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夫君他总是算计我 作者:酣澈三春 本文文案: 一、 年少时,容辰最爱吃甜食。 一日,一位香甜的姐姐把香甜的米糕捧到他手里,从此再无旁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后少年风流,神姿高彻。比起那香甜的米糕,他更想吃掉那位香甜的姐姐。 二、 云杪(miao)在天宫做神仙做惯了,对这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知多享受,可忽有一日命格星君拿着本命格簿怼到了她脸上。 命格星君:“你闯大祸了!” 原来是她醉酒时把一位根正苗红少年郎的命格改了,本是大富大贵无忧无虑的命格被她生生改成了天煞孤星命比纸薄。 命格星君摆摆手:“现下唯有你亲自去凡间助他一世圆满了。” 云杪眨了眨眼,求知若渴道:“怎样才算得圆满?” 命格星君:“他要什么你给他什么便是。” 几年后,云杪亲切地问少年郎想要什么。 少年:“我想要你。” 云杪嘴角微抽。 命格星君,这题超纲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杪,容辰|封珩 ┃ 配角:翎羽|郑云昭,南祝,季昔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腹黑九神子盯上了 立意: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第一章(修) 云杪醒来时头还有些发晕,她微眯着眼半支起身子,瞧瞧周围景象却不是在自己的绛云殿,不远处有只极大的香炉冒着白烟。 这是……哪儿?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绛云殿煮茶,八百年不见一回的月老忽来找她,说自己新酿了甜桃酒,硬是往她怀里塞了好几罐。 那酒醇香馥郁,酿得极好。她还是有分寸的,估摸着酒劲不小,只饮了一罐,而后便没有意识了。 云杪扶额,闭眼缓了一会儿,再睁眼,一张放大的俊脸差点怼到她脸上。 她慌忙往后坐了坐,低头瞥了眼面前仙人腰上挂着的牌子,上面刻着“命”字,这才开口,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命,命格星君有何贵干?” 命格星君笑了:“云杪仙可知,自己醉酒后做了什么荒唐事?” 果真是醉了,云杪有些懊恼,回道:“什么荒唐事?若非杀人放火,旁的,便也算不得什么荒唐事。” 命格星君只是笑,不以为然,手里忽多了一本命格簿,哗地打开来,金灿灿地险些闪瞎了云杪的眼。 云杪微蹙眉头:“仙君的命格簿为何一定要用金箔做,普通的纸不好么?” 命格星君:“凡人的命格,不论好的坏的都是珍贵的,自然要用贵重的金箔来记载。不说这些,云杪仙且仔细瞧瞧这页第一行上写着什么。” 云杪大体掠了一眼,是一个叫封珩的名字后头跟着天煞孤星、家破人亡、命比纸薄、颠沛流离一类的词。 只是…… 那潦草的字迹也忒像她写的了。 命格星君叹息:“此人轮回万年,今生圆满一世便可功业相抵,位列仙班。云杪仙这么一改,怕是此人要多受几番轮回之苦了……” 他凑近云杪:“若是日后此人成仙知晓了此事,云杪仙觉得他会不会找你算账。最坏的情况,恰巧此人是个小气的,还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云杪“嘶”了一声:“那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命格星君等这句话显然等了许久,他勾勾嘴角道:“现下唯有你亲自去凡间助他一世圆满。” 云杪诧异:“我去凡间?” 她微蹙眉头,这命格星君莫不是在诓她。 命格星君拍了拍云杪的肩膀:“凡间几十年也不过天上两三月的光景,去一趟也不平白得罪了仙友不是?” 云杪低头理自己的披帛:“我醉酒做了荒唐事,命格星君竟也不拦着。凡人命格可是你掌管的,我做错事,你也难逃其咎。” 命格星君表情一僵。 是谁跟他说云杪仙性子温吞的,如今这锱铢必较的样子是要吃了谁。他扶额:“这段时间本君有求必应便是。” 云杪笑了,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谢过仙君。” 若是旁的女仙,其实巴不得有点事做,云杪却是天生爱极了自在悠闲的日子,什么事落在她身上都算是麻烦事,更麻烦的是她此去凡间大约是要带孩子。 命格星君说她醉酒昏睡了□□日,换到凡间,那孩子大约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 到底要庆幸月老的甜桃酒酒劲大了些,若是她只昏睡一两日,那孩子一丁点大可就更更更麻烦了。 —— 夜深了,月朗星稀。 一辆马车在偏僻小道上徐徐前行,四周昏暗,马车前头挂着的羊角灯散着莹莹橘光,柔和而温暖。 忽马车停了下来,帷幔外马车夫低低地提醒:“小娘子,前头有片乱葬岗。” 车内半躺着的云杪慢悠悠地睁开眼,略有不满,明明她在车里加了好几层软垫,可躺着还是硌人。 她伸了个懒腰,舒展舒展筋骨,素手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下去。 身后马车夫拿轿凳的动作一顿。 这位小娘子怪得很,你若说她娇气,上下马车都不让旁人搀扶;若说她不娇气,那马车上加的软垫都快到车顶了还嫌硌人。且不说夜里赶路还偏选了条偏僻的小道,单是那“路过乱葬岗时唤她”的要求就令人不寒而栗。 他为大户人家赶过那么多回车,头一次见这么刺激的。若非确有丰厚的报酬,他也不会冒这个险。 马车夫看着正往乱葬岗走去的纤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云杪戴着帷帽,白纱及膝,待到差不多进了乱葬岗,她掀起帷帽帘子,四处观望。 命格星君说那孩子流离许久,每到夜里都会在此地的乱葬岗捡些死人物件,而后拿去卖钱,过得很是辛苦。 乱葬岗阴气极盛,寒气逼人,云杪刚踏进就有冷风扑面而来,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身后马车夫提着盏灯小跑过来,拿着灯往前照了照,探寻地看向云杪:“小娘子?” 云杪边四周观望边道:“家父离世前曾说过,有几位自家先祖葬身于此,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来拜见,以告慰先灵。” 本是些伤心事,只是这小娘子的语气马车夫倒是颇为熟悉。 像什么来着?马车夫挠了挠头。 对了,像极了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大儿子背书时的样子,干干巴巴的,没有感情。 马车夫觉得自己该安慰几句,却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尴尬地干咳一声:“小娘子莫要伤心……” 云杪淡淡地应了声,抬脚往岗里走去。 马车夫:“……” 地上横七竖八摆着许多尸首,有的已经腐烂,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那气味钻进人的鼻子里反胃得很。 云杪寻了些时候,却没见半个人影,直到她转身,听得角落深处传来几声咳嗽。 她提着裙摆小跑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应该是他,总算是寻到了。 马车夫跟过来,惊道:“呀!怎还有个孩子!” 云杪蹲下身子,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孩子的额头,竟有些烫手。她连忙吩咐马车夫把小孩背到马车上,手收到一半忽被地上的小孩一把抓住。 与此同时,那小孩的眼蓦地睁开,云杪的心跟着猛地跳了一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眼角泛着红,看人的眼神里满是戾气,锐利而凶狠,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云杪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更别说是在一个小孩身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一旁的马车夫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呵斥道:“小娘子好心救你!莫不识好歹!” 小孩紧盯着云杪,须臾,他垂下眼眸,松开了抓着云杪的手,昏死过去。 ☆、第二章(修) 小孩悠悠转醒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人清醒不少。 他醒来的时候云杪恰端着药进屋,两人的视线直直地相撞。 先前在乱葬岗光线昏暗,小孩未能看清楚她的模样,现下看得真切。 像天边的粉霞。 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愣了愣,又快速地移开视线。 云杪走近,轻轻地把药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你醒了,可好些?” 小孩并未答话,视线低低地落在了云杪的右手手背上。 那时他抓得狠了些,现在还有几道淡红的抓痕在云杪手背上,不过已经好了很多。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还看到云杪手背上黑黑红红的一片。 云杪并不在意这小孩理不理自己,伸手指了指小圆桌上的药:“醒了便把药喝了。” 床上的小孩紧闭着嘴,不说话,也没有要喝药的意思。 云杪耐着性子弯下腰,声音尽可能轻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沉默。 云杪站起身,忽瞥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锁,锁上刻着“封珩”两个字。 她淡淡地念出声:“封珩。” 云杪脸盲,从来记不住旁人的模样,在天宫是靠腰牌识人,来凡间竟也要如此了,想来有些好笑。 封珩听她念自己的名字,生出些许奇异的感觉,随即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目光落到垂在自己脖子一边的小金锁上。 他黑了黑脸,伸手将那小金锁藏到了另一边。 到底还是个小孩。云杪勾了勾嘴角。 封珩开口,声音有些稚嫩:“你是谁?为何救我?” 云杪正经道:“我从江南来,要在京城落户……路过乱葬岗,顺道救了你。” 这般理由是命格星君的原话,孰不知她的声音轻懒,听起来没有半点可信度。 又是许久的沉默,云杪都要站不住脚,她撇撇嘴,心道凡间怎么处处生硬硌人。 封珩瞧见这一幕,神色稍稍柔和。 窗外忽路过几个嬉闹的小丫鬟。 一个道:“小娘子昨日带回来的小孩你见了么?”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不就在这间屋子里么?” 先前那个也稍稍压低了声音:“本是蓬头垢面瞧不出模样的,擦过身后才知是位顶标致的哥儿呢!” 小丫鬟们嬉笑着越走越远。 封珩听到那句“顶标致的哥儿”,习惯性地感到恶寒。 从前不知多少人这样说他,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他抿了抿嘴,眼底像是结了一层寒冰,头转向另一边。 待云杪离开屋子,封珩下床面无表情地端起药碗将药全倒进了窗边栽种的兰草里。 一时药的苦味混杂着些许香气扑鼻而来。 少年眸色暗沉。 没有没来由的好,没有无目的的心。 —— 云杪觉得封珩这病好得也忒慢了,整日操着瘦弱的小身体时断时续地咳嗽。她听在耳朵里,急在心里。 倘若这病严重些,好不了了,封珩早早地一命呜呼,那她此来凡间可就白忙活了。 云杪思索了半天,想着莫非是那大夫留的药方剂量不够? 几个小丫鬟走进厨房时云杪已在里面转悠了许久,小丫鬟们急忙行了个礼,问道:“小娘子怎地来了?” 云杪道:“是要给封珩熬药了么?” 不待丫鬟们回话,云杪细长的食指点了点桌子:“今日多放一倍的剂量。” 最前面的小丫鬟微惊,犹豫道:“……小娘子,这药的剂量可不是想加就能加的,一个不留神,恐会害人性命……” 云杪抬手轻抚额角,微微叹了口气:“那便按原先的剂量来……再将先前那位孙大夫请来。” 封珩本打算从后门离开,经过厨房时忽听到云杪轻轻柔柔的声音。 她道:“今日多放一倍的剂量。” 封珩顿了一下,神色微暗,又转身回去。 云杪走出厨房时正巧看到封珩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这孩子也太瘦小了,跟骨头架子似的,她想了想,又返回厨房吩咐:“给封珩多做些吃食。” 最好是将他养得肥肥的,日后做了仙友也知自己待他不薄。 前堂。 孙大夫听了云杪的话差点跳起来,嗓门越来越大:“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开错方子!除非是那小子未定时定量喝药,这几日怎么也该好了!” 云杪捏捏自己的耳朵:“孙大夫,我并未说你开错方子,莫要误会了。” 孙大夫瞧着面前的女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抖了抖胡子提醒道:“你可是日日亲眼看着你家那位小哥儿喝药的?年岁小的孩子怕苦,指不定趁你不注意偷摸着把药倒了。” 这倒是有可能。 云杪微微皱了皱眉:“那如何才能让他乖乖吃药呢?” 孙大夫:“你小时是如何吃药的?” 云杪:“……我还未吃过……” 孙大夫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这柔若无骨松松懒懒的样子看着就身子虚。 他道:“也快到你了。” 云杪:“……” 孙大夫摇摇头:“药苦,配着些甜的东西吃便是。” 云杪受教了。 于是再给封珩送药时,她在食盘上放了许多蜜饯。 这次她没有送到便离开,而是执着地要亲眼看着封珩喝下去。 云杪捏了一小块蜜饯放进自己嘴里:“若是怕苦可就着蜜饯吃。” 她弯了弯眉眼道:“这蜜饯很甜。” 封珩垂眸看了看碗里的药,脑子里响起云杪在厨房时那句轻飘飘的“今日多放一倍的剂量”,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本随意坐着的云杪在注意到封珩眼里那一闪而过的狠厉时瞬间精神了。 她坐直了身子。 难不成这孩子不喜旁人看着他吃药? 云杪当机立断起身离开,又不甘心地回头留下一句“一定要乖乖吃药”。 屋子里只剩封珩一个人,他安静地盯着那药看了一会儿,随即照常将药倒进了窗前的兰草里。 那盆兰草近来长得愈发妖异,自己怎么早没发现。 躲在屋外角落的云杪微蹙眉头。 屋子里的少年忽转头直直地看向云杪躲着的方向,云杪心咯噔一下,屏住了呼吸。 许久,待他又去做别的事,云杪这才尽力不发一点声响地默默离开。 夜阑人静之时,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是风起潮涌。 他想起从前有富贵人家收养他,开始对他千般万般好,可没几天便原形毕露。 他想起自己被吊在梨树上受那位富家公子的鞭打,他亲眼瞧着那公子的脸愈发癫狂,仿若地狱里的魔鬼。 他又想起女子轻轻柔柔的那句“今日多加一倍的剂量”。 二人无异,均是蛇蝎心肠。 少年坐起身,伸手触到方枕下的刀。 云府另一间屋子内。 云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正掰着手指头数星星,门口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一个人影悄悄走了进来。 是封珩? 那瘦小的身影慢慢向自己移来,云杪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感知到封珩走到了自己床边,紧接着一个冰冷尖锐的物件便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云杪密密麻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若她没猜错,那应该是把刀。 …… 他要杀她。 ☆、第三章(修) 云杪闭着眼犹豫着该不该一巴掌拍上去。 她这几日对他的好都喂狗了么? 云杪暗自生着气,脖子上的刀忽又被封珩收回。 少年收了刀,静默片刻,转身轻轻离开。 周围又恢复平静,须臾,云杪睁开眼,蓦地看到一人影在自己床边站着,云杪被吓了一跳。那人将自己腰上挂的牌子举到云杪面前晃了晃。 云杪顺了口气坐起身:“仙君,你来怎地都不出声……” 命格星君欣慰地笑笑:“不过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云杪仙瞧着可是有人气不少。” 云杪:“仙君可看到封珩差点杀了我。” 命格星君:“他杀不了你。” 云杪:“他想杀我。” 命格星君:“他若是真想杀你又怎会迟迟不动手。” 云杪抿了抿唇。 命格星君衣袖一甩,颇为潇洒地坐在了云杪身边:“倒是你,怕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杀他吧。” 云杪没有答话。 命格星君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你可知封珩从前过得有多辛苦?” 他酝酿好情绪,正待回忆封珩的身世,转眼看云杪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命格星君:“……” 他炸毛了:“若不是你改了他的命格,他又怎会小小年纪受尽苦难折磨。” 云杪靠在床头,声音清淡:“世间阴差阳错,也许这本就是他该受的。” 方才才说云杪有了些人气,转眼又变成了天宫上那未知苦楚不识心酸的模样。 命格星君:“这世间阴差阳错,你又怎知这不是你该历悟的。” …… 第二日清晨,封珩早早地起了,收拾得清清爽爽。 走过院子时,他停下了脚步。 两三个家丁边扫院边闲谈。 “听闻小娘子的生母早就不在了,父亲前两年也不幸过世,偏小娘子是独生女,只剩她一人。” “小娘子是新搬来京城的,我估摸着是京城热闹,比自己一个人在江南住着好。” 另一人附和道:“小娘子带回珩哥儿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是想着有人能陪她了吧,可我看珩哥儿不大喜欢这儿。” 先前说话那人叹了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又笑道:“小娘子娇生惯了,我听厨房的成茵说,上回小娘子还想着给珩哥儿的药里多加一倍的剂量,以为这样便能快些好。” 另一人也乐了。 封珩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角,一团褶皱。 一小丫鬟在不远处向封珩招了招手:“珩哥儿,小娘子有话同你说。” 封珩抿抿嘴,跟了上去。 云杪在前堂坐着喝茶,看到封珩进来清了清嗓子,按命格星君的意思向封珩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渴望收养他的想法。 她道:“封珩,我想收养你。” 封珩:“……” 云杪巴巴地望着他:“你可愿意?” 良久,封珩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云杪眉眼都带了笑意:“你愿意便好。” 封珩垂眸。 云杪:“我既收养了你,若是不嫌弃,你可称呼我为母亲。” 封珩:“……” 他沉默片刻,声音闷闷道:“姐姐。” 云杪扯了扯嘴角:“姐姐也好,也好。” 果真便宜是不好占的。 傍晚,几个家丁围在一起,云杪的贴身丫鬟咸清给他们每人分了不少银两。 她道:“今日做得不错,日后凡事听小娘子的,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几个大汉喜滋滋地点了点头。 —— 命格星君的法子确是好用,前两日还见封珩在云府待不下去的模样,今日不过吩咐几个家丁说了几句话便好了,也乖乖吃药了。 夜里云杪和封珩在一张桌上用饭。 封珩挑位置时离云杪远远的。 云杪嘴角微抽。难不成他怕她么? 封珩落座,看着满桌的热饭热菜鼻子酸了一下。 云杪注意到封珩眼里闪着些水光,内心一惊。 这是哪盘子菜不合他的心意了? 是那盘胭脂鹅脯还是那盘烧鸡。 定是那盘烧鸡了,她早就看见那盘烧鸡都黑了。 她放下筷子:“咸清,烧鸡端走。” 她不喜吃烧鸡。封珩默默地想。 封珩并不怎么欢喜,云杪又吩咐道:“咸清,鸡髓笋也端走。” 她不喜吃鸡髓笋。封珩又默默地想。 云杪:“咸清,胡羹端走。” 云杪:“咸清,醋鱼端走。” 云杪:“咸清……” 封珩的眉头微皱。她如此挑食么? 云杪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孩子究竟喜欢吃什么。 她起身夹了块鹅脯放到封珩碗里:“这鹅脯确实美味,你尝过便知。” 封珩往后躲了一下,神色竟有些羞怯。 云杪忽觉鄙夷,昨日都能拿刀抵在她脖子上,何故今日又做这般羞怯的模样。 命格星君说,要同这孩子多亲近些,感情深了日后天宫相见他定不会与她计较。 实话说云杪不怎么想和封珩亲近,这让她有些头疼。 用过饭回屋的路上,云杪和封珩并排走在一起。 封珩前些年吃不好穿不暖,身材瘦小,如今也不过在云杪小腰处。 走着走着,忽一只温和的手拉住了云杪的右手。 云杪一愣,垂眸,封珩也愣了一下,继而又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她的手,脸红扑扑的,倒是十分可爱。 云杪稍加思索,又握住了封珩的手,笑得一脸慈祥。 天上有些轻飘着的浮云,朦胧虚幻。 云杪想起她大约几千岁时也这样牵过一个小孩,那日她在天边的云海织布云霞,那小孩贪玩在云海里迷了路,她牵着他走出去,将他送回了重华宫。 是九神子容辰。 前些年云杪还见过他。 是在众神子华泽山修学回天宫的盛宴上。 天宫的盛宴大多华而不实,无非是赏赏歌舞,诸位仙家互相吹捧几句。 那日她小酌一杯,早早地离了宴,却在路上遇到了容辰。 他已变得神姿高彻,眉眼灼灼。 她此时也想不起他的模样,只记得当日瞧着着实惊艳。 那时她瞥到他腰上挂着的神玉,知晓在自己面前的是位神子,却实在不知究竟是哪位神子,只得低头示意。 经过他身旁时,他却开了口:“姐姐这便忘了我?” 她想了好些时候,带着疑惑反问道:“是九神子容辰?” 容辰轻轻笑了,下一刻利落地将云杪的披帛截了一段慢悠悠地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他俯首到云杪耳边低声道:“知晓你记不清旁人的脸,日后看到这腰带,便知是我。” ☆、第四章(修) 云杪尚且搞不懂他这番作为是为何,第二日天宫便尽是自己和容辰的风流韵事。 譬如云杪仙与九神子幽会,竟将自己的披帛撕裂了,还挂在九神子腰上呢。 譬如九神子和云杪仙早就定了终身。 这些话说完必定会加几声意味深长的笑。 天宫的神仙大多无所事事,一件小事都能传得沸沸扬扬。 就连她最亲近的花神南祝都特意来绛云殿找她,摸了摸她的披帛称赞道:“好一抹桃花色。” 末了又笑:“你迟早栽在那小子手里。” 南祝那么大年纪了还信这些,她觉得真真是世风日下。 封珩抬头瞧着云杪变幻莫测的表情捏了捏自己的衣角。 他轻轻道:“……姐姐?我到了。” 云杪的思绪被拉回来,封珩那声姐姐莫名与印象中容辰的那声姐姐重合,硬是叫得她浑身一抖。 她笑笑,松了手:“回吧。” 手上柔和的触感蓦然消失,封珩垂眸,眼神暗了暗,再抬眼时很是乖巧地看着云杪点了点头。 待亲眼瞧着封珩进了屋,云杪才离开。 而后那间屋子的门又被人从里轻轻地开了一道缝,少年眼见着云杪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抿了抿嘴。 —— 地上的日子总是悠然而缓慢,比起天上来让人踏实许多,所触碰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云杪瞧着自己在宣纸上写的几个字,深切地明白了:果真自己的字是实实在在地丑。 …… 有脚步声走近,云杪抬起头,封珩端着盘吃食走了过来。 他唇红齿白,比起先前丰润了许多,看着个子也长高了。 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怪不得仙子们爱养个花啊草啊树啊的。 少年一袭白衫,将吃食轻轻放到桌角,目光落在云杪身前的宣纸上。 云杪道:“字丑,不值一看。” 封珩似是不喜云杪这么说自己,低低地出声道:“不丑。” 云杪笑了:“年少时没有好好习字,写得一塌糊涂,如今都这么大了,还是一点儿也没长进。”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云杪,她抬头对上封珩的眼:“你可识字?” 少年有些局促,摇了摇头。 云杪思索道:“是该请个教书先生了。” 到底命格星君比较妥帖,一早给她安排了许多家丁丫鬟,她若有什么事,几乎立马就能办到。 才一顿饭的功夫,教书先生就被请来了。 是位颇为儒雅的读书人。 咸清得体地笑道:“这位是傅先生,专为富贵人家的子弟教书,博闻强识。” 云杪实在钦佩咸清的办事效率。 她颔首:“傅先生好。” 客位上的傅瀚玥却迟迟不应声,眼睛盯着云杪,眼里尽是惊艳之色。 咸清轻轻推了推他:“傅先生?” 傅瀚玥回过神来,耳根子有些发红:“小娘子多礼了。” 云杪觉得这位先生好是好的,就是有些迟钝,不过迟钝也好,封珩这么大了才识字,要慢慢地教才好。 待见了封珩,傅瀚玥回身冲云杪笑:“这小哥儿看着聪慧,学起来定不大费功夫。” 云杪勾了勾嘴角:“有劳先生了。” 傅瀚玥眼睛微微闪着亮。 封珩见着,神色沉了沉,随即上前拉住了云杪的手:“姐姐,你教我不好么?”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云杪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向后闪了一下身子。 少年松开了手,垂下眼眸。 云杪只得将咸清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傅先生专为富贵人家的子弟教书,博闻强识,由他教你最好了。” 少年轻轻道:“是。”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又是怎么回事? 封珩又开口道:“先生教书的时候,姐姐莫要来打扰。” 云杪扯了扯嘴角:“不打扰,不打扰。” 书房。 傅瀚玥站在书桌前,边看封珩练字边开口问道:“你姓封,为何你姐姐姓云?莫非她早已婚嫁?” 少年一点一点描着字,头都没有抬,声线冰凉:“先生逾矩了。” 傅瀚玥笑笑:“失礼,失礼。” 封珩:“先生知晓便好。” 傅瀚玥被噎住,须臾,他继续道:“若是你姐姐尚未婚嫁,我……” 封珩抬眼看他,脸黑了一大半:“先生方才来教书,便要肖想自己不该肖想的人了?” 傅瀚玥显然没料到面前的少年小小年纪如此直接,他愣了一下,又笑了,只当是小孩子胡言乱语。 又或,是姐弟情深。 傅瀚玥来云府教书来得勤,却接连好几日都未曾再见到云杪,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后某日阳光明艳,两人在后花园的石门转角处碰到了。 傅瀚玥正要出府,云杪恰好进后花园,见到彼此时都未反应过来,差点相撞。云杪晃了晃身子,傅瀚玥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小臂。 封珩好巧不巧从不远处的石山拐过来,真真切切地瞧见了这一幕。 他心中明了,云杪晃了晃,可半点没有要摔倒的意思,是傅瀚玥急不可耐地去抓她的胳膊。 …… 云杪瞧着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觉得莫名其妙,再看眼前的人一袭青衫。 她茫然:这是谁来着…… 傅瀚玥握着云杪的一只胳膊,隔着轻纱丝帛,似能感受到面前女子皮肤的柔软细腻,他失了失神。 云杪想拽回自己的胳膊,男子却不轻易松手,她便冷声:“松手。” 傅瀚玥这才放了手:“小娘子……” 云杪微蹙眉头:“傅先生?” 这才几日不见,云杪便不记得自己了。 眼前女子樱唇一张一合:“先生莫怪,我自幼便记不清旁人的脸,更莫说,无关紧要之人。” 无关紧要之人…… 不远处封珩看着两人拉拉扯扯,视线转向石山旁的小池,眸色深了深。 傅瀚玥还未来得及回话,石山方向忽传来落水声。 两人齐齐看去,竟是封珩跌进了小池。 石山旁的小池水不算太深,可封珩到底还小,在小池里无助地挣扎,嘴里呜呜咽咽地喊着姐姐。 云杪心一揪,手指尖闪着一点亮光,方要动作,却被旁边的人拽住了胳膊。 傅瀚玥道:“小娘子莫急,我……” 还未说完,傅瀚玥被推开,云杪极为不耐地皱了皱眉,急忙往小池边跑去。 此时咸清已带几个壮丁赶了过来,几人一齐将封珩从小池里拖上来。 入秋的季节,天气转凉,小池中的水冰彻透骨,封珩才被拉上来,就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云杪给封珩披上咸清带来的小衾被,握住了封珩的手。少年浑身湿淋淋的,抬头看了眼云杪,轻轻地叫了声姐姐,下一刻便晕在了云杪怀里。 云杪浑身一僵,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封珩的肩膀。怀里的少年睫毛微颤。 孙大夫说封珩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虚弱些,要仔细休养几天。 无碍便是极好的。云杪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些,是她对不住封珩,此生理应对封珩负责到底,她要亲眼瞧着封珩一生圆满才是。 若是命格星君知晓云杪的所思所想定要高兴得绕自家灵曲殿跑上几圈。 此时,他正与月老在月楼面对面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水镜。 水镜中是云杪守在封珩床前的影像。 月老嘿嘿一笑:“九神子还让老夫为他和云杪仙牵红线,我看不牵红线二人也能来几段情深不寿。” 命格星君敲敲桌子道:“我看九神子要你也没什么用处,上回二人芥蒂还不是本君化解的。” 月老嚷嚷:“怎么没用处,若不是老夫牵红线,九神子这世能对云杪仙一见倾心么?” 命格星君摆摆手:“罢了。本君不与你争长短。” 他话音一转:“不知九神子历悟归来会赏本君些什么宝物……” 月老鄙夷道:“你整日在凡人命格簿里泡着,半点没有仙人的样子,奢靡又贪心。” 命格星君:“本君哪里奢靡了?” 月老:“你瞧瞧你那金灿灿的命格簿,也不怕写命格的时候闪瞎了自个儿的眼。” 命格星君:“你整日里情情爱爱就是仙人样了?” 月老道:“情情爱爱又如何,云杪仙天性凉薄,生来就是个正经仙人样,不知情爱,感情淡薄。”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若她早知情爱,恐怕她与九神子的孩子都有如今的封珩大了,还用得着九神子如此大费周折?” 二人俱笑。 ☆、第五章(修) 一小仙童在帘外禀报:“上仙,七神子来了。” 月老顺手合上了水镜。 下一刻,帘子被人掀起。那人手指修长有力,凤眸微眯,一身粉衣仙衫,衣袂轻扬。 命格星君见着,嘴角一颤:“七神子今日怎穿得如此……”怎穿得如此风流。 七神子季昔入了帘直接落座,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今日来是请月老帮忙牵个线。” 月老:“跟谁?” 季昔微微一笑,缓缓吐出三个字:“云杪仙。” 月老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七神子与云杪仙有什么前缘?” 季昔扶额思索了一阵:“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月老呼吸一滞。 命格星君好心提醒道:“七神子可曾听闻云杪仙同九神子的事?” 季昔轻咳一声:“自然,不过……我相信九弟同云杪仙并无瓜葛。” 月老慌忙四处看了看,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地洞可以让他钻走。 所幸又来了一人,好歹让他松了口气。 是花神南祝。 季昔见到他笑了,语调上扬:“这不是花神么?” 南祝薄唇微启,神色清冷:“不知七神子来月楼做什么。” 季昔眉尾一挑:“来月楼能做什么?自是来求姻缘的。怎么?花神也来求姻缘?” 南祝无心斗嘴皮子,直截了当道:“七神子最好不要打云杪的主意。” 季昔笑了:“若我偏要打呢?” 南祝缓缓开口:“你若不知好歹,本神自不与你善罢甘休。” 季昔勾勾嘴角:“求之不得。” 一旁月老瞧着两人几乎一样的粉衣陷入了深思。 —— 封珩醒来的时候,云杪陪在他床前,一只手支着头小憩。她发丝如瀑,眉眼舒展,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他一只手指触上云杪的衣衫,想再靠近一点,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那日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少年眸色微深。 梦里他与云杪手牵着手漫步在云端,云杪伸手轻轻地捏他的脸。 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一切似是梦境,又那么真实。 她在云端小憩,那模样同此刻的她一模一样,梦里他摸了她的手,细滑纤柔…… 第二日他梦醒,出了一身的汗。 他听到那几个家丁的闲谈,是不是刻意为之已经不重要了,他心甘情愿去信。 现下她就在他身边,现实与梦境重合,他的手指轻点在她的衣衫上。 少年犹豫,手指慢慢移动着去触碰她。将近,云杪睁开了眼,封珩的手霎时缩了回去。 云杪声音慵懒:“醒了?” 她注意到封珩脸上微微泛红,于是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莫不是又严重了?” 封珩往床内移了一下,侧身避开了云杪的手,脸上那抹微红更甚。 云杪疑惑:“封珩?” 封珩垂下头:“我,我饿了。” 云杪起身:“我去拿些吃食。” 待云杪端着粥进屋时,封珩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靠在床边,云杪将手中的碗递给他。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接,而是抬眼看着云杪,眼眸似星,声音弱弱地开了口:“姐姐喂我。” 云杪动作一顿。 封珩垂下了脑袋:“我……没有力气。” 云杪:“……好。” 她坐在封珩对面,舀了一勺粥送到封珩嘴边,封珩微微张嘴,几乎是刚接触到勺里的粥就“嘶”了一声。 他瑟缩了一下:“烫。” 云杪:“……” 她将碗放在了床边的小圆桌上:“放温再喝。” 咸清走进外间放了几本书在书桌上:“小娘子,吹吹便不烫了。 云杪摇摇头:“咸清,我瞧你颇有经验的样子,那便交于你了。” 说完,云杪利落地出了屋子。 屋内剩封珩和咸清两两相对无言。 咸清亲眼瞧着半靠在床上的少年那双如星的眸子忽失了光彩。 她忽然极想把云杪叫回来。 云杪出了屋子才缓缓松了口气,照顾人真是件麻烦事,若非她吃醉酒也不会…… 她日后再吃醉酒就去跳冥界的往生河! 跳一万次才够! 云杪懊恼地走了一段路,到石山时,忽被人拦住了脚。 那人道:“云杪仙不同凡响,旁的仙子都是养些花啊草啊的,你倒是有闲情雅致,在凡间养个孩子。” 云杪愣了一下,抬眼。若不是那腰上的神玉,单是看那男子的一身粉衫,她都要以为是南祝了。 不过眼下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云杪看了看四周,确保没有旁人看到。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袖,拽着他躲到了石山内的小洞中。 男子显然没料到云杪会拽他,走时还踉跄了一下。 两人进入小石洞内,石洞并不高,是以两人都被迫蹲着身体。 云杪理了理衣裳,又行了个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她道:“不知是哪位神子?” 男子嘴角微抽:“云杪仙莫不是在凡间待得蠢了脑子?” 云杪担忧道:“若是被旁人看到神子大驾光临,恐会惊扰……” 男子扶额:“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 云杪:“……” 确是如此,看来自己的确在凡间待得蠢了脑子…… 男子嘴角一勾:“你方才说不知我是哪位神子,若在你面前的是容辰,你定知道是哪位神子。” 他虚空截了云杪的一段披帛,紧接着把那段披帛同自己的神玉串在了一起。 那动作与当初的容辰没什么两样,神态却比容辰风流许多。 云杪忙拦住男子的手:“万万不可。” 上回那段披帛无端生出那么多事,再来一段她如何说得清楚。 男子脸上挂了意味深长的笑:“怎么?容辰可以,旁人就不可以了?” 云杪垂眸,面不改色地胡编乱造:“神子不知,小仙这披帛是用天边一片万年不遇的云霞织就的,十分珍稀。先前九神子……九神子是用他的灵珠换的。” 天宫上大大小小的神仙都知晓,九神子的灵珠是他华泽山修学那四万年集天地灵气淬炼的,天上地下只此一颗。 男子沉吟道:“他竟如此舍得,那……” 他将自己腰上挂着的神玉取下扔到了云杪怀里:“我这神玉可换得起你的披帛?” 云杪:“……” 她抿抿唇,将怀中的神玉返还,颇为耐心地解释道:“神玉对神子来说或许珍贵,可拿在小仙手中却是毫无用处,一文不值。” 男子满脸黑线:“那你想要什么。” 云杪将手伸到了男子面前:“小仙唯一想要回自己的那段披帛。” 男子轻笑:“我倒是小瞧你了,不过今日这披帛我是定要拿走的。” ☆、第六章(修) 协商不成便只能动手了。 云杪迅速伸手去夺披帛,男子反应极为灵敏,躲了几下直接飞身出了石洞。 接着便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句:“七神子季昔。云杪仙可要记好了。” 云杪深呼吸一口,早知如此,一开始便不那么多废话了,真是浪费口舌。 咸清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诧异地看着刚从石洞钻出来的云杪:“小娘子怎么在这儿?” 云杪面无表情:“瞧这儿有只苍蝇,现下飞走了。” 咸清看了看四周,有好几棵树都开始簌簌地往地上掉叶子,这样凉的天气,哪里来的苍蝇…… 云杪道:“可有什么事?” 咸清轻皱眉头:“傅先生来找小娘子,在前堂……小娘子,那傅先生心思不纯……” 先前她听闻傅瀚玥专为富家子弟教书,只觉傅瀚玥应是博学多识,便急着请了他。如今种种,倒是让人清醒过来。或许为财,或许为色,总之不是个好的。 前堂。 傅瀚玥一袭青衫,清秀儒雅。 他彬彬有礼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实为在下失礼,向小娘子赔个不是。” 主位上的云杪懒懒坐着,漫不经心地翻搅着手边的茶:“傅先生切莫过于自责,是我的错。” 傅瀚玥诧异道:“怎会是小娘子的错,分明是在下……” 云杪抬眼:“分明是傅先生怎么?” 傅瀚玥一噎。 云杪弯了弯眉眼,浅笑道:“只怪我生来美貌绝伦,天生丽质,也怪我家财万贯,不平白遭人惦记。” 傅瀚玥面色一僵。 云杪尾音轻扬:“傅先生可是想我云府都跟了傅姓?” 傅瀚玥的脸白了,他唰地站起身:“小娘子如此便是污蔑了在下!我本以为小娘子善解人意,不曾想竟如此无礼!” 傅瀚玥头也不回地出了前堂,咸清走到云杪身边道:“小娘子,这几日的工钱已送到傅先生家中。” 云杪颔首:“辛苦了。” —— 季昔回到天宫后直奔花神宫,到宫门前时细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而后同往常一般走进宫门。 未等他迈进那道门,南祝宫里颇为厉害的小仙童茶安便挡住了他的路。 茶安道:“七神子请回吧!我家上神说能放天宫的野狗进去也不能放您进去!” 季昔:“……” 他将手中的那段浅粉披帛递给茶安:“无妨,你且将这披帛拿给你家上神看,他自会出来迎接本神子。” 茶安接过披帛,那披帛轻薄柔软,精致光洁,上面泛着独有的细细碎碎的微光。 茶安:“咦?这不是云杪仙的披帛吗?” 他思索片刻,两道小粗眉一挤:“七神子真是厚颜无耻!” 季昔:“……” 这可是容辰开的先河,怎么没人骂他,偏有人骂自己,如今真是世风日下。 季昔在花神宫门口站了没多久,南祝黑着脸走了出来,手里攥着那段披帛。 南祝冷声道:“七神子这是何意。” 季昔笑得眉目潋滟:“自是倾慕云杪仙已久,为解相思而已。” 南祝强压心中的火气:“本上神好似提醒过七神子不要打云杪的主意。” 当初容辰截了云杪一段披帛,二人的风月故事在天宫传得沸沸扬扬。他也就是看在容辰算是个良人的份上,并无不满。 倘若云杪和容辰真能有一段姻缘,对云杪来说也是好事。可现下这七神子风流成性,竟也来打云杪的主意。南祝瞧着手中的披帛脸又黑了几分。 季昔道:“花神同云杪仙最亲近,我来无非是……” 南祝气极反笑:“无非是什么,拿着这披帛云杪便是你的人了?” 面前的神灵忽地一笑,像是漫天冰雪中乍至的柔光,季昔愣住了。 须臾,他轻咳一声,忽正经道:“本神子忽想到还有要事在身……” 茶安:“那便不送了。” 季昔:“不必送,我还会再来。” 南祝:“……” —— 地上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树叶刚落了满地,天上就飘起了雪。 封珩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好睡好个子便长了起来,那张脸也愈发丰神俊朗。咸清瞧着封珩的模样心情格外好,走路做事都比平日里积极了几分。 云杪近日看咸清脚步总是轻快,嘴里还时常哼着小曲儿,她疑惑道:“咸清,你在高兴些什么?” 咸清笑:“小娘子,珩哥儿愈发好看,眉眼都俊俏得很,我看着就欢喜。” 云杪更加疑惑了:“我也很好看,你平日里看着我怎么不欢喜。” 咸清:“……” 封珩本不在意这些,后一日府上来了个美貌的男子,他这才暗暗地较了真。 那日大雪,咸清带了位谪仙般的男子进了前堂。云杪到前堂,鼻尖嗅到熟悉的花香,眼睛一亮,步履轻快地小跑进去。 她看都没有看那男子便小巧地钻进了他的怀里:“南祝!你怎地来了?我好想你啊。” 云杪从咸清那儿新学了个俗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从未流过泪,不知是什么感觉,不过现下见着南祝鼻头竟有些发酸。 封珩在云杪身后跟着,亲眼瞧着云杪钻进男子的怀里,神态亲昵。 他脸色沉了下来,那是什么人,竟和云杪如此亲近,真是让他……羡慕不已…… 南祝摸了摸云杪的头,以示安慰,目光却跳过云杪落到了封珩的身上。 他在命格星君处听闻了云杪醉酒做的荒唐事,知晓云杪在凡间恐是要带孩子,想着有趣得紧,便也来瞧瞧。 现下看着,这孩子…… 南祝垂眸,云杪怕是被人家下了套,自己却不知。 天地灵气育化的神仙大多感情淡薄,不知情爱为何物,他同云杪都是。到底是有些遗憾的,若是云杪凡尘数余年能弥补此缺憾也是极好。 封珩平淡道:“姐姐,这位哥哥是……” 南祝想起几万年前,云杪和容辰一同剿杀妖患受了伤,那时他刚出关,去看云杪时,容辰也是这样平淡地问云杪他是谁。 那时容辰也还正当少年,眼里的敌意藏也藏不住,如今倒是仿若时光回溯,面前的少年对他的敌意丝毫不减当年。 云杪言笑晏晏:“他叫南祝,是我最亲近的人,也算我的恩师。” 最亲近的人么……封珩眸色微暗。 饭桌上。 云杪不停地往南祝碗里夹菜。 云杪:“南祝,这鹅脯是人间美味!你一定要尝一尝。” 云杪:“南祝,还有这醋鱼!” 云杪:“南祝……” 封珩瞧着云杪将之前她一道道让咸清端走的菜品重新摆上了桌,又一道道地为南祝夹进碗里,只觉自己碗里的东西食而无味。 ☆、第七章(修)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了云杪的身上,看她对着南祝笑靥如花,轻轻抿了抿嘴。 封珩:“姐姐,我不舒服……” 云杪正夹菜夹得火热,忽听得一道轻弱的声音。她扭头看向封珩,少年无力地坐着,很是虚弱的模样。 云杪放下筷子,起身到封珩身边轻握住了他的胳膊:“怎么了?” 封珩反握住云杪的手,抬眼,巴巴地看着云杪:“不舒服……姐姐……送我回屋休息可好?” 南祝轻笑:“我送他。” 云杪尚未来得及回话,南祝已然来到两人身边,他一把拽起封珩,封珩如布娃娃般被他支配着起身。 云杪心一揪:“南祝你轻些。” 南祝似笑非笑地看她。 云杪脸上莫名一热,解释道:“封珩身体不好,你轻些,莫伤着他。” 待两人出了门,云杪双手捧在脸上,罕见地感受到自己的脸比平日里多了些温度。 她摇摇头,压下心中的异样,心道自己此来凡间就是要护封珩周全的,让南祝轻些也合情合理。 南祝扶着封珩出门,走了一段路,见云杪没有跟上来,扶封珩的那只手先卸了力气,紧接着便松了手。 封珩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都没有抬眼看看南祝。南祝有些好笑,果真是九神子,云杪不在便是装也懒得装了。 外面还下着雪,府院里白茫茫的一片,一高一矮的身影踩在雪里,嘎吱作响。 云杪说南祝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她的恩师。这话封珩只信前半句,若说是恩师,南祝也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封珩觉得自己对南祝的敌意似是延续了许久。 南祝本想着同封珩说些话,真正和封珩站在一起时却打消了这个想法。如今的封珩即便是心思重些,到底还是个孩子。何况他想同封珩说的话也不怎么好听。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一步步地踏着雪走到了封珩屋门口。 “这位哥哥请回吧。”少年声音半点不见方才用饭时的虚弱样子。 南祝微勾唇角:“自然,我和你姐姐许久未见,好好叙叙旧才是正经事。” 封珩脸色微变,却也没有说什么,进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南祝看着面前的门砰地关上,屋檐上的细雪有些被抖落,又从他的衣衫上滑下。 嗯,脾气倒是大了不少。 南祝转身准备离开,一眼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人,他沉下脸:“你来做什么?” 季昔嘴角一咧:“自是来找云……唔。” 南祝忽用手捂住了季昔的嘴,二话不说直接带他去了天帝的紫微宫。 天帝见到南祝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要知道花神喜清静,在天宫极少走动。 他眨眨眼又瞧见南祝还拽着另一位粉衣仙衫的人,于是他更恍惚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瞧出那人是自己的儿子,最不学无术、风流成性的那个儿子。 从穿衣便看得出来,同样着粉衫,南祝看着气质出尘,季昔看着偏就吊儿郎当,天帝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疼。 南祝走近后直奔主题:“帝神,我瞧着近日七神子闲得很,又听闻南海不太平,不如派七神子去……” 季昔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料到南祝也会使这等小手段。 他微微一顿道:“父神,小九初次剿杀妖患带了云杪仙一同前往。若是此次派我去,我也想带云杪仙一起。” 南祝脸黑了一大半:“九神子当年仅一千岁,七神子如今多大了。” 季昔:“……” 天帝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季昔缺乏历练,他眉头一皱大手一挥:“季昔,你且去吧,若是南海那群乌合之众你都处理不了,便也不用回来了。” 出了紫微宫南祝心里轻松了不少,只觉也算是为云杪争取了许久的安宁。 季昔轻笑:“花神切莫高兴得太早,南海多是泛泛之辈,本神子不过几日便能回来,到时立了功指不定向父神请个婚什么的。” 南祝瞥了他一眼,好心提醒道:“南海今时不同往日,七神子小心些为好。” 季昔凑到了南祝面前:“花神可是在为我担忧?” 南祝:“七神子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便不会如此想了。” 季昔:“……” —— 云杪进封珩屋里的时候没看到南祝,疑惑道:“南祝呢?” 难不成刚来就走了? 封珩垂眸,原来他没去找云杪。 云杪坐在了封珩身边:“你可好些?” 少年朝云杪笑着,声音还是细弱:“好多了,姐姐莫要担心。” 云杪的目光忽变得怜悯。 封珩瞧着,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过了。 他想云杪时时刻刻都注意他,关心他,却也不想云杪可怜他。 少年不知云杪本身是什么样,其实单是这怜惜,能出现在她身上也是极不容易的。 人间岁末有吉日,京城里热闹得紧,放了许久的烟花爆竹。 云杪觉得新鲜,却不是那么感兴趣。倒是封珩,硬是拉着云杪跑遍了大半个京城,为了尝尝街边的小吃,观赏四周的花灯。 怪不得总有人说“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云杪见封珩开心,自己也跟着欢喜。 封珩从前过节瞧着满街的繁华景象只觉孤独,热闹都与他无关。如今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他在意的人,这才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在过节。 这是真正也属于他的年,愿年年岁岁如今朝,愿云杪每日都能陪在他身边。 烟花在空中一朵朵炸开,少年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女子的发梢眉间。 ☆、第八章(修) 岁暮开春,云杪送封珩去了怀卷阁,京城的一家私塾。咸清说这次打听得充分,怀卷阁的先生们个个都是真才实学且品行端正的。 云杪心里早计划好了,先是让封珩读几年书,再大些是要做官还是做旁的他也该有了自己的考量,自己只管一路支持他到底就是。 她瞧封珩去私塾后不太缠她了,每日回府跟她打过招呼后便自己到书房习字,一直用功到深夜,想来封珩也是极有主意的人。 直到有一日,咸清带了封珩身边的小书童柴方来,小肉团子手里拿着块枣糕,一把鼻涕一把泪。 说起这小书童,云杪送封珩去私塾时让咸清在外散了消息,要为封珩找个书童。 柴方年岁小,家里又实在供用不住,就想着卖他去大户人家做个小奴役使唤,万万没想到赶上云府招书童,便送他来试试。 那时云杪看柴方肉嘟嘟的十分可爱,当即留下了他,尽管咸清一直在旁边提醒她这么大的孩子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云杪却觉得把他放在封珩身边最合适不过了。 果然封珩见到柴方时没有说什么,收这小书童收得十分爽快。孰不知依封珩的性子,哪怕云杪给他送来的是不到满月的婴儿他也是照收不误的。 话说回来柴方确实有些用处的,就比如在封珩的书箱里偷偷塞许多糕点,再在封珩吃不下时帮封珩迅速解决掉之类的。 …… 咸清蹲在柴方身前,脸色不大好:“你同小娘子说说,那些人都怎么说珩哥儿。” 柴方抽噎着,结结巴巴道:“他们……他们说珩哥哥十分蠢笨……这么……这么大了还同四五岁的孩子一起学……识字……” 怀卷阁共有三楼,一楼是供识字的,二楼教读书背文章,三楼学做文章。 一般同封珩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二楼背些诗文了,封珩底子差,先生便让他先在一楼学识字,不想竟会因此被人取笑。 柴方:“云姐姐……珩哥哥不让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 云杪摸摸小肉团子的小脑袋:“好,姐姐不说。” 若单是几个人取笑,封了他们的嘴也就罢了,云杪又想到命格星君的“勿伤人性命,勿扰人安宁,勿随意使用仙法”,顿时泄了气。 她眨眨眼:“咸清,你怎么看?” 咸清道:“小娘子,这种事只看珩哥儿怎么想。若是珩哥儿不在意,那就无所谓了。” 云杪颔首:“我去瞧瞧他。” 云杪到书房时,少年正端坐在椅子上,拿着毛笔在纸上仔细写着什么。见云杪进来,他又新拿了几张纸盖在原先写的纸上。 封珩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姐姐。” 云杪斟酌着开了口:“最近在私塾学得可好?一切可还顺遂?” 