手申辩的机会,只给她一个冰冷的“下去”。 纪柳不得不行了礼,满脸憋屈地走了。 阁中渐渐安静下来,房间里只掌了一盏灯。裴瑾瑜半边身体都沉在浓重的黑暗里,漆黑的眸子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 纪柳的人和擅长正面对战的纪密不同,他们隐蔽暗处,一击即中便要远遁千里。他们习的是诡术,如果不能得手便是有去无回。 裴瑾瑜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裴涉,这一队初出茅庐的少年若去了宣州,将会尸骨无存。 天地不仁,以战乱加诸大秦,先帝罹难,世家流落。 裴瑾瑜微微阖眼,仿佛看到汹汹火光点燃了皇城的夜空,他看到了肮脏铁蹄踏破院门,那户院落里,挂着血污的大刀映亮了柴垛下幼童的双眼。那一户人家将他藏了起来,却来不及自己逃生。 三年过去,叛军尽伏诛。他回到历经战乱的皇城,却只看到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城墙下,破庙里,大街边都躺着面黄肌瘦的孤儿。 裴瑾瑜茫然地站在残破的院落外,想着如果他能更强一点,这户善良的人就不会因他而死,如果他能更强一点,就能及时找到他们的亲人子女带出这战乱,如果…… 被季钧与裴涉视为心腹大患的纪家庄,最初只是一个收留孤儿的所在罢了。 当天,憋屈地领到了新差事的纪柳带了两个飞檐走壁的好手,趁夜色进入云宁山庄。 纪柳百无聊赖地蹲在阮二小姐房顶,夜空下一览无余的精致院落树影婆娑,她带来的手下正蹲守在其它几个必经之路,这院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的所在。 一切都静悄悄的,那位阮小姐的房间已吹熄烛火,看样子要睡下了。纪柳趴在屋顶看了半晌,心道:大人莫不是又在唬我,这阮家不参与朝政,底下住的还是一个娇娇贵女,哪儿会有什么人来对付她。 没想到一直安静的夜幕下忽然传来了一声鸦啼,正是事先约定的暗号,纪柳面色一变: 好的不灵坏的灵,真有人进来了! 第14章 阮卿今日走动了一段时间,有些倦意,早早的叫从雪铺好床。当天夜里,海棠苑的灯火早早熄灭,阮家的二小姐已经歇下了。 高大的围墙上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身量矮小,穿着深色短打,面上戴着一张只露出眼睛鼻子的木质面罩,如鬼魅一般翻进了云宁山庄里。 阮卿睡得正好,门外照常是从雪为她守着夜。 另一个小丫鬟绿双前几日回了皇城向齐夫人求助,兴许是齐夫人带着她作证去告状了,这云宁山庄得用的贴身丫鬟就只剩下了从雪。 小丫鬟白日里陪着阮卿散步,只在有人守着阮卿午歇时眯了一会儿,此时打着精神守在卧房外的隔间里,夜色渐深,她也一点一点地垂头,快要入睡了。 窗外飞快掠过一个黑影,从雪惊醒了一下,见白日里繁茂的花树在月光下犹如鬼影,随着夜风发出枝丫相撞的轻响,她犹疑地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其他动静。 此时房顶上两个皆是一身深色短打的人影瞬息间已过了数十招,他们耳朵一动,原是底下隔间中丫鬟打开了窗户,正在向外观望。 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手臂钳着对方的脖子,一个刀尖对着对方的眼睛,此时飞快向下一撇,都暂时停了手。 “兴许是风吹的吧……”从雪想着,关上窗户时回头望了望房内,见阮卿正安稳地躺在被褥里,看起来好梦正酣,从雪才放下了心,再次合衣躺在了隔间的矮塌上。 两个人影静静立在房顶,耳中听得窗户合上,那丫鬟重又躺了下去,霎时间不约而同再次出手,拳脚残影中偶现一丝暗淡刀光,两人的武器皆是上过特制涂料,即使在最明亮的月光下也不会反光。 纪柳与来人拳脚相斗一刻,皆不分胜负,额头已现冷汗。此人来者不善,她单打独斗好歹也是纪家庄二把手,居然无法得胜,更不知道那三个派去把守庄门与院门的手下为何只来得及发出示警,现在人都没有赶来,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木质面具的人影与纪柳缠斗半晌,见无法取胜,便一个鸽子翻身拉开距离,几步跳到海棠苑旁边的屋顶上,纪柳紧追其后。 面具人见她跟了过来,声音极其嘶哑:“你是哪家的,为何在此。” 纪柳半伏着身子死死地盯着他,嘲讽道:“总不像你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面具人手臂一紧,再次开口则是咬牙切齿:“竖子嚣张,你那几个不中用的手下被老夫割了脖子,你若不想为他们收尸,就继续与老夫斗吧!” 纪柳面色骤变,出鞘利剑一般栖身上前对那面具人狠下死手,面具人本以为纪柳此时会心神动摇,措不及防下仓促应招,拳风腿影过处利刃入肉,他拼命捂住了脖子急退几步,匆忙自连绵屋顶逃窜。 纪柳并没有管他,心急如焚地跳下屋檐去找自己的手下,来到院门才发现倒了一地的侍从,自己的手下也在之前布防的角落人事不省。纪柳心下一惊,探手去试他们鼻息。 身上没有伤口,人也活着,只是被打晕了。 不对! 纪柳犹如被闪电劈中,骤然回身赶去海棠苑内。 卧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纱帘幽幽摆动,从雪再次被院外的动静惊醒,那边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却见院门外一个深色短打,神情紧张的姑娘一边飞奔过来大声道:“我是曲泉山庄派来的侍卫!快去看看你们家小姐!” 从雪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仔细瞧了她道:“姑娘何意?奴方才见过小姐,正在内室睡着呢。” 深衣姑娘心急火燎地直接推开了海棠苑的房门,小丫鬟没拦得住她,不由得跟着她进了小姐的卧房,行走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气道:“姑娘就这么闯进来可太失礼……” 从雪忽然心下一冷——她明明好生将小姐的卧房里每一扇窗户都关好了,这房里怎么还会有风? 纪柳面色凝重,一手握着手里剑几步行到床榻前猛然掀开纱帘,只见竹窗开着,冰冷的寒风吹拂着纱帘,而那床榻之上却空无一人。 尖锐的柳梢嘶鸣自云宁山庄响起,曲泉山庄内正在休息的裴瑾瑜骤然睁开了眼睛—— 纪柳失败了。 * 阮卿本在卧房内睡得正好,迷迷糊糊间却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将她拖进了幽深的梦境中。 她感到寒冷,梦见自己再次掉进了前世的冰湖,在幽深的湖水中下沉,天地之间俱是寂静;一会儿又来了新的梦境,她前世终于忍不住向裴瑾瑜靠近,两个人骑着马,在官兵的追捕下亡命天涯。 这些梦境混乱而悲凉,只感到不尽的冰冷和颠簸,阮卿努力挣扎,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从梦境中清醒了一点,双眸睁开一线,只见晃动的视角下荒凉的官道飞速后退。 她居然是被捆在一匹马上,驭马的人一声不吭,频繁地扬起缰绳,将一匹矮小平常的民马驱得飞快。他穿了一身深色的短打,衣角上还在渗着血痕,血腥的味道和颠簸让阮卿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阮卿心下一冷,稍微清醒一些便万分恐惧——她明明是在海棠苑睡下的,这时候怎么会在官道上? 他是谁?为何要将自己掳走? 面具人见身前捆着的有了动静,稍微拉动了缰绳,将马匹放慢了些速度。初冬原野一片荒凉,夜幕上挂着明亮的圆月,阮卿努力良久,才抬头望了眼背后的人,只见到一个在眼睛与鼻子处挖了空洞的木质面具。 深夜在荒郊野岭醒来,掳走自己的还是如此诡异的人,阮卿不禁颤抖起来,她全身似乎都被打碎了力气,连开口说一句话都艰难:“你……是谁?快……放开我……” 面具人黑黝黝的眼洞看不清神色,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裹着布匹的马蹄敲在泥土夯成的官道上只有沉闷的微响。听了阮卿的问话,他开口道:“阮二小姐,你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我家主子要请你去过去坐坐。”这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嗓子里曾经吞过一把火。 阮卿不知他此言何意,只知道所谓的去坐坐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平日里丫鬟仆从簇拥的时候不会觉身体病弱,此时不知是发了寒症或是面具人动了手脚,脑海里一片混沌,眼皮似有千斤重,连睁开眼都无力。 她心中不由得充满了绝望,自己被人掳走,却不知道周围的侍从们是否察觉,还不算面具人是属于何方势力,要把她带去哪里,只是在马背上才清醒这么一会儿,出行必乘马车的阮卿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面具人见她摇摇欲坠,分出了一只手护住她,明明嗓音极其瘆人,偏偏谈兴还不错:“阮二小姐不知是何方人物,竟在卧房之上还有守卫,那人身手虽然压不住我,看起来却还是个毛头小子。” 面具人匆匆打马,又道:“不知哪家势力养出来的小子,竟小小年纪就放出来领差事,害得老夫假装不敌才得手。” 阮卿昏昏沉沉,自然不会有什么回应,面具人一手扯着捆住她的绳索,像是看战利品一般频频瞄她几眼,自顾得意道:“不过小子就是小子,还是吃了调虎离山之计,哈哈,真以为老夫那么容易就逃跑。” 他正心情畅快,掂量着回去领了赏钱如何花用,一不留神却是箭光激射,一把将他的马腿穿了个正着。马儿哀鸣一声,受伤的后腿绊着了前蹄,猝然摔倒在地,面具人一声暗骂,将阮卿一提翻身落在了路边。 正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他方才还在嘲笑那守卫的小子初出茅庐轻易上当,那小子的同伴这时候就追上来了。 就这么一耽误的功夫,后方追来的三匹马几乎瞬时视线可及。面具人匆忙查看了一眼自己的马,只见那马儿侧躺在地,不断踢踏想要站起来,但后腿的箭头扎得太深,整条腿已经动弹不得。 看来不得不来一场硬仗了。 阮卿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了面具人说话,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她难以分辨,现下满心都是惶恐。她深夜失踪,也没有人追来,恐怕要第二日天明从雪才会发现自己不见了,到时候这人不知都带着自己跑到哪里去,哪里还能找得到。 难道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好不容易见到了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表明心迹,就要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身份不明的人手中吗…… 忽然间却天旋地转,只听得马儿长声哀鸣,那面具人将阮卿一把提下了马,凝神戒备起来。 阮卿奋力掀开一点眼帘,官道上远远的来了三匹马,其中两人都在马上拉开了弓,遥遥指着面具人。 是有人来救她了吗…… 被面具人拉着的阮卿不由下意识地挣扎,面具人立刻发现了她的举动,随手甩出一把暗色的手里剑,稳稳地搁在了她的脖颈上。 他懒洋洋地开口劝道:“这位贵人,老夫的刀可不是什么水货,你再任性一下是会血溅当场的。” 那寒凉的刀刃似乎已经划开皮肉,阮卿的喉中一片刺痒,她明白对方并不是说玩笑话,默默停下了挣扎,一动不动地立在面具人身前。 只是当前方三骑逼近,月色下那眸如寒星的男人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时,阮卿还是忍不住眼里的泪水。 第15章 裴瑾瑜方才一箭将那面具人的马腿射了个对穿,此时带着满身寒气一步步走到面具人对面。 他面色极冷,手里一把良弓,玄铁的箭头指着面具人的眉心,身侧的纪密与纪柳二人各持着长剑与手里刃迅速地将他围在了中间。 面具人叹了口气,架在阮卿脖颈前的手里剑十分稳定,他用那嘶哑如被火烧的嗓子道:“裴二公子,幸会幸会。今日老夫只想请阮家姑娘与我主人喝个茶,还望裴二公子切莫误会。” 裴瑾瑜箭尖所指处既是面具人的眉心,也是阮卿的额头。他的手也极稳,目光锁定处却见阮卿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头既没有惧怕,也没有惶然,像是相信他一定能从贼人手中将她毫发无损地救回来。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救过人,如今指尖绷着这支箭,却像是重若千钧。 纪柳一双眼通红,她初出茅庐就遇到如此败绩,恨不能扑上去将面具人撕成碎布条儿,不由开口嘲讽:“你不过是个贼子,竟还端着气派!” 裴瑾瑜冷声低喝:“闭嘴。” 纪柳满脸不甘地收了话头,就见面具人虽然一动不动地挟持着阮家小姐,语气却十分幸灾乐祸:“还是裴公子讲道理。这么着,老夫知道你们只想救人,裴公子,你将手里的弓折了,你们都退后十步,老夫就将这丫头放了。” 纪密下意识劝裴瑾瑜:“大人,这弓可是……” 他话音未落,就见裴瑾瑜缓缓放下了弦上利箭,抬手将弓往自己膝盖上一折,便是一声沉闷的裂响。 跟了他近十年的良弓就这样被自己的主人亲手折断。 阮卿看着这一幕,她当然也听到了纪密那一声劝阻,那把弓对于裴瑾瑜一定有特殊的意义,但如今,他却为了她毫不犹豫地折了。 面具人笑道:“裴公子是个聪明人,现在你们退后十步。” 裴瑾瑜首先退步,纪柳与纪密二人跟着他一同往后退。 面具人十分满意地看着这三个裴家的佼佼者让步,他始终将自己藏在阮卿的身后,此时对方良弓已毁,又相隔十步远,再也不能威胁到他了。 裴瑾瑜一直目光锁定着他,面具人也毫无畏惧,一手挟着阮卿的肩膀,另一手握着手里剑慢慢地往后退。 阮卿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往后迈步,她即使处于生死之间,本应畏惧惶恐,见到了裴瑾瑜前来,却感到了一点安全感。 她最狼狈的时候都叫他看见了,同样也是他无数次地救她于危险之中。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面具人也渐渐放松了一点绷紧的手臂,他故作好心道:“裴公子,你们若是想要将这小姑娘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就别想着追上老夫,老夫的飞刀可不是吃素的。” 纪柳忍不住咬牙怒喝:“你这厮!” 裴瑾瑜沉默到现在一直没有出声,他既没有怒喝宵小,也没有安慰阮卿,他只是神情冷肃,牢牢注视着纤弱女子身后的人影。 直到面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像是判断自觉能够逃离,毫无预兆地将阮卿一推,如黑夜中的乌鸦一般轻点地面窜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裴瑾瑜甩出了袖中的机关,只见一枚乌黑的小箭直射而出,瞬息之间将那面具人脖颈擦下一串长长的血痕。 “追!” 裴瑾瑜迅速上前将阮卿拉到身后,那面具人踉跄倒地后果然挣扎着掷来了一片飞刀,裴瑾瑜来的太快,他的飞刀并没有扎到阮家小姐的身上,只将将在裴瑾瑜胳膊上拉了一条口子,纪密已经飞身上前将他双臂一卸按在了地上。 阮卿方才一被推开就顿觉不妙,下意识地侧身踉跄了一下,却没想到裴瑾瑜直接冲上来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 他很高,也很冷,笼罩着她的阴影像一堵绝对安全的墙,将她紧紧护在里面。 裴瑾瑜握住她的手冰冷,关节苍白青筋尽出,还在细微地颤抖。他牢牢地抓着她纤细的小手,抓得太紧了,都让阮卿察觉出一点痛意。如此紧张的保护姿态,像是怕一不小心又失去了她。 阮卿下意识地抬头,只见裴瑾瑜薄唇死死地抿着,一双眼藏着滔天的执念与未散的怒火,毫不掩饰地锁定着怀里的阮卿,再无一点镇静自若。 阮卿被他的眼神烫到了,她匆忙低头,看着自己与裴瑾瑜的手,心里的情绪如同一股洪流,将她的理智冲得摇摇欲坠。 皇城中池胤雅的玩笑再次回荡在脑海,阮卿方才被人威胁着性命也没落泪,在这一刻却泪落如雨。 阮卿前世一个人走了太久了,甚至不敢与自己真正心悦的人对上一点目光,沉入冰冷的湖水时,她也从未奢望过还能与他再相见。 可是至少在这一刻,阮卿坚定地相信此世的裴瑾瑜也在保护着她,珍视着她,他的眼里都是自己,她终于也能回应他了。 裴瑾瑜见她哭了,才反应到自己还死死抓着她的手,一定让她疼了,连忙放开了她的手退后一步道:“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见阮卿脸上的泪珠仍是不停地往下落,裴瑾瑜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往外站了一些距离道:“抱歉,我来晚了。” 他还想抬手行个礼,瞥见自己胳膊上还有淌血的口子恐怕会吓到她,不动声色地将胳膊往身后藏了藏。 阮卿又是摇摇头,一开口就是泣音:“无事…裴大人今日来救我…已经很好了。” 裴瑾瑜见她小脸惨白,只因为哭着才有一层不正常的薄红。他很少有心绪起伏,此时却感到很久以前见到她开始,那奇怪的异样感又在心中徘徊,催促着他无论如何莫要让她继续哭下去。 可他此前并没有接触过女子,也没有哄过小辈,哪里想得出有用的安慰法子?只听裴瑾瑜道:“阮二小姐喜欢什么?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带给你,补偿今日之祸。” 阮卿只垂着头,一颗一颗的泪珠落到尘土里。裴瑾瑜站在她面前,手指微微一动,想去将她面上的泪水都擦尽,自小的教养却让他不能如此越矩,无奈道:“不要哭了,我今后都跟着你,今日的事再不会发生…” 她要怎么样才能告诉这一世的裴瑾瑜,她不怕死,只是怕这一世心意未诉,又要生离死别? 小姑娘抬头看着他,一双眼干净得像被水洗过的琉璃,里头没有恐惧,也没有慌乱,只是一片并不符合她及笄之年的悲伤。 裴瑾瑜不知为何心头一乱,心间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心疼的情绪。他解下了腰间的匕首递给阮卿,缓声哄:“你若是还害怕,就拿着这个,我幼时噩梦连连,就是拿着这个入睡。” 它身上与主人一般带着寒意,阮卿握着那把小小的匕首,神情茫然地眨了眨眼,细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 那边的纪柳紧随纪密,拿出铁索将面具人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抬脚就把他踢了个囫囵,怒骂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敢抢我们的人吗!你跑啊!” 她还不解气,直接把手里剑甩出来一把割短了面具人头上捆木头面具的绳索,面具人本来就被她所伤,此时脖颈上又开了个口子,早就昏迷不醒,哪里还拦得住她。 只见月光下他除了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副极其年轻的少年模样。纪柳顿时奇道:“你一口一个老夫,还以为你是什么六七十的老叟,原来也只是个毛头小子嘛。” 纪密瞥了一眼:“别玩了,赶紧办完大人的事儿好回去。” 纪柳咂咂嘴,将这捆成一团的面具少年提着和他一起回到了战马边上一放,回头才见自家大人正站在那阮家的病弱小姐面前,高大的裴大人对着不断掉眼泪的阮姑娘手足无措。 纪柳顿时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奇道:“原来如此,咱们大人是想成家了啊。” 一旁的纪密倒是非常沉稳地转过了身,将纪柳也扯了过来:“劝你少看。” 纪柳横了他一眼:“你看到的肯定不少,为什么我就不能看这些?” 纪密扫了一眼脑袋一直不太灵光的同伴,语气十分嘚瑟:“所以大人倚重的是我,你还一直蹲在纪家庄玩儿练武场。” 纪柳呸他一声,一脚踹了过去。 两个人守着昏迷不醒的面具少年,寂寞地等在冷风中,盼着他们家的冷面大人早些将那位水做的阮二小姐哄好。 纪密忽然打了个哆嗦——他们家大人哄过人吗? 他忍不住小幅度侧身去瞧,就见裴大人正俯身伸手,对面的阮二小姐小脸红红地看着大人,眼里一片水光。 纪密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一个猛虎回头,震惊得恨不能当场失忆——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了吗……我不会被大人灭口了吧! 纪柳见他神色古怪,嘟囔着:“又出什么事了……”就要去回头看,纪密连忙死命拉住了她,还一连扯着她往前疾走几步,低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纪柳一下子明白了,满脸都是震惊,同样小声道:“这么快吗!你别唬我,大人直接开了窍就那啥了……?” 这边裴瑾瑜情急之下送了阮卿一把辟邪匕首,才隐约感到有些不对,世家公子似乎没有送女子武器为礼物的。 但此时见阮卿总算慢慢的止住了泪,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缓声道:“先送你回去吧。” 阮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裴瑾瑜嘴角抿了一点笑意,带着她往马匹的方向走。面具少年将阮卿带出去了不短的路,此时骑马回去最为妥当。 但走近了些才发现两个手下并不在马匹附近,他们拖着捆成一团的面具少年远远地站在官道边儿上,还背对着裴瑾瑜他们俩,行为十分奇怪。 裴瑾瑜冷声叫了他们:“过来。” 纪密和纪柳迟疑着转过了身,见裴瑾瑜与阮卿面色无异,都有些神情古怪。 裴瑾瑜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让出一匹马。” 纪密十分纯良:“大人,咱们还要将这贼子带回去,只能两个人一匹马了。” 阮卿眨眨眼,看向了在场唯二的女子纪柳,纪柳连忙道:“大人,在下才疏学浅,若是路上还有意外,恐怕不能保护好阮小姐!” 裴瑾瑜一怔,视线与那纤细柔美的阮二小姐正好对上。 若说谁还能保证她万无一失,在场能做到的,只有他裴瑾瑜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调整到中午12点 小天使们有看不懂剧情或者感情进展的地方吗 求评论求鞭策求建议呀 第16章 冬夜的荒野荒凉而广阔,三匹马走在官道上。纪柳将面具人捆在马上走在前面,纪密独自一人断后,中间的正是裴瑾瑜与阮卿。 不知道路途中是否还会有其他意外,前后的两个人都十分警惕,裴瑾瑜将马让给了阮卿,他牵着马,两个人默默地往云宁山庄的方向走。 阮卿被面具人带出来的时候本就衣着单薄,此时她的手牵着缰绳,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寒冷的荒野中微微发抖。 裴瑾瑜余光中见了,将身上披着的黑色的大氅取下来,抬手递给她:“夜里太冷,先披上。” 他里头也没穿多少,看起来是匆忙出的门,此时除下大氅更显得身姿如松,伸过来的手臂修长有力。 阮卿轻声道了谢,默默将这件还带着温度的大氅披在了身上。它沉沉地拥抱着她,在这寒夜中为它的主人保护她免受冷风,阮卿鼻尖还能嗅到一丝干净的木质气息。 马儿规律的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中回荡,阮卿坐在马上任裴瑾瑜牵着往前,她半阖眼帘,余光中是两世倾心的裴家君子,他带着她往前走,月光下一切都美满得像一个梦。 阮卿收在大氅下的手里握着裴瑾瑜送她的小小匕首,将那冰冷的金色刀鞘都染上了体温。她的心在这一片沉默的马蹄声中柔软而安宁,仿佛旅燕归巢。 “裴大人帮了我太多了,”规律而宁静的马蹄声中,纤弱的小姑娘闷闷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大人才好。” 她的声音轻软而可怜,在这规律的马蹄声中清晰地传到了裴瑾瑜耳中。他神色不变,只客气道:“阮二小姐言重了,这是我职责所在。”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外衣,越发显得芝兰玉树,身姿修长。阮卿忍不住偷偷瞧他,却见他神情克制守礼,仿佛方才从贼子手中将她抢回来时的怒火只是错觉。 阮卿的心仿佛被细针轻轻一碰。 见裴瑾瑜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拂动,她知道这初冬的荒野有多寒冷,不禁愧疚道:“是我太麻烦大人了,若不是我需要在云宁山庄修养,那些宵小也不会轻易地找上门来……若是在皇城,就不必另外派人来守着了。” 裴瑾瑜一顿,下意识地接了话:“这不怪你。”他似乎也发现不太合适,接着道:“你没有错,不必为宵小之徒自责。” 阮卿垂下眼帘,有些失落:“我似乎总会引来一些祸事……” 裴瑾瑜看了她一眼,俊逸的眸子干净而认真:“是人祸,不是天灾。小人汲汲营营只为私利,若你于他有碍,即使是千古圣贤也会被宵小加害。” 阮卿是第一次得到他正面的支持,下意识地看着他。只见裴瑾瑜牵着马,注视着前方的眼神坚定而冰冷:“小人作恶只为利,若要对付小人,必须一击即中,让他们再无后手。” 他很少向别人吐露过于私人的想法,就连两个最得用的手下也是直接布局居多。裴瑾瑜身边没有谋士,也不需要谋士。 但面对失落的阮二小姐,他却开口说出了类似安慰的话。阮卿讶然,想到前世的裴瑾瑜,不禁低低地开口问道:“大人行的可是君子之道?” 裴瑾瑜目光微沉,声音平静:“我并非君子。” 这明亮的月光下,中书令裴瑾瑜与楚国公家的女儿一起走在荒凉的官道上,他只穿了单薄的外衣,她披着他的大氅,宛如一对天生的眷侣。 裴中书嗓音清冷,如世家推崇一般声如冰玉,内容却隐隐带着血气:“愿九州无战事,愿黎民安居乐业,愿为我大秦开万世太平。行常人不可及之事,必用非常手段,非君子所为。” 阮卿的心瞬间柔软而酸涩,仿佛看到了前世独自行于魑魅魍魉之间的裴瑾瑜,满心都是心疼,只能握住手心里那只小小的匕首,仿佛握住了他的手,能为他传递去一点点力量。 纯臣的路到头常常是万丈深渊,君子所不能为的,总要有一个人去做,就算结果是粉身碎骨,也总要有一个人去扫平魑魅魍魉,带来太平盛世。 她忍着泪意开口:“大人如此,余生将会很难的。” 身侧的人声音依然平静,像是早已余料得到遥远的未来:“生于世家,居于高位,就要做到在这个位置上应当做得到的事。” 裴瑾瑜见她眼圈红红,像一只委屈的小兔子,他忽然转开目光,几不可闻地低声补充了一句:“唯一只怕心有牵挂……再不敢入危局。” 阮卿也注视着他,一双干净清澈的眼里都是心疼,从来没有人这样看着他,也从来没有人去心疼一个身居中书令之位的天子近臣。 世人道他位高权重,她只愿陪他踽踽独行。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瑾瑜仿佛被什么击中心口。 不知这柔软脆弱的小姑娘,为何会让他感到呼吸都停滞了下去,让他忘记了前后的两个人,只觉得这一路仿佛只有他们,天地间都只有他与她,缓缓地向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走去。 “大人……”阮卿轻轻开口:“这一路无人同行,无人相伴,无人理解,可会孤独?” 阮卿其实想问,他一路独行,即使是她病弱无力,也想用自己小小的双手,在他疲累不堪的时候给予他支撑。 裴瑾瑜听到了这一句温柔而颤抖的话,沉默良久。马蹄声规律地响起,一声一声都敲打在了两个人的心上。 他终于轻轻出了口气,像是自嘲,也像一声轻笑。他看着远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阮二小姐,你将会一生顺遂,与大多数贵女一般得遇良人,余生美满。” 她今年才十五,她太年轻了,即使病弱也像一束娇贵的新荷,偷偷藏在窗户后瞧他的样子让他心间柔软,这样好的女子,不该在他身边。 马背上蜷缩在他大氅里的姑娘默默地垂着头,面上俱是红晕。她太年轻了,即使是如今略显狼狈的时候都如此可怜又可爱。 阮卿如今还有半年便要及笄,虽然被季家荒唐地退了婚,但天家出面,她还是能够嫁给一个稳稳当当的世家子,看在天家的面子上,她的余生也将安稳而恬然。 裴瑾瑜如今二十有四,寻常人家里,这般大的男儿长子都该开蒙了。 可他面对的世界让他早早地冰冷荒芜,就如现在脚下的荒原一般冷漠而空旷,他的心是茅屋陋室,此前从未想过要放任何一人,此时却是不舍得放她。 这一生只为做铲奸除恶的利刃,当魑魅魍魉除尽,他也便收刀归鞘,独尽残生。 可阮卿是不一样的。裴瑾瑜不是圣人,他面对心悦之人,也会手足无措,也想要将世间珍宝陈于她前只换她展颜。可阮卿柔弱而温暖,合该好好珍藏于广厦华宇下不受丝毫风雨,而不是留在手刃无数魑魅魍魉的他身边。 裴瑾瑜第一次感到满心的茫然,他从来会做出最好的决策,此时心底却压着一丝罪恶感,身侧的小姑娘却只是乖乖地低着头,应了一声“好”。 回去的路既漫长又短暂,纪密与纪柳二人只是隐约听到自家大人和阮家的姑娘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他们二人就此沉默了下去。 走到半途,阮家姑娘迷迷糊糊,几次要从马背上摔下去,纪密条件反射要去接,结果就见裴瑾瑜大人自然而然地将她隔着大氅扶了上去。 他的身上和大氅一样,有着干净的木质气息,给她强大的安全感。阮卿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见是裴瑾瑜,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便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是她的美梦,能让她在见到他时展颜。 阮二小姐在马背上彻底睡着了。 后面的纪密见此停了下来,上前问道:“大人,这……” 世家女子身份尊贵,轻易不能与外人有接触,可任她这么在马背上一路颠回去,身子骨就受不住了。 阮卿深色大氅簇拥下的小脸柔软如温玉,细密的睫毛乖乖地垂着,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一派恬然而信任的样子。 裴瑾瑜只沉默地看着她,眼底一片复杂。 纪密等了良久,只见自家大人跨上了那匹马,隔着厚厚的大氅将那娇小的阮二小姐揽了起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稳稳地将她扶着靠在自己身上,圈出了一个稳定而安全的小天地。 他的手臂修长有力,牢牢地护住了她,让那个半梦半醒的小姑娘缩了缩身子舒服地窝在了他怀里,沉入更深的梦乡。 裴瑾瑜轻声开口:“今天的事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打扰到怀里熟睡的阮家姑娘,语气之中的意味却和前几天说“若有异动诛灭莫家”时一模一样。 纪密下意识地背后一个激灵,肃然地回了句“是”。 寅时将尽,天际已有一线遥远的明亮,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云宁山庄。裴瑾瑜独自从马上下来,纪柳扶着阮卿交给了焦急地等待了一夜的从雪和成管家,一众仆从簇拥着迷迷糊糊的阮二小姐进了山庄。 她消失在了重重人群之后,裴瑾瑜站在云宁山庄之外,耳中听到了成管家的连声道谢,他有礼地回道:“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手却下意识地握了握,指尖滑过一丝冰冷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裴瑾瑜:我的夫人谁也不许碰! 第17章 阮卿终于回到了云宁山庄后,当天就发了一场高热。 从雪急得团团转,一边看着诸大夫皱着眉头给自家小姐把脉,一边不禁抹泪:“是我太没用了,竟守不住小姐,叫那贼人闯了进来……” 一旁的诸大夫写了方子,见阮卿面色惨白,迷迷糊糊地阖眼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语气十分严肃道:“小姐不能再受风了,否则就会引得心疾复发,咱们不能再让任何人闯进来。” 从雪急了,连忙追问道:“昨夜进来的贼子不是侍卫们能对付的,曲泉的大人离咱们又远了些,这可怎么办?” 诸大夫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忽然灵光一闪:“夫人自皇城请来的帮手应当没有差池,听说裴大人师从神武军大将军,身手了得,咱们云宁有些空着的亭苑可以请这位大人前来,可保万无一失。” 从雪一想到自家小姐写下的“怀瑾握瑜”,也赞同道:“海棠苑隔壁的华池苑空着,我派人收拾一番便可请裴大人来,若再有贼子,咱们便不怕小姐出事了。” 从雪为浑身滚烫却冷得直打哆嗦的小姐喂了药,守着她直到她昏昏沉沉再次沉入梦乡,便留了数个丫鬟叮嘱好好照顾,匆匆和诸大夫一同找到了成管家。 两人将此事告知了管家成伯,他倒是有些忧虑:“小姐今年及笄,此前婚事又出波折,裴大人还没有家室,住的这般近恐怕不妥。” 小丫鬟从雪担心自家小姐安危,闻言劝道:“裴大人是夫人自皇城请来的,自然不会害了咱们小姐,况且如今总有宵小滋扰咱们云宁山庄,若小姐再次出事,怕是心疾又要复发了。” 成管家自小看着阮卿长大,自然心疼她病弱的身子骨,遂点头同意:“既然如此,咱们得尽快向曲泉山庄上门请裴大人前来。” * 曲泉山庄这边,裴瑾瑜一夜没有合眼。 他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决定,只扰得不思寝食,派人将面具人押送皇城以后,索性连夜看了各地呈上来的奏报。 纪柳因办事不力被罚了五十荆杖,此时正在躺着,门外照常是纪密候着。 那些密密麻麻的公文流入了裴瑾瑜的思绪里,各自在大局之上沾染因果——泉州大旱,长孙沧任刺史协助赈灾;年前宣州数万粮草失踪并非‘山贼’所为;莫家联系关外突厥人,北庭都护府的大后方武和城…… 他很清楚自己将要干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的异常源自何方,但他裴瑾瑜并不是圣人,也不是顽石,他所有的自制力将他钉在此处,只一份又一份地翻开各方往来的消息。 纪密将再次冷掉的饭食端了出去,犹疑着劝道:“大人,歇歇吧,这些消息只有一份来自宣州,别的不必今日决定。” 裴瑾瑜神色冷然,抬起那只扎着白布的胳膊挥挥手让他下去。自阮二小姐回了云宁山庄,他再次吝于开口,沉在阴影里像是一只蛰伏的兽类,眼中俱是冷厉。 纪密心中疑惑,不知昨夜将阮二小姐带回来的时候,自家大人与她说了什么,竟然一夜之间就再也不见了好心情,甚至比遇到阮家姑娘之前还要冷肃。 他站在门外正想着,一个侍卫走了进来轻声禀报。纪密眼睛一亮,匆匆走近房内向裴瑾瑜汇报道:“大人,云宁山庄派成管家前来,说是与大人有要事想商量。” 裴瑾瑜目光一动,自桌案后站起了身:“可还有别人一同?” 纪密老实道:“并无,只成管家一人。”他刚说完就觉得不妙,只见自家大人顿了一下,又道:“你与我同去。” 来到厅堂时,老管家已经在等着了,照面就拱手施了长长的礼:“裴大人……小老儿失礼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与我云宁山庄援手。” 裴瑾瑜虚扶了这位老人家,心里则是转过了无数个年头,不由面色严肃——如此郑重,难道说阮家姑娘出事了? 只见成管家道:“此事本是我们阮家叨扰了大热,只是进来宵小猖獗,昨夜竟将小姐带出了山庄,致使小姐发了高热,如今还未醒来……” 裴瑾瑜眉头微皱,自己都没有发现语气的之中的焦急,凝神盯着那老管家追问道:“现在如何,可需要长孙大夫过去?” 成管家并没有察觉他神色有异,又道:“诸大夫已经给小姐开了方子煎药喝下,只是今后还不知这种凶险之事是否会再度发生,云宁山庄想请大人前来常住,我们小姐再也受不得一次凶险了……” 裴瑾瑜犹如久在沙漠中行走,忽然遇见了绿洲,本已压抑住的东西缓缓地回到了他心中。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阮成,只当再次回到东临阁时,无意望见那扇曾经有一个女子偷偷地躲在后面的朱窗。 他这一天逼着自己做了很多事,这十几年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条理清楚,唯有有关这一个人的事情,他做得茫然而找不到缘由。 第二日正是难得的晴天,云宁山庄海棠苑内,高热刚退的阮卿梦见了自己与那人同骑,迷迷糊糊地醒来便下意识地往那扇朱窗望去,却见从雪正在窗前挂了厚厚的纱帘,什么也见不到了。 阮卿不由半坐起来,缓声问道:“从雪,那儿怎么加了个帘子?” 小丫鬟见她醒了,连忙过来端了一杯温热的水与她,后怕道:“小姐睡了一天,可急坏我们了,诸大夫说小姐若是再不醒就要引发心疾了。” 阮卿嗔了她一眼,眉眼弯弯俱是笑意:“你家小姐命硬着,阎王爷不肯收呢。” 从雪待她慢慢喝了水,接过了杯子解释道:“小姐如今可不能见风,所以才将这窗户遮起来,”她说着也有些可惜:“窗外的院子本是小姐最喜欢的,可如今都见不着了……” 阮卿也有些失落,她高热刚退,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如今朱窗不能再开,连远远地望一望都不成了。 小丫鬟想起了旁的事,语气十分期待地向她献宝:“成管家去曲泉请裴大人啦,裴大人和他的护卫都是懂武艺的,小姐今后就不会再被贼人打扰了。” 阮卿垂下了眸子,若是昨夜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会甜到心底,如今却有一点迟疑:“他……会来吗。” 从雪奇道:“怎不会?此前咱们云宁山庄被围,裴大人都亲自过来将那些人抓走了呢。” 阮卿有些茫然,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裴大人为何会来帮我们呢……若是牵扯太多,会与他声名有碍吧。” 从雪此时也发现了不对,急道:“此时还顾及什么他的名声,小姐若是再受一次罪就要没了性命了!” 阮卿默然半晌,终于笑道:“放心吧,我不会的。”他有他的大事未成,她也有她的心愿欲了,天下海晏河清时,她也会静静地陪着他走过余生。 华池苑与海棠苑只相隔着一堵院墙,连主屋都是互相背对着的,互相来往十分方便,若有异动,裴瑾瑜的人也能迅速地落到海棠苑内捉拿贼子。 裴瑾瑜一行人过来以后,首先将云宁山庄的侍卫分批布防,将他们安排到各个要冲轮番日夜巡逻,更把自己的人分在海棠苑附近暗中驻守,前几日面具人引开纪柳的事再无可能发生。 海棠苑与华池苑顺着云宁山庄内最大的温泉修建,两个院落的水面互通,正值冬日,袅袅水汽自温热泉水上升起,阮卿时常倚着床榻,看着那模糊的水雾发呆。 裴瑾瑜在华池苑内同样有些神思不属。若不是纪密足够了解他,还会以为自家大人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但明明最近宣州事务进展良好,他却像是被什么重要的事情困扰。 某一日清闲了些,裴瑾瑜沉默半晌,还是将纪密叫了过来问道:“久未放你修沐,你家中如何?” 纪密今年十九,两年前已和纪家庄的一位女子成婚,如今大女儿都会下地走路了。 他对于裴瑾瑜的问题有些疑惑,回道:“劳烦大人关心,一切尚好。” 裴瑾瑜思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合适的用词:“此前与你夫人……是如何相遇的?” 纪密恍然,心道大人果然是不懂女子,昨日怕是让阮家姑娘不高兴了:“倒是无甚特别的,只是灯会相识,互相中意,便由父母出面,联系了冰人做了婚事。” 裴瑾瑜神情不变,又问:“若是你常年在外又身涉险境,家人当如何?” 纪密老老实实地回道:“若在差事里丢了性命,便是在下学艺不精,也没什么好冤屈的,夫人有大人的纪家庄护着,同伴们也会互相照顾,在下也不会过多挂心。” 自家大人习惯事事慎重,只是在私事上如此反倒会过犹不及,纪密于是诚心劝道:“恕在下冒昧,只是大人,并非万事都可用理智揣度,也并非万事都可分得清楚。” 二十有四的裴瑾瑜看向了他,平静地追问:“若有一天死在不为人知处,可后悔与她在一起?” 纪密果断摇摇头,叹了口气:“真有那一天,在下不会后悔与夫人成婚,只会后悔没有对她更好些。” 裴瑾瑜沉默半晌,垂下的眸子里情绪难明。 第18章 宣州,武和城。 天色已晚,室内灯火如豆,年已五十三的城主段虎正在看北庭地图。他面前有一块沙盘,记载着北庭边界以外突厥人的势力部署。 段虎参与过北庭府与突厥的十数次战役,两年前由前节度使、已故楚国公阮元业调到了宣州与北庭府的交界处。 他在阮国公手下十余年征战无数,这一次调任却让他正好避开了西突厥入关之祸。段虎牢记阮国公的栽培之恩,忠心耿耿地为宣州守着这一城雄关。 再过几天便是大雪节,也是武和城的建城节。段虎看着墙上的城防图,思索着当天的布置。 侍卫进来禀报:“城主,莫家家主求见。” 宣州莫家虽直系子弟无甚建树,但现家主的嫡妹是当朝尚书令裴鸿煊的妾室,其子裴涉还是太常寺卿,虽莫家是商人起家,在宣州也有几分地位。 段虎被打断了思绪,抬手叫人进来。 来人一身平民制式的衣袍,料子却极为华贵,正是莫家家主莫良真。他面上笑得一团和气,姿态也摆的低,进来后首先行了个礼告罪:“夜中造访实属老夫失礼,还望段城主莫怪。” 段虎虽是一个武将,但他并不是一个莽夫,这莫良真虽是个商人,家中却在皇城有些根基,只点头回道:“莫家主不必虚礼。” 莫良真行过礼,便自然地跟着段虎在堂中坐下,进言道:“老夫是来当说客的,段城主可考虑过与关外通商?” 段虎眉头一皱,问道:“莫家主是说与边关外的突厥?” 莫良真一张圆脸表情十分和气,拱手道:“正值东突厥可敦生辰大节,大王子谴人前来重金求购丝绸,老夫家中正囤有一批,要是买卖成了,将……” 莫良真想到此前派人与段虎接触,此人不收金银贿赂,便改口道:“老夫会把五成利交于武和城充作军饷。” 前几个月朝中派往宣州的粮草无故失踪,下一批粮草还有月余才能到达,城中军用正有些吃紧,莫家让出这五成利正如久旱逢雨,让段虎有些意动。 前几日李城丞提醒过段虎突厥近来有些动作,他直觉莫良真有些不对,便问道:“东突厥从来和我大秦交好,如果想收丝绸,怎么不去东边已经开了的幽州?” 莫良真面上为难,颇有些无奈道:“大王子本已在幽州买到了丝绸,不想路上不慎损毁了。可敦生辰将近,再回幽州买已经来不及,只好来咱们这儿买了。” 见段虎并不松口,莫良真再上前劝道:“北庭固若金汤,三年前西突厥入关之乱后已被族灭,东突厥向来与大秦交好,武和城兵强马壮,可算是万无一失,城主有甚顾虑的” 北境冬日漫长,此时武和城已有霜冻,段虎想到驻军的将士们只能将单薄的夏衣叠着穿来御寒,便同意了:“当日我必须在场,突厥人只能来十人以内。” 莫良真暗中松了口气,面上笑得和气:“多谢城主。” 武和城建城日在大雪附近,于是每年的大雪时节,城中官民都会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逐渐演变成了除年节中秋以外第三大节。 节日在即,武和城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护卫巡视城防,大量百姓入城也使得城门处人满为患,只见北门处排了四条长队,每条队伍前都有三个兵士检查籍册。 他们却不知道,一队异族人正混在百姓里,拿着伪造的籍册轻轻松松地进入了武和城。 * 北庭都护府内,节度少使阮承安接到了夫人寄来的家书并一些衣物,随行的副官狄泽凑上来打趣:“又是齐嫂子寄来的东西?有家室真好啊。” 阮承安拿着那封家书一拳拍到了狄泽的肩膀上:“去去去,你要是想就赶紧趁下一次回了皇城就找冰人提亲去。” 他本来偏白的肤色已被大漠的烈日晒黑,一身轻甲,一边走动一边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看,看着看着一双虎目突然瞪圆了:“那厮竟敢如此!” 阮承安气得一脚踢到了路旁的长杆上,将一旁的狄泽吓了一跳:“大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阮承安并不回答他,只捏紧了一双拳头愤怒不已:“老子回了皇城定要将那厮捉住打他个百十来拳!” 狄泽算是知道他这人宠妻护妹的德行,猜测道:“难道是你家里出事儿了?”阮承安瞅了他一眼,将那书信收了起来:“这事儿不能跟你说。” 他将那封信往怀里一揣,又拍了一下狄泽的肩膀,面上非常纯良:“你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现在兄弟有事儿要你帮忙,你帮不帮?” 狄泽瞬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从小到大和此人一起上树下河逃私塾,受罚的却从来都只有自己,不由迟疑道:“先说是啥事儿……” 阮承安又大力往他肩膀上一拍:“磨磨唧唧!就一个小忙而已,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狄泽忙不迭把他那手拽开,揉着自己几乎要被他拍散架的胳膊妥协道:“行行行,帮你成了吧!不过你得请我醉花楼五坛烧刀子。” 阮承安伸出了一只手比划:“你小子太黑心了,最近粮用吃紧,醉花楼一天就卖十坛子酒,咱十天才能出来修沐一次,五坛你要我抢一个月!” 狄泽一见他那架势就肩膀作痛,急忙躲开嚷嚷道:“四坛!不能再少了!”阮承安明明是国公之子,此时却像一个无良商贾一般伸出了俩手指头跟他讨价还价:“两坛,你答应就有两坛,不要一坛没有。” 狄泽再次对他的强买强卖甘拜下风,只好道:“两坛么也行,那现在就得请我去醉花楼吃上一次。”吃食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酒水吸引人,阮承安也爽快地答应了。 这俩人向北庭府里唯一卖酒食的醉花楼赶去,因着今日轮到中军修沐,醉花楼人满为患,特别是酒肆窗口挤着一大群卖酒的大老爷儿,阮承安带着狄泽挤进去的时候,打酒的大娘敲了敲酒桶高声吆喝:“各位兵爷,今日的酒没了!”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失望的嘘声,不少人直接走了,阮承安索性带着狄泽进了醉花楼二楼。 他们叫了一番菜,不一会儿桌面上便摆上了些鹿肉羊肉之类。这边的菜式与皇城不同,肉菜分量不多烹调粗糙,对于士兵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不错,但对于这两个皇城的世家子来说就不怎么够看的。 “也不知宇文大人何时才能将咱们调去右军。”狄泽吃了一会儿便想起了前几日的事,不由有些忧虑:“咱们来这儿三个多月了,每天都是在中军跟着宇文大人的护卫守营帐。” 阮承安摆摆手,他面容端正得像是只会埋头打架的莽夫,分析起利弊来却能见到世家子弟的细致:“咱们刚来的时候宇文大人都已将西突厥族灭了,附近小国都不敢来犯,没有战事就没有军功,要不是咱们之前当文官有点品级,守营帐的活儿都轮不上。” 狄泽祖上一直是文臣,三年前进士及第做了个从五品虚职,阮承安则做到了正三品工部侍郎,却是一场北庭祸事,将他们带到了这大漠之中。 新任北庭节度使宇文成三个月前破突厥王帐,那入关围杀阮国公的大将仆骨克力却逃走了,至今不知去向。阮承安一口喝掉了那一海碗苦茶,眼睛里满是血丝。 狄泽伸出手拍了拍阮承安宽慰道:“以你的能力只要有战事就能得军功,早晚有一天能将那厮找出来以报血仇。” 阮承安沉默了一会儿,将家书拿出来再次看了一遍。他腮边的咬肌微微跳动,这次总算将夫人写的信看完了。父母逝去,他是阮家的长子,理应保护好自己的夫人和妹妹,却没想到那季家竟无耻至此。 他看向了狄泽:“半年后回皇城,咱们把季家那个季子实蒙麻袋打一顿。” 狄泽一惊,咋咋呼呼道:“季家那个不是你妹夫吗?我们去打他干啥?” 阮承安这人一贯是直来直去,此时冷哼一声,将拳头攥得咔吧咔吧直响:“他个废物草包,也敢当我妹夫!” 狄泽立刻明白一定是皇城那边阮家姑娘受了季家的欺负,他也一拍桌子:“早说是这事儿,兄弟我还收你的酒干嘛?”把筷子一搁,狄泽拍阮承安的肩膀就保证道:“就那个季子实敢欺负你妹妹,咱回皇城把他吊起来打!” 新任的阮少使和他的好兄弟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一致,遂吃了个痛快,算是宾主尽欢。 晚些时候阮承安与狄泽回营,就见一个下属官神态焦急地等在营帐口,见他们俩回来了急忙上前道:“少使大人,宇文大人正在等您过去。” 阮承安与狄泽对视一眼,有些莫名道:“什么事?” 那属官摇摇头,什么话也没多说:“还请阮少使尽快过去,宇文大人在中军帐等您。” 阮承安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营帐内并没有别人,只有节度使宇文成皱眉凝视着大帐内的沙盘。 见少年入内行礼,宇文成揉了揉眉心开门见山道:“承安,漠北牧民带来了消息,仆骨克力疑似出现在了东突厥。” 阮承安一瞬间呼吸重了,极力克制之下,两只手都爆出了青筋:“……大人,请让在下前去!” 宇文成早知他听了这个消息会这样,摆摆手道:“东突厥与我大秦交好数十年,朝中并无开战意向,你要是贸然前去,名不正言不顺。” 他不等阮承安再说什么,拿出了一纸调令:“宣州粮草一事圣人关注,特派出巡察使与粮车前来,你代本将军前去武和城接应。” 这位老将面上突然露出了血气,一字一顿:“入我北庭的胡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他看了一眼阮承安,“近来东突厥与武和城频频来往,你见机行事。” 第19章 信鸽飞过数百里,越过大漠戈壁,自荒凉北境来到繁华皇城,最终落在了云宁山庄的华池苑内。 裴瑾瑜站在亭中,信鸽绕着他飞了一圈,落在了他伸出的手指上。它任由自己的主人将脚爪下一只小巧的圆筒取下,便扑棱棱飞到底下的温泉梳洗路途中沾染的灰尘。 这封信来自于裴瑾瑜派去武和城的暗桩,即是现在的武和城丞,段虎的副手。 一旁的纪密问道:“大人,宣州传来消息了吗?” “莫家竟有将私利让做军饷的觉悟,”裴瑾瑜走向亭中的桌案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密封进圆筒内交给了纪密:“让纪柳将这信拿回纪家庄,由那边的信鸽送出去。” 这两日圣人新点的宣州巡察使正要上任,裴瑾瑜略加思索,想到了别的地方:“纪年从北镇卫军营里出来了吗。” 那个流连北镇卫军营乐不思蜀的纪年?纪密嘴角抽了抽,老实道:“他月前出来了,前几日又给李将军递了消息要进去。” 裴瑾瑜果断道:“将他叫回来,带两百人跟着宣州巡察使去武和城。” 纪密也有些对纪年汗颜,什么时候了这小子还在北镇卫,北方局势诡秘,武和城异动频频,宣州巡察使正好差一个埋头作战的莽夫,纪年无疑最为合适。 正在这时,派去海棠苑的长孙沧回来了。裴瑾瑜眼神一凝,便听他上前说道:“今日天气晴暖,那阮家姑娘差不多大好了。” 裴瑾瑜心下一松,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点头道:“多谢长孙先生,今后还请多去看看她。” 长孙沧用一种“别装了我都知道”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摇摇头自行离开。 裴瑾瑜目光落在了那道划分开海棠苑与华池苑的雕花围墙上,仿佛能透过这漂亮的矮墙看到那个小姑娘,她曾小小一团蜷缩在自己怀中,就像自己臂弯中是安全温暖的广厦。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叫纪柳继续带人去收蜂蜜。” 一旁的侍卫领命离开。纪密不由得看向裴瑾瑜,只见他罕见地有些出神,心道:大人一向聪明,看来那天劝大人的话有了点作用。 也不知是不是裴瑾瑜一行人住进了海棠苑的隔壁,还是派来的面具人也铩羽而归的缘故,这几日云宁山庄安安静静,裴涉等人再没出现过。 阮卿在海棠苑内待了五六天,这一场高热让她虚弱了许多。她的枕边放了一只小小的镂金匕首,枕下还有一张“怀瑾握瑜”,或者是一想到华池苑的一墙之隔便是他,仿佛给了她什么力量,让她飞快地好了起来。 第六日终于放晴,诸大夫看过了阮卿的脉象,总算允许她出去晒晒太阳了。海棠苑外正是温泉,阮卿前世死于湖水,对这样宽阔的水面有些惧怕,便由从雪扶着,小心翼翼地远离了温泉边,走在花圃之中。 正值初冬,山野之间草木零落,云宁山庄的花圃却是因为温泉的关系还有一点绿色。今日晴暖无风,懒洋洋的日光撒在身上带来舒适的温暖,阮卿走在花圃中,渐渐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裴瑾瑜正在华池苑的书房写一幅字。他近来心绪波动,便在此独自练字静心。 那竹窗内的人身材修长,只着了一身没有纹饰的淡色衣袍,提笔的姿态像是仙山之上的高士,阮卿只无意间看了过来,便再不能挪开视线。 感觉到了视线的裴瑾瑜抬眼看过,本来如寒星一般冷淡的眸子里出现了她小小的身影,依旧是披着轻裘,雪白的狐狸毛簇拥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像一只漂亮的小兔子。 他也仿佛没有料到阮卿会出来,见阮卿乖乖地行了礼,口称“裴大人”,索性放下了紫毫,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阮卿微微垂着眸子进了他的书房,心怦怦直跳。几日之前的夜里她似乎梦见自己与裴瑾瑜同骑回来,她当时已经发了高热,昏沉迷糊,现实与梦境交织不清,便只道是个梦。 如今好了些回忆起来,还记得他肩膀的宽阔与手臂的有力,也记得在马背上他扶住自己的温柔,那分明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阮卿想了起来,是裴瑾瑜来将她从贼子手中救了回来,她与他在那荒野之间,同骑一匹马。 阮卿乖乖来到了裴瑾瑜的书房,他站在门内迎她进来,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道:“阮二小姐。” 二十有四的裴中书面容俊逸而姿态高洁,在这通透的冬阳下仿佛不属于人间。阮卿想到自己曾被这样的人圈在怀中,不由得耳朵一热垂下了眸子:“裴大人,前几日的事多谢相助。” 从雪见此行过礼退到了门边,将这一室留给了两个人。 裴瑾瑜只道:“不必客气。” 他走到屋内的红泥小炉边,提起一直温着的甘泉水缓缓注入茶杯,再将桌案上的小罐子打开加了一小勺蜂蜜进来,便端着这盏蜜水回来稳稳地放在阮卿面前。 裴瑾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姿态自然而熟练,仿佛早已练习过千百次,持着茶盏的手指修长有力,放下来时小小一声轻响,仿佛敲在了阮卿的心上。 阮卿鼻尖嗅到了清新的花蜜香气,还有他靠近时一丝冰冷干净的木质气息,待她回过神来,裴瑾瑜已经端坐在另一侧道:“今天带回来的蜜,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的目光专注而温和,阮卿竟然能看到一点期待的意味。她轻声道了谢,指尖触碰到了那盏温热的蜜水,轻抿一口,那一点清甜的暖意遥遥地传回了心里。 “滋味上佳。”阮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将那盏蜜水捧在手里,带着笑意的眼注视着他,鼓起勇气小小声夸道:“裴大人真好。” 裴瑾瑜措不及防受了这一句夸,眸子微微一怔移开了视线。 阮卿一张脸都漫上了热度,垂下了头试图把自己藏在软软的狐狸毛里,她对面裴瑾瑜并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这句不太合适的话,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弯。 这种话第一次说出了口,就像是打破一层客气疏远的僵局。阮卿与裴瑾瑜都是端正地坐在茶案两侧,从雪离得不近,偶尔看去,都会以为裴大人与自家小姐是在谈论什么大事。 阮卿默默地抿着笑意,又喝了一口某位裴大人亲手调的蜜水。裴瑾瑜轻咳一声,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今日天气晴好,也别行走太久”。 阮卿乖乖点头,他默然一会儿拿出了一旁的棋谱看了起来,又听到她那天生温柔的嗓音道:“裴大人喜欢下棋么?” 他目光未动,只道:“尚可,不算喜欢,也不讨厌。” 阮卿有些好奇,追问道:“大人的棋艺很好,若不是专注此道,如何练成如今的呢。” 裴瑾瑜沉默了更久。 他幼时学习棋艺的日子并不美好,太师将此作为填补他心性的技艺,在一次次对弈中将他从几近崩溃的境地拉回了人间。 阮卿只是乖乖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她的目光里都是期待和温软,将裴瑾瑜从晦暗的回忆中唤醒。 他神色平静,像是谈论一场旧时不太喜欢的功课:“我时时都要做到最好,而棋艺一道,大秦未有胜过太师之人。” 阮卿不由轻笑,真诚地安慰道:“大人别处胜过太师良多。” 裴瑾瑜像是放下了什么,唇角也不再僵硬,缓声道:“多谢阮二小姐,若今后阮二小姐愿学棋,便可来此处,在下一定每日赴约。” 阮卿却是没有想到过会得到这样一个承诺,她记起来那天夜里的对话,却有些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她微微低着头,一点雪白的脖颈干净而脆弱,只低声问着:“大人在这世上,从来未想过与谁一同吗。” 裴瑾瑜的眸子干净而透彻,气质又太过于冷淡,仿佛是天上遥不可及的仙人,从没有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唯独却扫开冰雪,为她留出了一条平坦安全的大道。 裴瑾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瞬间天地都寂静无声,唯有两个人的心跳仿佛同步,能感受到彼此之间最细微的呼吸之声。 她很小,很年轻,脆弱而温软,是他的世界里唯一的变数。 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是自己察觉不到的妥协:“有。” 裴瑾瑜目光平静,却是第一次有了暖意:“是和其他的事一样重要的事。” 犹如久旱逢甘雨。 两个人说完都没有看对方,他们隔着一张桌案端坐,阮卿却有些如在云端,她眨了眨眼睛,只见一颗泪珠落在了自己手背。 裴瑾瑜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此时的声音却坚定而认真:“既然能护天下人,也能护心中人。” 那声音漫长而清晰,阮卿望着他泪珠滚落,她心中曾有无限的委屈,巨大的遗憾,此时仿佛行走在大雪之中,终于有人来为她打了一把伞挡开风雪,拥她入怀。 纪密正传完了裴瑾瑜的命令,自皇城回到了云宁山庄,匆匆下马便来华池苑禀报。 却见从雪远远地站在自家大人的书房之外,他与她轻声寒暄几句,见室内却是一怔。 阮家姑娘落下了泪,她对面的裴大人颇有些慌乱,低声说了些什么,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纪密心道,大人没开窍啊,怎么又把阮二小姐哄哭了? 却见裴瑾瑜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无奈,阮家姑娘摇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 仿佛他们早已经相识许久,此时再遇,是他乡的故知。 作者有话要说:裴瑾瑜:真香 第20章 天色刚亮,中军大营营门大开,少使阮承安带着节度使宇文成的任命自北庭出发前往武和城接应皇城前来的巡察使。 阮承安身后跟着副官狄泽,六个亲卫并三百身着轻甲的骑兵,一行人向宣州方向骑行,马蹄声连成一片闷雷。 狄泽打马上前,大声问:“少使大人,咱们三百多人一起过去接巡察使太兴师动众了吧!” 阮承安稍稍拉住了缰绳与他并肩而行,面色沉肃:“宇文大人昨日叫我去武和城,东突厥人在那有动静。”他一只手臂撰住马鞭,青筋明显:“仆骨克力在东突厥。” 狄泽也面色一肃,“东突厥一向与我大秦交好,在关外蹲了数十年,没想到也是狼子野心,竟然收留我北庭死敌。” 仆骨克力每过一城便是尸横遍野,大秦北境百姓深受其害,人人得而诛之。自父母故去,阮承安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子弟投笔从戎,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得报大仇。 阮承安自昨日接到宇文成的消息后就没有合眼,此时一双眼里都是通红,心道:不论他躲在哪里,我都会将他揪出来! 狄泽又想到了别的,问道:“承安,咱们去武和城需要三天,来得及接应巡察使大人吗?” 北庭距离宣州有些距离,而宇文成接到皇城的消息时巡察使车架已经动身了,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就过去了两三天。 阮承安回神,他心算一番道:“无妨,巡察使密王殿下一贯谨慎小心,加上是圣人钦点,那些宵小之徒断不敢轻易下手。” 他顿了顿,极力远眺遥远的北方,目光中俱是寒意:“我们的任务是武和城,本就想要寻机入东突厥,他们自己撞上门来,咱们就更不用客气!” 三日后,武和城北门打开,城主段虎正在城楼下迎接远道而来的北庭少使一行人。 一众骑兵自遥远的官道上愈来愈近,打头的青年高大健壮,正是奉命而来的少使阮承安。他带着数百人的卫队齐刷刷地停在城门之外,自行下了马,身后跟着副官与六个亲卫向段虎走来。 段城主还是第一次见恩师的儿子,只见他行步沉稳,气势如虹,当真是一个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青年上前抱拳,干净利落地叫了一声:“段城主。” 段虎将他虚扶起来,怎么看怎么满意:“早听说承安来了北境做节度使少使,如今看来这大漠之中比皇城高位更适合你。” 阮承安跟着这位父亲手下的老将进城,语气十分沉稳:“父亲从小练我武艺,国子学的先生文采斐然,只是……在下定要为父亲和母亲报仇。” 段虎也沉默了一下,拍拍他的肩:“你如今二十出头,定有机会为老国公报仇。” 一行人踏上北门接着的城内大道上,向城中的城主府走去。厚实的城门下站着两列甲胄整齐的士兵,城墙外则是几排合抱粗细的拌马桩,处处显示着这个边境关城的守备森严。 待段虎与他们一行人通过了城门,进入内城,街道两旁便能看到不少的百姓来来往往,各个面有喜色,大包小包地拿着东西。狄泽有些好奇道:“段城主,这几日有什么节日吗?” 段虎看着这节日的热闹景象,神色也很放松:“再过七日便是大雪节,还是咱们武和城的建城节,附近十里的百姓都会过来庆祝,当天比年节还要热闹。” 他看了阮承安,目光和蔼:“你们要是想在玩一番,我当天派人带着你们去。” 阮承安只点点头:“多谢城主美意,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巡察使大人五日后便会到宣州附近,看来在下是没有机会在武和城了。” 段虎听了这话眼神一凝:“这位新巡察使是谁?上一任宣州知州大人同样出身皇城世家,最后还是被‘山贼’所害,如果他同样如此,那承安还是去劝他打道回府,免得白丢一条性命。” 阮承安面上有一点笑意:“段城主多虑了,那位是密王殿下,他比咱们任何一个人都爱惜性命。” 此言一出,段虎与阮承安的人都不由笑了出来,沉重的气氛微微一松。段虎的副手李城丞调侃道:“谁说不是呢,密王殿下出了名的怕事儿,皇城里谁也搭不上他。” 狄泽奇道:“宣州这事儿可不太平,他是怎么接到的这个差事?” 阮承安知道得多些,索性这些消息只是笑谈,没什么紧要的,便一边走一边与他解释:“密王心思缜密循规蹈矩,圣人想查粮草案,自然要派一个身份够高,做事儿不偏不倚的人过来。” 段虎虽然身为武将,在沙场摸爬滚打几十年后对这种微妙的事件也有一定的直觉,他思索道:“宣州案牵连甚广,北境大多数驻军都只有两月粮草,新巡察责任重大……” 阮承安摆摆手,宽慰道:“大人自皇城来的消息,密王殿下带着五万军粮并两百虎贲卫,三百北镇卫前来,可保万无一失。” 一行人自宽阔的城内大道走来,武和城与北庭相比更靠南方,城内的酒肆商铺比北庭府多了不少,沿途的街道还有些几层的酒楼馆子,不少食客好奇地看着这一队新来的骑兵,他们个个都高大英武,还有些姑娘不禁暗暗投来了视线。 阮承安跟着段虎一路往前,一行人一边走一边随意闲谈。忽然他背后一凉,仿佛被什么不怀好意的视线窥伺。 阮承安立刻回头,他们刚才经过了一条小巷子,他皱眉盯了许久,但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 莫府,莫家家主和一位特殊的客人坐在首席,桌面上摆满好酒好菜,足以见得主人招待宾客的诚意。 莫良真面上仍然笑得十分和气,亲手倒了一盏血红的胡酒道:“乞利尔殿下,鄙人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他对面的人高鼻深目,皮色比之中原人白了一截,扎进帽子里的褐发漏了一截出来,正是东突厥三王子阿史那乞利尔。他可有可无地拿起了被子与莫良真一碰,一口气将那血红的酒水吞了下去。 “莫老头,”乞利尔的汉话学得不错,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他发音中压不下去的奇异胡腔:“我的人进来的不多,你要出更多的人保证行动的成功。” 莫家在宣州也算是有几分地位,家主却在府中宴请异族的王子,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就是十恶之首的重罪。他们莫家的异动引起了几方探子的注意,但莫良真雷霆手段下却是截住了所有往外传的消息。 这群东突厥人装了几十年的无害羊羔,如今忍不住露出了狼爪来,他们早已在边境暗中陈兵。莫家只不过是先得了消息,良禽择佳木罢了。他莫家在大秦只是商人,和突厥人合作就能变成突厥的王亲,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莫良真想到此处面色不变,继续笑道:“大雪节当天段虎要在城楼上主持□□,我们的人一定能在那时候将他一箭诛杀。只是当天守备森严,殿下要是要求老夫不折损你的人手,这打点守卫的钱……” 乞利尔虽身为东突厥三王子,生母却是来自拔也部,从小就比阿史德可敦所生的大王子低了一头。他野心十足,不甘屈于大王子之下,平生最恨被威胁。此时被这个他看不起的软骨头做地起价,面上闪过勃然怒火,顿时就想挥手叫身后的武士将这贪婪的老头子一刀解决。 但他好歹还记得自己是来合作的,按捺住了怒火只将酒盏往桌上猛然一拍:“狡猾的中原人!武和城破以后再给你十箱黄金,但你要是办不下本王的事儿……” 一旁侍立的十个突厥武士目光如狼,手纷纷按在了腰间。莫良真头上顿时被如有实质的杀气激出了冷汗,连声道:“老夫即使肝脑涂地,也会将殿下的嘱托办妥!” 乞利尔嗤笑一声:“大秦有你这样的人在对我们是好事,但愿你的忠诚仅仅是对黄金。”他瞥了这个出卖家国以求私利的莫家家主一眼,直接站起来离席。 直到屋内的十来个突厥武士跟着三王子鱼贯而出,莫良真才敢大喘一口气,他挥手,屋内的侍女小厮通通退了出去。 心腹管家莫兴上前来扶住他,莫良真面色铁青,后背早已经全是冷汗,双腿还在打颤,只好继续坐在椅子上问:“今天派出去的人打探到没有,城门方向来了什么人?” 莫兴恭恭敬敬退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地回报:“段虎出去接了一队骑兵,手下们打探过了,据说是从北庭过来的。” 莫良真神情一凛,捉住了他的领子追问:“你可看清楚了领头的是谁?” 那莫兴只是摇摇头:“对方警觉太高,我们的人差点就被发现了,只好暂时退了下去。” 莫家家主方才还在东突厥王子面前求饶,此时目光却凶狠毒辣:“你们再去打探,要是谁有异心坏了老夫的大事,你们一家子都别想有活口!” 莫兴似是十分害怕,慌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手下一定守口如瓶!” 几个时辰后,数只信鸽携着密信悄悄飞出了武和城,日夜兼程向千里之遥的皇城赶去。 第21章 这几日天气晴暖,阮卿也得了两位大夫出门的许可,便时常出了海棠苑走动。 至于去处么…… 她今日一身鹅黄裙衫,着月白轻裘,发上有一朵毛茸茸的雪白貂球,整个人十分可爱。从雪为她带着手帕醺球之类小物,身后还有数个丫鬟,提着食盒、披风与伞之类。 她近来如在云端,往日与裴瑾瑜遥遥相望的苦楚由于心意相通,每一次遥望都如尝蜜糖一般,住在与他一墙之隔的海棠苑,她即使如平常一般起居都能感到额外的幸福。 从雪照常跟在阮卿身边,见她目光似乎频频落在华池苑那边,不由笑道:“小姐,与裴大人的棋是约的下午呢。” 阮卿面上微微一红,嗔了她一眼:“我是在看泉边的亭子。”可惜她嘴角还有明显的笑意,目光也是软软的,这一眼看过来非但没有半点威慑力,还引得小丫鬟偷笑了出来。 正在书房与纪密讨论事务的裴瑾瑜似有所感,忽然往海棠苑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发现了花枝绿从中小姑娘羞恼而柔软的笑容。 他话语一顿,收回了目光接着道:“将长孙先生留下的方子交给诸大夫,你送先生回皇城,北镇卫百人明日将来接应。” 纪密也发现了自家大人微妙的一次注目,他隐晦地顺着目光一看,便识趣地领命退了下去。 阮卿无意间走到了上次见到裴瑾瑜书房的地方,不由缓缓停下了脚步。不知是日光过盛还是行走久了,她面上白中透粉,还带着一小片红晕,显得格外鲜活。 她忍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而充满期待地往那扇竹窗望去。 本没有想到今日也会见到,却仿佛天意眷顾,窗下清隽俊逸的公子面对满园好景,正在提笔批公文。他身侧整齐合着一叠子文书,现下一行一行审阅着另一册,手中一支纤细的紫毫笔不时落下一句简略的批示。 通透的阳光洒在裴瑾瑜发上衣衫上,他虽做着红尘事,目光却平静而淡漠,犹如海上仙客,昆仑山人。 阮卿不由停住了脚步,出神地望着那一方天地,一瞬间觉自己与他远隔天涯。 这时裴瑾瑜的侍从纪密从书房退了出来走在这花圃的小道上,他见了踌躇不前的阮卿一行人,心下了然。 纪密上前抱拳行了个礼:“阮二小姐是来找裴大人的吗?为何在此处停驻,在下代为通报一声吧。” 阮卿回了神,方才还在看裴家的公子,就见他的侍从纪密上前,仿佛被戳破了心事一般有些心虚:“不必了……我只是随意走走,无须叨扰大人。” 一路跟着小姐的从雪看了一眼纪密,两个了解自家别扭主子的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纪密见阮卿还有些踌躇,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大人的小心思卖了:“今日天气虽好,贵人也不必行走太过,大人那里常备着檀香蜜煎呢。” 他家大人从来不爱甜食,也很少点香,这应着哪位贵女口味的蜜煎,照顾着哪位贵女身体的檀香,他们做侍从的只能提点,可不能瞎下定论。 阮卿一时微微启了唇,她想追问什么,却还是连忙矜持地止住了话头,只是眼角眉梢的甜意却拦不住了。 从雪暗中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也忍住了笑意上前一脸单纯地建议:“小姐,咱们在这儿停了不短了,该歇歇啦,既然裴大人等着,那……” 阮卿面上还有一点恼意,不由嗔了她一眼,目光里却神采璀然,有礼地回道:“本应是午后前来,现下无意来到了大人的书房附近,那便打扰了。” 纪密垂了头还礼,便带着这某位大人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再次回到了书房前,功成身退离开传达大人的命令去了。 云宁山庄本是宗室所有,一应住处都修筑得大气而精美,连书房都特留了会客堂和外隔间。 阮卿心中怦怦直跳,带着一行人刚至门前,还没想到如何叫侍从通报,裴瑾瑜却是早已来到了外隔间等着她。见阮卿盈盈立在门前,他本是寒星一般缺少情绪的眸子里微微一亮,颔首道:“阮二小姐。” 离开了那窗下的通透冬阳,他身上少了不食烟火的隔阂感,一贯的姿如墨竹,声如冰玉,却偏偏将视线都专注地投在她一个人身上,无端叫人心生被珍视的喜悦来。 阮卿耳上一热,垂首行礼道:“裴大人,又来打扰了。” 她头上有一只毛茸茸的貂球,与月白轻裘的领子相映成趣,小脸是柔软的玉色,心虚地说话时尤其可爱。裴瑾瑜心下失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何来打扰,是在下幸事。” 从雪与其他丫鬟们留在隔间,阮卿则是跟着裴瑾瑜进了书房的内间。此处竹窗开了一整面临着花圃的墙,天光明亮,视野通透,仆从与下人们静静地侍立在一道纱帘外,两人则同上次一般隔着茶案落座。 阮卿来时心中怦然,如今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只是面上的热度还一直没有消下去。她上次莫名又在他面前落泪,便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地合着纤细的玉指不敢开口。 裴瑾瑜拿出了一册棋谱,却见那小姑娘有些紧张,便起身去了里侧房间的小红炉。 他平日里很少用侍从,此时也是自己执起了那一壶子梨酿,用一盏半透明的玉杯倒了一层清亮的温酒,端过来轻轻放在了阮卿的面前。 平时吝于开口的裴中书缓声解释道:“皇城之北纪家庄所产梨酒,那日纪柳没有保护好你,领了五十荆杖后特来送此物赔罪。” 这一盏小小的果酒颜色清亮,却盈出了满室的幽香,阮卿前世一直未出皇城,自然知道纪家梨酿一年五盏,每盏百金的盛名,不禁有些讶然。 她听从雪说过奉命保护她的还是一个瘦小的姑娘,五十荆杖下去恐怕十天半月都恢复不了,不由得有些不忍:“那日也是纪柳姑娘救护同伴心切,本没有大错,我亦是没有什么差错……” 裴瑾瑜想到那贼子将她远远地带出了云宁山庄便目光冰冷,心中皆是勃然怒意。 但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时小姑娘怔然的样子,如今克制了表情,只冷然道:“在其位不忠其事,她还有没领完的一百杖。” 纪柳此行有大过,本应直接被扔回纪家庄解甲归田,但她自己申了一百荆杖代归田之罚,这几日她旧伤好了,来送完了梨酿就要回纪家庄再次受刑。 阮卿听到那个瘦小的姑娘还有别的刑罚,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去看他:“大人,我现在已无事,纪柳姑娘既然已经领了五十杖,其它的便将功补过吧?” 她细密精致的睫毛下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美丽而脆弱,这样祈求地看着人的时候,任谁也不愿拂了她的愿。 裴瑾瑜被这样温软的目光望着,原本的怒意和冰冷被一点点消融。他绷直的唇线软化了,只勾了一点面对这小姑娘时常常出现的无奈笑意,缓缓开口:“好。” 阮卿见了那一点温和的笑意,不由得耳朵一热,垂下了眸子轻轻尝一口清亮的梨酿。她的心再次怦然,却是从没有想到过裴瑾瑜会为了谁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天地之间,她是他最珍贵的所在。 一点醇美而甜蜜的酒液沾上了味蕾,可还在没有入口之前,阮卿却怀疑自己从芯儿到外醉了个通透。 她从来一副苍白病弱的样子,裴瑾瑜常常心生怜意,却没有多注意她的长相,此时见她眸如点水,玉颜生辉,不难想象今后会是何等风华。 裴瑾瑜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真切地意识到,这位姑娘是那皇城中身具盛名的美人。见她垂眸不语,他只道自己的注视是为失礼,便移开目光低声道歉:“是在下唐突了。” 温暖的书房内,两位主人沉默不言,目光也不再交汇,气氛却是柔和而安宁。 阮卿稍微平复了一下怦然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个话题道:“不知大人平日里都做什么呢。” 书房窗前的案牍上还摆着几叠皇城中转过来的公文,裴瑾瑜方才还在批阅。他做了数年中书令,也习惯亲手掌控事务,所以即使入仕九年首次告假,庞杂事务分出去的情况下,他也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去处理剩下的部分。 此时裴瑾瑜却没有提到这些,只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道:“闲暇时会看棋谱,自行对弈。” 阮卿不由轻笑,面上露出了然:“大人还记着有朝一日要去赢了太师呢。” 她对面的年轻中书令认真地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棋谱:“此古谱是圣人所赐,记载了前代残谱,若我能参透一二,下次回了皇城定要与谢先生再定胜负。” 裴瑾瑜初次见阮家小姑娘便给人一个惨败,此时就起了些挽救的想法,将那残谱放在了桌案上道:“恰逢阮二姑娘在此,我们可以在此推演一番其中的几局,若是有不明白的,在下也能为姑娘讲解一二。” 阮卿眸中微微一亮,她正好也在好奇那残谱:“那便多谢大人了。” 裴瑾瑜自行拿来了棋盘,将棋谱摆在一边。同样是阮卿执白,裴瑾瑜执黑,二人正要按照棋谱摆子,暖阁外却传来了一阵动静。 裴瑾瑜抬眸看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小丫鬟自门外匆匆找到了侍立的阮卿的丫鬟们。 阮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是前几日回了皇城去找齐夫人的绿双回来了,她眉眼间都是焦急,上前去找从雪低声说了什么,这让她心底有些不安起来。 果然从雪听了也是面有担忧,进来书房行了礼道:“小姐……夫人叫咱们回去,说是明日就要动身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不要放弃我 会甜回来的! 第22章 晴日已尽,冬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云宁山庄一行人并曲泉山庄两百护卫已经启程回返皇城。 阮卿往日都会在将近午时最为暖和的时候出门,此时坐在镶了厚厚皮毛的宽大的马车内,身上裹着雪披,手里捧着醺球还是感到了冷意。 从雪与绿双在一旁陪着她,两个人面上或多或少地显出了忧虑的神色。阮卿心中有些不安,又追问绿双道:“嫂嫂可和你说了什么?” 绿双也有些惶然,回忆道:“夫人昨日接了一封信面色大变,便叫奴与几个侍从一起来云宁山庄找小姐回去。” 齐夫人如此反应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阮卿心下一乱,眉头轻皱追问:“可还有什么别的?” 绿双见她面色肃然,不由道:“别的倒是没有……”她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夫人接到的那封信只有小小的一卷,那么窄的一张纸恐怕只能写一句话呢。” 话音刚落,阮卿脸色一白:卷起来……若是有什么消息是卷起来传递的,那分明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消息! 她的心激烈跳动起来,脑海里思绪急转:和嫂嫂与自己都有关的,只有远在北庭的哥哥!可她明明让哥哥避开了洪水之祸,这一世的哥哥竟也会出事…… 阮卿瞬间心口一痛,久未袭来的心疾因为剧烈的惶恐和悲伤再次发作,她闭着眼睛面色惨白,眼角滑下一串泪珠,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心口一遍又一遍艰难地深呼吸。 两个丫鬟吓得惊呼一声,一个扶住了阮卿,另一个急忙在随身的小药盒里翻出长孙大夫金方制成的药丸子,迅速倒了一盏温水喂阮卿服下。 走在马车右前方的裴瑾瑜听到了小丫鬟的声音,驱马来到车厢一侧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从雪一边为自家小姐顺着心口,就见阮卿慢慢缓过劲来,向她们递了一个“别说”的眼神,自己压抑着颤音回道:“无碍,方才不小心将醺球掉在了地上。” 裴瑾瑜对她的声音记忆深刻,此时那佯装平静的一句话入耳,他便听出了那天夜里她压抑着哭泣的颤音。他与自己心悦之人只隔着一面车厢的距离,她却偷偷在里面独自哭泣,像是心间被利器轻轻划过一道痕迹。 阮卿匆匆擦去了泪水,在规律的车马声中忍着隐隐的心痛暗中安慰自己,还没有回到皇城,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也许不是哥哥的事情呢?不能忧思忧虑,否则这一段时间的努力就白费了…… 两个丫鬟担忧地守着她,低声劝道:“小姐不要担心了,即使出了什么事,咱们还有夫人呢……” 阮卿点点头,一双眼红得像一只惊慌的小兔子。前世的命运在先,没有人能明白她究竟有多害怕无助,离皇城越近,她的心就越往深渊下沉。 一道如冰玉相击的男声却穿过了车马的喧嚣,稳稳地传到了她的耳畔:“阮二姑娘,我早已派人去了北庭注意阮少使的行踪。” 阮卿面上滑落一道泪痕,她却浑然不觉,只茫然地听着一面车厢之隔的裴瑾瑜又道:“不论发生任何事,你不会再失去亲人,你也不会受任何伤害,我保证。” 他将她的心从深渊捞起,稳稳地放进了温柔的怀抱中,他说要为她搭建广厦高堂,要让她安安稳稳地待在里面,再不受任何风雨。 阮卿怔然许久,将脸埋进了柔软的雪披之中,无声地哭了出来。 许久以后,默默陪在马车一侧的裴瑾瑜终于听到那个柔软可怜的小姑娘,用轻而沙哑的声音回他道:“好。” 一行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到了皇城,侍卫们向守卫明德门的士兵交出了籍册,经过了确认才通过巍峨厚重的城门。 宽阔的天街仍然人来人往,即使现在已近午时,天色还是令人不安的冷暗。阮卿坐在宽大的马车内,手中下意识地攥紧了熏球。 她自过了城门便心神不宁,不由拉开了一点车帘,见到前方高大的男子骑着马带着她往东街的方向去,一颗惶然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这么一支规模的高门车队走在天街上,来去的百姓与官员车辆都纷纷退避,很快便来到了东街的路口。 两百府卫自行回了城北的北镇卫回报,裴瑾瑜驱了马来到阮卿的车架前:“阮二小姐若有任何需要援手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各自沉重的神色都轻松了一些——此番回府不知是福是祸,这位裴大人愿意给下承诺,以后若真有意外小姐也可多一个出路。 从雪拉开车帘,阮卿对他行了礼。她眼眶还是红红的,眸子却如水洗一般清澈:“多谢大人。” 裴瑾瑜默默注视她良久,才道:“不必言谢。”便调转马头,向丞相府而去。 阮卿一行人向东街内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楚国公府。 齐夫人早早地等着她,见从雪扶着阮卿下了车,上前仔细打量一番,面上勉强挂着笑容道:“卿卿总算好一些了。” 阮卿见齐夫人虽然笑着,眼角眉梢却都是忧虑和焦急,不由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嫂嫂还请不要瞒我……” 齐夫人一怔,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却没有在这府门之下多说:“咱们先进去吧。” 她神色算是平静地携着阮卿进了会客堂,只留了从雪绿双和自己的两个大丫鬟在。阮卿一颗心悬在半空,齐夫人看着她,一双眼里都是凄然:“卿卿,承安去了武和城……” 阮卿下意识地追问:“哥哥不是在北庭府吗,武和城在宣州,怎么会在那里?” 齐夫人缓了缓神,一句话哽在喉中,却是分了几次才说出来:“武和城有人……是东突厥的叛徒……” “入侵北庭府的……仆骨克力,就在东突厥内……” 阮卿耳中听到那个异族人的名字,仿佛突然被惊雷劈中,耳边具是轰然的巨响——难怪哥哥会去武和城,双亲之仇不共戴天,他一定会去的! 齐夫人一双手死死地攥紧,只喃喃道:“卿卿……承安只带了几百人……武和城只有一千驻军……” “突厥数万人包围……周围数十里……连一个百姓都见不到了……” 阮卿死死忍住了心中的恐惧,一把拉住了失魂落魄的齐夫人的手:“不会的,哥哥不会有事的!陛下会派人去武和城,北庭与安西都护府也会派兵去武和城!” 阮卿也在发抖,但是她不能害怕,哥哥生死不知,她们留在皇城的人一定要想尽办法救他回来! * 韩涛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倒霉过。 他在木头面具和皮面具的伪装下过了近十年,从没遇到过这么点儿背的任务。只是偷一个病弱无害的小贵女,却撞上了她身边的煞神。 这是韩涛在裴涉手下唯一失败的差事,为裴涉办了五年的事儿,他很清楚失败的人都去了哪儿。韩涛既不愿蹲刑部大牢,也不肯回裴涉手里引颈就戮,在被押送到皇城附近的时候寻机逃了。 然而韩涛现在缩在灰尘遍布的小巷子里,却是再无可逃,一点被划破的皮子耷拉在他的鼻子边,他也不管脸上的伤口,坚持开口道:“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毛头姑娘。” 韩涛对面的瘦小姑娘正是原本打算回纪家庄领罚的纪柳,她甩了甩双刀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地呸了地上那个被前东家追杀得半死不活的男人,嫌弃道:“一口一个老夫装老头子,你不仅眼瞎还脑壳有恙!” 说着说着,韩涛一双眼因为失血过多而慢慢闭上了。纪柳将刀一把推进了刀鞘里,拿着那漆黑的刀鞘戳地上的韩涛:“喂,死了没?” 韩涛闭着眼苦笑道:“别戳了,没看见地上那一大滩血么,你这丫头一点儿都不温柔。” 纪柳闻言又戳了他几刀鞘,奇道:“你这厮想偷阮家贵女,还害我要挨一百五十个板子,别说我刚才好心帮你把裴涉派来灭口的打跑了,现在就算给你一刀也是你活该。” 可为什么在发现此人被旧主追杀的时候插手呢?纪柳并不明白,只是想去做便做了。 韩涛睁开眼看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纪柳只是把裴涉的人打跑而不是灭口,若不是他特意跑到了季钧惦记的余家附近,怕是早就坚持不到现在了,面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小杀手是他唯一的活路。 他毫无血色还拉着一条长长伤口的面上勉强扯了一个笑,以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语气开口道:“小姑娘,我能帮你免了这一百多个板子,只要你让我活着见到你家大人。” 纪柳狐疑地瞧着他,只见他掀开那层平凡面容的皮质面具后,真正的半张脸精致而苍白,做出这幅神棍一般的表情却丝毫不让人反感,不由道:“你要是说了谎又该如何?” 韩涛面不改色扬了扬脖子,断然发誓:“你把我锁起来带过去,只要你发现我骗了你,就直接往这儿一刀。” 纪柳想了想,掏出一包药粉往韩涛的伤口上洒,韩涛昏沉的意识中猛然扎进了尖锐的刺痛,他默然咬着牙。 纪柳不由啧啧称奇:“大人交给我们的药效用强劲,你倒是忍得住。” 她一把将脱力的杀手拉起来放到一旁百姓废弃的推车上,用麻绳将他捆了威胁道:“此物需要每日服用解药,否则三日之内肠穿肚烂。” 韩涛当然听见了,心中绷紧的弦一松,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怕不怕 反派都是纸老虎 第23章 数日前,武和城三十里外。 一队轻骑悄悄来到一处高高的山谷上,正是武和城派出的斥候,在他们脚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从平原经过,马蹄连绵成不绝的雷鸣。 阮承安望着底下黑压压的大军面色铁青,他身边的副官狄泽同样死死地咬着牙。这一队大军扛着的旗帜明显是北方已经安分守己几十年的突厥人,没想到西突厥覆灭的警告竟还不够震慑他们,居然在这个时候露出了獠牙。 三十人的骑兵小队将马栓在树下,匍匐在草从中估算着敌人的数目——千,五千,万,数万……越是估算,阮承安的心就越发沉下去。 武和城是北庭与安西的大后方,本是输送粮草军需的中转地,根本没有足够的驻军对抗入侵!东突厥人又是怎么绕过守备森严的宣州边境来到了这里! 狄泽扯了扯阮承安,两个人带着三十个骑兵悄悄回到了栓马的树丛,阮承安将带出武和城的信鸽放飞,一行人匆忙跨上马抄小道全速赶回城。 前几日充满了节日氛围的城池如今城门紧闭,护城河外严密排列着拒马桩,城墙下是深深的羊马墙,城墙上架着强弩,匆忙往来的士兵运送着火油滚石,弓箭手在射楼上严阵以待。 武和城主段虎和副手李肃身着银甲走在城墙上,面上都是沉重的忧虑。 