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竟是女装大佬》作者:樱几桥 文案: 宋凌她爹折腾到五十岁也只有一个闺女,为了面子,把女子之身的宋凌说成男人,把她当男人养。 然而宋凌越长越大,行为举止像个男人,模样却越来越像个女人。为了继续装下去她爹一咬牙,一跺脚,给宋凌娶了个媳妇。 新婚之夜,宋凌看着跟她一个性别的美娇娘陷入了沉思,抱着被子悻悻去了书房。 为了不暴露自己,她战战兢兢,煞费苦心,好几次差点露馅,她都机智地化险为夷。 直到一天,宋凌误打误撞见到了自己媳妇洗澡,余光一瞥看见了自己媳妇身上的六块腹肌,吓到当场自闭。 …… 段宁生来含着金汤匙,同太子骑过马,跟皇上开过会,星眸剑眉,才华超众,打小的吃穿用度就是他人望尘莫及。 一朝天子令,段家被贬到这个荒凉无际的偏远之地。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独自远走高飞,母亲和姐姐挤在小屋中靠着露着棉絮的破衣度过冬日。 他暗下决心,他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可他这辈子想不到,自己会穿上女人衣,替姐嫁给了十里八街都有名的纨绔。 他更想不到,他本只是想利用起来,拿之当垫脚石的“夫君”,竟成了他潦倒困苦时唯一愿搀他一把的臂膀。 从此,他不仅想夺回原属于自己的一切,还要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 段宁(咬牙切齿眼底泛红):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贤夫宋凌发自内心地给予鼓励:说得好!给爷爬! 段宁:? …… 宋老爷看着自己闺女和媳妇恩恩爱爱,看着自己闺女和媳妇同进同出,深感欣慰。 一年后,抱上孙子的宋老爷世界观崩塌了…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本想跟你姐妹相认,结果我人傻了 立意:不要在意世俗的目光,做回自己。 第1章 待字闺中少女的噩梦 刚过了元宵,天渐渐暖了起来,任谁都想不到琉城能出这么件大喜事——宋家那个混不吝的儿子终于要娶妻了,消解了琉城万千待字闺中少女的噩梦。 借着新春之喜,迎着破晓天光,琉城宋家的大门外鞭炮齐响,把满宅子的喜气儿,一路蔓延送往巷头。 为了这门亲事,宋家不惜重金大摆宴席招待邻里乡亲,风光大办着迎新媳妇入门,给足了脸面和气派。 有不明情况的外来商贩凑在巷口看热闹,寻人便问,”这宋家迎媳妇儿,怎的这般场面?娶了哪家的千金呐?” 这回算是问对了门路,片刻便有不少好心人聚拢为其答疑解惑,”外地来的?” “宋老爷在咱们琉城,可是个大好人呐。”宾客竖起大拇指,足以说明宋家老爷的分量,他挤眉弄眼,说完便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可惜,老天无眼,只得了一个独子,还是个混不吝的东西,在咱们琉城那是出了名的浑,谁肯嫁女过去?” “这位小娘子是外头嫁过来的,好不容易成的一门亲事,宋老爷自然喜不自胜,你既赶上这热闹了,便一同进去讨杯酒喝,宋老爷是出了名的好客善施,不会计较这许多,多一个人,也是多一分热闹嘛。”那宾客说罢,领着商贩便往里走,俨然像是进出自家般随性。 而宋凌坐在迎亲的马上,整个人觉得像一场梦一样,她稀里糊涂要成家了,还是跟一个和自己性别一样的女人?这事传出去,恐怕够写一期的民间异闻录。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吹打到了新娘子的家门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送了出来,径直走到轿子跟前钻了进去。 宋凌茫茫然地下令起轿,把新娘子接到了宋宅,下马从轿子里接出新娘子的一瞬间,她看着她面前的“媳妇”,有些吓到了。 她爹给她说得什么媳妇,比她还高大半个头,这是谁嫁谁啊,在新娘子身边她为何觉得自己才像个小媳妇。 不光是宋凌,在座的宾客也有些好奇,目光随着宋凌和新娘子一路到了他爹跟前。而他爹坐在堂前接过她和新娘子的茶,看到两个人站起来的时候的身高差,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他明明找的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怎么这姑娘三个月长了七八寸! “……起身吧,我喝了段宁你的茶,以后就是你的公公,以后你和宋凌要相敬如宾,夫妻和睦。” 宋凌僵着脸,僵着身体,抬眼看了一下盖着红盖头段宁,道,“知道了,爹。” 红盖头里传出来一声,“好的,爹。”这声音如潺潺清泉,悦耳动听,却不尖细,而是温润如吐玉。 拜过高堂天地,新娘子被送入了洞房,宋凌则是挨桌敬酒寒暄,一个年级稍长的妇人喝了点酒,拉住宋凌,调侃说,“宋公子这媳妇高高瘦瘦,怕是不好生养。” 宋凌听了有些不悦,又听边上另一个人悄悄跟旁人接了一嘴,“能娶着就不错,这是托了宋老爷行善积德的福分,不然这混小子一辈子都娶不到妻了。” 那人自以为声音小,可他这副笑得蔫坏的模样更让宋凌心烦。她尚在边上,他们就这样不顾及她得调侃,背后指不定都说些什么。 思及此,她心烦得不行,却仍要面不改色,硬是敬完了酒。毕竟这是个大喜的日子,该做的表面功夫仍要做齐了,要是这个时候还非要装出纨绔的样子,那她就是真的不懂事了。 宋老爷人广结善缘,十里八乡都来参加宋凌的婚礼,客人从待客厅到满院子做了十七八桌。天色晚了便把人往洞房里赶,宋凌脱口而出,“爹,我怎么洞房啊,你瞧你办的这个事,我是……” 话还没说完,宋老爷就堵住了他的嘴,找了两个丫鬟把人架到了婚房。 不知道谁那么眼尖盯着他,瞧见动静便大喊道,”新郎官这便要走了?大家伙快跟上,闹洞房咯!” 宋凌回眸,大概是恶人扮久了,她一咧嘴笑,便同恶狗龇了牙,一群人原本还兴奋着站起,因为她这一笑,全都僵住了。 大概也是想到了宋凌素日来的恶行,怕自己今日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明儿就得倒霉。 “洞房就别闹了。”宋凌扫视一圈,敛了笑,“吓着我家娘子了可不好。” 说罢转身就走,身后一片安静。 刚镇住一众人等的宋凌尚未进新房,却愁住了,半点没了煞气,只剩满面愁容。 人虽然是娶进来了,但宋家却藏着一个大秘密。 她并不是宋老爷的儿子。或者说,宋家其实并没有儿子。 宋家有的,是一位姑娘。 宋凌小时候母亲去的早,她早产体弱多病便养在府中,无人知道她是男是女。她爹想着总该有个男丁继承家产,便连续找了两任夫人,愣是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于是她爹找她一合计,家产继承权给她,但前提是她要扮成男人。到底是年纪小,她傻愣愣地答应了,一扮就扮了十几年。 她故意作出纨绔公子的模样,为的就是让自己“臭名远扬”,最好让谁都不敢嫁过来,她也省得麻烦。 没想到该来的还是得来。 这事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那日她回宅时赫然看见了坐在床头看着她笑得“慈祥”的老父亲,吓得往后一缩。 也不知道她爹哪根筋搭的不对,突然对她道,“你如今长的越发亭亭玉立了,模样和形态都越来越与男人不同,今个出门便有人与我开玩笑说你这个男人是女孩扮的,我左右寻思,这恐怕不是个事。所以为父有事与你商量。” 宋凌不当回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让我瞒一辈子,看出来就看出来呗,多大点事。” 宋老爷拍了一下大腿,叹了口气,“这话说来还是怪我,非让你每天疯了似的玩,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儿的样子。你是个男的都没人嫁你,现在你要告诉别人你是个女的,你怎么嫁的出去啊!这样下去,难免要变成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凌敛了几分在外的意气,进了宅门虽穿着男子的装扮,面色却不再掩饰,大胆地露出女儿家的情态,拂了拂衣袖坐下去,“说吧,何事与我商量。” 宋老爷道,“我想给你娶个媳妇。” 宋凌沉默了一会,使劲儿握拳,手指甲扎进肉里疼得她一个激灵,确认自己并不是做梦之后,对她爹说,“爹,你疯了?” 宋老爷不急不缓地阐述了此事的缘由。一是宋凌到了议婚的年纪,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男人,再找个男人成亲太不合适。其二,她长的太过女气,要想将她的事瞒下去,娶个媳妇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宋凌“呵呵”干笑了两声,绝不答应! 宋老爷强硬地说,“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了拂袖而去,随后就擅作主张地张罗起来,这一张罗便张罗了一个多月。 琉城谁都听过宋凌的大名,门当户对的不嫁她,连差些的人家都婉拒她,可见宋凌的“恶名”远扬。忙活半月一无所获的宋老爷想到一个欠了他家银子的城外人,为了“儿子”的婚事,宋老爷打起了用钱逼迫的主意。 宋老爷亲自登门与那户人家表明:只要肯把女儿嫁到宋家,那跟宋家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了。 那家人不在琉城,不明白宋凌的“恶劣”,母亲竟然被宋老爷说动,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宋凌是被赶鸭子上架定的婚,自己的媳妇长什么样子,家住那里,家里几口人他一概不知。关键是,她没男人的功能,娶了一个女人,不就是让人家守活寡吗?这事她爹做的不地道。 宋老爷怕夜长梦多,火急火燎在当月择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成婚。宋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双方定了婚服,任由她爹给她下了聘礼。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宋凌无奈,理了理衣服,推门而入,将门关了起来。新娘子就端端坐在床边,听到宋凌进来,抬头朝向这边,可惜盖头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宋凌尴尬,她平日去勾栏院也就看看女人家唱歌跳舞,再跟她们说说闲话,讨教一番梳妆打扮那些事,好弥补自己心里的空缺,何曾想过真的真的娶一个女人回来。 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落在了桌上的一个掀盖头的物十,走过去拿了起来,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红色的盖头从新娘子的头上滑落,露出了她的面容。宋凌呼吸停滞了刹那,从未听过段家的女儿长的这般标致。眉宇细长,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唇角微扬,勾人心魄。 段宁微微抬眸,缓缓提了一下唇角,却什么也没说。 宋凌心头一跳,造孽! 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嫁给了她一个连男人都不是的纨绔。 她心里内疚,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跟她睡一块,便忐忑地说,“你……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不过有一点,我……” 宋凌转着眸子想了想,瞬间编出一个理由来,“我这个人个性爽朗,不会对你刻薄。只不过,我也有一些难言之隐,我前几年的时候骑马摔了下来,把命根子摔坏了,至于生儿育女...是不太可能了。” 宋凌本以为她这么一番言论,一定会震慑段宁,却不想他沉默片刻后只是温雅一笑,敛着眸子道了一句,“无妨。” “无妨?你你嫁了我是要守活寡的。” 段宁微微颔首。 宋凌无话可说,只觉得这媳妇话少,又冷冰冰的,看着不像是好相处的,索性从衣柜里面拿出了一套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对段宁道,“那对不住了,娘子,你既然能体谅,也知道你夫君我今儿洞房不了了,好好歇着好好歇着,饿了叫人。” 她边说边往后退,退到门口之后,用脚尖把门踢开,拿着被子退了出去,之后转身便跑,一路跑到了书房里面,到后摸着胸口慢慢呼出一口气来。 她走后,段宁这才抬起头,面上却没了方才的柔意,一双狭长的凤眸毫无感情地瞄向被她闭紧的大门,眼中满是晦暗,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抬手捻灭了桌上的烛火。 第2章 你不是不行吗 夜里宋凌窝在书房的塌上,盖着被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书房找到了她,把她晃醒之后,对她说,“公子,你怎么在这睡着了,昨天可是你和夫人的新婚之夜啊,老爷还等着你与夫人去敬茶呢,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 宋凌坐起身来,揉揉眼睛,“敬什么茶,我给我爹敬,他好意思喝吗?” 丫鬟又催促了一遍,“夫人已经在房里等着了,也是夫人让我来找你的,别让夫人为难。” 这个媳妇倒是懂事知礼数,她便踢开被子,从床上腾地起来,往新房里赶,到了房里果然见着段宁正坐在榻前用茶盏喝着茶,此时已经脱掉了昨天的嫁衣,卸掉了浓妆,换了一件淡灰色的衣裙,眼波流转之间,让宋凌我见犹怜。 见到宋凌来,段宁将茶盏放在一旁,慢慢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想必爹已经在等着了,快换衣服吧。” 他越是这样知礼,宋凌心里越是个负担,她没来由地烦躁。 宋凌“嗯”了一声,将身上的外衣换下来,随便找了一件套上,此时段宁过来帮她系腰带,她连忙往旁边一闪,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行,自己来就行。” 换好衣服,宋凌将金冠带在发上用玉簪子簪住,便往正屋里去。她在宅里是真的独来独往惯了,忘了身后还有个人。 段宁见她大步走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皱皱眉,刚抬脚要跟上去,边上却过来一丫鬟,偷偷摸摸地凑上来。 “夫人,我们家公子这人看着混,实则比谁都心善,你待她好,她也待你好。” 选春在宅里待久了,对这刚嫁进来的媳妇,总觉得这媳妇才是个外人,于是继续长者似的教导他,“昨儿你对公子不冷不热的,统共说不上几句话,公子心里难免不悦,我们公子最好温柔体贴的女子,夫人既然嫁进来,也得多学着点。” 他眸子一掀,目光淡淡,选春一眼看出这夫人不是个好拿捏的,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却听他慢悠悠地一字一顿说,“温柔体贴?” 选春让他看得打了个哆嗦,“是,”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又忍不住多说,“昨儿夜里公子在书房睡的,夫人总不能什么也不做,真叫他以后都在那儿睡吧?夫人先把公子哄回来,给他揉揉肩洗洗脚,怎么体贴怎么来,两人和和睦睦过日子,才像个家呢。” 他垂着眸看着桌上的茶盏,觉得这丫鬟虽好为人师,说的却也有几分道理。 他代姐姐嫁来,一是舍不得姐姐嫁给这混不吝的受罪,姐姐性子温婉,跟宋凌这么个人过日子,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二来,这所有事情都才刚刚开始,他得收敛着来,才是长久之计。 他敛了眸子,没多说什么,随后淡淡一笑,“是这个理,你叫什么?” 选春大喜,“奴婢选春,打小就在这宅子里伺候了。” 他“嗯”了声,只斜看了眼她身上的衣裳,绿缎白纹,小小的一个丫鬟身上穿的也并不粗糙,可见这家人确实财力雄厚。 他没再说话,宋凌走得不是很远,他迈了步子跟了上去。 宋老爷早早就等着了,宋凌和段宁敬完茶,他便叫二人坐在左右两侧,让下人下去取了一个金镯子回来,命丫鬟给段宁带在手上,笑道,“段宁,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宋家的儿媳妇,我身为宋家的老爷,有些话不得不说。你既然嫁过来就以夫为纲,不管我这儿子什么样,都要在旁人面前给足了她的面子,你可知以后该怎么做。” 段宁颔首,“明白。” 宋凌知道她爹什么意思,夫妻之间性别是瞒不住的,他说这话就是告诉段宁,不能把宋家的事往外说。 见段宁本分听话,宋老爷就放了心,把段宁和宋凌的手放在一起,告诉他们要好好地相处,便让他们回去了。 两人一路上无言,段宁却突然脚步一顿,说道,“你就把被子搬回去吧,书房里晚上冷的跟冰窖似的,睡也睡不好。你不必避着我,你的事情我理解,不会让人知道。” 这媳妇昨夜里总共就说了几个字,今天话却多了起来,宋凌反倒不适应了。 她有些难为情,不过一直在书房里睡觉也不合适,迟早会露馅,让爹知道又是一顿骂,就点头答应。让人把被子从书房里搬了回来。 段宁倒是勤快,夜里临睡前忙前忙后,抬手就要为宋凌宽衣,宋凌怕被她看到自己裹胸,忙捂住胸口,“不...不用了,你先去睡吧,我待会自己洗漱完就来。” 段宁看着宋凌抗拒又紧张的模样,停了手中动作,似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又说,“你把外衣脱了,我拿出去放着,明儿让人去洗。这睡觉,总是要换寝衣的。” 宋凌忙退一步,急忙摆手,“我...我自己来,你去打水吧。” 段宁也不强迫,按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待他端着铜盆进来时,宋凌已经换好了寝衣,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沿边。 段宁走过去,将盛满温水的铜盆放在宋凌的脚边,还未等宋凌反应过来,宋凌的一双脚就被段宁握在了手心。 房内虽然燃着烛火,但始终不太显亮,或明或暗的暖光,宋凌感觉自己的脸颊很烫。段宁的手与一般女子的手不一样,虽然白皙,但骨结很大,又十分修长。 宋凌的脚本就小,刚好被段宁的一只手握住,她感觉自己脚底有些发痒,想从段宁手中挣脱,哪想,段宁将她的脚握的很紧,直接带进了铜盆中。 屋内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与水声,段宁洗得很认真,那样一双白皙剔透的小脚像瓷器一般,他将水淋在上面,温柔的按压着。 段宁力道刚刚好,水温又很合适,宋凌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你的脚真小,跟姑娘家一样。” 段宁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惊了宋凌一跳,她反射性的将脚从水盆中抽出,因为动作太快,溅了段宁一脸的水。 俊雅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水珠,看着我见犹怜,一双丹凤眼中似嗔似怪,又有几分笑意。 宋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用袖子去为她擦脸,“咳,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说一个男子脚小,很侮辱人知道吗?” 宋凌胡诌了一句,希望把这揭过。段宁起身端起铜盆,弯腰时青丝泄下来遮住他的眉眼,他唇角微勾似是在讥笑,边往外走边说了一句,“夫君大,夫君哪都大。” 宋凌见不着他的表情,这一句话更是让她羞红了脸,他这句话太有畸意了,宋凌转头拉了棉被,滚进床内,将自己捂了个严实。 她总觉得这段宁和昨儿夜里太不一样了,昨天还冷冰冰地一句话都不多说,今天却又是让她回房睡,又是洗脚,又是好好跟她说话的,换了个人似的。 段宁再进来时,便看见滚成一团饺子状的宋凌,轻手轻脚地自己洗漱了,换了寝衣,乜了烛火,很自然得上了床。 灯火灭了,他的眼前先是一片漆黑,随后慢慢得恢复了几分光明,映着窗外的月色,勉强看清床上那人纤瘦的身形,散开的黑发露了几缕在被子外。 她的脸庞干净得不像是个男子,黑长的睫毛盖在眼睛上,面白唇红,美若好女,又加上她身材娇小,段宁面对她时实在是没有自己嫁人做媳妇的反差,反而觉得像自己娶妻了似的。 他本想就这样睡去,却又想到了选春那番话。他若是装得温柔体贴,倒确实是个长久之计。 于是他伸手将已经睡着的宋凌搂进了自己怀里,他看着在自己怀中睡着安稳的宋凌,环着她腰的手又将她搂紧了一些,顺手还给她的背心压了压被角,以免漏风受凉。 宋凌醒来的时候却只觉得奇了怪了。 她明明刻意跟段宁保持距离,却每次睁眼都发现自己滚在他的身边,甚至自己还把头埋在了段宁的胸口。 这合理吗? 就算对方是个女人,她也从没跟人这样亲密过,一下子涨红了脸,见他阖着眸子,应该是还没醒,打算悄悄地脱身,手一缩,却不小心挼到了段宁的胸口,发现段宁的胸竟然比她的还平。 她先是一惊,随后又难以置信地又抬起手背碰了碰,却发现那并不是平,而是有些结实。 她正纳闷为什么是那样的手感,难不成也是跟她一样,穿了裹胸?正想着,她手腕上忽然一紧,下意识地抽了一下,却动弹不得,抬起头才发现,是段宁醒了。 他慵懒地半睁着眼睛,眸色还含着倦意,修长白净的手指紧握着她搭在他胸前的手腕,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头发散在肩膀处才为他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柔意。 “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有几丝刚醒来的沙哑,激得她心中一荡漾,却立马反应过来对方这是个同自己一样的女人,她怎么犯了这糊涂。 她试着动了动手腕,却还是纹丝不动,他看似只是轻轻捏着她的腕子,她却死活抽不出来,她不禁疑惑,这人哪来的这么大劲儿? 她讪讪一笑,死鸭子嘴硬,“自己的夫人,我还摸不得嘛?” 他阖了阖眸子,轻声一笑,“那也不必偷偷摸摸的,”随后话锋一转,“可你不是不行吗?” 第3章 想个法子带坏他 这话的侮辱性可太强了,那只不过是宋凌临时找的托词,谁能想到段宁不仅记住了,还要挂在嘴边上。 她面色正经,“我不行,那,那也不妨碍我做点什么吧,我娶妻之前的日子那可是夜夜笙歌,总不能一下子给我来一这么大的落差。” 他的眸子肉眼可见的暗了下来,宋凌暗喜,他终于忍不住要发作了。 他的手还抓在她腕子上,她的手腕细腻白嫩,他一掌握着绰绰有余,完全不像是个男子的骨架子,他又细细打量了她的眉眼,只见她微撇着嘴,一脸的不满。 他松开她的手,轻声说,“这两种日子没有可比,往后就不要再想了。” 还真有几分嫁进来管家的意思了。 宋凌听了他的话,一下子又泄了气。 他这种时候都能忍下不发作,宋凌总觉得他无趣,她恨不得两人吵一架来得热闹。 他这人做事倒是温柔,就是太正经了,跟她玩不到一块去。 她在外纨绔的名声确实她装模作样故意叫人传出去的,可她这人也确实爱玩,虽不至于城里流传的那么纨绔,也是宁愿去树下听老太太拉家常,也不愿在宅里安安静静待一下午的性子。 她起初还对这门婚事有一丝丝的期待,盼着娶进门的媳妇和她一样是个爱热闹的,谁知这人不仅不爱说话,还正儿八经的。 她心生失望,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她绞尽脑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田,灵光一闪——得想个法子带坏他。 这想法在脑子里一出,她先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后却越想越觉得可行。 不如她亲自带他去作乐,让他体会体会上房揭瓦的快乐,使他从此转了性子,她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最次最次的,不过是他受不了她过的日子,两人实在合不来,有了正当的理由,一拍两散,一别两宽。 这个主意简直就是两全其美。 这样想着,她乐呵呵抬起头,话里话外地暗示他,“当然不能比了,以前就我一人出去玩,现在这不是有你陪我去了么?” 段宁不知道她在动什么念头,也没心思陪她玩,只扫她一眼,起身下了床,拿过外衣展开轻抖了抖看向她,有意不提方才的话题,“更衣吧,这几日宅里事儿多,别让爹一人忙活。” 宋凌心里想的却完全不同。她想着,看你现在这么正经,都是让那些规矩憋出来的,保不准跟我玩上两天,就知道什么叫快活了。 她床上一个咕噜翻到床边,兴致勃勃,“爹他有的是人打下手,咱们今日骑马去吧?” 段宁手一顿,神情恍惚,他有些年头不骑马了。遥想上次骑马还是七八年前,当今圣上刚诞下的小皇子过百日,皇宫宴席散后,他跟太子一行人一道骑马飞驰到京郊,在广袤无垠的草场上骑了一整个下午,年少气盛,相互竞马追逐,炎炎夏日闷得人汗流浃背,他们都毫不在意。 随后没过几天,朝廷就下了令,凭着一起冤案,把他一家发落到了这偏远之地,父亲也从名声赫赫的京官,成了这小地方说不上话的芝麻官。 细细数来,他在这瞧不上的穷乡僻壤竟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 见他不说话,宋凌就只当他是心动了却拿不定主意,就在一旁煽风点火,“你不说话,我可当你是答应了?” 段宁这才回神,收敛了目光投向她,眸中似有暗云涌动,他薄唇开合,“好。” * 宋凌成亲的前些日子刚在鲜卑人手中得了一匹红鬃烈马,城中冰雪消了大半,她早便想着牵出来耍耍。于是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小马配上了马鞍和缰绳,她自己也打扮了一番。 她头发只用缀着白玉的发带束了,然而衣服却考究许多。她里面穿了件薄的小夹袄,外面搭了一件暗红色绣花长袍,腰间系着五色玛瑙腰带,上还挂了一条双鱼禁步,靴子是厚白底云缎面的,上用金线绣了一大朵牡丹。 拾掇好后,她松开拴马的绳子准备从后门离开,宋老爷突然从后脚追上来,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啧啧”了两声,“知道的你是要去骑马,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去相看姑娘了,换了换了,都成亲了还如此张扬没个正形,换个朴素简单的,外面惹了祸,甭叫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你。” 宋凌朝身后一看,搬出救兵似的朝段宁抬抬下巴,说,“爹,我今儿跟他出去骑马,我跟媳妇一块上街,穿得花哨了显得喜庆,哪不好了?” 宋老爷朝她后面一望,果然看见那段宁身着青纹白衣,手拉着缰绳,牵着宋凌前些日子最喜欢的那匹白马。白马在他手里乖巧温顺,一步步得朝前走,不徐不疾。 他无话可说,只好又瞪了宋凌一眼,又添了句,“少惹事,别跟媳妇面前丢人显眼!” 她不以为然地“切”了声,转头看向段宁,手上握着缰绳的动作猛地一紧,呆楞在原处。 他黑发也是简简单单拿束带一拢,身上那套青白的骑装干练利索,衬得他眉眼如画,他牵马的姿势并不像是新手,反而会熟练地控制着白马走走停停,修长白净的手指握在缰绳上,他手指一绕轻轻扯了下,白马就乖乖地停在了宋凌边上。 初春的太阳映得他面色像白玉一般,他轻笑,与宋老爷讲话时有礼知数,“夫君做事向来有数,哪来的丢人显眼一说。” 宋老爷看着自己的儿媳妇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好又偷着蹬了宋凌一眼,警告她不要胡来,挥手让他俩去了。 自从在城中骑马不小心撞翻了路上的几个摊子,她爹就不让她在城中骑马了,所以她一路把马牵到了郊外的空地之处,摩拳擦掌准备放开了玩时,忽然想起了身后的媳妇。 两人同是出来玩的,宋凌跃跃欲试,就差把“驾”这个字写在脸上,他却面不改色,眸色淡然,抬手在马脖子上顺了两下,垂眸看向她。 宋凌竟小小地心虚了一瞬,问道,“你会骑吗?” 她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也白问,也就是她天天扮成男子,才有空出去疯,别人家的女儿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会骑马的? 于是她没等他回应便说,“你就看着我的动作,学着点,一会我再下去教你一遍。” 她轻车熟路地翻身上马,打算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他骑马的乐趣,她勒住了缰绳,喊了一声,“驾。” 鲜卑的马跑起来飞快,一个冬天没摸过马的宋凌骑得不亦乐乎,骑了好几圈也没歇,被栓了好几个月的马也像是突然得了自由根本停不住脚。但她骑着骑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天胸口的布系的太松,隐约有脱落的趋势,腹部也有些异样,掐着时间一算,她暗暗道了一句,“糟心!” 她勒住缰绳“吁”了一声,但马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于是又重新勒紧缰绳,大喊,“停下!”但却仍旧无济于事,马反而来了脾气,摇着头想把宋凌甩下来,宋凌慌了,知道段宁就在后头看着呢,却开不了口去求助。 她刚才还说要教他呢,结果自己来了这么一出,有够丢人的。再说了,她一个不会骑马的姑娘,她开口了,又能做什么呢? 可她越是勒住缰绳想要制服马,马就越是撒欢,她左脚踩空了马蹬,身体朝着左方一倾,险些掉下来,但一只脚挂着马蹬,马疾跑着,她招架不住,脚一松身体失重了。 半挂在马身上很久,她终于撑不住,但没有如意料之中掉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臂弯之中,身后一个人不知道何时坐上了红鬃烈马,用一只手勒紧了缰绳,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 根据鼻尖传来的清淡香味,她知道那是段宁。 他似乎很会驯马的样子,烈马的步子渐渐放缓,宋凌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好奇却一股脑涌上来,她看着他手上的青筋陷入沉思。 他不是不会骑马的么?怎么这会儿如此熟练? 她这才恍然想起她连他娘家是哪里的,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她成亲成得稀里糊涂,都没找她爹好好问问。 她思前想后,倒不如直接问他。 她整个人被他圈在身前,他的双臂拽着缰绳,有力得围在她两周,她都能觉出他小臂上的力量和温热,她想转过头去看他,才微微一转头,脸就贴上他的胸膛,她还什么都没感觉出,就匆忙转开脸,索性面朝前面得问他,“你会骑马?” 马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他也将宋凌拽正,坐在她的后面将手拽着缰绳,垂眸看到她微红的耳尖,“曾经看过别人骑。” 宋凌干笑了两声,才不信他说的。哪有人看看别人骑,自己就能这么熟练得驯服烈马的? 他不愿多说,她就不问,反正她已经知道了,段宁会骑马,而且骑得还不错,两人以后能一起搭伙去骑马溜达,倒也行。 四舍五入,算是这趟出来的目的达成了。 他骑着马朝前又走了很远,一路上像个男子似的把她圈在怀里,垂眸对她说,“刚开了春,天还冷着,这个时候第一次骑马一定不要过急,否则马不受控制,很危险。” 宋凌天天骑马出去鬼混,都不懂这些,他竟然这么了解,她回头想去看他一眼,心里也记得背后是他的胸膛,所以刻意地微微仰头去看他,谁知鼻子却一下子撞上了他的下巴。 宋凌“哎哟”一声,揉了揉被撞疼的鼻子。 段宁喊停了马,从马上下来,垂眸顺目地对宋凌身出一只手将她从马上接了下来,细细看了她两眼,“撞着了?” 她刚下了马,脚一着地,一阵阴影覆了上来,宋凌立马捂着鼻子跳开了一步,“不...没...没事。” 段宁面色从容,渐渐就要靠近宋凌,宋凌觉得实在太过别扭,松开手,露出被撞的有些红肿的鼻子。 他轻轻俯下身,很认真地打量起她的鼻子来,两人脸庞就这样相对着靠得越来越近,近到宋凌都能闻到段宁身上若有若无的木檀菊香。 可能是鼻子被撞了,受到冲击,亦或许是段宁身上香味好闻,再或是段宁确实离的太近,近到她甚至能感受到段宁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的热气。 一股热流,从宋凌的鼻子里淌了出来,有些腥甜,又比水更黏稠。 段宁一怔,随即轻笑,“你留鼻血了,怕是鼻子撞坏了,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第4章 血哪来的? 宋凌从定神中醒来,摸了一把自己人中处,果然一手的血红,她有些懊恼,莫不是真把鼻子撞坏了? 段宁变戏法似的掏出了块绢子递给她,眉眼温润看向她,“把鼻子撞坏了,外人一眼就瞧出来了。中鼻属阳,阳气要是全破了可不好。” 宋凌一脸懵,讪讪回道,“你这懂的还挺多啊,我这个大老爷们都不知道,你这个姑娘家倒是门清儿。” 段宁面容轻微紧绷,不过一瞬又松了神色,淡回,“都是娘教的,让我以后多懂点,好照顾你。” 宋凌也挺担心自己鼻子的,不敢在马背上颠簸,好在段宁愿意体谅,就陪她一路朝前找。两人都不认识这是哪,四下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还真让他找到个医馆。 这医馆倒是不小,前面看诊,后面还有几处寄宿的院落,时又后面前来换药的病人家属来回走动。 大夫一番查看,又一阵望闻问切后,下了诊断,“宋公子,您这鼻子没坏,只是最近火气过旺,内火扰体,这年轻人...该泄火,就得泄,别憋着对身体不好。” 大夫说完这句还意味深长的看了站在一旁的段宁一眼,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很是为宋凌考虑,又补了一句,“公子若是觉得与夫人不和谐,力不从心,老夫给公子开两方药,这药吃下去,把火泄了,自然就好了。” 宋凌当即站起,作出一脸怒气,“你会不会说话,你的意思是我不行呀?” 大夫惶恐,“这...老夫也是看夫人长得高大,公子又实在瘦小...哎,算了,我给你开两幅降火的。” “你早这样说不得了,非要扯些有的没得。”宋凌撇撇嘴,觉得十分没面子,当着段宁的面,感觉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将话说的跋扈些,掩饰自己尴尬。 段宁看着宋凌炸毛的样子,轻笑一声,“医者仁心,你莫要这样说。”说完这句,他笑着对大夫道,“王大夫,你将方子写好交给我就是了,这里是诊费,多的就当为她言辞不当给赔个不是了。” 王大夫本来被骂庸医心里还有些不舒服,这会儿见这个夫人又是说好话又是给钱的,自然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开开心心写了方子。 宋凌坐在桌边闷闷不乐,看着段宁端庄贤惠的模样,心中歉意又涌了上来,这么好的姑娘,她这样耽误人家,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带坏他,无非就是教他骑骑马,陪她一块闹腾,要么就是转转他这性子,别天天这样清冷寡淡,仅此而已,她总不能真把姑娘往勾栏院里带。 可她跟段宁出了医馆,才恍然觉得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事儿的时候。 刚开了春,天黑得还早,下午的功夫倏得就过去了,这医馆外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甭说段宁这外地嫁来的,连宋凌这天天在外面闲逛的都不认得路。 这里离两人骑马的林子也有些远,也不像城中亮堂,街边都点着灯,眼前只有黑灯瞎火的,人影都没几个。 宋凌哪来过这种地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抬手攥住段宁的袖子,轻蹙眉,环视着四周,“咱们朝哪儿走啊?” 段宁一刚嫁人的大姑娘,胆子竟比她还大,凤眸一掀朝两边看了几眼,“夜都黑了,回去的路不好找,不如就近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天亮了再回去。” 宋凌想着刚才大白天骑马都险些出事,她实在是不敢夜里骑着马横冲直撞,于是答应下来。 “可这儿乌漆抹黑的,上哪儿找地方住去?” 两人在初春的夜风里沉默良久,而后几乎是同时地转身看向身后,两人刚刚从里边出来的医馆。 好在段宁在宋凌朝大夫恶语相向时给了些补偿,那大夫看着他的面子也答应了让两人暂住一晚,只嘱咐道,“这后面还住了位睡眠不好的,要是二位晚上闹出什么动静,还请收敛着点。” 这话可真是说得不要太直白了,宋凌知道自己说多了话,还要段宁去和劝,也怪不好意思的,索性不理这话,只从嗓子眼儿里轻哼了声,扯着段宁上后边儿去了。 她方才一阵一直都忍着不去留意下腹的酸胀感,总算是到了个能歇脚的地方,她好歹是能去处理处理这事了。 她向大夫要了个木盆,兑好了温水抱着去了屏风后,脱下长袍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弄上血迹方放了心。 好在今日穿的长袍是暗红绣花的,就算是沾染了血,颜色上也没什么太大的异处,若是穿个浅色,她非提心吊胆一路不可。 她想再处理里面这一层亵衣时却犯了难。 谁能想到她今晚没不了大宅呢,她这两天让成婚这事冲得头脑发昏,连提前算好日子都忘了,出来骑趟马,什么都没带,这下可好了。 她只好又将衣服里里外外穿好,探出个头与段宁说,“我们二人头一次在外住宿,也不知道这周边是什么环境,我去这医馆里转几圈,若是没什么乱人,咱们再住下。” 说罢就灰溜溜地开门出去,只听到段宁那低沉的声音敷衍似的嘱咐了句,“快些回来。” 医馆后这块院落看着不大,实则是分成了许多小房间,仅供生了大病不方便来回,或是需要大夫常瞧的病人住着,像宋凌和段宁这样的情况,估计还是头一回。 她在迂回曲折的长廊里绕了两圈,发现这里住的病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仅有的几位卧病在床的老妇人,都已经太大了,她一看就知道,帮不着自己什么忙。 她正要灰心回去,心里盘算着怎么糊弄这一晚,就在拐角的一间小屋中望见一位年龄估摸着三十左右,面色萎黄,低头就着帕子咳嗽的女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心里一喜,忙朝那间屋子小跑过去,又不敢动作太大。 她敲了敲门进屋时,那女子方将帕子收起来,刚要抬手捻灯睡下,见一位瘦小的男子站到门口,面色一滞,“您是...” 宋凌站在门口处,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索性就站在那,斜着身子转头朝屋外看了几眼,确定四处无人后,又转回头来,“这位...这位姐姐,我是同您一样住在这院落后面的病患,今晚忽然..”她又放低了声音,“我家夫人忽然来了月事,不知道姐姐这里可有那什么...” 她看着似乎比宋凌还要为难,“这东西...要拿也该是你家夫人来拿,我怎么能直接给你。” 宋凌眼珠子转一圈,就想出了理由,“夫人这会儿疼得不行,腰酸背痛,床榻都下不来,我也不想的,可她实在是来不了了。” 那女子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虚弱地一笑,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又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了块红绸包成的包裹,解开系扣时手又一顿,抬头问道,“这东西晦气,你当真要借?” 宋凌急不可耐的点点头,又怕自己的反应太奇怪,又故作镇静地叹口气,“夫人急着用,不借也没别的法子。” 女子实在是不太想借,尤其是来借这东西的人看起来还是个不太正经的男子,可又想到他家夫人或许真的是急着用,便还是打开了包裹,拿出块干干净净崭新的,又从抽屉里挑了块红绸包好了递给宋凌。 宋凌双手接过,忙不迭地弯腰道谢,“今日真是十分感谢这位姐姐的相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她看着宋凌诚恳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要用这东西呢。 “你就唤我瑶仪便可,旁人都这么叫的。” 这名字听着就有些水平,宋凌手上摸着她递来的绸缎包裹,普通人家包这东西哪有用这么上好的料子的? 这位姐姐怕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的。 可她现在实在是没功夫想这些,只嘴甜叫着“瑶仪姐姐”又道了句谢,快跑回了自己住的那间房。 瑶仪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皱着眉愣了会,呢喃道,“大男人家的,做事怎么像个小姑娘。” 宋凌蹑手蹑脚推门进屋,趁着段宁背着身子还未来得及注意到她,就慌忙进了屏风后。 贴身那几件衣物沾染了血迹,暂时是无法穿了,她只好放在一旁,又端着盆去兑水,打算先将它们清洗干净。 可她抱着盆回来时,却瞧见段宁邤长的身影在屏风后站着,只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都有几分摄人的压迫感,他手上的动作翻来覆去,似乎是在看着什么东西。 糟了。 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加快了步子迈进屏风后,决定先发制人,“你...你干什么呢?” 这也是段宁想问她的,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她方换下的衣服,仔细看看便会发现上面沾着一小块殷红。 他凤眸微掀,将衣料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柔润中带几分沉稳,“这血,是哪儿来的?” 第5章 就这? 宋凌对上他漠然的目光,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心里却不禁纳闷起来。 段宁也是女子,见了这血迹沾染的部位,该是能猜出这是什么的,为何还要问她? 是刻意试探吧。 她自然不会承认的。 她迅速调整了表情,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可信,“大腿上有伤,许是今日骑马时拉扯到了伤口,流了血。” 从段宁的表情上,宋凌看不出他是信了没有,只看到他没多说些什么,又反手将那几件衣裳放回了木架子上,她便放下了心。 为了不让段宁看出她的心虚,她上前两步走到段宁的身旁,抬手要解他的衣襟,作出一副好夫君的样子。 “今日夫人也辛苦了,骑马时受了惊,快换了衣服歇歇吧。” 她话方落了音,搭在他衣襟处的手就被猛地攥住,她扭动手腕,动弹不得,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他,却跌入一双幽深如古井的黑眸。 段宁轻抿着唇,似是意识到自己力道大了,稍松了些,眸色也缓和下来,垂眸时流露出几分我见犹怜的缱绻。 他放开了松垮垮扣在她腕上的手,再次抬眸时,眼中多了担忧与关切,“我给你看看伤口。” 宋凌吓了一跳,她哪有什么伤口,那全是她瞎编的,要真给他看,岂不是露馅儿了。 她遮遮掩掩地后退了两步,面上是难掩的讪色,“这...这就不必了,伤口时候挺长了,都快好了。” “下午骑马时不是又扯伤了么?”段宁也朝她迈过去,步步紧逼,“趁着这会儿在医馆里,我先替夫君看看,若是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去找大夫。” 宋凌实在是想不出招拒绝了,这夫人的心思细腻,她是早体会过的,她若是再多说几句,没准就要被他看出纰漏,装不下去了。 可现在还远不是她想暴露自己的时候呢。 她只好面上应下来,低着头自说自话,“那我便先去收拾一下自己,免得伤口吓着你。”说完就急忙小跑到屏风后。 她几番悄悄探出头去确认段宁不会突然走过来,直到看到他已经在小桌前看起了大夫方才开的药方,似乎认真正经,才放了心,又缩回身来,蹲下去蹙起眉。 这可怎么糊弄啊。 不给看吧,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实在是没理由不给看,若他非说不好意思,人家一女子都没介意,她好歹是个“男子”,磨磨唧唧得算什么? 给看吧,她又压根没这伤口,段宁一个女子,即使是长得高大健壮些,也定是懂这些的,一不留神就会暴露。 太愁人了。 想来想去,较稳妥的办法,就是真的在大腿上划道伤口。 这想法初在她脑子里蹦出来时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随后她却觉得可行。 她自己来动手,力度上就好把握,她肯定不会疼着自己。更何况她方才也跟段宁说了,这伤口有些日子了,所以她也不必划得太过,有个印子就行。 左想右想,这法子不会伤过了自己,又好歹能糊弄糊弄他,算是个她这脑瓜子能想出的最好的主意。 她伸手摸向外袍内衬的暗兜中,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 那刀是她带着防身用的,刀光锋利,她虽是出门便带着,却从没用上过一回。 这样好的一把刀,第一次竟是用在她自己身上。 对不住了。她对这把刀说。 她又卷起裤腿,撸到大腿处,露出大腿内侧洁白的一片肌肤。 想到一会是要让他查验的,她特意挑了远离腿根的部位,微微颤抖的手执着利刃,横在自己大腿边上,她一咬牙,一闭眼。 愣是没敢划下去。 这可是她自己的腿,她哪下得去手啊。方才她竟还想着什么自己下手好掌握力度,再怎么掌握力度这也是刀,划在肉上能不疼吗? 她坐在屏风后,拿着刀在腿边比划来比划去,整个人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块。 一块想着该怎么下手,才能又不疼着自己,又能糊弄过去。 另一块分析着怎么毫发无伤地走出屏风,还能劝得段宁放下这看伤口的念头。 她正蹙眉冥思苦想之时,段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屏风之外,冷不丁地出声,“若是这么久还清理不好,定是伤口严重,那就别忍着,让大夫看看得好。” 他的话惊到了她,她拿着的刀本就在腿边上,动一下就能碰着,她听了他的话后手一抖,不小心真的划到了她的腿内侧,刀划过皮肉的触感极为深切,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皮开肉绽了。 她呲牙咧嘴收回了刀,强忍着不发出可疑的动静,也不敢低头去看那块儿到底伤成什么样,站起身来随便捋了捋衣裳,一瘸一拐地慢步走出了屏风。 她进屏风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一瘸子。段宁蹙眉,眼神一直跟着她,审视着她这一小段路上的动作姿势,直到她坐到床榻上,一掀裤脚就要往上卷,又忽然顿住手,抬手看向他。 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好歹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给人家看,即使对方是她已娶进门的娘子,两人还同床共枕,她也拉不下脸去大剌剌地展示自己。 待段宁走了过来,她才像防着谁似的低声说,“那我可掀了?” 他点点头。 她于是动起手来,面色赧色,却也知道逃也逃不掉,还不如干脆些。 宋凌一直紧闭着眼,怕一低头看到自己腿上的惨状,估摸着将裤腿拉至大腿那块伤口处后,就转过头去,壮士就义似的,悲壮地道,“你看吧,可别吓着。” 段宁起初也觉得难为情,可对方怎么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他关心也是应该的。何况两个大男人,对看伤口这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听了她这壮烈的语气,段宁更不禁好奇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伤口,便看了过去。 她的手指骨节细长,不像个男人的手,反倒像是姑娘家,葱指紧攥着卷起的裤腿,露出大块腿上白嫩光滑的肌肤。 段宁对男子也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扫了两眼,并未见着什么因骑马而撕扯开裂的伤口。 他轻皱眉,又抬头看了眼宋凌惨烈不堪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又上前一步,凑近了些去看,这才在她颤抖的手边发现了条一指节大小浅浅的划痕。 不是这个,他下意识地否定。 这点伤口定不至于宋凌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去看。 可他上上下下又扫了几眼,也没见着别的伤痕,连道比这条还小的都没有,更别说是流血的。 宋凌不去看他,都能感受到他在凑近了看自己的腿和那道她手抖划出的血乎漓拉的伤口,却半晌听不到他说话,刚想睁眼看看是不是真的吓着他了,就听到他说,“夫君,你这伤口是有多久了?” 她转过头看向段宁,他的眼神也是刚从自己大腿上抬起,眼底有几分疑惑,更多的是毫不相信的怀疑。 她垂眸,在自己大腿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自己刚才划的那道口子在哪,挪开手才看到,那大腿上就那么道比猫挠了还小还浅的印子。 ...这是她刚刚划的?她疼得撕心裂肺,结果就划了这么一道? 不应该啊,她划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再划深点都能流血不止而亡了。 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此刻更多的是觉得丢人。 “挺久了,我不是都说了吗,快好了。”她讪讪一笑,抬手就要把裤腿放下去,却被段宁倏地按住了手。 “这样的伤口怎么会流那么多血?我再去拿那衣裳来看看。” ...这哪像是会流血的伤口,可别丢人显眼了,要真把那衣裳拿来对比,她就成了睁眼说瞎话的傻子了。 她忙拉住起身要去屏风后的段宁,急切道,“不用不用,没准那衣服上的血是我在别处蹭的呢。” 段宁脚步一顿,“蹭上的血,能蹭到衣料里头去?” 宋凌听着他语气中不知是嘲笑还是冷笑,总觉得他这语气不对劲,和他方才的小意温柔判若两人,却偏偏看不见他的表情,推测不出他这话是真的疑问还是觉出了不对劲在质问她。 她想着段宁不管再怎么精明,也是个女子,哪比得了她天天在外面上房揭瓦懂得多,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准连别人的伤口都没见过。 再说了,夫为妻纲,她要非说这伤口就是流了血,现在又没事了,段宁能反驳吗? 当然不能! 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男人”的身份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 她板起脸来,语气严肃正经,“我骑马的时候就是感觉到这伤口裂开了,定是回来的这段时候又长好了,我身子好,伤口复原快也是正常的。你若不信,就叫大夫来看看。” 段宁回过神来淡淡瞧她一眼,唇角一抹嘲笑,“叫大夫就不必了,夫君这伤口,等大夫来了,说不定都愈合了。” 第6章 段宁有些想笑 宋凌觉得自己被侮辱到了。 她的鬼话段宁是半句不信的,从她瞎扯什么伤口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定是没有那么简单,可他偏偏只抓到疑点,愣是往里参不进去。 像是东撞西撞找着一扇门,都站在门前了,就是找不到钥匙,硬砸就是两败俱伤。 她还在那边耍无赖,段宁就冷眼看着她瞎胡闹,任她扯什么“身体好”“恢复快”,他全部视而不见,只觉得这商贾之家的孩子真是没礼数,为了这档子没必要的事没完没了,男子就应当温其如玉,哪有这样聒噪的。 他权当听不见,在这样杂乱的环境里想着他家中的事情,直到宋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反而觉得思考不下去了,抬起头来。 方才还滔滔不绝为自己辩解的宋凌突然转性似的沉静下来,坐在塌边垂着头,一手捂着额头,表情痛彻心扉。 “唉,刚刚是真的很痛,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刚才一定是扯到流血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她手遮在眼上,语气好像要哭出来,声泪俱下。 若不是看见她掐在大腿上试图将自己拧哭的手,段宁差点就信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靠近两步伸手去拂她的手,柔荑凝肌,宋凌从手指缝里看到那双手都心里暗叫一声“真白”。 “那你说,这伤口还上药吗?” 对于“那你说”这仨字儿,宋凌觉得十分满意。她认为这是段宁在贯彻“夫为妻纲”的教条,全然没有觉出话里的狐疑猜忌。 她连连摇头叹气,作出一副对腿上这伤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最后却点点头,“要上的,”她抬眸,眼里的悲切快溢出来,“其实...我这是内伤,方才怕娘子担心,没敢说。” 段宁有些想笑,“但说无妨。” 宋凌说不出话来了。 她也没想好到底是什么内伤呢,还以为他不会往里深问,嘴上知道知道就得了,这娘子却比她想的还要细致。 她嘴唇开合,最后十分无力地回答,“这个...以后再跟你讲。” 段宁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没有说什么。 段宁是想不到这人这样不要脸皮的。 这么点伤口,不仔细看都跟没有一样,非要往内伤上靠也就罢了,还想上药。 真是可笑。 依他根据血沾染的地方来看,八成是大腿还要往上的哪处受了伤留的血,这宋凌不好意思给他看,才随便拿条旧伤糊弄他。 实在是幼稚极了。 可宋凌要上药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没有不听从的份儿。 他去医馆的前厅,半刻钟的功夫又找大夫拿了小罐药膏回来,木制的小罐子有手掌心那么大,却才一寸高,宋凌看着就觉得金贵得很,不禁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非要上药的话。 段宁看着倒是毫不心疼,打开罐子放一旁的桌上就伸过指尖沾满,侧过身子来用另一只手把宋凌的裤腿又朝上卷了卷,把涂了药的手指贴了上去。 不知道是药膏发凉还是他的手指尖冰凉,他手指碰到她腿部肌肤的一刹那她打了个寒战。 段宁头也不抬,手指轻柔地在那条猫爪似的痕上搓着,动作缓慢地把药膏揉开。他方才已经放开了长发,因为刚才的动作,他一缕青丝从耳边垂下来,半遮住他白玉无瑕的侧脸,只从发丝间隐约显露出他高挺的鼻梁和温和的眉眼。 宋凌心头颤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支使他干这干那的,就为了这么道他自己都看不出爱的伤痕。 他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声音比蚊子声还小,“...谢谢。” 段宁揉了半晌才挪开手,站起身把木罐子的盖给拧上,语气淡淡道,“夫妻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宋凌没有答话,她觉得他嘴上让她别客气,可不管是举手投足,还是神情措辞,都是他更客气,客气中还带些淡漠的疏离。 宋凌从小到大十几年,极少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过夜,浑身上下哪哪都住不惯,看着这不好那不好的,木桌上积的灰发乌,脸盆底的花都快蹭没了。 碍于段宁还在边上,她不想让这个正经古板的娘子觉得自己事儿太多,只好闭口一个字都不提。 可她不提,段宁也看出来她一到这屋里就浑身不自在,除了看伤口时往塌边轻轻坐了一下,就没碰过这屋里的其他东西。 大男人的,这么娇贵。 他蹙眉,却又无可奈何,转过身去换了副眉眼温顺的模样,上前问道,“可是住不惯?” 宋凌千言万语道不出,他都问出来了,她总算是找着了发泄的口。 “你看这桌子,”她抬手一指,“上面腻的,没准都能刮出油了,还有那个脸盆,多少人用过也不知道。好歹是给病患住的地方,也不收拾收拾。” 段宁想好歹安慰安慰她,却又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要搁以前的他,肯定也是看不上眼的,可后来苦日子过惯了,看到这些东西就也没什么感觉了。 说到底,他还是把宋凌的毛病归为俩字儿——惯的。 他顺着她讲,“说的是。可要住下就已经是无奈之举,只好凑合。” 说罢,他抬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子,抬眸看她一眼,抬脚朝屏风后走去。 “过来。” 宋凌也好奇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跟了过去。 他将绢子浸到宋凌方才兑好的水里,水已经有些凉了,但多少还有点温度,他拧干了绢子,侧过身子又叫了声,“过来。” 宋凌到底没看出他想做什么,疑惑地走过去。 他站起身来比她高许多,她下意识在他站过来的时候眯了眯眼,眼前接着暗了下来,湿濡的触感贴到脸上,她朝后退了一步。 她的脸细腻白嫩,不像男子天天风吹日晒的粗糙,眼鼻嘴都长得精致小巧,他手隔着绢子都能感受到她皮肤如凝脂一般的细滑,他的手压在她的眼上,轻轻揉了两下,又要向下去擦她的鼻梁处。 她后退的那一步,他手下的触感随之离开。 段宁温声斥责,“别动。” 她竟被他这一声给吓住,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给她擦脸。 是因为她不想拿那脸盆子洗脸么? 鼻尖上还能闻到他绢子上好闻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她心里有一丝感动,对段宁这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这个娘子不仅心思细腻,还会把这份细腻用在照顾人上,确实不错。 却也有被他斥责的尴尬。 不就是动了两下吗,又不妨碍他擦脸,至于么? 她刚想开口反驳几句,一张嘴就被他刚好擦下来的绢子塞了一嘴,她倏地睁开眼瞪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责怪他。 “…唔唔唔唔唔,呜呜呜!” 段宁难道的笑了。这是同他以前的笑不一样的。 打他嫁进来这两三天,宋凌每天看到的都是他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像是大面儿上的敷衍,假惺惺的,刻意练过似的。 好看是好看,可怎么看都不舒服。 可现在却不同,他不仅是勾着唇角,眼底也染上笑意,宋凌分辨不出一丝的敷衍和作态,看了会竟自己也被感染到,吃吃笑起来。 两人间一向僵硬的气氛被这笑柔和了下来,冰雪消融似的在宋凌心底化开。 宋凌竟一瞬间要一位两人是真的夫妻,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相互给予柔情。 可惜,宋凌知道两人一辈子做不到正常夫妻那样恩爱,一切的原因都归结于她自身。 夜深了要入睡时,就好像还是在宅子中一样,两人中间空出一块,能塞下个人。 可离得再远,这里的床也比不上宋宅的宽大,第二日睁眼,宋凌还是凌乱地缠着被子滚在他身边,一条腿还搭在他身上。 她身子一僵,讪讪把腿收回来,手撑着往后挪了挪,看看自己的姿势,又看看他睡着时都正儿八经得如松下风一般的睡姿。 他明明都还没醒,可她自己却觉得又被侮辱到了。 不到两刻钟,两人就都起来收拾好的东西,准备回宋宅。 天色还早,鱼肚白的边缘隐隐约约泛出朝日的红光,医馆后这小院子里还没什么人,两人只给大夫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便要离开。 “宋公子!” 宋凌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回过头才发现是昨晚好心借给她东西的瑶仪。 她一笑,“瑶仪姐姐,你起得真早。” 瑶仪莞尔一笑,面色还是发黄,扶着门框微弯腰站在门口,眼睛看向宋凌身边的段宁,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位宋公子身材瘦小,夫人倒是生得高大。 “这位便是宋夫人吧。” 段宁微微颔首。 她身子站不稳,却还是慢慢朝他们二人走过去,伸手握住段宁的双手,感受到他的手冰凉,又捂住他的手背,语气关切,“手这么凉,小腹可有疼痛之感?” 段宁不习惯别人这样碰他,还离得这么近,可碍于宋凌的面子,他只好硬着头皮没有抽开手。 只是这位妇人的话问得着实是莫名其妙,他好端端地哪里会小腹疼? 他摇摇头。 在一旁听着她问话的宋凌心里可慌了,胸腔咚咚地响,好像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手心都出了点汗,生怕她问错了一句,就让段宁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女子听到小腹痛,心思该是很自然地朝那方面想的吧? 她几乎是瞬间屏住呼吸,生怕他听到自己喘气的动静都会生疑。 可段宁只是摇摇头,并未问些其他的,也没朝自己这边多看一眼,对瑶仪这问题压根没了更多的反应。 但她又怕段宁只是不表露出来,只把疑虑在心里积攒着,等到证据足够,将她的秘密掀翻地裤子都不剩。 好在瑶仪并未把她怕的问出来,许是也觉得这些话说不出口,不能当着宋凌的面说,只嘘寒问暖,说了些别着凉之类的话。 段宁并未往别处想,只当她这是对一个女子的叮嘱。 宋凌在一旁听着,看她没问什么容易暴露的,段宁的语气神色也没什么异样,便稍微放了心,想与她随意寒暄几句就走人。 瑶仪却还握着段宁的手,在两人的身形上不露声色地看了两眼,对宋凌说,“有些女子之间的话,不好当着公子的面讲,让我与宋夫人单独说两句可好?” 第7章 借那东西,为什么? 她话说完后,看向的是宋凌。 宋凌嘴皮子结巴了似的“啊”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旁边守着他们谈话时还放心些,万一瑶仪单独跟他说点什么昨晚的细节,她不就暴露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不能答应。 她佯装爽朗地笑了一声,抬手从段宁腰后绕过去搂住,抬头对瑶仪道,“阿宁怕生,你在这儿拉着手跟他聊天,他八成就怵得不行了,要是单独说两句,他能话都说不出来,你就在这说吧。” 纵使宋凌知道自己是个女的,也没敢实打实地搂在他腰上,毕竟人家是个正经女子,他们二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还是能少碰就少碰的好。 只是她隔着衣裳料子都能感受到,段宁的腰上似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只有紧实的线条贴在衣料之下,摸着就知道段宁定是身体不错,看上去高高瘦瘦,却有力气得很。 她没想别的,只在心里暗喜:是块跟她一起上房揭瓦,策马奔腾的好材料。 瑶仪的话却将她拉回来,“公子说出这话,还是不懂女子。女子之间的话哪能让公子在边上听着,那我也是不好开口的。” 看着瑶仪恳切又关怀的眼神,话又说到这个地步,她实在是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那好吧。” 瑶仪把段宁带回了屋里,又探出头看了看屋外的长廊,似乎在确定宋凌有没有跟过来,看到四下无人才放了心,关上门从里面插住,转过身来问道,“用着可还习惯?” 段宁不明白她是问的什么习不习惯,也不想多与她多说,心里默认了她说的都是些没用的话,便敷衍地点点头。 瑶仪望向女子清冷的面庞,只当她是真如宋凌所说的怕生,才不开口。 昨晚宋公子来找她借东西一事,让她感动不已,今早上撞见他们时却发现宋公子的夫人面冷得很,说话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让人挑不出毛病,又怎么都说不上是热切。 她便多管了次闲事,决定单独劝劝宋夫人。 她语重心长,“宋公子待你确实不错,一般的男子,哪有能拉得下脸去做这个的,你说是吧?” 段宁听她这话才发现了端倪,掀起眸子问,“夫君他做什么了?” 他面儿上眉目温顺,瑶仪却看出他这是最漫不经心的伪装,他眼底没有一丝女子该有的柔情。 他装得还是不到位,或者说他压根就懒得在瑶仪面前装样子。 她微叹口气,本来还能当宋夫人只是对陌生人不爱开口罢了,可如今一看,却并不是这样,而是打心底就不屑于跟旁人多说。 她不知道这宋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却多少知道宋家的名号,给宋家的儿子做媳妇,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只是她想也到不了目中无人的程度。 或许是这人的性子就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宋公子待宋夫人的好多少有些不值,多说无益,她就算说出来,看到他这漠然的态度也是心烦,还不如不多管闲事。 更何况,宋夫人不一定就愿意听她的劝告。 “昨儿个夜里宋公子来替你借那东西,定是拉下脸皮才说出口的,以后你也注意着些,算着到了日子便备好。”瑶仪以最简短的话说道。 段宁似乎懂了些什么,却并未开口说话。 她叹了口气,又轻声说,“宋公子个子确实瘦小,与夫人的高挑纤瘦不相符,可人万万不可貌相,宋公子待你如何,你该知道才是。” 她抬眸端详着他的神情,仍是淡淡地漠然,她顿觉得不满,去将门打开,下了逐客令,“罢了,我也不能耽误二人上路,不知你们是要去哪里,一路平安便好了。” 段宁没有回话。 她什么也不知道,看了些皮毛就试图指导他人的模样,他看了真是想笑。 无妨,他便当作自己从她那学到了点什么。 他浅浅一笑,屈膝垂眸道了谢,这才从瑶仪脸上看到些笑意。想必她是以为自己全听进去了,觉得欣慰。 他只是在思索她前半段话的含义,半晌,他似乎悟出了什么。 关于昨晚宋凌到底做了什么。 他跨出了瑶仪房门,朝院中走去。 宋凌在大院里牵着那匹昨天突然发疯的小马细细观察。不知道是早就有了,宋凌没有发现,抑或是昨天它发疯时不小心蹭破了的,总之这马的侧背部被不知什么东西划伤了,一晚上了伤口还未长好,翻出已经黑紫的皮肉,周边的毛发上也沾了血迹,都已经凝固在上面,暗暗地发乌。 她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嘴里喃喃自语,“好,好啊。”耳边却突然传来的段宁温润轻缓的声音,“好什么?”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后立马调整了表情,将眸子从马背上移到远处的天空,继续笑着感叹,“好美啊。” 段宁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过去,天色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太阳还未升上来,她看着的地方连片云都没有,倒是有棵没熬过寒冬的枯树横在那里,枝杈被狂风吹一下就掉个干净,老鸦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也不知道是哪里美了。 宋凌也意识到这一点,立马低下头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发生,牵着马往医馆外走,装作无事发生,边走边说,“快回去吧,一晚上没回去,爹肯定急坏了。” 从这里回宋宅要骑马过一片林子,晚上不好走,白天就顺了很多。 宋凌昨天领教过这匹马的烈性,不敢轻易骑她,于是还是让段宁骑马带着她。幸好大清早的,街市上没什么人,要是叫她那些狐朋狗友看到是她夫人骑马带她,肯定要笑话她了。 两人平安到了宋宅,推开门就有个小丫鬟“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宋凌认得她,吓了一跳,忙上去问,“择春,你怎么了?没事吧?” 择春却只是揉揉眼睛,待看清了眼前人,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撑着身子站起来,眼睛一瞬间就泪汪汪的,“公子可算是回来了,昨儿个您和夫人一夜未归,宋老爷担心地不行,差我在这等着,我等了一夜也没见着人影,今早上实在撑不住了才打了个盹。” 宋凌愣在门口不敢往里进了。 她爹气了一晚上,现在进去这不是把自己往阎王爷那送吗? 她自己送也就罢了,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总不能把段宁也往上送吧? 那她可太不地道了,段宁昨晚上待她多好她都记在心里的,总不能让他因为这个,就在爹面前落个不好。 她赶紧让择春进去跟爹报了一声,一边拉着段宁朝里走,一边捂着嘴贴到段宁耳边上,“我爹可不好糊弄,精着呢,但可不能让他知道是去医馆了。一会就说,是我昨天玩饿了,非要吃老远一家包子铺的包子,非要你跟我一块去,才没能回来,知道吗?” 她这是把事儿全揽自己身上去了。 段宁还未反驳,择春就又跌跌撞撞跑出来,“公子,进去吧,老爷等着呢。” 这个点还等着,那估计就是一夜未睡。 她说不害怕是假的,平日里她爹再和善,生气的时候也十分不好说话,更何况这次的气还是积攒了一夜的,一会见了她,肯定是劈头盖脸地发泄出来。 她吞咽了一口,回头决然地看了眼段宁,“你记住了,千万按我说的做,我爹这人看着和蔼,笑眯眯的,实则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能让他觉得你有一点不好!” 随后她赴死似的跨进门槛,一进去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爹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昨儿个我玩着玩着忽然想吃...” 她在那自己哭喊了半天,也没见有个回话的,哭声骤然停下,她抬起头。 诺大的厅堂中屋檐上雕着的花鸟都无言相对,室内一片寂静无声,连根针掉到地面上的声儿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宋老爷就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雕花木椅子上,手中玩弄着前几日刚淘来的宝贝,对她的哭天抹泪也感到十分震惊,猝不及防地跟她双目相对。 屋里两个人面面相觑。 爹他等了自己一晚上,就没生气? 宋凌懵了,宋老爷也懵了。 最后还是宋老爷先回过神,换上一脸笑冲着门边招招手,“阿宁,过来。” 宋凌愣愣转过头,眼看着段宁步步稳重,走到自己边上,捋了捋端端正正地跪下,仪表端庄,和她这哭天抢地的模样云泥之别。 她轻哼一声,不看了,还不如低着头看地。 宋老爷发话了,“阿宁,你讲讲昨晚是做什么去了?” 段宁回答,“夫君想吃包子,地方有些远,便想作罢,是我觉着好不容易出趟门,不如想吃什么就吃了,便要他一定去。”说罢他又一笑,“想来是我考虑不周,我平日里不出门,夫君可不一定。我非让他去吃了,反而耽误了回来的功夫。” 理由是同一个理由,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意思就不太一样了呢? 直接从宋凌的不是,变成了他的不是。 宋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这事不该是这样的,可段宁都已经把话说完了,她再来一套说辞就没什么意思了,还是看看她爹的反应再决定。 宋老爷却并没像她想的那样斥责段宁,而是了然地点点头,十分欣慰地笑笑,“宋凌这样任性的性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若是能迁就自然是最好不过。昨儿个夜里我就一直愁,她这脾性谁能受得了,一夜没回来,可别是闹了什么矛盾,出了事。”他捋捋胡须,眼底透着满意,“你能做到这样,我便放心了,心里一夜的石头也落下来了,你们一大早回宅也劳累了,早些休息去。” 说罢他就自顾自起身进了里间,手里仍把玩着那件宝贝,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隐忍的怒意。 这也太快了些吧,以前爹责骂她的时候没一两三炷香的功夫可完事不了,宋凌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连句话也没说上,就...结束了? 她胳膊肘还撑在地上保持着跪姿,没从震惊的余韵里缓过来,就从余光中看到段宁仍挺直着腰背跪坐着,姿势神情并不像个跪见父亲的媳妇,反而像个矜持自若而超脱世俗的佛子。 她一怔,随后立马收回目光,而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胳膊肘也收回来,挺直了腰背跪坐下,仿佛在跟他比谁的坐姿更端正。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压根就不用在这继续跪了。 爹都让他俩回去休息了,她在跟跟他比跪姿,到底是苦着谁呢? 苦谁不能苦自己! 这样想着,她悻悻地站起身来,伸手扑了扑膝盖前的衣裳,顺便朝段宁低声说,“别跪了,回去吧。” 段宁的眼神淡淡,斜睨着宋凌那边的方向,目光却并不在她的身上,“你昨夜去找那位妇人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了。” 他这才抬眸看向她,“借那东西,为什么?” 第8章 信她一回 他这话一说出来,宋凌腿都软了,差点又朝着地上跪下去,还好她半路刹住,硬是挺直了站稳,佯装镇静道,“不懂了吧?那个...我...自有妙用。” 她说这话是因为心里有底。 果然,段宁站起来瞥她一眼,眸色似极不信任她,问道,“什么妙用?” 她唇角一勾,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冲他勾勾手,“跟我过来啊。” 她带着段宁去了宅后的马厩,马厩一大早就有人在清扫,见宋凌来了都行了个礼站到一边去,宋凌一路走到昨天骑的那匹马前,招呼段宁过来看。 那马背的侧方有一块手掌长的裂口,黑紫的血干在伤口外露出的血肉皮肤上,看着可怖骇人。 段宁刚走过来,她便抬手把那一条伤痕给捂住了。 人家生得再人高马大,也是个姑娘,总不能直接给他看,吓着他了怎么办? 她自认为十分贴心,总算在这方面能赢他一回。 她手虚捂着伤口,转头一脸正经严肃,“我可要把手挪开了,这次伤口吓人可是真的,你要准备好了。” 末了又加了句,“你要是吓着了,可不关我的事。” 段宁看她又磨磨唧唧得不干脆,料定了她手下定是还是上次那样,什么也没有。 若是有,八成也是条压根不碍事的伤。 他轻笑,点点头。 宋凌于是一点点把手挪开,先是露出了些被血浸得已经干住的马毛发,随后一条粗长的紫红色伤口显露出来,蜿蜒在马背上宛如一条呲牙咧嘴的短蛇,看似不大,却模样骇人。 段宁倒是没被吓到,却作出满眼的诧异与难以置信,抬手伸向那条伤痕又恐惧似的收回手,眼底又有几分怜惜。 “怎么伤成这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或许是昨天骑马的时候,正是因为受了这伤,才忽然转了性。”宋凌看着他真的被吓到的模样,心里却并没有觉得满意,反而有种难言的愧疚。 他这双凤眸仿佛生来就该是朝下看人的,垂眸的时候才格外狭长好看,它漠然,清冷,只衬得他这个人更有大家闺秀那种矜持自若的气质。 如今这双眼睛里有了惊诧和担忧,反而像失了灵性,宋凌看着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她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你看吧,昨天晚上它流了许多血,我想着它若是接着流下去,怕不是会死在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就擅自做主意...”她叹口气,眼睛看向那条伤口,作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微皱着眉,“我发现的时候,时候不早了,大夫的窗里早已没了亮光,没地方去找止血的药,我这也是为了它好,才去跟人开口去...去那样,夫人不会怪我吧? 理由似乎也合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她这样解释一番,好像一切也都说得通。 可段宁是再不会信了,若是这么多恰好的事都于这一两天里发生在她身上,那定不会是巧合。 他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番,试图察觉出她眼中的异样和心虚,却一无所获。 感受到段宁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宋凌也毫不胆怯地回看他,眼底一片清明诚恳。 装无辜,她最擅长了。 良久,段宁还是决定放她一马。 她在胡说八道,段宁心里清楚,可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在乎的事与她想隐瞒的事相比,压根就不重要。 更何况,宋凌如此处心积虑地找理由搪塞他,定不会让他找着线索去戳穿她。 眼下,她也确实做到了。段宁明知不对劲,心里有无数条交织的疑虑盘旋着,却硬是说不出她这几个理由的半分差错。 以他的角度,是断想不出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宋凌昨晚做那事的意义。 她拿那东西,若不是去给这小马止血,还能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她自己用吧。 他想想也觉得不应当,想来想去,还是她方才给出的解释更合理些。荒郊野外的医馆里,大半夜的大夫都睡下了,想给小马止血,似乎确实没什么法子。 段宁头一次,竟在为别人找理由,给别人补漏洞,去用她那看上去蹩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蹙眉,不愿再把心思费在这无关紧要的事儿上。 无妨,宋凌的秘密,她想隐瞒什么,他总会知道。 若是现在就知道,反而没意思了。 线索由他亲自一条一条捉住,将她逼得无处遁形,再由她无可奈何地说出口,这个秘密才更显有价值,更合他的心意。