封珩:“一切都好。” 云杪:“先生和同窗们呢?” 少年顿了一下,还是道:“都好。” 这是不是就表示封珩不在意了…… 云杪柔声道:“都好便好,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同我说。平日里也别太用功了,小心伤了身子。” 封珩点点头。 云杪还算放心地走了,少年拿出自己方才正在练的字,纸上写的满是云杪的名字。他已经练了许久,那么多字里唯独这两个字写得极好,过几日再拿给云杪看,她会欢喜吧。 第二日封珩早早地到了怀卷阁,先生还没来,柴方搬小凳子坐在了封珩旁边,托腮看封珩临字,还没看一会儿,小肉团子就趴在桌上睡熟了。 有三四个打扮得极为华贵的官家公子经过一楼,看到封珩在习字,嗤笑道:“果真是长进了,也懂得笨鸟先飞。” 封珩从前听的不堪入耳的话不知多少,现下这些话根本算不得什么。他面色平淡,无心理会那些人,继续描着自己的字。 几人中为首的匡宏朗见封珩态度冷淡,冷哼一声:“无父无母的姐弟,家财万贯。弟弟姓封,姐姐偏姓云……你们说,这是为何?” 一人接话道:“听闻那位姐姐是百年难遇的绝色佳人呢。” 另一人又道:“这便是了,我猜测该是那位美人姐姐下嫁了一气数将近的商人,待那商人一死,独占家产,随后便带着自己的弟弟来京城落户安家……” 匡玄朗笑了:“到底是些鄙陋之人,想着来京城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公子我向来看不惯……啊!” 匡玄朗话还没说完便被封珩踢倒在地,少年神色冰冷。 这时私塾的学生渐渐多了,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慌忙去拦,匡玄朗瞪着眼半抬起身子将封珩拽倒,两人扭打在一起,双双发了狠。几个刚到私塾的学生还未进门便急忙转身去叫怀卷阁的蒋老先生。 柴方被嘈杂声吵醒,封珩不在身边,他便往人多处跑去,透过一点缝隙看到封珩被匡玄朗压在地上。他被吓到,哭着往人群里钻,又被人使力气拽了出去。 一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拉着柴方走到了门外的一个小角落。 柴方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还要去找封珩,那少女拦着他,弯腰拿自己的丝帕擦擦柴方脸上的泪。 她轻声细语道:“柴方别哭,你现在进去只会给你家少爷添乱,还会伤了自己。” 少女一双杏眼格外明亮:“等一会儿蒋老先生来了,你要跟他说,是匡玄朗他们多次辱骂你家少爷,你家少爷这才被逼得出手打了匡玄朗。” 她的话音刚落,阁外便有人叫喊道:“蒋老先生来了!” 白胡子的老先生拄着拐杖缓慢地进了怀卷阁。 少女直起腰,又揉了揉柴方的头:“千万别说你什么也没看到,不然你家少爷可会被冤枉惨了。” 老先生走进屋时一大堆人还挤在一起,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怀卷阁容不下你们了?!” 听到他的声音,一堆人终于散开,只留厮打的二人鼻青脸肿地瘫倒在地上。 怀卷阁二楼有间厢房,平日里供先生们休息喝茶的。蒋老先生坐在厢房的圈椅上,拐杖点了点地:“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匡玄朗先开了口:“封珩动手打人,我不过还了几下手他便愈发可怖。蒋先生,封珩伤自己的同窗,如此品行就该撵回家去!” 老先生指指封珩:“你说,为什么要动手打匡玄朗。” 少年嘴角泛青,只是沉默,一个字也不往外吐。 蒋老先生:“你不说,那便只能认定是你动手打人,日后不必再来怀卷阁读书,出去也别说自己曾是怀卷阁的学生。” 他站起身,正准备发落,门外忽传来几道敲门声。素白衣衫的少女领着柴方推开门走进了厢房。 匡玄朗见到少女眼睛一亮:“初瑶?” 少女屈身行了个礼:“先生。” 她声音温软道:“今早我到私塾时,一楼乱糟糟的一片。正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转眼见着封珩的小书童在门外站着哭,便问了问他为什么哭。” 柴方指着匡玄朗,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辱骂珩哥哥……” 匡玄朗皱起了眉头:“小小年纪便会说谎了,那个时候分明你还睡着……” 老先生面色严肃道:“嗯?哪个时候他还睡着?” 匡玄朗:“我……” 柴方:“每次珩哥哥来私塾他都要骂珩哥哥。” 他掰着手指头数道:“上次他骂珩哥哥蠢笨,上上次他骂珩哥哥死木头,上上上次他骂珩哥哥……” 老先生拐杖点地:“行了。匡玄朗,你辱骂封珩在前,可认?” 匡玄朗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少女,微皱眉头道:“我认。” 蒋老先生继续道:“封珩无论如何不该动手打人,你可知错?” 少年掩下眼底的暗色:“我知错。” 蒋老先生:“念在你们初犯,一人罚抄三百遍论语,五日内交上来,下不为例!” 四人走出厢房时匡玄朗大步凑到了少女身边:“初瑶,你是要害我么?” 少女疑惑:“怎么会是害了匡公子?就算我没去,相信匡公子也是会如实说的。匡公子向来光明磊落,对封珩说的话也不过是在激励他……难道是我误会了不成?” 匡玄朗硬憋出一个笑来:“自然不是。初瑶,幸好还有你懂我。” 少女微微一笑:“匡公子用心良苦,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柴方皱眉:“坏人才不会有什么作为!有作为的只会是珩哥哥!” 少女快走几步超过匡玄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弯了眉眼。 ☆、第九章(修) 走在后头的封珩低声向柴方交代:“今日之事,回去不准说。” 柴方睁大了眼:“啊?为什么?又是怕云姐姐担心么?可是……我觉得不说云姐姐会更担心。” 封珩淡淡道:“你若是说了,日后便不准在书箱里放糕点。” 柴方抓住封珩的衣袖:“我不说就是,那我明日可以多带些桂花糕么?” 封珩:“……” 匡玄朗是郡王之子,极受宠爱,还没等回到自己的桌边,好几个府上的人便闻讯带着伤药赶来了,都蹲在匡玄朗身边为他擦药。 有小厮耳语道:“公子放心,郡王说绝不会平白让您受了委屈。” 匡玄朗勾了勾嘴角。 蒋老先生从厢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好几个人围在匡玄朗身边伺候,他把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怀卷阁是私塾、书院!不是医馆!这点苦都受不了不如回家去!” 几个人连忙低头站起身,迅速收拾好东西往外走。 怀卷阁自建成以来,许多达官显贵都出自于此,有点条件的都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怀卷阁读书。能进怀卷阁也是不容易的,每一个学生都要经过蒋老先生亲自过眼才行。 匡玄朗读书有天赋,却目中无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郡王府上上下下都目中无人。 几年前郡王把他送来怀卷阁时蒋老先生是看不上眼的。偏偏怀卷阁的几位先生看中了匡玄朗识字背书快,是难得的好料子,硬是要把他留下。 生来便带着的陋习难改,蒋老先生也不指望日后匡玄朗品行能有多端正。唯一一点是莫带坏了怀卷阁的其他学生,因此他把匡玄朗的位置安排在最前头,不想旁人看着是优待,匡玄朗自己也觉得是优待,愈发高傲了起来。 蒋老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地下了二楼,经过一楼瞧见封珩脸上带着伤仍稳稳地坐着练字。 他心道这是个好苗子,只是偏跟匡玄朗对上了,日后若是入了官场,怕难以全身而退。 如今世风日下啊…… 一楼外门上趴着个小肉团子探着脖子往里瞅,蒋老先生走近用拐杖戳了戳他:“你在这儿趴着做什么?” 柴方望着里间坐得端正的少年:“珩哥哥受伤了……” 蒋老先生:“那还不是他自找的……” 柴方梗起了脖子:“才不是!” 蒋老先生胡子一吹:“若是真担心他,便去买些伤药来,课间时给他送去。” 柴方扬起脑袋:“可以么先生?” 怀卷阁平日里教书的时辰是不准人随意进出的,匡玄朗是郡王府有人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消息灵通,是以府上的人来得快。柴方没抓好时机,现下该是出不了门的。 蒋老先生:“只许这一次,下次……” 他话还没说完,柴方就跑没了影。 蒋老先生:“……” 连句“多谢先生”也不说,果真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柴方冲出怀卷阁后刹住了脚,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只有些糕点渣子在里面积着。 ……这可如何是好,先回府一趟吗? 有人喊他:“柴方。” 他扭头一看,原是今早那位小姐姐在门内叫他。于是柴方又跑了进去。 少女把一个小瓶子放进柴方的手里:“将这金疮药拿给你家少爷,这药很有疗效的。” 柴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真好。” 封珩正练字,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个小瓶子。他抬眼,柴方拿瓶子在他眼前晃:“珩哥哥,金疮药。涂了这个你脸上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柴方正要打开瓶子,封珩握住了柴方的胳膊:“哪里来的。” 少女此时正巧走过,柴方小手一指:“是那个姐姐给的。” 封珩的视线顺着柴方指的方向看去,是今早厢房里的那人。 少女清丽,颔首一笑。 柴方悄悄在封珩耳边道:“这个姐姐叫郑初瑶哦。” 封珩垂眸道:“还回去,替我多谢她的好意。” 郑初瑶送药之前也猜到封珩多半是不会要的,也不恼,柴方还回来时并未推脱纠缠,直接收下了。但愿,封珩今日能记住她和她的名字。 封珩回府时云杪手里正拿着一话本,目不转睛地看着。话本里主角不能在一起,单是因身份地位悬殊,这真是天大的遗憾。 云杪摇摇头,虽说自己从未与人相爱,但相爱了不就该在一起么,抛却世俗的眼光,只为彼此。她还在想事,咸清的声音传来:“珩哥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脸的伤?!” 咸清的嗓门大起来简直要震破天,云杪的书都险些掉在地上,她稳了一下话本子,脑子迅速抓住几个关键词。 “封珩”、“伤”、“满脸”? 云杪慌了,急匆匆地走到封珩跟前,少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没有满脸伤,云杪松了口气:“咸清,哪里是满脸的伤,明明也没几块,你太夸张了些。” 咸清:“……” 小娘子,你莫不是抓错了重点。 一旁的柴方皱起了眉头:“云姐姐,你不疼珩哥哥了么?珩哥哥今日……” 封珩捏了捏柴方的胳膊。 柴方咽了咽口水:“……珩哥哥今日去私塾时摔倒了……” 咸清狐疑:“是摔倒的伤?怎么看怎么像是旁人打的。” 云杪边拉着封珩坐下边吩咐人:“将伤药拿来。” 封珩道:“姐姐,我不疼。”语气平静得仿若那伤不在自己身上。 云杪声音轻软:“不疼也要涂药啊。” 月老在水镜上看到这一幕觉得不对劲,他看向命格星君:“你怎么看?” 命格星君敲敲桌子:“前些日子封珩还会在云杪仙面前扮扮柔弱,如今是怎么了,这般隐忍,我瞧云杪仙都不心疼了。” 前几日命格星君看到云杪对封珩有心疼的苗头时还高兴得喝了好几碗酒,现下恍若他那几碗酒都白喝了。 月老道:“我瞧着是封珩不愿让云杪仙心疼。不论是在天宫还是在凡间,九神子对云杪仙都那么情真意切,这些事老夫定要记在姻缘簿上给那些痴男怨女们一个表率……” 命格星君颇为冷静地分析:“若是封珩一再隐忍,吃了苦不说,受了委屈也不说,云杪仙好不容易被勾起的那点心疼也会消失。九神子历悟归来若是知道云杪仙并没什么长进,我的赏赐就没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九神子和云杪仙的大好姻缘也就没了。” 月老有了反应:“这万万不可。” 命格星君:“现下最要紧的是让封珩不那么隐忍,至少在云杪仙面前不那么隐忍。” 有熟悉的声音唤道:“月老。” 接着帘子被人掀起,云杪走了进来,她有些诧异:“命格星君,你也在。” 命格星君:“云杪仙不乖乖待在凡间,回天宫做什么。” 云杪:“今日封珩有些不对劲,我想借月老的水镜一用,看看今日在怀卷阁都发生了什么。” 命格星君一愣:“云杪仙竟也是有些脑子的。” 云杪嘴角一抽:“自然。” 待云杪仔细地在水镜上看了一遍封珩在怀卷阁发生的事,她陷入了深思:“封珩是……因为那人说了我的坏话,才动手的?” 月老和命格星君一齐开了口:“云杪仙说得极是。” 云杪:“封珩为了我竟能如此,那,” 月老和命格星君期待地睁大了眼。 云杪:“那他日后成仙也定能原谅我醉酒不慎改了他命格的事,我现下是不是可以回天宫了?” 两位仙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命格星君耐心道:“云杪仙若是此时就回天宫,他日封珩成了仙,恐怕不止会追究你改他的命格的事,还要怪你半路把他抛下。” 云杪叹气:“我真的是太难了。” 月老和命格星君相视苦笑。 命格星君:“云杪仙可有发现近来封珩对你冷淡了不少?” 云杪稍加思索:“是有些冷淡。” 命格星君:“本君瞧着,应是封珩厌烦了你。” 云杪讶异:“为何?” 命格星君开始胡编乱造:“只因你对他太好了。凡人总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你若对他太好,他就会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烦。” 云杪:“所以?” 命格星君:“所以云杪仙近日该对他冷淡些,他也就不会轻易厌烦了。” 云杪看向命格星君:“若是他不呢?” 命格星君:“若是他不,云杪仙可依着自己的性子回天宫,他日本君替你担着一切。” 云杪两眼放光,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赚到了。待云杪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月老从背后掏出了一大堆红线。 命格星君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月老:“再给九神子和云杪仙多牵几根红线,老夫就不信这姻缘能断了!” 命格星君:“……” ☆、第十章(修) 云杪近几日觉着自己的小指好似被什么东西勒住了,总有些难受,有一日甚至眼花看到上面缠着好几根红线,可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莫不是在凡间待久了精神都有些恍惚,自己手上怎么可能会有红线。 封珩每日同往常一样上私塾回府,云杪听了命格星君的话对他冷淡不少。 云杪觉得很轻松,似是回到了自己的绛云殿,自在逍遥,也尽可能地去忽略心底的那么一点令她感到陌生的奇怪的感觉。 那是种空落落的失落感,云杪开始做什么事情都觉得缺点东西,努力去克服以后,惊奇地发现这种感觉是……克服不了的,于是就学着忽略它。 封珩练了好些天云杪的名字,到真正写得行云流水时,发现云杪像是变了一个人。 封珩:“姐姐,我……” 云杪看他,眼里清明得很,不是冰冷,只像是天性没有感情一般。 下一刻封珩将自己的字放在了背后:“无事。” 于是云杪转身离开,身姿轻盈。 封珩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字,垂眸,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咸清对此颇为疑惑:“小娘子最近是怎么了?怎地对珩哥儿如此冷淡。” 她清楚地记得封珩刚来云府时云杪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 云杪思考了一下,支着下巴道:“我瞧着封珩长大了不少,看起来也比起同龄人稳重许多,自会照顾好自己,是以不必再给他过多的关怀。” 是这样的么……站在帘子后面的少年思绪百转千回,而后默默离开。 咸清抿唇:“有些道理。不过珩哥儿毕竟是个孩子,前些年又受了不少苦,不必给他过多关怀却也不是一点儿关怀也不用给的。” 这回换云杪疑惑了:“你是指平日里的吃穿这类么?这些你不是更拿手么?你可以将封珩照顾得很好。” 咸清:“小娘子现今与珩哥儿是彼此的亲人,日后也会是彼此在世间唯一的念想,需要给的关怀绝不止我能给的这般简单。” 她顿了一下:“前些日子小娘子做得便很好。” 云杪心道咸清和命格星君是两套说辞,这也太为难人了些。若是听命格星君的,近日她大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把精力都放在封珩身上。 若是按咸清所说,前些日子封珩的身体不好,那时候她时时刻刻得关注着他,以防出什么岔子。那样便是好的话,自己日后都要时时刻刻关注着封珩不成? 想来还是命格星君的说辞更合她的心意。 云杪理了理自己的披帛:“你且去吧,我自有分寸。” 封珩近日去怀卷阁都顺利得很,现下倒是期望能有什么不顺当的事落到自己身上……向来天公不作美,这次倒是遂了他的愿。 自怀卷阁回云府的马车刚拐进一条人迹鲜少的小巷,还没稳住车身,便被好些个壮汉拦住了去路。马车夫是个胆小的,见到有人拦路立马下车跑没了影。 来人皆气势汹汹,叫嚣着让封珩下车,说有些账要同他算一算。封珩不用想也知道,能同他算账的,便也只有匡玄朗了。 他安顿柴方不论如何都不要下马车,随后起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面色平静,平静到让那些个壮汉的头头发了下愣。 壮汉头头照常开了口:“你……” 封珩淡淡地接了他的话:“无须多言,动手便是。” 壮汉头头:“……” 壮汉们平日里接的都是些大户人家的私活儿,不害人性命,却务必要替主家出了气。那些招惹主家的人壮汉们见多了,当然也有十来岁的,不过实在是头一次碰到像封珩这般平静的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空气静默了些时候,壮汉头头烦躁地一跺脚,逼近了封珩。几招挨下来少年硬是一声都没吭,也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月楼水镜上显现这一幕时命格星君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九神子,哪怕做了凡人也通透得很。” 月老别开眼:“太暴力了些……老夫年纪大,看不得这些。” 命格星君拍了拍月老的肩膀:“九神子如此,日后定守得云开见月明,天宫便也多了一对佳偶,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 “话虽如此……”月老瞥了眼水镜,忽睁大了眼,“云杪仙去哪里了?” 水镜内封珩回到云府,却不见了云杪,那壮汉头头并未下狠手,且有意放轻了动作,是以封珩伤得不重。 办事效率极高的咸清姑娘几乎是立时请来了一直为封珩看病的孙大夫,两位仙君看着画面上那大夫正为封珩治伤,顿时不淡定了。 命格星君嚷嚷着扯月老的袖子:“快找找云杪仙在何地,她若再不赶紧回云府,九神子的伤就要好了,岂非前功尽弃?” 月老急急忙忙地念了几句术语,慌忙中还结巴了几下。直到水镜画面一转,云杪正在花神宫里坐着喝茶。 …… 云杪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南祝宫里喝几杯茶,不曾想南祝并不在花神宫。 云杪环视一周后开口问南祝宫里的小仙童茶安:“你家上神哪里去了。” 茶安略有不满:“去找七神子了。” 云杪想起了那日的粉衣仙衫:“为何要找七神子?” 茶安两道小粗眉一挤:“七神子让月老为他和您牵红线,我家上神知晓他是个浪子,是万万不愿的,却又怕他缠着您,就找了个机会请天帝派七神子去南海剿灭妖患了。” 他又道:“不过听闻近日南海那些妖徒和魔族勾搭上了,我家上神说还是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云杪点点头:“我也去南海瞧一瞧……” 她话没说完被茶安拽住了衣袖。 茶安道:“我家上神法力无边,南海那边不打紧,关键是云杪仙千万莫跟那七神子有什么瓜葛。七神子又骚包又没用……若是真要有什么姻缘,我瞧着九神子是极好的……” 云杪轻笑,摸了摸茶安的脑袋:“我知晓了。” 话毕,她出了花神宫,前脚刚迈出门,命格星君便迎面小跑过来。 命格星君:“云杪仙,封珩快不行了!” 云杪:“……” ☆、第十一章(修) 命格星君拉住云杪的胳膊匆匆向天门的方向走去:“方才我同月老在水镜中瞧见封珩被人打了,快不行了!现下是半分耽搁不得!” 待云杪和命格星君赶到云府,封珩身上不多的伤已被包扎得完美无瑕。 到底是来晚了!命格星君暗自懊恼。 孙大夫半仰着头摸摸自己的胡子:“放心吧,他并无大碍。就算有什么大碍,老夫也能给你家小哥儿瞧好了。” 云杪点点头:“有劳孙大夫了。” 她上前坐到了封珩的身边:“可知是谁伤的你?” 少年摇摇头,一头扎进了云杪的怀里。 暗处的命格星君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云杪一愣,轻轻拍封珩的背:“抱歉……现在没事了。” 命格星君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耳朵。抱歉?莫不是他听错了?云杪说了抱歉? 少年在云杪的怀里低低地趴着,鼻息间尽是淡淡的清香,又听到云杪安抚地说现下没事了,那轻软的声音如柔风一般进了他的耳朵。 他攥着自己的衣角,鼻子一酸,眼里闪着些许晶莹。随后又立即眨了眨眼,把心中莫名生出的委屈憋了回去。 云杪语气柔和道:“这几日先不必去私塾了,我会差咸清同先生说明情况。”语气是柔和的,她的神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命格星君瞧着云杪脸色不对,出了屋子后在一条无人的小道上现了身。他拦住云杪的去路:“云杪仙是要去哪儿?可知做神仙的不能参与凡人的恩恩怨怨,云杪仙不要做傻事。” 云杪凉凉道:“既不参与,那如今我留在凡间是为何,不如回天宫,只是旁观。” 命格星君笑道:“云杪仙来凡间是助封珩圆满的,跟参与凡人恩怨自不能一概而论。” 云杪:“是么?纵容旁人欺辱他就是助他圆满了?” 命格星君:“云杪仙若是自己看不过去找那人算账,这只是你的圆满;若是让封珩日后亲自去解决他的恩怨,这才是他的圆满。云杪仙还是不成熟呐。” 云杪默了,片晌,开口问道:“仙君这样说,可是有什么法子?” 命格星君轻咳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好法子,依本君看来,云杪仙最该做的是助封珩有能力去与那些欺辱他的人论个长短。” 云杪:“譬如……” 命格星君:“送他去私塾便极正确呐,读书修身养性,且将来不论哪方面都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此外,云杪仙是不是能另为他请个教武功的师傅……” 云杪微蹙眉头:“仙君莫不是在说笑,封珩身体不好,武功是学不得的。” 命格星君:“强身健体也不错,下次挨打也耐得住。” 云杪:“……” —— 云杪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去为封珩请了个武术极为精进的武师。 她再三叮嘱那人只教封珩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足矣,武师在看过封珩后却道:“这位小哥儿骨骼清,是学武的好料子,不教些实打实的功夫可惜啊,小娘子不再考虑考虑?” 云杪思索道:“只要不伤着他,您瞧着怎么教好就怎么教吧。” 那人难为情:“若是要练武,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 云杪毫不犹豫道:“那师傅还是只教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吧。” 云杪离开时听得背后那武师一声长长的叹息:“白瞎了,真是白瞎了……” 咸清在旁劝说:“小娘子其实不必过于忧虑,珩哥儿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 云杪:“……” 自云杪将封珩从乱葬岗里捡回来,他不是病着就是伤着,云杪如今只想看着封珩日日完好无损、十分康健地站在她面前,旁的什么也不期盼。 她想着把封珩平安带大,到时候直接赠他无尽的金银珠宝也是极好的,这不也算是一种圆满么? 这样想着,云杪又有些后悔。若是早知晓她醉酒后会惹下这桩麻烦事,那就再多昏睡几日了,那样封珩十五六岁,她直接把大堆的金啊银啊的扔在他身上,他又岂会不收。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封珩好几日没去怀卷阁,有人窃喜,也有人担忧。一日一家丁将一盒物件拿了回来放在前堂,说是一位小姑娘给封珩的。 封珩和柴方闻讯来到前堂,封珩还未有动作,柴方已把那盒东西打开翻了个七七八八。 云杪觉着这独是封珩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本没什么兴趣,咸清却非要拉她去瞧,二人刚到前堂就听到柴方的声音。 “珩哥哥,这里有几本书,还有几瓶金疮药……定是那位初瑶姐姐送的。”柴方笑弯了眼,“那位姐姐真好,如此惦念珩哥哥。” 封珩没有说话,咸清走近开了口:“初瑶姐姐?那姑娘可是郑初瑶?” 柴方歪头疑惑地看向咸清:“是,是叫郑初瑶,咸清姐姐怎么知道。” 咸清眉眼间都带了笑意,她转身面向云杪道:“郑初瑶是京城尚书家的小姐,年纪同珩哥儿一般大,为人聪慧,知书达礼,相貌也端正。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家盼着日后能把她娶回家呢。如今她惦念珩哥儿,可知她待珩哥儿与旁人不同。” 柴方顺着咸清的话附和道:“初瑶姐姐对珩哥哥可好了。” 云杪想起之前在水镜中看到封珩在怀卷阁跟人起了冲突,是有个小姑娘一直在旁帮着封珩的。郑初瑶……就是她吧。 咸清语气温和道:“珩哥儿,方才我瞧着习武师傅好像有事找你,你且去看看吧。” 待封珩和柴方离开前堂,咸清凑到云杪身边:“小娘子,若日后珩哥儿能与这位小姐有桩姻缘,便是极大的福气。” 云杪迷茫:“此话怎讲?” 咸清:“尚书是正二品的官员,若是云府跟尚书府有了些关系,旁人绝不敢轻易看轻云府的人,更别提随意把珩哥儿堵在小巷内下手的事了。再有,珩哥儿日后做了官,有一个尚书家的小姐做贤内助,定然前途无量。” 这些话听着对封珩有百益而无一害,云杪也来了兴致。 咸清继续道:“我瞧今日郑小姐送来这些物件算是表明了她的心意,再加上有旁人撮合撮合,一切自是水到渠成。论财力,十个尚书府咱们也是配得上的,将来珩哥儿做了官,万事遂意。” 云杪支着下巴想了想:“首要还是看封珩自己的意思,他若是喜欢那位小姐,这自然是极好的。若是……” 咸清笑:“小娘子不知,世间男子大多一个样儿,珩哥儿再大些,像郑小姐那般品貌双全的女子,他是不会拒绝的。” 云杪忽觉一切都豁然开朗,心下生出许多欢喜来。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是如此了。 咸清:“现下要做的,就是尽力撮合这二人,培养培养感情。” 云杪点点头:“那改日,把那位姑娘请来府上做客?” 咸清颔首:“极好。” 月楼里月老瞧见这一幕差点没上来气,他站起身叫嚷道:“这小丫头的嘴该缝上,瞧瞧她把云杪仙教成什么样子了,乱点鸳鸯谱!” 命格星君忙递了杯茶给月老,好让月老顺顺气。他安抚道:“冷静些。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何必如此动怒?她说的又不会成真。” 水镜里普通的凡人姑娘又开了口:“听闻尚书府还有位公子,去年刚考中了进士,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小娘子也可结识一下,说不定可以亲上加亲。” …… 命格星君小心翼翼地看向身旁的月老,仙人没什么大动作,只是默默地拿出了自己的姻缘簿,找到咸清的名字,作势要断了她的姻缘线。 命格星君迅速拦住了他:“不至于,没必要,咱们做神仙的要大度啊要大度。” 月老停了手上的动作,忧愁地看着怀里的姻缘簿道:“自从牵了云杪仙同九神子的姻缘线,老夫总觉得用了千万年的红线不靠谱,改日得改良一下。” 命格星君:“怎么改良?” 月老:“你不是用金箔做命格簿么?那我要用金绳。” 命格星君:“……” 云府前堂的小拐角处蹲着一位少年和一个小肉团子。 柴方听话地跟着封珩离开,却见封珩出了前堂便躲在了小拐角。他四处看看,也蹲在了封珩身边。里面咸清和云杪说了些什么倒是能听清,只是他尚且还听不明白,单是瞧着封珩的面色忽明忽暗,直至完全沉了下来。 这下他懂了,咸清同云杪说的内容定不是什么好话,且还是让封珩特别特别特别不开心的那种。奇怪的是里面的咸清倒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云杪听着心情也不错。 柴方来不及困惑,封珩便起身离开了。小肉团子手里还抱着郑初瑶送来的盒子,急急忙忙地跟上封珩的脚步,走得踉踉跄跄的。 ☆、第十二章(修) 后几日封珩都对咸清客气得有些疏离,连同柴方也是,前一刻还塞着满嘴的糕点笑嘻嘻的,后一刻看到咸清便收起了笑脸。 咸清不是无知无觉的,且聪敏地想到也许是自己跟小娘子说的话被封珩听到了。她买了些小吃食送到柴方嘴边,柴方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果真如咸清猜想的一样。 难不成是封珩对那尚书府的小姐并无别的心意……不过就算如此咸清也不觉有什么,她千般万般都是为了封珩着想,她有把握,哪怕现下封珩对郑初瑶没什么心思,将来也是会有的。 日后封珩和那郑初瑶喜结连理,自会对她感激涕零。少年人总是这样,不懂大人们的苦心。 封珩跟着习武师傅学了几天,气色好了很多,师傅知晓他是个能吃苦的,有意多教他些实用的招式,于是稳扎稳打地要练封珩的基本功。 封珩自是不拒绝,两人便也心照不宣。府上的人都见过习武师傅对封珩的严厉劲儿,偏是谁也不说,在云杪面前时都颇有默契地做做戏,整个府里也就云杪被蒙在鼓里。 那日云杪瞧见封珩回他屋里,大颗汗从发间额头滴落,衣衫看起来也湿漉漉的,忽略脸上红扑扑的一片,倒像是方才淋了一场大雨似的。 她叫住封珩,走近后拿自己的帕子沾了沾他脸上的汗:“是做什么了?这么多汗。” 少年眼见着云杪一步步走近,想起自己满身的汗,微微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小步,却万没料到云杪会拿她的帕子为自己擦汗,身体一僵,又往后退了一步:“姐姐,脏。” 云杪一愣,笑了:“就是因为脏,所以才要擦一擦呀。” 不是这样的…… 是,任何污秽都不能沾染云杪分毫。 少年抬手触上云杪手中的丝帕,轻轻拽到了自己手里:“我自己来。” 云杪松了手。 封珩手里握着丝帕,说是要自己来,却没有半分要拿那帕子擦汗的意思。 云杪顿了顿道:“请习武师傅来是要强身健体的,切莫成了自己的负担。你若是觉得辛苦……” 少年很快回复道:“不辛苦。” 他抬眼看向云杪,眼睛黑黑亮亮的。 不辛苦,怎会觉得辛苦呢,她为他所做的事,他知晓,他欢喜还来不及。 云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封珩目光稍微热切了些,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想逃。 云杪:“那便好,我也放心。” 话毕,云杪冲封珩露出一个自觉和蔼可亲的笑,又自觉施施然地离开。说是自觉,真的只是自觉,她离开时脚步中带着些许急切,封珩若是说没感觉到便是假的。 待云杪离开,少年的眸色渐渐暗下来,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的丝帕上,丝帕上绣着娇艳非常的月季,角落处还绣着云杪的名字。 他想起他曾听过的“尺素传情”,那是男女间互通心意时会做的事…… 少年感受着手帕的柔软,他紧紧地握住帕子,又轻轻地松开。脸上的红还未褪去,又忽地笑了,一眼晃去着实艳极。 云杪哪里知晓什么“尺素传情”,她从来也不用帕子,是咸清绣了送与她的。 那个时候咸清笑着说:“大户人家的小姐们都有的东西,小娘子也要有。”倒不知如今真派上了用场,还能给人擦擦汗。 —— 封珩在府里待了许久,再去怀卷阁时,云杪早早地请了好几位武师陪护,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押镖的。 不止如此,云杪还另拜托习武师傅替她请位轻功极高的杀手。 她委婉地向习武师傅表达她的需求时,那师傅瞪大了眼:“小娘子可是要杀谁?是什么人得罪了小娘子?” 云杪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习武师傅才明白请个轻功极高的杀手不过是要替封珩出出气。 云杪颇为认真道:“若是看到有谁嘲讽他之类的,拿石子或别的暗器一扔,不可害人性命,却也要让那人知晓厉害。” 命格星君说做神仙的不能参与凡人间的恩怨。她不参与,请人替她参与就是,怎能让封珩白白吃了亏。 习武师傅表示为难:“可……请杀手太大材小用了些。” 云杪眨眨眼:“哪有什么大材小用,不过是交易,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习武师傅沉默半响开了口:“……我也可以,我去便是。杀手是手上沾血的,怕没个轻重。” 云杪满意地点点头:“有师傅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继而她抬手拍了拍习武师傅的肩膀:“都是些少年人,略微教训下便可,我只是不愿让我家封珩平白受了委屈。” 习武师傅:“……” 待云杪走后,习武师傅才恍然大悟,怕是云杪故意对他说要请杀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他。师傅欲哭无泪,活了这么久,可是头一次要去欺负些少年人。 封珩到怀卷阁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匡玄朗,许久未见,他一如既往地嚣张跋扈,走起路来头抬得高高的。 匡玄朗看到封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唇边挂上一丝嗤笑:“哟,这不是封大少爷么,伤可是养好了?许久未见,本公子甚是想念。”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附和着笑了笑,经过上次的事,都知晓封珩狠起来是不要命的,于是收敛了许多。 封珩面色冷淡:“幸得匡公子挂念,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话毕,他又轻轻勾了勾嘴角:“我也很是想念匡公子。” 匡玄朗愣了愣,话里带刺道:“听闻是回府路上被些无赖拦了路……” “啪”! 匡玄朗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里来的石子打在了他身上,生疼。 他“嘶”了一声,四处看:“是谁!” “啪”! 又是一个石子。 匡玄朗:“给本公子滚出……” 接连几个石子都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匡玄朗身上,他匆匆跑上了一楼的楼梯:“若是被公子知晓是谁做的,定要了你的命!” 习武师傅蹲在怀卷阁外一棵极茂盛的大树上,吹了吹自己手指上的灰尘,虽说欺负比自己小的人不好,但确实是爽。 他不知足地又掏出几个石子,精准地抛了出去,听着匡玄朗叫喊的声音笑出了声。先前不知是郡王府的公子,如今知晓了,本来有的羞愧感也不见了踪迹。 今日大吉,宜扔石子。 云杪趁封珩不在府的空儿回了趟天宫,直奔月楼。 月楼内命格星君和月老正悠悠闲闲地盘着腿吃点心,一眨眼便瞧见云杪站在了二人的面前,均被吓了一跳。 月老表情有些失控:“云杪仙你这是要吓死老夫么?” 云杪笑:“是有急事要拜托仙君。” 她把目光转到一旁的命格星君身上:“仙君怎么总在月楼待着,灵曲殿没事做么?若您清闲,倒不如来凡间照顾照顾封珩。” 命格星君轻咳一声,缓缓地把盘起来的腿放好:“本君在月楼自是有事与月老商讨。” 云杪:“二位仙君莫不是在商讨谁家的点心更美味些?” 她看向方桌上摆的一大堆糕点,顿时心理不平衡了,她本也是过这样的生活的啊。她现下如此,都是拜面前这二位仙君所赐。若没有甜桃酒,若没有命格簿…… 月老见云杪面上渐渐生出些不满,忙去拦她的思绪:“云杪仙先说说自己的事吧。” 他坐直了身体,表示洗耳恭听。 云杪回过神来,正要说事,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地坐下拿了块白糯的小米糕放进自己嘴里,边吃边道:“我来是想请仙君为封珩和那尚书府的小姐郑初瑶牵个红线。” 月老提高了音量:“为谁?” 云杪:“为封珩和郑初……” 月老:“恕老夫办不到。”他拒绝得直接且彻底,不带一丝含糊。 云杪将嘴里的米糕咽了下去:“为何?” 月老:“姻缘之事是要看缘分的,岂能随随便便两个人就牵到一起?” 云杪:“仙君别骗我了,姻缘哪里是看缘分,不是完全看您么?您若是牵了这条线,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月老一噎,顿了顿又继续道:“那郑初瑶有自己的姻缘线,况且如今他们早已不是刚出世的婴孩。若是,老夫兴许还有些法子。现下都十几岁了,各人的羁绊早已成形……反正老夫没法子。” 月老说到最后竟有些耍赖的意思。 命格星君顺着月老的话道:“云杪仙可记得自己改了封珩的命格?封珩此生是没有姻缘的。” 云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什么?没有姻缘?若是他要姻缘呢?” 命格星君笑道:“这要看云杪仙自己,看云杪仙怎么给他造出一段姻缘来。” 云杪顿觉前路茫茫:“月老都没法子,我又怎么给他造一段姻缘。” 命格星君和月老相视一笑:“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过云杪仙还是等封珩再大些。到时若是他要姻缘,本君可为云杪仙指点迷津。” 原先云杪听了咸清的话还觉得一切豁然开朗,现下真是白高兴一场。云杪站起身,摆摆手要走,到了帘外又转身回来带走好些糕点。 算是安慰,怎么也不能白来一趟呐。 ☆、第十三章(修) 怀卷阁这边,匡玄朗受了气,一整日都没有下过二楼。在先生面前不好骂骂咧咧的,他硬是忍了一日的气,其余的学子今日倒是难得清净。 傍晚散学后封珩和柴方收拾好书箱,正要回府,被郑初瑶叫住了。郑初瑶总爱穿些素白的衣衫,今日亦是。 明明是一位尚书府的小姐,为人却极为低调,瞧着干干净净的,这也正是当初蒋老先生看中她的地方。 郑初瑶稳稳地走近,将一份极为精致的请帖递出来:“封少爷,下月游春节,我想邀你一道来。” 柴方好奇地睁大了眼:“游春节?可有好吃的好玩的?” 郑初瑶半蹲下把请帖放在了柴方的小衣兜里,轻轻笑道:“自是有的,而且是数不清的好吃的好玩的,柴方也要来呀。” 封珩伸手要拦,郑初瑶牵着柴方的手躲了开:“听闻封少爷一家是从江南来的,江南风光好,想来封少爷家中那位姐姐也是爱极了美景的。” 封珩一顿。 郑初瑶继续道:“游春节那日是在城外的小桃山上,到时小桃山上桃花遍开,极美,封少爷家中的姐姐见了定会欢喜。” 少年伸出的手指修长,微微一动,又收了回去,他颔首道:“多谢。” 郑初瑶浅笑,上回封珩同匡玄朗动手,那时她便猜到了七八分。云府的那位姐姐,外界皆传貌若天仙的那位姐姐,独自一人将封珩带大,两姐弟间定是情深义重。若是提到她,封珩极有可能是答应的,果真如此。 怀卷阁外早早地停了辆马车,郑初瑶邀了封珩后轻快地走出门,踩着轿凳上了马车,车厢很大,少女刚坐下就朝着一位本就在车厢坐着的白衣男子甜甜一笑:“哥哥,他应了。” 那男子原是靠在软垫上看书的,闻言将手中的书搭在车窗的帷裳上,移开一个小口,看窗外怀卷阁门口站着的少年分外冷冽。 他收回手中的书,又靠回了软垫上,声音温润道:“妹妹眼光极好。” 郑初瑶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 咸清不知云杪是从哪儿带回来那么多糕点的,样式精致独特,好多是她前所未见的,闻着吃着都香甜,软软糯糯的,又不腻人。 咸清:“小娘子,这些糕点都是从哪里来的?” 云杪如实道:“从天上来的。” 咸清:“……” 云杪笑笑:“这个时辰封珩他们也该回来了,领他们来尝尝吧。” 咸清点点头,刚出门便瞧见封珩和柴方回来了,她朝二人招招手:“快来尝糕点。” 柴方眼睛一亮,拉着封珩的手快步跑进了屋子。待二人坐下,云杪给他们一人推去一小盘米糕,又把一盘栗粉糕推到了柴方面前。 柴方边拿一块米糕塞进嘴里边将衣兜里的请帖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这是初瑶姐姐给的请帖,是下月游春节的。” 咸清拿起请帖笑了:“真是极好!游春节往年都是由尚书府一手操办的,珩哥儿一定要去。” 云杪如今知晓了郑初瑶和封珩是没有姻缘线的,便也不抱希望了,瞧着咸清喜出望外的模样欲言又止。 封珩看云杪并无兴趣的样子,沉默一下开了口:“姐姐,到时小桃山上桃花遍开,是极美的。” 云杪明白了,封珩想去看桃花。这也未尝不可,她点点头:“那日我也去。” 云杪是怕封珩在她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出了什么意外。封珩不知,只默默地想,原来云杪真是爱美景的。 少年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游春节那日很快到了,小桃山上聚集了许多人,这些人大多是达官显贵。好些女子在一起嘻闹着。 一位娘子低声道:“听闻今日云府的小娘子也要来呢。” 另一人道:“啊,是那位小娘子,传言极美的。” 又一人开了口:“极美?京城标致的人还少么?再美能美到哪儿去?我倒是好奇她是不是真的为了生计早嫁了个老商人。” 云府一直以来都是京城里的一个谜,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不论是府院还是里面住的人都极为阔绰,可主人不过也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很难不让人想歪。 有人道:“那小娘子有个弟弟,前些日子去怀卷阁读书了,和我家栋哥儿一般大,竟才开始学识字。” 旁边一人笑了:“若真是富贵人家又岂会这么大了才学识字?我瞧啊,定是些乡野村夫来的。” 先前那人道:“未必如此,傅瀚玥傅先生曾去云府教过书,没教多久就不教了,据说是云府的那个小少爷蠢笨……” 那些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忽见小道上驶来两辆马车,都走得缓慢而悠闲。 云杪在马车上半倚着软垫,悠悠地打了个哈欠:“还没到么?” 咸清嘴角微抽:“……小娘子,若车再快些早能到了。” 平日里也没见得自家小娘子多娇气,一坐马车却是各种小性子都显出来了,时而嫌马车走得太快晃得她头晕,时而又嫌马车上位子太硬,硌得她不舒服。 云杪轻轻懒懒地回道:“游春节嘛,本就是来游玩的,自然不必急着赶路。” 她秀手挑开车窗的帷帘,车窗外漫山尽是桃花,连空气中都带着花香,微风吹过桃树的枝条,有些桃花瓣轻盈缓慢地飘落,仿若一只只翩然起舞的粉蝶。 云杪赞叹:“人间竟有此佳境。” 她曾在南祝的花神宫见过此般幻象,如今身在此处,方知赏心悦目。 咸清看云杪见着美景很陶醉的样子,清清嗓子提醒道:“小娘子,此次游春节可不单单是赏景游玩的,多与尚书府熟络熟络才是正经事。” 云杪摆摆手道:“日后再说,再说。” 咸清正要再行劝说,被一道声音打断,车帘外马车夫的声音传来:“小娘子,到了。” 二人踩着轿凳下了车,前方山山水水,亭台楼榭林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后面封珩和柴方坐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柴方揉着眼睛走向云杪:“云姐姐,车走得好慢,我都睡了一觉了。” 云杪半蹲下身子摸了摸柴方的脑袋:“小孩子多睡觉日后能长大个子呀。” ☆、第十四章(修) 郑初瑶坐在离小道最近的小亭子里,眼睛时不时地往小道上瞟,远远地瞧见两辆马车慢慢驶来,立即站起了身。 待马车停下,两位女子掀开车帘,一人穿着青衣,容貌清秀,另一人则实实在在地亮了她的眼。 那女子一袭白衣,黑发如瀑,眼眸中点点星光,水色潋滟,神色清冷,一举一动都带着几分散漫,整个人说不出的仙气缭绕,真真是惊为天下人! 郑初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只见柴方走到了白衣女子面前说着话,封珩则跟在柴方后面。 她弯了弯嘴角,快步走近,到几人面前低身行了个礼:“我差点以为封少爷不来了。” 封珩微微颔首,声音清淡:“接了请帖自是要来的。” 郑初瑶看向云杪笑道:“这位便是封少爷的姐姐吧,我是怀卷阁的学生,名郑初瑶。姐姐真美。” 她忽又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脸微微泛了红,不好意思道:“见谅,该唤小娘子来的。” 咸清忙接过话道:“姐姐便好,我家小娘子喜欢听旁人叫自己姐姐。” 云杪:“……”她瞧着咸清那殷殷切切的模样可比平日里对自己要主动多了。 面前的少女清丽可人,说话温声细语,轻易便能给人好感。真是可惜,这样好的姑娘不能是封珩的。 云杪在心里为封珩轻轻叹了口气。 柴方拉住郑初瑶的衣角摇了摇:“初瑶姐姐,你怎么不同我说话?” 郑初瑶握住了他的手:“这就要说的。今日吃食备了不少,柴方要吃好呀。” 柴方笑了。 几人中唯云杪和封珩神色颇为平静,看起来波澜不惊。 郑初瑶寒暄过后带路往桃林深处走去,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一行人身上。 两辆马车来迟了些,本就引人注目,尚书府的小姐又早早地等在亭子里,不由让人猜想马车里坐的究竟是哪位贵客。 待车上的人落地,众人皆是惊艳之色,不少男客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姐?” “你还不知道?是云府的小娘子,听说为着生计早嫁了个老商人,待那商人死后便带着自家弟弟来京城落户了。” “可惜,可惜啊,如此美人……” “日后万不能再说这种话,瞧那郑小姐殷殷切切的,怕是与云府有些什么关系,咱们多敬着几分便是。” 云杪见众人都在向他们行注目礼,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 几人走到小阁楼前,一男子迎了出来,那男子面如美玉,素衣翩跹,一身清和之气,与在场所有人都不同。 云杪忽眼睛一亮,这般温润的气质,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只是不知是不是他。 郑初瑶道:“哥哥,这是……” 话音一顿,郑初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云杪的名字,云杪友善地勾了勾唇角,自然地接过话道:“云杪。” 男子声线温柔:“在下郑云昭。” 咸清左瞧瞧右瞧瞧,觉得尚书府家的二位同自家的二位般配极了,不自主地咧开了嘴。 桃林越深处花开得越旺,郑云昭和云杪在前走着,封珩和郑初瑶在后跟着,咸清牵着柴方,一行人和谐非常。 沿着小道参差不齐地坐落着一个一个的小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尽是新鲜的水果和香软的点心。 这倒真像是仙境,瞧着竟比天宫还要多些生气。云杪默默地想,步子放缓了许多。 柴方歪过头看郑初瑶,小手随意地指了指就近的亭子:“初瑶姐姐,我可以吃么?” 郑初瑶笑了:“自然。” 柴方松了咸清的手往那亭子里跑,郑初瑶也跟了过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头:“封少爷也一同来吧。” 少年没有说话,眼睛看向了云杪。 咸清道:“珩哥儿放心去吧,小娘子那边我照看着便是。” 咸清巴不得两对人能多单独相处相处,封珩自是知晓她的心思,不放心极了。他睫毛忽闪,看前面二人“般配”的模样,有些后悔接了那请帖。 前面云杪正想找个机会确定一下郑云昭的身份,听到郑初瑶叫封珩,心里赞了声巧,转身朝少年点点头,温和道:“你且去吧。你身体不好,体力不佳,休息休息也好。” 封珩:“……” 他身形一顿,嘴角微抽,半响才从嘴里蹦出个“好”字。 待就剩郑云昭和云杪两个人,咸清识趣地躲了个没影。 云杪边走边斟酌地开了口:“公子可是自幼在京城长大的?” 郑云昭略微有些诧异:“自是。” 云杪困惑了,难不成是她认错了人?其实若是认错也说得过去,翎羽仙额间是有颗朱砂痣的,郑云昭没有,可二人的气质实在相像。 郑云昭从未见过云杪,冥冥之中又觉得熟悉,内心生出些奇异的感觉。 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不远处有棵极为繁盛的桃树伸展了伸展枝条。云杪抬眼,那枝条不动了,后又悄悄缩了回去。再抬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云杪身子一晃,她稍加思索,一只手直接搭在了郑云昭的手上。 感知到男子体内仙气昭然,云杪站稳身子收回了手,心中知晓了个大概,她自己无需历悟,倒是忘了大多神仙都是要下凡历悟的。 郑云昭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过,饶是一向沉稳如他,耳根子也微微泛了红,只是面上还是温润平和,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放下。 另一边封珩和郑初瑶坐在亭子里,二人中间隔着柴方,距离甚远。 郑初瑶先开口道:“封少爷在怀卷阁读书可有何志向?” 少年淡淡道:“并无。” 郑初瑶一噎,继而轻轻笑了:“若是日后做了官,再依封少爷的家世,旁人自是要高看一眼的,便是心里再不服气,面上也是敬着捧着,绝不会轻易欺辱了去。” 少女意有所指,封珩心里了然,他静默片刻道:“若有所需,自会尽力而为。” 世间的人哪有无所需的呢,封珩这话听在郑初瑶耳朵里便是要向上走的意思,她看得明白,封珩入学虽晚,却是稳重又颖悟绝伦,只要他有那个心思,便不会泯然众人。 郑初瑶心满意足。 自小母亲便教导她,女子一生最大的作为便是寻得一称心如意的郎君,因着郎君的作为便也是自己的作为。 如今她心有所向,且势在必得,日后母亲亲眼见着,也定会欢喜。 ☆、第十五章(修) 一小丫鬟从别处来,进了亭子在郑初瑶耳边低语:“小姐,郡王府二位公子到了。” 郑初瑶皱了皱眉:“二位公子?大公子也来了?” 小丫鬟面露难色:“是。” 郑初瑶起身出了亭子,只见不远处一男子身着红衣,前拥后簇地走来,与那男子并排的匡玄朗面色不好,阴阴沉沉的。 那男子走近后尾音上挑道:“初瑶妹妹今日真是人比花娇。” 郑初瑶忽脸色一白,稳了稳心绪道:“匡公子谬赞了。” 男子轻叹道:“初瑶妹妹怎地连哥哥都不叫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妹妹常跟在我身后喊我哥哥呢……” 不等郑初瑶回应,男子的视线又转到少女旁边的封珩身上,少年唇红齿白,绝色。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越看越觉得面熟,似在哪里见过,他拿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指,道:“这是哪家的小哥儿……” “只是乡野村夫罢了,入不得眼……”匡玄朗回复,话音又一转,“大哥不是说要去旖霞阁么?” 男子笑了,收回折扇:“走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郑初瑶有些担忧地看向封珩,她张张嘴想提醒封珩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边封珩从看到那男子起便浑身冷意,手紧紧攥着,微不可见地颤抖。直到瞧着那群人朝远处走去,封珩闭了闭眼,稍作平息后抿抿唇跟了上去。 