他身边的李肃看到了遥远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烟尘,眉头挤成了深深的川字:“大人,突厥人前来武和城,意在切断大秦与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的联络,若是武和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可估量。” 段虎几日过去头发全白,仿佛老了十岁:“是我眼拙,”他一拳砸在了城墙上:“竟然听信莫家贼子放进了突厥人,如今引狼入室!” 前方数镇传来突厥人越过边境向武和城来的消息时,段虎立刻叫人点燃烽烟并带百人卫队围堵莫家,结果三个烽烟台都被人损毁,武和城的所有莫家人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银甲小将匆匆跑上城墙,正是前去发信求援的阮承安,两个人都疾步迎着他走了过去:“承安如何了?” 阮承安抱拳大声道:“已向北庭都护府宇文将军传信,信鸽到北庭之后,大军两日后便可到武和附近!” 段虎和李肃都心下一松,李城丞道:“我们只要守住武和城三天,只要后方宇文将军赶到突厥人必定不战而退。” 阮承安与段虎互相看了一眼,段虎带着他们疾步走上城楼一边道:“城内驻军一千,承安手下三百轻骑,加上自愿前来守城的民众,只要今夜突厥人不攻城……” 话音刚落,一个背后插着羽箭的传令兵飞快地向三人跑来,一边大喊:“报!突厥前锋已到城外五里,随军正在搭建云梯和攻城塔!” 三人面色巨变,阮承安虎目圆瞪:“他们哪儿来的攻城器!” 段虎面色亦是极其难看:“莫家!”他对城楼上的下官大吼:“全城戒严!” * 皇城之内正值常朝,北境武和城之围已传回朝堂,圣人自御台发问:“众位爱卿认为武和之危何解?” 朝上在列的户部侍郎季子实心下一咯噔,双手执着象牙笏,脸上不由露出了庆幸的神色。 季钧找到他说阮家的二小姐命中带煞他还不曾信,结果阮国公与穆夫人双双死在了北庭,他半信半疑地退了亲事,没想到这才一个月,连她兄长也要被克死了。 兵部尚书齐延站出来道:“东突厥欺人太甚,此番入境定要给他们迎头痛击!” 户部侍郎季子实见此出列道:“陛下明鉴,运往宣州的粮草还在路上,若此时从中原调大军入北境,粮草方面就……” 齐延冷冷看了眼季子实,他女婿阮承安正在武和城,他自然不会对唱反调的季子实客气:“季侍郎好生兢兢业业,竟越过裴尚书擅自进言。” 身侧的户部尚书裴文斌没有对下属官的越矩不满,一如既往地老好人道:“陛下,皇城距宣州近千里,大军到时最快也是半月,不如发令请北庭都护府宇文将军回援。” 此言一出,朝中主和派的文臣纷纷出言赞同,圣人高坐御台,并不表态。 中书令裴瑾瑜站在文官之首,他一贯不会轻易在朝堂上发言,此时却在一片附和之声中冷然反驳:“武和是北庭安西的大后方,若等两府驻军回援,边境如何保证?” 天子闻言看了他一眼,心下颇为意外。 自安西都护府回皇城述职的骠骑将军李时弼今日也在列,他本就不耐烦朝中决议要吵嚷上数个时辰,此时听到中书令表态,立刻从武官队列中站出道:“请陛下准予臣往武和,誓斩突厥之首!” 天子见是李时弼这个平定南蛮的大将,不由道:“好!李卿此言甚合朕意,即刻领命带两万骑兵出发,户部明日之内将粮草备齐以供大军上路。” 接下来便是随着裴瑾瑜一行人回了皇城的原泉州刺史长孙沧被天子点为新任大理寺卿。 要事商议完毕后,小黄门便高喝退朝。 季子实身为从三品侍郎却被兵部尚书当堂驳斥越俎代庖,走在大臣中仿佛感到身边的人都在暗中嘲笑他,这让他面色极为难看。 他铁青着脸走下了漫长的御阶,忽然背后一凉,回头见中书令裴瑾瑜站在御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死物。 兵部尚书齐延回到家中时,他的女儿齐雨溪正在焦急地等着他。见侍从通报,齐雨溪匆忙来到了外间向齐延问道:“父亲,武和城如何了?陛下可派了哪位将军前去解围?” 齐延带着自家女儿往堂中走去,面上有些无奈:“你已出嫁一年,还是阮家的主母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齐雨溪不由气得扯住了他的衣摆道:“我夫君在北方生死不知,父亲还说什么沉稳!” 齐延自小宠这个女儿,此时见她着急也就不卖关子了:“今日陛下准了李时弼将军带两万兵前往武和。” 齐雨溪眼前一亮,追问道:“可是那个生擒南蛮王族百人的李时弼?若是他去,只要武和城能坚持到大军赶到就无恙了!” 齐延点点头,父女两个进了书房各自落座,他拈着自己的胡须若有所思:“今日季子实似要拦着陛下出兵,竟提议只坐等北庭府派兵回援,却被中书令裴瑾瑜驳斥了。” 齐雨溪如今心绪也没有再像方才那样焦急,闻言也思索道:“裴中书不是一贯保持中立,极少参与朝中议事的么……”她说着说着又愤然道:“季子实那厮真是不要脸面,先前退了我们卿卿的婚事,如今又要来碍着承安!” 齐延摇摇头,教训道:“慎言,你仔细想想阮家与裴瑾瑜有无交集,他不会无故破例为谁说话。” 这位心直口快的小女儿闻言疑惑地看着他:“裴丞相与阮国公从无交集,现在阮家只有承安和卿卿,裴瑾瑜哪里来的关系?”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测:“上月卿卿去了云宁山庄被宵小打扰,我向皇后姨母请了人去保护,难道是裴瑾瑜……” 齐延与齐雨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面上的不可置信,“不太可能,”齐尚书比女儿知道更多消息,率先否定道:“陛下去年试探过给裴中书定下一位公主,当天就被他回绝了。阮家姑娘虽也是高门贵女,但……” 齐雨溪知道他没说完的是什么,顿时有些生气:“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即使身子弱了些也不是她的错,父亲若是非要这样说,我就走了!” 她说着就往门口走了过去,齐尚书分外无奈:“是是是,那小姑娘什么都好。”他站起来对自己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儿道,“既然回来了便等你母亲归家吃了晚膳再走,不然为父又要被她念上几天。” 这一打岔,父女俩都把方才谈到的事务忘了。直到齐夫人与父母用了晚膳走出齐府,却见门外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分明是阮府里阮卿常用的那一架。 齐夫人顿时有些心疼,上前对守着府门的下人道:“怎么阮二小姐来了却不向里头通报一声?” 几个守着齐府的下人都有些为难,马车里阮卿听到了她的声音,微微掀开一点车帘道:“嫂嫂莫怪他们,我也是方才到了。” 齐夫人也上了车,见阮卿面色不是很好,担忧地持着她的手劝道:“近来天气冷了,卿卿莫要出门才是。” 阮卿此时穿着厚厚的雪披,手脚却仍然泛着凉意,勉强对她笑了一笑:“无事,只是心里实在难安,便想来这儿等一等嫂嫂,盼着武和那边能有些好消息。” 齐夫人连忙把自家父亲朝中听得的消息都细细说了出来,才见到阮卿面色慢慢好转了。两个女子都担忧着远在北方的家人,恨不能和今日得了授命的李时弼将军一起飞过去。 齐雨溪也露出了一个笑来,劝她道:“承安一向有主见,北庭府离武和城更近一些,他发现不妙一定会比朝中更快向北庭求援。” 她说着想到了和父亲讨论过的人,那个荒谬的猜测再次浮上心头,低声对阮卿道:“卿卿可知那中书令裴瑾瑜?他今日帮你哥哥说话呢。” 回来皇城时裴家君子的承诺犹言在耳,而如今他像每一次危难之时一般,在朝堂上为自己唯一在世的至亲争取救援。 阮卿分明并不悲伤,在齐夫人的话语中却还是红了眼眶,缓缓道:“嫂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前世今生,都放不下的人。 第24章 齐夫人摸了摸阮卿柔软的发顶,眼中笑意温柔:“我们家卿卿真的长大了,若真的有意,此间事了嫂嫂便为你相看去。” 她在齐府时还会任性一番,对父母亲使一使小脾气,此时面对阮卿却不由做了长辈的样子柔声安慰。 阮卿眼里还有泪光,闻言心中一暖,轻轻握住了齐夫人的手。 阮家的车马行过漫长的东街,迎面却来了一趟别家的车队。赶车的小厮侍从见对面是季家的人,马车规制还是朝中的三品大臣,不由调开了马车向一旁退让。 这本是一让一往的小事,那季家的马车与阮家交错而过时,却突然掀起了轿帘子,露出了里头的季子实和他的小妾来。 季子实早朝受了窝囊气,回府了向小妾虞含娇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气,便摔门出去不见了踪影。 虞含娇身份低微自然不敢有任何微词,这冬日里天儿寒风冷的,她还被俞夫人打发出去寻他,此时才把永成楼里烂醉如泥的季子实找回来。 现听说前面有阮家的马车,她猜出来的不是阮卿便是阮承安的夫人,便阴阳怪气道:“不知这是哪位可怜人,夜深了还在大街上奔波?” 虞含娇听了季家人议论过武和城的事,不由心中暗喜,她被阮家小姐狠狠地下了面子,自然阮家人越倒霉她越是开心,此时幸灾乐祸道:“阮二姑娘前几日还与妾论什么高门低位,如今你们阮家只剩寡妇孤女,可还是高门?” 阮家的马车极为宽大,此时里头露出了一声冷笑,却是隔着车帘,传来一个完全不同于那阮家小姐的清脆声音:“哪家婢子没有教养好,如今放出来丢人现眼。” 季子实此时醉得人事不省,虞含娇呈口舌之快后却没有地位像对方一般理直气壮,一张脸气得青白,怒道:“我乃季国公三子之妾,徐州虞氏女!” 对方惊讶地回道:“本以为是季家没长眼的奴婢,原来是那季三的妾,难怪如此……”那夫人根本没有拉开车帘,只散漫道:“如今皇城里什么人都有,连这等货色也能入门,真是不挑啊。” 虞含娇气得热血冲脑,顿时口不择言:“武和城被突厥人围了,看你们阮家死了阮承安还能嚣张多久!” 这是阮家两个女子不敢碰触的死穴,齐夫人一双手死死地攥紧,眼睛通红着就要下去撕烂那虞含娇的嘴,阮卿拉住她,平静地摇摇头。 就见阮家的车架里传来了一个天生温软的声音:“季家快为季子实选正妻了罢,不知是刑部尚书的嫡长女,还是谢太师家的庶三女。” 虞含娇心下一冷,面色极其难看。她婆婆俞夫人出身皇城俞家,自然看不上她这个小门小户的破落女,最近的确在请各个世家的夫人携女来访。 阮卿嘴角轻轻一弯,自一旁的红梅绣银丝锦袋中拿出一粒银瓜子,轻飘飘地掀开一点车帘扔给了那虞含娇:“你如此教养,若是被主母赶出季家连一个婢女都做不了。此时趁季三的正妻还没进门,赶紧去宫中请一个管教嬷嬷罢。” 阮家人慢悠悠地走了,只剩下虞含娇在季家的车架里怒骂,一旁的奴仆垂首低眉忍受着她粗鲁的言辞,都是敢怒不敢言。 回到府中以后,阮卿安慰了一番齐夫人,来到自己卧房却难以入眠。 她枕边放着那只小小的镂金匕首,枕下还藏着一张自己写的小字,是数天以前在云宁山庄望着那缥缈云雾之外的楼阁,心心念念写下的“怀瑾握瑜”。看着它们,阮卿心中便涌起了一层暖意来。 从雪在外低声问道:“小姐可有什么事?” 阮卿披着厚重的雪裘来到了桌案前,轻唤了一声:“进来替我磨墨吧。” 她用笔点了点墨,提笔写下了一封信,只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 皇城内宫,来来去去的传令官背着羽箭,骑高头大马自内道奔向天街。他们头顶的天幕上是皇城出发飞赴北方的信鸽,在遥远的天光只剩下几点不详的黑影。 大秦皇城距宣州千里有余,此时密王带百余护卫行在官道上,自北方长途奔向皇城传递消息的信使见到了他们的旗帜,不由大喊道:“密王殿下!宣州被突厥人围了,还请不要前往!” 密王一向小心谨慎,接到作为巡察使奔赴宣州的任命后就星夜启程唯恐耽误皇命。此时他清瘦的面上犹疑不定,对自己的下属官道:“前方有战事,我等还带着军粮,还是就近找安全的城池暂避为妙。” 下属官正是裴瑾瑜派来护卫这巡察使的纪年,他见那信使背后的信囊形制特殊,竟刻着他们纪家庄出来的人才知道的暗号,心下一凛:那武和城里有大人布下的人。 再想到临行前纪密叮嘱过他到了宣州务必要打听北庭的节度少使,据说是大人要保下这个人。纪年不由道:“武和城内是否还有临时过去的人?” 信使骑在马上抱拳道:“北庭阮承安少使奉命前来接应密王殿下,如今正在武和城内!” 纪年不禁暗道不妙,大人要保的人竟在那被困死了的危城中,他可不能跟着密王躲起来等事儿完了。 等那信使再次行了礼向皇城而去,密王命令众人打道回城,却见纪年道:“殿下,武和城还有重要之人,属下恳请殿下准许在下前去营救!” 这些人是北镇卫派来的,明着说是为了保护他,但朝中谁人不知北镇卫是圣人的手下,他们要是擅自行动,他一个不受圣眷的皇子没有立场置喙。 密王皱眉看着此人,嘴上却没有拦:“你等速去速回。” 一刻以后,纪年带着两百轻骑自队伍中脱离,向着宣州的方向全力奔去。 * 早朝以后,裴瑾瑜与天子回报云宁山庄要事,自宫中回府时已近午时,正遇到裴涉与裴文斌自花厅中走出。 裴涉眯了眯眼,率先上前道:“中书令大人。” 裴文斌早朝时被裴瑾瑜辩驳过,此时却也没有什么芥蒂,反而对他笑了一笑:“瑾瑜回来了,你父亲正在花厅里头等着你。” 裴瑾瑜对这位格外温和的长辈印象深刻,此时点点头,只行礼道:“叔父。” 裴涉见他丝毫没有理会自己便自行进了花厅,暗中憎恶。却被一旁的裴文斌正见了他一闪而逝的恶意神色,与面对自己时的讨好截然不同,不由心头对裴涉极为不喜,心道:果然上不得台面。 花厅之中,裴瑾瑜见到了丞相裴鸿煊。 这对父子坐在花厅之中,堂内寂静到落针可闻。下人弯着腰为两个主人倒上热茶,躬身退下。 裴鸿煊许久没和这个二儿子闲谈,开口时语气还带着直接的命令意味:“听闻今日朝中你驳斥了你叔父,挑一日去向他赔礼道歉。” 他身侧的裴瑾瑜如他一般身着三品以上重臣才有资格穿戴的紫衣,佩金鱼袋,一张冰霜般的脸上此时并没有什么表情:“裴相慎言。” 裴瑾瑜连看他一眼都不曾,语气冷淡至极:“边境要事事关重大,户部尚书所言并不合理,中书令与尚书令有辩驳之责。” 裴鸿煊为相十数年,即使如今告老并不会每日上朝,也是位高权重无人敢与他争锋,此时却被自己的儿子不留情面地反驳,自然心中不满。 他只把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往桌面一磕,寂静的室内气氛便紧张起来。 这位裴家的家主,大秦的裴相缓缓开口:“家族庇护于你,给你锦衣玉食,世家高位,你必要回报家族。” 裴鸿煊并没有把这年轻的中书令放在对手的位置上,只是当作一个不怎么得力的手下一般训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你不懂得如何维护家族利益,本相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语气之直接,仿佛面前的并不是位及从一品的重臣大员,不是能与他裴鸿煊一般站在文臣首位的中书令,只是一个不听话的,随时能换掉的顽劣孩童。 裴瑾瑜早已料裴鸿煊会与他谈什么,此时声音冷若寒冰:“身在高位,必行高位之责,岂敢汲汲营营为私利苟且。” 裴相面色沉黑,此时也不再与他打哑谜,断然道:“高位?若没有裴家,你如何当得上太子的伴读,谢时的学生,何来的今日高位!你在朝打压兄长,驳斥叔父,是不是没把我裴家放在眼里!” 裴瑾瑜沉默一瞬,忽然嘴角微微勾起:“太子伴读,太师之徒,中书令之位……” 他眸子里一片浓重的黑暗,声音却平静淡漠:“裴相难道忘了今日的位置,是怎么得来的。” 一直稳坐于太师椅的裴鸿煊勃然变色,起身时价值千金的骨瓷杯自他手中摔落于地,滚烫的碎瓷溅到裴瑾瑜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划开一道猩红的血痕。 裴鸿煊一贯运筹帷幄的神情破裂,连额头都暴起了青筋,怒喝一声:“逆子,尔敢出言不逊!” 分外年轻的当朝中书令却对他的怒火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裴相今日地位之下,垫的是慎靖长公主一条腿,我裴瑾瑜一条命。” 裴鸿煊仿佛被无形之中的存在掐住了脖子,无法发出丁点声音。 他面前的人目光森寒,乱世初临时那个被他踹下马车的小小孩童早已变成恶鬼爬回了人间,寄居在这具成了人的壳子里,穿过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再次看着他。 他以为这个孩子早已经忘了。 忘了是谁把他踹下了逃亡的车架,忘了他作为一个父亲,将自己的儿子丢给嗜杀成性的叛军的恶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糖果的柒柒;梦里郁笙;晴羽晴羽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武和城北门,熊熊狼烟自火油裹住的云梯上燃起,已经奋战了一夜一天的武和城军民各个瞪着血红的眼睛,将滚石横木往底下一掀,便会掉下五六个正在云梯上向城墙爬的突厥人。 武和城主亲自站在城楼上的箭塔中,指挥着十几个传令官打着旗语,各个城垛上的士兵放箭放长弩,一杆长长的□□破空而下,往往能将躲在云梯下的敌人三四个刺成一串。 护城河一片污红,拒马桩与深深的沟壑被敌人推平得七七八八,武和城的城墙下堆起的尸堆几乎全由突厥人组成,城墙上的士兵则是五六个一组,用长长的铁钩将突厥人挂上墙头的云梯掀下去。 段虎一夜未眠,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他们不擅长攻城,可在这拿命来推进的战术下,天色微亮时分已有突厥人攀着云梯爬上了武和城的城墙上。 他立刻被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以数支长矛掀了下去,但站在城楼箭塔上的段虎却是心里一紧——第一个人上来了,后来的人便会源源不绝了! 他立刻召集了城墙内待命的两百人上来:“你等速去城墙上,突厥人上来一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段虎眉头死死地皱着,底下的突厥人足有数万之众,除了北城门压力最重,他们还分派了数个千人小队骚扰其他三门,若非云梯与攻城塔全在北城门,突厥人也不擅长攻城,这武和城早就守不住了! 但城中还有近千的妇孺,一旦城破,按照突厥人以往的行径,她们将无一生还! 段虎心中一凛,立刻派人将巡视其他三道城门的阮承安叫上来道:“承安,你带三百轻骑将城中妇孺从城南方向的密道带出去,护送到三十里外的赤兰城,待宇文将军夺回武和城后再回来!” 阮承安一双眼睛目眦欲裂,闻言直接半跪在地:“段城主!武和城正值危难,我的人必须要守在这里,怎么能弃城而走!” 正在这时城墙上爆发了一阵怒喝,段虎与阮承安立刻向那边看去,竟是又一队突厥人顶着一只铁质的盾牌杀上了城墙,一连掀翻了数个上前阻挡他们的大秦士兵! 段虎立刻怒喝:“弓箭手!”墙垛上的士兵纷纷对准那墙头的突厥人放箭,但他们悍不畏死,竟然是死也要登上城墙,为后面的人开路! 箭塔上的士兵不敢对着和自己人纠缠的突厥人放长弩,阮承安直接抢过了箭塔上的强弩,对准那挺着盾牌的突厥人就是一箭,只见长长的□□瞬息间穿透了那人,还将他后面的人都穿了个透心,直接将这一串人带下了城墙。 段虎密切注视着那块城墙,直到大秦士兵再次涌上去守住,他才将目光移回了身边的恩师之子身上,眼中都是血丝:“突厥人攻破了武和城,城中的百姓会是什么下场,你我都承担不起。” 阮承安无数的话被硬生生哽在了喉咙里,眼睛一片血红。段虎密切地盯着北城门,又开口道:“阮少使,这是命令。” 年轻的小将伫立良久,抱拳向这位老城主行了礼,转身下了箭塔。 皇城,遥远北方回来的信鸽到了圣人的御书房中。 大秦天子李舜与太子李修谨正在御书房中,这个庞然王朝的现任与下任皇帝都面色沉肃。他们面前摆着一张远赴千里来到皇城的急信——东突厥三万人于三日前围困武和城。 天子敲了敲光滑如镜的御桌,思索道:“东突厥已向我大秦俯首称臣三十载,此时却入宣州边境,奇怪。” 太子又细看了一番那张小小的纸条,眉头微皱道:“父皇,李将军昨日开拔,如今还未出幽州,武和城怕是凶多吉少了。” 天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平稳:“武和城能保住,除非宇文成的人张了翅膀飞过去。朕知道那地方陷定了,关键是谁让那么多突厥人绕过边镇进了宣州之南。” 他手指敲在御桌上,发出了玉石相击的轻响:“宣州知州‘畏罪自缢’,莫家人是宣州巨商,年年向朝里缴了大量的税,他们家的女儿还嫁给了裴相……” 太子眼中一冷,直言道:“父皇明鉴,莫家人一直异动频频,宣州地界若不是知州还是朝中人,便从上到下都是他们莫家的爪牙。” 这位大秦的皇帝面无异色,语气仍然平稳:“朕要给裴相一个面子,他毕竟救了先皇的命,慎靖皇姐还为朕伤了腿,如今正是裴家的主母。” 他看了眼那张武和城来的急报,神情莫测:“皇姐对朕恩重如山,但莫家谋叛之罪,当诛三族。” 慎靖长公主当年执意嫁了朝中的吏部尚书裴鸿煊,皇家赐婚,当时的裴鸿煊怎么可能拒绝? 天子接着道:“但裴鸿煊此前便已有妾室莫氏,莫氏出身宣州,并已有一子。” 太子亦想到了裴家那一团乱麻,不由微怒:“长公主出身皇家,裴鸿煊他竟敢?” 天子又敲了敲桌面,沉声道:“皇姐是先帝封的公主,本是先太后自慈恩寺礼佛抱回的孤女。” 他看了一眼面露讶然的太子:“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修谨不可与外人言。” 太子默然,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伴读为何从小便是面如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 皇城距离北境千里之遥,武和城的战事只有北庭与安西两个都护府能回援。纪年已在官道上走到了半路但只有两百人,李肃身为城丞没有兵马,武和城之危该如何破解? 裴瑾瑜带着亲卫疾步走到了东苑的地牢中。此地关押着的正是被纪柳救回来,曾经去云宁山庄掠走阮家姑娘的韩涛。 韩涛的木质面具被纪柳收走,脸上的□□因为毁损而揭下,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右眼角拉到鼻翼下。此人运气算是不错,那天的杀手要是刀尖往上偏了一寸,他的右眼就会当场瞎掉。 见是曾经的对头,云宁山庄的煞神,今日的新主子裴瑾瑜走了过来,韩涛作惶恐状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就行了夸张的跪拜大礼:“裴大人尊驾前来,小的竟没有远迎,真是该死该死。” 裴瑾瑜目光极冷,并没有对他的表演做任何反应:“你能不能活,就看今天告诉我的有没有价值。” 韩涛面色不由一肃,自地上盘坐起来道:“裴大人是个爽快人,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亲卫分散开来防守,只裴瑾瑜一人并纪密站在韩涛面前:“裴涉在宣州武和城布置了什么。” 韩涛闻言苦笑,不由拿手上的锁链往脑袋上一撞,哀嚎道:“大人,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出来是要诛三族的。你和我旧主子都姓裴,我要是说了,死的可就是我了。” 纪密知道有关裴家的事,他皱紧了眉头,一脚踹到了韩涛面前的牢门:“让你说你就说,耍什么花招。” 裴瑾瑜神情冷肃,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饶你不死。” 韩涛见他的确不理会自己的表演,只好老老实实道:“裴涉把下等的仆人和犯了错的手下都通通送去了宣州,据说要他们看驴车,但过去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活过三个月的。” 他说着也有些心里发寒:“往来的信件有没被烧毁的,在下仗着身手偷偷看了些,却是出现了莫家本家之主,和明显不是中原人的名字。” 裴瑾瑜与纪密都是心下一凛,今日武和城之乱正是突厥人入关引发,若是莫家在此之间有所行动,那突厥人如何绕过宣州边关,武和城如何不曾点狼烟传信就昭然若揭! 韩涛见这位新主子并未表态,有些忐忑地补充道:“一起办差事的人说过,裴涉的本家在宣州发展势力,他也有意向东宫渗透人手,四小姐裴忆会参与来年三月的选秀。” 韩涛等待良久,只听得裴瑾瑜冰玉一般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牢内响起:“去武和城的是东突厥的哪个部族。” 虽然裴瑾瑜的人在莫家也有安插,但此时北境生乱,莫家不知所踪,那人也恐怕找不到机会往外传递消息。 牢中的韩涛一愣:“大人,此等要件必定在裴涉看过后就当场焚毁了,”他在记忆中苦思良久,忽然如梦初醒道:“不过在下曾经自纸灰中见了‘三王子’这几个字。” 大秦宗室子弟中排行第三的是淑贵妃的女儿暄和公主,大秦没有三王子,这个称呼必定是对异族所用。 裴瑾瑜转身离开了地牢。 十恶之三谋叛,是他裴涉身为从三品官也无法从轻发落的重罪。 二更天时分,东苑书房烛火未灭。纪密自门外带来了新到皇城的信件:“大人,这一封是宣州那边过来的。” 裴瑾瑜接过那封信拆开,只见上面写了莫良真与东突厥三王子商议入侵宣州,切断大秦与北庭都护府联络的始末。 纪密待他看完,又上前道:“还有一封是阮家的从雪姑娘送来,说是要亲手交给大人。” 裴瑾瑜目光一动,面上的冷肃自接过这第二封信时逐渐消解。 只见那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一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你看看你夫人多甜,你再这样下去小心被别人抢了 第26章 五更天,皇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沉沉黑暗之中,南面的明德门缓缓打开,聚集在城门外牵着驴车的带着货物的商人与挑着担子的百姓一同排着队,由守城士兵检查后依次入城。 守城兵们有些无所事事,其中一个对一旁的同伴道:“前日李将军带了两万大军朝北方去了,这是又有仗要打了吗?” 那人正检查着一个挑着柴火的老伯,闻言大笑了一声:“有战事又如何,一定跟宇文将军灭西突厥一样,直接把他们的大汗都捆回皇城来。” 此时远方官道上远远的来了一骑,他背上正绑着高高的令旗,接近城门的时候信使大喊道:“八百里加急!闲人退避!” 守城士兵急忙大声指挥城门前的百姓让一条道路来,信使骑着幽州驿站新换的好马一路狂奔,急促的马蹄踏过宽阔的天街一路通向内宫,仿佛不详的预兆。 阮卿自梦中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她捂住急促跳动的心口,微皱着眉头自锦被绣枕中半坐起来,漆黑的发丝滑落单薄的肩头,显得越发脆弱无助。 阮卿方才仿佛听到了什么,但清醒的时候却再也记不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梦魇。她下了床,撩开床榻前的几层纱幔,下意识地向紧闭的窗外望去。 三四天过去了,朝中都没有新消息传来,也不知武和城那边如何了。 守夜的绿双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见阮卿只穿着中衣站在屋里,急忙取下挂起来的雪裘为她披上:“现下才五更天,小姐怎么醒了?天气这般冷,不如再睡会儿吧。” 阮卿攥住了雪披柔软的内里,缓缓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醒来只觉得心神不宁……昨夜北方有消息传来吗?武和城怎么样了?” 绿双摇摇头,安慰道:“小姐莫要多虑了,这时朝中的大人们才上朝,等下朝了夫人去问问齐大人便有消息了。” 天色再明亮些,阮卿与齐夫人一起用了早膳,便送齐夫人出了府门。 “莫要太担忧了,”齐夫人临走时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面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道:“这几天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况且我大秦兵强马壮,说不定今日就没事了。” 阮卿乖乖地点了头,目送齐夫人的车架慢慢走远。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如既往地用了些此前长孙先生留下的药。此方中含有镇定安神的成分,阮卿自醒来以后不安的心情逐渐平稳了下去。 胡乱猜测反而误事,阮卿抚了抚心口,将此前叫人代为收集的古琴谱拿来细细观看。 冬日已至,皇城中寒气深重。阮卿的屋子里一直有着地暖,此时也还是披着雪裘,手中还有一只醺球,只剩右手露出向棋盘上摆着黑白二子,整个人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绿双端着蜜水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的景象,面上不由一笑。 阮卿倒是没发现小丫鬟的偷笑,她将自己团在矮塌上,全神贯注地与自己对弈推演。裴瑾瑜那一日……似乎是想教自己下棋吧? 她有一点出神,目光温柔而期待。若是当时绿双再回来得慢一点,她就会被平时里那么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瑾瑜讲解残谱了。 阮卿想到当天,不由嘴角微弯。谁能知道呢,原来冷淡端方的裴瑾瑜其实也执着与太师的棋局胜负,向来沉稳端方的他也有那么少年般的样子。 还未到午时,齐夫人身边的丫鬟却回了阮府,进来向阮卿道:“夫人派奴请小姐一同入宫。” 阮卿有些惊讶,追问道:“嫂嫂如今不是在齐府么,为何这时候要一同入宫去?” 那丫鬟面色有些白,仿佛是急着回来传话而累着的,眼神也有些隐藏着什么,面上倒是没什么大的神色,只道:“小姐快些去吧,夫人等着呢。” 阮卿犹疑地看了她好几眼,但这丫鬟的确是齐夫人自齐家带过来的贴身丫鬟,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她便叫了绿双为自己梳洗一番,一同踏上了阮府的车架出了门。 马蹄声不急不缓地打在东街上,待路过丞相府时,阮卿悄悄掀开一点车帘。 这便是那个人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他在这里出生,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奶娃娃;他在这里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小少年,去夺了殿试的前三甲;如今他也从这里出门上朝,穿着贵气的紫衣。 阮卿心里不由泛出了暖意,她即使放下了车帘也收回了目光,那缓缓消失在视线之外的府邸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清晰留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不由暗中笑道:古人说爱乌及屋,诚不欺我。 内宫门前阮卿下了马车,由侍从引着往前。这条道路通向内廷,随着二人缓步向前,前方遥遥出现了立政殿朱红殿门来。 阮卿不由有些犹疑:齐夫人今日只是去了齐府,怎么进宫来见了皇后?但她并没有想太多,只道是齐夫人心神不定,进宫来问问一向宠爱她的齐皇后可有什么消息吧。 她今日穿了一身厚厚的雪披,手上抱着一只暖融融的醺球,雪白的狐狸毛领将一张小脸衬得越发温软可爱,进来立政殿中时引得皇后面上也带了笑容。 “阮二姑娘来了,赐座。”皇后一身朱色常服坐于首位,她的声音十分端雅,即使含着笑意也自有威严。 阮卿恭敬地低头行了礼,便乖乖跟着大宫女坐在了皇后的西侧。立政殿低调而华贵,内里铺着上好的地毯,底下和大殿内的柱子中也点着地暖,殿门一关,里头便十分得宜。 阮卿自寒气沉沉的的门外进来,本如瓷一般白冷的面色被殿里的暖意侵染,漫上了鲜活的暖色,以往被病弱掩盖的姣好姿容便如明珠洗尘,再无遮掩。 皇后端坐首位,暗自打量了这阮家的小姑娘一番,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阮二姑娘看来身子好多了。” 阮卿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行礼:“谢皇后娘娘,是在云宁山庄养好了些。”她没有发现皇后另有所意的注视,只是方才见这殿中只有皇后一行人,却不见齐夫人,暗自有些疑惑。 皇后想到今天接到的消息,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怜悯,只道:“阮家只有你与雨溪两个弱女子,日子是有些难过了些。” 阮卿心中微微一惊,摇摇头道:“不算辛苦,哥哥远在北方保卫北庭,是阮家的荣誉。” 她顿了顿,虽知贸然询问是失礼,还是对齐夫人的担忧占了上风:“只是今日嫂嫂唤我来了宫中,却不在皇后娘娘这儿见到,不知嫂嫂现下在何处?” 皇后神色有些复杂,低声唤一旁的大宫女去准备了些心悸者用的汤药,才抬眸看着底下身量娇小的阮家姑娘:“雨溪她现下的确在宫中,但唤你进宫的不是她,而是我。” 阮卿讶然,不由追问道:“娘娘唤臣女前来,是否是嫂嫂出了什么事?” 皇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女官,对方微微点了头,便走到了阮卿的身后侯着。 阮卿隐隐有些不安,如今哥哥安危难定,家中只靠两个女主人互相鼓励着,打探着前方的消息撑下去,若是嫂嫂再出了什么事的话…… 皇后见她虽然强作镇定,面上却渐渐浮现了止不住的惶然,眼中的怜悯更加明显了些:“阮二姑娘,其实有一个好消息” 阮卿绷着的心弦一松,隐约也有了些期待:“不知娘娘有何好消息?” 她眸子清亮而温软,任谁也不愿让这样一双眼睛染上阴霾。皇后心头也一片柔软,缓声道:“雨溪今日来了我这儿,太医给她诊了脉,说是已有三个月的身子了。” 阮卿呆了一下,忍不住笑开了:“臣女再过七个月便会有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了吗?” 阮卿不由想到前世,哥哥去了以后自己身在内宫,嫂嫂独自留在阮家不肯走,膝下又无一儿半女,日子不知会有多难过。 如今好在哥哥还在,他们还有了孩子,若是身在北方的哥哥能接到这个消息该有多开心啊。 皇后缓缓点了头,看着阮卿真心欢喜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但这消息已经在朝中传遍了,即使她今日不提,阮家姑娘也会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瞒得住一时,也瞒不过一世。 皇后缓缓叹了口气,继续开口道:“阮二姑娘,今日唤你前来,其实还有一个消息。” 娇小的阮家女儿正为自己的嫂嫂高兴,面上还有笑意,微微垂首的样子温软而有礼:“是,娘娘请说罢。” 却听到方才还为她带来了好消息的端雅声线迟疑道:“早朝时分,北方信使八百里加急来报……突厥已破武和城。” 皇后顿了一下,担忧地看着下首的阮家姑娘道:“武和城内……士兵百姓无一人存。” 仿佛混沌的天地间降下了一束惊雷,将整个世界炸成瞎了一般的雪亮,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句话—— 武和城内无一人存。 这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让她再也不认得了。 明明哥哥这一世没有死在秋汛,明明嫂嫂才有了身子,明明这一世她已经做了诸多努力,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 哥哥要是知道齐夫人已经有他的孩子了,该多高兴啊…… 那个小小的阮家姑娘像一个泥塑的娃娃,众人小心翼翼地守着她,却只见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眸子倒了下去。 在她头顶是立政殿繁复精美的天顶,朱红的凤凰盘桓其上,口吐业火,仿佛要将这底下不屈从命运的渺小孤魂拖进既定的毁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随机掉落二更自救 二更不用等哦,小天使们和第二天中午的固定更新一起看吧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第27章 皇城东街,阮府门口被各个世家大臣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阮家的下人们各个喜气洋洋,正引着各位贵人的车架去往早早备好的后堂。 今日正是阮国公的长子与齐家嫡女成婚的大日子,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携礼到场,待到来了阮府站在门口的管家成伯面前,都由随行的下人递上了礼单,道了不少的吉祥话。 吉时将近,新郎官阮承安身着紫色朝服,端的是贵气十足,但他面上却是令人不忍直视的慌张之色,在屋内走了几步向一旁的妹妹阮卿问道:“我今日如何?够不够威武?” 阮卿将将十二,今日也打扮得颇为精致贵气。她受父母兄长宠爱,说话间不会有什么含蓄端庄的顾忌,只笑他道:“嫂嫂喜欢高大的男儿。” 阮承安也想到了曾经听齐雨溪赞叹过“男儿当如此”的那位当朝武状元,不禁面色一黑。他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生来便是身材颀长而皮色偏白,即使在军营里摔打了十数年,还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 阮承安幼时随着父亲在军营里,六岁请的是大儒开蒙,双亲都劝他以文入仕,这些年也算是不负所学做了工部的侍郎,却没想到心悦的姑娘是爱武将的,这让他如何不慌张? 房门微微一开,却是兄妹俩的母亲穆夫人进来了。她今日穿着贵夫人的正服,虽是武将出身,行止间却端雅而贵气。阮卿见了母亲进来,几步跑过去拉着她仰头道:“娘,你看看哥哥好丢人。” 穆夫人笑着摸了摸小女儿柔软的发顶:“莫要笑你哥哥了,他今日还得去齐家接亲呢。” 她哄完了小女儿,却见自家儿子真的面露沮丧,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对着铜镜做些凶神恶煞的表情,不由奇道:“承安怎么了?吉时将近,如何还在屋子里兜圈子?” 个子高大的阮承安颓然道:“雨溪她喜欢武状元那样高大威武的男子,我……” 穆夫人失笑,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家儿子的脑门儿:“傻不傻,高大威武并不止是样貌,你这般龇牙咧嘴扭成门神样,只会把人家姑娘吓坏。” 阮承安一呆,又急切地追问道:“那母亲说说,如何才会让雨溪也夸我?” 穆夫人想到和自家夫君的二十载相伴,不由温柔地看了这一对儿女:“雨溪来了就是咱们的家人,真心待她好,她也会懂的。” 她摇摇头,颇有些失笑道:“雨溪亦不是只看皮相的女子,她青睐的哪里是什么武状元,只想让你知道,要好好保护她,今后别让她忧心才是。” 穆夫人看着自己从没吃过苦头的小女儿,却是仍然用着端雅的声线道:“季家与阮家两家人知根知底,若那季家小子胆敢欺负你,便叫小厮们将他捆起来打断腿也没什么。” 阮承安也道:“妹妹就算是嫁去了季家,也永远是咱们阮家的小小姐,断没有让人欺负的道理。” 阮卿年纪还很小,虽然并不懂成亲的意义,但是对那常常前来缠着她的季子实既不算喜欢,也没有太讨厌,闻言乖乖回道:“我记下啦。” 穆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对一旁的儿子循循善诱:“你若还不懂如何对雨溪好,便想想自家还有一个会出嫁的妹妹,你希望季家如何对卿卿,自己便要如何对雨溪。” 她说着也叹了口气:“女儿家不易,谁不是家里宠大的,咱们要将心比着心。” 阮承安似有所悟,点点头率先出去了。穆夫人也牵着小女儿,跟着大儿子出了房门。 府门前等着一队高头大马的仪仗,正是阮家预备着去季家接亲用的,府门前早已等着阮承安的同僚并友人十数个,都是风采赫然的少年郎。 阮国公正在此处陪着数位贵人,见今日的新郎官出来,众人自然是纷纷夸赞了些吉祥话,阮承安面对外人时早已没了那纠结不安的样子,一一抱拳回礼,十分潇洒利落。 阮国公与夫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慰。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去吧,莫误了时辰。” 阮卿乖乖站在穆夫人身侧,看着哥哥与他的诸位友人一同骑上了高头大马,迎亲队伍向着齐府的方向渐行渐远,直到没了踪影。 阮国公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常年握着武器的手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动作却很轻柔:“进去玩罢,你们看着点,别让她别沾了酒。” 阮卿正是对一切大人不允许的事务都有好奇的年纪,听身后的从雪应了声是,不由撅起了小嘴小声埋怨:“爹爹好不公平,大家都能喝酒,就我一个人只能喝水。” 阮国公自然解释道:“你年纪小了些,沾酒伤身。” 阮卿从小受着和哥哥一般的教养,说起话来已然是个小大人模样,此时并不服气,仰头辩论道:“爹爹从小教我们不要以家世年纪看人,女儿平日里身体也好好的,如何不能沾酒了?” 她是双亲与兄长都宠着的小姑娘,哪里受过丁点不平委屈,此时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连阮国公都不由没了言语。穆夫人笑着看了一眼自己嘴笨的夫君,向近旁的贵人们告罪道:“小女顽劣,见笑了。” 周围的贵人都轻声笑了出来,季国公虽然心中有些不喜,面上还是捻着胡须夸道:“阮二姑娘小小年纪,却是个有主意的娃娃。” 裴家来参礼的是户部侍郎裴文斌,他一向与人为善,此时也笑道:“阮二姑娘倒是有些文人清谈的样子,倒是少见。” 阮卿只是一时情急多了几句嘴,此时见那些大人们都在夸自己,倒是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牵着母亲的衣袖把自己藏在了后头,又是引得一阵轻笑。 她只是一时间有些难为情,但渐渐听得这些大人们慢慢谈起了别的事,才悄悄露出了一双眼睛打量他们,却见方才笑得很温和的裴家大人身侧,有一个高大的青年正注视着她。 他的眸子极黑,从未参与过谈话,在这每个人都面有笑容的场合却神色淡漠,此时却默然看着躲在穆夫人身后幼小的她。 阮卿从小自在,从没有过矜持或者害羞的时候,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上那人漆黑的双眸时却感到一阵恐慌。 她下意识地扯了母亲的衣袖,手里却抓了个空。 转身四顾,却是明明热热闹闹的阮府,低声谈笑的贵人们,来往匆匆的小厮和丫鬟,停满了车架的东街,就在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消失不见。 阮卿心中蔓延上了恐慌,失声叫道:“爹爹!娘亲!” 她在空空的府门前喊着从小到大宠爱她的爹爹与娘亲,又一路跑进了自己从小生活的府邸,整个阮府张灯结彩,宴席丰盛,却是庭院寂静,空无一人。 爹爹不见了,娘亲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 阮卿惊慌失措地找遍了双亲的居所,找遍了偌大的国公府中每一个房间,都是空无一人。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自己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滑落了脸颊,一刻也不敢停下来寻找,仿佛一旦停下来,他们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阮卿固执地向下一个房间跑去,中途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府门前,在裴家的大人身侧的青年。他安静地站在空旷的长廊中,身如朗月,一张冰霜似的冷面此时却柔和而怜悯。 他拦在阮卿的必经之路上,只开口道:“别找了,回去吧。” 阮卿分明不记得他,却没有感到这个空旷无人的世界里,他有什么危险,只红着眼眶摇摇头:“我不,我要去找爹爹娘亲和哥哥。” 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哄道:“他们希望你回去的,跟我走,我带你回去。” 阮卿定定地看着他,犹疑道:“爹爹和娘亲去哪里了?还有哥哥呢,他去接嫂嫂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年轻人目光一顿,蹲下来平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他们走了,但是他们希望你能留下来,不希望你过去。” 阮家的小姑娘眼圈儿红红的,闻言又委屈得泪水连连:“为什么,爹爹和娘亲最宠我了,为什么都不见了……我找了好久……” 他也颇为手足无措,伸出手来似要帮她擦擦眼泪,又感到于礼不合,一只手将将停在了半空。 阮卿正哭得泪眼朦胧,心里堵着天大的委屈,见面前伸过来一只手,便直接捉住了他的袖子埋了进去,她心中天大的委屈和难过,都在这个人面前仿佛是不用遮掩的。 青年一僵,低头看着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默然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莫哭了,不论发生了何事,今后都有我在。” 阮卿哭哑了的嗓子一片干涩,却不知道为何听了这句话心里却是涩意和温暖,低声道:“好。” 仿佛一片雪亮的光照进了晦暗的长夜,阮卿终于醒来,只见刺目的天光隔着重重纱帘,殿内照得一片透亮。 周围的人见塌上的阮家姑娘缓缓睁开了眼,几个丫鬟叫道:“阮二小姐醒了,快去叫皇后娘娘!”“快去告诉齐夫人!” 阮卿茫然地眨了眨眼,她的心隐隐作痛,连呼吸都是轻缓。见皇后与齐夫人接连来到她床前,最后来的是如今已是大理寺卿的长孙老伯,他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为阮卿把了脉,思索一番道:“再吃上月余的药,小姐便可以大好了。” 齐夫人红着眼握住了她的手道:“卿卿可算醒了,这已是第三天了……要不是裴中书连夜找到的药材,我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阮卿心头一痛,她想起来了方才的梦境,那个在梦中哥哥的成亲之礼上出现的青年。也是他用尽了办法,将她从永远的长眠中带回了人间。 皇后也怜惜地看着她,劝道:“卿卿莫要劳神,从今以后你已是皇家的人了,修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阮卿呼吸一窒,瞬间如浸冰雪,遍体生寒。她茫然地张了张嘴,自涩然的喉间挤出了几个字:“娘娘……说什么?” 一旁的齐夫人眼圈儿一红,竟是不敢再看。 皇后不觉有异,怜爱地抚了抚阮卿的头发:“卿卿此后与我也是一家人了,陛下怜惜阮家一门忠烈,特将你赐婚与了修谨。” 第28章 中书令裴瑾瑜骑马至内宫宫门,利落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内侍疾步走向东宫。 太子李修谨正在正殿中等着他,见他行了礼进来便挥退了侍从,语气十分愤怒:“莫家贼子竟敢至此!” 谁人不知宣州是莫家的驻地,数万粮草失踪,突厥叩关,此前的消息中就已有莫家人与突厥接触的消息,此时武和城覆没,会来的信使却说城破之时莫家人却早已偷偷出了城! 裴瑾瑜面色冰冷,只道:“我已有证人可指证莫家与突厥三王子合谋,犯下谋叛重罪。” 太子在这明亮的大殿中来回踱步,怒意森然:“裴相可有表态?莫家犯下重罪,他竟敢将裴涉留在皇城!” 裴瑾瑜语气平静:“裴相回护莫家已有十余年,今次如此实属平常。” 太子忍了又忍,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岂有此理!宠妾灭妻至此,还任由庶子作恶!” 两人商议间,天子身边的小黄门进来传话道:“太子殿下,圣上传殿下御书房议事。” 太子点点头,临走前想到了什么,带了点促狭对裴瑾瑜道:“我听母后那边的人说阮二小姐已醒了,你奔波了三日才找到药材救醒了她,如今便过去瞧瞧吧。” 裴瑾瑜神色微动,待太子离开,他便出了东宫去了立政殿方向。 三天前武和的消息传过来,阮家小姐当场便心疾复发昏迷不醒,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 裴瑾瑜立刻找到长孙沧请他进宫去诊治,长孙沧说阮二姑娘处于生死之间,急需一位幽州之北所产的名参,裴瑾瑜毫不犹豫骑了最快的神驹,三日之内找到了药材带回了皇城。 他已经两夜未曾合眼,命纪密将药材速速送往立政殿后又去将新的消息告诉了太子。此时天光明亮而冰冷,他走在干净而宽阔的内道上,脚边还有一点泥土的痕迹,心中是对那个脆弱的阮家姑娘火烧一般的担忧。 到了立政殿之前,裴瑾瑜说明了来意等待内侍通报,一会儿却见内侍一脸歉意地出来了,摇摇头道:“裴大人请回吧,阮二小姐吃过了药正睡着,不便见外客。” 这个理由中规中矩,此时坚持进去倒显得来人失礼。裴瑾瑜目光一顿,开口道:“无妨。”却听到自立政殿中出来的小宫女在谈论偏殿的阮家小姐。 只言片语飘到了他的耳中,渐渐让他面色冰冷了下去。 御书房内,太子李修谨手中的玉杯落下了光洁如镜的地面,发出了清脆的裂响。 他宛如被当头泼了一捧热炭般一下子从桌案边站了起来,惊声道:“父皇您说什么?!阮卿?” 大秦的天子神色不动,淡淡地瞥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朕已将阮二小姐赐婚于你,一月后择吉日破例以正妃礼迎回东宫。” 太子愕然,不由迭声解释道:“父皇,儿臣虽喜爱美人,可也没到见一个收一个的地步!儿臣已有正妃,阮家小姐明显对进宫无意,儿臣怎能强行将她纳进宫里!” 天子面色沉肃,只道:“阮元业无父无母,穆夫人双亲早已离世,现在连阮承安也没了,阮家满门忠烈却只剩了一个孤女,朕得给她一个好去处。” 太子心如火烤,急的不顾仪态在御书房内踱步:“父皇心意很好,可那阮家姑娘双亲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兄长与其夫人也是有名的眷侣,儿臣宫中已有谢家太子妃并七位侧妃,父皇要是将阮家小姐指婚与儿臣,岂不是将成怨侣?” 天子李舜闻言看了一眼这个一贯是花花肠子的儿子,语气轻松却暗藏了疑心:“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朕倒是觉得你对那阮二小姐情真意重,才不愿意将她带回东宫,那朕大可以放心将阮二小姐交给你。” 李修谨哑然半晌,一时无话敢回。他总不能直白地告诉自己的父皇,此时如此着急地抹黑自个儿是因为这阮家小姐是他从小到大的伴读,最得力的臣子的心上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李修谨虽是太子,也只是因为一个嫡子身份与足够努力,在众皇子之中得了他父皇的亲眼,才有一些“真性情”的特权。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皇帝不对臣子起疑心,只是足够理智的帝王能克制不必要的怀疑,对得力而足够忠心的臣子多加宽宥。但不论有多亲和,皇家必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 天子语气平和,目光中却带着深深的探究:“对朕说实话,你为何不愿接受?” 太子心中一凛,从来只有臣子乖乖向皇家俯首,却没有臣子与皇家抢东西,天家威严不可侵。他若是说了实话,那竟敢与东宫太子争抢一个女子的裴瑾瑜就算再得皇帝倚重,也完了。 太子认真地看着大秦的皇帝,镇定回道:“父皇说笑了,儿臣怎会违逆父皇的旨意?只是阮二小姐大病未愈,孤苦伶仃,还请父皇看在阮家的面子上给她一个恩典,三个月后待阮家办完丧事再放出婚讯。” 高坐于御台的天子收回了目光,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如你所愿。好男儿志在天下,女子虽好,却不必太费心神。” 太子依言垂首,目光中却是一片苦笑:完了。 父皇想补偿阮家,却让他里外不是人,也不知道裴瑾瑜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当场提刀来找他。 * 阮卿躺在立政殿偏殿之中已有数天,齐夫人撑着在她醒来的时候过来看了她,当时只是一双眼沉重地望着她,人多眼杂下不好多言,此后却是双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不得不在另一个房间内修养着。 阮卿身边的小丫鬟从雪与绿双既是伤心少主人的不测,又是担心小姐的婚事,俱是苦着脸,又不敢在这皇宫地界谈论出口。 从雪自外间回来,走到阮卿的床边附耳轻声道:“小姐,方才奴自殿外见到大人了,他大约是来看小姐的,可惜被内侍挡了回去。” 阮卿暗淡的目光微微一亮,不由追问道:“长孙先生说是他日夜不休找到的好药,他现在人可还好?” 从雪仔细回忆了一番,遗憾道:“方才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太多,大人看起来尚可,只是身上有一点划痕与泥土,像是回来后没来得及整理便匆忙进了宫。” 阮卿听闻,不禁想起了梦中青年半蹲下来为她拭泪的模样,他的样子比现在还要年轻几岁,心中酸楚难言。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阮卿暗自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憋回去,便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捧着一盏汤药进来道:“姑娘该喝药了。” 那碗褐色的药汁泛着奇异的苦味,连一旁的从雪都微微皱了眉。却见阮卿镇定地接过那碗汤水,轻声拒绝了从雪拿来的蜜饯,面色不变一口气喝了下去。 大宫女本以为这样苦的药液,她怕是要等上不少的时间才能将空碗端回,此时不由得笑道:“阮二小姐再有几日便能大好了。” 阮卿面色苍白,目光清淡地看了她一眼:“多谢皇后娘娘好意收留臣女与嫂嫂,还有长孙先生圣手回天,臣女叨扰已久,明日便能下床,还请带臣女去向皇后娘娘告辞。” 大宫女自然知道面前的阮二小姐是阮家唯一剩下的女儿,是未来的东宫妃子,还受着皇后与圣人的看顾,本就有意与她交好。 此时见她有心早些出宫,讶然挽留道:“可是奴婢们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小姐还请在立政殿多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再回去即可。” 阮卿心中焦急,只愿尽快离开这深深的宫墙之内,不要再和前世的命运有任何交集才好。 她面上勉强扯了一点笑意,只摇摇头:“皇后娘娘好意,臣女心领了。” 大宫女见她坚持,便垂首行礼退了下去。 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分,齐夫人知道了阮卿打算离宫,便执意跟着她一同要去向皇后道别。 两个女子相携来到了立政殿附近,转过回廊,却见前面来了一群人,当先的男子极为出众,是一身贵气的太子。 两方措不及防会了面,阮卿垂头跟着穆夫人向太子行了礼,心中一片寒意。太子其人即使是在前世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对她相敬如宾,犹如收了一个天子塞来的漂亮花瓶般摆在东宫而已。 可这一世阮卿明明已经劝告着哥哥没有在秋汛时节出发避开了祸事,她明明已经小心翼翼地与前世心悦之人表明了心意,眼看着这一世她的一辈子会终成所愿,世事却再次将她拖回了前世的深渊。 太子此时也有些尴尬,他前来立政殿是按照惯例来给皇后问安,却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出门的阮家小姐。 他现在还没有敢将赐婚的事告诉裴瑾瑜,此时众目睽睽之下,阮卿身后站着皇后的大宫女,他莫名有些心虚了起来。 李修谨目光并不落在前方的两位阮家女子身上,轻咳一声冷淡道:“不必多礼。”身后的侍从宫女向阮卿与齐夫人行了礼,便跟着太子进了立政殿。 那群人自眼前消失,阮卿一直绷紧的心弦才松了下去。她垂着头,一对柔软的睫羽轻轻搭在瓷白的小脸上,无端地让人觉得可怜。 齐夫人前几天都绷紧了心弦告诫自己承安的妹妹生死不知,她是唯一的长辈千万不能倒下,只在无人时才敢痛哭。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静静地拉住了她的手,似乎要传去一点点的支撑。 阮卿与齐夫人在这长廊之上等待着,只愿早日等着太子离开了,她们好进去向皇后辞行,早早的离开这幽深的宫廷,回到她自小生活的家中。 却不知她立在这空旷长廊上的身影,早已被注视了良久。 第29章 待太子离开,阮卿一行人进了立政殿向皇后辞行。 皇后面色有些不愉,似乎是太子方才与她说了什么的缘故,但见齐雨溪与阮卿前来,她面上又浮现了些笑意:“你们两个都是身子弱的人了,呆在房内休息便好,怎么出来了。” 她说着责备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贴身女官:“是不是你们没有将夫人与小姐照料好?” 女官闻言垂首告罪,齐夫人带着阮卿行了礼道:“姨母莫要怪罪她,是臣妇深感叨扰姨母已久,如今身子好了些,来向娘娘辞行的。” 皇后闻言微微一叹,看着这两个女子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只道:“若是有什么缺的,一定要派人与我说,卿卿也可常来宫中坐坐,和修谨见见面多聊一下。” 阮卿立在光洁如镜的大殿地面,细密的睫羽轻颤。她初听皇后提起婚事时满心慌乱,经过一夜的冷静后,她却慢慢坚定了下来。 错金的香炉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气息,昏暗的大殿华贵而威严,帝后的居所从来展现着天家的气派,压得人不敢轻易抬头。 但阮卿不肯走前世的路,即使她收在袖口中的指尖都在不自觉发颤,还是开了口:“谢娘娘关怀,只是婚约一事……还请多加斟酌。” 皇后有些愕然,方才太子才来说了类似的话,如今阮家姑娘也如此,这两个孩子竟都对这门婚事不情愿。 阮家姑娘懂事知礼又境遇可怜,阮家更和齐家有亲,齐皇后原本十分满意这门婚事,如今不由试探道:“可是修谨有什么地方不如卿卿的意?若是太仓促了,也可多等些月份。” 齐夫人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阮卿,只见这个纤细的小姑娘面露凄然,神情一凝,竟是跪在了殿中:“殿下人中龙凤,臣女不敢高攀。家中亲人皆遇难,臣女余生只愿平凡度日……” 皇后见她如此坚决,又看着齐夫人一旁隐隐哀求的眼神,反而不愿对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弱女子多说什么了,只好叹息一声:“圣人意下,我亦无可更改,这婚事我会向陛下提议往后推延,你们两个先回去罢。” 阮卿俯首谢恩,与齐夫人一同出了宫。下人早早地将车架赶在宫门外等着,载着阮府的两个女主人回了东街。 一路上齐夫人都握着阮卿的手,似乎是在安抚她,但她自己的手却是冰凉。阮卿幼时虽受宠,却还是第一次争取自己的婚事,不由得心里怦然直跳,还没有回过神来。 到了阮府时还未过午时,阮卿与齐夫人各自回了房里歇息。午膳时分却不见齐夫人出来,她身边的丫鬟念絮道:“夫人有些劳累,已用了些安神汤药睡下,吩咐奴来告诉小姐不必等了。” 没想到齐夫人这一睡,直到晚膳时分都没能起得来。 阮卿前去东苑齐夫人的卧房时,齐夫人正恹恹地半躺在床榻上,见她来了,睁开一双被泪水浸得发红的眼睛轻声喃喃:“卿卿……我梦见承安回来了,可是梦太短了,醒来就找不到他了。” 齐雨溪是这个家中唯一的长辈,在宫中时还要撑着带阮家最后的一个人回来,她的心中满溢了泪,一直坚持着将阮卿带回了阮府之中才崩溃。 初听闻腹中已有孩子的消息时有多幸福,再听闻武和城覆没时就有多绝望。三个月前才送她的夫君去了边关,谁能想到一去竟是永别。 齐夫人话音将落,眼角就滑落了一串痛苦的泪珠。 阮卿眼眶一涩,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哥哥一定会回来的,如今武和城没有别的消息,只要一日不见到他,他就一日还在!” 一屋子的丫鬟都面露忧色,诸大夫方才为齐夫人把了脉,此时摇摇头道:“夫人最近忧思繁重,再这样下去怕是腹中孩子也会……” 齐夫人苍白着脸,下意识地隔着被子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方。那里正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是她和她夫君的孩子。 她晦暗的眸子微微一亮:“对,我如今并不是一个人,我还得保护好这个孩子。”她说着便缓缓地半坐起来,阮卿连忙上前扶着,吩咐丫鬟们道:“夫人可是没食午膳?快些端点易克化的来。” 念絮急忙叫小丫鬟把一直温在厨房的药粥端了过来,齐夫人闭了闭眼,接过了念絮端来的温热粥食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阮卿一直在一旁陪着她,见她用过了粥食,面色好转了些,又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冬日已深了,她出了齐夫人的厢房时,夜幕沉沉,只剩几点疏星。 从雪与绿双并几个小丫鬟陪着阮卿走在长廊上,四下里点起了灯笼,白日里精致的房廊树影现在都如传说中的鬼魅,阮卿行于其间,仿佛不似人间。 若是一年之前,天塌下来也有双亲和兄长顶着,阮卿只需要做一个娇娇贵女,不谙世事平安出嫁便好,可如今风雨飘摇,天塌地陷,这小小的一个家里只有她与嫂嫂二人,她即使还是一个未及笄的少女,也要拿出阮家人的样子来。 阮卿远远地望着北方,忽然低声开口道:“大人早已派人去保护了哥哥,他从没有骗过我,我不信哥哥已经死了。” 从雪与绿双对视一眼,都认为小姐是忧思过虑,固执不肯信。从雪哀声劝道:“小姐别太伤心了……如今还有夫人,请节哀吧……” 谁能甘心要和亲人阴阳永隔,要和心悦之人注定无缘? 曾经的娇弱贵女指尖掐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为何要节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哥哥一日不出现,我一日不肯认命。” * 太子自立政殿中出来时,特意绕了个路以免遇到在殿前等着的阮卿一行人,却见裴瑾瑜也站在殿后的小道上,衣摆都沾着清晨的露水。 他不由眼神一虚,挥退了身后一大群的侍从,连一贯陪着的小内侍也被打发得远远的,才敢上去叫那人。 裴瑾瑜回了头,静静地盯着他。太子自然知道他在这儿等着谁,哪里还敢提那个小姑娘,只干咳一声道:“瑾瑜也在这儿啊,走,咱们出宫聚聚。” 裴瑾瑜神色平淡,与他一同自内道往宫外走,口中却问道:“殿下方才从立政殿出来,可看见了阮家的人?” 太子心中一惊,本来还以为那个消息已经被他知道了,但转念一想,若是裴瑾瑜已经知道了赐婚的消息,哪里还会像现在一样平静? 他面上镇定道:“只是方才去看母后的时候路上遇到了阮家的夫人和小姐,如今她们应当还在立政殿。” 裴瑾瑜垂下的眸子里一片冷色,嗓音却依旧平静:“殿下喜欢美人,自迎了谢太师的嫡孙女为太子妃以后,已有了七位侧妃。” 太子莫名感到了刀锋拂面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把之前“喜欢收集美人”的说辞咽了下去:“瑾瑜此言差矣!这几个侧妃并不是我想要的,四个是父皇指婚,两个是母后属意,还有一个是自己要选秀来入我东宫。” “是吗。”他的得力臣子,自小的伴读裴瑾瑜裴中书语气冷淡,仿佛这个大秦未来的主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家,“臣今年二十有四了,殿下曾问臣可愿成家,臣当日回不愿。” 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当朝太子与中书令身后,脚步声轻缓,几不可闻。 李修谨想起了那天把裴瑾瑜塞到云宁山庄去的经过,颇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就听见身侧的裴家君子继续道:“臣的属下纪密曾言,不悔与夫人相识,只悔未待夫人更好。臣亦悔。” 太子闻言惊讶地回头,裴瑾瑜正毫不遮掩地注视着他,目光如利刃:“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的事,殿下给我一个说法。” 这直白有力的话居然是从这个冰山闷葫芦,从来不近女色的裴瑾瑜口中说出,仿佛裴相突然把裴涉赶出了家门,突厥王来大秦皇宫跳胡璇一般不可思议。 太子面色一僵,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他父皇这婚赐的当真是神来之笔,何止是荒唐。他在苦主锐利的目光下越发心虚:“瑾瑜啊,我对阮家小姐没有丝毫非分之想……我们去永成楼说吧。” 西大街最负盛名的永成楼内被贵人包了场,最上面的两层楼都被清空。太子与裴瑾瑜来到了永成楼的最高处,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永成楼的二掌柜亲自给端上了两壶梨花白,带来的侍从将底下围得不漏一点风声。 待永成楼的管家行礼后走下了这层楼,裴瑾瑜突然一拳砸在了太子的肚腹,太子闷哼一声捂着肚子疾退了好几步,嘴里漏出了苦笑:“我们好歹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裴瑾瑜没看他一眼,拿起了面前的一瓶梨花白直接往嘴里倒了半瓶,再开口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殿下现在不能站着。” 太子暗中瞅了一眼自家伴读的袖子,背后一凉,连忙道:“这事儿你真得信我!瑾瑜啊,我早就知道你和……咳咳!”他一边捂着隐隐作痛的肚腹,跟着裴瑾瑜一起拿起面前的酒瓶子一气灌了下去。 梨花白入口清淡而后劲十足,太子很快酒意上头,愤然道:“我爹把你的人……为了保全面子!硬……硬要塞给我!” 裴瑾瑜默然瞥了一眼窗外:“公子慎言。” 太子拿着‘我自己喜欢美人’的借口安慰自己已经很久了,此时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灌了不少的酒,却把平时绝不会开口的话说了出来:“我父……父亲!给我塞了四个侧……妾,全是想要笼络的大臣的女儿……” 他一把将杯子抡在了桌子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自己愤怒而委屈地嚷嚷:“我明明……只想要要媛儿一个……老师现在遇到……都不屑与我交谈!” 谢太师的嫡孙女与太子青梅竹马,几年前被迎为太子妃,如今太子与其关系反而不如未成婚之前,他想起来也是不甘和痛苦。 太子硬撑着一口接一口地把自己灌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是酒意还是痛意上头,竟然问他对面的裴瑾瑜:“我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 裴瑾瑜直接上前一手刀将太子打晕,拎着领子拖出了房门,向底下的侍卫道:“你们主子喝醉了,带回去。” 他面色冷漠,眼中却闪过一丝讽意。 命定如此? 他偏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不是我没有听我解释! 第30章 宣州武和城被围的第三天,城主段虎重伤昏迷,被几个亲卫拼死抢下了城不见踪影。 日落时分,血腥的城战随着最后几个巷战的士兵身死落下帷幕,残阳映照着废墟,仿佛一片无边的血光。 突厥大军已尽数入城,三王子阿史那乞利尔带着大队亲卫踩过残破倒地的城门,成百上千的铁蹄踏在沾满了血水污泥的大道上,踏过交战双方的残骸,溅起了闷雷般的巨响。 亲卫长仆骨克力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此时跟在他的身边大声祝贺:“王子殿下英武非凡,区区武和城哪敢是我们突厥勇士的对手!” 乞利尔翘起了嘴角,显然十分得意:“本王何止是想要打下一个小小的关城,西边的吐火罗已和我拔也部联合,给安西北庭两处都护府施压,他们再由我们切断宣州,将安西北庭和秦中原割裂。” 他白金色长靴带着马刺往底下一拍,座下毛色纯净的神驹便嘶鸣一声,疾步跑出了队伍,踏在被战火波及而成废墟的城内。 乞利尔身后的亲卫急忙跟上,他则大笑:“不出一个月,安西北庭就由我突厥与吐火罗瓜分,本王定能打败阿史那卡斯那个懦夫,成为新可汗!” 仆骨克力被眉毛与茂盛的头发盖住大半的眼睛里划过不屑,脸上却摆着极其忠诚的崇拜表情,与亲卫们一同祝贺道:“乞利尔殿下武运昌隆,定能成为新可汗!” 正在此时城门身后的城门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乞利尔等人回头,看见一个传令兵一路大声嘶吼着什么,近前了才听清楚他叫道:“戒严!戒严!西北方向十里来了大秦的大军!” 一时之间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喧闹,城门方向的突厥士兵连忙将破了个大口子的城门立起来,乞利尔一把铁鞭将那上前传话的士兵从马上抽了下来,怒吼道:“哪里来的人!来了多少!说清楚!” 传令兵被一鞭子从脸上到脖子拉了个大口子,却是一骨碌从泥水里爬起来,慌忙禀报道:“三殿下!西北方向来探子来报,北庭来了两万人马距离咱们只有十里了!” 亲卫脸色骤变,大叫出声:“什么!北庭才三万人马,就来了两万!吐火罗的人怎么没有牵制他们!” 乞利尔方才还意气风发的一张脸气得扭曲,反手一鞭将他抽了个趔趄怒喝:“闭嘴!本王知道!” 仆骨克力见这主子慌了神,赶忙上前建议:“北庭有变,但大秦的军队不擅长在草原作战,我们现在回了草原他们就追不上来了!” 这句话由此次百里奔袭的真正统帅,曾经占领北庭都护府半月之久的前西突厥大将仆骨克力说出来,立刻得到了随行于三王子乞利尔身侧的几个部族将领的认可。 乞利尔听从仆骨克力的建议得到了不少好处,若不是他和宣州的莫家牵线送到草原来的数万石粮草,今年草原上水草稀缺,他母亲的部族拔也氏又要死不少的牛羊,饿死一大批的族人。 如果拔也部积弱下去,他乞利尔要怎么和阿史德可敦生的大王子争可汗之位? 乞利尔果断采纳了他这位一向运筹帷幄的谋士建议,大喝道:“所有人跟着本王马上撤出!” 他身边的七八个小部族之长马上从各个方向离开,召集他们正在烧杀抢掠的人马跟着乞利尔的方向出城。 * 距离武和城二十里开外的赤兰城城门紧闭,吊桥拉起,护城河内排着层层拒马桩和地沟,驻守的五百士兵在高高的城墙上密切巡视,防范着北方。 自从武和城被围,周围的小城池各个自危,虽然北方传来了北庭府回援的消息,距离武和城不算远的赤兰城也时刻不敢放松警惕。 南城门外远远的来了一队两百人的轻骑,守城士兵纷纷将长弩对准了他们,大喊道:“赤兰城戒严,过护城河杀无赦!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队伍里出来了一个一身轻甲的小将,用带着皇城口音的官话朗声回道:“我等出自皇城北镇卫,护送宣州巡察使上任,听闻北方之危特来驰援!” 守城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再回道:“且在那等着,我等通报一声!” 城门不远处的地方,狄泽正死命拽着阮承安不放:“你就带着三百人回去有什么用!回去也是送死!” 阮承安眼睛里全是血丝,他一拳头甩开了自己的副官低吼:“我不过去难道就在赤兰城眼睁睁看着段虎和剩下的人送死?!” 狄泽已劝了他大半个时辰,此时被他一拳莽在了墙上,也口不择言怒吼出来:“你有种!你回去和段虎一块儿被突厥人的马蹄糊在武和城的城墙上!来年清明你夫人你妹妹千里迢迢过来对着城墙哭!” 他一把拽过阮承安的甲领瞪着他怒喝:“你有种!你带三百人去武和城!你要赤兰城在突厥人手下撑几天!” 两个人面色都非常可怕,一旁护卫的亲卫们各个垂着头,不敢出声。 附近安置着武和城过来的一千多平民百姓,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追着她心爱的枯草蹴鞠,小球儿滚到了这间寂静的房门外。 狄泽回过神来放开了阮承安,两人见她抱着那只枯草做成的小球儿站在房门外,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们,本来的狂怒和痛苦的心情渐渐沉默了下去。 阮承安的理智渐渐回炉,他的夫人还在皇城等着他回去,他的妹妹受了季家的委屈,他如果回不去,要这两个弱女子怎么办。 小女孩抱着那只枯草做成的蹴鞠,见屋内的大人之间气氛紧张,小小声劝道:“大人们保护大家来到了这儿,大家都很感激。娘说天大的事儿也有过去的坎儿,大人们不要吵架啦。” 阮承安一直习惯于保护弱者,此时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低声哄她:“没事,你快回你爹娘身边去,外面不安全。” 狄泽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方才一声怒喝亦是少见,此时也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争执,上前对那个小姑娘笑了笑:“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玩?快回去吧,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一个亲卫听从了他的吩咐,带着小女孩回去武和城的百姓暂居处了。 狄泽瞥了一眼杵在门边人高马大的某位莽将,径直给了他一肘:“冷静了没?” 阮承安没说话,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燃烧着怒火和不甘。这短短的一年内,他受了锦衣玉食的前二十年内所从未经历的打击,先生从小教他为万民立命,谁的命不是命? 一千士兵,一千百姓。 正在这时,赤兰城的士兵匆匆跑到了他们的屋外禀报:“少使大人,南门外来了一队人马,自称是护送宣州巡察使,半路赶来支援的。” 阮承安出言问道:“他们是什么甲胄武器,有多少人马,现在在哪儿?” 士兵回道:“他们身上都穿着银色的轻甲,带了刀和弩,大约两个小队的人马,正在护城河外等着。” 阮承安看了一眼狄泽,两个人俱是心下一松:“是皇城北镇卫的制式,带我们去看看。” 二人并十数个亲卫来到赤兰城的南门,果然见护城河外整整齐齐列着大约两百人的轻骑,阮承安一开口,那边领头的人也回了带着皇城口音的官话,赤兰城便放下了吊桥,迎进了这批意外援军。 阮承安与轻骑的领头小将甫一见面,对方便大笑道:“在下纪年,你一定是北庭府节度使少使。” 这倒是让阮承安有些疑惑,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的小将,不过想到自己在皇城做了不短的工部侍郎:“我来北庭不过半年,并无任何功绩,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纪年摇摇头,一边跟着他往赤兰城内走一边意味深长道:“阮少使不认得在下无妨,只要知道在下是来保护少使的便可。” 跟在阮承安右边的狄泽不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试探道:“纪大人方才说是来支援武和城的,原来是来当我们阮少使的卫队。” 纪年嘴上一贯没个把门儿的,直接说道:“是啊,在下本来是要随着密王殿下暂且退避的,但想到我们大人说要注意北庭这边的情况,见到阮少使一定要保护……” 阮承安和狄泽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阮承安犹疑开口问:“你们大人?哪个大人?” 纪年恍然,赶紧补救道:“阮少使弃文从武,满朝皆知,在下是路上偶遇信使才知道阮少使在武和城,才前来相助!” 他这番说辞显然与方才不同,阮承安怀疑地盯着他打量。如果是岳家齐家派来的人,阮承安倒不会想太多,但齐家怎么会和天家手中的北镇卫扯上关系? 纪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当然知道自己闯祸了,打了个哈哈试图圆场:“阮少使可知道武和城现在什么情况?” 这个话题找的并不合适,阮承安与狄泽都是面色一沉。一行人登上了城墙向防守最严密的北城门方向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阮承安比之前冷静了不少,此时嗓音低涩:“武和城破了,里面的人除了我带出来的百姓,一个都没剩。” 那片天空已被残阳照成了血一般的红色,一行人遥遥望着,每个人的心中都仿佛沉了铅。 狄泽看了武和城半晌,却忽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一把扯过了阮承安叫道:“北方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上繁华 ;吃糖果的柒柒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赤兰城众人尽皆向北方望去,只见武和城方向燃起了熊熊的烽火,但却隐隐传来了沉闷悠远的号角。 阮承安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双耳朵极力去捕捉那传到此处已经非常微小的号角声:“狄泽,你听!是不是我大秦的军号!” 随行的人都有些激动,各个敛声屏气竖起耳朵去探听,那丝微弱而幽深的号角之声穿过了广袤的平原,遥遥地传到了赤兰城众人的耳中。 狄泽一把拍上了阮承安的肩膀,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中军的军号!是宇文将军的瀚海军来了!” 一旁的纪年不由看了他一眼,北庭都护府的节度使宇文成管着北庭的主力瀚海军,而阮承安的副将已经能从号角之声中分辨出中军来,必定对瀚海军非常的熟悉。 两个北庭府出来的小将一扫方才的颓势,顿时精神一振,横扫西突厥的宇文成一来,盘桓在此地的敌人必定溃败。 阮承安望着武和城那边略加思索,果断下了决定:“既然宇文将军已经来了,咱们就不必窝在赤兰城看着了!” 纪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赶紧上前追问:“不在赤兰城,阮少使是想怎么办?” 阮承安与狄泽对视一眼,两人迅速达成了一致,一边往城墙下的驻地跑去一边丢下一句:“出去帮宇文将军痛打落水狗!” 老老实实在北镇卫摸爬滚打学武的纪年哪里见过这说走就走唯恐天下不乱的阵仗,他匆忙吩咐了一个亲卫将信鸽放出去,一面追上去嚷嚷着什么“穷寇莫追”“小心陷阱”之类,那俩人已经清点好了自己的人马,带着些奇怪的东西叫守城兵开门了。 骑马跟在后头的纪年十分无奈:“阮少使,你既然要出去,那至少允许在下的人马跟着保护你。”他说着掏出怀中柳梢一吹,两百轻骑也前来,跟在了阮承安的人马后头。 年轻的北庭节度少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说笑,”他这几天一直沉郁,此时心情畅快大笑一声道:“你们既然要跟着来吃肉,就试试看能不能跟上我们的马!” 话音刚落,阮承安带着的三百人便是如同马上长了翅膀,风卷残云一般冲出了打开的赤兰城北门。纪年打了一声唿哨,他的人也尽数跟了上去。 武和城北五里,宇文成的瀚海军就像牧羊人一般将突厥人的军队四分五裂,分批蚕食,铁骑过处突厥人如同秋天的麦子一般一茬茬倒下。 乞利尔原本还打算依靠速度将这批长途奔袭的援军甩在后面,没想到那群人竟在接近武和城时换上了替马,此时对上他们才攻下城池的疲军,便如热刀切油一般成摧枯拉朽之势。 瀚海军灭西突厥的威名传遍了草原,身边的同伴接连倒下,再见到那高高飘扬的狰狞旗帜,耳边都是大秦的冲锋号角,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大多突厥士兵根本想不起来之前临时练过的阵型,纷纷夺路而逃。 “结阵回防!回防!”乞利尔高声怒喝,他身边的各个部族长都还在奋力指挥自己的人马,但两万人的队伍出现了溃败的迹象,庞大的数量反而是崩溃的诱因,前方的命令传不到后方,后方的溃军瘟疫一般影响了前方,乞利尔愤怒之下连砍了几个士兵的脑袋,也没有止住溃败的趋势。 仆骨克力一直护卫在他的身边,此时紧盯着后方冲杀来的瀚海军,嘴里飞快地劝道:“殿下亲卫尚未出战,都是轻骑速度最快,还请立刻带亲卫离开!我们代殿下牵制他们!” 乞利尔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前西突厥的大将,他也没想到这个亡命之徒竟有以命换他的命的觉悟:“当我当上可汗的那一天,我会封仆骨部族为上五族之一!” 仆骨克力满脸的感动和忠诚,在马上匆匆行了礼:“谢三殿下!我死而无憾!” 乞利尔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千余名骑着好马的轻骑卫兵跟着他脱离了战团向东北方疾驰而去。 混战之中的数位部族长旁观了这一幕面色各异,面面相觑之下不少人都心生退意。他们前来仅仅是想来抢些粮草好过冬,攻武和城死伤无数就算了,他仆骨克力是忠仆,他们可不愿意把自己部族的勇士折在给三王子挡大秦铁骑的路上。 可汗?阿史德可敦的大王子背后有两个大族,他乞利尔就凭背后那个上五族都排不上去的拔也部,就跟绵羊斗苍鹰一样。 这庞大的队伍一边向北挪动,一边被紧追其后的瀚海军蚕食得四分五裂,仆骨克力望着乞利尔的人渐渐跑远,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用中原人的话说,丧家之犬。” 他回头看着面色古怪的几个部族长,散漫地挥了一下手中的铁鞭:“你们想不想活?想活着回去就听老子的。” * 纪年跟着阮承安等人趴在高高的枯草之中,他们五百人的马都栓在了山崖半腰的树林子中,此时宽阔的平原一览无余,都在他们脚下。 他有些莫名,拽了一下前面狄泽的盔甲,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你们的办法靠谱吗?咱们蹲这儿大半个时辰了,什么人都没有啊。” 狄泽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低声回道:“兵书上说了,这叫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你学着点儿。” 他们留了一半的人守着马,一些人腰上拽着绳子,凿松了高高的悬崖上伸出去的大块岩石,另外还有人在进入谷口的地方守着大锅的火油,从底下看是丝毫没有异常。 阮承安也低声回道:“我前些日子出武和城偶然发现突厥人的大军从这里经过,就留了个心眼儿,要是他们被宇文将军追得慌不择路,定会自熟悉的原路返回。” 他说着眼睛又泛出了血丝,脖子上青筋隐现:“武和城一千士兵,段城主的命,我要他们通通偿还!” 不多时,远远的从武和城方向来了些人影,阮承安眼神一凛:“来了,各队准备。” 一旁的发令官打出了隐蔽的手势,前后的火油与岩石组顿时蓄势待发。 那队人马在荒原上越发逼近,在山崖上众人的视野中从一群小黑点儿渐渐变成了一队虽然有些凌乱,倒还是有些阵型的骑兵来。 狄泽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心中生疑:“这群突厥人怎么跑的这么快?” 几个人定睛细看,并没有发现别的不同。纪年低声笑道:“他们忙着逃命,自然连人带马跑得格外快些。” 阮承安紧紧盯着那群人越来越近,轰隆隆踏进了悬崖边,直到领头的战马一蹄子踩进了预先埋进路底下的大坑中,十数个来不及掉转马头的亲卫下饺子一般栽进了深坑里,霎时间掉头的人马和看不清前路发生何事的中部人马撞了个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乞利尔处在队伍的中间,被数个亲卫团团保护,见此情况大喝:“有埋伏!后退!后退!”训练有素的亲卫队很快开始调整队形,前后戒备准备应敌。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敌人没有从前方冲出来,也没有从后面追上来,居然是山崖上掉下来了一大块碎裂开的岩石!摧枯拉朽之势崩塌下来的巨岩瞬息之间滚落了山崖,不仅将一百多个来不及躲避的卫兵当场砸中,还将整个通路堵得严严实实,把亲卫队伍都分割成了两半。 乞利尔灰头土脸地被亲卫拽到了队伍的后方躲过这一劫,一时之间脸色铁青——此地是他向莫家做交易得来的小路,可以绕过横在大秦与草原的数个重镇关城,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竟然成了绝境! 他猛然抬头望向了一边的悬崖上,一双眼睛里都是刻毒的恨意:“给我上去杀了他们!” 就此回头在空旷平原上与瀚海军对上九死一生,如果那山崖上还有别的路,他乞利尔还有机会回到草原!只要莫家还在,他乞利尔还有的是机会回来! 余下的六百多亲卫立刻将三王子护在中间,回头想要找上那悬崖的路,将那一直不敢露头的可恶敌人揪出来! 却就在他们要返回到山谷链接平原的出口时,天空中淅淅沥沥泼下了一些液体。一个疾驰的亲卫下意识地眨了一下被沾湿的眼睛,下意识地想到中原的冬天还有雨,不知道草原上下雪了没有。 但他永远也没有回草原的一天了,紧随着这些液体的是一支支顶端燃火的箭,纷纷扎在了突厥人的身上和马上,火油滚着易燃的枯草落下山崖,一团团复仇的怒炎像承载了武和城枉死之人的冤魂,纷纷找上了突厥人的身。 底下的卫队顿时大乱,熊熊的火光自人与马身上燃起,战马在队伍中横冲直撞,长声哀鸣,不少突厥人滚落在地,或是被火烧或是被同伴踩踏得发出惨叫。 阮承安看着这一切,眼前的却是他罹难于西突厥铁骑的双亲,北境边关泥土下埋着的累累尸骨,和城破之前一天叫他带着百姓走的段虎。 还有那个抱着枯草做的蹴鞠的小女孩,她生于这战乱之所,却有一双没有经历过离乱的清澈双眸。 他默然做了个手势,后方拉着火油锅的士兵纷纷将滚烫的热油倒向了底下的敌人。 待底下的突厥人十不存一时,阮承安的人冲下去将最后几个只受了轻伤,还能动弹的人压制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人一直被亲卫护在中间,他脚上是白底金边,后跟上装着金色的马刺的马靴,手臂上拉下来一条火油烧掉的口子。 阮承安与纪年几人上前打算查看情况时,这个一直像是奄奄一息的人突然自地上跳了起来,挟着一把厚重的弯刀直直劈向了最前头的阮承安,浅色的双瞳里全是悍不畏死。 他竟然拼着自己被阮承安的侍卫乱刀砍死,也要将这断了他生路的人拽向地狱! 第32章 千里之外的皇城东街,中书令裴瑾瑜身着文士衫于太师府前下马,身后跟着侍从纪密,手中提着一盒远道而来的君山茶饼。 太师谢时是先帝时期的大儒,当今圣人与太子的两任太师,自太子迎太师的嫡孙女谢媛为太子妃后,太师便告老归府不再上朝。 谢时的学生除了太子李修谨与中书令裴瑾瑜这两个最显赫的以外,其他大大小小的门生也遍及朝野,在尊师重道的大秦自然尊崇,即使是金口玉言的皇帝,也要顾及自己这位老师的颜面。 小厮一如既往地直接将这位显赫的中书令引到了花厅,纪密留在外间等候。裴瑾瑜踏进了花厅,只见太师正在照看一盆莲瓣兰。 皇城冬日寒冷,大多数花都被仆从们搬进了专设的花房中,只有这原本就生于山林的莲瓣兰还能待在此处,独有一番意味。 裴瑾瑜上前行了礼,双手捧着那盒远道而来的君山茶:“学生新得好茶,来请老师品评。” 太师教导他与太子十余年,见他神色便知此次上门不仅仅是来拜访送茶。他身边的侍童接过了茶盒,另有小厮去打理兰花,太师走到了一旁的棋盘边坐下道:“既然来了,就先来一局。” 这是太师的规矩,如果有事登门,必要先来一盘棋再开口。裴瑾瑜行了礼坐在了太师的对面,开始了第无数次对弈。 半晌以后,裴瑾瑜神色平静地认了输:“学生学艺不精。” 太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侍童将黑白二子捡回木质棋罐,躬身退下。他像是无意间想到了什么,对这位学生道:“去岁存了一罐梅花上的雪水,既然带来了好茶,用来煎茶再合适不过。” 小童端来了茶碾,风炉,罗筛等一应用具,并一只装着雪水的短流执壶,两盏秘色瓷茶具摆放至案桌上。 裴瑾瑜自行起身将茶盒拿了过来,将茶饼悬于上好木炭生出的火上烤干,抬手置于茶碾中碾成末。 侍童在风箱中加入木炭,裴瑾瑜静等雪水初沸时抬手加入盐,第二沸时舀出一勺雪水放入茶末,第三沸时将第二沸的茶水倒入止沸,持长勺将茶汤舀入桌案上的两盏秘色瓷盏中。 这期间太师眯着眼睛,似乎在缭绕的茶雾中浅寐。待裴瑾瑜将茶汤舀入茶盏之中,他才睁开了眼睛。