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又上前两步打量了会小马的伤口,半晌对宋凌说,“最近天儿也快暖起来了,还是尽快将它这伤口处理了,免得出大问题。” 宋凌点点头,拔腿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说的对,那我便去找人来给它瞧瞧。” 还没走出两步,段宁就叫住她,“不必了。” 她脚步一顿,转过头,便看见段宁认真地审视着那伤口,毫不恐惧地抬手碰了两下,缓声说,“我来便好。” 宋凌人傻了。 他这会儿怎么一点都不怕了? 她干巴巴地问,“...你怎么弄?” 段宁轻瞥她一眼,吩咐她,“去煮壶水来,再将干净的布和敷伤口的药拿些来。” 宋凌问,“那都是人用的药粉,能给它用么?” 再说了,她那些药粉都金贵的很,是她上房揭瓦后受伤时都舍不用的,一下子竟要她拿来给马用,还真有些不舍。 段宁看出她的不情愿,也能猜出是为何,“用不了你多少药粉,与损失一匹好马相比,夫君便自己抉择吧。” ...也是。 宋凌不情不愿地听他的话办事去了,走到半路才恍然想起自己才是他的夫君,他是自己的媳妇,竟敢这么光明正大,当着一旁下人的面去支使她! 她脚步一顿,手握成拳,心里忿忿想等回去定要好好收拾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威严和地位。 可她现在也只能想想,歇了歇脚后还是要去按他说的,煮水去。 好像她才是媳妇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宋凌心里颇为不舒服,她将煮好的水倒在木盆里端过去,重重的放在段宁脚边,仿佛动作重一些便能发泄她心里道不出的郁闷。 她轻哼一声,拍拍手,“水倒好了,东西也都给你带来了。” 她这话没说完呢。 东西都给他带来了,她倒要看看段宁这个二门不出的大姑娘究竟会不会给马清创。 若是让她看出他只是耍耍指挥她做事的威风,实则什么都不会,她肯定少不了他好果子吃。 随后段宁却叫了周边的几个身强体壮的下人将马控制住,随后叫人把煮好的水只流下一个底,剩余的全分次朝它身上泼去。 那可是刚煮好的开水,人碰一下都觉得烫得发疼,马又不懂人要做什么,那个下人泼水时也是战战兢兢,端盆的手都在发抖,段宁又催了声,他才眼睛一闭,甩手把盆往前一泼。 小马绽开的皮肉沾了煮过的水,疼痛感绝不亚于伤口上撒盐,小马这次挣扎得比昨日受惊时还厉害,双腿乱蹬着,马脖子甩来甩去,仰头朝天嘶鸣,好像大伙是要杀它而不是救它,鬃毛都跟着在寒风里飘摇,幸好段宁找的下人人数多,又都是身体结实的年轻男子,才勉勉强强压制住它。 过了许久,小马才自己蹬累了,停止了反抗。 许是刚才的一通挣扎耗费尽了它的力气,段宁后再给它涂药粉时,他除了痛的时候嘶鸣一两声,稍微扑腾两下,竟没了再大的动作。 宋凌在一旁看傻了。 段宁上药的手法竟比她还要娴熟,那条可怖粗长的伤口处处都被照顾到,未漏下一处,他眼神谨慎认真,宋凌此刻毫不怀疑段宁必定是个难得的细心之人,若是事情交给他做,定不会出半点差错。 这若是个男子,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世上自古以来能成事的人,大多都要有不一般的细致和洞察力,才能预见旁人难见的事,趋利避害。 不知道段宁是否细致到那样的程度,可他所具备的仔细周密都已经让她觉得与人不同了。 就算是不能成就大事业,将这份心用在生意场上,应该也会大有作为。 只可惜是个女子,生在这样的年代,若不是宋凌这样打小对外声称是男子的人,恐怕连做生息的份都没有。 更可惜的,是嫁了她这样一个人。 宋凌望着他垂眸朝水里湮着布的模样,青丝垂坠,眉头微蹙,眉眼间美若好女,偏偏眉宇上又冷气逼人,柔和中平添了几分男子一样的震慑力。 她又不禁低头看看自己,个子才到他的肩膀,瘦瘦小小的,现在他给马处理伤口,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在一旁傻站着,连头发丝都没他的黑,没他的顺。 至于脸...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这方面似乎还算相配。 可光这一点哪够? 她会什么? 她会上房揭瓦,会骑马上街,会惹人烦招人嫌,还会去勾栏院里花天酒地,竟做些男子都觉得不耻的事。 她方才看着段宁,还心底里觉得欣喜,庆幸自己娶来的娘子这么能干,有女子都不一定做得到的心思细腻,遇事了还能像男子一般可靠沉稳,又能做她不会做的事。 可她仔细想了一圈,心情却越来越低落,觉得自己压根就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 她撇开眼睛不去看他,只觉得心里被大剪子捅了个口,又觉得刚才那盆开水好像是泼在了自己身上,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多么不是东西。 她到底要怎样,才能给段宁弥补回去? 她此刻并不觉得这是个无法弥补的洞穴,而是感觉它更像是个宽阔巨大的鸿沟,任由她以其他的手段去搭桥修路,鸿沟的这边早就是碎石遍布,一旦踏入,就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她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就在她站在马厩中,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时,前院的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眼瞧见宋凌就朝这边跑。 宋凌见他这么慌张,皱了眉,“什么事?” 那下人叫石子,在宋宅中看宅门有十好几年了,似乎打宋凌有记忆起,他就在前院看门了。 他这人最好小题大做,芝麻大点的事,他都表现地风风火火,像出了大事似的。 看到他这样慌慌张张地找自己,宋凌丝毫不慌。 石子在宋凌不远处站定,气都没顺过来,就压低了嗓子说,“程家的二公子找您来了,说是好久不跟公子聚一块喝酒了,自打娶了妻,就见色忘友,可别是不要他们这些朋友了。” 宋凌差点笑了,“什么叫自打娶了妻?我这刚娶了三天。他当年娶妻的时候...”她一顿,“噢,他娶妻的时候,我尚不懂事呢。” 这位程阳虽是她打小便认识的朋友,却足足比她大了一轮。可宋凌打小就自来熟,跟谁都能扯上几句,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真就熟了起来,几年下来,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程家是琉城大户人家中数得上名号的,几代仕途顺利,积累下了雄厚的家底,虽比起祖辈经商的宋家略逊色些,地位却高了不止一点。 更重要的是,程家这位二公子,是她那一众狐朋狗友里最正经的一位,在所有的纨绔子弟中,这已经是个从矬子里拔将军的“君子”一样的人物了。 也正因此,宋凌对自己这位年纪稍大些的朋友也有几分敬重。 她朝石子一抬手。 “行,那我去见见他。” 而宋凌走后,段宁却极快地将处理伤口的动作收了尾,垂眸收着宋凌拿来的器具,佯似无意地问还站在一旁候着的石子。 “夫君方才要去见的那人,叫什么?” 石子几日来一直对这位对旁人不苟言笑,即使是噙着笑都冷气逼人的夫人有些怵,此时见他主动问自己话,心中又是紧张忐忑又是激动兴奋,立马回答,“回夫人,叫程阳!” 段宁许久都没了回应,蹙着眉收理好了剩下的布料和药膏,将精致典雅的木盖子扣在药膏罐子上时,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视线汇聚于木罐子上,眼底划过一丝不显山露水的凌厉。 “程阳...” 第9章 我...那个...不行.…… 宋宅的后院中有间屋子,是宋凌专门腾出来会她那些狐朋狗友的。 屋子不大,装饰得倒是精致。墙壁上横着楠木雕花的木架子,上方摆着澄黄的双耳瓶,一边一个,桌上的正中央是个白桐雪洞罐子,里面满当当的好茶叶却并没怎么动过,动了的只有宋凌身后柜子中那几瓶好酒。 两人面前各放了杯盏,酒沿着边晃动,宋凌却只拿起杯子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瓷杯碰着木头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程阳抬手仰头便一杯下肚,手里拎着空瓷杯有些诧异地看向宋凌,“今日怎么不喝?” 宋凌又垂眸看了眼酒杯,憋出一个字,“烦。” 对面的男人长得面方眼圆,浓眉大眼,听了她的话只笑道,“自古人们都是发愁才喝酒以消愁,你只对着酒发愁,喝都不喝,何以解忧?” “没文化,”宋凌闷闷不乐,却仍要反驳两句,“人家那说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愁更愁,懂吗?” 程阳仰头爽朗地笑,并不受她的低沉苦闷影响,垂手放下酒杯,“那便与我说说有什么愁的,看我能否帮上什么忙。” 这忙...可真是不太好帮。 她总不能告诉他,愁自己不是个男子,不能与娘子坦诚相待吧? 越想越烦躁,脑海中段宁贤惠温柔的身影如何都挥之不去,他偶尔表露出的与寻常女子不同的那几分矜贵冷峻,也如鬼魅一般缠绕在她的眼前。 她一直虚扶在瓷杯上的手倏地握紧,咬牙沉默了良久后仰头喝了今日的第一杯酒,随后重重的把酒杯撞回桌上,再抬起头时,眼中多了几分犹豫和徘徊,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若是把这事儿说个贴己的人,倾诉倾诉,或许能好受些。 程阳看出她是想与自己说,却又下不了决心,便进而说道,“你我二人有什么不可说,兄弟间便是相互排忧解难,互为彼此的左右臂膀。” 有些年纪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同,宋凌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宋凌吞咽了口,抿了抿唇上的酒气,也或许是借了几分酒劲,抬眸道,“我娘子这人,哪哪都好。”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程阳听了便嗤笑,“方成亲几天,就夸耀起来了?” 宋凌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意,而是叹了口气,“可我哪都不行。” 程阳一怔,随后又笑,“你这话是哪儿跟哪儿呢,宋家在琉城的名号无人不知,你若是还什么都不行,旁人还敢说自己行吗?” 宋凌听了这话,也没有露出一丝释然,头却垂得更低,语气闷闷的,“她什么也会,我昨日出去骑马,那小马忽然变了性子疯了一般飞奔出去,还是他救下我。石子来叫我那会儿,她在马厩中给马上药呢。”她深吸口气,“那叫一个熟练,干净利落,我给自己上药都没那手法。” 他点点头,“那确实是在女子中难得,会驭马还会上药,必不是普通的女子了。” 宋凌垂头把玩起瓷杯,似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内心,“可她这样好的人,偏偏嫁给我,我这么不是东西,什么也给不了她,只白白耽误她...” 程阳回答,“琉城里三岁孩童怕是都听过宋家皮草行响当当的名号,这样的家世放眼琉城有几个敢相比?何来耽误一说。” 提起这个,宋凌可有的说了。 她忽然掀起了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更多的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难为情与无奈。 “有一方面,我还真不如你。”她语气沉重,“我...那个...不行...” 程阳一愣,“哪个?” 宋凌一咬牙,“就那个!” 程阳这次听明白了,手捏着瓷杯在半空中久久没缓过神,半晌才怔怔收回手,语气中带上几分迟疑,最终是打趣似的一笑,“...没想到,你这样花天酒地的人还会有这方面的困扰。” 她重重的点头,“我也不想的,可天意使然,或许我家就是没有那个气运,要么没有男孩儿,要么有了也是个不行的。” 他眼底染上同情,叹了口气,方想为她出几个主意,看看是否能医治,门外便忽然传来了两声极清脆的敲门声。 屋内低沉闷堵的气氛于两人头顶绕着,“咚咚”的两下让两人俱是一怔,宋凌忙说,“进来吧。” 她本以为进来的会是哪个干杂活的小厮,却没想到门口出现的身影是高挑邤长,虽个子极高,却丝毫不显雄壮,单站在那里就颇有几分雍容大方。 他一人遮挡住了背后的光线,于楠木门前款款走过来,站定在两人吃酒用的桌旁,缓缓道,“夫君待客,我总得来照顾照顾,不能误了规矩。” 说罢便抬手拂了宽袖,拿起酒壶倒进她的杯中,姿态雍然自若,举手投足间都是旁人难比的矜贵,简直不像是琉城这种地方能出现的女子。 程阳本没怎么注意他,偶然地一抬头却出乎意料地愣了神。 面前的女子虽人长得高大,光瞧一张脸却丝毫不逊色于他在宫中见过的各色美人,抬眸英凌,垂眸又温顺似水,五官没有一处不标致,仿佛是照着仙人图中的模样走出来的。 他穿的是深绿绸缎的间色裙,衬得他身型修长,头发只是松松束在背后,却丝毫不显凌乱。 宋凌见程阳在桌对面愣了神,心里竟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有些不好受。 她轻咳一声,嘴上刻意叫地亲近,“阿宁,再倒点,要倒满。” 他轻声应着,将酒倒了将满,把酒壶放回桌上,又后退了一步,站在桌旁,没有出半分的差错。 他眼睛注视着桌面,与桌上的酒壶,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阳。 他有些诧异,并未想到程阳竟比他想的要年轻许多。 宋凌仰头喝酒时,段宁蓦然开口。 “爹方才在前院叫你呢,我来这趟便是要告诉你一声,可别惹了爹心烦。” 宋凌一怔,难不成是今早上没骂成她,现在想起来如何骂她了? 程阳见她半晌没动作,抬脸看看她的娘子,又收回目光,道,“宋老爷这脾气你我都知道,若是耽误了他那边的事,你可没好果子了。” 她叹口气,没找。 她站起身来,边朝着门口走,边回头看向屋内的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可究竟是哪里古怪... 她说不出,只觉得两人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同。 段宁这面是讳莫如深的沉默和内敛,而程阳那边则是蠢蠢欲动的期盼。 宋凌蹙眉,转过头走到门槛,临跨过时又回头看了眼段宁,他也刚好微侧过头,以余光看着她那边。 两人的视线没有相交,她却感觉到,他是在看自己的。 她竟一瞬间犹豫了。走,她总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一方客厅似乎要发生些什么,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可不走,她爹的脾气也不是好惹的。 段宁这人知礼懂事,从未做过出格的举动,程阳也一向是稳重踏实的,她哪个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两人一放到一块,空气中似乎就翻涌起了云雨,她仿佛都能看见乌云堵满了屋内,一场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夫君再不快些,爹一会可要说你了。” 他头发松松地遮住侧脸,头轻偏向后方,低垂的眸子只看向她脚边的地面,宋凌却不自主地挪了挪脚,生怕他从鞋子上都能看出自己此刻的进退两难。 说完这话没一会,段宁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压到胸口,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喉咙有些发堵,索性掩饰似的也转头跨出了门槛。 木制的大门被宋凌“啪”地一声阖上,屋内一时寂静地可怕。 段宁自始没有抬头瞧一眼桌子另一侧的男人,宋凌走后,他便垂眸收拾起桌上的酒器,顺手又擦了洒落一桌的酒水。 程阳见他果真像宋凌所说的那样温顺,拾掇桌子的动作熟练又灵活,心生喜悦。 “这些东西放着我来吧,你若是没了旁的活儿,就在宋凌那儿坐下,闲聊片刻,跟我一同等她回来。” 段宁仍不抬眼,被泄下的青丝遮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神色,阖眼又睁开后却又是一片温和柔顺。 “闲聊些什么?” 第10章 矬子里拔将军,拔出的也…… 程阳见段宁对自己未露出一分一毫的不愿理睬,心中大喜,便觉得这事儿可成。 他本就年长,年纪上的优势摆在这儿,谅他也不敢反抗什么。 “反正你自己回了屋里也是要等她,倒不如你我二人在这儿聊两句,还不那么枯燥。至于聊什么,便你来说。” 他说着这话时,就将手覆在了段宁握着酒壶的手背上。 段宁微侧过头,于他看不到的地方,眼底划过几分厌恶,又细细揣摩着他的喜好。 他相貌生得如此都是次要,放首位的该是他此刻是程阳朋友的妻子这个身份,他尚在别人家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如此放肆,八成便是好这样的,宋凌走了,他谅他段宁一介女子不敢将这种事情往外说,才敢这样。 段宁最善的便是伪装。 他于是回过头来轻轻将手抽了出来,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一步,轻声说,“公子有所不懂,女子平日里要做的事,能做的事多了去了,远不止是等他这样轻松容易。” 说罢,他装似没了在这儿假惺惺收拾酒器的闲心,转过身要朝外走。 他方要迈步,又让程阳扯住了袖子。 段宁的脚步一顿,唇角勾起一抹讥笑,再转过身时却只剩了他一如既往的敷衍似的浅笑。 “公子若是真的想聊,倒也正好打发时间。” 程阳见他回身坐到桌对面,想着这宋家的娘子定是想通了他的好了。 宋凌不行,嫁进来这么些天,哪天不是守活寡?他定是转身之时心里暗暗将他和宋凌做了比较,才恍然觉出了他的好。 他面上掩不住的喜色,可碍于桌面挡着,他碰不到段宁,只好自己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边上,佯装闲聊地讲话。 “宋凌与我打小就认识了,算是发小,只是性子太顽劣,以前也不怎么着家,想来你因了这个受了不少苦。” 他见段宁坐得端庄,心想着他丝毫不像是商人家中的媳妇。 琉城虽离京城远,却正因其偏远穷僻,成了京官遭贬时常被发遣来的地方,因此习气上多沾染了京城那套打心底儿瞧不上经商之人的态度。 程阳虽与宋凌交好,却也只是对他这人坦荡真诚又为人热情的欣赏罢了,若上升到宋凌这商人家子女的身份,他仍是不屑一顾的。 听了他这样直白地讲宋凌的不是,段宁此时连笑意都懒得做。 “别人家的家事,公子定是不太清楚,夫君还未曾做过什么不妥之事。” “尚未有不妥之事?”程阳笑了声,一脸得意,像是在沾沾自喜终于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你想,若不是她自己愿意,刚才哪能说走就走,只留你我在这?” 段宁想要嗤笑,却不能戳穿他话中的纰漏,只扯扯嘴角笑了下,于程阳看来,那却是对他的话表示难以言出的赞同。 段宁抬眸打量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估摸着只到自己眼睛高度,看着健壮,却在右臂上有伤,弱点实在是暴露得太过明显。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被程阳忽然伸过来的手打断。 程阳的手搭上他的肩头,屋里有些昏暗,大白天的也没点灯,他的面部忽明忽暗,大多时候是看不出表情的一片混沌。 “宋凌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你嫁给他,他也知道是委屈了你,才出此下策,让我来帮忙,毕竟那方面的事儿,她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段宁抬眸,眼神完全不似此刻该有的恐慌错乱,而是隐隐涌动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听公子的话音,公子怕是没觉得这是个下策。” 他的话全然没有进到程阳的耳朵,他只觉得眼前美人笑起来时眼光潋滟,却看不出他眼底的嘲弄,也未听出他话中的讥讽。 他手轻轻朝后推,将段宁压在了楠木的椅背上,椅背雕花,咯得段宁后背一疼,他面上丝毫不显露出来,只顺从着随着他的动作朝后倒。 程阳见他这样,心下暗喜,便放下了剩余的戒备,将桌上容易抓把的东西都朝另一面一推,自以为已经断了段宁还手的路。 万无一失,他朝段宁压上去。 * 一门之隔,宋凌趴在木板上,侧耳听着门内的动静。 奈何程阳讲话阳刚浑厚,穿出的声音都震响,只能听得模模糊糊,能大致分辨出内容,却又拼凑不起来,段宁的声音轻,她与他当面说话时都要仔细去听,何况是隔着门。 可纵使是听得断断续续,她也察觉出了情况与她想的不符了。 程阳的反应,和她想象的相差甚远。 这门内,似乎是程阳在步步紧逼,段宁虽没说句话,可又是“别人家的家事”,又是“下策”,似乎是不太愿意的。 这是她自己也不愿看到的,她想的是程阳多少算是个正人君子,就算是“君子”算不上,好歹在他们那一群人中算得上“正”。 可她却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矬子里拔将军,拔出的也是矬子。 她此时只觉得追悔莫及,她方才颠颠地去前院寻她爹,她爹正在那院里浇花儿呢,她凑上前去问,“爹,有什么事啊?” 她爹一怔,还当她是发了善心,主动上来帮忙的,便左找右找,寻来一个搬花盆的活叫她去做,命她把那盆金贵难养的红海棠花搬到他院里去。 那花盆大,花又生了枝节,宋凌搬得极为艰难,总算是搬进了她爹的院里,才恍然后知后觉——那压根就不是她爹在叫她,是她自己凑上去索来的! 她到了现在,还没想通她爹究竟有没有叫她,可段宁总不会为这点小事欺骗她。 值当的吗? 当下,她没空寻思这个,她还有更紧迫的事。 隔着大门,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在门外跺脚又抓耳挠腮,一会贴在门上听,生怕里面出什么动静,一会又直起身子犹豫该不该进去。 该不该进去? 她什么都听不清,就算是大概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也分辨不出是真的,还是她想多了,她这时推门进去,若是不合适呢?若是她想多了,两人其实相谈甚欢呢? 正当她眉头紧锁没个主意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喊叫。 “啊!!哎呀!!” 这次她听清了,是惨叫,似乎是程阳的声音,在屋内嗷嗷地叫唤,听起来十分痛苦。 可令宋凌自己都诧异的是,她迅速转身推门跑进屋时,看向的并不是抱着右臂在一旁哭爹喊娘的程阳,而是从容自若坐在桌边拿绢子擦手的段宁。 她胸腔处咚咚作响,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段宁,段宁神情闲适悠然,仿佛一旁因疼痛叫喊着的男人与他完全无关。 他动作矜贵地将绢子收进袖中,缓慢地抬眼对上了宋凌探究与慌乱的眼神。 宋凌却怔了一霎那,迅速地敛了目光。 她抿抿唇,走上前两步到段宁面前,略有些艰难的开口,“...发生什么了?” 段宁却敛眉淡淡一笑,“受了伤的是那位公子,你该去问问他才是。” 宋凌只扫程阳一眼,目光又回到段宁身上来,等着段宁给出一个回答。 方才在门外一阵分析后,她已然信不过程阳了。 段宁见她定要自己给个答复,便回答道,“他手臂上有伤,不小心磕了。” 程阳一改平日里的稳重踏实,着急上火地站起来怒目而视,“你怎么不说是给我正骨呢?” 段宁听了这话,抬眸看向宋凌,眼光潋滟,眼神似是在为自己求情,“这说的哪里的话,有伤可怎么正骨?” 段宁也是在胡说八道呢,对于这一点,宋凌心知肚明,可她宁愿去听段宁胡说八道,也不想看揭开伪装的程阳惺惺作态了。 宋凌垂眸,心虚得很,“你可有伤到哪里?” 程阳又不服气地冷哼了声,“自小的朋友在这叫苦连天的你不来看看,反倒去看他?” 她打小跟程阳一伙人四处游荡,他一向表现地为人爽朗精神,颇有几分他父亲曾在世做官时有过的风范,可没想到遇事了却是这样一副无赖模样,连对待女子该有的气度都丢到脑后,全然不在乎自己身处哪里。 她冷声回答,“段宁是我娘子,你是么?我不护着他,要护着你吗?” 程阳开口似要辩驳,段宁却偏头一个凌厉的目光让他把喉咙中的话咽了回去。 他那道眼神绝不是个女子会做出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不仅仅是极具进攻意味的凌厉,更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程阳对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朋友的媳妇,怂了。 段宁先行起身拂上宋凌的袖子,动作轻柔,语气温和,甚至嘴角还噙着笑,与方才判若两人,“送了客回去歇着吧,昨儿在外面没睡好,今天可得好好补补觉。” 两人朝外走了两步,程阳蓦然站起身,动作大到桌上的酒瓷杯都晃浪晃浪地作响。 宋凌尚未回过头,便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在压抑着什么,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宋凌,你我单独留一会,我有些话要与你讲。” 第11章 一不小心折断了他的右臂…… 程阳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压抑住心中的不安,下了决心要将那件事告诉宋凌。 那段宁不仅是气质与眼神上有问题,他方才的力道和手法,也绝不像是女子能有的,再结合了他的身高体型,这人十有八九有大问题。 不是他心里有问题,便是身份上有问题。 他扶着桌子,仍觉得手臂疼痛不堪,酸胀感与难忍的疼痛顺着手臂传达到四肢百骸,他的伤口因段宁方才用力一折,已渗出了大量血红,沙沙地如群蚁撕咬一般。 他用力稳住身体,又对宋凌讲了一遍,“你先留下,叫夫人先回去歇着吧。” 此时,一直对他置之不理的段宁微偏过头来,以发丝遮住他朝向宋凌那面的侧脸,于宋凌难以看到的视角,对程阳施以无声的威吓。 他眸中似有匍匐的野兽,稍有不慎就会冲出来对他吼叫,撕扯他的皮肉一般。 他先是看向他的脸,随后又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眼他的全身,看着程阳因他的目光而战栗,身子抖了一抖,他随即勾唇一笑,转回了头去,对宋凌讲话的声音温婉大方。 “程公子今日来了没多久夫君便被叫走了,想必是还有话未说完,我便先回房了。” 说罢便推门出了去,只留了宋凌和程阳二人。 宋凌此时再怎么不想与他讲话,也无可奈何,便回到桌边又坐了下,“什么事?” 她对自己这露出了真面目的发小没了好气儿,气他恨他的两面作派,又怒于自己的糊涂做法。 程阳却是扶着桌子连坐下都没劲儿了,他双腿还因方才段宁那威胁意味满满的眼神而战栗,想将心里想法告诉宋凌的念头也被那一个眼神打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他撑着桌子站着,回头冲宋凌讪讪一笑。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说,宋夫人倒是个性子烈的,于别人连句话都不愿多说,比那小周后还要忠贞。” 宋凌蹙眉,“你叫我留下,就是要说这个么?” 这不就变相地告诉了她,他方才在屋里对宋凌所做的龌龊之事? 程阳连连点头,“正是,你家夫人的做派实在是让我深受打动,你便不要再有什么自己给不了他什么的想法了,这样好的女子陪在身边过日子,你对他尽心的好,便已经是什么都给了他了。” 程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扯出来的这套歪理,他伤口的疼痛让他连说话都险些咬着舌肉,乱七八糟得说了一通,只是为了早些敷衍过去便赶紧离开。 宋凌迟疑地看向他,毫不掩饰地对他说,“其实方才我就在门外,你们之间的话,我大致听了,”她仰起脸,大大方方地问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愤慨,“那是我娘子,你竟仗着年纪与力气去欺侮他,岂止是过分?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你能做出的事。” 程阳脸上有汗珠落了下来,疼痛和她的问题哪个都让他难以对付。 宋凌的坦诚直率他是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却没想到她能当着面这样直接地问出来,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想尽力地挽回在他心目中的颜面。 “我自然是故意说那样的话,试试宋夫人的态度,好大谈一番他究竟是哪样的人。” 看着程阳艰难的回答,宋凌仍是不怎么信的。程阳过去的正派高洁仍是存留了些在她心里的,只是被他今天这番话,这番行为扫得所剩无几,光剩了个底儿,她现在对他更多的,是疑虑与不信任。 她自然也看出程阳的话并不真心。 罢了,再问下去,他也说不出她真正想知道的。 “你回去吧,伤口裂开了便好好养着,等你痊愈了再出来聚。” “那是自然,我就先回宅子去了。” 她下了逐客令,程阳却是喜不自胜,一手捂着右臂的伤口,血都渗到了手上,顺着指缝透了出来,脚下动作却极快,拖着迟缓的身躯没几步便到了门槛前。 看着他跨出门槛,宋凌扬声道,“慢走,恕不远送。” 宋凌回房时,段宁正坐在房内的太师椅上,双手随意地搭在双膝上,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宋凌踏进门时,他停下了击打,掀起眸子望向她。 他抬手将桌上方沏好的茶朝桌边一推,“说了这么久,想必是口渴了,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宋凌走到桌边上,却没抬手拿茶杯,而是在他面前站定,问道,“方才你和程阳在屋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听她这样问,段宁便知道那程阳定是什么都没敢说。 他噙着笑回答,“那人总做些出格的举动,我方才一急,便不小心折断了他的右臂。” 他竟能云淡风轻笑眼说出“不小心折断了他的右臂”这样让人胆战的话,宋凌心头狠狠地一颤,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吞咽了口,颤声问道,“...那...那是得多不小心啊...” “再不小心,总比有意而为之要好。”他轻笑了声,眼里却没了笑,“夫君那位朋友的表里不一,真是让人长了见识。” 宋凌也没想到她自认为清风亮节的朋友背地里会这样,心里尴尬,面色“刷”地红了一半,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绞了起来。 “我...我...那毕竟是我打小的朋友,总想着他该是很正直的,才留了你...” “我家中习武,自小学过些招式,若是有意要伤他,可远不止是这个结果。” 他打断了她,可这话没头没尾,与方才的话题似乎无关,宋凌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又说,“他是夫君的友人,我便想着不尽全力,只轻轻一折罢了。” 轻轻一折,便能“不小心”拧断,宋凌又是一阵胆寒,对这位果真是什么都会的娘子又多了几分畏惧。 ...她还是赶紧认错吧。 “今日的事儿是我的过错,不该因信他这人,而叫你留下与他单独处一室,实在是没有考虑周全,”宋凌抿抿唇,又说,“我也没什么能给你,只能说你若是有什么不满意,便随时说出来,我能改则改,若你实在不满意,我拟一纸...” 段宁料到她接下来的话,闻言站起身来,逼在宋凌跟前,因为比宋凌还高大半个头,所以低着眸子看着她,在她说出那几个字前打断,道,“我这人也不贪心,像昨日能一同去骑马逛市,已是很满足了,琉城能愿叫媳妇出去抛头露面的有几户?夫妻二人要的是长久的磨合,总不能为某件事合不来便有了别的念头。” 毕竟,他想要的东西不是能急来的。 宋凌想着,这样善解人意的姑娘,随便嫁给谁,都能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嫁给自己确实是糟践了。 又加上她今天做的事实在是不周全,对比段宁曾经做事的细致周到,她更愧疚了。 更何况因了今日这事,她更是觉得别的男子都不怎么靠得住,要么是表面上风光霁月,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乱来,要么有的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打眼看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若是休了段宁,能真正配得上他的人屈指可数,而对方是人是鬼,可真不一定。 没准还不如她呢。 段宁嫁进来后,上上下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细致周到,完全挑不出半点错,若是真心地不在乎她那些缺点,倒也不是不能过的。 她暗啐一口,心中又把她爹给埋汰了一顿,接口道,“既然这样,你便按你心意活就好了,我本给不了太多,也就想你活的开心自在一些,你喜欢怎么过就告诉我。” 段宁在她脸上寻到了一丝惭愧和慌乱,舒眉轻笑,“好。” 宋凌说到做到。 往后的几日,两人相处得虽不冷不热,却也平添了以前她一人生活时难体会到的感觉。 段宁待她温和细致,事事考虑的周全,宅里的大事小事也都能处理得来,家中上上下下井井有条,都多亏了段宁。 她正趴在床边上,透过窗户被捅开的一个小孔,看着段宁在院里熟练地吩咐着下人们做事,如同当家主母一般,她竟觉得心里满足极了。 今日天儿好,阳光晒得地面上暖暖和和的,实在是太适合出去逛逛市,宋凌也想买些女子喜欢的物件来哄段宁开心,也算是补偿他这几日在宅里的辛劳。 可她方要翻身出去找段宁说说这事,院外却突然进来了个仆人,朝着段宁行了个礼,声音便传到了宋凌的耳中。 “宋老爷今日有事要与夫人和少爷商量,叫我来看看二位用过早膳没有,老爷在书房等着呢。” 第12章 咱俩像一根葱切成白绿两…… 宋凌一听到自家老爹一大早就要找他,瞬间黑耷拉了脸,“我爹找我又干嘛,不会是前几日在外过夜的事当时没想起来怎么骂我,现在想起来了吧。” 当宋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进了宋老爷书房时,宋老爷那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 尤其是与她身后步伐从容姿态端庄的段宁相比,她显得更没了个正形。 “站没站相,成何体统,你这幅样子是宋家给你吃得少了吗,背都挺不直。成亲了,也没见一点长进。你若是能乖乖的,把家里生意做好,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宋凌本怏怏站在那等着继续挨骂,听到这里,宋凌眼睛骤然一亮,身子也挺直了。 往日她爹总不放心她,从不让她插手家里生意,她一天百无聊赖只好混迹花街柳巷,打马听曲,做出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 “爹,你真的要把生意给我了?” 宋老爷没好气的鼻哼一声,“哼,我也是看你成了家也算成人了,这家业你迟早要继承,往日单独给你,我肯定是不放心的,现在有段宁在,我看那孩子细心又能干,能帮你。” 宋凌马上恹了菜,身子又垮了下来,她斜靠在宋老爷书桌前,身子骨跟没骨头一样,“是因为他啊,我还以为你是总算发现我的本事了。” “你能有什么本事!”宋老爷横她一眼,“今日用过了午饭,你便跟段宁去我们家的皮草行,先熟悉熟悉账目,最近卫剌有一支商队刚好带了新的皮草,你们去把这笔生意谈成了,我就把这个皮草行交给你打理。” 宋凌有些兴奋,小心翼翼的试探,“真的吗?” 段宁则一副宠辱不惊的坦然模样,任听着宋老爷对他夸赞不绝也只是噙着笑端站着,即使是听到宋老爷竟要他去过宋家皮草行的账目,也只是垂眸敛目地立在一旁。 这样一来,便更显得一旁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宋凌有几分没见过世面,宋老爷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流转,终叹了口气,“你跟段宁一起去,你这孩子粗心大意,让他看着你,才不会误事。” 宋凌侧目看了眼段宁,长叹了一口气,“爹,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儿?” 宋老爷听着她这一句,直接将手中握着的豪笔朝她扔了过去,鼻尖上的墨汁洒了一屋子,宋凌急忙闪开,动作稍慢一点,那墨汁就要溅到自己今儿新换的月白底牡丹花绣纹长衫上了。 事儿交代好了,宋老爷便让两人离开了。 宋凌回房的路上仍掩不住兴奋,走路都带上了跳,迫不及待地问段宁,“去过账目,都要看些什么?” “许是看看账目的两方,日期与数目,细核对几次每日的流水,确保不出差错。” 宋凌还竖着耳朵打算听着他后面的话,却看他已经说完,她的笑逐渐凝固在了脸上,“就做这些?”她又一歪脑袋,“就没什么有趣的么?” 段宁一敛眉,险些笑出来,“过账能有什么有趣?” 宋凌边走着边蹙眉想着,半晌又抬头道,“我还当是记录每日来往和流水,若有哪次的客人忘了还债,便拿着个条上门去敲...” 他轻笑,“那不叫过账目,叫过家家。”他侧目扫了宋凌一眼,又道,“宋家的皮草行家大业大,这些细活杂活自然有伙计去做,主子去铺里,自然只是查查账目,确保他们不偷奸耍滑罢了。”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房门口,宋凌推开门打着晃地进屋,解了外袍便松松散散地往后一倒,躺在床上掩面长叹,“这些我怎么今日才知道?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段宁轻把梨木刻花的门阖紧,转身回了房内,又听宋凌将脸埋在衣袖里,突然出声发问,“可你是如何知道这么仔细的?你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吧?” “不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受了京城风气影响了许多年,他也与那些眼高于顶的京官似的,仍觉得商人经商,沾染铜臭之气,是上不了台面的事,空有钱财,却无真才实学傍身。 他抿抿唇,凤眸微垂,“家中的账目都由我母亲过目,她曾教过我。” “噢,”宋凌答应着,心里却纳闷。 她印象中,家中需过账的只有两种。一种便是商人,经管自家店铺,过账自然是必要的;二便是家族庞大的官家,虽不经商,可家中兴盛,人丁兴旺,月月的流水支出都要谨慎记着,再加上官员之间的人情往来,若是出了个纨绔,拿着家中的钱花天酒地,就更要好好看管着账目。 可段宁,不像是其二的任何一种。 宋凌知道他娘家是安城的,这是成亲那日接新娘子时她听来的。琉城这地儿本就是天子鞭长莫及,安城更是比琉城还偏,琉城好歹有他们几户懂得经商的人撑着,可安城却没几家数得上名号的人家。 要是数家族兴盛的官家,就更没说得上来的了。 段宁的娘家并不经商,按理说也不该是什么繁荣昌盛的官府之女,他的母亲怎会懂得过账? 她这样想着,也如此问了出来。 “既不是经商,岳母怎么还会懂得看账目?” 段宁捋着宋凌方脱下的长衫,听了这话,他的手一顿,有意地回避。 “学学便会了,没什么难的。” 他的回答,与她方才问的话,完全不是一码事。 宋凌不知他是真没听出自己想问什么,还是刻意地转开话锋,却也不好意思再问一遍,只好应了声,不再提这一嘴。 她今日本想和段宁趁着大好的日头出去逛逛,可在宅里这么前前后后来回两趟,她便觉得今天的劲儿已经用过了,再出去便太累了,索性腿交叠着踢蹬了两下踹掉了鞋,横躺在软塌上便要睡过去。 不知是眯眼多久,宋凌却始终是没睡着。 这日头暖和是暖和,舒服也是舒服,可直直打在眼皮子上,她闭着眼睛也是满目的明光,耀得她睡不着。 好在没过许久,便有人来叫来她与段宁用午饭,用过后,她便又套上了那件十分招摇的月白底牡丹花绣纹长衫,对着大铜镜前看后看,摸着上面大料子得意洋洋,却抬眼看到了段宁从背后的门走了进来。 她从镜中看着段宁,他的一头墨发挽成了典雅大方的妇人髻,身上穿的是缎绿的对襟长裙,在铜镜中染上了些铜黄,没打眼看着色儿那么明堂,却显得格外端正贵气。 段宁本身就生得面容大气,垂眸抬眸间满是矜贵自持的雍容大方之感,着一身显人端庄的缎绿再适合不过了。 她由镜中在自己与他的衣裳上目光流转几下,也不知打哪里来了兴致,转身一路小跑到段宁边上,仰着头调笑道,“你看你这缎绿的裙子,与我这白衫站一块儿,是不是像一对儿,挺搭的?” 段宁垂眸看看她,随即也抬眸远远地看向铜镜中的二人,虽都覆上了一层铜镜的古旧色调,却确实在衣裳的色儿上有那么几分相称。 白衬绿,苍翠玲珑似翡翠。 宋凌叉起腰笑着赞叹,“一白一绿,咱俩像一根葱切成白绿两段,怎么样,配吧?” 段宁失笑,手竟不自主地抬起放在她脑后想在她胡思乱想的脑子上揉两下,却在尚未碰到之时便反应过来,顿时收起了五指,手掌在她脑后愣了片刻,收回了腰间。 宋凌还沉浸于两人这尚未提前商量过却出奇地搭调的衣裳中,丝毫没瞧见段宁的动作,眼神在两人的衣裳间来回扫了几眼,又忽的叹口气。 “就是身高个头上不太对劲,你若是到我这儿,”她手比划了一下自己肩膀处的位置,“那便好了。” 段宁抬眸看了眼,自己的位置与她所比划的位置,相差的可太多了。 他笑问,“人的个子可短不下去,怎么不是你长高些?” 他这话戳到宋凌的痛处了,她撇嘴沉默了片刻,倔强地开口反驳,“二十三,窜一窜,你且等几年,没准就窜到比你还高,到时候你连我肩膀都不到呢!” 段宁无奈轻笑声附和道,“是,那会你跨门槛时都得弯腰低头。” 听他这么说,宋凌笑得十分满意。 她于远处观望着镜中的两人,心想着段宁若是个男子,她也穿回女装,那可就太配了。 可这样也已不错,已经很搭了,宋凌这样安慰自己。 两人到了皮草行时,已经是午后的申时末,日光从皮草行的窗外面透进来,刚好印在她的面上,暖洋洋的抚着她,舒服惬意极了。 宋家的皮草行极大,于整条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也是最大的一间,足足占了一整栋小楼的上下三层,一层便有两丈见方,四面的壁顶上是雕花的样式,朝着内部延伸出一只精致雕刻过的梨花木貔貅,栩栩如生地盘在头顶,于他之下则是一条条的木架子,各色各样的皮草挂在其上任人挑选。 宋凌上回来这儿,也是小时候了,她长大后,装得越发顽劣,她爹也不愿再带她来,生怕她捅了篓子,或是说错话坏了他的生意。 她这趟来,只觉得比小时候来的那次,样式更多了些,店铺里打下手的人也多了不少,可见这几年过来,她家的生意是越发兴盛起来了。 说是叫宋凌带着段宁来过账目,宋凌却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以往感兴趣,那是她压根不懂该如何做,现在明白了,反而觉得不如曾想象的有趣。自打一个伙计将一大本的数目呈来给两人看起,她就觉得眼花缭乱,看了不一会就脑眼昏花,不清醒起来,随时要睡过去。 段宁却将他平时处理家事时的谨慎细微运用起来,将一本在宋凌眼中极为厚重的账本从头翻了一遍,页页都看得仔细认真,偶尔蹙眉将手指点在某一处,不出片刻,又翻了页看其他的。 段宁性子安静,做事几乎不出声,宋凌在一旁看着他过账,只觉得轻松惬意极了,没一会儿眼皮子便开始打架。 难得的轻松午后,琐事又有段宁管着,她索性不去劝架,懒洋洋地闭上眼,享受着难得的轻快闲适。 忽然,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正从椅子边扯着她的裤脚,一下一下地朝下拽。 “什么东西?” 第13章 你含沙射影呢? 她一个起身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所见之处尚未恢复清明,模糊一片之中她看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覆在自己的脚背上,还在来回晃动。 她看不清是什么,吓了一跳,“啊!”地惊叫一声,下意识将脚一踢,随后立即收了回来。 伴随着她的动作,她听到脚边那东西嘤咛一声,恍惚之间她觉得那似乎是只小狗。 她的心却并未放下,反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来不及等着眼睛恢复视线,便踢着腿爬上了椅子,死死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声音中满是战栗的恐慌,“段宁!段宁!” 她过了许久都没再听到狗的嘤咛,有的只是一声带着笑意的“怕狗?” 是段宁的声音。 她不知为何心中稍微放松下来,身上却扔紧绷着靠在墙壁上,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段宁衣着缎绿的对襟长裙,因他弯腰的动作,挽起的发髻中有垂条的青丝顺着肩膀洒下,修长如削的手指抚摸着他脚边那只咬着他裙边的小白狗。 那狗娇小极了,似乎长不了多大,乖巧伏在段宁的脚边,露出两只黑梭梭的双眼,望向也在看着它的宋凌。 宋凌一看竟真的是狗,顿时又想尖叫一声,却让她硬是半道忍住,吞进了喉咙里。 段宁都不怕狗,她却怕,若是让他知道了,宋凌自己都觉得丢人。 于是她讪笑两声,鼓足了勇气用椅子上下去,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到段宁前,步伐缓慢蹒跚得像是耄耋老人。 她吞咽一口,想蹲下去伸手摸摸它。 小狗才只比段宁的绣花暗纹布鞋大不了多少,长得一身白净的毛,干净整齐,一看便是有人为它清洗,它性子看着也好,咧着嘴哈哈地呼气,似是带着笑意,黑梭梭的眼睛十分坦率地看着凑过来的宋凌。 宋凌腿都微弯了些,手还差着一尺稍多就要碰到它身上蓬松的毛发时,她又一个哆嗦,还是下不去手,手掌只在它上方虚着揉了两把,只叫段宁以为她是摸了,又十分迅速地打直了腿,站起身来。 她眼睛刻意朝着房梁上去看,便看不到匍匐在他段宁脚边的小狗,深呼吸几口后“哈”地笑了一声。 “哈!这小狗真可爱,这么一丁点,比过年时李妈打的糕都小,我一只手,”她眼神仍朝上看着,嘴上却丝毫不服输,说着这话抬起手来捏着两个指尖,“就这俩手指,一下能提起仨来!” 耀武扬威完毕,她该装的也装过了,拔腿就要朝远处走,试图远离与这只小狗同在的地方。 段宁却轻笑了声,弯腰把那小狗提了起来抱在怀中,特意朝她近了一步,语气在宋凌听来,有几分挑衅,“那你便提提试试。” 宋凌喉咙一滞,背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借着微开的梨花木门外有残存的夕阳余晖透进来,极力地使自己的背影看上去沧桑些,再沧桑些。 她长叹一口气,“哎...” “我那不是不想提,不是不想抱,只是...” 她还在脑子里迅速翻动,想寻一个合适的理由糊弄过去,尚未想出来,就让段宁接过了话茬。 “只是怕狗,不敢罢了。” 他的声音中噙着几分笑意,宋凌分不清他笑中的含义,一律当作嘲笑来处理。 “哎!”她双手叉着腰一下子转过身来,却在瞥见他怀里那只一丁点点的小白狗时恍然醒悟——她为这么只小狗儿较劲,为了点什么? 怕狗丢人吗? 当然不! 她盛气凌人的表情忽的一变,换上了一脸的无赖相,把头一歪,“我就是怕狗,就是不敢抱,你能拿我怎么?” 说出来,轻松多了。 段宁眼底的笑意弥漫开来,勾唇道,“谁敢拿你怎么样?毕竟...”他抬眼,看向宋凌,眼中有打趣的意味,“毕竟这狗还没李妈打的糕大,你一只手能提仨。” 宋凌听到他将自己的话以这样羞耻的形式还给自己,表情僵了一瞬,随后又一脸的无所谓,低声嚷嚷,“我以前定能一只手提仨,只是...” “怎样?” 她一撇嘴,又瞄了眼段宁怀里趴了好一会却一声都没叫的小乖狗,不情不愿地回答,“只是小时候被狗咬过,从此便留下了阴影,打那以后,见了狗就腿软。” 她将这话剖开跟他说了之后,竟觉得心里顺畅多了,说起别的来也没了顾及,“你知道那狗多大吗?站起来有父亲厅里那小案那么高,一爪子挥过去就能打碎条案上一对儿双耳瓶,走起路来嚣张极了,好像谁怕它似的!” 说到这,她语气忽然低下去,“...唉,我还真就怕它。那天我二舅牵着它来找我爹,让我去溜溜那狗,我一看就直接好家伙了,拔腿就跑,谁想到那傻大个儿以为我在跟它玩闹,瞪着俩大眼傻子一样,冲过来就朝我扑,想舔我也没个分寸,一下子就给我咬伤了。” 她抬眼,眸色哀婉,“玩闹都能给我咬了,打那我真是怕了狗了。” 段宁垂眸看看自己怀中这只乖巧听话的小狗,无论如何无法将它与宋凌口中那只能扫碎双耳瓶的大狗联系起来,片刻他轻笑,腾了只手慢慢捋着它那一身白毛,“我也曾叫狗咬过。” 他微蹙眉,似是在回忆,“不是什么大狗,那狗也长不了多大,到小腿罢了,喂它吃食时,许是给了它不爱吃的东西,一下子跳起来咬了手指,流了不少血,咬完后还龇着牙,看着便不好惹。” 宋凌皱眉,“那为何还要喂?” 段宁沉默须臾,敛目道,“想喂便喂了。” 事实上,是他不想喂也得喂的。那狗的脾性跟它的主人一样,乖张极了,软硬不吃,只听它主子的话。 狗就是狗,它主子叫它伤人,它便伤人。 他那时已家道中落,是临遭发落的前一日,哪有什么资格去与狗主子争什么喂不喂狗的事。 不过是为了离开得体面些。曾经也风光一时,名闻京城的段宁,那时却只能任人瞧不起他,毫无还手之力。 宋凌警惕的目光还落在他怀中的小狗身上,没瞧见他的低沉,随口问道,“才到小腿还这么能耐?什么狗啊?” 段宁微眯了眼,略带些咬牙切齿地回答,“是只京巴。” 京巴? 京巴那可是宫廷犬,相传古老的神兽麒麟便是它的化身,在狗中的地位,富贵不可言。 她皱眉,不禁疑问,“你还见过京巴?” 宋凌这会儿一抬头,才见他眸色黯淡下来,还以为是那狗咬了一口,也给他留下了阴影,便不想再问方才的问题,怕勾起他惨痛的回忆,于是一撇嘴,忿忿道,“那狗定是叫主人宠坏了,个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段宁唇角勾起一丝浅笑,重复了一遍,“是。个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说这话时,看的是她。 宋凌一怔,瞬间来了劲儿,一仰脖子,“你含沙射影呢?” 段宁尚未说话,它怀里的小白狗却突然也来了劲儿,一个蹬腿从段宁怀里跳了出来,哈着气扑向宋凌。 宋凌慌了,吓得在狭小的空间中四处逃窜,手忙脚乱地找不到地方可躲,只好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儿跑,最后被刚才脚边的椅子绊了一跤,朝前一倾,趴在了地上。 地上虽是常有人清扫,也耐不住她这样一扑腾,残存的灰尘被扑起来,灰蒙蒙地落在了她新换的衣裳上。 她来不及心疼。 完了完了,那狗定是被段宁在怀里抱了一会,便认住了他,见自己跟段宁梗脖子,便不愿意了,要来咬她了。 她趴在地上没了反抗的动作,只是四肢僵硬着,连手指都绷紧,等待着那只小白狗为它刚认的主人报仇。 她可有过丰富的挨狗咬经验,知道这时候她越来劲儿,狗就也越来劲儿。 半晌过去,却无事发生,只有她朝前伸出的手背上,传来阵阵湿濡的触感。 宋凌一怔,趴在地上抬起头,望见那只小白狗正坐在自己手边,滴流着眼睛看她,一边还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下下舔着她的手背,惹得她阵阵痒意,顺着小臂传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打完哆嗦,却又怕自己刚才的反应惹了它不开心,连忙抬眼看它,却见它仍是乖巧地蹲着,没有丝毫要攻击自己的意思。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在它舔舐自己手背时,微抬了抬手,见它没反应,又反手十分迅速地在它脑袋顶上揉了两把。 这次它可有反应了。 它翻过了身,对宋凌坦率地露出了肚皮,又奶声奶气地“汪”了一声,踢了两下腿,要宋凌摸它柔软圆润的肚子。 宋凌愣了片刻,随即脸上不自主地带上了笑意,嘿嘿傻笑着去摸了两下。 神态动作,甚至是嘴角那抹笑的模样,都像个姑娘。段宁几不可闻地蹙眉。 小狗的肚子柔软温热,又加之它本就乖巧亲人,宋凌顿觉得几年来的阴影烟消云散。 正摸得开心,她眼角余光处忽然出现了双暗纹的鞋子,她手一顿,偏头想去看段宁,却因为自己趴在地上,实在是太矮,费劲儿转过了脑袋才仰视着他。 “要摸便起来摸,趴在这儿摸像什么样子?刚换的衣裳便脏了,待会还要李妈去洗,她定要唠叨你。” 他说的确实是,可他对自己讲话一向是温婉贤淑,软言细语的,哪像现在这样直直地点出自己的不是过? 宋凌撇撇嘴,心里千不服气万不服气,仍是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故意说道,“那你既然不愿意李妈给我洗,你就自己给我洗啊,”她眼睛咕噜一转,换上副笑脸,厚着脸皮凑上去,“反正你给我洗了,你也不会唠叨我,是不是?” 第14章 宋老爷这儿子,看这可不…… 段宁弯腰将小狗拎起来放在到两人腰间处的长案上,掏出块绢子给它擦过了四脚,才又将它抱回了怀里,轻瞥宋凌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唠叨你?不想听,便自己洗,你总不会唠叨你自己。” 宋凌伸手扑着衣服上落的灰,有几块却任凭她使劲去扑打,却怎么也打不掉,她“哎哟”一声,“我...我不会!” 她这话讲得理直气壮,段宁险些气笑了。 他瞅了眼她衣裳上结结实实裹上的灰尘,着实有些无奈道,“这么大的人了,就没学学这些?” 宋凌十分无所谓,“有李妈啊。” 段宁无可奈何,如今瞧着她浑身上下就写着四个大字——惯的毛病。 他转过眼去不再看她,一手仍抱着狗,手指尖还缓缓摩挲着它的肚皮,一手又翻开了那厚重繁杂的账簿,仿佛那是什么好东西一般。 宋凌无所谓,他便比她还要无所谓,“从今儿起,你便学着自己洗,别总想着事事去靠别人做,”他淡淡瞥她一眼,“男子到了如今这岁数,这都不会做,说出去不够丢人。” 宋凌先是被他指责地垂头丧气,想着如何躲过洗衣裳这一劫,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倏地抬起头,“哎哎哎”地小跑到他边上,伸手指戳戳他的脊梁骨,戳得她手指发麻。 “那我可也得说说你了,”她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开始掰着手指数他过错,“夫为妻纲,听过没?意思就是你得什么都听我的,以我为准,知道吗?” 这可是她近来发现的,自己扮成男人后得来的最大好处,自然要利用起来。 段宁一翻开那账簿,整个人便跟进去了一样目不转睛,狭长的凤眸深深望着账簿上那一道道宋凌搞不懂的文字,修长的手指翻了一页,对于她的话,他只是草草地敷衍了事,“知道又如何?” 宋凌见他这个态度,便觉得有种被忽视的不服气,她打小就是整个宅子里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哪遭过这种冷落? 尤其是意识到这样的冷漠来自于自己朝夕相处的夫君,她心中的不甘更是一下子冲到发顶,就这么芝麻大点的事,她竟觉得忍受不了。 宋凌上前几步伸手从他臂弯之间斜进手去合上了自家账簿,厚重的书页相撞,发出沉闷的“砰”一声。 她语气发闷,“看什么呀,我跟你讲话呢!” 却不想段宁怔了一瞬,随后细长的凤眸极俱压迫力的朝她望过来,他抬眸缓慢,眼底却如匍匐猛兽,宋凌看到那道目光的一瞬竟忍不住后退一步,表情都呆滞了。 她从未见过段宁露出这样阴鸷如鬼魅的表情,他向来是像她在话本中读过的妇女一般,温和贤惠,从没有什么怨言的,可如今却像个寻仇来的厉鬼,一抬眸便是要取她的命似的。 那样的表情只有一瞬。 几乎是宋凌后退一步站稳脚跟的同时,再一晃神,他那表情就从他温和带笑的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宋凌就愣住了。 她微张着嘴几近呆滞地看着段宁白玉般的脸庞,试图从他的眼底找出一丝一毫方才那样的可怖,却一无所获,他的脸上除了那抹无奈的浅笑,便是眸中将溢出来的纵容之意。 好像那阴鸷的表情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她眼前的幻想一般。 段宁垂眸看了眼被合上的账簿,又抬眼,“只是想看看账簿,为这回的商谈出份力罢了,不也算是听你的话么?” 宋凌吞咽了一口,仍未从震惊和诧异中回神,磕磕巴巴地回答,“是...你说的对...” 段宁敛目,眸底闪过了丝懊恼,随后朝她走了一步,宋凌呆立在原地,甚至忘了后退一步。 见她没躲开,段宁心中的阴霾倒是稍散了些,轻笑了声,抬手抚她肩头,似想安慰,“那衣裳,便...” 宋凌一个激灵抬起头,求饶似的,“我洗,衣裳我洗,不就是洗衣裳吗?我最喜欢洗衣裳了!” 随后硬扯着嘴角笑了笑,还不如哭。 段宁本想说由他来洗,就当是在告诉她,他听她的一回,却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边悔着自己不该下意识地瞪她,一边试图抚慰她。 他也笑笑,“你洗便你洗,听你的。” 宋凌眼睛直直地点头,“好,好。” 就在这时,两人所处的小院门外跑进来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穿的与两人相比略显朴素,粗衣糙料,折起的小臂上倒是挂了两条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皮草马甲,着急忙慌地小跑进来时,还不忘了护好挂着的那两件马甲。 她方踏进门,便朗声喊着,“白花,白花!” 她眼睛四处看了一圈,于最里面的位置看到了段宁怀中那只小狗,面上一喜,朝两人冲了过来,这才看到了长案边站着的宋凌和段宁。 她面上的表情一时说不清是吓了一跳还是喜出望外,见到宋凌的那一刻便给她行了个认真且合规矩的礼,“少爷,夫人,”她的眼神更多却是看着宋凌,“少爷可是许久未来铺里了,白花不认得您,可别在这瞎胡闹,冲撞了您!” 宋凌这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白花便是段宁怀中那只乖巧可人的小狗儿,这名字,可真是不知该说是贴切的很还是太过直白。 她认得眼前这位妇人的,她上回来铺里时,爹就告诉她,那是在铺中负责挑皮草的老手了,眼光狠辣,只翻来轻瞧一眼,都不用上手摸,便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她一笑,“哪里的话,白花可乖了,在我夫人那叫都不叫一声,摸它也不闹。” 妇人瞧她一眼,又看了看段宁怀里的白花,似是放下了心,舒了口气,随后便夸赞起了段宁。 “宋家的夫人果真是与旁人不一般,出落得标致,个头也好,跟着来店里,是否也懂些经商?” 段宁微颔首,“略懂罢了。” 妇人拍了下手,“太好了,如今懂得这方面的女子少之又少,我们宋家的少爷又是个打小就没来过几日铺里的,有个人辅助着帮帮忙,也好。” 宋凌面上笑着,心里却想,那账簿她看一眼就头晕,段宁却看得入神,没准不是他辅着自己,而是自己在边上辅佐他呢。 妇人待他们极熟络,抱过狗去便带着两人从前到后地走了一遍,宋凌发觉这里的处处都与自己想象的不同,失望极了,段宁倒是极有兴致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将处处都看了个仔细。 这媳妇真是做什么都细致,若是帮她家经商,定是个有本事的。如此想着,宋凌倒是放心不少。 她不懂问题不大,这不是还有她媳妇吗? 虽然...虽然段宁方才那眼神着实是吓着她了,可接下来却无事发生,仿佛那道眼神也是她虚幻出来的假象,她便...也只好当没看到过。 几人从摆着成品皮草服饰任人挑选的前厅绕到了收藏着些名贵皮草料的后院偏房,中途有位着蓝衣的小厮小跑来给妇人说了些什么,她轻松带喜的面色便一下变了,急匆匆地带着两人去了前厅偏房的一间屋外。 这间屋子打外面看是富丽堂皇,窗外的棂都雕了精致繁杂的花纹,像特意做给外人看似的,绿琉璃瓦的顶映着太阳的光,反进宋凌眼里,激得她眯起了眼。 妇人面色严肃起来,“少爷夫人,卫剌的商队派了一人与咱们商量进新料的事儿,那些人难松口得很,次次都绝不吃亏,可偏偏料子上好,是咱们这比不得的,咱们这回可得好好磨磋,莫叫胡人占了上风!” 宋凌本没当回事,跟人打交道这事她做得多了,胡人再不好松口,她也有的是办法,可经那妇人这样一说,她竟也严肃起来,仿佛那屋里进去后便是要征战沙场一般。 她难得正经地点点头,“知道了。” 妇人转身将门打开,稳稳站在一旁等着宋凌段宁二人进去,待二人踏入门槛,又双手阖上了大门,叹了口气。 “宋老爷这儿子,看着可不像是个聪明的...” 第15章 明摆着吃亏的局 屋内的陈设,只会比外面更华丽。黄花梨的桌椅在桌沿和椅背处雕出了大气稳重的纹,不像宋宅里刻花的那样显得花里胡哨,条案上左右各摆了一个掐丝轿瓶,黄澄澄的色彩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富丽堂皇,宋凌甚至觉得这不像是自家老爷子的铺子。 宋凌背后一直白漆鸟笼,一只她叫不上名的小鸟啄完了食,朝后蹦跶了几步,似是想逃离这剑拔弩张的封闭之地,它一双黑瞳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屋内互不愿退让的双方。 那卫剌来的商贩操着一口憋足的汉话,“我们从卫剌一直到边境处一分不多收,只叫你们多出了打边境往琉城来的运送钱,你们完全不亏,近来你们这儿虽有了暖意,寒气却尚未消去,这笔生意若是成了,我们便尽快送来,趁着天气未热起来,你们还能多赚些。” 那商贩的话听着似乎是为他们着想,宋凌却知道他只是想一步一步降低他们这边的底线罢了。 近来大夏兴起了许多新的样式,寒冷的时候也不只是仅靠着皮草过冬,有更好看更暖和的布料流行开来,而向这边售皮草的卫剌那边就不太景气了,进货的越来越少,他们既想少出些钱,又想做成生意,便逮着琉城这天子鞭长莫及之地的人可劲儿坑,还以为他们这边地方偏,消息必定也不通。 可宋家好歹干这行这么多年,这点脑子还是有的,连对她家的铺子不怎么关心的宋凌都听她爹提过许多次。 宋凌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一口回绝了商贩的要求。 “我爹这的规矩就是这样,只出运到琉城之内的,琉城不小,我们出这些不算少,进你们一批料子,你们明知自己挣不少,何况在这上面纠结?” 段宁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微蹙眉听着二人一来一往,终于开口。 “规矩死的,倒也不是不能活起来。” 宋凌与商贩同时抬眸看向他。 段宁说话间,有种宋凌比不上的稳重气度,说出的话也有种莫名让人信服的感觉。 “叫我们多出些路费,并不是不行,只是这批货,我们现在不要,等到五月份,才需这批货。” 宋凌呆住了,碍于那商贩还在对面,又不能扯住段宁质问他,她实在不懂段宁答应他要求的含义,这可是明摆着吃亏的局。 他平日里看着也不是愚笨的,怎么到了这事儿上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商贩听了他的要求后更喜上眉梢,五月份时琉城变转暖起来,那时候大夏愿进皮草料的少之又少,年年到了这时候都是他们更加不景气的日子,他主动提出要五月才要货,商贩自是喜滋滋地答应下来。 段宁却又说,“既然是五月,我们便先不付全部的钱,只给一部分做承诺之用,剩下的,等料子到了必会给你们。卫剌的商队与我们不是头一回做生意,宋老爷的信用,你们该有数。” 商贩乍一听觉得有些怪,可货还没给,就让人付全部的款,听着似乎确实不合理,便心想着,他们退让一步,他便也退让一步,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本该一触即发的局势,由段宁的先行退让而结束,商贩乐呵呵地走出了屋门,段宁也照旧是那副事事无所谓的模样,只有宋凌耷拉着脸,一脸的不解。 “你为何要答应他?他们那边最近不景气,他还当咱们不知道呢,又想多挣,又那么抠门儿,咱们但凡把他们的情况点破,他便没脸再讨价还价了,你怎么就答应了?” 段宁将方才沏好未喝的茶拿起抿了口,慢悠悠地阖上杯盖,“方才那账簿上明明白白写着,咱们年前趁着那边不景气,便进了不少货,足以用到今年五月。” 宋凌一愣,他倒是看得仔细,也亏他能记得住,可她却对这一点丝毫不知,也想不通这和方才他答应下来有什么关联。 段宁又说,“五月琉城暖起来,愿进货的商铺少之又少,我们未付清全款,到时候他们为了卖出这笔货,自然会退让。”他垂下眸,轻笑声,“到那时候你再点破他们,想必事半功倍。” 宋凌陷入了沉思,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半晌才呆滞地抬起头,“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可五月份咱们这儿都快到了穿单衣的时候了,货来了又能如何?” 段宁斜睨了她一眼,“大夏暖起来,北方的搭拓国却是常年的天寒地冻,又加之那地方什么都稀缺,人们大多是冬日靠着大夏卖去的棉衣过冬,已成了习惯,朝那边卖皮草的并不多。” 宋凌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宋家这么多年,还未开过这样的路,朝外面卖,可行么?也不知那边的人脾性如何...” 段宁不再多说,将茶喝尽放回桌上,“未开过,又不是不可开。” 说罢,他起身拂了袖子,淡淡扫她一眼,“今儿来了也算是完了了爹的话,该回去了。” 宋凌仍在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一边赞叹着他的精明,又一边更加觉得自己无能,竟在自家的生意上,都让女子上前顶着,实在是不能再窝囊了。 她起身出了门去,那妇人仍在等着,方才宋凌在屋中云里雾里不该如何回应时,脑子灵光一闪,才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小时候,似乎是叫她林姨。 她咧嘴一笑,“林姨,还在这儿等着呢?” 林姨仍抱着小白狗,见二人终于出来,便凑上去问段宁,“怎么样?” 宋凌见林姨问的是段宁而非她,明明自己也知道段宁确实打面上一看就比她要聪慧伶俐,却还是于心里泛起隐隐的不甘。 一回生,二回熟,等她多琢磨几次,定要让林姨和段宁知道她的厉害! 段宁垂眸顺目地浅笑,“谈妥了,只是与往常的生意不太相同,后面的且交给我去做就好。” 林姨对这位头一回见面的宋家媳妇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信任,仅听他这样沉沉稳稳地三言两语,便乐了,“好,好,谈妥了便好,若是这一单成了,以后这铺子交给你们二人,宋老爷也能放心!” 宋凌在这场对话中完全没什么存在感,只能撇着嘴伸手去呼噜林姨怀中的小白狗,林姨一低头便看见了,笑着问,“我看少爷夫人都喜欢这狗,它也与你们亲,要不便带回去吧。在这铺里它总是乱跑,若是哪天不慎抓坏了宋老爷铺里名贵的东西,可就完了。” 宋凌摸着白花的手一顿,她虽是喜欢这只乖巧的小狗,却从未养过狗。更何况,经过她手的小动物,几乎是没几只能养下来的。 鸡鸭鱼,她小时候可养了不少,要么忘了关大门,让它跑丢了,要么便是一个照顾不周便撒手鸭寰。 她对养白花这事,还是有些怵,这样可爱的狗,可别瞎在她手里了。 她刚想开口拒绝,却见得段宁伸手接过了白花,含笑回道,“也好,我打头一眼见着这狗,就觉得亲近。” 宋凌侧眸看向他,这才他今日的发髻也与往常不同,挽了高髻,比以往的松垮发髻多了几分干练利索,他似乎极不爱戴步摇一类的首饰,头发上向来入目便是满眼的青丝,顺滑自然,不着修饰也极为好看。 他的手指白净极了,抚在白花的身上,与它的毛色是两种不同的白,段宁的肤色,是好似吹弹可破的晶莹。 宋凌一怔,又将手悄悄伸出来看了眼自己上房揭瓦摸爬滚打出的薄茧,没一会又偷着将手收了回去。 差距真大。她撇撇嘴。 她似是要掩饰这独她自己知道的尴尬,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慷慨的夫君形象,双手背在身后,“你喜欢这狗,那便带回去养,这点小事,我还是会让着你的。” 她面色正经严肃,段宁侧目扫她一眼,垂眸轻笑。 林姨这会才发觉自己似乎冷落了宋凌,又忙去问她些家常的话,两人聊得起劲儿,无人注意到一旁的段宁于她们看不到的地方,修长的手指一下下缓慢抚摸着小狗的肚皮,眼神远比他的动作要沉重,眸色汇聚于一点逐渐幽深。 他清楚的记得,当年那只京巴,也是只白毛的。 第16章 好玩吗 白花住进了宋宅,出于看出了段宁对它的喜爱,宋老爷并未多言。 宋凌心想,若是她想带只小狗儿回宅子里,她爹定要说道半天,还指不定要让她把狗送回去。 可她只在一旁撇嘴,不敢多说。 一下午过去了,她仍未忘了她抬手阖上账簿时,段宁那一瞬间似是幻影又如同做梦般转瞬即逝的阴鸷眼神。 实在是可怕极了。 她不禁又抬眸瞅了眼段宁,他句句流畅地回应着她爹问的话,将今日与宋凌说过的想法,又与她爹娓娓说了一遍。 令宋凌诧异的是,她爹这个一向顽固守旧的人竟并未对他“考虑开拓搭拓的商路”这一想法提出异议,反而笑得十分欣慰,转手就赏了他一个晶莹剔透的雪玉镯子。 “近来咱们这一行确实不如前几年景气了,想赢过剩下几家着实不太容易,该想些别的办法,不能总逮着这一条路走下去,既然阿宁主意多,你便想想,还能有什么法子?” 段宁敛目只沉默了一小会,便抬眸,“单是卖皮草,哪家都是如此的,大同之处讨不来巧儿,便从别处上手。”他微蹙眉,“若是卖件皮草时那附着赠些什么,相同的东西,想必人家便更愿意买咱们的。” 宋老爷脸上划过一丝赞赏与诧异,“赠些什么好?” 段宁回答,“春茶鲜嫩,这时候采的茶定招人喜欢。” 宋老爷点点头“好啊,阿宁只想这一会儿,便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这样,你们过几日到了时候,就去那山上采茶,咱们与采茶的人从不认识,自己去采来的才能放心,这几日,我便去找几位茶园的人商量商量。” 宋凌人都傻了,还没缓过神,就叫她爹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 “看看阿宁事事都做得好,又有想法又会办事儿,再瞧瞧你,坐他边上除了多喝了我一盏茶,还做什么了?” 宋凌撇嘴,“我坐他边上,那是给他底气呢。” 宋老爷对她的胡说八道置若罔闻,眼神往下一滑,仰面叹息,“你这衣裳上的灰土又是怎么一回事?今儿刚换上的,怎么弄成了这样?还没阿宁带回的那条小狗儿干净!” 宋凌爱干净,偏偏又爱胡闹,今日一不小心弄脏了新换的衣裳,本就心里难过,好不容易过了一下午,几乎要忘了这茬,这会儿又让她爹提了起来,还是这样的语气态度,宋凌的不服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自己弄脏了自己洗不就好了!反正也是我自己洗...” 宋凌心里委屈,宋老爷却怔了片刻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自己洗?” 她尚未回话,段宁便轻笑一声接过了话,“夫君今儿个自己说,她最爱洗衣裳了,只是一直没得着机会。” 宋老爷先是不敢相信的惊讶,随后缓缓转为了段宁的赞叹。 “还是阿宁治家有方,打小懂得操持家事的孩子就是有宅子里的孩子不同,这才几日,就将宋凌的性子都转了。” 宋凌此时是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了。 她虽不满意她爹对段宁的所作所为事事都称赞,却也自己知道,她答应洗这衣裳,与段宁分不开半点关系。 若不是...若不是他那道眼神,那副表情,她定不会的...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他那时的模样,手悬在半空似要翻开账簿却又停住,眼神缓缓朝她放箭般扫射过来。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宁愿相信这是她的臆想。 因了宋凌这白底长衫上扎眼的灰蒙蒙,宋老爷再看不下去了,摆手叫两人回了去,千叮咛万嘱咐段宁万万不要心软,定要让宋凌自己亲手将这衣裳洗净了。 回了房,择春来带了白花去清洗,宋凌便换下了身前满是灰土的新衣,连水盆都端来了,转身却又犯了难。 这洗衣裳,她是一点都不会的。她打小到现在,唯一动手洗过的物什,便是她娘过世时留下的一方粉帕。 那东西小,泡进水里搓些皂角揉两下便好了,可她那件长衫那么大,她搓都搓不过来。 千想万想,她还是将目光转向了斜坐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翻看着异闻录的段宁。 他似乎做什么都极为专注认真,宋凌在一旁极富暗示意味地连连叹气,他丝毫不受其扰,目光只放在泛黄的书页上,青丝倾泻,为他眸色中的严谨平添了几分温婉姿色。他回屋后便换了一袭素色的中衣,松垮垮覆在他看似纤瘦的身上。 宋凌一向不太注意这一点,还以为他是初春穿的多,才显得厚实,如今一看,才发现他的骨架便生得比别的女子宽大,肩宽腰窄,若不是他的容貌实在是过人,宋凌真要以为他是个男子了。 她将自己方换下的衣裳卷了两下抱在小臂上,颠颠走到他旁边,想出声叫他,却又忽然想起了他那道眼神。 着实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她怂了,想着要不就自己琢磨着洗洗算了,毕竟她也曾有过洗帕子的经验,洗什么不是洗?该是一样的才对。 她都走到了段宁身后,如此想着,又脚步一顿,随即转身要走,段宁沉稳好听的声音却从脑袋后面突然传来。 “怎么?” 宋凌一顿,身子没有动,只脑子朝后看了看,段宁仍是低头翻着书,丝毫没有朝她看过来。 ...这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么。 她抿抿唇,语气坦率,“我不会洗,你不是教我么?” 段宁嘴角噙上了笑,翻手阖上了书,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于她身前站定,又抬眼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木盆,里面满满当当的水,甚至能及到她的小腿处。 她连该接多少水,都没个准数。 这样的认知让段宁想笑却笑不出。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人,只知无度地挥霍和享乐,丝毫不食人间烟火,过着神仙般地日子,却偏偏没有神仙的命,以至于他一旦被从象牙塔中剔除,便成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这么些年来,他经历的种种教会了他一件事,那便是即使是站在了再高的位置,都不能自视太高。唯有勤恳脚踏实地做事,才最是稳固。 依靠着父辈的业力积攒,与他人一时的赏识得来的东西,终归都不是自己的,一旦这些依仗土崩瓦解,一切都会随之崩塌不复存在。 万事都是要靠自己的,功名利禄,地位荣誉,阅历习得,无一不是要自己亲身体会,如今洗衣裳也是同样的理儿。 他回过神,嘲笑自己竟由这么件小事儿回想起了那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实在是无趣极了。 他垂眸望见了宋凌挂在小臂上的白衫,抬抬下巴道,“先将衣裳浸到水中浸湿。” 宋凌见他愿意教自己,一时都忘了她当时多么不想受这个累,转身便喜滋滋的将衣裳泡进盆里,可盆中的水原本就晃荡在盆沿边上,她一将衣裳浸进去,水就漫了上来,随着阵阵水声,溅到了地面上,和方走过来的段宁身上。 他却丝毫不在意,弯腰轻声教她,“下次水不必接得这样多,差不多漫过衣裳便可,要记住了。” 宋凌“噢”了声。 他蹲到她边上,手拂过遮住视线的青丝挽于耳后,又道,“衣裳完全泡透了,便搓些皂角上去。” 宋凌照做,搓完了皂角,她便觉得自己懂了。 这流程与她当年洗那帕子的一模一样呀! 于是她十分自信地抓着长衫的两块布料便对着揉搓起来,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响。 “你做什么?”段宁蹙眉制止。 “把衣裳上的灰搓下来啊。”宋凌回答地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他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抓着她的手轻轻按压两下,“这样按按,顶多便是轻轻捏两下就可以了,若是像你方才那样使劲儿,是要搓坏了。” “我上次洗东西,就是这样搓的,挺干净的呀。” “怎样搓也要分东西,若是普普通通的料子也就罢了,你这衣裳的料子经不起这样揉搓。” 段宁的手掌也比她的要大了一圈,握在她的手背上温暖极了,四面八方地将她包裹住,手指轻按着她的十指,教着她如何按揉。 宋凌觉得自己的耳尖似乎有些发烫。 她轻咳了声,又掩饰性地应了声,便按他的说法按压着,偶尔遇到灰尘顽固的地方,便捏两下,没一会便干净了,水上灰了一层,她看了眼面露喜色,抬眼瞧着段宁似乎有些无聊,伸出一根手指在水盆中划着圈。 她抿抿唇,心中油然而生的做成一件事的自豪感让她有了逗段宁的勇气,她也将手放进盆里,忽然一抬手朝他那面一泼,还带着皂角泡沫的水花便扬起溅在段宁的脸上,惹得他微阖了眸子。 水在他白净无瑕的脸上汇聚成珠,缕缕地滑了下来。 宋凌咧着嘴,看着他俊雅异常的脸上挂着水珠,问道,“好玩吗?” 段宁抬手抹掉了脸上尚未滑下的水珠,缓缓张眸,初是有些未反应过来的惊诧,随后也学着她伸手插入水盆里,一扬手便扬了她一脸的水花。 他眼底染开笑意,发出一声轻笑,“好玩。” 宋凌见他也愿意与自己闹,便更来劲儿了,将沾满了水的手朝他的脸上伸过去,在他的侧脸上抹了一下。 盆中的水方洗过了衣裳上的灰尘,定不是什么干净的水,见宋凌手上带着水要碰自己,段宁下意识地朝后仰去,可宋凌也一下子扑上来,不仅没能躲过,两人还双双倒在了地上。 宋凌的脸一下子贴到了他的胸骨处,双手堪堪撑在他的腰侧,下巴处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内的跳动,一下一下有力地透过他的皮肤,又透过她的皮肤。 他身上的温热扑面而来,宋凌觉得自己的脸上在发烫,耳尖更定是红得滴血一样。哪怕她身下是个女子,她也从未和谁离得这样近过,即使这是自己的娘子,晚上同床共枕时都离得老远。 ...哪像现在这样,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清冽的香气。 两人的心跳于某一瞬丝丝缕缕连到一起,她已经分不清是谁由着谁的去跳了。 第17章 果然 鼻尖萦绕着的冷冽气息让她几乎无法自持,她向来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样清淡的香气却不仅没有让她感到排斥,反而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吸引。 她想屏息,可这姿势实在是累人,她喘着粗气,只能吸入更多,窜鼻的香气让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的心中泛起一种异样,又古怪的感觉,似乎是有一条线拉扯着她的心,陷进皮肉里摩挲着搔痒着。 一种她想都不敢想的感觉突然涌入脑海——她该不会,是断袖吧? 这样的认知让她觉得陌生又慌张,好似晴空打雷,震得她手臂一软,一个没撑住,直直趴到了他胸口上。 