郑初瑶拦他:“封少爷!你去哪里?” 封珩压着情绪平静道:“找我家姐姐。” 他回头看了看亭子里的柴方:“柴方先拜托郑小姐照看了。” 云杪和郑云昭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二人齐齐朝那边看去,接着便有一小厮快步跑了过来:“公子,郡王府来人了。” 以往游春节郡王府只二公子匡玄朗来,年年都来也就习惯了,并不会特别禀报一声,现下瞧着,那位也来了。 郑云昭淡淡道:“我知晓了。” 云杪踢了踢脚边的一小根树枝,抬眼就见着一群人乌泱泱地朝这边走来,为首的男子众星捧月般,一身红衣,招摇而奢靡。 明明是正当年华的男儿,高大英俊,却给云杪一种潮湿的枯木般腐朽的感觉。 男子轻轻笑道:“难怪郑公子今年不在旖霞阁待着,原是有美人相伴。” 郑云昭道:“匡公子说笑了。” 男子往前走了两步,离得更近了些,眼睛紧紧盯着云杪:“郑公子艳福不浅。” 云杪被盯得极不舒服,微蹙眉头,忽被郑云昭拉在了身后,公子温润道:“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匡公子莫再打趣了。” 男子轻嗤:“君子自不夺人所好。” 说完他抬脚离开,走时深深地看了云杪一眼。 众人往旖霞阁走去,郑云昭目光落在云杪身上,轻声道:“实在抱歉,招待不周。” 他垂眸:“且,恐为姑娘招致祸端……不过,我自会护姑娘周全。” 云杪:“公子言重了,方才那人……” 郑云昭:“是郡王府的大公子匡修白,姑娘日后若见着他,务必离他远一些。” 云杪想着那男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人,应了声,又想起封珩。转头一看,发现封珩正在不远处一颗桃树下站着,衣角发间都沾了些桃花瓣,目光沉沉,似是站了许久。 郑云昭也瞧见了,略一沉思,唤道:“步全。” 一黑衣男子忽地出现,云杪没什么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霎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面前的女子第一眼见着便是清清冷冷,现下这小动作倒是惹得郑云昭轻笑了一声:“姑娘莫怕,我叫步全送你们回去。” 云杪心中有些疑惑,往道上走着,却见原本热热闹闹的小桃山上少了许多人,尤其是女子和孩童……莫不是因为那匡修白? 走到封珩身边时,少年手抬起,那动作像是要牵云杪的手,刚抬起又放下了,一路上没有说一个字,紧紧地跟着云杪。 以往封珩话也不多,今日确有些反常,脚步稳,气息却不稳,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云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拉住了封珩的手,不拉不知,封珩的手竟冰凉冰凉的。 云杪看向封珩:“可是身体不适?” 少年抬眼,嘴角挂了一个安抚的笑,可怎么看怎么勉强,他道:“许是山上有些凉,姐姐不必担心。” 云杪略微沉吟道:“方才你可瞧见郡王府的大公子了?” 封珩:“瞧见了。” 云杪:“日后若再遇到,要离他远些,大约不是什么好的,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好的。” 云杪说完等着封珩应一声,封珩却沉默着不说话,于是她又道:“我虽不了解,这话却是郑公子说的,他定然了解。” 封珩:“姐姐这么相信他。” 这下好了,云杪觉得封珩不止是手凉,连说出来的话都冰凉冰凉的。而下一刻,云杪连手凉也感受不到了。 ——封珩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云杪:“……” 咸清和柴方早在马车边候着,马车外坐着的是先前的那名黑衣男子和马车夫。 咸清冲云杪和封珩招了招手,封珩一言不发地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柴方则抱着两盒吃食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封珩脸色不佳,咸清也并未多想,在她看来,今日封珩同郑初瑶相谈甚欢,自家小娘子又极得郑云昭的心,还派自己身边的高手专送自家小娘子回府,这是多大的福分呀。 云杪本是想问问咸清那匡修白的事,咸清在马车上坐稳后却瞧着云杪意味深长地笑。 咸清一动不动地维持那表情一段时间后云杪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咸清,你的脸莫不是抽掉了?” 咸清:“……” 她的脸松了下来,又勾唇靠近云杪:“小娘子,今日玩得可开心?” 起了个大早只为看看桃花,赏赏美景,如今还未到一个时辰一切都因那匡修白的出现打乱了。再退一步讲,云杪来小桃山也不过是想封珩开心平安,而她瞧着封珩并不开心,也不甚平安。 是以,今日这一趟算是废了。若非要说有什么开心的,那就得扯上郑云昭了。 云杪开了口:“若说开心,今日唯一事还算得上开心。” 咸清搓搓手:“是遇到郑公子吧。” 云杪点点头,能在凡间遇到仙友,虽说只是下凡历悟的仙友,他此时并不记得她,不过也是有些亲切感的。 ☆、第十六章(修) 在天宫时,云杪脸盲记不清人的脸,因此都是要靠仙友们身上挂着的腰牌来辨认是哪位神仙。这中间不乏有逍遥洒脱的神仙,他们是从来不带腰牌的。 其中有几位特别的,他们不带腰牌,云杪却一眼就能认出来,南祝先不说,她最熟悉不过了。 再有就是天帝,天帝素来爱把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贵重物件放在身上,且衣裳的颜色黄得扎眼,满天宫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打扮自己的神仙。 除去这二位,还有一位,云杪不论是看脸还是看身形都能认出来。 ——刚飞升不久的翎羽仙。 翎羽仙,翎羽仙,这般称号只因他的原身真的是片羽毛。 天宫众神仙都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灵兽身上的羽毛,也初次见有羽毛可以飞升成仙的,一时间没有什么称号可以给他,他自己也没有名字,索性就都唤他一声翎羽仙。 要说这翎羽仙,虽飞升的日子不长,名号美称却数也数不完,见过他的男仙均称他为翩翩君子,见过他的女仙皆是芳心萌动。至少传言是这么说的。 云杪不常在天宫走动,倒也偶尔能听得他的消息,自己殿内的女仙侍每日赶着趟儿去瞧他,云杪不是不知,见到的回来两两抱着激动得跺脚,几次差点把绛云殿的地给震塌了。 喜静喜闲适的云杪因为这还去南祝的花神宫住了几日,无聊时问了一句,那位翎羽仙究竟有什么魅力,这般招人喜欢。 南祝似笑非笑道:“你见过便知。” 静默片刻,他又道:“若要招人喜欢、令人叹服,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绝大多数人懒得去做罢了。” 云杪心道难或不难,真正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便不是常人了。 当时只是随口一问,云杪并不是爱凑热闹的,也没想过有一日真能见着翎羽仙,毕竟翎羽仙的玉华殿同她的绛云殿相隔甚远。 若真要说能见着,云杪仔细想了想,绛云殿是挨着天河的,除非玉华殿失火了,否则二人便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不曾想后来有一日玉华殿真的失火了,火烧得又大又急,玉华殿的仙侍匆匆忙忙跑来天河取水,那架势极像是稍晚一步玉华殿就能烧没了。 云杪站在绛云殿门口,淡淡地瞥了眼远处玉华殿的方向,竟依稀看得到火光。她嘴角一抽,看来晚一步真的会被烧没了…… 于是云杪极为好心地回身叫绛云殿的仙童仙侍们都去帮着取水,而后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多谢云杪仙相助。” 她回头,男子白衣飘然,干净圣洁,墨发半挽,皮肤白得发亮,那额间一点朱砂痣尤为夺目,整个人气质温润到极致。这便是传言中人见人爱的翎羽仙了。 翎羽看着云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云杪扶额,自家宫殿都快被烧没了,面前这位竟还有心思冲着女仙挤眉弄眼,怕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 云杪指了指玉华殿的方向:“我瞧着火势不小,你家宫殿快被烧没了。” 翎羽顺着云杪指的方向看了看,沉思一刹后不紧不慢道:“烧没了还可以重建。” 继而他又瞧了瞧不远处的天河:“这天河的地界便不错。” 听语气,面前的男子似乎巴不得自家宫殿被烧没了再重建一座。 他同意天帝可不同意,十万里加急请了远在东海的水神来,水神瞧着熊熊烈火的玉华殿嘴角颤了又颤,面色极为难看地施了术法将火灭下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倒也情有可原,水神虽司水,掌管天上地下四海八方的水源,好歹也是一位神,何时做过给人家灭火的活儿。云杪心道这回翎羽仙不是人见人爱了。 谁知又过了几日,云杪煮茶时听着自己殿内的几位女仙侍说翎羽仙和水神此时正在一块儿谈心,要去瞧瞧。 谈心?翎羽仙和水神? 云杪手一抖,险些把煮好的茶汤洒到自己手上。她放下手中的茶碗,唤了人进来,确定了好几次才相信此事为真,她疑惑道:“他们二位何时如此好了……” 一仙侍道:“上回水神帮翎羽仙的玉华殿灭了火,翎羽仙为表谢意特送了水神块匾,那匾是用一块极为稀有的上好的玉做的。” 云杪明白了,水神爱玉成痴是大家都知晓的。她轻轻一笑,摇摇头,南祝话的意思原是如此。 当日晚,云杪正睡着,迷迷蒙蒙被一仙侍晃醒。仙侍道:“上仙,翎羽仙在殿门外转悠了许久,大约是要见您。” 云杪应了一声,倒头又要睡去,仙侍忙接住她,哼唧道:“上仙,翎羽仙真的在殿外站了许久,夜里凉,冻坏就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吧,回来再睡也不迟。” 都做神仙的了还怕什么夜里凉,就不怕你家上仙睡不好伤身吗?云杪心里这么念着,嘴上也懒得说出来,起身去开了绛云殿的门。 天宫夜里繁星漫天,时不时地划过几颗流星,翎羽就在殿外站着。 在漫天星光下,翎羽额间那点朱砂痣上映着些微光,无数光练似披在他身上一般,果真是比神仙还神仙的人物。 翎羽见云杪开了殿门,颇为诧异:“云杪仙不睡么?” 云杪静默一刹道:“这话该是我问翎羽仙才对。” 面前的神仙人物竟有些欢喜,道:“云杪仙竟一眼便能认出我来。” 接着,他取下腰间的一块小牌子举到云杪眼前给她看:“听闻云杪仙识人不便,我便差人做了块腰牌。” 那牌子上刻着“翎羽”二字,其实单凭翎羽额间的朱砂痣云杪便能识得他,旁的也没什么大用。 云杪沉吟道:“翎羽仙只是要说这个?仅是此事的话,翎羽仙大可明日再来。” 翎羽一字一顿道:“我本就是想明日同你说的。” 云杪难以置信,又哭笑不得:“意思是若我不来,翎羽仙是要等到天亮?” 翎羽弯了弯嘴角:“是。” 云杪夸赞道:“翎羽仙气质绝佳,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便是没有牌子我也是识得的。” 到此,两人真正的交集也就这两回,再后来云杪便很少再见到翎羽了,只因印象实在深刻,就算以后再也不见,云杪也不会轻易忘掉他,倒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地会在凡间遇到。 ☆、第十七章(修) 来时觉路途漫长,回府却是极快,云杪下车时那黑衣男子已不见了踪影。她知晓凡间是有些绝世高手的,却不想功夫竟能练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待封珩也下了车,云杪瞧他面色都有几分苍白了,这才踏进府门,便连忙吩咐府内的人熬碗姜汤给封珩送去。 咸清问她:“珩哥儿怎么了?” 云杪眼看封珩沉默着进了前堂,眼神里带了些担忧:“大约是受了凉。” 咸清道:“我瞧着倒是挺好,只是心情不佳,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杪默了,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小桃山上的事。一直到封珩去亭子里休息,他的情绪都未有什么大的浮动,后来匡修白出现…… 想到这里云杪神色一凝:“咸清,你可知晓郡王府的大公子匡修白?” 咸清眼睛亮了亮:“那可是位人物,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臣子,仪表堂堂,论文论武论家世皆是顶好的。听闻今日也去了小桃山,我没见着。小娘子问他,可是见着他了?” 云杪:“见着了。” 咸清颇有兴致道:“他可如传闻一般,仪表堂堂,风华正茂?” 云杪想了想,倒的确是如此,于是点了点头。 咸清眼睛又亮了一分:“那他可是能文能武,才艺双绝?” 云杪扶额:“他就没什么缺点么?” 咸清思索了一下:“要说缺点,匡大公子的缺点唯有一个,据说他待人极为傲慢。不过郡王府尽是傲慢的人。老实说,郡王府权势滔天,傲慢些也正常的……” 若单是傲慢,何至于他一来那么多人就都要离开,原因定不止于此。 云杪吩咐道:“这几日悄悄打听打听有关他的消息,若有必要,不必吝啬钱财。” 咸清正要应声,忽听得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小娘子不必打听,我便知晓,钱财什么的给我便是。” 二人回头,习武师傅阔步走了过来。 云杪笑:“真当如此自然极好,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习武师傅愣了愣,也笑了。 书房内。 习武师傅先道:“小娘子,我知晓的也不过是从前在江湖中听到的传言,真真假假还需自己辨别才是。” 云杪点点头,正襟危坐。 习武师傅见云杪正经的样子说话也慎重起来:“郡王府原先就极受圣上看重,后又多了两位公子,个顶个地聪明,那位大公子匡修白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如今是重臣,说可只手遮天也不过分。外界对他的传言大多是好的,提到不好的地方也只是说他傲慢罢了,不过江湖上却流传……” 习武师傅压低了声音:“匡修白常在民间找些混迹江湖的高手,为了满足他的怪癖。” 云杪皱眉:“怪癖?” 习武师傅:“据说他极为好色,且极为暴虐。若是碰到长得合心意的人,他就会差那些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强带回府,善用各种刑具施虐。” 习武师傅:“他的目标不只是女子,听闻更多的是孩童。” 云杪的心咯噔一下:“孩,孩童?” 她想起头一次见封珩时在乱葬岗,他衣衫褴褛,身上似乎是有些伤痕的,可她当时并未在意,急着将他带回府,她记得当时是叫了几人帮封珩擦身的…… 想到此,她唰地站起身,有些突然,习武师傅顿住了。 云杪佯装平静道:“忽然想到还有些事要做,师傅先回吧,改日再说。” 习武师傅应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小娘子莫要全当真,传言嘛,随意听听当个乐子就好了。” 云杪勉强一笑,又唤了咸清进屋,话说得有些不利索:“快去将封珩才来府时给他擦过身的人找来。” 咸清没有多问,转身去寻那些人,再带人进屋的时候,云杪已尽力平复了心情,仔细问道:“你们之前给封珩擦身时,可曾见到他身上有伤痕?” 几人互相看了看:“小娘子不知道么?我们都以为小娘子是知晓的。” 云杪皱眉:“我并不知……多么?可看出是什么伤的?” 一人道:“不少。” 另一人补充:“我瞧着像鞭伤,也有些像烧伤刺伤。” 后来那几人又说了些什么云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乱糟糟的不能思考。末了,她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她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封珩吃过的苦,受过的伤…… 夜深时,云杪急匆匆地往天宫赶,直奔月楼,帘内依旧是命格星君同月老相对而坐。 两位仙君见她来毫不意外的样子,命格星君拍了拍软垫道:“云杪仙坐,不必客气。” 云杪嘴角微抽:“……这儿好像不是您的灵曲殿。” 命格星君:“欸,此言差矣,我同月老是挚友,向来不分你我……云杪仙此次来是为何啊?” 云杪闷闷道:“我想知道封珩前些年经历过什么……” 命格星君乐了:“先前我要同你说,你还不乐意听,如今可是悟了?” 月老打开水镜道:“云杪仙想知道便自己来看吧。” 水镜内快速闪过几个画面,单看那几个画面云杪脑子都空了。 有封珩轻飘飘地从一棵梨树上摔下浑身血痕的样子,有封珩逃跑时躲进灌丛差点被发现满眼通红的样子,有他在乱葬岗捡东西被一群乞丐踢打的样子。 还有……那个红衣男子…… 云杪声音微微颤抖:“……匡修白?” 命格星君沉默了。 云杪上前啪地合上了水镜,太阳穴突突直跳:“罢了,我不想知道了。” 她垂首一瞬,再抬眼时皆是清冷之色,眼底寒意极重。 命格星君:“云杪仙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吧,不可参与凡人恩怨,是是非非都需封珩自己定夺。” 云杪抿抿唇道:“记得。” 命格星君起身拍了拍云杪的肩膀:“不必过于较真,咱们做神仙的,须知凡间事事皆为幻象。” 云杪:“我知晓的。” 月老觉得气氛沉重,转移话题道:“云杪仙可见到翎羽仙了么?” 云杪点点头:“见到了,他该是去凡间历悟的。” 命格星君:“云杪仙可同他多相处相处搞好关系,说不定日后还需云杪仙送他上天。” 云杪表情僵硬:“送他……上天?” 命格星君:“翎羽仙下凡历悟时,许多女仙来找本君,求本君给翎羽仙写个无忧无虑天之骄子的命格,这还不够,还必须要他英年早逝,早日再回天宫。”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本君为这头发都快掉光了,想着到时差人给他下剂猛药,难说不会用到云杪仙。” 云杪一时语塞。 月老也撇嘴道:“老夫也头疼得很呐,数不清有多少女仙找老夫给她们牵翎羽仙的红线了。这,答应谁都不好……真是造孽。” 云杪拍了下命格星君的肩膀,又挑眉看了眼月老:“到时让翎羽仙自己定夺便是,都是做神仙的,二位仙君不必过于较真。” 话音落地,云杪转身掀帘抬脚离开,动作一气呵成。 命格星君结结巴巴道:“她她她,她这是何意。” 月老:“她她她,她这是瞧不起咱们的意思。” 命格星君忽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上回郡王府派那些壮汉动了封珩,也就那么点伤,我说得很清楚了,不让她参与凡人恩怨,可她还是找她家那个习武师傅帮封珩将这小仇给报了回去……” 月老看他:“你的意思是,其实云杪仙对封珩早就有了感情?” 命格星君:“哪儿那么容易……我如今也算了解云杪仙,她不喜多事,下凡时十有八九是把助封珩一世圆满当任务来做的,如今她知晓了匡修白的存在,依她的性子……” 月老:“……不会是要杀了他吧。” 命格星君摇摇头:“这倒不会……封珩还未成人,云杪仙多半会觉得匡修白碍着封珩平安长大了,也碍着她完成任务,势必对匡修白做些什么。凡间因果相依,我只怕她随意插手凡人之事来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月老静默片刻,道:“多经历经历也不是什么坏事。” 命格星君:“你说得对,我觉得天规早该改了,什么天地育化的神仙无需下凡历悟,这些神仙才正需要下凡历悟……” 月老忙上前堵了他的嘴:“你小声点,天帝最小气了。” …… 云杪回到云府时天还黑着,阴云密布,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封珩屋前,抬手想敲门,犹豫一下又放下手,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的少年似乎睡得极不踏实,额角出了许多汗,云杪坐到床边拿自己的衣袖轻轻沾了沾。 余光忽瞥见封珩手上紧紧攥着只丝帕,她细细瞧了瞧,竟是咸清送自己的那只。 云杪心下一动,异样的感觉袭及她,她恍惚着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疼痛的感觉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看着封珩的脸,脑子里不断闪过水镜里的画面。她不知,此时少年梦里也正是腥风血雨,把他经受过的不堪又重新经受了一遍。 那人的笑……以及鲜血。 拼命挣脱时,耳边听得轻轻懒懒的一道女声,她唤“封珩”,于是睁眼,眼前就真的是那女子。 封珩眼角泛红,伸手轻轻拽了拽云杪的衣袖:“……姐姐?” 云杪见封珩醒了,温和地应了一声,下一刻被少年紧紧抱住。过了一会儿,耳边竟传来封珩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 云杪一下一下轻抚少年的脊背:“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的……” ☆、第十八章(修) 郡王府内。 匡修白半躺在带着珍珠帘幕的软塌上,衣衫半敞,乌发披散,几缕发丝轻轻垂下,双眼轻闭,好几位美人作陪,均是衣衫不整,调笑的、唱小曲儿的、倒酒的……一片奢靡。 有亲侍轻轻开门禀报:“公子,苍平回来了。” 匡修白悠悠地睁开眼,那些美人便一个个极为利落地披好自己的衣裳下榻离开,神色清明,好似方才的景象皆为虚幻,她们皆是步履匆匆,像是稍晚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随后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垂首道:“公子,查到了。” 匡修白轻抬手指示意:“说。” 苍平道:“云府是刚搬来京城不久的,云府的主人就公子今日见到的那位女子,名唤云杪,大约十五六岁,是商人之女,原本家在江南地界,父母离世后独身来到京城定居,家财万贯。” 苍平又道:“她现下还有个弟弟,对外称姐弟,实则并无血缘关系,是从乱葬岗捡回来的。那人……正是公子让查的另一位,确实是上回从府里逃出去的孩子。” 匡修白轻笑:“果真如此,有趣极了。” 他心情大好:“我记得前些日子新得了颗夜明珠,明日吩咐人送到云府去。” 苍平应道:“是。” 第二日,天微微下起了小雨。 咸清在云杪屋外敲了又敲,叫了好几声都不见有人应,于是轻轻推开了门,边往里走边道:“小娘子,虽说天下着雨,可也不该睡到这个时候啊。” 她伸手撩开帘帐,床上却空无一人,转身走出屋外,正巧柴方撑着把小油纸伞走过。 咸清问:“柴方,见小娘子了吗?” 柴方停下脚步,把伞往上举了举,待抬头看清咸清的脸后,糯糯道:“我没有见云姐姐啊……珩哥哥还未起身,我要去喊他。” 咸清疑惑:“珩哥儿还睡着?今日是怎么了?小娘子也不见了……我先同你一起去喊珩哥儿。” 柴方:“哦……” 二人走到封珩屋前,咸清正要敲门,柴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蹦哒了一下,道:“珩哥哥,该起身了!外面下雨了。” 咸清站在门外等着,里面柴方“咦”了一声,接着便冲门外喊道:“咸清姐姐,云姐姐在这儿呢!” 什么?! 咸清惊了一下,忙抬脚进了屋内。 帘帐已被掀起,云杪坐在凳子上半躺在封珩床边,一只手搂着封珩的胳膊,还睡着。封珩倒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神色清明,还侧头朝柴方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咸清结结巴巴地不知所言:“这这这,这有失体统啊有失体统。” 云杪被声音吵醒,抬眼见封珩看着她,神情柔和,再一转头便是柴方满脸好奇的模样和咸清仿若是极为震惊的脸。 云杪松开搂着封珩胳膊的手,缓缓地开了口:“怎么……都在?” 咸清三步并两步迅速走到云杪身边:“小娘子,你怎地不在自己屋里睡?” 云杪回想:“昨夜……” 昨夜封珩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会儿,她瞧着他那模样实在不忍轻易离开,于是就想着等封珩睡了自己再走。现下看来,大抵是自己太累,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咸清:“昨夜怎么?”她在等云杪把话说完,云杪却突然停了,她顿时浑身冒汗。 云杪:“昨夜,昨夜也没怎么。” 她转头拍了拍封珩的胳膊:“你再多睡会儿。” 话毕,云杪起身出了屋子,咸清急忙跟出去,脚步还踉跄了一下。待出了门,几滴雨点掉在咸清脸上,她这才清醒了些,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封珩才多大,能发生什么事情。 她摇摇头,顿了一下,还是跑到了云杪身边:“小娘子怎么去珩哥儿屋里的?珩哥儿虽说不大,却也不小了,便是亲姐弟也不该如此的,何况小娘子和珩哥儿并无血缘关系……” 云杪稍作思索道:“你以前同我说过,日后我和封珩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既是如此,我同他亲近些也无妨的。” 咸清语塞。 一门侍跑过来道:“小娘子!郡王府有人来送东西!已经在前堂了。” 云杪神色微凝,抬脚往前堂走去,果然瞧见一青衣男子坐在前堂等着,正端起茶往嘴里送。 那人看到云杪愣了一下,后忙站起身,躬身道:“想来这位便是云小娘子了,果真貌若天仙。在下是郡王府的管家柳顺,奉我家大公子之命来送东西。” 不待云杪说话,他便自顾自地掏出怀里的沉香木盒。打开来,盒中央放着一颗珠子,珠子不大不小,微微散着浅蓝的光,色泽饱满。 柳顺笑眯眯道:“此乃夜明珠,是我家大公子前些日子新得的宝贝,公子特地吩咐我给您送来。” “我跟你家大公子并不熟,且……”云杪瞥了一眼那珠子,继续道:“此等破烂物,云府一抓一……” 咸清:“小娘子。” 她忙捏了捏云杪的手,打断云杪的话。随后上前接过柳顺手中的盒子,笑道:“谢大公子。公子厚爱,我家小娘子自当铭记于心。” 柳顺本来听云杪的话脸色微变,现下才又好转:“小娘子的谢意我会转达给大公子,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待柳顺出了大门,咸清道:“小娘子,此等权贵便是再厌恶也不能对着干的,否则怕招致大祸!” 云杪不理:“方才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我与那大公子确实不熟,且那夜明珠府上不是有好些么,算得上什么宝贝。你说郡王府权势滔天,此等物件竟也拿得出手。” 咸清:“……” 有人轻轻地唤了声:“姐姐。” 云杪转身。 封珩不知何时站在了堂后门口处,少年清白俊美,乖巧而无害的样子,温和道:“不如将它放于厕屋,也算得物尽其用。” 咸清要吐血了:“……厕屋?!” 这竟算得物尽其用? 云杪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后少年瞧着那盒子被咸清拿着离开,目光冰冷。自己放在心上不忍沾染的人,旁人更莫想触之分毫。 ☆、第十九章(修) 柳顺回府。 匡修白靠在软垫上懒懒地开口:“送去了么?” 柳顺:“送去了。” 匡修白:“那丫头可有什么反应?” 柳顺抬眼看了一下匡修白:“云小娘子看起来并不想收,且出言不逊。不过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倒是很机灵,见是公子您送的,乐呵呵地收下了。” 匡修白轻笑:“那日见着便知她是个清高的性子,她不想收也在情理之中,我倒是想听听她是怎么出言不逊的。” 柳顺道:“云小娘子说跟公子不熟,还说您送的夜明珠是……” 柳顺说到这里停下了,匡修白斜睨了他一眼:“继续说。” 柳顺:“是破烂物,云府一抓一大把。” 他说完便迅速低下了头,料想匡修白会发怒,谁知他并未等到自家大公子将茶杯摔在地上,却意外地听见匡修白的笑声。 先是低低的笑,而后越来越大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开心事。 匡修白笑够了停下来,微弯的弧度仍挂在嘴角:“本公子不知一个小小的云府竟如此阔绰。” 柳顺道:“公子,奴才觉得定是那小娘子胡说,这满京城谁能有您……” 知道柳顺又要吹捧,匡修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继续问道:“可曾见到封珩?” 柳顺想了想:“我同云小娘子说话间,封珩就在前堂后门处站着,他定是记得我,脸色阴沉极了,却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匡修白:“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动作,他惯会隐忍。本公子还记得他在我身边时瘦瘦小小的。那时旁人都哭,单他不哭……” 他似是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我那么疼他,怎么他偏要逃呢……” 柳顺上前躬身道:“如今都知晓他在何处了,公子若是想,奴才立刻就能把他带来。” 匡修白忽目光阴鸷,一脚将柳顺踹倒在地上:“本公子说让你动他了么?” 匡修白习过武,力道大,又发了狠,柳顺在地上一时间缓不过来,却硬是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跪好,急忙道:“请公子息怒,奴才再也不敢。” 匡修白将桌上的东西一袖子全扫在了柳顺身上:“滚出去!” 柳顺连滚带爬出了门,大喘气几口,听着屋里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却不敢走。他在郡王府这么些年,早知晓匡修白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习惯了,却总有些招架不住。 待屋内砸东西的声响渐渐平息,柳顺听见匡修白带着些不耐叫他的名字,他又低眉顺眼地推门走了进去,站定后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匡修白闭着眼,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派人盯着云府……先盯着,让本公子好好想想,怎么一步一步地……”怎么一步一步地将云府收入囊中。 只是后几日,匡修白还未来得及对云府有所动作,宫中便传来了消息,说圣上有要事吩咐。 “圣上连着几日夜里做梦,梦见一仙人点化,说是北疆有座长生殿,长生殿内有位长生仙,长生仙手中有长生果……” 匡修白越听脸色越难看。 说话的公公咽了咽口水,顶着匡修白阴森森的目光继续道:“吃了长生果便能保圣上万寿无疆,只是要寻这长生殿,须派重臣,方能彰显圣上的诚意……大人,这,也是圣上对您的看重……” “是么?”匡修白怒极反笑,却没功夫发火,出了门直接上马车往宫里去。回府后满郡王府的人都开始为自家大公子收拾行装。 咸清带回消息说匡修白要去北疆,云杪并不意外,悠悠地抿了口茶。 咸清思索道:“都说是圣上命他去北疆有要事,却不知究竟是何要事。” 云杪笑道:“既是要事,又怎能让旁人轻易知晓。” 她早听闻人间帝王痴求长生到近乎疯狂的地步,连着几日入那帝王的梦,她差点都要以为传闻是假的了,今日看来倒是不虚。北疆从没有什么长生殿,便让匡修白寻去吧,寻得越久越好,最好是寻到她完成自己的任务为止。 云杪以为封珩听闻匡修白离京之事后会很欢喜,哪知他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她发觉封珩在读书上越来越用功了,像是逼着自己一般。 习武师傅也发觉封珩平日练武发了狠,招招式式像唤起兽性的狼。想想云杪最初时只让他教封珩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再看看如今的封珩……他后来每每见着云杪都自觉汗颜。 不见匡修白这个大麻烦,封珩又一日一日稳稳地成长,云杪轻松了许多,整日里磨着时间,品品茶,养养花,顺便逗逗柴方。 有一日尚书府送了邀帖来,打开看,原是郑云昭邀云杪去戏楼看戏。云杪应了,不是云杪爱玩,只是郑云昭算是她在凡间唯一一个可称为“老乡”的人,她也愿意多亲近些的。 到邀帖上定下的日子,咸清早早地叫醒云杪要为她换套新衣裙,换来换去,最终还是云杪自己身上的最好看。 咸清放弃了,想了想,又要为云杪描眉点唇。起初云杪是拒绝的,不过见个友人,何必如此麻烦。后来拗不过咸清,折腾了半天,云杪整个人被打扮得分外明艳。 封珩从习武师傅那边走来,瞧见云杪走出屋,阳光照着她,娇媚不似凡间人,面色比平日里要明艳许多。 少年眸色沉了沉,走向云杪,留着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语气乖巧道:“姐姐是要去哪儿么?” 咸清在一旁笑道:“是郑公子约小娘子去看戏。” 为了见郑云昭才打扮得如此明艳……封珩脑子里忽地蹦出“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来。 云杪:“你去看戏么?” 封珩垂眸,轻轻道:“姐姐去便是,不必在意我。” 云杪:“……”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没有细细思量,云杪抬脚离开,还没走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丫鬟喊“珩哥儿”。 云杪转身,封珩弱弱地扶着身边的一棵树跌坐在地上,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苍白,猛一晃竟有种别样的美感。 ☆、第二十章(修) 云杪愣了一下,继而小跑到封珩身边,一只手触在他的肩膀上,吩咐人去请孙大夫。 地上的少年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只脆弱的白瓷娃娃,离近细看,脖颈处还有些汗。 云杪注意到封珩身上的汗,抬眼就正巧看见习武师傅在不远处悄悄地挪着步,像是要溜走。她明白了,朝习武师傅招了招手。 习武师傅脚步一顿,脸上顿时挂了苦涩的笑,认命地走了过去。 他刚同封珩过了两招,结束后就走在封珩身后。谁知他才拐过来,就见封珩落叶一般弱弱地坐到了地上,惊得他不知所以。 谁能告诉他方才跟他对招时精神奕奕萧萧肃肃的少年为何突然就跟个姑娘似的倒了?还好巧不巧地倒在了小娘子背后几步路处,这不属实给他添麻烦么? 封珩可是刚从他那边回来,现下出了什么岔子定有他一半的过失。原本背着云杪偷教封珩武功自己就心虚,如今可倒好…… 习武师傅将封珩扶进屋内,果然下一瞬就被云杪叫了出去。 云杪犹豫了片刻,道:“师傅,封珩身子虚,不宜过劳,平日里稍稍教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足矣。若是多了,我怕封珩吃不消。” 小娘子,您怕是没见封珩练武时的样子有多矫健,连我都自愧不如啊自愧不如……习武师傅到底是觉得自己理亏,拼命在脸上堆起一片愧色,点了点头。 云杪看习武师傅点了头,这才又放心地进了屋。 不消一刻,孙大夫火急火燎地抱着药箱进了封珩的屋子,喘了几口气:“这人不是挺好的么?这么急叫老夫来做什么?” 他走到封珩身边,仔细地把了把脉:“脉象平稳,这可是康健得不能再康健了,莫不是在耍老夫?” 云杪上前问道:“许是宿疾?” 孙大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摇摇头:“并非宿疾。” 他又瞧了瞧封珩苍白的面色,道:“虽说脉象上看是康健……罢了,还是稍微补补。” 孙大夫在外间写方子的空当,咸清走到云杪身边道:“小娘子,郑公子那边……孙大夫说珩哥儿康健的……不如……” 咸清话还没说完,封珩忽压抑地轻轻咳了几声,见云杪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微微勾了勾嘴角:“我没事的,姐姐失约不好……” 床上半躺着的娇弱少年目光柔和中透着忧郁。 我不能没有你。 云杪只从封珩眼中读到这句话。她觉得自己若是此时放下他不管便是禽兽作为,甚至比禽兽还不如。 于是云杪毅然决然道:“替我向郑公子致歉,改日再约。还是……封珩要紧,我得陪着他。” 咸清想说我陪也是可以的,看到封珩的目光锁在云杪身上后心里叹了口气:知晓了,我陪是不可以的。 咸清实在想不通,她也是见过封珩跟着习武师傅练武的,张弛有度,健步如飞。她一介女子都觉得封珩一招一式练得实在漂亮,跟现下躺在床上的简直判若两人,莫不是她之前眼花看错了? 她摇摇头,去外间接了孙大夫的方子,两人一齐出了屋门。 ☆、第二十一章(修) 屋子里只剩云杪和封珩二人。 云杪坐在了封珩床边的凳子上,伸手想感知封珩额上的热度,还没触到,被封珩半道拦住,少年很是自然地将云杪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云杪动作略显生硬,顿了一下,道:“可好些了?” 封珩开口轻轻道:“姐姐在身边,我就会好。姐姐多陪我一刻,我便多好一分。” 云杪笑了:“真是如此,我愿日日夜夜都陪着你。” 封珩缓缓道:“若我康健,姐姐可也愿陪着我?” 云杪道:“自然。” 封珩:“日日夜夜。” 这话并不是要问她,云杪一滞,心道封珩怕不是抓错了重点。 她沉吟道:“这……” 封珩:“姐姐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我都会记得,只愿姐姐也不要忘。” …… 云杪扶额,她刚刚貌似并未应他的话,且什么都没说呐。不过封珩也还小,岂会事事都记得详尽,保不齐哪日就忘了。 仿佛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云杪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下一刻便听到封珩的声音传来。 他道:“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云杪对上少年的眼,干净清明,似是在认真地告诉她,他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云杪连忙道:“方才……” 封珩:“我累了,姐姐走吧。” 没等云杪解释他便松开了她的手,双眸轻轻合上,还带了声微微的叹息。云杪的话被堵住,顿时有些尴尬,见封珩闭上了眼,于是出屋,轻轻关上门。 待云杪走后屋内的少年又睁开眼,先前握云杪的那只手紧了紧。 云杪出门后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都活了那么久,封珩才多大。在自己面前,怎么说封珩都是小孩子。 至于日日夜夜陪伴,封珩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这,好几年都过来了,也算是日夜相伴。 云杪理了理思绪,心里这才轻松些。 没过几日,云杪跟着咸清去成衣铺为封珩和柴方置办新衣。回府时天色已不早,咸清算了算时辰,约摸这个时候封珩正要散学,于是两人商量着等封珩一起回府。 马车驶到怀卷阁前,私塾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云杪挑开车窗上的帷裳,一眼便看到了封珩。 封珩从怀卷阁走出来被一女子叫住了,那女子清秀可人,跟封珩说话时还带着些羞怯。 云杪刚想问,咸清凑过来透过车窗瞧见这一幕激动地拍了下大腿:“珩哥儿同郑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郑小姐……那便是郑初瑶了。 云杪又看向那女子:“她都这么大了,前几年见她还很稚嫩,如今看着……” 咸清笑着接话道:“如今看着……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娘子觉得二人可般配?” 不远处郑初瑶同封珩说了几句话,顺手递给封珩一本书,封珩接下,二人又不知在说些什么。 应是日日见着,便也未能及时感知到封珩真的长大了。现下他身姿颀长,一身白衣,站在众人中一眼便能看到,极出色,也极引人注目。 云杪心道日后封珩成仙,这般模样该是会受许多女仙喜爱追捧的,就如翎羽仙一般。 而与封珩相配的女仙当如…… 云杪的视线移到了郑初瑶身上,心里忽咯噔一下,想到封珩此生是没有姻缘的。 若是他对郑初瑶有了些什么情意可就麻烦了。于是云杪拉下帘不再看:“咸清,去叫封珩。” 咸清诧异道:“啊?这就去叫?让他们二人多说会儿话不好么?” 云杪淡淡道:“不好。” 咸清:“……是。” 咸清下车时封珩也同郑初瑶说完了话,她走到二人身旁,向郑初瑶行了个礼,郑初瑶颔首,微笑示意。 还未待咸清再与郑初瑶说些什么,封珩便径直走向云杪的马车,离近后一脚迈上去,衣角翻飞,动作潇洒利落。 柴方和咸清跟在他身后,均是一愣。 随即咸清拉了拉柴方:“别看了,珩哥儿不愿与你一同坐马车。” 柴方:“……是珩哥哥更愿跟云姐姐一同坐马车。” 两人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地上了本该封珩和柴方同坐的马车。 郑初瑶站在怀卷阁门口,亲眼看着封珩上了车,这才收回视线。封珩近些日子在怀卷阁的功课大有进步,早已赶上他们,先生们都是夸他的。 她自己想着,应是前些年游春节时自己说的话封珩听进去了,愿考取功名。依封珩的能力,他日定惊才绝艳。到时,与他并肩的,定是自己。 想到这儿,郑初瑶轻轻浅浅地笑了。 另一边,云杪本静静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咸清回来,马车帘子被掀开,却是一阵清冽之气扑面而来。 她抬眼,见是封珩,下意识地往里移,问道:“咸清呢?” 封珩注意到云杪的小动作,垂眸,落座后平静道:“柴方有事同她说。” 云杪点点头。 空气安静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坐着。云杪想问封珩觉得郑初瑶怎么样,更想告知他万万莫对郑初瑶有什么不该有的情意,犹豫了好些时候,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她拿起身边的新衣慢慢向封珩那边递:“今日去成衣铺给你做了些新衣裳,你看可喜欢?” 封珩接过去,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敷衍的模样。待目光落在云杪身上时却是极为真心实意:“姐姐为我置办的,我都喜欢。” 云杪:“……你如今大了,我记得你刚来云府时个子还很低,只在我的……这里。” 她用手在自己的小腰处认真地比了比。 封珩的视线跟着云杪的手低低地移到云杪的小腰处,云杪之后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恍惚了一下,再就听见云杪问他,如今多大了? 少年喉结微动,道:“十四。” 云杪声音略大了些:“正值男儿的大好年华,当建功立业,仅此为正事,旁的不去费功夫才好。”尤其是情情爱爱,尤其是与郑初瑶的情情爱爱,你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后面的话云杪没说,所谓点到为止,她觉得自己已经点到了。 ☆、第二十二章(修) 封珩听了云杪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地说了句“知晓了”。 云杪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原本平稳行驶着的马车忽猛地一晃,云杪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去,随即跌入一个略显清凉的怀抱中。 入目是少年的白衣衫,下一刻,云杪耳畔封珩低语道:“姐姐当心。” 不知怎地,明明不热,云杪的脸却开始微微发烫,心跳也比平日快了几分。 仔细想来,大抵是自己被吓到了。 她忙支起身子,对着封珩扯了扯嘴角,而后一只手抚在自己胸口顺了顺气。为避免再不慎被摔,云杪一改先前懒懒散散的作风,坐得无比端正。 哪知封珩见到,微微起身,再落座时离云杪近了许多。云杪一愣,往一边移了移,封珩学着她也往那边移了移。 …… 车厢这么大是不够你坐么,为何要同我抢地方…… 云杪指指另一边道:“那边也能坐的。” 那边也能坐,莫要跟我挤。 少年面不改色道:“若是姐姐再摔倒,我接不到姐姐怎么办。” 云杪:“……” 封珩语气变得极温柔,继续道:“姐姐若是摔伤了,我会心疼。” 云杪干笑了两声,又不好轻易拒绝封珩的好意,只道:“难为你……费心。” 嘴上这么说着,云杪还是趁封珩目光不在她身上时往离封珩远些的地方悄悄移了移。 她自是不知,少年即便不看她,注意力也全在她身上的,感知到身边的人儿离自己远了些,封珩垂眸,眼神微暗。 许是封珩在身边又离得近的缘故,一路上云杪都笼罩在少年干净清冽的气息里,莫名舒适,也莫名压抑。 好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府门前,封珩先下车,待云杪动作时,车帘已被马车夫掀起。她弯腰走出去,封珩在地上朝她伸出一只手,是要扶她下车的意思。 面前的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在傍晚的霞光下泛着轻微的柔光。 今日封珩在怀卷阁门前时与郑初瑶站在一处,那感觉分明是郎才女貌,云杪看着郑初瑶越发觉得如今封珩不同以往。 她与封珩到底不是亲姐弟,小时亲近亲近也就罢了,现下封珩大了,凡间不是最讲究男女有别的么? 云杪想了想,素手搭在封珩的小臂上,踩着轿凳下了车。 封珩手里落了个空,顿时眼里心里也跟着落了空。 云杪下车后柴方抱着书箱从后面走来,她微微诧异了一下:“柴方拿得动书箱了。” 咸清道:“原来小娘子也知晓从前柴方是拿不动书箱的。先前说是书童,其实不过是找了个小跟屁虫在珩哥儿身边。” 柴方不满地撇撇嘴:“就算是跟屁虫,珩哥哥也喜欢我。” 咸清哄小孩儿一般道:“好好好,珩哥儿喜欢你,珩哥儿最喜欢你。” 柴方一本正经地纠正她:“错了。珩哥哥喜欢我,珩哥哥最喜欢的是云姐姐。” 云杪笑了,捏了捏柴方的脸:“你今日是吃了蜜吗?” 柴方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思绪却不自觉地被云杪话中的“吃了蜜”三个字勾走,想到书箱里还有些吃的,他打了声招呼便抱着书箱往府里跑去。 云杪看着他的背影思索道:“柴方个子怎么不见长……” 咸清拿了马车上的新衣裳走过来:“长了的,只是不像珩哥儿一般长得快。” 闻言,云杪又回想起封珩和郑初瑶站在一处时的模样,心中的担忧莫名又多了几分。 她抿抿唇,视线落在封珩身上,语重心长道:“方才我在车上同你说的话你可都记清楚了?” 少年身形一顿,目光流转直至云杪的小腰处,垂眸道:“记清楚了。” 云杪听到封珩肯定的回答,这才还算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道:“须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日后你便会懂。” 至于日后具体是何时,那大概是封珩升仙的时候吧,到时他自会明白,愿他不会怪她狠心断他的姻缘。 那些话本子上不是常有豁达大度宽以待人的典范么?她读过不少,该让封珩也多读一读才好,耳濡目染。 云杪打定主意,用过饭便在自己屋里挑起了话本子,这几年她往府里买的话本子数不胜数,挑一挑很是耗时。 待云杪终于挑好抱着一堆话本子走出屋门时,天色已晚。她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到封珩屋前,身子前移,手指紧贴着屋门敲了几下,唤道:“封珩。” 屋内没人应。 云杪声音大了些,又连着叫了几声封珩的名字,还是没人应。 抱话本的胳膊发酸,云杪便也不等封珩应了,直接靠门走了进去。 进屋后她迅速将话本子一股脑儿地堆在了外间的桌子上,而后直起身子,揉了揉自己的发酸的胳膊,心道外间里间都还亮着,按理说封珩该没睡才是,怎地不应声呢? 云杪朝里间望了望,只能看到些光亮,于是她走近,又敲了敲里间的门:“封珩?” 一片寂静。 云杪思索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入目是一扇精美的屏风,今日带回来的新衣和封珩自己身上的穿的衣服都在那上面披挂着,屏风上还朦朦胧胧地映着些影子。 …… 封珩在沐浴。 云杪知晓这个,凡间人人都需沐浴,天宫的神啊仙啊的便无需如此,不说身体本就不染污秽,若真是有什么脏污,随意捏个法诀也就干净了。 她初来凡间时,咸清带人抬了浴桶屏风到她屋里,她还惊奇是何物。 她惊奇,咸清便更惊奇,那时她为解释这费了不少功夫。 往事不便再提,眼前屏风上的黑影随着烛光摇曳,云杪犹豫着不知是进还是退。 屏风里面全然无声,不像是在沐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杪又唤:“封珩?” 依旧寂静。 这下她不淡定了,深呼吸一口,移着步子走到了屏风边。 浴桶内的水还冒着轻微的热气,封珩泡在水里,双眸轻闭,长长的睫毛似扇子一般低垂着,黑发白肤,脸上泛着红,一眼看上去很是妖艳。 脸上还能泛红,这足以说明封珩是睡着了而不是死掉了吧。 云杪抿抿唇,悄悄转身要离开,走了两步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折回来,慢慢踱到浴桶边,一只手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探到了封珩鼻前。 呼吸平稳,一切正常。 她放心了,正要收手迈脚,浴桶内的少年忽睁开了眼,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云杪那只将要缩去的手。 云杪一颤,遮眼的手下意识放了下来,登时看到水里的少年目光灼灼,声线微哑:“姐姐。” ☆、第二十三章(修) 云杪呼吸一滞,忙解释道:“我来是要给你送些话本子,都放在外间了。只因叫你几声都不应,怕你出什么事才进来看看的,你……莫要误会了。” 封珩轻轻“嗯”了一声。 云杪等了等,见封珩半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只得自发地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没话找话道:“沐浴完便早些出来,水若是凉了就不好了,多伤身呐。” 水中的少年忽半支起身子,粉唇微启,似是要说些什么,话刚到嘴边便听得云杪倒吸了一口气。 他反应过来,身子又迅速沉进了水里,面色微冷。 云杪知晓封珩身上是有些伤痕的,可那些伤痕猝然展露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一惊。狭长而交错的旧痕,狰狞得可怖,在封珩光洁的脊背上格外扎眼。 这不过单是背上的,想来其他地方也是有的,不知又是什么模样。这些伤痕在封珩身上一日,他便要时时见着,过去的不幸便也要时时记着…… 云杪心里一酸,沉默片晌,闷闷道:“夜深了,早些歇息。” 封珩没有应,眸色深沉。 直到云杪出屋,屋门被轻轻闭上,封珩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皮囊……她定是不喜的…… 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云杪回到自己屋内,正巧咸清在铺床,她心情颇为沉重地走到了咸清的身边,问道:“咸清,你可曾听说过有什么法子能祛疤生肌?” 咸清铺床的动作慢了下来,好似在思考。 云杪旋即又补充道:“最好是能将疤痕祛得毫无痕迹的。” 咸清铺完床转过身:“小娘子是伤到哪儿了么?” 云杪顿了顿道:“是封珩。” 咸清明白了。 她道:“记得珩哥儿初来云府时身上便带着伤,那时已是旧伤,当时都是祛不掉的,更莫提现下又是过了几年。” 云杪失落地叹了口气:“所以是毫无办法了……” 咸清道:“节哀。” 云杪:“……” 咸清沉默片刻又斟酌地开了口:“在我看来,其实……珩哥儿是男子,身上有些疤痕也没什么的……说不定还多些野性美。” 一听咸清便是不懂她的心,云杪脑子里又浮现出封珩的脊背,她可半点不觉得那是野性美,封珩也定然不觉得有什么美感。 