见茶盏中的茶汤沫饽均匀,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裴瑾瑜虽通六艺,但并不独尚茶道,作为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谢时自然明白他此时的用心。太师开口问道:“你心中似有挂念,说吧,此次上门所为何事。” 裴瑾瑜此时前来拜访老师,自然与皇帝的赐婚有关,但他却没有直接开口,只问道:“老师以为修谨如何?” 太师花白的眉头微微一动,神色倒是坦然:“太子殿下知人善任,志性温润,为大秦幸事。” 裴瑾瑜神色镇定道:“修谨昨日与学生在永成楼喝酒,大醉后言最为愧对老师。” 太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年过六旬,曾经的如玉君子,谢家郎君如今也是面有皱纹,却丝毫不减他气势:“太子殿下此言何意?臣下担待不起一个愧字。” 裴瑾瑜此前从未与自己的老师谈论过任何人的私事,此时花厅空旷,只有自小跟着太师的一个侍童。他面色肃然,语气认真道:“修谨言愧对太师,愧对太子妃,只因为上有命,下莫敢不从。” 太师品了一口茶汤,不为所动:“媛儿自小学诗书礼义,聪慧非常。若非是个女儿身,如今定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与你一般着紫衣玉带。” 裴瑾瑜默然。谢媛是皇城中有名的才女,甚至策问时胜过不少进士,太师这番话并无夸张。 谢时放下茶盏,玉一般剔透的瓷质在桌案上磕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看着花厅中那盆耐寒的莲瓣兰:“媛儿及笄那天抱着这盆兰花,求我同意她去东宫。你今天过来若是为太子当说客,那喝完这盏茶,便自行离开。” 裴瑾瑜神色平静,微微垂首行礼:“学生今日叨扰老师,并非为当太子的说客,更为太师与自己。” 谢时微微挑眉看着他,语气中充满了探究:“瑾瑜如今已是中书令,朝中鹰犬也已被你扼住七寸,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裴瑾瑜低声道:“此事是学生私事,太子私事,更与圣人有关,还请老师务必插手。” 谢时面色肃然,挥退了侍立一旁的童子追问:“何事?” 裴瑾瑜冷声道:“圣人要将阮家二小姐赐婚与太子,并以太子妃礼迎回东宫。” 谢时目光一沉,面上明显有了怒意:“三年前我谢家谢媛入东宫为太子妃,自古嫡庶相分,圣人此言何意?” 裴瑾瑜再行一礼,沉默一会儿顿首道:“圣上属意赐婚前,学生原已定在阮二小姐及笄之时,去阮家纳采。” 谢时闻言不禁讶然,将这个从小就如同冰块儿般的学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教了十多年的学生换了个芯儿。 毕竟还是关怀这个从小教到大的学生,谢时不由得追问道:“你何时认识的阮二小姐,可了解她家中景况,性情品行?议亲这大的事情,此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 裴瑾瑜方才还有些不自然,此时说出了口倒是思路顺畅多了。听谢时谈到议亲,他绷紧的唇线软化了,眸子里还出现了点笑影:“老师待学生如同再造之恩,此事需要老师第一个知道。”他说着,面上的神情温和而坚定:“学生此生非卿不娶。” 太师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坚定,不由暗中称奇,同时也非常欣慰。裴家这个孩子流落在了皇城战乱之中,被救回来以后看似毫无异样,但他总能看到他对这个世间的漠然。 谢时花在裴家这个太子伴读身上的精力,比花在太子身上的还要多,如今见他终于也如同常人一般露出柔软的期待神色,也有了想要保护的存在,不仅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但谢时反应过来立刻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圣人将阮家姑娘赐婚给了修谨,而你原本等着她及笄便去提亲?” 裴瑾瑜坚定地点点头,补充道:“此事学生也是近几日才知晓,阮家老国公与夫人战死,此时阮家长子身在武和城而城破,这次赐婚是圣人的补偿。” 谢时不禁低喝一声:“荒谬!阮家一门忠烈,若是赐婚给一个尚未娶妻的宗室子弟也罢,太子已有正妃,忠烈之女为侧,何其荒谬!” 裴瑾瑜将永成楼中的交谈和盘托出:“太子醉言圣人将多名大臣之女赐婚与他,他推拒不成,他日必定上门向太子妃与老师赔罪。” 谢时面色好了些,冷哼一声:“当时求娶对媛儿说什么一双人,成婚后三载娶了七个侧妃,若非你今日来当说客,他亲政之后便可尝尝废寝忘食,亲改各方奏章的滋味。” 裴瑾瑜虽在永成楼时一拳将太子揍了个趔趄,此时却为他挽回了些面子:“学生即使身在中书令之位仍是人臣,太子虽显赫也亦为人子。我等提出异议牵连甚广,更可能适得其反,老师为帝师,还望能够插手此事。” 谢时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叹息道:“人老了,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就想看到儿孙和乐,桃李成林。年过六旬辞官还家,此事本不应插手。” 裴瑾瑜心中一紧,只见太师自案边站起道:“但此事关系我门生人生大事,更有关我嫡孙女颜面,我虽告老,圣人想必还愿听我一言。” 谢时见他自紧张中松了口气,微妙地扬了扬眉头,指指裴瑾瑜亲手煎的茶:“你幼时曾言茶道无用至极,抨击煎茶为无用之学,如今既然做了说客,便饮了茶自行离开。” 裴瑾瑜顿了顿,垂首行礼:“老师帮扶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谢时抬手制止了他的下文,笑了一声离开了花厅。 待裴瑾瑜从太师府中出来,府门前等待着的侍从上前道:“大人,东宫传来的消息,说太子殿下昨夜肚腹绞痛大作,已惊动了皇后。” 裴瑾瑜跨上了马,神色不变:“皇后如何反应。” 侍从上前道:“太子似乎就婚事与皇后起了争执,并不愿意接受这门赐婚,皇后离开东宫时面色十分不愉。” 一旁的纪密看了一眼自家大人的反应,赞同道:“赐婚应当不是殿下的本意。” 裴瑾瑜没说话,调转马头。两个手下骑着马跟在了他的后面,都不确定他对这个消息是否满意。三人前后离开了太师府,但裴瑾瑜前去的方向却并不是丞相府。 两个下属对视了一眼,虽然都不解,但都没有出言询问。 没想到裴瑾瑜最终停下的时候,却是来到了楚国公府的附近。 纪密恍然,低声招呼了一声一旁的侍卫:“咱们走远一点,别打扰大人的事儿。” 就在这时,楚国公府的侧门打开了,几个小厮牵着一辆宽大的马车自里面出来,正门方向丫鬟们鱼贯而出,却是簇拥着一个披着厚厚雪披的纤弱姑娘踏出了府门。 裴瑾瑜无意间来到了这里,却没想到此时竟然恰好见到了她。 自从送她回到了皇城,事情一件一件赶着发生,他们已经有数天未曾相见了。 她似乎也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不见时还不曾预料到相思之甚,再次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怔然。 第33章 他坐在高高的马上,身姿如竹,仿佛偶然经过,但阮卿却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意味: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此地人多眼杂,阮卿回过神来,垂下微红的眸子行了礼:“裴大人。” 朗月一般的裴家君子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仍声如冰玉,不动声色:“阮二小姐若要出门,还请允许我送小姐一程。” 随侍在侧的从雪和绿双不由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忧虑的神色——圣人有意将小姐许给东宫,若是和裴大人多加接触,那…… 但她们扫了一眼裴瑾瑜,他与自家小姐相隔了半个宽阔的东街,座下马儿也静默地立着,如他一般无可挑剔地克制守礼。 阮卿抬头看着他,目光轻软如絮:“臣女将去永成楼寻友,多谢大人。” 裴瑾瑜心中如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笼罩,虽是涩意,其中却有一点温暖的甘甜。他静静地等着阮家姑娘上了马车,便走在了前面,带她去西街的永成楼。 规律的马蹄声响在宽阔幽静的东街,此地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向来少有百姓来往。这一队人马一前一后默契地保持了一点距离,又不至于太远,仿佛是偶然相遇的友人结伴而行。 阮卿坐在宽大的马车中,厚厚的的毛毯将车厢内铺得柔软如云,她身着狐狸毛雪披,手上捧着一只醺球,车厢内还背着大些的暖炉,但面色还是略显苍白了些。 从雪与绿双两个丫鬟都有些担忧,频频望着阮卿欲言又止,却见她笑了笑:“莫要担心,我无事。” 从雪不由开了口:“小姐,裴大人是……” 阮卿稍微拉开一点厚厚的裘皮帘子,缓缓前行的光影里,那个人的身影如此的清晰。 她嘴角抿了一点笑意,回视了自己的两个小丫鬟:“裴大人送我们去永成楼,他也许正好去那处有事要办呢。” 绿双年纪虽小,也是见过了无数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此时见自家小姐绕了个圈子,不由坏心眼地戳穿了这个没什么说服力的说辞:“永成楼可在西街,裴大人如何来咱们楚国公府去永成楼?” 小丫鬟前几日学了些皮毛,此时摇头晃脑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国公府之人也。” 此言一出,一旁的从雪都不禁笑出了声,阮卿更是被闹得面红过耳,自雪披下伸出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什么醉翁的,我前日教你这小丫头学诗,你倒是从哪儿学的坏句子?” 绿双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笑着嚷嚷道:“还有还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眼看阮卿恼得要上前去将她的嘴捂住,从雪忍住了笑,连忙将自家小姐的手收回了暖和的雪披下,打圆场道:“绿双囫囵学了几个,就爱胡乱显摆些,小姐别与她一般见识了。” 阮卿默默将脸埋在了柔软蓬松的狐狸毛中,再抬头时小脸微红,神情却镇定了不少:“这件事影响大人的处境,我们万不能让他人抓到把柄。”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天家的赐婚怎会轻易更改?裴瑾瑜是天子近臣,太子伴读,若是因她受到猜忌…… 从雪和绿双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此时小姐处境的窘迫和国公府境况,纷纷保证道:“小姐放心,我们定不会在外人面前多一句嘴。” 大秦皇城宽广,东街为达官贵人住所,西街是最热闹的繁华之地,两地泾渭分明,遥遥相距有些距离。 今日阮卿却暗暗可惜这条路太短,只相伴走了些许便到了。 从雪扶着她自马车中下来时,裴瑾瑜静静地立在前方看着她,目光关切,只身着简单的文士衫也自有文质彬彬之姿。 阮卿遥遥与他对望,那目光里的温和让她心中仿佛一泓清泉泛起涟漪。她尽力镇定了一番,微微垂首行了礼:“多谢裴大人。” 对方的目光却没有收回,在她微红的面上一扫,再看毛茸茸的雪披将这纤细的小姑娘罩得严严实实,才像是有些放了心。 裴瑾瑜神情如常,只道:“不必多礼。近日天气寒冷,阮二小姐多多保重。”他话音刚落,便看了纪密一眼。 他不愿让她担忧,但也不能让她惹了旁人的眼。 纪密得了指示,下马来到阮卿一行人面前行了礼,奉上了早早准备好的一个食盒:“此前大人奉命保护小姐,没成想出了纰漏,大人特来送此物为赔礼。” 他的声音并没有压低,还引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注目。熟悉的甜香从空气中传了过来,正是她在云宁山庄喝惯了的,裴瑾瑜送来的蜂蜜的味道。 阮卿有些讶然:“裴大人言重了,只是小小流寇,我亦无事。”她抬手接过的时候,纪密托着食盒底部的手状似无意地轻轻一敲,引得阮卿眸光一动。 他恭谨地退回了裴瑾瑜身后,阮卿抬眼望去,裴瑾瑜遥遥对她点了点头,便驱了马转身离开。 阮府一行数人立在永成楼附近,便有些打眼,引来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从雪担忧地接过了自家小姐手中的食盒,提议道:“小姐,我们先进去吧。” 阮卿回过了神,看了一眼那只平平无奇的盒子,目光中莫名有了点笑意:“好。” 一行人进了永成楼,当值的掌柜崔武认得来的这位贵女是少东家的手帕交,早早将阮卿引到了三楼的单独厢房中,备上好茶与果子招待。 从雪见了那茶盏,欠身道:“掌柜的有心了,但我们小姐喝不得茶,还请备些蜜水来即可。” 掌柜崔武恍然,想到这位阮家的二小姐半年前患上了心疾不能饮茶,不由连连道歉:“是在下疏忽了。” 他连忙叫了小二端上了甘泉调的蜜水来将那盏茶换下去,阮卿端坐在桌案旁笑了笑:“无碍,只是不知你们池小姐可在?” 崔武面有歉色:“阮二小姐来的不巧,楼里一个伙计家中出了大变故,少东家一个时辰前正去了城南怀安坊主事。” 阮卿本是来永成楼寻她,此时有些遗憾,只道:“无妨,胤雅近些年来事务繁多,是我没有事先告诉她。” 她鼻尖都是清淡的花蜜甜香,不由看了一眼从雪手中那小小的食盒,口中道:“崔掌柜本也事务繁忙,不必招待我们,我们在这里坐坐就回去了。” 崔武向她拱手行了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永成楼是久负盛名的池家所有,不仅在皇城开办,在各个繁华的大城中也有不少分店,能进永成楼三楼的要么是朝中官员或其亲眷,要么是身有才情的名家,故此不像一楼二楼一般热闹,倒是十分清净。 阮卿见崔武下了楼,四下里安静了下来,便亲自拿过了那只裴瑾瑜所赠的食盒,想要打开验一验自己的猜测。 就在此时,厢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一个年轻女子故意大声的话语:“我倒是哪家贵女出门如此兴师动众,竟还要朝中大臣开路,没想到竟是大名鼎鼎的阮二小姐。” 从雪连忙走到了厢房门口,见两个贵女并五六个丫鬟正站在她们厢房外,行了礼问道:“此处厢房已有我们家小姐在,两位小姐来此有何贵干?” 这两个贵女一个身量矮些,穿着湖绿襦裙并同色披风,另一个身量高挑,身着浅紫撒花裙。见出来的是一个丫鬟,湖绿裙装的贵女冷哼一声:“怎么,阮卿连出来见人都不敢了吗?” 阮卿眉梢微蹙,放下了食盒绕过影壁上前,只见王家庶女王白萱并裴家四小姐裴忆正堵在她的厢房外面,见她出来都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数遍,目光极为不善。 阮卿今日着红襦白裙,发色漆黑,格外显得肤色如雪。那身着湖绿襦裙的王白萱本要开口,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却无从下口嘲讽,不由嫉妒更甚。 她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掐碎,想到方才见裴家公子将这阮卿送到了永成楼的门口,心中恼恨无比:长了一副好颜色又如何,就算裴瑾瑜再是喜欢,裴家也不可能允许一个生养不了孩子的女人进门! 裴忆则是听到了裴涉透露宫中传言,阮二小姐被圣人以正妃礼赐婚给了太子,心心念念明年三月入东宫的裴忆自然和王白萱一同过来,要好好羞辱她一番。 阮卿见来人是裴家的四小姐裴忆,身侧还站着个面色不善的王白萱,不由眉头一皱,心道:这二人今世竟也凑在了一起。 前世阮卿跳下冰湖的那一年,王家庶女王白萱被裴瑾瑜拒绝后,竟在上元节与裴忆一同设计栽赃他,虽未成功,却还是被刑部尚书王广以此为把柄闹了不少的事情。 阮卿家中亲人和乐,兄长自小宠她,前世对身为裴瑾瑜庶妹的裴忆态度温和,不过现在么…… 阮卿微微挑了眉,淡声道:“此地已为我所用,二位无事请回吧。” 裴忆自行走到了阮卿的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好一个阮家的美人,竟然迷得我那眼高于顶的二哥围着你团团转,又搭上了东宫。” 从雪也十分紧张,本想要劝自家小姐先进去,却听见阮卿那天生温软的嗓平静道:“裴姑娘说笑了,他可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王白萱将手中碎裂的丝帕扔在一边,狠狠地瞪了阮卿一眼:“我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女子,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你是他的什么人不曾!” 阮卿冷然看着她,正要开口,三楼的楼梯口却传来了一个含怒的女声:“她是什么人你管不着,你只要知道你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风起 2个;喏喏丝语 1个;君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喏喏丝语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却见一个身着男装,束着高髻的女子几步走了上来,身上的衣服不知为何沾了些泥土柴灰,正是外出的少东家池胤雅沉着脸回来了。 阮卿与她遥遥一望,露出了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无事。对面的王白萱并没有认出来者是谁,气得怒喝:“哪里来的刁奴,给本小姐掌嘴!” 她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丫鬟闻声应是,立刻向那瘦瘦高高的女子走去抡起了巴掌,池胤雅身侧的伙计们面色一变,纷纷上前挡住了那些丫鬟。 裴忆并不常出门,她仅仅知道池家家主只有一个女儿,池家女定和自己一般每日严妆盛衣,学仪态规矩以待寻个夫婿来继承池家家业,哪能想到这个一身利落男装的女子就是那个池家女? 她斜着眼打量了一番此人,满脸不屑地和王白萱道:“年纪轻轻就在大庭广众的和这么多下人混在一起,果然是个破落户。” 王白萱见自己的丫鬟被拦住,也怒道:“哪家有点底子的会没几个有规矩的丫鬟,一看就是出来给主子办事儿的奴才,莫说掌嘴,打死都算轻!你们永成楼的人还敢拦着本小姐!” 此话一出,池胤雅的贴身侍从面色一沉,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从来没有人敢对掌天下三分商事的皇商池家如此出言不逊! 池胤雅抬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递过去一个“别动”的眼神,阮卿见她如此,本来的怒意都变成了失笑——她的好友又要开始捉弄人了。 池胤雅翻脸如翻书,转身便是一幅傲慢嚣张的地头蛇姿态:“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还敢在永成楼撒野,知道这地儿归谁管吗?” 王白萱本就妒恨阮卿,此时见这个为阮卿说话的人如此作态,顿时怒气冲头,指着被拦住的丫鬟叫道:“本小姐不管这儿归谁管,你们给我把她打死!” 那些伙计本是发现三楼有人来寻少东家友人的麻烦才上来的,本就不具备武艺,被这几个庞然的丫鬟一冲撞顿时有些拦不住。 池胤雅的侍卫长是池家特意派出来保护她的,一旦动手别说区区几个丫鬟,就是百个好手相围也能带着少主人全身而退,此时冷冷地盯着那些不怕死的丫鬟,一手握着冰凉的刀柄。 他身后的池胤雅却故作害怕地连退好几步,只探出一个头来疑惑地试探道:“皇城都有京兆尹管着,这儿可是太子都会来的永成楼,你把我打死了就不怕见官?” 王白萱身侧冷眼旁观的裴忆此时嗤笑一声,傲慢道:“你得罪的可是当朝尚书王大人的女儿,他说她无罪,你就是该死。” 池胤雅目光一沉,面上却害怕得跟真的似的,嚷嚷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过是个官儿的女儿,还不算是宗室子弟,哪里来的底气随便杀人?” 王白萱见自己的丫鬟将那些伙计组成的人墙推出了个通路,便亲自上前向那躲在侍卫后面的刁奴走去。 站在厢房门口的阮卿出言阻拦:“王白萱,你如此嚣张跋扈置王法何地?” 王白萱霍然回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自父亲王广处得到了那些消息以后,王白萱行事根本不曾顾忌,但阮家死得只有阮卿一个,嘴上羞辱便罢了,此时却不能对她真的下手。 这时候蹦出来一个小小刁奴来为阮卿说话,王白萱本就想给她安个罪名好下死手,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撞上了死路。 她冷笑一声,奇道:“王法也要人管,没人管的王法就是一张废纸。你这等下民自然不知道,刑部尚书姓王,大理寺少卿姓裴!” 王白萱又一指身后的裴忆:“这是当朝尚书令裴相之女!”她一面说一面向躲在侍卫后面不敢路面的池胤雅逼近:“就算打死了你,我们也是三品以上大臣的女儿,合该豁免!你说京兆尹?京兆尹算个什么东西?” 王白萱的丫鬟彻底推开了那些伙计,簇拥着自己的主子逼近了池胤雅。阮卿遥遥看着这一幕,身侧的从雪紧张担忧地望着那边,不由低声附耳问:“小姐,王家的人太过分了,我们难道不去帮帮池小姐吗?” 她们前面的裴忆本是满心快意地看着王白萱要上前给那下民一点终生难忘的教训,余光却见一旁的阮卿,心下划过异样—— 这下仆即将被王白萱的人打死了,以阮卿温雅善良的名声怎么不帮她说话? 躲在后面的池胤雅暗中按住了侍卫长即将暴起的手。方才自己匆忙上来,掌柜崔武不见自己下去定要上来寻,这时候便差不多了。 她于是弓着身子怂眉耷眼大声求饶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王尚书的女儿和裴丞相的女儿,还请两位贵人给我留一条命,不要打死我!” 王白萱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丫鬟将她团团围住,自从自己家中和朝中最有权势的裴家和季家人结成同盟,她还没有被如此冒犯过! 阮卿即使知道池胤雅只是在闹着玩儿,却不由得疾步走到了她身侧面向这两个跋扈的贵女:“你们这般行径,就不怕遭受报应吗?” 怒火冲昏了王白萱的头脑,她一声令下:“谁敢给我报应!给我打,生死不论!” 几个庞然的丫鬟顿时逼近,池胤雅身前的侍卫长手上青筋暴起就要抽出佩刀,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却听见楼梯口一声怒喝:“谁敢动我女儿!” 来人踏上这三楼,王白萱与裴忆这两个有资格列席宫宴的贵女顿时呆住了,这贵夫人正是圣人的胞妹,嫁入池家的琅华长公主! 阮卿在池胤雅身侧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方才还气势汹汹要去捉拿池胤雅的丫鬟也吓得面如土色直接跪在了地上,王白萱与裴忆面色难看,跟着行了礼。 琅华长公主嫁入池家,圣人特令池家掌天下三成商事,煊赫非常,如果长公主的女儿是面前那个下民,那她…… 王白萱虽然是刑部尚书的女儿,但是这大秦最大的主人可是圣上,她竟然出言要将圣上胞妹的女儿打死,还大言不惭地在长公主的女儿面前显摆家势…… 她被琅华长公主高高在上的眼神一扫,顿时双腿一软直接从欠身的姿势跪在了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要是让家中知道她得罪了长公主的女儿,她就算是再得宠也完了! 琅华长公主对阮卿点了点头,上前拉着池胤雅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方才池胤雅叫得那般凄惨,长公主此时一看她全身上下除却沾了点泥土,连个皮都没破,不由气得暗中揪住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低声训道:“小兔崽子,没事瞎嚷嚷什么死不死的。” 池胤雅面上十分无辜,一如既往地向琅华长公主撒娇:“女儿以为是崔掌柜前来,只想嚷嚷他上来做个见证,没想到无端让母亲担心了,是女儿不好。” 她对阮卿眨了眨眼,遗憾道:“不过母亲来得迟了些,错过了这两位大人的女儿演出的一番好戏。” 池胤雅说着,慢悠悠地走到跪在地上发抖的王白萱身侧,语气中满是疑惑:“这位是刑部尚书的女儿王白萱,说没人管的王法就是一张废纸,我等下民不知刑部尚书姓王,而大理寺少卿姓裴。女儿不解其意,母亲可知晓?” 琅华长公主少时常与圣人讨论朝中局势,闻言眼神都变了,底下跪着的王白萱如遭雷击,吓得整张脸都快埋在了地上,惨声叫道:“是我该死,是我喝多了酒出言不逊,池小姐饶了我吧!” 池胤雅并不看她这番丑态,又悠闲地走到跪在另一边的裴忆发问:“裴姑娘是当朝裴相的女儿,合该比这小门小户的人多点儿规矩,来为我说说她王姑娘是什么意思?” 裴忆本就比王白萱机灵些,自然知道这个罪名一落,王家与裴家季家通通都要被扒下一层皮。 此时她背后全是冷汗,僵着的脸上努力挤出讨好的笑:“王姑娘兴许是喝多了贵楼的梨花白,有些糊涂了,还望池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池胤雅摇摇头,奇道:“但是裴姑娘说,只要王大人说他女儿无罪,就算他女儿真打死了我,还是我该死。这句话在场的人可都是听得明明白白的,是也不是?” 侍卫长沉声应道:“王家女与裴家女嚣张跋扈,不仅冒犯少主子和阮家贵女,还扬言家世显赫,王法是一纸空文,请殿下明鉴。” 琅华长公主身为圣人胞妹,自小尊贵非常,就算是嫁出了天家也是金尊玉贵,从未受过半点忤逆,此时自己的女儿受此大辱,她眼中已有了勃然怒色:“区区王广,竟敢如此!” 琅华长公主喝道:“来人,这两个俾子带上!我要亲自去见见圣人!” 王白萱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哀求:“殿下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她膝行几步欲要抓住池胤雅的脚,对方却轻松地躲开了,笑吟吟道:“王姑娘怎么了?在下一介平民,可不敢劳您尚书之女的大驾。” 裴忆脸色同样是煞白,见长公主一声令下侍卫便要将她捉去宫中,不由道:“阮二小姐,看在都是裴家人的份上!” 琅华长公主闻言,目光落在了静静陪在自己女儿身侧的阮家姑娘身上,神色探究:“阮二姑娘,此女是你的旧识?” 阮卿静静地回视了那个前世帮王家女算计裴瑾瑜,今世又与之一同侮辱自己,羞辱自己友人的裴忆,一贯温软的嗓音都带着冷意:“他那样的人,可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她向琅华长公主行了礼:“殿下,臣女与此二女素不相识。” 琅华长公主此时怒气冲天,闻言就转身离开,要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带到宫里去。 侍卫们将地上瘫软的两个人扯了起来,跟在了长公主身后。池胤雅拉着阮卿站在一侧,摇了摇她的手笑道:“刚回来就听这两个烦你,如今为你报了仇,厉害不厉害?” 阮卿面上也是笑意,正要开口夸她几句,王白萱被侍卫扯着经过时突然抬起了满是怨毒的眼睛:“阮卿!你今日尽管得意,明日就是裴家的下堂妻!” 第35章 裴瑾瑜与纪密等人来到了西街与天街的路口时,宫城方向来了一辆数人随行的马车。 此地是天街与西街,东街的汇合所在,自各坊而来的商人与百姓涌入西街的必经之路,裴瑾瑜身着文士袍,又并未乘马车,此时放慢了速度行于人群之中。 却见一辆马车由多个侍卫开道,前方的百姓与骆队驴车慌忙让路,避之不及的就被侍卫粗暴地赶到了一边,零散的货物行礼掉了一地。 见自家大人将目光放在了那边,纪密打眼一瞧,向裴瑾瑜道:“那是王家的马车。” 那一伙喧嚣自天街蔓延到了西街入口,前方赶人的侍卫见有三人骑着马扔走在路边,身上未着官袍而只是一身文士衫,最多不过是个刚中进士的翰林,直接驱马上前呵斥道:“尔等何人,见从三品大人仍不退避!难道想吃吃荆杖吗!”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道旁百姓的注目,嚣张行事的大官和只骑着马的清隽文士,他们都能想到接下来这年轻人会被那侍卫的马鞭拉上几条血口子,不少姑娘都目露不忍,不敢再看。 裴瑾瑜冷冷地扫了一眼前方的马车,他身后的侍卫大怒,出言呵斥道:“竖子无礼!你面前的是当朝从一品中书令大人,你等何不退避!” 远远望着这边的百姓惊讶地看见那以马鞭指着人的恶仆突然一骨碌滚下了马,当即跪在了地上,人群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马车里的尚书王大人本来优哉游哉地来了西街,准备找个平康坊的姑娘享受一番,没想到到了这天街与西街的路口反而被堵上了一会儿,没耐心地掀开车帘一看,心里立马将自己那群没用的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裴瑾瑜今天没穿官袍,居然狗眼看人低赶人赶到了他的头上! 王广当即下了马车,在仆从与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车队最前面,一脚将那个跪在地上告罪的下人踢了个趔趄,面上拉起了个和善的笑对裴瑾瑜道:“裴中书怎会来此处?下人狗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还望宽宥一二。” 裴瑾瑜目光落在了面前这车队的后方,西街入口有不少驴车拉着货物,百姓挑着担子的,因躲避不及被王家的侍卫直接掀开,此时敢怒不敢言,正在大街上一点一点捡回那极少数还没坏的东西。 他冷然开了口:“王尚书好大的威风,车队行处造成的百姓财物损失可有赔偿?” 王广知道裴瑾瑜身为太子伴读并天子近臣,为人公正死板又油盐不进,便板起了脸转身呵斥自己的下人:“你们怎么办事的,本官叫你们请百姓退避,不是赶百姓退避!还不快去赔罪道歉?” 那一群下人唯唯诺诺地向这边的两个大臣道了歉,又纷纷去后面挤起笑脸跟那些此前才被他们掀翻摊子的商人百姓送银钱。 王广见裴瑾瑜神色喜怒不辨,索性直接开口试探:“南衙卫石才良因假充大理寺所派私闯云宁山庄被投入刑部大牢,已由大理寺少卿季钧派人证实的确大理寺授意,本官属意放行,却被长孙大人拦下,裴中书可知长孙大人何意?” 裴瑾瑜见那些百姓犹疑地捧着银钱远远望着这边,收回了目光淡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广面色一沉,语气就不再客气:“裴中书要当君子无妨,却屡屡断人之路,就不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裴瑾瑜却并未再看这位振振有词的刑部尚书一眼,径直驱马踏入他们的车队之中。 王广那些面对平民百姓趾高气扬的侍卫匆忙避开,低着头恭送他们远去,王广面色铁青指着那三人的背影抖了半晌,却不敢口出狂言,引得远远望着这边的百姓私下将他们嘲笑了个遍。 * 三人行至通向皇宫的玄武大道,行人稀少了不少。经过了这么一场闹剧以后,裴瑾瑜按照计划去宫中看看‘突然染病’的太子。 跟在后面的侍卫十分不平:“大人,那王广身为刑部尚书,竟不顾京兆尹令在西街驱走百姓,他就不怕被言官弹劾吗?” 裴瑾瑜在阮家附近见到了想见的人,一路送她去了永成楼,面上不显而心中愉悦。此时经过了王广一行人,神色却是明显的冷然:“此人为滋扰云宁山庄的宵小说话,定与裴涉季钧二人有勾连,欺压百姓无人敢告,有恃无恐。” 几人来到了宫门之前,侍卫将三人的马匹迁走,裴瑾瑜与纪密二人进了内廷,径直去了东宫。 纪密留在了殿外,裴瑾瑜由内侍引着进了太子的寝殿,只见门窗紧闭,殿内昏暗而充斥着药味。太子见是他,将一旁侍立的女官仆从挥退了大半,只留了几个心腹守在门口。 裴瑾瑜向他行了礼,李修谨自塌上起来迟疑问道:“惭愧惭愧,本是请你去永成楼商议,没想到才说两句,我只喝了一瓶就人事不省,没说什么胡话吧?” 裴瑾瑜看着他默然半晌,平静回道:“殿下喝了酒以后就醉了,直接由殿下的侍卫送回了宫中。” 太子松了口气,揉揉自己的肚子道:“我昨日头痛欲裂,竟想不起来喝酒以前与你说过什么,此前的倒是勉强记得……你这人下手可真不客气……” 他对面的裴瑾瑜挑了眉,神情自若:“殿下要治臣大不敬之罪?” 太子本就心虚,此时哪儿听不出来对方话中深意,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我们还是谈谈赐婚的事情吧。” 裴瑾瑜面色肃然道:“今日臣去了太师府上请老师出手相助,老师对殿下的态度和缓了些。” 李修谨眼睛一亮,急切追问道:“谢先生终于不怪我了?” 他自小的伴读则摇摇头,神色镇定:“此事若要万无一失,还需要殿下配合。” 太子正目露疑惑,就见一贯行事端正性情淡漠的裴瑾瑜走上前来,盯着他的肚子轻轻攥紧了拳头,音色如冰玉:“殿下应该做的,是病得更重。” 李修谨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悚然而惊,连忙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大退几步:“瑾瑜冷静,冷静!我们有话好好说!” 就在永成楼惨剧即将重演时,殿外传来了侍从的通报:“太子殿下,林太医求见。” 殿内的两个人很快恢复了常态,林太医进来时,就见太子单手负于身后,中书令裴瑾瑜正在他面前汇报什么事情,见他进来便停了下来。 林太医上前向两个贵人行了礼,按照惯例给太子把脉以后便恭贺道:“殿下精神好了不少,再吃几天药便可大好了。” 太子看了裴瑾瑜一眼,温言道:“我这病究竟是何原因?这几日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怎么老是好不了?” 他虽不敢向自己的父皇提出异议,但向母后卖卖惨还是可以有用的。方才裴瑾瑜说解除婚事需要他病得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这林太医说自己病重。 林太医听太子话语中着重点出了“好不了”这三个字,微微抬头见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殿中的花盆。 他心思一转,认真回道:“殿下的症状像是普通的风寒,却不知为何绵延不绝,风寒的药却是无用。” 裴瑾瑜目光一动,太子也赞赏地看了林太医一眼,口中却是斥责:“连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治不了,你就是这么当太医的吗!” 林太医惶恐状告罪:“殿下症状蹊跷,恐怕不仅仅是风寒所为,恕臣无能。” 太子面有怒色,摆摆手道:“下去吧。” 殿外的侍女都看到了一贯为太子请脉的林太医擦着冷汗出来。昨日皇后娘娘来了东宫,却不知太子与皇后说了什么,惹得皇后拂袖而去。她们这两天也是提心吊胆,不由为还在殿中的裴中书大人捏了一把汗。 被下人们认定为喜怒无常的太子此时正在殿内,一手挡在自己肚腹上对裴瑾瑜道:“如此便不用再给我来一拳了吧?” 裴瑾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姿态恭谨得挑不出错处,而语气似乎很遗憾:“殿下既然有更好的办法,臣不便代劳。” 太子松了口气,揉了揉还是隐隐作痛的肚子调侃道:“我与你从小到大的交情,你从来就跟不在这世上似的无欲无求,此时竟也栽在了那姑娘身上。” 他还是有些不适,索性摇摇头走回了塌上一躺,见裴瑾瑜难得没有反驳,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故人诚不欺我也。” 裴瑾瑜跟在他身侧站定,并没有理会那些无关的话题,只道:“太师之言,加上殿下之病,应当并不足以改变赐婚。” 太子闻言面色也严肃了些,赞同道:“父皇的决定从未轻易更改,若老师直言我婚事,我亦以病相抗,父皇更会生疑,只怕适得其反……” 裴瑾瑜压低了声音道:“若要让此事合情合理,万不能让圣人感到违逆,定要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太子被太子妃生疏太久,此事既是能帮自己挽回在心悦之人眼中的形象,又能帮助自己自小的挚友,此时听他言下之意已有良策,不由追问道:“瑾瑜早已知晓我对阮二姑娘无意,快说说有何打算?” 裴瑾瑜刚要开口,门口的纪密朗声道:“大人,圣上身侧的小黄门已过来了,宣您立刻去御书房议事。” 太子下意识地看了裴瑾瑜一眼:“难道今天的事情……” 裴瑾瑜行了礼,离开之前道:“此病蹊跷,还请殿下慢、慢、养。” 第36章 裴瑾瑜刚走出东宫,远远的却瞧见了熟悉的身影,正是前来宫中面见天子的太师。 太师见是他,停住了脚步。待自己的学生行了礼以后,谢时状似无意问道:“听说东宫有恙,如今如何了。” 小黄门跟在他们身后,裴瑾瑜的回答也十分的得体:“蒙老师挂念,太子殿下不知何故缠绵病榻,今日还是有些虚弱。” 太师似有所悟,一面向圣人的御书房走去一面道:“昨夜观星象,太子命星受扰,颓势初现……这段日子怕是发生了不妥的事情。” 裴瑾瑜恭谨称是,二人来到了御书房门前,小黄门进去向圣人请示,便将这两位一同请进了殿内。 裴瑾瑜与太师一同行了礼,圣人自御台上站起,几步前来将谢时虚扶道:“太师不必多礼,裴卿也免礼罢。太师久未进宫,此番前来是何要事?” 太师摇摇头,坚持给圣人行了大礼道:“臣先请陛下降罪。” 大秦尊师重教,即使是当今圣人在谢时门下时仍是要尊称一声“老师”,更别提如今的谢太师已经年过六旬,却行了大礼,圣人自然惊诧:“先生这是何意?” 太师并不肯起来,接着道:“臣嫡亲孙女谢媛入东宫三载,因身负才学而心高气傲,竟见东宫迎了几位侧妃便郁结于心,不能好好侍奉太子殿下,是臣教养之过,还请陛下责罚。” 谢家世代书香不慕权势,是大秦百年望族,谢时是先帝时期的大儒,更是圣人与太子两任太师。他唯一的孙女谢媛自小聪颖非常,才情过人,这样的女子入了天家…… 圣人见此也有些不自在,坚持扶起了太师:“此事是修谨不妥,并非太子妃之过。” 一旁的裴瑾瑜默然,神情平静。若不是他在永成楼听到了太子的那一番醉后真言,他也没有看出来太子纳的那些侧妃,竟是圣人与皇后塞过去的。 太师顺势站起了身道:“当年圣上曾言,媛儿若是男子,定能紫衣玉带,我大秦多一良臣。太子殿下与媛儿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女与太子殿下交换庚帖时,钦天监便言小女与殿下乃是相合相生。” 圣人也露出了笑意,追忆道:“修谨当年向朕言,此生非先生家谢媛不娶,朕令人测算一番,两个孩子确是生辰相合,无一相冲,果然自太子妃入东宫后,我大秦久旱逢雨,两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师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今岁先有西突厥入关祸事,后有宣州粮草不翼而飞,再有泉州大旱,几日前又有武和城之围……臣夜观天象,正是太子殿下命星受扰,动摇了国运。” 没有哪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对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国运不挂心,圣人也笃信星象之说,太师测星之术当世无人可出其右,他所言之下圣人神情凛然,追问道:“老师还请明言。” 太师道:“东宫立,天下安,月犯折威,东宫将忧,动大秦之运,必有与东宫相逆之事。” 圣人神色微变,想到了前几日向太子明言赐婚,昨日太子便病倒,口中只道:“裴卿可见太子这几日出了何事?” 裴瑾瑜神色不变,恭谨道:“臣听闻太子殿下染疾前来探望,正遇林太医为殿下把脉,言殿下病势蹊跷,用药却是无用。” 太师听闻有些忧虑,劝道:“相冲之势不解,若是时日久了药石无医,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圣人思索了半晌,问道:“老师亦知武和之事,阮家最后一个男儿也为大秦战死沙场。朕想要好好补偿阮二小姐,为她寻一合适亲事,老师观星之术世人无出其右,可知谁人堪是良配?” 小黄门拿出了阮二小姐的生辰庚帖,太师推算一番,向圣人道:“阮二小姐应属水命,当配生于春日的木命之人。” 生于三月的裴瑾瑜闻言追问:“近几日殿下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学生甚为忧虑,老师可知太子殿下身侧有何不妥?” 太子生于夏秋之间,按照生辰来说应属土命,若是与阮二小姐成了亲,水土相克,当然不妥。 谢时却点到为止并未明言,只摇摇头道:“星象并未明示,国运重大,还请圣人查探一番东宫有何异常。” 圣人心中思量一番,隐隐有些动摇。一个忠烈之家的孤女,自然没有定国之本的东宫重要。 圣人于是温言道:“如此朕便让钦天监查一查太子身侧有何不妥。待阮家丧期过了,还请老师将阮二小姐生辰测算,朕亲自为她赐婚,好全了阮家的体面。” 太师肃然道:“阮家满门忠烈,臣乐意之至。” 谢时与裴瑾瑜自御书房出来后,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裴瑾瑜将谢时送上了宫门外的马车。 谢时看了自己的学生一眼,淡然上了马车:“今日的茶滋味不错,瑾瑜既然没有坐马车前来,为师送你一程。” 裴瑾瑜应是,师生两个坐在了谢家的马车上,纪密与侍卫骑着马,牵着裴瑾瑜的坐骑跟在了后面。 此时已是晚膳时分,朝中官员纷纷自玄武大道离开宫中,不时还有自各地前来的信使自驰道骑马飞奔而来,巡察的士兵列队而去,熙熙攘攘而井然有序,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庞然的王朝散发着光亮。 裴瑾瑜的声音自规律的车马前行之声中传出:“学生多谢老师相助,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太师闭了眼浅寐,意有所指道:“此计仅可用一次,朝中木命的青年才俊不止你一人,若日后再出纰漏,此番言论就无用了。” 裴瑾瑜目中一冷,声音平静:“除了学生一人,不会有另外的人合适。如果有,学生会让他没有。” 谢时自浅寐中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看他:“你七岁时问我,为何人心善恶难分,为何君子常亡于小人之手。” 裴瑾瑜沉默半晌,自记忆中分毫无差回道:“老师曾言,计不分善恶,君子谋天下,小人谋私利。君子小人不分于姿态,只分于立场。” 谢时注视着他,目光是前有未有的严厉:“你若以权势手段,雷霆之威谋私利,是君子,还是小人?” 裴瑾瑜沉默了更久,向太师行了长长的礼。 “学生已有私心。” 他从来当自己为这个庞然王朝的利刃,只待海晏河清,便收刀归鞘了此残生。 裴瑾瑜顿首再拜,仍然是朗月一般的身姿,却是声音坚定,犹如将要踏入火场的冰雪:“身怀利器,当护心中人。学生愧对老师所托。” * 永成楼中,王白萱被接连打击之下有些精神恍惚,说了那么一句诅咒以后便大笑出声。 自古婚事便是一个女儿家的大事,被这王白萱一嚷嚷,周围的侍卫丫鬟等不由将视线聚集在阮卿身上,心思各异地猜测了起来。 阮卿脸色微微发白:竟然叫这人看见了裴瑾瑜送自己过来,若是这儿的传言到了宫中,他身为天子近臣,太子伴读,处境何其凶险。 池胤雅被她们羞辱时并无怒色,此时却一言不发直接将侍卫长的刀抽了出来就要上前,阮卿回过神来拉住了她,示意那侍卫将王白萱拖走,向池胤雅摇摇头道:“别去” 池胤雅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沉重的刀,仍然死死地盯着那远去的疯疯癫癫的人:“你们给我把她拖回来。” 琅华长公主已走远,那拖着王白萱的侍卫迟疑地停了下来。今天发生的事足以让这女子身败名裂流放千里,但若是自家小姐动了手,对小姐的名声倒是不利的。 阮卿失笑,握住了她的手道:“人之将死,何必污了永成楼?今日好不容易来见见你,可别因为这些宵小败了兴致。” 池胤雅嗔了她一眼:“你总是这样滥好心,爹爹教我趁他病要他命,此时如何不要?” 她将刀还给了一边的侍卫长,拉着阮卿上了永成楼的五楼,临走时向崔掌柜吩咐道:“那两个破落户用过房间内一应东西都通通换掉烧了,晦气。” 永成楼的五楼只有一个厢房,既是一个厢房占了一楼,可览尽皇城美景。阮卿与池胤雅来到此处,不由心情畅怀,面上都浮现了笑意。 池胤雅见阮卿的丫鬟从雪一直提着一只食盒,又兼之方才王白萱的疯话,不由开口调侃道:“那王家女素日将裴瑾瑜挂在嘴边,今日找你的麻烦,莫不是亲眼见到裴瑾瑜为你带吃的?” 她本是无心猜测,只想打个趣儿,却见话音刚落阮卿的目光便在那小小的食盒上一扫,低声应道:“云宁山庄时,大人奉命前来护卫,此时送了这蜂蜜为礼。” 池胤雅恍然,笑得极其促狭:“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宝贝让卿卿看得这般紧要。” 阮卿面上薄红,不由嗔了她一眼。但一想到临行时纪密在盒底轻轻一敲,她也有些着急。 她亲自将裴瑾瑜所赠食盒打开。里头正躺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罐子,虽封着封口,香甜的气味却已经传了出来。 池胤雅嗅了嗅,也有些惊讶:“这是纪家庄附近山中所产的梨花蜜,裴大人有心了。” 阮卿不由微微一笑,小心地将这罐子蜂蜜捧了出来,放在桌案上,试探性地点了点食盒的底部。几个女子见她如此动作好奇地看了过来,只见这底子轻轻一掀开,就露出了底下的格子来,里头正躺着一张文人雅士们常常题词的花笺。 从雪不由笑道:“大人好雅兴,我们上次送去的是普普通通的信纸,大人还回来的却是一张花笺。” 池胤雅也跟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阮卿恼得瞪了她一眼,将那张素白的花笺拿了出来,它的背面却没有池胤雅与从雪猜测的旖旎内容,只有一句: 北方来信,令兄无恙。 第37章 三章合一 阮卿拿着那张花笺, 心中犹如危石落地,连日来紧张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池胤雅见了不由有些惊讶:“前两日我听说你哥哥在北边儿出事了, 还寻了信鸽过去查探,这才多久,裴中书已经把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了。” 从雪也松了一口气, 后怕道:“说是武和城没了,大公子又正好在那边……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夫人和小姐该怎么办。” 阮卿将那张花笺好好地收了回去:“大人说过已派了人在武和城,哥哥不会出事的。” 她说着有些忧虑地看了池胤雅一眼:“只是还有旁的事,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找你说一说。” 池胤雅拉着她坐下, 笑眯眯地催促道:“我们从小相识的交情,何必犹犹豫豫?就算你要圣人给你与那位赐婚都不是难事,尽管说吧。” 阮卿面露苦色, 摇摇头:“胤雅, 圣人要将我赐婚与东宫。他是天子近臣, 太子伴读,我若是露出一丝不妙,他就处境危险了” 池胤雅一时愕然:“皇帝舅舅把你赐婚给太子,这不是乱了套吗?” 她一手摩挲了自己的拳头,皱着眉头道:“这事儿可不能由你亲自去说, 咱们今日在永成楼里受了委屈, 陛下应当会给母亲一个面子。” 阮卿也点点头,小心地将那一只小小的食盒盖上:“我也向皇后娘娘表明过心意,再加上嫂嫂与长公主的劝阻, 这婚事应当不会成了。” 池胤雅安慰道:“若是为了补偿阮家,既然你哥哥没出事,这婚事还是不会落在你头上的,只是以后与那一位……” 她有些可惜,拍了拍阮卿的手:“要想不让皇帝舅舅疑心,怕是得多等几年,好好筹谋如何顺利地安排这场婚事了。” 阮卿摩挲着那只小小的食盒,眼里都是释然的笑意:“只要不错过,多等几年又何妨呢。” 这话引得池胤雅与从雪都揶揄地瞧着她,池胤雅则是一手在她面前晃晃,打趣道:“回神回神,之前是谁与说我他只是和你下个棋,这才月余,怎么连婚事都算上了?” 阮卿颜色浅淡的一张脸都不由自主地飞红,急忙拉住她那只恼人的手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崔掌柜说你出去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从雪接过门口伙计递上来的蜜水与热茶,分别放在了池胤雅与自家小姐面前,此时听她慌张地转移了话题,不由失笑。 池胤雅也挑了挑眉,不过她还是没有给自己脸皮太薄的友人拆穿,看了一眼袖子上的柴火泥灰道:“永成楼有个小伙计家中出了大事儿,不知什么东西经过了他家里,老父亲吓得神志不清,他夫人也不见了踪影,连家中的鸡鸭与狗都死了。” 阮卿与从雪都有些惊讶,这件事情听起来蹊跷,仿佛什么话本子上的奇闻。阮卿抬手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追问道:“皇城中出了这等事,京兆尹不曾前去查探么?” 池胤雅摇摇头:“他们倒是去了,但是那家连个物什都没动过,自然是没看出什么来。”她说着也有些气愤:“附近的百姓人人自危,京兆尹就来了那么一次就推说事务繁忙。不过这几日我也找遍了整个院子,他家中并没有什么异常……” 正在此时,崔掌柜匆忙上了五楼,在厢房外低声禀报:“少主子,咱们的人在出事那家人附近找到了一个东西。” 池胤雅眼睛一亮,立刻道:“拿上来看看。” 崔武将一个被布盖着的托盘呈了上来,屋内三人都将视线投了过去,待崔掌柜上前来将那张布掀开,池胤雅翻看了一番,只见是几块平平无奇的碎木块,边缘虽然圆润,看起来像是有两个孔洞,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东西是哪里找来的?” 崔武回道:“是从出事的余家人院门外的柴垛里找到的,下人们见这木头明显不是柴火,就收了上来给少主子看看。” 阮卿一时之间看不出来什么,却总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上前去试着将那几块木头两两相凑。一旁的池胤雅瞧着瞧着,也有了些想法,动手一起拼接起来。 不一会儿,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已经不是一堆碎木,却是大半个圆形木片,上半部分两个大洞,中部还有两个小孔。阮卿心下雪亮,这正是一个面具,和云宁山庄那天将她劫出去的人戴的一模一样的木头面具! 池胤雅瞧着有些新奇:“这倒是像灯节会戴的面具,只是没有绘彩,也无装饰,难道是哪个做面具的货郎将这面具做坏了随手扔到了余家的柴火堆?” 阮卿拉住了她的手,缓缓摇头:“这个面具没有嘴……我在云宁山庄见过戴这种面具的人,若没有意外……他如今应当在刑部的大牢中。” 池胤雅果断道:“咱们一同去看看那地方,兴许还有些别的线索。” 几人匆匆下了楼,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了。阮卿踏出楼门时,一点凉意沾上了她的脸颊。等在楼下的绿双连忙上前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夫人派人请咱们快些回去。” 千万点晶莹自天幕飘扬而下,纷纷扬扬染上了街道,将阮家的马车顶都覆盖上一层雪白。 冬日渐深,皇城下雪了。 身旁的池胤雅看看天色,将雪披的兜帽盖在了阮卿的头上:“我平日里在外面野惯了,倒是忘了现在时辰已晚,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此时已经快入夜了。阮卿不愿让齐夫人担心,顶着那层毛茸茸的帽子上了马车,歉然道:“你要多带些人过去,若是遇到不对的就快些离开,千万小心。” 池胤雅笑着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阮家的马车缓缓离开了永成楼,向东街走去。 * 东宫,太子的寝殿灯火通明。 齐皇后和她的女儿云清公主正在此处,太子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说话之前先咳了几声:“母后前来,儿臣本应行礼,但如今起不得身,还望母后莫怪。” 云清公主此时有些着急,心直口快道:“太子哥哥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几天了还没好?” 齐皇后眉头紧锁,挥退了一旁的侍女坐在太子的面前道:“修谨,告诉母后你现在是如何想的。若是不满婚事,说出来就罢了,何必折腾自己?” 毕竟是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母亲,一句话就将这“病重”的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子心中一虚,却明白说实话反而坏事,只是疑惑道:“儿臣怎会不满婚事?这几天太医开过来的药都尽数吃过,但是却越来越不见好,咳咳……” 他说着干咳了几声,眼睛虚虚地眯着,模样还有那么几分凄惨来。 云清公主从未见过太子生病的样子,完全没看出来她的皇兄这番作态是演出来的。她平时再嫌他,这躺着的也是自己的亲兄长,有些害怕道:“哥哥要是再不起来,就起不来了怎么办……” 齐皇后责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儿,起身道:“云清,平日里野惯了,不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云清公主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站在了一边。齐皇后上前,金红之色交织的裙摆一动,她伸手探了探太子的额头。 太子这几日将林太医之前开的药通通都喂了花盆,又故意在这寒冷的冬日每晚开着窗,东宫虽点着地暖也禁不住他这般折腾。因此太子神色镇定,皇后探出的的确是染病的热意。 她眉头一动,看着自己躺在榻上的儿子开口道:“入冬已有一段日子了,皇城寒冷,修谨平日里莫要贪凉才是。” 齐皇后心中却是有些陈算。她这孩子不是为女子要生要死的做派,连谢家女那青梅竹马也没见他拒绝侧妃,如今为一个没见过面的阮家女故意生病,不太可能。 修谨从小身强体健,从未生过持续三天以上的病,难道这次的病真是别的原因? 太子见齐皇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做派八成将母后这一关唬过去了。 他又咳了咳,勉强睁开眼睛道:“今日下了雪,又天色将晚,咳咳……恐怕夜色深了内宫道路结霜,母后与皇妹还是早些回宫吧。” 云清公主瞧了窗外飘扬而下的雪花,语气都欢快了起来:“皇兄可要早些好起来,明日雪堆起来了陪我来梅林看雪~” 齐皇后神色微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就知道贪玩,”她将床榻上的被子往太子身上提了提,叮嘱道:“这几日下雪化雪最是寒冷,你可要好好……” 齐皇后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只听到殿外的侍从大声传报道:“圣人到!” 殿内的侍女跪了一地,皇后与云清公主也半蹲行礼,塌上的太子勉强掀开了被子,向走进殿内的皇帝行了半礼。 “都起来吧。”李舜方才见了皇姐琅华长公主进宫诉苦,此时心中正怒,想起来太子还病着,就来了东宫。 他进了殿中,见太子面色苍白不似作假,扫过皇后与云清面上都是还没散的担忧,心下有了数。 他走到太子的床榻前向皇后问:“修谨这般状况已有多久了。” 皇后看了一眼太子,回道:“已有三日了,还是不见好。” 李修谨被他这位说一不二的父皇打量,心中跳得飞快。他微皱着眉头躺着,还在维持着虚弱的样子,不停地祈祷昨夜的夜风够强,他面上的病容更明显。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明日早朝以后,朕会请阮家人进宫。” 第38章 第二日早朝朝堂,却是出了一件大事。 圣人最看重的亲妹妹,嫁入池家的琅华长公主居然被刑部尚书王广的庶女王白萱,并裴相庶女裴忆威胁谩骂,从未有人敢如此蔑视天家颜面。 此案由新任大理寺卿长孙沧连夜审讯,询问了当天在场的掌柜伙计,并派人向阮家与池家在场的两位贵女录下了供词,第二日呈上朝堂时,已是证据确凿,王家女被判为流两千里至南蛮。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贵女裴忆则为从犯,判往皇城以北关压有罪官眷的泽化寺代发修行十年。 勤政殿内,裴相立于文臣之首,待大理寺卿长孙沧宣了对两个罪女的惩处,他出列跪地道:“老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 裴鸿煊语气沉重,但神色并未慌张。 方才大理寺卿禀报他们查证的当日经过时,裴忆并未多言,如今得到的也并未是有辱家族的流放。琅华长公主听到的狂言大多是王家女所说。况且以圣人与裴家的厚待,他必不会如何。 刑部尚书王广面色惨白,也扑通一下跪地道:“臣教女无方,万死难辞其咎!” 王广的确宠这个已故小妾生的女儿,但再得宠的女儿相比王家与自己的前程来说,也是能断然舍弃的。 圣人高坐御台之上,神色淡漠,果然口中却道:“裴相请起,裴相事务繁忙,子女之过罪不及父母,不必告罪。” 裴鸿煊道:“臣惶恐,谢陛下恩典。” 王广伏在地上,能看到前方裴鸿煊起身时晃动的光影,这让他心中一松,却听圣人道:“朕听琅华长公主所言,王家女以其父为刑部尚书为由,要给长公主之女动用私刑,生死不论。” 一瞬间,朝中众臣凛然。王广跪在勤政殿冰冷的地面上,寒意自触地的膝盖与手掌窜到了心尖,他慌忙大喊道:“小女顽劣,以为池贵女是永成楼中不懂事的侍女,只想小作惩戒绝无害死性命之意!” 裴瑾瑜站在前列,微垂的目光落在光滑的地面上。自长孙沧连夜审来的案宗所言,王家女与裴忆昨日正在他送阮二姑娘去了永成楼之后找了池家的麻烦。 他记得纪密打探来的消息里,池胤雅是阮二姑娘的手帕交。她去永成楼,应该是去见池胤雅的。 大理寺少卿季钧刚刚拉拢了王家,此时见圣人已经有夺王广之位的意思,急忙出列道:“陛下明鉴,池大小姐性格爽朗并惯于着男装,当日偶遇王家女,两人或许发生了什么不愉多了几句嘴,万万不到动用私刑的地步啊。” 长孙沧连夜审过的案子,自然知道当日境况,出列向御台上行了礼道:“老臣与阮家池家并当时在场众人拿到了画押供词,若非琅华长公主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季少卿既身为大理寺一员,还请拿出证据,莫要以‘或许’为王家脱罪才是!” 他向季钧肃然道:“供词中王家女不仅仗其父刑部尚书之势,还提到你季钧身为大理寺少卿,季少卿此番为王广当说客,可有什么别的牵扯?” 这毫不留情的话砸得季钧面色难看,他见周围官员都低声互相讨论,急忙推脱道:“臣任职大理寺以来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曾和王家有什么牵扯,这番证据只能证实王家女之过,与臣无关,还请陛下明鉴。” 季钧当然知道与自己的身家官位相比,再好的盟友也得放弃。 长孙沧连夜之间是有些仓促,此时没有拿到季家的实际证据,一时之间还奈何不了他,只冷哼了一声回到了文官队列。 伏在地上的王广见季钧也放弃了自己,抖得更甚,只听另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出:“圣人明鉴,大理寺卿调查之下证据确凿,王家女既能叫嚣打死长公主之女,王广平日作派可见一斑。” 地上的刑部尚书如坠冰窖——这声音,就是昨日西街上,曾言“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裴瑾瑜! 只听圣人的声音自高高的御台上传了下来:“子女以父辈官职作威作福,王广身为刑部尚书以身试法,革职查办,由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共审。” 群臣肃然应是,各自心中都明白——王家完了。 下朝之时,大理寺卿长孙沧与中书令裴瑾瑜走在通往宫门的内道上。 “季钧与裴涉盯着你的样子,就差恨不得当场将你活吃了,”长孙沧踩在宫道上还没来得及扫开的细雪上,神情颇有些幸灾乐祸:“这段时间最要紧的是揪出莫家,何必这么早就对王家下手。” 裴瑾瑜走在他的右前方,神色冷漠:“北方的人还没有消息,皇城宵小只是顺手。” 细雪飘落在裴瑾瑜黑色的大氅上,却像是这落脚之处也是冰冷,丝毫没有融化。 长孙沧跟他从云宁山庄出来,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啧啧几声揭穿道:“被针对的池家女儿正是某位小姐的友人。王白萱和裴忆连见也没有见过池家的女儿,怎么会发展成不死不休?” 长孙沧见他不说话,又问道:“北方的事儿如何了,莫家的马脚可抓住了?你派了那么多人去了宣州,可不是仅仅为了救她哥哥用的。” 裴瑾瑜沉默地走在铺满了细雪的宫道上,那些细碎的冰晶在脚下发出了隐约的碎裂之声。长孙沧半晌没得到回音,嘟囔道:“老夫连夜将这个案子审出来还不是为了给你家小姑娘出气,连个谢也没得一声,真亏。” 直到两人即将走出宫门分道扬镳之时,长孙沧隐约自寒风中听到一句:“莫家已覆,今日多谢。” 他愕然看了过去,那个年轻的中书令已经踏上了马车,自风雪中渐行渐远了。 * 丞相府东苑,二公子裴瑾瑜所居后院的地牢中,正关着一个杀手。 裴瑾瑜与纪密一同踏入了昏暗的地牢之中,地面上下着细碎的雪,这地下石室则是阴森而干冷,灯火照出空气中漂浮着的草屑与灰尘。 纪柳捉来的韩涛此前还躺在石床上,听到了脚步声就爬了起来。 他新做的木头面具碎在了被追杀的途中,伤口被裴瑾瑜的人包扎过。近日下了雪,他身上的倒是有几件夹衣,不至于冻死。 裴瑾瑜一行人自地面带来一阵寒意,把眯缝着眼摊着的前杀手冻了个激灵。 他听到自头顶传来了一个冷硬的声音,正是那位留了他一命的大人:“给你个机会从这里出去。” 韩涛如蒙大赦,立即伏下去就是一个大礼:“谢大人恩典!大人请吩咐,在下一定肝脑涂地,誓死为大人效劳。” 牢门外站着数个护卫,却仿佛古墓中的石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裴瑾瑜没有看他这番表演,漠然开口:“你身手不差,去查季家的人,不论用什么办法,找到让他们从朝中滚出去的证据。” 韩涛被他声音中的冷意所慑,暗中打了个寒颤,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回道:“季家三子除了好酒好赌没太大错处,倒是城南有一家姓余的,其夫人虽是平常百姓出身,却姿容甚美,小人前来云宁山庄之前季钧已在筹划如何杀人夺妻……” 他见提到云宁山庄时裴瑾瑜神色更冷,缩了缩脖子补救道:“小人正是逃到了余家附近,裴涉的人顾及到季钧才没有大肆下手,已经过了数天,余家大概已经出事了。” 纪密见提到了城南怀安坊,出言补充道:“昨日怀安坊一户百姓家中出事,妻子失踪老人神志不清,正是姓余。京兆尹前去也并未查探到任何异常。百姓皆以为厉鬼作祟,坊内人心惶惶。” 韩涛暗中看了那位大人的神色,继续道:“小人的面具正是掉在了余家门前的柴垛之中,如果能顺利将余家娘子找到接出来,定能作为指认季钧的人证与物证。” 裴瑾瑜扫了纪密一眼,径直转身离开。纪密意会,上前用钥匙打开了石牢的门,韩涛微微躬身对远去的那位大人行了礼,跟在了纪密的后面。 他虽然出来了却还有些茫然,小声问这位裴大人的副手:“大人之前对付的是裴涉,季家季钧不过是顺手,这时候怎么问我季家的事情?” 纪密见此人机灵且已被控制,瞅了一眼前方走得挺远的自家大人,小声指点道:“前几日朝中讨论支援武和城,季家的户部侍郎出言劝阻,他曾经是阮家给阮二小姐定下的娃娃亲。” 韩涛面上闪过一点微妙的神色,心领神会道:“阮家如今的事,就是大人的事,在下一定将大人吩咐的事情办妥。” 两人带着数个侍卫走在阴冷的地牢通道中,纪密倒是想到了自己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同僚还为不用挨板子开心,指点道:“你是纪柳引荐给大人的,你的事也是纪柳的事,如果你失败了,就不会是一百个板子的事儿了。” 这位新换了效忠对象的杀手韩涛跟在纪密身后走着,脸上原本是理所当然的恭敬,纪密这一番话出来,虽然是威胁,却让他有些意动。 韩涛对这个新主子要说忠诚,倒不如是打算跟着强者好活命,也好过得舒坦些,但是他的命也的确是那个黄毛丫头救的。他韩涛能接了差事杀人不眨眼,但却信奉着有恩当报恩 更别说纪柳这丫头还真有些特别,这年头,居然还有她那样的小傻子,还是活的不错的小傻子。 韩涛久未见阳光的脸上慢慢浮现了个笑,嘴上却有些不着调:“纪大人放心,别说季家对我就相当于自家的花园,至少纪柳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当然记得要怎么报。” * 楚国公府这边,阮卿自永成楼回来陪着嫂嫂齐夫人用了晚膳,见齐夫人虽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好,便放心了不少。 从前是齐夫人照料阮卿,如今却是阮卿向她叮嘱道:“近来下了雪,嫂嫂可千万要记得关紧了门窗。” 齐夫人还有些精力不济,开口安慰她道:“莫要太紧张了,念絮每晚守着我的,你自己也要让从雪她们将屋子关好了。” 阮卿点点头,便向齐夫人的大丫鬟念絮道:“还要盯着侍从们将院子里凝起来的雪粒扫到一边去,千万莫要让夫人摔着了。” 齐夫人摇摇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卿卿这般紧张,我倒是不怕了。”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未显怀的肚腹:“待这孩子出来,北方应当已经不乱了……我们去武和城看看他爹爹曾经在的地方。” 阮卿听闻不由一阵后怕,齐夫人好不容易从哀恸中挣脱了出来,现在是万万不能再忧虑成疾了。她急忙来到了齐夫人的面前握住了手道:“嫂嫂,哥哥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齐夫人又叹了一口气,眼圈眼看着红了起来:“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也许这就是命吧。上天怨我在接亲那天捉弄承安,我不珍惜着他,他就被收走了。” 阮卿着了急,此时也顾不得羞恼了,挥退了屋内侍立的其他下人,将腰间荷包里装着的花笺取出递了过去:“嫂嫂,这是裴大人交给我的。” 那张素白花笺上的几个字,在灯火下是如此的清晰,齐夫人却仿佛不敢信,将它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许久。 无恙,那位中书令向着阮家的两个担惊受怕的弱女子承诺,她们的亲人虽处异族铁蹄下的武和城,却是无恙的。 良久,齐夫人的声音颤抖着道:“好……他没事……他没事就好……” 阮卿也是心中一涩,但她忍住了不必要的哀戚,轻声劝着齐夫人,直到和丫鬟们一起照顾着齐夫人安然睡去,才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 第39章 第二日下朝以后,朝野中煊赫一时的王家因王白萱一案受了重创,皇后依圣人言宣同样被王白萱出言不逊的阮卿前去立政殿。 阮卿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来到殿内见皇后居于主位,太子与云清公主悉数到场,她垂下了眸子行礼,便坐在了预留出来的西侧。 皇后见阮家姑娘今日精神不错,温和地开口:“昨日永成楼有不长规矩的人冲撞了阮二姑娘,今日王家的已发配到南蛮去了,裴家那个如今在泽化寺,阮二姑娘觉得如何?可还需什么别的?” 阮卿有些惊讶,皇后这样说明显是问还需不需要加重那两个的惩罚。 王白萱因对皇家不敬之罪,一朝从尚书之女,官家贵人沦落为流放南蛮的罪人,将要在脸上烙上罪印,在那荒凉的南方群山中做苦役,连平民百姓也不会和脸上有罪印的女子成婚。 而裴忆看似因为裴相的缘故从轻发落,但皇城中人谁不知泽化寺专为罪眷所设,稍微清白的七品官都不肯让待过泽化寺的女子进门。 这两个曾经视阮卿的友人为草芥的女子都已得到了报应,阮卿并不打算多言,摇摇头道:“她们昨日既然对胤雅出言不逊,既然大理寺判定如此便足矣了。” 云清公主听皇后说过此事,也愤愤然加入了谈话:“王白萱平时对本公主从来都笑得可甜,好话是连篇累赘的,没想到私下对你们那么凶恶,就像皇兄之前说过的前居……前居什么来着……” 李修谨昨日听闻圣人要邀阮二小姐入宫,当天晚上穿着沁了水的中衣熬了半宿,这半天下来脑子里是昏昏沉沉的。 他坐在东侧本不想开口,此时却忍不住瞥了这位妹妹:“昨日含章殿的先生才教过你的,是前倨后恭。” 云清公主本想在朋友面前显示一下自己新学的词却被太子拆穿了,懊恼地瞪了回去:“前倨后恭便前倨后恭,我当然知道!” 皇后一时不知该为女儿的孩子气失笑,还是为她长至如今还不曾沾染世故而欣慰,叹了一口气道:“好了,还有客人在呢。” 她看着太子指点道:“阮二姑娘受了委屈,修谨以后有能帮的便帮她一把。” 太子反应过来收了还想调侃妹妹的话,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贵女深居闺阁,儿臣事务繁忙也少出内宫,母后还是将阮二姑娘托付与他人为妙。” 这话太过于直白,引得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面露责怪。 太子似乎是精神不济,合上了眼继续当他不出声不看人的摆设。 另一侧的阮卿听闻了这番说辞反而心中松了口气,委婉道:“谢皇后娘娘厚爱,臣女名不正言不顺,不敢让殿下相陪,况且出言不逊者已得了应有的教训,此事便罢了。” 齐皇后见此心中有了谱,这两个孩子是真的不太合适,若要硬凑不仅不能算是补偿,反而是祸害了阮家姑娘的姻缘。 云清公主则是丝毫没有发现在场的其他人言谈中的微妙,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阮卿的身侧,拍拍自己的小身板道:“卿卿不怕,以后要是还有人欺负你,本公主就告诉父皇,把她们通通赶到南蛮去。” 阮卿原本心情沉重,此时也被小公主的话逗笑了,柔声回她道:“多谢云清殿下。” 皇后歇了撮合的心思,对太子道:“修谨今日身体不佳,就先回东宫去吧。”她对一旁的大宫女道:“跟着殿下回去,盯着东宫的人把药煎好,太子寝殿内一定不能开窗户。” 李修谨睁开眼老实称是,便目不斜视地由皇后的大宫女随着一同出了立政殿去了。 皇后见阮卿神色放松了不少,又追问道:“雨溪近日来如何了?” 阮卿恭谨地点了点头:“嫂嫂这几日都在府上修养着,臣女劝着她,好在是精神好了不少。” 皇后眼中都是心疼,她刻意避开了提到一个人劝慰道:“双身子的人最忌讳忧虑,但这段时间阮家的事情着实不好,我已派了御医前去你们府上候着,三月份最是危险,希望雨溪能过了这一关。” 阮卿听闻便知她言下之意,但接到裴瑾瑜的消息以后她已经不再担忧了,却不好向皇后解释,只缓缓道:“武和城会没事的,”她眼神坚定而温和:“皇后娘娘放心,嫂嫂会好起来,臣女的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连云清公主这样贪玩的又不谙世事的都知道阮家除了阮卿和齐雨溪只剩下一个哥哥在,还正好在已经城破了的武和城里。 她看看阮卿,又看看自己面露怜悯的母后,来到了阮卿的身边小心翼翼道:“卿卿想哭吗?我偷偷听见过一个没人喜欢的妃子说,越想哭的时候越要笑。” 阮卿被这位小公主注视着,只好笑着认真回她:“多谢殿下关心,臣女真的没事。” 她眨了眨眼,眸子清澈而坚定:“也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女一定会照顾好嫂嫂,等着哥哥回来的。” 皇后怜悯地看着这个阮家还未及笄的二姑娘,温言道:“如此便好,你们两个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派人进宫说。” 阮卿恭谨应是,行礼告退。 由皇后的大宫女引着出了立政殿,阮卿向云清小公主再次告了别。直到踏上宫门外的阮府马车,她的手指摩挲着腰间漂亮的小荷包,里面正装着一只小小的素白花笺。 阮家的马车缓缓踏上玄武大道时,一个信使带着北方的信件自特留出的驿道一骑绝尘,将身在武和城的北庭节度使宇文成三日前写下的信层层递进了圣人的御书房。 裴瑾瑜正与圣人禀报宣州事务收集到的证据,此时见小黄门呈上了信件暂时停了下来。圣人拿起了那只做着标记的封件,将火漆完整的开口撕开,一旁的裴瑾瑜心下微动:看来是北方的好消息。 北庭距离皇城近两千里之遥,北方尤其紧急的信件以由信鸽带回,并派信使八百里加急传至皇城,最快一天一夜便能得到消息。若是并不十分要紧的,则都是由这种颜色的火漆以三百里加急传来。 圣人以白玉带钩裁刀将火漆掀开,自里头拿出数张信纸来,细看之下不仅越发展颜,甚至少见地喜形于色:“宇文成与李时弼实乃我大秦福将也!” 他将那封千里迢迢而来的消息放在光滑的桌案上递给了裴瑾瑜,神采飞扬道:“滋扰我武和城的突厥人已被两位大将军所败,他们由阿史那乞利尔所率,如今他已被阮承安活捉了!” 裴瑾瑜飞快地扫了一眼,此信是宇文成所写,据他所言瀚海军过处突厥人溃败,李时弼的两万骑兵将剩余残部剿灭,绕过边防进了宣州的突厥三王子乞利尔还被北庭府少使生擒,此时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阮家的那位节度使少使不仅没有在武和城折戟,反而还立下了生擒敌方之首的大功,那个小姑娘得知了这个消息不知会有多开心? 裴瑾瑜神色不动,向圣人祝贺道:“天佑大秦,宇文将军与阮少使不仅击退异族,还生擒敌首,扬我国威,此次是彻底的大胜。” 大秦的皇帝李舜十分开怀,走出了御桌拍了拍他倚重的这位中书令的肩:“阮承安会带着那阿史那回皇城,裴卿以中书令之位代朕前去明德门迎他们一行!” 裴瑾瑜肃然应是。 圣人三日后摆宴于甘露殿,并派中书令裴瑾瑜于明德门领数十位五品以上官员迎北庭府阮少使回皇城的消息,自专司宫宴的光禄寺与专掌祭祀与礼仪的太常寺飞快地传遍了朝堂。 第40章 阮卿自马车上由从雪扶着下来, 就见一个朝中太常寺少卿骑着马到了楚国公府门前,满脸喜气道:“阮二小姐, 今日北方传来了好消息,圣人特地派臣前来向你们道喜!” 阮卿听闻是北方的好消息,便知道是哥哥的消息来了, 一颗心跳得飞快。她急忙向这位少卿行了礼迎进府门,令从雪前去请了嫂嫂齐夫人出来。 齐夫人听了太多坏消息,此时又见来人传信有些气息不稳,阮卿扶住了她低声安慰道:“是好消息, 哥哥一定没事的。” 太常寺少卿见这阮家的两个夫人小姐都到齐了, 恭贺道:“今日北方信使三百里加急传信,言武和城作乱突厥皆被宇文将军和李将军所破,节度少使阮承安更是生擒了那东突厥的三王子, 还有三日, 押送俘虏的队伍就到皇城了!” 此言一出, 屋子里的下人都是喜盈于色。齐夫人沉郁多时的面色也焕发了光彩,不敢置信地追问道:“大人说承安不仅没事,还捉住了突厥领兵的三王子?” 光禄寺少卿笑了笑,安慰道:“齐夫人莫要忧虑,圣人已令我等三日后于明德门迎阮少使回城。” 齐夫人回过神来, 与阮卿一同向这位传话的大人行礼道谢:“多谢少卿大人前来我楚国公府传话, 承安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去明德门迎接。” 待送走了这位光禄寺少卿,阮家便传开了这个喜讯, 阮卿与齐夫人两个指挥着丫鬟仆从们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第三日,小雪初停,北庭节度少使阮承安押送东突厥三王子回京,得到消息的皇城百姓自发出来聚集在天街迎接这位功臣。 明德门前身着轻甲的守城士兵排成两列维持前来围观的百姓秩序,中书令裴瑾瑜着官服,领五品以上十数个官员并光禄寺数十人迎接远道而来的阮少使,太常寺仪仗摆开,场面肃穆而隆重。 裴中书身后立着两个盛装的女子,皆身披着厚重的狐狸裘,正是阮少使的夫人齐雨溪和他的妹妹阮卿。两个女子自武和事变后忧心了近十天,此时望着遥远的官道尽头,面上都有些焦急与激动。 众人等待了不久,前方官道远远的来了一队人马,渐渐见到两侧骑兵扛着的瀚海军军旗,中间打头的银甲小将身姿挺拔,骑着高大的战马缓步走进,面容越发清晰,正是半年前弃文从武,远赴北庭的阮承安。 只见他在距离这一行人五十步时干净利落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向为首的中书令半跪行礼:“在下北庭节度少使阮承安,押送突厥王子阿史那乞利尔,并代镇北大将军宇文成,安南大将军李时弼归来皇城诉职!” 他所带的三百轻骑也纷纷下了马跟随在后,一时之间数百人行半跪礼,甲胄相击之声肃然整齐,气势极盛。 最前列的裴瑾瑜着三品大臣紫衣,受圣人所托前来迎接功臣,在这金戈之声中神色不动受了一礼。 众人礼毕,裴瑾瑜亲自上前虚扶阮承安:“阮少使请起,此次不仅有因宇文将军与李将军驰援之功,还有阮少使擒王之功。” 阮承安带一众骑兵起身,见这位紫衣的中书令身后,自己的夫人与妹妹正眼中含着泪望着自己,一时间也是眼眶一热。 他手臂上还有伤口,正是生擒那突厥王子之时被对方拼死反击所伤,若非纪年反应及时,他阮承安怕是要在水沟里翻船,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裴瑾瑜见阮承安视线,不动声色开口:“圣人已命摆宴于甘露殿,阮少使请。”他话音落下便侧身引路,直接带这一行人略过了一旁早准备好的马车,与阮承安一同步行进了城门。 众人由太常寺仪仗开路,浩浩荡荡进入了明德门。官员之中裴瑾瑜在前,阮承安紧随其后,身侧是齐夫人和阮卿,后面跟着身着十数个绯衣官员。 副官狄泽领着骑兵队列跟在后面,队列中间四名悍将围守着囚车中的突厥王子,踏上了宽阔笔直的天街。 这一行人阵势浩大,由武和得胜归来的年轻小将,半年前弃文从武前往边关的阮家长子,和位居中书令,资材绝盛的裴家君子所领,立刻引起了道旁早早聚集的百姓轰动。 一时之间天街上男女老幼人头攒动,欢呼者有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人群中一个女子向结伴前来的友人惊呼道:“快看快看,那是和两位大将军一起击败了突厥人,还生擒了他们头领阮少使。” 阮家公子的事迹传遍了皇城的茶水酒铺,他离开朝堂时所言“边关之仇未报,岂敢安身皇城”已经成为许多年轻子弟投身军中的座右铭。 她的同伴则激动地扯着手里的帕子,连声道:“你快看看前面,今日代圣人迎接功臣的是裴家的裴中书!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贵女……” 走在前列的裴二公子俊逸非常,当年殿试圣人为避裴家盛名亲点为榜眼,且皇城中都知他还不曾对哪位贵女有意,更引得女子们频频投去目光。 阮卿今日穿着朱红上衣并月白裙裳,外着厚厚的狐狸雪披,精致而贵气。天街宽阔,道旁百姓的议论本不会传到她耳朵里,却这半句“不知会便宜哪家贵女”让她偷偷瞧了一眼前面的裴瑾瑜,微弯了嘴角。 如今哥哥归来,圣人必定不会再赐婚,而她与他心意相通,如今裴家君子怕是会便宜了阮家姑娘罢。 阮承安落后裴瑾瑜数步,低声问道:“夫人和妹妹在家中可好?” 在这片车马行动,百姓议论的热闹喧嚣中,他的声音也很清楚。 阮卿含笑道:“哥哥回来就好,我们一切都安。” 齐夫人微垂着目光凝在他身上,声音有些微颤:“夫君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 阮承安眼眶一红,他向自己的妹妹点了点头,语气大大咧咧地哄自家夫人道:“雨溪从前夸赞武状元孔武有力,如今我在北边晒成这般,可还比不比得过那人?” 这话属实没样子,齐夫人不禁抬眸飞快地嗔他一眼:“你这冤家,不过是那一日刺了你一句,竟记到现在……”她语气带怒,心中沉郁却是悄然散了,面上不由浮现了笑影。 阮承安下意识要挠挠头发,但他早已穿戴着盔甲,更加上此时大庭广众人山人海瞩目之下,他与齐夫人交谈已是不妥,只好笑了几声。 齐夫人在旁低声嗔他:“怎么去了北边儿还是这么傻气,若不是卿卿一直安慰我,恐怕今日你回来,我能不能见着你都两说……” 一旁阮卿不由失笑。她乖乖跟在裴瑾瑜身后,也想着若是将来自己与他,是不是也会像哥哥与嫂嫂一般? 前面的裴瑾瑜似乎也能感受到阮卿心中所想。一行人走过宽阔而笔直的天街后,围观的皇城百姓止步于连接内宫,禁军守卫的玄武大道。 仪仗在玄武大道与天街交汇处停驻,裴瑾瑜回身向阮承安道:“圣人已摆宴于甘露殿,请少使前往。” 阮承安在朝几年,早知这位中书令为人刚正而淡漠少言,边臣回京本应即刻向圣人禀报,裴瑾瑜却特意留出了这样多的时间给他与家人叙旧,此时对阮家人并不高高在上,不禁对他印象不错。 更加上那千里迢迢跑来,自称为北镇卫所属的纪年不知受何人所托救了他一命,阮承安心中也有些成算,上前告辞道:“有劳裴中书。” 阮承安走到了前方,匆匆踏进宫门面圣,他随行的三百轻骑则在副官狄泽的带领下押送突厥王子往北镇卫大牢看守。 阮卿与齐夫人目送他走远,转身回了自家的车架附近。她临上马车时无意中往裴瑾瑜方才所在的地方一望,却见仪仗散去,官员各自离开,那位光风霁月的中书令独自立于干冷的天光之下,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 甘露殿内,圣人为归来的北庭少使阮承安摆下了庆功宴。 阮承安半跪于地禀报了军情,圣人扶起他连道:“好,好,好!两位大将军与承安大破突厥夺回武和城,并剿灭了数万之众,都是我大秦栋梁!” 圣人端起了酒杯道:“承安忠勇双全,更生擒突厥三王子,有乃父之风。区区异族竟敢犯我大秦天威,有将如承安者,何愁不踏破突厥王帐!” 阮承安双手接过酒杯,恭谨道:“陛下受天命所佑,臣今日之功全靠陛下赏识,并宇文将军,李将军驰援在先,臣今日愧不敢言。” 话毕,他仰头喝完了酒道:“臣愿今后成为宇文将军那般大将,为陛下平定边疆,为我大秦百姓报半年前北庭事变之仇!” 圣人大力拍了阮承安的肩膀道:“好!北庭少使阮承安俘突厥王子回皇城,扬我大秦国威,赏黄金千两,增邑五千户,袭楚国公之位。” 阮承安半跪谢恩。 在座众臣皆祝贺道:“阮少使年少有为,此番正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啊。” 如此君臣得宜,宾主尽欢,在场众人也心中雪亮——圣人重情义,阮承安既然从武和那边活着回来了,此后就是青云直上的好前程。 有些则是怀着别样的心思:阮家娶了兵部尚书齐延之女,齐家又是当朝皇后的母家,阮承安如今起来了,若要能搭上阮家这条大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老国公与穆夫人只有两个孩子,除了这已有婚配的阮承安,就剩一个病弱的女儿阮卿了。 不过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孩子,牺牲一个不怎么得用的儿子娶了这注定无子的阮二小姐又如何,只要搭上阮家,这婚事就值了。 于是阮承安刚刚离开了这甘露殿上的庆功宴回到了东街,前脚踏进府门,后脚就有不知哪家的媒人急吼吼地上门来了。 第41章 宫宴初歇, 纷纷扬扬的小雪又开始飘扬而下。新袭了楚国公之位的阮承安已回了府上,正和夫人一同面见冒着风雪上门的薛冰人。 “听闻阮少使擒王归来, 民妇携薄礼前来道贺,还愿给府上与季家牵一门好姻缘。”薛冰人欠身行了礼,仪态言辞都十分规矩, 话音落下便令身后的仆从将礼盒子拿了上来。 阮承安听她的意思是要给妹妹阮卿说季家的亲事,当即就瞪圆了眼。他在北庭府时接到家书,季家的小子竟以妹妹体弱为由强行退婚,此时自己带功归来就又前来提亲, 他季家好大的脸面! 齐夫人见自家夫君横眉怒目, 即刻就要发火赶人,连忙拉住他的手摇摇头。薛夫人皇城有名的全福夫人,还是专掌婚娶之事的冰人府管事, 与皇城众世家是说得上话的。 今日她有礼有节地上门来, 却被阮家轰了出去, 对刚刚大胜而归,又袭国公之位的阮承安相当不利。 阮承安明白自家夫人的暗示,自行去主位坐下,只目光凶狠盯着那个季家的说客。 齐夫人没有令丫鬟上前接薛冰人的礼,施施然坐于阮承安西侧道:“季家上月退了我阮家的亲, 如今承安刚从北方立功回来, 薛夫人就上了门当季家的媒人,真是兢兢业业。” 季家退阮家亲事才不过是月前的事儿,阮二小姐的哥哥立了大功便来再次议亲, 这般的看菜下碟,薛冰人也不禁为季家尴尬无比。 但一想季家送的百两银子,她又急忙解释道:“季小公子一时冲动误了亲事,但季国公并未承认此事,特令民妇前来赔礼告罪。” 薛冰人身后的仆从将那礼盒捧上前来打开,里头躺着一只装裱精美的卷轴,薛夫人欠身道:“这《徐溪山居图》是季家三代珍藏,特送来为季小公子赔罪,还请夫人收下吧。” 齐夫人眼神微妙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十分疑惑:“退亲是他,赔罪也是他,如今送个画就当一切都未发生,堂堂定国公之子竟不知何为廉耻?” 这薛夫人还想解释一二,一旁的阮承安忍无可忍,直接站起来喝道:“季家如此作为,我阮家难道是任人捏圆搓扁的软柿子不成!” 他刚从宫中回府,身上轻甲未卸,冷厉道:“夫人请回!”怒目之下,凶狠之色,直接把薛夫人吓得连退了数步。 大丫鬟念絮见此,立刻上前欠身打圆场道:“雪天路滑,奴送薛夫人出去吧。” 薛冰人被那横眉怒目的阮小国公所慑,早已闭上了嘴,此时带着仆人灰溜溜地走了。 外人一走,齐夫人与阮承安回了卧房,自有丫鬟小厮将屋子里早早地点好地暖,端来茶水点心等,恭谨地退了下去。 齐夫人进了门,气得连喝了两盏茶:“季家的无耻之徒,竟然还敢来我们府上。” 阮承安还未卸甲,自顾自在屋内走动了个来回,将拳头捏得噼里啪啦:“老子明天就叫狄泽去套季子实的麻袋,不把他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老子就不叫阮承安!” 齐夫人虽然也想着让季家倒倒霉,却没想到自家夫君是想用这般简单粗暴的方式。她拉住阮承安,一件一件地解开他的轻甲:“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蠢?” 阮承安生得高大,齐雨溪正在身前垂首为他卸甲,更显得纤细而柔美,似一树春日的新柳。 他愣在原地,看向了自己的夫人不敢置信道:“雨溪你说……我要当爹了?” 齐夫人抬头嗔他一眼,双颊生晕,眸子却是明亮的。她将这套轻甲挂到了床榻旁的衣架上,低头轻抚此时还未显怀的腹部:“几日前去了宫中,听闻武和城破,一时……在皇后宫中修养了几日,还是御医探出来,已经有三个月了。” 阮承安反应过来,激动得几步上前想要抱住她,但伸开手臂时又像是面对一尊易碎的名瓷,只小心翼翼地自身后覆上了她的手,连声道歉:“是我不好,我该死……武和只有一只信鸽,只来得及给北庭传信,却让你在皇城担惊受怕。” 齐夫人摇摇头,回身依进他怀里。她原本也是齐家娇养,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在夫君背井离乡,甚至可能遭逢不测的时候,她不能倒下,她就是这个家的支柱。 如今夫君回来,她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阮承安手臂环在她背上,刀剑加身面不改色的他此时激动得手臂微颤,没头没脑地连声追问:“雨溪这几日睡得好不好,吃了什么?这几天天气冷了,屋子里地暖够不够?圣人赏赐的白狐狸皮拿出来做个披风,别冷着了……想吃什么?蜜煎居开的晚,我明天天不亮就去排着给你买……” 齐雨溪嘴角抿着一点笑,放松地被他环抱于怀中“傻子,我早就好好的,没病没灾好着呢。”这几个月阮家接连出事,她一个弱女子要撑着这个家,夫君又远在北方,此时就像倦鸟还巢,再也不必忧心风雨惊扰。 阮承安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碰坏了,脸上一副踩在云上的,做梦一样的傻笑。他拥着她良久,忽然俯身将自己的夫人抱了起来,稳稳地走进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床上,“天这么冷,雨溪好好躺着。” 齐夫人被他放进了床榻中,他拉起了柔软的绒被仔仔细细地将身周围得严严实实,不由有些羞恼地按住了他的手:“莫要闹了,天还没黑,我亦不是无法下床,这像什么样?” 她此时披散了头发半躺在柔软的被子里,温暖而柔美,阮承安的心也柔软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夫人不舍得移开视线,生怕一转眼发现这一切是一个梦。 “睡会儿吧,我陪着你。”阮承安坐在床边固执地守着,给她拉了拉被角。齐夫人拗不过他,不一会在温暖的被子里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睛。 阮家的人都习惯歇午。午晌以后,齐夫人的大丫鬟念絮来东厢房请阮卿去暖阁,说是阮承安与齐夫人等着她。 阮卿梳洗一番,由从雪打着伞挡开细碎的雪,兴冲冲地去往暖阁。 一路上阮卿越走越快,最后都不自觉地小跑起来。