她的鼻尖又一次撞到了他的胸口处,这次宋凌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生怕像上次那样流出鼻血,丢她的面子。 这次并没有。 她的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几日前在医馆那次,他细致入微的关怀,替她涂药时的认真谨慎,和给她净面时温柔到位的力度。 段宁是个温和的人,这一点于她心中是毋庸置疑的,他无疑是值得被人喜欢被人爱慕的,他的所作所为,比大多数的妇人要好。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偏偏是她这样将真身隐瞒了十几年,甚至可能还要继续欺骗下去的人。 可与此同时她竟也有些庆幸,那样好的人,是她的娘子,只要她不休他,他便永远都是自己的。 意识到这一点,让宋凌心里先是喜悦,随即却是无底黑洞一般被吞噬的慌乱无措。 她怎么会不想让他走了呢?她明明是一直想着不要耽误他,最好是逼得他自己提出要走才好的。她明明觉得两人的性子甚不相合,定是过不到一块去的。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或是说,她的心境却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不知不觉中,她早就接受了段宁带给她的那些与以往不同的一切,和他为她自己带来的改变。 果真是杀人于无形。 宋凌似乎忘记了,自己此时此刻还趴在段宁的胸口上,出神地想到了不知哪里去,若不是段宁出声,她怕是早就忘了要起身。 “还不起来么?” 宋凌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亮,似是让他一句话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忙不迭地伸手找着支撑物,慌乱之中一把撑在他的胸口上,双臂打直坐了起来。 她干笑两声,“起来了,起来了。” 段宁的衣衫有些杂乱,尤其是胸前的料子叫她又挤又抓得起了褶皱,衣襟也被她挣扎时压得微开,露出他半隐半露在襟口处的锁骨。 她顺着朝上看去,他白净漂亮的脖颈处也泛了红晕,她还想再往上看,却余光瞄见他的黑眸也在看着自己,她实在是心虚,不敢跟他对视。 宋凌吞咽了一口,挪开的眼睛,又偏过头去,说,“你也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段宁朝下瞥了眼,“你这样,叫我怎么起来?” 她也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他的大腿处,死死压着他的双腿。 她恍然大悟,方要抬腿下去,段宁却突然动了,她一个没稳住,又坐了回去。 他凭借着腰力坐起了上身,宋凌只觉得眼前忽然暗了下来,嗖的一阵小风从她的面前划过,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便是段宁那双好看狭长的凤眸,微掀着瞧她,就在她面前不到一拳的地方。 他轻笑,轻吐出的气息直直打在她的脸上,“起来了。” 宋凌人傻了。 她此刻若是突然起身,倒显得她不愿意与他这样亲昵了,就两人的关系来说,似乎比现在这样更不合适。 可继续这样下去,她竟觉得心中如火在野,由一株荒草被点燃起,轰然满布遍野。 她干巴巴地道,“你...你这样起来做什么,不是应该...我先下去了你再起来么...” 段宁轻扬了扬眉,并不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眼底浸上笑意,“既是夫妻,整日同床共枕的关系,何须在意这些?” 他靠得宋凌极近,近到看得清她嫩白干净的脸上哪里沾了根头发,哪里压出了浅印子。 可他注意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他注视着她,同时也观察着她,如同洞察力极其敏锐的猎人,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却投之以滴水不漏的审视。 她的脸上有慌乱,有无措,有窘迫。 她脸上的情绪太过纯粹,段宁几乎一眼看穿。 唯一该有却没有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下,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该有的欲和情。 他眼底涌上一丝不显山露水的惋惜,是对于她的不善伪装,和她的在劫难逃。 他又问,“不是么?” 他话说得确实是这个理。 他是妻,可宋凌却不是夫。 宋凌慌乱中垂眸,胡乱点了两下头,“那我还是先起来,哎呀...”她心生一计,“我早便跟你说过我...我不行的,你...就算是这样,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她便要起身翻下去,却被段宁一掌扣在了腰后,温热的掌心透过轻薄的衣料将热度传进她的皮肤上,她的脸腾得一下又热了起来。 段宁的声音近极了,鬼魅低吟一般萦绕在她的耳边,“那又如何,做不了亲密之事,还不能亲近了么?” 宋凌胸腔处咚咚作响,她甚至自己都可以听到那阵响声在加快加重。 她无法反驳,段宁的话确实没说错。 他点出的,也正是她一直以来在逃避的,眼下看来是逃不过去了。 可既然他已知道她不行这事儿,必然不会强求她怎么样的,她就做个样子,敷衍敷衍便好了。 这样想着,她便干脆豁出去了,不再往后躲,反而是大大方方抬眼去瞧他望着他静潭一般的眼眸,她脑子里十分迅速地划过了她那几个狐朋狗友平时爱干的事儿。 她悟了。 她勾唇一笑,又凑得离他近了几分,抬手去抚他的下巴,指尖来回摩挲,放轻了声音,“好啊,你想怎样亲近?” 段宁毫不躲闪,任她触碰,只是微勾唇角,眼眸似是带笑,眼底却没了笑意,“夫君果真是如旁人说的整日在勾栏与女子混在一块,这会儿一看,竟真有几分像女子。” 宋凌瞳孔一震,随后极快的收拾了表情。 他这话说出口,宋凌竟一时不知作何回答。他是看出了什么才这样说,还是只是随口打趣? 宋凌无从得知。 她只得故意混淆视听,将他话中的重点剔除,避重就轻道,“那都是讹传,我一共才去过几次勾栏?才没有和那儿的女子厮混。” 段宁见她避开,便也不追问,扣在她背后的手指一下下轻敲着她的脊背,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见他不回话,宋凌更慌了,生怕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不与她讲,让她独自纠结苦恼。 她“哎”了声,“你说话呀!” 段宁缓过了神,掀起眸子看向她,眼底于与她视线相对的一瞬间抹开一笑,放在她背后但手掌也逐渐向上移。 宋凌的背后一阵痒意,她却不敢乱动。 那双手逐渐从她的腰后,移到了她的后脑勺处,她正纳闷儿着,他便一个用力逼着她朝他那边倾倒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宋凌于千钧一发的时候扭过了头。 段宁微凉的薄唇十分轻的落在了她的侧脸上,他似乎并没有想继续的意思,只轻点了一下便极快的离开,动作连贯,似乎他本来也没这样下去的打算。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躲什么?你怕什么?” 宋凌完全慌乱了,她随着朋友去勾栏的那几次,都未见过这样主动的女子,她完全招架不住,也不懂该如何做,只知道一味地推着他的臂膀,连番几次推不动后,她终于放弃地收回手,抑制住内心的狂跳和紧张,语无伦次。 “不是..我...那个...你,不行...不行!” 看着宋凌的眼底因为难惊慌和手足无措泛红,他扯唇轻笑,松开了他。 果然。 第18章 虚 感受到他的手掌终于从脑后挪开,宋凌大口喘着气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理了理身前的衣裳,又低头看向段宁。 他此时也坐起了身,手指缓缓系着衣襟,修长白净的手指在领口翻动,含笑的眼神却始终盯着她。 他明明是在冲自己笑,宋凌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分明是势在必得的笑,是看穿一切后骄矜凌人的笑。 几乎是下意识的,宋凌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虽然略有些凌乱,却也不至于叫人看到她的裹胸,她心里稍微放心了些,猜测着他应该不会是知道了这个。 她抿抿唇,抬眸,“你快些起来吧,叫择春把衣服拿出去晾了,就洗洗就寝了。” 段宁仍是温顺听话,按着她的吩咐做事。待段宁端着洗过衣服的盆出去倒水时,宋凌才偷偷地换上了寝衣。 一夜无事发生,她还是没能知道段宁究竟为何以那样的笑看着她,她问不出口,他也缄口不言,如常地与她相敬如宾,温和有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宋凌暗想,这样也好,或许他真的只是笑笑,是自己解读过了。他没有反应,便说明了一切。 便说明,他并未发现什么。 * 宋老爷办事向来有着商人惯有的干脆利落,没几天便与一家茶园的人商量好了时候,不知听谁说的清明时采来的茶叶新鲜又好,便急匆匆催着宋凌二人出发去采茶。 宋凌一身懒骨,不愿意动弹,临到了出发之前还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把手,一副站不起身到样子。 段宁见了只扫一眼,淡淡道,“本该命别人去做的活儿,爹叫你去,便是要治治你的懒病,你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意思?” 宋凌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应了声,一鼓作气站起身来说走就走,与段宁一同上了往茶山去的马车。 她本想与段宁一同骑马去的,她爹却如何都不愿意,说她骑马向来没个准数,若是去骑到茶园里踩坏了人家上好的顶尖茶叶,他岂不是要亏? 宋凌撇撇嘴,只好作罢,她自打经历了上次那小马失控的事,便不敢觉得自己骑马技术多么好了,只觉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她还是不冒这个险的好。 马车在琉城内时跑得稳当,到了山区,脚下就颠簸起来,车内的宋凌起床便被拉上了车,还什么也没吃,又叫马车一晃,只觉得五脏六腑朝上翻腾,肚子里空落落的虚感让她无力地趴在腿上,双手捂着腰腹说不出话。 段宁是诧异于她今日话少,才睁开眼瞧了一眼,却发现她早已趴在一旁没了动静,只是身子在不停颤抖着,似片落叶于风中飘摇不定,将要落下。他心中一乱,叫了她一声,却没有回应,像没听到一般,仍是将头埋在膝盖处抖动着。 他蹙眉,换坐到她的边上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她竟整个人倒了过去,他迅速地伸手搂住她的后腰,将她上身直靠起来,扶着她生怕她再次摔过去。 不知怎么,他莫名地心惊,轻声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见她仍没反应,伸手去抬了她的下巴,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双眼微睁着望向他,终于给出了一丝虚弱的回应。 “我...我...我好饿...” 若是搁平时,段宁定要嗤笑一声,笑她两句,此时段宁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她的神情语气无一不在告诉他,宋凌这会儿再经不起他开什么玩笑。 他慌了,轻将她拢在胳膊里,以免因马车颠簸倒下去,另一面扬起车帘,想叫停拉马车的车夫,这才发现外面已然变了景象。 琉城城内的繁华街市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翠绿欲滴的茶园,和许多男男女女穿插在茶树之间采茶选茶的身影。 车夫听了他问还有多久才到,答道这里已经是了,再往前走一小段,便要停了。 段宁于是放下了帘,这么点路,不好叫停,便只好让宋凌再多忍一会。 他转头看向宋凌,她面色已经白如纸,像片落叶在风中抖动着下落,捂紧肚子的双臂昭示着她此刻多么难受,她好像已经没了人的感觉情绪,只会颤抖着喘息,微弱不值一提。 他思忖一会儿,还是又挪得离她近了一些,伸手从她卷曲拧巴的外袍之间伸过去,寻到了她堵在腹部紧紧握拳的手。 她的手四面八方都是初春之时并不算薄的衣料,可手却冰冷得如没了人气儿,和她的身体一样颤抖着。 他缓缓包裹住了她的拳头,将自己手心的温热渡给她,另一面他将她的手紧握着,压实在她的腹部,稳住她手上的颤抖。 宋凌此时该是不好意思,难为情的,可腹部剧烈的翻动使她无力抬头,她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好作罢。 颠簸很快便停了,宋凌在马车停脚的一瞬,身上立马便松下了几分,段宁也随之得以松懈下来,先拂开帘子下了马车,又将弓着背弯着腰,身上毫无力气的宋凌扶了下来。 她这会儿抬起了头,段宁才看清她的脸上早已满是细汗,身上没有一处不在飘摇着,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他心中发闷,似塞了团棉花似的顺不过气儿,紧抿着唇去扶她的胳膊。 上来迎接的是一位约莫着四五十岁的男子,穿着利索的便衣,粗糙的长发只是随手往脑袋上一捆,满脸笑意地迎向两人。 段宁向来待人客气不出纰漏,此时却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只随意应了声招呼,便急忙道,“她方才坐了马车,路上颠簸,身子极不舒服,烦您先带我们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再商量采茶的事儿。” 那人早便知道来的人是琉城大名鼎鼎的皮草行的儿子与儿媳,自不敢怠慢,忙将二人招呼进了自家的院落,与段宁一同扶着腿软走不动路的宋凌坐了下去。 段宁知道宋凌爱板正,待她坐下了,又仔仔细细将她的衣裳捋捋一遍,才又在一旁坐下。 男人倒了两杯茶水分别放于两人的面前,也恭恭敬敬坐在一旁,“二位,叫我老徐便可,我世代经营这茶园,到我已有三代,咱们这的茶叶你们大可放心,这会儿来采,绝对是上好的。” 段宁轻点着头,心思却全然不在他的话上,只以余光继续瞄着一旁的宋凌,见她仍闭着眼小憩,蹙着眉唤了她一声。 宋凌总算是应了,从嗓子里挤出了声“嗯”。 段宁还未遇到过坐马车坐成这样的人,饶是他再会照顾人,此刻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老徐经商一辈子,一眼看出了二人之间,是宋家这媳妇掌事,宋家的儿子是个说不上话的,可如今宋家的媳妇一门心思在夫君身上,他也不得不妥协,叫了儿子去寝屋中找了包药来,就着滚烫的茶水一冲。 泡茶的茶叶本就是老徐自家茶园中采来的,一时间芳香四溢,茶香沁鼻,浓醇的味道一闻便知这是上好的茶叶。 老徐的儿子动作极为熟练地晃动了两下茶杯,用杯盖挑出了几片漂浮在茶水面上的茶叶,递给了宋凌,途中又时不常地瞟段宁两眼,眼底划过丝惊艳。 段宁对此置若罔闻,他伸手十分迅速地夺过了他递给宋凌的茶杯,放回了桌上,又瞬间收回了方才捏着茶杯的手指搓了两下。 那药是拿开水冲的,茶园老板的儿子整日泡茶待客,早已绝不出烫,可宋凌的手细皮嫩肉的,连搓个衣裳都手指发红,哪受得了这个? 他抬眸,温婉地一笑,“茶水还烫,凉一会再让她喝吧。” 老徐儿子整个人怔在了桌旁,又不好意思一直看着段宁,只好磕磕巴巴点头,“好,好...” 段宁这会才稍有了些与老徐商量事儿的心思,老徐也十分热切地给予回应,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宋凌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伸手去端了茶水来喝过几口,没一会小腹内的翻涌也平息了下去。 她仍靠在椅背上,听着两人的谈话恢复着气力,并不插嘴。 段宁对这方面似乎十分了解,与老徐谈得投机,宋凌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懂什么,插嘴反倒是耽误事儿,还不如听听他们的话,自己倒也能学到些东西。 两人洽谈之间,老徐的儿子端了盘茶点上来,摆在了宋凌段宁二人之间,又殷勤地抬头道,“阿姐,这都是我们茶园里亲手做的茶点,加的也是新鲜的好茶,尝尝吧。” 说罢,目光在闲适自若的段宁和虚弱无力的宋凌间流连两下,最后定在段宁那儿。 段宁未有什么动作,宋凌便就着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力气正起了身子,语气慢慢,有几分慵懒闲散,“只给阿姐尝,不给阿兄啊?” 第19章 几块糕点的事儿,就吃味……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段宁和老徐的儿子听见。 徐奎当即怔住,还指在半空的手一顿,立马收了回去,讪笑两声,“阿兄当然也得尝尝了。” 宋凌撇嘴轻哼了声,她打小骄纵惯了,有什么不满都爱直说出来,段宁却轻笑着打了圆场。 “不是也没说不叫你尝么?”说罢就伸手轻拿起一块正正方方的浅茶色点心,用一手托在下面朝宋凌递过去,眼底含笑,“让你先尝,好不好?” 宋凌僵硬不自然的表情未见半分松减,反倒是更青了,可好歹要在外给段宁面子,她便不情不愿地接过了点心,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徐奎问道,“味道如何?可还合口?” 宋凌敛着眸子,用别扭的声音极为不乐意地答,“挺好吃的。” 桌对面的老徐这会儿才听到了她的话,乐得抬手捋了捋胡须,眼底是自豪骄傲的笑,“拿我们那茶叶做出的点心必然是好吃的,若是换了别家的茶,可真不一定了!” 盘中的点心段宁是一块没动,宋凌似是有意地一块接一块地拿,可到了老徐问她是否满意时,她却一下停住了手,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味道上来讲,她确实是满意的,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着徐奎端来的一盘点心,说出“满意”二字。 她收回手,扯扯嘴角,刻意避开那二字,“点心味道确实不错。” “我家夫君挑食得很,不好吃的东西,哪能吃那么多?”段宁接上。 他这话说了,宋凌反倒觉得自己不该吃那么多了。 老徐似是极爱听这样的话,当即又让徐奎包了极快,要二人走时定要带着,吩咐罢了,又见宋凌恢复了气力,便说,“二人休息了一会,想必也没那么劳累了,便去茶园里看看吧。” 两人应下,便都要起身随老徐出门去。 宋凌还未站直身子,段宁便走到了她的身前,脚步一顿,转向她。 她面上已恢复了血色,眼睛里也有了亮光,不再像来时那样虚弱无力,路都走不动,也许是吃了几块茶点后便有了力气,浑身上下是对采茶跃跃欲试的一股劲。 段宁勾唇,上身朝她微微俯下,将唇放在她耳边儿上,轻声说,“几块糕点的事,就吃味儿了?” 说罢,直起后背居高临下地深深睨了她眼,转身跟着老徐出了门。 宋凌却是在原地愣了许久。 吃味儿? 她这叫吃味儿么?只不过是看那老徐的儿子不将糕点直接给自己,觉得不公罢了。 再说了,段宁本就是她的妻子。 ...她用得着吃味儿么? 不至于。 如此想着,宋凌扭头朝着他的背影轻哼了声,跟了过去。 她爹果然不会找普普通通的茶园叫他们来采,徐家的茶园成片成片地几乎望不见边,一片绿茫茫的茶树之间,远远便能看到最上面的那一层是新长的芽,与其之下的叶子相比颜色明显地更嫩更清脆。 茶园中不乏弓着背干活的伙计,人人都背着竹筐轻车熟路地掐着芽,偶有几人起身和老徐打个招呼,便继续弯腰去干活。 这时正值清明前后,北方的天气将暖未暖,日头在人头顶上高高照着,午时能耀得人眼睛睁不开,可一阵风过来却又是扑面而来的冷意,吹得宋凌手指头都蜷缩了起来。 老徐带着二人来了茶园的一排茶树前,便给二人讲起该如何采茶。 “咱们这儿是采一芽一叶,偶尔是只采一芽,你们便专挑嫩的采便好了,切记不能采光了叶儿,要让这树骨不能露出来,留些遮掩在上面,这样既有利于下一波的茶芽,又看着好看。” 说罢,他伸出双臂,一手压着枝条,另一手两个指甲夹着将一片鲜嫩新绿的芽和叶,向上一用力一并掐了下来,抬手递给二人瞧了眼,“看见没有?就是这样。” 宋凌看他摘了几片,总觉得自己该是会了,又转脸去看段宁,他面上还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沉默模样,看不出会了没会。 会也好,不会也罢,宋凌自己会了,便想着显摆显摆,若是他还没会,她刚好教他两下,叫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她便点点头,扬起一脸笑意,“徐叔,我们会了。” 徐叔将方才掐下的嫩叶丢进筐里,将身边的筐给了二人,又嘱咐了句“注意脚下,莫要踩碎了叶子”,便离开了。 宋凌抬手将竹筐套在身上,凑过去问段宁,“你方才听懂了没?” 段宁连套个竹筐时都是动作缓慢优雅,不因竹筐的粗糙而少去一分矜贵,待整好了让竹筐压皱的衣裳,他才掀起眸子问道,“你方才不是说会了么?” 在他耳中,宋凌问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他教她如何去采,他方才却是亲耳听到她说会了。 他的话听到宋凌耳中,却成了“我尚没听懂,可你会了便好,你可以教我”的意思。 宋凌露出了骄傲的笑,贱兮兮地绕到他前面去,“我教你啊,你看就这样...伸手...”她两只掐着一芽一叶,却如何也不能像老徐那样轻轻松松地将它折下来,手用力不稳,便不小心戳破了嫩叶,枝桠也被她拧得半断不断,她松了手后,便看到鲜嫩茶叶化为残枝败叶,耷拉在一树嫩芽边上,格格不入。 “......我再试一次。”她手一顿,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便见段宁抬手夹住一片嫩芽,手指用力一折,便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采了下来。 留下的树枝上痕迹也是干净利索,一如他方才的动作,采下的茶叶没一分一毫的破损,宋凌是自己见识过动手的难度的,此时说不出别的,只是嘴唇开合,“...你学得好快。” 段宁轻笑,并未流露出半分嘲笑神情,只是浅笑,又淡淡道,“方才采坏了的,便先别动了,待会再问问该如何处理,别浪费了人家的嫩芽儿。” 他这样为老徐说话,话里话外都是替老徐着想,宋凌却怎么听都不是滋味。 她这时倏地回想起了方才两人还在屋中时,徐奎那副欲献殷勤地模样,和他那句“没说不叫你尝”,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们才是一家子,她是外人似的。 她心里莫名泛上一阵酸意,盘旋在心头上朝上涌,缠着她的五脏六腑都发紧发酸。 这叫吃味儿么? 怎么可能! ...... 宋凌想了一瞬,竟接受了这个说法,旋即却忽然嚣张了起来。 对!就是吃味儿!那又如何! 她嚣张地扬起脸,语气极为不甘心地阴阳怪气道,“这么会这么懂,怎么不来给茶园家的老板当儿媳妇啊。” 说出来,真爽。 第20章 “你是不是觉得,嫁了个…… 段宁的手只是轻顿了一下,随后便又继续折起了树枝,动作并不算是熟练,却十分有巧劲,方才老徐只掐了几片,他就已经掌握了精髓之处。。 他便采茶,也没耽误了答她,“你不是也挺懂么?”他斜了她眼,“方才不是说会了?” 宋凌本就在劲儿头上,心里堵着不是滋味,又见他这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模样,那口气几乎要窜到了嗓子眼儿。 可她又顾忌着段宁上回在皮草行中那眼神,再也不敢贸然去动他手里的东西,于是抱着胳膊忿忿道,“跟我讲话的时候就句句话音都不对头,方才吃点心的时候,说的话好像我是你们之间的外人一样。” 段宁折着芽叶蹙了下眉,随后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没说不叫你吃”,想到她或许是因为这句生了闷气,不禁觉得好笑。 自打他猜测到了她的身份后,便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黑袍后的血迹,两人身型上的差异,她偶尔不经意的小动作,与她此时赌气的原因,都成了可解。他曾不在意的事情于他不经意间得到了答案,竟反倒使他有了异样的感觉,让他在意起了她做这些的原因与目的。 一切似乎都有趣了起来,他倒是不忍心去戳穿她身上隐藏的真相了。 他不自觉地唇角勾起,垂眸扫了眼她闷闷不乐的脸,仍未停了手上的动作,答道,“在别人家,你使了小性子,我若是也不给几分面子,叫人家怎么想?” 他的话在理,可宋凌仍咽不下这口气。仿佛是有棉花似的东西堵在她的心口,隐隐约约透着气,却又叫她无法顺畅呼吸,回答时都极耗力气,小声嘟囔,“那...那你何必以那样的口气,说的好像你与他们像一家子。” 她尚有憋在心里的话说不出来。 她此时发闷发堵,倒不止是因为这个,更是因为她想不通她这样不平的原因。 是因为段宁拂了她在外人面前的面子么?可他似乎并未说什么不合适的话。 是因为徐奎有意地送上那盘茶点?气他模样太好看,吸引了旁人注意?抑或是气他采茶如此熟练,跟她太不相同? 好像都有一些,却又好像都不太对。 再说了,这些似乎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宋凌说不下去,只能将浮在最上方的那层原因讲了出来以敷衍段宁,更深的原因,是连她自己都想不通的。 段宁听着她蚊虫似的小声讲话,无意间透漏着女儿家的娇憨情态,一勾唇角道,“那下回我唱白脸,你□□脸,叫我做那个恶人,让你还回来可好?” 宋凌一仰头,“我哪有做恶人?” 段宁并不理睬她,只轻笑,“你这口醋,后劲儿倒是挺大。” 宋凌喉头一滞,无力反驳,老老实实闭上嘴。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采些好茶叶,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一片新绿的茶树之间,偶尔碰见些茶农,互不认识却主动笑脸相迎地打招呼,宋凌性子爱凑热闹,不仅应声,偶尔还能东扯西扯地聊上几句。 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忙着手中的活,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已变了天。 上午来时还是大艳阳天,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仿佛是一眨眼的事,头顶上便飘来满空的乌云,黑压压地堵在头顶上。 一阵突兀的冷风吹进了宋凌的袖口,她才打了个哆嗦恍然地抬头,见了天色后忙转头看向段宁,便瞧见段宁也朝她这边看着,眼神并不见一丝慌乱,抬手朝她勾了两下,示意她过去。 她可真像个小媳妇。小跑过去时,宋凌如是想着。 待她停住了步子,段宁顺手就将她的筐拽了下来全由自己拿着,朝远处徐家的宅子扬了扬下巴,“雨来的快,快回宅子里躲躲。” 宋凌点点头,方要听他的话拔腿就跑,却刚迈出步子就收回了腿,问他,“你怎么还把我的筐拿去了?你还不如给我,这样拿着也不便利,碍手碍脚。” 天空中雷声轰鸣了一下,段宁拨开了她试图夺过筐的手,又重复一遍,“这你不用多管,快回宅里躲着,我就在后面跟着,能慢到哪里去?” 听他这样说,宋凌只是稍微放松了些,跑时却放慢了步子,三步两回头,跑一会便要停下回头看一眼,离着宅子还有老远时,大雨便瓢泼而下,宋凌站在大雨之中愣了一下,随后停住脚步回头去看段宁。 雨丝成雾,他的身影在雨后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人影,宋凌看出,他走得并不轻快。 两人今日的辛劳成果都压在他的手臂上,又下起这样大的雨,雨点子打在人身上也阵阵发痛,他的路只会更难走。 宋凌不忍让他独自淋雨,脚步一转跑回到他边上,趁他不备夺过了自己的筐,才见段宁早就在上面遮好了老徐备好的方瓦以防水渗进去。 因此,筐更沉了。 段宁见宋凌又自作主张地跑回来,却来不及斥责,他知道宋凌的脾气,忍不得旁人说半句不好,定要当场顶回去,他可没傻到在大雨中同她争吵。 他只得快些,再快些,待回了宅子,再说道她。 雨却是不等人的,这雨来得快,去却没这样容易,雨势渐小,却仍从天上淅淅沥沥地洒下,茶园的泥土都湿了,每一步都不好走。 总算是捱到了宅子里,宋凌只得将就着换上了徐夫人的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在木椅里,捧着杯冷热恰好的茶水一口一口细尝。 段宁也换了身衣裳,黑发湿着梳起,雨点还未擦干,偶尔顺着额角流淌下来,给他白皙干净的皮肤添了几分颓然的味道,倒有些美感。 宋凌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刚打完就心虚地瞧了段宁眼,知道他定要说她几句,却不料段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拂了裙摆坐她边上,伸手将她衣襟处的衣裳又拢了拢,神情淡淡。 “将热茶喝了,许会舒服些,若是待会儿回了家身上还发冷,怕就是受寒病了。” 宋凌无力地应着,只觉得四肢无力,整个人回到了上午方来的时候的样子,看什么都神情恹恹,直到天儿迅速放晴,二人回了宋宅,她仍是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霜打茄子似的蔫了吧唧,自打躺到塌上便没再起来过,捂着被子过冬似的,双颊泛红。 段宁推了门进屋里,手中端了碗冒着热气,刚熬好的汤药,稳放她手边的桌上,垂眸瞅了她眼,又嗤笑道,“小病秧子,一天不到的功夫,就病了两回。” 宋凌的倔强劲儿未因病气消减半分,她脑子昏昏沉沉之时,也硬是攒着气回了句,“我觉得晚上这场病,是因了早上的颠簸劳顿才起的,所以这两次,都得算一次病。” 末了又添了句,“那我就不算病秧子。” 段宁晃着手里的匙子,无奈道,“不算,顶多是个药罐子罢了。” 匙子搅着药汤,苦味顺着他的动作发散出来,宋凌刚想反驳就闻到了扑鼻的味道,忙闭了嘴屏息撇开了眼睛,生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他便要提“喝药”这事儿。 段宁看出她的逃避,却仍端起碗照着碗沿吹了两口,朝她递过去,刻意放缓了声音,哄诱似的,“喝了便没这样难受了,一时的苦,总比你难受一夜要好。” 他一凑近,碗中的药味就更大了,宋凌索性眼睛都闭上了,将头一转,装听不到。 一来二去,段宁也耐不住性子了。 他极少接触这样性子的人,曾在京城尚风光时,皇子也给他几分面子,顶多便是客客气气,依仗着父亲当年的权势,没人敢跟他甩脸子。 宋凌这样性子的人,无论男子女子,他都是头一回应付,几日下来,他已是耐心到了极点。 当下是她自己的身子,她都紧抿着唇闹小性子不愿喝药,他反倒殷勤地上赶着喂药,若是叫他曾经相识的人知道,怕是都不敢信。 可如今他却为了过去的种种在旁人家里着女人衣委曲求全,故作柔顺。 他捏着碗的手指一紧,却随即松开,将碗放回桌面上。 宋凌见他不说话,斜瞄了他眼,便刚好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似是失望了。 她心里一紧,不知怎的有些患得患失的惆怅感油然而生,胳膊从被子下伸出一节想去拉他袖子,却终是没有碰到就收回了手,只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嫁了个无赖一样的人,特别不幸?” 第21章 本事不够 段宁停了手里的动作,“未曾这样觉得。” 宋凌斜躺在塌上,背靠着绣花儿的软枕,听了这话一个使劲儿坐直了身子,因发热而涨红着脸颊,话音轻浮虚弱,像片轻落下的羽毛一般无力,“我自己都这样觉得,何况是你了。” 他答,“事事都是当局者迷,你看你自己,不就是当局者,没法判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想法不算数。自缘身在此山中,不就是这个理儿?” 将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暧昧不清,段宁真是深谙其门道。 宋凌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这是他另一层面的敷衍,是他大面儿上不愿让她当面难堪的话术罢了。 她在被子中攥紧拳头,抿抿唇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行的。” 段宁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只淡淡望着药汤,并不抬眸,半晌答道,“哪有人是什么也不行?若照你这样说,谁又不是什么都不行?” 宋凌轻声道,“我是什么都不行,你什么都行,这也会,那也会,反倒衬得我更不行了。”她一顿,又说,“但我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你能这么能干,是我的福分,只是时常觉得是我拖累你,让你的本事无处施展。” “本事?”他嗤笑了声,“且不说到底有没有,就算是有,也该藏着,不显露出来才好。叫人知道了,难免招人愤嫉,反倒惹来祸患。” “那定是因为本事还不够。” 宋凌眼珠子一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句理儿,她忽然有了千言万语要说,便索性拢着被子坐到床上,因病泛红的脸上,眉眼间还笼罩着难掩的孱弱,一双眼睛含着水汽儿,潋滟地抬眸,眸色却全是正经认真。 “你说的那样的人,一定是空有本事,却仍不够。人若真有了本事,只凭着这一点旁人就要让他三分,什么出身贫寒或是名门,都只成了旁人的饭后闲谈,越是困苦之地出世的能人,便越叫人敬佩。” 她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好像她真的经历过什么似的,段宁明知道她只是讲着大道理的空谈,却觉得她字字在理,话话敲在他心头上,将他整个人敲得有了力量。 他背后窜上一阵子麻意,顺着脊梁骨发散至四肢百骸,一路延伸到他的指尖,全身似乎都有了劲儿,这股劲与往常绝对不同。 他曾是只想着夺回曾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权势地位,甚至是从他的生父那里。可如今他似乎明白了报仇二字的真正含义,便是叫曾瞧不起他,在他失势之时将他踩进泥土地里的人,都仰头看他,不敢再小瞧他半分。 那样的快意,想必比单纯的夺回什么,要畅快百倍。 宋凌对他的想法全然不知,方才那段话,只是勉励自己罢了,她同样不想叫段宁瞧不起,她已做了十几年的废物,总不能做一辈子。 她见段宁的手端着碗不说话,还当他又是在心里嘲讽自己了。 他定是觉得,连喝药都皱眉摇头的人,没资格说这样磅礴的话出来吧。 宋凌吞咽了口,壮士就义一般地看向他手中的汤药,一狠心,抬手夺了过来,屏息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完了将碗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哐啷一声,她不敢喘息,蹙着眉缓了好一会才敢喘气儿。 可药味却仍在喉咙里未散去,她一松鼻子,苦味就顺着喉舌窜上来,将她整个人塞满,无法逃脱。 她狰狞着,无措时突然被人扼住了下巴,口中塞进了块甜丝丝的饴糖,她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嚼碎吞咽下去,苦味终于是被压了下去,她才得救了似的睁开眼睛,望见了站在塌边上含笑的段宁。 她顾不上别的,开口就急匆匆地证明自己,“你看,我连药都喝了,还有什么比这苦的?我以后什么苦都能吃了,不会叫你看不起我。” 段宁缓缓道,“你我之间,没什么看得起看不起,吃苦耐劳,只是人生之本罢了,往后要越走越高,才是谈资。” 宋凌隐约听懂了,又隐约不太懂,只觉得她这位利落能干的娘子,眼界似乎比她高了太多,见解也远大许多,她自然要拼命追赶才行。 她点点头,心里敲定了主意。 * 宋凌的病来得快,去得也极快,当晚喝了药就好了大半,身上立马有了劲儿,第二天便蹭蹭得下床跑到了她爹爹房前,一大清早儿的就说要有急事商量。 她爹睡眼惺忪,就让她叫到了前厅去,斜靠着梨花木雕花椅子,半眯着眼问她何事商量。 宋凌一大早倒是兴奋得很,眼里都放光,“爹,我想通了,我前几年确实太不是东西了。不该那样顽劣。” 宋老爷打了个哈欠,猜到她定是有什么事儿,“现在意识到,也不算晚。” 她搓了搓手,“前几日听厨子老王说,你曾打听过京城地皮一事?” 宋老爷一个激灵清醒了,愣愣看着面前的女儿,“你怎么知道?” 宋凌不明白她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只当他是激动的,便有几分讨好之意地问道,“那事儿,要不便让我与阿宁去试试,反正地方那么远,爹去是不方便的,不如叫我们去试试。” 宋老爷却是暗自舒了口气。看来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否则说不出这话来。他放下了心,脑子却已清醒过来,仔细琢磨了会,问道,“怎么忽然这样勤快?昨儿叫你去采个茶都不情不愿。” 宋凌明白这是到了自个儿“表忠心”的时候了,正色道,“以后我与阿宁要管着这样大一家皮草行,他虽有本事,却也不能事事都靠媳妇儿,那我成什么了?我就想着,我也得学些什么,好歹能帮上忙,也是不算拖了后腿。” 宋老爷这辈子头一回听她说出这样叫人感慨的话,心里不知感谢了那段宁几千几万遍,老眼中泪差些要落下来,硬是憋着回应道,“你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果真是成了亲就长大了。” 他闭上眼睛想了须臾,便做出了决定,“京城地方远,一去好几月,临走前,你与阿宁回趟娘家,也叫他家那边放心。” 宋凌喜出望外,“爹,你这是答应啦?” 宋老爷捋捋胡子,瞪她一眼企图灭了她的盛气,“我也是看在段宁那孩子靠谱的份上才应下来,京城不比这里,规矩森严,街上虽然碰着一个,便不是一般出身的人,你这个性子要小心行事。” 宋凌点头如捣蒜,“是,是,知道了!” 她忙不迭地回去将消息告诉了段宁。 他听到回京时,并无什么反应,却在听她要带他回娘家时,面露迟疑之色。 他正坐在桌旁摆弄着旁人新送来的冰丝白玉墨纹笔筒,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筒身上一抹,将它放于桌上。 “若要回去,便命人提前写封书信回去,叫我娘备着,不能怠慢了你。” 宋凌大手一挥,“这有什么怠慢不怠慢,回去看一眼罢了,刚好我也见见我的老丈人与丈母娘,成亲这么久都没见一面,你说我带点什么去?” 说罢,她便思索起来,想着年长的人大多喜欢些送去便能用起来的玩意儿,她转身便要去叫择春抓只后院里的鸡,却被段宁一句话喊停了步子。 “不必带些什么。我家中,只有母亲和阿姐。” 宋凌未回过头,只是在口中过了一遍他的话,“...阿姐?” 她分明记得她爹说过,她娘子家里是一男一女的。 第22章 凑一对儿 段宁听到了她无意间的喃喃自语,心下一紧,这才意识到失言,转身拂袖道,“总之不必特意带些什么,你能与我回去见见她们,便已经是难得。” 琉城里出嫁后的女儿并无回娘家的风俗,许多家中一旦嫁女出去,几年几载的不见一趟都是常有的事儿,段宁这样说,宋凌也觉得似乎是这个理。 她点点头,“那好,带定是要带的,不能叫你娘家人觉得宋家亏待了你呀,更何况我头一回见丈母娘,哪有空手的理儿?” 她还是转头吩咐了择春去后院抓只鸡,又回头上上下下将段宁看了一遍,一叉腰,“既然是回家,那是喜事,不能穿得这样素,过会叫选春给你赶身芽黄的薄裙出来,春日处处盎然,花红柳绿的,穿身嫩黄的不素不淡,还应景!” 段宁蹙眉,“芽黄?” 他扮作女子起,也未曾穿过鲜嫩的颜色,太过女气,该是配身形娇小玲珑的女子穿更合适,他穿着是个什么样儿? 宋凌却就爱这些花里胡哨的颜色,恨不得芽黄的裙子上再给他添几朵刺绣的花叶才好,眼睛亮亮的,“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你也打扮打扮,到时候我叫人给你点个花钿,头发也别总挽那样素的发髻,多戴些东西,宋家都不缺,也叫你娘知道你过得好,会放心些。” 她说到这儿一顿,眼色蓦然暗了几分,声音低了下去,话音有些要说不说的犹豫,“...外面怎么说我这人的,我多少都知道,你娘肯定也听过,哪有娘不疼自己女儿,尤其...尤其你还...”她有些不知如何形容,抬眸瞄了他一眼,“还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她胸口有些闷,长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前几日还想,若是以后要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像我这样,满大街臭名远扬,谁见了都没句好话的人,我定是要心疼死了...恨不得连夜把那人家里烧了,叫我女儿别受这样的苦...” 宋凌喉咙一滞,仿佛是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闷得她发不出声说不出话,还将她的心口攥得紧紧的,她看向段宁,他眉头微皱着敛目望着一旁咬着床单打滚的白花,一言不发,不知有没有听进她方才的话。 半晌,他抬起头,刻意去缓和沉寂气氛似的打趣道,“无妨,你又不会有女儿。”他轻笑,“你不是,不行么?” 宋凌一怔,也是,她都差点忘记这个理由了。 可她现在说的并不是这一回事啊! 她一跺脚,“我是说你...说你...”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忸忸怩怩的,将那几个字吞在嘴里,“我是说咱娘...” 段宁看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又听了她那含糊不清的称呼,一勾唇角,“不是要回去么,叫她见见你,便不担心了。” 他朝她走了两步,邤长的身形覆在她的身前,微俯身与她平视着,笑道,“夫君对这事这样上心,到时候母亲又见你长得标致,精神奕奕,哪能不喜欢?” 他忽然靠得极近,讲话时温热的吐息与他身上的清香一并朝她扑来,她瞬时间觉得脸上烫了起来,此情此景就好像两人的男女互换,他才是夫君,在哄慰她一般。 她竟不好意思去抬眸看他,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就垂了眸,听完了他的话,也只是拘束地点点头,不像是家中顶天立地的夫君,反倒像是媳妇了。 室内忽然一阵沉默,两人都惊人的默契,没有出声,反倒是方才宋凌叫的选春来了,“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丝毫没有读出屋内寂静暧昧的气氛,向两人问了声好便抻了抻尺子便走了进去。 “夫人,我来给您量身来了。” 段宁这才直起了身子,眸色淡淡扫了选春一眼,忽然想起了宋凌方才的话,语气有些生硬,一字一顿道,“...芽黄裙子?” ...宋凌当真要做身芽黄的薄裙给他? 选春笑着点头,“是呀,春天时节穿鲜嫩的颜色再合适不过,少爷和夫人都是好眼光!” 段宁沉默了。 宋凌看出来端倪,问道,“你不喜欢芽黄?那咱们就不做,换个颜色也好的。”她轻叹口气,“你不必多想,只不过是我刚好有身芽黄的薄衫罢了,想着给咱们两个凑成一对儿的穿。” 她吩咐选春,“那一会可别忘了通知人家,换个色儿,”说罢,又扭头看了段宁,“喜欢什么样的便说,不用在意我刚才的话的。” 段宁展开手任选春为他量身,眼睛却望向宋凌那处,盯了片刻,道,“没说不喜欢,只是没试过罢了。”他敛目轻笑,“既然你也有一件儿了,那我便也试试。” 宋凌一怔,竟有些难以置信,“你要跟我穿那凑一对儿的么?” 段宁却勾唇否认道,“我哪有这样说过?” 她听出他话中的刻意,自己也笑出声,不依不饶地朝他走了一步,仰脸道,“你方才自己说的,我有一件,你才要试试的。” 段宁眼底也染开笑意,轻声笑骂,“净会自作多情。” 选春偷笑着将尺从段宁身上拿开,捂着嘴笑道,“我还记得少爷那身上面有绿丝白纹,既然要做成对儿的,这些自然要一样...”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低声斥责,“白花,你别扯我尺子呀!” 白花一口牙正死死咬着选春手里的长尺,翻着肚皮躺在地上向后拽,选春抬手从扯了几下也没能挣开,生怕手里一滑弄错了尺寸,无奈地朝宋凌求助,“小少爷,您快管管它!” 宋凌也有些犯难,白花自打来了,便多是段宁带着,它也格外亲段宁,乖是乖,却不听宋凌的。 她知道自己就算是叫它松口,它八成也当听不到,一时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白花便一个打滚翻过了身,咬着尺子在几人腿间转了起来。 选春怕它弄坏了尺子,忙拉紧了去追它,屋里一直混乱极了,一人一狗前前后后地追逐着,本就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更显狭小。 宋凌为躲避冲过来的白花,一个脚步不稳便向后滑倒下去,正当她以为自己脑袋要着地的时候,一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接住了她后倾的身子。 熟悉的清香穿进鼻子,她踉跄几下稳住步子,见他还未有松开手臂的意思,轻咳了声,“段宁...我站稳了。” 段宁圈得很紧,她的后脑勺就贴在他的胸口上,仔细听还能听到“咚咚”的撞击声,眼角的余光便是他今日那身素色的袍子,腰间他有力的手臂正扣着自己,不让她动弹分毫。 他的声音轻缓慵懒,带有几分不经意,“站稳了,又如何?” 宋凌本以为自己在外装的够无赖了,此时竟觉得段宁这话讲得比她还要无赖几分。 他的手臂并不像女子那样纤弱,而是极为有力结实,牢牢锢在自己的腰间,稳当是稳当,只是弄得她腰间太紧,有些难以喘息。 她刚要开口叫段宁松些,便见白花似是叫选春的追逐和斥责惹怒了,咬着尺子呲牙咧嘴地朝自己这边冲过来。 她惊呆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白花这副表情。 她只愣了一瞬,随后心里那股对狗多年来的畏惧涌上心头,紧紧摄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都没想就逃避性地闭上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开了段宁的手臂,反身跳起来抱住他,手不停地拍上他的背,口中喊着,“快走快走!” 她已然顾不得自己抱着的是段宁,双腿紧紧缠在他的腰间,胳膊用力搂着他的脖颈,听到伸后传来两声狗吠,她又一个哆嗦将头钻进了他的颈窝处。 段宁被她突然抱住,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看到面前狂奔的白花便了然了,轻笑了声,一手从下面托住她,另一手拍上了她的后背,抚了两下。 “自己家的狗,害怕什么?” 第23章 藏不住 宋凌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你快叫它停下呀!” 她的头发因方才的大动作而散在肩头,此时拧成一团拢在他的脸侧,发丝上的清香清晰地传进他的鼻尖,味道叫人舒驰,她身上的暖意阵阵传递到他的身上,手掌上的重量非但不让他觉得沉重,反而让他有了种理所应当该是这样的满足感。 他无意识的勾唇,手拍在她的背后似是抚慰,抬眸看着已经被选春逮住,死死咬着尺子仍不肯放的白花,微微偏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已经叫选春抓住了,伤不到你。” 宋凌这才缓缓回头,见白花果然已经老老实实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听选春教训,这才放了心,想下地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骑在段宁腰上,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动作实在是暧昧极了。 她脸上一瞬间涨红,忙松开了手,可段宁的手却仍稳稳地托着她,她即使是送了手,也仍是这样的姿势,这让她胸间的撞击沉重起来,咚咚回荡在她的胸间和耳边。 她抿抿唇,“好了,放我下去吧。” ...明明她才该是夫君的,该是段宁受惊了她去抚慰,怎么成了这样子? 真有够跌份儿的。 段宁说放手便放手,她脚刚着了地,就迫不及待地打破方才的氛围,转头朝选春一笑,“既然拿回了尺子,就快去通知人家做衣裳吧,时间紧,别误了日子!” 选春应了声,最后拿手指点了点白花的脑袋,跑出了门去。 宋凌对方才的事再也不提,段宁也全依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诧异于自己对她下意识的保护和关照,思来想去,将原因归结于了两人一块过日子,天天住一块,许氏将她看作阿姐那样的亲人了。 不出几日,恰好是两人要回段宁娘家的前一日,选春就将做好的衣服送了过来,尺寸一丝不差,刚好合身。 宋凌从铜镜里望着一身芽黄的段宁,他本长得不算柔和,眸色略带些男子一般的凌厉冷气,加之一身嫩色,竟反倒衬出了他几分飒然之感,是寻常女子身上难见到的。 她惊叹,“没想到还挺适合你的,以前总穿淡素的颜色,太过无趣,以后多穿些亮色,气色看着好,也衬你的和旁人不一样,挺特别的。” “怎么特别法?”段宁挑眉问道。 宋凌瞬间闭了嘴,又支支吾吾两声,小声道,“特别好看...?” 段宁轻笑,换下了衣裳,将芽黄的薄裙子整整齐齐叠了两下放于床脚,又瞧见了手旁她拿出的那身芽黄的长衫。 选春果然仔细,两身衣裳的花纹极为相似,不细看,压根看不出区别,乍一看确实像是一对儿的。 他手指在长衫上轻点两下,勾唇轻笑。 到底是个小姑娘,净喜欢弄这些花里胡哨的样式。 第二日的一大早,宋凌便早早醒了,许是因为头一回要去段宁家中,她竟心中止不住的激动,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激动的。 可不管怎么说,她大清早醒了可是睡不着了,躺在塌上闭目许久,还是耐不住了,一个翻身蹑手蹑脚地便要下床,脚还没着地,就叫人拽着后领子拎了回去。 她回头一瞧,段宁正朦朦胧胧半睁着眼,未梳开的青丝顺着肩膀垂在塌上,半睡半醒时的眉眼显得格外温和良顺,微蹙眉看向她,手还拽在她领子上。 他声音尚带着没有睡清醒的微哑,“做什么去?” 宋凌朝后挪了两下,将领子从他手里放出来,略难为情地一笑,“睡不着了,打算去院里走走。” 段宁抬手揉了揉眉心,因还没醒过神儿,重重的闷哼了声,闭着眼睛问道,“往常这会儿叫都叫不醒,今天怎么这么早。” 宋凌面上更难为情了,耳尖红了大半,扯着嘴角讪笑道,“这不是要回你娘家,我有些兴奋...” 段宁手搭在眼皮上,听了她的话轻笑了声,“回的是我娘家,你兴奋什么?” “我可是头一回见你的娘家人,还不知道她们爱吃什么,喜欢什么...”她抿抿唇,偷瞄他一眼,“也不知道能不能喜欢我呢。” 段宁闭目醒过了神,便拿下了手睁开眼睛看向她,看她一脸愁容,仿佛去的不是他娘家,而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笑道,“既已成亲了,喜欢不喜欢的便没那样重要了,你不必把这个挂在心上。” 宋凌一听他说这样的话,更急了,一个翻身趴在塌沿上,“那你这意思,是不是你觉得她们可能会不喜欢我这样的?” 段宁尚未接话,她自己便想了许多,哀嚎了一声躺了回去,望着头顶上的房梁喃喃自语,“你最了解你娘跟你阿姐,连你都这么说...那肯定是没招了...” 宋凌头一次这么后悔以前做过那么多恃财行凶的事儿,若是早知道自己再装纨绔也躲不过娶妻这一关,她还不如给自己留点面子,好歹别那样招人烦,也不至于造成现在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段宁却只是想叫她别纠结在这上面罢了,想不到她竟能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听了她那声叹息,觉得有些想笑,却又知道此时若是笑,定会被她理解成嘲讽的笑,便索性转身朝向她,伸手将她捞了一把,给她翻了个身也朝向自己。 他敛目看着她,眉眼如往常一样温和,眸子里噙着笑意,又见她半边肩膀还露在被子外,抬手给她揪了上去,才缓缓开口。 “她们未曾见过你人,哪能知道你是什么样?今天便要见着了,你就像平常一样,她们定会喜欢的。” 宋凌撇着嘴看他,半句都不信,“她们若是听过我在街坊的那些传言,肯定要对我有看法的,我今日表现得好了又有何用...” 段宁道,“你就像平日里那样,便足够招人喜欢。” 听了这话,宋凌眼前一亮,唰地一下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去揪住他的袖子,“我平日里那样真招人喜欢么?” 他点点头,眸底里染开笑意。 宋凌也不知怎么了,听了这话便来劲儿了,一蹬腿坐了起来,翻身就下了塌,跑到床尾去拿了衣裳来,又翻抽屉倒衣橱的,变戏法似的搜了许多首饰配饰出来。 那都是她曾偷偷收着,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穿回女人衣,一定要戴的。 可如今看来是再用不着了,还不如给了段宁,他戴着没准还更好看些。 她献宝似的把东西摊了一塌,抬头一脸笑意,“你先穿了那条裙子再挑这些,看看有没有配着合适的。” 段宁笑得无奈,却仍点头答应,看着她呈上来的首饰,却心中泛上一阵酸意。 她既然扮了男装,为何还要留有这么多女子佩戴的首饰?莫非她也同自己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 思及此,他不由得多看她两眼,却恍然发觉她似乎每天都乐呵呵的,极少有真正犯愁,苦着脸的时候,生病那次,那样悲从中来的懊恼之情,是他见的头一回。 他想不出这样的人能为什么事发愁,她的生活再简单不过,吃喝玩乐罢了,加之她心思单纯,不易对人生疑,甚至对段宁偶尔不小心说漏嘴的话,都毫不放在心上,仍真心待他好,不多过问一句。 他曾从不会去在乎别人做什么,不在意别人为何发愁,这回却对她种种行为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探究之心。 她为何扮作男装,为何要娶妻,为何还留着这些女子所戴的首饰,又为何能以这样虚假的身份,去如此真诚待他? 他想不出。 许是他沉思了太久没有说话,宋凌朝这边看了过来,他恍然发觉自己对她想了太多有的没的,便一瞬间扭过了头,掩饰似的看向了铜镜。 宋凌便也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铜镜中。 他身形高挑纤瘦,穿了那条芽黄的薄裙将他的宽肩看上去收窄了几分,竟显得没那样高大了,在宋凌看来,这条裙子给他平添了几分娇柔的姿色。 她自作主张地给他挑了个透绿翡翠的步摇,待他自己缓缓挽起了发,她踮着脚去给他插了进去。 青翠的亮色在他乌黑的墨发里显得格外透亮,与他这身芽黄相称,映了窗外盎然生机的景儿。 她后退几步站得远了些,上上下下看他两眼,拍手赞叹,“多亏了你又高又瘦,才将这裙子穿得这样好看,像颗长豆芽似的!” 段宁本抬手整着衣襟,听了她的夸赞手一顿,垂眸无奈的勾唇。 上回像葱,这回像豆芽,他甚至一时分不出宋凌是真的在夸赞好看,还是在说反语了。 他抬眸从铜镜中看向宋凌,她咧着嘴正笑的得意,对自己的眼光极为满意的模样。 他还是觉得依宋凌的脑袋,八成想不出怎么嘲讽他,方才的话该是真心的。 段宁整好了衣襟与袖子,将额角的碎发朝后一捋,动作矜贵优雅,缓缓转身望向宋凌。 “准备好了,就早点去吧。” 段宁这样说,是为宋凌,他看出宋凌隐隐的期待,可至于他自己,却并没那样想回去。 他尚有心愿未完成,如今又穿长裙梳发髻,在别人面前佯装温顺柔情,回去叫母亲看见了定会痛心疾首,悔恨当初。 他哪能愿意看到这个。 他抬眸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宋凌,连蹦带跳,若是她会翻跟头,恐怕这会儿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他想,见便见吧,母亲定能理解。 只是... 他跟在宋凌之后上了马车,余光瞧着她嘴角带笑,虽是行为举止间像是男子,可神态语气却总不自觉地露出女子才有的娇憨气,即使是再拼命掩饰,也是挡不住的。 她那些连他都瞒不过的种种花招,在他那曾做过大理寺卿夫人的母亲面前,怕是一点都藏不住。 第24章 万字章 从宋宅途径了两座桥,三个街市,宋家的马车才稳稳停了下来。 宋凌期待地搓搓手,马车刚停下来便急吼吼地掀开帘方要落脚,抬眼愣了。 眼前的景象,与宋凌的想象实在是不相符。 要说她爹这人她清楚得很,为人善良,慷慨大方,唯一一点不好,便是思想太过保守,老爱固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不放,尤其是在这婚姻大事上,她以为按她爹那性子,定会给她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 可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门当户对且还远着,在宋凌看来,若不是她爹给两人硬扯到一块,她和段宁怕是一辈子都不搭边儿。 段家的附近没什么人家儿,一条小道上加上他家才有三户,稀稀拉拉地步在一条风吹过灰土便漫了天的路旁。 段家并不算大,一圈的篱笆将两口并不高的房屋围在其内,往里是片菜地,春风自然是没落下这一方田地,土里蹿出了嫩芽,与这片破旧的四方院子似是不属于同一片天地间,令宋凌有了种春意只到了院子里便停住,却没往段家里再多走一步的错觉。 宋凌走进去才发现,菜地背后的房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破败不堪。 这间阳光照不进的屋子其实收拾地十分干净整洁,微裂了纹路的桌面上摆着一个与桌子格格不入的雪纹银丝妆奁,竟成了这屋里唯一一件亮堂的物什。除此之外,其他的样样东西都摆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并不因它的老旧而脏乱,反而给老屋平添了几分人烟气。 许是听见有脚步声,隔壁一扇小门有一双细白的手掀开门帘,一个眉眼如画,肌肤雪白的女子探出身子,先望向了她背后的段宁,露出一脸惊喜,随后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才转头看到了站在段宁身前的宋凌。 她的笑意瞬间收敛的几分,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垂了眸,十分客气有礼地轻声道,“想必这就是...”她表情一顿,话也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仿佛后面的话难以说出口,片刻才艰难道,“这就是妹夫了吧。” 宋凌刚听到她的声音时便猜到这位一定是段宁口中的姐姐,说起话来和段宁一样的轻声轻气,只一个掀帘的动作便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丝毫不像是该住在这样地方的女子。 段宁与他的阿姐真像。宋凌如此想着,转身一笑,“是,你便是阿宁的阿姐吧。” 女子轻点了头,并未说话,撩着门帘走出了门,又将它在身后缓缓放下,才朝着两人走了上来,将宋凌和段宁朝里屋引去。 她的衣裳比段宁平日里爱穿的样式还要素净,一身对襟的棕色裙子,料子看着大概只是普通的布匹做成的,没什么纹路和花样。 宋凌一时分不清,是段宁一家子都爱穿这样素的衣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了。 屋里的塌上,是位年纪稍大的女子,微阖着眼假寐,估摸着四五十岁,脸上却并不显老,只是看上去做些什么动作都极为吃力,连半躺在硬塌上都似是在耗力气,初春的时节了,还盖着厚被。 被子边角处已经露了棉絮,也不知还暖不暖。 段宁的母亲听到有人进屋,朦朦胧胧地半睁开眼,起身想要坐起来,段缨忙上去扶住她,凑到她的耳边,俯身说道,“母亲,是段宁...段宁带家眷回来了。” 她实在是不忍对母亲说出那两个字,即使这早已是她与母亲一同担忧发愁了数月的心结,是她家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她也无法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 段母听了深吸了口气,想重重的叹出,却又碍于宋凌也在屋里,她不能将怅然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半路打住,硬扯出个笑,看向宋凌。 “你便是段宁的...”她又阖上了眼,“...夫君吧。” 宋凌见段母眉间拢满密云,笑容也只浮于表面,却并不多想,只是觉得段宁的母亲这样暖和的日子还卧倒在床,定是身上生了什么怕寒的病。 人遇了病气,身上的劲儿就如同抽丝一般,动一动,力气就大散,想必段母此时的忧容是因了这个。 也或许...是因为听说了外面流传的她的恶名。 什么连夜不归家,天天睡在勾栏院,对下人恶语相向,一言不合就跟人打起来...坊间的传闻只会越传越离谱,还编得像模像样。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何况是将女儿嫁给自己的母亲? 她的心忽然狠狠沉了下去,有几分心虚地抬眸看了段母一眼,这才见她刚半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便猜测她定是不想看到自己,看见自己与段宁站在一块就心烦,才眼不见为净,闭上了眼。 宋凌鼻头一酸,垂下头看向脚尖,吞咽了一口,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听着稳重沉着,“是,娘。” 这还是她打生下来,头一次这样称呼别人为“娘”。 她记事起,身边的女子就只有丫鬟,和她爹后来又娶的几个夫人,她却从未叫过任何一位“娘”,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以至于她开口说出这个字时,都背后一麻。 躺在床上的“娘”似是想回应,却抬不起胳膊,段缨又将被子给她拉到了脖颈处窝起来,朝宋凌歉了歉身子,“母亲身子不适,没法招呼妹夫,来了这里便当作自己家,快先坐下,我去倒茶水。” 她于是将段母轻轻放回床上,抿唇朝屋外的另一间房走去,擦过段宁时,她抬眸深深望了他一眼,柔白的手指尖早已磨出了细茧,她刻意蜷起手指,用了白净的手背去碰了碰他的手臂,无声无息地冲他做了个口型。 “受苦了。” 说罢,就跨出了门。 段宁心头一涩,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的阿姐,却只见到她洗白了边的裙尾消失在转角。 他分明看到,阿姐眼眶发红,像是哭了。 段缨在想什么,他清楚的很。 当初家道中落,段家两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压根受不了这样的苦,饶是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仍未习惯,尤其是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姐,十几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是这么容易能改掉的? 父亲仍在这里时,从未叫他姐弟二人做过什么活,可他却走得毫不留念,待段家有了重振的机会时,撇下了穷乡僻壤的三口人,独自回了京,再也不回来。 那日母亲倚在窗边的灰败表情,与阿姐转过头去擦拭泪水的景象,始终无法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从此以后,段宁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独自一人挑起了这个重担。 他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他的母亲和阿姐再吃一点苦。 代姐嫁人也是如此。 阿姐嫁过去,便是嫁过去,她没那样深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段府的女儿性子都温柔,既无深谋远虑,也不愿耍心思。 段宁却不同,他与段家的男子,尤其与他父亲像极了,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藏着的是山洪爆发般的欲念,他不仅有野心,更有从泥地里向上爬的毅力。 运筹帷幄,他是位合格的猎人,伺机而动。 他起初只是代姐嫁给十里八乡出名的纨绔,好叫她不用受别人家的罪,吃别人家的苦,可心思缜密的他并未错过聘书上任何一字一句,寻着蛛丝马迹,他步步为营,私自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一切的一切,在阿姐对他说“受苦了”时全部破防,他的胸口像被石头击碎了一样痛得剧烈,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这间他住了几年的屋里,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唯有这次上京,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他看向宋凌,她和自己与母亲共处一室,却并不拘束,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站得挺直,白净无瑕的脸上一双黑眸正略带担忧地看向他母亲,嘴唇开合许多次才开口问道,“娘是哪里不舒服?” 段宁代他母亲答道,“身子没什么地方不好,只是落了心病了,多年的老毛病,瞧过的大夫都没辙。” 宋凌“噢”了声,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俯下身子拉了拉段母的手,学着段宁的样子轻声讲话,“既然是心病,定是许多烦心事挤在一块愁出来的,这些烦心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又问,“娘可有为阿宁愁过?愁他嫁的人不好?” 宋凌并没有等段母回答,她也知道这问题没法回答,便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这件事上,娘放心就好了,阿宁那样好,我定不会亏待他的,我也...我也不是坊间传的那种人...我...阿宁,你说是不是?” 她想找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却无处可寻,只好转头去求助段宁,叫他为自己正名。 段宁的眼睛望着她的手覆在母亲苍老起褶的手背上,喉咙一哽,随即扯着嘴角点头,“是,她这人很好,母亲放心便是。” 宋凌咧嘴一笑,又回过头看向他母亲,却又听得段宁在背后继续说道,“宋凌这人心思少,什么事都看得开,打小生在商贾之家,却并未养成一身娇气的毛病,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他的声音温润如水,缓缓淌进她耳中。 她一怔,并没有想到自己在段宁的眼中,竟然还是个挺正面的人。 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母虚睁开眼看看宋凌,又越过宋凌的肩膀去瞧了眼一身女裙的段宁,终是收回目光拍了拍宋凌的手背,“说实话,我本是不放心的,”她缓慢地抬眸,与宋凌对视,“可现在放心了。” 宋凌听他母亲这样承认自己,脸上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恨不得当即在屋里翻跟头,她拼命忍住心里涌上来的暖流,拉着段母的手抚了两下,噙着笑道,“您这心病有没有好那么一点点?” 段母虚弱泛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看阿宁过得好,我这心病好得不只是一点半点。” 段缨进来时,看到冷清寂寞许久的家中竟然多了几分人情味,顿觉得手中飘出的茶水味都是甘甜的。 她一手一个茶杯地轻放在桌上,抬眸便刚好冲上了段宁投来的目光,他眼底浸染着笑意,勾着唇角,是曾经在京城的府中都难得一见的表情。 多年的姐弟,她一下子便懂了他的意思,他这笑的深意分明不是单纯的觉得宋凌好而已,而是有更深的意味。 段缨心中一冷,如坠冰窖,看着他的表情,自己的笑却凝固在脸上,怎么也笑不出了。 ...她弟弟,莫非是对那个个子不高,看着便不稳重的男子起了心思? ...她呵护多年的弟弟,竟是个断袖么? 她的笑意逐渐从脸上消失,微蹙着眉与段宁隔着几步相望,随后她眼睁睁看着段宁移开了目光。 他走到了宋凌边上去。 他伸手拍了宋凌的肩膀。 他笑着看她,他与母亲说,“今夜我们便先住这儿一夜,明天赶路上京,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段缨只愣愣听着,她的细腻心思告诉她,段宁对他这位“夫君”已经不是成亲过日子那么简单,这一切...似乎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当时有了私心,答应了段宁代她嫁人的请求...或许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她的弟弟便会娶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或许一辈子回不去段府,留在这片天子鞭长莫及的地方,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成亲,平平淡淡的日子。 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 段缨看着自己的打小看起来的弟弟与一个身材瘦瘦小小的男子打闹逗趣,心里只觉得追悔莫及,总觉得是她将弟弟逼成了断袖似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轻咳了一声,笑着插到两人中间去,“要在这住一夜,那我便去收拾间屋子出来,茶倒好了,趁着热喝了吧,一路上受累了。” 宋凌方叫段母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感受到了被丈母娘亲口承认得快乐和激动,正一身的劲儿没处施展,就想活动活动这无处安放的手脚,便转头道,“怎能叫你自己去收拾屋子,我去帮你忙吧!” 段缨笑道,“也好。” 我非要摸清你的底细不可。 段宁点过头,宋凌便跟着段缨去了院中的另一房间内。 这个房间虽说需要收拾,却也并不乱,只是常年无人居住,落了些灰尘,段缨自己包揽了铺床扫地之类的活,只叫宋凌帮着擦擦桌子与矮塌,做起来并不吃力。 段缨找出来的薄被上有几处颜色差异很大的补丁,红的蓝的拼凑在被子的边角处,以防已经发硬的棉絮露出来,这已经是这个破败不堪的家能拿出来招待二人最好的被罩。 她一边将被罩的角往外拽,一边装似不经意地扫了宋凌一眼,“妹夫手脚倒是利索,常做家事么?” 宋凌乍一听还当是在夸她,半点没听出探究意味,擦得更使劲儿了,“没怎么做过,擦个桌子嘛,谁都会的。” 她一笑,“可别叫抹布上的污水脏了袖子,妹夫的衣裳都绣着些花儿,真是精巧。” “嗨,我这人就爱穿花里胡哨的,无妨,我不在乎的。” 段缨略带深意地瞧了眼她这身芽黄绣白花绿叶的衣裳,与段宁的那一身花色都相同,分明就是一对儿... 可正儿八经的男子,哪有这么爱穿这样花里胡哨的衣裳的?她曾在京城见过的最女气的男子,花月酒楼老板家的公子,便有够花哨,也顶多顶多是穿个大红大紫。 芽黄这颜色...确实是太过阴柔,不像是正常男子爱穿的色儿。 她索性又问,“妹夫可是喜欢这样的颜色?” 宋凌实话实说,“喜欢,我这人爱看季节穿衣裳,春季便穿这样浅色,冬日里便爱穿身朱红,雪地里扎眼又好看,秋日喜穿深绿,我对这东西可讲究了。” 段缨蹙眉,又不动声色瞄她一眼,只轻笑一声作回应,不再说话。 房间本就没什么地方需要大收拾,没一会就都准备好了,段缨却叫宋凌在这屋里熟悉熟悉,她去叫段宁来看看。 宋凌答应下来。 段缨回了另一间屋里,母子三人终于得了机会同在一屋,这场面竟如此难得,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困惑,忽的不忍打破气氛,上前去到段宁边上,道,“阿宁,这些天也是苦了你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段母的手轻拍拍段宁的小臂,虚浮着声儿道,“阿宁这一趟...可谓是忍辱负重...” 宋凌不在一旁,段宁便也不必提着嗓子讲话,声音稳重温润,抚慰道,“一切都好,宋凌人也不错,我在宋家过的,定是要比你们瞎想的要好。” 见他没三句话就提到了宋凌,段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处处都透着奇怪。 她敛目道,“宋凌方才擦了桌子,倒是勤快,这会儿在那儿等着你过去看看呢,那间屋子你也没住过,曾经...是父亲住的,你过去看看吧。” 段宁又与母亲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屋里又只剩了段缨与母亲二人,她实在是忍不住心中所想,走到塌边坐了下来,小声道,“母亲可觉得这宋凌有什么怪异之处?” 母亲点头道,“确实。” 段缨见母亲也觉得有异样,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便又说,“母亲所想的,跟我所想的不知道相不相同?” “那孩子...行为讲话,都不太像是男子。” 段缨一喜,母女之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遇到事儿了总能想到一块起。 “她方才说爱穿花色的衣裳,还看季节来挑衣裳的颜色,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段母缓缓道,“我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多了去了,打眼一看便能看个差不多。她讲话那神态,一眼看上去便不像男子。” 段缨一向温厚大方,做事沉稳,此时难得的激动起来,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我们定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望着母亲那双半眯着却仍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母亲同时开口。 “她定是断袖!” “她大概是个女子。” 段缨听了母亲的话一怔。 搞了半天,两人根本没想到一块儿去。 她觉得母亲年纪大了,思维不活泛也是正常的,或许她的意识中就没有“断袖”这个说话,所以便把“不像男子”的人,都看作是“女子”。 她好声好气解释道,“母亲许是不懂,京城那位张公子您还记得吧?住段府附近的,他就是断袖,断袖便是男子喜欢男子,如今是很正常的。” 段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反手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微微提高了声音,却仍不大,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是说,那宋凌根本就是个女子!” 这回懵的成了段缨。 她母亲看人准,她是知道的。母亲说那人奸诈便是奸诈,说忠诚便是忠诚,看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向来没出错过,这是段府主母多年的积淀。 可...男女也能这样看出来吗? 段缨不懂,也不确定她母亲是不是真的懂。 一向如她母亲一般沉静精明的段缨竟一时失了主意,不知该不该信自己,也不愿信她母亲的猜测。 相比之下,她母亲的猜测似乎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段家的儿子男扮女装嫁人也就罢了,嫁的夫君竟也是女扮男装,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更合理。 段母见她微抿着唇不讲话,也猜到她是不信,可段母自认为慧眼识珠,阅人无数,绝对不会看错,便神情恹恹挪了挪位置,“你若不信,咱们便且试试,看她究竟是男是女。” 段缨也正有此意,若是知道了这宋凌的身份,她心头的疑虑便也可消解,省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所在这儿干发愁。 她笑道,“母亲既然这样说,可是有了主意?” 段母笑得慈祥和蔼,面色都好看了几分,许是宋凌三言两语真的叫她的愁虑减少,抑或是宋凌的男女也叫她有了难得的兴趣,她许久没这样像大姑娘似的对什么事儿好奇过了。 她点点头,轻拍段缨的手,“去将周大夫叫来。” 段缨垂眸,“是,母亲。” * 隔壁那间给两人腾的屋子被收拾的几乎是一尘不染,宋凌特意拉着段宁袖子带他到了自己刚才擦过的桌子旁,炫耀道,“你看,这是我方才擦的桌子,”她伸手在上面抹了一把,随后抬起手来给他看,“你看,好干净呢。” 这么大点事儿也要拿出来炫耀,真是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与她在外的传闻完全就是两个人。 他听着宋凌讲述着方才收拾房间时的琐碎小事,眼睛看似盯着她指向的桌面,实则是以余光扫着她,看着她眉飞色舞地炫耀些对旁人来说或许压根就不重要的事,这竟然让他有了种满足感。 他这会才回想起了他代姐嫁给宋凌时,母亲曾抚慰他的话。 “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温暖情味,咱们如今已不是曾经,万不可因此看轻谁。” 宋凌的嘴还没停下,将这桌子上上下下说了个遍,又转身去说她方才擦过的床板,口气中满满的自豪骄傲。她说话时手也跟着挥动着,偶尔停顿一下,便会抬起头来乐呵呵地瞧他,见他仍在听,才继续讲。 他想,母亲曾说过的温情,他今是感受到了。 宋凌说得差不多了,歇住了嘴,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想起了隔壁屋中有茶水,便抬眸问段宁,“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喝点水吧?” 她眼睛圆溜溜地望过来,像个寻吃食的小耗子一样,鬼头鬼脑。 他轻笑,“说了这么久,这会儿才知道渴了?” 宋凌得为自己争几分面子,严肃纠正道,“不是说累的,是方才干活,干累了。” 段宁不跟她犟,道了句“走吧”,便领着她回了母亲所在的那间屋里。 才没一会的功夫,那屋里竟多出了个人,宋凌尚未跨过门槛,只瞧了一个背影,就觉得眼熟极了。 里屋的人听见动静朝正走进去的段宁和宋凌看过来,那位着浅粉衣裙的挽发女子也跟着转过了头,宋凌一怔,迅速地调整了表情,“瑶仪姐姐,又见面了。” 