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快来收养我》作者:秋色未央 文案: 本文指南:轻松小白文,无逻辑、不正经,男主超无耻。 前世的顾明熹位高权重、满身傲气,却未识情爱,在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 一朝重生,他决意早早把夫人娶回家,好好疼她,但是……他才十一岁,傻眼了,夫人,你要等我长大。 沈绿绮是玉软香娇的绝色美人,被无数男子倾慕,却在家中备受苛待。她被许配给那个门庭败落的小男孩时,众人皆是嘲讽奚落。 岂料看似可怜的少年夫君真实身份尊贵无比,那些欺负沈绿绮的人莫名其妙都倒了大霉。 来日,顾明熹权势滔天,世人皆敬他、畏他,他却执起夫人的手,吻上她眉间,一如当年那般对她撒娇:“夫人收养过我,我须得报答夫人。” 这一世,他将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盛宠无双。 苏破天际的绝色美人姐姐X伪装成小奶猫的老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明熹,沈绿绮 一句话简介:小白兔养了大老虎 第1章 临到岁末了,陇西郡的气候潮湿而寒冷,连着数日,大雪纷飞,太阳都躲在云层的后面,天阴沉沉的,一如顾明熹糟糕的心情。 错金紫铜的火盆子放置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里面烧着最上等的银丝白霜炭,屋子里头倒是暖烘烘的。 守在外面的侍卫进来,向顾明熹禀告道:“大人,夫人过来了。” 她终于想起他这个夫君了吗?他从战场归来,身负重伤,全府上下都惊动了,等了一整天,她才姗姗来迟。 顾明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的伤处又在隐隐作疼。 那个侍卫并不明白主上的情绪,恭敬地请示道:“是否要让夫人进来?请大人示下。” 这个蠢货是谁安排在他身边的,为什么要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顾明熹几乎想咆哮,但旋即想了起来,因他这回的伤势过于凶险,为防万一,是他自己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 顾明熹不悦地哼了一声:“让她进来。” 侍卫无声地退了下去。 少顷,一阵暗香飘来,若有若无,大约是窗外那一树白梅花开了,带着雪的气息。沈绿绮走了进来。 顾明熹的房间原本就奢华之极,四面挂着云罗锦纹的壁衣,后边摆着十二扇琉璃贝母屏风,左右分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铜鹤,口中衔着鸡卵大小的夜明珠。 然则,当沈绿绮进来的时候,顾明熹仍然感觉这房间倏然明亮了起来。 她的美貌如月光生辉,令人倾倒。 而此刻,顾明熹只看了一眼,就冷冷地将目光转开了。 “听说大人受伤了,妾身特来探望,不知您可有大碍?” 沈绿绮的声音如同泉水泠泠,说不出的悦耳动人,但她的语气却是生疏的。 虽然沈绿绮是顾明熹的夫人,但是两个之间一直十分冷淡,说起来,顾明熹已经差不多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她站在那里,一个微妙的距离,这么近、那么远,她甚至没有过来看看他的伤势如何,只是那样问了一句而已。 顾明熹同样冷漠地答道:“无妨,暂时还死不了。” 沈绿绮微微垂首:“如是,大人好生休养,妾身不便打扰,且告退了。” 她转过身去,姿态优雅若行云,不带一丝流连。 她居然真的这样掉头就走。 顾明熹简直目瞪口呆,忍不住断喝一声:“沈绿绮!” 沈绿绮停住了步子,回首看他。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仿佛静影沉璧,那一回眸,眼波宛转,动人心魄。 顾明熹在震怒中,仍然感到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果真是美色误人,令他误了这许多年。 沈绿绮出身于早已经没落的平阳侯府,平阳候为了讨好陇西王顾弘韬,当年欲将女儿送给陇西王唯一的嫡子顾明熹为侍妾。 沈绿绮比顾明熹年长了三岁,顾明熹原本不屑,但是,当他看到沈绿绮的第一眼时,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平阳候有那样的自信。 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如同今日,下得很大很大。 沈绿绮跪在雪地里,当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时,仿佛时间都静止,凝固在她绝色的容颜之下。无人可以抗拒那种美丽,顾明熹也不例外。 彼时,顾明熹才十六岁,年少飞扬,热情澎湃,他一头陷了下去,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娶了沈绿绮为正妻。他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然而,婚后不久,顾明熹的热情便熄灭了。 沈绿绮的母亲出身于庐州卫家,沈绿绮曾经与卫家的表兄卫楚昭定下婚约,当年庐州城破,卫家满门尽死于陇西王顾弘韬大军的铁蹄之下。 因为这个缘故,沈绿绮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顾明熹,她从来没有对他笑过,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越过他,望向远方。 顾明熹认为,或许,在沈绿绮的心目中,他永远也比不上那个早已死去多年的表兄。 骄傲的顾明熹愤怒了,他收拾起自己的心思,从那以后不再眷顾沈绿绮。 七年了,顾明熹官至大司马,执掌天下兵权,焰势之盛,不在其父之下,连当今的天子见了他都带着三分惶恐,沈父平阳候更是对他极尽溜须拍马之能。 但他始终没有等来沈绿绮的低头,她总是那么冰冷,如同此时此际。 “大人还有何吩咐?”沈绿绮平静地问道。 顾明熹受伤的胸口一阵发闷,他闭了闭眼睛,强行把那种气血翻腾的感觉压抑下去,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是一片清冷。 他看着沈绿绮,半晌无言,最后不耐地挥了挥手。 沈绿绮略一欠身,走了出去。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沈绿绮掀起帘子的时候,顾明熹听到了外面呼呼的风声。 沈绿绮的身体单薄,她瑟缩了一下,轻轻地咳了两声。 顾明熹没来由地觉得烦躁,他站起身,跟了出去。 就这一会儿功夫,雪愈发大了起来。漫天飞雪,宛如柳絮因风而起,却是苍白而冰冷的。 因众所周知大司马对夫人冷落,连着府里的下人也怠慢了起来,沈绿绮的身边连一个侍女也没有跟随,她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 顾明熹看见沈绿绮的背影,在大雪中是那么伶仃,雪落在她的肩头,她弱不胜雪。 顾明熹眉头微皱,吩咐左右:“拿伞过来。” 侍卫赶紧取来了油纸伞,殷勤地撑开。 顾明熹接过伞,举步追了上去。 他步子很大,几步就追上了沈绿绮,把油纸伞移到她的头顶上,冷冷地道:“拿着。这么冷的天,你若是生病了,又要劳烦旁人来照顾你。” 一队持剑的武士从回廊那边转了过来,看那服饰,顾明熹以为是府中巡逻的卫兵。 好像被人看到了。顾明熹有点儿心虚,尽量绷住了脸,目无表情。 可惜沈绿绮却没有看他。 她只是低了头,接过伞,轻声道:“多谢大人。” 顾明熹有些失望,却想不出还要说些什么,只能又沉默了。 变故就在此时骤然而生。 那队持剑武士到了近前,突然齐齐拔剑出鞘,迅猛凌厉地朝顾明熹扑了过来。 风声呼啸。 顾明熹原本骁勇善战,但此时身负重伤,身手自然不太利索,更何况,沈绿绮就在他的身边,行动不免捉襟见肘。 仓促之间,顾明熹旋身腾腿,将其中一个刺客直直地踢飞了出去,顺势推了一把沈绿绮,厉声喝道:“快走!” 脚下却一个踉跄。 刺客直逼而来,那剑掠着寒光,杀意凛然,避无可避。 一念生,有九十刹那。 刹那时,有人扑到了顾明熹的怀中,她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带着白梅花的香气。 血光迸裂。沈绿绮挡在了顾明熹的身前,一柄长剑穿透了她的胸口。 顾明熹的头脑一片空白,手脚都冻得僵硬住了。 大司马的侍卫已经反应了过来,惊怒地呼喊着,飞奔而来,和那些刺客凶狠地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对顾明熹来说,仿佛被一层薄膜隔离开了,他的眼中只有沈绿绮。 “为什么?”他抱着沈绿绮,无法控制住自己,声音都是颤抖的,他嘶哑地咆哮了起来,“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绿绮的眼睛中有淡淡的雾气,仿佛是夜色朦胧,她低低地道:“大人,你帮了我们沈家很多,况且,这些年,你给了我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我一直很感激你。” 顾明熹觉得臂弯里湿漉漉的,那是沈绿绮的血。他发狠地抱紧了她,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留住。 “我不要你感激我,绿绮……沈绿绮,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需要这个。” 她的声音拂过他的耳鬓,支离破碎:“是我不好,我负你良多,大人,如今,我用性命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顾明熹的心痛得快要裂开了,他狂乱地叫着,“我宁愿你欠着我,这一辈子都不要还,绿绮,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她在他的拥抱中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不,绿绮、绿绮,别离开我!”顾明熹抱着沈绿绮,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绝望地哀求她。 然而,沈绿绮没有再回答。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 顾明熹跪倒在那一天一地的大雪中。 终其一生,顾明熹都没能忘记这一年的冬天,那么冷,冷彻心扉。 这一生,他只有沈绿绮这一个妻子,纵然到了最后,他权倾天下,尊崇无上,但他一直都是孤独的。 —————————— 我们的男主是个小傲骄。 第2章 顾明熹头疼欲裂,仿佛有刀子在脑海中搅动着,一片凌乱,无数记忆的碎片迸出来、混合在一起,令他几乎疯狂,他抱住了头,急促地喘息着。 黑衣的蒙面人朝他掠过来,杀气刺得肌肤生疼。 顾明熹抬起头,心中一片茫然,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 一个魁梧矫健的男人扑了过来,把顾明熹护在身后,出手如风,长刀舞过一道寒光,斩向黑衣人。 血喷溅得很高,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顾明熹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后脑勺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他摸了一下,粘糊糊的,把手伸到眼前一看,满手都是血。 不,不对。 傍晚的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山林中的雾气沉霭,秋意袭来,周身透凉。 顾明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手为什么变得这么小?他踉跄地走了两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打量自己。 短短的腿,矮矮的个头,那莫约是近乎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身量。 简直令人震惊。 他是执掌天下兵权的大司马,是高大强悍的武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是在做梦吗? 刚才那个男人单膝跪在顾明熹的面前,担心地望着他:“属下有罪,护卫不力,请小公子责罚,您伤的不轻,我们快点回去吧。” 这个男人是陈景。 顾明熹的心中跳出了一个名字。 陈景是江都公主从魏国带来的皇族暗卫,武艺高超,在顾明熹五岁时,江都公主命陈景发誓效忠于她这个唯一的儿子,从此后,陈景对顾明熹始终忠心耿耿,直到他为了顾明熹战死沙场。 顾明熹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陈景了,此时见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由地心神一阵恍惚。 几个黑衣人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叠在地上,草木的青涩混合着血,那种味道是鲜明的,呛人心肺。 年幼时的记忆慢慢地浮现上来,顾明熹想起来了,他此时是在庐州城外。 顾明熹的母亲是魏国的江都公主,嫁给了晋国的陇西王顾弘韬为妻。 顾明熹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是恩爱的,但是,就在三个月前,顾弘韬亲自率兵攻破了魏国的都城临郸,斩下了魏帝的首级,高悬于城楼之上,自此,魏国覆灭。 消息传到陇西王府,当天晚上,江都公主自尽身亡,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而顾弘韬并没有回去,他继续挥兵北上,直取庐州城。? 庐州位于陇西郡北面,位置独特,对陇西隐成钳制之势,盘踞庐州城的豪族卫家与魏国素来亲厚,顾弘韬对其忌惮已久,此次打算趁势将卫家一并歼灭。 十一岁的顾明熹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悲痛交加,带着陈景直奔庐州,在两军交战的阵列前愤怒地质问父亲。 顾弘韬得知妻子的死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是冷漠的,甚至残酷的,命人将顾明熹赶走,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攻打庐州。 顾明熹被顾弘韬赶走后,在庐州城外的山林中遭遇刺杀,幸而陈景身手不凡,以一抵十,护得顾明熹的周全,但在混战中,顾明熹的头部磕到了石头上,伤势不轻。 头上还流着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面一抽一抽地跳着。 顾明熹有些呆滞,仿佛是幼年的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那一生他有权势如烈火滔天、有富贵如繁花锦绣,他几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只除了…… 心口忽然尖锐地刺痛了起来,顾明熹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陈景赶紧过来,扯下了一块干净的衣襟,替顾明熹把头上的伤处先包扎了起来。 顾明熹痛得“嘶”了一声。 陈景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下也有点手足无措,踌躇着道:“小公子,我们先回陇西军大营吧,让随军的大夫给您好好看看,毕竟伤在要紧之处,这荒郊野外的,若有什么闪失就不妥了。” 顾明熹摆了摆手,他脑子里还晕乎乎的,直觉地不想回去面对父亲。 铁血无情的陇西王,一生都在征伐中,魏国和庐州城,只是他无数战功之一,但是,对顾明熹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因为这个,顾明熹失去了母亲,以及…… 以及什么? 顾明熹一下子跳了起来,厉声对陈景道:“回去,快,回庐州城去!” 陈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前的小主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个孩子的气息间倏然带上了一种凌厉不容抗拒的威势,隐约同他的父亲一般。 陈景不敢多说什么,依言牵来了原先骑的战马,带着顾明熹跨了上去。 战马向山下飞驰而去,转下了半山腰。 顾明熹忽然又叫了一声:“停下。” 陈景勒住了马。 山势开阔,从这里望过去,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远方的庐州城了。 无数士兵的尸体叠在城外的平原上,卫氏军队的旌旗折断在萧索的晚风中,滚滚的浓烟从城中升起,天色晦暗,残阳如血。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绿绮。”顾明熹喃喃低语,“我好像回来得太迟了,对不起。” 他想起了梦中的她,依稀还记得她身上的味道,雪和梅花的香气。 那真是一个绮丽而忧伤的梦境,他拥有那么多,却得不到他最爱的那一个。 “小公子。”陈景叫了他一声。 顾明熹沉默了半晌,然后沮丧地道:“还是过去看看吧。” 两个人骑马下了山,到了庐州的城门外。 顾明熹抬头望过去,焦黑残破的城墙上吊着十几具尸首。 那是顾弘韬一贯的行事风格,破城之后,将原先执掌庐州的卫家上下十几口全部屠杀殆尽,更是将尸首挂上城墙,以示威慑之意。 顾明熹九岁起开始跟随父亲出征,他原本见惯了这种弱肉强食的场景,而如今,却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憎恶和挫败之感。 庐州卫家,是阻拦在他和沈绿绮之间的一道隔阂,可惜他还是来不及挽回。 “小公子,我们要进城吗?先安定下来,赶紧把您头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才好。”陈景道。 顾明熹哼了一声:“不进城,一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的。” 陈景有点琢磨不透小主人的想法,又试探地道:“那我们回陇西郡?” “不,不回去了。”顾明熹断然道。 在接下去的岁月中,他在陇西王府要面临着几个庶兄的尔虞我诈、相互残杀,譬如这次的遇刺,就出自于他的庶长兄顾明城之手。 陇西王顾弘韬信奉强者为王的道理,对于几个儿子的争斗只是冷眼旁观。 顾明熹见到顾弘韬在江都公主的灵前一夜之间白了头,可是,那又如何,再深的爱意,也敌不过权势的诱惑。顾明熹由于江都公主之死,对于顾弘韬始终不能释怀,父子之间互相伤害,以至于渐行渐远。 顾明熹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情就觉得头更疼了。他在那个前世的梦中已经历过了,完全不想再重复一遍。 风越来越大了,城楼上挂的尸首摇摇晃晃,在阴沉的暮色中显得诡异而凄惨。 其中有一个男孩的尸首,因为体态幼小,晃动得特别厉害。 顾明熹看着那具尸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他指着那个死去的男孩,道:“陈景,去,打听一下,那个小的是卫家的什么人。” 陈景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顾明熹的吩咐去了。 暮霭渐渐笼罩了庐州城,旷野的风吹过来,带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顾明熹闻着这熟悉的味道,他的心反而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这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看遍了这世间的风景,再睁眼,又回到了起点,然则,千山已阅尽,胸襟自然不同。 是不是因为他遗恨一生、心有执念,老天爷终是不忍,所以给了他一个机会,令他重新来过。这么想着,顾明熹的心头又是一片火热。 往昔那激昂飞扬的性子,在这小小的少年身上又开始复苏了。 到底是这年幼的孩子做了一场梦,还是那年长的大司马坠入了轮回,他已经分不清楚了,不过无妨,一切未知、一切皆能期待。 天快黑的时候,陈景回来了。他是陇西王府的人,在这城中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 他对着顾明熹,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都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个男孩名唤卫楚晏,是卫家的幼子,今年十岁,破城之后,连同父母兄长一起被陇西王所杀,乱世之中,不过蝼蚁而已。 顾明熹听了后,沉吟了一下,复又问道:“他是卫楚昭的弟弟?” 庐州卫家长子卫楚昭,文韬武略一时无双,是晋国有名的美男子,如今也一起挂在城墙之上。 陈景点头:“是的,庐州的城主卫尹有两个儿子,长子卫楚昭,次子就是卫楚晏。” 顾明熹看了看城墙之上:“卫楚昭又是哪一个?” 陈景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见顾明熹发问,他当即攀爬上了城墙,附在那摇摆的绳索上,挨个仔细辨别了一下,过了半天又跃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具尸首,对顾明熹道:“看年龄和样貌,应该是那个。” 顾明熹看了看,然后“嗤”了一声:“不过如此。” 他比那个卫楚昭容貌更英俊、身形更高大,若干年以后,那些名门贵女形容他“顾家四郎,晋国之璧,熠熠生辉”,他顾明熹才是沈绿绮的良配,卫楚昭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明熹心中酸溜溜地这么想着,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小身板,更酸了。 不过,好在他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计划,这个小小的年纪,正好适合。顾明熹又打起精神来,一下子神采奕奕,对陈景道:“走,我们去洛安。” 洛安,晋国都城,无尽繁华之所在,那里,有一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在等着他。 这一生,不可再错过。 —————————— 男主开始艰难的追妻旅程,艰难的……作者菌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第3章 平阳侯府门下的管事站在大门口,看着眼前的那个小小的少年,皱着眉头挥手:“你这乞儿,这里是平阳侯府,不是你能靠近的地方,速速离去。” 那孩子一身风尘仆仆、衣裳褴褛,然而,他的腰肢挺得笔直,脸上的神色矜持,面容俊秀隽永,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傲。 “吾名为卫楚晏,自庐州而来,拜见姑母平阳侯夫人,请代为通禀。”那孩子的声音清亮,不亢不卑。 管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庐州卫家是候夫人卫氏的娘家,原本是权势显赫的高门豪族,但在日前却被陇西王扣上一个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罪名,陇西王大军破城,听闻卫家已然全数罹难,却不知竟还有漏网之鱼。 管事既惶恐又厌恶,但卫家余威犹在,且卫氏夫人就在府中,他也不敢直接把人轰走,只能敷衍地客套了一下,着人去卫氏所居住的兰溪院通禀。 少顷,一个小丫鬟匆匆地跑了出来,管事的认得她是二姑娘沈绿绮身边的贴身伺候的樱桃,管事不由心中一动。 樱桃见了那自称卫楚晏的小小少年,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急促地道:“您是卫小公子吗,请随奴婢来。” 管事殷勤地上前了一步:“樱桃姑娘,我来引路。” 樱桃心中焦虑,并没有在意那个管事,带着卫楚晏进去了。 转过了长长的廊阶,到了二重垂花门,沈绿绮正在那边候着。 青粉的高墙有些年头了,微微地泛着黄,深秋时节,墙头的藤蔓垂落下来,枝叶萧索,在门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沈绿绮站在那里,身姿袅袅,腰如约素不堪一握,青墙斜疏影,朱门立美人,那景致宛如画卷。 管事抢前了一步,赶在樱桃的前面给沈绿绮请了个安:“二姑娘好,小的把客人给您带过来了。” 卫氏夫人的女儿,平阳侯府唯一嫡出的姑娘沈绿绮,容姿艳绝,堪称国色,可惜她素来深居简出,哪怕是平阳侯府的人,等闲也难见她一面。 管事今日趁着引路的机会过来,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沈绿绮,但觉艳光扑面,令人不可逼视,他身子已经酥了一半。 沈绿绮对那管事视若无物,径直绕过了他,走下石阶,对着那小小的少年微微一笑:“你就是卫家的表弟吗?都这么大了,我原来还从未见过你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如同林间鹂鸟之鸣。 卫楚晏、不、其实是顾明熹,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脏砰砰的跳得厉害,好像马上要从嗓子眼里扑出来了。他记起了自己眼下模样狼狈,又后悔装可怜装得太过了,局促地低下了头,不太敢看沈绿绮。 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 “是,小可卫楚晏,见过沈家表姐。” 沈绿绮见他做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样,然而,他的面容稚气未脱,一身形容看过去落魄而伶仃。 她想起了卫家如今的情形,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怜爱,柔声道:“来,快跟我进来,母亲等着见你呢。” 顾明熹跟着沈绿绮进去了。 管事回过了神来,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去平阳候的贵妾淳于氏那里通风报信了。 沈绿绮在前面走着,顾明熹这才敢看她的背影。 她的姿态如同杨柳扶风,带着少女的青春娇嫩的气息。 不可触摸之伤、不可挽留之梦,再相见,恍如隔世。 这个时候,她的眼中没有忧愁的月色和冰冷的白雪,她方才的微笑,如同四月春色,人间静好。 幸而重逢少年时,他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去呵护她,真好。顾明熹这么想着,觉得脸上发烧,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沸腾了起来,慌乱的心跳却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汝之所在,即吾心之所向。 到了内屋,因着顾明熹年纪尚小,又是卫家的至亲,沈绿绮也未避嫌,直接引他进去了。 卫氏的陪房方嬷嬷正守在门口,赶紧为沈绿绮挑起了门帘子,忙不迭地问道:“姑娘,真的是卫家的小公子吗?菩萨保佑,卫家还有人幸免于难,夫人欢喜得都落泪了。” 沈绿绮脚步微顿,回眸看了顾明熹一眼。 庐州远在千里之遥,卫氏母女均未见过卫楚晏,只有卫家的嫡长子卫楚昭,因与沈绿绮有婚姻之约,倒是来过两次平阳侯府。而面前的这个孩子,生得和卫楚昭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沈绿绮稍微踌躇了一下。 里面已经传来了卫氏虚弱的声音:“阿绮,你表弟来了吗,快带他进来。” 沈绿绮只好带着顾明熹进去。 屋子里间闷闷的,卫氏病重,受不得风,窗子都闭得紧紧的,博山炉里点着沉水檀香,混合着药的味道,是一种颓废而沉重的气息。 前两日刚刚接到消息,庐州城破,卫家满门无一逃脱。卫氏原本常年体弱多病,惊闻此噩耗,当场吐血晕倒,至今卧床不起。 不意今日却听说年幼的侄儿来了,卫氏欢喜得无可复加,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叫人扶着她坐了起来,倚靠在床头。 她的眼睛原本黯淡无光,见了顾明熹进来,才平添了一点点生气:“你是楚晏吗?好孩子,快过来让姑母看看你。” 能生出沈绿绮那样出色的女儿,卫氏年轻时自然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但如今她削瘦憔悴,槁枯如柴,已经寻不出半点往昔的风采。 顾明熹对着沈绿绮的母亲还是敬重的,他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是,儿给姑母请安了。”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印章,双手奉上:“仓促之间,无以为证,儿将父亲贴身的私印带来了,请姑母过目。” 方嬷嬷过来,接过那印章,转递给了卫氏。 卫氏与庐州的长兄平日素有书信往来,自然认得那方印章,不会有假,深信不疑眼前这孩子就是娘家的侄儿。 她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急急地问道:“好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家中其他人呢,现下究竟如何,你快告诉姑母。” 顾明熹俯首不敢吭声,实则是他心虚。 卫氏死死地抓着那方印章,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沈绿绮慌忙过去跪在床边,抚她的胸口。 “母亲,您保重自己,身子要紧,莫要着急。” 卫氏一边咳着,一边嘶声道:“到底怎么样了,好孩子,你快说话呀!” 顾明熹无奈,做出悲痛之态,但他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得以袖掩面,低声道:“家中大小皆亡,只余我一人而已。” 卫氏亲耳听见这话,心中的希望又化成了泡影,她受不住这骤然的大喜大悲,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母亲!”沈绿绮失声痛叫。 屋子里服侍的仆妇和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都围了过来。 为卫氏看病的大夫这几日不敢离开寸步,这时赶紧进来,看了半天,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直摇头叹气。 沈绿绮见这情形,如坠冰窟,浑身发抖,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沾湿了粉腮。 顾明熹心疼不已,过去轻轻地扯了扯沈绿绮的衣袖。 他本意想安慰两句,但无论是陇西王府的公子、还是后来的大司马,都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笨拙地道:“你、你别哭,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来这里,反而惹得姑母发病。” 卫氏本来人都有点迷糊了,隐约听见了这话,却忽然清醒了过来:“楚晏,孩子,你来。” 顾明熹应了一声,过去半跪在卫氏的床前。 卫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顾明熹的头:“姑母这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不与你相干,你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姑母见了你,心中只有欢喜不尽。天可怜见,我卫家还能有血脉留存,我这下即便是走了,也能安心了。” 沈绿绮用帕子捂住了嘴,不敢哭出声来。方嬷嬷红着眼眶,不停地用手去拭擦。 卫氏看着顾明熹,想起了旧日兄长对自己的关爱呵护之情,更是忍不住落泪:“你父亲临去时是什么情形,他可有什么话语留下?” 顾明熹想起了当日城门上那些死状凄惨的卫家众人,哪里敢说,只能含糊地道:“当时乱得很,庐州被围困了两个月,最后,父亲、兄长并两个叔叔都亲自上阵迎敌,可惜还是败了。” 卫氏又咳了起来,泪流不止。 顾明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直视着卫氏,目光殷切:“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临去前,他抓着我的手,交代我到洛安来找姑母,他说,卫沈两家有婚姻之约,如今兄长去了,卫家余我一人,叫我不负旧盟,代替兄长履行婚约,我此来即为此事,求姑母成全。” 前世,沈绿绮原本就是他的妻子,更是沈父亲自将她送到他的手上,有了这一层的关系,顾明熹说起方才那些言语,自然是理直气壮,他不过是提早几年来接他的夫人,有何不可? 顾明熹的话一说完,屋中众人都有些发怔。 有人开始骗婚,人民群众都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第4章 沈绿绮不禁想起了卫楚昭。 去岁的时候,卫楚昭曾专程来洛安拜见卫氏,在平阳侯府小住了半月,他颜如冠玉,性子温润,有朗朗君子之风,更是文武双全的英才。沈绿绮心中早已经认定了良人,再无旁念。 谁知一转眼却是阴阳两隔,空许佳期如梦。沈绿绮心中大恸,身子摇摇欲坠,樱桃连忙扶住了她。 卫氏也呆了一下,论起来,卫楚晏年方十岁,比沈绿绮还小了四岁,似乎有些不妥的样子。但是,她旋即想起,这应当是兄长能为幼子所寻到的最后凭仗了吧,毕竟,卫家覆灭,卫楚晏年幼,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妻族依附,才能度过最艰难无助的时期。 在卫氏的心目中,庐州卫家乃是百年望族、驷马高门,如今纵然是败落了,卫家子弟也依旧是清贵无比的,来日未必不能重振门楣,何况,这是兄长临终嘱托,断不可辜负。 故而,卫氏只是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断,她一边虚弱地喘着气,一边语气坚定地道:“你放心,你父亲既有此言,姑母自会为你做主。” 她看向沈绿绮,语气中带着不可察觉的哀求之意:“阿绮,你的意下如何?” 卫氏若风中残烛,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她这般哀婉相询,沈绿绮如何敢不从。 沈绿绮垂下眼帘:“女儿但听母亲吩咐。” “既如此,阿绮,去把你父亲叫过来。” 平阳候沈牧,与夫人卫氏向来不睦,独独宠爱他的贵妾淳于氏,卫氏病重数月,他却连一面都不曾探视过,情意凉薄,可见一斑。 沈绿绮强忍着悲伤,劝道:“母亲还是先休息,待过几日身体好些了,再和父亲说这个也不迟,表弟今天才来,如此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卫氏自知来日无多,再不能庇护那可怜的侄儿,她主意已定,也难得果断了一回:“阿绮,你听母亲的话,快去,我现在就要见你父亲。” 卫氏说着,又伏在床上痛苦地咳了起来,嘴角沁出一丝鲜红的血。 沈绿绮含泪,亲自去请沈牧了。 过了半天,沈牧方才姗姗来迟。 平阳候沈牧如今已有了一些岁数,依旧丰神如玉,华采不逊年轻儿郎,可想见他旧时风姿。正是因为这个,当年沈牧随着老侯爷去庐州求亲时,卫氏一眼就相中了他。 可谁知道,沈牧却早已与中书侍郎淳于家的女儿两情相悦,他迫于父母之命娶了卫氏,却依旧与淳于氏暗通款曲,卫氏过门不到三个月,沈牧就抬了淳于氏进门为贵妾,更是在半年后生下了庶长子沈安知。 卫氏气极,与沈牧吵得不可开交,庐州卫家的父兄闻讯,亲至洛安,狠狠地训斥了沈牧一顿,令沈牧大为狼狈。彼时卫家势大,沈牧只能忍气吞声,从此更是与卫氏离心。 及至嫡女沈绿绮出生后,沈牧连卫氏的兰溪院都甚少踏足了,终日沉溺于淳于氏的温柔乡中,借口卫氏体弱多病,连平阳侯府的中馈都交由淳于氏打理。 今日听得女儿的传话,他这才勉强过来了一趟。 及至进了屋子,见了卫氏枯槁如灰的模样,沈牧心中既是嫌弃,也有些不忍,毕竟少年时美貌娇柔的卫氏也曾令他怜惜过,如今物是人非,颇有几分唏嘘。 卫氏的身上带着浓浓的药味,沈牧不太愿意靠近,站得远远的,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云娘,你唤我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依我之见,你如今这样,还是保养身体为重,其他的事情暂且不要挂心了。” 卫氏对沈牧早已绝望,不欲多说,巍巍颤颤地指着顾明熹,直接了当地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儿楚晏,我兄长临终前嘱咐,楚昭既然不在了,就由楚晏代为履约,来日可将阿绮许配给他。” 沈牧闻言变了脸色。 卫氏闺中妇人,不知道陇西王的厉害,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陇西王顾弘韬是当今顾太后的弟弟,权势滔天,重兵在握,在他的一手扶持下,顾太后所生的儿子硬生生地压过了亲叔叔肃王,登上了大宝之位,是为建元皇帝。这朝堂之中,谁人不知,顾弘韬的威势,犹在皇族之上。 如同这次,顾弘韬恣意灭了卫氏一族,朝廷知晓了,也不过是下了一道圣旨,不关痒痛地随意训诫了两句,庐州数万军民、卫家十几条人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说句诛心的话语,沈牧暗地里还庆幸着,卫氏病重,估计熬不了多久了,他正好与卫家完全脱了干系,不至于得罪陇西王。 如此这般,他哪里肯再将女儿许给卫家的人。 何况,沈绿绮容貌艳绝,当世无双,将来定能得贵人垂青,他还指望靠着这个女儿一步登天呢,至于那个卫楚晏,乳臭未干的落魄小儿,居然也敢肖想他的女儿,简直做梦。 沈牧前面早就听了淳于氏添油加醋地和他说卫家小儿上门乞讨,他方才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顾明熹,只当作未见,此时听了卫氏这般说话,他忍不住又瞥了顾明熹一眼。 那孩子头发蓬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破烂的衣裳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那副模样基本和街头的乞儿也没甚区别。沈牧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污了,恨不得当即叫人把他打出去。 他强忍着鄙夷厌恶之意,对卫氏道:“云娘,可见是你病糊涂了,你侄儿这般岁数,和阿绮怎么匹配?若说你心疼他,横竖将来我们家管他一口饭吃就好,至于阿绮,我会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你放心。” 顾明熹心中大怒,前世时,他给了平阳候无尽的荣华富贵,即便是在沈绿绮去后,他依旧对沈家照拂有加,沈牧往昔对他简直是卑躬屈膝,谁能想到眼下是这般嘴脸。 蛮不讲理的顾明熹自然不会考虑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一门心思认定沈牧亏欠了他的,心中已经盘算着该怎么讨回债来。 卫氏捂着嘴,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侯爷,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好歹夫妻一场,如今我快要走了,就求你这一件事情,你不能应允我吗?” 沈牧皱着眉头:“卫家为陇西王所恶,幸而卫楚昭已经死了,阿绮不必再与卫家有什么关联,怎么还要凑上去?云娘,你好歹也要为阿绮着想,她这般人才,将来定要许给位高权重的尊贵人家,岂能胡来?” 卫氏目眦欲裂,口中鲜血狂吐:“原来你这样嫌弃我们卫家,想来我若死了,也正中你下怀,侯爷,你好狠的心肠。” 沈绿绮见卫氏这样,简直心碎,朝沈牧跪了下来,凄声叫道:“父亲!” 顾明熹牙根痒痒的,几乎想冲过去把沈牧按倒暴打一顿,旁边站的樱桃见他神色不对,赶紧过去死死地按住了他,拼命摇头。 沈牧被卫氏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掩面不敢再看,他生性薄情,却又胆小懦弱,当下一叠声道:“好、好,云娘,什么都依你,你别着急,好生将养,我、我先出去了,回头再来看你。” 他说完,不管不顾,径直出去了。 沈绿绮噙着眼泪,从地上起身,追了出去:“父亲。” 沈牧在门外停住了步子,回过身来,对于沈绿绮,他还是有几分怜爱的:“阿绮,你母亲向来不明事理,我见她病重,不与她争辩,今日之言,不过暂且安她的心,你放宽心,你的婚事,将来父亲会为你做主,定能为你觅得如意郎君。” 沈绿绮凄楚地望着沈牧:“父亲,母亲这个样子,大夫前几日便说她有些不太好,您就不能留下来多陪陪她吗?” 沈牧叹气:“不是父亲狠心,你看看,我和你母亲在一起就要吵闹,或许是前世冤孽吧,如今她病着,我也不想惹她生气,还是及早避开为好,你好好照顾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你淳于姨娘说,她会安排好一切的。” 沈牧一径拂袖去了,沈绿绮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拭了拭眼泪,回屋去了。 卫氏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居然还没有晕过去,此刻的脸上有一种不太正常的红晕,她见了沈绿绮回来,挣扎着要方嬷嬷扶她坐好。 方嬷嬷心惊胆战地扶住了卫氏。 卫氏道:“阿绮,楚晏,你们两个过来。” 顾明熹看了沈绿绮一眼,乖乖地走到卫氏面前。 沈绿绮坐到卫氏的身边,靠着卫氏,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卫氏想要摸一摸女儿的手,可惜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柔声道:“阿绮,把你身上那块翡翠玉佩拿出来,给你表弟。” 沈绿绮贴身有一块翡翠雕琢而成的凤凰玉佩,是她三岁生辰的时候,卫氏送给她的礼物。那翡翠水润明澈,清澄无暇,是难得的珍品,沈绿绮自幼佩戴,从不离身。 听得卫氏这般说,沈绿绮摘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顾明熹。 她的神态自然,丝毫不见忸怩,于她而言,卫楚晏只是年幼的表弟而已,她的心中没有半分旖旎之意,眼下种种,不过是为了宽慰卫氏之心而已。 顾明熹接过了那方玉佩,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沈绿绮身上的气息,冷玉生香。他握在了掌心里,抓得紧紧的。 卫氏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和侄儿道:“方才侯爷已经亲口应允了,将阿绮许配给楚晏,以此玉佩为信物,不负两家旧约,你们两个……将来要好好的。” 沈绿绮和顾明熹一道跪了下来,俯首于地。 卫氏嘴角终于泛起了一丝笑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穿着小马甲,骗婚成功,不,大司马大人,将来你会后悔的,相信我。 这个时候,顾明熹小朋友十一岁,沈绿绮姐姐十四岁,女大三,抱金砖。被人冒充的卫小弟是十岁。 第5章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阶下,秋意湿透了那一帘竹影。 紫陶瓦罐架在红泥小炉上,罐子里的药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沈绿绮亲自在廊下守着那炉子熬药,她坐在小凳上,持着蒲扇微微摇动,炉火旺了起来,映得她的脸颊宛如抹了胭脂一般,明艳不可方物。 顾明熹蹲在一边看着她,心里美滋滋的。他的夫人,黛眉若柳、眼含秋水、樱唇流朱,真是无一处不美,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阿绮姐姐。”顾明熹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唤她了,只恨前世作茧自缚,始终寻不到这个机会,如今终于可以厚着脸皮叫出了口。 “嗯?”沈绿绮看了顾明熹一眼。 “阿绮姐姐。”顾明熹认真地道,“等我将来长大了,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会娶你,好好照顾你,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受半点苦。” 饶是沈绿绮满腹愁思,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她用扇子轻轻地扑了扑他的脑袋:“小孩子家家,说这些话,真不害臊呢。” 顾明熹摸着被她用扇子扑过的头,很是懊恼:“我不小,我已经……呃,十岁了,很快就能长大了,你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 那个孩子已经收拾好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不复那日初见时的狼狈。他生得十分俊秀,脸蛋还尚未褪去孩童的圆润,有一点点天真的稚气、以及飞扬的朝气。 他望着她,目光澄净如水、又浓烈如火,真是微妙而奇异,但毋庸置疑,是对她满满的关爱呵护之情。 沈绿绮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柔软,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好吧,我信你,表弟将来定是个轩昂男儿,令人仰视,但如今你却还小,可照顾不了我,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吧。” 顾明熹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什么他现在这么矮,连沈绿绮都比他高了一个头,这真是叫人肝肠寸断,太难过了。 不过,夫人说了,她会照顾他的,这听过去似乎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呢。顾明熹这么想着,又抖擞起精神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沈绿绮:“阿绮姐姐,我小字长生,你以后唤我‘长生’可好?” “长生”,是江都公主为顾明熹取的小名,慈母殷殷之意,只望幼子长泰安康。 沈绿绮自然应允:“好的,长生。” 顾明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有点儿害羞,脸都涨红了。 沈绿绮熬好了药,顾明熹怕她烫手,抢着端了进去。 卫氏服过了药,又昏睡了过去,如今她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沈绿绮默默地守在卫氏的床头。顾明熹自然默默地守在沈绿绮的身边。 过了一会儿,听见樱桃在外头说话,带着一点儿惊讶:“三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一个娇软甜腻的少女的声音传来:“樱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母亲生病了,我过来探望一下,不是应该的吗,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随着这声音,沈绿瑶走了进来。 她是淳于氏的女儿,只比沈绿绮小了半岁,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纪,走动间,但闻琳琅佩环之声,未到近前,已有香风扑鼻而来。 沈绿绮迎了上去:“三妹妹有心了,不过母亲这会儿刚刚睡下去,不好惊扰她,妹妹先和我到外间喝茶吧。” 沈绿瑶哪里是真心来探望嫡母的,不过略看了一下,做个面子,听姐姐这样说,正中下怀,当下就出去了。 到了外头的暖阁,沈绿绮吩咐樱桃奉茶过来。 沈绿瑶也问了两句卫氏的病情如何、用药如何、大夫看诊又如何,言辞殷切,只说淳于氏忙于府中庶务,不便过来,特地嘱咐她前来探视。 沈绿绮性子和软,明知她不过面子情意,也着实谢过了一番。 沈绿瑶寒暄了一会儿,眼睛一转,做出关切之色,问道:“听说这回卫家有个表弟幸免于难,却不知楚昭表哥如何,可一并逃出生天?” 沈绿绮听人提起卫楚昭,脸色苍白,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半晌方道:“他不幸罹难,未得生还。” 她沉默了一下,把顾明熹叫了过来:“这是卫家的楚晏表弟,长生,过来见过三表姐。” 顾明熹看在沈绿绮的面子上,作了一个揖:“三表姐好。” 沈绿瑶娇声道:“表弟多礼了。二姐姐,昨天听父亲说,母亲要把你转而许给这个小表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好生无礼,沈绿绮端起了茶杯,小啜了一口,并不想回答。 顾明熹却一脸严肃地道:“自然是真的,婚约大事,岂有戏言。” 沈绿绮差点呛着了,捂着嘴咳了起来。 顾明熹关切地道:“阿绮姐姐,你没事吧?” 沈绿瑶满面善意,微笑着道:“可怜见的,表弟年幼,遭逢此变,卫家往日何等风光,一夕落难,竟至无家可归,不过既然二姐姐许给了你,往后仍是一家人,平阳侯府断不会少你一口饭,你且放心。” 沈绿绮听得十分刺耳,放下手中茶杯,看了妹妹一眼,语气淡淡的:“长生是母亲的侄儿,与我是至亲,日后我自会照顾他,不劳三妹妹挂心。” 沈绿瑶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懊恼地道:“哎呦,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父亲就常说我胸无城府,一派天真,说话没个分寸,姐姐你疼我,别和我计较。” 碰上这样脸皮子厚的,沈绿绮也无奈:“就你话多,少说两句就好。” 实则沈绿绮许给了卫楚晏,沈绿瑶是真心欢喜。 虽然她的生母淳于氏得宠,但是这个嫡姐别的不论,单说那副仙容玉貌,就稳稳地压住了她,令她又羡又嫉。 原本嫡姐还有一门让人眼红的好亲事,如今,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许给了一个门庭败落的小屁孩,沈绿瑶当时听见了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赶紧巴巴地过来看热闹了。 如今热闹看到了,沈绿瑶真是心满意足,她状若无意,其实炫耀之情都写在了脸上:“不说这个,我今日过来是探望母亲的,真希望她的病情能早点好转起来,李家的日前还来和父亲商量,打算明年娶我过门呢,父亲原是舍不得的,总要等姐姐你出嫁了才好轮到我,母亲的病一直拖着,可不是耽误了姐姐的花嫁之期。” 沈绿瑶许配给了中书令李家的次子李恩,这是她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中书令家的长女是当今建元皇帝的皇后,这位李皇后唯一的兄弟就是李恩。更兼之李恩样貌出众、有玉树临风之姿,在沈绿瑶的眼中,比起卫楚昭来也是丝毫不差的。 其实自从定亲之后,李恩对沈绿瑶一直不冷不热的,根本没有上门催嫁之说,但这并不妨碍沈绿瑶在姐姐面前显摆一番。 说起这个,顾明熹觉得沈绿瑶简直是他的知音,当下点头道:“不错,三表姐说得极是,姑母的病若是早点好起来,我就可以早点和阿绮姐姐成亲了。” 沈绿绮忍不住一指头戳在顾明熹的额头上,娇嗔道:“你够了,也少说两句吧,听你们两个说话我真是头疼。” 顾明熹摸着额头,恨不得她多戳两下,但实在也不敢再说了。 沈绿瑶见顾明熹如此上道,心中好感顿生:“卫家表弟,你未来的三姐夫是皇后的弟弟,中书令大人的独子,你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或许别的做不到,周济你一些银钱总是有的,不用见外。” 哪怕顾明熹心再大,也听出了沈绿瑶的鄙夷轻蔑之意,他看了沈绿瑶一眼,慢吞吞地道:“中书令李家的公子吗,我怎么记得李大人只有正房夫人为他生下的一子一女,并无庶出的子嗣。” 沈绿瑶得意道:“我的李郎就是李大人家的嫡子。” “那可奇怪了,李家何等的门第,他们家的嫡子岂会娶一个庶女为正妻,莫非三表姐是去李家做妾侍,那可委屈你了,其实不必,依三表姐的身份,找个四五品官宦人家的庶子,未尝不能做个正房夫人。” 平阳候是四品的乡侯,一无封地、二无实权,仅靠着沈牧的那点俸禄维持着面上的光鲜,在权贵林立的洛安城很排不上名位,顾明熹这话说得原也没差。 沈绿瑶变了脸色:“你这黄口小儿,胡乱说什么呢,我是要堂堂正正嫁给李郎做正妻的,我、我、我可是沈家的嫡女!” 第6章 顾明熹嗤之以鼻,前世的时候,沈绿瑶虽然曾经和李恩有过婚约,但之后不知何故,李家又说要退亲,沈绿瑶死活不肯,差点上吊,还是沈绿绮嫁给顾明熹之后,顾明熹在沈牧的恳求下,出面强压着李恩娶了沈绿瑶。 所以,说到底,若不是有他顾明熹,沈绿瑶还嫁不出去呢,真是丢人。 沈绿瑶被顾明熹那样的眼神看着,几乎恼羞成怒了,她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沈绿绮这才淡然道:“大哥和三妹妹虽是淳于姨娘生的,却由父亲做主,记在母亲名下,也算是嫡出,原是一家骨肉,不必有那么多分别。” 顾明熹想起自家那几个庶长兄就觉得牙疼,他正色道:“阿绮姐姐这话说得不妥,长幼嫡庶,乃人伦纲常,岂可混淆。” “卫楚晏,你……”沈绿瑶见他不依不饶,气得脸色发青,当即就要发作。 沈绿绮声音淡漠,却自有一股坚决之意:“三妹妹,母亲尚在病中,需要静养,不可大声喧哗,你若无事,还是先回去吧。” 兰溪院毕竟是卫氏的地盘,沈绿瑶也不好过分骄纵,她气愤愤地瞪了顾明熹一眼,跺脚走了。 顾明熹看着沈绿瑶的背影,嘁了一声:“这个三表姐,容貌丑陋,性子又差,李家那位公子的眼神可真不好,居然会和这样的女子定下亲事,真是叫人费解。” 平心而论,沈绿瑶的容貌和她的生母颇为相似,眉目艳丽,自有风情无限,但是,在顾明熹眼中,大约除了沈绿绮,其他女子都属于“容貌丑陋”之列了。 樱桃正在收拾茶具,闻言大力附和:“是,表公子说得极是,李家的公子我也见过两次,看过去是个翩翩君子,断想不到原来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自从三姑娘和李家定下亲事以后,淳于姨娘的鼻子都朝着天上的,也不想想看,若不是三姑娘记在夫人名下,哪怕李公子再中意,李家也不会抬三姑娘过门做正头娘子的,她们母女都是这般忘恩负义。” 沈绿绮眉头微皱:“樱桃,是不是我过分纵容你了,主子的事情,岂是你可以胡乱非议的,快下去。” 樱桃吐了吐舌头,缩着脑袋下去了。 沈绿绮对着顾明熹温和地道:“长生,你护我的情意,我很感激,但日后切不可如此了。父亲偏心,这府中就由着淳于姨娘独断专行,你得罪了三妹妹,往后的日子未必好过。” 顾明熹眨了眨眼睛:“阿绮姐姐,你何必管往后,我娶了你,你自然要跟我回家去,我会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这平阳侯府算什么呢,何必要看他人眼色。” 但是,卫家已经烟消云散了。沈绿绮不敢提这个,唯恐刺激到表弟,只能无奈地道:“你还小,要娶我,还要等很多年呢。” 顾明熹忽然就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阿绮姐姐,你是不是嫌弃我?我年纪比你小,家世又没落了,你生得这么美,肯定有很多人爱慕于你,我想你大约是看不上我这样的可怜虫的。” 这孩子的容貌生得极好,眉眼深邃,眼眸带着琥珀一般的颜色,光华浓郁,这似乎是北方魏国的鲜卑皇族才有的特征,真是有点奇怪。 沈绿绮明知道他是装出可怜的模样,她的心还是柔软得一塌糊涂:“我没有嫌弃你,长生,你现在什么都不懂,或许,将来等你长大了,你还嫌弃我太老了呢。” 顾明熹马上道:“我不嫌弃,一点儿都不嫌弃,那等我长大了,阿绮姐姐愿意嫁给我吗?” 真是小孩子心性,就像要讨着糖吃一样,不答应他,说不得要哭起来了。 温柔的沈绿绮只好哄他:“你乖乖的不要闹,将来等你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好么?” “好!”顾明熹终于得到了她亲口一诺,欢喜得难以形容。 而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在心中发出呐喊,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 淳于氏正坐在镜台前,侍女小心翼翼地把混合着蜂蜜的珍珠粉抹在她的脸上,黏黏的有点难受,但据说这是宫中传出来的秘方,有驻容养颜之效,淳于氏每日都要做的。 她年逾三旬,看过去仍然明艳照人,反观兰溪院的卫氏,年轻时固然美若瑶池仙子,却因经年悲苦而容颜衰败。淳于氏想及此节,不免心中得意万分。 这时候,小女儿沈绿瑶进来了,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淳于氏也不说话,伸出了手,让侍女把她的手上也敷了一层蜜粉。 “娘。”沈绿瑶见半天淳于氏都不理她,凑了过来。 淳于氏嫌弃道:“快起开,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别蹭到我了,这珍珠粉可是极贵重的。” 沈绿瑶气得握住了粉拳:“娘,你都不疼我了,我不管,你赶紧叫父亲把卫家的那个小乞丐赶出去,我太讨厌他了,到我们家来打秋风,还那样不知趣,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平阳侯府是谁在当家做主。” 