云杪摆摆手:“罢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咸清点点头,刚踏出屋门,又听到屋内云杪吩咐道:“改日再买些话本子来,要新颖些的,府上的都看腻了。” 咸清想说恐怕满京城的话本子云杪都快看完了,转念又想到有一类话本子云杪是很少看的。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下次就多买些痴男怨女类的好了。 第二日清晨,云杪起身后封珩早已不在府中,往常他都是等云杪起身后跟她说过话才会走的,现下倒像是刻意躲着她。 云杪微微叹了口气,转眼瞧见咸清拿着些衣物走来。 咸清道:“昨日带回府的衣裳,柴方穿着都小,我这便要拿去那间铺子改改,小娘子去么?” 待在府中也是闷着,不如出去转转。 云杪应了。 昨日成衣铺的人还很少,今日却熙熙攘攘的。云杪瞧着那人挤人的场景便头疼,打发咸清去了,自己则在外面随意逛一逛。 说是随意逛一逛,便真的只是在街上随意走走瞧瞧。形形色色的店铺林立,云杪没有半点兴趣,心里只是想着封珩身上的旧痕该如何消掉。 凡间没法子,她记得天宫是有医仙的,不如去那里试试。 云杪想着事情,出了神,下一刻跟人撞了个满怀,她顺着冲力往后退了一小步,嘴上说着抱歉,眼睛习惯性地往对方的腰上看去。 神玉?! 云杪一愣,随即抬头,面前的男子一身粉衣风流倜傥。如若她没记错的话,上次就是这位神子跑到云府截了她的披帛。 她皱了皱眉,颔首道:“七神……” 男子打断她的话:“唤季公子便可。” 云杪看着季昔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嘴角微抽,问道:“季公子怎会来此地,南海一行可还顺利?” 季昔道:“本神……本公子出手岂会有不顺利的时候。” 云杪点点头道:“如此,季公子一人便足矣,南祝便是白担心了。” 闻言,季昔眼睛一亮:“南祝担心我?” 云杪平静道:“南祝担心您打不过。” 季昔:“……” 季昔面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反驳,成衣铺里里外外的人忽散开来,人声喧闹。 两人一齐朝那边看去。 不远处的男子高挑秀雅,眉目如画,袍服雪白,一尘不染。在他身后的许多女子虽不至于簇拥着他,脚步却是随着他步伐的移动而轻挪着。 云杪一眼便识得那是郑云昭,瞧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叹道:“我说今日成衣铺的人怎么如此多,原是翎羽仙在,果真翎羽仙在哪里都是不同凡响的。” 季昔意味深长地看她:“不是都说云杪仙脸盲记不清人的脸么,怎地翎羽仙是例外?” 云杪颔首,并不否认,道:“算是。” 郑云昭出了成衣铺的门,直直地朝季昔和云杪走来。离近后,郑云昭有些诧异道:“季公子云姑娘是认得的么?” 云杪笑笑:“我也才知,原来郑公子同季公子也是认得的。” 此时本跟在郑云昭身后的郑初瑶也走了过来,见着云杪的模样,愣了一下,道:“云姐姐好。” 云杪料想也是郑初瑶,于是友善地勾了勾唇角,又听郑初瑶继续道:“云姐姐的模样竟是不变,还愈发鲜嫩。” 被一清丽佳人如此称赞,云杪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真诚地夸了郑初瑶几句。 只是她夸完便觉不对劲了。 郑初瑶说她容貌不变,可封珩是在不断成长的,年轻时也就罢了。若是几十年后封珩成了枯朽老木,她还是这番模样,极有可能被人认作是妖怪的吧。 云杪认真地考虑道,她是不是该变得老一些才好,封珩瞧见她也会觉得慈眉善目。 ☆、第二十四章(修) 这样想着,云杪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自己和封珩形容枯槁的模样。 那时,封珩还要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唤自己一声姐姐,而自己要拖着沙哑而苍老的声音长长地应一声。 这场景又怪异又好笑,不过若当真在凡间相伴一生,这可是绵绵不绝深似海的情谊啊。 云杪自顾自地想着,还颇为感动。 对面郑云昭道:“前些时候未能邀云姑娘一同看戏,今日不如一起。” 云杪缓过神来,听到这句话,未应声,视线移到成衣铺的方向。 咸清不知何时趴在了成衣铺的门口,眼睛发亮,要云杪放心似的摆了摆手,还挤眉弄眼使了好几个眼色。 云杪明白了。 咸清定是眼睛不舒服,自己还是先陪她去看看眼睛吧。 她回头,无奈道:“实在不巧,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是以不能……” 季昔嗤笑一声,拦话道:“云姑娘能有什么事情?织披帛么?” 云杪:“……” 郑初瑶不知季昔话里的意思,倒是想到了什么,道:“不知云姐姐的衣裳是用什么料子做的,好看极了,衣铺里并没有相仿的。” 云杪还在思索要怎么回答,一旁的季昔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挑起她的披帛,似笑非笑道:“云姑娘的衣裳是用极为珍稀的……” 难怪,难怪季昔在天宫的风评极差。 云杪咬牙拉回自己的披帛,对郑初瑶嫣然一笑,道:“这种布料并非珍稀,只是恰巧京城少见。若是郑小姐喜欢,改日我便差人往尚书府送些。” 郑初瑶笑意盈盈道:“谢过云姐姐。” 云杪颔首浅笑。 一派和谐。 除了季昔又扯住云杪胳膊的那只手。 他道:“云姑娘还去看戏么?今日不去日后便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云杪一愣,心道说的也是,日后再去看戏怕早已物是人非,于是她点点头,道:“去便是。” 随即四人上了一辆车厢极大的马车,男男女女面对面分坐于车厢两侧。 云杪和季昔天生散漫惯了,坐姿慵懒而随意,郑云昭与郑初瑶却是大门大户出身,坐姿端庄且儒雅。 一眼看去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郑云昭见云杪懒散的模样,心中升腾起一种颇为奇妙的感觉。 她不同与旁人,她本就该如此。 云杪瞧见车厢内一木桌上放着一本书,目光在那上面多停留了几瞬,耳边传来郑初瑶的声音。 她解释道:“那是哥哥平日坐车时会看的书。” 云杪看向对面的郑云昭,笑道:“郑公子品貌双全,还如此勤学,真真是天下男儿的典范。” 郑云昭笑了,如平静湖面上微风吹过带起的零碎波光,声音温温和和道:“云姑娘过誉了。” 季昔靠在车窗边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着二人若有所思。 云杪思绪一转,问道:“郑小姐今日不去私塾读书么?” 郑初瑶莞尔一笑:“来年怀卷阁的男学生们便要大考了,先生教他们教得起劲,我不便去的。” 云杪明了。 郑初瑶白玉似的脸上生出几抹红来,继续道:“云姐姐,封少爷功课做得极佳,来年定高居榜首,光耀门楣。” 云杪瞧着郑初瑶含羞带怯的动人模样,心道莫不是月老老眼昏花看错了,其实郑初瑶的姻缘就是封珩? 郑云昭知晓自家妹妹的少女心思,顺着她的话柔声道:“大考之后,京城各女儿家都会暗暗打听,以求嫁如意郎君,不知封少爷现下可有心仪之人?” 云杪有些懵,直觉告诉她,郑云昭的言下之意是,你家封珩很好,来年会被许多女子盯上,我妹妹也很好,你看他们在一起好不好。 云杪的直觉也清楚地告诉她——不好。 她沉吟道:“封珩现下对男女之事并无兴趣,来年的事来年再说,他欢喜便好。” 郑初瑶垂眸,似是有些失落,郑云昭依旧含笑看着云杪,点了点头。 云杪感受到身旁少女的些许低落,自己心里不知怎地也有些难受。 郑初瑶是个好姑娘,封珩……也很好,前几日她担心封珩喜欢郑初瑶,先前月老说郑初瑶有自己的姻缘,她怕,怕封珩爱而不得,怕他痛苦。 直到今日见着郑初瑶,若说郑初瑶对封珩无意,鬼都不信的吧。 倘若,倘若真的是月老记错了,封珩与郑初瑶是有一段良缘的,那她该……比谁都高兴的,便如咸清从前说的那样,封珩从此……前途无量,万事遂意。 这不正是她此行的目的么? 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叫喊着,说不可,说她并不愿看到封珩同郑初瑶结为佳偶,可为何不愿呢…… 云杪茫然,一路上都没再说过话。 马车在一盏茶后停在戏楼前,郑云昭唤了云杪几声,静静地等她回神,轻声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杪压下心中的异样,微勾唇角道:“没有,一切都好。” 郑云昭离云杪近了些,似是在看云杪到底好不好,他道:“不必勉强,若是不舒服戏不看也罢。” 季昔一只手将云杪从软垫上提起,利落地将她带下马车,道:“真出息,坐个马车也娇气上了?” 双脚忽腾空又忽落地的云杪在风中凌乱。 随即下车的两兄妹噗嗤笑出了声。 云杪顿觉没面子极了。 好在云杪没面子的时间并不长,几人刚下马车戏楼里便有人迎了出来。 云杪是初次来戏楼,心里又有些乱,坐在前排也听不进去,只呆呆地看着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须臾,她左看看右瞧瞧。 郑云昭与郑初瑶一看便是常来的,听得很入迷的样子,季昔在一旁则昏昏欲睡,兴致缺缺。 她歪着身子凑近季昔,伸手敲了敲季昔的椅子,低语道:“七神子,您还没同我说您来凡间是要做什么。” 季昔懒懒地抬了抬眼,目光隔着云杪在郑云昭身上落了落,道:“喏,取经。” 云杪回头看了看郑云昭,疑惑道:“找翎羽仙取经?取什么经?他现下也不过是个凡人呀。” 季昔微微一笑:“很快便不是了。” ☆、第二十五章(修) 云杪一头雾水,不知季昔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季昔也不解释,说完话又往椅子里靠了靠,开始闭目养神。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久到云杪有些坐不住。 待一出戏唱罢,云杪如释重负般站起身。 郑云昭含笑看她,问道:“云姑娘觉得这出戏如何?” 云杪觉得无趣极了,可若直白地回答多多少少会显得自己无礼。 她弯弯眉眼,道:“挺好,挺好。” 季昔自然地将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云姑娘可莫要勉强自己。” 云杪回身:“季公子觉得这出戏如何?” 季昔点点头:“挺好,挺好。” 云杪:“……” 郑初瑶在旁只是笑。 几人一同出了戏楼,刚踏出戏楼的门,云杪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郑公子!” 戏楼上本牢牢实实高挂着的牌匾忽晃悠了几下,随即竟直直砸向郑云昭! 云杪感知到,迅速紧紧拽着郑云昭的胳膊将他往另一边带去,岂知那牌匾像是会追踪术一般也往另一边砸去,分明是不砸到郑云昭不罢休的样子。 云杪神色微凝,伸手施法挡住了牌匾,牌匾上有一股极大的冲力,云杪只得死死抵着。 片刻,牌匾被震碎,渣子四落在地。 周围一片沉默,众人目瞪口呆。 在旁人看来,戏楼的牌匾突然落下,一妙龄女子空手挡住了它,还把那么大块匾拍……碎……了…… 下一瞬,云杪被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力推倒在地,随即从善如流地晕了过去。 众人松了口气,心道,这还算正常些。 郑云昭知晓是云杪救了自己,又见云杪倒下,忙伸手去接她,却被季昔拦住了。 季昔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 而后他阔步上前,一把将云杪抱起:“还是我来吧。” 众人:“……” 季昔不在意旁的,只是清楚地记着,南祝同云杪要好,南祝疼云杪,他也要疼云杪。若是南祝知道云杪被旁人抱了,定是极为不快。 可他似乎忘了,若是云杪被他抱了,南祝会更不快。 …… 云杪先是被带去了医馆,郑云昭同大夫说清了情况。大夫把着她的脉,惊叹道:“经络通畅,骨骼清奇啊!” 他又道:“身子无碍,晕过去许是被吓着了,待我开些安神的药便是。” 郑云昭皱了皱眉头:“确实无碍么?仅安神便足矣?” 大夫中气十足道:“足矣!” 季昔百无聊赖地靠着门框,看着躺在床上的云杪睫毛颤啊颤,催促道:“快些开药,公子我着急回府。”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季昔觉得那大夫的动作愈发迟缓了,他不耐地走上前抱起云杪,道:“郑公子,药便交于你了,我先送她回府。” 季昔抱着云杪出了医馆,径直上了外面停着的马车,对马车夫吩咐道:“去云府。” 马车夫探寻地看向随后走出的郑云昭,郑云昭微微点头,马车这才动了起来。 云杪落在马车的软垫上,松了口气,睁开眼睛,入目是季昔半躺在马车上看她。 季昔揉揉自己的肩膀道:“云杪仙该少吃些了,忒重!” 云杪略显尴尬地比了个“嘘”的手势,低语道:“七神子可是跟翎羽仙有什么过节?就算有什么过节,趁着这会儿下手总有些不正派吧……” 戏楼的牌匾说白了就是由人操纵着冲郑云昭去的,那么大块匾,砸到头上毋庸置疑,定是一命呜呼。再联系季昔先前说的话,一切便水落石出。 什么仇什么怨啊…… 云杪语重心长道:“七神子,要知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季昔乐了:“云杪仙在凡间可是学到不少人情世故。” 云杪谦虚道:“哪里哪里。” 季昔挑眉道:“你既知晓郑云昭便是翎羽仙,命格星君没同你说过天宫那些个女仙个个要他早日回天么?” 云杪一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她沉吟道:“所以七神子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 云杪脑子转了转:“郑云昭没死,翎羽仙没回天,那我岂不是坏了命格星君和天宫诸女仙的事?” 季昔手指在膝盖上轻点,道:“不止,你还坏了本神子的事。” 云杪:“……什么……” 季昔:“翎羽仙名声在外,我不过是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季昔陷入了沉思。 云杪轻声道:“其实这事因人而异,就譬如您,您只要做到不让人厌烦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季昔满脸黑线,一个眼刀子杀过来。 云杪的眼神立马闪开,默默地离季昔更远了点。 须臾,云杪又试探道:“七神子,您看翎羽仙回天的事现下还有什么法子补救么?” 季昔轻阖双眼:“没法子,唯有过些日子再来一次。” 云杪:“……” 两人不说话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云府前。 季昔坐在车上想了想,还是抱着云杪下了马车,以此来表明云杪只是个普通人,因今日之事吓得不轻。 尚书府的马车走了,府门一闭,云杪立即从季昔身上跳了下来,松了松筋骨。 余光忽瞥到一白衣少年,云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直直相对,云杪默了。 封珩……他不是该在怀卷阁么…… 季昔见云杪莫名不动了,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着实被吓了一跳。 小九?! ……他怎会在这里? 季昔想起来自家小九是下凡历悟了,如今竟在云杪身边。命格星君说云杪醉酒把一将要成仙的凡人命格改得稀巴烂,是以不得不下凡弥补过失。他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谁会醉酒跑到灵曲殿改凡人命格玩…… 季昔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云杪沉默片刻,莫名心虚,她慢慢移到封珩面前:“怎地回来了?今日散学早么?” 少年声音清淡:“在私塾做功课听闻姐姐受伤了……”听闻她受伤了,怕她有事,不管不顾地即刻回府。 她没事,他很开心。 她被人抱进府,他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 季昔觉得自家九弟看自己的目光阴阴森森的,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九弟啊,光风霁月的人物啊,怎么被云杪养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十六章(修) 封珩神情阴沉沉的,云杪都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可是自己哪里有错呢? 她清醒了,露出一个宛若老母亲的笑,柔声道:“我无事的,不必担心。” 封珩也轻轻笑了:“姐姐今日都去做什么了?” 云杪:“先是去成衣铺改衣裳,又去戏楼看戏,然后……” 然后…… 她停住了,这些事情似乎是不用跟封珩交代的。 封珩声线变得极温柔,道:“姐姐,你明白的,我只是关心你。” 他笑着,可任谁都不会觉得他真的开心。 少年忽地往前走了一小步,云杪微微惊了一下,霎时随着封珩的步子往后退了一小步。 云杪对现下的状况有点拿不准,忙转移话题道:“郑小姐说来年便是大考,不如你先回私塾读书……” 郑小姐? 是了,是郑初瑶跑到怀卷阁同他说云杪受伤了,云杪今日是同郑初瑶在一起的。 只是…… 封珩:“姐姐今日跟郑小姐看戏了么?” 云杪“嗯”了一声。 封珩继续道:“单是郑小姐?” 云杪道:“郑公子也在。” 她转头看了眼季昔:“季公子也在。” 封珩垂眸:“如此……甚好。” 封珩走了,去了私塾。 云杪松了口气,季昔也松了口气。 他走到云杪身边,道:“这便是你在凡间养的孩子?养成了这个样子?” 云杪知晓他什么意思,解释道:“初见封珩时,他是戾气很重,不过这么些年都乖巧懂事的。” 乖巧懂事?季昔嘴角微抽。 云杪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许是心情不佳。” 季昔:“但愿如此。” 话毕,他忽对云杪脸盲这点很是好奇,问道:“云杪仙识人不便,是怎么个不便法?” 云杪一顿:“记不清旁人的脸。” 她化身仙体那日,南祝为她开启灵识。 最初她时时见着南祝,并无不妥,后南祝离开了些时候,再回来时,云杪瞧着那张陌生的脸不知所措。 从那时起她便知晓了自己这个毛病,旁人以脸识人,她却只能记人家的身形走姿衣着气质。 最难的是天宫的仙人们个个仙姿卓越走势飘然,实在让她头大,要是哪位仙人高兴了换件衣裳,她定然又要忘。 ——记这些是要靠脑子的,不幸的是她脑子不算灵光。 好在后来不知怎地,许多仙人开始自发带起了腰牌,还将自己的名号都刻在了上面,这在天宫流行过好一阵子,直到如今成了习惯。 季昔点点头:“原是这样。” 他弯腰将脸凑到云杪面前眨了眨眼:“云杪仙可要瞧仔细了。” 云杪茫然。 下一刻季昔转身背对了云杪,又蓦然回头道:“云杪仙现下瞧我的脸可知我是谁?” 云杪:“……” 又是为天帝日后如何择选继承人隐隐担心的一日啊。 云杪摇摇头走开,季昔忙跟了上去:“我要在你府上住几日。” 云杪道:“为何?” 季昔傲气道:“本神子在你府上住几日还要原因么?你只管应便是。” 若是南祝知晓他在云府,定会来找他。 云杪自是不知他的心思,道:“七神子要住几日都没问题,不过现下要请您帮个忙,也就一会儿功夫的事。” 她本是想自己去天宫找医仙问问有没有祛疤的灵丹妙药的,如今见着季昔,不如让他帮忙去,自己也落得清闲。 季昔答应得爽快。 他前脚刚走,郑云昭便来了府上。 公子清雅,见到云杪站在府院中似乎并不意外,将药送到云杪手里,仔细叮嘱云杪那药的每日的用量,而后柔声道:“云姑娘今日救了我的命,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云杪摆摆手道:“顺手的事,郑公子不必如此挂怀。” 当真不必如此挂怀啊…… 若他知晓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坏了他的事,不知他还能否说出报答的话来…… 他不介怀便是极好的了。 郑云昭又微微笑道:“若你为男子,我为女子,要报答,我定是要以身相许。” 云杪思绪格外清奇地拐了一下:“男子也可以身相许呀。” 郑云昭一愣,随即笑了,目光柔和:“云姑娘说得极是。” 云杪看到郑云昭脸上微微泛了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鬼话。 她扶额道:“我说笑的,郑公子莫要当真呀。” 郑云昭又含笑点了点头。 云杪莫名从他身上瞧出几分乖巧来,就如封珩最初在云府的那几年一般。如今封珩自然也是乖巧的,只是与从前不尽相同,总有些奇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 傍晚季昔带药回来时封珩刚巧散学。 封珩见到季昔,神色一凝。 云杪忙解释道:“季公子要在云府小住几日。” 封珩笑了:“是么?” 季昔现下瞧见自家小九就头痛,他阴森森的,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带着刀子。 季昔极想一巴掌拍醒他,再吼他几句,就譬如:我可是你的七哥!你!的!七!哥!你小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强大的理智又告诉他,不可不可。 若是他真的这样做了,也许会坏了小九的好事,若是他真的坏了小九的好事,那以后都别想小九正眼瞧他了。 是以,暂时的委屈他都是受得的。 云杪瞧封珩冲着季昔笑得阴恻恻的,觉得自己有必要缓解一下二人的关系。她走上前对封珩道:“今日在戏楼出了些意外,还是这位季公子帮了我。” 他是好人啊是好人,你可要认清了。 封珩淡淡地应了声,道:“我知晓的,季公子抱姐姐回府了。” 云杪:“……” 季昔扶额,心道云杪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云杪却觉得自己还可以力挽狂澜一下,又道:“今日在戏楼是晕倒了……” 这下封珩神色确实缓和了不少,却不是对季昔。 少年极为自然地握住了云杪的手:“我不在的时候,姐姐哪里都不要去,这样便不会有意外。” 云杪想收回自己的手,稍稍动了动,封珩握云杪的力道又大了些,这样又试了几次,云杪放弃挣扎了。 ☆、第二十七章(修) 封珩握着云杪的手不放,等着云杪应他的话。应他,他不在,她要乖乖待在府中,哪也不要去,谁也不要见。 云杪一时语塞。 季昔在一旁瞧着二人拉拉扯扯觉得自己实在多余。 他想了想,从袖口处拿出一只小青瓶放到桌上敲了敲,看向云杪道:“你要的药。” 云杪眼睛一亮,从封珩手里拽出了自己的手,拿起瓶子转了转,声音欢悦清脆道:“多谢七……季公子!” 季昔道:“是药膏,随意涂,莫省着。此药见效快,一涂清爽,二涂舒适,三涂包你皮肤白嫩细腻如初生婴儿。” 季昔说话跟绕口令似的。 话毕,他凑到云杪面前低声道:“医仙殿内冷清,她知晓你要药甚喜,改日空闲了,去她殿里转转也好。” 顿了顿,季昔又道:“她还说,上回你受伤,是替我家小九。这回留疤,或者替留疤的人寻药,不知又是为谁。须知此皆为情意。” 云杪一愣。 季昔转身往外走去,笑道:“你府里这么多屋子,我便随意挑着住了。” 云杪捏了捏手中的小瓶子,沉默片瞬,转身走近封珩,将手中的瓶子递给他,道:“这药膏是祛疤用的,你方才也听到了,涂了它很快会好的。” 封珩没有去接,眼里藏了云杪看不懂的情绪。他安静地垂眸,轻声道:“姐姐……嫌弃我么……” 云杪等来这么一句话,微蹙眉头。不知为何,封珩总是能曲解她的本意。 她将小青瓶放到了桌上:“不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嫌弃,不过是为你好受些才要这药膏,若你早不在意身上的旧伤,不用也罢。” 不用也罢,不强求,也并无别的意思。 云杪轻轻叹了口气离开。 封珩抿抿唇,眸光闪了闪,闭上眼,神情颇为颓唐。 季昔在云府住了好几日,一直没能等到南祝,自觉无趣极了,尤其是自家九弟还日日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 封珩自季昔在云府住下后便不再去怀卷阁了,依他的意思来说,怀卷阁的课业已结,人多吵闹,不如回府自学。 府上的人都是不信的,除了云杪。 云杪正正经经地点点了头,道:“是有道理。” 的确是有道理的,只是封珩读书时总跟着她,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提醒道:“大约一个人在书房念书更好些。” 封珩道:“有姐姐在更好。” 云杪对封珩的行为表示理解,估摸着他是缺乏安全感,也就随他去了。而后云杪很少转悠了,大多时候都在屋里坐着,封珩读书写文章,她看话本子。 咸清新买来的话本子都是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头次云杪看的那本里两位主角最终因身份地位悬殊而分离,她当时读着体验不佳,后来也不再看这类的话本子。 不过现下她手上的这本却惹人欢喜,是公子小姐的故事,逗趣极了。 封珩目光流转,总也不经意地移到云杪身上,看她捧着书,眉眼间皆是笑意,于是自己恨不得成了那书。 季昔进屋时瞧见云杪笑意盈盈的,觉得新奇,眼睛亮了亮,下一刻余光瞥见封珩沉了脸色。他稳稳心神,假装没看到的样子,凑到云杪身边,道:“你在瞧什么?” 云杪看话本子看入了神,没注意到季昔进来,猛地听见一道声音还抖了一下。 她举了举手中的书:“话本子。” 季昔看见那书上画着一俊俏公子和一佳人小姐,觉得更奇怪了,问道:“你瞧这些,你瞧得懂么?” 云杪歪头眨了眨眼:“为何不懂?” 季昔觉得云杪在凡间算是没白待,心道要不要给南祝也带几本。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与南祝的事还是有些不同的。云杪同南祝也是不同的,南祝那么大把年纪了,早就成了个死木头了吧。 季昔摇摇头,转身,门口有一抹粉影,季昔一抖。 南祝…… 季昔不吱声了,云杪和封珩齐齐往门口看去。 还没等几人有什么反应,季昔忙快步上前拖着那抹粉影闪没了影。 南祝不来,季昔还觉着有些难熬,南祝来了,季昔猛然想到自家九弟在云杪身边,南祝若是知晓小九对云杪的那点心思,他会废了小九吧。 这万万不可。 他拖着季昔到了个没人的地方,干巴巴地笑了笑:“南祝你瞧见了,云杪仙养的孩子多像我家小九啊。” 南祝看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一个智障。 南祝来之前还担心季昔在云府知晓封珩就是容辰后会嘴快地说与云杪听,如今瞧着,是他多虑了。 他高估了季昔的脑子。 不过季昔这样误会也好。 南祝点点头:“是像。” 季昔见南祝看他的眼神都要以为瞒不过去了,结果南祝竟信了…… 唔,南祝傻得可爱。 季昔笑了。 ☆、第二十八章(修) 南祝见季昔笑,忽然觉得他傻乎乎的,像小孩子一般,还有些……可爱? 被自己蓦然间冒出来的想法惊到,南祝摇摇头,抬脚走开。 他此次来,一是为季昔,怕他说出去些什么,二则是为了云杪。 命格星君说,封珩长大了。 既是大了,那有些事便要说清楚了。 南祝回屋,目标明确地叫了封珩,说有事要同他讲。 封珩很平静,放下笔起身往外走,两人颇为默契地一齐去了另一间屋子。 云杪同季昔对视一眼,皆是疑虑南祝和封珩有什么可谈的,于是他二人也颇为默契地悄悄猫去了那间屋子的门口。 季昔蹲下,侧头,耳朵贴在门上,动作极为自然。 云杪:“……” 季昔正要细听里面都说些什么,忽瞥见身后云杪表情纠结地盯着自己。 他眉头一皱,伸手抓住了云杪的衣襟,而后将她稳稳地拽了过来,顺手又将云杪的脑袋推到了离门很近的地方。 云杪跟着蹲了一会儿,无聊地看看天又看看地,瞧季昔听得认真,她低声问道:“七神子可听到了什么?” 季昔正色,摇了摇头。 云杪:“方才南祝设了结界……” 季昔:“……” 季昔:“为何不早说?” 云杪微蹙眉头:“我不过一介小仙,法力有限呐,七神子是怎么说也是神子,我以为你可以听到的。” 季昔扶额:“我的确是神子,你倒是也瞧一瞧南祝,他一大把年纪了,我……” 话未完,门开了。 南祝开的门,他目光下移至仍蹲着的两人身上,挑眉:“谁一大把年纪。” 季昔颇没面子地站起身,干笑两声。 封珩走在南祝身后,离近了,弯腰,两只手轻轻将云杪扶起,温声唤道:“姐姐。” 他眉眼温柔,云杪心蓦地一跳。 季昔心也蓦地一跳,随即看向南祝,生怕南祝瞧见封珩与云杪亲近的模样不快。 南祝神色并无变化,淡淡地瞥了眼云杪搭在封珩手上的胳膊,往外走去。须臾,又停下脚步,转身对季昔道:“七神子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季昔一愣,连忙小跑过去:“这就走,这就走。” 果然一物降一物。云杪勾了勾嘴角。 她回头,封珩也对她笑。云杪脸上微微发热。 自南祝来过,封珩忽变得温和纯粹,不会偶尔阴森森的了。 譬如若是去怀卷阁,回府时他定会去街市买些小吃,再带些好玩的小物,一并送到云杪的屋子里。譬如已经好些个月,封珩都要陪着云杪用饭,为她剥蛋壳、挑鱼刺。 本是咸清做的活儿,封珩都做,且远比咸清细致许多。云杪总是边瞧着封珩两只修长白净的手灵活地动作,边感受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慌乱。 前几日云杪用饭时不慎将汤洒了,手上满是汤汁,还未等咸清有所反应,封珩已一手握着云杪的手,一手拿着软巾在云杪手上轻轻地擦拭。 云杪才冒出的男女有别的心思也被封珩惯了下去。 闲时云杪提起封珩,道:“封珩愈发乖巧了。” 咸清神情复杂,那是乖巧么?那分明要将云杪宠上天。 封珩大了,愈大咸清愈不安,尤其是整日亲眼瞧着封珩对云杪好得不似寻常姐弟。 咸清不好说些什么,准确来说是不知怎么开口。她转念一想,又觉马上便是大考了,兴许到时就好了。 确是大考之际,云杪为封珩煮了壶茶送去书房,见书桌上摆着一极为精美的长木盒。 云杪注意到它是因为那盒子上还挂着小丝条,上头写着“郑初瑶赠”。 她动作一顿,继而将手中的茶碗放好,状似无意道:“这盒子真好看。” 封珩掠了那盒子一眼,顺着云杪的话点了点头:“是好看。” 云杪抿抿唇:“是郑小姐送的。” 封珩颔首。 云杪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郑小姐也好看。” 封珩想到了什么,沉默片瞬,后抬眼,柔声道:“姐姐最好看。” 云杪脸上一热。 离开时云杪脚步快了些,出门又停下,朝门口的柴方招了招手,她犹豫着问道:“你可知郑小姐送的那盒子里是何物?” 柴方道:“是羊毫笔,绝好。初瑶姐姐说这支笔珩哥哥用如虎添翼,定能高中。” 云杪还想问柴方封珩喜不喜欢那支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喜欢怎么会收呢? 可毕竟是郑小姐的好意,不喜欢也不好推拒吧。 云杪神色忽明忽暗,直至落寞,转身回了自己屋内。 ☆、第二十九章(修) 夜里,云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许久,她坐起身。 窗外月光皎洁,云杪想了想,郑初瑶的事还是问清楚些比较好。 不曾想天宫也在夜里,月楼处在斑驳星光中,一片静谧,门口的小仙童坐在地上昏昏欲睡,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月老将一大堆红线理好,刚遮了夜明珠的光,转身便见一黑影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云杪道:“仙君真是敬业。” 月老一抖:“云杪仙?” 他又亮起夜明珠:“这么晚了云杪仙来老夫这儿做什么?毁老夫清白么?” 云杪:“……” 云杪:“我见尚书府的郑小姐对封珩是有情意的,仙君确定郑小姐另有姻缘么?” 月老笑了:“云杪仙有长进,如今都能瞧得出谁对谁有情意了。” 云杪:“所以,果真郑小姐是有么?” 月老点点头:“是有。” 云杪脱口而出问道:“那封珩呢?” 月老:“云杪仙看得出郑初瑶对封珩有情意,却看不出封珩情意所在么?” 云杪垂眸,又摇摇头。 封珩她半点也看不懂,她只能去猜,有时觉得是,有时又觉得不是。 月老道:“郑初瑶此生另有姻缘,若是云杪仙能及早断了她的情意,对谁都好。” 云杪眨了眨眼:“我断?” 月老微抬下巴道:“自然是你断,老夫只管牵线,过程老夫可不管。” 云杪:“……” 月老见云杪张口还要说话,他摆摆手,边往外推云杪边道:“老夫累了,要休息,就不送云杪仙了。” 云杪是想问问月老怎么断,还想说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正派。待出了月楼,被晚风凉凉地一吹,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件极正派的事。 就如月老说的那般,这对谁都好。 她打定了主意,下一刻便抬脚去了笔官殿中。笔官殿外没有仙童守着,云杪上前敲了敲殿门,没人应。 她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殿内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这酒香气云杪熟悉得很,正是月老赠她的甜桃酒香。 笔官在殿院内一棵极大的老树下睡着,周围杂乱地丢着好几只琉璃酒罐。 云杪心道自己饮了一罐甜桃酒便昏睡了七八日,这笔官饮这么多不知要昏睡到何时。 她上前蹲在笔官身边正要拍他,手伸到一半,笔官腿一抖,倒是自己醒了。他迷瞪着睁开眼,见夜色深深,伸了个懒腰。 云杪唤他,他转过视线,细细瞧了瞧云杪的面容,笑了:“原来是云杪仙,你与九神子的事成了?” 云杪一头雾水:“我与九神子?什么事成了?” 笔官慢吞吞地边起身边道:“云杪仙不必羞怯……对了,也不必谢我,改日请我吃酒便是。” 云杪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现下也没打算深问,开门见山道:“我来这儿是想取一支笔,顶好的笔。” 笔官站起身晃悠了几下:“取笔啊……我殿里的笔都是顶好的笔……” 云杪估摸着笔官的酒劲还没过,扶了他一把,而后跟他一起进了殿内。 大殿四方摆着几张极大的方桌,方桌后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笔。笔官手一挥,四面墙上散出莹光,云杪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走到一面墙前,大致瞧了瞧,看不出哪支笔更好。不过既然笔官说了这些都是极好的笔,那她即便是随意拿也不会出错。 转身要离开时云杪余光忽瞥见方桌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似是她的字迹,她脚步一顿,弯腰细看,看出纸上是她曾经抄写的一首诗。 云杪问道:“仙君这里怎会有我的字。” 笔官打着哈欠走过来:“自是为了仿你的字迹。” …… 笔官话音落下便是一片沉默,他在这安静得有些瘆人的气氛中逐渐清醒过来,紧接着听到云杪淡淡地开了口:“不知仙君仿我的字迹是要做什么。” 笔官浑身一僵,嘴唇颤了颤,试探着开口问道:“云杪仙可是已自凡间归来?” 云杪笑不达眼底:“仙君喝了不少月老的甜桃酒,想来昏睡时日许久,竟也知晓我去凡间了?” 笔官心咯噔一下。 须臾,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爱吃酒各位仙家都是知晓的,前些日子月老那边新酿了甜桃酒,我便去找他要。就是那时无意间听闻云杪仙不慎改了凡人命格去凡间了。回殿后我就吃醉酒一觉睡到了方才。”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至于仿云杪仙的字迹……我是笔官嘛,平日里也无事可做,唯一的爱好就是仿旁的仙人的字迹来玩,不止是云杪仙你的……” 笔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云杪笑了。 她道:“日后仙君再仿旁人的字迹可要提前说清楚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仙君你不怀好意。” 笔官干笑两声道:“是,是。” 待云杪离开,他抚着自己的胸口顺了好一会儿的气,心道真是醉酒误事,他以为云杪仙已同九神子修成正果,现下瞧着不知才到哪一步……还好自己圆了回去,也还好云杪并未让他将旁的仙人的字迹拿出来给她瞧瞧。 现下只愿云杪信了他的鬼话…… 云杪回到云府的时候已是白日,她装作刚从街市回来的模样进了府门。 咸清就在府门口等着,瞧见她回来立时迎了上去:“小娘子,你去哪儿了,大清早的不见人。” 云杪将手中的笔晃了晃:“买了支笔。” 咸清一顿:“给珩哥儿么?” 云杪奇怪地看她:“自是,府上还有旁人用笔么。” 咸清支吾道:“可,郑小姐早送了珩哥儿一支。” 云杪脚步慢下来:“你知晓这件事怎么不同我说。” 咸清:“不算什么大事……” 云杪不继续问下去也知晓定是咸清做了中间人,她沉默一瞬认真道:“咸清,日后不准再撮合他二人。” 咸清愣了一下:“为何?” 云杪:“我知晓你为封珩好。不过,他二人有缘无分。我找大师算过,终成一场空,不如早些了断。” 咸清表情僵了一下。 云杪极真诚地点了点头:“我信这些,不论如何,你要和我站在一条线上,做他们之间最大的绊脚石。” 咸清:“……” ☆、第三十章(修) 云杪拍拍咸清的肩膀,神情肃穆,大有你我任重道远的意思。 咸清苦笑。 云杪想着先给咸清些时辰缓缓,自己则径直去了书房。 封珩不在。 书桌上一张制作精细的皮纸铺开来,上面的字潇洒遒劲,比起云杪自己的字来不知好多少倍。 云杪走到书桌前,就势拿着自己手上的笔在皮纸上悬空描摹,一笔一画,细致入微。 她长长的发丝垂落在那张皮纸上,眉目低垂,眼底温柔。 描了一会儿,云杪直起身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继而又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这般无趣的事,她竟也做得欢喜。 她抿抿唇,转眼瞧见封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两人对视。 封珩抬脚走了进来。 云杪将自己手中的笔递给封珩,眉眼弯弯道:“这支笔送你,方才我试过了,好用。”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十分好用。” 封珩笑了。 他接过笔,顺手拿出一张干净的皮纸,沾了墨,在纸上大大地写了两个字:云杪。 云杪赞道:“好字。” 随即她偷偷看了封珩一眼,试探道:“这笔好用么?” 封珩颔首,温声道:“好用。” 云杪又试探道:“过几日便是大考了,你带哪支笔去?” 封珩一顿,垂眸道:“郑小姐前几日新送了一支笔。” 云杪:“……所以你要带郑小姐送的那支么?” 封珩点点头。 云杪:“……为何?” 封珩:“那支是新的。” 云杪指了指封珩手中的笔:“这支也是新的。” 封珩:“方才用过了。” 云杪:“……” 云杪:“正因为用过了再用才顺手呀。郑小姐那支,万一真到了大考那日用着不顺手怎么办……我听咸清说大考时只能带一支笔。” 封珩:“郑小姐那支我看过,材质都是极好的,不会不顺手。” 云杪没忍住一只手拍在桌子上:“你,你不识货么?” 明明我送你的这支才是材质极好的啊。 封珩忽弯腰凑到云杪面前,盯着云杪瞧了瞧,眨眨眼柔声道:“姐姐生我气了么?” 云杪看着封珩放大的脸,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一小步:“我怎会生你的气。” 她语气软下来:“今早去买笔时,那人说这笔世上只有一支……你再仔细瞧瞧,它比任何一支笔都要好。” 封珩认真地听着云杪的话,随即就真的仔细地瞧了瞧手中的笔:“这笔是好。” 云杪:“那,你带哪支?” 封珩视线转向云杪,勾了勾嘴角:“带姐姐这支。” 这话说出来云杪该是满意的,可头一次问封珩他说的不是带云杪的笔,现下经自己劝了劝才说,云杪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压着一股无名之火。 须臾,云杪道:“你是自愿带这支的,我没有逼你,若你喜欢郑小姐那支喜欢得紧,带它也无妨。” 封珩似是在思索,沉了沉声音道:“姐姐这样说,那我还是带……” 云杪皮笑肉不笑地看他。 封珩:“带姐姐这支。” 云杪:“我威胁你了么?” 封珩摇摇头。 云杪往屋外走,边走边道:“今日不准吃饭。” 封珩瞧着云杪赌气离开,想起她先前问自己那长木盒,忽地笑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笔,眼里点点星光。 太阳高悬时,云杪独自一人面对着一大桌饭菜,封珩的位子空着,她一下子没了胃口。 于是起身,若无其事地经过书房,余光瞥了眼封珩好似还在写些什么。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不准吃还真就不吃么?读书读傻了么? 云杪在院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去了柴方屋里:“一会儿给封珩送些吃食,莫说是我让送的,就说,不吃饭的是傻瓜。” 柴方嘴里的点心差点喷出来,他憋住,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云杪交代好柴方要走,又被柴方桌上的长木盒吸引了视线。她走过去,疑惑道:“这不是郑小姐送封珩的笔么?” 柴方咽下嘴里的点心:“是那支,珩哥哥要我练字,把它送我了。” 云杪表情一僵:“他不用么?” 柴方点点头:“珩哥哥不用。” 封珩不用怎么说要带郑初瑶的笔。 他诓她。 …… 咸清收拾屋子时云杪走了进来,她神色凝重道:“咸清,封珩出大事了。” 咸清忙问:“珩哥儿怎么了?” 云杪:“他不乖了。” ☆、第三十一章(修) 云杪有所忧虑地讲了讲方才发生的事。 咸清嘴角一抽道:“我瞧柴方都不会如此幼稚了。” 云杪点点头表示同意:“封珩不乖还幼稚了。” 咸清:“小娘子,你也是。” 云杪:“……” 云杪想不乖这个词是万万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所以咸清是在说她幼稚了。 咸清总是这样,看不清事情的本质。 云杪在屋内坐了一会儿,又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对咸清吩咐道:“你去瞧瞧封珩吃饭了没……” 咸清张口应下,云杪又道:“罢了,还是我去瞧瞧。” 她走到门口,看到封珩朝这边走来。 云杪刹住脚,急忙回身坐回椅子上,坐稳后佯装悠然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咸清见她半路折回,奇怪地看她:“小娘子不去看……” 话没说完,云杪手中的茶杯忽“不慎”被摔在地上,茶杯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汤四溅开来。 咸清:“……”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没看错的话,方才云杪是自己把茶杯扔地上了? 云杪眼见封珩马上就要进屋,急着想打断咸清的话,急着急着便把茶杯扔了。 这算作急中生智,绝不是慌不择法。 封珩才踏进屋便见云杪落了杯,撒了茶。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上前几步握住云杪的手腕细细瞧了瞧,手上未见有被割伤烫伤的痕迹,这才松了手。 封珩道:“姐姐用饭了么?” 咸清在一旁接了话:“只眼睛看着,可是一筷子也没往嘴里送。” 咸清未免太嘴快了些,这不就证实了自己十分在意今早的事了么? 云杪解释道:“只是今日胃口不好……” 封珩:“我陪姐姐用饭。” 他又道:“我看着姐姐吃就好。” 这话显得自己是多么不懂事且小气呀。 云杪咬了咬唇:“我说了,没胃口。” 封珩眨眨眼:“不吃饭的是傻瓜。” 云杪一抖,只觉痛心疾首。 这不是她嘱咐柴方的话么,原是教封珩堵自己的嘴来了。 封珩他果然不乖了。 半盏茶后,封珩坐在桌前挑着云杪爱吃的菜往她碗里夹,又在心里暗暗估量着云杪的饭量,每道菜都夹得恰到好处。 云杪瞧他那细致的模样,越来越觉得是自己不像话…… 她看向封珩:“你不吃么?” 封珩夹菜的手一顿。 云杪脸微红,视线移到自己的碗上:“马上大考了不多吃些怎么行……今早就让你多吃些的……” 我可没说过不准你吃饭的话,说这话的人不是我。 话毕,云杪拿着筷子在米饭里戳啊戳,目光所及之处封珩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自己碗里。 她按住了封珩的筷子,抬眼。 两人对视。 云杪道:“莫再给我夹了,你吃你的。” 封珩道:“姐姐吃饱了我才有胃口。” 云杪放下筷子:“我饱了。” 封珩:“还差一碗。” 云杪疑惑地看他。 封珩:“还差一碗姐姐才会饱。” 云杪:“……” 封珩说得没错。 今日厨房换了碗具,比平日里用的要小一些,她也估摸着再吃一碗自己才会饱。 其实饱不饱的对她来说无所谓的,总之不吃饿不死,吃多也撑不着就是。 平日里她说饱,意思是吃到一定的量时她腻了,不想再吃。若是碰到十分对她胃口的菜便多吃些,不太对胃口的便少吃些。 封珩那么肯定地说自己还差一碗才饱,表明他不止是知晓自己的饭量,还清楚地知晓自己对饭菜的喜好。 云杪扶额,封珩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多年来她从未被人如此细致地关注过对待过,这种感觉……不赖。 云杪回过神时面前的碗里又是满满当当。 封珩看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完,眉目柔和。 云杪想起来她从前见殿里的女仙侍养过一只小白猫,那仙侍喂食白猫的眼神同现下封珩看她的眼神无异。 这个认知让云杪内心一惊。 封珩是把她当什么…… 这样想着,云杪就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她道:“你把我当什么?” 干净清冽的少年一愣,继而带着些犹豫开口道:“当……姐姐?” 云杪觉得自己该换个问法。 她想了想,重新问道:“你心里把我当什么,你……想把我当什么?” 封珩默了。 半天,云杪没听到他答话,直白道:“哪怕再有几十年,我也始终是你的姐姐。” 莫要把我当成猫猫狗狗什么的。 云杪如是想。 封珩神色却沉了下去。 不过也只一眨眼,他又神态如初,以致云杪怀疑自己方才看到的是错觉。 她险些又要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 这日过后不久便是大考。 学子们要在考舍住三日,不准进出。 云杪去送封珩,考舍前停着许多马车,年轻的男子身边俱有长辈陪伴。 下了马车,咸清在一旁跟柴方交代些话。 云杪站在封珩身侧,头一次送人大考,也不知该嘱咐些什么。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云杪先道:“三日不短,在考舍要注意身体,莫再看书到深夜……还有莫紧张,这回考不好下回再来便是,下回不行还有下下回,总会考好的。”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你实在考不好又实在想做官,我会在府中多供几位神啊仙啊这些的,很灵呐。” 封珩:“……” 咸清走近听到云杪的话嘴角微颤:“小娘子莫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珩哥儿定能一举高中……咦?那不是……郑小姐?” 云杪顺着咸清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郑初瑶站在一辆马车前,她的视线落在封珩身上,那样子似是有话要说。 咸清:“珩哥儿,郑小姐找你。” 封珩淡淡地应了声,迈步走了过去。 云杪这边只见郑初瑶微抬着头对封珩说着什么,她额两侧的长发乖顺地垂落,封珩比郑初瑶高很多,于是微微弯腰,侧头听她说话。 咸清戳了戳云杪:“小娘子……我还是觉得珩哥儿和郑小姐般配极了。” 云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二人。 她捏着披帛在自己的手指上缠啊缠,又见郑初瑶将一只荷包拿出来递给封珩。 咸清眼尖,解释道:“是在庙里求的,郑小姐有心了。” 云杪沉默着,披帛越缠越紧。 ☆、第三十二章(修) 封珩没有接那只荷包,只是同郑初瑶说了几句话,随后郑初瑶又上了马车。 云杪缠在手指上的披帛绞得她发疼,她看着郑初瑶的马车离开,垂眸再抬眼时封珩已走到了她面前,目光低低地落在她的手上,神色晦暗不明。 云杪心猛地一跳,略带慌乱地松了手中的披帛。 封珩忽伸出手来,就要触到云杪时云杪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小步。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封珩的手还在半空中滞着。 云杪只要一慌就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譬如此时,她为了缓解尴尬,顺手取出一旁柴方兜里的桂花糕塞进了封珩伸出的那只手里。 柴方:“……” 封珩:“……” 尴尬没有持续多久,片瞬的功夫,周围人群躁动起来,考舍门开了,大考的男子纷纷往考舍里走去。 云杪看了一眼考舍门口,视线转回来,想对封珩说进去吧,刚张开嘴,一软糯的糕团被轻轻挤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话。 桂花糕香溢于唇齿间。 抬眼。 封珩的手刚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云杪微红了脸,她唔唔了两声,又指了指考舍。 封珩点点头,跟着人流进了考舍。 于是他留给云杪便只有那声叹息。 云杪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了一日,都没能明白那声叹息是什么意思。 她最烦有事压着自己,吃不好也睡不好。 后第二日,入夜。 她化作一只白猫,跳进了考舍。 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湿漉漉的,云杪轻盈地挑着有草树遮蔽的干净处行走。 外面看着考舍不大,里面却是另有千秋。 云杪走了几圈,觉得自己该是白来了。 这里这么多屋子,她要怎么去寻封珩。 云杪步子慢下来,正要原路返回,忽身子腾空,不知是谁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那人穿了一身蓝衣服,惊奇道:“这里竟有猫,还是白的。” 云杪挣扎了一下要跑。 蓝衣服的手紧了紧,抱着她转身,对不远处另一人道:“封珩,你瞧,是白猫。我听母亲说看到白猫会有好事发生。” 云杪停了动作,看向暗处。 天阴着,少年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脸,只听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云杪不挣扎了,任蓝衣服带自己去了二人的屋子里,在那人不知是第多少次摸她的脑袋时,云杪抖了抖自己的头。 再这么下去会被摸秃的吧。 蓝衣服笑了笑:“封珩,你确定不来看看么,这猫乖得很。” 封珩掠了云杪一眼,语气淡如白水:“我不喜欢猫。” 蓝衣服不信。 他松开手,示意云杪去封珩身边。 云杪眨眨眼,静静地走过去,冲封珩小声地叫了一下。 蓝衣服道:“它这是喜欢你的意思。” 云杪:“……”谁说的。 封珩抬了抬眼,敷衍地“嗯”了一声。 蓝衣服觉得无趣:“你真不喜欢猫啊,不喜欢猫喜欢什么。” 云杪看向封珩。 封珩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他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云杪身上,忽又来了兴趣,一把将云杪捞进了自己怀里,随手拿了桌上的一颗酸杏喂进云杪嘴里。 云杪下意识地张嘴,咬了一口酸杏又吐了出来,鼻子皱了皱。 封珩轻轻笑了。 她也是,最吃不得酸。 云杪听到封珩笑瞪着眼睛看他。 封珩顺了顺她的毛,低声道:“饿么?” 云杪摇摇头。 蓝衣服走过来伸手要抱云杪,他道:“你不是不喜欢猫么?我要抱它睡觉。” 封珩抱着云杪站起身:“现下喜欢了。” 蓝衣服:“封珩,不带这样的。” 封珩灭了灯,而后抱着云杪径直走向自己的床:“睡了。” 那边封珩拉下床帐,一片黑暗。 蓝衣服:“……” 他摇摇头,心里叹着封珩的不可捉摸。 云杪被封珩放在床边,随即床帐落下,封珩挤了上来。 她慌忙迈腿往里移,封珩的一只胳膊压了过来。 云杪差点吐血:“喵……” 封珩:“喵……?” 云杪:“……喵……” 封珩:“喵。” 云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明白封珩那声叹息是为何了。 