从雪打着伞追着阮卿,不由跑得有些气喘,无奈道:“小姐慢些吧,小心地上的冰。” 阮卿笑了笑,自行提起了宽大的裙摆小跑起来:“方才在城门时人太多了,哥哥这时候从宫里回来,我有好多话要找他说。” 她前世投湖而死的时候,哥哥已经去世五年了,今世刚醒来的时候,哥哥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便决然地去了北方,毕竟是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还数次差点天人永隔,叫她如何不激动? 前世宠爱她的亲人都去世了,自己又背负着那等灾厄名声去了宫里。这一世她哥哥还在,阮家还在,她一定可以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待阮卿进了暖阁,哥哥阮承安和嫂嫂齐夫人都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见她首先踏进房内,跟在后面的丫鬟匆忙撑着一把大伞跟过来,还是让她身上沾着不少的碎雪。阮承安了然,亲自上前给她解开狐裘抖了抖,习惯性训她道:“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淋雪?” 阮承安作为哥哥,永远习惯了照顾家里的所有人,可是前世那么早就死在洪水之中。阮卿心中酸涩,却是乖乖回道:“今天是急着过来见哥哥,以后不会这样了。” 从雪将伞交给暖阁外的侍从,上前接过了那披风挂在一旁,笑道:“小姐从没走得这般快,奴差点跟不上了,好在小厮们将路扫得干净,路上没有冰凝。” 阮承安见自家妹妹不再像幼时一般什么事都要说个头头是道,却是乖乖地听了训,不由十分惊讶。他又想到这半年来的变故,心中也起了些涩意,大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外面冷,进去吧。” 兄妹两个进了暖阁里头,齐夫人正坐在矮塌上,见他们进来了便起身斟了盏温热的蜜水自桌案推给阮卿,笑道:“在城门的时候卿卿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开口,如今承安回了府,咱们在自己家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阮卿脸上莫名一红,只上前坐在了一侧,镇定道:“许久不见哥哥,想说说话罢了。不过哥哥在武和的时候凶险万分,身边可有什么护卫?” 阮承安在齐夫人身侧坐下,见两个女子都担忧地望着他,顿时心生英雄豪情,爽朗一笑道:“凶险又如何,有我在一切都不是问题。你们莫要担心,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 齐夫人闻言瞪他一眼:“你还嘴贫?我们在家中快要急死了,快说说你如何回来的,难道那围着武和的都是虾兵蟹将不成?” 如今的阮承安是天大地大,夫人最大,他被自家夫人说得讪讪。又见妹妹目露催促,他只好仔细想了想解释道:“狄泽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半路还有一队骑兵,说是护卫新任宣州巡察使,密王殿下的,那人听说武和有危,自行脱离了队伍前来助我。” 阮承安挠挠头,颇有些尴尬:“那日我们见宇文将军的人来了武和,将那些突厥人击得四散而逃,实在气不过就在一处山谷设了陷阱,没想到捉住了领头的时候被他暗算了,就是那队新来的护卫帮我将他挡开。”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阮卿与齐雨溪两个虽是极少出皇城的贵女,阮家以战功成为世家,齐家家主身为兵部尚书,她们对战事也是略知一二的。合适的地形,埋伏敌人的时机,最后一击的凶险,她们哪里会不知道呢。 齐夫人暗中握住了他的手,那宽大的手掌里横贯着老茧和明显的伤疤,也回握住了她的,齐夫人既是后怕,又是心疼。 阮卿也连忙追问道:“哥哥伤到了?现在好些了吗?” 阮承安对她们笑了笑,混不在意道:“那纪年的确好身手,飞扑过去一脚将那突厥王子踹了个囫囵,那乞利尔学艺不精啊,若不是趁我们靠的近了些,他根本近不来身。” 阮卿顿时一怔,纪年?他的手下一个叫纪密,一个叫纪柳…… 阮承安倒是没发现自己妹妹有些不自然的神色,自顾自回忆道:“那纪年说是朝中哪位大人派来的,北镇卫也不是齐大人的手下,莫非是裴中书所派?但他和我们阮家素来没有往来……” 齐夫人原本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的阮卿,见自家夫君说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她已是面红过耳,不禁笑道:“今日那薛冰人上门虽是晦气,但卿卿快要及笄,的确是时候看看亲事了。” 阮承安从沉思中回过神,算一算日子,自家妹妹再有月余便要及笄,直接问道:“卿卿这些日子里可有属意的?哥哥为你做主去,过了及笄礼就叫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第42章 自古以来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阮家父母已不在世,那便是长兄长嫂为小辈操持。 阮承安与夫人商量自家妹妹的婚事本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这强势的语气,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山匪正在商量强抢民女一般。 阮卿感到面上一阵发烧, 连忙假作对桌上的蜜水十分感兴趣,端起来饮了好几口。 齐夫人嗔了自家的粗线条夫君一眼,意有所指道:“前些日子卿卿去云宁山庄休养,南衙卫的人假传大理寺之令前去, 还是裴中书听闻此事挡了下来。” 阮承安闻言问了妹妹:“此事当真?” 一旁的阮卿回忆起了当天的境况, 镇定了不少:“那石才良欺人太甚,还纵马踢伤了成管家身边的小厮,幸好裴大人追查过来将那些南衙卫的人通通擒走了。” 裴瑾瑜位居中书令之尊, 为圣人执掌北镇卫, 前有亲自为云宁山庄解围, 后有派遣手下来武和相助,阮承安不禁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他思索一番道:“裴中书为人公正淡漠,不少大臣都说他不近人情,但我今日自明德门进了皇城,我们阮家和裴家并无私交, 但他却为我们特意留下了说话的时间, 可见传闻不可尽信。” 阮卿不禁悄悄抿弯了唇角,喝了一口蜜水掩饰,语气正经地猜测道:“旁人说不近人情, 却为我们多加考虑,也许是外冷心热呢。” 齐夫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补充道:“后来我向皇后娘娘请派品行良好的大臣前去云宁山庄,也是这位中书令尽心尽力,有礼有节地保护了卿卿。” 阮承安闻言有些迟疑,他向来在家里人面前藏不住话,便直接问了出来:“我在朝时与裴中书只是点头之交,父亲母亲和裴家也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他对我们如此,难道另有所求?” 他到底是当了几年的工部侍郎,又加上事关家人不得不谨慎,此时不由想到了别的方面:“裴瑾瑜与裴涉相争,裴相并未表态,我们阮家已经和季家有嫌隙,裴瑾瑜莫不是在拉拢……” 话音未落,阮卿便坚定道:“哥哥莫要多想,他哪里是这等汲汲营营之人?若是如此,他在朝中哪里会是圣人近臣。” 阮承安心思再粗,也能看出来自家妹妹急切的维护之意,笑她道:“妹妹如今是真的长大了,我只是猜测一二,就这么急着为他说话?” 齐夫人了然地瞧了她,对阮承安劝道:“从雪早已说了,有一个木头面具的贼子去云宁山庄掠走了卿卿,裴大人不顾夜深亲自带人找遍了山林原野将卿卿成功救回来,如果是做做样子,怎么会需要如此尽心呢。” 这本是平常话,只为打消阮承安的顾虑才说的,两个人却没想到方才还轻松打趣的阮承安闻言面色巨变,当即霍然站起:“什么贼子?他守着云宁山庄,却让人将我妹妹掳走?” 阮卿见哥哥面有怒火,当下心中暗道不妙。如今阮家只剩她一个血亲,纵使裴瑾瑜有千般好,只这一点失误下来,哥哥都不会对他有好印象了。 她求助地望了齐夫人一眼,上前好言劝道:“哥哥莫要生气,在山庄之时裴中书特意带了有名的大夫给我调养,如今我的确是好多了。” 话已出口,再阻止是来不及了。齐夫人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承安言重了,贼子狡猾,裴中书终究是男子,不能直接住在云宁山庄内防范,这事如何能避免……” 阮承安却并没有听进去这些,他一旦倔起来,就是有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喃喃道:“父亲母亲从未与人结仇,怎会有人找我阮家人的麻烦?木头面具……木头面具不正是裴涉的手下吗!” 他面色极其严肃,倒是有了些兄长的样子,一家之主的思量:“哥哥知道你的心思,但这件事本就是他裴瑾瑜惹上来的。如今你与他还八字没一撇就让你经历如此多祸事,怎不知以后会不会有更多危险?” 阮卿见他的意思竟然是劝自己放弃,当即就有些焦急,跟上去小声解释道:“武和城的消息传过来以后人人都当哥哥回不来了,圣人要将我赐婚给太子殿下……殿下为人虽无差错,身份也尊贵显赫,可却非我良人。” 阮承安当即眉头紧皱:“这赐婚当然不妥。” 太子如今有谢家女为正妃,各世家女七位为侧妃,若是加一个阮家女,对太子而言便只是东宫中多了一尊漂亮摆件,可对从小在阮家长大的妹妹呢? 阮卿点点头,接下来的这些话即使是和家里人说,也显得过于直白了些,她不由垂首解释道:“母亲曾说,若是与人结为秦晋之好,便要与我会全心对他,他也会全心待我之人,瑾瑜……”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声音越发的小了:“我只信他会像父亲待母亲,哥哥待嫂嫂一般如此待我。” 阮承安闻言默然。他原本只当自己的妹妹对裴瑾瑜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如同幼时她想要上元时分的琉璃灯,三月三的莲瓣兰。 裴瑾瑜出身三代丞相的裴家,又身在高位,更一副君子如玉的好样貌,如今二十有四还从未有婚讯,皇城多少女子心心念念地盯着?多妹妹一个,似乎也不奇怪。 但如今阮卿的一番话看来,她却是当了真。 阮承安神情肃然,思虑一番道:“妹妹如今还小,还能有更多的选择。裴瑾瑜敌人众多又鲜有助力,你若与他在一起,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阮卿不愿和刚从北方回来的哥哥争辩,又不绝不肯放弃,一时之间默不作声,眼圈儿都急得红了。 齐夫人见气氛不妙,自知是自己失言之祸,连忙将这位倔强的护妹兄长拉到一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裴大人是圣人的近臣,我们大秦朝中亦是清浊分明,他那样公正严明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大难,我们去房里说。” 粗线条的阮承安并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对的,还想继续说,却见自家夫人轻飘飘的一个眼神过来,顿时一怂,乖乖跟着走了。 齐夫人将自家夫君拉走,临出门时回头对阮卿道:“卿卿莫要理他胡言,待我将他说说去。” * 皇城之北,正是桐浦山庄。 此处隶属于中书令裴瑾瑜,平日里少有人来往,今日却被一队轻骑踏碎了清净。两百人轻骑护送着一人千里迢迢回返皇城,只比明着离开武和城押送突厥王子的阮承安晚了三天。 裴瑾瑜的手下纪密正等在桐浦山庄之中,这队人马在轻雪之中到来,领头的小将正是身为宣州巡察使的纪年。 他们一行进来时,马车先驶进了山庄之中,纪年则翻身下马,上前抱拳道:“在下不负所托,已将段大人带到。” 纪密点点头:“你来得正好,大人这几日正在桐浦。” 两人走进山庄之中,就见段虎已经从昏睡之中醒了,正在和厅堂之中的裴瑾瑜交谈。他脸色奇差,却是不卑不亢道:“裴中书谴人将段某从武和带到皇城,却不知武和之事的辛密,裴中书是否愿意让段某说出来。” 裴瑾瑜淡声道:“段城主何必多言,我只站在圣人这边。” 段虎审视他良久,忽然道:“身为守城之将,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段某并不怕死,只想临死之前能够手刃与异族里应外合的叛徒!” 纪密见此上前,递上了一封前几日截下来的密信道:“段城主多虑了,我等亦是想要揪出武和之事的叛徒,此信是从裴涉寄往宣州的信使手中所截,我等物证齐全,如今正需要城主出面。” 那封信正是裴涉听到了朝中风声,派遣死士送去途中被纪密所截,其中记载的东西足以让圣人将莫家夷三族。 段虎守武和城时身受重伤,如今能从马车上下来还是因为武将的尊严所支撑,见了这封信却是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莫家贼子其罪当诛!” 不过这莫家的发达和裴相关系匪浅,面前这位中书令正是裴相的嫡子,莫家因重罪获判,裴瑾瑜怎么会丝毫不受影响? 段虎对他有了些敬佩,不由对这位千里迢迢将他带到皇城的年轻中书令提点道:“此事事关裴家,莫家虽然该死,但若朝中有人趁机攻讦,你也将受其害,裴中书可有对策?” 沾亲带故的两个人一为判官,一为罪囚,谋叛重罪之下若是罚得重了便会被指责冷血残忍,罚的轻了又难免让人浮想联翩道徇私,死局何解? 裴瑾瑜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辨不出神情喜怒:“此案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审,与我无关。” 他起身离开了厅堂,纪密为他打开了房门,并向屋内的段虎行礼道:“段大人好生养伤,圣人不久以后便要审莫家案了。” 门外,寒风吹拂着细碎的雪粒,等待良久的纪柳向裴瑾瑜道:“大人,李夫人正在等着您回去。” 裴瑾瑜沉默了一瞬,纪密问她道:“李夫人是否说了有什么事?大人今日正要去北镇卫,恐怕来不及回府了。” 纪柳却是挤眉弄眼,跟着神情冷淡的裴瑾瑜一同走着:“今日府上来了一位薛夫人,是皇城冰人府中有名的全福夫人,她昨日才去了阮国公府,如今夫人叫大人回去莫不是要商议和阮家的婚事?” 纪密闻言也是一愣,李夫人对大人的态度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难得她还记得操持大人的婚事。 裴瑾瑜果然停下了脚步,吩咐他们道:“留一个人在这里保护段虎,另外一个去北镇卫看着突厥王子。” 他说完便自行离开,带着数个亲卫骑马向皇城赶去。 第43章 皇城, 丞相府。 外出的裴二公子接到了母亲李夫人的消息,冒着风雪自城北的桐浦山庄归来。 裴瑾瑜翻身下马, 贴身仆从纪密将他身上载着雪粒的大氅取了下来抖开,跟在自家大人身后走进了大门。 一路上的仆人们都格外的规矩,各个敛声屏气, 垂首行礼。李夫人身侧的大丫鬟本就等在府门内,见裴瑾瑜进来连忙迎上去欠身道:“二公子回来得正好,今日府上来了客人,夫人正在南暖阁招待着, 还请您尽快过去。” 裴瑾瑜神色平淡, 点了点头向南暖阁走去。大丫鬟与纪密一同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一行人走到了连接西苑和南暖阁的走廊上时,打西苑方向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裴涉今日听到了一些消息, 一直在西苑的出口等着。他虽然是裴相长子, 但母亲莫夫人只是妾室, 裴相与李夫人住在东苑,裴涉与莫夫人只能住西苑。 裴瑾瑜一行人自东苑前来,站在长廊尽头的裴涉径直拦住了他们,挑衅地开口道:“我就说怎么今日有冰人来府上,原来中书令大人你如今二十有四, 终于要成亲了啊。” 裴涉对裴瑾瑜的恶意由来已久。他的母亲莫夫人虽然出身商人之家, 但却得裴鸿煊独宠,偏偏先帝将慎靖公主赐婚下来,莫夫人成了妾, 他也成了庶子。 如果不是先帝赐婚,他裴涉才是裴相嫡子,太师的学生,如今坐在中书令之位的,也会是他! 见裴涉又来找麻烦,纪密与李夫人的大丫鬟对视一眼,神情各异。被拦住的裴瑾瑜则是连眼神都没给裴涉一个,冷声开口:“让开。” 裴涉却是不为所动,斜着眼睛啧啧感叹道:“前几日我派人去请一位贵女做做客,没想到中书令大人把她护的跟心肝宝贝儿似的,冰人上了门,才发现你不仅爱小家碧玉,还要娶金枝玉叶。” 李夫人的大丫鬟知道这两个主子接下来的谈话将会透露她不应该知道的消息,连忙告退匆匆离开,纪密待她走远了,皱眉上前道:“大公子慎言,我们大人与公主并无交集。” 裴涉并不理会,毫无退缩意图地继续道:“暄和公主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如果圣人知道了你还和某个贵女不清不楚,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暄和公主向圣人请求赐婚,被裴瑾瑜拒绝的事情在两年前闹得沸沸扬扬,但碍于天家面子,众臣并不会直接议论罢了。 裴瑾瑜不为所动,语气冷淡:“让开。” 纪密一副老实长相,平时除非裴瑾瑜需要,他并不会多话。但裴涉既然出来主动找晦气,他也主动一脸正直地补充道:“大公子若有在此饶舌的功夫,不若早日进宫向圣人请罪,也许还能将流放三千里改为流放两千里。” 此言一出,便是诛心。莫家在宣州勾结突厥人,本想屠城一个人不留,那就是死无对证,偏偏突厥人失败了,武和城的阮承安回来了,段虎又没有见到尸体。 裴涉阴冷地瞪着他,如果目光能吃人,那现在的纪密早就会被裴涉拆吃得骨头都不剩。 一行人堵在不算宽的长廊之上,只听见裴涉维持不住平时的笑面模样而阴狠的话:“你断我生路,我就只好再请小美人来做做客,不过她能怎么样回去就不会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了!” 裴瑾瑜此前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候却缓缓攥紧了右拳。裴涉毫无所觉,还在冷笑道:“也许阮家贵女有个三长两短以后,中书令大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 裴涉话音刚落,被一股大力猛然撞到了长廊柱子上,他的头就像装着豆腐的罐子,被撞得剧痛且眩晕。 他被一只铁铸一般的手卡住了脖子,窒息感迅速蔓延,不得不拼命拉扯对方的手试图掰开:“你!” 对方却纹丝不动,冰冷的声音高高在上:“找死。” 裴涉虽然被死死卡在了柱子上,却还是冷笑道:“看来我说到了你的痛处,武和事变之前莫家只是出去做生意,你若不再追查,我绝不会动那女子。” 他此番前来只为谈判,莫家和突厥人里应外合就是三族诛灭的谋叛之罪,他身为莫家家主之孙当然在三族之内,若只是无故离城,莫家会受罚,却不会影响他裴涉。 他知道对裴瑾瑜而言那个女人有多重要,所以并不慌张。没想到此言一出,冰冷的锐器抵上了他的脖子,是裴瑾瑜常年贴身戴着的机关弩。 裴瑾瑜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自己掐住裴涉的手,一点一点加大力道,眼里一片纯然的黑暗。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漠然开口:“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你们莫家上下一个不留。” 裴瑾瑜与太子受同样的文武私塾长大,虽身量修长却力道奇大,绑着袖弩的手犹如铜浇铁铸,卡着并不通武艺的裴涉的脖子轻描淡写,像是捏着一只鸡仔。 裴涉逐渐脸色青紫,喉咙被压迫得发出嘶哑的呼吸声,仍然瞪着他不肯示弱:“咳……我不在乎任何人生死,你难道就不顾忌李夫人和阮卿?” 裴瑾瑜居高临下,眼睛里都是冷漠。抵在裴涉脖子前的灵巧机关轻响,已有一只锋利的□□探出了头。 裴涉死死地攥住裴瑾瑜的手,即使额头上已经显现了青筋也还在冷笑:“如果我……死这儿……你就等着给她们收尸吧!” 一旁的纪密知道阮家贵女是裴瑾瑜心中逆鳞,他并不爱惜羽毛,对这世间权势名声全无顾虑,此时盛怒之下已经动了杀心。 莫家虽然死期已定,但裴涉如果今天死在自家大人的手里,一定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眉头微皱,上前道:“大人,莫家死期已定,何必此时脏了手。” 方才离开的大丫鬟受了李夫人的催促而来,远远地看到裴瑾瑜和裴涉动了手,不禁连声音都胆战心惊地微颤:“二……二公子,夫人……夫人叫您快些过去……” 裴相的正妻是先帝赐婚的慎靖公主,妾却进门在公主之前,还早早的有了长子裴涉。公主之子裴瑾瑜和裴涉不合已是朝野心照不宣的事,但两个人平时并无交集,最多偶尔相遇只是无视对方,还从来没有过直接动手的时候。 大丫鬟垂着头等着,庭院中一时只有细雪飘落的簌簌之声,仿佛那长廊之中并无人在挣扎,或者那个挣扎的人已经死了。 厚裙之下的小腿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抖得几乎站不稳——大公子死在二公子手下,裴相不一定会惩罚二公子,但知道她这样的丫鬟在场,她难道还活得了吗…… 良久,踩过细雪的脚步声自那边传来,她听到大公子摔倒在地后剧烈的咳嗽和喘气声。 丫鬟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那位二公子自她低垂的视线中漠然经过,她跟着他走出长廊,径直向暖阁去。 * 裴瑾瑜踏进南暖阁外间,里头正传出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三公子实乃青年才俊,与谢小姐正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谢老爷和夫人都十分满意。” 隔着房间,这充满了喜气和赞誉的话也清楚地传了出来,紧接着是李夫人虽然模糊却隐约可辨的声音道:“薛夫人太客气了,这大雪天的也劳烦你出来一趟,实在是修明这孩子着了急,想把谢家的亲事早些安排。” 今年裴修明加冠,正是可以议亲的年纪,李夫人早已从三年前就开始为他物色起了人选,如今看来是有了最满意的亲家了。 那纪柳所言冰人来了丞相府,究竟是为裴修明而来,还是为他裴瑾瑜? 里头的薛夫人接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哄得李夫人心情大好,让她得了不少赏钱。昨日去了阮家没得赏钱不说,还碰了一鼻子晦气,薛夫人今日来了裴家倒是收获颇丰,一时间宾主尽欢。 初步商议完毕后,薛夫人向李夫人与裴修明行礼告辞,拿着裴家与谢家小辈的庚帖出来,正遇到外间的裴瑾瑜几人。 昏黄的灯火下,高大的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暖阁外间,神色不明却气势冷淡。他似乎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不知怎么没有进来。 薛夫人身为冰人府管事,皇城有名的全福夫人,因为结亲的关系认识了不少皇城世家,此时却有些辨认不出这是何人,看着倒像是上门前来拜访的小辈。 她有些疑惑地行礼道:“恕民妇眼拙,未能认出公子是何人,不过李夫人正与裴三公子商议婚事,若公子是外人前来拜访,还请在外通报一声的好。” 裴瑾瑜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庚帖,没有回答。 暖阁里的李夫人与裴修明倒是没有察觉外面的动静,继续在交谈。外间的几人身处安静之中,能清楚地听到裴修明温柔的话语:“这几天雪大,母亲记得少出门,免得冻坏了身子。” 里头的李夫人为裴修明寻着了一门满意的亲事,心情十分不错,温和回他道:“前几日圣人赏的火狐皮还没动,冬日深了,上朝都是五更天,你拿去好好做身雪披免得冻着。” 纪密耳力灵敏,听到这番对话时心中有些讶然。大人是从一品的中书令,每日都要上早朝,而裴修明仅仅是七品官,只需要每月十五去一次大朝,李夫人竟疼惜至此。 端的是母慈子孝,和乐温馨。 却显得外头姗姗来迟的,像一个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欠儿登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璐璐 今天上夹子啦,加更两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跟在裴瑾瑜身后的大丫鬟隐约察觉前头气氛不妙, 大着胆子向暖阁里头战战兢兢开口道:“夫人,二公子回来了……” 薛夫人闻言惊讶地看着这并不惹眼的青年, 心思急转:裴家的二公子,不正是那个当朝的中书令,裴家的一门双相之一的裴瑾瑜吗? 她连忙欠身再次行礼, 深深垂首连连告罪道:“民妇该死,民妇该死!请大人恕民妇不敬之罪……” 外间这番声音不小,庭院内也少有其他动静,终于惊动了里头正在交谈的母子。 李夫人正坐于主位与东侧的裴修明说话, 闻声并未抬头, 淡淡开口:“进来吧。” 裴瑾瑜没有理会薛夫人,抬脚进了暖阁。 见他一言不发直接进去了,薛夫人更加战战兢兢, 不敢自行离开。留在外间候着的纪密瞧了她一眼, 摇摇头道:“夫人既然要离开, 那就去吧,我家大人不会计较。” 纪密见那薛夫人担惊受怕地走了,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是大人捡回纪家庄的孤儿,却也知道大秦尊师重孝道,大人从来被双亲如此对待, 他们做下属的却也只能看着, 不能说半点不是。 暖阁内,裴瑾瑜径直来到了内室中。他方才扔下了前来挑衅的裴涉,穿过没有遮拦的花圃赶过来, 身上沾着不少细碎的雪粒,站在外间时慢慢融化成了冰冷的水渍。 裴修明自东侧座站起,笑了笑开口道:“哥哥平日里太忙,好不容易有几次相见的,我们一家人说说话。” 他起身倒了一盏热茶放在了唯一空出来的西侧位旁,姿态十分沉稳有礼。 屋内的丫鬟们各个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秦以东为尊,主人待客时一般留给尊贵的客人或者老者,议亲也从来没有长子还未成家,便定幼子亲事的规矩。 但主人之事,下人只能当自己没长眼睛与耳朵,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着。 裴瑾瑜像是对座次毫无所觉,默然前去西侧坐下,声音平淡道:“母亲叫我来此有何吩咐。” 待到两兄弟坐定,李夫人轻抿了一口茶水吩咐道:“你今年已二十有四,连修明的亲事都已经定下,你也该考虑亲事了。” 袅袅水汽之中,幽然茶香弥漫开来,似要给这一对母子之间的气氛添上些热意来。 裴瑾瑜目光微微一亮,他平和看着李夫人,开口道:“我也有意定下亲事,还请母亲参详。” 李夫人在裴瑾瑜加冠之年也安排过一次亲事,这几年来她像是忘了,再也没有提过。若非此番裴修明将要娶亲,她还没想起来自己的大儿子还没有成家。 李夫人听他所言是已有人选,神情一顿放下茶盏道:“你有了人选倒是好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也许是想到了某个人,裴瑾瑜一向淡漠而平静的神色放松了下来,薄唇微弯,开口时目光也温和:“几年前偶遇阮家二小姐,一见倾心。再有月余她便要及笄,还请母亲允许我上门纳采。” 自古以来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希望这门亲事能全六礼,不让阮卿有丝毫委屈,此番才对李夫人说出了自己心悦之人。 李夫人听闻此言,却是缓缓扫了他一眼,放下了茶盏。 她保养得宜的脸在寥寥水汽后越发显得神情莫测,茶盏的一声轻响,使得室内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明显地冷了下来。 一旁的裴修明见裴瑾瑜直言不讳,有些惊讶道:“那位月余之前被季家退婚的阮二小姐?听闻阮小姐身有心疾,双亲离世,季家三子退婚前还迎了一个县令之女进门为妾,她可真是可怜。” 可怜一词刚出,李夫人当场就冷了目光。 裴瑾瑜闻言微皱了眉,正要开口,李夫人直接打断道:“我知道你们年轻男子见女子可怜就要去逞英雄,但亲事是人生大事,门不当不户对,是要让整个皇城世家看笑话吗!” 世家都讲究世代积累,皇城中有名有姓的都是数代望族,李夫人出自天家,裴家三代为相,阮国公以军功受爵,在她眼中只是一般粗人莽夫罢了,怎堪良配? 这位母亲有一双乌木一般的眼睛,此时正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全是严厉与怒气:“亲事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背景地位和亲眷关系都要考量,你从小到大都是裴家最出色的孩子,这次也不要让我失望。” 裴瑾瑜身姿如松,回视她的目光平静:“……母亲的意思是,我与阮二小姐并不般配。” 李夫人白冷的面上划过一丝不耐,理所当然道:“阮家没有长辈,那阮卿的父亲虽得了楚国公之位,却是流民出身,母亲则出自武将中平平无奇人丁凋零的穆家,只有一个穆远还在南蛮守着,怎能和裴家相配。” 可裴瑾瑜入朝九年位极人臣,李夫人已经是除天家外最为尊贵的夫人。封无可封,升无可升,此番竟然还要以裴瑾瑜的婚事为筹码联姻。 而阮家长子立下奇功,承袭楚国公之位,仅有阮卿这么一个亲妹,对于李夫人来说还是不能入眼。 暖阁内这一对母子之间气氛紧张,裴修明眼见不对,连忙开口打了圆场:“母亲何出此言?哥哥已是当朝中书令,我们裴家三代为相,您不是告诉我亲事并不……” 他是李夫人从小疼爱的小儿子,她哪里舍得牺牲他去联姻。李夫人视线缓缓扫了过来,裴修明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警告,犹豫几番,终是没把话说完。 那位沉默的兄长并未对李夫人这番话有所反应,却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既然如此,敢问母亲为修明定下了哪个世家女。” 李夫人执起了手边的茶盏,缓声道:“谢家本家嫡三小姐与修明自幼相识,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谢家门生遍朝野,这门亲事自然十分不错。” 谢家原本并不显赫,全赖出了谢时这个一代大儒两代帝师才闻名大秦朝野。然而谢时身世复杂,和本家交情浅淡,谢家本家的三小姐配丞相的嫡公子,实在是高攀了。 裴瑾瑜身为谢时的学生,哪里不知道谢家的关窍。李夫人方才才言亲事需要门当户对,她嫌阮家国公之女出身草莽,却给了自己的小儿子喜爱的谢家女成全,连对裴瑾瑜遮掩一二都不曾。 裴修明自然明白李夫人对自己和哥哥的婚事有多偏颇,心下歉然,遂顶着母亲不满的目光为裴瑾瑜说话:“我们裴家早已功成名就地位尊崇,母亲,哥哥既然喜欢阮二小姐,即使她身子弱些又何妨?” 李夫人面对他时语气温和了不少,并没有舍得说重话,只道:“莫胡言。” 暖阁暖意袭人,裴瑾瑜衣衫上的雪粒尽数融化滴落,滴在地面仿佛星点的陈血。 他自幼便习惯了不同,习惯了母亲对他与裴修明不同的要求,习惯了只有在裴相前来看望母亲的时候,自己才能得到和裴修明同样的温和。 可亲事的不同却不是幼时多三九三伏都不能停歇的功课,不是母亲说话时少的那几分温度那般,习惯了就能过去的事情。 李夫人和裴相同床异梦几十年,理应早知道和没有感情的人一起生活的滋味,既然裴修明能与两情相悦之人结为夫妻,同样都是儿子,为什么另一个就不可以? 裴瑾瑜一如既往地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他眉目冷峻,平静开口:“所以母亲属意何人。” 原本还心怀希望,既然特意派人叫他回来商议婚事,也许她还有心要为他好好考量,或许他已经二十四了,母亲终于肯在他的人生大事上对他和解。 原来薛夫人去过阮国公府再来裴家,只是一个可笑的巧合。 李夫人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大丫鬟,对方行了礼退出去。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水红宫装,着朱色雪披的少女自外间进来,正是本应身在皇宫之中的暄和公主。 裴瑾瑜的神色冰冷了下去——难怪阮家不能入眼,她所属意的竟是天家。 李夫人此时面上笑得温和,正迎上暄和公主温声开口:“暄和来了。” 暄和公主向李夫人行了半礼,一双继承自淑贵妃的凤眼矜持地看向西侧默然的裴瑾瑜,口中却对李夫人道:“夫人也算是长辈,我与裴二公子亦是自幼相识,不必多礼。” 她目光向屋内略微一扫,自然地走向了原本属于裴修明的东侧贵客位。裴修明上前礼毕,见此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自行坐在了裴瑾瑜的身侧。 丫鬟们上前为几个主子添了热茶点心,除裴瑾瑜外,李夫人与裴修明都面露恰到好处的笑意,气氛和乐而热闹。 李夫人早早地安排好了这次会面,却毫不知情状向暄和公主笑道:“听闻近日圣人要为公主议亲,不知圣人与淑贵妃属意哪家?” 裴瑾瑜默然坐在西侧,面如寒霜,更显得冷俊到极盛,让暄和几乎挪不开眼。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李夫人还早早答应了这门婚事,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暄和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掩饰自己过于贪婪的视线,垂首曼声道:“夫人说得不错,父皇要为我选一个位高权重又君子端方的驸马,但世家里这样的人哪里会没有家室呢。” 话音刚落,李夫人便自然地接上:“暄和贵为公主,婚事当然不仅要看家世。瑾瑜并不算出色,侥幸当了太师的学生,当年你们还闹过小小一场,可谓不打不相识呢。” 什么叫不打不相识? 裴瑾瑜漠然坐于西侧,他垂下的指尖落下一滴雪水,仿佛温热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送上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第45章 什么叫不打不相识? 裴瑾瑜九岁时, 宫中偶遇圣人的掌上明珠暄和公主,她看上了他腰上挂着的镂金匕首, 要拿来扔太液池里喂鱼。 裴瑾瑜自然不肯把太师所赠的东西白白给她扔进池里,却被暄和公主喊来五六个大力内侍将他绑了,强行推进深冬的太液池中取乐。 暄和公主站在岸上, 指着池子里挣扎的他大笑。 半个时辰后太子闻讯赶来派人将他救起,他回了府中发了三天的热病,甚至惊动了圣人派来御医。 暄和这般行径让圣人都发了怒,将她禁足了一个月。在李夫人口中仅仅是小打小闹, 是不打不相识。 两个交谈中的女子却并不觉得这个话题有何不妥, 甚至还引以为荣。 暄和公主轻笑,抿了一口茶水娇声道:“夫人说笑了,裴二公子天资过人, 有他当太子哥哥的伴读, 是太子哥哥的福气。我与裴二公子自幼相识, 可谓是……” 暄和公主似乎觉着接下来的话不好出口,轻轻抬眼去看那沉默的公子,颇有些恩赐意味地示意他接话。 裴瑾瑜面上却只有一片冷漠。 他人虽坐在此处,却像是和这说话的两个女子远隔天涯。李夫人与暄和说了几番话,似乎一句都不曾传到他耳中。 李夫人自裴瑾瑜幼时就对他心怀芥蒂, 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的这个大儿子从来默默地言听计从,没有问过一句为何弟弟裴修明什么都不用做。 此时见这个虽然对外人冷漠强硬却从来对自己听话的儿子,偏偏对她看好的儿媳妇暄和公主全然不为所动, 李夫人面上立刻闪过一丝恼怒。 李夫人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暗自忍下不满,继续向暄和公主含笑道:“公主幼时与太子殿下一同在上书房,瑾瑜比公主年长,理应为公主讲解困惑之处,却因为小事而与公主闹了起来,属实是瑾瑜不懂事。” 暄和公主矜持地点点头,曼声道:“此事已过去了,裴二公子年轻气盛罢了,我未曾介怀。” 暖阁中气氛宾主相宜,暖意融融。 裴瑾瑜垂眸,铺着地暖的地面将他身上落下的零星雪水一点一点烤得不见了踪影。 什么叫不懂事? 十岁的裴瑾瑜没有答应为暄和公主代写她的策论,第二日他自己交上去的策论多了一大段原封不动的兵法古书所言,偏偏字迹一模一样,百口莫辩。 太师治学严谨,当即大怒。 正午的烈日之下,他跪在上书房之外,额头上滑落的汗水一颗一颗砸在滚烫的石板之上,瞬间被烤得不见了踪影。 他是闻名朝野的天之骄子,太师的得意门生,圣人鞭策众位皇子公主的榜样,此时虎落平阳,暄和公主带着她善学字迹的仆从前来,趾高气扬,极尽讥讽之能事。 太师直到上书房下了学才发现真相,可那时日头已偏西,跪了一下午的小小少年一瘸一拐地回了裴府,被盛怒的李夫人禁了两天饭食,并不许任何人为他送药。 几日后太师登门向李夫人解释真相,圣人也对暄和做出了惩罚,可是他的母亲冰冷而憎恶的目光却并无改变。 十几年后,暄和公主此时高高在上,矜贵又贪婪的目光,像是阴曹地府的鬼怪一般,唤醒了裴瑾瑜所有晦暗回忆。 他听见李夫人温柔而端庄的声音继续道:“瑾瑜殿试失利只得了榜眼,承蒙公主不弃想要下嫁,他却是心高气傲不识抬举,着实是失礼。” 什么叫不识抬举? 十五岁的少年郎得了进士榜首,冷然打马自天街过,半城女子都失了芳心。 暄和公主哪里想得到那个不起眼的,任由自己欺负的小少年竟然长成了芝兰玉树的端方君子,她吵着嚷着要圣人赐婚,闹得沸沸扬扬皇城皆知,多少世家女不得不收回了心思。 圣人为避裴家盛名,又不愿让世人认为是提点未来女婿,特意将他自榜首点为榜眼。 自古以来的驸马,不论公主养多少面首都得忍气吞声。李夫人身为皇家出身的长公主,嫁给裴鸿煊时他已经位居尚书之位,才没有让裴鸿煊断了仕途。 可当时的裴瑾瑜只是一个刚刚中了进士,无官无职的年轻学子,若尚公主必然仕途尽毁,一生只能做些富贵闲职,仰仗公主过活,还是暄和这般肆意刁蛮的金枝玉叶。 是裴瑾瑜自己出面,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拒绝了圣人的赐婚,太师与太子亦是为他周旋良久,才为他的仕途留下了一线生机。 受这样一位公主‘青睐’,对一个一心进入朝堂,想要实现自己为生民立命理想的少年来说,该是怎样的天降横祸? 他的亲生母亲李夫人,却将这祸事当做他与那公主青梅竹马的情谊娓娓道来,还称自己的儿子是不识抬举。 如果世上真有所谓神明,会不会为这般荒谬的世事而发笑? 裴瑾瑜不打算再在此处多待一刻,从西侧座位起身。 同坐于西侧位的裴修明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异状,连忙跟着站起来拦他道:“哥哥才回来,府上也有贵客,怎么这时候就走了?” 暄和公主这才恍然发觉裴瑾瑜一直以来过于冷漠的神色。她贵为天家公主,从来只有别人讨好她的份儿,方才已经纡尊降贵向裴瑾瑜多番示意,却连他一个眼神的回应都没有。 她甚至亲自来到了丞相府,即使对裴家来说这也是殊荣,却还是被裴瑾瑜如此对待,不由眼圈都气得红了:“裴二公子就是如此讨厌本公主,连一句话都不肯说就要走了吗?” 李夫人见此来到了暄和公主面前,温和地劝着她:“暄和莫要气着了,他自小便是既倔又闷的性子,哪里会是特意讨厌你?将来成了婚好好说教一番便会心疼夫人了。” 她向大儿子施以严厉眼神,催促他快些妥协:“瑾瑜今日怎么这般失礼?快来向公主赔个不是。” 没想到自幼对她言听计从的裴瑾瑜此刻漠然道:“公主说的不错。” 他背对着这一屋子的人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仿佛放下了背负至今,却从来没有解脱过的重担。 裴瑾瑜再开口时,语气格外平静而冰冷:“暄和公主‘厚爱’,在下一介臣子无福消受。母亲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如此想要和公主成为一家人,何不推辞了不够显赫的谢家本家,让修明完成母亲所愿。” * 纪密人在暖阁外间候着,见暄和公主此前走了进去,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听了一耳朵,不由暗中将瞎传消息的纪柳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知道纪柳这厮脑袋一贯不太灵光,没想到这次却造成了这样的误会……李夫人与大人有嫌隙,此番还以为雪中送炭,母子和解的时机,没想到却是雪上加霜。 却是就在这时,暖阁里传来了茶盏掉落在地上的清脆碎裂声。 裴瑾瑜紧接着掀开暖阁门帘出来,脚下生风一般几步走出了外间,纪密连忙跟了上去。 今日皇城里飘着细碎的小雪,丞相府上来了贵客,各院落侍立着不少训练有素的丫鬟仆从,裴瑾瑜经过时纷纷半矮了身向他行礼,像北境上被寒风一片片吹倒了的衰草。 纪密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从未见过大人这般冷肃的表情,仿佛一旦放缓了步调,那个彩绘纹饰,锦帘金阙的暖阁里就会有恶鬼追赶出来。 二人穿过重重亭堂楼阁,很快出了丞相府,站在铺满了细雪的东街上。 纪密本打算开口问大人是否要去北镇卫大牢,却看到了裴瑾瑜脚边干净的一地细雪上,正滴着一点一点猩红的血。 他一路上都没敢说话,没去想暄和公主进了暖阁是为何事,也不细想暖阁内传来了瓷盏碎裂之声是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却没法再忍,急着追问道:“大人只是进了暖阁见李夫人,怎么会受了伤?” 裴瑾瑜背对着丞相府低调而贵气的大门,不知在想什么,闻言顺着纪密的视线抬手看了一眼。他方才在暖阁前临走时说了一番很不像样的话,李夫人将手中的茶盏扔了过来。 此时他的手背上正有一条正在流血的口子,温热的红与苍白的手对比鲜明,正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滴在了路边新下的雪上。 兴许是因为下雪太冷,或者走得太急,一路上竟然没有发觉。 细雪飘扬,暮色将近,丞相府门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照得门前这两个人的背影凄清而荒凉。 裴瑾瑜动了动那只手,细密麻木的刺痛蔓延了上来。他默然扯了嘴角,不置可否:“倒是和裴相一样。” 他本以为李夫人和裴鸿煊是不同的,这只手却曾经在花厅中被裴相砸下的茶盏所伤,如今又在李夫人的盛怒之下拉开了深深的口子。 纪密身为下属,不好过问自家大人家事。他忍下了追问这伤口是何人所为,只是急着催促道:“天气太冷,伤口若是不能快些愈合将会难以收场,大人赶快去西街的仁心堂处理一下吧。” 这时,一辆马车远远地驶来,车上的侍卫跳下来跑上前道:“中书令大人,太子殿下派了马车请您去永成楼一聚。” 裴瑾瑜自丞相府门前的石狮子头顶抓来一捧雪,漠然按在了那只受伤的手上。冰冷迅速地将伤口合上,不再有血液淌出。 纪密急忙道:“大人,这……” 裴瑾瑜扔开了那团淡红的雪向马车走去,平静开口道:“我们去见太子,莫家的事该了结了。” 他离开了丞相府,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花猫 ;小欠儿登 ;喏喏丝语;暮光荼蘼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浩浩 ;璐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西街, 永成楼。 太子叫了羊肉锅和烧刀子,待他的伴读前来, 便有内侍上前为他们温酒。 窗外飘着雪花,厢房内点着炉子,太子拿着特意配羊肉锅的长筷往锅子加肉。一片片肥瘦相宜的羊肉放进咕噜咕噜的高汤之中, 汤中翻滚着萝卜,木耳,山菇等新鲜的配菜。 待裴瑾瑜与纪密二人进了屋,已经是酒香浓烈, 肉鲜味美, 斗室之间烹出了十足的人间热闹来。 裴瑾瑜坐在了太子的对面,拿起案上酒液仰头一口吞下。温热的酒液入喉后是一团烈火,仿佛要将敢于下口的人从内到外烧得透彻, 燃尽藏于深处的魑魅魍魉来。 太子瞥了对面一眼, 不由看好戏一般啧啧感叹:“这是正宗的北境烧刀子, 我特寻来配锅子吃的。那边儿天寒地冻的可没有皇城的地炭好暖,都靠这御寒,你悠着点儿。” 裴瑾瑜将那青玉杯盏放回桌案,强烈的刺激之下却是冷静了不少。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口道:“冰人今日去了阮国公府。” 太子将涮好的羊肉放进自己调好蘸料的碗中一滚, 送入口中, 对这滋味鲜美的羊羔肉十分满意。他吞下了口中的食物,对裴瑾瑜道:“阮承安从武和回来立了大功,他的妹妹就代表着青云直上的好前程, 有人上门求娶不足为奇。” 他思索一番,瞧了一眼裴瑾瑜猜测道:“你今日原本应争取段虎出面作人证,刚才却在丞相府,是不是传话的人说李夫人要为你和阮二小姐纳采问名?” 裴瑾瑜将内侍温好的第二杯烧刀子送入口中,浓烈霸道的酒尽数入口,却没给他的脸染上丁点颜色:“母亲……李夫人派人叫了我回去,暄和公主却在丞相府。” 太子吃了几口涮好的的羊肉,闻言不由笑了几声:“有趣,实在有趣。阮二姑娘被赐婚刚解决,又有皇家人缠上了你。” 他本打算就一口酒,却被辛烈的烧刀子冲得直皱眉,见对面的裴瑾瑜一盏接一盏地喝了不少,出声劝他道:“无妨,李夫人知道暄和从小对你如何欺负,怎么会允许这般的儿媳妇进门?除非她想让裴家永无宁日。” 裴瑾瑜却是越喝越冷静,语气之中不带什么感情:“她允。今日起我去崇安坊,再不回丞相府。” 三年前裴瑾瑜升任中书令,圣人赏赐了一座位于崇安坊的宽阔府邸作为中书府,但李夫人称嫡子成婚前不可分府,于是这几年来他还一直住在丞相府。 太子闻言几乎要被气笑,放下筷子道:“暄和几次三番将你折腾还差点毁你仕途,李夫人每件事都知道,竟然还要将你们凑在一处,她是怎么个慈母心肠!” 他向一旁的纪密道:“你们家大人总算肯离开丞相府那鬼地方了,吩咐人下去将崇安坊的中书府连夜打扫好,明日务必要让那闲置几年的宅子整齐敞亮!” 纪密也早就期待着自家大人快些自行开府,闻言称是,恭敬下了楼吩咐去了。 * 第二日清晨,楚国公府的驻府大夫诸陶照例为阮二小姐把脉。 新承国公之位的阮承安正修沐在家,此时心急地等在一旁,不一会儿见诸大夫自矮几上站起来,走上前去问道:“我妹妹身体如何了,好些了没有?” 诸陶拈着胡子点点头,向阮承安夸道:“小姐前几日虽然忧虑,但有云宁山庄那边的长孙先生带过来的好方子用着,想必心悸刺痛的时候已经少得多了,气色也好了不少。” 坐在榻上的阮卿听到此处,趁机撩开了纱帘探出头来为某位大人邀功:“哥哥,那个方子就是裴大人送过来的呢。” 少女粉白的小脸上全是柔软的期待和笑意,让身为兄长的阮承安也心中一暖。他轻咳一声,上前将纱帘拉好,训她道:“天气冷,帘子关好别出来。” 诸大夫见这两位阮国公府的小主人要商议私事,及时告辞离开了。 阮承安待屋内安静下来,忍不住向这一门心思为某人说好话的妹妹道:“卿卿就这么喜欢那裴瑾瑜?他每日做的什么事情,要对付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阮卿早已听话地缩了回去,隔着帘子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里头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哥哥担心我,我也是知道的……可要不是大人给我们传了武和的消息,还不知道哥哥没回来之前,我和嫂嫂会担心成什么样呢。” 外头的那位兄长此前对那裴瑾瑜印象不错,此时却颇有些对自家妹妹恨铁不成钢:“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是个弱女子,在那些人面前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阮承安说着,急得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又来到阮卿跟前温声劝,“女子婚事最重安稳,卿卿挑一个踏实的世家子就好,只要对你好,身份不需要那么高,清白的新科进士也行! 这连串劝导说出来,帘子后阮卿纤细娇小的身影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头,没有说话。 阮承安从小都和自家妹妹性格迥异,此时吃不准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把妹妹气着了,不由尴尬地挠了挠头:“卿卿……哥哥嘴笨,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你尽管骂骂我出气。” 阮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变化,自帘子里头轻飘飘地传了过来:“我怎么会生哥哥的气?不过时辰到了,哥哥快些去陪嫂嫂用膳吧。” 两兄妹说了一会儿话,天色亮了些,这几日下的雪停了。夫人齐雨溪近来嗜睡,如今也到了她快起的时候了。 阮承安忙着回去照顾夫人,总算是听了阮卿的话走了,不过他离开前还道:“待卿卿及笄定了亲,哥哥和嫂嫂搬空库房都要把婚事办得漂漂亮亮,一定要比圣人嫁公主还排场。” 待这位固执的兄长总算离开了,阮卿摇摇头,唤外间的从雪道:“将早膳端进来吧。” 门外应了声是,从雪端着蜜酿玉圆粥走了进来,她身后的绿双则是端着刚煎好的药。两个丫鬟服侍阮卿用过了粥,药也冷得差不多了。 阮卿接过了盛着深色药液的青瓷小碗,几番犹豫,也没送入口中。她近半月以来喝药再没借助蜜饯压苦味,今日却是心绪不宁,无法下口了。 从雪见此轻声道:“小姐可是觉着苦?奴去将蜜饯拿过来。” 阮卿摇摇头,闭着眼将那碗药喝了下去,照常用清水漱过了口,那一如既往的奇异苦味仍然留在了口鼻之间。 前世苦涩的药味伴随了阮卿五年,有时她也分不清是药苦,还是与裴瑾瑜相望不可即的心苦,这一世好不容易有重来的机会,她是一定要到他身边去的。 可阮承安从北方死里逃生回来,一门心思要护着她,她又怎么舍得闹别扭呢。 细微的阳光穿过挂着重重纱幔的卧房,阮卿轻声叹了口气:“我想出去看看。” 自窗户还能看到外面仆从清扫积雪时朦胧的白光,俗话说化雪时分最冷,哥哥必定不会允她这时候出门。阮卿便觉不妥,改口道:“罢了,我写一封信吧。” 她走到桌案前拿起了一张梅花花笺,从雪为她磨墨,很快写出了一行邀约: 冬至时节,愿会青云集。 阮卿仔细看了看,待墨迹干了,将它小心地收进锦囊交给从雪道:“你今日下午寻一个时候送到裴大人手里,记得别让哥哥瞧见了。” 两个丫鬟都笑了笑,从雪将锦囊接过,应声道:“是,奴一定将它好好地递到裴大人手上去。” 绿双将药碗粥盅收了下去,阮卿一边看看古书残谱,一边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说服哥哥,安静的庭院里只有扫雪时的刷拉声,这半日便是照常过了。 却是还有半个时辰就午膳时分,绿双回来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小姐,奴听说裴大人带长孙先生上门来啦。” 阮卿微愣,双眸里立刻便有了笑意:“他们应当在会客堂,我们得快些过去看看。” 她将手中的书册轻手放在桌案上快步走到了内室,两个丫鬟连忙服侍着她换上了外出用的雪披,带上醺球绣笼匆匆出了门。 今日正是冬日里极少的晴天,堆在回廊边与道路旁的积雪被照得莹白发亮,阮卿自闺房一路急步赶来,柔软的小脸被寒凉的雪气吹得发白,也没停下脚步。 几人正赶到了会客厅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道:“阮少使误会了,我请长孙先生前来,只是为了看看阮二姑娘是否好了些。” 是裴瑾瑜来了。 本打算若是青山不来就我,我便抬脚去往青山,如今却是青山也有意。 阮卿本就想着见他一次,方才还在苦恼于无法正大光明出门,听到那冰玉一般的声音不由心跳怦然,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心灵相通的默契吗? 她默默地抿弯了嘴角,余光见堂外守着不少的丫鬟,努力把嘴角眉梢的小雀跃压了下去,并若无其事,故作镇定地向会客厅的雕花木门靠近了些。 却听见里头阮承安回裴瑾瑜道:“中书令大人客气了,蒙大人在武和的照顾,此后若有需要我阮承安的,打个招呼必定相报!只是……” 哥哥不满裴瑾瑜与自己有意,接下来会是什么话?阮卿不由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阮承安顿了顿,语气客气却也非常坚定:“舍妹只是一介小小贵女,怎么劳动两位大人亲自上门?况且裴大人并未婚娶,舍妹即将议亲,贸然上门怕是不妥。” 这位兄长对妹妹的遭遇耿耿于怀,竟然到了现在就要把上门来了的裴瑾瑜直接轰走的打算。 门外的阮卿一时间耳朵里都是嗡鸣,又急又气,情急之下推开了半掩的房门踏进屋内道:“哥哥!” 与此同时,那个坐在东侧位的年轻中书令也沉声开口:“阮二姑娘开始议亲,那我……” 雕花木门轻响,裴瑾瑜抬眸,正看到气得小脸薄红的阮卿自天光繁盛的门外进来,衣袂漫卷,恍如画中人。 第47章 阮卿原本是听到了自家哥哥赶人的那句话而生了气, 玉色小脸浮着微怒,气势凛然地走了进来。 转眼间碰上了裴瑾瑜专注的目光, 她的气势突然卡了壳,不由微微红了脸收回了脚步。 阮承安本来就不希望自家妹妹和裴瑾瑜扯上关系,刚才还叮嘱了身边的人别把消息传过去让她知道, 结果这两位上门了没一会儿她就冒冒失失闯了进来。 更见这二人目光交汇,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阮承安不由皱眉大声道:“咳咳!” 一旁的长孙沧先听他的意思就是对裴瑾瑜不满意,此时又见他打岔, 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揶揄道:“近日天气寒凉, 阮小国公莫不是受了风寒?正巧老夫带了针灸,可以为你扎上几针治一治。” 阮卿受了自家兄长那几声干咳所惊,回过了神移开了目光, 微微垂首行礼道:“裴大人, 长孙大人, 臣女失礼了。” 她方才是一时情急才有些越矩,这时缓缓行了礼,行动间衣袂轻展,仪态矜持而优雅。 裴瑾瑜礼节性地垂下眼帘不再正面看她,只开口道:“阮二姑娘免礼。” 阮卿缓步来到了两位客人的对面, 裙袂飘然而过。裴瑾瑜余光之中可见那两只玉白的绣鞋时隐时现, 尤其的小巧可爱。 阮卿坐在裴瑾瑜的对面,自有仆从为她上了一盏温热的蜜水。她借着端起杯盏的动作悄悄去瞧了裴瑾瑜,却见他视线似乎注意在了自己脚上, 心中无端紧张起来。 今日走得匆忙,只穿了双闺房内常用的银丝履,是不是不够配裙衫? 她双脚微动藏回了裙摆之下,像是两只躲起来的小兔子。 裴瑾瑜喝了口茶。他神情平静,眼中却多了分笑影。 阮承安倒是没有注意这番暗中的互相注目,只见妹妹乖乖前来坐下,某位裴大人也规矩地移开了视线,遂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他当然不会是真的得了风寒,此时目的达成了便向长孙沧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是近来嗓子有些干,多喝几杯茶就行了,哪里用劳烦长孙大人大驾。” 阮卿既然来了,阮承安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直白地叫她回房,只向裴瑾瑜二人首先开口:“长孙先生妙手仁心,此番上门为舍妹调养,我阮府必有重谢。” 长孙沧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楚国公,捻了捻胡子道:“阮小国公太客气了,老夫也是受人之托。” 阮承安并不接话,叫小厮拿来了一壶酒给自己与裴瑾瑜倒上,站起来道:“裴中书照顾舍妹,并派遣手下来武和城救在下一命,在下铭感五内。” 他端起酒杯道:“今后裴中书若有需要,我阮承安义不容辞,请!”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二人一个治了我妹妹的病,我们阮家重礼相报,一个救了我的命,我回报你义不容辞。 但若是谈婚事,那就恩情归恩情,婚事归婚事,谈不拢的还是谈不拢。 阮卿并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她当然知道哥哥这样的举动,是很有可能将裴瑾瑜对阮家的帮助看做了别有所图,不禁焦急地看向了裴瑾瑜。 裴瑾瑜果然站了起来,却没动手边的杯子。他当然知道自己与裴涉、季钧之争朝野皆知,也知道喝了这杯酒,就代表他与阮家只有没还的人情,不能再有别的牵扯。 阮承安见他不动,端着酒杯表情肃然道:“裴大人为何不喝,难道是嫌我们阮家报不了中书令的恩?” 裴瑾瑜却是端起了另外的一盏茶,举在和阮承安一同的高度道:“我从未挟恩图报。” 他在阮卿担忧的注目下将杯内茶水一饮而尽,神情平静:“宣州案该死的人一个都不会活,阮二姑娘不会再出意外。若我三生有幸得娶,她将是中书府唯一的女主人。” 此言一出,屋内的所有人都是愕然,谁都没想到裴瑾瑜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竟然如此直白。 阮卿惊讶得合不拢嘴,已经是红晕过耳,仿佛身在云端,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她几乎不敢相信,又抬头去望着他,只见裴瑾瑜轻轻对她轻轻弯了唇角,是一个浅淡的,安抚的微笑。 原来冰山并非始终无动于衷,他独行于世,却为她一人化。 反应最大的当属阮承安,他几乎是当场黑了脸:“裴中书慎言!我妹妹尚且待字闺中,我阮家还没答应你裴家的纳采,这时候就说婚娶未免太失礼!” 这裴瑾瑜在朝一直都是一副沉稳端正的样子,二十多了还没娶妻,没想到却是对他妹妹打起了主意! 裴瑾瑜闻言不动声色,抬手行了礼道:“贸然登门实属失礼,不过还请阮少使为前来阮府的冰人放行。” 阮卿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两个高大的男子对峙,此时见哥哥闻言瞪起了眼睛,哪里还不明白是他特意拦住了裴瑾瑜派遣过来的冰人呢? 不过这位裴大人可不是如此轻轻松松就拦得下的,这不,冰人进不来,他自己就登门了。她的哥哥才从武和回皇城述职,此时还在修沐之中,哪里来的繁忙事务去拒绝一个登门拜访的当朝中书令? 阮卿不禁暗笑,眼见自家哥哥莽劲儿将起,怕是要赶人了,连忙柔声打断道:“两位大人既然百忙之中来了阮府,那便请长孙大人前来看看臣女恢复得如何了吧。” 阮承安被这一打岔,也不好不给当场中书令面子,颇为气闷地把杯子里的酒给喝了下去,语气还算有礼地对长孙沧道:“这事以后再说,长孙先生先请。” 阮卿于是悄悄松了口气,自座椅上站起来半欠身行了礼,带着丫鬟从雪与绿双走向了会客堂的内室去。 几人跟着进了去,裴瑾瑜却是被阮承安有意拦了一下:“舍妹还未定亲,裴大人也未娶妻,还是在外间避嫌为妙。” 前面的阮卿担忧地往后看了一眼,裴瑾瑜果然在最后面,见她看来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担心。 长孙沧听到了这话却暗中叫好,心道:好你个小子,折腾我老头子来给小姑娘看病,这下有人治治你了。 一行人走到了内室,阮卿坐下,从雪替她将袖子掀起露出皓腕,长孙沧凝神为她把脉。阮承安与裴瑾瑜都留在了外间,对里头的小姑娘都有担心,阮承安倒是没空再和裴瑾瑜争执什么。 须臾,长孙沧自里头走出来,自有小厮已磨好了墨,他前去案旁提笔写了一副新药方。 待墨迹干了,长孙沧将这方子交给了阮承安,和蔼道:“阮二小姐这几日按时吃着先前的金方好了不少,如今还需要调整为这个方子为妙。” 阮承安自然知道自己之前态度并不算恭敬,甚至还有些冒犯,对贸然提婚约的裴瑾瑜也就罢了,但对这位大理寺卿却是有些失礼的。 此时见长孙沧毫无芥蒂地给了妹妹看脉象,看着自己的眼神中甚至还有些赏识小辈的意味,阮承安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莽撞。 他下意识地挠挠头,接过药方客气道:“辛苦长孙大人,我这就叫人按照新方子买药。” 当然任阮承安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长孙沧赏识的竟然是他给裴瑾瑜下了绊子。 长孙沧捻了捻胡子,笑眯眯地继续开口:“阮少使客气了,阮二小姐对老夫有救命之恩,区区心疾方子,老夫才是义不容辞的。”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阮承安的肩,以眼神示意他去看一旁的裴瑾瑜:你看,老头子我帮你妹妹是事出有因,为报救命之恩,他裴瑾瑜可是什么理由就帮了你,一定是心怀不轨啊。 阮承安先是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同坐于屏风之外,姿态端正神情平和的某位裴大人正安静地望着屏风里的自家妹妹,眼神当场就变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觊觎自家乖巧小白兔的大尾巴狼。 不行,哥哥不同意! 被觊觎的阮卿却没有听到这位哥哥的心声,她正悄悄在屏风后头瞧着哥哥与长孙先生二人你来我往地交谈,裴瑾瑜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哥哥和长孙先生后头,被挡得只剩一张冷俊的侧面。 阮卿心中微动,他是以上门诊脉的理由进的阮家,如今脉也把了,话也说过,哥哥又不肯松口婚事,接下来他们应该就会告辞了。 可是她还没有和裴瑾瑜说上话,就这么白白让他们被哥哥拦着离开了吗。 阮卿握住了腰间佩戴着的镂金匕首,那只小小的匕首有着玉一般的温暖感,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上一世就是太循规蹈矩接受了赐婚,才生生错过了裴瑾瑜,这一世哥哥被他救了下来,她终于摆脱了赐婚的路。 她不愿弗了哥哥回护之心,却也相信裴瑾瑜的确会是自己良人。今日既然已经失过礼,再失一次又何妨? 花笺不够郑重,她要出去,她想要亲自向裴瑾瑜说出冬至节集市的邀约。 阮卿握着那只已经染上体温的小小匕首,仿佛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力量。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脚要出去,却见裴瑾瑜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意,目光径直穿过屏风,与她四目相对。 那位裴家的君子发现了她的举动,看了一眼旁边眼神诡异的某位哥哥,微不可见地向她摇了摇头,像是劝她别出来。 阮卿茫然间,却见他径直向阮承安道:“少使之妹救下长孙先生也对我有恩,此番既然来了,我若不亲自道谢更是失礼。” 不等阮承安出声,裴瑾瑜已站起来主动走近了屏风,俊逸出尘的身姿,凛然却温和的面容在阮卿眼中渐渐清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锦屏轻声道:“在下幸甚得遇阮姑娘,还请姑娘莫怪在下今日失礼。” 剑眉漆画,眸如寒星,正隔着这一扇薄薄的锦屏看着她。 阮承安没好气道:“裴大人言重了。如今事都了了,还请你别再来打扰舍妹了。” 阮卿却没听到哥哥的声音,只觉整个世界都被那位裴家君子的气息所笼罩,他与她近在咫尺之间,犹如月夜同骑时那般亲近,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 她的表情有一些茫然的喜悦,却是魂飞天外一般不敢言语,悄悄捂住自己怦然跳动的心,害怕那声音都会让对方听了去。终于凝神开口时,天生温软的嗓音都有些轻颤:“裴公子曾救过小女子……现有一锦囊相赠,只是一番小心意罢了……还请公子务必收下。” 从雪便将早些时候装着梅花笺的锦囊送了出去,阮承安早已虎视眈眈地盯着裴瑾瑜,此时便开口赶人:“裴大人,此间事情已了,咱们出去说?” 长孙沧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闻言附和道:“我等去外间吧,别打扰了阮二小姐休息。” 那只漂亮的锦囊入手,裴瑾瑜便察觉到里头还有物件,此时不动声色地将它塞进衣襟。 直到阮承安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两位客人告辞出了府,都没想到这只“大尾巴狼”上门觊觎小白兔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48章 自从阮家的长子阮承安从武和回了皇城, 关于阮家的风言风语就少了很多,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冬至将至, 再过两个节气便是年节了。阮卿打算去西市的琳琅阁挑些玉佩玉器之类,啄玉师傅需要三十日的工期,这几日定下了正好可以在年节之前做好, 作为年礼送给家中哥哥嫂嫂。 当然,她更不会漏了那位裴公子。不知前世对女子不假辞色的裴瑾瑜,有没有收到过来自女子的年礼呢? 向从雪与绿双吩咐好做了出门的准备后,阮卿向哥哥阮承安提出想要出门去, 却见自家哥哥眉头一皱:“可以是可以, 但西市人员混杂,我得带着二十个亲卫跟着你才放心。” 阮卿当时就不由得撅起了嘴,闷声道:“我是去买玉, 又不是当巡城吏……哥哥带着几十个人跟着, 旁人还会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 要是真让阮承安虎视眈眈地带着二十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跟在后边儿保护, 她明日就得在皇城出名了! 齐夫人也是摇摇头,嗔了自家愣头愣脑的蠢夫君一眼:“你个呆子,这儿是皇城不是边关,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危险?” 阮卿对帮自己说话的嫂嫂眨眨眼,齐夫人也是一笑, 眼神含义明显:别理你哥哥, 让我来说说他。 阮承安闻言便是愕然。他本想拦着妹妹出门,只要她在家中就不会有被某个大尾巴狼抢走的威胁了,却没想到自家夫人格外偏爱妹妹。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更不用说差点是生离死别。阮承安好不容易从北方回来,心疼宠爱着自家夫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唱反调的意思? 齐夫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他坚决的态度明显软化了,只是有些尴尬地笑道:“夫人莫生气,莫生气。既然二十个人多了,那我派十个人过去成了吧?” 阮卿求救地望着齐夫人,齐夫人也是失笑,扯了扯阮承安道:“西市琳琅阁有天家的人撑腰,大秦能动的了他们的人屈指可数。卿卿原本就会带丫鬟小厮,若是还有十个侍卫前呼后拥的,别人会怎么看咱们家姑娘?” 家中的两个女子都是不赞同的态度之下,阮承安有些撑不住,只好向夫人妥协道:“五个,就五个人作为小厮跟在卿卿的马车后头,我不跟着,这样够低调了。” 于是阮家的二小姐终于能出门,马车后便跟着五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一路向西街行去了。 西街永成楼,少当家池胤雅最近正被年节将近的杂事忙得焦头烂额。 每当冬日渐深,年节将至,一年一度的大修沐也将近了。皇城中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们都爱上永成楼聚一聚,或是文人清谈,或是贵人宴请,在这闻名天下的永成楼之中总是格外多几分面子来。 见阮家的马车刚行过天街,池家机灵些的小厮就急忙回了永成楼向池胤雅汇报道:“少当家,阮二小姐的马车往西市来了,要不要陪阮二小姐看看?” 他回来得正巧,崔掌柜正抓着池胤雅对上百个永成楼分楼的总账。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账本摊在案台上,宛如长龙,他们的少当家正一脸生吞了苦瓜似的耐着性子拨算盘比对。 池胤雅一手拿账本一手拿笔,躁得恨不能抓耳挠腮。对账的事儿一直是她老爹在做,他从没说过一个累字,谁能想到今年自己上手之后竟会如此焦头烂额? 这小厮进来高声说阮家小姐来了西街,池胤雅如蒙大赦眼睛一亮,立刻将毛笔和算盘往旁边儿一搁就跑了出去,只远远的留下一句:“崔伯伯帮我先看着账,我得去看看阮家小姐!” 崔掌柜正欲喊住这天性跳脱爱往外边儿跑的大小姐,却没想到她跑得竟似后头有狗撵一般,倏忽之间就没了影。 按下这位池家勤勤恳恳老掌柜转头往那多事儿的小厮脑门儿一个爆栗不提,阮家的马车正踏上西街不久,前头便有着男装的女子骑马赶了过来,正是池胤雅带着侍卫长崔正初过来了。 阮家赶车的侍卫自然认识这位自家小姐的挚友,徐徐停下了马车向车帘内汇报道:“是池胤雅小姐过来了。” 阮卿闻言撩开了车帘,就见池胤雅干净利落地从马上翻下来,脸上带着庆幸的笑上前道:“卿卿来得正好,走,我陪你去逛西市去。” 她惯常作了男子打扮,衣饰不显,只在腰上戴了个温润的玉坠子,道路之侧有些眼力的却是认出了那是池家人的信物,不由啧啧称奇。 阮卿方才还讶异她如何这般快地赶了过来,见她心有戚戚的神色便有了些猜测,笑道:“你今年开始接管楼里的事务,如今年节将近了,哪里来的空闲陪我逛西市?” 池胤雅上了阮家马车,侍卫长崔正初牵着她的马与阮家侍卫们一同跟着。池胤雅在阮卿对面坐定,便是心有余悸道:“快别说了,我从前可没有发现一个年节竟然会有这么多事儿来……” 阮卿笑了笑,随意聊道:“从前母亲也会在年底安排扫洒,准备嫂嫂家和宫中,还有府上丫鬟小厮们的年礼,年节之前还要将庄子里的管家们召回来聚一聚。我们家倒是没做别的事儿便已经很忙,不用说你们全天下都有生意了。” 池胤雅闻言,夸张地哀嚎一声:“今年我爹隐退,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得是我去对年账,去甘露殿赴宫宴,去安排上上下下几百个分楼的年礼……” 池家家大业大自然事务繁多,琅华长公主与池家家主还仅仅只有池胤雅一个孩子。她虽然是一副笑模样与阮卿诉苦,却是眼下见青,面色也差了,明显这些日子忙得不能好生休息了。 阮卿微皱了眉暗自心疼,拉着她劝道:“年底太忙了,我叫外头的侍卫慢些赶车,你在马车上歇歇吧。” 池胤雅笑着摇摇头,朗声道:“无妨无妨,你今日去哪里?不用放慢了马车,咱们快些过去,不然崔伯伯一个人对年账怕是要累坏了。” 阮卿说不过她,只好依言叫外头的侍卫快些赶了马,一行人或乘马车,或骑马踏入了人来人往的西街。 西市是皇城最大的商坊,即使是白天也十分热闹,不少商贩百姓行在道路两旁去特定的坊内做生意,大道上侍卫仆从簇拥的世家马车屡见不鲜,阮家虽然是人多了些,却也丝毫不打眼。 皇城西市店铺连片,各个身价不菲,汇聚珍宝无数。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能在西市买到大秦最负盛名的丝绸茶叶,西域最为名贵的宝石金银,琉球最大个儿的东珠珊瑚。 阮国公府以战功起家,老国公在世时灭西域诸国,缴获所得上等献国库,其余便自留,更加上圣人赏赐无数,库存极其丰厚。 嫂嫂齐雨溪管家以后直接将府库开给了阮卿,如今她应当是皇城中除池胤雅之外私家最丰厚的贵女,连普通些的公主也远不及她。 但此行要备的是家人与心上人的年礼,最重心意而不是豪奢,所以阮卿一行人便去了玉料最好,雕琢最为恰到好处的琳琅阁。 阮家的马车驶进了专做珍奇玉器生意的和氏坊,在琳琅阁古雅的大门前停下。池胤雅首先跳下了马车,从雪跟着下来,放下了一个脚凳,阮卿跟着被她扶了下来。 迎客的小厮见这两位客人前来,头一个女子着男装,神态自然地踏上了台阶。第二个则是纤细娇小许多的贵女,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见她穿着身没有一丝杂色的雪披,小厮便知是贵客,上前殷勤招呼道:“二位小姐前来本阁,不知想要买些什么?” 阮卿自是知道这琳琅阁的一楼是些普通的玉器,笑了笑向小厮道:“还请带我们上二楼看看。” 待几人上来了二楼,在临街的隔间暂且歇息片刻,琳琅阁的三掌柜很快带着端着好茶与点心的小厮也上来了。 这位圆滚滚的掌柜笑眯眯地对阮卿作了个揖,有礼地开口道:“阮二小姐今日来此,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不知小姐可有什么想要的玉饰?” 阮卿早先便想好了要买些什么作为年礼,此时说道:“挑一只白玉长命锁给将来的小侄子或小侄女,选一对寓意母子平安的翡翠福豆给嫂嫂,还挑一只小巧易携带的平安扣,给年节后再要去往边关的哥哥。” 掌柜的自然知道这是贵客,恭恭敬敬地按照她的要求呈上了不少质料上佳的玉件样品,阮卿挑选了一番,又与池胤雅商议一番,很快便确定好了。 掌柜的记下了阮卿的要求,单子则是交给随身的小厮递给啄玉师傅。阮卿挑完了送给家中人的玉器,犹疑了一下,镇定开口道:“另外……另外若有新到的适合男子的玉佩,也请拿上来看看。” 古书有言,君子玉不下身。大秦崇玉成风,不论男子女子皆佩玉,崇尚以玉比德,更加上阮家还有一位长子,所以阮卿所言并未让三掌柜感到奇怪。 倒是池胤雅知她心意,意有所指地笑看她一眼:“掌柜的这次可要仔细着挑,阮二姑娘这玉佩送的可不是一般人。” 三掌柜笑道:“池小姐说笑了,玉佩是皇城之中最为风行的款式,小店虽不显,好料也是不少的。在下还请阮二小姐移步前去三楼细看。” 阮卿红着脸嗔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发小儿,带着一行人跟掌柜的前去了摆放珍奇的三楼。 没想到掌柜的所言不假,阮卿方才踏上了琳琅阁鲜有人来往的三楼,便被远远地摆在多宝阁上的一枚玉佩夺去了目光—— 它是一片被留在玉中的云海,也似山巅之上银雪连着天幕,天色空茫,白净朦胧,只在底部有一点云雾笼罩的山巅,极寒极美,像是一个小小的昆仑仙境。 阮卿望着它出了神,仿佛能看到云海山巅之中,走出一位皎皎如月的裴家君子来。 第49章 美玉天成淡漠意境, 大秦上下文武百官风流人物无数,除却一个裴瑾瑜, 无人堪配。 阮卿由三掌柜引到了置放那玉佩的的多宝阁旁,不由目露赞叹道:“美玉如此,世所罕见。” 身侧的池胤雅作为皇商池家的新主人, 从小到大珍玩奇器见了不少,此时也不由赞同:“宫中所见玉器大多失在过于雕琢,这玉佩却是天生颜色便是意境幽远。” 听闻两个贵女夸赞自己的镇店之宝,三掌柜不由笑眯了眼, 故作谦虚道:“两位小姐过誉了, 美玉受天地滋养而生,这枚行云浑然天成,在下也希望它能得遇良主。” 池胤雅闻言便知这掌柜不愿将玉佩轻易卖出, 不由奇道:“玉虽无价, 但这世上还未有我买不起的东西, 今日我与友人乘兴而来,店家莫要卖关子,烦请说个准数出来。” 先不论池胤雅的母亲是圣上一母同胞,关怀有加的琅华长公主,只看池家富可敌国, 这位池家大小姐发的话可没有虚假。 琳琅阁掌柜颇有些无奈之状, 只坚持道:“池小姐言重了,规矩是上头定下的,在下只有从命, 绝无故意为难二位的意思。” 阮卿暗中将她拉住,维持着基本的礼节对这满脸和气,貌似十分老实的掌柜道:“既然如此,贵阁如何才能为这枚行云寻到主人?” 三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她们二人引到多宝阁的另一侧。 这一面竟然也摆有一枚玉佩,形如一滴通透冰晶,却不若行云冷然,而是柔和温润,如春日潺潺溪流,只在顶端有一簇墨色,正和行云遥相呼应。两只玉佩初看之下意境相对,再看却是冬雪化溪,天生便是一对。 掌柜的见两位贵女再次目露赞叹,笑着道:“两枚玉佩浑然天生,阁主得行云已五载,今年才得这只佑微,遂将它们聚为一对,取的正是‘行于云端,护佑微末’之意。” 阮卿见了这一对玉佩,又听他一番解释,对这两枚玉佩越发心喜,温声开口道:“美玉如此,我亦心折,敢问掌柜要如何才会卖出呢。” 三掌柜卖完了关子,便明明白白地将了出来:“我们阁主不缺金银,亦不慕权贵,这一对玉佩只卖给有缘人。” 何谓有缘人?连阮卿这等并不经常出门的贵女都知道,这只是民间江湖术士,和尚道人骗小孩的借口罢了。 掌柜的话音一落,阮卿就感到身侧的池胤雅立刻面色一臭就要开口,连忙拉住这位脾气并不好的发小儿,摇了摇头。 玉是好玉,可惜所托非人。 三掌柜的三番五次卖关子,阮卿也不是不懂他狮子大开口的意思。 阮卿不再跟着他打哑谜,直言道:“即使是贵阁最为紧要的三楼也是售玉的地方,不是储无价美玉的私库,若掌柜的不能做主,烦请你们能做主的阁主过来。” 圆滚滚的三掌柜在琳琅阁接待过数个世家贵女,玉本就是高洁的君子之相,更是价格越高,越发炙手可热。来买玉的贵女常常矜于身份,他报什么价格都从没被异议,这阮家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却是个硬茬子。 三掌柜当即面色微变,讨好笑道:“阮二小姐言重了,在下并无此意。阁主曾言要为这一对玉佩寻得配得上‘行于云端,护佑微末’之言的主人,阮国公为大秦护佑一方战死边关,阮国公之女自然也算的上有缘人……” 这话说的漂亮,就更显得之前的吞吞吐吐虚伪,引得池胤雅嗤笑一声。 对这位翻脸如翻书的掌柜,向来脾气不坏的阮卿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维持着基本的礼节淡声道:“敢问我这有缘人想要带走这一对行云佑微,到底需要出多少金银?” 掌柜的见她虽然是识出了自己的把戏,却还是想要买玉,不由心中暗喜道:“阮二小姐是爽快人,今日在下也不说虚的,和田玉与蓝田玉素来是天下四大名玉,更遑论这一对玉佩意境天成,天生一对,只寻玉的过程就……” 他说着便从身后的小厮手中捧着的账册里拿出了一本,翻开书页给面前的两位贵女看:“这是我琳琅阁账册,行云与佑微玉料一共花费一万五千两,更经名家之手啄玉而成,既然阮二小姐真心相求,只需三万两银子即可。” 大秦普通百姓每年的花销也不过十两,世家贵女及笄时若有五千两的私房已算得宠,阮国公与其夫人素来对儿女大方,阮卿名下的庄子每年都有收入,此时她手中还有近两万两私房。 这笔钱看起来丰厚,可只能买下行云或佑微其中之一,若只买行云,阮卿不愿佑微将来戴在别人身上。若要动用国公府的库存买下一对来,毕竟是要作为私人的年礼送出去的,也实在不合适。 阮卿沉吟之间,一旁的池胤雅按捺脾气到现在忍无可忍,直接冷笑道:“掌柜的好算计,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翻出了五成利,我池家售卖货物最多不过三分,你们琳琅阁真会做生意。” 被天下商首池家的未来家主如此评价,那掌柜额头出了冷汗,连忙想要开口解释:“池小姐哪里的话,这玉料是我们琳琅阁的师傅精雕细琢……” 没想到池胤雅直接打断了他,不耐烦道:“今日和你废了多少无用功夫了,还要说个没完,不就是钱吗?崔正初,给我拿三万两过来!” 一直跟在两位贵女身后护卫的侍卫长闻言从自家少主子的行囊里点了三万两的银票,恭敬地递给了池胤雅,被她拿去一把拍在了掌柜面前的桌案上:“拿去,这玉我朋友带走了。” 阮卿本来犹豫再三,已经打算放弃。虽然可惜了这一对意境如此相配的玉佩,但实在银钱不足,自己在家中亲手做一个别的年礼也是合适的。 如今池胤雅相助,阮卿心中自然很是感激,连连道谢:“今日多亏有你了,这一笔钱实在不算少,待明年开春后家里庄子有了银钱,我便尽快还给你。” 池胤雅正不耐烦地将那掌柜打发去写凭证,抬脚往隔间那边走去,闻言奇道:“卿卿说什么话,你既然喜欢的话,买就是了,我也不缺这一万两万的银子……” 自有伶俐的小厮前去拿来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玉佩从多宝阁取下,装进特制的绒布里包好放进去。 阮卿笑了笑:“你已经开始管家中商事了,可不能这样算糊涂账。你缺不缺,我都不能不还呀。” 二人带着数个仆从丫鬟离开三楼,回到了专供贵客休息的隔间坐定,等着将两枚玉佩包好的盒子送过来。 此时附近没了外人,池胤雅便凑到阮卿身侧,压低声音揶揄道:“咱们俩从小到大的交情,送一两个玉佩有什么要紧?就当是我送与你和那位的结亲礼之一好了。” 此言一出,从雪与绿双都会意地笑了。 阮卿眨了眨眼,却是想到了裴瑾瑜临走前近在咫尺的身影,他身上独有的干净木质气息仿佛还在鼻端。 昨日他来府上,是来提亲的呢。 阮卿顿时有些羞恼,红云都过了耳朵,只端起了一盏温热的蜜水轻啄来转移话题道:“胤雅还说我……你如今已经及笄了,怎么亲事还没影呢。” 池胤雅不以为然道:“我没看上任何人,接不接亲有什么要紧。一直没有能入眼的男子,就从三叔叔那边收养一个孩子培养起来得了。” 两个交谈了一会儿,却见方才下去写售玉册子的三掌柜用盘子端着池胤雅给出去的三万两银票,一边擦着冷汗一边上来了,连连告罪道:“两位贵客,方才那两枚玉佩早已经被一位大人预定了,这银子还请池小姐拿回去吧。” 阮卿缓缓放下茶盏,微皱了眉。今日她出来买年礼本是心情不错,如今三万两买一对玉佩已经是离谱了,这掌柜却贪心不足,还要多来要钱。 琳琅阁怎么说也是皇城有名有姓的玉器坊,怎么请了如此贪利无礼的掌柜? 池胤雅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嗤笑一声扬声问道:“三万两还堵不住你这厮的嘴,是不是要京兆尹来你们琳琅阁看看玉价,你才肯好好说话。” 若真闹去了京兆尹,那高高在上的阁主一定不会出事,但他这虚报玉价的掌柜不仅会丢了饭碗,还会被玉器行不齿,再也找不到如今这样的好差事了。 三掌柜方才说了假话,此时说真话却不被信,只能连连躬身道歉,急切道:“小的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方才两位小姐来之前,已有大人来定下这对玉佩,如今已派人来取了,是在下消息不灵通才不知晓……” 阮卿神情淡淡,跟着池胤雅站起来道:“贵阁玉器贵重,我们要不起,先定下的那几份玉器我不要了。” 大冬天的,三掌柜额头上却不断冒着冷汗。阮二小姐的五千两各色玉器单子倒不是最重要的,只是这两个贵女今日败兴而归,若是和京兆尹一提,他前程就完了。 三掌柜的一边擦着冷汗,一面追在她二人身后连连道:“这都是误会,误会啊,琳琅阁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愿补偿五百两银子作为赔礼!” 池胤雅与阮卿往楼下走去,头也没回:“聒噪。” 一行人下了楼,来到琳琅阁的大堂之中,阮卿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正带着三四个侍卫等在大堂。 跟在她们后头的三掌柜见那位大人手下来了,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讪讪笑道:“这便是裴大人派人来领玉佩的管事,两位贵人,在下可真的没有骗你。” 纪柳今日特意来琳琅阁领大人定下的玉佩,她向来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见阮卿正在此处也是十分惊讶,不禁直言问道:“大人递了消息让阮二小姐亲自来拿玉佩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浩浩 ;璐璐 ;超超超级.棒;千秋墨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近几日, 朝上众臣正为如何处置俘获的突厥三王子而争执得不可开交,宣州边关而来的消息却再次引得朝上一片哗然: 一年前悍然入侵北庭府, 导致镇守的阮国公极其部下全军覆没的西突厥大将仆骨克力,带着现突厥三王子的残部与数万粮草逃回了漠北草原。 有经历过北庭之危和二十年前皇城覆灭之难的兵部尚书齐延肃然出列道:“突厥狼子野心不可姑息,臣请立刻调李时弼将军领兵, 定能一举拿下漠北。开战之前应将阿史那乞利尔处以极刑,以振我军军心!” 户部尚书裴文斌一向稳妥,此时听闻也出列道:“臣以为对突厥开战势在必行,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对乞利尔处刑实乃下策。” 圣人高坐御台, 神情不明喜怒,只沉声道:“两位爱卿所言有理。既然户部兵部都上书大军开拔,太仆寺处需要几天准备军粮。” 如今对突厥用兵已成定局, 太仆寺卿裴涉掩在牙牌后的脸色十分难看—— 不仅发至宣州的数万军粮已经暗中给了突厥人, 连当地所存的军粮都被他以调度之权往边关外卖得只剩十之二三, 哪里来的粮草送去目前正在宣州的大军? 圣人沉冷的问话下,裴涉手心出了一层汗。他毕竟在从三品的太仆寺卿之位坐了几年,出列后的回话还算镇定:“陛下明鉴,冬日行军损耗极大,李将军与宇文将军共四万大军居于宣州, 耗用粮草甚剧, 恐怕难以维持。” 位于文官最前列的裴瑾瑜平静地微垂着眸子,一如既往地不发一言,仿佛几天前的丞相府差一点把裴涉穿喉的并不是他, 掌握宣州事件莫家数条重罪铁证的也不是他。 大秦的皇帝李舜听了裴涉回话,自高高的御台上打量这个太仆寺卿,神色莫测地开了口:“既然粮草不足,讨伐突厥一事待太仆寺筹齐粮草再议。” 裴涉心中大松,依言垂首:“臣遵旨。” 一场早朝过去,自仆骨克力逃回漠北草原的消息传开后,认同即刻向突厥宣战的臣子占了多数。 御书房内,圣人将看过的折子扔回御桌,向一旁的中书令裴瑾瑜道:“裴卿以为要如何处置俘获的突厥三王子?” 裴瑾瑜自下朝便来了御书房议事,此时还穿着整齐的紫色官服,在干冷的天光下自有风光霁月之姿,向御桌后的圣人道:“臣以为二者皆可行。” 圣人本以为裴瑾瑜会从朝中众臣所提议的二者择其一,此时听他所言却是择哪一种都是良策,不由有些感兴趣:“哦?裴卿说说为何二者皆可。” 裴瑾瑜面色平静,嗓音一贯是世家所推崇的冰玉之色:“将此人物尽其用,可降低与突厥之战变数,若利用得当,更可兵不血刃踏破漠北王庭。” 圣人自然听过无数臣子所言利用此人的好处,闻言反问道:“那为何处以极刑也是良策?” 裴瑾瑜一贯淡漠的声音仿佛瞬间染上了战意,目光极冷:“蛮荒之地,何用周旋?犯我大秦者,虽远必诛!” 李舜二十年前从皇城内乱之中脱颖而出坐上皇位,作为泱泱大秦的皇帝,受命于天的天下之主,心中何曾缺过热血? 他听闻裴瑾瑜这两句话,直接一掌拍在沉重的御桌上:“好!不瞒裴卿,突厥俯首称臣几十载,却一直有不大不小的动静,朕容忍已久,若不给他们些教训,他们还以为我大秦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是摆设不成!” 圣人将桌上的一封消息递给了裴瑾瑜道:“既然要战,乞利尔此人还有用。裴卿今日便拿着这封消息,去北镇卫大牢提点他一番。” 这位大秦的皇帝翻开了下一本折子,语气淡然:“漠北给我大秦惹出来乱子,是时候还回去了。” 裴瑾瑜垂首领命。 正事商议完毕,裴瑾瑜依照惯例将要行礼告退时,圣人想起了别的:“朕听闻裴卿自丞相府搬出,是否出了什么事?” 某位公主竟然不顾颜面,进了丞相府以父母之命,要求裴家君子相娶。圣人耳目遍及皇城,此事还要明知故问,无非确定这位苦主的态度罢了。 裴瑾瑜神色没有丝毫不愉,平静回道:“臣今载二十有四,仍居于父母之侧实为不妥,特于前几日迁入陛下所赐中书府。” 圣人早知暄和公主行径,但暄和毕竟是天家公主,自己的女儿,断没有说她不好的道理。他对这个忠心又得用的臣子提点道:“裴卿还是早日成家为好,断了她的念想,便不必受其所累。” 成家? 紫衣的中书令立在御书房光可鉴人的地面,心中只想到了那个总是穿着毛茸茸的雪披,兔子一般温软的姑娘用锦囊送给他的花笺: 冬至时节,愿会青云集。 冬至节将至,西市青云街将会有一场盛大的集市,届时五湖四海的商贩齐聚而来,更有连绵成片的灯会以供少年男女们游玩,故此冬至灯会又称青云集。 裴瑾瑜心中隐约流过一丝暖意,微垂眼帘道:“臣遵旨。” * 北镇卫大牢不论地面底下都有重兵把守,巡逻的士兵皆是军中好手,裴瑾瑜带人进入时出示了圣人所赐腰牌,方才通过哨岗,踏入阴冷的地牢通道。 皇城前几日下了雪,如今正是化雪时分,地牢中坚实的石壁上蒙着一层寒冷的水汽,一盏盏油灯将通道照的纤毫毕现。 昏黄的火光下,轻薄如絮的灰烬从灯盏边沿散落,被几人行走带起的风卷向阴冷的地牢深处。 裴瑾瑜来到最下面一层石牢时,收押在此地,带兵入宣州围困武和城的突厥三王子乞利尔正背对着牢门,缩在冰冷的石床角落。 一行人自昏暗的通道前来,幽暗的灯火将重重人影投射囚牢的墙壁之上,庞然的影子被跳动的火苗映得突突跳动,仿佛森然鬼物。 背对牢门的乞利尔被面前晃动的黑影惊醒,察觉到又有人来到了他牢门之前,只冷笑一声道:“要杀就杀,别来假惺惺!王庭得了消息早已当我战死,你们拿我去要挟无用。” 裴瑾瑜冷然开口:“漠北王庭自然声称你已死,拔也部则不会。若你能说出武和之事你与谁合作,你就能活着回去。” 乞利尔自武和被俘后未曾修剪须发,勉强从纠结成团的须发之间看出去,见一个高大的紫衣男子正被侍从簇拥着站在牢门外。 他知道大秦只有身在三品之上的高官才能着紫服,心中一动,自枯草之上爬了起来。 这位突厥三王子虽然有些意动,却并不完全丧失警惕,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向门外的人反问:“狡猾的中原人,别以为搬出我的母族就能让我松口!我说出你们想要的消息以后,等待我的是不是你们千刀万剐,铜柱浇油的酷刑?” 