淳于氏好整以暇:“说什么傻话呢,那是你的表弟,好生招待着,别让人家说我们沈家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辈。” 沈绿瑶瞪大了眼睛:“娘,你糊涂了吧,怎么说这种话?” 淳于氏白了女儿一眼:“怎么和娘说话的,信不信我揍你?我可没有糊涂,昨天我就是对侯爷这么说的,侯爷本来打算把那个小子马上打发出去,是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 “为什么啊?” 淳于氏看着这个咋咋呼呼的女儿,叹气道:“瑶瑶,我且问你,你二姐姐美不美?” 沈绿瑶扭过头去哼了一声,不回答。 “你看看,阿绮那样的人才,原先是许给了卫家,其他人不敢肖想,如今卫家败了,卫楚昭死了,你等着吧,只要再过两日,上门求亲的人,会把侯府的大门都挤破了。” 沈绿瑶绞着帕子,满脸不高兴:“这有什么,我许配的是李家的二公子,还有什么人能越过他去?” 淳于氏嗤笑了一声:“你真是井底之蛙,李恩是沾了他父亲和姐姐的光,他自己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很不值一提。这洛安城中,比他出色的年轻儿郎多了去了,瑶瑶,你想不想看到你二姐姐嫁得比你好?” 沈绿瑶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所以呀,我才要把卫家的那个小子留住。”淳于氏拖长了声音,“有了父母之命,他如今才是阿绮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其他人就没了想头。” 沈绿瑶恍然大悟:“哦,也对,到时候二姐姐就要嫁给那个破落户,我看她还怎么得意得起来。” 淳于氏舒舒服服地倚在靠枕上:“原本依你父亲的意思,他最近要巴结长隆郡公闵大人,想把阿绮送去做他的续弦……” 淳于氏话还没说完,沈绿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闵大人,我记得他和父亲好像差不多年纪吧,他家里的公子都娶妻生子了,他想娶二姐姐?父亲也舍得?” “人家还没发话呢,是你父亲自己这么琢磨着,阿绮那样的容貌,闵大人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是呢,我想着,阿绮若真嫁过去了,她那样年轻美貌,闵大人定然疼她,她若是得了势,以后娘在这府里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所以……” “所以我昨天费了好一番口舌,总算你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暂且被我劝住了。不过我觉得他随时要改主意的,你且等着,我寻个机会,把那小混蛋和阿绮一起轰出门去,看他们到时候夫唱妇随,一起上街要饭,那才有意思呢。” 卫氏固然不得沈牧欢心,但却一辈子压在淳于氏的头上,令她耿耿于怀。如今卫氏眼看不行了,卫家也亡了,真是天助她也,看她到时候怎么收拾卫氏留下的女儿。淳于氏恨恨地想着,脸上露出了自以为妩媚的笑容。 那张脸上摸着蜜粉,已经半干了,白白的一道道裂纹,淳于氏笑了起来,那裂纹都扭曲了,白'粉簌簌地往下掉。 太丑了,沈绿瑶都不忍心看,偷偷地背过了脸。 —————————— 第7章 半个月后,卫氏终究还是撒手人寰,临去时她已经不能言语,只是抓着女儿和侄儿的手,眼睛睁得很大。 沈绿绮泪流满面,悲泣道:“母亲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表弟,护他长大成人,断不会让卫家后继无人。” 顾明熹面容稚嫩,他的神情却慎重无比,他亦对卫氏道:“姑母,我会保护阿绮姐姐,不让任何人欺负她,我把她交给我,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卫氏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阖上了眼睛。 沈绿绮失声痛哭,几乎晕倒过去。 沈牧闻讯,过来略看了两眼,安慰了女儿几句,也就走了,甩手把卫氏的丧事都丢给了淳于氏。 好歹卫氏终于走了,淳于氏有了出头之日,一时神清气爽,倒也积极,利索地把一应事务都操办了起来。 卫家倾覆于陇西王之手,昔日的亲朋故友为了避嫌,大都不敢登门,平阳侯府也未予声张,左右不过是给卫氏备下了棺木,布置了灵堂,其余也没什么事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连记在卫氏名下的子女沈安知和沈绿瑶也不过是来烧了三柱香,就各自寻了借口走了。只有顾明熹陪着沈绿绮一直守在那里。 凄冷的秋风从门口灌进来,白幡动,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飘起来、又落下去。 沈绿绮跪在卫氏的灵前,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卫氏虽然生性怯懦、体弱多病,但在平阳侯府中却是沈绿绮唯一的依靠,如今一朝故去,这偌大天地,沈绿绮竟觉茫然无所归附,她又是惶恐、又是悲伤,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在模糊的视线中,有人把一方帕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顾明熹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小心翼翼的,饱含了担忧之情:“阿绮姐姐,你擦擦眼泪,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掉了,姑母在天上看着你呢,她该难过了。” 沈绿绮接过帕子,捂住了嘴,她的嗓子都已经嘶哑了,哽咽着:“母亲好狠的心,就这样抛下我走了,往后,这世上连个真心疼我的人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阿绮姐姐,你看看我。” 顾明熹把脸凑到沈绿绮的身前,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她。 沈绿绮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眸深处,他的眼眸如同深色琥珀,那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她。 “我知道现在我还小,你不信我,但我保证,将来,我会成为你的依靠,为你遮风挡雨,护你一世平安喜乐,阿绮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长大,好吗?” 顾明熹站了起来,这样,他就比沈绿绮高了,他张开双手,有点害羞地道:“你累了吗?我可以给你靠一靠。” 沈绿绮怔了一下,含着眼泪微微地笑了起来,她微笑的模样,如同雨中的海棠,那么楚楚动人:“多谢你,长生,从今往后,我们只能彼此相互扶持了。” 她不愿意靠在他身上呢,顾明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心里真是非常沮丧。 两个人在灵堂中守了许久,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沈绿瑶居然又过来了。?她分明是刻意打扮过一番,因着嫡母过世,装束不好浓艳,她换了一整套纯银的头面,手上两个银镯子叮当作响,头上簪着一只银雀步摇,一颗白色的珍珠从雀口垂下来,随着她的步子摇曳。虽然看过去皆是素色的,却不失少女的娇俏之态。 沈绿瑶用手中的帕子拭了拭眼睛,那帕子上沾着洋葱汁水,她马上就红了眼睛,抽抽搭搭地走到沈绿绮身边,也跪下了:“母亲,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女儿还没来得及给您尽孝呢。” 顾明熹大感诧异,却看不出来这个三姑娘还是颇有情意的。 但马上,府中的大管家进来了,引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前来拜祭卫氏。 那公子文质彬彬,样貌出众,举止形容皆是清贵,管家唤他作“李公子”,原来是中书令李家的次子李恩,论起来,卫氏是他未婚妻子的嫡母,他上门来拜祭,也是常理。 顾明熹不屑地看了沈绿瑶一眼,难怪她这会儿巴巴地跑过来了,原来是来见这位李公子的。 李恩恭敬地给卫氏上了香。 沈绿瑶红着脸,偷偷地移到李恩的身边,娇滴滴地道:“多谢公子盛情,母亲骤然过世,我十分伤心,你今日能来,我这心中着实感念。” 这姑娘身上的香气实在过于浓郁了,李恩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 顾明熹想过来扶起沈绿绮。 沈绿绮却微微摇了摇头,叫了樱桃过来。她这两天悲伤过度,身子虚弱,连站都站不太稳当了,在樱桃的搀扶下慢慢地起来,对着李恩蹲身施了个福礼。 “多谢李公子。” 她的身姿如纤纤杨柳,那样弱不禁风,她的脸上泪痕宛然,似梨花之上未睎的白露,惹人怜爱。 李恩心疼不已,几乎想要上前把这个娇柔的美人搂进怀中好好抚慰她。但他知道他眼下还不能,只能清了清嗓子,用最温和的声音道:“伯母驾鹤西去,此时必在极乐仙境,无忧无痛,二姑娘还是要善自珍重,切不可过度忧伤,若因此伤了身体,令伯母在天之灵不安,反而是有失孝道。” 李恩爱慕沈绿绮已久,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可惜伊人早已许给卫家的表兄,令他扼腕痛恨。 他执念成狂,夜夜不能入寐,竟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去求了父亲,聘下了沈家的三姑娘沈绿瑶。他想着,纵然不能娶沈绿绮为妻,能与她有那么一层关系,说来也算是一家人,聊以慰藉。 却不料卫家突然遭逢不测,卫楚昭身故,如此,他又在心底生出了奢望,一听到卫氏离世,就赶紧上门来探望沈绿绮了。 沈绿瑶在一旁看着李恩含情脉脉的样子,脸都黑了。 和沈绿瑶一样脸黑的还有顾明熹,他重重地咳了一声,硬生生地挤到李恩和沈绿绮中间,仰起脸,做出天真的神情:“三姐夫,三姐姐前几日还提起你呢,姑母去了,三姐姐正需要人安慰,你来得正好。” 李恩正色道:“我与三姑娘尚未成亲,‘三姐夫’一词担当不起,小兄弟不要乱说,坏了姑娘的声誉可不好。呃,你又是哪位?” 难得沈绿瑶又一次和顾明熹保持了默契一致,她接口道:“这位是卫家的楚晏表弟,母亲过世前,刚刚把二姐姐许给了他。” 李恩呆住了。 他看了沈绿绮一眼。 沈绿绮的脸色淡淡的,螓首低垂,对于李恩这个外人不欲多言。 李恩岂是那么容易挫败的,他只是沉吟了一下,复又笑道:“卫家的表弟?我原知道楚昭兄是人中龙凤,今日这位表弟看过去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卫家后人,可怜你年纪尚小,却遭逢巨变,今后若有难处,不妨过来寻我,我或可略尽绵薄之意。” 区区稚子,身无长物,有何可惧,沈绿绮那样绝色无双的美人,又岂是这落魄小儿能够消受得起的。李恩笑吟吟的,并没有把顾明熹放在心上。 将来若是沈绿绮嫁给了他,这个卫楚晏就是他的表弟,看在妻子的份上,他也应当关照才是,李恩自认为十分体贴周到,面上就带了几分得色。 沈牧原本用过了午膳,正在小寐,听得下人的禀告,连忙整衣出来。 李恩对沈牧自然是十分客气,言辞恳切地宽慰了一番。 而后他让随从将奠仪呈上,厚厚的一封金锭。又另外拿出了一个锦盒,捧在手上,对着沈牧说话,眼睛却看着沈绿绮。 “这是宫中的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赏赐下来的,高丽国进贡的两只百年老参,高丽的使者说是有起死人肉白骨的神效,那自然是夸大了,不过也算是难得的。我想着伯母仙去,二姑娘定然十分哀切,恐怕伤及心神,正需要用此物滋补调养才好。” 这话说出来,不但沈绿瑶把帕子绞得稀烂,连沈牧听着都不对劲了。 沈牧勉强笑了一下:“李公子大约是口误了,这人参是送给瑶瑶的吧。” 李恩看了沈绿瑶一眼,含蓄地道:“三姑娘体态丰润,倒是再清减一些才好,很用不上这个。我看二姑娘柔柔弱弱的,才需要好生补一补。” “你……”这下沈绿瑶的眼睛是真的红了,几乎气得要哭。 沈牧的笑容也僵在脸上,不知道该如何接上去。 沈绿绮神色冷漠:“李公子有心了,这么贵重的礼,我消受不起,您请带回去吧。” 美人生嗔,也是撩人心痒。李恩心荡神驰,只顾看着沈绿绮发呆。 顾明熹手脚麻利地一把接过那锦盒,直接塞到了沈绿瑶手中:“三姐夫体贴细致,这人参,三表姐收下好好滋补滋补,丰润是福气,这福气是越多越好的。” 沈绿瑶捂着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紧紧地抓着那锦盒不放,转身跑进去了。 —————————— 第8章 七日后,卫氏下葬,也只有沈绿绮和顾明熹随着一起去。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青山远黛,草木悲凉。 沈绿绮哭得晕了一次又一次,嗓子都撕破了,咳出了血丝。 樱桃和方嬷嬷,一个娇小一个年迈,在山路上走着,自己都撞撞跌跌的。顾明熹不放心,把她们两个挤开,自己过去扶着沈绿绮,这时节,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 顾明熹自幼习武,年纪虽小,力气却大,一手扶着沈绿绮、一手为她撑着伞,但是,好气人啊,力气够了,身高不够,他差不多是踮着脚、举着手的,太吃力了,一天下来,手脚都麻得不是他自己的了,身上还被雨水浇了个透。 结果回来的当天晚上,顾明熹就发烧了。 深夜里,他躺在床上,觉得脑袋发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不想惊动沈绿绮,裹紧了被子,咬着牙强自忍着,忍到后面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整个人都昏沉沉的。 长夜凄冷,呼呼的风声格外清晰,似乎在梦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明熹隐约听到沈绿绮的声音在焦急地唤他:“长生、长生。” 顾明熹努力地想醒过来,但是他好像沉浸在一个噩梦的泥潭中,爬了半天也爬不出来,浑身粘糊糊的。 有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恍惚如花瓣一般,那么柔软、那么娇嫩。 顾明熹打了一个激灵,猛地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沈绿绮绝美的面容就在他的面前,距离那么近,顾明熹几乎看呆了。 沈绿绮黛眉轻颦:“好歹是醒过来了,还烧得厉害呢,这孩子,好像烧得有些傻了。” 顾明熹想说话,他才张口“哎”了一声,喉咙就火辣辣地疼痛,他咳了起来,眼角都沁出了小泪花儿。 沈绿绮看着心疼,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乖乖的躺着,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你生病了,大夫说你淋雨受了寒气,兼之初到洛安,水土不服,两相交加,病得不轻呢,你这傻孩子,难受也不和我说一声,熬了一整夜,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真希望她再摸一摸自己,顾明熹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沈绿绮。 可惜沈绿绮听不到他的心声,转过头去对樱桃道:“方才熬的药,还热乎着呢,快端上来。” 樱桃出去把药端了进来。 顾明熹闻到那股浓浓的苦味,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力气,蠕动着钻到了被窝里面去,把整个人都藏了起来。 沈绿绮好气又好笑,把被子给他扯下了一点,露出他的小脑袋。 “这么大的人,你不会怕吃药吧。” 顾明熹自小就怕吃苦,原本吃药的时候,需要江都公主抱着他,心肝肉儿地千哄万哄才肯,后来偶尔一次被顾弘韬看见了,严厉的父亲勃然大怒,不顾儿子生病,把他扯过来暴打了一顿他的屁股,结果从那以后,顾明熹对于吃药这件事情更是深恶痛绝。 他当下语气微弱地抗议道:“闻过去就很苦,我不吃,我没事,多喝点水就好了。” 沈绿绮简直无奈了,想了一想,柔声道:“我喂你可好?” 这个诱惑有点大,顾明熹纠结了,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沈绿绮再接再厉:“我亲手做了梅子的蜜饯,酸酸甜甜的很好吃,你喝完药,我给你一颗。” 是她亲手做的,这个诱惑更大了。 顾明熹点了点头。 樱桃扶着顾明熹坐了起来。 沈绿绮拿着勺子舀了药汤,一口一口地慢慢喂他喝。 真是太苦了,顾明熹脸都皱起来了。但是,由着阿绮姐姐喂他,仿佛又带了一点甜蜜,真是古怪的味道,捏着鼻子咽下去了,也不觉得十分艰难。 喝完了药,沈绿绮拿了一个青瓷的小罐子过来,从里面拈了一颗青梅果子出来,塞到顾明熹的嘴里。 顾明熹张开嘴,差一点点,似乎就能舔到她的指尖了,好遗憾。他把那果子含在口中,都舍不得咬了吞下去。 这一天,喝过了两次药,顾明熹出了一身大汗,热度开始慢慢地退下去了,大夫又过来看了看,表示这个孩子的体质极好,应该没有大碍,只要晚上没有再烧起来,基本就算熬过去了。 大夫走了后,顾明熹又把头都缩到被子里面去,瓮声瓮气地道:“好了,我没事了,阿绮姐姐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樱桃在一旁奇道:“表公子这回大约真的烧得傻了,他原来多喜欢黏着二姑娘啊,现在怎么反倒要赶她走。” 顾明熹掀了一点点被子,露出眼睛来,气愤愤地道:“你胡说,你才傻呢。” 他忸怩着道:“我身上都是汗,臭烘烘的,怕阿绮姐姐嫌弃我,我要马上去沐浴一下。” 沈绿绮吓了一跳:“别胡闹,病着呢,可不敢去沐浴,反正我都已经闻到了,嗯,果然是很臭。” 顾明熹几乎要哭起来了。 “我不嫌弃你。”沈绿绮的目光温存而柔软,“即使你臭烘烘的有什么要紧呢,长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照顾你的。” 顾明熹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不知道病得头晕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这天晚上,沈绿绮和樱桃就睡在顾明熹的外间。 半夜里,她三番几次过来,看看顾明熹,摸摸他的额头。 顾明熹退烧了以后,人有些虚脱,睡得迷迷糊糊的。 当沈绿绮靠近他的时候,他其实是知道的,他闻到了沈绿绮身上的香气,淡淡的梅花一般的味道。这种香气他曾经记了很多很多年,在梦中一直萦绕不去。 这个梦真是美妙,永远都不要醒来就好。 —————————— 太阳出来了,从窗口透过来,落在床畔,明亮而温暖。 顾明熹醒了过来,躺了三天,他的身体已经轻松多了。 屋里很安静,沈绿绮出去了,伺候的下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顾明熹自己慢吞吞地穿好了衣服,挪下床去。 走到外面,风微微地吹过来,空气里带着秋天清爽的气味。 顾明熹住的地方是紧挨着兰溪院一处偏房,平日里兰溪院的人来往总会经过这里,但今天一个人都没有,有点儿奇怪了。 从兰溪院那边隐约传来了争执的吵闹声,顾明熹心头一紧,走了过去。 进了院子,才发现兰溪院所有的下人都垂手候在主屋外头,脸上的表情或是同情、或是冷漠、或是幸灾乐祸,各有不同。 樱桃的声音特别大,从屋子里头传了出来:“你们欺人太甚了!这是夫人和二姑娘的居所,凭什么赶我们走?” 顾明熹拨开人群,赶紧进去。 第9章 屋子里面,四个健壮丰满的仆妇叉着腰杵在那里,领头的一个傲慢地道:“樱桃姑娘这话说得差了,我们不过是奉了燕夫人之命,请二姑娘搬个院子,怎么就是赶了。如今夫人去了,二姑娘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也怪冷清的,不如换个小点的地方,大家伙挤挤凑凑,岂不热闹。” 淳于氏闺名一个“燕”字,这府中奉承她的人,都称呼她为“燕夫人”。 卫氏所居住的兰溪院是正房夫人的宅子,位置和风景都是府里最好的,淳于氏眼馋了许多年了,卫氏这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住过来,马上就唤了得力的仆妇到兰溪院来打前锋了。 沈绿绮气得脸色苍白,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那个仆妇的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容颜太盛,光华灼灼若天上之人,不可逼视。 仆妇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收敛起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是我母亲的院子,哪怕她已经去了,也不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妾侍可以染指的。”沈绿绮的声音是清冷的,“你们给我出去,我的兰溪院,容不得你们这些卑贱之人踏足。” 那仆妇后退了两步,脸上挤出虚假的笑意:“二姑娘不要动怒,您何必和我们这些下人计较,我们也是奉了主子的吩咐办事,燕夫人体恤,给您三天的时间收拾整理,我们今儿就是来和您打个招呼,三天以后,我们可要带人过来帮您搬东西了,您还是趁早做准备吧。” 顾明熹气得肺都要炸了,他的夫人,原来在沈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他恨不得立即把沈牧抓过来暴打一顿。 他大步走过去,挡在沈绿绮的前面,沉下脸,指着门口,对那几个仆妇喝道:“马上滚出去。” 仆妇吓了一跳,然后就捂住了鼻子:“哎呦,臭死了,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老鼠,浑身都发馊了。” 顾明熹这才省起,他几天没有沐浴了,身上异味扑鼻,他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又羞又怒,握起了拳头就要出手。 沈绿绮的手轻轻地按在顾明熹的肩膀上,把他拦住了。 “长生,你怎么起来了?觉得身体如何了,可还有碍?” 顾明熹转过头去望着沈绿绮,板着脸:“阿绮姐姐,我来给你出这口恶气,这几个恶妇,我替你打杀了她们。” 这孩子,此刻眼眸宛如深潭,眉目间带着一种凛冽的煞气。 沈绿绮心中跳了一下。 她轻声斥责道:“别把打打杀杀的挂在嘴边,端的有失身份。” 顾明熹无奈,只能狠狠地瞪了那仆妇一眼。 那锐利的眼神如同利剑一般,刺人生疼。 那几个仆妇不觉心虚,竟被一个孩子唬着了,不敢久留,相互看了一眼,小声嘟囔着退了出去。 仆妇一走,顾明熹马上蹭蹭蹭地后退了好几步,离得沈绿绮远远的,结结巴巴地道:“阿绮姐姐你别靠我太近,小心熏坏你了。” 沈绿绮微微地笑了起来。 是的,他真是臭极了,但是,他看过去可亲又可爱,在这个家里头,这时候只有他跳出来为她出头,虽然是个没用的孩子,却着实暖心。 她柔声道:“小臭虫,好了,快去沐浴一下,难为你憋了这么些天。” 顾明熹担心地道:“阿绮姐姐,你接下去做何打算?难道真的由着那些恶人把你从这院子里赶出去吗?不如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去,以后可没人敢欺负你。” 沈绿绮哑然失笑:“跟你走,能到哪里去呢,傻孩子。” 她环顾四周,目光悲伤:“这里是母亲和我住过的地方,仿佛母亲还留着这里看着我一般,我怎么舍得走呢。” 方嬷嬷又是愤怒又是心疼:“我的好姑娘,夫人刚走,那个贱人就敢这样对您,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真是老天不长眼,竟让小人猖狂得志!” “你们莫要着急,我这就去找父亲理论,想来他不至如此薄情,或许只是淳于氏瞒着父亲私下主张,这家里,终究还是父亲做主的。” 沈绿绮交代方嬷嬷带着顾明熹去沐浴,她自己去寻沈牧了。 出去问了下人,说是侯爷还在燕夫人的院子里,沈绿绮眉头微皱。 到了淳于氏那边,沈牧果然在,淳于氏在旁边正和他笑语盈盈地说着话。 见了沈绿绮进来,淳于氏亲自迎了上来:“这倒是稀客,二姑娘今日怎么过来了,你这孩子,平日里和我多有生分,姨娘想要疼你都不知该怎么办,来,快进来。” 沈绿绮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淳于氏伸过来的手,只是略一颔首,转而对着沈牧唤了一声:“父亲。” 沈牧亦是慈爱满面:“阿绮这几天看过去又瘦了,知道你伤心,但是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多谢父亲关爱。”沈绿绮神色淡然,道,“方才姨娘这边派人过去,说要把我赶出兰溪院,我竟不知是何道理,过来向父亲问讯一声。” “哦,这个事情啊。”沈牧竟毫不动容,“那些个下人办事糊涂,大约是没和你说明白,兰溪院原是正房夫人住的地方,如今腾出来给你继母,也是应当的。你且搬到西头的藕香榭去,就和瑶瑶紧挨着,你们姐妹也有个伴。” 饶是沈绿绮冷静,也被父亲惊呆了:“继母?父亲您说什么,母亲刚刚过世,我哪里来的继母?” 沈牧老脸一红,咳了一声。 淳于氏娇娇娆娆地走过来,把手搭在沈牧的肩膀上,看了沈绿绮一眼,目中大有挑衅之色:“好教二姑娘知道,侯爷要把我扶正,过上几天,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继母了。” 沈绿绮浑身发抖,只看定了沈牧,不可置信地道:“母亲尸骨未寒,父亲您就要把姨娘扶正?您、您简直……” 她向来是个文雅之人,如今遇到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对着自己的父亲,气得几乎晕厥,却连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牧脸皮再厚,被沈绿绮这样看着,也不免恼羞成怒:“平阳侯府家大业大,这府中怎么能没有当家的主母,燕娘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好女儿,她跟了我这么多年,为我生儿育女、持家操劳,我如今扶她为正妻,有何不妥,难道还要你这个女儿同意才成吗?阿绮,我看你打小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怎么今天这么不知礼数?” “侯爷息怒。”淳于氏柔声道,“二姑娘心里念着原来的卫姐姐,这孩子是个重情意的,你岂能怪她,你放宽心,日后,我会替卫姐姐好好疼她的,日子久了,她自然和我亲近起来了,如今倒也不急于一时。” 沈牧余怒未息,拍了拍淳于氏的手:“你素来是个心软的,倒是委屈你了,孩子不懂事,以后你就是她的母亲了,要多加提点才是。” 沈绿绮手脚一片冰凉,至此已无话可说,当下转身就要出去。 “且慢。”沈牧却又把沈绿绮叫住了。 “对了,阿绮,我记得你母亲有一只碧玉镯子,是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你祖母给她的,原是沈家传给长媳的珍品,你去取出来,交给你继母。” 沈绿绮不愿回头再看父亲一眼,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死死地咬住了嘴唇,血都咬了出来,满口苦腥。 沈牧皱起了眉头:“阿绮,我和你说话呢,你没听到吗?” 淳于氏笑得甚是妩媚,她走到沈绿绮的身后:“也不麻烦二姑娘再叫人跑一趟了,我现在和你一起过去取吧。” 沈绿绮踉跄了一下,捂住了嘴,疾步走了出去。 回到兰溪院,淳于氏自是带人跟了进来,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幅矜持得意的样子。 “二姑娘,那镯子放在哪里呢?快点叫人拿出来吧。” 沈绿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拦住了跳着脚的樱桃,自己到原来卫氏的房间去,取了一个四方的赤金宝匣出来。 她把那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碧玉镯子,莹润澄澈,如同汪汪绿水一般,流动着纯净的宝光。 沈家现在已经没落了,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珍稀而贵重。淳于氏见卫氏偶尔戴过两三次,眼热得不行,天天心里念着,如今见了,喜不自胜,把手伸了过来。 “二姑娘,给我吧。” 沈绿绮拿出镯子,递了过去,还没等淳于氏接住,她忽然松开了手。 “叮当”脆响,琳琅悦耳,却把淳于氏的心都剜痛了。 镯子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五六段,溅起玉屑如春水。 “你!”淳于氏指着沈绿绮,手指都在颤抖,心疼得几乎要落泪。 “对不住,我失手了,没拿好。”沈绿绮目无表情地道。 第10章 淳于氏终于端不住,声音尖利地叫道:“你个死妮子,好大的胆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敢砸,你等着,回头我叫侯爷打死你。” 沈绿绮亦冷笑:“好,我等着,你去,就是把我打死了,你也不能如愿了。” 淳于氏脸色铁青,手都扬了起来,樱桃上前一步,护在沈绿绮的面前,恶狠狠地瞪着淳于氏。 淳于氏身边的仆妇亦挽起了袖子。 淳于氏忽然倒冷静了下来,放下手,平息了一下呼吸,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容:“好吧,二姑娘,你也别跟我犟,横竖过两天,你就要叫我做‘母亲’了,我有的是时间好好调'教你,且睁眼看着吧,我看你能到时候还能不能硬得起来。” 她恨恨地一甩袖子:“走!” —————————— 顾明熹沐浴完毕,自认为已经香喷喷了,很高兴地跑过来,结果却看见沈绿绮坐在窗边垂泪。 “阿绮姐姐,你怎么了?”顾明熹大为心疼。 沈绿绮见了他,忙低头拭去了泪痕,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思念母亲了。” 樱桃义愤填膺,不顾沈绿绮的阻拦,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一遍。 方嬷嬷也跟了进来,听得这般情形,不禁老泪纵横:“这天杀的,那个贱人,凭什么和夫人相提并论,我们夫人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当初就不该下嫁给沈家,生生蹉跎了这么多年,走了以后还要被他们这般羞辱。” 沈绿绮闭上了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再落下来:“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顾明熹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沉默地退了出来。 后面方嬷嬷和樱桃也只能出来了,她们两个坐在廊阶下,愁眉苦脸,相看两无言。 顾明熹咳了一声,过来对方嬷嬷道:“嬷嬷,我这几天呆在府里,有些闷了,想出去走动走动。” 方嬷嬷想着他小孩子心性,自然是爱玩的,这会儿也没心思管他,便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在外头别淘气,早点回来。” 顾明熹这边从兰溪院出来,问了路,从平阳侯府的后门出去了。 他出了侯府的后门,慢慢地走了两步,陈景马上从暗处出来,跪在他的面前:“小公子,您终于出来了,这么多天了,您玩够了没有,我们要不要回去了?” 顾明熹板着脸道:“什么回去,我要在这里住上两三年呢。” 他的夫人还舍不得离开兰溪院,便让她留在这里为卫氏守孝也好,总之他现在年纪尚小,还不能马上和夫人成亲,不如趁这种时候和夫人相濡以沫,过上几年,情意深厚了,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念在这几年的情分上,必然会原谅他,不会再介意他是顾家的人。 顾明熹越想越觉得自己再聪明不过了,他这边洋洋得意,陈景那边却是目瞪口呆。 “小公子,您说什么,您在平阳侯府要住这么久?就一直假装是那个卫楚晏吗?那不行,您是何等矜贵的人,怎么能如此屈尊,等下,我去和沈牧说……” “快给我打住。”顾明熹瞪了陈景一眼,“我行事自有章法,你别擅作主张,千万不可让沈家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陈景头脑向来简单,闻言只好应诺:“是,但听公子吩咐。” “对了,去,找辆马车过来,我要去见姑母。” 顾明熹的姑母,可不是那个薄命的卫氏,而是目前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居住在洛安京城的皇宫之中。 —————————— 四十九孔的錾金博山炉里点着降真香,袅袅的烟雾从孔中满溢而出,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十二重锦绣纱幔间,旖旎香浓。 顾太后把手搭在宫人的掌中,她虽然年逾四旬了,那双手保养得十分细致,看过去白皙嫩滑,不输那年少的宫人。 一个宫人捧着顾太后的手,另一个宫人为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的汁水,皆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太后身边的季女史小步进来,轻声道:“太后娘娘,顾家的小公子来了,在宫外求见您。” 陇西王并未册立世子,他所生的四个儿子都是“顾公子”,但若说起“小公子”,自然只有一个。 顾太后微微讶然,把手收了回来,轻轻地吹了吹指甲:“长生吗?奇怪,他怎么来了,一个人吗?” “是的,只有小公子一个人,并没有看到顾王爷。” “赶紧叫他进来吧,这猴子,保不齐又要淘气了。” 季女史出去,过了半晌,带着顾明熹进来了。 顾明熹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行礼:“见过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顾太后道:“自家骨肉,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来人哪,给顾公子看座。” 顾明熹也不客气,就过去坐下了。 顾太后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听说你和你父亲赌气,离家出走了,你到洛安多久了,怎么不来找姑母?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父子哪里有隔夜的仇,差不多玩够了就赶紧回去吧,免得你父亲牵挂。” 顾明熹“嗤”了一声:“他会牵挂我,笑话了,反正他儿子多的是,不差我一个,我和他相看两相厌,还是避开为好,留着让我那几个哥哥娶孝敬他吧。” 顾弘韬的儿子虽然多,但是他的妻子江都公主所生的就这么一个,他最看重的也就这么一个,顾太后心里道,若不然,我何必对你这个小混蛋客气。 顾太后脸上慈爱万分:“那你现下在何处落脚?可有人照顾?你还小,一个人在外面,不比陇西王府那么舒坦,不若我派遣几个宫女过去服侍你。” “我暂居在平阳侯沈牧的府上,有我夫人收留我,她照顾得十分周到,不必其他人了。” 顾太后本来端起了一盏茶,刚想喝一口,闻言手抖了一下,茶水都泼了出来。她骇笑:“长生,你想把姑母呛死吗?你这么大点的孩子,哪里来的夫人,谁家的小娘子陪你玩这个把戏?” 顾明熹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我的夫人,是平阳侯府的沈二姑娘,她父母亲口答应把她许配给我了。” 他想了一想,又认真地道:“再过三年,等她守孝期满,我就要娶她回家了。” 顾太后一边笑,一边问旁边的季女史:“平阳侯是谁?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还别说季女史真是个渊博的,对这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家权贵都了如指掌,她仔细思索了一番,想了起来:“是个四品乡候,祖上封荫下来的品秩,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陇西顾氏乃是传承了数百年的显赫望族,在晋国的豪门世家中首屈一指,在顾太后面前,确实也没多少人家称得上是高门大户。 “不过。”季女史补充了一句,“倒是那位沈二姑娘,听说是个绝色的,这京中的女子鲜有能与之比肩的,但是,好像她比小公子还大上几岁呢。” 顾太后颔首道:“既然你都听说了,那大约真是个美貌的姑娘吧,过几年,把她抬进门做个侧室,大几岁才懂得照顾长生,也没什么打紧的。” 顾明熹不悦了:“那是我的夫人,姑母你不要乱说话。” 这天底下,敢这么当面斥责顾太后乱说话的,也只有顾家父子了。 顾太后不以为意,她笑吟吟地看着顾明熹,语气中带着诱惑之意:“原来我们家长生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长生啊,你觉得永嘉表妹怎么样,我去和你父亲说,把她许配给你可好?” 顾太后生有二子一女,长子建元皇帝,次子宋王,女儿为永嘉长公主,今年十岁,与顾明熹年岁相当。 顾明熹哼了一声,断然道:“不要,永嘉太丑了。” 第11章 “你……”顾太后终于噎住了,脸皮抖了一下。 季女史忍不住道:“永嘉公主生得那么漂亮,小公子居然说她丑,这话我是不服的。” 顾明熹的语气十分坚决:“只有我母亲和我夫人那样的,才叫做美人,其他的,都很丑。” 顾太后哑然。沈二姑娘她不知道,江都公主她却是见过的,和江都比起来,永嘉大约也只能算是“丑”了。 江都公主是魏国第一美人,昔年眼高于顶的顾弘韬见了她之后,赞道:“既见江都,天下再无颜色。”为此,他把家中的美姬娇妾悉数遣散,多番苦求,才把江都公主娶了回去。 能令顾弘韬那样桀骜的男人俯首侧耳的,也只有江都公主了,顾太后曾经羡慕万分,可谁能知道,最后竟是那样的结局呢。? 只能说,顾家的男人,深情时固然万般缱绻,薄情起来也真是令人心寒。 顾太后心中哂然,命宫人换了一盏茶上来,不欲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结。 顾明熹又开口道:“姑母,你这里是不是有高丽过进贡来的老参,分我几颗吧。” 顾太后道:“那不算什么,你若要,等会儿我叫人给你拿,不过,那东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用的,你自己可不许乱吃。” “啊,这样啊。”顾明熹有点儿失望,“我想带回去给我夫人用的。” 听他一口一个“夫人”的,顾太后简直是要气得笑了,干脆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什么夫人,你唤得倒是顺口,我且问你,你父亲同意了没有?他没同意,你想娶谁,做梦呢你。” 顾明熹一时语塞。他不愿回到陇西王府,也有这个原因。 莫说是现在,他记得在前世的时候,顾弘韬也是不同意的,在高傲的陇西王看来,以沈绿绮的身份,只配做顾明熹的妾侍,但彼时,顾明熹已然成人,手中握有兵权,他没有遵从父亲的安排,娶了沈绿绮为正妻,为此父子又大吵了一场。 直到后来,顾明熹威势日盛,官至大司马之位,顾弘韬这才撒手不管他了。 而如今,他却还小,还没有能力反抗父亲的意愿,故而,他需要等待时机,一个让他掌握足够力量的时机。 顾明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才不要那老头管我呢,总之,我已经认定了我的夫人,这辈子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这个孩子,得了有趣的玩具,大约还要新鲜上一阵子吧,顾太后漫不经心地想着。 “好吧,我不和你争这个,这话你留着和你父亲说去。你若要给那姑娘送点什么,我这里有些血燕和花胶,还算是好的,你随便带点回去。” 顾明熹咳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姑母,我还有件事情,想求您出面帮个忙。” 顾太后微微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过来了,无事献殷勤,原来非奸即盗呢,长生,姑母帮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老太婆,半点便宜都不让占,顾明熹心里明白自己姑母的性子,当下干脆地道:“我欠姑母一个人情,姑母将来可以凭这个向我讨回一次。” 顾太后这才满意了,慢悠悠地道:“好吧,但凡姑母能帮得上的,你要做什么,尽管开口。” —————————— 傍晚的时候,顾明熹溜溜哒哒回到兰溪院,进去的时候,看见沈绿绮端坐在书案前写字。 夕阳的余辉从小轩窗的格子间透进来,落在她的腮上,如同水蜜桃一般粉粉融融,她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上似乎抹着一层金粉。 顾明熹不敢大声呼吸,唯恐惊动了这一幅宛如水墨的画卷。 “小公子跑到哪里去贪玩了,这会儿才回来,姑娘还等着你用晚膳呢,快点快点,要把我们姑娘饿坏了。” 樱桃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忽然在顾明熹的身后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沈绿绮听见了,放下了笔,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长生,你回来了。” 落日烟华,不如她倾城一笑。 顾明熹心里甜滋滋的,他的夫人在等着他回家用膳,这种感觉真好。 “阿绮姐姐,你在写什么呢?” 说起这个,樱桃的声音更大了,气愤愤的:“侯爷听了淳于姨娘的告状,让二姑娘三天内罚抄女则一百遍,这分明是故意刁难人,三天,要写那么多字,可怜姑娘手都会肿起来的。” 沈绿绮揉了揉手腕,站了起来,淡然道:“没什么,不过是多写几个字,权当是修身养性了,长生,你别管这个,饭菜都快凉了,等着你呢。” 顾明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再说什么,乖乖地跟着沈绿绮去吃饭了。 方才用过了晚膳,平阳侯府的大管家进来了,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对沈绿绮道:“二姑娘,外面来了贵客,侯爷叫您出去呢。” 沈绿绮问道:“是什么贵客,叫我出去做甚?” 大管家道:“是宋王妃,来找二姑娘的。” 宋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宋王妃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今日却不声不响地上门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绿绮心中诧异,当下跟着大管家出去了。 到了前面待客的大厅,只见那上面端坐着一个年轻丽人,她容服华贵,头上戴着黄金孔雀花冠,那雀翎五色流光,如同她的气质一般,华彩夺目。 两排宫人模样的侍女恭敬地垂手立在那丽人的后面。 沈牧正在那里陪着笑,他连坐不都敢坐下来:“不知王妃驾到,未曾远迎,真是太失礼了。” 宋王妃看过去又冷漠又骄傲,眼睛看天,根本不理会沈牧。 沈绿绮走了进去,唤道:“父亲。” 宋王妃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马上从座上站了起来,袅袅地迎了上去,笑意盈盈:“沈妹妹,你来了。” 别说沈牧,沈绿绮自己也呆了一下。 宋王妃已经亲亲热热地拉起了沈绿绮的手:“哎呦,沈妹妹最近莫不是瘦了,这模样,真是我见犹怜,来,正好我今日给你带了些血燕和花胶过来,都是宫里内用的,可比外头的强多了,你且先用上。” 那边的侍女们已经捧着十数个锦盒过来了,看过去数量还真不少。 沈绿绮虽然疑惑,但她素来是个大方的,面上的笑容温和得体:“多谢王妃关爱,绿绮感激不尽,但不知是何缘故能得王妃垂青,求王妃为我解惑。” 宋王妃基本把沈牧当成了一个透明人,她拉着沈绿绮一起坐了下来:“我娘家姓赵,虚长你几岁,你叫我赵姐姐就好,别叫我王妃了,听过去怪生分的。” 宋王是个文弱安静的性子,他这位王妃却是个活泼伶俐的,今天从顾太后那里领了这份差使,立意要做得体贴妥当,这一路上早已经想好了托词。 “原来妹妹不知,我母亲与卫氏夫人当年本是闺中密友,只是各自出嫁之后,相隔两地,已经多年未曾往来了,前几日,她得知卫夫人居然过世了,大是伤心,嘱托我务必要过来看望妹妹,唉,今日见了,我才后悔怎么没有早点过来,这么个神仙一般的妹妹,真叫人心生怜爱。” 宋王妃是河北持节都督赵家的嫡女,她的娘家远在河北,至于赵夫人和卫氏当年什么关系,谁知道呢。 宋王妃扯起慌来,面不红心不跳,煞有其事的模样,连沈绿绮都被她唬住了。 沈绿绮心中酸楚:“原来如此,烦请王妃替我多谢赵夫人,难为她还能念着旧情,母亲九泉之下,也定是感激的。” 宋王妃眼睛转了过去,看着站在那边脸都笑僵了的沈牧,她又换了一幅倨傲的神色:“我却听说,卫夫人走了以后,我这个沈妹妹在平阳侯府里受人轻慢了,还有人要把她赶出原来住的院子,有这等事情吗?” 沈绿绮还未出声,沈牧已经忙不迭地接口道:“断无此事,不知道王妃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切不可相信,我夫人不幸仙去,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我疼她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容旁人欺负她。” 他心里暗骂,这内宅的事情怎么会传得这么快,连宋王妃都知晓了,莫不是淳于氏行事过于高调之故。 沈绿绮垂眸,不言不语。 宋王妃这才满意了,又回过来对着沈绿绮笑得亲切:“原来是我听差了,妹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宋王府找我,哪怕我做不了主,我还能求宋王殿下帮忙呢。” 沈绿绮微微垂首,温声应道:“是,王妃有心了,绿绮记下了。” 第12章 宋王妃又和沈绿绮寒暄了许久,千叮铃万嘱咐要沈绿绮以后来宋王府找她玩耍,直到华灯初上了,这才施施然离去。 沈家父女两个一起恭送宋王妃出门之后,沈绿绮对着沈牧淡淡地道:“父亲,若无其他事,我先下去了,那三百遍的女则还没有抄完呢。” 沈牧忙道:“什么女则,不必再抄了,没的熬坏了眼睛,早点回去歇息吧。还有,今后呢,你仍住你的兰溪院,不必大费周章再搬出来了,至于你继母那里,我另外给她腾地方。” 此时的沈牧,俨然又是一个慈父。 沈绿绮心中叹息,也不想与沈牧多说什么,躬身一福:“是,女儿知道了,谢过父亲。” 沈绿绮回了兰溪院,把方才的情形说了,樱桃和方嬷嬷皆是雀跃。 方嬷嬷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虔诚地道:“定是夫人在天之灵保佑着二姑娘,才能得贵人相助,真是菩萨有眼,阿弥陀佛。” 顾明熹在一旁洋洋得意,心里对宋王妃大是赞赏。 这位如今的宋王妃、将来的赵皇后果然是个有眼力见的,不枉他日后扶持她的夫婿坐上那个位置,如今且算她提早给他支付酬劳了。 “对了。”顾明熹状若不经意地道,“我今天早上还听人提起,六日后,沈侯爷要把那个妾室扶正,还请了几家亲朋好友过来见礼。” 顾明熹叫卫氏“姑母”,却叫沈牧“沈侯爷”,不过这里也没人追究这个。 方嬷嬷呸了一声:“那个不要脸的,还敢让那么多人过来看,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个不要脸是的谁,是沈牧还是淳于氏,她老人家没说,留着旁人自己心里揣摩。 沈绿绮摇头:“没奈何,随他们去吧,到时候只说我病了,眼不见为净。” 顾明熹兴致勃勃:“不行,阿绮姐姐,你到时候一定要去看看,我给沈侯爷备了一份大礼呢,你肯定喜欢。” 给沈牧备的大礼,却是沈绿绮喜欢的。 沈绿绮当下举起手要打他:“长生,你这个坏孩子,你是不是要淘气?说,你想要做什么?” 顾明熹哧溜一下逃出门去,远远地喊道:“我没淘气,好了、好了,我不送了成不,阿绮姐姐你别生气。” 沈绿绮追出门去:“你回来,你究竟想做什么,说清楚。” 顾明熹却当做没听见,跑回自己屋子里躲起来了。 —————————— 九月初九,大吉,宜婚嫁。 淳于氏院子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颇有几分喜气。 虽然不能搬到兰溪院去,但沈牧命人将这个院子又修葺了一遍,添置了许多崭新的家具,也花费了不少银子,淳于氏无奈,也只能表示满意了。 屋子里头,沈绿瑶笑道:“娘,别看了,您又年轻又漂亮,看过去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您快点打扮完吧,爹爹在外头都该等急了。” 淳于氏在嘴唇上抹了一层玫瑰口脂,抿了抿,对着镜子左右顾盼:“娘盼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今天,可不得好好打扮一下,今天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会过来,还有你的亲外祖母,我可算为她长脸了,瑶瑶,你快看看,娘这口脂的颜色可还好?” 淳于氏是中书侍郎家的庶女,她的生母董氏是个不得宠的姨娘,她自幼就被严厉的嫡母所苛待。 生母原指望她能嫁给人做正头娘子,没想到她还是走了生母的老路,这几年但有见面,生母没有不埋怨她的。如今她终于能扬眉吐气了,还能在嫡母面前显摆一把,别提心里有多得意了。 沈绿瑶笑着推她:“好了、好了,娘,外祖父一家都已经来了,方才大哥已经出去迎接他们了,我们也快点出去吧。” 淳于氏这才立起身来,扶着小丫鬟的手,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宴厅,客人已经到齐了,沈牧和沈安知父子两个正在招呼着。 这个日子,说是要设宴延请宾客,但实则沈牧也没好意思过于张扬,不过是叫了几房族亲过来做个见证,最主要的是,请了淳于氏娘家的父母并她的姨娘过来。 淳于大人也是高兴,自己的女儿能从妾室升格做了平阳侯的正妻,他自然大感面上光彩,哪怕淳于夫人再不乐意,他今天也一并把她拉了过来。 这会儿,淳于大人正满脸含笑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安知也十八岁了吧,今科可有打算下场应考?” 沈安知外貌俊朗,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听得淳于大人这么问,心里直发虚,口中却道:“夫子说我的学问是好的,只是文字过于张扬,终究是年轻了,最好再磨砺两年,到时候才能中个好名次,原不急于这一时。” 淳于大人大笑:“好、好,年轻人是会张扬些,外祖父当年也这样,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你们沈家就靠你光大门楣了。” 沈安知原是记在卫氏名下的所谓嫡子,说起来他的外祖父应该是庐州卫家的老大人。此刻,淳于大人已经自称外祖父了,完全没把卫家当回事。 淳于氏出来了,盈盈地拜见了自家父母和沈家的各位族亲长辈。 她今日穿了大红的曲裾深衣,领子和袖口都密密地绣着鸟雀花枝,看过去十分富贵艳丽。 淳于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淳于氏的生母董氏跟在淳于夫人后头,偷偷地抹眼泪。 众人各自寒暄客套了一番,就分宾主坐下了,准备开席。 但见大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跑得太急,气都喘不均匀了:“侯、侯爷,宫里顾太后派人过来了。” 厅中倏然安静了下来,沈牧刷地站了起来。 “太、太后娘娘?怎么会派人过来?” 沈牧震惊无比,隐约冒出了不安的感觉。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宫里的来人已经进来了。这些贵人也不等沈牧出去迎接,直接就叫了沈府的下人带路径直到了宴客的厅堂。 一大群神情严肃的宫人和内监,为首的是一个面目端庄的中年女官。 她环顾了众人一眼,微微颔首,道:“好教诸位知道,吾姓季,乃宫中女史,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今日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来和平阳候沈大人说道一番,诸位不必惊慌。” 沈牧不敢怠慢,连忙走到季女史面前,跪了下来。其余众人皆躬身俯首,大气都不敢喘。 季女史望着沈牧,冷冷地道:“太后娘娘虽然身居高位,但素来谨遵礼法,不越分寸,娘娘尝有言,家国天下,若无体统,必有大祸。近日竟得知有平阳侯者,罔顾人伦,发妻尸骨未寒,却拟以妾为妻,混乱纲常,颠倒法理,实在骇人听闻。” 沈牧汗如雨下,顷刻湿透了整身衣裳,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叩头如捣蒜。 淳于氏脸色惨白,身子软了下来,跌在地上,这时候却没有人敢去扶她。 季女史面无表情,继续道:“夫妾者,贱婢也,平阳侯之妾侍,蛊惑家主,试图以卑为尊,藐视礼法,其心可诛,太后本意将其杖毙……” 淳于氏听到这里,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沈绿瑶忍不住叫了一声,扑到淳于氏身上大哭。 季女史故意停了一下,看了看厅中众人的反应,这才慢慢地道:“然则,太后娘娘乃慈悲之人,对蝼蚁之命亦怀怜悯之心,故免其一死,改为掌嘴之责,以儆效尤。” 言罢,她退后了两步。 马上有内监上来,尖着嗓子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拿盆水来,把这个贱婢泼醒。” 大管家屁滚尿流地跑去,飞快地端了一盆水来,过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泼到了淳于氏的头上。 连沈绿瑶都被泼到了,她尖叫了半声,赶紧用手捂紧了嘴巴。 淳于氏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 季女史下颌微微一抬。 她身后两个身段高挑的宫人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架着淳于氏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压着她跪在那里。其中一个抓住了淳于氏的头发,令她的头抬了起来。 内监过来,一点客气都不讲,左右开弓,狠狠地扇着淳于氏的嘴巴。 噼啪的声音清脆响亮,一下一下仿佛打在沈牧的脸上,他伏在地上,恨不得把脸都埋到土里去。 淳于氏的儿子沈安知,缩成了一团躲在人群后面,一点儿不敢吱声。 淳于氏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眼前有无数金星在飞来飞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 那内监不紧不慢地打了三十下,才停住了手。 两个宫人把淳于氏放开了,她就如同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她原本化了浓妆,此刻,那盆水把妆粉都冲花了,一道道红红白白的痕迹,加上她口唇之上满是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简直如同厉鬼一般。 这是名副其实的打脸了。 汉晋时代,妾室是可以被扶正的,但会被主流社会所不齿。到唐朝的时候,妾就不能被扶正了,否则丈夫会被判刑。本文架空,基本框架借用了魏晋时期。 第13章 季女史今日来此,原本就是吓唬沈牧和淳于氏的,见此情形还算是满意,点了点头,略抬高了点声音:“沈大人。” “在、在!”沈牧又猛地叩头。 “今后,望沈大人引以为戒,持身以正,好生约束下人,切不可再出此丑闻。” “是、是、是!”再给沈牧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了。 季女史带着一帮宫人和内监趾高气昂地走了。 厅中众人这才从僵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开始窃窃私语。 高高在上的顾太后竟会管到区区平阳侯府内宅之事,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了,或者只能说沈牧流年不利,这等琐事不知被什么人说了出去,正好落到太后耳中、又正好触了她老人家的忌讳,这才引来了祸端。 这里面,独有淳于夫人是高兴的,她几乎是眉飞色舞了,唤着沈安知:“沈公子,快去,快把你姨娘扶起来,看看有没打坏了,哎呦,可怜见的,这本来是好日子,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说到“姨娘”两个字时,格外地大声。 沈安知和沈绿瑶兄妹哭着过去,把淳于氏扶了起来,也不敢在厅中停留,狼狈地退下去了。 沈牧失魂落魄的,半晌恢复不过来。 沈绿绮闻讯,匆匆从后面出来。 众人早就听说平阳侯府的沈二姑娘有倾国之貌,但见她进来,厅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果然绝色,言语难以描叙。 沈绿绮的神色其实是淡漠的,但旁人皆为她的容光所慑,只觉得美人本应如此清高。 沈绿绮已经听得大管家说了前情,当下也不欲多说话,先是叫人扶着沈牧下去,而后对着众人淡淡地客套了两句,就吩咐大管家送客了。 那些沈氏族亲们今日看了一场大戏,又见到了绝色美人,当真是心满意足,回去以后与各自家人亲友种种叙述,这是后话,且都不提。 