周瑶仪见进来的是她,面上也划过几分诧异,随后莞尔一笑,“宋公子,没想到这里是你府上,我来这儿给段夫人瞧过许多次病了,怎么也没见你?” 宋凌手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娘子的娘家。” 周瑶仪这会儿才恍然一拍手,“也是,宋公子姓宋,我怎么没绕过这个弯来呢?”她随后一顿,又道,“宋公子可别是福星吧?段夫人这心病郁结了数月,我几次来都没见好转,今儿宋公子来了,我一进来便见着段夫人脸色与往常不同,都有气色了。” 段母笑着附和,“宋凌这孩子确实讨人喜欢,我今儿还是头一回见,喜欢的不得了。”她吸口气,又问,“周大夫与她认识么?” 周瑶仪答,“认识的,前几日我身子不适,在师兄的医馆中住了一晚,晚上将要睡下时,忽然有人来敲门,宋公子那会儿来借...”她一顿,不好说出口,索性凑到段母的耳畔,声音极轻地说了出来,随后又正常道,“宋公子待宋夫人也是诚心极了,我那时便欣赏宋公子了。” 段缨就坐在段母的塌上,周瑶仪说那几个字儿是也未刻意避开她,她听了个清楚。 她一愣,随即抬眸,与母亲恰好对视。 段宁定是用不着拿东西的,可宋凌却以“为段宁借”为由,去借了拿东西... 那保不准,便是她自己要用。 段缨敬佩她母亲的眼力,险些便要惊呼出声,她及时忍住,又向瑶仪一笑,道,“周大夫,阿宁与宋公子成亲有些时日了,却未有什么别的动静,要不这个,您也帮着瞧瞧?” 宋凌吓了一跳,以前跟段宁说过的那个理由又到了嘴边,马上就要拒绝,他却忽然说不出口了。 她这人爱面子的很,实在是无法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出自己不行。更何况这儿不仅是自己的娘子,还有他的母亲和阿姐,这叫她更无法说出口了。 再者说,就算是她这样说了,万一她们来一句“瑶仪医术高超,叫她给你瞧瞧吧”她岂不是还是要露馅儿? 保险起见,她什么都没说。 段宁闻言微蹙眉,看向了阿姐与母亲,只瞧了眼二人之间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便心中了然。 她们定是心里已经有了数,故意使了这一招来探宋凌的。 她母亲为人心思缜密,事已至此,她必然是有了准数,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段家的主母面上和善可亲,做事却向来雷厉风行,她想要宋凌说出实话,宋凌无法不招。 与此同时,段宁却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宋凌的脑子时而活泛时而僵硬,也不知她真到了那样的处境,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时,会是何种姿态,会如何回应,会拼命解释,死不承认,还是装不下去,如实招来? 他勾唇一笑,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而另一方面,他太过了解他这位母亲,她做这样的事,正是说明了她对宋凌的喜爱。 母亲尚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宋凌是女子,定是想以这样的法子叫他也知道宋凌的身份,自己便可更光明正大地与宋凌做夫妻。 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声,他这母亲的用意,倒是深得他心。 宋凌可并不觉得这事儿多么有趣。 瑶仪会医术,那岂不是一搭脉搏便能说出她的男女?她若是想叫瑶仪瞒着,怕也不是个办法,当前看来,瑶仪与段家,可比与她熟多了。 她正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之时,段缨已经走到桌旁,将一把破旧的太师椅拉拉处理,请周瑶仪坐了下去,随后朝后继续走,站在了段宁的身后。 从这里,她便能看到瑶仪的表情与一举一动。 瑶仪过去坐下,随即伸手请段宁坐到桌子的另一旁,道,“宋夫人先坐,我给二人把把脉,瞧瞧是哪里不对。” 段宁未多说什么,坐到她的对面,伸出了一截白净修长的手腕,瑶仪将手拂了上去,没一会儿便微皱了眉,手指在他腕上某处压了一会儿,忽然睁大了眼,抬起头顺着度宁的肩膀,望向了站在他背后的段缨。 段家的大女儿,宋公子的夫人,竟是个男子? 段缨紧抿着唇,阖眼冲她点了点头,随后抬眸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瑶仪了然,心里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在医馆中段宁的反应为何那样怪异。 她吞咽了口,忽然不知道还要不要给宋凌把脉了,心想着宋公子可真够坎坷的,为人热情实在,长得也不赖,眉清目秀的,到了年纪娶了妻子,却还是个男子。 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段夫人,您家的女儿身子...没什么问题。”她手按了桌子便要站起来,段缨却出声制止道,“周大夫,还未给我这妹夫把脉呢。” 她一顿,似是觉得没必要了,可段缨既然这样要求了,一个过场也是走,两个过场也是走,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轻叹口气,“那好,宋公子便过去坐吧。” 宋凌轻闷地“嗯”了声,挪动着身子不情不愿坐了下去,讪讪一笑,“瑶仪姐姐,若是我夫人身子没毛病,那八成就是我身子不行,咱们这就不用看了吧...” 瑶仪的身后,段母的声音沧桑却不容置喙,“叫她瞧瞧吧,瞧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也好调理调理,你们还小,什么都来得及,可别耽误了时候。” 宋凌这下是彻底无话可说了。 她心里叫苦连天,千不愿意万不愿意,却只好慢悠悠地伸出手,白嫩的手腕朝上搭在了桌上。 瑶仪的手指搭上来,她心口咚咚地跳着,仿佛是正将自己隐瞒极深的秘密摊开给人看,快要被揭穿的恐惧和不安涌上了她的心头。 而令她最怕的,是被段宁知道自己一直在欺骗他,拿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情欺骗他。 若是段宁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宋凌甚至不敢去想,她好不容易和他的小日子和谐起来,彼此相安无事,平淡却也有趣,若是她的性别暴露,是不是意味着之前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两人之间的美好将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甚至无法从头开始。 她心惊胆战之间,瑶仪已经拿开了手,宋凌瞬间抬起了头,眼含祈求地抬眸看向她,疯狂暗示请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秘密。 她看到瑶仪的眼中是无以复加的诧异和惊讶,她收回的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搭在腿上,看看宋凌,又复抬头看看宋凌身后站着的段缨,蠕动着双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本以为宋公子娶来的妻子是男子已经足够叫人惊讶,却没想到宋公子...竟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一时说不出这合不合理。她早就觉出两人的身形,性格脾气上,该是男女互换过来的,却从没想过,竟是真的互换过来的。 ...这是闹哪一出呢。 她竟在这间狭小的房间中感到了无措和拘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该说什么。 她抬眼,瞧见段缨敛着眸,朝自己扬了扬下巴。 那是叫她说出来的意思。 可她一低眸,又望进了宋凌眼中,她也同样在无声地示意自己,不要说。 这一刻于她的心中可以说得上是天人交战,一边是性子脾气深得她喜欢,却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另一边则是经她治疗了许久的段夫人一家,她心中权衡许久,终是做出了决定。 她收了眼神,谁也不看,缓缓站起身来,回头面向段夫人歉了歉膝,“老夫人,我看好了。” 段母肃穆问道,“如何?” 她记起了段缨的眼神,知道此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还是决定,说段家人愿意听到的,“宋公子...是位女子。” 宋凌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从她看到瑶仪敛眸不再看她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秘密今日是瞒不住了。 她却并没有像自己想过的那样激动反驳,而是平静极了。 这样也好,一切都摊开来讲,省得她总觉得瞒着段宁什么事情,浑身难受。 他知道了,她便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知道了。 她听了瑶仪的话,只抬眸冲段母笑笑,什么也没说,却诧异地看到段母一脸慈祥和蔼的笑。 ...她不该是愤怒生气么?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女儿竟然嫁了一个女子,她还骗了段宁,骗了段家的人。现在在段家人的眼中,她该是比传言中还要可恨的。 她却并未从老太太的眼中寻到一丝的不满,反而觉得她脸色似乎更好了。 ...该不会是这回答让段母太过惊讶,给她气懵了吧。 段母抬手招呼了声,宋凌便慢悠悠拖着步子走到她的塌边上,声音比蚊子声还细小,“...娘。” 她都有些叫不出口了。 段母笑着拍她的手,“无妨,母亲不怪你。” 宋凌呆了。 ...这都不怪她? 她看着段母眼底的笑意,心想段家的人果然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竟然还笑得出来。 段母又问,“可你为何要扮作男装?这么久了,就不累么,有什么原因,便与家里人讲出来,如今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 “母亲。” 站在后方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宁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宋凌因无措而发抖的手臂,一双沉沉的眸子看向床榻,“你不必问了,她是女子这事,我知道。” 在一众人都大吃一惊时,段宁的目光缓缓在三个人脸上扫过,手更紧地攥住了宋凌的袖子。 “你们不必问她,我们之间是夫妻,有什么事便单独解决。”他垂眸看了眼一旁紧抿着唇不做声的宋凌,语气放缓下来,“我们去隔壁。” 宋凌仍惶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当众揭穿,虽无法理解段家的人为何丝毫不觉得悲哀,反而看着像舒了一口气似的,可宋凌却仍觉得自己脸上红得发烫,狭小的房间空荡荡,却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地,她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段宁看她仍魂不守舍,蹙着眉抬手拂上她的后背,将她带出了房间,留下了三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段母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拐角,久久才缓过神来,叹着气笑了声,“原来...他是早就知道了。” 第25章 姐妹相认 两人进了隔壁的房间里,宋凌走时还看着屋里干干净净的桌子乐呵呵地炫耀,此时却怎么看都是嘲讽,开心不起来。 段宁待她进了屋,便反手在身后关上了门,“咔嗒”一声闷响,隔绝了屋里屋外,一时间四周寂静无比。 段宁在门口处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倒是宋凌先开口。 “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声音微带着颤,不再刻意装着男子讲话,声线细了不少,语气别扭极了,像姑娘撒娇一般。 段宁朝她走了几步,弯腰看着她满脸涨红,心虚地垂着眸子不肯抬头看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几个字,他竟一瞬不知道说什么好,喉咙一滞,放缓了声音道,“早便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宋凌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看到他眸色淡淡,还有几分担忧之色,却偏偏不见一丝怨恨不满,她鼻头一酸,泪珠子险些要掉下来,“那...那你就甘心...” 她没说下去,到这儿打住闭上了嘴,段宁却懂她的意思。 他想开口抚慰些什么,却知道此刻却安慰她,她便越愧疚,方才眼眶就红红的,湿湿的,他若是哄两句,八成就得哭了。 于是他直起身子,勾唇一笑,佯装出满目的欣喜,伸手将她耳边因慌张而弄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别住,道,“母亲曾叫人负过,本就不想叫我和阿姐嫁人,如今知道你是女子,高兴还来不及。” 宋凌拿手指头猜都能猜到段宁就是在胡说八道哄她的,段宁总是这样,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儿都不重要似的。 哪有母亲不希望自己女儿嫁人的? ...可如果嫁的是她这样的,那或许是真的不希望呢。 段宁见她撇嘴不信,又轻声道,“你方进来的时候,母亲病恹恹的,躺在塌上不肯看你,跟你说了几句,看出你是女子了,脸色一下就好了不是?” 他这样一说,宋凌回想了一下,还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怪不得他母亲前后对她的态度都不同了,细细想来,或许真是因了这个。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嗓子沙哑的犹豫问道,“...真的?” 段宁轻笑,“还不信么?” 宋凌脸上仍是不虞之色,心里的难为情和恐慌仍未散去,却因他这么一说好受了不少,眼里刚有了些亮光,随即却又灰败下去,“可家里不只是娘和阿姐,还有别人呢...” 瑶仪姐姐曾经喜欢她这人,她是看得出的,如今让她发现了自己是一小骗子,还拿这样大的事情欺瞒段家一家子,定是会觉得她这人没当初那么好了,暗自讨厌起她来也说不准... 段宁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也多少明白她的心思。宋凌好面子,叫人当面说了两句不是都能私底下难受个两三天,如今让周大夫当场揭穿了自己瞒了十几年的秘密,定是恨不得当场从众人眼前消失。 要不是因为这里离宋宅太远,她怕是能转身就跑,拔腿跑回宋宅了。 他道,“我的母亲与阿姐我了解的,她们并没有想要叫你当众不好看,只是我走后母亲卧病无人照顾,便请了周大夫来。天天在一块儿,便当她是亲人一样,于她们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罢了。” 宋凌顿了须臾,似是在反应他的话,而后忽然一撇嘴,整个人泄了气,“可...可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外人啊...” 段宁一怔,才恍然发觉这里的每个人与她而言都是头一回见面的人,叫她同他一样在这里不去计较那么多,定是不可能的。 这事,他母亲也确实有不是。 段府主母曾风光无限,高高在上惯了,这是来乡下几年都难改掉的心气,那便是不懂的站在他人那方去考虑事情。 她拥有着大多数当家主母该有的模样,面上热切待人接物温和稳重,实际上事事都要操持的她,早已无意间忘了如何为别人去想,办事只想着要自己想要的。 京城那些官奶奶大多如此,擅长以最诚挚热切的话,做出最利己的事。 可不管怎样,段宁能看出来,她母亲是真心喜欢宋凌,闹成如今这幅局面,是她下意识的习惯使然。 而对于从未经历过这些的宋凌来说,却是灭顶的屈辱和惭愧。 这条安抚的路子行不通,那便换回第一条。 “咱们过会出去,母亲定会待你更好了,她向来就喜欢你这样伶俐活泼的姑娘,知道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开心都来不及。” 宋凌细细琢磨着他的话,也有些信了。 毕竟她是亲身觉出段母对她的态度前后不同的。她方进来时,段母只是虚虚抬眼看她。八成是因为她的话太多了,叫明察秋毫谨慎细微的段母察出怪异之处,觉出了她是女子,后面才心情好起来,待她的态度都不同了。 若是这样解释的话,倒也确实通了。 宋凌心里舒畅了几分,没方才那样难为情了,忸忸怩怩地晃了两下,“我还当是我那几句话真叫娘心里好受了呢,原来压根不是因为这个。” 还闹起别扭来了。 听了她的语气,段宁就知道她没方才那样难受了,松了口气,伸手到她的肩膀后,将她朝自己这边推了下,哄诱道,“不是说要去喝茶水么?还渴不渴?” 宋凌一看他又要带自己回那间屋子里去,方被安慰好却又退缩了,下意识地脚步往后退了一步,转着身子把他的手弄掉,一向笑嘻嘻的脸上竟有些怯怯的,“...你话是那么说,我还是不敢过去,万一...万一你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她们其实气得不行了,就等着我出去呢...” 段宁觉得好笑,“你且放心,有我在那,若是她说了叫你不适的话,你便扯我袖子,我拉着你便跑,如何?” 宋凌虽知道自己断不能这样做,可听了他的话也不禁笑了出来,又抿唇想了片刻,还是松了口,“...好,那就过去吧。” * 还没进门呢,宋凌便听见了屋里三位女子的笑声,想来方才的事或许真的没什么大影响,心又放下了大半,却又疑惑着她们为何这样开心,犹豫了会,最终是好奇心大过了方才的尴尬,她一狠心一抬腿,就跟在段宁后跨进了门槛。 段母仍是躺在塌上,此刻却已经被人扶了起来,斜着身子靠着墙,背后垫了几个也不知是硬是软的旧枕头,听到两人进来,忙朝门口看了过去,面上是畅谈过后的红光,比起宋凌初见她时的蜡黄脸色,竟像是两个人。 身旁的段缨想捂着嘴偷笑,却叫宋凌看了个正着,她索性不再掩饰,朝宋凌招了招手,待宋凌颇为窘迫地步步走到她前面,她伸手比了比自己与宋凌的个子,回头看向段母。 “我俩个头上差不多,身形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她转过头来,反手就从身后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身红底黑纹绣花的衣裳来,捧在手上递给她,轻声说,“扮了那么久的男子,可有想过试试换回女子的衣裳?你长得白净,脸上什么点子都没有,我们二人看着个头相仿,这身衣裳你穿定会好看的。” 段缨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反倒是把宋凌说懵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出来之后,面对的会是这个。 倒是正好跟段宁说的话对上了,他家中的母亲阿姐,非但不对她反感,反而更加亲切热情了。 她还没从骗了人家一家子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竟还要穿人家的衣裳,她打眼瞧着也知道这衣裳并不是普普通通的缎子,可她无瑕去想段缨为何会有件这样昂贵的裙子,只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收。 她忙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心里还愧疚得很,觉得对不住你们,怎么能去穿你这么好看的衣裳。” 段缨张了口,似是想再劝两句,段宁先她一步,在宋凌的背后出了声。 “若是还惭愧,你便想想如何补偿我。” 段宁不需要什么补偿,只是想着若是让宋凌去试着补偿他些什么,她心里便不会这样愧疚。 起码心里能平衡些。 可宋凌却是实实在在地开始考虑该如何补偿了,她眉头一皱,目光沉沉地盯着段缨手中那块色彩亮丽精美的料子,脑子里忽然有了主意。 她一个转身,眼睛亮亮的看着段宁,“要不...要不咱们结为姐妹,以后你便不用以媳妇的名义照顾我,换我给你端茶送水,如何?” 段缨抬手拿袖子捂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细小轻柔,“你有所不知,阿宁他是男...” 段宁抬眸望了她一眼,沉沉打断,“不必。”他的目光回到了宋凌身上,勾唇道,“你方才说的,哪一样是夫妻间不能做的,何必还费劲儿结什么姐妹?” 两道声音传到宋凌耳中,显然是段宁的声儿更清楚,可她却更在意段缨那半句没说完的话。 “...阿姐,阿宁是什么?” 第26章 难伺候 段缨怔怔看着段宁投来的目光,硬是话锋一转,临时改了口。 “阿宁他...他可是难伺候得很,如今这几年才懂了做家事的,曾经连东西掉到地上了都不知道自己捡捡,衣裳让旁人摸了一下便不肯穿了,脾气怪着呢。” “真的吗?” 在宋宅里的段宁,跟阿姐这话中的段宁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段宁在宋家,是什么事儿都会做的,宋凌会的,宋凌不会的,全都是全都是他一手操持的,曾经的家事全归他管不说,如今连生意上都要他来出力,现在告诉宋凌他竟是个东西掉了都不知道捡的,她都不敢相信。 她睁大了眼睛,以探究的目光去望向段宁,“真的假的?” 段宁神色淡淡,只瞥了段缨一眼,垂眸道,“都是以前的事儿。” 那意思便是,这是真的。宋凌难以置信地吸了口气,眼神顺便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这屋里的装潢,觉得这样的家庭出来的人,八成是做不出阿姐说的那些事儿来的,可无论是他的言行举止,气度神态,都绝不像是这样一个破败小屋中走出来的女子。 段宁如此,段缨也是如此,就连斜靠在塌边阖着眸子的老太太,都是挺直着腰背,脸上不见沧桑的老态,唯有雍容自若的闲适。 宋凌打进来起,就觉得这间屋子与屋中的几人似乎格格不入,可竟是听了阿姐这句话后,方察觉出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她抿抿唇,见段宁正给她那盏茶杯中倒着茶,这会儿她长了心眼,挪了几步过去瞧了瞧他手中的壶,才恍然看清那是青丝缠枝的莲纹壶,做工精细极了,花色清晰纹路工整,与这四壁灰蒙蒙的小屋不像是该在一处的东西。 她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段家许是京官发配下来的。 这块地方曾荒蛮无人烟,道路不便,常常有京官犯了事,全家都被贬到这穷乡僻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官籍还是在的,日子过得再不济,也没人敢找他们的麻烦。宋凌也恍然明白了,为何两人家中看起来如此不登对,还硬叫她爹凑到了一块去,想必有这原因在其中。 可她也不能太过确定,这不过是她的猜测罢了。 段宁放下了茶壶,直起身来才看到宋凌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手中的壶和茶杯愣神儿,微蹙了眉,道,“方才阿姐不是叫你去试试那条裙子?” 宋凌回过神来,“噢”了两声,随后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推脱,“我都扮了男装许多年了,还...还没做好穿这样好看的裙子的准备...” 段宁去将那薄裙接了过来,走到宋凌的身前朝她推了推,眸色柔缓,“没做好准备,怎么家中藏了那么多女子的发簪首饰?” 她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 宋凌无言以对,那确实是她攒下来,想着或许某一天能戴上的。 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的这样快。 她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薄裙作回应。 女子衣裳穿戴起来比男子的要繁琐些,多亏了段缨同她一块儿进屋帮忙,一身料子鲜亮细腻的薄裙才板板正正穿在了她身上。 再次站到段宁面前时,宋凌竟难得的害羞了。 这屋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道自己穿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好看不好看,合身不合身,她都一概不知。 可不知是不是这衣裳让她添了几分女气,她竟下意识地不再压着嗓子讲话,声音细了,步子也没了以前扮男子时的大摇大摆,反而步步端正,姿态有几分拘谨,步子都迈得比以往小了。 明明只是换了身衣服的事儿,她却总觉得自己哪哪都不一样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似乎是推翻了她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让她得以窥探自己的内心。 细细品味这手臂上这细腻绸缎的料子,她竟有了种焕然新生的错觉,仿佛她自己的日子从这一刻才方方开始,以往的十几年,都是别人在过她的日子一般。 她叫段缨推着站到了段宁身前,抬眸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她方走出来时的自信竟烟消云散了,脑子里满是自己这会儿好不好看,表情该如何做,手往哪里摆。 她站定了,双手在身前尴尬地绞着,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衣裳,又回忆起了方才被人戳穿的窘迫,脸上唰得一下红到了耳尖儿,总觉得自己这是在丢人显眼。 她抬眸看向段宁,他坐在不远处噙着笑看过来,见她也看了过去,便起身走过来,宋凌正要说些什么,他便抬手伸向他自己的脑后,将两人出宋宅前,宋凌给他的金簪花嵌宝石的金钗取了下来。 没了金钗,他一头乌黑的墨发顺着他手的动作滑落下来,丝丝缕缕地落在肩头背后,与他一身鲜明的衣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门外有风吹进来,将他的发丝吹了几缕到脸庞鼻梁上,遮住了他脸上的棱角,更显得他的目光柔和,笑眼温顺。 他伸手绕到宋凌的脖颈后,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于手腕绕着圈地为她挽发。 宋凌面上更烫了,段宁个子本就高,此时他双手绕在她的肩膀上,手臂的温热源源不断顺着肩膀透下来,传遍四肢百骸,她似乎浑身都烫起来了。 宋凌抬眼只能看到他的胸膛处,他离得自己极近,她再怎么朝上看,也只能看到他芽黄襟口处露出的洁白皮肤,而他的脖颈处却绕了条暗花细纹的绸子。 宋凌想不出那是做什么用的,这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他缠着这些布料在脖颈上,不热么? 她方想开口问问他,便听段宁温润如水般的嗓音从头顶传下来,“挽好了。” 宋凌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伸手想去碰脑后的发髻,却被段宁一把将手攥在头顶上。 “你使劲儿没数,别弄乱了。” 她撇撇嘴,不情不愿“噢”了声,讪讪抽回了手,放在背后,却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方才被他抓过的手腕,仿佛他指尖的温热仍停留在上面,挠得她痒痒。 她没话找话,“阿姐这衣裳也是红底儿的,那金钗也是嵌着红宝石的,我这像不像株高粱?” 段宁未曾见过高粱长什么模样,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想来是红色的,又不禁想到了她之前说过的“大葱”和“豆芽”,失笑出声。 他笑着附和,“是高粱,不是豆芽儿了。” 宋凌上下看了看他,正经道,“可你还是豆芽。”她又想了会,轻声道,“我换了这裙子,咱俩的衣裳就不成对儿了。” 她想了一会,又忽的拍了下手,“高粱和麦子,好像是可以套种在一块儿地里的!”随后她又严肃地看着段宁,“那你不是豆芽儿,你是麦子,这样说来,还是一对儿。” 她原本的声音细而不尖,像珠子掉进瓷盘似的清脆响亮,一如她这人。 段宁无奈地笑,“就这样喜欢穿成对儿的衣裳么?” 他这样一问,宋凌却叫他问懵了。她从前都是自己穿自己的,哪想过叫别人穿什么色儿的衣裳,可段宁来了后,她却总想着自己的衣裳也要给他去配一身,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看着两人颜色搭调,她心里就舒坦极了。 看着宋凌久久垂着头没有回话,段宁却也没想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再次抬起头,在屋中环视一周,最后眼眸定在了段缨的身上,开口却是在同宋凌讲话。 “这身衣裳当时做的时候,便是两身,我也有一件儿,你若是想穿一对儿的,我便叫阿姐将那一件儿也找出来。” 他说这话时,始终看着段缨。 可段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那一件,一看便是男式的衣裳。 他当真要穿的么? 第27章 那你便说的对。 宋凌一听他这么说立马来劲儿了,眼睛里接着有了亮光,抬头望向他静如深潭的眼眸。 “好呀好呀!” 段宁的目光收回到她身上,轻轻一勾唇,“恰好这衣裳纹路颜色都庄重,穿着上京也合适。” 宋凌疯狂点头。 傍晚时分,段缨将宋宅送来的那只鸡给煮了,凑着其他的饭菜热腾腾地摆了一桌。 宋凌换下了那身一摸便知道料子贵重的衣裳,穿回了她那件芽黄纹花的薄衫,虽是男装,却因颜色鲜嫩,加上宋凌梳了女子的发髻,更衬得她有几分俏皮灵动。 她目光来回地在自己和段宁身上流转。 一来二去,两人的衣裳还是一对儿。 如此甚好,嘿嘿嘿。 她抿抿唇试图掩饰自己的笑意,拿起筷子给段宁夹了块鸡肉,放进了他面前的白瓷碗中,鸡肉嫩白,放进碗里还在冒出丝丝缕缕的白色热气,肉香四溢。 坐在两人对面的段母笑得欣慰,看了二人片刻问道,“阿凌真会照顾人,家中可有其他兄弟姐妹?” 段母这话说得宋凌心虚。她哪会照顾人?只不过是给段宁顺手夹块肉罢了,要说照顾,她远远比不上段宁的细致入微。 段宁不动声色地抬眼扫了一下,又继续垂了眸。他知道母亲问这话的用意远没有面儿上这样简单,她是想借这问题,问出她为何扮作男装。 可他边上的宋凌,似乎毫无防备,也丝毫没有觉出她话中的深意。 宋凌只抬脸笑着答道,“没有,家中就我一个女儿。”她一顿,又说,“我们这偏僻地方,人人都以家中生了儿子为荣,偏偏我爹府里连娶几个都就我一个女儿,他便索性叫我扮成男子。” 段宁蹙眉。她倒是答得爽快,这样直率的性子也不知是好是坏,好在这只是他家,没什么外人,若是到了京城便有可能祸从口出,这一点必须得改。 段母轻点头,“以后去了京城,便难回来了,这样也轻松,不必天天扮着别人,舒舒服服做自己便可了。” 她说了这话,并没有看向宋凌,而是朝段宁看了眼。 段宁始终敛目没有回话,倒是宋凌咽下口汤,道,“一扮就是十几年,我早便忘了做女孩儿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如今忽然梳了发髻,反倒觉得不像自己。” 段宁这会儿才侧眸看了她一眼,眸底染着旁人看不出的情绪,视线却并未在她脸上停留太久,他很快转开了眸,道,“如何都好,怎样舒适怎样来便可,女子活得像男子,抑或相反,都不是错。” 宋凌心里轻快了些,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是啊。”随后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一滞,说道,“可我们两个这样,还如何做夫妻?” 段宁的筷子一顿,蹙了眉,“怎么没法做?” 宋凌抬眼看了看同样停了筷子的段母和段缨,恍然发觉自己这会儿说这话似乎不合时宜,坏了大家热热闹闹一起用晚饭的气氛,便只想着糊弄过去,“能做的,能做的,刚刚是我想错了,当然能做。” 她本想着这样随意将这个话题带过,等以后再与段宁单独说,却不想段缨突然出了声。 “怎么不能做?赵侍郎的二女儿便是磨镜,几年前不愿嫁人,叫侍郎大人好一顿骂,最后承认了自己喜欢府中一贴身丫鬟,大人还不是没招,到现在俩人还在侍郎府里,天天在一块儿呢,那跟夫妻还有什么区别?” 宋凌早便猜到他家中是在京城做官,听了段缨的话,并未产生什么疑惑,反而是觉得刚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多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人家那是相互看对眼儿了才在一块的,我和阿宁...”她又试探又有些隐隐期待的望了眼段宁,“我们这...是吗?” 段宁轻瞥她一眼,回应模棱两可,“听你的,你说是便是。” 宋凌总觉得他这话另有深意,却偏偏说不上来深在哪里。 她说是便是,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怎么有点暧昧呢? 她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想得多了,胸口处咚咚地跳了起来,愣了半晌才呆呆地把问题又踢回给了段宁,“那...那我要说是呢?” 段宁只沉默了一小会,轻笑,“那你便说的对。” 宋凌恰好夹了块青菜进口中,险些咬到了舌尖,好在她及时住口,心里暗叫幸好道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耳廓在隐隐发热,连带着她的脸颊都泛起热意。 一定是饭菜的热气熏的。 她只笑笑作回应,随后便掩饰性地吃起了饭菜,眼都不再抬一下。 段家人睡得似乎极早,饭后没过多久,段母便由段缨扶回了那张靠床的小榻上,段缨被角塞进了她的脖颈处,随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宋凌见段母要休息,也不好意思继续待着,便叫段宁跟自己一块回了她下午收拾过的那间屋里。 第二日便要早日上京,从未进过京城的宋凌激动兴奋之余还有些对皇城的敬畏,总觉得进了城门便要守许多规矩,话不能乱说,事不能乱做,严格极了。 段宁听了她的顾虑,却只淡淡一瞥,道,“皇城倒不是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是人多眼杂,尤其是你,更要注意,小心祸从口出。” 宋凌听着前面时还好,听到最后一句忽的翻身趴到榻边上,质问他,“怎么就针对起我了?” 段宁理着两人包袱上的褶皱,并不看她,漫不经心地回应,“自己家中的事儿,不要与方认识的人讲,你怎么知道旁人是什么心思?难免添油加醋,若是传到什么人那里,不分清红皂白要挑你的毛病,到时候你百口莫辩。” 他这话却不只是在挑宋凌的不是,更是训诫他自己。人遇了事,定要长记性,无话不谈的好友,或许今日还声称要为你两肋插刀,没准每天就为别人反过来□□两刀,人心隔肚皮,这些事情最是难测,与其拿那些未知的东西去赌,不如一开始便将嘴闭好,莫给人留下把柄。 宋凌却并没有他这样深的体会,她打小周围便都是哄着她的下人丫鬟,这样小的城里,人与人间即使哪句话说错了,也没人有那个将它闹大的本事,顶多便是背后叨叨两嘴,见了面还不是要笑脸相迎。 她那些个狐朋狗友也是打小就认识,家中知根知底,他们怕是连宋凌她爹娶的小妾家中有几个女儿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土地上长起的人,哪懂皇城宫廷中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见宋凌只是胡乱点头答应,段宁也知道不真的因此吃些苦头,她怕是难懂这些事情。可他仍不敢拿这个去赌,小事还罢,若是真的由着她来,难免酿成大祸,到时候凭段宁如今的本事,保也保不住她的。 他轻叹口气,想着这会儿跟她说这些她也听不进去,倒不如不说,省得白费口舌。他理好了包袱,转头便见宋凌动作极快,已经趁他不注意时换好了衣裳钻进了发硬发冷的被窝里。 八成觉得段宁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子,便不再避他,他就站在边上,都敢大大方方地换寝衣了。 好在段宁并未回头,否则宋凌不尴尬,他倒是要难为情了。 看着宋凌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洁白的手指搭在阿姐搜罗出的发灰的被褥上,丝毫不嫌弃,段宁只觉得心里抽丝一般一缕一缕地疼,抽出的血线拉着他的心寸寸下沉。 也不知要何时...何时才不必受这样的屈辱... 他喉咙一滞,极快地抬手捻灭了烛台上的油灯,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隔绝了方才的景象,他眼前一黑,尚未适应这片黑,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在心中松了口气。 宋凌细小的声音从他眼前的不知何处传了过来,“...才什么时候,怎么捻灯了?好黑啊。” 他吸了口气,摸着黑上榻进了被中,只觉得这被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还要硬,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叫他闷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 半晌,他才长长出了口气,回答道,“明日要早些起,今晚也早睡吧。” 宋凌还沉浸在兴奋中,听了他的话音,也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恹恹答,“噢...” 真是的,她今天刚“做回女子”,有好多话想问他,想跟他交流一下做女子的心得呢。 她眨巴着眼睛,在黑暗中映着月光瞥向他那边,只能隐隐看出他脸上的轮廓,高鼻薄唇,英气凌厉。 这是她的娘子呢。 她想,这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第28章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她蠢蠢欲动的心在黑夜中更加按耐不住,黑梭梭的四周让她产生了对于自己之后的日子将会如何产生了无限遐想,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京城里女子的规矩多么?是否也看重男孩儿?若是是的话,我倒不如继续装下去。” 可这却问到段宁的盲区了,他是为了嫁到宋家去,才扮做了女装,曾在京城时因着父亲的位高权重,无人敢惹他,于同辈,他不必在意太多礼节,于长辈乃止皇亲国戚,他也是以段家长子的身份出场,哪知道女子会有什么规矩? 可他细细想来,阿姐在他出嫁那天,似乎说过什么相关的话。 “这些地方离京城太远,尚未开化,许多女子嫁了人都不准出门,比不上咱们京城繁华安定,没那么些对女子的束缚,夜里出去看灯也无人说闲话,虽见人时规矩繁多,礼节上要求太高,可身子却是自由的。你嫁过去定要收了以前的性子,就当作是入乡随俗。” 如此想着,段宁学着回答她,“见人的礼节繁杂些,可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多,比起琉城,该是宽松许多,可你也收着些,切莫太过张扬,都城有都城的规矩,断不可能事事都与琉城相似。” 宋凌“嗯”了声,才恍然想起自己只是一直在猜测他家中曾在京做官,却始终没有问过,也没听他家中的人提过,如今一听他的话音,才发觉他家中的情况似乎真的与她猜的相仿。 “段家曾在京城做官的么?” 段宁的呼吸一乱,于黑夜中掀开凤眸,“家父曾位极大理寺卿,如今...倒也不清楚了,许是还在做官的。” 宋凌蹙眉,有些不能理解他的话。哪有人连自己的父亲如今是不是在做官都不知道的?即使是琉城这边通信来往不算方便,可家人之间,即使是半年来一次书信,也总该做的到吧?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问了出来,“父亲有没有在做官,你还能不知道么?” 段宁那边久久没了动静,宋凌差点以为他是不想回答,或是太累,睡着了,刚想着罢了,却忽的听到他说,“都说是经商之人才重利轻情意,可如今看来,倒是正好相反。” 他的话隐晦极了,宋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没能问出来,怔了一会,觉得他大概是并不想说,她便也不问了,闭上了嘴。 而段宁却烦闷地抿紧了唇,眉头紧锁着,若不是宋凌提起,他甚至要忘了自己在京城,那寸土寸金繁华地段,还有位多年未能见面的父亲。 宋凌许是不能懂大家族的人心淡漠,感情淡薄,亲生骨肉和多年亲情于他而言或许只是自己的垫脚石,抑或是随时可以弃之而去的累赘。 这在事事都有家人相互扶持的小家族中,似乎是完全不能认同的事,却在段府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多讽刺。 半晌没有听到宋凌的回应,他不知怎的也有的落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他的胸腔缓缓升起,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期待还是抗拒,对曾经可以只手遮天的段府,对如今和他连寥寥数言都没得说的父亲。 对他那个有去无回的家,他竟有了由心而发的抵触。 这趟回京,父亲定会得到消息,他会作何反应? 重拾旧情,抑或是置之不理,仿佛他段府从未有过这个儿子?无论哪种,段宁似乎都无法想象,也都从心反感。 只有在琉城,在这片偏僻遥远到让他忘记父亲和段府的地方,他才真正的体会到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可如今,他又要重新踏回那片曾叫他鲜衣怒马恣意妄为,又将他狠狠踩进泥底任意碾压的领地上了。 他偏头看向了窗外的月光,被初春新长出的枝桠遮挡着,隐隐露出微弱光芒,这片月光正同时照亮着琉城与京城,这两个毫无交集相距甚远的地方,在此时此刻因它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段宁阖上眼睛,深吸口气叫自己镇静下来,却忽的听到身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宋凌已经睡着了。 他深感无奈,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一丝笑意。 若能做到这样无牵无挂,倒也不错。 可他却再做不到了。 * 宋凌走时,觉得段家与她昨儿来的时候完全两样了。 昨日的段家称得上是死气沉沉,好像春光到了这儿特意停了脚似的,墙壁破旧,四处空荡,唯有菜园里能堪堪算是看得出有人居住。 可这会儿,段缨就站在段家的门口处送着段宁与宋凌二人,连卧病在床的段母都笑盈盈差了宋凌的小厮,叫他将自己推到了门外,虽仍难下地走道儿,可脸上却明显地红润了,气色比昨天蒙了灰似的脸不知道好看多少。 两人只站在那儿,宋凌都觉得给这屋子增色不少,明明处处都没有变化,掉皮的墙还是斑驳的,断腿的椅子仍是断腿儿的,却叫宋凌看着生动了许多,好像这块地方都整个儿活过来了似的。 四人两两相对站着,门外便是宋家的马车,一大早就候着了。 段缨为段宁挂好了腰间的玛瑙带勾,这是家中压在柜底的,多年来所剩无几的好物件,段宁抬眸看着她方见了一面就又要启程远离家乡的弟弟,心里翻涌着说不上道不出的难言滋味,不知是酸涩还是苦楚,只心底明白,他此次一去,再见真就不知是何时了。 京城比琉城,可远了去了。 她故作轻松的一笑,眼里却满是不舍,手轻拍了拍段宁手臂,“又要走了。” 段母补充道,“才就回来了一天。” 段宁抿着唇,目光紧锁着段缨收在腰间的手,那双手上的薄茧,被她自作聪明地蜷进手心,却仍叫段宁看了出来。 那曾是双弹琴的手,他阿姐的琴技,是国宴时进宫为皇上献曲儿时才能露一手的水平,她一坐到琴旁,连白雪雕花鸟食罐里叫声婉转的鸟儿都噤声听着,生怕露怯。 如今却因家庭琐事磨得没了弹琴的兴致,也失了大展身手的机会,甚至连这弹琴的手都饱经风霜。 段缨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上,忙又将手往里收了收,没话找话似的开口道,“阿宁穿着这衣裳,真有些曾经的模样了。” 曾经的模样? 宋凌听了抬眸,这会儿才发现段宁身上穿的竟是件男装,怪不得方才阿姐在他身前系这系那的,女子的衣裳哪有挂带勾的? 不过这带勾也确实精细,套红的颜料雨点子似的洒在玛瑙外,顶部弯曲的地方用金线绕起,圈成了金錾花的样式,配着他这红底黑纹的外袍,宛如一丝金光点缀在腰间,显得矜贵雍容。 可不管怎么好看,它到底是件男衣。 宋凌瞧了那件衣裳几眼,又侧眸去看了段缨和段母,二人竟都未说道这事,对他穿男衣没表示出半分的惊奇。 她想问问,却又不忍打扰他们一家人道别的场面,便想着上了马车再问也是一样。 相比段缨的温和大气,段母更多的是稳重自持,她始终在一旁看着段缨与段宁道别,时不时慈祥地点两下头,看向段宁的眼神满是蔼穆的爱意,她只坐在那里,便有着松一般的稳重。 许是想着宋家的马车等候已久,段缨未与段宁说太多,只嘱咐了些平常事,便匆匆叫两人上了马车。 段宁最后朝外望了眼,便收手放下了马车的帘,目光沉沉望着双膝处,思绪杂乱时,一只手扯上了他的袍袖。 宋凌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搭在他的袖口处,一双眼睛里满是探究,见段宁望了过来,她收回手,挠了挠后脑勺,讪讪一笑,“那个,你不是说这件衣裳是给你和阿姐两件么,你这件儿怎么是男衣?” 她回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段家有一男一女,总下意识地觉得他家该是有个男子,可她想着自己终究不是段家人,哪能对人家家里了解那样清楚? 或许是媒人打听错了也不一定,便没再多想,如今看到段宁这身男装,才又回想起了那事,忍不住将它联系了起来。 段宁对她这问题似乎早有准备,没太大的反应,只是轻侧眸睨她,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父亲与夫君的父亲相似,也想要个男孩儿,尤其是为继承家中的宗祧,想要个嫡长子,却连生了两个姑娘,便叫我但凡在京城,定要扮作男子,叫人知道段家有嫡长子,否则家产除去留给我与阿姐的嫁妆外,便要交官,未免太亏了些。” 看着他眼底漫上来的嘲讽之意,和口气中的不屑,宋凌心里一酸,背后一麻,抬手就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满眼同情。 “真没想到你我二人在这件事儿上竟然还能同命相连,这...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啊!”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 编都编不出来! 段宁垂眸看向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良久才扯扯嘴回她一笑,淡淡道,“是啊,我们之间的夫妻缘分,怕是早就定下的。” 宋凌觉得自己的胸腔像被打开的蚕茧,紧密缠绕着的银丝被层层剥离,最后露出一颗不圆不润的珠子,她抱着珠子四处张望,却毫无办法将它补圆,最终才见段宁也抱着颗同样的珠子。 一种惺惺相惜的心情从宋凌心底里泛上来,她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这是寻到了同伴的快意,还是看着段宁走上自己老路的怜悯叹息,只觉得那颗珠子上的坑坑洼洼,如今都移到了她的心上,刻了一道又一道。 她叹了口气,仍紧握着段宁的双手,“那到了京城,便说我是你的妻子,换我去像前一阵你对我似的,给你端水擦脸,虽不能像你那样无微不至,好歹不能没了段家的脸面。” 段宁心里发涩,背后一阵麻意顺着脊梁骨传遍四肢百骸。 他该说宋凌天真还是太易相信他人,他明知她是在上当,在一步步堕进难以逆转的深渊,可当欺骗的那个人变成他自己,他却没法伸手将她拉出来。 于她的眼里,自己是女扮男装,走她的老路。 可在他眼里,他又何尝不是真的在走她的老路? 走她欺骗亲密的枕边之人,不到必要时刻绝不罢休的老路。 他目色沉沉注视了她许久许久,直到两人身下的马车走过山路,颠簸了几下,将他的神儿拉拉回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移开了目光,话语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若昨晚我是骗你的呢?或许京城和这儿一样,女子过得并不像我说的那样好。” 他在隐晦地提醒她。 可她却说。 “无碍,你对我这么好,就当是我还你的。” 第29章 阿宁,千万别过来。…… “无碍,你对我这么好,就当是我还你的。” 段宁听了这话,觉得压抑极了。 不断的有风从马车外顺着帘子吹进来,将车内的挂饰都吹得晃动,可他却觉得这里面很闷,从头顶闷到他的鼻尖,喘气都像要费极大的力气。 段宁并未回答。 宋凌倒是并不在意他突然一阵的沉默,她对车帘外的一切都好奇极了,时不时便要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 这还是她头一回出这样远的门,她曾经最远只到过琉城西城的马场,那里便已经是偏僻之地中的偏僻之地,如今却真真正正地要出远门儿了,以前在琉城里,她从未见过这样崎岖的路,这样绿叶遮天的树林,马车脚下踩过的石子儿都值得她多看两眼。 段宁昨儿个夜里并没有睡好,只在马车上眯了会,再睁眼时,马车内昏暗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是足下清晰传来的颠簸告诉了他身在何处,他才有了种自己在前往京城路上的真实感。 铺天盖地的黑暗叫他天生的警惕谨慎立刻敏锐了起来,他朝着自己右侧试探性地缓缓伸手探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摸到,他眉头一紧,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抬手微微掀起了帘,朝外看了看无边无际的漆黑,心更是提到了胸顶,咚咚跳得厉害。 马车仍朝前走着,脚下时不时颠簸几下,他蹙眉叫了声,“宋凌?” 他的右侧有什么东西翻了一下,随即有绸缎的触感滑到了他的手上,车内似乎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喘息声,那道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化为一声方睡醒的哈欠和困倦的回应。 “怎么了?” 原来只是睡着了,许是靠着右侧的车厢睡的,他才一下子没摸着。 他舒了口气,觉得方才自己不分清状况便着了急的样子着实有些说不出口,便不提刚刚,只轻笑道,“我也是方醒过来。” 宋凌于黑暗中动了几下,段宁看不清她是在做什么,猜她或许是揉了揉眼睛,或是伸懒腰,她动了会,便又恢复了安静,片刻后,右侧隐隐透进了丝丝月光,将马车内照亮了一些。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月光微弱,即使是照进来也不见得多么亮堂,可正是因了这一缕月光,车内一时的寂静更显得自然轻快。 她的声音有些惊喜,“你看,那边有几点绿光!” 段宁本只是无意地朝她指着的地方瞥了眼,却在瞬间反应过来,这样大的林子中,那几点绿光,怕并不是月光照的树叶。 他方方才放下的心倏地又悬了起来,一双凤眸凌厉再次看向她所指的地方,那黑梭梭的树影之间,果然有几点绿盈盈的光亮从斑驳的枝杈后映过来。 宋凌一拍手,乐呵呵地道,“你看,一闪一闪的。” 段宁抿紧了唇,伸手抓住了宋凌的衣角,试图将她往自己这边拉。 那可不是一闪一闪,而是狼群在眨眼。 宋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她连狼的模样,都只是听奶妈说过,别说是这大晚上的,漆黑一片,即使是白天儿里叫她看,她也只会觉得这东西长得跟狗真像。 马车又朝前走了一小段,段宁一双黑眸始终盯着帘外,几乎每隔一段距离,便能在林子里寻到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四周的狼并不少。 宋凌起初是兴冲冲地朝外看着,见段宁不回应她,才纳闷儿地转过头来,看他面带警惕,疑惑道,“怎么...哎哎哎!!” 她话还未说完,就觉着有什么东西从马车的帘子外扯住了她的袖子,将她使劲儿往外拽,她叫喊了两声,却叫马车夫误以为她是有什么事,反而喊停了马,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她这会脚下稍微稳了些,却又被身后的东西朝外一撕扯,直直地摔下了马车,跌得她头晕眼花,眨了眨眼才回头看去,见身后是只长得极凶的大犬,呲着尖牙满眼凶光地看着她。 这不是狗。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眼神像极了捕捉到了猎物的猎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贪婪的欲.望,看宋凌像是在看一块肥美的鲜肉。 宋凌方与它对上眼儿,就慌了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朝后挪了两下,用力抬手想将袖子从它口中夺出来,它却如何都不松口,反而离自己越走越近。 它体型很大,比宋凌见过的任何一只狗都要大,浑身是脏乱不堪的毛发,已看不出原本的毛色,一双发绿的眼睛死死盯着跌倒在地的宋凌,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走得从容不迫,却步步紧逼。 宋凌知道,自己就算跑也跑不过它,它八成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走得不急不躁,这是对瓮中猎物的势在必得。 它走了过来,却并没有咬她,而是先在她周身闻了闻,而后长嚎一声,拖着她后颈处的衣领,将她往林子里拖。 她的手边满是树枝杂草,在静谧的黑夜中映出诡异的黑影,随风摇曳,划在她的手上脸上,她才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只是刚刚发生,在极快的一瞬间内,她就从安稳的车内,被这将要捕食她的动物扯到了山林里。 这会儿功夫,恐怕连马车都来不及停稳,更别说等人来救她。 她甚至忘了叫喊,甚至是不敢叫喊。 她怕她喊了,段宁便会下来找她。 可她在这样危及的时刻,竟然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段宁看到她被拖下了马车的,若是她不喊,他又会不会来? 她忍着被冷硬的草枝划在脸上的疼痛,硬是一声不吭,恐惧混在黑夜中朝她袭来,在冰冷的月光下被放大,清晰,蔓延,她感受到自己的半边身子被拖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偶尔有远处传来的狼嚎此起彼伏。 宋凌不再继续想下去,眼下想这个似乎也没有意义,不管他会不会来,宋凌都希望他不要来。 她虽不知道遇了狼该如何自保,却也凭着常识知道她这会儿越挣扎越逃跑,它便更来劲儿,宋凌于是拼命克制下自己,咬紧了下唇,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她叫自己去想些别的,脑子里却只浮现出段宁的影子。 这会儿...马车夫该是停下车了...段宁定会着急地讲她被拖下去的事儿,于是两人开始在林子里找... 越往后想,宋凌便越想些可怕的场面,她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段宁会如何做的担忧混杂在心里,盘旋着在她心口上围绕着,拧巴着,扯得生闷。 她身上一松,那东西把她放在了地上。 地上泛凉意,她睁开眼睛,又一次与它对视。 它凝视着她,随后仰起脖子“嗷”一声长嚎,引来了四周无数的共鸣。 她听到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止是一面,而是从四面八方地靠近过来。 随后,她方才在马车里还乐呵呵看着的绿幽幽的眼睛,晃动着出现在了草丛之间,时隐时现,却都是越来越清晰。 她眼睁睁看着四处的绿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它们的身体在月光映照下有了形状,每一个都一样,都呼噜呼噜地发出贪婪的声响,目光紧紧盯着被围在中间的宋凌,如同洋洋自得的猎手欣赏自己的亲手获得的晚饭。 可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凌心里不停默念的一句话却并不是“别来吃我”或“救救我。” 而是“阿宁,千万别过来。”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段宁抱有如此大的依赖感,或许是因为他与自己一样爱骑马,会骑马,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迁就自己,事事都比家里的下人还周到体贴,抑或是他与自己一样,也是被迫女扮男装,必须隐藏真实的自己,拥有同样的隐忍。 或许是老天的旨意,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活在世上。 可无论如何,宋凌此刻想不了这么多,她只知道,她绝不希望段宁来。 即使是有这么一种可能——段宁看到了她被拖走,却无动于衷,在马车夫下车问话时,他对她的处境只字不提,叫车夫继续走,自己乘马车逃走。 如果是这样... 宋凌鼻头一酸,嘴一撇,轻阖上了眼睛。 ...那也好。 他温和体贴,聪明能干,总比她活在世上要有用的多,此次一去京城,为的是宋家的生意,他去,可比她去靠谱多了。 她再次睁眼睛时,狼群已经围了上来,其中一只甚至已经到了她的身后,轻嗅着她的气味,随后张口以尖牙咬住了她的后颈,用力向后一撕扯。 宋凌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嚎叫,随后便是什么大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第30章 害怕么? 宋凌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原本围绕着自己的狼群全部将目光转移向自己的身后,眼神比方才更为凶狠嗜杀,直接绕过自己,朝自己的身后踱了过去。 她也朝后看过去。 段宁衣衫端正,只是稍微沾了些灰尘泥土,手里捏了把冒着寒光的尖刀,衣摆,袖子,领口都沾到了,头发已没了型儿,宋凌为他挑出的发髻也早已不知何处,一头青丝松松泄在他的背后与肩上。 狼群盯着他,他也垂着眸,环视着朝他靠近的众狼,眼里有挑衅,有傲视,有毫不畏惧的坚定,偏偏没有恐惧和退缩。 宋凌看到他的那一刻,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激动还是绝望。 激动是他竟真的来救她了,他不顾自己的安危,赶来救她了! 可绝望却更多,这时候宋凌不知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她自己恐怕是废物一个,可段宁独自一人,和气势汹汹的狼群相比,能赢的几率有几成? 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无论如何,段宁既然来了,宋凌就绝不能坐以待毙。 ...好歹,好歹要把临终遗言讲给他听。 她不知是何处来的勇气和信念,一个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方才躺倒在地上,她并未有什么感觉,这会才发现双腿都难打直,哆哆嗦嗦地战栗着发软,她尝试着握拳,十指却也松松软软,捏不住东西。 她四肢无力,仍站在原地缓神,抬眸看了看那群大物,此时从后面看,才发现它们的尾巴都是拖在地上的。 她恍然想起了奶妈曾对自己说过的,“狗的尾巴见人就翘起来,狼的尾巴都是拖在地上的,狼是吃人的。” 这是狼。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宋凌添几分恐惧,宋凌最会的,就是自我安慰。 没关系...不就是狼么,狗的亲戚罢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停地活动着手指,蜷缩起,又舒展开,直至手指可以随意地活动,她才再次抬眸。 恰好与段宁对视。 他明明是处于狼群之间,却从容不迫,任由狼群朝他步步靠近,无路可退,成了堵密不透风的墙,却越过那堵墙,远远地看向她。 这一望,宋凌觉得一阵麻意从脊梁骨蹿到头顶上去。 隔着数米的杂草杂枝,越过肥硕高大的脏乱狼毛,他无声地朝她做了一个口型。 “朝南跑。” 宋凌向来听他的话,见他这么说,脚尖下意识地就偏向南方,随后才恍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将段宁独自留在这里。 他逃生的机会比她更大,却没将她独自留下,她怎么能这么不地道? 这样想着,她收回脚尖。 段宁原本只是眼神淡淡,毫不畏惧,此时见她不仅不跑,还站在原地不动,脸上才有了变化。 他蹙起了眉,似是有些生气了,却来不及说些什么,狼群便靠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段宁正对面的狼已经到了他的脚边,他面不改色,将尖刀在手掌中转了个圈儿,慢慢蹲下了身子,由低头变为仰头,紧盯着面前的狼。 狼一下子从仰视到成了俯视他,更加不屑,步子都放慢了许多,似乎是在故意拖长时间戏弄他。 等到那狼的鼻息已经能近到能打在自己的脸上,他抬眸闪过一丝寒光,极快极猛地抬手就将刀尖插进了那狼的胸口处。 狼吃痛仰头长啸一声,疯狂扭动着身体试图将刀挤出胸口,它本来体形就大,现在又用力摇晃,段宁使劲儿稳住了手臂,才又将刀拔了出来。 他身影在漆黑的夜里轻晃了几下站稳,垂眸冷眼看着倒在地上咧着呀拧动的狼,随后扫了眼剩下的几匹狼。 它们惧怕段宁手中发亮的尖刀,又想为倒地不起的同伴报仇雪恨,整齐划一地朝后退了一步,随后疯了一般地朝他狂奔过去。 寡不敌众,它们似乎也懂这道理,一同扑过去,便不怕他手中的武器。 段宁一人自然抵挡不住五六只狼的同时袭击,被其中一只从右侧面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臂,尖利钢牙扎进他的皮肉,丝丝鲜血渗透出来,在本就是红底的袍子上,却只是加深了些颜色,仿佛只是绣了朵朱红的花。 这些狼的目的早已不是单纯的捕食,而是要为被他伤害的同伴报仇。 其他几只狼扑食一般地涌到他身边去,撕咬他的小臂和腿,他的眼底猩红一片,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意,抬手掐住了面前那只狼的喉咙部位,单手用力一缩,那只狼便只能从喉咙里呜呜地发出闷堵的声音,他不顾身后撕扯他袍子的狼,咬着牙抬手用力一甩,把那只狼甩到了狼群之外。 他身上早已鲜血淋漓,又加之他穿的是红底的衣裳,从远处看更像是倒在血泊之中,却仍怒视着再次围上来的狼,握紧了沾满自己鲜血的拳头。 他的一只小腿被狼咬进了肉里,正有血珠不断渗出来,此时站在这里都极为困难,疼痛和肿胀不停地腐蚀着他的心智,他拖着一条腿极快地朝四周看着,并没有看到宋凌的身影。 幸好。 这种时刻,她听话,便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方才的狼群被他的动作惊到,都一时间不敢上前,可没过一会,方才被他掐着喉咙扔出去的狼便重新站了起来,以更强硬凶狠地姿态站在了他的身后,仰天长啸一声,随着这声呐喊,刚刚不敢靠近的狼群又忽然重燃了斗志,朝他奔过去。 地上的泥土被它们的脚步掀起,满地的草木被笼罩在灰尘之中,在一弯月的微光中更显的朦胧可怖。 段宁眯起眼睛,咬着牙抬抬手臂,试图拿那把尖刀再捅一只,随后便想法子离开这里,去找宋凌,可他方想抬手,却只感觉到阵阵麻痹的疼痛,一看才发现他方才被狼咬过的手臂早已流了大量的血,袍袖都浸湿了贴在手臂上,除了痛,便是无力抬起的乏力感。 他握了握拳,还是可以抓紧的,可他每个动作,都带出了更多的血,他现在的这副身躯无法支撑他继续搏斗下去了。 他放下手臂,不再看前方临近的狼群,而是缓缓地转过了身,抬眸扫视了一眼山林中可见的任意一处。 幸好,没有人影。 他不再反抗,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尖刀。 反正也用不上了。 他手没力气再拿着这没用的东西,手指一松,映着寒光的尖刀掉在草地里,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突然,狼群中的一只嚎叫一声,随后目光凶狠地停下脚步,回头朝后看去。 剩下的狼见一只停下,也前前后后地停了下来,顺着它看的方向看过去。 随后几颗小石子从远处投在了那群狼的身上,它们吃痛,不再看段宁,反而看向了石子扔过来的地方。 终于,一颗石子落在了西方远处的山林中,狼群只知道哪边有石子,不会判断那石子是从哪里扔出的,便纷纷放弃了段宁这边,一窝蜂地朝西边跑去。 这时的段宁已因四肢无力而虚蹲在地上,见狼群突然跑开,动用浑身的力量看向了石子儿扔出的地方。 宋凌正一手抱着粗壮的树干坐在树枝上,宽松的袍袖叫她装满了小石子,她并未注意到段宁的眼神,一直朝着西方看着,确定了那些狼确已跑远,才转又看向段宁这边。 她喘着粗气,面上涨红,一双眼睛里饱含担忧恐惧,看到了脸上手上全是血迹,衣裳都叫血染深了颜色的段宁,她心里狠狠一绞痛,呼吸一滞,缓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我...是不是有点晚?” 段宁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手撑着膝盖,咬着牙站了起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头发凌乱的沾在他脸上,混着血迹,竟有种叫人惊心动魄的颓然。 他并不理会宋凌的话,哑着声音道,“下回碰了狼,不要往树上爬。” 宋凌是头一回发觉自己会爬树这本事竟这么有用,却听他开口就是这样说,撇了撇嘴,随后并不反驳他,闷闷道,“希望可不要有下一回了。” 她抱着树干朝下看了两眼,树下是片草地,她活动了两下腿,松手一跳,本想潇洒地落地,却不想那片草地之下竟是个洞,草只是在地面上的虚浮一层,她脚刚碰着地面,便踏了空,整个人掉了进去。 “哎哎哎!!!” 她身上一痛,再睁眼时,便发觉自己已在洞中,只剩了头顶那一小块天是明快些的,四周是比地上还要漆黑,身下又硬又软,她伸手摸了一把,沾了满手的泥巴。 她正想着瞧瞧周围有没有可踩踏的地方,叫她爬上去,反正她从小便上房揭瓦,这样的事她最做的来了,可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洞深得很,她站直身子,洞口离她的头顶,还差着好一块的距离。 她想叫段宁,她下意识地想法便是段宁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她方一张口,却随即想起了段宁方才的模样,满身的血,撑着身子才堪堪站起来,腿部都站不稳,不知道被狼群围着的时候受了多少苦。 他本就是为了救她,才成了这样。 她没法帮他什么忙也就罢了,这会儿要是还要叫他来拉自己一把,那才是真的畜生。 她正想着,便听着头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草丛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着自己这边移动,她心里一惊,还以为是那群狼听见自己掉进洞中的喊叫,又回来了,蹲下身子想将自己藏起来,却听得头顶上低哑虚浮的声音微颤抖着传下来。 “宋凌,害怕么?” 第31章 哭什么 宋凌当然害怕。 任谁突然掉进这样深的洞里,四处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在自己头顶上触不到的地方,都会害怕的。 听到是段宁的声音,她微舒展开了蜷缩的身子,抬头朝上看去,眼前的亮光却突然一黑,随后便听到自己的身侧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哼。 她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朝后一缩。 她再次睁开眼时,借着头顶的微光隐隐看到见到段宁斜跌在自己的一旁,紧锁着眉头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一手撑在地面上,那只手上的血迹都已经干了,一块一块地似小蛇一般盘踞在他的手背上。 宋凌知道他身上的血只会比手上更多,可衣裳的颜色本就深,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出,她知道他此刻难受,说话也难受,便索性不问他,手撑着朝他爬了两步,直接伸手朝他手臂摸了两下,只摸到了一手湿腻。 她看不到那是什么,可鼻尖的血腥味清晰地告诉她,那是血。 她一下慌了神,她连这片山林所在何处都不知道,马车夫也早已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附近都不一定有人家,更别说能有个医馆去治他这一身伤。 甚至两人能不能平平安安出这洞穴都难说。 她的手颤抖着收回腰间,头却凑了过去,轻声道,“阿宁,你说句话。” 段宁终于动了两下,却很快又靠在了壁上,轻歪了歪头,将脸偏向她,甚至还勾唇笑了,“说着呢。” 宋凌说,“我还是晚了,那棵树太难爬了,下面全是杂草,把我腿也划着了,我爬了好久才上去,不然还能再早点的...” 段宁低喘着打断她,“划到哪儿了?” 他微伸了伸手,似是想触碰她的小腿,可伸出的一刻,手指间的干燥告诉他,他的手不干净。 月光照不到他的手,他又悄悄收了回去,不再有动作,只听着宋凌回答。 她的声音却带了哭腔,颤抖着,“你还问我...你自己都...都...” 她起初还忍着,说到最后一吸气,便是扑鼻的血腥味,一想到这都是他身上流出的血,为救她流的血,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低声地啜泣着,不想哭出声,便用力咬紧了下唇,肩膀一耸一耸,快将嘴唇都咬破时,段宁吸了口凉气,将手放在了她的脑后。 “哭什么?这不是好好的么?” 宋凌索性哭得更大声了。 她的媳妇跟了她,几乎是处处都在受苦,宋家什么都给不了他,反而从他那里取走了一样又一样,如今让他差点命都搭上,他却从没抱怨过半分。 她心里难受得像被手捏着,那双手不断在她心上收缩,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却感觉到脑袋后面一只放着的那只手忽然松开,顺着她的背滑了下去。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哭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悲恸,她半晌没敢动,脑子里乱成麻,缓了会才想起这时候半刻都不能耽误,忙抹了泪水朝他看过去。 他白净无瑕的脸上此时满是血痕,阖着眼睛,凌乱的发丝混着血迹粘在额角和脸上,头靠在洞壁上,安静得像不存在。 洞中除了头顶偶尔传来的窸窣声和风吹树叶的动静,没了别的声响,她甚至一时怀疑洞中只有她自己了。 她忙将手放在他的背后,环过他的身子将他靠向自己的肩膀,自己则换了个姿势跪坐在泥地里,将他整个拉过来搂在怀里,手刚好握在他的手臂上,沾了一手的湿濡。 她害怕极了,比方才碰见狼时还要害怕,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这辈子都没这样绝望过。 他仿佛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离开,他明明离她那么近,就在她的眼前,就在她的怀里,却好像正在离她越来越远,这一认知让宋凌头皮发麻,她抬头看看洞口,铺天盖地的切痛朝她头顶浇下来,她快被淹没了。 她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压出来,“段宁,你说句话,段宁...” 段宁过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静,她始终在等他的回应,他没说话的这段时间中,宋凌的心不再往上提,只是越陷越深,沉进谷底。 她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应。 他却连眼睛都没睁,只是动了动手,反手握住了她原本放在他手臂上的手。 他本觉得自己的手不干净,不能去碰她,以免脏了她,可如今她手上也沾了他的血,那不如两人都这样沉沦下去。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困了。” 宋凌的泪水本叫他吓了回去,听了这话立马又鼻头一酸,“你别困啊,我...我跟你说会话吧。” 她吞咽了口,说话都不敢大声,“我有很多话要说...我刚刚都...都想好遗言了...我想说,自打你来了宋宅里,我觉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不一样了,你...你有没有觉得?” 她自己说了会,却觉得只有她说压根没用,得叫段宁也有回应才行。 段宁的声音只剩了一缕气,“我不知道宋宅在我来以前是什么样。” 宋凌只是想要他的回应罢了,并不在意他真的回答什么,继续说,“反正就是不一样了,我现在回想一下,就觉得你来之前的日子都是灰败的,没颜色的,好像我没真正活过一般,打你来了以后,明明什么事都成了你做,我却莫名学会了做许多事...段宁,你说两句吧,你觉得我怎么样...我现在还是废物么?” 说罢,她屏住呼吸,等着段宁的回应。 他却深深吸了口气,又虚虚呼了出来,“你从来就不是。” 宋凌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环在他身上的手也收紧了几分,抬手将他的头靠进自己的颈窝里,深吸了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恐惧害怕。 她的眼前不仅仅是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更是无尽的迷茫无助,她毫无办法,除了陪着段宁,她毫无他法。 可实际上,更像是她在叫段宁陪着她。 她呜呜地低声哭起来,“你别这么说话...你这么说话我害怕...真的,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都说了这么多...”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将下巴抵在了段宁的发心,她只能抱得更紧,心里的悲痛却并不能减少半分。 段宁的喘息轻极了,宋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呼吸,绝望万分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从自己的耳下传来。 “我有话。”他仍阖着眼,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睫毛在她的脖颈上划动几下,只有这个时候,宋凌才真切地感受到他还在自己身边。 他继续说,“我从未觉得你哪里不好,你自己也不能这样想。你既然给宋家做了十几年的儿子,便已说明了女子并没有哪里比男子差,你当叫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你...” 他似乎是没了力气,说到这就没了声音,没过一会,却又动了动手指,将五指插进了她的五指中紧紧扣住,“也不知道是几时了,睡会吧,一切等天明再说。” 宋凌也反握住,“真的只睡一晚么?” 他答,“我有数,睡吧。” 宋凌不知此时究竟该不该信他,她怕他是真的想睡,怕自己打扰了他歇息,更怕他一睡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可眨眼间的功夫,他已经没了动静,只剩了轻微的鼻息打在宋凌的颈处,时刻提醒着她,他还在。 这也够了。 她望了一夜的月亮,如何都睡不着,整夜都感受着他的轻喘,和偶尔手指无意的跳动,来安抚自己。 不知是过了多久,远处的天似乎开始亮了,她在洞底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可以视物了,随后一件事就是低头看向段宁,检查起他的身上。 她这时才发现,他的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手臂和腿部的衣料都有狼留下的牙印子,衣料裂开的地方还有血干透了凝固成块的痕迹,即使是没被咬到的地方,也是布满了血,无论是衣服还是皮肤。 宋凌的心绞痛起来,垂眸看到了两人紧扣的手,他手上的血还未干时,也沾了些到自己的手上,又或许是她从他手臂上沾到了血,带回了他手掌上,两人竟以这样的方式血水交融,她呼吸颤抖,闭上双眼。 她似乎也有些困了。 恍恍惚惚之间,她听到远处有人在叫她。 “宋少爷!宋夫人!哎——宋少爷,听到可要回个话啊!” 她一下子清醒了。 第32章 天亮了 她怀里还搂着段宁,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想开口去喊两嗓子,又怕吵醒了段宁,前思后想好一会,还是将他放开,自己则站起来挪了两步,尽量离得他远些,可这洞里再远,也就是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她只好压低了嗓音,尽量大声。 “我在这儿呢!” 那人似是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离她头顶越来越近,没一会她便瞧见了昨儿那车夫的脸露在洞口边上,一脸急色。 “我的小少爷,您可急死我了,昨儿个夫人说要来找您,叫我在原处等着,我愣是一晚上没等来人,一大早问了问附近的人才知道这林子里有狼,可吓了我一跳,幸好您没什么事,那...” 他这会一偏头才看到了斜靠着的段宁,“夫人怎么伤成这样了?” 