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五岁半》作者:蛮久喃喃 文案 作为侯府地位低下的养女,季绾的人生目标是:当个贤妻良母。 先做贤德持家的妻,后为教子有方的母,要是再有一块园子给她莳花弄草就更好了。 未曾想有朝一日,季绾直接跳过妻子先当娘亲了。她的夫君,正是那个心智仅五岁半的淮南王。 季绾知足常乐,想着人生目标好歹也实现了三分之二。她在王府种花种草,把俊美夫君当孩子养。 只不过这个萌萌哒淮南王,有一天突然将她抱紧,轻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绾绾。 六皇子姜荀出征受伤,从心狠手辣恶名远扬的淮南王变成了智力仅五岁半的天真孩童。 身高八尺容颜俊美的淮南王整日念叨:要找神仙姐姐。 新婚妻子蓦然闯入他的生命,一笑嫣然,像极了他苦苦寻找多年的那个人。 待他智力恢复,怎么舍得再让她走。他要将她捧在掌中,放在心尖,生生世世对她好。 遇上季绾后,姜荀才知道,烽火戏诸侯,君王不早朝这等事,他是真的干得出来。 若君为我赠玉簪,我便为君绾长发。 从北狄到大齐,迢迢十年,绾绾,我寻你许久了。 甜文,无虐 女主比男主大一岁,姐弟恋 女主温柔。 内容标签: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绾,姜荀 ┃ 配角:其他 ┃ 其它:其他 一句话简介:当妻又当妈,女主乐开花 第1章 赐婚 崇康皇帝登基的第二十二个年头,薄雪还未融尽,春的脚步却已迈进门槛了。 昨儿个方下过一场小雨,开败的腊梅涂了满地,空气中犹自弥漫着清浅的馥郁。 春寒料峭的京城中,茶肆里的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淮南王出征归来,许是作恶太多,被厉鬼给缠上了。钦天监的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淮南王却疯的愈发厉害,整日嚷着要去北狄,找神仙姐姐!” “哼,淮南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沉迷女色遭报应了吧!” “十三才被接回宫中,缺乏管教呗。” 百姓口中的淮南王,正是大齐风头正盛的六皇子,周围列国闻风丧胆的不败战神。年方十七,出征六次,平战乱,灭山匪,一身戎装挂满军章,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姜荀。 淮南王保家卫国,在民间却落得个风流浪子的坏名声。只因他的亲信经常将十来个姑娘送进王府,不过半个时辰又送出来。一进一出,说没点什么谁信啊? 茶肆痛快的声讨再怎么热闹,也飞不过朱门森严的宫墙。 彼时,宫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一帮废物!”崇康皇帝龙颜大怒,将案上的折子悉数挥落在地,大骂:“朕平日待你们不薄,就为了听这句治不好?朕今日就告诉你们,治不好淮南王的病,你们也别想好过。” “臣等罪该万死,陛下息怒。”天子大怒,朝堂下跪倒一片,御医、钦天监的大臣们大气不敢喘一下。 姗姗来迟的皇后摆摆衣袖,令若干大臣鱼贯退出。轻声劝解:“陛下息怒,身子要紧,淮南王这病急不来。再说暂时也危及不到性命,要不明日发布诏令,广寻天下名医?” 崇康皇帝闭眼,自顾自揉着眉间道:“如何不急?荀儿自南蛮回来,智力便一退再退,如今跟五岁孩童似的,吃饭都要人喂,朕还如何与他议事?” 皇后面色微沉,上前替皇帝揉着太阳穴安慰:“总会有法子的。” 淮南王不能与陛下议事,就换个人嘛。 “三皇子到。”门外头传来高亢的一声。 皇后面露喜色,“陛下,昭儿来为您分忧啦!” 金碧辉煌的文渊殿中走进来一男子,身着紫色衣袍,腰系玉带,一身文雅之气。他摆动双袖,作势便要下跪:“儿臣拜……” “平身。”崇康皇帝依旧闭着眼,挥手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谢父皇。”姜昭起身,不等父皇发话便开口了:“儿臣有一法子,或许能使六弟病情好转。” 崇康皇帝猛然睁眼,“说来听听。” “六弟找神仙姐姐,父皇就赐一桩婚事给他。一来满足他的心愿,二来成婚乃喜事,说不定能去六弟身上的邪气。” 崇康皇帝思考片刻,点头赞同:“有道理。荀儿今年十七,早该成家。不过成婚对象嘛,朕还得挑选挑选。” “父皇,儿臣推荐一人。” 都说喜鹊来到窗前必有好事,广安侯府的锦兰院中,一大早便停了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鹊。 天刚刚亮,碧莲就起床了。她清扫完庭院,便听到里屋传来小姐的叫唤:“碧莲,取些生米过来。” 碧莲是个生性活泼的小丫头,一听这话就蹦蹦跳跳地往厨房去了。她取了满满一碗,穿过明晃晃的帷幔,问:“姑娘要这米粒做什么?” “看那!” 说话那人身着青色罗裙,未施粉黛,却依旧娇艳动人。眼波流转,纤纤素手指着窗台道:“今儿一大早好多喜鹊,这些小家伙怕是饿了,赏它们点食吃。” “姑娘好心肠,不过奴婢听说,喜鹊是报喜之鸟,许是姑娘好事将近。” “就你会说话。”季绾点点她的眉间,撒了些米粒在窗台上,才在镜前坐下,开始梳妆。 一头青丝如墨般垂下,碧莲未梳几下,就听见外间传来和惠郡主贴身丫鬟的声音:“大姑娘,夫人请您去正堂说话。” 章妈妈是和惠郡主身旁的体面人,行事做派极其老练。未等季绾回应,她又唤一声:“宫里的事耽误不得,大姑娘手脚利索些。” 季绾听她疾言厉色的口吻,揉着发尾,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彼时,广安侯前院正堂。一位美貌的妇人正凑到李公公跟前说话,她虽然上了些年纪,但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公公今日前来,是有喜事?” 李公公见她有几分眼见力,淡笑了下,点点头。 和惠郡主揪紧手绢,喜不自禁,赶紧叫家仆去请院中老小过来。和惠郡主是燕王之女,从小最会看眼色。她仔细琢磨一番,便猜到喜事是什么了。 皇帝赐婚,派李公公前来宣读圣旨。 赐婚对象是谁还用说吗?广安侯府如今只有三位姑娘未说婚事,一位是二房所出的季玫,芳龄十一,未到年纪。一位是自家姑娘季妍,刚及笄,美貌动人,千金之躯,在京中适婚女子里简直是个香饽饽。和惠郡主挑剔,前些日子才拒了几个上门给季妍说亲的媒人,这不,最好的今日便来了。 至于最后一位姑娘,和惠郡主都懒得提她。季绾,侯府养女,年芳十八,待字闺中。老姑娘一个,能嫁出去就算好的了,还妄想皇家赐婚,简直是做梦。 因此和惠郡主认定,被皇家看上的姑娘,必定是她的女儿,季妍。 和惠郡主最爱显摆,皇家赐婚这等风光事,她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此时更是拿出持家主母的姿态来,指使下人勤快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广安侯季萧之女季绾贤淑大方,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皇六子年已十七,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季绾待宇闺中……特将汝许配皇六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广安侯府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钦此。” 和惠郡主脸色忽阴忽阳,待李公公念完了才转头瞪季绾一眼:“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接旨。” 季绾跪着,浑身虚软,颤颤伸出双手:“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初春薄煦的阳光陡然刺进屋里,逆着光,季绾静坐窗前。 “姑娘,咱们去求侯爷想想法子吧。”碧莲立在一旁,泪眼朦胧,声音有些哽咽。 “那六皇子嫁不得。前几日奴婢才听府里嬷嬷说,六皇子风流成性得了报应,如今心智如五岁孩童,姑娘嫁过去岂不是给他当娘亲?且不说夫妻相敬如宾,那六皇子恐怕连房中之事都不……” “碧莲。”季绾呵斥,那丫头马上就住嘴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圣旨都接了。再说,好歹也是嫁入皇家,不算太坏。” 护住心切的碧莲丫头赶忙接话:“嫁给一个前途未卜的疯子,还不算坏?” “侯府容不下我。这些年我将前途压在婚事上,可你也看见了,上门提亲的都是侧室。如今能嫁入王府为正妻,我求之不得。就当养个孩子罢了,我自然会对他好。” “那要是有一天他病好了呢?风流成性左拥右抱,姑娘怎么办?” 季绾默然,她平生最恨后宅争斗。如果六皇子的病好了,王府妻妾成群的景象她还真没想过。 “若是他好了,想必也看不上我吧。指不定一纸休书,让我滚出王府呢。” 碧莲哀叹,姑娘生性纯良,怎么就摊上这样一桩倒霉婚事呢? 几日后广安侯派人请季绾去了宜春堂。陛下赐婚突然,广安侯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他抿了一口茶,神色有些凄然,“今儿下午拟了一份嫁妆清单,你看看,可还满意?” 和惠郡主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她最见不得季萧对养女好。侯府对外声称季绾是养女,和惠郡主却知道,季绾是侯府庶女,生母还是见不得光的歌妓。 和惠郡主想想就觉得窝囊,她可不会让丈夫流连烟花之地这等丑闻发生在自己身上。季绾十岁那年进京寻亲,和惠郡主便对外人说,自己收了个养女。 那日李公公宣读圣旨,和惠郡主知道皇家看上的女子是季绾,当时就差点气晕过去。知道季绾要嫁的人是六皇子,和惠郡主又庆幸,还好不是季妍。 “都是按礼部吩咐来办的,绝不会错。绾绾如今有了好归宿,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广安侯一听这话面色就不大好,还是季绾懂事,恭敬地回答:“女儿不孝,让母亲为我忧心了。” “嫁入王府,说话做事不要失了分寸。若六皇子的病能快些好,前程自然光明。”事已至此,广安侯只能尽力提点女儿。 “若六皇子的病好不了呢?” 若好不了,只怕朝堂就要变天了。到时候,侯府只能弃了季绾,当作没这个女儿。 “小心说话!你这样口无遮拦,是想给侯府招祸事吗?”和惠郡主呵斥。 “女儿知错。” 广安侯却长叹一声,心疼地拍拍季绾肩膀。此事无力回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长夜漫漫,季绾翻了个身子,依旧睡不着。外头的风声很淡,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季绾想不通,府里明明有比她条件更好的季妍,陛下赐婚的人为何是自己? 她身份低微,平日里唯唯诺诺惯了,想到将为人妻,夫君还是赫赫有名的淮南王,季绾不由得心头发紧。 她下床,打开妆镜前的盒子取出一枚物件。那是一支通体晶莹的红玉簪子,簪身刻着彩凤,簪头是一朵牡丹,一看就价值连城。 季绾盯着它,忆起多年前一个褐麻布衣的男孩曾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目光灼灼地许下誓言:“漂亮姐姐,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 那时年幼,季绾即便心生羞赧,竟没脸没皮地说好。 如今回想,都是小孩子说的玩笑话罢了,做不得数。 玉簪犹在,下个月,季绾却是淮南王王妃了。 第2章 大婚 四月,阴翳多日的天空终于放晴。沉寂了一个寒冬的京城,骤然热闹起来。 这日,锣鼓喧天,通红的炮仗炸得如雷响一般。满城张灯结彩,就连刚发芽的树梢上都挂满了红丝带。 广安侯府门前大红灯笼开路,红色帷幔从正厅一路延伸至偏殿。耳边别了一朵花的喜婆高呼:“吉时已到,新娘上轿。” 庄严华丽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八个身强体健的大汉将喜轿停在门口,恭迎王妃。季绾由丫鬟搀扶着,脚踏红毯姗姗而来。 等她拜别完父母,坐上轿子,吹吹打打的喜乐再次响起。十里红妆,连绵不断。百姓纷纷翘首踮足,簇拥观望这场皇家婚礼。 “好奇怪,迎亲的骏马上为何不见新郎官?” “你不知道?今日娶亲的是六皇子。那位心智五岁的皇子别说迎亲了,可能连骑马都害怕吧……” “竟有这等事?作孽哟……” 议论声很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里。身穿喜服的季绾坐在轿子里头,身体摇摇晃晃,最后竟不小心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季绾是被碧莲叫醒的。轿子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神仙姐姐就在这里面吗?赵衍哥哥,你可不能诓我。” 那声音低沉舒缓,带着孩童的天真。季绾攥紧喜服,不由来得有些心慌。 “王爷,奴才不敢。神仙姐姐就在里头,来,请她出来。” “说多少次了,不准叫我王爷。” “好,好,荀儿乖,来,将神仙姐姐请出来。” 季绾听对方跟哄孩子似的,便知道她的夫君淮南王姜荀,已经侯在轿子外头了。 他们口中的神仙姐姐,指的是自己吗? 一只手挑开轿帘,伸到她的面前。季绾透过红盖头缝隙望去,只见那手骨节分明,掌心有条未愈合的伤口,结了暗红色的痂。 她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慌张。这些天像做梦一样,现在才有了真实感。握紧这只手,她就是王妃了,即便这桩婚事并非郎情妾意,但季绾无路可退。 对方见季绾没反应,有些委屈地说:“神仙姐姐不理我。” “心诚则灵,荀儿再试一次好不好?” 季绾猛然回神,听到对方问:“神仙姐姐,你可愿意见见我?” 她不再犹豫,轻轻将手放上去。那人掌心有硬硬的茧,季绾并不排斥。她能感觉到这只手的力量,指尖传来温热,竟让季绾安心下来。 踏出轿子,姜荀伸手就来扯季绾的红盖头,被眼疾手快的喜婆拦下来,“晚上……晚上再看。” “好吧,”他作罢,“我将神仙姐姐带回去,不给你们看。” 一番折腾,姜荀总算老实了。鞭炮声再次想起,季绾随着众人牵引跨过火盆,接下来就是拜堂仪式了。 喜婆递给季绾一条牵红,她和姜荀各抓一边。季绾感受到牵红的另一端,姜荀小动作不断。他一会将牵红缠在手上,一会故意拉紧再放松。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活泼好动静不下来,季绾心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礼成,季绾被送进婚房,与外界喧闹隔绝开来。姜荀没了踪影,丫鬟们退出去,季绾坐在软榻上,突然感到屁股底下有扎人的东西。取出来一看,竟是一只木制的弹弓。她往四周又摸了摸,竟然还找到一只陀螺。 早听说姜荀心智不全,今日一见,季绾还是有些发怵的。倒不是嫌弃她的夫君,而是担心自己照顾不好他。 季绾从小就励志当贤妻良母,贤德持家,教子有方。现在季绾刚过门,就面临一个难题,怎么照顾好这个心智五岁,地位尊贵的淮南王? 天地良心,她可没有带小孩的经验。 一场热闹的婚宴随着夜幕降临渐渐平息,皇子成婚,王公侯爵悉数到场。只不过这桩婚事本就特殊,帝后在场氛围严肃,宾客也不尽兴,大家伙举着酒杯意思几下,就都散了。 身穿大红吉服的侍女进来掌了灯,季绾端坐在软榻上,一点也不敢动,盖头下那张精致的脸有些惨白。前夜折腾了一宿没睡,今日滴水未进,成亲真是累人。 好在此时,众多侍女哄着姜荀进来了。喜婆将一柄玉如意递到姜荀手中,轻声道:“王爷,你且掀了王妃的红盖头。” “王妃是谁?”姜荀不解。 “呃……就是神仙姐姐,掀开神仙姐姐的红盖头。” 姜荀照做,季绾只觉得光线由暗到明,她依旧垂着头。 首先映入姜荀眼中的是季绾金丝凤冠下浓如泼墨的黑发,容颜恬静,睫毛忽闪忽闪,犹如振翅而飞的蝶。他不知避讳,凑近盯着季绾看了几秒,说:“神仙姐姐好漂亮。” 众人哄笑,季绾脸皮薄,霎那间脸和耳根红如云霞。姜荀只以为众人不信,又重复一遍:“真的,神仙姐姐好漂亮,怎么都看不够。” “知道了知道了,”喜婆乐不可支,说:“来,饮完合卺酒,老奴们退下,王爷想看多久看多久。” 待饮完合卺酒,众人退下。季绾卸下沉重的凤冠,才缓缓抬眸,入目的容颜竟让她瞬间凝了呼吸。 姜荀身姿挺拔,五官菱角分明,一双凤眼像是沉入万千星辰般,正含着盈盈笑意望向自己。季绾只觉得脸颊发烫,迅速低下头去。 季绾觉得不可思议,淮南王这副模样,不像那些常年出征,凶神恶煞的武将,倒像个面如玉冠的富家公子。 她正想着,姜荀突然俯下身来,长指在她下巴上一勾,神色认真地审视一番,说:“神仙姐姐比我梦里还要好看,荀儿很喜欢。” 此时没有外人,季绾便笑了。像姜荀这样直观表达喜恶美丑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都说童言无忌,季绾就暂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吧。 她一笑,姜荀也跟着笑。嘴角咧开一个小小的弧度,目光澄澈,有股夺人心魄的美丽。 折腾一天,季绾早饿了。这会是在王府,身旁只剩一个心智不全的王爷,她歪头挣脱姜荀指尖,毫无顾忌的吃起桌上的点心来。 点心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季绾在侯府可从未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她边吃边打量这间极为喜庆的婚房,空间很大,处处贴满喜字,富丽堂皇比她的锦兰院不知好多少倍。 想到后半生即将在这里度过,季绾喜不自禁。她日日盼着离开侯府,如今心愿达成,季绾越发满意这桩婚事。 姜荀杵着下巴望她,等季绾吃的差不多了才道:“神仙姐姐,我有礼物送你。” 季绾愕然,只见姜荀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手帕,他轻轻展开,里面竟包裹着一支粉嫩的桃花。 “我方才在后院摘的,神仙姐姐不是喜欢桃花吗?今日先送你一支,来年王府必定桃林万亩。” 他说的认真,季绾却听得云里雾里。她是喜欢桃花,但姜荀怎么知道的?侯府大多种植海棠,牡丹,却鲜少有桃花。只因“桃”与“逃”谐音,侯府认为不吉利。 莫不是碧莲告诉他的?季绾只能这样想。 “多谢王爷。”季绾感动,她在侯府十多年,可从没收到过什么礼物。 姜荀拉着木凳挪近,挽住季绾胳膊,委屈巴巴地问:“所以你还走吗?” 季绾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除非姜荀休了她,否则自己不可能离他而去。想到姜荀如今心智五岁,季绾又觉得可以理解了。小孩子嘛,黏人很正常。 “你别走了好不好?这次荀儿会保护好你的。”他晃了晃季绾胳膊,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季绾一怔,她十八,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关于夫妻相处之道,出嫁前宫中特地派了嬷嬷教她。当时季绾听得脸色绯红,还被逼着背诵了好几遍。 她知道成婚后,与夫君肢体接触必不可少。此时只能僵直脊背,动作十分生硬地拍拍姜荀脑门,轻声哄着:“不走,只要王爷不嫌弃,妾身定不离不弃。” “叫我荀儿便好。” 季绾只得硬着头皮唤他:“荀儿乖。” “对了,”姜荀从她怀里起来,“还不知道神仙姐姐芳龄和名字。那年我走的匆忙,竟连神仙姐姐的名字和年纪都没问,实在后悔莫及。” “妾身季绾,今年十八。” “季……绾。”姜荀重复。 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实在可爱至极,季绾逗他:“那荀儿今年几岁呀?” “神仙姐姐猜猜看?” 这有何难?季绾伸出巴掌,“五岁。” 姜荀摇头。季绾心想,莫非心智又退步了?她听说姜荀自南蛮回来,智力便日渐衰退。这都四月了,难不成已经退化到四岁,三岁了?苍天呀,这智力衰退何时到头?难道会变成咿咿呀呀的婴儿吗? 姜荀见她不说话,眸光微动,有点小得意,说:“猜不到吧,我五岁半了。” 季绾一时无言以对,虽然她也不知道五岁和五岁半的区别在哪,还是接着他的话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五岁半?谁告诉你的?” “飞云哥哥说的。” 周飞云季绾是知道的,他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医术了得专门负责姜荀的怪病。可他是如何得出结论的? 季绾决定试探一下,她的夫君智力是否真能达到五岁半。回想侯府世子季升,五岁时已经会一些简单的算术了。季绾问:“荀儿今年五岁半,那明年这时候呢?几岁?” 姜荀摇头,“不知道。飞云哥哥说了,可能十八岁,可能五岁半,也可能三岁。” 季绾的目光渐渐暗下去,神色凄凄。 也对,明年的事,谁知道呢?他或许好了,或许维持原样,或许更坏。 季绾向来随遇而安,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既然嫁进了王府,她定会好好与姜荀过日子。 管明年作甚,还是暂且偷生,安度年华吧。 第3章 进宫 是夜,红烛过半,喧嚣散尽。姜荀打了个哈欠,显然是有些困了。 季绾累了一天也困的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她还在死撑。今夜,他们是要睡在同一张床上吗?可姜荀没提啊,难道由自己先说吗?宫里嬷嬷怎么教的来着? 季绾心神俱乱。正纠结的时候姜荀开口了:“我困了,咱们睡觉觉行吗?” 他坐在床边,眼神涣散地望向季绾。季绾暗骂自己没用,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赶紧上前替他宽衣。 等姜荀睡下了,季绾放轻步子往门外走。她还未卸妆,总不能这样躺下吧。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姜荀坐在床上问:“神仙姐姐不和我一起睡吗?” 季绾折回去哄他睡下,轻声说:“我去沐浴,沐浴完了再回来。” “我等你。”他说。 大婚这日季绾的妆容,衣服极其繁杂。等她沐浴过后,换了家常衣服出来,夜又深了几分。 姜荀睡在里头,背对着她。这倒省事了,季绾吹灭烛火,直接抬腿上床。 季绾平躺着,黑暗中感觉到姜荀靠了过来,一双有力的胳膊圈住她的腰,将自己搂进怀里。季绾不敢呼吸,僵着身子想挣扎又不敢。 贝齿咬住下唇,季绾知道,洞房花烛夜新郎想做什么她都不可以拒绝的。嬷嬷说过,女子出嫁从夫。季绾闭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姜荀的大手将她摁在怀里,他闻到女子身上的香味,清新宜人,竟觉得有些醉了。含糊说道:“新婚之夜不能抛下新娘子,皇奶奶教我的。” 他没有再过分的动作,呼吸渐渐规律起来。 季绾好一会才放松下来,他的双臂如铁笼,却有种奇异的安全感。季绾败给了困意,终于倒头睡去。 这天晚上姜荀做了一个梦,一名女子站在桃树下,春光明媚,桃花纷繁,她的发梢落了一片片粉白的花瓣。 姜荀小跑奔向她,脚下是沾满落花的泥泞小路。他抓住她的手,季绾那张娇俏的脸落入眼帘。 “荀儿要快快好起来呀。”她说。 半梦半醒间,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轻声呢喃:“我找到你了。” 一夜好眠,姜荀醒来时,季绾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了。 “荀儿该起床了,今日要进宫给陛下,皇后,太后娘娘请安。” 姜荀一个打滚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季绾上前想帮忙,却被一把推开。姜荀的动作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季绾眨眨眼睛,有些手足无措。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是她做错什么了吗?起床气?还是昨晚自己睡觉不老实,吵到他了? 季绾已经脑补出各种可能性,正要开口认错的时候,姜荀一脸懊恼地说:“皇奶奶说了,要对神仙姐姐好。自己穿衣吃饭,不能麻烦你。” 季绾活了十八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从古至今,女子成婚后哪有不照料夫君生活起居的道理?寻常人家如此,心智不全的姜荀更应如此。 姜荀有心自己穿衣,但动手能力还是差了些。他套上衣服却被繁琐的样式难住了,折腾半天也不得章法。愣在原地看向季绾,瘪着嘴唇可怜极了。 季绾轻笑,上前道:“我来吧。”她难得固执,既然嫁给了姜荀,便要好好照顾他。 “太后娘娘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呀?”季绾一边替他穿衣一边问,经过昨晚和今早,季绾对这位太后娘娘愈发好奇了。 “要我听你的话,不准捣乱不准调皮,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你会走的。” 季绾替他系好了腰带,无奈揉揉他的头,“妾身不会走的。” “王妃,该准备进宫了。”碧莲带着一帮丫鬟进来,伺候着他们梳洗之后,一行人坐上车辇,朝皇宫出发。 季绾十岁才来到京城,被侯府收养后鲜少有出门的机会。别说进宫,她连宫墙都没有见过。此时车辇到达宫门,她掀开金色绫罗的车帘往外望去,只见深深宫邸,端的是红墙碧瓦,玉宇琼楼,每一处都彰显皇家威严。 季绾心里一惊,连带着表情都不自然了。姜荀瞧见后,握住她的手问:“神仙姐姐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的多了去了。皇帝皇后会不会喜欢自己?要是她表现不好怎么办? “父皇很好的,太后娘娘也很好。”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般,姜荀用匮乏的言辞安慰,“他们喜欢荀儿,也喜欢神仙姐姐。” 姜荀的手掌温厚,季绾被他握着,再次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那条伤疤,她拉过姜荀的手问:“伤疤怎么来的?” “赵衍哥哥带我上树抓鸟窝呵呵呵呵……” 季绾无语,刚要开口马车就停了。门外的车夫道:“王爷王妃,到了。” 按照仪制,他们得先去坤宁宫向皇帝皇后请安,之后再去慈宁宫。但是宫人来报,皇帝皇后也在慈宁宫,这就省事多了。二人乘坐轿辇,一路到了太后居住的慈宁宫。 皇家规矩多,季绾成婚前宫里就派嬷嬷下来,教她学宫规礼仪。此时侯在慈宁宫门口,季绾像备考的学生般,进考场前还在仔细回忆夫子讲过的课文。 等小官禀报后,太后才唤他们进去。进了宫门,季绾学着出嫁前学到的皇家礼仪上前磕头,跪下尚未开口便发现,姜荀站的笔直,一点也没有跪拜行礼的意思。 上首一片安静,似乎都在等着看季绾怎么办。季绾跪着,只得由下自上拉了拉姜荀袖子,轻声哄着:“王爷,跟着妾身行礼好不好?” 季绾声音不大,距离不远的皇后娘娘却听清楚了。 皇后的神情有些嘲弄。自姜荀得病以来,不光心智退化,连宫规礼仪都忘了个干干净净。每次进宫面圣,只会呆头呆脑的站在一旁,一声“儿臣给父皇请安”教了好几十遍都说不利索,更别说跪拜礼了。 要不是姜荀先前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又得陛下宠爱,只怕早就被指着鼻子骂逆子,逐出京城去了。 因此大家伙本就不在意这些。在皇帝太后看来,姜荀得病自然不与他计较,皇后倒是希望姜荀一直病着,她倒要看看,陛下怎么把太子之位给这个连行礼都不会的六皇子? 大殿一时安静无声,崇康皇帝最疼皇六子,正欲开口解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姜荀噗通一声跪下,学着季绾的样子抬起手臂,拱手,俯头。季绾念一句,他便学一句:“儿臣给父皇,皇额娘,皇奶奶请安……” 他动作生涩,说话还断断续续,旁人看了是要骂大不敬的。崇康皇帝却惊得睁大眼睛,立马慈眉善目让他们平身,赐座。 太后娘娘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真是个规矩懂事的好孩子。” 这是夸她还是夸姜荀?季绾低着头不敢接话,太后又说道:“不必拘礼,王妃好生俊俏,你且过来叫我看看。” 一旁的宫人扶着季绾起来,慢慢走到一位坐在正中央,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面前。 季绾心跳如雷。她在侯府不招待见,连季老太太的院子都进不去,能得太后垂怜真是又惊又喜。 她才走近太后就拉起她的手道:“陛下赐婚荀儿与广安侯府大姑娘我原本还不高兴,想着这大姑娘年方十八尚未嫁人,怕不是相貌丑陋不招人喜欢,如今看来是我浅薄了。” 季绾一听这话就想跪下,听太后娘娘认错,可真是折煞她了。 “怨不得太后娘娘多想。妾身前几年生病,等病好了也过了说亲的好时候,再加上上门提亲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家,这才一再耽搁。” 太后笑了,拍拍季绾的手背,“我们荀儿福气好,捡漏捡了个好姑娘。” “多谢太后娘娘夸赞。” “你嫁给荀儿就是自家人,叫我皇奶奶就好。对了,”太后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问:“荀儿如今病着,做事难免不合规矩。成婚前我特意叮嘱过他,不可怠慢了新娘子。他可有欺负你?” 季绾连连摇头,昨晚到今早,姜荀可没叫她受一点委屈。 “那就好,”太后瞅瞅不远处的孙儿道:“你在王府过得开心些,荀儿要是欺负你,你就到慈宁宫来,哀家替你做主。” 季绾太过感动竟红了眼眶。这些年可没人这样疼过她,她小心翼翼地生活,想不到有一天竟会这样被人护着。关键这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母。 姜荀看皇奶奶拉着季绾的手,从一开始就不大高兴。他想了想,皇奶奶对他好,将季绾借给她一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等啊等,皇奶奶还是拉着他的神仙姐姐说个不停,姜荀就坐不住了。 他倏然站立,说:“皇奶奶,你不是想和我抢神仙姐姐吧?这可不行,我昨晚都抱着她睡了。若是没有神仙姐姐,荀儿以后会睡不着觉的。” 慈宁宫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大殿之上,宫女一个个憋笑都憋红了脸。皇后怒目,心想这个疯子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说,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崇康皇帝却笑的合不拢嘴。他惊奇的发现,婚后六皇子不但愿意乖乖行礼,连带着语言表达都进步了,看来成亲对六皇子的病情是有帮助的。 季绾的手还被太后握着,听闻这话,白玉般的小脸瞬间爬上一抹红云,连带着耳尖都红了个遍。 姜荀可真不知羞,哪有把房中之事说给外人听的。虽然昨晚他俩只是抱在一块单纯地睡觉,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季绾悲哀地发现,太后娘娘的目光已经朝她肚子望过去了,意思再明显不过:什么时候哀家能抱上重孙啊? 季绾又气又羞,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姜荀却上前拉过她的手道:“神仙姐姐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在这尴尬无比的时候,崇康皇帝咳嗽一声,发话了:“荀儿,王妃既已过门,这称呼还是要改改的。不可再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的叫,要叫王妃,或者其他的爱称也可以。神仙姐姐不好……” 太后护崽,立马反驳:“哪里不好?神仙姐姐就是爱称。你当年还唤尹皇后洛梨妹妹呢,怎的到荀儿这儿就不许他叫了。” 提及陈年旧事,崇康皇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摆摆手道:“行行行,荀儿爱叫什么叫什么,朕不管了。” 尹皇后三字一出,太后和皇帝内心虽有波动,但脸色还算淡然。皇后却绷不住了,当即就黑了脸。 第4章 心中有度 季绾正被太后拉着手亲昵说话,自然注意不到皇后的异样表情。实际上大殿之内,除了皇后身旁的荣嬷嬷,其余人的目光都在季绾身上。 那位侯府养女,新晋王妃,如今风头正盛,不知多少人想上前巴结讨好。 皇后手指掐入掌心,面露愠色,作势欲起身告退,却瞧见李公公手拿拂尘疾步而来,“陛下,工部尚书于尧求见。” 今日本是休沐,若非要紧事不会进宫。崇康皇帝眉头微皱,问:“可有说为何事而来?” “回禀陛下,尚书此番求见,是为了蜀州旱情一事。” 蜀州地处西南,每逢春冬少雨。前些年姜荀曾亲临蜀州,挖井蓄水铺设管道,有效缓解旱情。如今蜀州再遭天灾,朝廷不可能置之不理。 崇康皇帝听闻这话,瞅瞅太后身旁的姜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正值春耕,切不可因为旱情误了百姓生计。让他去文渊殿候着,朕随后就到。” 知道陛下有要事处理,众人皆起身道:“恭送陛下。” 连懵懂的姜荀也被季绾哄着,弯腰行礼。 皇后心细,怎会忽略枕边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无奈,连忙上前说:“今早听着陛下咳嗽又加重了些,正好坤宁宫的枇杷树发了新叶。待会臣妾叫三皇子上树摘些下来,熬水给陛下清清嗓子。” 她这话说的善解人意,崇康皇帝却问:“昭儿现在何处?” “一大早在永福宫读书呢。” “叫他来文渊殿吧。” 崇康皇帝走后不久,皇后也以身体抱恙离开了慈宁宫。季绾左手被太后握着,右边胳膊被姜荀抱在怀里,姿势极其古怪。 太后看着季绾又点了点头,将一个白玉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荀儿如今病着,倒要辛苦你多多照顾他了。” “皇奶奶严重了。妾身既已嫁进王妃,理应服侍好王爷,何来辛苦一说。” 若是旁人说这话,太后自然不信。可季绾言语真诚,太后便放心下来。“荀儿虽然病着,但也并非墙上泥皮。该学的还是得学,如今他最听你的话,你要心中有度管教好他。” 太后轻拍季绾手背,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季绾便懂了。 “妾身明白。” 从慈宁宫出来,二人乘坐轿辇往宫门走。姜荀似乎困了,低着头哈欠连连。季绾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朱墙碧瓦之内的一方天地,深深宫闱又藏了多少秘密呢? 季绾不想知道。她从来就是个胸无大志,随遇而安的人。在侯府的时候,和惠郡主不待见她,她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缩在她的小院子里,她所追寻的,从来就是平静自在的日子。 照顾管教姜荀,她要做的只有这件事。从今日上首们的表现来看,对自己还算满意。他们是真的疼爱姜荀,才会连带着对自己好吧。 想到这些,季绾回头看姜荀,只见他阖着眼皮,脑袋一晃一晃,似乎已经酣睡过去了。 季绾轻笑,回首蓦然看到一支翠色的纸鸢,飘落在前方的宫道上。不多时,一位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上前拾起,看到季绾一行人匆匆后退背贴宫墙,迅速低下头去。 轿辇经过她时,季绾特地看了一眼。那女子肩若削成,给人柔弱之感。看不清面容,身体却似乎在轻微地发抖。 “她是谁?”季绾问。 宫里的人各各都是人精,见季绾得太后宠爱赶紧抓住机会献好:“王妃有所不知,那是五公主,淑妃娘娘所出。自小身体孱弱胆子小,一见生人就害怕。幸好她知趣躲到一边,要是冲撞了王爷王妃就不好了。” 五公主?淑妃娘娘?这些字眼好生熟悉。季绾回想片刻便记起来了,淑妃娘娘不正是广安侯的胞妹吗? 姿色倾城,十四岁选秀入宫的季淑。 季绾在侯府是听说过淑妃的,但她人微言轻所知不多。每逢中秋,家宴上季老太太都要念叨一番,不知小淑可好?在宫中可有受什么委屈? 想到这些,季绾神色有些凄然。她入侯府晚没见过淑妃,宫规森严更不知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只不过今日偶遇五公主,由此看来,淑妃的境地怕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淑妃在宫中有些地位,怎会连一个奴才都敢鄙薄五公主? 回府的路上,季绾有些乏了,姜荀倒是神采奕奕地拉着她说话:“我没骗你吧,父皇和皇奶奶最好了。” 季绾端坐在卧榻边,问:“那皇后娘娘呢?荀儿为什么不提她?” 姜荀瘪嘴,赌气似的,说:“她不喜欢荀儿,荀儿也不喜欢她,神仙姐姐也不能喜欢皇后娘娘。” “知道了。”季绾只得摸摸他的头,“妾身和荀儿一样,也不喜欢她。” 马车忽然猛地颠了一下,季绾没留神,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未等她稳住,姜荀动作飞快地揽住她的纤腰,将人带进怀里。 呼吸间全是年轻男子身上淡淡的松香味道,季绾心脏砰砰直跳,脸又红了。 姜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紧了紧胳膊,认真说:“荀儿怀里很安全,神仙姐姐安心。” 他的力道刚刚好,不轻不重,让季绾安心的同时又不至于弄疼她。此时季绾才意识道,姜荀心智再怎么退化,成年男子该有的力量,体魄他一样不少,更别说姜荀曾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武将。 怪不得太后要她好好教导姜荀。这样傲骨铮铮的人,本该是提剑为国邦的少年郎,如今却怪病缠身,终日在王府做着小孩子的游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有国家栋梁的样子? 在侯府时季绾曾听过些许闲话,太子之位空缺至今,只因陛下在等姜荀。 据说姜荀自小流落在外,寻回宫中欲被立为太子又屡遭大臣反对。一个民间长大的皇子,无功无德,凭什么执掌朝堂甚至坐拥天下?也是这些年姜荀为大齐立下功劳,名声在外,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变为支持。 季绾想,若姜荀没生这场怪病,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吧,自己也不可能有机会嫁进王府。 于姜荀来说,是劫。 于季绾来说,却是福。 在她思索的时候,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已经回到王府了。 季绾是被姜荀抱下马车的,侯在门口的碧莲见状不敢上前搀扶,只得跟在身后小声说:“午膳已经备好,就等王爷王妃回来了。” “饿了。”姜荀歪着脑袋说。 “好,妾身这就带荀儿去吃饭。” 昨日季绾是盖着红帕子进王府的,今早又忙着进宫,都没机会好好瞧瞧王府里头的样子。此时拉着姜荀走在长廊上,才被这泼天富贵的府邸吓了一跳。 从大门到后院,有三刻钟的路程。一路上穿过雕梁画栋,绕过曲径通幽,这偌大的的王府,竟叫季绾脚都走酸了。 姜荀似乎还惦记着桃花的事,指着空旷的花园一角道:“以后这些地方都要种上桃花。” “不急。” 饭桌上的菜品自然繁多又精致,想起姜荀早上穿衣的样子,季绾是有些担心的,姜荀怕是连吃饭都得要人伺候。 果不其然,姜荀学着季绾的样子摆弄了会筷子,毫无进展后便有些急躁了。哗啦一声扔下筷子,手往菜盘子里面伸去。 季绾拦下来,将筷子重新递给他,说:“荀儿,慢慢来。手指这样……”,她上手帮姜荀纠正完动作,才拿起自己的筷子,“你吃一口,我也吃一口好不好?” 她的声音缓慢又充满耐心,犹如江南的风,抚平内心的急躁。 姜荀听话,按照季绾教的,好不容易才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季绾立马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荀儿真厉害,就是这样,慢慢来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这厢姜荀正吃力笨拙地自己吃饭,身后的一名侍女却看不下去了,上前说:“王妃安心用餐,奴婢来喂王爷吃饭吧。” 季绾抬头,只见一名扎着双角发髻的妙龄女子正立在桌前。 未等季绾询问,女子自顾自解释:“奴婢绿螺,是王府的丫鬟。王爷生病的这些日子,都是奴婢在照顾。” 姜荀如今衣食不能自理,有侍女贴身照顾也不奇怪。只是绿螺这番话,季绾怎么越听越不是滋味呢? 季绾放下筷子,说:“不是我偷懒不给荀儿喂饭。今日进宫太后娘娘说了,王爷并非墙上泥皮,该学的东西还是得学。万事开头难,多用些时日总会好的。” “可……”绿螺望着艰难进食的姜荀,只得语气蔫蔫的答应:“王妃此言有理,是奴婢考虑不周。” 结果就是一顿午饭吃了快一个时辰,饭菜凉了季绾又派丫鬟热好重新端上来。反复几次,姜荀也不闹,颇有耐心地学习自己吃饭。 倒是身后的绿螺皱了几次眉头。等侍女们收拾完桌子退下,快走到门口的绿螺顿了顿,又回过身子行礼,神色复杂地说:“王妃,王爷一般辰时起床,喜欢穿墨色衣裳,腰间那块云纹玉玦是一定要戴的。午饭后或是发呆或是玩耍都由赵大人看护……” 绿螺滔滔不绝地说了三四分钟,最后又补充:“王妃若有疑问,可随时唤我过来。” 季绾冲她温柔地笑笑,吐出几个字:“本妃,心中有度。” 第5章 沐浴 暮色四合,王府里掌了灯。 从一大早起来,季绾就奔波在皇宫与王府之间,眼下也觉得疲惫了。粗略地收拾完从侯府带来的东西,等她准备去沐浴时,只见姜荀抬起胳膊凑近鼻子闻闻,鼓着一张白净的小脸说:“神仙姐姐,荀儿臭了,好臭好臭。” “知道了。”季绾笑容灿烂地揉揉姜荀头发,“一会帮你沐浴。” “嗯。”姜荀乖巧地点头。 季绾吩咐下去,不消一刻钟的功夫,侍女们就备好了热水。等季绾带着姜荀进入暖阁时,烟雾缭绕,眼前雾蒙蒙一片。 说是帮姜荀沐浴,季绾可不会真的下手。她原本的打算是,将人带到暖阁就出来。脱衣服比穿衣服简单多了,姜荀不可能不会。 谁知,还真的不会。 他站在浴池旁边,听季绾教他:“脱完衣服再进去,梨木柜上有香胰子,待浸湿后抹在身上,干净衣物在……” 姜荀扯着身上的衣物,只听刺啦一声,衣裳下摆瞬间被撕成布条。 “你做什么?是脱衣服,不是撕衣服。”季绾惊呼。 姜荀耷拉着脑袋,像个犯错的小朋友,说:“脱不下来。” 季绾愣住,一动不动。 姜荀一双凤眸无辜地看着她,见场面僵持住,只得拉着季绾的手覆上自己,可怜巴巴的恳求:“神仙姐姐教教我。” “荀儿很聪明的,肯定好好学。”他补充道。 有一瞬间,季绾是想拒绝的。王府侍女众多,不缺伺候姜荀沐浴的人,绿螺可能都比自己做的好。但转念一想,既已嫁作人妇又怎有拒绝的道理?今早她才答应的太后娘娘,要好好照顾姜荀。 季绾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颤颤开口:“那……那就由妾身……妾身来服侍你。” 这没什么的。季绾安慰自己,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别说伺候沐浴,都睡在一块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她这样想着,缓缓呼出一口气,伸手解开姜荀的腰带。 “抬起手臂,妾身替你宽衣。” 姜荀听话地展开修长的双臂。季绾摸索着,去解繁复的衣带。外衣里衣层层掉落,她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故意别开目光。 “可以了,进去吧。” 烟雾缭绕中季绾听到阵阵水声,“然后呢,怎么做?”姜荀沙哑的嗓音吓了季绾一跳,她缓缓望过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模糊的水汽成了季绾的保护色,她放松一些,抓起手边的香胰子递过去,“这个先在手上搓一搓,起泡沫了再涂在身上。” 姜荀湿漉漉的手指碰到她的一瞬,季绾吓得立马缩回去。屋里热气腾腾,她忽然觉得呼吸好像都困难起来,便说:“妾身在屋外候着,洗好了叫我。” 好在姜荀没再说什么,低低应了一声,“好。” 季绾落荒而逃。 出了暖阁,夜风徐徐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季绾大口大口地呼气。 “王妃,你的脸好红,坐下歇歇吧。”碧莲关切地说。 季绾刚坐下,就听到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属下赵衍,参见王妃。” 季绾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腰间佩刀的男子,脑海里只记得今早入宫时姜荀的那句话:赵衍哥哥带我上树抓鸟窝。 季绾坐的端正,并未表露过多情绪。“赵大人不必多礼,这时候前来是有要紧事?王爷正在沐浴,等一刻钟便好。” 赵衍起身,朝暖阁望了望,说:“属下听绿螺姑娘说王爷准备沐浴,怕王爷使小性子不让王妃近身,特地赶来伺候,不过现在看来,是属下多虑了。” “伺候?以前是你在照顾王爷?”季绾不解,不应该是绿螺吗? “其实不算。”赵衍回答,“属下粗人一个,哪里知道怎么照顾人。只不过王爷性子乖戾不许旁人靠近,属下也只能跟在身后,口头指点罢了。” 季绾了然,又问:“那绿螺呢?” “那丫头哄人很有一套。前些日子用一支玉簪,竟哄得王爷愿意吃她喂的饭。我还高兴了许久,心想这下总算有个能伺候王爷的丫头了。不过,王爷也只让她喂饭而已,其他时候还是不许靠近。” 姜荀生病,已有大半年的时间。季绾不敢想象,这大半年他竟靠着赵衍的口头指点,自己穿衣沐浴? 怎么做到的?这个赵衍可真有本事。 想到这些,季绾虚心请教:“赵大人,你平时怎么口头指点王爷沐浴的?” 赵衍是个爽快人,立马说:“这个简单,王爷沐浴时我就在外间告诉他,将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碎再泡进水里,一刻钟后再起来。” 季绾愕然,将衣服撕碎,亏他想的出来。怪不得方才姜荀撕了衣裳下摆,原来是赵衍教的。 “没事,衣服多的很,穿不完。”似乎是看出了季绾的担忧,赵衍解释。 这哪里是衣服多不多的问题?季绾生气,也不想继续问怎么指点穿衣的问题了,无非是衣能敝体就行,管什么穿的对不对,好不好看。 “王爷不许旁人靠近,属下又是个大老粗,生病以来自然是过的糙了些。不过如今有了王妃,王爷又愿意与王妃亲近,属下就不担心了。” 季绾正欲问他带姜荀上树抓鸟窝的事,暖阁内传来姜荀的呼喊:“神仙姐姐,我好了你快进来。” “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季绾说着就往暖阁走。 暖阁内的水汽散了一些,季绾拿起一条布巾裹在姜荀身上。如今她也顾不得害羞了,只想着怎么才能教好姜荀。 王府众人都惯着他,当他是没有自理能力的五岁小孩。绿螺喂饭,赵衍口头指点,指点了大半年也不见有什么进步。 季绾却知道,只要有人引导姜荀,穿衣吃饭这种小事他能做好的。说不定还会读书认字,练剑习武,他只是心智退化,不是痴了傻了。 姜荀,不可以这样混一辈子。 如果这怪病治不好,就万事重头教他一遍,一遍做不好,就再教几遍。 这样想着,她心里忽然难受得紧。身份尊贵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淮南王,怎就成了这副模样呢? 看季绾苦着脸,姜荀只以为自己惹她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道歉:“神仙姐姐莫生气,荀儿再学几遍就会了。以后自己洗澡吃饭,不会再麻烦你了。你……你……别嫌弃我。” “妾身不会的。”季绾轻拍姜荀的脸颊,柔声哄着:“荀儿很好很好,聪明懂事最招人喜欢了。” 他趁势将季绾揽入怀里,呢喃着:“神仙姐姐也很好。” “对了,你手上的伤口不能沾水,妾身方才忘记了,真是……”季绾懊恼,看到赵衍时她才想起,姜荀的伤口还未处理,沾水后更难好了。 “真是大意了。”季绾拉过他的手一看,愈发愧疚。 “王爷,妾身第一次为人妻子,做不好的地方你莫要嫌弃,妾身改就是了。” 姜荀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也是头一次为人夫君呀,怎会嫌弃?” 他说这话时神色认真,又颇有几分道理。恍惚间叫季绾觉得,姜荀是不是好了?只是下一秒,他又说:“荀儿以后都听神仙姐姐的,只要你不走就好。” 像只撒娇求宠爱的幼狼,姜荀抓住季绾的手腕,脸颊在掌心蹭了蹭。季绾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半是心疼半是害羞地回答:“不走,妾身会一直在王爷身边的。” 烛光微动,暖阁的窗户纸上投下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从外头望过去,说不出的岁月静好。 门外的赵衍尚未离去,望着这对剪影颇为欣慰地喟叹:“有王妃照顾,王爷终于能干干净净见人了。” “可不是嘛,就你以前服侍那样,王爷整天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虐待王爷呢。” “说来也好笑,昨日大婚王爷还是被绑着洗脸换了衣裳,有了王妃就是好……” “王爷可喜欢王妃了,我听说啊……” 作为季绾唯一的陪嫁丫鬟,碧莲刚到王府还未融入大家伙。只得安安静静在一旁听着,有什么消息也好传达给王妃。 “别天真了。要是王爷病好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养女还能继续当王妃?谁不知道王爷早有心上人。” 这声音十分熟悉,碧莲瞬间就认出来了,正是绿螺。 听到这话,生气的同时更叫她惊讶。王爷早有心上人?