沈绿绮回到兰溪院的时候,樱桃正在和院子里的人说着前头发生的事情,她今天被顾明熹撺掇着去了宴客厅堂,偷偷地躲在一旁,从头到尾看到了那场热闹,这下说起来简直是绘声绘色,就和唱戏的似的。 兰溪院的下人听得都张大了嘴。 方嬷嬷在那里拍大腿:“太后娘娘圣明,容不得婢子作乱,真是大快人心。” 沈绿绮过去,道:“樱桃,别胡乱说话,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快快散开,做自己的差使去。” 樱桃吐了吐舌头。下人们笑嘻嘻地做鸟兽散。 方嬷嬷殷勤地为沈绿绮打起了帘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你看见那婢子被打成什么样了吗?听樱桃说,她脸都肿得和猪头似的,牙都掉出来了,啧,我怎么就没跟过去看看哪。” 沈绿绮淡淡地道:“未曾看见。方嬷嬷,你别这么说,侯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损俱损,在外人面前那样丢人现眼,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方嬷嬷和樱桃对视了一眼,马上闭嘴了。 顾明熹本来在旁边笑眯眯的,这下子也赶紧绷住了脸。 沈绿绮停下了脚步,她回眸看了顾明熹一眼:“对了,长生,你当日说备了一份大礼,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那一眼,仿佛有流光宛转,令人惊艳,顾明熹心神动荡,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好在他临时反应了过来:“呃……也没什么,我本来藏了些爆竹,打算扔到宴席上,后头你说不许淘气,我就作罢了,我什么事都没做,真的。” 沈绿绮看了他两眼,又觉得自己多心了,那么一个家破人亡的可怜孩子,会有什么能耐呢。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叹息了一声:“真是奇怪,最近的事情,我觉得仿佛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似的,每每到窘困之际,总会峰回路转,实在是有点蹊跷。” 顾明熹的后面若有小尾巴,肯定已经摇得飞起来了,他恨不得大声叫喊,阿绮姐姐,就是我啊,我会保护你的。 但是他不能说,须得生生地憋着,憋得他脸都涨红了,真叫人难受。 方嬷嬷向来最是信佛,闻言斩钉截铁地道:“那肯定是夫人在天上护着你呢,所以这一路才有贵人相助,二姑娘,你人美心善,老天爷也是厚爱你的,今后必然有好日子在等着你。” “对对。”顾明熹终于忍不住,凑上来道,“阿绮姐姐,你放心,你是我的人,我定会让你此生无忧,不受半点委屈。” 沈绿绮被顾明熹逗得笑了起来,戳了戳他的额头:“谁是你的人,人小脸皮厚,真不害臊呢。” 顾明熹被沈绿绮戳了一下,摸着额头,心里甜滋滋的。 —————————— 淳于氏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活了,往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呢,我也是好好的清白人家出身,当初只为倾心于侯爷,放着正头娘子不做,来给您作妾,怎么就要受这般屈辱。” 沈牧心中烦躁,但见爱妾的脸宛如猪头一般,连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线,眼泪流了下来,湿湿黏黏的,更觉得不堪。 他皱起了眉头,低声喝道:“你小声点成不,这是太后的懿旨,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等只有谢恩而受,何出此怨言?” 淳于氏怔了一下,看沈牧的脸色不对,她心中大恨,但也不敢再装腔作态,当下用袖子捂了脸,抽抽嗒嗒地道:“妾身失言了,是妾身不好,带累侯爷今日受责,求侯爷怜悯,看在妾身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宽恕则个。” 沈牧听她那样说,心又软了,少年的浓情蜜意,以及这多年来的恩爱,倒也不是假的,他叹了一口气:“燕娘,你看,不是我不疼你,如今这样,想把你扶正确实也不能了,还是一切照旧吧,反正云娘不在了,这府里头都由着你做主,不必在意那个虚名,横竖都没差的。” 怎么没差?那差别太大了!淳于氏在心中呐喊,但她自己也知道,有了顾太后的那番口谕,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贱妾的身份了。淳于氏大悲,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沈牧还要再安慰两句,大管家又进来了。 “侯爷,宫里头又来人了。” 沈牧一下跳了起来,他现在看见管家就觉得心肝发颤,恨不得把管家的嘴巴捂住叉出去。 “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淳于氏也腾得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诚然,她瞪得再大,此刻也只有一条缝。 管家这回还算比较镇定:“启禀侯爷,皇后娘娘传二姑娘进宫去见她,眼下宫里来接的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淳于氏怔了一下,马上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这死妮子,肯定是做了什么丑事,落入皇后娘娘的耳中,要抓她去训斥一番。” “你闭嘴!”沈牧头疼欲裂,怒喝了一声。 淳于氏悻悻然别过脸去。 沈牧问管家:“宫中来人可有说什么?态度如何?” 管家茫然摇头:“一句话不曾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沈牧想了想:“皇后娘娘是李家的人,李家和我们有姻亲之约,想来不至有什么坏事吧。” 淳于氏在后头哼唧了一句:“这么说,皇后娘娘也应该传唤我们家瑶瑶才是,怎么会是阿绮?” 沈牧瞪了淳于氏一眼,也不敢耽搁,马上命人去把沈绿绮叫了出去。 兰溪院那边听到了传话,沈绿绮有些讶然。 方嬷嬷气定神闲地道:“老奴觉得无妨,姑娘最近顺风顺水的,说不定又有一番好事在等您。” 顾明熹也是奇怪,这个还真不是他的手笔。李皇后素来不声不响的,这会儿出来有何用意呢? —————————— 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伏在李皇后的膝盖上,李皇后伸出如玉葱一般的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那猫儿“喵”了一下,声音又软又媚。 李皇后的母亲、中书令家的李夫人在一旁絮絮叨叨着:“当日我本来就不同意和沈家定亲,不说门户高低不配,就那个三姑娘,明面上说是嫡女,谁不知道她是妾生的,但你兄弟执意如此,我们也就依了他。哪里想到这孩子居然是个痴的,如今才和我说,他看上的原是沈家的二姑娘,起先以为无望了,才转而求了她的妹妹。” 李皇后懒洋洋地道:“母亲,不是我说你,你和父亲都太纵着弟弟了,万事由着他,才养成他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我们李家这样的门第,多少世家贵女求着上门呢,你们非要挑了沈家,依我说,既然弟弟并不十分满意沈三,那就趁势退了这门亲事好了,还巴巴地生那些是非做什么?” 李夫人心疼地道:“我何尝不是这个想法呢,但你弟弟不吃不喝两天了,在家里死活闹着要娶沈二姑娘,你父亲都快气死了,这么下去也不成事儿,倒不如依了他,求个家宅安宁。那沈二我原先见过一次,确实是个绝色的,也难怪你兄弟惦记,而且那姑娘看过去娴雅文静,我看是比她妹妹强。” 李皇后嗤了一声:“怎么说都定了亲事了,如今要去和沈家说姐姐换妹妹,人家哪里会肯呢?”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了。”李夫人对女儿陪着笑脸,“娘娘,你去和皇上讨一个赐婚的旨意吧,有了皇上的金口玉言,那也容不得沈家拒绝了。” 第14章 李皇后未置可否,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猫儿,她的指甲上涂着朱红的丹蔻,在那白色的皮毛上显得分外鲜艳。 “母亲你别急,既然你说那沈二美貌,我方才已经命人去传唤她入宫了,我且看看,让弟弟神魂颠倒的姑娘究竟是怎生模样,这皇宫里的美人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绝色,弟弟无非是眼皮子浅,见到人家有三四分姿色就犯迷糊了,前头已经错聘了一次,这次可容不得出错,我得给他把把关。” 李夫人笑道:“娘娘说的极是,你看看便知了。” 沈绿绮的样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李夫人那般眼界高的,也挑不出毛病,况且沈绿绮的出身寻常,不是那等豪门大族出来的娇贵千金,李夫人自认为拿捏得住,故而对她算是十分满意的。 少顷,宫人过来通禀道,沈家的二姑娘已经在长秋宫的门外候着了。 李皇后却不急,还是不紧不慢地和李夫人说着家常,到了晌午,和李夫人一起在宫里头用过了午膳。 然后,她才仿佛想起了一般,对宫人道:“好了,去把那个女子叫进来吧。” 宫人去领着沈绿绮进来了。 沈绿绮已经在外头候了一个时辰,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平静地跪下给李皇后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李皇后斜斜地倚在六合同春的金丝引枕上,一个小宫女跪在那里给她捶腿。 “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沈绿绮依言抬起了头。 眉含远山黛色,眼似秋水寒烟,粉腮胜雪,朱唇如樱,气质清高若空谷之幽兰,无声处自是动人心魄。 饶是李皇后见惯了六宫粉黛佳人,此时也为之一窒。 李夫人偷偷地附耳过来:“怎么样,娘娘,我原是说是个极好的,你这下信了吧。” 李皇后笑了笑,对沈绿绮招了招手:“沈二姑娘,过来,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皇后的目光有些奇怪,有点湿腻腻的感觉,在沈绿绮的身上扫来扫去。沈绿绮心里不太舒服,但只能起身恭敬地走到皇后的身边。 李皇后坐正了身子,抓住沈绿绮的手,摸了摸她的手指。 细腻润滑,嫩得像花瓣,仿佛多摸两下就会融化在手中似的。 李皇后十分满意,转头对着身边的宫人低声说了两句,宫人躬身出去了。 李皇后这才吩咐左右给沈绿绮搬来了椅子,赏赐她坐下了。 沈绿绮心中不安,略沾着椅子,身子挺得笔直,更显得她腰肢纤细,不堪一握。 李夫人暗中点头,用温和的语气询问沈绿绮一些琐事,平日在闺中做些什么,可曾上过女学、针线活计做得如何等等。 沈绿绮一一答了,言语不亢不卑,神态娴静从容。 李皇后笑吟吟地看着,忽然问了一句:“听说你原来和卫家定了亲事,不过如今卫家已经不在了,那门亲事自然就作罢了吧?” 沈绿绮心中一痛,但她很快收敛了心神,语气坦然地回道:“启禀娘娘,卫家还有一个表弟,父母做主,另把我许配给了他。” 李夫人道:“这个我听恩儿说过,那是卫家的遗孤,过来投靠他姑父的,那孩子还小,不过十岁,至于婚约一说,不过为了当时安慰卫夫人的权益之计,算不得数,你这孩子,心眼也太实了。” 沈绿绮一向不欲和外人争论这个,当下只是委婉地一笑,并不再说话。 忽然听得外面的宫人大声道:“皇上驾到。” 沈绿绮吃了一惊,李夫人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只有李皇后勾起嘴角笑了笑。 长秋宫中的诸人都起身迎驾,及至建元皇帝周雍走了进来,诸人一起跪拜了下去。 建元帝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他继承了顾太后的好样貌,原本就是个英俊的男子,加上九五至尊的威严,自是龙章凤姿、气宇轩昂。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平身吧。” 李皇后起来,迎了上去。 建元帝携了李皇后的手,一起走入内殿,结发夫妻,情意自是不同,建元帝待李皇后也比旁人更亲密些。 他低低地笑道:“皇后叫朕过来看美人,美人在哪里?” 李皇后斜了建元帝一眼,假意娇嗔道:“陛下平日总在唐昭仪那边,臣妾怎么请您都不来,今日一说美人,陛下来得这般快,臣妾可要吃醋了。” 建元帝笑着,捏了一下李皇后的手:“皇后母仪天下,雍容大度,朕知道你是个贤后。” 李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温柔:“陛下知道就好,臣妾为陛下着想,恨不得将天下美人尽收于陛下后宫,与臣妾一起长伴陛下左右,姐姐妹妹和乐融融,那才是美事一桩,今日见有沈氏女,貌可倾城,堪称国色,臣妾不敢藏私,故请陛下过来一观。” 她吩咐宫人道:“去把沈氏女叫进来。” 沈绿绮和李夫人原在偏殿候着,李皇后没有发话,她不敢擅动,此时听见传唤,便随了宫人进去。 见了帝后夫妻,沈绿绮在下首跪拜于地:“臣女参见陛下。” 一双男人明黄色的靴子走到了沈绿绮的面前。 “把头抬起来。”建元帝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倨傲。 沈绿绮抬头。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那一抬眸,春水潋滟,仿佛是江南四月的烟雨,都沉浸在她的眼眸中。美人无双,静室生香。 建元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艳。 他本以为后宫的唐昭仪已经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然则,若和眼前的沈氏女相比起来,唐昭仪的颜色便不足了。 就仿佛唐昭仪是明珠,本也熠熠生辉,而沈氏女是明月,明月夜华之下,那珠光都黯淡了。 “快快平身。”建元帝的声音马上温和了起来。 沈绿绮盈盈地立起身来,她的姿态也是那般美好,如同杨柳扶风而动。 建元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一把。 沈绿绮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避开了建元帝的手,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仿佛受到惊吓的小鹿。 建元帝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朕听皇后说,卿是平阳侯沈家的女儿,沈家大是不该,如此美人,怎么能隐而不报,朕要重重责罚平阳候。” 他口中说着责罚,面上却满是笑意。 旁边的贴身内监是个知趣的,上前一步,谄媚地道:“莫若叫平阳候将女儿献上,以将功赎罪。” 沈绿绮气得手指都颤抖了起来,她拽紧了自己的手心,神态恭肃,语气却是冰冷而坚决:“陛下厚爱,臣女感恩,然则臣女已经许配了人家,不能侍奉君前,求陛下恕罪。” 李皇后慢条斯理地道:“沈氏女是许配过人家的,不过她的未婚夫婿刚刚死了,并不妨碍。倒是陛下这样,要把人家姑娘吓坏了,怎么说,也是官家女儿,娇滴滴的,今日忽然见圣眷降临,可不是害臊了吗?” 建元帝不是急色之人,兼之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等闲颜色也入不了他的眼,但不知为何今日有了砰然心动的感觉。 见沈绿绮严词相拒,他也不以为忤,听李皇后这么说着,他颔首道:“皇后所言甚是,是朕心急了。” 他见沈绿绮脸色如同白纸一般,连那娇柔的嘴唇都褪了颜色,如同雨后的藕荷青粉,惹人怜爱。他笑道:“你莫怕,日后你当知朕是个体贴的。” 李皇后心里酸得都快呕出来了,看了沈绿绮一眼:“看她那样子,脸色那样难看,怕是身子不舒服,不如今日先送她回去,改日再正正经经地接她入宫,陛下觉得这样可好?” 建元帝想了一下,看着沈绿绮,心中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这事情一时急不得,便道:“皇后考虑周到,就按你说的吧。” 他扬声吩咐贴身内监:“德福,用八宝香车送沈氏女出宫,好生服侍,不可轻慢,回去叫她家人准备准备。” “是。” 沈绿绮又气又怕,几乎不能举步,被宫人搀扶着下去了。 这边建元帝目送美人的背影离去后,对李皇后道:“皇后果然是个贴心的,朕心甚悦。” 李皇后温柔地道:“臣妾当不得陛下夸奖,只求陛下心里念着臣妾的好,平日多来看看臣妾。” 建元帝拍了拍李皇后的手,道:“朕今晚来你的长秋宫,你等朕。” 李皇后喜不自胜:“谢陛下隆恩。” 建元帝略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见皇帝走了,李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偏殿出来,抓住李皇后,问道:“娘娘,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本文无脑苏,是个男人都爱女主,逻辑君已阵亡,请读者们不要追究合理性。 第15章 李皇后垂着眉目,冷冷的:“沈二果然是绝色,我一直在寻觅一个能与唐氏争宠的女人,今日还是要多谢母亲了。” 李夫人直跺脚:“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找个美人来分皇上的宠爱,你莫不是傻了?” 李皇后面上带了狰狞之色:“唐氏那贱人仗着她的美貌,短短一年时间,从容华升到昭仪,如今连我这个皇后她都不放在眼里了,她霸着皇上不放,我平时一个月都难得看到皇上一面,这也就罢了,前段时间,她连我的端儿都想谋害,皇上还执意偏袒她,娘,我若不动手,我和端儿将来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三岁的大皇子周端是李皇后唯一的孩子,向来体弱多病,李皇后把他看得和眼珠子一样贵重。 李夫人怔了一下:“沈氏容貌更美,娘娘你这不是引狼驱虎吗,我看很使不得。” “眼下燃眉之急,也顾不得往后了,只要皇上冷落了唐氏,我这个皇后就能置她于死地,先拔了眼中钉再说。至于沈氏,我方才见她是个性子温存的,总比唐氏好对付。” “那、那我怎么和你兄弟交代呢?”李夫人犹犹豫豫的。 李皇后冷笑道:“照实说了,怎么着,他还能和皇上抢女人不成,娘,不是我瞧不起自家兄弟,弟弟那点本事,这样的美人他是守不住的,让他趁早断了这念想吧。” 李夫人看着女儿,再想想儿子,只觉得头都疼了。 —————————— 宫中的璎珞八宝香车停在了平阳侯府的大门前,府里的人都惊动了,沈牧亲自迎到门口。 两个宫人扶着沈绿绮下来。 沈绿绮的脸色惨白,身子都摇摇欲坠的模样。 樱桃大惊,奔了上来:“姑娘,您怎么了?” 沈绿绮不说话,挣脱了那两个宫人,捂着脸,扶着樱桃进去了。 随行而来的内监笑眯眯地对沈牧道:“沈侯爷生了个好女儿,您将来有福气了,且在家等着好消息吧。好生照顾贵人,一应衣食住行切不可疏忽。” 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差点把沈牧砸晕了,他欢喜得说话都磕磕巴巴了:“是、是,那是自然,多谢公公提点。” 沈牧从袖中掏了一大锭银子递过去,那内监却死活不接。 看建元帝今日的样子,对沈氏女是极满意的,将来保不齐是一宫主位,内监巴结都来不及,哪里肯收沈牧的银子,倒是对着沈牧又极力奉承了几句,听得沈牧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了。 内监带着宫人回去了以后,沈牧迫不及待地跑到兰溪院询问女儿。 “阿绮,你今日入宫究竟是什么情形,按方才那公公说的,皇上很是看重你,可有说何时接你入宫?” 沈绿绮不管父亲怎么问,只是目无表情,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沈牧讪讪的,现在也不敢对沈绿绮发火了,只能搓着手走了,还一再叮嘱兰溪院的众人要好好服侍二姑娘,但有短缺,尽管找他说去。 樱桃和方嬷嬷面面相觑,听过去是个好事,但看沈绿绮的脸色很不对,她们也不敢开口。 “出去。”沈绿绮冷冷地道,“你们都出去。” 樱桃和方嬷嬷赶紧退下去了。 顾明熹却不走,他沉默地站在那里。 “长生,你也出去,”沈绿绮的声音有了一点哽咽,“我想一个人呆着,你别烦我。” 顾明熹走到沈绿绮的身前,问她:“阿绮姐姐,你要进宫做娘娘去了,你心里欢喜吗?” 小小的少年,那样专注地望着她,神色落寞而忧伤。 沈绿绮再也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伸手打了顾明熹一下:“你胡说什么,谁会欢喜。” 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把顾明熹看得心疼极了。 “什么娘娘,说得再好听,还不是给人做妾,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若受如此羞辱,不如一死。” 她的声音哀婉,但却透着刚烈之意,她的眉目间是凛然如冰雪的清高。 顾明熹想起了前世,初见时,她跪在那漫天的白雪中,娇柔得令人心碎,她对他说:“父命不可违,然绿绮绝不愿为人妾侍,求大人恩典,赐我一死。” 她的美丽在瞬间俘虏了顾明熹的心,他怎么舍得她死呢,她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珍而重之。 哪怕过了一世轮回,顾明熹当时的心意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顾明熹点头道:“你说得极是,什么娘娘,才不稀罕他呢,阿绮姐姐这样的,要做皇后才配……啊,不对、不对,我说错了,哪怕皇帝给你皇后的名分你也别去,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窝囊得很,那个皇帝的位置还是靠陇西王替他抢来的。”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了,幸好屋里没有其他人,沈绿绮还是吓了一跳,一时忘了伤心,轻声斥道:“快闭嘴,这话岂是你能说的,若是被旁人听到了,可是杀头的重罪,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以后切不可如此。” “好吧,我错了,以后不敢了。”顾明熹言不由衷地敷衍着。 他半跪在沈绿绮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小可怜的模样装得像极了。 “阿绮姐姐,你看看我,我最喜欢你,这一辈子我都会一心一意地待你好,将来我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给你一个人。你等等我,等我长大,好吗,别嫁给其他人,不管他的身份多高、权势多重,他们都不如我好。” 说着那么愁苦的事情,却被他扯到这个上面去了,沈绿绮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笑,她咬着嘴唇,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他一下。 “又在瞎说了,我心里难受呢,你别闹。” 顾明熹很是受用地接了那一脚。 他眨了眨眼睛:“你别难受,方嬷嬷不是说了吗,姑母在天之灵护着你呢,往后你这一路都有贵人相助,我觉得方嬷嬷说得很对,阿绮姐姐,你且放宽心,我掐指一算,算得出这回只是虚惊一场,不用害怕。” 沈绿绮终于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她的眼角还含着泪珠儿:“你又学会掐指算命了,很好,年纪小小,已经知道各种糊弄人了,果然将来必是有大出息的。” 顾明熹一骨碌爬了起来,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道:“阿绮姐姐,你一定要信我,我说话从来没有骗过你的。” —————————— 建元帝在御书房中心不在焉地批着奏折,眼前不期然又浮现出那沈氏女的绝美容颜,他觉得心里怪痒痒的,有点后悔前面放她走了。 他已经命内监总管德福草拟了旨意,七日后纳沈氏女入宫为美人,现在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七日的时间也太长了,不如改为三日,而沈氏那样的绝色,美人的名分也低了点,不如擢为容华,讨她欢心。 建元帝浮想联翩着,再无心思翻阅奏折,把德福叫了进来,打算重新拟旨。 不料德福进来了,却垂手对建元帝道:“启奏陛下,陇西王之子顾明熹觐见,现于安华门外候着,敢问陛下是否宣召?” 建元帝皱了一下眉头。 他对舅父顾弘韬的感情十分复杂。顾弘韬手握重兵、权势滔天,是他打败了肃王周怀悯,扶持建元帝周雍登基为皇,按理说,建元帝对他应该是感激的。 但是,顾弘韬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了建元帝的头上,他倨傲专断,从来不把建元帝放在眼中,建元帝畏他如虎。幸而顾弘韬的志向在于征伐九州,对朝堂政务并无太多兴趣,否则,这朝堂就是顾家的天下了。 建元帝并不乐意见到顾家的任何人,包括顾明熹,但他又不敢真的让顾明熹在外面久等,只能板着脸道:“宣他进来。” 过了片刻,德福引着顾明熹进来了。 德福的腰弓成和虾米一样,头都恨不得碰到地上了:“顾公子,请进来,皇上等着您呢。” 建元帝见状十分不悦,暗骂这奴才奴颜媚骨。 第16章 顾明熹径直跨过了御书房高高的门槛,走到建元帝的书案前,他的个头还不高,建元帝坐在那里,正好和他平视着。 小小的少年眼中是高傲的锐气,刺人心魄,他的目光放肆无礼,建元帝又皱了一下眉头,这小子,和他父亲一样讨厌。 顾明熹对着顾太后还算是客气的,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姑母,对着建元帝,他就没什么好声气了,他直截了当地道:“沈家的二姑娘是我的夫人,不许你对她有非分之想。” 建元帝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顾明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噗嗤”笑了,用不屑的目光看着顾明熹身下的某处部位,慢吞吞地道:“那是你的夫人?长生,朕且问你,你的毛长齐了没有?” 顾明熹气得脸都红了,他怒道:“你莫看我如今还小,来日必然比你强上百倍,不似你,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白瞎了一国之君的名位。” 建元帝被他戳中了心病,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顾明熹,你放肆!胆敢对朕如此说话!” 他厉声道:“来人啊!把这个小畜生拖下去!” 殿外的金吾卫进来,犹犹豫豫地走了几步。 顾明熹却不待那些金吾卫近身,他已经跃了起来,翻过那书案,一拳砸在建元帝的脸上。 建元帝嗥叫了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来,血从指缝中滴落,他气到发抖,咆哮了起来:“把他拿下!你们没听到朕的命令吗?拿下他!” 顾明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脚飞去,把建元帝踢翻在地上,扑过去挥拳猛揍他。 “我的夫人,你居然想纳她做妾,好,算你有胆量,来,和我比试一下,谁赢了谁说话算数。” 顾明熹的武艺是顾弘韬亲手调'教出来的,莫看他年纪小,却已经上过几回战场,身手自是矫健不凡。 建元帝终日在脂粉堆里厮混,个头虽高,体质却是文弱,居然不是顾明熹的对手,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哇哇大叫。 金吾卫们简直要昏倒了,赶紧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顾明熹架开。 建元帝已经挨了好几下打,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处在顾太后的呵护之下,登基为帝王之后更是尊崇无上,何曾想到会有这番场景。 他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在内监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爬起来,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顾明熹,声嘶力竭地叫道:“砍了他!把他的脑袋给朕砍下来!” 金吾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动作皆是慢若老龟。 顾明熹是陇西王唯一的嫡子,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宫中诸人对陇西王的敬畏犹在建元帝之上,谁敢砍了顾明熹,就等着陇西王来砍他九族了,所以,谁也不敢。 建元帝见金吾卫们行动迟缓,心中再明白不过,又羞又愤,他推开了搀扶他的内监,冲过去,从一个金吾卫手中夺过来一柄金刀,向着顾明熹当头劈去。 顾明熹冷笑一声:“你这不是又来讨打了吗?” 他腾身而起,只一脚就把建元帝手中的金刀踢飞了出去,顺势把建元帝扑倒在身下,又要揍他。 德福圆圆滚滚的身子滚了过来,趴在建元帝身上,护着他,对着顾明熹哀嚎道:“可使不得,小祖宗,您歇歇手吧,奴才求您了,给奴才们留一条生路吧。”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传来顾太后的怒喝声:“皇上、长生,你们在做什么?都给哀家住手!” 顾太后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她进得御书房中,看见眼前一片狼藉,饶是她冷静沉稳,身子也不由晃了一下。 季女史慌忙扶住了顾太后。 顾太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拼命按捺下心绪,喝道:“长生,别闹了,快给我停下,还有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皇上扶起来。” 建元帝摇摇晃晃地起身,手指着顾明熹,气得语无伦次:“母后,他、他、他这个小畜生……” “皇上,慎言!”顾太后看着儿子的狼狈样子,忍无可忍,“长生是小畜生,你舅父是什么?” 建元帝一下卡住了,一口气吐不过来,差点晕厥,德福慌忙扶着他又坐下了。 顾明熹见顾太后来了,马上变了一幅嘴脸,特别乖巧的模样,过去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见过姑母,是长生鲁莽了,求姑母恕罪。” 顾太后揉了揉额角,按住那突起的青筋:“长生,你今天犯的是欺君之罪,知道吗,即使你父亲再纵容你,你也须得分清君臣之别、上下之位,怎可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她说到后面,已经是声色俱厉了。 顾明熹理直气壮地道:“姑母,你知道我心悦沈家的二姑娘,她将来是我的夫人,皇上却要纳她入宫为妃,夺妻之恨,岂能容忍?” 顾太后一个踉跄,差点呕血,怒道:“你个毛头小子,什么时候娶妻了?你才多大,就学会了争风吃醋,我们顾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浪荡子弟,你信不信你父亲回头要打死你!” 顾明熹无赖地道:“沈二姑娘就是我的夫人,反正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谁也不能和我抢。” 他狠狠地瞪了建元帝一眼,“谁抢我就揍谁!” “你!”建元帝又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要冲过来。 德福赶紧跪在地上抱住了建元帝的腿:“皇上,息怒,息怒啊。” 顾太后觉得她已经忍不下去了,她指着门口,对顾明熹厉声喝道:“小混蛋,你赶紧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顾明熹从善如流,立马拔腿就跑了:“是,姑母,我告退了,改日再给姑母请安。” 季女史见太后脸色发白,赶紧给她揉了两下胸口,担心地道:“太后,可要传召太医过来?” 顾太后抬手,止住了季女史:“不必,哀家还没被气死。” 季女史不敢再说话了,垂下了头。 顾太后冷冷地环视了御书房中的众人,金吾卫、内监和宫人皆被那阴森的目光所慑,全部跪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之事,若有一丝儿外泄,你们所有的人,连着家中老小,全部都得死,若想多活几年,记得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知道了吗?” 顾太后的声音并不很大,但其中的意味却令人不寒而栗,众人叩头如捣蒜,半点不敢吭声。 “全部都下去吧。”顾太后略一抬手。 众人鱼贯而出,连季女史也一起退出去了,最后掩上了门。 御书房中只剩顾太后和建元帝母子。 建元帝鼻孔中的血还没止住,流到了口中,加之他咬牙切齿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含糊不清了:“母后,你就让那个小畜生这么轻松地走了,难道朕今日这顿打就白挨了?” “那皇上意欲何为?”顾太后冷冷地问道。 “我要杀了他!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宫门外头!”建元帝愤怒地叫道。 顾太后平静地接口道:“那样的话,你舅父会杀了我们母子,把我们的脑袋一起挂在城门外头。” 建元帝怔了一下,握住了拳头:“朕是天子!是天下所有臣民的主人!为什么还要看顾弘韬的脸色行事?他凭什么?” “凭他手中握的百万大军、凭他在朝野之上的显赫权势,皇上,你莫非忘记了,若不是他这般本事,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应该是你的叔父肃王,而不是你。” 建元帝颓然瘫在椅子上,双目赤红:“难道就任由顾家父子这样欺压朕的头上吗?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啊!” 顾太后走过来,拍了拍建元帝的肩膀,柔声道:“皇上,如今内有肃王贼心未死,外有燕赵诸国虎狼环视,我们还需要你舅父为你冲锋陷阵、开疆辟土,别的不说,若论骁勇善战,这世上,本就没人比得过顾家的男儿。至于皇上你,力量还单薄了些,趁着这些年,更需励精图治,把朝政牢牢地抓在手中。” 她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帝王大业,不急于一时,且静待时机成熟,到时候可将顾家上下一举歼灭,才是我们母子扬眉吐气之日。如今,暂不妨让他们嚣张些时日,忍得一时之气,才得长久之计。” 预收古言《表叔怜我小蛮腰》、《娇娇入我怀》、奇幻《为她一剑覆山海》求小天使们收藏包养,诚恳的作者菌泪汪汪地看你们…… 第17章 建元帝想了又想,还是不甘心,他恨恨地道:“顾弘韬现在都没有正式册立世子,那个小畜生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哪一个不比他强,如果少了这一个,其实也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 顾太后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见建元帝依然不开窍,她也无力了:“皇上,我劝你歇了这个心吧,长生是江都公主给弘韬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你不会明白这个孩子对弘韬来说意味着什么。” 建元帝不服:“江都公主不是因为顾弘韬而自尽身亡的吗,朕才不相信他有多看重顾明熹。” 顾太后幽幽地道:“皇上,虽然你身上也流着顾家的血脉,但是,你太不了解顾家的男人了,唉,我不和你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但凡你有一丝顾家儿郎的资质和心性,我今日也不用愁成这样。” 其实,顾太后自己也纳闷,她是那么精明干练的一个人,但是,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骄纵狂妄、一个文静软弱,竟没一个像她,想及此,她觉得头更疼了。 她干脆沉下了脸:“总之,皇上,这事情就此打住,来日见了你舅父,我定会叫他好好管教长生,至于皇上,你也好自修身养性为宜,后宫的女人多得我眼睛都花了,你有这精力,不如多放在朝政上头,大好河山,难道不比那些莺莺燕燕来得动人吗,你是怎么想的?” 顾太后言罢,拂袖自去了,扔下建元帝一个人呆呆地在那里。 他今日莫名其妙地被顾明熹打了一顿,又莫名其妙地被母亲鄙视了,他、他也很委屈啊。 建元帝气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了李皇后,他一下子愤怒地掀翻了书案。 “贱人误朕!朕绝不轻饶!” —————————— 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的,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雪,转眼就入冬了。 沈牧抬眼看了看窗外,忧心忡忡:“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宫里头怎么还没动静,不是说皇上对我们家阿绮很是喜欢吗,都这么久了,还不接她入宫,这可奇怪了。” 淳于氏歪在软榻的引枕上,嗤笑了一声:“侯爷你别指望了,后宫佳丽众多,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阿绮又算什么,说不定哪,皇上早就把她忘了。” 沈牧本来就已经失望,被泼了这么一盆冷水,更是不悦,瞪了淳于氏一眼:“你别胡乱说话,那天的公公亲口说的,皇上再过几日就要接阿绮入宫的,金口玉言,岂会有假。” 其实这么说着,他自己心里也是发虚的,不过聊以安慰罢了。 淳于氏也不恼,站了起来,款款地走到沈牧身后,温存小意地揉着他的肩膀,吃吃地笑着:“好、好,算我说错话了,你的好女儿定是要做娘娘的命,你就慢慢等着,别心急啊。” 沈牧想了想,对淳于氏道:“这天气怪的,阿绮身子娇弱,你别忘了给兰溪院那边多拨点上好的炭木过去。” 淳于氏原本还真打算昧下这件事情,被沈牧指了出来,只好悻悻然地应了一声。 —————————— 窗外那树紫藤落尽了残叶,只余下干枯的树枝,疏影横斜,雪覆了半树。 樱桃把窗子合上了,嘟囔着:“这么冷的天,姑娘你还开着窗子,担心冻出病来。” 沈绿绮咳了两声:“那这么着,你把那炭盆子给端走,熏得我难受,不如不要。” 方嬷嬷过去,把炭盆子往外头移了一些:“那可不成,这炭虽然不好,总比没有来得强,姑娘你是金贵人,过冬断少不得这个。好姑娘,且忍着些。” 樱桃撅起了嘴巴:“我方才去偷偷打探了一圈,大公子和三姑娘房里用的都是上好的松枝炭,淳于姨娘院子里的下人用的才是我们这种杂木炭,太欺负人了,姑娘,你不和侯爷说去?” 沈绿绮淡淡地道:“我现在可不敢去见父亲,见了面他就要问我入宫的事情,没的给自己找不自在,算了,冷就冷些,你们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吧。” 樱桃缩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顾明熹从外头进来,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 “哎呦,呛死人了,你们在屋子里头烧什么呢?” 方嬷嬷道:“这里头烧着炭取暖呢,表公子快进来,一起暖和暖和,今年这冬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特别冻。” 顾明熹捂住鼻子,看了一眼那炭盆子,满脸嫌弃之色:“不是,这什么东西,烟熏火燎的,不是厨灶上才用的吗?” 沈绿绮点头道:“长生说的是,我也觉得不成事儿,还是端下去吧,我多穿一件袄子就好,并不冷。” 方嬷嬷举手作势要打顾明熹:“你这个小坏蛋,别调唆姑娘,你们小孩子懂什么,这天气穿再多衣裳都没用,特别是姑娘家,若是冻到骨头里面去了,小心将来落下一身病。” 顾明熹搓了搓手,他体魄健壮,其实完全不觉得冷,被方嬷嬷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了沈绿绮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 她若雪中白梅,既香艳又冰冷,不能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顾明熹抓了抓头:“哦,这里头怪闷的,我还是出去玩一会儿吧。” 他又跑走了。 沈绿绮摇头:“长生最近越来越贪玩了,总往外头跑,方嬷嬷,以后要叫个人随身服侍他,他毕竟年纪小,在洛安又人生地不熟的,出去被人欺负了可不好。” 方嬷嬷头疼:“我何尝没想到呢,前头叫了个门下的小厮跟着他出去,结果这孩子一出门就跑没影了,怎么也找不找,小厮还委屈了半天。” 沈绿绮亦失笑:“那我回头和他说说去,男孩子总是淘气的。” —————————— 这天下午的时候,宋王妃派人给平阳侯府送了五十担银丝白霜炭,那是宫廷内用的东西,寻常人家是看不到的,大块大块的炭木都是白色的,那上面还有丝丝分明的纹理。 淳于氏羡慕得眼睛都红了,但宋王妃指明了是要送给她的“沈二妹妹”用的,淳于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上头捣鼓,只能不情不愿的悉数送到兰溪院了。 方嬷嬷又多念了两声佛,赶紧和樱桃一起把炭给换上了。 那炭木烧起来几乎没有烟气,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果木的香味,随着暖暖的温度在屋子里散开来,这才舒服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顾明熹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他不知道方才跑到哪里去了,身上头上落了一层细雪。 他进了门,吸了吸鼻子,满意地道:“你们换了炭木吗?这个还算不错。” 顾明熹刚刚把建元帝揍了一顿,不敢再进宫去找顾太后,他直接跑到了宋王府上。 宋王妃果然是个知情达意的,满口应承,还道:“表弟日后但有什么需要,尽管过来找我,嫂子在家左右也是闲的,怎么陪你玩都成。” 这不是,顾明熹人还没回来,宋王妃的东西已经送到了,顾明熹对此十分满意。 沈绿绮迎了上去:“外头下雪呢,你还乱跑。” 她拿着帕子为他拂去了那一身的雪。那帕子上也带着她的味道,白梅花的香。 顾明熹笑眯眯的,把手里那一大包东西递过去:“阿绮姐姐,我给你买了一件衣裳,你试试看合身吗?” 沈绿绮讶然:“你这孩子,乱买什么东西?” 樱桃捂着嘴笑得不行:“表公子,你才多大,就学会送姑娘东西了,你可真本事。” 顾明熹笑眯眯地不说话。 沈绿绮把那包东西打开来,居然是一件貂裘大袄,蓬松松的一团,难怪那么大一包。 那件大袄的皮毛油光水滑,通体银白,一丝儿杂色都没有,拿在手上,触感宛如云朵一般柔软温润,微微一动,就有珍珠的光泽在上面流淌而过。 樱桃凑过来看了一眼,口中啧啧有声:“真是好东西啊,姑娘,你快换上,这个暖和。” 方嬷嬷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见识自然比樱桃多了些,她亦点头道:“这件皮子鲜亮,看过去极好,我当年还在庐州时,见过卫老夫人有过一件,仿佛和这个差不多,当时是老爷子用了八匹马和关外的胡人换的。” 沈绿绮却沉下了脸,对着顾明熹道:“长生,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自然是从宋王府摸的,还是宋王妃陪着顾明熹在内库里找了大半天才翻出的。 顾明熹可不敢说实话,他按着宋王妃教他的说辞,道:“我从庐州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些珠玉用做盘缠,还剩了一些,刚才到当铺里全换了银子,然后在市集上向一个波斯商人买了这件袄子。” 他说着说着,小尾巴又要翘起来了:“其实我也不是十分满意,这袄子还不是新做的,那波斯人说这种成色难得,是去岁的东西,留在手上压着高价没卖出去,阿绮姐姐你暂且先穿着,有机会我去弄一件更好的给你。” 沈绿绮急了:“胡闹,怎么凭地败家,快去把衣裳退了,把那些珠玉赎回来。” 顾明熹早有准备,退后了一步,无赖地道:“那波斯商人卖了这东西就要回家乡去啦,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出城了,到哪里去退?” “长生!你太不懂事了!”沈绿绮面上泛起了薄薄的怒意,粉腮生晕。 求预收: 《为她一剑覆天海》女主最强。可怜的男主为了追女主,一路升级,升到最后发现还是被女主渣了的悲惨故事。 《表叔怜我小蛮腰》她是故人之女,他本意照顾她周全。怎奈她丰肌弱骨、楚腰卫鬓,竟挑起他万般怜爱。没奈何,只能监守自盗,揽她小蛮腰,囚她于怀中,娇宠千万般。 《娇娇入我怀》失忆将军追妻记,别问,问就是很惨。 第18章 顾明熹好像被打击到了,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小声地道:“阿绮姐姐你嫌弃我吗,因为我很穷,身无长物,连最后一点银子都没有了,你觉得我不配送你东西吗?” 沈绿绮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温柔地看着他:“不是的,长生,你知道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你的银钱本来就不多了,何苦浪费在这个上面,我消受不起,很不必的。” 顾明熹哼哼唧唧地道:“我没钱没关系啊,阿绮姐姐,你不会不管我吧,你养我就好了。” 樱桃“噗嗤”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实在忍得好辛苦。 顾明熹索性道:“阿绮姐姐,你将来是我夫人,如今为夫暂时还小,只能先靠夫人养着了,这件衣裳不值什么,权当我讨你欢心用的,你就收下吧,若不然,我这口软饭都吃得不安心了。” 沈绿绮实在是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手痒痒的十分想打他,但呆了半晌,又下不了手,只是戳了戳他的额头:“长生,我和你说,你须记得,你要靠我养活,日后绝不能如今日这般擅自主张,我说什么话你都要听从,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顾明熹一口答应,满是甜言蜜语,“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一辈子都会乖乖地听你的话,你放心好了。” —————————— 除夕守岁的时候,沈绿绮难得出来和父亲一起坐下来吃饭。同席的还有兄长沈安知、妹妹沈绿瑶。 今年卫氏不在了,淳于氏本来想坐到沈牧的身旁去,但沈牧上回被顾太后派遣的季女史吓唬过,心有余悸,还是不敢做这等大不韪的举动,只叫淳于氏站在一边近身服侍。 淳于氏气得眼泪都快滴下来了。 沈牧却顾不得淳于氏的心情,只是陪着笑脸对沈绿绮道:“阿绮,你看看,如今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你不如给皇上写封请安的信笺,父亲想法子托人给你带到宫里头去,或许皇上就记起你了。” 沈绿绮垂着眼眸,一时没有回话。 淳于氏在那里酸溜溜地道:“侯爷,天子之威,可不是我们可以触犯的,冒冒失失的写什么信笺,且不说能不能递进宫里头,就算呈到皇上手里了,若皇上已经没了这意思,反而惹怒龙颜了,岂不冒险?” 沈牧断然道:“那不能,阿绮这般人才,皇上哪里能忘了她,大约是皇上日理万机,一时无暇,若有人提醒他一二,自然会想起来了。” 沈安知粘粘腻腻的目光在沈绿绮身上扫来扫去,笑嘻嘻地道:“父亲说得很是,阿绮妹妹生得这么美,依哥哥看来,是个男人会为你神魂颠倒的,皇上也是男人,哪里能例外。” 沈绿绮和妹妹沈绿瑶还能说上几句话,和这个兄长沈安知就十分疏远,因为他平日里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对劲,有一种让她感觉不舒服的意味。 沈绿绮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站了起来,对着沈牧拜了一拜,平静地道:“父亲,女儿已经饱了,先行告退,父亲和哥哥妹妹且慢用。” 她对沈牧的出声挽留恍若未闻,很快转身出去了。 夜已经深了,风吹过来,拂过脸颊,仿佛全身都是冰凉的。 从外头传来了爆竹的声响和小儿嬉闹的笑声,遥远的天空中,还有烟花绽放,岁岁喜乐,今夕欢庆。 然而她却一个人挑着灯笼,在夜里走过长长的阶廊和空空的院落。 寂寞如斯。 回到兰溪院,下人们都各自围着吃酒去了,她的屋子里却还亮着灯,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在那里,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绮姐姐。” 顾明熹看见了沈绿绮,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仿佛燃起了火焰,那么温暖、那么明亮。 他朝她跑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灯笼,雀跃道:“你终于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你和那些蠢人吃饭有什么意思,不如回来让我陪你,今晚我们一起守岁好吗?” 沈绿绮的眼睛里微微有了一点湿润的感觉。 幸而这世上还有一人,全心全意地惦念着她、依赖着她,真好。 沈绿绮笑了起来,她用袖子掩住了嘴,不想让那个小坏蛋看见她在笑。 进了屋子,里面的炭火烧得暖暖的,灯光明亮。 樱桃和方嬷嬷听见沈绿绮回来了,赶紧进来。 “姑娘怎么就回来了,这么快?不是说要和侯爷一起守岁吗?” 沈绿绮接过了樱桃递过来的手炉,淡淡地道:“父亲和姨娘他们才是一家子,我这个外人就不和他们掺和了,不如自己回来清静。” 顾明熹接口道:“对,阿绮姐姐和我才是一家人,我们不理他们。” 方嬷嬷心疼不已,打量着沈绿绮大约没有吃饱,又张罗着去小厨房煮点吃食去了。 沈绿绮对樱桃道:“去把我旧年藏的那坛梨花酿起出来。” 樱桃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青釉小坛子出来,那上面用泥封了口。 顾明熹好奇地把头凑了过来;“什么呀?” 沈绿绮把泥口揭开,一股香气冒了出来。 在夜里,仿佛是那一树梨花开了,在月光下摇曳,甜蜜诱人。 “这是我按着古书上写的方子自己酿的果子酒,用了葡萄和梨子,还加了一点花蜜,我也没试过,不知道味道如何?” 顾明熹跳了起来:“我来试、我来。” 沈绿绮给顾明熹倒了一小杯:“先说好了,不好喝不许怪我。” 顾明熹不待沈绿绮说完,已经哧溜一口喝下去了。 老实说,味道虽然好闻,其实并不太好喝,大约是花蜜放得多了,甜腻腻的,酿的时间太长了,酒味儿有点冲。 顾明熹曾经喝过这世上最醇的美酒,那是从西域的月氏王国进贡的珍品,比同重量的黄金还要珍贵。 但是,他觉得,那远远比不上眼前的这一小坛果子酒,这是沈绿绮亲手酿造出来的,那滋味美妙无比。 沈绿绮自己倒了一点,轻轻地啜了一小口,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起来:“味道不好呢,你别喝。” 她娇羞的笑容,宛如水中莲花。 顾明熹一把将那个小坛子抱在怀中不撒手:“谁说不好,我可喜欢了,这一坛子都归我了,你们谁也不许和我抢。” 方嬷嬷端着盘子进来了:“冷锅冷灶的,没什么东西,我把枣泥松糕和豌豆黄热了下,又煮了点桂花圆子,姑娘你多少吃点儿,还有表公子今晚上也没好好吃饭,快来,一起吃。” 沈绿绮和顾明熹一起坐了下来。 沈绿绮的胃口小,略略地沾了一点就不吃了,微笑着看着顾明熹。 夫人的笑容真美、真甜,令人沉醉。所以,这一夜,他醉了,醉在那梨花的香气中。 —————————— 顾明熹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晕晕沉沉的,身子下面似乎很柔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好闻的香气,就仿佛,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拥抱过沈绿绮,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迷迷糊糊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居然躺在沈绿绮的床上,纱帐低掩,锦被轻软,她的味道弥漫在这方寸之间,让他沉醉在这个梦里不愿起来。 但是,很可惜,樱桃的大嗓门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心中的旖旎:“表公子,别睡了,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上了。” 顾明熹哼唧了一声,只当作没听见,把头埋到被子里蹭来蹭去,就是不想起床。好不容易睡到夫人的床上,谁也不能把他拖起来。 “你别以为我没看见,我知道你醒啦,快点起来,你这个小坏蛋,姑娘的床被你睡了一个晚上,所有的枕头被褥连帐子都要换掉,你可太讨厌了。” 樱桃过来隔着被子戳他。 第19章 顾明熹痒痒得受不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钻出来,嘟囔着问:“我怎么会睡到阿绮姐姐的床上去啊?” 樱桃嘲笑他:“你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又哭又闹,死活趴在姑娘的床上不肯起来,还叫姑娘和你一起睡。要我说,就把你打一顿屁股扔到柴房去清醒清醒,可惜姑娘心软,把床让给你了,你自己看看,羞不羞脸?” 顾明熹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那阿绮姐姐昨天晚上睡哪里?”( “昨晚上大年夜,我守岁呢,没有睡。”沈绿绮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过来。 她从隔扇的屏风那边转了出来,身上披着那件银白色的貂裘大袄,衬得她平添了三分雍容华贵,虽然一夜未睡,但看过去还是神采奕奕,面色红润如桃花。 她有点避嫌,并不走近,只把手中的几件衣裳递给了樱桃,眼睛却看着顾明熹,她的目光温柔如春水。 “过年了,我给你做了一件新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顾明熹兴奋了,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快给我。” 沈绿绮笑着又出去了,樱桃服侍着顾明熹穿衣洗漱。 顾明熹穿上了沈绿绮给他做的新衣裳。 那是用素色的锦缎做的,领口和袖子上绣了精致的藻纹,内里细细地压了一层薄棉,又轻巧又暖和。整件衣裳针脚细密紧致,穿起来十分合身。 樱桃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道:“这是姑娘花了好久时间做出来的,就为了赶在元日给你穿上,晚上挑着灯熬了好几夜呢,可把我们心疼坏了。” 顾明熹也心疼坏了,但更是得意坏了,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看见沈绿绮在软塌上坐着,就想扑过去。 “阿绮姐姐!” 沈绿绮伸出一只手,用手指头抵住他的额头,阻止他过分贴身:“站好,好好说话,别咋咋呼呼的。” 顾明熹身后的小尾巴几乎要摇断了,他摊开双手,转了一圈:“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品貌非凡、玉树临风?” 樱桃跟出来,笑着接口道:“姑娘的衣裳做得好,衬得表公子的样貌更好。” 连方嬷嬷都忍不住在那里大笑:“好、好、都好,就是,表公子啊,你再长高一点就更好,如今这样,比玉树还是差了一截的。” 这孩子的容貌生得极好,虽然尚未长成,但看那般眉目俊秀,轮廓隽永,可想见日后必是个陌上人如玉的无双公子。 沈绿绮望着顾明熹,用甜美柔软的声音道:“长生长得很快呢,才小半年,我觉得他比刚来时高多了,这衣裳我上个月开始做的,当时打量了他的身段,还特意做长了点儿,如今穿上去却正好。” 她的声音钻到顾明熹的心里去了,挠得他心痒痒的。 顾明熹挺起了胸膛:“那是,只要再过一两年,我就比阿绮姐姐还高了,日后我当是个身高八尺的轩昂男儿,和阿绮姐姐正相配。” 他一点没说谎,日后他确是身高八尺,彼时沈绿绮之于他,如同小鸟依人一般,他一伸手,就能抱她满怀。 又过了一年了,好想快点长大成人啊,顾明熹再一次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叫喊。 —————————— 唐妙音拈起了一根翡翠香箸,轻轻地拨了拨错金莲花香炉的孔隙,香屑沉下,袅袅的烟气慢慢地升起,丝丝缕缕缠绕在她的青丝之间,她垂着眼,睫毛浓郁若蝶影,眉眼明艳,宛然如同画中人。 建元帝进来的时候就是见到了这么一幅景致,他心中一荡,走到了唐妙音的身后,伸手搂住了她。 她的宫殿里总有一种奇异的香气,旖旎而悠长,让人不由自主地神思都放松下来,建元帝每每来此都久久不愿离去。 唐妙音也不起身,她放下了那香箸,柔若无骨地靠在建元帝的怀中,口中却说:“陛下怎么不去皇后姐姐那边,你总来我这儿,宫里的人要说我闲话的。” 建元帝嗤了一声:“李氏无德,不配居后位,可惜太后护着她,不然朕早就废了她了,如今她还在斋宫抄经祈福,朕一时半会还不想让她出来,你提她做什么。” 唐妙音的手指在建元帝的胸口打着圈儿,轻声道:“陛下真是好狠的心呢。” 