这就好若一人说自己养了只小羊羔,对面的人却说那只羊是如何如何好吃一样。 她和封珩之间总少些什么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 云杪想站起来,又被封珩压得紧,只能不停地动啊动。 封珩一只手提起云杪,在她身上抓了抓。 觉得……猫真是软和。 他又抓了抓。 云杪毛都要竖起来了。 蓝衣服听着封珩那边猫叫声断断续续,终于开了口。 他道:“封珩你不要不要脸,白猫最清白了。” ☆、第三十三章(修) 封珩松手将云杪缓缓放到了床上。 蓝衣服的声音传来:“这猫颇有灵性,外面下雨,它专挑干净的路走,倒像是位高门贵女。” 封珩静静地听着,又握住了云杪的爪子。 蓝衣服继续道:“猫嘛,清冷高贵又慵懒娇气,若是女子定极为迷人。” 封珩思绪飘远,想着她便是如此。 她总是忽远忽近,忽远忽近地,来来回回拉扯他心上每一寸疆土。 云杪窝成一团躺在床上,听蓝衣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封珩只静静地躺着。 她知道他没有睡。 他在走神,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不在自己身边的封珩是另一个封珩,安静而疏离。 封珩的手指来回摩挲着云杪的一只前爪。 有意识,又像是无意识一般。 蓝衣服说了半天没听到封珩的回应,于是掀开自己的床帐唤他:“封珩?封珩封珩?封珩封珩封珩……” 像婆婆念经。 云杪的脑袋往床里面埋了埋。 封珩感受到,低低地笑,大手一把盖住了云杪的耳朵。 云杪叫唤了一声。 蓝衣服:“封!珩!” 封珩:“早些睡。” 蓝衣服无奈,拉长声音道:“哦——” 他不说话了。 封珩又坐起身,手从云杪的脑袋移到自己的身上,窸窸窣窣地,开始解衣裳。 云杪身体一僵,随后悄悄走到床边跳了下去。 床帐开了一个小口,云杪出去后爪子一扒拉又合上。 她动作很轻。 封珩敏锐,察觉到,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目光中有些许柔和。 而后他躺倒,渐渐睡去。 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雨声清灵,偶尔有几声绵软的猫叫。 —— 大考过后云杪去接封珩,马车刚停下,咸清便说看到了尚书府的马车。 她道:“想是郑小姐为珩哥儿来的。” 云杪靠在车角,随手拿了本话本子盖在脸上:“咸清你瞧着些,封珩出来……” 咸清:“出来了。” 云杪坐直身子,掀开车窗的帷裳,没去看封珩,倒是问了问尚书府的马车在何处。 咸清手一指,云杪视线移至左前方,郑初瑶正巧踩着轿凳下车。 云杪抿抿唇,看向柴方。 柴方提着书箱走着,忽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脚,他踉跄了一下,手不受控制地一松,书箱摔落在地。 里头的东西散落,本也没什么,偏云杪送封珩的那支笔滚了好远,柴方追那支笔追到了一人脚边。 他捡起笔,抬头瞧见那人是郑初瑶。 柴方:“……初瑶姐姐。” 郑初瑶应了一声,目光在那支笔上掠过。 柴方的手有些生硬地又握了握那笔。 云杪见封珩也走了过去,拉下帷裳,坐在软垫上悄悄深呼吸几口。 咸清要下车,云杪拉住了她。 云杪:“你去做什么?” 咸清:“那笔是小娘子送给珩哥儿的,莫要让郑小姐多想误会了。” 云杪:“我不送,封珩就会用郑小姐那支么?” 咸清一愣,忽然想起封珩在云杪送笔之前就把郑初瑶的笔扔给了柴方。 咸清:“……” 云杪:“我早说过他二人有缘无分,如今让郑小姐看看清楚也好。” 咸清叹了口气:“那珩哥儿……” 云杪柔声道:“你想撮合他们,多半是想封珩日后路好走一些,依我看,封珩没有郑小姐也是好的。” 她想了想又道:“你瞧着封珩对郑小姐可有爱慕之情?” 咸清愣了一下,继而摇了摇头:“没……有?” 云杪颔首,没忍住笑:“我如今瞧着也没有。” 咸清皱了皱眉:“那大约是我错了……” 云杪心情颇好地起身道:“走,下车。” 不远处封珩和郑初瑶面对面站着,旁边还有一人,不知是谁,风姿勃发。 云杪:“那是?” 咸清:“是郡王府的二公子,匡玄朗。” 是匡修白的弟弟。 云杪下意识地微微皱眉,又想着不可以偏概全,他哥哥不是好的,并不代表他也不是好的,不过那天生傲气的劲二人倒是极为相像。 咸清细细瞧了瞧,道:“……其实,好像匡二公子跟郑小姐更搭一些。” 都是些贵族子弟,自然看着更搭一些。 云杪心道匡玄朗和郑初瑶贵气,封珩同他们不一样,封珩可是被神仙养大的,且以后是要做神仙的,多的是仙气,这最难得了。 三人不知是在聊些什么,看着和谐客气。 匡玄朗对郑初瑶似是有说不完的话,封珩没待多久便朝云杪走来。 封珩:“姐姐。” 云杪笑了,边上马车边道:“先回府。” 封珩淡淡地看了咸清一眼。 咸清:“……” 咸清:“我,我同柴方坐后面那辆。” 封珩颔首,一脚踏上了马车。 ☆、第三十四章(修) 云杪掀了马车帘正要进去,听得咸清说了句要同柴方坐后面那辆车。她疑惑着转身,没来得及问问,转身转到一半封珩已经踏上马车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面前正好是封珩的腰带,合合适适地贴在他精瘦的腰上。 云杪愣了愣,继而又转了回去,封珩的手撑在她上方掀好帘子,她默默地走进去坐好。 而后封珩也进来了,身形颀长。 他好似又长高了。云杪想。 马车驶动,封珩的目光不知怎地就落在了云杪先前看的话本子上。 他伸手。 云杪忙半路截住了他。 封珩看她。 云杪眨眼,道:“……这,这都是给女子看的,你看了不好。” 说着,云杪就把那话本子往别的地方推了推。 封珩微挑了下眉,收回手:“我不知,还有专为女子写的书。” 云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封珩:“……” 其实那话本子与平日看的话本子无异,只是故事开篇便是一段春光旖旎之事,这若是被封珩看了,她日后都没脸出现在封珩面前了。 云杪转移话题道:“这几日辛苦了,回府后一定好好歇一歇。” 她又补充:“放榜不是还要些时日么,如此,想去哪里玩也都可以了。” 封珩点点头。 他倒是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倘若那地方是云杪想去的,便另说。 封珩转眼见云杪坐得端正,垂眸片刻,阖上了眼。 坐姿端正如钟的女子余光看到封珩一点一点地朝她这边靠过来,大气不敢出。 直到封珩的头歪在云杪的肩上,她轻轻抖了一下。 男子呼吸均匀浅长,云杪微微侧头,心道大考真是祸害人,不过去考了三日,便累成了这个样子。 她一边在心里埋怨大考,一边僵着身子动也不动。 后来有些受不住,云杪小心翼翼地缓缓歪了下身子,哪知封珩那么大个头竟和片羽毛似的,她只微微一动,封珩便顺着她的肩头倒进了她怀里。 云杪:“……” 她低头。 封珩的睫毛仿若蝶翅般颤了几下,轻轻皱了皱眉,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眼神里带着些迷茫。 云杪:“……我知晓你定是累了,车上睡不舒坦,回府再睡吧。” 封珩目光在云杪脸上流转,“嗯”了声。 他刚坐起身,马车便停了。 云杪挑起帘子:“到了。” 二人下车时云府门口站着一队女子,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咸清解释:“这些都是新来的丫鬟婆子。” 云杪点点头。 近几年府上有好多丫鬟都走了的,有些嫁人了,有些寻到了更好的生路,也是时候新招些了。 那队女子见到车上下来的封珩和云杪,眼里皆是惊艳之色,年轻的小丫鬟好些都微微红着脸偷偷地瞧封珩。 封珩跟在云杪身后进府,经过几个年轻的小丫鬟身旁时,其中一个不知是没站稳还是怎么,摔倒之势,又惯性地扑向封珩。 封珩察觉,面色清明地侧开身体,那小丫鬟便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有旁的小丫鬟去扶她,小声关切道:“阿若,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 云杪听到身后的异响,回身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摔在了地上。 咸清皱了皱眉,上前怪道:“怎么笨手笨脚的,险些就扑到珩哥儿身上了。” 云杪掠了地上那姑娘一眼,只觉她干净清秀得很,于是吩咐人去带她瞧一瞧有没有伤着哪里。 咸清是眼见着方才那一幕的,莫名对阿若就没有了什么好感。 待阿若离开后,咸清走到云杪身边:“方才真是险极了,还好珩哥儿躲得快。” 云杪:“……” ☆、第三十五章(修) 云杪没有多言,也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回府去封珩屋子里点好了香。那香是京城里一家出名的香坊做的,香坊主人自江南而来,做的香氤氲缱绻。 封珩本没有睡意,在车上时也只是瞧着云杪端正的模样起了些小心思。 她平日里分明从不那样端正地坐,怎么偏与他一同乘车要那样坐。 他又不会吃人。 封珩心头有团雾,缠着绕着。 他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那香的缘故,脑子就开始有些发沉,又想着是云杪点的香,忍着不去动它。 后入夜时分,封珩一觉梦醒,几滴汗从他额上滑下,不是什么寻常的梦,心中难耐。他起身去寻水壶,摸到后掀开盖子给自己灌了好几口,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屋内还有些许光亮,窗外天灰蒙蒙的。 因着梦心乱,又因着夜色心里空落。 意识不是特别清醒,只跟着心里想的,就去找云杪。 云杪那边刚备好饭食,封珩就来了。 她笑着道了声巧。 封珩立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隐在门口明明暗暗交杂的地方。 云杪在屋内看他:“怎么不进来?” 封珩稳稳心神,这才迈开腿。 离近了,云杪借着屋内的光看见封珩面若桃花,唇色艳丽,眼神雾蒙蒙的。 她顿时心下一惊:“这……这是怎么?睡了一觉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封珩垂首,闭眼又睁开,声音低低哑哑地问:“……你点的什么香。” 云杪:“安神香呐,新得的。” 云杪:“你睡得好么?” 封珩:“……好。” 云杪细细地看他:“是好么,我瞧你面色不似寻常……不过好看,比女子都好看。” 封珩脸上就又多了几抹艳色。 后夜色愈浓,他回到自己屋里,香味经久不散,白日里做的梦就在香味里愈发清晰。 他回身出了屋子,上屋顶时瞧见习武师傅在喝酒,男人朝他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瓦片示意他坐。 习武师傅:“睡不着么?陪我喝酒?” 封珩摇摇头。 习武师傅:“这么大个男人,连点酒也喝不得?” 他想起了什么:“不对不对,该是你姐姐不准你喝,你最听你姐姐的话。” 封珩默认。 习武师傅:“今日你姐姐找我要香,我那香可不一般,也不知你姐姐要拿去害谁。” 封珩开了口:“她不会害人。” 习武师傅闷了口酒:“那她要幻香是做什么。” 封珩眸光闪了闪,正要细问,旁边的男人忽然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袋上。 他道:“坏了!前些日子你家姐姐让我去香坊买了些香,今日她要的该是那些……我忘了,还以为她要我手上的香。” 封珩:“……” 习武师傅起身道:“我得去要回来。” 封珩拦他:“师傅不必去,那香是给我点的。” 男人愣了愣,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凑近封珩看了看:“用了?什么感觉?” 封珩侧开头:“没感觉。” 习武师傅:“我不信,这香用了是会做春梦的,怎会没感觉。” 封珩垂眸。 习武师傅笑:“罢了,我不问。” 他新拿了只酒壶递给封珩,封珩接过,打开喝了一口,酒辛辣,封珩咽下去神色清明了许多。 倒是习武师傅,喝得有点多了开始说些胡话,封珩送他回屋里,安顿好后出门,正对上阿若,那个白日里摔倒的丫鬟。 她手里端着水盆,乌发披散,似是刚洗漱过的模样,衣裤叠到了膝盖处,露出白皙的小腿。 阿若见了封珩,神情有些慌乱,屈膝行了个礼,叫了声“少爷”。 封珩只掠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离开,空气中残留些酒的余香。 阿若在原地,脸微微泛了红。 ☆、第三十六章(修) 封珩一夜没睡,异常清醒地等着屋内的香散尽,而后去净身,换了件新衣衫。 一如既往地白。 他没有很喜欢白色,只是觉得云杪喜欢白色,还觉得他穿了白色同云杪站在一起时会很般配。 他只会在心里这么想,若是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他不怕旁人觉得大逆不道,只怕云杪觉得大逆不道。 是以,什么心思都先藏在心里。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第二日,云杪起了个早,说是要去逛逛。 封珩看样子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整日里闷在府里也不好,不如出去转转。 皇城热闹,这热闹不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热闹,是日日都让人觉得新鲜的热闹,总会蹦出什么好玩的事来。 譬如此时,云杪蹲在一个小地铺前,朝坐在铺子前的白毛老道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颇有兴致地问他:“先生当真会算命么?那请先生给我瞧瞧,看看我是什么命。” 那老道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隔着云杪的帷帽隐隐约约能看出帘子后女子的倾城色来,又见云杪衣衫丝料精致,不是平常物。 他的视线往下移到云杪的手上,柔嫩细长的一只手,白皙秀丽,一瞧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 不过没等他细看,女子身旁的男子就利落地将那长长的帷帽帘子一提,恰好盖住了女子的手。 老道一滞,抬眼瞧见那男子神色冰冷。 他讪讪地笑了笑。 男子语调也是凉的,问他:“怎么?看出什么来了?” 老道心里有了底,笑道:“这位姑娘是仙人下凡……” 云杪话听到一半眼睛一亮。 她道:“先生真神呐!” 咸清:“……” 封珩:“……” 云杪有些惊喜地抬手轻轻扯了扯封珩的衣角,问老道:“先生瞧他呢?” 老道笑笑:“这位公子是要修成正果,成仙去的。” 云杪惊叹:“先生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吩咐咸清多给老道些银子。 咸清不情不愿,这分明是个江湖骗子,看到衣冠华贵的便说是仙人下凡,或是转世要成仙,云杪竟也信。 她银票拿到一半觉得不值,想劝云杪,无意间对上封珩的目光。 封珩轻轻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是骗子也认了,云杪听了他的话觉得开心,这便值得。 咸清:“……”一个两个都这么败家。 老道收了不少银钱,顿时觉得自己来了大生意。他清了清嗓子道:“仙人下凡不假,不过我瞧近几月姑娘会有灾事。” 云杪一愣:“灾事?是何灾事?” 老道正要细说,忽见那位冰冷的公子也蹲了下来,阴森森地看他,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铺子上,带着凉凉笑意开了口:“灾事?若没有灾事,便是你的灾事。” 老道浑身一抖:“我……大抵是方才瞧错了,没有灾事的,姑娘一生顺遂,是大福大贵之人。” 云杪看老道唯唯诺诺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应道:“那便极好。” 她本也是算着玩的,这老道说得巧,很是有趣,还想问问他自己能出什么灾事的,现下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云杪站起身打算去别处逛逛,起得急,身子虚晃了一下,封珩一只大手就扶住了她的胳膊。 老道瞧见这一幕,眼珠子又转了转:“二位是才成亲吧,我算着二位近些年就能抱个大胖娃娃!” 云杪和封珩俱是一顿。 咸清忍不住了:“你这老道!便不说你做这些骗人的勾当,这二位可是我家小娘子和大少爷,什么成亲什么大胖娃娃,再胡说把你送去报官!” 老道吃瘪,尴尬地去卷地上的铺子,边卷边小声嚷嚷:“只是像嘛,你不说谁能瞧出来这二位是亲的。” ☆、第三十七章(修) 云杪垂了下眼,转身,声音轻淡道:“走吧。” 封珩循着她的脚步跟了上去。 老道盯着两人的背影,看那男子和女子隔着刚刚好的距离,二人的衣角裙摆随着他们走路的幅度交叠又分离。 他摇摇头:“可惜了,可惜是亲的。” 云杪本想带着封珩去茶楼听听说书,走到半路,忽人群嘈杂起来,许多人朝一个地方涌去。 “郡王府大公子回来了!” “据说还带了宝物献给圣上。” “匡公子离京好些年了呀,偏偏趁着匡二公子刚大考完这个时候回京么。” “匡二公子可不赖,过几日放榜定能高居榜首,这回郡王府权势就更大了。” “可我听闻这二位公子貌合神离……毕竟不是一个母亲生养的。” “再离能离到哪儿去,都是郡王手心手背上的肉。” “说的也是。” 人群中有几个人谈论,声音时大时小,云杪的注意点全留在了第一句上。 匡修白回来了。 难不成他真寻到了长生殿,且找到了长生仙,还取到了长生果? 云杪神情复杂,转头看了眼封珩。 封珩没什么反应,似是对匡修白的事并不在意。 云杪想靠近点封珩,只是移了一小步,便被后面新涌过来的人流挤开,而后被推得愈来愈远。 咸清焦急地叫了几声“小娘子”,没能拉住云杪,又去瞧封珩,封珩不知什么时候已顺着人群往云杪那边去。 周围人还是不停地往前挤。 “上回匡公子离京再回来时往马车外扔了许多宝物,随随便便一件都够咱们一年的家用了!” “谁知道这回还扔不扔。” “快去看看!” 云杪不喜人多,被挤在中间更难受,想到此境况都是因着那匡修白,对匡修白就更不喜了。 她微皱着眉头,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儿,抬眼便见着了那支长长的队伍,两乘极为华丽的轿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轿子上都搭着帘幕,走在后面的那乘帘幕遮得严实,看不出里面坐了什么人,前面那乘轿子的帘幕却是轻薄得很,压根没起到什么用处。 云杪一眼便看到了轿子上坐着的人。 一身红衣,张扬而奢靡。 她立时就认定那是匡修白。 匡修白懒懒地坐在轿子上,忽侧目,朝云杪这边看过来。 一阵风起,云杪的白色帷帽帘子被风掀开一角,只是那帘子白纱及膝,任风吹也没能露出云杪的脸来。 匡修白注视着云杪,他轿子旁跟着的一名暗侍便了然地朝云杪这边迅速扔出了什么,直直地打向云杪的帷帽。 云杪察觉后本想侧身,却被人挤得紧,又想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不少人,她若是躲过去恐会伤了旁人,于是不动。 她不动,身后忽有一只手就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带了过去,周围的人散了散,云杪被那力道带着靠在了那人的肩上,接着耳边听到封珩一声低低的“姐姐”。 云杪顿了顿,腰身被封珩缠得更紧了些。 封珩道:“人多,姐姐离我近些。” 云杪轻轻地应了声。 她视线往下,才瞧见方才扔向她的东西是一小颗银子。 旁边的人捡起它:“这回是扔银子么?” 众人就朝匡修白的轿子看去。 匡修白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看人群中气质出尘的那二人。 他忽地笑出了声,摆了摆手。 而后那支队伍开始往四周扔碎银,众人挤上去,弯腰快速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银子。 有的人脑袋被不慎砸出了血,疼得龇牙咧嘴,有的人身上大抵是被砸青了,表情开心又痛苦。 匡修白就坐在轿子上看着,脸上带着嗜血又漠然的笑。 云杪皱眉。 她拉了拉封珩的袖口:“我们回府吧。” 封珩点点头:“好。” 自始至终,平静疏离。 匡修白想封珩的记性是太差,怎么从前的事就能轻易忘了呢。 他都不忘,封珩就更不能忘。 谁叫他逃了呢。 …… 云杪回府后心情不大好,她没想过匡修白会这么早回来,她甚至以为那莫须有的“长生果”能把匡修白困一辈子。 这也不过几年,他就回来了。 所幸,封珩如今是大了。 云杪心里烦乱着就听见了敲门声,而后是一个小丫鬟的声音道:“小娘子,新点心要尝尝么?” 云杪:“进来吧。” 话音刚落,那小丫鬟便开门走了进来,将一盘子饺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饺子小巧而晶莹剔透,闻着也香。 云杪伸手捏了一只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嚼,赞道:“好吃!” 小丫鬟笑了:“是莲藕香菇肉馅的。” 云杪看她:“你做的?” 小丫鬟垂首:“是。” 云杪点点头,又捏了一只放进嘴里:“给封珩做些送去。” 小丫鬟不说话了,似有些犹豫。 云杪:“怎么了?” 小丫鬟试探着开了口:“……咸清姐姐不准我去少爷身边……” 云杪奇怪:“为何?” 小丫鬟道:“上回在府门前摔倒险些撞到少爷,咸清姐姐……是怕我伤到少爷吧。” 云杪记起来了。 她瞧了眼小丫鬟身上挂着的腰牌,上面刻着“阿若”二字。 云杪笑了笑:“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伤着封珩,去送便是。” 阿若听了有些欣喜,屈身行了礼:“谢小娘子!” —— 阿若再做好另一盘饺子时已经不早,封珩在书房,书房门没有关,她轻声走了进去,放下饺子道:“少爷,点心。” 封珩“嗯”了声,依旧在看手中的书,没有其他动作。 须臾,封珩觉察到阿若还在,抬眼看她。 阿若正对上封珩的目光,紧接着就低下了头:“是小娘子吩咐我送来的点心。” 封珩的视线这才移到那饺子上,拖它到自己跟前,拿起筷子,夹起一只吃进嘴里,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吃。 待吃完这一只,他又新夹了一只,嘴上却道:“出去。” 阿若愣了愣。 封珩重复:“出去。” 没有看她。 阿若抿抿唇,转身走了出去。 后又不死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那男子眉目身姿都如画一般,一举一动都好看,只是淡漠。 ☆、第三十八章(修) 阿若没敢再进去,等了好长的时间,注意到封珩出了书房才小心进去收了那盘子。 饺子都被吃光了,一个也没有剩。 阿若原以为封珩只会尝一两个,尝一两个便已是她的殊荣。 现下她瞧着盘子却希望封珩只是吃了一两个,吃一两个许是因为自己,吃完却是跟自己丝毫没有关系。 是她说了云杪让送的封珩才要吃干净。 阿若忽然有一种哪怕她给封珩送的是一盘子毒药,只要说是云杪送的,他也照吃不误的感觉。 她开始极羡慕云杪,只为了封珩对云杪毫不掩饰的偏向。 可到底云杪也只是姐姐罢了,封珩日后会娶妻纳妾生子,谁也不能成为他的唯一。 阿若又释然了,脚步轻盈地出了书房。 而后几日,几乎日日夜里阿若都要送盘点心给封珩,变着法子不重样的美味。 阿若的娘亲是位厨娘,从小她便跟着学做各式各样的吃食,长大后还自己创制了不少美食,她对自己的手艺全然地自信。 她想借着机会摸索出封珩的喜好来,可封珩回回都是要吃净的。若是不借着云杪的由头封珩又一口也不会动。 除非自己能多在封珩身边待些时候,兴许能从封珩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这日阿若照常端着盘山楂糕进了封珩的书房,那糕点放到封珩面前时他目光沉了沉,开口道:“姐姐用过了么?” 这是头一次封珩主动问她的话,阿若眼神亮了亮,话就多了起来:“用过了,小娘子说好吃。” 封珩语调转凉:“是么?” 阿若的心猛然一跳,接着就听到了封珩冰冷的带有审判意味的声音:“她不吃酸。”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阿若慌忙跪了下去:“少爷,我并非有意……” 封珩冷然:“要么出府,要么,日后在府中只做个隐形人。” 明日要放榜,云杪路过书房时就顺道想问问封珩紧不紧张啊担不担心啊之类。 这才走到书房门口,一个小丫鬟便跑了出来,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 小丫鬟见了云杪又停下低身行了个礼,声音哽咽着,云杪还来不及问问出了什么事,她便跑走了。 于是云杪进屋,指了指门口:“这是怎么了?” 封珩身上寒意散去,垂眸道:“无事。” 云杪想了想:“你欺负小丫鬟了?” 没等封珩回答,她劝道:“一个小丫鬟而已,何至于此呀。” 不至于此,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拿云杪做借口来骗他。 封珩没有说话。 云杪道:“可不能再欺负小丫鬟,不然谁还愿意来府上当差呀。” 封珩点点头,算是回应。 云杪:“明日放榜,你紧张么?” 封珩:“不紧张。” 云杪:“害怕么?” 封珩:“不害怕。” 云杪:“那……激动么?” 封珩摇摇头。 云杪:“我瞧话本子上说大考放榜前学生们大多紧张激动得睡不着,更有甚者受不住就昏过去了……这般情景我从未见过。” 她看向封珩,目光里有些期待。 封珩:“……” 封珩站在云杪面前,身形高而瘦,像是下一刻就会将云杪吞噬掉,声音却尽力去憋出几分不安来:“……我,我紧张的。” ☆、第三十九章(修) 云杪笑了:“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继续道:“那你夜里还能睡着么?上回的安神香还剩些,不如点个香……” 封珩一滞:“不必了……” 云杪这便想起了前几日封珩用过香后的模样,那般艳色,比自己织过的云霞都好看。 也不知那香是有什么旁的功效。 云杪想了想道:“不用也罢。” 用了怕明日又是那般惑人的样子,那个样子……旁人还是不要见的好。 封珩稍稍松了口气,若是云杪坚持要给他点香,他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 他最拒绝不了她,从前是,如今更是。 封珩垂下眼睫,云杪落在他眼里,整个人仿佛散着微光。 第二日放榜,咸清起了个大早,连拖带拽将云杪从床上唤醒,又挨个儿去叫封珩柴方。 “去那么早做什么……” 云杪坐在马车上带了微微的抱怨之气。 咸清理了理云杪有些凌乱的衣裙:“不早了,小娘子去了便知。” 果真是不早,云府的马车到时要放榜的那面墙里里外外挤了不少人。 咸清知晓云杪烦人多,只让云杪在人群外等着,封珩就在云杪旁边站着,不急不乱,神色淡然。 云杪就明了了,昨夜里封珩那句“我紧张的”真是难为他说出来了,他其实是半点也不慌啊。 云杪看封珩,封珩也低头看云杪。 他注意到她右侧的一缕发丝散了下来,想着是她起急了的缘故,嘴角就带了笑意,伸手触到她的发梢,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顺着滑上去将那缕发丝别在了云杪耳后,然后停住。 他的手指便与她的发丝亲密无间,白的指黑的发,缠绵似的贴在一起。 云杪愣了一下,不知怎地就读出了封珩眼里不加掩饰的情意,正怀疑着自己的眼睛,不远处的人群忽地往外散了一圈。 隔着人群,云杪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贴出了榜。 她踮起脚来,也想看一看那榜是什么样子的,踮着踮着就看见咸清冲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小娘子!珩哥儿一甲!” 云杪不了解这些,见咸清欢喜便知封珩考得不错了。她转头,封珩却并未有多大的情绪变化,意料之中的模样。 大抵……是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吧。 于是云杪刚要有些雀跃起来的心也稳稳地落了下去,她拍拍咸清的肩膀安抚道:“莫要过激呀,小心伤了身子。” 咸清:“……” 封珩原本就只当是走个过场,此时淡淡地开口道回府。 咸清:“……怎么……好像只有我高兴的样子……” 自家主子都平静如水,咸清自顾自地欢喜了一会儿情绪也淡了下来,是以快上马车时瞧见另一边的匡玄朗和郑初瑶也只提了一句。 她道:“郑小姐原是和郡王府二公子一同来的。” 云杪就顺着咸清的视线看了过去,再见郑初瑶心里总是有些愧疚。因为那支笔。 那支笔确实是让郑初瑶心凉了一半的,那日郑初瑶知晓封珩带的不是她的那支笔,心就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在封珩面前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来自己的丫鬟就劝她:“许是封少爷觉着您送的笔格外珍贵,不舍得用呢。” 郑初瑶却明白,封珩对她向来直白,绝不会有这般小心思,他不用,只因他不喜,没有别的原因了。 只是她心里还抱着那么点希望,从前她都是这么想的,想着自己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但凡封珩在仕途上有那么点野心,他就会娶她。 ☆、第四十章(修) 云杪看那一眼郑初瑶正被一素净的丫鬟扶上马车,视线似乎是往这边移了一下,而后一名高大俊朗的男子也上了那辆马车。 那应该就是匡玄朗了。 咸清低声道:“匡二公子位次在珩哥儿前面,二人就挨着。要我说,珩哥儿半点不比他差,只因他是郡王府的人,所以在首位。” 云杪脑子转了转,慢慢道:“你是说……封珩在第二位排着?” 咸清:“……是第二位。” 云杪眼里生出些惊喜,转头寻封珩,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云杪:“封珩呢?” 咸清:“马车上……” 方才云杪与她说着话,封珩就趁着这会儿功夫钻进了云杪的马车里,倒像是有人要同他抢位置似的。 咸清心道就算是自己,只要封珩说一句他要和云杪坐一辆,她不也得乖乖让位么。 柴方起早了昏昏欲睡,一直在马车上没下去过,混混沌沌地就见咸清上了车,他使劲眨了眨眼面前的也还是咸清。 他不满地控诉:“珩哥哥又缠云姐姐。” 咸清愣了愣,微皱着眉重复了一遍:“珩哥儿又馋小娘子?馋?” 柴方“嗯”了声,无奈道:“是缠啊。” 咸清半天才反应过来柴方说的是“缠”。 她扶额,都怪平日里柴方吃吃喝喝的,她下意识便觉得他说的是“馋”。 柴方还迷迷糊糊的,肩膀就被人略带力气拍了一巴掌,睁眼,咸清气呼呼地看他:“你整日里就会吃!” 柴方:??? —— 云杪上车时本措好辞要夸赞封珩的,她掀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封珩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如若云杪没有猜错,那是她前些天还不让封珩看的那本“专为女子写的书”。 她没脸了,开篇那段春事也不知封珩看到了没有。 云杪坐下,封珩还在看。 她就问:“好看么?” 封珩:“尚可。” 云杪:“……” 她余光瞥了一眼,封珩翻到的那页连全书的一半的一半都不到。很显然,封珩是从前往后一页一页看过去的。 云杪倔强地清了清嗓子:“这书是咸清买的,我一页也没有看过。” 封珩驴头不对马嘴道:“我瞧这书里的荣邵大约不是个好的。” 云杪:“他其实是好的,这书写得妙,你看完便知,后面还有个大反转呐。” 封珩话音里携了淡淡的笑意:“是么?” 云杪:“……” 云杪:“我,我是猜的,好多话本子都这么写,它大约也是这样……而且,荣邵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个好人呀。” 封珩点点头,认真地看向云杪:“姐姐说得对。” 云杪别过脑袋,红了脸。 少年登科,喜事一桩,夜间咸清在习武师傅的撺掇下备了些酒。 云杪在凡间还是头回饮酒,尝了一口觉得不够好,虽说月老的酒害她不浅,那味道却是天上地下难寻的。 面前的酒不比月老的酒,酒劲定然小,云杪也就有些放纵,一杯接一杯地饮,权当水来喝。 封珩向来克制,只饮了一小杯就作罢,而后见云杪似是撒开了性子,伸手去拦她。另一边坐的咸清见云杪喝得多了些也去拦她。 云杪捏着酒杯躲开:“这酒清淡,你们莫要小瞧了我。” 封珩不再说话,目光一直在云杪身上,偶尔离开,是带着些怨气看习武师傅和咸清。 习武师傅:“忽然想起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现在回去关,就先走了啊先走了。” 咸清本是想待在云杪身边的,可封珩看她时她实在心虚,便也寻个了理由早早离开。 云杪自顾自地喝得开心,到最后只是微醺的样子。明明满身酒气,脸上却仅一抹浅浅的红。 封珩送她回屋,怕她走不稳,一只胳膊虚环在她的腰周护着她。云杪只要往后一小步便能触到,她可以因着醉意不慎倒在他怀里。而始终,她都走得缓而稳。 今夜繁星漫天,云杪走着走着就被吸引似的抬起头将那星月都纳进了自己眼里。 她停下脚步,轻声道:“封珩,你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多美啊。” 封珩抬眼:“是美的。” 云杪:“我见过比这好看千万倍的星星和月亮,离它们越近,就越能发现它们美得不像话。” 封珩低头注视云杪,像在确定她究竟是醉了还是没有。 云杪声音轻轻软软道:“封珩,你便如星如月,你会是世间最耀眼的人。” ☆、第四十一章(修) 她话音落下,封珩沉默了片瞬。 云杪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格外坚定的模样:“我是说真的,你信我。” 她又垂了头,小声道:“至少在我心里是啊……我看着你长大的……” 封珩心里的水波被激起又落下,最后无奈地笑:“我知晓的,姐姐……” 最后那声“姐姐”低得似叹息。 两人走得慢,好一会儿才到云杪屋前,封珩止步,亲眼看着她走进去,而后转身去找咸清。 咸清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人影,封珩并没有细找,也不想细找,兀自泡了碗蜜糖水给云杪送去。 开门,再轻轻闭门。 云杪未解衣,裙衫微乱地趴在床上,寝被在一旁整齐地叠着,没有被动过。 封珩料想也是这般场景。 他走近:“姐姐?” 云杪不应。 封珩将蜜糖水放在一边,半拥着云杪翻过她的身,扯了寝被过来给她盖上,又一寸一寸地压好。 已是深秋,竟也不知凉。 云杪闭着眼,呼吸均匀,多多少少带着些困倦的模样。 封珩唤了她几声,没醒。 他取了蜜糖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地给她往嘴里浸。 这样明日醒来大约会好受些。 封珩如是想。 于是不觉累似的,硬是将一半的蜜糖水都送进了云杪嘴里,亲眼瞧着她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咽掉,也亲眼见她尝到甜一般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封珩一滞,那日做的梦便止不住地涌现在脑子里,烧着灼着。 应着那梦,他像是着了魔,缓缓低头含住了云杪的下唇,心跳得剧烈。 云杪没有任何反应,封珩自己同自己僵持着,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略微颤抖地,辗转厮磨。 封珩撑在云杪身体上方,小心翼翼,每一次碰触都有蜜的香甜,有她的温度。 愈深愈沉沦,越亲近便越想亲近,他耳根泛红,眸色深深,直到云杪微皱着眉嘤咛了一声,理智才极为费力地把他拉回来。 封珩回神,潋滟一身春色,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他不知足地伸手触到云杪白皙的脸上,轻轻摩挲,而后沾染着云杪的气息起身离开。 月更明,星也更亮,照在地上仿若一池春水,封珩抬眼,眸子如水波光亮。 —— 第二日,晴空万里。 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忽被人喊住。 那人道:“筱筱,你急着做什么去?” 筱筱扭头,见是阿若,应道:“打扫少爷屋子。” 阿若:“这么急么?” 筱筱有些不好意思:“今日……今日起晚了,还有别的事要做,得抓紧。” 阿若笑笑:“我现下没有事做,不如我帮你打扫,你去做别的事?” 筱筱犹豫了:“这,可行么?一直都是我打扫的……” 阿若柔声道:“自是可行的,重要的是打扫好,而不是谁打扫,我也只是正巧没事做才要帮你呀。若我下次也起晚,还要劳烦你帮忙哪。” 她又抿了抿唇:“本也是可以帮你做旁的事的,只是,你要做的刺绣我做不来……” 筱筱放下心,安抚道:“各有所长嘛,那少爷那边麻烦你了阿若。” 阿若瞧着筱筱走远,垂下眼勾了勾唇。 凡事都要自己争取不是么? ☆、第四十二章 封珩不在屋内。 也是知晓他不在,阿若才敢来。 他的屋子日日都有人打扫,是以一脚踏进去见着便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阿若环顾一周,又径直进了里间,置身其中仿佛能感受到封珩独有的清淡气息。 她行于床前,四周看了看,确保周围是没人的,而后从身上取出一只扁平状格外小巧的香囊,塞进了封珩枕头下。 须臾,阿若又觉得不妥,重新拿出来,犹豫了犹豫,动手去翻封珩的被褥,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位子,她便看见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只丝帕,仅露出了一边角。 阿若缓缓地抽出,展开,那上面绣着一朵鲜艳的月季,是前些年的式样了,这帕子也该是前些年的,竟保存得同新的一样。 她的视线向下移,帕子角落处绣着两个小字:“云杪”。 阿若蓦然睁大了眼,闭眼深呼吸一口,再睁眼,确是那两个字无疑。 她心砰砰地跳,觉得自己似乎是窥探到了某些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们不是姐弟么? 封珩他……他怎么敢…… 这是,大逆不道,是要遭天谴的啊。 阿若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咸清路过封珩的屋子,平日里这个时辰封珩的屋门都是开着在通风的,今日却意外地闭着,封珩现下又不在府中,门本不该闭着。 她轻轻推门走进去,视线通过里外间敞开的门看见一个小丫鬟一只腿跪趴在封珩的床上不知在干什么。 咸清的脸沉了下来,边往里走边道:“那谁?!你做什么?!” 阿若闻声慌忙翻身下床,那只丝帕也被带下来落到了地上。 咸清看到,走近后,蹲下身子将那丝帕捡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图案愣了。 这分明是前些年她给云杪的帕子,只见她拿在身上一回,后来就不在了……竟是在封珩这里存着? 咸清神情复杂,将那帕子团起来捏在了手心里,对上阿若的眼,严肃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若抿抿唇:“打扫少爷屋子……” 咸清:“你们刚进府时我就说过不准随意动珩哥儿的床榻,他不喜。现下就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打扫珩哥儿屋子不是你的事,筱筱呢?” 阿若:“她,她今日起晚了些,还有旁的事要做,我只是帮她……” 咸清:“各人做各人的事,她的事轮不到你来做!今日之事若还有下次,云府就容不下你了。” 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显然咸清说的事并不指她帮筱筱打扫封珩的屋子,而是她动了封珩的床褥,最重要的是,她翻出了不该翻出的东西。 是以,封珩当真对云杪存了见不得光的心思。 阿若垂眸:“……是,我知错。” 咸清:“出去。” 阿若最后看了眼咸清手里握着的丝帕,匆匆出了屋门。 一身冷汗。 云杪看着是娇嫩貌美,可不论如何,她是养了封珩好些年的人,亦姐亦母,这层关系若是打破,又不慎传扬于外,封珩怕是会自己毁了自己。 阿若虽说不甘一直做奴做婢,可也不愿在悬崖边上风生水起。 她摸了摸藏在袖口的香囊,那里面是极为厉害的迷香,不易被发觉。她想丢掉,拿到一半脑子里浮现出那日在府门口封珩刚下马车时的模样。 有的人,第一面第一眼就足够惊艳。 她顿了一下,又缓缓将那香囊放了回去。 再等等,再等等吧。 午间快用饭的时候封珩派人传信道不回来了,仔细问那人,说是封珩跟一个穿蓝衣服的俊朗男子一起,云杪就想到了大考那日的蓝衣服,想起来就头凉。 她轻轻摇摇头,自觉没什么胃口,吩咐咸清不必做吃食了。 咸清当是云杪因为听到封珩不回府才不想吃,就劝道:“珩哥儿日后不在府的时候多着呢,小娘子难不成日日不吃么?” 云杪身子有些不舒服,想来许是昨夜里吃多了酒,倒也不醉,应是不醉,只是困倦。 她想解释说自己不想用饭半点不关封珩的事,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封珩日后会常常不在府中么?” 咸清心道果然是封珩的原因。 咸清:“珩哥儿做了官事情自是很多,况且,他会有自己的府邸,立业了,之后便是成家,不会一直在小娘子身边。” 她说这话时细细瞧着云杪的表情,云杪目光有些空洞,聚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这样啊……那,他想成家么?” 这需问一问了,封珩若是想成家,她就得去找命格星君,他说过的,封珩想要姻缘的时候就去找他,他有法子的。 但愿,封珩不想要吧,那样她就不必去找命格星君了。 但愿他不要…… 咸清看着云杪纠结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 午后阿若出府置办物件,走了没多远,意识到似是有人跟着她,匆忙往人多处走,一会儿那道带着迫意的视线又不见踪迹,她松了口气,买好东西立即回府。 回府路上必经一条小巷,阿若几乎是刚踏进巷口便被人从后一掌砍在了脖颈处。 再醒来已不知身处何地,她慢腾腾地支起身子,抬头,灯光刺眼,她手遮了一下,听得身后有人道:“公子,她醒了。” 阿若眯着眼看向前方,高高的软榻上半躺着一红衣男子,男子慵懒高贵,垂眼看她,出声道:“还认识我么?” 阿若仔细跪好:“匡公子。” 匡修白嗤笑:“记性不差。” 阿若微皱眉头道:“不知匡公子找我来有何……要事?” 匡修白:“本公子只是想念曾经醉霄楼的酒菜,想念你娘的手艺,更可惜……你娘会受人牵连致死。” 阿若抿抿唇:“匡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匡修白笑了,他下了软榻,直走到阿若面前,弯腰捏起了阿若的下巴,喟叹道:“阿若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有些事需你来做,对你来说简单得很,对我却很有用处。” 他凑到了阿若耳边:“阿若不是甘于人下的女子对么……其实醉霄楼重新开张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站在本公子这边……” ☆、第四十三章 阿若回府时正巧封珩也刚到府门口,她脚步慢下来,见那男子风姿卓然,每一片衣角都为他增光添彩。 他看到她了,视线从她身上划过,极淡极轻。 阿若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交叠。 他看不上她的。 那就……“毁了他。” 匡修白是魔鬼,而她,不过是想向上爬一爬,她不该做下人的啊…… 已是深夜,云杪觉得有些凉,早早地回屋歇下,听到封珩回府坐起身探头往窗外看。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些欢喜停在了云杪屋前。封珩敲了敲门,低声道:“姐姐?” 云杪应了声,披衣下床,打开门后一股子凉意袭来。 封珩极为利索地进了云杪的屋子,后“啪嗒”一声闭上了门,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眸子亮亮的:“姐姐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云杪闻到烤肉的香气,笑了,她吸了下鼻子,眉眼弯弯:“是什么好吃的呀?” 封珩随手点盏小灯放在桌上,灯光昏黄而柔和,他打开袋子:“炙羊肉。” 二人面对面坐着,云杪伸手要抓,封珩拦住,递给云杪一根细长的签子:“不准抓,叉着吃。” 云杪眨眨眼,接过签子,叉了一块放进嘴里,鲜香酥嫩的肉,没有膻味:“好吃!” 封珩笑:“是家新开的铺子做的,姐姐若喜欢,我日日带给你吃。” 云杪:“日日?” 她想起咸清说封珩日后事情会很多,想了想道:“一月吃那么几次便足够了,若是日日都吃,再好吃的东西也会腻的,对身子也不好不是?” 封珩静默片刻,轻声道:“姐姐原是这样想……那人呢?日日在身边的人也会腻么?” 云杪叉肉的动作一顿:“人怎可与吃食相提并论,日日在身边的人……多是会情谊深重吧,就譬如……” 封珩对上云杪的目光。 云杪顺口给自己发好人卡:“就譬如我和你啊,世间再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想双手捧给你。” 封珩笑得悦耳,不同于以往,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云杪嘴里嚼着肉,心道原来封珩喜欢听这种话,她明了了,日后她要多说些才好。 后几日,封珩真的忙了起来,好长时间都见不着他几回。云杪想吃炙羊肉,就吩咐咸清去买,买回来又与封珩那夜带回来的炙羊肉味道不同。 来来回回买了好几次,咸清扶额:“小娘子,京城新开的铺子只有那一家,真是他家的炙羊肉。” 云杪有些委屈:“……封珩带回来的就好吃极了。” 夜里咸清又买了那家的炙羊肉,送到云杪手上的时候加了句:“这是珩哥儿派人带回来的。” 云杪尝了尝,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是这个味道,好吃呐。” 咸清:“……” 云杪叉了一块送到咸清嘴边:“你吃,我不骗你,真是不同的。” 咸清毫无感情地咬住那块炙羊肉开嚼,越嚼越想哭,她发誓,味道若是有一点不同她现下就被天打五雷轰。 云杪看咸清眼含热泪的模样关切道:“怎么了?是……好吃哭了?” 咸清声音微微颤抖:“是……” —— 封珩做了侍郎,咸清说是正二品的官,说到此她还颇为疑惑:“没想到匡二公子竟是学士。” 云杪看她:“学士是几品?不好么?” 咸清摇摇头:“学士是正一品,倒不是不好,说起来应该算是个空有其表的官职,没什么实权。” 云杪“唔”了声,掌根撑在下巴上:“那封珩有实权么?” 咸清:“有,不过很是辛苦。” 云杪感觉到了,封珩早出晚归,有时候夜里都不回来,她想见他都有些难。 这几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府院里落了厚厚的几层白。云杪想着雪一直下,不如不费工夫去扫它,便命府上的家丁丫鬟们趁着这几日好好休息休息。 封珩因着天气在别处做了件斗篷给她,是浅粉色的,只是派人送来,他却不在。咸清说封珩的眼光好,知晓什么适合云杪,云杪披着那斗篷活像个小姑娘。 旁人若是夸云杪像小姑娘,云杪便自动将这话译成是在夸她好看,这是经验之谈。夸她好看她必然领情,这斗篷又是封珩送的,她便想时常穿着。 一直在屋里待着不必披什么斗篷,云杪懒散的性子就跟变了似的,没坐一会儿就要出去走走,不出府也要在府院里散散心。 斗篷很长,几乎是及脚跟的,云杪走路小心翼翼,遇到雪化成水的地方还要将那斗篷轻轻提到小腿处。 封珩回府时就见云杪提着斗篷绕过了一滩雪水。天寒,云杪的脸色比平日里还要白那么几分,远处看给人种近乎透明的感觉。 他走近:“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云杪闻声转身,一下子被封珩挺拔的身形笼罩,她抬头眯眼瞧了瞧,封珩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是……又长高了? 封珩身着紫色的官服,压迫感随之袭来。 云杪不喜这种感觉,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又猛然想起来似的提了提身上的浅粉斗篷:“你瞧,好看么?” 封珩盯着云杪的脸:“好看。” 云杪:“……我说斗篷。” 封珩轻笑:“该我问的,姐姐喜欢么?” 云杪松了提斗篷的手:“尚可……”她又停住摇摇头,“不是,我很喜欢的,你送的我都喜欢,所以下次多送些炙羊肉还有炙猪肉这些吧。” 她继续道:“下雪的时候它们就变得更好吃了,那家铺子许是格外偏心你,给你包的就好吃,给旁人包的就不好吃。” 封珩若有所思:“有这种事么?” 云杪点头:“有。” 云杪话音刚落,忽地又飘雪了,且愈来愈大,大片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发顶肩头。 封珩领着云杪回屋,咸清出来送伞,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二人自雪中走来,一派和谐。 像是天生的佳偶。 咸清垂下眼,不知怎地就不忍去破坏这种和谐,她收了伞默默退回了屋子。 ☆、第四十四章 须臾,封珩和云杪走进屋内,云杪将那斗篷解开递给咸清,而后上了软榻,手放在暖炉旁取暖。 封珩隔着张床桌也坐在了软榻上,咸清将暖炉往二人中间移了移。 云杪看了眼窗外飘的大雪:“今年比往年都要冷,你身体不硬朗,出去做事要格外注意保暖呐。” “我知晓,”封珩应声,顿了下,又特地解释道,“如今,我身体硬朗的。” 云杪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漫不经心的模样落在封珩眼里,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 “自家府上不必再穿官服了,看着迫人得紧,离近些都不敢。”云杪声音轻轻的,“封珩,你穿白的最好看。” 封珩垂眸:“是要换的,又急着……”急着见你,没来得及。 他将话停在该有的分寸之内,却艰涩地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云杪看他,等着听他把话说完,然而封珩迟迟未继续说下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有人在门外道:“封大人在么?有事请见。” 咸清去开门,是个瘦小的男子,迈步带进来几片雪花。他只站在门口不进来,将手中的金帖递给咸清,侧身朝屋内道:“封大人,这月初十宫中有宫宴,请大人务必到场。” 咸清道:“宫宴?去的都是官员么?” 男子笑:“还有皇亲国戚,老官员们还会带自家的儿女去。向来如此的,宫宴也就大考那年大办这么一回。” 咸清点头,送男子出门,在外又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阿若披着厚厚的衾被透过窗子远远地瞧见这一幕。屋门忽被人打开,筱筱走了进来,关门,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 阿若指指窗外:“筱筱,那人是谁?” 筱筱走到她身边往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来送帖子的,宫宴的帖子。” 阿若:“怎么送到这儿了?” 筱筱:“少爷回府了。” 阿若坐直了身子:“少爷回府了?什么时候的事?” 筱筱:“才回府,也就一会儿功夫。” 阿若:“哦……那少爷是和小娘子在一块儿了……你说,小娘子去宫宴么?” 筱筱想了想:“我估摸着不会去,小娘子不是不喜人多么,也不大喜欢热闹。” 阿若:“不喜归不喜,去宫宴的机会多难得啊,还可以结识些高官贵人。” 筱筱坐在了阿若身旁:“不单是因为不喜人多才不去……我听厨房的成茵姐姐说,小娘子身上有些疾患……识人不便,记不住旁人的模样,看过多少次的脸再看时还是会觉得陌生呢。” 阿若诧异:“竟有这种事?” “成茵姐姐在府里十多年了,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筱筱将自己腰上的牌子捏在了手心,“这腰牌也可作证,谁家丫鬟家丁还带腰牌呢?这全是为小娘子识人做的。” 