什么意思? “算了吧,找多少年了都杳无音信,说不定早……” “小心说话。”赵衍呵斥,“王爷的心上人也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 赵衍一发话,众人立马噤声。碧莲却不淡定了,她偷听到的这番话信息量有点大,王爷有一个不知所踪的心上人,若病好了,王妃岂不是…… 她正思索着,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洗过澡后的姜荀眼尾处有一圈淡淡的红晕,像是醉酒的人。他穿了身白色的亵衣,发尾还滴着水。身子跟没有骨头似的,半倚在季绾肩上。 “进去收拾一下。”季绾发话,一帮小丫头立马散开。 “碧莲?”季绾叫她,“发什么愣?” “没……没,王妃该沐浴了吧,奴婢这就去准备。” 碧莲想起民间传言,淮南王风流浪荡,王府经常有年轻女子进出,又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心里着实不舒服。 虽然王爷是长得挺好看的,但这等品行不端之人,碧莲也生不出好感来。 凡事讲究未雨绸缪,得找机会告诉王妃这件事,碧莲打算着。 第6章 劝学 嫁进王府的第八天,季绾才摸清了姜荀脾性。 他的生活十分简单,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自己玩耍,累了再坐下发会呆。除了季绾和赵衍,姜荀很少与人交流。期间绿螺试着和他说过几句话,都被无视了。 明明心智若五岁孩童,却将领地划分的明明白白。他时常玩耍的那处地方,是块荒地,春天长出杂草被他花一下午的时间拔了个干干净净。 在季绾面前,姜荀永远是人畜无害的小幼崽,但保护她时可就不一样了。上次绿螺顶撞了季绾,姜荀眼神阴翳地掐住她的脖子,若不是季绾阻拦,绿螺可能当场就断气了。 后来听赵衍说,绿螺被赶出了王府。季绾想着,这样也好,她其实并不喜欢绿螺。 只是,姜荀似乎太爱憎分明了一点,做事方法也极端,季绾不知道他这样是好是坏。 这一日,天朗气清,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候。 姜荀蹲在荒地上玩泥巴,他将泥土捏成一个个小人,神色专注,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季绾。 这段日子,季绾有些发愁。姜荀很有耐性,也听她的话,吃饭,穿衣,沐浴这种小事他学了几遍,现在基本上可以自理了。 但太后娘娘的意思,可不只是生活自理那么简单。陛下突如其来的赐婚,无非是想找个新娘子给姜荀去去邪气好恢复正常。因此,季绾觉自己肩上压了很重的担子。 她盼着姜荀好,穿衣吃饭这种小事还简单些,但读书习武就困难多了,季绾不知如何引导他。 季绾回想广安侯府的世子季升,小时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气走了十来个教书先生不说,每次晨起练剑时,不是偷跑出去闯祸就是和小厮打闹,逼得和惠郡主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身边,生怕一不注意他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别到时侯劝学不成,还让姜荀厌学就麻烦了。 季绾发愁,碧莲也愁。 她琢磨了几个日夜,还是不知怎么开口。只能暗暗提醒:“王妃,其实奴婢觉得,王爷一直病着也挺好。” “胡说什么?”季绾瞪她,“王爷会好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赵衍就来了。 他今日进宫办事,回来的比往常晚了些,信步走到季绾跟前行礼:“属下参见王妃。” 季绾抬手示意他请起,赵衍继续说:“属下今日进宫,太后娘娘派属下带些珠宝,丝绸绢帛回来给王妃,都是刚送进宫的新鲜货。” “替我谢过太后娘娘。只是我在王府不缺这些东西,以后还是不要浪费了。”季绾自小清贫惯了,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赵衍提醒她:“王妃,这些东西不是给王府用的。” “那是给谁?” “明日王妃该回门了,太后娘娘让王妃带回侯府。” 季绾了然。按照大齐的风俗,女子出嫁后的第九日,女婿应携带礼品,随新娘返回娘家,拜谒妻子的父母及亲属,俗称“归宁”。 许是嫁进王府的这段时日太过自在,季绾竟连回门都忘记了。 “劳烦太后娘娘挂念了。”季绾感动,太后娘娘连回门的日子都记着,还叫人送了礼物过来,很明显是不想叫侯府的人看不起她。 明日回侯府,势必要拜见父母和老太太的,还有各位叔婶及若干姐妹,到时候又少不了一番比较,季绾想想就觉得头疼。 “王妃放心,明日王爷和属下陪王妃一同前往。” 季绾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看着不远处的姜荀问:“赵大人觉得王爷如今怎么样?” 赵衍诚实回答:“王爷生病前后差别还挺大的。从前未生病时,王爷是我们心中的神,做事狠厉说一不二,只是太难以接近了。生病后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瞧着倒是有几分烟火气息了。” “这就是你敢带他上树抓鸟窝的理由?” “这……”赵衍一时语塞,连忙解释:“王爷硬要上去,属下也只能遵命。” 季绾本就没打算追究,只不过想给赵衍提个醒罢了,以后不能再带姜荀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赵衍走后,姜荀依旧玩得热火朝天,一点也没有累的样子。精力真好啊,季绾感叹,只得冲他招招手帕:“荀儿累了吗?过来喝口水吧。” 听见她的声音,姜荀立马停下小跑过来。他面上带笑,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季绾帮他洗手,又擦了鼻尖细细的汗珠,姜荀举着胳膊就要抱上来。 “要抱抱。”真是个黏人精,季绾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得由他高兴。 “除了捏泥人,荀儿平时还喜欢干什么呀?” 聊到兴趣爱好,姜荀就憋不住了,拉着季绾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跟个小话痨似的。 季绾听他从陀螺讲到上树,就是没有读书写字习武,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想想也是,哪个五岁的小朋友会喜欢读书写字啊?季绾觉得挫败,只能神色恹恹地听他说话。 姜荀似乎察觉到季绾的失落,握住她的手反问:“神仙姐姐喜欢什么呢?” 季绾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问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她喜欢什么从来不重要的。从前广安侯外出给家中小辈带礼物,季绾都是最后一个挑。每逢家宴,她只吃距离最近的菜。 不是她没有喜欢的东西,而是她喜欢的,从来就得不到。 “说呀,喜欢做些什么?”姜荀催促,势必要一个答案。 季绾想想,还真有。她喜欢莳花弄草,春天播下种子,浇水施肥悉心照料,等秋天收获成熟的果实,十分符合她贤妻良母的做派。 “妾身喜欢种花种草,不过比较难实现罢了。”季绾有些害羞,第一次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何难?”姜荀不解。 季绾摸摸他的头发,耐心同他解释:“当然难啦,首先得有一块空地,还得有种子,种下之后浇水施肥麻烦着呢。” “不麻烦。”姜荀拉她站起来,走到方才玩耍的那块荒地旁,指着空旷的黑色土地问她:“这里给神仙姐姐种花好不好?够不够大?种子肥料叫赵衍哥哥去买就好了,以后荀儿也陪你一起浇水施肥。” 不必如此的,季绾想劝他。她嫁入王府的这些日子,自然知道姜荀有多爱护这块荒地。他喜欢这里,经常一呆就是一天,占有欲又强,平日都不准旁人上来糟蹋,季绾不愿夺人所好。 姜荀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唤了赵衍过来将事情交待下去。又回过身来问她:“还能为神仙姐姐做些什么?只要你高兴,我不会拒绝的。” “王爷,你不必……”季绾开口,才发现喉咙喑哑,眼眶酸涩。她是要哭了吗?季绾被这个认知吓了一跳。她很少掉眼泪的,因为那是不值钱的东西。 她习惯了苦难,习惯了妥协。这样的宠爱,是从来没有过的。 季绾感动,那个少年却像自己之前做过的那样,手掌落在发间轻拍她的头,“你要开心好不好呀?” 下一秒,季绾扑进他怀里,不住地点头。 此时正是傍晚,如血的残阳染红了天空一角。她抱着他,指尖是微薄的风。 姜荀的目光满是热烈和纯净,他依旧懵懵懂懂的。不明白他的神仙姐姐为什么突然抱紧自己,为什么声音突然哽咽。但是他知道,她很开心。 天色很快暗下去,季绾依偎在他怀里,犹豫片刻还是小声说:“荀儿从明天起学习读书写字好不好?你放心,不难的,妾身陪你一起学。” 姜荀皱眉,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真的要学吗?我不学你会不高兴是吗?” 季绾抬头望他,目光恳切地点头。 姜荀叹了口气,再度拥抱住她。“好吧,我学就是了。” 季绾知道劝学成功,打算连夜赶一份功课计划表出来,子时三刻还坐在案前奋笔疾书。皇亲贵胄讲究全面发展,其中礼仪,音乐,射箭,驾车,诗歌,算数六门功课是必学的。结合姜荀特质的话,季绾觉得有必要再把兵法,剑术加上去。 她写了满满一页纸,末了又觉得不够专业,寻思着是不是得从宫中找个太师过来。 姜荀支着下巴,默默地又灌了一口茶,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两个月前父皇也派了人过来教他读书写字的,那帮老头满嘴的之乎者也,他一听就烦,不消一上午的时间就将人全部赶了出去。 他看着烛火下季绾温柔娴静的侧颜,削肩细腰,握笔的姿势十分端正好看。姜荀想不通季绾为何与父皇一样,总要他读书写字。但只要她高兴,学就学吧。 不过眼下他是真的困了,季绾却一点停笔的意思都没有。姜荀只得大步走过去在她身旁撒娇:“困了,睡觉觉好不好?” 季绾哄他:“荀儿先去睡觉,妾身再坐一会。” 姜荀不乐意了,“真的不去睡觉?” “乖,困了自己去睡。”季绾太过投入,没有分一点眼神给他。 姜荀倾身,胳膊瞬间揽住纤腰将人提起,等季绾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姜荀扛在肩上了。 她惊呼一声,“你……你……王爷……你干嘛呀,放妾身下来。”季绾瞪着小腿毫无威慑力地反抗两下,就被少年镇压了。 “不乖乖去睡觉,我就抱你去。” 直到季绾被放在床上都没反应过来,姜荀惊人的力量,速度,非常人所及。 他吹灭烛火翻身上床,像往常一样把人抱在怀里,呼吸很快均匀起来。季绾却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发呆,她怔怔地低头,右手摸上自己的胸口。 扑通、扑通…… 她想:心跳怎么就那么快呢? 第7章 回门 第二日,清晨天刚翻鱼肚白,王府就忙开了。 赵衍手持一份长长的礼单,亲自核对了一遍才发话:“搬上车去吧。” 季绾出来时瞧见众人忙的热火朝天,一水的红木箱子乌拉拉装进马车,瞪得眼睛都直了。“赵大人,太后娘娘让你带回来的东西有那么多吗?” 这一箱接一箱的,已经装了两辆马车了。赵衍行了礼,才道:“一部分是太后娘娘赏的,还有一部分是太后命属下从库房挑的,都是些药膳补品,最适合孝敬父母长辈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王府脸面。归宁若是太过随意,侯府看不起的可不光是季绾,连带着淮南王府也得遭人诟病。 季绾正想着,姜荀那厮就伸着懒腰出来了。他今日穿了一身朱红的圆领常服,样式不及大婚那日繁复,却也足够正式了。 他个子高,肩膀宽阔,腿长且腰细,简直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走路时脚下生风,连带着衣服下摆都摇曳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季绾看的痴痴的,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不然走在姜荀身边,跟个土包子似的。 季绾仅是感慨的瞬息,姜荀就大步走到她身边了,挽住胳膊问:“今日要去神仙姐姐家里玩吗?” 姜荀不说话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表情冷了些。一开口言行举止就暴露了他心智只有五岁的事实,尤其是在季绾身旁,黏人、爱撒娇的小孩子心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此刻他的下巴搁在季绾肩上,一脸天真地问:“神仙姐姐家住哪里?是天上的宫殿吗?那我们要怎么去?” 未等季绾回答,他又说:“皇奶奶以前告诉我,天宫大门前有神犬看守,他会不会不让我进去呀?” 小朋友的脑袋里,就是有那么多的问号。 季绾逗他:“神犬不让进,你就在外头候着吧。” 二人嬉笑打闹了一会,就要上马车时,不远处突然跑过来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月白色袍子,头上戴了一方墨绿色的巾帻,他迈着小碎步跑到姜荀跟前行礼,神色匆匆地说:“王爷,公子邀您去玄青阁一趟。” 玄青阁季绾是知道的,那是周飞云祖父开的一处药堂。周老先生医术高明治病不图钱财,在京中名声颇好。前几年季绾缠绵病榻时,碧莲请他到侯府看病,末了只取走院中的一支海棠作为回报。 季绾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想着等病好了定要登门道谢。只不过等她病好时,周老先生也离开京城云游四海去了,玄青阁交由一名异族女子打理。 周老先生一去三年,无人知其行踪。倒是年初时听人说起,周飞云与打理玄青阁的女子互生情愫,周老先生要回来喝喜酒了。 这一大清早的,周飞云派人请姜荀去玄青阁,难道是周老先生回来了?那姜荀的病,岂不是有希望治好了? 季绾一激动,连归宁也顾不上了,上前几步问:“可是周老先生回来了要帮王爷治病?” 白衣少年摇头,眼神怯怯地不敢望她,“老先生云游四海归期未定,但公子请王爷前去,确是为了治病一事。” 季绾心中闪过一瞬失望,随即又安慰自己:周飞云也算名医,此番说不定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季绾是知书达理的姑娘,归宁不得不去,但姜荀的病也耽搁不得,既然如此二人只好分开行事了。 独自回侯府季绾是不怕的,她如今是王妃没人敢对她动粗,侯府的长舌妇顶多说点难听话罢了,季绾可以应对。于是季绾便吩咐说:“赵衍,你陪王爷去玄青阁,我独自回去就好。” “这……”赵衍一时为难,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姜荀眉头皱起,面色一沉说:“今日我有约了,要去天宫拜神仙。你回去告诉飞云哥哥,不得空,叫他……” 白衣少年面露难色,急得不顾礼仪打断:“王爷啊,公子日夜研读医理好不容易才摸出点门道,已在玄青阁中备好秘制药浴,就等您了。” 白衣少年一面说着,一面朝季绾看过来,眼中求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季绾只得开口劝说:“荀儿乖,天宫改日再去。妾身先去教那只看门的神犬认认主儿,等你再去时,它就不拦你了。” 姜荀双眸微垂,即便觉得这番话有几分道理也不大愿意,他又要和神仙姐姐分开了呀。 白衣少年催促,季绾又说:“快去吧,去了听周太医的话不要捣乱,日落时我肯定在家门口等你。” 听闻这话姜荀的脸上才又有了几分神采,他勾着季绾的小指说:“那就说好了啊不许反悔,神仙姐姐可不能偷偷跑掉。” “知道了。” 目送姜荀消失在了尽头,季绾才转身由碧莲搀着上了回侯府的马车。和惠郡主,季妍,二婶秦氏……忍忍就过去了,季绾对自己说。 广安侯府的芳菲院,一年四季鲜花不败,微风轻启时,整个院子都是香的,此地正是侯门嫡女季妍的住所。 季妍坐在梳妆台前哼着小曲描蛾眉,身后的丫鬟拿了一身罗裙问她:“姑娘,今日穿这身可好?” 季妍回眸,毫不客气地开始挑毛病:“这身不行,颜色太素款式不够新鲜,一点也不配我,重新挑一身来。” 丫鬟不解,诺诺地建议:“今日王妃回门,抢了她的风头怕是不大好。” 这话让季妍有点不高兴,她出身高贵样貌拔尖,往哪一站都是焦点,侯门嫡女的光芒可不是一身朴素衣裳能盖住的。于是呵道:“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正说着,和惠郡主就进来了。 她面色阴沉,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啪”一声将一纸书信拍在桌上,语气不善地问:“季妍,你给我好好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和惠郡主猛喝一口茶,将茶盏砸在梨木桌上,愤愤地说:“我千挑万选才选中沈国公府世子,托人撮合你俩见面。你倒好,放鸽子不说,还写书信告诉人家对他无意,你想气死我呀?” 季妍被骂一通也不生气,反而缠着和惠郡主撒娇:“娘亲,世子妃就是您给女儿挑的归宿吗?要我说,一点都不好。” “哪里不好,沈国公府是开国勋贵,如今祠堂内还供奉着当年圣祖赐下的金书铁卷。家大业大光旁支亲系就足足几百人,嫁进这样显赫的家族,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用愁吗?” 季妍不听,反驳说:“季绾姐姐都能嫁个王爷,凭什么我只能嫁世子,不公平。” 和惠郡主用食指戳她脑袋,“那淮南王是正常人吗?傻子一个罢了。你是不知道,我多庆幸陛下赐婚的人不是你。” “我不管,”季妍心高气傲,最爱与人比较,继续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傻的就有不傻的,那八皇子不就还未娶亲吗?他若见我一面,指不定就回宫求陛下赐婚了。” 母女二人争执不下,就听见和惠郡主身旁的章妈妈在门外提醒道:“夫人,季绾那妮子到门口了。”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和惠郡主,季老太太,广安侯等人恭敬地等在门口。淮南王再傻,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该做的面子工程还是得做。 众人瞧着马车帘子被掀开,赶紧行礼:“恭迎王爷。” 抬头却发现,先出来的人竟是季绾。又等了一会,马车上就没动静了,季绾走上前道:“女儿不孝,叫父亲母亲,祖母久等了。” “王爷呢?” 闻言,季绾顿了下,如实回答:“今日太医给王爷瞧病,来不了了。” 众人脸色一拉,也懒得装了,和惠郡主没好气地说:“那还摆什么架子,赶紧进屋吧。老太太身体不好,吹了风要得病的。” 人群立马就散了,倒是广安侯同季绾说了几句话。其余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红木箱子。小厮一刻也不停歇地往侯府搬,二房太太秦氏脖子伸的老长,恨不得有双透视眼好瞧个明白。 约莫一个时辰,箱子才卸干净了。秦氏搓着手绢,迫不及待地就想去开箱子,又被和惠郡主的目光唬住,只得讪笑着说:“王妃,都给老太太挑了些什么好东西呀?” 季绾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箱子,命小厮打开,说:“都是些寻常东西,金丝绢帛,药膳补品都是孝敬祖母的。” 季老太太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平时最注重养生。她瞅着那些补品,露出满意的笑,尤其在见到那只千年老参时,更是直接夸赞:“王妃有心了,我老太太福气好,有生之年竟还能见着这样的珍品。” 印象里,季老太太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笑,她以前,可是连给老太太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老太太一高兴,众人也不憋着了,赶忙凑上前去想捞点好东西。 秦氏拉着一双儿女凑上来,一副谄媚嘴脸:“王妃莫要忘了我们娘仨啊,侯府永远是家,日后有什么难处也好互相帮衬。” 季绾没说话,只觉得有些倦了。这就是侯府,养育她的地方。 归宁的日子没能将姑爷带回家本是大不敬,家眷势必要问的。是不是在夫家不受待见?嫁过去可受了什么委屈?可到了季绾这里,或许是因为知道她嫁的是个傻子王爷,也没什么好关心的。 淮南王再怎么得圣上宠爱,也是个心智不全的傻货。来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还是这珠宝绢帛实在一些。 季妍的视线落在季绾身上,平日里衣着寒酸的姑娘,如今头戴步摇,身披华服,瞧着那般富贵的模样,真叫人生气。 季妍咬着牙,拉拉和惠郡主衣袖,语气委屈地说:“娘亲……” 和惠郡主的脸色也不大好,几乎是在被季妍拉住袖子的瞬间,她就说:“绾绾随我到宜春堂说会话吧。” 第8章 小哭包 玄青阁位于京郊,远离市井烟火,瞧着颇有些避世隐居的味道。 姜荀被扒了上衣坐在一方寒气四溢的池子里,露出坚实的后背。他正对着窗口,抬眼望去,只见阳光透过葱郁的树木,在窗户上投下点点光斑。 香炉上方升起丝丝缕缕白烟,明明是人间四月的天气,屋子里却犹如冰窟窿一般。赵衍走进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公子,王爷的病如何?可找到病因了?” 红木软榻上,坐了个闭目养神的男子。他身着月白水杉,头上也带了一方墨绿巾帻,面如寇玉,眉峰很是凌厉。 周飞云闻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刻漏,语气不善地回答:“急什么?再等一刻钟的时间。” 赵衍被呛了个无言以对,只得赔着笑脸说:“一个月不见,周公子还是这么的……直接。” 赵衍其实想说暴脾气,但他不敢。这周飞云是个不好惹的主,把太医院一帮老头子怼的捶胸顿足不说,给王爷看病也没甚好脸色。所以赵衍时常怀疑,他家王爷是不是欠了周飞云钱财? 他不敢问,怕嘴笨又得罪人。毕竟王爷这怪病,太医法师们都束手无策,只有周飞云说有法子。 赵衍噤声,姜荀可不会。他语气不耐地说:“还要多久?我想回家了。” 周飞云轻啧一声,“果真娶了媳妇就是恋家,连病都不想治了。我不拦着,想走就走吧。” “真的可以吗?”姜荀眼睛冒光,说着就要从池中爬起来,又被赵衍摁下。 “不可胡闹,可还记得今早王妃怎么说的?要听周太医的话。” 闻言姜荀又悻悻的坐回去,望着窗外发呆。他的小脑瓜里一直盘算着,日落前能到家吗? 赵衍坐不住,只得在屋里转来转去打发时间,周飞云说道:“别在我跟前晃悠,屋外地方大,出门自便。” 这是要赶他出去?赵衍再次无言,正欲道歉就听闻一女子的声音:“飞云好好说话,不得无礼。” 端着药碟进来的那女子深目高鼻,身穿一袭黄色胡服,他对赵衍说了声对不住,才走到姜荀身旁将红色的粉末倒进药池,说:“飞云快看。” 只见原本澄清透明的池水缓缓变成了黑色,如墨汁一般。姜荀咬牙挣扎:“我冷,不玩了……” “别动。”周飞云话音刚落,赵衍立马伸手摁住。不多时,只见姜荀裸露的脊背上,出现了一条红痕,赵衍自言自语:“这什么时候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马上,赵衍就明白了。那根本就不是伤痕,伤痕才不会蠕动。 那条红痕约莫一指长,顺着姜荀脊背缓缓由下自上,最后停在肩胛骨的位置显出形状来,看上去似乎是一条虫子。 赵衍惊呼,吓得立刻松手,姜荀手脚僵硬地爬起来,打着哆嗦往外走。说话时嘴里都吐着白气:“你们……你们欺负我……我要回家……找神仙姐姐。” 赵衍扯过一块布巾递给姜荀,那红痕已经不见了,“这……” 周飞眉头深锁,和丝玛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凝重地说:“我们猜的没错,正是赤魂虫。” “那是什么东西?”赵衍问。 周飞云寒着脸,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倒是丝玛好脾气地同他解释:“赤魂虫是南蛮人养的一种毒虫,多用来驯服野兽。不管多凶狠的野兽只要沾上赤魂虫,必定心智变弱好控制。只是我从不知道,赤魂虫还能用在人的身上。” 周飞云用帕子擦了擦手,接着丝玛的话说:“我曾在祖父的一本医书中读过,赤魂虫毒性极烈,喂养它需要小孩子的心头血。善伪装,在温度极低的环境中才会显出形状来,因此极难发现。” “如何解?”赵衍心急发问。 周飞云摊手,“暂时不知道。” “既知病因肯定有法子,我这就进宫禀告陛下。” 周飞云嘲笑:“你这脑子也就只能想到这了。下毒之人说不定就在宫中,你大肆宣扬找到病因岂不是提醒人家,赶紧杀光能解毒之人。” 此时已是下午,忙了小半天的众人均米粒未进,姜荀肚子适宜的发出咕噜一声,丝玛微笑,说:“总会有法子的,我先去准备饭菜,吃些再做打算吧。” 姜荀缩在角落,眼圈泛红,“我要回家,现在就要。” “吃完饭就回去。”赵衍哄他。 “不,现在,现在就走。赵衍哥哥,快些带我回去。” 姜荀委屈的都快哭了,皱着鼻子站在一旁,周飞云十分嫌弃,摆手道:“滚滚滚,别在我地盘上哭鼻子。” 直到马车消失在树林尽头,周飞云才一脸疲倦地揽住丝玛,抱怨道:“真是份苦差事啊,赤魂虫我可没解过。” 丝玛温柔又坚定地回答:“总会好的。今日一见,你不觉得王爷病情有所好转吗?不光话多了,也愿意配合治疗,看来那位王妃还是有本事的。” “呵,”周飞云不屑道:“有本事又怎么样?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姜荀好了还是要继续找他那位白月光的。以他有仇必报的性格,这位三皇子塞给他的王妃,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马车一路不停,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了王府。望着空荡荡的王府大门,赵衍问:“王妃还没回来?” 姜荀憋了一路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黄豆一般大小并且越来越多。他张着嘴巴,发出小兽似的呜咽,断断续续地说:“她……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赵衍哪见过这阵仗,他大老粗一个,平日里见姑娘落泪都躲得远远的。眼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举起自己的袖子递给姜荀,“擦擦吧,怪难看的。” 姜荀不接,蹲下身子越哭越凶。王府的守卫们面面相觑,被这场面吓得不轻。 哭鼻子的后果,便是崇熙皇帝登基后的许多年,京中还流传着他的趣事。据说崇熙皇帝还是王爷时极其可怜,王妃跑路蹲大门口哭了一天一夜。 彼时姜荀怀里抱着美人,脖子上架着小儿子怒骂:“尽胡说,明明没哭那么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心智如孩童的姜荀哪懂丢脸二字,从早晨和季绾分开后,他就极其不开心。在玄青阁又是受冻又是挨饿的,回来还见不到心爱的神仙姐姐,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 还是赵衍聪明,立马想出法子,说:“别哭了,咱们找她去。” 姜荀立马止住哭声,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一抽一抽的问:“赵衍哥哥知道天宫在哪?快带我去。” 赵衍亲自驾车,马车隐没在夜色里,朝着广安侯府奔去。 入夜,广安侯府也掌起了灯。今日王妃回门也就热闹了一会,很快又恢复平静了。 碧莲和几个从王府跟来的小厮一直侯在门口,天黑了还不见王妃出来才有些急了,拦了个丫头问:“我们家王妃呢?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哦,她呀,还在太太屋里被问话呢。” 从中午到晚上,季绾觉得这小半天过的极其缓慢。她被和惠郡主带到宜春堂,已经说了无数个不知道了。 和惠郡主问她:“淮南王的病情如何,可有治好的希望?” 季绾回答:不知道。 和惠郡主又问:“你成婚那日听说八皇子也去了,相貌如何?品行如何?” 季绾摇头。 和惠郡主压着火气,继续说:“你嫁入皇家就要做好为侯府铺路的准备,多结识些皇亲贵胄才好办事。听说八皇子生母兰妃娘娘很是貌美,你可见过她?” 季绾再度摇头。 这一问三不知的态度着实惹恼了和惠郡主,又念着王妃的头衔不敢责罚,只得数落道:“你嫁进皇家有什么用?都不能帮衬家里。” 广安侯发话:“差不多得了,她一个姑娘家光照顾好淮南王就十分不易,你还想她做什么?” “老爷,我也是为你,为咱家着想啊。淮南王日后肯定没甚前途,还不是得指望季妍嫁个好人家,抬抬侯府的地位,帮你升个一官半职。” 闻言,广安侯别过眼去,不发话了。他承袭父亲爵位,混迹朝堂多年却还是个七品小官,说不急是不可能的。广安侯府在祖父那一辈就开始没落了,到他这里,几乎只剩下个空壳子。 他日日沉迷书画展览,说的好听是不求功名生性豁达,其实是没路子罢了。 和惠郡主继续说:“听闻八皇子至今未娶,又和季妍差不多大,你就不想争取看看?” 和惠郡主今早还觉得沈国公世子已是最好的选择,看到季绾带的回门礼又瞬间改了主意。勋贵侯爵和皇亲国戚还是不一样的,她自小在燕王府长大,怎会不知其中差别。 年轻时和惠郡主贪恋广安侯样貌,不顾父亲反对嫁过来才开始后悔。因此在女儿的婚事上,和惠郡主十分慎重。 既然季妍有嫁入皇家的心思,和惠郡主自当尽力筹谋。若是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没什么,想娶季妍的人多了去了。 想通了这些,和惠郡主才将主意打到季绾身上,希望借她的名头,给季妍和八皇子搭个线。 “季绾姐姐,若我能嫁给八皇子,咱两做妯娌也有个照应。况且,淮南王又痴又傻前途未卜,我也能……” “住口。”这是季绾头一次生气,连语气都软软的没什么威力,但她不得不说这些话,“淮南王是我的夫君,你这样诋毁他叫太后知道侯府必遭祸事,还望妹妹慎言。” 听闻这话,季妍气的当场就黑了脸。不过是个养女罢了,嫁了个傻子王爷还摆起架子来,如今竟敢拿太后娘娘压她。 “我说的又没错,那淮南王就是个痴呆儿。助我嫁给八皇子对你有益无害,你也不想想……” 和惠郡主被两姐妹吵得头疼,怒斥道:“都少说几句,不可妄议皇子。” 季妍道:“娘亲……” 和惠郡主瞪她一眼,望向广安侯说:“老爷,你怎么想?” 屋子里静默良久,广安侯才看着季绾道:“绾绾,娘家和夫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季绾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她现在只想赶紧走,便说:“父母教诲女儿谨记于心。但女儿愚钝,没什么本事,怕也帮不上忙。” 和惠郡主要的就是她这句表忠心,赶忙说:“你有这个心就好,至于怎么做我自会教你。” 季绾好不容易出了宜春堂往大门走,此时正是明月高悬,清辉遍地。季绾恍然想起姜荀,不由的加快了步子。 快到门口时,一阵喧哗声由内院传来,“抓住那条该死的恶犬。” 季绾循声望去,身后的碧莲大喊:“王妃,快躲开。” 第9章 神犬 瞬间,季绾脑子一片空白。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团黄乎乎的东西,踏破夜色朝她疾驰而来。 危险凌然而至,季绾神色一紧,下意识地伸手就想去拦。 电光火石间,一只大手突然粗暴地横在她腰间,钢铁般的手臂箍得她分毫动弹不得,带着她闪身,迅速退到一旁。 眼前一阵疾风扫过,季绾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半边脸庞被灯光笼罩的姜荀。他皱着眉,季绾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的表情。 出于惊吓,她的身子僵直立在原地,扭过脖子望他。温热的呼吸吹在耳畔,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季绾心跳快的无以复加。 暗影里,她伸手抚上姜荀侧脸,轻唤一声:“王爷?” 下一秒,指尖迎来滚烫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沿着指缝很快润湿了掌心。她听到姜荀的控诉:“你骗人。” 季绾喉咙发紧,姜荀继续控诉:“你说日落时分在家门口等我,我去了,却没看见你,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她想说些什么,碧莲等人却已经迎上来了,七手八脚的检查二人是否受伤。 季绾二叔领着一群小厮过来赔礼,“臣有罪,家养的恶犬竟冲撞了王爷王妃,还望王爷王妃恕罪。” 姜荀似乎很生气,别过头去一言不发。季绾只得询问:“二叔,怎么回事?” “家养的大狗得了疯病到处乱窜,打碎了翠竹轩几只花瓶不说,还冲撞了王爷王妃,实在该死。大狗这一闹已经快不行了,不会再出来伤人。” 季绾低头,却望见二叔脚边卧了一只毛色松软的小黄狗,睁着黑溜溜的眼发出呜呜的叫声,小厮正拿着一条皮质项圈往它脖子上套。 似乎才刚足月,小小一只,季绾看的心疼,又问:“怎么还有只小的?” 季礼解释:“上个月大狗生了一窝崽,也就剩这一只了。小东西看着乖巧,实际上是个不服管教的家伙,坏的很,估计趁乱跑过来找它娘的。” 季礼说着蹬了一脚那条小狗,语气恶狠狠的说:“臣待会一并处理了它,王爷王妃没事吧?” 季绾心软的不行,和那小厮说:“那么小又伤不了人,放开它吧。” 小黄狗失去束缚立马站起身来,越过季绾,扒着姜荀的衣摆撒娇,还讨好地舔舔他的黑缎靴,一副谄媚的模样。 是个有眼见力的东西,知道跟着谁有肉吃。 这……众人看直了眼睛。 赵衍提醒姜荀:“这狗不干净,躲远些。” “这就是天宫看门的神犬吗?”姜荀蹲下身去,摸着小黄狗的脑袋问季绾。 小黄狗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季绾看他神情有所缓和,点头说:“就是它,神犬似乎很喜欢你呢。” 姜荀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呵呵傻笑两声,将小奶狗拎起来,问:“能带回家吗?” “你问问它愿不愿意。” 于是姜荀真的开始和小黄狗交流,坐上马车了还喋喋不休。 马车里空间不大,只有一块软榻,季绾挨着姜荀很近,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小黄狗窝在姜荀怀里,耷拉着眼皮好不乖巧。 季绾心里有愧,即便姜荀不生气了还是想道歉,不然总觉得心里堵了块石头似的。她说:“王爷,妾身错了,不该随意向你许诺没有把握的事情,今日叫你伤心了。” 姜荀蹙眉,季绾继续说:“错了就是错了,怎么罚都可以。若是……” 姜荀捂住她的嘴巴,头枕在季绾肩上,轻声说:“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我只是害怕,怕你又消失不见,丢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季绾说。 “神犬有灵,听到你说的话了,不可食言。” 怀里的小黄狗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似的,汪汪一声。季绾笑了,外头传来赵衍的声音:“到家了。” 小黄狗记住了它的救命恩人,缠姜荀缠的要命,一人一狗每天在王府闹得高兴。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反转了。 宫里派了太师过来教姜荀读书认字,含章馆里不时传来朗朗书声。小黄狗见不到姜荀,很快就变心黏季绾去了。 季绾得空就忙活那块荒地。那块荒地面积不小,她带着王府丫鬟亲手开垦了好几天,弄成一栏栏的田垄,外边用篱笆围起一圈。 小黄狗调皮,期间总跑到季绾脚边求关注,反倒碍着季绾干活了。季绾也不生气,每次好脾气地将它送到篱笆外面,只不过用不了多久,它又找空子钻进来了。 田垄弄好后,季绾打算着,一栏种玫瑰,等六月份花开的时候可以做玫瑰饼,甜甜的姜荀肯定喜欢。一栏种白菜,还有她喜欢的胡萝卜。水果也不能少,可以种西瓜,夏天解渴,不过今年是来不及了。 这样想着,她心中充满了干劲,每天去含章馆送饭时都笑脸盈盈的。 太师是位五十来岁的长者,姓楚名不倦,颇有好为人师的风范。楚太师来之前听同僚说过姜荀的劣迹,只盼着自己能过了午时再被赶出来,至少比其他人呆久一点留些颜面。 没想到他一入王府,一呆就是半个多月,同僚无一不震惊的,纷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楚太师摸着胡须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哪里有什么诀窍,只不过楚太师是个怕老婆的主,在姜荀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因此每每姜荀不听话时,楚太师就说一句:“既然如此,我叫王妃过来劝你。” 姜荀态度立马端正起来,“好端端的,麻烦神仙姐姐做甚。” 楚太师每月进宫一次,回禀陛下姜荀的学习情况。这些日子姜荀表现好,楚太师也得了不少赏赐。宫中见状,都说淮南王病情见好,娶亲冲喜见效果了。 这一日,季绾到含章馆送饭,小黄狗也屁颠屁颠地跟过来。季绾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碟饭菜,摆了小半张桌子。 姜荀用筷子已经很熟练了,就是速度慢些。他乖乖坐着吃饭,偶尔瞄一眼季绾。 季绾靠在软榻上逗小黄狗,双手捧着咯吱窝冲它脑门亲了两口。小黄狗奶声奶气地叫,凑过去舔季绾下巴。季绾被它弄得痒,咯咯笑了两声。 姜荀啪嗒放下筷子,走过去和季绾坐一块,将小黄狗拎到地上,命令它:“不准动,坐好。” 小黄狗不听,晃悠着小短腿继续往季绾身上蹭。姜荀道:“忘恩负义的坏东西,早知道不带你回来了。” 楚太师背对着他们独自吃饭,小声小气地接上一句:“成语用的不错。” 季绾再次将小黄狗抱在怀里,满眼温柔地劝他:“它还小,你别吓唬它。”说着在小黄狗脑门上又亲了一口。 姜荀有样学样,额头凑近,嘟囔着嘴说:“楚太师说了要一视同仁,你既然亲了它脑门,也得亲我。” 楚太师的手抖了抖,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是教过这个成语,但用在这里,不合适吧。 季绾瞅了一眼默默吃饭的楚太师,羞得在姜荀手臂上轻拍一巴掌,语气娇嗔道:“说什么呢你?别乱用成语。” 姜荀不干,大声问:“楚太师,刚刚那个成语我用的对不对啊?” 这要他怎么回答?楚太师为难,姜荀又问了一遍,他只得说:“王爷说的……有道理。” “看吧,太师说了有道理。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这些都是我最近学的。” 短短几日,姜荀变得有些不讲道理。 亲他和亲狗能一样吗? 见季绾没有动作,姜荀问:“你不想吗?” 季绾不答。这哪里是想不想的问题,楚太师还坐在那呢,这青天白日下,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做这种事。 姜荀委屈,“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竟然还比不上小黄狗。” 小黄狗仗着季绾保护作威作福,冲姜荀汪汪叫了两声,似在说:我有你没有,待遇不如狗。 姜荀愈发生气,凑上去在季绾光洁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季绾噌地站起来,红着脸:“你……你……你……” 你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抱着小黄狗跑出屋子,连食盒也没拿。 姜荀坐在原地思考:季绾亲小狗脑门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甜甜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一罐蜜。 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亲它。 楚太师已经用完了饭食,轻咳两声走上前,拍着姜荀肩膀道:“老臣再教王爷一个成语,叫争风吃醋。” 下午时赵衍送来几株秧苗,想着季绾以前没怎么种过地怕没什么经验,请了两个农妇到王府做指导。赵衍交代完又神色匆匆地进宫了,季绾没多想,摸着额头傻愣在一旁。 “王妃,我们过去吧。”农妇已经下地了,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碧莲提醒季绾过去跟着学。 季绾回神,把裙摆系在腰上,一点也不娇气地拿起一把铁锸开始干活。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忘掉脑海里那些羞羞的画面。 众人忙活了一会坐下歇息,碧莲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季绾,“王妃,你额头上沾了一小撮泥土,擦擦吧。” “哪里?哪里沾了泥土?” 碧莲重复:“额头上。” “哦,”季绾不甚在意,“让它沾着吧。” 碧莲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又想起今儿一下午,王妃一直摸着额头发呆。碧莲担心,赶忙问:“王妃是不是磕到额头了?要不取点药酒来擦擦?” 一提到额头,季绾就双颊发烫,她摆手拒绝:“不擦。” 碧莲怯怯地说:“王妃,你今天好奇怪哦。” 第10章 客人 转眼就到了七月,天气渐渐热起来。 不光姜荀,王府众人都整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这一日,楚太师告假,季绾让姜荀呆在含章馆背书。不久前种下的玫瑰开了花,季绾打算采一些洗干净,做玫瑰冷元子,给他去去暑气。 王府的地窖储藏着冰块,是冬天派工人去河边采的。小厮打着灯笼进去,季绾等在入口,听见碧莲老远喊她:“王妃,出事了。” 季绾有些无奈,碧莲这丫头在侯府时就毛毛躁躁的,容易大惊小怪。季绾教过她不得莽撞,再坏的事天也不会塌下来,显然碧莲没有记在心上。 碧莲跑了一路,满脸的汗,季绾把她拽到树荫底下训话:“说你多少回了,行事要稳重不可……” “王妃,咱家的园子遭了贼,玫瑰全被摘了。” “怎么可能?王府守卫森严,一般人根本进不来。”季绾震惊,边说边朝园子走。穿过弯弯绕绕的过道,她站在园子旁边看了眼,哪里还有玫瑰的影子,只剩下带着零星叶子的枝干。 季绾生气,这贼人真是胆大包天,偷东西都偷到王府来了,关键偷走的还是她打算做甜品的玫瑰花。 丫鬟们七嘴八舌议论:“赶紧去问问守卫,可见有什么可疑人员来过?” 正说着,小黄狗猛地冲到假山后面,大叫起来:“汪……汪……” 季绾跟过去,听见一男子的声音:“狗东西滚远点,烦死了。” 他提溜着小黄狗脖子从假山后面出来,十分嫌弃地扔到季绾怀里,手指在衣服上蹭蹭,问:“这傻狗是你养的?” 入目的是一张清秀俊俏的脸,浓眉桃花眼,看起来年龄不大。说话语气傲慢无礼,一副纨绔子弟做派。 这人是来找事的。 季绾下了结论,语气防备地问:“你是谁?” 男子挑着眉毛回答:“不告诉你,啊……” 是姜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季绾身后,他握指成拳,打在那人胸口。眼里杀气腾腾,要多凶有凶。 男子瞬间弓腰,捂着胸口叫起来,当场求饶:“哥,我错了,不敢了。” 小黄狗叫了一声,姜荀伸手揽过季绾肩膀,抓着姜澜衣领将人提起来,威胁他说:“欺负神仙姐姐,我就打你。” “噢噢,停手停手。嫂子我错了,你快劝劝我哥。”姜澜用眼神求季绾,帮他说说话。 季绾怕姜荀伤到人,握住他的手腕,姜荀才缓缓松开姜澜。 身后周飞云嘲笑:“活该。” 赵衍介绍:“这是周太医,八皇子,今儿凑一块讨论王爷病情的。八皇子并无恶意,王妃莫怪。” 八皇子?季妍想嫁的人就是他?季绾上下打量,只觉得心里怪怪的。 碧莲小声嘀咕:“偷了一园子的玫瑰,还说没恶意。” “我真不知道那些玫瑰是嫂子种的,要是知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摘了送姑娘。嫂子莫怪,明天我派人给你送一车子过来。”眼看姜荀的脸色越来越黑,姜澜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蝇地说了声:“对不起嘛。” “好了,到墨芳轩说话吧。”周飞云发话。 姜荀拉着季绾要一同去,周飞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季绾了然,说:“你们去吧,我去准备些消暑的小食送过来。” 姜荀缠着她胳膊道:“我要吃冰糕。” 等他们走远了,碧莲才附在季绾耳边小声说:“王妃,我怎么觉得那个周太医和八皇子看我们的眼神不太友善呀?” 碧莲都看得出来的东西,季绾又怎会不知道。周飞云和八皇子看她的眼神,其实是防备,那种眼神,季绾再熟悉不过了。 她回侯府的那年,和惠郡主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她的。即便季绾答应过不会将自己是庶女的事情说出去,和惠郡主也不放心。 不被信任,不被看好,季绾太讨厌那样的感觉了。 她望着一簇簇的玫瑰残枝,小厮提醒:“王妃,冰块取出来了,再耽搁下去就该化了。” 玫瑰没了,甜点还是要做的,更何况今日家里有客人。好在前几日太后娘娘赐了些风干的茉莉,都是江南进贡的上等货,用来招待客人也合适。 季绾挽起袖子进了厨房,等做好送过去时,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 墨芳轩位于王府西南角,植被十分繁茂。这会是盛夏,从高处望去郁郁葱葱一片,却听不到聒噪的蝉鸣,难得的清幽之地。 周飞云立在窗前,远远看到一袭粉色罗裙款款而来的季绾。他小声对赵衍说:“你出去把食盒提进来,打发她走。” “没必要吧……”赵衍看看姜荀,建议道:“她是王爷的结发之妻,王爷又喜欢的紧,赤魂虫一事让她知道也无妨。” “无妨?”周飞云反驳,“她是三皇子向陛下举荐的人,是敌是友尚未查清,怎可让她参与此事?” “可……这些日子她对王爷实打实的好,确实不像图谋不轨之人。” 周飞云轻啧一声,威胁说:“若你执意如此,今日我只能先告辞了。” “别别,我打发她走了就是了。” 赵衍手提食盒,望着季绾走远了才进去,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唤姜荀来吃。 姜荀未动,扒着窗户朝外看,问他:“神仙姐姐为何不进来?” 倒是姜澜吃的欢快,这茉莉冷元子甜而不腻,舀一勺放进嘴里凉丝丝的,味道比宫中做的还要好。他边吃边劝:“六哥,再不吃就全进我肚子了啊。” 季绾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猛地折返回去。 碧莲一脸莫名其妙地跟上去,“王妃,你去哪?” 季绾脚步飞快地穿过林子,来到墨芳轩门口,“嘘!”她暗示碧莲安静,飞快地扫视四周,说:“你找个地方藏好,在外头望风,别叫人发现了。” 碧莲吓得说话都哆嗦:“你……你呢?干嘛去?” “安静些,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从侧门绕进去,你就在此处,小心行事。” 或许是因为知道偷听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季绾心脏砰砰直跳。可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她是姜荀明媒正娶的妻子,周飞云和八皇子到底在防备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推开侧门,闪身溜进去。屋内窗户没关,隐隐晃动着几个颀长的身影。季绾猫腰挪近,躲在一块石匾后面,便听见周飞云清晰的说话声: “照祖父信中所说,王爷身上的赤魂虫之毒可解,过程并不复杂,只是有一味药引难找。” 姜荀中毒了?赤魂虫?才第一句话,就叫季绾惊得差点没喘过气来。那赤魂虫听着就不像中原产物,怪不得太医院钦天监皆束手无策。 不过能解就好,药引嘛,再难找有陛下和太后在,还会搞不定吗? 显然,赵衍想法和季绾一致,他问:“药引是什么?大齐国库中的珍贵药材还少吗?王爷的病因就算暂时不能禀明陛下,但悄悄求助太后娘娘还是可以的。” 八皇子姜澜说:“最好不要,近日朝堂局势不稳。三皇子蜀州抗旱归来,收了不少心腹,连带着太后身边都安插了不少眼线。六哥的毒,多半只能靠我们自己。” 周飞云喝了口茶,嘲笑道:“这味药引,只怕国库中也未必有。你们可听说过蓝靛子?” “蓝靛子?那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里,季绾心头一紧,她知道,事情麻烦了。 蓝靛子是北狄的国花,但二十多年前就已灭绝。只因那时北狄政权动荡,外戚夺位血洗皇城。传说北狄的最后一位皇子,死前曾在蓝靛子树上刻下诅咒,新帝登基后夜夜噩梦,便命人烧光全国的蓝靛子树,国花亦改为白芍。 从那以后,北狄就没有蓝靛子了。况且蓝靛子这种植物喜旱喜阳,只有在北狄才能生长。北狄没有,其他地方更不可能有。 季绾的母亲顾怜就是北狄人。她未回侯府时,跟随母亲在北狄生活多年,可是一株蓝靛子都没见过。 敢在北狄种植蓝靛子的人,是要掉脑袋的。 这可如何是好?药引好巧不巧,就要这味蓝靛子,上哪找去? 得知这蓝靛子为何物,赵衍和姜澜都有些丧气,姜澜失望地说:“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蓝靛子非要不可。” 季绾秀丽的眉头蹙起,只听见周飞云又说:“不过嘛,一般人是不可能再找到蓝靛子的,但……丝玛有办法。” “真的?” “还能有假?就在北狄境内。丝玛曾救过一名北狄的药农,他常年往深山老林里面钻,知道哪里能找到。