建元帝把唐妙音打横抱了起来:“朕不但心狠,人也狠,昭仪你不信可以试试看。” 唐妙音“嘤咛”了一声,又娇又软。 宫人识趣地退了出去,放下了纱帐。 正是襄王与神女共赴巫山,浪潮翻涌,嬿婉良时,春水横流,好一番云雨。 莲花炉中飘出来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 事毕,唐妙音懒洋洋地趴在建元帝的胸膛上:“陛下的兴致真高,可把臣妾折腾坏了。” 建元帝大笑:“朕今天特别高兴,难免上了兴头,昭仪你要什么补偿,朕都给你,来,皇后长秋宫里的那套十二幅花鸟琉璃屏风你不是一直眼馋吗,内库还有一套松鹤的,朕叫人搬过来给你。” 唐妙音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什么事情能令皇上如此开颜,可否说出来让臣妾也陪皇上一起欢喜?” 那一室绮香浓软,让人心神飘忽,美人在怀,丰肌柔骨,何况,唐妙音方才在床第之间端的是销魂夺魄,让建元帝实在餍足。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和你说说也无妨,今天有人给我送来了亡魏的汝宁公主。” 唐妙音撅起了嘴:“好啊,原来皇上新得了一个美人,皇上高兴了,臣妾可不高兴了。” “可不是这个缘故。”建元帝安抚道,“这个汝宁公主论起来是江都公主的妹妹,当初魏亡的时候,顾弘韬的长子顾明城把她偷偷地藏了起来,如今又遣人将她送给朕,朕要用这个女人把顾明熹那个小畜生哄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解决了。” 建元帝身为一国之君,被顾明熹那样殴打羞辱,他岂肯轻易尚罢干休,但顾明熹毕竟身份不同,他也不太敢在这洛安城中明目张胆地杀他。 如今顾明城给他送来了汝宁公主,正中下怀,他心中已经谋划妥当,想到马上就能把顾明熹的人头取下,建元帝不由浑身舒爽。 唐妙音不动声色,娇滴滴地道:“臣妾这就不懂了,顾家的小公子哪里冒犯圣驾了,皇上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建元帝哪里有脸说出那日的情形,他哼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顾家的人,对朕向来不敬,朕想起他们就十分厌恶。” 唐妙音心中冷笑不已,口中却附和道:“那是,陇西王府妄自尊大,拥兵自重,长此以往,朝野上下只知陇西王而不知皇上了,很不成体统,臣妾也觉得皇上须得好好教训一下他们。不过呢……” 她眼波一转,曼声道:“臣妾记得,下个月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了,这么大好的日子,如果生出事端来,沾了血腥,未免不吉利,不如等太后的生辰过了,再做谋划也不迟,皇上以为呢。” 建元帝的孝心还是有的,被唐妙音这么一说也记了起来,他沉吟了一下,颔首道:“言之有理,还是昭仪考虑得周全,朕就且容顾明熹再活一段时日,哼,便宜他了。” 唐妙音趁势又贴了过去,手臂绕上建元帝的脖子:“那皇上刚才说的琉璃屏风什么时候给臣妾呢?臣妾不要内库里那个,就想要皇后娘娘宫里的。” 建元帝拥着唐妙音的丰润娇躯,宛如陷入云朵之中,飘飘然的:“好、好,都依你,朕过会儿就叫人给你搬过来,但凡你想要的,朕都给你。” 两个人又是一番颠倒缠绵。 建元帝终于疲倦了,阖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唐妙音却睁着眼睛,直到建元帝睡熟了,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宫人上来,为唐妙音披上了孔雀羽大氅。 唐妙音亲自过去,将案上莲花炉中的香屑剔除,又放了一方香饼进去。 香气甜蜜浓腻,是美人的温柔乡,令人沉醉不醒。 唐妙音走出了内殿,抬了抬手。 一个样貌很不起眼的宫人一直守候在殿门外,此时立即上来,垂首俯身:“昭仪娘娘有何吩咐?” 唐妙音黛眉轻颦,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道:“马上飞鸽传讯,禀告王爷,皇上打算对四公子下手,就在下月。” “是。”那宫人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外头的风吹了过来,深夜里,春寒料峭。 唐妙音举手到嘴边,呵了一口气,挺冷的,但她一时半会却并不想进去。建元帝在里面睡着,唐妙音不愿这么快回到他的身边。 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顾弘韬的面容,英俊而高傲,充满了男性刚硬的气息,她的身体一下火热了起来,仿佛怀春的少女一般,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 她喃喃地道:“王爷,我很想你呢。” —————————— 第20章 顾明熹从平阳侯府后门出来,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陈景从后面跟了上来。 “陈景,你急急地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情?” 陈景向来是个沉稳内敛的男人,但此刻他的脸色也有点异样:“小公子,汝宁公主到了洛安城外,她想见您。” 顾明熹顿住了脚步:“汝宁?是谁?” “汝宁公主是魏帝的第七女,宫中的李良人所出,江都殿下的妹妹,论起来,还算是您的姨母。” 顾明熹眉头微微皱起:“魏国亡了,按父亲的手段,不可能会留皇族的任何人活下来,这个汝宁公主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人冒充?” 陈景摇头:“不至于,属下昔年在魏国皇宫中见过汝宁公主几次,还是认得她的。她没有路引,进不了洛安城,此时歇脚在城外的云寂庵,昨天托了人过来找我,我过去见了一面,确实是汝宁。” “如此,她所来何为?” “汝宁公主说,魏帝临终前,曾经嘱咐她去找江都公主,交代了一件十万分要紧的事情,但是江都公主不在了,她历经诸多艰难,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如今要把魏帝交代的事情转告给您。” 江都公主是魏国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身份尊贵,当然不是汝宁所能比拟,或者魏帝当时有遗嘱要交付嫡女,托了汝宁传话,也在情理之中。 顾明熹想起了母亲,心中悲伤而惘然:“好吧,带我去见见她。” “是。” —————————— 云寂庵在洛安城外五里地,远离了官道,十分僻静。庵外有几簇湘竹,竹影婆娑,竹叶落了一地无人收拾,看过去十分冷清。 顾明熹下了马,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过于安静了,仿佛虫鸟都睡去。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踌躇了一下。 “小公子?”陈景以目询意。 顾明熹沉吟了一下:“你进去,把汝宁叫出来。” 陈景依言进去了。 不到片刻,他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出来。 魏国的皇室是为鲜卑族,与纯粹的汉人不同,他们的面容轮廓十分深邃,眉目昳丽,眼眸是浓郁的琥珀色。那汝宁公主也是如此,乍一望过去,依稀与江都公主确实有五六分相似。 汝宁公主一眼看到了顾明熹,她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炙热的光芒,仿佛十分激动:“你是长生吗?我终于见到你了。” 顾明熹出生至今,其实并未见过魏国皇族的任何人,但他与江都公主感情极深,连带着对汝宁的态度也亲切了起来:“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汝宁公主疾步奔了过来,她快要走到近前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停下了步子,有些胆怯的模样:“我、我其实……” 汝宁公主美则美矣,但气质柔弱,神情怯怯,完全不是江都公主那般风华高贵。 顾明熹心生怜悯:“汝宁姨母,你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 汝宁公主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地道:“长生,是这样的,我父皇临终前对我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了顾明熹。 汝宁公主的声音很细,顾明熹凝神听着。 冷不防汝宁公主凄厉地叫了起来:“一定要报仇雪恨,杀尽顾姓之人!” 她手中不知何时持了一把匕首,朝顾明熹刺了过来。 顾明熹算是反应敏捷,在那间不容发的关头,硬生生地拧开胸膛,避开了迎面而来的锋刃。 匕首沿着顾明熹的肩膀划了过去,带出了一串血珠子。 陈景怒吼一声,冲了过来,一脚将汝宁公主踢得飞了出去。 顾明熹捂着肩膀,倒退了两步,他对着陈景喝道:“此地有诈,速速离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从那云寂庵的墙头及门后跃出了一群持着刀剑的武士,他们身手矫健利落,一言不发,提剑杀来。 看那装束,是皇宫中的虎贲军卫,竟然毫不掩饰,可见他们志在必得,根本没有打算让顾明熹活着离开。 陈景心下一沉,拔剑迎敌,同时呼喊道:“小公子,你快走!” 但虎贲军卫们奉了建元帝的必杀之令,哪里容得顾明熹逃脱,他们人数众多,越过了陈景,向顾明熹直扑而去。 顾明熹一声怒叱,如雷电般跃起,扑倒了一个军卫,双手顺势一错,生生地拗断了他的脖子,夺下了他的剑。 后脑有风声袭来,顾明熹差点躲闪不及,就地打了一个滚儿,才堪堪避开。满头沾了竹叶和尘土,甚是狼狈。 顾明熹记得自己也曾经是骁勇无双的猛将,然则,只恨此时人小腿短,竟被这些虎贲军卫杀得左支右绌,不由又羞又恼。 却不知那些虎贲军卫也自心惊,不意顾明熹小小年纪,已经有此身手武艺,只能说不愧是陇西王的嫡子,果然不凡。 虎贲军卫们互相打量了一眼,首领不敢大意,打了一个尖利的唿哨,倏然缩紧了包围圈子,攻势更加猛烈。 陈景护着顾明熹且战且退,他固然勇猛善战,但终究寡不敌众,眼见不支,不由五内俱焚,眼睛都一片赤红。 就在这时,马蹄之声破空传来。 先是隐隐约约的,然后越来越大,渐至雷鸣。不疾不徐,沉稳如山,一步步地向这边踏过来,慢慢地,地面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虎贲军卫大惊,手中却不停下,反而更加疯狂。 持着长戟的铁甲骑士黑压压地逼近过来。他们阵列严谨,带着一股浓郁的煞气,那是千万黄沙血战之中淬炼而出的气势。 最前锋距离莫约五十米的时候,“刷”的一声,铁甲骑士们整齐划一地将长戟向前一挥,驱动战马,疾速冲来。 碾轧般的杀戮,如同狼群扑杀羔羊。 铁甲骑士的长戟挑起了虎贲军卫的身躯,甩了出去,鲜血和断裂的肢体在空中飞洒了下来,溅了顾明熹满头满脸。 半柱香不到的工夫,虎贲军卫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有留下。 铁甲骑士们结束了战斗,默不作声地拨马退到一边,齐齐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一匹神骏无比的黑色战马慢慢地踱了过来,走到顾明熹的前面,凑过大大的马头,重重地喷了他一个响鼻。 这匹马和它的主人一样讨厌,骄傲不可一世。 顾弘韬端坐在马上,他的气质倨傲而冷漠,眉宇间带着一股凛冽的威严,他的容貌十分英俊,斜飞的剑眉、深邃的眼睛,以及挺直的鼻梁,无一处不流露着男性的魅力,其实论起来,顾明熹的外貌与他是十分相似的。 但是,这个男人却是满头白发,如同霜雪。 顾明熹看了父亲一眼,看到他的白发。 江都去后,陇西王一夜白头,竟不知是深情或者凉薄。 顾明熹别过了脸,沉默了。 一个铁甲骑士将汝宁公主如同逮小鸡一般抓了过来,扔在顾弘韬的马前。 汝宁公主挣扎着抬起脸,她满面泪痕,如同梨花带雨,哀婉苦楚:“汝宁愿伺奉王爷,为王爷做奴做婢,求王爷垂怜,看在江都姐姐的面上,饶我一命。” 她知道自己生得很美,很多人说她长得和江都公主颇为相似,当初她就是这么苦苦恳求顾明城,才逃得了性命。 她用含泪的眼睛望着顾弘韬,她的眼神能令这世上大多数男人心碎。 只可惜,顾弘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掠一抬手,语气淡漠:“把头砍了。” 旁边的铁甲骑士手起剑落,毫不迟疑地斩断了汝宁公主的脖子。那颗美丽的脑袋掉下来,骨碌碌地滚了老远,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顾弘韬的目光转向陈景:“你护卫不力,置主人于险境之中,愚蠢无能,姑念你尚是忠心,下去,领三十大板。” 陈景叩头不敢言语。 顾明熹大怒,瞪着顾弘韬:“陈景是我的人,不用你发落。” 顾弘韬漠然不语。 两个铁甲骑士过来,拖着陈景下去了。 顾明熹气得握住了拳头。 顾弘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儿子:“怎么样,你玩够了没有,是不是该回去了?” 他的神情冷漠,又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第21章 顾明熹退后了一步,冷冷地道:“母亲不在了,那个家也没什么意思,我何必回去?” 顾弘韬利落地从马上翻身下来,单手拎起了顾明熹的领子,把他揪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顾明熹愤怒地踢他。 周围的骑士默不作声地肃立一边,连战马都不敢发出嘶鸣。 顾弘韬提着顾明熹进了云寂庵的大门,一个侍卫恭敬地过去,为他把门合上。 门扉阻断了外面的视线。 顾弘韬把顾明熹翻过来,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一巴掌,然后把他扔到了地上。 顾明熹气得浑身发抖,跳了起来:“顾弘韬!你凭什么打我!” 顾弘韬目无表情:“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你这个老混蛋!”顾明熹跳脚。 顾弘韬看着儿子,目光威严如山岳:“你身为人子,辱骂父亲,此罪其一;身为顾氏子弟,却冒充他姓之人,对一个妇人厚颜献媚,此罪其二;身为人臣,冒犯天子,自不量力,引来杀身之祸,此罪其三。顾明熹,你可知错?” 顾明熹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是,我罪大恶极,如何,你要杀了我吗?” 他尖锐地道:“你逼死了母亲,是不是如今连我都容不下了?” 顾弘韬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那线条宛如刀刃雕刻而成,他的手略微抬了一下,似乎又想打顾明熹,但终究顿住了。 顾弘韬虽然严厉,但其实他很少会打这个最年幼的孩子,因为每每他想动手,总会被妻子拦下。江都公主最是宠溺顾明熹。 而如今,拦着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顾明熹后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 顾弘韬的面容看过去依旧显得英挺,他本来就正当盛年,兼之位高权重,自然有一股尊荣华贵之气,但是顾明熹分明看出,他的眼睛已不再如往昔那般明亮如火,而是,深沉仿佛夜色。 白雪覆头,人间不知春秋几何。 顾明熹返身想要离去。 “长生,你给我站住!”顾弘韬厉声喝道。 “你后悔吗?”顾明熹并不回头,“母亲死了,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顾弘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听不出丝毫波动:“在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何其浅薄。长生,你是我顾家的儿郎,此生当有鸿鹄之志,断不可出此稚子之言,徒惹人耻笑。” 顾明熹嗤笑了一声:“好,你心肠够狠,我佩服你,但是,我做不到和你一样。” 权倾天下又如何,曾经的顾明熹也拥有过,但是所有的那一切都抵不过心中的那个执念。 她若不在,山河亦无颜色。 顾明熹冷冷地道:“在父亲眼中,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孩子,而在我的眼中,父亲不过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既如此,相看两相厌,不如不见。” “顾明熹,你!”顾弘韬的脸色有些苍白。而顾明熹背对着父亲,并没有看见。 “我不跟你回去,在这里,有人真心待我好、疼我,去你的鸿鹄之志,我才不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顾明熹说完,径直过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顾弘韬驻足那里,面沉如水,良久不动。 —————————— 顾明熹蹑手蹑脚地想溜回自己的房间,冷不防樱桃在他后面大叫了一声。 “表公子,你跑到哪里去淘气了?弄得全身脏兮兮的。” 顾明熹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过了身:“樱桃你小声点,一个姑娘家,怎么嗓门这么大,吓死个人了。” “啊!”樱桃一眼看见了,声音更大了,“表公子,你的肩膀流血了,你受伤了吗?” 糟糕,顾明熹恨不得把樱桃的嘴巴堵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绿绮在院子里听见了,匆忙出来。 “怎么回事?长生,你怎么了,给我看看。” 顾明熹用手掩着肩膀,退后了几步,吱吱唔唔的:“没事,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呃,那个……被地上的石头蹭到了,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沈绿绮的脸色变了:“把手拿开给我看看。” 她好像生气了,脸上带了嗔色,眼睛又圆又亮,直直地望着顾明熹,看得他心里发虚。 顾明熹讪讪地把手移开了。 汝宁公主的匕首在顾明熹的肩膀上划开了一道莫约三寸长短的伤口,略有点深,里面的肉翻绽了出来,血液没有完全凝固住,微微地还在渗透出来。 顾明熹觉得这点小伤根本就不值一提。沈绿绮却吓坏了。 她赶紧道:“樱桃快去,先把家里的金创药拿过来,还有,叫个小厮去济生堂请一个跌打大夫过来再看看,长生,你,快进屋里去,给你收拾一下。” 顾明熹低着头,乖乖地跟着沈绿绮进去了。 樱桃马上去取了一个药瓶,飞快地跑进来:“来了、来了。” 沈绿绮指着顾明熹吩咐樱桃:“快去,给表公子敷药包扎。” 顾明熹坐在那里,褪去了肩上的衣服,沈绿绮站得远远的,转过了身去。 樱桃打了一盆温水来,打算先给顾明熹清理一下伤口,但是,毛巾一按上去,顾明熹几乎跳了起来。 “樱桃!你轻点,疼死我了。” 樱桃苦着脸:“对不住,表公子,您、您别乱动啊,我会小心一点的。” 她又抹了一把。 顾明熹“嘶”了一声,迅速后退,警惕地望着樱桃:“你是不是我的仇家派来害我的?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很疼的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他简直是委屈地在叫了。 樱桃做事情向来大大咧咧、毛手毛脚,但她性子爽朗跳脱,又对沈绿绮一片赤忱,沈绿绮很是喜爱她,虽然不太得用,也一直把她留着贴身伺候。 闻此情形,沈绿绮无奈了:“好了,樱桃,你放下,我来。” 沈绿绮走到了顾明熹的身边。 少年□□着肩头,平日里居然看不出来,他的肌肉十分结实强健,皮肤是浅浅的蜜色,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像是阳光,干爽而清新,不期然飘过沈绿绮的鼻尖,沈绿绮的脸红了一下。 顾明熹的脸比沈绿绮还红,他磕磕巴巴地道:“阿绮姐姐,怪脏的,不用你弄,我自己来就好。” 话一说完,他又后悔了,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仰起脸望着沈绿绮,做出一幅我很疼、我很可怜的表情来。 沈绿绮板着脸:“你坐好,别动。” 她唤樱桃取来了一幅丝绸帕子,沾湿了后,小心翼翼地为顾明熹拭擦着伤口上的血污。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离得那么近,她垂着眼帘,顾明熹清晰地看见她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两把小刷子,挠过他的心扉。 心被挠得痒痒的,真难受。 为什么这个伤口不是在胸膛上,顾明熹遗憾地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衣服全部都脱掉了。 顾明熹心中荡漾,不自觉动了一下。 沈绿绮的手恰好碰触到了。 “啊!”顾明熹大叫了一声。 沈绿绮一惊:“碰疼你了吗?” 顾明熹趁机撒娇:“很疼、很疼,哎呦,太疼了。” 他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地道:“阿绮姐姐,你给我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明明知道他在耍无赖,但是,他受伤了,还流了血,这个孩子真可怜,沈绿绮的心还是软了。 她低下头,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柔软的香息如月光拂过。顾明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表公子,你的脸好红啊,你是不是害羞了呀?”樱桃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顾明熹恨不得拿针线把樱桃的嘴巴缝上。 沈绿绮淡淡地瞥了樱桃一眼。 樱桃缩了缩脑袋:“我、我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她刺溜一下跑了出去。 沈绿绮为顾明熹清理了伤口,敷了药,又轻轻地覆上了一层净洁的纱布,并不敢包扎起来,等会儿大夫过来还要看看呢。 顾明熹的衣服也被划破了,须得换一件,樱桃跑掉了,沈绿绮只好自己起身去顾明熹房里找了一件,拿过来。 “赶紧换上。” 顾明熹仰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沈绿绮:“肩膀好疼,动一下就疼,阿绮姐姐,你帮我换衣服好吗?” 沈绿绮啐了他一下,把衣服扔到了他的头上:“你再胡闹,小心我打你,哪里学的这等浪荡习性,真不像话。” 天地良心,他何尝浪荡了,他不过是在求自家的夫人关爱他,居然被骂了。顾明熹哀怨万分。 第22章 沈绿绮转身到隔间去了。 顾明熹慢吞吞地换了衣服,跟着出去。 沈绿绮坐在那里,脸色冷冷的,见顾明熹出来,道:“好了,现在我问你,怎么受的伤?你老实交代,别糊弄我是摔的,那分明是刀创之伤,你是不是在外头和人争强斗勇了?” “呃?”顾明熹被问住了,苦恼地抓了抓头。 “那个……今天出门玩的时候,嗯……遇到以前在庐州时大哥的一个旧识,那人现在在京里任着官职,他见了我,不但不加安慰,反而嘲笑我现在是丧家之犬,我气不过,和他打起来了,是我没用,被他所伤。” 顾明熹前头磕磕巴巴的,后面越说越顺,煞有其事地做出悲愤的模样:“世态炎凉,当日他还巴结着我大哥,却不想今日竟如此对我。” 他说着说着,却看见沈绿绮红了眼,落下了一滴泪。 顾明熹惊慌不已:“阿绮姐姐,你怎么了?” 沈绿绮勉强一笑,用帕子按了按眼睛:“没什么。” 顾明熹马上后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他为什么要编一个这么愚蠢的理由啊。 沈绿绮望着顾明熹,她的目光忧伤而柔软:“长生,别去想从前的事情了,卫家遭逢不幸,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你若安好,你父兄和我母亲在天之灵才能安心,你须记得,这世上总有一个我会真心待你好、照顾你,至于旁人的闲话,无关痒痛,你何必去较真。” 顾明熹走近了沈绿绮,轻声问道:“你流眼泪了,你是不是……想起我大哥了?” 沈绿绮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顾明熹的头。她的眼睛似乎越过了他,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她并没有回答。 顾明熹的心里酸得几乎要冒泡了。他想抓住沈绿绮的手,大声地告诉她,他不是卫楚晏,和那个卫楚昭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姓顾,他的名字叫顾明熹,他比这世上任何都更在乎她。 但是,此刻他不敢说。 顾明熹忽然在心中生出了惶恐,将来有朝一日,沈绿绮终究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真的会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原谅他、接纳他吗? 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愤怒? 顾明熹甩了甩头,赶紧把这个念头打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厮把跌打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揭开了那层纱布看了看,表示没什么大碍,给他包扎起来就好了,不过记得不要沾水、每天换药、多吃点肉汤补补身子。 沈绿绮认真听着,一一应下。 顾明熹看着她和大夫在那里说着话,又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刚才那点小阴霾早就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 顾太后听了虎贲军卫统领对她的奏报,不由大惊失色,立即着人把建元帝叫了过来。 一见面,顾太后劈头就问:“皇上,你是不是派人去刺杀长生了?” 建元帝见瞒不住了,讪讪地笑了一下:“母后,您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朕本来打算稍晚的时候再和您说。” “你、你!”顾太后脸色发青,“母后和你说过的话,你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吗?你简直是胡闹,快!把那些人赶紧叫回来。” 建元帝心下不悦,索性道:“来不及了,算了下时间,顾明熹此刻应该已经命归黄泉了。” 顾太后厉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让顾弘韬知晓了,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不会知道的。”建元帝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我交代他们把顾明熹的尸体焚成灰,撒到山里头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哪里了,等那些虎贲军卫回来,朕即刻诛杀了他们,不会让事情泄露出去的。” 顾太后的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挫败感:“你以为你的那点伎俩瞒得过顾弘韬吗?皇上,你知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建元帝不耐烦了:“杀都杀了,又能如何?顾弘韬也不是三头六臂的鬼神,朕是天子,怕他作甚。” 顾太后几乎气晕,刚待发话,突然季女史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季女史是宫中端庄贤良的典范,原本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此时却差点一头撞到门上。 “太、太后,顾王爷来了,已经到了慈安宫门,马上就要进来了,外头的人根本拦不住他。” 顾太后脸色大变,霍然立起。 顾弘韬既然到此,可见建元帝谋杀顾明熹的事情定然已经败露。 建元帝方才嘴硬,此时却不由惊慌了起来:“怎么会?他怎么会忽然来了,无召入宫,他、他好大的胆子!” 外面已经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仿佛是重甲士兵在行进,整齐而沉重。 顾太后对建元帝低声喝道:“皇上,这个节骨眼,别和你舅父正面对上,先到后面避一下,快!” 建元帝毫不迟疑地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建元帝刚刚躲藏好,那可怕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门外,而后“刷”地停下了。 顾弘韬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臣顾弘韬,求见太后。” 顾太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弘韬,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门外整整齐齐地列着数百铁甲武士,他们手中的长戟闪着寒光,无声地立于殿门外十米之处。 殿中的宫人和内监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顾弘韬踏进殿中,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势,空气仿佛都沉了一下。 顾太后看到了他的一头白发,不由吸气:“弘韬,你的头发……” “没什么,阿栀走了,我可能有点难过吧,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顾弘韬对着自己的姐姐还是会说上两句的,但是他的声音冷冷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栀,是江都公主的闺名。 顾太后听了这话,又想起了建元帝做的事情,心肝都颤了一下。 顾弘韬走了过来,自顾自地坐下,他微微地抬了一下手。 宫人和内监弓着身子,鱼贯而出。依旧是季女史走在最后,带上了门。 这宽敞而华丽的宫殿里只剩下顾氏姐弟两人。 顾弘韬看着顾太后,他的眼神深邃而冷漠:“这段时间长生在洛安,劳烦太后关照他了,这孩子打小就被他母亲宠坏了,性子乖张跋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听说他目无君上,竟然冒犯圣驾,真是罪不可恕。” 顾太后越听越心惊:“也没什么,孩子们玩笑呢……” “但是。”顾弘韬截断了顾太后的话,声音倏然冷厉了起来,“他的父亲还在,轮不到旁人替我教训他,太后,你说,有人逾越在我之前,视我为何物呢?” 顾太后勉强笑了一下:“皇上这回是莽撞了,我也很是气恼,但好在你来得及时,长生总归平安无事,我叫皇上给长生赔礼,你看如何?” 顾弘韬看着顾太后,冰冷地道:“太后,你不止这一个儿子,我现在倒是觉得宋王不错,比他哥哥强一些。” 建元帝在屏风后面听见了,品出了顾弘韬的话中之意,他两腿一软,差点站不稳当,赶紧扶住了屏风。 顾太后的瞳孔倏然收缩,她的脸色慢慢地变了:“皇上毕竟是皇上,断没有为了安抚臣子而责罚天子的道理,弘韬,你不可如此没有分寸。” 顾弘韬露出了嘲讽的神情,他是如此地傲慢:“难道周姓的子孙就比我顾姓的高贵吗?太后,我记得你当年不是这样说的。至于周雍,那也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身上亦有我顾家的血脉,我才会不遗余力地匡扶于他,但如今看来他未必念着这份香火情。” 顾太后微微一窒。 当年她以陇西王府郡主的身份嫁给先帝,出嫁之时,高傲的郡主对弟弟尝有言:“吾顾氏,世家望族也,从前朝延承今世,若论门第高贵,岂在周氏之下,皇帝以后位许我,我姑且嫁之,来日定有我顾氏血脉之人登上帝位,方不负先祖之声势。” 但是现在,她只当自己是周氏皇族的太后了,哪里记得她还是顾家的女儿。 顾弘韬继续冷冷地道:“先帝是个能干的,太后你也不差,不知为何你们两人的子嗣却是没用的,当日若不是我出手,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本应是肃王周怀悯,而你的儿子周雍大约连命都保不住,可惜你们母子都忘记这一点了。” 顾太后手指都是发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怕的,她强自按捺住心神,又换了一种语气,低声道:“弘韬,我和皇上都是感激你的,皇上他一向敬重你,这次,你且宽容他一回吧,就当是……姐姐求你了。” 她紧紧地握住了手心,修得纤巧细长的指甲崩断了,一阵剧痛,手指间湿湿漉黏黏的,大约是血流了出来,她用袖子掩住了。 “不能。”顾弘韬望着顾太后,他的声音是温和的,但是他说,“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没有怜悯之心。” 躲在屏风后面的建元帝再也忍不住,跌坐于地,瑟瑟发抖。 顾弘韬看了一眼那屏风,淡然道:“你们可以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如何方能体面处置,别等我动手,那就不好看了。” 他言罢,长身而起,径直出去了。 建元帝估摸着顾弘韬已经走远了,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跪倒在顾太后的面前,悲声哀求:“太后救朕!太后,一定要救朕啊!” 顾太后又气又怒,几乎想举手打他,但也只能颓然叹了一口气,半晌无言。 —————————— 第23章 沈绿绮坐在窗旁,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眉目似乎熠熠生辉,仿佛这世间春色尽归于此。 沈牧看着女儿,心中不无得意,原配卫氏固然有千万般不好,却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女儿,无人能及。 “阿绮,你考虑得怎么样?”沈牧尽量温和地问道。 沈绿绮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女儿以为皆不妥。” 沈牧只当女儿家害羞,他耐心地道:“闵大人虽然岁数大了点,但会疼人,他家里的嫡子已经娶妻生子,也不需你管教,你一嫁过去就是一品郡公夫人,坐享清福,多好。” 他顿了顿,看了看沈绿绮脸色,见她无动于衷,又道:“或者孙大将军家的长公子,他是年轻的,和你也般配,孙家许了五千两黄金的聘礼,你若肯点头,孙公子已经应允了,马上将家中那八房姬妾全部遣走,往后一心一意只和你过日子,端的是情深意重。” 这时间已经过了四五个月,沈牧眼见着宫里还是没有动静,终于对建元帝死了心,转而打起了别的主意。 他笑眯眯地道:“你若不满意,再等等也无妨,我最近已经放出了口风去,估计不多久媒人就会纷至沓来。你出生的时候,广德寺的高僧就说过,你的命格贵不可言,我一直记得这话呢,这洛安城中的豪门世家也多,横竖我们慢慢挑。” 顾明熹恰恰过来找沈绿绮说话,在门口听见了,怒道:“阿绮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岂能再许他人?这话简直荒谬。” 沈牧听见顾明熹的声音就来气,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呵斥道:“我在这里说话,谁容你插口?忒没规矩。阿绮是我的女儿,婚姻大事,自然须由我做主,你不过是寄在我家里讨口饭吃的破落户,我能收容你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你还敢放此厥词?” 沈绿绮没发话,顾明熹也不敢擅自进她的闺房,只能隔着门和沈牧对吼:“姑母已经把阿绮姐许给我了,你当日也是亲口答应的了,定亲的信物我都有了,总之阿绮姐姐就是我的,谁敢来抢,我打死他!” 沈牧气得七窍生烟,当下推门出去,指着顾明熹喝道:“快给我闭嘴!你这低三下四的东西,我平阳侯府岂容你如此嚣张!” 沈绿绮急忙跟了出来,拦住沈牧:“父亲息怒。” 顾明熹板着一张小脸,居然也显露出了凛然冷冽的气势:“你是什么人,敢对我这样放肆,我看在阿绮姐姐的面上不与你计较,你莫要得意忘形。” 沈牧哆哆嗦嗦的差点说不话来,半天才喘过一口气,一声大吼:“来人哪,人都到哪里去了?快,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给我轰出去!轰出去!住我的,吃我的,还敢对我如此不敬,真真忘恩负义之徒!” “父亲。”沈绿绮的语气十分平静,“长生居于此,吃穿用度,花的都是母亲留下的嫁妆,本也是卫家的钱财,他的一应起居都是我在照料,也未曾劳烦父亲分毫,若说忘恩负义,他确实是没有的。” 兰溪院的下人听到侯爷的怒吼,都围了过来,但见此情形,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顾明熹听着沈绿绮的话语,心里甜滋滋的,再大的气恼都烟消云散了,他决定,念着夫人的情分上,不和沈牧这小人一般见识。 他翘起鼻子,哼了一声:“你这逼仄的小地方,我原也住不惯,既如此,我这就带着阿绮姐姐走。” 沈绿绮头疼了,对顾明熹嗔道:“你可闭嘴吧,少说两句成不。” 沈牧气极而笑:“就你这身无分文的落魄小子,也想带我的女儿走,真是痴人说梦话,可笑又可悲。” 他不欲多说,对着院中的下人喝道:“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快,把他轰出去,还敢嫌弃我平阳侯府逼仄,我就让他今天睡大街上去!” 兰溪院的下人还是向着沈绿绮的,走了两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动手。 只有跟着沈牧来的小厮见状,大声应道:“是,侯爷!” 那小厮过来抓顾明熹的肩膀。 顾明熹冷哼了一声,侧身错步,顺势一拳,直接就把小厮砸到了地上。 小厮“嗷”地一声惨叫。 沈牧脸色铁青,自己捋起了袖子:“反了!反了!你居然还敢动手打人,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打我!” 沈绿绮沉下脸,对顾明熹喝道:“长生,你太过了,还不下去!” 方嬷嬷和樱桃赶紧过来拖顾明熹走。 沈绿绮挡在沈牧的前面:“父亲,您别着急,长生向来淘气,口无遮拦的,很不应该,待会儿我好好教训他,他一个孩子,您和他较什么劲,有失身份了。” “你走开,别拦着我。”沈牧平日里也是温文尔雅的一个翩翩君子,今天真是被气到了,“我就是要把这个小畜生揍一顿,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张狂!”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沈府的大管家又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侯爷、侯爷,宫里又派人来了。” 沈牧听了,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和顾明熹生气,急忙问道:“是不是皇上派人来接二姑娘入宫了?” “不、不是,是来宣召卫公子入宫面圣的。” 沈牧还没回过神来,兰溪院门口哗啦啦地来了一大群人,当先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大内监,身后跟着一大帮威风凛凛的金吾卫。 “……贵人等不及侯爷出去,先进来了。”管家这口气喘得太大了,这才把话说完了。 那胖内监走得太急了,脸上都是汗,他也不擦一下,三步并两步地过来,对着顾明熹躬身唤了一声:“卫公子。” 沈牧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这个混蛋小子就是“卫公子。” 他恍惚觉得那胖内监的姿态特别地恭敬,几乎有点卑躬屈膝的意味,真是奇怪的错觉。 沈牧上前,试探地问道:“不知这位公公……” 胖内监对着沈牧,神态立即倨傲了起来,挺着圆圆的肚子,用下巴对着沈牧:“吾乃皇上御前中常侍是也。” 那可是天子座前最受重用的内监。 沈牧遽然一惊,这腿脚就发软了,差点想跪下:“沈牧惶恐,不知贵人来此有何吩咐?” 内监德福鄙夷地看了沈牧一眼:“我才不是来找你的。” 他又转过去,对着顾明熹客气地道:“嗯,这个……皇上念及卫家先人毕竟于社稷有功,虽有不臣之心,但满门皆亡,未免责之过苛,皇上颇为不忍。现听闻卫家有稚子尚存,寄居平阳侯府,皇上仁德,传召卫公子入宫,欲加以安抚体恤,卫公子,且随我走一趟吧。” 顾明熹别过脸去,懒洋洋地道:“不想去。” 沈牧几乎要晕倒,对着顾明熹怒目而视:“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皇上传召,说什么不想去,真是大不敬、大不敬啊!听姑父的话,快去,别让贵人久等。” 德福听见沈牧对顾明熹说得不客气,他脸上的汗流得更快了:“咄,沈侯慎言,我自与卫公子说话,与你何干。” 沈牧里外不是人,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去,不再敢吭声。 德福对着顾明熹堆起满脸笑:“卫公子,皇恩浩荡,欲对您加以赏赐,就劳烦您和我去一趟,别让小人为难。” 沈绿绮走过来,对着德福深深地施了一个福礼。 德福是知道这位沈二姑娘的,绝色真是绝色,祸水也真是祸水,就因为她,惹出了多少事端,他哪里敢受这个礼,忙不迭地避开了:“姑娘多礼了,很不必。” 沈绿绮拿出了一大锭银子递过去,和气地道:“公公辛苦了,请公公喝茶,我表弟年幼,不懂事,此去还请公公多多照拂,在此先谢过公公了。” 德福本待不接,但眼角瞥见顾明熹在朝他挤眉弄眼的,他就笑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那银子。( 沈绿绮方才略放心了点。 德福转过来满脸殷勤地看着顾明熹,他心里急得快哭了,若不是这许多人在,恨不得就扑过去抱着顾明熹的大腿了。 德福的目光过于热忱,几乎要烧起来了,把顾明熹看得差点打了个哆嗦。 他道:“好吧、好吧,那就走吧。” 德福大喜过望,当下和顾明熹一起出了平阳侯府。 第24章 外头,一辆宽敞而华丽的八驾驶马车已经候在那里了。 一上了车,德福搓了搓手,嘿嘿笑着:“顾公子,皇上和太后有急事宣召,奴才只能直接到沈家来找您了,一时情急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您看还好吧,没有露馅吧?” 顾明熹不说话,把手伸到了德福的面前。 德福心领神会,赶紧把方才沈绿绮给他的银子恭敬还给了顾明熹。 顾明熹“哼哼”了两声:“火急火燎地找我做什么?” 德福苦着脸:“哎呦,小祖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顾王爷来了,太后等着您去救火呢。” 顾明熹“嗤”了一声:“我若是运气不好,这会儿已经埋尸荒野了,也救不了火。” 德福不敢吱声,只是陪着笑脸不住作揖。 顾明熹也不为难一个奴才,这一路无言,到了皇宫,德福直接将顾明熹带到了顾太后的慈安宫。 顾太后正在那里等着,一见了顾明熹就站了起来,满脸含笑:“长生。” 顾明熹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参见太后娘娘。” 顾太后心里暗骂,这小子这会儿又这般客气生疏,八成不好说话。 她亲自上前扶起了顾明熹:“自家人,何需多礼,长生和姑母生分了。” 顾明熹得体地微微一笑:“长生前面放肆过一次,惹来了杀身之祸,此后定当戒骄戒躁,修身养性,不敢逾越了。” 顾太后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小混蛋,我也不和你绕圈子,你需记得,当日你曾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就要讨回这个情了。” “呃?”顾明熹还真的差点忘了这个,懊恼不及。 顾太后又换了一幅语气,慈爱温和地道:“长生,你自己想想看,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被你那样打了,他难道能不气恼,何况,他之前并不知晓那沈姑娘是你所中意的,总之都是一场误会,你去和你父亲说个情,且揭过这一回,我们母子都是感激不尽的。” 顾明熹哼哼唧唧的:“我差点被皇上害死了,难道就这样算了,不行,你把他叫出来,我再打他一顿够本。” 建元帝早就躲起来了,就是提防顾明熹不依不饶,顾太后哪里肯再让他出来挨打,那天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顾太后笑得甚是和蔼:“你别再淘气了,这样吧,你不是要讨那个沈姑娘欢心吗,你如今没回陇西,手头也不方便,姑母带你去皇宫的内库看看,但凡拿得动,你尽管拿,那里头琳琅珍奇多的是,保管你的沈姑娘会有喜欢的。” 顾明熹有些意动,他抓了抓下巴,想了一下:“那好吧,我和老头说说去,但是,他听不听我可管不到了。” —————————— 陇西王在洛安城东头的乌衣巷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别邸。 顾家的封地在陇西,这别邸平日里无人居住,也不惹眼,但就从昨日起,外头多了两列守门的侍卫。 那些侍卫身披重甲、壮硕魁梧、气势威风凛凛,持着长戟,笔直地立在大门两侧。 乌衣巷中住的也皆是权贵豪族,但见了这番情形,来往时都远远地避开了。 顾明熹慢吞吞地走过去,那些侍卫见了他,都恭敬都躬身行礼。 顾明熹进去,早有美丽的侍女在那里候着。 不得不说,顾家父子在这一点上的品味真是惊人地相似,皆好美色,陇西王府中,连着普通的侍女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侍女将顾明熹引到了暖阁,顾弘韬在里面坐着喝茶,一个美人跪坐在旁,伺奉煮茶。 顾明熹自顾自地进去,在顾弘韬的对面坐下。 顾弘韬有四个儿子,其他几个见了他都是敬畏有加,只有顾明熹从来桀骜不恭。 奉茶的美人给顾明熹斟了茶。 顾明熹就低着头,默默地喝茶。 彼时春末了,小鸟在外面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唤不休,吵得人心烦。 顾弘韬重重地放下茶杯,挥了挥手。 那美人弓着腰退下了。 “怎么,你现在胆子大了,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大半年,如今见了你父亲,连叫都不叫一声了,顾明熹,你学的礼孝廉耻都丢到哪里去了?” 顾明熹一脸冷漠:“那日在庐州城外,你说我扰乱军心,叫我快滚,我这不是就滚得远远的去了,至于礼孝廉耻,往日都是母亲对我耳提面授,现在她不在了,没人点醒我,可能我也忘记了。” “顾明熹!”顾弘韬怒喝了一声。 顾明熹还待再刺父亲几句,但他看见了顾弘韬不经意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那满头白头,他又忆起了往昔父母在他面前卿卿我我的恩爱情形,他不禁眼眶一红,别过了脸去。 父子间又沉默了下来。 顾明熹的目光望着别处,过了好半晌,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太后叫我来向你求情,让你放了皇上一马,我欠了她一个人情,须得还她,所以,你能不能松口?” 顾弘韬冷冷地道:“周雍这几年有些忘形了,那个位置上坐得久了,心也大了,若不敲打他一下,日后闹出事端来,彼此面子上都过不去。借这个机会,我就是要他明白,这晋国,到底是谁在做主。” “周雍不是个心性刚毅的人,既坐上了那个位置,哪里能把持得住,我看他早就忘记了当初求我们顾家的情形,只当自己真是天命所归了,父亲,我看你眼光不太好,若说傀儡的话,其实宋王周容是更合适的。” 顾弘韬脸色淡漠:“周雍是先帝的嫡长子,道义上他最正统,可恨肃王周怀悯是个不好对付的,我至今还收拾不了他,若不然,我何苦扶持那个无用的东西上位。周容确是个好拿捏的,也无妨,备在那里,如果周雍再不上道,我就换一个。” 顾明熹在这一点上和父亲是心意相通的,他若无其事地道:“周雍不足为惧,换成周容本也无妨,就怕周怀悯趁机大作文章,如今天下局势未定,我们也不便把力气耗在周怀悯身上,不若顺水推舟,让我把太后的人情还了。” 顾弘韬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给周雍一个机会,叫他三跪九叩向我赔礼,他若肯,我就饶他这一马,他若还端着皇帝的架子,哪怕是太后也无话说了。” —————————— 皇宫内阁之中。 顾弘韬端坐在那里,神色淡然。 建元帝自小见到这个舅父,就很少见他动容过,仿佛无论何时,他总是那么沉静威严。 顾明熹站在顾弘韬的身后,当他收起了嬉笑跳脱的神情时,分明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顾家儿郎,有着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以及,冷厉。 建元帝哆哆嗦嗦地想要跪下去,但他的膝盖却一直难以弯曲,他低下了头,双目一片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是万乘之尊的天子,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令他下跪,任何人都不行。 顾太后以袖掩面,不愿再看。 顾明熹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皇上好像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那无妨,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的。” 建元帝目眦欲裂,他甚至不敢抬头,就怕自己的神色过于狰狞,会激怒了顾弘韬。 宋王周容忽然从顾太后身后走上来,一撩衣襟,恭敬地跪在了顾弘韬面前,他俯下身去,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他的脑袋磕在水磨青砖上,咚咚作响。 顾太后向前一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收回了步子,保持了沉默。 “宋王这是什么意思呢?”顾弘韬终于发话了。 今日之事,顾弘韬要求宋王必须在场,其实是存了杀鸡骇猴的意思。 宋王是个温和而文弱的人,平日里连说话都不紧不慢的,甚至还是出了名的惧内。他生得并不像顾太后,反而更像先帝多一点,故而相比之下,顾太后一直是比较喜欢长子周雍的,但没想到眼下宋王竟会出头。 宋王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吞软和:“舅父容禀,皇上不慎为奸人所挑唆,和表弟伤了和气,舅父为长辈,责备也是应该的。但皇上毕竟是天子,国之颜面,若对臣属行跪拜之礼,则我晋国的体统都要被折损了。儿向来敬服舅父,舅父为了晋国山河尽心尽忠,是国之重臣、亦是忠臣,必然不愿见国体有伤。如此,儿代兄长、臣代君主,向舅父赔礼,求舅父宽恕。” 顾弘韬的神色喜怒不辨:“宋王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没想到口齿这么伶俐。” 宋王不再说话,跪在那里,咚咚咚地叩头。 建元帝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宋王对顾弘韬行叩跪之礼,心里既恨他越庖代俎,又感激他出手解围,一时五味交杂。 宋王的头叩得十分实在,不一刻,那水磨青砖上就现出了淡淡的血迹。他恍若未觉,一丝不苟地拱手、俯身、以头触地,如是反复。 血迹越来越浓了。 顾弘韬终于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襟上那并不存在的尘埃,淡然道:“好了,就此揭过吧。长生,走。” 顾家父子旁若无人地从建元帝和顾太后的身边走过。宋王依旧还跪在那里。 建元帝忽然大声地道:“汝宁公主是顾明城派人送给朕的,这件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 顾明熹回头看了建元帝一眼,温和地道:“多谢皇上点醒,这是我们陇西王府的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顾明熹跟着顾弘韬一起走了出去。 第25章 外头的太阳很大,有点刺眼。 顾明熹微微地眯了眯眼:“汝宁是怎么回事,父亲你这回居然怜香惜玉了起来,灭了魏国,却独独把她留给大哥?” 顾弘韬目无表情:“明城当日看上了那个女人,把她藏起来了,我还以为他对那女人有兴趣,就由他去了,谁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你看看你自己,多招人嫌,谁都想杀你。” 顾明城是顾弘韬的庶长子,其母亦出身陇西豪族,本来颇受宠爱,可惜在顾弘韬遇见了江都公主之后,立马就把她遣送回了娘家。 顾明城在顾弘韬面前低眉顺眼、十分温雅,但对顾明熹这个弟弟背地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顾明熹嗤笑了一声:“是,我生下来就招他嫌,这还不是托父亲您的福吗?” “你若连这些伎俩都招架不住,将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你的三个兄长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把多余的对手除掉,只有你,不思上进,躲在一个女人家里,虚耗光阴,长生,我很失望。” 顾明熹满不在乎地道:“是,大哥最有出息了,你去好好教导他,将来他必能替你光大门楣,我就是个没用的,反正在顾家,除了母亲,也没人真心爱我,我不如躲得你们远远的,大家各自称心如意,岂不更好?” 顾弘韬终于顿住了步子,停下来看了顾明熹一眼:“长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我是不信的。” 宫人和内监不敢靠近,远远地跪在那里。 顾弘韬立于宫台之上,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凭风而立,说不出的高傲与尊贵。 “你生来就是顾家的嫡子,顾家的权势是先祖给予你的荣耀、亦是重担,长生,你要背负起这些,如同我一般,别无选择。如今天,天子要向我们低头、江山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这就是顾家的主人。” 顾弘韬用冷静的声音道:“你如今在沈家装模作样,仗的是什么,不就是你顾氏子的身份吗?如果没有这个,你什么都不是。长生,我知道,你母亲走了,你一时绕不过来,我体恤你,放任你在外面浪荡了这么久,也该够了。” 顾明熹不说话,抬头望了望天空。 风从远方吹来,掠过高高的宫墙,奔向另一个远方。万里碧空,烈日灼灼。 这里是晋国最崇高的地方,而这里的主人却要屈服于他,这就是权势的力量,无人可挡。 顾弘韬的声音在顾明熹的背后响起,是低沉的:“你问我,我有没有后悔过,我只能说没有,因为无论如何,你母亲也不会再回来了。” 顾弘韬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但熟悉如顾明熹,却听出了那其中的无法言说的悲哀。这是父亲最大程度的示弱了。 “所以,长生,你要跟我回去吗?”顾弘韬问了这么一句,仿佛很平淡。 顾明熹没有回头去看父亲,他伫立在那里,久久不语。 —————————— 沈绿绮在家中心神不定地等了大半天。 直到黄昏后顾明熹才回来,德福跟在他的身后,带着两个小内监,抬着一口镶金的钿螺箱子。 沈牧这回终于赶上了,不待管家通禀,自己恭敬地到门口迎接。 顾明熹不理沈牧,径直回到了兰溪院。 沈绿绮这才放下心来,迎了上去:“长生,回来了,没事吧?” 她还是对着德福施了一礼,“有劳公公了,公公进来喝茶。” 德福哪里敢,他赔笑不及,叫两个小内监把箱子搬了进去,然后赶紧告辞走了。 顾明熹打开了那小箱子,一阵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阿绮姐姐,这是我从宫里带回来的,你看看,喜欢吗?” 樱桃和方嬷嬷凑过来看了看,不禁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那箱子里堆满了珠玉首饰,有羊脂般的白玉镯子、红樱桃般的碧玺项链、玲珑剔透的翡翠簪子等等许多,底下还铺着一层滚圆闪亮的珍珠,各个都有拇指大小,叠在一起,简直晃花人眼。 樱桃吓得结结巴巴的:“这、这些是什么,表公子,你去宫里打劫了吗?” 顾明熹很瞧不起樱桃的小家子气:“这些东西算什么,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沈绿绮也是吃惊:“长生,你怎么会带这些东西回来?” 正话说间,沈牧进来了。 他见了那一箱子的东西,眼睛都发亮了:“这可都是好宝贝啊,哪里来的?” 顾明熹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对沈绿绮道:“皇上怜悯我们卫家遭逢不幸,对我十分体恤,给我赏赐了这些东西,横竖我也用不到,阿绮姐姐,都送给你了。” 他指了指箱子里头的那些珍珠:“我听宫里的人说,有些妃子用珍珠串起来做衣裳,夏天时穿起来十分凉爽,你也试试看?” 沈绿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都红了,忍不住伸手重重地戳他的额头:“你胡说什么,忒不正经。” 顾明熹“哎呦”一声抱住了头,他很委屈,他真的只是听宫人撺掇的,说那珍珠衫在宫里最受追捧了,只有皇后娘娘和唐昭仪才有,其他宫嫔都求之而不得。 