一说这个,宋凌就心虚,她总觉得要不是自己,段宁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受这样的伤,一切的一切追到溯源,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车夫见宋凌不再说话,也不再问这些不重要的,回头看了眼,又朝宋凌道,“马车上有绳梯,我这就去取来!” 宋凌一怔,“马车上怎么会有那东西?” “是您儿时爬房顶的时候用的,后来我有回去外地做事,刚好要用,便带上了,一直忘了拿下来,没想到这时候竟能用上。” 他这话说了,宋凌闷堵一夜的心里敞亮了一丝丝。没想到她小时候那么调皮捣蛋,上房揭瓦时用的东西,竟在多年后成了救她与段宁的稻草。 她想到了昨儿夜里段宁说的,他从不觉得她是废物。 她耳尖一红。她好像确实不是嘛。 她扬声道,“快去快回,阿宁伤得很重。” 车夫应了声便匆忙走了,她叹了口气,又蹲回原处,忍着心里的难受仔仔细细看了看段宁的身上。 他沾了一袖子的血,一夜过去,都干硬了,贴在他的手臂上,头发丝也凝上了血,她拨开时,头发丝上的血像伤疤一样留在他的脸上,看得宋凌心里一抽一抽的。 那头发被拨开时,似是有刺痛感,段宁眉头动了动,随后极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半睁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便是宋凌,他敛目一笑,“天亮了。” 他终于醒了,宋凌担惊受怕了一夜的事,终于在这时有了着落,她的心几乎是一下子落进了肚子里,舒眉也笑道,“天亮了。” 她一顿,又道,“老张去拿绳梯了,咱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段宁蹙眉,问了和她相同的问题,“马车里还有绳梯么?” 许是觉得两人默契,宋凌抿唇笑意更大,“是我小时候爱玩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能救咱俩一命呢。” 段宁抬眸望了望洞口,手撑着要站起来,却小臂一滑,又倒在泥地里,一夜才长合的伤口又裂开来,新鲜的血水染在干硬了的红块上,触目惊心。 宋凌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怔了半晌干巴巴地道,“...要不你别用绳梯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段宁的指尖一顿,默默地在身侧握成了拳。 他从几年前那场突变起,便最恨让人瞧不起,他曾经不是要强的性子,那是因为他什么都有,压根不会有人敢招惹他。可自打他成了谁都可踩一脚的罪臣之子,才真正明白了那种身在底层,诺大的天地之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的那种落寞无助。 从那之后,他便不允许自己被任何人说“不行”二字,一如现在。 他指尖陷进掌心的皮肉,刺痛叫他彻底清醒过来,头顶上车夫的脚步声和讲话声也清晰起来。 “少爷,夫人,绳梯带来了。” 宋凌抬头便喊,“老张,要不你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阿宁他...哎?” 她一怔,见段宁靠着墙站了起来,先是扶着壁直起了双腿,后又挺直了上身,虽动作慢极了,可看上去竟与他平时没受伤时差不多。 若不是他身上的血迹伤口太显眼的话。 他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忍耐了多大的疼痛,紧紧抓扣在洞壁上的手指几乎要嵌了进去,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抬起眸来,眼底一片决然,“不用。” 宋凌愣在原地,眼看着他那双布满鲜血还覆了层泥土的手牢牢握住绳梯的两侧。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拉着伤口,上绳梯要用的正是手臂和腿上的力,这偏偏却是他伤得最重的地方,宋凌眼睁睁看着他每一步都渗出血珠,每个动作都扯着全身的伤口,他一声不吭。 宋凌呆了,甚至忘了开口制止,最后只听得老张在洞口惊讶赞叹,“夫人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受了这样严重的一身伤,还能自己上绳梯,当真是我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段宁抬手扶着一旁的树,那是昨晚宋凌趴在上面救过他命的树,他的背弯曲着,似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只得扶着这棵树轻轻喘息,垂眸恰好看到了正向上爬的宋凌。 她正笑着回答老张,“那当然啦,阿宁昨儿夜里还从狼群里救了我一命呢!” 说罢,她看向段宁,笑眼盈盈。 段宁休息了一夜,这会儿身上比昨晚好受多了,才有了精力上下看她几眼。 她身上只有叫狼拖在地上摩擦时的破损,剩下的便是在洞里裹上的泥土灰尘,除此之外,并未见有大的伤口。 他确认无误,这才扯了个笑,回望她,“你不也救我一命。” 老张在旁边拍了下腿,“夫妻之间还说什么救不救的,您二位没事就好,夫人伤得这样重,我们快些上路,叫她安顿好了,好好恢复恢复才是。” 老张是送了段宁宋凌去段家的,早便知道自家的少爷与这位夫人都是女子,可口头上的习惯却如何也改不了,更何况他奉的是宋老爷的命,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错。 宋凌一撑,爬到地面上,拍拍灰尘站起来,看看段宁,又看看老张,担忧道,“这里离京城还远得很吧?路上颠簸几日,伤口指不定要怎样。” 老张也想了想,道,“前面没多久便是茶园的老徐宅子,宋老爷与徐老爷向来交好,徐老爷人也实诚,不如咱们再去打扰几日,改日我送下二位回了宋宅,再叫老爷送些谢礼去还了人情。” 宋凌一听他有主意,刚想叫好,便听是徐家,想起了那眼神老往段宁身上转的徐奎,瞬间耷拉了脸,不愿回话。 段宁见她这副表情,猜到她的顾及,便道,“无妨,最难的一夜忍过,后面还能有什么苦。” 一听段宁这样说,宋凌的心里像叫猫最尖利的爪子划着口子似的,锥心的疼,她何止是叫段宁忍了一夜,他在自己身边,总共不知吃过多少苦了,如今她竟然连这都犹豫。 她咬牙抬头,“去吧,还有多少路?” “约莫着半个时辰。” 她点点头,“那快着些。” 由老张引路,几人不费多少功夫便回了马车上,宋凌看向段宁,眼瞥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垂眸道,“我穿女衣,你穿男衣,总不能这样叫徐家人看见。”她一顿,“这样,咱们将衣裳换了,正好你也别穿着这带血的衣裳了,晦气。” 段宁靠在马车中,一进去便阖了眼,听她讲话,凤眸才掀起一条缝,气弱游丝,“我穿着晦气,你穿便不晦气么?” 宋凌“哎呀”一声,“最重要的是不能叫徐家人看见咱们俩穿着这衣裳啊,若是徐老爷问起,咱们如何说?难道告诉他咱们二人都是女扮男装么?谁听了不当咱们疯了!” 她说的对。以往段宁总是比她想得多想得远,可如今在这事儿上反应竟不如她快,他自嘲地勾唇一笑,答,“你说的是,那便换。” 他话音方落下,宋凌便仗着两人都是女子,不必忸忸怩怩,直接上手去解他的衣襟,手刚拉开了衣料,便被一双微颤却极有力的手攥住。 他居高临下地垂着眸睨她,眼底泛红,微蹙着眉,呼出的气重了几分,“我自己换。” 宋凌抬眸,“你都伤成这样,袖子早与肉粘在一块,自己弄那么疼,你定下不去手的。” 他闭了闭眼,“那就叫老张进来。” 她急了,“老张是个男的呀!!” 段宁胸腔起伏着,攥着她手的力道松了几分,只觉得脑子发疼,嗡嗡作响,他咬牙问道,“非要你换不可么?” 宋凌理所当然道,“我们都是女子,又天天同床共枕,有何不可?” 他无法反驳,两人僵持了许久,他还是道,“你先出去,若是我换不了,便叫你,如何?” 宋凌觉得这样还行,阿宁或许是太害羞了。 她点点头,最后回眸深望了他一眼,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第33章 骗人 她与老张都站在外面,等得焦急。 宋凌本以为会听到他换衣时撕裂伤口的闷哼,可马车内除了衣料摩挲的动静外,再也没了别的声音。 她慢慢放了心,想着段宁向来与她见过的其他女子不一样,她会为马疗伤,会盘算生意,学什么都快,胆子也足够大,能将她从狼群里救出来,还能忍着蚀骨的疼痛逃离困住两人的洞穴。 她想,皮开肉绽都不喊疼的事儿,他应该也是做得出的。 可正如此想着,马车内却传来了段宁隐忍克制的声音,“老张。”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咬牙切齿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宋凌一怔,随即心里也跟着一空。 他怎么不叫自己呢? 段宁又说,“你进来。” 老张抬眸看了看宋凌,看着她也面色不虞,便更犹豫,“啊...这...夫人,不太好吧...” 他说话之间,一直瞥着宋凌的神情,生怕哪个字戳到了少爷的脾气上。 宋凌却只是抿着唇,不看他,也并不像生气,却也看得出心情不佳,半晌才抬眸,扬声朝里喊,“我去吧。” “你放心便是,我衣裳已换好了,只是叫老张来帮我拿些东西罢了。” 他开口便是拒绝,宋凌心里更堵了,什么东西,还非要老张拿不可? 她的气上来了,闷闷地又喊,“我也能拿!” 与她相比,段宁的声音柔和温顺,带着些不自然的刻意。 “你一夜没睡好,累得不行,怎么能叫你拿东西?更何况这上头都是血,哪能沾了你的手。” 他说的话叫人挑不出纰漏,宋凌找不到地方反驳,他这话字字句句都是为她着想,她若是还因了这个不开心,岂不是显得太小心眼儿? 她也正在气头上,心里闷闷的,赌气地想他既然不叫她进去拿,她才不要倒贴似的上赶着献殷勤,所以朝老张一扬下巴,没好气儿道,“那你去!” 老张了解宋凌的脾气,一看她这样儿就知道她是生气了,少爷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可正发脾气的时候是谁都不敢惹的,他没敢挪步子,朝她垂垂头,“少爷,男女授受不亲,我与夫人换衣服的时候我去确有不合适,还是少爷您去吧。” 说罢,他悄悄抬眸看着宋凌的脸色。 她听了老张的话,脸色微舒展,可惹她烦心的终究不是老张,他说这话没用。要老张进去的是段宁,他不松口,宋凌还能硬闯么? 她等着段宁回话,段宁却不出声儿了,她一跺脚,又问,“方才老张的话你听着没?你觉得呢?” 她将这话茬丢给他,他那样懂礼数的,怎会不知道这些?宋凌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声音更加微弱,比方才轻了许多,“你是宋家的少爷,哪能叫你拿东西?” 一句话,又将宋凌堵了回去。 宋凌一口气是上也上不来,无处发泄,下也咽不下去,不甘心不服气。 她万万没想到段宁竟会拿这一点来搪塞她,他从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主仆之类的事儿的,宅里的事情他能做的都自己做,待下人和待他人一样,和和气气温声细语,怎么这会儿想起来尊卑了? 可她想也只在心里想,如今还有老张在边上,他在宋家待了多少年,于她来说也不是宋家人,家丑不可外扬,她总不能把这些事拿到明面上说,叫老张看了笑话去。 更何况,老张确实是个忠仆。 半晌,她才泄了气,闷闷道,“那你去吧。” 老张犹豫地朝前走了两步,又一步三回头地看看宋凌的脸色。 宋凌见他磨磨叽叽,心里更烦躁,一个转身不去看那个方向,开口便想闹脾气,可又想到老张方才救了她和段宁二人,这样衷心的下人,在宋家也只有那么几个,她又放软了语气。 “你...唉,你可管好了眼睛。” 马车内的段宁,听宋凌竟答应了,这才松了口气,垂眸看向了自己流血不止的小臂,咬牙倒吸一口凉气。 他方才确实是说谎了。他压根没换好衣裳。 宋凌说的没错,他的袖子早已和着血粘在自己的皮肉伤口上,每撕扯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更别说这样大幅度地更换衣裳,若是没人帮忙,非要他将皮都撕下来不可。 他身侧传来帘子掀动的声音,老张将头垂得低低的,进了马车,于一旁弓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夫人。” 他看着宋家这位难得的忠仆,“来帮我将这衣裳换了。” 他本也不想叫老张进来的,这样危险又可疑的行为实在是容易招人生疑,可他别无他法,与宋凌相比,任何人都可以是不相干的人。 老张本以为宋凌是早已换好了衣裳,只叫他进来拿东西的,如今一听夫人竟要自己帮着换衣裳,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不满。 这夫人自打嫁进来,他就替少爷满意得不得了,长相端正,做事周到,从不为难人,待他们这些下人都温和有礼,头脑也足够聪敏,即使是后来知道了少爷是女子,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该干的事一件不少干,昨儿夜里那样危险的时刻,他都愿意挺身而出,着实让老张刮目相看。 可如今,他怎么这样不讲礼数了?方才三番两次驳了少爷的意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他一个男人帮着换衣裳。 这不合适。 老张是下人,理应敬畏宋宅里所有说了算的人,他该怕段宁,却更怕宋凌。 他沉了脸,一推手,“夫人,这实在是不应当由我来做,我还是为您将少爷叫进来...” 段宁打断了他,“我叫你换,你便换。” 他这回,没刻意压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是低沉厚重的男子声。 老张垂着脑袋愣了一瞬,随后立刻瞪圆了眼睛抬起头来看向他。 “夫...夫人...您...您...” 他甚至一时不知该不该叫夫人了。 这是什么事儿啊? 刚知道了自家少爷是女子,昨儿就惊了他一路,到这都没缓过神来,如今竟告诉他,女少爷娶来的媳妇是男子? 普天之下,怎么就让他碰上了这档怪事? 他虽震惊,却到底也是个聪明的,瞬间明白了夫人为何不叫宋凌进来,怕的便是她知道了他是男子这事儿。 他搞不清这其中的缘由,自己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儿,便清了清嗓子,故作镇静道,“夫人,从哪儿换起?” 方才段宁的确是在赌。 老张是个衷心的,可他的衷心始终是对宋家,不是对他。他在赌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赌自己算不算是宋家的人。 如此看来,他赌赢了。 他确实是个机灵的,知道不该管的不管。 段宁抬眸望他一眼,抬起了袖子。 老张只瞥了一眼,倒吸了口凉气,吓得腿都瘫软,一个没稳住瘫跪在地上,颤着声,“我这就给您换,只是咱们荒郊野外,没有盐巴,也没有水,我轻些,您便忍着点。” 段宁轻笑,“我能忍。” 他的伤口处理得太晚了,老张又不懂如何疗伤,换衣裳的过程中又是流了许多的血,滴滴答答顺着淌在马车里,触目惊心。 段宁虽略懂一二,奈何这里需要的东西一件没有,也压根派不上用场,只能咬牙忍着痛意传遍全身,又不能叫宋凌听见,死死咬牙撑着。 老张的手有劲儿,段宁也确实能忍,为了不叫宋凌觉出端倪,他特意叫老张换得快些。 老张起初是诧异,试着下手稍重些,见他确实一声不吭地忍着,才放了心大刀阔斧地拆了起来,低头苦干着,大功告成后一抬头才见夫人的额角渗出了细汗,白玉无瑕的脸上忍得泛了红,足以看出方才撑得多么苦。 他叹了口气,“夫人,好了。” 段宁这才微掀了眸子,看着他随意为自己包扎的小臂,并不嫌弃,也似乎并不在意,又阖上了眸,唇角一勾,问道,“老张,你会告诉她么?” 老张的手一顿,“我效忠的是宋家,效忠少爷,自然也效忠夫人。” 说了跟没说一样。 段宁又说,“你许是很了解宋凌的。” “是,少爷方诞下没几日,我就来了宋家,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若是宋凌知道了,会如何?” 老张扬起了头,眼睛散散望着一点,似是在想象,半晌眼睛才有了焦点,不确定地答,“...我猜,是会开心的。” 少爷那样喜欢她这“媳妇”,他这下人都看出来了。宋凌那脾气打小像倔驴,宋老爷从小就宠着,依仗家里有钱,什么都敢做,却偏偏为了段宁妥协一次又一次,恨不得事事都听他的,还有方才两人困在洞中时,她对段宁的担忧是绝对装不出的。 老张想,若是少爷知道自己的“媳妇”是男子,一男一女,他们二人便还是夫妻,多了继续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她定会开心的。 段宁却蹙眉,“会开心吗?” 他摸不准,也不愿在这件事上冒险。 说来可笑,他冒过的险不少,他什么都敢赌,甚至如今赌上了后半辈子,以段府为赌注,去与老天挣一个渺茫的机会,却偏偏不敢赌宋凌的信任。 他抿唇想了半晌,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恍然想起宋凌还在外面等着,叫她等那么久,难免生疑。 他淡淡扫了老张一眼,最后嘱咐道,“我早晚会告诉她,现在不是时候。” 老张领悟,“是,夫人,我不说。” 随后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宋凌在外面等了太久了,一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便立马迎上去,瞅了瞅老张手里,又去看段宁。 “你叫他拿什么了?” 骗人,说是叫老张进去拿东西,可老张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第34章 苦肉计 段宁换回了宋凌命人做的那身芽黄薄裙,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缠好,看得出只是草率地处理了一下,脸上身上的血迹虽已擦净,伤口却是擦不掉的,张牙舞爪在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截洁白如玉的手腕,如今伤痕累累,一条黑红的长口子顺着袖口蜿蜒出来。 他微活动了下手臂,叫衣袖将伤口遮住,不叫她看见。 听了她的疑问段宁面不改色,“方才叫他拿了带血的衣裳,和包扎时用坏了的料子。” 宋凌神情恹恹,还是那句话,“那些东西,我明明也能拿的。” 老张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段宁微欠身子拂了拂裙子,几步朝宋凌走过去,轻笑着拉过她的手。 她的手在两人换衣裳时,已找了些水擦净,昨儿也没受什么大伤,将泥土洗掉后,便完全看不出昨儿竟经历过那样的事了。 他垂眸在她温软的手上面描摹几下,“这双手方洗净,拿了那些衣物,难免又要脏了手。”他一顿,又抬眸看她,眼神温顺含笑,“你不是最爱干净了?” 宋凌叫他看得胸口直跳,没跟他对视一会便忙垂下眸,他手不在她手背上摩挲,而是轻轻挠她的手心,阵阵又麻又痒的感觉从手臂传上来,激得她浑身轻轻一抖。 她吞咽了口,心想着她不能吃这一套,她可还在闹脾气呢,哪能这么快就妥协? 她瞄了眼一旁的老张,想着她总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跟他闹,便抬眸,朝马车那边儿扬扬下巴,“你也进去把衣裳换了吧,咱们先上路,别耽误了时候。” 她轻哼了声,抽回手,将双手背在身后,另一手轻摸着方才他挠的地方,嘴上却毫不服输。 她先行绕到他的身后去,要抬腿上马车时掠过他的耳畔,她轻哼一声,小声道,“你等着,等你上来了我非要跟你掰扯清楚!” 说罢,她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只听到背后一声好听的轻笑,她置之不理,解开衣衫。 她没受什么伤,顶多破点皮,换衣服自然没段宁那样疼痛难忍又麻烦,利利索索地换好了衣裳,朝外喊了声,随后便身边一挤,段宁坐了进来,她划清界限似的又朝边上挪了挪,眼睛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你刚刚说的那些,我都记着呢。”她瞥他一眼,“你别来这套,我不吃!本来我手也没多干净,怕弄脏了,我就再洗一次不就成了?说白了,你还是不想叫我拿。” 她本想说得再强硬些,可面对着段宁,她偏偏就说不出那样的话,她小时候上房揭瓦耀武扬威的气势在他面前压根拿不出,更何况他还对她这样好,事事迁就她,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没顺她的意,这更让她不好意思说道他。 于是非要说出了口,她便觉得自己像个没什么本事还非要逞能的小丑了。 要么就直接强硬些,要么便好言好语的,这样咄咄逼人的一句话,叫她软绵绵地说出来,就像拿棉花打人,毫无威慑力。 她一顿,又转头看向他,盯着他,故意十分凶狠道,“是不是!” 这一转头,她却立马慌了神。 段宁也不知是怎么了,高大的身躯紧紧靠在马车的壁上,另一只手紧紧捂着方才刚包扎好的手臂,头深深地垂着,任由凌乱的发丝遮住他的视线也不拨开,从他若隐若现的表情里,宋凌看出他好像极为痛苦。 他又一次开始颤抖,一如昨夜在洞里,他的样子让她重温起了昨夜的恐惧慌乱,她刚板起来的脸立马软了下去,挪了两下到他身边,伸手想碰碰他,又不知道该碰哪里,手在空中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你怎么了?” 段宁只是发抖,咬牙切齿地忍耐,并不说一句话。 她想看看他的面色,于是抬手拨开了他额角散落下来的黑发,撩到他的耳后去,凑上去看了看,他面色并不发红,也没有出细汗,似乎没什么异常,可表情却像是极力隐忍着巨大的痛苦,眉头紧锁闭着眼睛,时不时发出痛苦的细碎声音。 宋凌傻了。 刚刚不是都好了么?怎么没几句话的功夫成这样了? 她吞咽一口,后悔了,“早知道...早知道我方才不说你了。好了,既然你这么难受,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要不,再喝口水?” 段宁手仍捂在小臂上,直起背向后一靠,仰着头颤着声长出了口气,蹙眉道,“好。” 宋凌忙从身后找出了水壶,里面晃晃荡荡满壶的水,方才没水喝的时候没想起来,这会儿见着水了,她才发觉两人一夜一早上都滴水未进,喉咙早已干涩。 她吞咽了口,还是把水先递给他,他却一手伤着,另一手捂着小臂,腾不出手去拿水壶,宋凌索性咬咬牙,又朝他挪了挪,衣裳几乎要贴到一起。 这衣裳本就薄,现如今又靠得那么近,车外的风顺着帘子吹进来,两人的衣裳便窸窸窣窣擦在一起,连带着他的温热也透过衣料隐隐地传到她的身上,她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抬手将水壶放到段宁的嘴边。 他方才自己说的要喝水,她都把水送他嘴边儿了,他反而一寸一寸朝边上挪,始终叫她的水送不到他嘴里去,宋凌起初浑然不觉,便又朝他挪了挪,三番两次后,她几乎要把段宁逼到车角里了,这才发现他就是故意的。 她把壶一拿,“爱喝不喝。”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了这句,段宁的表情更痛苦了,方才还细细碎碎的声音变成了几声闷哼,随后他也不仰着了,索性又弓下了身子,深深垂着头粗重地喘息,捂在小臂上的手指用力,指尖泛白。 宋凌拿着壶的手在空中不知道该放在何处,她总觉得段宁好像就是故意的,又好像不是故意的。 她已经起了怀疑,觉得段宁就是在耍她,可面对着他为救她才有的一身伤痕累累,她还是没能说出句重话。 “...你抬抬头,才好给你喝水。”她说罢叹了口气,她哪有这样哄过谁,现在是头一遭,不情愿又无可奈何。 谁让这是她娘子呢,他日日照顾她,她总不能忘恩负义,比起他曾为她做过的,她喂个水罢了,连他付出过的一丁点都比不上。 她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再次把壶抬到他的脸边,哄小孩似的劝道,“好了,喝口水就不疼了。” 段宁总算是懂了,朝廷里那位最怕妻子的赵御史,为何总说苦肉计管用。 第35章 可有嫁人的打算 水壶凑到了他嘴边儿上,他这次没有闪躲,就着她伸来的手喝了几口,一夜未进一滴水,他喉咙同样干涩。 喝水时,她洗净的手在他余光中不停地轻微摇晃,洁白的柔荑在深色的壶旁显得晃眼极了,他未刻意地去看,却总觉得自己的目光始终在跟着它走。 他抬手推开了壶,撇开目光,“好了。” “不喝了吗?”她晃了晃壶,“你才喝了一点。” 段宁总觉得她柔白无暇的手还在自己眼前头晃着,蹙眉阖目,仍不忘了将手捂在小臂上装模作样,摇摇头道,“你也一直没沾水,总不能都叫我喝了。” 宋凌见他这样说,便想起了段家的那几间屋子,和塌上两床破开露出棉絮的被子,觉得他定是由奢入俭,这几年里苦日子过惯了,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留一些,节俭为上。 她这样想着,自己便悄悄心疼起来,想着他都来宋家这么久了,还在吃以前的苦,她怎么着都不是滋味儿,好像是她对不住他似的。 她轻叹口气,抬眸看他,眼神满是怜悯同情,一瞥见他唇角沾着晶亮的水渍,抬起袖子擦上他的嘴角,手腕处垫着薄衣在他唇边擦着,轻声道,“这有什么,咱们家又不缺这点水。” 嘴角传来的触感是温热绵软的,他甚至一时分不清是她的衣裳料子细腻,还是她的手腕。她手腕换着方向地按压了两下,便挪开了,他脸侧一空,竟反而觉得少了什么。 段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的话,失笑道,“你当我是心疼这两口水么?” 他哪怕前后日子过得差距多大,也不至于磕碜到这个地步。 宋凌却不好意思回答了,她是这样想的没错,可他既然问出来了,她是该给他个面子,摇头否认,还是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好像都不太合适。 好在段宁并没等着她回答,继续说道,“是想给你润润嗓子,不是说要等我上来了好好说道我么?”他扯着嘴角一笑,侧眸看向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偏偏不喝一口水,又道,“前面便快到徐家了,喝水还要省着么?” 宋凌本来是有话想说的,他今儿的行为她可太不满意了,满肚子的牢骚要发,可他真这样给她机会叫她说,她却反而觉得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本就是她要教训他的,怎么成了他主动来讨?没劲儿。 她正纳闷着,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到了他那句“快到徐家了”,笑意瞬间便凝在了脸上。 合着他还指着徐家呢? 一提徐家,她脑子里便浮现出徐奎给段宁送糕点时的脸和表情,想到段宁竟指着去他家里喝水休憩,她心里一股子闷气儿顺着胸腔涌上来,全堵在嗓子眼儿下面,眼睛都瞪起来了,半晌吐了句,“咱们家有水你不喝,徐家的你就喝啊。” 段宁瞥了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些有的没的。宋凌的性子,就这点总让他想笑。她总爱想些有的没的,偏偏别人不追问她便不爱说出来,只自己在心里叫它发酵泛滥,想得自己心里闷堵不堪,随后便恹恹地在一旁生闷气。 段宁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孩子脾气,也知道如何去解,只是多少觉得无奈,她成了亲的人,性子总像小孩子一样幼稚,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件好事。 他缓声道,“到底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当然不心疼。” 宋凌听他亲自将“你我”分清,心里这才舒服了些,却仍好强要面子,死死盯着自己眼前那块地方,不去看他,强硬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随后她便听着段宁轻笑了声,她手里轻捏着的壶叫他拿了过去,随后又向方才她喂他水似的,凑到了自己的嘴边上。 他的声音没了方才的低沉暗哑,大概是因为他身上也没那样难受了,嗓音温润轻和,如水如风地飘过来,“多喝几口,等到了徐家你也多喝几口,喝穷了他们才好。” 宋凌仰头叫他喂着水,听他这样说毫无防备地笑了声,嗓子里立马就呛了一下,一口水在里面下不去也上不来,卡在那里堵得她咳嗽不止。 段宁万般无奈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儿,看着她咳红了的脸颊,轻叹了口气,“真是小祖宗。” 宋凌缓了好一会才顺过了那口气,又喝了两口水咽了下去,向后一靠喘着气道,“都怪你。” 他笑,“是,怪我。”随后抬手学着她方才的样子,拿手垫着衣料去擦她的嘴角。 宋凌先一怔,随后慢慢涨红了脸。 不知道方才她下意识为他擦的时候,他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不好意思呢? 马车仍在林子里颠簸着,段宁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外面的景儿开始眼熟起来,远处的山便是他和宋凌上回去采过茶的小山,想必已经是到了徐家的附近,过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他手一斜放下了帘,便听得后面宋凌冷不丁地问了句,“京城也有狼啊?” 他一顿,“怎么?” “你昨儿夜里捅狼的时候,我看见了,感觉很熟练呢。” 宋凌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她此时竟都不在乎段宁区区一个女子,不过是个头比她高了些,竟能跟狼打群架,被群狼围攻还能逃脱,她只觉得段宁哪里都厉害,什么都会,以至于这样离谱的事儿发生了,对她都不足为奇,可以轻易接受。 话听到段宁耳中,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他反而觉得像是宋凌察觉了什么,才刻意问的。 京城的远郊,自然也是有狼的,他从前也不知道,他人生中一切的重大转折,似乎都是从他父亲被贬起的,他也是那时才知道,繁华的京城竟也有这么荒凉无人的地方,何止是狼,那时是夏日,林子里蚊虫遍布,光是它们的侵扰便就够他受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远郊或许是有的。我当时不过是慌了。人慌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都是为了命罢了。” 宋凌点点头,不疑其他。 他随后却话锋一转,将话转到了她那边。 “遇难求生,不过是人之常情,倒是你更叫我惊讶。” 宋凌仰头看他,“我怎么了?” 段宁睨向她,带着笑道,“没想到你是女子。” 他也确实是惊讶过的,只不过是只惊讶了一瞬罢了,他那时想,他都能扮作女装去嫁人,她又有何不可? 两人凑到一块,只是巧了罢了。 她面上有些难为情,提起这个她便觉得对不住他,可他竟压根就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情绪,甚至此时还笑着看她,让她更觉得心里没底,发虚。 她眼珠子一转,试探道,“那,你怎么想的?” 段宁却道,“你怎么想?可有嫁人的打算?” 宋凌一怔,完全没想到他会反问这么一句,坐在那里愣了半晌,“...城里都知道我是男子,我的事儿...估计也就那样了,就算我有这打算,我爹脸上也挂不住。他这人要面子得很。” 段宁一笑,原来她的爱面子,还是祖上传下来的。 他装似不经意,又问,“那若是换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呢?” 宋凌又傻了。她似乎早已经接受现状,没想过要如何摆脱如何改变,他如今一问,是触及到她从未想过的问题了。 她摇摇头,“不知道,还未想过。”她随后忽然清醒过来,又重重的摇了摇头,“那不行,我要是真嫁人了,你上哪儿去?” 她可不想叫段宁改嫁,他这样好,跟她性格不同,却能处得来的,段宁还是头一个,她要他永远都陪她玩闹才好。 段宁听了这话有些欣慰也心里泛酸,声音却仍轻柔温和,“你觉得我该上哪儿去?” 他笑,“你说了算。” 宋凌打了个激灵,用力摇头,“那不行,我不嫁人了,这样就成,挺好。” 她语无伦次,段宁却面色如常,似乎这事与他毫不相关。 他的声音轻极了,像虚浮着一层气儿,“该嫁终归要嫁的。” 宋凌却不这样觉得。她自打扮作男装起,还真就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只是怕自己娶了谁祸害人家。如今真的娶了段宁进来,就已经是糟蹋了他,哪能再只顾着自己嫁人,再抛下他? 她方想反驳,便觉着身下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慢慢稳住,随后还没听见老张喊到了,便听见了个男子熟悉的声音,似是从外面跑了进去,边跑边喊,“爹,宋家的少爷少夫人来了!” 宋凌听见这动静,立马心情跌落谷底,闭上了嘴。 她愤愤想,这次在徐家绝不久留。 第36章 掐指一算 徐家虽也是商贾之家,礼节却比宋家要严些,上次宋凌没精神去注意这些有的没的,这回倒是体会出来了。 两个丫鬟梳着小辫儿,身着墨绿绣纹的布衣,将两人恭恭敬敬迎进门去,始终垂眸顺目地看着地面,不该抬头时连眼都不抬一下,规矩极了。 宋凌也不知道段宁的伤究竟有多难捱,只是见他下车时扶着车框的手没有血色,脚落地时似乎抻着了腿上的伤,极为明显地跌了一下,宋凌便立马上去搀住了他未受伤的另一侧手臂,慢慢扶着他朝里走。 两人被领到了徐家的厅堂,上回他俩采茶时也是在这儿见的徐老爷,这次徐老爷仍是提前就坐在了桌旁,待客之礼极为周到,两人进去时,他正吩咐着下人去沏茶,还特意嘱咐,“泡上回侯爷送来的六安瓜片。” 话语间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宋凌上回来的时候病恹恹的,囫囵话都说不出,这回才算是正儿八经地来了趟徐家,见徐老爷这样客气,反而联想到了自己上次话都不说,净斜靠在椅子上休息了,实在是没礼貌。 她顿觉得脸上发烫,她那天实在是做的不好,没有客人该有的样子,也全然顾不上她爹教导的礼数,徐老爷肯定要当宋家的人教养不周了。 她抿抿唇,像刻意想抹去徐老爷对她的印象似的,殷勤极了,跨进了门槛便微微弯腰行了一礼,一脸歉意道,“徐老爷,又来打扰您了。” 徐老爷转头瞧向她,捋着胡子慈善一笑,伸手示意二位在对面坐下。 “这次是有何事?” 宋凌难道的周到,将段宁一路搀到了椅上坐好了,又将他的薄裙抚平,才自己坐到一旁,坐下的一刻才恍然觉得自己和段宁好似互换了。上回需要人照料的是她,扶她进来的是段宁,而这回是刚好反了过来。 而两回出事儿,要麻烦的人都是徐老爷,因此宋凌方一坐下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总是来叨扰徐老爷,她都觉着自己是个麻烦。 她讪讪一笑,“我们本是在上京的路上呢,可昨儿夜里走错了路,遇了狼群,阿宁身上伤了几处,都挺严重,实在没法这样到京,寻思着就在徐家附近了,便索性来打扰您,实在是抱歉。” 徐老爷将下人放在桌上的茶杯朝两人推了过去,笑道,“我恰好住这附近,便是缘分,没准是菩萨特意叫我来帮二位的,你们来了才是来对了。” 他一句话便叫宋凌心中的难为情消减了大半,她见徐老爷并不在意她三番两次带来的麻烦,心里放心了些,便继续道,“阿宁是今早上方换了身衣裳,才看不出有伤,他小臂和腿上都叫狼咬了,昨儿那身衣裳跟浸在血里了似的...” 她说着说着心里就堵了起来,又吸了口气道,“您看有没有法子,去帮他处理一下,这么大的伤口包扎地如此草率,怕是撑不到进京就要坏了...” 徐老爷从段宁进来时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劲,总拿一侧手臂扶着东西,另一只像是无法弯曲似的,这样一想,想必是包扎了几层,不方便。他走路时有衣裙遮挡,看似与常人无异,却总有种说不出的虚弱感,想必腿上的伤也不轻快。 他是个规矩人,本想上下观察观察段宁,却及时收回了目光,喊了个丫鬟,“阿绿,你带宋少夫人进里屋,瞧瞧他的伤。” 那丫鬟应了声,便上前去搀扶段宁,却叫他一收手躲了开。 阿绿有些不解,还当是他不愿吃疗伤的疼,闹性子了,便道,“宋少夫人,您得治好了才能好好跟宋少爷上京去的,这副身子半道上更要难受,长痛不如短痛。” 段宁凤眸微掀,扫了她眼,仍不伸手,“我自己走就好。” 阿绿疑惑,却也不多说多问,福了福身子,“那您便跟我来。” 宋凌的目光一直在段宁身上就没挪过,眼睁睁看着他叫人带了出去,阖了门,才收回视线。 屋里一下就剩了她与徐老爷二人,她爹虽和徐老爷交情好,对她却终归是个才见了两回的长辈,她瞬间不太好意思,抬手喝了口茶,抬脸笑,“真好喝。” “那是自然,”徐老爷道,“你上京去是有何事?” “我爹看上了块店铺,想将我家的生意做到京城去,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我和阿宁去替他看看。” 徐老爷捋着胡须沉默片刻,“可是庭阳街东头的那家,原本是卖瓷器的?” 宋凌有些诧异,“正是。” 徐老爷却轻锁了眉头,“啪嗒”一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叹了口气,“那块地方是好,店面大,位置好,达官显贵常带着家眷闲逛的地儿,只是因此也价格高昂,敢出手去买的,也都是些官场上有头有脸的,宋家几代经商,在京城没有熟人,怕是难。” 他话说罢,又抬眼,眉眼间浓云密布,“除非是拿钱豁上,若是其他人肯退让,或许还有戏。” “啊...”宋凌懵了,她对这些东西本就不敏感,如此听徐老爷一说便更傻了。她还当是块只要拿钱了便能买下的地方,却没想到这块店竟这么抢手,还要去与别人争。 这就涉及到宋凌认知的盲区了。 她想,若是段宁在边上便好了,他肯定听得懂,还会想出法子,可偏偏坐在这儿的是她,她什么都做不了。 拿钱往上豁?宋家倒是不缺钱,在京城也是难有商人能与她家相比的,可难的就是在这关系上,她家世世代代住在琉城那天子鞭长莫及的地方,在京别说是熟人,认识的人都难遇,做什么都没个帮衬的,若是这事真要靠官家间的情分帮忙,她怕是只能空手而归。 她面露难色,“我还真不太了解...” 徐老爷也猜到她不懂这些,似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听懂,笑说,“无妨,待会儿宋少夫人出来了,你们二人一块儿商量着来,少夫人是个灵活的,她或许能有法子。”他又道,“咱们琉城可少见这样聪明活泛的女子。” 宋凌一听他夸段宁,心里就开心,立马来劲儿了,“阿宁是聪明,什么法子都想得出。他是京城来的,皇城根儿下的人果真是与我们这里的人不同,想法活络多了。” 徐老爷听了这话扬眉道,“京城?他家中可是在京做官?” 他自己问出这话,随即便自己给否认了。做官的,尤其是在京做官的,有几个能看得上他们这些商人?不踩一脚便是好的,还嫁女过来,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可他随后便听宋凌道,“好像是,可具体我也不清楚,许是有些复杂,不便多说。” 宋少夫人家竟是京官,这是徐老爷万万没想到的,他又问,“少夫人姓什么?” “姓段。” 徐老爷蹙眉,将宋少夫人的姓名拼凑了起来,“段...宁...”他像恍然记起什么似的忽的抬头,却什么也没与宋凌说,只是面上笑意更大,又命身旁的丫鬟去倒了杯茶水上来,连连道,“缘分,果真是缘分。” 宋凌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看徐老爷似是一下子便乐呵起来了,问道,“徐老爷怎么忽然这样开心?” 他将茶盏双手抬至鼻尖闻了闻,笑着舒了口气,却并没回答,而是说,“你家与这地有缘,我方才掐指一算,便算出宋家能拿到这块地。” 宋凌听出他是在调侃,笑了,“您什么时候掐指一算了,我怎么没看见?” 徐老爷从茶盏后抬眸,笑着望了她眼,“我偷着给你算,能叫你看见么?” 宋凌可算是懂了自己爹为何与徐老爷交好,原来徐老爷也是同她爹那样爱逗人乐的,这也正好和宋凌的性子相合。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丫鬟便来道给宋少夫人处理好了,叫宋凌过去看看。 宋凌还未踏进段宁待的那间屋子,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浓烈药味,这味惹得宋凌鼻子一麻,她赶紧屏住呼吸,心里却落了下去,这味儿闻着便叫人放心。 屋里的陈设简单极了,似是专门给客人住的,只是一张干净的塌,边上一张花梨木桌,刻了朴素的花样,墙上挂了个硕大的茶饼,墨绿地点缀着房间,偶尔能闻到清新的茶香。 段宁的衣袖掀至大臂,胳膊上已被人细心地包好,血也都清了个干净,在伤口小些的地方并未包扎,而是只涂了些药膏,一块一块地遍布在手背上,虽黑绿黑绿的不好看,却叫人瞧见就心里有了底。 她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转头便见桌上是盘酥皮的点心,端端正正摆在那花梨木桌的边上。 她脑子里立马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脸,方才的欣慰安心瞬间被这张脸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烦躁。 这定是徐家那儿子趁她不在送来的,还有完没完了? 明知这是她家的娘子,还要在他伤了的时候献殷勤,真是与徐老爷的规规矩矩完全不同,败好感极了。 她脸沉了下去,扭头闷闷问道,“这是不是徐奎送来的?” 第37章 沐浴 段宁觉得有趣极了。 他这位“夫君”吃味儿的后劲儿极大,叫她捕捉到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会是牵拉到全身的醋意爆发,像个手指一扯便会整个儿动起来的提线木偶,桌上那盘徐家人派丫鬟送来的糕点,便成了那根提线。 他这样想着,轻笑出声,侧着脸抬起眸来看她,“是,如何?” 他倒想看看她因这事,能有多大的反应。 宋凌咬着下唇看了眼那盘点心,似是还没动过,心里稍微顺畅了些,却仍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徐家那个儿子就好像脑子少了点什么似的,明知她与段宁是夫妻,还做这些自讨没趣的事情招人嫌。 她回答不出段宁问的“如何”,心里一直想着如何给徐奎挑些毛病,别叫段宁觉得他做的比自己好。 宋凌目光在桌上来回扫了几圈,忽然福至心田。寻到了徐奎的纰漏,转头阴阳怪气道,“徐奎这样贴心,都知道送些点心来,怎么就不知道倒杯水给你喝啊。” 她走了几步倒桌边去,手捏起一块糕点瞧了瞧,又放了回去,“这点心吃了噎嗓子,也不倒杯水备着,儿子就是比不过老子,徐奎还是不如他爹为人周到。” 徐奎周不周到,她不知道,但她可不能叫段宁觉得徐奎周到。 说罢,她便等着段宁回答。 段宁掀起眸子望向她,扯扯嘴角,“夫君怎么也没倒杯水进来?” 他平时极少这样称呼宋凌的,如今这样一喊,倒有了几分刻意。 宋凌抬头,立马从他戏谑的眼神中辨别出了几分调侃,可这在宋凌眼里却不仅是调侃,更是在拿她和徐奎做比较。 这可是为人夫的耻辱! 她自知自己没有照顾过人,从小到大只被别人照顾过,在这方面,许是确实比不上别人,可既然要做比较,她定不能输给徐奎。 她瞥了糕点一眼,眼神似要将它看穿,撇嘴道,“他那是知道你要吃点心还不给水喝,我是本就不知道你要吃噎嗓子的点心,他还不如我呢。” 说罢,她也站不住了,总觉得这屋里闷极了,处处都是别人家的味儿,自己格格不入,段宁倒是好像已然融入进去了。 她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感觉,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只觉得胸闷发酸,似有千言万语要反驳,最终却半句也没能说出,一跺脚,转过身去,“我去给你倒水,行了吧?” 她方转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衣袖便叫后面的段宁扯住,一个收手将她拽回了塌边上。 她被拉得猝不及防,压根没有准备,一个趔趄就要往他身上倒过去,好在她及时伸出手反放在身后,于他的身侧撑住了床塌,才堪堪在他身上稳住了身子,没跌到他身上。 她已来不及去说道方才的事儿,方稳住了自己便微偏过头去,语气极不和善,“你做什么?我要是倒你身上了,方才人家给你包扎地就算白费了,扯开那么多次,你还想不想好了?” 段宁却不言不语,将手从她袖上松开,伸手将她的腰环住,以臂力支撑住她,脸就贴在她的颈后,吐息落在她的耳后,温温热热,夹杂着些许湿气。 “骗你的。” 宋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两人离得这么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宋凌还是没怎么习惯,他次次靠近时,都爱讲声音压得低低的,轻柔中,听着有几分像男子似的温润,她次次听到都会觉得身上酥酥麻麻,胸口的跳动也随之加快。 “徐奎没来,糕点是丫鬟送来的。” 宋凌明白过来,恍然“噢”了声,随后忿忿地转头怒视他,抬手想锤他一拳却又无从下手,最终还是讪讪收回了手,无力地斥责道,“好大的胆子,还骗我!” 他笑的时候胸腔也跟随着轻颤,震在宋凌的背后,连带着她也感受着他的笑意,听得他的声音飘在自己的耳后,温润轻缓,“骗你又怎么?你不也信了么?” “我那不是信!”宋凌爱面子的性子又上来了,嘴硬又死不承认,却无力反驳,嘴唇开合了半天,憋出来句,“我...我那是...那是怕他骗了你,你看他明知咱们是夫妻,上回还给你递点心,总觉得他是个没好心的。” “倒是没想到你一口醋能吃这样久。” 他压根不搭理宋凌的狡辩,一言道出她最不愿承认的。 宋凌气结,“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像样的囫囵话,段宁的呼吸一下一下扑打在她的耳后和脖颈处,让她逐渐丧失了发声的能力,最后索性闭上了嘴,只留了脸上一片通红。 段宁嘴角微勾着,始终带着笑看她,她微微一偏脸,便看到他眸中的星点笑意,她撇开目光,尽力叫自己想些别的,好让脸上的红晕快些消下去。 她刻意不看他,死死盯着自己的腰间黄绿相间的系带,“我那不是吃醋,是怕你叫人骗了。” 这话起初只是她随便想出来,试图糊弄他的,可说出来后,她却反而觉得这样解释起来通顺极了,一瞬间为自己编好了理由。 她忽的有了底气,直接转过脸去看他,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对自己理由的自信,道,“虽然我是女子,但好歹对外咱们还是夫妻,你要是因谁对你好,就轻信了谁,叫人骗了去,那宋家都一块跟着丢人,所以我才不开心的。” 她这话说得大言不惭,完全忘记了最易轻信他人的,恰恰就是她自己。 段宁听着她的鬼话一句一句的,不禁轻笑出声,对于她的胡编乱造无可奈何,只能装作信了,手抚上她的眼睛,硬将她的眼睛阖了起来,笑道,“知道了,快休息吧。” 编那么多句,脑袋怕也得累了。 宋凌虽不满他的敷衍回应,却也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了,毕竟再说下去,她编出的理由可就圆不起来了,索性应了声,去洗漱准备休息。 两人从宋家出发时就早,想着早些进京去踩好了地方,也好与卖店铺的人好好周旋,谁知路上遇到了这一出,耽误了大半的路程,好在他们有时间,并不着急,否则定是要错过大事了。 他们在徐家住了几日,竟都没人打扰,不仅是丫鬟不随意过来,偶尔徐奎与他们在徐家里见了面,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对段宁也恭敬有礼起来,不再像初见时毛头小子的模样,远远见了二人便问声“宋少爷,宋夫人好”,好像两人是他的长辈似的。 徐家有专习医术的下人,段宁的伤日日都有专人来看,每天换药,不出半个月便好的差不多了。 徐宅终归是别人家,二人总不能待太久,伤好得差不多,便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临走时徐老爷待二人就如同自己的儿子要出远门一样,仔仔细细查了遍他们带在车上的东西,将缺了的东西全给补了一遍,弄得宋凌难为情极了,总觉得徐老爷比她爹还像她爹,她爹好歹还无需回报,如今徐老爷对她好,她简直就是无以为报。 她与徐老爷提及这些,徐老爷却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抬眸深望了眼段宁道,“无需回报些什么,这都是长辈对小辈应当做的,既然要出远门,总不能苦了你们。” 段宁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也不明所以,只轻点了头,回答道,“托了徐老爷的福,如今该备的东西一样不缺,定是能平安上京。” 话虽如此,离京城的路却还远得很,两人进京时,天儿都暖透了。 京城不愧是都城,离进城还有一段时宋凌便觉出外面的不同了,大老远便能听到商贩的吆喝声,外人似乎人很多,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些什么,口音与琉城也不太相同。 这里的人说话比琉城大剌剌的粗音好听多了,人人说话字正腔圆,仿佛一个模子跟着念的,宋凌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着不知道皇上讲话是不是也是这样? 她瞥了眼段宁,他正闭目养神般地坐在一旁,丝毫不为外面的动静所动,司空见惯似的。她悄悄抬手掀起了帘,从一丝缝隙中窥着这座从小便只听说过却从没来过的皇城。 这儿的人衣着比她还要轻薄些,许是天气的关系,这里比琉城要暖得早,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薄衫,与其他人一比,这才觉得确实有些热了。 街市上不止是汉人,还有许多人一眼便知是异域来的,一条宽敞到可同时走三辆马车的街道边上,熙熙攘攘都是店铺,卖得大多数是些宋凌见过却又与她见过的不太相同的玩意儿。 一串串的珠子摆在摊上,宋凌想着不过是首饰罢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与琉城的项珠并不相同,尤其是样式更复杂些,乍一看都不知要怎么套到脖子上。 她心里惊叹着如此大的差距,同时心中也升起了种陌生感,她此时此刻才真正有了种自己来到了他乡的真实感,虽才几天的功夫,那个琉城却在离她越来越远。 她望着街上笑着走过的陌生人,耳边充斥着以前从未听过的乡音,连吸进的味道都仿佛不同了,她竟一时间回忆不起琉城的样子,甚至分辨不清哪个才是梦境了。 她忙放下帘子,又坐回了马车中,朝边上看了看段宁。 车外的讲话声仍不绝于耳,她看着段宁,觉得这会儿只有他才能让她有种身在他乡的安心感。 马车外的吵吵嚷嚷逐渐远去,虽周边仍是吵闹着,却没了方才那么喧嚣,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是两人住的地方到了。 这是在京城一家还算不错的旅店,外面看来像座宫殿似的,三层的屋檐都高高翘起,顶上的绿琉璃瓦映着京城的太阳发出闪闪的光,木制的房屋雕刻了极为精致的兽象,口中含珠,居高临下地从屋檐上俯视着下马车的宋凌和段宁。 马车夫早就与店主打好了招呼,宋凌与段宁便直接穿过了房梁雕花的走廊,进了备好的房间。 宋宅的马车共两辆,另一辆没有与宋凌段宁同去段家,便直接来了京城,提前便将二人衣食住要用的东西备好了。 宋凌开了插销,进屋便觉得身上厚重极了,京城的春天早,风也比琉城要小,饶是她穿了件薄裙都出了层细汗。 她自己抬手扇了扇风,命人去打沐浴用的水,话说完一顿,转头看向段宁,“过会儿水好了便你先洗吧,这一阵伤终于能见水了,你忍得比我久。” 段宁的手指正在旅店的木桌上轻抹着,拿起来在眼下看了看,轻笑道,“也比你要脏是么?” 宋凌一下子坐到木椅上仰头看他,“我可没有这样说过,你若是真这么想,那我便跟你一块去,正好你的手也不能总泡着,我便帮你擦擦,保准比你受伤的胳膊洗得干净!” 段宁收回了搭在桌上的手,瞥她眼,“不必。” 宋凌听着后面的下人似是将盆放好了,又道,“你别跟我犟啦,大家都是女子,这有什么不能见的?你们段家规矩多,人又保守,我们宋家可没那么多规矩,你爱干净我是知道的,待会你自己洗不净,还不是得心烦么?” 段宁索性没有回话,目光只在她笑嘻嘻的脸上划过,便起身朝后面走去,听着宋凌跟了上来,他停住步子转过身,严肃地看她。 “我在这儿划条线,你不准踏过。” 第38章 破绽 好笑,宋凌可从来就不是听话的人。 她看着段宁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先是乖巧了一阵,转身回去坐到了木椅上。 她陷入了沉思。 段宁家风确实与她家不同,她打小与她爹一块过日子,哪懂那么多女子的礼节规矩,更何况她爹从小就拿她当男孩儿,还叫她扮作男孩,家里的丫鬟下人,大多都不知她是女子,从没人教过她避嫌之类的事儿。 她起初换衣裳避着段宁,是为了怕他发现自己是女子,可后来不必遮掩着了,她便完全放开了,即使是段宁还在,她也照换不误,只是换到里衣时背过身去罢了,可段宁却仍避着她换衣裳,不仅如此,连叫她帮着系个腰间都不让,好似碰一下都多么金贵似的。 她也尝试过去理解段宁。她去过他家,与他娘和阿姐相处过,他家里人与宋宅的人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两类。 他家中吃饭做事轻声细语,阿姐笑不露齿,轻笑一下都要抬袖子捂着嘴角,只露出温婉大方的眉眼,走起道儿来也是步步端庄,生在这样的家里,段宁性子羞怯,不好意思叫她看见,似也是正常的。 可令她不解的是,段宁在这事上竟是出奇的严格,早已超出了宋凌对于“害羞”或是“不好意思”的认知界限。 宋凌坐在木椅上闷闷地想着,总觉得段宁到底是不拿她当自己人看,否则何必这样防她? 他定是因为自己隐瞒了自己是女子这事儿,便觉得她是个小骗子,说谎骗他,才不愿对她坦诚的。 这一想法于宋凌的脑中一闪而过,本该转瞬即逝,却叫她越想越觉得有理。 她在他眼里成了个说谎的骗子。这一认知叫她的心里突然地难受了一下,她忽地抬起头,恨不得现在就去屏风前,将事情解释清楚,叫他不要误会,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剩了句——她确实是骗了他。 她喉咙一滞,吞咽了一口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来想走两圈,以消解心里的烦闷,却抬头看到了桌对面的木椅上,是他寝衣上的系带。 那寝衣若是不系这带子,便穿不紧,他无论如何也得系上再出来的,可他若不系这带子,便穿不好寝衣,便出不来。 宋凌目光落在那条黑底银纹的系带上,沉默了半晌。 这可是你自己落下的,怪不了我。 她上前拿起了那带子,啪嗒啪嗒走到了离屏风还差了几步的距离,听得里面的动静忽地一顿。 定是段宁听到她过来了。 她掂了掂手中的系带,扬声问,“阿宁,你洗好了没有?” 他的声音透过屏风,被蒙上了一层雾气,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还没。” 她没回话,想着他既然不想叫她看,她也总不好硬闯进去。 她可不想惹了段宁不开心。 宋凌走回了厅中等了会,百无聊赖,没过会多便又去问,来回了三四趟,才终于听到段宁极为无奈地答了句,“要好了。” 他的话本就叫屏风挡了大半,模糊不清,又加上里面不时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宋凌压根没听到第一个字儿,光听到了他说“好了”。 宋凌心头一喜,抬腿便绕过屏风,邀功似的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系带。 “你看,你方才忘了带这个,我特意等你洗好了才进...” 她一抬眸,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嘴仍张着,话却说到一半就噤了声。 她诧异地看着衣衫不整的段宁,这画面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的手拉着半边寝衣在腰腹之上的位置,黑底的寝衣映得他的皮肤格外白净,极大的色差使宋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手下的位置。 他将手虚虚地捂在上面,似是想遮住些什么,却无法完全挡住,反而是他修长如削的手指,更让宋凌想要看过去了。 他指节分明的五指下,隐隐约约可看出块垒分明,精壮紧实的腰腹上还挂着水珠,滴滴地朝下滚动,于一点汇聚成一递,一直流到寝衣上,将寝衣染深了色。 此情此景,显然是他还未将寝衣理好,便让宋凌闯了进来。 她此时已然忘记了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却恍然记起段宁定是不愿叫她看见的,硬是挪开了目光,偏头看向地面。 她眼睛死死看着地,脑子里却不自主地想到了方才看到的场景,怎么都挥之不去。 ...没办法,实在是太好看了。 那是女子也能有的么?她曾听程阳说过些关于练腱子肉的事情,说什么男子都爱将自己练得强壮些,结实些,却从未听过女子也可练成这样好看的块垒。 她竟一时有些恍惚,竟觉得段宁此时告诉她,自己是男子,那才是正常的。 脑海中像看小人儿书似的,她忆起了曾经两人相处的瞬间,他种种不对劲儿的地方,和他之前被狼袭击时,她将他搂在怀里的触感,也是如她方才看到的一般,是硬邦邦的,结实健壮的,不像女子那样温温软软。 她恍惚之间,段宁倒是先讲话了。 “看都看了,还低头做什么?” 听了这话,宋凌立即抬起了头,却失望地发现他已趁着方才的片刻功夫整好了寝衣,板板正正地站在那儿了。 他的头发是湿漉漉的,丝丝缕缕贴在额角,脖颈,和肩头,与他洁白的皮肤相映,从他墨黑的眼眸中透出了一丝凌厉的美。 宋凌知道自己是触了他的逆鳞,做了他最不愿自己做的事了,心里自然慌乱,下意识退了一步,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抿抿唇,还是上前将系带递给他。 “我...我以为你都穿好了才进来的。” 段宁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色淡然接过系带,当着她的面便系在了腰间,只是没什么表情,连丝轻笑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宋凌一愣,随后脱口而出,“这个...”她抬手指了指他的腰腹处,又问,“女子也能练出来的么?” 段宁也怔住了。 他还当这次是叫她看了个结实,定是会猜出他是男子,本打算若是她说出来,他便将来龙去脉都告诉她,以后两人仍可像夫妻一般相处,不过调了个个儿罢了,却万想不到她竟问了这样没水准的问题。 ...还是他高看她了。 倒并不是他不想告诉宋凌,而是他觉得时机未到。 他如今什么都没有,空剩这副尚什么都做不了的身躯,从京城狼狈拖到了琉城,如今又叫他拖回了京城,却仍是什么也没做成而归的。 他若是告诉了宋凌,那便只剩了一个目的——娶她。 可他拿什么娶她?他已然经历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甚至没有颜面去向她坦白一切,他无法安心地面对坦白后的生活,无法坦然接受他与宋凌之间还有着千山万水般的阻隔。 既然她单纯到这个程度,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再瞒一阵。 等到他重新夺回一切,等他将自己前路的阻碍一个个清除干净,他便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剖给她看。 他抬眸看向她,勾唇一笑,“能的,我爹打小也当我是男子,叫我与其他人一块习武,久而久之便有了。” 宋凌向来信任他的,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轻信他的说辞。 他的说辞似是有些道理,一切都能圆得上,却总给她一种莫名的刻意感,叫她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段宁脸色如常,看不出一丝破绽。 宋凌微蹙眉,他防她如放盗贼,她即使是觉出了不对劲,也无法去证明出什么。 何况他自己也说了,他爹待她,是如她爹待她一般,当男子养大的,这样一来,他许多时候给宋凌的感觉像是男子这事儿,倒也能解释得通了。 她心有疑虑,却不得不将信将疑,反正此时说出来,他八成也不会承认什么,还不如慢慢来,她就不信夫妻间有什么事能瞒那样久。 第39章 抱抱 宋凌笑着掩下了眼底的怀疑,扬声赞叹道,“真好看,你是不是也是因为从小就习武,才个子这么高?” 段宁松了口气,答道,“或许是。” 宋凌打小调皮淘气,为了躲她爹的责备,也练就了一身装模作样的本事,此时全部施展了出来,不叫段宁看出她有一丝怀疑。 “怪不得你劲儿这样大,原来是打小练出来的。”她抬眸,敬佩道,“你爹比我爹还要狠,我爹好歹什么都不叫我做,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女子与我不同,讲话都轻声轻气,那样苦的日子,你可怎么受得了啊?” 段宁抬眼一笑,“那么多年,也就习惯了。打离开京城,倒也没再吃过这样的苦了。” 打离开京城,吃的便全成了过日子的苦,衣食无忧的大理寺卿之子一朝跌落枝头,前一日与后一日的生活便是云泥之别,曾拥有的一切一夜之间从手指尖消失,受尽曾经同好的嘲讽欺侮,这样的苦,要比身体上的苦难忍百倍千倍。 宋凌抿抿唇,佯装随意地提了一嘴,“你若是男子就好了,细致体贴又待人温和,生得眉眼好看,鼻梁高挺,还长得结实有力,你若是个男子,我没准便愿意嫁给你了。” “没准儿?”段宁扬扬眉。 宋凌立刻改口,“你若是个男子,我铁定就嫁给你了!” 说罢,她也扬眉笑笑,心中却暗喜自己的猜测似乎得到了印证,他多问的这俩字儿,叫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他不是女子。 宋凌平时看起来是傻乎乎的,却不是真傻,她不愿去计较太多罢了,真遇了事,她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令她惊异的是,她竟并没有那种自己被欺骗了的气愤,有的只是一种梦境成真的难以置信与隐隐的期待。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叫自己的喜色不要溢于表面,事情尚未尘埃落定,真相如何不是她猜测什么便是什么的,一切还要等待时间揭露。 她极力地抑制下心中的想法,镇静自若地走到塌旁,如往常一般拍了拍被褥,转头道,“到的时候便是傍晚了,快来休息吧。”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去和他同床共枕了。看着他步步走来的身影,她竟觉得四肢僵硬起来,耳边似有一阵轰鸣在作响,心口里的跳动不断加快,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他越来越近,她却语无伦次了,“那个...那...我就先去沐浴,你...你先睡...” 说完,她逃似的跑开了。 她沐浴了好久,将整个身子泡进热水中,任全身浸在温热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出去面对段宁。 虽说一切还没有一个定论,她无法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这个猜测一经生根,便在她的心里发了芽,就算是她拼命地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是想多了,也无法去像以前那样地面对他了。 她的心态已经变了。 宋凌将身子往下挪了挪,将下巴也泡进温水之中,热气向上升腾着扑打在她的脸上,在她眼前蒙起一层雾。 她曾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对段宁究竟是什么感情了,可如今她却觉得,这段感情在她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她之前是有过一瞬间,觉得自己或许是爱慕女子的,在许多次段宁靠近,而她心口的跳动随之加快的时候。 她犹记得自己当时慌乱恐惧不知所措,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子,在阿姐口中那“在京城早有先例的女子与女子一块儿过日子”,在她眼里,在偏远保守的琉城人眼里,是绝不能接受的。 于是她下定决心,隐藏起了一切,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她便如正常夫妻那般待段宁,若是她的事情败露... 那便再想办法。 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事情败露的比她想得早得多,也没想到段家人的态度比她想的要好太多。 他们没有责备没有打骂,甚至没有不满没有任何情绪,这是宋凌第一次被人揭穿出自己是女子的事实,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了她和段宁之间或许有那么一丝丝微弱的希望。 最起码段家人不反对,段宁也未表现出什么异议,这便意味着,她即使是个女子,也可以以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她的段宁一起生活下去。 可现在更叫人振奋,叫人激动,却也更叫人不知所措的猜测浮现进她的脑海。 若段宁真的是男子... 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她在这样猜测的起初是极其兴奋的,她是女子,段宁是男子,两人便可光明正大地继续做夫妻了,恰好她也可以不再对自己究竟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做太多的推测和担忧,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可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不解。 他为何要扮作女子?甚至在自己已然暴露是女子之后,他仍不将真相讲出,继续隐瞒自己是男子的事实? 多半是有原因的,多半,是有不想叫她知道的原因,也多半... 宋凌的鼻尖离浴桶太近,有些喘不上气儿来了,她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深吸了口气,本被热水环绕着的身上突然被凉气裹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忙又将自己泡进了热水之中,继续想着方才的问题。 ...不想叫她知道他是男子,那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之时,便是他要离开的时候了。 这是宋凌最不愿面对的,如今却一直游荡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阖上眼不愿继续想下去,叹了口气,呼出的气在浴桶中打出一串泡泡,却不能消解她心里半点的惆怅。 她整好了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时,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雕花的木窗外的天却是完全没有要天黑的样子,旅店外的街上却仍听得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声音,她瞬间便忘记了方才的愁苦,攥紧了方系好的寝衣便小跑到塌边,一个翻身上去滚到窗边朝外看去。 窗外是条繁华至极的小街,天上都黑漆漆一片了,地上却星星点点的燃着灯,将宋凌的窗棂都照亮了。这会儿也不知是几时了,外面的街上竟还有不少人成群结伴地闲逛着,不像白天那样人流涌动拥挤,却也着实是超出了宋凌的想象。 在琉城,天黑下来外面就没什么商贩了,更别说几个人搭伙一块出来逛夜市。 她赞叹地“哇”了声,胳膊撑在窗台上朝外看着,耳后冷不丁地听见了段宁的声音,这声音离得她极近,仿佛就在耳边。 “喜欢么?若是喜欢,等事情办成得了空,便带你去逛长安街的夜市,这边儿与长安街的比起来,不值一提罢了。” 他点出了宋凌的心声,却也叫宋凌想起了自己对他的猜测。 她趴在窗台朝外看着,脑子里却不由得想到了他会不会离开这一问题,再也没了看下去的心情,闷闷地应了一声,便从窗边挪开,翻身钻进了被窝里,将被子从脚裹到头顶,蒙地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她担心的就不会成真,不会找上她一般。 他先前对她那样好,是不是就是早知道会有一天要离开? 她头埋得更低了。 段宁从被窝外推了她下,“怎么不开心了?” 宋凌沉默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个脑袋来,眼含水汽,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张口却未说话,只叹了口气。 段宁轻笑出了声,“怎么叹上气了?” 她耳根子红了起来,半晌又将脸埋进了被子下,飘渺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透出来。 “阿宁...你...你抱抱我吧。” 段宁一怔,随后微勾了唇角,抬手将她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见她嘴上这么说着,却仍手攥着被角不放,无奈道,“你这样叫我怎么抱?” 说的有道理。 宋凌的手一松。 第40章 你家中是有两个女儿?…… 她整个人窝在被子里面,一松手,肩膀那块地被子便叫段宁掀开,他单臂伸了过去,抚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了个圈。 宋凌眼前天旋地转,再定下眼神时,自己已经仰面朝着天,段宁斜靠在床头,微侧着头垂眸睨着她,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 得知了段宁或许会是男子后,她连被他碰下肩膀都不好意思了。她是打小与男子来往地多,平日里一块儿出去鬼混的狐朋狗友,都是些财大气粗,吊儿郎当的男子,可段宁到底是与他们不同的。 他待人温和有礼,方方面面都做的周到,从不像琉城那儿的商贾家里的公子哥一样大大咧咧,没规没矩,他还听她的话,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还那么在意她,愿意只身进狼群里去救她出来,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最重要的是...是...他可是她的娘子呀,因一道莫名其妙的姻缘,和她成了一家人,她喜爱他,并不只是单纯的地喜爱他的聪明能干,或是他的俊逸儒雅,更是因为两人长久相处来的融洽和睦,细细想来,他做的每件出乎她意料的事儿,都是在为她如今的沦陷添砖加瓦。 他身上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只要他在边儿上,宋凌就莫名地安心,她对他的信任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却早已浸入来她的方方面面。 一定是因为...一定是因为他的无处不在,他的细致入微,才让她有了这种只对他一个人有过的特殊感觉。 一定是因为俩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久了,不会是因为别的什么... 宋凌做事向来不计后果,这一刻却出奇地谨慎,生怕自己的想法出错。毕竟她现在还是猜测,万一只是她想多了,他真的是女子,她岂不是又要失望一次。 就算是只是拿这些想法来安慰自己也好,她不能太过绝对,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宋凌深吸口气又呼出,好像觉得自己一瞬间就长大了许多呢。 她抿抿唇,大胆地与他视线相对。 段宁勾着唇角睨她,将她散落在肩头的黑发抚到了枕头上,又收回手掐住了她的肩,俯身靠了过去。 两人鲜少有这样亲近的动作,他也怕惊了她,特意问了句,“确定么?” 宋凌本是想,只不过是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这有什么确不确定,可刚要点头时,便抬眸看到了他沈如潭水的眸子,古井映月似的紧紧地摄住她,她甚至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脸唰地红透,却还是硬点了两下头,又死要面子地补了句,“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段宁轻笑,随即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手掌扶在她的背后往自己这边一按,宋凌的脸就贴上了他的胸口。 两人以前有过许多次不经意地触碰,刻意地去抱对方还是头一回,宋凌的脸可以毫不在意后果地靠着他,感受着他那边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温热结实,竟从心底涌上了种做什么都有底儿的力量。 段宁垂眸看着她的发顶,心中划过了丝惋惜遗憾。 若他此刻与她而言不是个女子那该多好。 可若她真的知道了他不是女子,还会愿意与他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么? 他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却转瞬又恢复平静,可方才刹那的想法却让他心里真真切切地像划了道口子一样,他的心口剧烈收缩了一下,转瞬即逝,那道口子却是无法愈合,汩汩地渗出了血红。 他于是深吸口气,另一手臂也伸到她的背后去环住她,抬手放到她的脑后,将她搂得更加靠近自己,仿佛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如今贴近。 段宁抬手把她落到身前到发丝撩到脑后,以免她压疼了头发,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到的轻缓柔和。 “怎么?是忽然来了这样远的地方,夜里怕了么?” 宋凌深吸了口气,鼻尖满是他身上原本就有了清冽好闻的香气,又混着宋宅的衣裳上的皂角气味,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地不搭调,却莫名地叫她觉得安心极了。 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处,混着他胸腔的跳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才没有呢。” 经了方才他的手掌一按,宋凌更加靠近他的胸口,也更感觉到了他胸前的平坦。 ...好平啊。 宋凌感叹的同时,心中的喜悦加深,她一个随意的猜测正在不断地得到印证,似乎她每往前一步,都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这让她兴奋不已。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松开了段宁,仰头看向他,却掩饰不住自己嘴角的偷笑。 段宁蹙眉,“笑什么?” 宋凌脑子里一道闪雷划过似的,唤醒了她曾毫不在意的一件小事。那似乎是两人成亲的第二日,她方睡醒时不小心抹了把他的胸口,也察觉出了是平坦的,那时他便是与这会儿差不多的口吻语气,问了她句“做什么”。 她一拍大腿,当时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呢!若是当时就猜到了,那省了她多少功夫和苦闷呢! 段宁本就觉着她起身后的表情不对劲,像小人得志般,笑得狡猾,这会儿又忽得拍了下大腿,随后自己坐在那儿嘿嘿笑了两声,倒像个患了癔病的。 他紧蹙眉,低下头去看她,一手抬了她的下巴叫她跟自己对视着,问道,“怎么了?” 宋凌下巴一疼,抬眸见他狐疑的眼神,就知道他八成是觉得自己这会儿鬼上身了,也忽的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太过张扬,一不小心便外露了,忙收敛了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好笑的事。” 段宁却不是那样好糊弄的,听了这话虽是松了捏在她下巴上的手,一双黑眸却仍紧紧盯着她,“是么,什么好笑的事?” 宋凌一怔,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便有了主意,糊弄道,“想起了小时候的趣事罢了,我小时候皮着呢,做过可笑的事情多了去了,今儿太晚了讲不完,以后我慢慢讲给你。” 说罢,她手一撑跪起身子仰头极力与他平时,话锋一转,“我恰好有话想问你呢。” 段宁扬眉道,“什么事?” 她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手,佯装是不经意地问,“我忽然想到的,你家中是两个女儿,你和阿姐,若是想要个人来假扮长子,为何不叫阿姐去扮,而叫你扮?” 段宁表情一滞,答道,“阿姐个子娇小,不太合适。” 她步步紧逼,“可你不是方才还说了,你是打小叫你爹逼着同男子一块儿练武,才个子高的?” 他这是头一次叫宋凌从话中抓住了漏洞,许是她的问题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措手不及,才不小心出了差错。 他却面色如常,眸色淡淡,似乎并没有被她难到,轻笑道,“这你倒不如去问我父亲,他的决定,我哪敢过问太多。” 宋凌撇嘴,问不下去了。 他见她住嘴,也稍松了口气,又哄道,“时候不早了,方才不是便叫我睡了么?明儿一早便得去看那铺子,当心明天起不来。” 他不正面回应,宋凌也没什么好继续问的,只好熄了火,恹恹应了声。 段宁抬手捻灭了桌上的灯,屋内霎时陷入一片乌黑,他的眼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却仍不阖眼,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心里总觉得挂着什么,如何都无法安然入睡。 父亲的眼线遍布京城,消息一向快,他今日未在京城露面,怕是还没人看到他,明日一去看铺子,怕是不出半日,就能传到大理寺卿府中。 心烦气躁,他最终还是阖上了眸,闭眼却是另一种无尽的黑暗。 静谧的夜里,宋凌突然出声儿。 “阿宁,我还没见过你父亲呢。” 段宁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夹杂几分说不明的情绪,“他那人,没什么好见的。睡吧,临大事儿前提那人,晦气。” 