他早早预备着要对北庭与安西下手,不仅将中原官话学得十分完整,还读了不少大秦的兵法,却是犯了纸上谈兵的大忌,武和城外大败被擒。 裴瑾瑜逆着光站在牢门之外,漠然开口:“突厥弹丸之地,只需李时弼将军两万人马便能踏破王庭,真要杀你,你活不过武和被擒当日。” 乞利尔活了二十多年,最耻辱的时刻就是武和城外被擒,他额角愤怒得爆起了青筋,双手死死握住了冰冷的精铁牢门大吼:“你姓甚名谁!我今后能活一日,就一日不会放过你!” 外头的紫衣重臣却丝毫不为他威胁所动,声音极其冷漠:“你是可汗无意间留下的儿子,想要争位却母族积弱,和宣州莫家联合以后才让拔也部有了起色。” 冰冷的铁栏将乞利尔的怒气冷却,那人的声音比这铁栏更冷,让他心中陡然发寒:“你怎么知道!而且谋叛是你们大秦杀三族的重罪,那老头怎么敢走漏消息……” 裴瑾瑜仿佛当这重重严加看守的地牢中并无活物,继续漠然道:“你不会领兵,全靠西突厥逃过来的仆骨克力指挥大军,他却把你带到了宣州深处,导致你失手被擒。” 乞利尔面色微变,下意识辩解道:“我早已派遣仆骨克力和西边吐火罗说定,我带大军阻断宣州,一同发力便能切断安西北庭与中原的联系!” 站在牢门之外的紫衣重臣闻言,冰冷的目光凝在了乞利尔的身上,仿佛在看丧家之犬:“三王子乞利尔,你的忠仆仆骨克力带着莫家粮草和三千溃军逃回草原,投靠了大王子阿史那卡斯。” 里头突厥三王子闻言狂怒,立刻扒在了牢门上,眼睛死死地瞪着外头的人,将精铁铸成的牢门扯出轰然巨响:“叛徒!仆骨克力那个叛徒!竟然敢带我的粮草部下投靠卡斯!” 乞利尔手背上青筋皆出:“叛徒,竟然敢背叛本王!本王要将他捆进麻袋用一千个骑兵来回践踏!” 他的腮帮子因狂怒而痉挛跳动,仿佛是择人而噬的恶鬼,但他也明白面前这个紫衣的大秦人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一定不是出于好心,咬牙反问道:“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有什么目的?” 裴瑾瑜沉在阴影之中的双眸也是极黑,说出的话都仿佛带着沉沉的冷意:“仆骨克力是我大秦人人得而诛之之敌,吐火罗早知仆骨克力逃往东突厥,与莫家合作,以宣州为饵引你进入大秦,只为向大秦天子换取军功。” 牢门外,紫衣重臣身边的下属拿出了一份盖着吐火罗国王金印的御折展开,那册折子上丝毫不能作伪的国王印章,即使在这昏暗的灯火下也亮的无比清晰和刺眼。 刺得石牢中曾信莫家拿了金子会乖乖办事,相信仆骨克力是以命效忠他,笃定吐火罗人能在西边牵制北庭大军的突厥三王子眼睛血红。 他盯着这份折子良久,向外头的裴瑾瑜缓声开口:“本王可以为你作证。不过你要保证,本王能看到仆骨克力和莫家被你们大秦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621177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北镇卫大牢里的乞利尔懊悔没有早些发现莫家谋算的时候, 被裴瑾瑜派去琳琅阁的纪柳看着那阮二小姐惊讶的目光,恍然大悟—— 皇城崇尚佩玉成风, 自家大人却是除了谢太师幼时所赠的镂金匕首,从来没有佩过任何饰物,如今怎么突然间想起来要定玉佩, 还是定了一对? 现在见了这裴大人曾经好生哄过的阮二姑娘,纪柳若还不明白,就真的是棒槌脑袋了。 她顿时后悔自己怎么没早些想明白,颇为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 试图补救地寒暄道:“好巧哈哈, 阮二小姐也来买玉饰……” 阮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明白了些什么,只是此时追问实在不妥, 压下了眼角眉梢的笑意镇定回道:“年节将至, 我想来为家中人买一些年礼。既然纪柳姑娘身负差事, 我们就不打扰了。” 纪柳连忙送她道:“阮二小姐客气了,请。” 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告辞,阮卿与池胤雅等人一同出了门,在丫鬟们的服侍下登上了马车。 三掌柜本以为裴家权势能让这阮家的姑娘乖乖退步,此时见她虽然不再说什么, 却是像和裴家人早已相识,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抬价作为,顿时冷汗更盛。 待要追上去解释一二,那阮家的车架早已经在侍从的簇拥下走远了。 * 阮卿此次出门不算愉快, 却意外得知她看中的那一对玉佩正是裴家君子暗中买来,想要送给自己的。 想到约定了几日以后的青云灯节相会,她就不禁心中雀跃。 晌午时分,阮家人一同用了午膳。阮卿最近心情大好,面上也常有笑意。阮承安见自家妹妹时常就要摩挲着腰上的镂金小匕首发呆,还不自觉露出笑意,就知道上次出门她也和某个大尾巴狼有交集。 阮承安受了裴瑾瑜派人救援之恩原本颇为感激,却见他对自己妹妹有求娶之心突生警惕,只要有一些迹象便要担心,是不是大尾巴狼又来招惹他家妹妹了。 阮承安故意干咳几声道:“卿卿,你今后若要出门,哥哥一定要跟着你才安全。” 阮卿回了神,有些疑惑道:“我这次出门什么也没有发生,哥哥怎么又不放心了?” 看着自家妹妹干净的眸子,阮承安若是直接把猜测说出来,定会惹她生气,于是他少有地试图迂回道:“这个,哥哥自然是担心你很容易惹危险之人的觊觎,咱们不如挑一个日子安稳些的新科进士……” 可惜阮承安迂回得并不成功,齐夫人很快明白自家夫君吞吞吐吐下的意思,桌子底下细白的手指拧上他腰间打断道:“夫君说什么呢,饭桌上谈什么挑这个那个的,好好吃饭。” 阮承安皮糙肉厚,武和之变时刀剑加身面不改色,此时却被齐夫人轻轻一拧就苦着脸直叫唤:“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卿卿的婚事了,你多吃点,莫生气。” 一旁的阮卿看着自家哥哥连忙给嫂嫂盛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嫂嫂站在自己这边,哥哥本要劝自己考虑什么新科进士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笑过以后,她也明白哥哥对裴瑾瑜如此态度,一定是有什么介怀,索性放下了矜持追问道:“哥哥担心我,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裴公子也是资材出众,向来有礼端方,哥哥到底是认为裴公子哪里不好?” 阮承安闻言,面上渐渐严肃了起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你莫要像皇城那些年轻贵女一般,见他长得好官位高就心向往之,裴家不像我们家一样简单。” 他的目光很温和,语气却十分认真:“如今裴瑾瑜的庶兄还和宣州的事情有牵扯,哥哥担心你和他走得太近会有危险。” 阮卿摇摇头,坚持道:“哥哥放心,裴公子为人公正还是天子近臣,一定不会和宣州事务有牵扯,至于裴家家事……” 她是阮国公与穆夫人娇宠长大的女儿,上一世是不谙世事的柔弱贵女,只知道跟着命运的轨迹浑浑噩噩地走,这一世,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失去什么。 阮卿垂在桌下的小手握住了腰间那只镂金匕首,面上笑了笑:“哥哥若是担心我性子太软吃亏,那倒是不必的,别人若真是无礼,我可不会委委屈屈地受着。”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是国公之女,将门之后,怎么会为无理之人忍气吞声。 齐夫人赞许地看了一眼阮卿,她从小受父亲兵部尚书齐延教养,对朝中事务略有耳闻,跟着开口补充道:“夫君也知道裴瑾瑜和裴涉二人名义上是兄弟,却是嫡庶有别各自为政,就算圣人罚了裴涉也和裴瑾瑜无关。” 这几番劝说下,阮承安思索了一番,也有些意动,最终在自家妹妹软乎乎的恳求目光下败下阵来:“罢了罢了,我不拦着你出去,也不催着你考虑新科进士了,但圣人审完宣州之事前,我不能答应你与裴瑾瑜的亲事。” 最近朝中风起云涌,不少人都听到了风声,涉及突厥入侵宣州围困武和的大事,某些有关的人虽未被下狱,却也已经被软禁了起来,阮承安是不可能放心这时候让自家妹妹和裴家有牵扯的。 阮卿知道阮承安听说自己差点被掳走有多紧张,短时间里也不忍心争执,只乖乖应道:“好。” * 皇城十王坊毗邻东街,正是出宫开府的宗亲所居之地。听闻三掌柜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消息,琳琅阁背后的主人梁王眉头一皱:“你说中书令裴瑾瑜和阮家贵女同时看上了行云和佑微,这二人还曾经相识?” 梁王是文太妃所出,夺嫡之争前就早早封王分府,做了个富贵闲王,正是琳琅阁背后的主人。琳琅阁在皇城一众玉器坊中最为尊贵,正是因为梁王虽为宗亲却从不仗势凌人,与皇城众世家都打点得十分妥帖的缘故。 阮家的阮承安自北关回皇城,还擒了入宣州的突厥三王子回朝,圣人大悦,此后前途不可限量。裴瑾瑜则是裴家这一代最为出众的子弟,官居从一品,若他对阮家贵女有意,琳琅阁岂不是惹上了□□烦? 梁王心思急转,高高在上地瞥了他:“我琳琅阁做世家生意,最忌俗气,你平日贪些银钱罢了,竟然敢惹上裴瑾瑜的人,本王也救不了你。” 那掌柜吓得面如土色,门外即刻有侍卫将这目光短浅的掌柜拖下去。梁王思索一番,将自己的女儿缪元郡主叫来道:“明日你携那阮家贵女曾经订下的一套玉器上阮家赔礼,务必挑今年库中最好的。” 第二天大清早的,这位贵女便携礼登了阮家的门。 阮承安本陪着自家夫人用膳,丫鬟前来禀报梁王之女缪元郡主前来拜访时,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阮家与梁王素无交集,今日也不是什么节日,怎么突然上门来了。” 李夫人闻言放下了粥盏:“郡主既然来了,我们得去招待一二。”她唤了丫鬟前来服侍洗漱,打扮妥当,便和阮承安一同去了会客用的花厅中。 那缪元郡主一身宗室女的气度,正端坐花厅内等着他们,见阮承安与其夫人前来,便客气地站起来道:“今日叨扰少使,实在是因为我们琳琅阁中下人不懂事,冒犯了阮家贵女,父王特遣我前来赔礼道歉。” 此言一出,阮承安与齐夫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 昨日阮卿回家之后面上常有笑意,他们并未看出她去一趟琳琅阁竟然还受了委屈。阮承安当即目光就有些不善,直言道:“既然如此,郡主需和我妹妹亲自说。” 阮卿被丫鬟们簇拥着过来时,一眼便瞧见了花厅里头的梁王郡主,待走近了些,她身后侍女们捧着的盒子上那些特有的花纹也让她了然,这位郡主是琳琅阁来的人。 缪元郡主理亏在先,并不觉得当今楚国公的直言不讳有什么怠慢,等到阮卿前来,她又是一番道歉:“昨日冒犯之处乃是琳琅阁之过,特来向阮二小姐赔个不是。” 即使是琳琅阁理亏,这位宗室女的态度也客气得有些让阮卿暗道奇怪,却是不知道梁王收到消息后的惊讶和果断。 她面上倒是不显,只笑了笑柔声回道:“无妨。” 缪元郡主唤了身后的丫鬟将贵重的檀香木礼盒捧上前来,一一打开道:“那贪财的下人已被我们送去京兆尹打了五十个板子,如今已经辞退了,现送上和田玉长命锁一只,翡翠福豆一对,并羊脂玉平安扣一只作为赔礼,这是阁中今年最好的一批玉料所制,万望阮二小姐不辞。” 天光倾泻下,盒子里的玉器温润生光,一看便价值不菲。 阮卿原本准备在琳琅阁买些玉饰作为送给家人的年礼,却因那贪得无厌的三掌柜而弃用,如今缪元郡主挑着最为名贵的玉料凑成一套送了过来,不得不说是十分有诚意的赔礼了。 她微微抿唇,面上还是礼节性的笑意,接话道:“贵阁对那掌柜做了惩罚,此事便罢了。” 缪元郡主身为宗室女亲自登门来赔礼道歉,已经非常有诚意,阮家也不好咄咄逼人,便一个道了歉,一方收了礼,这件事就从此揭过了。 阮卿心下雪亮:哥哥虽然承袭了国公之位,却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琳琅阁背后的梁王派了自己的女儿前来赔礼的,莫不是看在那位大人的面子上…… 她却是没想到,梁王之女前来以后的第二日,阮家又会接到某位裴大人的礼物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Z溪;柠七;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自北镇卫大牢出来, 当朝中书令裴瑾瑜面色冷肃,待上了回崇安坊中书府的马车, 他一面思索着当前的局势,一面将置于怀中的锦囊拿出来。 指尖触到的布料细腻柔和,仿佛那位阮家姑娘一般柔软, 里头是一张带着淡淡暖香的花笺。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上面秀气的邀约。 裴瑾瑜还记得她锦屏之后执着的目光,这位阮二姑娘虽是有一副纤弱的外表,在有些时候却能让他感到她和旁人的不同。 他摩挲着这只小锦囊,冷肃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阮二姑娘的不同, 自许久前轻轻看他那一眼便留在了他心中, 如今是生根发芽了。 他从不知道被人全心信赖着的感觉,也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温暖和欢欣的情绪,此时却感到细密的暖意自指尖蔓延开来。 马车内只有裴瑾瑜一人, 他的目光也不再是一贯掩藏情绪的淡漠, 而是染上了期待。 青云集吗…… 他要给他的小兔子送一个礼物。 * 楚国公府上, 阮卿好不容易和嫂嫂一同劝哥哥在青云集当天只派十个侍卫跟着,便回房对着青云集当日应当如何妆扮犯了难。 青云集当天怕是有成百上千的人齐聚西市,大秦虽然不讲究男女之防,但各世家贵女若要出行游玩,至少还需要戴上面纱或是一顶宽檐帷帽, 以避免麻烦的好。 阮卿拿着自己的面纱在铜镜下比划良久, 却不得不放弃了——面纱虽然美观大方,可青云集当日难免用些点心吃食,掀起来的动作未免不美, 若戴一顶前纱掀开的宽檐帷帽倒不会有影响。 但这帷帽虽不妨碍用吃食点心的姿态,若要戴帷帽,平素里常梳的垂髫便得换成单调的单髻,玉钗蝶步摇等首饰亦不能再戴。好不容易有一次与心上人一同出游的日子,如此素净过头可不美。 阮卿端坐铜镜前,一手拿着曾经与家人出游时戴过的帷帽试了试,不甚满意,一手拿着原本十分满意的玉钗往发上比了比,又左右为难。 与裴瑾瑜的第一次出游,便是想一想都会让她期待得坐立难安,发饰衣饰之上,便是万分小心装扮也不为过的。 正在阮卿为难之际,从雪一脸喜色自外间进来道:“小姐,裴大人送了礼物过来了,说是请小姐看看喜不喜欢。” 阮卿讶然放下手中的玉钗,见从雪捧进来了一只玄漆描金方盒,不由眼睛一亮,宛然笑道:“哥哥看得这般严,裴公子竟是急着要在今天送过来,也不知会是什么。” 两日后便是青云集,阮卿这几日都在试衣衫配饰,裴瑾瑜却送来这般贵重的漆盒装着的礼物,她既是惊喜,又是好奇。 从雪也是有些佩服,将这描金漆盒放于玫瑰色妆台道:“可不是,纪柳姑娘自后头的竹林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奴都奇怪她是怎么绕过府上的侍卫呢。” 阮卿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里头上好的缎子簇拥的物件甫一入眼,便让她不由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描金漆盒装着的并不是什么贵重至极的金银玉器,却是一只无比精致的兔耳面具。它以白瓷为底,用掺了金屑的朱色勾勒出宛然眉眼,只会覆盖到戴面具之人的上半张脸,更显得一张小脸玉雪可爱。 分明未装饰金银玉珍,琉璃宝石,这瓷白的面具光华莹润,被深色的缎子衬得盈盈生光。 阮卿将这只漂亮的面具自漆盒里拿出,只觉入手凉如骨瓷,捧起来却是极为轻巧,不占多少分量,想来戴在面上久些也不会不适。 侍立在侧的从雪见自家小姐捧起了盒中面具端详,也不由夸道:“好巧的手艺,往年青云集中也见不到如此漂亮的兔儿面具呢。” 阮卿也对这只面具心生喜爱,对着铜镜放在自己脸上比了比。它仿佛量身打造一般正好覆盖住了鼻尖以上,只露出她雪白的下颌与颜色浅淡的唇瓣来。 她在铜镜中端详了一会儿,自妆台上取了一只口脂点在唇间,镜中戴着兔儿面具的少女多了这一抹朱色,便是素净之中的宛然生辉。配着面具上流丽眉眼,支起来的两只长耳,越发是一只漂亮的小兔子。 从雪旁观了自家小姐戴上这面具,不由惊叹道:“裴大人这面具不知是从哪家珍宝阁里买来的,就像是照着小姐量身所制一般合适。” 阮卿轻轻点了点面上这只精致的兔儿面具,声音温柔而欣然:“请纪柳姑娘带话回去,多谢裴公子的礼物,便说……我很喜欢。” * 冬至节前几天,皇城百姓已然热闹地准备了起来,西市青云街自五天前就开始搭建大型灯塔,上空拉出的绳索连接着西市所有的商铺。 各家各户陆续灯笼挂上去以后,青云集当天便一一点燃,入夜时分整个西街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璀璨。 皇城各色商贩齐聚青云街,届时青云街两侧不仅有贩卖吃食与各色小玩意的摊子排做长龙,与西街交汇处的长台上还有胡人的泼寒胡戏,平康坊姑娘们的剑舞,西域人训骆驼,南蛮的舞象等各色把戏。 为了赴这年节之前最大的盛会,百姓们携家带口,等着青云街开市,皇城中不愿露面的官员或者世家贵女们,则戴面具或帷帽携友同行,待连绵的灯海自西市亮起,熙熙攘攘的人潮便涌了进去。 阮家的马车来到西街之外时,裴瑾瑜已经在人潮之外等着。 今日皇城下了零星小雪,裴瑾瑜一身玄色大氅,应着节日的关系戴了一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狼形面具,更显得下颌线十分冷硬。 阮卿着了厚厚的狐狸毛雪披,面上戴好了前几日裴瑾瑜送至府上的兔儿面具,她掀开车帘时,便见他一身深色立在灯火稀少处等着,一身大氅上渐渐落上细雪。 裴瑾瑜气势过于冷肃,不像周围往青云街去过节的人一般轻松欢愉,路过的百姓都不自觉地绕开了他们。 阮卿心中微微一动,没来由地对这番场景感到了心疼,连忙由从雪扶着自马车上下来,亲自拿了一把伞向裴瑾瑜走去。 裴瑾瑜本来像是从未关注人群之中的任何事,那戴着兔面具的娇小姑娘甫一下了马车,他立时下了马向她走了过去。 他身后跟着的纪密等人则分散在了人群之中,暗中将涌来的百姓隔了开,阮卿却是毫无所觉,有些急切地抱着伞前去想要为他遮雪。 裴瑾瑜一步步走近,狰狞的狼形面具下目光一直温和而专注地凝在阮卿的身上,下半张脸被朦胧的灯火映得干净而冷俊,让她仰头看去时都呆住了。 待这位高大的中书令走到她的面前,阮卿茫然地抓着手里的竹伞,忘了自己前来是为了何事,只站在他挡出来的阴影之中喃喃道:“……裴公子来得好早。” 面前的中书令顿了顿,阮卿便感到手中的竹伞被他抽走。裴瑾瑜将这把竹伞打开撑在二人的头顶,隔开细碎的雪花。他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小兔子,开口道:“不算早,我亦是刚到。” 从雪与纪密等人在几步之外跟着,所以没有看到阮卿脸上醺然欲醉的粉色。她的心怦然跳动,努力按捺下还算镇定地开口道:“如今人少了,我们……我们快些进去吧。” 青云街与西市交汇处人来人往,裴瑾瑜看了四周一眼,有些不放心地轻声问道:“阮二姑娘可要乘马车?” 阮卿站在他的伞下就已经有些无措,先前一个“我们”出了口,现在更加镇定自若了些,闻言迅速地摇摇头:“不必乘马车了,我们一同走着去便好。” 她说完悄悄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裴瑾瑜,见他一手稳稳地持着伞,却垂眸注视着她的兔儿面具,惯常绷紧的薄唇抿了一点笑意,像是忍俊不禁。 阮卿也意识到了自己想和他一同走去青云街的愿望表露得过于明显了些,不禁想要以手遮面掩下自己顿时上脸的羞赧——今日一同出游青云集,自然有长长的时间能与他相处,怎么现在就着了急? 她正暗自急得无地自容之时,裴瑾瑜冰玉一般的声音在这伞下的小天地里响起:“那便不乘马车。” 裴瑾瑜持了伞走出一步,回首见阮卿有些手足无措,淡笑道:“阮二姑娘无需介怀,即便要在下相陪绕着这西市走上百十来圈,也是无妨。” 从来端正冷肃的裴家君子,此时戴着狰狞的狼头面具,却说出了如此温和放松的话。若是旁人见了,定要怀疑这具壳子里换了人。 阮卿低低地应了一声好,乖乖地跟着裴瑾瑜往青云街走了去。 天知道她有多庆幸前几日他送来了这幅面具,能将她因为颜色过于浅淡而时常明显地透出红云的脸颊遮住。 她在心中不断地想着,阮卿啊阮卿,要稳住呀,明明裴瑾瑜什么都没有做,仅仅只是清淡地笑了一下,说了短短一句话罢了…… 就算……就算他笑起来无比的好看,他的声音也是最贴合古书所言的冰玉之声,可明明是你邀请他来的,怎么因为这样,就面红过耳了呢? 西街和青云街交汇处的长台此时还没有人去,显然是夜色未深的缘故。裴瑾瑜带着阮卿,在些微细雪下往青云街深处走去。 阮卿亦步亦趋地踩在裴瑾瑜的影子里跟着他,他将伞牢牢地挡在身侧的小姑娘头顶,即使轻微的夜风将细雪吹得倾斜了些,也没让她身上沾上一点冰凉。 青云街不似天街宽阔大气,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们在街边摆满了卖着吃食与小玩意的摊子,来往的百姓与少年男女们不少都被吸引了过去。 而裴瑾瑜伞下的阮二姑娘如今却无心看她们,正垂眸偷偷打量身侧的裴家君子,一步一步都踩在他的影子上往前走着,因着这小小的,还未被发现的雀跃而欢欣甜蜜。 裴瑾瑜带着这小小的阮家姑娘走入了青云街,见预先订好了位次的店家已然开门,回首待要请她一同进去。 店面前灯火渐明,阮卿发现裴瑾瑜挡在外面的衣角上都落了细碎的冰粒,甚至都有几颗落在了他的衣领上,便知他这是一路上都倾斜了伞,只顾着别让她身上淋了雪。 她只是看着就已经感到寒冷,顿时一阵不忍,不禁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天气太冷了,裴公子也别淋着雪,落在身上的要及时擦去才好……” 裴瑾瑜愣了一下,却见身侧本来羞得都不敢对他开口的阮家姑娘,此时却踮起脚尖,细白的手指靠近他,要去拂开他肩头领口的雪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魏魏153;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这像一个梦。 裴瑾瑜罕见地有些茫然, 垂在大氅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他逆着光站在这街边,狰狞的狼面具掩盖了太多表情, 而眸子里全是身前这个纤弱小姑娘的身影。 阮卿生得太娇小了些,他又高大,此时她仰着脸, 细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帮他把衣领上的雪粒拂开。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小脸因为行走了几步而泛着粉晕,圆圆的眼睛自白瓷的面具下反着星点街边灯火。 她今日戴着这兔儿面具,仰头认真望过来的时候竟然异乎寻常的可爱, 让他心口泛上了奇异的痒意, 似是被一只蚂蚁轻轻咬了一口。 裴瑾瑜的五感前所未有的灵敏,他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感到了阮家小姑娘手指拂过衣领时, 透过衣料传来的触感又轻又细, 却无比清晰。 阮卿的呼吸很轻缓, 似乎是怕自己吹化了裴瑾瑜衣服上的雪粒,拂下来一点雪时稍稍松了一口气,暖暖的气息便拂过了他的脖颈,传来了一丝女儿家特有的馨香。 她今日点了妆,本有浅淡的脂粉气, 那一点馨香却是仿佛从莹润的肌肤散发而出, 穿过二人之间小小的间隙传了过来,还带着一点暖意和甜味,在干冷的冬夜越发鲜明。 今年二十有四, 至今还未与女子这般亲近的裴中书措不及防地乱了呼吸。 阮卿并未察觉什么,只是专心将裴瑾瑜身上的雪粒一点一点拂开,抬眼见他领口与脖颈交界处还有一点雪粒,因着触及皮肤已经融化,快要浸入衣料了。 她知道冬夜里穿着被雪水浸了的衣服最易染上风寒,顿时有些着急,拿出了随身的锦帕想要帮他擦拭一二。 却见面前高大的裴公子不动神色地往后小退一步,声音不知为何低了不少:“多谢阮二姑娘……我们先进去吧。” 阮卿回过神来,见这处店面之前虽然没有太多人,却也有三三两两的少年男女见她与裴瑾瑜二人方才的亲密,不时投来了会心一笑的目光,连忙像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上的锦帕。 裴瑾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率先踏进了店里。 阮卿愣愣地跟着走了进去,心口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怦怦直跳,满脑袋都是不敢置信:我方才竟然去碰了裴公子的衣服,竟然离他那般近,他会不会认为我太…… 她不知道的是,前面貌似镇定自若的裴瑾瑜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庆幸: 幸好今日戴了一只狼头面具遮住了脸,不然她若是看见了我方才奇怪的神色,会不会认为我太…… 二人进了青云街与西市交界不远处这店里,都有些神思不属,好在这店中掌柜热情地迎上来说话打断了奇怪的氛围:“大人,二楼您惯常定下的厢房已经备好了,还温着您特意吩咐的汤锅子。” 他又看见了站在裴瑾瑜身后带着漂亮的兔儿面具,披着精致厚重雪裘的纤细贵女,一时拿不准她是否和这位裴大人是一起的,便小心问道:“大人,敢问这位小姐是……?” 裴瑾瑜被他这一打岔恢复了镇定,不等阮卿纠结要如何回话便平静道:“这位姑娘与我一同。” 掌柜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连连告罪后殷勤地将这两位贵客引到了预先留好了的厢房之中。 此时夜幕初临,灯市最热闹的地方还未开市,已经有大量的百姓往青云街赶来。这间厢房临街的一面墙镶嵌着几乎和墙一般大的窗户,窗下一张案台,中间挖空,点着一只红泥火炉。 裴瑾瑜与阮卿到来的时候,正有小二将盛着高汤与鲜美肉卷的锅子架在了炉子上。粗陶锅子里盛着清亮的骨头汤底,里头是新鲜的羊肉与山菇,不一会儿便由小火慢炖,咕噜咕噜地冒出了鲜香。 这厢房里头燃着好几个炉子,即使开着窗子也感受不到太多寒意。二人将面具解下,从雪与纪密跟在后面,将两位主人的面具、伞、雪裘等物好好收在外间,并守在外间稍微歇息一番。 裴瑾瑜与阮卿进了内间,他见阮卿有些好奇地看着那窗下的小炉子,便亲自将她引过去道:“前几日偶然尝了不同做法的羊肉锅滋味尚可,今日请阮二小姐尝一尝是否喜欢。” 阮卿乖乖地跟着他过去坐在了案台一侧,甫一坐下,鼻尖就盈满了鲜美的香气。她心中还有些乱糟糟的,抬眼见裴瑾瑜在对面坐下后看向了桌上的酒与茶。 除去狼头面具后,裴瑾瑜面上没了那分狰狞遮掩,只单单如此垂眸的样子便已经是面如冠玉,俊逸至极。 他见桌案上只有酒与茶便眉头微皱,吩咐一旁的掌柜道:“这位姑娘不能饮茶饮酒,取你们家的山楂酿来。” 阮卿好不容易平静些许的心又是一阵怦然。 那掌柜连忙应了声是下了楼,不一会儿端上来一壶子山楂酿放在阮卿的面前:“裴大人好眼光,此物最是酸甜解腻,若这位小姐是不能喝酒的,点上一壶子山楂酿来配羊肉汤也是极其合适。” 阮卿正为自己的不争气心生窘迫,特将目光从某位大人身上移开,看向桌案之中的锅子里冷静冷静,没想到这一见之下就有些惊讶:“掌柜的说这是羊肉汤,汤底却清亮得不见一点油沫荤腥,竟然有清得像水一般的羊肉汤么?” 几个小厮将一些惯常配着羊肉汤吃的胡饼点心放在两位贵客桌上,掌柜的正在另一只炉子上烫一壶特意从永成楼买来的正宗梨花白,闻言骄傲道:“小姐真是好眼光,小店的汤是小火慢熬出来的骨头汤,最是清亮透彻少有荤腥,与别家油星子肉沫子混杂起来的可不一样。” 阮卿平日里不便沾太多荤腥,闻言不由莞尔:“皇城大多数店家做羊肉都是熬成一锅浓汤,若不是今日裴公子特意带来,还不知道有这等既能喝到鲜美的羊肉汤,又不会引得身体不适的好去处呢。” 许是为了方便食客,这店家的桌案比皇城世家之中常用来吃饭用的桌子短了不少,使得裴瑾瑜微一抬眼便能看到阮家姑娘柔软如玉的小脸。 他受了这一句夸,微微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阮二姑娘过誉了,在下灯节时常来此地罢了。” 掌柜的在一旁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笑:这位裴大人一连多少年都来店里,年年都是一个人观灯,今年却提前了好几天嘱咐准备好清汤羊肉锅,原来是为了这位娇客,却不肯自己说出来。 掌柜的面上不显地温好了酒,前来为这位年年在此定位次观灯的裴大人满上道:“二位贵客好吃好喝着,若有需要小老儿的,唤一声便来。” 掌柜的退了出去以后,这间不算小的厢房里就只剩下裴瑾瑜与阮卿二人了。 分明用半透明屏风隔开的外间还有一众侍从与丫鬟在,阮卿却无端又紧张起来,一连喝了好几口山楂酿。此时她倒是十分希望还能戴上那兔儿面具,至少还能将面色遮掩一二。 二人之间的红泥炉子正是小火慢炖,煮出一锅鲜美汤汁,咕噜咕噜的声音将厢房里本有些尴尬的气氛烹制得温馨而热闹。 桌案另一侧的裴瑾瑜也在这微小而温馨的咕噜声中放松了些,抬手自滚烫汤锅中盛了一碗清亮肉汤道:“此时距灯节还有半个时辰,冬夜寒冷,还请阮二姑娘先饮这汤暖暖身子。” 他用惯常持着白玉牙牌的手端了这碗汤,轻轻放在了阮卿的面前。 当朝中书令亲自为一位女子盛汤的场景,不论让皇城哪一个期望过成为他夫人的贵女看见了,都会羡慕得恨不能以身相替去。 阮卿小声地道了声谢,乖乖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喝起了汤。冰凉的瓷勺舀起还有些烫的汤汁,正好将热意退了一半,入口时温度恰好,既保留了鲜美,又不至于不适。 她垂首喝汤的时候,两小口抿下一勺子汤,一板一眼正正好,认真得像是幼年描私塾先生留下的大字功课。熏然热气拂面,她细密的睫毛微颤,看起来无比的乖顺可爱。 裴瑾瑜很少感到窘迫,也一向不会轻易将什么人放在心上,此时却实实在在的对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绪而讶然——为何仅仅只是看着这位阮家姑娘喝汤,自己的心中就会有一股暖流? 他面前的阮家姑娘并没有察觉到什么,正认认真真地一勺勺喝着他亲手所盛的汤。袅袅水汽之后,是她垂首时露出被热意激得泛红的耳尖,莹白的脸颊被热气染成了浅粉,半口半口抿着温热汤汁的小嘴是漂亮的水红色。 安安静静的室内只听闻小炉子里银丝炭燃烧的轻微声响。 阮卿唇齿之间都是鲜香的味道,完完全全冲散了前几日盘踞在口中的苦涩药味,不由微微弯起了嘴角。 裴瑾瑜默然注视着这位阮家的小姑娘,视线不由被那一点笑意吸引了过去,随及神情竟然有些茫然。 他这几日本是循着宣州事务,武和之变的人证物证,要将所有证据呈上朝堂,将盘踞边关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此时心中却没有那些权谋计策,被莫名涌上来的暖意和柔情摧枯拉朽地蔓延了开来。 裴瑾瑜旁观着他心心念念的阮家姑娘乖乖地喝着汤,脑海没来由地回荡着一个念头: 不论如何,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都一定要将这姑娘娶回中书府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cole;柠七; 从今天起每周会有几天掉落第二更~ 第二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码的完)掉落时间不定 大家可以和固定更一起宰~ 感谢小天使们的厚爱,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小半个时辰后, 窗外的夜色深了。 西市灯海自青云集高大的灯塔开始依次点亮,集市中随意闲逛的人们见了这层层亮起来的灯海, 陆陆续续自各个摊位离开,逐渐往西市与青云街交汇处去了。 西市与青云街交汇的临街小店中,阮卿将只有拳头大的青瓷小碗轻轻放在了桌案上。方才裴家的二公子裴瑾瑜亲手为她盛了两碗清亮的羊肉汤, 将她在雪夜中染上一点寒意的身子暖得十分妥帖。 桌案对面的裴瑾瑜默默喝了半盏梨花白,目光落在长台的人群之中,似是十分专注。阮卿放下了小小的汤碗时,京兆尹的人开始隔开百姓维持秩序, 他收回目光开口道:“长台戏快开了, 下去吧。” 阮卿也没有初时那般紧张,此时乖乖地应了声,随裴瑾瑜一同出了内间。丫鬟从雪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从外间的炉子上拿起熏过的雪裘为自家小姐披上。 两个人默默戴好了面具, 由侍从们簇拥着下楼。外头小雪未歇, 店内原本三三两两的食客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了。 店家见贵客要走了,自柜台后迎出来笑道:“对面的长台戏就要开演,贵人们可要快些去,不然就没好位置了。” 一行人自半掩的大门往外看,果然已经有不少百姓陆陆续续往长台的方向去了。 阮卿自方才喝过了裴瑾瑜盛过的汤, 那手足无措的紧张感消失了不少, 闻言有些好奇:“长台戏并没有确定的时辰,往年也不会有太多花样,今年的要特别些么?” 她目露期待的时候尤其玉雪可爱, 引得裴瑾瑜多看了一眼她,开口解释道:“灯海已起,长台戏将开。今载南蛮舞象人初次来皇城,如今要在青云集开场。” 阮卿喝过了汤,身子的确暖多了,此时跟在裴瑾瑜身后也有些雀跃:“幼时就听说南蛮有舞象人,可惜十几年来南蛮有变……今年亦没有透出风声,却真的来了皇城。” 她期待地踮起脚去瞧,不远处的长台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已被重重人影密密实实地围住了,不由有些心急道:“可惜此时再去订下位置已是来不及了,如今这么多人,我们可要快些去呢。” 说话间几人被掌柜送出了店门,细碎的雪花伴着轻微夜风吹拂过来,轻易沾染上了衣衫。裴瑾瑜将竹伞撑在阮卿头顶,她便听到这位裴公子沉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无妨,慢慢去即可。” 戴着兔儿面具的阮家姑娘尚且有些不解,跟在后面的纪密出言补充道:“小姐无需着急,大人早已在长台附近定下了最好的位置,从此地过去绝不会误了舞象戏。” 阮卿自幼时就期待着舞象戏,如今不仅能如愿,还能和心悦之人一同去观看,眼角眉梢都盈满了喜悦道:“多谢裴公子。” 身侧的裴家公子身姿如松,稳稳持着她的竹伞。许是阮家姑娘亲自为他拂雪后,自己奇怪的反应犹在脑海之中,裴瑾瑜暗中注意,并未让雪粒沾上两人。 此时听了阮家姑娘夸赞,他声色平静道:“小事罢了,喜欢就好。” 裴瑾瑜未被狼头面具盖住的下颌线条十分冷硬,薄唇常常也是紧抿,素日便是摆明了的公正无私淡漠无情的样子。若是让其他人见了,任谁也不会信此时说一句“喜欢就好”的人,竟然是那个冷面冷口,少有言语的中书令。 纪密闻言心中暗叹,看了一眼阮卿开口提示道:“小姐好运气,这舞象人本是要在年节时分才去宫中表演,大人特命舞象人在青云灯节先试一试,给百姓们看个新鲜,今日才能见着呢。” 阮卿眨眨眼睛,悄悄抬头瞧了一眼身侧的裴家公子。他原本目不斜视,闲庭信步走在行色匆匆的百姓之间,此时被揭穿了,却是不自然地目光一顿,并未言语。 她仍旧乖乖跟着裴瑾瑜往前,像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嘴角的笑意却是压不住:谁不是做了一点小事就要恨不能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他怎么为自己默默做了这许多事情,却一句都不愿提呢。 羊肉店家距离长台本就只有数步之遥,说话间一行人已是到了。京兆尹的人见来了贵客,便将裴瑾瑜与阮卿二人引到了设了棚顶的座次之内。 卫兵在外围出了一个大圈子,将围过来的百姓隔在了一丈以外,更有穿着轻甲的士兵守在了台下,以防台上生变,也防台下有人看戏入迷惊到台上。 贵客座次之中也有今日负责青云街治安的京兆尹巡城吏,保卫最为严密。 裴瑾瑜与阮卿戴着面具,贴身丫鬟从雪与侍从纪密都戴着帷帽,京兆尹并未看出他们几人的来头。 但前几日上头发来的吩咐,是有一位大人物将舞象戏提前到了青云灯节,他今日对这一行人态度十分客气,寒暄道:“大人若是有任何需要下官的,还请尽管吩咐。” 裴瑾瑜看了他一眼:“你等看好长台谨防生变伤及百姓,其他的不用。”他带来的人各个身手不凡,早已分散在座次之侧,隐隐将身侧的阮家姑娘保护了起来。若是有什么变动,她也绝对是安全的。 京兆尹吏领命退下道:“是。” 阮卿并未发现这些暗中的布置,她这时候正期待地看着长台后的幕布,里头人影来去,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小声的嘶鸣,仿佛是她期待了许多年的小象,不由越发期待了起来。 她是经了裴瑾瑜的提醒才动身前来,他们定好了位置的确不必着急,百姓们却是为了抢到一个看戏的好地方早早的前来,已是等了不少的时间,许多人都等不及了。 便见一个臂力好的大汉扬手往长台一抛,一朵能换一两银子的绢花划过了一道长长的弧度落在了长台上,男子高声叫道:“徐娘子,快些牵着你们家的小象出来吧!” 此言一出便有更多人零零散散抛上去了绢花,哄然催促道:“出来吧,咱们等了不久了!” 人群有些骚动,连刚学会说话的小童也坐在自家爹爹肩膀上,将手里的糖人儿摇得摇摇晃晃的喊:“要看小象,小象!” 这番热闹之下,阮卿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再看台上时,已有几个穿着五彩服饰,手持葫芦丝的男女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上了台,身后牵着一只耳如蒲扇,鼻子长长的小象上来。 它来到一众热切又稀奇地盯着它的皇城百姓,和严阵以待的士兵注目下,却是丝毫不怕人,还调皮地向众人甩了甩自己的长鼻子,引得台下众人一阵哄然,气氛热闹得更上一层楼。 阮卿见此也不由一笑,更加期待了起来。 驯象人徐娘子面容秀丽,穿着色彩艳丽的短衣笼裤上得台前,大大方方地与众人打了招呼。她摸了摸小象乖顺的耳朵安抚一番,拿起了葫芦丝吹奏起来。 悠扬的乐声一起,台上的舞象人也跳起了舞,小象竟然十分通人性,跟着节奏甩鼻晃耳,欢快地舞动,场下众人纷纷叫好。待曲子越发激烈起来,它的长鼻稳稳地顶着一只盛了果子的盘子,更是踮起了两只后腿人立而起,引得台下爆发了一阵欢呼,绢花像下雨一般落去了台上。 阮卿也看得雀跃无比,兔儿面具下露出来的小脸都激动得红扑扑,不禁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她看着那只被台上灯笼照得清楚的可爱小象,却没发现这边暗淡灯火下,裴瑾瑜正默默注视着她,眸子里满是专注与温和。 半个时辰后,舞象人带着满满几大袋子绢花下了台去,下一个上台的便是西域有名的骆驼戏。阮卿这才发觉自己太过雀跃,有些后悔,便悄悄的去瞧一旁的裴家公子。 他似乎是一直在专注地看着台上,感觉到了阮家姑娘的目光,低声开口道:“阮二姑娘可喜欢这舞象?” 二人座次只在咫尺之间。裴瑾瑜微微垂首,未被狰狞面具遮盖的下半张脸极为惑人,冰玉一般的声线,干净的木质气息,更引得阮卿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喜欢……我很喜欢……”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谁又能不喜欢? 高大的中书令目光一顿,却是不自觉唇角带了点笑意:“喜欢便好。” 待这位如玉君子拉开了距离,阮家的小姑娘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便窘迫无比,恨不能以袖遮面: 不就是一次问话,即使他凑近了些,阮卿啊阮卿,你也太不争气了…… 阮家小姑娘连忙移开了目光,定定地望着此时中场休息空无一人的台上,似乎要把那空荡荡的台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她如今心跳怦然作响,面颊热得像是燃了火,连耳朵尖都是红彤彤的,整个人都慌张,是再也受不得再来一次他凑近些的低语了。 不一会儿她察觉旁边光影微动,以为又是身侧的裴家公子要来说什么,急忙侧身揪着不远处的人群猛瞧,其姿态之专注,目光之急切,似乎是那里头有一个久别重逢的友人似的。 裴瑾瑜回首,本是想问问身侧的小姑娘可有什么别的想看,却见她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飞快地转过了脸,露在发丝外头的耳朵尖红得像是要滴血。姿态太过于可爱,他不由失笑。 裴瑾瑜压了一下不由自主扬起来的嘴角,正要说些什么,却敏锐地抬头看向了围看舞象戏的人群。 那里头正有一位愤怒的兄长,试图穿过拦着百姓的卫兵到这边的座次来。 他盯着裴瑾瑜的目光之愤恨,仿佛他是一个拐走了自家乖巧小白兔的大尾巴狼。 裴瑾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低声向身侧的小姑娘道:“阮二姑娘,我们恐怕得提前离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浩浩 今天加更啦,平安夜祝大家平安~ 第55章 两人离开长台之时, 青云灯节历年来的固定把式骆驼戏正好开场。 京兆尹所守着的贵客席位上来了不少姗姗来迟的世家夫人,公子小姐, 大多都没有提前知道开场的竟然是南蛮的舞象戏,听闻方才错过,都纷纷道可惜。 楚国公府夫人齐雨溪正端坐于席位, 低声问身旁坐立难安的夫君阮承安:“方才你怎的如此着急,马车都未停稳就跳下去往人群里冲,可是见着了什么人?” 阮家新任国公之位的阮承安也陪着夫人前来看戏,想到方才所见便是十分气闷:“那裴瑾瑜方才还在此处, 大庭广众之下和卿卿离得那般近, 实在是太失礼!” 齐雨溪正看胡人指挥骆驼跨火盆,闻言侧身瞧着他道:“夫君可是答应过我,即使是这青云灯节上遇到了卿卿与裴大人一行, 也不可上去打扰他们的。若是夫君要反悔, 那便自行回去吧。” 青云灯节人员嘈杂, 不知会发生何等意外,阮承安哪里肯放心自家夫人只带着区区二十个护卫,当然是得需要他亲自跟着才妥当。出发之前他自然是多番保证不会见到裴瑾瑜就上去找麻烦,齐夫人才答应让他陪着自己出来,方才见了那裴瑾瑜低头对妹妹说话, 就一时情急冲了过去。 这时候泄露了想法可不妙, 少不得惹夫人生气,阮承安连忙正色道:“怎么会,我像是那等言而无信的人吗?这地方没看见卿卿, 兴许是我看错了,夫君陪着你再看会儿戏。” 齐夫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接受了这般说辞:“这可是夫君说的。” 兄嫂在长台看戏时,另一边的裴瑾瑜带着阮卿,正慢慢走在因长台开戏而少了很多人的青云街上。 这条街本是西市有名的点心小食街,原本并不叫青云街,相传当年谢家将身世不明的谢时赶出来后,谢时便是在这条街上靠着做些小玩意小点心攒下钱财,不仅养活了自己,还一步步考上了进士,终于平步青云,位列三公。 正是出了一个位列两代帝师的谢先生,这原本默默无闻的小食长街便被改名为青云街,取的正是一个虽处贫寒之境,亦能平步青云的好兆头。 据说谢先生早些年在青云街卖出去的帷帽面具,如今都成了某些人家的吉物。 阮卿跟着裴瑾瑜走在这灯火朦胧间,街边出现了不少卖点心的小摊,香甜的气味自袅袅热气之中弥漫开来,引得路过的人们食指大动。 裴瑾瑜知道身侧的小姑娘素来爱甜食,见她左右看看,小鼻子微动,便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阮二姑娘可喜欢樱桃糖酪?” 阮卿的紧张在这缓步同行之间消去了不少,如今听得了这皇城之中一年才能能尝到一次的美味,亦是好奇道:“樱桃糖酪无人不喜欢,可如今正是深冬,何来的樱桃吃呢?” 裴瑾瑜笑了笑并未说话,将阮卿带到了一家临街的铺子里。 那临街的摊子虽小,里头的铺面倒是安静无人,适合客人坐下歇脚闲聊。小店里有一对老夫妻一人掌勺,一人待客。 见一位高大的男子带了娇小的姑娘前来,妇人前来为他们擦了擦桌子凳子,招呼道:“客人们想要吃点什么?我们这儿虽没什么名贵点心,茶煎胡饼,蜜水糖酪倒是管够的,这大冬天的正适合来一些暖暖身子。” 裴瑾瑜将伞交给了纪密,一众侍从在店内纷纷找了和主人离得远些的位置落座,他则是对妇人道:“陈阿婆,请上一盏樱桃糖酪来。” 阮卿还有些讶然,虽说裴瑾瑜是朝中高官,若论能力也十分出众,可这店家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平平无奇,看着也只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罢了,卖些平常吃食也就罢了,可樱桃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食摊子能买得起的。 樱桃经不得存放,成熟之时正值皇城新科进士放榜,需要以樱桃大宴宾客。彼时樱桃飞涨,有价无市,连楚国公府上也只来得及买下两三碟,如今深冬时节,这家小店何来的樱桃糖酪吃呢? 裴瑾瑜原本戴着面具的样子已让这妇人有些熟悉,待他一开口,这陈阿婆便听出了这位客人是谁,笑了笑道:“原来是公子来了。” 前头掌勺的陈伯闻言回头,与陈阿婆一同对裴瑾瑜行了礼。 阿婆暗中打量了一番裴瑾瑜身后身量纤细的贵女,有些惊讶和欣慰,和蔼道:“既然是公子来了,又有贵客在,莫说糖酪了,樱桃毕罗、花折鹅糕,梨酿与樱桃酒也是有的。” 陈阿婆招待两位贵客落座,自行进了内室。阮卿则是有些讶然地打量了那老伯,向裴瑾瑜低声道:“这店家莫非是朝中哪位大人告老还家以后开的?不仅有樱桃,还有毕罗和梨酿……” 裴瑾瑜目光温和,正专注地听她小声说话,也是低声道:“这倒不是。” 阮卿十分好奇,想到了上个月在云宁山庄的见闻:“青云街的小食摊子,哪里能供应得起世家宴会的点心呢?难不成是陈阿婆是江湖里隐姓埋名的侠女,就和纪柳姑娘一样飞檐走壁……”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脱去了病弱的颓然和循规蹈矩的拘谨,小脸上格外有一种神采奕奕。不知不觉间说了好些话,阮卿却见裴瑾瑜一直有礼地微阖眼帘,神情专注地听她随意的推断,顿时有些羞窘:“是我失礼了……裴公子当我是胡言罢。” 裴瑾瑜抬眸望见了她又是手足无措,便缓声安抚道:“阮二姑娘不须拘束,今日是青云灯节,你有什么爱说的,在下总会听着。” 此言温和而诚恳,把他本如冰玉一般的音色都染上了温度,引得阮卿心中又是一阵甜蜜。 皇城贵女们都说裴家最重礼节体面,裴瑾瑜的心上人也定然会是端庄有礼,循规蹈矩的高门贵女,可她今日数次失礼,裴瑾瑜却没有一丝厌恶,甚至还反而像是…… 内间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阮卿的思路,陈阿婆端着一只干净的乌木盘上前来了,俯身将一盏盏点心摆在了桌案上,分别是两盏琉璃杯盛着的晶莹糖酪,三碟子做得十分小巧的樱桃毕罗,前头的陈伯将一笼刚出锅的花折鹅糕也端上了桌,最后由阿婆前去取了温好的樱桃酒。 这一桌子精致的点心之中最为出彩的便是樱桃糖酪与樱桃甜酒。阮卿看着这盏糖酪时就明白为何深冬也吃得上樱桃了,店家别具匠心将樱桃肉熬成了酱,浇在乳酪之上,甘甜的果味和绵长的乳酪香气交织在一处。 她小心翼翼地舀起来尝了一口,这樱桃酱在深冬之中却是散发着更冷的温度,初时吃得人打了个冷颤,酸甜可口的果酱很快就连着馥郁的乳酪香气融化在了口中。阮卿素来爱甜食,才尝了一口,就不由开心得微微眯了眼。 裴瑾瑜目光专注地看着阮卿,此时开口道:“如何,喜不喜欢?” 阮卿已经尝到了第三口第四口,闻言下意识地连连点头,笑道:“这等点心怕是全大秦都无出其右了,我很喜欢呀。” 裴瑾瑜得了她又一句“喜欢”,唇角微弯。他今日难得十分放松,又加上第一次和心悦的小姑娘一同前来青云集,笑容恐怕比之前的二十四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陈阿婆见公子带来的贵女喜欢自家点心,不由笑道:“小店后院深挖了一口窖,年年都用了大量的冰去填着,这樱桃五月间成熟,正遇到了新科进士开宴,小店今年也只做得出来三盏。做成后一直放在窖中藏到了如今,只有每年青云灯节公子来了才会拿出来待客呢。” 她语气神秘,仿佛要说一个秘闻:“公子独自看这青云灯节这么多年,就带过两人前来小店,小姐可知上一个有幸尝到这樱桃糖酪的是谁?” 虽说处于两个女子讨论的中心,裴瑾瑜却是敛下眼帘,持了酒壶倒了小半杯莹红的樱桃甜酒,品了一口。 阮卿也有些好奇,见裴瑾瑜并无异议,便开口追问道:“请问阿婆,上一位是谁呢?” 陈阿婆笑道:“那年公子入朝为官,小店只存下来一盏樱桃酪,便是青云灯节时分用来招待了谢先生。先生对小店赞不绝口,还送了公子一对面具,说是可以送给今后的……” 裴瑾瑜却在此时打断道:“阮二姑娘可喜欢这樱桃甜酒?” 阮卿正是听到紧要部分,这一打断,便乖乖看向了面前的一小杯子酒液。它盛在瓷薄如纸的杯盏之中时,漂亮得像一盏吐火罗国王曾经进献的红宝石,樱桃的果香与馥郁的酒气纠缠,十分迷人。 可任是再迷人的甜蜜酒气,也比不过方才听到的话语吸引人—— 他送来的面具,竟然是…… 陈阿婆见裴瑾瑜如此,也不强求,只笑眯眯地开口告罪道:“民妇失言了,公子与小姐还请慢用。” 待陈阿婆走后,店内就此安静了下来。阮卿却是感到脸上的轻薄冰凉的面具都有了温度和重量,她垂首默默吃完了那盏酸甜可口的樱桃酪,又望着那壶馥郁甜香的樱桃酒。 裴瑾瑜在一旁早已喝下去数盏樱桃酒,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此时倒是开口阻止她道:“此物酒意浓烈,多饮伤身。” 阮卿抬眸看着他,目光之中隐约泛着心疼。知道了面上的面具代表何意,她也渐渐鼓起了勇气,用那温软嗓音劝道:“裴公子既是知道这酒十分伤身,也请莫要多饮才好。” 第56章 小店里虽然坐了不少人, 却也十分安静,从雪与纪密等人戴着帷帽, 远远地坐着休息。 阮卿温柔低缓的声音只在两人之间清晰,裴瑾瑜也是一怔。他习惯了饮酒保持清醒,今日心绪多番变动, 便不知不觉喝下了不少的酒。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切地劝他莫要多饮,会伤身。 裴瑾瑜心中悄悄爬过了一道暖流,但他一时之间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只故作无畏道:“我已习惯了, 无妨。” 阮卿见他又一气喝下去一盏,越发有些焦急。但她也知道如今崇尚意气洒脱,文人雅客皆以大醉为荣, 她若是直接规劝怕是不妥, 不若迂回暗示一番。 于是阮家的小姑娘眨眨眼, 做十分好奇状开口:“我自幼时便被告知不可沾酒,如今快要及笄还不知酒液滋味。这皇城里就这里一家小店有别出心裁的樱桃酒,裴公子如此爱不释杯,想必它是滋味上佳的,让我也尝一尝鲜如何?” 裴瑾瑜并未放下杯盏, 却眉头微皱道:“阮二姑娘, 此酒伤身,你不可尝试。” 这位阮家的小姑娘身有心疾,裴瑾瑜曾两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找了药材救她, 怎么会不知道阮卿不能沾酒和茶呢? 阮卿却并不放弃,被兔儿面具衬得越发湿漉漉的眸子全是软乎乎的期待意味:“自公子送来了金方以后,我已有十天未曾心悸心痛,裴公子如今已喝下去好多盏了,我只是尝一口也不可以吗……” 阮家的小姑娘说着说着,小脸上很是黯然:“好不容易与裴公子一同游青云灯节,还不知道下一次相见会是何时,连同饮一盏酒的机会也没有么……” 阮家姑娘只是吃一点东西,喝喝汤的时候,目光未曾放在裴瑾瑜身上,便已经美好得让他不由心生笑意,如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声请求想要喝一点点樱桃酒的样子,更是让这位才思敏捷的中书令大人犹如心中受了一记猛击,一时间根本无法招架。 高大冷俊的裴中书在这番过于明显的苦肉计攻势下沉默了一瞬,终于放下了酒杯。他在差一点就要妥协之前,趁保持了最后一分清醒唤道:“陈伯,将这樱桃甜酒收下去,上一盅热奶过来。” 店门前掌勺的陈伯应了声是,吹起了将息未息的炭火,舀了一盅牛乳隔水煮好,不一会儿便将温热的奶盅端到了客人们的桌上,并将这惹祸的甜酒收走了。 裴瑾瑜看着他做完了这番举动,心道对面的小姑娘一定会生气了,再开口解释时声音中带着一丝微妙的窘迫:“这酒酒气浓烈,阮姑娘若是贪甜而饮下了,怕是会难受好几天,还是莫要沾了。” 阮卿悄悄看着他为自己做出的这些举动,却是丝毫没有生气,还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感叹道:“裴公子如此关切我,连一口酒也怕伤了身,可对自己,却是一杯一杯的烈酒喝下去……” 她顿了顿,乖乖地喝了一口热牛乳,好为接下来的话攒一些勇气。温和的乳香弥漫在口中,不论是味道还是热意都十分舒服,染得接下来的话都多了一分柔和婉转:“公子又怎么知道……没有人怕你饮酒伤身呢。” 裴瑾瑜没想到的是,她废了如此多功夫,却是为了劝自己别饮酒,他有些愕然,却也失笑。 阮卿见对面那位裴公子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向自己诚心保证道:“多谢阮二姑娘,在下以后必不会多饮。” * 小雪初停时,夜色深了些。 裴瑾瑜与阮卿离开小店,走在了热闹的青玉街上。长台戏演过了开场,剩下的便不值得翘首以盼,不少年轻男女都离开了那地方,重新回到青云街逛灯市。 长街两侧有各种摊贩,卖着些面具,糖人,还有扇子玉佩,首饰面纱之类小玩意。不少路过的年轻女子或是自解腰包,或是同伴相赠,手中都零零散散拿着不少首饰玩意。 阮卿并不常出门,这些摆在灯节摊子上的东西比起和氏坊的不算珍贵,却胜在寓意吉祥,十分应景讨巧,引得她多看了几眼。 见裴瑾瑜与阮卿二人戴着成对的面具走过,后头还跟着丫鬟侍卫,手上都还没有拿着买下的东西,首饰小摊上吆喝的小贩十分聪明,立刻拿起一对银镯扬声招呼道:“这位郎君,青云街上哪个姑娘家手里都有新首饰,瞧你家娘子戴这镯子必定十分合适,买了送她吧~” 跟在裴瑾瑜后头的阮卿脸上一热,不知是先解释自己并非他的夫人为好,还是速速反驳自己并未对那首饰有意为妙,况且裴瑾瑜生于三代丞相之家,怎么会看得上这小摊子上的东西呢…… 前头的裴公子闻言却是毫无异色,回身扫了一眼这摊子,又对阮卿道:“平日里可有不喜欢戴的首饰?” 阮卿有些惊讶于他真的停了脚步,此时骤然被问到了这个问题还有些茫然,诚实回道:“玉石珍珠都没有挑的,只不爱玳瑁点翠……” 裴瑾瑜又看了一遍那摊子,见其中俱是一些银质首饰,便向那小贩道:“将你这里最好的首饰每一样挑一件。” 那小贩自然大喜过望,一面麻利地挑出了摊子上最好的一套头面,一面连连说着吉祥话:“郎君好眼光,你们二位真是天生一对好姻缘,必定早得贵子,白头到老!” 裴瑾瑜将那套绢布包好的首饰交给了身后的阮家姑娘,解下一袋碎银给那小贩,并神色平静地回道:“不需找了,借你吉言。” 阮卿则是面上越发羞窘,手里攥着那一袋子头面首饰,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整个人都躲在了裴瑾瑜的身后,恨不得当场藏起来才好。 直到二人离开了那个小摊很远,街边出现的摊子已是卖吃食的,裴瑾瑜才听得羞窘了一路的阮二姑娘终于肯开口:“公子如何听了那小贩的话,还真的买了他的东西……” 她此时有些恼,但声音一贯是轻软柔和的,传到前头的裴家公子耳中更多了一分甜意。 裴瑾瑜唇角微弯,亦是十分诚实道:“那小贩的东西不算最好,但话却说得不错。” 阮卿知道他向来不说假话,一面跟着他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想了一番方才的情景,猜测道:“裴公子是说,这一套银头面当真十分配我么?” 她低头瞧了手里的绢布小袋子,研究起了袋中的小首饰与自己惯常戴的有什么不同来,模样与喝汤时的一板一眼十分相似。 裴瑾瑜见她又露出这幅认真到极其可爱的神态,不由失笑道:“姑娘多虑了,在下所说‘不错’并不指这首饰,而是其他。” 阮卿在有关裴瑾瑜的事务上向来是仔细认真的,闻言下意识地回道:“不是首饰相配?那小贩总也没说太多话,其他的便是……” 其它的是什么? 阮卿忽然卡了壳,不敢置信地慢慢睁大了眼睛——难道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么…… 那位高大冷俊的中书令侧身看着阮卿胡思乱想,语气之中还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他说青云灯节上每一个年轻女子手中都拿着新首饰,虽然那些东西材质与工艺都配不上你,但不论如何,其它女子有的东西,我也必定不会让你少。” 戴着兔儿面具的小姑娘手中拿着青云灯节惯常贩卖的绢布袋子,乖乖地跟在高大俊逸的玄衣公子身后,听完这段话悄悄地红了脸。 她和他走过青云灯市,和所有互相倾心,前来游玩的少年少女们一模一样。 * 夜色渐深,前来灯市游玩的公子小姐,商人百姓们渐渐离开,裴瑾瑜将阮家的小姑娘送到了青云街与西市的交汇处。 阮家的马车上一直燃着炉子,但一贯怕冷的阮卿立在微微萧瑟的寒风之中,却是犹豫了许久还不愿上去。 裴瑾瑜站在她身侧,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阮姑娘,请恕在下冒昧。” 他自衣襟里取出了一只精致的玄色革丝囊,向阮卿递了过来:“一眼所见,这枚玉佩便让在下想到了你。” 裴瑾瑜递过来的手稳定有力,掌心中名贵的玄色革丝囊在长台灿然的灯火下隐隐生光。他的神色是一向的平淡,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愿姑娘喜欢。” 玉佩是大秦男子女子相互定情的信物,裴瑾瑜寻了皇城之中最好的一对玉佩,用一年仅得三尺的革丝做配囊收进去,此时却难得有些紧张。 阮卿面上染了一片红云,满心几乎要飞起来的喜悦。她明明立在冬夜长街,却似乎是身在四月间繁花如画,草长莺飞的春日江南。 裴瑾瑜一直专注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亮的灯火将她柔软的唇与小巧的下颌映得无比温柔。她细白的手指放上自己掌心,将那只名贵而精致的革丝囊收了过去的时候,留下了一点隐约的暖意。 阮卿因为难以按捺下去的羞意,目光只落在裴瑾瑜手上,声音也是轻轻的:“多谢裴公子。” 在明亮的灯火下,阮卿本是无意间目光扫过了对面高大的裴家公子的手,却是忽然一凝。 他的手是修长而骨节分明,让她看了便会想到云宁山庄惊鸿一瞥,窗内公子提笔时淡漠端华的姿态,如今手背却有一道明显裂开的黑色疤痕。 阮卿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走到了裴瑾瑜的右侧细看,却是越看越心疼不已:“冬夜寒凉,裴公子手上的伤一定要好好上药膏裹好才行。” 她幼时磕着碰着了,母亲穆夫人都会仔仔细细抹好药膏,从未让她在冬日受过伤口冻裂的苦楚,而裴瑾瑜手上这疤痕明显是再次被冻伤了,根本就未曾处理的样子啊。 裴瑾瑜见阮家的小姑娘定定地瞧着自己,满眼的心疼不忍。他早已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却在这位阮家小姑娘的目光下微微蜷缩了手指,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解释道:“喝茶时不小心落下了盏,无妨,过几天便会好。” 小小的阮家姑娘脸上本来还带着微红,见裴瑾瑜轻描淡写地回避了处理这已经显出冻伤的手,急切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怎可如此轻慢自己?” 她柔和轻暖的声音里满是恳切,甚至还有点焦急地抬头劝道:“公子是圣人近臣,位列中书令之尊,常常需要提笔,手上伤口若不去医馆好好治理可怎么行?” 裴瑾瑜从未被人如此关切,此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推拒,可却被阮卿的小手牵住了衣角。 玉指纤纤,在玄色衣衫的对比下更显出一分脆弱的美。她的力道也是轻轻的,比春日柔软的柳枝拂在文人墨客身上时还要轻软,却让曾经能够单手将人按在墙上差一点置于死地的裴瑾瑜,再也无法后退分毫。 阮卿见他并不开口,急得眸子里泛出了水光。她湿漉漉地瞧着人的时候,连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软:“裴公子,请让我带你去医馆吧。” 裴瑾瑜被阮家小姑娘细白的玉指拉住了,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茫然。 他习惯独自面对一切不公,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的温柔和善意。骤然被如此对待,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推拒,回避,离开。 可裴瑾瑜垂眸见到阮家姑娘柔软的,充满了心疼的目光,下意识的回避和无措,却是渐渐的如冰雪消融。 小半个时辰后,西街最出名的医馆仁心堂迎来了两位戴着狼头和兔儿面具的贵客。 第57章 阮家的马车被护送回楚国公府时, 已是快要三更天了。 马车上一直备着炉子,阮卿方才焦急之下没有察觉冬夜的寒凉, 在这空旷幽静的东街下车来时,被扑面而来的夜风激得打了个寒颤。 阮承安陪着夫人看完了长台戏,又回到府上照顾着夫人睡下, 便固执地在府门等着自家妹妹。此时见她总算回来了,几步上前问道:“卿卿今日有没有什么不适?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护送阮家姑娘回来的裴瑾瑜知道阮承安对自己介怀,如今见他出来接阮卿,便遥遥对他们略一点头, 带着一众侍卫离开了。 阮卿目送那位裴公子走远了, 对自家哥哥的问题摇摇头,眼角眉梢都是放松的笑意:“裴大人一路上都护送着我,哥哥多虑了。今日灯节看到了不少新鲜的, 才不小心耽误了些时辰罢了。” 阮承安闻言, 狐疑地看了一眼某位裴大人遥遥远去的背影:“真的?” 丫鬟从雪拿着面具、伞和绢布小袋子等物跟在后面, 此时也上前道:“奴一直在小姐身侧,裴大人也一路上护着小姐,奴许久没有见过小姐如此开心的样子呢。” 阮承安闻言也有些沉默了。自父母离去后,他作为长子一心要去北庭边关报仇雪恨,却未曾注意到本就是从小被娇宠长大的妹妹, 如今会不会伤心惶恐。 好好的妹妹患上顽疾, 何尝没有自己这个哥哥失职的过错呢。 阮卿望着自家哥哥突然严肃下来的神情,本以为他是对裴瑾瑜送自己回来有意见,心里有些紧张。 却见阮承安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他少见地没有提不可和裴瑾瑜接触的事情,只是安抚她道:“回来了就好,外头冷,妹妹进了家里早些睡吧。” 阮卿偷偷地松了口气,笑道:“知道啦。” 送走了兄长,阮卿回到了自己的厢房之中,才拿出了怀里被漂亮的革丝囊装着的玉佩,不由望得有些出神。 它是一片躺在掌心的山间雪溪,已经染上了体温。 阮卿想到方才仁心堂的大夫细细将裴瑾瑜受伤的手背抹上药膏裹好干净棉布,也是唇角轻抿,感到一阵小小的雀跃和满足。 虽不知一向沉稳的裴瑾瑜怎会喝茶时将自己弄伤,但只要如此好好处理过了,他手上的伤口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 第二日,青云集已过,修沐的百官尽皆回朝。 皇城的百姓还沉浸在节日的余热之中,近日北方发生了几件大事,则是将朝堂之上的气氛引得日渐紧张。 五更天时分,众臣自内宫宫门前下了马车,前往延英殿议事。 大理寺少卿季钧在内宫宫门前下马,见前面是太仆寺卿裴涉,几步上前道:“裴兄,别来无恙。” 他一面拱手作寒暄状,一面在靠近了裴涉的时候快速地小声道:“我的人已经在宣州找了数天,并没见到那武和城的段虎尸体,如今突厥王子乞利尔在北镇卫手里,我等处境不妙。” 裴涉亦是不动声色,开口寒暄道:“季兄近日如何?” 他与季钧一面往延英殿走去,一面压低声音道:“不必慌张,派去台子的人早已被处理掉,这两日过去北镇卫便没有理由看着我们,必定能抹干净北边的痕迹。” 二人到延英殿时,里头已到了不少大臣,正在三三两两聚集交谈近日发生的事情。 皇城最近流传的一个消息虽不算是大事,却让众臣更加有心琢磨:中书令裴瑾瑜前几日居然从丞相府搬出,去了空置几年的中书府,这一举动到底代表着什么? 处于群臣私下议论核心的裴瑾瑜仍旧身着紫衣,肃然立在人群之外。他的神色是一贯的冷淡,仿佛对那些明里暗里的目光全无察觉在意,手上却有一道显眼的白布裹在手背上,分外引人注意。 能在延英殿中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五品之上的官员,各个都是人精。裴瑾瑜此人一向淡漠,若是轻伤他必定不会理会,而在圣人派遣裴瑾瑜查宣州案的节骨眼上,裴瑾瑜手上带伤另开新府,他们几乎都有了丞相府不和的揣测。 兵部尚书齐延一向关注北方案件,此时看着一如既往表情冷肃的裴中书,也是暗中琢磨道:裴瑾瑜此番举动,就直接把和丞相的不睦摆在了明面上,难道是宣州的案件有了变动? 不一会儿,圣人踏入殿内,登上了高高的御台。 众臣停下交谈肃然行礼,有眼尖的却是发现今日圣人神色格外冷肃。 果然圣人并未坐定,直接将一封折子扔下了御台,竟是少见地勃然大怒:“朕命人调查武和城破缘由,被原来是突厥人围城当天烽火台已经损坏,城内的莫家人竟在前一天出了城不见踪影!裴涉,你有什么话说!” 太仆寺卿裴涉站在文臣中列,被象牙笏挡住的脸当即发白。他万没想到派去毁烽火台的人本已经尽数灭口,可如今居然还能被找出证据来。 裴涉很快稳住了心神,肃然出列回话道:“武和城破后臣也万分痛心,但那几日祖父出城只是向幽州递交丝绢,莫家一介商贾何德何能进得了烽火台这边城重地?此事一定与莫家无关,还请陛下明鉴。” 与裴涉交好的大理寺少卿季钧也是心中一紧,急忙出列道:“陛下明鉴,裴大人之母虽出自莫家,但裴大人远在皇城任职,一向兢兢业业公正处事,与宣州莫家并无太多联系。” 大理寺卿长孙沧早已掌握了不少证据,此时也出列递上准备好的折子道:“圣人明鉴,宣州巡察使密王殿下已经将近日所得证据飞鸽传回,其中更有莫家和突厥人的联络密信。” 裴涉得到的消息是莫家撤出武和城后不知所踪,此时仍然镇定:“长孙大人何出此言?皇城距离宣州千里之遥,途中变故无数,何况莫家只是一介小小商人,大人所谓和敌国联络的密信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一些文臣互相交换了眼神,都觉有几分道理。大秦虽然商事繁盛,但除了一个皇商池家显赫无比,其他商人都没什么尊贵地位可言,私下联络敌国可是灭三族的重罪,谅那小小莫家也不敢做出这等事。 长孙沧任小黄门取走了呈上去的两份折子,闻言冷笑一声:“太仆寺卿放心得太早了些,老夫还已取得武和城主段虎证词,圣人还可请已被阮少使擒回皇城的突厥王子一言,便能分辨是谁在巧言狡辩了。” 圣人挥手:“宣阿史那乞利尔。” 裴涉面上镇定,心中却是凛然:突厥王子在北镇卫不假,但终究非我族类,证言不足为信。段虎手上是否有其他证据?他又是如何从武和城来到了皇城,莫非阮承安是天家的人? 不一会儿,压在北镇卫大牢的突厥王子乞利尔被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压到了延英殿上,见了大秦的天子便干脆地行了大礼。 圣人冷声问道:“大理寺卿说你有话要在朕面前讲,有什么话便说。” 乞利尔在众臣的探究视线下并不慌张,操着一口流利的大秦官话道:“大秦皇帝陛下万安,我前日冒犯贵国武和城,实是受宣州莫家老头所引诱,他直言若我能给他上三族之位,就可与我里应外合,自宣州切断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兵部尚书齐延立刻出列怒斥道:“边荒蛮人竟敢动我大秦国土!应当处以炮烙极刑,以我大秦边关战死者慰在天之灵!” 裴涉见群臣激愤,趁机巧言分辨道:“陛下明鉴,此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证词不可尽信!” 乞利尔虽未认出裴涉和莫家的关系,他却并不蠢。作为一个敌国的俘虏,乞利尔早已明白等待自己的无非一死,但如今他有机会活着回去,还能得到大秦一位紫衣大臣的帮助,这个站出来给大秦皇帝上眼药的人就一定是他的敌人。 乞利尔嗤笑一声,不甘示弱地回裴涉道:“莫家本来受了本王十箱金子要对武和城主下手,最终只毁掉了烽火台,本王还记得那烽火台上有五把大锁,其中三把钥匙是玄武纹,一朱雀纹,还有一只青龙纹,这地方有没有守过武和城的,给皇帝陛下说一声本王说的是不是?” 有北境武将闻言色变,大声道:“你这突厥贼子到底用的什么诡计,居然知道我大秦边城要地机关?” 兵部尚书齐延本就是忠君之臣,此时听闻裴涉背后的莫家正是武和城破的内应,顿时对裴涉怒目而视。户部尚书裴文斌,新任的刑部尚书石衡等一批文臣闻言,也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裴涉的身上。 裴涉虽心中暗惊,但他毕竟做了数年的太仆寺卿,早已练就喜怒不行于色的功夫,此时仍是一副自己受了冤屈的正直面容。 他向乞利尔冷哼一声,肃然反驳道:“陛下,突厥人攻破我大秦武和城,城中士兵无一人存,其罪千刀万剐不足休,臣自小身在皇城,莫家亦是商贾,何来通敌之说?” 圣人并未表态,高坐御台,目光喜怒难辨:“朕看在裴相为大秦鞠躬尽瘁数十年的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真不知莫家做了何事,也并未参与莫家筹谋?” 这语气之中的杀意,让一脸正直与肃然的裴涉心中暗惊。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真的没有将武和之事的马脚处理干净,甚至怀疑起莫家行踪已经被圣人掌握,此时并未抖落,只是圣人有意要钓出更大的鱼。 此时承认,他能苟且性命,但就永远失去了莫家的助力,突厥的上三族之位。 文臣首列的裴瑾瑜依旧是冷淡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在朝堂之上分明不会有什么话语,却能让一众文臣以他为首,还受天子与太子信任,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裴瑾瑜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 明明他裴涉,差一点就是丞相府的嫡子!太子伴读,中书令之位,明明应该是他的! 圣人冰冷的目光下,立在延英殿的太仆寺卿裴涉沉默一瞬,一脸无可辩驳的忠心道:“臣能向陛下保证,莫家与突厥人并无半点牵扯!” 圣人的目光一沉,意味不明道:“很好,不愧是朕忠心耿耿的臣子。” 裴涉如被刀锋拂面,神情却依旧镇定道:“谢陛下。” 大理寺卿长孙沧瞧了裴涉一眼,目光如看死人。心思灵活些的文臣抬头看了看圣人的面色,面面相觑之下都有些意外:此事并未结束。 果然,圣人发问后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耐心,扬声道:“大理寺卿何在?” 长孙沧拱手向道:“臣在,武和城城主段虎已由陛下所言,在偏殿等候。” 裴涉措不及防之下,面色骤变—— 他们居然真的找到了段虎,还暗中带回了皇城! 第58章 段虎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北方, 怎么出现在此处? 裴涉心下大乱,段虎没在乱军之中死掉, 反而被带来了皇城,难道是有人故意设计他! 武和城之乱前,莫家曾暗中传信到皇城, 原计划是在大雪节当日杀掉城主段虎造成混乱,再由突厥三王子阿史那乞利尔率军攻城,必能一举拿下武和城。 莫良真负责与突厥王族接洽,远在皇城的裴涉则是筹谋的核心。他接到此信后思虑良久, 最终回信道: “段虎是守了北庭都护府二十年的老将, 身边还有一个李城丞最是忠心耿耿,若祖父派人在大庭广众下杀之,虽然会引起一时混乱, 但李城丞接掌调度职权后却会激起军民愤慨。” 裴涉道:“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将武和拿下, 最重要的是切断城中向外求援的信号, 其一,将武和城方向出来的信鸽尽数射杀;其二,你们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武和城的烽火台,让他们求救无门!” 空旷的延英殿内,众朝臣隐晦地打量起了一脸泰然的大理寺卿长孙沧, 和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心虚而面色发白的太仆寺卿裴涉。 突厥王子阿史那乞利尔旁听了些消息, 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便自在了许多:“皇帝陛下说你是莫家的儿子,怪不得会为莫家说话。” 圣人高高在上的冰冷目光直指裴涉,这位太仆寺卿面有怒色, 执象牙笏的手隐约爆出了青筋,却忍住了没回话。 殿外侍卫铁靴踏在地面的清脆咔哒声仿佛催命的魔咒,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季钧直感到一股子寒气从脚底蔓延了上来,他不如裴涉镇定,面上已经绷不住显出了慌乱的神色。 段虎由大理寺卿长孙沧的人护着进了延英殿中。 见本应该早就死在武和城的段虎如今居然出现在延英殿内,大理寺少卿季钧的腿暗中发抖:长孙沧这一系列动作之下,他居然没有发现最大的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送到了皇城之中! 武和城主段虎向御台之上的圣人行过礼,长孙沧解释道:“段城主曾言大雪节前莫家家主莫良真找到你,商议与突厥通商事宜。” 段虎重伤初愈便暗中由纪年带着,随着阮承安的车队向皇城赶了一千多里,如今脸上还有明显的病气,却是犹带中气,不卑不亢道: “大人说的不错,末将以城防为由只允莫良真与十个以内的突厥人进行交易,却没想到大雪节当日竟然涌入了数百个突厥人,两日后更是大军围城,莫家却已不知所踪!” 见裴涉不再开口,突厥王子乞利尔得意道:“莫良真与本王……与我合谋杀城主不成,就毁掉了烽火台暗自出城,破城后多次派人催我杀尽城中百姓,以防事情败露,你哪儿来的理由说莫家和这事无关?” 他得意得过了头,激得一旁的段虎当即死死攥住了双拳,虎目怒瞪。看样子若不是身在朝堂中,他就要立刻一刀将这围杀了他一千多士兵的突厥人当场诛杀。 圣人一把将折子扣在了御台上,勃然大怒:“朕不信大理寺卿的调查,不信密王的证据和九死一生的段虎证言,还能相信你裴涉不成!竟敢说莫家和武和城被毁的烽火台无关!” 裴涉当即跪在了延英殿内。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他明白接下来会是什么,立刻在莫家与自己的命之间做出了选择,当即叩首道:“陛下明鉴,臣自任太仆寺卿以来便未曾出过皇城,宣州之事臣其实并不知情!” 长孙沧立刻出言补充道:“密王殿下在武和搜寻所得证人言,莫家在雪节当日暗中毁坏烽火台,导致武和城被围困后无法立刻求援,其间莫家与皇城有频繁书信往来,言行十分可疑!” 见矛头指向了皇城裴家,户部尚书裴文斌隐晦地打量了几眼前头的裴瑾瑜,微微皱眉。裴涉暗中动作,裴文斌也早有耳闻,此时由这长孙沧清算便罢了。 但长孙沧身为裴瑾瑜带到皇城之人,查案之时竟也不避着点裴家,若圣人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整个裴家,岂不是也将毁掉裴瑾瑜的前途? 想到此处,裴文斌出列道:“圣人明鉴,莫家女虽为丞相之妾,但丞相为大秦矜矜业业,鞠躬尽瘁数十年,中书令自小伴在太子殿下身侧,也绝不是通敌之人。” 跪在地上的裴涉暗中冷笑。这位户部尚书果然只想保住裴家,最多是保住裴瑾瑜罢了。 高台上的圣人按捺着隐隐的火气,对裴文斌道:“爱卿无需多言,朕当然不会将事情牵扯到丞相和中书令身上。” “刑部,与敌国谋叛是何等罪。” 刑部尚书石衡出列道:“回陛下,谋叛乃十恶之三,无可赦免,按大秦律应诛三族。” 如今境况险恶自身难保,当务之急是咬定自己对莫家的事并不知情,或许还有一丝转机。裴涉跪在冰冷光滑的延英殿内,一副十分悔恨的样子:“臣的确对武和之事毫不知情,只因为莫家是臣母亲的母家才为其说话,还请陛下降臣之罪!”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下多番揣测——圣人上一次如此震怒便直接将王广从尚书之位撤成平民,如今再次震怒,矛头直指宣州莫家与裴涉,不知今日裴涉会不会成了下一个王广? 裴家家世显赫,数人位列三品重臣之位,莫家女是裴相妾室,若要将莫家夷三族,裴家这棵大树岂不是也会受其所害? 圣人面色已经沉黑,扬声道:“众爱卿以为如何。” 今日裴相并未在朝,众臣纷纷看向了站在首位的裴瑾瑜与户部尚书裴文斌,却见裴瑾瑜面色冷淡道:“莫家通敌谋叛,无可赦免。” 裴瑾瑜与裴涉不和已久,更是圣人亲点去调查宣州事务的人,如此并不奇怪,众臣便看向一向与人为善的户部尚书裴文斌。 但见这位户部尚书此前便站出来将这件事与裴家的关系撇开,如今也没有秉承中庸之道,甚至并未去看一眼跪在殿内的裴涉,果断道:“臣附议。” 有些大臣心中了然,自行揣测道:裴涉是裴相的庶子,并官位不如嫡子裴瑾瑜,如今宣州已经出事,裴文斌当然不会给裴涉这个会带来麻烦的小辈说话。 圣人漠然扫了裴涉一眼,向大理寺道:“裴涉即日起革除太仆寺卿之位收押刑部大牢,秋后问斩。莫家女莫兰泽收押泽化寺,明年三月流放岭南。” 圣人目中划过一丝厉色:“传信宣州李时弼带兵搜寻莫家,三族之内,一个不留!” 大局已定,裴涉额头上冷汗如雨,他保持了最后一分尊严未曾失态求饶,由殿门外涌来的士兵直接拖了出去。 金口玉言之下,不少臣子都暗中去看了前头的裴瑾瑜。 他们都明白裴涉完了,但裴家却没有受到影响,最大的原因却还是在这个深得圣人信任的中书令身上。 却见裴瑾瑜面色冷淡地立在文臣之首,神色未有一丝变化,除了右手手背多了一条棉布包扎,与平日里上朝时分毫不差。 仿佛调查了宣州事件数月,与裴涉不和数年的并不是他。 * 下朝以后,圣人审武和之乱的结果传遍朝野,丞相裴鸿煊听了下人禀报,当即面色骤变:“裴瑾瑜什么时候搬出的丞相府!他加冠已经四年了都没想过分府,是谁让他搬出去的!” 下人不禁一缩,抖抖索索道:“相爷……二公子时常处理其他事务不在府中,前几日李夫人请了公主前来,二公子从此便不再回府了……小的们本以为公子青云节便会回来……没想到是直接搬了出去……” 裴鸿煊面色沉黑,将手里的茶盏摔在了地上:“妇人之见!裴瑾瑜是裴家这代最出众的一个,只要他一日不从丞相府出去,圣人就一日会顾着我裴家!她居然这个时候还想逼着他娶公主攀关系!” 裴相怒不可遏,抬脚就往李夫人所居的景和院去。 与此同时,听闻兄长裴瑾瑜搬出丞相府的裴修明也是心中一凛,急忙回了府上找到母亲李夫人。 丞相裴鸿煊由数个下人簇拥着来到景和院外时,裴修明正在厢房陪着母亲李夫人喝茶,语气十分不解道:“哥哥已是从一品中书令了,既然他喜欢阮家姑娘,母亲便松口吧。如今哥哥自行分府,倒是显得母亲面子上过不去。” 李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冷白而精致,转眸淡淡地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你要成全他和阮家女,难道要如他所言放弃谢家小姐,自己去娶一位天家公主?” 裴修明果然犹豫了,小声道:“母亲,以哥哥从一品的官位和我们裴家的地位,真的还要必须去娶一位公主吗……” 他如今才加冠,从小亦没有受到丝毫严苛对待,问起来的语气还是小少年一般的不谙世事。 李夫人从来宠着裴修明,即便此时他的问题天真得有些愚蠢,她也不曾失去耐心,只是面上轻轻扯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明儿,裴瑾瑜有的不是你的,裴家有的,也不一定是你的。” 她这一生在外人看来过得十分美满,幼时是天家的金枝玉叶,及笄被先帝封为慎靖公主,赐婚给当年最是才华横溢的少年尚书裴鸿煊,当他的正房夫人。 李怜晴当了几十年的裴家主母,即使在自己最宠着的儿子面前,也会保持着话只说三分的习惯,裴修明却从没如此弯弯绕过,当即很是茫然:“母亲何出此言?哥哥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去想。” 他索性直言道:“但我是嫡子,裴家所有的东西,母亲不是说过都会有我的一份吗?” 李夫人无奈地笑了笑,也放弃了和裴修明说这些,只道:“你便好好上朝吧,家里的事无需挂心,我帮你看着便是。” 裴修明也笑了,恭敬地为李夫人倒上一盏茶:“母亲辛苦了,请用。” 门里头母子和乐,笑语欢声。 门外头,丞相府的主子裴鸿煊不知何时到了,闻言之下却是面色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2664288 ;HusIYa. 修了一下本章的bug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正版,我会努力码字的! 第59章 裴鸿煊心头骤然燃起了汹涌的怒火, 一把推开了厢房半掩的雕花木门:“我还没死,夫人教出来的好儿子就要盼着分家产了!” 和李夫人交谈的裴修明被裴相进来劈头盖脸一句话砸过来, 不由十分尴尬,嚅嗫道:“父亲……儿子刚才所言只是无心之失,父亲千万别当真。” 裴鸿煊冷笑了一声, 看向了李夫人:“夫人教的另一个好儿子,在朝堂上联合外人打压自己兄弟,如今还自己搬出相府,是要从此和裴家断绝联络吗!” 裴瑾瑜自加冠以来从未提过分府, 如今竟因为暄和公主上门而直接搬出了相府。此事皇城世家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而李夫人作为裴瑾瑜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被裴相找上门来才知道他已经自行搬出去了。 李夫人只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平静下来, 用惯常的口吻解释道:“相爷好大的火气。瑾瑜如今是该成家了, 暄和殿下一直心悦他, 便叫他回来见一见罢了。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的倔,还闹了脾气不肯回来,过几天相通了不就回来了吗。” 她未曾理会裴相的反应,淡淡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下人:“你们都下去吧。” 里头原本侍立的丫鬟仆从见相爷进来发了大怒,接下来所谈的定是下人们不能听的, 纷纷噤若寒蝉垂着头出了厢房, 以免被两个主子的怒火殃及。 裴相几番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气,试图让她明白失态的严重性:“夫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为了攀附一个公主把裴瑾瑜逼出府,是生怕裴家还不够乱!” 一旁的裴修明早已经惊得呆住, 平时高高在上的丞相父亲,温柔端庄的母亲此时都变得让他不敢相认。记忆之中的父亲一向运筹帷幄气定神闲,连怒色都很少有,什么时候有过如今这等焦急和愤意? 他心中有一些不详的预感,难道哥哥这次自行开府的举动,影响远远会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大? 裴相在屋内转了两圈,对裴修明吩咐道:“你带着礼去崇安坊中书府,务必将裴瑾瑜劝回来,不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他带回相府,否则裴家出事就晚了!” 裴修明心中闪过一丝抗拒,他还未想出用什么话推脱,李夫人闻言已经放下茶盏:“相爷何出此言,暄和是圣人最宠的女儿,若要论好处,大秦哪会有一个世家女比得上天家公主?我们把瑾瑜劝回来,岂不是伤了公主的颜面。” 她瞥了一眼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儿子:“你先出去,我与你父亲有话要商量。” 裴修明暗自松了一口气,急忙行了礼,飞快地退出了厢房。 裴相按捺住怒火,试图解释自己的筹划:“夫人不知,裴瑾瑜如今受圣人所命查探宣州,我们裴家如今只有他最得圣人信任,你非要逼他接受公主,激得他自行开府出去,圣人就不会对我们裴家手下留情!” 李夫人保养得宜的面上慢慢浮现了一个冷笑,却是质问道:“相爷难道是害怕了,不想让裴瑾瑜娶了公主,就和你一样委屈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妾?” 裴鸿煊顿时面色铁青,怒斥道:“无知妇人!难道你要看着裴家栽在裴瑾瑜手上才甘心?” 只见李夫人慢慢自主位上站起,姿态高傲而眼神冷漠:“裴鸿煊,你一口一个裴家,却是要护着莫家,护着那个贪得无厌的商人女莫兰泽。”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面色极其难看的丞相面前,涂着深红口脂的嘴轻轻一掀:“宣州案传的沸沸扬扬,她莫家必有干系。圣人审了案,莫兰泽得死,她的儿子女儿也得死。” 李夫人毫不留情的数个“死”触到了裴相的逆鳞,令他勃然变色:“李怜晴!” 他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头,额头上青筋跳动。但他也知道自己为莫家遮掩的那些事,早已能让莫家受诛三族之刑。 从前莫家动作不大并未引起圣人注目,如今已经有密王前去宣州,又有裴瑾瑜被派去收集人证,若有裴瑾瑜在圣人面前进言,莫家虽然会死不少的人,但莫兰泽和裴涉未必保不住。 但裴瑾瑜既然记得二十年前逃亡的事,那他就算是去中书府负荆请罪,也未必能劝得他回来。裴瑾瑜一直对他这个母亲言听计从,如今只有把他这个高傲冷漠的李夫人哄好,莫兰泽才有从莫家摘出去的可能。 裴鸿煊思索之后话锋一转,轻叹一口气怀念道:“怜晴,我们初成婚时,你是那么温柔大度,善良体贴,我亦是十分爱重你的。” 李夫人一怔,她原本以为裴鸿煊必会和从前无数次一般与自己发火,没想到如今却是态度大变。 她如今并不像年轻时那般小心揣摩这个男人话里话外的态度,既然他要说从前,她也是微微一笑,随意道:“当年吐火罗国王来皇城求娶公主,我偏偏不嫁,而是求了皇兄赐婚嫁给了你。” 屋内的丞相和长公主都不负年少,眉眼发丝染上的数十年光阴的痕迹,还能依稀看出当年一个是年少的尚书,一个是温柔的公主,成婚时亦是十里红妆,人人称羡。 裴鸿煊本只是想哄一哄李夫人罢了,如今看着她少见的笑颜时,却真的回忆起当年初闻赐婚时的喜悦:“是了,你当年是天家最温柔和善的公主,原本朝野都认定你是要去吐火罗当王后的,先帝问我是否愿意娶你时,我都以为我在做梦。” 李夫人神色平和,竟还有一分少见的温柔:“父皇问我何意,我却独独倾心与你。嫁到了裴家以后,一心一意都顾着你,每一天都盼着夫君快快回家。” 回忆起了新婚之时每日都等在景和院,一心一意盼着自己的小妻子,裴鸿煊面上也露出的怀念:“那时新婚燕尔,恩爱不疑,你是皇城之中最为温柔和善的夫人,我能娶你真是羡煞旁人。” 他感慨一番,温和神色却渐渐褪去,看着李夫人话锋一转道:“可是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们这些年来除了针锋相对,竟然没有其他话好说了。” 李夫人方才因回忆而柔和了不少的面色,如今听到这番话,渐渐地重新冷了下来。 她缓步走回了厢房的主位坐下,纤长的眼睛往裴鸿煊身上一扫,冷淡道:“夫君却是忘了二十年前雷雨大作,我受风寒侵扰无法安眠,你是在西苑,陪那害怕雷雨的莫兰泽。” 裴鸿煊面色有些尴尬,顿了顿解释道:“夫人,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李夫人并未理会他,继续道:“我派人去请你回来,你却怒斥我‘分明是身世不明的孤女,却要摆什么金枝玉叶的正妻架子,’是也不是?” 这番话尖锐而丝毫不留情面,将方才夫妻二人回忆年少时的温馨通通打碎。 裴鸿煊本是想要怀柔来劝她,此时却十分尴尬:“那时年少轻狂,只是胡言,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李夫人自顾自垂下眼帘饮了一口茶,眼底晦暗不明。 及笄那年,年轻的裴尚书最是风流倜傥,宫宴上轻易夺走了她的心。嫁进裴家时,她满心都是小女子甜蜜的愿望:只愿得他一人心,能与他白首不相离。 一朝入了裴家门,一心一意为他操持家宅,即使他已有妾室,妾还生了子,但她是他的正妻,只要裴鸿煊爱重她,有一个妾也无伤大雅。 她李怜晴并不贪心,放弃了吐火罗的王后之位,只是想要与裴鸿煊做一对琴瑟和鸣的眷侣罢了。 那一年,分明先帝问他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的欢欣,欢欣得让她以为自己在他心中也是最重要的。 