他想着,原本也只有阿绮姐姐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以珍珠为衣裳,玉骨冰肌,珠圆玉润,端的是美妙无比……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沈牧满脸带笑,搓着手:“阿绮,快快,既然表弟送你了,你就赶紧收起来,都是宫里赏赐的宝贝,说不得还是上进的贡品,珍贵的很。” 顾明熹看了沈牧一眼:“沈侯爷,我用这些东西抵作房租,可以不必被人赶出去睡大街了吗?” 沈牧心中对卫楚晏还是鄙夷厌恶的,但卫楚晏刚得了皇上的抚恤和赏赐,他自然要和颜悦色以待:“你这孩子,姑父之前一时气头上说的话,你也当真吗?” 顾明熹对沈牧的厚脸皮还是很佩服的,当下扯着嘴角笑了笑:“那还真是多谢沈侯爷。” 那一头,淳于氏和沈绿瑶都听到了消息,淳于氏是不好意思过来的,沈绿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一头闯进来:“听说宫里给了许多赏赐,都是些稀罕宝贝,快给我看看。” 樱桃在边上小声地嘀咕:“那是表公子的东西,说要送给我们二姑娘的,总与三姑娘不相干,有什么可看的。” 沈绿瑶只当作没听到,挤过去看了一眼那箱子里的东西,嘴巴都张得合不拢了,她摇着沈绿绮的手臂,撒娇道:“二姐姐,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你让我摸一摸吧,皇上赏赐下来的宝贝,让我沾一沾这福气。” 不待沈绿绮答应,她的手就伸了进去,在箱子里东摸一把、西摸一下。 这些珠宝都是顾明熹从宫廷内库的珍藏中挑选出来的,他出身高贵,眼光自然也高,拿的都是稀世珍品,当时可把顾太后肉疼了半天,敢怒不敢言。 沈绿瑶摸到了一串珊瑚珠子,质感细腻,仿佛要在她手里化开一般,她顺势套到了自己手腕上。 那珠子殷红如血、宝光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沈绿瑶喜滋滋地把手伸到姐姐的面前:“二姐姐你看看,我戴这个多美,你就送给我吧。” 沈绿瑶语气淡然:“那不行,三妹妹,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送你,你还是放回去吧。” 沈绿瑶没想到沈绿绮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她呆了一下,眼中蓄积起了泪水:“姐姐平日是最疼妹妹的,为何今天这般小气,你有这么大一箱子的珠宝,就分我一样有何不可?” 沈牧亦在旁边帮腔:“是啊,阿绮,这许多首饰,你一时半会也戴不过来,何况,你生得这样的容貌,本不必这些东西为你增色,不如分给瑶瑶几样,她倒是很需要的。” 沈绿瑶眼巴巴地望着姐姐。 沈绿绮微微地摇头,也不说话,起身到内屋去。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拿着一只花丝缠金镶红宝镯子,走到沈绿瑶的身前,抓住她的手,硬把那串珊瑚珠子脱了下来,放回箱子里,然后把花丝镯子递给了沈绿瑶。 “长生今天得的这些赏赐,确是不能给你,这只镯子是我往日自己戴的,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玩吧。” 那只花丝镯子上镶嵌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虽不甚大,成色却极好,是当年庐州卫家送来的礼物,沈绿绮不爱金的,倒是不常戴它。 沈绿瑶的眼泪马上就滚了下来:“原来姐姐这样狠心,素日里的姐妹情分都是虚的,有了好东西,偏偏一点儿不肯分给妹妹,我、我算是看透你了。” 她捂着脸,哭着跑出去,手里还是把那只花丝镯子抓得紧紧的。 沈牧在旁边看着,原本也是想从女儿手中讨取一两样给淳于氏,看这情形,没了指望,悻悻然地也去了。 第26章 顾明熹满心欢喜:“阿绮姐姐我知道啦,我送你的东西,你都舍不得给别人。” 沈绿绮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把那箱子又合上了。 她转而正色对顾明熹道:“长生,你说说,这些分明都是女子所用之物,皇上怎么会赏你这个?” “呃?”顾明熹马上理直气壮地道,“皇上说要补偿卫家,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讨了这些,我觉得这些东西挺好看的,勉强还是配得上你的。” “胡闹!”沈绿绮沉下了脸,“你如今这处境,没家没业,不寻思着怎么重振家世,尽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对得起卫家的先人吗?” 顾明熹想说,卫家的先人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但他瞥了一下沈绿绮的脸色,很识趣地把话咽下去了。 沈绿绮叹气着:“我平日叫你去学堂读书,你也不去,成天在家游手好闲,还有今天,譬如皇上问你要什么赏赐,你原本该要个宅子,不拘大小,好歹把卫家的门面再立起来,你倒好,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御赐之物,又不能变卖,着实无用,长生,我很失望。” 顾明熹怔住了。 他在前世历经过太多的黄沙血战、朝堂争斗,早已厌倦了这些,骤然重回少年时,他满心只有沈绿绮一个人,不由地就放纵了自己。早些时,顾弘韬那样说他,他的心其实已经开始动摇了,如今听得自己心爱的夫人也是如此,他一时有些茫然了起来。 沈绿绮见顾明熹半天不说话,以为他在羞愧自省,就把语气放柔和了下来。 “长生,你今天得的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动,我先帮你好好地收起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之时,估计总是用得上的,你不要再淘气了,好好地想一下自己的前程要紧。” 顾明熹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阿绮姐姐,我如今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是的,我嫌弃你呢。”沈绿绮的声音柔软而温和,她看着顾明熹,目光是那么明亮,“我并不要求你将来如何出人头地,然则,古人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长生,你问问自己,做到了吗,将来当得起‘君子’二字吗?” 顾明熹后退了两步,他的声音很轻,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可是,我很喜欢你,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待在你的身边。” 这是上一世的执念,念了太久、太久,终成魔障,不能割舍。 他深深地看了沈绿绮一眼,扭头跑了出去。 方嬷嬷急了,想要追赶出去:“表公子,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里?” “嬷嬷。”沈绿绮喝住了方嬷嬷,“让他去,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 方嬷嬷为难地看着沈绿绮:“姑娘,表公子也是个可怜人,从天之骄子沦落下来,父母家人皆不在了,你就不能多疼他一些吗?” 方嬷嬷是庐州卫家出来的人,对卫楚晏总是颇多怜惜。 沈绿绮坐了下来,拿起了一卷书翻开来看,神色淡淡的:“他总是要长大的,不能一直这样,他是个聪明孩子,但凡能稍微用点心,将来必是个有出息的。我何尝不疼他,但若一味护着他,那反倒是害他。” 方嬷嬷喟然一声长叹,不再言语了。 —————————— 夜已经深了,天下起了小雨。 春雨如酥,沾衣欲湿,打湿了头发和衣裳,黏黏的贴在那里,很难受。 顾明熹走回自己住的屋子。 有人在檐下执灯相候。 沈绿绮是那么美丽,在夜色里,她是月光倾城。风吹过来,微微地拂动她的裙裾,仿佛是白色的花在月光下摇曳。 顾明熹慢慢地走近了。 沈绿绮放下了灯,半蹲下身子,用帕子为他拭擦脸上和头上的雨水,埋怨道:“下雨了也不早点回来,和谁赌气呢,真是不懂事。” 顾明熹任她的手轻柔地擦过,隔着薄薄的帕子,似乎是花瓣蹭过了他的脸,带着清冷的香气。 他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夜色静谧,此时无声。 沈绿绮推了推顾明熹:“都湿了,快去洗一洗,换身衣服,我叫人给你煮面条去。” “嗯。”顾明熹低低地应了一声,进去了。 他洗了一下,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 沈绿绮已经让樱桃把面条端了上来,放在桌上。 “这是二姑娘亲手煮的,你老半天不回来,可把她担心坏了。”樱桃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沈绿绮立即道:“樱桃,别多嘴,下去。” 顾明熹坐下来,拿起了木箸。 那面煮得很简单,几根青菜,上面卧了一个荷包蛋。顾明熹喝了一口汤,醇香浓郁,大约是用肉骨熬了许久的。 他低着头,默默地把那碗面很快地吃完了。 第27章 沈绿绮也不说话,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顾明熹。 顾明熹的脸又渐渐地开始红了起来。 等他吃完了,沈绿绮站了起来:“好了,早点去睡,个子才能长得高。” 沈绿绮转身出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顾明熹开口唤住了她。 “阿绮姐姐,你在生我的气吗?” 沈绿绮回首,微微一笑:“并没有,我想大约是你在生我的气呢。” “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怎么会生你的气。”顾明熹的神情十分认真,“阿绮姐姐,你如同天上人一般,我若要配得上你,岂能是碌碌无为之辈,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与她相守的这一段时光,是他给自己的补偿,曾经的求之而不得,如今不过略求一二。 这一生,庆幸相逢太早、也恨相逢太早,他甚至不能将她拥入怀中。他想,她本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当许盖世无双的英豪,他是,可惜需待来年。 他很快就要离开了。 顾明熹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了惆怅的表情。 沈绿绮看着他的小脸如同大人一般苦恼而忧郁的样子,忍不住又笑:“想什么呢,看你的模样,分明就写着不开心,真是个傻孩子,好了,别想了,我托人去看看京城里好的书院是否还能把你塞进去,你呢,明天先过来,我教你写字,我的字是师从书法大家虞夫人的,不是我夸自己,教你肯定是够的,别想偷懒,明儿早点起来,我给你布置功课。” 唉,真想把夫人带回陇西王府去,这样她就可以天天教他写字、陪他习武,长相厮守,但是他不能,现在如果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肯定要生气的。 顾明熹把头趴到了桌子上,嗷了一声,真叫人好生为难啊。 —————————— 沈绿瑶从兰溪院回来,直奔淳于氏那里,扑在母亲的怀中,嫉恨难当,大哭了一场,眼睛都红了。 淳于氏听得她描述的,那般琳琅珍宝,眼睛也是红的,只好安慰女儿:“不碍事,反正已经到了我们家,总是由你爹做主,你等着,娘琢磨些法子,让你爹慢慢地把那些东西掏出来,你哭什么,不是也得了一只金镯子吗。” “二姐姐真是薄情寡义,什么金镯子,她就想那么打发我,没门,我才不稀罕呢。” 沈绿瑶那么说着,却已经把那花丝金镯子戴在了手腕上。沈绿绮的手腕纤细,她却十分丰满,那镯子箍得紧紧的,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淳于氏被沈绿绮吵得头都疼了。 后来,到了次日,淳于氏的头更疼了。 中书令家的李夫人登门拜访。 原本这种事情应该由家中的夫人出来招呼,但卫氏已去,淳于氏扶不了正,平阳侯府现下连个明面上的主母都没有,没奈何,沈牧只能自己出来了。 李夫人往日来的时候都是趾高气昂的,毕竟,她的夫君是朝中重臣,她的女儿是中宫皇后,她自觉得比沈家的门楣高上了许多,颇有点瞧不上沈牧。 但今天因为心虚的缘故,李夫人格外地温和亲切:“沈侯爷安好,我家老爷今天本来也想过来的,但户部的张尚书找他有要事,故而就托我来给沈侯爷问个安。” 沈牧连称不敢:“将来就是至亲了,李大人如此客气,真是折煞沈牧了。” 其实李大人哪里有问什么安,李大人这会儿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呢。 李恩在家里已经连着闹了好几个月了,最近吵嚷着要出家做和尚去,几乎没把李大人气死。 李夫人本来是担心沈绿绮为建元帝所喜,但奇怪的是,居然这么久了都没有动静,她想进宫去问问李皇后,结果李皇后一直在斋宫中抄经祈福,不得见,只是托人带了一句话出来:“此事休亦,不可再提。” 李夫人琢磨了半天,认为大约是建元帝并没有看中沈绿绮吧。这边儿子要死要活地闹着换亲,她实在拗不过,只能厚着脸皮自己过来了。 “沈侯爷,原是这样,犬子虽然与贵府上的三姑娘定了亲事,但是呢,这孩子其实心悦的是二姑娘,如今二姑娘与卫家那边也算了断了,故而呢,我们李家想把这三姑娘换成二姑娘,也成全了犬子的一番心思。” 李夫人忍着羞愧把话一口气说完了,沈牧简直是目瞪口呆,把手中的茶杯都打翻了。 “这、这、这从何说起,太荒唐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第28章 李夫人自己也觉得荒唐呢, 但天大地大儿子最大,她也顾不上许多了, 仗着自家的权势高, 当下半软半硬地道:“话也不能如此说,儿女姻缘, 本就是结两姓之好,自然是要彼此欢喜才好, 犬子实在是对你家二姑娘心心念念、爱慕至深, 我这才……” “哎呦,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呢?”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后面传了过来。 原来是淳于氏挂念着女儿的亲事, 在屏风后面听着, 听到这里, 忍不住冲了出来。 “明明定了妹妹, 居然要换成姐姐,说出去,你们李家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哪里能够这般仗势欺人的。” 李夫人勃然色变,站了起来:“这是哪家的规矩,我自和沈侯爷说话,你一个贱妾跑出来大呼小叫的, 成什么体统?” 淳于氏被李夫人明着骂是贱妾, 她更是恼火,冷笑了一声:“李夫人,我和您说, 纵然我们家的卫姐姐已经不在了,二姑娘也由不得人这样欺负,要换亲,那是断断不能的,哪怕不做这门亲事,我们家也不会把二姑娘许给你们李家。” 沈牧赶紧拦住淳于氏:“燕娘,你太冲动了,我知道你疼爱阿绮,但怎好这样和李夫人这样说话,快快赔礼。” 李夫人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说得有些下不了台面,她沉下了脸:“总之,我今天把话搁在这里了,沈侯爷您自己掂量一下吧,若不行,就退了这门亲事,我们李家,哪里求不到高门淑女,也不是非要你们沈家的姑娘。” 李夫人仰起下巴,拂袖而去。 沈牧急得直跺脚,对淳于氏道:“早知道,不必叫你在这里听着,你心急什么,好好商量不成吗,这下把话都说僵了,可怎么转圜。” 淳于氏用袖子掩住了脸,悲泣道:“侯爷,你看看,你的两个女儿都被人这样羞辱,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可怜的阿绮、可怜的瑶瑶,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她们那里还有脸见人啊,还转圜什么呢,侯爷你可要千万咬死了,绝对不能答应啊。” 沈牧长吁短叹,心中难以决断:“好、好,我心中明白,你莫着急,容我再斟酌一下。” —————————— 淳于氏怒气冲冲地回到屋子里,把这事情和沈绿瑶说了。 结果,沈绿瑶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她是真的病了,活生生地气病的,被那一箱御赐的珍宝刺激了一次,又被李家换亲的说法刺激了一次,郁结五内,发起了高烧,满脸赤红,口中说着胡话。 “二姐姐怎么能过得比我好呢,她凭什么?这全天下的好处都让她一个人占尽了,我怎么办,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天天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不活了!” 淳于氏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当下陪着她一起流泪:“我的瑶瑶啊,你别吓唬为娘啊,乖孩子,别急,娘会为你做主的,你放心啊。”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给沈绿瑶灌了一碗药下去,她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梦中还要嘀咕着:“最讨厌二姐姐了,讨厌她。” 淳于氏一宿没睡好,第二天眼圈都是黑的,故而,当儿子沈安知过来找她要钱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也收心一点,成天跟那些个纨绔子弟乱混什么,课业也不用心,文不成、武不就的,将来我和你妹妹能指望谁去。” 沈安知听惯了淳于氏的念叨,知道她宠溺自己,当下满不在乎地道:“等我承了爹的爵位,自然有朝廷的俸禄,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必走科举出身,费那个劲做什么,娘,我和您说,我今天约了刘将军的公子出去喝酒,和他打好交道了,将来自有好处,您可别误我的事,给我几两银子买酒吧。” 辅国大将军刘家的公子刘嵩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弟,家中除了正房夫人,另有好几房姬妾,终日还混迹烟花之地,名声很是不堪。 淳于氏一拍桌子,刚要发火,忽然心里一激灵,一个大胆的念头窜了出来,她抬眼看着沈安知,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异样的笑容。 沈安知摸了摸鼻子:“娘,您怎么了,这样看我做什么?” 淳于氏笑道:“你和刘公子不是要喝酒吗,何必去其他地方,你请他到我们家来,娘给你们去准备好酒。” “人家刘公子喝个小酒、听个小曲、还要唤几个小娘子来作陪的,我们家里能做什么,忒没意思,他哪里会来。” “什么小娘子,可比得上你的二妹妹来得美貌?” 沈安知吓了一跳:“娘,这话可不能混说,外头的那些女人怎么能和阿绮相提并论。” 淳于氏沉下了脸:“你去,把刘公子叫到我们家,和他说,你的二妹妹陪他喝酒,我就不信他不会来。” 沈安知被淳于氏的异想天开惊呆了,抱头哀叫起来:“别啊,刘公子他已经有夫人了,他不会娶阿绮的,要真的闹出什么事端来,爹会打死我的。” 淳于氏恶狠狠地道:“对,就是因为他不会娶阿绮,我才要闹出事端来,怕什么,陈家权大势大,到时候你爹也只能捏着鼻子把阿绮嫁过去做小了,我看那死妮子到时候要怎么哭。” 沈安知退后了两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我不敢。” 淳于氏不耐烦了:“别磨磨唧唧的,你不听我的话,以后一分银子都别想从我这里拿,还有,我要告诉你爹,你这一年从公帐上偷摸了六十四两银子去喝花酒了,别打量我不知道,追究起来,看你爹不把你腿打断。” “这个……”沈安知犹豫了,咽了一下口水,“那这个月能不能多给我二两银子,最近很不够花销呢。” —————————— 沈绿绮听说妹妹病了,寻思着好歹也要过去探望一下。 她做了沈绿瑶平日爱吃的桂花甜糕,装到一个小竹篮里,打算带过去抚慰一下沈绿瑶。这个妹妹素来贪食,说不定吃了甜糕,这病也会好三分。 顾明熹暗自计划着很快要离开洛安了,心里实在恋恋不舍,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沈绿绮的身边,当下自告奋勇帮她拎竹篮子。 “这种粗活,让我这个男人来做,阿绮姐姐手这么嫩,别让这竹篮磨破皮了。” 沈绿绮失笑:“就几块甜糕,我还拿不动吗,你无事献什么殷勤,很是可疑。” 两个人从兰溪院出去,走到半道,迎面遇上沈绿瑶身边伺候的小丫鬟杏子。 杏子道:“二姑娘是去看我们三姑娘吗,她已经大好了,出去透透风,这会儿在后花园的暖阁,二姑娘要过去吗?” 沈绿绮颔首:“好,我过去看看。” 杏子觑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顾明熹,壮着胆子道:“那个、卫公子年岁也不小了,算是外男,可不能一起跟去。” 顾明熹哼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是帮阿绮姐姐提篮子呢,到时候我就在外头等着,才不要进去看三表姐呢,她生得又不美,我看她做甚?” 杏子脸都气红了。 沈绿绮板起脸:“长生,不许口无遮挡,姑娘家的容貌岂是你能妄议的。” 顾明熹抬头看天,当作没听见。 沈绿绮到了后花园,看见沈绿瑶的两个丫鬟守在暖阁的门外,她把顾明熹手中的小竹篮子接了过来。 “我进去和三妹妹略说会儿话,你自己回去吧,别淘气。” 顾明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淘气,我就在这里等你。” 沈绿绮笑了笑。 她走到暖阁的门前,那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躬身福了一礼,都不说话。 沈绿绮挑开门帘进去。 却见里面是沈安知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那里喝酒,并不见沈绿瑶。 她情知不对,马上想要退出去,但听得“咯噔”一声,门从外面被关上了。 沈绿绮的心沉了下去。 沈安知笑嘻嘻地迎过来:“阿绮是过来看瑶瑶的吗,可不巧,她刚刚才走,来,哥哥在这里陪刘公子喝酒呢,你也来见过一下,这位可是辅国大将军刘家的公子。” 刘嵩看见了沈绿绮,但觉得一片艳光扑面而来,他的三魂六魄都飞上了天,他急急地起身走过来,差点踉跄了一下。 “沈、沈二妹妹,我方才听得安知兄弟说起你,我还不信呢,这会儿我才服气了,原来天下竟真有这般绝色,二妹妹,今日相逢即是有缘,来、来,陪哥哥喝两杯可好。” 刘嵩说着,就想来拉沈绿绮的手。 沈绿绮怒极,将手中的竹篮子砸了过去,正正地砸在刘嵩的脸上,他“哎呦”了一声。 桂花甜糕滚落一地。 沈绿绮厉声道:“青天白日,这是在我们沈家,狂徒安敢无礼!” 刘嵩抹了一把脸,半点都不以为意,只觉得美人生气起来也是分外有韵味,他嘿嘿笑道:“二妹妹言重了,我何尝无礼呢,对美人我最是多礼了,来,哥哥给你赔个礼……” 他方才喝多了酒,其实已经半醉了,见了这样绝色的美人,更是醉得厉害,真的“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伸手去摸沈绿绮的脚。 沈绿绮尖叫了一声,赶紧避开去。 沈安知却在那边张开双臂拦住沈绿绮:“阿绮,刘公子是我的好友,不是外人,你就陪他喝一杯酒而已,何必害羞。”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小丫鬟的惊叫声,然后了“哐当”一声巨响,整扇门被人踢得飞了出去。 顾明熹冲了进来,一脚踹在沈安知的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长生!”沈绿绮方才咬牙强忍着,此刻却落下了眼泪。 她的泪水仿佛滴在顾明熹的心尖,令他生疼。 顾明熹的眼睛扫过暖阁里的两个人。 沈安知接触到那个少年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得遍体生寒。 刘嵩醉乎乎的,头脑发胀,一阵气血上涌,见美人被人生生截住了,哪里憋得住,爬了起来,指着顾明熹怒喝道:“哪里来的小畜生,我正与美人说话,你却出来捣乱,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顾明熹怒不可遏:“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话说完,他自己又觉得不对,更怒了,腾身而起,又是一脚,踹在刘嵩的面门上。 刘嵩大声惨叫,捂着鼻子蹲了下来,鼻血从手指缝间乎乎地往外冒。 沈绿绮捂着脸,跑了出去。 顾明熹再顾不得其他,赶紧追了上去。 刘嵩一边哀叫,一边怒骂:“杀千刀的小混蛋,你等着,我要把你的皮都剥了,安知,他是谁?说!我一定饶不了他!” 外头的风刮了进来,沈安知一激灵,这会儿回过神来,又后悔有些不妥,想起了方才顾明熹的眼神,他总觉得心里很不安。 “这个,他是寄居在我家的一个表弟,算了算了、刘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刘嵩借着酒劲嗥叫了起来:“他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呢,他把我血都打出来了,你看看、看看!” 沈安知赶紧叫小丫鬟进来,谁知道那两个小丫鬟方才被顾明熹踢飞了,闪了腰,现在还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他只好自己跑出去找了小厮进来,给刘嵩收拾那血淋淋的鼻子,又急忙让人去济生堂请大夫过来。 兵荒马乱的,折腾了好久,那鼻血才止住了。 等了老半天,大夫也过来看了看,道是无妨,骨头还没断,不必慌张。 刘嵩的酒渐渐醒了过来,闹了老大一个没趣,气呼呼的,板着脸就要回去。 沈安知连忙送出去,一路不住地作揖赔礼:“刘兄恕罪,实在是对不住,我回头定要叫父亲好好教训那个小东西,你别生气。” “哼,那不够,我改天再来,你必须叫你二妹妹亲自过来和我赔罪,今天我可是因为她才被人打了。” 这话说得简直蛮横无理,但沈安知哪里敢不依从,满口答应下来。 “那是自然,二妹妹面嫩,今天估计是一下子被吓到了,才那般忸怩,明天你来,我叫她好好地给你陪个不是,你看,让她自罚三杯可好?” 刘嵩听着听着又心神荡漾起来:“说起来,原本我也莽撞了,可能唐突了佳人,原是不该,到时候我也自罚三杯。” 两个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露出了猥琐的神情。 到了沈府的大门外,沈安知正和刘嵩拱手作别,从街那边过来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身材十分魁梧精壮,眉目刚硬,神情冷酷严厉,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大步过来,什么话也不说,一手一个,直接抓住了刘嵩和沈安知,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两个人的骨头都差点被摔散架了,忍不住失声痛叫。 门口站的管事吓呆了,扑了过来:“来人啊,歹徒伤人了,快来人,抓住他!” 那男人是陈景,他刚刚被顾明熹十万火急地叫了过来,小主人的吩咐,他向来唯命是从。 他稍微挥了挥手,那管事就被他打飞了出去,吧唧一声砸到地上,半天起不来。 陈景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两个年轻公子,有点为难了起来。 方才顾明熹气急败坏地和他道:“去把那个登徒子废了,胆敢对我的夫人无礼,我要叫他一辈子都不能人道!” 可问题是,这里有两个,到底哪个才是登徒子? 陈景是个老实人,办起事来一丝不苟,既然分不清楚,那稳妥一点,两个一起办了吧。 他抬起了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一前一后,两个惨叫的声音惊天动地。 那边管事刚刚爬起来,正好看见了那一幕,作为一个男人,他捂住了眼睛,吓得腿都软了。 刘嵩和沈安知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得都不成人声了。血涌了出来,把衣服染红了一片。 平阳侯府的下人们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几个人怒叫着朝陈景扑过去,可哪里是陈景的对手,没两下全部被打翻在地上。 陈景拍了拍手,干净利落地扬长而去。 平阳侯府的下人挣扎了半天才爬了起来,大呼小叫地过去,把刘嵩和沈安知赶紧又抬回去了。 两个人涕泪交加,如杀猪般声嘶力竭地嗥叫着,下人们差点都按不住他们。 那个济生堂的大夫还没来得及走,正好又派上了用场。 他先把沈安知的衣裤褪下,看了一眼。 只一眼,大夫就不忍心地转过了头,挥了挥手:“这个,都稀烂了,不中用了,赶紧,去拿刀子来,我帮他给割干净了,不然溃烂化脓了,会出人命的。” 沈牧和淳于氏闻讯匆匆赶过来,一进门,正好听见了大夫的话。 淳于氏两眼一翻白,直直地晕了过去。 沈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也几乎要晕倒。他年过不惑,膝下仅此一子,骤闻此言,不禁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冲过去,看了看儿子那地方,忍不住掩面,跌坐到了地上。不用大夫再多说,那个情形,任谁都看得出来。 沈安知疼极了,居然没有晕过去,他凄厉地哭叫着:“不、不、不可能的,大夫,帮我!帮我补好!我不能没有这个、不能啊!” 那边刘嵩也在鬼哭狼嚎:“我、我,我的,救救我,我的宝贝根啊!” 大夫赶紧又过去看了刘嵩的,然后回过头来对沈府的下人道:“快、快、快去,到外面再找一个大夫过来,马上要动刀,两个都耽搁不得。” 刘嵩大叫了一声,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侍女掐着淳于氏的人中,生生地把她掐醒过来。淳于氏撞撞跌跌地扑过来,抱着沈安知痛哭流涕:“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天啊,这简直是在剜我的心肝啊!” 沈安知疯狂地扭动着、哭叫着,下人们赶紧按住了他。 沈牧头疼欲裂,既惊且痛,茫然无措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居然会有这等恶行,我沈家怎么会遭逢如此不幸呢?” 他说着说着,忽然跪到了地上大哭:“沈家的列祖列宗啊,这可怎么办啊?” 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纷叠的脚步声,然后,一群人闯了进来。 当先一个身高八尺、黑面粗眉,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刘嵩的父亲刘将军。 刘将军听了儿子的贴身小厮飞跑回去报讯,骑着马就奔过来了,他直接冲进了沈府,一路风风火火,然后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躺在那里,露着那个不可言说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 刘将军也不说话,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当即一把抓住了沈牧,就是一拳砸了过去。 沈牧脸上倏然绽开了花,红红的血扑了出来,他嗥叫了起来。 刘将军是个武将,沈牧不过是个文弱之人,哪里经得起打,两三拳下来,沈牧立即没了声音,活生生地被打得昏迷了。 平阳侯府的人反应过来,嗷嗷叫唤着围了过来,和刘将军带来的兵卫打成了一团。 混乱中,那个大夫跳上了床,大声呼喊:“别打了,两个伤者还在这里呢,你们要不要他们的命啊?还打,再打人就要断气了!” 刘将军这才一声断喝:“先住手。” 他恶狠狠地看了一圈沈家的诸人:“我儿子在你们府里伤成这样,和你们主子说,这事情我和他没完,且等着,我过两天就带人来拆了你这平阳侯府!” 刘将军气汹汹地让人抬着刘嵩回去了。 沈牧幽幽转醒过来,听见下人和他说了刘将军撂下的狠话,他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 樱桃在府里各处打听了一圈,跑回了兰溪院。 “听说啊,那个刘将军不知怎么得罪了陇西王,全家老小皆被下了大狱,估计他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也不会来拆我们家了,幸好幸好。” 沈绿绮冷着一张脸,道:“陇西王亦是凶残之辈,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都是天道轮回。” 顾明熹听出了沈绿绮言语中对于陇西王的厌恶之情,他的小尾巴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就耷拉了下去。 樱桃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道:“还有啊,姑娘,我和您说,侯爷打算纳妾了,淳于姨娘快气疯了,在和他大闹呢,大家都说,这几天晚上,天天听见淳于姨娘在哭,不知是哭大公子还是哭她自己。” 沈牧虽然对卫氏母女凉薄,但对淳于氏还真是一往情深,这十几年来,除了淳于氏,未曾有过任何姬妾,故而淳于氏才能在平阳侯府得意了这么久。 方嬷嬷接口道:“这本就在情理之中,侯爷子嗣单薄,只有大公子一个儿子,如今……咳、咳,大公子又那样了,总不能断了沈家的香火吧,肯定要再生一个,但淳于姨娘这岁数,估计是不好生养了,那还不是得再纳一房。” 樱桃啧啧有声:“那天在府门口打了大公子和刘公子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听说侯爷告到京兆尹处,明明光天化日的那么大一个活人,京兆尹那边愣说找寻不到。” 她“嘿嘿”地笑了两声:“可真是大快人心,要我说,大公子和刘公子终日在外头鬼混,指不定得罪了什么人,可不是报应就来了。” 沈绿绮微微皱眉:“家里出了这等丑事,我都觉得脸面无光,就怕被人笑话,你还笑,可给我闭嘴吧,就你呱噪。” 樱桃缩了缩脑袋。 方嬷嬷叹气:“我可怜的姑娘,自从夫人去后,这家里越发没有您立足的地方了,您自己的兄长,谁想到呢,竟那样帮着外人欺负您,那天若不是表公子跟着去了,都不知会怎样结果,老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肝都发抖呢。” 顾明熹也十分忧郁:“是啊,阿绮姐姐,以后要是我走了,不能照顾你了,你在这里该怎么办,我真的放心不下呢。” 沈绿绮莞尔一笑:“听听你这老气横秋的口气,说什么呢,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我还指望你照顾吗?何况,你走,能走哪里去,给我安份点,别想太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快点长大才是正经事。” 非常不妙,在夫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这样,将来他怎么在夫人面前显示他大丈夫的威严呢,顾明熹在心中哀叫,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 —————————— 年前新采的云雾碧螺春茶,在九瓣莲花琉璃茶盏中泡开了,汤色如琥珀,茶香袅袅。 宋王妃亲手将茶盏奉上:“表弟,请。” 顾明熹接过来,却放在案上:“不喜欢喝茶,苦苦的,没什么意思。” 宋王妃立即道:“我叫人备了玫瑰杏乳。” “不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吃那个。”顾明熹断然拒绝。 宋王妃见顾明熹和她说话并不客套,她反而放下心来,笑吟吟地道:“表弟自然不是小孩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两个月,你就十二岁了,正是年少有为的时节,顾王爷对你殷殷期待,正等着你回陇西郡一展才干呢。” 宋王妃这话说得太明显了。 顾明熹看了宋王妃一眼:“怎么,你们在赶我走吗?” 顾弘韬在洛安城驻留了几天,建元帝和顾太后简直是坐卧不安,时时刻刻盼望他赶紧走。可惜顾弘韬看过去气定神闲的,一点没有动身的意思。 至于他为什么不走,顾太后还不清楚吗,就是因为顾明熹那小混蛋还赖在这里。 顾太后急忙把宋王妃召进宫去,吩咐她快去探探顾明熹的口风。 宋王妃也不隐瞒,坦然道:“正是呢,洛安毕竟不是故里,想来表弟有诸多不适,胡不早归,也省得顾王爷挂心。” “我倒是有点想走,可是我的夫人家中那般情形,没一个好人,我若走了,她定要被人欺负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顾明熹也颇为苦恼。 “把沈二姑娘带回去不好么?你是顾王爷的嫡子,身份尊贵无比,何不告诉她,省得天天装模作样的,我看你也累得慌。” “那可不行。”顾明熹断然道,“她不喜欢顾家的人,现在要是知道了实情,她定然不理我了,我一定要等把她娶过门了再告诉她。” 宋王妃心道,你这不是在作死吗?可见但凡男人,无论大的小的,要是犯浑起来,都是不可理喻的。但她可不敢说。 平阳侯府的情形,宋王妃之前是打听过的,莫说顾太后把这个重任交给她,她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 她略微沉吟了一下,笑道:“如此,我这边有个想法,不知道表弟是否觉得妥当。” “说来听听。” “我听说沈候的儿子出了事,断了沈家的香火,因此,沈候想要纳一房良妾,再为他生儿育女。” 宋王妃也是个脸皮结实的,一个年轻妇人,说起这个事情,她还是面色如常,“依我看,不必纳什么妾,他先头的夫人去了,如今另娶一位夫人才是正经。平阳侯府若有个正派的主母镇着,沈二姑娘也不至于受委屈了。” 顾明熹眼睛一亮:“很有几分道理,那你可有什么人选?” 说起这个,宋王妃对自己也是佩服的,她慢条斯理地道:“这可真是巧得很呢,宋王手下有一位五营校尉,姓柳,是个厚道人家出身的,他家的女儿今年二十有五了,尚待字闺中,与沈候正正合适。” 这位柳姑娘也是运道不好,前头许了一户人家,快过门时,未婚夫婿一病去了,她伤心了好几年。后来又许了一户人家,快过门时,柳家夫人过世了,柳姑娘守孝三年,结果第二个未婚夫婿等不及,退了她另聘了。这么一来二去的,就给蹉跎下来了,如今柳家的都快急死了。 宋王妃娓娓地把这些缘由都和顾明熹说了,后又微微一笑:“柳姑娘和我有过几次往来,性子爽利、心思方正,而且呢,她独有一样好处,是旁人都及不上的,表弟放心,嫂子我给你立下军令状,只要这位柳姑娘过门去,绝对能把沈候和那个贱妾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保管从此后河清海晏。” “真的假的?”顾明熹半信半疑,“这个柳姑娘靠得住?” “嫂子什么样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若没有十分把握,我敢和你夸这海口?你且看着吧,这位柳姑娘呢,不但靠得住,还能靠得稳稳的。” —————————— 九月十六,黄道吉日,宜婚嫁。 平阳候沈牧迎了他新娶的夫人柳氏过门。 从议亲到成婚,前后才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委实过分仓促了,但是,这个媒是宋王保的、这个婚期也是宋王让宫里的钦天监算下的,沈牧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置疑的余地。 新夫人娘家的家世比平阳侯府还好上一点,她又比沈牧年轻了十几岁,论理来说,沈牧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在婚前,他连这位柳氏的面都没有见过。 柳氏闺名“依依”,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听这名字定是个娇娇弱弱的的美人,沈牧满怀期待地进了洞房,揭开了柳氏的盖头。 他呆住了。 这位柳氏真是完全辜负了她的闺名,没有半分娇柔之姿。相反,她生得眉眼粗浓、脸庞方方、肤色黝黑,新婚之日,她的腮上搽着雪白的膏粉、唇上抹着鲜红的口脂,咋一看,把沈牧都惊吓住了。 沈牧欲哭无泪,心中大骂宋王误他。 他勉强笑了一下,对柳氏道:“为夫今日多喝了点酒,有点上头,先去书房醒一醒。” 他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侯爷且慢。”柳氏的声音倒是柔美动人、娇滴滴的,光听这声音、不看她的脸蛋,沈牧的心神还荡漾了一下。 柳氏站了起来,款款地走了两步,手扶着桌案,看过去还有点软弱的意味,不过她的身段十分高挑,竟不比沈牧矮几分,做出这样的姿势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看着沈牧,柔声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侯爷不在妾身这里歇着,又要去哪里呢?” 沈牧回过头来看了柳氏一眼,还是摇头:“夫人也累了,早点安歇吧,不必等我。” 柳氏微微一笑:“我前头也听人说过了,莫非侯爷是要去淳于姨娘那里吗?” 沈牧的脸沉了下来:“我自有我的安排,何需与你知晓?” 柳氏猛然一拍桌案,“轰”的一声,那张楠木的桌案竟在她的手下四分五裂,案上的合卺酒撒了一地。 沈牧猝不及防,几乎跳了起来,吓出了一身汗:“你、你……” 柳氏的神色还是很温柔的,但她的话语听过去就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侯爷,我和你说,我这个人呢,自小就跟着父亲在军营中走动,上过阵、杀过敌,脾气也很不好,你若敬重我,我自然与你好生做夫妻,你若轻慢我,我这就把你打杀了!” 沈牧简直目瞪口呆,蹬蹬地倒退了两步:“你、你怎么敢?” 柳氏歪着头想了想,又道:“那是,打杀了委实不妥当,要是我父亲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沈牧方才松了一口气。 柳氏冷笑着卷起袖子:“那这么着,我今晚就先把你的腿打断了,我看你还怎么去那个贱妾那里。” 她几步过去,如同抓鸡仔一般,拎着沈牧的衣领把他揪了过来。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沈牧那么大一个男人,竟毫无招架之力,急得他大叫了起来。 “你这泼妇,快快把我放下!” 柳氏的手抬了起来。 沈牧立即改口:“夫人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柳氏斜眼瞥他:“真的知错了?” “是、是,我鬼迷心窍了,方才都是胡言乱语,夫人不要放在心上,你既嫁给我了,今后我自当与你夫妻同心,再不会看别的女人一眼。” 柳氏这才把沈牧放开了。 沈牧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 柳氏扬声吩咐外头的下人:“去,再去备一份合卺酒来,我和侯爷的这礼还没成呢。” 丫鬟婆子们听得房中的动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飞快地按着柳氏说的备好端上来了。 柳氏转过来对着沈牧微微一笑:“侯爷,快来,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切不可辜负了。” 沈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 第二日,沈家的儿女要过来向新夫人敬茶。 沈牧和柳氏一起出来了,坐在大厅那里。 沈牧神色萎靡不振,知道的,说他昨天是洞房花烛夜过于辛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那位柳氏夫人倒是神清气爽。她褪去了浓厚的妆彩,肤色虽黑,但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过去颇为端正,正襟坐在那里的样子,比沈牧更有气势。 第29章 只有沈绿绮过来拜见这位继母。 沈安知这段日子都躲在房中不愿见人, 沈绿瑶对于柳氏的进门是气愤的,她原本骄纵惯了, 连原来的卫氏都不放在眼里, 更不会待见这位柳氏了。 沈绿绮倒是规规矩矩地跪下给柳氏磕了头,淡淡地唤了一声:“母亲。” 柳氏赶紧过去扶起了沈绿绮:“快起来。” 她笑了笑, 神情爽朗大方:“我听人说过你,是个好孩子, 我很是喜欢。你今日既唤我一声‘母亲’, 我便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今后我会疼着你、护着你, 但你若有差错, 我也自会训诫你, 你可当得?” 沈绿绮倒是愣了一下, 她看了看柳氏。 柳氏眉宇间气息方正,目光清明,她对着沈绿绮微笑, 虽然容貌不扬,但却有一股亲切之意。 沈绿绮心中一暖,低头应道:“是,母亲。” 柳氏拿出了一双黄澄澄的赤金镯子, 拉起沈绿绮的手, 笑眯眯地给她戴上:“这是母亲给你见面礼,别嫌弃。” 那双镯子分量十足,又粗又重, 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柳氏还要赞道:“你这孩子,人生得美,就是太素了,全身上下没一样正经首饰,很要不得,你看看,这镯子戴起来多美呢,以后就是要多打扮才是。” 沈绿绮简直哭笑不得,还是感激的:“是,多谢母亲。” 柳氏又坐了回去,慢悠悠地问道:“好像还有两个孩子,怎么不见他们过来?” 沈牧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安知最近身子不大好,一直卧床不起,瑶瑶那孩子,大约是有点娇气,你别急,我这就着人去唤他们。” 沈牧让管家过去叫人。 过了半天,管家回来了,身后却没有人。 “侯爷,大公子说他还病着,起不来,三姑娘……呃,淳于姨娘昨晚感了风寒,三姑娘说要伺候她,不便过来。” 沈牧顿足:“唉,这两个孩子,太不懂事了,等等,我去叫。” 柳氏看着沈牧笑了起来,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既如此,就不必过来了。” 沈牧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柳氏又接着继续道:“这两个,原本就是妾侍所生,低贱的庶子女,我也很不需要他们来行这虚礼,前头的卫姐姐心善,收了他们记在名下,如今既然他们看不上我这个继母,那正好,一拍两散,我做主,替卫姐姐把他们两个退回去,侯爷,你明天去把家谱改一改,依旧还是归还淳于姨娘,让他们骨肉相亲相爱去。” 沈牧再一次目瞪口呆:“这、这、这如何使得?” 柳氏冷笑:“如何使不得,我是个直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人若敬我三分,我必还他十分,人若不敬我,哼,别怪我不客气,两个庶出的子女,也敢和我较劲,真是笑话,谁给他们这个狗胆的?” 柳氏说着说着,火气大了,又忍不住要挽袖子。 沈牧几乎想要晕过去算了。 这柳氏脾气火爆、身怀武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他实在是吃不消,但柳氏是宋王保的媒,他也没胆子把她休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赶紧按住了柳氏的手:“依你、依你,你消消气,别冲动啊。” 顾明熹原本不放心这个柳氏,今天特地跟过来了,悄悄地站在后头看着,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柳氏实在是个妙人,再合适不过了,他心里对宋王妃真是大加赞赏。 不料柳氏目光一转,望了过来:“那孩子是谁,生得挺乖巧的。” 沈绿绮起身应道:“那是我母亲卫家的表弟,名唤楚晏,因他父母都不在了,眼下暂居在沈家。” 柳氏虽然脾气刚烈,心肠却很软,不由起了怜悯之意,她朝顾明熹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顾明熹只好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躬身行礼,含含糊糊地道:“沈夫人好。” 柳氏也不在意他的称呼,拿了两个方胜如意金锭塞给他,还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地道:“既是前头夫人的侄子,往后也只管把我当作姑母看待,喏,拿去买糖吃吧。” 他不吃糖。顾明熹脸都涨红了,但看着柳氏满脸笑意,他也不好生气,只能接下了,鼓着腮帮子默默走开。 沈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了,见也见过了,都散了吧。” “且慢。” 柳氏这一出声,又把沈牧吓了一哆嗦。 “还有何事?” “还有那个淳于姨娘,怎么还不来拜见我这个夫人,难不成要我过去拜见她吗?” 沈牧听这话就觉得大势不妙,连忙赔笑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刚刚不是说了吗,燕娘昨晚上染了风寒,这会儿是不方便,等她身上大好了,我就叫她过来给你敬茶。” 说到底,沈牧还是心疼淳于氏的,舍不得她在柳氏面前做小伏低。 柳氏冷冷地道:“我刚来你沈家,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若开头的规矩坏了,这后面就难办了。她病了是吧,无妨。” 她转头对着身后站的两个侍女道,“去,把那个姨娘给我抬过来。” 柳氏的两个贴身侍女,是柳校尉的家生奴仆,父兄也都是行伍军士,她们既跟着柳氏,拳脚功夫自然不弱,当下大声应道:“是!” 那两个侍女硬逼着大管家带路去找淳于氏了。 沈牧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站起来转圈子。 柳氏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还叫人沏了茶,温和地问沈绿绮:“二姑娘,要不要一起喝茶?” 沈绿绮有点想笑,用袖子掩了嘴,轻轻地摇头。 过了大半晌,淳于氏的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你们这两个大胆的奴才,敢这样对我,放肆,太放肆了,我告诉你,便是前面的卫夫人在我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她柳氏算什么,你们信不信,我这就叫侯爷把她收拾一顿。” 沈牧心胆俱裂,恨不得冲过去把淳于氏的嘴巴堵住。 柳氏倒是笑了:“不是说病了吗,听过去精神劲头十足的,看样子是好了。” 两个侍女拖着淳于氏的胳膊,把她硬生生地扯过来了。 淳于氏披散着一头鸦黑如丝的头发,赤着一双雪白的足,美目中泪光盈盈,一头就扑倒在沈牧的面前,抱住了他的脚。 “侯爷,求侯爷给我做主,我要被人欺负死了,以后在府里的上下人等要怎么看我啊?” 不得不说,淳于氏也实在是个美人,即便如今年过三旬,因她保养得宜,依旧是风韵楚楚,尤其是和面前的柳氏一比较,更是显得妩媚动人,她那样含泪哀求的模样,沈牧看了心尖都发颤。 “唉,燕娘,你快起来,地上怪冷的,你还病着,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柳氏重重地把茶杯砸到了桌子上,“哐当”一声。 沈牧本来要把淳于氏扶起来,听见这动静,手抖了一下,淳于氏又摔到了地上,“哎呦”地叫了一下。 柳氏大怒:“你们两个,故意做这样子给我看吗?” 沈牧有口说不清,连连摆手:“不、不是,没有!” 柳氏哼了一声,对淳于氏道:“跪下!” 淳于氏瞪大了眼睛:“你凭什么叫我跪,若论前后,也是我先进的门……” “给我掌嘴!”柳氏厉声打断了淳于氏的话。 柳氏的侍女二话不说,过去揪住淳于氏的衣领,左右开弓,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耳光。 说起来,这是淳于氏第二次挨打了。 前面那次,是季女史奉了顾太后的命令,其实不过来吓唬她的,宫中的老手,轻重拿捏得极好,看过去打得惨,其实并没有伤到筋骨。 而如今这次,柳家的侍女心眼相当实在,女主人命令打,那就是扎扎实实地打,几巴掌扇过去,淳于氏的脸顿时肿了起来,她被打得趴到了地上,“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沈牧扑了过去,抱住了淳于氏,怒喝道:“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那两个侍女顿了顿,看了柳氏一眼,柳氏抬了抬手,侍女这才退下了,依旧在柳氏的身后站好。 淳于氏扶着沈牧,浑身发抖,张开嘴,一颗牙齿掉了出来,然后是两颗、三颗。 她眼睛一闭,软软地晕了过去。 “燕娘,燕娘,你怎么了?”沈牧心疼地大叫,“快、快,把燕娘抬回去,快叫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柳氏满意颔首:“看来淳于姨娘的身子确实不好,就这几下就晕了,忒不经打,那剩下的打就且先记着,等她醒了继续。” 沈牧指着柳氏,气得手抖:“你、你、你欺人太甚!” “对不起,侯爷,我第一次管教妾室,不知道轻重,有点儿过了,下次必然不会这样。”柳氏没有丝毫诚意地道歉。 她施施然站了起来,吩咐沈府的下人:“愣着做什么,没听侯爷说了吗,把姨娘抬回去,叫个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沈府的下人这才行动了起来,相当听话,一个个的可比平时麻利多了。 沈牧想要跟着淳于氏一起去,冷不防柳氏在旁边牵住了他的衣袖。 “侯爷,你去做什么,陪我回房去吧,我有些话还想和你说呢。” 沈牧气愤愤地一拂袖:“不去!” 柳氏笑了笑,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侯爷,我今天是给你面子,你若不要这个面子,下回,我连着你一起打,你信不信?” 她的声音真是又娇又甜,和她的相貌及行事完全不同。 沈牧腿一软,差点跌倒。 —————————— 又是一年秋末了。 院子里那株梨花树落了叶子,沈绿绮也不叫婆子打扫,就由着那枯黄的颜色慢慢地叠了一地,风吹过,空气里都有一点萧索的味道。 秋风有些凉,窗子都阖上了,沈绿绮持着一卷书,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家里最近安宁了许多,难得这般清静时光。 但那卷书才翻到一半,窗子外头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 沈绿绮打开了窗,看见顾明熹站在那里。 他今天穿着过年的时候沈绿绮给他做的那身衣裳,他的个子长得很快,那衣裳穿着其实已经有点紧巴巴的了,但他的腰身笔直,胸膛挺拔,周身充满了少年飞扬的朝气,一点也不觉得局促。 “怎么,长生,有什么事情吗?” 顾明熹的嘴唇动了动,又低下了头,半晌踌躇着不说话。 沈绿绮有点想笑:“你这模样很是可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了,快快从实招来。” “阿绮姐姐,我要走了。”顾明熹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 “你要去哪里玩?”沈绿绮并没有反应过来。 “我要走了,离开沈家、离开你,阿绮姐姐,你会想我吗?” 顾明熹的眼睛比秋天的阳光还要绚烂、还要热烈,却令她慌乱了起来。 “你说什么呢,离开沈家,你能去哪里,别胡闹。” “我父亲在庐州的旧部前几天找到了我,说他在军中有门路,我要跟着他从军去,过上几年,等我混出名堂来,阿绮姐姐,我就回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啊。” 小小的少年如是认真地说着。 沈绿绮放下手中的书卷,站了起来,沉下脸:“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那里。” 她举步想走出去。 顾明熹却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你不要出来,阿绮姐姐,我就是不想让你拉住我,你出来了,我就跑走了。” 沈绿绮又气又急:“我不出去就逮不住你这个小坏蛋吗?我叫人过来……” “不。”顾明熹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阿绮姐姐,只有你能拦得住我,其他人都不行,所以,你不要出来。” 他不是在开玩笑的。那个孩子,比他初来时高了不少,眉目间已经有了一点英挺的气息,虽然,还是不像他的兄长卫楚昭,但却可以想见来日必是个风姿隽永的美男子。 顾明熹收拾起了平日的淘气与无赖,他的神情坚定,目光清澈,那样地望着沈绿绮,仿佛有什么地方忽然和原来不一样了。 沈绿绮不禁有了一点茫然,明明昨天还是一个需要她操心照顾的孩子,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她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柔声道:“说什么你父亲的旧部,焉知不是人家骗你的,你年纪还这么小,去从什么军,刀剑无眼的,知道有多大风险吗?卫家如今就剩你一人,你更要爱惜自己,才是为人子弟的孝义。你要上进,我怎会拦阻你,好好去学堂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岂不稳妥?” 顾明熹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神采飞扬:“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男儿有志当在四方,这里太小,容不下我,我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走自己的路,阿绮姐姐,你放心,你等我回来的那一天,我必不会令你失望。” “为什么突然说要走,我什么都来不及为你准备。”