只要能拿到路引,丝玛便立刻前往北狄。”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户部申请路引不就可以了?” “蠢货。”姜澜骂道:“户部尚书戴贤今早还在朝堂上向陛下举荐立三皇子为太子,这时候去办路引,肯定会影起怀疑。” “这……” 众人一时无言,回过头望向姜荀,那厮竟然杵着下巴睡着了,嘴边挂着亮晶晶的东西,梦中还呓语着:“神仙姐姐……” “得,咱们在这劳心劳肺,他倒好,做梦都在找媳妇,真让人生气。”周飞云翻了个白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赵衍反驳:“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有王妃在,王爷的情况只会更糟。” “得了吧。”连姜澜也说:“三皇子将季绾送来六哥身边能安好心?别让我抓到她与三皇子暗中勾结的证据,否则……”姜澜手指握的咯噔响,“待六哥解毒之后,定要她好看。” “她来王府好些日子了,我观察过,没有异常。或许三皇子只是看她无权无势,帮衬不了王爷才举荐的。”赵衍忍不住说。 “就算如此,她占了王妃之位也是事实。谁不知道王爷早就心有所属,找那女子找了好些年。王爷痊愈后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娶了妻子会怎么想?若那女子回来了要怎么办?和离吗?还是纳妾?你这脑子怎么就……” 季绾的后背早就湿透了,慌乱间,不小心踩到一堆破碎的瓦片。清脆的一声,在环境清幽的墨芳轩显得尤为明显。 三人吵个没完,想必听不到的,季绾庆幸着,只想赶紧走。 然而她未走几步,耳边想起周飞云凌厉的声音:“谁在外面?” 第11章 路引 赵衍身如闪电,出门的瞬间已经来到季绾藏身的石匾旁边。他目光灼灼,右手摁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出击。 再走一步,赵衍再走一步,季绾必定暴露。她屏住呼吸,浑身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流出泪来。 “汪——汪——汪——” 是小黄狗,不知它从哪冒出来的,跑到赵衍脚边,咬住衣服下摆跳得欢快。 赵衍松了一口气,弯腰将小黄狗抱起来,边往屋里走边回答:“没事,是小狗。” “啧……又是那条傻狗,抱过来我好好教训教训它……” 季绾扶着石匾站起来,浑身虚软,她忍住眼泪,踉跄地往院外跑。 太傻了,她边跑边骂自己。贸然听墙角,已是不理智的行为,如果刚刚被发现,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自己图谋不轨的罪名? 她顺着小道出了院子,风吹过来,是热的。 有些事情,她不该知道的。 比如姜荀心有所属,比如她现在的幸福,都是偷来的。 碧莲侯在外头,心里止不住的念佛。她不敢想王妃要做什么?进墨芳轩为何要偷偷摸摸走侧门?但直觉告诉她,王妃要做的事情,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因此在季绾进去的这段时间里,碧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一边念着“菩萨保佑”,一边朝院门望,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瞧见小跑出来的季绾。 碧莲赶忙迎上去,跟在身后劈里啪啦一通汇报:“王妃放心,你进去的这段时间没人过来,只有小黄狗溜进去了,王妃……你……怎么了?” 二人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季绾忽然就哭出声音来。像迷路的孩童般,找她的亲人,找她的玩具,找她的家。 她太委屈了,听完墙角,梦醒了,家也没了。 碧莲吓了一跳,她跟在季绾身边将近十年,可从没见季绾掉过一滴眼泪。在她的印象里,季绾软绵绵的像只小羊羔,总是平静地接受命运安排从不抱怨。 被和惠郡主冤枉的时候,被老太太罚跪祠堂的时候,碧莲都没见她哭过。今日却哭成个泪人般,碧莲震惊的同时又十分担心。 她递上一条手绢,季绾接过来擦了擦,呜咽声变成持续不断的啜泣,未等碧莲询问,季绾便说:“回去吧。” 七月,天黑得晚,快酉时了,天依旧亮如白昼。 周飞云等人从墨芳轩出来时,姜荀才睡醒不久,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没心没肺地说了声:“飞云哥哥走好,我找神仙姐姐去了。” 周飞云气的直摇头,姜澜听闻这声哥哥羡慕的不行,凑上前去逗姜荀:“要不,你也叫我声哥哥呗。” “我五岁半,你几岁啊?”姜荀歪着脑袋问他。 姜澜扑哧一声,“十六,我十六了,可以当你哥哥吧?” “哦……” 姜荀拖着长长的尾音,欲开口时嘴巴却被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捂住,“八皇子莫要欺负王爷。长幼有序,王爷唤周太医一声哥哥也无妨,但八皇子可是名副其实的弟弟。” 黄昏的光打在季绾脸上,整个人覆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容颜姣姣,眉目如画,说话时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却叫人不敢反驳。 姜澜蓦然想起姜荀的拳头,只得讪笑着回答:“我和六哥开玩笑的。六哥,永远是我哥。” 说完讨好似的对着姜荀叫了一声:“哥——” 姜荀不理他,将季绾的小手纳入掌心,整个人趴到她的肩膀上问:“神仙姐姐去哪里了呀?一整天不见,怪想你的。” 季绾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没有回答,却对一旁的周飞云说道:“周太医,八皇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衍哄着姜荀回西院,临走前姜荀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再三叮嘱季绾:“你快些回来啊。” 季绾点头,嘴角略微僵硬地笑了笑,承诺说:“放心吧,妾身很快回来。” 众人再度回到墨芳轩。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丫鬟掌了灯,季绾命她们退下,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制的牌匾,说:“这个你拿去。” 她放在桌上,借着明晃晃的烛火,姜澜看不清楚,只知道小小一块,似乎是个不值钱的东西。 周飞云拿起来一看,瞬间就愣住了。 这是北狄的路引。 绝不会错,几天前周飞云在民间找过专做假货的铺子,让他们仿造北狄路引。可做出来的东西再怎么精细也差了些火候,仔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想混进北狄根本不可能。 此时在他面前的这块,却是货真价实的路引。 周飞云愕然,仔细检查了一遍上面的花纹,刻字,才问:“顾绾是谁?你怎么会有北狄路引?” 姜澜没见过北狄路引,闻言也是一惊,赶忙凑到周飞云身边查看,边看边嘀咕:“北狄路引原来长这样。” “顾绾是我。我曾去过北狄,自然有路引。” “你去过北狄?”二人异口同声地发问,满脸不可置信。 季绾点头,不再多做解释,话锋一转说道:“我约二位见面,只为两件事。其一是交付路引,其二,是证明自己清白。我养在侯府数年,不知朝堂之事,更不清楚三皇子为何向陛下推荐我为王妃。但我嫁进王府,确实没有做害人之事。” 周飞云和姜澜对视一眼,略显尴尬地咳了两声。 这个季绾真是胆大包天,偷听他们说话就算了,还跑到面前自证清白。但不得不说,季绾这样坦荡的做法,倒显得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季绾不等他们接话,继续说下去:“今日偷听你们说话,是我不对。但两位有什么疑问,可直接问我。没人喜欢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季绾以前不曾做伤害王爷的事,以后也不会有。” 季绾一鼓作气,说完起身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至于王爷心有所属一事,等他好了再做打算,季绾不会阻拦。” 她心里头泛起一阵苦涩,面上却强装云淡风轻,朝周飞云福了福,“周太医,王爷的病,就拜托你了。” 出了墨芳轩,碧莲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说话,只得低头跟在身后。 月明星稀,季绾在凉亭歇了会,茫顾四周,忽然问:“碧莲,你说若我们离开这里,还回得去侯府吗?” 碧莲已经猜出了大半,神色有些凄然,还是笑着回答:“没事呀,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季绾今日心情大起大落,此刻终于平静下来。 她方才就想好了,王爷找那女子数年,可见用情至深。若病好以后要与她和离,季绾毫无怨言。这桩婚事本就不是郎情妾意,自然长久不得。 只是,想到要离开王府,离开姜荀,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墨芳轩内,姜澜手握路引又看了一遍,才问:“这下丝玛可以启程去北狄了吧?” 周飞云想着事,一言不发。 姜澜又说:“你该不会改变注意,舍不得丝玛去了吧?” “胡说些什么?”周飞云瞟他一眼,问:“你觉得季绾方才那番话如何?” “我觉得可信。嫂嫂愿意交出路引,足以证明对六哥的衷心。只是可惜了呀,六哥早有意中人,怕是要辜负她了。不过嘛……嫂嫂长得那般好看,看着又温婉贤淑,我……” “想什么呢?”周飞云一掌呼在姜澜后脑勺上,“她是你嫂子,别动歪脑筋。” 周飞云与姜澜自小相识,说话做事从不顾及身份。自然清楚姜澜生性风流,不爱朝堂不爱江山,胸中唯有风花雪月和美人。自十五岁起便泡在勾栏酒肆,吟诗作乐美人相伴,日子好不快活。 因此听闻这话,忍不住出手教育一番。季绾可是他的皇嫂,生怕姜澜对她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姜澜皱着脸,揉揉被打的后脑勺,反驳道:“打我作甚?再风流我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啊。我的意思是,念在她对六哥一片忠心的份上,就算以后被赶出王府,我也愿意帮她找住所开个小店谋生计。是你,思想龌龊。” 周飞云听闻这话才放心下来,此时勾着姜澜的肩膀说道:“那你觉不觉得,季绾的身世和王爷那位白月光有点像?北狄人,年纪也对的上,有没有可能就是她?” “哪有那么巧的事?”姜澜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 周飞云想想也是,姜荀寻找多年的那名女子,年方十八,北狄人,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天大地大,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女子多了去了,怎么可能刚好是她。 入夜,熄灯片刻后,姜荀便睡熟了。季绾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爬起来,去翻自己的嫁妆箱子。 广安侯府顾及脸面,出嫁时给她备了丰厚的嫁妆,排的整整齐齐放在西院偏殿里头。她提着灯笼进去,点了灯,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子。 里头是她未出嫁时用的一些首饰,不值钱,季绾却喜欢的紧。她取出那枚红玉簪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出嫁后,季绾就将它锁在箱子里头不再示人了。她心知既已为人妻子,就不该再痴心妄想。 可或许是因为今天太难受了,季绾特别想见见它。从前伤心时看它还能安慰自己,至少这世界上,有人是真心待她的,如今却只觉得物是人非。 母亲死了,她回不去北狄,找不到那个男孩,很快,王府也不是她的家了。 季绾蹲坐在地上,看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回忆嫁给姜荀的初衷。 她是真心想离开侯府,寻一处地方过清净日子的。所以她不嫌弃姜荀,一点也不,甚至感谢他。因此她照顾姜荀,不光出于夫妻责任,还存着报恩的心思。 可今日得知,姜荀病好以后,自己就不再是他的王妃了。下午季绾握着那枚路引思索许久,还是决定将它交出去。 因为,她是真心希望姜荀能好起来的。 第12章 沐浴 姜荀醒来时,怀里空落落的。 他茫然的环顾四周,只见袅袅的香炉轻烟和重叠的帷幔。外面日头高照,是个不错的天气。 往日辰时,季绾总会将他叫醒,梳洗干净一同用过早饭后,亲自送他到含章馆念书。今日都这个时候了,为何不见季绾? 他眉头微皱,心下不豫。只得嘟囔着腮帮子起床,穿好衣服脸也没洗,就跑出屋子找季绾去了。他问了几个丫鬟,才知道季绾一大早在暖阁沐浴。 季绾昨儿个在偏殿呆了一夜,不小心竟趴在地上睡过去了。许是丫鬟偷懒,念着偏殿不常有人到访,地上落了不少灰尘。等她醒来时浑身脏兮兮的不说,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像几天几夜没阖眼似的。 她只得匆匆去了暖阁,一时间也就没顾上姜荀。 此时泡在浴池里,蒸腾的水汽让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季绾锤锤肩膀,葱白的指尖再捏捏脖颈,就听姜荀在屋外喊她:“神仙姐姐。” 季绾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涩,经昨日一事,她竟有些想躲着姜荀。 周飞云已经拿到路引,丝玛这几日便会启程前往北狄,不出两月就能回来。按照这种进度,到不了十一月姜荀就能恢复如常了。 到时候他做他的淮南王,征战四方,挥洒朝堂,继续寻找他的少年白月光。 季绾就倒霉了,她在侯府本就不招人待见,和离了回不回得去都不一定。若姜荀念及旧情愿意留下她,季绾也不愿意。若那女子回来,她岂不是要看姜荀与别人恩恩爱爱白首不离? 眼不见心不烦。季绾虽然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但一想到姜荀日后会与别的女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就淡然不了。 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她这样想着。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暖阁的门,进来了。 姜荀目力极好,他走进暖阁绕过屏风,隔着迷雾般的水汽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纤巧的脊背,如丝帛一般。那垂在一侧的黑发,在这片雪白透亮中愈发衬得浓如泼墨。 姜荀的喉结动了动,尚未开口,季绾便说:“碧莲,递一方布巾过来。王爷在外面,我收拾好赶紧出去。” 姜荀没出声,从架子上扯过一条布巾递过去。手指触到布巾的瞬间,他竟然想着,这布巾手感极好,软乎乎的,他平时用的就十分称心。也不知道,神仙姐姐的脊背和这布巾比起来,哪个更丝滑? 或许是真的想求证,或许只是找个触碰的借口。但姜荀知道,他就是想要这样做。于是,他僵硬着身子挪近,递上布巾的瞬间,手指就覆上季绾的肩头了。 指尖传来腻滑如丝的触感,霎那间他便有了答案。那布巾与神仙姐姐的脊背相比,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季绾当真以为进来的人是碧莲。她沐浴时碧莲会守在门外,不许其他人近来。她以为必定是姜荀在门外等急了,碧莲进来催她,哪料到姜荀这厮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进来了。 那只手抚上肩头时,季绾就有些奇怪。碧莲这丫头生性活泼,有时候也爱和自己玩闹,季绾从不罚她。但这样明目张胆的上手捉弄,当真是欠收拾。 她捉住那只欲行不轨的手,刚要开口就怔住了。碧莲的手有那么大吗?指节有那么分明吗?没有,这绝对不是碧莲的手。更确切一点说,这根本就不是女人的手。 谁色胆包天,知道她在洗澡还敢进来?答案呼之欲出。 季绾扭头,唤他:“王爷?” 姜荀张了张嘴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神仙姐姐双颊通红,黑发微湿,美眸覆上一层水雾,正含羞带惬地望着自己。 她如不小心坠入凡尘的仙子,懵懂的模样叫姜荀下腹窜起一股邪火。 他像个傻瓜,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季绾看清来人,忍住尖叫的冲动。用最快的速度推开那只手,布巾盖在自己身上。她坐在水池里,小幅度喘气,肩头一颤一颤的。像一朵雨打的海棠,说不出的娇俏可怜。 “王爷出去,妾身马上就好。” 姜荀闻言,晃过神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视线移开。他觉得浑身难受的很,又无法纾解,只得喑哑着嗓子说:“我也去……沐浴。” 说着夺门而出,迅速跑向暖阁旁边的净室。他们住的西院有两个浴池,都是挨着的。一处是暖阁,一处是净室。往常两人沐浴的时间不一致,用的都是暖阁。净室的布置难免简陋些,那里面似乎只放了几桶凉水。 季绾想着,就听见隔壁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姜荀是在用凉水洗澡吗?这大夏天的,也不怕冷热交替生病。 季绾迅速穿好衣物,待整理完仪容时,碧莲才拿着几盒香料推门进来。 “王妃,你洗好了?不抹香料了吗?”碧莲指了指手里五颜六色的小盒子。 季绾问她:“你刚刚去哪了?” “香料用完了,我去后殿拿,怎么了?” 怪不得。季绾摇摇头,说:“没事,不用了。” 季绾出了暖阁,头发还湿着也来不及打理,命小厮准备热水送到净室。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季绾梳妆打扮完毕,姜荀才从净室回来。他的发尖还滴着水,季绾拿了块布巾凑上去,要帮他擦干。 姜荀后退一步,不敢看季绾的眼睛,说:“我自己来就好。” 这病还没好呢,就要开始避着她了?季绾心里头不痛快,没说什么,径直出了屋子。 暑热炎炎,这几日正是温度最高的时候。季绾今日穿了一袭清薄小衫,下半身碧色罗裙,披着素纱披帛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手拿团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她料想姜荀一大早起床去找自己,肯定还未用早膳。叫侍女端了吃食放在桌上,等着姜荀出来一并享用,再送他去含章馆念书。 没过多久,姜荀就收拾好出来了。他一出来就瞧见季绾坐在不远处,手摇团扇侧脸对着自己,一副娴静的模样。 见他出来,季绾立马就笑了。那一笑不偏不倚,如三月春风,姜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涟漪阵阵。 他只得木木的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说:“我去念书了。” “不用早膳了吗?”季绾问他。 姜荀摇头,觉得自己好奇怪。往常一见神仙姐姐就高兴,恨不得时刻呆在她身边。但经历方才暖阁那事之后,一见季绾就心猿意马。 也不是不想见她,见了她又浑身难受只想去冲凉。他闭眼睁眼都是暖阁里那抹水雾背后的纤细脊背,嫩滑肩头,怎么都忘不掉。 “哪里不舒服可以和妾身说,要不叫周太医过来瞧瞧?”季绾看他一脸古怪,不禁有些担心。 “不,不用他来。”姜荀拒绝,潜意识里他觉得害羞,不好意思和周飞云哥哥说。 未来得及躲避,季绾的手背已经贴上他的额头。她摸一下姜荀的额头,又摸一下自己的,反复几次,边摸边嘀咕:“也不烫啊……” 姜荀的脑袋轰然炸开,猛地后退。脚后跟正好磕到石阶,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季绾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扶。 姜荀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屁股不住的往后挪,一边远离季绾一边说:“你别过来。” 季绾一脸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姜荀怎么了?仅仅一夜,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昨晚没在他怀里睡觉生气了?还是怨自己今早没叫他起床? 她思来想去,依旧想不明白。只得顺着他说:“好,好,妾身不过去,你自己起来。” 最后还是小厮扶他起来,又检查一遍,庆幸没受伤。 既然不吃早膳,就送他去含章馆吧。时候不早了,估计楚太师都已经等急了。眼看姜荀依旧站得离她三尺远,季绾小心翼翼地说:“妾身送你去念书。” “嗯。”姜荀点头。 季绾见状立马笑逐颜开,贴近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仅这一会功夫,姜荀悲哀地发现,他又想到净室冲凉了。就应该离神仙姐姐远远的,不然一天就想着冲凉,什么事也做不了。 姜荀停下步子,季绾问:“怎么了?” 姜荀未开口,就听见一阵毕恭毕敬的声音:“王爷让老臣好等。” 站在西院门口,一袭白衣手拿戒尺的,正是楚太师。许是在含章馆等太久没见到姜荀,亲自到季绾这里来要人了。 季绾一惊。楚太师刚来王府时,原本是不对姜荀抱有希望的,因为他笃定自己会和同僚们一样,被姜荀赶出去。但他来了之后才发现,只要有王妃在,就不怕王爷不好好学。 许是深谙王爷弱点,又得同僚夸赞,楚太师对姜荀的功课十分上心。前日家中夫人生病,楚太师向季绾告假时曾嘱咐道:记得叮嘱王爷背诵诗词,一共五篇。老臣回来要检查的。 季绾当时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的,可昨日周飞云和八皇子到访王府,季绾竟把这事给忘了。姜荀的诗词背了吗? 肯定没有。 季绾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知情况地楚太师却已经开口了:“王爷同我去含章馆吧。” 季绾知道,楚太师每月都要向陛下汇报姜荀情况的。前些日子陛下才夸赞姜荀进步快,若是这个月楚太师将姜荀的不良表现报上去,难免落人口舌。 她正自责的功夫,姜荀开口道:“等我一会,沐浴完就来。” 季绾心想:什么?又要沐浴?沐浴的功夫你能背完那些诗词吗? 第13章 教学 姜荀沐浴的功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季绾邀楚太师坐下,说了昨日周太医八皇子到访的事情。楚太师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闻言直说:“不打紧,老臣也希望王爷的病快些好。” 姜荀收拾好出来时,楚太师已经先行离去了。 他离季绾远远的,说不麻烦季绾送自己去含章馆了。 季绾不再勉强,吩咐小厮陪同,站在院门口望着一行人走远了才回屋子。 碧莲一早上都眉头紧皱,跟在王妃身边,说:“王爷这是怎么了?不过短短一日,态度变化这样大。” 季绾只以为姜荀是想与自己划清界限,虽然伤心却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姜荀的病早晚会好,她早晚要离开侯府,既是早晚的事情,自然不该有太多钱牵扯。 想通以后,季绾便开始细细盘算起来。和离以后也回不去侯府了,只得在外边谋生计。好在她嫁妆不少,做点小生意还是有本钱的。 京中繁华,开店的话光地契就是好大一笔开销。季绾一时拿不准主意,便问碧莲:“你在京中可认识什么人?我想打听京城的商贾情况。” “这有何难?”碧莲一脸得意的回答,“前些日子到王府教咱们种花的陶婆婆,她儿子就在京中开了好几家店铺,奴婢去找她帮忙即可。” 季绾露出赞许的神色,碧莲做事虽说冒失了些,但处理人际关系还是很有一套的。以后她二人相依为命,开个小店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碧莲,吩咐她:“赶紧去办,别叫旁人发现了。” 碧莲机灵,哪会不懂王妃的意思。当即揣好了钱袋子,欠身福了福,出王府去了。 姜荀被楚太师看着,坐在含章馆背了一下午的书。临近傍晚时,终于一字不差地背完了那些诗词。楚太师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活络活络筋骨,说:“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老臣告退。” “且慢。”姜荀道。 天色渐晚,姜荀顾盼四周,确定含章馆内只余下楚太师和自己了才凑近,小声小气地说:“楚太师,我听父皇说你学富五车,博览群书,是难得的八斗之才,想必没什么问题能难倒你吧?” 楚太师为师多年,最怕对方给自己戴高帽。一般这种时候,便是对方要出题考自己了。 楚太师当即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回想以前,他可是什么问题都被问过的。天文地理,诗词歌赋,学生们的问题真是多种多样,逼得他不得不时时精进,就怕有一天被问倒丢了太师的脸面。 “王爷有问题可直接问,老臣必定知无不言。” 姜荀心想:不愧是太师,连他要问问题都知道。他思虑再三,朝楚太师勾勾手指,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过来点我再说。” 楚太师靠近,姜荀的耳尖泛着点红,他问:“同为男子,我想请教太师,太师的这里……”,姜荀顿了顿,骨节分明的食指指向楚太师下身某个地方,“也会像我一样难受吗?” 楚太师一声“混账东西”差点脱口而出,但他见姜荀眼中一片清白无辜之色,又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硬生生忍了下来。 姜荀见楚太师低着头,似乎是在思索,接着又道:“自从神仙姐姐来了之后我才出现这种感觉。平时还好些,就是今日看见她沐浴,下腹好像有一团火在烧,须得冲凉水才能好受些。” “莫不是得病?难不成要周飞云哥哥来瞧瞧?可我……不想和他说……”姜荀的声音低下去,眼含希望地望着他:“太师,你博学多才,可否解我疑惑?” 楚太师年过五旬,教过的学生不说上百,也有几十。他一辈子诲人不倦,将传道授业解惑作为己任,再刁钻的问题都解过,眼下却难住了。 皇家向来注重礼法,皇子志学之年内务府会派人上门指导启蒙,轮不到太师来教。但姜荀病着,众人皆将他当作五岁孩童,却忽略血气方刚的身体。因此,王爷不懂这些也就不奇怪了。 但王爷不懂,王妃还会不懂吗?楚太师再一想就明白了,王爷王妃,必定还没有同房。 这样想着,楚太师看姜荀的眼神又带了几分怜悯。杀伐决断,挥斥方遒的铁血少年郎,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真是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 于是,楚太师双手合十,俯身垂拜,说:“王爷不必担忧,此乃……此乃正常现象。待老臣明日取些书籍画册过来,王爷看过后自然明白。” 姜荀听闻这话才放下心来,晚上回到西院时,对待季绾又恢复如常了。季绾摸不透姜荀的想法,也只能顺着他高兴,暗地里忙活开店做生意的事情,放在姜荀身上的精力不自觉地少了些。 只不过,季绾低估了姜荀察言观色的本事。她的一言一行,可逃不过姜荀的眼睛。 姜荀猜不到季绾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比如前几日,季绾派人打扫偏殿,按照礼单细细盘点了一遍她的嫁妆;经常坐在院子里面发呆,有一次连姜荀走到她跟前也没发现。 季绾整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姜荀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直觉告诉他,神仙姐姐正在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 可是,什么事情让她如此苦恼呢?姜荀猜不到。 一晃就到了丝玛离京的日子。这一日,景明天晴,一丝风也没有。 众人在城外送行,酷暑难耐,皆晒得口干舌燥。姜澜找到一处凉亭,又派人买些西瓜过来,分给众人解渴。 姜荀挨着季绾坐下,双手捧起一块最红的西瓜,姜澜拍马屁道:“六哥眼光好,那块一看就是最甜的。” 只见姜荀将那块西瓜递给季绾,献宝似的,说:“你吃这块。” 姜澜猝不及防地噎了一口西瓜汁,默默转过身去望凉亭外边的周飞云和丝玛,大喊道:“过来吃瓜。” 季绾接过来,却没胃口。姜荀见她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撇嘴道:“这瓜一点也不甜。” “你舌头出毛病了?”姜澜说话一向直接,见周飞云和丝玛进来,招手道:“快给我六哥瞧瞧舌头,莫不是味觉失灵了。” 没人理他,丝玛和周飞云已经说完了悄悄话,是过来向大家道别的。 北狄的都城在格拉瓦,出了骊山还需一直往北。一路上除了漫天黄沙,辽辽戈壁,能看到的活物也只有成群结队的孤雁了。 山高水远,一去千里,但没人抱怨。因为大家都知道,姜荀的病,全压在那株蓝靛子身上了。 季绾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通体玄色的香囊。她递给丝玛,说:“塞北多狼和秃鹰,白天还好些,夜里只怕会遭到袭击。这是牧民用来驱逐野兽的药粉,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丝玛闻言,会心一笑。她走南闯北多年,若真遇上野兽自然有应对的办法,眼下却不想拂了季绾的情,接过香囊说:“民女谢过王妃。” 季绾摇头。该说谢谢的人本就是她,若不是丝玛和周飞云,姜荀的病还真是束手无策。 经过献路引一事,周飞云对季绾的印象有所改观。这路引不光献的及时,还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丝玛拿的是“顾绾”的路引,无名小辈一个,三皇子一方必定查不出异样。 此时又见季绾拿出驱野兽的药粉,不禁想到:季绾与北狄到底有何渊源,为何会连牧民自制的药粉都有? 牧民自制的药粉一般不会在市场上流通,自然不可能是买的。难道是他人所赠? 一声嘶鸣划破长空,丝玛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说:“我走了。” 周飞云揽住她的腰,在唇上印下浅浅一吻,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别:“我等你。” 季绾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背过身去,心里念念有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姜澜典型的爱看热闹,他手捧一块西瓜,边啃边对身旁的姜荀道:“这瓜还挺甜。” 而此时,姜荀的眼里却是茫然。他不明白,周飞云哥哥为什么突然亲上丝玛的嘴巴? 丝玛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惯了。眼下也不觉得害羞,反而回吻一下,转身小跑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冲他们挥手,花一样的明媚笑容在阳光下霎是惹眼。 直到马车消失在广袤的大地尽头,季绾都不曾转过身来。周飞云和丝玛突如其来的亲热叫她无从适应,哪有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情的,季绾看着都觉得害臊。 回去的路上姜荀闹着要骑马,季绾劝不动,只得由着他去。幸好有姜澜在,他安慰季绾:“皇嫂放心,六哥会骑的。回去不赶时间,慢些骑没问题。” 于是一众男子骑马开路,季绾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很快就睡着了。 姜荀手持缰绳,控制着马匹缓缓移到周飞云身边,虚心请教:“飞云哥哥,你刚刚为什么要亲丝玛?” 周飞云睨他一眼,不想说话。倒是姜澜笑嘻嘻的靠过来,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六哥这就是你不懂了吧?刚刚那个叫送别吻,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分开时必做的事情。除此以外,还有晚安吻,道歉吻,多了去了,总之在女人面前,就没有一个吻解决不了的事。” “真的?不开心的时候也能靠一个吻解决吗?” “当然。”姜澜拍着胸脯保证,语气不容置疑,“实话告诉你吧,我每隔一段时间不去红潇馆,小九儿就和我闹,每当这时候我就吻上去,她再大的火气都消了。” 姜荀瞅瞅后头的车厢,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飞云道:“你就乱教吧,看他好了怎么收拾你。你那双胳膊怕是不想要了。” 姜澜大笑,他向来得过且过,“今朝有乐今朝享,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不趁六哥病着捉弄他,还等他好了上门挨揍吗?” 周飞云摇头,陛下的几个皇子中,三皇子心思深沉,四皇子懦弱,六皇子杀伐决断,八皇子贪图享乐,还真是各有各的命。 他奉祖父之命扶持姜荀,日日忧心忡忡。这哥俩倒好,一个做梦都念着神仙姐姐,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活该他一生劳碌命。 “宫里怎么样?”周飞云问。 姜澜闻言,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说:“不太乐观。” 第14章 劫祸 “三皇子自蜀州归来,便四处收买人心。他背靠皇后有杨家支撑,倒向他的文臣不少。”姜澜嘲弄似的轻哼一声,“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背地里阴招一套一套的,腌臜小人。” 周飞云手持缰绳,冷不丁地给姜澜打下一记预防:“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王爷的病治不好,你和兰妃娘娘要怎么办?三皇子恐怕不会让你轻易去封地。” “不是吧周太医?”姜澜苦着一张脸说:“你可别吓唬我?” “没吓唬你。蓝靛子能不能带回来还不知道,就算带回来了,我没解过赤魂虫,中间会出什么差池也未可知。” “所以?你想说什么?”姜澜单刀直入。 周飞云笑,揶揄道:“所以你要是现在想换棵大树,或者自立山头还来得及。” “去去去,你就别开我玩笑了,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拿捏得清楚的。” 他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扬起一地细沙。 姜澜和周飞云都收了话,只见赵衍风尘仆仆地骑马奔来,还未下马就喊道:“宫中传话陛下突发恶疾晕倒了,还请王爷和八皇子速速进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众人皆瞬间变了脸色,就连姜荀,也露出少有的慌张,他说:“父皇怎么了?快带我去见他。” 周飞云用劲定了定神,沉声道:“你们进宫,我回太医院看看。” 承明殿中,崇康皇帝的情况不算乐观。 姜荀姜澜赶到时,就望见妃嫔太医跪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皇后在最前面,隔着一重重的金丝帷幔时不时往里头看。公主和皇子夹在妃嫔中间,头也不敢抬。 不多时,只听外头高亢一声:“太后娘娘到。” 太后前脚刚迈进承明殿,人群中就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来,齐声说:“臣等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娘娘嘴唇抿得死死的,唇角两边显出深刻的八字皱纹。她由一位嬷嬷搀着,径直走到皇帝床前,一言不发。 气氛凝重,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突然帷幔里头传出声音,众人抬头,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太医背着药箱从里头走出来。 太后最先发话:“陛下怎么样?” 太医行了礼,才道:“太后娘娘安心。陛下是暑热之症,再加上近日劳累过度,才导致虚火攻心突发恶疾。臣开了方子,需好好修养几日。” 这些个深奥的名词姜荀当然听不懂,他似懂非懂地问:“那父皇为何还睡着?” “快醒了。王爷不用担心。” 听完这话,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太后道:“都回去吧,兰妃留下侍疾。” 兰妃娘娘诺了声,其余妃嫔应声告退,带走了年纪尚幼的皇子公主。皇后不走,十分担忧地说:“臣妾放心不下,陪兰妃妹妹一同侍疾吧。” 太后体谅道:“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后宫事务繁重,还需你多多留心。兰妃是医女出身,侍疾再合适不过了。” 这时候,里间传来微弱的声音,崇康皇帝喊道:“皇后……” 皇后一听这话,赶忙钻进去,握着崇康皇帝的手,泪眼朦胧道:“陛下,臣妾在这里。” 崇康皇帝费力睁开眼睛,目光毫无焦距,声音虚虚地开始诉说:“洛梨……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过的可好?咱们的荀儿还活着,我……我把他接回宫中了……他笑时像极了你,我……我要给他……最好的……” 皇后跪坐在床榻旁边,脸色冷下来蓦地抽回手。崇康皇帝还没清醒,赶忙摸索着去抓她的手,继续含糊说道:“荀儿很好……有帝王之相……” 待皇后面无表情地听完崇康皇帝一席话走出里间时,太后问:“皇帝醒了?他说了什么?” “没有,只是说了几句胡话。臣妾送母后回慈宁宫歇息吧,今晚就辛苦兰妃妹妹守着,有事随时来坤宁宫禀报。” 崇康皇帝一直昏睡,兰妃伺候着喂了药,得空了才问侍女:“八皇子现在何处?” “方才同六皇子一块出去,估计回昭阳殿了。” 兰妃眼皮一直跳,天色渐晚,日头落到仅剩一角。她揪着手绢眉头深锁,说:“让小德子去昭阳殿传话,让他今晚留六皇子在宫中过夜。” “啊?娘娘恕奴婢多嘴,六皇子早已封王有自己的府邸,府中还有一位王妃,宿在昭阳殿中怕是不妥,叫皇后娘娘知道又得治八皇子的罪。” “别废话,叫你去就去。”兰妃一声呵斥,侍女不敢再多话,转身小跑出承明殿办事去了。 兰妃计算着二人刚走不久,此时姜荀或许还在宫中。不知为何,从皇后离开后她就一直惴惴不安,给陛下喂药时还不小心洒了一小勺。 方才隔得太远,她并没听到陛下同皇后说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今晚怕是不会太平。 昭阳殿中,姜澜半倚在榻上,独自饮完一壶清酒。他常年溜出宫去混迹秦楼楚馆,酒量极好,高兴时喝,不高兴时也喝。此时透过窗栏,望着这深深宫墙,忽然生出几分感慨来。 他生在皇家,母亲是尹皇后身旁的一名侍女,因有几分姿色被皇帝看中纳为妃嫔。兰妃性子极淡,不好争抢,这点他倒学的最好。 他不爱江山不理朝政,除了吃喝玩乐没甚本事,不像姜荀那样,年纪轻轻就军功傍身封王赐府。姜澜不要那样的风光体面,只想等弱冠之年拉着母亲到封地去,当个闲散王爷。 姜荀与他有上一辈的情谊在,脾性相投又对他极好,姜澜自然以诚相待。只是皇帝这一病,事情似乎更加棘手了。不知多少文官等着劝谏,陛下应早日定夺太子之位,莫给江山社稷留下隐患。 姜荀这模样怎么当太子?姜澜想想那帮老臣说话的嘴脸就觉得烦,想到姜荀身上的赤魂虫更烦。他的六哥什么时候能当上太子?让他少操点心啊? 姜澜正苦恼着,小德子就进来传话了。姜澜听闻蹬腿从榻上坐起来,不解道:“母后为何要我这样做?六哥早出宫去了,他已封王,怎可随意留宿宫中?” 小德子摇头:“奴才不知。” 姜澜疑惑,他和姜荀出了承明殿就分道扬镳了。他回昭阳殿,姜荀出宫回府,母后意欲何为?他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宫门可还开着?” 小德子回答:“亥时,已经宵静了。” 姜澜思索片刻,道:“我去承明殿一趟。” 入夜,坤宁宫中灯火通明。 坤宁宫伺候的宫人极少,皇后有头风病,喜静,人多了嫌闹腾。因此多年以来,坤宁宫的奴才只出不进,皇后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也只剩下陪嫁丫鬟荣嬷嬷了。 宫里门庭深,入夜后阴沉沉的,森森压抑,看着就让人透不过气。皇后站在门口静默良久,直到荣嬷嬷提醒:“娘娘,夜深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仿佛一个游魂般,皇后飘进里间,漠然地在榻上坐下。荣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近,替皇后捏着肩膀,轻声问:“娘娘,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皇后长叹一声,拖着音调说:“十二年了,她都走了十二年了,陛下还念着呢。” 荣嬷嬷听闻也沉默,虽说没指名道姓,但荣嬷嬷入宫多年,怎会不知皇后口中的她是谁。陛下念着的尹皇后,一直是她家主子的心结。死了十二年都阴魂不散,时不时出来惹人心烦。 荣嬷嬷低头想了一会,劝说道:“娘娘莫要忧心,尹皇后再怎么得陛下宠爱也是生前的事,她早就随着十二年前那场大火一同去了。尸骨无存,娘娘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我就是不甘,当初陛下还是皇子时遭人陷害,尹洛梨一个孤女一点用处都没有。要不是我母家帮衬,陛下怎会坐稳那把龙椅?凭什么到头来封后的人是她?” 荣嬷嬷道:“后位是娘娘的,尹洛梨没命享。儿子也成了痴呆,还是娘娘福泽深厚。” 提到儿子,皇后就愈发生气,“当年凤仪宫那场大火,怎么就没把那痴呆儿也一块烧了。原本我以为丽妃做事天衣无缝,尹洛梨和姜荀一个也活不了。没想到还是让他跑了,在民间躲了八年又回来,还把局势搅的一团糟。真是气人……” “六皇子回来又怎么样?正如娘娘所说,他如今只不过是个痴呆儿,陛下难道还会将太子之位给他吗?” 话及此处,皇后一怔,陛下还真有可能把太子之位给姜荀。当时在承明殿中,陛下拉着她的手怎么说来着?姜荀有帝王之相…… 皇后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原本以为,姜荀成了痴呆儿能打消陛下立他为太子的念头,谁知并没有。陛下一直拖着立储之事,还找人教姜荀念书,等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皇后思虑片刻,随即有了出意。她纤细的手指捏在红木桌上,指尖都透着白。 既然姜荀成了痴呆儿都不能打消陛下立储的念头,那只能将他变得和他母亲一样了。 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她发狠似的,迅速往嘴里灌进一口茶,砰的一声将茶盏砸在桌上,问:“昭儿在何处?让他立马来见我。” 荣嬷嬷瞅一眼外边黑漆漆的夜色,道:“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在闻春阁歇下了。不如明早再唤他过来?” “不,”皇后拒绝,“让他现在过来见我。趁着陛下没醒,这件事今晚非做不可。” 第15章 遇险 夜色阴沉,三皇子姜昭睡意全无。 闻春阁中来了个一行黑袍的男子。三角眼,尖下巴,手拿一个银盒,约莫一掌大小。 男子将银盒放在桌上,姜昭细细端详一番,才问:“陈药师,你炼制的东西就这里面?效果不会还不如赤魂虫吧?” 陈药师摸了摸胡须,笑着说道:“草民敢保证,这东西的毒性,只会比赤魂虫更烈。” “得了吧。”姜昭摆手,不大相信的样子,“赤魂虫也就那样,把人心智变弱好控制而已,还有治疗的法子,真是不靠谱。” “殿下,这个东西,一击致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闻言,姜昭顿了顿,陈药师建议:“殿下不信,可找人来试验一番。” 一刻钟后,姜昭望着倒在地上的小太监,默默吞了下口水。他问:“这是什么毒物,竟如此厉害?” “这是陨蛇。”陈药师打开盒子侧面,姜昭吓得立马后退。陈药师解释说:“殿下不用害怕,这七巧玲珑盒内置琉璃,毒物出不来的。” 姜昭定睛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种小巧精致的机关。透过一面玻璃似的的墙壁,他看到一条通体银白,光滑细长的东西。姜昭打了个哆嗦,就听见陈药师说: “它就是陨蛇。长于南蛮鬼掘泥中,自小以蜈蚣等昆虫为食,被咬之后不出一刻钟当场毙命,且不会留下任何伤口,连死因都查不出来。虽然视力差了些,但用来杀人最合适不过了。怎么样殿下,对这个小家伙可还满意?” 陈药师阴恻地勾了下唇角,姜昭只感觉身上冷飕飕的,正欲说话,便听外头禀报:“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去坤宁宫一趟。” “现在吗?” “是,现在。” 季绾一直等在王府门口,入夜了才见姜荀回来。她迎上去,见姜荀神色疲倦地从马车上下来,拽起自己的手说:“困了。” “陛下怎么样?”季绾问。 “他睡着,一直不理我。” 季绾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牵着姜荀回到西苑时,刚好起了风,院中的槐树沙沙作响。赵衍闻声望去,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眉头蓦地紧皱起来。 “赵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季绾贴心吩咐。 赵衍行礼告退,退及院门时招手唤过来几名侍卫,说:“你们几个,守好王爷王妃,其余人随我来。” 兴许是太过劳累,姜荀今夜的反应格外迟钝。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季绾帮着脱了鞋袜,又伺候着洗了脸,二人收拾干净,正欲像往常一样熄灯入睡时,姜荀问她:“神仙姐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 季绾摇头否认,“为何这么问?” “我看你最近不大高兴的样子。” 季绾心里反问:有那么明显吗? 姜荀又说:“你可以告诉我的。虽然不一定能解决,但等父皇醒了,我就去找他帮你。父皇可厉害着呢,什么都难不倒他……” 季绾听他絮絮叨叨的,不由地叹一口气,她的烦心事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她想不通,姜荀为什么会得这种稀奇古怪的病?三皇子为什么举荐自己做王妃?姜荀那位不知所踪的白月光何时会回来?太多的问题盘根交错,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缠绕其中,季绾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 明明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才是季绾的生存之道。她不钻牛角尖,不争不抢,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能平平淡淡地过自个的小日子。 但姜荀是个变数。 他给了自己生活越来越好的希望,又将希望化为泡沫。季绾悲哀的发现,她的难过,纠结,不紧紧源自于要离开舒适平和的王府,还掺杂着不明所以的嫉妒。 她托腮,眼神茫然的飘向窗外。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姜荀已经停止说话,眼神在季绾身上看了好几轮了,他问:“所以你到底在忧虑什么?告诉我吧。” 她当然不会把心中所忧虑的事情说出来,起身说道:“不早了,熄灯睡吧。” 姜荀十分固执,“可你还没有告诉我。” 季绾只得重新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是不可能告诉姜荀原因的。 周飞云说过,姜荀心智五岁半,记忆却十分混乱。现在同他说自己所思所忧,不是鸡同鸭讲吗?姜荀记不记得那位白月光暂且不说,自己若是说出来,倒像个妒妇似的。 姜荀见她眉头深锁,抿了抿嘴唇,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他勾勾手指,冲季绾道:“你过来。” 季绾不解,起身往他面前挪了挪步子,问:“做什么?” 姜荀坐着,个头只比季绾矮一点,稍微扬头就能对上季绾的目光。这时候是盛夏,他们身上的里衣是葛纱做的,穿起来轻薄且凉爽。 从姜荀的角度望过去,刚好可以见到她玲珑精致的脖颈,又白又细的一小条,仿佛一捏就会断了似的。 姜荀的眼神暗了暗,那种浑身蚀骨的感觉再次袭来。 在他凑近的瞬间,季绾下意识的想躲,便听到姜荀说:“别动。” 她忍住想后退的冲动,身体僵硬的像只木偶,睫毛忽闪忽闪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姜荀。 等两个人的距离只剩下一公分左右的时候,姜荀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带起阵阵颤栗。季绾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她听到姜荀说话,“你能闭上眼睛吗?” 