阿若目光落在筱筱的腰牌上,忽地勾了勾嘴角:“那真是可惜了……” 筱筱:“是可惜,小娘子不喜人多怕也是这病的缘故。” …… 咸清送那男子离开,又去泡了壶热茶端进屋子,沏好茶站在一旁。 云杪喝了几口热茶白皙的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前些年对凡间的四季交替还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今年却是意外地知冷知热。她双手捧着杯子,茶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微微发烫,这让她有了种莫名的满足感。 封珩见云杪如此,也伸出手去摸自己的杯子。很烫。他触了一下又收回手。 二人都不说话,咸清却有种他们其实是在交流着的感觉。她轻咳一声,开口道:“想来初十的宫宴大多世家小姐都会去,到时珩哥儿可多留意留意。若是能碰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最好……当然,没有喜欢的也就罢了,日后迟早会有的。” 从前咸清几乎是认定了封珩成人后会对郑初瑶有男女之情,郑初瑶那般家境修养无可挑剔的女子多少人向往啊,可后来她发现封珩对郑初瑶半点没有那样的心思。 封珩对身边的女子一直淡漠疏离,从小到大只对云杪亲近……那日她看到那只手帕,真相呼之欲出。 她不是傻的,只是从来不敢细想。如今清楚了,心里也想着最好不要是云杪,即便是郎有情妾有意……外界的非议轻易便能压垮一个人,这种苦能不受就不要受的好。 咸清话音落下,云杪没有出声,垂眼看手里的茶,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封珩一只手搭在桌子边,沉默着,视线也在云杪手里的茶上。 片刻,云杪抬眼看封珩:“咸清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她说的不错。我,我也是这个意思。” 她觉得自己真傻,为什么一开始想着问封珩想不想成家呢。这事无关乎想不想啊,男子成家立业,从来便是如此,封珩不会一辈子都一个人。 咸清的话封珩听了没什么反应,直到云杪说完,他端起眼前的杯子咽了一口茶,微微烧灼的感觉从手掌延至咽喉,再到心肺。 他忽笑,声音哑哑的:“姐姐也是这个意思?” ☆、第四十五章 云杪垂眸:“……是。” 云杪又补充:“不过,还是你自己的意愿最要紧……” 她忽又想到姻缘线的事,手里的杯子磕在了桌面上,轻声道:“封珩……你还是不要随便看上哪家姑娘了……再等些时候吧,我瞧你还不够成熟……” 云杪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胡话。 咸清在旁听着云杪不知是怎么,莫名其妙就变了卦。封珩却是低低地笑了:“好,都听姐姐的。” 云杪觉着是时候去找命格星君了。 当日晚,她捏了七八个仙诀,却是个个不灵,于是不死心地在府院里踩着雪将自己平生知晓的仙诀一个一个地重复,还是不行,再重复,直至自己都觉厌烦。 是雪夜,她蹲在地上,脸冻得发红,手也冰凉,兀自无措。 好好的,怎么会失了仙法呢…… 她呆呆地抓了把地上的雪,捏了捏,冰得她又松了手。 从前也不会如此,她早该发现的啊,怎么偏就等到了这个时候…… 云杪心里闷闷的,起身,鞋底擦着雪踢了一脚。地上的雪翻飞四溅,好些落在了蓦然出现的白衣上,又顺着衣料滑下。 云杪愣了一下,继而抬头,封珩站在她面前,干净的眉眼,干净的衣袍。她微微俯身想拍掉封珩衣袍上残留的雪,手才伸出去便被封珩握住了。 他的手大大的,暖暖的,云杪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她冷,手可以不用收回去的吧…… 封珩握住云杪的手,看她鼻子和耳朵都泛着红,语气里就夹了一丝责备:“这般冷还要在外面玩雪。” 云杪:“……没有玩雪。” 封珩不理,拉着她送她回屋,一路上都不说话。 云杪紧紧跟着封珩的步子,到自己屋门口时侧头看他:“封珩,你生气了?” 封珩:“姐姐若是害了病,我才生气。” 似是要应着他的话,即便封珩大半夜的去熬了姜汤给云杪喝下,第二日晨起时她还是发了热。 云杪脑袋昏昏沉沉的,拉着咸清的袖子不放,小声跟她说请大夫一定要悄悄的,千万莫叫封珩知晓了她病着。 她话都还没说全,封珩就走了进来,面色微沉。 咸清去请大夫,封珩坐在了云杪床边,语气凉凉的:“如今可是知晓厉害了?下回还敢不敢。” 云杪觉得有些委屈,若非失了仙法,她怎会轻易就害了病,现下封珩都要说她。 她在衾被里慢慢地翻身背对封珩,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想继续睡一会儿,又听闻封珩在她背后轻轻地叹气。 封珩是怎么回事,他好喜欢在她面前叹气呀,她都听到过好多回了。 云杪想问问封珩,你老是叹气做什么?有什么烦心事么?最终也没有问出口,她什么都不想做。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那位常给封珩瞧病的孙大夫来了,给她把脉,声音似在天边:“这丫头终于病了?老夫早便看出她身子虚……” 云杪:“……” 后面孙大夫说了什么她都没再听,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送药来给她喝。一勺下去,她又吐了出来,皱眉:“好苦……” 又苦又涩,意识清醒了点,她半睁开眼。 封珩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上沾了黑乎乎的药渍,神情晦暗不明。 云杪轻轻皱了下眉,抬手要去擦封珩手上的药渍。封珩避开,寻了块软巾盖在手上,又将一勺药送到了云杪嘴边。 云杪头侧开,慢慢地往床里面移,又背过身去,声音轻弱:“不用吃药的,我多睡一会儿就会好。” 嘴里还残留着方才那药的苦味,须臾,她又转回来:“……封珩,咸清去哪里了?叫她送些糖水来好不好……” 封珩:“不好。” 被直接拒绝的云杪选择继续背过身去。 封珩:“……” 他语气柔和下来:“姐姐吃药我就去拿糖水来。姐姐不吃药便没有糖水,日后也不会有炙羊肉炙猪肉。” ……封珩为何要用说甜言蜜语的调调说这种可怕的事。 云杪纠结着半支起身子,伸手去接封珩手里的药碗,盯着那药看了片刻,终于憋住气一口不带停地努力咽了下去。 关于这喝药的学问,当初封珩才到云府时日日都要吃药,云杪就向孙大夫请教过。孙大夫说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喝完最好,熬的时间越久就越难下口。 不过这话她从未和封珩转达过,封珩喝药很痛快,不觉苦似的,她就真以为那药只是看起来丑闻起来苦,喝下去还是可以接受的,今日喝过才知到底有多难下咽。 云杪喝完药,忍着不吐出来,声音都带了苦涩:“封珩……” 封珩立时转身从桌上另取了一只碗递给云杪:“糖水,姐姐慢些喝。” 云杪:“……” 她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咽,直到嘴里的苦味完全消失,开口道:“封珩,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封珩:“从前不知该如何对姐姐好,如今越发知晓了。” 不知是不是云杪的错觉,封珩说这话的时候眼尾上挑,像极了一只狐狸。 前些日子封珩还忙得夜不归宿,云杪害病后却是闲了下来,且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云杪吃药用饭。 待云杪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上回来府上送帖子的瘦小男子又来了,提醒封珩不要忘了夜里的宫宴。 云杪数了数日子,正是初十。 封珩在身边,她道:“夜里我会一直等你回来,你要给我讲一讲宫宴是什么样子的。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看到了什么好看的人,我都想听一听。还有书上说姑娘看多了会变傻,你现下都是做官的人了,若是变傻了多不好呀。” 云杪的话说得极快,封珩却轻松地抓住了重点。他轻笑:“我会早些回来,不会多看旁的姑娘。” 云杪脸微微泛了红:“还有记得回来带些烤肉呀,我病全好了的。” ☆、第四十六章 封珩将云杪的话一一应下,傍晚走时又留话说若是太晚就不要等他了。夜里寒冷,莫再不慎染了病。 他话是这么说,咸清却看云杪没有半点要听的意思,半卧在床上一直等到了亥时。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她终于开口:“小娘子,不早了,先歇下吧。” 话音落下,她又补充道:“珩哥儿走时也说别等太晚的。” 云杪抬起眼皮瞧了瞧窗外,夜色深深。她回眸,静默片刻,道:“我再等些时候,封珩若是还不回来我就歇下。你先睡,莫要再跟着我熬了。” 咸清摇头:“我一点儿也不困,小娘子何时睡我便何时睡。” 云杪笑了:“那便去煮些粥吧,陪我一起吃。” 咸清应声,提了盏小灯开门出去,又仔细将门闭好。 云杪阖上眼正欲小憩,忽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有小丫鬟唤:“小娘子?小娘子睡了么?” 她睁眼:“何事?进来说。” 门被轻轻打开,那小丫鬟站在门边,垂着头:“小娘子,少爷快回府了。方才有人来说少爷喝多了酒,半路上又下了马车,非是要见您……” 云杪腾地坐起身,微蹙眉头:“他现下也还在路上么?” 小丫鬟头垂得更低了些:“是,现下大约到拐弯的巷口处了。” 云杪下床理好衣服往门外走,三步并两步,经过小丫鬟身旁时又停下吩咐:“去找几个家丁来。” “是。”小丫鬟听了话很快离开。 外面黑漆漆的,只地上残留些雪映出点光亮来。云杪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点灯,到快走到巷口时,隐隐约约见拐弯处立着个人,却看不真切。 她走近几步,那人身姿颀长,身上似是穿着官服,迫人的模样。若是单看身形像极了封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有淡淡的酒气随气流散开。 云杪觉得是封珩,又觉得不是。她试探着往前,出声道:“封珩?是你么……” 那人闻声默了一瞬,接着迈步走来,步子很稳,直逼云杪。二人距离渐短,云杪也愈发觉得不对劲,正转身之际被那人一把拉进了怀里,嘴也被那人用帕子捂得严实。 耳边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云姑娘,我家公子有请,多有得罪。” 云杪“唔”了几声,努力挣扎,却被男子缚着,半点使不上力,随即被生硬地带上一辆马车。 车厢不大不小,云杪被挤在角落。男子松了缚着云杪的手,又利落地将一把剑横在了云杪身前,帕子被随意扔在了地上。 马车驶得不急不缓,不像是绑了人,倒像是平日里游玩似的。 云杪看不清男子的脸,却能感受到男子身上的寒意,是积年累月而成的寒意。知晓自己逃不掉,她冷静下来,却并不好奇男子是谁或是谁要见她,独独担心封珩回府后见不到她该怎么办。 她看向男子,道:“马车能快些么?早去早回。” 闻言,男子的视线从云杪身上划过,另一只手提着剑鞘在车壁上敲了两下,声音传到帘外马车夫的耳朵里,车速立时快了许多。 云杪轻轻闭上了眼,呼吸浅浅。待马车到达目的地后停下,她张开眼睛,发现横在自己身前的剑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男子兀自下了马车,云杪跟在他身后。掀帘,面前是一家酒楼,灯火通明。借着灯,云杪看清了男子的面容,如刀刻的一般,棱角分明,处处薄凉。 云杪眉目低垂,正要跳下马车,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一把剑鞘。抬眼,男子看她,不带一丝情绪。她想了想,还是扶着那剑鞘稳稳地落了地。 男子带她进了酒楼,在一间极大的包厢门口止步。那包厢门口本就站着一人,见男子和云杪来,开门朝里面的人道:“公子,苍平带云姑娘来了。” 话毕,那人又朝云杪微微颔首:“云姑娘请。” 这般以礼相待,看得云杪好笑。 她抬脚进了包厢,里面好些个舞女围在一起。目光越过那些女子,便是半躺在高位上的红衣男子。 匡修白。 云杪心里默默地念,并不意外。 ☆、第四十七章 一女侍从旁走来,引着云杪在离匡修白不远的位子坐下,而后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匡修白目光流转在云杪身上,见她面色平静而淡然,眼里带了一丝玩味:“云姑娘可认得我是什么人?” 云杪抬眼,语气平平:“郡王府大公子谁人不知。” 匡修白轻叹:“我可还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是为朝廷重臣,怎么偏都只记得我是郡王府的大公子。” 云杪:“匡公子自省便知。为臣不专,却多挟势弄权。” 云杪言语直白,惹得匡修白一笑。 对着匡修白云杪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生硬地起身:“匡公子若是无事我便回府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不出五步便被人从身后扯了回去。匡修白又将她按回座上,自己则顺势紧挨着坐在了她旁边:“今夜宫中有宫宴,甚是热闹。那位新上任的封大人竟也不带自家姐姐去玩玩,本公子也是怕云姑娘一人在府中烦闷,是以请姑娘来坐坐。” “你瞧,”匡修白懒懒地抬手指了指厢房中央凑在一起婀娜多姿的女子,“她们个个都是京城顶尖的舞姬,比此刻宫中的女子还要好看千倍百倍呢……” 匡修白就在身边,云杪轻易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只觉得恶心。她挣扎着想离开,又被一只大手紧箍着腰,半分动弹不得。 “云姑娘看来对歌舞并不感兴趣,”匡修白轻笑,另一只手夹了块桌上的炙肉送到了云杪嘴边,“听闻云姑娘爱吃这东西。” 云杪眸底一寒:“匡公子知之甚多。” 匡修白:“本公子想知道的自然会一分不差地全然知晓。” 他放下筷子:“其实云姑娘大约几年前就该请来本公子身边,不曾想阴差阳错过了这么久……姑娘识人不便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我,真令人感动呢,难不成也是小桃山时便对我一见倾心?” 云杪侧过脸:“可笑。” 匡修白笑:“不止是云姑娘,还有云姑娘的弟弟,本公子与他也是有些缘分在的。云姑娘想听么,我现下就说与姑娘听。” 云杪彻底冷了脸:“不必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匡修白挑眉,像是在自言自语道:“这样么?如此,想必云姑娘是知道了……所以封珩竟是自己说了么?” 云杪没有耐心待下去了,她用力去推匡修白缚在她腰上的手,无果,又将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他手里。云杪自觉用尽了力气,那边匡修白却和没有知觉一般,笑得舒展。 匡修白:“云姑娘至少喝一杯再走,不然传出去可就是我待客不周了……” 他单手倒了杯酒递给云杪,云杪没接,他的笑更大了些:“云姑娘是想让我喂么……真巧,这等事向来是我的心头好。” 舞乐忽止,厢房内的舞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悄然离去,很快只剩云杪和匡修白两个人。 酒杯递在了云杪唇边,云杪避过。匡修白猛然欺身上前,云杪往后闪的同时从不高的软座上摔了下去。 匡修白扑了个空,酒也洒在了地上。他毫不在意,只是笑。随即一把抓过那只酒壶,软座被踢倒,他就着云杪的身子压了下去,一手捏起云杪的下颌,迫使她张嘴,侧着酒壶将酒强灌了进去。 云杪只觉全身都痛,摔在地上痛,被压着痛,被掐着痛。她伸手尽力去打掉匡修白手中的酒壶,刚有动作两只手腕便交叠着被他按在了一侧。上方酒流不断,云杪呼吸急促。 匡修白手持酒壶慢慢浇着,随意道:“这酒里有好东西,云姑娘一滴都不能浪费呐。” 他的视线对上云杪的:“北疆一行,本公子收获颇丰……譬如无意间知晓了北疆的巫蛊之术……” 云杪睁大了眼,匡修白明显感觉身下的女子抵抗得更激烈了些。 他笑得愉悦:“云姑娘怕了?” 最后一股酒流落在云杪的脖颈处,她瑟缩了一下,侧头,不少酒水顺着她的唇角流在了地上。 匡修白怜惜似的抚上云杪的脸,指腹又穿进她的发丝,声音温柔:“可我怎会把此等邪术用在美人身上呢。” 云杪极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此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沉重又软乏,比前几日初得病时更甚。 匡修白悠悠地站起身,自上而下俯视。地上的女子发丝垂散,面色苍白,扑面而来的娇弱之感。裙摆铺落开,粉的白的交织,如一朵盛开的花。 他道:“真美。”弯腰抱她之际,门口处倏然传来一声巨响。他转头,门敞着,是被人踹开的。那人面色阴森宛若地狱而来索命的厉鬼。 匡修白先是微微地诧异了一下,紧接着笑了:“这不是封大人么。” ☆、第四十八章 封珩不言语,眼里似有浓墨翻滚。他大步走来,停在云杪身边,俯身轻轻抱起她,像是在捧什么珍宝。 云杪的披帛裙摆垂挂至地上,自己落入封珩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笼罩,她鼻头一酸,眼里就含了将落未落的水。 匡修白看戏一般,懒懒道:“瞧着宫宴是一回不如一回了,这会儿就结束了?幸而本公子没去,这才有美人相伴。”“美人”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封珩冷冷地看过去:“匡公子带回来的巫师酒后在宫宴上大吐真言,真是可惜匡公子没去。” 匡修白微变了脸色。 封珩:“我们之间的帐一笔一笔地都要算清。在此之前,匡公子切莫玩火自焚。” 他垂眼,入目云杪平生凄楚,于是抱着云杪的手又紧了几分。 云杪脑袋嗡嗡的,就听见封珩说什么要同匡修白算账。算什么帐呀,从前种种他不是多半放下的么?怎么又要算账……云杪的思绪此刻只停在封珩被匡修白欺凌的阶段,想着自己使计将匡修白支开好些年,就是为了保护封珩平平安安地长大。封珩敌不过匡修白的,她又不可以插手,他要离匡修白远远的啊,越远越好,怎么就能说出要算账的话呢? 尽管身上没什么力气,她还是努力去捂封珩的嘴,想告诉封珩莫要再说什么胡话了,胳膊举到一半又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封珩……回府吧……” 封珩:“……好。” 一身紫色官服气场迫人的男子就阔步抱着怀中娇弱的女子离开,一路无阻。 门外的人都不敢拦,今年大考的新起之秀个顶个地刚硬聪敏。即便是郡王府,要动这批人也需仔细掂量掂量。 封珩抱云杪下马车时,咸清早在府门口候着,一瞧见便小跑着迎了上来,目光触及云杪的面色,声音都带了微微的颤抖:“这是怎么了?小娘子?” 她控制不住地责怪自己:“都怪我没有时时陪在小娘子身边,怎么煮个粥都要用那么长时间,我……” 咸清不停歇地说了一大堆自责的话,云杪想让她放心些,又不知匡修白的酒里到底加了什么东西,自己的气力一点一点地流失掉。无法,她只得去扯封珩衣襟。 封珩了然,对咸清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咸清莫名放了心,想着若是云杪真出了什么事,封珩定不是现下这般淡然的模样。云杪被轻微地烫一下他都是要慌要急的呀。 习武师傅说是软骨散,会意识混沌、浑身无力,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坏处了,药劲过了也就好了。 封珩点点头,视线从云杪的发丝缓缓向下移至她的脚踝。头发是散乱的,衣衫领口处微湿,其余地方还是整齐,只是略微有些发皱。 他眼里藏了任谁也读不懂的情绪。 郡王府外本暗暗围着一圈黑影,云府传来消息后又很快撤离,悄无声息的。府内匡修白并未意识到,他等在书房,身边的亲侍带了巫师来,那人刚踏进门,匡修白便一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 那人身上酒气未消,被扇了一巴掌后脑子昏昏涨涨的,指着四周:“谁敢动我!我是圣上亲册的巫师!” 匡修白冷眼看他,抛出一句:“废物。” 他被派去北疆,说什么找长生殿长生仙长生果的。他向来不信这些,只觉可笑。在北疆待过几年,忽闻快灭绝的巫师巫术之类,这不就同那长生仙异曲同工么。他寻了许久方才寻到一位老巫师,可惜自己到时那老巫师已灯枯油尽,只剩个无脑的徒弟,不过起码是有些能力在的,他也就带了回来。 哪知这货是个没底的,喝了几口酒就胡言乱语,当众说什么圣上信的不过是他的一些小技俩。若不是自家府上的人拦着,这人怕是要将世上本无长生的事定死了。 匡修白后槽牙一直磨,恨不得将面前的醉鬼撕烂才好……不过今日有一事令他诧异,自己未曾想到封珩会直接闯进酒楼,连面上的平和也不想维持,直白地就说要算账,还是要一笔一笔地算清。 他笑,这帐怎么算得清呢?他想起封珩抱起云杪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更有些放肆。虽说不知自己会不会赢,但有了牵挂的人必然会输,何况封珩的牵挂对外还是他的亲姐姐呢。 夜很深了。 封珩陪在云杪床前。云杪被灌了软骨散本就无力的,现下也是困得不行,一双眸子张张合合地不稳。他拉着她的被角往上提了提,轻声道:“姐姐睡吧。” 云杪听了话,就要合眼,将闭眼时又恍惚看到封珩眼里泛着红。 ……哭了么? 她气息弱弱地,出声道:“封珩……你近些来……” 封珩以为她想说什么话,俯身过去,侧着脸,耳朵偏过去。 云杪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你……你看着我……” 封珩身形一僵,转了下头,蓦然对上了云杪的目光。 ☆、第四十九章 极近的距离,封珩甚至能感受到云杪的呼吸。不过一瞬,他又快速地往后撤了撤,垂下眼眸。 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眸子中闪着些水光,云杪看清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一阵一阵地泛酸。片刻,她唇瓣动了动:“我没事的封珩……” 封珩眼皮微抬,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道:“你睡。” 云杪也是半分坚持不住,尽管心里一直叫嚷着说别睡呀再等等,身体却在封珩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决绝般地昏睡了过去。 那一瞬封珩很快地伸出手触上了云杪的胳膊,挽留似的拽住了她,手指都发着颤。随即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云杪只是睡着了,于是松了手,须臾又不自觉地去感知她的鼻息,浅浅的稳稳的。 终于,他将手慢慢垂了下去,头也微微低着,一副颓然之态。 自回府知晓云杪不见了他的情绪就一直压着制着。怪自己,明明答应了她说要早些回府的,却在宴上耗着时辰算计那个匡修白带回来的巫师。他若能早些回来,云杪该是在欢喜地吃他带回来的炙肉,还要夸着,说他带回来的最好吃呀,谁也比不上的。 他迟了,她人就在地上落着,连发丝都脆弱。若是再迟些呢……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在心里念着,是他不好,是他不好,日后绝不会再迟。 本是极为燥烈的,去酒楼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血腥,他要匡修白死!眼里全是浓稠的化不开的杀意,在路上就吩咐人将郡王府暗暗地围住了,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待走进酒楼,瞧见那地上的人,心蓦然就沉下去了。 他可以孤注一掷,云杪不可以,他要好好护着她的啊。于是极力地压制心中的暴烈,去抱她,带她离开。 他也不知云杪是那样轻的,身子单薄,自己轻而易举便可将她放进怀里。她唤他,说回府吧,眼里满是担忧,他想云杪是怕他惹了匡修白,怕匡修白回头就咬他一口。 即便是回府,中了软骨散的人啊,还是要强撑着,告诉他她没事的。 封珩熄了灯,在黑暗里坐着,周身也沉寂如夜,唇紧紧抿着,面色阴晴不定。直至天擦了亮,窗外的晨光轻轻沾在他的衣角,这才起身离开,悄然地。 云杪沉沉地昏睡了许久,再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掀开床帐,眯着眼透过窗子看外面,天色灰蒙蒙的。嗓子发干,说话的声音微哑,她习惯性地叫了声“咸清”,没人应,也没人走过来。 自己裹着衾被下了床,脚踩在地上还是有些软绵绵的。她缓慢地移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入喉,嗓子滋润了许多。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门扇开开合合,随即里间的门也开了。咸清端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见云杪下了床,急忙放下手中的白瓷碗去扶她:“小娘子怎么就起来了,师傅说要多养养力气的。” “不碍事的,”云杪扯了扯嘴角,“封珩呢?” 咸清挽着云杪往床边走:“午时宫里来人叫走了,也不知是何事。不过要回来怕是路上得耗些时候了。今早天还是晴的,过午就又落了雪,现下还飘着呢。” 云杪点点头,回到床上。咸清点了灯,屋子里亮起来,云杪一下便看到了木椅上放的纸袋,是炙肉。 咸清顺着云杪的视线看过去:“是昨夜珩哥儿带回来的,早凉了。” 云杪心疼了:“我该吃了再睡的。” 咸清:“这也由不得小娘子啊。” 她把汤药端在云杪面前:“小娘子要同我说说,昨夜里是怎么一个人就出了府门的。” 汤药冒着热气,夹着苦味,云杪微微皱了皱眉:“有个小丫鬟传信说封珩喝多了酒,在路上,非要见我……” 咸清神色凝重:“可知晓是谁?” 云杪摇摇头。既出了事,她自是想到有人特意要害她,只是她当时着急,没注意那丫鬟的腰牌,好似是没挂腰牌的,且小丫鬟一直垂着头,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虽说对她来说看清模样也没用处……总之,一点儿特征也不知晓就是。 事后这样想来觉着自己简直没脑子,轻易便被人骗了去。可小丫鬟说的是封珩呀,是封珩,是以再没什么脑子去冷静思考了。 咸清料想也是这个结果。小丫鬟么?府上的丫鬟不老实的就那么几个,她隐隐约约猜到会是谁。此时拿不出什么证据,只得日后多留意些。 云杪憋着气一口将药灌了下去,咸清甚至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就单是惊喜。前些天云杪害病吃药都是封珩在旁看着的,她知晓云杪定不肯吃药,兀自将药放到封珩手里就不再管了,封珩自有法子让云杪吃药。如今瞧着云杪倒是颇为利落,大有进步呐。 咸清举起大拇指夸赞云杪,夸张得有些虚假,云杪咽着药没忍住就喷了出来。所幸还保留些理智,隔过咸清吐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地,里间的门就又开了。封珩站在门口处,手里还提着份炙肉,亲眼见着地上黑乎乎的一片,不动了。 云杪脑子里瞬间闪过封珩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姐姐不吃药便没有糖水,日后也不会有炙羊肉炙猪肉。” 她觉得嘴里更苦涩了。 云杪僵着脸,咸清扭头,诧异道:“珩哥儿就回来了?我还当要许久呢。” 封珩点头,大步走进来。他身上穿的不是官服,白白净净的一套,瞧着该是回府有一会儿了。 待他近了,云杪指了指地上的药:“不怨我的,是咸清要逗我。只有一口吐出来了,只有一口。” 咸清:“……”我可没有。 封珩目光携了柔和:“好些了么?有力气么?” 云杪颔首:“好些了,也有力气,可以嚼得动肉。” 封珩笑了。人是馋坏了。 害病了一阵,好不容易好了又出了事,一日都没吃过什么。没来得及进肚子的都要好好补回来呀。 ☆、第五十章 云杪双手接过封珩手里的纸袋,指尖掌心尽是暖意,连着心也安定不少。她捧着袋子默默地吃,封珩就默默地看,屋内的暖光打在二人的脸上。偶尔云杪喂封珩吃一两块,动作自然,封珩咬肉的动作更自然。咸清垂眼做隐形人,只当什么也没看到。 封珩并未待太长时间,有下人通报说江大人来了。江大人,江鸿光,也是朝廷新贵,同封珩走得很近,二人曾一起在怀卷阁读书,那时就比常人要好。 这是咸清告知云杪的,在封珩刚封官那会儿。那几日她总往外跑,听了什么有趣的事就赶紧回来讲给云杪听,说一甲又都是怀卷阁的学生,说缘分什么的真是太奇妙,封珩后一名就是江鸿光呐。 江鸿光何许人也?怀卷阁蒋老先生的外孙子。本不在怀卷阁读书的,后因不服管教,被硬塞进了怀卷阁,总之是个没脸没皮的。封珩不爱与人亲近,也得亏江鸿光这般性子才能和封珩交好。 封珩出了门,在屋内云杪就听见府院一道清朗的声音:“封珩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都说了让你等我,结果溜得比兔子还快。你又没有成亲,急着回府做什么?金屋藏娇了?” 云杪垂眸,看着袋子里的炙肉,忽地就没有了胃口。她想放下不吃了,放到一半时又停住,有些不舍地拿回来继续吃,脸颊两侧撑得有些鼓。 咸清:“吃不下就别吃了,这肉吃多了腻的,晚些时候还要用饭。” 云杪:“不用饭了,这些就足够,我吃得下的。” 世间种种,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杪怕是自己都不知晓为何好端端地嘴里就没了滋味。咸清却知,她不爱吃肉,是爱封珩陪在她身边的感觉。那方才又是为何脸上蓦然就平淡了呢?大抵是因为江鸿光在府院的那句“你又没有成亲”。 你又没有成亲。你迟早会成亲。 云杪莫名其妙失了仙法,没法子找命格星君,想着封珩成家的事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如此,云杪心中还有些庆幸。她知晓自己与封珩间该有个分寸界限的,也发觉自己愈发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要离封珩近些,可若是随了自己的心,是不是会做错事…… 她从前做事都是随心的,如今总是会顾虑许多,每日迷迷茫茫的。 初春时,云府收到了两份请柬,大红底色金字书,是喜帖。云杪还诧异着怎么会收到喜帖,打开来看,竟是郑初瑶和匡玄朗的。 她怔愣了片瞬,脑子乱乱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对匡玄朗的印象,就是大考完那日,她在考舍外接封珩,匡玄朗就站在郑初瑶身边,很俊朗的男子,意气风发。放榜时也见过一面的,虽说是匡修白的弟弟,跟匡修白性子还是有不同。 云杪捧着喜帖正看着,封珩走进屋,目光淡淡地从云杪手上掠过,很是平静地坐在云杪对面喝了口茶。 云杪:“他们……” 封珩:“宫宴那日,匡玄朗求来的。” 匡玄朗自小爱慕郑初瑶,也是为了求娶郑初瑶,才甘愿做个有名无权的学士。如今帝王昏庸,听信谗言,却还保留些理智,觉得郡王府和尚书府结为一家定会威胁到自己。匡玄朗是匡修白的弟弟,又是郡王府的公子,大考一甲,他能做的绝不止学士,可若他一心要娶郑初瑶,便只能做个学士。另立门户,从此与郡王府的干系也小了许多。 咸清道:“匡二公子用情至深。” 是用情至深的,定好日子喜宴前两日便早早地在尚书府和学士府互通的道上铺了一路的红毡。到成亲时,十里红妆,鲜花遍地,两廊动乐,三日宴席,美酒不绝。 街上的人看着迎亲的队伍长长地走过,风光无限,只道郑小姐真是个有福气的,圣上赐婚,得嫁良人呐。 学士府宾客满座,欢声笑语。云杪到后本要被领着与女客同坐的,封珩不许,兀自拉着云杪走到一较为僻静之处。 云杪自己不喜人多吵闹,封珩也不喜云杪在人多的地方待着,怕她被人盯上,怕她识人不便会难受。他无法全然地信任何人,是以将云杪带在自己身边最好。 二人刚坐下,便有人风风火火地离近。那人一身蓝衣:“封珩,怎么坐这么偏。” 他的视线移至云杪身上,朗声道:“这便是你的美人姐姐。” 云杪浅笑颔首示意。 那人随即坐在了封珩身边:“我也要坐这儿。美人姐姐,我大名江鸿光,你唤我鸿光便好。我同封珩可是至交,他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日后……” 话一连串地蹦出来。 封珩看他:“少说话。” 江鸿光安静了,没忍一会儿又开始,嘴巴张张合合的,说在怀卷阁读书的事,说他自己的事,说他同封珩是如何认识的,又是怎么要好的。 江鸿光:“我同封珩很有缘分,大考时在考舍我和他恰好就分到了一间屋子里。先生们将考生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打乱分,这样我们都分到了一起,是不是很有缘分?” 云杪点点头,回想大考时自己化作白猫跳进考舍的事,原来那日的蓝衣服就是江鸿光。 江鸿光还想再说什么,忽有人喊了声新娘子到。几人一同看过去,云杪这才发觉封珩选的位子虽然僻静,视野却极好。 匡玄朗红衣加身,手中握着条红绸带,红绸带那端牵着的新娘便是郑初瑶。头上盖着红盖头,凤冠霞帔,艳丽非常。她跟在匡玄朗身后,亦步亦趋,红毡上莲步轻移。红的鞋,白的底。 月老说郑初瑶有自己的姻缘线,这便是郑初瑶的姻缘。云杪瞧着是好的。 二人进了堂,有人喊礼:“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一人从侧边悄声来,坐在了云杪身边,云杪侧头一看,是郑云昭。 她轻声道:“郑公子。” 郑云昭点头:“许久未见。” 封珩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到是郑云昭,眸色沉了沉。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所有官职均是私设,切勿考究哦。 ☆、第五十一章 云杪并未注意封珩,冲郑云昭笑了笑。 郑云昭眉眼微弯:“云姑娘瞧着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从前多清冷的人啊,笑也不达心似的,总给人种触不可及的感觉。如今真是变了的,这样就很好。 怎么就是亲近许多了?从前她也是很友善很友善的呀。云杪就只当这是客气话。 “公子,你怎么乱跑呀?” 一个小丫鬟忽从郑云昭背后冒出来,声音脆生生的,眼睛又大又圆,很是水灵。她的视线触到云杪,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见云杪没什么反应,好奇地探过身来,一把抓住了云杪的胳膊。 那一瞬,封珩格外警惕着,眼角像能凝出冰来。幸而那小丫鬟的手只在云杪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快速松开了。她疑惑道:“咦?没有了?” 话音落下,郑云昭的扇子轻轻打在了她的手腕上:“小桃,不得无礼。” 小桃不满地撇了撇嘴角。 郑云昭解释:“这小丫头是前些日子才来府上的,莽撞得很。” 云杪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 她微微低头看自己的胳膊,心里想着小桃的话。没有了……什么没有了? 郑云昭是想多待一会儿的,又因着自家妹妹成亲,事情多,加上封珩面色实为不善,很快便要走。走前给云杪留了条红绳,说是旁人赠他的,他用不着,就送与云杪,愿她早遇良人。 云杪接过道了谢,顺手将那红绳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堂内礼成,新人合双。 封珩目光在云杪的红绳上停留,云杪发觉后捏了捏它:“从未有过谁绑了红绳便能觅得良人的,不过是种希冀呀。” 江鸿光瞧着匡玄朗携郑初瑶入洞房成洞房礼去了,扭过身,刚好听到云杪的话,就开口问:“姐姐怎地不成亲?是因为封珩么?” 他本意是想问云杪不成亲是不是为了将封珩带大来着,话说出口显得颇有歧义。 云杪被问得一愣,顿了顿道:“我……没想过成亲的事。” 江鸿光笑:“姐姐这般天姿,不成亲便是好的。若是成亲,跟谁都是便宜了那人。” 他又道:“封珩也是。” 都是天姿卓然,跟谁成亲都是可惜。这么想下去,倒像是在夸他们二人很相配。封珩对这话表示很受用,随即对江鸿光道:“乌影送你。” 江鸿光张大了眼:“莫不是在说笑?真的肯将乌影送我?!” 乌影是封珩新得的好马,极其珍稀。江鸿光觊觎许久了。相比江鸿光,封珩平静,面上不泛一丝波澜,微微点了点头。 江鸿光起身便要往外走。 封珩靠在椅背上:“不吃酒了?” 江鸿光:“还吃什么酒,都有乌影了还吃什么酒,爷现下就去牵马!” 江鸿光走得匆忙,他离开后没一会儿匡玄朗便出来了,周转在男客间敬酒,也是这个时候云杪倏然明白了些小桃的话。 没有了,她能没有什么呢?若是近几月的事,无非就是没了仙法。想到此,她轻轻拉了拉封珩的衣袖。 封珩很快将头侧过来,云杪道:“我想找方才郑公子的小丫鬟,叫小桃的,有些事要问她。” 二人是在学士府不远处看到小桃的,小姑娘手里还握着把红红的糖葫芦。云杪对封珩说她自己去便可以,不用等她了,封珩有什么事就先去做。 封珩拒绝得干脆,不留一丝余地。出过事的,怎么放心留她一个人。此般不行,云杪退而求其次,只说同小桃说的事有些私密,要离他远些。 封珩沉默片瞬道:“可以。” 云杪就要走,封珩又拉她:“只可在我视线之内。” 云杪微垂着头:“自然,我也不想离你太远的。”这是实话,依她如今的状况,在封珩身边待着是比较安全的。她不想给封珩添什么没必要的麻烦,也不会主动说要封珩陪她,这并不代表她不需要。 封珩每日都要出门办事,好几次云杪都想说封珩你不要做官了,就待在云府,哪儿也不要去,就这样待一辈子好了。可她不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左右封珩的选择,路是他的。 小桃见云杪来找她也不意外,嘴里继续嚼着糖葫芦。云杪走近,她还往云杪手里塞了一串大的。 她眨眨眼:“天上尽是些糕点,人间的吃食真是不一样。” 云杪眸光微动:“你是?” 小桃:“姐姐不认识我,是命格星君请我来的。姐姐知晓郑云昭是翎羽仙吧,我便要来取他的命,送他回天呐。” 云杪:“……什么时候?” 小桃眼珠子转了转:“没想好,我得先在人间玩够了……还有件事,我来时命格星君让我告诉姐姐,说什么因果相依,姐姐如今的境遇均是姐姐自己选的,也不全是坏事,姐姐日后便能明白。我瞧着大约是说姐姐失了仙法的事。” 云杪闷闷道:“这便是半点也不打算助我的意思了。” 小桃想了想,指了指那边站的封珩:“姐姐喜欢这个哥哥吧,这个哥哥看来也十分喜欢姐姐,他会护你的。” 云杪没有仔细思量小桃的话,目光转过去在封珩身上停留。他只立在那里便自成一处风景。他护她么,从来该是她去护他的啊。 —— 学士府的喜宴至夜里才结束,封珩喝了些酒,虽说不醉,还是想透透气。二人便走路回去。 封珩身上带着酒气,便刻意同云杪保持些距离。脑子清醒的,问云杪:“姐姐最近有心事么?” “啊?”云杪在走神,封珩一句话将她拉了回来。她摇头:“没有。” 封珩不说话。好多天了,云杪都无精打采的,像是被什么事情压着。 云杪扯了扯嘴角:“真的没有,就是有些无聊罢了。” 话毕,好几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从二人身边经过,手里都捧着花。一个小男孩跑过去又停下来,转身将手中的花全抛在了云杪和封珩身上。 “嫁新娘,娶新娘。新郎新娘,两情久又长!” ☆、第五十二章 许是觉得好玩,小男孩喊完这话,那几个小孩子都停了下来,男孩女孩全将花往封珩和云杪身上抛,随后嬉笑着跑远。 云杪懵懵的,又被小男孩喊的话弄得脸上发红,掩饰性地低下头去拍自己衣裙上残挂的花瓣。 封珩半道截住她的手腕,不准她拍掉。声线清润道:“花童送的福气,自己会落的,若是拍掉便真的没有了。” 云杪“噢”了声,封珩顺着她的手腕向前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道:“今夜有长明街,去看么?” 云杪:“……去。” 手握得那么紧,打定主意要去的,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长明街云杪见过的,每到什么大的节日的时候,那一整条街都会点各式各样的花灯,直到天亮。只是过节时不管在哪儿都热闹,这样便显得长明街也不是那么独特。 今日匡玄朗郑初瑶大婚,长明街的花灯五步一长串,从楼上悬下来,周边还系有长条的红布。长街两侧摆出许多小摊来,街上的人尽是些年轻的男女,成双成对的。 封珩和云杪走在街上,俊男俏女,很是吸睛。路边的小贩就喊:“公子啊!瞧瞧这簪子吧!姑娘们都喜欢!” 封珩拉着云杪走近,金簪银簪玉簪木簪什么材质的都有,做工精致。 小贩:“姑娘看看呐,这些样式都是近日京城里最流行的,谁戴谁好看!” 封珩微微垂首看云杪:“喜欢哪支?” 云杪目光流转,最后定在角落一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玉簪上。小贩顺着云杪的视线看过去,将那支白玉簪取了出来:“这支好看,就是太素了些。” 封珩接过,盯着簪子看,忽笑:“素净也好,不会过时,方得长久。” 云杪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旁侧卖香包的大娘笑道:“姑娘再来看看香包呀,送与郎君,好让郎君时时挂念呐!” 云杪轻声道:“……不是郎君……” 大娘笑:“我知晓我知晓,是还未成亲的郎君嘛。姑娘家羞怯,小郎君你来挑呀!” 封珩就真的过去了,云杪跟着他,瞧了瞧那支白玉簪,又觉得自己确实该送封珩些什么的,于是侧头问封珩:“喜欢香包么?” 封珩:“嗯,你挑。” 云杪扫过布面上挂的一排香包,屈膝挨个认真地挑选起来。 摊后正对的是一家绣坊,顶楼的绣娘早些时候不慎清水打湿了一张红丝方绸,才绣了亮片在上面,顺手就晾挂在了撑窗的支竿上,这会儿全干了,绣娘忘了收,丝料滑过木支竿轻飘飘地往下落。 云杪在布面上比对着,最后伸手取出一只白底蓝花的香包,转身拿给封珩看,眼前忽地就蒙上了一片红。 封珩心下一动,手执白玉簪抬手缓缓挑起红绸一角,再翻上去,下面便是悄悄供在心尖上的人的脸。花灯红帕映花颜,封珩心跳得厉害。 离二人较近的大娘咧开嘴角:“真是吉日吉时呐,这就礼成了?” 卖簪子的小贩也笑。 封珩将手垂了下去,耳根泛红,深藏的夙愿开始在体内不管不顾地翻滚升腾。 云杪还处于茫然的状态,一只手将那红绸扯了下来,抬头看看顶楼,窗口绣娘探出头来招手:“姑娘拿好,我这就下来取。” 云杪点点头,另一只手提着挑好的香包在封珩面前晃了晃:“这只,喜欢么?” 封珩:“喜欢。” 云杪:“那就这只了。” 绣娘取走红绸,云杪一眼望长明街望不到头,不想再走下去了,就对封珩道:“不逛了吧,回府呀。” 封珩点头:“嗯。” 走了几步云杪停下:“要不要买些吃食带回去呀。” 封珩点头:“嗯。” 云杪又摇头:“还是算了,今夜应是吃不下的,不如回头买新鲜的。” 封珩点头:“嗯。” 接下来云杪问封珩什么,封珩头脑发热地只管点头,云杪说什么都是,说什么都对,说什么都行。 云杪察觉到不对劲微皱着眉看封珩:“你怎么了?”莫非其实是醉了的,这会儿才酒劲上来? 封珩不吭声,半晌才道:“困了。” 困了?眼睛亮得堪比街上的花灯,这是困了么? 云杪凝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更加确定了,他不是困了,是醉了,这是酒劲上来了,封珩酒量太差了啊太差了。 二人静默片瞬,云杪加快了脚步:“既是困了便快些回府歇息吧。” 路途不短,云杪走快了,封珩跟着她步子也迈大。封珩跟得越紧云杪便走得越快,云杪走得越快封珩便跟得越紧,到后来变成你追我赶似的,气氛莫名有些焦灼。云杪险些就觉得跟在自己身后的是只吃人的野兽。 到府门口时云杪气息都不稳,咸清正巧开门,她便冲了进去,边往里跑边指了指身后的人:“咸清啊,快,熬些醒酒汤去,封珩喝多了。” 咸清往云杪身后看,封珩缓步走来,气息平稳,面色平静,半点也没有喝多的迹象。 这…… 封珩淡淡道:“去熬吧,我是醉了。” 咸清:“……” —— 封珩忙的时候云杪接连几日都见不到他一面,别人家做官也从不这样忙的。匡玄朗郑初瑶大婚后他便不分昼夜地在外面做事,比之前更甚,日日不得闲。 “封珩会累死么?”云杪问咸清。 “求小娘子盼珩哥儿点好。” “你不知我有多盼着他好。” 话本子都没从前有趣,咸清近来每日都给云杪讲些奇闻异事。有一日咸清从外回来,犹豫半天斟酌地开口:“小娘子……郑公子失踪了……” 云杪被茶呛到,止不住地咳,咸清忙来轻拍她的背。 云杪断断续续地问咸清:“你,方才,说什么?” 咸清神情语气都凝重:“郑公子在自家府里莫名消失了,连同他新使了几个月的贴身丫鬟……听人说,郑公子屋子里还有瓶毒呢,没用尽的……” 云杪扶额。 小桃这也太不会看时机了,郑初瑶可是成亲还没多久,这便带走人家的哥哥么? ☆、第五十三章 咸清:“现下好几个府满城地找人,郑公子生死未卜,不过没见着人也算是有一线希望吧。那个丫鬟该不是什么好的,说不准就是她害了郑公子。人心难测,小娘子上回不也是被丫鬟骗出去的么?日后往自家府里招丫鬟务必要招些家底清白的……” 咸清越说越觉得丫鬟什么的起了坏心思实在可怕,这就要出去将丫鬟召在一起训话。 云杪捏着茶杯转了转:“过几日郑公子若还是没什么音信,你便陪我去学士府一趟。郑公子出了事郑小姐会很难过。” 其实多半该是没有音信的,后几日也就真的没有任何消息,郑云昭连同小桃人间蒸发了一样。 学士府门外的守门面色都肃重,说自家夫人近几日都不见客的,后进去通报一声才开了门。 咸清跟在云杪身后,一家丁领着二人拐进了花园。花丛交错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影,走近了才见郑初瑶轻靠在木椅上,神色疲乏带有些憔悴,想来为着郑云昭的事操碎了心。 云杪走进来时匡玄朗刚巧离开,只留了个一闪而过的背影。郑初瑶瞧着云杪来眼睛亮了亮,起身招呼云杪坐下。 咸清将一木盒放在桌上:“郑小姐,这是江南来的新茶,醒心健神呐。” 郑初瑶笑了笑,携些许勉强:“谢过云姐姐。” 云杪目光柔和:“郑公子可有消息么?” 郑初瑶垂下眼眸,微微摇头:“满城都找遍了的,圣上都惊动了,还是没有音讯。这几日又派人往其他地界去寻了……” 她眼里闪着水光,云杪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郑公子与人为善,吉人天相。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定会遇难呈祥。” 云杪不知怎么安慰人才好,只能说些好听的话。她知晓郑云昭和小桃去了哪里,却不能说,心里觉得还是要看看郑初瑶,这事她该做的,总要尽一份力。 郑初瑶点了好几下头:“愿真如云姐姐所言。” 云杪想了想又道:“其实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过好当下才是真,要照顾好自己呀。” 郑初瑶抬眼看向云杪,不自觉地落了几滴泪:“我知晓的。” 没有帕子,云杪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沾郑初瑶的泪,哪知郑初瑶泪越涌越多,云杪有些力不从心。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匡玄朗不知从哪儿出来了,手里握着一团软巾,俯身轻拭郑初瑶脸上的泪滴。 云杪瞧了瞧匡玄朗来的方向,那边似也是有一处供人歇息的地方,原来匡玄朗一直都没有走,就陪着郑初瑶的。匡玄朗是真对郑初瑶好。 郑初瑶哭到最后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云杪也不好再待下去,说要走,郑初瑶忙推了匡玄朗去送她。 不是多长的路,稍稍离郑初瑶远了些匡玄朗便开了口,突然地:“云姑娘可知晓封珩最近在忙什么?” 云杪迷茫:“他……做官了,自是在忙做官的事……还能忙什么?” 匡玄朗静默片刻,低声道:“回去云姑娘须告知封珩,树大根深,那位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莫操之过急,稍有不慎,恐会将自己交代进去。” 云杪听了匡玄朗的话眼皮止不住地跳,还想再问清楚些。匡玄朗却摆摆手,什么都不肯说了。 封珩在忙什么呢?他从来不说的,她以为都是公事,也从来不问。匡玄朗说那位,那位是……匡修白?是了,封珩说要算账的。 可匡玄朗不是匡修白的弟弟么?他怎会提醒封珩……云杪忽想起匡修白从北疆回来那日街上的人曾说匡家二位公子貌合神离……不过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云杪急着回府,进门便问封珩回来了么? 府上的人都是摇头,云杪便吩咐人去将封珩找回来,说她有急事的。咸清拦住了,圈住云杪的胳膊让她冷静些。 咸清:“珩哥儿向来懂事有分寸的,小娘子该信他,他应自有打算。” 云杪:“那……” 咸清:“好了,小娘子还是安心等珩哥儿回来呀。” 话这么说,晚间封珩还是不见人。云杪吃不下也睡不着,咸清给她点了香,天蒙蒙亮时才勉强睡了。 这日皇宫大殿上做了一场法事,匡修白带回来的巫师摆阵点蜡,嘴里喃喃地读些旁人听不懂的符咒。夜间阴风起,吹乱了长桌上的纸符。巫师一双赤目盯着红月缓缓升起,随即转身朝身披黄袍的残朽道:“圣上,血月出,天象异,有异心者。” 黄袍老人冷哼一声,拖着陈旧的身体往偏殿走。匡修白紧随其后,老人点了几柱香,颇为虔诚地供到了一张画像前。 匡修白看着那画,瞳孔缩了缩。 老人沉沉地开口:“前些年朕派你去北疆寻长生仙长生果,便是这位仙人,三番几次地入我的梦,说朕是天生的帝王,该得长生,经久不衰。此次异变,不论是谁有异心,朕定能斩草除根,安然而过。” 宫人悄声来,递了丸药给老人,老人就着清水饮下,刻意朗声道:“巫师这长生丸朕吃了许久,越发觉得自己精神有力了!” 老人笑,匡修白也笑了,声音低迷,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二人往殿外走,匡修白又回身看了一眼那画像,微眯起了眼。 是云杪呀,看那画上的眉眼,多美。他怎么也没想到仙人就是云杪。她是使了什么手段迷了帝王的梦,让帝王铁了心地要派他去北疆寻长生仙的呢? 想来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他,多年前她就算计他了。多年前,在他盘算着收了云府的那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巧,还是说云杪聪慧么?聪慧到早先知晓了他的意图,还精准无比地设计了他? 他冷笑,这也就骗些蠢货。所以,她究竟是什么人…… 匡修白目光一点一点阴沉下去,面上却维持着平静。 真是可惜。他想。 本来还想了结了封珩后留下云杪的,毕竟是百年难遇的美人。如今看着还是罢了。 ☆、第五十四章 封珩回府的时候云杪刚睡下才不足一个时辰。咸清跟在封珩身后,絮絮叨叨的。说近日是有多忙啊,怎么都不着家,说云杪很是担心他,说昨日去学士府了,问他知晓么。 派人暗中护着的,怎会不知晓。 封珩:“她呢?” 是在问云杪。不知从何时开始,封珩提及云杪都不叫姐姐了,只是简单地“她”字一笔带过,似是刻意避着这个称呼,在云杪面前也叫得少了。 咸清:“天擦亮才睡下的,这会儿还没有醒。” 封珩“嗯”了声,径直朝云杪的屋子里走去。他越发不守分寸。咸清不提醒,想来说什么也是无用的,那便放任他去。 云杪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白光赤血,白得刺眼,红得也刺眼。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眼见着封珩白衣渗出大片的红,自己却寸步难移,靠近不了分毫。直至他最后一丝气力消失殆尽,眼中没了光泽。她大骇,浑身发着抖,周围尽是冷意。 终惊醒,一身的冷汗。云杪坐起身,稍稍缓了缓,才意识到是做了一场梦。如此,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她低垂着头,恍惚间被人揽入怀。 那人一只手轻抚她的脊背,轻声道:“做噩梦了么?没事的。” 是封珩。云杪无力思索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单是听到他的声音,感知到他的存在,便不自觉湿了眼眶。 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寻求慰藉般。 咸清是来里间取东西的,东西没取到,门轻开了一道缝,就看到封珩和云杪似是交颈而拥。云杪贴在封珩的肩头,封珩触着云杪的腰背,缠绵缱绻。 