沈绿绮竭力想要哄他,“等几天好吗?皇上赏赐的那箱珍宝你要带上,要收拾行装、准备盘缠、再找个可靠的人陪你一路过去。” “什么都不必,我空手而来,自当空手而去,那箱小玩意儿本来就是留给你玩的。”顾明熹笑眯眯地张开双臂,“你看看我身上穿的,是你亲手为我做的衣裳,我要带走的,就只有这个。” “不行,长生,你太不听话了,别走,别走好吗?”沈绿绮终于意识到他真的要离去了,她忍不住从窗子中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 顾明熹走近了几步,靠在窗边,趁势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的、细腻的触感,带着一点点凉意,仿佛是雪脂一般,顾明熹不敢太用力,怕那只手会融化。 他轻轻声地道:“其实我也有点儿害怕,外面那么危险,此去诸多艰难,或许我会出什么意外,说不定就没办法回来了……” “住口!”沈绿绮气急,板着脸呵斥,“不许胡说八道!” 顾明熹仰起了脸,眼巴巴地望着沈绿绮:“所以,阿绮姐姐,你亲我一下好吗?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他的脸皮是那么厚,真真是可恨又可怜。 浅浅的太阳落在他的眼中,光影斑驳,他的眼眸是极深的琥珀色,似乎有火焰蕴含其中。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从他和她的眼前落下。 沈绿绮慢慢地探身出去,在顾明熹的头顶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他的头发上似乎也有阳光的味道,暖洋洋的。 那个吻恍如羽毛拂过,顾明熹几乎感觉不到,但一下子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他的脸上烧得厉害,心脏也怦怦地鼓噪着,差点蹦达出嗓子眼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道:“接下去至少十天我都舍不得洗头了。” 沈绿绮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这个小臭虫,那可太吓人了。” 顾明熹恋恋不舍,想要放开沈绿绮的手。 但是,她抓得那么用力、那么紧,顾明熹只好一根一根手指地慢慢掰开,舍不得,简直心疼得要命。 “长生、长生。”她这么唤着他,“你别走。” “我刚才吓唬你的,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我都会披荆斩棘、一路向前。你等我,我很快会回来接你,阿绮姐姐,你一定要想我,如同我想你一般。” 顾明熹终于脱开了沈绿绮的手,转身而去。 “长生!” 他的身影顿了一下,但是反而更快地跑走了,逃似也的,不敢回头。 “长生……” 沈绿绮倚在窗边,怔怔地望着,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仍然不愿意相信。 起风了,落叶簌簌,这本就是一个离人心上的秋。 —————————— 啊,泪流满面,男主终于走了,下回再出场,他终于要长大了。他再不长大,作者自己都不耐烦了。 第30章 清明时节, 杏花微雨,天是烟青, 山含翠黛, 草木皆有湿意。 广寂寺位于京都郊外的小山上,僻静幽深, 寺里只有三五个年老的僧人,香火凋零。 沈绿绮在佛殿里, 虔诚地供上了三柱香, 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默默诵念。 庐州卫家当年举族罹难, 连尸骨都难以入殓。陇西王威势极盛, 京城附近的寺庙大都与权贵有所交往, 听了卫家的名头,皆拒而不纳,沈绿绮一介弱女子也无能为力, 只能在这偏僻的寺庙中为舅父一家安放了灵牌,每年清明的时候过来拜祭一番,聊表心意。 广寂寺年代久远,十分破败, 就连殿上的佛像也剥落了金漆, 一片斑驳。佛祖的脸在香烟的缭绕中,有些模糊不清。 沈绿绮跪在那里,想起了当年的卫楚昭, 他的影子似乎也已经开始模糊了。 只有一个少年,那么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转眼已是四年,山水远隔,不知归期。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地念道:“舅父、舅母、表兄,你们在天有灵,要保佑长生平安康泰,我不求他富贵腾达,只求他早日归来,无灾无恙。” 沈绿绮跪在那里,拜了半晌,而后起身。 寺里的老僧都是懒懒的,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打盹了。 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微的风吹了过来,带着花的香气。沈绿绮举目望去,阶廊的转角处有一树杏花开得正盛。 或许是那杏花的姿态太过动人,沈绿绮起了几分喜爱。 她走了过去,想折一枝花,但那花枝高了些,她踮起了脚,抬起了手,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娇嫩若花瓣。 她还没够到花枝,有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折下了那一枝花。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厚厚的茧。 沈绿绮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开了,侧身避过。 但那男人却将花伸到了沈绿绮的眼前,他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点笑意:“深山无所有,赠卿一只春。” 那个男人其实并不十分年轻了,他的眉心有些沧桑的痕迹,成熟而稳重,但他看着沈绿绮的眼神,却如同年轻人那般热烈。 远山空翠,禅院深深,墙上有青苔旧影,那一树杏花婆娑,花下的女子昳丽无俦,美得令人惊叹,仿佛是用笔墨勾勒出的一幅画卷,不由他不惊艳。 沈绿绮低头不语,绕过那男子就想离开。 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侍卫,挡在了沈绿绮的前面。 那两个侍卫身形魁梧壮硕,站在那里,一左一右,把路都堵住了。 沈绿绮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此乃佛门之地,先生既有心向佛,想来不是行恶之人,还请先生让路。” 那男子服色只是寻常,他温和地笑着,神情间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高傲与尊贵:“这花既已折下,不可辜负,还请姑娘收下。” 那杏花递了过来,似乎很轻地蹭过了她的脸颊。 一抹羞红浮上了沈绿绮的粉腮,她比杏花更香艳。她咬着嘴唇,接过了那枝花。 花枝轻颤。 那男人轻轻地挥了挥手。两个侍卫退开了。 沈绿绮匆匆走了。 她的背影婀娜,细腰纤纤,仿佛不堪一握,不知拥在怀中是如何滋味。那男人想着,露出了一点笑意。 远远地看见她把花枝抛下了,那男人走了过去,拾了起来,暗香摇曳,沁人心脾。 “去,跟上她,看看是谁家的女眷。” “是。” 男人黏着花枝,回到借宿的禅房中。 过了半晌,属下进来低声禀告道:“王爷,秦国公来了。” 那男人是周怀悯,高贵的肃王殿下,此刻,他的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冷肃而沉静,他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顷,侍从引着秦国公进来了。 秦国公是个须发皆白的威严老者,但在肃王的面前,他却不由有了一点拘谨。 “老夫给王爷请安了。” 周怀悯只是略一颔首,并不起身,他的态度是傲慢的,但仿佛又是理所当然的。 秦国公不敢有丝毫不悦,只是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此行,可有旁人觉察?老夫适才进门之前,见有一辆马车离去,那车上的人怕是看见了老夫,老夫本打算清理掉,但见王爷的侍卫跟在那后头,不知是否与王爷有关联,不敢贸然下手。” 周怀悯心下哂然:“本王行事自然妥当,老大人毋须多虑,至于方才离去之人,不久之后将是本王的家眷,不必担心。” 秦国公的祖上以军功出身,世代皆为良将,深受建元帝看重,掌着京畿守兵的大权,此次微服出行,与肃王私下会面,不得不谨慎从事。 肃王应在封地济州,未得帝王传召,不得私自入京。秦国公本不愿招惹这个麻烦,但肃王手中抓了他一些把柄,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了。 周怀悯见秦国公的神色阴晴未定,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了几份文书:“老大人莫非是在惦记这些东西。” 秦国公神色一动,几乎就想伸手去抓。 周怀悯慢条斯理地掏出了火折子,打起了火,当着秦国公的面,把那些文书烧掉了。 灰烬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秦国公的心也跟着落定了下来,这才慨然对周怀悯道:“王爷召见老夫,不知有何要事,但说无妨,若有用得上老夫之处,当尽力而为。” 屋子里的侍从都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 大半天之后,房门打开了,秦国公出来。 这下周怀悯倒是亲自送了出来,声音温和:“老大人慢走。” 秦国公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却冒着亮光。他对周怀悯拱了拱手,举步要走,才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踌躇道:“王爷,此处不可久留……” “我即刻就要离开,过会儿,这里就要起火了,放心,无人知道你我今日之事。” 秦国公这才走了。 周怀悯对侍从做了个手势:“去看看寺里的僧人是否都在,别漏下了。” 侍从会意,领命而去。 周怀悯抬头看了看墙角的那一树杏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留不住春。” —————————— 窗外的春光淡淡的,梨花的影子横斜在那里,是一片浅白。 沈绿绮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了半是羞恼半是惊讶的神情:“什么,肃王殿下,想要纳我为侧妃?” “可不是吗?”柳氏苦恼地道,“肃王明明在济州,怎么会知道你,今天一早肃王府的人就登门了,态度倒是十分客气,许了我诸多好处,按说这门姻缘听过去是好的,但我知道你是断不肯给人家做小的,也只能壮着胆子婉拒了,你父亲那样子都快疯了,幸好我还按压得住他。” 肃王周怀悯是建元帝的叔叔,文韬武略皆是出类拔萃,当初先帝在时,就对这个弟弟忌惮万分,但肃王手握重兵,在自己的封地济州小心经营,没有给先帝任何机会。 先帝驾崩后,肃王本欲借机上位,但无奈陇西王横插了一道,两个人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便宜了当时的太子周雍先坐上了龙椅。故而,肃王固然位高权重,但在洛安城,却有点而禁忌的意味,大家平日都不太提及。 沈绿绮虽然是闺阁女子,对此也略有耳闻,她不欲多说,只道:“母亲做的很是,这事断断不妥。”( 柳氏坐了下来,叹气道:“说实话,阿绮啊,我觉得有点而可惜的,我在闺中的时候就听过肃王的名声,他是我们晋国首屈一指的猛将,骁勇盖世、英姿无双,又是个翩翩美男子,你别看如今大家都不太提他,当年啊,他可是这洛安城中许多官家千金的梦中情人呢。” 沈绿绮和柳氏这几年熟悉了,知道她心无城府,说话爽直天真,不由地笑了起来:“母亲,听你这话,莫非你也是那许多官家千金中的一个?” 柳氏朝沈绿绮挤了挤眼睛:“那是自然,我当年听我父亲和兄长说起肃王,就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沈绿绮掩了嘴,吃吃地笑:“您不是说您心里当年记挂的是那位孙郎吗?” 孙郎是柳氏曾经定过亲的未婚夫婿,之后战死沙场,柳氏还为他守了很多年,生生地误了花信之期。而如今,柳氏说起他,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伤痛,只留下年少时美好的记忆了。 她挑了挑眉,理直气壮地道:“孙郎是眼前人,肃王是天上月,这可不一样,当年要是肃王愿意娶我,我才不等孙家的小子呢。”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眼睛里有了盈盈的泪光。 沈绿绮握住了柳氏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柳氏只是一瞬间的伤感,很快过去了,她看了沈绿绮一眼,认真地道:“阿绮,我和你说一句真心话,你若不愿听,也别恼我。” “母亲请讲。” “你如今岁数真也不小了,虽说你生得美貌,但须知,女子的年岁是这世上最留不住的东西,你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别像我这样,生生蹉跎了年华,最后,只能嫁给你父亲那样的人。” 柳氏说话实在太直白了,沈绿绮哭笑不得:“母亲,对人子女者,不可言其父母之过,您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哎呦,那样糟心的人,有什么不好说的,除了那张脸真是一无是处,亏那淳于氏还拿他当宝,真是眼瞎。” 柳氏话虽然这么说,语气都却丝毫没有哀怨之情,她就是有这本事,不管夫婿什么样子,她都能把日子过得舒坦开心。 沈绿绮十分佩服柳氏这一点,也知道柳氏是真心良善,她想了想,认真地对柳氏道:“母亲所言,我都放在心上了,既如此,再等长生半年,若半年后他仍未归来,我就另寻他人嫁了,也算对得住我母亲生前的嘱托了。”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样想就对了。”柳氏终于满意了。 她已经在心里盘算着是张御史家的大公子呢、还是杨将军家的三公子,或者,许中丞家的也不错,她家阿绮太讨人喜爱了,这也不好,她这个做继母的要挑花眼了。 柳氏起身,快要走了,又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句:“阿绮,肃王府的侧妃,你真的不想当吗?这要是说出去,多少姑娘会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沈绿绮满面飞红,娇嗔道:“母亲,再说我要恼了。” 柳氏笑着走了。 沈绿绮坐在那里,看了看窗外,此时春意正浓,那一树梨花如香雪。 她想起了当日那个少年在窗外和她告别的情形,阳光依旧明媚,而她的心中惆怅而茫然。 —————————— 礼部尚书林家的茶花开得正好,四月春浓,林家办了一场赏花宴。 林家的四姑娘林淑是个清高孤傲的人,和沈绿绮趣味相投,是沈绿绮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之一,她给沈绿绮也下了帖子。 到了林府,林淑亲自出来引她进去了。 林尚书的兄长是为广武将军,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皆是手握实权的重臣,因林老夫人尚在,兄弟没有分家,都住在一块,故而这宅子就格外地宽阔奢华。 宅子的西侧是一大片园子,里面种的都是茶花,单瓣的有垂枝金心、美人茶,重瓣的有白宝珠、牡丹点雪,稀罕一点的更有紫重楼、金盏银台等类,如今尽皆盛放,说不出姹紫嫣红的风光,也是洛安一景。 白花似雪,红萼如火,至于那或深或浅的粉色,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譬如那天边的云霞,染了一园春色。 应邀而来的姑娘们在园子里莺声燕语,唧唧咕咕的,十分热闹。花枝摇曳、风轻香远,娇花美人正相宜。 林淑带着沈绿绮进来的时候,场面静了一下,马上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她委实太过美貌了,容光照人,宛如天上人,但是,她已经十九岁了,依然待字闺中,这在洛安城也是少见的。 众家的闺秀或是嫉妒、或是嘲讽、或是唏嘘,不一而足,免不了凑在一起评说一番。 如沈绿绮这般的女子,真是老天独宠,可惜姻缘不遂,白白辜负了她的美貌,可见,这世上之事,难有十全十美的。姑娘们心里这么想着,又觉得心中舒服了许多。 林淑看了场中一眼,低声对沈绿绮道:“你别理她们,一群小家子气的,无非是嫉妒你生得美罢了。” 似这般场景,沈绿绮也见得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她浅浅地笑了笑,清淡若梨花:“也没什么,我便是如此美貌,就让人家说说也是无妨。” 林淑失笑:“你倒是个脸皮子厚的。” 两个人坐到旁边去说体己话了。 那边的姑娘们因着沈绿绮的到来,略略耽搁了一下,不到片刻,回过神来,又继续热烈地讨论起刚才那个话题。 被众人捧在中心的是林淑的妹妹,五姑娘林慧。 “林家妹子,你快说,你真的见到那位顾四郎了吗?”发话的是吕御史家的大姑娘,她生性活泼,一个闺中女子,问起别人家的男子来,一点儿不脸红,眼睛亮晶晶的。 别的姑娘大约都和吕姑娘一个想法,只是不好意思出声,一个个都红着脸,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林慧。 林慧成为众人瞩目之所在,心中别提有多得意了,她抬起下颌:“顾四公子是我伯父请来的贵客,前天来了一趟,今天也过来了,眼下就在我家中。我大兄前天还向他讨教了一番,结果一眨眼工夫就被按在地上了,我觉得他真是比传言中说的还要厉害。” 可是姑娘们关注的不是这个。 还是吕姑娘代替大家问了:“这位顾四郎怎生样貌?传言说他乃‘晋国之璧’,风姿清雅、如芝兰玉树,不知是真是假?” 林慧环顾了众人一眼,慢悠悠地道:“传言那是不可信的。” “啊。”姑娘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无非是因着他的身份惊人,世人溜须拍马罢了。” 林慧吊足了胃口,这才施施然道:“什么风姿清雅、芝兰玉树,这些词是用来形容京城那些文弱公子的,才配不上我们的顾四郎。” 她很想保持自己端庄的姿态,可惜,说起顾四郎,她也忍不住一把捧住了脸,笑得傻傻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儿郎,他的风采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熠熠生辉,他站在那里,都不用说话,只要看我一眼,哎呀,我就觉得我腿都发软了。” 吕姑娘啐她:“又胡说了,我才不信顾四郎会看你呢。” 林慧涨红了脸:“前天顾四郎和大兄比试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肯定看到我了。” 一位王侯家的郡主坐在旁边,泼了一盆冷水过来:“唉,你们都别想了,顾家四郎是顾王爷唯一的嫡子,何等身份,岂是我们可以肖想的,我上回去宫里,听太后提起,想要把永嘉公主许配给他呢。” 陇西王权倾天下,陇西王府的顾四公子,不但身份尊崇,更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这几年率着陇西王府的军马征战天下,北拒匈奴、南伐闽越,年纪虽轻,已立下赫赫战功。世人皆道,既有顾氏,晋国无忧。 这样一个少年英雄,偏偏还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怎不令少女们倾倒。 还有那胆子更大的,小小声地道:“若能侍奉顾四公子那样的郎君,纵然不是正室夫人,想必也是有人愿意的。” 有人,那又是谁呢,这里的官家千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红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林淑在一边直摇头:“你看看她们,好生没有矜持,不成体统,唉,我那个妹妹也是疯魔了,从前天念叨到今天,可把我生生烦死了。” “不过呢。”她话音一转,轻笑道,“顾四郎确是个好的,我那天也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只觉得满身清华贵气、风姿隽永,可惜我已经许了人家,不然我也是要过去和她们一起淘气的。” 沈绿绮指着手边的一株茶花,笑道:“劝卿惜取眼前花,莫去空念天边人。” “你还编排我,我比你还小了一岁,再过三个月就要出阁了,倒是你,卫家的那个是怎么回事呢,这么多年了,一点音讯也无,那才是天边之人,遥不可期,你这傻子还要等下去吗?” 沈绿绮听到这个就不说话了,只是微笑而已。 那些姑娘们正说笑着,林府的管家带着两个婢女过来,到那一丛五色赤丹茶花前面,认真端详了一下,指着其中开得最大最艳的那朵道:“就这枝了,剪下来吧。” 五色赤丹乃花中名品,从花心至外,由浅而浓,呈五重艳色,宛如水彩晕染,花瓣重叠多姿,十分美妙,是这园子中最珍贵的品种。 林淑眉头微皱:“管家,你做什么呢?这花开得好好的,我们正赏花呢,你却过来煞风景。” 管家躬身道:“回禀四姑娘知道,东院那边大公子和几个郎君正在比试箭术,少了个彩头,闻得这边在赏茶花,那些郎君就要一朵开得最好的花过去,添个趣味。” 东院住的是林氏姐妹的伯父,广武将军林群山,管家说的大公子,是林群山的长子林仪,就是林慧方才说的“一眨眼就被按到地上”那位大兄。 “这群煮鹤烧琴的俗物。”林淑无奈地挥了挥手。 管家用金扁盘捧着那枝五色赤丹的茶花走了。 那边吕大姑娘见此情形,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慧,挤眉弄眼的:“好妹妹,我们过去看看你大兄他们射箭吧。” 林慧斜斜地瞥了她一下:“茶花不好看吗,去看那些人射箭有什么意思?你心里又打什么主意?” 吕大姑娘凑到林慧的耳朵边说了两句。 林慧骇笑起来:“你羞不羞,巴巴地过去看人家,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出来呢?” 吕大姑娘伸手去拧她的嘴:“哎呦,你心里知道就成了,这么大声嚷嚷出来做什么呀,你敢说你自己没这念头吗?” 林慧咬着嘴唇,笑着不说话。 又有几个姑娘围了过来,姐姐妹妹地叫着,献着殷勤。 半晌,林慧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很有些人害羞,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敢跟去,但还颇有几个胆量惊人的,红着脸、捂着嘴、一起拥着林慧过去了。 —————————— 明天23点更新。以后每天21准时日更。 接档文,求预收,作者是勤快的小蜜蜂: 《为她一剑覆天海》女主最强。可怜的男主为了追女主,一路升级,升到最后发现还是被女主渣了的悲惨故事。 《表叔怜我小蛮腰》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总会当上皇后,前世是死后哀荣,今生是当世盛宠。只因她丰肌弱骨、楚腰卫鬓,挑起表叔万般怜爱。 《娇娇入我怀》失忆将军追妻记,别问,问就是很惨 第31章 广武将军林群山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 在军中是一员威风凛凛的悍将,此时, 他的态度却是极为恭敬的, 他亲自奉上了一杯茶:“四公子,请。” 顾明熹接过了茶, 只是随手放到了案上,淡淡地看了林群山一眼:“我交代的事情你都准备妥当了?” “是。收到公子的来信, 三个月前我就让内人亲自去采办, 玉帛俪皮、绸缎绫罗、三牲六畜、金银器皿,各色物件总共一百二十八抬, 都是上好的, 此外, 两只活雁、一万两黄金, 都用红绸装点好了,您等下过去看看,这样的聘礼, 就是娶皇家的公主也是妥当的。” “还有那对白鹿呢,办妥当了吗?” 前面林群山寻了一对白鹿来,不过顾明熹那天看了,嫌弃其中一只尾巴上有个杂点, 又打发人重新去寻觅了。 “四公子放心, 岳麓山的皇家猎场那边说新得了一只白鹿,今天是我二弟自己去看,保管妥当。” 顾明熹满意地点头:“我教你的那套说辞, 你记清楚了吗?” 林群山这下苦了脸:“我是大老粗一个,记不得那么许多,我家二弟比我聪明,公子不若到时候叫他过去?” 顾明熹似笑非笑地看了林群山一眼:“怎么,你只听我父亲的命令,我使唤不动你吗?” 莫看顾明熹此刻温和可亲,但林群山是见过他在战场上的骁悍冷酷之态,心中怵然,赶紧跪下了:“小人不敢。” 林群山是陇西王的旧部,他这广武将军就是陇西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对顾明熹唯命是从。但是,这位顾四公子的想法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了,让林群山汗流浃背。 隐瞒顾氏子的身份,冒充旁人家的子弟,正儿八经地迎娶一位姑娘过门为妻,这事情,林群山一听就知道,陇西王必然是不同意的。 老子和儿子,他必然要得罪其中一个,都很要命,林群山心酸不已,眼泪都快滴下来了。 顾明熹用脚尖点了点林群山的膝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做什么,又没有金子给你,快给我起来。” 林群山这才起来,他偷偷觑着顾明熹的脸色:“四公子,您既然如此慎重其事,想来是要和那位姑娘做长久夫妻的,且不论王爷是否应允,您这样瞒着那姑娘,能瞒多久?您别怪小人说话难听,将来若是东窗事发,那可真是要命的。” 顾明熹只是笑了笑:“因为一些缘故,我不得不瞒着自己的身份,这个你就不懂了。你提的那些顾虑,我也想过,但是,我已经几年未见她了,骤然和她说出实情,恐怕会惊吓到她,不如先下了聘,待她肯首,我带她回陇西郡再拜堂成亲,那时候,我慢慢和她分说。 “那王爷那边……” “我的姻缘,我自己能做主。”顾明熹站了起来,拍了拍林群山的肩膀,“好了,休要啰嗦,你记住我的话就好。” 外头有人在探头探脑的。 顾明熹看了一眼:“林大人,好像你家的大郎来找你?” 林群山回头一看:“咄,你这竖子,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林群山的长子林仪进来,向顾明熹行了一礼:“四公子。” 顾明熹温和地笑了笑:“大郎有何事?” 林仪方才被堂妹林慧缠了半天,实在推脱不过,硬着头皮过来,吱吱唔唔地道:“我今天约了几个朋友过来比试箭术,大家伙对四公子皆仰慕不已,听得公子今日在此,恳请公子赏光,下场为我等指点一二。” 林群山毫不客气地道:“去去去,就你们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我见了都要发笑,还敢到四公子面前来丢人,快别,我林家的颜面还须得保留几分。” “父亲!”林仪气恼地叫了一声。 顾明熹今天心情甚好:“大郎尚可,林大人不免苛求了,无妨,左右无事,我且过去看看。” 及至林家父子陪着顾明熹走到校场那边,远远地就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那里候着,一个个还踮着脚。 林群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一巴掌呼到了林仪的后脑勺:“你找死吗?” 林仪抱着头不敢吭声。 顾明熹淡淡地看了林群山一眼:“贵府上的女眷,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林群山苦笑:“我家种了几株茶花,偏生家中的妇人好显摆,今天办了一个什么茶花宴,这京城中许多官家的女儿都叫过来了,那些个小姑娘就爱凑个热闹,不懂事,公子请勿见怪。” 顾明熹心中一动,扫了一眼那群莺莺燕燕。 他的面容冷峻,目光明朗而锐利。那边的女孩儿们见他望了过来,忽然都说不话来,一个个心脏狂跳不已,不知道是畏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顾明熹并没有看到那个牵动心魄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惆怅。他又看了林群山一眼,挑了挑眉头:“今天来了很多人吗,可知都有哪些人家的姑娘?” 林群山这个粗莽武夫偶尔也有福至心灵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公子稍等,我马上去问,是否有沈家的姑娘。” 场中的那些少年公子见了顾明熹,一个个都过来见礼,被他的身份所摄,言行有些拘谨,也有人心高气傲的,不免就流露出几分不服气的神情来。 林管家端着金扁盘过来,盘中的那朵茶花有碗口大小,五色流朱,艳丽不可方物。 林仪笑道:“以花为筹,看今日诸兄谁人抱花归去。” 其中就有大胆的人看着顾明熹道:“某不才,请与四公子比试一番,不知四公子可否允我?” 这时候林群山又回来了,附耳对顾明熹说了两句。 顾明熹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神采飞扬:“林大人,去,把我的弓箭取过来。” 林群山不敢怠慢,跑着去把顾明熹的弓和箭取了过来,而后同情地看了看场中那些跃跃欲试的少年公子们一眼。 林仪已经领教过顾明熹的身手了,他退后了一步,陪着笑脸:“四公子,我们几个无非是玩耍而已,您别当真。” 顾明熹的那张弓比寻常的长了一些,弓臂和弓弦都是乌沉沉的颜色,隐约流动着幽深的光泽。那一袋箭的杆子也是玄黑的,箭羽却是雪白的,黑白两色分明而锐利。 他从箭囊中抽出了三支箭,对林仪道:“把那靶子挪到墙那边去。” 箭靶子原本竖在两百步开外。 林仪闻言,十分殷勤地过去,把靶子挪到了靠墙的地方,大约三百步,是最远的地方了。 旁边的那些小姑娘又兴奋起来了,头凑着头,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顾明熹。 顾明熹扬臂引弓,他是个英俊得近乎眩目的少年,宽肩长腿,猿背蜂腰,凭风而立的姿态英挺而倨傲。 小姑娘们的脸都涨得通红。 利箭破空之声倏然响起,并不尖利,而是一种浑厚的嗡嗡之声。 三株参连。 第一支箭飞向前方,才在半途,第二支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奔袭而至,从尾羽处破开了前方的箭杆,将第一支箭直直地切成了两半,去势不歇,“嗖”地钉在靶子正中的红心上。 然而,第三支箭接踵而至,依旧破开了第二支箭,透过了红心,几乎透靶而出,只留下半截白色的尾羽在红心处微微颤动。 这一切只在瞬间,众人的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黑色羽箭在空中划过的残影,而那三箭都已落定了尘埃。 那边的姑娘们集体安静了一下,忽然齐齐发出尖叫声,那激动的声音才把那些公子们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赶紧都捂住了耳朵。 林仪离那靶子最近,跑了过去,想要拿起来看个究竟,一时却拿不动靶子,定睛看了一下,回头喊道:“四公子,您的箭把靶子和墙都钉到一起去了。” 身边的侍卫过来,接过了顾明熹的弓和箭。 顾明熹拍了拍手,对林群山道:“一时没收住手,损坏了你家的墙,可真对不住。” 林群山忙道:“公子客气了,不敢当。” 林府的管家十分有眼力见,捧着那金扁盘就过来了,半跪下来,恭敬地将盘中的茶花呈给了顾明熹。 顾明熹微微地笑着,环顾场中众人:“诸君谁欲与我争抢此花?” 骄阳之下,那少年的笑容明朗,说不出的飞扬。 —————————— 沈绿绮和林淑正坐在那里说着话,林慧和着那一帮姑娘都回来了。 林淑看见妹妹神情恍惚、脚步漂浮的样子,有些吃惊,问道:“慧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慧迷迷糊糊地道:“姐姐,你别和我说话,我需要冷静一下。” 不仅是林慧,那几个同去的姑娘也差不多这样。 立即就有人围了上去:“你们见到顾四郎了吗?快说呀,一个个傻傻的样子,莫不是被吓到了。” 吕大姑娘首先回过神来,叹气道:“今日方知,男儿当如是,京城里那些个白脸公子们,和顾四郎比起来,简直就是百无一用,只配给他提鞋。” 林慧恍惚地道:“不,那不能,我也想为顾四郎提鞋呢,哪里轮得到他们。” 话出了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得捂住了脸,叫道:“别,你们快当做没听见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这群娇滴滴的女孩儿们,何曾见过这样历经黄沙血战的铮铮男儿,那种凛冽的阳刚之气又与京都的斯文男子大不相同,兼之顾明熹容貌俊美无俦,身份高贵无比,这几样好处都糅合在一块儿,对她们来说,真是无限憧憬,毕竟,这年岁,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林淑摇头叹气:“这群轻浮的小妮子,我记得上个月她们念叨的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尚书令家的李恩公子,怎么才一转眼,就变成顾四郎了,这也忒不长情了。” 这个时候,那边过来了六个侍女,她们的妆扮与这尚书府的丫鬟们不同,颜色虽然素雅,服饰却甚是华美,且一个个都生得十分美貌,气质清雅。 这些个侍女看过去形容举止很是出众,姑娘们有点好奇,多看了几眼,就有人问道:“这是谁家带来的婢女,好大的排场。” 林慧茫然地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六个侍女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沈绿绮的身边。 一个侍女持着伞,为沈绿绮遮住了太阳:“沈姑娘,您看这日头越来越大了,您皮肤娇嫩,可晒不得,请容奴婢为您撑伞。” 一个侍女捧着玛瑙托盘,上置一壶一杯,另一个侍女捧着錾金镂花托盘,上置六色精巧花糕,两个都跪了下来,将托盘高举过头。 一个侍女动作娴熟地倒了一盏茶,恭敬地奉到沈绿绮的面前:“沈姑娘,您喝茶,这是今年新采的雀舌毛尖,滋味虽淡却远,您品品,若不中意,奴婢给您换碧螺春或者君山银针,还有这几样小点心您看看,可有合您口味的,唉,一时仓促,备不周全,姑娘多担待着点。” 一个侍女捧着方才那个金扁盘,盘中依旧放着那朵五色赤丹茶花,她亦跪了下来。 一个侍女,似乎是领头的模样,双手捧起了那茶花,态度十分恭敬:“沈姑娘,我们家公子得了这朵茶花,特送给姑娘,公子说,只有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当得起这名花。姑娘,要奴婢给您簪上吗?” 饶是沈绿绮素来冷静自持,也不由吃了一惊:“你们公子又是谁?这是何意?” 捧花的侍女答道:“吾等乃陇西王府的奴婢,是伺奉四公子的。四公子久闻沈姑娘风华无双,心中仰慕,一片赤诚,香花赠美人,只求博姑娘一笑尔,别无他意。” 周围那些姑娘们刷的一下,齐齐看了过来,眼睛都是红的。 吕大姑娘喃喃地道:“我记得李恩公子仿佛也看中了沈二,怎么如今顾四郎也这样,这什么世道,好的都让她一个人独占去了,让我们可怎么办?” 沈绿绮仍旧记得陇西王府与庐州卫家的瓜葛,心中伤感,她神情淡漠地站了起来:“顾公子的美意,心领而已,我消受不起,请收回吧。” 这下连捧花的侍女都跪了下来:“奴婢不知哪里说错了,让姑娘着恼,您若是不收,回头公子要责罚奴婢几个的,求姑娘怜悯。” 沈绿绮本来举步欲走,闻得此言,停了下来,从那侍女手中接过了花,温和地道:“如是,我收下了,可好?” “是,多谢姑娘体恤,奴婢感激不尽。”那侍女深深地低下了头。 沈绿绮淡淡一笑,随手将那朵茶花抛到了地上,转过去对林淑道:“失礼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 林淑见此情形,也不便留她,只能颔首。 那几个陇西王府的侍女见沈绿绮走了,也站了起来,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如来时那般,又施施然地离开了。 只留下花丛畔一众贵女,面面相觑。 那朵艳丽的茶花跌落在尘埃里,无人问及。 半晌,林慧忽然扑过去,抱住了林淑,哀声道:“我的好姐姐,求求你了,往后这种场面,别让沈二过来,成不?不然,我们大家都不想活了。” —————————— 李恩又登了平阳侯府的门,他退了沈绿瑶的亲事,这几年却一直拖着不肯另聘,李大人和李夫人对这个儿子简直都绝望了,也不想管他了,他就自己跑来了。 他聪明地意识到了如今沈家是柳氏在当家做主,沈牧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于是,这会儿,他站在柳氏的面前,几箱子的厚礼摆在他身后,他的神情和言辞都是万分恳切。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求贵府上笑纳。沈夫人,小生对二姑娘倾慕多年,衷情一片,若能得她为妻,我此生绝无二心,当以金屋藏之、珍而重之,求沈夫人成全。” 柳氏遗憾地叹气:“你看过去倒是个好孩子,唉,说起来,这京城里的好孩子太多了,偏偏我家阿绮就是死心眼,我也觉得很头疼呢。” “小可虽然不才,但自认样貌家世学识都是好的,今年才中了状元,家父可以为我谋一个京官的职位,我将来会让二姑娘过得体面尊贵,可比那个不知所踪的卫家小子强,只要沈夫人给我一些机会,让我和二姑娘见见面、说说话,她总会知道我的好处。” 柳氏只恨沈绿绮不是自己亲生的,若不然,她一定要把沈绿绮嫁给李恩这样的老实人,相比之下,卫家的那个混蛋,真是让人生气。 可惜,毕竟李恩前头和沈绿瑶定过亲,沈家的面子还是要的,李恩再好,也不能把沈绿绮再许给他。 柳氏万般不舍地看了李恩一眼:“别说了,这两年我已经和你说过不下百遍了,你和我家二姑娘是不成的,原因你知道的,李公子。” 李恩不死心,还待再啰嗦,柳氏自知嘴皮子说不过这读书人,赶紧叫了身边的两个侍女,把他连人带箱子给拎出去了。 “唉,和你们说过很多次了,下回别放李公子进来,我耳根子软,再让他磨几次,说不定就要应下来了,这可不成。” 旁边的侍女接口道:“夫人,还不是侯爷放他进来的,这李公子是个狡猾的,把侯爷打点得可好了,方才进门的时候还给他送了一端上好的砚台呢。” 正说着,沈牧就走了进来。 沈牧搓了搓手,带着满脸讨好的笑意:“夫人,我昨天在铺子里看上了一方古墨,掌柜的说已经传了百年,坚如玉石,叩之有清音,润如腻脂,嗅之有馨香……” “侯爷,我不懂这个,你有话直说,别和我兜圈子。”柳氏打断了沈牧的话。 “我手上缺五十两银子,求夫人恩典。”沈牧厚着脸皮道。 柳氏嫁入沈家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把全抓着,沈牧被她管得死死的,就连买一样东西都要过来讨银子,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沈牧居然也已经习惯了,完全不知道所谓一家之主到底是谁了。 柳氏吓了一跳:“这么贵的墨,金子做的吗,你别是被人蒙了吧。” “那不能,致和斋是京城有名的老铺子,掌柜的和我是多年相识,这才给我留住的,不然早给人抢了去了。” “太贵,不行,接下去阿绮和瑶瑶都要嫁人,嫁妆要备起来,花销的地方大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操心就算了,别给我添乱。” 正话说间,大管家进来了,面上很有点惊疑不定的样子。他知道如今这府里柳氏说了才算数,当下直接略过了沈牧,对着柳氏道:“夫人,卫小公子回来了,带了媒人和聘礼过来,说要迎娶二姑娘。” “嗯,你说什么?我都还没点头呢,谁家这么快就上门了?”柳氏大是诧异。 “卫家的小公子啊。”管家比手划脚的,“当初在我们家还住过一年,那时候那么小、那么矮,如今哟,可不一样了,夫人你出去看看吧。” 柳氏这才反应过来,是卫楚晏回来了。 居然是卫楚晏回来了。 柳氏腾地站了起来,和沈牧对视了一样,夫妇两人难道同心了一回,异口同声地道:“他还有脸回来?” 沈牧立即大怒:“快快快,叫人把他打一顿叉出去,想什么呢,我的女儿哪里是他配得上的?” 柳氏挽着袖子冷笑道:“不用叫人打,我亲自动手,我倒要问问他,既然没死,为何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无,把我们家姑娘当成什么了,如今他回来说娶就想娶吗?我看他是欠收拾。” 柳氏怒气冲冲地出去,沈牧紧跟在后面。 到了会客的大厅,柳氏先看见了一个背影。 那个男子的身形高大英武,他的腰身挺得笔直,如同一柄锐利的剑。 他听见了脚步声,回过了头。 阳光从堂外斜斜地落进来,照在他的眉目间,热烈而灿烂,那眉目仿佛是刀锋雕刻而成,又仿佛是水墨勾勒而出,深刻而精致。 那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不、或者说是少年,他还是那么年轻,蓬勃的朝气亦如天上之烈日。 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沈夫人,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也十分好听,清朗的,有带着一点醇厚的磁性。 生的好看的人真是占了大便宜了。柳氏心里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倒是呆了一下。 第32章 旁边有人咳了一声, 上前一步:“沈夫人,林某这厢有礼了。”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面目威武, 但此时的神态却十分和蔼,看过去有点怪异的违和感。 柳氏本以为那是卫楚晏的随从, 听他这样招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又是何人。” “鄙人林群山, 官至广武将军, 今天是来为卫公子保媒的。” 跟在后面出来的沈牧吓了一跳,赶紧上来躬身行礼:“不知林将军大驾光临, 怠慢了, 真是失礼, 请将军海涵。” 林群山比沈牧还客气, 还了一礼:“今日前来,是为小儿女的姻缘之事,不分官位大小, 沈侯毋须多礼。” 柳氏惊疑不定,忙招呼给客人看座。 林群山还暗暗看了顾明熹一眼。顾明熹用眼色示意他坐下,然后自己站到了他的身后。林群山觉得后背的汗又下来了。 柳氏心疼沈绿绮这几年的苦苦守候,看着顾明熹丰神朗俊的样子, 就觉得分外刺眼, 她才不管林群山是什么将军,当下哼了一声:“敢问这位公子是何许人啊?与我们沈家有何干系啊?” “小可卫楚晏,与沈家二姑娘有婚姻之约, 今日请林大人保媒,特来求娶,求沈侯爷、沈夫人肯首。”顾明熹朗声道。 柳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卫小公子啊,这么多年了,哎呀,我都快忘记你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你死哪里去了,现在记得回来了,我告诉你,我家阿绮已经嫁人了,和你再无瓜葛,你赶紧走,爱娶谁娶谁娶去,别到我家来捣乱。” 顾明熹心里再一次把顾弘韬大骂了一顿。 这四年来,他跟着顾弘韬东征西战,诸多凶险,但他没有一刻忘记沈绿绮,每隔半年就会给沈绿绮写一封信函,托人寄出。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沈绿绮的回信,那是自然,因为他不敢告诉沈绿绮他究竟身在何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所写的信函,都被顾弘韬截下来了,一封不漏。 直到这回顾明熹打算到洛安去见沈绿绮,临行之前,才无意发现了这个情况。 顾明熹十分愤怒,而顾弘韬只是冷冷地道:“胸无大志,做这等小儿女丑态,也不怕人笑话。” 顾明熹气得眼睛都红了,和父亲大打了一场,两个人都负了伤,最后顾明熹愤然离开。 但这些缘由,顾明熹不敢对柳氏说明,他对柳氏抱拳,用最诚恳的语气道:“沈夫人恕罪,我这些年一直想挣出个好前程来,才有脸回来见阿绮姐姐,我在林将军手下做事,军情机密、事关重大,不可泄露,上峰严令,只字片纸都不可往外传递,并非我负约,实乃形势所迫,还请沈夫人体恤。” 林群山赶紧搭话:“是,卫……呃,卫都尉身担重责,事涉要务,我令他须得严守军纪,倒是耽搁他了。” 柳氏的父兄都在军中,知道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听了这番说辞,心下微微有些松动。 顾明熹观察颜色,再接再厉,道:“我这回立了一个大功,得封中黄门都尉,还得了很多赏赐,我想差不多可以回来了,这才向林大人说明缘由,幸得林大人体恤,还愿意随我前来,为我做个保媒。沈夫人,我知道我不对,但我对阿绮姐姐却是一片赤诚、天日可鉴,求沈夫人成全。” 他指了指外头:“我当年答应过阿绮姐姐,定要混个出息,如今,虽非显贵,我亦尽我所能,备了聘礼,聊表诚意,请沈夫人过目。” 柳氏嗤了一声:“你当我眼皮子浅,贪你那几两银子的聘礼吗?” 而这时候,管家又进来了,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清楚了:“夫人、侯爷,卫公子带了一百二十八担聘礼,要我交接清点,我、我有点迷糊了,不行,得叫账房先生过来帮忙。” 柳氏和沈牧对视了一眼,当下起身走了出去。 到外头的院子一看,别说沈牧了,连柳氏都吓了一跳。 院子里满满地摆着百来个箱子,一部分打了开来,乍一眼看去,绫罗鲜亮、珠玉流光,真是奢华无比。 前头摆着两丛珊瑚树,树高半人,最粗的枝干几乎有儿臂大小,艳丽如血、鲜亮如火,宝光四溢。 再看那边,一对白鹿在那里呦呦地叫着,通身雪白、皮光水滑,一丝儿杂毛也没有。一对大雁被捆住了翅膀,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唤着。这几只禽兽都被挤到墙角去了,好生可怜的模样。 沈牧腿有点发软,赶紧扶住了墙,连柳氏都觉得有些晕眩。 顾明熹跟在后面,语气恭谨:“仓促之间,不得周全,这些东西且先将就着,勿嫌简陋。” 这也叫简陋吗?柳氏强烈怀疑这姓卫的小子是在向她炫耀。 她勉强把目光从那些聘礼上面移开,咳了一声:“我都还没答应呢,谁允你自作主张先把聘礼抬过来了?” 林群山在一边笑容满面:“这不是,我这个媒人来和沈侯和夫人商议吗?卫都尉一表人才、聪明能干、英武无敌,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这般大好儿郎,沈夫人你看看,还有什么不中意的?” 柳氏怀疑地看了这位林将军一眼,总觉得他的言语和神态都有点谄媚的意味,浑然不似卫楚晏的上司,倒像是欠了卫楚晏的债似的。 顾明熹挥了挥手,下面站的两个士卒模样的汉子抬着一口箱子过来,放在柳氏和沈牧的面前,打开来。 一阵黄灿灿的光华宝气扑面而来,那居然是满满一箱的黄金,一锭锭码得整整齐齐的,怕不下有万金。 沈牧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了:“这、这么多金子!” 顾明熹语气愈发恭敬:“这里是一万两黄金,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当。” 柳氏的脸色变了:“这么多金子,你该不会是去当土匪打劫了吧。” 林群山硬着头皮,上前道:“那个……卫都尉作战勇猛,立下无数战功,去岁冬天的时候,西域楼兰被匈奴攻打,向我晋国求援,皇上命我远征,我带着卫都尉一起去了,机缘巧合,他救了楼兰国主的性命,国主感恩,赐了他万年黄金和无数珍宝,他连着这几年在军中得到的赏赐,都给你们沈家送过来了。” 这番鬼话,林群山在家里默念了无数遍,已经十分熟练了,如今说出来,言辞和神态都万分真切,差不多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至于楼兰国主为何如此大方阔气,谁管他呢。 “极好、极好。”沈牧看见这些黄金,心神都荡漾了起来,哪里管他说些什么,忙不迭地道,“我当日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有出息的,不愧是卫家的后人,没有给你祖父和父亲丢脸,卫沈两家既有婚约,是断断不能反悔的,你回来的正好,阿绮也正想着你呢,快快,我这就帮你们两个把婚事操办起来。” 什么话都让沈牧一口气说尽了,柳氏气得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沈牧失声惨叫,抱着脚大跳。 顾明熹笑眯眯地道:“多谢岳父岳母大人。” 柳氏勉强哼了一声:“别,我可当不起你这称呼,这事情,我还要问问阿绮自己的意思,毕竟,你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呢呢。” 顾明熹笑眯眯地道:“那成,我马上去问她。” 他转身就跑。 柳氏怒了:“哎,你别在我家里乱窜,做什么呢,快停下。” 林群山过来,有意无意地挡在柳氏前面:“沈夫人,这聘礼也看过了,不如我们商议一下婚期。” 这头顾明熹已经刺溜一下跑远了,他轻车熟路,直奔兰溪院而去。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看见一个那么英俊的男人忽然闯了进来,都哎呦地惊叫了起来。 沈绿绮靠着窗边坐着,一瓣梨花落下,落在她的发鬓间,她比梨花更清艳。 她那时在窗边和他惜别,从那一年的秋到了这一年的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望了过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搅乱了静影沉璧,那其中波光盈盈动荡。 “阿绮姐姐!我回来了!”顾明熹冲了过去。 沈绿绮倏然伸出了手,把窗子“砰”地阖上了。 顾明熹差点一鼻子撞到窗格子上面,他赶紧刹住了车,委屈地叫了一声:“阿绮姐姐,我是长生啊,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理我?” 里面传来沈绿绮的声音,冷冷的:“樱桃,外面有什么在乱叫,吵闹得很,把门窗都给我关紧一点。” 顾明熹赶紧转到房门那边去。 樱桃正好在他面前把门关上了,临了还不忘对他扮一个鬼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明熹靠在门口,把方才对柳氏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然后可怜兮兮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在战场上好几次都快要死了,但是想着我还要回来见你,硬生生地又咬牙撑过去了,我没有忘记过你,一刻都没有,阿绮姐姐,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在这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沈绿绮在里面沉默着。 “我这回在外头受伤了,因为急着回来见你,骑马日夜赶路,伤口都有点裂开了,现在觉得很疼……” 门又打开了,沈绿绮脆生生地站在那里:“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顾明熹挽起了袖子,他的皮肤是一种亮泽的蜜色,肌肉结实有力,手臂上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疤了,不过仍可以看得出来是新近添的。其实那是他和父亲争吵打斗时所受的伤。 沈绿绮心疼了,她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当时就和你说了,别去从军,多危险呢,你偏偏不听,看看你,这几年是不是经常受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顾明熹柔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回来了。” 沈绿绮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而后微微一笑,她的眼眸中有泪光点点。 顾明熹见过十丈红尘的繁华、见过无尽高处的风光,然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她这一笑,如同春风拂过,是世间最柔软的存在,让顾明熹沉溺了下去。 她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是流淌而过的泉水,涤去风霜,唯留相思一片。 “回来就好,长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唤过他的名字了,在唇间吐了出来,她自己也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羞涩,“我日日向菩萨祈祷,只愿你平安,菩萨有灵,终于让你回来了。” 顾明熹张开了双臂,就想要扑过去。 冷不防后面一声大喝:“卫家的臭小子,你想做什么!” 顾明熹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柳氏终于不放心,搁下了林群山,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她毕竟是个妇人,怎比得上顾明熹跑得飞快,追了半天,累得直喘。 她愤怒地叫道:“岂有此理,这是姑娘家的闺阁,哪容你乱闯,真是登徒子,小心我叫人给你打出去。” 沈绿绮回过神来,脸都红了,缩了回去,“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原本一片旖旎,硬生生地被柳氏打断了。顾明熹气极,瞪着柳氏,眼睛几乎要喷火。 柳氏叫得更大声:“怎么,你还敢生气,哼,你再不规矩一点,我不把阿绮嫁给你了,我和你说……哎呦!” 柳氏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痛叫了起来。 沈绿绮赶紧又打开了门:“母亲,怎么了?” 顾明熹慌慌张张地举起手:“不干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沈绿绮直奔到柳氏身边,扶住了柳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柳氏额头上冒出了汗,咬着牙道:“不知怎么回事,肚子疼起来了,该不会是被这坏小子气出毛病来了吧。”( “不是,和我没关系的!”顾明熹觉得十分冤枉,忍不住大声抗议。 结果没人理会他。兰溪院的人七手八脚地把柳氏扶回去了,连沈绿绮都跟着去了,留下顾明熹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好生凄凉。 —————————— “什么!” 柳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 沈绿绮吓坏了,赶紧按住她:“母亲、母亲,您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这般冲动,快躺下。” 沈牧自从娶了柳氏以后,说话就经常结巴:“我的夫人、她、她有了身孕了?大夫,真、真的吗?你没摸错脉?”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瞪了沈牧一眼:“尊夫人的喜脉这么明显,已经快三个月了,老夫行医几十年了,怎么会看错,侯爷,你不要乱说话,老夫的招牌可是响当当的。” 他顿了一下,又对柳氏嘱咐道,“你这个妇人,太不小心了,幸好你身子骨结实,日后断不可像今天那样跑动,要是再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牧虽然一直很嫌弃柳氏,但他一把年纪了,连个继承香火的儿子都没有,乍然听说柳氏有孕了,他心中还是喜不自胜,搓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嘿嘿,太好了、太好了,肯定是个男孩、男孩。” 柳氏这会儿又恢复了精神,瞪起了眼睛,中气十足地喝道:“怎么,如果是女娃娃,你敢不要吗?” “不、不、不敢。”沈牧连连摆手。 柳氏心满意足,摸了摸肚子,自语道:“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以后就有指望了,唉,总算可以不需要那个臭男人了,这可真好。” 沈牧踉跄了一下。 —————————— 第33章 柳氏和沈绿绮一起, 闲坐在梨花树下。 两只白鹿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转了回来。樱桃手里拿着嫩嫩的草叶逗它们, 这两只白鹿低头嗅了嗅, 就着樱桃的手就吃了起来,引得兰溪院的婆子丫鬟们都过来看稀奇。 两只大雁被剪了翅羽, 在那里扇着翅膀扑腾着,可惜飞不起来, 气得“嘎嘎”大叫, 满院子跑来跑去。 方嬷嬷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两条大鱼, 拴在草绳上, 还不住地拍打着尾巴。 “夫人中午在我们院子用饭, 我出去买了两只鲈鱼, 正好等下熬鱼汤吃。” 柳氏笑眯眯地道:“那敢情好,我正馋着呢。” 柳氏的侍女接了鱼进去拾掇了。 风吹过来,带着梨花淡淡的香气, 那边呦呦鹿鸣、嘹呖雁声,还有小丫鬟们清脆的笑声,一切静好安宁。 过了一会儿,小厨房里的饭蒸好了, 鱼汤也熬得差不多了, 尘世烟火的香味在小院子里弥漫开来。 兰溪院的墙外头种了一棵桑树,有人爬了上去,偷偷地从墙头冒出一个脑袋来。他年轻又英俊, 他的笑容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 “今天煮什么呢?味道真香。” 沈绿绮仰起脸,望着顾明熹,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顾明熹亦笑着回她:“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沈绿绮红了脸,微微的侧过头去。 柳氏“嗤”了一声:“你们两个,可打住吧,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欺负我没念过书吗?” 