季绾觉得自己好像中了毒,心智全失的那种。姜荀的声音带了蛊惑,她乖乖阖上眼皮,睫毛一颤一颤的,像一只受惊的蝶,等待未知的命运。 她处在黑暗的境地里,感官被无限放大,姜荀突然动作粗暴的将她拦腰抱住摁进怀里。他没控制好力道,季绾吃痛,惊呼一声立马被捂住嘴巴。 “别出声。” 她听到姜荀不寒而栗的声音。他的怀抱依旧温热,声音却像淬了毒的冰。季绾陡然睁开眼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灯已经灭了。 她被捂住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心里那句怎么回事也问不出口。仅是闭眼睁眼的功夫,灯灭了,姜荀跟变了个人似的,季绾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凛冽之气。 “别怕。”姜荀声音压得极低,在季绾耳边说了一声。 怕什么?季绾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嘶——嘶——” 是蛇。 季绾几乎是立马就反应过来。她在北狄长大,那会和娘亲住在科拉草原的毛毡子里,夜里不光要防狼群,还要防神出鬼没的蛇和毒虫。 有一次,季绾夜里醒来找水喝,黑暗里伸手去够水壶,竟摸到一个光滑粗壮的东西,紧接着就是这熟悉的嘶嘶声。她吓哭了,还惊动了隔壁毡子的阿古拉一家。 那时的情景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后来的很多年里,季绾的睡眠都很浅,就怕夜里再有类似的突袭,这样的情况直到牧民研制出药粉才好一些。 那是乌斯部落一位年迈老药农配的方子。野兽大多视觉不好,依靠灵敏的嗅觉捕食猎物。老药农制作的药粉气味浓烈,让野兽误认为前方有危险不敢靠近。乌斯部落的外围经常洒上这种药粉,大家伙才得以过安生日子。 她离开北狄时,身上也带了这种药粉的。被她收在香囊里面,味道经年不散。可是今日,她给了远赴北狄的丝玛。 “哭什么?”姜荀感受到指缝间的湿意,耐着性子问她。 额头上忽然挨了一下,季绾恍过神来,身后的姜荀说道:“它还在试探,暂时不敢贸然攻击。跟着我的步子往后退,退到窗口的位置我将你扔出去,你就跑。” 他不是姜荀。 确切地说,不是那个生病的姜荀。 季绾听他说话的声音,语气,完全不是往日的模样。 他好了?还是突然的应激反应?季绾脑海中闪过千千万万个想法,然而生死关头却无法一一验证。她握住姜荀手腕,示意他自己有话要说。待姜荀略微松开之后,季绾含糊说道:“蛇本就视力不好,灭灯没用的,用有味道的东西模糊它的嗅觉。” “还用你说?”姜荀反问,一副胜券在握的口吻,边说边后退几步。 天气本就炎热,如此一折腾,季绾后背全是汗。退了几步之后,姜荀停下来,伸手将妆奁上的盒子悉数打翻,一股浓重的香味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季绾知道,姜荀打翻的是她平时梳妆用的脂粉,什么味道的都有。平时单独闻起来还挺香的,这会混合在一块,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二人皆咳了几声,季绾又听到那阵“嘶嘶”的声音,距离似乎比上次远了些。 姜荀趁机迅速移动,已经来到窗台面前。季绾被他拦腰抱起越过窗栏,脚先着地,探着半个身子催促:“可以了,你快点出来。” 几乎是瞬间,“嘶嘶”的声音已来至跟前。千钧一发之际,姜荀一掌将季绾推了出去,窗子再度阖上。 季绾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守卫闻声敢来,季绾大呼:“屋里有蛇,王爷还在里面。” “拿雄黄酒来,快——” “去请太医——” 顿时,整个西院乱作一团。 第16章 回光 季绾站在屋外,脑海里回响着那令人胆寒的声音。她抹了把眼泪,哭声呼喊:“王爷,你快点出来啊。” 好像做了一个许久的梦,姜荀是在瞬间清醒过来的。感知并且躲避危险是人的本能,他耳力极好,比季绾更早听见不同寻常的声音。 几乎是本能,他先用掌风灭了灯。人的潜意识里,总认为光明比黑暗更加安全,但对于姜荀这样自出生起脖子上就架着一把刀的人来说,恰恰相反。黑暗增加了双方的不确定性,而姜荀的长处,正是利用这种不确定掌控战局。 他的眼神很冷,一个闪身移到床边,从褥子低下摸出一把匕首。有了武器,心底的胜算便多了几分。 姜荀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自言自语道:“本王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置我于死地。” 他右手握着匕首,拇指摩挲刀鞘。陨蛇似乎也已经试探够了,露出尖牙,吐着信子以极快的速度飞扑过来。姜荀抬手,掷出沉重的刀鞘,抵挡住第一次袭击。 刀鞘砸碎了一只花瓶,哗啦啦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陨蛇窸窸窣窣退了退,姜荀听声,在它第二次袭击的时候一个打滚避开,同时匕首犹如离弦之箭飞出,准确无误地刺中陨蛇七寸,将它钉在墙上。 而这时,屋里火光骤然亮起。赵衍带着若干人已经进来了,雄黄酒洒了一地,屋里尽是刺鼻的味道。 赵衍上前,慌慌张张地查看姜荀是否受伤,确认他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摆手示意守卫上前收拾蛇的尸体。 赵衍想着,自家王爷铁定吓坏了,他得好好哄哄,否则留下个什么心理阴影可不好。他拍着姜荀后背,说:“荀儿不怕,蛇那个坏蛋已经死翘翘见阎王爷去了,阎王爷可不会轻易放过它。” 姜荀乜他一眼,赵衍瞬间腿就软了,差点跪下去。王爷怎么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赵衍心想。 具体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他正思索着,只见姜荀冲欲上前收拾残局的守卫喝到:“后退,它还没死。” 说时迟那时快,陨蛇挣破匕首束缚,瞬间撕咬上来。毒液混着鲜血喷溅而出,准确无误地咬住守卫左侧脖颈,守卫倒地,发出痛苦的呜咽,不一会就停止了挣扎。 陨蛇爬到一旁,有逃脱的趋势。姜荀抬手,抽出赵衍身侧的佩刀,挥刀斩落蛇头。 事情发生的太快,众人皆措手不及。等恍过神时,只见细长身体卷曲在一起的陨蛇,倒在地上早没了呼吸的守卫,以及手握佩刀眼神含金淬玉的淮南王。 赵衍最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您回来了。” 王府守卫跪了满满一屋子,目睹一切的季绾站在最后面,脸上泪痕未干,红肿的眼睛对上姜荀狠厉的目光,她顿了顿,瞬间失了上前的勇气。 姜荀蹲下身,查看守卫的尸体,说:“这蛇来头不小,杀了人竟没留下伤口。” 一听这话,众人就明白了。王府里为什么会有蛇?还偏偏出现在王爷王妃的屋里?关键还是一条杀人于无形的蛇。它的目标是谁,再明显不过了。 若今夜姜荀没有恢复,倒在地上的就是他和季绾。没有伤口,想查都不知道从哪儿查起。 赵衍的拳头砸在地上,骂道:“卑鄙小人,太阴险了。” 折腾了一夜,待碧莲搀着季绾走出屋子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季绾回望屋里忙碌的众人,又望向月明星稀的天边一角。她长于北狄草原,回到侯府时已是会看眼色的年纪。侯府的高墙大院里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季绾并非不知,只是自觉过滤罢了。 侯府尚且如此,皇家只会过犹而无不及。季绾心底生出一股酸涩,方才听姜荀那般平淡无畏的语气,得经历多少次才变得这样从容。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因为这一切,很快就与自己无关了。 “你——叫季绾?” 姜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碧莲行礼告退后,季绾欠身福了福,低头道:“是,民女季绾见过王爷。” 姜荀眉头皱了皱,似乎不大高兴她这样生分。生病时的记忆,他并没有丢失。季绾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抱着睡过觉的那种,有什么可见外的。 不过他没计较,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和以前判若两人,怎么和季绾相处还没摸出门道来。再者,他也需要时间整理这大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 季绾亦然。眼前这个可不是整天缠着自己撒娇卖萌的姜荀,他是声名赫赫的淮南王,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 对了,还是心里装着白月光的痴情少年郎。 季绾一向知进退明事理,便说:“民女告退,王爷歇息吧。” 季绾未走两步便听到身后“彭”一声,她转头一看,只见姜荀身子软下去,已经倒在地上了。 周飞云是在天刚翻鱼肚白的时候到达王府的。他提着医药箱步履匆匆的进了厢房,季绾看到他连发都还没来得及束。 碧莲端了清粥过来,劝解道:“王妃吃点东西吧,一宿不睡还不吃不喝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季绾坐在院外头,此时日头渐高,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没有。她摆手劝退了碧莲,便听到八皇子的声音:“六哥怎么样了?” 姜澜昨夜去了承明殿,从兰妃娘娘口中得知皇后有异之后,恨不得立马出宫,却被兰妃娘娘硬生生拦下来。 兰妃娘娘也只是猜测,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反被皇后倒打一耙岂不是更亏。兰妃娘娘劝了半宿,才将姜澜劝回了昭阳殿。今早宫门一开,淮南王遇险昏迷的事情就传进宫里了。 姜澜气了个半死,骂骂咧咧地出了宫,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了。 宫里派人来瞧过,真情假意季绾不知,都被姜澜糊弄过去了。周飞云出来时脸色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季绾遣散下人,周飞云喝了口水,才说:“情况不是很好。” “到底怎么啦?周太医给个话啊。”姜澜心急问道。 “这次是真的痴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季绾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夜里毒蛇突袭时,她就十分奇怪,姜荀怎会莫名其妙的就好了?武力智力突然在线,保护自己周全不说,与毒蛇殊死搏斗还占据上方。 现在看来,都是有代价的。 “祖父曾经告诉过我,人体机能中存在着一种潜力,只有在意想不到的强烈刺激下,才会突然爆发出来,让人做出平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姜澜道:“听不懂,说简单点。” 周飞云道:“举个例子,就好像火灾时,为了抢救财物,一个人可以将平时需要几个人才能搬动的东西抢救出来,但事后却再也搬不动了。我估计王爷就是这种情况,在危机关头产生了应激反应,暂时战胜了赤魂虫,但事后意识又被赤魂虫更加强烈地主导了。” 众人无言,周飞云轻咳一声,继续解释:“这个道理就和人死前的回光返照有点像……” “停停停,”季绾打断他的话头,“什么回光返照,周太医莫要胡说。只要病因还是赤魂虫,等丝玛带回蓝靛子就有救。” 周飞云苦笑一声,赤魂虫他自己都没把握,季绾怎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等不到丝玛的那株蓝靛子,朝局就要大变了。 “陛下醒了吗?”周飞云问。 “今早醒了一会,又睡过去了。太医看过,说是再休息些时日就好了。母妃在承明殿侍疾,有什么消息定会通知我。” 季绾面露菜色。经过昨晚一事,她已经知道周飞云和姜荀的忧虑了。皇家夺权,可不是闹着玩的。夜放毒蛇这样的阴暗手段都使出来了,只能说明背后的人急了。 她疲惫地揉揉眉心,问:“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 “一个字,等。” 季绾进屋看了会躺在榻上的姜荀,他闭着眼,睡得很沉。季绾轻手轻脚地靠近,替他抚平眉心的皱褶。 姜荀的那声“你叫季绾?”还回荡在她耳边,那是神思清明的姜荀,与在自己身旁撒娇的五岁孩子完全不同。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果敢决绝,一声令下,让朝堂内外五洲四海巨变的人物。 季绾觉得,那样的姜荀耀眼极了,是可望不可及的星星。 但她宁愿远远望着天边的星星,也希望姜荀好起来。 出了王府,周飞云嘱咐道:“别流连烟花之地了,回宫里呆着去,得空帮帮兰妃娘娘。” 姜澜正闹心得很,打算去秦潇馆找点酒喝,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母妃才不需要我。宫里我盯着有什么用,三皇子加上那帮大臣,哪个我都应付不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那些的。” 周飞云气急败坏道:“那也回宫呆着去。” “你呢?”姜澜不服气反问道:“你打算上哪儿快活去?丝玛姐姐不在京城,要不我带你……” “闭嘴。”周飞云骂道:“我去义馆查看蛇和被咬守卫的尸体,不回宫的话和我一起去看看?” 姜澜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这种活你去就行了。我回宫还不行吗?” 正说着,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口,一只纤纤素手掀开紫玉珠帘往外望了望。 二人皆摸不着头脑。这马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姑娘专用的,四面是昂贵精美的丝绸,宝顶上方镶金嵌玉,独具匠心。 这样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干嘛?难不成是王妃的亲戚?姜澜越想越有道理,上前几步问:“姑娘是王府的贵客?敢问姑娘芳名?我进去通报一声。” 第17章 痴傻 没人回答。 紫玉珠帘哗啦一声放下,马车又开始动了。调转车头,按原路返回去。 隔着珠玉相撞的帘子,姜澜依稀看到一个端正清丽侧脸一闪而过。那姑娘的皮肤很白,可以肯定年纪并不大。姜澜只觉得内心那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很快,他收起心绪,和周飞云道别后回宫去了。 此时,马车正好行至闹市。车内的贵客透过珠帘望向市井,纵观京城一片烟火之气。 “姑娘,还绕回去吗?”小柔问了一声。 “再绕一圈吧。”沈愿吩咐下去,车夫立马就按照原先的路子,折回淮南王府。 王府门口有守卫看守,方才吵闹的那两人已经不见了,她可以多呆一会。沈愿再度掀开珠帘,对着王府的高高院墙望眼欲穿。 侍女小柔实在看不下去,劝说道:“姑娘这又是何必呢?淮南王早已不是当初的淮南王,如今就是个娶了妻子的痴呆儿。姑娘还不死心吗?” “莫要胡说。”沈愿呵斥道:“王爷只是病了,会好的。”她的眼里满是少女的雀跃,又带了几分拘谨。略微上扬的眼尾偷瞟几眼王府,仿佛能透过高墙看到淮南王似的。 小柔痛心疾首道:“姑娘老这样也不是办法。若实在担心,我们请大公子牵头进王府看看不就行了?大公子与淮南王交情不错,不难办的。” 沈愿的目光依旧没从王府移开,转着一双杏眼道:“大哥与淮南王交情不错我当然知道,若王爷没娶妻我早就这么做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王爷有了家室,大哥哪里会容我胡闹。” 小柔哀叹一声:“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广安侯府的养女。无权无势年纪还比王爷大一岁,怎的就让陛下赐婚了呢?真是白瞎了姑娘的一片痴心,苦守淮南王这么多年。” “小心说话。”沈愿呵斥。 平静无波地过了半个来月,季绾终于相信,姜荀是真的痴了,情况比以前还要糟糕。 姜荀现在莫说生活自理,连说话都只会咿咿呀呀几个字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事情只有发呆。有时坐在花园里,有时卧在软榻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理睬。 季绾曾试图做些事情吸引他的注意力,讲故事,弹弓,捏泥人,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她每天问姜荀:“荀儿我叫什么?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呀。” 姜荀不理。 碧莲说:“王妃别白费力气了,王爷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你的。” 季绾依旧锲而不舍,每天问一遍。姜荀不回答她就自己说:“我叫季绾,四季更替的季,发绾君心的绾。你叫姜荀,蛮姜豆蔻的姜,空山荀草的荀,记住了吗?” 姜荀继续发呆。 碧莲摇头:“王妃,王爷听不懂这些的。” “无妨,兴许我多说几遍他就记住了呢。”季绾乐此不疲。 姜荀的情况根本就瞒不住,很快就传进了宫里,楚太师再也没有来过。期间季绾带着姜荀进宫面圣过一次,那时崇康皇帝的病已经好了,他神色严肃地打量姜荀一圈,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声。 倒是太后娘娘拉着季绾的手安慰:“不怪你,莫要自责。命里有时终须有,一切都会好的。” 从宫里回来以后,王府发生了些变化。守卫散了一半,连丫鬟小厮也开始混日子,王府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丧劲,犹如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八月,宫里传出消息:群臣进谏,恳请陛下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当天下午,城中谣言四起:陛下子嗣众多,三皇子最有希望。三皇子的生母虽说是丽妃娘娘,但自小养在皇后膝下,也算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再者三皇子才华卓绝,又有蜀州抗旱之功,皇子中再也挑不出比他更出色的人选了。 姜澜在王府骂了一下午的他大爷,倒是季绾淡定许多,差赵衍遣散了一部分家丁,她的原话是:不忠心的人不留,爱嚼舌根的也不留。王府不养闲人,与其呆在这怨天尤人,不如放他们出府自谋生路。 偌大的淮南王府一下子冷清下来,除了姜澜周飞云,再没有别的贵客。倒是听说三皇子那边热闹的很,礼待贤士,辩论朝堂,每天要见数不清的文人客卿。 八皇子姜澜不服气道:“那帮文人懂什么?只会在朝堂上争权夺利搅弄风云,也不看是谁平战乱,定北疆,没有前方将士的鲜血,哪来大齐安康?偏偏大齐重文轻武,六哥曾说过的,等他上位定要改变……” “慎言。”周飞云呵到。 这种情形下不急是不可能的。季绾问:“丝玛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日子在指尖飞逝,距离丝玛离京已经一月有余。季绾估摸着,丝玛肯定已经到达北狄了,就是找没找到蓝靛子不好说。 周飞云摇头,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丝玛带不回蓝靛子,又或者我解不了赤魂虫,日后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姜澜反问,“反正我迟早要去封地的,三皇子上位他不敢太过为难我的。” 周飞云看向沉思的季绾。季绾淡淡一笑,说:“还能怎么办?嫁夫随夫,我是王爷的妻子,他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三皇子若成功上位,他可不会轻易放过姜荀。” 这也是季绾最担心的。她不懂朝堂局势,也不愿卷入权力的漩涡,只想过些安生日子。但在这场争权夺利中,没有谁可以全身而退。季绾嫁入王府的时候就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没有退路,也不打算退。 她望向不远处坐在花坛底下发呆冥想的姜荀,说:“不怕,太后娘娘说过,都会好的。” 是荣是辱,贫贱或富贵,都会好的。 三人正说着话,姜荀目光呆滞地游移过来,嘴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醉——虾。” 什么醉虾?季绾不解。 还是姜澜懂他,笑道:“今天是小暑吧?每逢小暑只要六哥在京,都要去西街上的芙蓉楼尝尝他家的醉虾。有一说一,那道醉虾做的是真的好,就连六哥这样的刁钻口味也偏爱几分,要不今儿大家伙一块去尝尝?” 周飞云摆手拒绝,“你们去吧,我回太医院了。”说着起身告辞离去。 听完姜澜的一席话,季绾眼中一亮,折射出些许光彩。她入京多年,鲜少有出府的时候。眼下听说有出门游玩的机会,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这么想着,季绾望望姜荀,又问:“可以吗?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怕什么。”一提到出门姜澜就浑身来劲,说道:“有赵衍跟着不会有事,再说了芙蓉楼人多眼杂,三皇子想搞幺蛾子还忌讳着呢。” 话已至此,三人轻车从简,终于在傍晚十分到达了芙蓉楼。 踏入芙蓉楼大门,季绾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养在侯府多年,虽是个挂名的千金,但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只见这芙蓉楼雕梁画栋,华丽万分。二楼是一排排的雅间,由屏风隔开。中间有个戏台子,此刻一帮梨园弟子正在台上唱着《天仙配》,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店里的小二见进门的是几位穿着不凡的贵客,连忙笑脸迎上去:“几位客官,里边请。” 跟随着小二的步子,众人上了二楼顺着弯弯曲曲的楼道一直走。正值傍晚,来这里用晚膳的人很多。期间不断有目光朝季绾看过来,小声议论:“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俊俏。” “看那小腰,细的跟柳条似的。若能摸一下岂不美哉?” 季绾加紧步伐,拉着姜荀望里头走。忽然间,姜荀就顿住了步子,转身走向刚刚说话的那人,揪起领子跟拎小黄狗似的将人摁在地上。目光如虎,一脚踩住左肩。 众人皆吓了一跳,季绾连忙上前拉住他。走在前头的姜澜和店小二闻声赶来,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人正抱拳求饶:“公子饶命,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店小二眼见力极好,一猜就大体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店里人多且杂,混进来几个色胚子是常有的事。眼下赶忙当起和事佬,劝道:“几位贵客大人不计小人过,让这等下流胚子扰了雅兴就不好了。要不这样,我给掌柜的说说,给您送几道免费的的小菜怎么样?” “大爷我看上去像是缺钱的人吗?”姜澜乜着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问道。 “不像不像,小的这就找人将他们轰出去。” 姜荀弯腰,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那人眼睛上摩挲片刻,仿佛一下秒就要将那双眼睛挖出来。 季绾怕出事,轻拍他的后背,小声说:“乖,咱们走吧。” 闹剧很快收场,随着众人走近雅间,这点不愉快很快就被热热闹闹的气氛冲散了。季绾看着花花绿绿的菜单一时间竟不知道点什么才好,姜澜一看就经常混迹这种场合。熟练的拿起菜单,声音懒懒散散道:“醉虾,酱烧鸭,蛤蜊蒸蛋……” 季绾听他跟报菜名似的念出一大串,也不考虑吃不吃得完,连连阻止:“够了,就先这些吧。” 不一会功夫,菜便上齐了。姜荀伸手抓起两只醉虾,认认真真地开始剥。季绾想帮忙,他还偏不让。待他将一个剥的零零碎碎的虾放到季绾碟子里时,眉眼温柔傻乎乎地望着季绾笑。 季绾动容,只觉得自己完了。就算姜荀好了,她也不想离开了。 姜澜夹起一块鱼肉往嘴里送,看见这副场景轻啧一声,道:“受不了,真腻歪。” 季绾小脸一红,夹起虾肉送进嘴里,回头对姜荀道:“很好吃,妾身也给王爷剥一个。” 姜澜看不下去地翻了个白眼,此时,屏风外头传来一阵温润如玉的声音:“国公府沈兮,沈愿,求见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哇QAQ,新人会努力越写越好的。 第18章 情敌见面 哪个沈兮?哪个沈愿? 季绾正疑惑,赵衍就开口解释了:“是沈国公府的世子和千金,世子在军中当值,与王爷有些交情在。凑巧他们兄妹二人也在芙蓉楼,应该是过来打招呼的。” 赵衍问:“是否请他二人进来?” 姜澜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姜荀呆愣愣地往嘴里扒饭,完全不理会,赵衍只得望向季绾征求意见。季绾道:“既与王爷相识,进来打个招呼也无妨。请他们进来吧。” 沈愿生了一张标志的脸,在美女云集的京城中也算榜上有名。她跟着哥哥进来,先是举止得体地行了礼,待抬起头来时,目光便有意无意地往姜荀身上瞟。 她今年十五,正是待嫁闺中的年纪。国公府门庭高贵,说亲的人络绎不绝,都被沈愿一哭二闹拒回去了。别人不知道原因,沈兮这个亲哥却看得明白。他的亲妹妹,还惦记着淮南王呢。 沈愿喜欢淮南王,在国公府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若是淮南王尚未娶妻,沈兮倒愿意做个中间媒人,给妹妹搭桥牵线,成就一桩姻缘。但一夕之间,陛下一道圣旨下来,淮南王娶了广安侯府千金,难不成还要沈愿嫁进王府做妾吗? 沈兮第一个不答应。国公爷和家中祠堂供奉的金书铁卷也不答应。 堂堂国公府千金,怎可屈身妾室,即便对方是淮南王也不行。 因此自姜荀成婚以来,沈兮十分不满妹妹的举动。今日休沐,兄妹二人到芙蓉楼吃饭,不巧遇见了携妻子出门的淮南王。他前来叨扰,一方面是问候淮南王病情,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妹妹认清现实:淮南王成亲了,别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愿刚进门,姜澜就认出她来了。那日王府门前,坐在马车上素手掀开珠帘的姑娘,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目光毫不避讳地在沈愿身上扫过几轮,得出两个结论:是个美人,以及暗恋他六哥。 季绾不瞎,怎会看不出沈愿的心思。她忽然有些理解了方才姜荀教训那人的心态,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旁人觊觎似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高兴来。 她强忍着这股不高兴,和沈兮打了照面,又让二人坐下说话。 沈兮是个谦谦君子,试图和姜荀说几句话,姜荀头也不抬,继续扒饭。季绾抱歉一笑,说:“世子见谅,王爷病着,性子难免古怪些。” 沈兮道:“我明白。王爷这病来势汹汹,自去年到现在一直不见好我也十分担忧。王爷许久不在军中,将士们甚是思念。对了,周太医还是没有法子吗?” 季绾无可奈何地摇头。姜澜道:“一时半会好不了呢。不过有皇嫂在,世子不必担忧,在军中好好当值稳定人心,待六哥痊愈重回军中,定会感恩世子的。” 沈兮连道:“不敢当。臣定不负王爷所望。” 沈愿的目光终于从姜荀身上移开,转在季绾身上。她的眼中并无恶意,更多的是探究。沈愿老早就好奇这位广安侯府养女了,她到底有何本事能让陛下赐婚? 今日,落落大方,气度不凡的王妃就坐在自己跟前,沈愿心里勉强承认:长的是比自己要好看那么一点点吧,但家世就差远了。 广安侯在朝中说不上话,送进宫的淑妃娘娘也不得宠。可以说前朝后宫,没一个是有用的。哪里能和沈国公府相比。他的父亲,哥哥在朝中担任要职,叔伯等人也是六部的顶梁柱,论家世,沈愿不知道要甩季绾几条街。 季绾心想,姜荀心底的白月光已经叫她头痛万分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沈愿,没完没了的。 在季绾思索的时候,沈愿率先发难了:“王爷病着,王妃想必十分辛苦。我平日呆在国公府也无聊得紧,瞧着王妃又合眼缘,要不从明儿起我到王府陪王妃说话解闷,咱两做个伴?” 此话一出,沈兮脸色瞬间沉下来。他这个妹妹平常说话就口无遮拦,不知隐晦表达。当着季绾的面说要进王府,不就是在挑战正妻的权威吗?沈兮手心全是汗,瞪她一眼暗示:你闭嘴。 关键沈愿没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还正为自己找到一个接近姜荀的法子暗暗高兴。 姜澜大笑道:“沈姑娘好生风趣幽默,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和皇嫂能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真无聊得紧,倒不如我带你出去逛逛?” 沈愿顺其自然接话:“去哪逛?” “逛——青——楼。” 季绾刚喝的一口茶差从嘴里喷来,她想笑又觉得不好,只得硬生生忍着,脸都憋红了。 沈愿一张俏脸皱巴巴的,脱口而出:“流氓” 姜澜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沈愿愈发生气,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沈兮年纪比他们都要大一些,为人也更加沉稳几分。连忙致歉:“家妹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还请王爷王妃,八皇子恕罪。” 就在这时候,姜荀吃菜呛了一口,突然猛地咳嗽起来。他咳的厉害,眼睛雾蒙蒙地望向季绾求助。 “快,给他水。”沈愿手忙脚乱地掺和进来,以更快的速度,手举一杯白水递到姜荀面前。 季绾哪里用得着她提醒,瞬间就找水壶去了。可她还是慢了一些,因为水壶距离她有点远,等她过去时,只见沈愿已经神色关切地举着杯子站在姜荀跟前了。 好在姜荀没分给她一点眼神,他剧烈的咳嗽几声,忍着不适,直到望见季绾手里的水杯才接过来一饮而尽。 季绾连忙拍着脊背帮他顺气,等缓过来一些时,又拿起手绢擦掉姜荀额头上的汗。姜荀全程乖乖配合,俊脸红红的望着季绾。 沈愿手中的水杯是被沈兮接过来的。他瞪妹妹一眼,以一副“回家再找你算账”的表情接过水杯放下。沈愿吃瘪,再也不敢胡来了。 目睹全程的姜澜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世子,我看沈姑娘芳龄正好又如此贤惠,还是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吧。令尊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不是催她赶紧出嫁,别碍着王爷王妃恩爱吗?沈愿气不打一处来,回答:“不关你事。” 沈兮用眼神示意沈愿闭嘴,自顾自解释起来:“不瞒殿下,家父正有此意,已经在物色了。” “你自己的婚事都还没定,父亲才不着急把我嫁出去。”沈愿赌气道。 姜澜乐不可支地望着这一对互揭老底的兄妹,只听见沈兮说:“哥哥的事情你少管。” “妹妹的事情你也少管。”沈愿本就有些大小姐脾气,在外人面前丝毫不给沈兮面子。“你还有脸说我,前不久被广安侯千金放鸽子不说,昨儿个又被中书侍郎小女儿拒婚,哥哥,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季绾那边正在给姜荀小口小口地喂饭,她担心姜荀再被呛着,只能自己上手了。闻言广安侯千金放了沈公子鸽子,动作立马停下来,问:“不知是广安侯府的哪位千金?竟对沈公子对出这等事来。” 季绾不问还好,一问沈愿就愈发生气。这广安侯府家道中落,教出来的女儿倒是个个有本事得很。一个抢了她心心念念的淮南王,一个看不上沈兮直接放了鸽子,搞得像国公府欠他们似的。 沈愿心直口快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侯府嫡女季妍吗?广安侯夫人和我娘亲说的好好的,让我哥和她见一面。谁知我哥在月老桥上等了一天也不见人来,倒是等来一封书信,说对我哥无意望另寻佳人。架子端的那叫一个清高,既然对我哥无意广安侯夫人还来说什么?这不是侮辱人么?” 沈愿知道季绾是广安侯府的养女,说这话时故意带了些脾气,听上去总感觉是在冲季绾撒气。 沈兮神色窘迫,道歉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只得不上不下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不打扰王爷王妃,八皇子用膳,我们先告辞了。” 待兄妹二人走出雅间后,姜澜语气不咸不淡地八卦道:“皇嫂,你们家那个季妍为什么放沈兮鸽子啊?沈兮人品相貌家世样样都是拔尖的,难不成是她看上别人了?” 季绾稍微一捋就明白了。应该是和惠郡主看上了沈国公府,想撮合季妍和沈兮。不知为何又临时变卦想攀附皇家,而八皇子姜澜,就是季妍现在的目标。 季绾想起几月前回门时候和惠郡主的叮咛,不由地心头一紧。她在王府的这些日子,和惠郡主可没少派人给季绾传话。季绾权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放在心上。 和惠郡主铁定怒了。 姜澜那厮倒了一杯清酒,小酌几口。他一向爱凑热闹爱听八卦,只觉得今日这芙蓉楼来的真是值,有意思极了。 “皇嫂,季妍看上的人是谁啊?那等不守信用之人,想必也遇不到什么好人家吧?” 季绾淡笑,季妍看上的人是谁?不就是你么,她想和我做妯娌来着。 姜澜话锋一转,说:“皇嫂,喜欢六哥的女人多了去了。不过你放宽心,除了那位不知所踪的北狄女子,可没人入得了六哥的眼。你是名正言顺的淮南王妃,在她回来以前,都是。” 正低头玩筷子的姜荀忽然抬起来头来冲她一笑,季绾一怔,纤细的小手已经被姜荀纳入掌中。 她想:或许吧,只要那人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水千山总是情,求个收藏行不行 喜欢的话求个收藏QAQ 第19章 当归 沈愿被沈兮拉着,一路出了芙蓉楼直接上马车,连晚膳也不打算在外边吃了。 沈愿不舍地回头望几眼,委屈巴巴地指责:“哥你今日太过分了,不帮忙就算了,还任由那八皇子欺负我。” “是你说话没有分寸在先。”沈兮闭目养神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淮南王已有家世不可再痴心妄想,你倒好,追人追到正妻面前去了,堂堂国公府千金,也不害臊。” 沈愿反驳:“那广安侯养女无权无势,只不过占了王爷生病的便宜罢了。我就不信等王爷好了还会留她在身边。” 沈兮睁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和妹妹说清楚,省得她做白日梦。“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赐婚淮南王与广安侯府养女?” 沈愿回答:“这个我知道,听说是三皇子举荐的。所以我才好奇那个季绾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三皇子亲自举荐。” “她没有本事。” 沈愿不解:“什么意思?” “正是因为她无权无势,构不成威胁,三皇子才举荐她当王妃。阿愿,三皇子举荐给淮南王的人,只会是季绾那样的无名之辈,绝不可能是你。明白了吗?” 她是国公府的千金,家族鼎盛在朝中颇有话语权。三皇子又不傻,怎么可能帮淮南王找一颗能倚靠的大树。 沈愿似懂非懂地点头,“那……那等王爷好了,还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到时候铁定和离,重新结一门有助于自己的亲事。说不定,这门亲事就落到我头上了呢。” 沈兮再度阖上眼皮,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晃又过了一个来月,转眼就快到中秋了。京城中有关立储的传闻甚嚣尘上,碧莲告诉季绾:“听说中秋之后,陛下就要为三皇子举行太子册封大典了。” 这一日季绾在院中忙碌。秋天到了,种下的瓜果结了果实,收获不小。其中收获颇丰的当属南瓜,金黄且大个,一看就十分有食欲。 碧莲心急,小声问道:“王妃,咱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呀。外头的店铺我和陶婆婆都看好了,就等着你拿主意了。” 季绾拍拍手上的泥土,提着裙角从菜园子走出来。天气正好,不凉不燥,大雁排成一字队伍飞过,季绾知道,他们从遥远的北狄而来,要到南方过冬去了。 “先退了吧。”季绾说:“暂时不考虑离开王府的事了。” 碧莲:“什么?我们不走了?” 季绾道:“以后再说。” 而此时,玄青阁中终于迎来它的女主人,丝玛带着蓝靛子,回京了。 姜荀再度被送进玄青阁,与季绾暂时分开。周飞云说:“给我十日。十日之后,要么王爷生龙活虎地走出玄青阁,要么我剃发出家,以此谢罪。” 丝玛不乐意道:“你要是当了和尚,可别指望我还会跟着你。我把玄青阁卖了,云游四海去。” 周飞云挑眉,说:“想得美。京郊古滕寺旁边就是尼姑庵,我当和尚,你当尼姑,咱两谁也别委屈谁。” 他鲜少有贫嘴的时候,每次一耍贫嘴,丝玛就知道,这意味着周飞云要做一些没有把握的事情。 中秋节那日,宫里举办宫宴。季绾推脱生病不能出席,倒也没人说什么。如今淮南王府退出朝堂洪流,出不出席无所谓,大家伙的目光都在三皇子身上。 广安侯派人到王府传话,让季绾得空回娘家一趟。季绾不敢回去,她不听和惠郡主的话帮季妍和八皇子搭桥牵线,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季绾没傻到那种程度。 她和碧莲以及王府众人,过了个不大热闹的中秋。湖心亭中摆了瓜果,月亮爬上树梢,皎洁的月色洒落一地,季绾虔诚地许愿:神灵啊,让姜荀快快好起来吧。 或许是中秋节当晚许愿的人太多,神灵漏掉了她的愿望。又或许是神灵不小心打了个盹,总之十天以后,姜荀没能生龙活虎地走出来。 众人瞬间就泄了气。季绾等在玄青阁门口,看周飞云将目光呆滞的姜荀带出来,他说:“我去剃发了。” 季绾不怪他。 赤魂虫这种毒物本就少见,周飞云有失手的时候也正常,她能体谅。季绾强打起精神,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说:“劳烦周太医了。再试试吧,说不定有别的法子。” 周飞云疑惑:“奇了怪了。解毒步骤都是按照祖父医书上来的,药材一味不少。况且我在王爷身上已经看不到赤魂虫的痕迹了,但就是不见好,莫非赤魂虫的毒液已经融到了血肉里?我也没辙,祖父若在就好了。” 丝玛安慰:“先欠着。等治好了再由王爷决定,要不要送你出家。” 事已至此,季绾只得带姜荀暂回王府。她拉起姜荀的手,眼圈有点红,说:“王爷,我们回家吧。” 天气渐凉,入了十一月气温陡然下降。府中的银杏由绿变黄,又翩然飘落,不出几日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季绾给姜荀缝制了一双手套,夹层里面放了厚厚的羊绒,这样就不怕过冬了。 太子的登基大典没有如约举行,因为西北辞州起了战事,大齐节节败退情况十分不乐观。崇康皇帝愁的日夜睡不着觉,朝中本就缺乏武将,姜荀病后竟没无人敢战。 三皇子和一帮朝臣辩来辩去,最后竟得出弃城养兵,择日再战的结论。 崇康皇帝气得掀翻了御案,在朝上破口大骂:“辞州乃我大齐西北要塞,易守难攻。弃了若再想夺回得赔上多少将士性命,简直一派胡言。” 三皇子道:“父皇,不是不战,实在不是该战的时候。今年蜀州大旱,江南水患粮食税收比往年少了一半,户部一直亏损根本无力承担军费。此时迎战无异于火中取栗,胜算不大,不如养精蓄锐来日再做打算。” 崇康皇帝皱眉,说:“以往淮南王在时,大齐从不丢一城一池。” 三皇子脸色未变,跪下道:“儿臣无用,还请父皇责罚。” 边疆战火纷飞,千里之外的京城却依旧声色犬马,转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姜澜来王府串门,笑说:“花灯节热闹非凡,配灯笼最好玩,这日京城没有宵禁,能从白天玩到清晨,带六哥出门解解闷吧。” 季绾站在廊下,风呼呼地吹起裙子一角。她冲不远处怒吼:“姜荀,不准学小黄狗。” 姜荀不学好,病情加重后整日跟着小黄狗厮混。趁她不注意的功夫,一人一狗在落叶堆里滚来滚去,浑身脏兮兮的。 姜澜被季绾这嗓子吓了一跳。他的印象中,皇嫂总是温温柔柔的,说话很少有大声的时候。才一个多月未见,怎变化如此之大? 季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说:“让八皇子见笑了。我并非苛待王爷,只是若不严肃些,王爷不会听的。” 姜澜了然,道:“皇嫂辛苦了。” 季绾连人带狗地训了一番,又帮姜荀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终于在傍晚时分出了门。 花灯节是京城一个重要的节日,地位仅次于除夕。每逢花灯节,男女老少,上到天皇贵胄下到布衣白丁无不出来寻乐子的。季绾从前只跟着和惠郡主来过一次,全程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连花灯都没看几盏。 满城灯火通明锣鼓喧天,彩色丝带迎风飞舞,宛若一只只漂亮的蝶。 姜澜开路,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季绾怕姜荀跟丢,全程拉着他的手跟在后边。到达一处卖花灯的摊位前时,季绾觉得一只橘子灯笼不错,驻足看了一会。 “小娘子好眼力。”店家推销道:“这是江南的样式,外观用洒金宣纸糊成,里边的灯芯加了橘子香料,放在床头还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不妨买一只带回去玩玩。” 季绾的目光却停在灯笼身那句诗上,“众里寻他千百度”她轻轻念出声,问店家:“下一句呢?能否帮我找找,我买一对儿。” 季绾诗词读的不多,刚好这两句是童年时娘亲教过的。不由得心头一热,想凑成一对儿。 店家道:“小娘子说笑了,这配灯笼是靠缘分的。花灯节各家卖的灯笼身上都会写下诗句,或上半句或下半句,没有哪家单独可以凑成一对。要不你买了我这只,再到别家看看兴许能成。” 季绾一想觉得有理,付了钱提起灯笼打算再去逛逛。然而一转头的功夫,姜荀却不见了。 季绾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人流如织比肩继踵,哪里还有姜荀的影子,连姜澜也不知所踪。 姜荀和姜澜在一块吗?还是自己一个人?季绾瞬间急得焦头烂额,今日王府特地给下人们放了假,赵衍没跟出来。她一边祈祷着姜荀不要出什么事,一边费力地往人群中挤,四处寻找起来。 她在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见到了姜澜,旁边竟还站着沈愿。二人大眼瞪小眼,正在抢一只红豆簪子。 “八皇子,王爷没有跟你在一块吗?” 姜澜一脸莫名,“不是和你在一块吗?我看你俩在挑灯笼,就先逛到别处了。” 季绾眉头突突直跳,一股不好的感觉袭来,立马吩咐:“我去那边找找,你回王府派些人手过来帮忙。” 第20章 归来 花灯节说是没有宵禁,可一直玩到天明还真的鲜少有人会这么做。不到亥时,街上就冷清下来。三三两两的游人忙着往家赶,鳞次栉比的店铺也开始收摊关门。 长街上的灯火暗了一些,这会是深秋,夜里疾风骤起,吹乱满街的丝带。 王府众人找遍了大街小巷,就是不见姜荀身影。赵衍带来的人分为几拨,长街暗巷一一查找,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 碧莲见季绾穿的衣裳少,劝她回马车上等。 季绾哪里会愿意。她眼下自责的不行,好端端的买什么灯笼,这下惹出祸事了吧。姜荀那样的情况,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打劫,绑架,贩卖人口……季绾脑补出姜荀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急得泪眼朦胧,抬腿就往长街尽头奔。 碧莲小跑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喊:“王妃,你慢点啊……” 季绾一路跑到方才卖灯笼的那地,只见店家已经收摊走了,四周稀稀拉拉的还有几家未关门的店铺。 季绾上前询问:“店家,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青色锦衣,大概这么高……” 店家看她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摇头道:“没有没有,你要不去月老桥那头找找。” 季绾心里的失落更甚。她原本抱有一丝期待,姜荀会不会回到走丢的地方等她?看来没有。 她拖着步子,丧气地走到桥头。只见河间漂浮着盏盏莲灯,将暗夜下涌动的河水照得透亮晶莹。河边还有几名放灯的女子,闭上眼睛正在小声许愿。 这民间习俗。花灯节这日在月老桥下放灯许愿,据说灵验得很,每年都能吸引不少痴男怨女。 季绾没有观赏的心思,她恹恹地上了桥,低头边走边想姜荀会在哪里?走到桥中央时,一堵肉墙拦住了道。季绾心神恍惚没注意,一脑门撞上去。 担忧加上疼痛,季绾瞬间委屈的不行。她皱着鼻子抬头,一张俊脸瞬间放大在眼前。 青色锦衣,白玉发冠,一双明亮的眸子不偏不倚,正好对上她的。 是姜荀。手里提着一盏橘子灯,神色从容地站在她面前。 她喜极而泣,拉起姜荀衣袖慌乱地查看,“有没有伤到哪里?遇见坏人了吗?是不是被欺负了……” 季绾喋喋不休地问着,她绕姜荀一圈,对他上下其手,发现除了衣服有些脏倒是没有伤口。 她哭的都快喘不过气来,还拍着姜荀手臂责备:“你个小混蛋……怎么那么不听话。出门前说多少遍了不能放开我的手不能……放开我的手就是不听,你是不是诚心报复我?怪我不让你和小黄狗玩……” 他看着她,眼波温柔干净又漂亮。可是,看起来又好像哪里不太对。 季绾拉过他冰凉的手指,肩膀一抽一抽地放在嘴边呵气,心里的怒气还未消,又开始吓唬他:“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你丢了我不找,被巫山婆婆抓走我也不救。知道巫山婆婆吗?就是那个只抓小孩的妖怪,专挑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下手。” 她骂够了,才发现姜荀嘴角莫名勾起,眼里有了促狭的笑意。 姜荀将手里的橘子灯递到面前,季绾一看,和她方才买的那只一模一样,灯笼身上的诗正好是下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姜荀跑丢就是为了找这个?季绾觉得心间暖,又莫名生气。她教育说:“就算是为了逗我开心也不能这么做。你若是丢了我要这灯笼做甚?”她踮起脚尖摸着姜荀后脑勺道:“以后要去哪里必须和我说,不能再玩失踪,记住了吗?” 姜荀毫无表示,季绾又问一遍:“记住没有?” 这次他点点头。 季绾见好就收,说:“好了,回家吧。”说着拉起他的手往回走。 姜荀一动不动,反而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她。 “干嘛?又撒娇。”季绾失笑,“知道错了来给我道歉?” 他许久未开口,快要不会说话了。只能喑哑着嗓子,吐出几个生硬的字:“你——叫季绾。季绾,姜荀回来了。” 两百多个日夜,伴我左右的季绾。 这次我记住你的名字,不会再忘记了。 季绾呆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心跳剧烈,只觉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姜荀语塞,结结巴巴说:“我……我答应你,不会再走丢了。” 季绾挣开远离几步,脸上表情凝滞愣了一会。姜荀眉目里显然有了神采,完全不似平时呆滞。他说话连贯,表达清晰,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她的名字。 季绾眼泪滚烫,她终于相信:姜荀,淮南王,回来了。 回想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乱七八糟的。季绾弯腰双膝缓缓跪下去,说:“妾身罪该万死。” “好端端的,你跪我做什么?”姜荀只觉得莫名其妙,弯腰想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季绾不愿,她羞愤难当,头埋得很低,问:“王爷,你什么时候好的?不会早就好了吧……那我……” “就刚才。”姜荀同她一样跪下来,解释:“和你走丢后我转到一条乌漆八黑的巷子里,越走脑袋越清醒,等回过神时发现那是一条死巷,还好我反应及时才没有撞上去。” “那……生病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王爷还记得多少?”季绾试探。 “方才我坐在巷子里捋了捋,有印象。” 季绾不敢置信,问:“全部?” 姜荀笑,好整以暇地开始从头讲起:“你是广安侯府养女,陛下赐婚嫁进王府。