她心下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忙悄声合上了门,随即出屋,站在门外守着。 云杪在封珩肩头靠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想到自己这般是不该,于是往后撤身子。封珩的手却不松,还紧了紧,就在云杪的背上,力道加重,将云杪又按回了自己身上。分明是贪恋,嘴上却冠冕堂皇道:“姐姐身上凉,怕便多抱一会儿。” 云杪的脸唰地红了,又进退不得,趴在封珩的肩上,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头脑愈发清醒,浑身不自在。封珩感知到云杪的僵硬,片刻,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 云杪退离了封珩的怀抱,男子周身特有的暖意消散,自己衣衫也不整,她快速拉起衾被披在了身上。而后垂头,手不着痕迹地贴在脸上冰了冰,是要说正事了。 她抬眼,嘴唇动了动:“封珩……你近日是在忙什么?不要再对付匡修白了吧,不能相安无事么?匡修白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他若是要害你……” 封珩:“我会小心。”说完这四个字,他慢慢去握住了云杪的手。凉凉的,像她现在的模样,胆小而忧虑。 她从前不这样的,她从前什么也不怕,可如今她失了仙法,无法好好地保护封珩,这才提心吊胆,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是为他。 云杪有些丧气,封珩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温柔而安定,承诺他会没事,生像是在同一个小孩子讲话。 封珩太平静,平静到云杪觉得一切都真的只是自己过虑了,觉得日后日子还会这么安和地过下去。 终归事与愿违。 翌日傍晚,咸清急匆匆地回府,道封珩午间在宫前大道上截了圣旨,现下此事京城都传遍了。 宫前大道,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老老少少的就见一容貌迤逦英姿飒爽的白衣少年策马拦住了出宫宣旨的公公,一手夺过那卷黄色蚕丝布。公公从马车上摔下,颤颤巍巍地起身。 少年侧目,神色冷峻:“得罪,后果我自悉数承担。” 语毕,他手执圣旨疾速往宫里去,徒留宣旨的公公一人在大道中央立着,手指发着颤说不出话来。 几十几百年都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惊了在场许多人。哪有圣旨刚到宫门口就被人截回去的,可不是破天荒头一回么。而京城少有人真正谈论道那少年拦截圣旨是多大的罪过,人们口口相传的,均是少年的天人之姿,亮了多少人的眼。 云杪听闻此事,手中的花枝落了一地,想问咸清是什么圣旨封珩要拦,想问她封珩现下出宫了么。本是慌乱的,指甲掐进肉里尽力去镇定,最后只问了一句宫中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咸清摇头:“暂且还没有。” 云杪:“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失了失神,缓缓蹲下身去捡地上散落的花枝,捡也不稳,索性便丢了。 等至深夜,还是没有任何音信,封珩也不见踪影。派人去问了江鸿光,他亲自来,只让云杪放宽心,说封珩无事的。 夜色愈浓,云杪眼里似是没了光,一点点消沉。 咸清:“小娘子先回屋歇一会儿,江大人说珩哥儿无事定是真的无事。我就在府门口等着,珩哥儿回来定叫他先来看你。” 云杪心里不安,便是在哪里也不安。不过她回屋想必咸清会稍稍安心些,于是听了咸清的话。 进屋后云杪察觉有些不对劲,屋内空气中竟散着微微的酒气。里间未点灯,黑暗全然笼罩,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外透进。 她泄了胆,只站在里间门口稍稍观望了一眼,随即转身准备叫几个人一同进来,哪知方才转了一半便被一只手拽了进去。 那只手力气很大,轻而易举把云杪按在了硬邦邦的门板上,紧接着有具沉重的身体压过来,完全将她钉住。灼热的呼吸覆盖在她的脖颈处,低哑的声音传来:“姐姐……” 云杪诧异:“……封珩?你怎……” 话未说完,温软的触感自她脖颈传开。云杪一抖,本能地避开。封珩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指腹从她的发丝穿过,唇瓣蹭过她的下巴直直地压住了她的。 云杪睁大了眼,慌忙挣扎着去推封珩。与此同时,不知哪里来的咸咸的水顺着封珩的唇渗进了她嘴里。 ☆、第五十五章 云杪动作一顿,缓缓伸手,纤细嫩白的手指微微弯曲触上了封珩的眉睫。他的眼下湿湿的,泪一滴一滴地落。 谁会这样呢,一边做荒唐事,一边掉珍珠泪。怪也怪不起来,若有丝毫的拒绝都显得自己是个冷漠的恶人。 云杪心针扎般地疼,封珩压着她的唇,生硬而莽撞,似是带着极大的痛楚,只要二人能紧密些,再紧密些。 良久,云杪喘不过气时,封珩结束了这一漫长而苦涩的吻,头埋进云杪的脖颈间,喘着气,却不发一言。 云杪感受着封珩的鼻息,手静静地垂在身子两侧,有些无力:“……你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封珩听到云杪的话猛然圈住了云杪,携着鼻音,乞求似的:“我们成亲好不好……我们成亲吧……姐姐……我会对你好……” 他看她,目光灼热又小心翼翼。 云杪听到“成亲”的字眼,心忽地狂跳不休,大脑一片空白,想逃离,却被封珩禁锢得严实。 满身酒气也不知醉没醉的人在失控疯狂和隐忍克制的边缘徘徊,还是怕吓到她,最终将自己的情绪都压了下来:“从前,便希冀你是我的……” 云杪浑身一颤,抬眼。封珩继续一字一顿道:“如今,这般私心,只增不减。” ……这便是私心么……这样说,自己也是有私心的,也心念着,封珩可不可以一直一直一直只陪自己一人。 封珩静静等待云杪的回应,云杪极慢地理着自己的思绪。那些思绪,千丝万缕,不留分毫余地全然偏向封珩那边,更是不自觉地找了无数个自己可以同封珩在一起的理由。 她依然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却想到一条即使她对封珩没有半点情爱也同样能说服自己和他相守的因由。封珩没有姻缘线,他若是求姻缘,对方也必然要是没有姻缘线的人。满天下,唯一能确定没有姻缘线的便是自己。 云杪垂眸,没有过多言语。 她踮脚,身子微微前倾,胳膊前伸轻轻地反抱住了封珩。 封珩身形一僵,反应过来头脑都发热。 封珩:“……你应了么?” 云杪半仰起头:“你醉了么?可是胡言乱语来的?明日清醒了再将今夜说的话重新讲给我听好么?” 封珩低低地笑:“我日日讲给你听。” 云杪脸上发了烫,沾了封珩的酒意,醉了似的。 咸清觉得云杪和封珩有些不对劲。昨夜里她就在门口等着,还不见封珩回府云杪就来叫她,说不用等了,也不说是为何。今早瞧见封珩竟在府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心情颇好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刚拦过圣旨的人,看来是没出什么大事。云杪的眉目相较往常也舒展了许多。 一切好似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咸清心里却隐隐不安,有什么东西变了的,她有感觉却想不出。后来注意到封珩看云杪的眼神,这才恍然大悟。 怎么往日那双眸子里压着制着的情啊意啊都□□裸了,她看着都险些羞怯,云杪却惯了似的不动声色,联系那日二人相拥的画面,怕不是早已定了情…… 这一认知让咸清一时无言,不过早先便想过这种结果的,现下接受得也是快,只是担心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不知轻重地说出去将云杪封珩形容得不堪,是以二人在一处时她总将丫鬟家丁们派去做别的活儿。 她操心至此,封珩却磊落,没打算遮着掩着的,日日夜里回府换了衣裳都要去云杪屋里坐坐,才贴近的人就喜欢守着彼此,哪怕什么都不做。 咸清心里暗怪,哪有日日夜里去女子闺房坐着的人呐,怎能不叫人起疑。 这日她等在屋门口,那清白颀长的身影一现,她便凑了上去:“小娘子今日累,早便歇下了,珩哥儿也早些睡吧。” 封珩看了眼门窗,还映着光亮的。 咸清也顺着看了眼,面不改色道:“昨夜做了噩梦,今日说什么也要点着灯睡。” 封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质疑,转身离开。咸清亲眼见着封珩的背影消失,悄悄地松了口气。 云杪正在屋内练字,她对字有种莫名的执念,时不时会想起来要练一练,在天宫便是如此,只是年年岁岁也不见长进。 封珩翻窗进来的,个头那么大的人,翻窗翻到一半卡住了,不肯轻易往回返,又还想在云杪面前保持什么良好形象,硬是不出声,折腾了许久。云杪习字习得专心,未注意到窗边的动静,再抬眼时正巧瞧见封珩解脱般地从窗口越了进来,发丝有些凌乱,白皙的脸上微微染着红。 但凡是长眼睛的都能想到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封珩偏如松如竹地立着,当刚刚的事不存在。云杪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封珩顿感挫败。 云杪上前去理封珩的头发:“怎么翻窗去了。” 封珩的心慢慢静下来,头低了低,顺着云杪的动作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缱绻的模样。 云杪掌心微痒,心不知怎么也跟着痒痒的了。每当有此般奇妙的感觉,她都只在心里暗怪,是封珩的原因,他太撩人。 封珩垂着眼眸,不再有什么动作,耳根悄悄地泛红。 从前巴不得日日贴在云杪身上,能多亲近些便多亲近些,芝麻点大的机会都不肯轻易放掉。如今二人心意相投,反而羞怯了,活生生的少年样,多生涩似的,拉下云杪的手轻轻握住,半天憋出一句:“在做什么?” 云杪就领着他去桌前瞧自己写的:“字好丑。” 桌上左边放着封珩的字,右边是云杪自己临摹的字。其实云杪的字不丑,秀气的,只是她偏爱潇洒大气的字,封珩写的一笔一划恰好都是她想要的样子。 封珩想起大考前云杪给他送笔,那时他不在,后返回书房门口就见云杪拿着笔在自己的字上悬空描摹。 他从未见过她那般认真的神情,仿若他的字是珍宝,多想一步,就仿若他是她的珍宝。 ☆、第五十六章 他只管将心中所想都列为奢望,然云杪确是将封珩的字当珍宝来看的,先前是真的欣赏字,后情意愈浓,自然难能纯粹,见了他的什么都要含着三分情,那字瞧在眼里也就愈发好看,谁也比不得的。 云杪的指尖轻点在皮纸上,沿着字的边边移了移,又拾起笔依着感觉写了一个字。不满意,轻轻摇了摇头。 刚想放笔,封珩的手抚了上来,臂膀环在她身后,用了力道引导她行笔,低声道:“是这样。” 二人贴得近,云杪呼吸都没了分寸,心道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练字,手把手地教全然起不到作用,此种情形任谁的注意力都不会在字上吧。 封珩看字的走向,云杪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眼前修长白净的手挪动。 他可真好看呀,手也是,玉似的。 云杪渐渐走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封珩在自己耳边道:“这样慢慢来就好,也不是很难对么?”她回过神,视线一转,纸上已然多了好几个字。 “啊……是……”云杪支吾,“……我瞧你手上有茧,是练字练的么?” 这话是转移话题的,封珩手上的茧她早便知晓,只是从没问过。她感慨:“下功夫方可成事呐。” 封珩眸光闪了闪,似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日清晨,丫鬟家丁们早起做活儿,远远地看见自家少爷一袭白衣执剑而舞,在空旷的府院中,谁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出剑、回身、挽剑、旋转、挑剑,每一个动作皆是流畅利落,本就清姿卓然的人更熠熠生辉。风景靓丽,好些丫鬟家丁不约而同地因此驻足,还有些稳得住的,他们不忘自己手上的活计,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斜着眼睛往封珩这边瞟。 咸清从外采买东西回来,就见人片片散散地围着,凑近看,竟是封珩在舞剑。她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封珩是什么意思。从前习武师傅想教他功夫,云杪那边无论怎么也说不通,他的功夫便是瞒着云杪学的,往日练武不都是在偏院么,怎么今日就如此张扬了? ……难不成是刻意想云杪知晓的? 她默了默,将下人都赶去干活,自己则去叫云杪起身。 习武师傅起得晚些,打着哈欠走来,见原本围着封珩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封珩还在行云流水地动作。他笑,这般花里胡哨一瞧便是耍给姑娘家家看哄姑娘开心的。 习武师傅:“怎么?瞧上府里谁了?这剑耍得跟求偶似的……” 封珩:“……” 习武师傅看封珩不停,一招一式又实在漂亮得紧,心痒痒了,想着自己许久未跟封珩切磋过,腰带紧了紧就跳到封珩身边与他交起了手。 但凡有关云杪的事封珩总会带些执念,他一心只为云杪能看到,是以云杪不来万万不愿收手,习武师傅跳进来后封珩就势扔了剑同他搅在了一起。 没想过多纠缠,招招直击要害,又恰到好处地停住,最终平手。习武师傅直道是自己懈怠了。封珩颔首,转身之际习武师傅踩起地上的剑扔向封珩,利剑擦过封珩的衣摆,随即那片衣摆飘飘乎落在了地上。 他笑得开怀:“你输了。” 不过一瞬,他又笑不出来了。 云杪站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像是他欺负了封珩似的。 ☆、第五十七章 习武师傅擦了把冷汗,上前几步拽住了封珩的胳膊:“我可没有欺负你。” 封珩瞥了眼地上的衣摆。 习武师傅不可置信地看他:“你也当我在欺负你?!疯了么?大不了赔你一件就是。” 封珩挑眉。 习武师傅摆摆手:“都走都走,一家子人都这么小气。” 封珩低笑一声,捡起地上的白色衣摆朝云杪走去,到云杪跟前时将手中的白条条举给她看:“衣服破了。” 多委屈啊。 咸清在旁嘴角一抽。 这是示强不成便扮可怜了。 云杪轻扯过封珩手中的衣摆:“改日去铺子里多做几件好的。” 声音清脆,不大不小地刚好能落入习武师傅的耳朵里。随即云杪自然地牵起封珩的手腕离开,微微仰着头,完完全全一副封珩背后强大靠山的样子,看得咸清好笑。 云杪牵着封珩边走边道:“咸清说厨房新做了甜饼呐。” 封珩笑,心变得软软的。 没一会儿,二人经过院中的石山,忽闻石山的小石洞内传出几声绵软的猫叫。 云杪停住脚步,手指了指:“有猫。” 她松了封珩的手跑过去,弯腰小步钻进小石洞。是只白猫,身子被夹在了石缝里,可怜兮兮的。云杪小心翼翼地伸手缓缓将它拽了出来。猫乖乖的,解脱后冲云杪轻轻叫了声,还在她的手指上蹭了蹭,而后窜了出去。 云杪也转身正要钻出去,却见封珩挡在了石洞入口处,蹲着身子,整个将云杪笼罩。他往里凑了凑,光线被遮住,小石洞暗下来。 相顾静默片刻,云杪开口:“封珩?” 封珩不应声,一只手揽过云杪,张嘴精准地咬在了她的唇上,力道不大。突如其来,云杪自是没任何心理准备,下意识抖了一下。封珩捏了捏她的手指,又安抚性地在自己咬过的地方蹭了蹭。 小孩子偷吃糖似的,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机会,温存了好一会儿。待出去时眸色都水波潋滟。 咸清之后见到封珩和云杪,看他们面若桃花,心念着大约是甜饼吃好了,要多赏厨房做事的人些银子才好。 云杪想着封珩衣服的事,也没耐心等到改日,左右没什么事做,午间去成衣铺仔细挑了几件衣裳。打理好出了铺子,听闻周边新开了家酒楼,叫什么醉霄楼的,口碑不错。 云杪同咸清到时醉霄楼里里外外地人山人海,她即刻打消了留下用饭的念头。没料到酒楼的小二太过热情,还没等她们迈步便迎了上来,引着她们拐了好几个弯角,最终停在了角落的一间厢房门口。 因在边角处,看着清净些,云杪也就没拒绝。咸清点了几道招牌菜品,很快陆陆续续地摆上了桌。 正吃着,隔壁厢房来了几位男子,带着读书人的意气,彼此寒暄了几句便聊起了名人大家一类读书人常谈的话题。本与云杪无关,哪知他们最后东扯西扯地扯到了朝政上。 “听说了么?最近朝中好些大臣参匡大公子的本,从前的旧账大的小的都翻出来了,这匡大公子怕不是要失势。” “我瞧没那么容易,郡王府的势力根深蒂固,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话可不能说得太早,那位新贵,封珩封大人,最近越发得圣上青睐,前几日还在宫门前拦了圣旨,这般放肆圣上都未怪罪下来。试问此种境况全身而退的满天下能有几人。风水轮流转,朝局怕是要大变样了。” “这,你们可知封大人截的是何旨意?值得拿命去搏的?” 那桌人的声音忽低了下去,云杪放下了筷子。封珩相关的事,她比谁都关切。不是没有问过圣旨的事,封珩藏得深,他不想说,自己定是不能逼着他说。 咸清见云杪不吃了,心领神会地悄声走到了隔板处,耳朵轻贴过去,听着那边的话,神情渐渐凝重。 那边似是停了话音,咸清挪步过来,微微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说,隔壁声音又大了起来。 “封大人正得势,大好的前途,莫不是要毁在他家那位姐姐身上。” “可惜啊可惜。” “可圣上不是没追究么?” “一次不追究而已,大逆不道的事,圣上岂会一直容忍。” 剩下便只是叹息。 云杪猜到了些什么,两只手紧紧交叠,指节泛白。 咸清:“……先回府吧。” 马车平稳地驶在路上,入夏的时节,云杪身上却发凉。 云杪:“……他们说了什么?封珩截的圣旨是什么……” 咸清斟酌地开了口:“他们说……圣旨是为小娘子和匡大公子赐婚的,据说是匡大公子在圣上面前求的旨意……这些人一瞧便是些读书人,他们定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这话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云杪:“那,后来呢?又说了什么?” 咸清本以为云杪不会问到此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顿了顿道:“说小娘子和珩哥儿亲密无间,不该如此的,于礼不合……” 实际上那话不知比这难听多少倍,咸清只拣还能听得过去的说。云杪封珩的事旁人没道理知晓,现下竟能在坊间传起来,多半是有人故意散布的消息。 云杪从来不在乎什么于礼不合,可他们说于礼不合便是大逆不道,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封珩就毁了……那她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八章 原先,原先想是圆满,不曾想可能会因此害了封珩。 “其实……感情是最容易变的了……”咸清默了默道,“一时的浓情蜜意并不代表日后的长久恩爱,世间多的是人终究相看两厌。” 云杪:“……你早知晓我同封珩的事。” 咸清:“我日日跟在小娘子身边,稍稍用心便看得出。……珩哥儿年幼孤苦无依,是小娘子将他从乱葬岗那般骇人的地方救回来,他心里自是爱小娘子的。可爱与爱也不同,若要结为夫妻,那便是一世相守、不离不弃,珩哥儿许是也没分清自己心里对小娘子究竟是何情意,只心念着要对小娘子好……” 云杪垂眸:“封珩不是这样。” 若真如咸清所说,只管对她好便是,无须过多亲近。她还是,信自己的感受。 云杪话说得意料之外地坚定,咸清回过神来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彼此揣着心思,一路没再说过什么。 半盏茶后马车停在府门前,咸清掀帘,瞧见另一辆马车也在门口停着,她轻轻“咦”了声:“珩哥儿今日回来得早。” 云杪心里沉沉的,没多少起伏,甚至是不愿面对,想着躲开他吧,先不要见了,也是这样做的,云杪径直往自己那屋走,却还是在路上碰到了封珩,和……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倒在地,封珩似是顺势半蹲着俯在了她身上,显得女子格外娇小,她两只细白的胳膊穿过袖口圈住了封珩的脖颈,封珩一只手按在地上,看不清神情。 多亲密。分明是一瞬的画面,却像是延续了许久许久,久到云杪眼睛觉得累,酸酸麻麻的好难受。 咸清:“阿若!” 阿若略带惊慌地扭过头,手还在封珩肩头挂着。封珩抬头,云杪别过眼,不再多看,从地上的二人身旁经过,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封珩按在地上的手下面是只白底蓝花的香包,云杪挑好送他的。他握紧起身,大步靠近云杪,想拉她,手几乎是刚触到她的衣袖便被她避开了。 云杪:“别动我。” 语气本是淡漠得不行,话音落下却终归不忍,她停下脚步转身:“我,我有些累,现下想休息了……” 封珩:“方才……” 云杪此刻半点不想听这些,偏执而任性地摇头,鼻尖一酸,嗓子轻微发涩,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我回屋了,有什么事晚些再说吧。” 封珩:“……好。” 手中的香包紧了又紧,亲眼看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是回府来取些要紧的文书的,顺道就想看看云杪在不在,想看看她在做什么。谁知路上遇到个丫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朝他这边倒。 他不管的。 可那丫鬟倒下的一刹将自己挂在腰间的香包扯了下来。 那夜云杪送他的。 他多宝贝的东西啊。 被人毫不怜惜地拽了下去。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立即俯身去捡,那丫鬟就不知死活地环上了他的肩。 ☆、第五十九章 少年清白,反应过来就单是厌恶,面上要多冰冷有多冰冷。 一刹那,咸清的声音传过来。 他抬头,云杪也在,视线与他交错开。她不看他,他就慌了。心急地想拉拉她,还想抱抱她,想告诉她他只是要拾香包的,那个丫鬟跟他没有半分干系。 云杪浑身写满了拒绝,不让碰,也不让封珩说话。说自己累了,想休息,还带着微微的鼻音,不住地摇头。她这般模样,封珩哪里还会思考。 好,怎么也好,她说什么都好。 少年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小厮等不及来喊他,说该走了。他这才迈开步子。走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小厮也回头,心道那分明是一片空地啊,封大人是在看什么呢? 阿若绝不可继续在云府待着了。咸清是这样想的。宫宴那夜云杪被自家府上的丫鬟骗去匡修白那里,包括封珩云杪的事莫名散扬,她都怀疑跟阿若有关。这些先且不说,如今撒野竟撒到封珩身上了。 傍晚时分,府内的活儿都差不多做完。咸清很快将手下的小丫鬟召集起来,当着众多人的面,杀鸡儆猴样地将阿若所做的出格的事件件细数过来,直道留不得她。 云府待下人并不苛刻,主家大方,在云府赚的银钱不知比旁家高出多少。若是被云府赶出去,怕是在哪里都不好找活计了。 都低着头的,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殃及自身。阿若也垂着头,却极平静淡然,丝毫不受影响,不解释也不争取。 要走的人了,站着听人家的训话,像说的不是自己,没有恼色。直到余光触及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阿若忽地上前几步扑倒在咸清脚边,跪坐在地,拉着咸清的手,眼里霎时落下几滴泪来,戚戚哀哀。 她哽咽道:“咸清姐姐……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至少,至少等少爷回府后再说……好不好……” 云杪在屋内闷得紧,心里苦苦的。醉霄楼听到的,回府看到的,多多少少地让她透不过气来,不知所措。想着出去走走吧,走走就会好些。也不记得自己踱了多久,就听见不远处一道哀切的声音。 说什么呢。说让咸清不要赶她走,等封珩回来再说。 云杪抬眼,咸清身前跪着个丫鬟,腰牌上明明白白地刻着“阿若”二字。轻易被一个名字刺痛,云杪受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阿若跟前,蹲下身子同她平视,一双眸子微微泛红:“等封珩回府?为何非要等他回府……等他回府护着你么?” 阿若闭嘴不言,倔强地看着云杪,眼里闪着泪花,默认似的,倒像云杪是个恶人。 多可笑。 咸清被阿若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觉莫名其妙。后云杪来了,她便懂了。 专是要说给云杪听演给云杪看的,不想被赶走,想等封珩回来。这就连着午间的事一并给解释了。是真的,她就是同封珩有什么,情深意重,封珩回来定是要留她的,一副又委屈又恃宠而骄的样子。 无耻。咸清暗骂。她甩开阿若,立即叫人将阿若拖出府去。阿若腰牌被拿下,人低声啜泣,仿佛受了多大的不公。 ☆、第六十章 怕云杪有心理负担,咸清很快道:“阿若这丫鬟本就不老实,不是一回两回了,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也是留不得的。” 云杪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也没多久,封珩回府了。手上的事情没处理完,搁置了,就想早点见到云杪。不是说有什么事晚些说么。少年进门,衣裳都没换直接去找心尖尖上的人。 她等着他呢,要快些才好。 门紧闭着,残阳余晖铺在上面,平白生出几分凉意。 封珩去推门,推不开,纹丝不动。一颗心就悬了起来。于是一声一声地唤,里面的人不应声,咸清却来了,说是云杪睡着呢。 可总也不会一直睡着,封珩想。他就在门口等,云杪醒来一开门便能瞧见他。 咸清亲眼见白日里最后一丝微光消失,封珩立在那里,身影拉成一条线,渐渐融入黑暗中,如同被丢弃的孩子一般。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默默地走开。 夜幕降临时,阿若绕着几条偏僻的小道摸黑进了醉霄楼的后院。 有人等着她。那人身形高瘦,手中随意握着把剑,坐在石凳上。月光轻轻照着。阿若看了他一眼,又垂眸,心道这人单看身形真是同封珩一模一样,难怪宫宴夜里匡修白特地吩咐他去劫走云杪。 几步走近。 阿若道:“苍平,公子呢?” 苍平视线转到阿若身上,目光和声音都是淡漠的:“公子今日不来。” 阿若:“我现下不是云府的丫鬟了,那醉霄楼……” 匡修白答应她的。她站在他那边,阿娘曾细心经营的醉霄楼便能重新开张。只要她替他做事,醉霄楼就会是她的。谁喜欢一辈子为奴为婢呢?她也不过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罢了。 苍平面色没有起伏:“事情结束后该是你的自然都是你的。”话毕,他忽地起身,手上多了一只小瓶,直接道:“喝了。” 阿若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是什么?” 苍平:“喑药。” 他不多费口舌去解释,步步紧逼过来。 阿若慌了:“是公子的意思么?我,我做的事只我一人知晓,绝不会四处宣扬,若是出了事也定不会牵连公子一分一……唔……” 男子居高临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然掐起了她的下巴,生硬地将一瓶子药一滴不剩地灌进她的嘴里,迫使她咽下。 喑药所过之处尽是烧灼感,阿若痛得面目都有些扭曲。 常年为匡修白办事,见惯了恐惧痛苦,即使做着这般狠辣之事,苍平一双燕眸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在松手后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手帕静静地擦拭自己的手指。事后颇有耐心地待在一旁等着,直至蹲在地上的少女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说呢,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什么后果自然也要自己受着。 封珩在云杪屋外不知站着等了多久,只知晓天黑了。天黑了,今晚凉,云杪睡的时候有没有盖好寝被,没有的话害病了怎么办,孙大夫以前就说她身子虚,再小的病也不好受的。 少年脑子里思绪繁杂,最后想着要不要把门踹开,都向前走了几步紧贴着门了,又怕吓到里面的人,还是作罢。转身之际耳尖地听得屋内一声轻响,而后是点灯的声音,门里门外亮堂起来。 云杪自己闷了自己好久,满心酸楚,难过极了。怎么封珩就和阿若纠缠了呢。他若是喜欢阿若,早告诉自己便是,她多明事理啊,才不会百般阻拦,大不了自己与他一刀两断。这样一想,又觉透不过气来,忙安慰自己做神仙的岂能同一介凡人斤斤计较…… 纠结到最后,云杪决定先不要管阿若说什么了,不过一面之词。自己同封珩最亲近,她听他的,她只信他,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他对她那么那么好,肯定不会轻易伤她的心。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她下榻点灯,周围一亮心也开阔不少,又去开门,要找封珩,听听他怎么说。 门开了,少年几乎是一瞬便迎了上来,巴巴的。云杪没料到封珩一直在屋外守着,先是诧异,反应过来嘴角悄悄扬了扬,仰头却拉下嘴角故意赌气似的道:“做什么?” 封珩本要解释午间的事的,脱口而出却是另一番话,问她睡好了没有,有没有好好盖衾被,有没有觉得凉。 云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伸手抚上他的胳膊,尽是凉意。 多大了啊,怎么还傻乎乎地等呢,自己知晓凉就先回屋呀,她又不是不出来了。 纤长的手在封珩小臂处搓了搓,这就能暖了似的又搓了搓,继而云杪用自己的手捧住了少年的手,揉揉捏捏。什么阿若啊闹脾气啊的都抛到了脑后。 云杪:“喝点热汤会好些吧。” 她拉起封珩要走,一步没迈开被少年拽进了怀里。人就埋在她肩膀,轻声道:“我同那个丫鬟什么都没有。” 云杪静默一瞬:“我知晓。” 封珩继续闷声道:“我只是捡香包……你不要不理我……我怕你不理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不理我好么……” 说是累了要休息,分明是没什么可信度的话,他却拼命逼着自己去信。她就是累了,是睡了,不是不信他了,不是不理他了。 要承诺呢,越发孩子气。云杪拍拍封珩的背,哄小孩一般,嗓音甜甜腻腻的:“我最喜欢你了,不会不理你。” 悬着的心因着这话稳下来,那些浅浅的欢喜这才爬上少年的眼角眉梢。 夜深,咸清纠结封珩云杪的膳食怎么弄才好,都是挺倔的人。后见二人并排走来,眉目舒展,她放了心。念着若是不能长久,好一时算一时也好。 ☆、第六十一章 是的,好一时算一时。 醉霄楼的事并非空穴来风,将来还不知有什么难处等着二人。 第二日清早,府上的成茵去街市,路过茶肆,不远不近地瞧见一身量纤弱的女子在收拾桌椅。 正是阿若。 只是她面色苍白,失了魂一般。 有熟客看到生人冲掌柜扬了扬下巴:“近来生意不错啊,还新招了个小丫头。” 掌柜苦笑:“生意还同往日一样。这丫头是个哑的,我可怜她命苦才留下。” 客座上有人眼尖,瞥了眼阿若道:“这不是云府的丫鬟么?怎么哑了?” 掌柜为难,犹豫道:“这不昨日才被云府赶出来么……至于原因……人多嘴杂,还是不说为好。” 先前的那位熟客闻言将手中的茶杯搁到了桌上:“哪有吊人胃口说一半不说的,来,你来,只同我一人说说。” 掌柜慢慢地挪到了熟客身边,脸上虽不情不愿,动作却利落,俯身凑到熟客耳侧,嘴巴开开合合。周围的人看似不在意,暗地里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人们日子乏味,逮到什么不寻常的事便想听一听,再说几句闲话。 到底是离得有些远,成茵听不到那掌柜说的是什么,只见那些人边听边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嘴上“啧啧啧”个不停。一旁的阿若做着手上的活儿,神色悲戚。 阿若是怎么被赶出府的呢。她不踏实,且几次三番妄图勾引封珩,当然还有别的杂七杂八的事,只是单凭前两件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她在府上继续待下去了。可现下瞧着,怎么好像她受了委屈一般。 她还哑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这些话在成茵心里旋了一遍,不过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小插曲,也未料到之后会愈演愈烈。回府后见到咸清顺口提了一句阿若哑了。 咸清一愣,眉头紧锁。 哑了?怎么哑的?昨日才被赶出府今日便哑了,这怎么说得过去,两件事怎么看怎么有关联。 她都能这样想,旁的不知情的人便更能这样想。一传十十传百的,阿若那边原话是什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晚些时候坊间流传的事情来龙去脉早已不成样子。 有人道是阿若无意撞见封珩云杪有染,云杪为了封她的口,将她毒哑的。还有好些人说是云杪封珩有私情,阿若同封珩稍稍亲近了些她便怒了,一气之下害了阿若。 不管怎么说,能确定的好似只剩下可怜的丫鬟和狠毒的主家,最重要的,是封珩和云杪暧昧不清的关系。 起初许多人不信,亲身去茶肆一瞧,发现那个叫阿若的丫鬟还真是哑的。路上碰到云府的家丁婢女,都问你家小娘子不是仁厚么?怎么把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害成这样。 下人们才听了咸清的训话,又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怕祸从口出,都闭口不言。这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心虚了,就是在坐实传闻中的言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云府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些人按捺不住,极为适时地提及当日封珩在宫门口截的圣旨是圣上为云杪赐婚的。前因后果似乎一下子明了了。没有人在意阿若是谁,也没人细思传言中的漏洞,譬如云杪若真是要封阿若的口,让她待在云府不是更为妥当么,何必将她赶出来呢。 众人口口相传的皆是当朝新贵封珩同自家姐姐不顾伦常厮混在一起的事。圣上不是最看重这个么,封珩日后还怎么在朝中立足,搞不好就栽在此处了。 外面谣言四起,咸清知晓,但暂时没打算同云杪说。云杪是女子,所受非议最大,什么罪名都稀里糊涂地往她头上堆,话里话外多是怪她的。怪她勾了少年郎的魂,怪她恬不知耻伤风败俗。 封珩路上听闻这些,面色极冷,踏进云府大门的一瞬又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咸清候了许久,见封珩进门立即跑上前去。封珩边走边低声吩咐:“近日顾好她,莫要带她出府。” 咸清点头,心中庆幸云杪平日里不是爱玩爱动的。她爱什么呢,她爱读读书煮煮茶散散步,咸清有时候觉得她太过清净,有时候又觉得她本该如此。 封珩吩咐完咸清后不再多言,纵步去找云杪,到时就见云杪蹲在一片花影交错处,衣裙散在地上。 人面前有只白猫,那猫乖巧得不像话,软绵绵地压着云杪的裙摆横躺在地上,懒懒地听云杪同它说话,问它是被谁养着的,怎么这样肥,问它还记不记得上回被卡在石山石缝里出不来了。这话任谁都不爱听,小肥猫轻轻叫了声以示不满。 多温暖安和的画面呀,隔绝了府外的风风雨雨。封珩心蓦地柔软,迈步靠近,与云杪蹲在一处,伸手缓缓地摸了摸地上的猫。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云杪抬头,目光触及到封珩,眼睛里就亮起了小星星。她道:“是那日石山里的小猫,你还记不记得?今日又来了,好乖。” 封珩笑:“是乖。” 云杪:“就同从前的你一般。” 云杪:“我好喜欢。” 封珩:“那如今……” 云杪眉眼弯弯:“如今啊,如今……如今越发喜欢。” 怎么说得这么好听。封珩受用地揉了揉云杪的头发,眸中含情。 他道:“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云杪眨了眨眼:“啊?何时去?” 封珩声线柔和:“再过些日子,就在江南住下。” 云杪愣了一下:“你不做官了么?” 封珩:“不做。” 云杪想了想:“我觉得做官好。” 封珩摇摇头:“不好。” 云杪:“你不喜欢么?那……不喜欢就不做好了。” 不喜欢,从来没有喜欢过。 很早很早以前,很小的时候,才一丁点儿大,却日日想做官。想着做官就可以填饱肚子了,就可以不用睡在冰冷的地上了。他不奢望得到谁的庇护,只希望自己可以强大一点。做官多好呀,谁也不敢欺负。 ☆、第六十二章 后来极为落魄的时候遇到了匡修白,旁人都公子公子地叫着,还有叫他少爷的,也有叫他大人的。封珩就明白了,这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人,所以高傲张扬,所以有能力轻易将自己带回府,说收留他,说会供养他长大。 小孩子懂什么,还是受了苦的小孩子。别人稍稍给一点甜头就够了,主动地认认真真地给人家发了誓,一字一顿道时刻都会记着匡公子的恩情,日后定会报答。 瘦弱的小少年被塞进黑屋子前还傻乎乎地想着自己将来要怎么回报富家哥哥才好。而后就见到那间屋子里全是同他一般大的小孩,挤在一起,遍体伤痕,满目惊慌。 他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原来做官还可以做很多坏事。被骗了,被打了,一心只想逃,于是被打得更狠。再逃,再打……最后终于逃出去时,什么真情善意都不懂了,跟乞丐抢别人吃剩的脏东西,捡死人的值钱物件去卖,行尸走肉一般。 直到他在乱葬岗害病快要死掉,小小的身体中隐着天大的戾气。脑子里混沌地想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变成一只厉鬼,他想变成一只厉鬼。 他没死成,也没变成一只厉鬼。又被人捡回家了。那是一个长得如破晓薄暮时天边云霞的女子。他那时候已经很坏了,不管不顾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坚硬和利刺都丢给她。他不信她,误解她,甚至想杀她。然后呢,第二日她还是巴巴地看他,说想收养他。 是收养他,不是收留他,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做亲人的。 是以他被照顾得很好,云杪似乎慢慢地淡化了他的暴戾。再遇到匡修白之前,他都没什么野心,除了对云杪的侵占之心与日俱增。他也没想要做官了,但还是好好读书好好习字给云杪看,为了讨她开心。 蕴着小小欢喜的日子过得久了些,再见匡修白才会一时接受不了,整个人都发抖,就懂得了匡修白可怕到什么地步,只有将此人拖下悬崖,死干净了,旁人才会好过。 真的非做官不可的,真的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 封珩抱了抱云杪:“去江南,我可以只做一个教书先生,我可以日日陪在你身边。” 想很久了,等匡修白的事情结束,他们就去江南,云杪来的地方。那里不会有太多闲言碎语。他教书,她陪他教书。那个时候他有大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教她怎么把字写得遒劲有力。他要娶她。 云杪:“就,不在京城了?做官不是很厉害么?真的不想做呀?” 封珩:“做官很厉害,做教书先生也很厉害,就是只耕田织布,那也很厉害。” 云杪:“都是前途无量么?” 封珩捏捏她的手:“都是。” 云杪心落下来,眼睛发亮:“真好,那我们就去江南!” 她将醉霄楼里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的,夜里都难入睡,不知道怎么做对封珩才是好。现下她便安心了。 说自己从江南来是命格星君嘱咐的,其实她没去过。江南啊,单是听名字就觉得很美的地方。到时封珩会在身边,这样好的事情,她今夜又该睡不着了。 云杪心里有只小人儿在愉悦地转圈圈,笑意愈盛,吧唧一口亲在了封珩的脸上。亲完才知羞,转瞬跑没了影,剩封珩一人在原地轻笑出声。 往后接连几日,那只肥肥的小白猫都会来找云杪。好几次,都是在云杪想出府走走的路上遇到的,生生断了云杪往外走的念头。 这白猫真灵性。咸清想。 云杪不是爱玩爱动的,可偶尔心情好了也会想到出府走走。咸清神经紧绷,就怕云杪出门听了外面的传言。可若是那只白猫在,云杪定会留下来逗它,不会再想出府的事。一来二去,云杪同白猫在一处,咸清便放心。 有一日,天下着雨,小白猫找到云杪,在她身上蹭了一会儿,又仰起脑袋咬她垂下的裙摆。力气小小的,使劲将云杪往外拖。 云杪瞧瞧天色,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下巴:“都下雨了,要去哪儿?” 小白猫喵喵地叫,自顾自地往外走,三步一回头,很快踏进细密的雨幕中,又停下,回头看云杪,像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于是云杪取了一把伞,稳稳地跟在小白猫身后,伞偏向前,撑得合适,恰好一人一猫遮得完整。 白猫循着小路直走到云府偏后门,那里留着一道缝,它小跑过去,灵活地一跳就不见了踪影。 云杪走近,推开门,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白底锦鞋,鞋底沾了些泥点子。视线向上,长身玉立的男子,那身姿像极了封珩,却不是封珩,一双燕眸平静而淡漠。 记忆回溯,云杪想起了宫宴那日雪夜里见到的男子。她险些以为就是封珩,一步步走近才发觉不是。这人……好似叫苍平,是匡修白的人。 眉头不自觉地轻皱,云杪往后退,刚有动作便被面前的男子捉住了胳膊。很快慌了,云杪嘴上胡乱地喊咸清的名字。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人来,二话不说直接同苍平交起了手。云杪趁势要逃,没跑几步又被苍平拽了回去,挣扎中就见方才出现的人倒在地上,脑间插着一根金针,血水同雨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咸清的名字卡在云杪口中,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苍平:“云姑娘,多有得罪。” 淡淡的语气,仿佛杀了人的不是他。话都和从前一样,云杪听着只觉可怕。 苍平捏着云杪的手腕把她往身后的马车上带,云杪的所有抵抗在他眼中都显得徒劳,不值一提。 伞早丢在了地上,雨滴顺着人的皮肤衣衫往下落,激起云杪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苍平顿了一下,动作突然粗鲁起来,很快将云杪塞进车内,随后自己也坐了进来。 “喵。” 云杪闻声抬头,那只白猫竟在车内,此时正试探性地伸出爪子扒拉苍平的衣角。 ☆、第六十三章 苍平睨了白猫一眼,一只手抓起它放到自己腿上。白猫趴着,对他格外亲昵,一瞧就是被他养着的。 云杪抿抿唇,收回视线。 小白猫忽扭头,不远不近地望云杪,眨眨眼,转身跳进了云杪怀里,舔舔云杪的手,安抚似的。 苍平面色不改。 猫懂什么呢,猫什么也不懂。它不会去想自己做了什么事,是好还是坏,只知晓亲近自己爱亲近的人。 他的猫最挑人,傲娇得很,不喜欢的人就真的一眼都不会多看,瞧得上才亲近。所以大抵是同云杪投了缘。 幸而是投了缘,相比其他生硬的手法,他要带走云杪也多了个温和的方式。温和好,温和了人就少些无谓的挣扎。若明知躲不过还拼了命挣扎,只会叫他愈发不耐。总之,少一分抵抗,他便少一分诸如愧疚一般奇奇怪怪难捱的情绪。 车被赶得极快,好几次云杪都控制不住地向侧边倒。即便如此,她还是腾出一只手来将猫护好,只另一只手用来稳住身子。 苍平看到,神色稍稍松动。 云杪知晓自己要被带去匡修白身边,脑子里正飞速思索要怎么逃,恍然间透过车窗帷裳见外面宫墙林立。 不是去郡王府的。 她慌了,纤细的手指扣住车厢内沿,骨节泛白,声音不稳:“你要带我去哪儿。” 苍平:“进宫。” 他的视线在云杪身上落了落,意外地多说了一句:“云姑娘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又补充:“我保证。” 这话没必要同云杪讲,奉命抢人的,又不是做什么好事,压根用不着说话,一字一句都显得多余。苍平话毕才意识到这些,还想再说的都被自己压在了心底,两片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 马车很快停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线延绵不绝。苍平撑伞沿小道将云杪带去了一间偏殿,不大。殿外守着一行人,殿内空荡荡的,空气都因此显得有些稀薄。 要走了,去复命,自家的白猫却缠上了云杪,在人怀里不肯下来了。苍平站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不打算耗着了,转身离开。 临近午间,几个宫人进殿送了些吃食。云杪没动,小白猫睡了一会儿,醒后闻着味道寻去嚼了几块甜糕,回来又趴在云杪怀里躺下打起了盹。 之后再没人来。天色本就不好,殿里殿外早早地暗了下去。偌大的空间,一人一猫,寂寥又不寂寥。 黑暗一点点笼罩,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了,又进来一批宫人,利落地将殿内能点的灯都点亮。云杪看着她们一个接一个有序地退出去,而后听到殿外宫人们齐声道匡大人。 抚着白猫的手一松,白猫敏感地睁眼,从云杪身上跳了下去。 云杪也随之站起身,紧盯着门口。匡修白一身朝服,缓步走来。他身后的宫人垂首,闭门退离。 噙着笑的,匡修白格外愉悦,嘴上不三不四道:“许久未见,云姑娘想我了么?” 云杪紧紧攥着自己衣衫一角:“你究竟想做什么。” 匡修白离近坐稳,瞥了眼旁边放着没动过几分的吃食,笑了,伸手倒了杯清茶:“若是前些年,本公子还真不会做什么。美人嘛,玩几年也就罢了,命还是能留的……可是封珩做官了。朝廷新贵,才做官便忍不住了,明里暗里地同本公子作对,四处笼络官员想把本公子拖下位……还是个不好对付的,给本公子添了多少麻烦啊。” 云杪冷眼看他。 匡修白半点不在意:“宫宴夜里请云姑娘来不过是想玩玩而已,多巧,封珩那时慌得失了分寸,他那点心思谁瞧不出来。本公子这才抓到了他的软肋。” 反正,只要一扯上云杪,封珩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只要死死地捏住这点,封珩迟早败下阵来。所以联合自己从北疆带回来的巫师在老皇帝面前做了场法事,意指封珩许有谋反之心。 这还不够,他故意请旨要同云杪成亲,逼封珩截了圣旨。大不敬之罪,满天下谁敢这样做。到底是少年人,意气用事,说截就截,还是在宫门前,人多眼杂的地方。老皇帝当下不追究,还真就当没事了。实则上了年纪的统治者身心渐弱,最易多疑,早就忌惮不已。 正是好时机,他叫阿若适时在京城散出封珩同自家姐姐的不轨之事。瞧,封珩都敢觊觎自己的姐姐。天生大逆不道之人,不难猜到会有谋逆之心。 期间自然会有不长眼的站出来说二人并无血缘关系。这又如何,云杪收养封珩,将封珩一手带大,半个母亲了吧,这就更不行了。 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到老皇帝耳边时已经不堪入耳。老皇帝只觉封珩危害社稷,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将封珩处死才好。 匡修白转了转手中的杯子。 他可不是封珩,他一向忠心耿耿,关键时刻为圣上献计。现下万事俱备,只待封珩自投罗网。 匡修白轻笑:“快了,云姑娘可要打起精神,好好看看封珩是怎么苟延残喘的。” 他突然放下杯子,起身伸出右手托起了云杪的下巴:“前些年本公子被派去北疆,只因圣上接连几日梦到仙人,说什么长生仙长生果的,还说须派重臣前往……圣上如今还存着那仙人的画像。” 云杪一抖。 匡修白俯到她耳边:“我见了,那仙人同云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呢……真稀奇,云姑娘原是仙人来的?” 他嗤笑一声,一步一步地扯着云杪往殿内的床榻边走,随即用力将云杪压下:“这是我同云姑娘的账,得好好算算。北疆多年,我岂能白待。” 云杪奋力企图挣扎,双手却被匡修白牢牢地禁锢,她拼命摇头,只觉一只大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撕揉。 匡修白贴着她,说是多亏了她。封珩多喜欢她啊,他才有机可乘。 情绪失控,云杪眼中溢出了水。 都是她,都是她害了封珩。她怪自己,无声地哭,喘不上气。 ☆、第六十四章 匡修白轻轻拭过云杪的泪:“云姑娘哭得越厉害,我便越喜欢。” 他又道:“我还是很怜香惜玉的,你听话些,我便不要你的命,好不好。” 云杪细滑的腰带被丢在一旁,顺着床沿滑了滑,一半搭在床上,一半垂在地上。不待匡修白有下一步动作,门外忽传来一声响,有人在外抬高声音道:“匡大人,圣上有要事同您商议。” 匡修白脸色黑了一下,又很快如常,垂眸捏了捏云杪的耳垂,低笑道:“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他下榻,缓缓理好自己的衣裳,脚步踏出殿门的一刹步子微顿,方才传信的人已不见踪影。匡修白回头看了看殿内,吩咐人仔细将云杪看好,这才离开。 不远处有黑影隐在交杂的草树中,匡修白走远后一只白猫从旁边的一棵树上轻跃而下至黑影脚边。 —— 宫口永宁门傍晚时分被打开,门前整齐地列着一支御卫军。只是一支,单瞧气势却不容小觑。 江鸿光带领几辆马车进宫门,没有例行检查。江鸿光父亲是位将军,永宁门御卫军便是自家手下,往日江家人进宫从不轻易拦着,如今几辆马车虽说阵势大了些,江鸿光道车内是地方上要送进宫的贡品,没有过多怀疑,也就开了门。 车辆顺利驶入宫门,拐了道,停在极少有人经过的地方。车帘被掀起,一眼看去几辆车上尽是着深色劲装之男子,个个高大精瘦。 江鸿光径直走到中间的马车前,封珩已经下车。江鸿光拍了拍封珩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现下这般境况,他能说的只有叫封珩小心些,再小心些。 匡修白掳走了云杪,若单是将云杪掠去了郡王府,大不了封珩直接带人去抢,闯个郡王府,后果还担得起。可匡修白奸诈,竟将云杪囚在了皇宫,分明心知肚明,面上怎么也不承认,就是要逼封珩硬抢,往封珩身上强加围宫造反之嫌。 多卑劣的手段。封珩去了便是送死。 他同封珩说了,说不如再等等,再等上几天吧,一定会有更好的法子的。 封珩不肯。云杪一个人被困着,在匡修白的手里困着,匡修白是什么人,云杪受伤了怎么办,害怕了怎么办,谁可以帮她。她受不住的,他也受不住。 江鸿光摇摇头不懂。从前在怀卷阁读书那会儿封珩多稳重啊,做官以后就更是了,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一步一步慢慢铲除匡修白在朝中的势力,封珩不都理智的么,怎么了呢,怎么这就片刻也等不得了。明知是人家给他设的局,是龙潭虎穴,还偏要往里跳。 封珩是文官,江鸿光父辈祖辈势力相比之下深厚的,宫中还算有些可抗衡的人,他想着动用自家的人多少帮封珩一点,却被封珩一口回绝。 是要冒险的,还是极大的险。匡修白既然敢把云杪带进宫,怕是早便得到皇帝默许,说白了二人就是把封珩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谋逆不同寻常过错,稍稍沾边都是罪孽深重。封珩不会将江鸿光随便往里扯,只带了自己手上为数不多的人,似是打定了主意要鱼死网破。