沈绿绮扯着柳氏的袖子:“母亲,我们进去吃饭吧,别理他。” 谁知道这个人又塞给管家多少银子,让人家放他进来了。 顾明熹趴在墙头,眼巴巴地望着沈绿绮:“我肚子饿了。” 柳氏看着沈绿绮害羞的神色,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得朝顾明熹招了招手:“可怜见的,下来,姑母请你吃饭。” 顾明熹大喜,从墙头一跃而下。 少顷,下人在厅堂布好了饭菜。柳氏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想着反正聘礼都收了,顾明熹和沈绿绮就要成亲了,也不必许多避讳,就让顾明熹一起坐下用饭了。 顾明熹特别开心,一边吃着,一边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沈绿绮。 沈绿绮被他看得简直都吃不下饭了,问道:“我脸上有花儿吗?” “那是没有。”顾明熹笑眯眯地道,“花儿哪里及得上你好看呢。” 柳氏叹气了:“看来我是年纪大了,搞不懂你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姑娘小伙了,好端端地吃个饭也不消停,非得打情骂俏,当我不在你们面前吗?” 沈绿绮红了脸,低下头去:“母亲,你又在打趣我。” 顾明熹看着沈绿绮,觉得这饭也吃得特别香,不知不觉吃下了三碗,倒把柳氏惊呆了。 “你这孩子,胃口也忒好了。” 顾明熹厚着脸皮道:“阿绮秀色可餐,我对着她,还能再吃两碗。” 他连“姐姐”都不叫了。 沈绿绮被他说得受不了,放下了碗,逃回自己房间去了。 饭毕,柳氏叫了顾明熹过来,认认真真地问他:“你倒是和我说说看,接下去有什么打算,你还在林大人军中做事吗?那阿绮怎么办,一成亲你就要让她独守空闺吗?” 顾明熹胸有成竹:“我在陇西郡置办了宅子,成亲后就带着阿绮过去安家,行军打仗没个定数,莫说阿绮不放心,我也舍不得,我谋划着去讨个文职,往后就能天天回家陪她了。” 柳氏奇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扯到陇西去了?” 顾明熹自然是想成亲以后把沈绿绮拐回陇西,到时候再对她说出实情,她性子温存,既然做了他的夫人,看在夫妻情分上,说不得要对他从轻发落。 他继续胡扯:“沈夫人不知道,林大人马上就要调任陇西行军司马,叫我和他一块过去,少不得要在他手下谋个前程。” 至于林群山的调令,无妨,他明天就可以弄一份出来,到时候叫上林群山继续陪他把戏演下去,好歹先把沈绿绮哄回陇西再说。 说起来,顾明熹自己也觉得这谎越扯越大了,很有几分心虚,但这事情已经做了九十九步了,还差最后一脚,绝对不能露馅了。 他不由摸了摸鼻子,那神色落在柳氏的眼中就很有些形迹可疑的意味。 柳氏问道:“这也太奔波了,若那位林大人将来又要调任别处,你也跟去不成?我们家阿绮娇滴滴的,无论谁娶了她回家去,都要好生供养起来,我和你说,我可舍不得她去那么大老远的地方吃苦。” 顾明熹这下倒是不笑了,他的脸上的神情格外地认真:“沈夫人放心,陇西繁华富庶,不在洛安之下,阿绮慢慢会习惯的。我从小就爱慕着她,既娶了她,自然待她如珠似宝,倾我所有,护她一生喜乐无忧。” 柳氏沉默了半晌,叹气道:“其实我本是不看好这门亲事的,阿绮生得那般美貌,这洛安城里多少公子爱慕着她,随便找一个嫁了都是好的,她偏偏死心眼,非要等你到现在,我毕竟不是她亲生母亲,没奈何,也不能强扭她,只希望你做个诚信君子,不要负了今日之言。” —————————— 沈绿绮盘坐在软塌上,大红的嫁衣置于她的膝头,逶迤地垂到了地上,鲜亮如火。她拈着针线,在绣那一朵盛开的牡丹。 顾明熹从窗边探进头来:“阿绮的手真巧,这花绣得好看,和真的一样。” 沈绿绮的头也不抬,浅笑道:“你这个人,总爱在窗子旁边偷偷摸摸的,没个正经,这毛病多早晚能改过来?” 顾明熹马上道:“我想进屋去,可以吗?” 方嬷嬷在那边大声地咳嗽:“表公子,早几年你还小,没那么多讲究,如今不行,你们还没成亲,要避讳着点,姑娘的闺房,你可不能进来,不然,夫人能把你腿打断。” 顾明熹悻悻然:“我恨不得明天、不、今天就和阿绮成亲,为什么还要等三个月,存心急死我吗?” 方嬷嬷笑着:“这谁家娶媳妇不得筹备上一年半载的,只因为你火急火燎地催促,如今就三个月,姑娘备着嫁衣都来不及了,你还嫌慢。” 顾明熹望着沈绿绮,柔声道:“我知道,委屈阿绮了,一切权且从简,等后面我们安定下来,我为你再补上,我会为你备下这世间最华贵的嫁衣,铺下一路红毯,用十二人抬的花舆把你迎进门,我要告诉所有人,我娶到了天下最美丽的姑娘,让大家都来羡慕我。” 沈绿绮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虽然年岁长了,这心性一点儿没变,还是和小孩子一样,这么招摇做什么,岂不是惹人笑话。” 隔了一会儿,好像那两只白鹿和大雁打起来了,樱桃在外头大呼小叫的,喊着方嬷嬷过来帮忙。 方嬷嬷摇头笑着出去了。 顾明熹马上一纵身,从窗外翻了进来。 沈绿绮吓了一跳:“做什么?你又不守规矩,让人看到了怎么办?” “我分明规矩得很,谁看到我不规矩了?这里又没有旁人。” 沈绿绮的脸又红了:“你再油腔滑调的,我要恼了。” 她的腮上有着海棠的颜色,眼眸里流淌着烟雨江南的春光,那一眼望了过来,似嗔非嗔,无尽宛转。 顾明熹半跪在沈绿绮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道:“阿绮,我很想你,这四年来,无时不刻都在想你,你呢,有没有想起我?哪怕片刻也好。” 沈绿绮的手指颤了一下,一不留神,扎到了针。她“嘶”了一声。 顾明熹立即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软而娇嫩,是凝固的酥酪,而他的掌心炙热如火,几乎要把她融化。 沈绿绮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来。 顾明熹紧紧地抓着她不放,凑过去,轻轻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有一滴血珠,他舔了上去。 淡淡的腥味,又仿佛有点甜,还有她身上清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这种味道令他战栗。 顾明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沈绿绮惊呼了一声,用力挣脱开了,她太过惊慌,跌在榻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又气又羞。 顾明熹自己似乎也呆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你流血了,我心疼,想给你吹一吹。” 沈绿绮抓起了手边的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顾明熹接住了枕头,抱在手里,继续结结巴巴:“你、你别生气,我、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又觉得不对,“不是,以后、以后可以的,现在不敢了。” 沈绿绮听他越描越黑,脸上烧得都发烫了,娇嗔道:“登徒子,快点给我出去。” 这时,柳氏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什么登徒子?” 随着这声音,柳氏推门进来了。 顾明熹心中暗道不妙,飞快地起身,从窗子又翻出去了,动作干净利落,十分迅猛。 柳氏进门正好看见顾明熹在翻窗,瞥了一眼,又见沈绿绮脸色绯红,她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大怒。 “臭小子,胆子肥啊,看我不打死你!” 柳氏马上去抓鸡毛掸子,沈绿绮担心柳氏的肚子,急忙上去拦住她:“母亲,没什么事情,您别瞎着急。” 顾明熹抱头逃跑,远远地还喊道:“阿绮,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今天晚上我也会想你的。” 简直是火上浇油,柳氏冲着顾明熹的背影喊道:“明天我拿着棍子在大门口等你!” —————————— 周怀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手下的密探对他的禀告。 “居然还有这么一番缘由,那竟是顾四郎看中的女人,我说她怎么敢拒绝本王,原来是偏爱少年郎,那可不好,将来在我府里伺候着,须得教她懂得恪守妇道,断不可如此轻浮。” 身边的幕僚躬身请示:“王爷,是否多派几个人手去,偷偷地把那位姑娘给接过来。” “顾四郎在那里呢,你觉得能从他手里把人弄出来吗?”周怀悯慢悠悠地道,“这个事情,倒要叫秦国公出面帮我个忙了。” 他招来了一个侍从,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那侍从领命去了。 幕僚有几分踌躇,不免劝道:“王爷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我们此番前来,本来是暗中行事,这一个不好,闹将开去,露了行踪,反而不妙。” 周怀悯笑了起来:“如今我改主意了,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借口吗,我要摆明身份入城,先去拜见一下我的好侄儿,他想必很乐意看到我和顾四郎对峙争执,我不妨哄他高兴一下。” 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听说顾四郎和他老子打起来了,就为了那个女人,这样一来,本王的兴趣更大了,不把她弄到手,觉得心里仿佛不舒服似的。” —————————— 顾明熹回到了陇西王府的别院。 几个侍女迎了上来,手脚麻利而殷勤,一个为他脱去了外裳,一个捧来了水盆,一个弓腰服侍他濯手,一个奉上了香茶。 顾明熹换上了宽松的袍子,坐在那里喝茶。 陈景从外面进来,给顾明熹呈上了一封书信:“公子,王爷给您的信。” 顾明熹接了过来,打开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扔在案上了:“老头还不死心,又在啰嗦,我和他说过无数次了,我已经和我夫人定下了婚约,不会娶永嘉公主的,他若非要这个儿媳妇不可,横竖他还有另外三个儿子,谁爱娶谁去。” 陈景大着胆子道:“公子,所谓婚姻,须得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过不了王爷这一关,夫人就算嫁给你,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无妨。”顾明熹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茶,“我早晚会让父亲松口的。他总觉得这天下只有公主之尊才能当得起顾家的女主人,真是迂腐,我的夫人,我自会给她无上尊贵,哪怕是公主也越不过她。” 他说到这个,又想了起来:“对了,到时候我带着夫人回陇西,这路上要走上两三个月,夫人那么金贵的身子骨,可受不得颠簸,我明天去宫里,叫周雍把最大的八宝马车给我,还要加宽加固一下,还有,路上要有人照顾她,樱桃咋咋呼呼的不成事,方嬷嬷又老了,要找几个伶俐的丫鬟跟着……” 他扫了一眼边上侍候的侍女。 侍女们马上俯首:“公子放心,奴婢们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少夫人。” “你们几个不行。”顾明熹又把眼睛转开了,“那天在林府,她见过你们了,知道你们是陇西王府的人。” 真是遗憾,他原本试探着,想以顾氏子弟的身份给沈绿绮献个殷勤,可惜被断然拒绝了。 “我去宫里顺便找些能干的宫人,她们伺候过公主嫔妃,算是妥帖细致的。” 顾明熹自言自语着,陈景忍不住在边上重重地咳了一声。 顾明熹冷冷看了陈景一眼:“怎么,你想说什么?” 陈景觉得自己的这个主人平日里都是英明睿智、杀伐果断的模样,但是一旦涉及沈家姑娘的事情,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蠢得让人不忍直视。 陈景好心地提醒主人:“公子,夫人都快要过门了,你还打算继续瞒着她吗?你有没有想过,她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被你气死?” 那肯定是会的。 顾明熹被陈景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十分扫兴:“那能如何,都到这个地步了,骑虎难下,这个节骨眼,我能告诉她吗?” 陈景慢吞吞地道:“公子,你一个下等军官,如何能有宫廷御用的八宝马车、如何能让宫人来服侍夫人,这不是马上露馅了吗?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用着青棚马车和粗苯小丫头比较妥当。” 顾明熹一时语塞,恼羞成怒了:“去、去、去,你自己连老婆都没讨上呢,你懂什么,快走开。” 陈景自认为已经尽到了一个忠仆的职责,他用同情的目光看了顾明熹一眼,不作声地退出去了。 顾明熹被陈景这么一搅合,心里的旖旎之情都散了,原来刻意掩饰的不安又涌了上来,他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都退下去了。 案几上的茶渐渐地凉了。 顾明熹在房间里转着圈子,转来转去,转到了日落,心里也拿不定一个章程。 月光从窗口落了进来,温柔而清冷,就如同她的眼波,一直映到了他的心底去。 他想起了白日里她手指的触感,那么柔软,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他的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 “阿绮,你会原谅我吗?”他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月,喃喃地问道。 —————————— 第34章 翌日, 顾明熹磨磨蹭蹭了半天,刚想出门去沈家, 却有秦国公登门, 极力邀请他同去巡视洛安城外的西山大营。那是秦国公所掌管的南卫军的营地。 秦国公是个年长的老将,在晋国素有威望, 与陇西王府也略有交往,顾明熹对他还是客气的。 秦国公言道, 西山大营前期从北方拉来了一批战马, 正在训练重甲骑兵,如今已颇有成效, 因陇西王府的骑兵之名威震天下, 故而秦国公恳请顾明熹前去指点一二。 顾明熹毕竟年少, 闻得此事不禁有点热血激荡。 况且, 其实他本打算今天去向沈绿绮坦白身份,心里正举棋不定,一听秦国公邀约, 恰好为自己寻了一个拖延的理由,马上跟着秦国公走了。 —————————— 一大群北卫军骑兵骑着骏马飞奔而来,城门口的百姓被吓了一跳,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骑兵们在城门外停下, 团团围住了周怀悯, 一个个手按在刀柄上,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 周怀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 身着便服,未佩兵刃,身后仅跟着七八个随从,看过去温良无害的模样,但知道肃王名头的北卫军骑兵丝毫不敢大意。 北卫军中尉长官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给周怀悯行礼:“小人参见肃王殿下。传皇上口谕,肃王无诏入京,于制不合,请肃王速速回转封地,恪守臣子本分,勿做逾越之举。” 周怀悯温和地道:“许中尉,多年未见,你风采如故,甚好。本王此次前来,乃是为了一件要紧的私事,请皇上不必忧心。你看,本王孤身一人,能有何妨碍,你们多虑了。” 许中尉脸一红,实在不是他多虑,是这位肃王的本事太好,令建元帝不得不防备。 周怀悯笑道:“我正要进宫去拜见皇上,就烦请许中尉带路吧。” 许中尉犹豫了一下,因着肃王位高权重,他不好抗拒,况且肃王麾下兵马未至,眼前看来,并无威胁。许中尉当下颔首:“如此,请贵属下在城外等候,王爷随小人来吧。” 周怀悯做了一个手势,他的随从又退后了十几米,规规矩矩地在城门之外候着。 许中尉和一众北卫军骑兵带着周怀悯直接进了皇宫,先在安华门外等候。 过了大半天,进去通禀的内监才施施然出来:“宣,肃王觐见。” 周怀悯不以为杵,神色自若地进去了。 御书房内,建元帝高高地坐在那里,竭力做出庄重肃穆的神情,但在周怀悯向他下跪叩头的时候,仍然不免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皇叔平身。” 周怀悯起身坐下。 “皇叔久居济州,多年未见,朕也甚为想念。不知皇叔此次来京,有何要事?” 周怀悯心中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他对这个皇帝想来是瞧不起的,但他尚未与建元帝撕破脸,于礼法之上,还是要以皇帝为尊,如今要办的这件事情,既然需要摆到明面上来,少不得先和建元帝打个招呼。 “之前有人给本王看了一幅女子的画像,当真是绝世仙姝、姿容无双,本王一见倾心,欲要纳为侧妃,曾经遣人到她府上求纳,未料竟被婉拒,想来是本王未显诚意,不足以博取美人欢心,故此,本王亲自来此接她,佳人国色,也值得本王千里奔赴。” 建元帝惊骇而笑:“谁家佳丽,能令肃王如此动容?” “平阳侯府沈氏女。” 建元帝差点被自己呛到了,猛地咳嗽了起来。 德福赶紧上前:“皇上,您没事吧。” 建元帝抚着胸口,半天才回复过来。 周怀悯关切地道:“皇上怎么了?龙体欠安吗?” 建元帝赶紧摇头:“不,不,无妨。如此美事,难怪皇叔要进京了,朕也替皇叔欢喜,朕即刻传一道手谕,皇叔在京中尽管便宜从事,快快去把美人接回去吧。” 建元帝对当年顾明熹的殴打和羞辱至今犹记于心,每每念及,总是咬牙切齿。这会儿忽然听说肃王看上了沈绿绮,且不论这其中缘由了,单单琢磨起这个事情的后果,他就忍不住心花怒放。 建元帝自己没能耐,惹不起陇西顾家、也不敢得罪肃王,但若是顾明熹和肃王互相打起来了,那简直不能更好了,建元帝想及此节,几乎要拍案叫好。 周怀悯笑道:“本王想给这个沈氏一份尊贵,还请皇上替本王下一份纳侧妃的旨意,未知可否?” 建元帝马上又咳了起来。 德福弓下腰:“皇上,您近日染了风寒,正应该好好歇息才是,切不可操劳国事,免得累及龙体安康啊。” 德福真是个体贴的好奴才,建元帝借势捂住了胸口。 “朕觉得头晕得很,德福,快去传唤太医过来再给朕看一看。”建元帝又转过来对周怀悯道,“朕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与皇叔久谈了,皇叔且先退下吧。” 周怀悯似乎有点遗憾的样子,道:“如此,那本王就先去官衙契立文书,待本王将沈氏纳入府中之后,再请皇上下旨封赐吧。” 建元帝只当作没听见,虚弱地扶着德福的手,飞快地走了。 他这边出了御书房,马上又挺直了腰杆,精神抖索的样子。他很自然地去了唐昭仪的宫中。 李皇后自从触怒了建元帝,已被打入冷宫多年,不过只因其父亲官居高位、是为肱股重臣,建元帝一时不便废了她,只空让她占了个皇后的虚名,这后宫的实权皆已归建元帝所宠爱的唐昭仪掌管。 唐妙音正坐在那里调制香料,她的宫室内浮动着一种幽深的香气,建元帝就爱她这温香软玉的味道。 她见建元帝进来,盈盈地起身迎上来,扑进他的怀中:“臣妾正想着皇上呢,皇上就过来了,莫不是心有灵犀。” 建元帝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爱妃面如桃花,叫人心醉,朕这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听使唤地就过来了。” 唐妙音因着暗中倾慕之人最近就要来到京城,容光焕发,愈显娇艳,她心中欢喜不胜,就连对着最厌恶的建元帝,也能若无其事地抛了个媚眼儿。 “皇上又来打趣臣妾了。” 建元帝大笑着搂着唐妙音进去。 唐妙音随口问道:“臣妾方才听说,肃王殿下来了?不知道所为何来?” 建元帝笑眯眯地道:“皇叔看上了平阳候沈家的女子,打算纳她为侧妃,为了这个缘故,亲自到洛安来接她,朕是没有想到,皇叔那样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有如此风流的念头。” 唐妙音和建元帝方才一样,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爱妃你怎么了?” 唐妙音难受地蹙起了眉头:“哎,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是不是昨天晚上着凉了。” 建元帝自认为体贴地把唐妙音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爱妃快躺下歇息,朕马上叫太医过来。” 唐妙音眼波宛转妩媚,仿佛有诉不尽的情思:“可是臣妾今天不能侍奉皇上了,臣妾心中难过。” 建元帝靠了过来:“不碍事,朕今晚在这里照顾爱妃。” 唐妙音咳得更厉害了,伸出了玉手去推建元帝:“皇上还是快走,就怕臣妾这病气过给您了,那臣妾更是难过了,求皇上体恤,快快离开臣妾。” 建元帝还待再温存一番,唐妙音不由分说把他推开了,叫了宫人过来恭送皇上出去。 建元帝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建元帝前脚刚走,唐妙音马上就噌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她贴身的那个宫人赶紧过来了。 唐妙音慌里慌张:“快、快、快,叫人给四公子去传个口讯,叫他快点赶过去,不然,手脚略慢一点,他的新媳妇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话刚说话,她自己又踌躇了一下:“呃,也不对,王爷一向反对这个事情,不然,还是顺水推舟,就让沈氏跟了肃王去?” 她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唐妙音想了半天,还是扶着额头,叹气道:“这父子两个都叫人头疼,算了、算了,都要好好哄着,还是去告诉四公子一声吧,能不能抢得回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平阳侯府。 柳氏听了下人的禀告,惊讶地站了起来:“肃王?肃王亲自来我们家?” 她有几分不妙的感觉。 “是,肃王请二姑娘出去见他。” 以肃王的身份,他既点明了要见沈绿绮,就不可能违背他的意愿。 柳氏记起了之前肃王府所说的纳妃之事,心里直打鼓,但是想着卫家的聘礼都下了,沈绿绮已算是卫家妇,纵然肃王再张狂,也不至于在天子脚下做出抢夺□□的举动吧。 柳氏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个计较,只得一边让人去请沈绿绮,自己这边先叫了沈牧一起出去了。 肃王端坐在大厅里,形容高贵,果然和柳氏当年心目中所想的一般英姿俊雅,但柳氏却有着浓浓的不安。 沈牧扶着柳氏,一起跪了下去:“参见王爷。” “起来吧。” 周怀悯的语气是温和的,但却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倨傲,仿佛施舍一般随意地摆了摆手。 少顷,沈绿绮出来了,她看见了周怀悯,神色还是平静的,只是嘴唇有些苍白,盈盈跪下了:“小女子见过王爷。” 周怀悯倒不叫她起来,而是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低着头,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项,如凝脂一般,美好而脆弱。 周怀悯微微地笑了起来:“沈氏,本王心悦于你,欲纳你为侧妃,前几日曾命人过来,你竟然回绝了本王,怎么,莫非本王还配不上你么?” 沈绿绮轻声道:“小女子不敢,只是小女子已经许了人家,当不起王爷厚爱。” 周怀悯心中哂然,她许了什么人家,是卫家的、还是顾家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周怀悯平日于女色上并不十分看重,但见了沈绿绮之后,却一直不能忘怀。况且,这女子既是顾明熹所倾慕的,如果将她纳入掌中,那滋味必然十分美妙吧,周怀悯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 “你许了什么人家,他人在哪里,叫他出来和本王分说,我倒想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夺取本王心头所好。”周怀悯淡淡地说道。他的话语并不十分严厉,却倏然透出了一股刺骨的煞气。 沈绿绮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有一点泪痕:“这朗朗乾坤,自然有王法律令,王爷岂可恣意妄为。您是天潢贵胄、当世英豪,何苦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一辈子感念您的恩德。” 周怀悯毫不动容:“此时此地,我说的话,就是王法律令,容不得任何人违背,沈氏,我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莫要矫情,折损了这福分,只怕会给你一家上下带来祸患。” 肃王的这话已经十分明了,再无转圜。 沈绿绮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清澈柔美,却有一股刚烈坚决之意:“我已经许给了庐州卫家子,我的郎君纵然此时不在,我亦不可做负心之人。王爷盛情,我固不能辞,唯有一死以证心意。”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向厅中的那根柱子狠狠地撞过去。 周怀悯听她说到后面,已经知道不对,当即跃起,疾如闪电般地扑过去,堪堪拉住了她,用力往回一带。 沈绿绮一个踉跄,跌在周怀悯的怀中,她愤怒地挣扎了起来:“放开我!” 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她的腰肢是那么纤细,她的身上有着清冷的香气,如同月光下的梨花绽开,云鬓楚腰美人香,周怀悯的铁石心肠也不免摇曳了一下。 周怀悯扣住了沈绿绮的手腕,牢牢地抓住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你看过去娇娇柔柔的,脾气倒这么倔强,不错,本王喜欢。不过呢,还是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惩戒。” 他的目光转向那一边瑟瑟发抖的沈牧,淡淡地对属下吩咐道:“杀了他。” 持刀的侍卫应声而起,大步上前,挥刀斩向沈牧。 沈绿绮失声惊叫。 柳氏眼疾手快,抓住了沈牧往边上一闪。 柳氏是习武之人,身手自是迅猛,然而,肃王的贴身侍卫又与常人不同,那一刀又疾又狠,仍然砍了过来,偏了几分,直直地砍到了沈牧的胳膊,寒光一闪,沈牧的半截手臂掉了下来。 那手臂落到地上,还抓挠了一下。沈牧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了凄厉的嗥叫声,疼得跌倒在地上,满地打着滚儿,沾了一地的血。 沈牧固然千百般不好,但毕竟是生身父亲,沈绿绮见此情形,简直心胆俱裂,大叫了一声“父亲!”,就要扑过去。 但周怀悯仍然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移动分毫。 “哦,不对,听说你和你父亲不睦,倒是和你那个继母很要好,如此,我把你继母的肚子剖开来看看可好?”周怀悯的声音还是如同春风拂面,说不出的亲切和蔼。 众侍卫围了过来。 柳氏再彪悍,此时也只是个怀了身孕的妇人,她脸色大变,情不自禁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沈绿绮跪倒在周怀悯的面前,仰起脸,终于绝望地哀求他:“不、王爷,求求你,不要。我愿意侍奉王爷,给王爷为奴为婢,求王爷慈悲,放过我的家人。” 她的眼泪滑下,流到那形态优美的下颌,凝成了晶莹的露珠,仿佛从花瓣间滴落,她忧伤的容颜是江南四月天的烟雨,绕指缠绵。 周怀悯心疼了,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这就对了,乖乖的听话不好吗,非要闹点小性子,你看看,哭成这样,真是可怜见的。” 她的肌肤如同最上等的丝缎,周怀悯几乎不愿意把手挪开,无怪乎顾明熹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会钟情于她,真是妩媚娇娥,无一处不美。 周怀悯将沈绿绮拦腰抱了起来,向外走去:“好了,跟本王走吧,以后自然有你金尊玉贵的体面,连带你的家人也有不尽的好处,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阿绮。”柳氏想要冲过去阻拦。 几个侍卫亮出了刀,冷冷地指向柳氏:“沈夫人请留步,王爷给你们面子,莫要再不识趣,你一人冲动,带累的可是这府中上下几十号人的性命,你自己考虑清楚了。” 沈牧带着一身血淋淋的痕迹爬了过来,蹭到柳氏脚下,哭喊着“夫人、夫人你行行好,救救我、救救我啊!” 平阳侯府的下人都跪在地上,互相抱着发抖。 柳氏茫然四顾,无力地垂下了手。 —————————— 京城外,官道十里地。 周怀悯率部策马疾驰,后面有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镶金嵌贝的华丽车驾。 眼看着京都洛安的城楼就要慢慢地消逝在视野中,坐于车驾之中的沈绿绮不再回望,放下了车窗的帘子,缩回了车中。 她的心里默默地念着长生的名字,盼他来,又盼他勿来,柔肠百结,几欲垂泪。 艳阳高照,空气中有一种干燥而焦热的味道。 肃王的侍从取出了号角,急促地吹了两声。 巨大如雷鸣般的马蹄声随之而来,隐藏在官道两侧的骑兵如潮水一般从远处奔驰出来,紧紧地跟在周怀悯后面,在风驰电掣之中形成了严密的阵列。 周怀悯的人马在官道上飞快行进。 然而,过不多时,前方官道上出现了另一群骑兵,直直地朝着这边狂奔而来,马蹄扬起了衰草尘土,卷上了半空。 肃王和陇西王对立多年,彼此之间了若指掌,从那铠甲服色上一眼就看出,来的是陇西王麾下最精锐的骠骑营卫,如今,这一部人马正是归于陇西王的嫡子顾明熹掌握。 他来得居然这么快。却也无妨。 周怀悯冷笑着抬起了手。 尖利的号角再次急促地响了一声,奔驰的骑兵们倏然加快了速度。 拉着车驾的四匹大马也被狠狠地抽了一鞭,昂起脑袋,“咴咴”长鸣。 迎面而来的骑士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动了道路。 周怀悯手腕一翻,擎剑在手。 骑兵们“刷”的一声,长戟朝前,发起冲锋。 双方没有任何话语,直接冲撞到了一起,如同两股汹涌的潮水,汹涌交错,惊起血腥的浪涛。 顾明熹披着黑色的战甲,少年英俊的眉目间带着冷厉的杀气,一杆银枪疾如闪电般奔袭而来,直刺周怀悯面门。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下一章,马甲掉了,进入火葬场模式。 第35章 周怀悯大喝一声, 持剑挥去。 金石交鸣,火花四溅, 两人座下的战马都嘶鸣着倒退了几步。 周怀悯稳了一下, 催马向前,再度挥剑。 彼此心中有着心照不宣的仇怨,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用说,绞杀在了一起, 一时不分高下。 凶悍的骑兵们各为其主, 战得不可开交,刀枪铿鸣, 血肉横飞。 那驾着马车的车夫顾及不暇, 突然整个人被一柄长戟挑上了空中, 跌了出去, 生死不知。 拉车的马匹虽然神骏,却非战马,被这一连番的变故惊吓到了, 猛地扬起蹄子,发狂地向前疾奔而去。 顾明熹虽和周怀悯交手,心神却在那辆马车上,一眼瞥见了那情形, 心急如焚, 拨马转向就要奔去。 周怀悯岂容他脱身,长剑如雷,横扫而来。 顾明熹听得脑后风声, 侧身急闪,然而,虽然他动作迅猛敏捷,那剑仍然砍中了他的后肩,一阵剧痛,热乎乎的液体流了下来,把背部打湿了。 “陈景!”顾明熹一声厉喝。 他连头都没有回,追赶那马车而去。 周怀悯欲再追击,陈景的金刀已经劈头而来,他只能迎战。 受惊的马匹拉着车驾横冲直撞,那车子摇摇晃晃,抖得厉害。 其中隐约有女子娇柔的惊呼声,虽然几乎要被周遭的喧闹所覆盖,但是仍然落入了顾明熹的耳中。 那声音真是动人心魄。顾明熹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 他狠命地夹击了马腹,催马狂奔,拼命想要靠近那马车。 “阿绮、阿绮,是我,我来了,你别怕。”顾明熹用尽全力,大声呼喊着。 沈绿绮在车中正惶恐无助,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原本咬着牙没有哭,这时候,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那辆马车若风雨中的一叶小扁舟,摇摆欲坠,人在其中都被抛来抛去的,沈绿绮挣扎了半天,勉强爬到车窗边,扯下了那帘子。 她在窗外望见他。 沈绿绮从来没有见过顾明熹那个样子。 他策马而来,英姿飞扬。穿一身戎装,持着一杆银枪,脸上沾染着淡淡的血痕,仿佛带着一股浓郁的煞气,然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那么温存。 呼呼的风声和纷乱的马蹄声交错在一起,从耳边掠过去。 顾明熹骑术精湛,他的战马亦是万中无一的良骏,他伏低了身子,操控着战马,渐渐地靠近了马车。 “阿绮!”他唤着她的名字,竭力朝她伸出了手。 沈绿绮毫不犹豫地接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结实有力,一下子就紧紧地握住了她。 顾明熹另一只手中握着银枪,倏然抬手将枪投掷而出,从马车的斜上方穿过,那巨大的力度骤然击碎了车厢,木块四散而开。 沈绿绮还没来得及失声惊叫,巨大的力量从手臂处传递过来,她忽然被提了起来,天旋地转。 时间仿佛只有一霎,又仿佛那么漫长,周遭万物都在她的眼中剧烈地抖了一下,她跌入了他的怀抱中。 顾明熹紧张地抱着沈绿绮:“你没事吧,有没哪里受伤了?有没吓着了?” 沈绿绮急促地喘息着。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顾明熹,整个人都被拥在他的胸怀中。她这时才发现,原来当年的那个孩子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他的肩膀宽阔、胸膛火热,他说话时的呼吸蹭过沈绿绮的脸颊,带着他的气息,像是阳光下的青草,男人的味道浑厚而干爽,把她包围起来。 沈绿绮的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受到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抓住了顾明熹的衣领。 那辆破损的马车还在奔驰中,突然撞上了一块石头,猛地跳了起来,四匹大马高昂地鸣叫着,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跑出去,车架颠覆了过来,车轮甩了出去,“哐啷”一阵乱响,半晌方歇。 沈绿绮的脸色苍白,娇弱如同月光下梨花的花瓣。 顾明熹的那匹战马渐渐地放慢了速度。风很轻,从人的耳鬓拂过,有一点痒痒的。 顾明熹揽着沈绿绮的腰肢,她的腰是那么柔软而纤细。他低下了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红晕,如同水粉的晕染。( “阿绮。”顾明熹的声音低得如同呢喃,他缓缓地贴过去。 他的味道几乎就要触到了她的嘴唇。沈绿绮的手指都绷紧了。 “公子!”有人从远处奔来,大声地吼叫着。 沈绿绮忽然回过神来,用力地推开了顾明熹。 但这是在马上,方寸之地,退无可退。顾明熹的手臂是那么有力,牢牢地抱着她。 沈绿绮又羞又恼,“哼”了一声,把脸扭开了。 顾明熹从侧面看过去,看到了她绯红的耳朵和脖子,宛如桃花的颜色。 好想摸一摸,可惜她生气了。 顾明熹遗憾得几乎想顿足。 陈景骑马奔来,大老远就叫着:“公子,北卫军的人马来了,您快过去看看。” 沈绿绮用袖子捂住了脸。 顾明熹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陈景,为什么他身边会有这种煞风景的家伙,简直令人愤怒。 陈景到了近前,勒住了马,对顾明熹急切地道:“北卫军中尉统领带了大部人马把我们都包围了起来,请公子定夺。”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地小了,到后面几乎缩起了脖子,“呃,公子,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顾明熹决定,回去以后,要马上把陈景远远地打发到北部边关去,不能让他在自己面前碍眼了。 顾明熹“哼”了一声,扶着沈绿绮坐好,拨马奔了回去。 那一边,负责守卫京城的北卫军来了上万人,如临大敌,将周怀悯和顾明熹的两队人马围了起来,刀剑出鞘,紧张地指着他们。 被包围起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将士,在此情形下不惊不躁,各自为阵列,默默地等候主上的命令。 北卫军长官许中尉简直气急败坏了,他半天前眼见着肃王出了京都城门,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结果又接到通报,说城外十里地,有两军交战。 天子脚下,京都重地,居然有如此事端,许统领魂飞魄散,急急忙忙点齐了兵马,扑了过来,发现果然是肃王在生事,竟然出动了骑兵较量搏杀。却不知另一方是谁,竟然也敢如此嚣张。 “肃王殿下,这里还是洛安的地界,不是你济州,你未奉圣意,私自纠集人马入京,又在此擅动兵戈,莫非有谋反之意?”许中尉远远地躲在军士的护卫之后,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周怀悯瞥了许中尉一眼,眼神轻蔑:“许中尉言重了,本王路遇劫匪,抢夺本王的家眷,本王岂能速手就擒,不过是手下的随从和劫匪之间小小纷争,何来谋反一说,许中尉这眼界也未免太小了。” 许中尉会信才有鬼,放眼晋国,谁有那么大胆,敢劫持肃王家眷。 顾明熹从远处奔来,陇西王府的骑兵们恭敬地退开了一条道,然后聚拢在他的身后。 沈绿绮横坐在马上,顾明熹用一种十分霸道的姿势将她揽在怀中。 万千军马、众目睽睽,沈绿绮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好把头伏在顾明熹的胸膛上,遮住自己的脸。 周怀悯看见了顾明熹怀抱着沈绿绮,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许中尉一见那架势,就知道顾明熹是另一方的首领。他也非蠢人,知道这少年既然敢与肃王争斗,身份必然不同,何况这些骁勇的骑兵看过去亦非寻常,或许又是哪一路权贵王侯也不定。 许中尉胆子也不太大,但领军多年,面上威势十足,若就此放了这两伙人,未免被人看轻、也难以向朝廷交代,他心念急转之下,硬着头皮发话。 “尔等胆大妄为,在京都之外私囤重兵,目无法纪,有不臣之嫌,吾奉圣命,维护京都安定,断不容尔等胡作非为。” 周怀悯和顾明熹不约而同地看了许中尉一眼,目光轻蔑,如视蝼蚁。 许中尉手掌北卫军大权,本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被那样的目光一激,恼羞成怒,但肃王是他无论如何也开罪不起的人物,他一肚子火没地方撒,转而向顾明熹恶狠狠地道:“我不管你是谁,天子脚下,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这不法之徒,还不速手就擒,听候发落。” 顾明熹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我听候你的发落,不知所谓,荒诞可笑。” “你!”许中尉气得眼睛都红了。 “许中尉。”周怀悯忽然插了一句,“这个狂徒着实可恨,不若你我联手,将他拿下,如何?” 许中尉大喜,若能拿下那少年,就有人为今日之事担责,他也不至于落个失职之罪,如此甚好。至于肃王,那也算是个苦主,没见他家的女眷都被人劫持去了吗。 许中尉打定了主意:“肃王所言极是,你我且先拿下这小贼再做计较。” 当下,北卫军与肃王的人马拢合到一起,慢慢地对顾明熹那方形成了半包之势。 对方是人数几乎这这边的一倍,腾腾的杀气迫人眉睫。沈绿绮有点惶恐,抬头看了了顾明熹。 她的眼中有盈盈秋波,几乎要流淌下来,顾明熹心荡神摇,几乎想要吻她的眼睛,但他强行克制住了,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他的笑容带着一点嚣张的跋扈,飞扬如烈日。他做了个手势。 陇西王府的骑兵立即调整方位,沉默而迅猛,以重甲武士为前锋、持盾者为两翼,形成了一个楔形的阵列,准备迎战。 此战固然人数悬殊,然则无一人退却,那些铁血的骑兵甚至没有丝毫表情。 顾明熹的银枪直指过来,寒光闪耀。 “若要战,那便来,毋须言。” 许中尉心中有些发怵,他隐约想到了一个念头,不由咽了一下口水,稍微犹豫了一下。 周怀悯冷冷一笑,刚要喝令冲锋。 许中尉身边的副将忽然指了指远处,语气有点惊慌:“大人,您看那边。” 许中尉抬眼望去。 地平线那边滚起了浓浓的尘烟,先是一条线,然后慢慢地扩大成一片黑影。 铺天盖地的军队从远方奔驰而来,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那千军万马的蹄声是潮水涌过来的呼啸,惊心动魄。 连周怀悯的脸色都变了。 黑底的旌旗上写着一个金色的“顾”字,在风中猎猎摇摆,更显张牙舞爪之态。 这世上除了陇西王,谁能如此嚣张。 许中尉再也顾不得顾明熹,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恭恭敬敬地候在道路一边。 那军队到了近前,重甲长戟的战士,与顾明熹身边的那些骑兵一样装备,他们刷地一下,整齐划一地勒马停下,数万兵马,鸦雀无声。 轰然而来,默然而止。 许中尉低下了头,汗滴了下来。 一人越马而出,临于众军之上,气势威严而倨傲,容华高贵,却是满头白发。他自然就是顾弘韬。 周怀悯眯起了眼睛。 “肃王殿下,许久不见,可安好?”顾弘韬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轻蔑。 “甚好,多谢顾王爷挂念。”周怀悯如是冷冷回道,“数年未见,不意在此荒郊之地,能与王爷再聚首,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哪。” 周顾二人前次相见,是九年前的济州之战,双方血战十天九夜,最终固然肃王伤亡惨重,但顾弘韬亦不能攻破济州城,悻悻而退。 顾弘韬看着周怀悯,目光如剑:“我本无意与故人重逢,然则,听闻小儿与肃王起了冲突,我这做父亲的才不得不来一探究竟。我这犬子向来顽劣不堪,常常在外招惹事端,我回头自会与他理论,不敢劳烦肃王越俎代庖。” 这场中再没有人搭理许中尉,而他自己则恨不得缩成一团,能够原地消失就好。 肃王脸色阴沉,语气还是淡定的:“那既然顾王爷如此说了,就把你家的四公子带回去好好管教一番,本王就不与他计较了。” 当下,肃王拨马欲走。 顾弘韬的手略略抬了抬,他身后的军马动了。 “故人相逢,我倒想和肃王殿下叙叙旧,怎么,你就要走了吗?” 肃王的瞳孔倏然收缩,亦冷笑道:“顾王爷既有兴趣,本王自当奉陪到底。” 但此时,从京城的方向轰轰隆隆地又奔来了一队军马,秦国公一马当先,奔驰而来。 到了近处,秦国公翻身下马,十分客气地对顾弘韬拱手躬身为礼:“见过顾王爷。” 顾弘韬在马上微微欠身:“老大人有礼了。” 秦国公手中所掌的是南卫军,人数远在北卫军之上,他的品阶亦远高于许中尉,许中尉平日里对他本是不服的,今天见了他,却如见救星,赶紧小跑过来,跟在秦国公身后,做出唯命是从的样子。 秦国公神色自若,对顾弘韬道:“方才见四公子匆忙领兵出城,老夫唯恐他有什么闪失,赶紧带人来接应,所幸无甚关碍。” 他又看了看周怀悯,又看了看顾弘韬,言辞恳请,“两位王爷,且听老夫一句劝,同为晋国重臣,切不可在此私自交兵,此京都之城,天子在上,此战无论胜负,于晋国、于天下,都是一个笑话,老夫奉命守卫都城安定,职责之所在,若有兵戈起,老夫当率部全力拦阻,求二位王爷给老夫一个薄面,今日各自罢手,如何?” 几方军队对峙着,战马刨着蹄子,发出低沉的鼻息声。 半晌,顾弘韬目无表情地道:“老大人多虑了,我不过是和故人打个招呼而已,如此太平盛世,怎可擅起兵戈呢。” 周怀悯看了秦国公一眼,两个人目光交错,很快又各自避开了。 周怀悯也不说话,喝令了一声,收拢队列,率着手下的兵马径直去了。 顾明熹紧绷的身体这慢慢地放松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怀中的沈绿绮在微微地发抖着。 他心下一沉,忙柔声问她:“阿绮,你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没事了,你别害怕。” 沈绿绮抬起眼睛来望着顾明熹。她的脸色惨白如雪,连嘴唇都是藕荷一般冰凉的灰色。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仿佛是被惊起的蝴蝶,飘摇而脆弱。 顾明熹的手有点发冷,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沈绿绮:“是我的错,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是你的长生,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无一丝掺假。” 沈绿绮目不转睛地望着顾明熹,她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似乎要用目光把他的容颜描绘一遍。 他的眉毛斜飞如剑、他的眼睛宛如星辰,带着琥珀色的流光,他的鼻子又直又挺,他是那么英俊的少年。 沈绿绮以为自己应该很熟悉他了,但此时才发现,原来他竟是那么陌生。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了一次,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 “吾名为……顾明熹,出身陇西顾氏。”顾明熹微微地侧过了脸,避开沈绿绮的目光。 沈绿绮忽然挣扎起来,用力地想要推开他。 顾明熹哪里肯放手,他急急地道:“阿绮,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本来打算今天就要向你坦白的、啊、不是,是向你负荆请罪,我是个大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赔罪。” 沈绿绮不作声,发狠地挣扎着,顾明熹的手臂宛如铁箍,紧紧地束缚着她。她性子倔起来,狠狠地抠住了他的手臂,明知道挣脱不得,依旧那么拼命。 她的指甲崩裂了,血从指尖流了下来,一点儿都不觉得痛。 顾明熹吓了一跳,心疼得都揪起来了,不敢再拦她,慌慌张张地抱她下马,放开了她。 周围是长戟如林、铁马如云,杀气未散,沈绿绮却恍若未觉,用袖子掩住了脸,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虚浮,才一举步就踉跄了一下,软了下去。 “阿绮!” 顾明熹急急忙忙去扶她。 “别碰我!”沈绿绮忍无可忍,倏然扬手,一记耳光甩在了顾明熹的脸上。 “啪”的一声,又响亮又清脆。 顾明熹看见她泪流了满面,他茫然地放开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却不觉得疼。疼的是胸口下面的一个地方。 沈绿绮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入尘土。 风吹过来,空气中有着铁锈的味道,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军马,列于其后,将士们目不斜视,一个个保持着木然的表情,都只当作未见。 沈绿绮再看了顾明熹一眼,那不是她的长生。那个少年,原来那年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第36章 沈牧断了手臂, 躺在床上哀哀叫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柳氏听得心烦, 叫人端了安神的药过来, 赶紧给他灌下去。 淳于氏守在沈牧的床头,哭得比沈牧还大声。 柳氏冷冷地道:“正好, 侯爷如今这样,很需要人贴身伺候, 淳于姨娘你这几天晚上就在这屋里守夜吧, 端屎端尿,一点不可懈怠, 听见没有。” 淳于氏的哭声嘎然而止,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 柳氏心中厌烦, 不欲再理会这二人, 当下拂袖出去了。 她叫了管家来问:“怎么样?找到卫家的那小子了吗?出了这等大事,这小混蛋到底溜到哪里去了?真真急死个人。” 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我们按卫公子说的住所找过去,根本没他这号人, 我还去了林将军府上,将军亲自出来见了我,倒是很客气,就是吱吱唔唔的说不真切,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两处地方我都叫人守着了,若看见了卫公子,一定第一时间来报。” 柳氏又气又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时嘴巴和抹了蜜似的, 说得凭地好听,关键时候,居然指望不上他,我早就说过,这小子靠不住,如今怎生是好?” 她想了想,跺脚道,“不行,我回娘家去找我父亲和兄长,只能求他们出手相助了。” 她心中急着,不意牵动了肚子,一阵抽痛,“嘶”地一声,捂着肚子蹲下去。 身边的下人大惊,如今柳氏可是沈家的主心骨,断断不可有所闪失,丫鬟和嬷嬷们拥过来扶住了柳氏:“夫人,您保重自己要紧,不然,我们派人过去叫亲家老爷过来,您别走动了。” 这当口,大门外的小厮飞奔过来:“二姑娘回来了!回来了!” 众人皆是又惊又喜。 柳氏强打起精神,赶紧叫人扶着她出去。 才到二门外,果然看见了沈绿绮。 一队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见着沈家的人出来接应了,才弓腰退去,态度十分恭敬。 柳氏顾不得许多,匆匆上前:“阿绮,你怎么样?不打紧吧。” 沈绿绮的脸色白得有些惊人,但是神情却十分平静:“我没事,让母亲牵挂了。” 柳氏上下打量了沈绿绮一下,看过去没有什么异样,她的心放下了一半,几乎要落泪:“老天保佑,幸而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是谁救了你,我们可要好好地报答人家。” 沈绿绮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她的嘴唇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轻轻地颤抖着,半晌才轻声道:“嗯,是要报答他,他终究是救了我。” 她这么说着,身体摇摇欲坠,如风中弱柳,几欲倾倒。 柳氏赶紧道:“先别说这个了,你这样子可怪吓人的,快进去休息,压压惊,我叫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有什么事情我们容后再说。” 沈绿绮心神恍惚,被樱桃和方嬷嬷扶着进去了。 柳氏这才转过来,问方才报讯的小厮:“是谁送二姑娘回来的?快领我出去,我可要当面拜谢一下。” 小厮方才一直欲言又止,这会儿见柳氏发问了,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一大群军士护送着二姑娘回来,不见他们领头的人,小的过去问了,他们都没搭理我,就是刚才跟进来的几个姐姐,笑眯眯的,但是也都不说话。还、还有,夫人,那群军士如今还守在我们家门口没走呢,好大的架势,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柳氏心里一咯噔,出去一看。 果然,几列军士整整齐齐地排在平阳侯府的大门口,做出了守护的姿态。 柳氏出生武将之家,还是有些眼力见的。 但见那些军士披挂重甲,身形高大魁梧,持着长戟,站姿笔挺如松,只是默然地立在那里,那种威猛凛冽的气势自然迫人而来,平阳侯府方圆百米,行人都不敢靠近。这哪里是普通的军士,分明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 柳氏暗暗心惊,过去施礼:“有劳诸位救了小女回来,真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一个首领模样的军士对着柳氏分外客气,赶紧回礼:“沈夫人毋须多礼,沈姑娘是尊贵之人,吾等只是奉命护送她回府,当不起沈夫人的礼,折煞吾等了。” “那敢问贵主上是谁?可否容我当面拜谢?”柳氏试探地问道。 那军士只是道:“小人不敢多说,夫人日后便知。” 柳氏呆了一下,无奈道:“如此,也罢。那诸位请回吧。” “主上有命,令吾等驻守此处,以防宵小之辈再来冒犯。”那军士一眼一板地回道,“沈夫人放心,贵府上的后门亦有人把守,断不会再让贼子有可乘之机,您大可高枕无忧。” 柳氏嘴巴动了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问,那军士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肯再回了。 —————————— 案上的烛光摇曳着,烛泪一点一点地流下来,而后慢慢地凝固了。 沈绿绮独坐灯下。 春天的夜晚,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春寒料峭,那股寒意从指尖透到心底,怎么也无法驱散。 直至夜已深、灯已灭,依旧不能入眠。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敲打在梨花树上,嗒嗒作响,或许,明日那梨花会落了一地吧。 沈绿绮推开了窗。 然后,看见了他。 窗外的梨花树下,他站在那里,他的身形挺拔、肩膀宽阔,站在那里的姿势如高山之青松,其实,虽然他年岁尚轻,但他已是一个轩昂男儿,英姿勃发,无人可及。 顾明熹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 那么黑的夜里,沈绿绮其实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的眼睛是那么清亮,透过雨幕,望了过来。 沈绿绮恍惚又看见了那一年,当他离去时,亦是这样望着她,热烈而明朗,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往。 沈绿绮阖上了窗子,打了一把伞,走出去。 顾明熹看见沈绿绮出来,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忽然又胆怯了,犹豫着不敢上前。 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 相对无言,半晌默然。 风吹了过来,拂动沈绿绮的长发,雨飘了过来,有点湿意。 顾明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雨越发大了,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你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沈绿绮的声音低低的。 顾明熹飞快地道:“阿绮姐姐我错了,我不想狡辩,我不该欺骗你,我是个大混蛋,罪无可恕,但是……” 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我喜欢你,这一点,是真真切切的,从头到尾,始终没有虚假。” “为什么要骗我呢?顾公子,你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无所不能,这么多年你一直骗我,为的是什么?”雨丝从她的眼前落下,她的眼眸浸透了这春夜的水,幽深哀婉。 顾明熹有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脸,但是他的手抬起来,又放回去了。手都湿透了,一点儿不敢碰触她。 “我若说,我与你是前世宿缘,我从很早以前起,就念你至深,处心积虑,只想博你欢心,你信么?” 沈绿绮望着他片刻,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是,时至今日,我才省悟过来,早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当时总疑惑我运道好,仿佛有菩萨保佑我似的,却原来,是你在暗地里一直帮我。” 她这么说着,顾明熹却觉得她的语气不对,顾明熹有些不安,嗫嚅道:“那也没什么,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应当爱护你,可惜那时候我还小,不能娶你回家,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心里很不舍的。” “那个时候,我当你是可怜的表弟,爱护你、怜惜你,却想不到原来还是需要你来保护我,顾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无知?” “没有。”顾明熹目光坦然,直直地望着她,“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会那么想,我对你的情意如何,你应当知晓,可苦说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阿绮,这世上,唯有你,能令我花费无数的时间、无数的心思来讨好,我甘之若饴。” 沈绿绮沉默了良久,忽然把手伸到顾明熹的面前。 “当年我母亲把我的玉佩给你,如今你还带在身上吗?” “自然是带着,我片刻不曾离身。” “还给我。” 顾明熹本来想说“不”,但是,沈绿绮那样望着他,她的目光仿佛是最柔软的水、又仿佛是最坚硬的冰。 