李夫人掩下眼中的恨色,面上是一派沉寂的平静:“即使如相爷所说,我慎靖只是先太后抱养回宫的公主,如今圣人一日承认我是他的皇姐,我便一日是天家尊贵的长公主。” “夫君问我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不应该先告诉我,兰庆楼失火,夫君奋不顾身地冲进楼里来,到底喊着谁的名字?” 她的目光如针,如刀,逼问着这个几十年前一见倾心的男人:“夫君为何不告诉我,我在去慈恩寺的路上生下了孩子险些丧命,而你在尚书府中陪着莫兰泽干什么?” “夫君为何不告诉我,当年皇城罹难,夫君将我们未满三岁的孩子瑾瑜踢下马车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的后悔!” 裴鸿煊面色极其难看,没想到本想用质问引导这个女人乖乖去劝裴瑾瑜回府,却反而适得其反,引出了十几年前的旧事。 他目光闪烁,并未对上李夫人怨恨的眸子:“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夫人怎么总是要找不痛快?瑾瑜虽是受了罪,后来不是回来了吗……我还特意向圣人求了,给他太子伴读之位,这是多大的尊荣!” 裴相走到了李夫人身侧一坐,语气十分和蔼道:“年节将至,祠堂也要祭祖了,瑾瑜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像样。夫人便让修明去劝劝他回来,到时将泽化寺里的忆儿也叫回来……” 他说着说着,渐渐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自行决定道:“兰泽身子不好,到时我们一家人一起守岁,一个也不能少。夫人向来和善大度,也不想让圣人知道裴家不和罢。” 李夫人沉红的唇慢慢扯出一个冷笑,自座椅上站起来离开:“夫君如今不肯回话,还要在圣人面前为莫家遮掩?” 岁月对这位夫人并不严苛,她今日着了身朱色织锦,还能看得出二十多年前十里红妆时的风华,此时一双眼冷森森地看着裴相:“我的儿子裴瑾瑜,早在皇城之乱时,已经被你裴鸿煊从马车上踢到叛军的刀剑之下丧生了!” 深深宅院,负心良人消磨二十余年,当年温柔和善,皇城少年人人倾慕的公主,如今零落成了高门之内冷漠而满心怨恨的妇人。 裴相面色极为难看,呵道:“夫人!他回来时虽然长开了些,性格也比小时候沉郁,可模样却根本没有变动!夫人就算再不喜欢瑾瑜,他也是你的儿子,我裴家的嫡子!” 李怜晴语气之中是完全的漠然,她固执的念头从二十年前坚持到了如今,根本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动摇:“我的瑾瑜早在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我的儿子只有修明一个!如今这个裴瑾瑜是相爷随手从流民堆子里挑出来掩饰的孤儿罢了!” 她自顾自踏出了厢房,临走前冷然道:“相爷若是心疼那莫家女,便趁着如今她还未被圣人下旨处死,多看看她最后几眼来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洗白 第60章 青云灯节刚过两天, 北镇卫的百余士兵来到了东街的丞相府,自府中带走了原太仆寺卿裴涉与其生母, 裴相之妾莫兰泽。 宣州案的结果传遍了皇城,东街各世家都默契地和裴家保持了距离。如今莫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裴家尚且还有裴相, 中书令和户部尚书,各世家静静观望,以待圣人日后对裴家是否有变。 皇城之中风云诡秘,楚国公府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即将及笄的二小姐阮卿在烦恼着与近日大事全无关系的事情。 从雪端了一盏乳粥进来, 便见自家小姐望着一只玄色的丝囊出神,不由笑道:“小姐已望着这丝囊已快三日了,难不成裴大人在这丝囊上暗中藏了字?” 阮卿这才回过神, 将某位裴大人送的革丝囊好生收了起来。她有些微恼, 对这越发能说会道的小丫鬟道:“从雪怎么也和绿双一样, 净看些奇怪的话本子……” 从雪将乳粥轻轻放在桌案上,闻言暗笑:“奴知错了,不过小姐又怎知近日的话本子写到了才子与佳人锦囊邀约?” 阮卿顿时愣住,她前几日去看绿双习字习得如何,却见那小丫鬟一个字都未曾写, 竟还在看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 便不顾她耍赖哀求,铁石心肠地通通收走了。 这几日阮卿满心都是青云灯会上的如玉公子,心绪也是乱糟糟的, 没有忍住去翻那些话本,如今却是在从雪面前说漏了嘴…… 从雪见自家小姐一张脸都不知是窘迫还是羞恼,便没有再打趣:“好了好了,小姐近日在为何事烦恼?” 阮卿这才镇定下来,有些苦恼地倾诉道:“上一次去琳琅阁看中那对玉佩打算给裴公子做年礼,原来是他早已经定下了的。如今年节快要到了,我要准备什么新礼物才好呢?” 从雪也想到了青云街分别时,那位裴大人将一只精致的丝囊送给自家小姐,里头必然就是琳琅阁开价三万银子一对的玉佩了。她由衷地为自家小姐高兴:“裴大人真是与小姐心意相通。” 从雪想了想道:“小姐若要送裴大人年礼,想必送一个代表着心意的最为合适,小姐是皇城之中女红最好的贵女之一,不若亲自绣一只荷包送给裴大人。” 阮卿迟疑道:“若是亲手做一只荷包……” 她不禁拿出了裴瑾瑜送的玄色革丝囊细看,层叠之下隐约的金线勾出了隐秘的花纹,手微微一动,丝囊上的暗纹便在干冷的天光下明灭,如玄色海浪中一抹回光。 阮卿六岁时跟着母亲学女红,自然知道革丝绣品是江南上贡天家的丝中之圣。躺在她手心的这只巴掌大的丝囊,就算最为心灵手巧的绣娘来织造也要半年才能成。 她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有些惭愧道:“裴公子寻了这样精致的革丝囊与我,我即便学了快十年的女红,自然也比不上江南专做革丝的绣娘……若是送一只平平无奇的荷包可就失礼了。” 从雪初见这丝囊之时远远的立在一旁并未细看,如今听自家小姐所言才知道那是个怎样贵重的物什,不禁惊讶道:“都说一寸革丝一寸金,裴大人竟然用革丝做的锦囊来装着那玉佩送给小姐,实在太破费了。” 阮卿摇摇头,将这有些打眼的革丝囊收回了怀中:“罢了,我去问问嫂嫂有何建议吧。” 吃过早膳,阮卿便收拾一番去了东苑寻嫂嫂齐夫人。 哥哥阮承安如今虽在修沐之期,近日听闻武和城主段虎随纪年回了皇城,今日正去往拜会。房中只有嫂嫂齐夫人一人,正好可以去问一问如何准备年礼的事情。 阮卿来时,齐夫人正临一副前代大家的小字,见她来了停下笔笑道:“卿卿快些进来,外头冷。” 阮卿乖乖地踏进房内,坐在了齐夫人的身侧道:“嫂嫂今日睡得可好?” 大丫鬟念絮为夫人与小姐倒了温热的蜜水,齐夫人见阮卿轻抿了一口,姿态十分可爱,不由笑道:“我近来醒的迟了些,倒是无碍的。不过卿卿前几日灯节玩得如何了?听说裴大人为人端正冷肃,可别吓着你了才是。” 阮卿小脸微红,有些羞意地为心上人辩解道:“冷肃倒是没有,裴公子为人温和,还很照顾我,带我去看了舞象,还吃了以前没有吃过的点心。” 她说着说着,神色之间放松了不少,也露出了笑意道:“嫂嫂不知,裴公子竟认识汤底如水一般清澈的羊肉锅,和深冬也吃得上樱桃酪的店家呢。” 齐夫人听得一句舞象戏,便想到了自家夫君灯节当天在长台时的反常,忍不住笑了半晌:“我不知这些,却是知道你哥哥在陪我去长台外时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非要不依不饶的让京兆尹的人允他直接从人群里翻过去呢。” 阮卿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小嘴,也是反应过来原来裴瑾瑜所言“提前离场”,是因为早早地发现了自己哥哥追过来了。 她默默地想起了裴瑾瑜当时带着自己离开长台席位时淡然沉稳的模样,不禁失笑。 没想到裴家的端方君子,盛名赫然的中书令大人,竟然也在自家哥哥面前退避三舍,顿时不知是要先心疼他,还是先笑自家哥哥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阮卿面上也轻松了许多,柔声向齐夫人请教道:“我若是送裴公子年礼,嫂嫂可知道送什么物件最为合适?” 齐夫人笑过一番后也消了打趣的心思,认真思索道:“他生于三代为相的裴家,金银珍奇、文玩玉石定是见过不少的,咱们送不出新意。况且卿卿还有月余便及笄,他亦是有心要来我们阮家提亲,此时送太过贵重的物件反而不妙。” 阮卿乖乖地追问道:“既然如此,嫂嫂认为送什么年礼最合适呢?” 齐夫人思索了一番,摸了摸阮卿柔软的发顶:“既然什么都见过,你便不须纠结送什么最为贵重,选最代表自己心意的东西好了。只要有心意,他收到什么都会宝贝得不得了。” 说到心意,阮卿便想到了想到三年前哥哥和嫂嫂成婚之前,哥哥收到了齐府送过来的一件回礼,宝贝得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不肯放下。 她眼睛亮了一下,向齐夫人试探问道:“嫂嫂在定亲以后送了哥哥什么?哥哥这几年来一直戴在身上,连一眼也不肯让旁人看见。嫂嫂能不能告诉送的什么呀,也好让我有点头绪。” 被小辈问及这件事,齐夫人难得有些窘迫。她左右看看,好在屋内只有大丫鬟念絮在,才小声回了阮卿:“哪是什么合适的?卿卿也知道我女红……原本想要绣一只鸳鸯荷包送给承安,绣到一半了才发现图样拿错,绣成了金鸡报晓,他见了还非要拿过去戴在身上……” 齐夫人恼得喝了一口蜜茶,气道:“哪家男子身上戴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我告诉他绣错了,再做一个鸳鸯的便是,他这呆子还非不要了,护着那半截子金鸡报晓一直到如今……” 阮卿不由失笑,却听见厢房外头有人匆匆走过来踏进门里,便见方才还在被齐夫人念叨的哥哥阮承安竟回来了。 齐夫人忙打住话头,奇道:“夫君不是去拜访段城主么,怎么时辰还未过午就回来了。” 阮承安见妹妹与自家夫人都在此处,笑了笑道:“段城主今日受圣上传召,如今并不在山庄之中,我就早些回来了。” 他将沾着寒气儿的大氅挂在隔间外头,拍去了身上骑马时溅起来的冰粒,才走进了暖融融的厢房里头道:“听夫人方才说什么荷包,是又想绣什么?早些年绣一只荷包便戳到了手,夫人莫费眼睛了。” 齐夫人见这个把半截“金鸡报晓”随身戴了两三年的冤家又提什么荷包,恼得轻哼了一声,索性没理他。 阮承安来到夫人与妹妹身侧坐下,有些茫然道:“夫人怎么了?” 阮卿忍不住笑开了,连忙向他解释道:“是我问嫂嫂送裴……唔,送一位友人什么年礼为妙,嫂嫂才说可以试试荷包的。” 阮承安顿时抓住了妹妹话里的重点:“裴什么?卿卿,你难道要送那裴家的小子荷包,还要自己绣?” 阮承安今日去段虎处时,守门的下仆告知他段虎已经被请进了宫里头,回来时也看到东街上已有北镇卫的人压着不少人。 阮承安略一思索,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落了地:圣人必定是开始审宣州案了。 不过转念一想,宣州案审完了,裴瑾瑜这人就要上门来提亲了。这不,他还没来,自家妹妹都在打算亲手做年礼要送过去了! 这位高大又俊朗的哥哥顿时急了眼,语气之中还十分不满:“我妹妹锦衣玉食长到现在,居然要亲自动手做年礼送给那裴瑾瑜?就算要送,去那和氏坊随意买个东西就罢了,何必如此费心!” 齐夫人与阮卿见这位兄长气得虎目圆瞪,两个女子相视一眼,都有些头疼。 齐夫人不禁嗔道:“你今年已是二十有三,可不是十三四岁,怎么还吃未来妹夫的醋了?” 阮卿特意避开了提到某位大人,连忙安抚道:“哥哥若是也想要,我再做两只荷包给哥哥和嫂嫂各一个。” 阮承安一听也能收到妹妹亲手做的礼物,顿时忘了方才还在拦着妹妹不要给裴瑾瑜送礼,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卿卿有心了。” 阮卿趁机向哥哥和嫂嫂告了辞,匆匆出了这间院子,免地自家哥哥又想到了不许和某位裴大人多接触。 她出了哥哥嫂嫂的院子,却是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古以来便有互送玉佩荷包定情的习俗,嫂嫂送出去时也与哥哥订了婚,此时自己还未及笄,裴家和阮家也未说定亲事,贸然送一只荷包过去恐怕不妥。 不过阮卿虽未决定好到底要准备什么礼物,却是明白了些什么。 哥哥喜欢嫂嫂送的荷包,不是因为荷包做得有多好,而是哥哥珍惜嫂嫂的心意。那自己应该如何才能让裴家君子也感受到到自己的心意呢? 从雪见她回来仍然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便上前建议道:“小姐若是仍然烦恼,不若去问问池小姐吧?池小姐从小见多识广,定会有些新奇的想法,说不定就有好点子呢。” 阮卿眼前一亮,也是点点头:“胤雅学了许多东西,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了,与其独自在家里胡思乱想不如去问问她,也许就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洋洋;魏魏153 今天加更啦 周末愉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阮卿去向哥哥嫂嫂说要出门时自然又废了一番功夫, 才劝下哥哥阮承安别派太多侍卫跟着。 她上了马车,才想到一个小问题:不知年节将近, 胤雅如今忙完了么? 一刻钟后,阮家的马车驶出了东街,长长的队伍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目。 池家的少主子池胤雅初管永成楼, 这几日都在楼中一册一册对着年账,连一贯的青云灯节都没空去陪友人看灯,除了膳食就寝,便没离开过账房半个时辰以上。 老管家崔掌柜见小主人如此用心十分欣慰, 又隐约担心她的身体熬不住, 听闻外头的伙计进来向他禀报,便有意让她歇一歇:“小姐的友人阮二姑娘来了咱们楼里,先去见一见她吧, 账册什么时候看都好。” 池胤雅愣了下, 自案台上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头昏脑涨, 面上是全然的欣喜:“当真?快将她请进厢房里头,照例备上蜜水和桃花酥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待池胤雅用冷水擦了擦脸清醒了些,来到前头专为贵客设的厢房,却见外头站着两排高大健壮的侍卫, 一时间茫然地向楼外头打量几眼:“西市出了什么事吗, 卿卿居然带了这么多侍卫过来。” 里头的阮卿被友人问到这个,不禁想要以袖掩面:“快别说了……哥哥自从听说了云宁山庄的事,便一心认为皇城里头也不安全。若不是嫂嫂拦住了他, 如今我非得带七八十个侍卫他才肯放心……” 池胤雅错愕之下笑出了声,连连叹道:“你家哥哥真是厉害啊,这样一队人马出来,哪个宵小之辈没长眼,也不敢轻易近你的身。” 待笑闹过一番以后,阮卿便将今日的来意说了一遍:“送荷包不怎么合适,可我又想不出别的。胤雅一贯最是见多识广十分聪明,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呢。” 池胤雅本就是出来透透气的,此时听闻了这等趣事,豪爽道:“这个简单!你是要送一份心意,那便是自己动手做的最好,也不必拘泥于做什么帕子荷包的。” 阮卿一时没有想到可以送别的,也有些惊讶道:“若是不用绣品,还有别的可以送么?” 池胤雅一气喝完了一盏茶缓了缓,胸有成竹道:“这个简单,我们楼里的大师傅仅凭一道松鼠鳜鱼便引得梁王留了一副‘天下第一楼’的大字,如今还常常前来永成楼里点这一道菜呢。” 她颇有些神秘地凑到友人身边,一脸揶揄道:“卿卿要是能给那裴瑾瑜做上一道好吃的,他定会日日都往楚国公府门前跑,恨不能在你及笄当天便将你娶回中书府去。” 阮卿本是认真地听闻她有何见解,如今却被这不拘常礼的友人大刺刺地谈论婚事,顿时小脸微红:“……前几日见裴公子手上有伤,胤雅所说的做菜倒也是可行的。” 池胤雅笑了她半晌,闻言也是八卦道:“如此正好。不过那裴瑾瑜喜欢什么口味,你可知道么?” 说到吃食口味,阮卿便想到了前几日他带自己去青云灯市,不由有些迟疑:“与裴公子同游青云街,他点的吃食都是清淡的甜口,不过也许并不是自己喜欢,而是照顾我的习惯呢。” 一旁的池胤雅闻言有些遗憾:“可惜我今日事务太多,今年竟没能陪你去灯会。” 她想了想赞同道:“既然在云宁山庄照顾你那般久,必然知道你的口味。他为人是公正冷肃,点吃食时一定会照顾你,若是要做一道菜作为礼物送给他,得想办法找找他喜欢的口味才好。” 阮卿也是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些主意了……” * 阮家姑娘在永成楼与友人商量合适的年礼,定国公府上却收到了石家退回的婚书。 俞夫人月余之前给儿子季子实撑腰退了那病恹恹的阮家小姐,却想不到阮家的长子阮承安从武和城回来还立了大功,皇城不知多少人笑话季家没脑子,到手的好亲家活生生作没了。 俞夫人暗自憋着一口气左挑右选了两个月,终于挑中了石家嫡小姐。这新任刑部尚书的女儿不仅温婉端庄,还有一副冰人府的薛夫人所赞赏的,一看就能生儿子好身段。 俞夫人本来十分得意,上门的头一天就和石家互换了婚书,近几日便要把这好儿媳定下了,怎么石家今日突然退回了婚书? 她满肚子愤懑,立刻便派人去石家要个说法,很快得到了客客气气的回信:“季三公子自是年少有为,但季二公子季钧曾在朝堂为罪臣裴涉说情。老爷不愿石家牵扯宣州之事,万望夫人海涵。” 石家夫人随信还道,小女不才难配季三公子,贵府必定还能觅得良缘云云。 俞夫人看完这封言辞极为客气的信,当即就明白一贯爱惜名声的石家是要跟季家退婚了,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好个欺软怕硬的石家,这就生怕自己个儿跟宣州沾上关系,忙不迭来退婚书了!” 她气得喝了一盏放凉了的茶,被这里头的苦味冲得大皱眉头,对屋子里战战兢兢的奴仆迁怒道:“你们是死的吗!竟不知道来上点热茶!” 丫鬟们纷纷告罪,连忙给自家主子添了茶。 俞夫人发了一通火,也回过味来了:石家夫人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季钧这个该死的庶子在朝堂上瞎说话,将自己儿子的好姻缘给糟蹋没的。 她当即怒上心头,抬脚就直接去了季家老爷的院子里大声诉了好大一通苦。 年过六旬的老国公缠绵病榻已久,近日听到了朝堂之上的消息,加之被俞夫人一通添油加醋的哭诉气得直喘粗气,立刻叫人把季钧叫到面前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孽子,居然在朝堂上帮着裴涉说话!” 季钧这几日过得提心吊胆,此时被自己的爹叫过来也是有些忐忑:“儿子不知道那裴涉竟做出这等事,本是为着平日里一同喝酒的情分出来说了几句……” 俞夫人在一边拿着帕子抹眼泪,见此向老定国公哭道:“老爷啊,我们娘儿俩命苦啊!子实原先定下的阮家女儿娶回来就别想生儿子,好不容易定了石家的女儿,又被你这个好儿子给搅和没了啊……” 老定国公被她哭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面色更加难看。他这夫人还没有受封以后娶的妾室有气度,时常搅和得他大失面子。 但季钧为那罪臣说话,确实是坏了小儿子季子实的婚事,总归对正房有亏欠。老国公忍下不愉,虎着脸呵斥道:“平日里欺男霸女,京兆尹还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不办你,如今裴涉和中书令作对,还牵扯进宣州的事情,你要帮裴涉就是想害死我们季家!” 劈头盖脸痛骂之下,季钧虚肿的脸上都是讪讪:“父亲哪里听到的传言,儿子近日都未曾出门……中书令大人位高权重,儿子怎么会去招惹?” 俞夫人见此眼里闪过一道厉色,转瞬又凄凄惨惨地哭道:“老爷啊!下人们都听到他那院子里有陌生女人的哭声,我们季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难道非要北镇卫找上了我们季家的门,老爷才肯整治整治家里头吗!” 强抢女子不是重罪,一旦被京兆尹查明却要被捆在囚车之中游街。季家老爷子受封国公,家中子弟也有在朝为官的,季钧要是被捆起来游街,整个季家从此都别想在皇城抬得起头。 老定国公想起了下人之间的传言,被气得直喘粗气,指着季钧半天没说出下文。 季钧心中恨不得将俞夫人大卸八块,面上却仍然是一副大受委屈的样子:“夫人怎么会这样说,父亲也知道我胆小怕事,就算好点女色,也绝不会做出那等有辱门楣的事情来。” 俞夫人还待再说什么,门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动静,远远的来了女子的娇笑之声,引得屋内的老定国公大皱眉头。 不一会儿,季子实和妾室虞含娇双双踏进了老定国公的屋子里头,俞夫人见了儿子前来,连忙不顾老定国公的脸色上前道:“子实刚刚下了朝,正该好好休息一番才是,饿不饿?娘吩咐厨房给你煮栗子粥去。” 虞含娇暗中冷哼一声,转眼扬起笑脸向无视了自己的俞夫人和老定国公行礼道:“老爷,老夫人,妾今日和夫君来是要报喜的。” 季子实敷衍了俞夫人几句,温柔小意地扶起了虞含娇道:“身子要紧,这几日便别再行礼了。” 虞含娇回了他一个含情脉脉的笑脸,不等俞夫人和季老爷发话就站了起来,随意向一旁的季钧半福了身道:“大公子。” 她这些日子伏低做小,多番手段之下重新赢得了季子实的宠爱,言行之间少了平日的小心翼翼,连对扶持自己进季家的季钧都少了几分恭敬。 季钧脸上划过一道怒色,季老爷子直接冷哼了一声。俞夫人则是对季子实道:“时候不早了,娘陪你吃了午膳再说不迟。” 季子实笑了笑,对俞夫人和季老爷道:“今日含娇身子不爽利,儿子陪她去了医馆,却是被大夫诊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季老爷子和俞夫人顿时看向了虞含娇的肚子,俞夫人激动得连声问:“真的?” 虞含娇按捺着得意抚了抚自己的腰下,故作扭捏道:“前些日子去城外的慈恩寺拜了送子观音,今日若不是夫君发现得早,妾还以为是染上了风寒呢。” 季老爷子面色和缓不少,俞夫人也拉住了她的手笑眯眯地道:“拜得好,拜得好!” 俞夫人方才还在为儿子季子实的婚事发愁,如今却是自觉得扬眉吐气,十分满意: 裴家的中书令如今连个妾室都没有,阮家女家中有功却身子亏损注定无子。这虞含娇如今怀上了儿子,自己马上就能抱孙子了,可不比那裴家的和阮家的强多了! 第62章 登门提亲 季家的院子里还在皆大欢喜, 有一个不起眼的仆从却是偷偷溜了出来。 他警惕地在皇城之中绕了不少弯路,确定身后没人跟着, 便在阴暗的小巷子里头换掉了下人衣服,做百姓打扮进了崇安坊的中书府。 此人正是被派到季家的韩涛。他通报了一声,便进了中书令裴瑾瑜的书房禀报道:“季钧对院子里头的出入管得十分严密, 有一个聋哑老仆每日都往他院中花园送饭,在下还隐约听到过女子的哭泣声从里头传出来。” 裴瑾瑜端坐书桌后,正提笔整理近日圣人对宣州案下的令,闻言神色不动:“余家妇藏在那儿?” “看样子是了, ”韩涛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新主子的神色, 吃不准他对自己的消息是否满意,“大人,咱们把消息往京兆尹那边递过去?季家这次在全皇城都会抬不起头。” “不妥。” 裴瑾瑜写好了一道诏令放在一边, 新拿起一封:“这件事情定国公是否知情。” 韩涛细细回忆了一番, 躬身道:“在下听到今日季老爷子训斥季钧欺男霸女, 想必知情。又传出季子实的小妾怀了身孕,老爷子和老夫人都十分在意,所以并未来得及对季钧做出什么举措来。” “大人,季家上下帮着季钧瞒着,我们为何不在此时趁机将事情捅给京兆尹?”一旁的纪密问道。 “时机未到, ”裴瑾瑜笔下不停, 开口吩咐道,“季钧为在宣州案期间自保,定会去除掉余家那边的证据。韩涛去怀安坊候着, 若季钧杀人灭口,护着余家人去南衙卫,告大理寺少卿与南衙卫官官相护草菅人命之罪。” 纪密恍然大悟:“若是向京兆尹状告季钧强抢民女,不过降了季钧的职,最多是羞辱一番季家罢了;状告南衙卫和季钧官官相护欺压百姓,南衙卫和整个季家的不少人都要一降到底,变为白身。” 余家事就是一个引子,南衙卫接了这个案子,就是贼喊捉贼,必定引起官员非议和刑部和大理寺的注目,不接这个案子,就是坐实了做贼心虚,定有大问题。 韩涛念头这么一转,也是万分敬佩,躬身道:“是!” 待这个探子退下去,裴瑾瑜却是有些出神。 十日后,便是阮家姑娘的生辰了。 他今日默完了不少封诏令,才算把圣人对宣州案下的令理清楚。如今思索了一下,拿出了书架上的一封婚书打开随口问道:“派去阮家的冰人回来了吗。” “未曾,冰人府的林夫人半个时辰前接到咱们中书府的吩咐,如今应当才到阮家。” 纪密看裴瑾瑜闻言有些神思不属,继续出言道,“大人是不是要派人去跟着看看?” “不必了。” 裴瑾瑜又看了一遍那封早已备好的婚书,原样放回了书架,径直离开书房:“我亲自去。” * 冬雪初歇,皇城东街的阮家少有宾客上门拜访,今日门前难得聚了不少人。 冰人府的主事林夫人十分为难,对着阮家看门的下仆道:“民妇奉裴大人之命前来为贵府小姐说亲事的,还请行个方便,通报一声。” “不成!夫人若是传信还能递进去,若是要进门……” 今日守门的仆人最是崇拜自家勇武善战的小主人,坚决不肯让步:“公子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不许任何一个裴家派来的人进门。” “既然阮小国公未曾在府上,那可否通报一声齐夫人?” “夫人近日身子不适久未见客,林夫人请回吧!”守门的仆从坚决执行公子的命令,一步不肯让。 …… 外头两方你来我往,花厅里头的阮卿听到隐隐传来的话音,抬眸看向外间:“今日有客来么,怎会堵在门口?” “奴出去瞧瞧看。”从雪放下了手头的食谱,行了礼出了花厅。 阮卿总觉得有些神思不属,抚了抚腰上戴着的镂金小匕首。 她将桌案上的食谱拿过来正要接着细看,想着挑什么菜才好作为年礼送给那位裴大人,却听见嫂嫂齐夫人自外头进来道:“卿卿可知承安去哪了?这一大早的就不见人。” 近日阖府上下都在为十日后阮卿的生辰准备着,哥哥阮承安听她夸了裴瑾瑜带她去吃的羊汤,当场哼了一声,今日却是亲自去青云街了。 阮卿笑了笑:“大概是听说青云街的羊汤好,就亲自去请回来好做给我们吃呢。” “怎么如此冒失,大冬天的,人家也要做生意……”齐夫人近日食欲不佳,格外没精神,说上两句便坐在铺了软毯子的矮塌上倚着。 “嫂嫂食不下咽,寝不安枕,青云街那边的羊汤滋味鲜美还无一丝荤腥,哥哥也许想着适合嫂嫂喝些补补身子。”阮卿上前为齐夫人倒了一盏蜜茶,向她揶揄地眨了眨眼。 齐夫人果然被逗笑了:“他这冤家……” 两个女子闲聊了几句,去外头打探情况的从雪回来了:“小姐夫人,门外头来了人拜访咱们楚国公府呢。” “请进来便是了,堵在门外头像什么样?”齐夫人道。 “可是少主子回来了,”从雪十分为难,“裴大人也正好来了咱们府门前,他们二人恰好遇上了。” 阮卿闻言自座椅上站了起来:“裴公子上门拜访?可是哥哥这时候已经回来……” 哥哥阮承安对裴瑾瑜一向介怀,可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肯放进门,这下两个人在阮家府门前遇上了,怎么如此巧? 齐夫人见阮卿有些慌乱,出言道:“无妨,若是裴大人有提亲以外的其他缘由上门来,承安也不好拦着的。” “可是夫人……裴大人的确是带了冰人上门提亲来了,主子都气得要动手了!” 两个女子顿时愕然,连忙匆匆来到了挡着府门的影壁之内看看究竟。 刚一靠近,阮卿已听到外头阮承安愤然道:“六礼之前须得请冰人上门提亲,你裴瑾瑜却是自己贸然登门,有何居心!” 她的心轻轻一紧,便又听得另一道冰玉般的男声道:“亲自登门,唯证诚意。” 是裴瑾瑜。 阮卿下意识地抚了抚衣襟,那里正放着一枚名为佑微的玉佩,是他在青云灯节分别之时,亲手交给自己的。 是裴瑾瑜,他今日是上门提亲来了。 阮卿小脸微红,悄悄探出了小脑袋去瞧影壁外头。那位裴家君子立在众人之首,装束郑重,垂眸说话时俊逸非常,看得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裴瑾瑜手中提着一只笼子,想必里头是纳采之礼须得送来的一只大雁了,后头跟着一个冰人并提着礼匣的众仆从,的确是准备齐全前来提亲的样子: “事关终生大事,如今登门略显急切,还望阮少使宽宥一二。” 见他向阮承安说完了话要抬眸看过来,阮卿急忙缩回了影壁后头,面上的红晕一直漫过了耳朵。 一旁的齐夫人道:“裴大人涵养了得,派来的冰人被承安挡在府外头许多天了,如今亲自上门,却还是有礼有节的模样。” 阮卿红着脸嗯了一声,按捺一番,又悄悄透过影壁的花纹往外瞧。 外头的阮承安对一堆人堵在自己家门口似是十分糟心,索性直接踏进了楚国公府:“你们先进来!” 这边的阮卿一惊,齐夫人却是拉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踏出了影壁:“夫君今日好大的火气,怎么没进门就闹开了?” 阮承安怔了一下:“无事,不过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阮卿如今无心听其它的,被齐夫人握住的手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而轻颤:“听说府门外头有客来了,裴公子安。” 她垂眸之下,只见裴瑾瑜有礼地停在了阮承安的身侧,并未上前:“多日不见,阮二姑娘安。” 分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阮卿却感到他温和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有重量,眼角眉梢的甜意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阮承安来回看了看他们俩,当即就明白了:“咳咳!” 他明白归明白,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夫人,哪一个都是宠着的,他哪一个都不舍得训:“裴中书既然来了就随我去会客堂商议,卿卿,你乖乖回房里头等着。” 只好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先把他们俩分开了事。 阮卿也知道婚事商议是仅仅长辈在场才合乎规矩,楚国公府上双亲已逝,便是要兄嫂代她操持亲事了。 裴瑾瑜此次亲自登门恐怕是冰人被哥哥拦在门外的无奈之举,而自己一个姑娘家若是在商议婚事时在场,就太过于失礼些。 想到此处,阮卿不由向嫂嫂齐夫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齐夫人也微微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别怕,我会看着承安的。 此前见阮卿自影壁后头出来,裴瑾瑜惯常古井无波的眸子便是一亮。 她垂首问安,柔软的发丝垂在额前,细软睫毛阖在如玉的小脸上,引得裴瑾瑜目光都柔软了不少。 直到阮家姑娘乖乖地离开,裴瑾瑜默然抿唇,抬脚跟着阮承安与齐夫人穿过楚国公府漫长的回廊。 众人踏入了会客堂,阮承安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屋子里头的仆从通通都挥退,还把齐夫人都好说歹说劝了出去,裴瑾瑜心生戒备—— 这是要上真章了。 待屋子里头只剩裴瑾瑜一个人,阮承安回首道:“裴大人既然上门提亲,作为卿卿的哥哥,我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 裴瑾瑜按兵不动:“阮少使请。” 阮承安道:“裴中书二十有四未曾婚娶,既没有通房妾室,也未听闻过出入乐坊。” “恕在下冒昧……” 他正气凛然:“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作者有话要说:裴瑾瑜:? 第63章 他过来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 会客堂里霎时间一片寂静。 不放心的齐夫人正在隔间里头旁听,顿时也是险些绝倒。 裴瑾瑜面色诡异:“阮少使遣退仆从, 就是为了问这?” “是又如何?” 阮承安严肃:“事关我妹妹终生大事,如何慎重都不为过,你如今已是位高权重, 却未曾娶亲,没有通房,连仆从也少有女子,谁知是不是……” “不是!”眼看越说越离谱, 裴瑾瑜出言打断, “阮少使,在遇到贵府二姑娘前,裴某从未想过娶妻!” 齐夫人实在感到不妥, 索性推开门踏进会客厅:“夫君, 瞧你问的都是什么话。” 她先是对裴瑾瑜安抚地笑了笑, 便走到阮承安身侧:“中书令大人既然有礼有节地上了门,该商量的事情摊开来讲便是,何必说些古怪的问题来为难。” 阮承安有些不自在:“夫人,我正说着呢……” “无妨,齐夫人请说。”裴瑾瑜道。 齐夫人暗中掐了一把自家夫君让他老实些, 认真地盯着裴瑾瑜道:“皇城许多贵女都暗中倾慕裴大人, 还有不少传言说裴大人是圣人看上的女婿,不知是否属实?” 刚老实了一点的阮承安顿时也看向了这位登门求亲的裴家公子,目光极为不善。 “齐夫人多虑了, ”裴瑾瑜毫不犹豫道,“裴某从未对阮二姑娘以外的任何贵女有意,至于公主,已经向圣人明确拒绝过。” 他目光干净而坚定:“请夫人放心,圣人已知晓裴某意愿,前几日正提醒裴某早日与属意的女子成婚。” 齐夫人与阮承安对视了一眼,她放下了心:“这倒是不错。不过听闻裴大人已经自行搬出了丞相府,是否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阮承安闻言一肃:“我妹妹自小在楚国公府上娇养着长大,从未受过一丝委屈,即使嫁为人妇,也不会是出去照顾一家老小吃苦的!” “不曾变故。”裴瑾瑜神色冷静,“裴某如今有意成家,早已应当离家开府。中书府只有裴某一人为主,若有幸娶阮二姑娘为妻,她必定会是中书府唯一的女主人。” 齐夫人闻言点了点头。 这位未来妹婿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中书令,为人公正端方,更重要的是对自家的小姑娘极好,她作为长辈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齐夫人看向阮承安,有意提点道:“夫君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如今裴公子人已到了府上,你若是还有什么介怀的,趁婚事之前早早提出来才是。” 见自家夫人已是满意了,阮承安极不服气,趁机事无巨细提了不少。 裴瑾瑜也并不推辞,一一回答,方方面面俱是十分照顾阮家姑娘。 直到阮承安连中书府的厨子会不会做甜食,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不和妹妹口味都问上了,齐夫人便又笑眯眯地暗中掐了自家夫君一把,总算让他稍微打住。 “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阮承安顶着自家夫人不满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裴中书与裴涉季钧对立,裴涉与宣州武和城相关,季钧亦是惯会使旁门左道之徒。” 他正色道:“裴中书从前只身一人便罢了,如今若是与我妹妹成了婚,她岂不是成了这些狂徒报复的目标?” 裴瑾瑜知无不言:“想必阮少使早已听闻近日朝中之事,裴某已为圣人拟定诏书,将武和城之乱首裴涉入狱,莫家三族尽诛,季家……” 他眸子一冷:“季钧所做之事,我已掌握证据。” “但对于阮二姑娘,裴某倾慕已久,如今不敢冒任何一丝错过她的风险。” 裴瑾瑜垂首:“还望阮少使与齐夫人宽宥在下的冒昧,将卿卿放心地交给我。” 这是他对阮卿唯二在世的长辈所郑重做出的承诺和请求—— 魑魅魍魉气数将尽,他原本孑然一身,并不在意余生将要如何。可如今却是有了唯一的,想要为之不惜代价,好好保护的软肋。 裴瑾瑜再不肯错过心爱之人,如今已是再忍不下任何一丝意外,要早早将她娶回家去了。 * 阮卿怀里还抱着那本一直没放下的食谱,在东苑里头走来走去,始终放不下心:“裴公子会不会被哥哥为难?” 从雪安慰道:“怎么会,咱们夫人一向是护着小姐的心思的,夫人既然在那边,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 “可是哥哥对裴公子一向介怀,今日还堵在外头,我实在有些担心。裴公子虽是位高权重,但对我一向是彬彬有礼,若是哥哥犯起混来难为他……” 见阮卿面有忧色,绿双连忙道:“大人一向出众,就算是受咱们少主人的盘问也能对答如流,定能力挽狂澜,过五关斩六将,成功地把咱们小姐娶回中书府去的!” 阮卿不禁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下:“你近日大字写了多少,怎么胡乱用词?还是又去外头看了什么话本子,竟学些胡话来编排你家小姐……” 绿双连忙捂着头躲在了从雪身后,只露出一个梳着双环的脑袋:“什么话本子?没有没有,奴最近在学有志者事竟成呢!” 阮卿点点头:“这还不错。” 绿双探头探脑:“还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月上柳梢,人约黄昏!还有还有,花好月圆,被翻红浪!” 她还没说完,阮卿已经是气得面红过耳,一时间拿着手头的食谱去追着那小丫鬟:“绿双!” 从雪已是笑得止不住,连忙将自家小姐拦了个满怀:“好了好了,绿双自行去领二十页大字的罚,小姐可紧着自己的身子吧,别理会她了。” 吵吵嚷嚷间,小丫鬟绿双飞快地告了罪,一溜烟就跑出了房门。 里头的阮卿被小丫鬟那些话扰得更加心绪混乱,站不是坐不是,索性也出了门:“我便不在这儿干等着了,依照哥哥的性子,裴公子此次来大略也是要无功而返的,我便去随意看一看也无妨。” 阮卿清清淡淡说了这番话,仿佛对会客堂那边的境况并没有什么在意的。可她发丝漆黑,狐裘雪白,而小巧的耳朵却是通红,一眼看过去就十分惹眼。 跟在后头的从雪瞥了一眼自家小姐,按捺住了满心的笑意:“奴也觉着是,小姐在这儿等着是等着,何不去会客堂那处地方寻个厢房等着?还能及时地去向今日来的贵客道个别呢。” 阮卿镇定地点了点头,脚下却是不禁加快了步子,没过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人如今所在的会客堂附近,径直踏进了方才齐夫人回避时待的隔间里头去了。 她在靠近会客堂的一侧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紧张,还是因为方才走了一趟不算短的路,她耳朵里都是怦怦直响的心跳声,不禁小声吸了一口气。 从雪笑着摇了摇头,轻手轻脚退出了厢房守在外头,好给自家小姐留个清净房间。 阮卿毫无所觉,她全副心神都在尽力平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冷静了一番后终于分辨出会客堂里头模糊的声音来: “虽然皇城里头的女子都是十五之前便许了人……妹妹身子……并不合适,婚事……” 是哥哥阮承安的声音,他果然还是没有松口的。 阮卿有些恼,不由探出了身子往那边细听,又听嫂嫂齐夫人回他道: “夫君莫要太严苛了……卿卿已快要十六……既然裴中书与她两情相悦,不若……” 不若什么? 阮卿有些着急,不知道嫂嫂齐夫人能否真的把哥哥劝住,索性站起来去了会客堂那边的墙壁边上竖起耳朵。 隔壁的声音稀稀落落,仿佛是嫂嫂齐夫人压低了话音小声和哥哥商量,她认真听了许久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消息来。 况且待了这一会儿,亦没有听到裴瑾瑜的声音。他若是在,定然是会回话的,她一定能分辨得出他的声音。 阮卿抿了抿唇,有些失望:难道他现在已经不在府上,而是早已离开了吗? 正在这时,隔间的屏风后头却是有一点轻响。 “谁在那儿?” 阮卿顿时从失落之中回神,会客堂里头正在商议自己的婚事,怎么会有仆从这时候待在隔间里头? 她心虚地离开了那堵墙,回身见隔间里头摆着一个屏风,将这屋子隔做两半。里头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桌椅,有一个人正坐在那地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只怪自己方才进来时太过紧张,竟没有发觉有人在里头…… 阮卿正犹豫是不是要此时出了隔间,里头那人却并未回话,径直站起了身向屏风走了过来。 他脚步很稳,行至屏风跟前时却顿了顿,很快绕了过来。 阮卿呆住了:“裴……裴公子?你不是应当在……” 裴瑾瑜轻咳了一声:“方才阮少使请我另寻个地方,他要与齐夫人好好商议。” 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却又没忍住,抬眸看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裴某今天冒昧登门,阮二姑娘会不会生气了?” 阮卿下意识道:“怎么会!”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太急切了些,急忙以手掩口。 可扑通扑通的心跳却没法骗人,诚实地反应着她真实的念头。 裴瑾瑜眼睛一亮:“虽然冒昧,也是实在等无可等,我不愿再有任何闪失了。” 这厢房房门已掩,除了她与裴瑾瑜再无旁人。此时他就在阮卿面前,俊颜上笑意温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部分光。 阮卿被他的影子笼罩,已是心慌意乱到面颊绯红。她没有说话,矜持地后退一步想要拉开距离,却是背后一紧,抵在了墙上。 抬眸时,高大的裴家君子已经不再客气地守着距离,而是近在咫尺: “卿卿,你可愿做我唯一的夫人?” 第64章 你别过来 可愿意做他的夫人? 阮卿满眼都是裴瑾瑜低垂着眸子看着自己, 俊美到极盛的样子,她呆呆地望着这个倾慕了整整两世的人, 神思都要恍惚了。 裴瑾瑜今日特意换了身郑重的装束,整个人更加丰神俊朗,姿态端方。 如今这屋子里并无他人, 他高大的身影挡开了一部分穿过窗纱的天光,用自己的身影将阮卿笼罩在这方小天地里头。 这本是十分有压迫力的姿势,但裴瑾瑜如今柔软专注,对待世间珍宝的目光完全属于面前的小姑娘, 任谁都没有办法去拒绝。 阮卿不敢再看他:“既然……既然裴公子登门求亲, 婚事即是长辈做主,我……” 这声音无比的轻细,属于女儿家的幽芳和冰冷的木质气息在咫尺之间纠缠在一处, 裴瑾瑜连呼吸也特意放轻了, 生怕让面前的小姑娘受到惊扰。 她一句话小小声, 又断断续续的没了后续,裴瑾瑜专注地听了她说了半晌却没见下文,轻笑了一下。 “卿卿,为何不看着我?” 时间过得极慢,心跳却无比的清晰。 面前的男子似乎对她没了下文的话十分在意, 他做事一向是认真的, 此时也不例外: “难道是在下形貌不佳,卿卿不喜欢?” 阮卿耳朵已经红了个通透。 皇城贵女们趋之若鹜的裴家君子,是金枝玉叶都求不得的天之骄子, 如今却在问她,喜欢不喜欢。 即使……即使今日他是来提亲的,自己也亦是十分倾心于他,即使如今的隔间里头空无一人,可是一个“喜欢”如今不是对羊肉汤,不是对樱桃饆饠,而是要对他本人说出口,也太难为情了啊…… 前世的裴瑾瑜永远是恭敬守礼的,此世的他也从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阮卿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无欲无求的眸子如今点燃了火星,阮卿还未垂眸之前瞧得很清楚,那是云宁山庄的夜里将她从面具怪人手里救回来时,一模一样的深重执念。 原本清清冷冷的裴家君子现在如此的不规矩,也如此的不留余地,反而气势惑人,叫人心折。 哪个要面子的姑娘家敢在这时候抬起眸子去看他? 裴瑾瑜见她不说话,抬手放在她耳侧俯身:“卿卿,我吓着你了?” 阮卿现在已经是无比的慌乱,浑身上下都被羞意蒸得晕晕乎乎,什么别的也听不着,只有心跳无比清晰,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 太近了,太近了…… 她背后已是抵着墙了,裴瑾瑜可千万,千万不要再往前来了啊……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幅小脸红红,眼神慌乱,却依旧乖乖地待在裴瑾瑜身前的样子,是有多么的温软迷人。 裴瑾瑜又是一笑,正要再说什么,隔间的房门却被推开了: “小姐,夫人叫你过去……啊!” 方推开房门踏进了一只脚,从雪便是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口中还连声道:“奴该死,奴什么也没有见着!” 阮卿被这串响动吓着了,下意识的便要从裴瑾瑜虚环着的怀抱里出去,但他的手离得太近,人也很近,阮卿圆圆的眼睛泛着水光,有些慌乱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裴瑾瑜被她看得一顿,扫了一眼重新关上的房门:“可惜了。” 可惜什么? 清醒了一点的阮卿哪里敢问,见他站直了身子往后一退,连忙掩着半张小脸,几步就离开了裴瑾瑜虚环着的怀抱,急急忙忙地走到了屏风里头去。 “我……我等一会儿就过去。” 她走得急了些,衣衫带起的微风滑过了裴瑾瑜的指尖,引得他包了一道棉布的手指轻轻握了握,似乎连这带起的风也是温软可人的,引得裴瑾瑜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在下失礼了。” 他向屏风里头背对着自己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裴某自去外头等着,阮姑娘无需害怕了。” 直到听到脚步声果然远去了,房门再次被合上,外头传来了丫鬟从雪有些尴尬的一句“裴大人。” 里头的阮卿心慌气短地用着自己惯常冰凉的手指贴在面上,试图让这快要烧起来的脸冷静冷静。 怎么会,从雪是何时出去的,自己竟然都没有发觉,那方才裴瑾瑜所说的话,岂不是让旁人都听了去? * 阮卿勉强扑灭了面上的热意,镇定一番踏进会客堂的时候,齐夫人与哥哥阮承安正在说话,裴瑾瑜也早早地坐在里头,望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齐夫人见自家小姑娘进来了,有些为难地停下话头:“卿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话说吗?” 阮卿刻意避开了某位大人的目光,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嫂嫂的另一侧:“无妨,只是想来看看罢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心道:此时哥哥嫂嫂在场,方才那等窘迫尴尬的氛围应当是不会再出现了。 阮承安与自家夫人对视了一眼,也有些迟疑:“我们方才商量的事情,是不是要让卿卿也提提意见?” 裴瑾瑜收回了目光:“自然是以阮二姑娘的意愿为先。” 他此时回话又是那个端方君子,有礼有节的样子,丝毫没了方才极其惑人的气势。 阮卿偷偷瞧了他一眼,又见其他人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无端有些紧张。 难道是方才哥哥嫂嫂和裴瑾瑜商议了什么,亲事不妥了? 阮承安道:“卿卿无需担忧,只是一些小事情罢了。” 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求助,齐夫人便会意接话:“皇城的贵女们皆是早早许了人家,许多女子像卿卿这般年纪,十五六岁的便过了门,但我与夫君商议了一番……” “卿卿如今的身子底子虚了些,我与夫君都不能放心你此时出嫁,还是晚些年成亲好些,卿卿以为如何?” 阮卿有些茫然:“是说成亲拜堂的时候么?我是身子骨差了些,但撑过一日也是足以的。” 知道齐夫人所说何意的裴瑾瑜有些于心不忍,以拳掩了唇轻咳一声:“倒不是这个。” 阮承安与齐夫人对视了一眼,接下来的话是真的有些难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话只说到一半便罢了。 阮承安不能让自家妹妹难堪,便直接对裴瑾瑜道:“卿卿的境况你应该知道的,我如今并非有意为难你,但我与我夫人成家三年,自然是知道若是心悦之人在侧,有些事怎么可能忍得住?” 这番话本不会在阮卿在场的时候说出来,但她如今毕竟已经来了附近,商议的还是她的婚事,裴瑾瑜也算是半个家人了,有些话说不透反而是做了坏人。 齐夫人轻轻扯了一下阮承安的袖子,选了委婉些的说法对未来妹婿道:“小妹患有心疾,如今年纪也太轻了些……若是这身子虚的时候有了孩子,裴公子知道境况将会多么凶险,还是晚几年成婚为妙。” 几个人说完,都有些忐忑地看了向了娇小的阮姑娘。 阮卿愣了一会儿,忽然在哥哥嫂嫂小心翼翼的目光下反应过来——如今亲事已经说定,大家在商议的是应不应当晚一些年月成婚。 可这内容却还是,还是十分不适合她这未出阁的小女子旁听的东西! 阮卿被烫到了一般腾的一下子自座椅上站了起来:“绿双还等着我去……去教她习字,余下的事哥哥嫂嫂做主便是!” * 阮卿像出来时那般,匆匆忙忙地回了房。 见她窘迫地踏进了闺房里头,径直拂开纱幔去了床榻里面,从雪还以为是今日上门的裴二公子惹了自家小姐生气,诧异地在纱帘外头问了许多。 越听到那个名字,阮卿越是不愿意开口,又是见过裴瑾瑜与自己那般近的从雪在外面,阮卿只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又羞又恼地拽了好半天绣枕—— 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裴瑾瑜今日也是怎么了,实在是,实在是恼人! 阮卿暗暗发誓,今日她再也不要去见他了! 小半个时辰后,被罚去写大字的小丫鬟绿双端着药进来:“小姐,诸大夫吩咐下来的药煎好了。” 阮卿经过这许多事,倒是忘了这小丫鬟此前的胡言:“放着吧,我现下心烦的很。” 她整理了一番衣饰走到桌案前,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窗外:“什么时辰了,客人走了不曾?” “快到午时了,夫人说她与少主子去送裴二公子,小姐便不必前去了。” 阮卿一惊:“什么……他如今走了吗?” 绿双将药碗好生放在了自家小姐面前,摇摇头:“咱们府门前来了人要找裴大人,据说是有要事相商,裴大人便要准备走啦。” 从雪见阮卿一副焦急的样子,暗自笑了一番。自家小姐面皮太薄,如今既然和裴大人定了亲,早晚便是夫妻了,方才隔间里头的画面便算不得不合适。 她上前道:“小姐可要去瞧瞧?” 阮卿现下心绪混乱,隔间里头被撞见的羞意少了许多,只生着气开口:“方才都是见过了的,我难不成这一小会儿都离不得,还要急着去送送他么?” 从雪与绿双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头的答案—— 不仅是夫人知道小姐你想去送送,连我们都知道了呢! 阮卿气得左右不是滋味,将那平日里都要暗自鼓起勇气才能喝完的药端过来,几口便喝了个干净。 从雪将蜜水端了上来,状似无意道:“影壁那边似是有人过去,应当是快出府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在气呼呼的自家小姐眸子微动。 从雪笑着摇摇头。 这位善解人意的大丫鬟径直去了里间把自家小姐出门需要用的雪裘拿过来,阮卿一把接过来披上,又是匆忙地出了门去了。 第65章 恼羞不止 楚国公府外, 中书府的侍从正焦急地等着。 裴瑾瑜被阮承安与齐夫人送到了影壁外头,向阮卿唯二的长辈行了礼:“今日裴某冒昧上门实在失礼, 几日后定会遣冰人前来行完六礼。” 他说完了却没急着走,往花园掩映的亭台里头望了一眼。 跟在后面的纪密和纪柳交换了一个眼神:大人这是想等着那位阮二小姐出来送送呢。 齐夫人也是意会,寻了话题闲聊耗时间:“裴中书既是另开了新府, 我和承安也是放心卿卿过门的。至于婚期,也许还要商议一番定在何时为好。” 最近圣人着手处置武和城相关事宜,阮承安方才已盘问了裴瑾瑜不少,又受他救命之恩, 心中对这个妹婿也是勉强满意了。 但想到妹妹成婚了就得搬出去, 他一时别扭,嘴上没松口:“当然是晚一点最好。” 裴瑾瑜不动声色:“裴某自然明白。” 阮家小姑娘因为身子太差吃了不少苦,他原本也是打算要好好为她调理的, 如今为了能早些成婚, 得尽快派人去江南, 将长孙沧那个写出了调理金方的兄长请到皇城来便是。 几人在影壁寒暄时,阮卿已经披着雪裘,从东苑小跑着赶了过来。 她出了回廊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小声喘气,一旁的从雪上前轻轻为她顺着背:“小姐悠着些吧,近日面色越发不好了, 小心身子。” 阮卿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心道:若不能及时过来,怕是赶不上裴瑾瑜离开。 方才被他欺负了一通就罢了,她近日烦恼着的问题还不知道答案, 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阮卿抬眸看向了影壁那边,哥哥嫂嫂和某位裴大人都发现了自己,几个人望了过来。 她深呼吸平息小跑出来的红晕,向哥哥和嫂嫂点了点头,便朝着裴瑾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裴瑾瑜不动声色地立在影壁右侧,看着阮卿的眸子里却是划过一点期待。 齐夫人见自家小姑娘果然出来送别,便是会心一笑,主动拉着自家夫君往后退了退,阮承安无奈地跟着夫人几步挪远了些。 几个人的目光之下,阮卿果然快走到了裴瑾瑜的身前。 就在大家都认为她会开口向这位登门求亲的中书令大人说些什么的时候,阮卿却是脚步一转,气定神闲地向裴瑾瑜身后的纪柳道:“姑娘上次送来的梨酿滋味醇美,我想要好好谢谢你,能否借一步说话?” 此言一出,不仅被问的纪柳直接愣住了,连喜怒不行于色的裴瑾瑜也不禁眸子微眯,扫了自己的属下一眼。 齐夫人与阮承安也是十分意外,难道自家妹妹真的不是来送裴瑾瑜的? 阮卿的心怦怦跳起来,却没示弱,绷着气定神闲的样子坚持以目光向纪柳示意:快答应我快答应我…… 纪柳这位上能打遍同僚难逢敌手,下能徒手捆回来面具怪人的女中豪杰,却在娇小的阮家姑娘目光下有些措不及防,下意识地点头答应了。 阮卿松了口气,率先抬脚就往影壁左侧的回廊走过去了。纪柳挠了挠头,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妥,但既然答应了,也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裴瑾瑜清淡地扫了纪柳的背影一眼,没说话。 瞧着这一切的纪密则是心中暗叹:阮二姑娘没和大人说一句话却要和纪柳单独交谈,纪柳也不向大人提一句就去了,恐怕她出纪家庄的日子恐怕又得往后延几个月。 * 十几步外的回廊,阮卿向跟过来的纪柳道:“方才冒昧了些,我只是想向纪柳姑娘问一问……” 她的声音小小的,莫说影壁那边的裴瑾瑜,连面前的纪柳也要专注地辨认才能听清:“不知裴公子有没有最爱吃的菜肴,或是比较喜欢的口味?” 纪柳听完也是松了一口气:“在下还以为小姐是要问什么大事,原来是想问大人的惯常吃食。” 前几日青云灯节,纪柳另有要事在身并未跟着裴瑾瑜出来,此时便对阮卿毫无保留道:“大人平日宫宴吃得,北镇卫的炊事做的也吃得,只是宫中赏下来的甜粥糖饼子都叫我们拿去庄子里分给年纪小些的了。” 阮卿怔了一下:“原来裴公子不爱甜食?” “在下猜测如此,”纪柳挠了挠头,“说起来还从未见过大人向清淡的苏扬菜动过筷呢。” 阮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青云灯节同游,裴瑾瑜点的菜都十分清淡,毕罗糖糕皆是甜食,他自己却只是喝了些酒。 原来裴瑾瑜真的只是为了照顾自己才准备了那许多甜口的吃食,他本身却是不喜欢甜食的。 纪柳话音刚落,莫名感到背后发寒,回头一瞥就见自家大人看着自己这边,平淡的神色下压着杀意。 等等,她没看错吧,大人这眼神怎么和那天夜里差点杀了面具怪人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纪柳顿时有些慌了,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面前的阮家小姐,又看看自己,满心疑惑: 没错啊,她与阮二小姐都是女子,大人怎么怒了? 裴瑾瑜后头的纪密见纪柳还是如此的没点眼力见,简直恨铁不成钢,拼命朝她打眼色—— 你快别说了,整个阮家都快被大人的醋味儿淹了,你倒是快把阮二小姐放回来啊! 在场的几人你来我往的暗中挤眉弄眼,阮卿丝毫没有察觉,小声向纪柳问道:“还请姑娘为我保密,不知裴公子喜欢吃什么?” 这位是未来的中书夫人,纪柳哪里受得起她的客气,连忙拦住她:“大人说过阮二小姐的吩咐便是他的吩咐,阮二小姐不必客气。” 她不敢看影壁那边,死命想了一番快速说道:“纪密曾说大人每年三月都会去青云街吃一碗馎饦,那边的店家爱加许多椒盐,兴许大人是喜欢的。” 阮卿心中微微一动,抿唇掩下笑意:“我记下了。” 两个女子自回廊那边回来的时候,影壁这边的气氛已是很微妙了。 纪柳自知不妙,赶紧怂眉耷眼的回了裴瑾瑜后头去站着,立志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木桩。 阮卿仍然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刚走到裴瑾瑜面前五六步的距离,这位不喜欢吃甜食的裴大人就抢先向她开了口: “阮二姑娘若有什么要知道的,可以问我。” 语气之中的意味很是明显:我知道的远比下属清楚,你为何不来问我,却要绕着圈子去问她? 阮卿仰头去看裴瑾瑜,见他原本淡然的神色之中多了些莫名的醋劲儿,很像是嫂嫂夸了一句某个武状元后,哥哥就扯着那位无辜人士酸了几年的模样。 她暗笑许久,也是知道要给自己的心上人一个面子,柔声回他道:“好。” 裴瑾瑜闻言目光一松,面上褪去了冷漠,些微带点笑意,便是那位芝兰玉树的端方君子了,被他注视着的阮家姑娘当即有些招架不住。 阮卿连忙移开目光,一派镇定:“古书有云,成亲前三月不可相见,裴公子博学多才,必然是知道的吧。” 齐夫人与阮承安,纪柳纪密并其他仆从丫鬟其实都在暗中关注着这二人,甫一听阮卿要以三月为期不肯见裴瑾瑜,都是愕然。 裴瑾瑜只看着阮卿:“三月为期?” 裴瑾瑜并非不清楚,惯常成婚前三日不见已是足够守礼,三月为期,大约是阮家小女子的心思。 他想到了方才虚环在怀里的小女子,那时候她像是一只受到惊讶的小兔子,他从未和女子相处,许是惹恼了她。 在这清朗如冰玉的一句问话下,阮卿的心又是一阵不争气的怦然作响,惹得她越发恼了些:“不错。” “既然婚事已定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便不和裴公子相见为好。” * 当朝中书令登门求娶,临走却吃了一大口干醋的事,除了阮家当时在场的几人便无人能知。 但素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裴瑾瑜终于定下了婚事的消息却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朝野。 他这般人物如今二十有四还未成亲,拒绝过无数贵女的示好,不少人都怀疑他将来要去慈恩寺出家了,如今不知是哪家好女才终于入了他的眼? 可几番打听出来,众人却是纷纷难以置信,那女子一不是无数人猜测的金枝玉叶,二并非能操持后宅,规矩森严的文臣之女,却是皇城里头的武将新贵阮家那位出了名的病娇娇,阮二小姐阮卿。 这一日不知有多少贵女气得掐坏了帕子,也不知有多少各怀心思的朝臣暗中揣测中书令的用意。 因裴涉下狱而胆战心惊的季钧听闻,也是暗中大松了一口气,心道裴瑾瑜如今正忙着婚事,必定不会对余家这边有多少警惕。 他便一边对那余家妇威逼利诱,一边着手安排怀安坊余家还活着那个男人该怎么“意外身死”。 身处皇城热议之中的裴瑾瑜自阮家回了中书府,召见了回来递消息的侍卫后,又将纪柳叫了过来:“你数次办砸了差事,但阮二姑娘却对你印象颇佳。” 纪柳初时一听还摸不着头脑,幸好方才纪密的耳提面命适时冒了出来,立刻按照他的指点忠心耿耿道:“大人明鉴,属下除了大人吩咐并未与阮二小姐接触过!” 裴瑾瑜清淡地扫了她一眼:“她为何叫你过去?” 纪柳仿佛记得那位阮家的小姐叮嘱过她不能说出来,但裴瑾瑜平淡的威胁的目光一过来,纪柳下意识一个激灵,连忙竹筒倒豆子,一字不差复述了出去。 裴瑾瑜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那位阮姑娘小声打听自己喜好的样子。 他像是自言自语:“她不是生气了么,怎么还肯……” 作者有话要说:阮卿:不见他就是不见他,但这又和我想为他做菜有什么关系呢(理直气壮) 第66章 裴夫人 裴瑾瑜登门求亲那一日, 阮卿虽然说出“三月为期不可相见”,接下来几天都还在思索怎么为他做好一碗能当做年礼的馎饦。 不过她自羞恼之中平静下来后, 便有些疑惑。 平常的馎饦就是白面揉好,掐成指头大小过水煮食即可,是和粥食一样上到王公贵族, 下到平民百姓都爱吃的平常早膳。 裴家三代为相,家世显赫如斯,按理来说作为裴相嫡子的裴瑾瑜什么山珍海味都见过,但他每年三月都要特意去吃的, 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馎饦? 阮卿觉着有些不妥, 想着还是与熟识裴瑾瑜的人了解一番才好。 她才说过三月为期不能与他相见,那依旧去问纪密与纪柳恐怕不妥,至于其他人…… 阮卿心念一动, 想到了青云街上的陈阿婆曾说过, 太师谢时曾送给裴瑾瑜一对儿面具, 当天裴瑾瑜戴着一只狼头的,而那只兔儿面具如今还在自己闺房里头收着呢。 前几日裴瑾瑜登门求娶,动静不可谓不小,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如今婚讯怕是早已经传遍了皇城。 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去谢太师府上拜访, 还是为了给裴瑾瑜好好做一道菜, 岂不是要羞人了? 阮卿心中微恼,坚决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她又想到灯节那时裴瑾瑜曾带她去了青云街上两家小店,一个卖清汤羊肉, 一个拿得出樱桃酪,店家都还是俱是与裴瑾瑜相熟的样子。 若是他真的年年都会去青云街点一碗馎饦,想必就在这两家店中了,亲自去问一问就能知道不少。 这个办法倒是不用见裴瑾瑜,也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阮卿十分满意,便与兄嫂说了一声后带着丫鬟护卫出了府门。 年关将至,皇城之中更加寒冷。 好在今日并未下雪,天街上来往行人比前些天多了不少。十来个侍卫簇拥着阮家的马车行过天街,见是世家的车队,许多人自觉退避至一旁。 阮卿将车帘掀开一点,宽阔的街面上到处是穿着夹衣提着年货的百姓,比起月余之前动身去云宁山庄的时候要多了不少。 那时候裴瑾瑜追到了云宁山庄来护着自己,还是冷冷清清生人勿进的样子,这两日却已经主动登门来订下了婚约,阮卿不禁抿唇笑了笑: “云宁山庄出事的时候,成伯临危不惧护着我们,如今年节快到了,也不知他们在山庄那边怎么样?” 从雪将阮卿被些微寒风吹开了的狐裘拢了拢:“小姐如今定了门好亲事,夫人正打算将庄里管事们都请回来聚一聚,想必成管家很快就会回来皇城里头的。” 她往阮卿怀中塞了一个醺球过去,有些无奈道:“天气太冷,小姐近日身子有些虚弱了,还是别贪看外头了。” 阮卿嗯了一声乖乖地放开车帘,冰冷的手指拢进袖子,贴在微烫的醺球上暖一暖。 一直缓缓行进的车队却是一顿,忽然停了下来。 从雪正要扬声问询,离车厢不远的地方爆发了一声少年的大叫: “贵人,贵人快救救我哥吧!我们余家真的要活不成了!”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人明着来拦高门车架? 阮卿微皱了眉:“出了什么事?” 听到外头的侍卫已经开始去驱赶那个不明来历的少年,阮卿莫名感到心下不安,欲要伸手掀开车帘。 从雪连忙拦住了她:“小姐!我们可千万别管这事。” “如今小姐婚事已定,名声为重,这少年若是真有冤情自行去报京兆尹便是,咱们要是去管了他,反而惹来祸端就不妙了。” 阮卿沉默了一下,外头侍卫的呼喝更加明显了些:“此乃楚国公府上车架,闲人退避!” 那少年的声音渐行渐远,其中的绝望之色却丝毫不减:“我们余家从来没有做昧着良心的事情,如今却要家破人亡了!小姐好心施舍我们一条活路,帮帮我们吧!” 阮卿轻叹了一声,终于向外头的侍卫扬声:“你们退下吧。” 黎民百姓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哪敢冒着被打杀的风险,当街来拦高门的车架呢。 * 阮家一行人来到永成楼时,池胤雅却是不在。 店里的小伙计早已认得了自家少主子的友人阮二小姐,机灵地上了三碟子桃花酥,一壶子蜜水:“咱们少当家的这时候去出事的余家了,据说是他们家又遭了殃,蹊跷得很!” 跟在侍卫后头的少年闻言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嘣直响。 从雪一直警惕地瞪着他,俯身向阮卿小声道:“小姐,那人看起来和余家的事有牵扯,咱们还是少沾惹些为妙。” “我一直觉着他很面熟,但是却有些想不起来……”阮卿想了想,向那少年道,“你既然来拦我的车架,便说说要求我何事?” 少年上前一步,姿势明显的有些跛:“小人余树,城南怀安坊出事的余淮正是草民的哥哥!” 阮卿恍然:“你是云宁山庄的余树。” 她不由站了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时候正该在山庄里头修养,怎么来了这儿?” 月余之前南衙卫上门滋事,差点纵马踩伤了成伯的腿,正是一个姓余的小厮挡了一记。 从雪也想起来了这件事,顿时有些羞愧,连忙叫一旁的伙计搬个椅子给他。 余树坚持行了个礼,却并未去坐下:“成管家与小姐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本不应该叨扰小姐,但这几日小的家中却是突遭横祸。” 他强忍眼泪,再次埋头行了个礼:“不仅兄嫂生死不知,父亲也是突然过世,只有一个好心的仵作告诉小人,这件事里头有大人物,小人最好当做无事发生,否则性命堪忧!小人不敢直接去府上,才不得不当街拦了小姐的车架……还望小姐赎罪。” 阮卿自小被阮国公和穆夫人娇宠长大,陡然听闻自家山庄的人遭此横祸,已是怒气上涌:“什么人竟然如此草菅人命,连天家的公主皇子都不敢如此!” “你可知那大人物是什么来历?” 余树双眼通红:“小人打听一旬,才勉强得知那人身在大理寺高位,小人纵使拼了命也惹不得他。” 从雪亦是义愤填膺,闻言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大理寺的人物?” 见这位大丫鬟露出意外之色,余树心中也是忧心忡忡,他自然知道府上在朝的是少主子阮承安,但领的是军中之位,如今这事是不是会让府上为难? 阮卿也是气笑了:“若是其他人兴许还得费些功夫,可要是大理寺,他们算是找对人了。” 月余之前阮卿曾在官道上救下了一个老者,如今正是当朝大理寺卿长孙沧。 长孙老伯平日里十分和蔼,但他毕竟是圣人惦记着调回来放在大理寺卿位置上的人,若是知道他掌管的地方出了这等魑魅魍魉…… 阮卿温和道:“这件事阮家会追究到底,若是你兄嫂还在世,必定能找回来,若是不在了……” 阮家世袭国公之位,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仆从也不是能随意打杀的,更不必说成管家是阮家的老人,那贼子竟敢对保护了成管家的余树下手。 阮卿一贯温软柔弱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少见的凛然:“若是不在,定要让那做出此事的贼子血债血偿!” * 城南怀安坊,一行人踏进了余家所在的小巷。 余树本来好得七七八八的断腿又错了位,阮卿特意派人去请了仁心堂的正骨大夫,叫他好生在永成楼歇着。 阮卿踏进余家的时候,院门里头凌乱地散着桌椅用具,地上还碎了一只茶碗,这般情境定然是有人强行闯进来将人带走了。 她默默地看了一圈,小心地踩在各种零散的东西之间记着细节,预备着来日向长孙老伯复述。 暗中蹲守在余家巷子的韩涛却是一连揉了三回眼睛。 可任他眼睛瞪得多大,余家院子里头站着的,的确是他曾试图掳走的那个柔弱无害的阮二小姐,顿时大惊失色,一下窜出了三丈远—— 大人心尖尖上的小贵女,怎么掺和进了余家的事儿里头! 纪柳见阮卿踏进来本也有些惊讶,此时见韩涛的反应却不由翻了个白眼:“丢不丢人,这是咱们未来主母。” 裴瑾瑜昨儿问完她阮二小姐说了什么,就毫不留情地把她扔这儿管着韩涛。 她一个正儿八经学成诡术的杀手,如今跟着一个投诚过来的半吊子刺客守着一个乏人问津的小院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纪柳心中哀嚎:大人啊,我几时才能出师去北境建功立业啊!我实在不想管着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男人的解药了! 蹿出去的韩涛:“这小女子让咱们不近女色的裴大人服了软上门求娶,我还曾经对她动过手,你叫我怎么不害怕?” 他们俩叽里咕噜了半晌,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如今阮家的姑娘带了十数个侍卫过来,外头还有永成楼的人守着,纪柳和韩涛二人早已有了今日不会有贼子上门的自觉。 底下的阮卿倒是十分没有被议论的自觉,她仰头看了房顶上的两个人:“纪柳姑娘,又见面了。” 纪柳从房顶上轻盈地翻下来,上前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阮二小姐安,我等受大人之命在此守着,若有需要尽管吩咐。” 她抱拳说完却没见着韩涛的人影,不由回头朝房顶十分嫌弃地喊:“你还在顶上干什么,赶紧下来!” 阮卿好奇地跟着纪柳往上面望了会儿,那韩涛终于磨磨唧唧的从房顶上翻了下来,却是尤为奇怪地侧首挪过来,遮遮掩掩的不敢看她。 阮卿见他如此,不由尴尬地笑了笑:“这位壮士,你是不是……” 一听这位未来主母似乎起了疑心,韩涛猛地一激灵,条件反射地猛虎扑地大声喊道: “属下有罪!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属下定为主母肝脑涂地拼死效劳以偿罪过!” 阮卿:“……诶?” 作者有话要说:纪柳捂眼:给什么解药,让这厮死吧! 第67章 醋淹永成楼 纪柳忍住捂眼的冲动, 把地上的韩涛踹了起来。 阮卿突然受了他的大礼,亦是十分尴尬:“大可不必如此, 我亦不会仗势欺人……你无事便下去吧。” 她好歹是个端庄守礼的贵女,和未来夫君的手下一见面就吓得对方五体投地,也太窘迫了些…… 韩涛悄悄瞅了她几眼, 见纪柳没有异议,飞快地向阮卿行过礼一溜烟跑了。 阮卿无奈:“纪柳姑娘以后尽可以不强求他来行礼。” “夫人别介怀,”纪柳嘴角抽搐,“他近日不知为何脑子有些不灵光, 总是神神叨叨的。” 阮卿听闻这“夫人”一词怔了怔, 悄悄抿弯了唇:“你们如今在这儿,是裴公子也有心查探余家的事务么?” “大人近日对季家与裴涉的联络有所怀疑,”纪柳压低了声音, “季子实不配其位, 季钧以权谋私, 大人月余之前便开始筹谋。” 阮卿心中微动。裴瑾瑜前世筹谋已久的是清理盘踞宣州意图通敌的莫家,现在宣州案已判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正好是季家了。 难道是因为月余之前季家见阮家式微,以她身子亏损为由登门退婚的缘故?想着前几日裴瑾瑜连她问问纪柳都要在意, 阮卿不禁有些暗笑。 纪柳抱拳告辞:“今日永成楼的池家少主子来了余家查探, 属下们先行回府向大人禀报消息,还请夫人莫离开护卫左右。” 此言一出,正在胡思乱想的阮卿回过了神来。 她扫一眼余家凌乱的院子, 这地方的痕迹已经足够明显,余家失踪的人是被强行带走的,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为何不论京兆尹还是大理寺都在有意拖延? 阮卿思虑至此,向纪柳温和地笑了笑:“我近日略感不适,似乎是心疾又有复发的迹象,还望纪柳姑娘代我请长孙大人来一趟楚国公府看看。” 若是能将余树作为证人向大理寺卿长孙沧引见,兴许此事能有些转机。 纪柳肃然领命而去。 阮卿四处查看了一会儿,一身男装的池胤雅听闻友人也来了余家巷子,连忙自京兆尹骑马赶了回来:“卿卿如何到了这儿?这地方乱得很,咱们回马车上去说。” 阮卿跟着她往巷子外头的马车上走,也有些无奈:“哪里需要这样紧张,我哥哥每日都恨不能塞上七八十个护卫过来,喏,现在十好几个护卫跟着我,怎么会有人敢来呢。” 两个人登上了池家的宽大车架,阮家的侍卫赶着马车跟在后头,他们与池家的护卫们走在一起,一行人果然浩浩荡荡,气势完全足以震慑暗中宵小。 池胤雅还是不放心:“你这样轻飘飘得风吹就倒的身子骨,怎么突然来了这是非之地?我们楼里头的厨子无故遭难我才来看看的,莫非……” 她向阮卿揶揄地眨了眨眼:“这事儿和那位有关?” “我来这儿只是问问你余家的事情如何罢了,”阮卿连忙打住了她不正经的话头,“毕竟你在青云节前便在管着它呢。” “今日遇到了云宁山庄过来的小厮正是你们那余姓伙计的弟弟,我才赶来问一问的,哪有什么裴公子的关系。”阮卿一派镇定,面上也没了之前一提到裴瑾瑜便会浮现的红晕。 池胤雅听了却是大笑:“可我并未提到裴公子,卿卿怎么说起他来了?” 阮卿措不及防,很快面红过耳:“你,你再说我便下马车去了!” 池胤雅连忙收住了笑,勉强正经了些:“咳咳,此事京兆尹不肯查,我暗中问了怀安坊的其他百姓。他们说余家家中和睦,邻里间亦是亲善,但这余家妇却是貌美得引来了几次祸事,她便从此足不出户,不肯轻易见外人。” 骨碌碌的车马行进之声中,阮卿的眉头微微一皱:“胤雅是说,那余家妇失踪很有可能是……” “八成是前几次带来祸事的那些腌臜之徒所为。”池胤雅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的束手束脚,直接便说了出来。 “我逼问了京兆尹的一些小吏,他们吞吞吐吐不敢说,再问就是五体投地求我饶命,属实稀奇!” 听闻至此,阮卿也有些愤意:“月余之前南衙卫无故搜查我我们阮家的云宁山庄,若不是小厮余树挺身相助,照顾我好些年的成管家八成都要舍下命去了!” 她说着又是忧心,又是怒意:“皇城之下竟然有如此腌臜之事,你我家中皆非碌碌之辈,那狂徒居然敢将主意打到我们的人身上。” 池胤雅知道阮卿不能忧心动怒,此时见她心绪不妙,连忙转了个话头:“卿卿,我听闻你与那裴中书终于定了亲?” 她故意笑得十分得意,拿月余之前的旧事调侃道:“怎么样,我未曾骗你吧?皇城里头就只有你才治得了他呢!” “什么治得了治不了的,”阮卿大窘,恼得拿案几上头的桃花酥去堵池胤雅的嘴,“他将我恼得厉害,你如今也要来恼我……” 池胤雅身量修长又着了便于行动的男装,自行从她手上接过了那块无辜的桃花酥往嘴里一塞:“怎会怎会……唔,这是给你备着的,太甜了些。” 她两三口吃完了,还止不住谈兴:“你是不知道我们楼里多少人在议论这桩婚事,有人去年就下了注赌他裴瑾瑜三十岁之前成不了家,结果他怎么突然铁树开花,开窍了!” “他……”阮卿喝了一口水,面上的红晕消了些,“表面上无欲无求的,登门来求亲也要恼得我不敢见人,哪有第一次上门就……” “就怎样?”池胤雅睁大了眼见凑过来,十分好奇。 阮卿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我只是在想年节将近,要送他什么礼物才好。” 池胤雅自是不肯信的,一路上缠着阮卿问了许久也不肯罢休,两个女子一个追问一个掩饰,没过一会儿便回了永成楼去了。 另一边,中书府上的纪柳正在向自家大人回报: “夫人去了余家,我们的人还有几个在余家附近,为防事情有变,属下们提前回来向大人递消息。” 纪柳抱拳道:“大人,属下们是否要分出一部分人去保护夫人?” 裴瑾瑜扫了她一眼:“你引荐回来的韩涛守着余家,反而让季钧的人把余淮掳走。” 纪柳背后一寒,当即单膝跪地:“是属下失察,请大人责罚!” “纪密。” 守在书房一侧的人立刻回道:“属下必定派稳妥之人前去护着夫人。” 裴瑾瑜自书桌后起身,经过纪柳时留下一句:“你和你带回来的人去燕山附近寻采蜜人,寻不到你们俩都不必回来了。” 纪柳目露崩溃:“大人,属下想去北境,不想和那个脑子有问题的韩涛去燕山啊!” 跟在裴瑾瑜后头的纪密不禁暗中摇头:纪柳啊纪柳,你现在还想去北边儿,只是出纪家庄都已经又得往后头延个半年了。 一行人来到中书府前,裴瑾瑜翻身上马:“她如今在哪?” 纪密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位不太灵光的同僚说辞:“池大小姐是夫人的友人,夫人既然去了余家,这时候要么还在怀安坊里头,要么就与池大小姐回永成楼了罢。” 裴瑾瑜思索一瞬,带着一行人出了崇安坊。 待来了永成楼底下,阮家的马车和府卫赫然在侧,裴瑾瑜心中松了口气,反而有些旅人归乡的迟疑。 前几日自己兴许将那小姑娘惹恼了,如今她在这永成楼里头,还能去见见她吗。 纪密上前道:“大人,近日永成楼里食客颇多,我等是否要进去看看?” 裴瑾瑜顿了顿,抬脚踏进了永成楼里头。 他一身衣饰不是平常世家能上得了身的,只腰间一枚玉佩就是万中无一的出挑,甫一出现,自有眼力灵敏的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公子楼上来,咱们楼里头新出了几样好菜式,保管让公子赞不绝口。” 另一边,与池胤雅一同回了永成楼的阮卿受不住友人的追问,不得不透露了一些裴瑾瑜上门求亲的境况:“前些日子我与你去和氏坊挑玉石,你可记得那前来领玉佩的姑娘?她正是裴公子的属下。” “这么说来那玉佩竟然是裴瑾瑜买下来了?”池胤雅听得十分入迷,就差拿一把波斯枣吭哧吭哧来几口,“他如今既然与你求了亲,那对玉佩定然有一半已是送与你了吧!” 阮卿接连喝了好几口温热蜜水:“他人恼我,年节礼还恼我,那对玉佩的确是他买下来了,我还在寻送一个什么新的才好,他便是又上门来恼我……” 一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池胤雅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失望。 这几日中书府和阮家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只在永成楼里头都是猜什么的都有,池胤雅身为是其中正主的手帕交,也是十分想要了解一番的。 “我自听闻你和那裴瑾瑜订了婚,就知道他是忍不住了,”池胤雅今日着了一身便于外出的男装,言行也十分不着调,“上次皇帝舅舅乱点鸳鸯谱,铁定让他吓了够呛!” 阮卿恼得连忙去扯她的衣摆:“赐婚的事便别提了,他恼我便罢了,你还要取笑我,我就不说了。” 她玉颜生晕,目光含嗔的模样自是极美,又去拉着一身男装,比寻常贵女身量修长些的池家大小姐,场面便莫名有些眷侣的味道来。 昏暗的长廊上,裴瑾瑜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那处半掩的厢房,不发一言,目光中压着深深的怒意。 带路的伙计莫名背后生寒,小心翼翼地劝:“大人,空余的厢房在前头呢……” 纪密顺着自家大人的视线往那厢房里头一瞧,当即一个激灵: 完了,今日这永成楼怕是也要被醋淹了。 作者有话要说:伙计:谁点的糖醋鱼醋放多了? 第68章 藏娇 永成楼二楼, 阮卿和池胤雅在惯常空出来的厢房里头说话,并未注意外头的动静。 阮卿被问到婚事也有些窘迫, 好在池胤雅是多年的手帕交,还能愿意说一些境况:“你问那对玉佩?的确是青云灯节的时候就送给我了,至于前几日来提亲的时候, 他啊……” “怎么了怎么了?他上门来提亲,你哥哥八成会气得跳脚。”池胤雅想象了一下,不禁笑出了声。 阮卿也跟着笑了,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前世死在冰湖里头, 今生终于能清清白白地嫁给心悦之人分明是好事, 可是她有时候都会犹疑,会不会某一天醒来又回到了前世的深宫里?但这话却不能和友人说。 “亲事就是这般顺利地定下来了,我总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几天便不想去见他了。”阮卿寻了个理由含糊道。 话音刚落, 对面的池胤雅神色突然有些古怪, 阮卿掩饰地喝了一口蜜水:“怎么了?莫非你也和嫂嫂一样觉得是我奇怪了?” 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悦耳的男声:“夫人要是觉得我有什么变化了,为何不肯见见我亲自来问?” 是裴瑾瑜的声音! 阮卿惊得一下子呛到,池胤雅连忙从她手里拿下那盏坏事儿的蜜水,阮卿一边扶着池胤雅,一边用帕子捂住嘴咳了半晌, 满心的震惊—— 裴瑾瑜怎么来了这儿, 还这么巧地在她和池胤雅说起他的时候来到了这间厢房的附近! 身后脚步声轻响,裴瑾瑜很快绕过屏风扶着阮卿,轻轻在阮卿背后拍着帮她顺气儿:“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话虽是对阮卿说的, 却是紧紧盯着一身男装的池大小姐,里头的敌意把池胤雅都看得一激灵。 阮卿艰难地咳了一会儿,总算缓过来以后连忙离裴瑾瑜坐远了些:“无事,我只是和友人商议一番哪一道菜做年礼好些。” 裴瑾瑜收回了方才还扶着她的手,指尖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夫人想知道关于我的事,何不来亲自问问我?问纪柳就罢了,池大小姐分明与我素无交集。” 这下池胤雅听出来了,裴瑾瑜一席话意有所指,竟然是在酸她。 池胤雅顿时有些愤然:我与卿卿是五六岁就认识的交情,你裴瑾瑜不过是这一年才认识的,居然就如此理直气壮地在卿卿面前排挤我,不愧是五六年就坐到中书令之位的人,朝堂上的人都心黑! 中书令怎么了,当今圣人还是我舅舅呢! 阮卿倒是没注意裴瑾瑜的意图,她如今只顾着尴尬,本以为是私下与友人商议,结果被议论的人却听到了,这得是什么绝世的好运气啊。 阮卿恨不能当场把自己埋起来:“我们约好了三个月不能相见,你如今进来不太合规矩,还是先离开吧。” 没等裴瑾瑜说话,一旁池胤雅就挺身而出跟着催促:“中书大人可听到了?如今卿卿还没和你成婚呢,这样呆在一起可不好看。” 池胤雅特意坐在了自家友人身侧,目光得意:订亲了了不起啊,我可是卿卿从小到大的手帕交,她当然更看重我得多了。 阮卿对池胤雅的突然发话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如今想去找一找为何裴瑾瑜喜欢那青云街馎饦,要是让他本人知道了,指不定还得怎么受他“欺负”。 裴瑾瑜神色平静,却微眯了眼:“年节将近,永成楼的事务越发繁忙,池家的少主子如今得有山一样高的账本子要看,无数人递帖子要见,池大小姐如今怎么还在这儿?” 此言一出,池胤雅想到那些堆积如山的册子和账本,顿时有些心虚气短,还是嘴硬道:“无妨!我特意攒了三天的休息时辰来陪着卿卿闲谈,其他事务哪有卿卿重要!” “池老自少府寺卿之位告老,池大小姐今年开始操持永成楼事宜,竟然如此心不在焉,莫非需要我上门拜访一下池老?”裴瑾瑜也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语气沉沉。 阮卿本还在担忧自家友人争强好胜,会让向来冷淡寡言的裴瑾瑜吃亏,此时却顿时有些头疼。 池胤雅的父亲不顾池老爷子的警告弃文从商,后来做到了皇商之位娶了琅华长公主,却要让独女继承家业,池老爷子至今不见池胤雅的父亲。 裴瑾瑜这般的一针见血,哪里还需要她来帮忙说项? 池胤雅眼睛一瞪,立刻便和裴瑾瑜呛声起来,两人句句都在暗中排挤对方,明面上头言之凿凿自己才能留在阮卿旁边。 阮卿听他们争了半晌,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一个是永成楼的少主子,一个是从一品的中书令,在外都是老成稳重的很,怎么这时却是三岁稚子抢糖糕似的? 她在这番你来我往,互相呛声里头相当无奈,只好站起来道:“你们这般爱吵,便在此多待吧,我还有些事情,现下该走了。” 裴瑾瑜首先反应了过来:“夫人这就要回去了?方才说想问我的,何不问一问?” 他的目光专注温和,丝毫看不出来方才见自家夫人与同为女子的池胤雅坐在一处,都要醋得将她们二人分开的样子。 池胤雅不甘示弱地瞪了裴瑾瑜一眼,向阮卿却是笑成了一朵花:“今日楼里头做松鼠鳜鱼的厨子回来了,卿卿何不留下来尝一尝?” 阮卿被他们二人志在必得的目光看得一顿,哭笑不得道:“不必了。” 她若留下来,这两人哪一个肯走?还是回家中去等一等长孙先生,好把余家幸存的小伙计送过去为好。 不一会儿,楚国公府上的阮二小姐离开了永成楼。 阮家的马车来时只有十好几个人,可回去的时候,却莫名多了几十个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自西市行到东街,引得来往百姓纷纷侧目,各自交头接耳:“这是哪家的车架,怎么如此大的排场?” “楚国公府上的马车,里头又有个俊朗的大人,莫非是近日传出婚讯的中书令大人和阮家小姐?” 没有繁杂年节事宜的中书令沉稳地护送他的夫人回府,面色平静无比,听闻大道两旁的议论之声却有一分莫名的笑意。 似乎是赢得了什么胜利。 * 楚国公府上,大理寺卿长孙沧登门拜访。 阮卿被裴瑾瑜护送回了府,虽有些羞意,但与他见得多了,也就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待长孙沧把完脉,阮卿将余家唯一幸存的余树引荐给了他,将自己的见闻与友人查探的结果都细细说了一遍:“证据如此确凿,先生可知道为何此时京兆尹与大理寺都缄口不言?” 长孙沧听余树说完余家惨状,复又向阮卿道:“阮二小姐善心,此事的确暗中有腌臜之处,裴中书已经有所布置,几日之内必能将那主犯揪出。” 阮卿放心了些,长孙沧吩咐侍从将那余树带下去作为证人保护在大理寺,便笑眯眯地向阮卿道:“裴中书近日忙着整理圣人诏令为宣州判决收尾,且裴相态度不明,裴涉一日不处斩便一日有翻身的机会,裴中书防备生变,难免莽撞了些。” 阮卿怔了一下,长孙先生这番话指的便是前几日裴瑾瑜上门提亲的事,她连忙解释道:“先生多虑了,近日朝野变动我亦是听说过的,并不会对裴公子登门而介怀。” 只是有些事情,并不能说出来。她要如何解释明明心悦之人前来提亲了,自己却因为前世而紧张惶恐?他越是靠近,阮卿就越是害怕如今的美好只是黄粱一梦。 她只是……近乡情更怯罢了。 长孙沧话说到这里,也明白女儿家的心思弯弯绕,索性做个好事成全一番:“近日他与阮二小姐婚期已定,皇城之中处处都是流言,阮二小姐可有什么想知道的?” 阮卿闻言思索了一番,却是不知道面前的长孙沧在心里头哼了一声:臭小子,要不是看在你至少为民做了不少好事的份儿上,老夫才不会在这丫头面前为你说好话。 “别的也就罢了,流言之中多是口口相传之人添进去的谈资,只是……”阮卿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长孙沧,“先生可知道,裴公子他为何每年都会特意去吃馎饦?难道是那店中的馎饦有特别的方子不成,我也好去学一学。” 长孙沧顿了顿,“阮二姑娘可知道二十年前叛军攻入了皇城?” “有所耳闻,”阮卿有些迟疑,“瑾瑜那时候应当是三四岁的稚子,应当跟着先帝一起去了新都吧?” 长孙沧温和地看了她:“有好事者传言裴中书当年走失,但李夫人出面否认,裴相也以雷霆手段搜出始传者下狱。可……若是此言是谬传,他们二人为何如此慌张?” 阮卿听完,只感到一股子凉气从脚底窜到了心窝:“先生是说……瑾瑜他那么小的时候,竟然真的走失在那场战乱里头?可他是裴相的嫡子……” 二十年前,叛军攻破皇城。正值北方战事,天家与众世家匆忙迁往南边新都,可裴瑾瑜那时候不过是三四岁稚子,他怎么会单单被落下了? 长孙沧没有否认:“陈年往事,已没有几个人清楚内情了。” 阮卿闭了闭眼,几乎看到了小小的裴瑾瑜顶着一张花猫脸,望着热腾腾的馎饦摊子沉默地咽口水的样子。 她手指都在颤抖:“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是公主的长子,丞相府的嫡公子,他们怎么会让他走失,怎么敢让他走失!” 长孙沧轻叹了一口气:“此事是裴家家事,老夫不便插手。但二小姐很快便会是中书夫人,既然有心做一碗馎饦,还是知道此事的好。” 可若是裴相与李夫人无辜,为何会如此紧张地拦着流言? 阮卿有些不敢想,艰难地开了口:“先生可知道瑾瑜前些日子突然分府,是不是因为……家中不和?” 长孙沧只笑了笑:“裴中书如今分了府,都是为了夫人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洋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既云cc ;HusIYa.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小小少年 原来裴瑾瑜自行分府, 是为了她。 “贵人点的椒盐馎饦。” 