宋凌随后迷迷糊糊又问了几句,还没问完,便睡着了,段宁于空洞洞的黑夜里听着她平稳缓慢的呼吸声,却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心安。 也不知他那向来眼高于顶,视商人为最底层,又做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的父亲,若是知道了宋凌的存在,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盛气凌人惯了,若是肯给宋凌好脸色,才叫段宁难以置信。 段宁不知道他父亲会如何,他只知道,他如今虽失去了与父亲抗衡的力量,却比曾经要坚韧百倍,他可以容忍再会时他人的冷嘲热讽抑,却绝不会容忍别人动宋凌一根手指头。 第41章 伤筋动骨一百日 两人在京城本就没打算待太久,店铺的事儿又着急去办,生怕误了时间,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宋家的人来叫醒了他俩。 京城就不像琉城了,戒律森严,又人多眼杂,跟琉城待着的时候宋凌是想干什么干什么,上天入地无人敢惹,来了京城顿觉出了自己的渺小,朝窗棂外满大街的人群看去,衣着华丽头饰精美的女子,和羽扇纶巾袍纹精致的男子比比皆是,她在琉城时人人称羡的东西,到了这儿倒成了随处可见的了。 她扭过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挑出的衣裳,沉默了半晌,难得的低调,“咱们不穿花里胡哨的,得低调行事。” 而后将手里那件紫红底的金錾花纹袍子放了回去,重拿了件白玉银丝的缎袍递给段宁,那是两人从段宁家离开时,阿姐给备上的,她那会儿还不知道包袱里是什么,如今才知道,阿姐是早有准备。 她自己则挑了半天,都没有挑出件合适的,既然段宁穿的是男装,两人又是以夫妻之名去购那铺子,她自然要着女子衣裳的,可她哪能想到方离开宋宅和琉城没多久便要穿回女衣,压根就没准备,唯有当时从段家走时,阿姐给的那件儿红底薄裙。 颜色鲜明亮眼,样式端庄贵气,简直是不要太张扬。 在京城这样遍地是达官显贵的地方,那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基本上都是相互认识的,若是出了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穿着打扮与旁人不同,保不准会叫谁盯上。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有着不可估量不可猜测的仇恨之心,这是临走前,她爹嘱咐的。 她手轻捏着那薄裙又叠好放回一摞衣裳上头,转过身时面上有几分她少有的赧色,“我...我好像没什么可穿的。” 段宁懂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这样说的原因,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道,“你想穿什么便穿什么,若是有人问起,我便替你回应。” 宋凌仰头,“你怎么回应?” “就说,我的夫人就爱穿男子的衣裳,她穿男子的衣裳,与穿女子的衣裳同样好看。” 他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下嗓子,去学着女子讲话,而是以他原本的声音,句句醇厚低沉。 他说罢,见宋凌似是被他这一声儿吓住了似的没了动静,眼神都呆滞起来,便又轻笑,“学得像吗?” “像。”宋凌心头跳动了一下。 虽然她心中多少有了数,可乍一听到他这样的声音,她还是有些不适应,那声音像古井幽潭一般将她吸进去,四壁回响在她的耳畔。 他的话在她耳中过了好几遍,一股股暖流顺着心底涌了上来,却又顷刻覆灭,宋凌垂下头,“算了,还不够麻烦的。要不我便不去了,反正我去了没什么用,什么也不会,到时候也是你自己跟人家商量...我在边上就跟木头似的...” 段宁蹙眉,什么也没有说,上前两步在包袱中一摞衣裳里翻动了两下,抽出了自己那条鹅黄的薄裙塞给她。 他知道她的为难,便替她做了决定。 “就暂时穿着这个,等事情办妥,忙过了这阵,便上街上的店铺去买几件儿。这条你穿着虽稍大了些,却也算是朴素,还是更合适些。” 宋凌本是摇摆不定,恨不得此时此刻有人替她挑一件儿出来,再为她指出其中的优劣,段宁这话说的正是时候。 她听他的,抱过衣裳笑了声,便换去了,换完后发现果真与段宁的猜测差不太多,这衣裳虽大,好在薄一些,她在不易被瞧见的地方将几块料子叠起来一卡,便没那么长了。 两人到了那要出卖的店铺时,正是未时方用过午饭的时候,铺子里的人不多,他们进门时,上一家看过铺子的人刚好出门离开。 方踏进去,那刚刚才送完了客的店主又笑脸迎上来,“二位是?” 那男子长得张圆脸,小眼睛眯成一道缝横在上方,笑时几颗牙都露出来,将腮边的肉挤在一起。 段宁和宋凌出来前便讲好了,他们是代表着宋宅来的,来之前便提前派人与店主打过招呼,人家定是知道宋家来的是儿子和儿媳。 如今段宁是男装,他便要对人说自己是宋凌,宋凌便成了“儿媳”。 段宁抬眸看向那人,道,“我们是琉城的宋家,来之前父亲派人同您这儿打过招呼的。” 那人眼珠子朝上转了几圈,随后恍然大悟道,“噢,你便是宋凌吧?” 段宁一笑,“是。”他又侧睨了眼宋凌,“这是我妻子,段宁。” 他的手放在宋凌的背后,将她稍微朝自己那边带了一下,宋凌不小心踉跄了两步,抬眸讪讪一笑,“幸会。” 她平日里最擅长装模作样了,扮了那么多年的男子都像模像样,除了段家的人,从来没人识破过她,可如今到了这里,恐慌却像只手一样,伸出来攥紧了她。 好在那人并不多问,甚至没有多看二人两眼,便转过身去,带着他俩逛起了这铺子。 铺子比宋家在琉城的要小些,可毕竟是在皇城根儿下的铺子,有这大小已是少有人买得起了。 铺子上下二层,中间一条紫檀木刻了貔貅样式的楼梯将二层相连,宋凌看见这构造时,就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将来这一层就摆些成品,供人挑选购置,再设张小桌算账使,二楼便可用来堆放暂时不用的料子,再腾出一个隔间来做加工用。 绝妙。 皇城的店铺到底是不同,横平竖直的房梁刻的花纹都大气雍容,一侧的屏风上的图案是华贵的牡丹花开,宋凌在琉城看惯了那些胡人带进来的不伦不类的图案,什么象牙,鹰头一类的,如今见了这些正统的花样,竟由心里生出了敬畏。 两圈下来,宋凌对这铺子是满意极了,地段也好,这条街临着坊间建起,周边住的都是些有些财力的人,皮草这东西,本就是要卖给他们这些人的,不论从哪处选,她都觉得这间铺子好极了,怪不得她爹早就看上了这里。 她转头看段宁,“你觉得如何?” 他又扫了眼,轻声道,“这地方风水不相驳,是难求的吉祥之地。” 宋凌一怔,“你倒是会说,我只会说这地方不错,买!” 段宁一笑,“你说买,那便买。”他瞧了眼在一旁翻看账目的店主,“只是这铺子怕不是那样好买的,店主打一开始听了我们的来历,便就没瞧上我们,是料定了我们拿不到,想买这铺子的贵人怕是太多了。” 宋凌这才发觉了那店主的古怪之处,怪不得她总觉得他说话时看着客客气气,却总不正眼瞧人,原来只是不正眼瞧他俩罢了。 宋凌叹口气道,“京城果真是藏龙卧虎。” 她正愁着是否还有办法能将这铺子买到手,好歹叫二人别白来一趟,便听背后一串轰隆隆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隆,想不到在京城也能遇着你,你方才在说藏什么龙,卧什么凤?” 宋凌听了这声音一怔,立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瞥了眼段宁,心里咚咚跳得快极了,随后转过身去,装模作样地笑,笑得客气礼貌,“程阳兄,倒是有一阵没见着你了。” 程阳面上的笑意也不知是真的抑或是装的,看上去热切极了,仿佛二人从未有过不该有的隔阂。 也仿佛是没看到宋凌和段宁的衣裳似的。 “宋凌,你莫不是也想买下这铺子??” 宋凌暗道一声不好,面上却仍笑盈盈道,“是。” 程阳背着双手,原地转了半圈,视线环过这铺子的房梁与陈设,又转头道,“这铺子构造优良,地段也好,我也是为了买它而来。” 宋凌这会儿是笑不出来,还硬是保持着面上的笑,讷讷地应了声。 来之前在徐宅中,徐老爷还嘱咐了定会有些官戚贵胄来买,这不是说来就来了。 程阳的爹是当今朝廷的刑部侍郎,大大小小的案子归他复核,因处理得当,办事活络而极受圣上的喜爱。 他若是一定要争这铺子,宋凌压根就比不上他,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宋凌的心里凉了半截,想着他父亲这任务她怕是完不成了,说不上顶上还有些比程阳的爹大了去了的官儿也等着呢,她连程阳这一道槛都过不去。 程阳终究是比她大了一轮的,老练成熟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丝毫欢快的神情,宋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高她一等的自得之意。 或许也有发现了她见不得人的秘密的自鸣,宋凌分辨不出,可她清楚地知道,他对自己和段宁此刻衣裳的事情闭口不提,便是肚子里滚着更黑的墨水,他的热切之下永远埋着比宋凌多出十几年的处世老练,他越不提,宋凌便越觉得心慌。 她心里忐忑,却又无可奈何,她总不能自己主动去提及两人的事,那可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耳边温润如水的声音忽然响起,话音却分辨不出一丝温和,有的只是在掩饰之下的嘲弄。 “伤筋动骨一百日,程公子的伤可是好利索了?” 宋凌闻言,心里的愤懑顿时消失不见,甚至险些笑出声,她抿嘴压住笑意,抬头捕捉到了程阳脸上闪过的尴尬与羞赧,心里涌上一股快感,随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开口,似是对段宁不满。 “阿宁,你那会儿可真是做得过分了,怎能直接便给人拧断了?多亏了程阳兄有家底儿,定是能拿出珍贵的药材来医治,否则哪能好的这样快?” 她方才分明是畏惧的,对程阳深不可测的畏惧,可听了段宁的话,她竟不知为何有了底气,仿佛段宁能为她撑腰似的。 段宁轻笑,与她一唱一和,“不过是随手一转,哪能想到便断了?”他掀起凤眸,似笑非笑,“程公子今后要多加注意才是。” 宋凌爽也爽过了,并不想在这里与程阳多说,更何况在这京城,程阳还指不定认识多少达官显贵,个个儿都是她招惹不起的,还不如赶紧溜了。 “程公子,以后一定要多注意。”她佯装担忧地说完,便转头拉了拉段宁,“阿宁,咱们欠程阳兄的,这铺子咱们便不要了,走吧。” 说罢,她便扯着段宁逃似的飞快离开了。 程阳的反应实在是蹊跷,说多错多,她不能再闹下去了。 程阳在原地连句话都没插上,恨得咬牙切齿,“赵已。” 一旁一直跟着他的小厮知道他此刻定是怒火中烧,不敢多说,忙绕到他身前半跪在地,“在。” 门口处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他却仍死死盯着,半晌吐出来句,“阿宁?这人可不简单。你去查查,他究竟姓什么。” 第42章 下马威 宋凌一路扯着段宁到了街市上,直到周围人群的喧嚣淹没了她,她才被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熙攘扯回了现实。 她毫不在意拥挤的人群里谁踩了她一脚,惊魂未定地扯着段宁的袖子,丝毫没了方才在程阳面前的沉静精明。 “阿宁...他怕是看出什么了,今日你穿着男装,我穿着女装,按他那性子,定是要调侃几句,他却什么都没说...他定是攒着什么呢,他八成还记恨上回你拧了他的小臂,一上来开口便没好气儿,他那人还记仇...我太了解不过了...” 她说着说着,便后悔了起来。她方才一时起了小性子,非要将段宁的话往阴阳怪气的方向带偏,只顾着那一会儿的解气,这会儿回想起来,才恍然发觉自己怕是惹到他了。 两人已不是从前那样无话不说的朋友了,脱去了“朋友”这个光环,便相当于他身上的真诚热情和信任义气全都不再对宋凌展现,他对外人如何,宋凌多少是知道些的。 他对谁都有种信手拈来的敷衍,好的一面永远只留给自己人,一旦被他逐出自己人的范围,得到的便只有他毫不留情面的出手和争夺。 方才,怕就是个下马威。 朋友翻脸,往往比招惹了素不相识的人更可怖,那个人原本是你的朋友,便意味着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你的软肋和弱点,但凡有所动作,便有可能是致命一击。 段宁微蹙着眉,俯身轻声道,“怕什么,他即便是知道了你是女子,那又如何?” 宋凌看着他一脸风轻云淡,他定是不知道程阳那人对待别人怎样不留情,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这么说。 她怕的不仅是程阳知道她是女子,那后果顶多顶多便是叫琉城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叫她爹觉得扫几分面子罢了。她更怕程阳因此怀疑起段宁,惦记上段宁。 她虽不太了解,但也多少知道,段宁家是官籍,父亲曾在京做官,现如今应当是也在京城。程阳的父亲也是在京城做官,甚至是位居高位,若是叫他对段宁起了疑心,保不准会搜刮所有的线索,找到与段宁千丝万缕的联系,顺藤摸瓜到他的父亲,他的段家。 到那时,便不止是丢些面子的事儿了,程阳他爹,管的可是案子,最终定罪不定,是他说了算的,但凡叫这家人抓住些把柄,再添油加醋几分,便没什么好下场。 她面露急色,“可...可你也...” 段宁漫不经心,“看见了,又能怎样?” 那程阳也不是从今日才怀疑起他的,即使是他今日不叫他看见,程阳也早已觉出他的不对劲。 或者说,段宁一开始便没想着瞒住程阳,在这场官场的尔虞我诈间,程阳从不是个可以小瞧的角色,他想查清一切,想保住段家,想掀翻程家和他的走狗,却不想叫宋凌掺合进这淌混水。 他继续道,“你便放心就是,他只是见了咱们穿身不同的衣裳,京城繁华,什么样癖好的人没有,他定是因为见惯了,才没说出来。” 宋凌听了他的话,只觉得他这人天真过头了。 她却不想说得太多,段宁的父亲还在京城,这之间一定有许多牵连,她若是说了,段宁难免要担心段家的安危吧,可两人却又没什么可做的,什么忙也帮不上,说出来,反而徒增段宁的烦恼罢了。 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唉,你说你为何要头一句话就戳他的痛楚呢...” 段宁垂下眸子,眉眼一黯。她可不会知道,一开始便是程家对段家针锋相对,恨不得赶尽杀绝,如今他不过口头几句,压根抵不过程家当年所做的九牛一毛。 他侧眸睨她,扯出个笑,“夫君怕是忘了,我方嫁来时,当时先动手动脚的可是他。你怕我戳了他的痛处,便舍得叫我忍着委屈么?” 第43章 大少爷 宋凌面色一怔,垂下头,“不是...我...唉...” 她不过是怕他惹祸上身罢了,却没想到叫他误会了,她索性叹口气闭上嘴,不说话了。 段宁本想岔开话题罢了,却没想到她忽然低落了起来,无奈之下便俯身将她一拉,低声哄诱,“大老远来了,便别总将这些事儿挂在心上,带你去买两件儿衣裳,这些事儿不是你该想的。” 宋凌却硬犟得像牛似的不愿意挪步子,闷闷问道,“那该是谁想的?我也不想叫你想。” 他语气更缓,“好,我也不想。” “那叫谁想?” “叫我父亲去想,你可满意了?”他此时耐心地像在哄个三岁孩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宋凌不信,“你还说连你父亲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这会儿又说叫你父亲去想,好像我是个随便编几句就会信的小孩儿似的。” 段宁动作一滞,轻笑出声,“不骗你,你去买几件儿衣裳,我便带你去见他,将这事儿告诉他,叫他去解决,如何?” 反正他今日在京城一逛,定会有人将他的行踪报给父亲。他本是猜测他父亲或许不会见他的,两人父子一场十几年,他便抛下三口人这样远走,从未回来过一次,怎么可能这会儿又想见了? 可程阳却来了。 他碰见了程阳,这消息若是传进他父亲的耳中,定是恨不得立马就传他回去。 宋凌犹豫了许久,抬头问,“真的么?”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他父亲做官,定是懂些朝廷上勾心斗角的门道,若程阳真的记了这份仇,想做些什么,早有准备总是好的。 只是... 她又道,“你不是与你父亲并不好么?若是你实在不想见,你也不必...” 段宁打断她,“这事儿就到这里,你不必多想,全叫我去做就好。”他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腰去与她平视,仿佛要看穿她眼中的担忧,“现在你把这些放下,我陪你去买衣裳。” 他的手向下一滑,顺着她的肩膀,后背,滑到了她腰间的位置,向里一伸摸到了她将长裙卡住的地方,几块料子叠在一起,不仔细看便看不出来,可总归穿在身上会不舒服。 宋凌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后腰处捏着层层叠叠的裙子,手腕处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衣衫贴在自己的身上。 天儿已经渐晚了,饶是温暖的春日,落了日后也有徐徐小风,吹的她身上凉爽,却唯有他手腕触着的地方是温温热热的,那温度扩散至她的后背,她轻哆嗦了一下,听得他轻声说,“你总不能穿着这样不合身的衣裳去见他,对吧?” 宋凌好像四面八方都被他包围着,身后是他手上源源不断的温热传递过来,他的手臂就环绕在她的身侧,她抬眸又能见他俯身看着她,离她这样的近,鼻息都与她的交织在一起,耳边满是他低沉好听的声音,满大街的人在此刻都消失了一般,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俩。 她已然听不进去他究竟说了什么,只会点头,“好。” 这条街上什么样的铺子都有,找家成衣坊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成衣坊里人并不多,家家户户都是自己织布做衣裳,大多是买不起成衣的,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府里分了布料后再叫人做出来,嫌成衣掉价,少有人会来买。 可既然存在,便是有它的意义,这不,客人便来了。 琉城的成衣坊,宋凌仅去过一两回,为的是去学学当下时兴的样子,好叫家里的裁缝给做出来,可那儿的衣裳大多花样不鲜亮,进了成衣坊便觉得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所有衣裳都是棕的灰的,连边上的店主都跟着恍然没了人色儿。 京城的成衣坊却全然不同,这里头各式各样的薄裙长衫摆在两侧,色儿也多样得很,板板正正地叠成块儿摞着,挑中了料子的花样,店主便将那衣裳提起来一抖,好叫宋凌看它的样式。 这里终归不是她家,次次都叫店主拿出来,不满意再叠好放回去,宋凌自然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他,两三次后她便耐不住了,随手便了件儿水蓝与白缎的间色裙,叫店主上下看了几眼,拿出件尺寸相仿的。 她朝身上一比划,铜镜中的裙子不是水蓝,而是镀了层老旧的黄,看不出那裙子真正的色儿,可样式却好看的紧,与她曾见过的间色裙都不太相同,白缎上绣了兰边的祥云图案,裙摆边上还层层叠叠着一圈兰纹。 她虽无法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穿上究竟是什么模样,却满意极了,转头问道,“这衣裳几两?” 店主缄口不言,伸出五个手指。 宋凌心里松了口气,还当这京城的衣裳多么贵重,原来是她想多了。她转头向段宁道,“阿宁,五两,在我的小荷包里呢。” 那店主这会儿才蹙眉开口,“不是五两,是五十两。” 宋凌忽的转过头,却极快地将脸上的难以置信隐藏下去,不想叫别人觉出她的犹豫和诧异。 段宁却不知从哪儿搜出了张银票,上前几步递到了店主手中,唇角微勾含笑,“您收好了。” 成衣坊本就生意少,几天不开张都是常有的事儿,难得有像这两位这样不讲价便付钱的客人,店主顿时眉开眼笑,双手去将银票捧了过来,映着门外的光亮看了两眼上面的钱数,才乐呵呵地转身收进账簿,又笑问,“二位看看还需买些别的什么么?” 宋凌也不知那银票上究竟写的是多,甚至不知道段宁时从哪儿来的这银票,她可从没见过。但见那店主的表情,就知道这银票的数一定不小。 这一件儿薄裙便开口要五十两,宋凌是再不敢小看这店中的任意一件衣裳了,忙不迭地摇头道,“不必了。” 说罢,转头便要拉着段宁离开。 段宁却只随她走了两步,到了离店主远些地方,便站住了脚步,也将宋凌拽停,待她满脸疑惑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将两人朝左一藏,站到了排排的尚未做成成衣的料子后,以这些花样鲜丽的料子做遮掩。 “不是喜欢成对儿的么?怎么不看了?” 这衣裳架子后本来地儿就小,两人只能面对面地站在这儿,几乎要贴了上去,他的鼻息打在她的头顶上,从发心传来了阵阵暖流。 他今日一直是以低沉醇厚的声音与她讲话,她也多少习惯了些,唯一不适应的,便是他压低了声音与自己讲话的时候。 他那样说话时,声音听着格外暗哑,却又透着他与生俱来的温和,听得宋凌身上一阵酥麻,打后背上窜上一阵酸劲儿。 她使劲儿摇头,“不看了,也不知道你那银票哪里来的,再买一件儿怕是全身上下都要掏空了。” 段宁轻笑,“哪有那样容易?你既猜出我父亲做官,便能想到这张银票于我不是难事。” 宋凌却还是摇头,“你若真有那几个钱儿,便自己留着,别花在这些东西上,不值当的。” 段宁一怔,随即又笑出来,“宋凌,你真是变了不少。” 他本是想叫她再开心几分,才这样提议,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件衣裳罢了,可于宋凌而言,和他穿同样样式的衣裳,她便能开心好几天,保不准儿回了旅店还要将两件衣裳拿出来不停地看,她明明是比他还不缺衣裳的,却在这事儿上比他高兴百倍。 她这样的回答,却让他出其不意。她哪曾在意过这些东西,向来都是喜欢便买,即使是五十两,于她并不是价格上的高低,不过是超出了她的预期罢了,段宁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心疼这五十两。 可如今说买衣裳“不值当”的,竟也是这样一个人。 段宁垂眸看着她,她同样也垂着眸,视线并不与他相交,沉沉地盯着自己脚尖,额角散落的头上叫风刮在了她的眼皮子和鼻尖上,凝脂一般的皮肤更显得柔白细腻。 段宁伸手拂去了她脸上的碎发,面色淡淡,道,“你先出去等我,我去与他说些这银票的事儿。” 说罢,似是怕她不信,又添了句,“这银票不常见,许多人不会用的。” 宋凌这才信了,她也没兴趣听这个,便乖乖点头出了成衣坊。 段宁随后走到了那店主边上,“方才那水兰的衣裳,可有男子样式的?” 那店主先是一喜,随即却耷拉了眉眼,“这还真没有,那颜色本就是女子喜欢的多,男子哪有穿那样颜色的?便没叫人做。您若是想要,我便差人去给您制一件儿,小半个月的功夫便好。” 段宁轻蹙眉。也是,他本就不爱穿这些花样繁多的衣裳,是打与宋凌成亲后,才听她的安排,穿些她喜欢的颜色,如今叫他自己主动来买件水兰的衣裳,他还真开不了这口。 他便点点头,问道,“既然还有这样的料子,可否给我做条腕上的系带?” ...... 宋凌在铺子门口等了没一会,便耐不住性子了,转脚便又进了铺子,于一排排的架子与衣裳之间,看到那店主眉开眼笑,手在他的腕上比划着。 她屏息,听见了段宁的声音,“...送到这里去,车马钱到时候找我要便可。” 话音刚落,她便又听见了段宁朝大门处走的脚步声,想到他是叫自己在门外头等的,忙转身又去了门外,装作一直在这儿等着的模样。 两人回了旅店时,时候已经不早,日头只堪在极远的地方露了个光边,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几乎照不亮两人的屋子。 段宁利索,进了屋便点好了灯,宋凌方想说些什么,门口便有人敲了两下门。 随后便是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 “大少爷,是我。” 这声音宋凌从没听过,光听这称呼,她也知道叫的自然不是她。 她抬头看向了同样抬头看向自己的段宁,心里便有了数。 那人是在叫段宁。 第44章 段宁抬手,捂住了她的双…… 果不其然,段宁的动作顿了一下,在狭小的客房中与宋凌对视着,他的眼神竟霎时间没了原本的温顺柔和,取而代之的是密布阴霾的警惕。 不知为何,宋凌的心里咯噔一下。 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她初来乍到,突然有不知善恶的人敲响房门,再加上段宁这样防备机警的目光,宋凌无法安心下来。 短短的一瞬,段宁便将目光从宋凌身上收了回来,垂眸看向手里的活儿,将那灯台朝桌里一推,似漫不经心地扬声答道,“这就来。” 语气仿佛是在回应一个他常年打交道的人,带着几分熟稔。 片刻后,他什么也没有与宋凌说,甚至不再看宋凌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将门的插销抽出,随后是另一阵沉默。 宋凌的背后一片寂静,她转头看去。 门口那人弯着腰拱手站在门外,并不往里走,垂着眸看着地面,似是极为恭敬,这一会的功夫,他又把头朝下低了几分,道,“大少爷,您回京来了。” 那声音是地道的京腔,与宋凌刚进京时在街上听到的腔调一模一样。 段宁的手指尖摩挲着什么,也不正眼瞧他,只看着自己的指尖,等着对面儿那人的话音落下半晌,才缓缓抬眸道,“不是回来,来办些事情,待几天罢了。” 那人似乎没想到段宁是如此的态度,先愣了一瞬,抬头看到了屋内站在桌旁的宋凌,连忙又垂了头,一拱手,道,“大少爷,那是...” 段宁神色淡淡地回眸瞧了眼宋凌,那眼神冷漠地好像是头一次见到宋凌似的,只瞥一眼便收回目光,语气漠然无波,“那是我夫人,成亲有小数月了。” 对面的小厮恍然抬头,面色看上去震惊极了,那抹诧异转瞬即逝,他这次终于微直起了身子,侧过去朝宋凌又一个鞠躬,“大少夫人,头回见,也不知您在,府上只叫我来看望大少爷,没叫给您准备东西,还请见谅。” 宋凌听着他的话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一句,才反应过来——段府的眼线是在京城碰着段宁了,才知道他回来了的,于是便派人来寻他。宋凌和段宁今日在外始终是在一块的,压根就没离开几步,怎会不知道她来? 八成是没想到她会是段宁的妻子,说白了便是没瞧得起她。想必如今上门来,除了瞧瞧段宁现今如何,便是要探探她的身份。 她瞥了眼段宁,见他漫不经心看着面前的小厮,压根没有要替宋凌说两句的意思,她心里一沉,搞不懂段宁为何在这小厮面前对自己表现地如此冷淡。 怕不是...他其实也没能瞧上她,与她不过逢场作戏,如今自己府中的人来了,他不愿叫人误会,才想起来避险。 她抬眸看了段宁好几眼,若是没有外人在这儿,她恨不得上去揪住他的袖子问他为何这副表情这样的态度,从前她次次这样去问他,他都会眉眼和善下来,柔声跟她解释。 可现在...现在不同了... 她甚至分不清从前他向她解释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逢迎。 她胸口闷堵,却不想在段府人前显得小家子气,便硬是将面上的僵硬压了下去,扯出个自以为端庄的笑,“无妨,阿宁从不在意这些面儿上的东西。” 她半句不提自己,似是保护自己,也似是在逃避什么,她分不清。 那小厮倒是回应地顺畅,“大少夫人切莫怪罪,赶明儿同我们大少爷来趟段府,一同用宴,好弥补前些日子未给二人接风洗尘,如何?” 话语间,他的眼神从宋凌身上流转到了段宁那儿去。 他这话压根就没有在问宋凌的意思,始终问的就是段宁。 段宁总算是笑了声,“这可是父亲的意思?” 那小厮见他竟笑了,立马也跟着喜笑颜开,“是是,老爷这不刚知道大少爷回京了,接着便叫我来请二位,上心的紧。” “他回京这些年,也没回去过一趟,如今我来了,他倒是上心了,”他凤眸微掀,“材德,他这上的是什么心?” 材德被他的话吓得险些呛着,双手在身前匆匆摆了两下,“大少爷可千万别这么说,老爷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这么些年...那...那也是有缘由的,我们这些下人,可全是看在眼里啊!” 段宁嗤笑,“可真是忙。” 这么些年过去了,材德还记得段家这位大少爷的性子,不敢主动将赴府中的现状全盘托出,只能避重就轻道,“府中这么些年,也变化许多,好多人走了,也好多人来了,曾照顾过大少爷的人留下了不少,您这回回去,他们定都乐得找不着北了!” 段宁听着他的话头便不对劲,凌厉地抬眸扫向他,材德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几年不见,他家的大少爷也已不是那个恣意洒脱的贵公子了,如今的段大少爷往那儿一站便觉得出沉稳可靠,一个眼神便叫他汗毛发直。 他拱在身前的双手肉眼可见地微颤起来,求救似的转头望向宋凌,“大少夫人,您看如何?” 段府家主的邀约,他谅这还未正儿八经进门的夫人也不敢拒绝。 谁知宋凌尚未来得及开口,段宁便上前一步,将他看向宋凌的视线遮挡地严严实实,“这家中掌事的是谁,你问她做什么?” 材德如何也想不到大少爷现如今竟这样给人压迫感,立马没了别的心思,连连摇头,“是您,是您,我...哎,您便当我方才是鬼上身了。”于段府锤炼多年,材德有好一身求饶求恕罪的本事,“大少爷,我们做下人的,您看这是话也不敢说,事儿也不敢做,若是您不给个答复,我们实在是没法回去交差啊。” 他怕如今的大少爷,更怕府里等着他回去报信儿的老爷,前有狼,后有虎,可更不好惹的,还是他身后那只爪牙锋利的虎。 宋凌看着他从刚进门时恭恭敬敬,却从脚到头透露着意气风发,到现在头越垂越低,身子都微颤了起来,便猜得出段家的老爷绝不是良善之辈。 只是不知段宁会如何选择。 她正想着,便听段宁话音低沉浑厚,淡淡回道,“回去告诉老爷子,仅明日有空,过期不候。” 材德如蒙大赦,接连地点头,往后退了一步便要拂衣裳跪下,叫段宁一句话止在了半空。 “老爷怕是也未当我是段府的长子,你也不必行礼。” 可材德该跪还是跪了,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得了段宁的应允才肯起身,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宋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琉城离京城那样远,人们虽是传统,却也并不是事事都规矩繁多,天高皇帝远,麻烦的礼节该省则省,尤其是这些主子家仆间无用的礼教,琉城人都视这些为无物。 这回她是头一回见人磕头,仿佛地面都在脚下震动了。 段宁将门插好,这才回头看了宋凌,没了方才在那人面前的漠不关心,见宋凌还呆呆看着材德磕头的地方出神,轻笑道,“看傻了?” 宋凌一个激灵缓过神来,方想回应他,一眨眼便想起了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 那叫一个冷淡,那叫一个事不关己,恨不得叫那小厮以为两人不是夫妻,而是仇人。 她抬眸瞥他一眼,轻哼了声,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去铺了床铺,松了松发髻,要进屏风后去。 段宁沉了眸,几步上去拽住她的袍袖,“做什么去?” “洗漱去,看不出么?” 他话音凉薄,她便比他还要凉薄。 谁还不会了? 段宁蹙眉,抬手拧向眉心,深吸口气道,“宋凌,你闹什么别扭?” “我哪有闹别扭?”她一把甩开段宁的手,瞪了他眼,“我说了我要去洗漱,怎么了,这都不许么?” 说罢,她大步进了屏风后,不再回头看一眼。 她进了屏风后,才恍然记起自己压根没打水来,空空一个盆摆在她的面前,她又好面子,不肯这时候出去面对段宁,只好和空面盆干瞪眼。 隔着屏风,段宁的声音像蒙了层雾纱。 “是不是,我方才没理会你?” 宋凌火一下子便蹿了上来。他还知道是因为这个,方才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她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盆底描了富贵牡丹的面盆,怎么想都不是滋味儿,非要开口呛两句心里才好受。 “您就别猜了,段大少爷,京城与琉城不同,您不过是想避嫌,我清楚,也理解。” 她这么一说,段宁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段宁打小就没猜过女子的心思,得亏了宋凌直率,不爱藏着掖着,若她是那样不愿好好说,非要耍小脾气的,段宁怕是一夜都想不出是为何。 他轻笑,“我那哪是避嫌,那是在护着你,看不出么?” 宋凌撇嘴,咬着腮边的肉,心想段宁又在唬她了。 她承认,段宁是比她聪明些,可宋凌也不是傻子,不是他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她冷哼道,“护着我,便是不搭理我,他话里话外就没将我放在眼里,你就一言不发,这就叫护着我么?” 段宁的声音似乎近了些,她却并未听到脚步声,只听到了他的声音比方才清晰了不少。 “我父亲对你是什么态度,尚不明朗,几年不见,我忽然成亲,对他便已然是个不小的冲击,他会接受还是怎样,这谁说得准?” 他解释的倒是像模像样,宋凌险些便要信了,却死活嘴硬,“你就接着编,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信。” 她背后却忽的一阵暖流贴上来,周身被人搂进了怀里,头顶上是段宁的下巴压了下来,四面八方好像有热气蒸腾上来,将她的脸瞬间蒸得通红,她的双臂身躯都被他锢住,动弹不得,只得抬脚朝后重重的踩了他一下,他闷哼了声,却笑了,“那若是我来了呢?” 宋凌浑身酥软了一下,差点要瘫倒在他怀里,硬是站住了脚,想摇晃着挣脱开,却如何都脱不了身,想开口斥责她,说出口的动静却又轻又软,“你松开!” 他这还是头一次穿着男子的衣裳与她这样亲近,与从前他穿着女衣和自己贴近了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她这次感受到了一种被层层包围的温暖,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将周围的所有味道都阻隔开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反抗,眼前便忽然黑了下来。 段宁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第45章 节哀顺变 他站在她的背后,将她朝自己那边带了一下,手掌在她的眼皮上揉了一下,目光顺着她额角的碎发看向她垂着轻颤的睫毛,挺俏的鼻头,轻声问,“有什么好气的?” 他几乎是刚一出声儿,宋凌就消气了,无论他是在外人面前对她如何,好歹他在只有两人在屋里时,待她从来没叫她不满过。 可最重要的,不恰恰是他在别人表现出的那些态度么? 她撇嘴,“我不气了,只是觉得我们彼此之间还是坦诚些的好,你家那小厮瞧不起我,我看出来了,想必你爹也是差不多的态度。” 她身上动不了,却可仰起脖子,抬头看着他白净的脖颈,“可是这样,总比藏着掖着,在人家面前装模作样要好。” 段宁笑道,“嗯,会含沙射影了?” 宋凌不理会他,“你若是觉得...嗯...觉得我的家世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配不上你,你大可以说出来的,不然你...你在你家里人面前估计也没什么面子吧...我也不知道你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官儿,可从前就听说过,做官的大多都看不上家中经商的,你若是带我回去...那...” 段宁沉声打断她,“我与什么样的人成亲,早就与段府无关,这些事情我既不在意,他们没有不准的理由。” 他这回答,倒是出乎宋凌的意料。她从未想过段宁与他口中的段府竟已是这样的关系,那段府的人来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不主动说,她也没有问,这样的事情,只有她自己想知道,是无用的,只有他也想跟她说时,才会有意义。 他方才的话叫宋凌皱皱巴巴的脸舒展了开,她也不再反抗挣扎,任凭段宁的手臂在她的身侧越收越紧,她反而觉得心中越踏实。 段宁说,“我与父亲几年未见,他如此是个什么样的人,段府上上下下成了什么样的人,我一概不知,万不能将真实的那面随意展现给人看。” 宋凌明白,她点点头。 “等到了段府,怕也不能事事顺心意,难免要遇上叫你心中不快的事儿,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一切明朗,我再替你还回去。” 宋凌叹口气,听他的话音,总觉得段府是个比那据说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还要难待的地方,他竟是生在这样一个家中的,连在自己至亲至亲的人前,都无法展现本性。 也怪不得段宁的性子那样深沉,好似什么东西都藏在心里,从不轻易示人。 她就算是心中不情不愿,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段宁的下巴压在她的发顶,双手与她身前交叉着搂紧她,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宋凌不解。 “想到将你也卷进我家那样个浑浊的地方,便觉得不应该。” 宋凌却丝毫未这样觉得,只是心中不由得想到,他扮作女装,是否与他家中的时有关? 她恍然记起了前一阵两人来京时,她问他为何穿上男装,他说,他家的情况与她家是相似的,父亲也不愿叫人知道段家只有女子,才叫他扮作男子,去博面子。 可实际上,他似乎只是男扮女装罢了,他连那听起来合理极了的理由,都是编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思绪却跑得离他极远,想破了脑袋都猜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如果说他家中的恩恩怨怨她尚可理解,那她最无法想通的,便是他为何都已经穿上了男装,在自己的女子身份已然暴露的时候,仍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去敷衍她。 在段宁的事情上,她似乎可以一再妥协。她想,他定是有别的苦衷吧。 如果真的如她之前所想,她知道真相那天,会是两人分开的那天,她倒是宁愿永远都不要知道了。 段宁似乎察觉出了她心情的变化,还当是他的话叫她心中不快,低声道,“你若是不满,就也可以不必掩饰,我只是不想叫麻烦找上你罢了。” 宋凌恍然回神,“不了,现在不麻烦,麻烦的便是以后,你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段宁轻笑,“是。” 宋凌深吸了口气,将脑子里的想法全部抛诸脑后,抬头一笑,“我多懂你。” 他垂眸看向宋凌,望见她眼中的笑意时先是心中松了几分,随后却是恍然的一紧。 他明明是对事事都观察仔细的,他自认为自己周边的一切都该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这会 儿竟这样后知后觉。 竟这时候才发觉,他和宋凌间的相处,像极了一男一女,像极了夫妻。 他在宋凌的眼里,该是个女子的,可宋凌近几日对他的态度,却完全不似从前两人方成亲时候的样子,她待自己,全然像女子对男子那样。 他的目光仍在宋凌的笑颜上,目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他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也不知宋凌究竟有没有看出端倪,抑或是这只是他的做贼心虚。 他只知道,自己的任何安排,都不许旁的事情去打乱,即使是或许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能出差错。 他早已察觉到,自己对宋凌的感情发生了变化,这已是最大的差错。 他本只是当宋凌是个工具,不过是他周密计划中的一个垫脚石,他临嫁过来前,就已经摸清了宋凌的底细,之后宋家于经商这事儿上发生的一切,几乎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他的计划从未被打断过。 直到他救了宋凌。 他以为他不过是怕宋凌死了,自己便少了垫脚石,无法名正言顺地在宋家完成自己的计划,可他竟发现自己在看到宋凌叫狼叼走时,心里的慌乱完全不是来自计划的被打乱,而是担心宋凌的安危。 他垂下眸,又一次抬手捂住了宋凌的双眼,沉沉出了口气,“是,你懂我的很。” 宋凌的眼前一片昏暗,透过他的手掌,可看见微弱的光,却见不到他面上此刻的表情,远比他的声音要沉重。 过了半晌,宋凌才满脸通红地轻推了推他,“好了,既然明天又要出门,便赶紧沐浴了早些休息。” 段宁只是闷闷应了一声。 * 对于去段府这事儿,段宁给宋凌的感觉始终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毫不掩饰的敷衍与不情不愿,一直到两人乘坐的马车稳稳停在了段府之外,段宁才有了些不同的反应。 他抬手掀起了车帘,冷眼看着木窗之外的这座府邸,眸子顿了半晌,才扯出个笑,“到家了。” 这三个字中有几分讽刺?宋凌也不知道。但她想,该是有嘲讽之意在里面的。 段家究竟做什么官,她是在来之前特意问过,才有了数的。 大理寺卿,这个称呼离她似乎非常遥远,她从前的十几年都未出过琉城,接触过的大多是商人,她印象中,所知道的的官职最高的,不过是程阳的爹。 段宁他爹的官职高,她就算是不了解,也是能猜出的。 仅看这府邸,便显而易见了。 这绝对是一个宋凌想都难想象出的大宅子,踏进府门分了三路,单是宋凌走的这条路,沿路便设着不少院落,各个都是红墙绿柳,屋檐齐整,灰绿相间的砖瓦层层叠叠,块块都绝不敷衍,从圆门外便可看到里面的池塘假山应有尽有,春日到来,各个院落中的花都开满了,这段府中处处花香四溢,鸟啼声声。 两人的身前领路的,是昨日来客栈找他们的材德,他还是弯着腰,那背似乎永远都直不起来,时不时地回头看二人两眼,仿佛是怕他们突然变卦不去了似的。 路上的人不多,却是走几步便能见着几个人,个个手里都拿着东西,要么端着花盆,要么搬着牌匾一样的东西,步伐匆忙。 不知离路尽头的院落还有多少路,一个小厮手里搬着大花盆,老远地便“哎”了一声,随后将那花盆沉沉地往路边一放,喜笑颜开地朝段宁小跑过来。 他跑至段宁的身前,二话不说便撩衣裳跪了下去,磕过头后立马站起来,同样是弯着身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激动。 “大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您...”他方才还堆满的笑意戛然而止,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喜悦立马消失不见,脸瞬间便沉了下去,话也在口中只说了一半,随即吞咽了口,放低了声音,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伸手拉上了段宁的裤脚,声音带颤。 “大少爷...奴才方才是见着您太过兴奋,您别怪罪...那边的事,我们这府里也多少知道了些风声,您...老爷不叫我们多说,还特意嘱咐了,若是在府里见了您,也不许多嘴,怕您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克制不住...奴才...还是多嘴了...奴才身上还有活,就先忙去了,别脏了您的衣裳...” 他说罢就趔趄两下站起身子,转身要往回跑,去抱那花盆,却叫段宁伸手拽住了后领。 这人是材保,小时候段宁还住在段府时,他便是最贴己的奴才段宁的脾气性子他最清楚,如今才会如此害怕惹怒了他,后来段家发配到荒蛮之地,段宁念他几年来的辛苦,便一封书信赐他回家侍奉父母,没想到段家回来了,他也回来了。 倒真是个忠仆,只不过这话中处处都不对劲。 他的后脖领一紧,便猜到是大少爷拽住了他,转过头来哭丧着脸,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大少爷...您...您就节哀顺变...” 第46章 鹭娘 他的手顿了一瞬,材保便趁机跑远了,抱起来那比他身子还宽的花盆笨拙地路过二人,还极为费力地向段宁鞠躬道,“大少爷,您慢些走!” 宋凌一直跟在段宁的身后,听着那小厮的话,愣是没听出个所以然。 节哀顺变,可这府邸中却丝毫没有谁过世了的迹象,反而边上路过的下人们面上喜气洋洋,有几个看见了段宁走过,才倏地收敛了笑,仿佛段家的大少爷是唯一该“节哀顺变”的人。 段宁的脚步停在原地,眉头布满密云,看向前方因意识到大事不好而停下步子的材德。 两人的视线方一对上,还无需段宁开口,材德便踉跄着跑过来,“大少爷...我...” 他瞥了一眼,冷笑了声,“不好说,老爷不许说,是么?” 材德的双腿开始颤抖,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慌乱恐惧,“...是,大少爷,老爷有令,我们实在...” 段宁倒不逼他,只是冷冷看着他这幅样子,良久才嗤笑,“你不必说,我自会去问他。” 得了这句话,材德才放下心来,带路的步子都快了许多。 路尽头的那座院落,显然要比其他的更为奢华。黑瓦白檐,四角攒尖,金宝顶上雕成气派的神兽模样,口含金珠目视前方,怒目圆瞪。明堂青砖,光是正面便有八面琐窗,两面开门,青石玉阶,还没走进去,宋凌就觉出了其中的威严。 堂内的正前方是把色调沉着的太师椅,上坐着位穿着黑靴黑蓝间色官袍的男子,面色被逆着光,蒙在昏沉暗荡之中,看不清表情。 宋凌跟在段宁身后,学着他的模样跪到大堂中央一拜,方想起身,却发现段宁并不起来,仍是跪坐于方才的地方,双手交叉在身前,姿势看上去似是极为恭敬,只是眼睛漫不经心地向下看着,与父亲问好时,都是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拜见父亲。” 宋凌立马收回了手,也学模学样地说,“拜见父亲。” 说罢,她心中紧张,还不知段宁的父亲究竟会以如何态度待他。 段宁父亲却并不像段宁说的那样冷淡,虽坐在高堂之上,却言语温和,手颤颤伸到身前去,示意他们起来,声音颇为老迈,“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疏远客气。” 段宁好像压根就不吃这套,冷冷抬眸笑一声,“这么多年未见了,如今见到父亲,确实是觉得陌生许多。” 那老成稳重的男人手顿了顿,面色僵硬了一瞬,随后竟还是轻笑,“是,这些年来是我照顾不周,叫你们受了委屈...”他转了眸子,有意地看向宋凌,“这便是你的妻子吧?” 宋凌忽的抬头,站在段宁的身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局促,饶是宋凌这样后知后觉,都已从这段府的排场和他父亲的举手投足间体会出了段家的与众不同,这绝非是一般的官儿。更何况这不只是个大官儿,他还是段宁的父亲,听他的话音便知道是个掌事的,她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对,触了他的逆鳞。 她硬扯出了个温婉的笑,她这辈子都没这样笑过,自己都觉得一定会很难看,可无可奈何,为了在他父亲面前装作贤妻,她算是尽过力了。 “是,父亲。” 坐在高堂之上的段父乐呵呵道了几句好,竟没给宋凌使半点绊子,将她上上下下地夸了一通,从头发乌黑透亮,一路夸到仪表端正,甚至还说出了“这孩子看着便是个贤妻,定能帮上你不少忙。” 他这话说出来后,宋凌听到一旁的段宁轻笑了声。 她拿膝盖都能猜得出,他那是嘲笑她呢。 她方想偷着在身后拽他的袖子,好悄悄教训他,却听得他扬声毫不客气道,“父亲有什么事情大可直说,何必拐弯抹角从旁人身上下手。” 说罢,他又将父亲方才的话还给了他,“你我之间,何必这样疏远客气。” 段父面色一僵,不由得抬眸看向了几层台阶之下,与自己多年未见的长子。 从少年时分别,到如今他已成亲,这么些年过去,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大,他似乎哪里都变了,又似乎并没怎么变,可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与那骨子里散发出的敷衍,从未变过。 那分抬眸便可看穿人心的视线也未改变,他永远直击要害。 段父语塞,嘴唇开合几回,最后却不再犹犹豫豫地客套,而是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了口,才道,“出来吧,出来见见我的儿子。” 段宁的眸子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掀了起来,随声望向了屏风后袅娜聘婷走出的一位妇人。 那妇人走出来时忸怩作态,步伐中透着些许的小家子气,丝毫没有段府中女子的端庄大气,他仅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外头来的。 她始终垂眸朝下看着,走到了段老爷的身侧屈膝行过了礼,才侧过身子怯怯抬头瞧了大堂内的二人一眼,目光热切,声音柔顺,“见过老爷,这便是阿宁吧。” “是,这是阿宁与他的媳妇。”段父的面上没有笑,而是略带了拘谨与紧张,竟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稍显犹豫地与段宁道,“阿宁,这位是你鹭娘。” 说罢,他急切待着段宁的反应。 段宁抬眸扫了她眼,似笑非笑道,“鹭娘?怕不是过几日,便就要我喊鹭姨娘了。” 鹭娘的面色一白,立马便嗔怪一般的看向段老爷,轻轻抬手推了下他的肩头,要他为自己做主似的。 段父只侧眸瞥她一眼,垂眸看向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示意她拿开。 鹭娘随即轻哼一声,转过身双手交缠于身前,撇嘴似闹脾气一般,余光又不停地在段老爷身上打转。 段宁将一切尽收眼底,自己在心中权衡了那女子的身份,毫不客气地嗤笑道,“大庭广众,鹭娘这是做什么?” 段父蹙眉,“阿宁,她是你的长辈,说话不可这样无礼。” 他扬眉,“长辈,她比我大了几岁?” “阿宁,你向来是知道,辈分与岁数无关。” “我以为父亲也知道,起码的礼教之纲。” 他面对居于高位的段老爷,几年未见,却并无一丝一毫的胆怯,直言不讳地指出,“若是父亲知道,便说说,这鹭娘是何出身。” 他扫过阶上二人,意料之中地捕捉到了段老爷脸上的叹息和鹭姨垂下眸子都掩饰不住的不甘。 他冷笑,“段老爷留着结发十余年的发妻不要,倒是对这连待客之礼都不懂得的烟花女子包容至极。” 段老爷像是被他的一句话戳到了软骨,却要极力地维持着他的威严,话音中却不自主地带着自知理亏的心虚,“阿宁,你...莫要这样说。” 宋凌也惊讶极了,忙转头看向段宁,手悄悄伸到他的背后拍打两下,趁没人注意时小声提醒,“好歹是你爹身旁的人,多少客气些吧。” 他一眼未发,也将手伸到后背处,一把攥住了她在他背上捋着的手,攥得紧极了,似是在将她的手当作什么发泄的工具。 他说出的话中带着隐忍,“父亲究竟是有何目的,不惜将您抛弃多年的儿子叫来,甚至是放下颜面好言相向,我不相信只是为了叫我见您一位妾室。” “是。”段父双手放于膝上,又一次抬眸看向段宁,整个人老态却极具压迫力,“明日府里设宴,为阿宁与你的妻子接风洗尘,好叫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段府的嫡长子也成亲了。” 他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拿宋凌与他身旁的鹭娘对比。他段府的嫡长子成亲了,妻子是个满京城找不出名儿的女子,不知是哪里来的。他身边的鹭娘也是如此。 言下之意便是,将来继他宗祧的段宁都可娶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他又有何资格对段老爷身旁这位女子冷嘲热讽。 他微掀起凤眸,目光凌厉,仿佛并不是在看自己的父亲一般,“阿凌家中经商,上下几代人都是有名有姓。”他转了目光向鹭娘,“不知道鹭娘,你可有名字?” 鹭娘面色一怔,随后是故作温顺地福了福身子,“鹭娘来府那日便说了,想叫什么,随老爷的开心。” 果真是个不懂礼数的。 还自作聪明。 段宁轻笑,“阿猫阿狗都是有名号的,你怎会没有?不必与我耍这样的小聪明。” 鹭娘的身形僵住,她知道段宁定是看出了她的出身,知道她这样贱籍没有姓名,才故意去将她贬得连阿猫阿狗都不如。 段家的长子,似乎比她想的还要精明难打发。 段宁却并不想与她多说,后又扫向段老爷,“父亲昨日才知道我进了京,明日便接风洗尘,设宴倒从未见过这样快的,怕是压根不为我准备,只是叫我刚好碰上罢了。” 段宁句句都直击要害,毫不掩饰他的真实想法,这让段父毫无招架之力,他多年混迹朝堂,最擅长地便是言辞隐晦地致他人于死地,如今被这样直白地挖出心思,竟不知如何对付了。 他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又压根没什么可解释的,最终还是无力地笑了,撇出了另一个话茬,“阿宁,既然来了,便住几日,府中变化很大,你也该多熟悉熟悉。” 一旁的鹭娘听老爷这么说,便知道这回叫她难堪至极的会面要到头了,她猜这段宁也不会留下住的,他与他的妻子在外都已有了栖身之处,府中上上下下又变得如此陌生,他有什么理由留在这儿? 却不料一抬头,段宁便似笑非笑望着他,眼中有嘲讽,也有势在必得。 是为了什么势在必得?她无从而知,只觉得背后一凉。 段宁笑意更大,好像方才对她冷言相向的并不是他,他眼神虚虚地落在鹭娘身上,半晌才发出了如地府中爬出鬼魅般的声音。 “好啊,那便住几日。” 第47章 阿舒 鹭娘被他这一声凉得一个激灵,饶是她头脑不清,分辨不出好赖,都觉得出他这话就是在冲着自己而来。 她看着段宁转了身,她放了心。 段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立住了步子,转过了头,淡淡问道,“老爷是想叫我节谁的哀?” 他起初来快步来了这堂里,似乎就是为了问这个,可他此刻却不徐不疾,也并不着急知道答案。 他不是没猜测过,他的母亲,他的阿姐,宋凌的父亲,几乎是与他有关的人,他都猜过一遍,最后却全部否定。 他的父亲并不知道他何时上京,没道理趁着他不在时去害谁,更何况,这对他全然没有半分好处。 他的父亲,向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段宁知道自己于他还有利用之处,他不会轻易害了段宁的身边人,惹怒了他,对段老爷并无利可图。 鹭娘脸上方漫上来的笑意一瞬间被诧异慌乱淹没,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段老爷,却见他紧抿了唇,片刻却笑了,笑得可亲慈祥。 “阿宁可是忘记了,你曾住在这儿的时候,孙家的小儿子常来找你玩儿,身后总牵着那条白狗,你不是喜欢得紧么?那小狗儿前几日叫别的狗咬得重,没出几日便没气儿了。” 那只白狗,段宁自然是记得的。儿时那是他常见的玩伴,孙家的儿子次次来段府找他,那狗都在身后跟着,见了段宁便停下步子,哈哈地吐气,咧着嘴似笑着似的,一身雪白的毛发光辉熠熠。 只可惜最后,见段家失势便一夜变脸,前日笑脸相迎,第二日便正眼都不给的是孙家的儿子孙留遇,被致使着去咬段宁,将他一下子掀翻在地无力反击的,正是段老爷口中这只死了的白狗。 “它死了,我有什么好节哀顺变?”段宁觉得他这拿来搪塞他的理由实在是好笑,“父亲若是真叫府中上下瞒着这事儿不告诉我...莫非父亲是将那狗当亲人么?” 宋凌听了他的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宋老爷一眼看过去便是个不好招惹的,段宁胆子可太大了,开口就拿他爹与狗搭上亲戚...人真是胆子大了,连自己都骂。 段老爷却理亏得很,只是轻声斥责,心里发虚没底气使他无法发怒,“阿宁,我是念你与那白狗算是玩过一阵子。” 段宁冷笑了声,“父亲若是不愿说,我也不强求,非要拿这样幼稚的理由敷衍我,父亲真当我还是走时那么大的孩子么?” 说罢,他凤眸又一掀,“也是,父亲怕是早忘了我那年是多大了,我如今几岁,父亲心里有数么?” 段老爷似要开口,他却并不等他的回答,转身便拂过了宋凌的后背,将她朝前推了下,示意她同自己离开。 他看父亲的这副样子,便知道“节哀顺变”这事另有原因,并不是他能想到的那样简单,却也不似多么严重。他的父亲,他清楚极了,尤其是在这一方面,二人相像极了。 对他人无关紧要,却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事,便不爱与旁人说,可若真有了牵扯他人的事儿,绝不会因亲情远近而耽搁半分。 他扯扯嘴角,心想这或许是他与他父亲间唯一能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了。 背后的大堂之中,有女子轻声细语的声音传进耳中,许是鹭娘与父亲正说着什么,他无心理会,走得毫不留情。 然而正当他要迈出门槛儿,外头却突然冲进来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一身青绿的春裙,明眸潋滟,只是动作唐突莽撞,进个大堂都匆匆忙忙。 段宁本不在意她是谁,却听她跑进大堂,朝地上一跪,清清脆脆喊了一声“父亲”。 这小姑娘,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他父亲抛弃妻子,还尚未到十年。 他微眯了眸子,收回脚步,转过了头。 宋凌也吃惊极了,脑袋似是一下子空了一般地看着那小姑娘跪在堂下的背影,嘴巴都下意识地微张,缓了半晌才愣愣地看向段宁。 他紧抿着唇,看着那小姑娘一个撑地站起了身,直直冲进了鹭娘怀里。 鹭娘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小姑娘搂进了怀里,却顺着女儿的肩膀抬眸恰好与段宁阴沉的眸子对视,她手一抖,忙将女孩转了个身朝向段宁,隔着大堂远远地介绍。 “阿宁,这是...你的妹妹,阿舒。”她又低头推了推阿舒,“快叫长兄。” “不必。”段宁凌厉扫过她们母女二人,“段府中何时多了个妹妹,哪里来的妹妹,便叫我认?” 鹭娘似是不知如何回答了,段老爷及时接上了话。 “阿宁,这是鹭娘的女儿,如今有十四岁了,懂事的很,在这府里从未惹过麻烦,你...” “鹭娘的女儿?” 段宁敏锐至极,却仍是对父亲的表述感到些许诧异,他说,这是鹭娘的孩子,却并未说这是段府的孩子。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段宁竟有片刻的失神,视线飘忽到了阿舒的身上,仔细瞧着她的眉眼五官,竟果真没有段家的模样,身上也没有段家人骨子中透出的傲劲儿。 她确实不是段家的孩子。 他先是脑中一片混沌,随后却恍然清醒,眸子看向了他的父亲,沉沉注视片刻,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败下阵来。 “我竟没想到,您将外头的孩子带进段府。” 段老爷也沉了眸子,毫不在意段宁与宋凌还在堂内,伸手覆在了鹭娘搭在一旁的手上,叹气道,“鹭娘命苦,与前夫成亲没有几日便成了寡妇,我...你也知道,我是下定多么大的决心,才想将她娘俩儿全接进段府...阿宁,你便当是可怜可怜父亲,这几年里,也多亏了她们照顾我...” 段宁尚未听完,眉头便紧锁起来,厉声打断,“可怜您,谁去可怜段家流落他乡无法吃饱穿暖的主母和长女,您肯带着外头不知哪来的女子和她的女儿住进段府,便是可怜了么?” 段老爷站了起来,声音打着颤,“鹭娘与你母亲不一样,你母亲那人性子坚韧,到了何处都能落地生根,鹭娘打小便没根儿,不叫她在段府待,她便无处可去...” 他的话没有半句回应了段宁,完全是拿些不讲理的东西去压他,段宁对他本只是疏远冷漠,这一刻却完完全全转为了嫌恶。 他远远站在大堂门口处,遮住了从外头打进来的光,昏暗一片,竟像是地府里走出的使者一般浑身透着阴森可怖的狠劲,抬眸冷笑,“她无处可去,难不成在来段府前都住大街上么?可我母亲前些年,却是差点就要到大街上去了,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我失望至极,可我却不后悔回来这一趟。” 他的目光在段父与鹭娘之间来回流转,最终勾起了一丝笑,“我若是不来,哪能知道段府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既然叫我知道了,我便定不会放过。” 段老爷看着自家长子如此模样,竟没来由地慌了,这是他的长子,将来会继承他宗祧的人,如今却对他横眉冷对,他无论如何也是父亲,不能不痛心。 他两面为难,顿时觉得自己如何做都是错,竟哽咽了,“阿宁...你也是段府的人,你该是与我们荣辱与共...” “我与段家,早已经无关了,父亲若是还不清楚,我便如今在这里将话讲明白,从今往后,段府是段府,与琉城这偏僻到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的段家,再无半点关系。” 段宁听了这话,便再也没了待下去的耐心,只丢了句早已在所有人心中成了事实的讥讽,便带着宋凌转身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院落。 第48章 泥土缠身 宋凌始终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只觉得段宁今日实在是太有魄力,人的细致入微果真是体现在各处的,父亲的一句话中,他竟能十分迅速地找出纰漏之处,毫不犹豫地加以反驳,并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事情的严重大小,实在是宋凌再活半辈子都做不到的。 她亦步亦趋,直到跟段宁进了院落,他转身将那两扇门抬手一阖,所有小厮都被拒之门外,宋凌才长长舒了口气,真正地轻松下来。 段宁听见了她这声极轻的叹息,回头笑道,“平时那样能说,嘴都停不下,方才一路上都没出声。” “你还说,方才你差点吓死我了,我都怕父亲一个暴怒怪罪下来。” “怪罪?你当他是皇上,说降罪便能行么?”他垂了眸,再也笑不出,“他顶多便是抛弃妻子,这已是他最大的能耐。” 这可比降罪受刑要痛苦难熬得多。 宋凌站在这陌生的院落中,本该是不知所措的,可却因了段宁就在一侧,她竟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拿这里当成家的。 她爹是商人,打她还小时就常带着她天南海北的四处跑,她因此最爱安稳,最不喜的就是来回奔波,可这回有段宁同她一起,她竟觉得去哪里都可以了,他不像她爹,到了哪儿永远将生意放于她之前。 段宁最会照顾人了,她昨儿夜里起夜时还看着他的睡颜暗暗打量,他究竟是女子还是男子?可想到最后她才恍然发觉,她似乎都觉得合理。 他似乎兼有男子的坚韧气魄和女子的细心体贴。 宋凌这样想着,不经意的抬头望了他眼,才见他已然转过了身,背对着自己,姿态挺拔邤长,却在这空无旁人的院落中,多少有些寂寥。 院落里的物件都已经十分老旧了,看得出是多年无人居住,可仍是样样俱全的,瞧着齐整高大的树木和无一根杂草的地,大概是常有人来拾掇。 她侧着身子朝段宁的面前看了看,那里是片极大的池塘,几片绿荷漂浮在水面之上,偶有风拂过,荷叶便随着波纹上下起伏。 “像不像我?”段宁似是察觉到她也在看那荷叶,开口问道。 宋凌疑惑不解,朝他身边走了几步,站至他身旁,“为何这样说?” 他侧目垂眸看向宋凌,她似乎永远听不懂这些意味深沉的话,她的家世出身,是京城许多人瞧都不愿瞧一眼的,可她却仿佛顺风顺水,像从未被世间磨练璀璨过。 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人降生下来便叫万人瞩目敬仰的身份,却绝不叫他因此好过,甚至几乎是要赶尽杀绝。 他收回目光,极力地压着嗓音,却仍有些黯哑,“漂泊不定,起伏跌宕,面上干净秀丽,实则扎根在泥里,每向上钻一寸,都是泥土缠身。” 宋凌这回懂了。 她摇摇头,“荷叶的根怎会有泥?无论怎么生长,四周都有池水冲刷,每长长些,都是一次洗礼才是。” 她转头拽了拽段宁的衣袖,要他看向自己,随后直视着他暗沉的双眸,开口道,“即使是原本生长于泥地里,荷叶的根随着池水来回晃荡,也早已将泥甩开了。” 段宁望着她认真严肃的神情,唇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宋凌看着傻乎乎的,实则比他想的要聪明多了。 宋凌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被安慰到,只觉得自己八辈子都没扯过这样的道理,如今硬将大道理凑起来去安慰他,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见段宁一言不发,只是沉沉瞧着自己,心想或许是力度还不够,她得再编几句才成,段宁却忽然朝她伸出了双臂,将她圈进了怀里。 这是同昨儿夜里屏风后的搂抱不同的,这次不是密不透风的禁锢,而是寻求依靠一般的求助。 “几年前,父亲也是任大理寺卿,却遭奸人陷害,被天子下令贬到西北。那时候倒还好,不过是西北地方荒凉些,段家有几代人的积累,去了那种地方,日子反而比在京城更奢侈。” 他的手只是轻轻按压在她的背后,把脸埋进了宋凌的颈窝处,高挺的鼻梁贴在她颈间细白柔嫩的皮肤上,呼出的热气将她的心里都打湿了,他没了别的动作,只是这样抱着她,先是轻笑,随后是一声极重的叹息。 “我父亲为人精明算计,京城离得那样远,他照样笼络了人心,没出几年,朝廷又变了次天,朝廷中大多都为父亲伸冤,天子便细查了几年前那事的由来,最终冤案平反,一封书信将我父亲唤了回去,为体谅他几年来漂泊在外的苦日子,一回京便又任命他做了大理寺卿。” 宋凌吸了口气,“...那?” 段宁继续道,“他便自己回京了,携走了家中能带的,风风光光回京走他的仕途。” 原来是这样。宋凌一言不发,呆呆站了半晌,又恍然发觉自己不能在这儿干站着,于是抬手也圈住了他宽阔结实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倒觉得我们二人之间,我才是那个一直在与别人道别,到现在都没有落地生根的。” 他阖上眸子,睫毛轻扫过宋凌的后颈,挠得她痒痒的,她却一动不动,听着他的声音就贴在自己的耳畔,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小,只有她能听得到。 她在心疼的同时,竟因此有了种自豪感,她身旁的这个人不管有多好,那都是她的,他的这一面,无助颓败的这一面,只给她看,只叫她抚慰。 她也微微偏头,声音放轻,“怎么没有落地生根?你不是有宋家么,你以后都是宋家的人的。” “嗯。”他的声音更加沉闷,“可我再也不是段家的人了。” 宋凌的心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咯噔了一下。 也是,无论他将话说得多么决绝,他多么厌恶段家的人与生活,他都始终是段家生的,段家长的,那层淡薄的家族亲情即使是还不如纸那么厚,也是他一辈子摆脱不去的。 她明白了,想断也断不了的纽带,这才是段宁最觉无助的地方,他恨段家,却也爱段家,他无论去哪里,都逃不开躲不掉。 她低头踢了块石子儿,心里似乎懂了些段宁的心情,却总觉得自己这会儿不好说些什么,抿唇想了半晌,道,“其实...我也不太懂你们这样的家族内的事情...可我想说,段老爷方才瞧着并不是那样坏,他好歹还是在意你的看法,你可是嫡长子。” 段宁深吸了口气,微推开宋凌,俯下身子直直地与她对视。 他眼尾发红,微湿的眼眶似要望进她的眼底。 宋凌从未见过他如此无助过,可他片刻后竟笑了,“他正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才公然地将那女人带进了段府,如今叫我见她,也不过是马后炮,他正是知道我什么都无力挽回,才敢这样。” “没想到...没想到你父亲竟这样做,幸好方才咱们与他说的并不多,以后见了他...咱们不跟他讲话。” 宋凌嘴唇开合,却只扯出了这一句。她想不到段宁说的这些,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安慰下去,只能表明自己的立场,是与他站在一边的。 段宁勾唇,“你说的对,我父亲那人,你与他多说一句,他便能循着蛛丝马迹摸清你,精明得很,说多错多,倒不如谨言慎行。” 宋凌抬眸,“原来你是随了你爹。” 段宁失笑,“我在你眼里也是如此么?” 她忙又摇头,“没有没有,你可好多了,你看着面善。” “面善?”他轻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拿这个词儿来说他,而他似乎又寻到了一处他与他父亲相仿的地方——倒是都擅长伪装,他父亲总能叫人觉得他和蔼大方,好说话又为他人想。 段宁垂眸看向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只知道傻乐呵的宋凌,只觉得自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移开了眸子,逃避似的看向了这片院落。 这是他儿时在京城的住处,段府最中央的院落是他父亲与母亲的,而右侧的便是他的。这院落是他母亲诞下他之前便命人挑好的,北靠盘龙一般的钦山长脉,那山头刚好在他的院后回了下头,好似真龙回首,那会儿父亲正值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时候,皇上也觉着这地方寓意好,说段宁长大,定是辅佐天子之材,亲自差人送来了金银珠宝。 那时的段家,风光无限。 他方想叫宋凌进去看看,身后那扇刚叫他合上没多会儿的门便被“咚咚”敲了两下,随后是个小厮的扬声报信儿,“大少夫人,一个叫选春的自称是您家的丫鬟,说来给您送样东西。” 第49章 你知道了,是不是?…… 宋凌唰地抬头,“选春来了?她来做什么。” 宋家提前叫了人去为她和段宁准备前事,选春便是其中一个,按理说,她该是与其他的小厮找个地方住下,在京城边裳着春色便等着二人忙完一同回去的。 话说罢,她又忽的转头看向段宁,她惦记着他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沉闷着呢,不知愿不愿意见人。 段宁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只朝门口抬抬下巴,叫她开门去。 她得了令,动作倒是快,几步就跨了过去,抬手把插销拔了,向后一个使劲儿把门打了开。 选春许久没见她家的小少爷了,跨过门槛便要抬脸问好,却面色一怔,发觉小少爷身上穿的是身薄裙,而一旁那少夫人却穿着男子的衣裳。 她手中捧着个青色包裹,见状却忘记了自己来的任务,使劲儿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见两人的衣裳还是方才那样,才犹犹豫豫地朝后退了一步,搞不清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小少爷...你...她...你们...” 宋凌也身形一顿,意识到自己忘了这茬了,可她是男子是女子倒不重要,顶多是叫照顾了她数年的选春大吃一惊罢了,段宁的男女却不是能随便叫他人知道的。 在这方面,宋凌有着自己的警惕心与占有欲。 她咧嘴一笑挡到段宁的前面,展臂叫她瞧瞧自己这身裙子的绸缎衣料,“你瞧,昨儿我们俩才买的,那个...那是因为...因为...” 她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家搪塞选春了。 她求救似的瞧向段宁,她知道,段宁最会编了。 段宁远远地站着,也远远地看着,眼光淡淡,宋凌知道,他还没能从方才发生的事儿中走出来,那毕竟是他的家事,她或许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段宁压低眸子,眼底深处暗藏的风起云涌都叫他掩起,他视线落在选春身上,嗓音轻飘飘地传过来,却能叫宋凌和选春听的清清楚楚,“你看见什么了?” 选春人倒是实诚,一抬眸,“看见小少爷穿着女...”她话说了一半,瞧出了少夫人眼中的不对劲儿,这才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眼里带上茫然,朝宋凌看了看,又扭头看向段宁,改口道,“看见什么了?没看见什么啊。” 段宁扯着唇角轻笑了声,仍旧是没什么心情去与她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该记着,什么不该记着,你自己清楚。”他后又随手伸出两指,从身旁的矮树上揪了片春日方发芽的嫩绿叶儿,指尖一揉将那叶子捻了开来,绿丝丝的汁液顺着指上的细纹逐渐清晰,他手指一松,那被碾碎的残叶便飘飘摇摇掉到地上。 “别叫我听着任何人谈起这事,知道么?” 他这手上的动作与他说出的话,简直是相得益彰,任宋凌看了都觉得背后一凉。 她是叫他找个搪塞选春的理由,又不是叫他威胁... 选春嘴向来是严实的,这一点宋凌信得过,她忙往前站了一步打圆场,“好了,我知道选春不会说的,你这样瞧人,我看了都怕。” 他这时才又瞧了选春一眼,垂眸扫向她手中朱红缎包着的东西,“来做什么?” 选春方才着实是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犯了怎样滔天的罪过,那眼神仿佛能杀人似的,每一眼都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听了这句问话,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赔上笑脸将手中的缎带掀开,双手呈着里面的东西给二人看。 “少爷与少夫人今儿个是一大早就来了段府,两位送东西的恰好都今日赶到,寻不到人,便叫我将东西转交过来,我在那客栈门口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人影儿,我看这信是家裁缝铺送来的,想着或许急一些...”她说着,便抬手将那小荷包从包裹顶上取了下来,递给方走了过来的段宁,后又解释,“...我便忙赶过来了,是怕了耽误宋老爷交代的事情,若是有打扰什么,还请小少爷和少夫人见谅。” “无妨,无妨。”宋凌边说着边踮脚去看段宁手里的荷包,段宁却自己将那荷包抽带拉开,展在自己的眼前,着眼看了起来,不叫宋凌看到一点。 荷包是雪白的丝缎,那老板并不因其中的东西小,便敷衍了事,这叫段宁的心口舒畅了些。 他勾唇笑了,对选春道,“这东西是急,送来的刚是时候。” 选春面上一喜,便抬头跨出门槛,双手搭到了大门的两侧,低头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随后,大门紧闭。 无论宋凌在一旁如何蹦跶如何嚷嚷,他都讳莫如深,伸手进了那荷包,任凭宋凌眼睛都长到了他手上,眼巴巴地等着他拿出什么,他却偏不,慢慢地将手往外抽,荷包的绣花边儿上刚露出块布料,他就又停了手,侧眸睨着宋凌,“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宋凌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要搁平时,她早就拽着段宁的袖子去抢荷包了,可如今她却只想配合他,无论如何,她都想叫他心情转好最重要。 她压下了小性子,眼睛咕噜转了圈儿,猜道,“这么点儿的荷包,我猜是个玉佩。” “不是。” “那...是个扳指。” “戴手上的,倒是接近些了。” “那就是手镯,可...手镯不能这么点儿吧?” 段宁轻笑着将那水蓝的绸缎拎了出来,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都是在手腕上的,差点儿便猜对了。” 宋凌眼前突然垂下来了一条这样颜色鲜亮又做工精细的腕带,她立马面露喜色,伸手接过那腕带上下看了一圈,“真好看呀,这给我的么?刚好与我昨日买的薄裙差不多的色儿。” 段宁却从她的手中拿过了缎带,攥在手里朝身后藏去,“是我的。” 宋凌只当他在开玩笑,“这个色儿你向来不喜欢的,要不是我非要你穿,你柜中那几件儿亮色儿的衣裳哪来的?你才不会戴这样的。” 他扬扬眉,什么也没说便抬手将缎带搭到了手腕上,反手指尖灵活地系了个扣,将缎带牢牢戴在了手腕上,又勾唇问道,“谁说不会?” 宋凌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缎带上了。他的肤色本就白净,水蓝的缎带向上一盖,就好像白玉上面覆了块蓝宝石一般的透亮,缎带的丝线在西边的残阳下还偶尔闪现丝丝光芒,他修长的手指抓着长出来的一段,指尖的动作慵懒随意,将那缎带一勾。 “在我手里,便是我的。” 她还是头一回听段宁这样的语气,好似在跟她玩闹似的耍赖,这次反倒成了她在一旁冷静说理,好像两人互换了似的。 他故意极快将腕带戴好的模样,惹得宋凌想笑,她却更多地是想到段宁这会儿应该开心些了,她若是继续跟他闹下去,他或许还能再开心些。 她便仰头随口问,“那你为何戴这个颜色?难不成是想跟我那水蓝的薄裙凑成一对儿么?” “是。”段宁回答地极快。 这次愣住的倒成了宋凌。 打成亲来,便是她次次自作主张去与段宁配些色调相搭的衣裳,他什么也不说,不反驳,却也不赞同,宋凌一直以为,他只是为了迁就她。 如今他主动配了次她衣裳的色儿,她竟觉得从小臂上泛上了阵阵酥麻,向她的背后延伸,传遍了全身上下,面上却极力压制着喜悦,抿唇道,“真的么?” 段宁将手腕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瞥向宋凌,勾唇道,“还能是为了什么?” 宋凌浑身轻飘飘的,好像整个人要浮起来一般,甚至有一瞬觉得面前的画面并不是真实的,恍如做梦。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不知道。” 段宁漫不经心,“昨日叫你在外头等的时候。还当他要做个几日,没想到今天便送来了,倒是快。” 宋凌咬着下唇抬眸瞧他一眼,见他眼底又漫上了笑意,才轻舒了口气,“你现在心情如何?” 段宁垂眸,“还好。” 还好? 她一咬牙,一狠心,踮起脚尖才勉强到了段宁肩膀稍上那处,她看着段宁微掀起的凤眸,细长好看,那双眼睛似乎看什么都是敷衍的漫不经心,唯独看向她的时候里面总是含着笑意,如今那笑意却只有浅浅一层。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在他微阖的眼皮上轻点了一下,随后立马将整个人收了回去,掩耳盗铃似的背过了身,片刻后站稳,又悄悄转头问,“现在呢?” 她眼看着段宁的眼底染开笑意,唇角也勾了起来。 “好多了。” 随后,宋凌的身子叫他一手转了回来,方转过身便险些冲上了他高挺的鼻梁,她下意识地朝后一退,段宁俯下身又将她拉了回来。 他的声音低哑沉黯,几乎要把她的魂儿都拉走,“你胆子真大。” 还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就敢这样撩拨。 宋凌方才倒是没想这么多,这会儿叫他一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太过突兀,不仅不是她平时会做的事,更不会是他们二人之间做的事。 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尖儿,一阵小风吹过,都散不掉她面上腾地升起的热气。 