你教我穿衣吃饭,每晚和我睡在一块,对了,我好像亲过你额头。白天我和小黄狗闹,你还吼我来着……唔……” 季绾捂住他的嘴巴,耳朵红的快滴出血来,“别说了。妾身错了。” 姜荀扒开她的手反问:“何错之有?” 哪里错了?季绾回答不上来,诺诺说:“王爷记性真好。” 姜荀回答:“还可以。” 姜澜带着几个小厮找姜荀,来到月老桥桥头时没有立刻上去。河边站着的那名女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命小厮侯在原地,走近几步才发现,果然是沈愿。 她往河中放下一盏莲灯,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姜澜不合时宜地打断:“许的什么愿啊?” “要你管。”沈愿一听他的声音就来气。 姜澜从怀里掏出那支红豆簪子递到她面前,“还在生气?还你还不行嘛?” 沈愿问:“怎么,不送你的小九儿了?” 姜澜摸摸鼻尖,“不送了。” 沈愿不接,看着莲灯飘远了转身要走。 姜澜拦下她,指了指侍女手上多余的莲灯,说:“莲灯送我一盏呗,我也要有愿望要许。” 沈愿只想赶紧走人,用眼神示意小柔,把灯给他。 姜澜接过灯,直接抛进水里,嘴里念念有词:“愿六哥康健,西北战乱早日平定。” 沈愿揶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心思?我以为你只会流连秦楼楚馆夜夜笙歌呢。” 姜澜神色严肃地说:“身为大齐子民自然心怀天下。现在西北战乱未平,满朝上下皆忧心忡忡,我这个闲散皇子又忙不上什么忙,只能趁着花灯节来许许愿了。” 他说着往往河中投掷一枚石子,冲沈愿摆手:“我还有事,走了。” 姜澜走远后,小柔问沈愿:“姑娘,方才你许的什么愿望呀?” 沈愿望着姜澜远去的背影,说:“希望八皇子那混蛋离我远点。” “啊?”小柔哀叹,“那这愿望也没实现吧。” 姜澜上了月老桥,远远就望见互相跪拜的两个人。大晚上怪瘆人的,他走近才发现是季绾和他六哥。心中的一块巨石顿时落下,六哥找到,他也可以回去睡觉了。 不过这两人在干嘛?拜堂吗? 姜澜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皇嫂,你和六哥已经拜过堂了。怎么?还要再拜第二次吗?” “不是。”季绾一脸兴奋地望向姜澜,说:“王爷回来啦。” 姜荀背对着他,姜澜自然还不知道他好了的事情。言辞恳切地说:“我不瞎看见了,皇嫂快带六哥回府歇着吧。哦对了,从那头走。”姜澜指着季绾来时的方向,说:“沈愿那丫头就在河边呢,躲着点。” 姜荀扶着季绾站起来,听见姜澜又说:“皇嫂不必妄自菲薄。虽说六哥心有所属,但那位北狄女子从来不见其人,你还是有希望的。” “说够了吗?”姜荀转身,冷冷的问。 姜澜有一瞬间的呆滞,待他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六……六哥,你好了?” “好的不能再好了。”姜荀在他脑门在轻拍一下,说:“来,我们算算,这一年你占了我多少便宜,在季绾面前嚼了几次舌根。” “没有。”姜澜立马否认,“我没占你便宜,你是不知道我对皇嫂有多好。” “是吗?”姜荀不相信地问:“你采了她一园子的玫瑰,还三天两头提醒她我心有所属,这就是对她好?” “那……玫瑰我还就是了。况且我没说错嘛,你不是一直在寻那北狄女子?” 姜荀一时语塞,只能凶巴巴地瞪他。 季绾不生气。姜荀能回来就足够她高兴好几天了,是走是留,看命吧。 她带着堪堪的笑意望这对斗嘴的兄弟,说:“赶紧告诉周太医吧,他的头发总算保住了。” 第21章 痊愈 姜荀痊愈了。 周飞云诊了三次脉搏得出的结论。他恭敬地向姜荀禀报:“丝玛刚带回蓝靛子时,我就为王爷解过毒。当时所有的迹象表明赤魂虫之毒已解,但王爷脉象极乱情况也不见好。现在想来,应该是解毒后还需一段过渡期才能恢复。祖父快要回京了,等他来了可以验证我的想法。” 他说:“王爷,欢迎回来。” 姜荀收了手臂,说:“记得生病时,你对本王态度很不好来着。” 周飞云十分淡定,并不为自己辩驳,反而说:“王爷要兴师问罪并不急在这一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辞州战事未平,三皇子在朝中的势力早已今非昔比。这一年很多事情超出我们预料,应该好好合计一番。” “可不么。”姜荀淡笑,凝视着某处,目光专注又温柔。“本王大病一场,连媳妇都娶了。” 周飞云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黑发明眸的女子蹲在不远处的亭子下逗狗,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周飞云道:“我查了。三皇子向陛下举荐季绾,的确只是看她无权无势,构不成威胁。她也是个可怜人,无端卷入争斗。若王爷要与她和离,还望考虑季绾这段时日的照顾之恩,替她谋一条生路。” “和离?”姜荀莫名其妙,“我为何要与她和离?” 周飞云语塞,“那……那王爷不找那北狄女子了吗?赵衍已经吩咐下去了,搜寻去过北狄,年方十八的女子,和以前一样,一批一批带回来让王爷辨认。” “找。”姜荀斩钉截铁,“继续找。但……季绾先让她留下。” 周飞云走后,姜荀在墨芳轩坐了一会。 他想起五岁时,凤仪宫那场大火。他是被尹皇后的陪嫁侍女郑娥抱出来的,而母后却永远留在了里面。郑娥毁了容,当晚收拾行李带他趁乱逃出皇宫。 他们被丽妃派来的追兵追了快一个月,郑娥只能带他逃亡北狄。在大齐与北狄国土交攘处,郑娥捧起一抔黄土,告诉他:“殿下,带上它。属于你的迟早要夺回来。” 他在北狄两年,小小的心灵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年幼的姜荀,满脑子都是复仇,夺权。对故国的思念,母后的愧疚,让仇恨的种子迅速生根发了芽。 姜荀觉得,若不是遇见那个人,自己可能会一直活在仇恨里面。但是她来了,带着微弱的光,让他知道,除了仇恨,还有爱和信仰。 姜荀是在乌斯部落遇见她的。那是一个雪夜,他和郑娥被困塞外,即将成为狼群的口食。一对母女用药粉驱赶了狼群,还带他们回了毡房。 时隔十二年,姜荀还记得那股药粉的味道。各种药香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奇妙的安全感。 那个姑娘比他大一岁,个子也差不多高。会说汉话,交流起来毫不费力。他在乌斯部落呆了一个多月,只和小姑娘说话,亲切的叫人家漂亮姐姐。 小姑娘很喜欢这个称呼,时常坐在草原上指着漫天星星告诉姜荀:“那是天狼星,那是大角星,那颗……没有名字,你给它取一个吧。” 姜荀说:“那颗长得像虫子,就叫屎壳郎星吧。” “为什么叫屎壳郎?换个虫子的名字可以吗?” 姜荀指指草地,昏暗的灯光下,成群结队的小虫子正滚着粪球,忙活得不亦乐乎。 那晚他病了,郑娥一整晚不见回来。小姑娘守在床头告诉他:“你别害怕呀。大人很忙的,等我们长大他们就不忙了。” 姜荀哭,他说想娘亲了。 小姑娘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安慰说:“每次我想爹爹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对我的。希望对你也有用。” 姜荀捂着额头瞪她,凶巴巴的,说:“你怎么能随便亲人。我娘说了,亲吻以后肚子会怀小人的。” “你怀还是我怀?”小姑娘问。 “一起怀吧。” 小姑娘羡慕道:“你娘懂得真多,我娘就从不教我这些。不过怀了小人也没事,我们还能多几个伴。” 姜荀想想也有道理,说:“也对,多有几个小人,能帮我一起报仇。” “你要报什么仇?” 姜荀握紧拳头,说:“杀母之仇,要千倍万倍的还到他们身上。” “这也是你娘教的吗?” 姜荀摇头。 小姑娘道:“我希望你平平安安活下去,没人喜欢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我娘说报仇就是个死循环,越报仇人越多,杀不干净的,最后会变成恶魔。” 姜荀说:“你不懂。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半个多月后,郑娥终于联系上了北狄的亲戚,姜荀要走时,斟酌再三,还是掏出那支母后的簪子送给小姑娘,并且别别扭扭地承诺:漂亮姐姐,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 那个小姑娘在他心里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善良又漂亮。跟睡前故事里的七仙女一样,姜荀喜欢极了。 后来他被接回皇宫,曾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摆在面前。姜荀总会想起小姑娘的那句话:“没人喜欢手上沾满鲜血的人。” 那是他心里仅剩的一点慈悲。 而如今赤魂虫一事,又点燃了姜荀内心的仇恨之火。他握了握拳头,缓缓抿一口茶,这次,不会再对他们客气了。 小黄狗叫了几声,姜荀从回忆里恍过神来,望着季绾的背影思索。 季绾是个意外。之前父皇皇奶奶催了几次,姜荀都说不急。他不可能随便娶一位世家女子的,要娶也是娶年少时候的那个小姑娘。 毕竟她算得上是姜荀的初恋,又有恩于他。姜荀觉得,以身相许这种报恩方式再适合自己不过了。因此他一直寻找,然多年未果。渐渐的,姜荀也不明白找她的初衷了。 是报恩吗?是喜欢吗?还是那个年少的誓言?又或许只是自己一种莫名的执念? 那年他离开以后,也曾派人到乌斯部落寻找,可惜被告知,小姑娘回大齐了。他就这么一直找,锲而不舍地找了十年。 有时候姜荀也会问自己,她知道自己在找她吗?她嫁人了吗?甚至,她还活着吗?不然为什么找不到,大齐年方十八有过北狄经历的女子都快被他翻遍了,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后来他想着,或许自己只是想告诉她:我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没有报仇,没有手染鲜血,没有成为恶魔。我干干净净,配得上你。 可他现在做了些什么呢?姜荀苦恼,他把留给小姑娘的位置给了季绾,他心怀愧疚,却不想让季绾走。 畜生。 姜荀骂了一声,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一颗心怎么能同时装下两个人?他向来瞧不上崇康皇帝,嘴上念着尹皇后,对后宫佳丽的恩宠却分毫不少。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汪——汪——”小黄狗摇着尾巴跑进来了。 它爱打滚,还总喜欢拉上姜荀一块,为此一人一狗可没少挨骂。 小黄狗像往常一样,咬住衣衫下摆将自己往外拖。姜荀不好糊弄了,捏着后脖颈将它提溜起来,失笑道:“傻狗。我好了,往后自个儿玩去吧。” 小黄狗不依不饶地继续缠他,季绾走进来呵斥:“一边去,不准闹他。” 闻言小黄狗悻悻地放开姜荀衣衫下摆,趴在一旁捂着脑袋不理人了。姜荀说:“还是你有法子,它只听你的话。” “它被我骂怕了。”季绾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蹲下身爱怜地抚小黄狗脑袋,说:“它还没有名字。王爷给取一个吧。” “呃……”姜荀顿了下,说:“要不叫小黄,大黄,中黄?反正它这身颜色,是与黄分不开了。” 小黄狗大叫,表示抗议。 季绾道:“它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姜荀抓后脑勺,好吧,他就是个取名废物。姜荀只得说:“叫屎壳郎吧。” 季绾:……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可是方才王爷说他这身颜色,与黄分不开。” “无妨。”姜荀道:“它是皇家屎壳郎。” 小黄狗倏忽站立起来冲着姜荀汪汪大叫。姜荀不理它的抗议,摸它脑袋,边摸边说:“就这样定啦,皇家屎壳郎。” “周太医什么时候走的?”季绾瞅了一圈没见到周飞云,疑惑发问。 姜荀回答:“早就走了。那会你在逗狗,没注意。” “王爷应该叫我的。”季绾懊恼,“来者是客,况且周太医帮了我们这么多,不送失了礼仪,叫别人非议淮南王府忘恩负义没心没肺。” 姜荀笑,他从不在乎这些人情世故,眼下却总觉得季绾越来越有女主人的风范了。上午他听赵衍禀报,说王妃不久前,是怎么叫他遣散下人的。姜荀只觉得心头一暖,好像一颗浮浮沉沉的心忽然之间有了依靠。 必须承认,他挺享受这种感觉的。 “王爷什么时候进宫?”季绾问。 “明天一早。” 季绾点头。姜荀进宫,无异于昭告天下,淮南王回来了。朝堂风云变幻莫测,不知道这一次遭殃的又是哪几家? 姜荀回归,诸多事情需要整理。赵衍来报:“王爷,您请的几位贵客到了。” 季绾了然,欠身福了福准备退下。刚走到门口又被姜荀叫住,他说:“那个……呃……你就在王府呆着,哪里也不要去。” 姜荀看季绾呆呆的,似乎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难道说的还不够明白?他又说:“总之你呆在王府,哪里也不要去。我刚回来危机还未解除,不要乱跑。” 季绾点头答应,姜荀不好意思地避开视线,直到赵衍发问:“王爷,可以请他们进来了吗?” 姜荀假咳两声,一本正经道:“嗯,请进来吧。” 第22章 两个媳妇 入夜后墨芳轩灯火辉煌,姜荀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手里把玩着一只青瓷茶具。他听底下若干大臣吐了一晚上的苦水,眼下只觉得头有些痛。 户部侍郎郭子渝方才进来时,先是呆若木鸡地站了一刻钟,反应过来后双腿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道:“王爷,你终于回来了。” 若不是赵衍拦着,姜荀怀疑郭子渝那厮会抱上自己的大腿,将鼻涕眼泪全蹭在他的玉锦华服上。 他内心不无动容,这帮都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辅臣,流落在外时就帮着自己韬光养晦,回宫后又力排众议保他登上高位。他们中武将居多,文官只有郭子渝官职高一些。 郭子渝一脸斯文相,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子弟,在一帮五大三粗的武官中很是惹眼。他胆小,还爱哭鼻子,但心思细腻,遇事又颇有见解,姜荀也就不在意他爱哭鼻子这种小毛病了。 郭子渝从上一任户部尚书辞官归田说到新任戴贤,言辞中无不透着对新任上级的不满。等他絮絮叨叨发泄完了,姜荀揉揉眼皮,才问:“听闻今年户部亏损严重,以致拿不出军饷抵御外敌,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郭子渝擦了一把眼泪,正义凛然道:“怎会不知。每年五月各省将赋税上缴户部,由我和右侍郎亲自核算,今年情况颇为奇怪。按理说,蜀州大旱,江南水患确实有一定影响。户部账目看上去因为这两次天灾降了大半,我却觉得另有隐情。” 姜荀知道他在这方面颇有作为,眼神示意他继续。郭子渝又说:“大齐幅员辽阔,粮草主要来自四个地区,蜀州、江南、安东以及南邱。蜀州江南遭遇天灾,粮草数目下降实属正常,但外人不知道的是,四个地区中,蜀州和江南的粮草只占三分之一,大头在南邱那边。就算蜀州江南因为天灾减少上缴的粮草,也不可能缺这么多。” 姜荀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户部在玩暗度陈仓的把戏。户部尚书戴贤是三皇子提拔上任的,为谁做事一目了然。 司武官徐长廉道:“臣听说赋税由地方官代收,再统一运往户部粮仓。这期间辗转多部,莫非连地方官也被收买了?” “可能性不大。”姜荀摸着瓷杯思索片刻,说:“三皇子的势力主要集中在京城,暂时还伸不到地方去。只是我想不通,他们为何少报粮草?少报的那些又藏在哪里?京城什么地方容得下这么多粮草?” 郭子渝狡黠一笑,有点小得意地说:“臣早就注意到了。派人暗中调查,得到的消息是,粮草不在京城。” “不光粮草,户部少上报的钱财,织锦都不在京城。臣调查过,早在从地方运往京城时,上缴的物资就一分为二,一部分运往京城,一部分北上运往潞门关。” “哦?”姜荀吃惊。他原本以为三皇子私藏粮草等物资,只为了转手二卖,从中捞一笔钱财,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若转手二卖,京城多的是商贾为何还要绕道潞门关? 潞门关是大齐的边境之一,出关再往北几十里便是北狄。难不成要与北狄做生意?姜荀一时摸不着头绪,抿了抿嘴唇,吩咐说:“子渝继续调查,有消息随时来报我。” 郭子渝应下,有关户部税收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司武官徐长廉开始说另一件事:“王爷,如今西北辞州战事吃紧,弩羌善战从不议和,只怕陛下会派您前往支援辞州。臣怕户部拖了后腿,若粮草军饷跟不上,前方将士也有心无力。” 闻言,姜荀轻蔑地笑了笑。弩羌占据西北,和大齐以辞州为界。两国交手频繁,弩羌一直处于劣势,在姜荀眼里,他们一再进犯,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手下败将而已,若我出征西北,定让他们龟缩回去,五年内不敢再犯。不过你说的户部后勤跟不上的确是个问题,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 众人大眼瞪小眼,暂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姜荀看一眼更漏,已是亥时三刻了。 “罢了。”姜荀摆手命他们退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和陛下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若干人鱼贯而出,郭子渝走在最后,他走走停停,时不时又回过头来望姜荀几眼,最后还是折回来,重新弯腰行礼,道:“王爷,臣还有一事要说。” 姜荀知道,郭子渝想的一般比别人要多。每当有私事要说时,郭子渝便最后走,犹豫半晌又回过头来。上次他这样,是劝谏姜荀爱护名声,不要让亲兵频繁带女子出入王府惹人非议。 姜荀不在乎这些。天下悠悠之口是挡不住的,他要做的事情没必要理会流言蜚语,顶多落得个风流浪荡的名声罢了,总比找不到那小姑娘要好。 只见郭子渝伏腰垂首,说:“臣知道王爷不喜下属插手私事,但该说的臣还是得说。” “愿闻其详。” “王爷一病许久,朝堂变化莫测如今归来处境实属不算好。若能通过缔结姻亲拉拢一方名门望族,也是不错的法子。” 姜荀脸色骤变,郭子渝继续说:“沈氏一族就不错。沈国公府是开国勋贵,在朝中甚有威望,宗亲氏族盘根交错,遍布三省六部。若有他们助力,王爷也不至于在朝中处处掣肘。况且,臣听闻,那位沈氏小姐,对王爷……有爱慕之心。虽说王爷正妻之位已有主,但侧妃……” 姜荀站起来将他扶起,平静的神色下声音犹如寒冰:“时候不早了,郭大人请回吧。此事,莫要再提。” “可……” “郭大人。”若不是看在郭子渝一身才学又辅佐自己多年的情谊上,姜荀早就拔了他舌头撵出京城去了。“你应该知道,我的生母尹皇后,本就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孤女。陛下愿为了前途再娶侧妃,我却不愿。” “我姜荀,不需要靠女人上位。” 从墨芳轩出来后,姜荀一路往西院赶。夜风凛冽,在耳边呼呼作响。他疾步走在长廊上,腰间的玉珏撞上腰带,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想起回到西院,暖阁中已经备好了热水,屋内季绾亮着一盏灯等他,就觉得心头一热。 多少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 果然,步子未及西院时,远远地就望见一个瘦削的人影侯在院门。 除了季绾,还能有谁。 她单薄的肩在寒风中显得孤苦伶仃,灯光惶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不禁想起自己生病时,季绾也经常这样。他在含章馆被楚太师逼着背书背到很晚时,从宫里看望父皇回来时,季绾总是等在门口。 她会问他饿不饿,今天过的好不好,即便姜荀大多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季绾也乐呵呵地笑。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想。 他大步上前,问:“外头风大,怎么不进去?” 季绾笑,毫不在意的样子,她回答:“这就回去了。暖阁中已经备好热水,王爷可以先去沐浴。夜里凉,已经烧好了炉子,还有屋里的桌上有夜宵。王爷晚膳吃的少,又忙活了一整天,妾身怕你饿着。” 姜荀越听越不对劲,季绾这语气怎么像告别似的。 语毕,季绾欠身福了福,越过姜荀往另一头走去。姜荀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住她的胳膊问:“你去哪?” 季绾一本正经地道:“妾身搬去玉芙院了。王爷既已痊愈,自然知道我们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王爷愿意暂时收留,季绾感激不尽。等王爷解除危机,妾身也该……” “也该什么?”姜荀心里头生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看着季绾无辜的眼,小巧精致的鼻尖,又想起那位北狄的小姑娘,脑海中不由得将这两个人重叠在一起。 季绾见他脸色不好,吓得立马改口,说:“王爷好好休息。妾身告退。” 姜荀蓦地回神。真是疯了,那个小姑娘长大后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姜荀心乱如麻,只得冷着脸回答:“嗯,你回去吧。” 然而半个时辰以后,他就后悔了。 姜荀躺在床上,只觉得这床怎么就这么大,翻几圈身子都够不着边。他翻来覆去,平躺侧躺,被子盖好再踢下去就是睡不着。 他的脑海里都是以前怀里温软香玉的味道。季绾的身上很香,都是用同样的香胰子,但季绾身上就是比他更香,莫非她多涂了几遍?还是天生的?这被子她也盖过,也许还有她的香味吧。姜荀凑近猛吸几口,有点失望地放开。 这被子是新换的。 姜荀头一次觉得季绾做事有点太周全了,好好的被子,换成新的干嘛? 他又翻了一个身,想到季绾刚来王府时,教他吃饭,还教他洗澡。他越想越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有颜色的废料。 他只得一遍一遍地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混蛋,畜生,王八蛋,负心汉……什么难听就骂什么,最后越骂越气,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季绾,北狄小姑娘。 怎么办呀,他真的不想娶两个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小可爱们给我留言,收藏,笔心心 第23章 利用 翌日,姜荀醒的很早。待梳洗完毕换好朝服时,天才微微发亮。 进宫的马车早就备下了,他一只脚踏出王府,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望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空荡寂静的门庭和随风摇曳的树枝。 姜荀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回想起生病要出门时,不能陪同的季绾总是将他送至门口,挥舞着手绢说等他回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惨,这待遇还不如从前呢。随即又叹口气,安慰自己,和一个姑娘嫁置什么气。再说了,两人这乱糟糟的关系,他也没脸见季绾了。 他吩咐下去:“王妃若要出门需得有人跟着,别让她乱跑。” 不怪姜荀婆婆妈妈地交待一堆,他总觉得,只要稍微不注意,季绾就会跑了。 季绾一夜好眠,上午先忙活了会菜园子,吃过午饭后闲下来。她一整天无所事事,想出门逛逛又想起姜荀的嘱咐:危机尚未解除,不要乱跑。 还是不要给他添乱了。季绾这样想着,打算回玉芙院躺会。刚起身就听见碧莲急匆匆来报:“王妃,章妈妈来啦。” 章妈妈是和惠郡主身边的贴心人,此次前来是谁的意思一想便知。季绾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事情不太妙。 章妈妈还是那副刻板的样子,她自小跟在和惠郡主身边,见过燕王府的繁复华美,也体验过广安侯府的虚有其表。眼下跟在王府引路的丫鬟身后,只觉得这淮南王府真是非比寻常。 与广安侯府相比,淮南王府自然富贵万分,但又不同于燕王府的财气外显金雕玉啄。这淮南王府该气派的地方气派,该低调的地方低调,章妈妈观察一圈下来,只得用“规矩”两个字来形容。 规矩,实在是太规矩了。就连丫鬟小厮身上都透着一股端正,待客接物像是计算好似的,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谁把王府管理的仅仅有条?答案显而易见。 章妈妈心头升起一股不悦。季绾在侯府时没甚特别,总会叫人忽视她的存在。在章妈妈看来,除了那张有几分姿色的脸蛋以外,还真是一无是处。 没想到出嫁后倒是活出了一条路子。果然,女人还是得嫁得好。 在章妈妈思前想后的时候,丫鬟带着她穿过长廊,绕过曲径已经来到玉芙院了。 毕竟人还在王府,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章妈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说此次来的目的:“入秋以后,夫人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这几日梦魇缠身睡不好觉,心里又惦记着王妃更是瘦脱了相,特派奴婢来请王妃回府看望。” “都说母女连心。夫人病了许久,怕叨扰王妃清净一直不让奴婢来报。时常在王妃以前住过的院子徘徊,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妃再忙,也抽空回去看看吧。” 季绾心里翻了个白眼。和惠郡主怎么可能在她那间阴冷潮湿的破院子里徘徊?这帮人为了骗她回去,还真是什么谎话编得出来。 章妈妈当然敢说,她一早就得了夫人命令,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季绾接回来。因此跪在地上,挤出几滴眼泪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季绾不愿意也推不掉。 和惠郡主拿母亲的头衔来压她,不去就要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季绾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一路无话,广安侯府门前清冷,房檐上稀稀拉拉地停了几只麻雀。季绾看广安侯平时用的马车不在府中,便知道父亲当值还未回来。 许是为了避风,宜春堂主室关着门。季绾顿了顿脚步,步履款款走上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季妍。 季妍好像老早就等着她似的,笑嘻嘻地将她迎进去:“绾姐姐,可算等到你了,娘亲整天念叨,做梦都盼着你来,快进来说话。” 季绾进了屋子,才发现和惠郡主侧卧在软榻上,妆容不似往日华贵但依旧得体,完全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她脱了披风由丫鬟挂上,才缓缓上前说:“女儿给娘亲请安。娘亲身子可好些了?” “臣妇当不起王妃这声请安。”和惠郡主乜她一眼,不急不徐的喝下一口冒着白气儿的热茶,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以往我还不信,等事情落在自儿头上,才知道古话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等季绾辩解,和惠郡主就数落开了:“托人带话,送信都不见你回复,可见淮南王府下人办事不力,连王妃娘家人都不放在眼里。非得派章桦走一趟才见着你人,真不容易。” “不是下人们的错。娘亲的吩咐女儿都收到了,是女儿一时糊涂忘记了,怪不得旁人。” 和惠郡主心里冷笑一声,给台阶都不顺着下,在王府呆久了果真人也变傻了。“好。王妃忘记了也无妨,反正你人就在跟前,咱们当面说。八皇子你见到了吗?他和季妍,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季绾心里早有准备,把准备好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已经见过八皇子了,只是他……” “他怎么样?相貌如何?品行如何?”未等季绾说完,季妍迫不及待问道。 “八皇子相貌上佳,品行纯良。只是女儿认为,他并非适合妍妹妹,还是罢了吧。自古姻缘天注定,强求不得。” 和惠郡主不悦道:“适不适合也要见了才知道。原本中秋节宫宴我都安排好了,让季妍随你出席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你倒好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这下恐怕要等到除夕了。过完年季妍都十六了,耽误不得。” 和惠郡主估计怕季绾再撂挑子,只见她拉起季绾的手,继续循循善诱道:“绾绾,这些年侯府对你怎么样心里有数吧?我虽然严厉了些但平时吃穿用度却不曾少你。淮南王虽说曾经风光但大势已去,季妍嫁进皇家也能处处帮衬你,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大局意识……” 季绾被和惠郡主母女拉着说了一下午的话,大有季绾不答应就不放她走的架势。季绾听得头晕脑胀,只觉得身子隐隐有些不舒爽。 并非是她不帮,而是觉得季妍和八皇子实在不对付。八皇子那风流性子,季妍嫁过去能受得了?况且她虽为八皇子名义上的皇嫂,但皇子婚事一向由陛下裁决,哪有她插手的份。 正在季绾头痛万分的时候,二夫人秦氏一脸春风满面地带着一儿一女进了宜春堂。 “听说王妃回府了?这次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咱们二房的份……”秦氏边往院里走边嘀咕。 进屋见了季绾,秦氏先是拖儿带女地给季绾行了礼,又装模作样地请了和惠郡主安,才说:“好些日子不见王妃了,怎的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府里都没准备。对了,昨儿个老太太还和我念叨,王妃回门时送的那只千年老参极好,就是用的太快了,入药都不够两次。” 秦氏用手帕捂着嘴呵呵一笑,又给一儿一女使眼色,让他们上前讨好季绾。 和惠郡主平日里就和二房一家子不大对付,她因为八皇子和季妍的事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撒,秦氏送上门来正好。 和惠郡主毫不客气道:“绾绾这次来的急,什么都没带。二夫人想捞点好也不打听清楚,丢人现眼。” 秦氏一听这话瞬时气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大夫人这话就说的过分了。王妃怎么说也是侯府的人,回娘家还不许我来探望?再说了咱两就别计较丢不丢人了,都不是亲娘又想捞点好,就得上赶着来。” 秦氏母家是商户,自小读书不多又没甚修养,说话极其直接,急起来也顾不得弯弯绕绕了。她听和惠郡主说季绾这次是空手来的,捞不到好处还白挨一顿骂,秦氏可不吃哑巴亏。 和惠郡主,秦氏你来我往,宜春堂许久没这般热闹过了。季绾越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也昏沉沉的。 碧莲看她脸色发白,上前扶起季绾道:“王妃,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 和惠郡主越想越气,这一天天的就没一件顺心事。亲生女儿婚事还没着落,养女又不听话,二房还上门找事。她语气不善道:“且慢,我还有话对你说。” 和惠郡主一个眼神,就见章妈妈撸起袖子二话不说朝秦氏三人走去。秦氏被来势汹汹的章妈妈唬住了,中气不足地问:“你不过一介……一介奴婢,还……还能赶我出去不成?” 章妈妈正是这样打算的。她未跟在和惠郡主身边时做过不少粗活,手上有的是力气,平时在小姑娘胳膊上随便拧一下就能叫人当场落泪,赶人出门还真难不倒她。 “一天天的没个安生,大老远就听见鬼哭狼嚎,一帮妇人成天闲的。” 说话的人正是广安侯。他进门,黑着一张脸,任谁看了都知道心情不佳。 和惠郡主见夫君回家赶紧迎上去,边帮他卸下身上的披风边对秦氏说:“时候不早了,二夫人慢走不送。” 秦氏哪里需要她提醒,翻了个白眼拖着一双儿女头也不回地走了。 “侯爷,我正和绾绾商议季妍和八皇子的事呢。咱们不都说好了嘛,绾绾身在皇家势单力薄,那淮南王又是个没前途的,侯府还是得靠季妍。”和惠郡主依旧一套说辞,却不知道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广安侯反问:“淮南王没前途?你听谁说的这些混账话?” “不是……”和惠郡主摸不清广安侯的态度,说:“这不明摆着嘛,淮南王那傻样都快被皇家放弃了,等三皇子被封为太子铁定对他赶尽杀绝,咱们得趁绾绾还有点用处的时候办成事。晚了就……” “休得妄议朝政。” 二人说话声很小,季绾走过来道别,不偏不倚正好听到下半部分。 第24章 回家 广安侯说:“淮南王今日风姿朗朗地出现在朝堂上,舌战群儒辩倒了一帮文臣。不光如此,他还请陛下下旨彻查六部账目,绝不姑息作假谎报。陛下对淮南王言听计从,这样的人你告诉我他没前途?” 和惠郡主大惊,不敢置信地问:“他……他不傻了?” “反正看上去没任何毛病。我在礼部当值今儿一下午就来了三拨人,尚书大人已经被请进督察院了,我听说是因为他和户部尚书走得近。现在人人自危,朝堂恐怕马上就要变天了。” 这么一说和惠郡主就明白了。她这些年虽然对广安侯有怨,但遇事还是一条心的。赶紧出谋献策说:“侯爷不必担心,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一来侯爷官职不高,查也查不到您头上来;就算查到您了,那淮南王是谁啊?不还是自家女婿嘛,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广安侯眉头直跳,前些日子他跟着尚书大人在醉仙楼刚和户部尚书打过照面,虽然什么也没发生,但两位尚书大人若真出了事,他也很难不被牵连。 “论整治朝堂的手段,淮南王可比三皇子强多了。”广安侯眼中露出丝许欣赏的神色,说:“淮南王这样大动干戈,我估计是因为户部那帮蠢货不肯下发军饷,影响前方战事了。如今辞州战况紧急,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可是辞州已经打了一月有余,淮南王现在要求彻查六部账目也无济于事,前线如何等得了。” 广安侯又说:“所以户部侍郎郭子渝提出了‘勾股债’,以大齐的名义在民间募集钱财,等弩羌归降之后,每年弩羌上贡的钱财物资按比例返还给购买‘勾股债’的人。在淮南王的举荐下陛下已经同意了。” “这……能行?毕竟是掏银子的事,谁会买这‘勾股债’?并且谁能保证弩羌一定归降,算来算去这就是个赔本的买卖。” “陛下,后宫嫔妃,就连太后娘娘都自掏腰包买了一批,京中天潢贵胄谁还敢不买账。郭子渝这个法子是真的狠,也得亏淮南王敢打包票弩羌一定归降。况且如今多的是人想在淮南王面前露脸,勾股债早被抢购一空了。” 季绾平时虽不涉及朝政,但脑袋却灵光的很,这一听就明白了。这勾股债无异于是在赌博,皇帝带头下注,其他人纷纷效仿。若姜荀能打败弩羌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战败……岂不是白花花的银子都打了水漂?那些买勾股债的人能甘心才怪。 姜荀何时出征?季绾瞅一眼外头,只见天已经黑了,风呼呼地卷起落叶,不知不觉中,寒冬来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季绾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姜荀。 她拿了披风胡乱系上,给广安侯请了安,便不顾身后和惠郡主的呼喊小跑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和惠郡主小声埋怨道:“今日让她给八皇子和季妍搭个线也是,推推囔囔的一脸不愿意。你看看,这就是你疼出来的好女儿。” 季妍从头听到尾,硬是没搞明白这勾股债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淮南王那傻子好了,如今还十分得圣上喜爱。那季绾岂不是白捡了个便宜? “娘亲,我要嫁八皇子。”季妍愈发着急地说。 “八皇子就算了吧。”广安侯坐下喝了口茶,继续说:“宫里淑妃娘娘来消息了,八皇子再过两年八成要去封地。听说封地在南边,你还想远嫁吗?” 提及远嫁,季妍立马噤声。她是想嫁皇子没错,但若是远嫁封地的皇子还是需要再考虑的。且不说封地山迢水远,去封地的闲散皇子能有什么前途? 连和惠郡主也说:“那还是算了吧。相比起来还是沈国公的世子好些。” 碧波院中,秦氏听二爷季礼说起勾股债的事情,蓦地盘腿坐下,拿起案上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敲打。 只听季礼洋洋得意地说:“有什么好算的。我告诉你,这勾股债一听就是赔本买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同僚们只不过想卖陛下个面子,就当为国捐款了。你放心我糊弄过去了,一点也没买。” 秦氏算明白后一指敲在季礼脑门上,气急败坏地问:“谁告诉你是赔本买卖的?” “就……大家都这么说啊。” “一派胡言。”秦氏破口大骂,“既然是赔本的买卖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买?都想为国捐款?我告诉你,勾股债根本就是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淮南王出征以来与弩羌交手三次,从未战败。况且,弩羌多玉石珠宝,上贡肯定少不了这些。按照勾股债给的利息,我们将玉石珠宝以更高的价格转卖,稳赚不赔。” 二房向来秦氏当家。她商户出身,自小在账房长大,5岁起算盘便打得比同龄人更利索,因此钱财的事情上季礼十分信任她。 此时听秦氏这么一说,季礼才浑浑噩噩道:“那同僚们……” “都是骗你的。”秦氏接话,继续说:“这和赌博有点像,只要弩羌战败我们就赚了。依照淮南王以往的胜率,多的是人买。” 季礼凑过去,小声讨教:“我听户部说过几日还会再放一批勾股债出来,要不我先去探探口风?” 秦氏盘算了一会,说:“咱们不光得买,还得大批大批地买。如今淮南王好了重归朝堂,这勾股债是他推行的第一道指令,正是我们表明立场的时候。我告诉你,不光你我,还有这一双儿女的前程都指望在他身上呢。明儿个我就上王府见见季绾,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正说着,丫鬟上来禀报:“二爷,太太,淮南王到侯府门口了。” 季绾是在侯府门口见到姜荀的。他站在门下,有些茫然地望向侯府牌匾。见季绾出来了,才笑着说:“正打算进去找你呢,你倒好,自己就出来了。” 他脸上是盖不住的疲惫,季绾心疼,赶紧上前说:“王爷怎么来了?外头风大,快回车上吧。” “无妨。”姜荀道:“我听下人说你回侯府了,特地来接你。瞧着这广安侯府的牌匾有些旧,也是时候换新的了。” 季绾不说话,听见姜荀自言自语道:“想起你回门那日,我及时出现侯府的疯狗才没有撞伤你。对了,屎壳郎也是那天带回去的吧。我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府门前的海棠开的特别繁盛,我还承诺过要为你种满院子的桃花,这些都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也没有很久,七八个月前的事情而已。”季绾回答。 “是么?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姜荀望着她,忽然叫了一声:“绾绾。” 季绾心里头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这名字其他人也叫过,怎么姜荀叫起来就这么……好听呢? “绾绾,我觉得,我们相识好久了。” 季绾笑,眉眼弯弯的,温和又绮丽,她说:“七八个月就叫久的话,那一年五年十年叫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吗?” “谁知道呢?”姜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说:“走吧,该回家了。” 二人走到马车跟前,身后传来和惠郡主的呼喊,“王妃且慢。” 和惠郡主小跑上来,身后还跟着一脸赔笑的章妈妈。季绾从小就没见章妈妈对自己谄媚过,莫名打了个寒颤,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季绾知道和惠郡主的目的,她是来为广安侯说情的,怕淮南王彻查六部一事牵连侯府。和惠郡主言辞闪烁左顾而言他,季绾被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姜荀忍住不耐,道:“今儿个太晚,岳母若得空不妨明日来王府细说。” 和惠郡主给季绾递给了眼色,连连答应下来。姜荀没再停留,待季绾上了马车,又回过头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和惠郡主手里的暖炉。 和惠郡主怔住,以为他还有事吩咐,大气不敢出。 好巧不巧,秦氏也到了。 她显然有备而来,命下人将备好的礼品呈上,凑到姜荀跟前讨好:“王爷王妃好不容易回侯府一趟,哪能空手而归?臣妇知道王府锦衣玉食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可这些茶叶是我爹从南边带回来的,初春最嫩的茶尖儿,王爷莫嫌弃带回去尝尝鲜。” 和惠郡主当场就黑了脸,又不好发作,只得讪笑着帮腔:“是……是,王爷王妃别嫌弃。” 姜荀让下人带上,又道了谢,临走前盯着和惠郡主的手炉道:“这个……能给我吗?” 和惠郡主立马反应过来。虽说刚入冬尚未下雪,但京中冷得跟冰窟窿似的,屋里早就烧上火盆了,王爷这是冻着了。 和惠郡主贴心道:“这只炭火不足,王爷稍等片刻,臣妇叫人去取新的来。” 姜荀伸手,和惠郡主只得将手炉乖乖上交。“多谢。”姜荀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季绾上车后倚着垫子,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了,连外头秦氏来凑热闹也不知道。她觉得冷,又觉得困,恍惚间手里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姜荀问她:“冷吗?” 季绾抱着手炉,摇头蔫蔫地回答:“不冷。” “不冷也靠过来。”姜荀掀开裘衣将人罩住,吩咐外头的车夫,“走吧。” 季绾被他罩在胸前,只露出忽闪忽闪的眼睛。她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怪,轻轻动了动小声说:“真的不冷。” “我冷,别动了。” 季绾真的不敢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QAQ,提前和大家说一声 第25章 生疑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季绾很快就乏了。 她强打起精神,犹豫再三还是开口:“王爷,我父亲……” “他不会有事。”姜荀自然知道季绾在担心什么,揉着眉间耐心同她解释:“这次主查户部,故意闹出点动静只是提醒旁人,休想与户部沆瀣一气。广安侯官至七品,还真翻不出什么浪来。” 季绾闻言顿了顿,总觉得这番话哪里不对,又想不出理由来。 姜荀继续说:“不过广安侯是我丈人,官职也该提一提了。等事情一过就给他提一提品级,免得他们总来烦你。” “王爷怎么知道?”季绾愕然。 自己从未在姜荀面前提过侯府的任何人任何事,可听他的语气,似乎早就知道侯府众人想通过自己捞点好,并且季绾不乐意。 姜荀笑道,“侯夫人收了一名孤女养在膝下,在京中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当初我病成那样,你还欢欢喜喜地嫁进来,对侯府并无不舍。一般疼女儿的父母,知道要嫁我想必日日以泪洗面,入府后也时常派人探望,侯府可没做那些事。” 他如数家珍地将侯府对季绾的不重视一一道来,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观察得知,季绾听的一愣一愣的,好像自己经历这些事时姜荀就在身旁一样。 季绾忽然觉得多年来积攒的愤懑找到了一处出口,如洪水般倾泄而下。她原本以为自己习惯了妥协,忍让,习惯了看淡一切。可在姜荀面前又仿佛一个斤斤计较的孩子般,执拗且小心眼。 她补充道:“不止这些。十五那年我生病,在锦兰院一躺就是大半年。后来听说在我缠绵病榻时,曾有不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大夫人拒了。我估摸着,她就是见不得我好。” 姜荀闻言半天没吱声,许久才嗫嚅道:“幸好拒了。” “你说什么?”季绾没听清他的话,反问。 “没什么。我说你以后就安安心心在王府呆着,他们不会再来叨扰你。” 季绾忽然就不说话了。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怎么在王府安心呆着?又能呆多久?说起来她虽然是姜荀明媒正娶的妻,但空有这个头衔罢了。二人之间好似埋了一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炸了,到时候季绾还得言笑宴宴地接过一封和离书,感恩淮南王府垂怜。 想想都觉得憋屈。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季绾不知道。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想走了。 车厢里一时寂静无声,姜荀似乎也察觉到方才那番话不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错,两人这不上不下的关系,姜荀进一步不能,退一步又不舍,真是头疼。 “总之……你就在王府呆着,哪也别去。”他拢了拢裘衣,避重就轻道:“王府大的很,够你种花种草了。” 回到王府后,姜荀将季绾送回玉芙院,在院门外看她进去了才离开。赵衍跟在身后小声汇报着朝中大小事。见姜荀频频回头望,心不在焉的样子。话锋一转道:“王爷若舍不得王妃,进去就是了,名正言顺的怕甚?” “你不懂,本王没脸见她。” 姜荀烦躁地问:“你说南蛮人如此厉害,连赤魂虫,陨蛇这样的稀奇玩意都造得出来,他们会不会有某种能让人一分为二的药?你明日去找周飞云打听打听?” 赵衍一脸无语的表情劝说:“王爷,周太医查赤魂虫,陨蛇的由来已经够废心思了,就别再为难他了。再说好端端的大活人,一分为二干什么?” “人生得意须尽欢,王爷既有意王妃干嘛还藏着掖着打马虎眼儿。那位北狄女子咱都找了多少年了一点音讯也没有,王爷你扪心自问,找那北狄女子到底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报恩,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姜荀一时语塞,许久才喃喃:“本王一诺千金,说了娶她决不食言,除非她早已婚配这誓言才算不得数。” 这么些年他好像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想再见见她。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也无妨,只要再见一面,知道她无恙就好。 “那王妃呢?”赵衍接着话头问:“王爷对王妃又是什么心思?” 说起季绾,姜荀锋利德眉间瞬时柔和下来。季绾在他心中,与那北狄女子还是不同的。 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他日姜荀若知道少时爱慕的仙女姐姐早已婚配,只会感叹世事变迁再顺道送上祝福。可若是季绾嫁作他人妇,姜荀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放过她,抢也要抢过来。 “罢了,不说这个。”姜荀摔了袖子,问:“三皇子那边查到什么?” 赵衍一听要聊正事,立马严肃道:“我们的探子卧底多日,打听到三皇子几月前私底下接见过北狄秘使。” “哦?”姜荀神色正然,自顾自说:“北狄与大齐兵力相当,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以潞门关为界各自安好。派人出使大齐本就古怪,更别说是秘使。还探听到什么?” “三皇子与北狄秘使在京畿交谈两日,离开时手里拿了一封……一封血书。” 血书?姜荀大惊,心底涌上一股不好的念头。 那血书若是北狄国君所写,千里迢迢派人送到三皇子手中又是为何呢?只能是他们做了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三皇子所谋为何?答案只有一个,兵权。 自姜荀被寻回皇宫以来,三皇子屡屡与他较劲。朝中势力二人不相上下,但论兵权,论武力,姜荀自认为领先太多了。三皇子最稀缺的,正好是北狄最强盛的。 姜荀快步走回西院,吩咐道:“让探子想办法将那封血书弄出来,明日叫沈兮和司武官来见我。” 