清晨的西市人烟寥寥,陈记点心铺的幌子挂在门檐边儿随风飘扬, 陈阿婆端上来一海碗馎饦放在了贵客面前:“还有些烫,贵人晾一会儿再吃。” 阮卿收回恍惚的神思,低头便见桌上这碗馎饦面汤颜色腻白, 应当用了上好的骨头汤。汤上缀着厚厚半弯薄如蝉翼的肉片,其上点着气味焦香的酱料。一点碧绿的新鲜小葱点缀在面汤之上,更加激发出面食与肉料的鲜美。 香气混合着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碗里头的用料亦是十分实在, 引得阮卿向陈阿婆笑了笑:“阿婆若每日都这般卖馎饦, 可是要亏的呀。” “贵人一早就来小店,当然要拿最好的来招待才行,”陈阿婆自陈伯守着的摊子端来了烫得正好的蜜乳, 给阮卿倒上了一盏, “只有大人来了才这么做馎饦, 当然要给小姐招待上同样好的。” 阮卿对这裴瑾瑜唯一偏爱的食物好奇已久,便道了谢品尝了起来。这碗面食最出彩的是酱料醇厚,肉片焦香,入口之后一点清淡的甜味却冲淡了这碗面食的盐味,阮卿吃过了大半, 不禁赞不绝口。 陈阿婆上了馎饦便侍立在侧, 见她果然喜欢这吃食,面上十分欣慰:“小姐口味偏甜,民妇便自作主张, 用蜂蜜调了酱料的味道。” 阮卿喝了一点水清清嘴里的味道,闻言有些好奇:“裴公子不喜甜味,他来吃馎饦的时候,怕是不会点清清淡淡的口味吧?” “自是和小姐的口味不同的,”陈阿婆收走了碗,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大人偏好重一些的味道,酱料里头的椒盐要放得格外多些,小姐怕是会觉得苦了。” 阮卿莫名有些心疼:“可椒盐放得重了,常人自然都会觉得苦的,裴公子怎么会不觉得苦呢?” “大人年仅十岁的时候初次来了陈记,便点了一碗加了三份椒盐的馎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一声不吭地吃完。” 陈阿婆回想起来也有些困惑:“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少年,身上衣衫是高门才穿得起的好料子,面色又极苍白,出门却没带一个侍从。民妇本想让老头子送他回去,但大人还是坚持独自走了,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裴丞相的嫡公子。” 阮卿心头蓦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陈阿婆,他当时……是不是身上有伤?” 自从知道裴瑾瑜极有可能幼时在战乱中走失,她就没了对裴府众人的信任。阮卿受楚国公与穆夫人娇养长大,此前从未怀疑过裴府会对裴瑾瑜如何,如今却是连听着这陈年旧事,也无法放松警惕了。 “十多年了,当时民妇没能劝得住大人……”陈阿婆果然摇摇头,“若不是那一年民妇的儿子中了进士,大人又走得如此蹊跷,怕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曾记得了。” 阮卿沉默一会儿,轻轻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的酸涩:“阿婆,裴公子他……是每一年都会来吗?” “大人十五岁上进士及第,此后年年来我们陈记点一碗馎饦,皆是要加平常三倍多的椒盐。民妇有心要劝,只是大人冷肃无言,叫人不敢轻易与他说话。”陈阿婆回道。 裴瑾瑜从前的确是生人勿进,冷冷清清,阮卿一直如同世人一般,都认为是他性情天生如此冷傲,可如今却不敢去细想—— 他若是顺遂长大,是不是也能成为一个温润如玉,意气风发的小少年? “大人年年都会来坐坐,但年年都是如此的冷肃,仿佛心里头装着事。三年前春日里头那一次面色是奇差,只叫了一壶子酒,埋头喝了不少。” 陈阿婆叹了一口气:“大人走后,却是落下了一个纸包着的香煎铺点心,民妇一瞧,却是婚宴上才会发的喜果子。” 阮卿听着听着,却是无比的惊讶。 哥哥嫂嫂便是三年前春日成的婚,当年正是楚国公府上最为鼎盛的的日子,确是许多高门世家都来了,裴家自然也不会推脱……那时候,裴瑾瑜来了吗? 前世双亲罹难,阮卿又在深宫之中困了足足五年,回想起来记忆支离破碎,竟然只有今世昏死在皇后宫中时做的梦最为清晰。梦里头,裴瑾瑜在兄嫂成婚之日,与户部尚书裴文斌一同来到了阮家。 难道她与裴瑾瑜的初见并不是宫宴,而是远在三年前? 可那时候阮家正值鼎盛,阮卿还和季国公府结着婚约。 陈阿婆叹了口气:“最近的一次便是月余之前,大人满身酒气,面色极冷。后头的纪密劝他去仁心堂,民妇也劝了许久。可大人不为所动,只一盏接一盏地喝了不少酒,枯坐到天明。” 阮卿却是忍不住心头的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月余之前,不正是裴瑾瑜护送她回了皇城,却被圣人将她赐婚给太子的时候吗。 “阿婆,你……你教教我如何做馎饦吧。” 阮卿眨去眸中的泪水,眼眶还是红红的:“我想做一碗瑾瑜喜欢的,却不必放那么许多椒盐的馎饦。” 虽然一道吃食算不得什么,阮卿也想让裴瑾瑜知道,今后有她在,他再也不必尝一点苦了。 陈阿婆怔了一下,欣慰地笑了:“小姐有这份心正是太好了,请跟民妇来。” * 待阮卿一行人离开青云街,已是晚霞满天。 回到府上的时候,嫂嫂齐夫人已等了她许久,忙上前拉着她道:“今日中书府那边已来了人送聘书,婚期已经定在来年上巳节后了,卿卿可清点好了嫁妆?” 阮卿学了快一整日揉面,还有些茫然:“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一直放在府库里头,其它需得我准备的早些年便已备好了,还有什么别的要备着不成?” “话虽如此,还有几日便是年节,年节后再过月余便是婚期了,还得你亲自去查点一番,免得到时有什么不对的来不及改换。”齐夫人不由分说,拉着阮卿一同来到了楚国公府上的府库。 三年前,穆夫人在儿媳齐雨溪过门后便将府库的钥匙交给了她,如今齐夫人拿着钥匙打开了府库的大门,引着阮卿进到了存着她嫁妆的屋子。 铜浇铁铸的斗室之间,一个个箱子里头装着金银财帛,宝石头面。 阮卿打开一个熟悉的小妆匣,里头一对碧玉簪多年未见仍然莹润透亮,正是年幼时她闹着想要,母亲穆夫人便从发上取下,亲手放进这个妆匣里头。 另几箱子赤金臂环,宝石耳坠等,是爹爹受先帝之命讨伐西域得来的战利品。她年幼时还拿着那只赤红的玛瑙珠子和哥哥抢着玩玩,父亲母亲在一旁笑着看。 阮卿找到了那个玛瑙球,摩挲了一番,眼圈渐渐的红了。 齐夫人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也有些感慨:“一晃三载,我时时觉得卿卿还是个孩子,如今也要成亲了。” “婆婆早些年就与我商议过要如何操办好你的婚事,铺出十里红妆,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卿卿有一个顶好的娘家,任是谁也不敢欺负……可惜如今,只得我与承安做你的娘家人了。” 阮卿悄悄抹下了眼角的泪,仰头笑道:“如今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哥哥对我极好,嫂嫂也是极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呀你呀,”齐夫人不禁又抚了抚她细软的头发,语带揶揄,“现下小嘴可真是甜,为何那一日裴中书上门,却不肯好好与他做个别?” 阮卿一时不知如何去说,默默将那只漂亮的玛瑙球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嫂嫂,我自然是倾心于他的,那时只是……婚事越近,便越有些害怕罢了。” “裴中书为人能力都无甚挑剔的,只是看样子冷淡了些,卿卿是不是顾虑他成亲后不会疼你?”齐夫人道。 “这倒不必担心的。”阮卿目光有些窘迫,心道他这人在外倒是冷冷淡淡的,在自己面前可是太不君子了! 但一想到陈记点心铺的馎饦,前一日长孙沧临走的话,阮卿的心却是渐渐的有些酸涩。 “我只是,婚事将定的时候,反而有些惶恐……害怕哪一天醒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她不敢说前世吓到嫂嫂,只能吞吞吐吐地隐约说了自己的担忧。 渴望已久的婚事,倾心两世的人就快要来了,阮卿却是不敢去相信,她与裴瑾瑜真的快在一起了。 齐夫人怔了一下,却是笑了:“无妨。” “嫂嫂当年出嫁之前,也是如此患得患失的。” 她坐在了阮卿的身侧,语气十分温柔:“得到的时候害怕失去,失去的时候又无比想要得到,这一切只能说,是你太珍视他了。” 阮卿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纷乱的心绪随着齐夫人的话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有些窘迫,却也期待地问道:“嫂嫂以为,瑾瑜他也会有这般的心情吗?他看起来那般游刃有余,无时无刻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会不会……” 齐夫人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卿卿啊,你真是太……咳咳,无妨无妨,待成亲以后你便会懂,在外头再老成持重的男子,回了家里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了。” 她把一旁的阮卿笑得渐渐红了脸,才拿出了一张漂亮的海棠花笺来:“这是中书府随聘书附送过来的,卿卿若是不信,何不看看这个?” 阮卿连忙接过花笺一看,上头却是一行熟悉的小字: 夫人,陌上花开,七日可见否? 作者有话要说:阮卿:你赖皮,你明明昨天就跑到永成楼里头见我了呀 第70章 上门送聘 古书有云: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 收到花笺的阮卿心中柔软又酸涩,终于想通:与其忧虑这一切是黄粱一梦, 不如好好顾着眼前的良人。 楚国公府上为着阮卿的生辰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与中书府定了亲事,在外管着庄子的管家们都会来操持生辰宴来了, 阖府上下一团热闹。 阮卿被嫂嫂齐夫人赶去整理嫁妆,她笑着应了,转头却偷偷跟着膳堂学做面食。 婚期还有三个多月,可年节只余十几天了, 某位公子的年礼还未准备好呢! 这一日, 阮卿正在偏房跟着膳堂过来的人学做馎饦,在外头探听情况的绿双飞一般跑了过来:“小姐小姐,中书府过大礼的人已经来了!” 阮卿怔了一下, 前几日中书府递来聘书, 过礼的日子的确就在这几日了。 “什么时候来的, 如今到哪里了?”她一边问一边匆匆忙忙擦去了手上的面粉。 大丫鬟从雪暗笑,自厢房里头将轻裘拿过来披在了自家小姐身上。 “巳时三刻从崇安坊过来的,”绿双比阮卿还要激动,连说带比划的,“送聘礼的队伍老长老长了!半个时辰了队伍还没从中书府走出来完, 不知带了多少东西过来, 外头的百姓都将东街险些堵上啦!” 阮卿将手上擦干净,匆忙自视几番:“快些看看我这身上如何,是否还有面粉?” “没有了小姐, 如今你这般也是美极了的。”从雪笑着给她抚顺了毛茸茸的领子。 阮卿焦急地走了几步,又踏回闺房里头:“这样可不成,我得去换一身衣服梳洗一番!” 待出得厅堂,中书府长长的过聘队伍由冰人府的全福夫人领着,已经快到楚国公府门前。 中书令与楚国公之女定亲的消息本就引得皇城热议,此日下聘的阵仗又极其隆重,据说还引得圣人都特意赏下了许多珍奇,无数好事者齐齐涌向东街,竟然也有了摩肩接踵之势,没挤到前边儿的人皆是翘首以待。 待过大礼的队伍近了,众人便见两匹高头大马开路,均是一身雪白,毛无杂色,气宇轩昂,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神驹。 “快看快看,”前头的老伯是个颇有些眼力的老兵,顿时十分激动,“这两匹马真是神俊无比,比之吐火罗进贡的汗血宝马也差不离!” 大秦武力强盛,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爱名马,此言引得周围人群一阵骚动,更有见识的定睛细看,惊得合不拢嘴:“这可是圣人赏下来的腾霜和皎雪啊!一等一的绝世良驹,中书府的大人竟用来给下聘队伍开路,可真是……” 大家还没来得及把惊掉的下巴收回,后头跟着的舆车又是赚足了注目。此车雕梁画彩,装着高门下聘时须得备好十种礼,五色锦、束帛和各色果子之类尽皆在列,合欢、嘉禾和阿胶等和美物件也是妥妥当当,比其形制,已赶得上圣人嫁公主的排场。 有不甘心地前来围观的女子仔细地数了数舆车上头的聘礼,越数越灰了心:“中书大人对这位阮家的小姐可真是珍之重之,瞧这礼制,都快越矩了。” 身边的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阮家小姐可是楚国公的女儿,贤淑端庄的高门贵女!她的兄长在北边儿立了大功,她的嫂嫂是齐尚书的女儿,连宫里头的皇后娘娘都疼爱她!你这小女子还是歇了心思吧!” 那女子顿时被臊得挤出了人群,众人说笑间,后头跟着的舆车也渐渐能看见轮廓了。 拉车的马儿虽不如前头开路的名贵,也是体格健壮的好马。舆车上装聘礼的都是名贵的漆雕大箱子,里头盛着财帛金银,古玩奇珍等分量不轻的东西,把二十来辆舆车塞得满满当当,压得车轮子吱呀作响,一旁跟着的冰人不停地吩咐前头的人小心着些。 这么多车载着的,会是什么好东西? 仿佛是上天也感受到了一旁的百姓的翘首以盼,这舆车下头不知硌着了什么突然一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磕开了一个,众人连忙探头去看,却见箱子里头一半儿是指头粗细的东珠莹然生晕,另一半儿码着血红的珊瑚熠熠生光。 看着舆车的冰人连忙前去将那盖子盖上了,街边儿的百姓们却是又一次骚动:“这还是其中一个箱子而已,这么老长的队伍,这么大的箱子,得送多少东西过来!怕不是中书大人娶妻,把自个儿家底儿都掏空了吧!” 后头抬担子的两百多个男子各个训练有素,只是担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绸缎纱绫也是颇有分量,压得上好的担子也弯弯欲坠。 前头的书生起初还在兴致勃勃地数:“云锦,雨丝缎,织金缎,鱼牙绸,罗因纱……” 挑担子的队伍长长望不到头,他也越数越不可置信,“这么多好料子,就是卖了我也买不起一匹,居然来了几百担!这是娶的洛河神女不成?” 众人哄笑:“你这小子好没见识,这般位高权重的大人若要娶妻,少不得如此尽心,不是说汉帝娶后,还要做黄金殿呢!” 大家见送聘队伍停在阮家门前,门里头已有楚国公夫人在招待领头的全福冰人,便越发期待那位传说中让不近女色,不假辞色的中书令也登门求娶的阮家小姐来。 可惜大门进去便是影壁,任他们脖子伸得老长,也看不清影壁后头的人。 * 阮卿出来的时候,送聘的队伍已经进了阮家的大门。 嫂嫂齐夫人正在厅堂里头招待领头的冰人府管事,阮卿匆匆而来,犹豫一番,去到厅堂右侧的隔间静静地坐着。 林冰人指挥着随行的人将众多的大箱子抬进来,向齐夫人递上了礼书:“民妇受中书令大人所遣特来贵府过礼,这是十样大礼,并玉器百箱,海珍百箱,贵锦百匹,纱缎百匹,金十箱,银百箱,庄子十处,地契二十顷。”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聘礼之重,比之圣人胞姐琅华长公主下嫁皇商池家时送过去的聘礼也不遑多让,接过礼书的齐夫人面上只微微一笑:“贵府破费了,为林夫人请茶。” 大丫鬟念絮上前为贵客添茶,林夫人见这位楚国公夫人并未露出惊喜之色,有些忐忑地递上一个锦盒:“此外,中书大人还特意带来了百年辽参十支,并江南长孙神医所制丹参逐瘀方一副。” 齐夫人眼睛一亮:“裴中书有心了。” 她接过锦盒,里头的十支山参表皮细腻,须根细长,正是那有价无市,如今只有天家才存有一些的百年山参,果然比府上一直为阮卿寻来入药的品相好得多。 “北方深山向来无几人能进,百年老参几乎绝迹,今日裴中书竟然能寻来十支,真是破费了。”齐夫人果然眉开眼笑。 阮卿的心疾始终不见好,即使是婚事这般的大喜事也让齐夫人忧心忡忡,如今来了这好方子好药材,总算是有望治愈了。 齐夫人看过那药方,又期待地问道:“写方子的名医可是叫长孙汲?” 林冰人眼见这次是送到了心坎上,也是大松一口气,笑道:“正是那位圣手长孙汲,中书大人自许久以前便开始筹划为贵府小姐寻方子,如今正是喜上加喜,赶着下聘的好日子得了回信呢!” 厅堂里头一时宾主尽欢,隔间里头的阮卿悄悄暗在了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 他果然一贯是如此妥帖的。 待管家们吩咐着小厮将中书府送过来的聘礼一一归进府库里头,齐夫人也送走了林冰人,已然是午膳时分。 阮承安自北镇卫看望武和城的段城主回来,见中书府的送聘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去了,府门外头的百姓还在流连不去看热闹,一时间有些愕然。 “中书府来送聘礼了?他如今才分了府,可莫要怠慢了我妹妹才是!” 他一进门便是如此嚷嚷,惹得齐夫人嗔了一眼:“礼书便在桌上,你去看看。我都疑心裴中书这次娶亲别是把丞相府都掏空了才是……” 阮承安半信半疑地去拿起来瞧了几眼,顿时眼睛瞪得极大,却还是镇定地嘴硬道:“这单子……也算不得什么,兴许是他前几年查探了几个贪官所得。” 齐夫人笑了笑,不去戳破自家夫君:“裴中书刚上任几年便为圣人逮出数个巨贪,如今他要娶妻,圣人赏赐定不会少的。只是没想到如今分府后他已经有如此多的家财,我们卿卿嫁去也不担心了。” 阮承安心头也是十分满意,但一贯不肯明说。他坐下来左右四顾:“现下该吃午膳了,怎么不见卿卿?” “方才说是特意去膳堂做了什么,叫我们等等她呢。”齐夫人也是不知。 兄嫂二人坐在厅堂,没等一会儿,便见阮卿端着一个木盘,上头三碗雪莹莹的馎饦过来:“久等啦。” 齐夫人和阮承安都是一惊,阮承安连忙起身接过那个看起来便不轻的木托盘,训道:“这等事让下人们做就是了,伤着你了怎么办?” 阮卿笑了笑:“做一点面食罢了,没什么大碍的。”她面上都是细汗,眼神却很明亮 “还说无碍,脸上都累红了。”齐夫人用帕子给她擦脸,眼中也是不赞同。 阮卿摇了摇头,将两碗馎饦端到哥哥嫂嫂面前,很是期待:“我第一次做这个,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兄嫂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纷纷出言将阮卿夸了个地上有天上无,笑着对那漂亮的馎饦动了筷。 却是没成想第一口下去,兄嫂二人便是面色诡异,不敢置信。 作者有话要说:裴瑾瑜:卿卿做了什么,让我看看让我尝尝 阮承安、齐夫人:勇气可嘉啊 裴瑾瑜:? 第71章 圣人一怒 碗里头的馎饦色泽莹白, 一只只卧在骨头汤里,面上卧着一弯酥香的肉片, 其上淋着酱汁与青翠的葱花,色香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动。 齐夫人与阮承安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头的不敢置信。 阮卿吃了一口自己面前这碗,眼睛亮亮的:“味道不错,哥哥嫂嫂觉得呢?” 这几碗馎饦看起来十分漂亮,正是街头巷尾的小摊上常见的小食, 淋上酱料吃进口中应当是咸香味道, 怎么会是那般冲的甜? 齐夫人闻言几乎疑心自己舌头是否出了问题,再吃一口却依旧是腻甜得几乎发苦。 一旁的阮承安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也是嘴角抽搐:苍天啊, 妹妹许是喝了太多苦药, 吃甜吃得越来越重, 如今做馎饦居然放了这么多糖,她自己还吃不出来! 齐夫人还未思索好要如何回答,阮承安直接将夫人面前那碗拿了过来:“好吃!” 阮承安呼哧呼哧几大口吃完了她那一碗馎饦,又是风卷残云地吃完了自己面前的。 砂糖与蜂蜜,果酱的甜味几乎冲得阮承安眼前发晕,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 连喝了三盏茶才缓过劲来。 阮卿也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的时候阮承安已经将两碗馎饦都吃了个干净,不禁指责道:“哥哥怎么抢嫂嫂的东西吃, 锅里头还有不少呢。” 阮承安顿时眼前一黑:“不……不必了吧?” 阮卿摇摇头,吩咐人将膳堂里头还剩下的馎饦都盛了上来,一溜摆开了三个大碗:“哥哥既然喜欢,那便多吃些吧。” 齐夫人于心不忍,端了一碗过去:“这么多哪里吃的完,我……” 阮承安连忙抢了过来:“夫人最近只爱吃酸的,还是我来。” 妹妹一日需要喝药,便一日做不出正常的味道。而大秦有一道规矩,新妇要在成婚第二日亲手做羹汤,她的夫君若是不受,便是对这婚事不满。 阮承安勉力吃完那些可怕的馎饦,突然对那个一向看不顺眼的未来妹夫裴瑾瑜肃然起敬。 * 宫中,裴相正在御书房里向圣人求情。 “老臣别无所求,只望陛下能看在老臣为大秦兢兢业业数十载毫无私心的份上,能让老臣将罪女莫兰泽接出大牢。” “荒唐!”圣人当即大怒。 “宣州大事莫家犯下谋逆大罪,朕看在中书令的面子上不曾迁怒!难道裴相非要朕公正无私,给莫家女与那裴涉一个痛快!” 裴鸿煊跪地:“臣有罪!但臣公正一生仅有这一份私心。” 他直起身来,似是视死如归,“臣愿散尽家财,只求陛下赦免莫家女与臣之子裴涉死罪,臣愿流放岭南,以此残躯为陛下教化南蛮。” 圣人克制许久,死死拧着眉:“裴鸿煊,你是先帝留下来的臣子,朕一直对你很宽容。” 裴鸿煊伏地,并未松口。 圣人冷哼了一声:“若是朕为了此等小事惩罚裴相,未免会被言官上书‘不近人情’。既然裴相如此想要赎出那两个罪人,便交出白银五十万犒赏宣州之军,也是给武和城战死的士兵们一个交代!” 裴鸿煊心中大松,五十万银子不算是小数目,但也不至于需要变卖家产,他当即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而走。 圣人揉揉眉心,正待宣中书令进来,外头的内侍匆忙疾走而来:“陛下,淑贵妃娘娘求见已久了。” “朕要商议正事,她若来送汤送点心,便叫她且先回避。”圣人不耐烦地拿起一盏茶,另一手挥了挥。 “陛下好生绝情,这才几日不见妾身,竟要如此生分,难怪我们暄和要来妾宫中哭求。”未见其人,先闻声若莺啼,婀娜的宫装美人踏进御书房内,正是暄和公主的生母,圣人专宠的淑贵妃。 圣人想到早朝之事微不可见地皱了眉,面上还是保留着一分耐心:“爱妃误会了,朕只是不愿这些杂事烦了爱妃的清净。” 淑贵妃之父替李时弼安南节度使之位,整个陆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她受圣人专宠数年却只得一个女儿,圣人自小对暄和宠爱非常,一应用度都比着皇后所出的嫡公主。 但这些年来,圣人自觉对暄和宠爱过甚了,淑贵妃却从不肯看清,非要借着这个公主争点儿什么。 “陛下公事繁忙,妾本不该擅自前来叨扰……” 淑贵妃上前来摆下参汤,美目之中俱是楚楚可怜:“只是暄和近日茶不思饭不想,妾无法,只得向陛下求个恩典。” 圣人眉心突突直跳,强自平静道:“爱妃,近几日中书令与阮家定亲之事传遍朝野,朕已说过了,将暄和好好管教,莫要纵着她胡闹。” 淑贵妃一心想着笼络那个位列三公、深得皇帝新任的好女婿,并未发现皇帝的怒色。 “暄和是陛下的女儿,年纪这般小,又是天家的金枝玉叶,哪有不金贵的道理?陛下,她也该到成婚的年纪了,就盯着那一个人非他不嫁……” 她垂首拿起茶盏,温柔小意地递给圣人:“如今那中书令还未与阮家完婚,婚事成与不成,只要陛下一句话便罢了,陛下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肯答应妾身吗?” 往常她这般请求,纵是过分了些的,圣人也会准,淑贵妃目光楚楚,心中却是得意万分。 可这次圣人没接淑贵妃的参汤,却是莫名问了一个问题:“朕记得陆家今载出了两个进士,此时在皇城吧?” 淑贵妃一愣,继而暗喜:“今年妾身的两个族弟长脸,的确是考中了进士,陛下要给他们二人降个恩典么?” 圣人随手拿起了御桌上的折子:“今日早朝,京兆尹回报肃清赌坊歌楼,查出陆氏子弟以族姐为贵妃拘捕,令朕在满朝上下颜面无光。” 有谁敢让大秦的皇帝颜面无光,阖府上下都要准备棺材了! 淑贵妃当即冷汗直下,慌忙将参汤放下跪地道:“陛下,妾身绝没有以势欺人,这必定是个误会!” 她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再也没有刚才那股子袅袅婷婷的韵味,目露哀求冷汗淋漓,是真的十分可怜。 圣人却再也没看淑贵妃一眼,一把将那折子扔了下去:“中书令和阮家女定下了婚事,阮家一门忠烈,为大秦镇守北疆,他们二人的婚事不允许有丝毫意外,朕不会再说第三遍。至于你……” “陛下,是妾身错了!”淑贵妃心头狂跳,连忙认罪,“妾口出狂言,愿禁足一年以思罪过,求陛下降罪!” 圣人顿了顿,似乎对这不再恃宠而骄的贵妃十分陌生。他思索一番最近发生之事,改口道:“你父亲在岭南,朕要是罚你禁足一年,未免不近人情。” 淑贵妃暗中松了口气,正待扯出一个笑来仰头谢恩,头顶却传来圣人无甚感情的命令:“你宠爱暄和至此,令她顽劣至极,今日起便与她一同禁足半年,好好教养一番她。” 淑贵妃犹如当头被雷劈中,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半年都见不到皇帝,这宫里头新人来得多么快……半年后别说她女儿婚事,只这几年她仗势欺过的妃子都要把她活吃了! 圣人漠然:“爱妃是不肯去?” 谁敢抗拒皇帝的命令,便是明摆着求死。 淑贵妃哪里敢反驳,当即真的流下了泪:“不敢……妾身谢恩。” 圣人拿起了新的奏折,挥了挥手。内侍便上前道:“淑贵妃娘娘,请吧?” * 裴瑾瑜来到御书房的时候,房中已只剩圣人一人。 圣人见他来上前行礼,面色和缓了些:“爱卿不必拘礼,坐。” “近日烦心之事颇多,朕不胜其扰,只爱卿的婚事还能让朕展颜些许。”圣人揉了揉眉心。 前些日子中书府与阮家婚期已定,圣人赐中书府银五十箱、海珍十箱、名马两匹,为这个信任已久的臣子长长排面。 裴瑾瑜神色不变,面露感激:“谢陛下赏赐,臣也愿婚事进展顺利。” 圣人和蔼地点点头:“瑾瑜如今二十有四,终于能成家了,阮家的姑娘也是好女,慎靖皇姐怕是也会十分欣慰吧。” 他此时便不是与裴瑾瑜做君臣,而是以长辈之态与小辈闲谈,说的话也是颇有分量的。如今这门婚事有圣人金口玉言,便是作为生母的李夫人也无可置喙。 裴瑾瑜心知自己欠了圣人天大的人情,起身行礼道:“谢陛下成全。” 圣人亦不说破方才裴相曾前来,只道:“瑾瑜如今离了丞相府,朕经年赏赐与你的便要好好收着,若是有人见机来要,瑾瑜颖悟绝人,自是知晓应当如何吧?” 这番话对于圣人与裴瑾瑜来说已经足够直白,裴瑾瑜垂首应是,圣人便将话头引到了别的方向。 “今载年节,吐火罗新王即位,特派遣使者前来我大秦求娶公主。” 圣人揉了揉眉心:“经年征战国库空虚,朕欲留出五载供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吐火罗正在通往西域的要道之上,向来与我大秦交好,此事令朕犹豫不决。” 裴瑾瑜道:“陛下意在不动兵戈,不以联姻交好吐火罗?但臣以为仅看宣州之事,吐火罗绝无表面上那样安分。” “朕不愿妄动干戈,亦不愿让自己的哪一个女儿做此无畏牺牲,”圣人权衡一番,最终下了决定,“命安西都护府警惕边界,一有异动便……” 话未说完,御书房外头一阵喧闹,圣人皱眉道:“何人喧哗?” 内侍领命开门,欲要去外间查看,一个水红宫装的身影却趁着他打开门的间隙直接闯了进来:“父皇!” 暄和公主甫一闯进来便红了眼,她直直地看着裴瑾瑜收好诏令立在御书房一侧,连礼也忘了行。 圣人眉心隐隐跳动:“外头的侍卫做什么吃的,竟没有拦着她!!” 内侍慌忙跪地:“陛下恕罪,暄和公主要进来,奴等不敢强拦啊。” “不关他们的事,是儿臣非要进来的!父皇,儿臣要嫁给裴瑾瑜!”暄和回了神,便又像幼时一般不依不饶。 圣人在臣子面前被下了面子,已经是强忍怒意:“暄和,朕命你和淑贵妃闭门思过。如今吐火罗使臣快要到皇城,别给朕添乱子。” “阮家那个病女人可以嫁给裴瑾瑜,不就仗着她哥哥是节度少使吗!”见一向宠爱自己的父皇都为阮家女说话,暄和公主理智全无,“儿臣是公主,儿臣的外祖父还是安南节度使,儿臣为何不可以!” 此言一出,裴瑾瑜冷冷地看了过来:“公主自重,臣的妻子只有阮卿一人。” 没等暄和反驳,对陆家防备已久的圣人已经是勃然大怒:“暄和!” “你已胡搅蛮缠闹了数月,非要逼朕把你嫁去吐火罗吗!” 作者有话要说:吐火罗国王:我觉得不可以! 第72章 众怒 暄和大闹御书房的时候, 阮家这边一如既往的一片和乐。 吃过午膳,阮卿照例向兄嫂告辞, 说是要回东苑歇午。 待她走后,齐夫人便把礼书上的聘礼好好向阮承安夸了夸:“虽说我们楚国公府上并不缺这些钱财,但裴中书如此破费, 就足以表明他对我们卿卿的爱重之意,给我们楚国公府好好长了一番面子。” “看其数目怕是把丞相府和中书府掏空了八成,也算是有心。”阮承安虽然曾有些偏见,如今所见让他对裴瑾瑜满意了不少。 齐夫人笑了:“最特别的还数那十支百年参和药方子。” “山参如今有价无市, 裴中书一出手就是十支;江南名医可遇不可求, 裴中书却能联络上他还能拿到药方,确是对我们卿卿十分上心了。” 说话间,外头有丫鬟禀报:“夫人, 少爷, 长孙大人来了。” 二人在厅堂见了长孙沧, 寒暄之时齐夫人忽然注意到了这位大人的姓氏:“长孙大人可有亲人兄弟?” 长孙沧笑了笑:“老夫还有一个兄长,如今正在江南行医。” 阮承安与齐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那位江南的名医名叫长孙汲,想必便是这位大理寺卿的兄弟了,难怪裴瑾瑜能拿到长孙汲手中的金方。 长孙沧拱了拱手:“裴中书派老夫前来贵府, 按照药方为阮二小姐调理身子, 不知小姐如今可方便?” “她现下去歇午了,”齐夫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看那名医本人一般感激了,“还请长孙大人稍等两刻。” 齐夫人如今怀有身孕, 常常感到精神不济,便由阮承安在厅堂招待这位大理寺卿,自行回了房中歇一歇。 东苑闺房,说是去歇午的阮二小姐却没躺在榻上。 “今日我做了馎饦给哥哥嫂嫂,他们嘴上夸我,神情却不对,是不是我还没学好?”阮卿站在偏房里头,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老师们”。 膳堂的几个阿婆面面相觑,真诚道:“小姐心灵手巧又敏思好学,揉出的面团儿劲道软糯不输老师傅手艺,老奴们的确已经教无可教了。” 阮卿学了十年女红,又心里头急着给裴瑾瑜做一碗吃的,两三天便揉得一团好面,酱料配菜都是像模像样,看得膳堂里头的婆子们赞不绝口。 可这偏房里头只有一个小炉子,她们的确没尝过滋味。阮卿索性依样画葫芦做了一碗出来,依旧是色香俱全,可待这些膳堂的阿婆们尝了一口,脸上的期待顿时变作阮承安与齐夫人同样的不敢置信。 阮卿眼巴巴地望着,曾经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阿婆捂着嘴咳了半晌,缓了缓道:“小姐,您糖放得太多了。” 阮卿楞了一下:“可是我并未放糖,这些酱料也应当是咸香居多,怎么会……” 她似有所悟,将小桌案上的酱料罐子拿起来仔细嗅了嗅,的确有一丝不该出现的甜气。 阮卿轻声叹了口气,总算明白了。 她喝的药越来越苦,需要越来越甜的小食来压,难怪连惯常应当是咸香的酱料也是甜的。如今她尝起来微甜的东西,对于旁人来说恐怕已经齁了吧。 阮卿又向这些婆子们学了一番放调料的分量,待送走她们,也到了长孙沧前来问脉的时候。 长孙沧把完脉眉头微皱:“小姐这几日分明婚期将近,怎么还有些郁结在心?” “先前的事情不曾挂心了,”阮卿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有些小烦恼,不碍事。” 她想了想,将裴瑾瑜和聘礼一同送过来的药方子递了过去:“长孙先生,瑾瑜他这几日寻了此物送来,他如今可还好?” “他好得很!” 长孙沧瞧一眼便知又是那个臭小子的杰作,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是中书令,还要跟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抢药方子,岂不是好得很!” 阮卿被他的眉毛不是眼睛的气恼逗得险些笑出声来,连忙克制道:“这……咳,瑾瑜他也是为了我,先生莫要太生气了,我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罢了罢了,”长孙沧摆摆手,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看你小姑娘的面子上,老夫不计较他。这方子里头最要紧的便是山参,山参越好,药效越强,你们府上可有好的?” 阮卿也是旁听过林冰人报聘礼的,笑道:“瑾瑜他随着方子送来了十支百年辽参,应当很合适吧?” “那小子也算是有心。”长孙沧满意地摸摸胡子,便由阮卿唤人叫来了诸大夫,两人合计一番,照着长孙沧的兄长所出的方子配好了十几副药来。 即将送这位长孙先生出去之前,阮卿想到了前几日送到大理寺保护的小伙计,便小声问道:“先生可否透露一番,余家的事件如何了?” “小姐果然心善,”长孙沧想到当初这个小姑娘救下自己的场景,拱了拱手,“我们这两日已探明余家失踪的夫妻所在地,拿人归案的时候便能将他们二人一同救回来。” 送走这位老先生,阮卿安心了不少。 最近事赶着事来,昨日是下聘,两日后是生辰,再过十几日又到了年节,阮卿却心中雀跃,丝毫没有疲累。 不过她记得裴瑾瑜喜欢的是青云街陈记的口味,若这两日不赶紧去向陈阿婆学一学调味,可就晚了。 想到这里,阮卿戴好帷帽雪裘,再次领着十来个护卫出了门去。 这几日因着中书府向阮家抬了几百箱珍奇下聘轰动了整个皇城,阮卿特意挑了一辆没有挂楚国公府灯笼的马车,以免引人注目。 阮家的马车缓缓行过热闹了不少的东街,旁人见他们护卫众多,纷纷让至街边退避。 这几日天气虽然越发冷了,至少还未下雪。各个世家如同阮家一般,早在月余之前便注意着备好年货,如今仆从都趁着年节前去西市买些桃符爆竹。 阮卿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瞧,心情也被这番热闹引得愉悦不少。 绿双探头探脑:“上次咱们出门便在这天街附近被余树拦下,这次可别再出什么茬子了才好。” “就你小嘴叭叭的,”从雪给阮卿掖了掖轻裘被风带起的边角,转头指责绿双,“怎么说话的,这么乌鸦嘴?” 阮卿往柔软温暖的披风里头缩了缩,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无妨,纵是有事,我们楚国公府上从来不需要忍气吞声。” 她样子柔柔弱弱,语气却很淡然,一番话说得绿双眼睛发亮:“小姐,你现在好像话本子里头的侠女啊!” 没成想话音未落,前头就有了骚动,一直缓缓前行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从雪向外头问道:“何事停车?” 赶车的侍卫很是为难:“小姐,是季府的马车从西街过来要咱们让路,我等自报家门说理应互相回避,他们甚至将马车横在前面,非不让咱们过去。” 阮卿眉头一挑:“将马车横在西街上?” 大秦商事繁盛,西市收益占国库总入四成,每日都有京兆尹巡逻监管,前几日陆家子弟在酒楼歌坊抱怨几句都被收押,纵使陆家出了圣人专宠的贵妃也未曾得到优待,如今竟有人摆明了在西街闹事? 从雪也睁大了眼睛:“他们竟然敢在西市闹事,是太平日子过腻了,要在年节前去京兆尹做做客?” 说话间,前头的马车上果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哟,我道是谁出个门就阵仗翻天的,原来是阮家的病娇娇。” 前头的马车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头还高高掀起车帘,马车里头陪着虞含娇出门的季子实满脸尴尬,虞含娇瞧了他一眼越发心中不快,示威地摸了摸肚子: “这几天裴家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我还道是丰神俊朗的裴二公子娶了个什么天仙。怎么,说什么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你阮卿生不出,是要让裴家绝后吗!” 这边的动静引得许多路人围过来指指点点,隐约传出“季家”,“退婚”等字眼。 绿双拳头一攥,就要下去让那不知死活的女人看看什么叫眼冒金星,从雪也横眉怒目,张口就要斥责回去。 阮卿拦住她们,向外头的侍卫道:“尽快去请西大街上的巡城吏来,将这帮跳梁小丑赶走。” 绿双急的指着车帘:“小姐!那婢子还在口出狂言,咱们就这么算了可不成!” 阮卿叹了口气,也觉得太聒噪,索性扬声向外头道:“来者何人?” 两家对峙外围观的路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正在掀着车帘滔滔不绝的虞含娇顿时像是被石头卡了嗓子,叫道:“我乃季三公子之妾,出自徐州虞氏!” 没等阮卿回话,路人里头有一个书生围观过裴瑾瑜向阮家下聘,站出来指责道:“你不过是个妾,阮二小姐已是板上钉钉的中书夫人,季家与阮家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阮卿有些意外,便听外头的百姓一阵起哄:“就算你家主子要想和阮二小姐说话,也得恭敬客气地递上拜帖才是,你是个什么东西!” 此话属实不客气,虞含娇恶狠狠地瞪向人群,却分辨不出方才说话的究竟是哪个刁民。 马车上的季子实如今面色十分难看。他当先和阮家退婚,就是看在阮家式微而阮卿不能生,可如今被他抛弃的这个女子兄长立了大功不说,还与朝堂上最有权势的中书令定了亲,着实令他心头发酸。 季子实黑着脸把大喊大叫的虞含娇扯回来:“娇娇!我们季家和阮家并未结仇,你像什么样子?车夫……” 虞含娇眼圈立刻红了,一下子偎进季子实的怀里:“夫君说的是什么话?这些不都是你在我面前说过的吗,我如今怀着你们季家的孙子,你竟然要为外人凶我……” 季子实原本还有几番心虚和尴尬,被这虞含娇轻言软语的哄得渐渐忘了想要叫车夫把马车调开。 百姓们听不着这二人的对话,离得颇近的阮家侍卫却是大皱其眉,心道幸好自家小姐早早和他退了婚。 阮家的马车里头却是除了那当先一句“来者何人”便没了动静,百姓们纷纷猜测,莫不是阮二小姐被这季家的气得狠了? 马车里头的阮卿只用厚实柔软的雪裘将自己细细密密地裹住,怀里抱着只暖融融的醺球,整个人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从雪与绿双两个丫鬟见自家小姐这般悠闲,也笑了出来。 正当外头的虞含娇稳住季子实,冷笑一声又要开口,巡城吏终于匆匆赶来,站在阮家与季家的马车之间大喝:“何人在此闹事!” 围观百姓顿时摩拳擦掌,踊跃指着季家的马车道:“大人,就是那季家的人当街横马车!还堵着了贵人的路!” 季子实终于清醒过来,一把将容易张口就自报家门的虞含娇拉到了身后:“这都是误会,误会!我们马上让开,还请宽宥一二。” 他倒是不蠢,马车上有季家的灯笼不错,但谎称是季家旁支的随便何人,也比被当街爆出是季国公嫡子来得好。 虞含娇本来半躺在季子实的怀里,这一下子扯得她手腕剧痛,但也感受到了季子实压抑的怒火,忍着没出声。 巡城吏打量了一番,并未瞧出他的确切身份:“季家的?当街闹事,拘三日,跟我等走一趟!” 季子实与虞含娇只得忍气吞声地下了马车,街边的百姓见此哄笑不止,躁得这二人脸上红得活像是猴子屁股。 巡城吏将他们二人围在十来个侍卫之间,恭谨地上前对阮家马车道:“贵人受惊了,在下今日会护送贵人,以免再有宵小闹事。” 阮卿等得迷迷糊糊快睡着,听闻有人说话,便温和道:“多谢大人。” 一直跟在季子实后头的虞含娇本就是勉强才忍得住不闹,她如今怀了身子,季府上下都宝贝得她不得了,如今竟然被一些芝麻小官羞辱…… 一听到阮卿那惯常淡然有底气的声音,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应当是以怎样轻蔑的目光看着她,虞含娇满心的恨意立刻就炸开了:“阮卿!” 她直接挣开了京兆尹的人试图冲进阮家的马车,可阮承安精挑细选的侍卫们并不是吃醋的,并不客气地将虞含娇挡在了马车咫尺之遥。 阮卿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里头,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不由轻声叹了口气:“这位虞……” 她话才开头就疑惑地住了口,就像是记不起来底下三番五次闹到面前的女子究竟叫什么名字,气得那女子在侍卫挟持之下奋力挣扎:“我是虞含娇!” “原来是虞姑娘,”阮卿恍然大悟,不疾不徐道,“我见虞姑娘与季三公子此时有些小麻烦,本不欲此时寒暄叫你们尴尬,但见虞姑娘如此热情地要来自荐,便打个招呼也无妨。” 季子实阻拦不了虞含娇闹事,此时心下一咯噔,完了! 巡城吏与他的属下却是眼睛一亮,面上都是诡异的兴奋神色:“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旁支仗着季家本家大闹西街,原来是季三公子!” 近日吐火罗使臣将至,圣人命严查皇城治安,捉到越高的官员闹事便赏银越多,上次拷走陆家子弟的同僚居然得了百两的巨赏,怎么不叫人眼馋! 季子实当即冷汗淋漓:“各位,我马上将马车挪开,这都是误……” 这几人犹如饿虎见了食,不待季子实说完话就纷纷上前按住他和虞含娇:“定国公的嫡公子犯了事,绝不可轻易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巡城吏:兄弟们抄家伙上 过年钱就靠这俩人了! 第73章 怀抱 季家三公子当街被拘, 一时间传为笑谈。 中书府里头的裴瑾瑜听完属下传来西街消息,神色冷淡:“季家是该清净点儿了。” 一个时辰后, 北镇卫数百士兵围住了定国公府。 领头校尉向守门小厮亮出了大理寺的搜查令,强行踏进府门,指挥士兵们围住了季钧的院子。 季老爷子被惊慌失措的下人们扶出来, 面有怒色:“这是干什么,你们为何私闯我定国公府!” “季国公,”校尉抱拳,“接到上头命令, 季钧强抢民妇杀人灭口, 我等特来捉拿其归案。” 季老爷子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拐杖,手上青筋毕出,俞夫人却觉得十分解气:“老爷, 你看看这破落儿子做的是什么孽, 如今都把官兵引到咱们家里头来了!” 没一会儿季钧被士兵们压了出来, 却是梗着脖子,口中也没半点儿畏惧:“就凭你们几个小兵也想污蔑本官?父亲,儿子没有杀人,只是请余家妇前来做客!” “各位且慢,”季老爷子并不想家丑外扬, “我儿是否犯事还要请大理寺和刑部的大人们出面裁定才是, 只凭你们一纸搜查,恐怕带不走他。” 校尉看了这父子二人:“你们确定要拒捕?” 季钧:“本官乃大理寺少卿,你们北镇卫有何权力带走本官?” 他见多了这种威胁, 傲然挣开押着他的士兵:“要带走我,该是由刑部或大理寺出面才是!” 季钧心头算盘打得很好,只要现在他们带不走他,就有机会把季家里头的痕迹灭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没有人证物证,谁奈何得了他? 校尉掏出怀里令牌:“大理寺卿长孙大人有令,若季钧拒捕,就押入囚车提前游街示众!” 季老爷子和季钧脸色大变,校尉果断将手一挥:“把他拿下!” 北镇卫用囚车拷走了季钧,还当场在季钧的院子里找到了被囚禁半月之久的余家妇人,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东街走过,定国公府上爆出的丑事引得半个皇城一片哗然—— “这季家真是坏到底了,阮家式微时和阮家退婚,阮家起来了去针对阮家小姐,如今竟还欺压平民百姓良家妇!” 围着囚车的百姓义愤填膺:“听兵爷们说,这季钧为了抢占民妇,还要把人家一家子都灭口!” 大秦官风极严,最重官员品行,已经多年没出过需得西市游街的罪官。 季钧害得余家险些家破人亡的消息传言出去,身为大理寺少卿却监守自盗,引得西市附近百姓愤慨,纷纷拿起炉灰烂泥菜叶子扔囚车里头面色铁青的季钧:“无耻狗官!” 北镇卫众人离开后,季府里头的俞夫人这才觉得十分丢人:“果然是贱人出的贱儿子,居然犯下这等事情,真是丢尽了我们季家的脸!” “老爷你说话呀!”俞夫人非要季老爷子给个说法,“出了这等事,得赶紧跟他撇清关系才是,难道要让他季钧影响我们子实的婚事不成?” 季老国公被她吵得心烦:“老夫在想办法,你少说两句不行!” 俞夫人撇撇嘴,哼了一声。老爷子果然不肯放弃这个儿子,但那又怎么样? 游街一趟下来,季家的脸也算是被季钧丢完了。她的儿子季子实是户部侍郎,再过几个月还会有孙子,季钧不过是庶子,就算他最终能从大理寺出来,俞夫人也有十足的底气逼他滚出本家。 “当务之急是把外头的子实叫回来。”季老爷子杵杵拐杖。 俞夫人赶紧吩咐丫鬟:“你们几个快出去把三少爷叫回来,免得少爷当路碰到那季钧,晦气!” 季老爷子杵着拐站起来:“这几日你们都待在家中不要乱走动,我去宫里头求求情,看在当年我们季家鞠躬尽瘁的份上,此事兴许还有余地……” 季家的仆人们纷纷忙乱起来,备车的备车,出去叫少爷的叫少爷。踏出府门后总觉路人对着季家的人指指点点,下人们都是缩手缩脚脸上发烧。 待季老爷子出了门要踏上马车,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从一路连滚带爬跑回来大叫:“不好了老爷,三少爷被京兆尹抓走了!” “什么!”季老爷子险些站不住。 一旁的俞夫人当即大叫:“我儿子怎么被抓了!” 仆从:“含娇夫人要三少爷陪着她去西街,结果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阮家的马车,含娇夫人要停车堵住阮家的马车,结果她和少爷都被巡城吏抓走了!” 俞夫人顿时哭天抢地:“我苦命的儿子啊!这是娶了个什么祸害回来啊!” 季老爷子眼皮子狂跳:“闭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惹阮家,祸害,一群饭桶!你们快去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季老爷子气得心血翻涌,顿觉此时不适合去见皇帝,颤颤巍巍拄着拐往府门走。 俞夫人消停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这大冷天的还在牢里头,又是一阵嚷嚷:“我就知道她虞含娇就是个丧门星,和季钧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定是来祸害我们家的!老爷你可要快些将子实带出来啊!” 她急得很,上前几步就拉住季老爷子不让他走。 季老爷子被她扯得趔趄,他突突直跳的心口猛然刺痛,还没把一个“放开”说出来,就在俞夫人的嚷嚷声中突然倒在了季府门前。 * 季家众人一片大乱的时候,陈记里头飘着面食的鲜香。 阮卿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将香菇与山鸡炖成的汤舀进碗里头,将馎饦们浅浅地浸了个底儿:“阿婆,你尝尝这次可好了?” 陈阿婆下筷尝了一口,点点头:“小姐心灵手巧,这次味道调得十分不错了。” 阮卿眼睛一亮,顾不得擦脸上的面粉:“终于做好啦。阿婆,您快叫瑾瑜过来。” “好好好。”陈阿婆会意一笑,就要出门。 “对了,千万别告诉瑾瑜我在这儿。” 阮卿面上已没了羞恼,此时无比认真地叮嘱:“提前说了,他一定会不管喜不喜欢都会说好。” 陈阿婆也深以为然。 午时,裴瑾瑜正在听下属回报季家被“清净”后的境况,陈家递来了消息。 他对传信的人点点头:“我即刻就去。” 近日事务繁杂,也不知去西街的阮二姑娘到底回府不曾,如今暗中看顾的陈家又遣人来请他过去,最好别是出事了。 裴瑾瑜踏进店中,只见一切如常。 陈阿婆见他果然来了,笑着端了一碗馎饦出来:“民妇家中无事,只年节将近,特意请大人来尝尝专为您做的面食,请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裴瑾瑜坐了下来:“阿婆面有喜色,是宁川又来了好消息?” 陈家独子几年前进士及第,如今正在宁川郡做长吏。 “劳烦大人这几年看顾犬子,”陈阿婆将馎饦摆在裴瑾瑜面前,摇摇头,“只他没甚天资,如今还无作为,不怎么像样。” 说话间裴瑾瑜扫了一眼陈记点心铺,的确毫无异样,他便道了声谢,吃起了面前看起来无甚特别的馎饦。 只第一口吃下去,裴瑾瑜便是眸光微亮。这汤底凝白鲜香,一只只馎饦玉雪可爱入口柔软,却是劲道十足几欲弹牙。其上吸饱了汤汁的肉片既薄且醇,给这碗平平无奇,出现在天下寻常百姓家的面食点缀上酱肉特有的浓重滋味。 比之惯常放下三倍椒盐堆砌出的重味,它的层层滋味调出了面食清甜,菌菇鲜香,酱料醇味,温柔而丰富。 裴瑾瑜不知不觉间将一整碗馎饦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筷子的时候才有些出神。 他一贯对食物没什么偏好,宫宴之菜与军中所做都没什么分别,可这一碗普普通通的面食,却让他第一次感到了美味。他很久没有单纯地因为一样食物而感到放松了。 陈阿婆前来收碗筷,笑眯眯地开口:“大人可喜欢今日的新口味?” “很好吃,”裴瑾瑜神情轻松了许多,“这里头虽然没有放椒盐,但却比椒盐的馎饦滋味更好,阿婆费心了。” “大人要谢的可不是我。” 陈阿婆摇摇头,扬声往后头帘子叫道:“姑娘出来吧,他说好吃极了!” 帘子后头的阮卿抱着食谱走到裴瑾瑜的面前,小巧的嘴角抿着十足的笑意:“裴公子,你喜欢吗?” 她出来前仔仔细细地整理过衣饰,如今又是一位淑雅的小贵女,可裴瑾瑜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看得本来不紧张的阮卿有些胡思乱想: 他为何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是不是脸上有脏东西忘了擦,是不是他不喜欢? 裴瑾瑜低声开口:“我很喜欢,卿卿。” 阮卿心中像是被这冰玉般的声音轻轻一敲,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这么好听,被裴瑾瑜唤出来的时候如在耳畔,格外的悦耳绵长。 她方才问了,知道裴瑾瑜说的喜欢是那碗馎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很喜欢,是喜欢阮家的卿卿。 阮卿的耳朵悄悄红了:“年节将近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裴公子喜欢的话,我以后也会做给你吃。” 裴瑾瑜笑了。 阮卿眼前的光暗了一下,是裴瑾瑜自桌椅起身,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身子忽然一轻,被带入了一个熟悉的,散发着冰冷木质气息的怀抱之中,裴瑾瑜的声音有着微不可查的沙哑:“卿卿,我很喜欢。” 阮卿也有一点想哭。 她把脸埋在了他怀里,小小声地开口:“傻不傻呀。” 作者有话要说:退到布帘子后头的陈阿婆:年轻人,我懂我懂 第74章 及笄 裴相去西市查看裴家产业, 正好撞上游街示众的季钧被大理寺的人压回牢中,身上沾着不少烂泥菜叶子, 狼狈不已。 有在西市办事的蓝袍文官暗中看了一眼,低声讨论:“这次季家算是在大理寺手中狠狠跌了一跤。” “可别说,这两天中书令大人与阮家定亲, 却从没松懈过朝堂之事,与其是大理寺盯着季家,不如说是中书令……” 两个官吏见有人看了过来,打住话头匆匆离开。 裴相眉头微跳, 裴瑾瑜自顾自分府还和阮家定了亲, 下聘时连圣人都出面赏了东西,这婚事前前后后,都没有他裴鸿煊置喙的余地, 着实不像样。 裴鸿煊按下不快, 查完裴家名下店铺账册, 估摸着能凑上近十万银,剩下的缺口还要从丞相府的府库中拿往年库存补上。 他回府上清点府库,却是勃然大怒。 “夫人教的好儿子!”裴相一巴掌拍上桌案,惊得案上被他喝空了的茶盏一震,“自己分府不说, 还把我们裴家的府库搬走了七成!” 侍立的仆从瑟瑟发抖, 只有主母李夫人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 “相爷说笑了。” 李夫人丝毫没瞧他虚张声势的怒火:“相爷心尖尖上的相好十几年来都在从府上往宣州莫家搬东西,怎么不去追回来?” 裴相眼皮子一抖,没说话。 李夫人:“怎么, 相爷心疼了?不知道宣州跑没影了的莫家肯不肯把钱还回来,救救他们的好女儿,相爷的老相好?” “此事休提!”裴相面色不快地扔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李夫人放下茶盏,以锦帕拭去唇边陈血,眼中划过一抹冷光。 * 中书府,裴瑾瑜正在听林冰人回报下聘当天的境况。 “民妇献上礼书,说明中书大人送去的珍宝奇玩,阮家夫人只微微一笑;但一说到治阮小姐心疾的山珍和药方,阮家夫人便是十分感动。” 裴瑾瑜点点头。他早知道阮家人看重的并非钱帛,但聘礼中应该有的,他绝不会让卿卿少半分。 谈话间,外头却来了个侍卫传信。 裴瑾瑜看了过去:“何事?” 侍从在外道:“大人,是裴相登门,要大人去见他。” 裴瑾瑜挑眉:“今天才来,他还算是沉得住气。” 他带着纪密与其他侍卫来到厅堂,裴相甫一见就怒不可遏:“裴瑾瑜!” “强自分府私定婚约,丢尽裴家脸面,居然还带走了府库七成的财物,你有何颜面面对裴家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居于中书令之位!” 连串指责之下,的确能让一般的文臣小辈羞愧交加,自觉让步。 裴瑾瑜面无表情:“直说。” 裴鸿煊见他不吃这套,冷哼一声:“你私自开府应在宗祠受二十鞭刑赎罪,但本相并非不近人情,只要你将私自带出的钱帛交出来,此事可免,否则……” 他如此威胁一通,却见这个儿子眉眼冷淡,平静中带着点疑惑:“莫家宣州商首,不知道李时弼能抄出多少家财。裴家历年扶持宣州所用,必不少于五十万银。” 他这番话清淡无比,裴相却当场变了脸色:“圣人居然将赎人的事告诉了你!” 裴鸿煊来之前并没有把要回财帛的事放在心上。自古孝道大于天,就算裴瑾瑜小时候受了点儿事,如今已经大了,还能和父母计较不成? 可如今看来,方才的怒气冲冲却更像是一场弄人演出的令人发笑的戏码。 一向稳如泰山的裴相退了一步:“你手中既然有那样多财物,为何不能拿出来救一救你的兄长?” “相爷何出此言!” 纪密再忍不住:“大人自十五岁步入朝堂,为大秦除恶吏惩贪官,出西域镇异族,圣人赏下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大人应得的,而不是裴家的!” 裴鸿煊大怒:“我和我儿说话,哪有你这等奴仆插嘴余地!” 裴瑾瑜敲敲桌子打断争执,看着裴鸿煊:“感天动地,说得不错。” 纪密懵了:“大人!您十年攒下的钱财,为何要给那些……” 裴相露出欣慰神色,正要开口,那个年轻的中书令扯了扯嘴角:“相爷定知莫家抄家灭族正是我的手笔,却来命我出手救人?” “你!”裴相面色铁青,“兰泽与裴涉都是裴家人,你带走裴家那么多钱物……” 裴瑾瑜不置可否:“圣人岂能容忍赐给中书令的钱帛,被拿去赎谋叛的莫家。” “裴瑾瑜!”裴鸿煊气得直喘粗气,“我已向圣人求了恩典,若凑不出这五十万银,我们裴家就要变卖祖宅流放岭南,你可还是裴家子弟!” 裴瑾瑜一字一顿:“不、是。” 话音刚落,满堂寂静。 裴相惊愕交加,竟忘了说辞。 裴瑾瑜漠然:“送客。” 纪密大出一口恶气,立刻带上五六个高大健壮的侍卫,将裴相“送”了出中书府。 他回来的时候,裴瑾瑜正拿着一张请笺出神。 纪密:“大人?” “无事。”裴瑾瑜收好请笺,“向二叔递个消息,明日一同去阮家。” * 十日前,阮家已经向二小姐的先生杜月白发出请笺,恭请为阮卿及笄之礼的正宾。 其他请笺在三日前递往池家,裴家,齐家和老国公的旧友等长辈所在,阮卿生辰当日,楚国公府门前宾客纷至,络绎不绝。 及笄礼设在阮家家祠,阮卿身着采衣静坐厢房,阮承安与齐夫人立于家祠东侧迎进宾客。 阮卿能听到外面宾客言谈,她的好友池胤雅,哥哥的好友狄泽,还能听到长孙先生笑眯眯的祝词,来的都是阮家熟识的亲朋友人。 从雪陪在阮卿身侧,见她微侧着身听外头动静,有些暗笑:“小姐可是紧张了?” 阮卿摩挲了腰间锦囊,嘴角弯弯。自那天的一个拥抱后,离婚期每近一日,她心中就越发雀跃一分:“从雪,你说今日裴家会是谁来?” “小姐许嫁前及笄,裴家那一位今日必定会来,只不知道会有什么长者呢。”从雪意味深长。 说话间兄嫂将杜先生迎进祠堂,阮卿停下交谈,听得兄长阮承安与众宾客互相见礼,待众人落座,他便道:“请小姐。” 阮卿整理衣饰,自东侧厢房行至祠堂正中,向众宾揖礼。她身上的锦边采衣明丽纯泽,衬得肤色极白,添出天真的稚气。 阮卿起身,眸光轻扫之下,便一眼瞧见了底下专注地看过来的某位裴大人。 她悄悄抿了抿唇,端着一脸肃然走向赞者,笄礼开始。 初加罗帕,阮卿拜父母之位。 二加发钗,阮卿拜正宾师长。 三加钗冠,正宾杜先生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赞者池胤雅为阮卿取下发钗,杜先生为阮卿加钗冠,池胤雅为阮卿正冠,再过置醴醮子之礼。 阮卿着宽袖礼衣,戴钗冠起身,行至兄长阮承安与嫂嫂齐夫人身前聆训。 阮承安着玄端,看着钗冠华衣的阮卿欣慰又不舍:“妹妹长大了。” 一身深衣的齐夫人笑他道:“今日是卿卿及笄,你快说些好的。” 阮承安憋了半晌,只道:“今后哥哥也护着你。” 两个女子皆是失笑,齐夫人摇摇头,正色道:“卿卿娴雅知礼,再懂事不过了。我只愿卿卿今后平安,一生顺遂。” 阮卿垂首听了,恭敬福身:“谢哥哥嫂嫂。” 正宾杜先生点点头,向众宾宣礼成。 礼毕,女先生杜月白三年未见阮卿了,也和这位难得好学,博览古书的学生说了许多勉励和期待的话。一刻后,杜先生由阮承安,齐夫人与阮卿送出了府门。 由这位女先生始,众宾纷纷行礼告辞。阮卿的友人池胤雅,哥哥的副手狄泽,嫂嫂齐家的来者,还有大理寺卿长孙沧,户部尚书裴文斌与中书令裴瑾瑜留在最后。 池胤雅眼睛都在发亮:“今日卿卿及笄,我终于也做了你的赞者,今后你若有女儿,我也要生一个女儿,让她们也互相参加对方的及笄礼才是。” 阮卿此时褪下礼衣钗冠,正将池胤雅送到了影壁,闻言顿时有些窘意:“我还未成婚,你亦还未定亲,此时说什么女儿的……” 池胤雅没有惯常女子的束手束脚,时时语出惊人。阮卿深知她的自在洒脱,这几天本也适应了不少,她一个“女儿”又引得她胡思乱想起来: 求亲那一天裴瑾瑜“不君子”虽然恼得人面红心跳,只是离得近了些并未触碰;陈记里头他将自己揽入怀中,也像是对她洗手作羹汤的感动。那成婚之后,他可还会如此克制? 阮卿连忙摇摇头回神,将这位不着调的友人送了出去。 回到府门里头,阮承安与齐夫人带着裴瑾瑜,裴文斌与长孙沧几人往府门前来,正遇上阮卿。 阮卿只见裴瑾瑜站在裴家那位长者之侧走来,与那梦中兄嫂成婚之时一模一样。 她向着来者行了礼,本想着只是送送友人便不必戴雪披,纤细的身量在冬日里头略显得单薄。 裴瑾瑜此时的神色却是冰雪消融,甫一见就看到阮卿面上薄红,像是外头的寒意冻着了她的小脸。 “外头冷,齐夫人与卿卿不必送了。” 齐夫人刚要叮嘱一旁的从雪给阮卿加裘披,少言的裴瑾瑜直接开了口,引得她目露讶色。 齐夫人暗中打量一番这两个快要成婚的人,彻底放下了心。 连风也不舍得让卿卿吹一点,这位裴公子属实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作者有话要说:“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引自《仪礼·士冠辞》 第75章 宫宴 及笄礼后, 年节越发近了,除夕宫宴与吐火罗使臣将至的消代替裴阮两家婚事, 成了皇城之中的好事者们新的谈资。 午后歇了晌,齐夫人与阮卿换好参与宫宴的大袖礼衣,先后乘上马车。 齐夫人若有所思:“承安今日去北镇卫前告诉我, 这几日皇城守卫更加严密,许是那使臣已经到了。” “往日里使臣来大秦都有宗室子出城迎接,今载怎么无声无息?”阮卿也有些好奇。 她近日身体好了不少,在燃着炉子垫了毛毯子的马车里头可以不用披雪裘了, 齐夫人还是给阮卿搭上了一条柔软厚实的织锦:“据说吐火罗即将继承王位的二王子要来求娶公主, 说是相信天缘,请圣人不要声张。” 齐夫人沉思:“二王子说辞漂亮,但吐火罗人与我们大秦人面容无甚差别, 云清公主向来顽劣, 若是遇上了他们的时候并不知道身份……” 阮卿见她忧心忡忡, 忙道:“嫂嫂多虑了。” “圣人一向英明,我大秦亦是兵强马壮不缺良将,怎么会将太子的亲妹,皇后所出的嫡公主送去和亲?” 齐夫人怔了怔,也是失笑:“是嫂嫂太慌神了。” 二人来到内宫门前, 由内侍引着嫂嫂齐夫人与其他命妇一同拜见皇后, 阮卿则来到了贵女们稍作歇息的曲江苑。 阮卿来时,三三两两聚集的贵女们瞧了过来。阮卿披着月白色雪裘,内着曳地广袖襦裙, 比之曲江苑内衣饰华贵的女子们丝毫不显得出挑,却让认出她的贵女目露艳羡。 这便是引得中书令登门求娶,重礼下聘的阮家女。 附近的贵女们目光往阮卿身上转了转,都是酸溜溜的,阮卿无意和这些女子寒暄,略点了点头,便寻了处被屏风围起来的座次暂且歇着。 坐下没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却凑了过来,轻声唤她道:“卿卿,你可算来啦。” 云清公主穿了身贵女的常衣,还戴了个毛茸茸的雪披罩住大半张脸,小心翼翼不想让人发现的样子。 阮卿不由失笑,也是小声回道:“殿下不是应当在立政殿么,如今怎么来了曲江苑?” “今日太子哥哥很忙,母后也很忙,”云清公主小嘴撅起来能挂油壶,“他们不管我,我就自己跑出来玩。” 阮卿又是一笑,温声安慰了这位委屈的小公主。 两人说话间,后头有人窃窃私语:“你们可听说了,那个到处寻亲事的季家出大事了!季钧强占民妇游街示众,季老爷子气得中风不说,俞夫人还把季三公子的妾打得滑了胎!” 阮卿前忙着备馎饦,后忙着备及笄礼,未曾察觉季家竟然一夕之间就如此巨变。 云清公主同样停下话头,竖起了耳朵。自古以来,旁人如何倒霉永远是最能引起兴趣的话题,即使是大秦这些尊贵的世家女们也不例外。 “皇城里头多少年没有出过须得游街示众的罪官,那俞夫人也是心狠手辣,竟然连老爷子和亲孙子都不放过……”众贵女既是惊叹又是幸灾乐祸。 “不然怎么阮家和石家本来好好的,都先后和季家退了婚?”有贵女暗中瞧了一眼阮卿的方向。 知道内情的人分析得头头是道,“我爹爹说圣人夺了季钧之位,又将季子实贬斥,季家这次再起不来了。阮少使如今前途无量,阮二小姐幸好早早的和季家断了婚约,不然还要被季家连累了呢。” 云清公主听了也是满意:“她们说得不错,卿卿怎么能嫁给那季家?” 阮卿摇摇头:“殿下不必提起此事,阮家和季家早已退婚了。” 贵女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暗中看了阮卿。如今阮家煊赫无比,季家圣人厌弃,她们这些话同样有恭维的意思。 阮卿这几日吃着江南神医的好方子,眼看着容光渐显气度亲和,却没什么反应。 贵女们心内忐忑时,石家旁支女石文秀道:“阮家父母双亡才有这等优待,有何神气的?” 她的亲弟弟石才良曾在南衙卫当校尉,在阮家山庄办差事时却被裴瑾瑜打断了腿。 石文秀没胆子记恨高高在上的中书令,此次侥幸得了除夕宫宴帖子,也只敢藏在贵女之间编排:“若阮家有点良心志气,都没脸来要这等双亲之死换来的优待!” 几个贵女都皱了眉,还没说话,那头坐在阮卿身侧的女子气得发抖,直接在桌案上拿了一盘子糕点大步走来,毫不犹豫地砸在了石文秀的头上:“给本公主道歉!” 石文秀惊愕之下没挡脸,顿时规整的发髻和厚厚的脂粉都糊上了点心渣子,砸尽私房做出的好裙裳都毁得七零八落。 一旁的贵女们俱是哗然,半个曲江苑的人都看了过来,那怒气冲冲,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盘子的女子,不正是皇后所出的云清公主吗? 曲江苑出了事端,暗中跟着云清公主的宫女小跑着去了立政殿,另一些紧盯着苑中,随时要上前保护公主。 石文秀形容狼狈,面色白了白,又是目光含恨:“我只是无心之失罢了,宴上随意几句也未说什么不敬的,公主殿下竟这样为难我一个弱女子,还要令我道歉……” 石文秀深知自己身份不高,此时只有赌一把天家要脸面,故意含糊其辞,指责云清公主蛮不讲理,让这曲江苑的管事姑姑小事化了。 几个贵女闻言,目光里头多了讽意。她们家中少不得有几个兄弟姐妹,这等栽赃把戏都是玩儿剩下的,石文秀居然还好意思用在公主身上。 云清公主从未受过这样的冤枉气,杏眼瞪着石文秀又要上前,阮卿却拦在了她身前摇摇头:“殿下,请让我来。” 她不知那前来求娶公主的使臣是否在曲江苑附近,此时必不能让云清出头。暗中盯着这边的宫女们见阮家贵女护着公主,都是松了一口气,她们身份不够,此等地方又不能闹出动静,只能等皇后的口谕过来。 穿着雪裘的女子挡在公主面前,仪态端华,一见便是高门贵女,石文秀不由心下戒备万分。 阮卿目光极冷:“不敬嫡公主,不配为秦人!” “不敬战死者,更不配为人!” “你既不为人,怎敢忝居此地?!” 一旁的贵女们与被护在后面的云清公主都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温和端雅的阮二小姐,句句掷地有声,字字往石文秀心口扎,刺得石文秀面色青白地“你”了几声,竟然哑口无言。 暗中去请皇后口谕的大宫女终于到来,贵女们认出了她的身份,纷纷退避开来。 石文秀才从阮卿毫不留情的重话里头回过神来,她见这大宫女与平常端茶送水的仆从打扮大不相同,亦是心念急转,直接下拜道: “方才臣女与公主殿下有了些龃龉,不知哪里惹怒了这位贵女,竟口出恶言,若是公主殿下实在介怀,臣女愿跪在曲江苑前一个时辰以偿罪过。” 阮卿目光森然,她竟然在这个关头还要一口咬定是云清无礼,还要跪在人来人往的曲江苑前,心思何其歹毒! 大宫女:“传皇后娘娘口谕,曲江苑内言语不敬阮国公夫妇者,罚黥面之刑;以下犯上不敬公主者,罚荆杖五十;冒名顶替私入宫宴者,罚荆杖三十。” 大宫女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大力嬷嬷上前将石文秀从地上拽了起来。石文秀猛地一僵,二十荆杖下去寻常壮年男子也要去半条命,她一个女子被打八十杖焉有命在? 石文秀心中狂跳,她们并不想维护天家体面,是直接要下手灭口了!她疯狂地挣扎起来,一个嬷嬷掏出一团脏污的布料一把塞进了她的嘴里,另一个嬷嬷铁掌般的大手捏住她手臂与腿一扭,石文秀立刻昏死过去。 七八个宫女簇拥着两个大力嬷嬷,将石文秀迅速地拖出了曲江苑。 “那罪人要受黥面之刑,并荆杖八十,各位可记着了,我们公主和阮家小姐可没做错什么。” 大宫女并未随着去,留在原地向曲江苑里头的贵女们微微笑着道。 八十荆杖下去,纵使石文秀熬过了,也要受黥面之刑,脸上刻上死都洗不掉的罪人印。 贵女们并不像石文秀那般蠢到招惹皇后的女儿,自然点头道:“我等俱是在场见证,那女人口出狂言,还污蔑公主与战死的楚国公,自然是罪该万死。” 大宫女又向护着云清公主的阮卿道:“阮二小姐及笄之时,皇后娘娘本欲令太子殿下前去,但殿下事务繁忙并未成行,娘娘赏阮二小姐金玉呈祥簪,云凤垂珠步摇,累丝嵌宝如意各一对,八宝赤金头面一套,金累丝珍珠头面一套,珠翠碧玺头面一套。” 这一件件的首饰俱是名贵无比,哪一套头面都能给三品官家的贵女做出嫁时压箱底的嫁妆了,皇后一赏便是三套,引得曲江苑中的贵女俱是惊叹艳羡,望着阮卿的目光都变了—— 与中书令定亲就罢了,云清公主维护她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皇后也护着阮卿?只是一个臣女的及笄礼,皇后娘娘便要送这么多名贵无比的首饰头面,怎能不让人艳羡? 阮卿身处众人注目之下,又突然受了重赐,却是神色沉稳地行了礼,垂首谢过大宫女。 云清公主见恶人已被拖了出去,一扫方才怒色,开心地拉着阮卿道:“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若我们去立政殿找母后吧?” 大宫女恭敬道:“中书令大人正在立政殿中等着小姐已久了,娘娘命奴婢等定要快些将小姐带过去。” 阮卿这才有些意外神色,原来裴瑾瑜也知道了这边的事情吗。 一旁的贵女们已经艳羡得咬牙切齿—— 看看,这还没过门呢,那个一直冷冷清清裴瑾瑜就这么紧张她阮卿了,若是过了门,岂不是要把她宠到天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现在啦,想回头小小地修一下前十章 小天使们不用回头看,情节是不变的~ 第76章 初见 立政殿里头, 齐夫人和太子,裴瑾瑜等人也在。 听闻曲江苑事, 齐夫人气得发抖:“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女,若是承安在此,她定然没命!” 皇后安抚道:“大宫女已经传令过去了, 雨溪不必忧心。” 裴瑾瑜与太子对视一眼,太子意会上前:“母后,如今曲江苑到底出了事,今日吐火罗使臣会来宫宴, 儿臣愿去曲江苑接皇妹和阮二小姐。” “云清和阮家姑娘如今在那确实不妥……”皇后自然知道使臣所为何事, 眉头微皱:“云清顽劣了些,你与瑾瑜去寻她和阮二小姐,宫宴开始前莫出安阳殿。” 齐夫人点头:“我总是怕两个孩子出什么变故, 去云清殿下那里等着也好。。” 裴瑾瑜与太子领命, 离开立政殿。 他们还未走到曲江苑, 便在半路上见到了兴冲冲地拉着阮卿出来的云清公主,仿佛几个月前重现—— 阮卿披着件雪裘,雪白的毛领子衬得脸儿只有巴掌大,近几日好药养着,再没了单薄病弱的苍白, 如今是肤如暖玉眉眼入画, 正是芳华尽显,殊色初现的好样貌。 她行礼福身,身姿盈盈, 点水般的眸子看向裴瑾瑜时漾出笑影:“裴二公子安。” 裴瑾瑜心口一动,他略点了头回礼,难得有些晃神。 这二八年华的小女子前几日被自己揽在怀中,整个人柔软温暖,一句小小声的“傻不傻”饱含着心疼,要把他一颗心都化了。 裴瑾瑜眸子微动,云清公主却是挽着阮卿的手,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走在了前头。 裴瑾瑜:…… 太子瞧着前头两个小姑娘,无比酸溜溜:“我怎么觉得阮二姑娘才像是云清的亲哥哥?云清平日里最爱编排我,可次次见着阮家姑娘都喜欢得不得了。” 他们隔着四五步的距离跟着,前头云清公主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近日见闻,阮卿垂首听着,不时温和地回她,对后头的言谈一无所知。 李修谨随口抱怨,并没有指望右侧冷淡少言的伴读能回什么,却听到身侧的裴瑾瑜忽然开口:“云清殿下三年后及笄,如今可议亲事了?” “母后自然不愿她早早出嫁,如今还在挑呢,”太子一面说一面看了他一眼,忽然讶异,“瑾瑜,你这是在绕着圈子吃醋?” 裴瑾瑜一顿。 太子大惊失色:“你清醒一点?我妹妹真是一个还没及笄的女娃娃!你再是爱重阮家小姐,怎么连我妹妹的醋都要吃?” 裴瑾瑜往右侧连走几步,顿时和太子隔上一丈。 “臣失言。” 裴瑾瑜没再回话,太子却笑了一路:裴瑾瑜啊裴瑾瑜,你也有今天! 直到进了安阳殿,云清热热闹闹地招呼侍从给阮卿安排座椅,又唤来宫女给阮卿端上乳酪吃食,任是她们亲密无比,也不能让太子起上半点儿酸气。 几个人坐定,各自用了些茶水小食,离宫宴还有些时辰,太子便提议玩些什么耗点时间。 太子故意揶揄:“上次我和瑾瑜在这儿下棋,他第一见阮二小姐就让她输了个彻底,此次可还要来盘长行?” “恐怕不妥。” 想起上次宫宴的并不只太子,裴瑾瑜目光扫过阮卿,眸色微变:“下棋劳神,不如另外选一个。” 两个月前的宫宴,他见到了被退婚后的阮卿,却是因为心头的异样丝毫没有留手将她大败,让人家小姑娘臊得眼睛里都是水光,她还小心翼翼地道谢,那一幕实在是可怜极了。 裴瑾瑜如今宠她都还来不及,怎会舍得再来一盘棋? 云清公主似懂非懂:“我也不喜欢下棋要一两个时辰,上次若不是要看卿卿下,我早就去睡了。” 太子偏要让裴瑾瑜再胜一次阮卿,故作大方:“比字画,斗茶?皇妹若是能赢,前几日吐火罗使臣带来的雪冠鹦鹉就是你的了。当然,阮二姑娘帮你赢了也算。” 云清公主闻言意动,裴瑾瑜却看到阮家的小姑娘轻轻捏住了身上的雪裘,似是紧张。 “公主可以选投壶,”裴瑾瑜果断将太子的底卖了个一干二净,“此项太子殿下并不擅长,足以与他分个高下。” “哎?等等……”太子阻拦不及,自家亲妹妹云清已经眼前一亮,高声吩咐宫人们拿投壶与小箭。 “上次比的是皇兄擅长的棋,这次我们来比一下投壶!” 架势摆开,云清公主兴冲冲地拉来了阮卿,“皇兄君子一言,正好让卿卿为我做个见证。” 阮卿忍笑点了头。 事已至此,太子李修谨只好在三个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去和自家亲妹妹比投壶了。 一刻钟以后,云清公主十二支中六次壶口,两次壶耳;太子十二支中一支壶口,三支壶耳,其余未中。 阮卿道:“公主得十四筹,太子殿下得五筹,公主胜九筹。” 云清公主已经开心得跳起来:“卿卿,我终于赢了!” 阮卿悄悄瞧了一眼提出这个比法的裴瑾瑜,对云清一笑:“裴公子说的不错,殿下的确极擅长投壶。” 太子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看裴瑾瑜却仍然是那副公正沉稳样子,他又想搅和点事儿:“不成不成,这才第一局怎么就判我输了?我们得再玩点别的!” 几个人挑来挑去还未选定下一个玩什么,外头进来了一个宫女:“殿下,太子妃请殿下速去东宫,有要事相商。” 太子见是从小跟着太子妃谢媛的侍女,什么小算盘都立刻抛到了脑后,起身道:“我这就去。” 几个人站起来向太子行礼,他匆匆留下一句雪冠鹦鹉明日送与云清,大步出了安阳宫。 云清公主午前“偷溜”出去玩,在曲江苑生了一趟气,回来宫中又聚精会神地在投壶上赢了她总是胜不过的皇兄,此时十分犯困,便也叮嘱:“我回寝殿睡一睡,卿卿若是有倦意了,便在这暖阁里也歇一歇。” 云清公主也走后,静谧的暖阁里头便只剩了阮卿与裴瑾瑜二人。 阮卿本应此时去立政殿与嫂嫂齐夫人待在一处,却不舍得离开。云清公主方才吩咐人端上来的蜜水还温热着,阮卿垂首饮了一口,可见裴瑾瑜同样坐在那处,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的目光毫不遮掩,看着阮卿也十分专注。天光迤逦,蜜水甘香,这珍之重之的目光下,阮卿似乎成了被他提笔书写的宣纸,扬汤止沸的好茶。 阮卿小脸霎时间红了大半,几口下去险些将自己呛着。 她连忙别过脸去,问了个十分不相干的问题:“……三年前春初,阮家迎亲,裴公子可来过?” 裴瑾瑜沉默了良久。 她等了又等,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猜测并不属实。 天家的暖阁自然精致无比,暖意融融,外头郁郁葱葱的花树在寒冬里头也一派青葱,却看得阮卿眼前发晃,心浮气躁,越发忐忑起来。 安静的暖阁里头终于缓缓传来一声:“来过。” 阮卿怔然回眸,只见裴瑾瑜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她终于笑了起来,为自己发现的秘密而雀跃无比:“我那时和……和父亲与母亲一同,送哥哥出门迎亲,裴公子当日应当是在的吧。” 阮卿心中像是揣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怦怦地跳个没完。她眼睛亮亮的,捧着那盏甜甜的蜜水又饮了一口,“太子殿下所言有误,其实我们初次相见,应当是三年前吧?” 裴瑾瑜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承认道:“卿卿所言甚是。” “我那时问过叔父,他道阮家与季家早有婚约。” 他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叔父告诫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不夺人所好。” 裴瑾瑜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下去。 吾之珍宝,彼之草芥。 君子何谓,岂不夺之? 暖阁里头再次静了下来,阮卿润泽的唇瓣克制不住地微颤,方才还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却是起了水汽。 为何前世是裴瑾瑜维护她,为何现世是裴瑾瑜出现在了云宁山庄保护她,为何他两世都未曾成婚,从面具怪人手里救下她的时候目光骇人。 她为何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前,他便将自己放在了心上? 裴瑾瑜见她神色有异,起身走了过来:“卿卿?” 她像是呆住了,眼睛里湿漉漉的,方才说出藏下几年秘密的裴瑾瑜顿时后悔,欲要开口安慰,手上却是一重。 纤细雪白的小手拉住了他玄色的衣袖,垂首之下只能看到阮卿单薄的肩膀微颤,声音轻轻细细:“我只是,我们三个月后便要成婚了,我好开心……” 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在暖阁光滑的地面,裴瑾瑜一贯铜浇铁铸的心都化成了绕指柔。他轻叹,另一只手隔着柔软的雪裘,轻轻揽住了这个小小的阮家姑娘。 他从不对往事追忆,他所守着的,永远是现在的所爱。 守着她对自己说出的,无数个“喜欢”。 * 从雪跟着自家小姐来了安阳宫,一直在暖阁外头偏房等着,其他宫女则是守在门外头候着。 从雪却是有些忐忑。 暖阁里头初时还有些话音,此时却安静了下来,她感到有些不妥,终于鼓起勇气,往里头瞧了一眼—— 这一眼下去,她像是被滚水烫着,前脚赶着后脚踉跄跑出外间。 外头的宫女们瞧着从雪面色诡异,面面相觑:“从雪姑娘,可是阮二小姐需要奴婢们进去服侍?” 从雪连忙回绝:“不必!” 她缓过了神,肃然叮嘱:“我与你们一同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从雪:决不能让别人进去打扰小姐! 第77章 使者 阮卿和云清公主去往安阳宫后, 暄和公主暂时解了禁足,也来到了曲江苑, 引得众贵女暗中打量。 暄和往常出席宫宴,从来都是光鲜无比盛气凌人,此时衣饰虽是不减当年, 却是神色颓丧,根本撑不起那浓丽的水红色宫装。 有知道内情的贵女与友人附耳,窸窸窣窣地交换着消息:“陆家受了圣人斥责,淑贵妃和……禁足半年呢。” 暄和公主往常从来都是目中无人, 别说寻常贵女, 就算是其他公主也要退避三分,只皇后所出的云清公主才敢对她不假辞色。 但几天前自御书房受了圣人的大怒,暄和此时受着这些平日里头看不起的贵女打量, 眉眼间凝着一股深深的怒气, 却是少见地忍了下来。 自母妃淑贵妃禁足, 外祖安南节度使亦是受了斥责,暄和再是骄横也明白了:她能受千娇百宠尊贵无比地长大,是因为圣人偏爱;若遭圣人厌弃,就算她是圣人的亲儿女,也说不定会去吐火罗和亲! 外族蛮横, 吐火罗更是坐落在沙漠里头, 传言就算是国王也只能一年沐浴一次,与大秦养尊处优的天家相比,真是泥云之别。 暄和心有戚戚, 十几年来初次想起要去讨好一番自己从来予取予求的父皇,今日终于因了年宴出得朝华宫,圣人却根本不曾见她。 正在这堵心的时候,曲江苑又是来了一队姗姗来迟的宫女:“阮二小姐可在?” 暄和听到了与裴瑾瑜定亲那个女子的名字,倏然抬眼,只见外头进来了一列宫女,她们各个捧着华贵的首饰头面,件件扎着规整的礼束,正是宫里头赏赐下来的样式。 领头的宫女在曲江苑中扫视了一圈:“阮二小姐可在?皇后娘娘的赏赐到了,何不上来接着?” 暄和衣袖下的手渐渐收紧。 一旁的贵女待得久些,主动回道:“方才太子殿下和裴中书前来,将阮二小姐和云清殿下一同接走了。” “她们一刻钟前去的,此时约摸是在云清殿下的安阳宫里头吧。”最先议论季家之事的女子也积极回道。 宫女福身行了礼,领着那一队赏赐退了出去,看样子是要送到安阳宫去了。 她们走后,暄和公主倏然起身,扫翻了桌案上的几碟子点心,怒气冲冲地往曲江苑外头走。 其它贵女被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吓了一跳,虽然不知这位暄和公主为何突然发了火,还是纷纷退到了一边。跟着暄和的侍从却是心知肚明:公主为裴瑾瑜折腾了那么久,此时知道了情敌在哪里,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找? 暄和公主满眼怒气地往外冲,她并未看路,反正并没有人有胆子拦她,不想一脚踏出了曲江苑,却和一个硬邦邦的胸膛撞了个正着。 暄和撞得连退几步头晕目眩,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直感到后头暗中注目这里的贵女们都在发笑,一把挥开扶着她的侍从就是大怒:“哪里来的狗奴才!” 往常若是有人敢冲撞她,就算是跪地求饶也免不了五十个板子! 对方一行五人俱是高大的男子,领头的也只穿了身不算出挑的玄端,此时也往后趔趄了一步。 男人站定,莫说跪地求饶,连行礼道歉也欠奉。他皱着眉头整理好领口,一板一眼对暄和纠正:“你用错词了,我不是奴才,也不是狗。” 曲江苑里头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笑声,暄和的面色阴沉得像泼了墨。 男人身边的侍从见里头有笑声,才恍然大悟似的纷纷行了揖礼:“我们主子没料到里头有人正出来,抱歉了姑娘。” 这一举动无疑是给暄和的心火上浇了油,她一双眼睛都瞪得滚圆。她在仅剩的一线理智之下迅速地打量他们五人:没有官服鱼袋,没有玉佩腰牌。 那领头的男子身上的礼衣样式许是二十年前的,恐怕是第一次参除夕宴的小官穿出了父母辈的礼衣,难怪连自己这个公主都没有认出来! 暄和回身就从门口端起了一碟子点心,目露冷笑:“你等冲撞本公主的罪过要走大理寺打五十大板,不过本公主也并不是睚眦必报之人,现在给你们另一条路好走。” 对面的男子不知听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你是公主?” 暄和冷冷一笑:“怎么,才想起来要下跪求饶?” 她的皮相继承了淑贵妃的好样貌,即使是这样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也是殊色绝丽,引得男子展颜大笑,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揖:“你既然是公主,我行个礼也无妨。” 他看见暄和手里的盘子,十分不见外地抬手去接:“公主莫生气,方才是我不认路,才不小心踏入这个地方。相逢即是有缘,这点心就不必了,我们坐下细说?” “闭嘴!” 暄和扬手摔碎点子盘子,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厌恶:“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谁跟你有缘!” 炸开的碎瓷和点心渣子滚了一地,霎时间一片寂静。 那男子本是十分欣喜,还待上前细说,如今突遭变故,满腔热情卡了壳,就这么呆在了原地。 他看一眼自己身上被点心糊上了碎末油渍的礼衣。 一旁的侍卫并不认为这地方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没有防备,可没想到自家主子被泼了一身的点心不说,那女人还当面砸了盘子,他们当即目露凶光。 男子将他们拦住,暗中摇摇头。 暄和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指着门口那几人:“抓起来,通通打一百荆杖!” 那男子看了暄和半晌,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记下来。 曲江苑专供贵女休憩,并没有侍卫在,有不受宠的公主与一些贵女打量了那男子,想到了近日的传闻: 吐火罗使臣近日将到皇城了。 她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提醒这几日被禁了足的暄和。 * 申时末,宫宴将开。 安阳宫里头的阮卿小脑袋一点一点,几乎支撑不住清醒。 她对面的裴瑾瑜本是拿着古谱讲解棋局,只见阮卿回应得越来越少,抬眸却见对面的小姑娘双颊生晕,柔软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乖乖合下,生生看出一副熬着困意的可怜劲儿。 裴瑾瑜轻声唤:“卿卿?” 阮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茫然张开了嘴,却只发出了一声疑惑的气音。 裴瑾瑜顿时忘了想要说什么,眼前的小姑娘眸子里一片雾气,小脸白嫩里头晕着粉,嘴唇轻启是花瓣儿沾露一样的嫣红,叫人挪不开眼。 像是喝醉了酒。 裴瑾瑜感到有些不对,却克制不住自己耳边轰然清晰的心跳之声。 裴瑾瑜起身,欲要去看看他们二人方才喝的东西里头是否有异,阮卿有些糊涂地跟着站了起来,却是摇摇晃晃,差点被桌椅拌得跌在地上。 阮卿未曾跌在地上,是因为裴瑾瑜及时回身揽住了。 一时间,软玉温香抱满怀。 怀里的小姑娘还抬头望着他。 裴瑾瑜前两次揽住她时,她都是垂首埋着头,只露出一点微红的耳朵尖。此时她似乎是没回神,望过来的眸子朦朦胧胧,花瓣似的小嘴含着湿漉漉的水光,与她本人一般柔软香甜。 阮卿恍惚认出了抱着她的人是谁,侧脸轻轻蹭了蹭这个熟悉的怀抱,缓缓闭上了眼睛。 裴瑾瑜沉默许久。 宫外来的贵女在曲江苑,命妇与宗妇聚在立政殿侧殿,太子回了东宫,云清公主正在寝殿睡着。阮卿身侧的从雪正在隔间外头候着,这道门虽是虚掩,阮卿不出声,她不会进来。 裴瑾瑜看了一眼暖阁虚掩的门扉。 他抱起了怀里的小姑娘,走进了屏风后的矮塌。 * 阮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感到头越来越晕,眼睛渐渐的睁不开,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已是躺在了暖阁里头的一张矮塌上。屏风隔开的内间里头纱幔低垂,阮卿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子,她抬眸见外头天色暗了些,看样子快要到宫宴开始之时了。 阮卿回过神,忽然自矮塌上半坐了起来:方才裴瑾瑜正在给她讲古谱,如今他却是去哪里了? 外头静静坐着的一道人影见她醒了,端着一盏蜜水走了进来:“如何了?” 阮卿连忙接过了杯盏,嘴里尝出了些酒意。 “我何时竟然喝了酒……”她一面说,已经感到脑袋里还有一处地方隐隐作痛。 裴瑾瑜解释:“方才云清公主唤宫人拿投壶来,有仆从自作聪明,以为太子殿下与云清公主要依照投壶胜负行酒,端了掺着酒的蜜水。” “原来如此。”阮卿连忙喝了一口蜜水来缓解头痛,却没想到嘴唇沾着温热的蜜水,便激起一点细微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只感到薄薄的唇瓣有一点发热微肿,许是被酒液灼伤了。 裴瑾瑜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此时却目光微变。 他不动声色:“怎么了?” “这酒还有些烈……”阮卿迟疑着再喝了一口蜜水,星星点点的刺意在唇面蔓延,并不是她的错觉。 阮卿有些困惑:“我饮下的时候未曾尝出酒味,此时才发现它居然这样烈,喝了几口却是有些被灼到了。” 裴瑾瑜莫名沉默了一下,起身退到了纱幔与屏风之外:“宫宴将开,我们也该走了。” 阮卿乖乖地放下了方才的疑惑,扬声叫了从雪进来。大丫鬟手脚利落地给她重新束发理衣,外头的裴瑾瑜背对着。 他一贯是长身玉立,君子端方。 不动声色之下,却是在思索: 若卿卿追问方才喝了什么酒,他要如何用八斗之才去解释,蜜水般的桃花酿也会伤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以后 阮卿捂着嘴:你之前肯定在骗我! 第78章 吃甜 宫宴快要开始, 已有不少在各处暂歇的人陆续去往甘露殿。曲江苑里头,暄和公主与那几个踏进曲江苑的男子却是互不相让。 里头的贵女们面面相觑, 公主们交换眼神。 暄和一直是圣人的掌上明珠,自小娇宠长大,最是风头无量。整个大秦除了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云清, 还有哪个贵女是她不敢欺的? 如今暄和欺到这男子身上,可一点都不奇怪。 “那几个人并未见过,莫非是……”站得远些的慧荣心头浮现出不好的猜测。 “我的公主啊!”大丫鬟立刻将慧荣公主拉离人群,左右无人才劝:“那位母家势大又得盛宠, 就算是冒犯了也不会怎样, 可您千万得离得远远的……” 她向曲江苑外示意,声音几不可闻:“使者今载要向圣人求娶一位公主。” 圣人真要让一位公主去和亲,难道还会挑受宠的暄和不成? 生母不显、不得盛宠的慧荣目露惊惶, 捂住了自己的嘴。 * 早些时辰, 大秦皇帝李舜与皇后齐氏往曲江苑而来。 圣人这几日拒了数次暄和求见, 暄和捧粥端汤,日日跪在朝华宫里头朝延英殿的方向哭,圣人的怒意也在日日地淡了下去。 他毕竟宠了这个女儿十六年,纵是暄和近几年来越大越没有分寸,纵是他要对雄踞南方的陆家动手, 十几年来的父女情分在, 如今她示弱服软,圣人的怒意也渐渐的消去了大半。 就算暄和让他失了颜面,裴瑾瑜毕竟忠心不会外传, 又有何妨? 圣人思及此,一旁的小黄门进言道:“今日暄和殿下暂且解了禁足,如今正在曲江苑候着宫宴。” 圣人意外:“朕不是早已赐了她可在朝华宫等着?” “许是心头有悔罢。”