夜色中的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月光。 顾明熹默默地把那块翡翠玉佩从贴身的胸口摘了下来,放入沈绿绮的手中。 那上面带着他身体的温度,是滚烫的。 沈绿绮紧紧地握住了一下,而后,摔在了地上。 玉碎了一地。 顾明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沈绿绮退后了两步,用温和而平静的声音道:“当年,我母亲将我许给了卫家的表弟,你既不是他,你我之间,也无所谓瓜葛。顾公子,多年来,感念你的照顾,你骗了我,我也不再怨你,自此后,情同陌路,勿相见、勿相念。” 她言罢,转身离去,不再回头。如同前世,总是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 她进了屋子,门和窗都阖上了。 顾明熹在雨中伫立良久,而后慢慢地蹲了下来,在地上地摸索着,把那碎掉的玉佩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 —————————— 第37章 过不多久, 柳氏知道了顾明熹的真实身份,惊呆在那里, 半晌都不能言语。 好在柳氏是个干脆利落的, 不过半天就回过神来,也不去啰嗦那些缘由, 按着沈绿绮所说的,把顾明熹前头送来的一百二十八担嫁妆, 连着那两对白鹿和大雁, 一起抬了出去,放到了大门外头。 顾明熹也没有争辩什么, 默默地命人收拾回去了。 沈牧几乎发狂, 一边心疼那如山的珠玉绫罗、一边震撼于顾明熹的身份, 一会儿悲、一会儿喜, 疯疯癫癫的,叫嚷着要赶紧把沈绿绮送到顾家去。 直到柳氏大怒,把他按在地上暴捶了一顿, 他这才又老实了下来。 柳氏去见沈绿绮,本待安慰她。 沈绿绮的脸色瞧上去虽然比从前更白了几分,但她目光清亮,神情恬淡, 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反而宽慰柳氏。 “母亲,原先是我迂腐了,白白耽误了这些年, 还让母亲为我忧心,大是不该,好在如今明白过来,也不算晚。母亲但放宽心,凭我的容貌,要找一户殷实厚道的人家原也不难的,待过了这段时日,我心绪平复了,还要劳烦母亲替我相看。” 柳氏纵然有千言万语,都被沈绿绮这一番话给堵住了,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其实她也知道,哪里能如沈绿绮说的那般轻巧呢,那位顾四公子,岂会如此轻易罢休。 但她看了看沈绿绮,又把话都咽下去了,只道:“好,都依你,你好生歇着,别想太多了,日子长着呢,我们以后再看看吧。” —————————— 三月二十六,建元帝的妹妹、永嘉长公主十五岁生辰,因是及笄之年,顾太后格外重视,在宫中摆下了盛宴。 沈绿绮也收到了帖子,还是永嘉公主亲自写的,虽然语气傲慢,但意思却很明确,让沈绿绮务必赴宴。 柳氏担心不已。 沈绿绮却淡然:“母亲,您想想,既然那位顾四公子那般喜欢我,我仗了他的势,这宫里,谁敢得罪我呢,连公主都不能,我怕什么。” 柳氏这下倒是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咳,阿绮啊,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豁达了,好吧,你说得也是在理,既如此,那就去吧,反正也是推脱不得的。” 因是宫廷盛宴,遵循礼制,沈绿绮刻意地打扮了一番。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梳起了高高的娥眉鬓,盘缠如云,斜插了一只赤金莲花簪子。 她的秀眉是远山含黛、脸颊是酥酪凝脂,脂粉都不能再为她增色,唯有她的嘴唇,是一种浅淡的藕荷灰粉。于是,她在唇上抹了胭脂,那是灼灼桃花的红艳,更衬得她的肌肤白胜霜雪,近乎刺眼。 她穿上了一件紫色的曲裾深衣,恰到好处地显出了她的身段曼妙、腰肢纤纤不堪一握,所谓静女其姝不过如此。 因而,当宫人将她带进来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连端坐在上方的永嘉公主也望了过来。 永嘉公主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容貌明艳若春光,眉宇间带着雍容华贵的气息,她用一种高傲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沈绿绮。 那眼神如同芒刺。 沈绿绮螓首低垂,面色如常。 良久,永嘉公主挥了挥手,似乎连话都不愿意和沈绿绮说。 宫人带着沈绿绮在最偏末的位置坐下了。 此时黄昏了。十几盏半人高的琉璃灯高悬着,照得这华丽的宫殿宛如白昼,十二重满绣轻纱帷幕的后面,隐约能看见乐伎持着笙箫钟罄,席地奏乐,还有歌姬在帘后轻声曼吟。 陆陆续续地,前来参加宫宴的贵女们都来了。 她们都是这洛安城里最高贵的千金,权臣之女、王侯之后,她们依次上前拜见了永嘉公主,而后坐在一块儿,熟悉地说笑着。 没有任何人搭理沈绿绮,她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宫人们端上了各色珍稀菜肴,如同流水一般。 歌乐声中,宫中的舞伎翩然起舞。 说不出的花团锦簇好光景。 在这一片喧哗中,沈绿绮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神情始终是平淡的,恍如周遭的一切皆隔离在天边。 然而,有人偏偏不肯让她安宁。 永嘉公主忽然出声:“沈氏女,过来。” 沈绿绮知道是在唤她。她用优雅端庄的姿势立身而起,走上前去:“公主有何吩咐?” 永嘉公主斜斜地瞥了沈绿绮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给我斟酒。” 早有宫人捧了酒壶和酒杯在一旁候着,此时递到了沈绿绮的面前。 沈绿绮不作声,只是依言斟满了一杯酒,双手奉予永嘉公主。 乐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下面在座的贵女们窃窃私语着,眼睛都望向这边。 永嘉公主接过了酒杯,并不饮下,而是在手中把玩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绿绮:“我之前听说四郎钟情于你,原本还不太信的,今日见了你的面,才知道是什么缘故,唉,原来不论多厉害的男子,都是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沈绿绮抿着嘴唇,并不回话。 下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大了一点。 永嘉公主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你这样的容貌,倒还是可以侍奉四郎的,他高兴就好。只要你日后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恪守本分,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若你仗着四郎的宠爱,无端就轻狂起来,那时候我可不会客气的。” 说到后面,永嘉公主的声音和神情都严厉了起来,她看着沈绿绮的眼睛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沈绿绮的嘴唇是苍白的,几乎连那胭脂都遮不住。她的神色却十分冷漠:“公主这话什么意思,臣女并不知晓。” 永嘉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把那杯酒泼了过来。 沈绿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那酒尽数泼到了她的鞋上。 永嘉公主厉声道:“大胆,本公主赏赐你的美酒,你敢不受?来人哪,把她……” 这时候,从殿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想要把她怎样?永嘉。” 那个男人的声音清朗明亮,此刻却带着压抑的怒气。 顾明熹踏了进来。 这深宫内殿,皆是贵女,一室娇花软柳,见男人进来,纷纷低下了头。而他举步而来,却面无殊色,仿佛这些人都不在他的眼底。 永嘉公主的眼睛一亮,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四郎,我遣人去请你,他们还说你不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 顾明熹径直过来,走到近前,看了看沈绿绮,然后目光定格在她的脚下。裙裾下面,露出了半截鞋面,已经湿透了。 沈绿绮恼恨他的目光过于无礼,冷着脸,侧过了身去。 永嘉公主也注意到了顾明熹的目光,她又嫉又恨,跺着脚道:“四郎,我在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看我?” 顾明熹终于看她了,冷冷地道:“快向她赔罪。” 这殿中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永嘉公主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对她无礼,我叫你向她赔罪。”顾明熹目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永嘉公主这才意识到,顾明熹并不是在说笑,她的眼泪差点要滴下来了:“你做梦!我才不要!” 顾明熹看着永嘉公主,一字一顿地道:“永嘉,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赔罪,快点。” 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带着难以形容的煞气与威压,如同剑一般刺了过来。 永嘉公主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发软了起来,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四郎、我、我对你那样的心意,你竟如此待我,你……好没良心。” 顾明熹只是冷漠地道:“看来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他抬起了手。 永嘉公主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倒退着跌倒在座上。 “长生,你够了。”沈绿绮忍无可忍,断然开口喝止,“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你还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儿,羞不羞?” 顾明熹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顷刻之间收敛了周身骇人的气势,变得温良无害:“是,我不该这样,我都听你的。” 沈绿绮对着永嘉公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公主,臣女身体不适,不能奉陪,请恕臣女先行告退了。” 言罢,也不待永嘉公主答话,她返身就离开了。 顾明熹毫不迟疑地举步跟了上去。 永嘉公主呆呆的,直到顾明熹的背影消失不见了,她突然抱住了身边的一个宫人,“哇”地大哭了起来。 —————————— 沈绿绮走出了宫门外,长夜已近,天空是一种晦涩的黑暗,宫宇深深,高墙长门,不知归处何处。 她微微地顿住了。 顾明熹从宫人手中取了一盏宫灯过来,疾走几步上前去,他害怕激怒了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你不认得路,我送你回去吧。” 不待沈绿绮答话,他抬腿就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背着身子等她。 沈绿绮沉默了片刻,跟了上去。 顾明熹的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顾明熹几度想要开口,偷偷地回头去看沈绿绮。她的面色冷若冰霜,吓得他不敢吭声。 走到半道,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递给顾明熹一包事物。 “四公子,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取来了。” 顾明熹接了过来。 那宫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顾明熹走近了沈绿绮,把那包事物递到她的面前。 “换一双鞋吧,湿答答的,穿在脚上怪难受的,也怕你着凉了。” 沈绿绮犹豫了一下,脚上确实很不舒服,夜晚的风吹着,凉飕飕的。况且,穿着那样一双湿漉漉的鞋子,未免也有失礼仪。 沈绿绮的脸微微一红,默默地接了过来。 打开包裹的绸缎,露出里面的鞋,精致而素雅,鞋尖上缀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 顾明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样的眼神几乎要把她的脸都烧起来了。 沈绿绮沉下脸:“你不要看,转过身去。” “是。”顾明熹从善如流,马上转身。 沈绿绮看了看左右无人,弓下身去,脱掉了一只鞋。连着袜子都有些沾湿了,她想了想,把袜子也褪了下来。 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替她把新鞋子捧了过来:“唉,是我没考虑周全,只顾鞋子,忘记袜子了,怎么办呢?” 却是顾明熹不知何时蹲到了她的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白嫩秀美的赤足。 她的脚宛如玉石,在朦胧的月色下有着柔和的光泽。顾明熹差不多就想要扑上去了,硬生生地忍着。 沈绿绮素来是个文雅的人,此时也不免气极,一脚踢在顾明熹的肩膀上:“登徒子,忒无礼!” 顾明熹稳如泰山地接了那一脚,心里受用得很,恨不得她再踢两下,但毕竟没那个胆量,赶紧把鞋子放下,用手捂住了眼睛:“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别生气。” 沈绿绮匆匆忙忙地穿上了鞋子,疾步离去。 没跑两步,被顾明熹从后面大步地追赶上,他拉住了她的胳膊:“我要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 原谅什么?他说得那么狡猾。 沈绿绮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去看他:“我说过,我不怨你,顾公子,你我不过陌路之人,我当不起你这份厚意,你不要为难我、也不要为难自己,各自两宽吧。” “那不可能。”顾明熹的声音温柔而坚决,“我这个人特别死心眼,我认定你了,这一辈子都不会放手,就和你一直纠缠到底,你拿根大棍子也赶不走我。” 这个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赖。 沈绿绮简直不想和他说话,冷冷地道:“你把嘴巴闭上,把脚步停住,不许和我说话,不许再跟着我,听见了没有。” “是,听见了。”顾明熹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沈绿绮挣开了顾明熹的手,径直走开。 顾明熹招了招手,躲藏在暗中的宫人急忙出来,追上了沈绿绮,为她领路。 顾明熹走了回去,捡起了方才换下的鞋子,纳入了怀中。 —————————— “你说什么?”柳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既然李恩公子对我有意,那就允了他吧。”沈绿绮坐在纱窗下,日光隔了一层纱,她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柳氏皱起了眉头:“李公子求了你这么多年,你始终没有松口,怎么一夕之间就变了主意了?阿绮,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是终身大事,千万不能赌气。” “我没有赌气,正是因为李公子求了我这么多年,我的心才软了。母亲,你知道的,我这人其实冷心冷情的,不好相与,难得有人肯这样曲意小心地哄我,我还挑什么呢?终归是要嫁人的,不如,找个待自己好的。” 她咬了咬嘴唇,“我若一天不嫁,就有人一天不能死心,总在纠缠,迟早惹出事端来。” 柳氏呆了半天,头疼地道:“这、这、这可怎么说呢,唉,可怜的阿绮,怎么偏生就让你遇到了这种事情,老天爷真是作弄人。” 沈绿绮嫣然一笑:“母亲这话说差了,我生得这样美貌,可见老天爷是偏疼我的,如今有这么多儿郎真心爱慕我,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过去的事情且就随它去吧,不值得再提。” 柳氏见状,倒不好再劝,只道:“好吧,你既如此说,就依了你,我明天遣人去李家通个气,后面的,看他们自己的心意了。” 结果呢,柳氏的话是传过去了,第二天,李恩也欢天喜地地带着父亲过来了,到了平阳侯府的大门口,却见顾明熹持着一杆银枪,大马金刀地立在那里,凛然如山岳。 李大人十分吃惊:“顾四公子,请问您这是何意?” 顾明熹用冷厉的目光望着李恩,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两个洞出来。 “沈家的二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我听说有登徒子对她有不轨之意,我今天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人如此狂妄。” 他看了李大人一眼,目中满是威胁的意味,“不知李大人携着令郎到此意欲何为?” 李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了个哈哈:“不、没有,我们只是路过、路过而已,见顾四公子在此,过来和您打个招呼,马上就走、就走。” 李恩满腹愤慨:“父亲,不是说好了吗……” 李大人年纪虽然大了,动作还是很利索的,迅速掩住了儿子的嘴巴,硬生生地把他拖开了。 李恩犹自不忿,还挣扎着要过来。 顾明熹身后的众多卫兵大步上前,“刷”的一下,长戟指向李恩,煞气迫人。 李恩倏然僵硬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动都不敢动弹一下,就让李大人那么拖着走了。 顾明熹哼了一声,这才收了兵器。 —————————— 沈绿绮坐在窗下,梨花的花瓣飘了下来,落在她的发鬓间。 转眼春要过了,无可奈何花落去。 她的心中忧伤而茫然,仿佛又看见他还站在梨花树下,对着她微笑,那笑容可亲又可恨。 她叹了一口气,将落下的花瓣从发间拂去了。 这时候听见了樱桃的大嗓门在外头惊叫:“喂、喂,表公子,呃、不,顾公子,你别乱闯,快出去!” 沈绿绮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顾明熹已经闯了进来。 她变了脸色:“你做什么,好生无礼,还不出去!” 顾明熹冷着一张脸,气咻咻地道:“刚才李恩过来提亲,我已经把他赶跑了,以后但凡有还有这种不自量力的狂徒上门,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我就不信,有人能过得了我这关卡。” 沈绿绮目瞪口呆,指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无赖!” 顾明熹一撩衣襟,单膝跪下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根粗粗的藤条,双手捧着,高举过头:“是,我又做错事了,负荆请罪,请夫人责罚。” 沈绿绮气得发抖,二话不说,抓起了藤条,劈头盖脸地就朝他抽过去。 顾明熹不避不闪,跪在那里生生受下了。 那藤条是货真价实的,又粗又硬,纵然他皮糙肉厚,被抽了那么多下,脸上也马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肿的印子,夹杂着微微的血丝。 沈绿绮凭着一股怒气,打了他一顿,自己手先酸了,不由停了下来。 欲待再打,看他满头满脸被抽出来的痕迹,她的手不由软了一下,就再也抬不起那藤条了。 她退后了两步,茫然地丢开了那藤条,捂住了脸:“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我要你嫁给我。”那么无耻的话,顾明熹说起来,却是那么认真,“你不答应,我会一直缠着你,绝不让别的男子接近你一步,反正你不嫁、我不娶,这一辈子,总是有指望等到的。” 似乎有湿漉漉的液体从指缝间流了下来。沈绿绮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门:“你出去!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这个人!” 顾明熹迟疑了一下。 “出去!”沈绿绮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顾明熹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飞快地滚了出去。 沈绿绮冲过去把门反着锁上了。 隔着门,顾明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阿绮,你别哭好吗,我任你打、任你骂,只求你别哭。” “你闭嘴,我连你的声音都不想听到!”沈绿绮哑着嗓子喝道。 外面安静了下来。 静悄悄的,仿佛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那么明显,一下一下的鼓动着,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沈绿绮把头抵在门扉上。慢慢地有泪珠滚到下颌,然后再滴了下去。 这世上,也唯有他,能令她这样伤心流泪。 过了那么久,那么安静,沈绿绮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顾明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隔着门,其实就在她的耳鬓边,轻轻地问道:“阿绮,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原谅?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做到,我发誓,真的。” 沈绿绮咬着嘴唇,恨恨地道:“不原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 明天晚上大结局,大肥章,请支持。 下一本马上开《为她一剑覆天海》,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我约了超美的女主人设图,大图在wb,wb名:宛若秋色未央,小可爱们来看看嘛,真的超美的图。 第38章 秋风萧瑟, 天渐薄凉,那一树的梨花都谢了。 沈绿绮打开了窗, 果不其然, 又在窗下看见了一个锦盒。 樱桃看了看沈绿绮,见她神色淡淡的, 没有什么表情。 樱桃就大着胆子出去把那锦盒取了过来,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枝桂花, 大约是清晨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犹自带着露珠。 樱桃嘀咕着:“顾公子可太不像话了, 每天如入无人之境, 把我们家当成他的后花园子了, 献什么殷勤, 还要这般偷偷摸摸的。” 那大约是因为沈绿绮之前对他说过,不想再见到他这个人,所以, 他连面都不敢露了。 但他天天都来,在清晨时分,默默地来了又去,总会留下一样小礼物, 昨天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前天是两块精致的小点心、再前天又是一颗粉红的海螺珍珠, 各色花样都有。 好像也拿他无可奈何呢。 沈绿绮微微地叹息着,将那枝桂花搁在了案上。桂花的香气清冷而柔软,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柳氏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枝桂花。沈家是没有桂花的树的。 柳氏摇头:“他又来了?真是个无赖小子, 这下可如了他的愿了,这满京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门提亲了,可如何是好,要活生生被他气死了。”( 沈绿绮忙上去扶着柳氏:“母亲,您小心着点儿。” 柳氏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大夫说差不多要临盆了。 自从有了身孕后,柳氏越发不待见沈牧了,干脆就搬到兰溪院来和沈绿绮一起住了。 “不打紧,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柳氏笑道,“还是阿绮贴心,希望我这回也能生个女娃娃,将来能和你一样讨人爱就好。” 沈绿绮抿嘴笑了笑:“还是男娃娃好吧,将来姐姐被人欺负了,他也能为我出头。” 母女两个说笑着,仿佛一转眼就把那一枝桂花给淡忘了。 —————————— 顾明熹一直把玩着手中一块白色的小石头。 顾弘韬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和阗的白玉,我叫人打磨成了鹅卵石的样子,明天送过去给她玩。”顾明熹笑眯眯的。 顾弘韬的脸就黑了:“看看你这点出息,我顾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顾明熹瞥了父亲一眼:“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有人当年向她求爱的时候,比这个可过火多了。” 顾弘韬马上沉默了。 外头有侍从进来禀告:“王爷,宋王来访。” 顾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顾明熹收起了那小石头,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宋王周容在侍从的引领下进来了。 他对顾弘韬的态度十分地恭顺:“见过舅父。” 而后又对顾明熹拱手,“表弟。” 宋王的性子十分温吞,对着顾弘韬,他并不像兄长建元帝那般针锋相对,而是始终如同寻常甥舅一般。 顾弘韬不动声色:“宋王来此何为?” “儿听说,明日皇上要在宫中设宴款待舅父。”宋王保持着温和的神情,“但儿得知有些内情,心下觉得很是不妥,过来和舅父商议一二。” 顾弘韬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冰冷的:“哦,有何内情,宋王不妨说来听听。” 顾明熹绷直了身体。 —————————— 很久没有下雨了,这一天的夜里,似乎有一点点燥热。 柳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一身的大汗。 她的侍女被惊动了,掌着灯过来:“夫人,您哪里不舒服吗?” “嗯,没什么。” 但侍女看了一眼,忽然惊叫了起来:“夫人、夫人,您下面有点出血了。” 不到片刻工夫,兰溪院的人都被惊醒了起来。 方嬷嬷毕竟是积年的老人家了,只看了一眼,就断然道:“夫人要生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别慌里慌张的,快去把稳婆叫过来。” 好在稳婆这几天已经在沈家住着待命了,一会儿就到了。 沈牧虽然心性凉薄,对柳氏这一胎还是很看重的,当下也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他搓着手在屋子外头转来转去,自言自语着:“沈家的列祖列宗有灵,一定要给我生个男孩、一定要生个男孩!” 居然连淳于氏都过来了。 她这三四年被柳氏压得死死的,连沈牧也顾不上她,加上儿子断了命根、女儿姻缘不顺,她已经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当年的艳丽妩媚了。 她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缩头缩脑地跟在沈牧后面,脸色阴晴不定,也在那里等着柳氏生产。 沈绿绮守在门口,心中默默地念佛。 大约是因为柳氏的身体底子十分之好,她这一胎很是顺利,稳婆进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就从里面传出来婴儿呱呱的啼哭,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如沈牧所愿,柳氏生了个男孩子,虎头虎脑,皮肤黑黑,生得和柳氏十分相似。 沈牧欢喜不知所措,待要进去和柳氏温存几句,却被柳氏轰了出来。 柳氏生完了孩子,虽然还不太能动弹,但她气势依旧:“去、去,看着就惹人心烦,以后别让他过来,横竖我都有了孩子了,我还要他做什么,真真多余。” 沈牧听了气愤愤的,又没什么胆子和柳氏争辩,脸都青了。 淳于氏小意温存地过来把沈牧拉开了:“侯爷,夫人这才生了,正需要好好休息呢,你一个男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屋去吧,明天再过来看望夫人。” 沈牧顺势下梯子,拂袖走了。 淳于氏跟着沈牧出去,临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看着兰溪院一片欢乐快活的情形,她露出了一个异样的笑容。 沈绿绮自是欢喜不尽。 稳婆将那孩子洗干净了,沈绿绮接了过来,抱在怀中温柔地哄着。 那孩子也乖巧,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的,被沈绿绮抱着,马上就不哭了,小手一动一动地挠着,小眯眯眼儿好像很认真地在看着这个美丽的姐姐。 沈绿绮的心都快要化了:“母亲,你看看,弟弟真是个安静的好孩子呢。” 柳氏虚弱地笑着:“来,把这小东西抱过来给我看看。” 结果呢,这孩子一放到柳氏身边,看了自己的娘亲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她生得难看,忽然惊天动地地又哭了起来,嗷嗷地可伤心了,简直把柳氏吓了一跳。 沈绿绮赶紧又把他抱了起来,马上就不哭了。 如此反复几次,柳氏彻底服气了:“好了、好了,把这个小坏蛋抱远一点,哎呦,哭得我脑仁都痛了,这嗓门可太大了。” 这么折腾了一下,就到了半夜了。 众人兴奋之余,也都有些疲倦了。 因那孩子黏着沈绿绮,沈绿绮心中也舍不得,就在柳氏的房中又搭了床榻,帮忙看着孩子。 奶娘前头就找好了,但今天还没过来呢,只好明天再去唤她了。 柳氏毕竟累了,给孩子喂了一下奶,转眼就沉睡过去了。侍女们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在外间守夜。 孩子放到了摇篮里。 沈绿绮十分稀罕这个刚出生的弟弟,看了又看,摸摸他的小手、又摸摸他的小脸,情不自禁微微地笑着,如是,到了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天黑漆漆的,有人偷偷地溜进了兰溪院,院中的一个仆妇鬼鬼祟祟地迎了上去。 “燕夫人,你真的要下手吗?”那仆妇的神色还很犹豫。 淳于氏已经有些年没听人称呼她为“燕夫人”了,这一听,心中的仇恨更浓了。 她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儿子废了,如今她又生下了儿子,往后这府里哪里还有我立足的地方。不行,侯爷的儿子只能有安知一个,这个侯府以后是我儿子的,绝不能让那个小崽子夺了去,他们母子两个一定要去死!” 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实在是凶险,那仆妇前头已经答应了,如今又有些退缩,就露出了踌躇的样子。 淳于氏把两锭金子塞了过去:“你放心,马车都准备好了,你帮了我,等下就走,回你乡下老家去躲几年。侯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未必会多加追究,过一阵就算了。” 那两锭金子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仆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露出了贪婪的眼神。她的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人追杀,若再还不起,命就要丢了,故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淳于氏。 当下,两个人偷偷到了柴房,搬了两桶菜油出来。 今晚上正是这个仆妇当值,院子里其他人都睡下了,一时无人察觉。 淳于氏和那个仆妇蹑手蹑脚地把两桶菜油围着柳氏的屋子倒了一圈。那些油顺着门缝慢慢地渗了进去。 天快亮了,东方有些蒙蒙的光线,似明非明,晦涩不清。 淳于氏狞笑着,点着了火折子,丢了过去。 火星摇晃了一下,“呼啦”一声,猛然窜起了熊熊烈火,火焰如同扭曲狂舞的蛇群,包住了那间屋子。 黎明的天空被点亮了。 —————————— 沈绿绮在睡梦中被惊醒了。 周围是滚滚的浓艳,火焰已经快要烧过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让人心惊。 那新生的幼儿在声嘶力竭地啼哭着。 外间的火势更大,今夜睡在外面的侍女凄厉地惨叫着,很快就微弱了下去。 沈绿绮什么都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把旁边摇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然后冲过去摇晃柳氏。 “母亲、母亲,快起来,着火了。” 柳氏迷迷糊糊地被叫醒来了,一激灵睁开了眼睛,脸色大变:“孩子、我的孩子!” “在这里。”沈绿绮一手抱着弟弟,一手去扶柳氏。 柳氏急得满头大汗,她原本是十分强悍的一个妇人,但如今刚刚生产完,体虚无力,挣扎了半天,差点爬不起来。 这一耽搁,火焰已经快要烧过来了。屋子的顶部发出危险的咯吱声。 外头一群人在哭天喊地地大叫,有人吵嚷着提水来救火,但水泼了进去,那火势反而腾地一下,烧得更猛了,呼呼的,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在半明半暗的天幕下张口咆哮。 又急又热,柳氏身上的汗如同水一般流了下来。她努力了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才走了两步,腿一软,又要跌下去,差点连着扶她的沈绿绮都一起扯倒了。 沈绿绮心急如焚,赶紧去拖柳氏。 柳氏忽然推开了她,厉声道:“阿绮,你不要管我,你走,带着你弟弟一起逃出去!” 沈绿绮咬牙:“不,我怎么能丢下您呢!” 柳氏捶地,竭力喊道:“你不走,我们三个今天都要死在这里!阿绮,走!别让我死不瞑目!” 沈绿绮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颤抖着放开了柳氏,抱着孩子,转身向冲出去。 但是,才到这屋子的门口,火焰迎面扑来,火舌差点舔上她的头发,热浪几乎让人窒息。沈绿绮踉跄着倒退了回来。 孩子被烟呛住了,一边哭着一边咳着,声音嘶哑。 沈绿绮几乎就要绝望。 就在这时,恍惚外面响起了几声尖利的呼喊,模模糊糊的,沈绿绮觉得那声音是那么地熟悉,不知怎的,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火焰燃烧着,空气都要扭曲起来了,周围一片通红,什么都看不真切。 一大团影子破开火海,从外面冲了进来,扑到沈绿绮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傻瓜。”沈绿绮喃喃地问道,其实在这火海的吵杂中,这声音并不能被听见。 顾明熹从头到脚原本罩着一大块湿透的麻布毯子,这会儿,那块布也零星地烧着了,他一进来就扯下来甩开了。 他一眼看见沈绿绮在这里,他还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沈绿绮下意识地去扶他。 顾明熹一把抓住了沈绿绮的手,他是那么用力,沈绿绮痛得几乎失声惊叫。 “吓死我了,阿绮,幸好、幸好你没事,真好、真的太好了。”他的声音慌慌张张的,还有些发抖。 沈绿绮忡怔着,一时不能言语。 顾明熹将沈绿绮抱了起来,就想冲出去。 “不!”沈绿绮叫了起来,再顾不得置气,抓着顾明熹的衣服,哀求他,“我母亲还在这里,求求你救救她!长生,我求求你!” 火势逼人,烈焰熊熊,屋宇摇摇欲倒,此时此际,沈绿绮知道是在为难他,但是,她就是知道,他会应允她所有的要求,无论多难。 顾明熹没有丝毫踌躇,飞快地到那边,想要把柳氏背起来。 那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在沈绿绮怀中很有力气地扑腾着,沈绿绮几乎要抱不住他。 “呼”的一声巨响,一根房梁掉了下来,带着燃烧的炙热火焰,砸向沈绿绮。 沈绿绮睁大了眼睛,来不及惊呼。 顾明熹的手伸了过来,就那样硬生生地接住了那根房梁,那火焰就在沈绿绮的咫尺之前停住了,热浪熏得她眼睛一阵刺痛,眼泪流得更急了。 顾明熹的手腕一翻、一推,将那根房梁摔了出去,横扫而过,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门扉哗啦哗啦地倒下了一片。 他的手焦黑一片,还杂着红红的斑块。 沈绿绮的心都揪了起来,抽痛了一下。 顾明熹神情沉稳冷厉,他一声不吭,迅速地背上柳氏,一手抱着沈绿绮,向外冲去。 火焰施虐狂舞,浓烟和烈火卷动着,如猛兽般扑过来,此起彼伏,分不清是风的声音还是火的声音,猎猎作响。 沈绿绮伏在顾明熹的胸口,只听得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的,压过了一切喧嚣。 不住有火烧过来,顾明熹左右腾挪,在火中跃动,带着火的瓦片和木块纷纷地掉落下来,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手臂修长而结实,这一切,都牢牢地护着沈绿绮,他恨不得把她整个儿都裹起来。 顾明熹身手骄悍骁勇、行动敏捷迅猛,终于到了门口。 屋顶上的主梁已经开始嘎拉嘎拉地响起来了。 门口的火势最大,火焰腾起近人高,如半截铁墙,阻拦了去路。 顾明熹大喝一声,危急之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上负着两个女人,一跃而起。他蜷起了身体,竭尽全力将沈绿绮抱住,从火焰之上跃了出去。 马上有几桶水“哗啦”地泼了过来,将从火海中冲出来的三个人浇了个透,浇灭了他们身上的余火。 柳氏已经昏迷了过去。那孩子的哭声也几乎弱不可闻了。 沈绿绮的头发被烧了半截,手臂和脚背处也火烧火燎地疼,但除此之外,竟无损伤。 反而顾明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周围的人惊喜地哭叫着,扑过来把柳氏和孩子接过去了,有人过来扶起沈绿绮。 沈绿绮却推开了扶她的人,她扑在顾明熹身上:“长生,你怎么样?” 顾明熹的身上都是焦黑的痕迹,混乱中,看不出究竟伤得如何,但他的身体在发抖。 他勉强抬起了头,看着沈绿绮,微微地笑了起来。火光映着他的笑容,依旧是飞扬而热烈的。 “我没事,好好的,你别哭,阿绮,你哭了我才难受呢。” 天已经蒙蒙亮了,火焰冲上半空,天空是一种混沌的颜色。 房子宛如在火焰中融化了一般,一点一点地开始消失。 沈绿绮咬着嘴唇,伸手去扶顾明熹。 不知道碰触到他哪里的伤口了,沈绿绮分明见他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但他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用撒娇的语气道:“哎呦,我全上下都很疼,阿绮姐姐你帮我摸一摸,看看到底哪里受伤了。” 远处两个陇西王府的侍卫奔了进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妇人,扔到了地上。 顾明熹还靠在沈绿绮的身上,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两个侍卫面色如常,对着顾明熹躬身。 “四公子,小人适才在门口见这两个妇人鬼鬼祟祟地想要逃走,似有不轨之意,又见这府里起火了,想来有所蹊跷,就把她们截下来了。” 顾明熹这才站直了身子,看了看。 那两个妇人中有一个是淳于氏,她见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反而梗着脖子叫嚷:“你们看什么,我今天早起想要出门办事,怎么就不行了,倒是这两个莽汉,无缘无故地把我抓过来,好生无礼。” 而另一个妇人,众人认得她是兰溪院中看门的一个仆妇,她毕竟心虚,低着头、掩着脸,哆哆嗦嗦地不说话。 樱桃上前一步,指着那仆妇,大声道:“你这毒妇,那定是你放的火,做这等歹毒之事,抓到官府去,你就等着杀头吧。” 那仆妇哭天喊地地叫了起来:“不是,我也是听从燕夫人的吩咐,那火也是她点起来的,我、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她蛊惑了,我、我原本没有想加害夫人和二姑娘啊!” 兰溪院的众人听了,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到如今一片惨状,不由都大怒,围了上来,对着这两人就一顿拳打脚踢。 两个侍卫略有些着急的模样,对顾明熹道:“四公子,时候差不多了,王爷已经出去了,诸部整装待命,就等您主持大局了,请尽快回去吧。” 顾明熹指了指被人打趴在地上的淳于氏和那仆妇,对侍卫做了一个手势。 侍卫立即拔刀出鞘,上前一步,干净利落地将那两个妇人的脖子割断了。 众人惊呆了,纷纷尖叫着避开去。 淳于氏犹自捂住了断了一半的脖子,“咯咯”地作响了两声,才噗通倒在了地上。 顾明熹冷冷地吩咐:“扔到火里面去。” 两个人的尸体被抛到了火海中去,顷刻就看不见了。 燃烧的屋子轰然倒塌下去,浓烟如巨龙,卷上半空。 “那两个人纵火为害,结果自己不及逃脱,被火烧死了,若有人追究这个事情,尽管叫他来找我好了。”顾明熹神色淡然。 他又看了一眼沈绿绮。 沈绿绮惊魂未定,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珠,目光盈盈,似有流水。 顾明熹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 “阿绮,我要走了。” 如此劫后余生,正是他大献殷勤的时候,他竟然要走。 沈绿绮直觉有些不对劲:“你要去哪里?” 顾明熹的声音温柔而坚毅:“今天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在等我,这个时候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对不住,原谅我,若我还能回来,我一定向你赔罪。” 什么叫做“若我还能回来。”,他竟说这样的话。 沈绿绮的心猛然揪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反手抓住了他:“你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两个侍卫焦急了,大着胆子催促:“四公子!” 她的手那么柔软,抓着他,令他几乎无法举步。顾明熹遗憾万分,狠下心来,把手抽开。 “长生!”沈绿绮上前了一步。 冷不防他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众目睽睽之下,沈绿绮呆住了。 他的怀抱,还带着那火焰的温度,炙热得烫人。沈绿绮的脸一下子被烧得通红。 “等我回来。”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鬓,带着他的味道。 沈绿绮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 但他马上就放开了,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长生!”沈绿绮叫了他一声。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火还在烧着,东方既白,薄日将出。 —————————— 天大亮的时候,柳氏娘家的兄嫂赶过来了。 原本半夜的时候,他们就知悉了柳氏生产的消息,打算一早过来,结果到了后头,又听闻柳氏的屋子遭了火灾,几乎母子殒命,柳家上下都吓坏了。 柳大哥带着夫人匆匆忙忙地过来,及至到了平阳侯府,看见柳氏和孩子无虞,这才松了一口气。 柳家大哥和妹子的容貌颇为相似,黑黑壮壮、方方正正。 他听着沈家的下人和他说了事情的由来,看了看躺在床上被烧伤的妹子,又看了看沈绿绮怀中抱着的小外甥,不由重重地一拍大腿。 “沈牧这厮着实可恨,竟敢纵容一个小妾如此为非作歹,幸而她已经被火烧死了,若不然,我也要一拳打杀了她!妹妹,哥哥和你说,如今你已经有了孩子伴身,沈牧又是个残废,要他也无用,不如我干脆把他也打死了,省得你日后闹心。” 所以说,柳氏的行事风格,原来是家学渊博的。 还好柳氏的嫂子在旁边,重重地拧了一下自家的夫君,啐道:“二姑娘在这里呢,你满口胡言乱语的,把人家吓坏了。” 柳大哥嘿嘿笑了笑,转而对着沈绿绮又是十分温和:“外甥女,舅舅这不过是想吓吓你爹,你别当真,须知你舅舅是个以理服人的,断不会鲁莽。” 他说完就出去了,去找沈牧以理服人了。 柳氏被顾明熹从火场背出来,那时候顾明熹也没太顾得上她,她的背部和手脚都被烧得厉害,但如今上过药了,她底子又壮实,也没有大的关碍。 此时她道:“让哥哥嫂子担心了,原是一场虚惊,幸好如今没事,岂不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笑了笑:“我那孩子今后必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这一生下来就这么大阵势,倒是难得。” 孩子只是受了惊吓,呛了点烟,这回儿被照顾好了,又喝足了,已经安心地睡了过去,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小嘴巴还吧唧了一下。 柳嫂子爱怜地从沈绿绮手中把孩子接了过来,一边道:“这小模样可太招人疼了,爹要是看到了,可不得高兴死。” 说到这个,柳嫂子解释了一下:“爹昨天晚上就不在家,宋王府上似乎有什么大事情,爹昨天下午就被召唤走了,他要是知道,肯定要一路跑着过来。” 柳氏姑嫂两个在那里絮叨着家常,沈绿绮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思都飘到远处去了。 “这城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街上布满了京兆尹和南卫军的人马,闲杂人等都不得随意走动,还好你哥哥原先在南卫军待过几年,和他们熟悉,我们这才能顺利过来。” 柳嫂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柳氏说着。 沈绿绮的嘴唇又白了几分,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柳氏看了过来,大是心疼:“阿绮,你的脸色真难看,这一晚上的,也把你折腾坏了,你别管我了,快下去好好休息一下。” 沈绿绮勉强笑了笑:“我心里头还有点放不下。” 柳氏没反应过来:“火也灭了,纵火的人也伏诛了,家里没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绿绮怔了一下,低头道:“是我多思了,没什么。” 柳家的兄嫂盘桓了半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沈牧不知道被柳大哥怎么理论了一番,如今已经爬不起来了。沈绿绮出去送了客人。 大街外头确实和往日不同,一眼看去都没什么行人,只有远处一队巡防的士兵匆匆而过。 柳大哥看了这情形,脸色也有点凝重,交代沈绿绮:“外甥女,好好在家中待着,看着你母亲,约束下人,不可擅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横竖是波及不到你们的,小心就好。” “是。” —————————— 兰溪院遭了大火,连那棵梨花树都被烤焦了,枯萎的叶子落了满地,只余下被熏得黑漆漆的枝干。 沈绿绮远远地看着那树,想起了曾经站在树下的他,不觉眼睛又有点刺痛。 这一日都心神不定的,转眼到了晚上。 外面忽然又喧哗起来,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姑娘、二姑娘。” 沈绿绮正在柳氏房中看着弟弟,听见动静,心下一惊,站了起来:“怎么了?” “宋王妃来了。” 管家后面跟着涌进来一大群人,正中一个果然是宋王妃。 沈绿绮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宋王妃了,她原本就是一个神采光耀的贵妇,如今一见,似乎更加高傲雍容,顾盼之间,贵气逼人。 宋王妃这次过来的架势十分惊人,左右拥着十几个宫人,为她持着宫灯,后面还跟着一列金吾卫的士兵,金甲长戈,严阵护卫。 她对着沈绿绮,态度还是温和,只是带着一股焦虑的神色:“沈妹妹,你快快随我过去一趟。” “王妃有何要事,需要我为您效劳?” 宋王妃叹了一口气:“表弟……哦,就是顾四公子,如今受了伤,有点不太好的样子,他想再见你一面。” 沈绿绮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仿佛没有听清楚:“王妃……您说什么?” 宋王妃干脆拉起了沈绿绮的手,拖着她往外走:“快走吧,若是耽搁了,怕是来不及,唉,路上我再和你仔细分说。” 沈绿绮浑浑噩噩地跟着宋王妃出去,上了马车。 路上,宋王妃对沈绿绮道:“今日早上,先帝在宫中设下家宴,请了陇西王过去,谁曾想肃王和秦国公勾搭起来,竟兵围皇城,意图谋反。四公子闻讯,带着人马过去接应王爷,他本来身手极好,但这关键时刻,不知为何手上和身上都受着伤,带伤上阵,和肃王一场恶战,竟然……” 那是因为顾明熹为了从火中救她而受的伤。沈绿绮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都泛白了。 宋王妃说到这里,故意闭了嘴,看了沈绿绮一眼。 沈绿绮颤声问道:“他……他眼下究竟如何?” 宋王妃似乎很犹豫的样子:“唉,我也不太清楚。皇城今日大乱,先帝不幸为贼人所害,已经驾崩了,肃王和秦国公皆已伏诛,但是,四公子他被肃王所伤,如今……我不说了,你自己过去看看吧,他一直念着要见你一面,我实在不忍心,这才过来找你。” 沈绿绮浑身如坠冰窟,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宋王妃再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还是宋王妃扯了扯她袖子:“沈妹妹,到了,快来。” 沈绿绮起身,下了车,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宋王妃赶紧扶住了她。 “沈妹妹,你可千万稳住。” 沈绿绮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她的脸色惨淡如白雪:“好,我知道。” 宋王妃带着沈绿绮进了陇西王府别院,早有侍女迎了上来,带着她们去顾明熹的房间。 宋王妃在房门外就停住了步子。 那侍女打起了门帘:“沈姑娘请,我们公子一直在等着你呢。” 沈绿绮踉踉跄跄地进去。 顾明熹躺在床上。 沈绿绮走到近前,只见他面如金纸,嘴唇淤黑,半闭着眼睛,整个人看过去仿佛失了水分一般,蔫巴巴的。 他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看见沈绿绮,他的目光亮了起来,仿佛忽然被点燃了似的。 “阿绮,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你来看我了吗?” 沈绿绮慢慢地跪倒在他的床边,望着他:“是,我来看你了。” 顾明熹的声音很低很低:“你能来,我真高兴,唉,我还以为再没有机会见你一面了。 沈绿绮眨了眨眼睛,水珠子沾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如同花瓣边缘的露珠,将滴未滴。 她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咙酸楚难耐,几乎不能出声,半晌才道:“长生,你怎么了?伤得很重吗?要不要紧?” “受了一点皮肉伤,一点都不打紧,你别担心。”顾明熹的语气十分温柔,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他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忽然急促地喘了起来,难耐地皱起了眉头。 “长生、长生……”沈绿绮叫着他的名字,情不自禁伸手过去,碰了碰他的眉心,很想抚平那里。 他的肌肤依旧是炙热的。 沈绿绮的手又缩了回来。 顾明熹的目中露出了无限的欢喜、又仿佛有无限的悲伤:“阿绮,我原先做过很多错事、傻事,现在,我觉得心里很放不下,你能原谅我吗?” 不知道何时,沈绿绮已经泪流了满面。她点头:“我原谅你,长生,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你那么坏、又那么好,这一生,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人了。” 顾明熹觉得自己的心脏欢喜得都要裂开了,血涌了上来,惨淡如同搽了白粉一般的脸上又透出了浓浓的红色,看过去格外诡异。 沈绿绮俯身过去,缓缓地捧住了他的脸。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嘴唇上,那种感觉令他几乎战栗。 “长生,你别离开我,好吗?”沈绿绮啜泣着,“是不是无论我有什么愿望,你都会应允我,那么,答应我,别离开,我、我……不想没有你。” 那么近的距离,她的味道把他包围住,陷入温柔乡,不能自拔。 顾明熹仿佛叹息一般:“阿绮,亲我一下,好吗?” 她没有片刻迟疑,她的嘴唇贴了过来。 那么轻、那么温存的一个吻,仿佛是风拂过花瓣、月光流淌过林间。她的嘴唇是将要融化的凝脂。 顾明熹再也无法忍耐,猛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沈绿绮,一个翻身,把她压住,凑过去一阵狂吻。 他急切地、凶悍地,几乎是在咬她,咬着她的嘴唇不放,想要把她吞下去的感觉。 沈绿绮被他吻得差一点背过气去,气都喘不上来,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使劲地捶他。 过了好半天,顾明熹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那个吻。 沈绿绮被吻得晕晕沉沉的,脑子都糊成一团了,但她仍然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你、你、你不是受了重伤吗?还能这么有力气?” 顾明熹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没有啊,我方才不是说了,一点皮肉伤,不打紧的,我没有骗你啊。” 先前,建元帝和肃王密谋,诱骗顾弘韬入宫,想要趁机除掉他,却不知外有宋王通风报信、内有唐昭仪施展手段。 顾家父子将计就计,在皇城内外布下了陷阱,反而引诱肃王入局。此战凶险万分,其中种种波澜都不必细说,但所幸事前布置周密、多方策划,终于将肃王打败,最后是由顾明熹将他斩于马下。 至于身负重伤,那是有的,却不至于危及性命,顾明熹死性不改,又厚着脸皮在沈绿绮面前装了一把可怜。 非常成功。 “你方才亲口说过,原谅我了,我听得明明白白,阿绮姐姐说话一定要作数的。”顾明熹说得理直气壮。 沈绿绮再傻,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她的脸都白了,这下是气的。 顾明熹见沈绿绮脸色不对,心下一紧,不管其他,立即又吻了上前,把她的嘴堵住,不让她说话。 沈绿绮咿咿唔唔地发不出声音,两眼泪汪汪,先是时还踢他、打他,到后来,被吻得浑身酥软,瘫倒在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炙热而宽阔,他的吻,温柔而激烈,还有他的气息,覆盖了她,宛如沉陷,无法挣脱。 这个无赖又无耻的家伙,牢牢地抓住了她,或许,真的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了。 沈绿绮模模糊糊地想着。 ——————全剧终—————— 结束感言: 顾明熹:“跪了三天搓衣板后,夫人终于允许我摸摸她的小手了,开心。我觉得有希望在三个月后再亲到她,真美。” 顾弘韬:“我不想承认那个蠢货是我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阿栀生的,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先前的宋王妃、现在的赵皇后:“天地良心,我也是被骗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男人。” 柳氏:“我们家阿绮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如今却要嫁给一个二傻子,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