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翌日天微微亮,姜荀刚睁眼就听到外头有小厮来报:“王爷,王妃病了烧的厉害,周太医已经到门口了,可要过去看看?” 姜荀一个打滚从榻上坐起来,简单梳洗过后就往玉芙院奔。 玉芙院内,周飞云掀开厚重的帷幔走出来,坐在案前开方子。姜荀忙不迭上前问:“她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周飞云边下笔飞快地写药方边说:“王妃受了风寒需要好好修养,先按这个方子去抓药,喝下还不退烧再唤我过来。” 姜荀对周飞云的医术还是十分信任的,二话不说将药方递给小厮,末了又觉得不放心,吩咐赵衍带上碧莲亲自去办。 周飞云看他一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姜荀双手负在身后,问:“有话但说无妨。” 周飞云向来是个直脾气的主,他在太医院我行我素得罪人不说,在姜荀面前也只是稍作收敛,态度恭敬说地说:“王妃感染风寒实在不宜住在此处。且不说入冬后天气寒冷,屋里没有地龙。这院子背阴潮湿,实在不适合养病。” 姜荀了然。 王府从不铺设地龙,往年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再寒冷也只是生个火盆。姜荀自幼习武不怕冷,这么些年王府众人也都习惯了,完全没考虑到季绾。 周飞云不怕死,继续说:“臣自知不该插手王爷私事,但有些话必须要说。”他瞟了一眼里屋的季绾,缓缓道:“臣知道王爷心中另有佳人,病好以后不愿再与王妃亲近也正常。但北狄女子对王爷有恩,王妃就没有吗?” “王爷即便对王妃无意,也好生相待,替她找个好归处,不用……” “闭嘴。”姜荀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现在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听周飞云那意思,怎么像自己虐待季绾似的? 天地可鉴,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季绾,却没有苛待过她。季绾主动搬离西院,留他一人苦守漫漫长夜,姜荀也憋屈着呢。 他沉默了一会,又劝自己:算了算了,就是自己的错。季绾一个姑娘家,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难不成还会厚脸皮的黏上来吗? 虽然他挺想季绾脸皮厚一点缠上自己的,但姜荀知道,那样就不是季绾了。 “你说的对,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考虑不周让她受委屈了,本王改就是了。”姜荀好脾气地妥协。 周飞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说:“臣只是希望王爷记着王妃这份恩。王妃曾救王爷于危难之时,且不说在王爷病中她照料有功,若不是王妃献上北狄路引,只怕今日蓝靛子还不曾带回来。” 姜荀混沌的脑海突然如拨云见日般无比清明,他问:“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北狄路引?” 周飞云毫不避讳道:“当日王爷不在所以不知道,丝玛去北狄的路引,是王妃的。那时三皇子与户部尚书交好,我们不敢冒然前往户部申请路引,还好王妃拿出了自己的路引,丝玛才能顺利出城到达北狄。” “她……她为何会有北狄路引?”姜荀心脏狂跳,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迸发出来。 “具体细节臣不知,王妃只说她在北狄生活过一段时间。” 年方十八的北狄女子有多少?姜荀自问,这些年被他搜寻过的,几千人是有的。可能吗?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欲呼之欲出,又被姜荀迅速压下去。 周飞云见姜荀一脸古怪的神情,凑到跟前问:“王爷,你说有没有可能……” 第26章 生病 周飞云的话正中下怀,回应他的是姜荀良久的沉默。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姜荀是不信的。可这个念头就如燎原的野火,一旦起势就再也压不住了。他心中甚至已经开始欣喜,季绾是她,她是季绾,自己喜欢的人,从始至终就是同一个人。 可若不是呢? 那也没关系。季绾年方十八,去过北狄本就满足两个前提条件,若不是就当徒劳罢了。反正这些年他总在希望与失望间来回反复,早就习惯了。 他说服了自己,恨不得立马钻进季绾屋里拉她起来问清楚:你去北狄做什么?在北狄生活了多久?你小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人?他承诺要娶你…… 可还不是时候。 姜荀回头,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幔深深望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季绾的事情,还是慎重些好。那不知所踪的北狄姑娘横在二人中间,关系已经够僵了。冒然询问若季绾真的是她,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姜荀相信,季绾铁定越发疏远自己。 他安奈住内心的悸动,装作平静道:“不是没有可能。她的路引还在丝玛手上?” 周飞云点头如捣蒜,“王爷要看看吗?臣让丝玛一会就送过来。” 姜荀摇头,“不急。一枚路引也看不出什么来,让丝玛转交给徐长廉。这几日他就会前往潞门关,顺道查查季绾在北狄的旧事。” “王爷可以亲自问她,何必这翻折腾?” 你以为本王不想吗?姜荀差点脱口而出,念及季绾生病还需静养,压着嗓子说:“人还昏睡着怎么问?再说辞州战事紧急,不出三日我就要出征。一会上朝还得同户部那帮老骨头打口水战,忽悠他们勾股债可行能够填补亏空,实在无心顾及。再说季绾就在府中,还能跑了不成?” “可……”周飞云顿了顿,决定遵从本心实话实说,“王爷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姜荀长呼一口气,道:“是急,但急也没用。本王回京前你务必查清三皇子背后到底何人在饲养毒虫,记得留下活口,死太便宜他了。” 周飞云连连称是。 姜荀吩咐小厮在西院的主屋里铺设地龙,待季绾清醒后直接搬进去养病。又叮嘱管家王府不接拜帖不见客人,尤其是从广安侯府来的,一个也不要放进来。 做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他换好朝服进宫去了。 姜荀料的没错。不到晌午,广安侯府的马车就稳稳当当停在王府门口了。 和惠郡主被人搀着从马车上下来,稳了稳头上的发髻,看着面前的朱门高院酸溜溜道:“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也有有求于季绾的一天。她倒比她那卑贱娘亲命好,嫁了个前途光亮的王爷,还是正妻。” 身后的章妈妈手捧一排礼盒上前劝说:“夫人宽心。为了侯爷,再委屈忍忍也就过去了。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咱们能仰仗的也只有淮南王。季绾那妮子看着文弱,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就怕她恩将仇报不肯在淮南王面前帮侯爷说话,还得夫人亲自走一趟。” “我知道。”想到是来求人的,和惠郡主高高在上的架子放下一些,转头却发现一辆模样差不多的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停下来。 二房太太秦氏一脸喜滋滋地从车上下来,略带挑衅地望了一眼和惠郡主,当没看见似的转头对身后的小厮道:“带上东西,我们走。” 和惠郡主紧随其后。 一帮人你推我搡地上了石阶,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 和惠郡主哪受过这种气,立马气急败坏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广安侯的夫人,你们王妃的亲娘。亲娘看望女儿有何不妥?” 守卫站的笔直,面无表情道:“对不住二位夫人,王妃病了谢绝见客。这是王爷的吩咐,属下不敢不遵。” “女儿病了我这个做娘的更应该探望,不望一眼放心不下。”和惠郡主说着抬腿就要往里走,望着横在自己身前的刀鞘又认怂停下来。 秦氏扑哧一声,十分懂人情世故的从袖中掏出几袋银两,硬塞到守卫手中,笑道:“几位大人行行好,我们怎么说也是王妃的娘家人,都到门前了不让进去不合适吧?” 守卫见推脱不掉,淡定地将银两收下,态度依旧十分坚决:“这是王爷的吩咐。” 秦氏见无进门的可能,端着一脸假笑命人送上几个礼盒,道:“既是王爷吩咐我自当遵从。只不过来一趟也不能无功而返,这些个补品是我为侄女备的,麻烦大人替我送进去。” 亲眼看着守卫将礼品送进王府,秦氏才舒了一口气,揉着帕子往马车旁走。和惠郡主效仿,末了还不忘嘲讽一句:“以前可没见你和侄女这么亲近过。” 秦氏道:“可不是么。侄女如今不一样了,连不是亲娘的人都自称亲娘了,我这个做婶婶的也该有所表示。” “你……”和惠郡主气的说不出话来,秦氏带着若干人扬长而去。 宫中依旧吵得厉害。自淮南王回归以来,先是大刀阔斧地彻查六部,紧接着推出勾股债,今日又建议出兵增强边境潞门关防范,朝中一帮大臣叫苦不迭。 连崇康皇帝也看不懂姜荀想做什么,下朝后把姜荀单独留下,问他:“今年国情确实不好。蜀州,江南遭逢祸事,连带着国库都减了不少。如今辞州战事紧急,为何还要兼顾风平浪静的潞门关?” 此时的文渊殿中只剩陛下与姜荀二人,姜荀不再隐瞒,直言道:“父皇应该知道,北狄兵力强盛几乎与大齐不分上下,多年来维持面上平静,边境却不乏骚扰。若是北狄见大齐将重心放在辞州趁机进犯,只怕等不到援军,潞门关就失守了。” “潞门关直通曲阳,过了曲阳往南不出千里就是京城。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有人勾结外敌有心打开潞门关城门,北狄大军不出半月就可到达京城,到时候……” “胡说什么。”崇康皇帝显然不信,“都是生于此长于此的大齐子民,谁会做出这等卖国的丑事来?” 姜荀不再多言,低着头坚持:“请陛下三思,潞门关不得不防。” “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崇康皇帝思考片刻,说:“北狄确实不可小觑。不过辞州战事紧急,你亲自去朕才放心。增兵潞门关至少要有个副将,依你之见派谁前往比较好?” 姜荀道:“国公府世子沈兮和司武官徐长廉。他二人在军中年岁不短,可担此重任。” 崇康皇帝为难地叹了口气,说:“你归位自然极好,不过万事讲究循序渐进。这次你坚持出兵辞州本就惹怒了一帮老臣,勾股债能不能填补户部亏空尚不得知。荀儿,不是朕信不过你,而是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算三步走一步,你以后就明白了。” 姜荀俯首在地,言辞淡淡道:“儿臣明白。” “去吧。”崇康皇帝挥手,“军需物资已经备的差不多了,后日你就出征,记得抽空去看望太后。她一直吃斋念佛为你祈福,见了你肯定高兴。” 姜荀道了告退,退到门口又转过身来,问:“父皇,儿臣生病时你可曾属意过别人?” 崇康皇帝无言,姜荀所幸将话说的更直白:“儿臣说的正是储君之位。多年来迟迟不立太子的原因,父皇和儿臣都明白。儿臣刚被接回宫时,的确不足以担当重任。南征北战这些年才让众人信服,我这个野皇子并非一无是处。父皇呢?父皇是否信我?” 崇康皇帝眉头微动,开口道:“储君之位朕一直给你留着。可是荀儿,朕是天子,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选项。若你的怪病一直不好,三年朕可以等,五年十年呢?朕等得起,朕的身体,大齐子民却等不起。所幸,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明白了。”姜荀再度跪下,说:“父皇备好了退路,就算儿臣的怪病治不好,亦或是出征战死,父皇永远有下一个选项。” “别咒你自个。”崇康皇帝微怒,说:“等你坐上这个位子就知道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季绾醒来时见床边坐了个人,她浑身疼痛,所幸脑袋是清楚的。昨日在侯府时她就觉得不舒服,这不说病就病了。 “醒了?先喝点水。”姜荀倒了一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喂给她,季绾喝了水才反应过来,她躺的地方是西院。 季绾吓得咳了几下,姜荀轻拍着她的背,好半天才缓过来。 姜荀手背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说:“不热了,药还得再喝几日,我回来买了蜜饯,怕苦的话喝完了就吃一颗。” 又不是小孩子。 季绾踌躇着问:“王爷,我为什么会在西院?” “哦,我抱你过来的。”姜荀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说:“玉芙院不适宜养病,这儿暖和,你还是住在这儿吧。” “那你住哪儿?” 姜荀失笑,“王府大的很,找个睡觉的地方还是很简单的。” 季绾红了脸,姜荀逗她:“怎么?怕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季绾言辞凿凿,“王爷是正人君子,不会的。” 他还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时,屋外的碧莲似乎听到季绾的声音,小声询问:“王妃醒了?要用晚膳吗?” 第27章 人不如狗 季绾睡了许久,确实饿了。姜荀传了丫鬟上来,不多时,卧房的桌上就摆满了清淡的小食。 姜荀一同用膳,算起来,自从姜荀病好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坐在一块吃饭。季绾见他食欲不是很好的样子,吩咐碧莲重新做几道姜荀平时爱吃的菜端上来。 姜荀口味重,季绾知道的,许是为了照顾她生病,今日的饭菜十分清淡,胃口能好才怪。 “不必了。”姜荀制止,“我胃口不好不是因为这个。” 季绾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不自觉地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问:“王爷有心事?” “嗯。”姜荀毫不遮掩,顿了顿,道:“我听周飞云说,之前丝玛去北狄的路引是你的,你去过北狄?” 季绾没想到他会提这件事,低垂下眉眼回答:“是。” 不等姜荀开口,季绾就说:“王爷是想问我为什么去过北狄又回到大齐吗?抱歉我不想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也不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 告诉姜荀她的娘亲是一名歌妓,自己并非侯府养女而是庶女吗?还是告诉他娘亲怎样带着自己一路乞讨回到京城被拒之门外?那时她不过8岁的年纪,跟着娘亲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多见一天的太阳都是好的。 娘亲是病死的。她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在广安侯府门前磕头磕了一夜。天亮时,季绾摸摸她的身体,娘亲太冷了,季绾想。 她从包裹里扯出一条毯子覆在娘亲身上,再顺势擦掉额头上的血迹。等太阳出来,太阳出来她就醒了。 可是她没等到太阳出来,侯府沉重的大门开了,和惠郡主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说:“带她进来,把门口收拾干净。” 从此以后,她是广安侯府养女,言听计从的透明人,季绾。 她不曾对谁说起过,也不想再说了。 姜荀见她一脸不愿意的样子,没再为难,“那就不说了。” 西院铺上地龙以后温暖如春,连小黄狗也将狗窝挪进来了。它趴在季绾脚边,呜咽着伸直四肢打了个哈欠,贱兮兮地凑得更近,呼呼大睡。 季绾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王爷明日还需早起入宫,快回去歇着吧。” 姜荀看着季绾脚边的屎壳郎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凭什么一只狗都能睡在季绾身边自己却不行?当真是人不如狗。 小黄狗适时地冲他汪汪一声,似乎在示威:退下吧,我和季绾姐姐要睡了。 退什么退,要退也是屎壳郎退。 姜荀坐着一动不动,慢悠悠道:“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 “父皇命我出征辞州,圣旨已经下来了,后日就走。” 辞州战事未平,季绾又听说了勾股债的事情,她知道这一战姜荀不去不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季绾十分贤惠道:“明日王爷安心处理政务,行李妾身来准备。王爷快回去歇息吧,出征前想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怎么还是赶他走。 姜荀无法,只得将话说的更开:“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明日先进宫,再去军中,只是我心中挂念着别的事情,出征前解决不了只怕影响作战心态。” 季绾一听,只觉得事情似乎很严重,一脸忧心地坐下,问:“王爷挂念何事?妾身有什么能帮忙的?” 也许是出征在即,知道要分别许久,也许是情难自禁,姜荀俯身,在季绾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他说:“挂念着你。绾绾,我骗不了自己了。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甚至会觉得我是个负心汉,但这些话我必须要说。” “北狄那姑娘对我有恩,我的确许诺过要娶她为妻。与她失去联系后找了许多年一直没有消息,我自认为对她情比金坚,不愿成婚,直到遇见了你。” “我好像……变……变心了。不是,是我确实变心了。就算被骂薄情寡义我也要告诉你,北狄那女子我会一直找,他日若寻到她,金银珠宝,官职爵位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但不会娶她了。因为,我想过一辈的人,是你。” 季绾瞪大眼睛望着他:“你想清楚了?” 姜荀点头,继续说:“我知道你觉得我说的这些不可信,还会担心今日我对你这样说,来日就有可能对其他女子说同样的话。没关系,你可以在王府住下慢慢考察。” 话说开了,姜荀反倒轻松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季绾试探:“若那北狄女子不愿意,非要嫁你呢?” “那没办法了。”姜荀摊手,“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的确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只能以死谢罪,由她手刃……” 季绾立马捂住他的嘴巴,“她若要杀你,就连我也一块处理干净吧。反正对不起她的人我也算一个。再者成婚时你病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我鸠占鹊巢在先,不能只怪你一个人。” 姜荀被捂着嘴巴,眼里的笑意渐渐弥漫开,亮晶晶的,像是坠入了漫天的星河。他在季绾掌心吻了一下,季绾受惊,立马放开。 姜荀笑嘻嘻地凑近,问:“所以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小黄狗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它似乎忍无可忍,冲着姜荀大叫,想把他撵出去。 姜荀轻啧一声,道:“傻狗,该出去的是你。” 小黄狗立马咬住季绾的裙角求保护。季绾护短,一边帮它顺毛一边道:“妾身病着,若是病气传染给王爷就不好了。王爷出征在即,还是稳妥些好。” 得,话说开了依旧人不如狗。 季绾怕他生气,讨好道:“等王爷得胜归来,妾身的病也该好了,到时候再……再留下来。” “行,先欠着。” 季绾躺在榻上,脸红心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起时眼下乌青一片。 碧莲忧心地问:“王妃睡不好觉,用不用找太医来瞧瞧?” 季绾摆手:“不用不用。” 她这是高兴闹的。 季绾一整天都在屋里捣鼓东西,她把姜荀的换洗衣物拿了一大包,甚至塞进去两床毯子。做完这些,她又掏出针线开始绣东西。 晚些时候姜荀回来了,他看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些哭笑不得,道:“绾绾,我最多去两个月,怎么看你这架势像要我把扫地出门似的。” 季绾帮他脱下雪披,抖落上面的雪屑。忧心忡忡道:“今日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往后只会越来越冷。辞州可不比京城,边疆苦寒不多带点东西怎么行。” 姜荀心头一热,他常年出征在外,去的都不是好地方。苦寒的北边,湿热的南境,不管多恶劣的环境早就习惯了。忙起来时,一整年不在京城也是有的。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如此不想离京。 他从背后抱住季绾,低声说:“绾绾,我突然怕了。” “怕什么?” “怕我回不来。” 季绾生气,“胡说八道什么?淮南王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况且有我在家等你,不可能回不来。” 姜荀笑,“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淮南王战无不胜是因为了无牵挂,敢用这条性命去赌。如今有了你却不一样,我得时时记着,家中有人等我,需事事小心,处处考虑周全。绾绾,我怕了。” 季绾闻言,将一个绣好的荷包塞到他手里,“拿着这个。” 姜荀接过来看了看,“你绣的?” 季绾点头,“这是娘亲送我的。我一直戴在身上有些旧了,今日补了针线看起来还过得去。里面有一枚铜板,据说是我试周那年抓的。还放了一些安神的香料,王爷就当个护身符,见它如见我。” 姜荀打趣道:“原来你从一出生就是个小财迷,试周竟然抓到铜板。” 季绾笑,飞快地在他脸上印下一口,在姜荀还未反应过来时迅速将人推出门外,干净利落的上了锁。 姜荀站在门外摸着脸颊,被冷风一吹才恍过神来。屋外正飘着雪,盈盈的清辉将窗户纸照的雪白。姜荀敲门,跟个无赖似的,大喊:“绾绾,你亲了我还把我赶出门是什么意思?想赖账吗?” 季绾背靠着门,回复:“没想赖账。你明日一早就要出征,快去歇息。” 姜荀哪里愿意,声音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他说:“我不。除非你说一句喜欢我。” 季绾羞愤欲死。 “你不说就我来说。绾绾,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季绾无法,对着门外喊:“你闭嘴,快回去。” 姜荀不讲道理,“你不说我就一直喊,喊到明天早晨直接出城。不过到时候我嗓子哑了,可能指挥不了部下。赵衍!” 院外带着众人看戏的赵衍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立正站好,道:“王爷有何吩咐?” “备一壶润嗓子的雪梨茶来,本王估计得喊一夜。” “是。”赵衍的声音铿锵有力,脚下却不动半步,吩咐身后的小厮,“还不去办?” “赵大人,这……王爷叫的是你……” 结果为了看戏,谁也没去准备雪梨茶。 所幸季绾没让姜荀真的喊一夜,姜荀没喊几声,季绾就坐不住了,对着屋外说:“喜欢你。” “大点声,没听见。” 季绾忍无可忍,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出来:“喜——欢——你” 姜荀痴笑,上扬的嘴角根本放不下来。他转身对院外问:“你们都听到了吗?” 被发现偷偷摸摸看戏的众人心惊胆战道:“嗯……嗯……听到了……” “听到了……” 姜荀嘴巴贴在门缝上,小声嘱咐:“绾绾时候不早了,你快歇息,记得喝点雪梨茶润润嗓子。还有他们都听到了你说喜欢我,抵赖不得。” “明早不必来送我,天气寒冷多睡会。” 季绾捂脸坐在地上,屋里热的很,小黄狗歪着脑袋看她,一脸怨念的表情,季绾似乎看懂了它的想法: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狗了? 她没脸见人,也没脸见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以内,必相认 第28章 相思 时光飞速划过去,距离姜荀离京,已经半月有余。 时节进入年末,这几日又下了几场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这日季绾进宫给太后请安,她身穿一件红色雪批,雪落在肩头,像独立风中的红梅,一张小脸衬得比花儿还娇。 太后见了季绾自然高兴的不行,拉着她扯了半日家常,用过午膳后内官送来账目,要太后查看。季绾心里奇怪:后宫大小事务不是应由皇后娘娘管理吗?怎的送到太后这里来了? “皇后头风病犯了正闭门修养,后宫事务又多耽误不得所幸就送到我这里来了。”太后眼神精明,一眼就看穿季绾的疑惑。 那几本册子说厚不厚说薄不薄,太后娘娘毕竟年纪大了,看书有点吃力,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翻过一页。季绾识字,文章诗词背的却不多,她于心不忍上前道:“皇奶奶若不嫌弃,就由妾身来念,皇奶奶在觉得有问题的做批注。” 太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笑脸盈盈问:“你识字?” 季绾点头,“学过,看书写信没有问题,就是文笔差了些。” 太后对她愈发满意,将册子递给她,“那你替哀家看看吧,这些账目可有问题。哀家老了不中用,做这些事情怪费劲的。” 季绾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是皇子之妻,不应干涉后宫事务。念给太后听和帮她处理完全是两码事,季绾怯怯道:“这……不好吧。” 太后笑,身旁的嬷嬷也笑,“有什么不好的,迟早都是你的事。” 季绾吓得双腿一软,几乎是本能的就跪下去,“太后娘娘,妾身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太后和气道:“来,让哀家看看你的水平,也好对症下药找合适的嬷嬷教你。” 季绾明白了,今日太后宣自己入宫,不单是请安这么简单。姜荀回来后必被封为太子,那自己不就晋升为太子妃?太后娘娘这是有意敲打她,要自己早日适应太子妃的身份。 季绾不敢推辞,在案前乖乖坐好,翻开一本册子认真批注起来。太后起身捶着脊背,说:“哀家先进去歇息片刻,不准偷懒一会来检查。” 季绾哪里敢偷懒,她第一次看宫中账目,只觉得头大。等看完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后娘娘翻看批注的密密麻麻的账目,边看边说:“第一次做成这样不错了,有读过书的底子就好,嬷嬷教起来也容易些。” 季绾知道太后娘娘是在安慰自己,她揉着酸痛的脖颈,小声道:“还有许多搞不明白的地方。” 出宫时又飘起了雪,白雪覆宫墙,肃穆的皇城透着一股威严之气,季绾有点心慌。她没坐轿辇,步子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季绾环顾四周,只见玉宇琼楼,廊下飞雪,这就是她下半辈子要生活的地方吗?季绾只觉得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她想做好,做的更好一点,以更加挺拔的姿态站在姜荀身边。 她的身后跟了几个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的嬷嬷,一看就是宫里的老人了,身上透着一股不易亲近的冷漠。 这是太后娘娘指派给她的人,季绾想起太后娘娘说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她们会一一教你。皇宫看上去光鲜亮丽,苦楚只有进来的人才知道。但日子再苦,有携手一生的人相伴也过得下去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浩荡的冷风吹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巷,发出呜呜的声响。季绾站在尽头,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大红雪批上,身后的玉蓉嬷嬷道:“王妃若是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季绾摇头,自嘲地笑了。她早就断了自己地后路,早些时候若她坚持离开,姜荀想必是拗不过的。现在她更加不会走了,为什么呢?大概是不忍心独留他在这里吧。 皇宫再冷,有季绾陪着,姜荀也能暖一点吧。 快到宫门时季绾遇见了一个亲戚,淑妃娘娘。一帮嬷嬷里面玉蓉资历最深,她总是板着一张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她最先提醒季绾:“人心隔肚皮,王妃小心些好。” 淑妃侯在东司门许久,手中的暖炉早就凉透了,她远远看见一行人走过来,叫住季绾问:“是广安侯府的大姑娘绾绾吗?” 季绾得了玉蓉嬷嬷提醒,不自觉长了个心眼。她没见过季淑这位姑母,有了和惠郡主、二婶秦氏在先,只觉得侯府众人接近自己都存了点其他的心思。 淑妃年过三十,保养的却极好,她身穿一袭紫色流云华服,人如其名是一位端庄温柔的妇人。 既然碰了面,就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季绾先行礼道:“臣妇季绾,见过淑妃娘娘。” “不必和姑母这样见外。”淑妃上前拉起她的手,说:“我久居深宫见不到家人,得知你嫁入王府早就想唤你过来瞧瞧。只是一直拖着就拖到了今日,侯府一切都好吧?” 淑妃真挚的语气叫季绾讨厌不起来,二人找了处地方坐下,季绾同淑妃娘娘说了侯府近况,说及季老太太时,淑妃止不住地用帕子揩泪。 “这宫里实在无趣得很,若你以后能常来同我说说话,也算解了我的心病了。” 季绾拿捏好度,没立刻答应下来,只说:“宫里规矩多,臣妇也不能随意出入。淑妃娘娘安心修养,得空我会来看望的。” 回府的路上,玉蓉嬷嬷刻板的面上露出点欣慰来,“王妃做的不错,这深宫里对谁都要存个心眼。太后娘娘就怕你心软经不住旁人蛊惑,如今看来王妃也是个有主意的。” 季绾被夸的一愣一愣的,这话从一脸刻板的玉蓉嬷嬷嘴里说出来,怎么着都觉得奇怪。季绾虚心道:“嬷嬷提醒的也不错。” 季绾在府里整日被一帮嬷嬷耳提面命,后宫账目,礼册,宫规宫仪不带重复的。忙起来日子也过得飞快,年关将至,淮南王出征辞州,首战告捷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遍大街小巷。 这个消息无异于给购买勾股债的人吃了一剂镇心丸,连崇康皇帝上早朝时都和颜悦色许多。京中茶肆酒楼里热闹如常,论起政事来一个赛一个的有见解。 “这打仗还是得靠淮南王,淮南王这些年征战四方就没输过。” “要我说呀,这淮南王哪里都好,就是名声不好。这风流浪荡的性子也不知道改没改?来日若登上高位,顶着浪子的名头成何体统?” “据说成婚后就改了。所以说男人还是得娶个厉害的媳妇。那广安侯养女,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没想到挺有手段,将淮南王治的服服帖帖。” …… 这日季绾看完账目,只见碧莲小跑进来,一脸雀跃说道:“王妃,有位从辞州来的大人求见,已经侯在正厅了。” 季绾一听是从辞州来的,赶紧换了身衣裳出去迎接,那人见季绾过来,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由下人呈给季绾,说:“王爷刚到辞州便迅速整顿队伍,集中兵力攻陷了敌方粮仓。不给敌人喘息的时间,隔日又活捉了弩羌将领,现在弩羌就是一盘散沙,伤的伤逃的逃。” “属下走时王爷说了,不出半月弩羌必定归降。现在只怕弩羌已经支撑不住了。” 季绾听闻姜荀打了胜仗自然高兴,嘴上问:“王爷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王爷毫发无损。” 季绾让他稍等片刻,回房写一封回信差他送到辞州。 待回了西院,季绾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书信。姜荀的字很好看,言辞却极其啰嗦,几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他从行军路上的飞鸟说到辞州的土货,又说边疆民风开化,随便一逛都能在青天白日下看到亲亲的男女。 他说:绾绾我归心似箭。战事快结束了,可惜辞州距离京城千里,不知能不能赶回去陪你过年。离京后我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来日若有报应也认了。 季绾看完了书信,开始提笔给姜荀写回信。 她笔下飞快,思索再三又撕了重写。她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里开始写,又念及姜荀军务繁忙,没时间看她的书信。 来回几次,季绾只写下几个字:君心似我心,一切安好,勿挂。 完事后季绾派人将送信的大人送到驿站,天气寒冷,不知是哪位丫鬟闲的在府中唱起了歌谣,“思君念君不见君,迢迢明月照我心。春风暖雨待君归,妖妖桃李不敢开……” 季绾抱起在雪地里滚了一身雪屑的小黄狗,吓唬它:“刚给你洗的澡,再这样不理你了。” 小黄狗讨好地舔她下巴,季绾想,冬天可真长啊。 她抱着小黄狗进屋,屋里地龙烧的热乎,寒气很快就被驱散了。玉蓉嬷嬷挑了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大红请帖,她说:“王妃,宫里派人来传话,腊月二十八是五公主的生辰,皇后在宫里摆了家宴邀请王妃出席。” 五公主?季绾记得,她是淑妃娘娘的女儿,据说身子孱弱胆子小,一向不招人待见。皇后怎么想起给她办生辰来了? 玉蓉嬷嬷也想不通,说:“许是五公主十五及笄,皇后不想落人话柄不办不行。只是淑妃娘娘是王妃的姑母,五公主也算得上王妃的表妹,不出席说不过去。不过王妃放心,宫宴上人多,她们不敢做什么。有老奴跟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 季绾虽觉得事出反常,却没不去的道理。有了玉蓉嬷嬷的话又更加安心几分,当即吩咐下去:“那就去库房给五公主挑点礼物带过去吧。” 第29章 计划 坤宁宫中,多出不少生分面孔。紧闭的宫门隔绝夜色,内堂中熏香袅袅,金黄的轻纱从屋顶倾泻而下,灯火辉煌间,众人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皇后端坐在软榻上,闭眼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不多时荣嬷嬷来报,“娘娘,请帖送到淮南王府了,王妃许诺腊月二十八一定出席。” 皇后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嗯。” 淑妃松了一口气,小心询问:“娘娘,臣妾可以带五公主回去了吗?” 皇后缓缓睁眼,“是去是留你自便就好,公主生辰你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准备,就让她留在坤宁宫由本宫照顾吧。” “娘娘……”淑妃声泪俱下,“五公主胆子小,离了臣妾根本睡不好觉,望娘娘垂怜让她随臣妾回舒兰宫吧。” “急什么?”皇后不耐烦道:“你照着本宫的意思办,等腊月二十八淮南王妃进了宫自然没你们的事。走吧,再啰嗦吃苦的可是公主。” 淑妃没有办法,只得先行离去。荣嬷嬷道:“都怪太后娘娘那帮人看的太紧,想请王妃入宫还得寻个由头。好在淑妃和她有姑母这层关系在,不怕淮南王妃不来。” 皇后放下佛珠,喝了一口茶,无奈道:“自淮南王回归我们处境着实不算好,陛下已经对本宫,对昭儿起了疑心,万事需得小心。这次绝不能再出岔子了。” 正说着,三皇子姜昭进屋了,他行过礼后坐下,皇后便问:“事情处理的怎么样?” “母后放心,都处理好了。陈药师已经送出京城,他绝对不可能活着回到南蛮。赤魂虫,陨蛇一事父皇虽起疑心却无证据,只要我们不认父皇也没有办法。” 皇后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丫头,问:“昭儿觉得这丫头说的话可信吗?” 三皇子沉思片刻,回答:“可信。不瞒母后,冒充那北狄女子的人儿臣今日都找好了,年方十八,在北狄生活过三年,对北狄的风土人情十分了解。” “母后,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六皇子回京太子之位铁定是他的。明的暗的咱们都试过了,既然无用只能从他身边的女人下手。儿臣打听好了,不出除夕淮南王必定回京。他手下的亲兵已经收集了十来个符合条件的女子,我会让流云混在里面。到时候相认,骗取淮南王信任水到渠成。” 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但手握流云家人性命,就算暴露流云也不敢攀咬到他们身上来。皇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问跪在地上的那名女子:“除了你说的那些,淮南王与那女子间可有什么物证?” 绿萝害怕,肩膀轻微抖动,低着头小声回答:“回娘娘的话。王爷与那女子的旧事奴婢都是听赵大人说的,绝对属实。至于物证,听说有过一支发簪,但谁也没见过。” “这个无妨,发簪就说遗失了。只要旧事能对的上,不怕姜荀不信。” 绿萝被带下去前,三皇子提醒她:“别走漏风声,事成之后少不了好处。” 三皇子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他说:“母后只管按计划行事,找个由头将季绾留在宫里。有她在流云不好接近,毕竟女人的嫉妒心太可怕,若她小心眼给流云使绊子,咱们的计划又得往后拖。” “再者,季绾那女人我总觉得晦气。本想着她无权无势构不成威胁,顺道卖侯府个人情。没想到她嫁过去后姜荀的赤魂虫竟然解了,有她在我总觉得会生出意外来。等解决了姜荀,就把她扔进勾栏里自生自灭。” 计划皇后早已熟记于心,她仔细看过毫无破绽,许是这些年来夺位失败的次数太多,皇后反倒有点不自信了。 她忧心忡忡地回答:“太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五公主生辰必定不会出席。只要太后不在,拿捏一个小丫头本宫还是有把握的。但是昭儿,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凡是计划,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但即便不成咱们也能摘干净自儿。母后在怕什么?兵行险招出奇制胜,不试试怎么知道?难不成母后甘愿尹皇后的儿子爬到咱们头上?” 尹皇后就是皇后的一块心病,一提她就满肚子火气。皇后道:“当然不能。你下去吧,这几日派人看着别出什么乱子,腊月二十八我想法子让季绾出不了宫门。” “昭儿,你我母子二人身处同样的境地,你有夺权之心我自当倾囊相助。但我最后问你一句,没有背着我做不该做的事吧?” 三皇子不解,“母后何意?” 皇后看他确实不知,摆摆手道:“无事。就是近日心慌得很,一个辞州就够乱了,陛下竟还有心思增兵潞门关。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 三皇子神色自若,淡淡开口:“此事儿臣确实不知。我们看不透陛下的想法,陛下又何曾看透过我们?都是命,明争暗斗多年,父子情份也不剩多少了。” 边疆辞州,纷飞多月的战火终于停息。弩羌归降,辽阔的原野上将士们围着火堆坐下,煨热的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肚里。 军中都是一帮糙汉子,说话三句离不开女人。姜荀枕在一块巨石上,仰面灌进一壶清酒,漫天飞雪簌簌地砸在脸上,嘴里冒出丝丝白气。 赵衍手拿一床毯子小跑过来,披在姜荀身上,说:“王爷注意身子。明日班师回朝,节度使和北营五百亲兵留下与弩羌商议朝贡之事。这次弩羌吃了败仗,十年内只得安分守己,咱们暂时不必天南地北到处跑了。” “哪能啊……”姜荀又灌了一口酒,“北狄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估计还有的打。不过我倦了,也怕了。赵衍,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只想赖在京城过安生日子。” 赵衍笑:“王爷才多大啊,若王爷都说自己老了,属下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 姜荀摸着柔软的毯子,鼻息间全是清冽干净的味道,他问:“赵衍,京城有你思念的人吗?你也老大不小,别挑了。我都成婚了你还光棍一个。” 赵衍无语,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说到自己身上来了。“属下心里有数。对了王爷,属下求你一件事吧。” “说。” “你可还记得绿萝那丫头?早些年在府里伺候过的,后来冲撞王妃被你赶出去了,她一直在醉仙楼后厨谋生,可卖身契还在咱们府里。属下想求求王爷,能否消了她的奴籍?” “啧啧啧……”姜荀感叹:“你一把年纪竟想着一个小姑娘,赵衍,看不出来啊。” 不等赵衍回答,姜荀便答应了,“知道了,回去就把她的卖身契给你。要不要再赐你一座府邸,几亩良田,把那丫头绑起来送进你房里?” 赵衍难得脸红跑开了。姜荀大笑,只觉得心情愈发好,从怀里掏出季绾的书信,寥寥几句话他早就背熟了,却还是想看。 冷风把单薄的纸张吹得哗啦作响,一个将士凑过来,打趣道:“王爷在看家书?属下就不一样了,家里那口子不会写字只会画画,送来的家书每次都是一幅大大的卷轴,带在身上怪麻烦的。” 这是军中为数不多娶了妻子的将士之一,总是媳妇长媳妇短的在旁人面前炫耀。往年姜荀不计较,今年成婚后脊背不自觉地直起来。 听起来有挑衅的意思?姜荀皱眉,不服气道:“我家绾绾有文化,每个字里都藏着念想。不信我读给你们听,君心似我心,一切安好,勿挂。” “没了?” “没了。” 众人哈哈大笑,“王妃这家书也太简洁了吧。” 姜荀怒道:“你们这帮连媳妇都娶不上的人懂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荷包,“看到没?这是绾绾替我缝的,你们有吗?别说话就知道你们没有。” “你们有被女人亲过吗?没有吧,我家绾绾就主动亲过我……”姜荀只觉得头脑发热,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很清醒,一直劈里啪啦说个没完。 到了后半夜,将士们实在遭不住他的摧残纷纷回帐里歇息,姜荀醉的迷迷糊糊,他脸色酌红,拉着一个守卫问:“娶媳妇了吗?” 守卫摇头,“王爷,属下还小,过了年才满十四。” 姜荀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得抓紧呀。好姑娘抢手,像我家绾绾那样的世间只有一个,所以你娶的媳妇肯定比不上绾绾。对了,你还不知道季绾吧,她是本王的王妃,来,坐下,我给你说说她亲我的事。” “季绾,年方十八,容貌皎皎如山之明月,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于崇康二十二年春嫁为姜荀妻,彼时姜荀心若孩童,季绾不弃……于冬初雪之日,吻姜荀左颊后推至门外,后高呼心悦尔哉……” 守卫年轻,不似军中那些老油条竟一字不差地听完了,姜荀问:“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嗯,”姜荀满意地点点头,道:“来,背一遍我听听。” “王爷……”守卫苦着一张脸,“属下从小就不会念书,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 “背不下来?那行,我再给你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于要相认 第30章 玉簪犹在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宫宴在春晖殿举行,皇后和淑妃张罗的十分热闹。礼制都是按着公主及笄来的,可谓堆金积玉极其富贵。淑妃娘娘透明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她今日好生打扮一番,此时正挺直了腰杆站在人堆里接受奉承。 季绾落了座后没见着五公主,问了姜澜才知道,五公主又病了,等宴席差不多了应该会来露个脸。 皇家的事情说也说不清,季绾管不了,只想坐一会就回府去。快到除夕了,姜荀回京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她得备好年货,写下长短不一的礼单。过年有不少需要走动的关系,今年又是姜荀回归的第一年,不能掉以轻心。 她越想越坐不住,小声问身后的玉蓉嬷嬷,“宫宴怎么还不开始?” “快了,在等陛下呢。” 刚说完话,崇康皇帝就在高亢的唱喏声中踏进春晖殿了。多日不见崇康皇帝又清瘦了不少,他心情似乎不错,坐下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今日是五公主生辰,理应热闹一番。只是今年边疆动荡,前方保家卫国的将士未归,歌舞就免了吧。” 华丽的宫宴在觥筹交错中开始,宴席到一半时,姜澜坐不住寻个由头就跑了。他走后不久,季绾见五公主一脸病态地由人搀进来,跪在地上领了赏赐。她的目光对上季绾,很快就移开了。 经过季绾时,五公主忽然快步走到季绾身旁坐下,言笑宴宴地攀住季绾胳膊,季绾瞪大眼睛:这是要做什么? 淑妃娘娘佯装生气,语气不悦道:“那是淮南王妃,敏敏休得无礼,快到娘亲这边来。” 皇后斟了一杯酒递到皇上手边,笑说:“无妨。五公主鲜少与人亲近,今日是她的生辰就由她去吧。再说了算起来王妃还是五公主表姐呢,妹妹同姐姐亲近有何不妥?” 连崇康皇帝也道:“看得出敏敏很喜欢王妃。” “可不是嘛。”皇后顺势帮腔,“陛下,五公主在宫中没有适龄的玩伴,正好淮南王出征王妃闷在府里也无聊,要不王妃留下来陪陪公主?公主有了玩伴心情自然好,病也能好的快些。” 崇康皇帝想不到皇后的花花肠子,他对晚辈一向温和,自觉这些年忽视淑妃母女二人,光阴飞快,转眼五公主都及笄该嫁人了。他说:“这种小事就不必朕来定夺了,看王妃意思。” 皇后知道陛下因为宠爱淮南王的缘故,对季绾比旁人更加宽厚几分。如今崇康皇帝将选择权交给了季绾,皇后只得耐着性子问:“王妃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季绾长那么大头一次想骂人。五公主拉着季绾的胳膊不放,她若是拒了岂不是显得冷血无情?季绾为难,望着五公主无辜的脸又生不起气来。只得说:“皇后言之有理,但临近年关府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并且王爷快回京了,怕是……” “无妨。淮南王回京必先进宫面圣,你待在宫里岂不是能更快见到他?” 季绾见推脱不掉,想着几日前姜荀的来信:最晚除夕,必回。不过一两日而已,呆在宫里闹心就闹心吧,况且有太后和陛下在,皇后还能对她动粗不成? “谨遵陛下、娘娘旨意。” 宫宴散后季绾被带回坤宁宫,她越想越不对劲,五公主为什么住在皇后的坤宁宫?况且自她进来以后,坤宁宫的守卫似乎加了一倍。 季绾的卧房在侧殿,收拾的极为整洁。她哄五公主睡下后回到卧房,抓着玉蓉嬷嬷的手说:“嬷嬷,我觉得不对劲。” 玉蓉嬷嬷迅速捂住季绾嘴巴,眼神示意:隔墙有耳。 季绾取了纸笔,写下:皇后早有准备,这招请君入瓮做的极妙。她似乎不打算要我性命,否则堂堂淮南王妃死在坤宁宫她脱不了干系,只想暂时困住我。我猜不出她的目的,嬷嬷怎么想的? 玉蓉嬷嬷接过笔,写下:不知。今夜先睡,老奴守着不会有事,明日老奴找机会将消息传达给太后。 季绾一整夜心惊胆战,根本睡不踏实。天一亮玉蓉嬷嬷就没了踪影,过了晌午玉蓉嬷嬷回来,她告诉季绾:淮南王已经回京,但他同陛下说先回王府整顿,待明日再入宫请罪。还有,守卫比昨日又增加了不少,老奴总觉得皇后目的不在你,在王府。 季绾越急脑袋反而越清醒,她写下:太后娘娘知道我被困在坤宁宫了吗? 玉蓉嬷嬷摇头。 不能坐以待毙。季绾思考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她说:“走,去见皇后娘娘。” 到了下午又瓢起大雪,皇后侧卧在美人榻上,漫不经心地听季绾禀报:“臣妇大意了。竟忘了同娘亲约好今日回侯府看望,这会娘亲等不到臣妇,指不定催人到王府问了。还望皇后娘娘准玉蓉嬷嬷到广安侯府传句话,叫娘亲不必等我。” 季绾都算好了。皇后既然费力气把自己骗进坤宁宫,岂会轻易放她走?但送玉蓉嬷嬷出去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皇后不吃这一套,慢悠悠道:“玉蓉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种小事本宫派下人去就是,不劳烦嬷嬷。” 被皇后看穿心思后季绾再度回到侧殿,她在屋里踱来踱去,玉蓉嬷嬷将二人身上值钱的东西包好,贿赂丫鬟侍卫去了。 不多时,季绾就开始找茬。她一会要吃芙蓉糕,一会想见识先帝留下的吹云筝,一帮宫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最后甚至闹着要借崇康皇帝的玉玺开开眼。 