两人的鼻尖相贴着,宋凌浑身一阵酥麻,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撤了步子便想走,段宁却将手按向她的后脑,掀眸笑问,“就这么点能耐?” 她怯怯抬眸看到段宁的眼眸就在自己的面前,其中夹杂着几分调笑,她一缩脖子,怂了。 “...我就这点能耐。” 段宁笑意加深,微歪了歪头,便离得她更近了,两人的鼻息相交,温热湿濡扑在脸上,宋凌的胸口似有锤子敲打一般咚咚作响。 段宁的额头抵住她,高挺的鼻梁斜挡在宋凌娇俏的鼻头上,他深吸了口气。 “你知道了,是不是?” 宋凌心里本就紧张得很,见他贴得这样近,大气儿都不敢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知道了什么,怔住片刻才猜测,他问的或许是,她是不是知道了他是男子。 第50章 喘气儿还要我教么…… 既然他这么问,就说明他果真是个男子了吧? 这个念头在宋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啪”地一下如烟花一样炸开,接着便好像全身上下都打通了一般地畅快。 果然!果然!她就知道! 虽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这一认知叫宋凌觉得幸福极了,她头一回见面就觉得段宁的相貌中有几分不像女子的英气凛然,做事讲话也是稳如松的沉着冷静,完完全全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他若是个男子就好了,她恰好也爱和男子一起玩儿,他们以后便可以一起上房揭瓦,骑马射箭,可到后来,她不这样想了。 段宁如果真的是男子,她想,她便要做回女子,去对他做那些,他曾对自己做过的事,把他待自己的好一一还给他。 宋凌还未回答他,便抿嘴笑了,不必说话,段宁也明白了。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勾唇笑了,随后又朝她凑得更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了过去,双唇摩挲之间,他含着了她。 宋凌紧抿着唇不敢动,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做什么,便一动不动等着他的动作。他的唇带着丝丝温热,蔓延上来包裹住她,攻破了她的城门,闯入她的领地,他肆意妄为。 她好像被他丢进池塘,四面八方都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切声音都被阻隔,天地间被拉上了一层幕布,将一切隔绝在外,她在水中起起伏伏,摸不到水面,也碰不到池壁,她只能闭着眼任凭自己下沉,下沉。 耳畔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或许也有她的,她分辨不清。 半晌,她像被从水中托起,脑袋终于露出水面一般,四周豁然清晰了,她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看着段宁慢慢松开自己,他向来白净无瑕的脸上泛了曾浅浅的红晕,微张着口喘着粗气,望见了她的目光,垂眸轻笑。 宋凌撇开了视线,吞咽了一口,试图转移自己的精力,眼前却全是他阖着双眼在自己唇间描摹的样子,他的表情,他的气息,都仿佛正在上演一般地重现在她脑海里。 她方缓下来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她此时此刻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羞怯,激动,盼望,还有一丝窃喜。 她最担心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譬如她曾猜测的,或许段宁肯告诉她自己身份的那天,便是两人分别的时候,如今看来,确实是她想多了。 思及此,她的笑意更深。 段宁只是以舌尖舐了下方才与她触碰过的唇,而后笑问她,“笑什么?” 宋凌偷笑着抬眸,“你又笑什么?” “笑你喘不上气。” 宋凌喉咙一堵,轻哼了声。 段宁轻笑,又凑上去,问道,“喘气儿还要我教么?” 宋凌一偏头,不服,“教喘气儿,你会教么?” 他无奈叹口气,伸手将她的下巴拉了回来,轻轻贴了过来,说话时,又一次打乱了她的鼻息。 “会教,只是得再来一次。” 宋凌面上又一红,不好意思接话了。 段宁于是抱着双臂朝后挺直了背,扬声道,“那便不教了,喘气儿谁不会呢。” 说罢,他抬手去解腕上那水蓝缎带,想着等于宋凌逛灯市时再去戴它。 宋凌见状却一切他是生气了,想到他方才便叫段老爷气得不轻,好不容易心情转晴,可别又招惹了他。 她一抬手,手指压在他手腕的缎带上,不叫他解,她支支吾吾片刻,一狠心道,“...那我让你教还不成么?” ...... 宋凌后悔死了。 还是没学会。 * 这事儿之后,两人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再提,宋凌也不去细问,两人比起以前亲密太多,能这样相处,她已然满足了。 段宁是极有分寸感的人,即使是两人已然剥开心底的秘密坦诚相待,他仍像从前一样温和体贴,从不借用两人的关系去做些逾矩的事。 也像从前一样的守信,答应宋凌的事,他总是比宋凌记得还要清楚。 比如,要带她去看京城的灯市。 他原本说的是待宋老爷的事情办完,便带她去看,可或许是程阳背后做了手脚,待售的铺子那边迟迟没有来消息,他便只好对这铺子的事只字不提,索性直接带她去。 他睡醒时,宋凌尚未睁眼,他便轻手轻脚拾掇了下,去了段家为选春安置的偏屋外,抬手敲了两下门。 “来了。”选春的声音清晰极了,似是早就醒了,她啪嗒啪嗒地小跑过来,将门打开,见门外是少夫人,她毫不意外。 段宁并不看她,只淡淡问道,“送来了么?” 选春忙垂头答,“送来了,昨日到的,照少夫人的吩咐训练了半月之久。” 他点点头,“带我看看。” 选春忙给他让开了路,引着他到了墙角一处铁笼前。 即便是个铁笼,也做工精细,每条柱子上都缠着金丝,只是都被白花锋利的爪子扒了下来,斑斑驳驳地不成形状。 白花的身形看着有些许疲惫,身上洁白的绒毛粘了些掉下的铁皮,贴附在上面摔不下来,它累了,趴在笼子里打着盹,听到段宁的声儿了,也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弹,敷衍似的摇摇尾巴。 选春带着少夫人走到笼子边上,心想这狗果然是随主人,连漫不经心的模样都有几分像段宁。 她蹲下身子,扒开白花的嘴看了两眼,“这牙啃了这么多铁皮,倒没啃坏,只是这狗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一路上见了生人就想咬,也不知那人如何训练的,怎的这么不乖。” 她语气透着不满,这狗方来宋家的时候可是乖得很,让它伸爪子便伸爪子,不让叫唤便住嘴,哪像现在,见了个人就龇牙咧嘴地瞪他,非要把人吓得不敢靠近了才好。 段宁的目光在白花的尖牙利爪上来回流连,听着选春声音中的抱怨担忧,却是轻笑,“无妨,白花认人快,不咬自己家人便好。” 选春从旁边抓了块馒头片给它扔了进去,在白花头顶上揉了两下,“只是怕吓到了小少爷,她本来就怕狗,要是见了这狗冲别人那样凶恶,她定是又要不敢摸白花了。” 段宁敛了眸子,将这话又过了一遍,随即转身便要走,临走嘱咐,“狗方来了个新地方怕也会吃不惯这儿的东西,你这几天少喂些,饭量需减个大半,饿了也不准多喂。” 选春听了这话疑惑地回头,却只见了他跨出门槛的背影,她扭回头看着撕咬着馒头片的白花,不解极了。 白花最近本就不知为何性子暴躁了许多,爱咬东西不说,还次次都咬得面目狰狞,若是还少喂东西,叫它饿着了,那岂不是要六亲不认地凶残起来了? 她虽不常与少夫人相处,却也看得出少夫人是个精明人,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根有据,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他怎么会放任白花变成这样? 选春不信。 她将白花吃剩下的馒头片取了出来,要起身时才恍然瞪大了眼,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少夫人就是故意将白花练成这样的。 第51章 算计 段宁回了屋时,宋凌方方睁开了眼,迷迷糊糊斜靠在床头边上半眯着眼睛,视线一片朦胧,脑子里昏昏沉沉,只隐约看到段宁的身影进了房,缓缓问道,“你刚才哪儿去了,这一大早的。” “去院里转了转,好久不回来,也有些陌生了。” “噢。”宋凌不再怀疑,晃了晃脑袋,还是觉得不太清醒,倒头便要再睡一觉,头还没着枕头,就叫段宁一把揪着坐了回去。 段宁身形一晃,将挂在一旁梨花木架上的水蓝间色裙扔到她的面前,抬抬下巴,“洗把脸精神精神,这都中午了,下午带你逛逛京城,晚上是答应过你的,去看灯市。” 一听见去玩儿,宋凌立马来劲儿了。 她总觉得自己好久没出去玩了。 她眼前一下子就清楚了,脑子也不混沌了,就好像是眼前一条帘子被突然掀开,她唰地一下翻身下床,冲到了屏风后,哗哗啦啦地洗起了脸。 京城与琉城的人文不同之处太多太多,街市上大多是宋凌好像见过,却又好像没见过的东西。 她路过一个小摊,十分好奇地停了步子,指着那儿摆着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问段宁,“这是什么?” 那老板听了她的话,便热心地跨到前面来将那黑漆的木头做成了东西抬了起来,给宋凌展示,“您看啊,这样,它就是个枕头。” 宋凌点点头。经他这么说,它好像确实像个枕头。 那老板又伸手从中间一拉,两边一拽,它便支棱了起来,立在了地上,那老板一指,“这样便成了个凳子,放在家里省地方极了,一物两用!” 宋凌惊呆了,又低头去看了看那凳子,如何都看不出它方才的模样的,完全叫她想不到是从一个东西来的。 她这一路上,净见这些生活中似乎是用得着,她却从没见过的东西。 京城的生活果然不同,相比之下,琉城的物什便显得太过寻常,太不懂得变通了。 宋凌全部梳洗干净,两人到了街市时,便已经是申时,逛不了多久,天边便红了一片,夕阳已经掩在了层层叠叠的店铺之后见不着影子,只剩了残存的昏黄漫上天空。 宋凌暗自窃喜,这便意味着,马上就有灯市能看了。 两人继续顺着街市朝前走着,却左拐右拐地拐到了这条熟悉的街上。 宋凌的手边,便是那家宋老爷想买下的铺子。 那铺子门口可不像上回那样寥寥数人了,这会儿它前面挤满了乌央乌央的人,放眼望去都难看见那店铺的模样了。 见了这架势,宋凌的好奇心便上来了,拉着段宁便朝那边儿走。 “干什么呢这是?” 走近了才发现,是那店铺今日便卖出去,店主正拿着支粗大的毛笔,向宣纸上慢腾腾写着最终买到之人的姓名。 宋凌这才恍然明白,这乌央乌央的人,怕都是想买这铺子的人及家属。 这间不大的铺子,竟这么有排场。可宋凌又转头看了看这条街,想着在这样一个好位置,这排场似乎也是应当的。 她一边踮脚朝里看着,一边问,“今日公布,你怎么也不带我来看看?幸好咱们刚好路过,否则我都不知道呢。” 段宁知道,凭她自己是不知道这京城不必说的规矩的,店家未通知,便是不卖给他们,琉城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说法。 可这毕竟是宋老爷想买的铺子,这是他们大老远历经了苦到京城来的目的,若是叫宋凌知道这事办不成,她指不定多失望。 久而久之,他竟忘了这事她本就该知道的。 不过也罢,如今都该面对了。 那店主刻意地吊人胃口,将字写地极慢,写到人名时,还特意叫了两个伙计挡着不叫看见,宋凌看了直撇嘴。 至于吗。 等了半晌,夕阳的光越来越微弱,待到街上的其他店铺都点起了灯,那店主才磨磨蹭蹭将那宣纸在众人面前一展,手抓着顶端抖了抖。 宋凌伸长了脖子朝上面看了眼,惊地一个踉跄差点将自己绊倒。 那纸上的名字她熟悉极了。 “徐奎” 宋凌看见这名字之后,脑子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徐奎? 他买这铺子又是为了什么?他家的生意也需要这家铺子么? 她蹙着眉去看段宁,却见他并不惊讶,只是淡淡抬眸看着洒金宣纸上的两个字,眼底没有丝毫波动。 你不惊讶么? 她想问问段宁,却恍然想起段宁何时对任何事情表现出过惊讶? 于是话到了嘴边,成了另一种说法,“...怎么会是他啊。” 怎么会是他?段宁也不知道。徐老爷是知道他与宋凌来这一趟便是为了买这铺子的,没道理叫他的儿子再来跟他们争抢。 除非,他这不是为了争抢。 他轻声道,“且等着看看。”便继续抬眸看向那店铺之内。 片刻后,小跑着进了那店铺双手接过宣纸的却并不是徐奎,而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段宁一眼认出,那衣裳是徐家的样式。 墨绿的底色,在襟口和袖口处是一条草绿的间色系带,极具代表性。 那小厮乐呵呵地捧过了宣纸,朝门口的大家伙晃了晃,宣示着自己的所有权,风光极了。 向四周展示之间,他的视线扫过了站在人群之后的段宁,随即笑意更甚,将那宣纸一卷,夹在腋下,冲开人群朝他俩小跑过来。 他挤开人群,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将那宣纸给段宁一推,道,“段大少爷,我们家的老爷说了,叫我无论如何买下这铺子送予段家的大少爷,以报段家主母十年前京郊大洪水的救命之恩。” 段宁蹙眉,沉默片刻后才记起了他说的事情,却将手一推,“我母亲乐善好施,大洪水那回她跑前跑后帮过不少人,若是徐家以这样贵重的东西回报,那旁人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大家同样地什么都不给。” 那小厮面露难色,又转头将那宣纸塞进了宋凌怀里,鞠躬道,“少爷,我们就是办事儿的,自己做不了主,更何况老爷叫我们来,便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于您家对我们的帮助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宋凌看看手中的宣纸,又抬眼瞧了瞧那铺子里正写着地契的老板,怎么想都觉得这分明就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同时,她脑中的另一个疑问也被打通——怪不得徐老爷问她,她的媳妇家中姓什么。这次特意以徐奎的名义买下了这铺子,怕也是徐老爷特意的安排,多半是知道宋凌对徐奎的行为多有不满,这大概算是致歉的一种办法。 她念着徐老爷的种种好,也念着她爹和徐老爷的多年交情,这铺子无论如何她是不好收下的,不然回去了,她爹也不会答应。 她忙将宣纸从怀里拿出来要递回去,那小厮却如何都不伸手去接,只连连地向后退,边摇头边道,“二位一定要拿着,这可不仅报段夫人的恩情,也是为报答段老爷,几日前我们方到了京城,弄丢了样东西,多亏了段老爷派人相助,不然哪有今日...” 段宁的头仿佛被人敲了一下一般的恍然清醒过来。 他记起了昨日父亲趁着四下无人,私下来找他时对他说的话。 “父亲知道你这一趟来是为了什么,你的性子我最了解,话不必说得那样决绝。铺子的事,段家帮你拿下,都是自家人,我们买下便就相当于你们买下,我不会动那铺子,全交给你们,你那媳妇的事...我也大可不去计较,就当作你是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看待...三日后段家便设宴,到时候还希望你和宋凌都能露个面,好叫大家看看我这长子,如今也这么大,这么出息了。” 他那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为他花大价钱买下铺子,只为了要他答应去赴段家的宴,他是绝不相信的。这宴会定有蹊跷。 他那时是如何说的? 他似乎是十分嫌恶地蹙着眉,说了两个字,“不必。” 可兜兜转转,这铺子成了他的,却还是有部分原因是他父亲。 原来他肯说出那样的话,也是早便算计好了。 多么讽刺。 他扫了眼一旁不停摆手拒绝的宋凌,抬手将那宣纸接了过来。 “既然徐家这样坚持,这铺子我们便收下,只是定不会这样平白无故,到时候我们将一层送给徐家也好,绝不会叫你们府上白白损失。” 这些便不是那小厮商讨的范围了,他只完成了此次来的目的,便心满意足,拱手道别。 宋凌心中虽不好意思,却还是开心的。这毕竟是她来京城的目的,一路上碰到了不知多少的坎坷,来了京城后也碰着了不少受气的事,好在最后还是得到了这铺子,否则这一趟,可真是受苦来了。 段宁见她心里欢喜,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家中的恩怨太过复杂,旁人怕是一辈子无法理解,至亲之间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他捋了捋宋凌的衣袖,将那宣纸替她收好,声音听不出波澜,“铺子到手了,这是好事儿,去看看灯市,也算是助助兴,早些回去,给父亲拟封信送回去,叫他也别提心吊胆。” 宋凌重重的点头。 然而方走出去没多远,宋凌路过一个拐角时,总听着那胡同里人说话的动静熟悉极了,她没忍住偏头看了眼,立马噤声将段宁拉了回来。 程阳竟和阿舒站在一块,看上去相谈甚欢,程阳比起宋凌都是年纪大的,如今和阿舒同站着,有种说不出的差距,可更重要的是——他们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去的? 宋凌疑惑又着急,心想这两个人怕都不是善茬,又偏偏都是他们认识的人,她心底总觉得隐隐不安。 第52章 姓孙 段宁的衣袖叫她拉住,便也停下步子,眸子淡淡扫向那胡同里。 “程家在朝廷做官儿,我父亲同样做官儿,阿舒无论如何是进了段府门的,他俩相识,没什么意外。” 宋凌却仍不知道为何,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在拐角处站了片刻,还是觉得段宁说的有道理,或许二人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说两句话罢了,便抬起步子打算离开,程阳却眼尖极了,提前一步叫住了他们。 “宋少爷,宋少夫人,天儿快黑了,出来玩么?” 听了这称呼,宋凌便下意识地看向阿舒,果不其然从她的面上扫到一抹惊诧。 敌不动,我不动。 宋凌硬是硬着头皮,大老远地讪讪一笑,“是啊,出来玩。” 阿舒果然问道,“程阳兄为何这样称呼他们?那位是我们段府的大少爷,边上的是他妻子,我们大少夫人才对啊。” 程阳扯了个笑抬眸,“你可有所不知,这宋宅的女儿,打小爱扮作男装,上房揭瓦无所不能,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混账。”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段宁,“谁能想到,竟一朝与段府的大少爷成亲,扮了十几年的男装都不扮了,段大少爷好本事。” 宋凌扮作男装这事,明明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的,不过是年幼不更事,答应了她爹的权宜之计罢了,可叫程阳说出来,她总觉得这是在被人当众揭短,尤其还是在这段宁摆明了与之不共戴天的阿舒面前被揭出来。 段宁瞥见了宋凌涨红的耳尖,清楚地知道她的想法,抬眼道,“本事大不大倒是另一回事,于男子而言或是于女子而言,宋凌都是叫我刮目相看的。作为男子,她为人真挚诚信,性子皮却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作为女子,她比那些个所谓温柔婉约的女子有趣了不知道多少。程少爷觉得呢?” 宋凌心中暗道好家伙,这一句话贬了对面的一男一女两个。 真爽。 程阳却只回之一笑,驴唇不对马嘴,“是。本不知道阿舒与段少爷竟是同一个段府中的,竟如今才知道。” 段宁轻笑了声,语气却如淬了冰一般冷,“京城中还有几个段府?” 宋凌站在一旁听着他俩一来一往,竟觉得周身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汹涌而起。 程阳爽朗一笑,丝毫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转头偏向了阿舒,“今日时间不多,我们去看灯市,便不多打扰,告辞。” 说罢,他便带着阿舒绕过二人。 待两人走了,宋凌又一次抬头看向段宁,他眉头微蹙,不知正想着什么,半晌才缓缓道,“那个阿舒,爱慕程阳。” 她看程阳的眼神,与在程阳一旁的神态动作,都在十分清晰地告诉段宁这一点。 宋凌听后却觉得并不震惊,“小女孩嘛,对于比自己年长的,成熟许多的,又有些权力在身上的男子,大多会莫名其妙地敬畏爱慕。” 段宁的眸色更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 灯市该看仍是要看的,即使两人的心态已然发生了变化,无论段宁抑或是宋凌都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可毕竟来都来了,与其心中挂着这些事儿,倒不如敞开了去玩尽兴,回去再想不迟。 灯市的人比两个人离开的那条街上只多不少,攒动的人头叫宋凌恍然觉得自己是来看人的,而不是看灯来的。 灯确实是好看的,京城仿佛永远没有夜晚一般,白夜如昼,人们拿纸糊成了各种模样,在里面安置了油灯,映着整个模子都熠熠发光,照出小狗小鸟,莲花菊花,甚至是小房子的样子,有的顶上拴了绳儿,高高挂于房顶之上,也有的就放在地上,供中间走过的人来回观赏。 宋凌的手侧是条平静流淌的小河,在灯的光芒下,这条河的波纹也发出斑驳鳞离的光。 河上偶有几盏小灯飘过,顺流而下,上面似乎还隐隐约约可看得见几个小字,在河水时不时的翻涌之下,墨水被浸去了些。 她是想暂时忘记那些糟心的事,好好看看京城的灯,感受感受这与琉城完全不同的夜,可她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无法将自己从方才段宁的话中摆脱出来。 阿舒爱慕程阳...那岂不是意味着... 她越想越觉烦躁不安,段宁似是觉了出来,便低头问道,“若是不想看了,便回去歇着。” 她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回去吧,我总觉得看不下去了。” 末了,她又添了句,“但好看还是好看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灯摆在一块,下次我们了无牵挂地来看,我便不会这样扫兴了。” 一阵小风吹来,段宁下意识地抬手将她的肩膀护住搂进了怀中低,低声轻道,“不扫兴,刚好我也没这心思,要怪便怪那两个。” 宋凌抿唇,“对,就怪他俩。” 两人回了段府,这似乎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夜,不过是叫两人碰上了两个不想见的人罢了。 段府的深夜寂静极了,可这寂静却又仿佛只在段宁与宋凌的院落中,风竟忽的大了起来,从窗外呼啸而过,院落中哐啷一声倒了什么东西,似乎是预示着这段府中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什么。 段宁在一片漆黑中叫方才那声的东西吵醒,他神色倦倦看向窗外本该一片漆黑的夜,府中旁的院落大多点亮了灯,点点灯火微弱地在远处跳动着,衬得夜色更加阴森寂寥。 他总有着极敏锐的洞察力,这一夜他都觉得难以入睡,看似平静的夜晚之下似乎总有暗涌流动,他的猜测没错。 他蹙着眉坐起身来,瞧了眼一旁酣睡的宋凌,轻手轻脚地套了件儿袍子便推门出了去。 他方出了院门,便揪住了个匆忙跑过的小厮。 “府中怎的这会儿亮满了灯?” 那小厮看了眼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说,他说了,大少爷怕也是不感兴趣的。 段宁见他神色慌张,又心虚似的不敢正眼瞧自己,更加觉得事情蹊跷,冷冷一抬眸,“说不说?” 小厮忙捋着身前跪了下去,不敢再瞒着,颤声答道,“是...是孙小姐不见了,傍晚时说是去看灯,到这个时候都没回来,府中已派人去街上找,连个影子都没有...” 段宁蹙眉,“孙小姐?” 他一个激灵,立马回答,“是...孙...孙舒小姐...” ...阿舒? 段宁先是心中极为不屑地嗤之以鼻,不过是府外一个烟花女子生的孩子罢了,哪值得这大理寺卿府中如此惊师动众? 可他却立即又目光沉了下去,“孙舒?” 她姓孙。 怪不得他总觉得那姑娘年龄对不上,原来她压根便不是父亲的孩子。 小厮也听到了他这话的重点在那孙小姐的姓氏上,犹犹豫豫地张口闭口,可他面前的好歹也是段家的大少爷,是段老爷唯一的长子,将来这整个段府都是他的,这些小事无需隐瞒。 更何况孙小姐和段少爷孰轻孰重,是个人便分得清。 他轻咳了声,似是为自己打气,“大少爷,那孙小姐的生父,或许是孙家的公子。” 一听这个,段宁并来了兴致。 他扬扬眉,“孙留遇?” 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前几日他方到了段府,父亲才刚提过这个名字。 孩童间的恩怨,大人从来便不放在心上,当成小打小闹地敷衍过去,他那日不过是觉得凑巧了,父亲恰好那狗的事来为自己打掩护罢了。 他竟如今才将那句话理顺。 如今连这小厮都知道这种事情,他父亲定是也听了些风声的,那日他说那白狗的事儿时,怕也是刻意说给鹭娘听,看她的反应罢了。 这几人间的关系竟这样复杂,他却不得不觉得滑稽可笑,那鹭娘的身世难堪至此,他父亲倒也不拒。 看来,连他父亲都尚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稀里糊涂地便将人留在了身边。 他父亲的脑子,可大不如前了。 段宁垂眸理着思绪,总觉得还是乱,便又问道,“那这事儿,孙家可知道?” “不知道。若这事儿是真的,那知道的,怕是只有孙公子一人,孙家家教森严,若是长辈知道了,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轻笑,“知道了。” 他的心与眸子一同沉了下去,越陷越深,直至这份惊诧与他压在心底的仇恨相撞纠缠,最终融合为一。 他的父亲宁愿要个别人的孩子,宁愿叫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在段府中,宁愿忍受全府上下将这当成一个笑话,都不愿将他的发妻和亲生骨肉接回京城。 段宁以为他好歹有血有肉,甚至前几日他被段宁当众责备仍不还嘴时,段宁是心软过的,可如今看来,他决绝一些,并没有错。 而同时,他想他比段府的人更知道,阿舒这会儿会在哪里。 他更知道,阿舒今夜失踪的意义便是将他引出来。 段宁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他抬抬下巴,示意跪在地上的小厮站起来,吩咐道,“去告诉父亲,我去找阿舒,明日便将人带回来。” 那小厮万没想到向来寡情薄义的大少爷会愿意去找孙小姐,感动得险些又要跪下去,颤颤地扶上他的手,“大少爷,想来老爷也想不到大少爷如今这样重情重义了,他...段府都无以为报,您与老爷终归还是一家人...” 段宁却没等他话说完便抽回了手,淡淡道,“是不是一家人说不准,你转告他,我是要他回报的。至于回报什么...”他勾唇一笑,居高临下睨着他,“我还没想好。” 说罢,他便转身回了院落,今夜还长,他当把该备的全部备好。 他只是没想到一切竟来的这样快,日后怕是场恶战,好在他早有准备。 第53章 别叫宋凌知道 宋凌迷迷糊糊被段宁叫醒时,便见他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黑夜之中,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觉出他是坐在塌旁,侧着身子在推她。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眼皮子还是有千斤沉,挣扎了几回都睁不开眼,索性闭着眼睛问,“怎么了?” 段宁沉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府中有些事情,我得去办,估摸着明日上午就回来。” 宋凌翻了个身,“噢。” 他声音轻极了,宋凌仍未睡醒,不仔细听都听不出他的话,“段府不吃人,也不会拿你如何,若是有人来找你,你便说我不叫你见人,拒之门外便可。” “好。” “若是有别人家的来找你,你便随便找个由头说在忙。” “嗯。” “别忘了拟书信给你父亲寄回去。” “知道。” 宋凌睡梦之中觉得这样的段宁似乎有些怪异,却没心思去细想,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大半都未清醒,想不来这样复杂的事情。 段宁见她这个回应,叹了口气,抬手以手背碰了碰她白皙娇嫩的脸庞,半晌收回手,转身离开。 宋凌却恍然回过了神,从梦中惊醒——他怎么会去给段府办事?他明明说了,段府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的。 他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事上,他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的。 她来不及穿鞋就翻身下榻小跑出去,正好瞧见段宁朝选春的偏屋中过去,她上前几步叫住他。 “阿宁!你...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去?” 段宁脚步一顿,继续朝前走,却不回头,“不是告诉你了么,段府中有些事情要办。” 不对劲,怎么想都不对劲儿。 她追了上去,“你来选春这里做什么?” 他已在那扇木门之前停了下来,瞥向宋凌,轻笑,“之前怕你在京城没有相熟的人一块玩,恐会烦闷,便叫选春将白花也带来了,今晚我要走,便想着叫选春将白花放出来陪陪你。” 宋凌努力睁大了眼,揉了两把,“你把白花带来了怎么不早说?这有什么好瞒着的?” 他抬手放在宋凌的发顶上,眉目温和如画,“琉城到京城这样远,人都难免舟车劳顿,何况是小狗,叫它多休息几天,再出来,才能有劲儿陪你。” 宋凌点点头,不愧是段宁,想什么事情都这么细心周到。 总算是得了小祖宗的应允,选春的门被段宁敲响。 他不等选春行礼或是说些什么,便抬抬下巴,“将白花带出来。” 选春猛地抬头,看看段宁,又看了看自家的小少爷,有些犹豫,“当真要这会儿带出来啊...” 段宁仅扫她一眼,她便打了个哆嗦应了下来,“这就去。” 白花的笼子被选春抱到了院中,她忙不迭地将笼子放到了地上,随后后退了一步,好像不敢靠近似的,怯怯道,“带来了。” 春夜的风还是有些凉,白花身上的毛叫小风层层掀起,它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随后便是疯了一般的嚎叫,它伸出前爪去扒拉铁笼的柱子,又以尖牙去磨它咬它,最后无能为力,只好恶狠狠盯着笼子,发出狼嚎一般的呜呜叫喊,目光凶狠极了。 宋凌本就怕狗,之前就是因为白花太过乖巧才愿意将它带在身边,如今见它竟突然转了性似的凶恶,立马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不自觉地揪上了段宁的袖子,扣得指尖发白,将段宁的衣裳都捏出了褶皱。 “它...它怎么成这样了?” 段宁蹙眉,瞥向选春,“这狗如今怎么如此凶恶,我不在的这会儿,可如何陪宋凌?” 宋凌一听身上便抖了起来,扯了扯段宁的袖子,祈求道,“我不用它陪我了,我自个儿在这儿呆着没关系,实在不行我就睡觉。” 也比叫这狗在自己身边来的好。 段宁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抬眸对选春道,“既然如此,这狗便没有留在身边的意义了,你明日就将它送到孙家去,前几日父亲不是刚说,他家那只白狗死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我与孙家的公子是多年的好友了,定是要补偿他的。” 选春却十分为难,“这狗一见了人便恶狠狠地叫,怕是孙家人见了都不想要...” “你叫孙家的人将这狗直接给孙家的主母便可。” 至于孙留遇要不要这狗,并不重要,他送这狗进孙府的原因可并不在他。 选春虽是点头答应,却仍犯难。 这狗这么凶恶,孙公子都不一定要,人家主母能愿意收下吗? 可既然段宁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主子,便只要应了下来。 宋凌已经从段宁的身侧转到了他的身后,就为了不叫白花那闪着凶光的眼睛瞧见,她见他总算安排好了选春,便忙在他身后轻轻出声儿,“你现在就要走么?我想回屋去了,不想跟这狗一块儿待着。” 段宁的面色柔缓下来,转身去低头瞧她,将她匆忙追出来没来得及系好的衣裳拢了拢,道,“回去吧,赶明儿它就被送走了,不用怕。” 宋凌点了点头,留了句“那你千万小心,明儿早点回来”便一溜烟儿跑了回去。 段宁眼看着宋凌回了房,窗上的那点烛光摇曳了一下化为一片黑暗,猜测着她许是又睡了,才从怀中抽出了样东西递给选春,开口吩咐道,“这封信,你将它同白花一起送给孙家的主母,定要想尽办法确保送到她的手上,别叫人中途截了去。” 选春一怔,双手接过了信,“啊?是......” 他最后远远望了眼宋凌睡的那间屋子,“这事别叫宋凌知道。” 选春只得垂眸,“是。” 他袍袖甩起,头也不回地出了院落。 * 段老爷得知段宁竟主动要去找阿舒,喜上眉梢,待段宁深更半夜地进了大堂便忙不迭地迎上去。 “阿宁,我还当你对段府的人当真如此无情...” 段宁却是难得的好脸色,唇角带笑,“我与孙家的公子一向交好,自幼便认识,阿舒不见了我自然是要去找的。” 段老爷的笑几乎是瞬间便凝固在了脸上,连他身后哭哭啼啼的鹭娘掩面的手都顿了一顿。 他迅速调整了表情,讪讪一笑,当没听见一般地闭口不提,“这京城咱们大多派人找过了,指不定是玩得晚了,便随便找了个客栈暂时住下了,丫头身上是有些钱的...你大可去...” 段宁见套不出更多的话,便没了继续听他说下去的心思,向后退了一步,与段老爷拉开了距离,眉眼间竟是段老爷从未见过的温和。 “我定是能将她找回来的,不用嘱咐这么多。”他抬眸扫了眼,便转身离开,临走时甚至未行一个父子间离别之礼。 京城的夜并不算黑,路上许多店铺虽是关了门,却仍在屋檐上挂着灯笼,只是独自一人从这样亮堂的街市间走过,更显得孤独寂寥。 段宁十分熟练地穿过了夜半无人的胡同,在一处红门前站定,也不顾这是三更半夜,便抬手将兽嘴下的金环扣了两下。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几乎是刚收回手,便有人从里头打开了门。 第54章 鸿门宴 里面开门那人沉吟一笑,“大少爷,您来了。我们公子可等了一晚上了。” 段宁掀眸冷笑,“他就不怕我不来。” “自然不会,我们公子说了,段家的大少爷是个聪明人,我们想的,您一定是门儿清。”说着,他做了一个朝里请的姿势,面上带笑,“大少爷,您请。” “怕是你们对我门儿清。”他毫不犹豫地反驳。 程阳等他的地方,挑得也是费尽周折,过了程家深深的前院后还需绕过一片湖,那湖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闪出银白的波澜,在徐徐小风的推动之下仿佛是在催促着段宁快些走。 湖后一条曲折的林间小路,树木遮天蔽日,本就是黑夜,在这之下又完全遮住了月光,段宁走得步步稳重谨慎,一双凌厉的眼睛不停地扫着任何一处透下光来的地方。 说毫不胆怯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是程府,程家的儿女各个都是老狐狸,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踏进门槛便是踏入了他早便设置好的圈套之中,相当于自缚只等他收网。 段宁眸色一沉,却还是踏入了小路尽头的厅堂。 一入厅堂,仿佛与外面那条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是两处,一明一暗,被割裂开来,这堂中亮堂,却叫他无处不觉得阴森寒冷,昏黄摇曳的烛光中都透着丝丝诡异。 他抬起头,去面对坐在方桌旁设好了酒席的程阳。 为段宁引路的小厮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程阳手中正拿着酒杯,没等段宁来便已经两杯入肚,与段宁对上眸子,便挑眉举杯,“段大少爷,来坐。” 像极了猫对耗子的挑衅。 段宁坐到他的对面。 程阳是从不爱将想法托出的,无论是什么话,他都爱说得拐弯抹角,这是却是难得的开门见山。 “若是宋凌知道段大少爷三更半夜独自一人出府来我这儿,是为了个女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段宁抬眸,眸色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是为何而来,想必程公子心里再清楚不过。” 程阳笑得爽朗,爽朗之下是被他极好掩饰住的老谋深算,他朝段宁又一次举起酒杯,“没想到段大少爷与段老爷想必,更高一筹。” 他却瞬间收了笑,酒杯停在半空,视线缓缓从酒杯转移到了段宁那儿去,“可惜你父亲落在我手里,你也落在我手里。” 段宁毫无动作,并不抬手去碰酒杯,甚至他到这里便只是为了坐在这儿,仿佛这一桌饭菜酒水与他无关。 他的眸色冷静极了,与程阳得意的目光在静谧中交错,于狭小空间中汇为一线。 “啪”的一声,线崩断于无声之中。 “乾坤未定,谁落在谁手里,现在哪说得准。” 说这话时,段宁嘴角也勾起笑,似是在故意挑衅他的自得。 程阳挑挑眉,收敛了几分煞气,又晃了晃手中举在半空的杯子,“按道理说,我是长辈,不去与你计较这些,干了这杯,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过。” “仇人之间,哪有共桌喝酒的理,闻所未闻。”段宁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倒还真是有。” 他轻笑了声,一字一句道,“鸿,门,宴。” 程阳的面色僵了一瞬,却立刻恢复自然,“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宋凌是朋友,与你便也是朋友,何不放下之前那些事儿?” 段宁说,“放下之前的事,又何必拿旁人相要挟?” 程阳本便知道段宁并不是个好糊弄的,却没想到自己句句都叫他轻而易举地反驳回来,故意佯装出的耐心再也装不下去,将手收回,酒杯狠狠砸在桌上,抬眸恶狠狠道,“你不喝,是么?” 段宁这一侧却是沉静极了,只是轻轻抬眸,“程公子找我是有什么目的直说便好,总归不会是找我来喝酒的,又何必如此周旋?” 程阳被他骨子里透出的镇静所惊了一下,随即也将自己稳住,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不跟你绕弯子,这便带你去见阿舒。” 段宁知道他的目的远不在于此,可无可奈何,他在别人的圈套中别无他法,只好也起身,眼眸沉沉盯着他,不放过他丝毫的表情。 程阳在他的前面儿踏出了门槛,门口的小厮立马做了个拱手的姿势,他与那小厮视线相对,在段宁看不见的地方,那小厮轻点了下头,在段宁出了那屋子后,溜了进去。 他将方才放在段宁桌上的酒杯拿起来晃了晃,从袖中掏出了根极细的银针,嘴中嘟嘟囔囔。 “......敬酒不吃吃罚酒。” 段宁猜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他方才句句不给程阳留台阶,他这样报复心极重的人,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时刻注意着周边,紧跟着程阳的后面,一声不吭地听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却如何都无法注意到自己身后慢慢靠近的黑影。 它靠近悄无声息,却也顾及着段宁敏锐的洞察力,在还离着段宁有一段距离时便唰地冲了上去,不给他留下任何反击的机会,在他方要转身时甩过的小臂上扎了一针。 一阵刺痛,却转眼便消失了,若换成旁人,或许只会意味方才的刺痛感是太过紧张的错觉。 他眸色发冷,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臂,却什么也看不出,随即瞥向面前将手收进袖中的小厮。 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他但凡可以想到的头痛,头晕,无力...没有一样发生在他的身上,电光火石之间,对他仿佛时极长极长的一瞬,他忽然后悔临走时没好好与宋凌告别,还叫她见了白花,受了惊吓。 他不知自己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程阳,而这一刻,他想的完全与这无关。 他想见宋凌,想不拐弯抹角地把自己隐瞒过的一切都告诉她,他该在临走前告诉她的...宋凌早就知道了,可她定会佯装恼怒的模样,伸手去打他锤他,他便伸手去将她的拳头握住,轻声哄她直至她露出笑脸。 他好后悔。 眼前一黑,他失去意识。 第55章 去找程阳 宋凌夜里但凡是醒一次,第二天早上定是要睡到天不早,窗帘外头洒进来的丝丝阳光将她照醒,她抬手捂住眼睛,翻了个身,手往边上一搭,床榻的另一侧是空荡荡的。 她一下子惊醒,唰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才缓缓想起了他昨晚的话。 出去办点事...明天回来... 她稍微放心了些,却忍不住转头看看外面。 但凡是她睡醒的时辰,估计也不早了... 似是听到屋里的动静了,选春敲了两下门,便进了屋,“小少爷,您醒了。” 宋凌恍恍惚惚转过头,“段宁还没回来么?昨儿个有没有说了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昨晚不清醒,或许是他说了,自己没听进去。 选春却摇摇头,“走得时候便急匆匆的,今儿个段府里也是人心惶惶,见每个人都脸色不太妙,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我是外人,不好过问,到现在咱们院里的还蒙在鼓里呢。” 宋凌一顿,随后泄了气。她知道段府上下牙根就没接受她,在他们眼里,自己怕是和那鹭娘一样,来路不明的。 她更没法问。 段宁不在边上,她反而没了赖床的心思,恹恹起来拾掇了拾掇,方想着叫选春做些吃的,院门外便有人敲了三下门。 “大少夫人,老爷叫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宋凌一怔,宋老爷给她送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想趁着段宁不在时,捏她这个软骨头?可她又做不了段宁的主,给她送东西有什么用呢。 这么想着,选春便将门给打开了,门外进来了个穿着蓝衣的小厮,恭恭敬敬面上带笑,到她边上扑通一跪,双手呈上了个红漆的木盒子,做工精细极了,描了淡金的祥云纹,锁扣也是貔貅含金的样式,高贵大气。 “大少夫人,老爷叫我把这个给您,便当作是奖赏。” 她可不敢碰这样贵重的盒子,蹙眉问,“什么奖赏?” 她可什么都没做,无功不受禄。 那小厮低着头,不去看她,动作举止间透着大户人家的做派,“老爷说了,大少爷性子犟,定不会是自己改变了心意的,八成是少夫人心善,好言相劝,才叫大少爷转了心意,半夜三更便去找阿舒姑娘了,得好好谢谢才是。” 宋凌的心一沉,还当他是大半夜的跑出去做什么了。 ...原来是去找阿舒了。 那阿舒不见了么?明明傍晚时还见她和程阳站那儿谈笑...啊——程阳! 她脑中似乎有了条清晰的线,却又看不真切,总觉得这之间哪里相关联着,却摸不出头绪。 可无论如何,她是相信段宁的,他这个人向来爱恨分明,从不轻易地改变对谁的看法,连自己的生父都不是例外。 定是有难言之隐。 她吞咽了口,“谢礼便不必了,阿舒是段家的人,我们便是站在一边儿的,他去找找,也是应该的,这哪能收东西,多么见怪。” 那小厮只是奉命,哪管得着主子收不收,将那精致的盒子往边上一放,便客套了几句离开了。 宋凌心中安不下心,总觉得这事儿绝无趣找个人那样容易,阿舒在哪里,她为何认识了程阳,两人是如何的关系... 可段宁向来谨慎细致,他既然去了,定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她甚至觉得,段宁肯去找阿舒,都是在他算计中的一部分的。 她告诉自己镇静,镇静,她要学段宁,学他遇事不慌的稳重。 她清了清嗓子,“选春,给我拿纸笔来,铺子买到了,咱们得给我爹写封信回去。” 选春从屋里拿了纸笔出来,一手提着那装着白花的空笼子,里面除了白花咬过的碎屑,已经没了别物。 宋凌随口道,“那么早就把狗送走了,真勤快,等回了琉城,叫我爹给你加钱。” 选春噗嗤一笑,“是少夫人吩咐我去的,少夫人仔细,还备了书信叫我给孙府送去,我到了那一见着那些富贵人家的,话都不会说了,幸好我什么也不用说,叫他们去看信便好了。” 宋凌的手一抖,墨水洒满了宣纸,“什么信?” “给孙府大夫人看的信,我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宋凌的笔扔到了桌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不顾选春在身后呼喊,脑子里乱成一团,跌跌撞撞朝院门跑去。 段宁昨晚才说要将狗送走,说完便走了,哪有那功夫去写什么信! 他是早就准备好了,这都是他设计好的... 宋凌越想越复杂,她要去找他。 她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府里的人即便没见过宋凌,单看她的衣裳容貌,也猜得出这就是段宁在穷乡僻壤娶回来的大少夫人,没人敢上前拦她,她出来得顺畅极了。 临到了段府的大门口,门口守着的小厮才垂头恭敬将她拦了下来,“大少夫人,您去哪儿?可知会过老爷了?” 宋凌深吸了口气,从容笑道,“自然知会过了,去买些东西,不一会便回来。” 那小厮不肯放人,“您当真是说过了?咱们府里什么没有,您喊个人给您送便是了,何必自己出去买?若受了累,大少爷定不允的。” 宋凌的脑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便格外好使。 “我是从外地来的,从府里要东西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要出去逛逛,自己买来才好,老爷也是因此才应下的,你还不信么?” 那小厮听她言之有理,又想她好歹是大少夫人,谅她也不敢胡说八道,终是放了人。 宋凌出了府,却乱了方向。 她知道自己该去程府,却不知道程府在哪里。 在门口犹豫了半晌,她还是转头侧过身子去问方才那小厮,“请问,程府如何走?” 那小厮立马警觉起来,“您不是要去买东西,怎么又去程府?” “我与程府的...程阳是认识的,段宁也是认识他的,我们俩是旧相识,我买些东西去送他。” 门口这小厮是在段府的老人儿了,段府上下的事他一清二楚,一听宋凌的话便觉出不对,瞬间便朝她扫了过来。 “程府在哪儿,我们这些人怎会知道。” 他话音刚落,门另一侧的小厮便露出头来,看样子年轻许多,笑嘻嘻地,“我知道我知道,就在昨儿个灯市的往东两条胡同,拐进去路头上的大红门便是。” 宋凌不敢等另一个小厮多说话,忙不迭地转身就跑,那小厮在身后“哎哎”地喊了好几声,却因身有职责无法脱身,在原地气地跺脚,眼看着宋凌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胡同拐角,转身朝着那年轻小厮便是一拳。 “我都说了不知道,你还多嘴什么?” “你不知道,我知道,我这不就告诉她么,这有什么...” “你可知道,几年前段家那事儿,便是程家干的?” 那年轻的小厮无话可说,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犯了怎样的错,立马哭丧起了脸,“这事儿在府里谁也不叫提,我来了便没人敢跟我说...这我哪知道...” 年长的叹了口气,又一跺脚,“赶紧叫个巡逻的过来,将方才少夫人的话一字一句不差地传给老爷去!” —— 宋凌记路记得清楚,昨晚就去了那灯市一回,她便记住了,到了后顺着那小厮的话走,果然在胡同拐角远远瞧见了一堵高大宏伟的双扇红漆门。 那便是程府了吧。 她的脚步停了一瞬,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又松开,最后终是攥起了手,硬着头皮走到了门前。 这红漆不知为何晃眼得很,宋凌还在犹豫不决时,竟恍然想到了昨儿个夜里段宁或许也是站在这儿,如她一般地抬手敲门。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敲了下去。 她心在“咚咚”落下起便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自觉地屏了息,静等着门内的动静。 京城的天儿真是渐渐暖起来了,宋凌紧紧握着的掌心沁出了细汗,日头照在这亮堂堂的红漆上,耀得宋凌眼晕,心里更不由得慌了起来。 片刻后,里头传来了小跑的脚步声,一个小厮随即双手打开了大门。 见来人是个没见过的,他一拱手问道,“您是哪位?来找谁?” 宋凌有些着急,也掺杂着几分紧张,“我找程阳!” 那人蹙了眉,又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会,还是没有挪开地儿,“您是哪位?我从未见过您,不敢贸然请您进来。” “宋凌。”她说,“在琉城我便与你家的少爷认识了。” 小厮沉思片刻,忽然抬头恍然大悟道,“您是段家那位大少夫人?” 宋凌心下一紧,“是。” 他竟犹豫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半晌才回,“那...那您且先跟我进来...” 他这副做贼心虚的表情,让宋凌心里一沉。 她跟着他曲里拐弯,走了不知多远,途中又是湖又是树林的,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早已出了程府,才终于在这条小路的尽头瞧见了那间堂屋。 领路的小厮将她带至了屋前,门口守着的人老远就喝止,“带来的是谁?” 小厮福了福身子,“是段少爷的妻子。” 门口的人瞬间变了脸色,眼睛下意识朝堂里瞥了眼,厉声道,“段少爷又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吧。” 宋凌嗤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找他?” 那人面上一怔,方要提高嗓门将人轰走,紧闭的门内便传来了道宋凌极为熟悉的声音。 “是谁来这儿了?” 门口的小厮紧张兮兮地看了眼宋凌,“是,是段少爷的妻子。” 那声音似是在屋内隐隐约约轻笑了声,“没想到你也来了,可真是叫我一举两得。” 说罢,屋内响起一阵极慢的脚步声,伴随着“吱呀”一声木门碰撞摩擦的响声,那扇雕花都蒙了灰尘的老门开了。 第56章 池中物 “来找段宁?”程阳笑得狡诈。 宋凌点了点头,紧张地不想开口说话,生怕她颤抖的声音将自己暴露。 程阳眸子一抬,一向后靠在门框上,嘴边挂着势在必得的笑,“你可知道他现在跟谁在一块儿呢?” 宋凌一怔,心中警铃大作,将那两个字十分艰难地说出口,“...阿舒?” 程阳扬扬眉,“你这不是很清醒么?” 她握紧拳头,极力抑制住心中可怕的猜想。 “那我也要见他。”她咬牙切齿,拔高了嗓门,“我是他的妻子!” “哦,对,我怎么能忘了...你是妻子。”程阳轻笑,将身子打直了起来,随即又收敛了笑意,“那你便更该看看了。” 宋凌看着他得意的眼神,竟觉得胆寒至极,心中捏起一块似的发痛发痒。 她颤颤舒了口气,嘴上仍不服,“那就快带我去。” * 段宁的身上先是难忍的疼痛,痛意像是从胸口迸发出的,瞬间便传遍全身各处,连指尖蜷缩时都是针扎一般的刺痛,他昏昏沉沉地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顺着脊梁冲上来的焦躁感。 他眼前模糊一片,无法视物,伸出手摸到自己的身下,似是张床榻,铺的不知是什么,硬邦邦地几块,咯得身上发痛。 他的体内不停地蹿动着热流,胸口跳得快极了,似要振破他耳膜一般的巨响,他此刻似乎怎样都不会舒坦,他将小臂蜷缩起来,仍然止不住脉搏上跳动的躁动不安,每次跳动都将这种异样感传递给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烫。 发烧了吗? 不,不是脸上,是全身都像被热气蒸腾,额角有细汗沁出,他手硬撑着坐起身子,一动弹才发现自己的背后早已出了一层虚汗,他的手颤抖着,不知为何难以使力。 他靠在墙上缓了一阵,喉咙中的干涩叫他难以呼吸,他睁开眼睛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会儿才看见了坐在墙角处一把老旧太师椅上的阿舒。 她有些拘谨,屋里看起来也只有他们两个。 段宁拧紧了眉头,极为阴鸷地将目光凝住她,费劲了力气才从喉咙中挤出了句话,“你怎么在这儿?” 阿舒本就怕他,让他以这样的目光一看,更是打了个哆嗦半晌才说出了话,“长兄...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强忍住在他浑身上下肆意攒动的热流,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没有。”他艰难地仰头出了口气,咬着牙将后脑狠狠撞在背后的墙上,却缓解不了分毫他此刻的难受,却仍掀起了半边眸子,居高临下地斜睨她,“我也不是你长兄。” 阿舒坐在太师椅上犹豫了片刻,手指不停地绞动着,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身子来,朝段宁走了过去。 “程公子嘱咐我的,长兄这会儿身子不舒服,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定要我好好看护着。” 饶是段宁此刻再混沌,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恍然明白了程阳的用意。 程阳要他与自己名义上的妹妹,段府的小姐传出众人难以接受的丑闻,再一次搅得段家四分五裂,要他远在他乡的母亲也过得蒙羞,不得安宁。 宋凌...若是宋凌,她会怎么想? 她是单纯,却从不会委屈自己的。 段宁狠狠闭上眼睛,吞咽了口试图抑制住心口的焦躁难耐,却毫无作用。 阿舒已经慢慢靠了过来,一手隔着衣裳试探性地抚上他的小臂,“阿兄...” 她话没说完,段宁便反手扣住了她的胳膊,一个用力将她甩回了地上。 阿舒惊呼一声,吃疼捂住了后脑,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段宁。 他明明是中了程公子特意差人从西域带来的药物,哪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按程公子的说法,他现在该是四肢无力,欲/火焚身,躺在床榻上任人宰割才是。 阿舒背后紧贴着冰凉的地板,胆怯地抬头看了他眼,见他又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皱着似极力隐忍着什么,身体在几不可闻的颤抖。 他靠在墙壁上,借着墙壁的冰凉来疏解自己身上四处蹿动的燥热之气,却无济于事,他忍得越久,越觉得冲动难忍。 一只冰凉的手触上来他的手背。 背后一片冰凉无法缓解半分他的焦躁,这双手上传来的凉意却让他觉得只手背上这一处舒服许多,他喘着粗气睁开眼睛,瞧见又是阿舒靠了过来,正将手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滑动。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意,手上的触感似是忽然成了毒蛇咬伤一般让他恶心至极,他再一次反手抓住了阿舒的手臂,却没有将她甩出去,而是将她的手臂往塌上一压,重重的捏着她,咬牙切齿道,“给我滚,听见了么?” 阿舒的手臂疼极了,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被段宁折在塌上,她虽不是生在段府,却也在段府里做了几年锦衣玉食的小主子,即使是还没来段府时,也未曾受过这么疼的苦。 她彻底怕了,不敢再反抗,也不敢再按程阳的指示去勾引他,只眼泪汪汪地点点头,颤着声说,“...不会了。” 说罢,手臂上的手松开,她忙抽出手臂在身后护着,又嫌不够,还朝后退了几步。 她想离开这里,她怕这位以前从未跟她见过面的阿兄,父亲常说阿兄人和善得很,她却觉得完全相反。 她转头看了看上锁的门,若是没有程阳的应允,她是出不去的。 她怕极了,她怕段宁突然冲下来拿她出气,更怕他因此记住自己今日所做的越轨之事,回去告诉父亲母亲,叫她难以做人。 程阳不是这么说的...程阳说以她的姿色绝对没有问题,后面即使发生了什么,段宁也会忌惮宋凌,而不往外说。 可事情与程阳说的发展完全不同... 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待了片刻才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是段府的人,她也是半个段府的人,他即使不当她是妹妹,不还是来救她了吗? 阿舒打着算盘,她想,这或许就是父亲说阿兄和善的原因,他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叫人不敢靠近的样子,可心里其实细心得很,即使是她这个半路入府的妹妹,他都没有置之不理。 这样想来,阿兄其实是个好人呢。 这样面冷心热的人,最好拉拢了,这些事她可是擅长得很。 她抿抿唇,回到了那把太师椅上坐下,椅子腿脚不好,发出吱吱的响声,在这四下无声的房间中怪异极了。 她说,“阿兄,你身上不舒服,不如我跟你说会话,你便不往这上头想了,许会好受些。” 段宁仍是方才的动作,不出声也没有别的反应。 她顿了顿,继续道,“阿兄与母亲的事情我曾听过的,确实是老天不公...” 她这话还没说到一半,段宁便倏的抬起了头,眼尾一片猩红,不知是因为忍耐或是因为仇恨,他的目光凌厉极了,似是可以化成刀杀死人。 “老天不公?你倒是会开脱。”他连说话都艰难得很,字字句句都像从喉咙中拿刀剜出的。 阿舒抬眸,眼眶里满是泪水,一脸真挚,“阿兄,我知道你恨我与母亲,恨我们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你的东西,可我们那时也是没有办法,人都要过日子,我们...我们走投无路...” “你说的这些,都与我无关。”他换了个姿势,又仰起头深吸了口气,紧闭上眼睛,“我不恨你,不恨你母亲,因为你们都是与我们不相干的人,我的处境不因你们所致。” 说罢,他又忽的一笑,笑的阴鸷可怕,“可是我谁都不会放过,你以为如今我是你的池中物么?你以为我败给程阳?” 阿舒看着他的表情,打了个哆嗦,又听到他继续说,“我早便知道这一趟是冲我而来,阿舒,”他一字一句道,“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又说,“你也不要叫我阿兄,你姓孙。” 阿舒倒吸了口凉气,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你...你怎知道...” 他轻笑,“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父亲都不在意,你还怕什么?”他一顿,话音越来越轻,“你怕我?” 阿舒何止是怕他,她怕到宁愿自己从未进过段府。 她怕的更不是段宁知道她姓什么,她的身份,她母亲的身份,多么不堪多么肮脏早已不重要了,她怕的是段宁对她与母亲的轻视。 她与母亲在段府住的时间不久,可也有个几年了,人人都当她们是主子,像待主母和大小姐般的待她们,唯独段宁来了,一切就不同了,她十分清楚的知道,段宁的态度是会影响着她与母亲在段府中的日子好不好过。 她和母亲的好日子可刚刚开始这些年,怎么能这样就结束? 她收敛了脸上的恐慌,赔着笑又过去要抓段宁的手,却扑了空,只好半跪在塌边央求,“我不叫,我不叫你阿兄,我与母亲也不容易...我...我们以后在段府里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她越说越激动,又要伸手去碰段宁,段宁本来便是忍耐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方才对阿舒使了两次力,已经叫他浑身发软,喘气儿都是吃力的,这回阿舒的动作又来得突然,他一个没注意,便叫她抓住了小臂。 阿舒带着哭腔,低声喊道,“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宋凌方跟着程阳走近了那间看着极小的屋子,便听到了这道娇滴滴的声音。 求他?求段宁? 宋凌的心一沉。阿舒能有什么事求段宁?莫不是... 她使劲儿摇摇头,知道自己这时候想的越多,便越中了程阳的下怀,她迅速整好了表情,吞咽了口,跟着程阳走到了那窗户边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宋凌细细分辨着里面的动静,她知道,程阳也是如此。 第57章 反悔也晚了 屋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声响,只是有断断续续女子低声啜泣的声音,随后是“啊!”的一声尖叫,窗内寂静无声。 不是寂静无声。 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些,才听见里头还有男子喘息的声音。 不用说她都知道是谁,她可太熟悉了。 她的心彻底坠进了万丈深渊,脑子里混沌一片,胸口空洞洞的难受,身上都没了力气,只得用手扶着墙,虚虚地看向了程阳。 “这便是你叫他来的目的么?” “这可是他自己来的,他要来救阿舒,便深更半夜地将你扔在了家里,这么显而易见,还要问我么?”程阳笑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这样做的!”宋凌忍住眼泪,不叫自己的声音发抖,却怎么也压不下心中汩汩流出的鲜血。 程阳一歪头,“他会不会这样做,如今不是很明显了么?” 他走近了窗户,伸手在那层纸上划了几下,“要不要看看?” 他方要使劲儿捅破那层窗户纸时,宋凌突然低声喊,“别!” 她好歹...好歹要给段宁留几分颜面。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他为了什么,他起码... 他起码对待自己好时是真心的...吧? 她方才听到里面的动静时,有过许多想法。 她想冲进去,看看里面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她甚至怀疑里面在哭的女子不是阿舒,男子也不是段宁。 可她更怕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她问自己,能接受么?问过好几次,她都在心里默默地摇头,她是绝对忍不了的。 她继续想下去,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好歹她还没有看到,她还可以暂时地骗过自己。 她无力地阖眸,不知道此刻该信哪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 “少爷,段府有人来了,指明了要见您。” 宋凌听了这话,也只是轻轻掀眸看了眼程阳的反应,如今无论是谁来,与她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来是为了段宁,也或许是为了阿舒,反正不会是为她。 程阳瞧了瞧来人,有些不耐烦地应下,随后又勾起了笑,凑到宋凌的耳边去,“段大夫人,不嫌弃的话进去看看,程家没什么好招待,能让您印象深刻是再好不过。” 随后他吩咐身边的人道,“去将门锁开开。” 说罢,他微微后仰了身子,盯着她笑了片刻,带着一众人离开。 程阳倒真不避她,边上真就一个人都没留下,好似认定了她毫无办法。 她也的确毫无办法,她次次遇到事儿,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段宁...可这次...这次不同了.... 她正想着,房间的门被一股力量冲破,她惊诧地后退了步,朝那边看去。 跑出来的人是阿舒,她脸上泪眼婆娑,挂着几道泪痕,眼眶通红,脸颊也泛着红,动作慌慌张张,跨出门槛儿时还险些绊倒,好像那屋里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般,她察觉到边上有人,转头便看见了宋凌,瞧见了救星似的踉跄小跑过来,站都站不稳。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您救救我...大少爷他身子不舒服...就在这屋里头...” 她的话宋凌听不进去几句,她始终在打量着从房间里跑出来的阿舒,并未发觉有什么异样。 她似乎只是哭过罢了,衣裳说不上是整齐,却也没多凌乱,看不出什么别的痕迹,她还哭着要自己去救她,若两人真的在屋里发生了什么,她又何必这样? 宋凌自己猜测着,却仍是试探地问,“你们...?” 阿舒一惊,怕她怪罪似的忙摇头,“我们方才只是说了几句话,大少爷碰都不叫我碰...” 宋凌的心彻底落到地上,顾不上面前哭哭啼啼的阿舒,一把将她推开便跌跌撞撞冲进了屋里。 这间屋子从外头看像是堆放杂物的地儿,普普通通的构造,顶上的瓦蒙了几层灰尘,可里面竟收拾地还算干净,陈设并不多,仅仅是一张连被褥都没有的床榻和把歪腿的椅子罢了。 段宁就斜靠在那张看着便咯人的小塌上,一向净白无暇的脸上泛着几丝难以言喻的红,耳尖红透得滴血一般,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闭着眼睛微张着口喘息,似是忍耐着什么。 宋凌心下一紧,他平时最是谨慎了,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开他的眼睛,如今连她进了屋都毫无反应,定是难受得不行了。 她吞咽了口,悄悄挪着步子走到了段宁的塌上,近看才发现他额上早已沁满细汗,额角的发丝缕缕粘着,颓败落魄。 她心疼极了,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拉他的手,方碰上他的手指,便叫他一把攥住,以几乎要将她手指拧断的力气狠狠捏在手里,又一个用力将她的手甩开。 他的手仍顺着她向上滑,那双手冰凉,触碰到的任何一处都叫她忍不住想打哆嗦。 她看段宁闭着眼,也不知是认出了她没有,心中忐忑时,他的手却在她的脖颈处倏地收紧。 宋凌的一声惊呼被他的手扼在了喉咙里,窒息感从她的胸口传递到鼻尖,她想叫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段宁。 他眉头紧蹙,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与焦躁不安,紧紧阖着眼睛,唇也抿成条线,宋凌竟一时分不清她和段宁此时哪个更痛苦。 屋里四处拉着帘儿,日头照不进来,桌影昏暗,她说不出话,也难以看清东西,耳朵听得就格外灵敏。 “我不是说了,叫你滚么?” 宋凌叫他单手拎着,使了劲才将双臂抬起来,握住他的小臂闭上眸子,用尽了胸腔中的力气,才堪堪发出了微弱沙哑的声音。 “阿宁,是我。” 段宁的手一顿,随后立即松了下来,他又深吸了口气,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微仰头向下睨着摔到塌边的宋凌,眉头蹙得更紧,“...你去椅子那边坐着去。” 宋凌摇头,“那边离你也太远了。” 他轻笑了声,却笑得讽刺,“离我近了,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仍不放弃,又说,“阿舒方才跟我说了你不舒服,我离得远了,怎么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 宋凌抬眼瞧了瞧他脸角的细汗和泛红的眼尾。 “我觉得你需要呢。” 他越这样,宋凌便越不从他的话,反而往塌上挪了挪,斜坐在了他的身侧。 她身上的清香在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无限放大蔓延,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段宁的浑身各处,他的血液在沸腾,在叫嚣,却硬是叫他忍下来,用着最后一丝丝耐心与她讲话。 “你听我说,”他垂下了头,去平视她,血丝几乎布满眼尾,“我叫程阳下了药,我现在会打人,会伤害你,就像刚才...” “你不会的,”宋凌仰头,答的坦然,“不然你就不知道在知道是我的时候,就松手了。” 段宁哑口无言,怔了片刻,苦笑出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倔强地回答,“我知道。” 他还是闭上了眼,仿佛看见宋凌就是件痛苦的事,声音低哑暗沉,“你为什么要来。” 她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会作何想法? 宋凌吞咽了口,又挪了两下到他的手臂一侧,像靠在他怀里一般的凑过去,手也抓上了他的小臂,她知道他闭着眼睛,看不到自己,却仍双眸紧盯着他,小心翼翼。 “因为...因为我特别喜欢你,我觉得你...就是...” 她语无伦次,说不下去,可还没想出后面该怎么说,就叫段宁一声打断。 “可以么?” 宋凌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唰地红透了脸,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半晌才蚊子似的应道,“嗯...也行...” “我们走,离开这里。” 他说罢便扶着墙下塌站起了身,浑身上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是直着身子出了门。 若不是宋凌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怕也是猜不到的,他除了面色泛红,微微冒汗外,竟全然看不出什么不同了。 明明方才还虚弱无力,一副起不来身的模样。 宋凌怕耗了他的力气,一路上不敢与他多讲话,一路到了程府的大门,程家的人再嚣张,自然也是不敢拦着他们的,两人便这样出了程府。 她四处张望,想着寻辆马车,程府离着段府不远,可段宁怕是撑不了那样久的。 ...只是不知道回了段府又该如何与段老爷说明情况。 她还朝胡同口瞧着,便叫段宁一把拽了过去,叫他翻了个身抵在了胡同拐角的墙后。 狭窄的墙壁间,两人的呼吸交错,他垂头看着她。 “宋凌。”他只是叫了一声,慢腾腾地伸手抚向了她的背后,如往常一样地将她圈了进去,不同的是这次他胸腔的跳动格外清晰,脖颈处散发出的气温格外热烈。 “这时候说这些,似乎不太合适,”他轻笑,“我只是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总不能发生在别人家里。” 宋凌脸上的红还未散去,就叫他的话又羞得一缩脖子。 “可是...段府还有一段儿...”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闷闷地“嗯”了声吗,“那也要回去。” 她还是担心,“你真的行吗?” 他笑,“当然行,不行的是你。” 宋凌听出他的调笑,想起了自己与他初见面那日,她躲避洞房的理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即意识到这时候可来不及想这样多,来来回回,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久了...可别再憋出病。 或许...或许段府里有人能医治这个,他俩便不必遭这个罪了呢? 这似乎是个更好的法子,段府那样应有尽有的地方,没准还真能给他解了药。 她拍拍他的后背,“那便雇辆马车回去吧,快些。” 马车总比人的腿脚快,比起在程府昏暗狭小的屋子里的一刻钟,她竟觉得到段府只是眨眨眼的事儿。 她走得快极了,却见院落中无人,选春也刚好不在,宋凌匆忙扶着段宁回了房间,便要去叫人来,还没迈出几步,便叫段宁从后颈拉住了领子。 宋凌惊呼一声,踉跄着朝后倒去,他的双臂在她身前收紧,凑到了宋凌的耳边,吐息扑在她的脸上。 “去哪儿?” 他轻笑了声,声音越来越轻,“现在反悔,也晚了。” 宋凌身上一轻,眼前翻天覆地了一通,再定睛时便仰面叫他撂在了塌上。 他直着上身跪在自己的眼前,眼眶比方才在程府时还要红上几分,眸子里翻涌着叫人反抗不了的欲望和压迫,他唇角勾着笑,一边以膝盖去抵住她下意识想要蹬起的腿,抬手解开衣襟。 第58章 没劲儿 宋凌就知道,段宁才不会那样轻易地放过她,他上半夜仅是靠着药性,一次一次无休无止,到了后边儿便是食髓知味,硬要将她弄的翻来覆去。 宋凌没了劲儿,话都说不出,只能由着他来。 他的墨发偶尔滑落在她身上,丝丝的有些麻痒,他眸子深极了,宋凌回回看他,都是一眼望进他的眸底,里头是毫不掩饰的掠夺和侵占。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总算是舒了口气,将额角抵上她的,勾唇叹道,“挺好的,你觉得呢?” 宋凌一身的汗,动一动就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抬胳膊时胳膊疼,翻身时腰背疼,没一处好受的。 她闷哼了声,抬手推了推他胸口,有气无力,“我觉得不怎么样。” 段宁勾着唇起身,将她周身的衣裳拢了回去,又伸出手去拿手背碰了碰她脸,“别这样睡,先去沐浴。” 宋凌嘤咛了声摇摇头,“累了,不去。” 他无奈地叹气,将她从背后一捞,叫她靠在了墙上。她仍迷迷糊糊的,看样子累得不轻,头连连地往一边点,好似随时要倒在床上睡过去。 他轻笑,俯身去凑近了她,又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却不挪开,就那样极近地凑在她脸前,吐息扑面,“瞧着方才挺有精神,这会儿倒是没劲儿了。” 方才...方才那分明是他逼的! 她偏过头去,不理他,段宁却不依不饶,非要她洗过才准睡。 她压根不想动,恨不得一头倒在塌上,闭着眼睛恍惚间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有人将她横抱了起来,又把她放进了温热的水中。 适宜的水温叫她觉得舒服极了,身上的疲惫似乎都消去不少,这样一来她更加不想睁眼,心里也知道定是段宁将她抱来的,所幸闭着眼倒在沐浴盆中,任由他往自己身上淋水,擦拭。 哗啦啦的水声环绕在耳畔,却并不吵,反倒叫她有了种安详宁静的睡意,没过多会,她便将头靠在木盆的沿上,沉沉地睡...睡去... 宋凌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都觉得身上酸痛难忍,好像千斤重的东西压着胳膊似的。 她倒吸口气,方要继续睡去,便听得门口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她皱皱眉头,朝身旁一推,“有人来了。” 段宁紧靠在她的身后,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右臂还搭她身上,听了她的指使只是闷闷“嗯”了声,一顿,又问,“能起来自己收拾好么?” 宋凌一下子清醒了,一扬眉毛回头拿胳膊肘撞他,脸上涨红大半,“还好意思问!” 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收得更紧,“怎么不好意思?” 她无言以对,只好轻哼一身,移开话题,“赶紧拾掇好了去开门去,别叫人家等着。” 他这才慢吞吞地坐起了身,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洒到身侧去,他也是方才睡醒,昨儿夜里睡的也晚,眼神惺忪是再正常不过。 他斜睨她一眼,半晌轻笑,“这种事,都该是夫人做的。” 宋凌咕噜一转翻了个身,面向他,瞪着眼睛无辜道,“你不就是夫人么?咱们两个之间,可是我明媒正娶的你,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的。” 段宁一怔,却敛了几分笑,“是。”他一顿,手在头发上缓缓顺着,又道,“这算是我欠着你的。” 宋凌倒没想到这么多,只不过想叫他去迎客,自己再多磨蹭会罢了,见他竟认真起来,她反而觉得自己说的多了。 果然是说多错多。 她讪讪一笑,继续推他,“咱们之间还说什么欠不欠,快去开门,别忘了把里屋的帘拉好,我可...”她忽然低下了声音,捂着嘴神神秘秘道,“我可没穿呢。” 段宁垂眸笑看她,在她脑袋顶上揉了两圈,又将她的被角拉到脖子底下塞住,才下塌朝外走去。 她虽是想磨叽会,却也知道段府中礼仪规矩比琉城是严格了太多了,她待客绝不能出去的太晚,否则难免被人说是礼仪不周,到时候结合起她的家世出身一通指责。 她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凉,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放慢,可身上却酸痛得很,抬胳膊时偶尔“咔”的一声,有骨头相擦的声响,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在昨夜耗尽,她起个身都用尽了力气。 方想再歇一会,便听着外头那动静熟悉极了。 “阿兄...父亲特意叫我来给阿兄请安,谢谢阿兄昨日夜里救我,恩情无以为报...我...” 她一下子精神了。 身上也一下子来劲儿了。 拖着费力的身躯,她极快地穿好了衣裙,对着铜镜将头发轻轻挽起来,却不急着出去,而是悄悄躲在帘后,听着两人后面的话。 外面“咚”的一声,阿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亲说了,阿兄愿意救我,便是拿我当成一家人,日后咱们...” “嗯,”段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勾结外府之任,冒犯长兄与长嫂,实属不敬。” 他一顿,冷笑道,“你以为我会这样说,是么?你为何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为去救你?” 阿舒一愣,背后冒出了细汗,一股莫名而来的寒意包裹住她。 段宁的声音缓慢极了,好似在刻意字字句句地说,好摧垮阿舒,宋凌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能想象得到他的神情。 他定是冷笑着的,他见了阿舒从没有过好脸色,或许看都不会看他,手上把玩着什么桌上随手拿下来的茶杯或是珠子... 他最爱这样了,作出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她听到段宁接着说,“那不是救你,而是去见程阳罢了,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招,原来不过如此。” 他冷笑了声,“你不过是他一枚棋子,倒是挺拿自己当回事儿。” 宋凌心中一战栗。他这话简直是太直白了。 阿舒的声音开始颤抖,一墙之隔,宋凌都听出了她话音之下的恐惧,“阿兄...我...”她呜咽一声,“我知道我母亲的事是您做的,我现在只求您放过我们,要我们怎么样都行,您早晚都是段府的主人,又何必跟我们计较...我们...等我母亲回来,我们给段府当牛做马,当是报了昨日和这回的恩情...” 