皇后笑了笑,“如今暄和这孩子也终于长大,总算懂得体谅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圣人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去曲江苑看看。” 帝后临到曲江苑,特令宫女侍从噤声,却听到苑里头一片热闹。苑门影影绰绰地堵着七八个人,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圣人点了个不起眼的内侍:“过去看看。” 内侍矮身行礼,混在屏气敛声的宫女之中绕过花木,往曲江苑近前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吞吞吐吐道:“陛下,前头是……是使者和一位公主起了冲突。” 圣人揉了揉眉心:“……哪个公主?” 内侍战战兢兢不敢答。 皇后看了一眼圣人,面露诧异:“如今来使已至,公主们俱是谨言慎行,怎会如此失礼?” 皇后的话还未说完,曲江苑已传来女子的怒喝:“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谁跟你有缘!” 圣人脸色铁青,大步前去。 明黄的仪仗近前,堵在曲江苑门口的暄和眼睛一亮,张了张嘴欲要申诉委屈,圣人目光如刀刃袭来。 她不明所以,暂且忍下不满矮身行礼。 曲江苑外僵持不下的几个男子,内里或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观的公主贵女们俱是矮身下拜,顿时跪了一片的人。 圣人压下勃然怒意,勉强平静道:“贵使请起。” 使者? 曲江苑跪了一地的贵女们心下雪亮,暄和耳中却是晴天霹雳。 她忘记了行礼时不可抬头直视圣人的规矩,不敢置信地仰头去看。 只见那“没见识的小官”微微一笑,并不拂开衣上零碎的糕点渣滓,大大方方半躬身单手向圣人行礼。 “尊贵的大秦皇帝陛下,”他不卑不亢,以流利的中原话道:“我堪鲁斯在此代吐火罗国王陛下,向您传达最诚挚的问候。” 暄和面色惨白,当即软倒在地。 没见识的小官,竟然是吐火罗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二王子堪鲁斯! 她竟然一时昏了头,折辱了吐火罗的使臣! 圣人连一点余光都没留给地上那个曾经最宠爱的女儿,声音是压抑怒色的极冷:“吐火罗与大秦素来交好,二王子免礼。” 两方人都没有提过方才暄和与这位吐火罗王子的龃龉。 但堪鲁斯衣袖上明晃晃的点心渣子尤为刺眼,向曲江苑在场的公主贵女、内侍仆从面前,狠狠地下了御宇海内二十多年的帝王李舜的脸面。 堪鲁斯依言起身,一笑:“尊贵的陛下,我等今载前来,除了与上国重修旧谊,还望代我吐火罗国王迎回一位大秦明珠为后。” 他说完,便看向了地上丢了魂儿一样的暄和公主。 她跪坐在地上,完全被上一个消息的可怕后果惊呆了,并没有注意到堪鲁斯别有用心的目光。 圣人眼中有雷霆之怒,不知是对这个使者贸然的请求,还是对自己的女儿。 圣人并未立刻拒绝,曲江苑里头的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没有立刻回绝,答应便只是或早或晚! 苑内跪了一片人,却是呼吸都几不可闻。 良久,圣人道:“此事容后再议。” 堪鲁斯并不沮丧,行礼道:“恭候佳音。” 皇后与圣人、堪鲁斯王子离开之时,暄和才被她的丫鬟搀扶起来,目光里头惶惶不已,全是恐惧。 这位跋扈惯了的公主继承了她那位宠妃生母的矜贵样貌,却也同样继承了那位贵妃的短浅愚蠢。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恐惧即将降临了。 皇后收回目光,心中一哂。 自作孽,不可活。 * 甘露殿灯火明亮,钟鸣鼎乐之声缭绕。 此时甘露殿内都是泱泱大秦的世家大族,各个华衣盛妆,行止端华,一举一动皆是几世尊贵养出的高高在上。 待帝后出,众人大拜,乐声一变,宫宴已始。司膳上场后,侍女们鱼贯而入,穿行各个案几之间,如蝶飞花丛,翩翩放下精致酒馔。 待帝后示下,各家便放开了些,一面闲谈,一面动筷。 阮卿正与嫂嫂齐夫人一同坐于宗室女末尾,贵女之首的位置。她们还算靠前,但也不必与坐在太子身侧的中书令裴瑾瑜一般,一举一动都在帝后的眼皮底下。 阮卿见面前上了甜雪,金乳酥,蜜撒子,曼陀罗饼等甜点心,眸子里微微一亮。她动筷的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唇瓣轻抿之下,那些点心却是消失得飞快。 阮卿正夹了一只金乳酥要送入口中,却是一呆,感到有人在瞧着她。 宫宴的酥点俱是色香味都完美,这乳酥刚出笼,白白糯糯的表皮散发出馥郁的甜香,筷子夹住时微微凹陷,里头一团儿流沙馅料清晰可见,是只有在宫宴上才能吃到的美味。 裴瑾瑜知道阮卿喜甜,此时正是在看她。 可嗜甜的阮卿却呆住了,前头一道视线遥遥投过来,又是那样专注,仿佛连她用一口吃食也是什么值得牢牢记住的好景,珍重得让人心跳怦然。 纵是阮卿也曾在他面前吃过东西,此时却也有些紧张。她微微阖了眼,花瓣般润泽的唇轻合,那一团小小的面食就在口中不见。 果然酸甜适口,唇齿留香,可吃下的人却是有些食不知味—— 他坐得离圣人那般近,还往这里看什么呢,这可是宫宴呀。 阮卿侧眸往那高高的御座底下瞧,裴瑾瑜已是收回了目光,正在向圣人回话。他虽坐于下首,也是恭敬姿态,说话时却有一种凛然的俊朗之气,看得阮卿一时都入了迷。 裴瑾瑜与圣人说完,却是顿了顿,像是对方才阮卿吃得香甜的点心很感兴趣。他此前分明不对甜口膳食动筷,此时却偏偏持着筷子夹了一只阮卿方才吃过的金乳酥。 阮卿看着裴瑾瑜动筷,将那小小的酥点纳入口中,颜色浅淡的薄唇一抿,动了动。 她不知为何呆住了,耳朵渐渐的烧得通红。 齐夫人笑道:“卿卿?” 阮卿这才回神,被烫着似的收回目光。 齐夫人揶揄:“可不必着急,日后哪有你看不着的?” 阮卿埋头吃点心,一双耳朵红得着了火。 好在上菜的宫女陆陆续续再次上场,为每一张几案添新膳,总算缓解了阮卿的窘意。这时候上的便是长明虾炙,丁子香淋脍,羊皮小天酥等寓意吉祥的菜肴羹汤,配羽皇饭与长声羹等主食。 帝后惯常提前离场。乐师做素筝清音部曲,甘露殿里头的贵人除了离御座近前的,已是越发放松宴饮,谈笑自然了。 阮卿正乖乖坐于自己位次上与嫂嫂齐夫人闲谈,宗室女的方向却是传来了一些议论之声:“你们可知道那位今日为何没参宴?” “裴相?据说是与夫人一同抱病了。” 阮卿悄悄竖起了耳朵,只听第一个发问的嫌道:“哪里说裴相,是今日惹怒了使者的……” 那女子声音压低了不少,阮卿听不太清楚,却有“王子”“和亲”等几个字飘进了耳朵。 齐夫人同样听到了几个字,低声道:“卿卿从曲江苑离开之前,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 阮卿摇摇头:“一路上除宫女内侍外,并未遇到外人。” 齐夫人这才放下了心:“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们家已是受不得半点意外了……” 除夕宴上,御座之下的几位重臣离得最早,座次越往下的,前来便要做宴饮之外的联络,待得越久些。待阮卿与齐夫人略用了几口,便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的离宫归家了。 齐夫人近日精神不济,宫宴上仅仅是礼节性地用了几口,阮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外头走,欲要与等在甘露殿外头的哥哥阮承安汇合。 她们刚走出大殿,高大俊朗的中书令已等在长廊之侧。 阮卿不由意外:“裴公子?” 裴瑾瑜点头行了礼:“皇后娘娘担心齐夫人与卿卿,特命我前来护送。” 齐夫人闻言看向自家小姑娘,语带揶揄:“卿卿?什么时候……” 裴瑾瑜神色不动,仿佛已唤了千百次:“卿卿今日沾了酒,在下也很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从雪念絮众宫女:饱了饱了,真的饱了 第79章 除岁 高官贵人离去, 回各家守岁,宗室王爵还留在甘露殿宴饮。 圣人日常起居的紫宸殿, 光滑的地板上散落着扔下来的奏折,其中跪着一个白日里羞辱了使臣的暄和公主。 圣人面色冷漠:“吐火罗向朕求一位公主,事端既然由你而起, 便由你去结束。” 暄和惊慌叩首:“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别让儿臣去吐火罗!” 她眼睛哭得红肿,面上妆扮也花了,一身华贵得盛气凌人的水红宫装反而更衬得狼狈, 昔日宠爱她的圣人却面冷似铁:“你错了?” 暄和伏地颤抖, “儿臣愿禁足一年反思罪过……” 圣人霍然扫下桌案上的茶盏,价值连城的瓷器落在地上,宛如惊雷炸响。 “你受大秦百姓奉养十六年, 竟因一己之私挑起边境战火!” “你知不知道一句‘错了’, 要用多少边关将士的血去填!” 暄和跪在淋漓的茶水碎瓷间, 战战兢兢:“儿臣愿去泽化寺带发修行,只求父皇别让儿臣离开大秦……” 圣人:“暄和,你是朕最喜爱的女儿。” 暄和心中莫名涌上寒意,跪在冰冷地面的腿不禁颤抖。 子时将近,皇城的夜空上炸响了一片一片美丽的花火。甘露殿方向灯火通明, 人人宴饮作乐。 旧岁将去, 万象更新。 紫宸殿之中却寂静无声,寒冷彻骨。 “稍后宗亲家宴,使者将再次求亲。” 高高在上的帝王目光落下, 毫无温度:“暄和,别让朕失望。” 昔日风光无限的暄和公主明白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她恐惧悔恨至极,伏地恸哭起来。 * 除岁之夜,皇城各家欢聚。 亥时初,中书令裴瑾瑜与阮家一行人出了宫门。 参宴时分,即使是阮承安这等武将也要乘马车,于是阮家回程之时,一行便有三辆马车,浩浩荡荡近五十护卫,即使在出宫回程的各大世家之中也算声势浩大。 裴瑾瑜将阮家一行人送至楚国公府门,便遥遥告辞,自行离开了。 阮承安心下满意未来妹夫的识趣,带着夫人和自家妹妹在厅堂众人面前露了面,便将她们二人安顿在暖阁,自己回来和早早约好的朋友、各庄子里头的管事们一同喝酒。 齐夫人一面在铺满了软毯的矮塌上坐下,一边摇摇头:“也不知承安这幅别扭劲儿何时才能过去。” 方才阮承安非要将马车横在阮卿与裴瑾瑜之间,一路上虎视眈眈的,生怕后头那人赶着车凑上来与自家妹妹说话。 阮卿暗笑了好一会儿,眸子弯弯:“不碍事,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哥哥不会再介怀的。” 暖阁里头烧着地龙,屋子里搁着醺炉和炭盆,姑嫂两个都把厚实的雪披解了下来,由丫鬟们挂在外间。 齐夫人打量了自家气色润泽,眼神明亮的小姑娘,语带揶揄:“他这冤家每一次都要来阻你与裴中书二人相见,卿卿可生气了?” 阮卿大窘,索性拿了条备在案上的糖瓜条给她,“纵是圣人恩典,哥哥也要在三月婚事以后去北境了,嫂嫂不多陪陪他,怎么还来笑我?” 暖阁里一时笑语欢声。 子时初,管事们和侍女小厮还聚在厅堂一起守岁,阮承安将回家团聚的友人送出府门。 一片爆竹之声中,皇宫方向炸开漫天焰火,铺出高高在上的火树银花。阮承安目送友人消失在东街薄雾之中,转头去了夫人和妹妹待着的暖阁。 子时将至,旧岁将除。 阮卿与嫂嫂齐夫人聊了一会儿,正奇怪:“哥哥这时还未来,莫非像往年一般喝醉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阮承安大步走来爽朗一笑:“夫人和卿卿说什么,让我也听听。” 齐夫人揶揄:“正在说你这冤家不待见妹夫。” 阮卿讶然,阮承安走到她们一侧坐下,酸溜溜的开口:“要是那裴瑾瑜对你不起,我就算人在北境,也要跑回来给他点颜色看看!” 阮卿内心暗叹,只好哄他:“是是是,哥哥好生厉害,能几日跑过一千四百里,从北境回到皇城来教训妹婿呢!” 齐夫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燥得阮承安连咳几声,一张风吹日晒成麦色的面孔都显出了血色。 笑闹以后,阮卿拿出了早早备好的年礼,向阮承安正色道:“年后哥哥重返北境,边疆凶险,特赠予此平安扣,万望哥哥顺遂。” 阮承安愣了愣,接过那只精美的檀香木小盒子,里头果然躺着只羊脂玉平安扣。 阮卿又捧出大些的盒子,来到嫂嫂齐夫人面前道:“今载家中变故,万幸得嫂嫂照顾,这一对福豆赠予嫂嫂,希望嫂嫂母子平安。” 齐夫人接过那一对翡翠福豆,也是目露感动:“我们卿卿长大了。” 阮承安回过神,笑得见牙不见眼:“卿卿有心就行了,何必破费?哥哥不需这些配饰,你的钱留着规整首饰衣用,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哥哥。” 他虽是这样说,却是立刻将那只妹妹送来的平安扣取出,小心地戴在身上左看右看,显然是喜欢极了。 齐夫人顿时摇头:“莫要管他。” 她拿出了早早备好的红封,笑眯眯地递给阮卿:“今载卿卿的婚事好了,只中书府那边资产虽丰却无几人打理,嫂嫂去向皇后娘娘求了几个忠心好用的来帮卿卿,成婚后便能跟着卿卿一同去了。” 阮卿接过那只装着身契的红封,也是眼睛一亮:“多谢嫂嫂美意。” 她嫁进中书府后,便要作为裴瑾瑜的夫人打理家事。若说人情来往,世家交际,阮卿是丝毫不惧的,但那些庄子铺子,却是需要一些伶俐忠心的人来打理才行,皇后派来的人定是忠心不二的此中好手。 阮承安将自己腰上的平安扣左看右看,十分满意,此时也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红封道:“哥哥也无甚别的可送,就派一百个好手给卿卿吧!他们各个上能进山擒大虫,下能单手拉马车。卿卿以后每次出门只要带着他们,那可是打遍皇城世家无敌手!” 他把那一纸红封包着的调令往阮卿手中一塞,眼神极其期待:“卿卿可喜欢?” 齐夫人和阮卿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信自己的耳朵。 齐夫人回过神来,拿起阮卿手中的红封拆开一看,果然是一纸百人卫队调令,不由上前几步揪住阮承安的耳朵:“你这送的是什么?哪有年礼送自家妹妹一百个大汉的!” 阮承安大声哎哟:“夫人莫生气,莫生气!我这是为了卿卿好啊,她嫁过去中书府里头也不能常常回来,还要主持家事,要是被欺负了也得有人给她出出气……” 阮卿哑然失笑,拿过了那纸不太像年礼的调令:“多谢哥哥所赠,只是我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纵是成了亲,也不会生分的。” “瑾瑜他……亦是我的家人。” 阮卿此时说那位中书大人的名字已经镇定如常,眸子里笑意盈盈的:“哥哥莫要担忧,中书府与楚国公府亦不算远,我与瑾瑜也会常常看顾着楚国公府这边的。” 齐夫人放开了自家不着调的夫君:“裴中书对卿卿之心甚笃,我亦不会看错人,咱们家也平平安安,今后会越来越好的。” 阮承安见夫人不生气,妹妹也接下了自己的年礼,也是一笑:“正是如此,今日除岁,我们说些别的。” “膳堂里头可备好圆子了?快些趁热端上来。”他向外头催道。 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子时,皇城中爆竹之声连成一片,楚国公府上也有不少小厮丫鬟们在院子里放爆竹,阮卿看着窗外夜空中升起的大片焰火,心中也涌上来一片柔软的宁静。 不知这片夜空之下,裴瑾瑜会不会和她看着同一片花火? 阮卿心中一动。 她向齐夫人与阮承安道:“哥哥嫂嫂且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 * 崇安坊中书府,书房还亮着灯。 裴瑾瑜送了阮卿回府,便独自在灯下整理近日手下们递上来的消息。 外头爆竹之声连成一片,焰火在夜空中铺开火树银花,书房里头却安安静静,仿佛此时并非新年。 裴瑾瑜还在丞相府上时,每逢年节总有许多本家旁支,不知所谓的人涌来,宴饮到天明。这一天,连陈记也关了门,裴瑾瑜通常将它当做与一年之中其它日子一般,普普通通的一天。 纪密进来:“大人,下面递来的消息,裴相今日去了北镇卫大牢见裴涉,质问他莫家如今藏匿何处。” 裴瑾瑜目光不动:“晚了。” “是,裴相如今仅能凑齐二十万两白银,除非卖出丞相府,否则毫无可能赎回莫兰泽。” 纪密说完了消息,外头又有侍卫禀报:“大人,阮家来人了。” 裴瑾瑜抬眸:“请进来。” 他顿了顿,索性起身出了书房。 纪密讶然,心道大人当真对阮家如此看重,就算是阮家遣人来递个消息,他也会亲自去见。 侍卫引着二人走到了厅堂,只见一个纤细的女子披着毛茸茸的雪披,背对着他们,身侧还有一个眼熟的丫鬟。 裴瑾瑜踏进厅堂之时,便是一顿,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 阮家上下和睦,这个时候,她应当在家中守岁才是,怎么会…… 那女子回身,花瓣似的唇瓣抿着点期待和笑意。 是阮家即将成为他夫人的小女子。 阮卿将一直护在怀里的食盒递了过来,声音轻轻软软的:“今日不知你能不能有圆子吃,我特意做了一碗。” 裴瑾瑜眸子微颤。 他接过了那只小小的食盒,也将那位寒冬除夕夜里,特意做了一碗吃食送来的小女子揽入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裴相:老夫也想吃个饱饭再下线 渣作者:某人说可以,给你整个断肠草配鹤顶红 第80章 裴相 年节第一日, 天家大祭,百官世家拜祖祠。 楚国公府上, 阮承安和管事们一同忙碌到了天光微亮。阮卿和嫂嫂齐夫人小憩了两个时辰,天色未明便登上马车,由左右仆从带上冥礼出了皇城。 楚国公与穆夫人的衣冠冢, 正在皇城之外的青山。 大秦自开国以来扫六合,统蛮夷,成八方来贺之势,正是三代帝王励精图治, 数十位将军纵横北境南疆所成。但将军们征战一方, 也多有不能马革裹尸还。 偌大的青山上笼罩着一层冰冷的薄雾,松柏显着常青的冷绿。阮承安神情肃穆,带着夫人和妹妹三拜, 在炉中插上早已备好的香。 “父亲母亲在上, 儿今载去了北境。” 阮承安如同此前年节向父母禀报一般, 一一细数大事:“突厥来犯,儿生擒了来犯大秦的突厥王子,如今吐火罗如今派人求和,北境五年内将不会再生战事。” “只恨没有逮住那仆骨克力!”八尺高的男儿红了眼,“儿今载前去边关, 必手刃此獠, 迎回父亲母亲棺椁!” 阮卿衣摆沾着清晨的寒霜,跪在青玉石碑前:“爹爹,娘亲, 女儿愧对教诲,今载竟险些自弃。” 前世至亲离世,她在流言之下崩溃,绝望到只欲求死。如今才明白,若父母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女儿自弃人世该有多心痛。 阮承安自责:“是哥哥没看顾好你。” 阮卿摇摇头,向青玉碑叩首再拜,心中默念:爹爹娘亲,女儿前世不谙世事,今世已和裴家良人定下亲事,今后定要护住所有家人。 齐夫人轻轻扶起阮卿,也向老楚国公夫妇的坟冢道:“公婆在上,媳妇会为承安看顾好家中,为卿卿操持好婚事,如今阖家平安顺遂,万望勿忧。” 祭拜以后,一行人自青山回了皇城,已近午时。 官道上浩浩荡荡列着世家仪仗,俱是从各家墓冢回返。阮承安当先骑了马回西街仁心堂取安神药,阮卿与嫂嫂齐夫人坐在马车之中将至皇城南门,却是碰到了裴家的马车。 齐夫人叫车夫放慢,掀开一点轿帘。那裴家的马车里头,面容冷白的妇人往这边一瞥,正是裴相正妻,裴瑾瑜生母,慎靖长公主李夫人。 按理来说两家已有姻亲,相逢难免要寒暄一番,李夫人却是以帕掩唇,未发一言便落下帘子,由侍卫与仆从簇拥着远去了。 齐夫人目光微凝,大丫鬟念絮连忙将轿帘拉下,愤愤不平:“如何这般无礼?” 阮卿也皱了眉,“这便是李夫人。” 齐夫人笑了笑:“无妨,裴中书既然分府,定亲时也未曾让李夫人前来,这丞相夫人与我们无甚关系,日后便作不识罢了。” “不过说来蹊跷……”齐夫人沉吟道,“今日天家大祭,裴家宗祠亦是在皇城之中,李夫人如今怎会从城南回?” 阮卿想到了关于裴家的隐晦传闻,“裴家不睦已久,如今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不知瑾瑜他……” 齐夫人看着自家娇娇小小的姑娘,特意提点道:“裴中书与双亲有隙,裴家也是家事繁杂,又加上宣州之事,恐怕圣人对丞相府的耐心已经……” 她并未说完,只道:“卿卿今后若是遇到了与丞相府有关的事情,一定要去寻裴中书处置,莫要自己掺进那一团乱麻之中才好。” 阮卿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青云灯节里头,裴瑾瑜手上裂开的伤。 齐夫人这番避事之谈句句都是为她着想,但阮卿张了张口,却无法就这样答应。 “我不会让那些事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齐夫人讶然:“卿卿?那样混乱的家事,你可……” 阮卿摇摇头,语气缓缓而坚定:“人情往来与后宅之事,自然是由我为瑾瑜操持。我不会是软柿子,但也再不会让瑾瑜遇到那样的事情了。” * 西街,皇城最负盛名的仁心堂一片寂静。 丞相夫人李怜晴回返皇城,如今端坐后堂,匆忙赶回医馆的林圣手正在为这位贵客把脉。 整个后堂安安静静,李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留在了前头,连看店的伙计也被打发出去,侍从将偌大的仁心堂围得水泄不通。 李夫人一身沉红,披玄色丝帛坐与后堂主位。她像是祠堂挂着的先祖画像,整个人冷淡得缺少活气。 林圣手独自为这位贵客把脉,额头渐渐现了冷汗。他小心觑着李夫人的神色,试探道:“夫人身子虚弱,可是用了新进异域传来的曼陀罗?那物少量可用来安神,若是花瓣与人参兑饮,恐怕……” 李夫人目光瞥下,宛如幽暗画像中的古人活了过来。 林圣手心头巨震,顿时闭上了嘴。 “拿些止咳的方子,还有安神的花茶。” 李怜晴以帕掩去唇边陈血,漫不经心吩咐:“我听不得咳嗽,也听不得乱糟糟的传言。林圣手是聪明人,一定知道什么不该说。” 一行人簇拥着这位丞相夫人离开仁心堂。 林圣手大出一口凉气,连李夫人留下的银钱都来不及收,便鬼撵似的关了店匆忙回了家中。 * 年节伊始,皇城百姓闭门。 丞相府门前三两仆从正扫雪,外出的丞相裴鸿煊回返,仆从们慌忙避让,沉重的车轮将未化的霜雪碾作污泥。 丞相府里,李夫人看了一眼身侧的大丫鬟,“相爷许是要回来了,去催膳堂做一盏参茶。” 大丫鬟有些讶然,夫人这几日对相爷态度有缓,寻了安神的花茶吩咐下人特意做来给相爷,如今还在备了参茶。 主子之间和解,对她们这等下人来说定是好事。丫鬟拿着自仁心堂新买回的花茶,规规矩矩行了礼,去府上膳堂吩咐去了。 裴相自外头归来,见李夫人正在厅堂品茶,按捺心头怒火道:“夫人今日怎不在皇陵,也不在裴家祖祠?” 丫鬟们给两个主子端上了晾了些许的新茶,清香伴着水汽升腾,满室都是幽幽茶香与几不可闻的花香。 李夫人微微勾唇:“相爷今日又是在祖祠,还是去了北镇卫大牢看某个必死之徒?” “你!” 裴相眉心突突直跳,端起一旁茶盏一饮而尽,才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 “夫人生气,本相也明白……” 裴相此时有求于人,分析起利弊来头头是道,“可若凑不齐五十万银,圣人定会夺我相位,夫人到时岂不是也颜面扫地?” 晓之以理后,便是动之以情了。 李夫人心中冷笑,便果然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款款道:“你我近三十年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过了这个难关,我必会好好补偿你。” 李夫人眸色暗下:“相爷如今要我出手相助,终于肯承认我们还是夫妻。” 饶是裴相此等官场混迹几十年的人,也不禁面皮发热,低头饮茶掩饰一二。 “当年我作为公主下嫁与你,先帝赐下陪嫁无数,如今相爷是要打它的主意?” 李夫人漠然看着裴相饮茶,目光冰冷。 裴相有些讪讪,要正妻拿出嫁妆赎小妾,古往今来也没有这等事。但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在牢狱里头吃苦受罪,他又不得不惦着脸开口。 “夫人,关起门来是自家事,但宣州莫家主犯事,罪不及家人,加之与圣人承诺在前……” 裴相看着李夫人冷淡的面色,咬咬牙:“夫人若是肯拿出银钱且度过此难关,我便将西街十间铺子折半卖给夫人!” 裴家在西市有几家当街商铺,俱是地方大,名气足的老店,若是裴相将其中三间铺子卖出,赎人的钱财也就够了,但如今人人皆知裴相要和圣人赎回莫家罪人,谁还敢接手? 李夫人微哂:“三件铺子只换三十万银,看来那北镇卫牢中的女人,相爷到如今还爱若珍宝。不知我这坚持求了先帝下嫁而来的长公主,是不是阻了你与她的路?” 她的话清清淡淡:“相爷可知宣州之事何其严重,圣人已是震怒,如今相爷执意牵扯进莫家之事,置自身安危,置我们儿子修明的前程于何地?” 李夫人惯常冷淡尖刻,如今话语中却少见地显出了脆弱和担忧,引得裴鸿煊心头升起了久违的怜意。 “夫人多虑了。” 这个男人放柔了声音,颇有几分年少时的情谊,“我与夫人相濡以沫近三十载,夫人果然重情重义,处处为我着想。但圣人已然应下五十万银便能赎人……” 裴鸿煊上前:“夫人受了委屈,待此事了了,我必定会好好补偿。” 看看,他就算是在哄着自己交出嫁妆,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偏心姿态。 李夫人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渐渐地冷成了坚冰。 若人生只如初见, 若初见之时他向自己说明心有所属, 若她不曾因一时恋慕向先帝求了那纸荒唐的赐婚…… 年少时心心念念的良人,三十年来的夫君,要为了救另一个女人不惜身败名裂,不惜将她余下人生,将她小儿子的前程投入深渊。 圣人所言赎人,本就是给裴家最后一个,与谋叛之罪的莫家决裂的机会。 原来她李怜晴近三十年来,尖刻言语维护着的那一点期待与真心,早已是错付。 李夫人目光幽暗,扫了一眼大丫鬟。 丫鬟并未察觉主子眼神有异,她从外头端来一盏参茶,上前对裴鸿煊笑道:“相爷,这是夫人此前吩咐的。” 裴鸿煊见李夫人不曾一口回绝,已经十分意外,接过茶盏时就更加不敢置信。 他不复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俊雅,李夫人也早已从温婉的天家公主变成了浑身尖刺,不可理喻的妇人。 如今他以夫妻情分相求,她竟终于肯妥协。 裴相如在梦中,轻轻饮了一口。 果然沏得正好的参茶,冷热合宜,既不会因为太烫伤了唇舌,也不会因太冷而消散了人参的药性,显出沏茶者温柔而珍重的心意。 像是多年以前,年少时的公主温婉贤淑,一心一意恋慕与他的时候。 天家公主倾心,给了他作为男子的极大满足。 纵使他早已心有所属,但天子赐,莫敢辞,先帝与当时的太子这般看重慎靖公主,青云直上的好前程和一夜之间遭到圣人厌弃,他如何选?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天经地义。 娶一个公主便能青云直上,没有人会不知道怎么选。 至于兰泽…… 女子嘛,哄一哄就没事了。就连李怜晴,也是整天就只看得到后宅那点小门道,如今这般生气,放下身段哄她一哄,不是也妥协了么。 裴鸿煊将那参茶一饮而尽。 他感慨一笑:“刚成婚时,夫人每一天等到我从朝中归来,便会沏好一盏参茶……这等日子,已经太久不曾有了。” 李夫人一身沉红,定定地看着裴相饮下那盏参茶。 她眸子里冷冷清清,语气轻缓,如大梦初醒: “再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默默地提前爬回来更新了 第81章 旧情 阮承安自皇城外骑马跑到西街。 仁心堂却是大门紧闭, 不见人影。 阮承安绕着这医馆转了圈,总算在后门拉住了一个才出来的伙计: “你们林大夫曾说此时仁心堂将会开门, 如今怎么不见人影?” 伙计手头提着一串茶包,也是摸不着头脑:“正是蹊跷……林圣手方才匆忙走了,还吩咐我将这曼陀罗花茶拿出去烧掉。” “曼陀罗花茶?”阮承安眼睛一亮, 上前拿了一个茶包,“是不是和吐火罗使臣一同的胡商带过来,最能安神的花茶?” 近日忙着守年与祭祖,又折腾着去了宫宴, 夫人齐雨溪越发寝不安枕, 眼看着憔悴了下来。阮承安焦心不已,正在宫宴打听到这一味花茶极为安神,便是拜祭父母后匆忙骑马赶过来。 伙计:“这位大人想买曼陀罗花茶?” 阮承安连忙点头:“我家夫人她……” “那千万别用这个!” 伙计将茶包抢了回来收在褡裢里头, 低声道:“今日店里来了个大人物, 点明要这个花茶, 林圣手送走她以后脸色奇差,转头就吩咐小的将这余下的花茶通通拿到城外烧掉……” 阮承安目光警惕:“这茶难道不对?” 伙计遮遮掩掩道:“我们仁心堂只是从胡商处采买而来,且如今皇城各家医馆茶坊都有这曼陀罗茶,至今还未出过什么事,小的方才胡言几句……或许是林圣手多虑了。” “这位大人既然是要为家中人寻安神之药, 还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吧。” 那伙计匆匆做了个揖,乘上驴车走了。 阮承安若有所思。 他见时辰不早,妹妹与夫人恐怕已经到家了, 便去寻了其它医馆买了些安神的蜜饯与酸瓜带回去。 待阮承安回到家中,只见几个面生的人聚在厅堂之中,像是一大一小两兄弟。 高些的那个胳膊上吊着棉布,一个年轻的夫人正搀着他,许是他的妻子。矮些的似乎是他的弟弟,站着的姿态有些歪,像是腿上有旧伤。 见阮承安回来,阮卿向他点点头:“哥哥。” 阮卿又向厅堂里头几人劝:“你们糟了大难,如今才刚刚养好了身体,还是先坐下说话吧。” 胳膊上吊着棉布的男子摇摇头,几个人向阮承安行了礼,就地下跪向阮卿一拜:“我们余家险些家破人亡,多亏贵人相助,贵人大恩大德,草民一家无以为报!” 他一拜,弟弟和那年轻妇人也跟着下拜,这几个都身上有伤,又是男子,阮卿颇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阮承安进来将这两兄弟分别搀扶了起来,“我妹妹说无妨,你们就先起来吧。” 阮卿松了口气,上前将那妇人扶了起来:“令弟对成伯有救命之恩,季钧所做之事亦是天理难容,我断没有不管之理,诸位不必多礼。” 这几人正是前些日子从季钧手底下活下命来的余家兄弟,和余家老大的妻子。阮卿将这眸中含泪的妇人扶起来的时候,着实也有些惊叹。 她虽穿着平常的夹衣,眉目五官却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艳丽,难怪那好抢他人妇的季钧会想杀人夺妻。 余家妇人小心地福身行了礼,回了余家老大的身侧扶着他。夫妻二人对视间,便是外人也能看出情深义重。 余树一瘸一拐地将一篮子东西捧到了贵人的面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羞愧: “这是小的家中母鸡下的蛋,和老母鸡一只。” 余树同时提出了另一个包扎得整齐而体面的大盒子:“这是小的家中新下的小牛,已经熟制完毕了,还请贵人一定要收下。” 阮卿讶然:“耕牛养大所得银钱够你们家中一年用度,我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不必如此……” 余树的哥哥出面,向阮卿再拜:“贵人对我们一家有活命之恩,小的们无以为报,这些微薄礼物万请收下吧。” 阮承安旁观妹妹的为难,他理解男人对恩人的报答之意,如果妹妹坚持不收,他们怕是要羞愧得寝食难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阮承安接下那两盒包扎得十分体面的小牛和老母鸡,并一篮子整整齐齐的鸡蛋,爽朗笑道:“你们二人都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今载三月北镇卫要从皇城中挑选新兵,你们伤好了以后有没有兴趣去军营磋磨?” 余淮余树两个当场呆住,好半天没回过神。 北镇卫军营是什么地方,纵使他们只是个大头兵,若有人欺负上门,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他们两兄弟有些力气,但出身不显,也只是做些小厮伙计之类的活计勉强吃得上饭罢了,竟也有机会去北镇卫? 余家妇人心思通透,感激地望了眼阮卿,暗中推了自家男人一把。余淮这才回神,两兄弟连忙对着阮承安与阮卿又是一阵大礼:“恩人对我们余家再造之恩,永世难忘!” 阮卿似有所悟,也是一笑:“好了,虚礼便免,今后你们便不必担心变故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余家人,阮承安揶揄道:“竟不知妹妹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侠女,居然管起了大理寺的事?” 阮卿扫了一眼他买回来的东西,只是几包蜜饯酸瓜,并没有花茶的影子。 她气定神闲,毫无羞恼:“竟不知哥哥还是个贪酒的毛头小子,特意避开我和嫂嫂回皇城,说是买花茶却没买上,莫不是偷溜出去喝了酒?” 阮承安一惊,连忙告饶:“卿卿千万和雨溪说这事儿,我真的没喝酒!” 阮卿作势要往厅堂外走,阮承安只好追着她连连道歉:“是哥哥错了,我不该打趣你和那人,可别生气了?” 厅堂里头的丫鬟们都是暗笑。她们这少主子一怕夫人,二怕小姐,真是全皇城出了名的。 * 皇宫紫宸殿,圣人坐于御台之上,底下跪着的,是他那三十年前执意嫁到裴家的皇姐。 慎靖长公主除了年节宫宴与天家大祭,已是许久未曾进宫了。 圣人自御台上看着她,目光怜悯:“慎靖皇姐当真要求朕下这般诏令?” 李怜晴跪伏在地,玄边的沉红大袖铺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之上。昏暗的大殿上,这抹颜色极为暗沉,像是她身上渗出的血。 “请陛下明鉴,裴鸿煊此人一直明白宣州莫家所求,默许裴涉与莫兰泽窃取皇城消息与丞相府财物,并那粮草一案,也在裴鸿煊默许之下!” 圣人目光巨变:“此言当真?” 李夫人伏地叩首:“知夫犯大错而不报,是为不仁;罪及家人而不匿,是为不忠;天家大祭而未至,是为不孝……罪妇任凭陛下发落。” 圣人不由心生不忍:“皇姐乃天家长公主,裴相有罪,也不会祸及于你。这般种种……朕不会追究皇姐。” 李怜晴伏在地上,深深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堪。 及笄之年,太子信誓旦旦:皇姐这般温柔贤淑,定要嫁与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她与他亲密无间,好到令所有曾言天家亲缘凉薄的人羡慕不已。可身世叫太子知道后,这大秦最尊贵的少年,未来的天子目光便是变了。 好在先帝松口赐婚,她嫁给了心心念念的良人。 如今却也是她,向已经坐上龙椅的他,说出将那辛苦求来的良人打入万丈深渊的消息。 李夫人眨下眼中不合时宜的泪意,将心头涩然掩下:“罪妇深知陛下重情义,裴鸿煊此人之恶并不比莫家少半分,且这几十年来……” 她咬住了牙,并未将过于不堪的怨恨说出口,只哀求道:“罪妇深知他惹怒陛下,可我儿裴修明,他今载才中进士,他什么都不知道……” 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记忆中的皇姐勇敢而温柔,纵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肯透露一丝出来。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放下尊严,将几十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展露出来,弯下骄傲的背脊苦苦哀求,只为求得儿子的一条生路。 “裴家之事朕定会追究,皇姐所求,朕也会答应。” 宽阔而冷清的大殿上,圣人虽然说的是答应的话,却也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冷意和高高在上。 李夫人心下一松,缓缓地跪坐下来。 圣人却并未叫她下去,而是慢慢自御台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响在空旷的大殿中,无端让人渐渐绷紧了背脊。 李夫人并未抬起眼,只感到面前蔓延上来一片阴影。 “朕不知皇姐是重情重义,还是薄情寡义。” 圣人站在李夫人身前,低垂的视线之下只能看见一双金线腾龙,缀着东珠的御靴:“皇姐对裴相重情,却对朕寡意。明明幼时与朕亲密无比,朕对瑾瑜夸下寥寥几句,皇姐也要对他不假辞色,避如蛇蝎。” 李夫人衣袖掩盖下的手指渐渐攥紧,额上滑落冷汗:“陛下,我并未对瑾瑜有任何偏见……” 圣人轻叹。 “朕看见瑾瑜,便想到了朕幼时与皇姐之间……当年朕还不是太子,在众皇子之间默默无闻,是长在先太后膝下的皇姐护了朕十年,皇姐突闻身世后,却对朕避之不及。” 他已经是大秦至高无上的帝王,是天下九州无可置疑的共主,年少时的失望和不甘却让他红了眼,不复丝毫冷静。 “几十年了,皇姐能否告诉朕,你当年在逃避什么?” “皇姐能否告诉朕,为何瑾瑜自灾乱中好不容易回来,皇姐却对他如此冷漠?” 李怜晴避了三十年,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已按下的恐惧又爬上心头,她闭上眼睛,终于肯对它妥协:“陛下……我愧对瑾瑜。” 圣人眸子微颤。 李怜晴缓缓地,将从未展露的伤口一字一句,对这位名义上的弟弟讲出:“我发现裴鸿煊如此爱重那莫家女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那时多么心高气傲啊,负气出走却没盼来他接我,是在孤立无援的荒郊野岭,一个人孤零零地生下了瑾瑜。我明明是天家的公主,幕天席地,毫无尊严地去闯鬼门关的时候,他和那个女人在……” 她闭着眼,视线之中全是昏暗的血红。 圣人手上渐渐现了青筋。 李怜晴甚至还轻轻地,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孩子……很像陛下。” 她语气轻缓得像在做梦:“是还未成为太子的陛下,那沉默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是我对他有深深介怀,是我妄自将对裴鸿煊的痛苦,对陛下的悔恨转到了他的身上……是我的罪过。” 圣人良久未曾说出任何一字。 几十年了,他的皇姐已经被磋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一根一根放开了自己的手指,用冰冷得十分压抑的声音向殿外道:“宣裴鸿煊进宫。” 第82章 道别 立政殿沉红的长帘披锦下, 暗金色的香炉燃起袅袅幽香。安神镇定的轻烟攀附中空立柱,为热气所驱, 渐渐汇聚在繁复精美的朱凤吊顶上。 阮卿垂首,光洁地面上映照出的朱凤对视与她对视。凤凰本是腾云驾雾的瑞兽,此时却让她心中不安。 冥冥之中, 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坐于上首的齐皇后道:“再过些日子卿卿就将嫁去中书府了,虽有人帮忙打理府中资财,自己也要略通一二才好。我本属意让胤雅那孩子与你说说,但她……” 温和的话语唤回了阮卿飘远的思绪, 她此前本是在和哥哥阮承安拌嘴, 却意外得知仁心堂对曼陀罗花茶的古怪态度。 阮承安当时十分严肃:“这种花茶近日随着胡商传入,在皇城流行甚广,我即刻便要去请京兆尹查明此事, 卿卿若是有心, 可去宫中向皇后娘娘禀明。” 阮卿忧心最爱西域新鲜东西的云清公主, 立时递了折子来了宫里头。 她定了定神,恭敬回话道:“多谢娘娘,但胤雅事务繁忙,臣女便不去扰她了。臣女今日进宫,其实是另有要事……” 阮卿将阮承安从仁心堂的所见一一说出后, 齐皇后亦是惊讶:“这花茶在宫中处处可见, 如今倒是并无人因它而受害,卿卿此番提醒的真是及时。” 齐皇后吩咐女官:“快,去东宫与安阳殿, 将太子和云清宫里的曼陀罗茶全都撤下来。” 齐皇后安排另外的女官去往后宫与尚食局,传下命令撤下宫中所有的曼陀罗花茶。 阮卿微微松了口气。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命令,由后宫名义上最高位的掌权者皇后下发,必定能得到从上而下的彻底执行,云清纵是再喜欢,她的安阳宫里头也不会剩下一包曼陀罗茶了。 没过一会儿,负责传令的大宫女回来了,神色间却不见镇定:“娘娘,出大事了!” 阮卿心中一紧,齐皇后也是面色微变:“东宫还是安阳宫,出了何事?” “娘娘,是紫宸殿!” 大宫女语气惊慌,“圣人今日宣了裴相问话,不知与他说了什么,裴相当场呕了血,倒在紫宸殿里生死不知了!” 阮卿愕然,两代元老、权倾朝野的裴相,居然在圣人宣他觐见的时候倒下了? 皇后暗中松了口气,复又面色紧绷:“才是年节之初,裴相竟在宫中出了这等事,传出去不清不楚的!” “太医去了多少,陈院正呢?” “回娘娘的话,陈院正已去了!”宫女飞快回话,“如今未修沐的太医都去了紫宸殿偏殿,裴相正在偏殿里头躺着,圣人不许太医以外的任何人靠近!” 齐皇后眉头微凝,阮卿也感到十分惊讶。 圣人即使对裴相不满,又早有借宣州事削弱裴家之意,但并非无道之君,怎会做出召见臣子之时叫他血溅当场这等事? 齐皇后如今要尽快赶去紫宸殿,便向阮卿道:“卿卿,恐怕今日不能好生招待你了。” 阮卿连忙行礼:“不劳烦娘娘,既然宫中出了这等大事,臣女便告辞了。” 正在这时,外头来了个内侍:“皇后娘娘,中书令大人求见。” 在紫宸殿出了那等大事的关头,立政殿上到皇后下到宫女,都将目光投向殿中这位中书令大人还未过门的小夫人身上—— 看看,才出了事多久裴中书就进了宫?第一件事不是去看裴相,却是来皇后宫里头接夫人。 阮卿措不及防地红了耳朵,一时竟无言。 齐皇后见她窘迫,也是笑了出来:“卿卿快些出去吧,不然有人怕是等得着急了。” * 待来到裴瑾瑜身侧的时候,阮卿才感到他神色间的异样。 两个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宫女远远的跟在后面。内宫一片寂静,天地之间都似乎只有他与她的脚步声。 裴瑾瑜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格外的沉默。阮卿乖乖地跟着他走在整齐的青石大道上,却是不由自主地去瞧他身侧身侧那只曾经受了伤的手。 那里曾经有一道外翻的伤口,如今已经只剩一点白色印子。 心头那一点点的心疼越发明显了起来。 裴瑾瑜察觉到阮卿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卿卿?” 阮卿下意识道:“裴公子……不,瑾瑜。” “瑾瑜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目光柔软,还带着点微闪的水光。 裴瑾瑜身上那股冷肃的情绪逐渐消退,他静静地凝视着阮卿,玄色鹿靴踩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显得整个人冷清而遥远。 “不过是我不肯妥协罢了。” 裴瑾瑜顿了顿,补充道:“卿卿若是不明白,我可以为你解释一二,但……那些并不是什么值得听闻的事。” 曾经的晦暗记忆,提起来都脏了她的耳朵,还是不说为好。 阮卿连忙上前几步走到裴瑾瑜的身侧,仰头道:“我明白的!” 裴瑾瑜只是垂眸:“好。” 阮卿见他不信,不由解释道:“前几日为了做瑾瑜喜欢的馎饦,我曾去了陈记点心铺,阿婆说你时不时会去喝一次酒……” 她为打听旁人私事而羞愧地移开了眼神,只露出了一点耳朵尖。 “我只是想着你不必都憋在心里,我其实都明白……至于裴相,”阮卿一口小白牙咬得死死的,“他既然做了恶便自求多福吧,我们可不去看他!” 裴瑾瑜面上本来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此时听她这番义愤填膺,却是一笑:“好。我们不去。” 年节修沐,宫中侍女还没来得及将长长的内宫御道扫洒干净,此时也无官员世家进宫,并紫宸殿处出了大事,连御道两旁的侍卫都少了很多。 天地间安安静静的,只有裴瑾瑜听到了阮卿这番为他气急了的话,只有裴瑾瑜看到了阮卿着急地维护他的样子。 他心中充满了春日间柔软温暖,飘飘然的云朵,每走一步,就驱赶走一丝阴霾。 深埋心底的晦暗,在她柔软温暖的目光下轻轻松松冲破禁锢。 裴瑾瑜开口:“这道口子,开始因为裴鸿煊,后来,是李夫人。” “但现在,我不需要再问他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在那一辆马车上,我已经还给他们。” 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丝毫不起波澜的淡漠,目光同样平静,只垂眸看着阮卿时才柔和些许:“并不是什么值得听闻的,不必记着。” 阮卿纵使早有耳闻和猜测,也不及这一刻听到裴瑾瑜亲自说出的心疼。 她眸子微颤,上前一步轻轻拉住裴瑾瑜的手。 “都过去了,”阮卿笨拙地安慰道,“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裴瑾瑜顿了顿。 他轻轻握紧了那只柔软的小手,渐渐收紧。 “好。” * 两个人出了内宫御道,却从另一个方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身沉红,着玄色披锦的李夫人自宫中出来,身后除了丫鬟侍女,竟还有几个高大的侍卫。 仆从侍卫们见到了裴瑾瑜,纷纷停下来行礼:“中书令大人。” 李夫人一双眸子扫过裴瑾瑜与阮卿二人,目光幽暗,像是宗祠中悬挂的先祖画像。 裴瑾瑜眼底一片冷淡,上前将阮卿护在身后。他没说话,阮卿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擅自上前。 李夫人定定地瞧了一眼面前高大俊朗的儿子,又扫了一眼被他挡得严严实实,花枝一般娇嫩的女子。 “听闻你已和阮家下了聘。” 李夫人声音冷淡,和她的目光一样缺乏活气:“何时成婚?” 阮卿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眉头微皱,裴瑾瑜已经开口:“不必相问。” 李夫人张了张口,苍白的面上浮现了一瞬难堪。 她终究在裴瑾瑜冰冷的目光下闭了嘴,没再说任何话。 倒是一旁的侍卫十分机灵,擅自出言道:“中书府与阮家的亲事皇城闻名呢,冬日里天气冷,怕是最快也要三月才会迎亲吧?” 他兴致勃勃说出这番推论,才发现中书令与阮家小姐默然,另一边的李夫人也是怔怔,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侍卫心中一臊,连忙缩回了队伍里头。 裴瑾瑜语气极为平静:“如无要事,告辞。” 这个儿子,如今已经位列三公,还和自己心悦的,有着和睦家族与强大背景的女子订下了婚约。 他幼时因为母亲的偏见,并未得到一丝关怀,如今他已经从晦暗的污泥之中长大,却也永远不会需要来自她任何一丁点的关怀或忏悔了。 李夫人没有说话,亦没有离开。 她静静地站在宫门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牵着他心中挚爱的小姑娘一步步远去。 裴修明甫一接到裴相在紫宸殿呕血晕厥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皇城内宫。 他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自己的母亲李夫人正呆呆地站在宫门外,不由焦急地跑上前大喊:“母亲!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会晕倒在宫里头!” 裴修明一双眼睛着急得快要冒出火来:“今日谢家往我们府上退了婚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说谢家小姐一定会嫁给我吗!” 李夫人从方才那阵恍惚里头回过神,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一阵熟悉的疲惫和疼痛顿时让她支撑不住,她没有力气再忍下,暗沉的血迹从唇边源源不断地淌了出来。 “若圣人允你……留丞相府……你定要负荆请罪,自请……流放边城。” 后头的丫鬟和侍卫一片哗然,纷纷上前,裴修明慌忙扶住了李夫人,从没经历过巨变的他惊慌失措:“母亲,您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夫人的视线逐渐暗了下来,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却没有看自己爱若珍宝,全心养大的小儿子。 她努力偏过头,去看宫门外宽阔的玄武大道,阮家与中书府的马车正在渐渐远去。 那个孩子…… 彻底消失在了昏暗的长街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孩子是一面镜子。 — 推一下基友俐纱的新文 《卖破烂后我成了大佬》 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文案: 有200多亿用户的星网因为一个直播视频炸了! 有个少女在直播中拿出一堆破烂竟然能玩出花来。 缠花工艺、玉石雕刻、掐丝点翠......一个个破破烂烂的东西经过她的手都变成了失传了的古地球工艺品。 茹冉穿越到星际时代后,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精神力为E的废柴,住在垃圾星的人们都用捡破烂来换取温饱,可她连捡破烂都捡的没别人多。 不过在茹冉看来,垃圾也是可以回收利用的嘛。她挽起袖子,重拾起前世的职业手艺,还开始了直播。 弹幕:!!??? 麻麻!这里有大佬!! *超红主播少女×129岁星际元帅 第83章 亲迎 裴相与李夫人因西域花茶双双卒于宫中后, 圣人震怒,严令清洗皇城胡商, 南城门外烧茶的大火燃了三天三夜。 但曼陀罗花茶在大秦绝迹的同时,裴相一脉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 裴家嫡二子、七品翰林院编修裴修明经此巨变,上书自请下放, 得圣人应允,在孝期之内便出发去了幽州。 百官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裴相嫡长子,如今位列从一品中书令的裴瑾瑜。裴瑾瑜深受圣人倚重,圣人便下令免了他三载守孝改为三月, 除了中书府门口挂了两个白灯笼, 其余一切如常。 裴瑾瑜领命。 上一辈带来的混乱,渐渐随皇城众人的遗忘而杳无声息,不知不觉间寒冬远去, 阳春三月间万物生发, 朝堂上议论的大事早已换过新的一轮。 中书府出了孝期, 阮卿与裴瑾瑜的婚事也是近了。 婚期前一日清晨,阮家开始往中书府抬嫁妆,又引得朝野上下一片惊叹。 三个月前裴瑾瑜向阮家下聘,场面已经轰动皇城。如今阮家将嫁妆抬出府门,果真也是妆奁数百, 良田千亩, 铺出十里红妆。送嫁妆的队伍先头已经踏进了中书府,最后头的还没出阮家。 围观的百姓们向这这浩大的阵仗啧啧惊叹,曾经暗中倾慕裴家君子的女子们望着流水一般绵延不绝的送嫁队伍, 已经一丝妒意也生不起来,满心都只剩下了羡慕—— 这阮家小姐在娘家得宠,嫁入的夫家又珍重,真是盼都盼不来的好福气! 中书府内,阖家和睦的全福夫人向裴瑾瑜行过礼,接过阮家送来的陪嫁,紧锣密鼓地为这位即将成亲的大人铺上新床。 其实婚房早在半个月前已经布置完毕,此时需要所做的,只是为卧榻铺开新被。 全福夫人抖开正红的丝被,上头绣着精致的龙凤和鸣便游动在云纹间,栩栩如生。这新房的喜被都是由新嫁娘亲手所绣,全福夫人暗中夸赞。 铺展好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拉好挂着珊瑚红珠的纱帘,将一对龙凤烛并金玉秤摆在案几,整个卧房都洋溢着喜气。 裴瑾瑜站在一侧,望着那床新被子。这是阮卿在学了女红后亲手绣下的,明日成婚,他与她便会躺在这床新被下。 全福夫人铺好喜被,开始往被子上洒花生桂圆,红枣莲子等寓意儿女双全的果子,一边喜气洋洋唱起了撒帐歌: “一撒荣华富贵,二撒金玉满堂;三撒三元及第,四撒龙凤呈祥;五撒封侯拜相,六撒儿孙满堂;七撒夫妻偕老,八撒衣锦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全吉祥!” 一句句下来,皆是再美满不过的祝愿。 裴瑾瑜惯常冷淡的神情柔和了不少。 他从不信鬼神,更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祝愿,但此时一想到这些是说与自己与阮卿,并且明日以后便能与她成为结发夫妻,携手白头…… 裴瑾瑜眉目舒展,薄唇含笑。 新房布置完毕,新娘接回之前不能有旁人进入。裴瑾瑜与全福夫人一前一后出了新房,向一旁道:“纪密。” 守在门口的纪密会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银裸子递给那全福人:“有劳。” 全福夫人千恩万谢接过来,一掂量便笑眯了眼,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才告了辞,回楚国公府那边去了。 待她走后,裴瑾瑜目光明亮地看着中书府正门:“叔父明日能到了?” 从小到大,裴家上下只有裴文斌给了他一些教导看顾,除太师谢时与太子李修谨以外,这位叔父是婚礼上不能缺的一位贵客。 “裴尚书的回话早已到了。” 纪密面上也是笑,“明日夫人进门前,裴尚书一定能来府上。” 言谈间,中书府陆续有宾客上门,除太子,太师等贵客是明日才至之外,朝中与裴瑾瑜交好的文官,北镇卫的武将,以及纪家庄能走动的大部分都来了。向来少有外人来访的中书府此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仆从们面带喜色招待宾客,一直忙碌到天色微亮,迎亲的时候便到了。 裴瑾瑜着三品官所用絺冕,佩金饰剑、水苍玉走出厅堂,端的是气宇轩昂,眉目凛然。 太子李修谨不由惊叹:“你这黑面煞神的样子去接,定会把人家姑娘吓哭了,不知道的还当是大理寺去阮家拿人了!” 一旁的大理寺卿长孙沧已是笑出了声,还一本正经附和:“裴中书如今的确威武霸道,不输我们大理寺捉拿要犯之态。” 两位贵客当先打趣之下,众宾也逮住了今日难得的机会,哄然揶揄这个一贯冷肃的中书令。 裴瑾瑜原本崩得太紧的神色无奈地放松下来。 说来也是,他去接自己的小夫人,何用紧张? 一番忙乱之下,裴瑾瑜正色辞别众宾,骑上名马腾霜出了中书府,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去往楚国公府。 * 楚国公府内,一派喜气的厢房里头,齐夫人正在给将要出嫁的阮二小姐阮卿梳头。 此时天光未明,阮卿已是沐浴更衣完毕。她身为国公之女,并且即将成婚的夫君乃从一品中书令,婚服便是仅次于天家妇的九等花钗翟衣。 阮卿一身盛装,面上亦是由全福夫人描好严妆,却丝毫不损她的柔美。此时端坐铜镜前,面庞盈盈若明珠洗尘,只一头青丝披散至腰下,还未加钗冠。 齐夫人手握玉梳,将阮卿流水样的发丝一梳到底,一面柔声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长命无忧,四梳儿孙满堂。” 她一面梳一面唱,唱完将阮卿微凉的发丝结成发髻好好盘了起来,拿起一旁的赤金缠丝九凤钗冠为阮戴上,并一一插上九支华钗。 齐夫人打扮完毕,便细细端详一番。 阮卿往日里娇小而纤细,即使穿着厚厚的雪披也纤弱得仿佛风吹就倒,还是个需要好生娇养的孩子一般。 但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吃着好药养着活了气血,曾经被病弱掩盖的美貌渐渐显露,如今又穿戴婚服华冠,将柔和的五官都衬托出了端丽秀雅,正是再美不过的新嫁娘了。 齐夫人上下打量之下,心中一阵欣慰:“我们卿卿长大了。” 阮卿握住了齐夫人的手,丹唇微启便是一笑:“辛苦嫂嫂了,这三年来多谢照拂。” 齐夫人神色之中带着怀念,“四年前我母亲也是这般为我梳发,一边说着这些吉祥话,还忍不住落了泪。” “我们不兴哭嫁,今日也是喜事。”齐夫人连忙笑了笑,寻了新的话头: “中书府与楚国公府相去不远,卿卿的房间一贯每日打理着,何时想我们了回来都好。” 阮卿也是一笑,“听嫂嫂的,日后我也会常回来。” 齐夫人点点头,左右端详之下扶了扶她身上的钗环,便唤了两个丫鬟进来。 念絮捧着托盘,上头盛着红底金线纹的盖头,阮卿知道稍后裴瑾瑜来迎亲了,她便要一直盖着这个;从雪则端着一碗花生桂圆粥进来,脸上笑盈盈的:“小姐快些用些吧?” 阮卿有些惊讶,“这不是成婚后才能吃的么?” 齐夫人失笑:“礼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呢。今日从早到晚的折腾,得一直到晚上洞房才沾得吃的,卿卿快些趁着迎亲的队伍来前吃一点才是。” 阮卿恍然,乖乖坐在装饰得精致又喜气的闺房里头用了半盏甜甜的粥食,外头已经热热闹闹地有了动静,全福夫人向里头喊:“新妇子出来吧,中书府的迎亲队伍到障车啦!” 从雪连忙接过了阮卿手中的碗,念絮拿着口脂为阮卿补上了方才蹭去的一点朱色,齐夫人则是笑道:“这便来了?天还未亮呢。” 自古以来,迎亲便应在清晨,时辰当然是越早越显得出新郎官对新嫁娘的珍重爱护,但此时窗户外头还是一片漆黑,可见裴瑾瑜的确是着了急了。 阮卿则是满心欢喜和慌乱,已经起身往外走了两步:“若是晚一些,哥哥和胤雅那边兴许不怎么为难他便放行,这般早就来了,岂不是会折腾许久……” 大秦婚娶之俗中便有“障车”一项,专为新妇子家中人拦新郎官所设。 娘家人会特意在迎亲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障碍,或让新郎官作诗百首,或叫新郎官当场表演什么绝活,必定要新妇子娘家人满意遂心了才肯将他放行。 齐夫人揶揄:“哪家新郎官娶亲都会走这一遭,卿卿这就开始心疼他了?” 阮卿一张脸儿飞了片红云,即使在描画得无比精致的妆容上也十分叫人惊艳。 她没说话,在齐夫人的笑声中红着脸往外头看,已经有全福夫人在闺房与楚国公府正门的必经之路上铺好了长长一条红毡。 “怎么这般快?”念絮跟着齐夫人走过三年前阮家与齐家婚事,此时也不由惊讶,“方才还说裴大人的车队遇上了障车,如今怎么就来到咱们国公府附近,引得全福夫人们开始铺红毡了?” 红毡通常在新郎官上门迎亲的时候才会铺开,让新嫁娘踩在上面拜别父母兄弟,姐妹妯娌,直到出得府门上了花轿也不能沾上地面,取一个吉祥和美的寓意。 阮卿看着屋外那条长长的红毡,嘴角带了笑意:“许是哥哥一时转不过筋来,与瑾瑜比了文试?” 齐夫人摇摇头:“纵使承安平日里头木了些,也不至于如此……” 从雪与念絮也深以为然,皇城里头上到圣人天家下到寻常百姓,无人不知裴瑾瑜进士及第时年仅十五,大秦能与他比文试的一只手都数得尽。 阮承安身为武将,怎么会与裴瑾瑜比文试? 阮卿也是坐不住了,索性提起长长丝帛与拂地衣摆走到房门,华贵的大袖宽袍云一样滑过光滑的地面,她站在房门前笑了笑,外头已有那个设障车而不成的哥哥阮承安和挚友池胤雅来了。 “卿卿,来盖上盖头吧。” 阮卿点点头,微微弯下腰,齐夫人接过念絮手上的托盘,将那一张柔软如云的半通明丝织盖在了她的钗冠上。 阮卿只感到面前蒙上了一片朦胧的红色,视线受了阻碍,只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缀着东珠,绣着吉祥云纹的绣鞋。 两个丫鬟打开了檀木雕花房门,外头点着的灯笼将这一方角落照得透亮,阮卿嗅到了清晨微凉的风,心头一阵怦怦的跳动。她被齐夫人牵着,左侧是哥哥阮承安,右后侧听到了池胤雅欢快的声音, 阮卿在众人簇拥下一步步往外头走,宾客们都聚集在了阮家宗祠,她在嫂嫂的带领下拜别了父母排位,脚下是一如既往的红毡,阮卿一路顺着它走过各个仪式,终于踏出了府门。 楚国公府外,裴瑾瑜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等在清晨薄雾中,东街上列着长长一队车马,却是整齐严谨,气势凛然。 阮卿站在府门之内,分明眼前的世界都蒙着一层朦胧得瞧不清的红色,她却感到了冥冥之中,裴瑾瑜正在注视着穿着喜服的她。 她穿着精致绣鞋的脚轻轻动了动,分明清晨的薄雾与红红的盖头下什么也瞧不清,却也没忍住,微微偏头往那处看了一眼。 裴瑾瑜心头还回荡着太子那句“黑着脸把人家姑娘吓哭”,他有些介怀,便对楚国公府门里头,簇拥着他的小夫人的阮承安与池胤雅等人笑上一笑。 可惜裴瑾瑜惯常少有表情,通常冷淡凛然的五官刻意一笑,没有丁点友好不说,更像是对方才障车赢了阮承安等人的傲然。 阮承安的面色分明更差了。 裴瑾瑜却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穿着婚服,盖着盖头的阮卿。 她可会生了气? 却没想到那一顶红盖头掩着的小女子却仿佛知道他所想,也正轻轻偏了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即使在一片半透的丝织掩盖下,也十分明亮且漂亮。 裴瑾瑜一怔,他绷紧得凛然的眉目不知不觉地放了松,自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作者有话要说:裴瑾瑜:(友好假笑) 阮承安:(大怒)你丫的来娶我妹妹还敢挑衅我! — 题外话: 本章的婚礼和祝词取材于民俗,有二次改动~ 感谢为我投出营养液的小可爱 源@观玲;HusIYa.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84章 拜堂 齐夫人见这两个新人遥遥对视, 便是一笑,在阮卿耳边轻声道:“放在马车上的随身匣子里有吃的, 还有一样东西,从雪一路上帮你拿着,一定不要在洞房以外打开, 卿卿可记住了?” 阮卿点点头,阮承安哼了一声收起对裴瑾瑜的怒色,转身向妹妹温声道:“哥哥送你过去。” 他矮身,阮卿便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由这位高大的哥哥将她背到了花轿之侧。 八抬花轿描金华彩, 全福夫人掀开玛瑙轿帘,轿子里头的繁华簇锦,精致布置更叫远远观望的宾客百姓大饱眼福, 纵是再娇贵的新嫁娘在这轿子里头待上一天, 也不会有什么疲惫。 从雪为阮卿提起了繁复的衣摆丝帛, 全福夫人将她扶进轿中端坐。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裴瑾瑜便向阮承安与齐夫人略一点头,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中书府回去。 花轿起来的时候非常稳,阮卿坐在轿子里,听到外头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声音,她微微偏头, 从雪一直跟在花轿外头, 一旁有冰人府的喜婆和中书府的下人们向两旁百姓发糖果子和小荷包,有许多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路追着要,看得她会心一笑。 待到迎亲的队伍绕过大半个皇城, 收获了无数的赞叹之声终于回到中书府,天光已经大亮。崭新的红毡从府门一路铺到了厅堂,阖府上下装扮得喜气洋洋,不少宾客已经等在了门口。 裴瑾瑜当先下马,与全福夫人一同将阮卿从花轿里头扶了出来。 两位新人本就出众,如今一身红衣站在一处,更是十分登对耀眼,守在府上的宾客纷纷叫好。阮卿由裴瑾瑜扶着。今后的夫君就在身侧,手上传来的力道温和而稳定,她心头涌上了一阵温暖的安全感。 摆在中书府门前的是一只金马鞍,并一只燃着炭的火盆。全福夫人笑眯眯地催促新嫁娘:“跨过马鞍,阖家平安;跨过火盆,日子红火,快些请吧~” 阮卿乖乖地跨过了马鞍,临到火盆就有些为难。 她如今穿着宽袍大袖的婚服,头上还有一张半透明的盖头阻了视线,今日是成婚的好日子,若是她一脚踩进了火盆,或者不小心让衣摆沾了炭火,那可是太不吉利了…… 裴瑾瑜等在阮卿身侧,他看了一眼那摆在门前的火盆,虽是下人们熄灭了明火,只有一两只微微泛红的热炭,但身侧的小女子看起来也是很为难。 宾客们见新嫁娘果然被难在了火盆前,不由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阮卿细细的眉毛轻皱,正想着如何才能踏过火盆而不脏了衣摆,身子突然平白一空,她小小地惊呼一声,原来是身侧的中书令将她打横抱起,仗着身高腿长干净利落地抱着她跨了过去。 中书府门内外众人一片哗然,惯常一本正经又冷肃凛然的中书令,竟也有这般着急的样子? 阮卿面红耳赤,裴瑾瑜甫一放下她,她便在一片笑声中慌忙站直了,躲在盖头下的小脸几乎不敢抬起来。 全福夫人说了一箩筐吉祥话打趣这对新人,将一条红绸分别交给了阮卿和裴瑾瑜,笑眯眯地道:“吉时将至,两位快去厅堂吧。” 裴瑾瑜在众人的揶揄下神色不变,握着这寓意“喜结连理”的红绸向厅堂走去。 阮卿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过府门,朦胧的视线里,只有自己和走在前侧的裴瑾瑜稳定的步伐是清晰的。 “这处有台阶。” 裴瑾瑜停下来等着阮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此时也许是受了婚事的感染,传到耳朵里头格外的好听。 阮卿小声地嗯了一声,跟着他一起踩上了台阶。方才的羞臊之意渐渐的消退,她牵着这红绸,另一边是两世的良人,难以抑制的甜意漫上了心头—— 今日以后,她终于是裴瑾瑜的夫人了。 待两位新人在簇拥下来到厅堂,上座上早已来了几位长辈。阮家这边,阮承安与齐夫人早已来到;裴瑾瑜这边,高堂之上坐着的,则是太师谢时和叔父裴文斌。 众宾汇聚两侧,厅堂中间留给新人,几个长辈见到两个一身灼灼婚服阮卿与裴瑾瑜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女子秀雅温婉,男子高大俊朗,只站在一处就是天生一对,日后组成的家族也必定和睦繁盛。 全福夫人盯着时辰,此时高喊一声:“吉时已到,新人一拜天地!” 裴瑾瑜握着那红绸转身,略等一等阮卿,两人便向厅堂以外的朗朗青天一拜。 全福夫人再喊:“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回身,向高位上的长辈们恭敬再拜。 太师谢时满意地点点头,阮承安也是虎目微红,齐夫人暗中握了握他的手。 全福夫人笑道:“夫妻对拜!” 阮卿顿了顿,轻轻屏息,侧身向裴瑾瑜一拜,繁复的钗冠像是碰着了什么,叫她心中一惊。 全福夫人大笑道:“交冠大吉,交冠大吉!” 朦胧的丝帕盖住了阮卿的视线,宾客们也跟着轰然大笑,连连祝贺,叫她满心的迷茫,又听到全福夫人叫道:“礼成,请新妇子入新房!” 众宾客跃跃欲试,闹着要跟着阮卿去新房闹一闹,裴瑾瑜不动神色地拦在了她的面前:“今日是裴某大喜之日,在下请诸位前去宴席,今日不醉不归!” 平日里头裴瑾瑜总是一副肃然的样子,从未参与大臣之间的宴饮,今日能来中书府道贺的都是与他还算交好的人,本就会趁着今天这难得的机会将他灌醉,更何况他这还是主动邀约? 众宾客顿时摩拳擦掌,忘了要去闹新娘,纷纷簇拥着裴瑾瑜去前头厅堂宴席间去了。 裴瑾瑜一一应允,临走前看了一眼纪密。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即刻领悟的自家大人的意图,与前来帮忙的陈婆,齐夫人,还有闲下来的全福夫人一同护着新夫人去了早已装扮好的新房。 崭新的红毡从中书府一路铺到了新房,嫂嫂齐夫人送到新房之外便住了脚,拿过了从雪一路抱着的盒子,交给阮卿低声道:“今日交予卿卿的盒子,务必要在裴瑾瑜前来之前,房里无人时才能打开,可记住了?” 阮卿虽有些茫然,也乖乖地抱着那小盒子,由全福夫人临着进了婚房。 她却是因为盖着盖头,错过了全福夫人的了然一笑。 * 自进了新房,已过去了不少时辰。 全福夫人将阮卿领进新房,便匆忙走了,连大丫鬟从雪也离开了房里守在外头。 外头的宾客喧嚣远远的从前堂传来,阮卿乖乖地盖着盖头坐在床榻边沿,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笑言。她的眼前蒙着一层红,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坐得规规矩矩的。 但没一会儿,她便一面打量着这间屋子,一面心生雀跃。 这间屋子便是她今后与裴瑾瑜的卧房了。 阮卿回眸瞧了案几上摆放得繁复的吉祥物件,又看几眼床榻上的龙凤呈祥。这是她自学成了女红,便一针一线,好生绣了五年的绣品,如今铺在一片精致喜气的新房之中,果真像她曾经试想的那般漂亮。 女儿家再是富贵出身,有些物件也是要亲手准备的。这新被如今铺在婚床,今后便是她与她的夫君一起盖了。 阮卿连忙收回了目光,心头怦怦直跳。她隔着盖头抚了抚自己的脸,仿佛是错觉似的,脸上一阵发热。 她绞着手中丝帕,索性将放在身侧的小盒子打开了。这时已经是午后,今日因着雀跃醒的极早,也没有用什么吃食,兴许是饿着了才会胡思乱想呢。 阮卿一面自己为自己解释,一面坐在桌边,打开了嫂嫂齐夫人送来的食盒。里头第一层便是各色的小点心,像是除夕夜吃的圆子做成干点,各个只有棋子大小,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阮卿拿了几只吃下去,它们都做得十分美味,端的是入口即化香甜无比。可惜点心做得太小,她吃了五六只尚且腹中空空,第一层盒子便见了底。打开下一层却只有一只瓷烧的桃子,有稚子拳头大小,染着漂亮的粉色,似乎是一件盛点心的盒子。 阮卿将这瓷做的桃子打开,里头却没有她预想的点心,却只有瓷烧的两个指头大小的小人儿,一个结着发髻,身量纤细,像是女子,另一个束着发冠,身量壮些,想必是男子了。 这两个小人虽然只有指头大小,捏得却很是完备,四肢身体活灵活现,不过身上却少做了衣服,一个躺着,一个以手撑在她身上,很是亲密的样子。 阮卿莫名有些脸红,“这物怎么有些不对……嫂嫂不应该装的点心吗?” 她移开视线,却见这瓷桃子内部也画着精致的彩绘。定睛细看下来,每一个画面里头都有两个小人亲密地拥抱着,身形与神态都活灵活现,在花园中,书房里,卧榻上,甚至浴桶中…… 阮卿突然如遭雷击,慌忙将这桃子盖了回去,手抖着装了三次才将这可恶的瓷桃子塞回食盒。 她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热度,恨不得当场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明白为何嫂嫂要叫她千万要在进了婚房,独自一人的时候再打开看了! 阮卿脑海里都是方才看到的画面,她初时再是不懂,看了那些总是懂了,这东西分明是新嫁娘成婚前一日会让看的图! 她回过神来慌忙站了起来,在这新房里头匆匆找了一圈,将这盒子塞进了从阮家带过来的箱笼最底下。 再次坐在卧榻之侧,阮卿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已晚,外头宴饮的宾客大醉而归。 阮卿紧张地等在新房里头,外头传来了丫鬟们行礼的轻声。 是裴瑾瑜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不会让大家久等 争取在零点发出来 第85章 成亲 朦胧的视线里, 裴瑾瑜一身严整婚服踏进新房,径直来到阮卿身侧坐下。 他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酒气, 阮卿胡思乱想着,想到了还在云宁山庄的时候,裴瑾瑜在书房里头亲自为她温酒的样子。 全福夫人托着合卺酒跟进来, 满脸笑意:“请大人与夫人合卺。” 托盘里头放着匏瓜对半剖成的两只瓢,它们以红线相系为一对,里盛酒液,散发出一股匏瓜特有的苦涩气味。 全福夫人道:“合卺合一, 合二为一, 同甘共苦,如胶似漆。” 裴瑾瑜伸手拿过一半瓢,阮卿拿过另一半, 自盖头下饮下酒液, 遂成合卺之礼。 裴瑾瑜事先对婚事有所了解, 不等全福夫人开口已自行起身,去案几上拿了早备好的金玉秤,一步步向床榻边端坐的小夫人走来。 阮卿听到他的脚步声,朦朦胧胧的眼前一暗,已有一只金玉秤杆挑开了她眼前的盖头。一张秀雅温柔的小脸露出来, 他寒星般的眸子里点着温柔的光。 阮卿抬眼之时, 也是看得险些呆住了。 灯火明亮,裴瑾瑜站在她的面前,红衣墨发, 俊美到极致。他靠近俯身,阮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夫人今日美极了。” 他伸手抚了抚阮卿额间碎发,衣衫间沾染了淡淡的酒气,还有自春寒料峭的夜风中走来的寒意,阮卿被他的气息包围,只感到他指尖拂过处蔓延开热意。 “外头……他们灌了你许多酒吗?” 裴瑾瑜一笑,将盖头放在了全福夫人捧着的托盘上,不急不缓地解下阮卿头上沉重的九钗华冠,一双大手灵巧温柔,没让阮卿的发丝有一丝牵扯。 “他们并没有灌太多,”裴瑾瑜将阮卿盘好的一缕发丝解下梳了梳,漫不经心道,“我酒量尚可,他们已经醉到不得不告辞了。” 阮卿脸儿红红地点点头,起身为裴瑾瑜取下发冠,也拿起了玉梳为他束发。 全福夫人递上了放着剪刀与荷包的托盘:“请大人与夫人合髻。” 阮卿与裴瑾瑜各自剪下一缕发丝,由阮卿小手,放进早已备好的荷包中。 全福夫人笑眯眯地开口:“合髻结发,心有灵犀,长相厮守,恩爱不疑。” 说完吉祥话,全福夫人告辞出门,外头自有中书府的管事们为她发赏钱。 阮卿手中捧着那只小小的荷包,满心都是蜜一样的甜意,心轻飘飘的,像是春日里头雀跃的黄鹂,一阵微风过来,她就要飘到柳梢头,飞上云间去。 裴瑾瑜看着她为手中那只合髻结发的荷包而欢欣至此,有些失笑:“夫人?” 阮卿应声抬眸,裴瑾瑜在她身侧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他身量高大,与她一同坐在卧榻之侧也是微微垂眸的样子,灯下更是眉如墨画,目似点漆,有种十分惑人的俊美。 三书六聘,拜堂成婚,如今裴瑾瑜已经是她的夫君了。 “夫人如今可是饿了,或是先梳洗?” 裴瑾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冰玉似的嗓音里头如今带了点温柔,阮卿却是手足无措。 他与自己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气息可闻,如此之近地凝视过来的时候,方才刻意忘掉的画面忽然又回到了的脑海里—— 树荫下,书房里,卧榻上,浴桶中,两人亲密地拥抱着…… 阮卿顿时一阵羞耻,面红耳赤不敢回话,慌忙压抑自己的胡思乱想,那些画面却是越发鲜明地跳了出来,甚至那些画面里头,还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他与自己…… 裴瑾瑜问了话,却见阮卿一张小脸红得要滴血,水盈盈的眸子不敢抬起来,侧身对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自己的小夫人不知为何,忽然十分羞涩紧张了。 裴瑾瑜顿了顿,语气故意十分落寞:“今日嫁给我,夫人竟然害怕了?” “不是的!”阮卿顾不得自己的耻意,慌忙抬眼去解释,才发觉裴瑾瑜面上并无丝毫颓丧,顿时知道自己是着了他的道。 “你太坏了,你明知道我……” 她一生气,方才那束手束脚的羞涩烟消云散。 裴瑾瑜一笑,这便是坏了?看来他的小夫人不懂的事情的确还有很多。 他自行去了床榻旁的衣栏:“今日喝了太多酒,我先去沐浴一番,以免熏着夫人。” 阮卿又不肯和裴瑾瑜说话,气呼呼地过来,乖乖地为他解下配饰,一一放在案几上,又垫着脚退下外衣,解开腰封。 她动作的时候,不可避免打量到了裴瑾瑜的身上。面前的男人肩很宽,腰却劲瘦,由自己解衣时抬手,能透过薄薄的衣料看到他手臂一动,是十分有力的样子。 鼻尖都是他曾经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冰凉的气息,如今离得这般近,像是他又将自己拥在怀中。 阮卿生气着生气着,为裴瑾瑜解下礼衣之后,面上却烧得更加厉害了。 头顶传来了裴瑾瑜的一声轻笑,极其惑人。 他自撩开几层纱幔走出,去了宽阔卧房里头由屏风隔出来的隔间。自有小厮仆从听了吩咐,飞快地提了热水赶来,不一会儿,那边便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水声。 阮卿乖乖地坐在榻上,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仿佛心头有什么隐约的失望。 她立刻又暗自唾弃自己的这分失望,轻声唤了从雪进来为她解下繁复的婚服外衣,端上温水洗去严妆。 从雪不由赞叹:“古书上曾有一句‘却嫌脂粉污颜色’,如今见了小姐才知道并非谬言。” 阮卿里头裙衫正红,衬得肤色娇嫩如雪,红衣墨发,洗尽铅华,便是人间殊色。 她面上一丝温水洗出的红云,又添了一丝女儿家的柔软:“从雪,今后需得叫我夫人。” 裴瑾瑜进来的时候,便听见这句柔软温暖的话。 她不是孤零零地立在远处的遗世独立,而是伴在身侧的,他的夫人。 从雪见裴瑾瑜出来,便行礼告了辞。 卧房里头安安静静,只有龙凤烛燃烧时轻轻摇晃的灯花,发出一丝声响。 阮卿感到裴瑾瑜坐在了自己身侧,她还未说话,他便状似闲聊的开口:“我方才见夫人不敢看我,还以为是我太过于吓人,叫夫人害怕了。” 阮卿心中一动,连忙抬头:“怎么会?我只是……” 她认真反驳的时候,真的很像一只懵懂的小兔子。 裴瑾瑜一笑:“别怕。” 阮卿只感到自己又开始晕晕乎乎。外头天色已晚,四下里喧嚣不在,安安静静的。 “中书府上,下人房与此处相隔很远,如今也宾客尽散,外头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他的眸子与声音,要将注视的人溺毙其中:“卿卿,别怕。这里只有我和你。” 阮卿茫然地点点头,她如今想不起什么桃子,什么图,她感到裴瑾瑜微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这位极为惑人的俊美君子已经将她揽入了怀中。 裴瑾瑜的声音自她头顶低低传来:“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阮卿迷糊地应了一声,她也不知这是何意,裴瑾瑜却被她的乖顺逗得一笑,“卿卿,看着我。” 阮卿乖乖抬头去望着他。 他吻上了她花瓣似的唇。 这一幕……似曾相识。 阮卿的世界里,都是裴瑾瑜身上独有的,冰冷的气息,他却是温柔的,耐心的,一步步引导着她。 她娇嫩的手指在衣袖下轻颤,裴瑾瑜捉住了那只小手,阮卿被他带着,攀住了他有力的手臂。 阮卿迷迷糊糊地被他带到一片热意里头去,暂且停下,靠在他怀里平复呼吸时,脑海中竟有些疑惑:他是文官,手上怎么会有这样多武将才有的肌肉…… 这却只是个开始。 阮卿不记得是怎么拉下的帘子,也不记得何时躺在了自己亲手绣出的龙凤被子下,眼前是一片纱帐与丝被的红云,整个世界都是前所未有的热意。 细白的手指在无力地在裴瑾瑜的肩头抓了几下,那里已经被薄汗浸透,她手上的指甲一贯是圆润的,只留下一点浅淡的痕迹。 裴瑾瑜吻在阮卿轻蹙的眉间:“卿卿,看着我。” 阮卿没有睁开眼,从着了火似的热意里头挣扎出了一点清醒,轻声啜泣:“……你出去。” 一滴汗水自裴瑾瑜额头落下,他的目光仍然那般专注,将她原本也蔓延着热意的肌肤点得轻颤。 “对不起。” 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惯常压抑住的情绪却再也收不住。 阮卿却不得不张开嘴小声吸气,她这时才知道他会“有力”到何等程度,口中已经压不住泣音。 他的手臂是铜浇铁铸,她困在他的气息与怀抱里头挣扎不开,渐渐惶然地叫着“夫君”,喊着“瑾瑜”告饶。 可却没有叫这个外表谦谦君子的裴瑾瑜停下来。 他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亦是温柔地亲吻着自己的小夫人。 却在这一天,第一次没有顺着她的心意,而是顺从了自己心头的执念,化身为狼。 芙蓉帐暖,长夜漫漫; 翻云覆雨,遂成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正文完结啦,明天上番外~ 第86章 番外 东宫, 大雪纷纷,飘散在太液池畔的梅林上。 湖心的亭中立着一个苍白纤弱的妃子, 她的面上带着久病的虚弱,一双杏眼却是明亮而干净,纤纤玉手伸出亭子, 接住了天空上飘落的一片雪花。 “我记得我几天前,曾经掉进了这个池子里,怎么如今……” 一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拦住了这位摇摇欲坠的太子良娣:“娘娘, 您上次落水已经落下病根, 幸好被奴婢们救了上来,可千万不要在此处留得久了。” 太子良娣心中一痛,她脑海里浑浑噩噩, 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奋力地告诫她, 她应该是死在这冰冷的太液池里头, 如今怎么竟然还活着? 她如今为何还活着? 太子良娣乌黑的眸子扫了一眼结着薄冰的池子,忽然问道:“那位大人走了吗。” “不曾,”宫女摇摇头,“中书令大人正在东宫与殿下商议…娘娘您慢些!” 病弱的太子良娣踉跄一步,提着厚重的雪披匆匆踏出了亭子, 宫女一面在后头追着, 一面呼唤着她,生怕这脆弱得风吹就倒的主子又出个什么好歹。 待穿廊过殿,亭台楼阁转过, 便来到了东宫正殿,太子良娣心中一痛,她躲在了一根立柱后头,看到太子正在和一个着紫衣的年轻臣子说话。 他的侧面十分冷俊,眉如漆画,眸似寒星,薄唇抿成冷肃的直线,太子良娣偷偷地打量着他,却恍然感到这是她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情。 她曾经无数次地躲在这般角落,遥遥地看着他。 太子良娣想到这里,一阵熟悉的疼痛自心口传来—— 她想起来了,就在五年前双亲罹难,兄长生死不知,她又被从小的青梅竹马退婚,圣人怜惜她,一纸婚约将她嫁入东宫为侧。 太子的声音自那边遥遥传了过来:“宣州事务必定与莫家相关,瑾瑜若要参与,少不得要抓住莫家命门……” 名为瑾瑜的紫衣臣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无比坚定:“请殿下允臣去往宣州,工部侍郎阮承安之死定然与宣州有关。” 躲在立柱后头的女子已是泪落千行。她想起来了自己的哥哥,在双亲罹难后远赴边关,却半途失了性命。 这个名为瑾瑜的紫衣臣子,正在向太子请命前去寻找她哥哥的死因。 而她,是太子的侧妃。 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不敢再让这个干干净净,走在帝王信任与猜忌边缘的臣子沾上一丝一毫的污名。 她不敢越过天家与臣子之间的高墙,今生……今生只能如此。 泪落不尽,痛彻心扉。 在这混沌的得叫人喘不过气的痛苦中,她听到了耳畔有人在呼唤:“卿卿,卿卿!” 这声音温和而熟悉,渐渐将她从晦暗的痛苦之中拉了出来,遥望的那位臣子,躲藏的立柱,以至于整个东宫都在分崩离析,重回成一片黑暗。 她睁开了眼睛,纱帘上隐约的云纹如此熟悉。 阮卿自黑暗中挣扎醒来,已经被揽进了一个怀抱:“卿卿,又做噩梦了?” 男子的声音清冷而温柔,叫她一颗狂跳的心都渐渐的平息了下去。 熟悉的气息与怀抱给了阮卿极大的安全感,她半阖着眼轻缓地呼吸,疲惫地“嗯”了一声。 原来是梦…… 幸好是梦。 一双微凉的大手揽着她,在她的额头上一碰,“这几日天气冷,卿卿有些发热,我会叫纪密和纪柳看着佑微。” 阮卿便是一笑,仰头去看那男子:“我们的女儿可不愿离了你,夫君还是上朝的时候也带着她吧。” 裴瑾瑜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还未回话,隔间里头便是一阵动静,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娃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在床帐边,开口就是奶声奶气喊着:“娘亲——哥哥欺负我!” 阮卿连忙穿上外衣下得床榻,将小女儿抱了起来:“和娘亲说,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裴瑾瑜也穿上外衣过来,阮卿怀里的小女娃一见他顿时忘了和娘亲诉苦,连忙张开了小胖手:“爹爹抱爹爹抱!” 阮卿失笑,裴瑾瑜便从自家夫人手上接过女儿,一起走到隔间那边去。如今天光微亮,五岁的大儿子裴行云已经板着一张小脸,端正地坐在专为他做的书桌边看书了。 阮卿顿时摇摇头,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行云见双亲进来,爬下了凳子端端正正道:“昨日先生为我们讲了‘萤囊映雪’和‘凿壁偷光’,行云不能懈怠。” 他看了眼赖在父亲怀里的妹妹,一板一眼说着:“佑微也不能懈怠。” 小女娃顿时苦着脸埋在爹爹怀里,坚决不要理会这个哥哥了。 一家四口笑闹一会儿,便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阮卿嫁入中书府五年来,为裴瑾瑜生下一儿一女,挚友池胤雅才终于遇到了她的良人,今日正请他们一家四口前去参加定亲宴。 皇城车水马龙,西市的繁盛一如既往。 五年前嫁入吐火罗的公主已经再嫁了新王。时间流逝,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家族,包括老定国公去后被剥夺国公之位的季家,牵扯到宣州莫家之事的裴家,以及曾经雄踞南方的陆家都渐渐销声匿迹。 阮卿撩开一点车帘,有时也会疑心这五年会不会是浮光掠影的一场幻梦,但很快,儿子女儿奶声奶气的争论声又会叫她哭笑不得地回神制止。 如今繁盛的,却是脱离了裴家的中书府。她的夫君裴瑾瑜以一己之力得两代帝王信任,中书府之势堪比曾经的国公之家。 不过得新帝信任,也有其中的不妙。这不,前几日便约好了一同前去永成楼,她家夫君便又被宫里头急匆匆地叫走,让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赴约了。 阮卿叹了一口气,守在车中的纪柳仿佛能感应到她心中所想,开口安慰道:“夫人莫忧,大人很快就会过来的。” 从雪笑道:“无妨无妨,每次出行,大人总是要塞几十个侍卫仆从来的,难道还能将少爷小姐照料不好么?” 中书府一行人来到永成楼的时候,临近的街道已是人山人海,马车几乎将宽阔的西街都堵上了,阮卿只好带着孩子们先待在车上,等着伙计们将前头的马车迁走。 季子实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阮卿的。 他近日常去关雀楼借酒消愁,正是因为池家的永成楼摆明了不欢迎任何一个季家人。他自然明白池家当家的池胤雅正与阮家小姐、如今的中书夫人是挚友,便退而求其次,去了对面的关雀楼。 今日他运气不佳,还未喝上两口便被夫人陆氏揪着耳朵拉了出来,西街人来人往,他怂眉耷眼的被陆氏训得狗血淋头,一声不吭。 季老爷子三年前去了,临走前为季子实指了武将陆家的庶小姐为正妻,“凶一点的婆娘好叫你成器!” 陆家虽败落,季家却更不成气候,这门亲事是他们季家高攀了。 季子实站在大街上,陆氏尖刻刺耳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被来往行人带着不屑和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视,眼神放空。 他忽然看到了永成楼之侧停着一架中书府的马车,撩起的车帘后头,阮卿的面容平静柔和,一派恬然地望着车外来往的人群。 她束着妇人发髻,发上两只玉钗腻如羊脂,垂首时眸光柔软,比玉钗更加温柔动人。 季子实的心忽然跳得飞快,他忘记了自己正在闹市之中被妻子责骂,忘记了来来往往的百姓商贾,他的眼里只有那张莹白的脸儿和温柔的目光。 这般的甜美与平和……叫他看得转不过眼。 阮家二小姐本该是他季子实的妻子才对! 陆氏尖利的话刺入了季子实的耳朵:“养个没用的废物小蹄子,下县来的粗婢村妇子!整日只知道哭和卖乖,你就只知道宠那等货色!” 是了,季子实想起来了。 他向阮家退婚的时候,就是将婚书交给了那个虞氏去的。 季子实心中突然冒出一阵恶心,那个自没了孩子便歇斯底里,直接关进了季府后院的小妾虞含娇,他竟然为了这等人放弃了阮家小姐? 永成楼那边,阮卿并无所觉,佑微闹着要看外面,她无奈地笑了笑,将自己的小女儿抱在膝上。 季子实痴痴地望着她垂首的温柔,那孩子一节小手白白嫩嫩,像是可爱的藕节。 如果没有那虞含娇,这般温柔如水的妻子,这般可爱的孩子,明明是他的! 此时西街上来了一匹马,当先紫衣的男子带着数个仆从赶到了永成楼一侧,走过人群自动让出的通道来到了中书府的马车前。 是裴瑾瑜。 阮卿拉开了车帘,带着两个孩子下来。裴瑾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阮卿便为他整了整衣领,看着他一笑。 即使隔着人山人海,季子实也能看到她眼中自然而然的爱意与信赖。 他的心瞬间掉进了冰冷的深渊。 阮卿被一众侍卫丫鬟簇拥着离开马车,眸光偶然间扫了过来。 季子实心头狂跳。 阮卿目光划过这热闹的西街,她看到了人群留出的空隙里头,有一个狼狈的男人正被一个女子拎着耳朵叱骂。 她眸光平静,宛如看到了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 裴瑾瑜抱着两个孩子,回头与阮卿说了什么。 阮卿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自家夫君被女儿抓乱了的衣领。 她和她的夫君,她的孩子们一同踏进了永成楼里。 一家四口,热热闹闹,面上都是幸福而安稳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