皇后忍无可忍,怒道:“你消停会。以为这样就能将困在坤宁宫的消息传递出去了吗?本宫告诉你,陛下忙于政事,十天半个月都不来后宫一趟,太后娘娘几日前身子不适早闭门谢客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在本宫这里却不搭理,你猜为何?” 季绾嘴硬:“淮南王还不知道。” 皇后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她,笑道:“他知道。只不过他现在没空管你,以后管不管也说不准。” “什么意思?” 皇后不紧不慢地喝下一盏茶,说:“今早本宫听说了一件淮南王的旧事。说起来,这淮南王可真够痴情的,找一个北狄女子找了多年,如今天随人愿,果真找到了。” 季绾瞬间就软了双腿,气息急促起来。 皇后继续说:“淮南王对那女子用情至深,此刻正郎情妾意在王府你侬我侬呢,你说,他还会不会管你?王妃知道这件事吗?” 季绾忍住眼泪,指甲掐进肉里流出血来。她中气不足地说:“我当然知道。王爷早就同我说过,那女子有恩于她,但王爷不会娶她。” “天真,男人的话听听就算了,信了就是傻。听说那女子姓袁名流云,名字够诗情画意了吧,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哟……” “王妃老实呆着吧,本宫是为你好。” 淮南王府,姜荀进门才知道季绾入宫陪五公主尚未回来。他立马就后悔了恨不得转头进宫,赵衍提醒:“王爷莫急,都回家了就换身衣裳再去吧。这身盔甲穿在身上有八日了吧,这味道……” 他想着要见季绾还是收拾一下好,梳洗完毕后正欲出门,亲兵来报:“王爷,这次搜寻到符合条件的女子有十二人,已经侯在门口了。” 姜荀没空理他,亲兵却说:“其中有位叫袁流云的姑娘说,她说她就是王爷要找的人。” 正厅,姜荀听袁流云自报家门,言语恳切地说了许多旧事。她目光真挚,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打过草稿一样,没有丝毫破绽。连赵衍也信了,小声对姜荀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爷终于如愿了。” 姜荀一动不动,跟一尊佛像似的。他锐利的眉眼扫过袁流云,问:“玉簪呢?” “民女从北狄逃荒来大齐的路上,弄丢了。”袁流云一脸惋惜道。 太巧了,这个袁流云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巧了。可那些旧事姜荀只对赵衍说过,若袁流云是假的,又从何得知?姜荀不信赵衍会背叛自己。 他暂且想不到,起身拍了拍袖子,说:“给袁姑娘另找一处宅子,明日再问。” 袁流云:这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 她赶紧追上去,抓住姜荀宽大的袖子,挤出几滴眼泪来:“王爷,民女这些年就靠那个誓言支撑着活到现在,一直等王爷上门娶我。民女今日就想要个准话,王爷当日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不对,感觉不对。 姜荀盯着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自小爱慕的仙女姐姐,即便经历生活磨难,岁月洗礼也不会变的这般面目全非。 他心里已经有七成的把握,这袁流云是个冒牌货。 他摔了袖子,神色十分不善道:“将袁姑娘带下去,好好看管。”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雪越下越大,鹅毛般落在地上,不一会堆起半指厚。姜荀让人备车马,独自站在门口等候,一名侍卫从府里跑到门口,气喘吁吁说:“王爷不好了。” 姜荀压着怒气问:“又怎么了?” “是……是小黄狗屎壳郎,它似乎疯了,在后院上蹿下跳根本抓不住,一帮小厮围着它转了半天筋疲力尽。王妃十分喜爱那只狗,出门前还叮嘱我们好生照顾,王爷快去瞧瞧,用不用送到陶兽医巷?” “这只傻狗。”姜荀憋着一口气不好发作,快步穿过回廊往后院走,边走边骂:“你就这么见不得我跟绾绾好?我一回来就作妖,明天送你走,有多远滚多远。” 此时的西院已是一片狼藉,花瓶瓦片碎了一地,姜荀进了西院接过小厮递来的灯笼,问:“屎壳郎呢?” “在偏殿闹着呢。” 一帮人打着灯笼入了偏殿,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姜荀咳嗽两声,命人点灯,屋里霎那间亮如白昼。小黄狗还在作妖,姜荀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屎壳郎病了,同它那患病致死的娘亲一样,疯疯癫癫目光浑浊就差口吐白沫了,他瞬间就心软了,上前几步哄它:“乖,到我怀里来。” 小黄狗不听,继续上蹿下跳,姜荀长腿跨过一个个红木箱子去抓它。他没顾及脚下,打翻一只小木箱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姜荀看向脚下,一堆首饰滚落出来。 一看就是未出阁女子用的东西,姜荀懒得看,目光却被一支通体晶莹的红玉簪子吸引住,再也移不开眼。 姜荀瞬间就凝滞了呼吸,他怔怔看着玉簪,屎壳郎也不管了,小心翼翼地从箱子堆上下来,沉声制止欲上前收拾的小厮,他说:“别动,我来。” 簪身雕刻彩凤,簪头是一朵牡丹,这是尹皇后的东西,凤头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支。小时候尹皇后将他抱在膝上说过,这凤头簪用西凉上等的羊脂玉打造,出自宫里手艺最好的工匠,凤头簪是那工匠生前最后一支作品。 那年凤仪宫起火时,他顺手拿了凤头簪塞进怀里,带着它逃出皇宫一路向北,送到乌斯部落那姑娘的手里。 时隔十二年,凤头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在他日日落脚的府邸,尘封在不见天光的盒子里。 他素来不管王府杂事,更不会来到偏殿。姜荀看着那支玉簪,深深呼出一口气,这玉簪是谁带来的,答案再明显不过。 身后一名小厮见他神色不对,上前说:“王爷,这屋里都是王妃的嫁妆。送进王府后一直放在偏殿没人收拾,王妃也不让我们动,想必是心爱的东西。摔碎了吗?明日奴才请工匠来看看能不能修好……” 姜荀手握玉簪红着眼站起来,浑身都是抖的。他开口,嘶哑着嗓子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屎壳郎想办法弄下来送到陶兽医巷。” 做完这些,他大步走出去,回忆初见季绾时,她一身嫁衣坐在喜轿里头,他对她伸手,说:神仙姐姐,你可愿意见见我。 他病时记忆完全是乱的。后来好了也明白,季绾只不过是陛下为了缓解病情赐给他的无辜女子。得知季绾去过北狄时,他欣喜过怀疑过,冷静后又觉得季绾是不是那个人又怎么样?答案根本不重要,是或不是,都改不了姜荀要与她生死同衾的念头。 眼前这支凤头簪告诉他,你就是傻啊,命运早就把她送到你面前了。 幸好他中了赤魂虫,幸好季绾当了王妃,幸好今日屎壳郎犯病将西院搅得一团糟。环环相扣,太多不经意的事指引着他,一步一步找到她。 他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季绾。 姜荀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季绾。 他信步出了西院,迎面撞上奔命似的守卫,守卫道:“王爷,出事了。” “天大的事情也明日再说,本王现在就要入宫,立刻马上。”姜荀脚步不停,一路往门口走。 守卫紧跟上去,说:“是玄青阁的丝玛医师,侯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闹着要见自己。 姜荀知道丝玛与周飞云的关系。平日里有事都是周飞云上门,丝玛作为女儿家从未与他单独见过面。姜荀猜到丝玛若非有要紧事情,绝对不会见自己。 他头脑发胀,决定让丝玛在王府候着,等接回季绾再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季绾,北狄,玉簪,根本静不下心来处理任何事。 未到门口,一袭明黄色雪披的丝玛就擅自进来了。姜荀没时间同她计较,只见丝玛跪下,双膝陷进雪里,她说:“王爷恕罪,事出紧急民女不得不来。” 姜荀再一次被拦下,憋着一肚子火,咬牙切齿说:“你进屋候着,本王回来再说。” “没时间了,事关王妃耽误不得。” 姜荀听到是季绾的事情,才耐住性子道:“说。” “今日民女入广安侯府给季老太太瞧病,听见丫鬟们小声引论,说是皇后娘娘派人到侯府传话,王妃在坤宁宫修养,一时半会出不了宫,叫侯夫人不必等王妃。” 姜荀一脸疑惑:“绾绾在坤宁宫?她入宫陪五公主不该在舒兰宫吗?” “民女也觉得不对劲。关键是侯府守卫觉得莫名其妙,回复那传话的宫人:没听说王妃今日要回侯府看望,公公莫不是传错了话?” “王爷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王妃为什么要留在宫中陪五公主?又为何住到了坤宁宫?还有宫里为何派人过来传话?” 姜荀站不稳差点跌坐在雪里。他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串联在一块就明白了,凑巧的事情太多就不是凑巧,是有心人为之。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对守卫说:“让赵衍把袁流云带上来。” 等待的间隙,丝玛随姜荀进了正厅。待身上寒气散尽,姜荀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方才在屋外,他鼻息间全是雪花冷风的味道,这会暖了身子,嗅觉变得灵敏起来。 “你身上带了药粉?” 丝玛闻言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黑色香囊,说:“是它的香味。说起来这个香囊还是王妃给的,民女在北狄时遇到狼群,毒蛇都用它驱赶,比其他东西好用多了,夏天带在身上连蚊虫都不敢近身……” 姜荀接过来,闻了闻,还能是什么?是乌斯部落驱赶野兽的药粉。那年季绾母女二人就是用这个救下他和郑娥性命的。 姜荀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味道。 他闭眼,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丝玛看他神色有点可怕,以为自己用完了王妃东西惹他不高兴,怯怯道:“民女回玄青阁就研究这药粉的配方,不出十日必定能成。” 说话间,赵衍已经带了袁流云上来。姜荀懒得同她啰嗦,声音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说:“招了吧,所有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想吃点苦头本王会成全你。” 袁流云硬气道:“不知。” “好,好得很。” “赵衍将她带到钧台,各种酷刑受一遍,记得吊着一口气在,别死了就行。留着舌头,手,留下能说话写字的,其余的随他们折腾。” 听闻钧台,袁流云瞬间就没了底气。大齐专门关押死刑犯的地方,进去的都是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传说钧台有二百零一种酷刑,每一种都教人生不如死。关键钧台不让犯人死,受一次酷刑养三日,三日之后接着受下一个。 犯人疯的疯,傻的傻,就是死不了。 袁流云怕了,跪在地上招了个干干净净。 姜荀听完,面色平静地吩咐:“进宫。” 赵衍拦下他,“王爷,已经过了亥时宵禁,宫门早就关了。夜闯皇宫是死罪,王妃暂时不会有危险,不如等等,天一亮……” 姜荀没再停下,他牵了一匹马,朝皇宫奔去。 第31章 坤宁宫 雪花飞坠,偌大的皇城黑影重重,十足阴森可怖。 长宣门前,今晚是程大程幺兄弟二人守夜。程幺年岁小,方才打了个盹,正庆幸没被发现脑门上就吃了程大一记,程大骂道:“打起精神眼睛睁大点,临近年关出了事咱俩都得掉脑袋。” 程幺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你甭小题大做。谁不要命了敢夜闯皇城?咱这差事又苦又累银子少,也不知何时才能攒够钱回乡娶媳妇……” “没出息。” 长夜里突然划过一声嘶鸣,马蹄踏在雪里,发出厚重的闷响。二人收了话,神色陡然紧绷,手握在刀柄上做出防御的姿势,程幺道:“来……来者何人?” 还是程大沉得住气,率先冷静下来,呵斥:“什么人敢夜闯宫门,当九门禁军是吃素的吗?还不赶紧……” 后半句话被生生吞下去,程大不敢出声。他在宫里当值八年,不可能认不出来人是谁。 淮南王,意欲何为? 姜荀身上落了雪,发髻微乱顺着前额垂下一绺。他下马把缰绳递到程幺手里,迎着冷冽的寒风,说:“开门,本王要进宫。” 程大程幺交换眼神,姜荀不耐道:“开门,本王不想再说第三遍。” 宫门大开,姜荀迈开长腿信步而入。没走多远,正巧碰到巡夜的禁军统领薛令。 薛令是司武官徐长廉的舅父,与姜荀有些交情在。他听事出有因,疑惑道:“今夜真是怪了,三皇子前脚刚出宫门,王爷就进宫了。我既放了他出宫就没扣下王爷的道理,只是王爷莫要惹事让属下难做。” 姜荀行礼,说:“将军放心,只是想王妃想得紧看进宫看看。麻烦薛将军打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今夜入宫,尤其陛下那边。” 薛令哪敢不从,立即道:“不敢当。” 坤宁宫灯火微乱,入夜后守卫散了大半。皇后看季绾痴坐在地上好几个时辰,看样子真不打算闹了。她打了哈欠,懒洋洋道:“本宫睡了,王妃随意。” 院外一阵喧哗,一个手拿拂尘的公公小跑来报:“娘娘……外……淮……淮南王……来……” 他话未说完被暴躁地推开,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皇后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姜荀,眼里满是惊愕,“你……淮南王好大的胆子,夜闯坤宁宫欲行不轨,来人将他拿下,去承明殿请陛下过来。” “本王的确欲行不轨……” 众人脸色惊变,姜荀接着道:“不过不是对你。” 他看向季绾,只见季绾双目通红地扭过头去,一点眼神也没分给自己。 他瞬间就慌了,心脏好似被一把匕首划开,蓦地碎成几瓣。他忘了虎视眈眈的皇后,忘了深陷危机四伏的坤宁宫,甚至忘了来时路上准备的话。 一切都乱了章法。 他走近,俯身,修长的手指挑起季绾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对她恳求:“给我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我带你走。” 说完在季绾下唇印上浅浅一吻,又放开。 坤宁宫一触即发的肃杀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奇怪。皇后咳嗽,荣嬷嬷咳嗽,一时间丫鬟公公都像得了哮喘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咳嗽起来。 季绾哪里注意得到这些。从知道姜荀寻回北狄女子以后,她就六神无主地在殿前坐了好几个时辰。她一会劝自己皇后在说谎,一会又觉得不像,说的有鼻子有眼,看样子是真的。 姜荀要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了,她要成为弃妇了。王府不再是她的家,姜荀不再是她的夫君,小黄狗估计也带不走。 忍住,不许哭。 忍不住,还是哭吧。 说来说去,季绾就是不自信。不信姜荀,更不信自己。 她越想越难受,眼泪流了好几回,心中已经认定姜荀不要自己了。季绾想保持最后一点体面,装作善解人意道:“大半夜入宫是来给我送和离书的吗?放下吧,你可以走了。” 季绾继续说:“咱两既然和离了,以后谁也别碍着谁。你有你的北狄姑娘,我行情也不差。不瞒你说前些年京中就有好多富贵公子钟情于我,虽然二嫁不太风光,但要寻个真心待我的人还是不难的……” 姜荀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分别两个来月,他日思夜想,马不停蹄地回京见她,嘴里却没一句自己爱听的话。 季绾边说边小声啜泣,姜荀被磨得一点脾气也没了。 他再度低头,封住季绾喋喋不休的唇,恶作剧的咬一口。口腔里霎那间充斥铁锈的味道,季绾一怔,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 姜荀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干燥的指腹摩梭季绾唇角,问:“一共有几个?” “什么?”季绾不解。 “钟情于你的富贵公子,一共几个?” 季绾心虚,眼眸垂下,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巧精致的蒲扇,一摇一摆间,看的姜荀有些心痒。他在季绾面前难得甩脸色,佯装怒道:“老实呆着,一会再来收拾你。” 皇后忍无可忍。 这还是不是坤宁宫?是不是她的地盘?季绾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先计划怎么逃出坤宁宫?姜荀夜闯后宫,不考虑怎么保住脑袋竟还有心思在这儿卿卿我我? 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皇后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夜闯后宫的淮南王拦下……安公公,去请陛下。” 众多守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手。安公公面露难色,小声说:“娘娘,陛下来了怕是不好。” “去请。”姜荀言辞厉色道:“陛下来了本王正好问问皇后娘娘,五公主和本王的王妃为何在坤宁宫?坤宁宫为后宫之首,皇后娘娘一国之母,为何宫中会有超出仪制规定数量的守卫?难不成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勾当?” “你血口喷人。”皇后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歇了歇,稳住步摇说:“早过了宵禁,你夜闯皇宫已是死罪休要狡辩。让本宫猜猜,淮南王手握兵权,莫非是想逼宫造反?” 季绾已经回过神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选择和姜荀站在同一阵线。听闻姜荀夜闯皇城犯下死罪,手心沁出细细的汗。她抓了姜荀袖子,不安道:“王爷……” 姜荀笑,将人护在身后,“皇后娘娘可真是厉害,随随便便就给人扣逼宫造反的帽子。我孤身一人入宫,一不带兵,二不带武器,何来逼宫造反一说?倒是皇后娘娘这里,要人有人要刀有刀,想逼宫造反的人,到底是谁?” 皇后被他的气势唬住,定睛一看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姜荀周身孤零零的,连日常伴在左右的赵衍都不见踪影,更别说伤人的利器。 倒是自己的这里,为了看住季绾,前几日三皇子找司卫监借了不少亲兵。个个舞刀弄枪凶神恶煞的,闹出去自己有上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劝皇后娘娘不要声张。本王夜闯皇城只是想媳妇想得紧,分别小俩月,年轻人嘛,想必皇后娘娘懂的。”姜荀笑得没脸没皮,季绾在他小臂上不轻不重的掐一把。 没个正经。 “你……” “对了。”姜荀想起另外一件事,临时决定给皇后娘娘找点麻烦,“差点忘了,方才入宫时听说三皇兄不在宫中。近日京城治安不好,混进来不少南蛮毒师,皇后娘娘可得提醒皇兄主意安全,省的被人抓去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毒药,变得疯疯癫癫就不好了。” 皇后脸色惊变,后退几步被荣嬷嬷扶着坐下,她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盏茶,姜荀继续给她加一剂猛料:“儿臣流落宫外,不像三皇兄生母早逝自幼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皇兄事事与娘娘商议,足以见一片赤诚之心。儿臣前几日还听说皇兄从北狄商贾手上买下一副名画,据说要送予娘娘。此等母子情谊,慕哉。” 皇后捂着额头,再也坐不住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由容嬷嬷搀着向卧房走去。 这厢,季绾紧绷了一整天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她靠在姜荀身上,大口大口地呼气,说:“走吧,先出宫再说。” 姜荀摇头,拦腰将人抱起,说:“不了,今晚宿在坤宁宫,明日再回去。” 不等季绾回答,他对身后的玉蓉嬷嬷说:“带路。” 呆若木鸡多时的玉蓉嬷嬷红着一张老脸走在前头,带二人回侧殿季绾的卧房。开了房门,姜荀耐着性子将人放在床上,又折回去吩咐玉蓉嬷嬷:“你在门外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玉蓉嬷嬷得了命令低头退出来,贴心的关上房门。 姜荀不放心,亲自检查一遍,确认上了锁,才悠悠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绾,说:“来,我们谈一谈。” “嗯,好。”季绾点头,扭着身子欲从床上下来。 姜荀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床铺上,高大的身躯覆下,自上而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双手摁住季绾瘦削的肩,阻止欲下床的动作,说:“就在床上谈。” 夜深人静,红烛帐暖。 屋外寒风呼啸,玉蓉嬷嬷缩成一团躲在檐下,她身子冷然而血却是热的,计算着什么时候告诉太后娘娘,小皇孙已经在路上了。 屋内暗香流动,季绾觉得这姿势有点怪,还是忍着仰头问他,:“谈什么?” 姜荀道:“来,先说说倾慕你的公子有多少个?”语毕,他从身侧的案牍上取过一只笔递到季绾手里,说:“写下来,一个也不准漏。” 季绾有点为难:“记不清了,可能写不全。” 闻言,姜荀俯身在她唇上咬一口,说:“漏写一个,亲一口。记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8 08:25:48~2020-05-21 01: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是打杂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只有你 季绾又不傻,才不会做这笔亏本买卖。 姜荀见她无动于衷,没有要动笔的意思,脑袋一偏,问:“嗯?不愿意?” 季绾心里正压着火,啪一声将笔放回案上,“不写。” 姜荀见她气鼓鼓的,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捏着季绾下巴道:“不写也行,那我直接亲了?” 季绾气得想哭。 “不给亲。”她用力挣开桎梏,逃也似的从床上下来,立在一旁控诉:“心上人都找到了还来开我玩笑?王爷可真有本事,白天袁流云,夜里找季绾,哪个都不耽误。” 姜荀坐在床上,身子后仰言笑宴宴地望她。季绾继续明志,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我季绾虽是个没甚地位的养女,但贪心得很,要求夫君此生唯我一人。王爷做不到就算了,赶紧写下和离书,别耽误我找……” 姜荀再也听不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将人拉近,笑说:“神仙姐姐看似温婉贤淑,想不到吃起味来竟如此暴躁,吓到我了。” 他跟只幼崽似的,讨好地用脸蹭几下季绾下巴。 季绾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姜荀膝上了。她被圈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姜荀前额的碎发戳的她下巴发痒,季绾躲开一点,姜荀追上。季绾再躲,姜荀又追上。 你来我往几次,季绾认命,所幸由他抱着。 姜荀的手由腰间划到季绾后背,青丝如瀑般穿过掌心,他心里柔软几分,开始动手除去季绾头上的发饰。 季绾今早梳妆异常简单。螺髻高高盘起,再用一只簪花固定住。只见姜荀手下飞快,没费多大功夫季绾的长发就完全散开了。 一头墨丝顺着香肩流下,在姜荀指尖绕成一个小小的节。季绾猜不透他的想法,听见姜荀说:“低头。” 季绾被困在怀里,与他差不多的高度。她微微垂下头,视线所及是姜荀宽阔的胸膛。她越想越不是滋味,放不下又忍不了,难不成往后真和那北狄女子一块侍奉?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姜荀动作笨拙地绾起一绺乌发,随意缠绕成发髻,不知从哪掏出凤头簪固定。他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倒让季绾吃了苦头。 “你弄疼我了。”季绾小声抱怨。 姜荀的手曾拉弓射箭策马奔腾,也曾紧握刀剑斩落敌军,自认为无所不能的淮南王,眼前却被女子一头秀发难住了。 他自然知道女子有多麻烦。平时看账目,各宫娘娘们光首饰,胭脂水粉就好大一笔开销。姜荀一边觉得铺张浪费,一边感叹女子难将养。 所以很小的时候姜荀就盘算着,此生只要一名女子就够了。 他控制不好力道,一会轻一会重,很快将季绾头发弄的一团糟,无意间还扯断了几根。季绾喊疼,姜荀叹气,“再忍忍,很快就好。” 等完成时,季绾抬手摸摸,松松散散的发髻随即散落下来。她摸到一支簪子,取下一看,正是被自己压在箱底的那支。 死守多年的秘密突然被发现,季绾慌了,“这……怎么在你这?” 姜荀顺势抱住她,埋首贴近她的耳畔,说:“是你,只有你。” 季绾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见姜荀声音颤抖地说:“北狄女子是你,乌斯部落救我性命的人是你,我曾起誓长大要娶的人是你,绾绾,我要找的,从来就只有你。” “那年走后我回乌斯部落找过你,可被告知你回大齐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找你,绾绾,我没有违背誓言。” “这……怎么可能?”人证物证俱在眼前,季绾不信都难,她结结巴巴道:“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我原本也不信,现在信了。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绾绾,我找到你了。” 季绾被摁住脑袋,亲了半晌姜荀才松开。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想开口的时候姜荀又再度吻上来。很快她的嘴唇肿了,一碰就疼。 “还有什么想问的?”姜荀见她略带迟疑,猜测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着将人放在床上躺好,翻身上床半揽住季绾,开始讲述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事情得从崇康十年说起,那时六皇子刚满五岁……” 季绾窝在他的怀里,一会哭一会笑地听完了整个故事。她抱紧姜荀的腰,说:“作为交换,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屋外风停雪驻,玉蓉嬷嬷搓搓手,一步也不敢走远。 月亮从乌云后头露出一半,月光混着雪,明亮异常。多少年了,她在这深宫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冬,却从没觉得哪个冬夜的景色如此漂亮。 不多时,屋内传来动静。姜荀开门,吩咐道:“嬷嬷,取些热水来。” 完事了?她不敢怠慢,赶紧去寻坤宁宫的丫头。 等端来一盆热水时,姜荀接过并不让她进屋,说:“取些吃食来,要御膳房现做的。还有,卧房的炭火不够热,让她们送来,这大冷天的屋里没炭火怎么睡。” 玉蓉嬷嬷看一眼天色,小声提醒:“王爷,咱们这是在坤宁宫。” 他们身处坤宁宫,还是应该有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哪知姜荀毫不在意,说:“那又怎么样?偌大一个坤宁宫会连这些东西也没有吗?来者是客你尽管去做,没人会为难你。” 姜荀猜的没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要的东西就全送进来了。季绾卧在床上盖着棉被,隔着明黄飘逸的帷幔对玉蓉嬷嬷说:“时候不早了,嬷嬷不必守着,下去歇着吧。” 她刚哭过,声音低沉还透着点哑,玉蓉嬷嬷瞬间就想歪了。她连连点头,“是是,王爷王妃,也早点歇息。” 等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姜荀取了布巾帮季绾擦脸。她满脸泪痕,眼睛肿,嘴巴也肿,这一天折腾的够呛。姜荀动作轻柔地帮她收拾干净,甚至伺候着更了衣裳。 季绾说饿。自进坤宁宫以来她一直担惊受怕,只觉得脖子上时刻架了一把刀,吃不好睡不好,眼下终于觉得食欲恢复几分。 姜荀早就想到了。他让季绾坐在床上,亲手端了饭食一口一口喂给她。填饱肚子后困意席卷而来,季绾躺下,姜荀随便收拾了一下和衣而睡。 灯灭,寂静的屋里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季绾往姜荀身边靠靠,她手不安分的在姜荀身上摸了摸,奇怪道:“你干嘛睡觉不脱衣裳?” “你想让我脱?”黑暗里姜荀喉结微动。 “穿着这身睡觉舒服?你以前也没睡觉不脱衣裳的习惯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荀无奈,经不住撩拨不知羞耻地回答:“那正好,你帮我脱。”说着拉过季绾的手寻到腰间,摸索着开始解腰带。“听说过衣冠禽兽这个词吗?就是说穿上衣冠像个人,一旦脱了就不是人。我今晚做不做人,全看你了,绾绾。” 季绾终于懂了他的意思,立马挪开几分,“这是在坤宁宫。”她气息不稳说话又急,装作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皇后娘娘宫里不方便,再说了还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怪你,等……等……” “等什么?”姜荀故意问。 “等回家。” 姜荀再也绷不住,扑哧一声,笑问:“那我今晚到底做不做人了?” “做……做人。” “行吧。”姜荀一副很好说话的语气,“今晚我就暂且做个人。” 他再度把季绾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说:“睡吧。明早我去见陛下,你只管在坤宁宫等着。” 季绾确实累了,很快入眠。姜荀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明日的事,在熟睡的季绾额上浅吻一下也睡了。 这一夜,跨越北狄大齐的山长水阔,跨越迢迢十二年的不知何处,姜荀和季绾终于相拥而眠,而皇后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被荣嬷嬷搀回到卧房后就头痛不已,派去监视的守卫来报:“王爷王妃回到侧殿后,属下先听到一段对话,然后王爷开门叫了……” “什么对话?”皇后打断,要求他一五一十细细说来。 守卫一下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皇后怒道:“说。” “王妃说你弄疼我了,王爷说再忍忍很快就好,王妃说这东西怎么在你……” 皇后扶着额头,呵斥:“住嘴,这等污言秽语真是脏了本宫耳朵。这淮南王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一点也不见外。” 关键时候还是荣嬷嬷有主意,她劝说:“娘娘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想想淮南王说的那些话,咱们是不是先计划怎么与三皇子划清界限?” 提起这茬,皇后愈发恼火。她头痛欲裂,半疯半清醒地说:“姜昭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和他那死去的亲娘一样,吃里扒外。本宫养他护他数十载,到头来做了腌臜勾当还要瞒着本宫。” “先不说淮南王知道三皇子害他中赤魂虫的事,就算那南蛮毒师没死我也有办法叫他开不了口,麻烦的是三皇子勾结北狄使臣。这么多年京中何时来过北狄商贾?大齐与北狄看似关系缓和实则暗涌流动,只怕三皇子见的不是什么商贾,做的也不是正经生意。” 荣嬷嬷想到什么,脸色惊变,说:“娘娘,你说陛下增兵潞门关一事,会不会与三皇子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抱歉。 这章是22号的,23号的晚点再发。 喜欢的话可以收藏,谢谢小可爱们支持~ 第33章 除夕 “说不准。淮南王卖关子,一番话故意说的云里雾里本宫却听出了威胁的意思。姜昭和姜荀再怎么斗本宫都不怕,但若是牵扯上北狄就不好说了。陛下本就忌惮北狄,若姜昭真和北狄有点什么,本宫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说,恐怕连命也保不住。 荣嬷嬷道:“三皇子不会想不明白这个理,他自小乖顺想必没那个胆子。兴许是淮南王使诈也未可知,咱们还是静观其变。” 皇后摇头,说:“本宫总觉得姜昭那小子没那么简单,他看着乖顺却叫人放心不下。本宫逼死丽妃那年他八岁是记事的时候了,若被有心人挑唆找本宫寻仇也不是不可能。” 荣嬷嬷见皇后难掩忧思之色,上前边替她按摩边宽心道:“娘娘说的什么胡话。丽妃自己做了错事火烧凤仪宫残害妃嫔,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赐死她的是陛下关娘娘什么事。娘娘心善抚育三皇子多年,他报恩都来不及呢。” 皇后听闻这话,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才舒缓不少。她连连点头肯定荣嬷嬷的说法:“对……对,是她自己犯的错,怪不到本宫头上来。” “明儿一早将那两晦气的轰出去,别留在这碍眼睛。对外说本宫旧疾发作闭门谢客,这几日谁都不见。” 荣嬷嬷得了指令,又哄皇后娘娘睡下,漫漫长夜才彻底安静下来。 翌日,季绾醒来时不见姜荀踪影,玉蓉嬷嬷进来伺候她,贴心道:“王爷天未亮就出宫去了。他回府换了朝服再入宫,待与陛下议完战事就来接王妃。” 季绾安心,坐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好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一夜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的,别提多精神了。 玉蓉嬷嬷一把年纪做事极为周全,她一本正经地说:“王妃先沐浴吧,一会奴婢取些滋补的膳食来。” 季绾入坤宁宫三天,日子过的一点也不讲究,的确该沐浴好好梳洗一番了。但想着一会就回家她又打消沐浴的念头,说:“回王府再说吧,我在坤宁宫一刻也呆不住了。” 玉蓉嬷嬷心里了然,说:“也罢,昨晚王爷要了热水铁定为王妃擦过身子了。那就先忍忍,回府再说。” 季绾一脸莫名其妙,姜荀昨晚伺候着自己擦脸用膳不假,何时擦过身子?她怎么不知道。虽说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这种极为亲密的事季绾还是不习惯的。 季绾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嗫嚅道:“嬷嬷别乱说,王爷只是替我擦脸罢了。” 玉蓉嬷嬷脸色瞬间就不好了,往日刻板严肃的神色恢复如常,问:“王爷昨晚没替王妃擦身子?” 季绾没想到玉蓉嬷嬷反应会如此之大,僵硬地摇头。 玉蓉嬷嬷脸色愈发沉闷,数落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下人说。王爷是个男人做事难免粗枝大叶一些,但王妃身为女人还会不懂吗?不沐浴睡的舒服?王妃啊,这样对身子不好。” 季绾心想:我昨晚睡得真的挺好的。她以为玉蓉嬷嬷在数落自己多日不沐浴不注意个人卫生,讪笑着回答:“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以后一定注意。” “光你注意可不行,王爷也要注意。看来是内务府的人没教好,我得告诉太后娘娘,指派人再教你们一遍。” 季绾出嫁前就学过一堆的宫规礼仪,玉蓉嬷嬷来到王府后严苛程度只增不减,她心里暗暗叫苦:皇家可真麻烦,连沐浴都要按规矩来。 “这种私密的事情,就不必了吧。” 玉蓉嬷嬷边收拾边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是因为私密才更要谨慎。” 季绾见拒绝不了,只得认命。行吧,往后连沐浴自由都没了,谁叫她嫁了姜荀呢? 季绾刚梳洗完,荣嬷嬷就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冷冽的风雪气息。 荣嬷嬷是来逐客的,她说:“皇后娘娘旧疾发作,不方便再留王妃了。趁着雪停,奴婢派人送王妃出宫吧。” 季绾求之不得。 她与玉蓉嬷嬷交换眼神,说了声有劳,便动作麻利的出了坤宁宫。 出了坤宁宫,脚踏在雪里,季绾才知道这雪有多厚。她想起昨日姜荀连夜赶来时,大氅上未化的雪,以及前额微湿的黑发。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不顾风雪夜闯宫门的?季绾此刻有些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赶来迎接女儿的淑妃娘娘,扭过头去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她可以不追究,却做不到不在意。 若姜荀没趁乱发现凤头簪,若丝玛赶到不及时,再或者袁流云装的再像一点骗过姜荀,季绾不敢想下去了。 她能理解淑妃为了女儿的身不由己,但刀落在自己身上,季绾没法原谅。 然而淑妃着急对五公主嘘寒问暖,没工夫搭理她。季绾没再停留,脚落在雪里,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长巷尽头。 五公主站在原地张望,看不见人了才小声道:“娘亲,王妃待我很好。” 淑妃道:“那是她应该做的。算起来她是你表姐,可若非淮南王这破事,皇后也管不着咱娘俩。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咱们别跟着掺和。” 坤宁宫的宫人到了宫门就告退往回走,一点也没有驾车送季绾回府的意思。雪停了,天气却极冷。她侯在雪里,决定等姜荀一块回去。 这一等就是小半天,到了午时也不见姜荀出来,倒是等来了姜澜。 他带着若干随从,捧了数量不一的礼盒疾步而来,弯腰给季绾行礼赔罪,说:“我那日离席出宫玩乐,不知皇后娘娘要为难皇嫂。今早回宫才听娘亲说起,没能帮六哥照顾好皇嫂,我十分过意不去。” 季绾笑,揶揄他:“你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算好的。兰妃娘娘怎么知道我被困坤宁宫?” 姜澜解释:“皇嫂忘了吗?五公主生辰那日娘亲也在宴席上,自然知道皇嫂被留在宫中。她不放心派人打听,才知道皇嫂入了坤宁宫。可她找不到我又见不着陛下只能干着急,皇嫂莫要怪她。” 季绾摇头,有什么好怪的。 姜澜见她不生气,说:“是六哥让我来的。他在文渊殿和父皇议事,听李公公来报皇后娘娘旧疾发作闭门谢客,料到皇后巴不得你赶紧走,让我送你回去。” “今儿是除夕,我给你们备了年货正好送到府上。边疆战事刚平,陛下说了今年不设宴,议完事肯定放六哥回来。” 季绾才反应过来已是除夕。确实该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这是她和姜荀过的第一个年。 到了王府,姜澜命人从车上卸下一半的礼盒抬进王府,转身告辞。 季绾劝他:“宫里不设宴今晚你也没个去处,要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 姜澜摇头,“我有去处了。” “回宫陪兰妃娘娘吗?” “不是。”姜澜有些语塞,迟疑半晌才说:“娘亲不爱热闹又嫌除夕规矩多,指不定早早睡下我去了也是烦她。” “这大过年的,你不是还要去秦潇馆找姑娘吧?”季绾知道他的性子,拿出皇嫂的气度劝他,“这样不好,你也不小了莫要胡闹。” “不去,我就到处串串门,皇嫂你别管了。”姜澜听不得叨叨,拔腿一溜烟上了马车。 季绾回府先看小黄狗。 小黄狗在陶兽医巷呆了一夜,今早才被送回来。它已经好多了,见了季绾黏呼呼的腻上去。 季绾摸它脑袋,小可怜小心肝地叫了几声把狗哄好,小厮在一旁告诉她:“兽医说了,屎壳郎还小又是头一次发病,治疗及时不碍事的。” 季绾越瞧小黄狗越觉得顺眼,和它闹了半晌才开始做别的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王府张灯结彩年味十足。 季绾沐浴时就觉得脸红,当时在坤宁宫她都说了什么话啊?季绾眼下才懊恼,骂自己真是没脸没皮。 好像和姜荀约定好时间要做什么似的。时间越近她就越慌张,坐在铜镜前梳妆心脏砰砰直跳。她梳好了发髻,打开妆奁挑选珠钗,试了几支都不满意。 她平时梳妆从来不会这样挑剔。 季绾忽然想起和娘亲刚到京城时,入不了侯府被广安侯找了座宅子偷偷安置在外,广安侯每次天黑了才来见她们娘俩。而入夜前娘亲必对着铜镜眉妆漫染,细梳云发。那时季绾不懂,只觉得都快歇下了怎么还花力气打扮? 此刻却明白了,那是女子对情郎独有的心思。 定要叫心爱之人为神魂颠倒的决心。 可惜娘亲命不好。季绾觉得,自己比她幸运。 她一会试戴这支,一会试戴另外一支,碧莲看不下去,正欲提醒她时候不早该去门口接王爷了,就见姜荀已经踏进西院了。 姜荀摆手,碧莲知趣地退下。他脚步无声地进了屋子,见季绾对着铜镜专心试珠钗,取笑道:“这么认真干嘛?” 季绾讪讪放下珠钗,不敢对上他的眼睛,辩解说:“大过年的,要好好打扮一下。” 姜荀笑,从一堆珠钗里随意取出一支替她戴好,说:“这支好看。” “真的?”季绾不信,姜荀看中的那支实在太普通了。 姜荀一本正经道:“戴哪支都一样,反正呆会也得取下来。” 季绾脸红,推着他往屋外走,说:“你回来就开始宴席吧,一会要给大家发压岁钱,要守岁,事情多着呢。” 姜荀拉起她的手走出屋外,喜庆的灯笼映得二人脸颊红彤彤的,姜荀道:“绾绾,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季绾点头,“嗯。” “往后还会有很多个。准备好了吗?与我岁岁相伴此生不离?” 季绾踮起脚尖,贴近他耳畔说:“早就准备好了。” 此时一簇烟花忽然窜起在夜空中爆开,流星般的火焰散发出绚丽光彩。西院外由赵衍带头,一帮丫鬟小厮喜气洋洋道:“王爷王妃,该入席啦。” 第34章 守岁 王府宴席没那么多讲究,姜荀季绾坐在主位上,举杯庆贺了新年。乌泱泱的小厮丫鬟在门口聚成一团,三五个结伴到姜荀季绾跟前拜年。 拜年自然是挑喜庆的说,一帮下人高兴,嘴下也没个遮掩,从幸福长乐说到白首不离,从早生贵子说到儿孙满堂。季绾无语,这都哪跟哪啊? 姜荀面无表情地听众人拜完年,递给赵衍一个眼神。赵衍会意,把早就备好的压岁钱端上来,一个个分到众人手里,连小黄狗都没落下。 “今年的压岁钱比往年又多了,王爷真大方。” “娶了王妃疯病又好了,喜上加喜王爷不高兴都难,王爷高兴咱们日子也好过。” “哎呀,要是王妃身上再添点喜事就更好了。你说都快一年了,王妃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 …… 姜荀在宴席上从不贪杯,不管多热闹的场面都点到为止。临近亥时,人群渐散,姜荀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递到赵衍面前,说:“这是你的。” 赵衍谢过,打开一看才知里面是绿萝的卖身契和京城一座宅子的地契,还有几张份额不小的银票。姜荀向来说到做到,一诺千金。 他再次磕头谢了恩,才满心欢喜地退下。 姜荀没说什么,季绾却觉得他有点不对劲,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赵衍要空欢喜一场了,三皇子知道事情败露,不会留下绿萝。” 季绾听明白了,“你寻北狄女子的事情是不是绿萝捅出去的还不一定,袁流云供词里面没说这一段吧?” “这不难,绾绾。”姜荀握紧她的手,“袁流云不知绿萝这个人,只是得了三皇子指令假扮北狄女子接近,待时机一到再取我性命。这消息三皇子怎么知道的不难查,前些日子他在醉仙楼接见北狄秘使,绿萝被赶出王府后一直在醉仙楼谋生计,我让亲兵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结论应该和我猜的相差不大。” 季绾神色暗淡下来,“若真是这样,倒是苦了赵大人一片痴心了。” “没办法,绿萝自己选的,没有回头路可走。绾绾,你想不想回北狄看看?” 季绾还在为赵衍哀叹,听他话锋一转聊到北狄,惊诧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在她面前姜荀从不避讳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地同她解释:“眼下北狄时局也算不上好,内战未熄民不聊生。还记得北狄的前国花蓝靛子吗?那位在蓝靛子树上刻下诅咒的皇子塔巴尔回来了,隐忍二十多年有了与北狄皇族抗衡的兵力。几月前夺了北狄三城,眼下已经攻到都城了。” 季绾不解:“北狄内战劳民伤财,对大齐来说却是件好事。这些年北狄兵力与大齐一直旗鼓相当,不管胜负,经此内战势必有所收敛,几年内不敢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大齐了。” “你倒是不傻。”姜荀点她脑袋,“北狄内战与我们无关,坐收渔翁之利便可。但三皇子收了塔巴尔血书,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塔巴尔承诺,夺回皇位后必定投桃报李。” “所以郭子渝追踪户部偷漏的钱财物资时,发现被送到潞门关就不足为奇了,那是三皇子与塔巴尔的交易。” 这不就是卖国吗?季绾气急败坏道:“塔巴尔能安好心?他若夺了皇权出兵大齐,只怕不是投桃报李,是烧杀抢掠来的。” “你有所不知,我母亲是北狄人。少时她就同我说过,北狄朝堂腐朽官兵无恶不作,都城强抢民女的事情时有发生,也就乌斯部落那样偏远的地方朝廷才管不到。北狄皇权的骨子里生来就流了掠夺的血液,若入了中原这块沃土能空手而归才怪。” 姜荀亲她,当作奖励,“可惜呀,我们能想明白的事情,三皇子却想不明白。他这些年最缺的就是兵权,塔巴尔登门讨好,对三皇子来说实在难以拒绝。” “这就是你要去北狄的原因吗?” 姜荀说:“这只是其一。潞门关有沈兮和徐长廉驻守暂时无事,但终归要看一眼我才能安心。沈兮和徐长廉在北狄两方军中都安插人手,时不时给他们使绊子。但北狄战火烧不了太久,局势渐渐明朗,我猜出了冬日就会停息。” “其二,太子册封大典不出六月就会提上日程,绾绾,你要做太子妃了。当了太子妃别说出京,出宫都一堆繁复流程。你就不想趁着这段时间再多走走,回母亲的故土看看吗?” 季绾来京十年又余,乌斯部落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实打实的无忧自在。她念过许多次,却从未奢望再回去。 “我……自然是想回去看看的。看看乌斯部落,还有阿古拉一家,他肯定很老了。不过这样子好吗?你去边境还说得过去,我一个女儿家不在府中若是被旁人知道要说闲话的,还有太后娘娘叫我好好学习管理后宫之法,不得偷懒。” 姜荀又偷亲她,顺势揽了季绾腰将人抱到腿上,“这有何难。你扮成男子模样偷偷跟去,明日进宫请安时我求太后娘娘打掩护,就说你进慈宁宫侍疾,没人会发现。” “绾绾,我们要回北狄了,高兴吗?” 季绾点头,揽住他的脖颈,“高兴。” 姜荀站起来,跟个流氓头子似的将季绾扛在肩上,边说边往外走,“我还能让你更高兴一点。走吧,办正事去。” 季绾敲他脊背,挣扎:“不行,还没有守岁。除夕不守岁来年会倒霉的,我们先守岁……” 出了正厅,她的抗议声很快淹没在漫天坠落的烟花里。姜荀在众目睽睽下扛着她走过长廊,进了西院。小黄狗欲追上来,被碧莲一把抱住,哄它:“乖乖,你不能去。” 小黄狗冲着姜荀背影汪汪大叫:你放开我季绾姐姐。 季绾做了一路的心里建设,进屋后姜荀将她放在床上,问:“你喜欢熄灯还是亮堂着来?” 季绾哪里听过这种流氓话,脸埋进被窝里,闷声回答:“都……都行。” 姜荀见状,便吹灭了灯,爬上床扯她衣服。季绾挣扎,哆哆嗦嗦地说:“你脱我衣裳干嘛?” “穿着衣服能成事?” “我……我自己来……自己脱自己的。”季绾见躲不过去,心一横卸下发髻上的珠钗,乌发披散开来。 屋里并不敞亮,重重叠叠的床幔放下来,五光十色的烟火透过白窗映出一点点光辉。她听见姜荀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最后咬着她耳朵说:“绾绾,你好香。” “我猜你今日沐浴时用了茉莉味的香胰子,不止用了一遍,否则不会这么香。” “你闭嘴。”季绾忍无可忍。 姜荀痴痴地发笑,季绾听的愈发恼火,恨不得找针线将他嘴巴缝上。“不准笑,不准说话,不准咬我耳朵。” “规矩真多。” 季绾怒,用枕头扔他,“嫌我规矩多就下去,自己到屋外守岁。” 姜荀哪里肯,他欺身而上吻她,边吻边说:“绾绾,我要和你一起守岁。” 没有哪次守岁,像今年这样累人。过了子时,崇康二十二年算是彻底过完了,屋外传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季绾觉得丢人,新年第一天她就哭的如此惨烈,势必一整年都要哭着度过了。