段宁的声儿都听的出他此刻的冷气逼人。 “你是谁?” 阿舒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没了回答。段宁又问,“我父亲这辈子仅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如今就在你面前,”他一顿,“女子那位,十几岁便跟着段家的主母流落在外,由奢入俭,如今都没过上段府这样的日子。” 他掀起眸子,里面冷森森没一丝感情,“你是哪个?为何叫我阿兄?” “我...” 段宁这话,说白了便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从心底里不肯认可她在段家的地位。 她过了半晌,终是低下头,“不会叫了。” 阿舒早便看出段家的大少爷不苟言笑,从昨日的事情,也能看出他的淡薄所在,可她万万没想到,他连段老爷的面子都敢驳。 她在段家虽没个名分,却也是人人心里默认的小姐,靠的便是宋老爷背后的撑腰,却不想段宁一句反驳,便叫整个段家上下对她没了从前的态度。 他自段家重回京城,便没进过这府门一次,却仍是手拿话语权的大少爷,宋老爷本与她和她娘说好的...他们与府中的人说,宋家的主母早便去世了,这事不准与大少爷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大少爷一回府便想起伤心事。 再待大少爷回来了,她们态度好些,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她们面上和和气气,谁能始终对她们冷脸呢? 那时候府中上下便更加认可母女俩的地位了。 在段府人的眼中,主母过世,长子认可,家主宠爱,鹭娘便是说一不二的人选。 却没想到,段大少爷的人心偏偏就不是肉长的,她们求饶求情,于他都没有任何作用,反倒是像引线一般起着点燃怒火的反作用。 阿舒以前从未在大户人家中待过,这回是结结实实领教了这深府中的礼教和尊卑。 即使是府中许多人从未见过大少爷,他的话也是极有分量的,他的眼色,态度,便表明了段家人对她们母女的态度,下人的心都是跟着主子长的。 说到底,她们还是算不上主子,寄人篱下罢了。 她后悔来一趟,却也知道自己不得不来,她无话可说了,段宁却并不叫她起身,只是冷眼看她,半晌才嗤笑一声,问道,“鹭娘如今在哪儿?” 阿舒猛地抬头,“母亲今日一大早便被孙府的人叫去了,我临走时,孙府刚来了信儿,说这事与孙府有极大的关系,他们不能不管,我母亲何时能回来,还...还难说...” “父亲这样疼爱你们,又有意要抬你母亲,怎会不出手?” 阿舒眼神一滞,“...这之间的利害关系,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段宁仍是冷笑,眼底的冷淬上冰一般发着寒光,却说,“孙府与段府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父亲从来是不表现出罢了。我可以帮你,叫你见见母亲。” 阿舒分辨不出他话中的真假,可他毕竟是段府的大少爷,说出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她忙将额头抵到地面上,恭敬极了,“大少爷若是愿意帮我们,我们定会...” 段宁不耐烦,懒得听她说下去,索性打断她。 “只要你按我说的,写下来。” 阿舒身形一僵,他又说,“并不是写些唬人的东西,不过是将这几日的事情复写一遍罢了,不必顾虑。” 阿舒半晌点了头。 段宁随即偏头,瞧着帘后那道侧着身子的影子,勾起丝笑,“宋凌,将抽屉中的纸笔拿出来。” 宋凌听的入神,还没捋好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儿,没想到他忽然叫自己,给她吓了一跳。 她忙“哎”了声,小跑几步到桌旁取出了段宁要的纸笔,拿了出去。 段宁扬扬下巴,阿舒得了令才总算起了身,腿都有些麻了,地上又硬又凉,她一下子站起来,险些稳不住身子。 她接过纸笔,铺开洒金的宣纸,将笔蘸好了墨水,垂着头,“您讲吧。” 段宁手指点点桌子,示意宋凌坐到另一边去,又将桌上下人倒好的茶水朝她一推,才转头继续。 “写,昨日我与你在那屋里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写下来。” 阿舒身上一个哆嗦,笔停在了纸上,留下一个越晕越大的黑点。 段宁眸色一沉,“不过是叫你写事实罢了,不敢写么?” 阿舒忙道,“敢的。” 随后便抬手颤颤巍巍,将自己记着的那些话大致写了一遍,又迷茫地抬起头。 段宁轻扫了眼,又道,“写你与我本就有内仇,此事之后更是无法彼此原谅,从此便与我不共戴天。” 阿舒彻底不敢动笔了,颤着身子抬起头来看他,“大少爷...”见他没反应,她又求救似的看向了宋凌,“大少夫人,我...” 他冷冷掀眸,“写就是了,若是想见你母亲,便照我说的写。”他勾唇,“更何况,这本来便是事实。” “...是。” “今后我愿联手您一举灭了他在段家的威风,好为我与母亲讨回公道,报仇雪恨。” 阿舒的手一抖,恍然明白了这是给谁写的。 第59章 好人坏人 她一撂笔跪了下去,“大少爷,我再也不敢与程少爷勾结了,那是我一时脑热,信了他要帮我与我母亲的话,才...我再也不敢了...” 段宁极不耐烦地皱眉,“写。” 阿舒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可求饶无用,她越是痛哭流涕,他便越铁石心肠,唯有... 她看向了宋凌,手脚并用着几下到了她边上去,一手救主她的裙角便低声啜泣起来,“少夫人,我真的不敢了,我昨儿个冒犯了您,冒犯了大少爷,是千不该万不该...” 宋凌尴尬极了,她不知道段宁用意何在,也理不清这些豪门大院中的仇怨积累,只知道段宁不喜欢鹭娘,更不喜欢这阿舒,那么无论段宁如何打算,她都不会反驳。 她朝后收了收腿,俯身去将她的手从自己裙角上掰开,垂眸道,“这事我管不了,段家的事儿,都听他的。” 阿舒的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却无可奈何,只好按他说的来写。 叫一旁的下人收好了这张纸,他却又两指夹出了一张递给她,扬扬下巴,“继续。” 阿舒不敢怠慢,也知道反抗无用,接了下来。 “你如何与程阳认识,答应了他些什么,那日与他计划了什么,目的是什么,写下来。” 她不想写,她写下的白纸黑字都将是她最不愿面对,最不愿承认的,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段宁会拿这些去做什么。 可她知道的是,段宁绝不会做对她有益的事。 她写时手在颤抖,写出的字也是歪歪扭扭,只能勉强认出。 她写完放下了笔,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心里涌上来的心虚和不安将她淹没,她却只能看着眼前的这张宣纸被段宁抽走,像是整个人的灵魂被抽走一条。 段宁看出她的失魂落魄,细细读着纸上的字,随后卷起交给宋凌,叫她收好。 随后他看向阿舒,“我帮你做事,总得留你的把柄,否则怎能安心?” 他的笑在阿舒的眼中是厉鬼索命一般的可怕,她忙不迭地点点头。 宋凌瞥了他眼,也叫他那副模样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段宁从未露出过这样阴鸷诡谲的表情,他明明是在笑的,眼底却是显而易见的凉薄无情,好像面前的并不是他父亲收进府中的妹妹。 他说,“这信去交给程阳,后头怎么做你该知道。若有什么消息,便叫选春告诉我。若再有一次叫我抓住你们两个勾结起来,”他抖了抖手中的宣纸,“懂么?” 阿舒点头如捣蒜,只想快些离开这院落。好在段宁得了她这承诺后也不多为难,便抬手放她离开。她走的时候快极了,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停留一般。 宋凌拿着那宣纸上下看了看,感叹道,“用这所谓的妹妹来搞垮段府一家的名声,他真是阴险。” 段宁垂眸,“可惜,他的算盘打错了人。” 宋凌没有说话。他说的对。 她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她都答应了帮咱们,咱们也不能不回报吧,你可答应了她,要带她去见鹭娘的。” 他“嗯”了声,叫了边上一小厮过来,吩咐道,“去孙府打听打听,鹭娘如今如何了。” 说罢,他又看向宋凌手边的茶杯,见她一口没喝,蹙眉点了点,见宋凌拿起杯子,才继续道,“孙夫人向来心狠,她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宋凌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孙夫人,这事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阿舒名叫孙舒,是鹭娘与孙家人生下的,不过是孙家那人不肯认,孙府也从未知道还有这么个人,这么个孩子。” 宋凌似乎明白了些,“可阿舒不是段家的孩子,你父亲都愿意接她们进来了,若是孙家,岂不是...” “你当谁都与我那愚蠢的父亲一般。他那是叫人冲昏头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连与孙府的明争暗斗都敢放下,可笑至极。那孙夫人可不会如此。” 她恍然想起了白花,“那你把白花送给孙夫人...” “白花如今性子烈,见了人便咬,留在府中,难免叫你害怕。” “那你便送去吓唬孙府的人。”宋凌撇嘴,喝尽了水,将杯子放在桌上,瓷木相碰的声音有些发闷。 若不是最后那一面时,白花呲牙咧嘴的模样太可怕,她还是挺喜欢白花的。 “吓唬的可不是孙家人,”他的声音轻缓极了,仿佛一切运筹帷幄,志在必得。 宋凌这时才明白,他送白花去孙家,为的就是那落在孙夫人手里的鹭娘。 这是一盘从许久之前就开始布局的棋。 她心里惊诧,想不到他竟城府深至如此,可一想到这人是段宁,似乎一切又并不奇怪了。他的严肃背后不一定是杀气滚滚,可笑脸之下却必然是烟雾沉沉,论这一点,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她忽然庆幸自己并不是阿舒的位置,她永远与段宁站在一边,不必面对他凝重深沉,只需要躲在他身后,他的烟雾于别人是灭顶之灾,对她却是庇护之所。 段宁似乎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又命人向她面前的茶杯中添了水,转头道,“就这么几口水,还喝得这样慢,早上方起床时口干,昨夜又睡得晚,该多喝几杯。” 她点点头,十分自然地接下他递来的杯子,又听他道,“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手一顿,沉默了片刻才说,“人也不能是一个词便能概括的,好人坏人间哪有条线呢?谁都是不好不坏罢了。” 段宁轻笑,顺着她说,“那你说,我是好多些,还是坏多些?” 宋凌抬眸瞪了他眼,打趣似的撇嘴道,“坏多些。” 他却敛了笑,轻声道,“我自认并不算好,却对你是如何都坏不起来,方才与她说话间,却总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喝了这口水,我昨日晚上去了程府,不知为何总怕你夜里踢了被子,没人给你盖好,第二天定要受凉,”他瞥她眼,笑道,“好在没有。” 宋凌手里捏着那水杯,里头的茶水还是烫的,隔着瓷杯传到她的手掌心,她的心口一抽,好像一条魂魄被抽出一般浑身都轻了下来,他的话让她觉得自己像踩在云里。 她抿抿唇,“我们是夫妻嘛。” 他“嗯”了声,“本来不过是硬凑到一块罢了。”他朝后靠到了椅背,阖上了眸,“我从何时开始对你不同?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男子。” 他说的直白,宋凌听着有些不好意思,拘束地收了收脚,“我倒有段时间以为自己是喜欢女子呢。” 说罢,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你就没想过自己可能是断袖么?” 他失笑,“我那会儿便已经知道你是女子。” “你怎么会知道?”她自认为隐藏的极好,十几年来都没人怀疑,他怎么会看出来? “日夜相处,哪能万无一失。” 也是。她可不在乎这么多,以前的事情如何,她都不愿去想,她只想顾好当下。 她笑出声,“你这样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做事也细致周到,比我还要女人,我却很久都看不出你是男子。” 他说,“这有什么不好?你想不到的地方,总有人帮你想到,你做错的地方,也总有人替你弥补,不是么?” 她心里暖极了,看着段宁勾起的唇角,自己也忍不住与他对视着笑起来,“是,你说的对,像天枢星。” 段宁抬眸望进她眼里,她好像一张白纸,只任他挥洒墨水,任他折叠揉皱。 他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像天枢星。” * 铺子买到手的事儿,从京城传去,快马加鞭几日便到了,宋老爷带人赶过来,却并不是几天几夜的事儿,约莫着小一个月,才总算有了宋家带来的消息,说宋老爷还有四日左右便能到了。 听了这消息,宋凌起初是面上一下便带上了喜色,她从小就没与父亲分开过这样久,早就急着要有许多趣事讲给他,可随即她却呆滞了一瞬。 “他若是来了,咱们...咱们...”她在自己身上看了两眼,又看了看段宁。 他倒是并不怎么在意,随口答道,“事实本该如此,早该叫父亲知道。” 宋凌仍有些犹豫,她还不知道父亲知道了会作何反应,他那人保守极了,不然也做不出叫他扮儿子的事儿,如今若是知道段宁就算他半个儿子,他会高兴还是恼怒,她还真想不出。 段宁见她面露难色,俯身去凑近她,瞧了瞧她的神色,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他还能不认不成?” 宋凌挪揄道,“...明媒正娶进来个八尺男儿,任谁都得缓个三五月...” “若是只需三五月,倒不是不可。” 宋凌一跺脚,她的本意又不是这个,她怕的是她爹嫌段宁不诚恳,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全盘托出。 她转念一想,那自己不也是么?若不是段宁的母亲发现,她怕也不会说出来的。 可...可... 她心里乱极了,一辈子瞒下去不是办法,这事儿自然是叫他早知道了好,可如何才能不那么突兀,她实在没个主意。 仅有四日,她听着都觉得胆战。 第60章 亲家 她爹来的时候,果真是大张旗鼓,收敛了在琉城时那张扬的旗鼓,可在这遍地皇亲贵胄的京城,还是显得有些高调了。 他那辆金簪花顶篷的马车,稳稳停到了宋凌信中写的地方——段府。 宋凌老远看见这架势,便知道这肯定是她爹了,恨不得娶媳妇般八抬大轿抬着他来。 段府的人也一同迎在门口,见马车停下,都恭恭敬敬掀前摆跪了下去,宋老爷在琉城也未曾见过这阵仗,脚方落了地便懵了。 他在信里是得知段宁的娘家人位极大理寺卿,位高权重,手握大权,却如何都想不出这样的场景来。 他边朝前走边惊慌失措道,“不必不必,都起来吧!” 宋凌瞧着她爹的模样和自己刚来时也差不多,不禁捂着嘴偷偷笑,又上去叫道,“爹,快进来吧,这段府地方大,我们二人住的院落还需往里走许久才到。” 他爹却恍了一下,险些问出“你是谁”,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女儿,愣是怔了半晌,上上下下打量几圈,才试探着开口,“宋凌?” 宋凌面露赧色,讪讪一笑,“爹...” 他爹立马环顾四周,怕旁人看出异样,边跟她朝前走着,边压低了声音,“怎么穿成这样?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叫她想笑,“爹,不过是段家的人看出我是女子了罢了,他们并没有说什么的,甚至...还挺开心的。” 她爹皱起了眉头,细细思索,随后煞有其事地凑到她耳旁,“你说,他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喜欢女子,才会不在意这样大的事情?” 她扯扯嘴角,“是喜欢女子...可阿宁...他是男的。” 她爹点点头,“这边对了。”随后恍然发觉了她方才说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她,“什么?阿宁是男子?” 她抿唇点头,尚不知她爹的态度,没有说话。 却没想到她爹沉默半晌后突然笑了,“好啊,好啊,我早该想到的。” 她诧异道,“爹,你也能看出他是男子么?” 莫不是只有她没看出来? 他爹摇摇头,“倒也不是,我早该想到,女子嫁给你,哪有能容忍你这脾性的,也就是男子的心胸宽广,否则与你待久了,谁受得了你?” 宋凌无话可说,也无法反驳,索性不说话了。 段宁与段老爷早便在大堂里候着了,段老爷起初是瞧不上宋家,区区一介商人的女儿,哪能配得上他这大理寺卿嫡长子的位高权重,可偏偏年事高了,段府中的事事早晚是他的,如今连他都叫自己这大儿子摆了一道,他不得不甘拜下风,随着他去。 按道理说,按京城的风俗,不该是两家人间这样轰轰烈烈正儿八经见面的,可两人在外亲都成了,如今再纠结这些礼节便没了太大的意义,他也只好依了。 人老了,就得服。 只不过他见着宋家那位亲家公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的穿着与京城人不太相同,京城人大多穿的是素净的底色上绣些精致纹路,意图在低调中显出尊贵。 他却是恨不得将“富贵”二字绣在身上,红底黑纹,领口的祥云图案栩栩如生,袖口是宽袖窄口的,与他们常穿的宽袖相比也是少见一些。 段老爷近几日心情不佳,常常为了段府孙府中的事整夜操心,吃不香睡不好,却仍要拿出家主风范,极为亲切地站起身去笑对宋老爷,“您来了,咱们对面儿坐吧。” 宋老爷虽是头一回见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却并不怎么怵,他是在琉城中横着走惯了,在那样偏远的地方,没几个有头衔的,钱便成了唯一的底气。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家公,他便更没什么可忌惮,守规矩,客气些便可了。 他也面上带笑,“何必站起来,一块坐便好了,阿凌这孩子脾气大,你们定是包容多日了,我得与你们道谢才是。” 段老爷抬手命人给他倒了上好的茶水,清香瞬间在堂中逸散开来,他双手端起茶杯在鼻尖轻闻两下,道,“哪里的话,阿凌可是帮了段府不少忙,倒是您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的客套话你来我往,话语间满是处事的老练,宋凌听得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她爹提到她。 “阿凌这孩子打小没了娘,家里少那么个人,总归是有影响的,性子上也叫我们惯了几年,得亏阿宁对她好,不然哪能受得了她这性子。” 段老爷尚未接话,站他一旁的材德便笑眯眯地说,“您这便见外了,我们大少爷也是独自在外受了苦的,又没了母亲,脾性难免也有不周之处...” 他是段府中的老人了,有老爷时,便有了他,段宁从小到大便是他看着的,他就仿佛是段宁的第二个父亲般的对他了如指掌,虽是下人,却因着自己的年岁,毫不见外。 段宁却一眼凌厉地扫了过来,“什么?” 没了母亲? 材德却不知道少爷这一眼是意味着什么,还当他是不愿自己再提起主母过世一事,他怕是勾起了大少爷的伤心事,忙闭了嘴,做着样子自抽耳光,“都是我多嘴,竟提些不该提的。” 他敛了目光,却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儿,待他父亲又与宋凌的父亲你来我往寒暄结束,才喝了口茶水,慢悠悠道,“父亲方来京城,今日无法去外边儿游玩,便先在段府中逛逛,这地方院落深得很,叫阿凌带您到处转转,下午再去看看那铺子,心中便有数了。” 他话说得礼貌周到,宋凌未觉出不对,便点点头,“确实,这段府里什么都有,爹,我带你去看看,你也可放心了。” 宋老爷连连称好,两人便由小厮领着出了大堂。 堂内只剩了段宁与他那面色尴尬的父亲。 一时间安静极了,下头无人敢出声说话,也无人抬头,半晌段宁才冷笑了声,“没了母亲?” 段老爷心里虚,叹气道,“这不过是当时的权宜之计...” “什么权宜之计?”他抬眸,眸中是惊人的淡漠无波,他见缝插针,却不因此动荡分毫,“是你想抬鹭娘的权宜之计吧。” 段老爷一时无言以对,年迈的男子阖上眸子背靠到椅上,发出了声苍老的叹息,他这会儿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儿子的对手,他也已经不再是那个说什么都信的孩子了。 段宁并不指望他回答,又继续道,“母亲在那穷乡僻壤过得平淡如水,不过身子确实不好,那是当年您走时,她落下的病根儿。” 宋老爷嘴唇开合,似是想辩解,话到嘴边却也不知该解释什么,最终还是叹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您倒是会开脱。” 段宁嗤笑,又道,“我竟现在才想明白,方来府中的那句节哀顺变,究竟在说什么。您想拿我当棋子,利用您的儿子做扶外头的女子上位的工具,可惜了,这么些年没见,您不了解我了。” 他父亲抬手掩了面,长叹一声,“我独自回来后,那鹭娘便一直照顾我,她有孩子,有过旁人,我都清楚得很,我...” “我遣走旁人,不是为了听你们如何情真意切”段宁的面色沉了下来,“您一辈子欠着我与母亲阿姐的一句道歉。” 段老爷总算是睁开了眼,颤颤巍巍坐直身子,位高权重的他从未这样低过头。 “几年前,是我做的不对,若是...” “等她们回来了再说,不要对我说。我不接受。” 段宁打断地斩钉截铁,丝毫不愿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情面,一如几年前,他走地毫不犹豫,不给他们三人留下任何一样有用的物件儿。 不过是风水轮流转。 段宁冷笑了声,似是还有话想说,堂下却着急忙慌跑进来一小厮,扑通一声跪下,“大少爷,有位丫鬟急着见您,说是有急事。” 他立马敛了声,应了声便道,“这些话,您且等我母亲与阿姐回来,当面与她们说。” 段老爷方没缓过神,还无法从儿子这番话中清醒过来,便见他甩了袖子走人了。 * 选春将阿舒带回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段宁。 他手中展开她带回的信纸,上下扫了几眼,了然于心,抬眸道,“叫她带话去给程阳,宋老爷已经到了段府,那家铺子估摸着,后头便开业。” 选春一愣,“大少爷,这种事儿何必要告诉他呢,保不准他会来闹事儿...他本就因着这些事,跟咱们结下了梁子...” 段宁只是淡淡瞧她一眼,“说便是了。” 他要的便是程阳因自己事事都做不成而气急败坏地想毁他名声,他偏偏不怕别人设计他。 他偏偏就喜欢一层一层摧垮敌人的防线,叫他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无助。 第61章 她往后是段府的少夫人 宋老爷和宋凌的性子像极了,若不是人家把态度写到脸上,他们便看不出人家的心情,到底是没觉出段家父子的不对劲儿,在段府中由人领着来回地转,愣是对段宁父子间的隔阂一概不知,晚上一块在府中用膳时,两人面上更是和和睦睦,更叫人觉不出氛围不对。 段家人本就是几代的皇亲贵胄,骨子里的风轻云淡也算是家祖传下来的,宋凌早便习惯了,可宋老爷在宋宅时也没怎么与段宁同桌用膳过,这黄梨花木的圆桌上,一下子坐着两个不苟言笑又面色寡淡的,他定是多少拘束一些,一顿饭下来,四口人没说上几句话,只段老爷与宋老爷间客套几句,相互抖了抖家底,算是了解过,匆匆忙忙地便结束了。 待段老爷走了,段宁轻轻放了筷子,“爹。” 宋老爷听他这样叫,竟还有些不习惯,这声音与他先前捏着嗓子讲话时有几分相像,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叫他一时难以转过这个弯儿来。 “哎,阿宁,你...”宋老爷扯出个笑,他这一个下午都在消化段宁是个男子这事儿,硬是到了现在都没缓过来。 他心中是有几分庆幸的,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的女儿还是嫁了人,做回了女儿,夫君又生得尊贵俊美,若不是这段差错巧合,宋凌哪有这样的命呢? 可他也是担心的,段府的一切都与在琉城不同,府中的小厮个个守规矩,骨子里有着和这座院落相同的疏离,他的女儿哪在这样的地方待得住? 她要是上段府的房顶爬树,他倒是信。 他看着面前这与宋家“媳妇”相像却不相似的脸,扯着嘴角叹了口气,“阿宁啊,你待她好就行,别的...我们宋家也不是没做错什么,若是你都不在意,那我们没必要计较,只是...只是宋凌打小就皮,一下子到了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日子过得开不开心。” 他仰头,朝着几人用膳的大堂里看了圈,横梁一看便是上好的木材,婉转雕刻着花纹,精致典雅,两旁摆着紫漆雪洞的斜口高瓶,处处透着这段府与众不同的尊贵,更叫他觉得惭愧又心累。 段宁垂着眸子,手在桌下握住的宋凌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摩挲。 宋凌也垂下了眸,她自己也觉着自己和这段府格格不入,偶尔的愉快不过是段宁肯腾出时间陪她罢了,若不是这样,她早该觉得烦闷了。 段宁说,“她往后是段府的少夫人,段府如何,有她一份说了算。” 她心里一动,掀眸看向他,他眸子里满是理所应当的坚定。 “谁招惹了她,她便废掉,不喜欢谁,便赶走,若爱热闹,就将这院里话少的都换了。她是主子,段家上下该听她的。” 宋凌鼻头一酸,险些哭了。 宋老爷听了心中也是动容,想不到他竟能将话说到这一步去,虽不知道这话中能实现几分,却终归是放心了些许,沉沉地喝了口手边的茶水,点头道,“好,好...” * 宋家这铺子开业这天,转瞬便来了。 当时这铺子卖的时候,便招来了不少人看热闹,今日这里开业,街上的人自然是聚集了不少,有特意过来凑热闹的,也有恰好路过,过来瞧瞧新鲜的。 铺子取名叫琉玳,一字取自“琉城”的“琉”,宋老爷意在即使到了京城做生意,也不能忘记了根源所在,经商中更是不能忘本,有一颗初心在,方能将生意做的久。 “玳”则是宋老爷细细挑选,又找人拿卦算过的,玳貌似龟,也有长久之意,色泽透黄,壳常做装饰,同为身外装饰之物,也与他家卖的“皮草”相呼应。 店铺门面上牌匾早已高高挂起,里头也叫小厮收了出来,这里的地方比琉城那儿的店铺要小些,便换了种摆放的法子,不将皮草都铺起来,而是件件儿挂着,占的地儿小许多,客人挑时只需要拨开便是,也方便些。 这铺子能到手,徐家是帮了大头的忙,按段宁当时打算的,宋老爷将二层那一间给了徐家,两家来往多是好事儿,单卖一样总是无趣乏味,若是相互配着卖,便更是引人注意,于哪方面来说,都是划算的。 京城天气暖,即使是冬日,也不像琉城那样干燥寒冷,人们大多不穿皮草,可不管怎么说,地方繁华了就是不一样,人们瞧着好看,便也会挑着买几件儿,到了隆冬时,也总是能穿着的。 更何况这京城的皮草铺子不多,像琉玳这样精致又懂行的铺子更是少之又少,物以稀为贵,今日方开业,宋老爷便时不时地叹几句,“这京城的,就是财大气粗。” 宋凌坐在她爹边上,守着账本,时不时的记两笔,这还是昨儿个段宁才教的她。段宁如今不同了,他是响当当的大理寺卿府中的嫡长子,身份尊贵,不是人人都能见的,不能跟着她来铺子里记账,她只好硬着头皮回忆着昨天段宁说的话,慢腾腾地动笔。 她爹坐不住,没过一会便要出去逛逛这京城的街市,叫宋凌将铺子看好,便离开了。 铺子里本就喧闹,外头却忽然更大的一声吵闹掀了过来,像浪拍打一般地把铺子给震了住,一伙人乌央乌央地闯了进来,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铺子里抱着胳膊四处打量,皱着眉头,仿佛店里卖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几人间分出一条道,程阳从后面走上前来,到了宋凌那张小桌子前,挑衅地抬眉,“哟,记账呢?” 宋凌头也没抬,笔一顿,听着声音有些熟悉,随后才猛地抬头,“你...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挑她家铺子开业的时候来,定没什么好事儿。 程阳嗤笑了声,“能有什么事儿呢?” 他装模作样地弓背行了个礼,拖长了音,吊儿郎当,“我前些日子在琉城的时候,还要叫你一声宋小少爷,那段宁是您家的少夫人,如今来了京城,倒是要喊声段大少爷和段少夫人了,这叫什么事儿?” 铺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都哗然一片。 他察觉到了周边氛围的变化,更加得意,朝前踱了几步,皱了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女扮男装的,娶了个男扮女装的,真是罕见,我怕是翻遍了书都找不出再一段这样儿的典故了。” 宋凌总算是知道他来做什么的了。她女扮男装压根儿就不重要,他归根到底,还是想让段宁难堪。 得亏了他今儿没来,否则私下定会有人指指点点,宋凌可不想叫他看见。 可惜他不在也有坏处,若是段宁在这儿,定是能一下子找出他话中可拆解之处,将其四分五裂后找空隙反驳。可宋凌的脑子没他那样好使,叫他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只能怔住,想不出来怎么回击。 她嘴唇开合,最终也没想出究竟怎么说,他那都是实话,她没什么可反驳的。 就在这会儿,店里吵吵嚷嚷的动静却一下子停住了,宋凌抬头朝门口看去。 段宁来的似乎有些急,系着黑发的束带在背后微微散开了些,却并不显得凌乱,反而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颓美,他走进铺子时甩开袍袖,白净的腕上还系着那条水兰的丝缎。 宋凌低头看了看,她今儿走时穿的便是前几日和段宁一块儿买来的这条水兰间色裙。 那缎带从他拿到那天起,便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去,也没见他拿出来过,宋凌都几乎忘记了它的模样,今日叫他正儿八经的一带,她才恍然发觉这带子和她身上这裙子不仅颜色相同,料子也是同样的,怕就是同一块布料上裁下的。 宋凌都险些忘了它,他却耐心收好,等着她穿了这条裙子时,才拿出来与她相配着穿,细细想来,宋凌心中汩汩暖流涌上。 她的段宁果然是世上最细心的段宁。 可她却随即慌了神儿,方才程阳还在说他们二人的事儿,这会儿段宁突然出现,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定要指指点点,保不准还要成为他人的饭后闲谈。 她宁愿叫段宁永远都不知道这事儿,都不想叫他来解围。 她担忧地抬眸,刚好与他的视线对上,他轻笑了声,道,“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何时要程少爷来管?” ...原来他都听到了。 她的心一沉。次次都是段宁护着她,可她面对这样的情况时,却毫无办法。 程阳冷笑了声,方想要讥讽几句,抬眸却仗着个儿,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看着唯唯诺诺,步子都不敢迈大的女子。 是阿舒。 果然...他还以为那阿舒是真的恨上了段宁,她那信里写的头头是道,她... 他还是叫段宁摆了一道。 他瞬间慌了脸色,却不甘心地瞪起了段宁,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四周静了下来,人群中的喘息声都分得清,段宁却也不开口。 宋凌最懂段宁现在这幅样子了,他回回都是在旁人最急的时候,才最不徐不疾,好似非要耗着他似的,越是等着他的动作,他便越慢,悠悠将袖口理了理,才极缓地抬头道,“不知程公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做什么,当众揭短,砸场子么?” 他垂眸笑了,“程公子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倒有样东西,早便想给你看看。” 他说罢,从程阳的眼里捕捉到一丝迷惑的慌忙,转身朝阿舒一抬下巴,“拿出来给他看看。” 边上的人叫段家的小厮隔开一块儿,远远地站着,也伸着脖子看过来。 阿舒垂着眸子不敢看程阳,颤颤巍巍地将袖中的宣纸拿了出来,站在程阳的面前难免心虚,可背后却是更为可怖的段宁,她为了她母亲,也不能这时候服程阳。 她将那宣纸展开,手抖得险些拿不住纸,半晌才将它完全打开,颤着声,听得出是紧张极了。 “这...这是程家账本儿上对不上的地方,我从程家...程家藏起来的账本中,对比出的...” 她说到这便讲不下去了,饶是她不抬头,都知道程阳此刻一定是恶狠狠地正盯着她,她只是想想,便浑身发抖。 段宁从她身后走上来,抽过了她手中的宣纸,淡淡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程家这是想做什么?白豆蔻比原本的帐足足少了一半要多,”他抬眸笑道,“不知得少进奉了多少税?” 程阳的脸几乎是一瞬间就白了下来,他做梦都想不到阿舒会从这上头下手,商人做生意,偷少交税,几乎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民不举官不究,可一旦提出来,便是大事。 尤其是像程府数量如此之大。 瓜蔓所及,只会越牵扯,越深陷,程府怕是难逃一劫,一如几年前的段府一般。 第62章 落叶归根 宋凌手里还拿着宋家的账本,见状忙在自家的账本上摸了两把,庆幸着宋家做生意的干净,就算是有有心之人,也挑不出她家的麻烦。 她这样的想法一瞬便闪过,心里更多却是在想——阿舒私底下是不是与段宁来往多了? 看两人配合默契的模样,好似提前说好了似的。 她索性不去看那两个人,宁愿低下头去看她读不懂的账本。 她却没注意到,方才她的眼睛落到阿舒身上,又撇嘴低头的模样,全叫段宁看在了眼里。 他随后蹙眉转头,眉眼间夹杂着不耐烦,语气却是波澜不惊,“愣着做什么?白纸黑字的证据摆在这儿,还需我请你们么?” 话音方落,身后几个官兵似的人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站到程阳的边上,当众也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只是面上客气似的一拱手,“程公子,得罪了。” 段宁置身事外一般地垂眸看着他。 直到他挣扎不开,叫官兵手往后一拧押了起来,程阳才瞪着猩红的眼眸抬起头。 段宁对上这双眼睛,便轻笑出声,“风水轮流转,老祖宗说的没错。” 他字字泣血般沙哑,“段宁,你自己也说了是轮流转,你便不怕最终报应到你自己头上。” 段宁扬扬眉,丝毫不因他的话而有所反应,只是俯身拍了拍他的脸,有几分可怜地瞧着他。 “自然不怕。你这便是报应,几年前因嫉妒而陷害段府,如今这便是对你的报应,我替□□道罢了。” 宋凌可算是看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也怪不得段宁对程家抱有如此大的恨意,她脑子这会儿异常的清醒,忽然通了似的,一下子便懂了。 几年前段府轮一遭,如今程府轮一遭,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程阳如今东窗事发,不过是这条线的闭环罢了,往后,便是真的结束了。 她心中竟如同大石落下一般沉了下来,眼看着程阳叫人带离了铺子,店铺之内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程阳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一半,开业的头一天,确实叫他搅黄了。 她望向段宁,方要走过去,阿舒便从边上一下子跑出来,扑通一下在她面前跪下了。 却不是朝她,是朝着段宁,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哭腔从喉咙里溢出来。 “段少爷...您要我办的我都办好了...如今我就想去见见我母亲...” 宋凌方才就看她吓坏了,阿舒怕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两个名门望族的少爷当着众人的面,便叫对方下不来台,当众露怯,偏偏这推动着还是她,要换成宋凌,她也得吓哭。 说到底,阿舒的心眼都是随了她母亲,以为事事都能以美色达成,人倒说不上坏,不过是蠢一些罢了。 段宁绕过了她,站到了宋凌面前去,俯身低头去看她,轻声问,“吓着了?” 宋凌摇摇头,看看他,又看了看身后低声啜泣的阿舒,一时有些不知先做什么,手晃了晃,还是指向地上的阿舒。 “她...她好歹帮咱们做到了,你就带她去见见她母亲。” 段宁轻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腕上,叫她抚着那缎子,声音也像吐息一般轻缓,“你当我是要反悔么?不过是见你不说话,先看看你罢了。” 宋凌脖子一缩,“我才没吓着呢,就是有些惊到了,开业头一天整这一出,也亏你们做得出来,好在我爹不在,否则定要恼了。” 他轻笑,“没了程阳拦路,后面的生意不会差,我怎会拿你家的生意开玩笑?” 她抿唇笑了,却忽然想起阿舒还在后头呢,抬着胳膊肘戳了戳他,“赶紧带她去吧,这么些天了,她肯定也急呢。” 段宁“嗯”了声,“等你父亲回来了,带着你一块去。” 宋凌一挥手,“带我做什么。” 那孙家的人她又不认识。 “我与孙舒非亲非故,怎能同进同出落人口舌?”他轻捏了她的手心,“自然要带上妻子避嫌,”他一顿,笑道,“也省的她自己多想,生闷气。” “我哪有?”宋凌一下子要把手抽出来,却叫他拉住,挣脱不开,半晌轻哼了声,尖声尖气道,“方才你们不就同进同出了么,还在我眼皮子底下,也没见你避嫌。” “果真吃味儿了?”段宁倒不避讳地当中凑近了些,毫不在意边上还有旁人,手抬到她头顶上揉了两把,哄诱道,“这会儿在外头,说些什么都不方便,你先听话,回了府再哄你,好不好?” 宋凌撇着嘴,似是想了会,沉思片刻才点头,“行吧。” * 孙府离着段府不远,却离皇宫更近些,宋凌和段宁同坐在一辆马车中,掀起帘子便见着远处是高大宏伟的红漆城门,那里头便是皇宫了。 这附近,一般人家的马车是不许走的,段家的马车只是停了片刻,外头的车夫似是出示了什么牌子,便很快放行,宋凌听着外头渐渐没了动静,也知道自己进了举国最尊贵的地儿了。 她心里悄悄涌上来股自豪,想着自己如今竟能出入这样森严的场合,她便觉得惶恐又振奋。她抬眸瞧着段宁,他似乎是见怪不怪了,也似乎是一向这样淡然,总之是看不出与平日不同的神色的,她抿抿唇,也收敛了几分嘴角的笑,想学着像他似的,摆出幅自己毫不在意的模样。 马车停在了一处胡同口,外头的人悄声隔着门帘道,“孙府的斜对过那户人家喜静,走过时千万轻些。” 二人步子轻缓地下了马车,阿舒也从后头的马车上屏息走下,路上无人说一句话,好似去的不是孙府,而是地府。 孙府门口的小厮垂头拉开双扇门,一声不吭,屈膝作为行礼。孙府里也是安静极了,段宁早与人说好了是来找孙夫人,那人便乖乖在头上领着。 宋凌在这四周万籁俱静的孙府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不禁还是觉得段府不错,好歹院落里有欢闹声,叫她觉着没那么闷。 他们走到了座殿前,抬眼望去是几层清扫干干净净的汉白玉石阶,把手头上雕刻了兽装,口中含珠,气派无比。 推开门,里头扑面而来的是静心的香气,袅袅烟气从大堂中央的香炉中盘旋升起,一缕白烟在空中化为乌有,后头又袅娜着接上一缕。 小香炉后坐着的贵妇人,便是孙夫人了。 她仪表威严极了,冷峻中透着目中无人的傲慢凌厉,纡尊降贵似的瞧着他们进来,尤其是瞧着跟在后头的阿舒。 宋凌看着这屋里的香炉,墙上的佛龛中还供了菩萨,与她的面相实在是不相符。 段宁进了大堂,便向孙夫人问好,宋凌便学着问了声好,孙夫人似是极为看重这些繁文缛节,瞧三人都行过了礼,脸上才有些极浅的笑意。 “另外两位我是没见过的,阿宁我也是多年未见了,你父母亲可还好?” 段宁颔首,“与以往无异,身子都也好。” 都是客气罢了,孙夫人怕是连段府的主母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她也并不多问,寒暄过了便将手搭在椅把手上,轻轻抚着上头的雕花,瞧了眼二人身后那位长得与鹭娘相像的女子,道,“前些日子阿宁送来的小狗儿,可着实是厉害,见了那鹭娘,便是一阵撕咬,好似认识一般...” 宋凌听见背后跪着的阿舒动了,她猜阿舒是抬起头来,现在一定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惜这里不是段府,更不是什么一般的大户人家,而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府中,没有允许,她不仅不能问话,甚至不能乱看。 正如现在,宋凌与段宁都早不必跪着,她却仍得跪在后头,没主母的命令便不得擅自起身,可哪有人去在意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 孙夫人瞧见了孙舒的模样,脸上的冷峻又多了几分,“那姑娘的事儿,我也打听清楚了,那倒不是留遇的孩子。” 段宁轻笑,“说来也是,留遇与我年纪相仿,怎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孙夫人与段宁讲话时,眉目倒是和善许多,“是那赵姨娘房里的庶子孙维十几年前跟外头造的孽,孙维如今三十有六,偏偏还在外头乱来,实在是没有礼数。”她蹙起眉头,“那赵姨娘原本就是个通房罢了,有了儿子才抬了姨娘,这样的人带着,果真是没什么出息。” 话里话外,都是说给阿舒听的。 孙夫人似是又想起什么,又转向段宁道,“那白狗儿前几日还咬了留遇,也不知怎的,见了旁人都没动静,顶多吠几声,偏偏见了鹭娘和留遇就跟丢魂儿了似的拼命撕咬,将留遇腿上都撕下一块,这狗儿你也不好好训着,怎的乱咬人?。” 段宁勾唇,“孙夫人说的是。” 阿舒却无论如何都耐不住了,“孙夫人...我...我母亲如今怎么样了?” 那狗连男人的腿都咬得下来,她母亲岂不是... 孙夫人却立马扫向了她,眉目庄严,声色凌厉,“这儿可有你讲话的份儿么?” 阿舒一个哆嗦,忙闭了嘴,却又听她说,“不知礼数,果真是与那赵姨娘流同样的血。” 她不敢说话了,低下头。 段宁倒是笑了,“孙夫人又何必与她计较。” 孙夫人冷哼了声,“我不过是瞧着她好歹有孙家的血脉,丝丝缕缕也不能看做是没有,自家的人,我还说不得了么?” 宋凌不禁在心中轻叹,孙夫人嘴上说是拿她当自家人,无非是找个由头要她好看罢了。 段宁回头瞥了她眼,道,“既然孙夫人都承认了她,她该如何,便全由孙府说了算。”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孙舒,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落叶归根,你倒总算是回家了。” “家”这个字叫段宁咬得极重,宋凌听了都不禁心疼几分,可她却并不觉得可怜,孙舒有她可恨的地方,而段宁对她的恨意与对旁人是不同的,那是猛兽夺回领地时,驱逐敌人的痛快,是宋凌所无法感同身受的。 孙夫人似早便猜到他的心思,接话极快,“阿舒如今多大了?”她却并不等着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瞧着年岁,也该嫁人了。” 阿舒知道孙夫人这是开始打发她了,她在段府没了容身之处,现在段府上上下下都是段宁的,她即使是回去,也没了曾经的风光,而到了孙府,她更成了下人不如的人,别说是高高在上的孙夫人,连那赵姨娘,对她都不一定有好脸色。 她的身躯急剧颤抖着,却是长了记性,不敢乱说话,只低着头,连表情都不敢叫孙夫人看见,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怒了她。 这才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女在大门大户中该过的日子,提心吊胆,无有出期,她竟现在才意识到。 她从前真是天真极了。 段宁“嗯”了声,他的心中如他面上表现出的一样毫不在意,“孙家人的事儿,我们段家的人自然是不该掺和。” 孙夫人懂他的意思,抬眸越过他们看向跪在地上颤抖的孙舒,“你要见那鹭娘?” 孙舒怕自己说多错多,只颤着声答了句“是”,又怕自己不敬,硬添了句,“是,孙夫人。” 孙夫人收敛眉目,极为冷漠地道,“段少爷也应了你,要带你见她,如今关于你这婚姻大事,自然也得与她一同商量。” 阿舒知道自己是能见到母亲了,立即喜不自胜道了几句感激,孙夫人却全然不放在眼中,只瞥了眼便移开目光。 她昨儿个才去看了鹭娘,身上叫狗咬的伤重极了,那狗就像冲着她和留遇去的一般,无论见了哪个都是疯狂撕咬,认人似的,碰着别人便任摸任逗。也不知她真见了,还受不受得了。 段宁已带着宋凌起了身,颔首道,“孙家的家事,我们便不打搅,先告辞了。” 孙夫人纡尊降贵地点头答应。 第63章 咎由自取 待出了孙府,宋凌才出了口气似的整个人松垮下来,心里却如何都松不下来,只觉得她身旁的男人实在是城府极深,就着这一件事儿,便将两个心头患给解决了,这样的心思,绝不是她比得了的。 那若是,他拿这样的劲儿对待她,她又有什么还手之力? 段宁觉出她打出了孙府便兴致缺缺,马车颠簸之时,顺势从背后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朝自己这边儿带了带,将唇凑到她的耳边,“想什么呢?” 宋凌想得入神,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忙道,“没什么。” 他轻叹口气,“怕我那样对付你么?” 宋凌不讲话了。 他笑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这都想不明白么?” “她,她是鸠占鹊巢。”宋凌答,“我...我是你一不小心阴差阳错碰到的人。” 他气笑了,“你这样看待自己么?” 宋凌垂下眸子,开始掰着手指细细分析,“你想想难道不是么?这其实就是我爹的心思,咱们买那铺子,徐老爷说了,来的人都是些官家权贵,我爹才想着给我娶个家里做官儿的媳妇。” 她一顿,又继续说,“咱们俩便就这样凑一块儿去了,只是没想到这样巧,咱们刚好都是反串。” 说罢,她叫自己说出的话给伤着了,硬抬头扯出个笑,“是吧?” 段宁起初也是笑着听她讲,到后头却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世上哪有巧合,你便没想过,一切都是天意。” 宋凌一怔。 “阴差阳错,便是天意的一种,不是么?”他自顾自地将腕上的缎带揪了下来,往她的腕上套去,边系边道,“世事迭至,如风吹水。都是顺其自然的水到渠成罢了。” 宋凌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怎么懂,只知道愣愣点头。 他失笑,“我哪会那样待你?你与我该是永远站在一边的,我怎会对你下手?” 宋凌问,“那我若是哪次不跟你站一边儿呢?” 他轻声说,“那我便站你那边儿去。” 她说,“你要说到做到。” 段宁垂眸瞧着她的手腕,本就白嫩细腻的手腕叫水蓝的带子一衬,更显得透亮般的白皙。 他手指摩挲着,点点头。 * 十几天的时间,段母与段缨便也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她们一路上想过太多太多,若是见了宋老爷该作何态度,说些什么,可真到了见面那时,却仅剩了沉默。 一桌之隔。 这是段家的家事,宋凌在自然是不合适,便自告奋勇要去后院中为段母拾掇住处,叫段宁自己来了。 可如今,唯有沉默方可诠释他们之间的一切了,不可说的才是真正埋在她们心底的,家人,亲情,在这张本该温馨欢闹的饭桌上毫无痕迹,几年未见,再深的感情都该磨灭了,偏偏怨恨越积累越深刻。 段老爷终是绷不住,先开了口,“许久不见了,见你们都还好,我也放心些。” 段缨仍是走时的模样,举止投足便是大家闺秀的气度,声音细软,语气却坚硬无比,“不见着我们,您怕是更放心。” 段老爷手一抖,险些将刚拿起的茶杯跌到桌上,“阿缨这话是怎么说?段家血脉相连,即使是不见,也是心心相映,肝胆相照,亲情不是说没便没...” 段宁厉声打断,“血脉相连的人远在他乡,倒是与段家毫无关系的人叫你护在段府之中,您自己说出这四个字,倒也不觉得可笑么?” 段老爷的威风早已随着年岁散去,拿他故作的长辈姿态去压段宁也早已没了效用,如今面对他的长子是无论如何反驳不过的,只能试着去打动伴过自己十几年的发妻。 “如今也是回来了,不是么?”他乞求般地瞧向段夫人。 她却只是淡淡抿了口茶,眉眼间多了几分他没见过的苍老憔悴,脸色也没以前那般有色泽了,她感受到了段老爷的目光,慢吞吞地抬了眸。 “身上患了病,又吃不饱穿不暖,若还不回来,便回不来了。” 段老爷脸色如熄灭了灯一般地灰败下去,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夹着桌上的饭菜,沉默之间,段夫人倒是忽然笑了。 “这炒肉丝一尝便知道是那王厨子做的,这么些年,味道倒是没怎么变化。” 段老爷吸口气,方想开口,却叫段缨接过了话。 “可不是么,他总爱放多了盐,玉珠,再帮我倒盏茶水来。” 言语间仿佛将段老爷隔离在外,四人中好像落下帷帐版地分隔开来,他们三人才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而他如今的一切,细细想来真是应了那四个字。 咎由自取。 一顿晚膳,从天色昏黄一直用到了屋内暗了下来,小厮在两边的条案上摆了烛台,轻点了火焰,那烛火上发出微弱的一圈火光,映在桌上的光圈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它在燃烧着,也耗尽了段家三口人的耐性。 段宁拿绢子擦净了手,先站起了身。 “本想母亲与阿姐回京一趟多有不容易,无论如何该与您见一面,可如今看来,倒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段夫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引得桌子哗啦一声。 “如今这个家早便四分五裂,来时我与阿缨还说过,若是能像一家人一般和和睦睦,倒也不是过不下去的,可见了面方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见你一次,便觉得是在咬噬自己的心,曾经想起段府那些日子,还是感慨,这会儿却只剩了麻木了。” 灯火一闪,桌旁便只剩了段老爷一人,与仍站着没走的段宁。 段老爷无力地抬头,却并不反驳,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似乎是方才那一瞬竟老了一些,烛光每微弱一分,他便衰老一分,直至他脸上的光全部消散,才沙哑着苍老的声音道,“如今我是什么都没有了。” “您可是有您的官职在身,”段宁冷笑了声,“您不是爱做官,爱到妻离子散都在所不辞?我如今是成全您。鹭娘起初跟了谁,现在便跟着谁,孙舒由孙家招呼着,不久便可嫁人,母亲与阿姐不肯谅解您,估计也不愿在段府与您同住,这不是您当初自己选的路么?我不过是在帮您罢了,您怎会不知道,这条路本就该是仅您自己一个人走到头的。” 段宁若无其事地又拿支蜡烛来换了上去,抬手将方才奄奄一息的烛光捻灭,屋内一瞬间黑暗无光,又极快地闪起新火。 段老爷瞧着这烛火旧换新,如同天道更替,如今是他该让地儿的时候了。 段宁添完了火,便也转身离开,临阖上门前,又轻声道,“我还称您声父亲,是因着我小时候您还疼爱过我,可人心都善变,您如此,我也是如此,我从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啪”的一声,门扇紧闭,灯火一闪,桌边只剩了段老爷一人。 第64章 夜还长 这一夜似乎只是压抑了些,并无其他异常,段宁却总也放不下心,胸口一直突突地跳着,如同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他有种无知也无力的感觉从四肢涌上。 他推开院门,宋凌便极快地迎了上来,将个盛着糕点的瓷碟子递给他。 “总算是回来了,怪你回来晚了,只给你留了这一块。” 他轻笑着接过盘子,却笑地牵强极了,心头上挂着东西似的叫他无法安稳下来,眉头也不自觉蹙了起来。 快入夏了,人身上的衣裳都薄了许多,院中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凉风,顺着薄衣的领口袖口钻了进去,激得人一抖。 这会儿吹的该是暖风了,却莫名裹挟着寒气,段宁沾起糕点,却无论如何吃不下去,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思。 这糕点中,他总觉得有血的腥气。 他终究是没吃了那口宋凌特意留下的糕点,她闷哼了声将碟子夺了过去,嘟嘟囔囔道,“特意给你留的,自己都没舍得吃,你倒好,端着盘子都不下嘴。” 他打进了这院子,便还没说一句话,他眸色沉沉,望着宋凌总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处有只手在捏着,叫他的话全堵在胸口。 闷堵,却纾解不出。 宋凌这会儿也瞧出了他的异常,将盘子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又凑回来。 “怎么了,方才你们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段宁摇摇头,抬手按住了眉心,“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倒没有什么。只是打父亲那走了,便心里发慌。” 她沉思了会,也不知如何安慰,便抬手抚上他的小臂,轻声道,“别多想了,若是你们四人相处不好,那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顺其自然吧,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么。” 他闷闷应声,便回了房。 这夜他睡的也不安稳,惊醒多次,他偏头望向墨色的深夜,一片虚空之中,连月亮都被云遮住,看不见。 他收紧了搭在宋凌肩上的手,将头埋到了她的背后,感受着随着她呼吸的起起伏伏,心中才勉强松弛几分,却无法完全控制下来,他的魂魄在从身上抽离,看什么都是昏昏沉沉,他想清醒过来,却后脑隐隐作痛,最终在莫名的心悸中睡去。 第二日,便有小厮来报,昨儿个夜里段老爷自缢在了那间四人一同用膳的大堂中。 段宁听到这消息时,只问了句,“母亲与阿姐知道了吗?” 那小厮答,“这便要去报了。” 他点点头,阖门回了里屋。 木门不怎么隔声儿,宋凌听得一清二楚,她微张着口,惊讶地一时缓不过来。 “怎么...怎么会呢?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段宁扯扯嘴角,似是想笑,却最终是没笑出来。 “昨夜我如何都心沉不下去,怕是早有预感。”他自嘲一笑,“你说,是不是我逼死了他?” 宋凌噤了声。她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段宁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你也别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不也说过么,他做的事,我也大致知道,确实是很过分的...” “宋凌,”他轻声叫,“你有没有听过老人常说句话,他们说,人死之后,你便不记得他的不好了,只记得他的好。” 她说,“嗯——好像听过。” 她明白段宁想说什么了。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半晌才说,“小时候他待我也不错,给我的总是比给旁人的多。”他一顿,“可你知道我昨夜说什么么?我说,他变了,我也变了。” 宋凌垂眸,“你说的其实没有错。” “都变了,我的目的达成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么?我想要他后悔,后悔将我们一家三口抛弃,自己回京,要他孤独,要他遗憾,我所做的所有,所有的所有,都是在等着这一刻,等着他真正悔过却无法挽回我们,等着这一刻的快感痛快。”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瞬,抬手搂过了宋凌,将下巴抵在她肩上,不想叫她看到自己此时的表情。 他阖上眼睛,“这是我想要的,可它真的发生了,我却又想,如果没到这一步...没到这一步该有多好...” 宋凌拍拍他的后背,又顺势抱住他。 “这不怪你的,你只是做了想做的,哪能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拿结果去惩罚无法预知后事的自己,对你也是一种不公。” 他说,“那是我父亲。” 宋凌问,“那...若是要你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么?” “会。”他答地毫不犹豫,“我记仇得很,伤害过我的,我定是要一一讨回,比如程阳,比如孙留遇,若是后头还有机会,我仍然不会放过,若是叫我回到昨夜...我还是会那样说,那样做,不计后果。” “这是你的执念,你做了,便没可后悔的,至于结果,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心里也难受,段老爷毕竟是没做过什么对她不好的事,反而待她一直客客气气的,她心疼段老爷,更心疼段宁,只能硬想出些蹩脚的理由去安慰他。 宋凌叹口气,“不如想想,几年前都发生了什么,你恨的是什么,或许说出来了,你心里便会好受些。” “是多少年前的事?我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会儿段家因程家的陷害,举家被贬到了琉城那边。日子比京城清苦些,倒也无妨,好歹一家人是一家人,不过是由奢入俭难罢了。我那时候不大,可我阿姐已经十几岁了,她过了十几年段府小姐的日子,哪能受得了那样的苦,可她偏偏是和母亲将家撑起来了。 后来,朝廷的令下来了,冤案平反,父亲终于清白了,那时候我们以为,这苦日子到头了。 可是父亲他却说,怕这其中有诈,便抛下我们,自己回了京。他哪是怕有诈,是心底里瞧不上手沾柴米油盐的人罢了。母亲和阿姐从前是从不干活的,手指比白玉还要无暇,后来要生火,熬粥,剥豆子,手上长茧子了,看着也粗糙了。父亲分明就是嫌弃我们了。 我从那时候,便有了这个想法。” 他看向宋凌,继续说,“后来,有媒人上门,说有家开皮草行的商人,姓宋,想娶我的阿姐,那男子个子不高,但看着机灵,家中有底,日子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不答应,我的阿姐怎能嫁给商贾?后来我听见母亲偷着问那媒人,好端端地为何要娶她家的女儿,那人说,宋家的老爷子一直想买京城一家铺子,却没京城的人撑腰,怕是为了这个,才找上来她们段家,毕竟这附近谁都知道,段家是京城贬下来的。” 他停了话,宋凌听明白了,“原来咱们一开始,是互相算计呢。” 他沉默片刻,“是。” 宋凌却毫不在意这一点,扭头瞧着他抵在自己颈窝的后脑,抬手揪起他的一把黑发捋了捋,问道,“你父亲做的,确实是过分,抛妻弃子呢,这样想想,是不是负罪感就少些?” 他苦笑,“是。” 宋凌没有回话,就这样任他靠着,过了半晌外头的小厮来叫他,他才缓过了神,与母亲阿姐商量段老爷的后事去了。 院里很快的摆了花圈,即使是一家子不合,也终是要为他戴孝,倒也算是最终尽了次孝。 却是在人走之后。 木桌上摆了果盘,府中的热闹欢笑一扫而光,只剩了沉默,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 母亲与阿姐的反应与段宁大抵相同,先是沉默了许久,看着都有些悲恸,却最终没落下泪来。 段夫人说,“这样也好,他不值咱们掉一滴泪,那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哪里管过我们的死活?” 段宁应了声,没有说话。 段缨轻声道,“阿宁也不必自责,要换了我,也是会那样说的。善恶终有报,他不过是得到了惩罚而已,你又何必拿他的错误去难为自己?” 他笑了,“你倒是会安慰,比宋凌会得多。”他的声音轻了下来,“我只是怕,她会觉得我这人连亲生父亲都不放过,她看着什么都不怕,实际上胆子小得很,换了个地方都睡不着觉,如今知道了这些事儿,难免要怕我。” 段夫人长叹了声,“你待她好,她便什么都知道了,别像你父亲这样...” 一个小厮打远处跑过来,朝三人一跪,起身道,“到了时辰,该给老爷沐浴净身了。” 段夫人颔首,“去吧。” 说罢,她也站起了身,不愿待在这四处阴凉的地方。 “这几日忙,他走便走得体面,咱们是一家人,自然得叫他走也风风光光,不输别人,可过了这些日子,便别再为他耽误了旁的事,服丧归服丧,万不可像几年前那样失了魂魄。” 段缨拉起母亲的手,“咱们与那时已经不同了。” 段宁垂了眸,也应了声是。 后事办得盛大,给足了段老爷在世时该有的排面,段家的家主走了,段宁便顺理成章成了段府新的家主。 一下子从少夫人成了夫人,宋凌也有些不知所措,足足小两个月过去了,遇了小厮来要她理事,她还是要慌慌忙忙地问段宁该如何是好。 要学的太多,她总也记不住,这一日又去查了账簿,硬着头皮看下来,脑子都昏昏沉沉,回了屋便要倒头睡下。 段宁却一把将她拎了起来,抬手捻灭了桌上的灯,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轻声问她,“这几日都忙些什么?” 她答地迷迷糊糊,“查账...” 宋家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往好的势头发展起来了,她为段家,为宋家,都得去学着看账簿,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他“嗯”了声,咬住了她的耳廓,听着她嘤咛了声,轻笑道,“不想我么?” 她困极了,抬手就推他,“天天见你,有什么可想。” 他的声音暗哑下来,低头轻咬了她的下唇,又意有所指地问,“不想么?” 宋凌来不及回答,就叫他含住了唇,呜呜地闷叫几声却都被他咽了进去。 温暖的夏夜里,她身上忽然的一凉,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却随即落入了比夏日还温热的怀抱。 他将她缠地极紧,仿佛要把她嵌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汲取她,吞噬她,像瓢泼大雨一般从头到脚地淹没她,直到她几近溺水,不得不仰头大口呼吸。 他也喘息着,与她的呼吸交错融合,寂静的夜里只有这两道声音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溶进了漆黑的缥缈夜空。 不知是过了多久,宋凌被他折腾地完全没了睡意,却累得半死,腿都无力挪动,她抬了根手指,戳戳他的胸口。 “阿宁,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眼尾还微微泛红,听她的话抬起眸子,眼底的欲.望尚未燃尽。 “你说。” “若是咱们当时没有遇见,没有成亲,这会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呢?” 她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想我大概还是在琉城,或许会娶个真的女子,也不知道如何瞒下去,若是瞒不下去又会怎样...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都觉得那时刚好是你,真是太好了,真像你说的那样,是天意。” 段宁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去啄她一口,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会如何,那会儿的我满脑子是如何叫那些人失去一切,如何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若是没遇见你,我或许会找别的法子,拿别人做垫脚石。怕也是差不多的结果。” 宋凌闭着眼睛想了会,“好像都差不多呢,最后都是我结婚生子,你回京来,听着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可我总觉得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选择,若是选了别的路,定是不会这样快乐,这样幸福。” 段宁轻笑,低头照她嫩白的脖领咬了一口,“确实幸福。” 她抬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却恍然想起这会儿灯都灭了,他看不见,便又添了句,“讨厌!” 他毫不在意,低头吻向她的眼睛,吐息在她的眼皮上晕染开。 “结婚生子,我们是不是还差一个?” 宋凌还未消下去的红晕立马又涨满了脸,她小声骂了他句,却并不反驳,段宁又说,“可你自己也像个小孩子。” 她轻哼一声,“本来我都没想要呢,我一个女的,娶了个女的,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得瞒一辈子呢。” 段宁失笑,“凭你的脑子,也想瞒一辈子?” “你!”宋凌气结,挥拳便要打他,却叫他一把将手攥了起来,按在了她头顶上。 “可你以为错了,你不仅不会就那样...还能有个孩子,”他一个挺身,随后发出一声餍足的喟叹。 宋凌惊叫了声,听见他的声音低哑深邃,萦绕在耳边。 “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宋凌映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帷幔在摇晃。 “女孩...” “嗯。”段宁又问,“要她像你还是像我?” 她抿着嘴,不叫自己发出声来,想了半晌才说,“像你吧...像我不好。” 段宁一个用力,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他像是故意的,她越将唇抿得紧,他便越用力,直到她肯张嘴,他才罢休。 他放缓了动作,“像你怎么不好?若是像你,她会过得快乐。” 宋凌笑了,“快乐有什么用?像你那样细致体贴才好,你若真的是女儿,定是你母亲的小棉袄。” 他挺动着,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她都会有的,因为她是我们两个的。” 宋凌的手抓紧了他的背,任他亲吻索取,嘴里溢出说不全的话。 “你不许学京城其他的那些贵公子...不许纳妾...” 他应着,她说什么,他都应着,好似永远都不会有怨言。 宋凌借着月光抬眸看他,他眼底早已没了从前的狠意,如今剩下的只有缱绻万分的温柔,他看着她,眼里也只有她。 她满足极了。 她搂住他的脖颈,靠近了他些,抑制住嘴边的嘤咛,去凑到他的耳旁,学着他在她耳边吐息的样子。 “阿宁,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他笑了,动作却不停下分毫,“我是只对你这样罢了,”他又用了一下狠劲儿,“我与旁人哪能这样?” 他与她鬓角厮磨,唇齿相扣。 他说,“若是你觉得我好,我便也会觉得自己好,也能一直这样好下去。” 宋凌没来得及回话,便又叫他拖进了深渊,月色晃荡,帷幔遮掩,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蒙了层纱一般地半梦半醒起来,四肢百骸传来的感觉让她难以抵抗,她拼命咬住下唇。 夜还长。 第65章 段宁自白 我本是大理寺卿府的嫡长子。 我似乎打小便没吃过什么苦,府里给做的衣裳从来便穿不完,抑或是穿不了几回,就叫人堆到不知何处去了,吃食上我从不挑剔,或者说,府中的厨子做的饭菜,定不会难吃。 那时候,全府上下都是围着我转的,我笑了,他们便松口气,我皱眉,他们都得跟着遭殃。 回回有人说些“何不食肉糜”的话,我都嗤之以鼻,并不认为他是真的那样想,他定是在炫耀罢了。人若是生的尊贵,他周围的一切——譬如旁人如何待他——都会叫他看得出来——他是不同的。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怕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了。 我十岁出头时,父亲便因一场冤案被贬,全家人被发配到了琉城边郊,是荒郊野岭的荒郊野岭。 由奢入俭难,没有人受得了那样的苦,而我的苦,在临去那穷乡僻壤之前便开始了。 我与太子曾是最好的朋友,同京城其他府中的少爷公子,常在一块儿骑马射箭,饮酒作乐,恣意妄为。 大理寺卿府变天之后,他们一夜之间也变了。 他们将我叫了出去,我那时多天真,以为他们是要为我践行。 他们却将我关进黑屋,把我与孙府最凶狠的恶犬锁在里头。 我与它撕斗了一整夜,直到我们俩都没了力气,再也搏不下去,我才松了口气。 我盯着那只同身雪白的大狗,暗自发誓。 等我有天回了京城,这屋外头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那时真傻,以为过不了多久,段家就会回到京城,皇帝的令不过是一个警告,为了警告我父亲谨慎行事罢了。 可我们家一去便是十几年。 当然,我父亲除外。 那是个冬夜,屋外头的风呼呼地刮进屋子,窗子什么都遮不住,任凭着风灌进来,这边疆偏远,风大又狠,我们一家都在京城暖和惯了,吹着些凉风就要受寒。 这样的日子,自打来了琉城,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冬冷夏暑,日子难捱极了,身体上的折磨,除此之外还有心中的压力和焦虑,日复一日,压垮了我们全家。 我实在是不想去回忆了,只是粗略一想,便已经叫我难以呼吸。 可就是这么一个夜晚,竟来了好消息。 父亲的冤案平反,皇上许是也心生惭愧,立马下了令召父亲回去,为了弥补他,便还任他做大理寺卿。 我母亲说,我们家的苦日子到头了,苦尽甘来,后面定会比之前过得还好。 父亲面色凝重,摇摇头,道:“天子之令不容小觑,一场冤案哪能平反地如此容易,怕是有诈。” 于是,他便拾掇了家当,独自回了京,美其名曰——替我们探路。 他说,若是圣旨属实,便立即派人接我们回去,若是果真有诈,我们地处偏远的琉城,天子鞭长莫及,能避风头。 他这一探,便是好几年。 琉城再远,也不可能对京城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何况这里地处贸易往来之处,从京城赶来做生意的人数不胜数,随口一问,便什么都能知晓。 于是我知道了,他早便做回了他的官,重振了段府,将从前遣回家的丫鬟小厮都收了回去,仿佛那还是从前的段府一样。 唯独少了主母和子嗣。 这几年里,我也常常在想,这诺大的府里,我们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竟能独自住在府中,独享本该属于一家人的一切,这究竟是何种心态? 我想不通。 我那时还小,却从母亲和阿姐的话语间清楚地了解道——父亲那是把我们抛下了。 他是想重新过他的日子,重新做了官,重振了段府,怕是再不久,便要给段府重新选位主母,立位长子了。 我不知道他如何与别人说,朝廷的其他官员难道就不多想些什么吗?这怎么能是他自己决定的。 所以我不信,直到我听人说,京城的大理寺卿身边多了个弱不禁风,花容月貌的女子。 我竟到了这时候才明白了母亲的话——“他向来喜新厌旧,我早该知道的。” 从母亲的话里,我终于明白了他如何想——他从未过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对妻子儿女的一切幻想,便是像从前在段府那样,主母雍容华贵,子女仪表堂堂,意气风发。 而一旦他与我们之间有了这样瓶瓶罐罐的日常纠葛,我们便配不上他心中主母子女之位了。 他要的始终是幻想中的我们,一旦幻想被打破,他便心生厌弃,并毫不留情地离开。 这么些年,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我的仇恨便越积越深,每当对他的近况多知道一分,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本该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慢慢稀释淡薄,最终化为乌有。 我也从不是个重情的人,一切欺侮过我,折磨过我的人,我都要一一报复,即使那人是我的父亲,也不能是例外。 我无处下手,琉城与京城毕竟是太远了,太远了。 而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宋家上门来提亲了。 他家的媒人说,宋家想娶我的阿姐,这宋家做皮草生意,做得大极了,想买下京城一家铺子,去将生意做到京城,若是把段缨嫁过去,以后便不愁日子苦了。 我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另外的想法。 我对阿姐说,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阿姐震惊极了。我知道,她一直便不信我是真的要报复,她以为我说说罢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睚眦必报,且记仇得很。 于是在我的坚持下,阿姐答应了。 我扮作女装,嫁给了宋家那个街坊里出了名的纨绔宋凌。 我本以为,我嫁过去的头一天晚上便会暴露,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若是她叫人来,我便拧过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直到她不敢反抗,才放开她。我会威胁她,恐吓她,叫她不准将我的事情说出去。 如果顺利,或许我还可以说服她,叫她也祝我一臂之力。 有帮手,总比没有的好。 可新婚之夜,一切都与我想的不同。 她似乎比我还慌张,在那满眼大红的房间里多待一会,似乎都是对她的折磨,看着她忙不迭逃走的背影,我恍然意识到她也有难言之隐。 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像张一点墨都不着的白纸一般,什么都藏不住,一旦与人日夜相处,她的秘密便早晚会败露——她是个女子。 我知道这件事儿时是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似乎是期盼的,也是喜悦的。 现在回想,我那时大概便已经对她有了些好感。 对她有好感,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她与我从前在府中府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她是朝气的,浑身都充满了劲儿,单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对每一日都是充满着希冀。 她还从不服输,并且做的并不比别人差。 她已然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子,可我却迟迟不敢叫她知道我的是男子。 她与我相处的那样好,怕就是因为我是女子吧? 她以为我是女子,才愿意与我亲近,若是她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就会从此远离我了。 我深信不疑。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竟自己看出了这件事。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在我的眼中,她只会傻乐呵,遇到什么事儿都不会过脑子的。 不过幸好,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我想象中的反应,反而是与我更亲近了。 我想正儿八经地跟她好好过日子,可首先,我得有个家。 于是我抬眸四周,决定将隐患一一铲除,再报了心头之恨,之后我才能安安心心,稳稳当当地留在京城。 她看着傻头傻脑,却帮了我不少忙,她并没有看起来那样不聪明,相反,她在关键时刻总能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事情,并给予我极大的帮助。 事情是我没想到的顺利,我想,也是多亏了有她,不仅仅是她的帮助,更是因为有了她在,我才更有了要尽快结束一切的信念。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父亲走了。 我恨他,母亲恨他,阿姐恨他,可他毕竟是父亲。 府中的更新换代,如同那晚的那只蜡烛的交换更替一般,火暗火明,不过是弹指之间。我们都只是难过了一阵子,这也能看得出,父亲在我们心中确实算不上什么。 更准确些说,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磨灭了我们对他的尊重敬仰,淡薄了血缘之亲。 不过好在,有别的事情叫我移开了精力,譬如宋家的皮草铺子,段府的大小事,和宋凌的新烦恼。 她宅里没有主母,从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打理府中的事宜,更何况段府如此之大,她定是吃不消的。 空闲之余,我便一点点的教给她,她常以敬佩的眼神看我,这样叫我心生成就。 看着她眸中晶亮,我便忍不住勾起唇角,趁无人之时,搅得她天旋地转。 按理说,父亲去世的三年内,是不该行房事的。 可我们不说,谁又知道? 规矩终究是规矩,尤其是像段府这样的地方,更要遵守。我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我唯一给这规矩的几分面子,就是在三年之后,才要了子嗣。 如我与宋凌所愿,是个女孩,长得像她,性子却像我。 我尝尝想叫府中的丫鬟带她出去玩闹,像宋凌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并不是件坏事。可宋凌却制止了那丫鬟,说她从前爱闹,都怪她父亲叫她扮成男孩。 她曾经便想,自己若是有了女儿,定不会叫她该闹腾或该文雅,要看她自己想如何,如今她真的有了女儿,可不能像她父亲曾经那样,净叫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说,难得她的女儿竟然这么好静,便别总带她出去玩。 我只是点点头,看着女儿与她那极为相似的眉眼,便觉得心中的喜悦要溢出来。 我给她取了名字,叫段初。 我父亲是忘了初心,才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这是段家的耻辱,也是我心中一根横刺,我要我的女儿永远如初。 段初与宋凌正在院中玩乐,宋凌蹲在地上,逗弄着墙外翻进来的小猫,戳两下便抬起头来看着段初,段初也学着她的模样去摸它。 随后两人便对视着笑。 我隔着院落远远看着,不必说话,也不必打搅,便已经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