府上都安排好了,叫咸清今夜或是明日一早给家丁丫鬟们足够的银钱,就此散了,谁也不牵连。真的就谁也不牵连,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墨色浓云密布,天色愈暗。封珩抿唇,望向远方某一处。探信的人来报,说云杪被关在钟粹殿,一个偏殿,来往的宫人不多,几乎全是匡修白的人。殿外守着一行侍卫军,看似不多,但暗里究竟有多少人暂且还摸不清。 其实哪里需要摸清呢,两边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你死我活么,表面功夫都是做给下面的人看的。 封珩带人四散入将至的夜色中,一行人都是年轻精壮的高手,行动迅猛,到钟粹殿前也不废话,动起手来干脆利索。 云杪听到殿外响起刀剑相撞的声音,于是快步跑到殿门前,隔着门,看不到先前的御卫军守在门外的身影。忽有人逼近,一剑劈开了门锁。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再抬眼,如松如竹的少年,蓦然闯进了她的视线。 少年大步靠近,一手挽过云杪的腰,将她带进了自己怀里。熟悉的气息笼罩,云杪鼻子一酸,双手环上了少年的脖颈:“封珩……” 封珩抱着云杪的手紧了又紧,力气愈来愈大,决绝般的,像是要将云杪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只是此般境地没时间可过多温存。背后很快有人叫他,说匡修白要来了,说御卫军越来越多。他轻轻拍了拍云杪的背,让她跟自己手下的两个人走。 早安排好了的,江鸿光还在永宁门小道等着,会把云杪平安带离京城,送去江南。 所以他呢,匡修白会害死他的。云杪不住地摇头,眼中噙着泪,还带着鼻音,语无伦次的:“不要,你怎么办,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同你一起,我要和你在一处……” 封珩极力克制着情绪,温声道:“我会好好的,我会去找你。”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云杪死死抓着封珩的胳膊不放手,眼周都泛红,泪不可控地往下掉。紧要关头了,怎么也不行,最后急得说了一句,封珩我们一起死。 封珩愣了一瞬,脑子格外清醒起来,狠了狠心,使力将面前的人推开,等在一旁的两个人上前捉住了云杪的肩。 封珩:“带她走。” 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云杪拼了力抗拒,手指才艰难地触及到封珩衣衫一角,又交错掠过,被人合力拽着拖着离封珩越来越远。 封珩这边听着她的声音渐远渐细弱,融进轻碎的雨声,哽咽艰涩,说她不走,说谁也不要死了,说一起走好不好,说求求他了…… 他闭眼,微喘了口气。 想再抱她一次。 可是,可是一分一毫都不能。 ☆、第六十五章 匡修白赶到钟粹殿时殿外已打成一片,他略显诧异,知晓封珩会来,却没料到封珩真就敢只带自己的人来。江鸿光和封珩不是关系好么,他以为封珩会动用江家的人,好歹多一成胜算,结果人真就谁也不牵扯。 真是有情有义。 匡修白冷笑一声,朝身后跟着的御卫军挥了挥手,刻意抬高声音道:“新贵封珩,动武围宫,确是谋反,杀!” 话音落地,黑压压一片御卫军顷刻间涌上前去,封珩数人被团团围住,白光剑影交杂不断。全非鼠辈,男儿个个英勇果敢,却还是被人在数目上狠狠压制,渐渐处于下风,敌人怎么也杀不完,愈杀,愈多。 匡修白清楚,根本不必叫这么多人,封珩跑不掉的,也活不成。可他还记得从前封珩自郡王府逃出去,那么一丁点大,没什么生路可言,还是活下来了。 封珩此人,命硬得很。要杀他,必须不遗余力。 雨势大了,匡修白微眯起眼,看一支剑刺穿了封珩的肩头。他想见封珩流血,可封珩衣色深重,离得远半点也瞧不出。 这不是可惜了么。 匡修白向前走了几步,身侧后跟着的为他撑伞的宫人也随着他的步子前进了几步。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钟粹殿门上,门紧闭着,上面的锁还挂得好好的。他怪宫人不懂事,这么大的场面怎么还把人家姐姐给关着。 宫人了然地应声,这便引匡修白去殿门前开锁,经过厮杀的人群时,匡修白停脚侧头往中间看了一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见又一把剑捅在了封珩的腹部,再抽出,连带出好些血,四溅在空中,再往上,他看到一双冰冷的眸子。 那些人自顾不暇,体力渐渐耗尽,却还是不约而同地护着封珩,硬生生将封珩留在了最后。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封珩被刺得麻木不知痛,身上每一处皆是灼热冰凉交行之感,他一边应付面前的御卫军,一边注意着匡修白的动向,看匡修白迈步朝钟粹殿走,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他停下往这边晃了一眼。 封珩抓住机会即刻从腰间取出一只暗器抛了出去,暗器飞出去的那端是□□只极薄极锐利的半弧刀片圈成的圆环,连着一条细长的银链,另一端执在封珩手中。 只是一瞬,刀片穿过人群直击匡修白的咽喉处!这完全在匡修白意料之外,他眼看着刀片旋来,睁大了眼…… 另一边,云杪被那二人拖着从小道直奔永宁门,二人步速很快。云杪一直哭,情绪几近崩溃,泪没停过,挣扎和抗拒也没停过,满心都是返回去,回去找封珩。 跌在路上了,云杪衣裙尽被雨水沾湿,身子发着颤,整个人狼狈极了。意识到这样走不行,一人俯身去背云杪,没待他弯下腰,杀气自背后而来,二人敏捷地回身。默契地,一人带云杪避开,一人朝来人打了过去。 是苍平。 先前那人同他交手,奉命行事的,急着把云杪亲手送到江鸿光手上,招招式式狠辣,苍平动手从来冷血,二人相持,照看云杪的人见苍平很快处于上风,推了云杪一把,给她指了路,让她一直往前跑,自己则也混打进去。 云杪挣脱束缚,抹了泪,没听话,红着眼转身要回钟粹殿。她将下拖的裙摆提起攥在手心,快步跑在小道上,没什么力气,摔了也硬要爬起来,嘴上不间断地念着封珩的名字,遍身湿污。 最后双腿沉沉挪到钟粹殿前,就见什么东西快速擦过匡修白的脖颈落在了地上,有红色的液体从匡修白的脖颈处喷涌而出,他重重地倒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而下一刹,云杪亲眼看着,不远处,那些人个个张牙舞爪,举起刀剑狠狠地刺进了封珩的胸膛心腹! “不要!” “封珩!” 她哭喊,大步冲过去,奋力推开那些施暴者,被挤倒了,沾了不知谁的血,在浅色衣裙上红得刺眼。她没有力气了,真的再也爬不起来,在地上一点点往封珩那边靠,触到封珩的手指,触到他的袖口,触到他的胳膊…… 他好似没有受伤,衣衫上看不出血色,可是他身下好多红色的水,他的身体冰冷,没有常日的温度。她叫他,他不应声,也不睁开眼看看她。 她想拔掉他身上的刀剑,好几把。 那么凉那么利的东西在他身体里,他肯定很疼很疼。但,她又不敢,怕自己会不小心伤到他。心底有个声音说,不会的,他不会再受伤,他已经死掉了。 不是的……不是…… 云杪摇头否定,撑着身子慢慢坐起,小心翼翼地抱住封珩,就着雨水擦干净封珩脸上的血迹。 “不是说要带我去江南么?” “现下就去好不好。” “封珩大骗子。” “……” 哽咽着,说不出话了,她双臂紧紧箍着怀中的少年。 “……是我不好……” “……都怪我……” 字字句句在口中寸步难行,终无言。云杪垂下头,轻轻吻在了封珩的唇上,混着泪水和雨水,又咸又苦。 …… 江鸿光在永宁门小道等了许久,看雨越下越大,心中不安愈甚,便策马往钟粹殿赶,路上有旁的御卫军也正向钟粹殿方向聚集。 到时,钟粹殿前一片狼藉,新赶来的御卫军忙着抬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其中有匡修白。江鸿光紧抿着唇,四下看去,不见封珩和云杪的踪影。 都道封珩死了的,可是尸首呢,匡修白的尸首都在,怎么偏就封珩的不在。 凭空消失了。在场的御卫军这么说。 没人肯信。 总之要么是看花了眼,要么是做了没底的梦,否则哪有人会凭空消失的。时间一长,真正在场的御卫军也都怀疑起自己,最后统一认定,那日是有人早将封珩的尸首抬走了,都结束了谁会注意这些。 至于云杪,一直守在封珩身边的人。 大约是跟着封珩去了。 是个,用情至深的女子。 ☆、第六十六章 花神宫内有棵根枝粗壮的灯笼花树,被南祝呵护得很好,枝叶茂盛,这几日花树开了灯笼花,花瓣圆润娇憨,到夜里花蕊处会散出暖粉色的灵光。 南祝说,同天地灵物多接触接触有益于仙法的恢复。 他接云杪回天的,那时她紧紧地抱着一个死掉的人哭得悲恸欲绝,面色苍白,只一双眼睛红肿得不像话,也不知究竟落了多少泪,总之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在人间待得久了,怕是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都进了花神宫,还不放怀中的人,直到亲眼看着少年渐渐消失,手上空了,抓不到握不住,脱了力,呆呆地问他封珩会去哪儿。 去哪儿呢,九神子来的,历悟归来,自然还是要做他的九神子。她呢,被诓着陪人凡间走了一遭,因插手凡人恩怨陷因果业力以致仙力尽失,所幸仙基还在。 南祝不打算告知云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事得容辰自己来说。所以他告诉云杪,封珩成仙了,日后在天宫就能见到。 云杪在花神宫待了许久,就坐在灯笼花树下,手里拿着那支封珩送她的白玉簪,翻来覆去地看。 翎羽来找她的时候,唤了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想什么,后来清醒些了,就边听翎羽说话,边轻轻摩挲那簪子。 翎羽说,人间历悟归来的神仙从没有将凡尘之事放于心上的,不过一瞬的光阴岁月,这都放不下实在有失神仙的体面。她此次去往人间也可算作是一次历悟,该丢弃的自然要丢得彻底些,莫要辜负了往后的日子。 还有旁的话,很多很多。云杪听得耳朵要起茧子,不明白翎羽怎么变得这般啰嗦,从前不是惯会看人心的么,谁都能被他哄得喜笑颜开,怎么现下说的全是她不爱听的。 末了,翎羽问她:“你可明白?” 云杪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翎羽见云杪说完话视线又不自觉地移到了手中的白玉簪上,摇摇头,微叹声气:“你还是不明白。” 他是恰好赶上了,容辰历悟的当儿他也在历悟,做了十几二十年的郑云昭,不知晓容辰利用云杪脸盲同命格星君骗她下凡的事。若他早知晓,定当场就揭了容辰的谎,可待他回天之际云杪在人间时日已久,且对封珩的情意愈深,他只得旁观。 如今云杪回来了,还被蒙在鼓里,心念着心尖尖上的人,以为封珩只是封珩。其实就是人家给她设的局,她不知情,还乖乖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值。 就是不值。 翎羽还想说什么,命格星君和月老互相拉扯着来了。一个两个的都是共犯,没打算给他们好脸色,翎羽向来温润的脸上结了冰。 命格星君和月老有些发怵,怎么说呢,也清楚自己帮容辰做的事不是什么好事,自然就心虚。 云杪见命格星君和月老都来了,以为他们同翎羽一样也是絮絮叨叨要劝自己的,便在他们开口前提早摆了摆手开始表态。 云杪:“二位仙君不必多言,我知晓,也明白的。” 命格星君同月老面面相觑。 云杪刻意放缓了语调:“我深知,凡尘一切皆为虚妄,只是大梦一场,是以,万万不会将人间过往放于心上。” 她往旁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紧接着跑没了影,留下一句极快的“二位仙君大可放心”。 两位仙君呆在原地,顿时不放心了。 容辰费了多大功夫啊,人家神仙下凡历悟都是要大富大贵一世无忧的命格,容辰偏选了个天煞孤星命比纸薄的命格,他要这命格的时候可并不确定云杪就一定会被说服去凡间。说白了讲,若是起初云杪坚持留在天宫,谁又能逼她去凡间呢,到时还不是容辰一人在凡间饱受苦难。 现下好了,什么虚妄什么大梦的,云杪这样想,容辰所做的一切都算白费。 两位仙君不懂了,云杪回天宫时不是还哭得昏天黑地么,还能说放下就放下,说看开就看开? 命格星君思忖片瞬,转头看向翎羽:“方才就翎羽仙在这儿,翎羽仙教她的?” 翎羽:“如何。” 命格星君噎住:“……这,这,翎羽仙说这些做什么,明知九神子……” 翎羽:“我为她好。” 自然是在说云杪。 月老在一旁表示不满:“翎羽仙这算哪门子对她好,我瞧着是想坏了九神子同云杪仙的姻缘……” 翎羽淡淡地掠了他一眼:“仙君不是牵了红线的么,原来仙君的红线不过如此,轻易便能断了。” 人见人爱的好神仙,挖苦起人来简直一针见血,刀刀致命。月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躲在角落深呼吸,直道不跟小仙计较。 云杪出了花神宫,拐了道,朝重华宫的方向走。她打听过了,新飞升的神仙都会被神纪阁记录在册,封珩既是成了仙,神纪阁内定有他的仙衔名号之类。 她想见他,想确定他真的好好的,心里念着,半分也等不得了。 神纪阁在重华宫旁,她对神纪阁没什么印象,重华宫却记得很清楚,那是九神子容辰住的地方,她去过。 其实只去过一次,她的记性不好,同记不清旁人的脸一样,对识路也不大擅长,但重华宫去过一次就再也没忘。那次也只是送年幼的容辰回宫,小孩子贪玩,在云海内迷了路,她恰好遇上,便带他出了云海。 而后小神子抓着她的手不放了,哭哭唧唧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哼哼着说害怕,不敢一个人走,要她送。 九神子是小神子的时候是个分外难缠的小孩子,吵得她头痛。他拉着她的手,弯弯绕绕地拐,拐了好久才到重华宫。 到后小神子指着另一边道:“姐姐,这边直接连着云海和重华宫。” 所以为什么要绕远路。 云杪神情复杂。 小神子聪颖,知道云杪想什么,指完路仰着脑袋看她:“姐姐我喜欢走多点路。” 云杪面无表情:“……哦。” 云杪:“我不喜欢。” ☆、第六十七章 直来直去的,也没看在人家还是小孩子的份儿上就让着点儿。 那个时候云杪也才几千岁,刚化身仙体不久,比起天宫的其他神仙来小很多,天性凉薄的主,又被同样天性凉薄的南祝照看着,性情冷淡,做事随心,不识人情。 她不管面前的人是位神子,就觉得小孩子是故意的,故意绕远路耍她玩呢,兜兜转转走了多少路啊,这样想着,自然面色就不怎么柔和,语气也生硬。 小神子眨了眨眼,道:“那下次不走远路了好不好。” 没有下次。云杪心里回了句。 她往前轻轻推了容辰一把:“回吧。” 小神子闷闷地“嗯”了声,不太情愿地往前一点一点挪着步子,走了几步回头,方才那个冷冰冰的姐姐已经不在了,他默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小跑着往重华宫去,腰间挂的神玉叮叮当当地响。 云杪就在不远处一根柱子后面,亲眼看容辰进了宫门才离开。是小孩来的,所以管了就要管到底。 也是因着这件事,那日清清楚楚地记得了从云海到重华宫的路。 云杪按着记忆里的路线行至重华宫,路过时,重华宫内有位仙侍正巧走出来,二人对视一眼,仙侍眸子亮了亮:“云杪仙来找我家九神子的么?” 不待云杪开口说话,那仙侍已然来到云杪身边,颇为熟稔地挽住了云杪的胳膊,将她往重华宫带。 云杪同容辰在天宫有些风流韵事,从容辰莫名截了云杪的披帛系在自己腰带上开始,二人的关系在旁人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怎么看怎么暧昧。 云杪绛云殿的仙侍知分寸,只当是外界胡言乱语,容辰重华宫的仙侍却个个将传闻当真的,见了云杪都亲近得很,恨不得早日把重华宫绛云殿合为一家,容辰也从来不解释,任自家仙侍胡闹。 早便如此了,云杪很是苦恼,来的路上还想着一定一定不要遇上重华宫的人,更不要遇上容辰。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很小心了还是被人给碰了个正着,说要带她进重华宫,要请她喝上好的茶。 仙侍兀自忻悦:“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云杪仙了,云杪仙来得巧,我家神子刚从凡间历悟归天,近日都没什么事……” 其实是心疼自家神子了,去凡间也不知历悟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浑身血伤。别人家神仙历悟就是换个地方享清福去的,归来时要多光彩有多光彩,自家的呢,身份尊贵极了,却偏被折腾成了那个样子,叫人难受。 重华宫的人都知晓容辰历悟去了,宫里的主子暂时不在,下面的人多多少少比平日里懈怠些,所以就没能及时发觉容辰回宫了,是恍然间看到有人从容辰的寝殿走出来,凑近去瞧了,没敢相信那就是自家神子,说句惨烈也不过分,虽说人间带回来的伤不碍事,但一眼看上去着实触目惊心,何况有的伤口还在细密地往外渗血。 慌慌张张请了医仙来,医仙门都没进,隔着窗扫了一眼,随后浅浅地翻了个白眼,说这点伤有必要么,找人陪一陪得了,就跟小孩儿摔倒似的,哄一哄,保证你家神子欢喜。 找谁呢,这就立马想到了云杪,要去请人来的,才出门便碰上了,这不是缘分么。 云杪有些着急,没怎么细想仙侍的话,只是忙着推辞,说她是去神纪阁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先走了。 确实急了,使力挣了仙侍的手,说了好几声抱歉,往神纪阁方向去了。不远,重华宫旁边,几步路就到,一般没人来的,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阁楼,精致极了。 云杪推门进去,一小仙童迎上来,引她寻了新飞升成仙的人的名册。翡翠色的玉轴铺开来,散着淡淡的灵光。云杪一行一行地仔细看过去,没找到封珩的名字,手心莫名地开始发凉,第二遍再看时,身后忽有人走近,步子轻而稳。 她找封珩的名字找得入神,人都离她很近了,一只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她扶着卷轴的小臂上,她才反应过来地一颤,擦着那人的衣袍转身,刚好被半圈住,抬眼,落入眼眸的是一张眉目灼灼的脸。 ——那是她在心里描绘过无数次,好怕自己过后就忘,时时努力去深记的面容。 “……封珩……” 云杪轻念出声,伸手,缓缓触上了来人的眉睫:“你好不好。” 容辰倾身贴近面前的人,又在听到那声轻轻的“封珩”后身体一顿。片晌,他将云杪完全拥入自己怀中,道:“都好。” 他身上好多伤,他流了好多血,升仙了就真的全好了么,他惯会隐忍的……云杪不是很放心,手往下落了落,抚到他干净的衣袍,紧接着碰到了一件生硬而清润的物什,叮当一声响,动作顿时滞住了。 容辰也一僵,而后云杪开始推他,二人距离拉大,容辰腰间挂的特有的神玉就全然暴露在了空气中,与之相伴的,还有他腰带上系的一段披帛。 一切昭然若揭。 云杪脑子里很乱,不会思考了。她有些无措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裙,说自己认错人了,九神子莫要见怪。 说完就慌乱地往外走,容辰拦了她,拉着她的手不松开,要解释,不给她留一分一毫的余地,就是要她看清认清。 太可笑了。 云杪想起了笔官殿里存着自己抄写的一纸诗词,想起了笔官说他爱仿旁人的字迹,还想起了月老送她甜桃酒,想起了命格星君说她醉酒改了凡人的命格,还有方才,那仙侍说自家神子才历悟归天……所有事情串起来,云杪艰涩地说不出话。 她觉得自己真傻。 轻易被人骗去了凡间,直到方才,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记不清旁人的脸,就这样被戏耍。 这些她都不在乎。 可是,可是她真的好喜欢封珩,现下她却被明明白白地告知,封珩不是封珩。容辰还是容辰,封珩却彻底不在了。 云杪的眼睛里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水积着,雾渐浓,马上就要溢出来。 ☆、第六十八章 容辰见云杪落了泪,才开了头的解释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再怎么解释都会显得苍白。 是。他设计了她。 云杪微红着眼,问容辰为什么要骗她,他还是封珩么,问他有几分真心。 容辰轻沾她的泪,不知怎样告诉她才能让她相信,他对她最不缺的就是真心……他觉得她忘了好多从前的事,或许还记得,只是不愿去想起。 他还几百岁的时候,小孩子心性,就喜欢到处跑。那日,一个人走着,看到天宫边有一处云海,云霞绚烂,太过夺目以至于自己未经思考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好多云层,好多粉霞,像是在梦里。他伸手去抓,那些云雾躲着藏着四散开,很快,又再将他团团围住。他追着那些云雾跑,冲散它们,再看它们汇合。 跑了好远的,累了回头,四周是无边的空茫,只他一人,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很怪,哪里都通着,可哪里都出不去。 耽搁了好久,终于知道害怕,抹着泪走不动了,就蹲在地上,腿酸了又坐下,口中呜呜咽咽的没停过。 云杪大约是被自己吵来的,因为她向他走来时面色很冷,可这丝毫不影响她惊艳自己当时还并不漫长的年岁。在他无助的时候,云里雾里朦朦胧胧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说带他离开。 他的模样像在使性子,像是无礼的、胡乱哭闹的、不懂事的小孩。 他觉得面前的姐姐一定是这样想的,但其实他是害怕才那样,他想告诉这个姐姐他平日里很乖的。 最后也没说,这个姐姐太冷了,她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仙。他见过的女仙面上总带着甜软的笑,至少看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可是这个姐姐不笑。 容辰觉得云杪不喜欢他。 小孩儿一个,意识到可能是这样后顿时委屈了,还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小孩儿,心里挺傲气,就想是怎么回事,旁人都喜欢我,你凭什么不喜欢。 此等不服气是要讲出来的,容辰酝酿了一会儿,都想好怎么说了,就先问云杪知不知道他是谁,她肯定不知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冷冰冰地对他,而后他再告诉她自己是九神子。 准备好问了,牵着云杪的手轻轻往下拉了拉,随即,对上云杪视线的那一刹被人眼里的薄薄凉意驱退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觉着自己丢了脸,不再抬头看云杪。 但是不甘心就这样呀,缠着云杪,让她送自己回宫,刻意绕了好远的路。 这次真的是在使性子,就是闹呢。到地方了手轻轻一指,告诉云杪,那边直接就可以过来,面上扮得乖巧,说自己喜欢走多点路。云杪显然不吃这套,生硬地说她不喜欢。 而后,离开得格外利索。 她可能会不放心,再回来看自己一眼,所以容辰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往宫里跑的时候听到自己身上的神玉叮当地响。 他早先忘记了神玉的存在,这时才想到云杪定是知晓他是神子。她知道,只是并不看在眼里。 单是这样想想就很伤面子,小神子被打击到了,回宫后第一件事就问宫里的仙侍,天宫有位十分清冷的女仙,可知晓她是谁?仙侍脱口而出道是绛云殿的云杪仙。 出了名的。 是以,她天生如此,并非是不喜欢他。 后来的日子,容辰常去绛云殿。第一次是悄悄溜进去的,趴在窗口看到云杪在吃一盘白糯的米糕,神情颇为悠然。他盯着那盘米糕看啊看,猜想大约是绛云殿的米糕不同,不然怎么冰块儿似的人吃着面色就柔和了呢。 他走了下神,再瞧时,云杪已端着那盘米糕走到了窗前。她推开窗,将米糕搁在台子上往他那边移了移。 云杪:“吃。” 云杪认不出容辰,被中间的墙挡着也看不到神玉,就觉着近日天宫的小孩愈发多了,现下又是一个,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米糕呢,估摸着是想吃了,想吃便给他,但愿他不要和上回的小神子一般难缠。 容辰愣了愣,伸手抓了一个送进嘴里,香甜的味道从口中长延至心里。 果然,他就知道,绛云殿的米糕跟别处不同,好甜好甜。 都是女仙,都是米糕,怎么云杪就偏偏不同,怎么绛云殿的米糕就偏偏不同。 他不懂,不懂就自己找答案,日日跟在云杪身后,甩也甩不掉。 其实云杪的日子是枯燥的,不是在绛云殿就是在云海。若是南祝在,她还会去花神宫坐坐,可那段时间南祝闭关,花神宫空了,她便也不去。 无趣而孤寂。 小神子不嫌。 他熟悉了云海的每一处,熟悉了绛云殿的每一处,熟悉了云杪,知晓云杪记不清旁人的脸,就跟自己的父神讲自己搞不清哪位神仙是什么职位,要是每位神仙都能有自己的腰牌就好了。 天帝最小的儿子,多受宠啊,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并非什么大事,当日天宫大大小小的神仙便陆陆续续地挂上了腰牌。 云杪发觉后眼角眉梢微弯。 她欢喜的。 她只是面上冷,实则好多事情都不懂,总是迷迷糊糊的。两个都是一干二净的心,很容易就靠近了。 容辰还是小孩子时是一个小太阳,浑身光热,对云杪好得大胆而张扬,大了些性子就往回收了,依然找云杪,却稳重许多,不玩不闹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陪云杪说说话。 “今日父神和母神吵架了。” “吵得好凶。” “不过没事的。” “我知晓,他们爱彼此。” 云杪拣着茶,忽然就停下了。 她不懂。 情爱…… 南祝早同她说过,不知情爱最是缺憾。 她小心地问,什么是爱。 容辰对上她的眼,耳朵莫名烫了起来。 他默了片瞬,道:“本能。” 是本能。她永远都无法体会。 云杪略微失望地垂眸,就听到容辰又说了一句话:“姐姐想知晓,日后我教你。” 神子都是说一不二的,真就把这事时时记在心上。想好了法子,没顾及后果,现下就被人质问了,问他有几分真心。 全部。 全部都是真心。 姐姐你信不信。 ☆、第六十九章 季昔到神纪阁门口时就见云杪脚步有些凌乱地小跑了出来,眼角还红着,没理他,兀自出去了,他心道不妙。 方才去南祝宫里,听闻云杪回天了,想着见见人,结果人没在。那就先找小九,重华宫也空着,仙侍说二人在神纪阁。 神纪阁,记录从人间飞升成仙之人的。他担心容辰还未同云杪细细解释自己就是封珩的事,这才到门口就见云杪那个样子跑出来,多半是谈掰了。 云杪往别处去了,她身后蓦然出现另一个身影。白衣翩然、墨发如瀑的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云杪。 是翎羽。 季昔看不惯翎羽,缘由可一条一条地加上许多。 其一,翎羽招人喜欢,满天宫的人谁见了翎羽都满口称赞,恰巧,季昔偏就不怎么招人喜欢,说他肚量小也罢,总之,旁人越夸翎羽是君子,他便越觉着翎羽虚伪。 其二就得扯上自家小九了,同云杪那是多好的姻缘,翎羽却在其中使绊子。在凡间做郑云昭时就对云杪有些不一般,如今回天了,教云杪的那都是什么话。云杪伤了心,他倒巴上去了,趁火打劫么? 季昔不满地收回视线,随口吩咐身边的一位仙侍盯着翎羽,自己则进了神纪阁,拉着容辰要给他出主意。 云杪没去花神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了绛云殿里,谁也不见。说是谁也不见,翎羽倒是被格外宽容以待,他见得到云杪。 南祝和季昔都去过凡间见过封珩,他们知晓怎么回事,却都不说,命格星君和月老直接参与进去的。几个人都不清白,这便凸显出翎羽的好来了,他没骗过云杪,对云杪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为她着想,他最好。 云杪情绪稳下来没多久,听得自己殿内的仙侍说,九神子受了伤,是凡间历悟带回来的伤,可重了。 她目光闪了一下。 翎羽在旁,直接道容辰是神子,凡间的一点小伤不会影响他分毫。 云杪点点头:“我知晓。” 神情淡漠。 仙侍略微失望地退了下去。 深夜,天宫静谧。 云杪躺在塌上,好一会儿,支起身子撩开床帐,唤了几声仙侍的名字,没人应。都睡了的,云杪悄悄下榻,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出了绛云殿。 星光照路,云杪径直走向重华宫。 翎羽说小伤无碍,但她亲眼见过,那么多刀剑都在封珩体内刺着,不算小伤了。 还是,想看看,看他没事就好了。 她白日里只顾着发脾气闹情绪,没察看他的伤。早知道,早知道该忍着的,至少看过他的伤再说。 云杪的步伐加快,到重华宫宫门口时深呼吸几口,手心紧张地冒出了汗。若是她仙法还在,捏个隐身诀便万事大吉,现下却只能安抚自己说这个时辰人都该睡着了,没事的。 抬脚走近,缓缓推门,门轻易便开了。大约是仙侍粗心,未能仔细闭紧。 重华宫内很暗,光影交错。这是云杪第一次进重华宫,四周看看,顿觉迷茫。她往前走了几步,面前忽出现一串萤绿色细碎的光,那光绕着云杪转了几圈,似是要为她引路。 犹豫片瞬,云杪还是决定跟着那串光,看它去什么地方。灵光显然比人聪颖,很快引云杪到了一处寝殿前。 云杪上前透过窗间缝隙瞧见了屏风上挂的白衣袍,旁边则悬着神玉。 是容辰的寝殿。 她停住了。明明心里一直念着,到跟前了却不知该不该进去,想这想那,最后被灵光圈着推了进去,进去后没站稳,摔倒在地,起身就见那串灵光颇为贴心地为她闭上了殿门。 云杪:“……” 她僵硬地立着,觉着适才开门闭门的声音大了,怕已将容辰吵醒,动也不敢动,等了不知多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略微放了心,她拍拍自己身上莫须有的尘土,在摔倒的地方又站了一会儿,觉得不是办法,开始极轻地往容辰床榻那边移步子。 经过槛窗到屏风前时云杪侧头往里看了一眼,确定容辰是睡着的,随后刻意将呼吸放得平稳轻浅,慢慢绕过屏风,来到容辰塌前,细细地瞧着。 他的脸很苍白,苍白得快透明了,唇色也没有从前明艳,真就受了那么重的伤,白日里都是强撑着的么。 又是这副模样躺着,如同她见封珩的最后一面,脆弱无力,半点不生动。 不是神子么,怎么这点伤都处理不好。 云杪鼻子泛酸,纤长的手指微颤,去解容辰的衣带。 她只是想看看,一眼也好,看看他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她的手一直抖,控制不住地,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容辰的衣衫揭开,而后看到衣衫下胸膛腹部错杂交织的伤痕。 新伤有,旧伤也有。 从前给过他药的,季昔从医仙那儿带的祛疤的药,他一定是没有用,不然伤痕怎么会这样多。 明明他要下凡间历悟,却非要骗她,牵扯着她一起去,觉得好玩么?若是觉得好玩,为何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图什么。 云杪气他骗自己,还气他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她把塌上的人的衣衫合上,俯身在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讨厌你”。 气息刚落,躺着的人忽伸出一只手压着云杪的脊背迫使她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容辰:“不要。” 容辰:“不要讨厌我。” 云杪微惊,反应过来半张脸都红了。 她一只手拍在容辰的肩上:“松开。” 容辰:“不。” 言简意赅。 宣扬着说自己受伤且伤得很重的人力气可是一点儿也没小,云杪半点挣扎不开。 她有些咬牙切齿:“容辰!你是不是又骗我!” 容辰轻笑了一声。 真好,她叫的是容辰,不是封珩。 云杪听到他笑,用力捏了他一把。 容辰轻轻“嘶”了一声。 云杪不动了,半晌,轻声道:“容辰,你不要骗我,伤真的重么?” 容辰:“重,很重,医仙送了药,可我宫里的仙侍笨手笨脚的,涂药都涂不好,伤就更重了。” 暗示人给他涂药呢,把自己宫里的仙侍贬了个彻底,一个两个都没用。 只有云杪有用。 所以云杪给涂吧,涂了他就会好。 ☆、第七十章 云杪还未明白容辰话里的意思,那厮已扶着她支起身子,而后开始慢条斯理地褪自己的衣衫。 云杪:“……” 云杪:“……你做什么?” 容辰停了动作,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一眼瞧去分外惹人怜:“你若是不给我涂药,我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云杪一噎:“……何必做这般模样,我给你涂便是。” 容辰乖乖地“嗯”了声,长臂一伸,在床榻边取了药膏递给云杪。云杪方才接过,容辰一挥手,寝殿内的夜明珠亮了,整个寝殿犹如处于白昼。容辰的身体倏然白晃晃地出现在云杪的视线内,云杪只看了一眼,随即很快别过脸去。 容辰见面前的人脸颊两侧多了浅浅的一层红晕,特意往床边挪了挪,眼看着那层红晕颜色愈深,他嘴角扬了扬,柔声道:“不是都瞧过了么?现下害羞是不是有些晚了。” 之前一心想看伤口,且那时光线偏暗,自是与此刻不同。云杪闭了闭眼,感知到容辰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挨不住地转身要走,却又被容辰眼疾手快地一把拽到了塌上。 容辰:“去哪儿?才说要给我涂药,怎么能转眼就不认。” 他还委屈上了。 什么便宜都要被他占了。 云杪半捂住脸:“没有不认,你,你先把夜明珠遮了。” 容辰为难:“……遮了夜明珠你还能看清我的伤么,看不清伤多半就涂不好药,涂不好药我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又拿伤说事,他故意的。云杪有些后悔来看他的伤了,破罐子破摔道:“伤好不了便好不了了,我瞧你生龙活虎的,有伤也没什么大碍……” 容辰抱了过来:“可是我疼。” 抓住人软肋了,知晓云杪心软看不得他受苦受痛,就叨叨地说自己疼。只剩伤痕了,要是真疼就怪了。 云杪拿他没办法,妥协道:“换个暗些的灯,我便给你涂。” 容辰这回答应得爽快:“好。” 他赤着上半身下榻,腰间松垮垮地系着根长长的丝带,余出来的半条坠下去,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上面就是精瘦的腰脊。云杪轻扫了一眼,觉着很养眼,却没有再多看。 容辰遮了夜明珠,又另取了两只夜灯来放在床沿。那灯光暖而柔,二人被包裹着,似乎是另一个小天地,气氛平生暧昧。 云杪纤长的手指沾了药膏缓缓在容辰身上揉抹,脸上的红没下去过,在灯光的辉映下惑人得紧。容辰盯着她看,忽低低地笑了:“是我考虑欠周。” 云杪疑惑地抬眼。 容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姐姐比我懂情趣得多”。 云杪:“你再胡言乱语我现下就走。” 容辰只是笑,云杪给他抹药的功夫缠了云杪的一缕发丝,在自己的手指上绕啊绕。 重华宫外的小道上。 那串灵光推云杪进殿后拐弯出了宫门,就落在道上,化为人形。道上还有一人清清冷冷地立着。 “我怎么说的,你家云杪定是要夜里偷偷来看我家小九的,被我说准了不是?”季昔得意极了。 他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明日容辰和云杪便会是郎情妾意,分都分不开的那种。 南祝没理他,自己管自己朝前走。 季昔跟了上去:“南祝,你私下可得说说云杪,我圈她进殿时差点没使上力,这人定是在凡间吃实在了,重着呢。” 他揉了揉肩,见南祝还不理自己,便上前捉了南祝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真的重,我肩还酸着呢。” 云杪是胖了些,却绝不至于此。 天帝的儿子,一个两个的惯会扮可怜。 南祝此刻没什么兴趣跟季昔争论这些,顺势按着捏了捏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起了另一件事:“他二人的事你看得透彻,我瞧你在情情爱爱这方面造诣颇深……” 肩上按捏的那只手力道蓦然加重,季昔呲牙咧嘴地解释:“上回去凡间,云杪在看话本子,我便跟她讨了几本,我知晓的都是从书上看的,仅仅是从书上看的。” 没有半点实践经验。 南祝手松了松,笑得和善:“话本子竟有如此益处,改日我也瞧上几本。” 季昔想了想,觉得挺合适。云杪都知情知爱了,南祝自然不能落后,多看看话本子还是有帮助的。 他点点头。 南祝收回了手。 二人并肩漫步于夜色中,一派和谐。 —— 医仙一大早来给容辰送药,仙侍领着她到寝殿门口,先是敲了敲殿门,格外小心地附耳听殿内的声音。 医仙:“怎么?你家神子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仙侍悄声道:“云杪仙在。” 医仙微挑了下眉,随即进门果然见到了云杪,人正在盖药膏玉瓶的盖子。不过她略有些失望,因为云杪穿戴太过整齐,不像是做过什么的样子。 这就可惜了。 孤男寡女,夜色无边,什么也没做。 容辰这么没用的么。 她目光转到容辰身上,堂堂九神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云杪,死盯着看,看不够似的。 她走近,云杪甜软地笑,跟她互道了好。 那只瓶子空了。她霎时便懂了。 这二位都是一个德行,都是非要见着心爱的人伤了痛了才明白自己的心。 话从何说起呢,那得回到容辰一千多岁的时候,不再是小孩子,长成了如松如竹、干净清冽的少年。 容辰越大越发内敛,什么事都不说,自己对云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更是藏得深,分明想见她,见到后又想躲,和她多说几句话耳根子都会莫名地发红。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纠结凌乱中与云杪渐渐疏远了些。 那时恰逢天界边域有妖患作乱,消息说只是一些小妖,一些小妖翻不出什么大浪,更易解决。正是历练的好机会,天帝决定派自己的小儿子前去。 鬼使神差地,容辰请示天帝让云杪同他一起,找了一堆理由,说他初次剿杀妖患,没有经验,诸如此类。 一番话下来,好似没了云杪他就做不成事似的。 天帝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哦。 ☆、第七十一章 二人碰面时,云杪上前歪头瞧他:“小容辰。” 容辰:“嗯。” 好沉稳的,跟从前判若两人。 云杪这样想。 没看到少年见到她时眸中忽闪的光和已经红了的耳。 他好久没去找她了。据说,神子们在成年前要学的东西很多,再过些年岁还要去华泽山修学,很辛苦。 烂漫的小神子为云杪的日子增了光彩,如今云杪生动些了,他却单调了起来。 云杪再怎么变也不是话多的人,一路上二人交流甚少。 到天界边域,云杪看到本应灵气充盈的地界环绕着些许阴黑的瘴气,不多,确是小妖小怪作祟。 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来之前天帝找过她,说此次主要是想历练历练容辰,她在旁看着就好。 天帝多精明啊,自家小儿子费尽口舌要带云杪去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都说了是些小妖,容辰一个人去动动手指也就解决了吧,怎么硬要再拉个人呢,拉的还是云杪,小时候每日跟屁虫似的缠着人家也就算了,这都快成年了,还离不了? 他不信,觉得容辰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怕是想在人面前表现表现自己呢,做老父亲的得识趣儿,所以他跟云杪说,在旁看着就好,适时为容辰鼓鼓劲。 他又觉得云杪不会给人鼓劲,改了话,让云杪在容辰打完架以后夸夸他,就夸他是最英勇的神子,很简单吧。 云杪死死地记住了。 她看着容辰英姿飒爽地握剑跟那些妖物交起了手,心里还一遍一遍地重复:九神子,你真是最英勇的神子。 容辰动手爽利,云杪静静地看,看妖物们节节败退,觉着好没意思,又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就见一只幻妖抬手狠狠地朝容辰打过去一掌,容辰却在半空中愣着,没有反应。 她想都没想飞身过去挡住容辰,结结实实地受了那一掌,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胸口闷痛至极,她后退几步跌进了容辰怀里。 容辰恍然清醒过来,转身,一只手护着云杪,另一只手将自己的剑精准地扔了出去,直击幻妖的眉心,那幻妖霎时支离破碎。 二人落地,云杪似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容辰匆忙抱她回天宫去了医仙殿中,医仙为她疗伤,她执着地拉着容辰的衣袖要同他说话。 少年附耳凑到云杪唇边,她那时还喘不过气,只断断续续地说:“九、九神子……你真是、最英勇的神子……” 容辰:“……” 这话听着多像讽刺挖苦。 少年抑郁了。 医仙道:“九神子不是小孩子了,那些个妖物还解决不好么?” 怎么还会有人受伤的。 容辰没有答话。 一切本是顺顺利利的,不曾想那妖关键时刻对他施了幻术。 其实不奇怪,妖也不傻,打不过就另辟蹊径,很快留意到面前的少年心不在焉,目光老是往下面观战的女仙身上移。 容辰年轻得很,血气方刚,压根没把这些妖物放在眼里,想着很快就结束了,不自觉地去看底下的云杪。 而后打着打着周遭环境倏忽变了,方才的妖消失得彻底,只剩祥云飘着,霞光映着,云杪施施然向他走过来,温言软语,笑得摄人心魄。他握住她的手,心跳剧烈,险些沉沦。 终于,明白了自己所思所念的是什么。 医仙不知前因后果,在她看来,云杪那时受伤了,容辰日夜守着,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云杪好起来。如今轮到云杪,瞧着容辰满身疤痕才知晓心疼。怪极。 —— 季昔来找容辰邀功,要容辰送他几件稀有的宝物,最好是那种稀有到连南祝都没有见过的。 那个时候容辰正往绛云殿走,一队仙侍整整齐齐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医仙让涂的几瓶子药、云杪喜欢看的话本子、他的剑、他喜欢看的典籍…… 季昔:“你这是……?” 容辰:“培养感情。” 季昔:“直接搬到绛云殿住?你同云杪说过了么?” 容辰:“没有。” 季昔得承认,不要脸这方面还是容辰比较在行,强行按头同住,天上地下还有谁会这么干。从前容辰哪里会这样,华泽山修学后多少就有点不知廉耻了,否则也不会轻易诓云杪下凡,现下凡间历悟完又更上一层楼了,着实令他佩服。 季昔陪容辰走了段路,经过泽川亭时,一眼瞧见翎羽和云杪坐在一处,二人面前的石桌上放着方正的棋盘,上面已落了好些棋子。好似翎羽在教云杪下棋,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入神,都时不时地展出几分笑来。 季昔不开心了,怎么哪里都有翎羽。 他戳了戳容辰,叫容辰注意些,好不容易抓住的心,莫要让旁人抢去了。 季昔:“云杪识人不便,在天宫能轻易识得翎羽也就罢了,他额间有颗朱砂痣的。可在凡间做郑云昭时他没有那颗痣,云杪还是能识得他。” 季昔这话说到点上了,容辰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生冷。 因云杪识人不便,容辰对她能认得谁这件事有种莫名的执念。 当初剿杀妖患云杪受了伤,就养在医仙殿内。闭关多年的南祝那个时候出关,得知云杪在养伤,赶到医仙殿看她。云杪看到南祝来眼睛亮了亮,直接伸出胳膊环上了南祝的肩,没有半分犹豫:“南祝,你终于回来了。” 容辰守在旁侧,周身气压低得不行。 他若不挂着神玉都不怎么自信云杪能认出他来,这个人凭什么。 现下也是,翎羽他凭什么? 容辰胸口闷闷的,逼得他难受。 云杪手执一枚白棋,正要落下去,忽身后伸出一只手半握她的手腕引她将那颗棋子下在了另一个地方。 接着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有点低哑的,问她怎么随便跟陌生人下棋呢,被人拐跑了怎么办,想学什么他教,他什么都会。 云杪一僵,侧身抬头,容辰近在咫尺,贴着她,也没打算等她回应,扶着她的腰,带她起身,温温柔柔的:“乖,回吧。” ☆、第七十二章 回吧。 说得好似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云杪不自在,尤其是在旁人面前同容辰这般亲密。她推了推容辰,容辰却把她圈得更紧了,面上温和,动作强势。 翎羽盯着棋盘。 云杪不会下棋,方才那颗棋按她的心意落下去便是死棋,容辰生生辟出另一条路来。总之,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站起,后侧方忽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水灵灵的小姑娘嗓音清脆:“翎羽!你在做什么呀?” 翎羽闻声,脸上多了几分无奈。 云杪看过去,那小姑娘正好瞧了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小姑娘抬眉:“姐姐,可还认识我么?是小桃呐。” 翎羽是郑云昭时她带他回天的。 翎羽不怎么愿意提及这些,自己下凡历悟一趟,命数全由旁人定了,就连亡故也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桃是只花灵,依着命格星君的意思扮成丫鬟进了尚书府,待她自己在人间玩得差不多了,随手买了瓶毒,回府后二话不说将还是郑云昭的翎羽按在床上生生灌了下去,莽撞又好笑。 云杪记得,浅笑,点了点头。 小桃眨眼,视线在容辰面上停留,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啊,这个哥哥我见过的,就是在凡间的时候云姐姐喜欢的那个哥哥。” 云杪喜欢他,他也喜欢云杪,两情相悦来着。现下二人靠得紧,小桃眼珠子转了转,想通了,就是喜欢谁便跟谁多亲近些,于是她离翎羽近了几步,一只手挽上了翎羽的小臂。 翎羽浑身一僵,要甩开小桃,结果越甩小桃黏得越厉害。小姑娘说话直白,摇了摇翎羽的胳膊:“翎羽,我喜欢你,你离我近些不好么?” 翎羽白净的脸上红了一片,仔细看去眸中还蕴着几分恼色,前所未有。 小桃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脸凑到了翎羽面前:“你、你是害羞么?” 翎羽转身要走,小桃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我都没有羞,你羞什么,你若怕羞,我们便多亲近亲近,习惯了也就不羞了……” 翎羽小桃走远了,云杪唇边的弧度没下来过,而后余光扫到泽川亭不远处站着一队重华宫的仙侍,手中还拿着不少东西。 她顿住了。 云杪:“这是要去哪儿?” 容辰:“去绛云殿,我日后就在绛云殿住下了。” 云杪:“……谁准的?我不想。” 容辰捏了捏她的手指:“医仙说了,我的伤很重,每日都得涂药,你仙法还未恢复,我不想你来来回回地跑,干脆就一起住,你若不喜我搬去绛云殿,你搬来重华宫也是极好。重华宫很大,床也很大。” 云杪:“……”关床什么事。 容辰和云杪一齐踏进绛云殿,绛云殿内的人差点惊掉下巴。云杪却淡定,随手指了间内室,让仙侍收拾出来给容辰住。 仙侍:“上仙不同九神子住一间么?” 说得好像他们就该住一间似的。 云杪还未出声,容辰倒是先笑了,低声对云杪道:“这话深得我心,你教得好。” 他总爱这样,没脸没皮。 云杪轻轻瞪了他一眼。 夜间时分云杪为容辰擦药,见他背上的伤痕浅了不少,赞了句医仙的药好,随即瞥到他腰间一个蓝白的香囊,在衣衫下盖着,半遮半掩。云杪垂眸,擦药的动作缓和了许多。 那只香囊是她唯一认真挑选过送与封珩的物件,他一直带在身上。云杪忽觉自己之前坚持封珩是封珩容辰是容辰很蠢。 分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容辰察觉到云杪的动作慢了下来,回身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问怎么了。 云杪有点想哭,摇了摇头,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容辰,容辰反拥她,手在她背后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过了一会儿,怀中的人动了动,手指触向他腰侧挂的香囊。 差点丢了的,那日在凡间的钟粹殿前,封珩死得惨烈了些,香囊也不知所踪。后来人都归天了,又返回去找。凡间还在夜里,雨下得极大,钟粹殿前的尸首已被处理干净,只剩地上的血迹和雨水相融。 神明降临,踏血而行,一步一步走向不知名的小角落,弯腰拾起地上一只满是血污的香囊,珍宝一般放进了自己的袖口。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跟贵重都不沾边,香囊内药草的气味早浅淡了,唯一的价值是人赋予的,不舍得扔,就留至今日。 云杪跪坐在塌上,头埋于容辰胸口,稳了稳心绪,随即准备退离容辰的怀抱继续把药涂完。 容辰没放云杪。涂药本就是个幌子,他无所谓自己身上伤重不重、有没有疤痕,就是想同云杪在一处,好不容易云杪要抱抱他,涂药便更不足轻重了,是以大手又将云杪的头按回了自己胸口。 也是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仙侍隔着门扬声道:“上仙,翎羽仙送了一副新棋来,说上仙想下棋了随时可以找他。” 云杪闻言要下榻,容辰却扣紧了她的腰不准她擅动分毫。她拍了下容辰的手,那厮小气极了,睚眦必报,倾身咬在了她的唇上…… 仙侍在门外等着,觉得云杪会出门看看那副棋。半晌,等来了容辰的声音,说翎羽仙费心了,请她代为谢过。语气怪怪的,一半冰凉一半热烈。她并未细想,转身离开。 室内,云杪趴在容辰的肩上微微喘息,整张脸红扑扑的,唇色也红润,恼羞地一拳锤在了容辰背上。 容辰轻笑了声,不知足,顺着云杪的方向把她压倒在塌上,见她眸中水色潋滟,这就要去解她的衣带。 云杪忙止住他的手:“不闹了容辰。” “不闹,”容辰点了点云杪的下巴,“你跟我说说,你同翎羽的事。” 云杪:“我同翎羽仙?” 容辰:“他在凡间历悟做郑云昭时,你轻易便能识得他,这是何故。”耿耿于怀了一整日,心里见不得任何人是云杪的独一无二,就想知道为什么。 云杪:“你知晓的,翎羽仙通身气派不同凡响,天上地下唯他如此,任谁都能轻易识得呀。” 至于容辰,小容辰从前常找她玩,待他长大一些,收着敛着,除妖那次之后又去华泽山修学了,一走上万年,再见时变了模样,神姿高彻,却未给云杪留下太深的印象,加上云杪的天疾,不认得他确是正常。若是认得了,也便没了凡间的种种。 容辰又道:“他还对你好。” 云杪笑了:“翎羽仙是位极纯良的仙,待人真诚,对仙友都是友善的。” 容辰一把抓在云杪的腰上:“我说了不过两句,你便将他夸上天了。” 云杪被抓痒了,缩着身子往后躲,笑得分外烂漫。 她没说的还有许多。 譬如,她初初在凡间见到封珩便会不自觉地想到小容辰。譬如,封珩长成后,她曾找京城最好的画师画过他的一张小像放在身上,为的就是记住他的模样,直到如今,深记于心。 —— 云杪在月楼跟着月老学编同心结,几日后注意到翎羽和小桃的姻缘石上连着根浅粉的丝线。月老看了心情不错,说天宫大约又要多一对眷侣了。 云杪疑惑:“仙君怎么说大约,这线不是您给牵的?” 月老笑而不语。 他决定凡人的姻缘,神仙的说到底并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两位神仙看对了眼,他们的姻缘石上自会出现浅色的姻缘线,有了这个引子,他才能加红线促良缘。 先前容辰找他牵线,也是基于此。 换句话说: 始终,容辰对云杪势在必得。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好~ 全文就此结束啦。 感谢看到终章的小可爱们,特别是一路跟过来的小天使~你们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条评论对我来说都是超级超级超级大的鼓励。 开文的时候前期准备工作没做好,写得断断续续的,所以很抱歉,身为作者没能把这个故事最完美的样子呈现给大家,请谅解。 另外,这本文属新手上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谢谢大家的包容呀。 那,就到这里啦。 感恩相遇和陪伴,有缘再会哦。