她疼又没有力气,被姜荀裹了棉被抱去暖阁清洗。 碧莲跟着进了暖阁,打算伺候季绾,姜荀把她轰出去,说:“我来。” 转眼已是天光大亮。这日是正月初一,要进宫给各位长辈拜年,初二还要陪季绾回娘家,一堆事情等着做。 冬日阳光慵懒的投射进来,穿过帷幔将屋里照得温暖一片。姜荀腻在季绾怀里,小声道:“绾绾,该起床进宫了。陛下等着我们请安,皇奶奶等着给你发压岁钱呢。” 季绾不动,她确实没有动的力气,即便浑身难受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今日是初一,不入宫请安说不过去。扶我起来,再不去就该晚了。” 其实早就晚了,日头高悬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季绾下了床没站稳,双腿发软就要跪下去。还好姜荀及时接住,他大笑,季绾红着俏脸瞪他。小黄狗适时跑进来,它刚在雪里跑过,屋里留下一地脏兮兮的脚印。 季绾连训狗的力气也没了。姜荀心疼她,说:“今日在府里呆着吧,我一个人入宫即可。” 季绾摇头,“不行,我嫁过来的第一年就不顾孝悌礼仪,正月初一不见长辈,传出去不好听。” “放心吧,没人有那个胆子。”姜荀安慰她,“再说了,腿有力气?” 还真没有。 “在家里等着,我必定把你的压岁钱分文不少地带回来。”姜荀刮她鼻头。 姜荀入宫给陛下请了安,接过一堆赏赐谢了恩才转身去慈宁宫。 太后娘娘前段时间闭门谢客养身子,昨晚简单吃了年夜饭,一早就等着姜荀季绾来请安。 她张望半天也没见到季绾,姜荀一脸乖顺样站在她跟前,拜年的话说了一堆,又谈及正事,讨好道:“皇奶奶,你就行行好答应呗。放绾绾同我去潞门关一趟,不会有事的。” 太后想的可不是这事。她问:“绾绾为何没来。” 姜荀语塞,没接话。 太后想起玉蓉嬷嬷打的小报告,教训道:“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疼媳妇,再去内务府学一遍。若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太后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跺了跺,警告他:“看我怎么收拾你。” 姜荀点头答应,又问:“那去潞门关的事……” “准了。”太后娘娘疼他也疼季绾,没什么不答应的。“对了,绾绾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你到底行不行?” 姜荀道:“快了,别急。” 姜荀千恩万谢,出了慈宁宫又被领进内务府,美曰其名:学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接下来除了撒糖就是撒糖,没几章了。 第35章 荼毒 姜荀好些年没进内务府了,说是学习,他只打算走个过场。 宫里事务不分大小俱归内务府管,其中教皇子公主敦伦之礼的地方叫宜华堂,是内务府众多部门之一。 宫里讲究,皇子满十四岁宜华堂就会派人上门教学。姜荀自认聪慧,对这档子事向来无师自通。当年宜华堂宫人到他府上时,正值姜荀从军中归来,他黑着一张脸差点没把小监吓个半死。 今日登门宜华堂,惹来不少注目礼。再加上前段时间淮南王雷厉风行地彻查六部,出征辞州,宜华堂众人战战兢兢,生怕招惹上祸事。 姜荀坐下后立马有大监上来询问:“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敢问王爷此来,所谓何事?” 姜荀今日难得心情好,摆手道:“没什么,到处逛逛。你且下去,有事本王叫你。” 大监退下后,当值打扫的小监也不敢多作停留,一溜烟跑没影了。姜荀头枕在椅子上,假寐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无聊,随手抽过案牍上的一册书,打算消磨会时间。 这一翻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书籍,是一册活色生香的话本,专门描写男女敦伦之礼,还附带图画。文字描写的那叫一个仔细,图画栩栩如生。 姜荀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仿佛一个烫手山芋似的立马扔得远远的。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一边骂一边叫了大监过来兴师问罪:“宫里花钱好好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当值的?”姜荀将册子甩在大监跟前,“不好好当值效力陛下,尸位素餐成何体统。” 大监吓得腿都软了,跪下说话:“王爷息怒。这些都是宜华堂平日教学用的的册子,专门请大学士编写的。王爷若觉得哪里不妥明说便是,老奴立马叫人去改。” 姜荀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闹了笑话。他望着面前厚厚一摞书籍,有点不敢相信。这些……都是? 真是……浩瀚……渊博…… 他找了个理由让大监退下,随机抽出几本翻看,果然都是。是他先入为主了,没想到人家宜华堂专门就是做这个的。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甚至陛下,宜华堂效力的地方多了去了。 他将书籍重新整理好,不慎看到其中几页。直到出了宫,姜荀脑海里都忘不掉那些内容。真是……被宜华堂荼毒了。 正月初一京城热闹非凡,火红的鞭炮渣子满地都是。姜荀回府途中正巧碰上姜澜,此时黄昏逼近天色渐晚,是该归家的时候了。 姜澜孤零零的立在桥头,似乎是在等人。姜荀冲他招手,姜澜见了小跑过来,一脸憨笑地问:“六哥没陪皇嫂吗?怎么会在这里?” “刚从宫里回来。你这一天天跑哪去了?初一也不进宫给陛下太后请安,兰妃娘娘那儿也没去吧?” 姜澜不好意思道:“六哥教训得是。我等个人,晚些时候就回宫去。” 姜荀念着,他也有好久没和姜澜说过话了。姜澜风流却生性纯良,姜荀不想让他沾染太多朝堂污垢之事。私心里,他希望姜澜可以一直无忧无虑下去。 “你也不小了,别整天往秦潇馆跑,出了正月我就向陛下提封你爵位的事情。封地想在哪里?江南一带景色好兰妃娘娘也念了好多回,还是你有看中的地方?” 姜澜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先不要提了,我想成完婚再说。” “成婚和封王不冲突。有看上哪家姑娘吗?还是让陛下拿主意?” 姜澜不说话,面上难得带了些羞涩。正说着桥上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姜澜立马道:“不说了,六哥先回吧。” 姜荀望着姜澜小跑离去,眼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桥上的沈愿。姜荀疑惑:这两人,什么时候搞一块去了? 待回了王府姜荀说起此事,季绾一点也不意外。“我早就觉得姜澜对沈国公府大小姐不一般,他俩迟早的事。” 姜荀从背后抱着她,说:“少来,怎么还做起事后诸葛亮了。不过姜澜和沈愿这事,还真不好办。” “难办在哪儿?”季绾虚心请教。 “姜澜虽未被封王,但陛下早有主意送他远离京城,到南边做个闲散王爷,兰妃娘娘也是这个意思。但半路杀出个沈愿,姜澜怕是不愿意走了。” “沈愿就不能跟去南边吗?” 姜荀揉她脑袋:“半日不见怎么变傻了?沈愿是国公府千金,家里怎么可能同意让她外嫁?且不说国公老爷和夫人,沈愿那哥哥沈兮怕是第一个不同意。” 季绾不高兴咬他下巴,“你才傻呢。” 两人又闹了一会,气喘吁吁地躺在榻上。季绾抱着姜荀腰问:“什么时候去北狄?” “等开春,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吧。先去潞门关和沈兮徐长廉汇合,等北狄内战停息,我们再出潞门关,沿穆拉山脉去乌斯部落。” “怎么?等不及了?”姜荀手绕到身后揉她细腰。 “能等。”季绾埋首在他胸前,发出闷闷的声音。 姜荀白天在宜华堂无意中看的那些内容忽然又开始荼毒他的脑袋。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还有露骨的文字描写,姜荀只觉得浑身上下燥的慌。 他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要不和季绾试试? 他问:“明日是初二要回娘家,绾绾想回去吗?” 季绾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想,去了也是惹人心烦。不过初二不回娘家也说不过去,前几日出了淑妃娘娘和五公主的事,这时候广安侯不一定想见我。” “那就不去了。派人送金银和药膳过去以表情谊,就说你身子不舒服,不方便出门。”姜荀好整以暇地坐起来,抱她去暖阁沐浴。 季绾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挣扎不从,姜荀便搬出太后娘娘的话来:“今日在慈宁宫太后娘娘问我,你的肚子怎么还不见动静?” “那你怎么回答的?有没有告诉太后娘娘这种事情急不来,顺其自然就好。再说咱两刚刚同房哪会这么快?” 说话间姜荀已经抱着她入了暖阁,放她站好开始扯季绾衣裳。“没有,我告诉太后娘娘快了。” “你说胡说八道什么?” “所以咱两得抓紧啊,我不想失信于太后娘娘。” 迈进崇康二十三年,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三皇子姜昭这个年十分不好过,他近日时运不济,接二连三的遇上倒霉事。先是腊月二十八那天,被告知陈药师逃跑了,紧接着又传来袁流云出师不利,被姜荀识破的消息。 他打算出了正月就到寺庙拜一拜去去晦气,自从姜荀回归,碰上的没一件顺心事。 正说着,陛下跟前的李公公来了:“殿下,陛下召您去文渊殿问话。” 文渊殿中,鎏金满堂青烟袅袅,崇康皇帝侧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姜昭请了安,崇康皇帝只是淡淡的嗯一声。 姜昭猜不到陛下的想法,只好跪着问:“父皇召见儿臣,不知所谓何事?” 崇康皇帝继续晾着他,过了许久,才从身后掏出一个银色盒子扔到地上。盒子的暗扣撞到地上自己就打开了,里面滚出一卷红白相间的东西。 姜昭捡起来看几眼,是塔巴尔的那封血书。姜昭的手指瞬间凉的像死人般,这东西明明好端端的被他藏起来了,为何会在文渊殿?为何会在陛下手里? 姜昭想不通,崇康皇帝见他神色异常,下了结论,说:“看来你认得这东西。” 姜昭俯首在地,否认:“不,儿臣不认得。这铁定是有人想诬陷,还请陛下查明真相还儿臣清白。” “是不是姜荀,是不是他和陛下说了什么?说不定是他搞的阴谋诡计,陛下莫相信。儿臣身为大齐子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大齐的事情。” 崇康皇帝动怒,砸了桌上的茶盏,“这血书上有你的指印和字,朕还会认错不成?并非是姜荀动的阴谋诡计,他只是提醒朕增兵潞门关。你以为闻春阁中就没有朕的几个心腹?想打听你做的那点破事绰绰有余。” “你以前做的错事只要诚心悔改,朕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昭儿,勾结外敌是叛国罪,朕若原谅了你怎么对得起戍守边疆的将士,怎么对得起太庙里打下江山的列祖列宗?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姜昭见状,不再隐瞒,一脸坦然道:“儿臣让陛下失望,陛下也让儿臣失望了。也罢,都是我做的,事已至此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陛下赐死丽妃那年不曾心慈手软,如今也不必对我客气。” 皇帝神色微动,姜昭继续说:“儿臣有错陛下就没错吗?你爱慕尹皇后又要娶宗亲士族女子巩固权力,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抓不住。儿臣走到这一步,都是拜陛下所赐。” 崇康皇帝转身,说:“黔南正好缺个郡王,你去那自生自灭吧。不召不准入京,这是……朕,最后的宽容了。” 等姜昭走了,李公公才上前说:“黔南天气阴冷瘴气重,陛下将三皇子送至黔南,说的好听是封王,但三皇子怕是凶多吉少。” “随他去吧,京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崇康皇帝闭着眼,不想再多言,过了一会又说:“朕上次说给荀儿挑几个侧妃的事情算了吧,宫中女人还是少点为妙,多了闹心。” 赵衍在醉仙楼前守了两天依旧没见到绿萝,有个好心的煮饭婆婆出来告诉他:“别等了,那姑娘回乡过好日子去了。” 赵衍不解:“可她的卖身契还未赎回,怎么出得了城门?” “谁知道呢,她只告诉我家里有人来接她,往后不必再寄人篱下伺候主子,想必有什么办法吧。” 赵衍自言自语道:“那也挺好的。” 第36章 潞门关 孟春,积雪尚未消融,淮南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京城,朝着潞门关出发。京中百姓议论纷纷: “奇怪,淮南王出征哪次不是身披铠甲脚踏战马,怎么这次改坐马车了?难道不会耽误行军吗?” “这次不是出征,据说是体察北边民情。不过方才我瞧见淮南王马车里坐了个俊俏小郎君,面生的很,看着年纪就不大。” “都说淮南王自成婚后就收了心,难不成不是收心是换了爱好?不爱美色爱男色了?” “不是,听我家那口子说是玄青阁出来的医师。怕淮南王路上遭遇不测才跟着北上,这位玄青阁医师身子弱骑不得马,淮南王发了善心才将许他坐进车里。”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而此时,马车内假扮玄青阁的医师季绾正被姜荀抱在怀里,说:“我身子不舒服,小郎君帮我把把脉。” 季绾拗不过他,只得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佯装深沉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喜脉。” 姜荀掐她的腰挠季绾痒痒肉,演戏来劲了,说:“那小郎君可得对我负责。我对小郎君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莫要负我。” 季绾在他怀里乐不可支,东倒西歪。 姜荀头一次见季绾扮成男子的模样,只觉得别有风味。一张小脸俏生生的,袖子下那截细白胳膊跟白玉似的,一捏就能沾上红印子。 姜荀看着她,只觉得移不开眼。 这次随行的人中,除了赵衍和姜荀的几个心腹,其余人都不知道季绾身份,当真以为她是玄青阁医师。因此途中有人受伤生病总爱来找季绾,赵衍敲着马车门说:“王爷,又有一位大人身体不适,请季小郎君过去瞧瞧。” 姜荀忍无可忍。 出城的第五天,这已经是第几个了?这几日他和季绾坐在马车里,总有人来坏他好事。不是擦伤了腿就是染了风寒,昨天竟还有个食欲不振的。 真是出息,这些人一个二个跟在自己身边多年也没瞧出来有毛病,怎么这次就娇贵得很? 季绾失笑。她根本不通医术,给他们的药都是丝玛提前配好的。丝玛心细,就怕季绾假扮医师露馅,出发前教了她好多医学名词,弄得季绾现在张嘴就能胡诌一通出来。 当然,给他们的药都是真的。 随行中除了季绾还有别的医师,那人叫于都,算是周飞云的徒弟,知道季绾假扮医师的事。丝玛给季绾备了各种药,瓶瓶罐罐装满了一只木箱。 季绾不敢冒然用药,每次胡诌一通后都对于都说:“于小郎君也来瞧瞧,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于都就是个看眼色的,季绾胡诌后他再走个过场,确保用药万无一失。几次下来,季绾在随行军中人气愈发高。她穿男装秀气得很,让人觉得怎么看都不够。 昨日那位食欲不振的大人十分惋惜的对季绾说:“季小郎君,你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你要是个女人,我定要把你娶回家。” 姜荀听了想揍人。强压着怒气拖上季绾就走,那位大人在身后追问:“季小郎君,我莫不是得了相思病?一刻钟不见你就想得紧,茶饭不思到底怎么办才好?” 姜荀彻底怒了,手中的马鞭差点抽在那人身上。他咬牙切齿道:“饿死你算了。” 此刻听闻随行军中又有人身体不适,姜荀再也不肯放季绾出去了。他问:“说吧,这次是谁哪里不舒服?腿断了还是染了风寒,告诉他们不行就滚回去,少在外边丢人现眼。” 赵衍知道姜荀憋着怒气,小声说:“还是昨日没有食欲那位大人程墨,他好像得了皮肤病,上半身有大小不一的红斑,看着怪瘆人的,程大人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眼下正坐在马背上掉眼泪呢。”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姜荀皱了眉头,季绾也说:“去瞧瞧吧,他在你手底下做事,若真的病了也不好置之不理。” 姜荀的重点却放在赵衍那句:皮肤病,上半身有大小不一的红斑。他说:“再走三里地有个驿馆,咱们今晚在那儿歇脚。一会我去看看,你就呆在屋里。” 季绾还是想跟着去,姜荀说什么也不乐意,“怎么,你还想看别的男人光膀子吗?” 季绾才反应过来,既然是皮肤病到时候肯定要脱衣裳的,她去了确实不好。 到了驿馆众人歇下,姜荀叫了于都来到程墨房里。这厮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哭的伤心,见姜荀于都来了,往身后瞅瞅,道:“季小郎君呢?我都要歇菜了他也不来看看我?” 姜荀压着火气,命人扒了程墨上衣,只见程墨身上确实有大小不一的红斑,颜色有深有浅,离奇的很。 “怎么样于小郎君,还能不能治好?我家中有个老母和姐姐,今年二十没娶妻,若没了我们程家可就绝后了。” 姜荀嫌他聒噪,取了布巾塞到程墨嘴里,问:“怎么样?” 行军途中爆发疾病是常有的事,姜荀担心他们运气背,若真碰上什么传染病只怕到不了潞门关人员就损失惨重了。 于都跟着周飞云学过好几年医术,虽不及周飞云但比一般医师还是要好很多的。他面无表情的从程墨嘴里取下布巾,说:“能治。” “怎么治?” 于都沾湿布巾,在程墨身上擦了两下,其中一块红斑就消失不见了。赵衍愕然:“奇怪了,这是什么病,从未见过。” 于都一脸无语的看向众人,指着程墨的大红色里衣道:“我说这位大人,你没事穿这么鲜艳干嘛?” “有问题吗?”程墨说:“今年是我本命年,穿红色的辟邪又喜庆,我娘给我做的。” “那也挑个不会掉色的布料啊!”于都无语凝噎,“你这里衣用的布料是织锦,材质不错就是上色简单没做冷淬处理,天一热就掉色,弄得你满身都是。” 众人爆笑,姜荀冷着一张脸愤然离去,没多久又折回来吩咐:“赵衍,随行军中谁身子不适让他们直接去找于都。这几日季小郎君照顾我够辛苦了,忙不过来。” 程墨有点不大高兴,“那我岂不是见不到季小郎君了?哎,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季小郎君这样标志的人,他若是女人,我就娶了。” 所幸姜荀已经走远没听到这话,不然真得打起来。 于都冷然道:“女的你也娶不了。” “那怎么可能。”程墨不服气道:“除非他是王爷的女人,要不然我抢也把他抢过来。除了不敢得罪王爷,谁我都不放在眼里。” 于都心里想:得了吧,你觊觎王妃,早就把王爷得罪透了。 接下来几日果真再没有人找季绾瞧病。姜荀每晚硬是将季绾留在自己房中,美曰其名:守夜。 至于怎么守就没人知道了。 离京十日终于达到潞门关时,季绾又瘦了一圈。路途艰辛车马颠簸,白天赶路已经够累了,晚上还要伺候姜荀那位大爷,季绾苦不堪言。 潞门关靠北,春天来的晚。已是三月末路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苍茫大漠长直孤烟,这是季绾多年魂牵梦萦的景象。 出了潞门关再走几里地就是北狄的地界。此番他们不入北狄都城,只需沿穆拉山脉一直往西,就到乌斯部落了。 在潞门关休整几日,季绾才见到沈兮和徐长廉。二人驻守潞门关三个多月,边疆苦寒均瘦了不少。 沈兮在信中就知道季绾要来潞门关的事情,他言辞恭敬地行了礼,才对姜荀禀报说:“北狄内战七日前已经结束,塔巴尔胜了重回皇室。他曾经与三皇子做的交易算不的数,且不说三皇子已被发配黔南,北狄此次元气大伤不修整三年五年根本缓不过劲来。” 姜荀淡淡道:“塔巴尔是条汉子。隐忍二十多年只为了今日,这样的敌人,大齐不得不忌惮。” 沈兮说:“暂时不用担心。塔巴尔夺权成功只是第一步,他重回皇室要面对的是各大部落首领和宗亲,再说了旧王余孽还在逃窜也没清理干净,塔巴尔顾不上大齐。” 姜荀点头,说:“十日后出发我带若干亲兵去乌斯部落,这几日你俩将军中事务交接下去,择日就回京吧,潞门关有曹焕驻守,最近的城池也加了援军,能安定几年了。” 沈兮望了一眼徐长廉,说:“王爷,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说。” “属下家中一切安好,唯有胞妹放心不下。这几月与徐兄相处,发现徐兄为人正直且家训良好,属下觉得与我胞妹十分相配。想求王爷给司武官再升一升官职,这样家父家母就很难拒绝了。” 徐长廉红着一张脸,木讷的站在一旁。姜荀明白过来,徐长廉家世清白但与沈国公府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若升了官职自然与沈国公府千金更为相配。 “这不是什么难事。你二人驻守潞门关多月有功,本就该封赏。入京后陛下的旨意也快到了。” 沈兮和徐长廉谢过姜荀。姜荀没头没脑的问一句:“沈兮,国公府一切可好?” 沈兮回答:“劳王爷挂念。前几日家书中,父母告知我一切都好。” 姜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来沈兮还不知道沈愿和姜澜的事,他离京时沈愿正闹着要随姜澜外嫁,国公府鸡飞狗跳怎么可能安好? 罢了,别人的事情他也管不了。 议事完毕后姜荀回屋找季绾,抱着她说:“绾绾,我觉得我们这样就挺好的,没那么多糟心事。” “好在哪里?” 姜荀回答:“就天造地设郎情妾意无比般配呗,谁也阻挡不了我们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 再有一章就完结了 第37章 圆 沿着穆拉山脉,越往北走视野愈发开阔起来。 四月,广袤大地上尽显稍稍来迟的春色。天似穹庐,原野苍茫,伴着悠远的笛声,一众车马缓缓行在小道上。 姜荀轻轻地换了个姿势,让季绾靠的更舒服些,又拿起手边的文书看了几卷,这一折腾的功夫季绾便醒了。她从姜荀怀中爬起来,脸颊上还有被压出的红印子,揉着眼睛问:“我们到哪里了?” “快了,再有一日的路程就到乌斯部落了。”姜荀替她捋顺微乱的黑发,取笑:“怎么睡得这样沉,自出了潞门关后就一直贪睡,沿途好景致都错过了不少。” 季绾掀开车帘,道:“现在看也不晚。” 车帘外赫然是程墨的一张俊脸,此刻正偏头朝季绾行礼:“王……王妃,属下惊扰王妃了,这就回避。” 季绾一脸温和,说:“程大人不必拘礼。” 原野的风正好吹乱季绾的发,丝丝缕缕飞舞着,程墨小心翼翼看一眼,再度偏过头去。 姜荀适时靠过来,揽住季绾,张嘴咬她的耳朵,问:“看到什么了?” 季绾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掐他的手臂,小声说:“别闹。” 程墨眼不见为净,低头策马往前走了走。 季绾见人走了,才捏起姜荀脸上糯糯的软肉,说:“真小气,你故意把程大人带来的是不是?” 姜荀就喜欢和她耳鬓厮磨。 前几日季绾一身男装时他还知道收敛一二,出了潞门关身边都是亲信,沿途又鲜有人烟,季绾换回女装后姜荀愈发肆无忌惮。当然,季绾怀疑是故意做给程大人看的。 几日前,程大人原本是要跟着沈兮徐长廉二人回京的。那时他缠着季绾,日日询问:“季小郎君,你家里可有胞妹?回京后要不替我搭个线,日后做一家人也是极好的。” 程墨如意算盘打的响亮,与季小郎君做不成夫妻,做妹夫也是可以的。横竖一家人,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季小郎君长得这般标志,想必胞妹也差不到哪里去。 季绾想了想,脑海里忽然蹦出季妍。她回答:“是有的。不过……” 程墨立马追问:“相貌如何?与季小郎君能比吗?也像季小郎君一般温柔大方,一笑倾城吗?” 姜荀气的不轻。所幸将他留下,决定好好敲打一番,彻底断了程墨的心思。 换回女装的季绾跟在姜荀身边,程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马吓得赔罪,忙不迭道:“属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姜荀眼瞧着不生气,将季绾紧紧箍在怀里,才说:“不知者无罪。况且,王妃本就讨人喜欢,程大人也没做错什么。不过以后注意分寸,再有下次,本王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程墨哪里需要他提醒,再也没敢看过季绾一眼。他又怕又伤心,一路骑在骏马上喝了不少闷酒。 还好有赵衍这个老好人愿意听他絮叨几句。此刻被塞了狗粮的程大人又灌了一口酒,望着苍茫的草原道:“赵大人,我就是命不好。若是再早些时候遇上季……王妃,事情还说不准呢。” 赵衍发出爽朗的小声,道:“没用的,程大人再早也没有王爷早,王爷和王妃是命中注定。” 翌日傍晚,霞光漫天时众人才到达乌斯部落。说是部落,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户居住人家了。乌斯部落是游牧民族,常年跟着季节迁徙,哪里有肥美的青草就到哪里去。 招待他们的是乌斯部落老药农的儿子,三十来岁十分精神。他继承了药农的好手艺,多年不见外人到访因此十分热情。 是夜,季绾换了身衣裳,由一个领路的侍卫带到一处毡房,姜荀正坐在里头等她用膳。 她才步入毡房,就见饭食已经摆好了。姜荀招呼她过来,亲自为她布菜,说:“塞外比不上宫里,没什么山珍海味,我总觉得你这几日瘦了。” 季绾心想:这还不是被你折腾的吗? 姜荀夹起一块羊肉喂到她的嘴边,说:“不过这里的羊肉是一大特色,味道比中原还要鲜美,你尝一口。” 季绾尝了尝,点头说:“我知道。早些年和娘亲居住在乌斯部落时,天天就盼着这口羊肉。可惜那时日子太苦了,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 姜荀皱眉,夹起一块羊肉又喂到季绾嘴边,心疼道:“那你多吃点。回京后我让亲兵十天半个月来往一趟,定叫你日日有新鲜羊肉吃。” 季绾无奈道:“哪能啊,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该腻了。” 从京城到潞门关再到乌斯部落,迢迢数千公里,说不辛苦是不可能的。季绾往他的碟子里夹了几块肉,说:“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姜荀笑,点头说:“快吃,吃完早些睡觉,明早早起带你去个地方。” 见他神秘兮兮的,季绾好奇问道:“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许是顾及季绾一路舟车劳顿,这一晚姜荀没再折腾她。临睡前将人压在身下,亲了鼻尖,又舔了舔下巴,最后衔着季绾嘴角轻轻嘬几口,把持不住前才停下,抚着季绾脊背替她顺气,说:“睡吧,明早我叫你起来。” 季绾睡得尤其沉,天未亮就被姜荀搅了一袭美梦。季绾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趴在床上不肯起来,含糊道:“不去了,再好的地方我也不去了。睡觉,睡饱了再说。” 姜荀十分坚持,揽着纤腰将人抱起来,嘴里哄着:“绾绾乖,睁眼看看我。”季绾被他烦的不行,耷拉着脑袋任由姜荀伺候,一通梳洗后脑袋清醒不少,二人拉手出了毡房。 屋外漆黑一片,抬头望得见稀疏的星斗,三三两两挂在天边一角。姜荀催促:“快走吧,天快亮了。” 语毕,二人前后脚上了马车。约莫一刻钟后,一座高度不小的山坡出现在季绾面前。此时天色微亮,季绾借着恰到好处的光亮,看清脚下是一条弯曲悠长的小道,一路盘旋而上直通山顶。 这大清早的,姜荀带自己来爬山? 果不其然,姜荀吩咐赵衍等人:“你们跟在后头大约一里地,不要打扰。”而后牵起季绾的手,往山上走。 山路并不难走,一路顺畅无阻地走过大半,季绾终于坚持不住了,气喘吁吁道:“王爷,待我……歇……歇歇脚……” 姜荀嘴角扬起,在她面前停下弯腰,好脾气地说:“上来。” “什么?” “我背你上去。” 季绾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能走,歇歇……就……” 话音未落,季绾脚下一空,身子被转了方向。姜荀将她抗在肩上,说:“这样也行,再耽搁要晚了。” 季绾不想给他添乱,所幸不再挣扎。姜荀开玩笑说:“我像个土匪头子,肩上扛着强抢来的小娘子,这会要回山寨入洞房去了。” 季绾捶他脊背,发出低低的笑声。 到了地方,姜荀停下脚步放她下来,季绾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眼前是一座荒山,半人高的野草随风摇曳犹如一阵阵波浪,美轮美奂的朝霞遍布天际,快破晓了。 眼前的美景叫人震撼,姜荀从身后抱住她,略带遗憾地说:“可惜来的不是时候。夏天这里是一片野花,峰飞蝶舞热闹极了,你若是见了肯定喜欢。” “我以前来时意外发现的这个好地方,那时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来看看。所幸命运待我不薄,我真的带你来了。” 此时朝阳终于撕破黑夜,第一缕光由云层间洒落,映照在二人脸上。衬得姜荀眉目温柔,容颜皎皎。他适时勾起季绾下巴,微凉的嘴唇覆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却是平生最难忘的一次。 晨雾霭霭,霞光万丈,苍茫原野上,他虔诚的送上一吻,为他们的过往,也为他们的余生。一瞬间,山盟海誓都显得苍白,他说:“绾绾,我在,会一直在。” “呕……” 季绾不争气的吐了。 方才上山时她就觉得胃里不舒服,这会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起来。这越吐越止不住,一直到姜荀抱她下了山还没停下。 姜荀担心,问:“是不是昨晚吃羊肉吃坏了肚子。” 于都安静的把脉,丝毫不理会喋喋不休的姜荀。好半天才睁眼,慢慢说道:“王爷,王妃并非吃坏了肚子。” “那是怎么了?”姜荀一脸担忧。 “王妃——有喜了。” 姜荀怔住,“你再说一遍?” “王爷——你要当爹啦。” 姜荀又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好不容易才管理好表情,遣散众人后抱紧季绾,说:“绾绾,我们……我们要有小宝宝了。” 他热泪盈眶,季绾笑道:“哭什么?多好的事啊。” 因为季绾怀孕的缘故,回程变得无比小心。原本一个月的路程,硬是拖了两个月才到京城。回京时,季绾的肚子也显现出来了。 太后娘娘亲自来接,一口一个心肝地嘱咐姜荀好好照顾季绾。 季绾怀孕只有头两个月吃了点苦头,那时在塞外,所幸姜荀照顾周到忍忍也过去了。回京后诸多事宜缠身,姜荀本是想延后的。但季绾直言不碍事,每日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得舒坦。 日子过的飞快,崇康二十三年六月,姜荀被立为太子,怀孕三月的季绾与他一同接受册封,正式成为太子妃。 次年二月,太子妃产下一名男婴,小字唤作“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大家支持~第一本书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会继续加油的~ 后续再补点甜甜的番外,带娃日常,娃娃与爹的争宠日常 再次感恩,喜欢的话可以收藏我,谢谢小可爱们~ 第38章 番外一 时节进入雨季,这几日,京城连番下了好几场大雨。电闪雷鸣,疾风骤雨,整座皇城笼罩在连绵的雨幕中。 姜荀处理完政务已是亥时。文渊殿中长灯昼夜不灭,一派祥和之气,与外头的凄凄风雨形成鲜明对比。这几月崇康皇帝重病,鲜少有清醒的时候。朝中大小事务皆有姜荀定夺,三省六部每天处理不完的事情。 所幸边疆安定,弩羌每年的朝贡按时运回京城,勾股债没出岔子。北狄新王上任两年,依旧处处受宗亲掣肘,难有制衡的利器。这年科考刚结束,寒门子弟中出了一批青年才俊,官宦侯爵家也有不少,姜荀看名册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季升。 他一询问便知道了,季升是广安侯府世子,算起来自己是他的姐夫。此次科举季升假托寒门之名混进考场,还真中了进士。 跟在身旁伺候的小监跟个人精似的,哪里会不清楚季升与姜荀的关系,自顾自说:“季升世子也算熬出头了,少时纨绔,被他气走的教书先生据说能排到长宣门。如今进士及第,广安侯府许久没热闹过了。” “季升现在何处?”姜荀问。 “放榜后回府去了。殿下若想见他,奴才去传话便是。” 姜荀摇头,歇了奏书信步走出文渊殿,接天雨幕落入眼帘。文渊殿距离东宫有一段距离,忙起来时宿在文渊殿是常有的事。算起来,姜荀已有小半月没回东宫了。 倒是季绾日日过来,风雨无阻的陪他用膳。姜荀问:“陛下如何?” “吃完药已经睡下了,有兰妃娘娘和太医们守着,不会有事。” “回东宫。” 小监不敢怠慢,立即命人备了雨具轿辇,一通忙活后,太子一行人冒雨回东宫去了。 东宫采华室中,季绾刚哄儿子睡着。 小家伙刚满一岁,精力旺盛的可怕,口齿不清闹腾了一天,入夜还不肯睡去。季绾白天处理后宫事务,再抽空到文渊殿看望姜荀,好不容易能歇下了儿子还要来闹她。 季绾辛苦又快乐着。她想做姜荀身后温柔的一块盾,姜荀只管将后背放心交给她。这两年,三皇子余孽清的差不多了,内外安定,可季绾知道,天下之事哪里有容易的。广安侯府那样的小家尚且如此,姜荀手握大权,执掌天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这样想着,她轻拍儿子嫩呼呼的小脸蛋,柔声说:“小圆子呀小圆子,你可得快快长大帮帮你爹爹。” 刚迈进内室的姜荀正巧听见这句话。他失笑,眉眼间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从身后抱住季绾,道:“慢些才好呢。咱们的小圆子慢些长大,我亲自教导他骑马射箭,琴棋书画。等他再长大些,咱们就带他回乌斯部落,在塞北的草原上遛遛马……” 姜荀自顾自说着心中的宏图大志,季绾适时打断:“骑马射箭还行,琴棋书画就算了吧,那些可不是你的强项,还是让楚太师来教。” 姜荀知道她所言不假,并不觉得失了面子,在季绾脸上亲一口,说:“听你的。” 睡梦中的小圆子张开小嘴连打两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他裹在襁褓里,身上覆着太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小褥子,咿呀两声浅淡的眉毛皱成一团。 “许是做噩梦了。”季绾弯腰整好了被他踢乱的褥子,轻声又哄了一阵。 姜荀心中柔软一片。 出了采华室,二人回到寝殿。风雨已经小了,姜荀并不着急歇下。他揽了季绾,说:“今日看到兵部递上来的折子,今年进士名册上有季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季绾心中了然。这两年广安侯府众人一心上门巴结,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去岁姜荀是考虑过的,既是太子妃母家,官职自然不能太低,能升的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升上去好了,也免得季绾背负有恩不报的污名。 季绾少见的与姜荀意见产生分歧。广安侯府门第再怎么落败,也是京中勋贵差不到哪去。广安侯和二叔混迹朝堂多年,未能有所政绩是有原因的。况且如今广安侯府凭借太子妃母家的由头,已经够风光了。 “殿下,别养尸位素餐的人,就算是太子妃娘家也不行。”当时季绾是这么对姜荀说的。 如今广安侯府出了位青年才俊,姜荀想听听季绾的意思,这次人家凭实力进来的,他这个姐夫再不施恩就说不过去了吧? 季绾问:“殿下,按照本朝制度,进士及第应赐何种官职?” “理应入翰林院,从修编做起。刚入仕的才茂往往需要历练几年才能去各部独挑大梁,其中也不乏吐故纳新,毕竟科考只是入了门道,真正做起事来才能见分晓。” 季绾点头,“你既然清楚还来问我做什么?科考有科考的制度,入仕有入仕的流程,谁也讨不着便宜,太子妃娘家也不行。若季升真做的好,日后再提拔也不迟。” 姜荀笑,“绾绾,你有时真是太过贤惠了,万事向着夫家,也不怕被人骂小白眼狼。” “不怕。”季绾往他怀里钻,“有你和小圆子在,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季升那孩子,少时顽劣,能有今日也不容易。明日我派人送些赏赐到侯府,毕竟是喜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得有点表示才好。” “姐夫也不能无动于衷。”姜荀补充道:“连库房里的那副千年墨也一并送去,我让身边的安公公亲自去,给足侯府脸面。” 姜荀在东宫不能久待,连夜就得赶回文渊殿。如今正值崇康皇帝病重,他得时时侯在御前。 季绾被压在榻上亲的快喘不过气了,姜荀才放开她。舔着下巴声音低低地说:“绾绾,我们再生一个小公主吧。” 季绾被弄得痒了,咯咯直笑,说:“可以是可以。奈何殿下太忙,整日见不到人。妾独守空房许久,怎么生得出来?” 姜荀被她撩的口干舌燥,在季绾纤腰上掐了一把,恨恨说道:“委屈太子妃了。先欠着,过段时日再满足你。” 呸,怎么听起来她跟个怨妇似的。 姜荀连夜回了文渊殿,走时又下起了雨。季绾将他送至宫门,望着人走远了才折返回去。 翌日,崇康皇帝薨逝,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崇熙。 崇熙三年,四岁的小太子已经被教导着开始背诗词了。他好动,在案牍前坐下不到一刻钟就闹着要起来,趁太师不注意的功夫就跑没影了。 楚太师比当年教姜荀时还要头疼。 当年好歹有皇后娘娘压着,不怕陛下不听话。这小太子可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眼看着要挨皇后娘娘揍了就往地下一趴,眼泪鼻涕跟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娘亲不疼,爹爹不爱,我还是与屎壳郎离家出走吧……” 季绾看着眼前胖乎乎的姜小圆子,怎么着也下不去手了,只得厉声道:“一派胡言,看你爹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每次都来这招。姜小圆子早就习惯了。这偌大的皇城中,他最怕的就是娘亲。所幸这招卖惨屡试不爽,每次娘亲再怎么生气,见他一哭就不忍再动手了。 姜荀夜里回来,季绾拉着他告状。姜荀口头上说知道了,进了内室屋门一关,转眼将儿子抱在膝上开始絮叨:“小圆子啊,又不听话惹娘亲生气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姜小圆子扯他的头发,转移话题道:“爹爹,我不想叫小圆子,换个名字行不行?” 姜荀皱眉,“为什么啊?你圆圆的,叫小圆子多形象多好听。”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叫这个名字。祖母还有他身旁的嬷嬷,都叫我滚滚,圆滚滚,太难听了。” 姜荀失笑。姜小圆子四岁,身材匀称脸上婴儿肥尤其明显,难怪太皇太后老人家会称呼他为滚滚。 太皇太后如今已是高寿,每次见了重孙都是亲亲抱抱,就差举高高了。老人家耳背,记性还差,就记得重孙单名一个圆字,她嫌难记,所幸改口叫圆滚滚,时日一长连圆字都省了,直接叫滚滚。 “谁给我取得这名字啊?真是才疏学浅,目不识丁,大字不识一个。”姜小圆子把近日跟着太师学的成语一一用上。 姜荀瞪他:“说谁呢你?” 姜小圆子机灵,立马反应过来他这名字是出自谁之口,谄媚道:“我乱说的。这名字好,这名字妙,小圆子很喜欢。爹爹,下次娘亲要你揍我你还是舍不得的对不对?” 姜荀无奈,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严父,怎么成这般模样了?“是,舍不得揍小圆子。”姜荀装模做样的拍两下儿子屁股,这事就算过了。 目睹这一切的季绾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个鸡毛掸子,她一脸很铁不成刚的表情,说:“你们爷俩,好样的。” 季绾原本只是担心姜荀下手太重,伤了小圆子就不好了。哪知这厮根本就没当回事,气不过的季绾决定自己来。 她拉起姜小圆子往外走,又回过头来对姜荀说:“今晚你别回屋睡了。” 姜小圆子被季绾看着,苦哈哈的背了几篇诗词才算放过。他脑子机灵,就是一看书就打瞌睡,这几日被季绾亲自盯着,规规矩矩再也不敢惹事了。 姜小圆子苦,姜荀也苦。 季绾已经三天没让他进屋睡觉了。姜荀每次赖着不走,季绾就冷下脸不看他,姜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悻悻退出来。 出了屋子正好碰上从楚太师那里回来的姜小圆子。姜小圆子奇怪:“爹爹,这大晚上的还要回文渊殿吗?” 还不都是你害的。姜荀懒得理他,正了正衣冠,面上从容说道:“嗯,明日再来。” 姜小圆子突然道:“爹爹,我今日新学了一首诗词,背给你听听?”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 姜荀一听,很有道理。送走姜小圆子后转身敲门:“绾绾,我进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00:53:51~2020-05-30 22:2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ox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番外二 屋子本就没上锁,一推就开了。姜荀进屋后,走至季绾跟前道歉:“我知道错了,绾绾,你理理我好不好?” 季绾抬眼,问:“错哪了?” “徇私舞弊执法不当,不帮你好好管教姜小圆子。可是绾绾,我是真下不了手,你看他那白净的小脸,一哭鼻子就通红的眼睛,小圆子像你,我怎么下得了手啊?” 季绾为难的叹气一声。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姜荀就做得到呢? 她问:“那怎么办?总不能由小圆子这样胡闹下去吧?” 姜荀脑子转的飞快,拉了季绾拿的手出主意道:“我有一个法子。” 季绾洗耳恭听。 “姜小圆子太寂寞了。宫里没有和他同龄的孩子,整天追着屎壳郎胡闹。要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叫姜小圆子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他肯定愿意。你说呢?” 季绾一听还真有几分道理。别家的小孩在这个年纪,都是三五成群玩在一块的。可是宫里不比外头,姜荀称帝后女人少儿子也少,后宫实在冷清的很。先帝的几位妃嫔去封地的去封地,出家的出家,偌大的皇宫大半屋子都是空的。 “连太皇太后也说,宫里人味儿太淡了,除夕家宴都坐不满一张桌子……”姜荀继续鼓动季绾。 季绾原本想着等姜小圆子长大点再要孩子,姜小圆子太闹腾了,她管一个都劳心费神,更别说两个。姜荀似乎看穿她的心事,说:“后宫这么多嬷嬷还怕照顾不好两个孩子吗?再说了,若这次来的是一位小公主,女孩子家温柔贤淑肯定像你,闹不到哪去。” 季绾有点心动。她确实挺想要位小公主的。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又乖又可爱,简直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 姜荀见时机成熟,一把抱起季绾压倒在床上,说:“可以了吗?” 季绾被她亲着褪了一半的衣裳,忽而坐立起来,吓了姜荀一跳。季绾道:“不行。今晚我还没有哄小圆子睡觉,等我哄他睡了咱们再来。” 姜荀哪里肯让人走。抱着季绾胳膊再度将人压在身下,语气含糊说道:“不管他,不管他……” 不管怎么行?季绾知道,姜小圆子每晚睡前必听一个故事,等不到季绾去讲故事他铁定要闹的。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听到屋外传来姜小院子奶声奶气的呼喊:“娘亲,今晚的故事还没讲呢。” 季绾紧张,伸手推搡姜荀,“起来。” 姜荀掩耳盗铃,捂住季绾耳朵道:“听不见,听不见……” 姜小圆子在屋外喊了几嗓子。奈何门上了锁,他又进不去。小黄狗适时跑过来,叼起姜小院子衣摆将人往外拖。 姜小圆子当它是好朋友,最喜欢和小黄狗厮混。有小黄狗陪他,今晚就不听故事了吧。 转眼就到了冬日,屋外风雪飘摇温暖如春的皇后宫中聚集了不少人。 姜小圆子眼瞧着娘亲平平无奇的肚子,一脸不可置信道:“这里面当真藏了个小人?” 姜荀哄他:“是真的。你很快就要有个妹妹啦,到时候可不能欺负她,要有做哥哥的样子,保护她疼爱她,懂事听话给妹妹做好榜样知道了吗?” 姜小圆子难得郑重地点头,模样比平日修习功课还要认真几分,“我会的。” 季绾这次怀孕没再吃什么苦头,就是容易犯困。早晨日上三竿了才起床,晚间用完晚膳就开始打哈欠,眼皮都睁不开。 姜荀心疼她,索性将折子搬到皇后寝宫,日日守在季绾身边。连姜小圆子也懂事不少,知道娘亲要给自己生个妹妹辛苦得很,乖乖跟着楚太师读书,晚上也不听故事了。 孕期过了头三月,胎像算是稳定了。季绾孕中一直想吃辣,都说酸儿辣女,再加上太医也说了,娘娘这次怀的极有可能是位公主,一家子喜不自禁。 姜小圆子整日对楚太师念叨:“我快要有妹妹啦。” 季绾对待第二胎自然事事小心。虽然太医说了过了头三月,可与陛下亲热,季绾怕出事不愿意。姜荀也不敢,只得每晚亲亲抱抱不敢做别的。 吃了几个月的肉一下子回到全素,姜荀有点受不了。不禁想起当年季绾头胎时自己也是这样的,清心寡欲好几月,回头生下姜小圆子这么个气人精。 他愈发盼着这次是位公主,最好脾性,外貌都像季绾,聪明伶俐又讨喜,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实打实的天之娇女。 季绾的肚子在众人期盼中一天天显出形状来。过了寒冬,终于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小家伙要出来了。 那日春和景明,阳光大好。姜荀等在外头,听见一阵哭声后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尚未散去的血腥味道,季绾苍白着一张小脸道:“你怎么就进来了?” 姜荀亲吻了她的额头,握着手道:“绾绾,你辛苦了。” 慢半拍的姜小圆子被嬷嬷领进屋内,盯着季绾的脸庞忽然流出眼泪来。“娘亲,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他扑在季绾身上说道。 嬷嬷抱了胎儿过来。姜荀接过,他太小了,抱在怀里跟没重量似的。脸蛋也皱巴巴的,鼻尖眼尾还有点红。姜荀抱着胎儿凑近,对姜小圆子说:“看到没,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姜小圆子哭的满脸泪花,啜泣着不忘鄙夷:“真丑,我肯定不长这样。” 说了半天话竟忘了胎儿性别。只听身后的嬷嬷小声说:“陛下,娘娘,小殿下,是位小皇子。” 孩子在姜荀怀里,他此刻心中无限柔情,早就不在乎性别了。倒是姜小圆子有点失落:“不是漂亮妹妹吗?” 季绾哄他:“不是妹妹你也是哥哥了呀?弟弟还小,需要你照顾他保护他……” 姜小圆子瞬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重,郑重地点点头。 日子飞逝,很快姜小圆子就发现,他这个弟弟太乖了,实在没什么需要自己保护的地方。 小皇子取名安。他生性温和,喜静,与姜小圆子完全不同的性格。不仅如此,姜安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懂事。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姜安让苹果。 他双手捧着一个大红苹果,目光亮晶晶的递给姜小圆子,说:“哥哥,吃。” 季绾看着和睦的兄弟两,又想起了自己那不知在哪里的贴心小棉袄,有点遗憾说:“怎么生两了两次都是儿子呢?” 姜荀放下手中的奏本,起身将人抱起往里屋走,他说:“没事,小公主总会来的。” 反应慢半拍的姜安左顾右盼,哪里还看得见爹娘的影子。他平日最黏季绾,一个时辰不见就红着眼睛开始掉眼泪。眼瞧着泪眼朦胧的弟弟,姜小圆子终于发挥作用,像个小大人似的拍着后背哄他: “不怕哦不怕,哥哥在的……” “漂亮妹妹在来的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下本开现言,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预收一下下~ 池惜当了顾归屿七年的绯闻女友,从顾归屿年少成名到犯罪自杀,她都不清楚两人到底有没有一腿? 直到顾归屿死后,池惜才知道,这人从来不是什么三好学生。 他不喜欢数学,考试却次次满分;他讨厌计算机代码,却荣获国际大奖一举成名;他喜欢粉色身上却总是非黑即白…… 池惜费解,顾归屿难不成是自虐狂吗? 一个月后池惜意外重生,回到高一,和顾归屿传绯闻的第一年。池惜决定,要好好管教这个帅哥。 顾归屿,跟着小姐姐逃课吧;顾归屿,我们早恋吧…… 顾归屿是名副其实的演技派,人前乖仔人后坏狠拽。七中学神是他,别人家牛批哄哄的孩子是他,校门口收保护费的恶霸还是他…… 日常精分的顾归屿,最大的梦想是亲手毁了自己。 然而池惜和他的绯闻闹得太大,不结婚根本收不了场。久而久之连顾归屿自己都怀疑:难不成我和她真有一腿? 顾归屿一面接过校长递来的份子钱,一面听池惜说:你要是死了,我就带小男友上你坟头蹦迪,恭喜发财好运来,玫瑰红酒夜夜嗨…… 你是漂流世间的岛屿,深海陆地,我随你去 【1V1,he,双向暗恋】 【女主重生,男主不重生】 【莫挨老子阴郁男主x口嗨且怂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